我靠见鬼发家致富 作者:蒋淮琅 文案: 陈姜天赋异禀,能看见五颜六色的鬼。 白鬼和平,红鬼凶厉,蓝鬼忧郁,绿鬼一言难尽。 她穿越当日,即收获绿色缠人精一枚,附赠生外心的娘,闷葫芦的哥,各怀鬼胎的亲戚和穷得叮当响的一个家。 本着珍惜第二条命的原则,陈姜决心做个靠手艺致富的正常人。可那些鬼东西总是不遗余力争当绊脚石,致富之路一波三折。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一只与众不同的黄鬼,从此过上了躺赢的日子,一路升官发财,事业爱情双得意……不,只有事业,没有爱情。 陈姜:人鬼情未了有没有兴趣深入探讨探讨? 黄鬼:我是你大爷!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姜 ┃ 配角:七色鬼子,一众凡人 ┃ 其它:打脸,爽文,复仇虐渣,情有独钟 一句话简介:玩玩鬼赚赚钱,谈谈恋爱种种田。 立意:见鬼见出真善美。 第1章 孤魂野鬼 七月十四这日,打早天就阴沉沉的。空滚了几声闷雷,乌云层层堆积,挟着潮气的风吹过田野,吹过村庄,把大苍山上郁郁葱葱的树吹得哗哗作响。大雨欲来的架势颇为唬人,却到半下午时分才憋出零星雨丝儿,就那么淋淋漓漓滴到傍晚,雨势方渐渐大了起来。 山脚大槐树村口的百年大槐树下,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一身粗布灰衫脏兮兮的,卷起的裤脚上沾满泥土,一双布鞋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糊成了个泥坨子。此人面色苍白,眼神闪烁,顾不得擦擦枝叶缝里漏他满头的雨水,只呼哧呼哧急急喘气。抬脚,收回,又抬,再收,方寸之地足磨蹭了半柱香的功夫,恨恨砸了树干一拳,终于似下定决心,把褂领子一抽挡住脸,拔腿往村东跑去。 他这厢刚有动作,背后忽地窜出个绿莹莹的影子,伸手去拽他后襟。 “三叔!三叔!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山洼子里啊!” 那影子撕心叫着,手一触到男人后襟,立时抓了个空。 影子似乎早知如此,并未跟上,只看看男人跑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大苍山,哭得愈发伤心。 “三叔,你要是回家叫人救我,我就不怪你了……” 风继续吹,雨继续下,跑走的男人听不到身后的声音,沉默的大槐树在陪着影子哭泣。 披着雨蓑扛着锄头的农人从南面半山腰上走下,影子冲上去拼命挥手跳动,那农人无知无觉,径直穿过影子的身体,缩着脖子快步走回村里去了。 影子在雨中愣怔了好一会儿,伸开手掌,看雨滴没有阻碍地直线坠落,绿气萦绕的手指是半透明的。于是又哭了,一边哭一边向大苍山飘去,发出呜呜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不得不去,那山洼子里埋着她的身体。 只是摔了一下,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李瘸子家的老二去年把脑袋摔出个窟窿都没有死,自己只是流了一点鼻血而已。至于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不就是魂灵儿出窍吗?她听奶奶讲过,小孩儿魂灵轻,容易出窍,找人喊喊魂就会好的,影子觉得自己想得肯定没错。 “我才十一岁,我还是小孩儿呢!”她自言自语着,很快飘回了山洼子里那个小小的土包跟前。 三叔做贼心虚,埋人埋得慌慌张张。挖了深不足尺半的小坑,把人随意一塞,虚拢覆了些土就跑掉了。雨水一大,土层很快就被冲成了稀泥,溶得飞快,一只脚的脚趾头都露了出来。 影子碰不到水,摸不得土,只盼着雨再大些,把泥全冲光了好试着回到身体里。 天色越发暗了,山林子里黑乎乎的,除了雨声似乎还有别的奇奇怪怪的声音。影子有些害怕,她从没有独自上过大苍山,这样深的山洼子也只跟着哥哥来过一次。听人说,山里不仅有野物,还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环山好几个村子的人死了之后,都会埋到这里。 因为坚信自己还有救,所以影子不觉得她也是不干净的东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时路,希望那里可以出现亲人的身影。等着哭,哭着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浑没察觉身后的小土包溶成了一滩烂泥,而她的那具没有了魂灵儿的小身板,已经悄悄坐了起来。 陈姜盯着前方一抽一抽伤心欲绝冒着绿光的影子良久,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手脚是硬的,腰腿是硬的,脖子也是硬的,她艰难扭头打量了周围环境,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不可置信,对自己身处之地有些惊讶。 半晌,她吐出一嘴的泥水,无视那哭得投入的影子,幽幽叹了口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影子倏地回头,与之四目相对,继而惊骇大叫:“鬼啊!” 陈姜只瞟了一眼,迅速收回目光,仿佛压根没有瞧见影子的存在。她僵硬地活动四肢,前后左右扭动脖颈,捶捶肩膀砸砸腿,抹掉身上残存的稀泥,确定四肢无恙后,缓缓从小坑里爬了起来。 影子叫完鬼后本能想逃,飘出几尺忽觉不对,那不是自己的声音吗?那不是自己的身体吗?魂灵儿还在这飘着,身体如何会说起话来?她惶惑地偷眼去瞧,竟然看见“自己”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摇头晃脑地做着诡异动作,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啊!”影子又叫,想捂住眼,却发现透明的手掌什么也挡不住,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到近前,没有停留地穿过去,踏上出洼子的那条小路。 十一岁的,还是个孩子的影子先是稍稍安了心,原来这个鬼和旁人一样,是看不到魂灵儿的。接着又慌张起来,她还没有回到身体里,这个奇怪的“自己”是谁?难道,是有别的魂灵儿要抢她的身体吗? 一想至此,影子立刻不害怕了,她赶紧飘向陈姜身边,大声喊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不准你占我的身子!” 陈姜目不斜视,毫无反应。 影子又哭又叫:“我三叔一会儿就会来了,我哥我娘,我爷爷奶奶大伯都会来的,你不能走,把我的身子还给我!” “山上有很多坟,有很多死人,你去占他们的,我还没有死呢。呜呜呜,我就是摔晕过去了,把魂灵儿摔出来了,王七婆婆会叫魂的,她叫我我就能醒过来了……你不要走啊!” 陈姜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置若罔闻继续前行,腿脚不太适应,走得踉踉跄跄的。 影子着急,这个占了她身体的东西变成了人,听不见她也看不见她,这要如何是好? 随着陈姜飘了一段,见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林子里乱窜,显然是不认得路,更加深信这是一个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 “你是被人烧成灰了吗?被人剁成馅儿了吗?还是被人砍成八块了?所以你没有身子,就来抢别人的身子了,你不要脸!” 影子情急之下疯狂地向着陈姜猛撞,妄图撞进身体,把孤魂野鬼赶出去,但终究徒劳。眼看着陈姜越走越稳健,撞击的效果也不过是从一边飘到另一边,影子绝望了,崩溃了,开始学着奶奶日常骂她娘的样子骂起街来。 “你…你是贱人,你丧良心,是丧门星,你活着就是克人的!你克死你爹你相公你儿子,死了还要害人……害我,你祖坟被水淹,缺德带冒烟。” 骂了几句,想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影子又哇哇大叫:“你是男的女的?你要是个男的可咋办?要让别人知道有男鬼占了我的身子,我就真的要死了!”说罢又哭了起来。 陈姜依然面无表情,可脚下却微微一顿,嘴角不由自主抽了抽。 雨未停夜又深,林子很密,走到双腿酸软还是没辨清东南西北。其实辨清了也没有用,大苍山之大,峰岭连绵,树繁草茂,即便是白日,不是久居于此者也容易迷路。 陈姜抬头,从枝叶缝隙间望望天色,黑沉沉不知辰光几时到来,于是停了脚步,随意选上一棵粗壮的树木倚靠着坐下来歇气。 影子见她不走了,也停止了哭爹骂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哼,不认路走不出去,最好迷死在山上,饿死你,狼咬死你,让你抢别人的身子!” 想了想又赶紧摇头:“不对,不让狼咬,咬坏了我还怎么回去嘛,就饿死,反正我醒了有吃的,我吃串串红,回家让娘给我蒸……呜呜,娘啊,你怎么不找我啊,三叔把我害了啊,他不是要送我去赵家的,他想卖我去脏地方,娘啊!都怪你都怪你!” 陈姜闭目养神许久,静静听着影子颠三倒四地说话,听着她痛哭不止。直待她哭声渐小,才睁开眼睛,一手按摩着大腿,一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喃喃低语。 “我叫陈姜,今年十一岁,家住凤来镇大槐树村,是陈家二房,我爹叫陈恩贤,我娘叫廖雪英,我哥叫陈百安,小弟叫陈百生。” 哭声戛然而止,影子身上的绿光闪了一闪,惊诧地看向她,“你咋知道?” 陈姜只作未闻,如练习般继续道:“小弟三岁溺水,我爹去年病死,奶奶说我娘克夫克子,与二房分户。” 影子急切地扑向陈姜,几乎贴上了她的脸,瞪着眼睛问:“你咋知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啥?” “爷爷奶奶不是好人,大伯大伯娘不是好人,三叔三婶不是好人,四叔不是好人,小姑不是好人,堂哥不是好人,堂姐堂妹也不是好人,噗!”陈姜忍不住笑了,“姓陈的一家子怎么都不是好人。” 影子撇撇嘴:“本来就是。” “三叔陈恩常说府城赵家要丫鬟,我娘求他把我送去。给了我一块玉佩,待我见到赵府大老爷便交给他,给他带句话,雪英记得……”说着陈姜摸了摸身上,似疑惑道:“咦,玉佩呢?” 影子气愤,“被三叔拿走了!我不给他硬抢的!” 陈姜摸摸下巴作思索状:“玉佩,府城大老爷,我娘,雪英记得什么呢?好像不是那么简单啊,难道说……” 影子瞳仁里的小鬼火瞬间燃烧起来,也不追究陈姜如何知晓这些私事了,一副找到知音的模样,十分激动道:“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我跟我爹长得不像,人家都这么说。我就说我娘一个乡下人咋会有那么好看的玉佩呢,我会不会是……” “我娘曾经对不起过我爹?” “会不会是大老爷的孩子?” 异口同声,殊言同义。影子听到陈姜的话,呆了片刻,像是证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一般,傻兮兮地笑了:“呵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小就觉得不对劲,我跟稻儿谷儿苗儿她们根本不一样,我爱干净,我长得好看,我天生就不该是吃苦受累的命。赵家大老爷才是我爹,府城赵家才是我家,我应该是大小姐的命啊!我应该是大小姐啊!” 影子欣喜万分状若癫狂,忽地又上来撕扯陈姜:“把身子还给我,我要去找我亲爹!” 鬼爪子一次次抓空,从陈姜的脸颊肩膀滑过,造不出半点伤害。影子由喜转怒,胳膊发疯一样抡得飞快,抡成了两道绿光,劈头盖脸一通王八拳式,却还是奈她不得。 陈姜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枕头往后移靠,透过影子看向密林深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语道:“大户没吃到,就这么摔死了,可惜可惜。” “我没有死!我是陈姜,我才是陈姜,你不是!” 影子听到“死”字深受刺激,没有什么比魂断于实现梦想的前夜更刺激人的事情了。她不接受,她不相信,她哭她喊她骂,骂三叔,骂她娘,骂孤魂野鬼。可是陈姜再不发一语,无论影子骂得多么恶毒,她只是安静靠着,像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新咯,五一快乐。 第2章 不经吓的怂货 凌晨时分,雨停了,林外天光蒙蒙,早起的鸟儿抖落一身水雾,欢快地鸣叫着,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个枝头。林下光线稍暗,却也足够看清周围景物,林深不知处,鲜有人踏足,连一条路的痕迹都不曾有。 影子折腾了前半夜,后半夜又想通了。总归自己无能为力回魂,与其让身体留在山里,还不如由着这假陈姜回去,也许家人能看出端倪,找王七婆婆收了她,自己定也能重新拿回身体。于是积极地飘出去看路,回来对着陈姜的脸大吼大叫指了个方向。 无奈陈姜并不能感受到她的好心,依然如无头苍蝇般在林子里转悠,任她如何尝试沟通皆不得法。直到让影子再次深刻认识自己的游魂身份,与活人已然分处两个世界,无人可见可听可触碰,并被这事实打击到欲哭无泪之时,陈姜终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走对了那条下山的路。 初生朝阳在东方山麓顶露出半拉脸来,光芒未绽,像个被咬了一口的鸭蛋黄,雨后空气沁人心脾,陈姜还没闻够那青草的味道,大槐树村已遥遥在望。 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贴在额上,鞋子丢了一只,衣裳裙子全是泥迹。埋过土,脸色定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脸色不佳,心情更坏。陈姜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死了都可以去轮回投胎,她却睁眼成了个十来岁的丫崽子?更不明白,为什么换了一具身子,她那“天赋异禀”还依然存在,难道是与自己上一世的横死有关? 瞧着远方的空旷平原,近处的简陋村舍,农田里不知名的作物,和那些留着道士头穿着补丁衣,擦肩而过看见自己如此形象一脸痴呆的村民,陈姜叹了第三十口气,这不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是一夜回到公元前吧? 我的宿命,她这样想。 “疼…疼…” 身边传来难耐的嘀咕声。陈姜余光瞄了一眼,见影子绿光虚淡近无,整个魂灵缩成一团,正拼命向自己身边挤。 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即使是朝阳,在大暑时节光线也有些刺眼。陈姜脚下一绊,好像踩了块石子站立不稳那般,毫不做作地绊前几步,任影子蜷在自己腋后,也恰好遮住了阳光直射。 经过大槐树进村,溪沟子水流潺潺由东向西穿村而过,可见砖宅草舍错落。几户炊烟袅袅,几户鸡鸣声声,不知哪家瓜藤长出院墙,老粗的丝瓜沉甸甸垂着;早起的垂髫小儿立于门前,拖着鼻涕挠着头睡眼惺忪;隔墙而居的媳妇婶子大声交流着一天的活计。 乡村景象生机盎然,陈姜却没什么兴致欣赏,踩着泥泞的村路直奔陈家而去。如无意外,这风光可能会欣赏很久,欣赏到吐也说不定。 陈家在村东,坐北朝南,人口很多,院房也不小,半砖半土的正房厢房盖了十多间,撵走二房后,也只算将将够住。 土院墙一人多高,大门旧且破,许久没有修缮,一扇斜斜往下坠着,稍用力跺一脚大约就要掉下来了。 影子在阳光下极不舒服,很久没有说话,见到了家门口,才有气无力地道:“来这做啥,去找娘啊你这傻子。” 陈姜如常无应,伸手推开了大门。 院中有人正在搬柴,这边门扇发出咯吱一声,那边就探了头,“谁啊?” 陈姜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待那人看清她,发出“哎哟”一声,她才道:“三婶。” “哎哟,姜儿这是怎么了?搁哪儿造了一身泥啊这是…摔啦?” 三婶乔氏疏眉细眼,脸型偏长,颊上还长了几颗麻点,五官寡淡,一惊一乍的表情倒是为她添了几分明快颜色。 她忙将陈姜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柴火,上来掸她的衣裙。泥已经干结在上面了,自然是掸不掉的。 “你从哪儿来啊?咋弄成这样,你娘呢?” 陈姜看着她的表情,讶异不假,惊吓是没有的。便道:“没啥,摔了一跤,我来找三叔有事。” “你三叔还睡着呢……” “有大事!” 陈姜打断她,面色沉沉。 乔氏一向不太喜欢这个不懂事的侄女,都分家出去了还跑老宅来指手划脚的,听她口气不善刚想说道两句,不知咋的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院子无异,转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暑天一大早怎么觉得阴森森的呢? 这一打岔嘴里就应下了:“哦,那我去叫。” 乔氏一抹身去了西厢,影子便从背后钻出来了,蔫头耷脑:“你想干啥啊,三叔不是好人,当心他也杀你一次,你死不要紧,别弄坏了我的身子!” 反正也没人听得到,影子图个嘴巴高兴,言辞越发放肆了。 正在此时,西厢传来一声岔了音地急吼:“啥?谁?胡说!” 隔着一扇纸糊格窗,陈恩常只向外看了一眼,立时厥过去了。 乔氏如死了相公般凄厉的呼救声响彻老宅,不明所以的家人们受到惊吓,从各个屋子奔出。 众人哭仔叫爹乱作一团,待到人抬上床了,烧水拿手巾的去了,请郎中的也去了,陈家当家老太太万氏这才腾出空问乔氏:“老三咋回事?” 乔氏惶恐:“我不知啊,姜儿来寻她三叔说有事,这一起床没出门呢,就晕下了。” 乔氏心想,老三听见姜儿来找反应忒大,可压根没碰上面,总不能硬往陈姜身上赖,说她把她三叔弄晕了吧。 万氏一听还有陈姜的事儿,怒道:“那丫崽子又来干啥?她娘俩没把老的气死不甘心是吧,人呢?!” “院儿里呢……咦?” 乔氏并着大嫂秦氏一同往院里看,却哪里还有陈姜的影子。 陈姜听见陈恩常晕倒就离开了,以为这男人是个胆大包天心狠手毒的主儿,哪曾想竟是个不经吓的怂货。 还不知他折腾到几时能醒。在前身印象里,那老宅里万老太太,大伯娘秦氏,小姑碧云都不是好相与的,事情既然不能谈了,再留下就是徒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陈姜光着一只脚在陌生又熟悉的村子里穿梭,阡陌交通,一地烂泥。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没到过的地方,不需要整理记忆,一迈步就知道往哪儿走,是身体的本能在发挥作用。 在村子东南角,远离聚居区,靠近大苍山缓坡的地方,两间茅草房孤零零立在那儿,那是她现如今的家。 篱笆圈出个百尺见方的院子,院内杂草遍地,西北角搭了个窝棚,棚边搁了一口水缸,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草房门开着,显然有人在家。陈姜拉开篱笆栏,径直走进,入眼便见一张断腿垫石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灰蓝斜襟褂同色布裙,头发有些凌乱,手里绞着一张帕子,扭脸望向后窗,不知想着什么正出神,连陈姜进屋都没听见。 “吭吭。”陈姜清清嗓子,女人像受惊兔子似地一抖,回过头,见是陈姜,顿时满眼惊诧。 “姜儿?你咋回来了?” 这女子平眉杏眼,秀鼻樱唇,长相颇美。只是皮肤黯淡,眼角额头有了些些细纹,看得出不年轻了,正是陈姜的亲娘廖氏雪英。 陈姜扫眼屋内,后窗下放置一张木板床,也是用石块垫起来的,上头铺着灰蒙蒙的粗布单子,短了一截,露出下头的稻草。再就是破桌一张,长凳两条,屋角放置了两袋粮食。土坯糊的墙破旧不堪,地上黑糊糊的,像积了陈年灰土。 还有一扇门通往里屋,不用看也知道没啥物什,不过是陈姜和廖氏睡觉的地方。整二房分家就分到这么个地方,与其说是分家,不如说是扫地出门。 廖氏起身走近:“你咋没去赵家?你三叔呢,没带你去府城吗?”语气急躁。 大清早的家家户户都忙乎着做饭吃饭预备下地干活,这个家却是冰锅冷灶,便宜哥哥不见人,当娘的发着呆。见了女儿一身狼狈的回来,不先问问缘由关心关心,仿佛觉得人回来是件奇怪的事情,没得让人心寒。 陈姜替影子心寒了一把,影子却不会领情。她没觉得廖氏的质问有什么不对,气呼呼绕着她转起圈来,噼里啪啦一通告状,把陈恩常做的好事全抖落出来了。 廖氏听不到影子声音,只见陈姜木木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着急点了她一下:“问你话呢这孩子,咋没去府城啊?” 陈姜瞅她一眼:“去府城干啥?” 廖氏一愣,提了帕子按按胸口:“说啥呢?不是你自己要去的吗?昨儿恨不得一时一刻都不耽误,咋今儿就回来了,你三叔呢?” 许是真的摔到头了,昨夜还不觉有恙,这会儿却是痛起来了。陈姜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额侧道:“三叔在老宅呢,反正回来了就是回来了,你有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吧。饿了,能给我做点饭吃么?” 廖氏对着闺女左看看右瞧瞧,觉着她不对劲,很不对劲。昨儿说要去府城那个叽叽喳喳的高兴劲头全没了,可要说受了什么打击却也看不出来。陈姜非常平静,不悲不喜的,坐在那里目光浅淡得不带半点情绪。 可就是这平静让她觉得不对劲。 影子看出了廖氏的疑惑,兴奋叫道:“娘!你好好看看,那不是我!那不是我!快去找王七婆婆收了这个鬼啊!” 看了半晌,廖氏还是没想明白,倒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陈姜身上的污脏。小脸抹得花瓜一样,看起来挺可怜的模样,忙补救道:“呃…衣裳咋脏成这样?是跌跤了吧?行行,你歇着,娘给你做饭去。” 影子鼓着眼撅着嘴,看着她娘就这么放过了陈姜,失望极了,飘出去又飘进来,乱喊乱叫拳打脚踢地发了会子疯。 陈姜只作未见,继续揉着额头进了里屋,从床底拽出个木箱子,打开扒拉了两件干净衣裳换上,甩掉仅剩的一只鞋躺上床,脑袋虽然还在作痛,但困累袭来,很快就眯眯噔噔睡了过去。 第3章 养儿天然法则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没人喊她,睡得香沉。醒来时精神尚好,陈姜伸着懒腰走出里屋,见桌上放了一碗黄水,端起来闻闻,是某种米粥。米搁得太少,放的时间又长,已经澄底了。 捧了碗边喝边溜达到院子里,看天色过了晌午,哥哥没回来,廖氏不在家,影子也不见了。 阳光明亮炽烈,正是一天中最热之际,难为它这时候还敢出去瞎逛。 陈姜才不在意她们去了哪里,喝完稀粥,先不客气地舀了缸里的水洗了头脸,再把碗涮了,拿进那个作为厨房使用的窝棚里。 窝棚低矮狭小,垒了简易灶台,做饭必须弯腰曲背,十分不便。贴着锅台的地上搭了长条木板,放了个盐罐,碗盘摆在旁边,连条布巾也没有盖,柴灰草壳子很随意地落在碗里。 没油没糖,没葱没姜,没肉没蛋,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老宅人口众多,日子也不富裕,可隔俩月的还是能吃上一回肉。这分家一个月了,娘仨儿顿顿喝稀粥吃野菜,物资极度匮乏,营养严重不良,竟无一人打算打算未来,改变一下局面,不可谓不神奇。 廖氏是个什么样的娘,前身陈姜没有总结过,这鬼丫头的记忆零散而混乱。记得清楚的除了家里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外,便是堂表姐妹间从小到大无休无止的争抢,攀比,斗嘴,战争。 她对于去府城当丫鬟这件事的全部思考,仅仅停留在“去大户人家吃好的穿好的,让稻儿谷儿苗儿眼红死”的层面上。 十一岁的村丫,不能指望她思考出什么深度来,陈姜表示理解。只是有一点很古怪,廖氏对待儿女的态度。 记忆中大伯家的稻儿谷儿,三叔家的苗儿都学了女红,技艺不算精,绣个帕子荷包补个衣裳纳个鞋底子什么的不在话下。这三个堂姐妹也都早早跟着各自的娘下厨练手,若是大人想偷偷懒,她们也能顶上一顿茶饭。 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的理想自然只能狭隘到嫁人上来。嫁个好人家,生个带把儿的,已然是她们的人生巅峰了。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想嫁个比自家强的人家,闺女自然得有高嫁的本钱。 女红,茶饭,不过是必备技能罢了。 稻儿外貌普通,秦氏除了教她女红茶饭外,农活也没让她落下,里会喂猪养鸡,外能下地沤肥,累着累着就培养出合格的农家主妇来;谷儿长得好,秦氏就给她裹了小脚,满心期望她能跳出农门,嫁入大户。三房乔氏有样学样,把苗儿也给裹了。残忍是残忍了点,能否实现梦想也未知,但足可见母亲之心,为女计深远。 这样一对比,二房陈姜,简直就是个废物点心。 她什么也不会。是的,能数得出来的女人本事,她一样也不会。 同样身为母亲,廖氏与她的妯娌教养孩儿的方式却大相径庭。她本人身无残疾,脑筋正常,会女红会做饭,里外活计都是好手,可是她从没教导过儿女半分,无论是技能还是做人。 陈姜想,廖氏大约是信奉天然法则的,为了不压抑孩子的天性,放养就好了。 夫君没死夫君管,夫君死了婆婆管。吃穿自有人费心,淘气自有人管教。至于陈姜的野蛮骄纵,陈百安的沉闷寡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没长成歪瓜裂枣就行。何况万氏当家一把抓,又不算老,无论如何都是会把孙子孙女的亲事安排好再死的。 这不是陈姜的猜测,而是记忆里廖氏确确实实在儿女面前表达过的意思。原话是:“有你奶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夫君一朝病死,娘仨被扫地出门。即算不待见廖氏,可陈姜陈百安是万氏的亲孙子孙女,依然没有一丝怜惜,两亩薄田两间草房就打发了。嫌弃的意味如此明显,由此可见万氏在二儿子没死之前,是忍得够够的了。 廖氏没反抗,逆来顺受地接受了不公正分家,带着儿子闺女搬到此处。两亩田没下过几次,可着分家给的粮食吃,偶尔挖点野菜。大多时间都一个人坐着,目光空洞地发呆。儿子夜不归宿,闺女去老宅蹭饭吵架,一概不管。 这样的娘,除了有古怪,陈姜也给不出别的评价了。 前几天陈恩常来谈事的时候,廖氏似乎是难得一见的高兴。陈姜晃晃脑袋,记得不太真切,这丫头心里除了自己没别人,哪怕是她娘。 此时篱笆栏有动静,陈姜钻出窝棚,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半大小子驼着背,缩着肩,瘦得像个大虾米。竹青色的斜襟衫敞了半怀,乱糟糟的头发扎了个小揪,五官倒是端正清秀,可双眼无神,一脸菜色。 这人全身上下尽在传递着“闷”的气息,多看他一眼,立马儿会觉得心情压抑——没有少年朝气。但不看又不行,因为他是陈姜亲兄弟,十三岁的陈百安。 陈姜看他,他却不看陈姜,勾着脑袋朝屋里走,进去一会儿又出来了,蹲在门口咕哝道:“没做饭啊。”声音低弱,只是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有人回答。 陈姜自然不会接茬,她又舀了一瓢水,站在草房檐下,慢慢地喝。一碗稀可见底的粥是不当饱的,她也饿,但她头疼,不想做饭。 兄妹俩一个蹲一个站,没有对话,各自神游。 陈百安在想娘什么时候回来做饭。 陈姜在想自己这半路出世是不是就算尘埃落定了。 习惯黑暗的人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意料之外的事情经历多了必然麻木。上辈子她做人的心得体会就是,命运不接受反驳。哭闹和怨怼只能是情绪的宣泄,永远不可能成为对抗命运的手段。在命运的重压之下摸索出一条相对有利的道路来走,已经算是生而为人的成功了。 所以她接受骤死,也接受穿越,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带着前世的“天赋”穿越。 不明时空,古老山村,丧父贫家,幼稚女童和一个全新的未来,这是命运给她的补偿,还是另一个恶意的玩笑,且行且观便是。 “姜儿,你去做饭吧。” 不知神游了多久,陈百安突然开口,从乱发下露出一只眼睛,抬头瞄了陈姜一眼。他用手捂住肚子,咕噜的声音隐隐约约。 “也容易的,米放进锅里,烧火就行了。”他道,“你做吧。” 这小子当真是饿极了,久不见娘,连明知从来不进厨房的妹妹也想抓个壮丁。陈姜觉得好笑,便道:“我不会,既然容易,那哥哥给我做吧,我也饿着呢。” “嗯…呃…”陈百安挠挠头,又捂住肚子,吭哧半晌憋出一句话:“君子远庖厨。” 陈姜先是一愣,继而真的笑起来了。看着这个蓬头垢面,补丁衣裳都穿不齐整,脏脏的布鞋快被两个大脚趾顶出破洞来的少年,作懵懂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百安垂下头盯着地面,声音倒是很有底气道:“男子不该进灶房的。” 陈姜想说这解释的也太肤浅粗暴了,话到舌尖又咽了下去,转而道:“君子远庖厨,听起来是比男子不要进灶房好听些,谁教你的?” 陈百安没有进过学堂。陈家是有两个读书人,但大部分子孙还是以务农为主。 “大郎哥,”陈百安对于妹妹夸奖了这句话感到很高兴,抬起脸来露了一丝笑容,“大伯做饭,大郎哥说的,我问他啥意思,他说就是男子不该进灶房。” “那进了会怎样呢?” 陈百安没想那么多,听妹妹这一问便呆了呆:“会,就不是君子了。” “君子肚子饿了要吃饭怎么办呢?” 陈百安结巴:“自,自然有别人给他做饭了。” 陈姜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继续打趣他道:“那挺好的,我也要做君子,远灶房,等着吃。” “不行!”陈百安瞪起眼睛,“你是女子,不是君子。” “谁说女子不能是君子?是有哪本书,哪条法令或者哪位大官定了这样的规矩么?” “不知…” 陈姜拘着双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不就是了,又没定下死理,君子男子能当,女子也能当。我就要做君子,咱俩都是君子,都不做饭。” 陈百安想说不对,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本就笨嘴拙舌,被妹妹说一通脑子也乱了,只是想吃个饭,竟会引来这丫头的胡搅蛮缠。不喜回家正因此故,一个心事重重的娘,一个碎嘴泼辣的妹,跟她们待久了,喘气都很困难。 陈姜见他面色不好,便歇了逗他的心思,道:“其实呢,不是我不想给你做饭,实在是头疼得厉害。” 陈百安嘟囔:“你也不会。” 陈姜顿时无言,这当哥哥的跟那娘还真是一家人,难道不该先问问妹妹为什么头疼,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吗? 这样的家人…陈姜只好叹口气,继续神游。 因为没等到饭吃,陈百安便没有出门,蹲在门口捏了一晌午的蚂蚁。陈姜耐不住热,又进屋小睡了一会儿,廖氏和奄奄不振的影子终于回来了。 儿子眼巴巴等着,廖氏就是再心烦意乱也不得不先给他弄点吃的。影子则一头扎进里屋,缩在床角蔫巴了好一阵才恢复身上的绿光。 看着陈姜拿了自己的梳子梳头,系了自己的红头绳,穿了自己的衣服,还翻出了自己唯一一朵绢花在手上抛着玩,影子的憋屈委屈各种屈是排山倒海而来。 “你这贱人,不准你动我的东西,走啊,快走啊!把我的身子还给我!” 陈姜搓着绢花的布瓣,坐在床边晃悠着小腿,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劳什子玉佩要回来没有。” “要个屁!”说到这个,影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三叔心里有鬼呢,他明明醒了,一看见娘又装晕,还害娘被奶奶骂了一顿。娘在那等了一个时辰,他就是躺着不起来,骗子!我都看见他朝三婶挤眼了!” 陈姜不说话了,影子却停不了嘴,就像一个点着了的连环炮仗,上蹿下跳恶骂不息。骂完三叔再骂陈姜,不知打哪儿学来那么些乡间俚语,粗俗刺耳。间或还要表达一下身为府城大户赵家遗珠的自傲,以及对夺回身体的决心,弄得陈姜不胜其烦。 头疼没缓解半分,反而越来越严重,陈姜难得有些躁郁。这做了鬼的丫头用不着吃饭睡觉,又生就一张坏嘴,若由着它这样骂下去,自己这几天就什么都别干了。 眼下身体不适,别说几天,一刻都忍不下去了,陈姜思忖片刻,道:“哎,没想到这个家穷成这样,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这什么绢花,又丑又破又寒酸。早知如此,我也不费心要这死人身子了,想我当初活着的时候……” 影子头脸上的绿光大盛,她死死盯着陈姜气得打抖,恨不得两爪子挠死陈姜:“还敢嫌我家穷,占了我的身子,你不知好歹啊你,不满意你滚啊!我是赵大老爷的孩子,我以后就是府城的小姐!还你活着的时候,我呸!你活着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穷鬼,不然怎么会来抢我的身子!” “我活着的时候,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用螺黛瑰脂,戴珍宝玛瑙;行则香车宝马金盖流云,寝则锦帐鲛纱紫檀黄花,二十多个丫鬟奴仆前呼后拥,住的园子比这村子还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草木芬芳美不胜收,夏赏花冬赏雪,闲暇时分或抚琴或吟诗或煮茶,日子过得多么快活,京中才俊哪一个不倾慕我的家世美貌,媒人把我府上的门槛儿都踏平了。” “啥……” 影子的绿光瞬间恹了,呆傻傻地听着,也不知她听懂了几分,张着嘴,却不再骂人。 瞧见她的反应,陈姜眼露轻蔑:“也只有这贫家女儿眼皮子浅的才会觉得那赵家是好的吧,连做丫鬟卖身都抢着去,殊不知搁在京城里头,赵家连高门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大户,笑话!” 说着又抬手挽了个兰花指,优雅地抚了抚脸颊,忧伤道:“得了这副身子,以后回京,也不知父亲母亲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这一句话便叫影子气焰全消,“以后,以后你还要去京城的么?” 这通信口胡吹得陈姜自己都有点脸红,唬唬没见过世面的小村丫尽够了。 影子认定陈姜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屋里又没旁人,独处时的自言自语怎么会是假话呢?而且,陈姜描述的那一切,自己闻所未闻,听着简直好似神仙般的生活,便让她想象也是想象不出来的。所以,定然都是真的,这个占了自己身体的孤魂野鬼,原来曾经是个贵人小姐,是比县里陆员外家的小姐还要贵重百倍的贵人小姐呢。 京城是啥样的?想不出来,心向往之。 影子眨巴眨巴眼,伸手轻轻碰了陈姜一下,很快缩回。那明明是她自己的身体,她却忽然产生了敬畏之心,好像真的碰到了传说中的“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收一个,谢谢。 第4章 卖闺女打亲娘 直到廖氏把饭端上桌,影子再也没聒噪一声。目的已经达到,唬唬这小村丫,省得她动不动歇斯底里喊叫臭骂,尤其是在陈姜头疼的情况下。不甘心么,向往大户么,就往恶俗里吹一回,好叫她知道吃亏的并不是她。 效果是显著的,影子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话了,她只是紧紧跟着陈姜,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姜一举一动,偶尔摸她一下,尽管摸不着,还是透着那么点小心翼翼。 只要不吵闹,陈姜也懒得管她飘来飘去地研究自己,与廖氏陈百安一同在桌旁坐下。 桌上三碗半稀不稠的杂粮饭,黑黄相间,目测不出是什么粮食;当央摆了一碟酱色小菜,从外观判断是瓜类,切得小小的,拢共没几块,这就算是晌饭了。 陈姜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眉毛轻轻一皱又很快展开,若无其事地咽下去了。 她这点小动作没逃过一直观察她的影子的眼睛。见陈姜故作镇定,影子莫名有点羞愧。自家咸菜齁得很,为了省菜故意这样腌的,一小块咸菜配一碗饭也是常有的事,这位贵人小姐大约是不习惯的吧。转念又想,不知道京城贵人们吃些什么,都有了泼天的富贵,定是天天吃细粮,顿顿有猪肉的,若自己也能去到京城,成为一个贵人小姐…… 这厢影子沉浸在想象中不能自拔,那边陈姜勉强扒了两口杂粮饭就放下筷子,默默等待狼吞虎咽的陈百安和一脸愁色的廖氏吃完饭。 廖氏显然没有胃口,吃几口也停住,掏出帕子抹抹嘴角,看向陈姜道:“姜儿,昨日你同你三叔是遇着啥事儿了?” “嗯。”陈姜淡淡道:“遇着点事,一会儿我同你一起去老宅再说。” “你三叔也不知咋的晕过去了,到底啥事儿你先跟娘说说。” 陈姜没有答她,余光扫了眼影子,反问道:“娘是不是很想我去府城赵家做丫鬟?” 廖氏蹙眉,“这啥话?你不是自己愿意去的么?” “是啊,”陈姜扯动嘴角,“可我就是想知道娘想不想嘛。” “我……”廖氏避开了陈姜的眼神,也没看到她古怪的笑,只听着她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骄横,便也不疑有他,稍顿了一顿后,一番话就很流畅地说了出来。 “做丫鬟也没什么不好,咱们穷家贫业的,你爹死了,你奶奶又不管我们,我总得为你兄妹俩以后打算不是?要说镇上县里有人家招丫鬟,娘说啥也舍不得让你去,可那赵府不是一般人家,在府城都是数得着的富贵。去赵家做丫鬟吃得好穿得好,每个月还有银子拿,活计也不累,不就是端茶送水么,怎的也比在家轻省。你老说谷儿有新衣裳新绢花,待你去了赵府,一个月一身新衣裳跑不了的,还都是好料子。” 陈姜脑子一痛,掐住额头,一段记忆就冒了出来。廖氏的这番话原是听过的,还不止一次,就在陈恩常来后那几天,她翻来覆去地给闺女洗脑,成功使得前陈姜自愿前往。 “你是不是惹你三叔生气了?你这个脾气啊真得改改,你三叔在外做生意,面儿广,这次要不是他来跟娘说,娘都不知道这好事儿呢。姜儿,可别犟着了,等你三叔醒了去赔个不是,知道不?” 陈姜看着廖氏前倾了身子着急的模样,心里对这个娘已没有了半分好感,心狠就罢了,还蠢。 “赵家这么好的去处,三叔为啥不把苗儿送去?”陈姜将手搁在桌上,食指轻轻叩着桌面,清冷冷道。 廖氏一噎:“呃,这不是,你三婶就苗儿一个闺女。” “哈哈!”陈姜突兀地大笑了两声,拍拍刚放下碗的陈百安,“哥,你有几个妹妹?” 陈百安不知她们在絮叨些什么,压根没认真听,此时听问,茫然道:“啥啊?不就你一个?” 陈姜讽刺地笑着,看廖氏的脸慢慢涨红,目光恼怒起来。 “你这丫头是中邪了咋地?我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你三叔家就苗儿一个娃儿,跟咱家能一样吗?” “行吧,既然你不会害我,我就跟你说说三叔的事儿。”陈姜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廖氏若是没有慈母之心,自己也不必给她留面儿了。 陈百安起身想走,被陈姜一把按住,“哥,你是家里的长子,这事儿你得听听。” “噢。”陈百安看看外头太阳挺大的,既然妹妹拦了,那就待会儿再出去吧。 “三叔昨日把我推下崖台子,差点摔死。” “啥?”陈姜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廖氏母子吓了个肝颤,陈百安一脸惊恐,廖氏小帕子不捏了,瞪起眼睛。 影子听见说起这事,也不遐想了,忙飘去陈姜身边。 陈姜不紧不慢道:“他把我从家领走,并没有赶到镇上,而是把我带上了大苍山,就在西山崖台子那里。” “咋回事?”廖氏不敢置信。 “因为他根本不是要带我去府城当丫鬟,而是想把我卖给人牙子,在那碰头交人呢。”陈姜语气平静,脸上还带着笑,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当然,也确实是别人的事情。 这事太令人震惊,母子两个面面相觑,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那人牙子背着我说话,转头就告诉我那人去府城,叫我跟着他走。可是他不知道,我看见那人给他银子,听见那人说我是好货色,还听见说…送去倚翠楼。” 影子拼命点头:“对对!倚翠楼是脏地方,冬娟的姐姐就是被卖到那里去了!奶奶跟徐家吵架就骂他们的闺女是脏的,是卖的呢!” 陈姜没有看她,心里暗哧,小村丫不学无术的成天在村里游荡,倒是听来不少偏门子。 她看着廖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帕子绞成了麻花,淡道:我也不知倚翠楼是做什么的,可叫我跟个不相识的人走,我是万万不干的。三叔那就不像要带我去府城的样子,他收了人家银子,还抢了我的玉佩。” “啥!”廖氏嗖地站起身,急道:“玉佩被你三叔抢走了?” “是啊。” “你怎么能让他抢走呢?临走我不是告诉你要好好护着的吗?你你你,你这个死丫头,你说你能干点啥好事?守个玉佩都守不住,现在咋办?我的玉佩咋办?” 廖氏突然气急败坏,指住陈姜的鼻尖,姣好的面孔上显出一丝狰狞,素日安静忧郁的模样再也不见,陈百安看了有些心惊。 “娘!” 他即使不爱说话,这时候也忍不住想劝一句,妹妹还是个孩子呢,说的事情又耸人,肯定被吓着了,先听完了再掰扯玉佩也不迟。 岂料没待他开口,就听“啪”地一声,陈姜竟一把扇掉了廖氏指着她的手,听起来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并且毫不以为忤,笑容似有若无。 空气静默片刻,陈百安把话咽回了肚子。 廖氏看着通红的手背,心里一阵抽痛,也不知是因为玉佩丢了,还是因为被闺女打了,随即怒火中烧。 “死丫头你敢跟我动手,反了你了!走,去老宅,叫你奶看看她教出来的好孙女,分家没有一个月就敢跟亲娘动手了!” 陈姜缓缓起身,垂下眼帘掩住眼睛里的厌恶,道:“你卖闺女,我打亲娘,你敢,我有什么不敢?” “啥卖…”廖氏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吐出两个字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脸色已不是红白,隐隐泛了青气。 “我不愿跟人牙子走,想要跑回家来,三叔抓我,我便同他撕打,然后我就摔到崖台子下昏过去了。”陈姜不再看廖氏,只望着陈百安,不带情绪地陈述影子的记忆。 “是三叔推了我一把,我记得清清楚楚。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埋在山洼子里,幸好下了大雨,土又埋得不深,不然我今天怕是成了孤魂野鬼。” 陈百安迎着她的目光,听着她一字一句道:“没人知晓也没人收尸的孤魂野鬼。” 想到她方才说娘卖闺女,陈百安的脑子“轰”地炸了,他游移着眼神,在屋里没着没落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廖氏身上。胸口闷得难受,也说不好那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就是难受。 廖氏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看见儿子的眼神,禁不住又气又急,“你听她瞎说,从崖台子摔下来还能有命?身上齐齐整整的啥事儿没有,造孽了编这个瞎话!” 陈百安又看看陈姜,结结巴巴开口:“那…那三叔卖小妹…” “这事儿我得问问你三叔才知道,不能光听她一个人的。你瞧瞧她连我都敢打,什么瞎话编不出来?指不定是惹你三叔生气了,不带她去府城了,又怕我说她,回来就瞎说八道。那是你亲三叔,不是外人,咋会干这种丧良心的事!” 廖氏巧妙回避了卖闺女的疑问,推断得言之凿凿,自己都信了。继而又思量起玉佩会不会是死丫头弄丢了,丢在哪儿了,还能不能找回来。 陈姜本想亲自去找陈恩常解决问题,可见了廖氏的态度后便改了主意,这女人一肚子外心,若叫她置身事外,还真对不起小村丫——到死都不知道,在她的亲娘心里,她还不如一块玉佩重要。 影子缩在一旁好半天没有吱声,她听着陈姜说出真相,听着她娘扣歪帽子,觉得自己气得很,比陈姜占了她身体还气,气愤之中还夹杂了一点失落。消停了一晌午,她又开始想骂人了。 陈姜没有反驳廖氏的话,依然平平淡淡地道:“娘,我还肯叫你一声娘,是因为你是我的生身母亲,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这事都必然得有个说法。今晚之前,如果我见不到我的卖身契和看病的钱,明早我们就官府见。” 廖氏大吃一惊,不仅惊讶陈姜说到了官府,更惊讶她说到了卖身契。这死丫头怎么知道…… “凡走过必留痕迹,官府里有懂行的捕快衙役,三叔被我扯烂了衣裳,他挖的坑还在山洼子里,我丢掉的一只鞋也在附近;摔不死是我命大,但我头痛必有内伤,找大夫一验便知。三叔推了我不查不救,反而将我活埋,就算我人没死也能告他个杀人未遂。你的玉佩在三叔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捕快搜一搜定能找到,另外,与三叔接头的人牙子姓……” 影子大喊:“姓邱!三叔叫他邱老哥,姓邱!” 陈姜微笑,按按太阳穴似在回想,须臾道:“姓邱,镇里县里有多少人牙子,相信县令大人清楚得很,这擅自贩卖良家子的罪名,也够他和三叔喝一壶了吧。当然,如果娘你承认是你同意卖掉亲闺女的,他俩便可逃此罪,那卖身契上有没有娘的手印啊?” 这是什么朝代,有什么样的律法陈姜并不知道,可她笃定这些乡下人也不可能知道,唬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得先信了。 第5章 你得保护我 一番话毕,廖氏站立不稳,她终于知道早上看到闺女的那股子不对劲是怎么回事了,腿一软扶着桌子险些跌倒。她哆嗦着嘴唇,满眼戒备,面如金纸,又指向陈姜,只不过手抖得厉害。 “你…你是谁?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姜儿,我的姜儿不懂,不会说这些!” “所以就可以任你哄骗贩卖了?”陈姜阴鸷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见了阎王老爷,他不收,叫我回来找把我从良籍卖成贱籍的人报仇呢!” “天爷!”廖氏尖叫一声,后仰倒下。 陈百安赶忙上前搀扶,一边扶一边惊惧地看着陈姜,他是内向木讷些,但他不傻。一块长大的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泼是泼的,可也天真得很,无论如何都不是能说出这番话的人。 这番,很像样的话。 廖氏闭着眼睛嘴皮子喃喃:“中邪了中邪了,你不是我姜儿,鬼附身啊!” 陈姜慢慢踱到门口,任阳光洒满全身,不闪不避。人是结结实实的人,影子也是结结实实的影子,哪有半分阴气? 陈百安盯着地上的人影,心里又略略安定,不断说服自己小妹还是小妹,光天化日下有影子的,不会是传说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姜回头,展颜一笑,唇角尽是明媚:“我也觉得自己脑子忽然好使多了呢,不知是不是伶俐鬼上身了。要不我去王七婆婆家玩会儿,耍耍桃木剑,洒洒黑狗血,看能不能变回以前那个傻头傻脑的模样,也好叫娘和三叔再卖我一次。” 廖氏猛地从地上坐起来,恨红着眼看着陈姜:“你到底想干啥!” 她确实想到了去找王七婆,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收惊叫魂,压宅除秽什么都干。据说问米请阴仙也是会的,人们都说孤魂野鬼见了她得绕着走。 廖氏知道自己女儿几斤几两,一不识字二缺教养,跟村里小姑娘拌嘴嚼舌没落过下风,但叫她正儿八经讲个道理是不可能的。带她到镇上走个亲戚畏畏缩缩,囫囵话也说不全,尽给她丢脸来着,土话说就是不出场。 可是眼前的陈姜,单眼神就让她心慌。不过一夜未见,人的言行不该发生这样大的改变,尤其是官府的事情说得有板有眼的,廖氏心说自己都不懂,她怎会懂? 所以廖氏怀疑她被鬼上身了,就算不是,找王七婆吓吓她也好。可见她一副无所畏惧甚至还要主动上王七婆家门的样子,又有点打鼓,莫不是她说的都是真的?老三骗了自己?她真的被老三埋了? 陈姜轻快地挑挑眉:“我想干啥不是都跟娘说了吗?拿回我的卖身契,让三叔赔我看病的钱,不要多,就二两银子吧。” 她并不知道这年代银子怎么换算,随口一说罢了。 廖氏气恨:“二两银子,你咋敢开这个口?你有啥毛病叫人赔钱?” 陈姜理直气壮:“他谋杀未遂,活埋不成,我也摔了头了,这是医药和补偿我受惊的钱,至于娘怎么跟他谈我不管,今晚上见不着卖身契和钱,我先去村长家好好说说这事儿,明儿一早就进城告官!” “你你你,告啥官?那是你亲三叔你告啥官,衙门大门朝哪开你都不认得!” 陈姜嘻嘻一笑,指指嘴巴:“鼻子下头就是路,我不认得我不会问么?”说着她又冲陈百安招手:“哥,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陈百安听了一脑袋浆糊,见她笑模笑样的,懵然站起来出去,被陈姜一把拉住往篱笆外头扯走了,独留廖氏一个人坐在地上。 娘婆二家八辈子也没听说有谁跟官府打过交道,村里有啥纠纷矛盾,要么打要么骂,村长调停调停也就罢了。官府,对乡下人来说,听过没见过,听过的也大多是些打板子杀头类的恐怖传闻,是以总认为那是个遥远又可怕的地方,和升斗小民沾不上边的。今天陈姜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对廖氏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不管她是怎么开的窍,这丫头怕是记恨上自己了,廖氏想。若她承认卖闺女的事情,以后在大槐树村还怎么出门?老宅两个念书的把名声看得比命重,婆婆那个厉害的也得把自己撕了。 可是她也很委屈,哪里是想把闺女卖了啊,只是苦无门路,想叫闺女去传个话给那人而已。若得偿所愿,闺女儿子以后也能吃香喝辣的,她也不用捱这苦日子了。 相公死了,他会兑现承诺么?廖氏神色恍惚,唇齿间溢出俩字:“瑞郎……” 影子飘在一旁,小鬼脸上半是气愤半是失望。 上东山的路就在茅草房的后头不远,村里人上山也多从此处。因着常来往的关系,山道上的石子石块都被踩实了,宽绰平坦,行不费力。 越往高处走,树木花草就越茂密。枝叶层叠遮天蔽日隔绝暑热,昨天下雨留下的水气还挂在草叶上,灌木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人的脚步近了,那处便安静下来。 半山腰平缓地势上有一片杂树林,林间有水洼,山上泉眼流下来的水顺着草窠子渗进洼里,蓄满了则流往山下,大槐树村里的溪沟子就是打这儿冲出来的。 兄妹二人坐在水洼边上默默无话。陈姜东张西望,陈百安心中惴惴,看着身边的妹妹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方才上山路上,陈姜同他说了许多。回忆了两人幼年一同玩耍捣蛋挨骂的趣事,愤慨了奶奶欺压孤儿寡母的行为,鄙夷了稻儿谷儿苗儿装腔作势的作派,甚至还怀念了一下亡父。 碎嘴刻薄的劲儿与平日没有区别,仿佛晌午那言辞犀利忤逆亲娘的一幕是幻觉一般。 陈百安只是听着,时不时嗯啊答上一声,其实他心里还是疑惑不安的。七八岁以后,妹妹就再也不粘他了,各有各的玩法。他爱在大苍山里流连,妹妹则喜欢找同龄的小姑娘扎堆,偶尔兴起跟他上山溜达,也是撑不过一个时辰就闹着要下山的,更别提有耐心与他忆过去谈心事了,今天这样何止罕见,简直诡异。 所以陈百安的后背一直凉飕飕的,整个人都处于尴尬和不自然的状态中。 “哥。” 一只麻雀落在水洼边的草地上,伸着小尖嘴没啄两下,被陈姜一抬小腿给撵走了。她突然转过头,表情严肃地看着陈百安。 “你得保护我。” “啊?”陈百安一怔。 “万一三叔和娘要害我,你得保护我。” 陈百安觉得自己理解无能,眨眨眼道:“瞎说啥,娘肯定被骗了,她咋会害你?” 陈姜没有回答,默了会儿道:“你觉得三叔会赔我二两银子么?” 陈百安挠挠头,实话实说:“我觉得不会,二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再说咱家的钱都在奶奶那里,三叔就是想赔也没有啊。” “对啊,我也知道他没钱,他如果有钱就不会想着卖我了,可是这钱一定得让他赔,他欠我的。” 陈百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姜儿,你说的都是真的?三叔真的要把你卖给人牙子?” 陈姜点点头,语气全然没了面对廖氏时的咄咄逼人,伤感道:“真的。他不止卖我还害我,推我的时候可没留情,他不知道我晕了,就把我活埋了,从头到脚埋进土里,没摔死倒要叫他憋死了。哥,你妹妹被活埋了啊!” 陈百安受到这种语气的感染,胸中终于腾出了一股愤慨之情:“他……他咋能这么做,爹在世时对他多好。” “他缺钱呗。”陈姜叹口气,一脸忧愁,“你肯定觉得我那样对娘说话太过分了,可是你想想,要不是娘签了我的卖身契,三叔哪来那个胆子卖我,他又不是我爹,也做不了这主啊。” 陈百安不吭声了,轻轻垂下了头。 陈姜瞧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对廖氏有感情的,决定不说“雪英记得”的事情。看着像半大小伙子了,实际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呢。 “娘也许有苦衷吧,”陈姜缓和道,“奶奶把我们赶出来,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娘大约也是不想让我再受罪,这才受了三叔的蒙骗,以为卖给人家当丫鬟能过上好日子的。” 陈百安久未抬头,只低低道:“娘不能卖你,爹临死嘱咐过她,要好好待我俩的。” 陈姜苦笑:“家里这么穷,怎么好好待我俩?这才出来过日子一个月,你看你瘦的,衣裳都旷荡了。” 陈百安不说话,陈姜又推心置腹:“哥,旁人都是假的,咱们才是亲兄妹,以后日子怎么过,别人不管咱们得自己打算。眼瞅着你快十四了,既没读书也不种田,以后指望什么娶媳妇啊?我都替你发愁。” 陈百安心中微暖,这话从没人跟他说过,娘也没有。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又把头埋得更深,嘟囔道:“娶啥媳妇,我不娶媳妇。” 陈姜笑了,“你不娶媳妇可以,要不要养娘养妹妹?如果家里有余钱,你妹妹也不会被亲娘卖了。” 陈百安一震,没有抬头,手指却紧紧地攥住了裤腿。 “以前我脑子里就跟塞了糊涂虫一样,这死过一回才开窍了,谁好都不如自个儿好,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任谁也不能随意拿捏我们,说卖就卖,跟个物件儿似的,你说对不对?” 种颗责任感的种子就可以了,至于怎么养护怎么成长,那是他自己的事。坐等这少年能挑起重担的时候,她大概已经饿死了,陈姜想。 “嗯……你说的对。”陈百安还有救,弱弱地表示了赞同,然后略显畏惧道:“姜儿,你是不是真见到阎王老爷了?” “见到了!”陈姜说谎不打稿,“阎王老爷说我阳寿未尽,叫我回来好好活,不要放过三叔。” “那,你真要去衙门告他?”少年显然接受了这种说法,后背也不凉飕飕了。毕竟相信妹妹被阎王老爷放回比相信妹妹鬼附身要容易接受一点。 而且,妹妹没有说不放过娘,他还有点小庆幸。 “不告,你帮我去打他一顿就行。” “啥?”陈百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姜十分笃定的强调:“你是我哥,替我出头不该么?我中午那样说,就是想让娘去吓唬吓唬他,他没钱赔我,难道我真的去把他告进大牢?先不说告不告得进,就是奶奶那一关也过不了。” 陈百安点头:“对,那毕竟是咱三叔,你告他村里人都会说你的。” “我既要不到钱,又告不得他,如果还不能打他一顿出出气,我这活埋的冤屈难道就自己吞了?你上门去,问他要我看病的钱,他不给你就动手。” “呃,我咋能打三叔,那是长辈,再说我也打不过他啊。”陈百安对自己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你是我亲哥么?”陈姜突然变脸。 “姜儿……” “算了,”陈姜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掉头就走,“娘要卖我,我心也寒了,还说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就是亲哥哥,没想到你也这样。爹死了,家里就没个男人当顶梁柱了,谁都可以欺负我,好,我自己去报仇,大不了再死一回。” “姜儿! 陈百安难得高声一次,见陈姜回头,纠结得不行,半晌又低下声来:“你别乱来,哥帮你。” “你不怕了?” “怕啥,最多挨顿打。 陈姜抿出一丝笑意:“嗯,放心吧,听我的不会让你吃亏。第一件事,你等娘回家就去找郎中。” 第6章 那是蒙汗药 半个时辰后,说得口干舌燥的陈姜和陈百安一起下了山。心情颇佳地回到家中,廖氏果然不在。 两人喝了水,坐在堂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陈百安是紧张的,他说几句话就朝门外看看,既希望廖氏回来,又不希望她回来。他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听妹妹这不靠谱的教唆,与长辈犯呛,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可是陈姜说不会,就算打了三叔这事儿也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别人也只会夸他。 他不明白别人怎么会夸他,但答应了的事情现在想反悔却是说不出口。 自己也就这一个妹妹,受了欺负找哥哥是理所当然的,不帮她帮谁?三叔确实太过分了,这事说出去他也没理,陈百安自我安慰着。 晚霞漫天的时候,廖氏一步三晃地出现在篱笆院外,后面跟着影子。 陈姜对陈百安使了个眼色,扭身进屋躺下。 陈百安无法,只得出门,与廖氏碰个面对面。她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随口问:“夜了,又往哪儿跑?” 陈百安道:“姜儿头疼得厉害,我去请钱郎中。” 廖氏一愣神的功夫,陈百安跑了。影子迅速飘进屋来,直冲陈姜床前,大哭起来。 “她还要卖我!还要卖我!三叔不是人,他俩商量好了,还要把我卖给人牙子,一人得五两银子!呜呜呜!” 陈姜静静地躺着,听影子语无伦次地哭诉。 “赵大老爷根本不是我爹,是我娘的……奸夫!三叔骗她说玉佩丢了,还说卖了我娘就有银子上府城了,去赵府当大奶奶,再把三叔弄到府城,可以拿钱赎我,骗子!骗子!说是不会把我卖进脏地方,娘竟然就信了!三叔就是个骗子!娘啊,我是她亲生闺女啊,她为啥要这样害我!” 喂喂,别代入了,你已经成鬼了小妞。陈姜翻了个身,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陈恩常能说动廖氏,她一点也不意外。他必定早就知道了廖氏的秘密,才能以赵府招人为由轻而易举地骗走了廖氏闺女。 影子飘上床,拼命打陈姜:“你快起来别睡了,他们今晚要给你下药!我看见三叔给娘一包药粉,说是吃下去就啥都不知道了。你走,去京城找你爹娘,快走啊!” 陈姜毫无反应,影子无能为力几近绝望。 廖氏轻手轻脚走进,探头看了看陈姜:“姜儿,你头疼?” 陈姜连娘也懒得喊了,顺着话揉了揉脑袋,皱着眉头斜睨廖氏:“卖身契要回来了?” 廖氏眼神闪闪烁烁,笑得僵硬:“你三叔还没醒呢,娘等了一下晌,要不明天去问问。” 陈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早我去县城,你叫他等着衙差来拿吧。” 廖氏目光里恼意转瞬即逝,强按心绪柔和道:“你这孩子,头疼就别想那么多事了,娘去给你熬点粥。” 影子上蹿下飘,狂喊着:“不要不要,她会给你下药的,你不要喝啊!” 陈姜闭上眼不搭理。廖氏站在床前看了她好一会儿,右手狠狠一握,转身出去了。 廖氏一走,陈姜又睁了眼,她瞪着屋顶一缕一缕垂下来的干草,长长吁了一口气:“鬼哪有人可怕……” 太阳还没尽落,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纷纷回家吃饭,大槐树村里弥散着烟火气。 这厢钱郎中脚步匆匆地跟着陈百安去给他妹妹看病,那厢廖氏心如乱麻地在灶房里熬着粥,而老宅的晚饭早早吃完了。 因为老三突发厥症,把万氏心疼得不行,晚上特意杀了只下蛋的鸡炖汤给他补补,今儿本该乔氏做饭,但她得守在相公床前伺候,这做饭连带饭后炖汤的活儿就交给了大房。 稻儿在外头洗刷碗碟,谷儿在厨房里烧着火。秦氏掀开砂锅盖子用筷子戳了戳,鸡汤浓郁的香味儿飘了一院子的。 谷儿眼巴巴盯着砂锅:“娘,有大哥一碗不?” “你奶说了算,她要全给你三叔咱也不能说啥。” “三叔喝不完那么多,大哥进学辛苦,喝碗鸡汤咋了,咱家都多长时间没吃过鸡了,天天吃咸菜饼子,哪有力气读书啊。” 秦氏白她一眼:“你四叔也读书呢,再给他一碗,还能剩多少?你就是想你大哥有鸡汤,你也能蹭两口吧?” 谷儿咽下口水,嘻嘻笑了。 秦氏点点她脑门:“晚上没吃饱咋地?你以后可得持重点儿,别学姜儿那眼皮子浅的,看见啥好东西不要命地抢,带出去尽丢老陈家的人。” 谷儿漂亮的丹凤眼一翻:“我才不学她,她烦死人了,来我屋里乱翻我姐柜子。奶奶把她家都撵出去过了,她还老往咱家跑要吃要喝的,不要脸。” “不准瞎说!”秦氏脸一板,“不要脸这种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的吗?姜儿咋样咱们管不着,有她娘呢,你烦她以后就少搭理她,明年你就十三了,跟她吵起来对你名声没好处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谷儿瘪瘪嘴,嘀咕道:“就她那样的,以后看谁敢娶她。” 秦氏又想生气又想笑,半晌摸摸谷儿脑袋,小声道:“跟她比跌份儿,我们谷儿可是小脚……” 娘俩这儿正说着小话,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哎哟你个王八羔子,敢打我!” 秦氏赶忙放下筷子,出去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院中只见老三陈恩常穿着中衣中裤,外衣掉了一半儿肩,趿拉着布鞋,捂着脑门子弓着腰,形容狼狈。 陈百安提着根棍子站在西厢门口,眼睛通红,对着他怒目而视。 乔氏在二人身边拍着巴掌哭喊:“不得了啦,快来人啊,侄儿打叔叔啦!” 老陈家一家子又受到惊吓,从各房奔出,见此场景,纷纷愣了片刻。 万氏看清人物,率先扯着嗓子高叫:“三郎!安崽子,作啥妖呢!打你三叔要翻天啊你是!” 一向万事不理的陈老爷子陈忠和也出来了,皱着眉毛背着手,粗声粗气喝道:“三郎,你拿根棍子干啥呢?” 陈恩常看见爹娘,捂着脑袋一通叫唤:“这小子忒狠了,进门二话不说就给我一棒子,疼死我了。” 早上晕过一回,晚上又挨一棒子,万氏心疼都疼不过来了,气血上涌,怒气冲天,几步上前抬手就打陈百安:“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门几天就不认长辈了,敢来我眼皮子底下打人,我先打死你!” 陈百安被她挥了几巴掌,连连后退,边躲边叫:“奶,奶,你问问俺三叔都干啥了,你问问他我为啥打他!” “我管你为啥,为啥你也不能跟长辈动手,廖雪英那丧门星不教你好,就教你来祸害家里!我早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闺女闺女又懒又馋,儿子儿子闷屁不放一个就敢行凶打人。天爷啊,娶歪个女人坏俺一窝子孙,我可怜的老二,到死没过一天好日子,你睁开眼看看你儿子啊,今天打他三叔,明天就要杀俺两老了,都是廖雪英教的,她心是黑的啊……” 万氏打着骂着想起二儿子,悲从中来又怨到廖氏身上了,连环巴掌扇得陈百安没有退路,只能举着手臂硬扛着。 老四陈恩淮听见了陈百安的话,上前替他拦了拦万氏,“娘,消消气,事出必有因,咱先听三郎说说。” “说个屁!我不听,老四你给我揍这丧良心的东西……”话一吐口,万氏猛然意识到不对,忙得转向东厢,指着站那看戏的大房一家六口,“老大,你就看着你弟弟被打?给我过来打断这小兔崽子的腿!” 说罢手一拉,把老四拉到自己身后,摆出惯常的护犊子姿势。 秦氏看着婆婆的举动,撇撇嘴,朝大儿子陈百年递了个不屑的眼神。 老大陈恩举万分不愿,慢吞吞地朝当央挪动:“娘,还是问问咋回事吧,三郎这孩子糯着呢,啥时也没见他跟人红过脸打过架啊。” 万氏听着极不顺耳:“咬人狗不叫,你没见他上来就朝你弟弟头上舞的?这是奔着要命来的!” 陈恩举还是慢吞吞的,转向陈百安教训:“三郎不懂事了啊,咋能打你三叔呢?有啥过不去的应该先跟你爷你奶说,进门舞棒弄棍的叫人看见说俺老陈家没家教知道不?” 陈百安眼睛充血,满脸悲愤,若说两刻之前他对陈姜的唆使还心虚不已的话,此时却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了。 “大伯,三叔他黑了心肝,我是来报仇的!”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万氏大怒,举手又要打:“你胡咧咧个啥!” 陈恩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头也不捂了,撸着袖子步伐矫健地窜了出来:“小王八羔子跟长辈动手,大哥不动家法,我亲自动,今儿还就不能饶了你!” “你下砒.霜,害了人命了!” 陈百安颈爆青筋大吼一声,变声期的嗓子嘶哑难听。 砒.霜?人命?每个人都觉得耳膜嗡嗡,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目光数道唰地转移到陈恩常身上,万氏也震惊地看着他,乔氏靠着西厢门抖了起来。 陈恩常千料万料,压根没料到他会喊出这句话,众人一看他,他从昨天到今天运转过度的脑子瞬间抽了,下意识张口就是反驳:“放屁!那是蒙汗药,咋会吃死人!” 陈百安浑身水洗似的,热汗淋漓,听到陈恩常的话,他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小妹猜得没错,他果然承认了。 “原来是蒙汗药,跟钱郎中说的一样,我还以为是砒.霜呢。”他道。 钱郎中…怎么会冒出个钱郎中?下药的事儿被外人知道了?陈恩常像被点了穴似地一动不能动,撸袖子的动作都还保持着。 万氏一把揪住陈恩常的衣襟:“老三,啥砒.霜蒙汗药的,你干啥了?” “没啥没啥。”陈恩常含混言语后悔不迭,反应过来恨不得扇自己俩大耳刮子,他不敢看他爹娘哥嫂,伸手就来搂陈百安的脖子,“三郎走,咱们出去说。” “让村里人来评评理吗?” 一句话就让陈恩常顿住了脚步。 秦氏在一旁看戏心里却琢磨开了,三郎这孩子平时软和得跟面团似的,谁眦他两句都不带还嘴的,今天这一出连打带喊,可像变了个人。老三又干什么坏事了? 陈百安气鼓鼓的,也不管老宅众人表情如何,他牢记陈姜的交代,只对着陈恩常一个人把话说完。 “姜儿说了,都是亲人,不想咋地你,你按下晌我娘跟你说的那样办,这事儿就算结了。如果少一样,今晚戌时我们和钱郎中一起去村长家,明天去县城。” 说罢他把棍子一扔,转身拉开大门,想了想回头又加一句:“姜儿让你莫打别的主意,昨天的事,今天的事,都有证据,一告一个准。” 陈恩常的脸唰地白了。 第7章 写个断绝书吧 除了蒙汗药,其他的话可以说是相当隐晦了,怎么跟老宅的人解释,那是陈恩常的事。 从小到大性子沉闷不讨喜的陈百安,第一次得到了全家人的关注。虽然这关注是以忤逆长辈得来的。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腿颤膝软,几次打了趔趄,激动与难受的情绪交杂在胸间。 激动是方才场面的余韵,不事到临头他也不会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脾气,更不知道自己能记住那么多话,一句都没说错。也是小妹教得好,今晚发生的一切,竟都被她料中了。 难受是对亲情的失望,三叔真是黑了心肝啊。看他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小妹说的都是真的,卖她,活埋她,要害她,都是真的。老宅并没穷到要卖儿卖女的地步,三叔何至于此?更何况要卖为何不卖他自己闺女?陈百安想不通。 更想不通的,是他娘…… 两刻之前,陈姜当着廖氏的面,让钱郎中去看她殷殷端来的粥,只说闻着有怪味儿。钱郎中一闻一尝,立时断定里头掺了蒙汗药。 当时钱郎中看廖氏的眼神,小妹唇边讽刺的笑,和他娘手足无措的模样,都深深刺痛了陈百安。 愤怒集中到了给三叔的那一棍子上头,可是娘呢?第一次卖小妹可说受了三叔蒙骗,今日下药又是安了什么心? 陈百安觉得一天之内好像所有事情都不对劲了,平日空空如也的脑袋像是被人强行塞入了大量问题,让他面对,让他思考,混乱不堪,要崩溃了。 草房灯火如豆,盏里的灯油快用尽了,小小的火苗忽明忽暗,桌边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忽短忽长。 廖氏呆呆坐着,脑中同样混乱。 她慌张之际是想了很多说辞,或推脱,或装傻,甚至决定闺女如果大闹便以孝道压之。就是要卖你了,相公死婆婆赶,家里太穷吃不上饭,兄长过两年就要说亲,卖一个闺女成全家里又如何?村里也并不是没有先例。 可惜,她的理由没能派上用场。 事情一败露,愤怒的儿子去老宅了,钱郎中摇头叹息着走了,闺女在床上躺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硬生生叫她憋出内伤。 婆婆若是知道此事……廖氏打了个寒颤。老三至多挨顿骂,最后有事的一定是自己,那老太婆一向护短,又对她早有不满,会不会借此机会休了她? 不可以,她不能被休,被休弃的女子就是品行有失,就成了那鞋底的泥,无论如何都不配再走到瑞郎身边。瑞郎的媳妇死了,自己的相公也死了,俩人合该是要在一起的。只是如何才能让瑞郎知道自己的相公死了呢? 府城太远,赵府又是大户人家,托谁去传话都不妥当,一不小心就要赔上名声。她倒是想自己去,可田契地契分家时都写了儿子的名字,娘家嫂子视她为眼中钉,她身无分文啊,不卖女儿还能怎么办呢? 廖氏低低的啜泣声穿过薄墙传进里屋,陈姜的头又开始疼了,烙烧饼似地翻来翻去。 “大爷的。”她咒骂了一句,对头痛毫无办法。 钱郎中把了脉也检查了脑袋,结论竟是头风。如果不是他一鼻子就闻出了蒙汗药,陈姜差点要认定他是个赤脚庸医了。 若说是前陈姜死时摔了脑袋所致,满头查了一圈,却无肿也无伤,应是里面的毛病。可这头疼并不持续,而是时疼时不疼,疼时也并不尖锐,隐隐的,闷闷的,就像是三天没睡觉还被人在耳边念叨个没完的感觉。 令人失望的是,陈姜熟悉这种感觉,曾几何时,她也这样头疼过,不是伤不是病,是命运。 她知道命运没那么容易放过自己,只是没想到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新生活,我去你大爷的!” 坐起身,再次狠狠咒骂一句,陈姜就瞧见一道绿莹莹的影子横冲直撞地从窗户里怼进来了,急不可待地对她道:“三婶来了,三婶来送卖身契了,还有玉佩,还有银子,我看见了!是三婶的私房钱,她还跟三叔闹呢,哈哈,二两银子,真的是二两银子,你真厉害。” 影子欢呼雀跃,陈姜面无表情。 黑暗的屋子里,绿影的光幽暗混沌,不细看,几乎看不清鬼脸的模样。它在挥舞手臂,咯咯笑着,是真的高兴。 陈姜忍着一波一波的头痛,定住目光直视了影子,不由自主道:“你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 影子变鬼后暗中视物如昼,它正高兴着,突然听到这莫名的一句,察觉异样,飘到陈姜脸前,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忽地向后弹开几尺,大惊道:“你在看我,你能看到我!” 陈姜沉默。 影子不可置信地左右飘荡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姜:“你是不是能看到我?能听到我说话吗?” 陈姜猛地清醒过来,倒抽一口凉气,暗道自己越活越回去了,被头痛折磨得沉不住气就险些破功。据上世经验,一旦破功,后患无穷。 遂立即把目光放得空洞,双手合十低声道:“陈姜,我知你死的冤枉,我既占了你的身体,必帮你伸冤,今日收些利息不过小惩,以后定会叫那害你之人没有好下场。只恨我不能与你相见,不知你死前可有心愿未了,若有,便托梦于我,我定用心帮你完成。你此生家道贫寒,幼年丧命,阎王老爷怜惜你会叫你下一世投个好胎的,你且安息。” 影子傻了,它想了片刻,不死心地飘回陈姜眼前,盯住她的双眼。陈姜往左看,它往左移,往右看,她往右移。只可惜,陈姜的目光再也没有聚焦过。 窗户咔咔被敲了两下,陈百安的声音响起:“姜儿,三婶来了。” 陈姜起身,自然且没有一丝停顿地穿过挡在她面前的影子,走去窗边道:“如果是送东西来就接了吧,你收着,但凡少了一样,咱们等会就去找村长,我头疼,不出去了。” “哦。”陈百安离开,不大会儿篱笆栏发出吱扭一声。 外头人在说话,影子也没心思去看笑话了,它全然沉浸在与陈姜视线交汇那一瞬间的惊愕中,纵然有后头的那番补救之言,仍很难打消影子的疑惑。就像溺水之人抓浮木似的,管那浮木是真的还是幻想出来的,拼命抓了再说。 于是陈姜便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惨痛代价——一整晚,影子都在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妄图引她再看一眼,愿望托梦什么的压根没想过。 头疼,演戏,失眠,被折磨了一夜的陈姜阴云满面,天没大亮就起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眼下。 她站在里屋门口,盯着一夜没有回屋睡觉正趴在桌上打盹的廖氏,目光极其阴森。 陈百安倒是早早醒了,不是睡够了,而是饿醒了。 他看见陈姜先是吓了一跳,妹妹从来没起这么早过,再看她的表情更是心惊,好像要把娘吃了似的。 他默默起床披衣,从枕头下面摸出几样东西,蹑手蹑脚绕过他娘,递到陈姜跟前。 一块玉佩,玉质通透,温润细腻,佩体雕了个大蘑菇……也许是灵芝,好料子好雕功,拿去当当应值不少钱。 一张卖身契,上头鬼画符似的写了两列文字,陈姜辨认半晌才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繁体陈字,契上按了手印,不用说正是廖氏的。 二两银子,不过是小小一块银疙瘩,黑乎乎脏兮兮的,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陈姜抬手一扔,将那玉佩扔在桌上,啪地一声响,惊醒了廖氏。 她昏昏然直起腰,揉揉眼睛,抹抹嘴角,定睛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我的玉佩!”她扑上去抓在手里。 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那失而复得的喜悦,那视若珍宝的抚触,如看见情郎般娇羞的笑容,就这样毫不避讳地展示在儿女面前。 陈百安看不明白,影子却是懂了。再不提自己是赵大老爷女儿的话,嫌恶地瞪着廖氏。 陈姜耐心地等待她这波喜悦劲儿过去,彻底清醒过来,再换上一脸惊慌地回望儿女。 陈姜接着把二两银子也抛到她跟前,看着她一颤,冷漠道:“留,或者走,你自己选吧。” “姜儿……啥意思?”廖氏心噗通噗通地跳,慌得不行。 “留,咱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只是这玉佩得交给我保管,钱也是。” 廖氏蓦地扣紧了手心,把玉佩死死攥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却也料不到陈姜一清早就来发难。 “走,二两银子给你了,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家里写个断绝书吧,我和哥从此与你无关,生老病死贫贱富贵再不相干。” “啥?” “不行。” 廖氏和陈百安一起叫了起来,一大早来自陈姜的暴击把俩人彻底击懵了。 “你不能这样,她是我们的亲娘啊,你要把她赶走这是大不孝!” “姜儿你为啥……你要把我逼死啊!我的天爷……” “听我说完再哭行不行。”陈姜饱受一夜折磨,心情极差,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奶奶到现在都没有打上门来,你还不知足吗?” 廖氏咯噔一下住了声,眼泪就此收了回去。 “三叔既然没跟奶奶交代,我也懒得再去找事,但我实话实说,我心寒,寒透了。卖儿卖女的事儿我听过,那都是走到绝路的人家才能干得出来。如今无灾无祸,你有家有田有公婆有伯叔,走这一步让人想不通,尤其是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你是不把我害死不甘心啊。” 廖氏听着,耳朵烧得厉害,慢慢地垂下头,把玉佩攥得越发紧了。 “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没兴趣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不配当娘。”说着陈姜呵呵笑了两声,“大概你也不想给我们当娘。” 陈百安耳闻此言,怔看廖氏,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忽然在脑中一一浮现,那些村里其他娘亲的样子,对孩子的态度,以及廖氏对兄妹俩的样子,态度…… “不是这样,姜儿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陈姜打断她,抖开卖身契:“都无所谓了,愿不愿意当娘都无所谓了,从你在这张纸上按下手印,我俩母女的情份就断了。后面你与三叔合谋,给我下药啥的,都无所谓了。” 卖身契拍在桌上,陈姜单手按住,冷然道:“是你,亲手害死你闺女的。” 廖氏再也忍不住悲戚,眼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影子在一旁听着看着,同样哭得一抽一抽。 “要走,就痛快些写了断绝书,我们兄妹还要想着赚钱穿衣吃饭过日子,没空陪着你转歪心思。” 廖氏愣愣站着,眼泪水止不住,心头却在天人交战,喃喃道:“我不能走,走了你俩就没有娘了,以后人家会看不起你们的,你奶奶也会怪我……” 陈姜嗤笑一声:“放心,分家了奶奶管不着咱们,这个家就是哥哥来当。断绝书不拿出来,谁也不知道你干啥去了。你的名声有损于我们也没好处对不对?毕竟走亲戚走死在外头也不是没有的。” “姜儿!陈百安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陈姜瞪了眼。 陈姜耸耸肩:“好吧,我不说了,反正就这么个事,让她自己想吧。”说罢收起卖身契叠巴叠巴塞进怀里,出门洗漱去了。 第8章 唬唬小鬼头 陈姜出去,屋里的压抑感似乎瞬间减轻许多。廖氏定定盯着桌上的银子,表情复杂。 “娘!” 陈百安看出她的举棋不定,心慌意乱,噗通跪了下来,“娘,小妹在气头上,你莫怪她说话难听。她不是要撵你走的,她还是个孩子,当不得家,撵不得你。” 俗话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若有哪家长辈被个十一岁的丫崽子连讽带骂的事传出去,也是有悖孝道的丑闻一桩。可廖氏母子此刻竟全没顾上思量陈姜的放肆言行,钱乱德,情乱心,一个陷入走与不走的纠结,一个陷入亲娘离家的恐慌。 给出了选择,陈姜便不想再在此事上多费心思。找了半天才在草房侧墙边找到了木桶木盆,去灶房捏了点盐漱口,又大肆舀水洗头洗脸。过夜水清凉凉的很是舒爽,洗完头疼都不明显了。陈姜索性脱了鞋子,卷了裤脚,把腿脚也冲了几遍。 “哥,你出来!”陈姜冲着屋里大喊,“缸里快没水了,你去挑水,我来做饭。” 屋里没有回应,许久之后,陈百安眼眶红红地出来,闷不吭声拎了木桶就走,一眼没看陈姜。 陈姜也不在意,靠着大水缸席地而坐,伸直了腿晾她的脚丫子。 院子里的地是平整的,只是少走人的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堂屋西边那一块空落落,拔了草种些菜倒是不错。东北角可以垒个鸡圈,养几只鸡下蛋吃也好;灶房顶子要加高一些,糊上土坯就不会再往下掉脏东西;屋里屋外得添置一些用具,最基本的起居才能得到保障;还要去看看自家的地,种了些什么也不知道…… 陈姜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眯着眼盘算以后。前世土生土长一城市姑娘,庄穑农稼一窍不通,投了这小村丫的身,难道要学种地,以后就土里刨食为生? 脑中顿时浮现出沧桑的脸膛,黝黑的皮肤,干裂的嘴唇和粗糙的手掌。“噗!”她吐掉嘴里的草,否决了这个想法。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种地的,当地主还差不多。 虽然眼下一穷二白,赔了二两银子还未可知去留;虽然她不会种地不会酿酒不会绣花,厨艺也马马虎虎;虽然她的“特长”很难作为谋生工具……但她聪明啊,有手艺啊,前世二十多年斗智斗勇的生活可不是在吃白饭的,只要肯动脑子,泥腿子也必定会有光明的出路。 陈姜头不疼了,心情好了,开始盲目自信起来了。 影子从堂屋飘出来,恰好看见陈姜姿势不雅地坐在地上,脸上正露出怪异的笑容。 她亲眼目睹这位“贵人小姐”回家一天的时间,治怂了三叔,吓坏了她娘,把那闷成葫芦的哥哥挑唆得敢去老宅耍棍子,最后啥事没有还得了二两银子。这样的口舌手段气势,真真让她大开眼界。同时又想到自己,若是昨日自己回来,敢这样讨公道吗?除了哭闹告状,自己还有什么招数?娘哄一哄,三叔赖一赖,怕是也就妥协了吧,然后再被他们卖掉。 她蹲在陈姜身边,看着她的笑发呆。人的命真不一样,我要是生在贵人家,我也能像她一样吧?影子想。 陈姜磕磕鞋子穿上,爬起来去堂屋拿粮食。路过廖氏时,感觉到她的僵硬和防备,漠然无视,抱了个饱满些的袋子进了灶房。 布袋子里的确是杂粮,褐色的是…灰色的是…好吧,她全不认识。抓了三大把放进海碗,先舀水淘洗一番,再把铁锅涮干净,下米,加水,盖盖。 烧火时陈姜又犯了愁。柴火是有的,火器也是搁在灶口的,可她拿着那斧头似的玩意儿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脑中竟然毫无印象,陈姜瞄着身边垂头丧气的影子,哀叹一声:“唉,这位陈姜姑娘看来是从不做活的,烧火都不会,我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更不会了。” 影子猛地抬起头:“谁说我不会?我在老宅隔几天就要烧一次锅呢!把那艾绒拿出来,用镰子打火石,几下就着了嘛。” 陈姜故意翻来看去,引得影子着急指导了好几遍,这才磕磕碰碰擦出火来,搁在一撮干稻草下头,吹几口气,火苗就窜了出来。 接下来如何加柴,如何控火,影子不请自教。陈姜总要与她反着干几次,再按照正确的手法操作。火势渐大,水蒸气嗖嗖冒了出来,陈姜笑了。 “啊,我真聪明,没人教也会了,这就叫无师自通。”她说。 四个字的词影子听不懂,撇撇嘴,倒没反驳。 柴火哔哔剥剥,一人一鬼安静下来。陈姜发现影子情绪低落,拿烧火棍挑了挑炉膛,开口道:“唉,昨夜陈姜姑娘托梦与我,要我赶走她娘,也不知如今她满不满意,可能安心。” 影子一震,立刻精神起来:“胡说,我啥时候托梦给你了?你……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姜又道:“这廖氏虽然心生外向,对儿女冷情,可与我却有生身之恩,我占了人家女儿的身子,不回报一二也说不过去,可陈姜姑娘偏要我赶走她,真叫我好生为难。” 影子忙叫:“我没叫你赶走她,没有,不是我!她是做错了,可她是我娘。你骂她呀,骂醒她,叫她不要再想那个赵大老爷了,三叔三婶都知道她的事,她要是走了,我和我哥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 陈姜暗想,小村丫倒是不糊涂,廖氏一消失,无论怎么编理由都堵不住群众的脑洞和攸攸之口,这对陈百安日后婚娶影响很大。 “也是我心肠太软,不忍心把事情闹大直接把她赶出门去,眼下她要是自己选了离开,我也就不必揪心了。” 影子皱起小鬼脸:“她要是真走了,我就再也不认这个娘,我哥也不认。” “若是她选了留下,我又辜负了陈姜姑娘的嘱托,这可是她最后的心愿啊,真是为难哪为难。” 影子十分无奈,看来这位“贵人小姐”昨夜与她的对视只是误会吧,她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有气无力地道:“我没有托梦给你,我不想撵我娘走,我最后的心愿是……我哪知道我最后的心愿是啥嘛!” 说着又生起气来:“啥最后心愿啊,说得我好像死了一样,你只是暂时占我的身子,等你回了京城,就找你自己的身体去,我还要活的。” 陈姜再次双手合十,喃喃念道:“陈姜姑娘,回魂夜未到,你定是还在阳间徘徊。有一件事我必得告知与你,你是横死之人,死前最后一个心愿若不得偿,便是留了一丝妄念在人间,扰乱人间阴阳秩序。七日期一到,地府鬼差就会前来锁你魂下黄泉,你将受尽七十二道酷刑,剥皮,油煎,腰斩,凌迟,种种叫你痛不欲生,再打入十八层地狱苦熬三百年,转世投胎也只能为牲为畜。而得偿所愿之魂则可顺利过奈何桥投胎为人,你同我有缘,我看不得你受这样苦楚,若你有灵,请今晚入我梦中,告诉我心愿这样完成是否满意,不满意的话,我们再商量。最后的心愿一定要完成,不然你就要遭大罪了,切记切记,今日已经是你死的第三日了。” 影子的鬼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整个鬼都慌了:“你……你说啥剥皮油煎,那么吓人!我会被抓走吗?咋会这样啊,今天第三天,我哪有死那么多天啊!我……我的最后心愿到底是啥啊我想不起来了。” 前一秒还在嘴硬自己没死,后一秒就认了。陈姜平静地放下手臂,又开始添柴烧火,暗自得意洋洋,想不起来就给我使劲想。果然这漏洞百出的鬼话骗骗小鬼头是有用的,它脑子没那么多弯嘛。 陈百安把水缸提满的时候,陈姜的饭也做好了。 一闻,焦糊,一尝,夹生。陈姜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厚着脸皮把饭端上桌,配菜还是昨天中午齁咸的腌黄瓜。陈姜摆了筷子,见廖氏还僵直地站着,便道:“吃吧吃吧,有啥事也等吃完饭再说,我都饿死了。” 陈百安闻言,脸色好看了一点,把碗往廖氏跟前推:“娘,吃饭吧。” 廖氏坐下了,却不动筷子,陈姜自顾自地夹了黄瓜就大口扒饭往嘴里填。 陈百安吃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顿住了:“姜儿,这饭……” “怎么啦?”陈姜白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嫌难吃你去做啊。” “没有没有,挺好的。”陈百安尴尬地笑了笑,硬是咽下了那口饭。小妹也不会做饭,肯做就已经很好了,转而又看廖氏,“娘,你尝尝,姜儿会做饭了呢。” 廖氏颤抖着拿起筷子,挑进碗里,一串泪珠就滴了进去。 陈百安心酸:“娘……” “咸泪珠子配饭正好,不用吃菜了,嘿嘿。”陈姜丝毫没有安慰的意思,变本加厉地冷嘲热讽。 廖氏羞怒难当,啪嗒跌了筷子,站起来向里屋奔去。 陈姜道:“哎哎,别跑进去哭啊,我晌午可是要睡觉的,我头还疼呢!” 廖氏终于爆发,尖叫起来:“我死!我去死还不行吗?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要卖你,你尽管怪我好了,你去告诉你奶奶,告诉村长,告诉所有人,就是我这亲娘要卖亲闺女!我赔命给你,我去跳崖台子,我死了你就解气了!” 说罢就往门外冲去。 陈百安慌忙扑过去拉住廖氏:“不要啊娘,不要啊!”又回头怒斥陈姜,“你咋没个够,逼死亲娘你能得啥好?” 陈姜不说话,继续大口吃着夹生饭,她是真饿了。 廖氏被她几番打击挖苦,头脑发热,人也晕了,急愤之下真的想死。陈百安死死抓住不放,两人互相拉扯,哭天抢地,在门口闹得不可开交。幸亏这是村尾偏僻处,若叫村人瞧见,少不得又给人添一个下饭笑话。 待陈姜一碗饭下肚,搁下筷子时,廖氏已被拽倒,趴在地上哭得发乱鬓散,衣裳都走了形状。 陈姜上前扶她,反被陈百安拍了手:“你还想干啥?还想逼死她?” “你打我?”陈姜凶恶地睁大眼睛,转瞬又恢复面无表情,“算了,不跟你计较。我帮你一起搀她起来,躺在这多难看?逼什么死,如果听两句难听的就寻死,那你,我,她,在老宅听了那么多年难听话,怎么没死?” 陈百安沉默,但还是将廖氏的褂襟交到了陈姜手中。两人一起用力,把哭得不能自已,身子瘫软的廖氏硬拖起来架到凳子上坐稳。 陈姜对陈百安道:哥,你上山挖点野菜,再去老宅借点面粉和香油,再借个蒸板子,再借个蒸笼布,再借点大蒜,有醋最好能再借点醋,我们晌午蒸野菜吃。” 陈百安动也不动,陈姜只好又道:“你去,我跟娘好好说话,你回来的时候娘一定还在,我不骂她不打她也不撵她,我向你保证,你相信我。” 陈百安道:“我相信你,可是你说的那些东西借不来的。” 陈姜:“……能借啥借啥吧。” 第9章 无知者无畏 支走了陈百安,廖氏埋头愈发哭得凶,根本不想单独面对陈姜。 陈姜冷眼观望她,暗叹一声,一双儿女养成废物,却还是对这女人存有浓浓孺慕之情,可她呢?还有救吗? 四处瞧瞧不见影子踪迹,大约是躲去哪儿想它的最后心愿去了。陈姜觉得它不在也好,有些不能当着孩子说的话,现在能说了。 推了推廖氏胳膊:“别哭了,吃饭吧,我不说难听话了。” 廖氏不理。 “你知不知道老宅的人都看不起你闺女儿子?”陈姜放缓语气,尽量不再给她刺激。 廖氏哭声略低了些。 “同样是闺女,稻儿谷儿苗儿女红茶饭样样拿得出手,我呢,会耍赖,会吵架,会哭闹,会把口水吐到我不喜欢的人身上,会进别人屋里乱翻乱找,你说,将来说亲的时候,是她仨嫁得好,还是我嫁得好?” 廖氏抽噎着,不再嚎啕。 “同样是儿子,百年百顺两个在老宅是宝贝疙瘩,活计做得少,好东西却总有他们一份,更别说奶奶还出钱供着百年哥读书。可我哥呢,十三岁了,身子瘦弱,性子沉闷,没有读过一天书,从百年哥嘴里学句像样的话都高兴半天,会做的那点农活还是被老宅当劳力使唤练出来的。你说,他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娶了媳妇又怎么养家?” 廖氏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陈姜。 “你也许会说我俩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爹也不过去年才死,奶奶又一直当家。可是爹卧病在床好几年,他哪有能力教导我们护着我们?奶奶孙子孙女一堆,她教得过来吗?你为人妻为人母的,就一点责任不用担吗?” 廖氏张张嘴,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 “你看看这个家穷成什么样,看看那袋粮食,吃完了你打算怎么办?任由儿女饿死?我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爹不咋上心,对我兄妹俩更是不管不问,还不懂事的觉着没人管当个野丫头挺好。可是如今我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我死的那天,阎王爷都让我看到了。” 廖氏噗通从凳子上后翻过去,顾不得摔疼,两条腿一抽便往后倒蹭,之前听入心扉的羞愧和内疚都被惊惧掩盖:“啊!你……” 陈姜望着她道:“你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廖氏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想跑想逃,却动不了。她看着眼前人,只觉陌生,越看越不像,说话不像,气质不像,连长相都有些不像了。 陈姜微微一笑:“不用怕,我就是你闺女,不是鬼也不是妖,只是去地府走了一遭,见了许多景,懂了许多事而已。你想想,若你不是我亲娘,我何必跟你费这番口舌。” 廖氏半信半疑,呐呐口不能言,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们还是说回你心里有别人的这件事……咳咳。”陈姜清嗓子,被廖氏见鬼的表情搞得谈话都不顺畅了。 廖氏惨白着脸,心如擂鼓,还是坚强地辩解了一句,“你…你不要瞎说。” “我瞎没瞎说你心里有数,反正我也不是要讨你给我爹戴绿帽子这笔帐。” “你你,你胡扯啥,啥戴绿帽子,没有的事!” 廖氏显然不知绿帽子何意,但至少知道不是什么好词儿。 “行了行了,爹都死了,要找你麻烦也是奶奶找。”陈姜又有点不耐烦了,她讨厌死鸭子嘴硬的人,苦口婆心的还不是为了那两兄妹,要照她本意,一巴掌把这女的扇出去就对了,不让她撞撞南墙,她就不知道墙有多硬。 “我不想管你心里有谁,我只想告诉你,你做任何事都不要伤害到我和我哥的利益,利益你懂吗?就是好处,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好处就把你的亲生儿女推向火坑。你想去追求幸福,自己想办法攒钱去,你想再嫁他人,我和我哥也不会拖你后腿。我们不容易,十几年跟没爹没娘有啥区别?现在我开窍了,我要带着我哥把日子过起来,你这亲娘不为儿子打算,我这妹妹给他打算!” 陈姜一口气说完,点点桌子道:“就这,该说的我都说了,没当着我哥就是不想伤他的心,他对你……唉,看你也不像疼儿子的人,说了白说。” “谁说我不疼儿子?”廖氏忽然低声说道,“我疼的,只是我想……” “我知道你想啥,”陈姜戏谑地看着她,“你想等你过上好日子后,就可以带着你的孩子也过好日子了,对不?” 廖氏眼里迸出一道光,她不说话,目光却分明在反问,难道不对吗? 陈姜啼笑皆非,到底是无知村妇,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呀,比二八少女还天真。 “算了跟你说不通,反正还是那句话,你要走,我送你二两盘缠,多了没有,就此断绝;你不走,就别当家了,该你护着的时候你不护,以后也不需你护,多听听儿女的话,少不了你吃穿,别忘了我可是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人。” 这话说的大不敬大不孝,上下颠倒伦常崩塌,可廖氏依然没有想起孝道这一茬来。也许是被连番高强度颠覆性的攻击弄昏头了,也许是多年执着的心态终于被陈姜言论炸出了一条亲情裂缝,她再次沉默了。 陈姜到底是不是陈姜,廖氏已经不想去深究,她有太多把柄握在这个闺女手心里,如果依着陈姜从前泼辣的性子闹将出去,她会死得很难看,于是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决定放弃思考。只是哆哆嗦嗦摸出了那块玉佩,摩挲着,眼泪又掉个不停。在这个极为艰难的时刻,仿佛只有玉佩能给予她力量。 “要走就赶紧,不走就把银子放我枕头下吧,我干点正事去。” 陈姜看不得一个儿子十好几,自个三十好几的中年妇女如此“情痴”模样,后槽牙都快酸倒了,赶忙撂下话出门去了。 陈百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陈姜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的跟大水缸较劲,边儿地上搁着盛满水的木桶木盆。 “姜儿,娘呢?” 不记得他以前这么关心廖氏啊,陈姜横他一眼,“你娘在屋里好好的,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干啥呢?” 陈百安放心了,对妹妹的信任落到实处感觉非常好,忙道:“你干啥呢?” “我要把缸拉到有太阳的地方,晒水,洗澡!” 陈百安放下背篼,不解道:“烧水洗呗。” “用做饭的锅烧?” “是啊。” “呵呵,我还是拉缸吧。” 大缸沉重,空的时候搬起来都费劲,满时就更难挪动。兄妹俩使出吃奶的力气,勉强将缸移出房檐阴影。热辣辣的太阳晒上一阵,晚上就能洗个温水澡了。 搬好缸,陈姜累得呼哧带喘,拍拍手道:“借到啥了?” 陈百安把背篼里的野菜一把一把掏出来,闷声道:“奶奶不让苗儿给我开门。” 陈姜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意外:“你打了三叔,奶奶怨恨你呢,不借就不借,以后咱有了好东西,也不借给他们。” 小妹说话总是放肆得很,陈百安不知怎么接,索性闭嘴,进屋去看他娘。 野菜都是常见的品种,扫帚头,马齿苋和野韭菜。陈姜凭记忆也就认个大概,反正陈百安敢挖就肯定是能吃的,于是先择洗了几遍,根据形状把野菜分类,放在锅盖上晾晒一会儿去去水气。 忙乎了一气,目测日头才移了一点点。起得早就这好处,时间很多,陈姜琢磨着是去睡个回笼觉还是出门溜达溜达。影子也不知飘去哪儿了,阳光烈的时候对它可没好处,思量片刻,她还是决定出去视察一下自家的田地。 叫出陈百安,跟他说了打算,两人并肩出门。陈姜走着随意问道:“你娘吃饭了么?” “没吃。” “我就这手艺,爱吃不吃,她说啥没?” “说心口疼,要去睡一会。” 陈姜玩笑道:“你娘看来还是舍不下你的啊,这么好一个儿子,过两年就能娶个媳妇来伺候她了,再过两年就抱孙子玩了,走了才是傻子。” 陈百安脸孔微红,自动忽略她的调侃,不赞同地瞅她一眼:“那也是你娘。” “嗯嗯,我娘。”陈姜不在意,嘻嘻笑着四下打量。 她家在村里已近边缘,加上背靠大苍山,房子盖得坐南朝北,晌午一过阳光就稀了,地理位置十分不佳。要进村中,还得先穿过小树林,跨过溪沟子,称不上远,但要遇事想找人帮忙也是麻烦。 想想廖氏也是心大,孤儿寡母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来个心怀不轨的她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溪沟子从苍山上源流而下,流经大槐树村,冲出一道宽而浅的水道。流到村中地势低洼处,又形成了一个小水塘,村人洗衣洗菜,包括吃喝用水都在那处,过了水塘便一路流向村外不知哪里去了,因是活水,倒是干净的很。而村尾这一段水流稍急,沟里除了泥沙多是石头,容易割伤手脚,除了附近几家住户,平日并不多见来人。 陈姜在溪沟子边停留了好久,一会儿撩撩水,一会儿掀掀石头,牙签大小的鱼儿机灵地在水下游窜,青苔浮草间还有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螺蛳若隐若现。 陈百安不明白每天都要过几次的溪沟子有什么好玩,看陈姜那饶有趣味的模样,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似的。 玩了会儿水,陈姜抬头问道:“哥,你可知道咱们国号是啥?” 陈百安一脸懵:“啥是国号?” “就是皇帝给这朝起了个啥名,大汉?大唐?宋,还是明? “哦,大周……不对,是大楚。”这个陈百安还是知道的,有时候村老坐在村口闲聊会时不时说起。 陈姜立刻自怜了一把,我这苦命的异世孤魂啊。霸王兄都乌江自刎了还大楚呢,显然不是一条道上的故事了。 “皇帝是谁?” “不知。” “京城在南在北?” “不知。” “咱们凤来县的县令是谁你总该听过了吧?” “没听过。”陈百安觉得妹妹问得离奇,县城都没去过,县令的大名他一个乡下小子怎么会听过,那是天边的人儿。 “最后再问你一个你一定知道,咱们这儿种啥粮食?属南还是属北?” “稻子蜀黍都种,也种麦子,还有豆子,啥是属南属北?” 陈姜心说别想从这小子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他贫穷的不止家世,还有见识。想了解世界,得亲自走出去看一看。 于是,她认真地对陈百安道:“哥,你想读书吗?” 陈百安一怔:“想……不想。” 陈姜笑道:“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读书识字,学道理游天下,你不想吗?” 没人问过陈百安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从未思考过,这会儿被小妹问了一过脑子,忽然觉得哪个答案都无法说出口。 想不想?曾经也是想过的吧。看着四叔大郎哥穿着簇新的书生长衫,每月初一昂首挺胸出门去镇上的时候;隔窗听着他俩高声吟诵他不懂的大段雅言的时候;偷偷捡起大郎丢掉的纸张嗅过墨香的时候。 陈百安低下头:“不想。” “为什么?”陈姜看出他的口是心非,起身过去够了他肩膀往前走,十三岁的小哥哥纵然瘦弱,个子也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是因为奶奶不肯出钱吗?” 陈百安苦笑:“百顺哥都捞不着去学堂,咋会送我去。” 第10章 人老精鬼老灵 陈姜一听就板了脸:“这叫什么话,百顺怎么了?就是百年哥又怎么了?都是老陈家的孙子,谁比谁高贵是怎么地?你这叫妄自菲薄。” 陈百安的关注点发生了偏差:“啥是妄自菲薄?” “就是说你太看轻自个儿啦!”陈姜没好气地拍他一下,“求知欲还挺强,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到底想不想念书?你要不想念,你就好好种地,饿是饿不死,只不过你不识字,这辈子也别想有啥大出息;要是想念……” “想念咋地?”陈百安主动问了一句。 陈姜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要你这点精气神,想念嘛,咱们就要动脑子挣钱了。老宅那边你别想了,分家就是两户人,过好过坏各安天命。现在咱家你也知道,你娘是指望不上的……” “也是你娘!” 陈姜嘿然:“对,咱娘是指望不上的,你就是户主,你不想法子挣钱供自己念书,给妹妹我攒嫁妆,你还能指望谁去?” 说起嫁妆,陈姜是一点不脸红,陈百安便也没觉得不妥,倒真的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咋挣钱,咱家只有两亩田,还是没分家时种的稻谷,说好收了一家一半,不过税粮还得咱家出,今年只能落下一石多粮食。” 陈姜没这方面的概念,便道:“一石多够我们三人吃吗?” “那指定不够,收了稻谷种麦子,得明年清明后才收,还有大半年呢。” 陈姜觉得不可思议,“稻子不是种在水田里么,还能接着种麦子?” 陈百安奇怪地看着她,小妹是不爱下地,可并不是没见过地,从小田间地头打着滚长大的,问出这问题不应该。 “咱这儿向来都种旱地啊。” “哦,呵呵,我就问问,不够吃咋办呢?”陈姜察觉他起疑,忙转移话题。 陈百安并没多想,道:“新米换陈粮呗,老宅就是这样换的,换成陈粮杂粮,能多不少。不过要是顿顿吃,也是不够吃到明年清明的。” “全卖了能卖多少钱?” “那我不知道。” 两人说着话,过了溪沟子一直朝南走,上了个土坡又下去,大片大片的农田便现于眼前了。 下地的村民不多,仅有的几个人也只巡视着自家土地,并无操作,稻子们很规范地各自生长着。浓浓的绿,浅浅的黄,层层叠叠,铺向远方。风吹过,一望无际的稻田如海浪起伏,散发着独有清香。 稻谷正在渐渐成熟,陈姜跳下田埂,就近摸了摸一颗稻穗,穗头已经沉了,可想而知到了收获季,这里会是怎样遍野生金的景象。 纵使陈姜不喜农稼,见了这稻子也有种莫名亲近感,毕竟是粮食,活命的根本。 一亩六百多平方,两亩农田一千多平方呢,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我家的地?”陈姜豪迈地挥舞着手,一比划就圈了个巨大的范围。 陈百安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糊涂啦,自家地都不认得了?从这埂子上往南走,过了李家,再过刘家,那边才是。”他也挥舞了一下手臂,只绕了小小一个圈。 “你要去么?我前天下了田的,没啥,爷爷跟大伯伺候得挺好,今年雨水又足,等着收就行了。” 陈姜望着他指的遥远处,又看看脚下细窄稀烂的田埂子,敷衍着笑笑:“那不去了,我就来看看,盘算一下收了粮食咋办。” 陈百安把她拉上路来,道:“吃都不够,还能咋办?” 陈姜嗔他一眼:“爹不在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你问我?” 陈百安挠头,有些羞愧。在老宅日子也不算好过,但有长辈当家,分了活儿让干就干,干完吃饭,不会去想那么多。如今分出来一个月了,他还是没摆脱以前麻木被动的习惯,没了活计宁愿成天游手好闲,也不去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呢,哥,”陈姜指指大苍山,“你天天不着家在山上胡跑,就没见着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啥好东西?” “比如野猪野兔鹿子獾子啥的,还有山参啊,灵芝啊……” 陈百安很老实地道:“兔子见过,跑得快,抓不住。你说的那些都在深山里,深山里有蛇有狼,梁金宝他爹去年不就死在里头了么,说是被啥咬成两截了,可不敢去。灵芝是啥?” “算了,再想别的招吧。” 兔子都抓不住,指望他去打猎也是白搭。灵芝是啥陈姜也说不清楚,就那么随嘴一问,真有野生的好东西长在她眼前,她也不认识。想到这里,她有点泄气,靠山吃山是个很好的想法,但是冒着生命危险就没有必要了,有蛇有狼什么的,听着就很可怕。 陈姜惜命的程度超乎常人,上辈子她过得那么备受折磨,也从没动过自杀的念头,要不是被害…… 想起自己的被害,陈姜咬了咬牙,这辈子绝不能重蹈覆辙,绝不再给心机鬼一点机会。 兄妹俩翻过土坡往回走,忽然听见一阵唢呐声从村中传来,顿住脚步,侧耳细听,还有哭号夹杂其中。 陈百安手搭凉棚望了望,道:“陆家办丧,舅奶奶老了。” “舅奶奶?”陈姜没有印象,“谁家亲戚?” “咱奶的嫂子,年前就病得起不来床,这下怕是去了。” 万氏年纪没多大,至多五十来岁,这舅奶奶应该也不是七老八十,一病要命,古人的医疗水平堪忧啊。 陈姜只能感慨一下,遂道:“我们要去吊丧吗?” 陈百安赶紧摇头:“不去不去,叫奶奶知道了要骂死人的,回家做晌饭吧。” 陈姜愕然,不是她嫂子吗?有矛盾也不至于连死了都不去吧。她没有开口相询,脑中转着舅奶奶仨字儿,还真让她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万氏在家恶毒大骂舅奶奶的片段。 俩老人积怨的缘故,陈姜不感兴趣,眼看晌午头太阳极烈,天气极热,头又有点痛,不适合在外逗留,便跟着陈百安回家了。 离篱笆院子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陈姜眼尖地瞧见院口地上伏了一团虚影。 阳光赤辣辣照着,没有树荫庇护没有房屋遮挡,那原本阴气十足的绿光消失殆尽。瘦小的身体连同死时穿的衣裳都呈了透明状,只余轮廓,看起来就像拿笔画了个人形虚线似的。 她本就死了,自是没有呼吸,伏在那处一动不动,眼瞅着就奔灰飞烟灭去了。 “啊呀。”陈姜忽然抱住了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像针一样扎入她的大脑,比之前痛得剧烈百倍,直让她痛出了声。 “咋了?”陈百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关心地看着妹妹。 陈姜深吸几口气,硬是咬牙忍住了,放下颤抖的手,若无其事道:“我想起家里被子多久没晒了,昨晚盖着都觉得死板板的。” 陈百安颇惊奇:“小妹你晚上还盖被子?这三伏天……” 陈姜快步走回家去,边走边道:“晚上不盖肚子拉稀,快点,把我屋被子抱出来晒晒。” 陈百安不明白她一时一出抽的什么风,但只要有人吩咐做事,他是很善于服从的。 被子确实死板了,也不知盖了多少年,拆洗过几次,粗蓝被面已经褪色,里面不知絮了什么,摸起来一坨一坨的。 陈姜将被子抱出,吩咐陈百安拿了个长条凳子搁在篱笆院儿外,篱笆和凳子上各搭一头,把入口封了个严实,也正好把影子罩在了下头。 几乎瞬间,她的头痛就减轻了。 “姜儿,你这搁院里晒就行了,搭在门栏上都没法进出了。”陈百安帮完忙发现自己被堵在院外了,只好从旁边翻进来。 陈姜心道我也不想,谁叫你死鬼妹子瘫在那儿了呢。编了个理由道:“下晌屋前就没太阳了,放在那里能多晒会儿,天这么热你还出去干啥,老实在家呆着吧。” 陈百安也不多言语,径直喝水去了。廖氏从灶房里伸头看了一眼,默默又缩了回去。 陈姜再进屋才发现桌上凉着一大盘蒸野菜,是揉了面蒸的,旁边放着一个碗,碗底浅浅一层醋泡蒜沫。 廖氏出门借东西了?陈姜走进里屋,往枕头下一摸,小银疙瘩果然在的。她挑挑眉,看来是不打算去找情郎了,就是不知能坚持多久。 有人愿意做饭总是好的,这种乡村高难度的灶台炉膛,陈姜操作不来。 昨夜没有睡,上午又谈心又视察,一歇下来,她连打了几个呵欠。趁着影子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决定打个盹儿养养神。 陈姜歪在床上,刚拍了拍硬邦邦的枕头,忽听身后有人道:“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快还了姜丫头的身子来!” 陈姜头也未回,神情自若地转身,躺下,眯着眼又打了一个呵欠。 一个年约五旬的妇人飘在床尾,身穿青色寿衣寿鞋,颈上系了同色风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还插了一根银簪。脸颊瘦削,眼睛凹陷,嘴唇惨白,皮肤死灰,端得一副标准下葬样儿。 只是她身上裹的不是绿光,而是白光。柔和恬淡,不见戾气。 陈姜翻个身朝里,闭上眼睛想,这要是晚上在屋里飘着,还能当个夜灯使使。 “姜丫头明明死了,你却顶着她的样貌混进老二家里,安的啥心?”老妇人说话可不柔和,她见陈姜没有反应,作势拍了一下,“孤鬼附身也不能是个人,你咋会听不见我说话,还装贵人家的小姐,你骗得了姜儿骗不了我老婆子,就是不想还身子了对不?” 陈姜暗道,人老精鬼老灵,一点没说错,老鬼就是比小鬼精明些。 老太太话锋一转,收了凌厉,多了劝告:“姜丫头都跟我说了,她三叔就不是个玩意儿,把孩子害死还丢在那大山里头,你又占了她身子。家里没人知道她已经死了,不能葬不能埋,难道要叫她一个小丫头做孤魂野鬼不成?孤魂野鬼可是投不了胎的,没有牌位,钱收不到,供拿不得,下地府都叫不开门啊!你咋忍心呢?不行我叫姜儿来给你磕头,你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 陈姜听着她絮絮叨叨,眼皮渐渐沉重,老太太说话声音不大,就当催眠曲了。 “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又饱含感情的狂呼从墙外扑进。 陈姜一个激灵醒神,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冒了出来。这死丫头竟然恢复得这么快,早知就不给她搭被让她多烤一会儿了。 老妇人接了扑过来的影子,两鬼倒是没有隔阂,结结实实搂在了一块儿。 第11章 做鬼也要排喧你 “姜儿,我刚进屋看看你娘你就不见了,太阳大,不要乱跑。” 影子何尝不知太阳的威力,可她今天去陆家看搭灵堂的热闹,居然让她看见了死后脱魂的舅奶奶,而舅奶奶也能看见她,顿时委屈心酸兴奋极了。虽然从前她和舅奶奶不怎么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是她是她舅奶奶啊,是亲人啊,是能看见她与她对话的亲人啊! 于是一激动就把这两天的遭遇说给亲人听了,舅奶奶要替她来讨身体,她又疑惑又难过。疑惑的是舅奶奶说新陈姜也是鬼,定是在装作看不到她的;难过的是自己成了鬼,真的已经死了。 一路回来想东想西,情绪太复杂,一没注意太阳晒多了,全身生疼没劲,到家门口就蔫了下去。要不是贵人小姐晒被子恰巧晒在了她头上,这会儿怕是被烤成一缕烟了。 影子趴在舅奶奶臂弯里偷眼去看陈姜的后背,小声道:“咋样啊舅奶奶?” 舅奶奶叹口气:“没啥反应,这装聋子的功夫倒是跟你奶像得很。” “咳咳!”陈姜憋不住咳了两声,很快又加了一连串的咳嗽:“咳咳咳咳。”闭着眼抓了抓脖子,继续睡。 影子等她咳停,道:“我觉着她不是装的,她变成人了就是看不见咱们了。舅奶你想啊,她要还是和我们一样的鬼,那她能上我的身,我咋不能上身呢?” 舅奶奶摸摸她绿莹莹的小脑袋,道:“傻丫,你才死了几天,能和她比?她定是那百年千年的老鬼,道行深着哪,专找了你这样年幼鲜嫩的孩子下手,一上身又能在人间逍遥个几十年,老了死了再挑下家,也不知祸害多少娃娃了。你想想她咋不上我身呢?我又老又病的,哪能入她这老鬼的眼?” 陈姜贴着枕头面部扭曲,快憋出内伤也没法宣泄,只能背着身子反反复复地咳嗽,咳得嗓子眼儿都疼了。 影子吓得瑟瑟:“那可咋办啊舅奶,难道我要这样一辈子吗?谁都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还不能晒太阳,呜呜。” 舅奶奶琢磨着:“别急,从前老人说过这样的事儿,前朝就有一个借尸还魂的被抓到了,一把真火烧得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祸害阳间……对啊,要是能找个高人来收她就好了。” “哦,”影子半信半疑,“可是她也不怕王七婆呀,还说要去找她呢。” 舅奶奶不屑地轻哧:“王七那老货我还不知道?就是个骗子!” 陈姜拿手捋着胸口,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初见面怎么会觉得舅奶奶柔和呢?能与万氏做仇的人会柔和到哪儿去? “不过,我这儿也有一个办法,”舅奶奶慈祥地一笑,搂着影子道:“咱们可以试一试,要是能把她赶走还了你身子,舅奶就和你在山上做邻居了。” “啥办法?” “嘿,这老鬼还真能装,头都不带回一个的。行,让她装聋作哑去,咱们出去找个阴凉地说,免得被她听见!” 陈姜一口老血堵了喉,敢情您老半天在这儿叨叨我诋毁我就是为了引我回头呢,这智商,生前得把万氏气成什么样儿啊! 又困又乏,头也不疼,正是睡觉好时候。可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觉得这舅奶奶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 陈百安喊了饭,陈姜撑着眼皮出来,坐下依然呵欠连天。 廖氏一言不发,垂着脑袋把杂粮饭和锅巴端上桌,又将醋蒜浇在蒸野菜上,分了饭摆了筷子,自己端了碗坐下默默地吃起来。 陈姜夹了一筷子野菜放进嘴里,廖氏动作一顿,眼皮不抬低声道:“没有你说的那啥香油。” 陈姜嚼着野菜瞅她一眼,觉着虽然醋味儿不足蒜味儿也不够,但盐头刚好,揉过面再蒸的野菜松散柔软,清香扑鼻,证明廖氏的火候掌握得很好。 “没有就没有吧,我也就随口一说。”她道,“挺好吃的。哥,这样蒸好吃吧?” “好吃。”陈百安见妹妹和娘正常对话,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这两天一到吃饭就闹架,他都怕了。 廖氏紧绷的背微微松了下来。 陈百安大口吃着野菜,三下五除二扒完了一碗饭,放下筷子抹抹嘴道:“娘,舅奶奶老了。” 廖氏轻点头:“我瞧见了。” 陈姜还咬着筷子等下文呢,结果这俩人谁也不说话了。就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彼此知会一声,知道了也就罢了。 她转转眼珠,假作无意道:“咱们分家了,要不要去灵堂拜一拜,好歹是长辈亲戚。” 陈百安忙道:“跟你说了不能去,不然奶奶能追家里骂人。” 陈姜看廖氏,她虽没吱声,眼神却分明是赞同陈百安的。 “死了都不去拜祭,这不叫人说闲话么?”陈姜余光看见舅奶奶一脸得意地牵着影子飘进屋来,故意放高了声音。 “以前光听奶奶在家动不动就骂一通舅奶,不知道她俩有啥仇啥怨,哥你知道吗?” 舅奶奶听到了这句话,果然沉了脸,骂道:“这四六不懂的老东西,还关门骂我呢,当我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陈百安只摇头说不知。 陈姜又看廖氏,嘴里不喊娘,但目光灼灼地一副等其解惑模样。 廖氏并不想说,换作两天前她一定用“小孩子家别瞎打听”糊弄过去,可是如今她面对陈姜只觉心慌气短,不由自主就开了口。 “也没啥,就是你舅奶改嫁来了俺们村,你奶气不过。” 改嫁? 确实。前身记忆瞬间被激活,舅奶夫家是姓陆的,万氏的哥哥只能姓万,这不是改嫁是啥?一声舅奶喊得不地道,人家应该是前任舅奶奶。 陈姜来了精神:“舅奶被舅爷休了?” “胡说!”舅奶奶不愿意了,气得飘到陈姜身边争辩,“他万长勇敢休我?我俩是和离,和离!” 果然廖氏道:“不是休,是和离的。” “那为啥离了呢?” “这都是老人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快些吃吧。”廖氏不想多谈,快速吃完起身去灶房了。 陈姜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对陈百安道:“看奶那么烦她,以前肯定干过对不起我舅爷的事儿,我舅爷又心善,就跟她和离给她留个面子,毕竟拿休书是挺丢人的嘛。” 陈百安不擅长八卦,嗯啊附和着。 舅奶奶气坏了,哪怕碰不到陈姜她也做了个拧耳朵的动作,高声道:“进了陈家门好的不学,尽学万长菊那点子阴损劲儿。他万家亏心着呢,万长勇赌钱喝酒勾寡妇,自个儿不生娃还赖我头上。老不死的往死里蹉磨我,打我骂我拿我不当人看,大冬天的叫我跪雪地一天一夜险些死了。是我娘家哥哥撑腰,才帮我脱了那狼窝。改嫁咋了,我改嫁陆家五年生仨小子,他万长勇娶了一个又一个,半个蛋也没下出来,这就是报应!” 说着她轻蔑地一哼:“不说你们这些小辈都不知道,万长菊为啥不敢当面骂我?她年少那会儿丢人败兴的事儿可没少干,我都给她记着呢。你问问河坳村附近几个村子谁家愿意娶她?最后嫁来大槐树村,为啥?还不是因为老陈家人丁稀,你们爷爷又是个老实头,傻墩子嘛!” 陈百安看陈姜叠着双手杵着下巴趴在桌上发愣,道:“姜儿你咋不吃了?” 陈姜掩盖心中八卦之火,镇定道:“我想舅奶奶的事儿呢,因为她在村里,舅爷这么多年连亲戚也不来走了。” 陈百安道:“舅爷前年不是死了么。” “死了?我怎么不记得。” “没去奔丧,奶奶不让去。” 舅奶奶的一口恶气似乎终于吐了出来,掐腰笑得痛快:“亲哥死了都不去奔丧知道为啥不?因为万长勇当年想过继你家大伯,让他家老不死的来逼万长菊,她差点寻了死才没成事。还想拿你爹顶上过继给万家呢,结果人家嫌你爹病怏怏的怕养不大,不要,就要老大。后来这兄妹俩就结了仇,断了亲啦!报应啊报应!” 过继大伯,万舅爷是真敢提,陈姜光想想也觉得不像话。老陈家人丁本就不旺,大伯作为长子长孙,怎么可能去承别人家的香火,奶奶要是答应了,被休事小,这辈子就没脸见人了。 病爹原来从小就病,听了舅奶奶对万家的描述,陈姜深感病也并非全是坏处,至少助她爹当年逃过一劫。 陈年旧事,听起来也颇为有趣。满足了八卦心思的陈姜把饭吃完,收拾了碗筷出去刷洗,舅奶奶跟在她身边继续说万氏的不是。 刷完了碗,陈姜回屋午睡,舅奶奶仍然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也许她压根就没把陈姜当成孩子,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从万氏十六岁看上路过的小货郎说到她如何设计爷爷娶她,说到她挑媳妇时的丑恶嘴脸,说到她和村长的眉来眼去。 陈姜半梦半醒时还在想,古代妇女的一辈子真是不能行差踏错,不然你的对头哪怕变成鬼,都不会放过排喧你的机会。 伴着催眠八卦,陈姜沉沉入睡。舅奶奶飘到床上,看着她脸朝里睡得香熟,皱了皱眉。 出门找了一圈,在屋侧夹道找到蜷在那里的影子,一把拉了起来:“一转脸你这孩子又不见了,咋躲这儿来了?该你进屋了,我得回家看看丧事办得咋样。” 影子哭丧着脸:“舅奶奶,我不想要我的身子了,我都死了,要回来也是死的。” 舅奶望着她还没长开的小鬼脸也是有点心疼:“谁不想活呢,舅奶一把年纪了也想多活几年看孙子长大啊,没办法,这就是命。咱死了就想死了的事,你魂灵不归身,就没法投胎了啊孩子。” 影子可怜巴巴地道:“你也没归身啊,咋不能投胎。” “那不一样,”舅奶奶很自豪地道:“我这是出来玩玩。我有儿孙送终,有棺有木有坟有碑,那在勾魂册上就是有名有姓的,牛头马面上来一找就找到我了,自然能带我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投胎。你呢,肉身活得好好的,压根没人知晓里头换了瓤儿,你的魂灵那就是无主的,上不了勾魂册,肯定也就投不了胎了。” “可是她跟我说七天一到,就会有鬼差来带我走的。” “她哄你呢,心坏啊这老鬼,估摸着就想叫你变成孤魂野鬼,不多久魂飞魄散了,她就彻底占了你身子,再也不怕有人找她算帐了。” “魂飞魄散是啥样的……” 舅奶奶夸张地敞了敞手:“就是啥都没有了,既不能投胎,又吃不着供奉,拿不着纸钱,饿得飘都飘不起来,最后魂灵也死了,这世间啊,就再也没有你了。” 舅奶奶不愧是奶奶级的人物,一肚子乡村鬼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顿时把影子骇得颤抖不止,抱着头哭:“啊啊啊,我不要魂飞魄散,我去要我的身子,我去!” 热心肠的舅奶奶满意地看着影子撞进墙里,哼了一鼻子,心道敢来大槐树村祸害孩子,等着瞧,我老太太这招还治不了你这老鬼?收不了你也不让你好过。 第12章 放大招的鬼子 睡得人事不知的陈姜没做梦,当然她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乡村老太的手段是这么的…直接又残酷。 影子近了床边就开始嚎啕大哭,而且是趴在陈姜耳边哭,边哭边咕叨着。 生生被吵醒的感觉非常糟糕,尤其是在前一夜就没睡好的情况下。听着鬼哭狼嚎,陈姜心头无名火起,熊熊燃烧。 她闭着眼睛把头移到枕头侧下方,屈肘抓住脖子,小臂压在了耳朵上头。 影子没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只完全沉浸在魂飞魄散的恐惧中,唯有卖力地哭,不断地说才能缓解些些。 “还我身子吧,你去找别人吧,你有道行,很厉害的,随便抓一个人上身也行,抓一个大人!我还没长大呢,你都几千岁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死了好可怜,我想去投胎,舅奶奶说我会魂飞魄散,我不要魂飞魄散,呜呜呜,求求你啊……” 诸如此类颠三倒四的话,影子颠来倒去地说,她不累,不困,不渴,不饿,也不嫌烦。 哭了两刻,陈姜已濒临崩溃边缘,头痛欲裂,胸闷气短。困而不能眠,气而不能发,怎能不把人逼疯? 装聋作哑是门高深的功夫,她显然修炼得不到位。 又强撑了半刻,陈姜一拳重重砸向床板,发出“砰”的巨响,影子顿时哑然。 她保持着生前的习惯,不哭出声也要抽噎,绿光一闪一闪地看着陈姜翻身坐起,看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她很突然地仰天大笑,看着她像一阵风似地刮出门去了。 “哥!哥!陈百安!”陈姜跑到院中一通喊,烦躁地捋着袖子。 廖氏又从灶房露头:“你哥上山砍柴去了。” 篱笆门上的被子已被移到旁边,陈姜黑沉着脸蹬蹬蹬出了院子,在大大的日头下站定,回头狞笑,心道鬼老婆子,这么点手段就妄想让我屈服,做梦! 光天化日之下,热浪腾腾之中,她扭曲的表情和诡异的行为再一次吓到了偷看的廖氏,心惊胆战地缩回灶房,一句话不敢多问。 影子不出来,她躲在窗户后看着陈姜,忐忑不已,舅奶奶这办法到底是有用没用啊?贵人小姐看起来还是不想搭理她,是不是自己哭得不够大声? 山上没找见陈百安,可陈姜却终于蹭在树荫下睡了一觉,睡醒已近黄昏。背疼腰疼腿也疼,回到家还一瘸一拐的,且并未得到家人关心——廖氏不敢问,陈百安没发现。 吃饭时,舅奶奶牵着影子站在廖氏身后,鬼脸上笑容阴阴。陈姜没抬头都能感受到那股恶意。 这是要放大招了。 随即,她俩开始了长时不间断地在她耳边的对话与哭闹。从饭中到饭后,从洗澡到泡衣裳,从看着陈百安秒睡到不得不进屋与廖氏相对。不给陈姜丝毫喘息的时间,暴雨梨花针般的密集攻击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舅奶的话题涉及村中大小八卦,旧闻杂谈,夫妻秘事,亲眷仇怨等等,其后又说到坟地的风水,棺木的材质,寿衣的款式和墓碑的镌文。 影子单调一些,仍是用哭哭啼啼来表达其可怜的程度。时不时听舅奶说了谁家八卦,一边假哭一边还搭上两句。 舅奶奶不放心守夜的儿孙,给影子做了示范后又飘然而去,第二阶段便由影子独挑大梁。她学这些歪门邪道倒是很快,趴在陈姜肩头,张嘴就道:“我五岁的时候,谷儿就偷偷掐我,因为我比她长得好看……” 今晚不好再让廖氏在外屋对付,陈姜自觉让了半张床出去。睡了觉洗了澡,精神却并没有好一点,坐在床边晾着头发,看似平静的陈姜揉掐起那朵简单的绢花。 廖氏战战兢兢躺在床上,看一眼陈姜的背影又赶紧死死闭住,拼命想快些睡着,偏偏许久都没有睡意。回想吃饭时,陈姜神色难看,说话断断续续,像是总被人打断又强行接下去的感觉,古怪极了。 自从陈姜回来后,这几天的日子可称水深火热,单是难过也就罢了,还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感萦绕在家中,陈姜在时犹盛。廖氏想着她三番两次说自己阎王殿里走过一遭,若是真的,岂不是她带回来的阴气? 这时,影子说道:“我九岁的时候,苗儿拿脚绊我,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胚子……” 廖氏正胡思乱想,冷不丁听见陈姜开口问了一句:“听说明日有集,我和哥去镇上一趟,你去吗?。” “不…不去了。” 回答之后廖氏想,她是在跟自己说话吗?又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屋里就俩人,不跟自己还能跟谁? 影子听见了,忙在述说成长史过程中添上一句:“我也想去,不出太阳就去。” “镇上学堂贵不贵?”陈姜又问。 “学堂?”廖氏撑起身子,虽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还是答道:“你四叔和大郎读书的那个地方,是一年四两银子的束脩呢。” “那么贵?”陈姜还是没有银钱换算的概念,只是从廖氏语气中听出这不是小数目。 廖氏听闺女唠家常似的口吻,渐渐安定下来,道:“可不是,一亩好田也就五两银子,他俩还要买啥纸啊墨的,这一年就用掉二亩地,要不是你奶早年存了些银子……” 陈姜嗤鼻:“念这些年也没见考出个功名来。” 廖氏叹息:“可别当你奶说这话,她挨个儿供的,从你大伯到你爹你三叔,都读过几天书。后来全读不下去,家也没啥银钱了,就只供你四叔和大郎了。” “我奶心气儿挺高,可惜老陈家怕是没有那块料。”陈姜笑着摇头,“识俩字儿懂些道理得了,我可不指望我哥去念几年书就能中状元。” “啊?”廖氏诧异,“啥,你哥啥……” 陈姜从枕头下摸出二两银子,上下抛了抛,道:“我打算送我哥去念书。” 廖氏结舌,陈百安都十三了还念哪门子书?她下意识想反对,又下意识地控制住了,只道:“是,可是咱家没钱。” 影子离了舅奶奶的指导,注意力极容易被转移,她听着母女对话时不时就忘了自己的事儿,随便哼唧两声又竖着耳朵听。这会儿看到陈姜拿出二两银子,又说要送她哥读书,马上咋呼起来:“送他念啥书嘛,二两银子也不够啊!这钱要给我,我就给家里买细粮,买猪肉,买好看的绢花,买新衣裳,让谷儿眼红死……” 陈姜不接廖氏的话,起身到窗台边吹熄油灯,道:“睡吧,明天去镇上看看再说。”回来扯了枕头,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了。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有夜虫轻鸣,月光透过窗棂洒入点点莹白,陈姜与廖氏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心事。 影子终于又想起她的任务,趴在陈姜脸前换了个更合心意的话题。 “陆小姐给我一朵绢花,给稻儿一朵,没给谷儿,哈哈哈,她要气死了。后来她把稻儿的抢了去,你说她多不要脸?陆小姐的丫鬟说这绢花是从府城买的,可好看了,我平时都舍不得戴,你还拿着不当回事,你到底是不是京城的小姐啊?舅奶奶说你骗我的……” 陈姜缓缓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烦躁。 “陆员外其实是舅奶奶家的亲戚,陆大郎成亲的时候还让陆家少爷小姐来坐席呢。穿的用的都是好的,衣裳是绸布的,头上插的簪子是金的,走的时候还坐马车厉害吧,有一个下人专门驾着,上车还踩凳子呢。你上次说你也有啥香车宝马,也不知真的假的,你要是能带我坐一回马车我就相信你……” 这一夜于廖氏,于陈姜都是极漫长的,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却各自紧贴床边,一丁点都不想接触到对方,生生在中间空出一条鸿沟来。 唯独陈百安,眼一闭一睁,天就亮了。 廖氏蹑手蹑脚地下床,穿着鞋子看了一眼陈姜。只见她用胳膊团住了脑袋,眉头紧皱,小脸青黑,看似睡得不怎么安稳。替她拉了被角遮住小腹,廖氏心中滋味难言,有酸有痛,还有不甘与期盼,她默默地想,熬着吧,熬一天算一天。 廖氏出去后,陈姜呈大字型占了整张床,好好舒展下委屈了整夜的胳膊腿儿。 舅奶奶正在前仰后合地笑,影子正在惊天动地地哭。 笑一会儿舅奶奶就拉影子:“你看她那不成体统的样儿,就这还敢说自己是贵人小姐,哪家的贵人小姐伸爪撂蹄子的!” “陆小姐算贵人小姐吗?” “呃,那也不能全算,她爹就是个员外嘛,跟县令家小姐还是不能比的。” “舅奶奶你见过县令小姐吗?” “见过,三十年前见过一次,那小姐现在怕也是当奶奶喽,我跟你说啊……” 连哭带笑,连说带唠又是一夜没住嘴,舅奶奶把她五十多年来积攒的八卦倒了个干净,影子也已哭尽自己十一年的争风人生。俩鬼不把陈姜磨出破绽誓不罢休。 从烦到怒,从怒到怨,从怨到静,过程长而艰辛,她们终究是低估了陈姜这只“千年老鬼”的定力,在明知对方险恶用心的情况下她又如何会被磨出破绽?磨出杠精心理才是真的。 赖了一会儿床,陈姜慢条斯理地起身,继续挂着两团黑眼圈晃悠出门,见陈百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凑上去捂着嘴咬了一阵耳朵。 陈百安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从灶房摸了个碗就跑出家去了。 今早舅奶奶出殡,她不能多留,再三交代影子不要放弃再接再厉,匆匆回家监督仪式去了。 影子倒不觉累,只感乏味。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讲啊哭啊,陈姜却根本没有反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成就感的事情,做多了必然乏味。 清晨湿气略重,山风清凉,趁着太阳没有肆虐,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废话。 陈姜洗了脸,梳了头,帮廖氏把粥端去堂屋不多久,陈百安就回来了。 为了护着碗里的东西不洒出来,他走得小心翼翼,进门就道:“要五文钱,我说回头给。” “她还真会赚钱,”陈姜失笑:“行,得这么点也不容易,今天去镇里把银子破开,欠不了她的。” 影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会儿太阳还没出来,可打陈百安一进门,她就浑身不自在。飘着跟进屋想看看他手里端的东西,忽然被一阵浓烈的腥臭气息笼罩,躲不开逃不掉,逼得她进退不能。 她捏了鼻子叫:“啥东西那么臭,熏死我了。” 廖氏拿了筷子从灶房走出,看见陈百安手里的东西,皱眉道:“这弄的啥回来黑乎乎的,别糟蹋碗了。” 陈姜接过碗,冷冷一笑:“你们不觉得家里这两天阴气重么?我担心有不干净的东西,找王七婆买了点好玩意儿。” 说罢,小指伸入碗中轻轻一蘸,对着影子所在处直甩过去:“黑狗血,辟邪管用得紧。” 一滴沾身,影子立时感到烧灼般的疼痛,比太阳照射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惨叫一声,忙用手去捂,哪知那烧灼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渗透蔓延至全身,两息之后,她感觉她的眼珠子都已经烧起来了。 “啊!啊!救命!疼死我啦,疼死……”影子缩成绿莹莹的一团,贴着地面翻滚起来,上下抓挠,凄叫连连,惨状叫人望之生寒。 第13章 兄妹赶集 没有人望得见影子这副模样,除了起床气极为严重的陈姜。 她漠然地看着,没有半点怜悯。心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自己就是心太善,再宽纵下去日子没法过了。等鬼老太婆来了,也给她弄点尝尝。 廖氏哪里想到会有这出,愣愣地看着她接了黑狗血并且亲手去触摸,那点子怀疑顿时死死压在心底再不敢想。忙合了双手道了声佛,自我安慰着,果然闺女的变化只是因为见过阎王爷,并不是被鬼附身了。 足过了半个时辰,影子终于停住了惨叫哀嚎,她哆哆嗦嗦抱住自己的胳膊,惧怕地看着陈姜,再没有一丝放肆模样。 早饭后,陈姜问廖氏要了个青布荷包装银子,拉了陈百安准备去镇上。临走前不忘端了黑狗血在家里家外东洒西泼。 影子忍着恐惧,瞅了个空,飞起冲出去直奔陆家。陈姜在后阴笑,跑了就对了,先睡两天踏实觉,再慢慢收拾这小鬼头。 今日村里不少人起了大早,却不是因为逢集,而是去给陆家老太太出殡帮忙。 待陈姜兄妹走到陆家院外头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上山了,只有一些女人们在撤灵堂,着手准备中午的粉皮汤。 这地界管白事宴叫粉皮汤,倒是和陈姜故乡风俗相同。 陈姜在院外探头探脑,没有瞧见舅奶奶和影子,或许跟上山看坐坟去了。 刚想走,院里一个银盘脸高身架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的大娘发现了这兄妹俩,忙道:“这不是恩贤兄弟家的三郎姜丫么,门口站着干啥,进来啊。” 大娘是舅奶家的大儿媳齐氏,陈姜对她有印象,回了个笑道:“陆家大娘好,我们不进了,要去镇上呢。” 齐氏身旁一个婶子拽了拽她:“别喊他俩,让她奶知道了回去又得挨骂。” 齐氏显然也是知道这层关系的,但并不以为然:“娘都去了还有啥想不开的,这不是孩子吗,来送送长辈奶奶也是应该的。” 陈百安一言不发,傻傻地站着,陈姜只好尴尬地笑:“大娘婶子你们忙,我们先走了。”说罢扯了陈百安离开。 确实尴尬,昨儿设了一天的灵堂,全村都来祭拜过了,唯独陈家没有一人出现。跟死人较劲是很跌份的行为,偏偏万氏说一不二,全家无人敢反抗。她亲哥去世都能不去,更别提前嫂子了。 陈姜不怕万氏,昨天也想让廖氏过来送份丧礼的,后来竟被舅奶奶缠得忘记了。 一边走,陈姜一边唉声叹气,想了又想还是对陈百安道:“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咱家还是应该上门磕个头的,这样吧,今晚就去,迟是迟了点,好在没过丧期。” “奶奶……” “别奶奶奶奶的了,”陈姜白眼翻给他,“都赶出来成两家人了,做事还要经过她允许,那以后还活不活了?舅奶奶就算不是亲戚,也是村里长辈,老宅怎样我们管不着,但我们不去磕头就是不懂事,人家会戳我们脊梁骨的。别忘了你是家里顶门户的,以后还要念书,还要娶媳妇,名声不能有差池。” 说着又翻他一眼,嘀咕道:“愚昧的古人,还没我懂得多。” 陈百安听得后一句话,嘿嘿笑了:“我是没小妹懂得多。” “那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陈百安干脆道:“反正你总不会为我坏的。” 陈姜白眼一个接一个:“我才没闲心为你好,我是为我自己,前后几千年,有一多半都是女卑时代,我倒是想自立自强呢,也没这个环境啊。你要是立不起来,就会带累我以后遭人闲话。” 陈百安又抓住了重点:“啥叫女卑时代?” 陈姜不翻白眼了,笑眯眯地牵住他的衣襟道:“女卑是不好的,你不用知道,你只须明白咱们兄妹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家人不分男女地位相当,现在不能仗着自己是儿子的身份就对妹妹呼来喝去擅作威福,以后更不能仗着自己是夫君和父亲的身份就欺辱嫂子,打骂闺女,凡事都得有商有量,互相尊重,这样才能家和万事兴。” 陈百安听着媳妇闺女又热了耳朵,低声细语道:“不会的,我啥时也没欺负过女子啊,咱奶奶也是女子,她还不是当家作主么,爷爷大伯也从来没说过啥,都听我奶的呢。” 陈姜摇头不赞同,长篇大论正欲脱口而出,转念想想说深了他也听不懂,便言简意赅道:“他们不说啥是因为兜里没银子,你以为他们想被奶奶管着么?看看三叔就知道了,挖空心思要卖侄女图啥?还不是图俩钱。” 陈百安没有立即接话,瞪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慢慢道:“有吃有喝的,要钱干啥?” 陈姜的白眼再一次翻上了天,要不是镇上距此地十多里之遥,不聊天也是闲着的话,她真是没什么耐心教导这位呆纯少年。 加快了步伐,陈姜拍拍荷包道:“我要钱就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你要爱吃那碜牙的粮食你就吃个够,我从今天起再不委屈自己的肚子了。” “姜儿,你要买粮食啊?去奶奶家买……” 陈姜还来及发火,他又道:“哦,不行,到时奶奶肯定会问咱的钱是哪来的。” 陈姜冷哧,心想算你没傻到家,便警告道:“你小心着点三叔,那事儿不算完,他觉着被我讹了二两银子心里定然不痛快,以后总还要出点幺蛾子的。” 陈百安不解,连连追问,可陈姜是没有力气再跟他解释了。 逢集的时候,大槐树村有牛车的农户会捞点外快,付两文钱便给带到镇南白水桥处,过了白水桥就进了凤来镇。 二十多里地,对于做惯农活的庄稼人来说并不吃力,多是约上几人说说笑笑一路走着去,只有存了农物想要买卖的人才会舍得花这两文。 陈姜本有心想坐坐牛车,可没破的银子人家找不开,兄妹俩又没拎什么重物,便硬是靠腿走了去。虽是农家姑娘,身体可算不上健壮,好不容易望见了白水桥,陈姜已是气喘吁吁一身大汗。 凤来镇每月十七逢集,十里八乡的人潮水一般涌入,背着挎着拎着自家攒下的货物,牵着牲口拉着孩子,把小镇本就不宽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开始了一场买卖大联欢。 跟着拥挤的人潮行走,兄妹俩路过两家酒肆,两家粮店,一家客栈,一家女红铺子,另有杂货吃食铁铺等看起来不那么像样的小店摊档掺杂其间,整条主街就差不多到头了。各铺里的伙计个个喜笑颜开,立在门口脆亮地招呼客人——指望着今天多赚几个呢。一条条巷子通向民居,此刻也被赶集人占据,路上站着的,地上蹲着的,讨价还价你来我去,摩肩接踵熙攘喧闹。 最热闹的地方空气实在不太好闻,酒味,菜味,人味,畜味,在燥热中混作一团,冲得人头晕目眩。对走了十里几近脱力的陈姜来说,能忍着不呕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强打了精神想瞧瞧货种,可挤不进人堆;想问问物价,声音又被瞬淹。 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陈姜考察还未果就不由自主地被挤到了集市尽头。这里铺头少些,民屋多些,间隙依稀可见白水河波光粼粼,柳枝儿若隐若现。 南边,有两家书墨铺子,北边有一家小茶舍。比起镇中那等热闹景象,这处可说是十分清净了。 陈姜抬脚就往其中一家书铺走去,陈百安紧随其后,问道:“姜儿,来这干啥,你不是要买粮食么?” 陈姜不答,几步进了铺子,离了阳光浑身顿感清凉。 小铺木架上放置成卷的纸张,板台上搁了几排书册,柜上摆了几款砚台,柜后挂了各式毛笔。一个青衣伙计正懒洋洋地看着他俩。 陈百安从没进过这类铺子,书啊纸啊看着很精贵的样子,顿时手脚都有些无处摆放,只能贴着陈姜不敢乱动。而陈姜正弯腰辨认一本书的封面,念道:“千……千字文。” 伙计笑了:“小姑娘还能识几个字,不错,正是千字文,五十文一本。” 陈姜头也不抬,又在板台上扫眼一圈,定住另本道:“三字经。” 伙计再次点头:“是,也是五十文一本。” 陈姜继续念:“幼学琼林。” 伙计惊了,站起来上下打量陈姜几眼,笑道:“哟,你认识的字不少啊。” 陈姜回头:“这本也五十文吗?” “对。” “那这三本我都要了。”说着她又溜达到木架边看纸,伸手轻轻碰了碰,“纸张最便宜的是哪种,是这种没裁边的麻纸吧?” 进门不过片刻,书就买了三本,这会儿还要买纸?伙计眼瞅着这粗布衣裳上打着补丁,头上松松扎了两个丫髻,下巴尖尖的丫头子,愈发觉得惊奇。 他惊奇的不是她买书买纸,素日在这里见多了贫家学子,宁肯不吃饭也要买笔墨纸砚的多了去了,说不准就是给她身后那少年买的;惊奇的是这看起来刚留头的小丫头不仅认识字,还一眼就看出了纸张的贵贱——麻,棉,竹,宣,不读书的人是分不出来的。 “是……一文钱两张。” 陈姜拧起了眉头:“还真是不便宜啊,你家为啥没有卖草纸呢?” “草纸?”伙计吃了一噎,不太高兴地道:“小丫头说笑呢,草纸那是烧给死人用的,怎能卖与读书郎,晦气。” 还有这种说法?陈姜心中一动,微笑道:“小哥见谅,不是存心犯这忌讳,家贫,又想让哥哥读书,便想着能省则省。” 伙计脸色好看了些,掌柜的经常交代他对待学子须得和气,不可以貌取人,贫家子里未必就不会有一飞冲天之人,说几句暖心的结个善缘,总归不会有坏处。 这女娃识字,说话又像模像样,不定家中长辈也是个读书人呢。这样一想伙计便不再计较陈姜的冒失,耐心道:“我家铺里最次便是这种麻纸了,虽粗陋了些,习字也是好的。你说的草纸只有东边何掌柜家的铺子有的卖,后街小杂铺也有,便宜倒是便宜,只是烧给死人的东西总是不大吉利,你家若叫这位小兄弟去念书,草纸定也进不得书院门的。” 陈姜笑眯眯地冲他抱拳:“多谢小哥提醒,我再给哥哥挑些笔墨。” 狼毫选了一杆,墨条捡了最便宜的,另加三本入门书籍,一共花了一百九十文。小银疙瘩递出去,换回更小的疙瘩并一吊铜钱,伙计数了钱出去,剩下的沉甸甸坠手的一大串就找给了陈姜。 拎了东西出门,陈百安又激动又疑惑,话都说不全乎了:“姜儿,这,这都是给我的?书啥的我也不认得,你咋识字?” “阎王爷教我的,”陈姜顺口胡诌,把他拉到书铺边的一条小巷里,左右看看无人,忙把那串钱塞进怀里,发现鼓鼓囊囊凸出个大包来,又取出塞进陈百安怀里,用力替他勒了勒裤腰带,道:“你可给我捂好了,集上人多,贼也多。” 陈百安哪里亲密接触过这么多铜板,硬邦邦往胸口一贴,肉皮都烫了。慌忙拒绝:“不行不行,我拿不住钱,小时候爹给我一文钱买糖,没走到村口就丢了,我我我真的拿不住钱,这么多,别没回村就丢了……。” 陈姜嘿嘿一笑:“没事,你捂着就行,我叫你拿你再拿,也用不着等回村,咱今儿就把它全花了。” “啥?”陈百安大惊,“姜儿你可别糊涂,这可不是十文八文,这可是……”他说不出来了,事实上他压根不知一吊钱有几多,付了几多,还剩下几多。 “八百一十文。”陈姜淡定道:“我荷包里还有一两,很多吗?这点钱连你上半年学堂都不够。” 陈百安舌根子都吓硬了,妹妹还真想让他去念书?那得要多少钱啊! 要开始花钱购物了,陈姜心情不错,接过陈百安手里的书,推着他走出巷子,向人声嘈杂处走去。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山下地没一样在行,所以无本的买卖我做不来,你也没那个技能,如今想赚银子就只有先投入,从小处做起,一点一点积累本钱。待我手里银子多些,置办些行头,我倒是可以考虑做一个行当,那做出名声来才真是个赚钱的生意,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了半晌,陈百安没有一点反应,陈姜侧头一看,只见他双手抱胸,腿脚僵硬,一双眼睛却在骨碌碌四下观望,极度防备的姿态仿佛在昭告路人,都离我远点儿,我身上有钱! 陈姜又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自在点,你这样子就是招贼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两更,这篇文挺长,慢慢写,慢慢看。 第14章 绿鬼是祖宗 陈百安太过紧张,听了劝告也放松不下来,陈姜没有法子,肚子又有些饿,只好将他拉至一家面摊舒缓一下。上去问清种类,直接要了两碗最贵的酱肉面,一人又加了个荷包蛋。 陈百安没反对,实在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怀里,一时一刻不敢分神,让坐就坐,让吃就吃,吃着面单手还捂着胸口,几次差点把面塞进鼻孔里。 转生几日,这是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陈姜把面汤也喝了个精光,这才摸着肚子,朝老板赞许地点点头。 手艺相当不错,比之后世用汤精调出来汤头好上百倍,下次上集还来吃。 老板会错了意,笑道:“承惠,二十四文。” 面条劲道,酱肉喷香,老板见这俩半大孩子识货点了他的镇摊之宝,还一人多添了一大块。一碗面十二文,在镇里面条界也算是贵族级别的了,可陈百安愣是没尝出滋味。 付钱时少不了一番撕扯,陈百安手臂铁箍似的,被陈姜打了两下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数完铜板立刻又恢复了抱胸姿势。 陈姜见他着实不好受,决心快些解决他的痛苦。从隔壁卖竹器的摊子上买了两个大号竹筐背上,顺着人潮由西向东,一路开启了扫荡模式。 米面菜种,盐糖酱醋,皂巾盆罐,针头线脑。在陈百安眼里,妹妹好似没有目标,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一条街挨着店顺着摊地买,一些压根无用的东西也被她爽快收入筐中,很快就装满了一个筐子。 铜板流水似地花了出去。 陈姜背不动,把陈百安的空筐换过来,又兴致勃勃地逛了布坊,一口气买下几块便宜尺头;逛了铁铺,次品歪把子刀具挑了两把;逛了肉摊,称了二斤五花三斤肥板和两斤骨头;最后到底没落下何掌柜的杂货铺,八文一刀的黄草纸要了七刀,十文一刀的白草纸也要了五刀,几乎包了圆。 何掌柜站在店门口望着那俩兄妹背着满满当当的竹筐,双手被草纸坠得直沉,晃晃悠悠远去的背影,捋着胡子纳闷,从没见过谁家办丧会烧这么多纸钱,这俩孩子好生奇怪。 蹲在路边休息的时候,陈姜给陈百安讲解:“这种白的是剪成铜钱形状撒了开路的,比黄的多一道漂白的工序,就贵了两文钱,也真是不值。要不是他店里没黄的了,我是不会花这冤枉钱的,反正写大字用,都一样。” 陈百安精神恍惚,似完全听不到妹妹说话,一只手仍捂着空荡荡的胸口,喃喃道:“都花没了,八百一十文都花没了……” 陈姜捏捏荷包:“没想到咱乡下的物价也不便宜,我还有好多想买的。” 陈百安一个激灵,忙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不能再买了,不能再买了呀!你…你咋不知道心疼呢?” 陈姜笑嘻嘻,拍拍竹筐:“心疼啥?钱又没丢,是换了东西的。晚上我吃白米饭吃五花肉,给你块银子你啃得下去么?” 陈百安是真真切切心疼,他没掌过钱,没花过钱,可是见过他奶拿一文钱都要命的模样,见过三叔三婶因为私房钱大打出手的模样,直觉便对钱有着紧张感和珍惜感。看着陈姜眼都不眨地花钱,他的心疼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陈姜见他不言语就知他想不通,也不想多劝,只道:“银子就是用来花的,不能花的银子和废铁没两样,走吧,咱们雇个牛车回村。” 白水桥边等活的牛车有好几驾,选了个长相憨厚的老车夫,开价八文。 陈姜没还价,任车夫将两个死沉的筐子抬上车。因为他是别村的赶车人,她又想要包车回大槐树村,这价钱一点也不贵。 陈百安本想说自己背得动,可陈姜一脸笃定又让他妥协了。大钱都花了,小钱也没必要再和妹妹起冲突,于是乖乖上去。 从没花过钱的少年初初树立起的消费观,起点就比一般人高。 牛车在乡村土路上行进,慢而颠簸,陈姜靠着竹筐每每想冲个盹儿,就被这种屁股震八瓣的颠法给打断了。 路真差呀,车真慢呀,回想前世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疾驰如飞的交通工具,她自有一番无人能懂的唏嘘。再看着对面的陈百安紧搂竹筐,不时摸摸筐中物品,脸色纠结与兴奋交织的模样,又不禁长叹一口气。 落后归落后,全新的生活还挺让人向往的。如果叫她在这里扎根养成,管好不安分的娘,教出顶立门户的哥,奋斗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她是十分愿意并欢喜的。 可世上总不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坏就坏在那些添乱的东西依然存在。它们会蹉磨她的心智,消磨她的耐心,影响她的决定,最终毁了她的人生。 扫货的开心只持续了一阵,想起这些烦心事,陈姜的心情又阴沉下来。 影子是发绿光的。 前世她只见过两只发绿的鬼子,一只缠了她五年,好不容易帮它完成心愿,将它送走投胎;另一只,直到自己死了才得以摆脱。 可想而知陈姜此世一睁眼就看见绿色的影子,内心有多绝望。它们哪里是鬼,分明是陈姜的祖宗! 绿影不会去投胎,除非完成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这还是那只陪伴了陈姜五年的小绿告诉她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作为一只鬼,它不再具备阳间能力,只能死死缠住唯一看得见它的人类。 绿影可以到处去玩耍,可陈姜逃不脱,无论藏到什么地方,只要影子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她。 绿祖宗也是孤独的,它大多时候都呈现长寿的单鬼状态,别的鬼魂来了又走,无法作伴。独自在人间与阴间的夹缝里游离久了,它们会痛苦,会变态,会迁怒陈姜,会想出损招来摆脱困境。比如陪伴了陈姜十几年的那只大绿,它总是很积极练习找替身什么的…… 狗血鸡血桃木之类的辟邪物杀不死绿鬼,大约只有强烈的阳光直晒能做到。陈姜试过,可她在多次头痛得死去活来后终于得出结论,绿鬼如果濒临灰飞烟灭,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不知道。摆脱绿鬼的唯一方式就是完成它们的心愿,此前还得护着它的鬼身安全,以免波及自身。 陈姜有时候会想,碰见这些死后绿光加身的东西,自己是缺了多少辈子的大德啊! 这一世又该如何?陈姜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趁影子年幼无知将她的心愿诓骗出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了,送她好好的去投胎,还自己一个清净的后半生。毕竟是个稚龄的乡下丫头,临死也不会记挂什么困难的事情。 陈姜这样一想,多少好受了一点。等过两天舅奶奶这个多管闲事的走了,自己得一鼓作气把影子拿下,再也不要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车快至村口,依稀可见村民两三个在前头走着。陈百安指了自家方向,老车夫就要将车继续赶进,陈姜从胡思乱想中脱开来,忙叫了停。 “姜儿,往家还有一里多地,反正给钱的……”陈百安觉得赶到家门口才不算吃亏。 陈姜快手快脚地跳下,付了钱,拖着筐道:“就到这里行了,大爷回家还要绕路,也没多收咱钱,谢谢大爷啊。” 老车夫被她客气得不好意思:“没事儿,筐子重,我给你俩送家门口去。” “不用了,真不用了,大爷您回吧,慢点儿。”陈姜坚决拒绝,蹲下将稍轻的筐背起,拎着几刀草纸掉头就往大苍山方向走。 “哎,姜儿等我。”陈百安无法,只好追上她,“你往哪儿走,还有老远呢,咋不让他送?” 陈姜回头向村口张望,“快走,咱们绕一点路回去,叫人看见我们买了这么多东西会有麻烦。” “为啥呀?” “你是不是傻?”陈姜觉得这个哥哥不止木讷,也真是傻,最简单的人情世故都一窍不通。 “人家问你,筐子里这么多东西哪来的,你怎么说?” “买的。”陈百安觉得理直气壮。 “脑子又不转弯了是不?哪来的银钱?” “……” 一提到钱,陈百安抿着嘴不说话了。 “说是三叔赔的,人家又要问为啥三叔要赔钱,你是不是还要把三叔卖侄女的事儿说一遍?说是你娘给的,人家会想分家前怎么不拿出来,这是对老人藏私啊,碎嘴的人往老宅一传,咱家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三婶也藏私。” “不止三婶,我猜大伯娘也藏,”陈姜按住性子跟他道,“可她们没分家,奶奶想要只管找个名目去要,我们家不一样,分家后传出藏私只会让人觉得咱们心歪,对名声不好。” 陈百安听懂了,点点头道:“知道了,不能说,不过…你咋老说名声名声的,你以前在大槐树下跟杜家春儿李家二妮打架都不怕名声啥的。” 陈姜无语片刻,僵笑道:“阎王爷跟我说的,要想以后过得好,名声最重要。” 陈百安也没傻透,嘴上说着:“阎王爷可真教了你不少。”眼神却流露出他对陈姜敷衍回答的嗔怪。 陈姜坦然道:“是教了不少,他还教我得了横财,一定要锦衣夜行,不然会招祸的。” “啥是锦衣夜行?” 陈百安的注意力很好转移,随便说个新词他的好奇心便按捺不住了,听解释时眼睛亮晶晶的,弄懂了含义便一脸恍然大悟,也许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少年该有的样子。 兄妹俩从山脚下绕了人烟稀少的南路回家,多走了将近一里地,肩膀磨痛了,手指也勒麻了。家里廖氏正在做晌饭,瞧见俩人背着大筐,歪歪倒倒地冲进堂屋,忙跟了上去。 “这是……你们买的?”廖氏看着十来刀草纸,两个满满当当的大筐,瞠目结舌。 “是啊,娘,都是当用的。”陈百安有些心虚,找补了一句。 “这是花了多少钱?你们……” “小钱,没多少。”陈姜甩甩酸痛的手臂,开始一样一样从筐里掏“战果”。 “米面各十斤,饴糖半斤,明儿烙个糖饼吃;没见有卖油的,我买了点肥板,自家炼一罐子,喏,装油的罐子我也买了;肉得吃快些,天儿热不能放,骨头炖汤吧;这一罐咸酱炒菜用,这一包是菜种,这一包是胰皂,这是绣线,绣架子,这是几条新布巾,这小木盆洗脸用,还有香脂,香包,荷包,头绳……” 随着越来越多的东西堆满桌面,甚至桌下,廖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至看到陈姜掏出一大包素绢花和几块颜色各异的布料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火气,出言训斥了。 “你这孩子,买的啥乱七八糟,啊?身上有俩钱胆子就大没边了!这,这都是啥,米面尽买贵的,够吃几天?那肉你知道天热你还几斤几斤的买?这绢花都是一样的啊,你有几个脑袋要戴这么多?你奶动不动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服气,看看你干的啥事,二两银子够咱家吃一年了,你咋想的?” 廖氏又气又急又后悔,她没想到陈姜手缝大到这个地步。当时怎么就怕了闺女,把二两银子给了她,哪里会想到闺女不知好歹,压根不拿钱当好东西,全给抛费了。 陈百安一阵紧张,他知道妹妹现在脾气硬,生怕一接娘的茬就要吵起来,忙挡在了陈姜身前,急道:“不是啊娘,买的都是当用的。” 廖氏一指绢花包:“当用?你给我说说这几十朵绢花当啥用?这些烧坟的纸钱当啥用?我就是死了也用不得你们给我烧这么多!” “不是…不是烧给你的。”陈百安嘴拙,一急就说错了话。 廖氏被他气半死,脱口道:“不是烧给我是烧给谁?烧给你爹?他收了你的钱也得骂你,合村孩子没你俩这么败家的!” 陈姜被这娘俩的对话逗乐了,推开陈百安面对廖氏,微笑道:“银子是三叔赔我的,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你看不惯,东西可以不用。” 第15章 不把你当白劳 廖氏被噎得险些吐血,半晌艰难道:“我是教你,姑娘家不能这样抛费,让别人知道你以后就难了。” 陈姜故作惋惜地摇摇头:“从前不教,现在我已经长成这种性子,你再来教不觉得迟了么?”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物,抬手扔给廖氏。 “亏我还念着你,不想要就扔掉吧。” 廖氏慌地接住,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支木钗。做工粗糙,钗头寻常,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就是小摊上卖的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木钗。 堵在喉头的话咕噜就咽下去了,廖氏捏着钗,心尖忽然颤了一下。酸疼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五脏六腑,一股莫名其妙的内疚从心隙间弥漫开来。 自从嫁入陈家,只有她往外拿嫁妆的份,婆家从没有人给她添置过一样东西,包括丈夫。在丈夫病重,婆婆哭穷不肯拿钱抓药的时候,娘给她的银镯子银丁香全都当了;衣裳还是出嫁时添的那几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连鞋子露底了想做双新的,也要被万氏念叨一个月。 这十几年,她生儿育女,儿女还不亲近她,伺候病秧子相公,做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被妯娌孤立嘲讽,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何不怨恨,如何不冷漠?如何不在遇见瑞郎,看见了人生另一种可能之后动了外心? 外心一起,想按捺下去就难了。她留下,不是因为舍不得儿女,而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陈姜吓到了她,走出去容易,想回来确实没有可能。于是她决定赌,决定等,赌瑞郎不会忘却对她的情意,等一个光明正大再嫁的机会。 可是陈姜,却送了她一支钗。这是什么意思,安抚么?她怕自己离开? 廖氏怔怔望着钗,突然转头奔出门去,不一会儿灶房里便传来压抑的哭泣。 陈百安惊慌:“娘生气了,你,你又跟她犟嘴,都气哭了。” “气什么呀,没事儿!”陈姜满不在乎地拎起肉骨,晃悠到灶房,见廖氏坐在炉膛前正哭得伤心。 她也没想到一支买绢花饶来的破木钗能把廖氏刺激成这样,到底是高兴呢还是难过呢?反正不像是生气。 “哭完了把骨头炖上吧,炖到晚上正好喝汤,哥太瘦了,得补补。”陈姜不想探究她的心路历程,只想赶紧把正事儿干起来。 骨头放上锅台,陈姜顺势在她身边蹲下,拍拍她的后背道:“你看你天天在家闲着也无趣的很,我给你找个特好的事做怎么样?不难的,论件计价,做一个一文的工钱,干不干?” 娘也不喊,语气就像对平辈似的不正经,完全无视廖氏的伤心。 正哭到半截,被她一句话问得哭不下去了,小手还在背后一拍一拍的,廖氏胸口又堵住了。 半尴不尬地回瞪她一眼:“胡说啥呢?” 陈姜从怀里摸出一朵绢花,笑道:“不是胡说,正经打算挣钱的好主意,你刚不是嫌我买了这些绢花么?镇上批发的…就是包圆的。我们只要把这玩意儿改造一下,再卖去镇上,我觉着一朵怎么也能挣个两三文的吧。” “啥?”廖氏赶忙抹抹眼泪,悲伤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要做生意?你才几岁,咋能做生意?”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陈姜挑挑眉,“你不会觉得咱家靠两亩地就能活一辈子吧?那叫穷一辈子。” “可……生意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要与人交道,要抛头露面,你三叔做了好几年,也是时不时会赔钱……” “嗳,”陈姜打断她,不耐烦道:“你不说三叔我不生气,拿我跟他比什么!我是要做正经生意,他是打着做生意的幌子从奶奶手里骗钱,指不定在外乱来呢,现在有奶奶护着他,等奶奶不在了,你擎等着他现原形吧。谁信他谁蠢。” 其实廖氏提完老三就后悔了,理亏事还没过去,又触闺女霉头,被暗讽一声蠢也只好吞下。 陈姜有求于她,见她沉默便温和了语气:“你不想过好日子,不想给你儿子攒彩礼?” 廖氏摇摇头又点点头:“娘也想,可是你俩还小……” 陈姜一拍膝盖,来劲道:“不小了,当家作主就在今朝了。我去看过,镇上女红铺子里的绢花都丑得很,素色的要卖六文一个,随意拼个红配绿的竟然敢卖十文,带钗子的更贵,想想一匹绢布也要不了几个钱,这简直是暴利啊!” 廖氏惊了:“啥?六文一个,这么贵你还买这么多!” 陈姜得意:“我当然不会傻得给铺子老板送钱,是在外头摊子上买的,那人说是自家婆娘闺女做的,料子差,做工也糙,本要价三文一个,我说包圆,他给我降到两文了。三十朵六十文,他还饶了些别的,绝对不吃亏。” 廖氏不明所以:“那,你想咋做?” “简单呀,我想花样你来做,先练练手试试水,用素绢花做底,添上些新鲜好看的装饰,跟镇上卖的丑货全不一样,保管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进眼里就拔不出去。一朵花至少能卖个五六七八文的,依着难易定价,光这三十朵就能小赚一笔,等卖完了咱们再自己做更漂亮的,价钱更高的。” 廖氏觉着她想得容易说得离谱,叹口气道:“你这丫头为你哥着想的心,娘是明白的,可你毕竟还小,想事情总不周全。你想想,绢花又不是啥非戴不可的东西,乡下人家买不起,有钱人家看不上,你一没摊子二没铺子,谁会花贵价买你的呢?亏了这六十文娘不会说啥,反正是你三叔给你的钱,就是糟心得慌,咱不是那能随意拿钱抛费的人家啊。” 陈姜刹时笑容全无,声音冷了:“你这是不答应?” 廖氏才刚刚觉得好过一点,被她突然的变脸弄得一懵,不由向后缩了缩:“也不是,只是……” “那就是答应了!”陈姜不给她打击信心的机会,快速道:“其实你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做,你要不想挣这一文工钱我就去找别人,李老二媳妇,杜春儿她娘,还有三婶,绣活儿好像都不错呢。” 廖氏没了脾气,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是一步退步步退,如今面对陈姜,身为娘亲的尊严已荡然无存。 “找……找旁人干啥呢,娘不要工钱,娘帮你。” 陈姜的脸色像六月的天,阴得快晴得也快,一听这话立时又嘻笑开来:“工钱还是要给的,现在家里是我哥俩儿当家,我可不能像奶奶似的拿你当白劳使唤。甭管我卖不卖得出去,该你的一文也不会少,你只管攒着当私房。待我以后生意做大,工钱还会涨的。” 廖氏听着这不成体统的大话,不知还能说点啥。熬着吧,熬着吧,她想,谁让自己对不起她。 晌午饭来不及拾掇精细的,粗杂粮再对付一顿。饭碗一推,陈姜便将刷锅洗碗整理物品的活儿派给陈百安,拉了廖氏进去里屋,拿了笔墨草纸,整整一下午没有露面。 太阳西沉,晚霞漫天的时辰,陈百安早把书本整齐放在床头,吃食用具一一归置妥当了,闻着灶房飘出的骨汤香气,他腹中擂鼓口水频咽,劈柴也失了力气。 廖氏慌慌张张走出,口中埋怨:“饭都忘了做,你也不知道喊一声。” 陈百安好奇:“娘,你俩这一下晌在屋里干啥呢?” 廖氏脚步一顿,抬手挽了挽鬓发,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妹妹的脑瓜子可比你好使多了。” 陈百安却是不知怎么半天功夫,娘就夸起妹妹来了,也不深想,只憨笑道:“她被阎王爷开窍了,脑子肯定好使。” 廖氏顿时脸色大变,上去就捶了他一下:“不许瞎说,以后不许在人前说你妹妹遇见阎王爷啥的这种话,听见没!” 陈姜在窗后站着听母子对话,指间拈着一朵银线镶边,粉瓣褐蕊的新绢花迎着天光欣赏。心内感叹,廖氏的女红真好啊,一丝冒线走线都没有,蕊心极小都能绣得细致,瓣上银线更是压得跟机器贴边似的,这一文工钱花得太值了。 三个时辰,成果当然不止这一朵。她回身收拾床上的绢花,针线,方纱,碎布,心里盘算着明天是不是自己把做饭的活揽过来,好让廖氏全力加工。 手艺加创意,何愁捞不成本金。陈姜信心满满,愉快地哼起小曲。 “老鬼!老妖怪!你给我滚出来!姜儿不过是个孩子,你竟然狠心下这毒手,有本事你冲我来!” 窗外远远传来叫骂,声音熟悉,气势惊人,情绪却不同之前看好戏时的半乐半怨,气急败坏不加掩饰。 陈姜悄悄从窗格望出,飘在篱笆院外破口大骂的老妇人正是舅奶奶,影子萎靡不振跟在一旁嘤嘤哭泣。 “你这死无葬身之地的老鬼怪,你不积阴德,注定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再不还姜儿身体,我老婆子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一状,请阎殿老爷派阴兵来打得你魂飞魄散!哼!不要以为洒几滴狗血咱们就怕了你!” 不怕狗血你倒是进来呀。陈姜笑眯眯继续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出去,到夹道取了还剩小半碗的黑狗血,直直冲着舅奶奶走过去。 边走边道:“哎呀,我怎么又觉得阴冷阴冷的呢,咱家这住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离坟圈子太近。” 陈百安扔了斧头正在洗手,回头接道:“坟圈子都在山上,这片可没有。” 影子看见陈姜端了那碗,吓得连连尖叫后退,舅奶奶却不知厉害,梗着脖子道:“怕啥,咱们已经成鬼了,我就不信她能再让我死一次!” 陈姜五指尽插碗底,抽出带起一阵腥臭。舅奶奶闻到气味,整个鬼立时不太好了,想退却已来不及。 “你占了姜儿身子,我就也是你的长辈,你敢……啊!” 五指握空,发散一弹,黑狗血如暗器般精准射入舅奶奶鬼身之内。炸开,渗透,蔓延。 在一老一小惨不忍闻地鬼叫声中,陈姜淡定地将剩下的那些沿着篱笆院,屋侧房后一圈都弹了一遍。 回来把碗递给陈百安:“明天去结钱,再买五文钱的放在家里备用,洒上几滴就觉得不冷了。” 陈百安搞不清她的路数,以为她真的冷,便关心道:“大伏天咋会冷呢,我热得都想把头插缸里,小妹你是病了吧?” 黑狗血对鬼的伤害简单粗暴——就是疼。陈姜上辈子心情不好时经常用这招对付那些死缠烂打的东西,教训一回,老实一阵。 但缺点也是仅限于疼。当它们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时候,还会死皮赖脸贴上来。 鬼的脸皮都厚,也许是因为剥去了人的身份,脱离了人的社会,礼义廉耻那些就不需要了。所以对它们客气是没用的,它们不会感恩,只会得寸进尺。 舅奶奶的现身提醒了陈姜,还得给她磕头去呢。于是拉了廖氏细细分析了一番其中利害,也不管她愿不愿意,硬是让她代表陈家二房按村里规矩去给陆家送去了一份丧仪。 待廖氏回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陈姜便知陆家还是很会做人的,收了丧仪,也就说明记下了了二房这份心。 吃着白米饭,嚼着红烧肉,喝着大骨汤,听着惨叫声,陈姜吃了一顿舒心的晚饭。 第16章 万氏上门发难 在老宅肉食吃得不多,但凡吃上一次,当厨的人都得使尽浑身解数做出花儿来,务必使得家人吃得一根肉丝儿也不留才行,谁敢糟蹋食材浑做一通,万氏能把她脑仁儿骂沸了去。 廖氏常年在婆婆的挑剔下,也算练出了厨艺,那油汪汪鲜亮亮的五花肉一端上桌,陈百安闻着香气就先干了一碗白饭。 不知多久没吃过肉了,更不知多久没吃过白米饭了,三人各自埋头,沉浸在油润五脏庙的好滋味中。陈百安和廖氏在老宅养成的习惯,荤菜夹得谨慎,一锅米饭连同锅巴倒是吃个精光。剩下大半的五花肉都便宜了陈姜。 二斤多的肉没有全烧完,廖氏舍不得,硬是留了一小半说是明天上山挖些土芋头配着烧再吃一顿。 陈姜摸着鼓胀的肚子,看着桌上的大骨汤,笑道:“我是吃撑了,这汤你俩喝了吧。” 陈百安道:“我也吃饱了,不如留着明早喝。” “明早味道就不好了,现在就喝,补身体增力气的好汤可不能浪费,你…你先喝。”陈姜有心拢着廖氏,便把海碗推到她跟前,看她垂下眼帘,嘴角抿出了小小的弧度。 油灯摇曳,气氛和谐,此情此景才算有了些一家人的味道。 就在此时,篱笆栏突然嘎吱响了一声,有人进了院子,大嗓门叫道:“老二媳妇!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廖氏先前还露了一丝笑意的脸瞬间僵了,与陈姜对视一眼,轻不可闻吐出俩字:“你奶。”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陈姜反应过来,万氏已经蹬蹬蹬几步踏进堂屋,第一眼不看三人,而是向桌上扫去。 陈姜面前的海碗里还余着一块肉,碗边泛着油光;廖氏面前的海碗里横着一块大骨头,汤水白而浓香。剩下几个空碗吃得十分干净,显然这一家子刚刚饱食一顿。 万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刀子一样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剐过,最后落在廖氏身上。 廖氏忙起来低眉顺眼朝她弯了弯身:“娘来了。” “啪!” 谁也没想到,万氏进门就发难,如此爽快如此突然,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廖氏狠狠一记耳光,直将她的脸打得偏向一边,身子跟着踉跄。 “奶奶!”陈百安慌地站起,叫了一声,却不敢上前。 陈姜没动,暗暗揣测,她怎会此时过来,难道是知道了自家去陆家拜祭的事? 万氏扯了廖氏,一手指住她的鼻子大骂:“长本事了啊廖雪英,我就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贱人,分家没几天,这就拿着骗老陈家的银钱大吃大喝起来了!过不得苦日子你就拿着休书给我滚,滚回你廖家沟丢人现眼去。自己不要脸面,还把老陈家的种一个个都带歪了,上门打长辈,骗钱,赶明还要杀人放火,都是你这丧门星教出来的败坏精!” 当着儿女的面被婆婆摔耳光指鼻子,廖氏不反抗,也从没反抗过。 “吃肉,喝汤,拿我的银子糟蹋祸败,你哪来的狗胆啊廖雪英!”她骂几句火气愈盛,一把推开廖氏,扑到桌上猛地一扫胳膊,叫道:“吃,我叫你吃!” 一阵稀里哗啦,碗碎汤洒,大骨头弹了个跟头,黑乎乎脏兮兮的躺在陈姜脚下。 “吃啊!填你那死人窟窿啊!”万氏凌厉地喊着,烛火映照她恶狂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像厉鬼一样。 万氏并不高壮,身材较之一般农妇还略显瘦削。可比她高些的廖氏在她面前,气场弱得就像刚出生的小鸡仔,弓腰驼背低着头啜泣,端得一副逆来顺受样儿。 万氏砸了饭碗,对于他们吃肉的怒火并没有缓解半分,反而越烧越旺。老宅天天吃糠咽菜,这个贱人不但敢干出骗钱的事来,还敢买肉,当得了横财胡花呢! “把二两银子拿出来!”她怄着眼盯住廖氏,那俩小的根本不放心上。 “啊……娘,不是……”廖氏语无伦次。 万氏一拍桌子:“不是啥不是?买肉填窟窿了,给自个儿贴膘了是不是?” 屋里光线昏暗,万氏说着话四处打量起来,这一看不要紧,愤怒几乎快要顶破天灵盖。 “好哇!”她疾步走到墙角,拨开一袋粮食,声音拔高了两个调:“还买了细粮,好哇你廖雪英,你这是拿我的银子撒欢儿了啊!” 再瞧见陈百安床上的书本,床下的草纸,表情已扭曲到了极致,回头拿手指恨恨点着廖氏,没说话,又向里屋奔去。 廖氏哆哆嗦嗦偷眼看向陈姜,自打万氏进门,打骂摔砸,她就坐在原位,四平八稳面无波澜,眉毛都没动一下。 万氏进里屋,定然会搜出那些尺头绣线绢花,自己下场会如何,恐怕挨顿打都是轻的罢。 廖氏作难,恨不得立时死了去,二两银子不是她要的,也不是她花的,可她无法开口,更怕陈姜开口。一旦阻止万氏,势必要带出她和老三合伙卖闺女的事,以万氏的脾气,就算她为保老三不要银子了,自己也难逃迁怒。 要不然,就让她把东西都拿走,剩的银子也给她,先送走这尊大佛再说…… “奶奶。” 陈姜在万氏即将踏进里屋时开了口,吓得廖氏一个激灵。 “那屋里黑,啥也看不见,要不要我给您点盏灯啊?”陈姜慢悠悠起身,朝壁角挂着的破灯台指了指。 万氏厌恶地看她一眼:“拿进来!” “好咧。”陈姜答应得干脆,走过去的步伐却依然是慢悠悠的,边走边道:“奶奶,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嘛,您是长辈,想要我家啥东西,说一声,我给您送去就是。您这来家又砸又打又翻的,传外人耳朵里,不定怎么编排老陈家子孙不孝顺的闲话呢。” 万氏先是眉毛一竖气道:“说啥呢?”紧着又是一愣,这丫头说话咋怪里怪气的? 陈姜走到灯台边,却不伸手去取,缓缓道:“我说,奶奶您来我家,是想要啥?是想要……三叔的买命钱吗?”说罢扭脸对着万氏咧嘴一笑。 灯下本是合屋光线最好的地方,可陈姜目光阴森,言语骇人,笑容既不天真也不灿烂,像是被逼着笑似地露出几颗白牙,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显得僵硬,虚假和诡异。 万氏后颈立刻浮了一层白毛汗,不能自制地打了个寒战,几天不见,姜丫头看起来咋这么瘆人呢? “啥买命钱,你三叔咋了……你把话说清楚。” 停在里屋门口,万氏凌厉的气势消退了些许,心也七上八下乱跳起来。 这几天老宅不安宁,老三跟他媳妇一天三顿地闹架,万氏隐隐觉得是与陈百安打他的事有关,可老三却一口咬定是个误会,任凭她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头绪。早想来问问廖雪英,又偏偏这阵子正忙老闺女说亲的事,这才耽误下来。 若不是今日三媳妇偷偷跟她说了廖雪英从她那骗走二两银子的事,她几乎要把这事儿给忘过去了。为啥骗钱,三媳妇说得含含糊糊,只说老三把廖氏得罪了,她是顾着家中名声,怕闹开不好看才给银子息事宁人。老三和廖氏娘仨儿有什么过节万氏弄不明白,但看这一家三口欢蹦乱跳满嘴是油的模样,马上断定廖氏骗钱罪名成立。 虽然她很不满三媳妇藏私房钱,但既然说出来了,这二两银子就等于孝敬进了她的口袋。廖氏买吃买喝胡花乱费的,就是她的钱!也不知还剩多少,简直狗胆包天,不剥廖氏一层皮下来,难消心头恨啊。 万氏本已打定主意拆了二房大闹一场,可此时听了陈姜的话又忐忑了,这里头到底有老三啥事? 陈姜见她眼神精光灼灼,脑中不知在转些什么,不紧不慢开口道:“看来三叔没跟奶奶说实话啊,不过他不敢说也正常,奶奶这么重规矩懂礼法的人,要是知道他害了人命,还不亲自绑了送去衙门?” “啥?” 万氏扶着门框,霎时心头一凉,那晚陈百安在老宅闹事时说的话突然浮现脑海,害了人命一说已是第二次听到,难道老三真做了什么坏事瞒着家里? “你说啥,谁害了人命?” “三叔啊。”陈姜轻笑,歪起脑袋故作童言无忌状,“三叔害死一个人……” “姜儿!”廖氏忍不得了,眼见陈姜就要说出事由,慌忙出声阻止,望向陈姜的目光尽是恳求,“别瞎说,吓着你奶奶了。” 万氏阴着眼瞪住陈姜,咬着牙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混说八道,编排长辈的不是,该掌嘴的!” 陈姜把影子的那点无知和泼皮劲学了个十成十,撇嘴哼了一声,不服气似地道:“我才没有胡说,三叔害死一个人,就埋在山洼子里,我亲眼看到的,现在肯定还埋在那里呢,奶奶不信就去挖挖看啊!” 万氏不止心凉,身子也凉了半截,她想冲上去甩陈姜俩耳刮子,可双腿却似千斤重,抬也抬不起来,只能连声道:“胡说!你个小贱丫头胡说,我撕你的嘴!” 陈姜瞄了一眼廖氏,见她微张着嘴,惊讶又拼命想掩饰的样子十分好笑,于是便呵呵笑了两声,道:“奶奶可不能撕我,我病还没好呢。因为我看见三叔杀人,他把我推下崖台子,摔得我半死,钱郎中说我脑袋里还有血块没消,所以三叔才赔了我二两银子来的。” 陈姜的话就像一根线,串起了万氏心中所有的疑惑。陈百安为什么会打他三叔,老三媳妇又为什么会送给廖氏二两银子,原来都是因为陈姜看见老三杀人了…… 潜意识里,她相信了陈姜。因为她了解她的三儿子,最最精明不过,打小就是不肯吃亏的主儿,偏偏又生了张抹蜜的嘴,家里活计干得最少,从她这儿得的好处却最多。三言两语能哄得别人乐开花,想占他一点便宜却是绝无可能。 老三敢杀人,万氏不愿意相信,可他无缘无故怎会送钱给廖氏?怎么想都很像是封口的钱啊! “我的天爷……”万氏膝盖一软,倚着墙壁滑倒在地,廖氏忙去搀扶,被她推开。也不抄家了,也不要银子了,只顾怔忡地看着陈姜,脸色灰白。 “姜丫头,你可不能编这样的瞎话来哄我,你奶奶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吓唬。你三叔…我一手带大的,他苛是苛了点,可干不出害命的事啊,你年纪小,说这些话不能是真的,看错了对吧?你是看错了呀…这瞎话传出去是害你三叔,戳你爷奶的心窝子啊!” “我没传出去啊。”陈姜一脸无辜,灯台也不取了,又踱到桌边坐下,居高临下看着万氏:“这事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连我娘都没告诉,是娘看我摔得一头血问了几句,我只说三叔推我,可没提他杀人的事。我娘去找三叔说理,他竟然拿了包毒药骗我娘说那是给我治脑袋的药粉,幸亏被钱郎中闻出来了,不然我被灭口了,我娘就变成了害闺女的凶手,上哪儿说理去?三叔这一招可是毒透了啊!我向他要二两银子赔偿,多么?” 陈姜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晰而缓慢,确保万氏听得真切,理解得透彻。 万氏几乎要昏过去了,说来说去老三这事儿似乎已经落了实锤,他杀人了,还想灭了侄女的口,还想嫁祸于二嫂…… “所以,三叔杀人这事儿现在已经有四个人知道了,我,我哥,我娘,还有你啊奶奶。” 陈姜补上一刀,万氏抽着嗓子啸出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7章 打扮打扮参与劳动 从陈姜说话起就扮木雕泥塑的廖氏母子这会儿回过神来,赶紧上前给老太太掐人中捋胸口。 两人偷瞄陈姜,见她根本不关心万氏死活,怡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脸上挂着阴险的笑,阴险中还透着一丝狠辣。 尽管已看过多次这张稚嫩小脸上出现不合年纪的古怪神色,但这一回再次吓到了他们。不约而同转头不敢再看。 陈百安想,她编瞎话咋能编得这么顺溜? 廖氏想,这是把自己摘出去了? 万氏清醒过来,一刻都不想再留,挣扎着非要回家,廖氏让陈百安送送,她也拒绝了。 临出门时,她再看一眼陈姜:“姜丫头……” 陈姜微笑:“奶奶放心,毕竟是我三叔,钱郎中那儿我都没提一个字,只说是我娘买错了药。” 万氏竟然感激地冲她点头,眼泪水都泛出来了,没再说什么,跌跌撞撞自个儿回家去了。 万氏一走,廖氏沉不住气了:“这咋办?姜儿你编这些瞎话瞒不过啊,你奶回家一问就知道你骗她了。” “我骗她什么了?三叔没杀人?没给我下药?”陈姜踢踢地上的碎碗,冲陈百安努嘴。陈百安心领神会收拾起来。 “杀人是事实,只不过没杀死,下药也是事实,只不过没成事,”陈姜朝她耸耸肩,“唯一的瞎话就是把你给说成好人了,这你还不高兴?” “你……”廖氏的脸孔迅速涨红了,“可是你说啥山洼子埋人的,他们去挖不到咋办?” 陈姜笑得奸诈,“挖呗,挖不到就是被三叔毁尸灭迹了,他没有灭掉我的口,自然怕我把埋尸地点说出去,怎会留着那尸体给人挖嘛,傻!” 廖氏无语,陈百安在一旁也听呆了,本是一件卖人的事被陈姜胡说八道一通,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杀人案。 “没事儿,别瞎担心了,三叔一子错满盘输,无论他怎么狡辩,赔我二两银子是真的,心里没鬼干嘛赔我银子?就这一条,奶奶就不能信他。他要是聪明,装个孬混过去也就罢了,反正奶奶不会把丑事外扬;若是他不甘心想闹大,我一百个后招等着他呢!哈哈,想到三叔浑身是嘴说不清的样子,我还真高兴!” 廖氏母子对视一眼,一起决定放弃讨论这件事。陈姜吓走了万氏,保住了银子,满腹心眼一脑子诡计,他们自问没这本事,也没有管教她的能力。 陈百安把碎碗扫出门外,舀水刷锅。陈姜笑嘻嘻地起身,准备出去看看那两只鬼的状况,想起一事又回头对廖氏道:“三叔被逼急了,一定会把你的事说出来,你打算怎么应付?” 廖氏蓦地揪紧了衣襟,抿紧嘴唇不知如何回答,没想到,闺女也知道老三知道。是啊,老三知道,他万一豁出去到处乱说…… “三叔有证据么?”陈姜假装看不见她的窘迫,平静地问。 廖氏摇摇头,又惶惑地欲言又止。 几年前瑞郎与她在村尾祠堂后头说话时被老三看见过一回,谁知他就记在了心里,哄自己卖闺女时故意用了赵家名头,她也就傻乎乎地拿出了玉佩,被他抓住了把柄。这算不算证据? “玉佩?” 廖氏难堪得不行,脑袋都快垂到胸口,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陈姜叹口气:“就这点脑仁儿,还想寡妇二嫁呢,诈你两句什么都说,你总有一天会被人骗得连自个儿都卖了!” 廖氏羞怒,不想听她说话,掉脸就走,被陈姜一把拉住袖子。 “幸好,你遇见了我……生了我这样一个得阎王爷开过光的孩子。”陈姜一脸让人讨厌的自得之色,笑道:“送你四个字,死不承认。懂么?谁敢往你头上泼脏水你就大闹,到村长家撞墙去,到大槐树下上吊去,会么?玉佩拿来给我吧,你保不住。” 天下没有哪家闺女会跟娘亲说这样的话,这样露骨,无赖又无耻的话。陈姜不但说了,还说得坦率自然,完全不觉教自己的娘耍泼闹死有什么不对。 廖氏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想得脑仁儿发疼,最终得出结论,一旦事发,不按闺女说的做,就只有死路一条。尽管犹豫不舍,她还是在早起后将玉佩放在了陈姜枕边。 陈姜这一夜,难得深眠且无梦,睡得无比舒服无比香甜。俩鬼窜逃不知所踪,黑狗血的震慑力至少还能维持一天。 睡饱睡足精神好,虽然没有喝成骨头汤,但头一天的红烧肉还是给人注入了活力。菜色仿佛一夜就褪了去,三个人的脸蛋都有了一丝光泽。 吃了早饭后,陈百安被指派把院东的地翻出来,种上菜籽;廖氏拾掇完屋子便继续按陈姜的要求缝制绢花。而陈姜也决定打扮打扮参与劳动——去溪沟子把一家人的衣裳洗了。 破箱子里扒拉半晌,拢共三四套能见人的衣裳,除了补丁棉衣就是补丁褂裙,连一件齐整的都挑不出来。整个夏天,也只有身上这一套袖子补过,裙边补过的青色薄布衣能穿出去。家居服嘛,就是一身廖氏给做的短褂长裤,在家换洗可以,不能见外人的。 新买的尺头是有,现做也来不及,陈姜放弃了。只把衣裙整了整,细细梳了两个丫髻,没有挽成包头,而是编成辫子垂在两侧,选了一粉一黄两朵绢花,一边戴上一朵。 装扮完毕对着水缸一照,十分满意这等土俗的形象,跟廖氏打个招呼,端着木盆棒槌就往溪沟子去了。 半路遇见同去洗衣的杜春儿,浓眉大眼个矮微胖,是前陈姜玩得最近的小村妞之一。之所以说玩得近而不是玩得好,是因为这俩人凑一块编排别人时就要好如亲姐妹,彼此发生矛盾时撕破脸打架对骂也是常有的事。 杜春儿一见她就咋呼起来:“姜,好几天没见你了,去哪儿了?” 陈姜冲她露个笑脸,一手揽着盆,一手做作地摸了摸头发,“没上哪儿,天热,在家躲太阳呢。” 杜春儿目光定在陈姜脑袋上,咯噔一下不吱声了。 两人一同朝前走着,杜春儿始终偏着头仰着脸,牢牢盯住陈姜头上那两朵绢花,嫉羡神色不加掩饰。 水塘边已经汇聚了不少媳妇子女娃儿,嘻嘻哈哈笑着说着,棒槌砸得水花四溅。陈姜端着盆刚要过去,被杜春儿拉住了。 “姜儿,你头上的绢花谁给的?” 陈姜斜她一眼:“谁会那么大方啊,我自己买的。” 杜春儿不信:“少骗我了,就一朵素的还是那个陆小姐赏的呢,这样添了色绣了花的咋可能是你买的,你一文钱都没有。” 陈姜嘿嘿一笑,“你就说好不好看吧,如果你有钱想不想买?” 杜春儿嘟着嘴道:“好看,真好看,黄的那朵最好看,瓣瓣上绣的是个啥?桃子么?我要有钱我也买,买比你这还好看的。” 陈姜满意了,挣开她的手,径直朝洗衣队伍走去,扬开嗓子高声道:“你说好看我就放心了,实话跟你说吧,这绢花是我家做来打算到镇上去卖的,你想买,我便宜点卖给你嘛!” 塘边听见话音的女子统一转过头来,就见到陈家二房的那个坏嘴小丫头甩着两条小辫子,戴着两朵俏绢花,轻盈盈地走过来了。 “哟,姜丫头今儿也来洗衣裳,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冯家媳妇余氏快人快语,张嘴就讽了陈姜一句。 几个女子低低笑起来,其中包括老宅的大堂姐陈稻。 前陈姜懒得很,不催着骂着从不主动干活,以前在老宅,万氏骂她懒驴上磨屎尿多的类似言语,村里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也都知道她是真懒。例如洗衣服这种经常“露脸”的活儿,妇女们就从来没见她做过。 陈姜挂着微笑,也不回嘴,找了个空儿蹲下来。泡上衣裳,拎出一件来搁在平石上,学着别人的样子用棒槌使劲捶砸。 没有皂角,有人用的是草木灰,看着糟邋得很。大部分人还是纯水洗,棒槌捶捶清水荡荡就算洗干净了。陈姜昨日买了胰子,可那小小一块就要十几文,她暂时舍不得拿来洗衣裳,于是也入乡随俗地“清”洗了。 她不搭腔,余氏却不打算放过她,又道:“你娘呢?病啦?不然咋舍得让你这精贵人儿出来干活?” 女子们又笑,陈稻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姜略微回忆一下就明白了余氏难为她的原因。只不过是有一次余氏的五岁小女儿兰花穿了双姥姥给做的新鞋,前陈姜看了眼红,上去踩了一脚,还挖苦小姑娘乡下土丫装精贵人儿,被余氏听见上门去闹了一场,万氏因此打了陈姜两巴掌。从那以后,她除了懒名远播,眼皮子浅也成了标签之一。 陈姜暗叹,影子成为一个没家教的丫头子,廖氏功不可没啊。 捶完衣裳,放进水里清着,陈姜努力让自己笑得纯善,抬头对余氏道:“余婶子说哪里话,原先家里奶奶利落,伯娘婶子堂姐们都能干,我仗着自个儿年纪小眼里没有活儿,也不咋会干活。如今我们分家出来,啥都要靠自己了,我娘再心疼我也得为生计操心啊,我要还跟从前似的,不替她分担些家务活儿,就太不孝顺了。 一番话说得软和又周全,听者无不讶异,前几天还看见这丫头在村口跟二妮叽叽喳喳吵架呢,一转眼咋变这么懂事了? 余氏尤其惊奇,打量着陈姜像不认识她似的。一时间塘边除了哗哗水声,竟没人说话了。 只有杜春儿不关心这些,她硬挤在陈姜身边,衣裳也不洗,一个劲伸手去摸陈姜头上的绢花,小声嘀咕着:“真的假的,这么好看的绢花是你家做的?” 陈姜可没忘了她来干活的目的,轻拍了春儿的手道:“别摸了,都跟你说了这是我娘做的,一会儿你去我家看看,有喜欢的我便宜卖给你。” 杜春儿不满:“自家做的还要我钱啊?” “当然了,”陈姜又提了声音,“针线布料都是花了本钱的,我娘晚上绣花,不睡觉眼睛都熬坏了,我要了两朵戴都被我娘好一顿说斥,就指望到镇上能卖俩钱,一家人要吃要喝,还要给我哥哥攒着娶媳妇呢!” 她故意说得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样子,果然引来些年纪大的妇人善意的笑声。年纪略小的听到娶媳妇,纷纷别了脸作羞涩状。 不过,这些人的目光也都被成功吸引到陈姜的头上。陈稻远远看着,心中疑惑,这个好吃懒做泼皮似的堂妹,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房家进门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刘氏眼睛一亮,脱口便道:“这花样的没见过,好别致哟。” 陈姜取下右侧的黄底金边缀桃心的绢花,隔着一个人大大方方递给刘氏,道:“嫂子是说这朵么?” 刘氏赶紧擦擦手接过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哎哟,是好看,婶子绣活真好啊,瞧这一圈小桃子绣的,别致,这是咋绣的?” 她身旁的另一个妇人也探过头眼睛不眨地看着,艳得很,年纪大一大都戴不出去,可女人们谁都不会承认自己配不得这艳色的。 陈姜笑道:“这些绢花的样子别处买不到,只有我家才有。嫂子想学就到我家去,叫我娘教你,我是不会的。” 刘氏手顿了一下,忙把绢花递回:“我手笨,学不会,这是你家用来卖钱的,也不能教人。” 陈姜笑意更深:“没事的,我家花样子多得很,教出去几样不妨事。” 绢花可不是什么长久的生意,这年头的绣娘稍微带点钻研精神就能模仿出来。陈姜肚子里的花样再多,也不可能永远奇货可居。 这时候余氏又插话了:“姜儿,你家咋要做生意了?分家你奶没给口粮吗?” 堂姐陈稻微微抬眼瞄了过来。 第18章 这生意做得 陈姜没有半点怨怒愤恨的表情,自若地道:“给了啊,奶奶可没亏待我家,该给的都给了,要不然哪来本钱做这绢花嘛。我家劳力少,光指着田地吃饭肯定不行,以后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我娘说苦累不怕,娘仨儿一起好好做活儿,能攒一点是一点。” 妇人们交头接耳说起小话来,议论些什么陈姜听不真切,不过从神情上看,她们是在赞同她。 甭管廖氏在村中风评如何,毕竟是死了相公的可怜寡妇。两个孩子没长成,孤儿寡母的就被老陈家扫地出门,村中人大多对他们是抱有同情心态的。比起陈姜平日的“没家教”言行,众人背后议论更多的,反而是老陈家。 陈姜今天两番言辞,使得许多妇人对她改观,同时暗暗感叹,看来分家后陈家二房的日子不好过啊,这吃过苦头的孩子不用大人教,自己就懂事了。 陈姜展示绢花的目的已经达到,快手快脚把几件衣服洗净拧干,端起盆先对杜春儿道:“你去不去我家看绢花,明天可就要全拿去镇上卖咯。” 杜春儿忙道:“去去去。” 陈姜又冲众人点头:“婶子嫂子姐姐们,你们洗着,我刚学做饭,前天还做了一顿夹生的,今儿得早些回家备一备。” 这回几个妇人没有遮掩地笑出声来,王家婶子打趣道:“姜儿可别把灶房烧了。” 语气是不带恶意的,陈姜就顺她们的意作害羞状跑了,身后更是笑成一片。 待她跑远,王婶子感慨道: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 有人使了个眼色,王婶子就不言声了。陈稻低着头一声不吭,手下的衣裳快被她搓烂了。 那天下午,杜春儿顶着烈日炎炎,忍着满身大汗,执着地在村里窜了一大圈,在每一个有女性的家庭里停留,嘚瑟,骄傲离去。只为了展示她发鬓上那朵粉底银边褐蕊的三瓣绢花,和手腕上一只轻纱托素蓝布的腕花。 是腕花,虽然她认为和头上戴的差不多,可陈姜非说这是腕花,只有京城贵人家的小姐才会戴的稀罕物。 杜春儿脑子不咋好使,但爱慕虚荣的劲头和前陈姜是一模一样的,一听京城小姐立刻晕了头,也不管和她同为村妞的陈姜是如何得知的,只管兴高采烈地戴上,热情十足地串门儿去了。 廖氏心疼地道:“那两尺纱就六十文钱,裁下来做不了几十朵,还得抛费些边角,你就白白送她一朵?” 陈姜没个正形地跪在床边,腿边放着化墨的碗,捏着毛笔在草纸上画了只蜻蜓,“这是一种广而告之的手段,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她那绢花不是给钱了么。” “绢花你也没收她几个钱,原先你不是说卖十文,咋地五文就卖给她了?” 陈姜看着廖氏手下不停地绣着边,嘴里还在不住唠叨,轻笑:“五文她都不知是怎么从她娘那儿骗出来的呢,听说还挨了几巴掌,乡里乡亲的,别太黑了。” 廖氏叹口气:“这素花看着是不值钱嘛,料子也差,可是按你说的绣点东西,衬个纱托,一下就变样了,我看镇上卖的也没咱这好看,我自个儿做的我都舍不得卖便宜了。” 陈姜朝床后的墙壁看了一眼,道:“一文工钱嫌少不?” 廖氏立刻摇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挣钱你掌着就是,娘没有想要。” 墙壁上,一个绿莹莹的鬼脸慢慢探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看陈姜,又转眼看到廖氏手上正做着的黄绢花,鬼眼里两团小绿火蹭地燃烧起来。 “娘啊,这么漂亮的绢花,我要,我也要啊!” 陈姜对着房顶翻了个白眼,黑狗血半天就失效了? 影子飘进屋来,趴在廖氏膝盖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绢花,气鼓鼓地道:“为啥要给杜春儿那个大傻蛋,她长得又黑又矮又胖,根本不配戴那么好看的花,居然还戴了两朵,你们脑壳都坏掉了,有好东西不自己留着,给那丑鬼戴出去显摆,气死我了!” 陈姜明白了,影子是看见杜春儿在村中嘚瑟受了刺激,这才不顾狗血威胁愤而归家的。 无论影子如何不甘嫉妒,绢花也没她的份。舅奶奶不跟来唆使,陈姜也无心再把她赶出去,放任她跟着自己诉说杜春儿的种种劣迹。 陪廖氏做了一下午手工,听了一下午的坏话,放出去的杜春儿不负她望,在傍晚时分就引来了好消息。 第一个上门的是李二妮,影子的另一个臭味相投的小闺蜜。她双眼红肿却难掩兴奋,一枚一枚艰难地数了五文钱,买走了一朵和杜春儿一样的绢花。 第二个上门的是房家媳妇刘氏,她对陈姜今天展示的那朵艳黄绢花情有独钟,八文买走了。 绢花只有黄蓝粉三种素底,陈姜放出来的都是直接用绣线简单点缀的,另有几朵她亲自动手剪了新尺头配多种颜色的,准备留待上镇再卖。 晚饭前后,偏僻的茅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串门儿,有人听了陈姜关于不挣熟人钱的鬼扯,喜滋滋地掏钱买了心仪的;也有人就只是过来瞧瞧,打探打探他们如何兴起做生意的念头。 廖氏受了陈姜嘱托,做绢花时并不背人,谁想看就给谁看。闲话家常时只言自家事,半句不提老宅。 晚上睡觉时,陈姜给廖氏算账:“一朵花两文底,一文针线,一文工钱,就算四文本钱,卖出去六朵,送出去一朵,少的挣了一文,多的挣了四文,一共挣了十七文钱。” 廖氏欣喜:“六朵就挣了十七文,还有二十四朵,这生意做得。” 陈姜摇头:“太少了,我就没打算挣村里人的钱,卖个好而已。把做生意贴补家用的风声放出去,省得我以后出来进去的有人说闲话。” 廖氏一想是这个道理,忙道:“姜儿,你一个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不如明日叫你哥去卖绢花吧。” “他是这块料么?”陈姜不同意,“各人有各人的分工,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听我安排就是。” 影子一下午功夫又恢复了本性,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听你安排,你算老几啊你。” 廖氏没对陈姜的霸道作出回应,却见她突然站起来大声道:“我的黑狗血呢?睡前必须泼一泼!” 影子尖叫一声,嗖地从窗户里飞出去了。 翌日阴天,太阳没有露脸,清风徐徐难得的凉快,陈姜与陈百安背着二十几朵成品绢花去了镇上。 虽不如逢集那般热闹,小镇日常的人流也不算稀少。主街道路修得平整,两侧店铺摊档如常营业,镇中居民买菜的遛街的唠家常的一派祥和景象。 凤来镇二十几年前还不叫凤来镇,这改名典故源于前朝,亡国皇帝的继妻袁皇后祖籍就在这里。据说袁皇后在京城长大,也没回过故里,只因当了皇后,除了袁氏一族鸡犬升天外,家乡也与有荣焉,前朝皇帝亲自下旨给改了“凤来”的名字,以示尊荣。 陈姜和陈百安一人抱着一只大肉包子啃,专注地听铁匠铺的年轻铁匠齐师傅唾沫横飞侃大山。 两人找了半天,没发现合适的空档,只有铁匠铺两边还有摆摊的地儿。 斜对着张记粮铺,右边被个卖包子菜粥的早点摊占了,他们就想占住左边。虽然打铁炉子刀勺铲斧的和绢花一点也不相配,可陈姜觉得这种反差感更能衬托出绢花的美。 买了四个包子,送给齐师傅两个,他大手一挥表示随便摆,于是三人就愉快地一起吃了早饭。基层劳动人民没什么食不言的习惯,齐师傅吃着包子聊着天,应陈姜的提问,顺便就说了说凤来镇的来历。 “那也不该叫凤来,该叫凤去,”陈姜抹抹嘴道:“皇后是从这儿出去的,凤来多别扭啊。” “老百姓哪知道皇上咋想的,让叫啥叫啥,不过如今来啊去的都无所谓了,袁家九族都……”齐师傅并手成刀,在脖子上拉了一下。 陈姜有点感兴趣:“这么说,咱大楚也算是新朝呢,我们乡下人都不知道这些。” 齐师傅举了三根手指:“三年多了。别说你们,咱镇上县里也不知道啊,没动兵没动刀的,悄么声息就变天了。” “咳咳……”铺子后头传来一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牛子,跟小孩子扯啥呢,干活儿去!” 陈姜对着齐师傅笑笑,识趣地从铁匠铺退了出来。 到一旁空地翻了竹筐底朝上,铺上从家里带来的竹青毛布,一朵摞一朵的摆上绢花,拉着陈百安辨认:“黄色的十八文一朵,粉色的十五文一朵,蓝色的十二文,谁来问都这个价,一文钱不给还,记住么?” 陈百安慌张地拉住她:“你去哪儿?我怕我说不好。” 陈姜扯掉他的手:“来的路上教了你几遍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进学堂,怎么顶立门户?” 陈百安呐呐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陈姜拿了几朵绢花,一甩小辫儿离开了。 几个男人路过,看看竹筐上的绢花,又看看局促的陈百安,呵呵笑着走掉。陈百安觉着脸孔像是着火了,一个男子卖女人戴的饰物,总感觉羞人的很。 陈姜把绢花塞进怀里,指间夹了一朵,悠闲地在路上溜达着东瞧西看。 凤来镇不大,依着白水河而建,水陆两通。据说这里离凤来县和府城都不远,虽只有一条主街,但巷子却是四通八达,数百民居列在其间。镇上不止土著活动,也有不少路过的外乡人,是以酒楼客栈生意都还不错。 陈姜一路走一路看,一直溜达到“巧姐绣坊”门外,作无意状在门口转了两回,看清铺子里正有两名装束朴素的中年妇女在与掌柜的说话。 她不急,倚着店侧外墙耐心等待。今天没太阳,也不必担心挨晒。 不多时,那两名女子各自拿了一卷丝线走出,其中微胖的一人道:“没有上次的价钱高,我就不打那么多了。” 另一人道:“巧姐可不止单收我俩的,这十里八乡的绣活都往她这儿送,价钱也只好任她定了。” 待两人走远,陈姜进店,与掌柜的一对视便笑眯眯道:“巧掌柜,收绢花么?” 掌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明妇人,见这小姑娘有些面熟,印象又不深刻,只摆出一副惯常的和善态度道:“收,素花两文,叠色三文。” “这样的呢?”陈姜手掌一翻,托了一朵纱底粉瓣压银边的绢花到她眼前。 掌柜的定睛细瞧,又接过来摸了摸,有些吃惊,惊完暗暗高兴,面上却丝毫不露,道:“边贴得不错,只是细纱配了粗绢,料子太差,难卖出去啊。最多四文收你的,做了几朵?” 陈姜指了她架上一朵红配绿道:“这朵丑得哭能卖十文钱,我这粉蕊天香你只出四文?” 粉蕊天香?巧掌柜不知道她鬼扯些什么,只听她贬斥自家绢花面露不快:“那可是细绢。” “粗绢换成细绢也不是什么难事,”陈姜从怀中又取出一朵蓝色绢花,“可说我这满天星的花样只值四文,呵呵,掌柜的莫不是看我年纪小诓我的么?” 第19章 尊主是来救我的 依然是细纱托底,粗蓝绢布扎了两层花瓣,瓣上白星点点,猛一看真如繁星挂夜空般,应了“满天星”的名字。 巧掌柜眼光一闪,忙伸手:“拿来我看看。” 陈姜却不给她,自己往脑袋上一扣,转了个圈子道:“好不好看?我还有更好看的。” “拿出来啊,有多少不一样的花式都拿出来让我看看啊!”巧掌柜本想镇定,按下她抬价的心思,可一听她如是说,心里痒痒起来。 陈姜嘻嘻笑着点头:“好呀,可是掌柜姐姐还没说多少钱收粉蕊天香和满天星呢,要是太便宜,那我的艳压桃李和素手浣花就不必拿出来了。” 巧掌柜先是一愣,继而气笑了:“你个丫头古古怪怪的,给绢花还起啥名字。好吧,你的花若都是新样子的,我六文一朵收了。” “五十文。”陈姜轻飘飘吐了个数。 “啥?五十文?”巧掌柜真生气了,一拍木柜台,“好走不送,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地捣乱来了这是,不想好好做生意就别进我的门。” 被撵了陈姜也不恼,只微笑道:“掌柜的别生气,您说让我六文一朵连花带样的卖给你,我都没气呢。” 久经商场考验的巧掌柜听得这句话,不由得心虚了一把,绢花与花样子确实不能相提并论,这刚留头的小丫头不好糊弄啊。 陈姜接着道:“不是我说大话,我家的绢花别致,别说凤来县城,就是府城京城,也未必有这等新鲜的花样。女人家图精图美也图鲜对不对?那些贵人家的小姐都能买得起好东西,攀比价贵料好已无新意,她们能比的就是一个鲜字,呃……这都是我娘告诉我的。我家的花样子又多又鲜,不仅是做绢花,做啥样的绣品都用得上,本不外传,谁知今年家中有难,不得不拿出这祖传秘籍换些银钱糊口。五十文一个,真真是贱卖的价了。” 陈姜说的在理,巧掌柜干了半辈子女红业,岂会不懂“得新花样者得绣界天下”的道理?于是眉头渐疏:“你是想卖花样子,不是绢花?” “绢花也卖,单卖另价,包圆的话不论花样,统统八文一个。若是掌柜姐姐不收,我便自己去卖也可。” “你的花样子都卖给我了,咋还能再做绢花卖呢!” 巧掌柜脱口而出,刚落音就见陈姜一脸得逞笑容,暗悔自己沉不住气。 “掌柜姐姐愿意收我的花样子,我家给您加工制作再赚俩小钱也是可以的吧?” 巧掌柜鼻孔哧气,没好声道:“新的才收,市面上见过的我可不能出高价。” 陈姜从怀里掏出另两朵绢花,一黄一蓝,连同那满天星和粉蕊天香一起摆在柜台上:“我娘叮嘱我不要去县城卖了,就是知道掌柜姐姐是识货的。” 四朵全是纱绢,主瓣用料全是一样的差,可配色抓人,绣工细腻,小点缀精巧别致,硬是让这几朵有别于架上那些传统绢花,显出上档次的美感来。 巧掌柜入眼之后便放弃了压价的心思,脑子里瞬时闪过陆员外家小姐,邱卫长家大姑娘,李掌柜家三个爱俏闺女的模样,这几朵绢花若叫她们看见,卖个几十文没有问题,一朵就把花样儿钱给赚回来了。 这样想着,她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又挂上友善的笑意:“这样的花样你家有多少,我一并收了,就按你说的,五十文一样。” 陈姜这会儿却没有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淡道:“做绢花的有十几种吧,有一些做了成品,有一些只有花图,若掌柜姐姐定了,我先送绢花过来,明日再给您送图。” 巧掌柜一听十几种,实是高兴极了,店里许久没有新鲜货了,这次可以小赚一笔。又听陈姜似乎话里有话,便道:“只要是新花样都可以送来啊,不拘是做哪样的。” 陈姜似笑非笑瞧她一眼:“难的样子,不是这个价。” “你……” 巧掌柜觉得被耍,刚想发火,陈姜就抱歉地道:“掌柜姐姐见谅,我娘交代了,绢花的花图可以便宜卖了,其他繁复精美的,不能随意出售,毕竟是祖传的。” 巧掌柜轻哼:“你这是怕我收不起?” 陈姜摇头笑道:“我家也不知这花图价值几何,多走些地方打听打听,卖得值了才对得起留下好东西的祖宗啊。” 陈姜越拿乔,巧掌柜越心痒,她哪里想得到一个小丫头会编大话骗她,单看拿出手的这几朵与众不同的绢花,便当真以为对方家中有祖传花图,满脑子都想着如果这图样全部落入手中,自己这女红铺子岂不是可以开到县城,甚至府城去? 如此一想,她看陈姜的眼神越发火热起来。 陈姜出了巧掌柜的铺子,一路小跑到镇南铁匠铺。那呆头鹅哥哥果然一朵绢花也没卖出去,还在原地傻傻站着。 陈姜上前三两下把花收了,反手背起竹筐,拉着他就走。 “去哪儿啊小妹,还……还没卖掉呢。” “卖掉了,全卖掉了,跟我走。”陈姜笑的得意。 “卖啦,真的?”陈百安一听立刻高兴起来,跟在陈姜身后加快步子,“卖给谁了?你咋走了一会儿就卖掉了,小妹你……呵呵。” 陈百安满心欢喜,来前光听陈姜说得天花乱坠,但他家从没做过生意,更不会做生意,便一直忐忑。哪知妹妹转了没有半个时辰就把东西卖了,原来镇上的生意是这样容易做的? 正有心多问几句,陈百安忽见陈姜平地一个趔趄,身子朝前扑去,慌忙去拽:“小妹。” 拽没拽住,陈姜扑通跪跌在地,手掌朝前趴伏,蹭得火辣辣的。 “咋平路走着也能摔跤,”陈百安扶她,“小心点啊。” 陈姜没起,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低着头垂着眼,谁也看不见她眼里的震惊。 六尺开外,影子正兴高采烈地说话:“瞧,没骗你吧,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她就是抢了我身子的老妖怪。” 在影子身边,飘浮着另一条绿影。在阴霾的天空下,怡然又好奇地看着她。 陈姜眼前一阵发黑,针刺般的疼痛又从头脑深处慢慢扩散开来。不要这样!她在心底拼命地呐喊着,不要这样玩我了满天神佛,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们了! 大绿和小绿相隔五年才分别出现,为什么这才几天功夫,就给她送来了第二只,而且都出现在凤来镇,难道以后绿祖宗们要扎堆来找她了? 陈百安见她久久不起,紧张了:“摔哪儿了?是不是摔疼了?” 陈姜咬牙爬起,拍拍裙子上的土,脚步虚浮地朝前走去。穿过影子时,她看见它们牵在一起的鬼爪子。 天是阴的,心也是阴的,陈姜突然觉得失去了生活的动力。面对可预知的悲哀的未来,她再提不起一点劲。 陈百安的欢喜很快变作忧虑。 他跟着妹妹去了女红铺子,用七种花样和二十三朵绢花换来五百三十四文钱,本该开心的情绪在陈姜全程冷漠脸的压力下化为乌有。 钱也懒得数,话也懒得说,交易完成她甚至都没与那个大好人巧掌柜道上一声谢,背了筐子就走。陈百安觉得尴尬,连连给掌柜的鞠了两个躬才追她而去。 “姜儿,姜儿你咋了?”走在回村的路上,陈百安实在想不通妹妹的变化,明明告诉他绢花全卖了的时候还一脸得意,怎的转眼就变了个样? “没咋。”陈姜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 “没咋是咋了,是不是刚刚摔疼了?” “不想说话。”陈姜不再模仿十一岁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整个人都颓下来,面无表情,如前世一样。 陈百安忧心忡忡不再吭声。可是影子却依旧聒噪。 “你也住在镇上,那你认识陆小姐吗?她算是我家亲戚呢,你知道陆家吧,就是陆员外家,他家富贵得很,陆小姐去我们村找我玩都坐马车去的,你坐过马车吗?” “没关系,你就跟我回我家玩一会嘛,反正又没人看得见我们,我带你去看舅奶奶,她现在住在山上,她老说投胎投胎的,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去投胎,如果去不了,她就要一直住在山上了。” “你家在镇上是姓啥的,你有几个兄弟啊,看你年纪也不大,应该没比我大几岁吧,我是被我三叔害死的,你是因为啥?” 影子滔滔不绝废话连篇,全程另一位仅仅答了两个“哦”字。听得影子最后一个问题,半晌才道:“病了。” 影子唧唧喳喳:“啥病这么厉害要人命啊,是不是跟舅奶奶一样吐血死的?” 那一位又沉默片刻才开口:“我没有死,只是病了。” 陈姜猛地一震,不由自主朝那方瞟了一眼,没有想到,恰好撞上对方也正盯着她的目光。 那绿气氤氲下的一双眼睛,大概是平静的。平静下还藏了些什么,陈姜没看清。只是一瞥,就像无意识地瞥过树木田野,又无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这女鬼知道自己在看她……长得还真不错呢,陈姜想。 也许是太过丧气,竟然没有什么心惊胆战的感觉。该来的命运躲不掉,那就随它去吧,爱咋咋地。 影子咯咯笑:“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没死呢,后来才知道,就算老妖怪还了我身子我也活不过来了,活人谁都看不见你听不到你,就是死了嘛。你现在就和我一样,等舅奶奶投胎去了,咱俩还可以做伴,我也没那么害怕了。 新女鬼这一次很快接道:“不,我没有死,我在等一个人,只要这个人来了,我的病就会好了。” 影子一副过来鬼的模样:“你别傻了,你真的已经死了。” 女鬼道:“我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陈姜自嘲一笑,直觉告诉她不是自作多情,女鬼说的这个人好像就是自己呢。索性大大咧咧再看一次,果不其然,又迎上女鬼的视线。而且这一次,陈姜看清了她眼睛里的情绪。 是激动,极力克制着的激动。和前世小绿遇见她时,一模一样。 陈姜心里不祥的预感,比舅奶奶那次强烈多了。 进家门的时候,影子提醒女鬼:“老妖怪动不动就泼黑狗血,那玩意儿可疼了,见她端碗我们就得跑啊。” 女鬼一路都没有骚扰陈姜,这会儿进了家门,她居然向陈姜伸出手来:“不会,尊主是来救我的,她不会伤害我。尊主,能否与小女子一叙……” 尊主是什么鬼?陈姜大声地咳嗽起来,筐来不及放就叫道:“黑狗血,我的黑狗血呢?” “啊!快跑!”影子反应极快,可惜没什么义气,喊了一嗓子就飞快地先溜为敬了。 廖氏迎出门:“这么快就回来了,卖了多少?” 陈百安咧着嘴笑:“全卖完了。” “真的?”廖氏也是惊喜万分,忙上来接陈姜背上的竹筐,“那么好卖吗?有没有再买些尺头,我多做一些。” 陈姜冷脸甩开竹筐,道:“没买,先把饭做了,我有事出去一趟,一会回来。” 说完转身出了院门,廖氏不明所以,问陈百安:“她咋着不高兴了,你们今天上镇是遇啥事了?” 陈百安又哪里知道缘由,挠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姜并没走远,只绕过房子走到家后丈余处的荒地上,面对大山默默望了一会儿,开口道:“说吧,你有什么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不是复国就好 女鬼听她搭言,激动得不能自持,两滴眼泪顺着脸颊落下,穿过绿光,未等落地就在空气中消失了。 “尊主,”她盈盈拜下,腿脚不能落地也行了个大礼,泣道:“小女子的心愿是病愈重生。” “嘁!”陈姜嗤笑回头,“第一,我不是什么尊主,第二,你已经死了。如果你的心愿是活过来,恕我没这个能耐,你可能找错人了,还是速速离去找你的尊主去吧。” 女鬼没有退缩,她仰头道:“敢问尊主可是戊辰年,庚申月,乙未日,丙戌时生人?姓陈名姜,颈后有一青色月形胎记。” 陈姜皱了皱眉,不置可否:“怎么?” “这戊辰年不是十一年前的戊辰年,而是……八百余年后的戊辰年。” 陈姜半晌没有说话,不是不说,而是无法说,她的心简直快要冲破胸腔跳出体外了。纵然她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乍听一古代女鬼道破自己的来历,还是心惊难耐。她前世确实也叫陈姜,后颈有胎记,这世没照过镜子,难道也有? 努力又努力地平复情绪,她勉强保持着面瘫表情:“听不懂你说什么。” 女鬼衣着简朴然五官精致,虽跪着,神态却自有一股难言的优雅气质,她听陈姜否认,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愁苦来:“不知尊主为何不愿帮助小女子,小女子一直在等尊主啊。” “我想帮,但我根本帮不了你,懂么?”陈姜觉得头在痛,心在跳,悲剧在重演——小绿当年也说“我一直在等你”。 “谁让你等我的?是不是某个老道士,老和尚之流,他骗你的!我能看见你和你交流,也能帮你去完成生前未竟心愿,但是你已经死了,我无法让你活过来,我又不是神仙!” “你不是吗?”女鬼傻乎乎地问了一句,弄得陈姜没了脾气。 “唉,跪什么跪,古人的臭毛病,”她抬抬下巴,示意女鬼站起来,既然已经暴露,说话便也没了顾忌,“我不知道你是被谁忽悠了,反正我告诉你,那些大师都特么是神棍,学了几天推演之术就自以为能堪破天机,生死之事是那么好堪破的吗?我要是神仙我还用得着憋屈在这破山村里,用得着投生于这小破丫头的身上?早给自己找一公主投胎了。你呀,好好想想临死前最后心愿是啥,我能帮你一定帮,让你死得瞑目了,早些去重新做人吧。” 女鬼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软软瘫在陈姜面前,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国师不会骗我的,他算出尊主会于凤来镇出现,算出您神通了得,与我嘱咐事无不可对尊主言,我才会来的呀,我不想死,不想死……” 陈姜一听国师这种称呼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嫌恶道:“果然是神棍误人,有病不去看病,寄希望于所谓的神仙道法实在荒谬,我实话告诉你,除了能见鬼,我什么本事也没有,起死回生想都别想。神棍既然厉害,你怎么不找他救你?” “国师三年前已逝。”女鬼嘤嘤哭泣。 “啊,死得好,世上又少了一个骗子。”陈姜毒舌得很痛快,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十分疑惑,国师……听起来真是高大上中透着恶心的职业啊,普通人也接触不到吧,“你生前是做什么的?” 女鬼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小女子姓赵名媞,乃前朝隆庆皇帝幺女,得封号谨柔。” 陈姜瞪大眼睛:“公主啊?” 说起自己的身份,赵媞略微精神了一点,挺直了腰杆,尽力保持贵族仪态:“是,曾经是,不过我大周已亡,如今也不过是个飘零天涯的弱女子罢了,尊主切莫介意。” 陈姜半点也不介意,公主又怎样,就是皇帝此刻飘在她眼前她也不惧。会飘的都是鬼,生前身份一文不值。 可是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又冒出头来,她摸着下巴瞅着女鬼:“你家皇朝覆灭,你爹娘兄弟姊妹呢?” 赵媞无法开口,痛苦地攥住自己胸口,悲戚哀恸之色布满她秀美的脸庞,让人见之难过。 陈姜不难过,不但不难过,还继续恶意发问:“全死了?也是哈,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新朝新帝,岂能容留前朝皇室与自己作对,全杀了以绝后患才是明智之举,你家祖宗登基时想必也没少干这事儿,对吧?” 赵媞漂亮的杏眼里露出一丝愤怒,她虽不说话,却在用表情表达着对陈姜将她亲人的性命当成调侃玩笑的愤怒。 陈姜冷笑:“你在生气?如果我没猜错,你必然不久前才死。三年前旧朝亡新朝立,听说连袁皇后娘家九族都给灭了,正是你全家赴死之时,你逃了,苟且偷生活到如今,不得病想必你还会继续偷生下去,这会儿在我面前又装什么情深意重!” “不!不是这样!”赵媞听这言论如被剐刀剜心,痛不可抑,再不顾什么公主仪态,崩溃大哭,“我不要走,我要和父皇母后死在一起,我要和王兄王姐死在一起,是母后命袁熙将我打晕,是母后非要我留着性命啊……三年来我自戕了多少次,你看你看!” 她拉起袖子,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确能看出道道疤痕。又扯开衣领,脖子上也有索迹。 “我要死,可袁熙不许。我母后摔碎凤印,划破手指,以血为墨给他写下懿旨,要他护我周全,那是我母后的遗愿,我能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啊,你告诉我!” 若以母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来解释,这苟且偷生确也能理解,可陈姜关心的不是这个,“你母后只是让你活着?没想着让你复国什么的?” 赵媞哭得不能自已:“她只是想让我活着,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她只是想让我活着,哪怕生不如死……” “那你,有没有动过复国的念头?” 赵媞悲伤凌乱地摇着头:“没有,不可能了,赵氏宗室已被屠戮殆尽,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复国,不可能了。” 陈姜长舒一口气,顿时浑身都舒坦起来。死前心愿不是复国就好,难度太大,搞不好要赔上第二条小命。她轻咳两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冷血,挖人疮疤只为安心。 瞬间收起那副尖刻嘴脸,换上温善笑容:“你母亲是爱你的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快起来擦擦眼泪。” 这种疮疤被挖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平息得了的,赵媞哭了很久,久到陈姜都看见陈百安站在家外向溪沟子方向眺望了,估计是饭做好了找自己回家呢。 忙又朝偏僻处躲了躲,陈姜再次出言“安慰”:“好啦,别哭没完了,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大家子都死了,你早日完成心愿就可以早日下去和你父母团聚了嘛!” 赵媞不能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嘴唇一瘪,第二轮痛哭似乎又要开始。 陈姜忙厉声阻止:“别哭了!烦死了都!一个二个的就会哭,哭有什么用啊,你那神棍国师没告诉你找到我应该做些什么吗?赶紧回忆回忆咽气前你在想啥,早点完事咱俩都得解脱!” 赵媞生前死后第一次被人如此不敬地斥责,她痛辱难当,无奈对方是“尊主”,自己奈何不了,再艰难也只能忍下。又抽泣一阵才道:“国师只说找到尊主可使我得偿所愿。历三年之苦,我已想通,断不能辜负母后护我的心意,再难我也会活下去。而且我只是病重,我没有咽气。” “行行行,”陈姜语气不耐地诱导着,“公主大人,你没有咽气,我只想请问你病重当日,魂魄离体之前,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 “我……我在想什么,”赵媞慢慢止住眼泪,拧眉回忆起来,“我病得很重,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在想,若我死了,袁熙该如何是好,他定也不会独活。” “袁熙?姓袁的?”陈姜又捏起下巴,“不会是你母族袁氏家的人吧?” “正是,他是我表哥,舅舅的嫡次子,父皇刚封了他入朝做御前侍卫,就……” “嚯嚯,”陈姜感慨地笑了,“你母亲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翻天大祸之时,她竟能保住一条皇家血脉,一条娘家血脉,牛人,厉害!” 赵媞眼泛温柔:“是的,我的母后是天下最聪明的女子,父皇常说寻常男子不及她呢。” “如此说来,这凤来县岂不也算是你的外家?” 赵媞苦涩道:“外家早已没有了,袁氏九族一千余人俱被斩杀,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我若不是病了来等尊主,这辈子都不会与袁熙再踏进凤来县一步。” 陈姜一身轻松,点点头道:“行了,知道你想什么就好办了,你是担心袁熙会随你自杀嘛,我会去劝劝他让他不想死的,放心吧。” “不是啊,尊主,”赵媞急了,“我是想你治好我的病啊!”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走,先随我回家,明日去镇上送东西我就过去看看你的尸……病体。” 陈姜笑嘻嘻地敷衍着,心道这可由不得你啦!之前还因为不祥的预感愁得不行,没想到这个任务如此简单。待自己劝服那个袁熙打消殉葬心理,小公主嗖地一声就该被接下地府了,想治病到地府慢慢治去吧。 廖氏和陈百安担心了个把时辰,猜测了无数种惹陈姜不高兴的可能,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乐呵呵地回来了,直弄得一头雾水。 廖氏小心翼翼地靠近:“姜儿,搁了点土芋烧肉,吃饭不?” 陈姜一挥手:“吃啊,赶紧吃,这都啥时候了,你俩咋不吃饭呢,等我干啥?” 陈百安肚子咕噜噜地叫,对小妹的反复无常有点怨言:“你临走光说做饭,也没说啥时回来,娘不是担心你饿了么,也不准我吃,真是……” 陈姜乐了,看向廖氏道:“突然对我这么好?不让你当家你也不恼我了?” 廖氏瞪陈百安一眼,又瞪陈姜一眼:“胡说啥,快吃饭。” 她哪里是恼不恼的问题,压根是怕了陈姜。面上撑着做娘的样子,心里却因陈姜的情绪而常犯嘀咕,生怕惹着她一个不高兴又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廖氏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现在的闺女,绝非从前般浑噩。 土芋头是山上野生野长的,与陈姜吃过的各类芋头都不相同,口感有些像土豆,却比土豆碜牙,简言之,不好吃。只是浸了荤汤香味诱人,加上受陈百安令人羡慕的好胃口感染,陈姜也着实吃了不少。 饭后,陈姜拿出五百多文钱,给廖氏数了三十文,给陈百安数了十文。 两人都拼命推拒,头摇的像拨浪鼓,直说一家人挣钱放在一起,开工钱什么的太见外了。 陈姜指着铜钱:“嫌少?” 惹得陈百安这好脾气的都受不住了,锤着大腿气道:“姜儿你啥意思?我陪你上趟镇里还要工钱,你你你,太不对了!” 陈姜笑眯眯的,“你你你啥,你看你,想驳我两句都说不出像样的话来,不念书以后可咋办呀。” “我没说不念啊。”陈百安小声道,“书都买了,咋能不念嘛。” 陈姜摸了摸那半串铜板,觉得心情颇佳,单方面宣布道:“以后我当家,活计由我分配,钱财由我管理,开销由我支出,有不答应的么?” 廖氏与儿子面面相觑,在陈姜目光逼视下摇了摇头。心说这几天不都是你当家吗? “那就听我的,这是劳动所得,不是偷来抢来的,你们拿的心安理得。” 廖氏道:“一家人讲究成这样,不是见外了么?” 一般情况下,陈姜是非常不耐烦说道理的,尤其是当她感觉这其中的道理一句两句说不明白的时候,索性就不说。直接蛮横道:“我当家,给钱就拿,给活就干,不听话的晚上不准吃饭!” 母子相顾无言,这话说的,正是陈姜从前的脾气无疑了。 第21章 石蒜,红色 赵媞旁观着这一家子的言行,心情十分复杂。 若非亲见陈姜占用影子的身体,亲口与她对话证实,她真的不敢相信这位甫一见面就摔了一跤,口舌无德,顶着村丫人皮,行径也与村丫无异的人就是国师口中那个“破空而至,神鬼莫测,阴阳双通,非将死不得见”的尊主大人。 神仙难道都是这副德行?她对生身母亲也没有几分尊重呢!再说这破家有什么好当,几文钱还推来攘去的一股小家子气,做了凡人也不至于丢了神仙的气度吧?譬如她,就算当了亡国公主,也从没让自己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中去。 赵媞见三人对着桌上半贯钱傻笑,听陈姜兴致勃勃地说什么下一步赚钱大计,一提起银子满脸放光的庸俗模样,觉得实在没眼看下去。想回去镇上看看袁熙,又担心离开陈姜不妥,于是飘进院子里清净清净。 院子外头一老一少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影子招手:“哎,我在这,快出来!” 赵媞飘过去,见那老妇人穿得隆重板正,略颔首道:“不知这位夫人怎么称呼?” 舅奶奶上下打量她,笑道:“好俊的姑娘,我是姜儿舅奶奶,死了五日了,听姜儿说你也是病死的?” 赵媞一听原是个村妇,便不想多做搭理,矜持地微微一笑:“有礼,小女子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与您相谈,请便吧。” 说罢回身飘开,舅奶奶忙好心道:“哎姑娘,这房中老鬼可不好惹,她使黑狗血泼得我和姜儿浑身剧疼,你莫靠近啊!” 赵媞转脸冲她假笑,“多谢告知。”然后继续飘回屋里去了。 “不对劲,”舅奶奶望着赵媞的背影,疑色聚眉,“不对劲啊姜儿,这女鬼好似不怕她,还有点上赶着往里贴的意思。” 影子懵懂:“啥意思?她不怕黑狗血吗?” 舅奶奶也不解:“那我就不知道了,你瞧她进去出来的没啥阻碍,要么就是不怕,要么就是……老鬼根本没泼她。” 影子一听就不忿了:“那凭啥呀,她是鬼我也是鬼,我的身子还给了老妖怪用呢,她凭啥泼我不泼她呀!” 舅奶奶琢磨半晌一拍大腿:“坏了,这不会又是个想抢你身子的厉害老鬼吧!” “不会吧,她刚死呢,自己有身子的。” 舅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点她脑袋:”你俩咋认识的?” 影子摸摸脖子:“就是在镇上,她先看见我,上来说我脖子后头的胎记是个月牙儿,挺好看的,我一瞧她也是鬼,俺俩就好了。” “好个屁,你个傻丫,”舅奶奶一脸出大事了的模样,“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到处在村里说你八字轻,容易招鬼,看来一点没错!死了连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又一个老鬼盯上你了啊,要不然她死在镇上,为啥不跟自己家人呆一块,偏偏跟着你回村来?这是想抢你身子当房子住呢!” “啊?那我咋办呀!”影子听她说得很严重的样子,半懂不懂地跟着害怕。 舅奶奶一开始也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定神片刻转念一想,她又不着急了:“也没事,反正你如今也要不回身子,不如就让这两只老鬼斗一斗,你看那女鬼不慌不忙的,说不得有几分本事,等她俩打出个狗脑猪肺来,肯定没有法力再占你身子了。到时你娘看你死了,自然会给你办丧埋棺竖牌位,地府就会来接你投胎了。” 她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眼前仿佛出现画面,两只法力高强的老鬼正在斗法各施奇招,一个被打得魂飞魄散,一个被打得半身不遂,姜丫头的身子就躺在一边,可那半身不遂的再也没有力气爬进去了。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咱们啥也不用干,等着就行,那句话叫啥来着?坐山观虎斗!” 摸摸影子的头,舅奶奶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若叫陈姜听到这一番言论,定也会对舅奶奶的想象力竖起大拇指,所有世代的大娘大妈们都有一种很奇特的本事——脑补故事并自我肯定。不用学,到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会了。 下午,陈姜铺排了整张桌子的书纸笔墨,先在一张草纸上大写简体数字,反复念了三遍,对陈百安道:“你就先从认数开始,熟悉熟悉笔划,找找笔感,一个数写满一张,大小就按我写的来。” 陈百安按陈姜教的姿势提着毛笔,整条手臂都在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陈姜也不管他,只道:“你今天不把这十张数写完,就得砍柴四十斤,晚饭也不给吃。” 说罢拿起削好的小柴枝,蘸了墨在另一边的草纸上描画起来。 廖氏坐在一旁整理尺头,一块深蓝一块浅蓝一块姜黄,都是葛布,是陈姜特意选留的,做上三套夏衣并三双鞋应该够了。 她一边盘算着大小样式,一边看着儿子比拿斧头还费劲地拿笔,半天才在纸上落下一笔歪歪扭扭的墨迹,而对面的陈姜却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虽然那笔只是根柴枝绑了干苇须,可她的熟练程度让人感觉她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廖氏心理建设了许久,假意伸头看了看陈姜写下的那张数字草纸,轻声道:“姜儿,你这字写得挺好哇,也没见你学过……” “阎王爷教我的。”陈姜头也不抬,极顺口地答了一句。 于是廖氏就问不下去了,想得到什么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这万金油阎王爷就是最好的回答吧。尴尬地笑笑,她起身道:“我去你王婶子家坐坐,她裁衣裳比我强。” 待廖氏离开,陈姜咬着枝头发了一会儿呆。廖氏怀疑她,她是知道的,但一个人没办法永远假扮另一个人,既然迟早要露马脚,不如从一开始就不遮不掩。 或许是常年与鬼魂打交道养成的乖张性格,陈姜一向不喜迁就别人,更不耐烦去揣摩别人的情绪,不习惯的人尽可以离开,比如前世的爸爸妈妈姐姐。离开是对的,陈姜理解,谁能忍受与一个不断见鬼的人生活在一起? 苦笑了一下,陈姜搓搓脸,正准备再次投入创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好美,这是何种花儿,从没见过呢。” 赵媞弯着腰目不转睛看着桌上的草稿,纸是粗糙的黄纸,笔是一根小柴枝,她从陈姜落笔就抱着轻视的态度观看,直到成品跃然而出才发觉自己浅薄了。 纸上只有孤零零的一朵花,长茎无叶,花瓣如黑色的火焰聚在顶端,由小指般宽到发丝般细,或卷曲,或舒展,没有规律的错落延伸,极尽妖娆慵懒。 赵媞满目惊艳,不知怎的就想起八岁时父皇寿宴,弥罗国献上的那个露着肩,赤着脚,穿着大红舞裙旋转了几百圈最后转到太子哥哥怀里的舞娘来。 是很美很美的女子啊,可惜最后被太子妃寻了个由头勒死了。 身为一国公主,赵媞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可她竟从未见过这样特别而有诱惑力的花朵。她觉得,这花应该是红色的,一定是红色的,只有红色才配得上这份热烈妩媚。 “请尊主赐教,这是何花?长于何处?原身是何种颜色?” 陈姜在纸上写下四字:“石蒜,红色。” 长于何处就不答了,陈姜暗道,如果传说没错的话,你下了地府可以看个够。 赵媞半是欣喜半是失望。欣喜的是自己对美物一如既往的有敏锐性,花果然是红色;失望的是这么美的花怎么会名为……石蒜?太没有美感了。 陈姜很会画画,也很会写字,前世没少花钱上课。对能让自己静心超脱的技能,她总是学得尽心尽力。曼殊沙华画得尤其好,并非跟什么阴间阳界有关,只是因为漂亮,她喜欢,阴魂不散缠了她十五年的大绿也喜欢。 既然赵媞感兴趣,陈姜就把那画搁在一边由着她慢慢欣赏。自己绞尽脑汁地继续画些雏菊状,玫瑰状,郁金香状的绢花样子,另画了几幅心形的,波浪纹的,五角星的花边,配了几张吉祥如意富贵团圆的变形体图。一直忙活到天色擦黑,墨条只剩短短一截了方才大功告成。 赵媞看后频频点头,简单是简单了些,却都是没见过的花样,缀在衣裳帕子荷包上着实新鲜得很。 得到公主殿下的认可,陈姜满意地收了一摞草纸,去检查陈百安的写字成果。 “不错,明天接着写。”陈姜看着那十张歪七扭八大小不一的数字练习,倒是由衷地表扬了一句,从没摸过笔的人第一次写字,这水平就算可以了。 “明天还写数吗?我全都会写了,你啥时教我别的字?”陈百安虚脱了似地趴在桌上,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写一下午大字,比他砍一下午柴还要累。不过听了妹妹表扬,他内心还是振奋的。 “你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数都不识的人只配让人提脚卖了,这是几?”陈姜口不留情。 “七。” “嗯。”陈姜提笔在一旁又写了个柒字,“你瞧,这才是以后你要学会认的七,是不是看起来难得多?学无止境,最忌贪快心理,光识数就够你学一阵子了,踏踏实实慢慢练吧。” 陈百安倏地坐直,表决心似地道:“小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陈姜收拾着桌子,淡道:“再说一遍,我不是为你好,我只为我自己,你想当废物我也不拦着。” 陈百安笑了:”我不当废物,以后大哥一定会给你撑腰的,谁也不能欺负你。” 陈姜没说话,可一脸的不屑还是让赵媞看个正着。原来尊主不俗啊,的确是看不起凡人的,她想。 半夜里下了一场雨。伴着雨声,赵媞飘在陈姜床头于她絮絮交代了自己祖宗八代前事后因,以及逃亡三年点点滴滴。 次日清晨的空气清凉凉湿漉漉的很是宜人。只是好景不长,早饭吃完,明晃晃的太阳又挂上了当空。 陈姜换下短褂长裤,换上头天晚上洗掉的青布裙,衣裳还没干透,穿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一股潮霉气息。 她不喜欢这种气息,不喜欢到甚至不想出门了。可是赵媞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巧掌柜那里也约定了时辰,于是陈姜在家焦躁地转了好几圈,再三叮嘱廖氏快快做好新衣,然后无奈地背起了竹筐。 一路陈姜都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中,不时拉起领子嗅闻。她不是有洁癖的人,只是对异样的气味特别敏感。 “臭吗?”她问,陈百安和赵媞一起摇头。 陈姜在空中四处耸动鼻子,又拉起领子来闻:“不对,不是我身上的,我怎么老是闻到一股臭味,像咸鱼干,臭脚丫子似的。” 赵媞被晒得有气无力,很想说尊主大人别瞎闻了,快好好给我挡太阳吧。 陈百安什么也没闻到,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一路闻到镇上,陈姜的鼻子耸动得更欢快了。她不理赵媞指路,也不去女红铺子,只顾不停地开阖鼻翼,目光警惕地在镇中小巷里乱窜起来。 第22章 暑季存尸法 闻过四条巷子,两人一鬼来到了镇西,在前两日买书墨的铺子对面停下脚步。 这是一家小茶舍,左边是另一家书铺,右边是一条宽宽的青石板路,毗邻白水河,路两边种了两排垂柳。风吹柳叶连飘,偶有几片落在石板路上,通向南边不知何处去了。 陈姜站在茶舍前不走,仰着头还在闻,表情愈发凝重,陈百安也不敢催。 茶舍里的伙计见了两人出来招呼:“进来喝杯茶么小哥?” 陈百安扯扯陈姜的衣襟,摇着头向后退。陈姜忽然向右偏了脑袋,嗅闻一阵问那伙计:“请问这条路是去哪里的?” “白水书院。” “哦,多谢。”陈姜径直走去那路口,迈步就要走进。 赵媞着急:“尊主,您这是要去哪里?日头好大,小女子快撑不住了。” 陈姜顿了顿,没有继续往前,鼻子还在一抽一抽,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这个味儿好似在引着我,不去看看心里难受得紧。” 陈百安无知无觉:“啥味儿啊,我咋一点也闻不出来,小妹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尊主……” 赵媞的着急不起作用,陈百安的支持反倒让陈姜冷静下来。她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深深嗅了几口,气息猛一闻还是似臭似腥,像咸鱼干,像臭脚丫,可偏偏闻久了又能感觉其中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让人欲罢不能。 陈姜犹疑再三,眼看赵媞一副快晕过去的样子,终于一跺脚道:“不知是谁在玩花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去!” 说罢掉头走得飞快,边走边捏住鼻子,心想有诈有诈!这凤来镇看起来干干净净,街上并无游魂闲逛,难不成暗地里还藏着什么厉害的东西?异香活人陈百安闻不到,死鬼赵媞也没感觉,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才刚来这世上几天啊,要不要这么凶残!陈姜险些把自己给捏背过气去,一溜烟地跑到巧姐绣坊,二话不说就将花样子一递。 巧姐接过一摞草纸也是别扭,可等她翻完图,脸上的笑容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哎呀,姜儿妹妹这花样儿新鲜哪,不错不错,还有么?” 自从上次陈姜称呼她掌柜姐姐后,三十多的巧掌柜就自动忽略了年纪,管十一岁的陈姜叫起妹妹来。 “有……有了会给你送来的,先结钱吧。”陈姜一放下捏鼻子的手就闻见那蚀骨挠心的气味,赶紧又死死捂住。 巧掌柜疑惑她这模样,左右闻了闻:“姜儿妹妹这是咋了?闻见啥味儿了瞧把你憋的。” 陈百安憨憨地道:“我妹妹说闻见臭味了,我啥也没闻到。” 巧掌柜瞥她一眼,不高兴道:“哪有臭味?我这铺子里只有香味。” 陈姜摆摆手:“不是,我早上吃多了难受,掌柜姐姐结钱吧,我去抓点消食的药。” 巧掌柜这才多云转晴,结了半贯钱交予陈百安,翻着花样越看越高兴,临着兄妹二人告辞还紧声嘱咐:“绢花帕子荷包你家只管做,我这儿全收。有新花样第一个给姐姐送来啊!” 陈姜出门就自言自语:“我去不了了,镇上有古怪,我今儿啥事都不能办了,回家洗个澡找两团布把鼻孔堵上,想想办法明日再说吧。” 陈百安不明白:“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赵媞才在铺子里恢复了点力气,立刻又受到打击,委屈道:“尊主,您可怜可怜小女子吧,小女子病入膏肓,多拖一日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陈姜一手堵着鼻孔一手指指自己的模样,白了她一眼。 赵媞忙殷切道:“小女子所赁院房物事一应俱全,亦有婢女可用,不论尊主想要沐浴更衣,或封塞嗅感,均可。” 陈姜打发陈百安去对面的摊子买一斤最便宜的点心,转脸问赵媞:“昨晚你没说,你那个姓袁的表哥知道我吗?” 赵媞很聪慧,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国师当年嘱我不可泄漏尊主之事,是以袁熙只知我来此地等一位神医。尊主以与我有约之名上门,袁熙得我吩咐不会阻拦,待我醒来,必重酬尊主。” “你看我这小身板哪点像神医?”陈姜堵着鼻子用嘴呼吸,听起来就是长长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啊,真误解神棍的意思了,得偿的不是那种所愿你明白吗?总之别抱太大希望,我还是那句话,死人,我救不回。” 其实陈姜还有句话没说,她又不是学医的,病人她也不会救啊。不过说不说都没关系,赵媞应该已经死透了。 “我没有死。”赵媞也很执拗。 陈姜想不管怎样也是要把她送走的,速战速决当然最好。给别人做心理疏导虽然不是她的强项,但比起影子那小妞压根不知愿望是什么来说,顺利铺开了送这个绿祖宗的下地府之路,已然可喜可贺。 希望那位前朝余孽袁公子懂事一些吧。 穿着补丁衣,拎着甜面糕,领着亲哥哥,堵着鼻子孔,陈姜就这样在赵媞的指引下来到春光巷西面倒数第二家的宅子门口。 双扇黑漆大门上嵌铜狮门扣,门口清扫得非常干净,青石院墙比隔壁高出一截,从外观目测这是个不小的宅院。 陈姜一面上前叩门,一面腹诽,逃犯也不知收敛,两个外乡生面孔敢租这么好的房子,生怕招不来邻居眼睛似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一扇门开了条小缝,清瘦的女子露了半张脸,目光带着询问。 陈姜放下手指,微笑道:“阿桃是么?我找林公子,我是应你家小姐相邀,来给她治病的。” 对方一口喊出名字,婢女阿桃神色大变,她从头到脚打量了门外两人一番,把门一关,嚓嚓跑走了。 陈百安惶恐不安,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的妹妹在做些什么,莫名其妙来到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门口,张嘴就说给人治病。他接受妹妹见过阎王爷的说法,可阎王爷没让她胡来吧? “哎呀不行!”陈姜气呼呼地又堵了鼻孔,“这味儿弄得我心难安哪,不知谁在搞鬼。” 赵媞贴心道:“尊主不必忧心,袁熙武艺高强,若尊主遇棘手之事,大可让他助您一臂之力。” 陈姜哼哼两声,心说前提就是救活你,救不活你肯让他帮忙才怪。 等了一阵,那婢女阿桃再次开门,没有说话,而是态度谦恭地抬起手,示意陈姜跟着她走。 陈百安在后头急切地拉她衣襟,被陈姜拍掉,还收获警告眼神一枚。没有办法,他只好战战兢兢跟着妹妹踏入这所陌生宅子。 绕过影壁,偌大庭院静悄悄空落落,青砖铺地,四方格局,多摆奇石,少植花木。正房两侧有廊,连着厢间呈回字形,白墙黑瓦,清雅素净。 院子是一进的,只是比寻常宅子宽敞许多罢了。 阿桃引陈姜兄妹在厅堂落座,悉悉索索往返两趟送上茶水点心,之后便垂头立在一旁。 陈姜不客气地端起来就喝,拿起来就吃,还招呼陈百安:“吃啊,这点心可比我们买得好。” 陈百安羞得不行,他虽然没学过礼数也觉得妹妹太不见外的表现有跌颜面。听陈姜提起点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买的甜面糕。琢磨着妹妹是不是早知道要到这里来,特意买了点心送人?他赶忙拎出甜面糕,递给陈姜。 “干啥?” “呃……”陈百安看看阿桃,嗫嚅着开不了口。 “这是带给你娘吃的,收好了。”陈姜看出他的意图,忍俊不禁。 陈百安的脸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心里的埋怨不免在表情上也露了些出来,妹妹这也太不像样,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这种话。 陈姜见他坐立难安,笑道:“知情懂礼,孺子可教也。” 陈百安瞪她一眼,她又回瞪,兄妹俩眼神官司打得不亦乐乎之时,厅外步来一人。 一打照面,四目相对,陈姜微微一怔。 来人是名年轻男子,身着鸦青直襟长衫,腰束同色蛛纹带,乌发以竹簪高束,上下再无多余缀饰。他身形高挑挺拔,步伐稳健有力,负着手的姿势也不显老气,倒让人觉得神韵清华。 一双眼睛黑且亮,只是目光冷冷清清,看不出惊讶,亦没有审视,只是冷清。这是来人整张脸上长得最出色的部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陈姜肆无忌惮地迎着他的目光,暗想,不愧是前朝皇侄,这货果然气质高贵。只是那惨白呆板的脸蛋是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袁熙,他并未因客人是两个半大孩子而表现出丝毫轻视,踏进厅来略一拱手,道:“在下林熙,不知哪位曾与舍妹有约?” 陈姜举手:“我。” 袁熙一句废话没有,侧身道:“请。” 陈姜起身,对陈百安道:“你在这儿等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饿了就让阿桃姐姐给你弄点饭食,我去去就来。” 陈百安飞快地瞄了一眼阿桃,脸上的烧热是再也退不下去了:“姜儿,你说啥呢……” 陈姜朝袁熙嘻嘻一笑:“管饭么?” 袁熙眼神微动,冲阿桃道:“听小公子吩咐。” 阿桃俯身领令,挪到陈百安身后站好。更使得他如坐针毡,浑身僵硬,只求救似地看向陈姜。 陈姜却不再管他,甩着胳膊随袁熙去了。陈百安生着气忽然又想起,妹妹怎么不堵鼻子了? 从正房一侧上了东厢房回廊,袁熙停在第一间门外,态度有礼却面无表情,“请进。” 陈姜伸手推门,又回头看他:“就我自己进,你不进去么?” 袁熙沉默片刻,道:“神医若许,在下便进。” “进来吧!” 经赵媞巨细无遗地介绍,陈姜对袁熙的性格略有了解,总结一句话就是以姑母为荣,对前朝感情颇深。这小子大约是被洗脑洗得彻底,三年逃亡生涯也没把他改造成一个普通人,对赵媞言听计从,始终以君礼待之。当然,这在赵媞的嘴里就是忠心耿耿,誓死护主,披肝沥胆,竭诚尽节。 屋有内外,穿过布置精美的外屋进入内室,浓浓的香气熏得陈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抬眼就看见飘在床边的赵媞,和躺在幔帐里的赵媞。 “尊主!”鬼赵媞泪眼朦胧,痛苦道:“我…我好像没有气息了。” 陈姜心道,不是好像,是肯定。来看你一眼对你有个交代,接下来劝服袁熙才是正事。 她走近床边,掀开纱幔,定睛瞧去,悚然一惊。 床上的赵媞双眼已阖,身体僵直,皮肤呈灰白色,嘴唇脖颈出现淡淡黑斑,一看就是死去多时了。让陈姜觉得惊悚的是,她的眼角,眉心,人中,下颔,耳侧插了七根针,且非医病用的银针,而是类似缝被用的粗针,又粗又长,直挺挺扎在死人皮肉里,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做什么?”陈姜皱着眉头发问,“人都死了还封她七窍干嘛?” 赵媞不肯相信:“不!我没有死!昨天早间我明明还有气息,尊主,尊主大人你救救我!” 袁熙静静立在三步之外,半晌低声道:“神医断定舍妹已死?” “你觉得呢?” “在下不知,一切由神医决断。” 皮球踢回来,陈姜立时觉得袁熙心机深沉,绝非一般无脑忠良,于是轻笑:“你不知,我倒是知道一些,传说古时有一种暑季存尸之法,即在活人咽气半刻之内,用银针封尸七窍,意在封住体内元气不泄,可保尸体多日不腐不臭。” 袁熙垂下眼帘掩住情绪,惨白呆板的脸庞上很是平静。 “为何要保林小姐尸身不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认定她已身故的人,才会给她封七窍。你让我决断,我就给你断一个,林小姐,的确已经死了。” 第23章 不是爱喝鸡汤的人 袁熙向后晃了半步,又极快稳住身形,依然默默无语。赵媞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姜用手轻轻拂过死去赵媞的脸庞,捻着那针又道:“林公子,你这样做是为了等我么?林小姐曾告诉你她与我有约,而我医术高明可将她治愈,所以即使她已死,你仍是存了一线希望,希望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能,对么?” 袁熙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笑,道:“然而你并没有。” “是啊,我并没有,”陈姜爽快承认,感慨道:“林小姐的去世我深表同情,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 “恕在下有事不能相陪,神医请自便。” 袁熙突然打断陈姜的话,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哎,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呢!”陈姜傻眼,理想抱负珍爱生命的话题还没起头呢,这人怎么就走了? 赵媞扑过来,像影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对着自己的尸身一遍一遍撞着哭,哭着撞,徒劳得让人心疼。 总要有个接受过程的,影子如今不就接受得挺好吗?再过几天公主殿下就会习惯做鬼的生活了。 做鬼?陈姜思路猛地急刹,一拍床柱子叫道:“不好!你那表哥怕是要殉主了!” “林公子!林公子!” 陈姜大声喊着跑了出去,直奔正厅没见他人,陈百安还在僵硬地坐着,阿桃还在老实地站着。 陈姜一把抓住她:“林公子在哪儿?住哪屋?快带我去,他要自尽了!” 阿桃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只会“啊啊”地叫着。 陈姜拍她肩膀:“知道你是哑的,带路就好,快带路,迟了就来不及了!” 出门阿桃指向西厢第一间房,陈姜跑得飞快,几步到了跟前,推也不推,直接半边身子撞了上去。 “林公子!哎哟喂!” 陈姜哪里知道门压根没插,撞开门扇一个收势不及,噗通摔进了屋里。 眼前是一双穿了黑布靴的脚,往上,是裹在长裤里修长的小腿,再往上……陈姜觉得心也随着这一跤摔踏实了。 袁熙坐在圆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清冷,没自刎也没服毒。 他看着倒在脚下的陈姜,没有任何动作,声音如同初见时平稳:“神医寻在下有何贵干?” 顶着小丫头的皮就这好处,摔个狗吃屎也不必尴尬。陈姜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手,掸掸裙,没事人一样自顾在桌边坐下:“我想和你聊一聊。” “在下正要读书,无空。” 公主都翘辫子了他还读哪门子书?分明是以此作为遮掩,想思考思考下一步追随主子的方式。 “小……小妹,你没事吧?”屋外传来陈百安的声音,他被陈姜突然的激动弄得十分紧张,坐不住寻了出来。 “没事,你回去呆着,我一会儿就来。” 虽然袁熙摆出拒绝姿态,陈姜还得努力劝说:“林公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林小姐的离去对你打击很大。我也很难过,毕竟我与她相识一场,所以还请你听我一言,我们的人生不应该为别人而活……” “神医,”袁熙再次打断陈姜,目光中终于显出一丝不耐,“家中还有事务,你与舍妹约定既已完成,就请回吧。” 说罢不给陈姜机会,起身唤来哑女,“阿桃,送客。” “林公子,林公子你听我说……” 陈姜想赖着不走,可他却拿着书离开了,阿桃站在门口不解地看着她。 为难哑女没有意义,陈姜只得出了屋子,而袁熙早已不见人影。 不得不说袁熙不是一般人,他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开玩笑。他看似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神医”身份,近乎轻信地把公主尸身呈于他人眼前,确认再无生还可能后不哭不嚷不伤心,竟悠哉看起书来。换做谁能做到?面对死去的人,亲者痛仇者快,就是一个路人,也免不了会唏嘘几叹。但他没有,他只有平静。 正是这一份异于常态的平静让陈姜意识到,袁熙大概不是爱喝心灵鸡汤的人,不是能轻易敞开心扉的人,更不是能被三两句空话劝服的人。家国倾覆,一门死绝,唯一活着的意义已经失去,平静下的汹涌也迟早会爆发,他除了能做个忠臣殉主而去还能做什么呢? 送赵媞投胎可能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袁熙若一心求死,她终生都得被这祖宗纠缠。 要以赵媞之名压服他吗?陈姜很矛盾,她不愿在活人面前暴露自己通鬼的事实。前世因此失去亲人,朋友,工作,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被多路“大师”轮番上门挑衅,最后背井离乡,终日孤独,客死异地。 难就难在她只能见鬼,就像见这世上任何一个路人甲乙一样,并无收鬼技能。若遇心怀不轨之人,鬼保不住她,她自己也保不住自己。 陈姜思前想后觉得不甘心,她略一思忖,对阿桃道:”你家公子不愿见我,我就不打扰了,你给我找些纸笔来,我留书一封,待他出来你交给他。” 主人避而不见,整个院里只有阿桃一个婢女,客人不愿走她也不能生拉硬拽,只好听从陈姜吩咐替她寻来笔墨纸张。 陈姜回到袁熙的屋子里伏案疾书,吹干墨迹,折起交给阿桃,严肃地同她道:“阿桃,林小姐信任你,我也信任你,你须得切记一件事,只有我能救你家公子一命,如果他看了我的信还是想不开,有什么风吹草动想投缳跳井的,你给我拼死拦了,叫人来给我送信,记住我家就在大槐树村村尾溪沟子后头,切记啊。” 阿桃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收了信纸,将陈姜兄妹送出门去。 关上大门,阿桃匆匆走去东厢最后一间屋子,敲门,半晌内里道:“进来。” 阿桃推门进屋,见袁熙肃立窗前,怔望院中,侧影尽显落寞孤寂。 她眼圈一红,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慢慢跪下双手呈上陈姜的手书。 袁熙没有接。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桃,你走吧。我房中书案上有一个匣子,你带上它走吧。” 阿桃拼命摇头,口中不住地啊啊凄叫,跪着爬到袁熙腿边,用力磕下去。 “殿下去了,你已无再留的必要,走吧,回你的家乡去。”袁熙的声音淡而坚定,似乎心意已决。 阿桃直起身子,张手舞臂地比划起来。 袁熙道:“无用,那人真也好假也罢,殿下的确不可能再活过来。后事我自会处理,你不必过问。” 阿桃再比划,袁熙又道:“你已尽了你的本份,毋需管我。” 阿桃情急不知如何是好,猛然看见落在地上的信纸,忙捡起来,啊啊示意着递上去。 袁熙不接,她坚持地伸着手臂,一双黑眸里满是祈求之色。 袁熙又叹一声,拿过手书,缓缓展开,只见上头龙飞凤舞缺胳膊少腿地写了两列字,第一列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第二列是:敢不敢等我六日,还你个惊喜哦! 袁熙木着脸将纸扔给阿桃:“拿出去烧掉。” 阿桃看他反应,似乎那信没有起什么作用。她连忙比划着将陈姜临走说的话告诉袁熙。 袁熙听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她为何这般关心我的死活?” 末代皇侄的死活陈姜本来是很关心的,可是一出“林”家,她又被打了岔。 “这味道怎么还在?刚才我明明闻不到了。”异香在鼻尖萦绕不散,着意引诱着她往镇西去。 陈百安吸吸鼻子:“我还是啥都闻不到,刚在人家家里我见你不塞了,以为你也闻不到了。” “是啊,”陈姜回头去看林家大门,“进去之后我的确闻不到这味儿了,难道说……” 初次见面,又刚被送出门,没有理由再去打扰。这异香来源不明,冒然求证查看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机。 “我就不信它能把我熏死!”她用两根手指堵住鼻孔,道:“走,我们去买些东西尽快回家。” 几家铺子里走了一遭,绢纱布头绣线杂物买了一堆,铜板没捂热乎就花了出去。陈百安反对无效,陈姜的理由是投资。 投资是啥,陈百安没问,他今日有些恍惚,总觉得一上午的经历跟做梦似的。 廖氏的一个远房表姐也住在镇上,陈百安和妹妹都曾跟着娘去走过亲戚。那位表姨的家破旧拥挤,连老宅一半大小都没有,更无法与今日看到的林宅相比。她为人也并不和善,瞧不起他们的表情即使如陈百安般木讷也看得分明。 陈百安去过一次就不愿再去,可妹妹喜欢走这门亲戚,更喜欢在村里炫耀自己的镇上表姨。众人背后说她眼皮子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啥的陈百安都知道,可是眼皮子浅的妹妹是如何结识了一个“林小姐”这样家境的人,而从来没有露过半点口风的呢? “姜儿,那林家你是咋认识的?”陈百安一肚子疑问,先挑了个最想知道的。 “阎王爷那里认识的。”陈姜说话瓮声瓮气,她改用两块碎布头堵鼻孔,形象滑稽,频频招来路人侧目。 “啊?”陈百安吃惊,“难道林小姐也死过一次?” “嗯,死过一次,跟我挺聊得来,我今天想起了她就过去看看。”太复杂的谎言陈姜懒得编,编多了还得圆,对于家人的疑问就都推到阎王爷身上好了。 “那她还记得你吗?” “记得记得,我都记得她,她咋能不记得我呢。” “哦……”陈百安余光偷瞄妹妹的神情,又道:“你与那林公子说救他一命,啥意思?” 陈姜笑容浅浅:“哥,阎王爷的事少打听,对你不好,你一个体健貌端的大好少年,踏踏实实过日子读书就行了。” 又是阎王爷,陈百安深深觉得陈姜在骗他,还骗得非常敷衍。小妹性情突变,一朝各种本事上身,言行古怪神秘……除了见过阎王爷还有别的解释吗?肯定有,只是他想不出来罢了。可十几岁的少年哪有不好奇的,陈姜越敷衍,他就越好奇,就越觉得阎王爷一说假得紧。 整个下午陈姜无精打采,监督陈百安写字也不上心,到了晚上更是饭都没吃就去睡了。由于断定异香有诱使嫌疑,她警觉起来,打算以一个深度睡眠来应对。 可是只要不堵住鼻子,那臭香臭香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挥散不去,从鼻腔直往她心肺里钻。不敢闻,又想闻,抓心挠肝不得安宁。 赵媞没有跟来,舅奶奶和影子也不见踪迹,本是难得的清净,偏偏又冒出这种鬼味儿,陈姜像个重度风寒患者一样,艰难地喘气,彻夜胡思乱想。 第二日,廖氏将大半精力投入缝制新衣,陈百安继续做着数字书写练习。临近午时陈姜实在坐不住了,只说出门转转,一个人上镇,径直去了林宅。 “我找林公子。” 阿桃没敞开门,只摆了摆手,指指巷子外头。 “那我进去喝口水等他。”陈姜有气无力,脸色苍白,总是用嘴呼吸实在很累。 阿桃还是摇头,陈姜也不在意,转身在门口阶上坐下,“忙你的去吧,我等他。” 阿桃显然很为难,看看陈姜背影又看看院里,终于还是半掩了门退了进去。 陈姜见四下无人,拿掉一侧的塞鼻布,尝试着闻闻,似乎是淡了些,又拿掉另一边,感觉更明显。异香消散,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她略振了精神,心道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不是林宅周边有什么传说中的结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里煞气重,异香不敢渗入。 第24章 一对前朝余孽 今日前来,并不全是为了说服袁熙。昨夜陈姜睡不着回忆往昔,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西北一个城市中遇到过类似事情。 那次不是气味,而是声音。一连三日陈姜耳鸣,起先如金属摩擦,后又出现淅沥雨声,也是折磨得她吃睡难安,特意去看了医生,诊断为神经性耳鸣。陈姜以为自己是鬼见多了阴气入体所致,岂料两天后突然听见细如蚊蚋的呼救声,引着她往一处去。 后来的经历对陈姜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阴影,大绿也正是那次之后开始执着地练习附身技能。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深,她将阴影埋于心底。如今与异香的事一联系,颇觉棘手,如果是同一个类型的鬼子,她一人应付不来。 赵媞轻飘飘在她身边落下,黯然道:“尊主大人来了。” 这一夜不知她对着自己的尸体经历了怎样的心路,看起来憔悴了许多。其实鬼会一直保持死前的样子,不会容光焕发,也不会真的憔悴,赵媞只是跟之前比起来,更加丧气了而已。 陈姜道:“你还好吗,有什么想法没有?” 赵媞苦涩地笑,“我原本还不信,今日身上现了尸斑,真的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恨当初没有听国师的话,早早来寻尊主,直到病重才来,来不及了。” 陈姜叹道:“你还是没有想通,我不是神仙,也不是神医,你活着的时候我救不了你,死了也只可尽我所能圆你一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媞颓丧地垂下脑袋片刻,再抬头就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好吧,死都死了,其实我早该死了,能识得尊主我已知足。不知尊主能否再让我见父皇母后一次,我要亲自向母后请罪。” “下地府就能见到了。” “怎样下地府?” “袁熙打消殉主的念头你就可以下了。” 林宅虚掩的大门后,刚来到的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震,鸦青身影拦住阿桃开门的手,朝着门扇又靠近一步。 “什么?尊主你……” 陈姜道:“别叫尊主了,就叫我小陈吧,小姜也行,随便你,总之别再叫尊主,听着跟邪教头目似的。” “小……姜。” “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陈姜伸开双腿,不轻不重地捶着,说话口吻也不太正经:“鬼呢,是不能长久滞留阳间的,七日为期,地府开门,不下也得下,所以你看这街上巷里没有游魂闲逛吧?都下去了,等投胎去了。一世做人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死即成空,哪怕你仇深似海,哪怕你冤情滔天,一碗孟婆汤灌下去统统忘一干净,转生再入新红尘,又是一场新人生,多好。” 赵媞听得入神,喃喃道:“血海深仇如何能忘?” “怎么不能忘?你的仇人也会死,死了也会投胎。说不定下辈子你就成了他的克星,从小把他打到大,他还敢怒不敢言;又说不定他造孽太多下辈子投了个猪胎,养肥了被宰,肉被你买来吃了,他连个冤字都喊不出来,这样想想你是不是痛快多了?” 门后阿桃呆滞,袁熙冷笑。 赵媞被她逗得露了个苦笑:“若真是这样,确是痛快的。” 陈姜一脸神棍表情,“就是这样,这就是轮回懂吗?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众生皆苦皆不得脱,故设定轮回之法,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人人都能体会到苦之外的滋味。” 说着内心不禁鄙夷,我呢?上天为什么单漏了我一个两世不得脱身的,可见上天也不靠谱。 赵媞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姜趁热打铁:“你的父皇母后也下了地府,终会等到投胎机会,说不定下一世,就由你来做父母,他们做你的儿女,那时你便尽可偿还他们的恩情了。” “真的?”赵媞激动起来,“真的会这样么?三年了,他们在地府会等我么?” “会的。” “那我要尽快下地府。” “下不了,除非袁熙打定主意不寻死。” 话题看似绕回了原处,可给赵媞树立了快下地府的决心也是好事一件。陈姜信心满满地等着进入下一阶段——给赵媞解释她与别鬼的不同之处,以及搬开袁熙这块绊脚石的重要性。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袁熙…随我一起也是好的,舅舅定也想他。” “你说什么?”陈姜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说袁熙若殉主同我一起下地府去,方不枉母后对他的信任。” “哇你是脑壳坏了吗?”陈姜非常吃惊,原本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放大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是一个阳寿未尽的大活人啊,人生还有几十年好过的啊,你竟然想让他自弃性命陪着你?” 赵媞委屈:“不是尊主……小姜你说众生皆苦的吗?我们的人生已经够苦了,他活着就是为了保护我,现在我死了,他一个臣子,有什么意义?” 陈姜听这奇葩言论真的生气了,“他卖给你家了?赵氏江山都拱手让人了,他还追随个什么劲?作为臣子,他仁至义尽,为何不能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赵媞也生气了,尖声道:“小姜你太放肆了,我念在国师的情面上不怪罪于你,但你不可辱及赵氏!” 陈姜轻蔑:“逃亡三年还没磨平你的臭脾气?就算你还是公主,死了也就一凡鬼,少特么对我大呼小叫的!” “砰”地一声,身后的门开了,不是被拉开,而是被踢开,半扇门就这么斜斜向着陈姜倒来,吓得她惊叫一声,就地一滚。 门,坠了一半,不滚也砸不到她。可是陈姜知道,若那门被全踹下来,她滚也是来不及的。 “你在同谁说话?” 袁熙立于阶上,仍然气宇轩昂身姿不凡,他看着滚了一身尘土的陈姜,神医不叫了,眼神还是冷清,面孔一样呆板。阿桃站在他身后,目光却是恐惧的。 陈姜心知不妙,这俩人不知偷听多久了,又听进去了些什么,她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自言自语。”陈姜故作镇定,爬起来拍灰,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昨天好像也有这么一出。 “自言自语,”袁熙牵起一边嘴角,勾出个十分僵硬的笑,“那么你自言自语中的袁熙是谁,公主又是谁?” “呃……”陈姜尴尬地摸摸鼻子,把手上的灰全蹭到了鼻子上,“这个嘛,是我自己编的一出戏,戏里的人物,你无须在意。” “什么戏?说与我听听。”袁熙问话语气极其清淡平静,就好像刚才把门踹掉半截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姜知道暴露了,她对于危险的来临总有预感,而眼下情景不需预感,袁熙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冷清背后藏着杀意。 “那那那,林公子,我没有恶意,编戏就是编戏,为了好玩儿,为了打发空闲,你不要审犯人一样好么?” 袁熙沉默片刻,突然侧身:“听说你在等我,请进。” “呵呵。”陈姜向巷子入口挪动着脚步,“不进了,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去办,改日再来拜访吧,告辞告辞。” 她转身跑了几步,一道青影忽地晃过眼前,如疾风闪电,她压根什么也没看清。眼睛一花,后颈一抽,定下神来时,人竟又回到林宅门前。 袁熙气定神闲地对她道:“请进。” 赵媞飘着看这一幕,自豪地道:“袁熙轻功师从沈天川,可称天下无敌。” 沈天川是什么鬼,陈姜根本不关心。她只看出袁熙眼中的杀意已不掩饰,盯着她就像盯着一个死人。 巷子可不是只有你一户居民,陈姜决定豁出去。 “救……” 腮帮子一痛,命字被卡进喉咙,陈姜自见识了传说中的凌波微步后,又亲身体验了一把点穴奇功。 今日大凶不宜出门,被当事人当场逮到,没有转圜余地。 半刻之后,陈姜坐在正厅里,挂起一脸大无畏的笑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心里大骂赵媞,姑奶奶若没死,回去一定拿黑狗血好好招待你,姑奶奶要是死了,你丫就做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吧! 阿桃送上茶水,退了下去。 袁熙站在她身前,脸色白得不像活人,直入主题道:“我再问你一次,袁熙是谁,公主又是谁?” 腮帮子又一痛,陈姜清清嗓子,能出声了。装是无法装了,这小子敢这么问,说明他该听的全听到了。 事已至此,输人不能输气势,她决定赌一把。于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往椅背上懒懒一靠,仰着脸痞里痞气道:“袁熙是你,公主是赵媞,你俩一对前朝余孽,怎么了?想杀我灭口啊?来啊,二十年……十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袁熙定定看着她。陈姜强自镇定地翘起二郎腿,回敬他一个挑衅目光。 “你如何得知?”他问。 “你主子告诉我的。”她答。略感遗憾,怎么他承认是余孽这样爽快,不再狡辩一下吗? “她在哪儿?”他又问。 “在你身边飘着呢。”陈姜索性揭破谜底。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了,上一次说好像是为了一个得血癌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不信,却还是感谢了她“善意的欺骗”。 袁熙轻轻偏了一下头,与此同时,一直不错眼珠子盯着他神色的陈姜发现,他眼里的杀意似乎退了。 “她……殿下说了什么?” 这就相信了?陈姜一后背冷汗,庆幸自己赌对了,面对这个能在新朝当今眼皮子底下窜逃三年还带着一个废物公主的男人,耍花样编故事的下场大概就是死。 看了看赵媞,早已泪流满面,陈姜哼道:“说你忠肝义胆,乃天下臣工楷模。” 袁熙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殿下不会这么说。” 感觉危险解除,陈姜放松下来,再抿一口茶道:“你倒是了解她,她什么也没说,当哭包呢。” 袁熙又朝空气中看了一眼,回身踱到对面坐下,沉默半晌道:”殿下还有无复生可能?” 陈姜皱眉:“你信我?我是说我看得见你家殿下,你真的信我?” 袁熙眼睫一低:“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陈姜想了好一会儿才想通他的话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自然不怕被骗,言下之意是他的命也不重要了。 心头一沉,陈姜觉得局面不好打开了,斟酌片刻才道:“复生是没希望了,她的身体已经死亡,身魂离散,就算找些歪门邪道把她弄活,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你应该不想看到她那般模样吧。” “阿桃。”袁熙对外唤道,阿桃应声而入。 “跪下。” 他起身,与阿桃一起,分毫不差地对着赵媞所在处撩衫跪了下去。 “殿下,臣有负皇后娘娘所托,未能保得殿下一世安康,今殿下身死,臣不敢苟活,必追随而去,至地府亲向陛下与娘娘请罪。阿桃侍奉殿下六年,有功无过,臣恳请殿下放她归家。臣与阿桃叩谢殿下。” 袁熙叩头,阿桃摇头,两人竟是一副即将赴死的模样。 赵媞不住地点头:“放,放了阿桃,我们都死了,杨氏应不会为难这丫头了。尊……小姜,你替本宫传话,就说本宫准了。” 准你个大头鬼啊!陈姜瞠目结舌,眼见袁熙竟从腰间抖出一把软剑,对阿桃道:“后事无须操办,一把火烧了便是。”而阿桃哭成泪人,指指自己又指指墙,分明打算撞死。 乱成一锅粥,这是唱哪出?好好说着话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杀她变成自杀了,还当着她的面,简直没把她当个人看! “住手!住口!”陈姜怒吼一声,用了全身力气去拍那茶几,把手打得生疼。 厅里静了一瞬,袁熙本就冷清的瞳仁里彻底没了光亮。 “你们这是做什么?死也不能当着我啊,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有人看见了我跳进白水河也洗不清……呃,不对,”陈姜吼着吼着发觉不对劲,重点找错了,忙重新吼,“袁熙你把那剑放下,你不能死,你死就是害了赵媞,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的!” 第25章 五弊三缺灵灵的 陈姜一番话令袁熙一怔,缓缓垂下了剑,“何意?” 赵媞哭叫:“你为何阻他,你不能阻他,我不要一个人下地府。” “闭嘴!”陈姜没好气地朝她吼了一嗓子,“你懂个屁!袁熙死了你以为你还能下地府?你连地洞都下不了了。” 于是赵媞也安静下来。 陈姜深吸一口气,要暴露了,要彻底暴露了。古人着实难搞,性命那么宝贵,在君臣制度的洗脑下竟也不算什么了,说不要就不要,所成全的其实不过是场愚忠罢了。一个前朝的臣子殉前朝的公主,当今若是知晓,拍手称快都来不及呢,还能指望谁去为他树碑立传不成?她纵觉得可笑,却也定不能看两个大活人死在眼前。 终于不再迂回,不再婉转,不再顾忌,不再遵守自己定的规矩,对着两个陌生人将绿影鬼子的种种特殊性与顽固性和盘托出。 她发誓这一刻她绝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赵媞,更多的是因为人命关天。 赵媞听完便道:“小姜你着实多虑,本宫岂会做那等纠缠之事?” 陈姜冷笑:”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是永生永世。除了我,无人可以看见你听到你与你交谈接触,你见过的鬼都会在极短时间内离你而去,你只能孤独地活在阴阳夹缝之中,不散不灭长久到没有尽头,你说你不会纠缠我?” “本宫……本宫……”赵媞说不出话来。 陈姜送她一个白眼,自从改叫称呼之后,她的尊重也随之而去,本宫和小姜,怎么听怎么像主仆关系。 “而且我真不是神仙,我也会死,我死了之后世间再无人知你所在,你怎么办?”陈姜又给她会心一击,赵媞当即缩在一边不再摆公主架子了。 正常人大约都不会信这种话,偏偏这宅子里的人都处于不正常状态中。 厅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阿桃与袁熙虽听不到赵媞的话,却也能从陈姜那里推测七八,两人默立无语。 良久,袁熙开口:“这与我死或不死有何关系?” 陈姜看见曙光,忙道:“赵媞生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担心你会在她死后殉主,其实你就算死也根本追随不了她,七天一过,你必然要被地府接走,但她不会。只要你不想死了,她就可以顺利与她父母团聚,然后投胎重活一世。这是最好的结局啊,你难道忍心看她永世逗留于阳间吗?那种凄惨,可比当不成公主要凄惨一万倍。” 赵媞凑过来,疑惑道:“本宫最后一个心愿是这个吗?我当时只是说想到袁熙而已……” “呔!”陈姜凶恶地指住她鼻子,“你不要想抵赖,你亲口说担心袁熙不会独活,那时你已病重,就是最后一个心愿,绝不会错!” “哦,你说是那就是吧。”赵媞又缩回去,她现在的确不再在乎袁熙是否殉主,比起永世孤独,还是早日投胎来得好些。 袁熙又通过陈姜眼风准确判断出赵媞方位,拱手道:“请殿下示下。” 陈姜狠狠剜赵媞一眼,她随意摆摆手,没说话。 “说了,你家殿下让你别寻死了,她要赶紧投胎。” 袁熙看看陈姜,她忙道:“我没骗你,她就是这么说的,赵媞,你说啊,你下个命令!” 赵媞只好道:“本宫令你们不准寻死,好好活着吧,最好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陈姜重复了一遍,道:“保证没有增减一个字。” 袁熙这才收起软剑,与阿桃一同再跪:“谨遵殿下之命。” 完成了,完成了!陈姜内心一阵狂喜,虽然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但短短两日就送走一位绿祖宗的战绩前所未有,成就感十足,果然有失才有得啊。 袁熙与阿桃,其实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余孽,不容于当朝之人,就算知道了这种秘密,应该也做不出什么有损于她的事。 “殿下几时能走?”袁熙问道。 “很快,她不是昨天断气的么?五天后吧。”陈姜说话都轻快了许多,抑制不住的笑容泄露了她的欢喜。 “昨日你留书让我等上六日,是为此事?” 陈姜笑嘻嘻的,“那是缓兵之计,你想死,等六天六十天都没用,只有你真的打消寻死的念头,赵媞才会解脱。昨天我见你深受打击,很怕你就此寻了短见,故此胡乱写来试试能不能拖住你的,看来我的缓兵之计还是有用哈。” 袁熙不予置评,盯着陈姜看了一会儿道:“你是通灵之人?” 陈姜挑眉,“噢,你才看出来?” “年岁几何?” “十一。”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赵媞在一旁咧了咧嘴,袁熙并无任何表情,可陈姜就觉得他们在怀疑她,嘲笑她。 “真的十一,没必要骗你,我天生阴阳眼,鬼见多了少年老成不可以吗?”穿越的事情不能说,借尸还魂一般人接受不了。 袁熙淡道:“姑娘多虑,在下明白。” 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分明刚才还你你我我的,转眼又成了姑娘在下。陈姜暗道,和自己有得一拼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若姑娘无事……” “有事。”感觉他想下逐客令,陈姜赶紧接口。办完了本以为要拉锯个几天的大事,她又想起一桩小事。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杀过人?” 袁熙收剑的动作一顿:“什么?” 陈姜望向赵媞:“昨日你说,袁熙武艺高强,若我遇棘手之事他可助我一臂之力,殿下说话可算数?” 赵媞不在乎道:“袁熙若愿意帮你,我无异议,他不帮我也没办法逼他就范,反正我已经死了,管不了。” 陈姜心里一阵嫌弃,公主也没比市井小民素质高到哪里去,无关自身利益,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但她并未泄露想法,神色自若地朝赵媞拱手:“多谢殿下,殿下真是人美心善,乐于助人。” 又朝袁熙道:“殿下答应了,你能帮我点小忙吗?很小很小,绝对没有危险。” 袁熙几未考虑,直接道:“可以,在下亦有一不情之请,若姑娘无事,希望在殿下未离去前,姑娘能留在这里。” “嗯?”陈姜意外他不是要赶自己,“为何留我?” 袁熙虽然看不见赵媞,但他总能通过细节捕捉到方位,此时便望着那处,道:“殿下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若有交代,还望姑娘代为转达。” 陈姜欣喜退去,大脑冷静了下来。为了送走赵媞,挽救袁熙,她已坏了自己的规矩,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从前世开始,她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这种话,活人死人都拎不清,把她当成传声筒。传些无关紧要的遗言倒无所谓,凡是涉及真相,内幕,阴私,隐秘,甚至遗产所在等一切会改变阳间秩序的遗言,她不能传。 五弊三缺,在她身上应验得灵灵的。 亲人离散,友人匿迹,终日独来独往。十五岁告知一位寡妇其丈夫的隐产,大病一场;十八岁为警方提供线索找到奸杀案凶手,下肢瘫痪了半年。从那以后,陈姜养成了装蒜的好习惯,不管那鬼子死得多么凄惨,倾诉得如何肝肠寸断,左耳进右耳出是她一贯的态度。 陈姜若装起蒜来,鬼很难识破。除非迫不得已,她一般不理鬼事,大街上擦肩而过目不斜视,鬼子们也不能分辨她是不是阴阳双通之人。其实通又如何?死了便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怨怼,不甘,冤屈,痛苦皆成空谈,即使陈姜大发善心做了听客,也不过多知晓几个八卦秘闻罢了。 这些年唯一例外的就是小绿。它最后心愿是要某人身染恶疾死在监狱,陈姜为了请走这位祖宗,奔波劳碌收集证据整整三年,终于送了那人进去,几月后发病,治疗一年多病情恶化自缢身亡。 如果没有陈姜的处心积虑,那人也许会风光到老吧。 这也是改变命运的事,陈姜倒是并未受到殃及自身健康的“天谴”,可是,为付给那位身负致死传染病的失足妇女安家费,她掏空积蓄,一夜变为穷光蛋。 有时候,陈姜会想,你们的爱恨情仇特么关我什么事啊?为什么我要赔上健康财富来为你们完成心愿,这种桎梏比死在监狱更残酷好吗? 可惜,悲愤质问得不到回应,她能做的,只是接受命运。 袁熙观察到她一瞬间改变的神色,冷漠中带着丝丝厌烦,他没有再说话,静静等着。 赵媞却突然眼睛一亮:“是啊,父皇曾说袁熙是少年英才,有能之人,若不然母后也不会将我托付于他,既然他得活着,我赵氏一族,他袁氏一族的血海深仇……” “不好!”陈姜猛地打断她的妄想,干脆地起身对袁熙,“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今天若不是被你逼迫,我宁愿多走些弯路也不能与你们传话,这对我不好,说严重点可能会要我的命,你们做人做鬼的都不要太自私。” 赵媞一抖身子飘至陈姜眼前:“这怎么能叫自私?他姓袁,是我大周臣子,是袁家仅存血脉,这就是他该尽之责,必尽之心!” 陈姜理也不理她,对袁熙道:“赵媞没什么遗愿,之前是不想你死,现在是快些投胎。你应该接受她已死去的事实,而不是妄图与死人沟通。你抬头可见天,低头可见地,但阴阳之隔更大过天地,如一堵墙,即便只有一步之遥,死人永远过不来,活人也非死过不去,懂么?” 袁熙淡淡地笑了,轻道:“墙上的门,便是你。” 去你大爷的!说了白说,陈姜气得不轻。捷径往往埋伏着危机,她此刻后悔却也来不及。 “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跟你掰扯,”她扭脸就走,“赵媞不就在那飘着呢吗,你问她去呀!” 一直走出厅外,袁熙既未阻拦也未出声,陈姜慢了脚步,回头又道:“咱们之间的事就算完了,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们的身份,你们最好也别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五天后我会来送赵媞,如果你们不找麻烦,到时我送她一份大礼;如果你们敢来纠缠我,到时,我也会送她一份大礼!” 后一个大礼陈姜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外阴狠。阿桃被她吓得一哆嗦,袁熙却是泰然自若没什么反应。 出了林宅的陈姜又堵上了鼻孔,她气呼呼地想,不指望袁熙,自己也能撑过去。只要不是只厉鬼,不去看不去瞧,它奈何不得自己,一过头七,全得滚犊子下地府去,堵几天鼻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挽救了两个大活人的生命,饭也没留上一顿,陈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槐树村,已近傍晚时分。廖氏与陈百安早已急出火来,说出门转转的竟然一天不见人影。 以前的陈姜经常这样,可廖氏从没这么着急过。陈姜见她耳畔有指印,前额有抓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有事,追问之后还是陈百安说出原因。 “今日你不在家,三婶上门吵闹。” 陈姜沉了脸:“她干啥了?” “跟娘打架,还说……说我家会遭报应的。” “放她的屁!”陈姜拍桌子大骂一句粗话,骇得两人一抖,一根手指就指到陈百安的鼻尖上来。 “你是不是男人?就眼睁睁看着你娘挨打不动弹?” 陈百安委屈:“三婶是个女子,我咋动弹?” “打她呀!把她打出去,都上门欺负人了还在乎她男的女的?我要是在家直接大耳刮子抽她,自个儿亲娘都被打了你还能忍得住,陈百安你可真行!” 陈百安被她说得无地自容,憋嗤憋嗤竟然红了眼睛。 “不行,我得找她去,不能就这么算了!”陈姜捋袖子,怒道:“自家一腚屎没擦干净,还敢来找事,我非得叫三房两口子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第26章 舅奶奶操碎了心 廖氏心里热乎乎的,下午受那点委屈在闺女声讨声中烟消云散了,虽然这声讨有点夸张,不像是陈姜近来的性子,但廖氏还是被感动了,看着陈姜真的向外冲去,忙拦住她。 “姜儿,娘没事,别去老宅找不痛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给她点教训以后还会来找存在感,我必须去!” “算了姜儿,算了,”廖氏死死拖着她,恳求道:“别去,你三婶就是因为那二两银子气不顺,过来找个事发发火而已,她也没提钱,估计也是不敢提……娘没事,你去老宅把事情闹大了就不好收拾了。” 陈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母子俩,“那以后她再来找茬咋办?任她打骂出气?” 陈百安眼圈红红的出声:“再来打出去。” 陈姜翻他一眼:“不对,再来你就告诉她,不想她男人下大狱就给我老实点,姑奶奶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是六亲不认的!” 廖氏吁了一口气,安抚着拍拍陈姜的背,“好,别气了,下次她再敢来咱就这么说。没吃饭吧,娘给你留了。” 说罢忙去端饭,说来也怪,闺女在家时她怕,闺女不在家时她又像缺了主心骨。眼下主心骨回来了,她又怕起来,怕找事,怕闹架,怕殃及自身。 陈姜余怒未消,踢开长凳毫不淑女地坐下:“总算知道你们原先在老宅为啥天天挨骂了,柿子捡软的捏呗!我告诉你陈百安,你要是不硬气起来,别人就会蹬鼻子上脸地来挟制你,威胁你,扰你过日子,向你提无理要求,不予满足他们就会记恨你,想法儿暗中害你!” 陈百安揉揉眼睛,不敢提出异议。 “以为我危言耸听?哼哼,那是你没脸没皮的东西见得少了。人性本恶知道吗?都是自私的,都是只为自己利益考虑的,你能相信吗?身份越贵重的人越不把人命当回事,弄一两个垫背的算什么呀,过去还有拿整支军队殉葬的呢!而且,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知感恩,自以为拿住了你的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是门,你全家都是门,姑奶奶理你才怪!” 陈百安渐渐地听不懂了,他感觉到妹妹很生气,鼻孔里塞了两团可笑的布头也不能阻止她滔滔不绝地大发脾气,但听着听着他又感觉,妹妹并不仅仅是为了三婶上门而生气。 吃饭时她消停了,似乎发泄了一通气顺了很多。闷不吭声扒了一碗饭,喝了一碗粥,推了碗就打算去冲个凉睡觉。 抱着换洗衣物走出门,月亮已经升起,陈姜随意往院外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影子飘在篱笆栏外一抽一抽哭得十分伤心,而舅奶奶抚摸着影子的头,正低声交代着什么。她周身的白光比前几日更甚,堪称光芒四射,氤得几乎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影子朝陈姜看过来,她忙低下头走开,去寻木盆手巾,心里已隐隐知道怎么回事。 一老一少在院口试探着飘进来,发现并无狗血挡道,遂直飘至陈姜身后,影子的抽噎声近在咫尺,不似以往那般狂哭乱嚎,只余凄惶。 陈姜打水,端进灶房,除了衣裳,慢慢擦洗起来。 舅奶奶看了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拉着影子跪低,悬着空地给她磕了一个头。陈姜慌忙背转身子避过,这老鬼真是……要折她的寿。 “大仙,”舅奶奶不喊老妖怪了,语气异常真挚,“不知您能不能瞧见,我身后有一扇门开着,约莫就是下地府的门了。今晚老婆子就要走了,之前有所得罪还望大仙莫怪。” 陈姜心道,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老婆子家中儿子能干媳妇懂事,没有啥放不下的,唯独就是姜儿这孩子。生前没咋来往,死后才投了缘。可惜我护不得她了,我这一走,这孩子就孤苦伶仃做了游魂了。大仙您法力高强,看是不是能想个啥办法……” 陈姜再冷情,此时也不得不被舅奶奶的热心肠给打动了。硬的不行来软的,就为这个死后才亲近起来的,前夫家的甥孙女,她也算是操碎了心。 “才刚留头,懵懵懂懂的啥事不通,比我那三孙儿还小上一岁,没了性命也不能投胎,老婆子我真是不忍心哪。您可怜可怜她,别叫她做了那长久的孤魂野鬼,若是实在不能还了身子,也给她找条出路……姜儿,快给大仙磕头,舅奶奶走了,以后你别乱跑,省得撞上些厉害的野鬼,就跟着大仙知道不?她法力高强,没人敢欺负你的。” “舅奶奶!”影子泣不成声,她是真的伤心了,生前死后唯一一个为她着想的人,不计较她坏脾气的人,愿意听她说废话的人,就是舅奶奶。 “别哭,”舅奶奶给她抹眼泪,“大仙不会不管你的,毕竟用了你的身子,对么,大仙?您跟我们不一样,发发善心姜儿就有出路了,顾着点这可怜的孩子吧,好么?” 陈姜没有回答她,自顾擦洗完毕,穿好衣服,出外再打半盆水冲了冲腿脚。泼水时却避开了两鬼所在的正面,泼去了旁边。 舅奶奶身上的光越来越亮,她得不到回应也来不及再多说了,慌忙对影子道:“别跟着舅奶了,就跟着大仙吧,舅奶回家再看一眼就得走了,以后你要听话,大仙会让你投胎的。” 白光如被异力吸引,飘动速度奇快,一闪就消失了,只剩下影子朝着夜空撕心裂肺地哭喊:“舅奶奶!” 陈姜拎着木盆,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半晌微启唇道:“好。” 几日时光,若忽略异香的骚扰,陈姜过得算是安静而充实。 影子自舅奶奶离开便在陆家门外游荡了半夜,回来后一反常态地不再哭闹,也不进屋,整日躲在夹道阴凉处发呆。 这是长大了啊,陈姜欣慰地想。鬼身虽不会再成长,但思想还是可以进步的,失了自以为的庇护,她总算稳重点了。 夏衣做好,一家子一人一套。陈姜的短衫长裙是姜黄色的,廖氏用刚领悟的手艺给她的袖口领边裙角都压了边,使的是做中衣的粗棉布,白中泛黄,缀上一圈颇为提色。 有了一套新衣新鞋,陈姜并不满足,她喜欢这时代衣裳的款式。廖氏显然是用了心思,没有短褂长裙的应付过去,找王婶子裁了这交领襦衣配半臂,服服帖帖束着腰身,裙长及踝,露出半截同色绣鞋,显得腰细腿长。衣裳上陈姜不让绣花,廖氏便在鞋子上下了点功夫,面上按新花样绣了两颗大红桃心,走动起来在裙裾下一隐一现,添了几分活泼气息。 陈姜想要桃红的,想要葱绿的,想要乳白的,最好各种颜色都来一套。她还想要美丽的首饰,好看的香包帕子,漂亮的胭脂水粉,好好弥补一下前世从不显露的少女心。 样样要钱,所以挣钱的点子,不能停。 换上新衣,一家子都很高兴,可是廖氏母子不想也不敢出去显摆,互相夸赞了几句便又穿上旧裳,全心投入活计。 老宅二十多亩的稻子要收了,家里能干活的只有陈老爷子带着大房两父子。即便放了农忙假,老四和百年依然整日窝在房中读书,老三一贯装病,于是百顺早早地来通知了陈百安一同下地,收完老宅的再收他家那两亩。 陈百安早出晚归,中午老宅管一顿饭,晚上回家来吃却总是要多添一碗,吃完倒头就睡,着实累得不轻。 陈姜与他说过,累过今年就好了,明年不需再被人使唤。陈百安没有听出她的深意,只笑着道,明年老宅要帮忙还是得去帮帮的。陈姜便也不再多言。 廖氏则自从得知巧掌柜那里有了稳定收货渠道后,就干劲十足,除了绢花外,她也开始绣制新花样的帕子荷包,一天三顿饭安置好,其余的时间全部投入“赶活儿”之中。不过,她也常常捧着陈姜送来的黄纸画发上一阵呆,然后长久地盯着闺女,在她察觉一抬眼的刹那又赶紧别过脸去。 陈姜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纠结在女儿诡异的改变上罢了。可是她没空理会廖氏的小心思,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夏季山间草木繁盛,野花遍地,仅在山脚下溜达了几个来回,陈姜就摘了一大把她想要的凤仙,回家可劲倒饬起来。 小木盆里盛着捣碎的凤仙汁液,没有明矾只加了些盐,红彤彤的,陈姜坐在堂屋桌旁,不紧不慢地往里填着白草纸。正面蘸蘸,反面蘸蘸,也不问均匀与否,染成红色就罢。一连蘸了十来张,统一拿出去晾在太阳底下,一张上头压块小石子,斑斑驳驳摆了一溜,陈姜满意地拍拍手,便不再管了,兀自回屋利用剩下的汁液染起了指甲。 花渣捏上一撮敷在指甲上,用碎布一裹,隔夜起来解开,红中泛着橘色的指甲就染成了。这法子还是陈姜幼年时在姥姥家学会的,姥姥…… 想起姥姥,陈姜发了好一会儿的呆,那是唯一不嫌弃她的亲人,总是给她好吃好玩的,总是搂着她喊乖乖,总是在其他家人对她避之不及的时候护着她,总是愿意听她说那些看不见的“人”的故事,而从未流露出半分厌恶。 姥姥去世后曾经十分惊讶地对她说,乖乖真的能看见我啊。 她更难过了,原来姥姥也是不信的,可是并不妨碍她对外孙女无私的爱。 廖氏出来就看见桌上一片狼籍,陈姜乍着两只手在发呆,细细一瞧那小脸上似有悲戚之意,慌忙问道:“姜儿这是怎么了?” 陈姜立刻恢复面瘫,翘着左手去裹右手:“没事,玩。” 廖氏见她左手缠了布条动作起来不得劲,就上手帮她裹起来,一边期期艾艾道:“这几天娘按你的新花样子绣了几条帕子,也不知人家掌柜的那里能不能看上,能给几个钱?” 陈姜道:“你手艺那么好,看不上除非她眼瞎了。” 廖氏不好意思起来:“那……那也不能这么说,娘的女红比不上你姥姥,当年你姥爷走了以后,全靠你姥姥做绣活把你大舅和我养大的,娘打小就笨些,学也学不精,就怕人家看不上咱的手艺。” 陈姜听她提起姥姥,心里又升出些微不高兴,缩回手淡道:“为母则刚,姥姥真是个好娘亲,确是比你强些。” 廖氏一怔,随即浑身不自在起来,脸面一时青一时红,紧抿了嘴唇微垂了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蝉在屋外鸣叫不休,屋里的空气却凝滞了。 陈姜慢慢纾解着内心的不快,对廖氏的委屈模样只作未见。做饭绣花洗衣,近来廖氏表现很不错,没有默默垂泪,没有忧伤呆坐,很像痛改前非的样子。但俗话说日久见人心,这才几天功夫,想叫她对廖氏改观是不可能的,她也没那个心思去做一个中年妇女的指路明灯,时不时敲打几句,未来端看个人良心了。 待心情平复,陈姜又像没事人一样转了话题:“对了,有个事想问问,咱们村办丧除了黄纸,还烧些别的东西么?” 廖氏并不如陈姜想的那样是在委屈,她只是又开始有点害怕了而已。她想走,离开陈姜身边,离开这憋死人的屋子,可硬是挪不了步子,像被施了咒一样地僵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不像十一岁的孩子,让娘也无法像一个娘,给她当家,她说什么听什么,都是有原因的,廖氏的心里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却再不敢说出口。 听陈姜问话,她哽着喉头,半晌才挤出一点声音,“烧……衣裳鞋子。” “有烧金银元宝和纸扎品的吗?” 廖氏脸上现出一丝茫然:“元宝纸扎,那是啥?” 陈姜裹上小指的布条,心情渐好,微笑道:“一个小手艺,以后教你。” 廖氏一见她笑,紧绷的神经就放松了些许,嗫嚅道:“娘笨,新手艺学不会的,做点绣活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人说,看见我的文名没有食欲,我:- -! 让我想想改个啥。 第27章 无事不登破茅屋 陈姜歪着头端详手指,随意道:“绣活你也不必紧着做,做多了对眼睛不好。再有个把月镇上的学堂就开课了,我寻思过几天去县城一趟,找个大些的绣坊,把新花样子全卖了,先把我哥送去念书,咱俩再做点新的生意。” 廖氏觉得有点不妥:“你不是说镇上那巧掌柜人还不错,收东西也爽快,咱毕竟是先卖给她的,瞒着她去县城卖会不会不好?” 陈姜道:“巧掌柜是不错,可是抠门啊,她要肯一个花样子给我一两银子,我自然不会舍近求远了。” “啥?一两银子?姜儿你那只是花样子,这……”廖氏又惊了,对陈姜的大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陈姜也不解释,提着两手走去陈百安床铺前,从床上夹起一摞白草纸,放到廖氏跟前,自信地道:“瞧瞧,这花样子值不值一两一张?” 廖氏一张一张翻过去,看完脸色复杂,半晌诚实道:“娘见识少,不知值不值。” 陈姜不受她影响,看着自己几天的作品,越看越喜欢,兀自得意。 篱笆栏发出声响,门外脚步沙沙,有人细声细气地喊着廖氏:“二嫂在家不?二嫂。” 廖氏迎出门,脸上立刻习惯性堆起讨好的笑容:“哎,碧云来了,快进屋坐。” 陈姜快速收起纸张,放回陈百安枕头里侧,又坐回桌旁,用两手腕夹起一根筷子,若无其事地搅动着盆里已经稀烂的花汁。 “二嫂这小院儿收拾挺干净啊。”陈家小姑陈碧云在院里左左右右扫视了一圈,还伸头进灶房看了一眼,这才跟在廖氏后头进了堂屋,看见陈姜也在,露了个笑脸:“哟,姜儿也在家,没出去玩儿啊?” 陈姜抬眼瞅瞅她,只见她身穿绯色裙,脚蹬绣花鞋,梳着双丫髻,一边系了根红绦,耳垂上缀着银丁香,手腕上似乎套着个镯子,腰间还系了一双小银铛,走动起来丁零作响。乍一看一点不像个做粗活的乡下姑娘。 陈碧云今年十八,与四叔陈恩淮是一对双棒儿,万氏高龄产下龙凤胎,当年在大槐树村里也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如今四叔因读书不急着娶亲,陈碧云也一直没有嫁人,已经步入老姑娘的行列。万氏把这唯一的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自然想挑一门可心的亲事,从她十四开始挑,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拖了下来。 她遗传了老陈家圆脸大眼肉鼻厚唇的外貌基因,跟她几个哥哥仿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为是女子,气质柔和些,倒也不丑,笑起来尤其娇憨,是那种讨喜的长相。 只是皮肤不白,刻意擦了粉也还是不白,反倒显得灰黄灰黄的。 天气炎热,一路顶着太阳走来村尾走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她额头鼻沟的脂粉被汗浸掉,脸上灰一块黑一块的,陈姜看着就扬起了嘴角。 “小姑真是稀客,咱家搬来一个多月了,你还是第一回 来呢。” 陈碧云压根也不是来找她的,闻言白她一眼,拿起长辈架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似地满村乱跑,姑娘家大了就得少出门,不然惹人闲话。” 陈姜满不在乎:“村丫一个,谁爱说闲话说去呗,有啥要紧。” 陈碧云唰地转身对着廖氏:“二嫂你听听,你家姜儿咋还是不长心呢,翻过年都十二的人了,再在村里胡闹,带累的可是咱老陈家一门的名声,你可得好好管管她。” “哎,哎。”廖氏诺诺应着,心里却道我哪敢管啊。 陈姜觉得奇怪,陈碧云可不是什么好管闲事的主,原先在老宅时,她也是如此脾气不好,但发得大多是跟她自己有关的火。也就是说谁惹了她,她才会出声,跟她无关的事,随你们外头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她也是稳坐闺房不动眼皮的。 今日竟能劳动她精贵的腿往她一向最看不上的二嫂家里跑一趟,还教育起侄女来,不可谓不稀奇。 “二嫂,是娘叫我来跟你说一声,后儿家里有贵客,你灶上好,回去帮忙做顿饭,正好三郎这两天也在家吃,你跟姜儿娘俩也不用单起火了。” “哦,好。”廖氏啥也不问,只会答应。 陈姜更奇怪了:“啥贵客?有多贵?” 陈碧云又白她一眼:“关你啥事,带嘴回去吃饭就行了,当着客人面知礼些,别咋咋唬唬的,到时要是得罪了人,你奶奶打你我可不帮拦。” 陈姜撇撇嘴,又道:“大伯娘三婶都在家,不能做饭啊?干啥非叫我娘去,我们都分家出来了。” 她这小家子气的模样正跟从前的陈姜没有区别,因此陈碧云早习惯了,大约是心情不错,并没生气,只啐道:“死丫头,分家你就不是老陈家的孙女了?”又破天荒对廖氏解释了一句,“大嫂回了娘家,听说她哥哥从府城回来了,三嫂病了,起不来床。” 陈姜哈哈就笑:“三婶病了?我看她是心病吧。” 廖氏不安地搓搓手,陈碧云眉毛拧了起来:“心病?姜儿你这话啥意思,三嫂咋得了心病呢,你跟姑说说你都知道点啥?” 廖氏忙道:“没啥,没啥,小孩子胡说呢。” 陈姜见陈碧云的模样便知万氏回家瞒了事,三房也是一点风声没敢多露,于是朝她做了个鬼脸:“不知道,我胡说的,三婶身体那么好咋会病嘛。小姑小姑,你说说贵客是谁啊?” 陈碧云眼珠子一转,哼笑一声:“行,不告诉我算了,你们二房三房弄啥鬼名堂我才不想管,总之别坏咱家名声就好。” 廖氏道:“那不会,碧云别站着,快坐啊,我给你倒碗水去。” 陈姜以为她说完事会走,谁知她竟点点头:“好,晒得我顶热,给我舀碗凉水。”说罢在陈姜左侧坐了下来。 陈姜便知道她来意不止于此了,心里冒出几个猜测,随即从上到下打量陈碧云,夸张地指着她道:“啊呀,我才瞅见,小姑咋有这么好看的铃铛呢,还有镯子,耳坠子,是银的不?” 陈碧云脸颊晕出两坨红意,故意挽挽头发,叫那袖子滑落,镯子露了个全貌,白亮粗圆,雕花镂纹,崭崭新的一只银镯。 陈姜瞪大眼睛,不知自己是否拿捏准了“两眼放光”的表情,语气则极尽羡慕地道:“好漂亮的银镯子啊,奶奶对小姑太好了,怪不得村里人都说奶奶最疼幺女,这么贵重的首饰都给你买,得不少银子吧?” 陈碧云轻哧:“你奶奶最疼的是你四叔,她要有这银子,早给你四叔念书填补上了,我也就从你四叔手指头缝里寻摸点渣子,疼我啥?” 陈姜作懵懂状:“不是吗?人家都说奶奶给你预备的嫁妆是咱村头一份的厚实,等你嫁了,几个孙女才是得点渣子呢。” 陈碧云沉下脸:“谁说的,这话是谁说的?” 陈姜当然不会说,只嘻嘻笑:“忘了。” 陈碧云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大嫂么?她急稻儿的嫁妆呢!十五岁的丫头子,还没说亲打算,急个啥,眼皮子浅的。还有三嫂,她家苗儿才十岁,就会跟着嚼舌头。” 廖氏端水进门,正赶上这句话,眼睛一耷,权当没听见。 “噢,我知道了!”陈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小姑你肯定是说亲了,这首饰不是奶奶给的,是小姑父送的!” 陈碧云腾地红了整张脸,居然没一口否认,只是伸手狠狠打了陈姜的胳膊一下:“叫唤个啥?啥姑父……没落定的事儿不准你胡扯啊,不然我撕你嘴。” 陈姜没猜错,果然如此。 陈碧云也不知是不是断掌,打人巨疼,跟被块厚石板拍了一下似的。 陈姜吸着气揉胳膊,本来只想逗逗她,谁知她打人这么疼,于是逗兴顿失,站起来跺脚:“你打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一扭身跑进了里屋。 “死丫头,还敢跟小姑撂脸子,”陈碧云脸上红潮未褪,指着里屋冲廖氏道:“二嫂你管管啊,说话没遮没拦的,以后出去丢咱家人啊这是!” 廖氏陪着笑:“小孩子不懂事,她姑别恼了,回头我说她。” 姑嫂二人在外头说起话来,陈姜在里屋拿着廖氏绣好的东西观赏,实则耳朵竖着,闷不吭声听着堂屋动静。 待听到陈碧云说到“绢花”二字的时候,她脸上浮出笑来,就知小姑无事不登破茅屋,打扮得风风光光,这是特意显摆并着要添妆来了。 关于应付村人,陈姜早对廖氏交代过,廖氏丝毫不敢自作主张,把那一套说了几次的话又搬出来,陈碧云听完老大不高兴。 “咋着,二嫂做点小生意就不认亲戚了?村里那么些人,那些小丫头片子,那房家的新媳妇都戴上你家绢花了,到我这就不行了?我不要你送,我花钱买总成了吧!” “不是这样的碧云,姜儿跟镇上的掌柜有那啥……契约,咱家现在做的绢花只能送到她铺子里卖,不然要赔钱的。” “啥约不约的,你就直说你不想卖给我就是了,我的好二嫂,枉我从前还觉得你是家里最老实本分的一个,娘要为难你我还常劝着,如今为了一点钱,你也是够心黑的啊!” 廖氏被陈碧云逼得无话可说,局促地望向里屋:“要不……我跟姜儿说说。” “你跟她说?”陈碧云上火,拍桌子起身,“我二哥不在了,现在是臭丫头当家了是吧?你糊弄鬼呢?” 她的声音一改之前做出来的细声柔气,恢复了惯常的跋扈尖利,不仅把廖氏吓得缩了脖子,引得这几日万事无趣的影子都飘进屋来看热闹了。 “我当家咋地,不行啊?”陈姜懒洋洋地从里屋晃出来,斜靠在门框上,眉眼带笑,笑得极不真诚:“样子是我想出来的,镇上是我去跑的,挣点小钱是给一家子糊口的,家里人都愿意让我当家,小姑有什么指教?” 有人撞火,陈碧云立马转向:“你爹死了,你娘可还活着,你哥还好好的呢,一个赔钱货臭丫头想在姓陈的家里指手划脚?做梦!” “哦,是啊,”陈姜漫不经心地接茬,“今儿才知道,原来奶奶有五个儿子,小姑不是小姑,是小叔才对,不然一个赔钱货臭丫头怎么敢在姓陈的家里指手划脚。” 陈碧云恢复了本性,陈姜也不再做那泼皮蠢样,两人就这么杠上了。 “你这小贱胚!”陈碧云被她讽得气极,举手朝她冲过来,“我看你是皮子痒了!” 廖氏倒是没有懦弱到底,中道拦了一把,口气软中带急:“她姑,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二嫂你不会教孩子,我替你教!”陈碧云性子躁得厉害,不肯罢休,尖着嗓子喊,“长这么大还没人敢给我气受,你一小辈下我的脸子?没皮没脸的贱秧子,搬出来几天长能耐了,分家了咋地?分家了我也是你姑,今儿不给我磕头认错,咱就叫你奶来评理,看你奶打不打死你!打死你都不亏,你这种不敬长辈的狗东西该吊大槐树,拿鞭子抽死你!” 陈碧云脾气上来了根本劝不住,说话恶毒,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陈姜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你敢拉我!”廖氏硬顶着陈碧云不让她靠近陈姜,激得她怒气爆发,口不择言,“廖雪英你给我放手!我早知道你是个阴坏的货,二哥死了你就任贱丫头往长辈头上骑,纵着儿子去打三哥,娘骂你真没骂错,你娘俩一对贱人,偷偷摸摸不知道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坏老陈家的名声,该打,该杀,该浸猪笼!”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陈碧云突然就像发了疯一样地狂叫乱踢,打人巨疼的手一巴掌一巴掌地呼在廖氏肩背上,瞪着眼龇着牙,恶狠狠的模样跟疯婆子也不差什么了。 第28章 给你变个戏法 陈姜目露惊奇,她出来接腔就预料到陈碧云会生气,但没想到她的气性会大成这样。 万氏护着她,老宅无人敢惹,记忆里她几次发脾气也不过是对嫂子们的冷嘲热讽,被讽的对象装个孬认个怂就过去了,谁都不想招来万氏的怒火,故而原陈姜也从来不知小姑真正的性子是什么样子。 原来是个稍不顺心就要发飙的主啊,陈姜无奈地摇头冷笑,可惜投错了胎,作为一个村姑,即将要出门子的村姑,有这性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打死你臭丫头!我一定要打死你!”陈碧云越骂越气,呼哧呼哧急喘,目光执拗而疯狂,直通通地剜着陈姜,恨不得挖她的肉喝她的血。 陈姜原本预备了一堆扎人心的话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了,她断定陈碧云心理有问题。不管是先天胎带的还是后天养成的,活脱脱一个偏执狂,还是武疯子那类型的。跟这样的人打机锋毫无意义,一言不合就开撕,哪会跟你玩什么语言游戏。况且看起来廖氏也被她拍得不轻,她不是三婶,她可没有把柄攥在陈姜手里,闹大了人家还占着长辈名头呢,再惹陈碧云,事情不好收场。 于是陈姜决定认怂。她直起身,双手抱拳,冲那挣扎着要冲过来的陈碧云作了一揖:“小姑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陈碧云听得这话略缓了劲头,依然恶狠狠地道:“别跟我假模假式的,我今天非替你爹教训你不可!” “跟镇上绣铺定好的花样子是不能给小姑了,我这两天新画几张,叫我娘做些绣品,待小姑出阁的时候给你添妆,保证是任哪儿都见不到的新花样。” 陈碧云又是很突然地就不挣扎了,怀疑地看着陈姜:“任哪儿都见不到的新花样?” “是,十里八乡,镇上县里,府城京城,保证小姑是头一份,若是看见重样的,你只管来教训我。” 陈碧云卸下劲来,理理鬓发,拽拽衣裳,眼角蔑着廖氏母女:“早说这话不完了么?给我添堵你们都别想好过,记着你家姜儿的话,二嫂,不然我可就告诉娘了!” 廖氏像是死里逃生,一松手就扑通软倒在地,背上火辣辣地疼,嘴里还得捧着:“是是,她姑放心。” “别忘了后天来家做饭。”陈碧云犀利地翻陈姜一眼,冷哼:“死丫头,我还以为你真活腻歪了呢!” 陈姜低着头,看似很老实地站着不动弹。 陈碧云走后,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影子松下肩膀:“娘啊,吓死我了,以前我咋不知道小姑是这么吓人的呢。” 母女俩半天没有开口说话,互相看了好几眼,陈姜唇边才漾出一个微笑。 “我有点理解你了。” “啥?”廖氏慢慢揉着胳膊,不明所以地抬头。 “小姑这不是头一回吧?”陈姜不答反问。 廖氏苦笑:“这两年好多了,看上啥还知道开口问一声,以前都是进屋就拿,不给就闹,又骂人又打人的,那气性大的谁也压不住。” “我奶也帮着?” “你奶说老闺女有气病,气狠了要厥过去的,叫咱们几房让着点。” 陈姜轻嘲:“奶奶一门心思要害闺女,咱们可不能做那黑脸拦着,得,要啥给啥吧,她也神叨不了几天了。” 廖氏皱眉:“你奶疼她疼到心尖子上了,咋会害她?” “不然你以为我为啥会服软?”陈姜眯起眼睛,笑道:“咱们是拿她没辙,可看她样子应该是亲事近了,以后会有人收拾她的。” 廖氏听明白了,一脸恍然,半晌叹道:“还真是,不是亲爹娘谁还能纵着她啊。” 陈姜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坐上长凳,顺手就替她揉了揉背:“你原先也没少挨她磋磨吧?” 廖氏显然不习惯她这样温和的语气,尴尬地笑笑:“都过去的事,没啥。” 陈姜手下不停继续道:“谢谢你今天替我挡着她,不然我就要挨揍了。” 廖氏更不自然了,结巴道:“应……应该的。” 陈姜拍拍她的肩膀:“晚上烧点热水,我帮你敷一敷,要是疼得厉害,后儿就推了老宅。” “那不成的!”廖氏激灵灵一抖,转过身来认真道:“不疼不碍事,你姑都亲自上门说了,不去老宅你奶奶要生气的。” 陈姜点点头:“随你,我就这么一说。只是累了就歇,谁给你气受就甩手回家,别再做那闷头干活的傻子,奶奶找你的茬我有办法对付。” “哦。”廖氏应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晚上陈姜收了院子里已经干透的草纸,拿了剪子针线,在灯下忙活了半个时辰。影子在一旁陪着看,不时发出惊叹声。 翌日,待陈百安下地,陈姜背起竹筐,装了廖氏这几天的成果,独自去了镇上。影子想跟,又被太阳公公实力劝退。 先去巧掌柜那儿交了东西,新花样并几个帕子荷包把她乐得见牙不见眼,付完钱还拉着陈姜不肯放。话里话外透着想收那本“祖传花图”的心思。割肉放血一般开出了十两银子的高价。 陈姜瞧着她架上绢花卖得没剩几朵,心里有数,敷衍了她几句,出门就下定了改日去县城赚笔大钱的决心。 临近春光胡同,她取下塞了多日鼻孔眼的碎布坨,深吸一口气,异味片刻不停冲入鼻腔,先臭后香,压根没有半分减弱的迹象,还是那么勾心引肺,叫人难以自持。 陈姜赶忙又塞上了,算算日子,是赵媞死后第二日闻见的,那么甭管是什么鬼子,明儿个也该到头七了,地府不会允许它继续在人间作妖的,就再忍一天,万不能上了它的鬼当。 林家大门已做了修缮,稳稳当当关着,门上挂了一块白布。 陈姜敲门,赵媞先伸出头来看,满脸沮丧,一言不发又缩回去了,接着阿桃很快迎了她进门。 院子里放了火盆,厚摞的草纸在熊熊燃烧。赵媞的尸体已经移到正厅里,蒙了黄绸,头冲外脚冲里的搁着,大热天居然也没什么异味,想必除了封七窍还另有隐秘的存尸之法。长几上放置牌位香炉,袁熙腰系白巾,面无表情立在一旁。 “这几天你怎么样?”陈姜一边关心赵媞,一边走进厅看那牌位。 袁熙微抬脸看她一眼,见她侧身对着左面空气说话,又默默垂下眼皮。 “哼!”赵媞很不高兴,撅着嘴道:“还能怎么样,看着他们办本宫的后事,能好受么?” 陈姜不以为然:“还有人帮你办后事就不错了,有些人被害死在家乡之外,无人收尸白熬七天,人家上哪儿叫苦去?” 赵媞听完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上前很亲热地作搀扶陈姜状:“尊主……” 陈姜警惕地看着她一脸假笑:“让你别乱喊了,做什么?” “呃……小姜,”赵媞甜甜的,一改之前沮丧,“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触摸到阳间之物?” 陈姜冷眼:“譬如?” “譬如笔啊,纸啊。” “有啊,你投胎做人不就能摸到了吗?”陈姜噗嗤笑了一声,见赵媞先喜后气,摇摇头不再理她,转而指着牌位对袁熙道:“林公子,牌位这么写可不成,林婉婷是谁啊,你烧的纸钱都白烧了。” 袁熙与她对视:“请陈姑娘赐教。” 陈姜神秘一笑,“知道你们是为了掩人耳目啦,算了不用改了。这几天你们没有去骚扰我,那么我也会信守承诺,送婉婷小姐一份心意。” 阿桃在她的吩咐下拿来文房四宝,当厅研墨铺纸。陈姜就在赵媞尸体边上的小几旁席地而坐,提了笔问:“你的生辰八字。” 赵媞说,陈姜记,袁熙与阿桃只能看见她唰唰落笔。阿桃凑上去一看,立刻对袁熙点了点头。 袁熙轻轻吁出一口气,再看陈姜时,眸底就多了些东西。 陈姜写完,举给赵媞看:“卒时不必那么准确了,看看你的名字,没错吧?” 赵媞颔首。陈姜随即将墨迹吹干,折纸塞进怀里,得意地道:“出来,看我给你变个魔术。” “魔术是何物?” “就是戏法!” 陈姜拎了竹筐走到院中火盆前,从筐里掏出一朵草纸折成的小花,伸手扔进了火盆里,嘴里低声念道:“赵媞,收钱。” 火苗很快将纸花舔舐干净,几息功夫只剩了灰烬。与此同时,赵媞的手里突然多出一物。 她低头一看,立时尖叫起来:“哎呀!花!” 一朵颜色深浅不一却形状逼真,叠瓣柔软的花儿躺在她手心里,不仅看得到,而且摸得着。赵媞讶异不已,小心翼翼地触碰,又凑近鼻子闻了闻,喃喃道:“真的,真的变成花了,这……小姜你还说你不是神仙,不是神仙怎么做到的?” 陈姜见怪不怪,继续掏出各种草纸做成的荷包,手绢,纸链子,纸手环,一股脑扔进火里,喊着赵媞的名字,不多时便逐一凭空现于赵媞手中。 纸荷包变成了布荷包,纸帕子变成了布帕子,其余的纸首饰居然变成了鎏金的,造型是很粗糙,颜色也泛着怪异的红,可拿在手里踏踏实实,确是能用之物。 赵媞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将那手环挂上腕子,链子挂上脖颈,捧着帕子荷包翻来覆去地看:“没想到,没想到,竟能这样……” 陈姜烧完了一晚上的手工,见她喜得那样儿,嘲笑道:“还是公主呢,这么点小玩意儿就让你芳心大动了?” 袁熙与阿桃都站在厅前看着她动作,听着她说话,不阻止不参与,也不作声。 赵媞面上喜色淡去,沉默了一气,眼泪汪汪地开口:“不一样,只有做了鬼才知道,人间与我无关了。这几日袁熙数次唤我,我拼了命地想弄出哪怕一点动静,好叫他知道我在,可是没有用,他们再也看不到我了,再也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呜呜……” 她情绪崩溃哭了起来,陈姜并无安慰之言,见得多了,知道安慰也无济于事,只能等着她自己平复。 火盆边放着黄纸,陈姜拿了一张在手中翻折,三下两下叠成了形,扔进火盆。 “赵媞,收钱。” 她这边叫着,赵媞只觉手上一沉,泪眼婆娑低头一看,蓦地又叫起来:“金元宝?” “这纸不好,你看看是纯金的么?”陈姜笑眯眯的看着她。 赵媞收了眼泪,托起那元宝左看右看,“是吧?坠手,看着像是金的。” 陈姜大气地道:“那行,我给你多备点儿,下头物价虚高,你钱拿少了不够打点小鬼的。” 赵媞愣怔:“下头,下头是什么样的,为何还要用钱?” “跟阳间差不多吧,”陈姜手下不停地折起纸元宝,“祭祀传统古来有之,延千年不废,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人死后过黄泉,入地府,审前生,判善恶,最后定你投往何处何胎,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每天死那么多人,地府也忙不过来,故而等待在所难免,一大帮鬼们凑一块儿干等着干吗呢?还不是跟阳间一样,熬日子呗。” 赵媞听得入神,袁熙阿桃也如此。 陈姜看着他们的表情,颇有种“行内人”的责任感,又道:“你们听说过酆都城么?” 赵媞摇头,阿桃摇头,袁熙面瘫。 “酆都城又叫鬼城,等投胎的鬼便是住在这个城里啦。此城深远,无人知其边界,鬼数众多,可容无限灵魂,城内有山有河,有楼有阁,有铺有田,人魂畜魂共居此处,士农工商行行皆有,繁华热闹不输阳间。鬼一多,贫富贵贱相应而生,新鬼入内,身上不带个百万金银怕是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赵媞听呆了,全然信了陈姜,惶惶然道:“我,我堂堂一朝公主,难道也要和那些贫民穷鬼们住在一起? 陈姜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二傻子:“据传说,下头混得最差的就是皇子龙孙,你下去可千万别到处跟人说你是公主。” 袁熙眼光一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赵媞却不服气了:“为何?天潢贵胄到哪里都是人中龙凤,做鬼也该是鬼中翘楚,为何最差?” 第29章 心愿还是执念 绿鬼缠人,陈姜从未想过能在数日之内就将其摆脱,故而心情舒畅,善心大发,也有兴致来磨磨这位小公主的优越感,省得她下了地府闹笑话造成心理落差。便道:“因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因为不愿屈居人下,更看不起平民行当。皇子龙孙们总爱把身份挂在嘴边,殊不知下头可不跟你论这个。从古到今死掉的贵胄数不清,谁敢在阎王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摆臭架子,当十八层地狱是闹着玩儿的?人人都只能靠一年三节的供奉吃饭,除夕,寒食,中元。若遇到阳间亲人不上心的,随意烧两把纸钱,大概连一天一碗粥也喝不上,更别提你们家这种全军覆没的。没人上供,你们在下头除了靠自己毫无办法。” 赵媞急了:“那我父皇母后他们……” “可能正饿着肚子,也可能在哪家富鬼铺子里做工呢。” 陈姜唬她一句,见她竟吓得呆住了,似在想象自己父母替人打工的模样,一时全身都哆嗦起来,手一松,金元宝落在她腿边悠悠漂浮起来。 “不可以……那怎么可以!” 陈姜幸灾乐祸地笑着:“临别赠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放下一切,从头再来吧。” 赵媞呆怔半晌,忽然又伸手抓起金元宝牢牢握在胸前,咬着牙对陈姜道:“快!多给我烧些金银,袁赵两族尽灭,无人祭拜,他们定是在下头受苦了,快多烧些!” 陈姜拍着胸口保证:“放心吧,待日后我手头松快了,还有好东西送你,包管你投胎前能过得舒坦,也不枉我俩相识一场。” 赵媞十分感动:“小姜,认识你真好。” 陈姜笑眯眯:“殿下无需客气。” 烧了半个时辰的纸钱,陈姜手没停过,不仅自己叠,还把阿桃也教成了熟练工。金元宝几乎淹没了赵媞,她抓着荷包,不住地往里塞,那小小的荷包像个无底口袋,无论塞进多少元宝,也不见鼓起来。 草纸还剩最后一刀,陈姜歇了口气,仰首看看日头,再看看赵媞身周绿光,疑惑地问袁熙:“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她……什么时辰咽的气?” “卯时。” “什么?”陈姜有些懵,“不对啊,过点了。” 赵媞还在起劲地塞金元宝,闻言随口道:“什么过点?小姜你看这荷包怎么塞不满呢?” 陈姜起身走到赵媞跟前,细细看那绿光,问道:“回头瞅瞅,看见一扇门了吗?” 赵媞回头,继而茫然摇头:“什么门,我没看见门啊。” “不可能!”陈姜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后退一步,眼睛一眨不眨想了片刻,突然抬手指住赵媞的鼻子勃然道:“你!你骗我!” 袁熙身影如离弦的箭一般,倏地闪至,不偏不倚挡在了赵媞身前:“你要如何!” 陈姜怒火中烧:“赵媞骗我!” 赵媞一脸莫名,从袁熙身侧探出脑袋:“小姜你怎么了?我没骗你啊,我真的没看见有门。” 袁熙道:“请陈姑娘冷静,有何不妥尽可道来。” “冷静个屁!”陈姜愤愤,“地府接引之门绝不会迟到,你几时咽气,头七当天的那个时刻就必会出现,我曾送走无数鬼魂,这一点清楚得很!现在已过了一时两刻,为什么你看不见门?为什么?若不是袁熙记错你的咽气时辰,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指着赵媞,同时也指着袁熙:“你说,你有没有记错她的咽气时辰?” 袁熙不语,陈姜冷笑:“怎么?怕你的殿下生气不敢说啦?那我替你说,你绝对不会记错,所以赵媞投不了胎只有一种可能,她说她最后的心愿是要你不死纯属扯淡!临死前的真正想法,只有她自己知道!赵媞你为何不对我说实话?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们皇家的人真是虚伪惯了,到死都装模作样的!” “放肆!”袁熙轻喝一声,眼神染上薄怒。 赵媞委屈:“小姜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骗你啊,你冷静一点。” 陈姜原地转了两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焦虑,也无心计较袁熙的呵斥,和缓了声音对赵媞道:“我再好好跟你说一次,你这种鬼魂很特殊,形成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也许是个人的执念,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不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无法投胎。你若不想永生永世这么飘着,最好还是跟我说实话,毕竟,我是目前为止唯一能与你沟通的人。你若还不愿说,我也没办法,就让你缠一辈子也无妨,总归我还有死的那一天。” 说到这,陈姜苦笑了一下:“这大概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虽然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赵媞拼命地摇头:“我怎会不想投胎?我现在只想和父皇母后见面,又怎会骗你?最后一个心愿,什么最后一个心愿,你为何不相信我呢?那时我病得厉害,哪里会去想什么心愿,只迷迷糊糊担心了一下袁熙,就是如此啊!” 陈姜烦躁:“那怎么看不见接引之门?可见袁熙死活根本不是最后心愿啊。” “我怎么知道?”赵媞嘤嘤哭泣。 “你如何断定,必须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才能投胎?”袁熙突然开口,他早收了之前那护主的姿态,看着陈姜冷静后与空气对话,他还默默朝边上挪开一步。 陈姜没好气:“因为我遇过与她相同的鬼魂,人家告诉我的。我帮了忙,圆了愿,那鬼就顺利投胎去了。” “仅此一例?” “嗯……还有一个太难了,办不到。” 袁熙唇边扯起僵滞的微笑:“仅凭一例,不该断定。” 陈姜皱眉:“什么意思?” “是最后心愿还是生前执念,或许陈姑娘应好好想想。” 陈姜抠抠脑门,这两个说法有什么不一样吗?袁熙让她想,她就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那时小绿的原话是“你帮我完成最后心愿,我就能去投胎,再也不缠着你了”。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牢牢记着这成功经验,费心费力地应用于大绿身上,只可惜大绿的最后心愿太可怕,操作性极低,所以至死不成。 如今被袁熙一出选择题,再细细琢磨,陈姜不禁疑惑起来,这所谓“最后”,真的是死前心愿吗?会不会是自己太死板,误会了什么? 小绿是怎么死的来着?陈姜又转起圈来,两人一鬼六只眼睛盯着她在院中像磨盘一样地打转。许久许久,忽然脚下一顿,她看向袁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若赵媞的心愿是别的,你会寻死吗?” 袁熙移开目光,不予作答。 陈姜踱了几步,脑中冒出的猜测让她一丧再丧,直到斗志全消。半晌老气横秋地叹口气:“算了,我放弃了。赵媞你愿意跟袁熙阿桃他们呆在一起就留下,想去找我聊聊天也可以,遇见就是缘分,我命该如此,就陪你一世好了。” 赵媞一听立马急了:“这说的什么话?你吓唬完我就想跑掉吗?我不要做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我要下地府投胎啊!” 陈姜耸耸肩:“你连你自己的心愿都不知道,我帮不了你。” “我……我,心愿,心愿是复周吧,对,就是复周!赶走杨氏贼子,复我大周荣光!”赵媞激动起来,“这样我下了地府也有面目见我父皇母后,更能安慰赵袁两族数千条在天之灵了!” 陈姜了无生趣地晃了晃大拇指:“有志气,不过请问一族全灭,复了之后谁坐江山?” 赵媞一愣,呐呐不能言,慢慢地转头望向袁熙。 陈姜瞥他一眼,嗤笑:“他姓袁,你要是愿意,我们升斗小民没有意见。” 袁熙与她对视,眸中警告一闪即逝,随即转往赵媞所在处禀道:“殿下若有报仇之意,反楚即可,复周已无必要。” 赵媞喃喃:“也是,周室无人了,报了我家血海深仇也罢,谁坐江山都行,只要不是那窃国大蠹杨姓贼子就好。” “哈哈哈!”陈姜仰天大笑三声,又瞬间沉下脸,朝那一人一鬼唾了一口:“呸!我就知道,果然余孽难缠,两个疯子脑壳进水了还真敢想!爱缠缠着吧,不陪你们发癫了,告辞!” 脚步一动,鸦青影子又闪电般拦住去路:“陈姑娘留步。” 陈姜小脸板得森然:“少特么跟我来这套,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开,我可没空参与你们的送死大业!” 袁熙没恼,还放缓了声音:“陈姑娘未置殿下于不顾,安其心,定其魂,此乃大善。世间唯你一人能见殿下,姑娘也说这是缘分,如何又要断缘而去?” 陈姜翻白眼:“因为我没本事,胆小又怕死行了吧?” “在下不会让姑娘去送死,只想你能陪着殿下。” “呵呵,还不是想让我做传声筒?我早说了这对我不利,你愿做愚忠臣子尽管做,我可不吃赵家的饭,你死了这条心吧。”陈姜去推袁熙手臂,却纹丝不动,气得砸了他两下。肌肉硬邦邦的跟砸了石头一样,袁熙没怎样,她的手倒有些痛。 袁熙微微摇了摇头:“免其孤寂,无需传话。” 陈姜恶狠狠瞪他,其人目光似乎很真诚,但身躯一动不动。片刻后陈姜先泄了气,无奈地看看他又看看赵媞,道:“行,你要这么说还像点人话,赵媞可以跟我走,但要我参与颠覆活动绝无可能,我这条命可是鬼魂明灯,比你们都贵。” 袁熙让开路,对着空气施了一礼:“殿下随着陈姑娘去吧,所挂之事臣自会谋划。” 赵媞这会儿脑子才好似刚刚清醒一样:“不是,我不走……我也不是说要马上反楚,你无兵无卒孤身一人,岂不是螳臂挡车吗?” 陈姜冷哼:“哦,你也知道他孤身一人哪?也不看看什么处境了,大话张口就来,你是不送掉他的命不甘心啊!” 赵媞撅起嘴跺了跺脚:“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姜撇撇嘴对袁熙道:“你就别瞎谋划了,这事儿不靠谱。你也不动动脑子,新朝初立,正是风声鹤唳兵强马壮之时,打击前朝势力是个长期又常规的差事,普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无论你是招兵买马募集银饷,还是安插人手破坏团结,动作一大必然危险重重,到时候失败事小,丢命就麻烦了。最好的时机其实是在崩后登前明白不?现在,不靠谱。” “崩后登前?”袁熙复述这四个字,死板的面部表情有了波澜,眉头拧起道:“陈姑娘小小年纪竟对造反颇有经验。” 陈姜厚脸皮地一笑:“多看看史书,你也能总结出来的。” 袁熙也扯动嘴角:“可是我并非要反。” 陈姜秒懂,立刻点点头:“哦,那就简单多了,听说你武艺高强,说不准真能效仿荆轲一把,祝你好运吧,我走了。赵媞要来就来,我在家等着。” 这回袁熙没再拦她,目送她小小的个头迈着大步朝大门而去,阿桃跟上去替她开了门,她却在门前停步回头,一脸凝重地道:“刚我说错了,不要效仿荆轲,那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你家妹妹不止需要我,也需要你,珍惜生命吧。” 门复关起,袁熙的眉头久久不散,荆轲?何人? 第30章 新姑爷上门 一日之内心情两极,从极好到极差,回家路上陈姜简直可称失魂落魄,丧气值再创新高。 其一自然是因为袁熙。赵媞是个鬼,阿桃又哑又忠,那么这世上知道他身份,又没与他建立信任关系的就只有自己。所谓陪着赵媞不过是托辞,陈姜就不信他和赵媞相处那么久,能看不出来这位殿下是个废物?就算给他们当传话筒,赵媞也说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的。据此推断下来就是袁熙自己不甘垂死想搞破坏活动,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坦荡相告,显然想拉她入伙一起送死。可是自己这小身板,当打手敌不了一拳,当军师脑子不够用,难道是想利用她的通灵之能召唤鬼魂大军?这么扯淡的事更不可能,所以怎么琢磨着袁熙的行为都有点丧家之犬饥不择食的感觉啊。 不管是颠覆江山还是刺杀皇族,都是露点苗头就会掉脑袋的行为。陈姜欲哭无泪,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遇见赵媞这个前朝余孽大灾星! 其二就是绿鬼心愿的困扰。陈姜在林宅时已想起当年小绿的死法,她是被人绑架撕票的。据小绿自己描述,临死前口鼻被封,耳朵还好使,听到了幕后真凶的名字,正是她的情夫。于是魂魄里埋下怨念,做鬼也不想放过他。 当年听来,陈姜觉得非常合理,冤死复仇,死前最后一愿很合逻辑。可今天被袁熙一提醒,她又衍生了新的思路,在痛苦,仇恨,以及灭顶恐惧感的支配下,真的会想到让仇人“身染恶疾,死在监狱”这么详细又定点的复仇目标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陈姜脑子乱糟糟的,一路走一路深思,异味骚扰也没有分散她的注意力,牛车也忘记雇上一架,硬是凭着两条腿又走回了槐树村。 家中无人,只有影子百无聊赖地飘在屋里躲太阳,见了陈姜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看着她放下竹筐,掏出银钱,收拢在一个破木匣子里,再放进床下木箱中。接着便爬上床瘫着,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影子酸溜溜地:“你还挺有本事,真能挣回钱来,不交给娘是不是想一个人全花了呀。” 陈姜翻个白眼,转身面向墙壁。 “那么些好看的绢花就都给卖了,也不知道留几朵自己戴!”许是想起自己的处境,影子叹气:“唉,我要是还活着多好,我也可以去镇上卖绢花,攒了银钱买绸布做衣裳,陆员外家的小姐穿的就是绸布衣裳,又软又滑,她连鞋面都是绸布绷的,绣了大花,叫啥牡丹的,可好看了,比你这双好看多了……都挣了钱了,也不舍得买块好点的尺头,还骗我是啥贵人小姐,舅奶奶都不信你呢!唉,我要是下辈子能当个贵人小姐就好了,穿金戴银的,坐大马车,天天吃猪肉。” 陈姜本被她烦得头痛,想起身寻来黑狗血封了她的嘴,却在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时心中一动。 穷苦,刻薄,缺乏教养,又同时是虚荣,眼皮子浅,嫉妒心极强的影子,她的心愿会是什么? 陈姜承认,她被袁熙的话打开了思路,跳出唯一的成功案例去看送绿鬼投胎这件事,实现“最后心愿”的确显得死板且荒唐,临死还惦记的未必就是临时起意,更可能是长久以来的执念。 陈姜缓慢地翻过身,盯着废话连篇的影子不错眼,心潮起伏。 由于影子仰望房梁,陶醉在幻想中不能自拔,故而错过了与她对视的机会。当然,即使她对上了陈姜,也不会明白这种探究里掺着一丝忐忑,忐忑中又带着三分兴奋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举着针筒逼近小白鼠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转天便是老宅待客的日子,廖氏生怕去得迟了遭万氏训斥,天蒙蒙亮就急着出门。陈姜昏昏然一觉睡到临近晌午,家中既没人也没鬼,起床只觉腹中擂鼓,想着老宅今儿伙食必定不错,在看人脸色与饱餐一顿之间稍稍摇摆了一下,很快做了决定。 站在院中洗漱时,陈姜四处嗅闻反复确认,空气中那股奇特的异香果然消失,一想到那打算出幺蛾子的小鬼恐怕已抵不过七日追魂门的威力,滚下地府去了,顿时扫开昨日丧气,总算有点值得高兴的事儿了。换上新做的夏衫布鞋,盘好两团金鱼鬟,挑两朵黄绢花戴上,对着水缸里的倒影龇牙一笑,步履轻快地向老宅出发。 午时炎热,村道上没什么人,老宅门外倒是站了好几个端着碗的闲汉,围着一架单套马车说说笑笑。 外形简陋,车厢狭窄,马匹瘦弱且脏兮兮的,窗口卷着小布帘,与想象中的华丽座驾差异极大,陈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老马车,不免好奇多看了几眼。 “看啥呢?再看你也坐不起!”一把略带尖刻的少女声音响起,陈姜往发声处看去,见大房陈谷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雪青窄领布裙,捏着一块豆糕,俏生生地倚在大门边朝她甩眼刀。 陈姜懒得接她话茬,绕过马车准备进门,却被陈谷一把扯住了袖子,惊奇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顿。 “这衣裳哪来的?这绣鞋哪来的?这绢花就是二婶做的?”陈谷连珠炮似地发问,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目光里尽是嫉妒与审视。 陈姜嫌恶地打掉她带着糕点渣的手:“关你屁事!”说罢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陈谷是小脚,撵不上她,气得指着她后背开骂:“陈姜你这个懒坯子,干活儿你不来,吃饭比谁跑得都快,死不知羞!” 按照影子的脾气,必定要转脸跟她撕上一场,然后以自己落败,哭嚎着回家的结局告终。论口舌,陈谷和影子不相上下,论身手,影子的天足优势可以让她单方面碾压,但为什么每次都是影子输,原因很简单,她没有一个护犊子的娘。 陈姜不搭理陈谷的挑衅,伸头看见廖氏在厨房热火朝天忙活着,陈百安在夹道蹲着捡柴,大堂姐陈稻端着碗菜正往堂屋里头送。蔑子门帘里万氏高声与人说话,笑声中透着十分舒畅。 陈姜进了厨房,见廖氏一头的汗,拽袖子替她抹了几下。廖氏眯着眼避烟熏,手下不停地炒着菜,冲她笑了笑:“穿新衣裳了呀?一会儿堂屋菜上齐了,咱们就在这儿吃。” 陈姜皱皱眉:“就大姐帮忙端端菜?其他人呢,三婶呢,苗儿呢,百顺哥呢?” “他们都在屋里陪着客人说话呢。” “这会儿又不装病了?合着就使唤你和我哥。” 廖氏麻利地抄出锅里的豆角腊肉,拨了一铲子在小碗里,其余分装两个大碗放在灶台上,紧着弯腰勾了几下灶窝里的火,涮锅加水下食材。 “又不累,都做差不多了,让我陪着说话我也说不好,本就是答应你奶奶来干活的,干完吃了饭回家就是。” 这时陈稻也进了厨房,见陈姜便是一愣,同她妹妹一样从头到脚将陈姜扫了一遍,脸上微微带了点笑:“姜儿来了,新衣裳挺好看的。” 这位大堂姐今年十五,长相不如她妹妹秀气,性子也不如她妹妹活泛,但是手脚勤快会做事,又是头一个孙女,也颇得万氏的喜爱。只因为陈稻不肯让影子去屋里乱翻东西,跟陈谷打架时她又有拉偏架嫌疑,故而影子评价她:抠门,闷坏。其实比起另两个堂姐妹,平日里陈稻对影子尚算温和,至少见面还能招呼一声。 十五岁能嫁人了,可在陈姜眼里也就是个孩子,她自然不会把这些小女孩的龃龉放在心上。人家对她笑,她便回以笑:“大姐,刚听见咱奶乐呵呵的,是不是小姑亲事定好了?新姑父是哪个村的?” 陈稻点点头:“下定了,姑父家是镇上的。” 陈姜眨眨眼:“哟,镇上的呀,那一定是个生意人家吧,咱奶不是一直说要让小姑嫁个大户吗?看她高兴的,准是如意了。” 廖氏赶忙接话:“别瞎说,你才多大,啥嫁不嫁的。” 陈稻端了菜,微笑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刚进去听了一耳朵姑父跟四叔说话,好像也是书院里的读书人。” 读书人?陈姜对此消息感到失望,这年代读书的不都是开口之乎者也闭口礼义廉耻的斯文人吗?岂能应付得了她那武疯子一般偏爱作威作福的小姑!莫非万氏知道她闺女的气性大,特意选了个好拿捏的人家? 陈姜一想到廖氏被狠揍的那几巴掌,和自己即将无条件送出的新花样添妆,有些不甘,伸手从陈稻手里抢着端过另一碗菜,道:“走,我也去看看咱们新姑父长啥样。” 廖氏来不及阻止,她已经一溜小跑着往堂屋去了。只好盼着这丫头千万别乱说话,今儿这场合,她要是丢了陈家的脸,万氏真能下手把她打半死。 陈姜当然不会乱说话,她压根就没打算说话,只想瞧瞧新姑父家人都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能压服住陈碧云的潜在气质。 门帘子一掀,陈姜突然身形一顿,呆住了。 女席开在东屋,正堂里坐席的都是男子,所以暂时无人发现陈姜卡在门口半进不出的古怪。直到陈稻从后轻推了她一把:“姜儿,进去上菜啊,你放这,我上东屋。” 陈姜这才慢吞吞地走进去,低着头走近正在推杯换盏的男席,从坐在下首的陈百顺身边把菜上了桌。 她四叔陈恩淮此刻正举杯道:“张兄才学出众,丹青了得,愚弟观了你的野丘意趣图,实是妙极。” 左次座一位五官俊秀,身着蓝衫的年轻男子忙举袖遮面以示谦虚:“雕虫之技,过誉过誉,陈兄客气。” 三叔陈恩常今天也收拾得人模狗样,酒气上头熏得满脸通红,哪有半分病态:“四弟瞎客气,张老弟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你合该叫一声妹夫才对。” 从上首陈老爷子起,叔伯兄弟和那张家公子,以及一位男性长辈,听了这话全都嘿嘿哈哈地笑起来,频频举杯,气氛热烈友好。 陈姜上完菜没有出去,而是顺手摸起桌上的酒壶,默默顺着人后移动,挨个给他们添酒。家里几个男人见了她的举动不约而同面露不虞,大堂哥陈百年还呵斥了她一声:“你进来干啥,出去!” 陈姜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走到那位新姑父身后,提壶替他满上。 张姓公子侧身,并不与她对视,只微微点头:“多谢。”果然有礼得很。 待他回转身子坐正,陈姜也不动了,就站在他身后,死死盯着他的后脖颈。 也许她的目光太瘆人,一桌里还是陆续有人注意到了。三叔恶狠狠地瞪她,朝陈老爷子努努嘴,老爷子立马儿不高兴了,大手一挥喝道:“姜丫头杵着干啥呢?没见家里有客人吗?出去玩去吧!” 陈姜抬眼环视这群喝得酒酣耳热的男人一圈,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轻步出去了。 回了厨房,却见影子也在廖氏身边,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东屋见闻,“祖上出过举人老爷的,会念书,说是明年就能中秀才了呢,奶奶可喜欢了!娘,娘,你也不去看看,张家的姑母穿着绸褂子,戴着金镯子,头上还插着金钗,一看就是富贵人,比那陆员外家也不差什么,小姑命真好啊!” 廖氏压根听不见,也不妨碍她说得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陈姜脸色不好,廖氏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忙拉住她问:“怎么了?进屋送菜说啥了?是不是惹你奶不高兴了?” 陈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没惹谁不高兴,不过……娘你今天看见新姑父了么?” “隔着窗户瞅了个囫囵,没大看清。” 影子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长得很是俊俏,说话文绉绉的好听,小姑也偷看来着,高兴得脸都红了!” 陈姜用眼角稍瞄了瞄影子,这小鬼也看见了,怎么没发现异常呢? 廖氏见她不吱声还满眼忧虑,心里咯噔一下,又拉她一把:“咋了?新姑爷有啥不对,你说呀!” 陈姜看着廖氏着急的神色,心中烦躁,咋了?还不是看见鬼了! 第31章 三叔怀恨在心 她进去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一只满身红光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丑鬼正骑在她准姑父张公子的脖子上陶醉地吸酒气呢。 世人皆知红衣厉鬼,只道是那生前怨恨滔天之人临死换上红衣所变。殊不知原魂已散,独留一缕怨念凝化成形的鬼才叫厉鬼,怨恨如火熊熊不熄,不求圆满,不祈来世,终鬼一生都以寻仇毁灭搞破坏为己任。成厉鬼者自杀有,他杀有,横死也有,谁还有时间换件红衣裳再去死啊! 所以穿红衣的鬼不一定是厉鬼,发红光的才是。 厉鬼在鬼子界也算得上响当当一颗铜豌豆了,锤不扁砸不烂,水火不浸,油盐不进,怨念越深智商越低,现世必会死人,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让全世界给老子陪葬!它们没有原魂,不受七日回魂期的束缚,要么被鬼差发现,要么被高人所灭,否则一般手段还真拿它没辙。 陈姜一不是鬼差,二不是高人,上辈子活了近三十年也只见过两只厉鬼,都是别人收拾的,她抱头苟起来就对了,扫黑除恶什么的,无能为力。 这只厉鬼面对一屋子活人,就愿意亲热地骑着张公子不放,看也不看别人一眼,必然与他大有渊源。别人的爱恨情仇陈姜不想管,可是张公子要是成了她的姑父,这事儿就很讨厌了。 她是希望有个厉害的婆家能把陈碧云治得服服帖帖,但不希望陈碧云家破人亡,成了寡妇恐都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她自己也得把命搭上。 陈碧云烦人,却命不该绝,绝也不该绝在厉鬼索命的风波里。她是陈姜认识的人,和她这一世还有血缘关系,若不去管,等同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良不良心的暂且不说,见死不救可是要背上个大孽因的,尤其是枉死。 生死顺应天道,是命,是运,是因,也是果,插手生死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拨乱反正则是替天行道,有大功德。曾经有一个人……或者是一只鬼这样同她说过。 那人还说,功德积得多了,可位列仙班。 成仙什么的在陈姜看来都是鬼扯,但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见死不救而背上因果。看不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却不阻人枉死,她以前遭过一次报应,很信。可是怎么拨乱反正?去收厉鬼陈姜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去劝陈碧云不要嫁。不过看这一家人喜气洋洋的样子,难度恐怕比跟厉鬼正面杠上还要大。 廖氏还在问,陈姜沉吟良久才道:“也没什么,我刚刚见了新姑父一面,感觉他身上阴气重得很。” 廖氏惊得把木铲子都甩开了,张口结舌不可置信:“你你你说啥?阴气?” “嗯。”陈姜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也许我看错了,屋里头酒气熏天的,看错了也不一定。” 廖氏打了个寒颤,“是......张家公子鬼附身了?” 影子在一旁嗤鼻:“瞎说,有鬼我会看不见吗?新姑父身上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有!” 是啊,这也是陈姜颇觉蹊跷之处,同是鬼子,影子为何看不见厉鬼的存在,还有那勾人心魄的异香又是怎么回事?据她经验,个别附身念头特别强烈的鬼会迸发出一种诱力,诱使心志不坚之人寻迹而去,受其迷惑,松懈心神,鬼子便趁虚而入。 她曾经险些着了道,若不是恰好赶上了那鬼的头七,说不准她就要被上身摆弄个几日了。对此,陈姜的结论是自己对鬼事敏感,绝对不是心志不坚。 厉鬼想附身?厉鬼智商那么低还想附身?附身之后呢?陈姜也打了个寒颤,单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陈姜不由自主摸了摸胸口,在上一世,那里曾常年挂着一个小布囊,布囊里装着三根短香。那人说,遇急点香,他会现身。陈姜把它当作底气香,救命香,再苦再难没有点过,被命运逼得焦头烂额时摸一摸,仿佛又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直到大绿把她推下楼。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三根香终成枉然。 胸口空空如也,大绿没了,救命香没了,那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陈姜只是习惯性摸一摸,思考着棘手事情的解决办法。 廖氏也不知自己为何相信陈姜的话,但自从听了她耸人言论后就一直瑟瑟发抖,堂屋酒足饭饱送客时她都没有缓过劲来。 万氏喜笑颜开地将人送至大门外,拉着张家姑母的手说了好些亲近话,将准女婿夸了又夸,热情地将三人送上马车,目送他们驶出老远还舍不得回家,站在门口与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又唠了几句。 “哟,碧云这是落了定了,几时办喜事啊?” “嗨,定是定了,我本想再多留她一年,张家不答应啊,非要翻过年就把亲事办了,我这心里正堵得慌呢。” “碧云那相貌人品没得说,张家想早点娶过门也是应该的。 “要不是看张家这孩子实诚,会念书,镇上又有宅子又有铺子,镇郊还有百十来亩地,我也不能把碧云许给他。” 邻居大娘的脸一僵,呵呵笑了两声:“可不,要不是你着急给定了镇上的人家,我都想给我那在府城大酒楼里当二掌柜的侄子求上一求呢!” 万氏的脸也一僵:“瞧你不早说,张家人一眼就相中俺家碧云了,这就是缘分。” 陈姜别在大门后头无声地笑了,邻居大娘也是个会放马后炮的,陈碧云都恨嫁恨到十八了,您今天才想起您侄子来? 本是为了瞧清那厉鬼模样才出来站站,听了万氏的显摆之词,陈姜心头唏嘘。多得意自家老闺女的亲事啊,若是临门一脚出了岔子,万氏和陈碧云怕是要疯。 万氏显摆够了,回身进家,一眼瞧见门边发呆的陈姜,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 “装啥木头桩子呢?一家子都忙着收拾,就你偷懒!早上你娘你哥过来我就没看见你,光带个嘴来吃啊?多大人了不像样子,就你这懒馋劲儿往后谁能瞧上你!等你哥娶了媳妇你还想在家躺尸等吃当姑奶奶?做梦呢!” 万氏喝了点酒,噼里啪啦一顿教训,酒气带唾沫星子不停地往陈姜脸上喷。三婶乔氏抓了一把麻子儿,站在西厢门前幸灾乐祸地边嗑边看笑话。醉熏熏的陈恩常从堂屋走出,见了陈姜气不打一处来,扯开嗓子大喊大叫:“给我打!臭丫头满嘴胡吣,老子能弄死你一回就能弄死你第二回 !” 陈姜正侧头避开万氏的唾沫攻击,一听这话,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森森看向陈恩常。 “三叔说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陈恩常喝得头脸通红,扯开外衫襟子一步三晃地荡悠过来,舌根子发硬不影响他语无伦次大放厥词:“你他娘的缺管教,连老子的钱都敢讹,你当我真怕你啊哈哈哈哈!你给我等着,没你好果子吃......嗝!活腻歪了说一声,老子送你上路!跟姓廖的一路货色,偷男人,讹钱!娘俩都不是好东西,就卖你,你贱不卖你卖谁......” 听见吵闹,老四陈恩淮和百年百顺从堂屋出来了,见老三的醉样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厨房窗口露出廖氏半个脑袋,发丝抖颤,一句没敢吱。而万氏早噤了声,她今天心情好,骂孙女不过顺嘴一嘟噜,并没真的生气,没曾想老三斜插一杠子,张嘴就让她心惊肉跳。 “老三......” “奶奶,”陈姜勾唇一笑,打断她并轻声道:“您可是亲耳听见了,三叔还没歇了要灭口的心呢,对不住,为了小命,我得大义灭亲了。” 说完提脚就走,万氏慌地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天还早,我出去逛逛。” “不许去!”万氏死死扯着她的衣裳,吩咐那几个男人:“快,把老三搀屋里去,喝多了胡咧咧个啥呢。”又骂乔氏,“姓乔的,你是死人啊,吃吃吃噎死你!你男人醉那样你也不扶一把?” 那方几人手忙脚乱把陈恩常往屋里拖,他嘴里还不干不净说个没完,言语里带着廖氏,一个劲嘟囔着她偷男人。陈姜往厨房看一眼,心道廖雪英真是做贼心虚,这时候躲着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脏水都泼到头上了,出来哭啊闹啊,跟小叔子拼命啊! 好在谁也没把陈恩常的醉话当真,将他撂上床就各自散了,只有乔氏眼光闪闪烁烁,瞅陈姜的时候满眼怨愤。 万氏的好心情全被老三消磨了,她把陈姜拽进东屋,又把正在收拾桌面的陈稻陈苗赶了出去,伴随着陈老爷子震天响的呼噜,万氏皱着眉眼艰难开口:“你三叔不是那样人,你别听他顺嘴瞎扯,他就是过个嘴瘾。” 陈姜板着小脸,“您问过三叔那事儿没有?” 万氏道:“问了,他说都是误会了,没啥事。” “误会?”陈姜呵呵一笑,“杀人能是误会?” 万氏脸色大变,忙抬手去捂她的嘴,额头上的皱纹瞬间又深了几分:“不许瞎说,别说那俩字儿,你想气死奶奶是不?” 万氏的手心里都是汗,她是真的在怕。 观二人言行,她觉得这母子俩才有误会,他们好像还没把话说开,也许万氏不敢提杀人两个字,隐晦问过,但陈恩常却理解成了别意。总归贩卖侄女,给侄女下药这种事也是不好跟娘亲坦白的,尤其是家有待考书生的情况下,坏了家里的名声,万氏再宠爱他,比起幺子和长孙,大概还差点意思。 只是酒后吐真言,陈恩常贼心不死,暗怀隐恨,又捏着廖氏的把柄,不得不防。 万氏见陈姜平静,渐渐也熄了急躁,放下手诉苦:“唉,一大家子等吃等喝,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没个消停,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奶奶我也难啊!姜儿,我好歹把你和你哥养这么大,你娘命硬,克死你爹你弟弟,我都没休了她,还分给二房两亩地,粮食家什一样也没少给,仁至义尽了吧?你可不能做那六亲不认的白眼狼,他毕竟是你三叔!” 陈姜点点头:“三叔的事您就别操心了,等他酒醒我去找他一趟,跟他说道说道。” 万氏马上警惕起来:“你还找他干啥?他偷摸藏的那点儿私房钱可都赔给你家了,别去了,我会看着他,你跟他没啥好说道的!” “不找他也行,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事不过三,他不招我,我没闲功夫揪着他不放,他再来招我,我指定不帮他瞒着坏事,我们二房要赚钱过日子呢,谁有空跟他耗啊!” “瞧你这嘴叭叭的,”万氏惊奇地看着她:“你这孩子.....咋变样了呢?” 陈姜哼笑:“奶奶,吃亏长记性,分家这一个多月,我经的事可多了去了。” 不管万氏如何惊奇,陈姜再做不来无知村丫的伪装,家里不装,老宅也不想装,都慢慢习惯吧。 出门的时候影子跟在她身后感叹:“奶奶又被你蒙住了,你可真是老妖怪。” 蒙?陈姜不知该不该夸一句影子心大,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你三叔当真是害过人命的! 正房西屋的窗棂推开,陈碧云露出笑意盈盈一张圆脸来,仿佛前两天的冲突不曾发生一样冲着陈姜招手:“过来,张家在县城如意绣坊里买的丝帕子,她们都有,也给你一条,别说小姑我偏心啊。” 陈姜心想,得,甭管她是真心还是炫耀,就冲这条破天荒白给的丝帕子,亲事也得尽力给她捣黄了。 第32章 友情价二十两 那日从老宅回来后,廖氏魂不守舍了好些天,白日里照常做活绣花,夜半三更时陈姜总能听到她克制的啜泣声。 命由天定,运乃人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做着选择题,一个小小的转念则有可能改变一生的运势,好或坏,端看如何选。可惜,能堪破天机,占卜未来者寥寥,人大多鲁钝,走弯路,白用心,一时糊涂者比比皆是,所谓人生之苦,便是如此。 谁惹的事谁平,谁造的孽谁担,陈姜不想也不愿开解她。若到了东窗事发名声存亡之际,她能撑得住,自己当然要帮一把;撑不住露了马脚,恶果也只能自食强吞了。 几日时光一晃而过,陈恩常的酒早该醒了,可他没出幺蛾子,陈姜也暂且懒得去吓唬他。她的事儿多,桩桩件件都得安排着办。廖氏赶工做完了剩余的绣料,连同陈姜顺手描画的几张新花样,给巧掌柜那儿又送了一次货,结回一两银子;家里的两亩旱稻收完,交给老宅晒脱,待分好了粮食再去运回即可。趁着得空,陈姜带着廖氏和陈百安去了一趟县城。 影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地一飘五尺高,迭声说着自己从没去过县城,哪怕是被太阳晒死,她也一定要跟着去开开眼界。 陈姜抚摸着一摞白草纸,默默在购物名单上多加了一样。 县城说近不近,从镇里坐牛车过去约摸需要一个时辰,车费一人四文。城门一天只开四个时辰,去早去晚了,都须再缴五文的开门钱。 母子三人梳洗一番换了新衣,寅末赶路,卯时中就到了城门口。为了省下十五文不必要的花费,娘几个硬是饿着肚子站到辰时中城门大开。 一进城,廖氏和陈百安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互相攥着胳膊,一路走一路张望,满脸好奇。 南风徐徐,阳光温柔,路边茶棚里沸水生烟,白汽腾腾,出铺的商家卸着门板,挂着旗招,早餐摊档已做了几轮的生意,忙得不亦乐乎。再往前走是个十字路,中心地带立了一块长方形石碑,碑下菜贩聚集,俨然是个菜场。四方路口商铺更多,几幢形容古朴的二层小楼坐落其间,有的开了门,有的没开,熄了火的灯笼挂在滴水飞檐下,罩子五颜六色,却都不干净,看起来污朦朦的。 比起凤来镇,县城的规模自然大上许多。街道宽些,巷弄深些,店铺多些,行人似乎也比镇上的看起来齐整干净些。除此之外,陈姜并没体会到乡下人进城的开眼感受。毕竟是逛过紫禁城,溜达过影视街的人,这县城在她眼里充其量也就是个结合部水平,她坚信别处还有更高大上的古代风情,更值得欣赏的古风画卷,譬如府城,京城。 廖氏做姑娘时跟着娘来过县城,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自从嫁给陈家老二,她的人生就被禁锢在了小山村里,喘气声大点都有几双眼睛盯着,更别说能自由出门,自在逛街了。 左边是儿子,右边是闺女,没有相公郁郁的咳嗽声,没有婆婆无休止的责骂声,没人催,没人管,就这么慢悠悠在太阳下走着,看着,离那个压抑的村庄远远的,空气中繁杂的气息闻起来都格外清新。廖氏突然一阵鼻酸,用力捏了捏陈百安的手臂。 陈姜可不知道廖氏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她在路边买了几个合子饼,向摊主打听出绣坊所在,便领着娘俩边走边吃。 衙前街上绣坊名为如意,据说是一家开了四十年的老铺子。铺面宽阔敞亮,柜上清爽干净,针、线、缀料、布匹分门别类搁置得整整齐齐,迎着门的白泥墙上挂了两件嫁衣,红彤彤的衣裳配上金银丝浮绣花鸟,看着喜兴得很。 陈百安不想进店,就愿意蹲在门外看街景,只好随他去了。绣坊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见陈姜娘俩进来,笑眯眯地上前招呼,询问她们买料、成品还是定做。 柜里坐着个年轻女子,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正低头打着算盘。 “我卖花样,想见见你们掌柜的。”陈姜说话,眼睛在柜台那儿睃视了一个来回。 伙计答:“掌柜的重孝未除,不便见客,你要卖什么花样,拿出来给我瞧瞧,若是好的,我也可以做主收了。” 廖氏束手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道买卖做不成了,陈姜想卖一两银子一张呢,这小伙计能做多少钱的主? 哪知陈姜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从竹筐里拿出白草纸,抽了两张交给小伙计,“行,那你受累瞧瞧。” 小伙计接手一摸,疑惑道:“这么糙,用的是什么纸张啊?” 陈姜一脸无辜:“怎么了?” 小伙计讪讪一笑:“没什么。”拿了草纸上眼看去,面色顿时纠结起来:“唷......这花样倒是新鲜。” 陈姜很满意这个评价,将手中的草纸摞抖了抖:“新鲜吧,我这里还有很多更新鲜的,听说如意绣坊收活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就不去别家了,出个价吧,合适我全卖了。” 小伙计把纸画瞅了又瞅,回头看看柜台里的女人,转脸笑着道:“三十文一张,你有多少?” 陈姜正对着他,把手里的草纸一张一张抽开,停留片刻,再叠放起来,慢腾腾地道:“有大概二十两银子的。” “什么?”小伙计惊了,看着那草纸的厚薄,“你那也没几张啊,何来二十两银子?” “我这些就卖二十两银子。” 伙计摇头笑道:“姑娘,你就甭跟我说笑话了,加上你手里那一摞顶多几百文钱,你要是诚心卖,我一张再给你加五文,要是不诚心,就在小店里随意看看吧。” 陈姜叹口气,“你说你能做主,我觉得你不能,不如去问问你家掌柜的,他若不愿收,我换一家再卖便是。” 柜台后的女人终于停止算账,抬起头看了陈姜一眼,开口道:“小生,把花样子拿来我看看。” 伙计去柜台的当口,廖氏拉着陈姜低声道:“城里人可不傻,你那价儿是不是往下降降。” 陈姜不为所动:“二十三张,我卖给他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友情价了。” 廖氏不懂:“啥友情价?” 陈姜弯了眉眼,轻声道:“这店里有识货的,对我不吝夸奖,我心情好,就卖给他个熟人价。” 廖氏当然不知道,从一进店起,影子就先一步飘进去跟同类打起了招呼,套起了近乎。 冒白光穿寿衣的长须老头子原正坐在柜台上盯着那女子拨拉算盘,见客人进店还恨铁不成钢地对女子骂道:“你娘精明,怎么生了你这个榆木疙瘩,有客来也不知道上前招呼,天大地大没有做生意的事儿大,算盘啥时候不能练?傻妞!” 影子大大咧咧咋咋呼呼:“老头,你死几天了?” “明儿头七,你呢?” 一老一小就此唠起了鬼话。陈姜拿出花样子的时候,老头撇下影子直扑过来,飘在她肩头伸长脖子。陈姜有意一张一张翻给他看,果然得来行家赞赏。 “画得好!这长脖子大花儿绣喜被被面那就绝了!啊呀呀,这张,这张好,喜鹊缠枝......不不,不是喜鹊,这俩胖鸟儿嘿!上了色儿不知多好看呐,可以做个双面屏;哦哟,双鱼盘珠!活灵活现!小丫头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鱼,瞧那俩大眼珠子,我怎么没见过呢?” 陈姜的得意之作在家不知翻过多少回了,影子见怪不怪,嫉羡交杂地道:“她可是千年老妖怪,会画画有啥稀奇?” 老头一震:“你说什么,她是妖怪?” 影子吭哧了一会儿,不情愿道:“我也不知道,舅奶奶先说她是妖怪,后来又说她是大仙,叫我跟着她的。” 老头不明白了:“跟着她有什么好处?” “能送我去投胎。” 看出影子是个有故事的小鬼,老头来了兴趣。但显然他也是个很有职业精神的鬼子,在做成生意之前,听八卦这事儿得往后排。 捏着胡子琢磨了一会儿,老头当机立断:“妖怪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做了鬼呢!送钱上门哪有不收的道理!去呀!拿给你娘看!二十两不亏,上好色绣成品,一件就回本啦!” 女子看了两张图,似有所感,又看了陈姜一眼,真的站起来向后堂走去。 陈姜心态稳,信心足。她的画纸很差,画面很素,画功或许也不是最好,但她采用了素描手法,以锅底灰与墨汁相结合,使粗细不一的多根枝条勾勒,利用阴影的浓淡营造出画面的立体感,同样的花开富贵,她的牡丹每一朵花瓣都有厚度,每一片叶子都有姿态。 更勿论她为了突出“新鲜”,还增加了许多后世元素,绣娘能否绣得出精髓,陈姜管不了,她只卖样子,求一个出奇制胜。 掌柜的到底也没有露面,那年轻女子亦是显而易见的情绪不高,出来后对陈姜勉强一笑:“二十两,你的花样子有多少张算一算,本店收了,以后若画了新的,还可送来,都按这个价儿收。” 草纸拍在台面上,她翻了翻,轻轻颔首,随即从柜里摸出两个银锭子,称好重量,递给了陈姜。小伙计的眼睛瞪得溜圆。 “没白教你娘。”老头在旁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了几十年的铺子,乍一丢开没着没落的,也不知地府里头有没有生意可做,真想把我的黄花梨老算盘带下去,赚赚阎王老爷的银子。” 这个可以有,陈姜忍俊不禁,抿了抿嘴。 廖氏见了,只当她拿了银子开心,自个儿的心脏也砰砰地跳,压不住抖动的嘴角,想笑,又想哭。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她活了三十多年第一回 见到这么多钱。 有了银子,我可以去府城找......脑中刚冒出半个念头,廖氏浑身一哆嗦,忙摇了摇头,不,我在想啥?该想的不是这个!有了银子,闺女就有细粮猪肉吃,有新衣新鞋穿,想添置点啥就添置点啥,想送她哥去学堂也送得起,打算过的事都有了着落,她心里就会舒坦,她心里舒坦了,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闺女,是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人啊。 加上之前从巧掌柜那儿挣来的钱,陈姜荷包里现在有了二十三两银子。出门亮给陈百安看一眼,把他激动地直攥拳头。 “姜儿,你教教我,我也想学画,挣,挣银子。” “如果书院里的先生愿意教你,我不反对,别指望我,以后我也不会再卖花样子了。” “为啥?你画得这么好……” “把爱好和生计混为一谈的人,最后都抛弃了旧爱,培养了新欢。我喜欢画画,但是是随心所欲的那种。” 陈百安挠挠头,似懂非懂。陈姜微微笑,没笔没纸没颜料,绞尽脑汁地想创意,要美,要精,要鲜,还要避开忌讳烘托吉祥,挣这点钱累死了都,再也不画了! 临近午时,天上日头炎炎,地面热浪滚滚,街道两边酒楼的伙计吆喝客人都不愿站到房檐以外,阳光灿烂得让人头晕眼花。 绣坊百步开外是凤来县的县衙公署,斜对面一排饭馆茶楼,三人选了一家门脸稍小,但看起来很干净的小面馆吃了午饭,歇了歇晌,便打算去把该买的东西置办了。 一出门,陈姜就听见影子飘在绣坊门里叫唤:“都怪你这老头拉着我说话,我娘他们走了,没人给我挡太阳,我还怎么逛县城嘛!” 老头捋须呵呵笑:“当鬼的哪有大白天出去游荡的,你就在这儿陪我聊会儿,待太阳下山了,你再逛不迟。来来来小丫头,再跟我说说那七天投胎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就能不受头七约束呢?” “太阳下山还逛个屁!反正你明天就要下地府了,问那么多干啥?”影子可不傻,见了个鬼子扯扯闲篇也罢,又不是能与她长久作伴的主儿,逛县城开眼界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末日更了番外一,粗肥圆长的挺好。 第33章 绣坊上门女婿 陈姜见日头着实毒辣,心道若今天影子没能如愿,晚上不定要发牢骚发到几时,于是带着廖氏母子折返从绣坊门口经过。影子见人大喜,招呼也不与老头打一个,悍不畏死地冲过来,抱着脑袋嗷嗷叫痛,火速飘进陈百安背后的竹筐隐匿了绿光。 “哥,筐给我,我去买点东西。”陈姜从荷包里拿出二两银子交给陈百安,“你俩随意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一个时辰后在这里碰面。” “我啥也不买,你要买啥,哥给你背着就是。” 廖氏见陈百安捏了银子又推回去,咬咬嘴唇没说话。 陈姜冲她一挑眉:“你不买,怎么不问问娘要不要买。” 廖氏忙摇头:“我也不买。” “行了,别推来推去的,随便你们吧,钱你拿着,爱买不买。” 大热的天,陈姜不愿多说废话,背起竹筐就自顾朝衙前街西边走去。走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怒吼:“王西观,你这混蛋还敢来!” 是那绣坊老鬼的声音,但陈姜没有回头。影子从竹筐壁上洇出一张小鬼脸,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叫道:“嘿嘿,老头,你家坏女婿来啦!快把他打出去啊!” 陈姜不知一中午的时间,这一老一少都聊了些什么。影子愿意主动说,她就听着,不说,她对此也不感兴趣。 离绣坊越来越远,老头的声音听不见了,影子在背后兀自嘀嘀咕咕:“奶奶早说了,上门的女婿没有一块好瓦,都窝着坏心眼呢,老头眼瞎,真没用!” 陈姜心说那也不能一概而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可是死了就别瞎操心了,多余。 一路走来时已经记下了要去的店铺位置,有了钱,陈姜买起东西来讲究个速战速决。能在一家铺子里解决的事,宁愿多费些口水砍价,也不愿冒着高温货比三家。不消半个时辰,竹筐半满。 听着影子叽哇乱叫着没有逛够,陈姜快步来到一家小作坊。作坊门的左边各色灯笼一个摞一个高高垒起,右边,则垂着几把油纸伞。 喊醒冲盹的伙计,陈姜用一两半银子买下了一把黄骨白底皮宣纸伞,素,且贵。但料好结实,竹质手柄打磨得润泽光滑,既可防雨也可遮阳,贵有贵的道理。 其实作坊里还有一把更贵的,檀皮宣面,七十二根伞骨,伞面上饰有油封的水墨画,质感好的令人爱不释手。可是太沉了,举一会儿手臂发酸,陈姜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四十九根伞骨的这把。 影子见她一两半银子买了一把伞,很是不忿:“下雨披个蓑衣不就好了,买它干啥,败家精!” 陈姜一出作坊就撑起了伞,在一众裸头暴晒或草帽挡脸的行人中十分显眼,惹得侧目纷纷。瘦小的少女,大大的伞,热还是热的,可避免了阳光直射,自有独享一片荫影的爽快。 影子的不忿来得快去得更快,她飘在伞下,自由地伸展身躯,绕着陈姜打转,嘿嘿傻笑:“原来还能挡太阳,便宜我了,败家精,你好好败家吧,便宜我了!” 陈姜面色如常,暗道是啊,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会失心疯地花那么多钱买伞。 回到绣坊门前,廖氏和陈百安早就等在小飞檐下,或者,他们压根没挪过地方。 陈姜撑伞,二人没说什么。即便猜了贵贱,也不会往一两半银子上猜去,毕竟这玩意儿除了能挡阳挡雨也没有别的用处,能多贵?不定就是陈姜买着玩的。 他们不问,陈姜自不会说,见二人两手空空,同样没有多问,钱已经给了陈百安,她没打算再要回来。 “我东西买齐了,你们还逛吗?不逛就回去了。” “回吧回吧,天儿太热。”廖氏道。 娘仨往城门方向走去,大约走出百来步模样,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声紧过一声,惨叫中还掺杂着呼喊“大仙”的声音。 陈姜听出还是那绣坊老鬼,但仍然没有回头,大仙是谁啊?反正不是她。 不多时廖氏发现陈姜有些不对劲,她走一步打个顿,走两步忽然偏移身体绕个半圈,像是遇上了什么障碍物似的,可面前的街道明明平平坦坦,连个小石子也不曾有。 又走了几十步后,陈姜终于原地停下,烦躁甩开躲着影子的竹筐交给陈百安:“我想起还有点东西没买,你们到前面茶棚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也不管娘俩的反应,转身往来路走去。 回到衙前街,路过绣坊门口,陈姜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两侧的民居院中植树,给窄窄的巷道投下一片荫凉。 站在树影下,陈姜收伞,不耐烦地开口:“明儿头七就好好下去了,今日还作什么怪?想灰飞烟灭就在你家门口使劲晒,非跑到我跟前来打滚干啥,涨人眼珠子烦死了!” 绣坊老鬼虚弱恹恹,白光淡得只余蒙蒙一层,老脸上涕泪横流,缓了半晌才跪下:“大仙......” “你再磕头我走了啊!”陈姜恨恨,这老鬼刚刚不顾烈日剧晒,哪怕痛到满地打滚也一定要拦住她的去路。她不理,他就不停地磕头,磕完了再打滚,滚完了起身坚持磕。陈姜实在看不下去,这才给他个交流机会。 古代鬼子怎么都那么喜欢磕头呢?现代时她就从来没遇过这样的状况。虽然是鬼,却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鬼,她受不起啊。 老鬼不敢再跪,哭道:“求大仙救我女儿一命,老朽来世结草衔环......” “停停停停,”陈姜打断他:“不可能,别妄想了,我没空跟你解释,但是可以明白告诉你,你的任何要求我都做不到。你若是倾诉点什么苦衷我可以听听,想用我在你和活人之间搭桥牵线,绝无可能。” 她态度极其强硬,转着伞把望着树梢:“十分......半柱香,给你半柱香时间,说吧,诉完了苦就安心下去吧。” “大仙,我不是要诉苦,我的女儿真的有危险,天杀的王西观想害她,我听见了我亲耳听见了!他临走的时候自言自语说,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他肯定是想杀了我的女儿,谋夺我的家产!” “嗯。”陈姜点点头,“接着说。” “求大仙你去给我女儿说一声,那王西观包藏祸心啊!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王西观早就家外有家,置了一房外室在城东观湖街上,被我发现之后王西观说他只是一时糊涂,答应我去将外室处置。后来我再去观湖街查看,那外室果然已经不见了,我女儿身体一向不好,我不想她难过,也不想孙女没了爹,便替他瞒下此事。但那时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人品,将账上的事情都收拢到自己手里,王西观看似改过自新老老实实,但没想到他对我怀恨在心哪。半年前我精力不济,有脑风之兆,便把柜上交给女儿孙女回家养病,王西观日夜侍奉床前,做足孝子面貌,我还对他有所改观,打算病愈后让他重掌绣坊。哪里知道,我明明觉得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却在六日前喝了王西观送来的一碗药汤后一命归西。做了鬼之后,我看见王西观对着我的尸身笑,骂着老东西,没白花老子一百两银子!是他害我!是他害我啊!” “哦,原来你不是寿终正寝,是被女婿害死,没事,下了地府总会给你点补偿的。”陈姜又点点头,“然后呢。” 老鬼伤心不已:“我女儿做生意倒是精明,偏偏对那王西观一往情深,说什么信什么,听他找来的一个游方郎中编造我前几日日渐好转是回光返照,便也未曾怀疑我的死因。出殡那日王西观就假意关心,劝她好好休息不要再过问铺子的事,幸好女儿没有答应。” 说到这老鬼显露几分自豪:“我从小到大都教导她天大地大不如生意事大,四十年老字号兴盛至今,凭得就是一个勤字,别说家中死人,就是天上下了刀子,只要没把我绣坊砸塌,门一定要开,钱一定要赚!几十个绣娘还指着我家吃饭呢!” 陈姜翻个白眼,老财迷。 “王西观一劝不成,第二日又来游说,女儿还是没有答应,坚持开了铺子照常做起生意。我心想应该可以放心了,有女儿坐镇,王西观不能得逞。他今日来,我本想再看他碰壁的笑话,哪知他出门就说了这句话,你不仁别怪我不义!这杀千刀的王西观,他是我家招进门的赘婿,当初只是我铺子里的一个小学徒,我被他忠厚模样所骗,供他吃穿住,还把女儿许配给他,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我老了,不中用了,守着他的秘密他不放心也属情理之中,被他害死也就算了,可他害死我不够,还想害死我的女儿,以后说不定还会害死他的女儿,彻底夺走如意绣坊。丈人一家死绝,他就不怕惹人疑心吗?” 有时候人急了,还真能干出这种没脑子的事来。老头已经死了,那个王西观只要耐下性子温言软语地哄好老婆,将来拿下绣坊也不是难事,他这么火烧火燎的,肯定是遇到了急需用钱的麻烦。 可是,凶杀谋害,人伦惨剧每天都在发生,这跟陈姜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浮起一个虚伪的笑容:“是啊是啊,还有想说的吗?” “这......”老头急了:“大仙,你行行好啊,提点我女儿几句,告诉她我是被王西观害死的,让她报官!让仵作挖了我的尸身查验,一定能查出毒药来的。把王西观抓进大牢,他就不能害我女儿了!” “嗯。”陈姜心不在焉地看着树影子,默默算着半柱香的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道:“行,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不行啊大仙,听那小丫头说,明日老朽头七就会被地府接走,此一去阴阳两隔,再不能见女儿一面,不能知晓她安危与否,叫老朽如何放得下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陈姜嗤笑:“我现在跑去跟你闺女说,你爹被你相公害死了,快去把你爹从土里刨出来,开肠破肚验验毒吧,你觉得你闺女会怎么对我?” 老头语结:“呃...倒也不必这般直白,能叫她小心王西观就好。” “怎么说呢?”陈姜一脸请教老财迷的表情,“你教教我。素昧平生,我一个乡下黄毛丫头去让绣坊大掌柜小心自己夫君,证据呢?我是谁啊?我用意何在?我怎么认识的王西观,又是如何得知他想害妻的?” “你...你是仙人。” 装神弄鬼被绑起来点天灯的事儿古时候可不少见。陈姜指指头顶:“要不是这儿凉快,我才不跟你耽误工夫说废话,半柱香到了,你的苦也诉完了,我该走了。” “大仙!大仙啊!行行好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家铺子还收了你的花样子让你赚了银子呢,你救我女儿,我送你半副身家都行,行行好吧!” 陈姜一动步,老头撕心裂肺哭起来,又开始打滚,又开始拦路,又开始磕头。这次陈姜硬起心肠,任他在自己脚前磕头如捣蒜,也再不停下步伐。 死鬼的半副身家,我呸! 第三次从绣坊门口路过,陈姜目不斜视撑着伞悠哉而去。就在这时,斜对面的酒馆里步出一人,站在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身影。 陈姜察觉,转头瞧去,当即便是一愣。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黑靴墨衫,面白须短,五官端正,不胖不瘦,发髻绾了玉冠,看起来像个有几分家底的人。 他单手置于腰间,另手负于后,阳光照在他身上,短短的人影踩在脚下,站得稳稳当当。 陈姜直直看他,他也直直看着陈姜,两人眼神交汇,皆无躲避,足足五息有余,才被一声恨叫打破对视。 “王西观!你这个畜生,偷偷摸摸躲在对面转什么害人的心思呢!” 绣坊老鬼从陈姜身后扑上来,对着那中年男子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男子似无所觉,还在盯着陈姜,唇边忽然勾出个微笑。 陈姜笑不出来,他就是王西观?毒杀丈人的上门女婿,急迫夺产的掌柜夫君? 他为什么满身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第34章 鬼子闪现绝技 前世陈姜天生阴阳眼,从小到大见鬼无数,幼年不知掩饰,致使这份特殊传到了许多“高人”的耳朵里。那些人一直关注着陈姜成长,十几岁时就有人找上门来,要试她道行深浅。 这拨人里欺世盗名者占大多数,往往都是不知在哪儿学了点堪舆术数就摇身一变自封某门派某大师的神棍,说白了就是靠嘴皮子和好记性混饭吃的。他们用各种手段引诱陈姜,想将她收为己用,利用她的天赋去提升社会地位,骗得更多钱财。 陈姜也曾心动过,吃过几次五弊三缺的亏后才学乖了。敢情好处都让大师得了,报应却是自己担着,多傻! 她不干了,但实打实能见鬼这件事却已传得神棍业内无人不知。离开了一个大师,还有无数大师等着给她挖坑,不跳就报复她,谣传她装神弄鬼,报警说她是精神病人。陈姜无法,从此过上了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的生活。 但若说高人们全是骗子,也不尽然,她还是遇过几个真高人的。那些人貌不出众衣不光鲜,举手投足也并无高大上风范,平凡如路边下棋大爷,外卖小哥。可是当他们出手收拾那些厉鬼邪祟的时候,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脱俗气质,哪怕人长得磕碜了点儿,仍然可以引得无能的陈姜眼冒红心,心生崇拜。 还有那个给了她三根短香的人...鬼...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人是鬼的家伙,法术十分厉害。 陈姜羡慕他们有道家手段,高人们却也羡慕陈姜不需使用任何法力就可轻松见鬼。据他们说,有阴阳眼的人本就极少,而如陈姜这样不但能见鬼,还能与鬼像正常人一样交流沟通,并且能通过颜色判断鬼子性质的人,万中,不,亿中无一。 陈姜:所以呢? 又有什么卵用?这许多年,她见过红的白的黑的蓝的紫的鬼,还有该滚不滚的绿祖宗,各种性质了如指掌。见了白的可以唠几句磕,见了红的要警惕命案发生,见了蓝的要听诉不完的苦衷,见了黑的拔腿就跑,免得被附身玩弄。见了紫色的则要客气点儿,那都是生前为人间做过大贡献有功德在身的人,下去也一定会走vip通道投个好胎的。 只能被动地跟随鬼子性质改变应对方式,她没办法,她没有作威作福的手段啊。 再集一个色儿就可以召唤神龙了,陈姜有时会自嘲地想,召来自己没法术也使唤不得,要么当个宠物养养? 这种想法只是聊以自娱苦中作乐,前世至死,她并未见过七彩,于是一直认为世间鬼魂只此六色。 穿越真有趣,原来这所谓的八百年前,是有第七种颜色的。 陈姜看到金光闪闪的王西观时,心中还不免好奇,金黄色的光芒又代表了什么性质呢?这种鬼的族群后来是怎么灭绝的? 绣坊老鬼的扬声恶骂没能引得那人丝毫眼风,他意味不明的微笑却让陈姜猛然警醒。不对啊,王西观不至于啊,晌午时分还去绣坊找老婆,出门还放狠话呢,怎么这么点儿功夫就让鬼给上身了? 关于鬼附身,那次遇险后陈姜请教过高人,结合自身经验得出结论,这是一门对鬼的性质,能力包括智商都要求很高的技术活儿。大多局限于黑鬼范围内,这种鬼回阳意识强烈,对人间无比热爱无比留恋。当然,大家都不想死,可并不是所有鬼都能有黑鬼的信念,黑鬼生前捞偏门的居多,心狠手毒,无情无义,有些还背负着重大罪孽,下了地府没好日子过。它们其中一些高智商犯罪鬼群,死后自带诱力,偶尔撞上几个夜里不回家的倒霉孩子,就可以在人间最后逍遥几日。 但阴阳秩序是公平的,说七天就七天,上了身也只有七天,七天一到自然脱体而去。只是被上过身的人可能就要缠绵病榻好几年了。 而且,上身也是有条件的,首先对象得是敏感阳弱体质,其次在阴阳交替的深夜时分,人气清淡的场所,才是它们作乱的好时机。没听说过午时日头最烈,阳气最壮,满大街都是人,鬼子连飘出来见天光都痛苦不堪的时候,能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 这只鬼就做到了,王西观被上身可以肯定。不然他一个中年男性不会对着一个陌生小丫头直眉愣眼的盯,莫名其妙的笑,还发光。有蹊跷啊,难道是特意来找她的? 王西观笑完了脚下一动,冲着陈姜扬了扬眉:“哎!你!来!” 一字一蹦,像声障人士学说话似的。 绣坊老鬼看看他又看看陈姜:“大仙,王西观怎么着,是....认识你?” 我特么怎么知道他认不认识我?陈姜暗骂一句,不知怎的心里慌起来,迅速收回目光,假装没听见抹脸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对于不知性质的鬼子,暂时还是退避三舍的好,他那么有能耐,大白天上活人跟玩儿似的,弱鸡陈姜哪里是他的对手,万一提出什么不靠谱的要求,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离茶棚还有不到百米的距离,陈姜简直快跑起来了,一见廖氏母子就忙道:“走走,赶快回家。” 廖氏见她满头是汗,神色慌张,不禁跟着慌张起来:“怎么了姜儿?” “没事没事,走走走。”她拖起在棚柱子下头昏昏欲睡的陈百安,急吼吼地想走,刚一出茶棚,就见不远处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王西观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阳光耀眼,他周身的金光更耀眼,耀得陈姜眼都快瞎了。 一股无名恐惧从灵魂深处冒出来,很快包裹了她全部身心,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感到这般恐惧。鸡皮疙瘩一粒一粒鼓起,头皮发紧,腿脚发沉,心口后背的汗冰凉凉的。 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根本不认识王西观,他不是在对我说话对我笑。陈姜催眠自己,左边拉着陈百安,右手举着伞,头也不敢偏一下,僵硬地朝城门走着。 顺利地出了城,上了牛车,没有绣坊老鬼的纠缠,也没有别的鬼东西出没。陈姜低着头,感觉车子已经颠动起来,才谨慎回转半边脸,抬眼往城门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不打紧,吓得她恨不得立刻把整个人都缩在廖氏身后。 那王西观竟然又站在城门口,朝着她离去的方向,露出诡异笑容。 卧槽!陈姜惊恐不能自抑,这金黄鬼子到底想干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路陈姜犹如惊弓之鸟,安稳不了片刻就神叨叨地猛一回头,冲着来路左瞅右瞅,瞅完了就皱着小脸,嘴里发出吸气声,而后埋头念念有词。一惊一乍地把同车人都看傻了眼。从县城到村里的官道两边不是农田就是荒野,除了擦身而过的牛马车外,几乎看不到人烟,没人知道她在瞅什么。 陈百安和廖氏坐在她两边,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别人听不真切,他们却是听得一清二楚,陈姜的念念有词是在骂人,例如:去你娘的,滚你的蛋之类,还有些话他们不懂,但听那语气也知干净不到哪儿去。母子俩一路上对视无数眼,互相都看出了对方的担忧,姜儿身上还是有不妥啊。 他们若是跟陈姜一样有阴阳眼的话,相信也会跟着一起骂脏话的。从城门口第三次见到王西观开始,回家的这一路上,陈姜又看见了他至少五六次。 有时在道边站着,微笑看着牛车从他眼前驶过;有时在树后别着,露出半张脸和翘起的嘴角;有时甚至就贴着车架,在陈姜一回头的时候正与他的大白脸碰个正着,然后笑嘻嘻目送车子慢慢远去。 光天化日鬼吓人还行! 陈姜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算被上了身,但王西观是个活人,有肉身的活人,同车人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存在,可是从反应上判断,他们真的看不见。 不仅如此,影子这个没用的东西,正在竹筐里哼小调呢,偶尔听陈姜骂人还伸头出来笑两声,显然也看不见这个出城后的王西观。 而且他神出鬼没速度极快,有时牛车还没到,他已经先在路边等着了......好可怕,没人能救她,若他对陈姜有恶意,没人能救她。 回到大槐树村时至傍晚,陈姜已被这鬼的闪现绝技秀得一脸麻木。她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方就是冲着她来的,对付一般鬼子的视而不见不起作用,不如沟通一下。大神你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只要不是要她命,能帮的忙一定帮,哪怕遭次报应也认了。 刚进门放下筐,陈姜还没来及跟廖氏说一声,门外就扑进来一条绿影。 “小姜,小姜,你可算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我等你等了好久。” 影子飘过来,奇怪地看着急吼吼的赵媞:“咦?是你啊,你怎么还没去投胎呢?” 篱笆院外,诡异的王西观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屋里的陈姜,嘴角笑容弧度古怪极了:“来,你,来。” 陈姜用力拍了拍脑门,糟心鬼子撞一块儿了,今天又是大凶。 赵媞压根不看影子一眼,自顾噼里啪啦道:“袁熙过几日要离开凤来镇回京,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跟着他走呢,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他给我上香,说让我来跟着你,可是我放心不下。杨氏贼子早已将我大周忠臣良将除尽,京中尽是佞奸走狗,他这一去危困重重,我好怕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影子莫名其妙:“你在说啥呢?” 陈姜做了两个深呼吸,平静脸色,对僵立一边满脸惧色观察着她举止的廖氏母子道:“你们把东西收拾收拾,我出去转转。” 待陈姜出门,廖氏一把攥住儿子的手:“三郎,三郎,你妹妹她不对劲,我早就想说了,她一直不对劲,就算见过阎王老爷,可说话,做事,处处都跟以前不一样,一个人的性子咋会变那么大呢?那日老宅宴客,她能看出新姑爷身上的阴气,今日更是古怪,疯疯癫癫骂人......你也看见了,她是不是鬼上身了?她还是不是我的姜儿?” 陈百安紧紧抿着嘴,不知该咋回答。 陈姜仍是走去了上回跟赵媞谈话的家后山荒地,太阳西沉,威力渐减,赵媞飘在她身后,影子飘在赵媞身后。而那个恐怖的王西观,仿佛知道她的目的地一样,早已站在荒地上,黄亮亮的,像个小太阳似的。 没搭理他,陈姜先对赵媞道:“今天太阳这么大,你怎么过来的?” “我跟着阿桃来的,她知道你家所在。” “嗯。”陈姜声音有气无力:“以后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几遍,就知道我在哪儿了,有什么着急的事可以找我,没事就不要骚扰我了好吗?” 赵媞撅了撅嘴,影子在一旁眼睛瞪得老大,诧异指着陈姜赵媞:“啊!你俩在说话,你能看到她!你能跟她说话!” 陈姜理也不理她,接着道:“袁熙的事你不要管了,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已经尽力去劝了,他不听我也没办法。既然他想完成你的遗愿,那就是做出了对命运的选择,结果是好是坏,都由他自己承担。你别的心也操不过来,就祈祷他能成功,你能早日投胎吧。乖,听话,回去吧。” “小姜......”赵媞又悔又急,所谓复周遗愿是自己说出来的,可到了袁熙真的要去做时,她又恐慌不已,生怕断送了赵袁两家最后一条血脉,“要不然,你去传我旨意,不反楚了,算了,让袁熙好好活着吧。” 陈姜哼笑一声:“把我当工具人也不要太顺手了,一时一出我欠你的?有事呢别烦我了。” 说罢转向王西观。她余光看得清清楚楚,这恐怖分子在她们说话时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一张中年男性的脸上带着违和的好奇探究表情,歪着头,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您好,我是陈姜,您贵姓?”陈姜扯起假笑,冲他友好地打招呼。 这下赵媞和影子一起叫起来:“你在和谁说话!” 王西观个高,把头往陈姜脸前低了低,仔细瞧瞧她的五官,然后笑道:“师。” 陈姜心一揪:“尸体的尸?” “师,焱。” 陈姜沉默,有这么巧的事?后世那个给了她三根香的人...或者鬼,也姓师。 第35章 真有点舍不得 这个姓本就不多见,偏偏活了两世撞见的奇人异鬼还都姓师。难不成是祖宗后代一家子的关系? 靠谱啊!陈姜兀自天马行空地联想起来。她没见过金黄色的,是因为从没遇上姓师的鬼,如果这个师氏血统与常人不同,譬如是修道的,捉妖的,玩蛊的等那些奇奇怪怪的隐世家族,活着时就具备超出凡人的本事,死了自然也不会流俗,说不定黄光就是师氏独有光芒呢。 人会进化,鬼也会,经过八百年沧海桑田,师氏已经牛逼到可以把光给收敛了叫人看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她就说上辈子那个姓师的常常行踪诡秘,深夜出没,而且谈吐玄妙,神神鬼鬼的呢,原来真的是个鬼啊! 脑洞有理,颇能说服自己。想到那个家伙,陈姜心里没来由地升起暖意,不自觉又摸了摸胸口,再看“恐怖分子王西观”,惧怕消散了,竟然还生出几分亲近感来,这是他祖宗诶!师先生,我看见你祖宗啦!她脸上挂了真诚的笑容。 “原来是师哥,呃,师兄......”好像哪里怪怪的,“师焱兄,你好你好,不知找我有何贵干,尽管直说。”能帮肯定帮,就当还人情了。 叫师焱的王西观也一直保持着微笑,听得问话后,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脸面越俯越低,越俯越近,眼看就要脸贴脸了。 虽然一丝呼吸也感觉不到,但陈姜还是尴尬地向后退了一步,“师...师焱兄不要这样,我还是个孩子。” 您老顶着个四十来岁男人的皮,对十一岁小姑娘摆这种姿势不太合适吧? 赵媞和影子看她对着一块空地问好,说话,呈羞涩状缩起肩膀,彼此互视一眼,大惑不解。是,你还是个孩子,难不成有人要对你做些什么? “小姜,你没事吧?” 陈姜没有回答,因为师焱这时候突然探出双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肩膀。 陈姜慌了,师老祖宗可不知她与自己后代孙辈有交情,这是还想害她?下意识挣脱叫道:“不!不要上我身!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不要上我身!” 赵媞率先察觉不对劲,小姜为人处事随和世俗,但她可没忘国师说起此人时的敬畏。尊主大人能看见她们这些鬼,说不定还能看见一些鬼也看不见的东西呢!看尊主不自然地挣扎后仰那样儿,莫非是有厉害的妖怪来了? 她吓得一退八丈远:“尊尊尊,姜,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说罢头也不回地飘了。 影子受到她的感染,也慌张飘远了些:“你咋啦?中邪啦?你能听见我说话吧?” 陈姜害怕之余有点生气,两个都是没用又累赘的东西,胆子小还没义气! 师焱并没对她做什么,他只是捏着陈姜的肩膀,再次专注地看她眼睛,见她骇极闭目,还说:“睁。” 陈姜趔着身子,颤巍巍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师焱不满意,自己上手把她的眼皮撑大了些。手指冰冷,陈姜的心脏也冷。 看了一会儿,师焱放开了她,道:“哦。” 什么祖先后辈,什么师先生,什么人情暖意,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陈姜再一次意识到她的无能无力,面对一个能附身,能闪现,能轻而易举挟制活人的厉害鬼,她只有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份。 “师兄,有什么话好好说,咱别动手行吗?我...我害怕。”陈姜哆哆嗦嗦。 师焱笑,举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脸蛋,道:“蛋,魂。” 陈姜面皮不停抽搐,这鬼语言有障碍,障碍得还不轻,忙狗腿道:“你是想说混蛋吗?来跟我念,混,蛋!” 师焱摇摇头,往远处影子所在瞧了瞧,对她招手:“你,来。” 影子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正紧张兮兮地观察陈姜动静。陈姜又暗道,他语言有障碍,脑子好像也不好使,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智障且强大,简直无解。 “师兄,她看不见你。” 师焱似乎这才想起了什么,往自己胸口拍了一下,陈姜没有任何感觉,影子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嚎叫:“啊!妖怪!”倏地转身往山上窜去,极快,绿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唉,能指望她啥呢?连个精神鼓励也别指望有,陈姜无语望天。 那天稍晚,陈姜回到家中,廖氏仍旧做好了饭,母子仍旧等着她回来一起吃,但在过程中,没人和她说过一句话,饭前饭后的气氛沉闷压抑。 到了睡觉的时辰,廖氏在外屋磨蹭到深夜才进房来,贴着边睡下,整夜没有翻一次身。 陈姜当然注意到了母子俩的异常,但她心事重重,也无精神开口询问安抚。 师焱并没提过任何要求,仿佛跟着她回来一趟就是为了看清她眼珠子的形状。他对她说:“明,日。” 说罢他盯着陈姜,直到听到她回答:“好。”这才又拍了下胸口,大摇大摆地从她眼前走掉,陈姜只眨一下眼,黄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还约上了,明日干啥?是明日来提要求,还是明日要她小命?陈姜不知自己为何要答好,可是被他盯着的时候,除了这个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忐忑不安,一夜都在琢磨如何能使师焱放弃缠她的方式方法。 被命运掐住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再煎熬,第二天的太阳也照常升起。母女俩一起挂着黑眼圈起床,陈姜想跟廖氏说句话,她却眼皮一耷快速出去了。 吃早饭时,陈姜主动给陈百安拿窝头,把小腌瓜往廖氏那方推推,道:“其实手擀面也挺好吃,娘你明天早上做点面条吧。” 廖氏低头吃饭,轻轻“嗯”了一声。 陈姜又道:“哥你一会儿上山砍柴,我同你一道啊。” “不...不用了,歇着吧。”陈百安也不看她。 陈姜一副殷切模样:“农忙过了,书院快开学了,要不今日让娘带你去见见先生?” 陈百安嗫嚅:“别...要不再等等,家里...家里事多。” “还等什么呢?等下一个进学季你可就十四了,到时候混在一群豆丁大的孩子中间更难看呢。就今天去吧,正好也有了银子,我给你交一年的束脩,你只管安心读书便是。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我和娘自会安排妥当的,是吧,娘?” 她不喜欢喊娘,从死过一回回来之后尊称少之又少,今天嘴上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娘喊得廖氏心惊肉跳。 母子俩不吱声,也刻意回避着陈姜的目光。她安静了一会儿见没人搭茬就笑了:“你们今天怎么了,见我跟见了鬼似的。” 廖氏一听鬼字,浑身显而易见一抖,用半个窝窝挡住视线。 陈百安瞄了陈姜一眼,见她笑容并不如往日灿烂,嘴角带着苦涩,目光满是失望。心里一疼便道:“姜儿,你昨天那是咋了?” 陈姜冷笑:“我咋了?” “有点怪,你是不是能看见啥不干净的东西?” “是。”陈姜顿都没打,一口承认,把廖氏母子又吓得不轻。 “那昨天,昨天......” “昨天我看见鬼了。” 廖氏筷子一扔,捂着脸拼命往儿子身边靠:“我就说...我没说错吧......” 陈姜推开碗,站起身道:“从阎王殿回来,我是能看见一些脏东西,不说是怕吓着你们。见鬼的是我,又不是你们,有惊有怕我一个人担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听过这句话吗?你们害怕个什么劲?” 廖氏不敢看陈姜,一个劲哆嗦,而陈百安则若有所思。 陈姜又道:“本来我以为,我是这个家的女儿,不是鬼,绝不会害人,又一心想用学来的本事帮家里过好日子,你们不会嫌弃我,即便知道我能见鬼也不该怕我。现在看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天真啊。” 她说的以前,是上辈子。这种事情没法长久地掩饰下去,只要和人生活在一起,总会露出这样那样的马脚。她是天真,以为换了个时空换了个家庭,就能得到奢侈的亲情?她一个阴气满满的人,配吗? 她本不该承认的,打死都不该在活人面前承认通鬼的,教训还没受够?悲剧又要重演?可是今早陈姜的心态有点崩。她没想到古代会那么麻烦,事情全都集中到短时间内发生,仿佛从来没人管过这个时空的鬼事,一个月内的特殊事件比她在现代五年十年遭遇过的还多。 赵媞影子的事没有进展,陈碧云准婆家还藏着个厉鬼,不知底细的师焱又盯上她了。失眠一夜令人心浮气躁,陈姜理智的闸门只要出现一个小缺口,情绪就如泄洪般难以控制。 她走回屋里,从床底拖出木箱,拿出钱袋,出来扔在桌上:“求你们行行好,看在咱们母女兄妹一场的份上,别到处嚷嚷我能见鬼,不然我会被绑了烧死的。我不想死,我现在就走,你们不需再害怕有什么阴气阳气,我统统都会带走的。昨天买东西花了十两,还剩十一两银子,你们一人四两,我拿三两,分了了断亲缘,以后就当没我这个人了吧!” 她拉开钱袋,袋子里是一个银锭子和一两散银,没法均分。她咬咬牙,道:“算了破不开,我就拿一两。” “姜儿。”陈百安见她决绝,满脸冷漠倔强,眼圈红了,他一把抓住陈姜拿银子的手,“胡说啥,你才十一岁,能去哪儿啊,哥不嫌弃你,就是怕你出事,问一句罢了,你别多想了。” 陈姜哼道:“怕鬼人之常情,你也不需自责,我理解的。” “没有鬼,哪有鬼,哥从来没看见过鬼。你说得对,有鬼又咋样,咱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陈百安心地纯良,他想起前些日子陪妹妹去林家,那林公子称妹妹是神医,却没见到与妹妹有交情的林小姐,不定就是与这见鬼的事有关。可妹妹没害人啊,她还说要救林公子呢! 他见廖氏还是不说话,忙道:“娘,小妹都说了实话,她就是能看见脏东西,不是鬼附身,你别怕。小妹现在多好啊,还给家里挣了钱,还愿意送我去念书,要是外人,外面的鬼附身,咋会一心为家里着想啊?” 廖氏慌慌斜了陈姜一眼:“你是我姜儿?不是孤鬼?” 陈姜脖子死硬:“爱信不信,我可以走,马上就走。” 廖氏眼泪扑簌簌地掉:“你变得太厉害,娘害怕呀,晚上觉都不敢睡......不是想让你走,只要你还是我姜儿,娘不会让你走的。” 前阵儿你不是还想卖了闺女吗?陈姜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哥哥虽然闷傻了一点,可心地真是太好了,对亲人太有感情了,见鬼这种事都能消化。她太久没过过家庭生活,太久没感觉自己正常人的一面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耍耍脾气心里舒服多了,陈姜扶着桌边慢慢坐下,苦着脸道:“我不想看见,我也害怕,老是自己一个人憋着不说,我也难受着呢。今天说了,我不后悔,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你们不会害我的。我听人家说,小孩子就是能看见这些东西,也许等我长大了就看不见了吧。” 陈百安忙不迭点头:“对对,梁金宝小时候不是就被惊过吗?奶奶说他一看窗子就哭,准是看见啥脏东西了。” 廖氏好像也想起了这回事,听陈姜语气又软和,便擦擦眼泪:“是有这样的,说孩子眼干净,不过人家那都是三五岁惊魂,姜儿你这都快十二了......” 陈姜也觉得十二是岁数大了点,不过岁数大怎么了?也许有人一辈子眼睛都干净呢!比如说自己。 刚想说话,又听廖氏自答:“恐怕是你走过阎王殿,阎王老爷给你洗了眼吧。” 嗯,就是这样。陈姜马上道:“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会儿迷迷糊糊快醒的时候,是感觉有人给我洗眼。” 下大雨了嘛! 廖氏此时拍了拍胸口,终于正眼看向陈姜:“别怪娘,娘胆子小,那时候听你说阎王殿的事就吓得不行,生怕你被什么不干净的缠上了。你今儿能说实话,娘也不会不管你,不行咱一会儿就去找王七婆,别说见鬼的事儿,就说你惊了魂,看能不能想个法儿把你这眼给洗回来,总见脏东西可不是办法呀。” 陈姜:“......行,我巴不得呢。” 第36章 黑得不能再黑了 一家三口看似把事情说了个通透,实际上放心踏实下来的只有憨憨陈百安一个。 在去王七婆家的路上,他问陈姜:“鬼是啥样的,吓人吗?” 陈姜瞄了瞄一旁脸色仍苍白着的廖氏,知道她带自己去见王七婆打得什么主意,无非还担心闺女身魂是否一致罢了。她不介意,性子差距那么大,不怀疑才不正常。 回陈百安道:“不知,没有样子,我也只能看见个混混沌沌的影子。” “噢。”陈百安盲想了一会儿混沌影子的模样,又问:“那它们能看见你吗?” “我猜应是看不见的,它们也没跟我说过话呀。” 陈百安笑了:“死了就是死了,要是还能跟活人说话,那不知要吓坏多少人呢,鬼也没啥可怕的。” 廖氏可不像陈百安这么乐观,她犹豫了一会儿也开口问道:“姜儿,你是天天都能见着那些东西吗?” 陈姜摇头:“不是,舅奶奶出殡那天我看见个白影子,昨天县城有户人家办丧我又看见一个,我也害怕呀,怕它跟着我。老人不是说见了脏东西得使劲骂吗?我路上也骂了,回家不放心,跑去后山那儿又骂了一遭,也没看见啥不对劲的了,就这两个,没见过其他的。” 廖氏想起陆家前舅母死后那几天,陈姜是有些奇怪,还买了黑狗血来说散阴气,怕就是见到前舅母的魂灵了。见了丧事才能见到鬼,这个解释让她心里好受了一点,只要不是把脏东西带进家里来就好。 “那...碧云那个姑爷身上的阴气是咋回事?” 陈姜心说也不能忽悠得太小儿科,既然想留在家里生活,以后这种事免不了还会让她发生些怪异举动,提前给家人做好心理预防,时间久了,也许他们会习惯并接受的。 于是她愁眉苦脸道:“娘啊,那天也真是吓了我一跳,我一进去就看见新姑父头上罩着一团黑气呢,可是我又没看见鬼,不知咋回事。” 廖氏瞪着眼睛走道儿都不稳当了,绊绊跌跌半晌才一把拉住陈姜:“你看看,你快看看你哥头上有没有黑气?” 陈百安僵住,陈姜煞有介事看了看:“啥也没有。” “那娘呢?你再看看娘。” “你也没有。” 廖氏吁口气,拉着陈姜往前走了两步鼻子一酸,眼泪又出来了:“都怪老三,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才不到十二的孩子,这眼睛洗不回来,以后日子还咋过呀!” 陈姜回头望望家的方向,从昨天被吓飞,影子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如果自己没有穿越,她小小的身子就会一直被埋在那深山沟里,无人知晓直至腐烂。就算有一日被人发现,廖氏又真的敢撕破脸皮去找陈恩常的麻烦吗?她本意不想害死闺女,但因为外心和自私做了间接推手,在善恶大道中,她终将背上一个孽因,这辈子若还不清,就只好下辈子再还了。 老天为什么让她上了影子的身,两人的胎记又为何一模一样,陈姜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 王七婆家离老宅不远,隔着几畦菜园子,两个小土坡,与村长家比邻而居。房子是村中少有的青砖大瓦房,土院墙挺高,大门上贴着两道不知画了什么鬼玩意儿的符纸。 廖氏上去叫门,王七婆的大儿子出来迎人,对母子三人客气得很。闻来意只说他娘打坐呢,得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能见人。廖氏便与王七婆的大媳妇张氏在院中边剥豆子边唠起家常,陈百安蹲在墙根下戳蚂蚁,而陈姜则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房子质料好些也没跳出村居的布局范围,正房瞧着得有个三四间,厢房左四右五,前院晒柴晾豆,家后养猪种菜,和普通农家没啥区别。 但陈姜觉得王七婆能神婆名声在外也真是个狠人,别人的院子里种些瓜果蔬菜也罢,她家院中竟然种了一棵高大的柳树,夏季枝条正繁茂,千百绿绦随风悠悠。 柳树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树种,有“钉魂树”或“束魂树”之称,就算不埋死人也自带五分阴气。若是埋了死人,再由懂邪法的人施个咒,普通鬼魂便如被捆缚,一动不能动。七天后自然可以下去,但要遇到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束魂七天,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 王七婆吃这行饭的,不会不知柳树极阴。她敢种家里,要么就是借柳树的阴名来烘托自己通阴阳的本事,要么就是把它当作工具树,束过谁的魂? 一切的疑问在见到王七婆那一瞬间都有了答案。她打坐结束,大儿请廖氏与陈姜进去,一进正房东屋,陈姜忍不住就爆了个粗口:“卧槽!” 屋里收拾得很清爽,家什简单,唯显得特殊的,是一座木龛上供着张卷轴道士像,清香袅袅,瓜果新鲜。 那穿着斜襟灰褂,大夏天还戴着个抹额,瘦小如干柴,皱纹如刀刻般的老太婆盘腿坐在床上。身后一只红光鬼子荡在房梁下头,跳舞似地扭来扭去,长发无风自飘,眼睛是黑茫茫两个窟窿,张着大嘴发出“哈,哈!”的声音。 说它是红光也不准确,应该是粉红光,或者水红光,总之红得不那么正。 陈姜一口气没倒腾上来险些晕过去,这是厉鬼不是?褪了色儿有点不敢相认啊! 她的粗口没人懂,所以王七婆只是不满看了她一眼,道:“姜儿咋啦,大呼小叫的,不小了吧这孩子,没个定性。” 当着外人,廖氏还得拿出做娘的样子,忙扯了她一把:“看你,在婆婆跟前持重点儿。” 陈姜呆呆看着褪色厉鬼,心里翻江倒海。好家伙又来一个,她想,都来吧,绿的红的粉的黄的,都尽情地在人间狂欢吧!我已经麻了,打定主意装瞎了,冤有头债有主,它想害死谁我也不会管的! 廖氏苦歪歪地跟王七婆说起陈姜,套用了梁金宝的故事。说她夜里睡不安稳,总像在窗户外头看见了什么似的,白天精神不好,饭也吃不下去。怕孩子受了什么脏物的惊,特意请婆婆给收一收魂,洗一洗眼。 王七婆听完问陈姜:“你是看见啥了?” 陈姜脸色不好,乍一看真像受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有东西爬我家窗户一样。” “是人模样的影子,还是兽模样的影子?” “一团,分不清人还是兽。” 王七婆让她走近些,用干瘪苍老的手把她从头到肩摸了一遍,又扒她眼底,又让她张嘴,跟个儿科大夫似地检查一遍,道:“不像邪祟入体,而且这娃十来岁了,不该呀。” 廖氏一听这话,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王七婆亲眼看过,亲手摸过了,陈姜要是鬼附身,不可能不露馅儿的。她是姜儿,她是自己闺女没错了!随即拍手:“谁说不是呢,都说小小娃儿才能看见,哪知我姜都这么大了还......” “没事儿,”王七婆看似轻描淡写地道,“东山脚那儿早些年死过几个打猎的,阴气重,怕是有些残魂游荡呢,女娃儿体弱,就是被冲撞了。眼不用洗,喝我三剂符水壮壮阳气会好的。” 廖氏看了陈姜一眼,颤着声问:“您是说我家那块儿有鬼?” 王七婆说的正应上了陈姜的话,她想起闺女说的混沌沌白影子,天知道是陆家舅母还是打猎人呢。 “残魂,害不得人的。” 王七婆眼皮垂着,嘴角却轻轻提了提,:“虽然害不得人,就是能让人难过,日子久了还会得病呢。你不是让三郎来买过两回黑狗血吗?看来不止姜儿被冲撞,你也不舒坦了吧?夜里睡觉,觉不觉着阴冷啊?” 廖氏本来没觉着冷,可是在老太婆鬼气森森又嘶又干的嗓子里吐出这句话后,她还真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那那,那咋办?就算咱看不见啥,阴气也散不去啊。” 这正是王七婆想要听到的话,接道:“说了它们害不了人的。” 廖氏更害怕了:“生病也不行啊,我两个娃还没成人呢,我...我现在也没本事搬家。” 王七婆淡淡一笑:“要实在忌讳害怕,我老婆子去给你做个法赶了也行。” 廖氏马上同意:“好好好,那就劳七婆累了,做个法安心。” 王七满意地点头,从身后摸出个小木箱来:“都是一个村子的,请天师的香火就收你三两吧,别的村子请我去接天师,至少得五两。” 廖氏一愣,转头看陈姜:“姜儿,要不你回家去拿银子。” 陈姜在她俩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那只褪色厉鬼,越看越觉得这鬼子有异常。它总是盘绕在王七婆头后,偶尔也向两边飘着舞动手臂,可飘不出三尺就像被什么暗力给牵住了一样,透明的,泛着红光的身躯往后一顿,再度回到王七婆身后继续舞。它无法像缠新姑父那只一般和王七婆亲密接触,始终与她保持一定距离。 它对着王七婆的后脑“哈哈”,好像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它的光芒很淡,比新姑父的那只淡很多,光里的鬼身也残缺不全。这是罕见的,不管人在生前受过怎样的伤害,死后魂魄都是完整无缺的,即使是只余怨念凝形的厉鬼也是如此。谁会去挖鬼的眼睛?连实体都没有怎么挖? 看着看着,陈姜竟然有点同情起它来,跑也跑不掉,眼也被挖了,最具代表性的正红光芒淡成了水粉色,面前这个老太婆不知是不是它的仇人,也不知被拴在这儿多久了。它是厉鬼呀,现世必死人,凶残无情的厉鬼啊!老太婆是个骗子无疑,那有可能,它是得罪什么高人了吧? 柳树下,会埋着它的尸体吗? 陈姜的同情在廖氏让她回家拿钱时戛然而止,她咧咧嘴:“我不知道钱在哪儿,娘和我一起回去拿。” “你咋不......”廖氏看见陈姜给她使了个犀利的眼色,屏息片刻,对王七婆笑道:“小孩子不知道,我回去,一会儿再来请七婆。” “嗯。”吓唬够了,王七婆不认为这桩生意会黄。 娘仨出门,廖氏忙问陈姜:“咋了。” 陈姜道:“王七婆全身黑气,全身都是!头顶冒,心口冒,嘴里冒,眼珠子都冒,黑得不能再黑了。” “天爷!” 兄妹俩架着腿软头昏的廖氏回到家,见篱笆外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把折扇指着后山方向道:“你,来。” 陈姜脚下一顿,少年转头,见母子三人立刻龇牙一笑:“我,来。” 乌发白肤,眉目如画,一身玉色锦衣风度翩翩,折扇一抖,笑容明媚,谁看了都要赞声好一个俊俏美少年。 廖氏和陈百安就看呆了,这是哪来的贵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家门前。听他似乎说了句什么,陈百安不敢言声,廖氏则畏缩着问:“这,这位公子,你找谁?” 少年折扇点向陈姜:“她。” 陈姜嘴角抽抽,放开廖氏的胳膊,作恍然状向少年走去:“嗨,是你啊,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我花样子全卖光了,现在真的没有。” 边走边回头解释:“这位是县城吉祥绣坊的掌柜,来跟我谈花样子的事。” 廖氏想不起昨日县城之行中有出现过这个绣坊的名字,但也想不出别的华服少年找上家门的理由,将信将疑:“哦,那请进家坐吧。” 家可不能进,他说话费劲,一字一顿的,怎么看也不像做生意的掌柜啊。可是情急之下,陈姜编不出更好的理由了。他果然来了,还换了一身皮,这样瞎附身,一个接一个活人坑害,能行? “娘,你们先进去,我跟这位...呃,黄掌柜在这儿说两句话就行。”本来想说师掌柜的,可是金黄光芒太有存在感,脱口就让他改姓黄了。 “那怎么行?”廖氏觉得陈姜没礼貌了,抱歉地看看少年:“黄,黄掌柜,你进家喝口水,有事慢慢说吧?” 少年一笑让人如沐春风:“好。” 陈姜的脸快皱成窝瓜了,鬼不像鬼,人不像人,师焱老兄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37章 师老祖宗是智障 陈姜已经十一岁了,廖氏不能放她与陌生少年单独相处。将人请进屋,让陈百安陪在一边说话,自己去厨房烧水。 陈百安哪里会寒暄客气那一套,三人落座饭桌,半晌大眼瞪小眼的无人开口。 师焱保持笑容,好奇地打量陋室。他似乎很爱笑,无论换了怎样的外形,脸上总是摆着乐呵呵的表情,久了,就显得不自然。 陈姜大脑风暴乍起乍息,舔舔嘴唇踌躇道:“黄掌柜,我跟你说了我的花样子都卖完了,以后也不会再画,我家打算做别的生意,让你白跑一趟,对不住了啊。” “生,意。” 师焱一说话就露馅,他吐字清晰,可断字的方式让谁听也觉得不正常。 陈姜见陈百安傻呼呼地看着他,遮掩道:“是啊,要做别的生意了,以后若是有新花样,我第一个给你家送去,好吗?今日就不留你了,慢走慢走。” 师焱没有慢走,站也没站起来,而是又道:“生,意。” 陈姜尴尬地抿抿嘴,这可咋办,他真的脑子不好呢。只好接着掩饰:“一点小生意,跟你家绣坊不搭噶的。” 当师焱第三次复读机般说出生意两字的时候,陈百安疑惑地皱起眉头,廖氏也端了水进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啥好东西招待,黄掌柜请喝碗水吧。” 唯一一个没有缺口烂边的碗放在师焱面前,他看看碗,看看廖氏,张嘴似乎又想说话。 陈姜着急,刚打消了母子俩的疑虑,如果让他们看出这鬼子的不妥,自己前功尽弃,以后再说什么也没人信了。 “哎,这个生意的事儿吧,是这样的,我跟黄掌柜你好好说说啊。”她忙不迭插话,转了一面坐到师焱侧手边,也不管两人一鬼听不听得懂,滔滔不绝起来:“我在县城的棺材铺杂货铺都观摩过,也跟那些伙计做了些调查研究。现在我们大楚的阴丧文化,除了入殓的那一套流程外,只供香烧纸,烧草纸,有钱的就多烧些,没钱的就少烧些,有钱的就上沉香檀香,没钱的就上清香,在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但是有些富贵人家包括官宦贵人什么的,为了跟平头百姓拉开距离,体现自己尊贵的身份,就在陪葬品上做文章,大量陪葬金银玉器之类的东西,根本毫无用处,人都死了,再贵重的阳间物品也带不下去了呀,不过是给盗墓贼做嫁衣罢了。所以我就想啊,黄掌柜,你过来看......” 陈姜伸手拉他衣袖,他也就顺从地站了起来,被陈姜拉到墙角竹筐处。 掀开毛青布,陈姜继续滔滔:“这都是我从县城买回来的工具,这门生意不是我吹,只要名声打出去,客源绝对常年不断,你想想,谁家不死人是不是?那些有钱人说不定还要在这事儿上来一番攀比呢,妥妥挣钱的好生意啊!黄掌柜有没有兴趣?花样子的事儿对不住你,这事儿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接受你的投资,让你参股。” 母子俩根本不知道她在叨叨什么,师焱则一直微笑着听她啰嗦,此时又想张嘴,又被陈姜迅速截断:“这个生意其中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竹子,竹子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成品的质量,要不然我带你上山看看,亲自给你讲解一下哪种竹子适用,这样也有个直观的印象,改日我还可以做个样板送去给你瞧瞧。你见到成品就明白妙在何处了,好不好?咱们现在......上山?” 师焱终于没再说话,点了点头。陈姜大喜,忙对廖氏道:“娘我和黄掌柜谈生意,上山看看原料。”说罢又扯了师焱的袖子,快速往外走去。 廖氏什么意见也没来及发表,见两人已经出门,慌地对陈百安道:“你快跟着去,不能让你妹妹一个人和那小公子上山。” “谈啥生意的我又不懂。” 廖氏瞪他一眼:“不需你懂,跟着就行了,快去!” “那我正好去砍点柴火。” 屁股没坐热,一口水也没喝,甚至连跟主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师焱就被陈姜拽了出来。他并无任何反抗之意,哪怕被拽得一步紧过一步,仍笑眯眯的。 陈姜回头看见陈百安手里拎着把斧头远远缀在后面,心说廖氏还有点当母亲的样儿,至少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很重要。 两人前一人后绕过茅草房往东山上走去,这会儿又快晌午,山石土路都冒着腾腾热气,路两边的花草也有些蔫头耷脑。 陈姜斜眼瞄着身边少年锦衣折扇,打扮得像模像样,金光闪闪的一点也不比太阳逊色,头痛不已,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有什么事就说,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呢?” 师焱摇摇头:“无。” 陈姜一愣,没事要自己帮忙?那缠着她干吗? “那你找我是...为什么呢?” “玩。” 陈姜半晌无语,这理由还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呢!既然能附身能现身,也能与活人沟通来往,那普天下可以玩的人太多了,她是哪里入了这位高阶鬼子的眼? 一时不知怎么应对,闷头无声地朝山上又爬了一段路,师焱忽然举起折扇,对着一棵大树道:“来。” 陈姜看过去,树干后躲躲闪闪地藏着一条绿影,惊惧地不敢望过来,也不敢离开大树遮阳的范围。 陈百安在身后不远处砍着矮树枝,陈姜怕他看见师焱的怪异举动,又低声道:“师兄,她怕你,就别喊她了。我哥哥也在后面呢,这里是阳间,活人大多忌鬼,你想玩,行事还是收敛点的好。” 师焱果然放下手臂,看看影子笑了笑,继续跟着她往上走。 陈姜心里松快多了,黄鬼子诡异归诡异,却也不是听不进人话的,一劝就听,还挺随和。 她一放松,话题也找出来了,“师兄几时亡故的?” 师焱道:“九。” 九天前?又是一个不受回魂管制的鬼,难道和绿鬼一种性质? “万,年。”隔了很久,师焱突然又蹦出俩字。 陈姜咔地僵住身形,缓缓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九万年?你死了九万年?” 师焱点头。 一看之下,陈姜愣住了。之前太过紧张没细瞧,他的这张新脸还真好看啊。唇红齿白的乖巧正太模样,五官长得恰到好处,皮肤细腻,好像还擦了点粉,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家教良好的孩子。 陈姜入神地盯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不要乱附身啊,人家会生病的,这个小公子你是从哪儿找的?” “萧,馆。” 陈姜懵,不知道萧馆是什么,饭馆?酒馆?叫馆的地方......听着好像哪里不太对呢。但她突然反应过来,思想脱缰了,他刚才是说了个笑话吗?死了九万年没下去投胎,还能在阳间流连是什么概念,那不是鬼,是舅奶奶口中的老妖怪啊! 但是她没反驳,轻轻哦了声:“你说你亡故九万年那么久啊,怎么没去转世呢?” “睡。”师焱有问必答,一个字也算言简意赅。 陈姜又哦了声:“现在醒了,所以想出来玩玩?” “找,你。”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你,蛋,魂。” “......好的。”陈姜笑了,态度非常好,领着他在半山腰的一片竹林转了转,又随意说了几句七八不搭的话,见陈百安跟了上来,便道:“师兄,今天就玩到这儿吧,我回家还有很多事做,改日我们再玩好吗?” 师焱道:“生,意。” “对对,我不是骗你,我真的要做生意,所以很忙,哪天有空了你再来找我玩好不好?再来找我,别现身了,会吓着我娘我哥的。” 听劝的师焱点头,转身就走,与陈百安擦肩还对他笑,走过他两步之后一拍胸口,人就凭空消失了。 不是个很难对付的鬼子,陈姜想,就是智障嘛,以后再来找自己,陪着胡说八道几句也就能打发了。没想到啊,师家老祖宗是个智障,师先生能出落得那么气场非凡言行无碍,基因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改良了,真不容易。 比起他来,陈百安还难对付些,他一回头就发现小公子不见了,诧异得跑去来路张望:“姜儿,黄掌柜咋不见了?” “走那条路下山了。”陈姜指着南边的山路。 “那边没路啊,前面是个断头崖。而且…咋走那么快?”陈百安百思不解,怎么也想不通片刻前才面对面的人突然消失的原因。 “你管他呢,走不通他自己就回来了。”陈姜作出气哼哼的样子,“不给我投钱,我才不带他下山,走,我们不理他。” 陈百安又被转移了视线:“事没说成啊?” 陈姜感慨:“唉,这些富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相信我这是个好生意。” 陈百安怕妹妹丧气:“没事,那就不指望他们,我们自己做就是,哥帮你,你说咋做吧。” 陈姜拍他肩膀:“你啊,好好念书吧。” 黄掌柜的来访没在廖氏母子心里留下太深印象,陈姜那让人听不懂的生意既然谈不成,城里人和乡下人终归还是两条道上的人,以后应该也见不着面了。而且他俩都不是爱出去显摆说闲话的,村里人也不会知道曾有个貌似贵人的萧馆少年来过他们家。 萧馆是什么地方,好多天后再次进县城买东西的陈姜才搞明白。那时候她在麻绳铺子里跟伙计闲聊,先是听了个如意绣坊掌柜一个月内老爹死了相公瘫了的命苦八卦,然后假作随意问了问萧馆,伙计一脸猪肝色,说小丫头别脏了耳朵。陈姜就明白了。 那漂亮少年被师焱上过身,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光景。 当天傍晚,王七婆的大媳妇上门,打着请教花样子的名义,旁敲侧击廖氏找她婆婆做法的事怎么没下文了,陈姜在旁答了一句“没钱”。张氏马上收起假笑,告辞得飞快。 两天后上书院拜师交钱,第三天陈百安收拾包袱正式开始读书生涯,和一群比他小五六岁的豆丁们一起启蒙,每月可归家十日。送她哥的时候陈姜没去,在家做新生意准备。廖氏回来说在书院里碰见了老四大郎和姑爷张公子,她说张公子气色很差,人很瘦,说话没有力气,满身都是药味儿,离老远就闻见了。 廖氏不安:“老四跟我说话,他还过来打招呼,我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准是那啥黑气给缠的,碧云可咋办呀。” 陈姜决定趁此机会实施捣黄亲事计划,她跑去老宅,找到万氏,开门见山地说:“奶奶,我在镇上看见姑父去抓药,一大把一大把的抓,人瘦得像鬼一样,他不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吧?” “哪个姑父?”万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公子啊,小姑定的那家。” “胡扯!”万氏立刻虎脸不高兴了,“才来家里吃过饭,好好的孩子,哪里得病了?别给我乱嚼舌头啊,你小姑嫁得好轮不到你眼红!” 陈姜嗤笑:“我眼红啥?小姑能嫁大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不是沾光的事儿嘛!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去他家看看呗。” 农忙后头一日开课,万氏想问问老四和大郎也问不着,她见陈姜说得理直气壮,知道她家最近卖绢花总往镇上跑,不禁心里打起鼓来。 “不应该啊,这才几天,刚见过面,脸色好得很,要么是吃坏啥拉稀拉的?” 陈姜撇嘴:“不像,拉稀要抓那么多药吗?反正我就来跟您说一声,别上了人家的当,害了小姑。” 万氏一拍炕头:“你这个破嘴里就没句好话。” 她信不信陈姜不管,说完就走,影子两三天没回来了,她得去找找。 家后没有,山路边那棵大树旁也没有,月牙儿挂上树梢的时候,陈姜在舅奶奶的墓前找到了她。 她靠着墓碑,把自己缩成绿莹莹的一团,小声抽泣着。 真是被师焱吓得不轻啊,陈姜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道:“跟我回家吧。” 影子抬头愣怔,突然猛地一窜飘起来,指着她叫:“噢!你真的能看见我!你骗我,你骗我!” “嗯。”陈姜寒着脸,声音凉凉:“我能看见你,也能听见你说话,从今天开始,你乖乖跟着我,不准乱叫乱骂,不准扰我休息,没人的时候才能和我说话,不然......” 影子怄着小鬼眼瞪她:“不然咋样?” 陈姜眼珠上翻,狰狞一笑:“我的妖怪朋友老想吃了你,还不谢谢我替你拦着?”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小黄智障的日子。 第38章 只是报家仇 影子问陈姜是人是鬼还是妖怪,陈姜说你猜。然后对每一个猜测不置可否,作阴笑状,成功驱散影子被欺骗的愤怒,更添几分恐惧,乖乖跟着她回家了。 一连两日,师焱没再来找她玩,陈姜也的确忙得不亦乐乎。没有陈百安帮手,她独自上山砍青竹,下地采芦杆,回家削制打磨备用;再次拿起自制画笔,在县城里买来的贵价纸张上作画,足画了十几张,请廖氏帮她缝成一册;接着又做起手工,折了许多纸元宝以及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她使用刻刀娴熟,折纸的手灵活飞速,陈百安的床上很快就堆满了纸折品和竹条芦枝。廖氏光知道这是她的新生意,却越看越迷糊,这些草纸竹篾子做出来的东西,谁会买? 据说那些工具材料花掉了十两银子,廖氏心疼得慌。可因为是陈姜自己挣来的钱,她也无力把控,便自我安慰若闺女没这本事,怕这辈子也见不着锭子的模样,送儿子上学后,手里还能剩下几两已经不错了。但陈姜说过要教她的手艺,她却不怎么愿意学,宁愿把时间用在做女红上,毕竟一朵绢花一个络子送出去,能换回实实在在的铜板来。 陈姜不强迫她,这个生意不比现代广为人知,首先宣传要走起一波,切入市场的点要找准,本钱投入很必要,说不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回不了本呢。廖氏愿做女红赚点小钱挺好,总比从前日日思君暗垂泪啥也不干的强。 又是一日清早,陈姜歇了个好觉,起床吃饭后就打算去趟镇上。背起竹筐出了篱笆院儿,伞一撑,影子自觉飘进伞下,嘟囔道:“娘在你不让我说话,不在你还不让我说话,那我啥时候才能说话嘛!” 陈姜没好气:“我想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再说。” “凭什么?” “就凭我朋友万年老妖吃你这种小鬼一口仨!” 影子忙四下观望,绿光瑟瑟,半晌极轻地哼了一声,“妖怪都不来找你了,还吓唬我。”然后趴在陈姜肩上不作声了。 不逢集没有牛车等活,陈姜徒步前行,走着走着碰见一辆双驾马车。车夫戴着草帽,帽檐压得极低,与她迎面相对,即刻拉停马车,跳下拦住她的去路。陈姜一瞧,哟,熟人。 “你怎么来了?” 粗衣短打掩盖不了男子清俊轩昂的气质,他在乡村土路上站着,身姿挺拔,自带贵气,与周边田景格格不入。 “陈姑娘去镇上么,在下送你一程?” 陈姜转脸对影子打了个响舌:“瞧我说什么来着,跟着我能不能坐上马车?” 影子撇撇嘴:“我又碰不着。” 车夫眼睛一眯:“陈姑娘与人结伴而行?” 陈姜笑笑:“不是赵媞,是我家小鬼。” 帘子一掀,车厢里出来另个熟人,对陈姜福了一福,自觉接过马鞭。 陈姜夸赞:“阿桃还会赶车啊,挺能干。” 阿桃腼腆一笑,替他们挑起帘子。 两人上了马车,厢内并不宽敞,放置了几个包袱,再挤上两个人两只鬼,在陈姜看来空间相当逼仄。影子一进去就叫唤起来:“又是你,你那天跑得可真快,我都快被妖怪吓死了知道吗?” 赵媞从没把影子当回事过,径直扑向陈姜呜呜哭泣:“他要走了,不让我跟着,他会不会死,会不会回不来了啊?小姜,小姜你劝他别去了,他死了我没脸去见舅舅舅母啊!” “妖怪,真的是妖怪,你没见到可吓人了,啥也没有的大空地上轰得一下就出来了。” “呜呜呜呜,怎么办啊怎么办。” 陈姜捂了捂耳朵,吼道:“都给我闭嘴!” 两只鬼的安静仅仅限于不再说话,影子哼个不停,赵媞哭哭啼啼。与她膝盖相对的人还没开口,陈姜先道:“袁公子,你就让赵媞跟着你吧,她不跟着你不放心。” 袁熙摘下草帽:“殿下果然一直在。” “她一直在,她舍不得离开你们,你要是打定主意走,就带上她吧。留在这儿我怕我有一天会忍不住用狗血喷死她。” 袁熙扯扯嘴角,低道:“若知道殿下在身边,我很难专心做事。” “她无法对你造成任何影响,你就当她不在好了。”陈姜说完这句话,默了片刻,叹口气:“你非要去吗?我那天都跟你说了这件事可行性极低,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等于找死啊,何必呢?” 袁熙垂眼不语。陈姜以为他有所动摇,忙又道:“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啊,人与国都是有运气的,周亡,就是到了该亡的时候。” “小姜!”赵媞怒叫。 陈姜不理会她:“你生在贵族世家,从小读书,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国将亡,必有兆。或强灾,或贪腐,或暴敛,或君昏,奸臣当道外忧内患。若无缝隙给人钻,窃国贼如何窃得?没有哪个国朝能延祚不衰的,赵媞的爹,你的姑父或许是个好皇帝,但运到头了,他也挡不住啊。” 赵媞在气疯前总算控制住了情绪,哭道:“我父皇就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仁厚节俭,唯一做错的就是重用杨贼,给大周招来灭朝之祸。” 就是耳根子软人家说啥信啥呗,这还算好皇帝? 陈姜又道:“我再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俩都不许生气啊。那位杨......贼,谋朝篡位未动刀兵,没祸害百姓,也没增加赋税,将两朝平稳过渡,算不错啦。” “小姜!你竟然替贼子说话,你...你...太过分了!” 陈姜见袁熙并无太大反应,对赵媞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心道我又不是赵家人,我又不抢皇位,不坑百姓的皇帝我就要表扬两句,你能把我怎么样? 袁熙这时轻笑一声,道:“你说得有理,所以我只是去报家仇。” 陈姜:“......好吧。”无法反驳,当她白说。 袁熙从身边包袱里拿出一个带锁的雕花黑匣子,交与陈姜:“这里是殿下的一些生前之物,恳请陈姑娘代为保管,待我归来之日自会取走。若五年未归,就送给陈姑娘了。” 赵媞又开始嗷嗷哭,影子鬼眼放光:“是啥呀,是银首饰吗?” “另外,”陈姜刚想拒绝,他又取出一个小些的匣子,“殿下无法投胎,日后必扰姑娘多矣,这份谢礼,请姑娘收下。” “不要不要,你听我说......” “请姑娘留住殿下,我不能带她走了。”袁熙的眼睛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壮士一去兮,好悲壮。陈姜说不出话来了,袁熙并没提过分要求,没有如她猜测般想利用她搞颠覆活动,他决定孤身犯险,也只是让自己照顾赵媞——一个死去的公主,一个他根本看不见的鬼。 马车上了白水桥,陈姜接过大匣子,推回小匣子:“谢礼不必了,赵媞的东西我会保管,上了锁呢,这里面肯定都是贵重物品吧。你最好快点回来拿走,不然我可等不到五年,哪天穷疯了就会把它撬开的。” 袁熙在狭小的车厢里下跪,向陈姜指示的赵媞方向叩下三首,而后一言不发撩开车帘。 马车哒哒远去,赵媞哭叫挣扎,却被影子死死拖住。 陈姜跟她说,抓住赵媞,晚上回家施法术让她戴上漂亮的绢花,影子一个饿虎扑食就把赵媞给制住了。 她小小个头抓着赵媞毫不费力,还跟陈姜悄悄说话:“你下车的时候,那个男的把小盒子丢进筐里啦,快看看是什么好东西?我猜是银子!” 陈姜啧啧,真是贵人心眼多,说了不要还偷偷塞,生怕她对赵媞不好。唉,总算因鬼结了份缘,陈姜当然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一把油伞遮住一个人和两只拉拉扯扯的鬼,陈姜在镇上晃了好几圈,临近巳时中,后街的棺材铺子才开了门。 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棺材铺,掌柜的姓周,祖辈都是做阴丧生意的。老百姓忌讳这个,却也需要这个,十里八乡凡有白事,免不了要与周家打打交道。他家丧葬一条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穿用躺烧的东西十分齐全,买棺材送墓碑,打棺材送寿衣,需要挖坑抬棺的也有汉子顶上。 有很多老人们喜欢在活着的时候替自己备下寿材,故而生意挺好。 陈姜拿出卷起来的自制画册时,一中年男子正在卸门板,她从后脆生生招呼了一声:“掌柜的。” 面貌憨厚的男子回头,见一个水灵灵小姑娘,穿着一身姜黄裙,撑着一把油纸伞,弯着月牙眼正冲他笑呢。 她笑得太甜,仿佛从心里乐出花儿了的感觉,引得周掌柜也莫名跟着露出个微笑。 天知道他多难得笑上一回,做这门生意不管是碰上打棺材的还是买成品的客人,必须陪上一张凝重脸,要跟人嘻嘻哈哈耍俏皮腔,铺子早就干不下去了。 这一笑把他自己也惊着了,忙咳咳两声肃了脸色:“买东西?刚开门你等一会儿啊。” “我不买东西,我想跟掌柜的谈个生意。” “啥?” 陈姜举着画册走过去,压根没给周掌柜任何表现惊异疑问的机会,开口一顿滔滔,把来意,想法,计划,实施方式说了个清楚明白。哗啦啦翻着画册,挨个做解说。 周掌柜怀里还斜着一块门板呢,听了半晌,僵了半晌,待陈姜住口,他才眨了眨眼:“代卖纸扎?” “我给您代卖钱,兹要是从您铺子里卖出去的纸扎品,哪怕是个纸元宝,您都可以抽一成。” “不不不,小丫头你等一等,”周掌柜皱眉:“你说的我听明白了,画我也看见了,可是咱大周...呸!大楚,从来没听说过办丧要烧这些东西的,卖给谁去?” “卖给办白事的人家啊,卖给孝子贤孙啊,谁不想让自家人走得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呢?” “人家烧你几张画就排场了?”周掌柜哼了声,把门板放到一边:“你爹娘呢?咋让你个小丫头出来胡闹,又是猪又是鱼,又是亭子又是树的。白事人间至重,是花里胡哨闹着玩儿的吗?我要是卖了你的东西,招牌就砸了,走吧走吧。” “不是画,是纸扎,扎成阳间物的样子,给逝者带下去用的。那些真猪真鱼死人是吃不到的,供了也是白供。” “你的纸猪纸鱼能吃?” “......”陈姜咬咬嘴唇,“能。” 周掌柜又想笑了,气笑的,他使劲憋住表情,挥手赶人:“快走吧,别在我铺子门口胡说八道了。” 陈姜做不出那等胡搅蛮缠的事,周掌柜明明看清了她优秀的画功画出来的栩栩如生的纸扎品模型图,却一点也不动心,不禁泄气。他太死板了吧,这无本的生意,动两下嘴皮子就能抽水的好事,竟然不愿意!纸钱也是烧,纸扎为啥不能烧?愚昧的古人。 走不通专卖店的门路,难道要自己找白事人家上门推销? 影子绕着伞柄狂笑:“还以为你真能想啥有啥呢,人掌柜的根本不想理你,哈哈哈!” 陈姜阴她一眼:“绢花。” 影子咯噔不吱声了。 周掌柜进了铺子自顾摆置起来,再不理她,看她不走还显出不耐烦的表情,陈姜只好收起画册转身。 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周掌柜的声音:“你,来!” 她猛回头,见周掌柜手拿一刀草纸,站在铺子中央,歪起头对她咧嘴一笑:“卖。” 陈姜鼻孔喘出长长粗气,又上身,又上身,乱人精魂,摧人阳气,上一个病一个,阳间秩序全乱套了,怎么没有天道来管管这个智障? 还有,你卖,你才来卖! 第39章 你混蛋你放肆 陈姜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棺材铺,耳闻后堂有咳嗽声,着急万分,抓住鬼上身的周掌柜就道:“师兄不要这样,掌柜的多年来替人料理身后事,积有阴德,是个好人,你上谁都不能上他呀。快出来,出来!” 师焱笑:“生,意。” 陈姜瞬间领会他的意思,哭笑不得:“谢谢师兄还念着我的生意,可咱阳间事阳间办,不能走这种歪门邪道的路子,我自有别的办法,你快出来吧。” 正说着话,后堂竟有脚步声走近,陈姜更急:“有人来了,你会露馅的,出来!” 师焱没动,后门帘子掀开的同时,他往胸口轻轻一拍。在陈姜眼里,他还是站在原处,而影子和赵媞却不约而同尖声惊叫起来。 “啊!是妖怪,是那个吃鬼的妖怪,他又来了,他又不见了!” 影子要溜,还不忘一把拽住赵媞,两只鬼快速往铺子外头飘,转眼没影了。 后堂门内走出一人,见陈姜便是一怔:“这位姑娘......”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周掌柜相貌相似,浓眉大眼面容憨厚,但脸色不好,灰黄无泽,人也很瘦。 他说一句话就掩嘴咳嗽两声,喘气又急又浅。铺子不大,一眼扫完他有些纳闷:“诶,我爹怎么不在,你买东西是吗?” 陈姜生硬地笑笑:“掌柜的不在,我改日再来吧。”说罢冲师焱使眼色,想叫他一起走。 “你要买什么,我帮你拿。”爹不在一样能做生意,开门就开张很吉利,开门就送客可不太好。毕竟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这些门道都是从小耳濡目染。 他虽然一直咳嗽,但态度很热情。陈姜觉得要是不说点啥,显得自己鬼鬼祟祟的,于是道:“其实我是来找周掌柜谈生意的,见铺子开着就进来了,哪知他不在铺中。改日再来谈吧,我这就走了。” 少年好奇:“什么生意?我爹既然开了门不会走远,一阵就该回来了,要不你等等他?” 他没因为陈姜是个小小姑娘就看不起她,也是真的好奇怎会有人来找做丧葬的铺子谈生意。 “改日改日。”陈姜继续往外走,却见师焱跟脚上长了钉子似地一动不动,任她眉毛眼珠子飞起来地示意,只是笑,还说话:“生,意。” 陈姜惊慌地用侧脸余光看少年,发现他无知无觉,好像并没受到凭空发声惊吓的样子,才想起这家伙不止会隐身,还能隐声。 不把他带走不行,谁知他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她已经走到门口,背对着少年站了会儿,一甩头又转身:“那要不然我就跟小掌柜先说说也行。” “我少来铺子,咳咳,不是啥小掌柜,我叫周望元。” “噢,周兄,周兄。” 少年一边咳嗽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她,灰黄脸上笑容十分温善:“你客气了,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别看影子整天一副小家子气,酸这个酸那个的不消停,有一样她倒不算自以为是,就是她的长相。大房谷儿在农家丫头里算得上佼佼者,柳叶眉丹凤眼,脸的上半部分长得很是秀丽。可偏偏配了个肉乎乎的鼻子和稍显厚实的嘴唇,那份秀丽一下被拉低了水准,好看还是好看的,就是不那么精致。 影子就不一样了,她完全没有遗传到老陈家的粗糙轮廓,尽是挑了廖氏和她爹的优点继承,才十一岁年纪,眉眼间已初见美人雏形。可是,再美的女孩子也架不住劣质生活的折磨,没有家教,言行粗鲁,一味攀比爱美却爱不到点子上。时日久了,她这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将盛满酸嫉,这张玲珑似玉的小脸上也会刻满沧桑。 说是明珠蒙尘也不为过,没法儿,谁让她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呢?无才无德空有容貌,也就是碌碌一生的命了。 好在,现在她还小,还没到蒙尘的时候,大龄青年陈姜有幸穿越接管,凭白年轻了十多岁,自然要好好养护,给她美人应有的待遇。 比如......稍微收拾利索一些就能引住少年目光。 “我姓陈。”陈姜暗暗白了周望元一眼,她可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娃儿,这少年目光里的惊艳她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嗤鼻,屁大点孩子就知道盯着小姑娘不眨眼,还说现代孩子早熟,古代孩子更早熟吧,听说十五六就能成家了呢,可怕! 待她再次拿出画册,把跟周掌柜说过的话重复给周望元听了之后,这小子总算没被她“美色所迷”,为难道:“这事儿啊,还真得我爹做主。” 陈姜笑笑,默默卷起画册放进竹筐。周望元看她脸色忙又道:“不过我觉得挺好,挺新鲜的,一辈子没骑过马的人就给他烧匹马,一辈子没摸过弓箭的人,就给他烧弓箭。穷人给他烧多多的元宝,生意人给他烧铺子烧金山,老饕就给他烧鸡鱼猪羊,生前爱而不得,或得而不舍的死后能烧下去,也算在生亲人尽了心。” 陈姜眼睛亮了:“周兄所言甚是,我做出这些纸扎,正是此意。”棺材铺的病少年,很有眼光,很有思想啊。 周望元看着那些模型图,突然露出个苦笑:“我若死了,就想爹娘给我烧匹马,烧张弓,这辈子体弱无缘选募,不知来世能不能圆我心愿。” 陈姜一愣:“选募是啥?” “就是选兵丁,”周望元一脸向往,“入军营习武,上边关杀敌,保我大周...呸!大楚江山。” 不愧是两父子,都成天念着前朝呢。这小子挺有理想,不过似乎认了命,已经开始幻想下辈子的事了。 “周兄你这话说得不对,到你寿终正寝的时候,你爹娘早不在了,他们可没法给你烧。”陈姜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呵呵。”周望元也没解释,又掩嘴咳嗽了几声,朝门外张望:“陈姑娘,我爹不知去了哪里,若你有事不等也罢,待他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陈姜只想快些带走师焱,他硬要让自己谈生意才留下来和周望元说几句,现下谈完了,他也该满意了吧? “好,劳周兄费心。”陈姜瞄着侧耳倾听的师焱,“这生意若能得周掌柜答应,我定会再谢周兄的,那我就走了。” “陈姑娘慢走。” 她又朝师焱使眼色,这回师焱动了,没动脚,动手。抬手往胸口一拍,道:“答,应。” 半个时辰后,周掌柜娘子向陈姜道谢:“多谢姑娘,若不是你路过,我儿今日怕要不好。这个老周也不知跑去了哪里,竟是连铺子都不看了,待他回来我非骂他不可。” 陈姜不敢看掌柜娘子的眼睛,呐呐然道:“不用不用,举手之劳,小掌柜的没醒,您快进去看着他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急促离开,脚步越走越快,离开后街便飞奔起来。一路飞奔到白水桥下白水河边,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久之后,气喘匀了,陈姜直起身面沉如水:“你想要我命吗?” 再次隐身跟在她身边的师焱摇头。 “你要上我身吗?” 他还摇头。 “那你就给我滚!”陈姜爆发,怒火盈目:“我不知道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烂坟破墓里蹦出来的东西,我没有收你的本事,既然你不杀我,也不上我的身,就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师焱笑容不变,却没有说话。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的生意我自己做,懂吗?我也没空陪你玩这种恶毒的游戏,你是鬼,你是一只鬼,不要妄想与活人产生什么交集!我奉劝你,再这样继续作恶下去,鬼差一定会来把你锁下去受罚,天道会制裁你永世不能轮回,你有能耐就去与鬼差斗,去与天道斗啊,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 师焱摇头:“没,欺。” 陈姜气得眼冒金星:“你怎么有脸说?你突然现身吓晕了周小掌柜不是欺?你连番上凡人的身断人阳气不是欺?王西观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萧馆的那个孩子和周掌柜也不会如从前般康健了,我们只是肉身凡胎,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很可怕知道吗?快滚吧,我怕你,怕死你了!” 师焱的笑开始僵硬起来,诡异起来,透过周掌柜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眼神的冰冷。 他说:“你,蛋,放肆!” 哎哟,可算会说个连贯的词儿了,还是骂她的。陈姜怒哼:“你才混蛋,才放肆,阳间不是你胡闹之地。我告诉你别跟着我啊,就算你姓师我也不会再给面子了,敢跟我就用黑狗血泼死你!” 师焱再不说话,又是一拍胸口,周掌柜身体微震,一道金芒冲出头顶,嗖地飞上天际,如白昼流星,一闪就不见了。 连个魂体都没有,就是一道光?什么鬼!陈姜扶着即将软倒在地的周掌柜撇嘴不屑,生气啦?生气好啊,气得再也不来烦她就最好了。 这一天陈姜过得异常艰难,先“路过发现”了晕厥在店的周小掌柜,又“路过发现”了晕厥在河边的周大掌柜,掌柜娘子的再次道谢让她如芒刺在背,怎么听怎么觉得心虚。两人都见过她,醒来一对事情前后,必然对她产生怀疑。专卖店的路算是彻底封死,她以后甚至都不敢再往后街来了。 十两银子成本不能砸手里,不然再去县城棺材铺推销推销? 唉声叹气走回家,发现影子和赵媞早已回来了,躲在夹道里连头也不敢露,见陈姜寻来,还吓得连声惊叫往墙壁里挤。 廖氏在做饭,陈姜进了里屋,看看贴在墙上的两只鬼:“妖怪没来,别怕。” 赵媞亲眼见那“妖怪”凭空现身,心慌慌:“她说得是不是真的?那妖怪来无影去无踪,会变化人形,会使定身术,是你的朋友,还爱吃鬼?” 看来影子添油加醋的没少吓唬她,陈姜躺上床,心不在焉:“是,爱吃,听话点,我会保着你们的。” 赵媞又怕又气:“怎么还会有吃鬼的妖怪出没,你是神仙,不该让他作乱。” “我打不过他。” “神仙打不过妖怪?” 影子在一边暗戳戳挑拨:“他俩是朋友,她才不会打他呢。她跟咱们可不一样,你还指望她真心帮我们啊?瞧她占我的身子,我敢说啥呀,只能当个可怜的孤魂野鬼。” 陈姜瞥她一眼:“我不占你身子,你早就烂了。是谁害了你,你不会忘记了吧?” 影子鼓起嘴憋哧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哎,你说给我绢花呢?我可是一直抓着她没让她跑的。” 面对这种没心没肺的小鬼,陈姜也无奈地笑起来:“少不了你的,除了胆小如鼠你今天也算表现不错,力气挺大,吃过饭就给你施法。” 影子喜滋滋,赵媞不高兴:“忍让尊主也就罢了,连这庶民穷鬼也敢对本宫不敬,真是放肆!” 影子不解:“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啥呀?” 她看陈姜,陈姜道:“我也听不懂,她脑子有病别理她。” 一人两鬼时笑时怒在屋里唠得正欢,茅屋外有人不请自来进了院子。廖氏和来人说了两句话就来喊陈姜:“快起来,你奶来了,找你呢。” 正赶上饭点,廖氏殷勤地留万氏吃饭,万氏一看桌上一碟腌瓜一碟炒萝卜秧子,皱着眉头拒绝了。 “姜儿,你明天陪奶奶到镇上走一趟。” 陈姜面现为难:“明天我还要在家帮我娘裁绢布呢。”她不想去镇上,至少短时间内不想去。 万氏眉毛一竖:“哪头轻哪头重你分不清?绢花一天不做你就吃不上饭啦?” 陈姜琢磨片刻,道:“奶奶,是为了姑父的事儿吧?这都好几天了,您才打算去瞧瞧啊?” 万氏脸拉老长,不情愿地道:“我让老三去看过了,他说张公子啥事没有,好着呢。” “那不就结了,三叔看过了您还不放心?”陈姜内心鄙夷,放心才有鬼呢。 果然万氏道:“你三叔回来又喝多了,他一喝酒不知东南西北的,谁知道他看没看清,我还是亲自去看看的好。” 陈姜还不太愿意:“家里那么多人呢,为啥非要我陪您去啊。” 万氏不解释,直接摆起奶奶谱儿斥她:“我叫你去你就去,别那些屁话!” 第40章 有钱的寡妇 翌日,当陈姜与万氏站在镇西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她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两人早起赶来镇上,先去了白水书院,见到四叔陈恩淮,得知张公子已几日没来读书。陈姜想去看看陈百安,被万氏拉走,一刻不停又赶去张家胭脂铺,哪知竟是大门紧闭,没有开张。 万氏问了左邻右舍,再三确定这就是张家的铺子后,心里已有了不祥预感。再按老三说的地址跑到安顺巷,脚步越发沉重,磨磨蹭蹭不想往里进。 “走啊,奶。” 万氏看了一眼陈姜:“第三家,你去叫门,看看张璟在不,要是没啥事,就出来。” “奶,我一个小孩子,又不认识人家,怎么上门啊?” 万氏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垫:“你就说来镇上卖绢花,你小姑让你给张璟捎双鞋垫。两家庚帖都换了,就是亲戚,咋不能上门?快去!” 陈姜接过鞋垫,走两步又回头:“您不亲眼看看?” 万氏脸黑得像锅底:“我不看。” 张璟是老四同窗,两人关系密切。老四对他赞不绝口,时常说他有才,是书院一众学子中最有希望走上青云路的人。万氏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后不禁动心,逼着老四抹下脸来给妹子做媒。 这个女婿,她是极满意的。虽然父母双亡,但留下的家业不少,张家姑母没有儿子,待侄子如同亲生。又帮他打理生意,又支持他念书,日常照顾妥帖,来女方家下定甚至自己还添了一份厚礼。万氏总想着待碧云嫁过去,上无公婆,下无弟妹,有个小姑子还是表的,就可以把铺子田地都抓在手里,自己当家作主了。至于姑母,好好孝顺也罢,毕竟碧云才是张家的媳妇。 多好的一门亲事,自打落定后,万氏做梦都能笑醒。那些暗地里嘲笑她家碧云嫁不出去的人,此时都在捂着脸喊疼吧?翻过年就要办喜事了,所以张璟怎么能生病呢?他不能生病! 她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就算张璟生点小病,可他家还有姑母姑父呢,又怎会关铺子连生意都不做了,这很难不让人往坏处上想。她不敢看,她怕梦想破灭,更怕看了之后没法跟老闺女交代。 陈姜到了张家门前,敲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应。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出来开门,听陈姜说了来意,不自在地往院中瞧瞧,道:“我哥不在家,要么你给我吧,等他回来我交给他。” “姑父去哪儿了?小姑还有话让我带给姑父呢,交待我要亲口告诉他的,我能进去等吗?”陈姜一口一个姑父,喊得亲热。 “不行。”那姑娘立刻回绝,把门扇又推窄了些,“他他他,去了府城,今日不回来了。” 陈姜没能进门,也不纠缠,把鞋垫交给那姑娘就离开了。待张家门关上,她又叩响了隔壁宅子的门。 万氏别在巷子口偷瞧她的动作,见她退开,忙碎步急走了过来,小声道:“咋了,不让进?” 邻居开了门,陈姜当着万氏的面直接打听:“大娘,您知道隔壁张家出什么事了吗?我是他家亲戚,今日和奶奶上镇来串门,竟连门也进不去。” 隔壁大娘看这一老一小面生,穿着打扮朴素,还背着竹筐,像是乡下来走亲戚的,便道:“那你们可有日子没来了,张家那孩子病得起不来床,这几日不知请了多少次郎中,隔堵墙我有时还能听见他姑姑哭呢,怕是快不行了。唉,这张家连着几年老的死小的病,也不知犯了什么冲!” 万氏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连跟那大娘说声谢都说不出来,失魂落魄转身,却被陈姜一把扯住:“奶奶,您要走?” 万氏腿重得抬不起来,虚声道:“不走还想咋地?” “姓张的快死了,您还不退亲?” “庚帖都换了......” “那您的意思是,等张公子死了,亲事自然不作数了是吗?” 万氏怨怒瞪她一眼:“死啥死?还有小半年呢,你咋知人家不能治好病?” 陈姜笑了:“能不能治好我不知道,但怕就怕,他病到成亲那一天还活着呢。” 万氏打了个冷颤:“啥意思?” 陈姜冷笑不语,万氏冷颤停不下来,打摆子似地哆嗦:“不会的,前阵儿都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不会的。” 到底也没去砸门退亲,祖孙俩又回了村子。万氏一回家就病倒了,发热怵冷说胡话,稍好点就拉着老闺女的手不放,哭个没完没了,弄得陈碧云都有点烦了。 万氏纠结啊,张璟病得快死了,碧云还能嫁吗? 死在成亲前,碧云又将变成村人的群嘲对象,说不定还给闺女安上个克星的帽子。她当碎嘴婆子多年,这种不负责任喷唾沫星子的事驾轻就熟。可是轮到自家,才知滋味难过。 死在成亲后,碧云不就成寡妇了吗?当眼珠子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疼到心尖上了,哪舍得她当寡妇? 可是退亲,她又有点说不出口的不情愿。张家家业眼看就要落入口袋,主动退亲等于把煮熟的鸭子给放跑了,铺子,田地,大宅子,光想一想心就要滴血。其实......碧云当了寡妇也就名声上难听点,实惠还是更多的。只要她肯供哥哥侄子继续念书,爹娘一样疼着宠着,以后有了合适的人再走一步也行,张家姑母是外姓人,没道理拦着。 再说了,万一张璟能撑久点,说不定还撑出个孩子呢,那就更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了。 她一时说服自己,一时否定自己,三五日不起床不下地,在屋里纠结了个昏天黑地也没拿定主意。 万氏拿不定主意,有人来逼她拿了。 病刚好些,张家姑母上门。直言不讳地说侄子病重,大夫看了,药也吃了,多日不见好转,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年底。若陈家想退亲,庚帖她带来了。 这消息把老宅炸了个人仰马翻,个个不知所措。万氏要晕不晕地又被扶上床,而陈碧云则躲在闺房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张家姑母话锋一转,又道侄子那日见了碧云窗后倩影,心中种下相思,数着日子等成亲,是当真满意这门亲事。若陈家能念这份心意,不嫌弃他有病,亲事照旧,办了喜事高兴点儿,说不定人能好起来。只不过,日子得提前。 大嫂秦氏问提多前?张家姑母答,月底。 月底?今日都二十了,月底不就是九天后?一家子哗然,老大陈恩举气冲冲替妹子不平,说那不行,碧云又不是二嫁又不是有啥毛病,刚下定就成亲,外人不知怎么嚼舌呢。 秦氏也说,这不就是冲喜? 张家姑母哭得脸肿眼也肿,但态度坚定。随你们怎么说,愿嫁就得月底,聘礼加一倍,不愿嫁就赶快退亲,她还要去给侄子再物色一户人家。 摆明就是要冲喜了。 影子兴致勃勃看完这场热闹,回来跟陈姜绘声绘色学了一遍,最后道:“奶奶说想一天,明天给信儿,张家姑母就走了,你说奶奶会咋做?” 会咋做?听到让自家女儿冲喜这种提议还不赶快退亲,拿大棒子把张家人打出去,还要想一天!万氏真爱陈碧云吗? 陈姜对影子道:“你继续去打探,听听家里人都说了啥,奶奶又跟小姑说了啥,打探得好,我明日再赏你一根银钗。” “银钗?真的假的?好好好!”影子摸着头上绢花,喜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咧嘴笑了一气,掉头飞快地往老宅飘去。 赵媞飘在床上,做贵妃斜倚状托着腮,高傲道:“庶民不堪。” 陈姜继续做自己的手工,懒得理她。 当晚吃过饭,陈姜散步晃晃悠悠去了老宅。进门一看,陈稻在刷碗,百顺在码柴,东厢房门开着,秦氏谷儿并乔氏苗儿两对母女正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呢。 正房东屋万氏的哭嚎高一声低一声,还夹杂着老三陈恩常劝说的声音。而西边陈碧云的屋子里点了灯,却安静如同无人。 陈姜进堂屋,没往东边去,径直轻步走去了西屋,在帘子外喊了声:“小姑?” “啥事儿?”陈碧云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我找你有点事,进来了啊?”她没回答,陈姜便掀帘子进屋。 万氏已经尽可能地对陈碧云好了。独一间闺房,床柜妆台一应俱全,但凡手里有俩余钱,总想着给老闺女添置些衣裳鞋子胭脂水粉。事事护着,满嘴夸着,从不让她干重活,至多绣绣花摘摘菜,把她宠得不知斤两,日益膨胀,如今终于到了养肥待宰的时候了。 她坐在窗边,捏着手绢发愣,陈姜进来她也没有如往常般斥骂或锁奁盒防着,目光呆呆的。 陈姜心说不是气性极大吗,不想嫁就闹啊,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她走到陈碧云身边,轻声道:“小姑,我听说姑父的事儿了,你要嫁吗?” 陈碧云立即竖起满身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滚。” 陈姜不恼,继续轻言细语地道:“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我是来劝你的。前几日我和奶奶去过张家,人邻居说他就是快死了,根本起不来床,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全没用。你别犹豫了,张家多好多有钱,你该嫁呀!张公子死了才好,死了那些钱啊,铺子啊,地啊啥的不就都是你的了么?他家又没长辈,一个姑母算什么呀,外姓人,又管不着你。你嫁过去就是当家的,把他家的钱都搂到咱老陈家来,给四叔大郎哥念书,给爷爷奶奶买地,以后稻儿姐的嫁妆,谷儿苗儿还有我,咱不都能沾点光么?你就是咱家最厉害的人了,大伯三叔也得看你脸色过活。我多羡慕你啊,要是我,我就嫁,当寡妇也不怕,你都十八了,再等也等不着啥好人家,做个有钱的寡妇多好,谁敢瞧不起你!” 陈姜看着陈碧云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紫,脑门子肉眼可见的黑了,牙根咬得咯吱咯吱,手绢捏成一团,眼睛里几乎要射出刀子来。 危险即将来临前,陈姜顶住压力,坚持说了最后一句:“等你成了有钱的寡妇,多得是上门求亲的,冲着钱也得对你好啊,你可劲儿挑!” 说完拔腿就跑,一阵风似地穿过堂屋,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出院。陈百顺只见眼前黄影子一闪,人都没看清就不见了。 “啊!啊!啊!你们害我!娘啊,你要害我!” 陈姜跑出危险范围,听见老宅内传出凄厉叫声,喘着粗气抖着肩膀嘿嘿一笑,如来时般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据影子回报,张家姑母走后,万氏和老三在屋里商议许久,说的话她似懂非懂,主要绕不开一个钱字。然后两人轮番去给陈碧云做思想工作,挖空心思举出多个冲喜成功儿孙满堂的例子,告诉她急病来得快去得快,前儿吃饭还好好的,哪有说不行就不行的道理,会不会是张家姑母起了歹念,不想让她嫁过去当家掌权才故意闹这一出?说得更恶毒一点,会不会是张姑母给张璟下了药?碧云得嫁啊,嫁过去好好护着张璟,护着张家。 陈姜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张姑母若有夺产之意,压根不会跟你老陈家走到交换庚帖这一步。哥哥嫂子死后,她大把机会弄死侄子,还轮得到你们怀疑? 陈恩常的舌头翻花,一顿分析把陈碧云给分析傻了,加上万氏敲边鼓,总是提她年纪大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的事,陈碧云这才陷入矛盾之中。 她不想背负冲喜的名声,更不想当寡妇。从小到大,有吃有喝爹娘疼爱兄嫂忍让,不能说要啥有啥,但该有的都有。所以她没觉得日子苦,嫁大户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要不是年纪实在大了,她宁愿在家多待两年。 张璟长得俊,会念书,说话文雅,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官,十分符合她期待的夫君形象,比起这些,张家家业反而没那么重要。她想要的是张璟这个人,活人,不是张家寡妇的名头。 哪个充满幻想的花期少女,也不是奔着当寡妇掌家业去嫁人的。 她矛盾,是因为还存着一份张璟能好起来的期望,万一退了亲,他娶别人冲喜好起来了,她肠子都能悔青。 但陈姜一番话让她醒悟了,这是有风险的。不是病到要死,张家姑母不会上门坦承,办个喜事真的能好起来吗?她又不是神仙,万一没好该怎么办?娘和哥哥打的主意,她也隐隐约约有点明白,只是被三哥带偏了思路而已。可是从陈姜嘴里赤白白地说出来,是那么难听,那么扎心,敢情送我去当寡妇,就是为了帮衬陈家?那我呢?谁在意我后半辈子怎么活! 老宅闹了大半夜,哭喊吵打震天响,惊动了整个村子。村长披着衣裳打着呵欠去调停纠纷,村民们牺牲睡觉时间,成堆地挤在老宅墙根儿下听热闹。 廖氏也去了,陈姜却睡得很香。丑恶的真相已经撕给陈碧云看,她要还同意嫁,那就是一门心思找死,她管不了了。 夜深村不静,影子还在老宅没回,赵媞百无聊赖地飘在院子里看星星,想心事。 陈姜在梦中遨游,不曾见床前金光微动,鬼影现身。 那笼罩在朦朦光晕中的身影靠近床边,端详她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她的脸:“蛋。” 半透明手指没入脸颊的刹那,陈姜突然睁开眼睛,与鬼影目光相对。 鬼影未动,陈姜迷蒙,喃喃道:“师建国,你来了。” 第41章 局面会打开的 清晨醒来后,陈姜赖了一会儿床。她在回忆昨夜的梦,忆着忆着就感觉哪儿不对劲。 前世今生第一回 ,她梦见了师先生。 师先生,名建国,外表看起来二十几岁模样,但从名字风格判断,陈姜觉得他没有六十也该有五十多了。性喜黑暗,总在夜间出没;少言寡语,与她交流寥寥;道法高深,收鬼连个架势都不需摆,弹指间作恶者灰飞烟灭。 陈姜被黑鬼引诱而去的时候碰见他,他灭了鬼救了她,两人就此相识。虽不曾互相留过联系方式,但每当陈姜遇到棘手问题时他都会出现。 陈姜当然不会自恋地认为师先生是在刻意追逐她的踪迹。不管人修鬼修,只要修道就讲究缘法,他俩都与鬼有缘,常常碰见也不稀奇。 后有一次撞厉鬼,陈姜被它的无差别打击吓得抱头鼠窜,师先生又来了。摆平后送给她三根短香,前一秒贴心地说:“点香我会现身。”后一秒又嫌弃地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姜自动过滤了废话,只记得贴心的,珍而重之将短香贴身收藏。她知道师先生的厉害,那香可就是保命利器,必须妥善存放。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大绿手里。那个和她共度十五年时光的朋友,闺蜜,甚至可说是亲人的鬼。她不知它几时练成了触摸实体的神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成为它的试验品。 摔下二十层楼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大绿在疯狂地叫。是高兴吗?终于可以去找替身了,终于可以摆脱她这个看腻了的人。 来不及点香,也不想点香,那一刻,心如死灰。 听见院子里影子嘻嘻哈哈跟赵媞说老宅的笑话,陈姜叹了口气。三年五载或许无事,时日久了鬼心都会变的,还是扒出执念,早些送走得好。 思绪拐了个弯,又飘回师先生身上。昨夜梦中相见,他没说只言片语,居高临下俯看着她,目光里带了点欣慰,带了点宠爱,还带了点仿佛久别重逢般的喜悦。他似乎比初见时更年轻了,那张脸,啧啧,怎么说呢?要不是“建国”时时刻刻提醒她这位是个老头子,只是修道法修出来的假年轻,她真怕自己见他一次就忍不住上手掐他脸蛋一次。 师家的基因是有多好,修道是有多提升颜值,这等天人之姿倾世之貌也是凡人配欣赏的? 这么说吧,师建国若是个人,那就是人间绝色,若是个鬼,那就是鬼中花魁…呸,天香…呸,姝丽…哎反正就是美。 想到这里,陈姜终于发现不对劲在哪儿了,师先生不是进化了吗?在她面前从未洒放光芒过,昨夜梦里,他怎会笼在一片金黄之中?莫非自己潜意识里把他和师老祖宗联系在了一起,所以才会梦见他的脸配上师焱的光? 长吁短叹一阵,陈姜彻底清醒。梦见了也没用,前世已无她,今生也无他,回忆徒增伤悲,还是想想怎么找机会把纸扎推广出去吧。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刚吃过早饭就来了。 老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碧云的事还没闹出个结论,陈恩淮和陈百安两人突然从书院跑回了家。 昨晚大郎陈百年因伤人被镇卫所抓走了,伤者家属不接受调停,要告上公堂。陈恩淮认识的唯一一个卫所熟人家里老娘去世,没来当值,现在连大郎面也见不上,更不知道伤人内情。 万氏这下真的晕过去了。陈碧云是心头肉老闺女,陈百年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大长孙,因为是男娃,中间还隔着媳妇,平时疼得不那么显眼。但给他花钱从来没犹豫过,称得上是要啥给啥,比陈碧云还高一个级别。 秦氏面无血色,陈恩举慌不能抑,大房哪里还顾得上陈碧云的事,连晕倒的万氏也顾不得了,一家子火烧火燎地往镇上冲去。 于是一夜未睡的廖氏又要伺候万氏,又要给老爷子做饭,而三房一家说是熬夜熬迷糊了,须得补个觉。 陈恩淮跟着回去镇上,陈百安却转去家看妹妹,说了回家的原因并关心她近来可好。 读书没几日,陈百安就与从前的闷丧少年模样有了区别,肩膀不塌了,背也挺起来了,发揪扎得整齐,看起来精神许多。 陈姜夸他,他便道:“夫子的戒尺打人可真疼。” 陈姜开心地笑起来,搭上他肩膀道:“走,去把娘叫回来睡觉,我送你回书院,正好也去卫所看看大郎哥。” 陈大郎被抓不抓的她可不关心,她只听到卫所有人家办丧事,这才来了力气。 这时代的卫所和陈姜熟知的明朝卫所制不同,级别较低,大多设于基层乡镇,隶属县衙,是公署派出机构。负责管理城乡治安,有执法权,无判罪权,就是和派出所同样性质的存在。 卫所里设卫长一人,卫差六人,多是本地土著。平日巡巡街值值夜,遇上居民纠纷调解调解,肢体冲突吓唬吓唬,有海捕的时候就盘查盘查外地商旅,活计也算清闲。 凤来镇民风淳朴,少见恶性案件,卫所里的小拘室很久没有派上用场了。若不是伤者家属报官态度坚决,陈大郎也享受不到单间待遇。 陈姜赶到卫所外的时候,秦氏娘仨儿抱着哭作一团,大伯愁容满面蹲在门口与四叔说话,百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既然照了面,不问不像话,于是陈姜问大伯:“大郎哥咋样,见着人了吗?” 陈恩举还没回答,谷儿转脸就是斥骂:“你来干啥?来看俺家笑话啊,死远点,不要你假好心。” 陈姜耸耸肩,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把陈恩淮拉到一边,悄声道:“四叔,你认识的那个卫差叫啥名字?” “何虎,咋了?他在家守灵,不好上门去搅扰人家。”陈恩淮以为她是关心大郎的事,还摸摸她脑袋,“回去吧,这事儿你一孩子也帮不上啥,回去劝劝你奶,就说我们都在这儿想办法呢,让她别揪心。” 四叔人挺好的,读过几年圣贤书就是不一样。可大郎也读书,怎么就犯上事了? 陈姜在众目下走进卫所,见两名头戴黑色方帽,身穿青衣薄甲的年轻男子倚着一张桌子闲聊。上去就露出甜甜微笑:“大哥,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卫差见了她在门口跟那一家人说话,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没啥说的,等押去县里,上堂慢慢说吧。” “请问何虎大哥家在哪儿啊?” 卫差一愣:“哟,认识何虎?认识他也没用啊,别说他不在,他就是在,这事儿他的情面可顶不住。” 陈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大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是去给何虎大哥送纸扎的,忘了他家住哪条巷子了,只知道他是卫所的人,这才来问问。” “纸扎?啥纸扎?” “办白事用的,”陈姜斜过竹筐,从毛青布下面拿出个纸元宝:“你瞧,就是这样的,何虎大哥孝心可鉴,怕亲娘下了地府缺衣少食,从我这儿定了多多的元宝,大娘这一路必然走得富贵,走得舒心,也必然会保佑阳间儿孙的。” 卫差:“这...这不就是草纸折的?” 陈姜抓紧一切机会推销:“哪能烧真元宝啊?何虎大哥愿意,大娘也舍不得啊。阴界阳间自然不同,烧不下去的宝贝就没用,别看草纸在我们这儿价廉,地府认这个啊。不管是做成元宝,铜钱,还是扎成衣食住行物件,先人统统带得下去。” 卫差:“......呵呵,挺有意思,好吧小丫头,何虎家在东边四福巷,你去吧。” 陈姜与卫差说话,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引得大房一家人探头探脑。见她出来,秦氏忙扯住她:“你在里头说啥了?能让我们进去见见大郎吗?” 陈姜摇头:“说是要押上堂过审,现在指定不给见。” 秦氏又拍着大腿痛哭:“哎呀我的大郎啊......” 陈姜背着竹筐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那愁眉苦脸的一家人:“与其在这儿守着,不如先去找找苦主,问问人家为啥非得告大郎哥。要真把别人打出个好歹来,咱家态度就得好点儿,到苦主面前哭一哭,积极带人看伤赔钱,求人家放咱们一马,在这儿哭没用。” 秦氏的哭声噎了一下:“赔钱?” 陈姜无语,一大段话她就听见这俩字儿了,“那不然呢?打了人不赔钱,那就赔上前程呗,进大牢里蹲个一年半载的,有了案底,大郎哥以后怕是无缘科举了。” 陈恩淮一凛:“姜儿说得是,大楚律延前朝律,有犯科史者不得科举。” 谷儿想骂她,但听了四叔的话后又生生憋下,愤愤瞪她一眼。 踩着秦氏有节奏的哭喊声,陈姜离开,没多久便到了四福巷。巷子里人挺多,扎孝布的戴白花的走来走去,有一户人家里正传来女子的隐隐哭泣。 何虎家门开着,院子里香灰飘洒处处挑白,正对大门的堂屋内搁着棺材,棺材前火盆烧着,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跪在一边。 开门就是迎祭客的,谁都能来,谁都能拜,只要是诚心来送老人,家人一般不拦。 陈姜走进堂屋,在棺材牌位前取香作了三揖,上香。专迎女客的一个中年女子就走过来,递给她一朵白花:“多谢小姑娘,你是哪家来客?” 陈姜道:“我是大槐树村陈家的,我四叔与何虎大哥相识,今日他有事不能来送大娘,便让我来代他送上一份心意。” 说罢她放下竹筐,从筐里掏出大把大把纸元宝并一个小布包。元宝叠得很好,胖乎乎圆敦敦,摆在地上十分可爱,除了没有真元宝的光泽度外,形状与真的一模一样。 灵堂里的人都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看着满地纸元宝不明所以。 她蹲下来,抬头望望中年女子:“婶子,我能给大娘烧钱吗?这是我四叔特意定的,说给大娘带着路上花。” 中年女子结舌:“你...你烧吧。”祭客烧两刀纸钱也正常,不过看这姑娘要烧的恐怕是那些东西。 陈姜把元宝一个一个送入火盆,配合着动作说起话来:“今生行善,来世有福,大娘,您辛苦一辈子,生儿育女省吃俭用,把儿女们养大成人有了出息,终于可以歇歇了。” 刚说完这一句话,旁边就有个跪着的女子忍不住哭出声来。 “晚辈不认识您别的子孙,只从四叔口中得知您儿何虎,是个心性赤诚,品德高尚,乐于助人,光明磊落的人,他常说人生得交此友足矣,可见何虎大哥品行。这都是您的功劳,没有娘亲费心教导,哪得儿孙出类拔萃。四叔闻听大娘逝去,怆然泪下,惋惜您不能多享几年儿孙福,嘱晚辈定要使出家传绝艺,为大娘奉上百枚金元宝,风光入阴曹,尽可撒钱开路驱散小鬼,不必再节俭清省苦了自己。” 在她说话时,门外围来许多人,有何家亲戚,有朋友,有邻居。一个个看着陈姜烧完元宝,展开布包,又拿出一副淡黄色首饰,包括一支钗,一支发梳,两只耳坠,一只手镯。芦杆材质轻飘飘的,可刻得精致,水滴耳坠鹤头钗,不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就和真的没两样。 “再送大娘一副首饰,富贵老太太下去了,阎王也得让三分。” 丢进火盆,火苗窜高几分,芦杆子好烧,不消片刻就化成灰烬。 一彪形大汉默立门口听了许久,此时嚎啕一声:“娘啊!儿对不起您!”扑进灵堂痛哭失声,随即一家子都狂哭起来。 棺材盖上坐着的白光老太太,正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摸着自己耳朵手腕,看着身周漂浮的金元宝,一个劲地说着:“拿到了,戴上了,真的戴上了,我老婆子一辈子也没戴过这么精贵的首饰,一辈子也没见过元宝啥样,死了倒如了愿。这丫头真厉害啊!我的虎儿可不能慢待了人家。” 陈姜垂眼暗暗一笑,喜欢就好,看您慈眉善目,口口声声念挂着儿孙就知是个好老太太了。 彪形大汉眼通红地把陈姜送出门外:“你不愿吃饭我就不留你了,替我谢谢你四叔,他有心了。没想到你家还有这门手艺,挺好,让咱们做儿女的心里也能好受些,咋从没听你四叔说过呢。” “这不是陈家家传,是从我姥姥那儿学来的,毕竟是白业,许多人忌讳,不便提起。”陈姜突然来了恶趣味:“对了何大哥,说了半天,你知道我四叔是谁吗?” 何虎道:“不是白水书院的陈恩淮吗?我认识的读书人可不多,他就是大槐树村的,脾气好,实在人。” 陈姜心想今天这些东西没白送,老的少的都是好的。 送是不可能白送的,送一回就要有一回的效用才行,在院子里陈姜就已经收获了一拨咨询者,出了门又有邻居来问纸元宝的价钱。 她不厌其烦一遍遍跟人推广纸扎种类,解释并不是只有办丧才能烧,三节扫墓时一样可以;吹嘘这门手艺从前都是专供京城贵人的,然后介绍价格,留地址,总算有了点开张的苗头。 屏着沉重脸一直走出四福巷,陈姜才情不自禁露了个笑容,再接再厉,局面一定会打开的。 “咦,陈姑娘?” 陈姜听唤抬眼,赫然见那棺材铺的病少年正抱着一摞草纸朝她走来。 “呃,周周周小掌柜……” 说了短时间不能上镇,最近也来的太频繁了,果然撞见不想见的人了吧! 那天师焱突然现身,她情急扑上去挡,还喊了一声不要,周望元可是眼睁睁看见了之后才吓晕过去的。陈姜此时唯一的想法是如果他大喊抓妖怪,自己该怎么应对。 第42章 你他妈师建国 周望元没有喊抓妖怪,他似乎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历过灵异事件,见了陈姜很热情地招呼:“好巧,你是来拜祭何大娘的吗?我爹让我来给他家送纸钱。” 陈姜犹犹豫豫:“你爹......周掌柜近来挺好的?” 周望元笑道:“挺好的,你还没见过我爹呢吧?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生意,我同他提了,他说得见见实物才行,你得空就去我家铺子走一趟啊。” 这是什么峰回路转的剧情?陈姜傻了,怎么听起来这爷俩都像得了失忆症的样子? 陈姜小心翼翼地又问:“周兄,那日你晕过去了没事吧?” “老毛病了,”周望元倒是没把晕厥忘了,略苦涩道,“打小身子就不爽利,有时夜里咳得厉害,白天便精力不济。说到这个,我还要谢谢你,那天若你不在,我怕是要在铺子里躺一会儿了。” 陈姜更忐忑了:“那天你爹他,去哪儿了你还记得吗?” “他在旁边茶铺里看人下棋呢,回来被我娘好一顿说斥。”周望元呵呵笑起来。 陈姜寒毛直竖,不对吧!周掌柜排斥纸扎,驱赶自己,被她发现晕在白水河边,喊了路人帮忙扶回铺子,掌柜娘子第二次向她道谢......这个过程呢? 不止是周掌柜的记忆出了问题,掌柜娘子也出了问题? 被上身的人失去记忆还能勉强解释,没被上身的也有空白,这就很令人毛骨悚然了。把所有对陈姜不利的片段全部清除,还替周掌柜编造了一个看人下棋的记忆点,除了师焱,没别人会做这种“善”事。 她听某“大师”说,古籍记载过搜魂大法,一般用作逼供,那绝对是道法极其高深的人才有的手段。搜魂者压制被搜魂者的神识,强行进入检索记忆,搜完之后,被搜的大脑基本废了,人也将痴傻余生。 这种残酷残忍到恶心的事情,大师说起时各种羡慕嫉妒,恨不得他也能有这般犀利。去搜些有用的人,有用的内幕,助自己无往不利,飞黄腾达。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在科学当道的末法时代,陈姜没见过,大师也没见过。不过是从些奇志异谈上看到,流流口水做做白日梦而已。 细思极恐,若是师焱做的,他岂不是比搜魂者更可怕?居然可以像程序员一样对人的记忆进行片段消除,还能改造,还能重塑!这不是可怕,这是恐怖!凡人看他是只鬼,是死物,他看凡人呢?不值一提的小玩具? 陈姜不由得发起抖来,上牙磕着下牙,没心思再同周望元说话,只道:“好好,有空去你家铺子,我有事先走了。” 说罢低头快步走掉。周望元一直目送她走上大街,心里有些怅然。陈姑娘的脸色从打了照面就很难看,难道是......她不想见到自己? 少年,想多了,陈姜满心忧虑哪里顾及得了他的感受。 从师焱嗖一下飞走起,已经好多天没现身了。陈姜本以为自己骂得难听,这家伙生气了烦她了不会再来找她玩了。可了解周家父子的状况后,又觉得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他俩刚刚认识,交情不深,对自己感兴趣大约也就是阴阳眼的关系。一人一鬼一强一弱,他又没有求着自己的事情,没必要为她善后啊。莫非,他不想跟她翻脸,气消了以后还会来缠人? 想不通,心又烦,陈姜深恨自己无能,如果拥有强大的力量,谁给她带来困扰就把谁揪过来暴捶一顿,那该有多么痛快! 不想师焱,一想到他就丧失斗志。爱来不来,来了自己接着骂,陈姜甩甩头,要过日子要做生意,不能为个鬼毁掉新的人生。 回去路过卫所,大房一家人不见了,陈姜还道他们总算开窍去找苦主求情了呢。回到大槐树村才发现,五口人一个不落全回来了。 老宅门口停着张家姑母的马车,院里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唱着大戏。影子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飘进屋里,一会儿飘出院子,恨不得生出两个脑袋四只耳朵两双眼,好把两边的热闹都看个巨细无遗。 早上把廖氏喊了回来,这会儿她依然不在家,估计又被老宅叫去当使唤人了。赵媞独自“坐”在桌边,托着腮,望着后窗,陈姜进门她也没有反应,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陈姜脱下竹筐,自己倒了碗水喝,与赵媞面对面坐着,“也不来迎接你的尊主一下,想啥呢?” “你要愿意把我带去京城找袁熙阿桃,我天天把你当菩萨拜。” 陈姜被她逗乐了:“你去啊,我又没关着你。” 赵媞翻她一眼:“有妖怪,我又不认识路,怎么去?” “打听着去啊,一路都有死人的,一路都有鬼,你问问路不就知道了。” “本宫岂能跟那些布衣庶民问路,它们若是看本宫貌美,心怀不轨怎么办?” 陈姜不忍直视地斜觑她:“你以前就是这么折磨袁熙的吗?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抱着你那公主身份死不撒手,到哪儿都要讲究个贵贱尊卑,逃亡三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赵媞听她讽刺,傲娇地仰下巴:“不要污蔑本宫,本宫说的是貌美,并非身份!” “一般吧。”陈姜故意激她:“穿得也一般,长得嘛,还没我家小鬼好看。” “胡说!”赵媞果然发怒,“那种蒲柳之姿也配与本宫相提并论,本宫活着的时候是大周第一美人,父皇亲口说过的,死了也是第一美鬼!” 陈姜哈哈大笑起来,被师焱带来的忧虑在赵媞这儿缓解许多,“好好,第一美鬼,我不管你第一第二,别成天拉着个脸让我看了难受就行。袁熙不是小孩子,不会主动找死,你暂且不需为他担心,若五年内我攒够了钱,肯定会带你去京城故地重游的。现在,你作为一只鬼,还是干点儿鬼应该干的事吧。” “什么事?” “去给我找找十里八乡,有没有即将办丧事的人家。” 赵媞嫌恶:“我才不去。” “不去我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我就不能带你去京城。” 赵媞想了想:“有啊,现成的一户,你那什么姑父姨夫的不是快死了吗?” 对啊,张璟快死了,不知他姑母愿不愿意花钱给他烧点好东西? 想想那只厉鬼,陈姜觉得很有意思。它没有兴风作浪创建鬼屋叫人有进无出,也没有狂撒阴气设置鬼打墙把人困死原地,没有吓人,也没有给人制造幻觉——张姑母和那表妹都好好的。由此推断,它目前只针对张璟一人。 不祸及无辜的厉鬼陈姜第一次见,张璟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答应了答应了!”影随声至,一阵风似地飘到陈姜眼前,速度快得她都看傻了眼。影子这是吃了追风丸了么,动作咋这么快呢? “答应了,小姑答应冲喜了。”影子激动得好像自己要去冲喜一般,张着爪子乱抖:“这可咋办,张公子都要死了,小姑真愿意去做寡妇啊!” 陈姜疑惑:“她答应了?亲口答应的?” “那倒没有,小姑闹了一夜现在睡觉呢,张家姑母来问回话,三叔说她答应了,月底就来迎亲。” 陈姜嗤鼻:“你三叔说的话你也能信,小姑没开口,这事儿就不作数。” “可是奶奶也说答应了啊,都把张家姑母送走了呢。” 陈姜眯起眼:“哟,这是要对闺女玩阴的了。” 影子不懂,卒年十九观摩学习过高段位宫斗的赵媞却懂,仍是送出白眼一个:“穷山恶水出刁民。” 厉鬼只针对张璟一个,陈碧云能嫁吗?不能。第一厉鬼无常,也许它是在享受一个一个弄死的快感呢?现在是张璟,说不定接下来就轮到姑母了;第二以陈碧云的气性,骗嫁之后张璟死了,她就是下一个厉鬼。死了是厉鬼,活着更是厉鬼,仇恨打击面绝不仅仅限于老宅一帮人,陈姜这个要“沾光”的侄女也跑不掉。 陈恩常目光短浅得还真以为把人塞过去就能坐拥张家家产了。任他口舌开花,也不可能从被迫当了寡妇的陈碧云手里骗出一文钱来,不花钱雇人打断他的腿就算顾念兄妹之情了。 要么再次告诉陈碧云真相,让她自己抗争去;要么收厉鬼救张璟,送陈碧云美满姻缘,给自己添一份功德。 呵呵,想法是好的,还是去找陈碧云做个口无遮拦的坏侄女吧。 陈姜和影子一起去老宅,路上问她:“大郎那事怎么说?” “大伯娘说要赔人家钱,奶奶说那就赔,三叔说恐怕要赔几百两,卖房子卖地也不够,后来她们就老是哭,啥也不说了。” 老三真的是除了钱谁也不认,除了自己谁也不爱的典型代表。 没有鬼子参与,陈姜才不想管大房的事,杀人偿命伤人赔钱天经地义,让他们自己作难去吧! 快到老宅门口,陈姜低声跟影子说:“家里都是人,我就不进去了,从后墙根那儿跟小姑说话,你去盯着三叔,看他打得什么主意。” 影子嘻嘻笑:“我还想要个银镯子,不着急不着急,哪天你有空了再烧给我也行。” “......好。” 陈姜穿过菜地,贴着墙根绕到老宅后头。陈碧云屋的北墙上也有扇小窗,遥对着邻居家的南墙,平常不开,冬天烧炉子时用来排烟的。 陈姜踮着脚扒上窗户,虚着声儿喊:“小姑,小姑。” 连喊几声陈碧云也没有反应,她只好又放大点声音:“小姑!小姑!小......” 姑字咕噜咽肚里了,陈姜保持姿势不变,眼珠缓缓从中间移到了左边。 黄澄澄,金灿灿,耀眼的光芒照大地,小太阳又出来为祸人间啦! 一个脑袋正歪在她的余光里,似乎很好奇她在做什么。陈姜闭了闭眼,稳住呼吸,好吧,就让我看看你又上了谁的身,又是哪一个无辜百姓被你残害,屡教不改,还来找骂!为了凡人,为了正义,我不怕死,不怕报复,今天一定要骂翻你,骂到你无地自容自动滚蛋! 陈姜鼓起勇气,唰地转过头去:“你他妈......师建国?” 光晕里,男子风姿特秀,长身玉立,一身墨色长衫,饰有图腾般的金色暗纹,袖宽襟阔,无风自动,像有人拿了个鼓风机跟在旁边吹似的。 如瀑黑发不绾不束,全数披下,长及腰间,一缕发丝飘在额前,平添几分不羁。 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子,那人间绝色鬼中花魁水准的美......不过换了身衣裳换了个发型,这不是师建国还能是谁? “师...师建国,师先生,是不是你?你来找我了。”陈姜惊呆了,脑中乍喜乍悲,万千滋味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穿越八百年异时空,竟还能师先生见上一面,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 “师建国。”对面人一开口,陈姜立刻如从云端跌入地窖,“谁。” 她蓦地捂住脸,平静了老半晌,放下手眉目一片清冷,道:“进步挺快哈,说仨字儿都不打磕巴了,又来找我啥事?” “师建国,谁。”他又问了一遍。 陈姜森然:“你是不是入我梦了?” 对面摇头。 “没入我梦,怎么弄了个我梦中人的样貌?” “我,自己。” 陈姜怨愤地瞪他:“我不信!” 对面无声,也无表情,那标志性的诡异笑容在这张脸上也没出现。 陈姜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不是,不是师先生,气场根本不一样。最后烦躁地掐住额头:“说啊,找我啥事?” “玩。” 好嘛,气消了,又来了。陈姜叉起胳膊,冷笑道:“行啊,不过我可没空陪你玩上身那种不入流的游戏,我大把正事要做呢。要玩咱就玩点高端的,你不是挺牛的么,我带你去收个厉鬼怎么样?” “好。” 陈姜一脸吃了猪油的表情:“厉鬼!厉鬼知道吗?不是可以任你玩弄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没有原魂,凶残暴虐,六亲不认不死不休的那种厉鬼,你能收得了吗?” “能。” 很有自信啊小伙子。陈姜有点打鼓了,他是挺厉害的,万一真收了厉鬼,这功德是算他的呢,还是算她的? 第43章 收鬼吃烤鸟蛋 功德的事暂且不提,能收掉一只厉鬼肯定是于阳间有益的。 诸如影子赵媞这种绿色小鬼,虽然也滞留阳间,但它们没有害人的能力。如果找不到类似陈姜的阴阳双通者,永远也无法与活人产生任何交集。 而厉鬼几乎是以燃烧自己为代价换来了强大的阴力。它们不能直接杀人,但可以使人身陷阴气中,思维混乱,产生幻觉,最后自己杀掉自己。 历史上有名的鬼屋,鬼打墙,或者中邪导致死人事件,一部分是人为,一部分就是厉鬼作祟。 现代的鬼差队伍人员虽少,但也能办点正事,抓黑鬼收厉鬼什么的也挺积极。就是监控设备落后,往往非等到有人受害了才找上门来。鬼是带走了,可凡人该病的病该死的死,就算给作恶的鬼子多加几条罪名,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恶果。 这时候,就得靠师先生这样的高人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师先生面对鬼差时的牛气,陈姜见识过。鬼差说,谢谢您,但这鬼我得带走,该判该罚领导说了算。师先生说,不行。 然后就把那鬼子捏爆了...... 曾被吓得抱头鼠窜的陈姜那会儿站在师先生旁边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有种莫名的骄傲感,总觉得他还有句潜台词没说出来,那就是:欺负了我的人还想跑! 没别的意思,大家都是在阴阳边界混饭吃的,可不就是一条道上的人嘛。能者多劳,强者保护弱者也是应该的。 回忆令人嘴角上翘。陈姜边走边笑,师焱低头瞥她一眼:“笑什么?” 陈姜的脸立马黑了,讨厌的家伙,竟然敢变幻出一张师先生的脸来乱她心神,还好意思说是他本人,简直可恶。 “我告诉你啊,这个人是我以前的朋友,我只是无意当中梦到他的,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干嘛要用人家的脸啊,自己没有吗?” “有。” “那就恢复真容让我看看啊,”陈姜暗讽,“没事,你就算再丑我也不会笑话你的,做人做鬼都要真实知道吗?我就喜欢真实。” 师焱闪到她眼前,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真实。” 陈姜白眼翻天:“行了行了,你爱干嘛干嘛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说好了帮我收厉鬼,这是造福的好事,你可不能跑啊!” “好。” 回家拿伞背竹筐,陈姜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出来就见赵媞飘在篱笆栏前跟师焱说话,淑女窈窕,君子翩翩,一绿一黄,好一对金鬼玉鬼。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赵媞小细嗓子一捏,甜得腻人。 “师焱。” “哦,师公子,小女子乃前朝公主,姓赵名媞,你就叫我谨柔好了,这是我父皇给我的封号。” “......” “不知公子籍出何处,怎会流落到这穷乡僻壤?” 师焱往房里看看,抬手:“找她。” “哦你也是来找尊主大人的,请问公子几时身故,头七能否下地府去?” 师焱摇头。 赵媞轻叹:“唉,原来公子和小女子都是一样的苦命人,寄希望于尊主帮助我们早日投胎。但据小女子所知,尊主似乎并无太多神通,除了可以见到我们,几与凡人无异,公子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陈姜眯着眼歪着头,走到她身边盯着她,赵媞明明看见了,却仍当她不存在般,还啧了一声:“公子你瞧,尊主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神仙嘛。” 陈姜气笑了:“你干啥呢?” 赵媞面上挂着温婉笑意,眼角却难度极高地蔑了她一眼:“我跟师公子说话呢,怎么了?” “师公子。”陈姜点点头,“好的,我就来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师公子。” 她手一托,托向师焱道:“师焱,我的朋友,上古老妖,迄今不知几十万岁也,生平两个爱好,其一,找我玩;其二,吃小鬼。” 陈姜猛然靠近赵媞,阴森森道:“你在被美色所惑,想跟人套近乎的时候,他正想着从哪儿下嘴吃你好呢。” “啊!”赵媞一声尖叫,慌张向后退却:“师公子,师公子,她说你是妖怪,你是不是妖怪?” 陈姜对师焱挑眉瞪眼,于是他点头:“是。” 赵媞应该也吃了追风丸,眨眼没。 面对着师先生的脸,陈姜很难一直保持冷酷无情,看在他还算配合的份上,一路上镇还是勉强和他聊了几句。 “要打伞吗?”下午阳光不算烈,跑快点,比如影子赵媞那种速度,也不会挨晒。但师焱飘在她身边,速度始终和她一致,陈姜光知道他上了人身后不怕太阳,不知这种只换脸的鬼身怕不怕。 师焱先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陈姜便将伞举高替他遮头,走没几步又收了回来:“你太高了,够不着,别打了。” 师焱也不在意。陈姜见他此时很好说话的样子,便道:“想跟我做朋友可以,以后不许再上身,不许吓唬活人,做鬼就要有个做鬼的样子。你老实一点,朋友会有的,除了我,还有刚才那个姑娘,还有我家小鬼,都可以和你做朋友,对不对?你非要上凡人干吗呢?” “吃,喝,玩。” 答得好坦率。也是,当了鬼是没法吃喝阳间的东西了,师焱玩心重,还挺馋。 “活着还没吃够啊?五谷杂粮对鬼来说都是秽物,吃了不好。你死了就吃元宝蜡烛嘛,鸡鱼肉蛋也行,但必须得是纸做的。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只要你以后听话,我给你烧。” “焱年,焱月,焱日,焱时。” “......”陈姜皱眉:“这是什么八字,你瞎编的吧?上回还骗我死了九万年,交朋友一点不真诚呢。你不愿说我可不管你了啊,总之记住我的话,不许上身,不许吓唬人,不然我真的不理你了,你杀了我我也不理你,好不好?” “好。” 陈姜重重叹了口气,唉,黄鬼性质不明,本身又智商不高的样子,两只绿的已经够烦,现在还多了一个孩子需要教导,真累。 一天之内第二次来镇上,陈姜心虚地绕路走,不敢往后街那块儿凑。虽然周望元说他爹挺好,但被鬼附过怎么可能挺好呢?很快就会倒下起不来了。一想到那个憨厚的掌柜未来几年都会疾病缠身,气弱阳虚,陈姜内疚极了,免不了又抓着师焱说了一通。 师焱没回嘴,走到安顺巷口的时候停下,往空中看了看,道:“大怨。” 陈姜道:“没多大,就是一般人家的院子,两百来个平方吧,怎么办?我在这儿等着,你直接去收?” 师焱看看她:“生意。” 还记着这事儿呢。陈姜心情好了点,脸上却为难道:“人家也没死人,也没到寒食节,不好让人家买吧。” “收鬼。” “她又不知道她家侄子病是被鬼缠的,万一说我装神弄鬼怎么办?” “收鬼,自愈。” 陈姜忐忑:“你肯定能收得了?” “能。” “那还等什么!走!”陈姜一拍大腿,师焱太自信了,自信得让她觉得不趁这个机会捞一把都怂!上辈子就想干这行了,可惜神棍们没啥真本事,师先生等高人又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模样让她无法开口。没想到,智商看起来不那么高的师焱是个明白鬼,知道在阳间混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她激动得要往里冲,师焱却不动,道:“烤鸟蛋。” “啥?” “收鬼,吃,烤鸟蛋。” 陈姜啧啧:“师兄咱有点儿出息行吗?鸟蛋有什么好吃的?赚了钱,我亲手给你做一道松鼠桂鱼烧下去!” 师焱坚持:“吃,烤鸟蛋。” 陈姜无法,祖宗爱好真奇特,烤鸟蛋就烤鸟蛋!能让她赚钱,烤龙蛋也做给你吃! 仍是敲门许久,仍是那位表姑娘应门,见了陈姜微微一愣就想起了她是谁。两家状况已经挑明,她也不再掩饰神情,悲伤道:“是陈姑娘又有什么东西要捎给表哥么?” 陈姜摇头:“是我,我想见见张家姑奶奶,有件关于张璟公子的大事要与她商量一下。” 宅院不小,肯定比二百平方要大很多。正房厢房十数间,种了许多花草,可显然久未打理,死的死颓的颓。院子里已经挂喜贴红,红绸子沿着门廊拉了一圈,红灯笼挑起来,大白天也点着烛火,在极安静的环境里,那淡淡红光反而给院子增添了几分可怖的气氛。 张姑母在厢房见了陈姜,几日光景,她两颊瘦得凹了进去,不施脂粉的脸斑斑皱皱,整个人像老了十岁。 陈姜只问了一句姑父可好,张姑母就如崩断了心弦般哭起来,在一个十一岁的孩子面前也无心隐藏她的痛苦。 “哥哥临死把璟儿交到我手里,我处处护着疼着,护了这些年,好好的孩子,说不行就不行了,他是我张家的独苗,他若是死了,张家就彻底没了。”张姑母这些日子不知哭了多少回,此时说话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小陈姑娘,我也知道我欺人太甚,我也不想害你小姑,可是没办法了呀,你不知道,璟儿刚生病那几天,夜里都会突然坐起来说,成亲,成亲!他是看中你小姑了,病成那样还念着成亲的事,你说说我当姑姑的该怎么办?人家说冲喜有用的,我想着给他娶了中意的姑娘,他说不定会好的呀!小陈姑娘,我对不起你小姑,对不起你们陈家......我也没办法,你们可怜可怜我璟儿吧!” 人间悲剧啊,看着神智恍惚哭个不停的张姑母,陈姜心里也不好受,张璟有个这样的姑母实是幸运。 “姑奶奶,我今天来,不是代表陈家来的,是觉得张姑父这病来得有些蹊跷,您给他请过天师吗?” “请了...没用,”张姑母垂着头,心力交瘁,“你们村的王七婆也请了,县城云霄观的师父也请了,他们都说璟儿不是受了冲撞,就是病了。” 骗子名单里可以加上县城云霄观了。 “不如,让我试试吧。” 张姑母猛一抬头,陈姜忙道:“姑父已经这样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我说句不吉利的话,作为侄女,我不忍心看小姑......嗯,姑奶奶你能理解的吧?姑父的病,我想来试试。” 张姑母当然理解,可她不理解的是陈姜:“你多大了,有十二了吗?你还是个孩子呀,会治病?” “会一点,那些老郎中老大夫不是没治好吗?”陈姜抿抿嘴,第一回 干这事,还有点不好意思,“试试也不会让您家吃亏,治不好,您就当我上门来走亲戚的,治好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张璟就剩一口气吊着,陈姜又是亲家的人,还有什么值得防备的?张姑母几乎没多考虑就答应了,什么法儿都用过了,这时候还能有根送上门来的稻草,就抓着试试看吧。 张璟的屋子里药味极浓,身边也没有伺候的人,自从他病了,起居药汤都是张姑母一手包办,对这侄儿疼到了骨子里。可是他越来越瘦,越来越弱,如今已形销骨立没了人形,躺在床上就像一具骨架子。 陈姜在姑母,姑父,表妹三个人的注视下进屋,关门。她说她治病不给人看,三人本想反驳,又觉得没了必要,随她去吧。 “怎么样?这家伙为啥缠张璟啊?”陈姜小声问先一步进屋的师焱,熟悉的异香扑鼻而来。 那只红光大盛的厉鬼还骑着张公子,一刻不分离,这会儿是骑在他腰上,对陈姜与师焱的来到无知无觉,一味张牙舞爪,一会儿作陶醉状一会儿作狰狞状。 师焱指指厉鬼,又指指张璟:“他,悦他。他,负他。” 啥?!陈姜震惊,仔细地观察了下厉鬼:“这鬼子不是个男的吗?你不要瞎编破坏我姑父的清誉啊。” 师焱一脸我说完了爱信不信的表情。陈姜抓抓头,“真的假的?他要是好南风还成啥亲啊?救了他也是害了陈碧云嘛。” 师焱又指人了,这回是先指的张璟,再指的厉鬼,开口:“他,厌他,他,缠他。” 这又是什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剧情?陈姜盯着建国脸想了好一会儿:“这鬼生前心悦张璟,向他示爱,被拒后因爱成恨,化作厉鬼誓要张璟不得好死,对吗?” 师焱点点头,又一脸浪费我口水你总算懂了的表情。 “简直神经病!”陈姜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这种鬼渣你还等什么,给我动手灭了它呀!” 第44章 陈碧云跑了 由于激动,声调不自觉提高,吓了门外三口人一大跳。张姑母忙附耳门上:“小陈姑娘,小陈姑娘怎么了?” “没事,正在治病,你们不要进来。” 三人互视,忧心忡忡。张姑父急叹:“只是个小丫头,你也放心。” 张姑母眼眶焦干,哭都哭不出眼泪了:“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办,不管她老的小的,只要还有一点念想,我绝不弃我侄儿性命!” 房里陈姜催促师焱:“收啊,这种硬拉人上台唱戏,不上就怀恨在心的渣鬼,一刻都不能再留,速速灭杀!” 师焱从宽袖中摸出一个小铜壶,道:“不杀,度。” 陈姜难以置信,直截了当脱口就骂:“你是不是智障?它是厉鬼,原魂都没有,怎么度?而且它有罪,正在伤害无辜的人,凭什么度它?” 师焱看看她,半晌吐出一个字来:“坏。” 这显然不是形容厉鬼的,陈姜无语,谁坏啊?我在做为民除害的好事怎么就坏了? 师焱打开铜壶小盖,对着那厉鬼招招手:“你来。” 陈姜无语到自闭,这叫什么收鬼手段?你连影子都喊不来,还能指望厉鬼听你的?幸亏没跟张姑母放大话,不然今天怕是连门都出不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陈姜全程目瞪口呆。那只没魂没脑子满心杀戮的厉鬼,竟然听他一声唤后乖乖从张公子身上飘了下来,依旧眼神混乱,面目狰狞,但并无任何挣扎犹豫,红光闪烁,化作一道红烟,一头扎进了师焱的小铜壶里。 师焱盖上盖,慢条斯理将它收进袖口,然后看向陈姜:“好了。” 究竟该怎么评价这个操作呢?陈姜心中矛盾。说他不厉害吧,厉鬼的确收了;说他厉害吧,又总觉得有点憋屈。整个过程,是不是太......平淡了一点? 不开坛作法,耍剑喷火什么的也就算了,至少也得像师建国那样有个弹指神通或者大力金刚掌之类的手段吧?太平淡,不符合她的心理预期,平淡得让人感觉虎头蛇尾。简而言之就是不够爽。 但是,更恐怖。 陈姜再一次感受到了师焱的强大,是那种仰不可及,度不可测的强大。数一数从初见开始他展现出的技能,附身,隐身,闪现,篡改记忆,魂化流星,换脸,还有今日这般轻松的收鬼......除了口条不太利落之外,他的每一个技能都昭示着,他不是一只平凡的鬼。 鬼妖?鬼仙?鬼王?与众不同的满身金光看起来颇有几分帝王气象呢! 自己居然还敢骂他,还敢提条件提要求,是看他智障好说话?还是凭着他对她的那一份兴趣?若是哪天兴趣没了...... 陈姜打了个哆嗦,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张璟,不由自主放软了口气:“多谢师兄帮忙,不知张姑父几时能醒?” 师焱道:“上身,即醒。” “这......不好吧。”不敢骂了,弱弱地表示一下抗议吧,上身是你醒不是他醒,就别饮鸩止渴了。 师焱走去床边,探了探张璟鼻息,道:“阴气重,须上身。” 这个逻辑陈姜听不懂,仍弱弱道:“师兄咱们不是说好不再上身了吗?” “不上,三日死。” 陈姜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心想被缠了这么久,张璟阴气入体是肯定的,满大街健康的人,他也不至于贪图张璟这点快耗光了的阳气。要么,试试? “上了张姑父就能好,对吗?” 师焱笃定点头,陈姜当机立断:“上!” 黑鬼附身过程是很龌龊的,诱来活人后,大多一脸猥琐地往人家身体里挤,趴,躺。相比之下,师焱的附身可称赏心悦目。 胸口一拍,鬼身化作金色星芒,划过一道弧线没入张璟天灵。那瘦成骨架子的人并没醒来,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金芒便悠悠而出,旋转落地,再度现出人形和...建国脸。 几息之后,张璟灰白如同死人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活气。再几息后,他的眼皮颤动,口中竟喃喃出声:“姑...母...” 有点想跪拜的冲动不知怎么回事。 暮色四合,姑母三人等得着急万分之际,张璟的房门终于打开了。陈姜一脸菜色,满头大汗,虚弱地扶着门框出来了。 “小陈姑娘...” 陈姜艰难一笑:“幸不辱命。” 又叫又哭,又搂又抱,张姑母足足疯了半个时辰,再请陈姜时,直接请到了正房厅堂。一改男性不待女客的规矩,两口子一起给陈姜作揖。 “小陈姑娘救了张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快别客气了姑奶奶,就算不是为了小姑,身为……呃,我也不能看姑父无端丧命,只是前些日子不知姑父如此严重,您别怪我来晚了才好。” “不怪不怪,”张姑母满目喜悦,“璟儿醒了,还说想吃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救了我张家独子,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说着推推张姑父,“快去,快。” 陈姜与她讨论了几句张璟的病后恢复,瞧见张姑父拿着一个匣子回来,忍不住又把眼睛弯成了月牙。 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客气来客气去,最终张姑母假意生气说道:“亲归亲,理归理,你今日累成这样,若不收谢礼,日后璟儿无脸见你。” 天色已晚,张姑母要留饭,陈姜坚决不愿。表姑娘将她送出门时,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小陈姑娘,我表哥真的是病了么?” 关于病因,病种,治疗方法等问题,张姑母夫妻二人由头至尾没问一句。此时闻言,陈姜却答非所问:“方才忘了说,请表姑姑转告姑奶奶一声,若是有人问及姑父如何病愈,自编借口,莫提我。” “为什么?” 陈姜诡秘一笑:“因为我根本不会治病。” 她背着竹筐走进黑暗里,表姑娘僵在门口许久不能动弹,扶着门扇的手,抖如筛糠。 一出巷口转弯,陈姜迫不及待打开匣子,借着远处小摊的风灯光亮一看,里头搁了六片金子。六片,薄薄的,书签形状的金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叶子?陈姜表示开眼了,拿出一片掂掂,大约一两重。六片就是六两,她有些迷糊,六两金子换算成白银是多少钱呢? 应该不少吧?张家为了给张璟看病,生意也停了,到处请医问药,还遭些骗子糊弄,老陈家那边聘礼又要给双倍,定然花了很多钱。不过是个殷实户,也算不上大富之家,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陈姜没有开价,他们拿出来的可能就是表心意的极限了。有什么不满意,太满意了! 故弄玄虚陈姜还是比较拿手的,跟神棍打交道许多年,站在一边硬看也看会了。她不把脉,不用针,不开方,关门在屋里捣鼓一气,张璟就好了。出来也没说过任何病情相关,张姑母夫妇二人不可能看不出端倪。 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收了鬼,救了人,还赚了钱,陈姜整个人都沉浸在愉快之中,呵呵傻笑不止。她满意,师焱却不怎么满意,看着那几片薄薄的金子,开口道:“一命,千金。” 陈姜安抚:“要考虑到人家的实际情况,下次有机会,再找个大户宰,这毕竟是准亲戚,收个友情价可以了。走吧走吧,回去给你烤鸟蛋,哎对了,那渣鬼你打算怎么度它?” 回村路上,陈姜又和师焱聊了聊。态度明显温和地问他来历,家族史,生前职业,哪里学来的本事等等问题,可聊到最后,陈姜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师焱表达能力有限,而且还爱胡说八道。 譬如他说他活着的时候是个打猎的,谁信呢? 走到半路,远远见一个绿幽幽的身影急速飘来,一见陈姜就大呼小叫起来:“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此时月上当空,漫天繁星,时辰的确不早了。陈姜不计较她说话难听,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没想到公主殿下也会担心我啊?” 来鬼正是赵媞,她吵嚷一句忽然发现师焱,吓得一缩:“妖怪!” “没事,有我在,他不会吃你的。”陈姜护着她往前走,“怎么了,你怎么舍得动用尊贵之身出门来找我了?” 赵媞像还有呼吸一般沉下肩膀哼了声:“不是我找你,是你们全村的人都在找你,不光找你,还找你小姑。你娘说你被你小姑带走了,正在哭闹呢。我实在看不过眼,想起你教我那个办法,这不是才迎接你来了?” 陈碧云跑了? 还没进村,陈姜就发现果然出大事了。整个村子灯火通明,喧声震天,远处大苍山上火把点点,男男女女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队准备出村找人的村民捡到陈姜,送回陈家,老宅更是已经乱成一团。万氏挺尸般躺在堂屋当央,秦氏乔氏两个媳妇围坐在一边哭,廖氏瘫在院中不住地叫“我咋跟她爹交代,碧云啊,你还我姜儿”。稻儿谷儿苗儿缩在屋里不敢出声。 男的都不在,许是寻人去了。 陈姜一进门,喊了一声娘,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般窜起来,包括万氏。将她团团围住,除了廖氏表现出喜极而泣外,其他人都在问她一个问题:“你小姑去哪儿了?” 陈姜当然不知道,她只解释自己因为做生意在镇上逗留,吃过饭赶路,所以才回来晚了,陈碧云的去向,她一无所知。 万氏不信:“你先前还让我退亲,是不是看你小姑嫁得好眼红,撺掇她跑了?” 乔氏补刀:“就是,姜儿就是眼皮子浅,见不得人好。” 陈姜笑了:“是啊,我眼皮子真浅,今儿还去张家瞧瞧张公子死了没有,巴不得小姑当寡妇才好。哪知天不遂我愿啊,张姑奶奶说张公子今日大好了,能喊人能吃饭了,明日后日就能下地走动了,说不得迎亲那天还能亲自来呢。唉,小姑当不成寡妇了,命真好,我羡慕也羡慕不来!” “你说啥?”万氏一把掐住她,指甲恨不能陷到她的肉里,“你说啥?张璟病好了?” 陈姜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奶奶可以亲自上门去看一看。小姑跑了,你们竟然能怪到我头上,我今天一天都在镇里,上午离开卫所去帮四叔祭拜朋友先母,下午去张家,有的是人给我作证。我忙着做生意赚钱呢,怎么撺掇小姑逃跑?又为啥要撺掇小姑逃跑?莫非,是你们做啥亏心事把小姑逼走了?” 万氏悚然一惊,嘴唇颤抖:“碧云,碧云,你去哪儿了,张璟好了,张璟好了你能嫁了。” 陈姜凉凉瞄了乔氏一眼:“我有娘呢,不劳旁人管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眼皮子浅怎么了,总比那些肚里转磨脏心思,成天想着害别人闺女的狗东西要强。” 乔氏心口一紧:“你说啥呢?” “我说啥,自然有人懂,有些事儿,我不说过去,就永远过不去。别以为我小孩子好欺负,该记得的我都记着呢!” 这话除了秦氏不明白,在场的几个老少娘们儿全懂,只不过理解各不相同,乔氏还想与陈姜争吵,却被万氏突如其来的一通斥骂给骂回了屋里。 陈姜扶了廖氏起身,见万氏精神恍惚地摇摇晃晃,道:“想嫁就嫁,不想就不嫁,小姑为啥要跑?真让人想不通。” 万氏喃喃:“她不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的。” 陈姜嗤鼻,大声道:“走,娘,回家!我今天又赚了点小钱,明天买肉吃去。” 一句话引来眼刀数道,即使隔着墙,陈姜也能感觉到某些人的嫉恨之意。 陈碧云去哪儿了,陈姜第二天中午才知道。影子一夜未归,次日绿光暗淡地飘了回来,躲在阴凉处休息好久,方有力气来汇报她的工作成果。 “三叔跟三婶在屋里说给小姑下药的事儿,苗儿去告诉了小姑,小姑下午趁奶奶睡觉就偷偷跑了。我跟着她一直到县城,看她找了个客栈住下。太阳太大,我撑不住,就躲在牛车底下回来了。她这会儿肯定还在那儿呢,你说,要告诉奶奶吗?” 陈姜唏嘘感慨,这热爱八卦的劲头,这追根刨底的精神,影子若是生在现代,那必然是狗仔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啊! 第45章 六金,不可 没有师焱,陈姜收不了厉鬼,张璟一定会死,陈碧云大概连冲喜的机会都等不到,直接变成望门寡。厉鬼会不会继续作恶还未可知,那么刺激她退亲就是在救她。 师焱出手,鬼收掉了,张璟好了,陈碧云可以安心嫁了,她却跑了。 不知苗儿为何告密,但陈碧云得知家人的阴谋后一反常态不吵不闹,说跑就跑,陈姜觉得这小姑的心性不是一般的烈。据影子说,她没打包袱没带细软,只拿了一身换洗衣裳,装了些散碎银钱,说明她并不是要离家出走,只想躲过冲喜。 说的更难听些,是想躲到张璟死吧。 事情发生得太快,陈姜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若让张家得知她逃婚,这亲事还真不一定能结得成了。人家侄子现在好了,轮不着你陈家姑娘嫌弃。 陈姜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去县城一趟,把事儿跟陈碧云说说清楚。毕竟她会逃跑,自己也要负上一点责任。 廖氏足足累了两天一夜,昨晚以为陈姜丢了又受到惊吓,此时根本起不来床,昏睡不醒。 陈姜做了些杂粮饭填肚子,将装金叶子的小匣放在桌上向影子显摆:“瞧见没?金叶子,小鬼你没见过吧?让你开开眼!” 影子飘在桌前一动不动,眼睛却始终斜着院外,对金叶子毫无兴趣,说话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妖怪真的不会吃我?你不在他就会吃我了吧?他长得好可怕,唉呀呀呀,他看我了又看我了。” 院中飘来荡去瞎转悠的师焱果然正对着影子微笑:“你来。” 当然,影子是不会去的,嗖一下钻进了桌底,躲在陈姜腿后,头不敢抬。 建国脸可怕?陈姜不懂影子的审美:“多好看啊,你真是没眼光。早跟你说了听话,有我在他不能把你怎么样,放心吧。” 赵媞接话:“你不是打不过他吗,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不要把他留在家里,快赶走吧,我现在一想到他的那张脸是个画皮,浑身难受。还不知真实模样长成什么丑怪形状呢!” 陈姜扒两口饭,边吃边道:“知道我金叶子怎么来的吗?就是这位万年老妖帮我赚的,以后除了主营业务之外,还可以额外开展一门驱鬼除邪的生意。你们没见他昨天收那厉鬼,两根手指一夹就把那鬼给夹住了,团巴团巴往嘴里一塞,咔吱咔吱嚼两下,云开雾散,天空晴朗,坏鬼再也不能作祟人间啦!” 影子一句话也不说,贴着她的腿瑟瑟发抖。赵媞强撑着公主气势,痛心疾首道:“利欲熏心,与虎谋皮!” 陈姜逗鬼实在开心,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角湿了,自己抹了一把道:“哎傻小鬼,把我眼泪都笑出来了,走,跟娘说一声,下午都跟我一起到县城玩玩,换银子去。” 当年她也这样吓唬过大绿小绿,可那俩鬼都比她年纪大,都比她社会经验丰富,根本不信,还反过来挖苦了她几句。现在遇上两个单纯的不经唬的,满足了她的恶趣味,内心深处却又总有点隐隐作痛。 喊醒廖氏一说,她非要同去,不让陈姜再独身外出。尤其是去县城,尤其是陈姜说万一事多没赶上出城,就在县城住一晚。哪怕困得走路打跌,廖氏还是坚决跟上。 这迟来的母爱啊,陈姜不明白廖氏心态,也拗不过她,只好放弃与三只鬼聊天,老老实实带她一起出发。 村人帮忙找了大半夜,已经尽了邻里之谊,今日老宅大门紧锁,全家出动,不知去了哪里。 母女俩赶到县城时恰恰申时末,再迟来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天光日亮无战无灾的到点就关门,也不知在防啥,稍办点事耽搁一会儿就出不去了,只有交钱开门,很不方便。陈姜推测这是县衙的一种创收手段。 盘算着待办事项,陈姜觉得今日肯定要在城内住上一晚了,于是便也不急不忙。两人先去了宝丰钱铺,这是县城里一家规模较小但具有唯一性的兑店,专事金银兑换,也兼作典当生意。 廖氏在旁,陈姜并不避讳,直接拿出一片金叶子交与柜上,对方称后告知可兑银三十六两。陈姜问能否换成银票,对方答银票面额从五十起到一千止,三十六两兑不了。 陈姜嘻嘻一笑,将剩下的五片叶子也递了上去。经过称量,基本都在一两左右,有略轻有略重,总计可兑白银二百一十九两。 接过两张百两银票和十九两散银后,陈姜看了远远飘在店外的师焱一眼。昨天太累,廖氏又问东问西,说好了给他烤鸟蛋最后也没烤,他没像前几次一样离开,一直跟在她身边。除了偶尔对影子表现出一丝兴趣外,就那么平静安然地飘着,有点乖哦。陈姜想,该烤还是要烤,说不定下回还能指望他挣大钱呢。 “走吧,娘。”向钱铺伙计道了谢,陈姜欲走,却见廖氏如木雕般立着,面孔红涨,眼睛充血,鼻翼一翕一张,呼吸急促。 拉了拉她,拉不动,陈姜只好揽过她的腰,硬推着她往外走。 钱铺外站了一会儿,廖氏慢慢缓过来,下手就对着自己胳膊狠掐了一把,声如蚊蚋:“姜儿,你...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做生意挣的。” “啥生意,卖那些草纸竹篾子?” 陈姜见廖氏眼神僵直,说话时都无法与她对视,轻道:“不用怕,我做正经生意挣来的,干干净净,正大光明。” “你才十一岁。” “这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我画点花样子不也挣了几十两吗?”陈姜摇摇头,“你想太多了,一早就说好的,我挣钱我当家,一不干坏事,二不堕名声,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用用,想那么多干吗?” 刚卖了花样子没多久,陈姜做的那些半成品还在家堆着,廖氏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钱是怎么挣来的,可是陈姜不耐烦了,她就闭了嘴。其后任闺女领着走,头也晕眼也花,整个人都像踩在云端里,没一脚踏实的。 说了晚上不回去,陈姜早早在一家名叫福来的客栈开了两间房,先把状态不好的廖氏安顿了进去,叮嘱她继续补觉,自己外出买东西。可廖氏哪里睡得着,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会儿焦一会儿愁,翻来覆去把自己当饼烙。 虽然有很多想买的,但陈姜还是先紧着材料花钱,除了更好更贵的笔墨纸张外,还特意订做了粗细不一的麻绳和铁丝铆钉类物品。就是在卖麻绳的铺子里,听到了关于绣坊上门女婿王西观的最新消息,他瘫了。 据说那坚强的绣坊掌柜许娘子爹死夫瘫,仍雷打不动每日起铺,哪怕人已憔悴到叫人看了不忍心的地步,也很好地贯彻了她爹“不塌房子就开店”的生意原则。 “那个王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有个女子抱着孩子上门吵闹,说那是她给王掌柜生的儿子,爹不见了,儿子她也不要了。被许掌柜赶出来后把孩子就扔在店门口,自己跑了,你说作孽不作孽!”小伙计也是闲出屁来了,跟小丫头唠得十分起劲。 陈姜问:“那孩子呢?” “被许掌柜送善堂了,就算是王掌柜的亲生儿子,那也不是她许家人啊,凭啥养?” 有理。陈姜感叹,被师焱上了一回没想到歪打正着解了老头的忧思,王西观瘫了,害不着他女儿了,待收了女儿烧下去的纸钱,也该放心了吧。 走出店铺,师焱飘到她身边,道:“非我。” “什么?” “王,非我,所为。” 陈姜拧眉思索片刻,“你是说,王西观的瘫痪跟你没关系?” 师焱点头。陈姜惊道:“那他怎么莫名其妙瘫了呢?我初见你那天,他还好好的。” 师焱不语,陈姜觉得他没必要骗自己,挨骂都挨过了,此时解释已无意义。便琢磨起来:“难道,他突然中风了,中年人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怎么这么巧呢?” 没等她琢磨出头绪,赵媞飘在街的另一边,不敢离太近,冲她喊着:“哎,你小姑好像要出门,你还不去找她?” 这俩小鬼都被陈姜留在客栈监视陈碧云。她特意选了同一家客栈入住,还特意开了两间房,一是为了避开廖氏,去找陈碧云谈话,二是为了方便和鬼们交流。 陈姜急匆匆赶回客栈,正碰上神情郁郁的陈碧云从楼上走下。 “小姑。” 陈碧云见她大惊,慌张四处张望,而后一言不发掉头就往楼上跑,跑得飞快。 陈姜上楼的时候,陈碧云已经迅速逃进房中关好房门。一条长廊,十数间客房,若没有影子伸头勾手,还真不知她藏进了哪一间。 陈姜轻轻敲门:“小姑,别怕,就我一个人。” 陈碧云不出声,陈姜锲而不舍地敲,终于把她逼急了,从门缝里低吼:“死丫头,给我滚。” “唉,我说你跑什么呀,一大家子,还有全村的人昨天找你找了大半夜知道不?今天又出门找你去了,也不知啥时才能找到县城来?” 陈碧云心慌意乱:“你不是跟你奶她们来的?” “我来县城买东西的,晚了回不去,就说住一晚客栈,哪知那么巧就碰见你了。” “我告诉你死丫头,你就当没看见我,赶紧给我滚回家去,不准跟任何人说,不然我打死你听见没有?” 陈姜有一瞬间真不想告诉她好消息了,这脾气坏的,这嘴破的,张家人能拿住? “你先让我进去,我有件好事告诉你。”还是说吧,本就是因为厉鬼才想救她一命,现在没鬼了,她的姻缘自该回到正轨,以后过好过坏,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有话隔着门说,我不会给你开门的。” “你不让我进我就回去告诉奶奶你在这里。” “等你告诉你奶我早跑了!” “......张姑父病好了。” 屋里砰的一声,又唰地一声,紧接着门扇哗啦打开,陈碧云震惊脸:“你说啥?” 陈姜嘻嘻笑:“你咋不怕我是骗你开门的呢?” 陈碧云一抖,慌地又去关门,陈姜却早挤了进去:“真的,没骗你,张璟病好了。” 半个时辰后,陈碧云哭成了个泪人,趴在床铺上呜咽不止:“为啥会这样?为啥会这样?” 哪样啊?陈姜与影子赵媞互看一眼,陈碧云好像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呢。 “娘!三哥!你们的心里就只有钱吗!”陈碧云仰天长啸一声,再次哭倒在床。 噢,不是为了张璟,是为了血淋淋的亲情。从一个众人宠爱的小公主骤然变成待宰肥猪,这种心理落差,确实很难接受。 再三确认陈姜见到了活着的张璟,确认张璟的确正在好转中之后,陈碧云决定回去待嫁。看见她擦干眼泪后冰冷的眼神,陈姜觉得万氏一步走偏,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晚上在客栈里点了些菜送进房中,廖氏失眠一下午到了傍晚刚睡着又被喊醒,见到陈碧云免不了诧异嘘叹一番,姑嫂侄女三人一起吃了顿饭,难得的和谐。 饭后精疲力尽的姑嫂各自睡去,陈姜回了房才发现师焱不见了。问两只小鬼,头摇得像拨浪鼓,巴不得老妖快滚蛋呢,哪里会去注意他的动向。 无需为他担心,想走就走想来就来,随意。陈姜打了个呵欠:“那你俩出去玩玩吧,我睡会儿。” 影子高高兴兴飘出去了,赵媞却不愿:“杂沓穷苦之地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去。” “你哪那么多形容词,以前在宫里没事就挖苦咱穷老百姓玩儿啊?”陈姜又打个呵欠,翻身闭眼。 赵媞目露怀念:“以前在宫里......那时我不懂珍惜,失去才知可贵......啊!” 她一声尖叫把陈姜吵回头:“怎么了?” 飘飘若仙的师焱现身窗口,黑金衫袍一展,金光四射,建国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陈姜道:“见恶鬼,可收。” 陈姜眨眨眼:“恶鬼,害人了吗?” 师焱点头。 她一骨碌爬起来:“走,害人的一定要收。” 师焱身影一闪,拦在她面前:“六金,不可。” 陈姜又生出教导孩子的责任感来,苦口婆心道:“师兄,人的性命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若被害者是个小乞丐,你怎么向人家收取千金?没有千金,难道就不救人了吗?” 师焱貌似想了想,道:“烤鸟蛋,亦可。” 陈姜:......这档次是不是一下掉得有点太低了,倒也不至于。 第46章 阎王爷,谁 凤来县有宵禁,戌时归家的归家,打烊的打烊,进入亥时,全城须得一片宁静祥和方可。县衙巡丁按时按点上街巡逻,逮着超时在外游荡的,便也不用回家了,直接去县衙大牢住上一晚,第二日还得花钱赎身。 陈姜出门时间尚早,本不用担心宵禁,可当她跟着师焱来到所谓恶鬼出没处时,却发现这事有意思了。想要这户人家出钱抓鬼,怕是不那么容易。 一人一鬼站在院子外头,陈姜盯着那门上的许姓宅牌,道:“恶鬼在缠王西观?” 师焱点头。 “是恶鬼让他瘫痪的?” 师焱摇头:“鬼未至,已瘫。” “哦,那他瘫得可真是古怪。”陈姜为难地徘徊,“如果是这样的话,收了鬼,他还是瘫的,人家不会付钱啊,怎么证明家宅有鬼呢?” 显然师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闭口不言。 陈姜又道:“要不然就别想着赚钱了,你进去把鬼收了算了。恶鬼生前就不是好东西,死了还想害人,咱们替天行道吧。” 师焱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 哟呵,他还不愿意。陈姜啼笑皆非,真金白银也是自己拿,他又用不着,何必这般执着。 她像哄孩子一样哄师焱:“去收吧,回家之后,我给你做十个纸鸟蛋,二十个也行,统统烧给你吃。” 师焱看她一眼,扬起嘴角笑了。不同于之前的纯粹或诡异,那笑容里竟让陈姜看出了一丝很真实的不怀好意。琢磨什么坏心思呢? 他没说话,径直穿过院墙飘进许宅。 半柱香不到,宅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惊叫,随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又传来一声,声音高低不同,明显是两个人。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吞几口口水的功夫已经岔了音劈了嗓,惨烈得不似人声。 周边邻居有拉门闩的动静,陈姜忙往阴影里躲,心说师焱在里面干啥呢,这反应不像抓鬼,像在抢劫啊。 邻居们出门的时候,师焱从墙里露出脑袋:“叫门,收鬼。” “啊?你干了什么?”陈姜一时不知所措,师焱不答,又说了一遍:“叫门,收鬼。” 没待想明白怎么回事,陈姜已经下意识抬手叩了许家大门。与此同时,两个女子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或者压根没听见敲门声,就已经拉开门逃命也似奔了出来。 “鬼!有鬼!”两人肝胆俱裂,头不敢回。 黑乎乎的巷子里亮起了几盏灯笼,邻居们只在自家门前观望,没人上前。 年长女子出门见了亮,稍稍稳定,年轻女子则披头散发疯了般大叫:“有鬼,真的有鬼!” 她慌乱不已,脚下一崴,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被陈姜一把托住,轻声道:“别怕,你爷爷让我来帮你的。” 许娘子母女俩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宅子,衣裳凌乱,门也不锁,互相搀扶着往铺子走去。走几步便回头看看陈姜,见她还跟着,便也没有多话。 待进了绣坊,喊醒伙计小生,母女俩洗脸换衣重新在后堂出现,除了面色依旧晦暗外,状态已经好了许多。 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倒了热茶给陈姜,在母亲身边坐下,打量她一会儿疑惑道:“这位姑娘面熟。” 陈姜微笑:“前些日子,我来贵店卖过花样子,二十三张二十两银。” “哦,原来是你。” 许娘子年近四旬,长相普通,眉目间却藏着一份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她默默观察了陈姜一会儿:“陈姑娘是吗?你方才说,是我爹让你来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亏得从许宅到绣坊有个缓冲时间,不然陈姜真无法在片刻内编出像样理由。 “今日上门,本是应许老掌柜所托,请许娘子帮他完成未竟心愿,不巧撞上邪祟进宅,我也很意外。” 许娘子眉头皱得死紧:“托?你可知我爹爹已不在人世?” 陈姜状似沉重地点点头:“知道,许老掌柜为人和善,行商诚信,掌绣坊四十年,视老字号招牌如生命,从不缺斤短两.....呃,是从不以次充好,价格公道,技艺精湛,坊间无人不知。提起许老掌柜,人人都会赞一声好。” 人家夸爹,许娘子也不好打断,待她夸完才又道:“既然知我爹爹身故,又何来托愿一说,什么时候的事?” 陈姜顿了片刻,迟疑道:“老掌柜死后托梦。” 许娘子一拍扶手起身,怒了:“胡说!你入夜上门,在我家外鬼鬼祟祟,小小年纪竟敢编出这种谎话来欺骗与我,有何居心?” 陈姜不解地看着她:“许掌柜今夜大叫有鬼,现下骇得连家都不敢回,怎不信你爹会托梦呢?” 许娘子脸色一沉:“即便你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丫头,也该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若连这也不知,就回家问问你娘,问她允不允你出来胡言乱语!” 明明被鬼吓尿,却不信她爹死后托梦,陈姜觉得许娘子很强硬,这笔银子大约赚不到了。便也站起身,一改之前作态,极不礼貌地道:“算了,若不是想着或许能跟许掌柜再做做驱鬼的生意,我才不替那老头子传话,他天天托梦念叨着要什么黄花梨老算盘,我烦都要烦死了。你不信正好,他今夜再敢入梦啰嗦,我骂死他!” 说罢转身就走,许娘子如遭雷击,唇无血色,全身颤抖:“什么……你怎么知道……” 陈姜已经走出后堂,许娘子忙扯女儿:“快,快拦住她!” 直到再次跟随许娘子母女返回许宅,陈姜也没想通,为什么只提了个黄花梨老算盘,许娘子就全然相信了她。说给她爹烧纸扎算盘一两银一个,许娘子答应了;说驱鬼除邪安家宅三百两不还价,许娘子也答应了。 为了取得她进一步的信任,陈姜还给自己编了个术门传人的身份,并告知老头在她梦中说了替王西观隐瞒外室之事。这件事已经随着外室抱儿上门闹得人尽皆知,算不得隐秘阴私。许娘子立即替她受委屈的爹哭了一场,并没表现出丝毫不信之态。 黄花梨老算盘难道不是老头子日日于店中使用,家人客人街坊人人见过的东西吗?为啥能作为接头暗号使用? 许宅外,几个胆大的邻居还在观望。许宅内,灯灭火熄,一片漆黑,阴风阵阵中夹杂着一股臭鱼烂虾般的腥气。陈姜伸头进去瞧瞧,见师焱百无聊赖地在院里飘来飘去,便让许氏母女先到邻家暂坐,自己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孤身一人踏进门槛。 邻居窃窃私语:“这小丫头干啥?一个人就敢往里进,刚我还听见里头有声音呢。” “许掌柜说是请来捉鬼的。” “她能捉鬼,她才几岁,该去请云霄观的师父啊,衙后街老李家遭鬼闹,不就是师父给收的......” 她回身要关大门时,小许娘子喊住了她:“陈姑娘,我爹还在家里,你若是看见他,不要...不要伤他...” 没说完就被她娘拉走了,许娘子由始至终没主动提过王西观一句,此时对他的安危也不是很在乎的样子。 陈姜一关上门,马上笑了起来,得意地对师焱道:“三百两谈妥了,别嫌少啊,我们要循序渐进。那鬼东西呢?让我瞧瞧长什么模样。” 师焱往厢房方向飘了飘,伸手一指,门内正有个黑咕隆咚的身影在翻箱倒柜,把桌子凳子碰得噼啪作响,边翻边嘀咕:“首饰呢,银子呢?都藏到哪儿去了?” 陈姜嗤笑:“人家防着你呢,怎么可能把钱放在明面儿上。” 身影一顿,丢开手下物件,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边走边狞笑,口齿不清地道:“来了个小丫头,胆子好大哟,让大爷我瞧瞧你长得水灵不水灵。” 环境黑暗,但师焱有光,恶鬼也有光。虽然它的光暗淡近无,但黑光也是光,勉强叫陈姜看了个清楚。 那被附身的正是王西观,他发髻散乱,身着中衣,胸前污脏,赤脚走路一跛一跛,还不时哎哟两声揉揉腰。 他似乎看不见师焱,正对着陈姜而来,嘴里不干不净,荤话不断。 见他拖着脚挪了半天还没挪下廊阶,陈姜叹道:“你找谁上身不好,找个瘫子,路都走不了,何苦呢?快出来吧,我送你去个好地方。” 以往撞上黑鬼,陈姜都是掉头就跑,如今有恃无恐,还有兴致调侃它两句。 “王西观”停步:“你能看见我?” 陈姜笑笑:“嗯,我乃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今日正为收你而来,你听话点,我就让你少受些罪。” “王西观”呸了一声,“什么神棍门,没听说过,小丫头我劝你滚远点,别碍着大爷我报仇!不然我就吃了你!” “报仇?”陈姜一愣,“你跟谁有仇?” “王西观”气道:“还有谁,不就是这个臭瘫子吗?他欠我五千两银子不还,还假意请我喝酒给我下毒,我呸他十八代祖宗的,老子的钱是这么好赖的吗?活着他赖不掉,死了他也得还,我就要上他的身,我要把他们家搬光!我还要他喝毒药,赔我的命!” 王西观下毒还下上瘾了呢。陈姜撇嘴:“你生前是放贷的吧?肯定没少干坏事。”不然咋会变黑鬼呢?和王西观的纠纷就是狗咬狗。 黑鬼根本不听她说话,想起自己的枉死越发愤怒:“我死了几日好不容易才上了他的身,没想到这个王八蛋竟然瘫了,走一步疼半天,什么也做不了,不痛快,老子不痛快!” 陈姜看看师焱:“出手吧。” 师焱不动,朝黑鬼递递下巴:“看。” 陈姜又朝黑鬼望去,见他骂骂咧咧的同时,一直在后腰处揉着捏着,不一会儿胳膊一抽,手指间夹出银白一物,先搁在自己眼前看了看,又破口大骂:“娘的,这烂肺王西观身上插了根这么老长的针,怪不得疼得老子路都走不了。” 陈姜傻在原地,半晌无言。师焱这才不紧不慢摸出他的小铜壶,打开铜盖,道:“非我,所为。” 陈姜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下午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了,听这口气怎么还有点不高兴的意味呢。 黑鬼恰好头七,七日前戌时末即将宵禁时中毒身亡,今日同样的时辰里黑光骤然放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鬼从王西观身上脱体而出。它显然看见了接引之门,大喊大叫着“我不走我不走!” 陈姜心说慢了一步,没鬼能抵挡追魂门的吸引力,师焱的铜壶白拿了。 哪曾想,师焱依然淡定地冲黑鬼招招手,说:“你来。” 那漂浮在空中,已有无法控制魂体迹象的黑鬼,突然黑光一闪,魂化轻烟,流畅而快速地扎进了小铜壶里。 陈姜惊得口吃:“你你你,门都开了,你敢跟阎王爷抢人?” 她见过跟鬼差抢人的,因为鬼差也是小鬼,级别在那儿摆着呢,高人不怵。可追魂门不是鬼不是人不是仙,是力。传说天地混沌开,阴阳两相隔,创世者以神力为阴间造引魂之门,旨在维护良好的阴阳秩序,由历代阎君以自身阴力守护支撑,或者也可以说,它就是阎王化身。 要么门就不来,来了就一定要接鬼魂下去,接不下去就是出了差错,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报警,那必然会惊动阎王。陈姜没见过阎王,但掌管无限阴司的人,近乎神者,想想也知该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师焱盖上小铜盖,收回袖中,然后问她:“阎王爷,谁。” 死了般瘫在地上的王西观也没管,跟许娘子匆匆打了个招呼,说好明日再来细说详情并收钱,陈姜赶在宵禁前最后一刻回了客栈。她心烦意乱,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师焱谈谈。 他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明做了鬼,却一点阴间的规矩也不懂。大活人提起阎王爷还得敬三分怕七分,他活也活过,死也死了,怎么能没听过阎王爷的大名呢? 陈姜预感很快,恐怕今晚,阴司就要派人上来查看了。她倒是不怕,还存着一丝期待,希望古代的鬼差能负责些,懂行些,对绿鬼的问题给出点建设性意见,别像现代鬼差那样一问三不知的,根本不专业。 影子和赵媞不愿意与师焱呆在同个空间,他一回来她们就跑了。陈姜坐在床上看着悠闲晃悠的师焱,叹了口气:“师兄,你说那恶鬼你要它干吗?地府都来接了,你就让它去呗,下去是剁是剐自有阴司决断,你从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抢人,这不惹事吗?” 师焱似乎真的迷惑,再次问道:“阎王爷,谁。” “就是阴间最大的头头,地府十殿的主宰者,十八层地狱的狱长!” 师焱想了想,“地府,冥府?” “对对,冥府也行,地府也行,都是一个意思,阎王就是这个冥府的主人,你懂吗?我知道你厉害,但是阎王比你更厉害,他是那种......我跟你怎么形容呢,打个响指就可以灭世的人!” 陈姜打了个响指,师焱学着打了一个,觉的很有意思,又打了一个,而后微笑道:“冥府君,是我。” 第47章 别把我惹急了 师焱说自己是冥府君的口气就像在说他是居民楼楼长一样轻松,所以陈姜被他吓到了吗?并没有。 第一她不知道冥府君是什么级别的职务;第二她当时就想起了战国四公子,个个称君,还有个魏王男宠,叫啥龙阳君的......感觉不怎么高级的样子。更何况他都不知阎王,不懂阴规,一会儿说自己死了九万年,一会儿说生前打猎的,这“君”说不定也是瞎编的呢。 陈姜一脸我就静静看你胡说八道的表情,师焱也未将话题继续下去,兀自悠闲飘荡。等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也没等到鬼差上门找茬,她丢头睡了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早起头脑清醒多了,陈姜看着不急不缓仍飘在原地金光灿烂身姿若仙的师焱,以及那张几日不曾变动过的美貌建国脸,不禁展开了对他身份的新一轮思考。 不管怎么说,师焱的能力不但超越普通鬼魂,也在鬼差之上,若是师先生碰到,能不能收了他还真不好说。不同于影子赵媞的无能,他这么厉害的鬼,稍微起点邪念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作孽,把阳间搅个天翻地覆,地府没理由让他一直逍遥法外滞留不下啊。 昨晚抢了黑鬼晾了空门,却风平浪静无人关心,地府仿佛不曾察觉般。莫非,他真是个有地位的“君”? 临出门前,陈姜问他:“师兄,你去过冥府吗?” 师焱点头。 “冥府是什么样的?” “无趣。” “具体......算了。”陈姜心想,身不身份的也无所谓,他对她没有恶意,还热心帮她赚钱。本就是阴阳两界的人,身份高低对自己没有影响,说句大话,就是阎王爷本尊上来观光,陈姜也不惧怕,一天没死就一天轮不到他管。师焱愿意找她玩,就陪着玩玩,有自己看管教育,也省得他因无知闯下祸端,保持朋友关系,挺好的。 再说了,就他这口条,深度访谈根本做不下去。 想通了之后,陈姜心情又愉悦起来,今天还有笔银子要去收呢!甭管师焱是谁,现在就是她的财神爷! 她找廖氏一块儿下楼吃早饭,要了大肉包子稀粥和几碟小菜。廖氏知道她兜里有钱,便没多言。 陈碧云也下了楼,毫不客气地坐了一桌,使唤店小二再上一份肉包子,拿起筷子就把小菜划拉到自己面前。 陈姜不满:“小姑,昨晚上你可蹭了一顿饭了,三菜一汤大半都让你给吃了,怎么早饭也让我家请啊。” 陈碧云白眼一翻:“我是你姑,吃你一顿饭怎么了,别说吃饭,我还要去你家住呢。” 陈姜不懂了:“啥意思?” 廖氏在一边慢吞吞开口:“你小姑说想在咱家待嫁。” “啊?”陈姜挠挠头,“这不行吧,这像啥话,村里人还不笑话死你啊。” 陈碧云喝了口粥,冷冷道:“我在我二哥家待嫁天经地义,谁敢笑话我?” “不是,你爹娘都在呢,去二哥家算啥呀?而且老宅你那些嫁妆什么的...你不回家奶奶还能给你?” “该我的一样也不能少。” “不至于吧小姑,你有啥不高兴等安稳出了嫁再说。没多少日子了你来这一出,这是陷我们于不义啊,等你嫁了,奶奶还不恨死我家?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在我家出嫁。我我我.......”陈姜为了阻止她的荒谬想法,小手一挥决定出血,“大不了我再给你多一倍的添妆。” 陈碧云狠瞪陈姜,却没耍泼,就那么瞪着瞪着,眼眶突然红了,哽咽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陈姜叹了一声,一桩婚事搅得母女反目,都是钱闹的,作孽啊。 还有那王西观,身上背了两条人命,外头欠债一大笔,置外室搞出私生子来打原配娘子的脸,作孽作得登峰造极,幸好,他瘫了。 逃过了法理,却没逃过情理,王西观是怎么瘫的,陈姜心里隐隐有答案。 退掉客栈的房,陈姜带着廖氏和陈碧云一起到了如意绣坊,说给掌柜的送花样,让她俩在外随意看看,自己跟着小许娘子进了后堂。 掌柜的没来之前,陈姜跟小许聊了几句,主要问她昨夜怎么发现家里有鬼的。 “那时我和娘还没睡,窗户忽然开了,我瞅见一个人头从窗口飘过去,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待我和娘出了门,竟然看见...看见我爹他在院子里走动。我叫他,他朝我笑,样子都变了!那时候不知打哪儿还刮来一阵邪风,灯烛全灭,你都不知道多可怕!我爹根本不能走路了,他是被鬼附了身。” 吹灯灭烛,邪风阵阵,这大概是师焱特意配合恶鬼创造的恐怖气氛吧。 “我走了之后,家里安稳了吧?” “是,多谢你。”小许面现崇敬之情,“其实若不是我娘,我一开始是不怎么信你的,没想到你真有能耐除去邪祟,我爹现在也没事了,还说腰疼好了许多,腿上有点知觉了呢。” 哎呀妈呀,有知觉了可还行,那老长的针保不齐还得再给他来一下,陈姜后背凉飕飕的。 许掌柜出来后,二话没说爽快付了陈姜三张百两银票,为了早日完成老掌柜的心愿,还带着她去内室观摩了一下闻名已久的黄花梨老算盘。 陈姜摸着被盘得黑又亮的算盘,疑惑:“这是黄花梨?这不是红木的吗?” 许掌柜轻轻摩挲着算盘边缘,“所以我才会相信你,除了我和我爹,没人知道这把算盘的内材是黄花梨。我娘去得早,打小我爹就开绣铺子养活我,有一次接了笔大生意,赚了挺多银子,一时高兴就打了这把算盘。可打了之后他又后悔,总说财不露白,担心黄花梨太招眼惹来是非,便又费事在外包了层红木,还叮嘱我谁都不准说。结果用了几十年,一次黄花梨也没摸到过,你说他是不是多此一举,呵呵......唉。” 许掌柜的这声叹蕴藏着浓浓怀念,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一起把绣铺做大做强,感情可想而知。老头抠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宠女儿宠了一辈子,却不料招来一匹黑心狼,断送了性命。但哪怕做了鬼,他都没有计较自己的被害,仍在担心女儿安危,拼了老命求到她面前。 陈姜没帮任何忙,皆是跟着事态在走,她不知许娘子对老头的死有没有产生过怀疑,或者单纯因为外室私生子的事才对王西观痛下狠手。但是不重要,许娘子青出于蓝,能直面风雨了,老头可以安息了。 陈姜又拍起胸脯:“保证给老掌柜的算盘还原得一模一样,我画得可好了,我能画出黄花梨的纹路来,外面也不需再包红木。他上回还跟我说想赚阎王老爷的银子,咱们就给他烧个黄花梨的下去,让他坦坦荡荡打着算账,投胎前赚尽地府小鬼的钱,下辈子一落生就当个富贵人!” “陈姑娘......”许掌柜眼泪将落未落,欣慰点了点头。 母女二人将陈姜三人送出绣坊,态度好得把廖氏和陈碧云都看傻了。一上街陈碧云就拉住她:“你现在跟如意绣坊也做起生意来了?” “嗯,怎么了?” “那你赚了不少钱吧?” 陈姜嘿嘿笑:“小姑啊,我画点花样子都快累死了,一张也就卖个十文八文,能赚多少钱啊?人掌柜的是看我年纪小,画得新鲜,跟我多唠了几句,知道我家穷,就答应我以后多收些,让我能养家糊口,你还以为我进了如意绣坊出来就是大财主了?” 陈碧云将信将疑:“以前也没见你画过啥,咋突然会画花样子了,县里的掌柜都愿意收你的,真怪。” 廖氏又开始两眼发直,走道打飘,不敢接茬。 陈姜道:“那咋办呢?奶奶不撵我们,我也乐得在家吃现成的,没钱没粮的不想法子咋办呢?都是被逼出来的,这叫穷则思变。” 陈碧云不知道啥叫穷则思变,只是一听提到万氏,立马拉了脸不言声了。 县城的一天一夜过得十分充实,三人回到村里已到半下午时分。陈碧云死活不回家,躲着藏着非往溪沟子后头走,陈姜劝也劝不听,拉也拉不住,只好随她去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邪,这么缺!因为影子赵媞跟随陈姜一起打伞,没能先一步回家发现敌情,而师焱即使发现了也不会做任何预警。所以当姑嫂侄三人进了篱笆院时,发现自家大门洞开,堂屋的桌子凳子,里屋床下的木箱子,灶房里的锅碗瓢盆,破烂家什被扔了一院子的,遭贼一般。 屋里有人还在不停地折腾,陈姜心里一紧,忙走去夹道码柴的地方,见那处平安无事这才吁了口气。 柴火堆下面埋着袁熙给的两个匣子,幸亏陈姜有先见之明,知道收在木箱子里不安全。那可是前朝公主的东西,谁知有没有宫记,被翻出来还得了! 屋内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刚欲张嘴说话,突然看见陈碧云,嗷一嗓子就嚎哭起来:“碧云!碧云你可回来了,把娘快急死了!” 说着冲上来就抱,陈碧云也没想到会撞见万氏,先惊后怒,闪身避过,恨道:“找我干吗?称称几斤几两好给你卖钱啊!” 万氏一怔,“你说啥呢?个不省心的东西,一家子找你都找疯了,你跑哪儿去了!” 陈碧云冷哼,扭头不看她。 说话间屋里又走出两人,竟是陈恩常和乔氏,夫妻俩恶狠狠盯着陈姜:“钱呢?藏哪儿了!” 廖氏紧拽着陈姜胳膊,嗫嚅道:“娘,老三,你们这是要干啥呀?” 万氏也慌地去拉陈碧云,不让拉,她就堵路,坚决不让陈碧云再有逃跑的机会,听问答道:“老二媳妇,你这段时日卖绢花也挣了不少钱吧,都拿出来。这房子你们不要住了,你把三郎叫回来,我要卖田卖房子,这里要卖,老宅也要卖几间,田地都留不住了,全卖了救大郎!” 然后又对陈碧云道:“碧云,你回来就好了,有啥话以后再说。现在大郎遭祸了,你当姑姑的不能见死不救,张璟好了你知道不?你现在就是张家媳妇了,去求求张家,看能不能借点银子,不要多,就借六百两,五百两也行。” 陈碧云脸上露出那种不知说啥好的表情,一声没吭。 万氏就像昏了头,说话语无伦次,眼神也混乱无神,张嘴就是哭:“人家要八百两,不给就把大郎告进衙门里,说是要打一百个板子,还要蹲大狱,以后再不能念书,大郎就毁了呀!老天爷,我哪来的八百两啊!” 陈姜咋舌,八百两?啥伤要赔这么多钱? 陈恩常不耐烦:“娘你别哭了,抓紧筹银子啊,叫小妹去张家借借,家里能卖的卖,实在不行,我给姜儿找个好人家,多收点聘礼,也能凑个几十两银。” 陈姜扑哧笑出声来,廖氏大惊,搂紧陈姜:“老三你说啥呢!” 陈恩常吊儿郎当:“大嫂回娘家没借来钱,都打算给稻儿定人家了。姜儿也是陈家孙女,为家里出点力应该的。” 廖氏难得硬气一回:“苗儿也是陈家孙女,你给她定人家吗?” 乔氏呸口水,陈恩常阴眼:“二嫂你可别跟我犯呛,别把我惹急了!” 陈姜看戏看了半晌,此时开口:“把你惹急了又怎么样?” 陈恩常撸袖子:“你他娘小贱坯子,给你两天好日子过你还真当我软柿子捏呐?要不是顾着家里名声,我早把你娘俩干的下贱事说出去了,如今老陈家的长孙进了大牢,你们不想救他,那就别怪我当叔叔的翻脸不认人了!” 陈姜淡定:“下贱事?什么下贱事?我和我娘都不知道,三叔说说。” 陈恩常眯眼看廖氏:“廖雪英,真不怕?” 廖氏一抖,陈姜对着她的侧腰狠狠掐了一把,瞥她一眼,能不能去掉心病就是这时候了,给我挺住!于是廖氏便挺住了,声音虽颤,却不曾露出半分心虚:“老三,我一向拿你当亲弟弟看,你二哥在世的时候对你咋样?你今天居然能对嫂子侄女说出这种不像样的话来,你说!我让你说!我也想听听我干了啥下贱事!” 陈恩常冷笑:“玉佩。” 廖氏昂着脖子:“啥玉佩?” “祠堂。” “啥祠堂?” “赵大老爷。” “啥...啥赵大老爷。” 这种对话继续下去,陈恩常摧毁不了廖氏,她就被自己的心魔摧毁了,眼见廖氏撑不住,喘息急促,陈姜觉得不能让老三玩心理战术,伸手把廖氏拦在身后。 “三叔你要说就说,打啥哑谜呢?一家子都在这儿急得不行,偏就你歪话多,倒找起我和我娘的事来了!行,你要想找事,咱们就好好掰扯掰扯,从哪儿掰扯起呢?就从那位姓邱的人牙子开始吧!三叔你一不买人二不卖身,是怎么认识人牙子的啊?认识了人牙子为啥把人往崖台子那儿带啊?就算要谈事儿也用不着去那种深山老林鬼影子也不见一个的地方吧,有啥见不得光的事要背着人啊?话说要不是我就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都不知道那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去处呢!” 一番话毕,陈恩常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万氏已面无人色嘴唇煞白了,她见陈姜还要说话,猛地扑来打断:“都给我闭嘴!都给我想救大郎的事,其他的破事都不准说!老三,滚回家去!你二嫂家的事不用你操心,滚!” 万氏也有点惨,估摸着是把邱人牙子当成被害对象了。 第48章 命根子断了 作为一个在普法时代生活过近三十年的人,陈姜不怕陈恩常说出所谓“奸情”。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见双,除了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场景片段之外,并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廖氏不守妇道。他敢说,陈姜就有把握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但是她不怕,廖氏怕。心虚使她无法挺直腰杆面对揭发,哪怕只是这种空口白话。当娘的自己顶不住,闺女再撑劲也没办法挽救她。 陈恩常梗着脖子想叫唤,被万氏连捶带骂硬给赶了出去。出了篱笆院还回头露出威胁眼神。陈姜望着他两口子远去的背影,心想总让他掐着廖氏脉门可不行,得找个机会把这事往大闹一闹了,在这之前还得给廖氏做个培训。 老三走了,万氏缓了口气,点着陈姜脑门道:“这张嘴一天到晚叭叭的,咋不饶人呢?随谁了这是!不许再混说知道不?” 陈姜没吱声,她又对廖氏道:“老二媳妇,我说话你听到没有?房子和地我都要收回来,这几日就挂到村长那儿看看咋卖了合适。还有你这些日子挣的钱,都先拿出来给家里应急,有一两是一两,咋也比全借外债的强。” 廖氏看看陈姜,不知该怎么回话。万氏也不等她回,拉着陈碧云央求起来:“碧云啊,要不明天咱一起上张家,这么大笔数,家里再卖也是凑不够的,只有指望张家帮忙了。” 陈碧云冷嗤:“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先前张璟快死的时候你想把我卖了冲喜,这会儿又想让我去骗钱,当张家是傻子?当我是傻子?” “这咋能是骗钱呢?你是他家媳妇啊,庚帖都换了的。张璟要是死了,不管你嫁没嫁,都算给他守了寡了,你现在已经是张家人,从自个儿家里拿点钱给娘家应急不应该吗?” 万氏一头汗,说话也没了顾忌。陈碧玉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道:“庚帖换了,还可以退亲。退亲,我就不用守望门寡了,张家姑母上门来说张璟快死的时候......娘,你为啥不退亲?” 万氏噎住,半晌艰难道:“那不是觉着张璟还能好吗,你瞧,他现在不是就好了?” 陈碧云一笑,颜色说不出的难看:“别指望了,我哪儿也不去,从今天起,那个家我不回,回去了怕有人下毒害我,我就在二嫂这儿呆着。张家来娶,我就嫁,你要嫌我没给你骗来钱,去把亲事退了也行。我宁愿当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受你们糟践!” 万氏哭天抢地的时候,陈姜弯腰收拾起被扔出来的东西,随即廖氏也跟着收拾起来,陈碧云站在一边连眼角风都没舍给她娘一个。 万氏哭了一会儿发现娘俩已经快把院子收拾干净了,上前一把扯住廖氏的手:“咋的,我说话不算了这是?说了让你把房子空出来,还往里搬啥?” 陈姜把几个摔碎的碗扔到篱笆院外,转头道:“奶奶,您是不是气糊涂了?我们分家了,屋子和地都在分家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归我们二房的,爷爷按了手印,村长那儿有底根。您想卖房筹钱我理解,可这房子现在不是您的了呀。” 万氏在陈碧云那儿落不着好,眼见陈姜也跟她犯呛,立刻大怒:“放屁!这屋子打你祖爷爷那辈儿就是老陈家的,给你们住俩月就成你们的了?丫崽子毛没长齐就会犟嘴,啥分家文书,自个儿家里写的能作数吗?” 陈姜不跟她吵,仍平静道:“作不作数得问村长,可是房地契已经落了我哥的名字,您想卖,也得我哥答应吧?” “他敢不答应!我打不死他!” 陈姜笑笑:“那行,只要我哥同意,我和娘没啥话说,反正房子田地也不是我们的。” 万氏说不出陈姜态度有哪儿不对,但胸口就硬是憋了一股火,她恨恨喘气,又把枪口转向廖氏:“钱呢,拿出来啊,还愣着干啥?” “啥...啥钱?” “你做生意的钱!”万氏吼起来,“偷偷摸摸赚钱,还送三郎去了学堂,得多少钱我心里没数吗?别想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 廖氏一脸苦相,又求助地看向闺女。 陈姜只好再提醒万氏一遍:“奶奶,我们分家了,您不用再管我们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爹不在了,作为孙辈每年孝敬您一两银子,这都是文书上写好的。赚钱这个事,我家从来没偷偷摸摸过,全村人都知道。不多,送了哥念书也就刚够糊口,您要想借,我把这次卖花样子挣的五十文都借给您,再多,就没有了。” 万氏怒火冲天:“五十文?五十文你打我脸呢?口口声声分家了,你不还是腆着脸回陈家要吃要喝?不分了!分家不作数了,都给我回家住去!” 陈姜摇摇头:“不是那么容易吧?要不您去问问村长?我听说这但凡涉及房屋田地的分家,都会送到县衙公署里存档备案,您要想把分开的两家再合到一起,恐怕还得到衙门里跑一趟办这个事。而且......如果两家有一家不愿意合,大概也是办不成的。” 万氏头晕,一是因为天热,一直在院里被西晒的太阳烤着,人又急又燥;二是因为陈姜始终用不紧不慢,风轻云淡的口吻说出快把她气半死的话。这臭丫头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难缠?若是从前,她早就三耳刮子两鞋底上去抽她了,可自从臭丫头抓了老三的把柄后,她就有点发怵,一看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就总不自觉联想到老三杀人的事情,骂起臭丫头来都不能痛快! 她冲陈姜鼻子甩手指:“行,我现在就去村长家把分家文书撕了,我让你跟我犟!” 陈姜微笑:“奶奶慢走。” 娘俩继续拾掇,万氏则跟陈碧云撕拽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把她拽走。但陈碧云也说明了她就在二嫂家,哪儿也不会再去,万氏没办法,想想大孙子的事更着急,只好自己咿咿呀呀哭着往村长家去了。 她现在一心筹钱,什么馊主意都能往外蹦,人又处于昏头的状态。只能先把她糊弄走,关于八百两的内幕,暂时没来及问。 陈姜不知道大楚户律对分家是怎么规定的,往规范了说就为唬住万氏,想起舅奶奶曾经说过万氏和村长眉来眼去的老八卦,她很担心村长不能秉公处理。 如果真的要再合家,房子和地就不要了,她一定会带着廖氏和陈百安离开这个村子,这个镇,这个城,去别处生活。跟那一大家子搅合在一起,别说挣钱,呼吸都困难。 陈姜给两只排排飘看大戏的鬼子使眼色,眉毛往老宅方向一挑,影子心领神会飘了出去;往万氏离去方向一挑,赵媞视若无睹,非得她指指远处的师焱,才不情不愿动身。 给师焱派个什么任务呢?陈姜想了想,还是算了,财神爷就在家里好好供着吧。 中饭晚饭作了一顿,廖氏满腹心思,做饭很是敷衍,随意蒸了点窝窝煮了点杂粮粥。碗只剩一个,给陈碧云用了,娘俩用缸里的舀子转着喝了一份粥。 夜幕低垂,陈碧云和廖氏睡上一张床。家里多了人,话不好摊开说,就让廖氏再难过一阵吧。陈姜在外屋坐着做手工,师焱飘在她身边默默观看。纸张和竹料子被糟蹋了很多,幸好她的工具和笔墨没遭毒手,还有廖氏的玉佩,她一直收在荷包里,要是被老三发现,可有得扯犊子了。 灯油即将燃尽时,两只鬼一前一后回来了。 赵媞的汇报短小精悍:“你奶奶说要拿回分家给的房地,村长说须得你爷爷和你哥重写文书,再拿去县衙换存,你奶奶胡搅蛮缠,被村长媳妇赶了出来,回家一直哭骂到现在。” 陈姜没敢松气,虽然手续繁琐,但如果万氏强逼陈百安,以孝道和救堂兄弟的名义压之,他未必能撑住。 影子的汇报掺杂大量私人感情:“你猜大郎哥把人咋了?把人命根子打断啦!啊哟娘啊,我听大伯说得都吓死了,说人家现在还躺在医馆里没睁眼呢,能不能活都不一定!这样一想八百两一点都不多,这是买了人家一条命呀!要是谁把大郎哥命根子打断了,奶奶非拎刀杀人不可!” 陈姜起身到里屋门口看了看,陈碧云已打起微鼾,廖氏应该也睡着了。她回头轻声道:“你知道命根子是啥吗?” 影子懵懂:“不知道,是头里的东西吧?像我一样摔了头,命根子断了就死了。但是李瘸子家老二也摔过头,他就没死,所以这个人也不一定死。” “嗯,你说得对。” 赵媞无语地撇撇嘴,师焱凑近听得津津有味。 陈姜白天觉得八百两不可思议,这会儿又觉得不可能这么便宜。命根子断了,那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先前苦主还放言不要私了,一定上告,怎么两天时间就同意要钱了?要么没断,只是伤着了? “老三那边有啥动静?” 影子像三姑六婆似地拍了拍手:“哎,三叔别提了,就知道骂。骂娘,骂你,骂小姑,还骂奶奶,我听得都烦死了,去东厢待了会儿,这才知道大郎哥的事儿。” “他骂小姑奶奶啥?” “还不就是嫌家里穷,没钱救大郎哥嘛。说小姑外向,没嫁呢就向着张家,说奶奶偏心,钱都被大郎和四叔用了,现在拿不出来干着急。哦对了,他还骂大伯和大伯娘,说他俩一点用没有,借一圈就借了十两银子。” 陈姜听出点滋味来,老三有意思啊,他这是关心大郎呢,还是关心钱呢? “去,今晚你别回来了,老三房里蹲一夜,明天早上我要一字不漏地听到他都说了啥!” 影子刚想抗议,陈姜就道:“喜欢我这式样的衣裳吗?干得好,我给你烧一套。” 老宅里,万氏和陈老爷子吵了一夜。这老爷子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干点农活,喝点小酒,对家中一切事务不闻不问,全交给万氏做主,把自己养得精神矍铄,心宽体健。闺女出嫁风波,孙子伤人事件,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不发表意见,万氏说啥就是啥,需要他站出来当家长时,他就说两句场面话,不需要时他就不出声。打成亲起,他就这样听媳妇话,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改变。 他听话,但也不顶事,万氏有时跟他说难处等于白说,他左耳进右耳出,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他才不发愁。可是这一回,他不但发愁,还发怒了,因为万氏想卖掉他的祖宅。 老爷子出人意料的倔强,万氏想干啥都行,卖房卖地绝对不行。因为这是他爹留给他的财产,说好了要一辈一辈传下去的,他还活着呢,当着他的面卖房,他无颜去地下见祖宗。 无论万氏怎么哭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抬出长孙性命攸关的大旗来,老爷子就是不同意。他说这房这地卖不了八百两,二百两顶天了,他愿意为了孙子豁出老脸去问族里借二百两,当然能不能借来另说,反正卖房不行。 陈家人分布在附近好几个村子里,虽然有族祠,但陈老爷子不是会维系关系的人,除了一年一度开次祠堂祭拜祖宗之外,平日走动很少。万氏知道他们全是穷鬼,根本借不来钱。但老爷子这里说不通,逼狠了,就两手一背真的出门借钱去了。 天大亮陈姜来的时候,万氏还在东屋寻死觅活,连着几日没黑没白的折腾,她快去了半条命。 老三陪在她旁边不住声地劝,越劝万氏越上火。 陈姜敲了东厢门,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陈恩举开门:“姜儿来了,啥事?” “大伯,大伯娘在吗?” “她今早带着稻儿谷儿去府城了,后天才能回来。” 估计是去找她哥借钱去了,可听陈碧云说她哥也就是在木匠铺里做工,能有多少钱? “哦,我来问问大郎哥的事儿,四叔认识的那个卫差能帮上忙吗?” 陈恩举灰心丧气:“那个何卫差这几天不当值,当值的就一句话,没过堂不给见。” “咦,听奶奶说苦主不是要八百两吗?怎么还要过堂?” “七天内要是能凑上,就不用过堂了,凑不上还得过。” “苦主跟你说的?” “嗯。”陈恩举点头,又摇头:“也没跟我说,我都不敢进去看,跟你三叔说的。” 陈姜嘴角牵起极淡的一丝笑容:“大伯,苦主是谁,家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因为啥事跟大郎哥动了手,你知道吧?” “镇上的人我哪认识,说是姓刘。你三叔去谈的,都给人跪下了,好说歹说才答应八百两赎人。” “这么说你跟大伯娘,还有奶奶,四叔,都没亲眼见过苦主?” 陈恩举愣住:“呃......你奶和稻儿娘没去,你四叔也不能老离了书院,就我和你三叔去的医馆。人家伤得那么重,我不是怕......那啥,你三叔常在镇上跑,又会说话些。” 陈姜觉得好笑,这同一窝子的兄弟,性格品性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她靠近陈恩举低声道:“大伯,没见到大郎哥,事情不能由着那家说了算啊。谁先动手的,他是不是本身就有毛病,这都不一定。我怎么觉得开口就要八百两有点讹人的意思啊?你们光急着筹钱了,怎么不想着打点打点卫差问问详细呢?我反正不相信大郎哥会把人往死里打,肯定有内情啊,咱们弄清楚了,就算将来上堂也有话说。直接把钱给了,万一大郎哥是冤枉的呢?” 陈恩举仿佛突然开窍:“冤枉的?大郎说不定是冤枉的!” 陈姜煞有介事点了点头,心里却想,才怪。 第49章 别咒人全家死 陈恩举性格跟他爹像,素来愿听老娘媳妇的话,只要有一个人在前顶着,他能不出头就不出头。可事关长子安危前程,他近日来也很操了一番心。此时听到陈姜提醒的可能,不由精神大振,转念间几乎就认定了大郎是被冤枉的,忙不迭想去告诉娘与三弟。 陈姜拦住他:“大伯,昨日我瞧奶奶三叔脸色都不好,想是为了大郎哥日夜揪心,吃睡不安,消息不定就先别说了,让他们好好歇一天吧。我正好要去镇上送东西,不如你同我一道,卫所的那几个差哥上回跟我说过话,也不是很凶。咱们陪着小心,不行就塞点碎银,总不至于一点人情不讲。” 陈恩举没主见,听陈姜说的有理便答应,当下没吭声就与她一同去了镇上。待老三发现大哥不在时,还以为他又出门借钱去了。 路上陈恩举还夸了陈姜两句,说她分家出去后懂事多了,老宅有事也知道关心帮忙。陈姜把养家糊口论搬出来,惹得他一阵唏嘘,虽然不敢对抗娘的决定,但心里却产生了一丝对二弟的愧疚。 两人到了卫所,陈姜坚决把他拖起入内,不用他开口说话,只要带耳朵在一边听就好。 当值的还是那日两个卫差,态度也如之前强硬。陈姜苦兮兮哀求许久,最后抠抠索索拿出一两银硬塞过去,卫差终于松口。 “实话告诉你吧,人犯的确伤了人,指定不能让你们见。现在县衙里积的案子多,不知啥时才能轮到你家,苦主只要不开口,这人就得一直关着,关到明年开春也不是不可能。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伤也没到要命的份儿,但你们来这儿真没用,得去找人家求情。不过这苦主不是一般人家,不缺钱不图钱,估摸着就是想出口气,你们上门试试去吧。” 陈姜看看呆呆的大伯,道:“苦主是什么人啊?听说姓刘?” “姓李。” 两人出了卫所,陈恩举一言不发,脚步飞快地走去另条窄街,在一家医馆门口停住。呆怔半晌从腰里摸出两粒碎银:“姜儿,一两银还你,这一两你拿着,进去问问是不是有个伤了......下半身的人在这治病。” 陈姜接了一两,“大伯,问这个事不需塞银子,你同我一起,亲耳听听。” 两刻之后,陈恩举遭受重大打击,比他儿子被羁押还重大。他蹲在医馆旁的墙根下把头发揪得乱糟糟,不时迷茫地问一句:“你三叔,老三他......为啥?” 陈姜没回答,再老实木讷也是活了四十多岁的人,不会不知道为啥。可能陈恩举的疑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要这么多钱为啥。 据影子回报,老三昨夜临睡前把乔氏也哄了一通,说让她回娘家以同样的名义挨个问姊妹借钱,跟陈家这边两处凑一处,凑个整数最好。拿到钱后带着她与苗儿离开大槐树村,到府城安家,做点小生意,以后在府城给苗儿说个好人家,从此幸福富裕的过日子。乔氏高兴地咯咯笑,两夫妻美滋滋地入梦,没一人替爹娘兄弟想过半分。 陈姜分析,老三也不知陈百年会突然伤人被押,早有预谋的可能性不大,更像是临时起意。陈碧云不当寡妇就不会处处受娘家摆布,张家的钱离他太远。恰遇大郎出事,爹娘哥嫂六神无主之际,他突发奇想,利用这个机会撒下大谎捞一把就跑。 为啥?外债?虚荣?家外有家?没人知道。但老三之前连侄女都想卖,对钱的渴望显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拿到钱会带妻女一起走?陈姜表示不信。 陪着陈恩举怀疑人生好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了点精神,起身道:“姜儿你去做你的事,我回村。” “大伯,”看着这张和陈百安有三分相似的脸,陈姜又动了点恻隐之心,儿子惹事弟弟骗钱,他也够倒霉的,便再次提点他:“来都来了,去苦主家看看吧,买些糕点什么的,从出事到现在连个赔礼也没有,人家对大郎哥的气只会越来越重。你得让人家消消气,就说愿意赔,愿意治,人家不缺钱那是人家的事,咱们诚心要摆出来啊。说不定人家看咱乡下穷人挺可怜,就放大郎哥一马呢?” 陈恩举再次被陈姜说服,他觉得这个侄女说的话句句中听,句句在理,比老三张嘴就是命根子断了啊苦主报仇啊蹲大狱啊啥的听着舒心多了。 当然,陈姜的意思也是想让他直面苦主,彻底断了老三狡辩的路。 买了两包糕点,伯侄俩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位于镇南的李家。说来巧合,这家人也住在春光巷,和赵媞先前赁的房子毗邻。这条巷子宽敞可行四驾马车,单排不过四五户,多是数进大宅,属赵媞赁的那套小。家家灰瓦白墙门宽阶阔,有的人家悬了宅匾,有的人家搁了石兽,外头看起来颇有些富贵气象。 就是传说中的富人区了。 今日赵媞和影子都没跟来,只有师焱始终跟在她左右。他不说话,不乱跑,有形似无形,若不是那金黄颜色总在余光闪耀,陈姜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 感觉很好,很安心,有金光罩着,陈姜哪儿都敢去。 于是当她找到李宅,看见两只白光小鬼在大门口说话时,还打了个响指,小声道:“嗨,来生意了。” 谁家死人了?要纸扎吗?送货上门哟。 敲响李家的门,很快便有一老头应声,开了墙侧一扇小门,露出头来问:“何事?” 陈恩举不会说话,拎着糕点站在后头,全由侄女上前。待陈姜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那老头极不耐烦地挥手:“主家没空见你们,走吧走吧。” 陈姜又说了几句好话,将糕点拿来送上,老头不收,急切地想关门:“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也找上门来,主家哪有空理会这等闲事,卫所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不管,忙着呢,快走吧!” 说罢关门,陈姜有些不解。原还以为会遭受一顿冷嘲热讽怒喝斥骂呢,听话音李家好像并不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闲事,家人伤了是闲事? 陈恩举泄气:“咋办呀姜儿,连门也不让进。” 陈姜安慰他:“第一回 来人家有气不想见也正常,等大伯娘回来了你们一起来,多来几趟哭一哭求一求,总能见到人的。” “唉,好吧,那回去吧。”陈恩举本来也没报希望,此时重叹一声,“我要回去问问老三,他到底咋想的。” 陈姜往两只白鬼那儿瞄了瞄,笑道:“大伯,别问了,你说不过三叔的。吵起来也没啥意思,他没骗到钱,就是吵到奶奶跟前,她又能说啥呢,都是亲兄弟,你也不能把他咋样。” 陈恩举垂下眼皮,苦涩一笑。 让他先回村,陈姜出了巷子溜达一圈,发现四周民居并无一家有办丧迹象,再次返回春光巷,那两只白鬼还在李家门口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没有死人,俩小鬼哪来的?”陈姜背转身子悄悄跟师焱说话,“刚你听见了吗?它俩好像在讨论什么邪物?” “听。”师焱声音正常,不大不小,一点也不怕被小鬼发觉。 陈姜靠近,在小鬼身后的台阶上坐下来,撑起胳膊托着腮,作等人状。俩鬼看了她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 听了一会儿,陈姜脸色渐渐变了,这俩好像不是普通的鬼子啊。它们在说是现在下去禀报,还是把邪物灭了之后再复命。一个认为自己能力不足,贸然动手恐有风险,提议上报求援;另一个认为此乃立功机会,能不能升迁就在此一举了,执意冒险。由于意见相左,便一直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 陈姜坐了很久,午时空气暖融融的,蒸得人昏昏欲睡。中途那守门老头又迎进送出三拨手拎医箱的客人,见陈姜不走撵了一回,却也没很坚持,撵不走便算了,看得出他心事重重。 最终谨慎派还是占了上风,激进派恨铁不成钢地瞪它一眼,两鬼便一起隐身不见。 陈姜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哎呀,是鬼差大人们呀,刚才听得太入神,忘记问它们件事了。” 师焱目光专注地望向李家宅院,道:“生意。” 陈姜道:“这家生意我们不能做,没听鬼差说下去报信了吗?过了明路就是地府公务,跟公家抢生意,当心地府盯上你。” “未至,可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两个鬼差都对付不了,”陈姜略担心,“它们说是邪物,不是凡鬼,反正地府知道了会解决的,我们别管了吧。” 怪不得敲不开李家门,怪不得短时间多位大夫来去,这座宅院里正在发生着诡异的事情,陈大郎估计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赚钱。” 这家伙掉钱眼里了,陈姜无奈地看着他:“师兄,邪物你也能收得了?” “能。” “不怕地府找你麻烦?” 师焱不回答,眼神里的淡漠说明一切。 陈姜刚赚了几百两傍身,觉得后续生意开展可以踏踏实实慢慢来,她不明白师焱为什么对赚钱抱有如此高涨的热情,或者是因为喜欢碾压弱者的感觉? 既然他想干,那就得快,赶在地府来人前把胡截了......虽然她觉得难度有点大。 再次敲开李家小门,老头还没来及发火,陈姜就直接道:“老伯,刚在你家门口没走的原因不是为了先前的事,是察觉你家家宅不宁,似有邪祟出没,这才留下观探。实不相瞒我是神棍门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姓陈名姜,诛鬼驱邪最是拿手,请你去跟家主通报一声,需不需我帮忙?” 老头气得胡子颤:“小丫头胡言乱语,什么邪祟,李家平安得很,再不走我叫人出来打你了!” 陈姜道:“李家不是有十几个人病倒了吗?这就是邪气入体所致啊。” 老头瞪眼:“你听谁说的,是方才的大夫吗?” “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柱子!” 片刻后,陈姜哎呦一声被推倒在地,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对她龇牙凶狠:“别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打你,再来捣乱我给你扔到大街上去!” 陈姜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看师焱森森注视着那扇门,眼神极其阴暗,慌忙挡在他面前:“别,别上身,别作恶,别搜魂,什么都别做。” 师焱看看她:“伤?” 陈姜狂摇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疼,半点都没伤,他根本没用劲,就是吓唬我的。” 师焱再次瞥了李家一眼,转身飘走:“此宅,尽殁。” 陈姜讪讪跟在后面:“用不着咒人全家死光,不成就不成吧,我这么突然人家不相信也应该的,交给地府好了。” 师焱道:“不准。”然后金光一闪,鬼身原地消失。 陈姜惊慌地打转:“师兄,师兄,师焱,快回来,不要去报复人家啊!” 她在春光巷附近游走到傍晚,密切注意着李家的动静。一天就吃了一顿早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离开,直到日落西山,晚霞漫天,并没发现李家有什么异常。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师焱又百等不回,她只好一个人回家去了。 师焱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是陈姜没想到的,鬼神之说本就信则有不信无,被邪祟骚扰,世间人本能认为是生病实属正常。再者说做生意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他们把收鬼当成生意做,那么遭遇排斥,质疑,甚至嫌恶都应该在意料之中。他竟只因一家的强硬拒绝就发起火来,这种心理素质,不好好引导终会酿出大祸。 瞧他今日看那大汉的目光,要不是虚无鬼身,陈姜毫不怀疑他会冲上去跟人打一架。 于是在烦恼的同时她也有一点小小欣慰。相处时间并不长,谈不上友谊深厚,但师焱似乎很在乎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活人朋友,隐露维护之意,还知道关心她有没有伤。不得不说,陈姜很喜欢别人关心自己,她从小就缺这个。 惴惴不安等到深夜,师焱还是回来了,看起来不像刚大开杀戒了的样子,陈姜问他是不是去李家搞鬼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老宅那边的事态发展却颇有趣,陈恩举回家果然没找老三算账,不知是不是秦氏给他出了主意,他只告诉万氏八百两银子他们大房来拿,他已经有办法了。不用卖房子卖地万氏自然高兴,也不问大儿如何能弄得来钱,只顾一个劲催他快些赎人。 陈恩举和秦氏每日上镇,去李家门口哭诉求见,虽然一次都没进去过,但不气馁,一连坚持了五天。在这五天里,陈姜也偷摸跟在后面窥探,李家来往的客人中除了大夫,渐渐多了一些奇装异服的人。 有的像道士,有的像书生,还有的像叫花子,王七婆也乘着小轿来了一回。 陈姜疑惑啊,地府的办事效率这么低下吗?李家分明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开始求助于神棍了,为何还没派大佬上来干活? 这一日清早,影子小狗仔来报大房与三房激烈大吵起来了的时候,一架马车停在陈姜家门口。 来人极谦卑诚恳地请求“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前去李家驱邪除祟。 廖氏愕然,陈碧云傻眼,陈姜左右为难。她揪着胸口想了半晌道:“行,等我看完热闹就去!” 第50章 吃瓜吃上头 老陈家的这场热闹,把全村瓜民都喂饱了,从朝阳初绽闹到夕阳西下,卯起劲来撕巴了一天。中途陈老爷子受不住躲了出去,万氏气晕数次,两房打得正酣无人理会,任她在地上直挺挺躺着,还是陈姜和廖氏帮忙搀扶进屋。 大房两父子把老三按在地上痛揍,秦氏与乔氏蹦起来对骂,稻儿不出声,苗儿嘤嘤哭,谷儿自然是小帮手,在她娘歇气的空档接上两句,也能把乔氏气个半死。 陈姜娘俩去的时候,连大门都是开着的,门口围了一堆邻居。曾有人想上前劝说拉架,觉得大房人多欺负三房,但听清缘由后就默默退了出去。 这种坏事都能干得出来,当老大的是该教训教训。 廖氏照顾婆婆,给众人做饭,让他们中午吃上一顿下午有力气接着撕。陈姜和三只鬼就做了纯粹的吃瓜群众,倚着堂屋门口目睹陈恩常被揍,狡辩,再被揍,再狡辩的全过程。 影子最起劲,在一边给陈恩举加油打气,深恨此时不能抓一把麻子儿嗑着;赵媞边看边嫌弃,各种庶民专用形容词层出不穷;师焱最专心......陈姜以为他不喜欢看这种人间俗景,结果他很喜欢,目不转睛旁观全程。 老三真是无赖界的一把好手,哪怕谎言被戳穿个彻底,他转眼就能编出另一个谎言。咬死自己也是被骗的,是卫所的人骗了他,是医馆里有人给他下套。至于合不合逻辑,他不管,老大要拉他去镇上对质,他也不去,反正就不承认骗钱的事实。 陈姜觉得陈恩常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如果他早些认错,热闹就不会持续一天了。正因为他总在狡辩,老大才愈发火冒三丈,揍了他一回又一回,直到最后他瘫在地上起不来,鼻青脸肿形似猪头一般。 万氏看老三的惨样是又心疼又心寒,每每想让老大住手,就被秦氏一声“娘,咱家险些就被他害得去要饭了”给劝回,躺在床上不住地哼哼。 到了下午,家丑就扬得更远了。张家姑母突然来访,本意重新商定成亲日期,哪知一来就见亲家打成一锅粥,万氏神思不属的也无法接待,最后是廖氏作为嫂子在院外跟她说了几句话。 张姑母先道歉,说张璟身体渐好,冲喜那荒唐事儿就不要提了。答应的双份聘礼照样给,就当是碧云受了委屈的补偿。成亲还按最先定好的日子操办,也就是明年开春,正好张璟也需再养养,到时候精精神神来接新娘。 廖氏觉得张家想得周到,这样一来老陈家里子面子都有了,婆婆定会高兴。但她还是不敢自作主张,只说会原话转达。张姑母也没意见,对院里震天的吵闹假作不闻,关心了万氏的身体,又狠夸了陈姜几句,上车告辞。 廖氏不知道张姑母为啥会夸陈姜,目送她的马车离开,转头就见几丈开外,还有一驾马车等在那里。那个身穿绸锦的中年人从早上等到下午,虽面现焦急,却耐心十足。 他在等闺女,他说闺女是啥门的传人,要请她去驱邪除祟?廖氏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想起陈姜兑换的金叶子,想起她说是做正经生意挣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生意? 到了家家户户该吃晚饭的时辰,老宅的纠纷总算告一段落。大房提出担惊受怕的帐先不算,老三必须把人情礼给赔了。老大求爹爹告奶奶到处借钱,秦氏娘家府城跑断腿,陈老爷子不顾脸面去族里求援都得算上,还有这些天花销打点林林总总,拿出二十两银子这事儿就结了,不然就要把老三逐出家门。万氏刚想说不行,老大说那就分家,爹娘跟着大房,老四没成家也先呆着,其余人从祖宅滚出去。 总之不给钱就走人。这指定是秦氏在背后当师爷,老大才有这样的魄力。 陈恩常在地上装死,乔氏哭得嗓子都哑了:“三房没钱,一文钱都没有,我娘给我压箱底的钱都被二嫂骗走了,你们要就找她要去!” 大房几人齐刷刷看向廖氏,廖氏慌了手脚:“三弟妹你说啥呢?我啥时骗过你的钱?” “就是你骗的,就是你骗的!”乔氏也不看她,坐在地上闭着眼哭叫:“你和你闺女一块儿想坏主意骗老三,叫俺家吃个哑巴亏,姓廖的心毒啊!” 廖氏气得脸通红,想驳不知从何驳起。吃瓜吃到自家头上了,靠在门框上的陈姜冷笑一声,看一眼廖氏,意味深长道:“又要往你身上扣屎盆子了?咋办?” 廖氏红涨着脸,咬了咬牙,低声道:“拼命。” 陈姜颇以为然点点头,闹呗,想闹就往大了闹,她抬腿走过院子,一把拉开了大门。 “来,叔叔大爷婶子大娘都别走接着听啊!三叔的事没厘清呢三婶就想给我家栽赃,咱索性把话摊开了说,让大家给评评理,老陈家这一窝子里头到底是谁骗钱,谁心毒!” 她回身一指乔氏:“三婶想掰扯的是月前那桩事吧?看来三叔干过的你都知道,那侄女今天就来跟你捋一捋......” “啊啊啊!” 她刚说了一句话,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嚎叫,瘦小身影飞快地扑了出来,一巴掌狠狠扇到她的脸上:“滚!老陈家没有你这个孙女,带着你娘滚!从今以后不许再来老宅!” 没打算提杀人的事,可是万氏又来飞身救子了,陈姜被扇得一个趔趄,耳朵嗡嗡的。 她也没想到,被打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看师焱。顾不得生气,也顾不得捂住火辣辣的脸颊,下意识就去找师焱在哪儿。见他果然再度阴了神情,寒了眼神,忙急使眼色暗示他别轻举妄动。 可是迟了一步,几乎一眨眼的功夫,金芒流星就如箭一般穿入万氏天灵。陈姜眼睁睁看着她浑身一僵,目光呆滞,嘴角向两边扯起诡异的弧度。 刚打过孙女,万氏忽然举起双手左右开弓对着自己的脸狂扇起来。“啪!啪!啪!啪!”每一巴掌都使了十足的力气。 这突如其来的戏码让院里院外所有人都惊呆了。端碗的邻居筷子顿在半空,大房众人目瞪口呆,乔氏甚至忘了哭,张着嘴不知所措,就连躺在地上的陈恩常都偷偷挤开半只眼,看清他娘的举动后,两只眼便都睁开了。 陈姜倒吸一口凉气,上去拼命按住万氏胳膊,“奶奶,我错了,我再不胡说八道了,您别这样,都是我的错,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她按不住,万氏劲力突然变得极大,两只手机械地扇着,嘴角流出血丝,两颊肿胀,最可怕的是“她”还在笑。 “奶奶!”陈姜恼了,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别,打,了!” 万氏倒下去的时候,陈姜也瘫坐在地,手臂沉得像坠了铅。 李家人等到天黑,终是无功而返。神棍门传人的热闹不但没有看完,还把自己也看进了热闹里,村里人临睡前可有得嚼了。 更深夜静,赵媞优雅地靠在桌边作假寐状,影子不知溜去了哪里,里屋姑嫂沉入梦乡。陈姜悄悄从外屋床上爬了起来,她穿好外衣鞋子,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到家后荒地上。 明月高悬,莹白月光柔淡如水,夜虫在草间啾啾鸣叫,山村的夜静中有闹。 她看着黑黝黝的大苍山,许久不知如何开口。金黄光芒定在余光的一个点上,也同样沉默。 陈姜抹了抹脸,转头看他:“谢谢你师兄,但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师焱依然沉默。 陈姜语速很慢,斟酌着道:“你也曾经活过,应当知道人就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爱恨悲欢,挫折坎坷,没什么大不了的。阳间也就是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国法,家法,孝道,信义。除非做个永不入世的隐士,否则一旦与人交往,产生联系,便无法避免冲突矛盾的发生。” “被奶奶打了,我肯定不高兴,”陈姜笑了笑,“但是因为孝道,我不能当众打回去。有的仇该报,可报,有的仇不该报,也没法报。这种无可奈何,是身而为人常有的体验。就是人间的真龙天子,他也有许多无可奈何,也要隐忍,也不能事事如意。做人嘛,难免的。” 她不知师焱听懂没有,兀自叹了口气:“我很感谢你维护我,为我出气,但是真的别再这样了。你是鬼,不是人,你可以抓鬼,别干涉活人。好吗?” 师焱安静地听,直到她说完,张口就把陈姜气了个倒仰。 “不好。” “你......”,气氛如此静谧,情绪如此和缓,陈姜心说自己都没发脾气,他却是根本没听进去。 师焱看着她突然竖起来的眉毛,淡淡一笑:“欺你,不可。” 陈姜顿时无言,友谊的小船才刚扬帆,要不要这么霸气侧漏?一时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动好了呢! 他负手而飘,黑衫与乌发自带鼓风机效果,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建国脸微微笑着,目光温和中带着一丝宠意,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陈姜突然感觉心头一跳,赶紧吭吭干咳两声,回避了他的眼睛,四下转头看了看:“算了,我说了不听你就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得去李家呢。” 四目相接时,陈姜惊了。那眼神不像宠物依恋主人,不像朋友欣赏朋友,不对劲,很古怪。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世界之大,阴阳眼也未必就只有她一个人吧,想交朋友哪里不能交?想一想从相识之初他就对自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莫非,他有阴谋! 一瞬间,陈姜思绪翻飞,越想越害怕。不!我还是个孩子......至少表面上是个孩子,师兄你在想什么? “不去。” “啊?” 师焱眼神恢复淡漠,仿佛刚陈姜看到的古怪只是错觉,他道:“李家,勿理。” 自从以鬼身出现,他一点也不智障了,理解能力与常人无异,口条也在渐渐改善,所以可以很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陈姜倒是不想受他管制,但他是收鬼主力,陈姜只是神棍,不听他的能行吗? 后一日,李家没再来人,这一隔就隔了半个月之久,久到廖氏和陈碧云都快忘了这事。 在这半个月里,陈百安休沐回家住了几天,因为没有床位,只好早早返回书院。老宅那边,陈姜和廖氏均未再去过,听说万氏又病倒了,大房还在为陈百年奔波。而老三,偷拿了乔氏从娘家借来的五十两银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乔氏要上吊,上了几回也没死成。 陈姜每日只忙两件事,继续做手工和给师焱烤鸟蛋。偶尔也出去溜达溜达看看有没有谁家死人。 她画了鹌鹑蛋,用草纸填芯,外壳是稍硬的竹纸。做好一个拿给师焱看,他表示不是这样的。于是她又绞尽脑汁制作了各种大小不同的蛋形纸扎,师焱仍摇头。陈姜问他是不是想吃真鸟蛋,他不置可否。 陈姜不会爬树,只好答应他等下次陈百安休沐时去捣几个鸟窝。 半月后,李家再次来人,师焱岿然无视,陈姜也只好编出理由来搪塞。但李家这次不达目的不罢休,日日来请。直到有一天,他们把那看门老头和大汉带到了陈姜面前道歉赔罪,并奉上一匣三十颗银锭,称家中有数人已病入膏肓,近至本县,远至府城的名医名道都已请遍,均无能为力。今为天师奉上定金,事成之后百倍酬谢。 陈姜立刻被金钱腐蚀,觉得架子实在不好再拿,忍不住向师焱恳求了一番,言辞中流露出对三千两的极度向往,终得主力首肯。 陈碧云每日看城里人驾着马车来请陈姜,自然少不了逼问。陈姜说她觉得王七婆的生意特别赚钱,比画花样子好,打算从此以后就做个神婆了。陈碧云嗤之以鼻,对她二嫂说:“你家姜儿要当骗子了,你也不管管。” 陈姜走后,姑嫂二人看着桌上的一匣银子陷入沉默。许久之后,陈碧云道:“二嫂,上回姜儿是不是说过,待我成亲,添妆多一倍?” 第51章 收?且慢。 李太吉,隆庆三十三年进士,做过五年某部主事,后不知何故辞官回乡。他前脚刚走,后脚杨氏就篡位了,紧接着大肃朝官,京中部院全面换血,杀的杀贬的贬,李太吉逃过一劫。 李家祖产丰厚,足以支撑他做一辈子逍遥乡绅。其人有两位妻子,一原配一平妻,原配膝下两儿两女,大儿早年病逝,余三子女俱已成人;平妻只有一儿,将将八岁。 把陈大郎送进卫所的,就是他的二儿子,十七岁的李敬林。 出事前一晚,李二少爷只带一名小厮在得味楼吃酒,遇上大郎一行五六个书生,因一点小事发生口角,后升级为拳脚。大郎把李二少的鼻子打歪了,二少回家告状,大娘子痛气,当即报卫所抓人。强势放言定要经公,给打她宝贝儿子的人一点教训。 也就在那一晚之后,李家人开始逐个生病。从主家到仆从,一连病倒了十二三人。症状无一例外是头晕,气短,无力,厌食,好些人躺下就起不来,日渐消瘦。到了近日,更出现数人昏睡不醒,连药汤都灌不进去的现象。 求医结果令人失望,只好去请天师,陈姜也并非第一选择,而是将十里八乡有点名气的从业者都请了一遍。后来还是看门老头上报了神棍门传人,才有了第一次的邀请,然后亲自上门的李府管家被她的年纪以及热衷八卦的气质劝退半月,尝试着去府城又请了几遭人,仍无效用。无奈之下再次寄希望于这个最不像天师的乡下丫头。 这些信息是陈姜打着了解情况,分析邪祟来源的名义从管家嘴里套出来的。纵然他说得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但陈姜还是听出了“重点”——李太吉辞官的节点卡得真准;李太吉居然有两个老婆,会打架吗? 对于李家聊胜于无姑且一试的态度,她根本不在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有师焱在,陈姜自信他们终会心悦诚服诚惶诚恐地送上三千纹银。 李家是个四进宅子,带东西跨院,正门在春光巷,后门却已延伸到另一条巷子里,宽大气派,檐阔堂深。陈姜入内,不见主人,只由管家带着由南向北游观一通,去看望了几个生病的下人。 所及处,无鬼踪,明面上看起来,这座宅院干净得很。但陈姜还是察觉到一些异样,为保持神秘感便不吭声,直待落座二进花厅,管家开口相询,才饮口茶水不紧不慢道:“阴气着实重得很。” 管家并没失色,每一个请来的高人都说过这句话,他都听麻木了。阴气在哪儿呢?邪祟在哪儿呢?银子没少拿,大神没少跳,病人还在逐渐恶化,竟是没一个管用的。 他对陈姜也没报很大希望,只是看老爷无计可施实在着急才不得不请。除了出了阁的大姑娘,家中七个主人倒下六个,就剩老爷还算硬朗。尤其是二少爷和三少爷,一天弱过一天,眼瞅着气若游丝命在旦夕,此时不信小丫头也得信了,最差的结果便是再被骗上一回。 陈姜看出他的想法,觉得还是要给客户树立一个专业形象,让人家对自己多几分信心。于是微笑着往厅外阶边植株一指:“大叔你瞧,亮丝草原本极有韧性,耐热耐寒耐旱,一年四季常青不败。可我一路走来,见到你家种的那许多皆颓成枯草一堆,根部腐烂,这就是被阴气浸淫的结果。” 管家凝神:“哦,还有这种说法。” “不是说法,是事实。这几日虽已立秋,但暑气未减,刚去见那几个病人全裹着冬被卧床,头上没有一丝汗意。你们请过大夫,应当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体寒,而是被阴气入侵了脏腑。阴气不除,就是喝再多暖药,裹得再厚实,也无济于事。” “还有,”陈姜气定神闲再饮一口茶水,道:“贵府并非所有人都受到阴气影响,阳气壮,火力旺的人暂时无碍。但也仅仅是暂时,终日与邪祟相伴,阳气总有被耗尽的一天,到那时丢掉性命也是可以预料的事。” 管家近来多在外跑动,倒是没感觉哪里不适,守门护院赶马的几个人也挺精神。家里头一个生病的是二少爷,接着是老太太,三少爷,二姑娘,二娘子,大娘子。而病倒的那些仆从,都是在他们房里近身伺候的。 难道邪祟在主家房里? 陈姜把神棍们的那点子玄虚劲儿拿捏得非常好,既不趾高气昂,也不大放悚言,摆事实讲道理,老成持重又气度不凡,配合年纪外形,形成强烈反差,反而更容易取信于人。 管家就信了,虽不知陈姜能不能收掉邪祟,但单凭这几句话,足以证明她的确是混这行的。 “那天师现在作法吗?” 陈姜摇摇头,“我想在这厅里一个人坐一会儿。” 她空手而来,身无法器,不用罗盘计算方位摆桌作法,也不会神叨叨念一堆听不懂的法咒,唯一的要求是独自呆着。 管家说不出不是来,于是着人为她送上茶点,将花厅留给了她。 确认四下无人,陈姜对片刻前从厅外飘进来的师焱道:“真有不妥,一院子的花草树木都开始烂根了,到处飘着一股腐臭味儿,阴寒气很重,我在这坐一会儿后脖颈子都凉冰冰的。哎,你说地府这么多天怎么还没动手啊?” 师焱不答,道:“东。” 东跨院是大娘子居住的地方。管家带她到了门口却没能进去,只说跨院不大,娘子病重便不去打扰了。当时陈姜就觉得一个原配正妻,不住在正房,也是很奇怪。 “你去看过了,是个什么东西?” “行尸。” 陈姜心说不是行尸走肉的那种行尸吧?她费劲描述了一番,师焱给了她一个肯定答案。 他道:“是,收?” 陈姜道:“且慢,这个还真不能乱收。” 一柱香后,陈姜喊回管家,要求去东跨院见见大娘子。管家为难,大娘子脾气本就不好,病后更不好了,除了夜间常去探望二少爷,白日极少出门。近来郎中天师来来去去,谁也没能进去她的屋子,她说她病得不重,养养就好,有事丫鬟代传,无事少去烦她。就连老爷想去看看,也被她拒之门外。 管家解释后,陈姜也没有坚持,笑着道:“不让见大娘子,那我就见见你家老爷吧。我已推算出邪祟方位,但此事有些棘手,要如何处置,还得听听主人的意思。” 管家哪里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头绪,听出她言下之意,胆寒不已,忙去请示老爷,将陈姜进府后的言行一一道来。那李太吉听了思忖片刻道:“请她过来。” 两人在二进书房甫一见面,李太吉便在心里暗赞了陈姜一声,好个俊俏小天师。素衣不掩丽姿,行举落落得体,与他对视目光坦荡净澈,没有丝毫浊气。 他极少与管家请来的高人们见面,因为怕自己以经验带出偏见,忍不住要把那些一看就猥琐油滑满口大话的家伙打出去。怎么说也是在京中为官数年见过大世面的人,要看透一个江湖骗子不是什么难事。但家中已危困至此,老母妻儿呈回天乏术之态,他心急如焚,不得不求助这些人。 事实证明,确实都是骗子。唯陈姜让他观感好些,却也不敢奢求遇上真高人。 “李老爷好。”陈姜朝他作个福礼,李太吉微微颔首:“神棍门陈姑娘是吗?请坐,有话尽可直说。” 随意胡诌的一个门派名字,此时从他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来,陈姜有些尴尬。她致谢坐下,瞧着书桌后年近五旬,微胖,蓄短须,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清秀模样的男子,开门见山道:“李老爷,府中各处我已看过,经我推算,贵府众人所中的阴气来自一种邪祟,邪祟除去,病可自愈。而这邪祟,应就藏身于东跨院。” 李太吉皱眉:“东跨院是我买下隔壁小宅改建而成,里头有何不妥?” “我虽未进去,但能够推算出院子没有不妥,是人有。”陈姜隐晦道:“呃,听说那处住着贵府大娘子,不知李老爷多久没见过大娘子了?” 李太吉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我去看了府上几个病人,已是瘦弱不堪人事不知,阳弱之兆十分明显。想来几位主家的状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恐怕已下不来床了吧?” 李太吉没有否认,沉重道:“正是。” “管家大叔说,大娘子自病后少见家人,抗医拒药,日常仅靠丫鬟提拿饭食,通传话语。而那丫鬟前几日也病倒了,又换了一个进去伺候,可想大娘子定也病得不轻,。不过......听说她竟还能每晚到主宅前院来探望二少爷,这倒是有趣。” 李太吉不明她的意思,道:“陈姑娘,不需拐弯抹角,你有话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我想见大娘子一面,确定她是不是被邪祟附体。” 说了李太吉见过世面,他想过有鬼出没,想过有人下咒,甚至想过家人们会不会有被施蛊的可能,思一千想一万,也没想到还有邪祟附体这种事,此时微露诧色:“若不是呢?” “若不是,我神棍门从此退出玄术江湖,你尽可将我当作骗子处置。”陈姜的口气又稳又狠又自信,“不过李老爷,你应该问,若是呢?若是大娘子被附体,你作何打算?” “那就除掉邪祟,还我家宅平安。”李太吉见陈姜谈吐有致,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对她添了几分信心。 陈姜笑眯眯:“据我推算,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所谓东西跨院,实际就是李太吉买下左右两个一进宅房改建翻新的院子,原本是准备用作将来两个儿子成亲后的居所使用,故此并没大肆布置,只有简单陈设。自去年初起,大娘子忽然提出要搬出正房,到东跨院独居礼佛。李太吉不理解,但也没阻止,因为那个时候,两夫妻正因为一点琐事闹得不甚愉快。 这一住就住了一年多,中间关系缓和,李太吉也常往东跨院走动。下半年正说二儿子议亲,想劝她把院子让出来呢,没想到家宅里出了这等怪事。 管家和陈姜并排站在东跨院门口,看着前头大发雷霆的李太吉。 “我再说一遍,你若还不开门,我就让人来把这院门卸了!” 里面的小丫鬟一边咳嗽一边颤声道:“老爷,咳咳,不是我不愿开,是大娘子不许我开啊。” “李家什么时候轮到她当家作主?我看你这差事也当到头了,管家,去叫人,卸门!再把这个没眼色的东西给我发卖了!” 李太吉狠起一脚踹在褐色圆木门上,发出哐啷巨响,吓得小丫鬟在里头哭了起来:“开,开,老爷息怒,我开。” 门闩响,院门开,小丫鬟跪在门边不住磕头哭道:“老爷息怒,老爷饶命,是大娘子不许我开门,她说开了就要杀了我,咳咳,呜呜。” 李太吉一言不发进院,手指在鼻下抵了抵,径直往上房走去。 院中空气乍一闻极香,是那种上好的熏香烧出来的味道,但仔细嗅一嗅,就会发觉香中杂腐,杂腥,杂臭,气味很有层次。 这里不知多久无人打扫了,鸟屎与落叶满地都是,台阶与窗棂积了灰尘。方才这样吵嚷,上房仍门窗紧闭,无有人声。 李太吉猛地推开门:“佳容,你可好些,我请了一位天师来安家宅,也让她给东院作个法扫个秽吧。” 内室没有动静,李太吉便继续往里走,陈姜紧随其后,她看着内室入口挂着厚厚的布帘子,浓烈的香火烟气氤氲飘散,朝师焱挑挑眉毛,是里面那个人吗? 师焱点头。 “别进来......”李太吉伸手去掀帘子,里面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女声,“别进来,我不曾梳妆,不曾更衣,满面病容,不想见你。” 李太吉顿了顿:“你我夫妻何须在意,你病后我来探你数次,你俱是闭门不见,可知为夫心中挂念?” 女声轻轻笑了一声:“是么,那可真是巧了,我去看二郎,数次经过你的书房,也是吃了闭门羹呢,这么说,是我们夫妻错过了?” “你半夜三更去书房如何能见到我?宅院不宁,厄困缠身,二郎三郎病入膏肓,老太太只剩口薄气,你当娘的不想着如何救治孩儿,偏还有心思跟我斗嘴!”李太吉寒脸,一把掀开帘子。 内室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三尺高的四足香鼎搁在屋子正中,正燃着熏香,看不清点了多少,反正熏得人头晕脑胀。几步外是一张低矮的垂纱床榻。榻上躺着一人,抬起脖子拼力嘶喊了一句:“走开!”而后将被子往头上一蒙,裹成茧状往榻里滚去了。 任凭李太吉怎么呼叫劝说,那女人抵死不露头,不停闷叫着:“走,滚,我不想见你。” 陈姜拍拍李太吉的胳膊,示意他出去说话,在这见鬼的屋子里多呆一刻,她就快要窒息了。 一直走到院外,她和李太吉两人同时长长吐了口气。李太吉刚想说话,陈姜便摆手道:“不用喊了,我看到了,大娘子确是被邪祟附体了。” 李太吉一惊:“什么邪祟?” 陈姜道:“是她的死魂。也就是说,大娘子早已死了,此时的她,是个被自己附体的活死人。” 看着李太吉口不能言既惊且迷的样子,陈姜心说同迷同迷,自己上自己的身,她也是头一回见,开了眼了。 第52章 过分关注缺陷 人一断气,灵魂便与肉身脱离,跨越界壁,从此成为地府子民。七日回魂期是适应,是回望,是与人间做最后的告别,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人生结束,鬼生启程。 陈姜已经不敢再拿从前的经验应对这个时空里的鬼事了,特殊情况......她遇到的都是特殊情况。 小小一个凤来镇,绿鬼两只,厉鬼两只,现在还出现了还魂者。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阴之地? “人死了,肉身会烂,会腐,会白骨化。大娘子身魂离散,再重新附回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就如同用一个死器来承装活物,她可以支配身体的行动,但是她应该没有呼吸,心跳,包括脉搏。这一点,随意请个大夫来一试便知。” 书房里,李太吉瘫坐椅上,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自从得知这件事,他就把管家赶走,单独与陈姜交谈,要求她给个详尽的解释。 师焱话少,陈姜也只能通过他给出的关键词和自己的理解,尽可能让李太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在贵府受到阴气影响之前,大娘子是否得过重病?快......死了的那种?” 李太吉否认:“没有,这之前家里常请大夫例诊,若她无脉,大夫不会看不出来。不过......” 他闭起眼睛又仔细想了想:“她的身子一向不太好,产下幺女后亏得厉害。两年前,她生过一场大病,日日咳血,几次三番晕厥不醒,大夫诊为心痨,只能慢慢养着。大约病了几月后有所好转,到去年年初已痊愈大半,自那以后她搬去东院居住,精神日好,今年犬子议亲,也是她操办的。这回家中出事,她一直照顾两个孩子,数日前才闭门不出,声称染疾。” 陈姜有些糊涂了,这么说来,李府众人病倒之后,大娘子还在外活动过不短的时间,这么热的天,活尸能撑那么久不变形?而且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阖府居然没人知道! 她瞄了师焱一眼,他道:“还魂咒。” 是啥?陈姜更糊涂了,再三用眼神询问,师焱微现不耐:“不收,走。” 唉,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那是人家的正妻啊,还不兴人家要个说法了。金主有钱,金主说啥就是啥。陈姜清清嗓子:“李老爷,大娘子几时死而还魂我算不出来,大约也不是最近的事。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死了,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重归己身,眼下就是她的死魂阴气在骚扰贵府,只有收了她才能还府上安宁。请你拿个主意,要收,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李太吉一万个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死即是死,活即是活,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不死不活的模样?便是不念婆媳夫妻之情,但她从来都待儿女如珠如宝,二郎二姐儿如今已命不久矣,她就不心疼吗?” 陈姜沉默片刻,道:“也许她就是放心不下儿女吧。” 李太吉一怔,显露犹豫之色。 陈姜起身又道:“阴气如此之重,大娘子此时必现死状。当然李老爷也不能只听我一面之词,最好再去验证一下。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若拿定主意,可让管家大叔再来找我。” 李太吉猛然起身:“陈天师,收......是怎么收?” “我把她的死魂收了,送下地府,肉身嘛,贵府就好好装殓下葬吧。” 李太吉不说话了,到底也没做下决定。陈姜耸耸肩,走到门口回头又叮嘱:“府里的饭食和水不要再用,都受过阴气浸染,对身体不好。” 拒绝了管家遣马车的好意,陈姜背着竹筐打着伞,决定到镇上买点东西再回家。师焱很不高兴,建国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 陈姜用伞遮着脸小声劝说:“收是肯定要收的,这家伙的阴气这么强,留着她继续作孽,周围邻居都会受到影响。但我不就是为了赚钱,才对姓李的留了一手吗?我都没提醒他可以搬家封院呢,你想想,他要是抛弃了这座宅子,我们还上哪儿赚钱去?那毕竟是他媳妇,突然告诉他已经死了,接受不了也正常,你得让人好好想想吧。放心,为了他儿子闺女小老婆,他肯定会来找我的。” 师焱的表情还是没有缓和,他不满地看了陈姜一眼,道:“炼魂术。” 不是在生气没赚到钱?还魂咒,炼魂术,很配套的感觉,但,又是啥?陈姜投去无知求解眼神,师焱摇摇头,用他不伶俐的口条解释:“还魂,非其,可为。有人,利用死魂。” “哇!”陈姜欣喜地拍拍手:“你可以连续说四个字了,棒棒哒。不过......我没听懂。” 师焱严肃板脸。陈姜自己讪讪笑了一会儿,道:“开玩笑的,听懂了,是不是说大娘子死了之后,有人帮助她原身还魂但其实是利用她?” 师焱点头。 按照李太吉说的时间来推断,还魂期应该在两年前大娘子病重时。之后她病愈,操办儿女婚事,与常人无异,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是谁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可以让她在一年多里不露出破绽? “谁会做这种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师焱道:“修行。” “能不能......稍微详细一点?” “控魂,还本体,愈久,愈强,收之,炼之,得精魄。”师焱一顿一顿地解释着,“此女,不稳,魂破,死气出,不可用。” 陈姜道:“怎么又开始往外蹦字儿了呢,这样很像结巴知道吗?当你想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你可以尝试着说慢一点,连贯性就出来了,不信你试试。” 过分关注人家缺陷的后果就是师焱再也不跟她说话了,陪着她在镇上转了一个时辰,买了许多东西,一直到回村,无论陈姜怎么找话题,他皆是一言不发。 没人讨论,陈姜只好自己思考。从师焱精短的言语中分析,这八成是个走歪路的修道者干得好事,诱惑大娘子可以还魂,目的是有一日将她收去炼化。但没想到大娘子魂魄不稳,露了死气,害了家人,修道人的阴谋就没能得逞。 不知怎的,陈姜忽然想起了王七婆家的那只可怜厉鬼,在同一个地界里,总不会出现多个厉害的邪术高人吧?会不会是一个人干的?鬼修? 廖氏和陈碧云在家眼巴巴地等她回来,陈姜一进门,陈碧云就冲了上来:“你真的当骗子去了?” 陈姜翻白眼,进屋把新买的尺头拿给廖氏:“娘,再给我做几件衣裳,我两套换洗穿了一夏天了,那件青色的全是补丁,都没法见人,可以扔了。” 廖氏默默接过,没作声。陈碧云不肯放过她:“买了这么多尺头,都是用骗来的钱买的?人家要是发现了咋办?你这不是坏陈家的名声嘛!” 陈姜又从竹筐里拎出两斤猪肉:“是啊,都是骗来的,小姑你晚上别吃啊,吃了你也成骗子了。” 陈碧云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只骂她:“死丫头胆子真大!” 三十两银子还在桌上摆着,一颗锭子也没少,陈姜把钱倒出来,匣子随手扔在一边。陈碧云马上道:“这个你不要了?那给我吧,装首饰多好看呐。” 陈姜轻笑:“搁大半天了,你咋不拿?” 陈碧云撇嘴:“谁知道人家还会不会要回去,万一发现你是骗子,打上门来咋办?” 陈姜被她逗乐:“你是我姑,又住我家,我要是被人打上门来,你也得跟着挨打。” 陈碧云刚摸了匣子在手里,一听这话立刻又扔了:“跟我没关系,我啥也不拿你的,有揍你一个人挨。” 陈姜哈哈笑,“你可以回老宅去啊,回去了跟我家才没关系,你在这呆着,人家就认为你跟骗子是一伙的。” 陈碧云哼一声扭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轮不到你撵我。” 影子在一旁对赵媞道:“咋越看我小姑越傻呢?” 陈碧云是有点傻,又傻又犟又凶,但是,还没到坏的份儿上。她在二房住了半拉多月,家里吃啥她吃啥,吃完了也帮着廖氏干点小活,再没像从前那般使性子耍威风。许是对那个能让她耍威风的家心寒了,宁愿收敛脾气寄人篱下,也不想回去面对让她伤心透了的亲娘。 她并非没有心机,自从知道家里有送她冲喜的意图,她就提高了警惕,特意许给苗儿一只小丁香,让她替她盯着娘和三哥。哪知一觉没睡醒,苗儿就来告了密。当她得知三哥打算到日子就给她下药,迷昏了抬上轿,而这件事得到了万氏同意后,陈碧云五雷轰顶,啥也没想,收拾点零碎就跑路了。 她跟廖氏哭诉的时候,陈姜就在一边,听着听着就觉得,刚满十岁的苗儿性格够呛,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亲爹卖了,也是得了她爹的真传。 晚上陈碧云还在对着空匣子纠结,陈姜小睡了一会儿,起床就去帮着廖氏烧火做饭。 土芋炖肉下了锅,廖氏拿着木铲发呆。陈姜一边添柴一边道:“娘,尺头也有你和哥的,给他做大点,我上回看他好像长个子了,做太合身不经穿。” “哦。” 陈姜看看她,又道:“娘,我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想把房子翻一翻,添置点家什,再在村里买些田地。” 廖氏揭盖抄锅,热气弥漫,她神情不明:“随你。” “你还想去府城吗?” 陈姜突然发问,廖氏拿木铲的手僵住:“说啥呢?” 陈姜微笑:“问你想去府城转转吗?没去过,听说那里比县城可大多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稀罕东西卖。” 廖氏又缓缓抄了抄锅:“随你。” 沉默了一会儿,陈姜决定坦率开口:“娘,我现在在帮人驱邪捉鬼,每一回都能挣不少银子,但这不是常有的事,正经生意还是要卖我的纸扎。” 她说得平常,廖氏也不好有什么激烈反应,早有预感,此时听来竟也不觉难以接受,便低声道:“你这是要当神婆?你咋会呢......能做得好么?” “有什么做不好的呢,九分骗一分真,这行都是如此,你瞧王七婆家的大房子大院子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她骗来的。她能做,我为啥不能?我可是真的在阎王殿走过,咋也比她强些吧。” “她都干了半辈子了,你...这不是跟她抢生意吗?” 陈姜灿烂一笑,“神婆没有年纪大小之分,有能者为之,挣这种钱嘛,还是看个人本事的。” 自从上次陈姜说王七婆浑身冒黑气后,廖氏就再也不敢往王七婆家附近去了,但是对那人的敬畏之心多年刻定,闺女要和人抢生意,她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啥本事呀,唉!”能见到鬼影子,有收的本事吗?廖氏无奈极了,“姜儿,你现在有主意,我管不了你,但是我当娘的有句话也不得不说,干这个,以后难找人家。” “找啥人家?”陈姜乍没明白。 廖氏道:“成天鬼啊邪啊啥的,谁家敢娶这样的媳妇?” 陈姜愣了:“不是......那王七婆不也儿孙满堂的吗?” “她都四十多了才开始做神婆,说是经了啥神仙指点的,你这么点大,以后咋办呀?” 以后,那是很遥远的事吧。陈姜上辈子活了小三十,没谈恋爱没结婚,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有,她也没觉得日子难熬。自己这种特质,还成啥家呀,别害人了,一个人过算了。 “那我就终生不嫁呗。” 廖氏道:“胡说,啥都能依你,这不行。” 陈姜没把这话放心上,却有鬼上了心。影子在床前发痴发了一晚上,捧着胸口道:“如果我不死,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我九岁时就看中了陆员外的儿子,他长得又俊,穿得又好,还识字,一点不比小姑父差,如果我嫁给了他,我就是陆家的少奶奶。” 赵媞:“井底之蛙。” “啥蛙,是少奶奶!” 陈姜翻眼看她,她回了一个气呼呼的表情:“不用帮人跑腿,也有戴不完的首饰,有好看的衣服穿......” 陈姜被她烦得不行,捂着嘴小声道:“那我嫁吧,我替你去当少奶奶。” 影子叫:“不行!” 金黄色的光晕慢慢靠近,笼罩影子,她还在张牙舞爪扮恶:“你是你,我是我,你去嫁给别人,不准嫁给我的陆三郎。” “你是她。” 突然的发声险些把影子再吓死一次,她回头看见师焱,连尖叫都没来及就追风丸附体,窜得飞快。赵媞更是早发觉,早逃窜。 陈姜侧躺着不解地看师焱:“你说什么,她是我?” 第53章 恨死小老婆 其实陈姜早就怀疑她和影子之间是有某些神秘联系的。同姓名,同八字,同胎记,就算是前世今生的关系也没这么巧的事。何况影子死了并未投胎,又何来她的转世? 她敏锐意识到师焱可能知道些什么——他不止对自己感兴趣,对影子同样。见了她总是带笑,自以为友善地呼唤她前来。可惜影子被他吓破胆,加上陈姜的渲染,认定了他是个吃鬼妖怪,从不愿靠近。 她是她?什么意思?陈姜发问,师焱却不回答,瞥她一眼就飘出去了。 陈姜:……还生气呢? 本以为李太吉要考虑个两三天,岂知次日大早刚起床,管家就顶着晨风薄雾赶车来了。一进门失声叫道:“天师救命!” 陈姜想不到一夜功夫,李家变故突生,竟是闹出了人命。那个昨日刚见过的东院小丫鬟,被大娘子杀掉了。 “她将小翠的尸身扔出院外,关死了院门。后来老爷命人把门卸了,大娘子她就站在院中,拿着一把刀,她......她的样子......无人敢靠近,天师,老爷请你速速去收了她!” 管家看到了恐怖一幕,心理遭受暴击,哪怕赶了一路的车也不能平复,此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陈姜要给他倒碗水,他连连摆手,催促她快些动身。 她是说走就能走,可师焱跑哪儿去了?那个往常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小太阳不见了。陈姜家前屋后找了一通也没找到,娘姑管家三人都在盯着她转圈,没办法只好给赵媞打眼色,让她见到师焱通知他快些来找自己。 赵媞毫无反应的样子,也不知看懂没看懂。 管家把车赶得飞快,盏茶时间就到了春光巷。陈姜发现巷子里站了三个卫差,其中便有那位打过交道的何虎。另一家大户的角门边也有几个人在伸头张望。 卫差来是来了,却进不去门。哥几个当值一夜,困倦不已,偏偏李府派人来请,他们本想着若有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将人锁了就走,哪里知道只塞了些钱,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说是以防发生不可收拾的事。 什么不可收拾的事?卫差不知道,可听着耳边动静,三人还真打起了精神。好奇怪,这家似乎要出大事的感觉。 李宅里正传出一阵阵凄厉嚎叫,似哭似笑似悲号,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安。 陈姜下车,往何虎那方看了一眼,没来及打招呼,便被管家半请半拖地进了门。离叫声越近,她越忐忑,大娘子这是知道自己藏不住了,要暴起伤人? 东跨院的门被卸掉,虚靠在墙上,院外站着三个男子,手持棍棒,盯着院内严阵以待。李太吉则离得比较远,在连进的方廊里背着手走来走去,焦躁不已。 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头脚蒙了白布,应就是那可怜的小丫鬟。陈姜四下瞄过,未见丫鬟鬼魂。 一见陈姜来到,李太吉如释重负,三步并作两步迎来:“陈天师,你说得对,她已成妖孽之身,六亲不认,危我家宅,害人性命,请快快将她收了!” 陈姜略一迟疑,他立刻吩咐管家:“去把银票取来。三千两,不,天师辛苦,再加一千,四千两!” 不愧是官场混过的人,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箭在弦上,天师此刻迟疑,大多是为了坐地起价。 可陈姜真不是。没有师焱,她没有赚这个钱的本事。 东边的嚎叫还在继续,院中人仿佛不知疲惫,每一声都拼尽全力,如同疯狂地发泄,喊尽心中情绪。 别人听着只觉鬼哭狼嚎十分恐怖,陈姜侧耳细听,却能听出叫声中夹杂着变了音调的几个人名,譬如林儿,娇娇,还有一个出现频率较多的,贱人...... 管家拿了银票,送到陈姜眼前。她目光闪烁,义正严辞道:“驱邪除祟乃神棍门必尽之责,俗物暂且不谈,你们也退后,先让本天师去与邪祟会上一会。” 李太吉目露欣赏之色,那女人与自己结发二十余年,如今凶残可怖的模样却是令他一眼不敢多看。看这姑娘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勇气,赤手空拳仅背一空竹筐就敢上前,果然民间多奇人,有本事的天师底气就是足! 陈姜转过身抽了抽嘴角,师焱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上回骂他那么狠,不还是厚着脸皮找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因为两句调侃就气上一天一夜吧? 收死魂是做不到的,那就拖一拖时间,等一等气包子,跟大娘子聊两句? 三个护院已被叫声折磨得腿脚发软,里面的人不出来,他们也不敢进去。凌晨发现小翠尸体,老爷吩咐卸门抓人,他三人可是真真切切与大娘子碰了个面对面,当时一窝蜂地往外逃,还把老爷给绊倒了......老爷让他们搬尸体守院门可以照办,但若想让他们再踏进院中一步,绝没可能,宁愿被发卖了。 那是啥?那不是人啊!此刻越想越害怕,一听管家吩咐给天师让路,三人飞速退开,敬佩地看着小天师步履“坚定”走入院中。 女人蓬乱飞散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发丝间缕缕花白,软缎中衣裹着清瘦的身体,一截袖子在她持刀乱挥的手臂上滑动,大块紫黑色的尸斑若隐若现。 她无目的地转圈,痛苦嘶喊,头发甩动时露出的一只眼睛已看不到黑瞳,彻底变为灰白。 陈姜进门三步便停住了,离那女的十米距离。即使死魂没什么神通法术,但毕竟人家有刀,又是个成年女人,惹急了给她来一下,也是万万不好的。 她明明看见了陈姜,却如没看见般,灰蒙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赤着脚踩在鸟屎尘土上,时高时低继续嘶吼。 默默观察一会儿,陈姜开口:“大娘子,出来吧,我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女人不理她,陈姜又道:“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也能看见我,我是来帮你的,不要那么执着,出来吧。” 女人仍不理她,作疯癫状。 陈姜轻笑:“别装了,你只是控制不住死气外泄,又不是变成了白痴,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何必呢?难道还指望谁会心疼你吗?” 女人浑身一抖,刀尖唰地指向陈姜,花白长发在脸前晃动:“滚开。” 圆门左边趴了两个,右边趴了两个,探着脑袋往里看。李太吉和正院里所剩不多的几个仆从也慢慢往东边靠近。 陈姜忙往后退:“别冲动,提醒你一句,我是你家老爷请来的天师,以我的手段,想要把你打到灰飞烟灭是很容易的事。但我现在能好好跟你说话,是因大家同为女子,不忍见你落到这般境地。你已经害了很多人了,包括你的孩子,别一错再错。” 刀尖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女人挤出了犹如野兽般的浑嗓:“林儿,娇娇......” “这种声音很难听,好好说话,我知道你可以的。”陈姜鼓励地点点头。 女人恶狠狠瞪她,垂下刀,突然猛地朝前走了几步,惹来陈姜身后一片惊呼。她强忍着没动,再退就退出院子了,实在有损天师威风。 “叫李太吉来见我!” 陈姜摊摊手:“人家早上来见你,你又把人吓跑,这会儿他不敢来了。有事跟我说,我替你转达。” “叫李太吉来见我!” 女人一激动,头发抖开,面貌便清晰可见。那是一张纯粹的死人脸,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再看不出一丝活气。太阳穴深深凹陷,两颊和嘴唇已出现浅度腐烂现象,死人独有的酸腐臭味扑鼻而来。 “他不会来的。”陈姜屏息,手指扣在竹筐背绳上,肃起脸色:“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愿意跟你多说几句话,完全是看在你被人所欺,身故而不得安的份上。如果你能说出那个人的姓名,年龄,地址,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一个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若不然,等我放出我的神兽来,你就连渣都不剩了,不要自找苦吃,懂吗?” 女人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陈姜轻蔑:“废话,我是神棍门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十一岁横扫玄术界的天选之女,什么不知道?” 她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她胡说八道。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四处扫眼,师焱,师兄,师大神怎么还没来? 女人尸斑点点的手抱住乱发狂摇:“他骗我,他说可以让我再活十年,可是这才两年不到,我就成了这副模样。我的林儿刚定亲,娇娇还没嫁人,我怎么能死,我不可以死!我不可以把我的孩子留在那个贱人手里!” “谁呀?谁这么坏?你说出他的名字,我替你报仇。” 女人不答,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怎么会这样,林儿那日回来还好好的,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心疼孩子而已,那书生把林儿鼻子打坏了,为娘的不能心疼吗?我没有生气!没有发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姜听出了一丝端倪,“生气?你不能生气?” 女人打了个激灵,再次用她那灰白鬼眼瞪住陈姜:“你很厉害对不对?你说替我报仇?好!你给我杀了吕茹这个贱人!还有她生的那个贱种,只要他们俩死了,我任你处置!” 陈姜突然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很久。久到远远观望的李太吉都着急了,他踢一脚身边的小厮:“去看看天师在做什么,怎么还没收了那个东西?” 女人见她没反应,似乎又陷入癫狂,她横举双臂,仰天大叫:“杀了她,杀了吕茹,杀了那个贱人!我已经这样了,我要她死!” “她已经快死了。”陈姜面无表情,口气淡淡,“她的儿子,贵府的三郎,也快死了。” 女人张开腐烂的嘴唇狞笑:“死得好!” “同时还有你的婆婆,你的儿子李敬林,你的女儿娇娇,都快死了。” 女人方才还谈儿心伤,这会儿却如耳聋般,只顾凶狠念叨:“吕茹,你该死,该死!” 陈姜的手指从扣绳攀上肩头,抚住后颈:“原本我对你还有几分同情,现在半分也没有了。真没想到,一个做了母亲的人,为了争风吃醋,竟然可以赌上儿女的性命。” 女人仿若未闻,而且还背转身子,重新回到初始凄厉嚎叫的状态。 “或许你与那人做交易的初衷是为了一双儿女,但当你控制不住死气外露,并发现它可以害人的时候,你就改变了想法。你知道自己在世上呆不了多久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弄死你的敌人。你只想活着看到儿女幸福,死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儿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对吗?” 女人安静下来,缓缓转身,从乱发间投射出阴鸷的眼神:“小天师,你懂得挺多呀?那又怎么样呢?她让我痛苦了十几年,欠我的永远还不清,我只是收她的命当利息,有什么不对?我每天晚上都去她屋外呆着,每天晚上也都去那个小贱种的屋子里抱他,他们会死在我儿前头的。只要小贱种死了,李太吉不会不管我儿的性命,二郎会被救回来,他会活下来的,他还要成亲呢,我给他选了多么好的一门亲事啊!他不会死!” 最后几个字被她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陈姜叹息着摇头:“老天也不帮你这种恶毒的女人,你可知道,李敬林本就阳弱,受死气影响最大情况最差,就算你此时灰飞烟灭,你的儿子也救不回来了。三郎嘛,年纪小,底子好,我倒是可以试试一救。还有那个......吕茹,就更死不了了,人年轻貌美身体壮着呢,喝我一剂符水马上可以起床。” “住口,贱人!” 女人受刺激过度,终于不再压制死气,尖利一叫之后口中喷出一股黑烟,直奔陈姜面门。 幸亏她有准备,早发现大娘子有尸化迹象,要喷尸气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抽出背后筐里油伞,快速往前一撑,挡住了臭哄哄的气体。 而大娘子本来还算茂密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地往下掉,腮帮子与脖子连接处的皮肤迅速青黑腐烂,眼珠子直瞪瞪地已难以转动,勉力维持的人形终于现了活尸模样。 陈姜不该刺激她,但忍不住。深宅里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想想也知和谐不到哪儿去。但宅斗归宅斗,连儿女性命都不顾的搞宅斗,赌自己的儿子会比对方的儿子迟死一步......叫人说什么好呢?面对这种愚蠢的恶,陈姜实在忍不住。 院外一片慌乱,几个男子眼见大娘子尸化,形容愈发恐怖,大叫着四散奔逃。李太吉被小厮护着边退边喊:“天师,天师你在干什么?来人,去叫卫差,快去叫卫差来!” 他特意请了卫差,就是防止天师无用的情况出现。 陈姜心说,好的,看样子师焱是不来了,那四千两也不要了,就去叫卫差来吧。死魂活尸最多力气大点,不能把活人怎么样,来几个汉子把她按倒捆住,自己去弄点黑狗血给她灌一灌,不信她还能有啥幺蛾子出。就让她在这具烂尸体中关着吧,关到地府来人再治她的罪! 话说地府衙门这效率真是......一塌糊涂! 陈姜想得很好,可她没料到,就在大娘子尸化不久,周身突然冒出黑光,眨眼间一个面容完整但神情呆滞的鬼影从头顶飘了出来,腐烂尸体失去支撑,轰然倒下。 管家逃得不远,还在关注情势,见状大喜:“老爷,收掉了!天师把她收掉了!” 死魂怎么出来了?陈姜举着伞,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见那黑光鬼影倏地扬起鬼爪子向她冲了过来。 喂喂喂,不是恨死小老婆了吗?要附身也该去附她呀,怎么冲我来了?黑鬼速度极快,陈姜霎时大惊,掉头已不及,只好再次举起她那把除了遮阳避雨挡挡臭气外并无卵用的油纸伞。 “啊!”鬼爪子轻而易举穿过伞壁,直逼天灵而来,陈姜扔出油伞,大叫一声,糟了。 电光火石间,性命攸关际,一道金芒飒沓而来,辉华大绽。 陈姜本已闭眼打算接受这糟糕的命运,但她薄薄的眼皮难以抵挡那耀眼的光芒,猛然睁开时,一个身影正挡在了她的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发如瀑,乌黑发亮,身如松,伟岸英挺,宽大的黑金衫袍依然自带鼓风机效果,整个人......鬼,呈现出玉树临风风姿卓然的气质。原谅她贫乏的形容词,若是赵媞在此,定能做出更准确高级的描述。 黑光鬼子随着那一声响指瞬间化为乌有。 他回眸一笑,爪下逃生的陈姜心悸难抑,抓着胸口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对……对不起,我再也不嘲笑你说话像结巴了。” 第54章 有龙气的孩子 鬼魂脱体后发生的一切,李府众人看不到,他们只知天师甩了两下油纸伞,大娘子便倒下再也不动了。而天师显然累得不轻,面孔苍白,急喘不住。 “天师,可是将那孽祟收了?”李太吉在管家的搀扶下战战兢兢来到东跨院门口,闻到刺鼻气味,看见他的大娘子俯趴在地,裸露在外的手脚已经烂出了骨头。 陈姜也不掩饰自己的“劳累”,转身道:“是,死魂附体两年之久,甚是难缠,颇费了我一番力气,现下已将其收服,李老爷不需再担心了。” 师焱这回没有拿出他的小铜壶,只潇洒打了个响指,鬼子就散形消失。八成是为了救她,来不及拿壶,索性让它灰飞烟灭了。 陈姜对师焱做了个口型:“谢谢。” 他笑容不变,没作声。 李太吉可算松了一口气,默念两句阿弥陀佛,忙请陈姜到前院正厅歇息说话。两下落座,遣人上茶,他看着陈姜连灌两杯茶水,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先怀着感恩的心吹捧了几句。 “在下孤陋寡闻,少遇异事,今日才知神棍门名不虚立,失敬失敬。想不到天师小小年纪有如此神术,让我等俗人大开眼界,辛苦了。管家,快将谢礼给天师送上。” 其实他也没开什么眼界,整个过程平平无奇,最后丢伞的动作陈姜还有些狼狈,高大上的天师体面并没能维持住。但死魂收了是事实,人家愿意吹捧,陈姜也就坦然受了,接过银票揣进怀里:“李老爷客气。” 或许那些花里胡哨装腔作势的高人给李太吉留下了不好印象,陈姜从头到尾的务实表现反而让他觉得更可靠,夸完后就迫不及待提出了一连串问题。诸如大娘子为何会变成这样,尸身如何处理,收了魂后阴气是否可以从家宅祛除等等。 金主拥有知情权,陈姜知无不言,一一作了详细解答。当李太吉听到大娘子是因为挂念儿女不想死而接触了邪门歪道,死气外泄后又想借此机会除掉平妻与幼子时,长长叹了一口气:“她太傻了......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陈姜挂着客套的表情暗想,大娘子说那吕茹都让她痛苦十几年了呢!这时代的男人大概从没把女人当回事过,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后,再来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不是有点迟? 该办的事办完了,陈姜不想再探知李家私秘,便打断他的悔思,告诉他阴气已经消散,府中病人轻者可在短时间自愈,重者被阴气伤了脏腑,只能慢慢调养,没个三五年好不彻底。全府可点长明灯,烧火盆,搁置柚叶加快祛除阴气。最后建议李太吉将大娘子尸身收敛,走正常渠道下葬,并趁机向他推销了纸扎用品。不管她干了什么坏事,只要李家不向外公布,她就还是李府正头娘子,少爷小姐的亲娘,总该给她应有的体面。 李太吉答应,当即定了陈姜推荐的几种头面,妆奁,箱笼,以及千只元宝,约定出殡当日送来。陈姜暗喜,李家可是镇上有头脸的人家,李太吉虽不当官了但进士功名在身,出殡日还不知要来多少宾客呢,自己的纸扎又有一次露脸机会了。 心满意足准备告辞时,李府一小厮忽然哭着跑入厅中:“老爷,三少爷不行了,他...他咽气了!” “什么!”李太吉面色大变,连跟陈姜打个招呼都顾不上,撩起衣衫冲出厅去,管家小厮紧随其后,呼啦啦跑了个干净。 陈姜慢悠悠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对师焱道:“大娘子夜夜去抱那孩子,还真弄死了一个,你把它怎么了?是打到魂飞魄散了吗?” “死魂有咒,离身伤人,留之无用。” 哇,几个时辰不见,口齿又进步了!但陈姜不敢再讨论这个话题。想想道:“你是说,死魂被人下了咒,一旦控魂失败脱体而出,就会攻击它面前的人?” 师焱点头,陈姜冷汗,怪不得大娘子的魂魄一出来面目呆滞的直冲她而来呢,原来是被下过咒的。 “如果攻击成功会怎么样?” “噬魂,新一具,行尸。” “呵呵。”陈姜后怕地笑,“差点我就成行尸了,好恶毒的手段。不过...也未必吧,他怎么知道他的死魂就一定能吞掉我的魂?就算让它附了身,谁能打过谁还不一定呢!我这条魂灵儿可不一般,鬼魂明灯,天赐两世,才没那么容易……” 陈姜嘀嘀咕咕,自觉她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又有阴阳眼又能穿越,哪里是一只普通死魂能吞得了的。只是不想让强大的师焱笑话自己,越说声音越小。 但师焱仍然听到了,并十分赞同她的想法,微笑道:“是,你,不一般。” 陈姜抬头,见他望着自己时的笑容和眼神又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像有长辈看着淘气晚辈的纵容,像有多年老友间默契不宣的欣赏,还有男人面对女人的.....啊呸!什么男人女人,一派胡言! 我在想什么?陈姜狠狠捶了脑袋两下,人家可能什么深意都没有,只是在单纯的看,单纯的笑,自己竟能脑补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意思来。不该呀!就是脑补,也不该对着一只鬼呀!也许是他太厉害,自己潜意识里想跟强者拉近关系才会这么多遐思吧? 师焱飘到她面前,歪头不解:自残,何故?” 陈姜起身:“自什么残,脑袋痒了就挠挠,走吧,看样子不会有人来送我了。” 她想走却没走掉,李太吉派人拦住她,求她再施法术救三少爷一命,另有重酬。 陈姜去了三少爷房中,见白光小鬼已在床边茫然地飘起了,本想直说不是钱的事,人已经死了,没法救了,可师焱却有不同意见。 他道:“可救。” 陈姜把人都赶出去,慎重道:“师兄,我知道你能耐大,可是起死回生不可以,这是在扰乱天道秩序。而且就算你把他的魂魄送回去,不等于和大娘子一般成了活尸吗?我们不能和那坏人做同样的事。” 小鬼头也就八九岁,模样乖巧可爱,听他俩说话悄悄扭头,见陈姜看过来,忙又转过去一声不敢吭。 师焱道:“龙气护体,未死,生魂。” 龙气?陈姜傻了,这小鬼身上有龙气? 她睁大眼睛想看看龙气在哪儿,师焱那边已经开始动作。只见他右手轻抚小鬼后脑,左手凭空一抓一撒,小鬼不由自主躺平,飘着附向肉身,转眼间魂身契合。掀开被子一瞧,小胸口已经有了微微起伏。 直到走出李府,陈姜仍处在一脸懵圈的状态中。那李太吉得知儿子返生,喜极而泣,险些要给她跪下。陈姜没让他跪,他就跪在了三少爷的床边,哭得稀里哗啦,嘴里咕咕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的亲娘,小老婆,还有两个儿女状况也不容乐观,但李太吉一句也没提过,他全部的心神仿佛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 起死回生绝对不能乱宣传,万一人多嘴杂传了出去,陈姜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于是告诉李太吉三少爷没死,只是休克而已,替他安了神定了魂,现在没事了。自己也不会起死回生,真正死掉的人,她救不回的。 然后亲眼看着管家把已经准备好的大雕花镶玉华丽黑匣子换成了一个朴素低调的小黑匣子。 买命钱和医病钱就是不一样,要是没救回来,小匣子也不会有。 四千两银票和又一个匣子,陈姜从李家大赚一笔。走出巷子遇见何虎打了个招呼,也为她带来一桩亲戚家办丧要定元宝的小生意。 今天是发财日,值得高兴值得庆祝。可陈姜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龙气的事。 师焱不知李府三少爷是什么人,只知他有龙气护体。可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怎么会有龙气?陈姜跟着大师们看过不少真真假假的古籍,对龙气略有了解,那不是君主制时期人间真龙天子才会有的东西吗?要么这孩子紫微星下凡长大了要造反称王,要么...... 陈姜回到家中,强迫赵媞跟着她来到家后荒地,张口便问:“你认识李太吉吗?隆庆三十三年进士,当过户部主事。” 赵媞摇摇头:“一个小小六品主事本宫怎么会认识?” 陈姜警惕地左右瞅瞅,靠近她低声道:“你好好想想,三年多以前你的兄弟姊妹中,除了你,还会不会有人活着?” 赵媞脸色难看:“什么意思?” “就是说除了你,会不会还有别人逃了出来?” 赵媞一怔,继而激动起来:“你发现了什么?是见到我的王兄王姐了吗?我离宫时候是被袁熙打晕了的,后来听说他们都被杨贼......难道,有人跟我一样逃了出来?” “不是王兄王姐,王弟王妹就没有吗?” 赵媞瞪她一眼:“什么王弟王妹,我是父皇最小的孩子,父皇与母后感情甚笃,我出生后,宫里再无皇子女出生。而且,我父皇年纪也大了,宠我母后一人足矣,哪还有精力应付那些狐媚子。” 男人再老都能生,再老都喜欢青春的那啥,没成过家的公主懂个屁。当然陈姜也没成过家,但她在现代可是见多识广,人性认识得透透的。 “我今天看到一个孩子,”陈姜捂住嘴,用极小极小的声音道:“他有龙气。” 赵媞不明白:“什么龙气?龙气怎么了?” “凡人中只有命定真龙天子才会有龙气,一是正统继位者,比如你爹,你的列位王兄,生下来就是皇帝候选人,身上有龙气护体。随着世情变化,地位变化,成为真龙的那位,龙气会越来越厚,没抢上的,则会越来越薄,直至消失。还有一种就是起义,造反,篡位,甭管用了什么手段最后成功登位的,这样的人,身上也有龙气,而且是由弱至强。等他们坐稳皇位,再生下的孩子,一出生就有龙气护体了。” 赵媞嫌弃:“怎么听你这么一说,龙气很不值钱的感觉。” “怎么会不值钱?你要看人口基数,一个国家那么多人,有龙气的才几个啊?”陈姜啪啪打了两个响指,“我就发现了一个,还是孩子呢,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赵媞没了兴趣,恹恹道:“意味着这孩子长大要去抢江山了,好啊,不管谁给杨贼添乱,我都高兴,做鬼也会给他鼓劲的。” “是么?”陈姜疑惑更深,“我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那个李太吉正好在姓杨的发动政变之前辞官,他的小儿子身上有龙气,袁熙和你租的房子偏偏就在他家隔邻。这么一联系,你就没嚼出点别的滋味?” “什么滋味?” “你觉得袁熙会不会早就认识李太吉?” “不知道。” “你觉得李太吉的小儿子有没有可能是你爹在宫外的私生子,你的亲弟弟?” “放肆!” 无凭无据的猜测伤害了赵媞皇家公主的尊严,她拂袖而去,好几天不跟陈姜说话,拿师焱吓唬也没用。 陈姜也只是猜猜,觉得这事儿挺有趣。赵媞死后,袁熙一心求死的模样真不像作假,或者他与李太吉受命于不同的主子,一个保公主,一个保王子,彼此不知?又或者纯粹巧合,李太吉的小儿子就是天降紫微星,日后要揭竿而起的存在? 越往深了想,陈姜越觉得钱要多赚点。十年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等这孩子长大了,不定哪天就要起兵戈燃战火,陷百姓于水火,置生灵于涂炭。有钱傍身,往哪儿躲都能躲得舒坦点。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按照目前的赚钱速度继续下去,要不了十年,陈姜觉得自己就能富可敌国了。 所以鬼子们给力点,趁着师大神对赚钱兴致正高的时候,不要客气地出来找死吧! 四千两银票和小黑匣子没敢拿出来,在身上捂了一天后,陈姜觉得在这破房子里藏哪儿都不安全,得赶紧去找地方存了,而且以后她也需要有个私人空间来藏贵重物品。 于是这天她掏了一张百两银票给廖氏:“娘,我想过了,我们买块宅田重新盖房子吧。” 廖氏不接:“不是说只翻一下?” “你没听奶奶说吗?这儿祖辈都是老陈家的,虽然她现在不来闹了,但万一啥时候出点事,她又跑来要房子呢?分家文书在她那儿不顶事,奶奶毕竟是长辈,闹得太难看还是我们家名声吃亏,不如重新建,房契嘛,可以落在你名下。” 廖氏一惊:“不不不,不能落给我,我是外姓人,让你奶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陈姜不理解:“啥外姓人?你嫁到老陈家来就是陈家人,家里盖的房子你当然可以要。” 廖氏还是拒绝:“不要,落给你哥吧。” “这两间草房就是他的,你不要,那落我名下好了。” 廖氏想说这也不妥啊,哪有没出嫁的闺女名下有产的?那以后成亲了还把房子算成嫁妆,带到婆家去? 可是她不敢说,没有陈姜赚来的钱,压根也轮不到她来纠结这种事。 第55章 阳间叫爷阴间称君 这几天,陈姜异常忙碌。银票塞给廖氏后便万事不管,一心投入纸扎元宝的制作中。许老掌柜的算盘耽误了些时日,好在许娘子打算年节才烧,做好了得空再给她送去;何虎亲戚订了两百个元宝,存货够用,当天就送货上门;最赶的是李家的单,两套像样的头面,奁盒,箱笼全都要画,削,刻,粘,料子不合适的还要现上山收集,占去了陈姜吃饭睡觉外的所有时间。 她发现陈碧云总是悄咪咪站在身后看她做手工,便问她想不想学。陈碧云知道这是烧给死人用的东西后,大呼晦气,陈姜说可以学折元宝,做一百个无瑕疵的给十文工钱。她晦气来晦气去叫唤了一阵,还是坐下摸起了黄纸。 廖氏本不想碰这些,可见陈姜活紧,实在忙不过来,就和陈碧云一起学了折元宝。姑嫂二人都是做惯女红的人,学会了手速很快,一晚上就折满了一千只。陈姜检查后满意地付出一百文,陈碧云拿了五十文,不可置信:“真的?叠叠草纸就能挣钱?” 陈姜笑道:“现在当然能,因为市面上没有,价儿也要得起来。可是元宝容易学,拆一个瞧瞧就能学会,以后会越来越多,那时就要贱卖或者作为搭头送出去了。” 陈碧云感叹:“二嫂,你家姜儿这骗子当得都有门道了。” 她坚持叫陈姜骗子,陈姜懒得跟她打嘴仗。只是有时会怅然地想,若真是骗子就好了,不用理会讨嫌的鬼们,也不会在那些与她根本不相干的事情上分神。 人鬼混居久了,有时候会忘了阴阳界限,比如她正忙时影子在一边聒噪,“别烦我一边玩去”就脱口而出,还惹得陈碧云不高兴,骂她没大没小。 李府管家在出殡日的头天傍晚赶车来将纸扎品拉走了,单结了三两半银子。其实赚人家那么多钱,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赠送,可陈姜总觉得那些大钱并不是靠自己真本事赚来的,用起来略略心虚。而且赚得越多,欠师焱人情越多,欠得越多,就越没法用平常心来对待他,还是小钱揣得踏实。 第二日陈姜背了竹筐,装起纸扎画册准备去李家看看纸扎品摆出来的效果,顺便搞波推广。临走时对着堂屋里的两人两鬼问:“太阳不大,有没有想跟我一起去逛逛的?” 廖氏要去村长家问宅田的事,陈碧云坚持待嫁女安分守则,赵媞不搭理她,影子也不愿去,而且理由充分:“我还要盯着百顺哥呢,他又去冬娟家了,我就看看他啥时候被奶奶打断腿。” 冬娟的爹是村里有名的懒汉,有田不种有活不干,平时热衷两件事,躺着和赌钱。前几年冬娟娘病死了,她奶奶无条件惯儿子,她爹更加肆无忌惮地懒,有时饭都要闺女做好了送到床前吃,想赌钱了才会爬起来走两步。去年因为债主上门,不给钱就要收房子收地,娘俩一合计把大闺女冬香给卖了。 村里以前也发生过卖闺女的事,穷狠了让人牙子把闺女领走,签个身契说是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不管真的假的,至少想起来不那么剜心,旁人问起也能有个像样的说法。不像徐家娘俩,直接奔着县城楼子去卖的,就是听说良籍黄花大闺女能卖得贵些,一次就可把欠债还清。 冬娟奶奶倒知道要脸,提起大孙女遮遮掩掩。可她爹却毫无顾忌,谁问跟谁说,还很得意冬香能卖那么多钱,并遗憾表示冬娟才十一太小了,不然他再娶一房媳妇的银子就有了。 从那以后,全村人都对徐家敬而远之,婆婆辈的女人看见冬娟奶奶只有鄙弃和唾骂,一句话都不愿跟她多说,更不让自己孩子与冬娟来往,统一的说辞就是:她家脏。 影子已经发现百顺异常好几天了。这些日子大伯夫妻俩经常往镇上跑,乔氏天天抹脖子上吊的也不做饭也不理家,万氏旧疾未愈又添新病,许是那天打得狠了,下地就头晕,只能躺着。于是老宅全靠稻谷苗三个孙女做事。其实主要是稻儿一个人里外忙活,那两个小脚姑娘能打打下手就不错了。 按说百顺作为男丁,应该在困难时期承担起家里的重活累活,可影子发现他一说出去砍柴下地就一整天不见人影,跟了他两回,看见他在替徐家送柴,帮徐家翻地,还从家里偷了鸡蛋送给冬娟。 “冬娟奶奶夸百顺好,说把冬娟许给他,让他带冬娟去后山玩呢。” 影子的话让陈姜毛骨悚然。冬娟和她同岁,穿过来这么久几乎没在村里碰过面,印象中是个面黄肌瘦安静如鸡的小姑娘,平常见了影子杜春儿等同龄人都躲着走,因为这些不懂事的丫头子见了她就骂,还都是从各家大人那里学来的不干净的词儿。 百顺十四了,这个年纪要说对村里哪个小姑娘产生点慕艾之心也正常,可是冬娟的奶奶想干什么?让个半大小子带自己孙女去后山是认真的吗? 影子愿意盯就盯吧,陈姜只希望百顺真能如他外表那般老实,不要干出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来。 最终陪她上镇的仍只有师焱一个。陈姜跟他讨论了几句邪修的来历,担心收掉死魂会引来报复;又把自己猜测龙气小孩的出身说给他听,预计未来大楚将会掀起腥风血雨。然而师焱对邪修的态度是,爱来不来。对龙气小孩的态度是,不感兴趣。 他并没说话,这些态度是陈姜从他的眼神琢磨出来的。是啊,人间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只鬼。 可是他不怕,陈姜怕。大娘子的死魂可是以她的名义收掉的,万一惊动邪修...... 陈姜转头对着师焱甜甜地笑:“师兄,没有你,我赚不到这么多钱,其实我特别感谢你的。这些钱你有支配权,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虽然阴间和阳间用的东西不一样,但是纸扎也可以做出奢侈品,只要你能想到的,我费再多时间也会烧给你。” 师焱唇角出现一丝笑意:“鸟蛋。” 陈姜:“......呵呵,我都觉得惭愧了,你就想吃个鸟蛋,这么久了也没让你吃到。能做出来的我都做了,你又看不上......唉,等我哥回来,我一定让他把后山的鸟窝都给掏了。要不现在,你先想点别的?” 师焱摇摇头,笑而不语。 他没别的念想,陈姜也无奈了。上辈子很多客户夸过自己妙手生花,怎么到了师焱这里,连个鸟蛋都搞不定了。他明确拒绝纸扎鸟蛋,难道真的想吃鲜的?吃得着嘛! 话题眼看就要终结,陈姜厚起脸皮又道:“除了鸟蛋,其实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要不等我给你做几样新鲜的,你先感受一下,喜欢了要多少有多少。吭吭......那个师兄,你看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了,如果有人找我麻烦......” 师焱立刻道:“谁?” 陈姜霎时想起了万氏掌掴自个儿的惨样,忙道:“不是寻常凡人,我就是说,日子长着呢,我们还会做很多的生意,收很多的鬼,赚很多的钱,名气会慢慢传开的。不定就会遇见一些看我不顺眼的人,比如邪修啊,同行啊之类的,如果他们来找麻烦,你会保护我吗?” “会。”师焱毫不犹豫,陈姜话音不落他就给出了回答,爽快地让人怀疑他是否过了脑子。 陈姜就有所怀疑,每次想要求他点什么,他总是答得很快,很坚定的样子。这到底是深思后的答案还是不走心的敷衍了事? “我说的日子长,是真的很长哦,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你会一直保护我?” “会。” 不管真心假意,这样的回答就是会让人心窝暖暖,陈姜望着他漂亮的侧脸,抿了抿嘴:“你不是说只是来找我玩的吗?要是哪天你不想玩了,突然走掉了,我借你的威风惹回一大堆仇人来,可怎么办呀?” “不走。” “你前几天还跑了一次呢,我到处都找不到你。”陈姜埋怨一句,想起自己的初衷,忙又找补道:“那以后你要去哪儿就跟我说一声,我们毕竟是朋友嘛,你突然消失我会担心你的。” “好。” 还是这么干脆,陈姜得到承诺,心却并没安定下来。唉,之前还嫌他烦人,巴不得他不来缠自己,一旦创了收,得了维护,听到他不假思索的向己之意,便是怎么也舍不得放他走了——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金手指,金大腿,如今送上门来让她抱,陈姜终于感受到了老天爷对自己悲催命运的补偿。 可是她总觉得师焱有些孩子气,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三分钟热度,当下答应是有诚意的,可是往后他说跑就跑,自己也无可奈何。 怀抱着对金大腿的不舍,陈姜还想得到更多承诺:“那你以后会去投胎吗?” “不去。” 陈姜深吸一口气:“也别说得这么肯定,以后有机会去投胎还是要去的,总做鬼没有来生不是办法。我的意思是,可以...可以去迟一点。” 他这次没有快问快答,而是停顿片刻,反问道:“多迟?” “呃......地府不还没找你吗,等找你了,再去也行。” “待你寿尽,如何?” 陈姜哑然,陪到她死,听着怎么有点惊悚呢? 师焱没有看她,淡淡一笑:“凡寿,数十载矣,于我瞬忽,无须担心。” 秋风转向,空气清凉,白水桥遥遥在望。他一句话毕,陈姜慢下脚步,垂首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抬眼道:“师兄,我知道你不凡,你收鬼的手段非寻常修士可比,附身不毁人阳气,还能起死回生。鬼差大人要去通报李家事的那天,你离开过,后来就没了下文。地府办事再拖沓也不至于拖上十几日,除非,有人下去撤销了这桩公务。所以,你真的是地府高层,那个......冥府君?” 师焱也停在她身边,侧脸看过去是熟悉的五官,陌生的神情,长长的睫毛上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分不清是秋阳洒落还是他独特的金黄光晕。 他道:“本君,掌冥府,九万年。” 陈姜的手扣紧背绳,指关节用劲到泛白,口气和她的心一样虚:“所以......你就是阎王爷吗?” “阎王爷,谁?” 通过他的表现,陈姜判断他是真的没听过阎王爷的大名。可能地界不同,风俗不同,对地府大头领的称呼也有区别。阳间叫爷,阴间称君。 师焱没有把职业介绍出陈姜想像中傲气凌人,威压四射的感觉,他只是用寻常的口吻陈述事实,寻常地飘在那儿,寻常地表示迷茫。虽然他身上有金光,衣裳自带鼓风机,但由于看惯了,陈姜还真没感受到太大震撼和压力。 于是她也很迷茫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是真的为了观光为了玩吧?” 师焱笑开了些,忽然靠近她,伸手去戳她的脸蛋:“蛋魂。” 他的手指并不能真的触碰到陈姜,可她还是感觉脸蛋一凉,胸口一麻。配合着他幼稚的举动一起笑了笑,心道,看来这俩字也并非是在骂自己混蛋,好像另有深意。 直到了春光巷,陈姜再未说话,她有点懊悔不该与师焱做太多交谈。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他身份不俗,来历匪浅,也早坚定了不管他是谁都把他当成财神爷,鬼界朋友对待,可如今话赶话挑明了之后,又有点难言的尴尬。 把冥府之主当财神爷?跟至少九万零一百岁的男人做朋友?九万年前不是旧石器时代吗,这么说他是山顶洞人? 卧了个槽!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魔力般在头脑中挥之不去,陈姜内心立即崩塌了。她不时瞥一眼师焱,脑子里全是中学课本上山顶洞人的形象。越看越想越崩溃,最后一拳砸向自己太阳穴,住脑!不可以再想了,再想朋友就没得做了!就让他永远保持这张建国脸吧,至少面对着好看的样貌她还能下得去嘴。 再住脑!她为什么要下嘴?陈姜狠狠甩头闭眼,接连捶了太阳穴好几拳,思维全乱了! “陈姑娘。” 熟悉的声音把陈姜从混乱中拯救出来,她忙抬头,第一眼却看见师焱飘在面前,目光里满是疑问:“又自残,何故?” 她僵硬地咧咧嘴,侧身避过,与对面少年打了招呼:“周小掌柜,来送纸钱?” 周望元已经空了手,道:“是啊,送进去了,陈姑娘你...也认识李家人?” “不是,我卖了纸扎给他家,这些东西烧的时候有点讲究,就来看看帮帮忙的。” 周望元见陈姜这次对他态度很好,满眼笑意:“想不到你已经开始做起这门生意了,我爹问过我两次,说我说的纸扎怎么没动静了,你,你还愿意放在我家代卖吗?” “周掌柜挂心了,他身体可好啊?” “很好。” 陈姜见少年气色也比上次好些,若是爹有恙,他不会这么精神。想到师焱附身不吸阳气,心里终于放下一块大石,高兴地道:“好,那我在李家办完事就去,还请周兄帮我,好让我跟周掌柜谈得顺利。” “嗯。”周望元用力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第56章 让冥君图点啥 李大娘子的丧事办得热闹又冷清。热闹是因为宾客盈门,吊唁者络绎不绝;冷清是因为她的灵堂里无人跪守,亲人一个不见。 一双儿女卧床养病,不能披麻戴孝为她守灵也说得过去。可李太吉甚至没有通知她的娘家人,把上香烧纸的地方设在一个厅里,只有一方孤零零的牌位,棺材则设在另一个厅里。 所有爱恨纠葛都已随大娘子烟消云散,但她造成的伤害已无法挽回。这场葬礼不是给她体面,是李太吉给自己儿子的体面。 动棺前,要大烧纸钱,摔老盆,陈姜的东西果然引起宾客们的注意。在她指导下,李府下人将原先放在灵堂里的纸扎拿出来,院中燃大火盆,投前先展示一下,投入便喊上一句吉祥话,一千只金元宝倒下去的时候,宾客窃语纷纷。然后随意来了个人摔盆,挑幡,起灵出门。 陈姜在等吃饭的吊唁者间不动声色地游走,听见有谁谈到纸扎,便挂着得体微笑递上一块小竹片。竹片正面写着她的姓名住址,反面写着“承接各价位白事祭品,上不封顶”字样。 这些“名片”都是平时抽空做的,找到机会当然要快些把它们送出去。 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在日常生活里上门推销纸扎,很难说会不会被人打出来。但在葬礼上,就没人觉得突兀。今天来的人,有镇上的,有县里的,很多是李太吉旧日同窗,秀才举子好几个。读书人都很斯文,送到手里的竹片就接了,哪怕心有不喜,也不会当面让陈姜一个小丫头难看。 棺材送出门,李太吉就不管了。家中白席开了几桌,忙着招呼客人落座饮茶聊天,一点死了老婆的伤心之色都没有。陈姜向他告辞,他连连挽留,留不住便亲自将她送出门。那份真心实意的谦谨让客人们都看傻了眼,这不是刚才到处塞竹片的小丫头吗?主家如何对她这般客气? 他会怎么跟旁人说起她,陈姜不在意,说得越玄乎越好,师焱只要不走,全国百姓都是她的潜在客户。 一想到要大肆发展客户,陈姜瞥了师焱一眼。刚才李家葬礼走流程,他目不转睛看得兴致勃勃;陈姜去送竹片时,他会飘在客人中间听人聊天,就算是毫无意义的客套,他也听得很入神的模样。 冥君大人九万年没有上过人间吗,这是来感受世情百味来了?去后街的路上,陈姜开口相问:“师兄,地府里不是有很多等投胎的鬼吗?没喝孟婆汤之前住在一起,也像阳间一样热闹吧?” 师焱想了想:“不知。” “......有没有酆都城?就是鬼城。” 他又想了想:“未见。” 陈姜不可思议,和现代鬼差说得不一样啊? “那你在冥府的时候,都干什么呢?” “睡。” “九万年都在睡觉不管事吗?那死魂邪物的事你是怎么取消的?” “交予司阴。” 阴是阴司,司是管理,处理。从字面上理解,司阴就是管理地府的人。陈姜懂了,大老板有个秘书,有事找秘书,没事睡大头觉。而这个秘书,恐怕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阎王爷。 不知说什么好,陈姜笑了笑,原来所谓掌地府九万年就是睡觉当个吉祥物,啥也不管,这个君做得还挺舒服。 说话间到了后街棺材铺,周望元早在铺子门口候着,一见她来马上迎来:“快到午时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周掌柜精神很好,观面色无异样,而且果然忘了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与她彼此认识寒暄。对待纸扎的态度竟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之前的排斥到颇有兴趣,看了画册,听了陈姜的讲解,加上几个成功卖出的事例,他当即拍板,可以代卖。代卖费用就按陈姜说的一成,并要求她尽快送些样品来铺子摆放。 周掌柜虽板着脸,但说出的话却让陈姜忍俊不禁:“入冬到开春,是我家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陈姑娘若想多赚些,秋下时日,就要辛苦些了。” 冬天死人最多,周掌柜说得一点没错,陈姜充满信心地答应了。事情谈得如此顺利,少不了周望元提前帮她吹风的功劳,临走时,陈姜对他再三感谢,说赚了钱请他去吃镇上最好的酱肉面。 周望元乐开了花,陈姜走出老远,他还站在店门前依依不舍地张望着。 周掌柜上去拍拍他脑袋:“你这小子,想什么呢?刚才就总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不像话!” 周望元跟他爹向来亲近,说话也不顾忌:“爹,陈姑娘长得真好看。” “长得好看,又是做咱白事行的,谁也别嫌弃谁,是么?” “爹!” 周掌柜小幅度咧嘴:“自打你上回见了这位陈姑娘,我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茧子来了,今日一见,倒真是个能干精明的孩子。可是人家才多大点儿啊,你可不许跟人混说八道。” 周望元收了笑容塌下肩膀:“哥不是常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我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才多看几眼,没别的意思。我这副泡在药罐子里的身子骨,还不知能有几年活头呢,哪有跟人混说的资格。” “瞎说。”周掌柜心里一疼,揽住儿子的肩膀,“我早说了不能老在家拘着,身子不见好,还又晕倒一回。你看现在多出去跑跑,帮我送送货,咳嗽不是好多了?过些日子书院也可以继续去,有你哥在,我放心得很,别老听你娘大惊小怪的,肯定能好!” 周望元也觉得这段时间身体是没那么虚了,听爹这么一说,心里燃起希望,看着陈姜离去的方向,不自觉又露了笑脸。 陈姜可不知自己还有激励人与疾病做斗争的作用,她的生意终于开始步入正轨,顿时把所有小疑问小情绪都抛在脑后,心情十分舒畅。 说到功劳,师焱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若没有他,哪有这第二次谈生意的机会。于是回家一路她对师焱感谢吹捧了一路。 “不愧是冥府君大人,神威盖世,上身不伤阳气,搜魂不伤神智,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我对您的敬仰......” 她看看师焱,夸张道:“我为什么会抑制不住内心对师兄的敬仰崇拜之情?难道是您篡改了我的记忆?” 师焱摇头:“无。” “哦,那就是我发自内心,从灵魂深处产生的真情实感。感谢师兄为我做的一切,您身为冥府之主,亲自莅临人间指导工作,亲自动手拨乱反正收鬼纳魂,还帮我赚钱,助我事业起步,我何德何能啊!您要吃鸟蛋是吗?甭等我哥了,回去我就上山给您掏去!” 师焱微笑地望着她眉飞色舞,眼神略复杂。陈姜与他对视,心里又是一跳,依然分辨不出那是从什么角度看出来的目光,长辈,朋友,异性? 都像,又都不像,每一种都能说得通。他对她而言,可以是长辈,可以是朋友,也的确是个异性。 长辈和朋友,很正常的角度,陈姜没多想,单单在异性上想深了些。异性之间的吸引力来自很多方面,对男人来说,看重占比较高的是外形,其次是性格;对女人来说,外形当然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力。 在没有上升到感情层面时,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产生好感,多数来源于对能力的欣赏和崇拜。 陈姜也没想到,她从棺材铺出来后心境豁然开朗,就像开窍了似的,突然想通了自己穿越的意义,也突然对师焱产生了好感。也许是出于弱者心态,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更有可能是因为她从未宣之于口但任何女人都必有的一点虚荣心。 师焱帮了她,也没有伤害别人,术法收放自如,能力深不可测,这样的强者,承诺了会护她终生呐!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单这份承诺,足以让陈姜抛却初始不好的印象,忘记他语言障碍的黑历史——冥君大人不会结巴的,肯定是刚睡醒,没缓过来呢!人现在不是越说越好了吗!嗯?什么山顶洞人,山顶洞人怎么了?没有山顶洞人就没有今天的人类!他不是一个人的祖宗,也是大家的祖宗! 他是冥君,冥君就是鬼中极品,他的金光不是性质之光,是他本身自带的强者光环啊! 老天把这么强大的鬼送到她身边,是为了补偿她苦逼的前世,是为了给她一个肆意的新人生,不然为什么会让她穿越,为什么会让她遇见他?这逻辑严实合缝,找不出一点漏洞!陈姜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昭告天下,老子从今天起是冥君罩着的人,人生就要开挂啦! 管他有啥目的呢,正如他所说,人生数十载于他不过白驹过隙,自己一个小小凡人,又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图她的阴阳眼?图她的两世魂?还是图她貌美动人......想图就图吧,能让冥府君图谋,也是一种荣幸嘛! 陈姜十分想得开,兴奋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唏嘘,这么厉害的异性偏偏是个鬼,若有个人,活生生的人,也能这么对她就好了。 亲眼看到周掌柜安好,又谈妥纸扎代卖,比几百上千两的收钱还让陈姜高兴,星星眼一直跟随着师焱。到家就让影子赵媞去行大礼拜见他,把两鬼吓得以为她要给妖怪喂食了,逃出去好久不敢回来。 她说到做到,跑去后山一通折腾,半只鸟蛋没摸到,自己还摔了个大屁墩儿,直到师焱再三表示不要了,才心怀内疚地放弃。 男人的承诺听着舒坦但不敢全信,哪天他想离开,一句回冥府就能堵得陈姜无言以对。所以想拴住他不乱跑,还是得有点拴人的手段。除了鸟蛋,必须得让他转移注意力,图点别的! 自那日后,陈姜每天辛苦工作制作纸扎。中途又跑了两次县城,给许娘子送货,采买各种调色用的原料。这时代的颜料多是用砂,铅,碳和原石制成,没有成品,只能自己动手磨制。它们有毒,不能长期大量接触,陈姜只在一些特别的纸扎上使用,价格自然与普通品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不觉又忙过大半月,周掌柜的铺子里终于摆上了白事新品,小到一支造型精美的钗,大到一座棺材大小的房院,吃穿用住无一遗漏,色彩缤纷琳琅满目,引发邻里左右的震动与议论是意料之中的事。陈姜远远看着周掌柜不疾不徐向人解释这些纸扎的用途,暗暗点了点头。 其实以她现在的财力,自己开个铺子也不成问题,但白行本就是低调内敛避讳颇多的行当,铺子开了没有客人也是尴尬。周记是老字号,好名声传了几十年,做棺材的手艺在本地居民中是有口碑的。由周记打响纸扎品全面推广的第一炮,肯定比名不见经传的陈姜开铺硬卖要强多了。 陈百安再次休沐回家时,一家三口一起到村长那儿定下了一块宅基地。村中最好的位置,与村长和王七婆家都离得不远,一亩大小,八两银子。因为村里的宅田着实不多了,这块地属于这个村子最早定居的王氏家族所有,族老不同意拆分,价格又要得高,就一直搁在那儿没人买。陈姜觉得很值,前后无遮挡,左右邻居隔了菜地离得也不近,六七百平方的面积足够圈出个大院子来,八两不贵,爽快付钱等着村长给办好地契。 接下来又商量盖房子的事,听了陈姜的构想,村长咋舌:“陈家的,你家姜儿说的房子,没有五十两拿不下来啊。” 廖氏还没说话,陈姜就道:“我们娘仨也不认识工匠啥的,请村长爷爷帮帮忙找人干吧,盖好了给您包个大红封。” 村长看廖氏,廖氏轻轻点头:“就按姜儿说得盖。” 陈百安全程只是个摆设,村长家出来后,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陈姜撵上山掏鸟窝去了。 选了个林子密鸟窝多的地方,师焱和陈姜一起在树下等着,听陈百安一边爬树一边不停地说话:“小妹,家里咋要盖房子了?那咱现在住的房子咋办?盖新房要花很多钱吧?你下回别给我送那种贵的纸墨了,草纸就行,我练字偷偷用,夫子看不到的。” 陈姜发笑,悄悄对师焱道:“我哥真是憨头憨脑的,要是没有我,他现在还在山上躺着晒太阳呢,以后说不定就变成冬娟爹那样的人了。” 说着感觉有自夸嫌疑,忙又道:“当然师兄的功劳最大,要是没有你,我家也没那么快能起新房子。” “冬娟。”师焱突然转身,指向南面一片密林:“她?” 陈姜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见那密林阴深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条白色的影子正在飘荡。 第57章 百顺是不是变态 冬娟死了,死在山南林子最密的地方。陈姜已经看清那茂盛草丛里露出的一点点黑发,但没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叫下陈百安,与他一起捧着三个鸟蛋下了山。她不希望哥哥牵扯到任何坏事里头,哪怕只是发现尸体也不行。 在山脚,他们碰见了冬娟的奶奶。她踮着脚四处张望,很着急的模样,见了兄妹俩忙道:“陈三郎,姜丫头,瞧见我家冬娟没有?” 陈百安答:“没啊。” “你俩不是从山南下来的?没瞧见她?” 陈姜接话:“从山南下来就一定会瞧见她呀?” “冬娟上山南采菇子去了啊!” “山南那么大,谁知道她去哪儿采了。” “那你俩能帮我上山找找不?我腿不好,爬不得山路。这都下晌了,她老不回家,我快急死了。” 陈姜扯了陈百安就走,嘀咕道:“才不去,要让奶奶看见跟你说话,非打死我俩不可。哥,走走。” 徐老太寒脸看着他们离去,恶声骂道:“臭丫头!” 回到家,姑嫂二人坐在院子里筛杂粮,陈碧云缠着廖氏给她讲打算盖的房子是啥样的。因为亲眼看着陈姜每日手作,亲眼看着一件件纸扎成型,更亲眼看着镇上来车运走那些东西,她不再惊讶二嫂能拿出几十两的建房钱,而是一边问一边憧憬起张家的宅院景况。 “还要专给三郎弄间书房,一个屋不就够了?也不知张璟有没有书房。” 陈姜进门正好听见,笑道:“张家屋子多,肯定有书房啊。晚上姑父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小姑你去送夜宵,顺便帮他研个墨,这叫红袖添香。” 陈碧云睁着无知的大眼睛:“啥是夜宵?咋研墨,添啥香?我也不会啊。” “那你可得好好学学了,姑父才貌双全的是吧,你要啥都不会跟他也没有共同语言啊。” 陈百安有了点识字的自豪感:“小姑你学写字不,我教你啊,我现在都学完三字经了。” 陈碧云不愿意:“我一个女子要学写字做啥嘛,会茶饭女红不就行了?” 陈姜想想说的也是,这时候的男子娶妻看德不看才,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就够了,有才华有见识的心都野。陈碧云脾气暴躁,犯起犟来谁也劝不住,但她是个很吃软的人,有点小心机却也没到精明的份上。所以张璟只要嘴巴甜一点,也不会常常挨揍的……吧? 她不再参与聊天,里外找了找影子,不见踪迹。赵媞懒懒飘在床头,朝她身后看一眼:“你那神通广大的吃鬼妖怪怎么没跟着啊?” 自打半月前又被陈姜吓跑一回后,赵媞又怕又怒,怕的是师焱,怒的是堂堂公主竟然沦落到跟影子这种村丫土鬼一样,三番五次抱头鼠窜,实在有损尊严,有失体面。她在村里游荡,孤独无助,无家可归,想想做人时灭国逃亡已经很惨,做鬼仍是受人挟制不能自在,一时极度愤慨,不由产生了豁出去的心态。吃吧,反正也不能投胎,日子过得这般凄凉,还不如让妖怪吃了呢。 归家时夜深,陈姜呼呼大睡。她径直飘到师焱跟前伸出胳膊闭上眼,说你要吃我就吃吧。 结果可想而知,师焱避开她,继续看陈姜睡觉。再往上凑,他再避,胳膊递到他嘴边,师焱竟微微皱了眉头。至此,赵媞突然醒悟:陈小姑说得没错,陈姜就是个骗子。 师焱安静漂亮风度翩翩,怎么看也不像个吃鬼的恐怖妖怪,而相处日长,他的饮食习惯也终会暴露——啥也不吃。陈姜知道骗不了她们多久,逗个乐而已。被戳穿了也无所谓,不是吃鬼妖怪,却是更强大的存在,说出来吓死你们! 她不理赵媞嘲讽,轻声问道:“那小鬼呢?” 赵媞朝门口抬下巴:“喏,回来了。” 影子又是以一阵风的形式刮回来的,见了陈姜就道:“杜春儿爹可真不要脸,她娘送的肉饼子,他全给王寡妇了。” 陈姜给她使个眼色进里屋,听着姑嫂和陈百安还在外头说话,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又去看热闹了,这几天没盯百顺吗?” 影子撇撇嘴:“百顺哥没啥盯的,还不是天天去找那个脏丫头,要不你去跟奶奶说一声,早打断他的腿早完事儿。” “冬娟死了。” “啥?”影子一激灵,“死...死了?我昨天还看见她呢,咋死的?” “你现在去看看百顺在干啥,看仔细点儿。”陈姜指了指自己眼睛。 影子呆了呆,没说话,快速飘出去了。 冬娟奶奶要找人,陈姜兄妹俩不帮忙总会有人帮忙的,恐怕不多时,村里就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一刻后,师焱也回来了,神态安然,没有要跟陈姜说话的意思,反而飘在院子里听那三人聊家常听得津津有味。 陈姜飞眉挤眼,他还是坚持听陈百安背完三字经才悠悠飘进屋来。陈姜忙凑过去低声:“冬娟呢?” 师焱挥挥袖子,“放?” “不用,你先收着吧,她怎么死的?” “勒颈。” 果然是谋杀,陈姜心里那一丝失足中毒意外身亡的希望也没了。 “谁是凶手?” “不知。” 陈姜一愣:“你不是会搜魂吗?” “冬娟,不知。” 冬娟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杀了她?那凶手应该是从后面突然袭击,一鼓作气将其勒毙。 “师兄,冬娟她......那个,衣裳是不是齐整的?裤子还好好穿着吗?” 师焱缓缓摇头。 陈姜的心沉底,这事情蹊跷了。冬娟既然没看见凶手,就不可能是强辱在前,灭口在后。难道是灭口在前,强......这太恶心变态了! 不要是百顺啊,不能是百顺啊!老宅什么笑话都能让人看,唯独杀人不行,正因为万氏知道这个道理,才会一次次飞身救子。奸杀就更不行了!他与陈百安是堂兄弟,这污糟罪名坐实,别说四叔大郎,整个本家都会被拖到泥潭里的! 怎么回事呢?冬娟奶奶前些日子对百顺特别亲热,还让百顺带冬娟玩,不就是打着让他俩把名声坏了,孙女嫁进老陈家的主意?百顺若是喜欢冬娟,也得到了对方长辈的准话,不该这么猴急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猴急,也不至于先杀人后那啥吧?影子明明看见这俩少男少女平常相处得还不错,冬娟奶奶私下里肯定也没少教唆她要拢着百顺,百顺又何必干那种事?除非他天生变态。 师焱见陈姜困兽一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抓耳挠腮烦恼万分的模样,不解道:“何事忧心?” 陈姜真着急:“等徐家发现冬娟尸体,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百顺。他要是不能证明自己没杀人,哪怕徐家没有证据,这一盆污水也会硬扣到他头上,他被扣了不要紧,我哥就要跟着受连累了。” 师焱默了片刻,道:“凡命,定数。” 陈姜不同意:“不对,定数中也有变数,你说我哥我娘原先是什么命,会怎样过完这一生?我小姑,那张璟又是什么命,还能成为一家人吗?还不是因为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努力了,所以他们的命数发生改变了。” 师焱微笑:“非命,是运。遇你,运也。” 陈姜顿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顺耳呢?她急躁一下子少了大半,半晌嗔道:“你笑话我是吗?我还没说完呢,最最重要的是我又遇到了你,因为有你,事情都在往最好的结果发展,这不就是在改命吗?” 师焱想了想,颇以为然地点头:“遇本君,亦是运。” 陈姜噗嗤笑了声:“运好,命就好,不能分开看待。反正我也不管是命是运了,日子好不容易有点盼头,谁都别想拖我家下水。” 说罢对他拱手,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可是我弱小无力,求师兄帮忙。” 师焱既没答应也没拒绝,陈姜就当他答应了。耐心等着影子回来的时间里,村里炸开了锅。 冬娟奶奶央了一个上山扒土芋老实巴交的村民,那人虽不喜徐家,但见老太婆急得要哭,还是按照她说的方位跑了一趟山南,找了一大圈后发现冬娟尸体,险些吓飞了魂。 冬娟奶奶的嚎哭响起时,陈姜火速冲了出去,摆出看热闹的表情,见山脚下已聚集了不少村人。 那人骇得口舌都不利落了:“死......死了,躺在林子里不动弹,死了。” 冬娟奶奶瘫倒在地:“娟儿啊!我的娟儿啊!不能够啊!你爹也不知跑哪儿去了,这可叫我咋办呀!” 死人的消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村长就急匆匆地赶来,听那村人又说了一遍发现冬娟的情景,满脸皱出了褶子:“咋回事,吃了毒菌子了还是被花尾蛇咬了?” “不知道,没敢往近了走,就看见个头。” “那你咋知道人死了呢?” 村民:“我...我还真不知道,不动弹了不是死了吗?” “也许晕过去了呢,先把人弄下来吧。”村长点了几个村民上山,陈姜不吭声跟在后面,缀得远远的。 夕阳西下,山南密林里光线越发暗了,那人带路到了林外,手一指,同行者便都准确找到了草丛里的脑袋,个个倒吸凉气。有人喊了两声冬娟,慢慢走过去。 “哎呀。”他一声疾呼,“快来看,这是咋了?” 待几个人都清楚看见尸体后,吸气声此起彼伏,姓房的一个汉子道:“遭祸害了。” “那咱还抬下山吗?” “不能抬,这是杀人,要报官啊!” 陈姜本打算在村民们犯蠢移动尸体时说这句话的,一听有人懂规矩,松了口气自己下山去了。 奸杀案,村里不能当作平常死人处理,必须报官,村长不报陈姜也要去报。唯有经公,徐家才不能无凭无据胡乱攀咬,就算官府想把百顺当成嫌疑人,也得拿出证据来才能给他定罪。 师焱发现冬娟的时候已经不早,她应该是在吃过午饭,上山采菇子时被人盯上的。陈姜现在就希望百顺中午踏踏实实在家呆着哪儿也没去,老宅一家人都能给他作证。 影子回报的百顺动向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她去老宅的时候百顺不在家,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回,而且一回来就鬼鬼祟祟往夹道跑,塞了个小布包在柴火堆下头。 和陈姜藏东西的方式一样......她藏的不能见人,他藏的也是? 问影子百顺表情如何,影子说,笑眯眯的。 陈姜:......要么就是藏了什么心仪之物,要么就是变态到极点了,杀完人很乐呵。 她不相信百顺变态到极点,可是他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外出,有证人吗? 当天晚上,陈姜还在琢磨怎么让百顺脱去嫌疑或者不牵连自家,荒谬的事情发生了。 大伯娘秦氏忽然上门,容颜憔悴神情奇特,陈姜没看错的话,那是喜悦里混杂着愤恨,愤恨中还带着几分鄙夷。 她进门没理廖氏,与陈碧云说了两句话,然后公布好消息。陈大郎被放回来了,蹲了小一个月的班房,最终啥事没有,既不用赔钱,也不用打板子,更不会影响他的前途,休息两天照样可以去书院念书。 姑嫂侄三人自然只能迭声说着恭喜,大郎有福之类的话。 秦氏冷笑一声,径直盯着陈姜道:“我还不知姜儿面子这样大,那苦主的爹李老爷一听说大郎是你堂哥,一刻不耽误地就叫人去撤了状子。” 陈姜似笑非笑:“是么。” 秦氏目光恨恨:“跟大伯娘在这儿装傻呢?你早识得那李家人,偏一句也没提过大郎的事,你三叔骗钱差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不说,看着我和你大伯一趟一趟往镇上跑,到处求人的时候你也不说,白白让大郎关了这么些天,人瘦得没了样!你心咋那么坏呢?啊,姜儿,害了大郎有你啥好处?大郎不能念书你哥就能考上状元了?他是那个坯子吗?你咋那么坏呢!” 廖氏听不下去:“大嫂你说啥呢,姜儿咋会认识啥苦主......” “她就是认识!”秦氏咬牙切齿的,“我跟大郎爹去了李家多少次,好不容易求进去了,那管家拉着个脸还说让卫所管这事儿。后来要不是他多问了一句我们是哪个村的,又问是不是跟陈姜姑娘有亲戚,我都不知道姜儿现在脸这么大!” 陈姜姑娘四个字被她说得阴阳怪气,廖氏还想争辩,陈姜挥手制止她:“我是认识李老爷,跟他家做过生意。” “你看,承认了吧?二弟妹,你还替她遮呢,遮啥呀?小丫崽子就是心坏!” “没替大郎哥说话这个事儿吧,是我忘了。”陈姜清淡平静地道,“不过我觉得我没说也没啥错,大郎哥把人鼻子打断了,人家没要赔偿,就关了他几天。没挨打,没挨骂,卫所还管饭。现在大郎哥出来了,李家二少爷的鼻子可还没好呢。你们一文钱不赔,光想着把自己儿子弄出来,还说啥白白关了,那人李少爷鼻子就该白断吗?” “你......” “再说了,我要是替大郎哥说话,这欠下的人情,是你们还,还是我还?” 秦氏火冒三丈:“大郎是你亲堂哥!” 陈姜轻笑:“大伯娘,你老去李家,也该知道那不是一般人家吧?人家有钱有势的,怎么会把我这乡下丫头放在眼里?我也就做了一回他家的生意,混了个脸熟,你不会真以为李老爷是看我的面子才放了大郎哥吧?” 秦氏一愣。 “那是关够了。李老爷认识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以为你们回来会谢谢我呢,哪知大伯娘不领这情,还挑刺问罪来了。” 秦氏一冷静,想想是这么回事,李家是大户,陈姜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哪能真有那么大脸呢?她没话可说了,坚持无意义地冷嘲热讽几句,堵着肺管子气呼呼走了,陈姜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蹙起。 福祸相倚命运荒谬啊,大儿子刚放回来,小儿子若再闹出个大纰漏,秦氏会不会也变得和乔氏一样,每天抹脖子上吊? 第58章 看我炫富听我说话 事情不出陈姜所料,第二日卫所还没派人来查看现场的时候,徐家娘俩就到老宅闹了起来。 冬娟的爹大名不知叫啥,村里人都喊他徐大郎,后来成亲生娃,称呼就简化成了徐大。他是冬娟奶奶唯一的儿子,上面四个姐姐,个个都被他娘明嫁暗卖打发得远远的,攒下的钱全用来供养这个废柴败家子了。 据说他在邻村赌了一夜,清早回来得知女儿死了,还是死成了极难看的模样。当下觉也不睡了,拉着他娘跑去老宅砸起门来,口口声声断定是百顺害了他闺女。 昨天冬娟之死在村里传开时,恰好大房一家三口从镇上回来。老宅众人忙着嘘寒问暖抱头痛哭,不但百顺没出门,连陈老爷子都没有按惯例遛弯儿,所以没人知道这事儿。早上听见徐家娘俩在骂自家孩子,一股脑冲出来撕了好几个来回后,秦氏才听出端倪,什么?说百顺杀人了? 谷儿把这消息给万氏一递,她马上从床上蹦了起来,把家里能动的全拉了出去,把徐家母子骂了个昏天黑地。 不能动的有两个,一个是蹲班房蹲得过于虚弱的大郎,此时正在补觉;还有一个是百顺,他坐在他哥床前一动不动,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徐大不管女人们怎么骂,只咬死了百顺,他也不理陈家人,专门向观战的邻居们扯嗓子捶胸脯,说百顺糟蹋了冬娟,糟蹋完了还杀人。又说百顺近日来如何讨好他家,如何偷偷给冬娟送东西,分明是早有贼心,不信就叫他出来对质。 徐老太也不如往常与邻里吵架那般对骂八代祖宗,就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冬娟,喊着让百顺还她孙女,滚了一身泥。 从气势上看,老宅有压倒性优势,可是徐家母子就像商量好了战术一样,不接茬,堵着门哭自己的说自己的。他家虽然名声不好,但闺女被害这种事搁谁身上谁也不好受,母子俩竟然看起来有了几分可怜。 徐大最狠的一句是说冬娟还不满十二,百顺怎么下得去手。这句话一出,众人无不戚戚,是啊,冬娟是个孩子呢,对一个孩子做这样的事,不仅凶残,简直令人作呕。 然后真有好几个村民被感染,向老宅投去异样眼光,起哄着让百顺出来说清楚。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环境这种人群,没什么法制观念,只凭主观臆断,谁更像被欺负的,他们就站在谁那一边。 听完影子汇报战况,陈姜觉得不能任由徐氏母子这样胡说八道。老三骗钱骗的是自家人,没伤害到村民利益,大家当个丢人笑话看看罢了;大郎打架打的是镇上人,不认识,最多说句年少气盛。村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鸡飞狗跳的小纠纷,这两件事本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但一联系上奸杀,老陈家的门风可就真是大有问题。 在官府给出结果前,至少要稳住舆论。不然哪怕最后凶手不是百顺,他曾经觊觎过冬娟的传闻也会让他陷入另一个永远摆脱不了的困境——有些人会说,谁知道是不是他干的呢;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咱小老百姓也不知道;他就算不是凶手,肯定也想过那坏事儿,心不正啊。 现代这样的事都很多,别说古代了。 廖氏陈碧云和陈百安也去了老宅。廖氏陈百安是纯去帮忙,而陈碧云完全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维护才去看看,百顺若成了杀人犯,她的婚事说不定要再起波澜。 家里无人,陈姜决定和冬娟谈谈。即使师焱可以掌握冬娟的所有记忆,可有些很微妙的事情,还是当事人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他拿出铜壶,弹了下壶身,白烟飘飘,落地成影。 “冬娟。” 瘦弱的鬼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陈姜正盯着她,忙习惯性往后退开些距离:“姜儿,你,你能看到我?” “嗯,你咋死的?是谁害了你?” “我不知道啊。” “你死后魂魄离开身体,没看到杀你的人吗?” “我飘起来的时候,身边没人了。” “你......你裤子被谁脱了不知道?” 冬娟嘤嘤哭起来:“不知道,我啥人也没看见,只看见我自己睡在地上,我死了,我咋死了呢?” 这事儿可太奇怪了,凶手速度再快,冬娟魂魄一离体也能将他看个正着,莫非她被侮辱的时候还没有死,只是昏迷? 陈姜耐下性子安抚:“别怕,过几天你会去投胎的,这辈子死得早,下辈子指定长寿,别哭了。你可知道,现在你爹你奶奶一口咬定是百顺杀了你,你昨天见过百顺吗?” 冬娟抽泣着摇摇头:“没见过,百顺哥不会的,他人好,不会是他害我的。” “那你昨天上山是一个人吗?路上有没有遇到过旁人?” 冬娟回忆了一会儿:“遇到余婶和兰花挖野菜,不过我上山的时候她们下山了。” 陈姜想了想:“冬娟,平时除了百顺村里还有别的男娃跟你说话,找你玩吗?” 冬娟黯然:“没有,就百顺哥对我好,其他人都不理我。” “你奶奶和你爹,是咋跟你说百顺的?” 冬娟迟疑了一下,陈姜道:“你已经死了,没啥可顾忌的了,百顺现在正被冤枉着呢,你不想帮帮他?” “奶奶说我家穷,姐姐又去了那地方,以后难嫁的。百顺哥给我送鸡蛋的时候被她瞧见了,她说要是百顺哥想娶我,就得拿二十两聘礼,我爹说陈家有钱,都能凑出八百两来,二十两太少了,得一百两。后来我奶奶就说......说百顺哥再来找我,让我拉他的手,香他的脸,问他愿不愿意娶我。我问了,百顺哥说他家现在也缺钱,他打算出去做工,过两年攒了二十两就来提亲。我回家跟爹说,他说没有一百两就不行,还说我姐姐都卖了二十两,要是我不能问百顺要来一百两,就把我也卖了。” 冬娟哭得伤心:“我不知道一百两是多少,肯定比二十两多多了,我不敢跟百顺哥说,二十两他都要做工去攒呢,咋弄来一百两啊。前天他还说要送我个好东西,说他姐他妹妹都有,也要给我买一个......呜呜,百顺哥!” 陈姜心放了大半,百顺昨天是去买东西了吧?偷偷摸摸笑眯眯的,那是准备送给心上人的礼物啊! 好,有去向就好,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肯定能找出证人来的。 徐奶奶三观极歪,竟然教孙女生扑男子:徐大胃口贪婪,张嘴就是一百两,他娘俩这已经不是嫁闺女卖闺女了,是想讹钱吧! 凶手的事她另有想法,先把百顺洗干净了再说。不就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吗?谁不会啊! 影子正在第一线观战,赵媞照例看家,陈姜雄赳赳出门到老宅打嘴仗去。师焱收了冬娟,紧跟在她身边。 走到半路,他突然发问:“何为,香他的脸?” 陈姜怪异地看他一眼:“前后都听懂了,就这个没听懂是吗?” 师焱点头。 冲他勾勾手,他靠近,再勾勾手,师焱微弯了背。陈姜嘿嘿一笑,踮起脚在他脸颊所在处嘟了嘟嘴唇,空气里发出“啧”的一声。 “这就是香脸啦。”她略表遗憾,“可惜我香不到,冥君大人您这副皮囊肌肤这么细腻,容颜如此俊俏,不知要便宜哪个女鬼了。” 师焱怔了怔,弯下的背半晌没有直起来。 陈姜突然想起一人,又不高兴了:“不行,这不是你的脸,你不能用它来香女鬼。” 师焱道:“是我。” “不是,这明明是师建国师先生的脸,”陈姜很固执也很认真:“你不是从我梦中复制的吗?师先生在我心里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我很尊敬他的。就算你是冥君大人,也不该用别人的样貌去做不好的事,要么就别让我看见,看见了我会很难受。” “何为,不好的事?” “......你娶妻了吗?有鬼妃鬼嫔吗?” 师焱摇头。 陈姜哼笑:“看出来了,你是单身,不然不会睡那么久,也不会这么有空来人间观光。但是说不定你以后会娶妻啊,跟人谈情说爱的时候,拜托你用回自己的脸,我可接受不了师建国谈恋爱,想一想就要崩溃!” “为何?” “因为老头子是不能谈恋爱的!” 她走出老远,师焱还飘在原地。他在思考一个问题,是否有必要组织语言告诉陈姜他这张脸用了数十万年,从没改变过,如果有人与他相似,那定是别人剽窃。 思考的结果是,算了,费劲。 老宅门前的战况愈演愈烈,徐氏母子以不变应万变,无论陈家来了多少人,骂得多么难听,他们始终坚持咬死百顺不松口。这会儿已经发展到有好些人站在徐家那头,要求老宅交出百顺了。 陈姜贴边溜进院中,跑去夹道扒开柴火堆,拿到小布包,展开一看,里头竟是一只带簪绢花。样式十分眼熟,很像她曾经卖给巧掌柜的花样子。 放回布包,陈姜又溜去东厢大郎的屋子,敲敲门,百年过来开了,一见是她满脸不高兴:“你来干啥?” 陈姜伸头看见百顺在床边呆呆坐着,道:“百顺哥,昨天在镇上看见你了,想喊你你跑得好快呢。” 百顺没吱声,抬起头看了看她,眼睛死灰无神。 她笑了笑,抬腿往大门外走,边走边清清嗓子,到了万氏身后高声叫道:“徐大叔你别咋呼了,直说想要多少钱不就行了?” 万氏正拍着屁股跳起来骂徐老太卖孙女,烂家窝子呢,嗓子都骂哑了。乔氏跟着帮腔,秦氏则气急败坏,追着徐大不停地诋毁冬娟,说老陈家娶个要饭的都不会娶他家闺女。 三个主力骂得倒是难听,可声音交叉,听过去一片混乱,压根拿不住人。稻谷苗就是充人数的,老爷子和陈恩举去找村长还没回来。 徐家母子并不理她们,闭着眼哭冬娟,反复念叨百顺去他家多少回,干了哪些事,送过多少吃的,怎样调戏过冬娟,句句都把人往歪处引。 陈姜有意放开喉咙拔高一呼,重音放在“钱”字上。少女尖声在一群娘们儿狂野恶毒的咒骂中间还是比较醒耳的。四周静了瞬间,徐大转回头看她,徐老太的哭声也嗝了一下。 万氏对她怒目而视:“谁让你来的!” 她那日清醒之后听说自己打完陈姜,又自扇了十几个耳光,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些天翻来覆去琢磨,总觉得是撞了鬼了。这个孙女现在变化很大,动不动就说话噎人半阴不阳的,碰见她准没好事,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陈姜。 陈姜趴在她耳边道:“奶奶你们都快被带沟里了。现在官府没来人,冬娟尸首没查验,他老徐家赶早来闹腾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钱!” 万氏愣怔间,徐氏母子又开始了哭诉,根本没把陈姜放在眼里。 陈姜走到徐老太身边,弯着腰,眼睛却盯着徐大,继续高声道:“徐大叔,我给你五十两,你别闹了好不好啊?” 母子俩的声音又顿住了,徐老太眯着红肿的眼:“你说啥?” 三十多岁但看起来像四十多的徐大,怄着眼袋下垂的浑浊目光瞅她,“姜丫头,边玩儿去吧,冬娟被百顺杀了,俺家是肯定要百顺给个说法的。” “一百两。” 徐大摇着头作苦笑状:“别瞎捣乱。” 村民们也纷纷附和,都觉得陈家这泼皮小丫头就是胡说八道闹人来了。 陈姜微笑,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前两天刚在县里结完钱,银票还没捂热呢。” 村民哗然,目光全放在陈姜身上。老宅众人皆闭上嘴,徐老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徐大的眼睛也亮了。 “小丫头哪来的银票?” “不是做的绢花生意吗?这才几天啊能挣这么多钱?” “假的,肯定是假的。” 陈姜抖了抖银票:“全大楚通存通兑,如假包换,不信让村长爷爷来验一验嘛。” 村民们见她把票子甩得哗啦哗啦,竟是不约而同全看向了廖氏。 廖氏缩了缩肩,轻轻点头道:“是真的,我跟姜儿一块去换来的。” 这下村民们的议论翻了天,没一个再关注徐家的事,全讨论起陈家二房咋挣这么多钱来。 徐家母子也不再哭诉,目光炯炯盯着她手里的银票,徐大道:“真的?真钱?” “真钱。” 徐大舔了舔嘴唇:“俺家冬娟死得惨,一百两不行,得......三百两。” 他这句话一出,村民们又不吱声了,三百两,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得听听这小丫头怎么说。 “哟,三百两啊,有点多。”陈姜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慢慢又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不过我还真有。” 众村民的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徐家母子一个紧上前两步,一个直接伸手想接。 陈姜把银票又在他们眼前抖了抖,抖得徐大眼都红了,接着三张一叠揣进怀里,为难道:“但是我不能给啊!前天冬娟跟我说,你逼着她去勾引我百顺哥,说让她坏了百顺哥的名声就能要上一百两聘礼嫁进陈家。她不愿意,你就要把她卖去倚翠楼。卖到那脏地方不就跟死了一样吗?能卖三百两那么多?冬娟的姐姐卖了多少钱啊,有二十两吗?” 围观村民讶然,万氏秦氏激动起来。 徐大死鱼眼盯着陈姜胸口眨也不眨:“你胡说,没有的事儿,冬娟就是被百顺杀了,你们陈家不给个说法不行。” “冬娟还跟我说,百顺哥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愿搭理她,可是你和徐奶奶非要她去干这事,她都想死了算了。” “放屁!”徐老太腿也不疼了,嗖地从地上蹦起来:“死丫头胡嚼舌头,冬娟胆子小,咋会跟你说话?” 陈姜无奈耸耸肩:“我是不想理她啊,可是她拦着我哭,说你们在家打她,骂她,她害怕跟她姐姐一样被卖到楼子里,这不是被逼急了嘛!让我帮着求求百顺哥,看能不能去提亲救救她。我还没来及说呢,她就死了。当然了,我也不会说的,百顺哥那么烦她,见了她都绕道走,咋可能提亲嘛。” 万氏一拍大腿:“可不是!你个死不要脸的老虔婆,还敢赖俺家百顺,你们那一窝子脏烂臭的东西,谁见了不躲着走,说俺百顺看上你家那烂丫头,问问大家伙儿,谁信!” 单一人说话时,注意力得以集中,村民们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了,是啊,徐家名声臭透了,谁愿意跟他家结亲啊,百顺长得又像样,陈家也算有点家底,咋也不可能看上冬娟那黄皮寡瘦,名声又不好的丫头子啊。 徐老太叫唤:“不对不对,百顺就是看上俺家娟儿了!” 陈姜看着徐大闪烁的死鱼眼,轻描淡写道:“我问冬娟,村里那么多人呢,为啥你家非要缠上百顺哥,冬娟说,因为徐大叔你知道陈家前些日子筹了不少钱,在家跟她说一百两聘礼谁家出不起,陈家肯定能出得起,是不是啊?一百两,啧啧,徐大叔你可真敢想!” 这就能说通了,为啥冬娟死了,徐家母子目标明确地赖上陈家,是以为陈家有钱呐! 老宅和徐家母子展开新一轮狂骂,并且村民们再不无脑帮徐家的时候,廖氏挪到陈姜身边小声道:“你说话就说话,干啥要把银票拿出来抖喽,多招眼啊!” 陈姜笑道:“我一小丫头,不砸钱有人听我说话吗?再说了,这才几个钱啊,抖就抖了,以后咱家在村里成财主了,钱还能藏得住吗?不想炫富也不行啊,让大伙儿都早点习惯习惯吧。” 第59章 前生的债? 卫所来人,带走了徐家人和大半看热闹的村民。只要自家撇清关系,万氏才不关心冬娟的死法,她对着徐氏母子的背影狠唾两口,瞅见陈姜想走,忙拦住她的去路。 “你那银票哪来的?” 万氏一出声,秦氏和乔氏也凑了过来,加上稻谷苗三个女娃,生生隔开廖氏陈百安,把陈姜围在了当中。 之前嘴上说着要炫富,此时陈姜玩笑似地改了口:“假的,自己画着玩儿的。” 万氏不信:“假的你还敢让村长来验?拿出来我看看。” 陈姜不拿,笑嘻嘻的:“不管真假,都是我的,奶奶要看它干啥?” 万氏一时语结,乔氏搭话:“啥你的?你一个小丫头哪能拿住那么多钱,还不快交给你奶管着!” “对。”万氏马上伸出手:“拿来。” 身边灼烈的目光几乎要凝成实质,射穿陈姜的脸。她斜目瞄过去,谷儿的丹凤眼睁得老大,死死盯着陈姜,就等她开口拒绝,好跟着长辈一起群起攻之。 陈姜哧声:“三婶要不懂分家的意思,就去找村长好好问问。咱们现在不是一家人了,你有多少钱我不眼红,我有多少钱也跟你没关系。” “分啥家,我都说过不分家了!”万氏听她这样说,笃定她怀里的银票是真。跟钱比起来,半阴不阳的孙女还是可以忍受几天的。 陈姜叹口气:“奶奶,徐家人刚走,我刚替百顺哥掀开屎盆子,您就要为难我是吗?大伯娘还知道念我个好,都没吱声,您跟三婶一口气没歇就忙着来找我茬儿了?” 秦氏哪里是不想为难陈姜,只是没等到说话机会。听她这么一架,反而不好开口了,毕竟确实是陈姜打乱了徐氏母子的讹诈,替她家百顺说了几句公道话。 万氏就想知道陈姜身上揣了多少钱,刚银票哗啦啦抖起来的时候,她也恨不能立刻上前抢过来。一张一百两,陈姜可是拿出了三张,怎么挣来的她不管,反正二房的钱也就是老陈家的钱,除非陈姜不姓陈了。 她们在家门口站着,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邻居在扎堆说闲话,陈姜不进门,她也不能硬把她拽进去。 于是她把矛头对准了女人圈外的陈百安:“三郎你过来,奶奶不分家了,一会儿跟你爷去村长家把文书撕了,你和你娘你妹子今儿就搬回来住!” “啊?” “行啊。” 陈百安刚表示了一下惊讶,陈姜就夺过话头,“行啊,哥你想回就回,从今以后,让奶奶给你交束脩,让奶奶给你买纸墨,奶奶给你做衣裳,奶奶给你娶媳妇儿,我和娘乐得省心了。” 万氏恼怒:“说啥屁话,你哥回你不回?你不姓陈啊?” “天底下姓陈的多着呢,奶奶您还能都把人弄回家来养着啊?”陈姜始终不急不缓,语气闲闲:“以前搅合在一块儿,三天一吵五天一打的,活得多累啊?我和我娘都要谢谢奶奶您把我们分出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没有矛盾,大家都舒心。该孝敬的少不了您和爷爷的,想让我们家再合回老宅来......我不知我娘和我哥咋想,单就我自己,是决计不回的,若是您想逼我,那我就只好做个不孝的人,断亲脱族,自个儿立个独户了。” 万氏冷笑:“瞧把你能耐的,还立独户,行啊,家业交给你哥,你爱立立去吧。看看谁会给你一个小丫崽子单立户。” “家业?”陈姜同款冷笑,“啥家业?您是说那两间草房二亩地吗?本就是我哥的呀。” “你挣的钱!我不管你们娘俩又捣鼓了啥玩意儿,在陈家一天,挣的钱就都是陈家的。” “噢,我就不给。”陈姜懒洋洋:“您告我去吧,试试告不告得赢。” “死丫头!”万氏唰地举起手,谷儿在一边兴奋地抿紧了嘴。 “奶奶!”陈百安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了陈姜,抬胳膊搪了一把:“您干啥呀?姜儿是来帮着百顺哥说话的,您咋能打她呀?” 陈百安要不挡这一下,万氏又要倒霉了,陈姜分明看见飘在她身后的师焱眯了眯眼,身上的金光乍然一亮。 她一直面带笑容,言谈闲适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他动手。光天化日之下,万氏行为再次出现异常,会吓坏很多人的。 接着廖氏也挤了上来,和陈百安一起护着陈姜往后退,嘴里说着好话:“娘您别生气,姜儿年纪小不懂事。” 万氏气骂:“你懂事,你懂事咋让这死丫头掌着钱?三郎你一个男娃当哥哥的,你爹不在了你就是二房的户主,也任你妹子这么胡来?陈家还有没有点规矩?” “家里的钱都是小妹画花样子做纸扎赚来的,我又不挣钱,还让小妹供着念书,我凭啥指唤她呀。她当家,我和娘都愿意的。”陈百安读了几天书确实有进步,至少敢表达了。 “放屁,没这样的规矩,她是个没出阁的丫头子,你才是男娃,你才是户主。”万氏又要大吵大闹。 乔氏也道:“是啊三郎,你可不能糊涂,你让姜儿当家,她一出嫁就把家业全带走了,回来老宅,你奶奶才能给掌住,以后留着你娶媳妇用啊。” 谷儿跟她姐嘀咕:“啥画花样子,她画个屁,她啥也不会,还不知那钱真的假的呢。” 稻儿不作声,困惑地看着陈姜。这些日子虽见面不多,可每见一次这堂妹都给她越来越陌生的感觉。 陈姜不耐烦了:“哎呀行了行了,哥,奶奶现在就要你句话,你愿不愿意合回老宅来,要是愿意,她就能以未嫁女不掌家的名义让我把钱都交给你,你再交给她,咱们今后就给老宅做牛做马,挣钱再多落不着一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给个准话吧。” 不止简单,还很直白,简直就是裸裸揭露了万氏的心思。远处闲聊的邻居见老宅门口人还没散,又凑了过来,不避讳地竖着耳朵听。一时万氏噎住,乔氏也不知该圆啥好了。 陈百安都没考虑,快速摇头:“分都分了,还合啥,不合。都别吵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回书院了。” “三郎!你要气死奶奶!你小时候奶奶是咋对你的?咋一把屎一把尿......”万氏哑着嗓子作出哭相,把廖氏挤到一边,抓着陈百安摇来摇去。 陈姜漫不经心地笑,从两人身后退出,转身往家走。乔氏还在后头叫唤:“姜儿,你不能走,事儿没说清呢!”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日日寻死的人。 是见了她的银票又重燃希望了吧?欠娘家姐妹几十两银子指望二房替她还?做梦呢。陈姜翻个白眼,慢悠悠回家去了。 公开晒钱,直怼万氏,不掩个性,对觊觎她钱财的人毫不客气,全都是身边这位大神给的底气。想偷想抢想动歪脑筋的就来吧,陈家二房要能传出神明庇佑,百害不侵的名声,也有助于她神棍事业的进一步发展。看着黄光柔和,面色沉静的师焱,陈姜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一种畅快。 这就是有挂的感觉,真好。 走到溪沟子附近没了人迹,她拍拍胸口:“师兄,你可别再吓唬我了,吵吵架不算什么,她们又吵不过我。而且斗嘴多有意思啊,斗得对方哑口无言,多有成就感。你要是动手了,我的乐趣就没了。” 师焱偏头望她:“斗嘴,赚钱?” 陈姜发现自己理解能力日益增长,他只说两个词,她秒懂内涵,想想道:“还是赚钱,赚钱是终生爱好,斗嘴是日常调剂。” 师焱点点头。 “那师兄你又是为什么喜欢赚钱呢?冥君大人无所不能,想要什么得不到啊,何须用钱。” “你喜欢。” 陈姜呼吸窒了一秒,安静了,慢慢低下头慢慢挪着步子,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轻声道:“谢谢师兄。” 秋阳杲杲,微风拂树梢,在这个心情不错的上午,她突然有点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陈碧云早已回来了,在家坐着折元宝,一眼就看出了陈姜的不自然。两个脸蛋有点红晕,眼皮微微垂着总不抬起,进屋就坐在桌子旁半晌不吭声,手里捏了黄纸搓来搓去,一会儿咬上嘴唇一会儿咬下嘴唇,看起来很不安的模样。 “你咋了?” “啊?”陈姜茫然地抬起头。 “想啥心思呢呆着个脸,那边咋样了?卫差找百顺了吗?” “没......还没找。”陈姜回过神来,颊上红晕迅速褪去,眼神又恢复精明理智:“会找的,徐家想讹上陈家,肯定会继续咬着百顺不放。不过不用担心,官府不会听信无凭无据的诬告,哪怕只是拿人过堂,都得要有一定证据才行。” 陈碧云眼睛在陈姜脸上转来转去,半晌道:“这俩月,你是吃仙丹了?啥事都做得像模像样,能挣钱不说,瞧瞧早上把姓徐的那娘俩耍弄的,你娘说你开窍了,那这窍开得可真够大啊。” 陈姜本想用老借口“奶奶逼的”打发过去,余光里那抹不容忽略的金黄色却让她心头一漾。 “你喜欢”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回响,这样直截了当地示好,毫不掩饰对她的迁就纵容,到底图啥呀? 他准确地在阳间找到了她,确认过她的眼睛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总在她询问目的时说出蛋魂两个字,难道他们是有什么前世今生的联系牵绊吗?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陈姜默默地想,师焱没投胎过,那么有前世今生的只能是自己。他一定与她在某一世相识过,而且是关系匪浅的那种相识,才会在发现了她的灵魂踪迹后,放弃睡懒觉上来寻她,陪伴她,迁就她,有求必应。 或许,他曾经...... 这个猜测让陈姜心里不知是酸是甜,她想转过头去看一眼师焱,转到一半又停住了。 你还是你,我却不是我了。 没有找到她的时候,他一个人很孤独吧?只好用深眠来应付长久的等待,几千年还是几万年?他们相识于何时,何处?彼此间又发生过什么?孟婆汤让人忘记了一切,陈姜伤感地一叹,虽不能给到对等的回报,但面对他的承诺,他的守护,他不隐藏的好感,他也许几万年没变过的深情厚意,自己也确实有点把持不住,换了谁也得把持不住。 唉,师焱若是前生的债,还真让人不知所措啊。 “哎。”陈碧云敲了好几下桌面,“想啥呢又不吱声了。” 陈姜托起腮,颇认真地道:“小姑,我没吃过仙丹,但是遇到了一个特别好特别厉害的人,他长得好,本事大,教了我许多,帮了我许多,我才有今天的开窍。” “谁啊?” “就是......一个人。” “呵呵。”陈碧云干笑两声,“去镇上的时候少跟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话,现在拍花子的可多了。” “不是拍花子的,真的有这么个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陈碧云撇撇嘴:“我还替你操心呢,差点忘了你也是骗子,瞎话张嘴就来。” 陈姜:...... 廖氏和陈百安被万氏缠到晌午才回来,两个人的衣裳都皱巴巴的全是手抓印子。听到陈百安没答应合家,而廖氏也靠懦弱的眼泪混过万氏逼迫,到底也没松口后,陈姜大为高兴,伸手从荷包里拿了十两银子给陈百安。 “回书院别亏着自己,想吃啥买啥,想用啥买啥!” 又拿出十两给廖氏:“娘你带小姑去镇上逛逛,十两银子想咋花咋花。” 陈碧云鼻翼撇出两条深沟:“有俩钱都不知自己姓啥了,一点不持重!” 廖氏忧愁:“叫你别拿银票出来摆,你看惹多少事,你奶奶有得闹呢,这钱不闹到她手里,不会善罢甘休的。” “闹呗,”陈姜不在意,“闹一闹生活才有滋味,才有烟火气,如果想过清净的日子,我就不在村里盖房子了。” 没人听懂她在说啥,廖氏也不想再提老宅,于是和陈碧云讨论起冬娟的事来。都不信百顺杀人,那么凶手有可能还在村里,官府一天抓不到人,整个村子都不能安宁。 冬娟的尸体中午被抬下山,暂时搁置在村里一处废弃小粮仓里,留两个卫差看守。徐家母子跟在卫差后头喊凶手是陈百顺,被村长喝止。重大案件卫所无法处理,须得上报县衙,由衙门里派出捕快和仵作前来办案。 衙门公差速度很快,翌日三个身着黑红缁衣的差人就来到大槐树村,进行验尸,取证和走访事宜,看起来有几分专业样子。 陈姜已经暗示过百顺,只要他说出去镇上买绢花的事实,并请掌柜给他作个证,嫌疑便能洗清。 在百顺能确定脱嫌的情况下,她不会请师焱探查,也不会给捕快提供不该她得知的线索。抓凶手,是官府的事情,抓到抓不到,都是那人的命运。 可是没想到,当天捕快竟将百顺带去镇上卫所关了起来。 徐家母子仿如扬眉吐气,在村里大放厥词,单凭两张嘴就给百顺判了死刑,村中流言再起。秦氏哭到她面前,请她去求求李老爷帮忙的时候,陈姜难以置信。 “难道啥也没问,无凭无据的就把百顺哥抓走了?冬娟死的那天百顺哥在哪儿,他没跟捕快说吗?” “他不就在家吗?”秦氏泣不成声,“俺们家人作证他在家,可是徐家那个死老太婆胡扯看见百顺跟着冬娟上山了。捕快说勒死冬娟的是百顺的裤腰带,跟他裤子一块尺头做出来的,就把他带走了。我的天爷啊,大的刚出来小的又进去,我不能活了啊!” 裤腰带不是一天到晚都要系着的东西吗,怎么会出现在凶杀现场?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不说自己去镇上的事? 陈姜看向师焱,要不要请冥君大人出手呢,这不仅仅是凶杀,好像还是陷害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脑洞略歪。 第60章 裤腰带的去向 冬娟胆小,孤不合群,影子几次跟踪都发现她和百顺来往避人。会着意陷害百顺的,定是了解他与冬娟日常交好的人。陈姜觉得,这个范围很小。 她答应秦氏去找李老爷帮忙,待她感激涕零地离开,点了赵媞次日跟她上镇。 赵媞不愿去,并道:“有你那吃鬼老妖怪不就行了。” “他口齿不利,不能完整表述所见所闻。” “那让小鬼去,她最爱干这种事儿。” “小鬼见识浅薄,不如公主殿下见多识广,旁观刑讯,非你莫属。” 赵媞嫌恶:“你让我去看逼供?我可是见血就晕的。” 逼供可能性不大,只是想知道百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她隐隐觉得,这位哥有点备受打击心如死灰的意思。 陈姜猜得很对,在周记跟掌柜的聊纸扎反馈聊了半个多时辰后,赵媞回来了,一见她就摇摇头:“问什么都不说,拿了大刀吓唬他也没用,傻了似的,捕快说若死不开口,就当他认罪。” 十四岁的少年竟如此痴情,陈姜无法理解。要说相好也不过是最近的事,哪里就值得痛苦到连被冤枉都不在乎的地步了? 小屁孩儿,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她左耳听赵媞说话,右耳听周掌柜说话,眼神飘忽间对上了掌柜身后的周望元。他正痴痴望着她,就像在欣赏着什么美丽风景,眼神有点忧伤,有点满足,还有点小心翼翼。 又是一个早熟少年,陈姜迅速移开目光,跟周掌柜认真讨论了年底开展预订业务的事。 告辞时,周望元送她出铺,热切道:“陈姑娘,元宝卖得不错,好些拜神的人家也会买了回去做供奉,你有空多做些送来。” “元宝折起来很容易的,掌柜娘子拆了看看就能学会,你家也可以自己做来卖。” “那不行。”周望元马上否决,“这是你想出来的东西,说了代卖就是代卖,我家不会做这样过河拆桥的事。” 陈姜笑着向他道谢,心说倒也不必这般死板,有钱大家赚,有竞争有比较市场才会繁华起来。她的手艺只展示了十分之一,不管别人怎么跟风,在纸扎创新这条路上,她始终会领先一步。 坐在卫所对面的小食摊上,陈姜暗暗埋怨了百顺一碗馄饨的时间。这孩子一点家族意识都没有,好不容易给他反压了徐家的污蔑,他却这般不争气。 随即她拿定了主意,悄悄对师焱道:“师兄,我想见百顺哥一面,有没有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卫差捕快,同时还不能让他们发现百顺哥不见了。” “有。”师焱还是那般爽快。 陈姜琢磨了一下:“那能不能别用上身隐形那种高端术法,我......我不想被上身。” 让他上自己的身?男女有别,绝对不可以! “好。” 师焱飘进卫所去了,赵媞疑惑:“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会上身隐形,我为什么不可以?” 陈姜吁了口气:“你跟他之间,差了一个天地的距离。他虽然不是吃鬼妖怪,但也绝不是凡鬼,以后对待他该尊敬的还是要尊敬。” 说着她突然想起了绿鬼的事,成天看着影子赵媞在眼前晃来晃去,又像对小绿大绿一样产生了习惯感,差点忘记这件棘手的事可以去问师焱啊!他是冥君,不可能不知道绿鬼存在的原因。不知道也可以去找秘书嘛,代理阎王爷必能解决。 正想得高兴,就见师焱又从卫所飘出来了,后面跟着一条蔫头搭脑的白影子。 陈姜大吃一惊,忙往远处的背街小巷跑,找了个死胡同一头钻进去。两边都是民居后墙,没有门,也没有人,又狭窄又脏乱。 不多会儿师焱领着白影来到,陈姜头疼地皱了脸:“师兄,你怎么把百顺哥的生魂给弄出来了?” “避开耳目,人在牢中,不可附身。”师焱轻轻挑眉,仿佛在问条件全部满足,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可是他还活着呀。有些记忆能够抹去,可陈姜要和他谈的话他必须记得,这样一来,他不就发现了陈姜的秘密?而且他又没有龙气护体,听说生魂离体后,阳气会瞬间跑得一干二净。 小声向师焱提出疑虑。他先肯定了陈姜的说法,然后道:“无事,说吧。” 陈姜冲着自己的腮帮子小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竟然敢质疑冥君大人的实力。不能再以上辈子的经验来判断对错了,这辈子可是开了挂的!冥君大人肯定有办法。 百顺此时也看到了陈姜,大梦初醒一般四下看了看:“姜儿?你咋会在这里?我不是死了吗,不是牛头马面带我下地府吗?” 陈姜白他一眼:“他哪儿像牛头马面啊,不要胡说八道,我叫你出来是有事跟你说。我问你,冬娟是不是你杀的?” 百顺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冬娟......冬娟......” 陈姜不耐烦:“你别在这儿哼唧了,我时间有限,你也不能离体太久,快回答我,冬娟是不是你杀的。” 百顺摇了摇头,但是嘴里却道:“是我害了她,不该让她一人上山。” 要不是扇不着,陈姜真恨不得上去扇他两耳刮子,老陈家的人要么老实,要么泼辣,要么狡苛,怎么还隐藏了这么一位情圣。 “拜托你决定殉情之前,想想你爹娘,你姊妹,一旦定罪,老陈家在村里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你爹娘会被人叫成奸杀犯的爹娘,你哥没脸再继续念书,你姐妹嫁不到好人家,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还有我们这些亲戚,名声都会被你连累!百顺,做人不要那么自私,你不光彩地上了刑场,等于拖了一家人给你陪葬啊!” 百顺大约一直沉浸在痛苦中,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此刻陈姜一说,他惊恐了:“我...我只是不想活了。” “你不想活了洗清罪名自己吊大槐树死去!”陈姜不客气地道,“害我们干啥?而且你觉得你这样做很痴情吗?冬娟被人害得那么惨,你不帮她找出凶手报仇雪恨,竟然想就这样糊里糊涂跟着她去了,谁能看起你这样的男子?我看不起,冬娟也看不起你,就算到了地府相见,她也根本不会理你,因为你懦弱!无能!窝囊废!” 见百顺被骂得目瞪口呆,眼泪水成串地往下掉,陈姜缓口气又道:“现在告诉我,你杀没杀冬娟?” “没...没有。” “冬娟死的那天你去哪儿了?” “来镇上绣铺给她买绢花了。” “啥时去的,啥时回的?” “没吃晌饭就去了,未时回家的。” “绢花呢?” “藏在家里柴火堆下头。” “一路上都有谁见过你,分别在哪儿?” “在绣铺见了女掌柜,在桥口见了我姥那个村儿赶车的吴大爷,出村和回村都在大槐树下头见了王老祖。” 王老祖就是村长他本家六叔,七十多了,天天坐在大槐树下头冲盹,也不知记性怎么样。不过证人还不少呢,陈姜微笑了:“百顺哥,回去捕快再问你,你痛痛快快把实话说了,别再犯傻,别让冬娟瞧不起你,知道吗?” “哦。” “最后再问你个事儿,你的裤腰带,咋没在你裤腰上好好系着呢?” 陈姜本想让百顺和冬娟见上一面,刺激他燃烧起为心上人报仇的信念之火,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冬娟那苦情小花的模样,说不定刺激不到百顺,还起了反作用就不好了。 师焱把百顺送回去,陈姜看着两条一高一矮,一身姿卓然一勾头驼背的鬼影飘远,不禁感叹,鬼比鬼,气死鬼,师焱这从容优雅,华贵天成的气质,一千个百顺摞一块儿也及不上其万一。 赵媞也道:“不得不说,你的老妖怪除了那张画皮,风度也是不错的,活着时应也是个大家公子吧。” 陈姜面孔一热:“什么我的老妖怪,不要瞎说!” 侄女不计前嫌上镇“求人”,效果显著。第二天捕快再次来村调查走访,第三天傍晚,百顺被放回了家,还是捕快和卫差一起把他送回来的。老宅一扫压抑,欢天喜地,万氏和秦氏硬是又塞钱又磕头,求了捕快到大门外亲口给百顺正名,然后敲锅砸盆地把远近邻居都聚了过来。 捕快很给面子,不仅说了,还详解了求证过程。百顺有人证,有物证,确实没有作案时间,凶手另有其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是百顺,说明凶手还在他们当中,左右看看,彼此都有些胆战心惊。 万氏鼻孔朝天,汹汹道:“百顺是冤枉的,青天大老爷给俺家说公道话了,谁再嚼舌头谁就生烂疮!俺老陈家的孩子个个本分,个个懂事,才不会做那种淹祖坟的坏事!”说完她又添了一句:“分家出去的不算啊。” 陈姜远远站着,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好好,你是长辈,你爱咋说咋说。 徐家母子站在人群中,面露忿恨不甘。徐老太又哭起冬娟来,徐大则叫道:“那陈百顺的裤腰带咋回事?不是他还能是谁?就是他糟蹋了俺闺女,再用裤腰带把人勒死的,你们今天说一出明天说一出,没个准头!俺家冬娟就白死了吗?哦我知道了,指定是陈家使了钱,给你们塞脏银子了,你们才改了口!” 村民没人说话,但隐隐骚动,万氏和秦氏又想蹦起来骂人,被捕快制止了。 那个三十多岁黑脸大胡子的捕快并不生气,他嗓子粗粝嗓门很大,说话声势十足:“经仵作查验,徐冬娟没有被人糟蹋。” “啥?”村民们骚动地更厉害了。 “她颈骨被勒断,并没立时断气,凶手虽扯下她的裤子但未行恶事。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也不明白,所以要继续查探。徐贵田,跟我们回趟卫所,有些事想问问你。” “我?”徐大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震惊。 “嗯。”捕快炯炯有神地盯着人群中的徐大,“就是你。” 村民们一起转头,面对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徐大慌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既不是老实答应,也不是询问理由,而是,逃跑。 只不过跑出没两步就被卫差和另一个捕快按在了地上。在众人集中听讲的时候,这几个人已经悄悄绕到人群后方,堵住了徐大的去路。 有备而来啊,陈姜欣慰地看着这一幕。看来这时代的法制建设也不那么差,公门里还是有实实在在做事的人的。 有一次徐大去外村赌钱,离开家门没几步系裤子的草绳断了,懒得转回头,又正好撞见来给他家送柴的百顺,随口便问百顺要了根裤带,害得百顺拎着裤子回了家。 一件太小的事,百顺没放在心上,徐大也没有。捕快拿到裤带的时候,徐大甚至都没想到能以此物实施陷害,他只是不停空口咬着百顺,才使得捕快去验证了裤带的出处,也使案件出现了曲折。 确认百顺不是凶手,那么他说出的裤带去向就有可靠性。捕快再次在村中走访,发现了一个关键证人——余婶。冬娟上山的时候,她正带着孩子下山。之前捕快询问过她,她也如实说了遇见冬娟的情况,那时人还是活生生的,她下了山,后来发生了什么自然不知道。可这次捕快又让她往前回忆,在冬娟没上山的时候,她可曾遇过别人? 她看见了徐大。离老远急匆匆往山北走,余婶认为他翻山到邻村赌钱去了,没有在意,而且那会儿日头还早,离后来与冬娟的相遇至少隔了一个时辰。 懒到要生蛆的徐大除了赌钱有这劲头外,还能有啥事催动他爬上山并呆了一两个时辰?杀闺女啊。 捕快没有铁证,可徐大心理素质太差了。 案子最终的结果传到村里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父杀女本就不可思议,徐大还故意伪造奸杀现场,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很快就暴露出来。徐大被押去县里后,河沟村小赌坊的人来了。找到村长,干脆地把徐家房契地契一拍,问本村有没有人买,直接换了银子方便。 村长无言时,赌坊人又掏出另一张契约,说徐大把闺女和老娘都抵了,现在他闺女死了,就只能卖那不值钱的老太婆了。临走还诉苦,房地人全卖,徐大还欠他八十两呢,这家伙骗他说等几天就有钱还,没想到把他自己等进死牢里去了,只好自认倒霉吧。 急需这么一大笔钱,卖闺女也不够的,除了讹诈,徐大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谁让百顺喜欢他闺女呢,就看上陈家了。 徐老太被强硬捆走的时候,万氏站在门口拍手欢送。短短几日,徐家家破人亡,彻底从大槐树村抹去了印记。 站在徐家四亩农田的田埂上,陈姜犹豫:“算了,还是不买他家的地了,不吉利。” 师焱飘在她身边,目光悠远,淡道:“徐贵田,阳寿七十;陈百顺,十五年终。” 陈姜一怔,转过头去:“什么意思?” “命数,已改。” 徐大平安终老,百顺明年会死,秋后问斩吗?她若不掺合,这就是他们的结局?确实,这已经不是转运了,是切切实实地改生死。 “改......改别人的命不会有什么报应的吧?”陈姜僵硬地笑笑,“你是冥君大人呢。” 师焱微垂首,也对着她笑:“无事。” 陈姜心里有点不安的感觉,若是真无事,他何必说出来? 第61章 气到心梗 徐家事了不久后,百顺来了一次二房。他看起来精神仍不太好的样子,吞吞吐吐磨叽了半晌才开口问陈姜有没有给他托过梦。 陈姜假作不明,以死人才托梦为由数落了他一顿把他赶走,心头却沉甸甸的,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仗着师焱有些放飞了。 生意场上有句行话叫捞过界,不同领域非要轧进一脚,与别人抢饭碗的意思。师焱作为阴间之主,处理鬼事天经地义,但活人的阳寿命数,他可以随意更改吗?这不归他管,捞过界了。 可陈姜认为,这件事师焱没有责任,他只是应要求给了她与百顺见面的机会而已。要说改命,也是她改的啊!陈姜望着天空,心想五弊三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还是她干的,天道惩罚时请分清主次,冥君大人目标虽大,最多只能算个从犯,有什么报应冲她来好了! 狠话可以撂,担心也还是要担的。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姜每天一睁眼就是看看自个儿是否四肢健全,再看看师焱是否完好无恙,观察观察外头有没有要劈天雷的迹象。然后开始三省己身,告诫自己不要再让师焱做任何有可能影响阳间秩序的事。 报应一直没有来,师焱也一直没有异常,陈姜渐渐放下心来。 他很久没再回过地府,日日呆在陈姜身边,跟进跟出,少言寡语。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陈姜觉得又感动又无聊,他究竟藏了多深的情意,才能这样日复一日地陪伴着,守护着。 不睡觉——成夜飘在她床边,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睡相如何。 不吃饭——真鸟蛋烤给他了,用烤串的手法刷油撒盐,还加了些茱萸粉。他只是看看,对她说:不必。 好嘛,又不想吃了,那你到底要怎样?在没有鬼收的日子里,一天十二个时辰这样飘着真的不觉得无聊吗?不能给予有求必应不怕报应的冥君大人一些回报,陈姜心里多没安全感啊! 当她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在师焱身上后,终于发现,他并不无聊,他其实是有爱好的。 影子这小鬼没才华没见识心却够野,成天在村里乱飘着窥人私隐。今天房二哥藏私房钱了,明天余家两夫妻干架了,后天杜春儿爹找寡妇搭话了,全是些家长里短的破事,陈姜和赵媞都不爱听,可有一个爱听的。 每当影子从村里游荡回来时,师焱总会把凝注在陈姜身上的目光分出去一些;每当影子开始眉飞色舞地讲闲话时,他又总会飘在她身后听得聚精会神。 影子被陈姜呵斥闭嘴,他还会说:“继续。” 是真的爱听八卦啊!他也可以自己出去找笑话看,偏偏就爱听影子讲的。陈姜分析一方面他碍于身份,堂堂冥君做那些扒墙头听墙根的事实在跌面儿;另一方面,影子的三姑六婆气质过于优秀,什么山猫野猴子的破事都能被她说出一股天大秘密的感觉来,遇上爱好者,可不就是十分契合嘛! 陈姜想了个给师焱打发无聊,同时又能防止他心血来潮不告而别的办法,让影子跟他玩一千零一夜,故事只说一半,另一半留着改日再说。 但影子不太配合,自从发现赵媞不害怕他了之后,影子也在吃鬼与不吃鬼的边缘试探了几次,师焱待她态度很好,和对陈姜一样有问必答。 影子只问过一个问题:“你会吃我吗?” 师焱说:“不会。” 所以影子戒心渐消,现在已经消到可以和师焱呆在同一个空间而不会发抖和尖叫,最多无视。她不懂得尊敬是什么,也不懂陈姜想留师焱的良苦用心,对于各种热闹只顾自己看得开心,说得痛快。而对于陈姜结局留白的建议,她感到憋屈,不想执行。除非......陈姜给她烧东西。 靠着八卦本领的积累,影子现在拥有绢花四对,各式簪钗环镯七八只,两套新衣,两双新鞋,和一个什么都塞的进去,永远也装不满的小荷包。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仍穿着死时衣裳的赵媞面前显摆。 对此赵媞只有一个评价:稗耳贩目。 别说影子,陈姜都不知什么意思,也拉不下脸去问,默默猜测应该就是肤浅的高级说法。虽然赵媞又傲又废没什么用,但作为大周第一美人和大楚第一美鬼,她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影子在赵媞那里找不到存在感,就总是问陈姜,杜春儿啥时候死,李二妮啥时候死,稻谷苗啥时候死,只有都变成了鬼才能看见她拥有的这一切,才能让她们眼红自己。她还想着让陈姜给她烧大马车,烧绫罗绸缎,等陆员外家小姐死了,也好去她面前显摆显摆。 陈姜想起已经很久没关注绿鬼们的心愿问题了,当初她是抱着试验心态用首饰衣衫来诱惑影子,猜测穷苦的她会不会执念在一只镯一支钗一件好看的衣裳上?七七八八也烧了不少,影子这鬼当得越来越结实,根本没有要投胎的兆相。 她打算问师焱,可师焱却在当日她上山砍竹时先同她开了口:“杜春儿,寿六十五;李二妮,寿四十七;陈稻......” “停停停。”陈姜惊慌地打断他,“师兄你干什么?不要给我报活人寿数啊,我不想知道。” “陈姜欲知。” 她呆了呆,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竟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是啊,影子也叫陈姜,他这样称呼没错,可听着就觉得不自在:“小鬼想知道你去告诉她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她,就是你。” 这是师焱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回陈姜想问,他不理人,今天要公布答案了? “为什么?为什么小鬼就是我?一个灵魂可以分裂成两半,投于不同人身的吗?” 师焱摇摇头:“一魂,三魄。你为魂,她,魄其一也。” 陈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仰着头看了他好久,道:“我是魂,小鬼,是我的一魄?” 师焱点头。 “那还有两魄呢?” “不知。转生后,或可见。” 不知的意思就是没在冥君大人治下出现,等她这一世死了,再转生或者再穿越,说不定能遇上。 陈姜无意识地揪起身边野草,一根一根薅着,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魂魄离散,各自投生,我投去了那个年代,小鬼投在这里,还有两魄不知所踪,原来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想问问师焱她是谁,那个完整的魂魄是谁,蛋,旦,淡,诞,哪一个是她的名字? 可是问不出口。是谁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已经过了轮回,她早就成为了一个新的独立的人,小鬼也是独立的,现在纠结魂魄完整与否根本没有意义。一个前生的人?呸!不认识! 她幽幽看了师焱一眼:“师兄来找我,是想集齐三魄,与我这个灵魂合而为一吗?” 师焱许是听出了她口气里暗含的不快,没有说话。 “怪不得你说要陪到我寿尽,”陈姜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冷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行啊,陪吧,等我死了再说。但是恐怕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该知道我是个异世魂,既然能被小鬼引来附身,说不定也能被不知何朝何代的另两魄引去,且有得日子活呢,你慢慢找,慢慢等吧!” 陈姜赌气似地说完一番话,站起来就要下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了几步想起绿鬼的事,又没好气地回头:“小鬼和赵媞为何不能投胎?” 师焱没什么表情,依旧温和地看着她,道:“不悟之鬼,需破执念。” 果然如此,陈姜心头堵得更狠了:“那怎么破执念?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们,满世界的执念鬼子都来找我我怎么办!地府针对这样的事情都不拿个解决办法吗?” “以前,便是如此。”师焱嘴角扬了扬。 什么以前?多久以前?谁便是如此?他在看她,可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极其深远,仿佛正透过她看向某个不明之人,不明之地,目光里满是怀念。 陈姜捂着胸口下山去了,一句话也不跟师焱说。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就是气。看到影子也气,看到师焱更气,险些气出心梗来。 一连气了好几天,直到新房子开始动土挖基了,她才觉得心里的疙瘩舒缓了一点。凡人的一辈子对师焱来说只是一瞬,对她来说却是长长一生,她要好好的活,活到一百岁,一定把小鬼的执念破了,送她去遥远的年代投胎,让他找不到。然后永远并且坚决地抵制魂魄合体,急死他! 村长替她家介绍了邻村一个老工匠,带着一拨小工匠专门给人建房子,手艺好,出活快,建出来的房子从三十年龄到最近的都有。村长说他家的房子也是找这些人建的,陈姜一听就同意了。 跟老工匠在宅基地上划清布局,讲明要求,谈好包工包料的价格,陈姜便没再管,只有廖氏天天负责管饭监工。她对此事十分重视,女红也丢开不做了,全心扑在新房上,稍有些拿不准的地方都要来回跑几趟询问陈姜。 村民们很快知道了她家盖新房的事,有陈姜炫富在前,倒也没觉得突然,关注点全都放在如何在短时间内挣下一大笔银子的方法上。 廖氏说钱是陈姜画花样子做纸扎赚来的,又有人问纸扎是啥,弄清之后,村人再提起陈家二房,便都说:赚晦气钱的。 真金白银入了袋,管它晦气不晦气呢,大家嘴上酸溜溜说得不好听,私下里却常有人往她家来串门儿,没话找话也要硬凑在陈姜身边观摩她劈竹篾子劈一下午。 起房子的过程中,万氏出来作妖了不止一回。有时哭有时闹,有时纯找茬骂廖氏,看着地基平了,围墙起了,青砖运来了,她眼红得夜不能寐,到处在村里说廖氏娘俩的坏话,还找过村长让他收回宅地。可是这无理的要求,收过陈姜红包的村长是不会答应的。 无论万氏怎么找茬,受过陈姜训练的廖氏只苦兮兮地说一句话:“咱分家了,娘。” 万氏说合家,廖氏就说:“姜儿不愿意啊。” 万氏说丫头子算个屁,廖氏就说:“地契落了姜儿名,要合家她就要立独户了。” 万氏的闹腾贯穿起房始终。正房上梁那一天,工匠已经给梁木系好了大红布,吉时一到就要安放。可她又不管不顾地跑到工地上来哭老二,说她儿子一天福没享到,妻儿还不孝顺老人。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乔氏对闹二房这个事跟她婆婆一样热衷,在旁帮腔帮得不亦乐乎。秦氏倒再次没有出声。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自己求过陈姜,而百顺回来后也说陈姜去卫所看过他,要说儿子能顺利回家陈姜没出力,未免有些太丧良心。 村里关注陈家分家合家纠纷的人不少,这些天看热闹看成了日常,到时辰就端着碗来新院外听万氏唱大戏,都想看看陈姜家的这个梁能不能顺利安上。 离吉时还差半刻的时候,陈姜和特意请假回家的陈百安两人抬个大筐来了新院子,先有礼地问候了坐在地上的万氏,而后说几句吉祥话,兄妹俩抓着早早换好的半筐铜板开始撒钱。 村民们沸腾了,这场面还是很多年前村长儿子考中秀才的时候见过一次,哪里想到今日来看个热闹还有便宜占呢,于是蜂拥而上抢铜板,把万氏的哭嚎淹没在一片欢呼声中。 随后陈姜又单拿了一两银送给万氏,当着大家的面道:“奶奶,今年过半我们分的家,按说孝敬钱应该到明年年中再给,但自从分家后,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也起了新房,这钱就趁着吉日吉时提前孝敬您了。我爹虽然不在了,我们当孙辈的也会替他尽到心的,明年按时给,您放心。” 抢到钱的村民对陈姜满口称赞,纷纷夸她孝顺,哪怕是前几天还附和万氏骂过廖氏母子的人也改了口,还劝她别闹了,跟孙女搞好关系,以后还会少得了孝敬吗? 就在一片乱哄哄中,主屋的大梁顺利安上,鞭炮声响起,更没人注意万氏难看至极的脸色。 她接过一两银子又扔在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走人,乔氏赶紧伸手捡了。 后头仍是隔三差五地闹一场,还跑去镇上书院找了陈百安一回。陈百安得了陈姜事先警告,一见万氏来就把他四叔给推出去应付,老四说话管用,万氏再气还是要给儿子面子的。 一晃进了十二月,新房建设接近尾声,周掌柜那边代卖生意也做得不错。除了店里卖的,还替陈姜接了几个定做,都是尚在人世的老人选棺木时顺便被推销到的。陈姜专门上门与老人倾谈,根据不同情况不同心愿给出方案,得了客户满意,陆陆续续一直有小额银子进账。 她连着三月看到喜欢的尺头就买,如今给娘和哥哥秋衣冬衣都做了好几套,陈碧云借住于此也跟着沾光,不但吃得比老宅好,新衣服也没少了她的。廖氏从不跟她吵嘴,陈姜又忙得没空搭理她,在二房住得久了,陈碧云脾气都顺了许多。有时想着好日子临近还犯起愁来,也不知到了张家,还能不能过得这般舒心。 十二月中的一天,久未见面的张姑母来村,没去老宅,而是直接来了陈姜家。吓得陈碧云到处躲,生怕对方问起她为何不在老宅待嫁。 哪知张姑母并非为侄媳妇而来,见了陈姜便道:“小陈姑娘,府城有个我家相公熟识的人,想请你去他家瞧一瞧。” 陈姜先瞥了一眼师焱,问道:“是想安家宅吗?” 张姑母见她爽快说出,一点也不避讳家人的样子,拍了拍手放低声音:“可不就是,愁得不行,要不我也不会特意来找你。” 陈姜又看看廖氏,笑道:“行啊,娘跟我一起去,到府城做完生意正好再办些年货。” 第62章 凡间言辞精练 张姑母两口子有自己的生意自己的宅子,可为了独苗侄儿,全家都搬回娘家居住。为娘家铺子劳心劳力,挣钱都给侄儿存着了,一点私心没有。亏得她相公良善,不然张姑母这种媳妇也是不招婆家喜欢的。 张姑母也知亏欠相公,所以当他从府城送货回来一说起这件事,立刻自告奋勇来找陈姜了。 那位事主,就是她婆家水粉作坊的大主户,在府城开了好几家铺子。其中两家胭脂铺都从张姑母婆家进货,一年总能赚他三五百两银子。 听完张姑母的叙述,陈姜略皱眉头:“是事主家的掌柜跟姑爹爹唠了这事儿,事主本人并没有要请天师啊?” 陈姜一喊姑爹,张姑母也改了口:“要请的,要请的。你姑爹当时就想起你来了,跟掌柜的一说,马上去回了林娘子,林娘子答应请你去看看。” 怎么觉着有点毛遂自荐的意思呢,天师必须得有架子,勉为其难让去看看就颠颠跑去了还行? 张姑母又道:“上回你走后我就猜到你有这个本事了,不知你心意不敢到处张扬。这回是因为掌柜跟我家老曹多年交好,他是那林娘子的舅舅,为外甥女忧心不已,才到处帮她请天师的。你就去瞅一眼,若不行也不碍的,来回车马钱我给你出。” 看来张姑母是为了拢住客户讨好婆家才替她揽这桩生意。不过她也挺想去府城,本打算慢慢攒多些钱,再慢慢拓展主业,可现在主业还在镇上打转,荷包却是满得够她全国跑一圈了。再说,府城那么大呢,也不定就这一家不安宁。事主要是爱搭不理,她就找找别的业务,再不济,权当去大城市旅游办年货了。 留张姑母吃饭留不住,说完事就走,她走了陈碧云才敢出来,连连问陈姜两人压着嗓子都说了些什么。 陈姜对着一屋子人和鬼张开双臂:“到府城转转,买东西,吃喝玩,都去!” 影子立时欢呼起来:“喔,要去府城啦!谷儿都去过两次了,我一次都没去过呢!” 赵媞:“萧然陋城,何趣之有?” 师焱点点头。陈姜在心中翻白眼,好好念着你的蛋魂吧,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工具鬼! 陈碧云眼里的“都去”只有她和廖氏两个人,怀疑道:“也带我去?吃住都包着?” 陈姜酸她:“小姑说得好像这几个月你在我家吃住给钱了似的。” 陈碧云哼了声:“那不一样,我在家住着能吃你几个钱?县城里的客栈住一晚都要二百文,府城的不是更贵?我咋知道你舍不舍得!” “舍得,”陈姜笑嘻嘻,“翻过年你要嫁了,以后也轮不到我这个当侄女的带你出去玩,就这一回,算我孝敬长辈了。将来上张家走亲戚,小姑可不要不舍得留我吃顿饭啊!” 陈碧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背过身吸了吸鼻子:“臭丫头!” 只有廖氏没发表意见,她默默摆饭,吃饭,收拾碗筷,进了灶房洗刷好久没出来。陈姜跟陈碧云随意聊了几句,见快到歇觉的时辰了,廖氏仍不进屋,便去找她。 “娘,干啥呢?” 廖氏蹲在灶窝口埋着头,听见陈姜声音忙抹了抹脸:“没啥,把柴灰扒扒,就去睡了。” 陈姜也在她身边蹲下,歪头看着她:“咋还哭了呢?啥事不高兴?” “没有没有。” “是去府城的事吧?” “别瞎说。”廖氏仍摇头。 陈姜笑道:“去府城玩玩又不是要干啥,你难过个什么劲啊?” 廖氏不作声。 陈姜又道:“这几个月从你手里过的银子也有一百多两,你要是拿着就跑,我不会去追的。你咋不跑呢?是舍不下家里现在越过越好的日子,还是舍不下我跟哥?” 廖氏猛转头瞪了她一眼:“你胡扯啥呢,你把我当啥人了?” “有外心的人。” 一句话把廖氏噎住了,她脸涨得通红,嘴唇紧紧抿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陈姜拍了拍她肩背:“没事,有再嫁的心没啥丢人的,爹死了,没人有权要求你一辈子为他守寡。你才三十多岁,完全可以再嫁,而且我会支持你,哥说了不算,我当家。你要是能嫁,我会给你陪份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出门,谁都不能说三道四。” 廖氏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泪珠子扑簌簌掉下。 “你要听清楚,是再嫁,不是受骗,”陈姜话锋一转口气严肃起来,“我虽然一直收着你的玉佩,可我对那位赵大老爷很是怀疑。如果他心里有你,爹死了以后,他也该出现了。一年多了,人呢?” 廖氏听着闺女提此事,先是心里一抽,后又觉得她早知道了,自己再躲闪也是笑话,便嗫嚅:“他...他不知道。” 陈姜叹笑:“为啥会不知道?他要是惦记着你,就会时时刻刻关心你的状况,他远在府城不方便,可不是在咱村还有熟人吗,咋也能问得出来!这么长时间,他干啥呢?” “熟人...就是村长大儿,也在府城,没人告诉他呀。” “他托了村长大儿子,再问村长不就知道了吗?”陈姜想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啥,“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说完了甜言蜜语给完了定情信物转头就走,忍得住一年多不闻不问,这叫中意啊?这叫调戏!就图当时一乐呵,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儿!” “胡说!”廖氏捂住嘴,眼神又痛又愤,含糊着道:“不可能的,瑞郎答应过我的......” “答应你什么了?”陈姜意识到事情不妙,忙问:“你是不是跟他...亲热过了。” 廖氏震惊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姜儿,你说啥呢?你你你才几岁的人,胡言乱语啥呢!你在哪儿学来的这些.......” 她突然激动,也不在意瑞郎了,两只手死死攥住陈姜的胳膊,急问:“谁教你的?谁把你带坏了?是不是在镇上听见有人扯闲话了?这些话不能乱说,不是你一个小女儿家该说的知道不!” 母爱来得迟总比没有强,陈姜有些感慨,她对廖氏的反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退,是因为这些日子她表现得的确不错。家务活没让陈姜动过手,做饭洗衣,包括翻地锄草都自己去干了,院子里的那一小块菜地被她收拾得利利落落,给钱买肉从没截留,哪怕剩一文都会交给陈姜。遇到为难时,总算也敢开口替闺女说两句话,交代她的事,都做得挺好。 相处久了,陈姜对她了解得也深,她的缺点就是性子软,脑子又转不过弯。许是从没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一次心动就如老房子失火控制不住,才会做出想卖闺女的糊涂事。陈姜看得出来廖氏对她是愧疚的,是有赎罪心态的,但她仍存幻梦,向往爱情,之所以不再提,只是不敢而已,并不是真的安分了心。 那就顺便也把这事儿办了吧,去见见那赵大老爷,让她亲眼目睹坏男人的丑陋面目,然后把玉佩砸回去,有老婆砸给他老婆,没老婆砸给他老娘!撕渣男什么的,最有意思了。 解释自己是无意听来的,答应廖氏以后再也不乱说了,总算把她安抚下来,陈姜赶她去睡觉,自己在院里站了一会儿。 天气已经很凉,幸亏今年有钱,床上的铺盖都换了厚实的,不然这个冬天娘仨可怎么熬过去啊。陈姜拢了拢小夹袄,昂起头看着满天繁星,盘算着去府城第一件事就是要置身行头,越往大城市走,敬衣不敬人的情况就会发生得越多。 “何为,亲热?” 男中音在耳边倏地响起,陈姜一个白眼扫过去:“装,跟我装,上回问我香脸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活那么大岁数会不知道?哼!” 自从得知他的阴谋,陈姜对他态度急转直下,也没到恶言相向的地步,毕竟还要指望他赚钱,反正没了三月前的敬畏崇拜。只要不指着鼻子骂,他好像也不在意陈姜对他是好一点还是冷一点,仍然忠诚地陪伴左右。 师焱背着手飘在一侧,也抬头看着夜空,道:“是凡人,履繁衍责,阴阳交合,男女交......” “闭嘴!”陈姜大喝一声。 廖氏推开窗子:“姜儿你叫啥呢?” “没啥,看见只夜猫子,赶它飞了。” 廖氏关窗,陈姜再也忍不住指着他鼻子低声骂道:“你要不要脸,竟对着我一小姑娘说这种话!我娘今天晚上教训的你没听见吗?你是不是想带坏我!” 说罢她气哼哼地甩头进屋了,师焱继续看着星空,自语道:“果然如此,凡间言辞,精练矣。” 准备了一日,第三天大早,陈姜赶到镇上,单独去与张家姑爹面谈,而后到车马行雇了辆马车,拖人带鬼地往府城进发。 凤来镇的位置很好,恰在县城与府城中间,一东一西,从镇上赶车走近两个时辰,穿过另一个小镇,再半个时辰便可到达目的地。 一州之府,下辖多个县乡,气派自然不是县城可比,城墙三丈,阔不见边,垛口上有岗哨值守,拱形城门两侧的兵士走来走去。城门内外人流穿梭,挑担的,步行的,拉车的,赶车的,驴牛马各种车型都有。 而且府城就是府城,不仅气派,气度也非凤来县可比,只要不是一看就拉了大批货物要进城的,都不需交钱,自由通行。 城有内外之分,外城生活着普通百姓,内城是州府权力中心。其实也就是多建了一圈城墙,东西南北四个门都大开着,进出无碍,在没有战乱的岁月里,官府并不为难老百姓。 陈姜他们直接进了内城,无心去看街景,先找了一家门脸像样的客栈安顿下来,给车夫结了钱让他回去,姑嫂侄三人休息吃饭,一天就已过去大半。 当晚陈姜哪儿也没去,就坐楼下跟小二聊天,她长得好看,又会说话,东打听西打听的也不惹人厌烦。小二跟她聊得起劲,陈姜要去睡觉的时候,小二还有些意犹未尽。 次日陈姜仍没去找事主,而是带着廖氏陈碧云逛了一天的街。府城街道宽阔,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除了赵媞毫无兴趣外,所有女性都逛得非常开心。 一路吃吃喝喝,陈姜只给自己买了身漂亮衣裳,并没给其他人花钱。廖氏姑嫂听说成衣店的衣裳动辄几两银子起步,吓得连门都不敢进,陈姜要买,她们还想阻止。 拎着些零嘴糕点回客栈,饱睡一晚,陈姜早起装扮齐整,跟廖氏说一声便精神抖擞地出门去了。 事主家的铺子内城就有两家,一家卖粮,一家卖女妆,名字十分直白,叫:烟支阁。 昨天已经从门口走过两遭,陈姜识了路,不耽误地直奔烟支阁而去。到了店里见了掌柜,她说明来意。 那中年掌柜显然犹疑:“你便是曹掌柜说的那位小天师?” 他知道小,但不知道这么小。那观里的道士,名声在外的天师哪一个不是成熟稳重的中老年人?年纪轻一点都让人生不出信任感来。原以为至少是个青年女子,没想到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 “是。” “你多大了?” 陈姜今日脚蹬粉色小软靴,穿着崭崭新的绣花白裙粉夹袄,小立领上缀了圈兔毛,梳了个丱发,两条粉红发带垂在耳边,一看就是金钗之龄的小少女,哪有天师风范。 陈姜笑了:“安家宅跟我多大没有关系。大叔请去通禀一声,我神棍门出手,一千两起步,视难易加价,上不封顶。” 掌柜的也笑了:“我听曹掌柜说,他家请你安宅只花了二百两银子,小姑娘莫不是看进了府城,就坐地起价了?” “曹掌柜是我姑爹,您家跟我又没亲戚,我凭啥折价?”陈姜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道:“钱,是办完了事才收的,值不值,你们自己判断。大叔快去通禀吧,我手头的活计多着呢,您要觉得我年纪小,信不过,可以另请高明。” 三言两语把重点都点出来了,愿意请她出手,就至少拿出一千两备着,但不用事先付钱,不存在被骗风险。请不请随意,她有活儿干,不差这一千两。 掌柜的思忖再三,决定还是相信老朋友曹掌柜一回,那家伙前几天说得神乎其神的,求医请神都救不回的侄儿,被这小丫头两柱香给救回来了。人不可貌相啊,自己尽到心,请不请还是让外甥女自己定吧, 坐在林家花厅喝茶,陈姜左顾右盼又生感慨,这宅子可比李太吉的强多了,一路进来竟然要坐轿子,可想而知占地有多大。开几个铺子这么挣钱的吗?还是沾了某人的光......呵呵。 想与人分享一下感受,可旁边就只有师焱一鬼。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 “哼!” 陈姜转过头去,师焱纵容地一笑。 一盏茶喝完,几个小丫鬟扶着一个满头珠翠,身姿袅娜的年轻女子步入厅来。 陈姜起身,与她互行福礼,抬头见女子二十多岁年纪,相貌清丽,一双眼眸含烟带水,朱唇小巧,下巴尖尖,整个人气质温和,柔美动人。 “是陈天师吗?有礼,没想到你年纪这样小,真是年少有为。”女子一开口更添几分柔弱之气,声音虚而软,像根毛絮在耳朵眼里拂过似的。 陈姜往她身边瞥了一眼,道:“林娘子客气。” 若不是这位身边跟着个哭成狗还在拼命控诉林娘子的蓝光鬼子,陈姜险些就要以貌取人了。 第63章 真本领与唬人计 在林家坐了小半日,听了一耳朵内宅阴私,其中大半是那蓝色女鬼贡献的。 她见师焱是鬼,如同见到亲人,撇开林娘子飘到他面前,一刻不停地叨叨自己悲惨的人生。过于密集的哭诉导致陈姜不得不几次中断与林娘子的谈话,作深思状,实则在给师焱使眼色,让他把女鬼揪出去。 师焱不知是没察觉还是故意,未加理会。直到陈姜坐立不安有暴走倾向并频频向他投射杀人眼光时,才将那车轱辘话来回说的鬼东西引走了。 陈姜好不容易凝起神来,把林娘子的叙述整合了一下。大致意思便是她近俩月来在婆家府里常遇怪事,夜间总能听见女人和小孩的哭声,遣人出去查看却无异常;又总能闻到腥臭气味,但找遍全府也找不出来源;自身小病不断,身子莫名的疼,出现过短时眼盲症状,夜夜做噩梦,早起流鼻血,皮肤上会突然冒出淤青。与她的夫君说了后,请过两个在府城颇有名气的道家高人,结论都是有鬼作祟,法也做了,符水也喝了,平安符也买了,情况却并没有好转。 她的夫君不爱听她疑神疑鬼,碍于她已怀孕,便让她回娘家住几天,按她要求帮她翻新院子,并按高人规划的风水布局来摆设物品。待完工后她回府,诡异事件还在继续,依然在她左右不断发生。林娘子受不了,又不敢再和夫君说,便再次来娘家小住,求家人帮她找个真正厉害的天师。 陈姜听完,瞄了瞄厅外还在叨不停的蓝鬼,以及她怀里魔音贯耳的哇哇声,道:“回娘家来还有出现过这些状况吗?” “没有,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府里,”林娘子轻蹙蛾眉,捏着帕子按住胸口,“有孕前从没有过,就在有孕后,接二连三地闹腾,我怀疑是有什么鬼祟之物想害我的孩子。” 陈姜点点头:“那应是府上有异,我须得实地看一看。” 林娘子有些迟疑,沉吟片刻道:“陈天师,我舅舅说你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我也相信你。但是......我家老爷最不喜鬼神,若非我强求请天师翻院子,他向来将这等事视为无稽之谈,怕是不能以客礼待你,你不介意的话,就先随我回府,待查清害人之物,再向老爷回报。” 陈姜爽快同意。心说有些人就是脖颈硬,不信还不敬,那让鬼子教教他做人嘛。 约定明日再见,陈姜告辞离开林家,同样是坐了轿子出去,豪宅内景难窥全貌。 那蓝光女鬼找到了师焱这个绝佳的倾诉对象,难舍难分,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同回去客栈。 进了屋,关上门,陈姜满面寒霜,见同样被折磨了一路的师焱仍气定神闲,始终带着礼貌微笑听女鬼说话,心头火起,狠砸了一下床板,怒道:“你是怎么当娘的,孩子哭成那样不闻不问,一点破事从早上到现在翻来覆去说了八百遍,再说我就把你捏爆了让你灰飞烟灭!” 女鬼猛地一抖,惊诧地望向陈姜:“这位姑娘,你是人是鬼,也能看得到我?” 陈姜怄着眼不吱声,女鬼仿佛再次找到了鬼生知己,夸张地把身体起伏成波浪,向着她扑来:“姑娘!你听我说,我好苦啊!” 她一激动,怀里的小鬼娃哭得更大声了,陈姜捂住耳朵龇牙咧嘴:“师兄,求求你把她收了!” 师焱淡淡地笑:“伤怨之鬼,可修心境。” “我不要修心境,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会儿,求求你!”女鬼对着陈姜狂轰乱炸没有章法地哭诉,陈姜对着师焱行大礼参拜,恨不得跪下给他磕头了。 一个响指之后,世界清净了。陈姜颓然倒在床上喃喃:“一千两不行,就凭林娘子搞出这么个东西来,至少要向她收五千两。” 蓝光女鬼的来历有点惨,她是林娘子爹的小妾,两日前生孩子一尸两命。因为身份低微,林娘子怀着孕忌讳白丧,竟是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办,连尸体带死婴一张草席卷了拉去乱葬岗,至今还在光天化日下扔着,难逃被野狗啃食的命运。 据她自己说她家境贫寒,打小被转卖多次吃尽苦头。在林府当丫鬟常因笨拙受到林娘子责罚,林娘子嫁人以后她惨遭林老爷侮辱,一次得孕提了个姨娘,没过几月好日子又撞上回家避邪的林娘子。明明她才是那个被撞倒在地的大肚子,小腹平平的林娘子却硬说自己动了胎气,找人给她灌了催产的药汤,害得她早产血崩而亡。老爷一个屁也没敢放,毕竟家里所有生意都要靠林娘子婆家照顾着,林娘子就是林家的王。他小妾通房庶生子女一大堆,根本不在乎死掉一个半个。 惨是真的惨,但说多了就让人烦了。蓝鬼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陈姜的同情消耗到荡然无存,同时让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商户出身的林娘子并非她外表看起来那般纤弱柔软。 当天下午,陈姜派......不,是请,请师焱先一步去探探林娘子婆家的府邸。虽然她想起他的目的心里就不痛快,但说服自己不必跟钱过不去,做神棍就要做得专业些,个人情感和工作业务应该分开对待。所以她恢复了甜甜的笑,用腻腻的声音对他道:“就拜托师兄啦。” 师焱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她的目光有点奇异。 影子进了府城就像鱼儿入海,两天摸熟了方向,内外城到处飘着玩,带回了所有做白事行的店铺方位。陈姜跑了两三家,递上“名片”,介绍了纸扎产品,不意外地遭到两家拒绝,意外地收获了一家可以一试的惊喜。 这本就是捎带手的事情,陈姜没报多大希望,但要是府城真有同行愿意代卖,她就要考虑入手一驾马车送货了。因为城市大,富人多,商品流行起来的速度可比小乡镇要快多了。 次日,陈姜到林家与林娘子汇合,与她一同返回位于知府衙门后头开明巷的郭府,也是同知府。 林娘子的夫君郭纯嘉是青州府的同知,二把手,五品官。在本地称得上位高权重,能罩着林家不稀奇,林娘子回娘家称王称霸也无可厚非。 但郭同知的夫人却另有其人。 林娘子是如夫人,说白了就是个妾。来之前曹姑爹并未告知陈姜,只说对方官宦人家,行事务必谨慎些,这一消息还是她跟客栈小二聊天聊出来的。 三年前郭纯嘉来青州上任,同年底就纳了十九岁的林娘子,据说除了没穿正红没走正门外,一切都是按照娶正妻流程走的,可见四十多岁的郭同知是多么喜欢这个商户小娇娘。 作为一个妾,林娘子在郭府的待遇可和那蓝女鬼大不相同。陈姜跟着她入府,一路遇到的下人个个毕恭毕敬,统一称呼她:二夫人。若不了解内情,还以为郭纯嘉排行老二,她是正头娘子呢。 同知府按规制建造,不属于个人所有,换届后就会留给下一个同知使用,相当于员工宿舍。面积不大,房院中规中矩,勉强算得上古朴典雅,跟奢华沾不上边。唯独林娘子的小院,砖新瓦亮,梅蕊飘香,庭中还置了一架秋千,看得出用过些心思。 这是翻新后的院子,进屋便能闻到一股清漆的味道。陈姜在外室坐下,林娘子进内室换了身舒适衣裳,出来道:“陈天师,我身子不便,就不陪你了,让丫头带你四处转转,老爷不在家,你尽可放心查看,不过......东边的锦绣园,可以在外头瞧瞧,就不要进去了,大夫人在那处礼佛,不喜人打扰。” 陈姜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又是东院,又是大夫人。拥有两个及以上女人的家宅,大概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而且,这回的问题,还就是出现在大夫人身上。 凭着出色的理解能力,陈姜完全掌握了师焱传递的信息,她装模作样地在同知府里转悠了一圈,回来就对林娘子道已找到祟源。 林娘子早听小丫头回报陈姜在锦绣园外站得格外久,楚楚眉目间有一缕压制不住的喜色:“是何邪祟害我?” 陈姜高深莫测地吐出锦绣园三字,林娘子已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果真如此,果真如此,陈天师厉害,我就猜到......” 她咽下半句话,顿了顿又道:“陈天师可敢断定?或者说有何凭据?这件事若关系到锦绣园,我是做不了主的,只能到老爷面前说分明。” 陈姜挂着成竹在胸的笑,说话又轻又慢:“没有凭据,我敢开价千两么?神棍门从不做那等欺世盗名之事,接了你的生意,就务必做到让你满意为止。” 她一副小女孩外形,但从入府到现在没表现出一丝对官员的惧怕敬畏,见了林娘子房里精致的摆设更无半分艳羡之色。眼神与神态如成人般淡定沉稳,口气意味深长暗含机锋。 林娘子微微一怔,与陈姜四目相接,眨也不眨地盯了她半晌,蓦然笑道:“好,好一个冰雪聪明小天师,前前后后请了几拨,独你一人能解我忧困。若叫你随我到老爷面前回报,你可敢去?” 陈姜不屑地哼了一声:“林娘子,怕是你没有听过我神棍门的大名,可知我曾做过谁的生意?” “谁?” “你家同知老爷见了也要跪着的那位。 林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额上现出冷汗,陈姜得意地瞥了师焱一眼,瞧见没?你有真本领,我有唬人计,强强联手,无往不利。 前朝时,郭纯嘉见了赵媞可不得跪着嘛,她也不算唬人。 中午留在林娘子院里用饭,饭后陈姜学了王七婆的打坐避人大法,在偏房跟师焱讨论接下来的事件走向和如何将本次生意做到利益最大化的方法。一人一鬼探讨得很融洽,因为基本上都是陈姜在说,师焱只需同意就好。 未时末,郭纯嘉下衙回家。林娘子先去知会了一声,大约是被骂了,红着眼回来请陈姜。 同样是在书房,郭纯嘉派头十足地接见了陈姜,见是个孩子满心不快,当着面又瞪了林娘子一眼。林娘子一撅小嘴,一红杏眼,一捂小腹,他又硬生生压住了脾气,耐着性子听陈姜说话。 很快,他就被陈姜不卑不亢的态度,玄妙精绝的专业术语,以及对其家宅不宁的判断给......激得怒不可遏。 “胡闹!”他猛拍桌子,山羊须气得一抖一抖,八字眉倒竖,小眼睛怒光外射:“你是哪里来的诓儿,小小年纪做这种坑蒙拐骗之事,竟骗到我府上来了,不怕本官把你抓进大牢吗?” 林娘子这会儿倒不敢撒娇卖怜了,她看出老爷是真的生气,只好委屈地看着陈姜。 “不怕。”陈姜道。桌上的宣纸都被他拍飞了,可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冷笑一声,“我一不作奸犯科,二没坑蒙拐骗,你连证据都不看,张嘴就要抓我,凭得是哪条大楚律啊?同知大人的官威可真不小。” 她镇定且轻蔑的态度让郭纯嘉怒火中烧,正想叫人来把她叉出去,林娘子急碎步走到他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郭纯嘉一愣,随即小眼睛眯出怀疑之色:“神棍门,没听说过。你污蔑本官夫人,单这一条就可将你入罪!” “方才对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贵夫人,只说锦绣园有异,污蔑从何谈起?”陈姜悠闲背起手,左右踱了两步,“要说污蔑,也是同知大人你污蔑我神棍门才对。自我入世以来,一直以除魔卫道为己任,驱邪除祟从未失手,本门派的尊严不容挑衅!当然,我也明白,我年纪小气势弱,同知大人不信也情有可原,不露几分真本事,怕是大人永远不知天地有眼,鬼神可敬的道理。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贵府是否真如你想得那么干净。” 郭纯嘉惊了:“怎么看?” “给你开个天眼吧!”陈姜满不在乎地道。 一柱香后,书房外的空地上,五六个带甲兵士排成两排,护在郭纯嘉身前。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这小姑娘一起胡闹,许是林娘子趴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动摇了他的心意。 老骗子倒是见过不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敢吹出这么大的牛?朝中有律,官员之间无需行跪拜礼,能让他跪着的人,莫非是......作为一个政治嗅觉非常灵敏的官员,这种杀头的话,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好了没有?”陈姜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不觉好笑。 “开,开吧。”郭纯嘉面上稳如老狗,内心慌乱起来,不会真看到什么古怪的东西吧。 铜壶出,鬼影飘,耳边逐渐聒噪,陈姜一个眼色飞给师焱,师焱却道:“触其身。” 嗯?说好他给开眼的呢?陈姜皱皱眉,师焱对她鼓励地笑笑:“触其身,默念其愿,去吧。” 自己在前树立更高大的天师形象,其实他会在背后动手是吗?陈姜想了想,也不错,就绕过士兵走到郭纯嘉身边,按上他的手臂,默念:郭纯嘉见鬼!郭纯嘉见鬼,郭纯嘉见鬼去吧! 一条白影风一般刮到郭纯嘉眼前:“老爷,我跟了你几天,你终于能看到我了,我不是上吊的,是林之兰害我,林之兰害我!” 接着一条蓝影又扑了上来:“哎呀姑爷,还记得我吗?我是林家的九姨娘啊,我和我的孩子都被之兰给害死了!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郭纯嘉如被点穴一言未发,两只鬼一左一右挨近时,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后仰倒下。 第64章 愚蠢的撒钱冲动 林娘子高声尖叫,在场的长随小厮抬人请大夫乱作一团。被兵丁团团围住的陈姜淡定看着他们慌乱,还有闲心提醒眼前的一个小兵:“枪尖拿远些,别戳着我了。” 几杆钩枪齐齐对准她的胸口,虽不知前情,但兵士们亲眼所见是被这小姑娘摸了手臂之后,郭大人才突然晕厥。邪法?妖术?不管是什么,他们作为府兵,只能先控制住她,一切待大人醒后定夺。 所幸郭纯嘉昏迷的时间并不久,大夫还没赶来,他就被长随一通掐捋揉拍给顺上了气。睁开眼颤着手指向门外:“快请天...师...” 正房正厅,上好的云雾茶,精致的小茶点,陈姜靠在宽大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地吃吃喝喝。 重新梳洗换衣的郭纯嘉被长随扶进厅来,一见陈姜就拱手:“天师救命,速速收了宅中妖孽!” 他皮肤本就白皙,此时连嘴唇都失了颜色,一脸病态。小眼睛在左肩右肩不住地瞄睃,生怕又见恐怖鬼影,再无丁点官吏威风。 陈姜也不回礼,漫然笑道:“郭大人信否?” “信。”他本不想信的,之前想过这小丫头是不是会几手江湖骗子玩的幻术,还打定主意就算凭空出现个什么异像也要稳住心态,哪知扑到他面前的是他那位刚死没几天的老通房。这女人早无亲人,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没见过外人,陈姜怎能幻出她的样貌? 那熟悉透了的瘆白的脸,那眼角鼻下的血迹,那拖在嘴边半截的舌头,和她口口声声说着跟了他几天的言语,无一不让郭纯嘉吓得魂飞九天。还有林家的什么九姨娘,他虽想不起此人,但当她抱着个半透明的鬼娃娃,脚跟不沾地飘向他时,他觉得自己该晕过去了。 “郭大人,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强求。但请大人对这世间万物常存三分敬畏,七分善意,日后必得福报。毕竟世间广阔,万物极丰,大人不知不明之事,可多了。”陈姜又端起高人风范,不轻不重呲了郭纯嘉几句。 他连连点头:“是是是,天师所言极是,在下受教,不知在下这府里的妖孽......” “天眼,我已经给你闭了,以后不必担心再看到那些东西,如常便是。”陈姜站起身来,微微点头:“那我就告辞了,大人留步,不需送了。” 说罢便向门外走去,郭纯嘉急着站起:“天师!你不能走啊!那鬼,我家那位,如何是好呀.....” 陈姜缓步,回头笑道:“这是她的家,她不在这儿呆着,还能去哪?你府上的鬼祟可不止她一条呢!我本是应二夫人之邀前来除祟,但我神棍门的规矩向来都是办事收钱,郭大人可知我为何不先收定金?” 郭纯嘉寒毛直竖还没说话,她又道:“因为一旦遇上像大人这样的人,我随时可以取消交易。想请我出手安宅的都已经排到后年了,若不是看在那林家与我姑爹有几分交情,你当一个小小......呵呵,总之,疑我师门的人,我不会做他的生意。” 说着她诡异地一弯眼睛:“那些鬼只能跟着你,伤不了你,没事,别老想着就好了。告辞!” 郭纯嘉又害怕又委屈,心说我什么时候疑你师门了?拢共见面说了没有几句话,出来就放鬼吓唬人。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鬼,以前听都没听过神棍门的名号,总得给人一个适应过程,给人一个尊敬的机会吧! 陈姜不给这个机会,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等到林娘子又换了身粉红袄裙赶来正厅时,人早都出了府去。 郭纯嘉想了半晌,一拍扶手对林娘子道:“你这回总算请来个有真本事的,这个小丫头要是能笼络住,以后对我大有用处。你去找她,无论她开出什么价码,务必把人给我请回来!” 林娘子不知她老爷开天眼后看见了什么,但闻言也暗暗高兴。那小天师很会来事的模样,有了老爷支持,定能解她心忧。 她刚要走,郭纯嘉又低声道:“之兰,阿桂是怎么死的?” 林娘子面上慌张一闪而过,转头满眼无辜:“阿桂?她不是跟那马夫相好,被人发现后上吊了吗?” “我只是说关起来,没说要处死她,她连一句话都没跟我留,就上吊了?” 林娘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冷笑:“铁板钉钉的事情,好几个人看见了,她还有脸跟老爷说什么?” “马夫还没找到?” “谁知他逃哪儿去了。” 郭纯嘉深深看了林娘子一眼:“听说你家九姨娘也死了?” 林娘子一愣:“这事老爷怎么知道?她...前两天难产去了。” 郭纯嘉面无表情,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只似感叹般道:“这几日死的人可真多啊,都不好好去投胎,为何呢?” 他当然不知道为何,因为还没到头七嘛! 陈姜一出门就忍不住向师焱炫耀:“知道欲擒故纵的意思吗?这一招还是我从那些老神棍身上学来的,越想要,就越要表现得不在意,保证主动权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在玄术界混,首先就要熟练掌握欲擒故纵,其次就是要把身价往高了吹。这门生意不像其他,可以从无到有慢慢积累名声,一开始就要把高端大气的名号打出去,管他听没听过,没听过就是他孤陋寡闻。把腰板挺直,无论对方怎么质疑都不能露怯,从头到尾鄙视之,懂不?咱们得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才行。” 师焱默默无语,陈姜看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赚钱路子太复杂,太麻烦?那我只能说冥君大人你也孤陋寡闻了,说赚一千两就赚一千两不是本事,说赚一千两最后能赚来一万两,才叫本事!” 师焱偏头:“一万两?” 陈姜眨眨眼:“我就是打个比方,这单未必能赚一万两,看老林家肯出多少钱吧,当然......我这些本事都是表面肤浅唬人的,真正要赚钱,还是得靠师兄你,毕竟说的再热闹,办不了实事,人家也不会傻到给我送大钱。” 师焱扬起嘴角,眼中除了纵容还有一丝无奈,道:“同他一样,坏。” 陈姜心里咯噔一下,同谁一样,他?它?她?大概率是“她”吧! 质问已到嘴边,又死咽活咽地咽了下去。她不要问,不想听到有关前世的一点点故事,那跟她无关。 玩了一手好欲擒故纵的陈姜回到客栈,晚饭草草吃了几口,倒下就睡。任三只鬼在床前飘着,八卦的八卦,讥讽的讥讽,沉默的沉默,她整夜面壁,一次也没回过头。 廖氏以为她在外做生意累了,早上便没有喊她,哪知陈姜起床后精神很振奋的样子,拉着廖氏和陈碧云再次逛街去了。 她雇了一辆板车跟在身后,带着娘和小姑一条街一条街地逛。离新年没几天了,府城里的年货早已备齐供人选购。各种腌制的豚鱼鸡鸭,各种造型的面食甜点,新衣新鞋,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酒水,小孩儿的玩具,待客的零嘴儿,包括春联年画,香烛供品都应有尽有。 陈姜大买特买,撒银子如撒纸钱,看见什么新鲜的都叫人往车上搬。陈碧云心慌地给廖氏使眼色,廖氏扯了陈姜好几回,她就说:“娘,这是小钱。” 姑嫂二人见她一副骤然暴富不花不快的模样,都猜测她昨日是不是又挣了大钱回来。可是再有钱也不能胡买,一个夜壶要一两银子,买来供着吗? 廖氏很快放弃劝她,加入理性购物行列,有理有据地给陈姜分析哪些该买哪些不该,果然缓解了她愚蠢的撒钱冲动。 板车快满,陈姜不再买小东西了,直奔大铺子而去。布庄挑最亮堂的进,进去也不问价格,看见喜欢的颜色就上手,一口气买了十几块料子;银店选老字号,拍着柜台对廖氏陈碧云说:“只管挑,看中了我付钱。”姑嫂二人在店铺活计热切的注视下瑟瑟发抖,一人挑了一副耳坠子就想赶紧走,陈姜往架子上一扫眼,一人又多添了一对镯,两根钗。 进了成衣店就更不像话了,明明买过了尺头,她非要给每人再挑两套成衣,包括她哥。绛紫玫红雪青蕊粉,专捡样式新颖价贵料好的拿。自己又买了好几身,光在这一家店,就撒出去四十多两银子。 陈碧云都快哭了,拎着包衣裳的丝袋手哆嗦:“姜儿,你这个人情姑以后还不起啊!” 陈姜道:“你是我姑,客气啥,今天我高兴,就这一回,以后你想有也没了。” 无节制地花钱最终在一家木匠店里画上句号。陈姜花了今日最大的一笔银子,三百五十两,定下了新房所有屋子里的家具,材质挑的是鸡翅木,款式就按时兴的来,反正看在她眼里,都挺古色古香的。 会在这家定家具,主要因为陈碧云看见了亲戚。秦氏的大哥就在这家铺子做工,陈碧云见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寒暄的时候,陈姜已经跟着掌柜进去看木材了。她没什么背着人的想法,二房有钱老宅不是早知道了吗?既然是亲戚,就卖他个好呗。 留下地址,拿好掌柜给的收验货小章,三人离去之后,秦氏大哥才从掌柜的那里得知自己带来了一笔大生意。惊得目瞪口呆,陈家二房不是穷得喝风吗?哪来这么多钱? 买买买了一上午,陈姜却没几刻真正投入其中,她在拼命花钱的同时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问题:如果有一日,三魄齐聚,师焱会怎么对她? 这一日不定会在这世来临,也未必是下世。但他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魂,又怎么可能再放她投生于不知名的无法掌控的时空中? 当影子和另两魄融入她的灵魂,她还是她吗? 陈姜站在客栈后院里看小二帮她存货贴条,整个人神思不属,师焱飘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侧脸。 “陈天师!”一声呼唤打断了陈姜的胡思乱想,她转头一看,客栈掌柜正引着林娘子和一个丫鬟往她方步来。不愧是同知,寻人真快。 林娘子担心陈姜要拿架子,来前想好了一通说辞,岂料不待她开口,陈姜便道:“你家家宅脏得很,一万两,我都替你收拾了。另外,我还想知道城里一户人家的状况,你家老爷若答应,我下晌过去,不答应,就请回吧,我最迟后日就要离开府城了。” “陈天师,一...一...一万两?”林娘子吓了一跳,这不是狮子开口,这是吞金兽啊! 陈姜抱着双臂,无所谓地看着她,就这个价,爱给不给,不给滚蛋,心烦着呢! 午时一过,同知府派了一顶小轿来接陈姜。赵媞在客栈实在呆得厌烦,听她说了郭家的事情觉得有点意思,就随她一同去了。 再次进府,陈姜得到了高规格热情接待,郭纯嘉特意告了半天假在家等着她。见面就让人送上银票匣子给她过目。陈姜摆摆手,一眼没有多看,满脸写着“我视金钱如粪土,问你要高价就是惩罚你不尊我师门”的表情。郭纯嘉完全领会了这层意思,心里脸上都没有半点不甘。 陈姜懒得废话,径直要求进入锦绣园。郭大夫人可不比那行尸大娘子脾气暴躁,老爷一来就开门迎接,眼看着一大帮人呼啦啦进入了她的房间,也没阻止。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温婉,但确实是有些老了。她迷惑道:“老爷,这是有何事啊?” 林娘子躲在郭纯嘉身后,偷眼瞧向大夫人,嘴角露出个淡极的笑来。 郭纯嘉不答,看陈姜。陈姜里外转了一遍,指着内室床榻道:“掀了床,挖地两尺,邪祟就在下面。” “什么!怎么可能?”陈姜话音刚落,一个女声蓦然尖叫起来。 所有人投注目光,那女子猛地捂住嘴,随即又极快地放下手:“我是说,邪祟怎么可能在夫人的床下?这太可怕了!” 陈姜轻嗤:“郭大人,贵府的下人礼数没学好啊。” 郭纯嘉发怒:“不知所谓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十六七岁穿着丫鬟衣饰的女子看了林娘子一眼,也得来一顿斥骂:“我真是惯着你了,老爷和夫人在这儿你也敢大呼小叫,还不快下去!” 女子退下了,家丁们开始动手掀床。大夫人慌张地捏着佛珠靠近郭纯嘉:“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我床下有什么东西?” 郭纯嘉对她态度倒挺好,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府里近日不安宁,特意请了天师,算出锦绣园这方有些异常,便来看看,你无需担心。” 大夫人还是很迷惑:“他们说邪祟?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邪祟是害人的,妾身就被它害得不轻呢,夫人整日睡在邪祟之上,倒无半点事,可真是有福气啊!” 林娘子脸上一丝笑容也无,自从那丫鬟走了之后,她死盯着陈姜不错眼,包括此时说话。可陈姜半耷着眼皮,根本不与她对视。 她的话没什么不对,可是语气里透着一股难言的阴阳怪气,大夫人没说话,郭纯嘉瞪了她一眼。陈姜闲适地往桌边一坐,道:“郭夫人气色不太好啊,近日真的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来,我给你把个脉。” 林娘子脸色更难看,玉白的一张脸快僵成了青色。 大夫人略躲闪,郭纯嘉却看出陈姜似有深意,牵着她的手道:“陈天师本领高强,就让她给看看。” 大夫人落座伸出手腕,陈姜胡乱搭了一下,道:“哟,郭夫人身体真是十分康健,康健得都有了身孕了。” “胡说!” 大夫人呆若木鸡,郭纯嘉被这消息刺激得又忘了尊重神棍门,怒发冲冠,一步冲上来狂拍桌子:“一派胡言!” 陈姜散漫地靠着桌子笑道:“郭大人听我把话说完再生气啊,身孕是有身孕,可这孩子,却不是郭夫人的。” 郭纯嘉愣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人,给夫人肚子里种了个鬼胎啊!” 伺候大夫人的两个丫鬟失声惊叫,林娘子的脸色......跟死人也差不多了。 第65章 阴邪之物 “天师,鬼胎何意,我夫人她......” 陈姜指指内室,示意他稍安勿躁。而郭夫人则不知所措地捂住自己小腹,喃喃道:“鬼胎,鬼胎是什么胎?” 不大会儿,内室床下地面挖开,果然挖出了一个黑色方形木箱,木箱里放着个小小的灰色包袱。呈到郭纯嘉面前时,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多看一眼。 箱子被放在了桌上,陈姜绕着圈观察。见那内盖上画着些奇异线条,不是文字也不是图形,仿佛小孩随手乱画的曲线,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没有章法可循。 包袱裹得很整齐,四角俱挺,中间合缝的三角尖上钉了一支梅花扣,暗红色的,像被血浸染过一样。 “天师,这是何物?”郭纯嘉看着家中挖出这等奇怪东西,心如燎火,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姜扫视屋内,别有深意地道:“郭大人,我可以说吗?” 郭纯嘉反应过来,马上赶走了屋内的丫鬟家丁,连他的长随都没留下。然后看看林娘子:“你也回院去呆着。” “是,老爷。” 林娘子转身想走,被陈姜喊住:“不用,我本就是为了替二夫人除邪才来的贵府,二夫人须得留下来听听这邪祟的来龙去脉,也好想想明白,究竟是谁要害你的孩子。” 林娘子如个木头人一般站定了。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主人家。来看热闹的赵媞远远飘着不敢靠近,陈姜瞅师焱一眼,师焱对她点点头,她便无所畏惧地伸手去拈了那支梅花扣。 一拈,受到阻力,再用些劲,一根手指长短,木签粗细的黑色金属刺就从包袱上被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一股黑气从包袱皮里窜出,陈姜没防备,被它喷了个正着,又腐又臭的气息呛了一鼻子的,她皱起脸呸呸吐着,另只手不停地在脸前扇风。 怨怒地再瞅师焱,他一双星目里满是揶揄,笑得很开心,牙齿都露出来了。 他是故意的吧?早知道这包袱里是什么了,还假装没事地让她去拔刺,就是想看她被尸气熏到的样子。可恶! 黑气一出,屋里另三人也吓一大跳,郭纯嘉左手拉着郭夫人,右手还不忘拨一把林娘子,一起往后退去:“天师!那是什么!” “没事,尸气,吸个三口两口的死不了。” 陈姜屏着呼吸待那阵臭气散去,拎着梅花刺看看,又有意无意地瞥了林娘子一眼。她不仅面如死灰,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随手扔了梅花刺,陈姜三两下把包袱掀开来,一具黑漆嘛乌干巴瘪瘦的小尸体现于眼前。 很小,大约只有成人小臂的一半长短,形状却很完整。四肢蜷缩着,五官勉强能分清眼鼻口,天灵盖处有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全身如被火烤过一样呈碳化,肚脐上有裂口,便是插了那梅花刺的地方,还连了一截短绳状物体,陈姜判断,那应该是脐带。 观察完毕,她对着已经快缩到门边的三个人招招手:“都来看看,就是这个东西搅得贵府不宁。” 郭纯嘉哪里敢看,别着头急道:“天师你快收了那邪祟啊!我不想看,我只想知道它是怎么进了我家门,又是如何害了我夫人的?” 郭夫人趴在他胳膊上小声啜泣,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而林娘子仍然一声不吭,霸着郭纯嘉的另条胳膊作骇怕状。 陈姜不紧不慢地坐下,将桌上的箱子推开了些,道:“真正阴邪之物已经进了郭夫人的肚子,这不过是个用来作法的小工具,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郭夫人总算敢正眼看看陈姜,弱声道:“天师,鬼胎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的腹中有个孩子吗?” 陈姜摇头:“没有真正的孩子,只有一团阴气凝化出来的东西。这具从你床下挖出来的婴尸并未完全成型,应是个落胎儿,被人炼化过,以邪术将其魂魄封于体内,让其不能投胎,但又没有完全封死,阴气便会外泄。你想想,一个从没出生过的孩子,它会有什么愿望?” 郭夫人紧紧攥着郭纯嘉的手臂,面对这么恐怖的现实,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悲戚的表情。 “出生。” “对,它已经死了,也没有投胎的机会,但它又想出生,怎么办呢?”陈姜站起来,指着婴尸头上的小洞道:“从这里散发出来的每一缕阴气都在寻找母体寄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渗入人身之内。天长日久,阴气凝形,这女子就会出现孕态,月事会停,肚子会大,有滑脉,有胎动,外表看起来就和其他有了身孕的女子一模一样,连大夫也判断不出真假。” 郭夫人眼含热泪,眉头蹙得让人心碎:“好可怜的孩子,它...它想找一个娘......” “呵呵。”陈姜冷笑,“郭夫人,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就算是个鬼娃娃,若能生下来,也可以喊你一声娘,也能让你好好的抚养长大?” “陈天师!”郭纯嘉爆喝一声,小眼睛一眯:“请慎言。” 陈姜耸耸肩:“无意冒犯。只是想告诉郭夫人,同情心不要用错了地方。事实上这个鬼胎是不可能生下来的,它会一直附着在你肚子里,侵蚀你的阳气。到了该临产的时候,你生下的只能是一团空气,空气懂吗?空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它的魂魄在死的那一刻已经定型了,就是个胎儿,不去投胎,它永远没有出生的机会。” 郭夫人悲戚更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老爷......是谁害我,为何要害我?” 郭纯嘉无言以对,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夫人的手,精明的小眼睛里出现了一抹内疚。 林娘子一直在旁默默地听,此时突然像重新活了过来一样,开口道:“是啊,夫人吃斋念佛,心地纯善,怎会有人拿这等阴邪之物害她?” “是谁害你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分析一下此人为何害你。”陈姜理也不理林娘子,打了两个响指,把郭纯嘉二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有两种可能,第一,害你之人希望你空欢喜一场,十月怀胎到最后什么都生不出来,身体也被阴气浸坏。第二,害你之人只是想你出现孕相,至于出现孕相之后,可以借题发挥的事情就太多了,郭大人郭夫人你们自己想去吧。” 她说着叹了口气:“我年纪虽小,但做这行见过内宅阴私无数,人的心啊,真是比鬼可怕多了。” 郭纯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身体明显倾向郭夫人。林娘子贴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她心里已经慌到极点,看向陈姜的眼神犹如两道冰锥飞射:“陈天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下老爷身边只有夫人和我伺候着,难道你想说是我害夫人的吗?” 陈姜似笑非笑地回盯她:“没说过,就事论事,看在贵府有诚意的份上,多提点郭大人几句而已。谁害人,谁被害,这阴招又是谁在背后指点,不关我事。” 林娘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强制镇定,咬紧了牙关没再说话。 郭纯嘉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天师提点,现在可以驱除我夫人体内的邪祟了吗?” 于是陈姜随意弹了两个兰花指,嘴里念念有词,空手往郭夫人小腹处一抓,懒洋洋地甩了两下拳头,道:“好了,去了,郭大人要不要再开一回天眼验验货?” 其实早在一天前,师焱就已经把鬼胎从郭夫人肚子里给弄出来了。 郭纯嘉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驱除了就好,我夫人这就没事了吧?” “嗯,没事了。亏得二夫人请我来得及时,再迟两月,这肚子说不定就要大起来了呢。”陈姜装作无意地左右扭头看看,目光在这间屋子左拐角的一个多宝格架上停留了一会儿。 一直关注着她动作的林娘子浑身一凛,见她不怀好意地投来一眼,再也压不住慌乱,脸颊和嘴唇一起抖动起来。 交代完大夫人日后清除体内残留阴气的方法,陈姜又在同知府里视察了一圈,告诉郭纯嘉他的老通房和林家九姨娘都已经被自己收走,府里恢复干净太平,随后告辞。 郭纯嘉亲自步行送她出府,热切地询问她神棍门安于何处,若再遇异事如何寻她。陈姜把装着一万两银票的匣子随意夹在腋下,跟他边走边唠,递了名片,又把纸扎业务推销了一通。郭纯嘉闻言大喜,有这个生意在做,日后还怕笼络不住小天师吗?忙矜持地表示他可帮忙推广,陈姜欣然受了。 离开郭府,身后一切与她无关。郭纯嘉会不会调查此事,林娘子的邪术从哪里得来,冥君都不管,关她啥事!但同时她也预感,林娘子还会来找她的,如果没有师焱,一般人真识破不了她的计中计。 来看热闹却全程都离陈姜老远的赵媞在出了门后,才对她道:“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谁?” “就是这个妻弱妾狠后宅不宁的五品小官,郭大人。” “在哪儿见过?” 赵媞已经想了一下午了,这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反正我肯定见过他。” “这人一看就是个投机倒把善于钻营的家伙,他三年前来的青州,那不就是大楚...杨贼任命的第一批官员吗?说明你爹还没下去呢,他就已经站队了,我不敲他一笔都对不起你和你爹。”陈姜嘿嘿笑,大钱进帐后也有心情说两句好听的哄哄赵媞。 赵媞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不是见过他,我是见过他夫人!这位郭夫人娘家姓朱,大儒之家,一门清贵,我王兄们都曾跟过她父兄读书。有一年中秋,八王兄带我溜出宫去玩,遇到郭夫人的兄长们在摘星阁上饮酒吟诗,八王兄上去凑热闹,便把我交与朱家女眷看管了一阵,当时,她也在那里。” “噢,所以呢?”陈姜没明白赵媞想表达什么。 赵媞神色恍惚:“原来是她,郭夫人,朱太傅的妹妹,朱家的姑奶奶,他的姑母啊。” “谁的姑母?”陈姜敏锐地抓到了重点。 赵媞看了陈姜一眼,淡淡一笑:“谁的都无所谓了,忠君之臣,誓不投杨,世上已无朱家了。” 极少见到赵媞这副看破红尘的样子,陈姜疑惑:“怎么突然深沉起来了,这不像你啊。” 赵媞白眼:“少惹本宫,烦着呢。” 赚到了大钱,也从郭纯嘉口中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陈姜没把赵媞的深沉放在心上,甚至连找师焱茬的打算都忘记了。府城之行收获颇多,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临睡前,陈姜又请师焱出去执行前期侦查任务,自己和廖氏做了一番长谈。最后一日早起,她便催着廖氏梳洗打扮,换上她新买的衣裳,绾了个半朝天发髻,面上薄施脂粉,能戴起的首饰一股脑全戴上了。 廖氏坐立不安,手抖心跳,几次把头发绾歪,为难地道:“要不,下次再来吧?” 陈姜替她簪好发钗,整好袄裙,道:“我只陪你这一回,下次要来你自己来。” 廖氏无法,拖拖拉拉被她牵出门去,在小二那儿留了给陈碧云的口信,娘俩就上了客栈叫来的马车。同行者除了师焱外,还有天天笑嘻嘻,今日却拉着脸不高兴的影子。 在路上,陈姜根据郭纯嘉给出的信息,给廖氏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赵大老爷,本名赵重瑞,的确是府城富豪榜上数得着的人物,家中兄弟三人,俱已成亲,但因老母在世尚未分府。其中老二老三都在外地为官,赵重瑞独掌万贯家产,给弟弟们做坚强后盾,是府城酒楼业的大拿。 赵家祠堂就在凤来镇下的一个叫赵家洼的地方,离大槐树村有点距离,但也不远。祭祖时会跟随相熟的村长儿子去她们村玩一玩也是有可能的。 最关键的一点,赵重瑞的老婆真的死了好几年,而他并未再娶。 廖氏心潮澎湃:“我就知道,瑞郎不会骗我的,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姜干笑:“如果,他没正妻但有很多通房妾室你能接受吗?” 师焱昨天去赵府游了圈园子,回来告诉她,子时前,赵重瑞同一女子阴阳吧啦吧啦,繁衍巴啦巴啦,然后子时后,他又同另一女子阴阳繁衍了。 陈姜简直不能忍,忿忿然找不到发泄处,就对着师焱骂了一句:“你们男人真恶心!” 对于这种以偏概全的骂法,师焱并没发表意见。 陈姜知道她的想法不能代表这时代女性的想法,所以还是带廖氏来了。听完陈姜的话,廖氏懵然:“啥是通房妾室?是......小妾?” “嗯。” 廖氏难堪地红了脸:“啥接受不接受,你个小丫头不懂这些,不要瞎说。” 陈姜明白了,好吧,你高兴就好。 马车到了内城城东一处叫和源里的地方,经过一座溪水桥,掠过几排香樟树,那有别于普通民居的高宅大府便现于眼前。 陈姜刚扶着廖氏下了车,就见赵府侧门打开,从里头驶出一架马车来。 车夫见了他们正停在大门口,吁住了马,探头问道:“何处来客?” 陈姜忙上前:“您是赵家的人么?郭同知郭大人遣我来给赵大老爷送个口信。” “郭大人?”浑厚男声响起,车帘子一掀,车厢里钻出一个方脸阔腮锦袍黑靴的中年男子,他也不用人扶,也不踩凳,一纵身跳了下来,风风火火向陈姜娘俩走来:“亏你来得巧,迟一步我就出远门去了,郭大人带来什么口信?” 陈姜先把廖氏往车边推了推,笑道:“您是赵重瑞赵大老爷吗?” “正是。” 陈姜这才拉过廖氏,让她上前,“不是我找你,是她。” 她想看赵重瑞惊慌失措张口结舌的囧样,岂料廖氏与赵重瑞目光相接,两人都一脸茫然。 廖氏小声道:“姜儿,他不是瑞郎啊!” 第66章 何为傻叉 陈姜慌忙将廖氏往后拉,肃色道:“两年多不见,你看清楚。” 廖氏又瞄了赵重瑞一眼,背转身子声如蚊蚋:“不是他。” 晴天霹雳谈不上,反正挺突然的。陈姜一时呆滞,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心里又对廖氏涌起怨恼。三十多年白活,自己蠢不要紧,连累儿女丢脸就太令人生气了。幸亏她没上来就说“还记得大槐树村的廖雪英吗”,不然脸皮都捡不回来。 连影子也觉得丢鬼脸了,气呼呼毒舌:“还以为你真找了个有钱的大老爷呢,原来遇上骗子了!” 赵重瑞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别在马车边嘀咕,皱眉又问了一遍:“姑娘,郭大人到底要你递什么口信?” 陈姜把廖氏推上马车,自己定了定神,转头笑道:“赵大老爷,您先别急,听我跟您说。我家是凤来镇大槐树村人,摊上了一桩赖账的事儿,一赖就赖了两年多。欠债人是府城的,我姑爹正好跟同知大人家有点亲戚,我和我娘求到了同知府里,想找找这个人。郭大人说,让我们来找你。” 赵重瑞不解:“有人欠你们帐,找我干嘛?” “因为那个欠账的人,自称赵重瑞赵大老爷啊。” “什么?”赵重瑞惊诧,“有这样的事?” 陈姜抱歉地笑:“贸然找来给您添麻烦了,刚才我娘见了您的面,说欠债的不是您。我们本不该再耽误您的功夫,但又觉得既然敢冒充身份,说不定是您认识的人。还是想请赵大老爷帮帮忙,看能不能把这个人找出来,毕竟他打着这个招牌在外招摇撞骗,也有损您的名声不是?” 赵重瑞先惊后怒,又渐渐平静下来。小姑娘人美嘴甜会说话,和她娘两人穿着打扮不像普通农女,大约也是有些家底的富户,说有人欠了她们的帐,他是相信的。做生意的人脑子转得都快,他一瞬间就想到如小姑娘所说,冒充他在外行骗的人定然不会只骗一家,这俩是敢找上门的,若是有些碍于他家的钱势不敢出声,暗地里却传出赵府骗钱的流言,他还怎么在商界立足,怎么维护两个弟弟的官声! 越想越觉得,郭大人都知道这事儿了,没有直接来问就是给他留面子呢,这个骗子必须揪出来,扭送官府处理。于是便耐心地询问陈姜那人行骗详细。 故事美化改编一下就是两年多前,一个自称赵大老爷的男子跟随村长大儿王家清到村里游玩,结识了陈姜她爹。说有个好生意可做,从他爹手里骗走一笔钱,留下一枚玉佩作为凭据。结果“赵大老爷”走后不久,她爹就病入膏肓,临死前将玉佩交给她娘俩,让她们来找赵大老爷要钱。期间家里这事那事耽误了,今年到年底了想想还是要完成她爹的遗愿,这才来了。 一个俗套的骗局,赵重瑞对乡村百姓因没见识导致吃亏很是同情,然后问她被骗了多少钱。陈姜犹豫片刻,说一千两。她想说一百两的,又觉得太少,显得特地跑一趟要帐不值得。其实廖氏这荒谬的婚外恋单相思,最后相思了个骗子的笑话,一两都不值! 玉佩拿出来给赵重瑞看,他表示这玩意儿质料太一般,铺子里一百两能买十个。看着陈姜尴尬,他再次同情了一下没见识的乡村百姓。 王家清这个人,赵重瑞认得,但交情不深。他在府城书院里读书,考了好些年也没考上举人,平时爱和几个同窗去赵家酒楼吃酒,赵重瑞同他也就是点头之交。 如果王家清认识真赵重瑞,那么他带假赵重瑞回村行骗的行为就是同流合污啊!陈姜想到了,赵重瑞也想到了,他雷厉风行,马上表示要派人去书院把王家清叫出来对质。 陈姜请他缓一步,决定还是先去问问廖氏,这个“赵大老爷”的名头,究竟有没有从王家清嘴里介绍出来过。 她掀开车帘,愕然见廖氏靠在厢壁上泪流满面。 “娘?” “走...走吧,姜儿,别问...别问了......”廖氏强压着喉头语不成调,泪水从脸颊流进嘴里,苦得腌心。 影子飘在身边恶狠狠瞪她,也在掉眼泪:“叫你不守妇道,叫你对不起我爹,活该!” 陈姜轻轻放下车帘,默立一会儿,又挂起笑脸去给赵重瑞解释。说王家清毕竟有秀才功名,又是她们村村长的儿子,如果没有实据就撕破脸皮,以后村里的关系会很难处。她想私下里先去问问,问清楚了再来给赵大老爷回话。 赵重瑞虽不在乎一个秀才,却也理解陈家的顾虑,只欠了一千两都巴巴惦记到死,忌惮村长畏惧有功名的人也是正常的。于是大手一挥同意了,继续出自己的远门,骗子的事交给管家与陈姜对接。 回去的马车上,娘俩一路无言,廖氏不再哭了,只呆呆靠着,目光空洞。到了客栈她进房关门,直到离开府城,都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其实在去之前,陈姜就做好了她会受打击的准备。就算那男人真是赵重瑞,自离开后不闻不问也该知道对方压根没有把她当回事儿,不过是山村野游时遇到一个长得不错的农妇,调笑几句,占占便宜罢了,从头至尾只有廖氏一人当真。 本想给赵重瑞一个教训,打脸渣男,回来再给廖氏做思想工作,伤心几天就安分守己地好好过日子吧。没想到自家反被打脸,难堪是免不了的,思想工作却省得再做,廖氏该认清现实了。 但是一码归一码,廖氏蠢,骗子也太可恶。觉着乡村农妇好欺负,占了便宜就想跑?不扒掉他一层皮她就不姓陈! 没时间去安抚受到暴击的娘,陈姜刚回客栈就撞见了林娘子。她坐在大堂里,哀怨地看着陈姜,左右陪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就是昨日尖叫被斥的那位。 陈姜视若无睹,跟小二说起下午雇车的事。一车拉人,一车拉货,鉴于东西太多,得雇个大点的马车。小二朝陈姜背后使眼色,低声道:“同知府的二夫人都在这儿等你一上午了。” 他早发现这个小丫头不一般。来时一家三人打扮得朴素无华,要的却是店里最好的上房,而且一开就是三间,一住就是五天,吃饭点最好的菜,两日一过全都锦缎加身钗环俱全的。两个大人还显得拘谨些,这丫头的气质谈吐压根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置办了一大堆年货不说,同知二夫人还亲自来找她。那天他支棱着耳朵好像听见,二夫人叫她天师? 没有让小二失望,陈姜连头也没回,恍如未闻般道:“一会儿车来了,麻烦你帮我装装货,中饭都送到房里,吃完饭就退房。这里住着挺舒服,下回来府城还会光顾的。” “好嘞!”小二看着林娘子的表情,响亮应了一声。 陈姜说完就迈步往楼梯走去,林娘子脸色铁青,轻轻一敲桌子,丫鬟就叫:“陈天师,我们家夫人在这儿你看不见吗?” 陈姜回过头,揉了揉眼,哟了一声:“是林娘子啊,我眼神不好,没瞧见你。行,你坐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娘子恨恨喘气,那丫鬟又道:“你装什么瞎子,竟敢对我家夫人不敬!” 陈姜斜晲丫鬟,嗤笑:“报名号报全些,哪家夫人?” “你...” “金兰。”林娘子制止丫鬟,缓缓起身,盯了陈姜半晌,不甘不愿地朝她微微福身:“我有一事求教天师,想与天师谈谈。” 小二眼睛睁得溜圆,这位自从当了同知妾室走哪儿都装腔作势,旧街坊再也不放在眼里的粮铺西施,竟对着个小姑娘施礼了! 半刻后,林娘子遣了两个丫鬟在外候着,于陈姜的房间坐定。陈姜连杯茶都懒得给她斟,直接道:“有事就说。” 林娘子摆出柔弱样子,捻起帕子按按眼角,开口就带哭音:“陈天师,你有本事有手段,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也就不瞒你了。人人都觉得我嫁了同知府享福,其实我在府里的日子多难过你不知道。夫人不能生,老爷只有一个养子,年纪比我还大,又远在老家读书,根本不能在老爷膝下尽孝。我嫁来三年,有孕三次,两回都无端掉了,是真的有人害我啊!今年好不容易才怀上,我不想再被人害了,你想要多少钱,说个数就是,只求你帮帮我。” “我要你林家所有产业,给不?”陈姜漫不经心。 “你...你何必这般为难于我,是我舅舅请你来帮我的,是我家先请的你啊......” 陈姜不想跟她打太极,冷笑道:“我没帮你吗?先找出婴尸就是在帮你悬崖勒马,帮你迷途回头,帮你好好做个人!郭夫人房中花瓶里有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一个写了你自己生辰八字,插满小针的人偶,肚子里还缝了一张符纸,但凡遇上有些许能耐的天师,必然会发现这物。你想干什么,污蔑郭夫人诅咒你吗?若叫你成功了,郭大人就算不处置她,也会疏远她。如此几月之后,郭夫人的肚子莫名其妙大起来,你就可以实施你的下一步计划,再次污蔑她与人通奸。郭大人忍得了她诅咒你,却绝不会忍受她对自己不忠,这个正妻废了,你又有了孩子,顺理成章做继配,对吗?” 林娘子脸孔煞白。 “是不是给你出主意的人告诉你,他的邪术天下无双,让你放心大胆请天师,只会找到人偶,不会发现婴尸?可惜你请来的那些水货,连人偶都没发现。”陈姜鄙夷地啧啧出声,“哎,那个玩邪术的也是狂妄自大短见薄识,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能遇到我,长长见识,真是你们的好运气!” 林娘子心说是霉气才对,哪会知道请来请去,竟请来个真高人。事情都被陈姜揭穿,她也不装了,由衷伤心起来:“那鬼胎又不会要她的命,最多让老爷休了她嘛。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她生不出来,凭什么害我的孩子?我去年怀上的那一胎,就是喝了她送来的雪耳汤才掉的。” 陈姜感慨摇头:“真是有病,靠臆测给人扣罪名。你也说了,郭夫人无子,这可是犯了七出大忌,郭大人为何一直没有休掉她你想过没有?他四十多了,无子二十多年了,想要孩子什么女人不能给他生?前两年才纳了你,你以为他真看中你的肚子?真能喜欢你喜欢到休了正妻?除了有几分姿色,论身份,论感情,你哪一点比得上郭夫人?” 林娘子呐呐不能言,眼里全满是不服气。 陈姜哧了声:“算了,跟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白费口舌,既然你说郭夫人害你孩子你才会报复,那阿桂,又怎么碍着你的事了你要杀她?” 林娘子猛一抽气:“你...你说啥我不知道,阿桂是自己上吊的...” “呵呵。”陈姜无趣地翻白眼:“还能给你这种坏女人留个在郭大人跟前辩解的余地,我真是太善良了。说出那个给你婴尸的人是谁,从此以后别再害人,我就不会把人偶的事告诉郭大人。毁尸灭迹也没用,你知道我会开天眼,自有办法让郭大人看到你和你丫鬟曾经干过的好事,人偶,鬼胎,还有你是怎么弄死阿桂和林家九姨娘的!” 林娘子被掀了个底儿掉,彻底蔫了,垂死挣扎:“不,不要......我给你钱也不行吗?” 陈姜正气凛然:“我只赚良心钱!” 返家的马车雇了三驾,一驾拉货,两驾拉人。陈姜非要自己单坐,陈碧云以为她故意摆阔,说了她两句,又跟廖氏吐槽。但廖氏对此并不关心,全然沉浸在悲伤中。 车子一动,陈姜就把赵媞和影子赶了出去,小声跟师焱道:“你听见林娘子说的话了,那人与她交易,助她扳倒郭夫人当上正妻,条件是等她死后收走她的魂魄。林娘子这种傻叉不提也罢,可是封婴尸和收魂......这手法很眼熟啊,我怀疑还是同一个人干的。” 师焱在狭小的车厢里不能展身飘着,不然脑袋就伸到车顶外面去了。于是他坐在陈姜对面,腰背笔直,像个活人一样把两只手搭在腿上,建国脸上充满好奇,问道:“何为傻叉?” 陈姜没好气:“别打岔,说邪道的事呢!” “何为傻叉?” 廖氏,林娘子和你,都是傻叉!陈姜腹诽,不高兴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何为傻叉了,像你这种一味沉湎于过去,放不开旧事,不顾别人意愿,想灭杀一个有思想有内涵有追求的独立灵魂,来满足自己变态私欲的人,就叫傻叉。” 她说得既浅白又隐晦,但师焱竟然很快听懂,道:“你以为,我欲杀你?” 陈姜本不想谈这事,反正离死还早着呢,可是他一提她就难受,谁知道了自己终将到来的命运也会难受。 “我知道你不是想现在杀我,但是你终会杀我。” 师焱摇摇头:“不。” “别否认,你难道不想集齐一魂三魄,重塑那个你等了几万年的人?” 师焱一沉默,陈姜瞬间把邪道抛开九霄云外,委屈顿时溢满心胸:“我就是我,不想与别人融合,不想湮灭自我,活着不想死了不想,永远也不想!” 她眼底热热的,憋了好久的话脱口而出:“魂魄散了就散了,各自入轮回都成为了独立灵魂,为什么要硬凑在一起?师兄,你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你何必执着,何必强求,何必逆天道而行!我不是她,小鬼也不是她,更不想成为她!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住口!” 师焱一声爆喝,突然全身金光大盛,瞳仁正中燃起两道金色火焰,黑袍与黑发如被飓风吹动,飞扬展幅穿出车厢。陈姜感到了有如实质的威压,之重之强,令人心跳静止,大脑停摆,毛孔全开,冷汗直下,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无法呼吸。 她不能动,惊骇地看着师焱,看着他骤然逼近的漂亮的脸,眼睛里真实的火焰,和脸上明显的怒意。 他现在就要杀了她吗?并没有。 陈姜能眨眼的时候,师焱已经消失——生气跑了。 第67章 要不要哄哄他 白水书院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按中旬五日,月底五日的制度来供学子休沐。农忙时会多休几日,年底的休息期更长些,可以从腊月二十三一直休到正月十五。 陈百安头天下午就和四叔一起回了村。今年是二房头一回脱离老宅跨年节,他想早些回家帮忙,跑跑腿,干干活,让娘跟妹妹歇歇。 哪知到家陈百安就傻眼了。家里静悄悄的,堂屋里堆满了从府城办回来的年货,灶神图和几挂鞭炮扔在他的床边,咸鱼腊肉还裹着油纸搁在桌上,没人做饭,没人说话,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场面。娘,小姑和妹妹三个人一个躺在里屋,一个坐在堂屋,一个站在院里望天,全在发呆。 陈百安喊陈姜一声,她似乎神游天外没听见。于是他又进里屋看了看娘,出来不知所措地对陈碧云道:“小姑...咋了呀,是又吵架了吗?” 陈碧云叹口气:“没吵,谁知道这娘俩中啥邪了,昨天从府城回来就这样了。姜儿跟丢了魂似的,你娘连床都不下,不咳不热的,也没生病呀。” 其实陈百安进里屋时看见廖氏在流眼泪,他没敢吱声,猜测十有七八是吵架了。 他走到门外又唤:“姜儿,姜儿!” 在院子里站了快半个时辰的陈姜冻得嘴唇有些发白,陈百安唤了三四声她才迟钝地把目光从高远天空中收回,投向陈百安,精神集中:“哎,哥,你咋回来了?” 陈百安:“......明天小年。”都在她眼前绕几回了她才看见。 从前天开始,陈姜一直在沉浸在自我批评中。她认为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时间,整理年货什么的不着急,哪知小年近在眼前了。 小年要怎么过,她一无所知,在影子的记忆中,过年并不愉悦,老宅做了那么多红糖芯馒头,包了那么多饺子,分到她碗里的却不足以让她吃到痛快。压岁钱只有一文,新衣服想都别想,奶奶派的活计又比平时多出好多,还不如不过。 而陈姜本人上辈子的记忆也十分模糊,有她在的时候家里气氛总是很压抑,大年都过得不那么舒心,别说小年了。后来父母离异,姥姥去世,姐姐去了海外读书,她就像一颗无根的浮萍,独自流浪了十多年。年的味道,也不过就是吃顿一人大餐,给大小绿烧点好东西罢了。 今年要怎么过年呢?陈姜看了墙角一眼,心说有娘,有姑,有哥,还有钱,她的浅薄亲缘,影子的穷苦委屈都成过眼云烟,要郑重地过,开心地过,方不负穿越一场,不负二世人生,不负师焱助她成为暴发户。 绿光恹恹的影子和赵媞正飘在堂屋那一角,两鬼都低头耷脑,四肢软软垂着,无力飘动,也无力看她一眼。 前日师焱发火跑了之后,两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要不是有马车代步,她俩连飘回家来都困难。赵媞说,她当时感觉到强烈的震动,头痛欲裂,仿佛已经成了鬼的身体有要四分五裂的迹象。而影子则表示,她怕极了,她觉得自己要再死一次了。 冥君一怒,威压撼天,罪魁祸首啥事没有,连累了无辜鬼们。陈姜内疚,对自己的冲动言语检讨一天多了。何必惹他,何必戳他心头痛处。他们相处的时日在师焱漫长鬼生中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想通过疾呼心声,愤然质问这样的方式来改变他根深蒂固的执着,何止不理智,简直愚蠢。 小鬼们的重创和一天多的反思,让陈姜又双叒叕清醒了。看似师焱听话又忠诚,其实他俩之间的主动权只掌握在他一人手中而已。他想承诺就承诺,转脸生气了想跑就跑;想帮忙就帮忙,不想帮也拿他没办法;最可怕的是他心里有一个已不存在的人,陈姜能得他青睐,还是沾了这个人的光。 从眼下利益考虑,她应该做的就是等他回来立刻认错,从此绝口不提敏感话题,任他将自己当作替代品,纵宠到老,富贵一生,死了之后就随他怎么办吧。 从长远利益考虑,她应该想办法消除那个人在他九万年鬼生中留下的深刻烙印,让他阴暗的世界丰富多彩,有新的阳光照进。但这太艰难了,艰难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陈姜从来都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没有挑战的人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陈百安回来打断了陈姜的内疚,检讨和冥想,也打断了廖氏无穷无尽的悲伤。一蹶不振这个词不适用于娘亲,年关到了,她儿子闺女要吃饭要过年,包括小姑子,三个人一起到床前叫她,她躺不下去了。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可仍有人时刻盯着二房的动静,琢磨着找二房的茬。从府城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三驾马车没有引起村人注意,悄么声地卸完货,门一关,也没人知道她家办了多么丰盛的年货。 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想,有心关注的人,总会知道的。 姑嫂侄一走就是五天,期间万氏和乔氏都曾来溪沟子后头查探过,因为老见不到人,万氏还在村里散播二房把陈碧云拐出去卖了的谣言。见谁跟谁哭,又央村长帮她报官,又跑去书院找陈百安。幸好陈姜临走前跟陈百安打过招呼,他告诉万氏三个人去府城办年货了。万氏一听,心里比陈碧云被拐卖了还烧得慌,至今她仍坚定认为,全是她的崽,二房的银子就该是她的银子。 陈百安回来的这天,乔氏吃了晚饭没事干又跑去溪沟子瞅一眼,忽然看见茅草房里透出烛光,忙回家禀报万氏。陈姜娘几个刚把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准备送一部分到新房子里去的时候,万氏就带着乔氏杀上门来。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招数,无非是进门就闹,像被狼叼了娃一样扯起嗓子嚎喊:“碧云啊!我的碧云啊,你要挖了娘的心啊!一走几日不见人影,娘还以为你被那些心黑的东西给卖了呢!娘天天想着你,觉都没法儿睡啊!” 另三人一听到万氏的声音都有些慌张,廖氏陈百安是条件反射,陈碧云是看着一屋子东西急的。二嫂和侄女对她太好,她在这儿住得快生出主人翁意识来了。 没人来及想办法,万氏两人已经长驱直入,推开堂屋的门,两方眼神撞个正着。 不大的空间里,人,物尽收眼底,二房方目光闪烁,万氏方眼放光华。 只见廖氏娘仨包括她的小闺女陈碧云,人人一身鲜亮新衣,一看那做工配饰就价值不菲。陈百安头发扎得清清爽爽,雅灰缀银边的缎面棉袍一穿,身上油然而生几分书卷气。碧云头上别着没见过的钗子,耳上挂着水滴坠子,气色比几月前更加好看,脸蛋儿圆嘟嘟的,皮肤都不显黑了。 除了廖氏,气色都很好。而廖氏因颓废而没换下的绛紫斜襟盘扣袄配同色马面裙,同样看得婆媳俩眼疼。 只有陈姜穿了件丁香色的旧夹袄,说旧也根本不算旧,入冬前才做的,拢共穿出去没几次,平日就在家里干活当工作服用的。 万氏看完人,再看桌上的,地上的,墙上挂着的,床上摆着的种类繁多的物品,一样一样扫过来,牙根儿差点咬出血。直到看见一只描花绘草白瓷底的夜壶形状的东西,她再也忍不住嫉恨,上去就踢了一脚,抬手直指廖氏鼻子:“廖雪英你翻天了是不?” 白瓷夜壶被她一脚踢到了床角,吧嚓一声裂了开来。 廖氏心情低落,任她指着一声不吭,陈百安忙上来拉万氏:“奶奶来了,我家正要吃饭,您吃了吗?” 万氏的手指又指到陈百安鼻子上:“小白眼狼,败家子,跟着你娘尽不学好!这都是啥乱七八糟的,像个过日子家不像?你爹死了你们就可劲霍霍了,一出去浪几天不回来,把你姑都带坏了!” “奶奶......” 陈百安还想跟她好言好语说话,万氏却又转了个个儿:“碧云,跟娘回家,你赌几个月的气也该赌够了吧!好日子没几天了,还在这糟烂地方待着,让张家知道了还得了?” 陈碧云此时已镇定下来,她和陈姜面对面坐着,同样眼皮不抬,冷冰冰道:“不回,知道就知道,张家要是不想娶了,那就退亲吧。” 万氏气半死:“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耍性子?咋了,廖雪英给了你好处啦,穿金戴银了,看不起你穷爹娘了!你看看这满屋的东西,干啥生意能几个月挣这么多钱?傻子才信廖雪英的鬼话!暗地里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谁知道?这都是脏钱,烂钱,你用了坏名声!” 陈碧云也气半死,她知道她娘是在借题发挥,但是不知该怎么替她二嫂辩解。气性一上来,伸手就去拔钗,摘耳坠,袖子一捋,两只比张家送的定亲镯子还精致的雕花银镯展露出来。 万氏和乔氏眼睁睁看着她左一个右一个撸下来,全往桌上一放,道:“娘你不就是想借我的名头来找二嫂的事吗?好啊,我在二嫂这儿得的东西一个都不要,衣裳也还给她,我走还不行吗?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没了我,你还有啥借口来二房耍威风?是你要跟人分家的,现在又眼红人家挣钱,看不得人好,哪家当老人是你这样当的?自家媳妇,自家孙子孙女,你都能说出脏钱烂钱这样的话,你眼里有亲人没有?” 陈碧云脾气上头声音很大,说话也口不择言了:“一天就想着卖闺女,抢分家媳妇的钱,你看三哥被你教的多好,又会哄又会骗,自家人都不放过,媳妇娘家都不放过!你俩还要给我下药呢!亲娘要给亲闺女下药,说给谁听谁能信?我还嫁啥人啊,我不嫁了!嫁到别人家里都没脸提起有这样的娘!” 乔氏滴溜乱转的眼珠子在听到老三时停住了,脸色唰地灰白起来。 “碧云!你要挖娘的心啊!”万氏狂叫一声,扶着额头摇摇欲坠。 陈百安和廖氏都低着头听,没看见。乔氏在发呆,陈碧云不去扶,陈姜就更不会动弹了。 她坐在桌边把从府城带回来的糕点零食分装成包,准备年初一在村里送一圈。万氏进门她没停下,娘俩赛嗓门的时候她也没停下,所有的吵闹听在耳朵里都只有嗡嗡声,她全心全意地在想一件事,师焱这一次会生多久的气呢?如果他不回来,自己要不要哄哄他? 万氏前仰后合半晌也没能顺利晕倒,她又喊着乔氏去拽陈碧云回家,陈碧云发起疯来大哭大叫,管她娘还是嫂子,厚石板般的手掌一视同仁,只要靠近她,都得挨两下。 最后万氏“爱女心切”,看在陈碧云的份上放过了二房,但她临走时毒恶的眼神还是让陈百安打了个寒战。今天小姑若不在,奶奶不知会把家里糟蹋成啥样呢。可是小姑很快就会出嫁,待她走了,奶奶肯定要继续缠磨她家,好心烦。 再心烦,年还是要过。老宅也要过年,万氏没功夫再找茬,怀着对二房的恨意把全家人支使得团团转,偶尔有空想起她三儿子和老闺女就要哭骂一场,弄得家里人都气不顺心不静。 这是二房在茅草屋过得第一个年,也是最后一个,明年就要在新房子里过了。刚盖好的房子需晾一段时间去去潮气,待家具进齐,开春后选个黄道吉日再搬。 小年之后,廖氏虽然心头郁郁,但该做的事一样也没少做。腊月二十四祭灶王,二十五带着兄妹俩把两边房子都打扫了一遍,二十六去上坟,陈姜给她爹烧了好多金元宝;二十七以后姑嫂二人便开始为大年夜和新年前三天的饭食做准备。 腊月三十除夕,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家人围坐一桌饱餐一顿,话不多,但气氛融洽。饭后,姑嫂包饺子,陈百安忙着去熬米糊贴春联。陈姜揣着三张新写好的生辰八字,拎着个定做的专门给影子烧东西用的铁盆,拿着这几日她的手工出了门。 运用火镰已得心应手,黄纸塞进盆里,点起火来。待火旺些,陈姜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将一套精心制作的紧跟府城潮流的纸制衣裙烧了;接着又将一顶手工细致的小皇冠烧给了赵媞;最后,展开小布包,零零碎碎的东西堆在一起,她一样一样往火盆里投,边投边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 “师焱,别生气啦,大过年的要开心才好,快来收新年礼物咯!这是玉佩,你的袍子很好看,可是什么饰物都没有多单调。我看见赵大老爷腰上挂了一个这样的玉佩,也给你做一个吧。找不到最好的纸,材质你就凑合凑合,样式绝对是一模一样的,看看喜不喜欢?” 又投一样:“这是发簪和发带,绾发或者束发就随便你了,以后别再披头散发的,你是冥君,散发显得不庄重。” 再投一样:“这是靴子,不知道你的靴子是不是和衣裳配套,都是传说中的法宝法器呢?我做的虽然没有法力,但是好看,靴头用金线缝了平安符的图形,你穿腻了旧的,也可以试试新的嘛。” 北风呼呼地刮着,除夕夜干冷干冷的。陆陆续续投完了手工,陈姜把手放在火盆上烤着,喃喃道:“你说你是焱年焱月焱日焱时生人,我就是按照这个八字烧的,你可不要骗我,骗我还是你吃亏,啥都收不到了。” 阴暗天空下,彼岸花开满忘川河畔,高大的半透明的黑色身影负手而立,望着波澜不兴仿如凝固了的河水,面无表情。 他身后单膝跪着一身着紫金袍的男子,正道:“万尺寒冰本已化去一半,近日不知何故又凝起百尺,君上可去一观?” 黑影转身,正要开口,忽见身前出现一块漂浮的白色物体,他伸手拈来一看,眉头微蹙,怎么有点眼熟? 还没想起何物,面前接二连三又凭空现出各种零碎,全飘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 紫衣男子抬头目睹,不禁怔住:“君上,这是......”啥玩意儿呀? 一条布带,一根发簪,一顶小冠,一双黑靴? 第68章 妒着妒着会习惯的 新年过得挺好,初一兄妹俩给廖氏和陈碧云磕头,一人得了二十文压岁钱,接着去村中拜年,发出去一大堆糕点,又得了十几文。有的人家不给压岁钱,只说几句吉祥话,陈姜也不图这一文两文,就是卖个好,增进邻里之谊。 初二该回娘家,可廖氏压根没提这事,兄妹俩便也不提。之后的日子,陈姜哪儿也没去,窝在家里吃吃喝喝兼做手工。 元宵节过完了,师焱没回来,陈姜的主动示好如同媚眼抛给瞎子看。她想他是气还没消,自己要把低姿态做足些,表明认错不是说说就罢,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真诚。于是整个正月,她都在挖空心思制作各式各样的礼物送给师焱。 古风配饰做了许多,烧下去没有反应,她又做了些具有现代特色的东西,诸如名牌钱包腰带,运动用具,和上辈子纸扎业销量最好的电器产品——用是不能用,反正图个气派。 恢复了活力的影子和赵媞对这些新颖之物很感兴趣,总是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她耐心给她俩讲解冰箱的用法,影子啧啧称奇,赵媞说这不就是冰鉴吗;再讲解空调的用法,影子羡慕万分,赵媞说宫里的清凉殿也能达到这种效果;又讲解电视,影子难以想象,赵媞说在一个小方格里能看清什么呀,无论是歌,乐,舞,戏,她父皇都看现场真人版的,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点哪出就哪出,看见合眼缘的表演者,还可以当场把人叫到身边来陪着喝两杯。 陈姜:......曾对着明星舔屏的人流下两行泪,剥削阶级要不要这么招人恨! 五花八门奇奇怪怪的礼物烧了一大堆,师焱还是杳无音信。陈姜想坚持下去的,可过完大年,事情接踵而至,她再没有时间每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博君一笑了。 刚出正月,周掌柜就亲自带礼物来寻了一趟陈姜。近俩月没往镇上去,她以为棺材铺里的纸扎还没卖完,哪知竟是出现了供不应求的状况。 自然死亡的人不挑时候,不管过不过年,油尽灯枯该去就去了。这个冬天和往年一样,许多老人没熬过去,赶着十五前的那几天,十里八乡走了七八个。周掌柜一鼓作气把存货清空,元宵后至今,陆续有办丧事的人家来问纸扎的事情。有人是正在停灵,打算出殡烧;有人是先预备着,给死者烧七,讲究点的会每七天烧一次,一直烧到七七。 陈姜很高兴,她对周掌柜说就该这么推广,不仅是七七,百日、周年、三五七年,包括寒食中元上坟扫墓,都可为先人尽心。烧得越多越豪,越显得孝心重,排面大。 周掌柜深以为然,又给陈姜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兄弟在另一个镇上开的棺材铺也想开展这项业务。陈姜想起府城还有一家要试试的呢,当即拍板,那就取消代卖,走上批发商的道路。从她这里进货给批发价,特殊定制另算,能卖多少就看个人本事了。 周掌柜的来意就是这个,一听陈姜自己说了,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这么一个有相貌有手艺还有头脑的小姑娘,谁家娶了都是福气,可惜她做了白行,择偶面恐怕就要狭窄很多。不过这却正中他的下怀,她年纪还小,自家先与她搞好关系,小儿子的念想,过两年再说不迟。 临走时,周掌柜笑呵呵地对陈姜道:“望元记挂着酱肉面呢,总说陈姑娘挣到钱了,为何还不请他去吃,瞧这小子馋的。” 陈姜也笑:“好,下回上镇一定请周兄去吃。” 她有点吃惊,心里很明白周望元不缺那一碗酱肉面,大概就是想见她罢了。可没想到周掌柜竟然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会特意提上小儿子一句。 对此,陈姜的感受还是无奈加满头问号,现在的小男娃子都怎么了,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他的好感从何而来?外表?肤浅! 说到小男娃子,离她近的还有个更匪夷所思的中了情毒不能自拔的少年,百顺。 陈姜经常上山采料,所以经常能遇到去砍柴的他。牢狱之灾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秦氏大约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受苦时间长些的大儿子身上,平时也不怎么管他,更别提去给他做心理疏导。于是自冬娟死后的几个月来,百顺肉眼可见地消瘦,消沉,不修边幅,雨雪天气里还穿着单衣上山,在一个小土包前一坐就是半天。 那个土包里其实并没有冬娟的尸身,她被仵作拉走后不知送去了哪里。父入狱奶被卖,没人给她收尸。百顺自己垒了个小土包,往里埋了些谁也不知道的东西,就把它当成了冬娟的坟墓。 陈姜看到过好几次,觉得他的状态实在可怜,有心想劝两句最后还是放弃了。时间,新欢,说了他也不明白,到了他该娶亲的时候,老宅的女人们会进行强势心理干预的,希望那时的他,懂得向前看吧。 对百顺美好的祝愿能否实现,陈姜没底。因为她也认识一个更执着更情痴的家伙,几月几年的沉沦在他惊人事迹面前,不值一提,人都沉沦了几万年了呢! 想起师焱,陈姜只有叹气,求求大佬快回来吧,我一人承受不来。前期不加掩饰地宣传神棍门,这下生意真的自己找上门来了。 二月初,订做的家具浩浩荡荡装了十几驾车运抵大槐树村。在此之前,大年初二回过娘家的秦氏一回村就来了二房,问陈姜是不是在秦大哥做工的铺子里花了一笔大钱。陈姜当时装傻,表示不知她在说什么,陈碧云和廖氏也没吱声,秦氏就疑疑惑惑地走了。回家还跟陈恩举说,大哥多年不见陈碧云,会不会认错了人。二房刚盖了新房,听乔氏说又办了不少年货,新家什找村里的木匠打一下就完了,非花几百两从府城买贵价的,那她家得有多少钱啊?不信! 事实由不得她不信,送家具的阵势太大,把半个村的人都吸引到新院子前。陈百安回书院了,廖氏忙完了年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悲伤,终日沉默寡言面色凄楚,陈碧云不管她家的事,于是只有陈姜一人来做交接。 她打开大门,站在院子里看着伙计一件一件搬车,对货,运进房中。村民们探头探脑一阵,见陈姜笑眯眯的,便也搭两句闲话挪进了院子。自从封院墙上大门之后,他们就没再进来过,故也不知这新房内部究竟什么模样,此时四下里一张望,情不自禁发出惊呼。 “姜儿,你家屋子咋盖成这样的啊?” “姜儿,木头桩子拦在门口多憋屈,还占地方。” “这间屋子四面透风的咋住人哪?” 其实新房子并不特别,布局和大部分村屋一模一样。三合院形状,朝南的是正房正厅一排三间,左右厢房各三间,屋内宽绰得很。大门院墙左方建了个看似凉亭,实则用作码柴防雨雪的“柴亭”,右边做了一处牲口棚。她要买车了,不买牛,不买驴,一步到位买马车。 稍稍有别于村居的地方就是加高房子的地基,将正房和左右厢用一条走廊连在一起,走廊边装了木栏,正房两侧三角区留出一条通往房后的路,前后都打出台阶,后面有旱厕,预留的猪圈和小菜园。另外房顶做了较宽的飞檐,高高翘起,既有观赏性,又能确保雨水滴漏在走廊外。 这样简单地改动一下就让新房在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了起来。村民们不理解为啥要多占几尺地面做走廊,留着当院子,或者扩大屋内面积它不香吗?更不理解台阶的用处,进来出去多不方便啊。 至于台阶,真没什么用处,陈姜就是看镇上像样的一进宅子都建,有样学样,为了好看而已。 院子够大了,现在只铺了灰石板略显单调,等她种点花草,垒个鱼池,移几株青竹,一边吃肉一边赏竹,一边喂鱼一边听着猪哼哼,雅俗并存,多么幸福。 桌椅,条几,柜榻,书案,一样一样在陈姜指定的房间内安放好,大的小的林林总总几十件之多。看到成品,她觉得三百五十两不贵。全是手工制作,打磨精细,刻出造型,上了色漆,放进没糊窗纸,地面灰扑扑的房间里,竟有一种委屈了它们的感觉。 银货两讫,在字据上按下掌柜给的小章,十几个伙计们还得了陈姜额外打赏的几两小费,乐呵呵赶车走了。村民们却没有散去,一间屋一间屋地转悠,议论,询问这些家什的价钱。 陈姜任他们看,回答没多少钱,一百两左右,就这也让村民们咋舌不已。没多久,新房来客越来越多,村民不走,又迎来了老宅观光团。 万氏这回倒没出面,秦氏打头,乔氏,谷苗三人紧随其后,见面就质问她为何说谎。 “你不是说没在我大哥铺子里花钱吗?” 秦氏质问她,另三人在各处窜起来,也是一间一间地看过去,看得眼红心痛,妒火烧了五脏六腑。 陈姜慢悠悠转着手里的枕头锁:“大伯娘说啥呢?啥你大哥铺子,我连你大哥是谁都不知道,咋花钱?” 秦氏被她堵了话头,憋半晌才道:“不是我大哥的铺子,是我大哥做工的那家铺子,府城的,做木活的木匠刘家!你明明就在他家做了,为啥不承认?我都看见他家马车上的号记了。” “哦。”陈姜一副才明白过来的模样,“那你早说啊,我哪知道那是你大哥做工的铺子,去府城玩儿,随意选了一家而已。做了就做了呗,大伯娘干啥这么生气?” 秦氏真的生气,而且理直气壮:“姜儿你是不是钱多烧的?明知我大哥也是做木活的,为啥还要在铺子里花冤枉钱,私下里跟他说一声,工钱能少收你一半!你现在有钱,不在乎那三瓜两枣的,为啥不帮衬自家人,这是当面打我大哥的脸!” “我不知谁是你大哥,我也没见过,”陈姜比秦氏矮一个头,斜着眼睛看她,十分不耐烦,“麻烦大伯娘你兴师问罪也讲点道理,我家盖房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家具是必然的事,你从来没跟我推荐过你大哥,现在来怪我不帮衬他?钱在我手里,看上谁家东西我就让谁挣钱,你们自己不赶趟儿,难不成还要我拿着钱去请你大哥?他谁啊?鲁班啊!” 秦氏不知道鲁班是谁,但也能听出陈姜的讽刺之意,恼羞成怒:“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都是自家人,你又是小辈,问一声能咋着?丢你人了?才有几个钱啊把你抖得都没人样了!” “我的钱,我想咋花咋花,不劳大伯娘操心。” “分家不是断亲,你眼里没长辈还有理了?” 没走的几个村民一看她伯娘气势汹汹,竖起耳朵凑过来了。陈姜沉默一会儿,扬起嗓子道:“都请回吧,我要锁门了!” 村民讪讪离去,老宅的人却还不走,参观完了所有房间的乔氏带着谷苗,又把陈姜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她眼里没亲人不重孝道云云。乔氏就是个专敲边鼓的,有万氏她给万氏敲,有秦氏她给秦氏敲。谷儿嘴贱,字字句句都在诋毁她家钱来得不干净。苗儿没说话,但是一直盯着陈姜脑袋上的小绢花,身上的新衣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 陈姜默默地想,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一个上还行,一起上真有点招架不住。在村里住着,以后交手的机会还多着呢,得想个招儿来专门对付老宅这群不讲理泼妇。 解救陈姜的人这次不是师焱,是陈碧云。她扭搭扭搭跑来新院,进门就道:“离老远就听你们嚷嚷,咋都在这儿呢?姜儿,家里来客了,请你去安家宅的,快回去吧!” 几个人闭了嘴,秦氏犯起嘀咕,不是做的纸扎生意吗,安家宅又是干啥? 陈姜看了秦氏乔氏一眼,没动,问道:“谁啊,知道我的规矩吗?” 陈碧云懵懵地眨眼:“啥规矩?就说是小谭村的,家里不安宁,特意来请你的。” “你没跟人说,请我出手,一千两起步吗?” “啥?” 在陈碧云的帮助下,陈姜把老宅一帮女人推了出去,锁上门回家。 秦氏走半路对乔氏道:“三弟妹,姜儿说啥,她安家宅?” 乔氏道:“可不,还一千两起呢,这犊子扯的!” 谷儿撇嘴:“听她烂舌头瞎说,她要能挣那么多钱,还会在村里住着?” 秦氏也不纠正闺女说歪话了,若有所思:“不对,你二婶说的那个纸扎我在镇上见到过,几十文的也有,几百文的也有,可就算她家卖了半年,也攒不出那么多钱的。盖个那样的新房最少得大几十两,姜儿从你大舅铺子里定的家什你可知道多少钱?” 谷儿不知,乔氏也不知,秦氏一公布答案,两个人都惊呆了。愣了半晌,乔氏一拍大腿:“那还等啥,告诉娘去啊!” 为啥要告诉娘,万氏知道了又能把二房怎么样?她没想过,她就是觉得听不下去,接受不了,白花花的银子都被二房挣去了,凭什么! 陈姜才不在乎乔氏转啥脑筋,不掖不藏,就让你眼红嫉妒,妒着妒着会习惯的。 溪沟子后头的茅草屋里,她正赔着笑脸跟来客解释:“我小姑不懂行情,胡说的,您别放在心上。就是孩子夜里不睡,抽搐厌食,还有总盯着一个地方大哭大闹是吗?照您说的状况,要不了一千两。”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苦着脸:“五百两我也没有啊,我就是听我二大爷说你有真本事,才来求你的。” 陈姜点头:“知道了,您就按行价给吧。” 男子为难地红着脸:“我家不富裕,要不是为了娃儿……唉,行价,压惊的话,听说就是三两银子?” 陈姜僵了一下,没有师焱,自己的身价一落万丈,只值三两银子了。 三两也是钱,跑一趟不费事,要真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吓唬孩子,她赶一赶也是做善事了。于是咬咬牙:“好,我先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就贫困的收藏雪上加霜,透心凉心飞扬~ 第69章 前辈不抢差事 在临行前,陈姜跑去王七婆家买东西。王七婆不在家,大儿媳张氏一边帮她拿葫芦装,一边热切地问她咋想起做纸扎的,生意好不好之类的问题,陈姜吹嘘自己的纸扎已经卖到府城京城去了,生意好的不得了。张氏感叹怪不得她家起了大房子,又问她纸扎咋做的,陈姜敷衍说容易得很,一看就会。张氏忙问啥时再做,能不能去她家看看,陈姜答应了。 随便看,谁想来看谁来看,能让人偷师算她输! 琢磨啥好事呢?纸扎这一行入门容易精通难,叠个元宝粘个箱笼是很简单,可越深入,便对从业者多方面技艺的完备程度要求越高。会画画吗?会题字吗?会使刻刀吗?会凹造型吗?会研制颜料吗?会配色吗?会帮助客人完美重现构想吗?最关键的一点,有创意吗?啥都不会,让你在旁边看你也看不出花儿来! 小谭村小谭的二大爷就是李太吉府上那位看门大爷,来陈姜家道过歉的。过年时候回家跟家人讲述了李府发生的事,对陈姜进行了一番吹捧,故而小谭的孩子受惊,马上就想到来找她。 其实在附近乡村中,王七婆的名声最大,谁家遇到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都会请她。但是在往小谭村去的路上,小谭跟陈姜说了这么一件事。 他们村前年有个四岁的孩子也被惊吓过,昼夜不睡,饭食不进,动不动就抽搐高热大哭不止,当时请了王七婆去叫魂收惊,她在那家做了一场法事,烧了三张符纸,要求分三天给孩子灌下。三天后那孩子果然不哭不闹了,让睡就睡,让吃就吃,家人非常高兴,除了该付的钱之外,还特意买了些礼物来感谢王七婆。到处宣扬她法力高明,有真本事,给她拉了不少主顾。 去年年底,也就是俩多月前,那孩子突然死了。没病没灾的,睡一觉就睡过去了,家人悲痛欲绝,把责任全怪在孩子母亲身上,说她晚上不警醒,没有看好孩子,要么是冻着了,要么是捂着了。 陈姜听到这里不解:“五岁的孩子冷了饿了难受了都会说的吧,怎么能怪他娘呢?” 小谭道:“这事儿说着就奇怪了,那孩子自打收过惊后倒是不哭不闹,可也没一点机灵劲儿。有时在家门口看见他,喊他一声他都不应,站那儿一站就是老半天,也不跟别家的娃儿玩。他爷奶还说孩子老实,听话,我看呐,就是有点傻。” “没收惊之前也这样吗?” 小谭见陈姜问到了关键,低声道:“以前可会说话,可爱出去野了,后来性子变得太厉害,我娘说他喝符水喝傻了。可这也没法找王七婆的事啊,人家只是来收惊的,收好一年了,你孩子傻了跟人也扯不上关系。” 陈姜微微笑:“王七婆收惊恐怕不止三两银子吧?” 小谭尴尬:“我知道,二大爷说了,你帮李府安家宅收了好多钱,可是我家就是靠天吃饭的田农,真的不富裕。我娘死活不让请王七婆,我只有厚着脸皮上你家门试试,陈姑娘你帮帮忙吧,孩子小,这两天磨得瘦一大圈,他娘也跟着他不吃不喝不睡,我这当爹的实在没有办法。” 是啊,天师的本份是驱邪,荡尽阳间秽物,不该以金钱多少来决定出手与否。普通老百姓难道就活该遭受恶灵袭扰?动辄打千万上亿项目的金牌大状每年还会接一些免费援助项目呢,赚该赚的钱,帮助困难群体,这是每一个社会性专业从业者应有的觉悟。 虽然她是真神棍半吊子天师,但她也有自己的天赋。难不成离开师焱,她就吃不上饭了?即使收不了,还可以采取迂回战术嘛。这单只是孩子受惊,又几乎不挣钱,就当单飞实习练手了。 小谭村在大苍山的东面,翻山过去很快,坐牛车绕行足绕了一个时辰才到。时至下晌,到了村口,陈姜揉着颠痛的腰跟随小谭往村里走,在村道上,迎面撞见两个身穿直缀长袍,肩背书篋的中年人。 他们擦肩而过,那两人边走边说话,并没注意到小谭和陈姜。而陈姜走过去好几步才突然想起,其中身量稍高,脸型稍长,蓄须且皮肤微黑的一人有点面熟啊,长得好像村长。 “王家清!”她大喊一声,待右侧的中年书生回头,她确定其人身份露出个笑容:“王大伯。” 中年书生疑惑:“你是.....” 陈姜上前:“王大伯好,我是陈姜,我爹是陈家二房陈恩贤。” “哦。”书生恍然大悟,“是恩贤弟家的姜儿,多时不见长这么大了,你怎么到小谭村来了?” 陈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王家清,她本打算趁过年的机会去村长家找他的,哪知这人根本没回家。村长说他在府城全力准备三年一度的秋闱,过年也要废寝忘食。 不是废寝忘食吗?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小谭村? “我来谭大哥家办点事的,”陈姜指了指小谭,笑嘻嘻道:“我哥也读书了,过年去村长爷爷家拜年,还想请大伯指点指点他呢,可惜您没回去,您怎么也在这儿呢?” 王家清捋须而笑:“是百安,三郎吗?他也读书了,不错不错。我与同窗来这里拜访启蒙恩师,这就回府城去了,待得空回村,定去考校三郎一番。” “那先谢谢王大伯了。” 王家清欲走,陈姜又急走两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大伯别忙,今日偶遇难得,我还有一事相问。” 王家清蹙眉:“何事?” 陈姜松开手,闪身拦在他面前:“您可还记得两年多前,曾带过一位赵姓友人回村?” 王家清凝思想了想:“两年多前?哦,我回家祭祖那次。没错,是有一位赵姓同窗与我同行,怎么了?” “他叫赵什么?是叫赵重瑞吗?” 陈姜盯着王家清的脸,不放过他任何表情。如果他说是,那他就是和骗子同流合污无疑;如果说不是,但面露慌张目光不定,也未必是真话。 可是王家清没有慌张不定,他只是很诧异地道:“你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赵重瑞是府城金玉楼的大东家,并非我同窗。与我回村的赵兄,叫赵德贞。” 果然冒用了赵大老爷的名字,但王家清好像不知内情的模样。陈姜顿了片刻,道:“那这位赵德贞现在何处?在府城书院里吗?” “不在,他去年便已回连州老家了。姜儿,你问这些做什么,到底有何事?” “他欠了我家一笔帐!”陈姜咬牙切齿,言之凿凿。 王家清惊疑:“怎么可能?” 在他的口中,这个赵德贞才学出众性好风雅,读书之余最爱游山玩水吟诗作对,顶看不起的就是那种把黄白之物挂在嘴边的人。何况他家境殷实,不缺银子,绝不会向他人借钱,更别提还是向平均收入水平不高的村民借钱了。 陈姜也不说怎么借的,借了多少,反正一口咬定她爹临死让她找人要帐,姓赵的就欠她家债了,缠着王家清非让他说出赵德贞连州的住址。王家清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在诋毁他的同窗,说严重点还有讹诈嫌疑,死活不信,带着怒意训斥了陈姜几句,让她赶紧回村,别在外胡闹,随后拂袖而去。连他身边的另一位书生也对陈姜侧目而视,评价了一句:世风日下。 她后来故意表现出无赖样子,是因为看出王家清确不知情,便不想把事情往深入了说。这种丑事,默默调查默默解决就好了,王家清又不蠢,万一被他猜出与男女之事有关,他不怂恿他爹给廖氏浸猪笼就不错了,才不会向着廖氏。 基本可以确定,调戏村妇的行为就是这个赵德贞一时兴起所为。因为他们常去赵家酒楼吃饭,他干坏事时怕污了自己名声,便借用赵大老爷的名号。当时可能觉得廖氏也有夫君,彼此调笑一下没有后顾之忧,哪知却把很傻很天真的廖氏坑出了两年的相思病,卖了闺女也想向他奔去。 他不杀影子,影子却因他而死。一条人命,三处因果,老三主大孽,廖氏主小孽,赵德贞,也该为他不负责任的风流付出代价。 请她来叫魂收惊的,半路跟村邻唠了个热火朝天,小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家常的神婆。可能因为她年纪小,说话又接地气,他始终无法把她与二大爷说的那个收鬼高人联系在一起。 一进小谭家门就听见孩子在屋里哇哇大哭,两个中年妇女正在院中对峙,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而她们身旁,还站了另一个不言不语垂眉低眼的老年妇女。 陈姜一见此人,不禁错愕,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为了三两银子打擂台来了? 小谭一愣:“娘,你咋来了?” 吵架的一个妇女停止对骂,扑到小谭身边,抓着他就捶:“谭小四,你是咋答应我的?当初说得天花乱坠,我信你才把秀芬嫁给你,这才几年,你就想把她娘俩折磨死,给谁腾地方呢?” 小谭哭笑不得:“娘你说啥呢?我啥时也没错待过秀芬啊。” “你的亲儿子都惊成那样,眼看就要没命了,秀芬也快没命了啊!你老谭家不问事儿,我当姥姥的问也不行吗?今日跑得腿都断了,特意去大槐树村请了七婆过来,你娘拦着不让进是啥意思?就是想把俺家闺女外孙子逼死,好狠的心哪!” 小谭架住丈母娘,苦道:“娘这说哪儿去了,我也去请天师了呀,这不请来了吗?” 丈母娘看向陈姜的时候,那老年妇女也抬起了眼皮,往这方瞅瞅,三角眼里异光一闪:“姜丫头?” 陈姜笑容可掬:“七婆婆。” “你是谭家请来的天师?” “正是。” 小谭娘堵着堂屋门不让亲家进已经堵了好久了,此时松了口气:“是陈姑娘吗?可把你盼来了,他二大爷说你可有本事了,俺家娃儿全指望你了呀!” 丈母娘眼瞪如铜铃:“你啥意思!七婆的本事十里八乡谁个不知?你请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来管啥事?” 小谭娘喘口闲气,白她一眼:“亲家,我好好跟你说半天了你不听,栓娃是我亲孙子,是我的命,平时我对秀芬娘俩咋样你不是不知道,说我不管他死活,你丧良心不!老谭家的事不用你管,我爱请谁请谁,你请来的人你自己送回去吧。” 丈母娘又跳脚:“我看你是脑壳子坏掉了,你们村谭长毛家的娃儿就是七婆给叫回来的魂你不记得了?小丫头有这能耐吗?” 小谭娘忌惮地看了看王七婆,道:“亲家,这几月你没来俺们村,啥事不知,我不怪你。咱家已经请好了天师,就对不住七婆了,你先把她送回去吧,晚上来家吃饭。” 丈母娘见谭家实在强硬,老太婆堵门,女婿请了人,女儿抱着孩子在屋里哭也不出来帮她,心想今天是进不去堂屋了,只好忍下一口气,又埋怨亲家几句,连连给王七婆赔不是。 小谭娘忙热情地请陈姜进屋。 王七婆倒没生气,一直瞅着陈姜。天色渐暗,她站在房檐阴影处,刀刻般的皱纹,阴森的表情,纹丝不乱的老妇髻,瘦小身材再配上一身斜襟旧黑袄,看起来人鬼难分。 在陈姜路过身边时她哑着嗓子开口:“姜丫头,去年还受过惊找婆婆叫魂呢,咋不知今年你就有了这个本事?” 陈姜停步,看了她头顶一眼,职业假笑:“七婆平日但凡出门都是车接轿送,少在村里走动,自然不知。” “那你是咋有的呢?” “阎王爷点化的。” “阎王爷?”王七婆沙冷冷笑了一声,“好啊,真好,我老了,总跟阴物打交道的行当也该有些年少的顶上了。姜丫头,今儿是头一回吧?婆婆咋说也是你的前辈,就不跟你抢这给别人垫阴德的差事了。你去做吧,我就在这儿看着,看看阎王爷给你点化的咋样,做得好,婆婆也替你高兴。” 她以前辈的立场说着这等阴阳怪气的言语,摆明了是想看笑话。谭家人慑于她阴鸷的气质和从前的名声不敢反对,陈姜也不好撵人。她点点头:“行,七婆想等就等着吧,不过别进屋,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指手划脚。” 王七婆脸色一变,又要开口,陈姜已快步走进屋里去了。 不想走就待着呗,但谁跟你论什么前辈后辈的,有能耐的就有说话权。她再半吊子至少能见鬼,你王七婆脑袋上天天顶着个脏东西,还敢说自己是天师?天师丢不起这人! 进了堂屋,又被小谭引去东里间,进门陈姜就看见床前飘着一条白光鬼子,正对着床上被一憔悴女子抱在怀里闭着眼哭的小男孩伸出手,嘴里说着:“小毛不哭,不哭,娘抱,让娘抱抱。” 她舒了口气,是白色的,太好了,可以沟通可以交流。要是听不进人话,还可以用从王七婆家买的黑狗血给她点厉害尝尝。 第70章 厉化的鬼子 要和女鬼谈,但不能当着小谭一家人的面谈。普通百姓认知中的天师应是会开坛,会掐诀,会念咒,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身势耍过之后,脏东西就该被消灭了。如果她对着空气拉家常,劝说,讲理,或者吵架,就显得很不专业,容易让人对最终效果产生疑虑。 于是陈姜解开腰上系的小葫芦,对小谭道:“把你媳妇儿子带出去,这个屋留给我。” 小谭小心翼翼:“天师,是这屋子不干净吗?” “不是,我这边做完事会把详情告知你的。先出去吧,到对面屋待着,哄哄孩子,出去他应该不会再哭了。” 小谭没见陈姜进屋后有任何特别动作,可她笃定的语气让人心安。忙拉媳妇下床,帮她穿好鞋,揽着憔悴恍惚,哭咽不停的一大一小往外走。 他仨这边刚动步,女鬼亦步亦趋紧跟在后,还把脑袋从小谭媳妇的肩膀上探出去,俯视小男孩:“小毛乖,娘在呢,娘会一直陪着你的。” 怀抱一晃动,栓娃睁开了眼睛,一眼又看见他娘耳边的半透明鬼头,吓得岔声大叫,撕心裂肺,小身子拼命扭动起来。 栓娃娘慌得把孩子往怀里按,用力箍住他:“不怕不怕,栓子不怕。” 女鬼也很慌张:“小毛,小毛娘陪着你呢,别哭,别哭啊。” 小谭这两天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但看儿子惊惧到要抽筋的样子还是心痛如绞,回头:“天师,这咋回事啊?” “走你们的,快些!” 陈姜心想在和谈之前,还是要先给女鬼一个下马威,不然她满心满眼都是孩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拔掉小布塞,从葫芦口倒了一滴黑狗血在手指上,甩起手倏地向着女鬼后背弹射出去。 女鬼尖利嚎叫起来的时候,小谭心慌意乱推着媳妇出了门。陈姜快步上前,在他们背后将这间屋子的破旧木门给关上了。 门挡不住鬼,只是不想让人听见她跟鬼说话的声音。 女鬼蜷缩成白莹莹的一团,一边惨叫一边用手在后背上抓挠,那能让灵魂烧起来的痛感,没有鬼子抵挡得住。 陈姜默默等了一会儿,见她动作渐缓,压低声音开口:“你是谭长毛的媳妇吗?” 刚死没几天,又那么爱缠孩子,小毛这名字听来颇有些承父意味,所以她觉得自己的推测靠谱。 女鬼面上痛苦之色还未散去,听到这一句话,猛抬头向她看来:“你看得见我?” “我不但能看见你,我还能把你打得魂飞魄散。”陈姜晃着小葫芦,黑狗血的暗腥气息弥漫开来,是人可以忍受的气味,但鬼忍受不了。女鬼觉得极臭,极不舒服,飘起来就想穿墙逃开。 陈姜早有准备,指尖上的又一滴黑狗血飞快弹了出去。女鬼再次丧失行动能力,抱臂惨叫。 又等了一会儿,陈姜道:“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乖乖听话,我给你一条生路走。” “你...你是谁,要干啥?” “我是谭家请来的天师,本不该跟你客气,直接灭了你这扰人家宅的孽障。但念你并无害人之心,就给你一个说话机会。说吧,你是不是谭长毛媳妇?” 女鬼长得清秀,体瘦骨露,青黑脸色在白光映衬下更显得形容枯槁,她佝偻着,也不看陈姜,答非所问:“我只是来找我的小毛,疼他都来不及,怎会害他?” “这家的孩子叫栓娃,比小毛小两岁,你认错人了。” “没有!”女鬼眼神混乱,高声叫道,“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我的小毛!就是我的小毛!” 陈姜观察着女鬼的神态,手指始终堵着葫芦口,以便随时出击,口气放缓:“小毛咱们等会儿再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不说小毛,女鬼似乎冷静了一点,她怔怔半晌,慢慢开口:“怎么死的?我吃了花菇子,肚子很痛......好痛......” 陈姜皱眉:“花菇子?是你自己吃的,还是别人强迫你吃的?” 女鬼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喃喃道:“我自己吃的。都骂我,都说我该死,还咋活呀,没脸活了,死了才好。” “为啥都骂你,都说你该死呢?” “因为......”女鬼全身剧烈抖动起来,白光时亮时暗,凹陷无神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泪来:“因为我睡得太沉,害死了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叫啥名字,多大了?” “小毛,五岁了......”女鬼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望向陈姜:“小毛死了?小毛死了?不!我的小毛没死,他还在等着娘给熬芽糖吃呀!” 她痛哭起来,对自己的手臂,脸蛋,胸口疯狂地又抓又撕,精神崩溃。 陈姜叹了口气,松开葫芦:“别哭了,你当娘的也不容易,这事不怪你。听我的话,不要再闹腾别人,就还有和小毛见面的机会。” 女鬼仿佛没有听到陈姜的话,歇斯底里地凄叫,自虐鬼身。 “过几天你会被接下地府,小毛就在那里等着你呢,到时你们娘俩一起去投胎,说不定可以再续亲缘,多好是不是?别老吓唬别人家孩子了,要不回你自己家去,要不就跟我走,我给你烧点好东西,带下去够你娘俩用的,好不好?” 陈姜和声细语地劝说着她,女鬼也在这种劝说中放过了自己,她垂着头,散发遮住脸,一言不发好久好久。 陈姜继续道:“你疼你的孩子,这个秀芬嫂子也疼自己的孩子呀。栓娃比你家小毛小两岁,都是一个村在你眼前长大的,你怎么忍心这样吓唬他呢?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来,你身上就多添一份罪孽,大可不必的事,对不对?” 女鬼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无一丝动容,眼神除了混乱还有疯狂的执拗:“不对,不对!没有啥栓娃,那就是我的孩子小毛,那就是小毛,他在等着我!坏女人把他抢去了,他哭了,我听到他哭了,我要去抱抱他!” 当鬼之后行动速度都变得特别快,她话音刚落,整个鬼就像离弦的箭一样窜起来,急速向墙外撞去。 猝不及防地来这一出,陈姜连骂句脏话的时间都没有,更来不及用手指蘸狗血。眼见她已经在墙体里没入半个身子,情急之下甩起葫芦一股脑朝她身上泼去。 “啊!啊!啊!”女鬼滞在墙中,惨叫惊天动地。 陈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在对话期间,门外基本听不到孩子的大哭声,说明离开这个睁眼就见的鬼东西,他的父母已将他稳定住。如果再让女鬼去发一回疯,孩子一反复,这单生意就算失败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飘出房间。 她双手抱葫芦,上下甩动,专门攻击女鬼的半边鬼身,把五文钱一滴不剩地全洒了出去,人也气急败坏:“好好说话跟我装蒜是吧?自己孩子死了还想拖别人家的孩子一起死,你算个什么娘?还心疼孩子,你心疼个屁,就是恶毒!今天我就让你彻底疼一回,疼死你个恶毒的女人!” 墙体本来是阻止不了女鬼穿越的,但她太疼了,半步不能再飘动,夹在墙里身上痛极,听了陈姜的话心里恨极。 陈姜希望疼痛能让她生出胆怯,惧怕,回来认怂。却不料片刻功夫,她突然发现女鬼露出来的半张脸半只眼竟隐隐有红光闪动。 “小毛!小毛!娘来了!娘不死!娘要看你长大,给你娶媳妇!”鬼痛苦地扭曲着脸,凄厉地胡喊乱叫,每喊一声,红光越重一分。 陈姜大惊失色,从没见过这样的状况,怎么还能由白变红呢,这是要厉鬼化了?不至于吧! 喘了一口气,眨了一下眼,陈姜蓦地呼吸暂停,心脏漏跳,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到整个人都呆住了。 脚下只剩两尺宽的地面,四方火焰熊熊,焰高五尺,焰深未知,触目所及处全燃着大火,将她围在中间。屋内的摆设不见了,头顶黑蒙蒙一片,哪里还能看到房梁的影子。 女鬼叫声消失了,窗外人声也没有了。火焰凶猛而安静,无声燃烧。陈姜心脏恢复跳动,一下比一下强劲,一下比一下剧烈,不做几个深呼吸的话,它就快跳出喉咙。 陈姜咽口水,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她始终在小谭家东里间寸步未移,火不可能无缘无故一眨眼就突然出现,她的眼睛在欺骗她的大脑,或者说是大脑在欺骗眼睛,这是幻觉!是女鬼厉化后瞬间迸发的能力所造,是假的! 她伸出手指,触摸近在咫尺的火苗,嘴里念念:“假的,假的,哎哟!” 燎得她一抽抽,捧着手吹了两下,陈姜冷汗涔涔。火是烫手的,这女的厉鬼化后这般厉害吗?竟能创造出犹如实体的幻象。她开始觉得热,低头观察一圈发现,火苗虽然无声,却在悄悄缩小包围圈,刚刚还有两尺的站地,此时只剩一尺半了。 除了火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心跳什么都听不到,她要如何破除困境?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诛邪!”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退散!” “奉请四方诸神真人,缚鬼伏妖,消除!” 把所有会做的手势,会念的口诀全来了一遍,效果“显著”——包围圈缩小到一尺了。 冷汗变成热汗,陈姜能清楚感受到灼烧越来越近。她有点绝望,为了三两银子,今天要困死幻境?最不能忍的就是王七婆还在外面等着看她笑话,死了还让人看笑话,实惨!不该这样啊,她不是开挂的命吗? 开挂!陈姜大脑如过电般战栗,在这艰难时刻,生死之际,竟差点没想起他! “师焱!师焱!你的蛋魂危在旦夕了,快来救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救了我一切好商量,师焱!师焱!” 不顾一切地大叫多声没有回应,火苗无声舔舐上脸颊的时候,陈姜闭上了眼,感觉全身都暖融融的。 我要死了,莫名其妙且丢脸地死在小谭家东里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可被烧死的体感不该是火辣辣的吗,为何暖融融? 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手背,陈姜睁开眼,见腾腾火光中,漂亮的建国脸正对着她微笑,交领黑金宽袍仍然无风自动,如瀑般的黑发却整齐束了起来,露出线条优秀的下颔骨,发根垂下半截黑色的,用金线绣了平安符的发带。 他站在火中,比火光耀眼,焰苗在他身周跳动,竟有点温柔的感觉。 陈姜心一松唇一瘪,热泪盈眶:“骗子,不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吗?” 火焰已经吞噬了所有的空间,他们身处火海,一点也不烫,一点也不痛,暖融融的像泡在温泉里般舒服。陈姜觉得理所当然,他是强大到近乎神的冥君,有他出现的地方,刀山火海也可以变作鸟语花香。 眼泪哗哗淌,滴进火里冒出丝丝轻烟,师焱摸了摸她脑袋:“莫哭。” 她泪眼朦胧:“我没用,连一个小鬼的幻境都破不了。” “你可以。” “我不可以,”陈姜激动且伤心地摇着头,“没有法力,我就是个凡人,离了你我根本做不了天师。” “你可以。”师焱强调,抬手用拇指替她揩掉脸上的泪:“不需法力,你的双目,可视万物本相。” “真的假的?”陈姜抽抽嗒嗒:“回去一趟又进步了,能连说六个字了。” 师焱笑开:“试试,用心看,默念破障。” 陈姜半信半疑:“我这个人自大起来是很自大的,你不要暗中施法给我造成错觉,以后我出去行走江湖再遇危险,不丢命也丢人啊。” “不会,试试。” 有他在,什么都不需怕。陈姜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随意盯住一个方向,心里默念:破障,破障! 大约几息之后,她眼前出现一道有别于火光的明亮光线,火焰自动向两边推移,如同劈出了一条路来。 她诧异地望向师焱:“真的?这样就破障了?” “出。” 陈姜不敢松懈,赶紧又盯住那处,继续念着破障,抬腿走去。看着很长,可她只走了两步,只有两步,又是一眨眼的功夫,光线,火海,全部消失。她还站在小谭家的东里间,厉化女鬼还夹在墙中嘶叫狂喊。 她感觉在幻境里呆了很久,可窗外的天色没有变化,仍在黄昏时。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师焱。 “我的天呐,”陈姜不敢置信,“我的眼睛除了能见鬼,还能破鬼迷!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事儿,看见厉鬼就跑得远远的,这下好了,我以后再也不怕厉鬼了。” 师焱:“不怕,却无力收度。” ……好,你想怎么挖苦都行!她面露感激:“师兄神功盖世,诲我不倦,有你在,我心就安了。以后咱…不发脾气了好吗?你走了,我真的害怕。” 师焱一反常态地没有爽快应答,而是道:“本君,未发脾气。” “嗯嗯,你说的都对。”陈姜坚定了做无脑吹的信念。她也可以不当天师踏踏实实赚钱吃饭,但由奢入俭难,被剥挂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师兄,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她原先不是厉鬼的。” 女鬼的厉鬼化进程还在持续,面目逐渐狰狞,红光逐渐浓亮。师焱随意看了一眼,道:“不甘之魂,求忽忽之愿,可度。” 又是一只可度的厉鬼,没有原魂,即使消其怨念又能度去哪里?当然,这不是陈姜该管的事。只要师焱归来,鬼子的去留,都由他决断。 小铜壶出,师焱一个响指,尚未完全厉鬼化的女鬼就化作一缕红烟飘进壶中。然后他收回铜壶,对陈姜微笑,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纵容,稍含复杂。瞳仁既黑又亮,那曾经出现过的金色火焰,仿如另一个幻觉。 “谢谢师兄救命之恩,走吧,我去收钱。”陈姜也笑了,他回来了,安全感也回来了,想想刚刚自己在他面前哭了鼻子,他还给自己揩泪,真有点不好意思。 开门的手一顿,陈姜一脸狐疑转过头:“师兄,方才,你是不是拉过我的手,拍过我的头,还给我擦过眼泪?” 第71章 拉勾上吊 栓娃的小脸黄巴巴,下眼睑青黑一片,可见这两日受了多少折磨。好在他消停了,在同样日夜不合眼的娘亲轻柔哄拍下,终于沉沉睡去。 院子里,丈母娘陪着王七婆,不住声道歉并指责亲家。而小谭娘则谨记陈姜的话,硬是把住堂屋门,连请王七婆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 陈姜在西里间里给夫妻俩道明了这次家宅不宁的原因。小谭气得七窍生烟:“长毛家嫂子前两天吃毒菇子吃死了,就是那天晚上栓娃闹腾起来的,原来是她在作怪。” 他媳妇秀芬疲惫得连发火力气都没有,恹恹道:“又不是俺家害了她儿子,她为啥要祸害栓娃。” “孩子没了,家人都在怪她,死后魂魄不甘幻想儿子被你们抢去了,所以才会一直缠着栓娃。”陈姜搓着裙子上的血迹,抱歉道:“那女鬼难缠,我用了点非常手段,你家东里间怕是要重刷一遍墙了。” “没事没事。”小谭紧张地看着陈姜:“这就算好了吧?栓娃还要喝点啥不要?” 陈姜乐了:“喝啥?符水吗?孩子本身没有病,是被脏东西吓的,我把脏东西收了就完事了,啥也不用喝。家里给他弄点好吃的养养身子,小孩子忘性大,你们当爹娘的日日陪着,逗他开心开心,很快他就不记得了。” 小谭听了这话实在舒心,对她一揖到底:“多谢天师,你在这屋稍坐会儿,我给你拿银子去。” 在旁人看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陈姜已将事情办妥,收了银子准备走人。小谭娘啥也不管,单知道自己大孙子不哭不闹睡着了,就忙对陈姜道谢,听说她只收了三两银,又要留她吃饭,又要给她装过年时腌的肉菜。 王七婆还阴森站在房檐下,从头至尾没挪过地方,看着陈姜和小谭娘在那推来搡去,冷笑一声:“姜丫头真有能耐啊,老婆子我干了这行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点功夫,不声不响就能把孩子魂给叫回来的。” 陈姜哼笑:“婆婆今天见到了啊,我办事就是这么快的。” 王七婆脸色一凛。 丈母娘也疑惑:“亲家,你咋就这么相信这小丫头呢?她在里头干啥了,别是给我外孙子下药了吧?” 王七婆喉咙动了动,赞赏地看了丈母娘一眼,显然她也正想说这句话。 “别瞎说!”小谭娘瞪丈母娘,“你知道啥呀?陈天师可是给镇上李大老爷家安过宅的,没真本事我会叫小四去请吗?能请来是咱家的福分!” 王七婆一愣,两只眼睛犀利地望向陈姜:“你也去过李大老爷家?” 陈姜说话,目光却盯在她头顶上:“听婆婆的意思,您也去过?” 王七婆再次冷笑:“去过又能咋样,他家得罪了大罗刹,谁去也救不了。” “婆婆看来是许久没做镇上的生意了。”陈姜啧啧两声,与她言尽于此,向小谭家人告辞。快出门前还好心叮嘱:“孩子受惊的缘故我都跟谭大哥说了,现在已经没事,但切记不要给孩子乱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尤其是些不干净的符灰符水,没病都能吃出病来,再有什么不妥随时可以来找我。” 小谭娘感激不尽连连称是,王七婆面皮阴得吓人。 小谭借牛车去送陈姜,丈母娘倒不敢怠慢王七,忙出去追小谭,想让他一道把人送回去。 小谭娘送王七婆出门,凉凉说了一句:“七婆还不知道吧,俺家二伯哥就在李大老爷家当差,人一家子现在好着呢,多亏陈天师了。” 王七婆回头:“好着呢,咋可能!啥叫多亏了她?” “是陈天师把他家的脏东西收掉了呀,听说李大老爷出手就是几千两的谢礼,俺家二伯哥亲眼看到的。她知道俺家没钱,只收了三两银子,心肠真是好。” 王七婆僵硬地站在门外等牛车,谁也不知她心里如何翻江倒海。 得到陈姜同意后,小谭赶车带上了王七婆,一老一少整个回程没说一句话。到了村里,陈姜念她年纪大了,让小谭把车赶到她家门口,可她下了车连个眼风也不给,更没一个谢字,昂着头回家去了。 小谭摇头:“白跑一趟没挣上钱,不高兴呢。” 陈姜也觉得今天王七面子挂不住了,可这是自找的呀。若是她接生意,遇上人家另请天师,肯定掉头就走,何必在那儿挺到最后,非听见巴掌呼上脸的声音才肯罢休呢?无非因为陈姜是同村的,年纪又这么小,干上这行等于明晃晃地跟她抢生意,她咽不下这口气。 回想王七森森的表情,陈姜多了个心眼,对小谭道:“你丈母娘很信她,这几日你要特别留心孩子的吃喝,千万别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小谭后背一凉:“难道王七婆......” 陈姜耸耸肩:“不知道,我不愿把人想得这么坏,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小心就是。” 溪沟子前下了车,小谭回村,陈姜在溪水前站了一会儿。月亮升上来了,远处的林子疏影绰绰,面前的大苍山黑黢黢的。气温仍低,四下里不闻虫鸣,偶有夜鸟啼叫一声扑簌簌飞过。 “师兄,你看见王七婆头上那只厉鬼了吗?” “唔。” “它怎么了,为什么没法从王七婆身边离开?你能收了它吗?” “被其炼化,空具鬼形,主死消散,无必要收度。” 是只被炼过的鬼!怪不得残成那样。陈姜懵了:“被谁炼化?王七婆?” “唔。” “不可能,王七婆就是个假天师真骗子。我打听过了,她这些年从没真正给人安过家宅,遇人请了就去凑个热闹,然后故弄玄虚一番,收点跑腿钱也罢。真正赚钱的是叫魂收惊,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些符纸,孩子受惊就烧灰掺水灌上几碗,喝完就不闹了。今天那个女鬼的儿子也喝过,当时好了,可孩子变得傻乎乎的,一年多以后突然死去,大有古怪啊!” 师焱云淡风轻:“符内,或含噬魂咒,可蚕食生魂。” 陈姜心惊:“所以孩子才会变傻吗?魂魄被蚕食干净,人自然就死了。王七婆若不知情,被人当了枪使还有救,若是知情,那就是故意害人其心可诛啊!” 师焱不置可否。 陈姜认真思考,努力串联,半晌犹豫道:“以她的表现来看,如果又会炼鬼,又会画符,活动范围绝不仅限于凤来镇附近乡村,早该声名大噪家财万贯了。如果她什么都不会,这一切都是别人给予的......别人又凭啥教给她这些呢,难道她也提前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师焱云淡风轻地望着她,仿佛在说,你想怎么做? 陈姜迟疑:“师兄,李太吉,郭纯嘉府上发生的事,包括王七婆的那只鬼和她用以赚钱的符咒,都能说明有人在利用邪术收鬼炼鬼,诱使活人做交易,残害百姓,这种恶行...归谁管?” 师焱想了想,诚实道:“不知。” “不归冥府管吗?” “不归。” 陈姜不解:“此人害活人,也害鬼啊,你们怎么能不管呢?” “冥府,只问鬼事。” 陈姜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李太吉大娘子变成行尸,地府可以派人来收,郭纯嘉夫人身怀鬼胎,冥君也可以取,但造成这一切的人地府不能动。除非他死了,下去再论罪判罚,只要其人活着一天,地府就没有对他的执法权。 这上哪儿说理去!邪恶的钻阴阳空子的活人归谁管啊,皇帝?道门?还是神仙? 陈姜相信师焱有能力消灭邪恶的人,但无权要求他这么做。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再碰上这个坏蛋搞出来的幺蛾子,统统都给他捣黄了,让他谋事不成。 她叹口气,迈步回家,边走边转换话题:“师兄,你那会儿说入我神识才能触到我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师焱道:“幻像生你本识,本君神识入内,方可同你接触。” “哦,就是你的意识进到我意识里了?这么说你拉我手,拍我头,替我擦眼泪都是虚的,是你制造出来的另一个幻象,实际上你并未触碰到我对吗?” “是。” “那可是好真实的感觉呢。”陈姜歪头斜他一眼:“不公平啊,师兄你会上身,会潜入神识,我却什么本事也没有。这般阴阳相隔,若无特殊情况,怕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你,你要是生气了可以入梦来打我一顿,我要是生气了,都不能跳起来给你一拳呢。” “本君,不会生气。” 睁眼说瞎话,陈姜撇撇嘴,又道:“你今日来救我,是听见我叫你了吗?” 师焱摇头:“近日收礼甚多,忽间断,本君前来一问。” 哪有那么巧的事,借口!但陈姜没空深究,她惊喜万分笑开了花:“你收到了?你束发的带子就是我做的,你全部收到了对不对?” 师焱点头:“却不知,几件方物,作何之用?”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陈姜知道他说的是冰箱空调电视,也无暇同他解释,雀跃道:“原来你真是那个八字,怎么会有这么怪的八字呢?哦我知道了,旧石器时代没有历法,年月日的推算命名和我们不一样。” “旧石器时代,”师焱向来对新名词不耻下问,“何物?” “就是你出生的那个时代。”陈姜转头仔细打量他:“玉佩呢,玉佩怎么没戴?新靴子合脚吗?光系发带有点单调了,可以戴冠啊,我做的那个玉冠比府城铺子里卖得还好看呢,上面画了隐龙纹,你瞧见没有?我还给你烧过一个方方正正的小东西,那叫钱包,和荷包一个用法,你要是有点什么稀罕的东西可以装进去,经我手烧出去的荷包都是乾坤袋,装不满的,你放心用。”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师焱也不回答,只微笑点头。 他收到了她那么多礼物,还嫌不够,还想继续收。陈姜满心欢喜,想收好啊,她可以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最好的,最特别的东西都送给他。只要他高兴,不发脾气,不再离开,能感受到她......这个不是任何人替代品,崭新的独立灵魂的一点好处。 清冷月光下,陈姜走着走着停下脚步,伸手去拉师焱根本拉不着的衣袖。她假装拉到了,还做作地晃悠了两下,声音软软:“师兄,你不生我气了对吗?” 师焱似乎有些无奈:“本君,未曾生气。” “好好好,反正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胡说了,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直陪着我,不伤害我,也别无缘无故离开。我是说,冥府有事你自然可去处理,没事的时候,就......” “好。”她还没说完,师焱就应了。 “那咱们拉勾?” “何为拉勾?” 她探出小指,竖起拇指,示意师焱,看着他一脸不解地有样学样,轻轻将手指环在了金光闪烁的空气中:“拉勾上吊一万年不许变。”然后和他的拇指碰了碰。 师焱此刻是个名副其实的工具鬼,待她演完拉勾戏,还是处于不理解的状态中。 陈姜收手,愉悦一笑:“冥君大人,一诺千金,拉了勾就是和我定了契约,违背契约可是要受到惩罚的哟。” 什么惩罚,陈姜没有说,也没有想。做完了这幼稚举动又自嘲,女人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七七八八,明知道没用还偏要搞,不过就是为安抚内心罢了。 影子赵媞见到师焱回来,很是惊讶。陈姜从没说过他离开的原因和去向,它们也不知年前突然遭受伤害是拜师焱所赐,对他态度友好,问他去哪儿了,还以为他投胎去了呢。 入夜后,姑嫂睡了,陈姜坐在油灯下数钱。先把今天的三两银子扔在碎银堆里,又一张一张数着面额不等的银票,盘算搬家后还要添置哪些东西。师焱依旧如之前般沉默飘着,影子又出去玩了,赵媞“坐”在她对面看她数钱。 看着看着,她突然开口:“小姜,你钱攒够了吧。” “嗯?”陈姜不明所以抬头。 “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二十两金子,这点钱虽不算多,但在京城吃住几月绰绰有余了。” 陈姜诧然:“啥?这么多钱在京城只够吃住几月,京城是销金窟啊?” 赵媞白她一眼:“省着点用,几年也是够的。” 陈姜反白:“你想说什么?让我带你上京去找袁熙?” “你答应过我的。” “别妨碍人家做大事行不行?你去了能干啥?”陈姜苦口婆心,“他要是看见了我,就指定知道你也在,还能心无旁骛吗?咱们好好留在家里,不给人添乱,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赵媞却不这么认为:“我当然可以帮忙,我现在是鬼,进出皇宫无碍,找到杨贼所在告诉你,你再告诉他,一击必中。” 陈姜深叹一口气:“殿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你自己是鬼,袁熙不知道吗?你现在才想起来的事,他或许早就想到过了!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袁熙轻功师从什么什么川......” “沈天川。” “对,他武艺高强,人又聪明,带着你逃亡三年不露踪迹,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若真如他所言,只是为了杀掉那窃国贼子报家仇,他就不会跟我定下五年之约。前朝时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带刀侍卫,可以说对宫内了如指掌,对那位的每日动向也该心中有数,杀一个人,对他来说,需要筹划五年之久吗?” 赵媞怔住:“你的意思是......他还想做更大的事。” “自己上位,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他大约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先推翻了再说,至于谁坐那个位子,乃是后话。” 赵媞激动了:“真的吗?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杨贼该死,但拥立他的人更该死,我父皇还没退位,他们就已存谋朝之心,这是大逆!必要将这起奸恶小人一网打尽!” “嗯。”陈姜赞同,“所以你稍安勿躁,等我多存些钱,等反攻战役的号角吹响时,咱们不能打仗,去给袁熙送些粮草不也很好吗?” 赵媞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立刻接受了陈姜说法,激动地道:“对,多多赚钱,我们给他供军饷!” “那以后有用到殿下的地方……” “责无旁贷!”赵媞掷地有声,绿光大盛。 师焱微微弯身在陈姜耳边:“你在骗她。” 陈姜慌忙看赵媞,她似乎并没听见。侧身瞪了师焱一眼,什么骗她,这是自保之道!刺杀也好,起义也好,都跟她一升斗小民没关系,她只负责忠实履行与袁熙的约定:看好赵媞。 第72章 善不记恨的好人 上回与周掌柜谈了批发事宜,二月中他特意带兄弟又来了陈家一趟。陈姜向他俩展示了近日做出的样板和定做画册。周掌柜兄弟知道他哥铺子里这玩意儿卖得很好,看了陈姜的存货样品后更是赞叹不已,当即定了一批月底可发的大众纸扎。两个月后就到寒食节,正是出货的好时机。 陈姜收了他的定金,进入赶活期,连周掌柜铺子要的,一共得在一个月内赶出两百多件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扎。简单的有纸碗纸罐,彩果彩包,小型元宝山等;复杂的有纸轿纸马,松鹤龟鼋,女妆头面,和她极力推崇的大型鱼跃龙门牌坊。周掌柜和他兄弟都各订了一个,批发价也得五两银,因为做起来实在太繁琐了。 从采料到成品全是一个人操作,陈姜干了两天就觉得不一定赶得及。现代原料可以采购送货上门,工艺中有一半能通过机器完成,做起来事半功倍。这会儿连麻绳都得自己搓,浆糊都得自己熬,大半时间都浪费在准备工作上了,又想快又想活细,一人真做不了。 于是她在村里找了两个人,帮她上山砍竹子,下山劈条,不论时长,只要完成她定下的数量,工钱一人就给五十文。 这两人一个是影子闺蜜李二妮的哥哥李大山,一个是百顺。他俩都是陈姜经常在山上遇到的砍柴郎,拦下来一说,李大山很高兴地应下。百顺蔫乎乎的,说要回去问问他奶。陈姜说那算了,送钱都不挣,还是去找梁金宝吧,百顺犹豫片刻又答应了。 其实她不该找百顺的,回去一漏,老宅那帮人不知要说什么难听话呢。可是相比较那些老婆一死立马续弦的渣渣,陈姜觉得百顺这种情痴还值得挽救一下,让他干点活,挣点钱,心境或许能开朗一点。 家里能帮忙的还有姑嫂俩,廖氏的萎靡不振也持续两个月了。以前还会在陈姜做决定时发表发表意见,现在彻底沦为人形木偶,拉一下动一下,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使唤就发呆。这个状态肯定不妥当,但正是陈姜目前需要的。她把泡竹条和捣磨色料的工作交给她,特意让她缝了几个口罩戴着,机械地重复动作就好。 出嫁日越来越近的陈碧云则负责裁纸,活儿容易,还有工钱拿。 家庭简陋小作坊就这样运作起来,很快变成了村民们闲暇时分最爱观光的地点之一。不管是上午下午还是晚上,只要不是饭点,总有几个人结伴来串门儿。一开始还唠几句闲磕,假模假式地夸夸陈姜越来越水灵什么的,后来连开场尬聊都省了,直接蹲在院里看她们手作。 其中来得最勤的就是王七婆的大儿媳张氏。她不会不知陈姜和她婆婆抢生意的事,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把陈姜当冤家的样子,与姑嫂侄三人说话都亲热得不得了,尤其是对陈姜。有时正在画画,她就在一边不停地大惊小怪,啊呀,咦哟,天呐之类的感叹词层出不穷。 略显尴尬的是,陈姜让人看,但一旦投入工作,从不理人,随你在旁边一惊一乍,她都能全心沉入手里的活计中。张氏就像故意捣乱,越不理她,她叫得越欢,直到陈碧云听不下去出面撵人。撵了她就走,走了第二天再来,两只眼睛扫描仪似地把陈家里里外外都给扫了个遍。 陈姜想,结果一定是令她失望的。白天的工作都是碎片,每天夜里的整合才是重头戏。头天她只看到陈姜画了一张素色鲤鱼,第二天再来,这条鱼已经满身红鳞,头尾昂然,活灵活现地置于底座上了。 张氏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就是想不通这鱼是咋从平的变成圆的了, 当亭台楼阁,牛马车轿,和近六尺高色彩斑澜的纸牌坊竖起来的时候,围观了小一个月的人发现自己除了学会怎么泡竹子了之外,啥也没看懂。 三月中,周掌柜带了几架大板车如约而至,拉走了货,给陈姜结钱,顺便又提了一嘴周望元。陈姜直言不讳自己太累,须得好好休息几日才能去与周兄共享酱肉面了。周掌柜见她小脸瘦了一圈,便又提议道:“何不雇些人来做粗重活?” 陈姜笑道:“正有此意。” 只两个店的货就把她累成这样,摊子铺大了,不雇人分工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但是这个计划,得放在陈碧云出嫁,搬新家之后再考虑了。 三月二十二是好日子,陈碧云到底没有返回老宅待嫁。从二月到三月,万氏来闹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打着劝老闺女回家的名义,实则来找二房的茬。有几回她撒起泼来踢凳子掀盆的,还想撕了陈姜做好的半成品,全是陈碧云靠犯“气病”一力挡下,她哭骂的段数没有万氏高,但下手没轻没重不留情面,不管谁上来拉她,统统要挨打。乔氏挨得最多,因为她最喜欢跟着万氏来闹事。 陈姜太忙,没空应付她们,陈碧云愿意出头,她就不再多嘴。到了十五那天,万氏终于服软,她不想让张家看不起自家,也不想真跟老闺女反目成仇,于是派陈恩举和百顺把早早备好的嫁妆嫁衣全给运到二房来了,拉了些土坷垃倒在老宅院子里,对外声称要修房子,老闺女从她二哥家出嫁。 其实陈碧云在二房住了那么久,村人早知母女俩有龃龉,这种声称也就是做给张家看的罢了。 十九那天上午,陈姜背着竹筐去了一趟镇上,专门去请周望元吃酱肉面。如果不把这事儿了了,她接下来又要送小姑,又要搬家,还有去府城搞推广计划,越拖越没影儿。 到了后街铺子,周掌柜正在接待一位打棺材的客户,见她来了忙向那人介绍:“你瞧,这就是做纸扎的陈姑娘,我铺子里的你要是没看上眼,从她那儿可以定做。陈姑娘妙手生花,只要老人想要的,没有她做不出来的。” 没想到周掌柜这么会给她架势,陈姜肃色正容,朝那位客人点点头。 原来这家老人还在世,成日念叨着种了一辈子的田,想把自己干活的家伙什带下去。没了解纸扎之前,孝子们是打算把真锄犁做陪葬的,见同村有人烧纸扎之后,就想来棺材铺问问有没有这类型的货品。农具对陈姜来说小菜一碟,这个定做就愉快地接下了。 来请人吃饭的,结果又做了一个小单,陈姜向周掌柜表示感谢。周掌柜见客人走远,这才松弛了严肃表情,道:“应该的,望元盼着你...” 话没说完,周望元从后堂快步出来了,一见陈姜双眼发亮,笑道:“陈姑娘,你来了。” 他靛青色的袍子交领一边高一边低,腰带也系得不甚整齐,显然是手忙脚乱刚换上的。 两人并肩而行,往主街走去,酱肉面的摊子就在一家茶楼旁边,可这会儿时辰还早,老板还没有出摊。站在空地上,周望元挠挠头:“早知就在铺子里多坐一会儿了。” 陈姜本想提醒他午时未至,可周望元不想多跟他爹说话,着急忙慌地出来了,她也只好跟上。 “没事,我正好去买点东西,要不咱们一会儿再来?” “好。”周望元很高兴,他是想跟陈姜聊几句的,但来的路上憋了半天也不知从何处起头,还担心一碗面吃完了她就要离开了,能一起多走些路,话题也会找到的吧。 两人顺着主街慢慢走,中间隔了一个人的空儿。陈姜并没有什么想买的,只是站在人家摊位上等开张也实在古怪了点,这才找个借口溜达一圈。她的心态很平常,就是怀着感恩的心来请替她生意出过力的周望元吃饭,可这小子,想法似乎多了点。 他走在陈姜身边,脸有些红,几次欲言又止,神情极不自然。虽是两个半大孩子,但毕竟有男女之分,他这模样让人看了,还以为是来相亲的呢。陈姜不想让别人误解,于是又和他拉开了点距离。 “陈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近来挺好?” “挺好。” “我...我也挺好的。” 陈姜噗嗤笑出声来:“周兄,我看出来了,你气色不错,身体比去年好多了吧?” “对,”周望元偏头看着陈姜明媚的笑,耳朵也红了,“我现在都能帮着我爹扛棺材板了,身体是好多了。” “那你还想去当兵吗?” “啊?”周望元一愣,“你是说选募吗?想是想,可是我爹说我太瘦,拉不开弓,去也选不上的,我下个月就要回书院读书了。” 陈姜鼓励他:“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管是读书还是当兵,肯努力就会有出息,加油。” “加...加油是什么?” “何为加油?” 两个声音在陈姜一左一右响起,她先望向右边。师焱这一个多月出声寥寥,她最忙碌的时候,他甚至几日都不曾开口,是个极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反观影子,一个时辰不让她说话,她就要急跳脚了。 听见新词,他又不耻下问了。 “灯没了油,就燃不起火来,人没了油,就失去了干劲。我给你加油,就是给你鼓劲的意思,其实只是象征意义,并不是真的要让你吃油。” “哦,原来是这样,”周望元摸摸脖子,腼腆一笑:“第一次听到。” 师焱也道:“有趣。” 一条街快走到头,陈姜啥也没买,两人又往回走。就在这一转身的刹那,陈姜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穿着书生袍,手里拎着几包点心,正往一条巷子里走去。脸色说不上难看,却显出几分愁容,肩膀塌着,脚步沉重,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陈姜刚欲喊人,想了想又没出声。对周望元道:“周兄,我看见一个熟人,去打个招呼,要不你先到面摊等我,我一阵就去。” 周望元没有意见,先走一步。陈姜站在原地琢磨了半晌,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忙指着那背影又跟师焱道:“师兄,你认识他吧?帮忙看看他干什么去了。” 半柱香后,师焱回来:“探同窗之母。” 陈姜拧眉:“看人怎么那种表情,像去上刑似的。” 师焱摆了摆袖子:“同窗,便是缠他之鬼。” 陈姜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你不是说他烦他吗?” 把住巷口又等了一柱香,那失魂落魄的人儿一走出来,就被陈姜张臂拦住。 “张璟,你可认得我是谁?” 满面哀色的男人正是未来小姑父张璟,他愣愣地看了会儿陈姜:“这位姑娘,面熟......” “我是大槐树村陈家二房陈姜,陈碧云的侄女,你的救命恩人。” 张璟猛地睁大眼睛,拢起双手就要给陈姜作揖:“原来是陈姑娘,小生拜谢救命之恩。” 陈姜托了他一把,不耐地道:“别来虚的了,我问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我...”张璟面色突然泛白,目现慌张,“我...我来看望一位亲戚。” “你说谎!”陈姜高声,引得路人侧目,她此时心头火起,也不顾旁人眼光,怒道:“你的病是怎么得的,你心里有数,怎么治好的,我最清楚!还有三日就要成亲,你来这家是什么意思?我以陈碧云侄女的身份,想听你一个解释!” “她...她就是我同窗寡母,同窗已逝,我来看望看望她罢了。” “你是来看望同窗寡母,还是来缅怀同窗?张璟,”陈姜眯起眼低声道:“我给你机会你最好说实话,你到底是因为真心厌恶拒了你的同窗,还是因为世俗之见,怕误了你张家传宗接代才忍痛割爱?若你本身就是好南风的,我劝你今日就去退亲,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陈姑娘,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张璟震惊地望着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说出的话让他不忍卒闻。 陈姜压下火气,森然道:“我说,你不能害我小姑。” “我为何要害你小姑?”张璟急了。 “你好南风就是在害我小姑!” “谁告诉你我好南风!” “你不好南风你来这个差点把你缠死的鬼东西家做什么!” “他缠我,又不是她娘缠我!我爹娘去后,除了姑母,他娘对我也多般照顾,常叫我来吃饭,还给我做过鞋。老人家如今眼已盲,腿又残,儿子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只是想来看看她罢了。” “你不好南风?” “不好!从未好过!” “......” 陈姜和张璟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大到已经有瓜众跃跃欲试上前围观了。陈姜这时才想起看看师焱,用眼神询问。 他道:“所言非虚。” 也许因为陈姜看过太多的恶,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张璟这般善不记恨的人。那厉鬼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他痊愈之后想起来的却是对方母亲曾对他的好。来时那痛苦的表情,是也在纠结吧,最终还是感恩的心占据了上风。 陈碧云真是好福气。 想起感恩的心,周望元还在面摊等她呢。陈姜长舒一口气,这才感觉出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说话也太不客气了。忙躬身给张璟施礼:“对不起小姑父,我错怪你了,给你赔不是,待小姑三天回门,请你们到我家吃饭。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拔腿就跑。 跟张璟大呼小叫一番,再吃酱肉面格外有滋味,陈姜不知为何心情很好,有说有笑,那笑颜把周望元几度看呆了去。 三月二十二,老宅人全涌到二房来反客为主,加上沾喜气的村民,闹哄哄地把廖氏娘仨挤得没处站。待人散去,陈姜发现竹篾子被人折了十几根,里屋床下的木箱子又翻了开来,幸好许多东西都被她搬去了新房,不然真遭殃。 陈姜给小姑送了两块上好尺头,一叠新花样子做添妆,她接过去,掉了几滴泪。 改了地点,仪式相同,陈碧云穿上嫁衣,盖好盖头,拜别家人,被老四背上了轿。 张璟骑着一匹马,穿着红衣,系着绸花,面容俊秀精神抖擞。看见站在篱笆角的陈姜,冲她郑重拱手,嘴唇微动:“多谢。” 陈姜低头捂脸,谢她啥呀?侄女怀疑过姑父好南风,以后见面多尴尬。 第73章 格局小还是大 坐在去府城的马车上,陈姜闭眼假寐,对赵媞的数落充耳不闻。 “你可以去府城或者县里买个宅子,再不济镇上也行。我以前赁的那家就很好啊,清清净净无人搅扰,为什么还要住在村里,和那些无知村妇们纠缠不休?” 影子见了些世面,理解能力也有进步,闻言不满道:“你说谁是无知村妇?” 赵媞才不理她,继续道:“以前我朝国师独居游龙山,非祭天从不入京,连我父皇想卜算国运,都要亲自上山去寻他。我身为公主,见他不过三面,次次感其道骨仙风,超然绝俗,这才是大天师该有的风范。你用了这小鬼的躯壳,相貌本就平平,又着荆钗布裙,长居穷僻山村,与那等蒙昧凶泼的村民为伍,若非运气好撞上了一个粗陋商户出身的同知小妾,你以为真会有富人官宦来请你安宅?更别提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家贵族,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相貌平平,荆钗布裙,单这俩评价,陈姜就不想搭她腔。师焱倒是在认真听讲,影子再遇知识盲区:“你是不是在说人话,我咋又听不懂了?” 赵媞恨铁不成钢:“小姜,不要赚了点零碎银子就沾沾自满,在村里当土财主值得高兴吗?你再不思进取,袁熙大事何时能成?” 陈姜终于睁开眼,懒懒道:“没本事的人就是住上昆仑山,穿着金缕衣也没用,你家国师倒是扮神仙扮得挺入戏,有啥用,还不是被杨贼弄死了?大隐隐于市,懂吗?你格局太小。” “国师是自绝殉周,才不是被杨贼杀害的!” “他就是怕被杨贼弄死丢人,所以赶紧自杀留个全尸体面。” “你!” “好了好了。”陈姜打断她,“别瞎操心,住在哪里并不影响我大发神威,该找上门的人总会找上门来的。” “谁会来这破山村找你?一天到晚就会摆弄你那值不了几个钱的纸扎,再不造造天师声势,赚些大钱,军饷要筹到何年何月?” “总有一天会筹够的嘛。” 不怪赵媞满腹怨气,前几天家里的日子确实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陈碧云三天回门,与张璟直接回了二房。万氏闻声赶来,拉着陈老爷子硬是留在二房吃了一顿饭,席间做足慈母面貌,又夸张璟,又教导陈碧云,气氛还算和谐。 陈碧云两口子走后,她没走,张嘴就问陈姜借三百两银子。对,是借,她还假惺惺地问要不要奶奶给你打个借据啊?陈姜问她要借钱干啥,她说老宅房子漏雨要翻,三媳妇娘家来人收债要还,老四和大郎今年的束脩到现在还没交,稻儿的亲事有了眉目,嫁妆要备。 陈姜说第一,这些开支加一块也用不了三百两;第二,老宅用钱跟二房有什么关系? 万氏说你是不借?陈姜说想借,但没有钱。建房花了一大笔,又刚在镇上车马行定了一驾马车,搬家后要抓猪仔要添细碎,她还想买点农田呢现在都拿不出钱。家里就剩二两银子,奶奶要就拿去。 万氏当时没闹,阴着脸走了。第二天乔氏独自哭上门来,脖子上绕了一根草绳,说娘家人要逼死她,求二嫂和侄女救她一命。陈姜问她欠了娘家多少钱,她说三百两。陈姜还没生气,影子先蹦了起来,乔氏给老三钱的时候,她可是看得真真儿的,两人都亲口确认了五十两,这会儿还带往自个儿头上加债的? 陈姜拒绝借钱,乔氏撒泼,说如果没有当初她给的二两银子,二房根本没有发家的本钱,如今吃水忘了挖井人,不借钱她就要死在二房门前。 对这样厚颜的人,陈姜当然只能成全了。她表示想死随意,借钱没有,三婶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就跟她一起去县衙说一说二两银子的来历,看看县官老爷怎么判。 乔氏闹了半晌,二房娘俩皆不再出声,她也没舍得勒死自己,骂骂咧咧地走了。 接着第三天,第三拨借钱的又上门来。秦氏姿态放得极低,哭诉她家稻儿好不容易寻了个好人家,可老宅实在拿不出钱凑嫁妆,请陈姜帮帮忙,这一回借钱的数额从三百两降到了一百两。 陈姜仍是不借,无论秦氏怎么哭,她就一句话,没有。秦氏不信,说你怎么会没有呢,你不是刚买了马车吗?陈姜说就是因为买了马车所以没钱。秦氏说那把马车退了不就有了吗? 陈姜:.....脸真大。 改变了方式的老宅还是没能从陈姜兜里抠出一文钱去。万氏为此特意咨询了村长,问她能不能去告二房不孝,最好把其中最叛逆最不孝的孙女给抓起来,让二房重归老宅。村长给她泼了一盆冷水,从分家那一刻起,只要二房按照文书要求给了供养银子,在家业这一块,老宅就没有任何理由侵占了。也就是说,当家的孙女愿意给多少,是她的自由,她不给,万氏再眼红也没用。 村长最后劝万氏,为啥非要跟孙女闹腾,她现在这么有本事,搞好关系,孝敬少不了的。可万氏听不进去,越拿不到好处越忍不住要闹,逢人就说陈姜不孝。她又恨又悔,恨的是同为孙女,稻谷苗三个怎么就没有陈姜的本事;悔的是当初不该分家,再忍几个月,这一切的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万氏当然不会想到孙女已经换了瓤子,分家,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挣钱,不分家,她就会想尽办法分家,让她为老宅当白劳,绝无可能。 三月底搬了家,茅草屋一挂锁锁上,以后就当个仓库使用。寒食节后,陈姜订的马车送来,她决定去府城跑一趟,试试马,给人送样品,顺便瞧瞧郭纯嘉答应帮她拓展业务的事有没有头绪。 这一回廖氏没跟着,她伤心到极致,整个人彻底沉下来,哪儿也不想去,就愿意呆在家里种种菜,帮儿女做做铺盖新衣。陈姜只好叮嘱她关好大门,如非必要,尽量不要出去,自己便雇了个车夫赶车走了。 赵媞不理解陈姜明明有钱,为什么非要住在村里,明明被老宅闹得头疼,还偏和她们搅合在一起。 陈姜跟她说不明白,就问师焱:“你觉得我们从村里搬走,搬到府城,京城去怎么样?” “随你。”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陈姜嗔他一眼,又问影子:“你咋想?” 影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愿意,谁都不认识,搬去干啥?去玩玩就行了,住还是要住家里的,咱们村多热闹啊,我还等着杜春儿哪天死了,给她瞧瞧我的金镯子呢!” 陈姜对影子挑大拇指,朝赵媞一挑眉:“听到了吧?烟火人气乃我毕生所求,你们俩不懂。” 师焱淡淡一笑:“懂。” 即使一人三鬼都挤在车厢里,他的视线也很少偏移,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陈姜身上。说不上火辣辣,却存在感极强,眼神既直接,又复杂。陈姜能看清他眼里对她毫不掩饰地喜爱,但总也看不透那一丝复杂代表了什么。 她有时会猜测,师焱不是傻子,他不会分不清两个人的区别,她和前世的性格也许大不一样,那一丝复杂,其实就是他内心的挣扎吧。爱这条魂,还是爱那个人,这是个好复杂好纠结的问题。 有纠结好啊,有纠结就有缝隙可钻,她也是有个人魅力的好吗?现代时桃花不少,要不是自己情况特殊,说不定都有娃了呢!陈姜暗暗地想,抿嘴向身边并排而坐的师焱甜笑。 和赵媞影子的半透明化不同,他虽然也没有实体,也可以穿透万物,但看起来与活人几无区别,透明度较低。就像现在,她的腿和他的腿并排靠在一起,手都搁在膝上。他的膝盖位置比她的长一大截,说明他腿长;他手比她的大一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陈姜看得很仔细。脸是借来的不说也罢,但这手长得是真好看,椭圆指甲盖上的淡淡粉色都能看得清晰......冥君大人身体不错的样子。 如果屏蔽金光,不伸手去摸,谁能看出他是个鬼啊?陈姜探出小手指,往他手边轻轻一勾,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师焱一直注意着她一举一动,自然发觉,他没有动,只温和地笑。而陈姜一抬头,正看见赵媞满脸诧异,随后又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目露谴责。 怎么了,看不惯啊,以后多看看就惯了。 府城的行程开始于外城的白事铺子,时隔几月,那掌柜还能记得这个要给他推销纸扎的小姑娘,看过她带来的样品,叹道:“上回说了一声就再没动静,我当你跟我逗闷子呢。” “家中有事,耽误了。”陈姜看出掌柜似乎对这几件小型的在凤来镇销量最高的纸扎样品并没太大兴趣,又把画册拿出摆在掌柜面前:“携带不便,掌柜的可以看看库图,凡是这上面画出来的,都能做。” 掌柜翻了几张,终于露出笑容,指着一页道:“这是何物?” “摇钱树。意在祝愿逝者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比较大,停灵日置于棺木前,出殡日烧去,很显排场,也是我的招牌货之一。” 掌柜把一本册子翻完,不懂就问,频频点头:“不错,应该卖得出去,那我就先订几样试试。”说着他又摸起陈姜带来的一个纸碗,细细看了一番:“这里头用了撑架,做起来也不难吧?” 陈姜笑了:“有的容易,有的难,没点绝活敢吃这行饭吗?府城现在还没上过货,您是第一家,掌柜的可以先赚上一笔,待到别家开始摸到皮毛学起来的时候,我这里自然还有他们学不会的手艺。您要是愿意跟我订个长约,只从我家进货,我保证您铺子里的纸扎,永远都是府城最新最好的。” 说不定以后真有十八般武艺俱全,能把陈姜的纸扎模仿出精髓的人出现,可等到那时候,她这“发明人”早该功成名就,做出老字号名声来了。 掌柜谨慎,没有立时订契约,还是决定先进一批试试水,陈姜也无所谓,记下货款留下地址就投宿去了。 住的还是上次那家客栈,小二一见陈姜就像看见老熟人一样招呼起来:“哎哟陈天师,您一下车我就认出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快里面请,这回打尖还是住店啊?” 要不要这么热情?陈姜脸僵:“住店,你叫我啥?” “天师啊。”小二表情丰富,眉眼灵活,躬身引着陈姜,道:“您不是替同知大人家捉过鬼吗?满城无人不知了,我就说呢,上回就觉得您小小年纪气度不凡,有高人之相!” 赵媞翻白眼:“溜须小人!” “是吗?怎么知道的?”陈姜惊讶了,上回挺低调的啊,难道郭纯嘉不惧家丑外扬给她宣传了? “还不是那林娘子家的姨娘出来说的,”小二做贼一样虚声道:“您还不知道呢吧?林娘子被林家给接回去了,听说她怀着孩子乱喝药,把孩子给喝没了,同知大人一气之下就把她赶走了,她家几个姨娘可是看上笑话了!” 回到房间吃了饭,陈姜躺在床上揉肚子的时候还在想,林娘子把孕肚看得比命重要,怎么会乱喝药?这个问题,她跟师焱,跟影子都无法探讨,唯独跟赵媞能说到一块儿去。 她问:“你觉得是不是?” 赵媞答:“我觉得是。” 她又问:“可这说不通啊,老郭没孩子,他就不想要个自己的娃儿?” 赵媞不屑冷哼:“我六王兄有两个侧妃,六个姬妾,好几个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正是我六王嫂所出。你说,难道那八个女人都生不出儿子吗?” “你六王嫂下毒手了。” “才不是,我六王嫂人很好的,但她的娘家是镇国公府,她的外家是辅国大将军府,”赵媞深沉地叹口气,“你自己想吧,王子也不能万事遂心啊。” 陈姜也叹口气:“殿下,现在是大楚,上次你也说了,郭夫人娘家都那啥了,郭大人还用得着忌惮她吗?现在是郭夫人依附着郭大人才对。” 赵媞高深莫测地笑笑:“我不这么认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家几代育人,门生遍布天下,其中人情牵扯盘根错节,又岂是杨贼三四年间就能连根拔起的?你看那姓郭的一副小人嘴脸,可他竟能娶到朱家女儿,说明这个人绝不是他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杨贼会不知道他娶了朱家女吗?可他还能稳稳当当做着同知,这背后是否有朱家余荫,谁又知道呢!” 陈姜一骨碌爬起身,跪在床上,赞叹不已给赵媞鼓掌:“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一直以为殿下是个废物,没想到你的分析能力这么强!” 赵媞瞪她一眼:“本宫不会那些俗务,就是跟在母后身边听了些道理,学了些看人的本事。你们那些村民泼妇我也不会看,只会看看世家之间的门道。”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不愧是公主殿下,格局就是不一般!大!” 这一通分析,不但陈姜受教,师焱也听得有滋有味,从以前到现在,他的世界和这里完全不同,阳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除了陈姜,听八卦的乐趣也让他不舍离开。 次日下午,赶着郭纯嘉下衙的时辰,陈姜上门拜访,她本意是想问郭大人借点光,打着他的名义去和其他的白事铺子谈生意。可没想到,郭纯嘉一见到她很是惊讶:“陈天师几时来的府城?” “昨日。” “那真不巧,本官派人去凤来镇请你,今晨出发,竟错过了。” “请我?有事?” 郭纯嘉站起身朝陈姜一拜:“十万火急,性命攸关,天师这回可真的要帮帮本官!” 陈姜与师焱对视,看老郭的样子,像是有大生意要上门了? 第74章 皇商家的女儿 火急是别人的火急,攸关是别人的攸关,听郭纯嘉道完前因,陈姜才知道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事主也没有指定要请他帮忙,纯属他自己头脑发热挺身而出揽下麻烦。 “郭大人,你太冲动了。人家言明要找神医,我一个天师如何能去?我不会治病,不能帮这个忙,大人另请高明吧。” “不不,陈天师你听我说,”郭纯嘉急切且肯定地道:“彭大人不知找了多少大夫,连退下来的太医院老院正都请去瑜州看过了,若还有丁点办法,他不会在开年集议时说到此事,求助三个州的属官帮他寻找民间神医。妙手回春老院正都治不了的病,哪里有什么神医能治?本官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彭大人的长子,未必就是生了病。” 彭大人是郭纯嘉的领导,三州一道的民政主官,从二品抚台。他的抚台府就设在瑜州,一家老小都在瑜州生活。去年下半年,彭大人的大儿子突生怪病,一朝晕倒后再未醒来,卧床至今已有七个月之久,无显症,无外伤,就是不省人事。彭大人在今年的属官集会上说了这事,请各州官员查问有无隐世神医,郭纯嘉二话没说,当场就站起来言之凿凿地表示他大青州就有这样的人,可解彭大人忧虑。 彭大人让他把人请去,他慌得连会后聚餐都不参加了,赶忙跑回家派人找陈姜。 这桩事听起来跟张璟的情况有些相像,可昏迷七个月?这不可能,若是厉鬼作祟,七个月彭家大儿早该成一具干尸了。陈姜更倾向于是脑梗死脑溢血之类的病症。 她理解郭纯嘉想在上峰面前表现的心态,但不赞同道:“大人,人家要真生了病,我去就是耽误功夫。况且许多人如同以前的你一样,忌讳鬼神之说,那位大人寄希望于求医问药,你贸然将我带去,恐会遭人不喜。” “去瞧一瞧也好,若是鬼怪作祟,你把它收了,皆大欢喜;若不是,便说这病你治不了,彭大人也不会为难你的。” “你这是让我假扮大夫?”陈姜不高兴了,“我堂堂神棍门传人岂能做这等欺人勾当,不行!” 郭纯嘉连连拱手,口气隐露哀求:“陈天师,实话不瞒你说,这位彭大人不知对本官有什么偏见,去年的政考他给本官评了个良,一良趴三年呐!好在这绩表还未上报吏部,若能说服他改动一下,明年任职期满,本官就有希望再进一步了。可是此人死板,油盐不进,本官求见几次都被他拒之门外,思来想去,他身居抚台之位,不缺金玉财物,送礼,总得送到他的急处才好。” 陈姜无奈地看着他:“郭大人,你是不是太不把我当外人儿了?行贿这种事也告诉我?” 郭纯嘉一脸真诚:“在下能结识到陈天师这样的神人是福分。鄙府的一摊丑事,天师不早就心中有数了吗?那女人心术不正,我已经将她赶出家门,此刻也不必作态在天师面前隐瞒什么,为官者哪有不想升迁的?这一个良字,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求你出手,就是想博上峰一个青眼。陈天师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钱,物,事,只要在下办得到,必竭力满足。” 郭纯嘉这样裸裸地袒露心声无疑是在赌博,万一对方是病不是邪,陈姜无功而返倒没什么,他说不定更不招上峰喜欢了呢。去,也不是不行,要不要先问他要一笔辛苦费呢? 陈姜正在犹豫中,忽见赵媞从正厅外飘了进来,对她道:“小姜你问问他,那个姓彭的是不是叫彭昌颐。” “抚台大人名讳是彭昌颐吗?” 郭纯嘉一怔:“是啊,陈天师认得?” 陈姜没说话,瞄瞄赵媞,她又道:“答应他,彭昌颐夫人娘家是大皇商,专做海运生意,以前每年都来宫中献贡,我三王姐说他家的地砖都是金子铺的,可有钱了。现在落在杨贼手里,定然没少被盘削,我们也不必客气,你去帮他捉鬼,问他要一百万两!” 公主殿下这是为了军饷不顾一切地想宰肥羊了,可什么鬼能值一百万两?她敢说,陈姜不敢要啊!而且人家家里到底有没有鬼,还是个未知数。 郭纯嘉不停地恳求,赵媞不断地撺掇,师焱也说:“可去一观。” 陈姜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她提出一个要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师就是天师,绝不冒充神医。 郭纯嘉忙着去叫人备车,陈姜斜眼看看赵媞:“一进同知府你就没影了,刚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园子里转转。” 陈姜了然一笑:“是去看郭夫人了吧?” 赵媞不语,陈姜也没再问下去,她觉得公主殿下心中似乎隐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遣人退了客栈,郭大人随即带着陈姜连夜赶往瑜州,三鬼随行。路上陈姜问他:“你这样越级拜访,擅自替青州府出声,知府大人不会有意见吗?” 郭纯嘉不屑地一笑:“知府大人比我还惨,前年是良,去年还是。他年将六旬,早没了斗志,任期一满就要致仕,如今不过混日子罢了,我就是被他拖累的。” 青州到瑜州车程须得六个时辰,一路行去,两人分坐两车小睡,天亮后合坐更是聊了不少,越聊陈姜觉得郭纯嘉正如赵媞所说,是个不简单的人。他对待陌生人是一副嘴脸,对待郭夫人是另一副面孔,而对待她尤为有趣。 他显然没把陈姜当成小孩子,而是把她放在了平辈甚至再略高一点的位置上,对她有问必答,答得掏心掏肺坦荡诚实。对于在官场上的种种,他喜欢谁,厌恶谁,要拍谁的马屁,往上爬的打算,他毫不掩饰,有一说一。他还无限感慨地说起自己的老家,说起自己当年如何发奋,说起金榜题名时的喜悦,说起初做官时的雄心壮志。 说完了自己,他就开始夸陈姜,说她有惊世之才,是不世出的奇人,是天师界的奇葩...... 最夸张的,是他说上回陈姜走后,他反复思虑觉得一万两给少了,陈姜救了他夫人一命,就是奉上全部家财,也难表其谢意。待彭家事毕,他还有重礼相送。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能让陈姜更快感受到他的信任和真挚,坏处则是让本来就不是小孩子的陈姜发现,他在套路自己,想进一步拉近关系,将她圈为己用。 用她做什么呢?陈姜想不通,只要钱到位,有邪祟她自然能去收,可郭纯嘉青云路上的上峰们总不会个个遇鬼,个个撞邪吧,难不成让她装神弄鬼? 快到瑜州时,陈姜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推心置腹,隐晦道:“郭大人,在钱和名之间,我选名,任何有损神棍门威名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郭纯嘉小眼睛精光一闪,想拍陈姜肩膀又觉不妥收回手,口气中七分兴奋三分感动:“在下也认为以陈天师之才,在青州埋没了,神棍门的大名应传遍天下。” 陈姜:......郭纯嘉也有阴谋! 瑜州府境位列三州之首,府城也比另两州更大,这里不仅有抚台衙门,还有总督府,三州一道的军政要员皆汇聚于此。 彭府坐落于城南,马车将人拉到门口,郭纯嘉下去递帖子,陈姜按老规矩让师焱先一步进去查探。她打定主意,若无邪祟,今天这车就不下了,进去晃一圈赚点辛苦费,还不够丢人的呢! 师焱的速度比门房回话快很多,他朝陈姜轻轻点了点头,陈姜暗叹,老郭运气不错,还真被他赌对了。 郭纯嘉和彭府一个仆从来请陈姜下车的时候,想偷偷交待她两句保持高人风范,哪知陈姜已经拿起了架势,面无表情鼻孔朝天地哼道:“带路。” 郭纯嘉暗道,没白掏心肺,这小天师真是个见过世面的有用之材。 从二品大员的府邸规制又不是同知府可比了,一重园子一重门,进深不知几许,行走可见假山流水曲折游廊,园中草木繁盛桃蕊芬芳,间间屋舍掩映在绿树之后。路上遇到的下人个个垂着头半蹲在路边,待客人离去才会起身,规矩相当严正。 郭纯嘉在半路与她分开,拜见彭大人去了,仆从将她引至一处偏厅,抚台夫人就在这里等着她。 仆从通报,再出来请人,陈姜独自一人进了厅中。眼前一片花团锦簇,七八个身着不同颜色衣裙的女子分站在偏厅两边,正对着她的地方还有四位,围着一把交椅上端坐的中年女子。 女子装扮华丽,一头宝钿花钗,一身烟霞罗缎,神情柔和,眉间含愁,长得很符合陈姜想象中的贵妇人模样。 三只鬼跟着她进去,影子刚才进府就震撼了一回,此时眼睛都不够用了,飘到每一个年轻女子身前研究人家的穿戴,不时发出羡慕地惊叹。 陈姜正欲施礼,贵妇人身边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在她脚尖前放了一块团垫。陈姜皱了皱眉,什么意思?要自己跪? 赵媞冷笑:“没有我父皇的恩典,郑家不过就是个卖针头线脑的商户,当了几年官夫人都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陈姜装作未见,双手叠腹微微福身:“神棍门陈姜,见过夫人。”然后站直,仍面无表情直视贵妇。 那年轻女子眉梢一挑:“这位......” “兰书,退下。”贵妇人发声,声音有点沙哑。 “是。” 女子退回交椅旁,贵妇朝陈姜勉强一笑:“姑娘就是青州府郭同知荐来的神医?今年多大了?” “我不是神医,是天师。” “天师?”贵妇一愣,“你...不是郭大人带来给我儿治病的吗?” 所以说,自荐上门的就是啰嗦,每一次都要遭遇质疑,收鬼一分钟,自证三小时。陈姜愿意为了多赚钱演演欲擒故纵的戏码,但不愿意总是浪费时间自证,太跌她神棍门的份。 她冷淡地开口:“我是来救贵府公子的,但我不会治病,只会驱邪除祟。” 那贵妇往前倾身:“你是什么意思?” “方才我一进贵府,便觉邪气冲天,方位是在东南角,不知贵府公子是否居住在那处?” 四周响起低低抽气的声音,那一群婢女模样的女子都面现讶异。贵妇人却面露薄怒:“你说我儿无病,是有邪祟作怪?简直......” “一派胡言是吗?”陈姜打断她,掏掏耳朵无一丝尊敬姿态,漫不经意地道:“听都听腻了,我说我能救,夫人信,我就去救,不信,我就告辞。还有很多事做,我并无太多时间在贵府耽搁。” “放肆!”那个叫兰书的婢女呵斥她,“你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 可能因为赵媞在旁边一直贬损贵妇,陈姜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影响,张口就道:“不就是抚台大人的夫人吗?怎么,还想要我跪着回话?本天师见了比你身份高百倍的人都不用跪,你又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 兰书一凛,抚台夫人倏地站起身:“你,竟敢对我无礼!” 赵媞大喝一声:“骂得好!郑家女一身铜臭还惯会装模作样的!以前在京中,世家妇都不愿搭理她们。” 陈姜叹息,谁在赵媞眼里都是贱民,哪能听她忽悠!怎么说都是从二品大员的夫人,也不能太嚣张了。 她缓和语气,嘴角提了提:“彭夫人,咱们到底是在这儿掰扯有礼无礼身份高低呢?还是去救令郎?” 彭夫人生生咽下一口气:“你能救?” “我能。” 彭夫人被陈姜的爽快弄得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憋了半晌又道:“若救不了你当如何?” 陈姜嗤笑:“我说能救就能救,没有如何!我虽未见到令郎,但通过邪气判断,此秽物缠着令郎已有数月之久,若不尽早驱除,总有一日令郎会被它缠磨至死。夫人若同意,我马上出手,令郎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可以起床吃饭了。” “真的?”听前半段彭夫人还有不虞之色,听了后半段立时激动了,“你说真的,可以起床吃饭?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夸口,你...你...你说了就要做到,不可食言!” “夫人怎么不问我救人要多少钱呢?我神棍门出手的价码可是非常高哟。” “你要多少钱?” “一百万两,一百万两,一百万两!她有钱,很有钱,就要一百万!”赵媞在她耳边急促地叫道。 陈姜不可避免地又受了影响,她听多了一百万两,居然觉得自己要的数目有些羞于出口。 “十万两。” “什么?”满厅的婢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京城护国寺里的大师做一场法事,游龙山游龙观的掌门道长开一次坛,不过千两香油,你竟出口就要十万两,”彭夫人怀疑,“小姑娘,你是借机发财来了?” 怎么了?嫌多?皇商的女儿,娘家能用金砖铺地的人,就这点出息? 陈姜坦然:“彭夫人猜对了,我神棍门有规矩,驱邪除祟起价一千两。近日我确是遇到些急需用钱的事情,问你家就多要点,但也没有违背本门的另一条规矩:上不封顶。” 彭夫人噎住,不知说什么好了。郭同知这个人她不了解,但既然是夫君的下属,总不至于弄个骗子来糊弄上峰,小丫头乖张无常,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不世出高人的样子。她犹豫片刻道:“请你稍坐一阵,我去跟老爷说一声。” 陈姜坐下,翘着腿闲适自在,一副不解的样子嘀嘀咕咕,实则是在跟气呼呼的赵媞吐槽:“贵公子的一条命,十万两就买回来了,多吗?还要跟抚台大人说,看来这皇商郑家也名不符实啊!” 彭夫人走到门口身形顿了一下,回头望她,“小姑娘你说什么?” 陈姜无辜脸:“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 第75章 撩开大牙上嘴咬 彭夫人去找夫君商量时,彭大人正听着郭纯嘉现身说法,介绍陈姜的天师神技。 他对这个下属印象一般,与青州老知府搭档以来政绩平平,治下挑不出大毛病也没什么闪光点,所以他在年终考核给两人一个良评不失公允。自从公布后,郭纯嘉三番五次递帖子拜见,他都回绝了。为官数十载,下属们在想些什么他很清楚,尤其是在绩报即将送去吏部的当口,更不能搞私下会见,得避嫌。 但这次为了儿子,彭昌颐顾不得许多了,初闻郭纯嘉带来的是一个天师而不是大夫,他也疑虑重重,但随着郭纯嘉的讲述,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丝希望。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下官不敢将其荐于大人。” “神棍门...”彭昌颐若有所思,“大楚有名的道长天师本官也略有所闻,这个门派从未听过。” 郭纯嘉道:“应是个隐世门派,大人,下官并无他意,只觉府中既然已请遍名医,彭公子的病情仍无起色,未必不可往别处想想啊。” 正在此时彭夫人到了,转达了陈姜开出的价钱,把彭大人震得不轻:“十万两?她当本官是贪腐大蠹,满府金银吗?” 郭纯嘉被陈姜天马行空的开价风格弄懵了,上回自己把她惹生气,惩罚也不过要了一万两,这回难道是又生了谁的气? 他小心翼翼瞅着彭大人:“救命要紧,大人若有困难,下官这些年来攒下的俸禄还有不少……” 彭昌颐瞪他一眼:“你倒是说说,这些年攒俸禄攒了多少钱?” “呃...”他咽咽口水,“几千两吧,不过下官夫人那里还有一些,凑一凑也能凑出几万两的。” 彭昌颐没好气:“漫天要价的天师本官请不起,郭大人将她带回吧。我儿的病,再想别的办法。” 彭夫人道:“老爷,那小姑娘说,只要她出手,晚上庭儿就能起床吃饭了。” “什么?她敢说如此大话?” 郭纯嘉讪笑:“贵是贵了点,可她真有本事,不是说大话。” 彭夫人咬了咬嘴唇,道:“老爷,你不请我请了,十万两换我庭儿康健如初,一点也不贵。” 彭昌颐脸色突然阴下来,带着怒气瞥了彭夫人一眼。 叫兰书的婢女再来请陈姜时,态度明显卑躬了许多,一路带着刻板微笑将她引到了府中东南角的清风院里。 院子经过精心打理,布局讲究,花木扶疏。院中站了许多人,除了彭夫人郭纯嘉,以及一大堆随从婢女外,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华服女子,和身穿家常便服的彭昌颐。此人个不高,身材适中,三庭五眼开阔端正,看起来像个正直的人。 郭纯嘉给彭大人介绍陈姜,她仍是不卑不亢简单一礼作罢。彭昌颐见这小姑娘长得清丽灵动,举止大方,眉目间没有一丝狡贼之色,便也没多话,伸手指了指某间房门:“陈天师,请。” 这边一动步,后面呼啦啦跟上来一群,尤其是彭夫人,紧紧跟在她身后。陈姜回头:“诸位留步,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房内有人也请撤出来。” 彭夫人急道:“我儿昏迷不醒,你一个小姑娘怕是不大方便吧?” “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陈姜摆摆手,很不羁地道:“人说医者父母心,不拘男女长幼,天师亦然。” 彭夫人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顾得过来吗?要不我派一个丫鬟进去伺候。” 陈姜瞥她一眼,又瞄瞄彭大人,哼道:“彭夫人请放心,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了十万两银子,我也会对令郎客气些的。” 说罢她进去了,留下院中一群面面相觑的人。郭纯嘉打圆场:“小天师心气高,性子有些乖僻,大人夫人请见谅,她一定会把彭公子治好的。” 陈姜嘴上说了要客气,实际一点也没客气。进了彭公子养病的屋子,观赏了墙上的宝剑和字画,又站在床前看看那死灰干瘦的男子,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 躺了七个月,人不死,肌肉也萎缩得不像样了。床上穿着中衣的彭公子如同一个撑着衣服的骨架子,看得出健康时身量不矮,但露在外面的手和脚都灰瘪嶙峋,像是被风干后的死物。 陈姜弯下腰,小心挑开了他中衣的领子,脖间系一红绳,红绳不长,下坠着一块铜板大小通体血红的玉石,正置于彭公子的锁骨中央。 “就是这个?”陈姜歪头问师焱。 他点点头:“幻心咒。” “是起什么作用的咒?” “取血滴之,可入幻梦,聚精血愈多,沉迷愈久。血盈满玉,永睡不起,精血耗干而亡。” “亡了之后呢?” “做鬼。” 陈姜无趣地撇撇嘴:“要么是有人特意送了这玉害他,要么就是他无意为之自找苦吃。我说这不会又是修道的那帮人搞出来的东西吧?都想什么呢,成天不走正路,尽琢磨这些千奇百怪的咒,能成仙吗?” “幻心咒,存世数十万年,原用以驱魔。” 陈姜表示惊讶:“驱魔?这世上还有魔?” 师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许久才道:“早已诛尽。” 陈姜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一点特别意味,疑惑道:“怎么感觉你还挺不甘心似的。” “想起旧事罢了。” “什么旧事,能跟我说说吗?” 师焱笑笑:“不先赚钱?” 陈姜觉得他在回避,那这旧事就很可能与前生的她有关。为了避免矛盾,还是不要瞎打听了。 “好。”陈姜去摸彭公子脖子上的红绳,“我把它扯下来就行了吧?” “不行。”师焱道,“此物,与其精血相连,取之即死。” “啊?”陈姜慌地收回手,“不能取,那怎么办?” “本君附身,可取。” 又要附身,陈姜犹豫了,这一次不是怕师焱害人,而是怕他伤己:“张璟那次被缠,你附身救他,是送了阳气给他吧?彭家公子这个样子看起来比张璟还差呢,你还送......” 师焱道:“此人精血耗尽,需再造阳气。” 陈姜瞬间领会意思,当即表示:“那就更不行了,不挣这个钱了!你是冥君,阴气最多,哪有那么多阳气给他造,损己利人的事咱不干。” 师焱笑道:“十万两。” 陈姜嗔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别说十万两,就是百万千万两,跟你比都算不了什么,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了你的。” 话一出口,陈姜没怎样,师焱突然语结,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达。他轻轻吭了一声,道:“无事,尽快取下即可。” 说罢他一拍胸口,身化流星,极快地飞进彭公子的天灵盖里。 行动太过疾速,陈姜压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陈姜慌地叫起来:“哎哎,别别别啊,等我找了剪刀你再进啊!” 身已附了,此时说什么都来不及。陈姜在屋里翻了一圈,到处找不到剪刀,她生怕耽搁久了,师焱的阳气送大发了,忙扑过去用手抓住红绳使劲地扯。 那红绳不知是什么材料编制,虽细但结实得很,她把彭公子的脑袋都扯离了枕头也没扯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彭公子没有醒,师焱也没有出来。陈姜情急,埋头而下,撩开大牙上嘴撕咬。 她跪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彭公子的胸口,额头抵着他的下巴,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扯红绳,面目狰狞地咯吱咯吱磨着牙。 如果此时有人进门见了这一幕,彭公子的清誉就全毁了,至于她的清誉......她还是小孩子呢,没人往歪处想,陈姜一边狠劲地咬一边自我安慰着。 绳子咬断的一刹那,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训斥:“退开!” 陈姜骇得一抖,顾不得擦擦满嘴口水,忙退下床,呼哧呼哧喘着气,见彭公子睁开了眼睛,正不满地望着她。 “呃...师焱?” “彭公子”没有力气,撑不起身,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不高兴:“身为女子,怎可如此?” 陈姜抹抹嘴,委屈道:“我找不到剪刀,这不是急了吗?” “彭公子”蹙眉不展:“从未有人,教导于你?” 陈姜脸唰地拉下来了:“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没家教?” “彭公子”不语。陈姜火气蹭地窜起,音调拔高:“我靠近他为了谁啊?还不是想你快点出来!你看看他多大了,二十大几都能当我爹了,你以为我想扑他啊?” 屋外没动静,窗下却传来了彭夫人慌张的声音:“陈姑娘陈天师,出了什么事?” 陈姜没好气:“没事,别进来,进来你儿子就活不成了!” “啊!”窗下一声尖呼,接着婢女狂喊夫人的声音乱成一团,想必是被吓晕了。 陈姜可不管她晕不晕,气咻咻地瞪着床上那说话不讨喜的家伙。 “彭公子”沉默半晌,微叹:“我非此意,你为女子,乃矜贵之身......” 陈姜泄了半口气,还是不甚高兴:“我知道了,男女有别,以后会注意的!不过你说清楚,到底是不想让我靠近他,还是不想让我靠近你?” “他。” 心情好了一点点,陈姜撅起嘴:“你呢?我能不能靠近?” “能。” 唇角拉起弧度,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她就多云转晴忍不住笑了起来,嘴里却还嘀咕道:“哼,让碰也碰不到啊,说了白说。” “彭公子”见她笑了,便又闭起眼睛,大约半刻后,流星飞出,落地重化人形。 陈姜打量着身姿依旧优雅的的师焱,他一介鬼身,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妥。 “再造阳气很费劲吧?上回张璟你都没呆那么长时间。有没有事啊,要不要回冥府休息一下充充电?” “何为充充电?” “就是加油。” “哦,无事。” 陈姜觉得自己真要多做做冥想,沉淀心绪,控制一下脾气了。说好了要做师焱的无脑吹,可实际上都是师焱在事事顺着她,一旦发表些个人意见,她就像气球一样,一戳就炸。太敏感多疑了,这可算不得有魅力。 彭公子脸上的死灰之色潮水一般缓缓退去,胸口起伏渐渐增强,鼻息越来越清晰,眼皮下的眼球转动起来。在他清醒前一刻,陈姜飞快地从他脖侧将血玉拿了出来。 眼睛一睁开,彭世庭像个傻子一样呆滞望着床帐,好久之后才转过头看了看陈姜:“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彭世庭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又道:“饭食还是端进来用吧,大奶奶那边去说一声,我今儿不过去了。” 陈姜噗嗤笑出了声:“彭公子,你说什么呢?” 听到这不同寻常的称呼,彭世庭终于清醒了点,“你,你不是我房里的婢子,哪屋的?” 陈姜翻了个白眼,手臂一抬,指间夹着红绳,血玉落下:“这玩意儿,是谁给你的?” 彭世庭瞳孔地震,一把摸上自己的脖子,摸了两下恐慌不已:“你是什么人,还给我!把我的心玉还给我!” 他挣扎着想起身,可阳气是有了,萎缩的肌肉却不可能迅速恢复。于是撑了不到半尺他又颓然倒下,满脸焦怒,眼睛里那种仿佛失去此生挚爱的痛苦一览无遗,放声叫起来:“抓贼!来人哪!抓贼呀!” 中气虽没那么足,但对一个昏迷七个月的人来说,他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已是奇迹。 在从二品抚台府里,陈姜再次受到了高规格接待。午饭在偏厅用了,十六菜两汤,有荤有素,饭后还有水果甜点,彭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媳妇全来作陪。 吃完了饭,彭大人亲自接见陈姜,向她表示感谢,并询问长子病因。 “就是这块玉。”陈姜把玉摊于手心,展示给彭家夫妻以及郭纯嘉看,“此玉被人下了恶咒,得玉者以精血养之,沉迷幻梦。初始梦短可醒,随着玉内蓄精血越多,与其神魂相连,梦越长久,渐渐的人就醒不过来了。精血耗干之日,就是殒命之时。” 彭夫人按着胸口,悸然道:“这玉我见过,庭儿说是他的护身玉,当宝贝一样,不许任何人碰。去年他昏迷之前,就有嗜睡之症,常常整日不出屋子,每每见他一面,总觉他精神不振,我还以为他读书辛苦,给他送了许多补气血的药材。” 彭大人脸色黑沉:“这玉从何而来?” 陈姜道:“我也想知道。彭大人,你方才看到了,令郎视此玉如命,失之如失至宝,抵死不肯说出来历,恐怕,还得你去给个当头棒喝才好。他沉迷幻梦,精血几已耗光,这次我用了神棍门独家秘术替他引阳盈血,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了回来,若他不能清醒,不愿面对现实,总有一日他还会上这样的当。再来一次,你给再多的钱,我也无能为力了。” 彭大人深吸一口气,屏住半晌慢慢吐了出来,起身朝陈姜拱手深揖:“多谢天师救命之恩。请你暂留府内,本官这就去问问那个逆子!” 他说完一撩袍子,大步流星出门去。彭夫人忙碎步跟上,着急喊着:“老爷,老爷,庭儿刚醒,你不要打他!” 厅中只剩陈姜和郭纯嘉,他又敬佩又兴奋:“正是坚信陈天师神乎其技,在下才决然在彭大人面前引荐你,果不出在下所料,陈天师出手,无有不可,无所不能!” 陈姜哼笑:“郭大人也不必这般吹捧我,你的绩考我寻着机会会跟彭大人说一声的。” 郭纯嘉却忙摆手:“不不不,千万不要提,一提就显得别有用心,在下就是给上峰帮个忙,没别的意思。” 陈姜侧目:“你们官场的人肠子都有一百八十个弯。” 郭纯嘉捋着山羊胡,嘿嘿笑了。 两只没有跟着她除祟的小鬼此时一前一后飘了进来。在抚台府里大开眼界的影子进门就说:“那个叫大奶奶的女人好漂亮,她耳朵上带了两只蝴蝶,一哭,蝴蝶就会扑棱棱飞呀!对了,你猜她为啥哭?因为老头子正把她相公的裤子扒了打屁股呢!” 陈姜对彭公子表示同情,昏迷了那么久,都瘦成人干了还被老爹毫不怜惜扒裤子打屁股,怪不得想逃避现实。 而赵媞则一脸凝重,飘在她身边道:“不对啊,彭夫人不可能区区十万两都拿不出来,竟还要人去铺子里收拢现银,难道郑家……出什么事了?” 第76章 收钱办事不理恩怨 父亲的暴力,母亲的怀柔和媳妇的眼泪攻势三管齐下,加上差点被铜镜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吓厥过去,彭世庭终于顶不住压力开口说了实话。 这块玉是瑜州城知名青楼——挽香雅舍里一个名叫忆秋的清倌送给他的。挽香雅舍环境清幽,茶香酒美,舍中女儿更是号称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府城贵家公子风雅书生中享誉已久。因为雅舍里只有清倌,卖酒卖茶卖画卖琴,就是不卖身,一度还被认为是证明品性清高的绝佳场所。各家媳妇一听爷们儿聚会去的是挽香雅舍,心里的不舒服都能少几分。 忆秋为什么要送玉给彭世庭,据他自己说,只是一块生辰礼物。他常去消遣,常点忆秋作陪,因为这个女子不仅知书达理,博闻强记,而且蕙质兰心,极擅安抚之道。彭世庭但凡遇到比如秋闱再次落榜,被老爹骂不上进,被老娘唠叨用钱厉害,或是媳妇逼着他生孩子等等烦心事,跟忆秋唠一唠,她总能说出恰到好处的安慰言语,让人听了犹如三九天喝热汤,心头舒坦。 忆秋十七八岁,长得不特别美,但由于雅舍本是清倌楼,彭世庭也就把她当成一个知心小妹,处久了,还有了几分朋友情谊。所以当他生辰,忆秋送上一块护身玉,他欣然受了系在腰间。 彭世庭已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是怎么流的血,又是怎么无意蹭到了玉石上,反正那天他做了特别美的梦,美到不想醒来的那种。将此事讲给忆秋听后,她说这块玉石是一位得道高人给她的,高人说以血养之可心想事成,但她试过却毫无用处,彭公子初戴就做了美梦,也许他才是真正的有缘人。 彭世庭对梦境中的一切回味无穷,他发现那块玉上果真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很像血迹渗入的样子,想起忆秋的话,刻意用针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玉上。 结果可想而知,玉中血色一点一点增多,彭世庭沉醉美梦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张开眼看见现实,他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令人恐惧的秋闱又快来了,父亲和岳家的沉重期望压得他心浮气躁,母亲就会管东管西,媳妇儿看着也没以前漂亮了,至少没有他梦中的那些美人漂亮。 如果把梦中场景描述出来,估计彭大人会把他扒光了吊起来抽。彭世庭没傻到那份上,说完玉石来历就闭嘴了,任爹娘媳妇再逼问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彭大人迅速派人捉拿忆秋,也不给钱,也不让陈姜离开,还专门开了一个客院给她小憩。陈姜觉得彭大人肯定认为十万两盘活一个不思进取自甘堕落的儿子太亏了,得把这事查到水落石出,揪出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期间或许还会遇到诡异事件,天师尚有用处。 若真能如此,陈姜当拍手称快,可怕就怕,忆秋也只是黑手的一颗棋子罢了。 在小客院里,陈姜,师焱,赵媞一人两鬼围着石桌边而坐,一起观察那颗幻心玉。玉石已被血色浸满,红得诡丽,就像一颗大血珠,几乎看不到一丝留白。 “如果彭公子死了,这颗玉石会褪去血色,重新在人世流传吗?” 师焱点头:“玉石寻常,此咒不破不灭。” 陈姜明白,玉只是个载体,真正厉害的是咒语:“怎么破,烧了?砸了?还是另有破咒的咒?” 师焱看看她:“本君可破。” 言下之意说了你也不明白,招呼一声,他动手就是。 陈姜拨得玉石滴溜溜转:“我知道你能破,就问一声。这是重要证物,暂且不忙,待那清倌交了底之后再破不迟。” 师焱一贯好学,不懂就问:“何为清倌?” 陈姜挠挠脖子,冲赵媞一努嘴:“让公主殿下给你解释,我一个小孩子不适合说这些。” 赵媞白眼翻了过来:“附身之人,好意思说自己是孩子!” 陈姜也翻:“我本来就是孩子,附身之前也没多大!” “没多大是多大?” “十...十几岁。” “我不信。” “爱信不信。” 没人给师焱解释清倌的定义,他也没追问,脸上挂着清淡笑容,看着她俩斗嘴。 影子飞身入院,喊叫着:“你们都不去看热闹吗?彭少爷和大奶奶,还有那个彭夫人吵起来了,说要休妻呢!” “为啥吵?” “彭夫人大奶奶说他不去啥啥楼的就没这些事,他说她俩天天掐他脖子,他喘不上来气。” 陈姜想了想不禁失笑,什么掐他脖子,是管得他透不过气了吧。彭世庭在梦里把心玩野了,这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还得他爹治他才行。 正听影子描述吵架现场,府里来人请陈姜去抚台衙门。原来忆秋被绑去衙门后,什么也不肯交待,只死死盯着彭大人,嘴里念念有词。彭大人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叫人给她上了夹棍,哪知这女人竟一声不吭地忍下来,眼珠子长死在他身上。生怕她又下了什么可怕的咒语,彭大人忙不迭派人来请陈姜。 钱要得多,事情就要办到让客户满意,陈姜没多话随人去了。在衙门脏兮兮臭烘烘的大牢里见到了这个叫忆秋的女人。 牢房没有窗,大白天也点着灯,光线昏暗,气味难闻。从木头牢门看见去,她穿着一条草绿色的裙子,发髻散乱,侧身倒在一堆稻草上动也不动,鞋袜尽除,两只脚上血迹斑斑,眼睛黑幽幽的,盯着牢外的陈姜半晌不转。 旁边的几间牢房没有人犯,也许彭大人不想让涉及到自家的事被外人听见,他在大牢外头确认了陈姜可以独自进去后,便清空牢房,连一个衙差都没有跟派。 陈姜在手臂粗的木栏外蹲下,忆秋看着她,她也看着忆秋。 互看了一阵后,陈姜冲着忆秋笑了笑:“想报仇,也不必把自己糟蹋到这个地步。你看,仇没报成,你又成了阶下囚,何必呢?” 忆秋眼睛里幽光依然,脑袋动了动,艰难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姜嘘叹:“都有必死的决心了,还瞒着目的没意义啊。被砍头前,你大喊一声彭世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不定还能给他留下点心理创伤。继续嘴硬到死,彭公子都不知道你在恨他呀。” 忆秋嗤笑一声:“自作聪明的小丫头,你是谁?为何要来与我说话?” 陈姜琢磨了一会儿她这句话,忽然眯起眼:“你的仇人不是彭世庭?你害他,是为了让别人难过......谁会难过呢?彭大奶奶,彭夫人,还是彭大人?” 忆秋闭口不言,眼神却比之前更幽深了。 陈姜摇摇头:“其实我有办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幻心玉哪来的,你在恨谁,包括你的过往记忆,但是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是不道德的,有违天道,有违人道,也很不尊重人......”说着她看了看师焱,为自己带有指责意味的话送上弥补一笑。 师焱没笑,面无表情。 忆秋血淋淋的手抓住稻草,再次抬起脑袋,“你...你怎会知道幻心?” “我当然知道,”陈姜从荷包里拿出幻心玉,在她面前晃了晃,“因为就是我在彭公子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救了他呀。” “什么?什么?”忆秋瞳仁骤然放出凶光,不顾伤痛一下撑起了身子,嘶喊道:“是你救了他?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师。” 忆秋怨怒地盯着陈姜,恶狠狠地吐出四字:“为虎作伥!” 陈姜无奈:“彭大人愿意付我十万两银子,这又是救人一命的功德好事,我正正当当做生意怎么就为虎作伥了?你骂人,总得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吧?” 忆秋怒极而笑,笑得凄怆惨然:“十万两,他最大的后盾郑家,都已抄家流放了,彭昌颐竟还能拿出十万两请天师,可见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害惨过多少无辜百姓!此人不死,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接近不了彭昌颐,所以才接近他儿子......听说抓你时,你没有反抗,”陈姜看着她疯癫大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戚戚,道:“你知道彭世庭没死,你肯定逃不了了是吗?你和彭大人有什么仇,值得你费这番心机以身犯险?” 忆秋清瘦的脸庞上滑下两滴泪:“我的心机,全因你白费了。” 陈姜叹口气:“那真是对不起,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天师,不理红尘恩怨。你送彭公子玉石时,他友人在旁,此玉内有恶咒,我也向彭大人实言相告。人证物证俱有,致死方法又比较残忍,想彭大人放你活着走出大牢,恐怕不可能了。我来,只是为了打听玉石的出处,顺便听听你有无遗言,既然什么都不愿说,那我也不强求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站起转身,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忆秋幽声:“小姑娘,你回来。” 陈姜走出大牢时,脸色不太好看,彭昌颐一直等在外面,见了她忙迎上来:“天师,那女犯可招出主使?” 陈姜看了他一眼,淡道:“彭大人,为何你认定此事有主使?” “若无主使,她一个低贱妓子,怎能得到那要命的玉石,我儿与她无冤无仇,她又为何要下这般毒手?” “无冤无仇?”陈姜轻嗤:“这世间总有很多不够清醒的女子,被情障所迷,日夜陷入苦痛不得脱身,痛到极致时,便会不顾一切犯下糊涂事。” 彭大人怔住:“你是说.....” 陈姜点头:“正是,没有什么阴谋主使,此事就是令郎酒醉时随口许下赎身承诺,后又不履行招来的祸端。” “那玉石......” “是忆秋家传之物,她知道其中有恶咒,故意下给令郎的。”陈姜目光沉静,笃定道:“我已用独门秘术验过了,她没说谎。” 彭大人相信陈姜,却很不甘心。还以为能挖出什么神神鬼鬼的大秘密呢,哪知是他不争气的儿子惹出来的风流债,胸口堵着一团气,半晌道:“若不是天师出手,我儿这条命就断送了,此女当以不道罪名论处!” 陈姜勉强微笑:“大人决断吧,我家中有事,不便久留,这就先向大人告辞了。” 她走后不久,衙牢里传出一声凄厉喊叫:“彭昌颐,你不得好死!” 返回抚台府,陈姜找到彭夫人告辞,彭夫人便将备好的银票以及一箱足有六七百斤重的沉甸甸的现银交给了她。并告诉她这笔钱有凑的,有借的,没能全部换成银票,对天师感到抱歉。 十万两银东拼西凑的感觉,显得抚台大人十分清廉。 与郭纯嘉一同返回青州的路上,陈姜的马车跑得明显慢,上了官道两车就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她沉默发呆,师焱安静地坐在一边。只有影子还沉浸在抚台府的眼花缭乱中不能自拔,不时就要对所见所闻发表一番看法。 赵媞也有些丧气:“没想到,郑家被抄家了,怪不得彭夫人要凑银子,她不是没钱,是不敢再拿到明面上用。” 说着她又愤怒起来:“这可恶的杨贼,杀鸡取卵只为公报私仇。他曾向我父皇荐过自家亲戚做皇商,最后没争过郑家,一朝得势就将人赶尽杀绝,不可理喻!” 陈姜揉了揉眼,沉沉叹息:“唉,记得去年我在铁匠铺时,小铁匠还跟我说过改朝换代无声无息,原来只是因为我们身处底层,看不见上面的暗潮汹涌......那曾姑娘一个官家千金,竟沦落进风月场里,忍了这么久,埋伏了这么久,眼看大仇报了一小半,偏偏碰上我!她向我磕头,磕得脑袋出血也不肯停……唉!” 赵媞不赞同:“这件事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虽然我对彭昌颐也没好感,但我父皇在时,他就做过正三品户部尚书,杨贼为了拉拢人心,给他提了个从二品的抚台,好歹也能算得上封疆大员,他怎么会去构陷一个小小侍郎?曾侍郎,我以前听都没听过。” “曾姑娘说彭昌颐私占军需,她爹不肯同流合污,彭昌颐就在她爹负责的粮饷发放上做了手脚,设局陷害,使得曾家男丁满门抄斩,女子尽入贱籍。” “有证据吗?我父皇不是昏君,不会随意抄斩满门!” “没证据,不过曾姑娘说,彭昌颐私占军需是为了给杨贼起事供饷,她去牢中看望父兄时,她爹告诉她的。” 赵媞倏地飘了起来:“曾家肯定是被陷害的!我父皇被蒙蔽了!彭昌颐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陈姜:“呃...也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赵媞义愤:“这还要什么证据?看看彭昌颐所在就知道了,没助过杨贼,就凭他那满身无为之气,凭什么坐上现在的位置!” 好吧,公主殿下说啥就是啥,陈姜又叹口气:“唉,虽然都是一面之词,但她一弱女子被仇恨所困,也实是可怜。她还有嫂子和妹妹活着,不想让彭昌颐挖出她们的所在,我便替她遍造了一个爱情谎言,反正必死无疑,就让她死得痛快些吧。” 赵媞:“爱情是什么?” 影子:“爱情是啥?” 师焱:“何为爱情?” 三鬼异口同问,齐齐整整。 陈姜:“......你们不想问问她的幻心玉是从哪儿得来的吗?” 第77章 遭强盗了 忆秋的幻心玉,是“高人”所赠。 这位高人的来历,忆秋不肯明言,只说是机缘巧合碰上的,怜惜她豁出清白在勾栏瓦肆里打滚数年,却因身份低贱,报仇无门。高人告诉她,幻心咒无人能解,只要玉不出府,她尽可坐等彭昌颐满门尽灭那一天的到来。 事情一开始就像高人说得那样顺利。忆秋送出了玉,没几月便在彭世庭友人口中得知他昏迷不醒的消息,接着彭昌颐到处找来的名医均无功而返,有些口无遮拦的贵公子已在讨论彭世庭死了之后该怎么送丧仪了。 忆秋很高兴,每天都期盼着早日传来讣闻,想着彭昌颐会怎样痛苦,内心对高人感激不已。万万没想到高人牛皮吹破,彭昌颐请的第一个天师,就把彭世庭给救了。 陈姜告诉忆秋幻心咒好解得很,高人是个骗子。如果能多透露些他身份上的细节,她可以帮忙去抓了骗子,强制取消忆秋与他的交易。不料万念俱灰的忆秋却说高人什么也没要,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交易,对方就是好心帮她而已。 好心?陈姜表示不信。即使那人没向忆秋求报,也是利用她将幻心咒传入人间,用来害人,害更多的人。至于害人的目的,她暂时想不出来。 可是要让幻心咒生效,操作不是一般的不方便,若没人引导讲解,谁会没事往玉上滴血啊?而且彭世庭的东西,他死了不该随棺陪葬吗?又如何能做到让彭府满门尽灭? 陈姜问了师焱,可叹的是,冥君大人竟也不知道,他了解的幻心咒,是面对面的,当场下咒当场生效,从没见过放进载体里当病毒扩散的。于是爱钻研的陈姜燃烧起了解谜的兴致,一路都在翻来覆去地研究幻心玉,开了无数脑洞还是摸不透其中奥秘。 车到青州已是翌日,陈姜随着郭纯嘉回了同知府稍事休整,想着自己出来几日,廖氏一个人在家不知怎样,白事铺子订的货也得快些赶出来,便拒绝了郭纯嘉要设宴款待她的提议,只请他帮忙去兑一下银票。 郭纯嘉满口答应,直说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为陈天师帮忙义不容辞。陈姜对他的吹捧免疫,假笑着告辞了。 门房早将她的马车赶出,郭纯嘉送她出门,见她自己坐上车辕,欲扬鞭催马,忙上前拦下。 “陈天师怎可自己赶车?” “啊?”陈姜左右看看,“我先赶到车行,再去雇个车夫。” 郭纯嘉一脸不赞同:“在下早发觉天师独身来去,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要是跑个腿送个信的,多不利便?难道......天师家中没有下人吗?” 陈姜咧咧嘴:“郭大人,不做天师的时候,我就是个村姑,自来动手惯了,不需人伺候。” “那怎么行?”郭纯嘉夸张道:“在下知道天师你不拘绳墨,平易近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既已入世,以后闻名来求的人必然不在少数,你独身一人,怎么应付得来?身边放几个跑腿的,传话的,挡人的,很有必要!天师,你稍等一阵,稍等一阵啊,管家!管家!” 他也不给陈姜说话的机会,忙着去喊管家,几刻后硬是从府里拎出四个人来,一一拉到陈姜面前。 一个车夫,一个护院,一个婆子,一个丫鬟。郭纯嘉介绍都是他府里的老人,以前在京城做官时就跟着他的,现在都送给陈姜了。 陈姜愕然:“郭大人,这么多人,我养不起啊。” “你不是刚挣了十……”郭纯嘉掩饰地轻咳一声改口:“哪里需天师来养,只管带走,月银全由在下负担。” 还说你没有阴谋?现在就想往我身边安插人手了!陈姜暗想,不管郭纯嘉是不是好意,她都受不了家里多出几个陌生人来。刚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再弄个丫鬟来看着她,以后还怎么藏好东西,怎么跟鬼子们畅快交流! 人她死活不要,郭纯嘉只好打消这个念头,派人送她去兑行。一箱七百斤的银子兑成一万五千两银票,加上之前的,光银票也有厚厚一大摞,携带很是不便。最后陈姜又耽搁了半天时间,找了一家朝廷认证的大钱庄,把票子全都存了。 其实存钱有点亏,这时候的钱庄不给利息,还要收取保费,存得越多收得越多。不过人家也担风险,银库要是被盗了,损失不由客户承担,不管一万两还是一百万两,随时随地随取随付。这么一想,陈姜也就释然了,全国连锁大钱庄,光放贷就能肥死大东家,贪不了自己这点小钱。 耽搁来耽搁去,回到大槐树村时已入夜,陈姜给车夫多付了两倍的钱,让他去镇上过夜。自己却站在家门口敲了好久,直到后来着急扯嗓子喊起来,廖氏才给开了门。 她咕哝了一句吃了饭没,便低着头匆匆往屋里走。陈姜赶进马车,关上大门再回头时,发现廖氏已不声不响消失了。 院子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半臭不臭的,像沤了许久的粪肥。天色很暗,房子里也没有点灯,陈姜什么都看不清。 “娘,咋不点灯呢?” 廖氏半晌不答话,陈姜起疑。扔了马鞭走去东屋,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廖氏坐在床边,只能看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娘。”她又喊了一声,“你咋了?” 廖氏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想回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憋了又憋,憋出了一声哭腔:“没事...娘没事。” 陈姜沉默片刻,转身出去,借着昏暗天光摸索到墙上油灯边的火折子,吹了吹点起灯来。 眼前亮起来的一刻,陈姜没忍住脱口骂了句脏话。 堂屋里崭新的,雕花镂叶的气派八仙桌桌面上,一道砍迹斜拉一尺有余,木头渣子都被砍出来了,旁边还有许多划痕,漆面破坏得乱七八糟。桌后条案上挂的她从府城买的福寿图被撕了一半,四把靠背交椅和两条长凳被砸歪了榫卯,用掺了壳粉的白灰刷出来的墙面上不知被甩了些什么鬼东西,斑斑驳驳,污脏不堪。 她咬着牙取下灯,再次返回东屋,给廖氏定做的衣柜,妆台,脚凳,和那张镂雕罩式架子床,全没逃过毒手,不是被砍伤了表面,就是被划成了破烂。 陈姜拉开柜子,不意外地看见廖氏那几件新衣裳呈破布条状堆在里头。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太不要脸了吧!”影子把几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气得绿光频闪:“你快去看看,你那屋都被砸完了。” 赵媞飘在陈姜身后,嘲讽道:“早让你搬离这泼恶之地,你偏不听,这就是你毕生所求的烟火之气?本宫真是开了眼了。” 廖氏散着头发,披着件外衣坐在床边,脑袋垂到胸口,额头上一个青紫鹅瘤包清晰可见。 陈姜把灯放在妆台上,走到她身边,掐住她的下巴,一把抬了起来。 满脸血痕,眼睑下烂了指甲大小的伤口,像是被生挖去了一块肉。眼睛肿了,嘴巴也肿着,耳垂子上糊满了血迹。 她还没说话,影子突然哭了起来,扑到廖氏膝头伸手去摸她的脸:“娘,娘啊,你...你咋被打成这样?” 陈姜不说话,是因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廖氏的伤脸,她有些自责。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尤其是留在这目标极大的新房子里。陈百安也不在,她孤立无援,任人欺辱。 她放开手,慢慢道:“啥时候的事?” 廖氏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颤声道:“下...下晌,姜儿,我不想开门的,可是你奶奶一劲儿砸,砸得我心慌......” “都谁来了?” “你...你奶,你三婶,谷儿和苗儿,大嫂也来了,她没动手。” “谁打的你?” “你奶和老三家的。” “谷苗毁咱家东西了?” “嗯。” 陈姜点点头:“行,你先躺着,我去请钱郎中来给你看看伤。” 廖氏忙拉她:“别...别去了,叫外人知道,不好。” “她们打你的时候,没有外人知道吗?” “关了门的。” “呵呵。”陈姜冷笑,“老宅还知道要脸啊,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出门,师焱随即跟上。 “你,甚怒。” 陈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去钱郎中家的路上,“不怎么怒,是觉得可笑。” “如何可笑?” “没想到我来此世间,逃不了要跟鬼打交道的命运,还肩负着给古人普法的神圣使命。” 师焱显然没听懂,但他察觉到陈姜的平静下藏着滔天怒意。 “这般所为,可算欺你?” 陈姜朝他微笑:“算,但是不要你动手,仇,还是自己报比较痛快。” 当晚钱郎中来给廖氏治疗,大都是皮外伤,稍微严重些的就是廖氏的耳垂被扯烂,两只手腕子也有血印。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清洗伤口,糊了些调制的草药,又开了两剂安神药汤,剩下的就得靠养着。 陈姜一夜没睡,在廖氏床边坐到雄鸡报晓。天刚蒙蒙亮,她就揣着银子带着廖氏赶车出门,三天后的午时才再次回村。 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镇卫所的卫差和县衙的捕快。 村人见了捕快,以为又有凶案发生,饭不吃地不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直跟到了陈家二房的新院子里。 陈姜赶进车,扶下廖氏进厢房呆着,又出来大开院门,当着村民的面高声道:“强盗抢劫伤人的案发现场我和我娘分毫未动,请各位大人进去看看吧。” 村民哗然,陈姜家遭强盗了?啥时候的事儿? 待差官们进去,几个村民凑近:“姜儿,你家啥时遭强盗了,俺们一点不知道呢?” 陈姜板着脸:“就是三日前,我外出送货时,我娘一个人在家,强盗冲进我家门又打又砸又抢。把我娘打成重伤,抢走了她的首饰,砸坏了我新做的家什,剪了我和我娘所有的衣裳,还撕掉了我花大价钱从府城请来的福寿图,那可是高僧开过光的,一张何止百两!” 村民们震惊不已,也不敢相信:“这咋可能呢?咱村几十年没闹过盗匪了,我听我爷说过,打仗那阵儿是有盗匪进村杀人抢粮,这会儿平平安安的咋会有啊,再说抢咋只抢你一家?” 陈姜瞥那发声的汉子一眼:“破门,抢劫,伤人,这不是强盗是啥?只要有这种行为的人就是强盗!大楚律也是这么判定的!至于为啥只抢我家,大概是因为看我家发了财眼红吧!” 几个村民咯噔不吱声了,互相使了眼色,退远些小声咬起耳朵来。 半个时辰后,看热闹的人跟着捕快衙差的步伐到了陈家老宅,那几个咬耳朵的村民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兴奋起来。 院门被敲响,乔氏先喊百顺,又喊苗儿,没人搭理她,她只好放下正在洗刷的碗筷扭搭扭搭自己去开。 门外身穿公服的捕快卫差和一群围观者把乔氏吓了一跳,她张了张嘴,喊出来的却是:“娘!娘!” 那个曾经带头抓过徐贵田的黑脸大胡子捕快拿起手中一张纸,比着乔氏的耳朵看了看,道:“你的耳坠子,是哪儿来的?” 乔氏慌忙捂住耳朵,你说啥,我不知......娘!娘!快来呀!” 她也不知自己在怕啥,反正就是怕,转身想跑,捕快喝道:“绑起来!” “不要不要,不是偷的,是我二嫂的,娘说了给我的!” 万氏吃完饭刚在床上躺下,就听三媳妇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她不耐烦地趿拉着鞋走到窗口:“喊魂哪!啥事!” 这一看不打紧,万氏险些魂魄飞天,惊掉了眼珠子。她家大门洞开,三媳妇被两个彪形大汉按倒在地,反钳双手,另一个大汉正拿了绳子上手捆呢! 万氏瞌睡虫全惊跑了,慌慌张张跑出来,与公服男子一对眼又愣了刹那,这黑脸大胡子好面熟,不就是上回送百顺回家的那个捕快吗? “官老爷,啥事呀?你们来俺家这是要干啥呀?” 大胡子又拿出另一张纸,比了比万氏脑袋上的一根海棠贴翠银钗,“老太太,你头上的钗,是哪儿来的?” 三天时间,可把陈姜忙坏了。她送廖氏到医馆,自己去找了何虎,请他帮忙弄来一册大楚刑律。连猜带蒙地研读了一天。终于弄清楚此时想告直系血亲,尤其是长辈的难度非常大,所谓父杀子女,罪减一等,杀了儿女都没啥大事,别说只是伤人夺物了。她不能告万氏,但是可以告婶娘乔氏,可以告堂姐妹谷儿,苗儿,这年头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兄弟姊妹纠纷,以常律论处。 研究完了律法,她连夜画画,把家里家具原先的模样,廖氏被抢走的几样首饰,甚至几身衣裳的样式都大差不差地画出来了,然后先向卫所报案,又直奔县城去找了捕快。 她只说家里遭了强盗,娘亲被伤,并向公差们透露了些自家发家后与老宅的纠纷,但绝口不提嫌疑人是谁。交上画纸,把首饰家具的来处说得明明白白,若有查证需要,府城的那些铺子也该认得自家东西。 捕快和卫差顿都没打就跟着她来了村里,巨细无遗地勘查现场,雷厉风行地寻找案犯,手不留情地按倒乔氏。 配合度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陈姜的银子也使得非常到位。 站在人群之外,她听着里头的鬼哭狼嚎,默默地想,郭纯嘉的建议有些道理,而眼下这桩事,或许也是个好契机。 第78章 不赔就断 廖氏的钗插在万氏头上,两只银镯套在万氏的手上,一对银镶玉的栀子花耳坠戴在乔氏的耳朵上。三样东西都和陈姜的画对上了,入室抢劫的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捕快卫差不再客气,索性将老宅里外搜了一遍,又从三房翻出一架小台屏,两套新衣裙;从大房翻出松木笔架,二十多块上好的墨条和一个装着十几两散银的黑木匣子——原先是装金叶子的,陈碧云不敢拿,陈姜就把它给廖氏装家用了。谷儿眼尖,趁她奶不注意塞怀里带回家藏了起来。 老宅所有人都集中在院子里,陈老爷子,陈恩举,陈百顺爷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张且茫然地看着官差们在各房翻箱倒柜。稻儿虽未参与抢劫,但她娘和妹妹拿回东西的事她是知道的,躲在脸白如纸的秦氏身后张皇失措。 谷儿苗儿更不用说,忐忑得头也不敢抬。万氏不住地大喊杀人啦,抄家啦,救命啊,无人理会。而被绑了手瘫在地上的乔氏则只翻来覆去说一句话:“我啥也不知道,啥也没干,都是娘给我的!” 事主举证充分,捕快们也省了不少事。东西搜完,把陈姜叫进来,让她一一查看是否还有缺失。 被拔了钗子撸了镯子的万氏一见陈姜立马冲了过来,劈手就要打她:“是你这个贱坯子报的官?” 卫差熟人何虎一把抓住万氏的胳膊,欲推,想了想还是没用劲,只阻止她靠近陈姜:“老太太,陈家遭强盗砸抢,现在只是让人来认认失物罢了,你这是做什么?” 万氏大怒,狂喷唾沫星子:“我家就是陈家,东西都是我家的,哪有啥失物?你们当官的才是强盗,跑到人家家里来抢东西,没有天理!我要告...告官,告到县老爷跟前去!” 何虎不想跟她斗嘴皮子,便护着陈姜往院中走,万氏又冲过来拦:“不准她进我家,滚出去!” 一个年轻捕快把手里的绳索扬起来:“陈老太,再妨碍我们办差,你也得被捆了!” 万氏不吱声了,却也不让路,死死拦在陈姜身前,目光恨恨,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将这孙女撕了。 作为面子上的当家人,陈老爷子此时不发声也不合适,他不敢同官差对上,便只对着陈姜高声道:“姜丫头,这是咋回事?” 陈姜的目光从万氏扫到秦氏,乔氏,再从稻谷苗三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陈老爷子身上,淡道:“爷,我家前几日遭人打砸抢,我娘被打得满身是伤,脸上被挖了块肉,耳朵也被扯岔了,家里的新家什全毁完。我娘,我哥和我的衣裳鞋子首饰被剪的剪,偷的偷,我不知是谁干的,便去报了官。官差大人们问了我娘强盗的模样,这才查到老宅来,我也没想到啊!” 除了万氏这个强硬派,没一个人敢跟她正面对视,真是做贼心虚! 陈老爷子老脸先红后青,诧异地看向万氏:“他娘,咋回事?” 万氏头也不回,口气冲极:“你问我干啥,我咋知道!谁知廖雪英干了啥天打雷劈的坏事,遭打她活该!” 捕快卫差们搜得差不多了,回到院中,大胡子正好听得万氏此言,严肃道:“老太太这是不承认抢物伤人?那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我买的!” “在哪里买的?” “你管我在哪买的,反正就是我买的!” 大胡子转向陈姜:“陈姑娘请细看,这些是否是你家被抢的东西?” 陈姜没细看,随意瞄了一眼道:“是,我样样都有凭证有出处,就是我家的东西。” “你个贱坯子烂舌头胡扯,我撕烂你的嘴!” 万氏又要向陈姜扑来,大胡子当即爆喝一声:“捆起来!堵嘴!” 院内院外终于安静了些许,万氏被按倒在地捆手堵嘴的时候,她的丈夫儿子孙子只是不安地在原地躁动了几下,没一个敢上来救她于水火。她那恶狠狠的目光也终于从陈姜转移到了陈家爷仨的身上。 “陈姑娘,”大胡子把陈姜叫到一边,“原来这家人是你家的亲戚,那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依大楚律,你想将她告上公堂,自身要先挨板子不说,判罪几无可能。你的那几位伯婶娘,堂姊妹倒是可告,但她们若死不承认,老太太再一肩担下,怕是......” 陈姜理解地点点头,又看看院中地上一块黑布上摊摆的各样物品,道:“大人,撇开亲眷关系,这就是一个恶劣的伤人盗抢案。我娘的伤,我家的惨况,包括这些失物,都是大人们亲眼所见,亲自查出来的,岂容她们抵赖?至于告不告,我还要再思量思量,大人只管做您的份内事,即使最后在公堂之上我告不下来,您也算给了我家一个公道。” 说着她凑近大胡子,低声道:“明日晌午我和我哥哥在得味楼设宴,诚邀大人赏脸,向您讨教一下大楚律法。” 大胡子当捕快当了十几年,三教九流不知打过多少交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他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分明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啊。一家老少出动上门伤人抢夺,一家做足准备不声不响报案抓人,这亲戚关系处得也真够差的。 家庭纠纷本来卫所就可以处理,可是小丫头大方,出手就是一人二十两,他和兄弟们跑上一趟也值得。正如小丫头所说,陈家老宅抢了分家出去的陈家二房人证物证俱在,依律判罚是县令大人的事,苦主暂时不愿私了,那他就得负责抓捕人犯。 当大胡子下令抓人时,老宅顿时乱成一团,万氏被堵嘴不能出声,在地上像条脱水的鱼一般直打挺。秦氏僵立不动,谷儿苗儿大哭起来,而乔氏却突然开始疯狂招供。 “我只打了她两下,啥也没拿,我也没砸她家东西,是谷儿砸的,是大嫂砸的!大嫂说姜儿不在她大哥那里做木活儿,不让她大哥赚钱,就把她家的东西都砸了!谷儿眼红姜儿,撕了她的衣裳,偷了她的银子,她俩拿了好多东西!我就得了一副耳坠子呀,还是娘给我的,二嫂的钗子镯子都是娘抢的,我啥也没拿,啥也没动啊大老爷,不该抓我呀!” 秦氏不作声,谷儿却忍不住了,她也大叫着道:“你没拿?你睁眼说瞎话,我明明看见你搬了死丫头房里的屏风,你家苗儿偷了她好些衣裳,还有胭脂和绢花。我就砸了两下,你家苗儿拿刀划得更多呢!” 里里外外的人都听着她们互相指责,议论声微不可闻。大胡子冷笑一声:“带去卫所!” 一条绳子串起五个人,除了稻儿,陈家女眷全被抓了。全村沸腾,围追着官差队伍一直追到村口,目送几人跌跌撞撞哭哭啼啼跟在马匹后头。陈老爷子带儿子孙子孙女也紧随其后,连声哀求着。 村长总在热闹接近尾声时才会出现,对事件经过却是一清二楚。见了陈姜站在空无一人的老宅门口,皱着满脸褶子道:“姜儿,你这是要干啥呀?都是一家人,你咋能把亲奶奶也给告进大牢里去呢!” 陈姜一脸无辜:“我不知道是她们干的,我只报了官而已,都是官差大人查出来的。” 村长气得直跺脚:“那你该拦着啊!咋不为自家名声想想呢?你奶你伯娘婶子也就算了,那两个堂姊妹还是丫头子呢,去大牢转一圈,以后还咋嫁人啊?你四叔,你大哥都念着书呢,还有三郎,你们都姓陈,荣不是一家荣,污也不是一家污。这样闹大了,就是毁了一家子啊,连带着俺们村都受牵累,你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陈姜面露犹豫:“可我娘伤得那么重,她们还毁了我家那么多东西,我真的气不过!” 村长见她有受教的样子,忙道:“我给你做主啊,老陈家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我让她们给你赔不是,毁了多少钱,我也让老陈家给你赔!你快去拦住官差,不能把人抓到牢里去!” 陈姜微微一笑:“我家的损失,恐怕她们赔不起。村长爷爷要真想做这个调停,也不是不行,让老宅跟我家写个断亲文书,我就不追究了。” “啥?” “要赔钱,至少得一千两,老宅出得起吗?不赔钱,就断亲,不断亲,我就告到底,没旁的路。” “你…你胡闹!” 陈姜认真思考过断亲的可能性。大槐树村烟火气盛,民风不算淳朴,但徐贵田那样的烂人仅此一个。大部分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吵吵嚷嚷,斗嘴拌舌,寻常又真实。影子和陈百安在这里长大,廖氏也有几个能说上话的婶圈老友,而陈姜每次从外返村,看到村口那棵百年大槐树时都有莫名的踏实感,她不知这踏实是继承了影子的残留感受,还是她本身对一个家庭的向往引发,总之随着时日流逝,她越来越喜欢在村里生活——如果没有老宅突如其来下毒手的话。 这件事让她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过于简单,万氏等人对她家的崛起,不仅仅是普通的红眼病,还有深入五脏六腑的不甘心。因为他们都是陈家子孙,万氏打心眼里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陈家的,说的更变态一点,她甚至会认为,是陈家给了陈姜一条命,她能长大,能挣钱,都是陈家赐予的。 所以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吵赢了几场架,气走了几回人就能解决的。那种不甘在万氏心里不断发酵,渐渐酿成仇恨,发生毒打廖氏,抢砸二房的事情就不出奇了。如果这次她不追究,或者追究得不痛不痒,以后说不定还会酿出更大的祸患。 想让万氏控制好自己的不甘心,首先就是要跟她拉开距离,这个距离既得是身份上的,还得是层次上的。 村长认为陈姜是在说气话,训了她几句就走了。当日老宅一家都没回来,第二天陈姜让影子和赵媞在家看着廖氏,自己去找陈百安。 坐在镇上得味楼的雅间里,师焱背着手飘在墙边欣赏墙上的大幅山水画,陈百安坐在椅子上,老半天没有说话。 他愈发白净了,眼神也没了从前的懵懂,变得沉静起来,中指关节上有一块厚厚的茧子,可见平日练字用功。 “事情就是这样,娘现在没事,外伤须养一段时日,我会照顾好她的你别担心。一会儿官差大人们来了,你也不用怕,有礼有节就好。” 陈百安垂眼默思了一阵,道:“你跟娘说了没有?” “还没,你是户主,理应先同你说。” “我.....”陈百安迟疑,“姜儿,断亲不是小事,断了之后咱家在村里...咋算的呢?” 陈姜早已想妥:“断亲不脱族,咱还是陈家族人,只不过单立一户罢了。” “那断亲的理呢?夫子说做人最忌不忠不孝不悌不义,无理断亲,算不算犯了不孝之罪?” 陈姜笑了:“你现在想问题很周全嘛,看来书没白读。断亲的理就在长辈不慈上,我们分家之后,老宅欺辱孤儿寡母,谋占孙儿家产,纠集儿媳孙女行凶伤人证据确凿,即使上了公堂,奶奶这顶不慈的帽子也戴定了。当然,我们不能把她怎么样,但是为了自家人身安危,财物安全,请县令大人判个断亲还是没问题的。我下回给你送本大楚律去,你好好看一看,其中户律那一篇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陈百安吁了口气:“要是能断,我也愿意,娘这些年被奶奶伯娘婶子折腾得可够多了,爹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如今都分家了,她们还上门下这样的狠手.....太欺负人!我下晌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娘。” 陈姜满意了:“你只要同意,亲就肯定断得了,放心,你妹妹我有钱,咱大把大把地砸,往县衙砸,再不行往府衙砸,砸也要砸到它断!” 欣赏画作的师焱听得这句话,突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陈姜没有注意,热情招待了捕快,又大方地送出一张银票,共同制定了她不开口就绝不放人的计划,随后陪着陈百安去书院请假。 在书院门口等待时,师焱对她道:“本君一友,挚爱宝物,每得喜不自胜,深藏洞窟,不食不眠,守之赏之。” 陈姜眨眼:“哦,然后呢?” “然其性悭吝,从来只进不出。” 陈姜以为师焱又在怀念过去,便顺着他的话问:“你向他借也不给? “唔。” “这可算不上好朋友,就是个小气鬼嘛。” 师焱又露出了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陈姜道:“是,小气鬼,你不像他。” 陈姜心脏“咚”地狂跳了一下,什么意思?她不像他...或者她?最近事多,还没来及施展个人魅力呢,他就已经发现前生后世两人的不同之处了? 她忐忑地望着师焱,试探着道:“那你觉得我好,还是她好?” 师焱微笑:“都好。” 这个“都”字很微妙啊,分明就是把两人区别对待的意思,这么说他是在逐渐接受独立灵魂的说法了? 他一笑,陈姜的心就放下大半,继而忍不住得寸进尺:“好,也是有高低之分的,谁更好一点点呢?” 他还是道:“都好。” 陈姜心知不能逼太紧,不然不是惹他生气,就是自己气半死,于是故作不满,撅嘴嘀咕道:“哼,真不会说话,就算她很好,但是现在你跟我在一起,当然要说我好了。” 师焱没再言语,依然微笑着看她,陈姜也不再纠缠,心中却不屑地想,前世作为一个悭吝小气鬼,竟能把他迷得多年不忘,这口味是不是有点太独特了? 可是他也夸自己好,说不准就是前阵子烧了许多东西起的作用。也许他付出惯了,从没体会过大气,慷慨,豪爽的女性魅力,不懂得被付出被给予,其实也是一种极致享受,那自己就很有必要再让他全方位感受一下了。 她想着想着激动了,潇洒甩头啪地打了个响指,对师焱道:“等有空了,我给你烧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以后你没事就在黄泉路上跑跑,冥君大人必须成为冥府最靓的仔!” 第79章 憨货撞大运 陈姜带着官差来把自己的奶奶伯婶娘和两个堂姐妹抓去卫所,成了这两日村民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有人说她不懂事,家丑外扬,不念亲情,不遵孝道;也有人说陈家做事太绝,撵着孤儿寡母欺负,伤了人还打砸抢,把人家家里毁个溜够,二媳妇报官也无可指摘。 大家都在等看此事如何收场,要么陈姜雷声大雨点小,要么老宅低头赔偿,但没人认为一家人会真正对簿公堂。 只是家庭纠纷,婆婆打了媳妇,抢了媳妇的东西,砸了媳妇的家,够得上什么罪?没罪,估计连板子也不用挨,县令大人仁慈的话,最多判赔点损失。可老宅会赔吗?不会。放了万氏回村,她只会变本加厉地憎恨二房,想让她掏一文钱都不可能。 所以陈姜没打算提告,她想趁这个机会把关系脱离,搬开“奶奶”这座大山,以后老宅自己作死,脏水就连累不到她家,再治红眼病,手脚也能放得开了。 陈百安看见廖氏的伤势和新房子里被砸坏的东西,糯性子也压不住火,当即表示不念书了,要回来看家护院守着娘。陈姜告诉他安全的事她会解决,让陈百安回书院去和四叔谈一谈。 万氏等人被关的第四天,愁容满面的陈老爷子和陈恩举第三次来找陈姜,可二房大门依然紧闭,敲死不开。旁边的邻居说,早起就见她赶着马车出村去了。 这几天可把陈姜忙够呛,眼看快到跟府城掌柜约定好的时间,她连天加夜赶出一批货。接着跑了一趟河沟村,找到陈家老族长,把自家情况一说,甩出一张银票,大方地表示这件事如果族里支持,以后每年都会出一笔钱用来修缮祠堂,再送十亩地给族里当族田。 万氏有句话没说错,附近村庄的陈氏一族全是穷鬼,见钱眼开,好说话得很。老族长也很穷,看见衣着光鲜坐着马车来的陈姜,摸到银票,听见十亩地,马上义愤填膺地表示陈忠和这个兔崽子太不像话,纵容妻子欺辱寡媳,必须开宗祠跟他断亲,单立一户绝无问题。他还热情地表示如果在大槐树村住得不愉快,欢迎陈家二房举家搬迁到河沟村来,在族长爷爷的眼皮子底下,保证没人敢欺负娘仨。 陈姜谢过族长,满意离开,再跑了一趟县城,办了两件事。一是去县衙走大胡子的路子私下求见了主簿,二话不说先塞钱,弄得主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她要贿赂自己做什么违法之事,哪知陈姜只是咨询断亲事宜。得知百姓断亲没有律法特别规定,县衙也不管这等家族内部决议,双方同意签好文书,由村官送来备案即可,她便高兴地告辞了。 主簿仍摸不着头脑,掂掂荷包总也有二三十两重,忙递给大胡子,让他追上去还给陈姜。大胡子道:“大人,陈姑娘走远了。” 主簿连连催促:“快去还了,要是让县令大人知道我解答百姓疑问还收取钱财,我这九品官就当到头了!” 大胡子出衙门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只好暂时收着,等下回见面再还。而陈姜这时候已经到了县里一家看似门脸正规的牙行里。 一个五十多岁干净利索的牙婆接待了她,上下一瞅小姑娘的穿着脸上笑意就深了几分,“这位小姐,赁房买房?买地买人?” 陈姜抽抽嘴角,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人口买卖不但堂而皇之,而且还是经过官府认可的,良籍贱籍泾渭分明,阶级化在封建社会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能怎么办呢?到了需要的时候,她也只能入乡随俗。 “我想雇个人。” “小姐要找长工短工?” “长工吧,我是想雇个婆子,包吃包住的那种。” 牙婆盘算了一下,“现下给人洗衣烧饭的婆子倒是有两个,但都得是早去晚归,不肯在东家过夜。剩下的全是带身契的,只能买,不能雇。价钱也不比雇人少多少,小姐要不要看看?” 陈姜犹豫了一下:“是死契的吗?” “是啊,我这里官奴多,都是死契,你可以先买回去用些时日,若觉得不合适,再退回来或者换一个也行。” 这就是活生生的商品啊,还有售后服务包退包换。 陈姜想起了郭纯嘉要送给他的那两个婆子和丫鬟,看起来也老老实实的,或许在深宅大院里经历过明争暗斗的洗礼,有心机有手段,但外形实在不符合她的要求。 “那我去看看吧。” 牙婆把陈姜带到牙行后巷的小院里,一个女生男相,满脸小红疙瘩,个子高大,身材壮硕的妇人来开门,见牙婆带了客人,忙扯开喉咙向院中喊道:“来人了!都快点给我爬出来!慢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嗓门洪亮,气势逼人。 各间小房的门纷纷打开,二十多个女子三五成群从中走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很快在院中排成一排,个个低着头,双手叠放在小腹前,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模样。 牙婆不满地瞪了那高壮妇人一眼:“你咋呼什么呀?客人要看婆子,你把人都喊出来做什么?” 高壮妇人陪笑:“不是您说客人来不管买啥,都得把这些奴婢坯子喊出来的吗?说不准没看上婆子,看上丫鬟了呢!” 陈姜噗嗤笑了一声,牙婆恼怒:“把你那破嘴给我闭上,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滚家去!” 妇人惊了:“能干,能干,我再不言声了。您可不能撵我走啊,家里还有娃儿要养,全指着您挣俩吃饭钱呢。我可怜啊,他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找活儿又找不到,多亏您菩萨心肠......” “闭嘴!”牙婆大吼一声,恨恨喘了一口气,对陈姜愧道:“小姐见笑了,这婆子就住隔壁,死了相公,脑子又不机灵,我让她在这儿给我守院子。说话浑头,你别介意,走,咱们去看看人吧。” 陈姜见那妇人捂住了嘴,眉眼皱成一团,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赶走似地目露恐慌,忍不住又笑了一声,道:“你家娃儿多大了?” 妇人不敢吱声,牙婆翻白眼:“小姐问你话呢!” 她拿下手,颤声道:“六岁。” “你会骂人不?” “啊?” “我雇你到我家干活,你愿意不?” “啊?” 院子里那些瘦叽叽矮兮兮的女子有什么好看,一眼扫过陈姜兴趣全无,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她一进门看见这高壮妇人,听见她炸雷似的一声吼,心头顿时涌起欣喜,最起码也得这样的嗓门,这样的体格才值得她花钱! 陈姜想过了,陈百安读书不知要读多少年,住家时间很少,常住人口就只有她和廖氏,自己又常常外出,雇男性家丁护院什么的不合适。她要弄一个凶悍壮实的女性回去,能挡门,能骂架,动起手来也不惧,谁敢上门挑衅,她一巴掌能把人扇出二里地,有这样的人陪着廖氏,她和陈百安才能放心地赚钱求学。 牙婆万没想到竟会有人看上这个憨货,又丑又笨,洗衣把人衣裳撕了,做饭把人厨房燎了,除了一身力气长得凶恶能镇镇场之外,干啥啥不行。小姑娘一眼瞧中,不要她卖身,还肯让她带着孩子一起去包吃包住,月银五百文......这憨货是撞了什么大运了! 她没做成生意本就不快,看憨货惊喜手舞足蹈的样子更不高兴。谁知道小姑娘什么来历?总归多年邻居,她生怕憨货脑子不好遭人坑了,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几句。陈姜看出她的意图,笑道:“我家就在凤来镇大槐树村,姓陈。人今天我就不买了,要不,从阿婆这里买点地吧。” 牙婆顿时把憨货的安危抛到九霄云外,喜道:“小姐想买哪里的地,买多少?” 买地是件繁琐的事情,要看要量,定下之后还要去交税,写文书,双方签字画押,再送去官府换地契。牙婆的作用就在于此,简化两边的程序,只要给钱,她全能给买家办得妥妥当当,买家可以跟办全程,也可以不跟办,陈姜就选择不跟。 她只给了个不超过一百亩的上限,最好是成片的连在一起的要求,其余都交给牙婆,挑好了,价格谈妥了,通知她一声来付钱就行。然后留下二十两定金,跟着高壮妇人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牙婆确定小姑娘不是骗子,是个看着不像有钱人的有钱人。 高壮妇人才不怕被骗,她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可骗的?帮牙婆看了几个月院子,她也知道那些客人爱挑什么样的奴婢,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妇人名叫向春,夫家姓田,陈姜就喊她田娘子。她丈夫原先是干苦力活的,跟她成亲没两年就生病死了,她和婆婆孩子相依为命。婆婆帮人洗衣裳,她到处打点零工。前年婆婆也死了,田娘子的脸上突然长了些红色的小肉瘤,使她本就不出色的容貌雪上加霜,原先还肯雇她干点粗活的人家都嫌膈应,不愿用她了,她和闺女的日子越发难过。 牙婆让她去看院子,管两顿饭,跟那些官奴贱籍的人一起吃,一个月另给八十文,将将够糊口。就这样,她仍是感激得不行,生怕丢了活计。今天遇上陈姜,真的算天赐大运。 她拎着包袱,带着她六岁的女儿小冬,坐在马车上不住声地给陈姜道谢。那孩子长得肉鼻子肉眼,吃穿得不好,但看起来还是圆乎乎的,像她娘。 “姑娘,你真的不要我签卖身契?真的给我一个月五百文钱?我这心里不踏实呢,你雇我到你家干什么呀?我力气大,会干粗活,我家小冬也会洗衣裳,烧锅,劈柴,你有啥事尽管使唤她。不过...我做饭的手艺不咋样,也不太会女红,你要是觉得不行,给我三百文也成的,我们娘俩就求吃个饱饭。” 陈姜被她逗笑,“田娘子,饭管饱,家里活计不多,就捡着你能干的干,你的主要任务,是陪我娘。” 田娘子没听懂,却也不敢多问,直到回了陈家,见到了那位需要陪的廖娘子,她才明白陈姜的意思。 廖娘子满脸是伤,陈家满屋狼藉。听完陈姜详解了雇她的原因以及她的工作内容后,田娘子眉毛倒竖,目露凶光,豪喝一声道:“太欺负人了,咱寡妇可不是好惹的,再敢来找茬试试,老娘把她们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廖氏骇得浑身一抖,赵媞目瞪口呆,影子兴奋地拍手:“好啊好啊,我想看拧脑袋!先拧谷儿的脑袋,叫她偷东西!” 这几日被陈姜强制留在家里起护院作用的师焱,也被田娘子吸引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粗壮特别的女人,脸上微现愕意。 陈姜暗暗给自己的眼光比了个心。从县里到家里,她一路明着暗着试探了很多回,确定田娘子是个一眼可以看到底的人,不聪明,直肠子,爱女儿,有这三条就足以让她放心地领人进门了。 次日,陈姜去府城送货,再回来时,万氏等人已经被关了六天了。期间陈老爷子和陈恩举不但敲不开二媳妇家的门,还隔着墙被不知道哪来的陌生女人恶骂了好几通。直到老四回村,独自上门,陈姜才放了他进来。 两人在破烂家具原封不动的堂屋里谈了一个时辰,陈恩淮面色晦暗地回家向他爹和大哥转述了陈姜的赔偿要求,一千两,或者断亲。什么时候赔或断,就什么时候撤告放人。 陈老爷子想拒绝,一千两他拿不出来,断亲也万万不能。他倒不是贪图二房的家业,而是觉得老陈家向来人丁不旺,好不容易他这一门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孙子,早年还淹死了一个小的,再断掉一个三郎,他又无颜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断亲是什么意思?不仅仅是成为两家人,而是再不承他这一支的香火了呀! 可是二房态度极其强硬,包括三郎,也在书院跟他四叔明确表达了要断亲的想法。老爷子想认孙子,可孙子不想认他了,这能怪二房吗?人家好好的没招惹老宅,这边婆媳孙三代出动去打砸抢,报官抓了不亏! 陈恩淮去看了二嫂,对他娘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羞愧难当,可是他作为儿子,不能说娘亲的不是,只好代表自己道歉。他劝说老爷子,当务之急是先把娘和嫂子侄女弄出来,断亲也许只是二房一时激愤,待日后关系缓和,还有续上的可能,毕竟都是血缘亲人。 陈恩举也跟着劝,他觉得自家走霉运走到极点了,半年来大的小的接连出事,个个都去卫所牢房里蹲了一遭,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轮到他和大闺女了?不管怎么说,先把媳妇闺女接回家再说,至于断亲,本来就分家了,再断一回也无所谓,难道断了亲,陈百安见了老爷子就不喊爷爷,见了他就不喊大伯了? 陈老爷子在家思量了一天,又跑去河沟村找陈氏族长沟通了一天,终于作出艰难决定。 万氏等人被关了整整十天,放出来的时候一个个蓬头垢面,有气无力,破衣烂衫——在大牢里互撕打了好几架。尤其是乔氏,被万氏和秦氏逮着一起撕,脸都被抓烂了。 陈家的男人们雇了两架牛车来接人,回程路上万氏哭诉不断,可陈老爷子的脸色挂霜,半个字的安慰也没有。 万氏忿忿:“我被那伙人绑起来的时候你都不动弹,现在花点钱救我出来你还心疼呢?” 陈老爷子转头看她一眼:“心疼,我心都疼死了!你把我一个好好的孙子给作没了。” 万氏不解:“啥意思?” 就在回村的土路上,一驾马车迎面驶来,车架上的陈姜笑容灿烂,正跟坐在另一边的村长说着什么。 万氏一见她恨从心头起,不顾牛车颠簸站起来就骂:“你个烂心烂肺烂肠子的贱丫头,心眼黑透,一肚子坏水,敢告我,你告得着吗?我是你亲奶奶,我就是打死你娘,打死你,县老爷也不能把我咋样!我还要去告你呢,告你,告廖雪英,告三郎,告你们一家子不孝!” 牛车上的女人们都把陈姜恨到骨子里,个个用目光凌迟她。而陈家的男人们却没一个开口说话的。 陈姜停了催马的鞭子,任车速慢下,即将错开时,她森森瞄了万氏一眼,道:“万老太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看来大牢没蹲够啊。” 万氏一愣:“你叫我啥?” 村长坐在靠近她的那边,无奈地冲她挥挥手:“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别再胡说八道给自家招祸!” 万氏完全没听懂村长和陈姜的意思,就在这时,马车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粗狂女声:“廖娘子你别拉我啊,我就出去看看外头是哪个断子绝孙猪狗不如的东西在瞎叫唤呢!敢骂姑娘,我把她烂喉管子扯出来勒断她的脏舌头!” 第80章 功德者的贵宾服务 万氏得知断亲后是什么心情,陈姜管不着。她亲自驾车送村长到县衙里备案了断亲文书,拿了主簿退回来的银子,又请几个捕快和村长一起到酒楼吃了一顿。 村长眼见陈姜在外行事稳妥,与官差们交谈应酬游刃有余,简直想不起以前的她是个什么样子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她赚了钱,盖了房,送了哥哥去读书,生意做得有模有样,还跟老陈家断了亲。今年好像才不过十二岁吧,分家竟能让人成长如斯?还是她原本就是个早慧的天才? 不管怎么说,都是村里的孩子,她家孤儿寡母的能过上好日子,他也高兴,不仅因为陈姜每次求他办事都送上红包,而且还有拉拔邻里乡亲的善心——这不,她说她想扩大经营,要在村里雇人干活了。工钱开得没话说,村长想,要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这活计他都想接呢。 回村后,村长就在村里公布了这个消息,四个男的,两个女的,帮陈家做纸扎,一天工钱三十文,完成任务当场结算。另外雇个车夫,须得随叫随走,近途管吃,远途管住,一个月六百文,愿意干的就到陈家自个儿报名去。 没人知道陈姜的纸扎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好像一朝之间她就会了,一夕之间她就卖出去了。他们嘴上说着晦气,看着陈家发财心里也是羡慕嫉妒得不行。眼下突然有了一个学纸扎的机会,还给工钱,学会了自家不也能做这门生意了吗?村人顿时激动,纷纷前去报名。 学纸扎?陈姜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外站了嘴杂势众几十号人,哭笑不得。 杜春儿高举着手:“姜儿,我要来我要来,我想学纸扎!” 李二妮也叫:“我也要学!” 影子飘在陈姜身边,仿佛人们能看见她似地高高昂着脑袋,鼻孔朝天傲娇道:“你说学就能学啦,看你俩笨手笨脚那样儿吧,才不要你们呢!” 杜春儿爹道:“姜儿,来学纸扎管饭不?” 余婶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也来了:“去去去,学纸扎都得从孩子学起,你一大老爷们儿凑什么热闹,俺家柱子和兰花年纪小,学得快!” 陈姜无奈,村长话没说清楚惹来这个误会,她又得做坏人了:“诸位伯娘叔婶姐妹兄弟,我就雇六个人,做的是砍料,泡料,磨料,熬浆糊,搓绳箍铁裁纸的粗活儿,不是学纸扎,你们搞错了。” “干粗活?”杜春儿爹叫唤起来:“村长不是说你雇人来学纸扎的吗?粗活俺家一大堆,凭啥来给你干啊?” 旁边有人点头称是。 陈姜气笑了:“凭啥,就凭我一天给三十文工钱,嫌少的慢走不送。纸扎是我的绝活手艺,杜大叔你知道啥叫绝活不?就是别人不会的,独一无二的,我又凭啥把吃饭的手艺教出去?” 杜春儿爹没有一丝羞色:“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家发财拉拔拉拔咱们也应该的!” 旁边人又点头称是。 陈姜翻白眼:“想学手艺也行,跟我签十五年卖身契,五年学艺,十年做工,管饭没工钱,十五年之后就可以出去自立门户了。” “啥?”众人喧哗阵阵,失望的,指责的,无趣的,有人已经转身回家了。 人人都恨不得一日发财,学纸扎的愿望落空,心理上的落差使三十文工钱也不显得香了。转眼间人就走了一半。 田娘子看见陈姜站在那儿没奈何的样子,扯过小冬就走上来贯耳如雷道:“姑娘,我家小冬你看怎么样?我愿意签卖身契,让她跟你学吧!” 村民们把目光投向这个高壮丑妇人,个个茫然,这谁啊?村里啥时候来了个陌生女人? 陈姜对她点点头,又道:“好了好了,没有学纸扎的事儿,就是粗活,三十文一天。愿意干的留下来,不愿的都请回吧,该吃晌饭了。” 不坐低望高的人还是有的,为了三十文工钱留下来的人中,最终陈姜定了四个青少年男子,两个中年妇女来做工,另雇了廖氏好朋友王婶的大儿子连顺当车夫。 当众人散去后,田娘子笑嘻嘻地凑近她:“姑娘,我刚才看你有点挂不住脸才那样说的,我家小冬......不能签身契,我就这一个闺女,饿死都不会卖了她,对不住了啊。” 陈姜回以微笑:“我知道,谢谢你。” 刚从东屋走出来的廖氏正好听见了她俩对话,脚步一顿,扶着门框身体僵硬,盯着陈姜的背影看了半晌,又默默转身回了屋里。 断亲后的日子平静了许多,不知陈恩淮是否推心置腹地跟他娘谈过,总之万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来作妖。 廖氏的伤渐渐养好,田娘子和小冬在陈家的日子过得也很顺心。陈姜说她不是下人,只是帮工,她十分感激。把院子守得死死的,忠实履行好陪伴廖氏的职责,只要外出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除了不做饭外,其他家务活也全被娘俩包了。 没过多久,陈姜第二回 从府城定的家具再次运抵大槐树村,比先前那批还多还贵。被砍坏了的那些放在院子里,来串门的村民有想要的可以拿走,结果没两天,破家具就被清空。 赵媞和师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唯独影子心疼:“为啥要给他们,你真是钱多烧的!修一修还能用啊,不能用还能劈了当柴火,就让那些人搬走了,瞎大方!我还从来没用过那么好的东西呢,当了鬼啥也碰不到,烦死了,我不想当鬼了!” 陈姜趴在闺房新做的大书案上画图,赵媞在旁指指点点,没有理她。只有师焱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解了执念,可去投胎。” 影子跺脚撅嘴发脾气:“啥执念啊,你们天天说的话我都听不懂,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师焱温和地冲她笑:“不如,本君教你读书?” 他现在还哪有一丝一毫智障的样子,初来阳间时的诡异稚拙,都成过眼云烟。 影子气呼呼:“本君是谁啊?” “......我。” “你不是姓师吗,咋又姓本了?” “我乃冥府之君,故自称本君。” “听不懂,说人话!”影子更生气了。 陈姜伏在案上,肩膀不停抖动,笑得花枝乱颤。赵媞却大惊失色:“终日听你称君,不知你是何人,原来是冥府......冥府不就是地府吗?你是地府之君?” 师焱点头:“正是。” 赵媞一个纵身向他扑去:“我父皇母后在哪儿!你快送我去见他们!” 师焱身形不动,转瞬远离她六尺开外,叫她扑了一个空,道:“不悟之鬼,不入冥府。” “什么意思?”赵媞激动地要疯,她像看着世间至宝一样看着师焱,突然跪了下来,半飘着膝行而去:“师公子,师大人,不知者不罪,以往有不敬之处还请原谅。小女子国破家亡,重病殒身,若这是命,我认了。怎奈做鬼也要做一个孤零零永世不得投胎的鬼,我实不甘哪!赵氏一门数千亲人皆在地府,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飘荡无依,恳请大人看在我们相识一场,让小女子见他们一面吧!” “你乃不悟之鬼......” “不悟之鬼到底是什么鬼!”赵媞伸着手臂,手掌颤抖地往前挪,把师焱逼得连连后退,再退,很快就要退出屋子了。 影子瞠目结舌在一边看戏,她不知道冥府君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公主殿下是什么,所以这俩鬼整天自称本君本宫的,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听不懂的多了去了,何止两个称呼。 陈姜笑够了,直起腰长叹一声:“不悟之鬼就是你和小鬼这样心中有执念难消的。冥君也得守规矩不是?我早就同你说过了,阴阳之分大过天,冥君大人只能往下送鬼,不能往上带鬼,你别逼他了,没用。有朝一日你心愿得了,自然可以去与亲人团聚,不必急于一时。” 赵媞声泪俱下:“为什么?普天下难道只有我和小鬼有执念吗?为什么只有我俩要受这样的苦楚!” 这个问题把陈姜难倒了,是啊,上辈子见了两个绿鬼,这辈子还是两个,满世界那么多人,心有执念的不知有多少,只有两人能在死后身裹绿光,让她瞧见,也是够奇怪的。 “为什么?”她也问,问师焱。 师焱贴着边避过赵媞,向她飘来,道:“前世大功德者,可成不悟之鬼。” 陈姜不明白了,“有大功德不该给人投个好胎,幸福一生吗?公主殿下胎倒是投得好,可是命短,小鬼就不用说了,连个好胎也没投上。而且还叫人这辈子死了当个下不去的鬼子,这到底是奖赏还是惩罚?” “奖赏。”师焱肯定地道:“唯有大功德者,方能遇你,解两世执念,净魂入轮回。” “两世?不对吧...”陈姜越听越糊涂,“我原先送走过一个不悟鬼,她...她的心愿是弄死她情夫,俩人也没什么感天动地死去活来的事迹,不过就是钱权色的交易最后崩了怀恨在心而已,这点破事也值得惦记两世?” 师焱淡淡一笑:“孽缘因果,困人神魂,又何止两世。常人,世世不得解,神魂,世世不得脱,孽缘,世世不得散。” 陈姜懂了,原来有执念者很多,但只有大功德者才拥有贵宾待遇,就是让自己帮着净魂解脱啊!她是个服务员,一个被上天赐予阴阳眼用以服务绿鬼的工具。 这么说大绿那家伙想夷平倭国的执念,也是从前世就深植神魂中了?她还一直以为它顺嘴胡扯个不可能完成的心愿是为了不去投胎,一辈子流连人间缠死她呢!难道大绿前世是英勇卫国的战士?或是个遭受过战争伤害的平民,与倭国有不共戴天之仇? “遇我有什么用,我并没能力帮助它们。” 师焱目光灼灼:“你有。”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可是炸倭国这事儿我死也办不到。陈姜撇撇嘴,看向赵媞:“那公主殿下前世有什么大功德?” “不知,可寻司阴一问。” 冥君大人通晓天地,理论知识掌握非常到位。就是爱睡大头觉,不理政务,对子民的身份来历一问三不知。 “行,你下次回去帮忙问一问。”了解赵媞前世事迹,说不定能找出她今生执念,陈姜又看影子:“小鬼前世......” 她说一半停住了,小鬼的前世不就是她的前世,那个师焱心中的女人,有大功德? “诛魔。”师焱不问自答,看着小鬼眼神温暖,道:“荡尽人间魔气,还清明于天地。” 影子懵懵懂懂的,但她能感受到师焱的善意,于是蹬鼻子上脸:“喂,你们啰嗦啥呢,我说我不想当这没劲的鬼了。要么送我去投胎,要么把身子还给我,我要吃我要喝我要住大房子,听到没有?” 陈姜半晌才勉强一笑,哄道:“我给你做个屋子,跟我这屋一模一样的,家具摆设全都有,让你住进去,啥都能摸,啥都能用,好不好?” 影子扬起眉梢:“真的吗?你上次骗我说给我烧马车都没烧呢!” “真的,我现在就做。” 影子瞬间忘了不愉快,叽叽喳喳地说起要求来。赵媞跪在地上还想哀求:“冥君大人,大人你帮帮我啊!” 陈姜低头画起图来,无话可说。对前世的了解又深了一层,悭吝的小气鬼,诛魔的英雄,师焱说起她的语气,带着骄傲,自豪,和满满的怀念。 魔,神话传说中邪恶诡谲的东西,前世竟与之相对过,战斗过,并且胜利了,还清明于天地,于凡间,于弱小无助的人类。她一定是个很厉害很有魅力的女人,才值得师焱为之骄傲,念念不忘,哪怕她的魂魄四分五裂,他也想帮她找齐重塑新身。 这双特殊的眼睛,也是前世拥有过的吧?陈姜咬着笔头,忍不住抬头望师焱一眼,他也正望着她,她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冲他招了招手,师焱飘过来,她又勾勾手指,师焱弯身。 她附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不是还没娶妻呢吗?等我死后做了鬼,就嫁给你好不好?” 嫁给你,你就不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师焱面色倏地冷肃,飞快地直起身,用一种极不可置信并愤怒的口气道:“放肆!” 影子不叽喳了,赵媞也不哭了,两鬼都愣怔地看向师焱。 他瞳仁里的金色火焰若隐若现,束高了的头发开始飞舞,身周金光乍亮,黑袍又有要狂飘的预兆。 影子突然按着脑门尖叫了一声,陈姜立刻起身,慌道:“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别生气,我胡说八道我掌嘴!” 她抬手对着腮帮子扇了一耳光,外面响起田娘子的声音:“姑娘,有人找你。” 师焱眼中火焰渐熄,沉脸盯着她,再道:“荒谬!” 说罢甩开宽袖转身穿墙而去。陈姜吁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团糨糊。这是怎么回事,她就是前世之魂,即使不完整,也不是外人啊!他明明表现得那么那么喜欢她,为何听到嫁他会发起火来? 荒谬?嫁他荒谬?莫非,他对前世不是爱情,是友情? 陈姜起身追了出去,她要问问清楚,对症才能下药,老这么瞎猜忌自己吓自己可不行。 外头没看到师焱,却看到小冬挡在大门口,田娘子迎上来:“姑娘,有个什么什么府的人,要请你去安什么什么的呢。” 陈姜左顾右盼,生意又上门了,师焱这个把承诺当风吹的家伙又双叒叕跑了。她决定拒绝来人,再遇上小谭村那样的事,她没自信还能在生死当口把外挂喊回来。 刚要开口,眼前金光一闪,黑金袍袂轻飘,平静无波又漂亮得动人心魄的建国脸出现在她面前。 “赵媞,一朝帝姬,寿十九。前世王公之女,和亲狄族,寿五十一。” 陈姜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尴尬道:“噢,你去问司阴啦,回来得好快啊,呵呵。不过……和亲算什么大功德?” “兴狄战起,赵媞斡旋其中,止兵戈,熄战火,免黎民苦。” 陈姜表示理解:“这还像点样。” “后杀夫继位,率部投兴,获封狄王。勤政爱民,任贤用能,在位十年,民富族强。” 陈姜:“……哇哦!” 前世故事的走向有点跑偏啊,难道赵媞的执念是……当女皇!都死了还怎么当女皇? 第81章 小人从中作梗 新生意是县城的一户人家。这家主人是李太吉的旧日同窗,早先收过陈姜的“名片”,又听李太吉夸人夸得绝妙玄乎,才寻上门来。 陈姜去后,发现这家干干净净,并没有鬼祟出没,家中众人也身体康健,无病无邪。便向主人家实话实说,结果对方不放她走,盛情邀请她做场净宅法事。原来家里老太爷要过七十大寿,儿子又将娶亲,户主就是想请个天师祈祈福。 什么行头都没有的陈姜尬在当场,法事她倒是观摩过不少,但神棍们无一不是靠各种道具撑住场面。她两手空空,法事怎么做得起来? 要不背段道德经,走几个方步,掐几个自编手决糊弄过去?陈姜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放弃,不能真的给人净宅,就不要赚昧心钱了。她正欲向主人家说明自己不会,师焱阻止了她。 “备清水,噀四方,本君助你净宅。” 本来没有鬼,陈姜是不好意思劳动师焱的。加上之前自己“荒谬”的提议,他的训斥言犹在耳,一路来时,人鬼之间几乎没有交流——陈姜倒是想主动示好,可师焱一反常态地不再用热烈目光盯着她不放,每每在她望来前一秒,他总会未卜先知似地避开对视。 生气了,虽然这次没气跑,但铁定是又生气了。偏偏遇到个不用收鬼的生意,弄得陈姜求他都没法开口。没想到,他还会主动帮忙。 主人家殷切地等待着,陈姜没说什么,叫对方备了清水,端在手里绕家宅一圈,边走边喝,边走边喷。师焱飘在她身边,嘴唇微动,低吟浅诵。陈姜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却觉得越听越灵台清明,越听越脚步轻快。 主人家显然也感受到了,陈天师喷过水处,清风徐来,空气清新,整个人都有种脱去负重肢体轻松之感,效果如此立竿见影让他不禁面露惊喜,更加小心殷切地跟随在陈姜后头。 喷完了家宅四方,再没有多余动作,法事到此结束。主人按比行价高一点的水准奉上二百两银子,陈姜接得不情不愿。冥君大人亲自动用法力给你净宅,你小子才孝敬二百两也太不像话!可是无法明说,自己的操作看起来确实简单粗糙,只好委屈冥君便宜卖了。 回程路上,师焱又板起脸,对陈姜不理不睬。坐的是客户家的马车,车上还有客户派来送她的一个婆子,陈姜一肚子话都只好先憋住。其实,她也没想好怎么谈,关于前世的事,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很难说会不会再次把师焱惹火。 这桩生意过后,陈姜的名声仿佛突然传开,十里八乡镇上县里来请她出手的人多了起来。两个月里带着师焱跑了七八家,有安宅,有收惊,见了几个鬼,却也是正常死亡,没有存心害人,师焱一一收了,提前送它们下地府。收费从几两到千两都有,钱虽不算多,但源源不断。 周掌柜和他兄弟又来订货,府城那边也有两家新的白事铺子找上门来,一问才知道,是郭纯嘉帮她宣传的。 雇来的六个人每天按时按量完成她交代的任务,有了人手,各类材料齐备,按说陈姜不该吃力,一批货赶上两天也就能完成了。可是天师这个职业分掉她不少精力,不管远近,跑一趟最少也要一天。于是手头的活计呈积压状,她整天东奔西跑埋头苦干,要和师焱深谈的打算始终在心底酝酿着,但找不到好时机。 村人看着陈家来客络绎不绝,也从各种渠道得知了陈姜在外做天师的事情,听说她安次家宅就能收几百两银子,惊讶之余纷纷想到了本村的另一个天师,王七婆。爱看热闹讨论热闹制造热闹的一小撮人就上门嚼舌头去了。 张氏可算逮到了机会,跟来人大吐苦水,说陈姜自从去年来找她婆婆收过魂以后就突然会做纸扎,还会天师手段了,这分明是她婆婆帮陈姜打通了七窍,开了天眼的功劳。如今陈姜在外大抢生意,一点不顾念同村之情,半师之谊,她婆婆大度不与小辈计较,她当儿媳的看不过去了。这就不是钱的事儿,是陈姜不敬长尊老,年轻张狂,迟早要吃大亏! 流言传到陈姜耳朵里,她一笑了之,王七婆又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了,还半师,她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吗?几百两的生意可以拒绝不做,但十里八乡凡是来求给孩子收惊的,陈姜必去,哪怕只赚很少的钱,她也不把机会留给王七婆。话说她应该感谢陈姜才对,若让她用那恶毒符咒再出去害人,死后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估计她不会愿意知道。 随她婆媳俩如何酸心不甘,陈姜的两门生意都日渐兴隆,纸扎供奉在青州府辖下各县乡里也逐渐流行起来。到了这一年的中元节前,纸元宝已经卖不上价,纸碗纸盆纸箱笼等简单的纸扎品各家铺子里也开始自己制作出售,而繁复精美的大型纸扎,价格却水涨船高。 陈姜跟来订货的各家掌柜们说了,只要能摸索出来的,都可以自己做了去卖,不必拘泥于契约限制。做不出来,或者客户有特殊要求的,再来她这里订货。掌柜们问特殊要求有范围限制吗?陈姜自信地答:没有范围,什么都可以做。 她把用一个月零碎时间给影子做出来的一套宅院展示给掌柜们,再请大家参观了她家的院子,除了比例有大小之外,形状布局完全相同。露天处有柴亭马棚,柴亭下堆着小柴火,马棚里停着一驾马车。驾车的马只有手指大小,却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院中有木栅青竹,房后有猪圈菜地,圈里有猪,地里有菜。而当她掀开房顶,众掌柜不禁惊呼出声,屋内摆设一应俱全,细到床头的雕花,桌凳的镂空,包括颜色的搭配,无一处不精巧别致,与她家房里的家具一模一样。 某掌柜叹道:“鬼斧神工,陈姑娘大才!三进五进的院子能不能做?带园子的府邸能不能做?” “能,价高。” 众人纷纷夸赞,围着挪不开眼。影子在一边高兴地拍手:“我的!都是我的!快给我烧了吧!” 陈姜谦虚一笑,这不算什么,现代纸扎业早与时俱进,吸取了模型手办的精华,各类楼房别墅每年销量都不错。只不过她为了哄影子开心,才把内部设施做得细致了些,如果正常出售,有个美观的外形就可以了。 钱只要给到位,要皇宫她也能做得出来。随着纸扎业在这时代的兴起,模仿者会越来越多,她之后要卖的,就是私人订制和无限创意了。 中元节之后,纸扎和收鬼生意进入淡季。某夜,趁着廖氏田娘子都睡了,陈姜在院中把影子期盼已久的房子烧了。起初只有磨盘大小,影子按陈姜的指示飘上去的时候,它突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漂浮在半空中的房院。与陈家的房子重合,院子里的马匹动了动蹄子,仰首咴咴叫起来,把影子吓了一大跳。 “它是你的,你让它大就大,让它小就小,出门时,往荷包里一塞就可以了。” 影子摸了摸马,摸了摸墙,又钻进屋里看了一圈,出来哭哭啼啼地道:“真好,当人住不到,当鬼啥都有,我啥也不要了,有了这房子,我啥也不要了。” 陈姜呵呵假笑,表示信她才怪。 “赵媞,师...师大公子,快进来看看啊,凳子可以坐,床可以睡的呢!这么大这么多屋子,你们可以和我一起住!” 赵媞嫌恶:“蝉不知雪,寡见鲜闻!本宫才不住这陋室!” 影子高兴,师焱多日不见笑容的脸也和缓起来,对她道:“好。” 陈姜悄悄地往他身边挪,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嗨,忙完了,咱们聊聊天好不?” 师焱的微笑不变,身体却明显往后退开了些,眼神清淡地瞅瞅她:“聊什么?” 近来他总是这样,不管出去抓鬼还是在家干活,他面对她总是淡淡的,明明碰不到彼此,靠得近些他还是会拉开距离,好像她身上有脏东西似的。以前的亲近再也不见,温暖宠爱的表情也吝于给她。 她已经邀请他单独谈话好几回了,可是师焱不甚情愿,还总有小人从中作梗。 她都说了是开玩笑,还自扇了耳光,他生气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比上次还长。陈姜嘟起嘴:“反正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到我屋里去吧。” 影子正跟她的马玩得不亦乐乎,压根没在意。赵媞瞥她一眼,不怀好意地向师焱盈盈一拜:“冥君大人洁身自好,夜半三更时不要受心怀不轨之人的诱惑,与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师焱想了想:“你说得对。”说罢身形一腾,飘上房顶,负手昂头看月亮去了。 陈姜眼睛喷火:“赵媞!你特么都搞破坏第几回了,我招你惹你了?” 赵媞漫不经心:“怎么了?我也是为你好啊,你一个未及笄的小孩子,动不动就要拉男子入房说话,妥当吗?” 陈姜磨牙:“我前些日子忙,你搞破坏我没空跟你计较,你当我真治不了你?黑狗血尝过没有!” 赵媞斜眼觑着她:“没尝过,我也不怕!如今我与父皇母后分隔阴阳,与袁熙不能相见,陪你窝在这小山村里浑噩度日,你赚钱赚得又那么慢,我鬼生无盼,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可怕?” 豁出去了可还行? 陈姜沉了沉气,皱眉道:“几乎日日有银进账,我这赚钱速度还叫慢?我倒是也想一次赚够军饷呢,没这个契机啊!噢,这就是你发脾气跟我对着干的理由?” 赵媞看了看房顶,压低声音道:“你心思就没放在赚钱上,成日肖想冥君大人当我看不出来?” 陈姜咽口水:“别胡说八道,什么肖想!我是和他有点误会,你也知道主要就得靠他赚钱呢,有误会他就不卖力,不卖力钱就赚得少,你说我是不是该和他谈谈,把误会解开?” 赵媞不屑地一笑:“你当我耳背?那天你偷偷摸摸跟他说话,我全听见了!啧啧啧,想不到尊主大人竟看上了冥君,还冒充小孩儿跟人亲近,其实...你比他还老呢吧?” “胡说,我才三.......” “噢,原来你都三百岁了!” 陈姜刚想截话头,赵媞就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把影子引回头,师焱也垂首看了她们一眼。 陈姜无奈:“殿下太聪慧了,什么也瞒不过你,其实我已经三万岁了行了吧?有话就说,别老阴阳怪气地招人烦。” 赵媞得意地蔑视她:“你看上人家,人家没看上你,不想和你独处,这可不能怪我从中作梗。再说了,我作梗也是为了鞭策你,别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把心思放在赚钱上。当然,你要是能保证说动冥君大人安排我与父皇母后见一面的话,我不但不作梗,还会帮你!以后你俩出去捉鬼,我再也不跟着了,你想拉人进房,我再也不阻拦了,好不好?” 陈姜笑了:“威胁我,你打错算盘了,老子不和他谈了!气去吧,气死他!” 那天以后,陈姜也生气了,任赵媞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硬的不行来软的,威胁不成又装可怜,她再也不主动靠近师焱,不给她拿捏的机会。 七月底的一天,一件事打乱了陈姜平静了三个多月的生活。当日晌午,郭纯嘉遣人来村,告知她前几月托查的人已经找到,身份地址家庭情况个人信息写了两张纸摆在陈姜面前。 她一列一列看过去,哐地一声把桌上的茶碗砸了个丁零脆响。在东屋做女红的廖氏听见,忙走了出来,见闺女脸色铁青,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姜儿,咋了,出啥事了?” 陈姜眼神冰冷:“你要找的那个姓赵的,找到了。” 廖氏一个趔趄,身子向后晃了晃,嘴唇刹那失了血色,半晌道:“啥姓赵的,我不认识姓赵的,我也...不找他。” 赵德贞的信息其实没出乎陈姜所料,就是连州府城内的一个富户,自小读书,有秀才功名,几年前其父来青州做生意,他又是个喜欢四处游玩结交朋友的人,就跟着来了青州书院。成日里正事没干多少,青州上下倒叫他玩了个遍,秋闱在即,他爹怕他玩野了心,去年初就把他赶回原籍苦读去了。 此人早已成亲,有四个儿女,长子比陈百安还大,他的风流也不是秘密。据郭纯嘉查到的消息,近几年都有不同女子上赵家闹事,有的还抱着孩子,最后无一不是被一笔钱打发了事。而赵德贞的坊间风评竟然不差,全因他交游广阔,为人豪爽,平日乐善好施,爱打抱不平。跟这些优点相比,风流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也从未因风流引发过名声上的质疑,该读书读书,该考学考学,该风流继续风流,后院安宁,妻贤子孝,顺风顺水得很。 可以想象,如果不了解内情,陈姜带着廖氏找上门去,得到的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她把玉佩砸给赵德贞的老婆,丢的只能是自家的脸,说不定他老婆还会松口气,庆幸省了一笔银子呢! 其实陈姜不该那么生气,可她本来就心情不好,赵德贞的信息一拿到手更把她最近一段时间积压在心中的憋屈和愤懑都激发出来并放大了十倍。 这个人渣,在外欠风流债一拍屁股就想走?做梦!她要为民除害! “收拾东西,跟我去连州!” “不,不!”廖氏后退,“我哪儿也不去。” 陈姜表情凶恶:“你说了不算,必须去!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扒了姓赵的人皮,帮你报仇的!” 第82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八月初八是秋闱头试进场的日子,早在半月前,三府一道的生员就陆续往瑜州汇聚。因为连州与瑜州距离较近,有些家境富裕的考生不愿挤客栈,怕吃不好睡不好影响状态,便在家呆到开考前一两日再行出发。 赵德贞就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他信心满满,然乙榜无名,很受了老父一番责难。颓废放纵一段时日后,终放不下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从去年开始废寝忘食闭门苦读,应试前夕又打满了鸡血,预感这次十拿九稳。 一考三场,一场三天,为了保存体力,赵德贞定下八月初六动身。一切考试必需都准备妥当,行前几日便在家中温习,猜题和锻炼身体,不出门,不见人,家中事务全由妻子打理。 八月初三的午后,赵妻为丈夫送去补汤,刚从园子里出来,就听门房来报,外面有个女子要找大爷。 赵妻一听女子心里就咯噔一下,近两年丈夫勤奋,外出次数大大减少,她的烦恼也随之减少。尤其是今年,丈夫几乎闭门不出,成日在家与她相对,写出得意文章还会向她炫耀,和她小酌两杯,关系和睦融洽。她又重新体会到刚成亲时的岁月静好,私心里巴不得秋闱来得迟些,再迟些,让这静好多持续一些时日。 试还没考呢,怎么会有女子此时上门找他!赵妻心乱过后定了定神,暗道不一定是自己想得那样。两年来丈夫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接触过的外人最多就是同窗,可能是谁家派人来问出发日期的也说不定。 “找大爷什么事?” “没说,就说她有东西要交给大爷。” “你接了便是。” “小的要接,那女子不肯,非要亲自交到大爷手上。” “你把人带进来吧。” “她也不肯进,只说让大爷出去见她。” 又像,又不像,赵妻琢磨半晌没头绪,不耐烦道:“大爷哪有空,送东西就收着,胡搅蛮缠的就撵了!” 她回到主屋内室,歪上床刚想歇个午觉,外头就乱哄哄闹起来了。 丫鬟急步跑来:“大奶奶快出去看看吧,角门那儿来了个女子正在胡说八道,大哭大闹呢!她说...说大爷提上裤子......哎,婢子说不出口!” 赵妻的脑袋轰地炸了。 赵府有护院家丁,可想撵人却没那么容易。那女子像个泼妇一样躺在赵府角门口,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叫着:“赵德贞你这个王八蛋,答应娶老娘说得天花乱坠,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一走就是两年啊,还骗我说你叫赵重八,要不是老娘机灵,藏了绣有你名字的荷包,到处找人问,还找不到你了哪!赵德贞啊赵德贞,你叫啥赵重八呀,你就叫赵王八!” 她看似撕心裂肺,满地打滚,却一点也不影响她清晰的口齿,流畅的表达。胡同里各家的院门悄悄打开,观望一阵,有几户老邻居家的门房婆子就大大方方站了出来,互相使个眼色,见怪不怪地看起戏来。 赵妻到门口的时候,女子的控诉进入回忆阶段,正说着赵德贞如何同她一见钟情,如何与她柔情蜜意,发过哪些天打雷劈的誓言,一去不回后自己又是如何相思成疾。 由于她声音尖利,穿透力强,胡同口也慢慢聚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群。 赵妻气急败坏:“你是哪里来的疯婆子,敢到我赵家闹事,无根无据,满嘴胡言,信不信我报官抓你!” 女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拨拨凌乱的头发,掸掸沾灰的衣裳,一张不年轻了的脸上劣质胭粉口脂抹得乱七八糟,双手叉腰冲着赵妻唾了一口:“你报啊!不报你是我养的!你不敢报我还要去报呢!我要告赵德贞骗奸良家妇女,我可是有证据的!” 赵妻胸口一凉,证据,以前每个找上门来的女子都有证据,这也是她从不敢闹大,总是拿钱息事宁人的原因。那些证据都是真的,都让她一看就忍不住想把丈夫臭骂一顿,有没有脑子!不娶不纳,何遗首尾? 她目光闪烁望了望周边,缓声道:“你不要无中生有,在这吵闹成何体统,有事进府说。” “我才不进,我就要让街坊们都看看赵德贞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真面目!”女子从怀里拉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大红肚兜,扬在手里叫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肚兜是他送的,也是他亲手扯烂的!” 南北胡同里一片哗然,有女子捂住自家孩子的耳朵飞快离开了。 赵妻还没来及说话,女子飞快地又掏出一物:“这是他的荷包,上面绣了他的名字,德贞两个字!老娘不认字,不知求问了多少人才找到这个王八蛋的家!” 赵妻:“拿来我看......” 女子根本不让她说完,再摸出一样东西,把胳膊甩得老高:“这是他留给老娘的定情信物,说是他家家传之宝,瞧他的德行也知是假的啦!老娘证据多,不在乎这一样,家传之宝就还给你家这个王八蛋吧!” 说罢她突然发力,将手中物朝前猛地砸去,赵妻躲避不及,被她嘭地砸中面门,下人惊呼的时候,那女子一边叫:“救命啊!赵家家大业大想欺负人是吧?老娘这就去告官,赵德贞你给我等着!”一边一溜烟地跑远,钻出人堆不见了。 赵妻尖叫一声,脸蛋被砸得生疼,接住掉下来的硬物一看,是个赝玉,小摊上卖的那种,十几二十文就能买上一块。 她气得眼冒金星,指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追,给我把人追回来!” 邻居婆子又互相使起了眼色,根据以往经验,这是认了,想把人追回来拿钱封口呢。赵家这位大爷,秀才功名在身,连那等风尘糟泼的女子也沾,着实有点不像话。 其实赵妻冤枉,她看了赝玉就知女子在胡说八道。赵德贞吃穿讲究,这么便宜的东西他看都不会看,更别提买来送人了。还有什么肚兜荷包,一闪而过,不让细瞧,根本不像正经讨公道的样子,纯粹是个来讹诈的。 可是,她跑了,家丁追出胡同早看不见人,也并没讹诈啊!那来闹这一出是为什么? 胡同里外的人指指点点,赵妻脸上又疼又热,脑袋阵阵发晕,忙叫门房关门,让丫鬟扶着回去。原打算把这荒唐事跟赵德贞说,可想到他考试在即,这几日心情紧张吃睡不安的,赵妻忍了又忍没吭声。躺在床上用热手巾敷脸,气得直哼哼,忿忿骂几句疯婆子也就算了。 疯婆子捣乱的余韵还没散去,第二日,八月初四的下午,赵府门前又闹出事来。两个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长相,穿着像叫花子般的小娃儿手拉手在门外哭,边哭边叫:“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门房看孩子六七岁模样,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一时没想出来,先尽职尽责上去吓唬撵人:“滚滚滚,谁家孩子没个教养,跑到别人家来乱认爹了,快滚啊,不滚我打你们了!” 两个孩子一撵就走,撵几步动几步,只要停下来就不住哭喊:“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门房一手提溜一个把他们扔到了胡同外大街上,于是俩孩子就站在大街上更大声地哭:“赵德贞,爹,你不要我们了吗?” 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被吸引目光,周边无事干的闲汉妇人又围拢过来,议论道:“怎么还是赵家的事儿,昨天来了一个女子,今天来了俩孩子,这是一家子的吧?” 有妇人问孩子:“你俩是谁家的?怎么跑来喊赵大爷作爹了?” 孩子答:“赵德贞就是我们的爹,我娘说爹会回去娶她的,可是一直也没去。村里不让我家住了,娘就带着我们要饭,她后来生病,临死让我们来连州找爹。” 妇人也不细想言辞是否有漏洞,看他俩可怜的样子就唏嘘了:“作孽啊!” 门房慌张,他大叫:“胡说,你俩都多大了,要找头几年怎么不找,就是骗子,想败坏我们大爷的名声!” 孩子哭得小脸污脏:“头几年不知赵德贞是爹,来了连州才打听到的。他骗我娘说他叫赵重九,就给了一块家传玉佩做信物,我们找得好苦啊。” 小脏手上托的玉佩跟昨日女子砸人的一模一样。 一个闲汉笑道:“昨天还叫赵重八呢,今儿就赵重九了,明儿是不是还有个赵重十?赵大爷在外风流也不舍得买个好点的东西哄人啊!” 一群人哄笑起来,门房发觉胡同口人越聚越多,场面控制不住,忙跑回府禀告大奶奶。赵妻一听险些没晕过去,怎么又来人了! 她还有几分清醒,昨今一联想,越想越觉蹊跷,这种丑事女子们其实不愿张扬,能捂住私下解决最好。原先来过的那几个都遮遮掩掩,一劝说一道歉就拿钱走人了,从没闹得这么难看过,这两拨显然是奔着闹大来的。 她暗暗心惊,不像是风流债找上门,更像有人特意针对他们家啊!赶在夫君即将赴考的前夕,一出接一出,分明是乱人心来了!难道是嫉妒夫君的同窗干的? 不,不能让他得逞,这些事绝对不能让夫君知道,绝对不能影响他的心神,一定要让他顺利出发。 “快去把那俩孩子带进来,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 可是门房又迟了一步,等他出去的时候,俩孩子也不见了,只留下几个长舌妇聚在胡同口眉飞色舞地编排着赵家。邻居一家儿子在外地做官的老太爷出门去茶楼,轿子抬到赵家门口时,老头怒哼了一声:“赵家小儿败德辱行,轻薄无状,为邻者当割道而行。” 门房听不懂,眼睁睁看着抬轿人途径他家门口时绕了半圆,贴着对面府门走过去了。回去原封不动学给赵妻听,赵妻脸色煞白,待公公回家,得知此事怕要气疯。 八月初五,离赵德贞动身去瑜州的日子还有一天,赵妻早起心神不宁,外头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竖起耳朵细听,就这样一惊一乍担心了大半日,去给丈夫送饭的时候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淑慧,你来看,”赵德贞兴高采烈地拉着她来到书桌前,“我昨晚作了一篇经义,下笔有神,一蹴而就,甚妙。” 赵妻没心思看,随意扫一眼就笑道:“夫君八斗之才,满腹经纶,此去必能金榜题名,一举得中天下知。” 赵德贞愉悦地点头:“那是必然,自去年起我通宵达旦手不释卷,就为了今朝能够一雪前耻!慧儿你只管安心等着,要不了多久你就不是秀才娘子,而是举人娘子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赵妻见他意气扬扬的模样,心里也松快了一点:“嗯,我相信你,快吃饭吧,晚上早睡,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脚步从屋外传来,赵德贞的随侍小厮慌慌张张:“大爷,门房来报,府衙官差来了,要您即刻出去!” 赵妻瞒了阖府两天的事,随着官差到来瞒不住了。除了上学的大儿子,她的小叔弟媳,小儿子和两个女儿,以及几个下人都闻声而动,跟随赵德贞来到家门口,震惊不已地听着官差说话。 而官差身后,胡同两头,早已挤满了不知哪来的形形色色的人。 “赵德贞赵秀才,府衙自前日起共收了两份状告你诱·奸良家,抛妻弃子的状子。今日更有高氏女击鼓,告你与之和奸,知府大人命我等来请你去衙门候审。” 赵德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高氏啊!她冤枉我,这是诬蔑!” “既然来告,自有证据,你若能证她诬蔑,上堂说个分明就是。” 赵德贞拼命摇头:“不行啊大人,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瑜州乡试,事关我功名前程,万万不能耽搁,可否待我试毕后再断此案。” 官差冷冷一笑:“不可,高氏不仅仅是告你,她是击鼓自首,束身归罪,先认下了和奸之罪。依大楚律,束身归罪者供出同犯立抓立审,知府大人明日升堂,现下就等着你了。” 赵德贞失措地看了看身边亲人,赵妻眼睛一闭晕了过去,赵府门前立时哭嚎一片。邻居老太爷站在自家门口,扶着石兽的脑袋摇首顿足:“与这般败化伤风之人为邻,耻也,辱也!” 胡同外东侧一驾连着三日停在同一位置的马车车厢里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连顺哥,走吧,去瑜州。” 马蹄动起来,车子上了主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连州,一路向南,奔瑜州而去。 廖氏木雕泥塑般坐在车厢里,身子随着车轮颠簸微微晃动,全身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珠子都无法转动一下。 她保持这种状态已经好几天了,从出发连州开始,她就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陈姜牵着她往哪儿去,她就往哪儿去,让吃吃,让睡睡,让坐在马车里听戏,她就坐着。不说一句话,甚至连眼泪也没掉过一滴。 陈姜也不理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呵欠,靠在厢壁上假寐。 影子在旁大惑不解,问题多多:“你找的人有啥证据,不就一个玉佩吗?到了公堂里他要是不承认呢?你是假的瞎说的,那他也能瞎说啊!本来就是扯不清的事,他那么会骗人,最后又被他跑了咋办?。” 赵媞倒是颇欣赏地看了陈姜一眼:“小鬼,他会不会被判罪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去不了瑜州。” “啥意思?” “去不了瑜州,他就无法乡试,考不得功名了。” 影子还是想不通:“不是说三年考一回吗?他今年考不了,过三年再考呗。” “先来个身败名裂,小姜去瑜州一趟,他的秀才功名说不定也保不住了,还考什么呀?” “为啥?” 赵媞跟她解释不清,便没再回答,兀自感叹道:“有夫妇者和奸,杖八十,徒两年,即使束身归罪减罚二等,也不是好受的。这都有人愿意干,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陈姜把眼睛眯开一条缝,瞄了瞄坐在靠近车门处的师焱。他目视前方,正襟危坐,一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样子。 这是个不用钱,自己就会推磨的鬼,现在很少不耻下问了。哪怕她初来连州第一天就让他去偷看赵德贞洗澡,数清楚对方身上有多少颗痣,记清楚胎记位置,甚至直言不讳地让他特别注意鼠蹊部,他竟然什么也没问就去了。 回来说得头头是道的,确信赵德贞被他看了个透彻。但他没提鼠蹊,陈姜略失落,好奇宝宝不好奇了,她要怎么打破僵局呢? 第83章 没脸活了 在瑜州又呆了三日,待第一场乡试结束,陈姜打着回访名义求见抚台大人,随意问了几句彭世庭现状后,便说出自己在连州所见的“趣事”。 彭昌颐不知是看出了陈姜的意图,还是真心觉得赵德贞所为有辱文人风骨,当即表示要革除其人功名,亲自督办和奸案。 赵德贞的堂审结果,陈姜不再关注。那个击鼓自首前得了她两千两,愿为钱财挨板子蹲大狱的花街厨娘高氏,背熟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特别之处,包括十几颗痣的位置。 不是多次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过的人不可能知道,陈姜怀疑他老婆都未必能说得完整。 否认一次,说一处,验一处。这是陈姜教给高氏的策略,赵德贞否认得越凶,脸就会被打得越狠。 其他证据不需要了,他本就是冒用他人身份在外胡来,不留把柄很正常。至于赵家会不会花钱,知府会不会受贿,赵德贞能不能脱罪,陈姜也不在意,她只想让这个男人明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曾经有多得意他的风流,如今就会在风流上栽多大的跟头——娇花里也有食人品种。家声尽丧,前程尽毁,这个跟头想必会让他铭记终生。 至此,陈姜方觉出了一口恶气,廖氏的幻梦也该彻底结束了。帮她挖掉心头毒瘤,没有放任她变成一个笑话,站在女儿的立场上,陈姜已尽力。廖氏内心的那些滋味,就让她自己消化吧。 回村后,陈百安恰好休沐在家,见了娘和妹妹就兴奋地说夫子如何如何夸赞了他,明年可以脱离蒙童班,升等进入音韵训诂的学习阶段。 陈姜也夸了他两句,心里暗笑,学前班读完,这是准备上小学了。十三岁才开蒙的大哥,不知弱冠之前能不能考出个秀才来。 廖氏一笑比哭还难看,她双目无神,举止木讷的状态引起了陈百安的注意,私下里问了妹妹,陈姜只说大人的事小孩不管,娘过阵子就会好了。 陈百安在家住了九天,保持着每天早起诵读,晚上练字一个时辰的好习惯,白日便帮陈姜干些粗活。断亲的时候,茅草房和两亩地都还给了老宅,现在陈家没地了,本质上是个农民的陈百安有些不踏实,但陈姜不说买,他也不敢多嘴。 家里的大房子,精致的书桌,舒服的床塌,在书院时笔墨纸书供给不断,更不需为吃穿发愁,这种日子从前想也不敢想。他没出过力,受之有愧,唯能做到的就是好好念书,不负妹妹期望,争取将来有了出息,让娘和妹妹再不受累。 其实陈姜对他真没什么期望,有没有出息也不重要,知情懂礼做个能立得起来的人就行。她愿意付出,不过就是珍惜难得的兄妹亲情罢了。 陈百安不知道,陈姜早前在牙婆那里买了县郊一户姓黄人家的七十亩地,现下也委托牙婆赁出去了,地租按原先的规矩她拿六成,税粮各交各的。待秋收后卖一部分存一部分,口粮有了,还能攒一笔银子。 这块田是陈姜的,家里的房也是她的。以后再置田买屋,只要她出钱,统统都写她一个人的名字。供养廖氏是应该的,可陈百安是个男子,她不会养他一辈子。 如陈姜所料,廖氏行尸走肉几天后,渐渐缓回神来。做饭,种菜,喂养刚抓回家的两头小猪仔,家里人同她说话,她会应答,来了串门的邻居拉家常讲笑话,她也会笑,只不过笑得很虚浮。 陈百安可看不出虚浮不虚浮,娘笑了,他就放心了。 空闲的时间廖氏就呆在房里做女红,不停做女红。把家里能找出来的尺头都裁了,给陈姜和陈百安做四季衣裳鞋子,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做了一个遍。有时东屋的油灯会一直亮到半夜。 陈姜觉得她是在靠忙碌来疗愈伤痛,这是个很好的办法,毕竟这种的伤痛无法启齿,没人能从言语上予她以安慰。 乡试结束后,陈百安的休沐期也结束了,临返书院前,廖氏把他叫进屋,拉着他试新做好的几件衣裳。 陈百安一一试过,不是袖子长了,就是襟摆拖地,“娘,衣裳做大了。” 廖氏道:“你才十四,还要长的。” 然后又让他试几双鞋,陈百安欠起脚跟回头看了看,笑道:“也大,这是按爹的脚裁的吧。” 廖氏没回答,示意他脱下来,把几双布鞋几件衣裳用包布包好,系了个结结实实,道:“我给你放柜里,还有先前做的袍子袄子,都在柜子里。啥时能穿了,就拿出来穿,以后等你娶了妻,衣裳鞋子就不用娘给你做了。” 陈百安红了脸:“娘你说啥呢!我不娶妻。” 廖氏站起身,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慈爱:“傻儿子,幸好有你妹妹。” 陈百安高高兴兴回书院去了,陈姜也没发现自己的衣柜里多了几个布包,她同样在靠忙碌来疗愈自己受伤的内心。曾经为了些零碎礼物追上阳间来救她于火海的师焱,如今连一辆崭新的跑车摆在眼前都表情淡淡。 “你不喜欢吗?这可是法拉利!” 夜深人静,陈姜在院中抚摸着她已碰不到了的跑车,努力向师焱推销着:“以你的法力,完全可以驱动起来,就跟御器一个道理,你试试,速度很快的。” 师焱离她一丈远,隔车相望:“多快?” “时速最少也在三百公里,也就是一个时辰能跑一千二百多里。” “真的?”赵媞不信,“怎么会有这么快的脚程?千里马也做不到!” 陈姜找到了优越感,傲然道:“那是你没见过,飞机一个时辰三千六百里不在话下。” “飞鸡是什么鸡?” “就是一种会飞的鸡。”陈姜懒得跟她废话,殷切对师焱道:“你坐上去试试,没有男子会不喜欢跑车的,你想想开着它在黄泉路上兜风,小鬼们拍马追不上,多飒,试一下你保证上瘾。” 师焱冷哼:“本君从不御器,瞬息千里,何须此物?” “你不喜欢?” “唔。” 陈姜拉下脸,真哄不好了。流线型车体做得多么精致,轮毂多耗时间,内饰多花心思,除了前盖里空空如也外,外形堪称完美,他竟然嫌弃! 赵媞在一旁抖着肩膀笑,陈姜杀人眼光扫过来,她摊摊手。人家不喜欢,总不能又怪到她头上吧,这段时间她可没怎么捣乱呐。 陈姜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带来的后遗症这么持久。自从他得知陈姜对他产生了“不轨”之心后,俨然把男女大防的级别提到最高,言必正经,行必有矩,成天挂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仿佛仅仅是在履行“陪她寿尽”的承诺。传达的意思是,该陪陪,该赚钱也不含糊,其他的就别多想了。 本来陈姜是没多想的,她说那话的初衷也只是为将来的自己留一条后路,冥君要真如他表现出来那般的喜欢她,她可以终生不嫁,守身如玉,等到死后做他的妻子。反正做人做鬼都一样,只要不搞融合重塑那一套,她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慢慢取代他心里另一个人的位置。做冥后,想起来还挺拉风的呢! 师焱用行动告诉她,她是想多了。可是该给个沟通解释的机会啊,她也不是非要赔上自己的姻缘来打动他的,对待她的态度也用不着这么泾渭分明吧!就因为一句话,以前的喜爱纵容突然都不见了,骂过了荒谬还不解恨,还开始避她如洪水猛兽,每每靠近一些马上露出防备目光,好像她随时都会扑上来一样! 别激她,她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陈姜怄着眼睛紧盯师焱,哼了一鼻子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说出去的话我也绝不收回。荒谬吗?我觉得妙极。” 师焱偏头望来,她甩过一个白眼就转身走了。 上了台阶路过东屋的时候,她听见廖氏房里好像发出了点细微的动静,喊了声:“娘?”没有回音,她站住脚侧耳又听了听,确认房内无声,便回了厢房。 凌晨时分,一声凄厉喊叫惊醒了浅眠的陈姜。 “娘!娘啊!” 她一把掀开薄衾,鞋也来不及穿,拉开房门跑了出来。天色尚未破晓,玉白的月牙儿挂在半空,田娘子和小冬还在酣睡中,而廖氏的房中正传来影子悲痛欲绝的哭叫。 陈姜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过去,伸手推开了东屋门。 朦胧天光,一室昏暗,一只凳子翻倒在地,凳上两尺,悬着一双鞋袜俱全的脚,再往上......陈姜没有看。在微微分开的两脚之间,半透明的,发着白光的廖氏正吃惊地看着房中一角的师焱与赵媞,“你们是......” 影子被一层金光笼罩着,任凭她如何疯狂地叫喊,冲撞,也无法撞出金光去。廖氏显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娘。”陈姜低低喊了一声。 廖氏回过头来,见闺女垂首立在门口,眼泪哗哗地流:“姜儿......吓着你了吧,娘对不起你,没脸和你道别。娘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哥,娘走了,以后再不给你添麻烦了。” “谁说你给我添麻烦了?” 廖氏悚然:“姜儿......姜儿你能听见我说话?” 陈姜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早跟你说了我能看到鬼。” 廖氏僵滞,半晌发出了撕心裂肺一声喊:“天爷啊!”接着伏倒身子痛哭起来。 影子拼命向她伸手:“救她!快救她!她是我娘,也是你娘啊,她不能死!” 陈姜走进房中,抱了抱尸体的脚,太沉拖不动,只好先扶起凳子顶一顶。然后对师焱和赵媞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赵媞小心瞄了一眼师焱:“我是刚刚和小鬼一起发现的。” 陈姜看向师焱:“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丑时。” “为什么不来喊我?” 师焱一本正经:“廖雪英,寿三十四。” “你是说她就该今年死?” “唔。” “所以你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上吊。” 师焱沉默片刻,道:“投缳身亡,命数如此。” 陈姜喉咙里哽得难受,心脏一阵一阵抽痛,抑制不住的悲伤情绪袭来,全身紧绷,几乎站立不住。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情绪,还有影子的。她能深切体会到影子的痛苦,那种难以相信,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感觉。 “娘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就要去投胎了,我和哥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为啥要上吊,为啥呀?” 陈姜也想知道为啥。她绕过尸体走去廖氏身边蹲下来,默默等着她哭声渐缓,开口道:“娘,为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我脾气是坏了点,性子是犟了点,可我对你咋样?对哥咋样?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以后还会更好。哥哥没娶亲,我还没嫁人,爹已经不在了,你为啥也要抛下我们!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 有一句话陈姜没有问,是为了那个男人吗?做尽了蠢事还不够,现在还要赔上命!爱情不是让她头壳发昏,是让她变成了白痴!她受骗后情殇难愈自尽了事,可曾想过她的一双儿女将来要面对何等坎坷! 廖氏跟儿子见了最后一面,给两个孩子做好了未来几年的衣裳,只想悄悄地死去。她不敢面对陈姜,也不知该和陈姜说什么,心里抱定了死掉就可以解脱的念头顺利自尽。可是没想到,即使做了鬼,还是逃不了良心的质问! 泪眼婆娑,一滴滴泪在空气中烟化了无痕,廖氏飘起身,不再躲避陈姜的逼视,道:“姜儿,不是娘舍得抛下你们,而是娘该死。” 陈姜愤怒:“你怎么就该死了?该死的是那个骗子混蛋,天下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为啥发了癫一样只念着他!” 廖氏咬咬嘴唇,苦涩却坦诚地道:“不是为了他,真不是!是娘觉得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哥,更对不起你。为了一个骗子,在你爹病重那半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他。对你和你哥也不管不问,后来脑子发昏,竟然把你卖了......我偿不了这罪孽,也没脸再活在世上,只有死了去见你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随他咋打咋骂我都认。没有别的办法了,活着偿不了了,我只有一死啊姜儿!” 影子狂哭:“娘啊,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是你太傻了,没见过世面,都是那个骗子的错,不是你的错!” 陈姜听了这番话,心绪平静下来。她思忖良久,觉得廖氏上吊,应该是自己的错。 其实廖氏从那次去府城见了赵重瑞后,就已经知道受骗,回来颓废了一段时间,慢慢也有伤愈好转的迹象。正是这一次她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而强逼着廖氏去连州,让她亲眼目睹整翻赵德贞的全过程,才再次被激发出剧烈的羞耻和灭顶的愧疚。 陈姜回头:“师兄,求你救救我娘。” 师焱重复道:“廖雪英,寿三十四。” 陈姜喃喃:“如果没有我,她会做蠢事,去找那个人,然后得知被骗,回头无路,死得应当。可是我来了,我在帮她了,她不该再死啊!” 廖氏惊慌:“姜儿,他们是......” “阎王老爷。” 廖氏想起闺女早前跟她说过阎王殿里走一遭的话,丝毫不疑,赶忙下跪:“民妇见过阎王老爷,这就要跟着您下地府了吗?” 陈姜觉得廖氏有些解脱感似的,跟闺女道过歉说完心声,整个鬼都松弛下来。她急急打断:“下啥地府?你欠闺女儿子的没还清呢下啥地府?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还没原谅你呢,你敢下地府,我就一辈子不原谅你!” 影子大叫:“对,一辈子不原谅!” 廖氏心酸:“姜儿...娘已经死了。” 陈姜又求助师焱:“师兄,求求你。” 师焱冷酷地摇头:“命数,不可擅改。” “咱不是改过一次了吗?” 师焱:“......不可。” 陈姜扑通跪倒:“我给你跪下,我还从来没跪过谁呢!求你救我娘亲一命!” “不可。” 他不愿意,肯定是有不愿意的理由,陈姜不能强迫他,颓然坐倒,看着廖氏,心头也涌出阵阵愧疚。如果她手段再柔和些,谈话再走心些,廖氏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影子看了半晌似乎看出了点名堂,忙也悬空跪下朝向师焱:“师大公子,你能救我娘对不对?能救为啥不救?求求你,救救我娘吧!我给你磕头了,呜呜。” 师焱:“唔......好,起来,莫哭。” 陈姜:??? 第84章 恩德无以为报 廖氏脖颈剧痛,后脑闷闷,迷迷糊糊撩开眼皮,熟悉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热乎乎的手巾拭过她的脸,颈,又给她擦了擦手。 她努力想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影子一会儿重叠,一会儿成双。 “我......” 喉咙里像被炭火烤过,又痛又辣,发出一个字都很艰难。 “娘。”一张脸在眼前放大,面目依然模糊。 “姜.....” “嗯,你脖子有伤,不要说话,”陈姜将手巾搭在床头,替廖氏身上搭了条布裯,依着床边坐下,“听我说。”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田娘子已经起身,在院子里挥舞着竹箒唰啦唰啦扫着地。一向爱睡懒觉的陈姜清晨就在灶上烧好了一锅水,一会儿她发现了,指定要大惊小怪几嗓子。 “娘,你没死,我把你救下来了。” 廖氏眼神涣散,眼泪却像开了闸似地,瞬间溢出眼眶。 陈姜帮她揩了一把,轻道:“我没有惊动田娘子,不会去找郎中,也不会告诉我哥,你休养些时日,不要出声,颈骨喉头的伤会好的。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寻过死。” 廖氏勉力抬起手指,想抓住她的手。 “想问我为啥要救你?”陈姜把手递给她,浅浅微笑:“身为娘亲,哪有轻易去死的资格?因为我还没吃够你煮的饭,没穿够你做的衣,不想没了爹之后,再没了娘,不想村里人对我兄妹指指点点,不想哥哥娶亲时跪拜的是两个牌位,更不想他因为你的死,被毁了人生。” 廖氏张着嘴,嘴唇颤动,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她的耳朵里,冰凉凉的。 “没有什么过不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总会淡忘的。到了你该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再忆前尘,怕都想不起这一遭来了呢。”陈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伏低在她耳边道:“死过一回,以前的事就翻篇了,好好活着吧。闺女,已经原谅你了。” 廖氏浑身一震,刹时头痛欲裂,脑中似有些奇怪的碎片闪过,想抓住,却又一片空白。 “我好累,去睡会儿,你也睡吧。”陈姜抚过她的眼睛,起身摇摇晃晃出了门去。 灶房上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田娘子在骂小冬:“死丫头,火大了,别紧着添柴。” 陈姜呼吸了一口早间清新的空气,抻了抻酸痛的胳膊和腰,对身边金光闪烁的鬼道:“我该怎么报答你?” 师焱沉默不语。 “以身相许好不好?” 他投来凌厉一眼。 陈姜疲惫地笑:“改了寿数,违了天道,报应一定不会小。上次我以为没事,其实是你自己默默受了对吗?这一回又是我强求的,我该受罚,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替你挡下?” 师焱冷淡:“本君,应陈姜所求。” 陈姜说不出“我就是陈姜”这句话。即使她与小鬼同身同命同前世,潜意识里她还是把自己和对方分得很清楚。她跪求不行,小鬼一哭他就答应,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意难平。 “小鬼是个孩子,又是个弱鸡,她能承受什么惩罚啊?我可以,让我断腿瞎眼瘫痪都可以,以前也不是没试过。能换回一个娘,很值得。” 师焱半晌不吭声,陈姜困得眼皮打架:“我先去补觉,有报应喊我。” 她走了几步,身后突然道:“何为弱鸡?” 终于又好奇了?陈姜笑得恍惚,回头竖起小拇指晃了晃:“与大人您相比,我们都是弱鸡。” 跟田娘子交代一声廖氏有疾,今日莫去扰她,陈姜回到厢房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已近晌午。影子正飘在她床前一脸不高兴。 陈姜撑起身来:“咋了?你娘醒了没?” 影子怨气冲天:“醒了,醒了就在那哭,也不知道哭啥,她不会还想死吧?” 陈姜无奈:“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要是还想死,我也没办法。” 影子翻她一眼:“占了我的身子,早就该好好劝她,等她死了再劝还有啥意思?我看你就是没把她当娘。” 陈姜笑:“如果她不再寻死,我从此以后真心把她当娘。” 影子飘来飘去,烦躁不安:“她咋会想死呢?我想不通,现在又有钱又有大房子,还有下人用呢,她都成富家奶奶了,咋会想死?说啥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我看她就是被骗了嫌丢人!” 小鬼真不傻,一语中的。感情上遭受打击是引发悲剧的源头,本就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再加上遇到的是个骗子,廖氏颜面无存。越反省越羞惭,越清醒越内疚,自觉永远不能再挺直腰杆面对儿女了,故而轻生。 陈姜老气横秋:“错付的情也是情,你还小,不懂啥叫爱情,在人生所有的关卡里,情关最是难过。” 影子耷拉着眉毛:“那你教教我呀,啥叫爱情?” “首先你得有一个对象,心悦之,就是喜欢他。” “咋知道悦不悦之呢?我喜欢陆家少爷,想嫁给他,是悦之吗?” 画了兰草的油纸窗格上慢慢透来一团金黄光芒,黑金袍边一角从窗下粉墙上拂进。他正往房里来,却不知为何停住了,半天也不见显形。 这姿势跟小谭村的卡墙女鬼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姜靠在床头,盯着那角袍边,缓缓道:“你想嫁陆家少爷,还是想嫁陆家?一切外在因素,诸如长相,家世,财富,地位,都只能作为两个人彼此吸引的条件存在。但要达到心悦的程度,光靠外在远远不够。真正的爱情发生自灵魂深处,触发点可能是一次思想上的碰撞,可能是一次观点上的契合,可能是共患难,可能是久相伴,也可能是一次......或者多次的救命之恩。从此,你见了那个人,心里就好像开出花儿一样,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他。他的优点令你心醉,他的缺点你可以包容;他高兴的时候你也高兴,他皱皱眉头你会担心;看见他,你满眼都是他,看不见,你在心里想念他。这种感受不会因身份而改变,你心悦的,是这个人,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疾病缠身,你还是想嫁给他,与他厮守终生,这就是爱情。” 影子傻乎乎:“我想嫁陆家少爷,我也想嫁陆家,不过你说的我一句也没听懂。” 就是知道你听不懂我才说的,陈姜暗道。 门外噗嗤笑了一声,赵媞缓缓飘了进来,口吻戏谑,脸上却有动容的表情:“说得好,请尊主大人赐教,怎么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陈姜嗔她一眼:“心动的时候就找到了,殿下是否心动过啊?” 赵媞不答反问:“尊主大人说得有模有样,看来是心动过了?” 陈姜目光移到窗格的那团黄光上,居心不良地一笑,故作坦荡道:“不是心动过,是正在心动。” 赵媞侧目而视,黄光倏地不见了。 随着廖氏颈伤一天天好转,她已经可以开始吃些固体食物。田娘子什么都没问,悉心照顾她,并主动把做饭的活儿揽下,如她所说,味道果然非常一般,但比起陈姜来还是强一点的。 陈姜日日手作之余都去廖氏房里坐坐,有时说说闲话,有时只是坐着。看着廖氏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她心里的忧虑却一天重过一天。 每晚,她会在院子里站到月上中天,望着夜空忧心忡忡地道:“是劈天雷吗?收你法力?还是会贬你入轮回,历个几世生死劫什么的?到底能不能转到我身上,我不怕的!” 师焱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 于是,每到临睡前,她总要再添一句:“师兄,我欠你两次报应,真的过意不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初始师焱还会面现怒意,拂衣而去什么的,她天天说,他天天听,听得多了,便渐渐呈现麻木状,仿佛听出了陈姜言下的随意和不真诚。眼神也有从不满往无可奈何发展的趋势,虽然还保持大防距离,总归没那么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了。 转眼日子又过去一个月,陈姜出去收了两回惊,接了周掌柜铺子里的三个定制。客人没有上门洽谈,来跟陈姜转达要求的是好久不见的周望元。 他那日打扮得周周正正,兴奋且忐忑地敲响了陈家大门。陈姜见他也有几分惊喜,一别又是数月,这少年脸色蜡黄褪尽,身板笔直,麦色皮肤上透出几分红润,精神比前次相见时更好了。 两人寒暄几句,陈姜夸他气色不错,周望元面颊微红,说他叔叔给他寻了一个乡间老郎中的偏方,连服数月,咳症大为好转,现下在书院跟读,回家常干些体力活。 陈姜与他之间话题寥寥,说完了健康,不免又提起他的理想。 周望元很惆怅,他的身体虽然好多了,可还达不到选募标准,加之爹娘极力劝阻,这个理想恐怕难以实现。 陈姜安慰他几句,打算结束寒暄将话头引到工作上来,这小子一拍脑门,跑出门到马车中拎出一串外观一看就不是便宜货的纸盒。腼腆地表示初次上门,给陈伯母带些礼物,想去行个晚辈礼拜见一下。 廖氏的状况不便见人,陈姜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拒绝,没有关上的大门外忽然探出个脑袋来。 “陈天师救命!” 陈姜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小谭村的小谭,身边还跟着他媳妇儿秀芬。 “谭大哥,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叫周望元听得一愣,客人上门,陈姑娘怎么一副嫌弃口吻? 哪知来人不但不恼,那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上前就要给陈姜跪下:“求天师救救我娘!” 陈姜忙把她拉起来:“别这样,快起来说话。” 小谭捶了把拳头,懊悔道:“唉,防住了小的,没防住老的,我家岳母可是惹祸上身了。”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陈姜听得眉头紧皱。距上次碰面已过去半年之久,老太婆还想对小谭家下手呢! 从陈姜去给拴娃收过惊后,一家子把孩子当眼珠子保护,小谭牢记陈姜叮嘱,坚决不碰外人送来的任何食物,尤其防备丈母娘。秀芬上头三个哥哥,就她一个以稀为贵的闺女,丈母娘因此特别爱操亲家的心。小谭娘烦归烦,却能理解她疼爱外孙不是假的,为了不把关系搞僵,她送来的东西,都是当面接下,背后弃之,倒也没引起矛盾。 可一月前,拴娃生了一场风寒小病,丈母娘闻风而动,跑去数落了一番。当天晚上神神秘秘拿了一瓮子水,说是她特意请来的神符水,喝了强身健体,保管两日病好。 谭家人对“符”字敏感,本想像从前一样先接下,把她糊弄走再说,哪知丈母娘说符水不能过夜,非要立时喂拴娃喝下,两亲家翻脸大闹了一场。吵闹间丈母娘漏了实话,这符水正是王七婆给的,小谭娘一听更是忌讳厌恶,连推带搡把丈母娘赶出了家门。 就在前几日,秀芬的哥哥前来告知,她娘得了痴症。以前利索能干的小老太太如今傻得儿孙都不认得了,饭也不能做,地也不能下,成日在床上坐着,目光呆滞,口角流涎,连大小便也无法自理。 小谭顿时想到了长毛家傻了一年后死去的孩子。那么被他家拒之门外的符水,丈母娘是怎么处理的呢?一时毛骨悚然,赶忙跑来求助陈姜。 陈姜看向师焱。他道:“噬魂咒,附身可解。” 又要附身?陈姜有点焦心,但凡遇上些被鬼子恶咒侵蚀过的身体,师焱给出的解决办法总是附身。利他人一分,就损自己一分,他的神力呢,怎么不能像收鬼那样打个响指就轻松搞定? 当着一院子外人,她不能问出口,只好从眼神里表现担心。 师焱看懂了,清淡一笑:“本君乃魂体,除附身外,别无他法。” 陈姜心头微震,别无他法,冥君大人也有别无他法的时候。是啊,他是鬼,不是人,阴与阳终归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在阳间,他不能在活人身上施法,会遭天道惩罚的。 想到惩罚,陈姜一忧未平一忧又起。改命两回,这报应也该来了呀,师焱看起来还是没什么变化,莫非要攒回阴间一并实施? 冥君大人也不容易,为了守护自己,不但违规操作,还老干这伤身的活儿。小谭丈母娘信错人自作自受,干脆不管她了。 于是她又向师焱递眼色,咱不去了。 师焱道:“赚钱。” 陈姜苦笑,您是真不了解庄稼汉的家境啊,上回附身十万两还说得过去,这回...... 夫妻俩见陈姜半晌不说话,急得又揖又拜,恳求她去救丈母娘一命。小谭看妻子痛心焦急的模样,咬咬牙:“叫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一家出三两,我贴补一两,给陈天师凑个整数,您看咋样?” ......真是敲髓洒膏大出血,孝心可嘉。 师焱对这个数目没表现出嫌弃来,反应淡淡。陈姜略一思忖,道:“去是可以去,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这事蹊跷,不是把人救回来就算完了的,你老岳母为何痴傻,不要找找缘故吗?” 小谭怒道:“找,肯定要找。我已经跟舅哥们说过了,这就是害人,那老虔婆敢不给个说法我们就报官!” 陈姜绝口不提王七:“是谁害人我不知道,但受害的,好像不止你们一家。” 小谭醍醐灌顶,连声称是。 相信王七婆的人不在少数,她为了赚那几两银子不知撒出去多少符纸,害过多少人家,发病身亡时距又长,取证艰难。陈姜觉得把丈母娘救回来也好,起码多了一个活证,即使告不倒王七婆,人言一散,她的天师名声也将败坏殆尽。 两下谈妥准备出发,周望元在一旁看呆了,嗫嚅道:“陈姑娘...你是天师?” 陈姜尬笑:“兼作,兼作。周兄见笑,你看我一忙把你给怠慢了,这桩事有点急,要不然定制的生意咱们改天再谈?” 周望元目露惊奇,眼睛里突然放射出异样光芒:“你真的是天师?会捉鬼的那种天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天师呢!你你你...陈姑娘上哪儿捉鬼,我能跟去瞧瞧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只瞧瞧就成。” 陈姜:“......行,你要没事就跟着呗,不过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85章 斗法不够资格 跑一趟秀芬娘家花了半天功夫,周望元跟着去看了个寂寞,回家却在他爹面前把陈姜描述成了一个法力莫测的高人。 简直太莫测了!施法不允人在场,独自进屋半刻光景,老太太就清醒认人了,这是何等玄妙的手段! 周掌柜其实早知晓陈姜的“兼职”天师身份。镇上就那么些人家,谁家出点奇事不消几日就传得街知巷闻。李太吉府上下人外出多几句嘴,大槐树村陈天师的大名就传开了。 在周掌柜的理解里,所谓天师,即是上天所授,有捉鬼祭天本领的人。在白业打滚半辈子,他也见过一些神婆,道士和神秘的方外之人,一个比一个神眉鬼道,真假难辨。至于会不会捉鬼,反正他从没目睹过。 当初他得知陈姜也做天师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是不是为了赚钱,特意去学了些唬人手段?这一行能糊弄得住,钱财滚滚来,可一旦被戳穿,身败名裂都是轻的。 心大,胆子更大呀。周掌柜对陈姜起了几分忐忑,跟这女娃相比,自己儿子就像个傻小子。 他看着满脸崇拜的儿子,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陈姑娘都成高人了,你还能配得上吗?” 周望元哑然,激动的心冷静下来,从里到外把自己审视了一遍,越审视心越凉。 他在家里心凉的时候,大槐树村里正闹了个热火朝天。在给人当下饭笑话这一领域独占鳌头的老陈家,总算没再露脸。这一回的主角,是王七婆。 陈姜稳坐家中,听着影子源源不断把王家门前的盛况转播回来。 “小谭村来了十几个人,河沟村来了七八个,前山村和后山村来了三家。女的哭,男的往院里砸石头,七婆不开门。” “咱们村的人都去了,村长也去了,劝他们回家,说遭害了就报官,无凭无据闹事没道理。” “大门都快被推倒了,张大娘隔着墙跟他们吵呢!” “七婆出来了出来了,你猜她说啥?她说有人挑拨,让大家别上当。你猜她说的人是谁?” 陈姜撩起眼皮,“我?” 影子哈哈大笑:“可不就是你嘛!她说她的符是啥阴仙所赐,用了多少年了,肯定没错。你去年还找她收惊呢,今年不知从哪儿学来些假把式就敢在外行骗,还撺掇人去闹她,想砸她的招牌,没安好心,让大家别被你骗了。” 陈姜不在乎:“随她说去吧,清者自清。” 王七婆的转移视线并没起到多大作用,除了秀芬娘一家子外,其余几户人家没接触过陈姜,自然也不存在受她撺掇的道理。要说撺掇,他们应该是受到了小谭家的撺掇。长久以来,家人们都在为孩子的异常互相埋怨,家无宁日,谭长毛因此还死了媳妇,却始终找不到确切原因。如今乍一听到符纸害人的说法,几乎不加考虑就接受了。因为这几家或傻或死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请过王七婆收魂。 一腔气怒找到了出口,甭管有没有证据,能不能告官抓她,至少先把心中憋屈了那么久的悲痛发泄出来再说。 他们在王家门口大闹特闹,哭声震天,有人甚至把傻孩子推到王七婆面前让她摸摸良心。而恢复了清醒的秀芬娘,也迅速由粉转黑,骂得尤其激烈——她听儿子媳妇说自己傻了大半月的状况,掐指一算,正好是从怕浪费喝了符水那天开始的。心态顿时炸了,原来女婿说的是真的,这个死老太婆想借自己的手害死她的乖外孙呢! “你个老虔婆还想往陈天师身上泼脏水,要不是陈天师,我就被你害死了,我亲亲外孙子就被你害死了!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干丧良心的坏事一家子不得好死!” 张氏替她婆婆挡枪:“你少满嘴喷粪,俺家婆婆干这行干了几十年,不知救过多少孩子,人家都没事,谁知道你几家给孩子吃了啥脏东西!收惊的时候好好的,这都一两年了还能找俺家的事呢,不是姜丫头撺掇的还能是谁?她才当几天天师啊,为了抢活啥坏点子都往外出,我看你们是串通好了来败坏我婆婆,讹人的!” “放屁,要不是你家作孽,我闲的来讹你!我就是喝了王七给的符水才出事的!人陈天师救了我外孙子,还救了我,有的是真本事,你想拖人家下水拖得着吗!” 吵吵闹闹,一场嘴仗从晌午打到了傍晚,一边坚持要说法,一边表示有证据就去告,没证据就滚蛋。本村人虽然不知孰是孰非,但也不容许外村人撒野,吵架可以,想动手他们还是会帮着王七婆。 就这样僵持不下,都落不着好。最后王七婆又出来说话了,她说她以天师名义起誓,自己的符纸绝无问题,今日的纠纷十有七八是小人挑拨,虽然来闹事的人拿不出证据告不得她,但她也不能任由自己的名声遭到败坏,因此决定在村中开坛作法请阴仙,当众自证。 另外,她也不会放过想坑她的幕后黑手,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尽学些阴损招数来对付前辈,这样的人不配做天师,她合理怀疑黑手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几家孩子出事,也是这人在捣鬼。所以她不但要自证,还要清理师门——天师一门。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真功夫亮一亮,光靠一张嘴暗地里戳戳捣捣算什么本事! 一枝独秀纵横凤来镇下辖十里八乡多年的王七婆要跟人斗法了!这个消息一夜之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大槐树村,飞到了闹事人家的村子里,飞到了好事者亲戚家的村子里,飞到了镇上,飞到了周望元的耳朵里。 “爹,我要去看,我要去给陈姑娘加油!” “什么加油,你才去了几天书院,又断学?” “加油就是鼓劲,陈姑娘教我的。”周望元心怀憧憬,“我相信陈姑娘,她会赢的。” 周掌柜正忧虑陈姜哪天别踢了石板,坏了声誉呢,没想到这就来了!王七婆可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神婆,做了几十年,从来没栽过跟头,她要收拾陈姜,那还不跟玩儿似的?小姑娘被打了脸,跌了面子,儿子会失望她是个骗子吗? 同一时间的陈家老宅里,婆媳三人正凑在一起贬损陈姜。 “她那个性子,打小就是张狂,没脸没皮的,七婆都敢惹上了,这回非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娘,我听人说她在镇上给人安宅,可是挣了一大笔钱呢,要没点真本事,人家凭啥信她?” “真本事?”几个月瘦了一大圈的万氏恶声恶气地冷笑,“除了那张破嘴,她还有个屁的真本事,请她安宅的人都是瞎了眼!” 乔氏也提前幸灾乐祸:“糊弄糊弄不知道的也就算了,还想抢七婆的生意,我就等着七婆给我报仇了!” 没亲身体验过陈姜天师手段的人,对她都不信任。因为消息传开后陈家始终无声无息,有人甚至猜测她不敢应战。 九月初十傍晚,村中的扬谷场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本村外村镇上的闲人全汇聚于此,前两日的闹事者家庭占据了前方最佳位置,个个横眉怒目地盯着站在正中的王七婆。 夕阳渐落时,王七婆大儿置好供桌,摆上祭品,燃起高烛,用清水泼洒供桌四周。然后拎了一口袋米,拿了两个碗,以及一双筷子斜入在内,将众物放在桌边。对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王七婆道:“娘,请净手开坛。” 王七婆今日穿着倍新的青灰法衣,花白小髻挽得一丝不乱,半耷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把手放在陶盆里沾了沾,接着焚香三炷,拜天拜地拜四方,上香后托起右臂,捏了个拈花指,开始念念有词。 当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急时,步伐左右摇摆,抓起一把米往桌前一撒,口道:“太阴幽冥,速现光明,云光日精,永照我庭,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念完咒语,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放在烛火上烧了,道:“凡女王七请阴仙现身。” 一连念了三遍,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众人面前上演。那双斜靠在碗里的筷子竟然慢慢扬起了筷头,碗是空的,筷子也没有外力可借,但它就那么神奇地站起来了,直到笔直立于碗底,筷身微微颤动,好像有不知名力量在控制着它们一样。观者一片喧嚷。 筷子立起来还不算什么,王七婆继续念念有词,继续往桌前撒米,然后又掏了一张符纸烧掉。手一抬一落,把众人目光引到地上,叫大家清清楚楚看到,那原本散落无章的米粒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游走,汇集,最后竟然汇出了一个字。 “敕!”有识字的人大声喊起来,“是敕字!” 王七婆阴眼扫了一圈,“阴仙现身,敕令已出。” 她大儿子率先跪下了,叫道:“阴仙现身,凡子快叩拜阴仙!” 观者第二次沸腾了,就算不识字的人,也见到了米粒的诡异移动,王七婆只是在一旁念咒,并没碰过,不是阴仙作法,它们怎么会动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扑通通跟着跪了好些个,又怕又敬地跟着磕头:“拜见阴仙,求阴仙保佑!” 闹事者家属瞠目结舌,小谭娘和他老岳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作假可能性太小,难道王七真有法力?她俩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陈天师呢?陈天师怎么还没来? 影子一阵风似地刮回家,劈头就道:“快去看看呀,王七婆使妖术了!你再不去,大伙儿可都信她了!” 陈姜本是想去看看笑话的,可无奈此时家中有客,谈的事情又让她颇感兴趣,一时真没空去打断王七婆的表演。 “陈天师,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机会千载难逢,做得好了一步登天啊!” 陈姜摸着下巴思忖:“京中能人异士众多,听说近有大护国寺的高僧,远有百年游龙观的真人道长,国舅为什么要在民间寻找天师?” 来客是青州府衙的一个师爷,因为知府大人无为而治,他基本只为郭纯嘉一个人打下手,有些郭大人认为重要的差事,都会交予他办理。 原来郭大人前些日子受彭昌颐指派,代表三州一道去京城参加吏部考课,结束后抓紧时间与京中同僚走动拉拉关系,故而得知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国舅爷府里不宁,正满世界找天师呢。 “能请的自然都请了,不是没用嘛,”师爷跟郭纯嘉长得一样小眼塌鼻,眼珠子一转透着几分奸诈:“听说闹得实在厉害,死了好几个人,都惊动宫里了。国舅爷也是没法儿,拿出了这个数,广发英雄帖,诚邀天下隐士高人进京解忧。” 他伸出两根指头,陈姜道:“二百万两。” 师爷面色一僵:“天师说笑了,二十万。” 陈姜无趣地拍拍椅子扶手:“还国舅爷呢,这也太抠了。” “二十万两不少了,关键不在于钱,在于名啊。我家大人说,陈天师爱惜羽毛,甚重声名,此事办妥,护国寺游龙观也不如您,您神棍门可就是大楚天师里的这个了!”师爷干笑着,又探出了大拇指。 他一身市井气,气质不像师爷,倒像是个赌坊里的管事,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官门里去的。 陈姜笑了笑:“行,劳您跑一趟受累了,替我谢谢郭大人,这事儿我考虑考虑吧。” 她送师爷出去,一开大门吓了一跳,外头站着好些个人,打头的周望元正抬手准备敲门呢。 “陈姑娘,你怎么没去啊?” “去哪儿啊?” “去...王七婆在谷场等着你呢,不是说好了要跟你斗法的吗?” “谁跟她说好了?她也没请我,也没人来告知我一声,啥就说好了?” 周望元一愣,身后有个女子叫起来:“你是怕了吧?王七婆可是真的请了阴仙上来,还亲口喝了符水,你在外胡扯八咧败坏人家的名声,这时候又不敢出头了?” 陈姜踮脚一看,说话的正是乔氏,她身边站着一脸恨意的万氏。两人在谷场上等不到陈姜,就以为她生了惧意,王七婆显摆完了一提斗法的事,她俩忙不迭就跟着一群人来瞧陈姜笑话了。 万氏看了看陈姜送出来的男子,不阴不阳开口:“怪不得要断亲,原来是利便往家里带野男人呢,这黑天瞎火的往外送人,做的啥生意啊?不要脸的贱坯子!” 陈姜没说话,师爷先听不下去了:“放肆,哪里来的泼妇,竟敢污蔑本官,给我抓起来!” 他这一吼,侧墙边停靠的马车上哗啦跳下两个年轻男子,上前就要拉拽万氏。她吓得吱哇乱叫,拼命挣扎,而周边的人,包括乔氏都嗖地一下远离了她。人人都听到了师爷的自称,无不胆战心惊,陈姜送出来的男人,竟然是个官? 师爷其实不是官,只是郭纯嘉的僚属,但身份地位也比村妇高一大截,他此时狐假虎威恐吓万氏,陈姜自然不会拆他的台,还要配合他演戏。 她微微福身,向师爷道:“大人息怒,村妇无知,请您别和她一般见识,看在我与她同村的份上,就不要把她抓进大牢了,放她一条生路吧。” 师爷愠怒半晌,抬了抬手,“无耻之人,口出恶言,看在陈天师的面子上,就放你一马,张三李四,掌嘴二十,给她长长教训!” 看笑话的万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成了个笑话,她被打得满嘴是血涕泗横流,三媳妇却一声也没吭过。 周望元看着怒不形于色,周身散发着持重气场的陈姜,心又有些凉冰冰的。 众人皆想不到会经历这般变故,待那位“大人”上车离去,万氏瘫倒在地,村民们竟都愣在原地,忘了要来找陈姜的初衷。 还是陈姜自己提了,她断然道:“不瞒诸位说,王七婆就是个骗子,我敬她是村中长辈不和她计较,但她想与我斗法还不够资格。不过放任此人在外招摇撞骗也不是办法,她不是会请阴仙吗?不如你们现在回去看看,真正的阴仙是怎么对待骗子的?” 周望元不解其意,刚想再问,陈姜已笑道:“周兄若谈生意,请明日再来,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周兄吃饭了。”说罢关门回家,不再出声。 十几个人疑疑惑惑又回到谷场,不曾想一炷香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法桌前人都散得远远的,三五成群偎在一起,面露惊恐地望着独自一人站在桌前的王七婆。 她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浑浊呆滞,也在掌嘴,掌自己的嘴。一边扇一边道:“我是骗子,我是骗子!” 吐字不清,像大舌头一样。 第86章 七婆的背后人 事情的诡异程度远超众人想象。在王七婆把自己扇晕了之后,她的儿子随后遭殃,同款呆滞,同款自扇,同款大舌头:“她是骗子,她是骗子。” 大儿媳张氏吓得瑟瑟发抖,哪敢再为婆婆发声。 要不是谈事耽误了陈姜时间,她还能多教师焱几句台词,让王七婆当着大伙儿做一番深刻检讨,场面就不至于这般单调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真阴仙上来了,王七婆骗人,阴仙发怒了!” 谷场上如何跪倒一片,山呼阴仙的场面都由影子转述,她像发现新大陆般缠着陈姜问:“为啥师大公子可以上身,我不行?” “你没法力。” “咋才能有法力?” 陈姜不想回答。大绿也曾研究过这个问题,并得出结论:除了部分恶鬼自带技能外,普通鬼子都需通过修炼。它曾踌躇满志地跟陈姜说,有朝一日学会附身,心愿的事就不劳陈姜费心了,它自己就可以杀到倭国去。 陈姜把这种言论当笑话听,大绿连看本书都要她帮着翻页,修炼不知要修到猴年马月去。后来附身技能没练成,孰料它却偷偷摸摸练会了别的。 大绿为什么要害死她,是个谜。 王七婆在家中醒来,头脑晕晕乎乎,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成功请来“阴仙”接受众人敬仰的高光时刻。一些人自告奋勇地去找陈姜了,她表面平静内心得意,暗想着若那小丫头玩江湖骗子的把戏,自己要怎么拆穿才能最大限度地让她遭到众人鄙弃。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想不起来,连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 儿媳跪在她床前,哭着把她缺失的记忆补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一刻还神态自若的婆婆,下一刻突然打起脸来,下手之快,力道之狠,令观者汗毛竖起,纷纷退避,直到她把自己扇晕过去。接着便是王大,母子俩做着相同的动作,说着相同的话。 张氏道:“就像鬼上身了一样。他们说,姜丫头放言您不配跟她斗法,让人回来看看阴仙是咋对付您的,结果您真的就……” 王七婆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翻身吐了一口老血。她不顾青紫肿胀的脸伤,挣扎下地,在木龛角底摸索一阵,摸出一个小木盒。树皮似的手指在面上抚来抚去,良久后打开,里头躺着一张黄色符纸。 灯烛早早熄了,高高的院墙挡住了王家人的羞耻,只有张氏的啜泣声偶尔传出,随风飘远。 陈姜照例晚睡,在房里热切地对师焱献殷勤:“师兄辛苦了,打脸疼不疼?我给你做一棵桃树怎么样?你把它栽在你大冥府的院子里,法力催熟,想赏花赏花,想吃桃吃桃。” 师焱摇头。陈姜笑得暧昧:“桃花招好运的哟,说不定你种了它,很快就能结束当单身狗的生涯了。” 师焱:“何为单身狗?” 影子:“你给我做一棵,我想吃桃。” 赵媞:“做什么桃树,当什么狗,快说正事,到底去不去京城!” 陈姜拨了拨灯芯,拿笔在纸上胡乱涂着,没好气地道:“二十万值得去一趟吗?堂堂国舅小气吧啦的,就他出那点钱,有名有姓的天师谁愿意去?什么广发英雄帖,意思是到那儿还得让他挑呗?我神棍门才不去掉这个价!” “别国舅国舅的,那下九流的东西算什么国舅!杨贼不窃国,他还在西南养马呢!”赵媞又气愤又纠结,“去给他解忧,本宫实是不甘,但正如郭纯嘉所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冥君大人相助,你在京城尽可大出风头,若能入了杨贼的眼最好,入不得,也会有大把人家抢着来给你送银子。我们还能见到袁熙,把你最近赚的银子先给他送去,十万两确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他要为起事四处奔走,定然很需要钱。” 陈姜:“十万两都给他?那我呢?” “你又没什么用大钱的地方,余下好几千两,不够吗?” “呃......”陈姜突然无语,她该怎么说呢?在“打倒窃国贼”这样重大而神圣的目标面前,一切吃喝玩乐物质享受都显得那么的鄙俗,低下,肤浅,令人唾弃! 敢情她和冥君费嘴费脑又伤身地在外赚钱,都是给赵家...不对,给姓袁的打工?而这个建议最初还是陈姜为了糊弄她主动提出来的,现在已经成为赵媞鬼生的头等大事了,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你的心愿真是袁熙能起事成功?赵家都没人了呀!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执念?” “没有,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赵媞坚定地道,“活着的时候,作为赵家最后一人,我根本不敢去想报仇和复国,能保全性命,让母后九泉之下不再为我担心就是我该做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死了,袁熙没有负担了,报仇的机会来了!我还在阳间,我要亲眼看着杨贼从那个他不该坐的位子上摔下去,我要杨贼跪在我父皇母后墓前认罪,我要拿杨氏一族的人头祭拜赵袁两家数千条在天之灵!” 赵媞情绪激动,不能自已,“赵家灭族,然气数未尽,若不是上天怜我,又怎会让我识得你与冥君大人?有你二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不在乎以后谁做皇帝,只想待有朝一日下去地府,能堂堂正正告诉父皇母后,即使女儿做了鬼,也替他们报仇雪恨了!” ......这高度上升的,让人想拒绝都说不出口了呢。 想起赵媞的前世事迹,陈姜自我安慰,为了拯救在□□下的狄族百姓,她不惜杀夫继位,说好听点这叫胸怀天下,说难听点她也许就是喜欢推翻的感觉吧。若这是她两世执念,陈姜不能不帮,否则等她死了,赵媞再无希望。 可送走一条不悟之鬼固然重要,钱也很重要啊,十万两拱手送人,想想就心疼。 赵媞为了打消陈姜的犹豫,毅然牺牲自己,主动为影子解答各种弱智问题,把她带出门去,闺房空间就留给了陈姜和师焱。 很贴心,但大可不必,她又没打算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刻意回避反而尴尬。 “师兄,你觉得这会是赵媞的执念吗?” “不知。” 陈姜丧气:“叫人查出来我在背后给造反队伍送军饷,这脑袋就甭想要了,我们全家的脑袋都甭想要了。” “解其执念,送入轮回,有大功德。” 陈姜心中一动,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她看了看站在墙角的师焱,道:“师兄,你们师姓家族,有多少人呐?” 师焱不解:“什么?” “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你的父辈,平辈,后辈,姓师的一族,还有别人吗?” 师焱沉默半晌,道:“无。” “是单传?你没有兄弟,你的父亲难道也没有兄弟吗?” 师焱道:“本君,无父。” 陈姜愣了愣,“那母亲呢?” “无母。”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师焱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眼睛一弯,瞳仁晶亮:“本君,自火中而生,若论父母,应是天地吧。” 陈姜震惊:“你不是人!” 师焱刚欲给陈姜做进一步的解释,忽觉有异,光芒一闪,身化流星,唰地一下不见了。 陈姜:“......喂,别跑,我不是在骂你啊!” 夜阑人静,明月高悬,静谧的村庄里,一条黑影随风而动,宽袖如蝠翼扇动,几个起落就由北至南,到了陈姜家附近。 黑影站在几丈之外,氅帽遮头,黑纱蔽面,一双眼睛从帽沿下看出来,眼神几无光亮,比夜色更暗。 盯着陈姜家门数刻后,他展开双臂,绕至头顶,再缓缓落下,双手在胸前循环往复划圈,接着鱼际相对,一个反手,拇指中指轻合,啪地向陈家弹出一物。 黑纱下的脸随之露出一丝淡而得意的笑容,然而半息未过,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弹出之物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刚飞到陈家门前,猛然反弹,比先前速度更快,直奔黑影而来。 他疾速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身子在半途一僵,那物已弹入体内。几乎瞬间,那双比夜更黑的眼睛就泛出了红光,身后隐隐现出一个舞爪张牙的人形虚影,时而紧附其身,时而浮于表体。 黑影紧急掐决,口中喃喃低念,抬手在自身上下无章法地拍了一通,卡住脖子,一把拽出了体内之物。 “废物!”他轻喝,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手指搓动,无火自燃,径直往那人形虚影上一拍。 惨嚎声响彻夜空,不过片刻,虚影便化为乌有。 陈家大门吱呀一声,黑影来不及多看一眼,展袖窜起,又是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姜伸出脑袋,左右观望,瞧见黄亮亮的师焱正站在不远处邻居家菜地里,背着手,低着头,好像正在查看蔬菜长势。她压着嗓子轻呼:“师兄,你在那儿干嘛呢,刚刚听见鬼嚎没有?吓我一跳。” 师焱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闪金光,化流星,瞬间没影。 陈姜:这大半夜飞来飞去的,锻炼身体呢? 王家,王七婆的房间内,月光从窗棂照入,窗下一片莹白。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皮青肉肿的王七婆面目阴暗,嘴角噙着一丝狞笑,盘腿坐在床上。 黑影无声无息进入室内的时候,她正想象着明日天亮之后,该如何引村人去发现陈姜家的状况。那人出手,收拾一个小丫头简直就是杀鸡用了牛刀,若不是她一时难忍羞辱急火攻心,也不会烧掉那张请神符。 不过转念一想,小丫头不出现搞鬼捣乱,她这辈子也没啥契机烧这张符,都已过了大半辈子了,此时不烧,死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一见黑影进屋,王七婆欣喜地下了床:“咋样?厉鬼送进去了吗?” 黑影半晌不吭,王七婆又催问一句,他才哑着嗓子道:“这小丫头是什么来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村里一个孩子,也算在我眼前长大的,去年不知咋地开了窍,跟我抢起生意来了。她要是不惹我,我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可这臭丫头实在可恶,抢生意不算,还要坏了我的名声,我几十岁的人了,忍不了这口气!” 黑影听她啰啰嗦嗦,微微皱眉:“她是怎么开窍的?外出拜过师?” “她说是阎王爷点化的,我信她鬼扯。不过她应该也没拜过师,天天在村里转悠,没见她长时外出过。” 黑影沉下一口气,道:“此人绝非善类,你以后不要招惹。借着这个时机,那装神弄鬼的生意也别再做了,好好养老吧。” 王七婆愕然:“你说啥?你你你...你是没能帮我报仇么?” 黑影不语,王七婆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咋可能?你不是都成了仙吗?那小丫头就算会点鬼把戏,你也不该治不住她啊!” 黑影冷哼:“孤陋蠢妇,无知无识。我给了你那么多符,这数十年来你又干过几件正事,沉迷钱财,永难成器!” 王七婆不忿:“还说呢,你给我三个安神符的匣子,那个黑匣子里装的到底是啥符纸?这几年给几家孩子服下,人家要么傻了要么死了,全上门闹腾起来,差点没害死我!你说带我成仙,这么多年了,你来过几回?你以为我还是年轻时候,你说啥我信啥?我不成仙了,我现在就想多攒点棺材本,替儿子孙子置办家业,等我死了,你还会管他们吗?” 黑影没有一点动容之色,道:“我入道之日,便是断绝尘俗之时,道理早已同你讲明,是你说想修行,我才会给你机会。可你这几十年来一无所为,陷于财名不能自拔,根本就没有修行之心。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剩下的符纸交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你!”王七婆心痛如绞:“你好狠的心哪!你当初为了那个贱人抛下我一次,一走五年没有消息,为了修行又抛下我一次,几十年难见一面。如今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你还要抛下我?不行,你必须答应我,我死后你要照看两个儿子,照看他们一辈子!” 黑影翻手掐了个决,往眼皮上一抹,抬头看了王七婆头顶一眼,冷笑:“怎么照看?像对待那个贱人一样,把他们炼化了日日拴在身边吗?” 王七婆如遭雷击,齿冷心寒,浑身发颤,惊惧地盯着黑影,半晌道:“好,走...你走...永远不要再来了......” 陈姜一夜没睡,听师焱用他简洁且毫无起伏毫无感情的表达方式说故事,听完全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王七婆背后的人是她夫君,头上的厉鬼是她的情敌,她夫君修道,断尘绝爱,但偶尔还会回家,有时是帮王七婆炼化情敌,有时是给她些符纸助她发家。” 师焱点头。 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剧情!修道你不好好修,跑回家来作什么孽呢?陈姜有理由怀疑,王七婆的情敌就是她丈夫练手的牺牲品,所谓助她发家,也不过是借她的手干些龌龊事罢了。 “师兄,这个人恐怕就是那个邪道!青州一带是他老家,他对这里特别熟悉,李太吉的大娘子,郭纯嘉的二夫人,包括彭世庭的幻心玉都有可能是他干的!这种深入俗世,靠干坏事害人来提升自己修为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他竟然还想害我……哦,多谢师兄了,昨晚要不是你,我必然中招,又一恩德,我仍无以为报,还是以身相许吧!” 师焱闭了闭眼睛,权当没听见。 陈姜又道:“不行,他知道我,盯上我了,不把这祸害除掉,以后他不光会害人,还会找我麻烦。师兄,我们得找到他!” “找到之后?” “灭......”她顿了顿,“算了,你不能杀活人。那该谁管呢,总得有个人管管他。” 赵媞在一边幽幽道:“若是袁熙当了皇帝,即刻可将邪道捉拿。剥皮抽筋,砍头分尸,凌迟炮烙,挫骨扬灰,任你挑选。” 陈姜吸口长气,干笑:“支持造反就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替天行道,这个理由极好!你说服我了,我们这就去京城溜达溜达,先给袁熙送点零碎银子再说。” “不是造反,是锄奸!不是零碎银子,是军饷!” “……好的,殿下说了算。” 第87章 殿下心里有座坟 请阴仙事件发生后没几天,小谭丈母娘等一众受害者家属准备二次来大槐树村找麻烦。毕竟王七婆亲口承认自己是骗子,那孩子的事就还得向她要个说法。 可是等他们摇齐人马杀上门来时,发现王家大门紧锁,内里已无动静。从外头上锁意味着里面没人了,家属们不死心,找了个灵活的攀上墙瞧了一圈,果然已人去屋空,正房厢房都上了大锁,一看就是举家出远门的样子。 别说外村,就是本村人,王家隔壁的邻居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悄没声息一夜之间消失无影,分明做贼心虚。受害家属没辙,要村长给个说法,可村长又能怎么办?王七婆又不是他媳妇闺女,他想管管得着么! 害人的跑了,因迷信王七婆而失去骨肉的人沉浸在懊悔痛苦中,而两个孩子还处在痴傻状态的农户找到陈姜,跪求她救命。 不用说,这定是小谭丈母娘给她宣传的。在征求了师焱意见后,她决定象征性地收几两银子,请他附身挽救两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其中一个孩子魂魄不全,解了咒也难以恢复,可能终生都比常人缺点心眼。陈姜向家属说了实话,不打算收钱。可孩子清醒后喊了一声娘,他的爹娘不由分说把银子丢下,喜极而泣抱着他跑了。 又不考状元,缺点心眼不怕的,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一传十十传百,经此一事,王七婆晚节不保,狼狈退场。陈姜取代了她,成为新一代乡村玄术界的统治者。 在收拾行装的那几日里,每天都有人上门,正经生意没做几桩,多是来瞻仰天师风采,并咨询些无厘头问题的人。 比如有人问,请什么符可以保他发财? 陈姜:......我也想知道。 同村的人刚刚接受了陈姜从泼皮蒙昧的村丫到妙手神工纸扎匠的转变,没料到她又添了一个天师身份。只要能唬得住人,谁都可以自称天师,可是能唬得住,还能把同行干趴下,叫人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对她退避三舍,这就不是一般的本事了。大家都说,怪道她家能发财呢,姜丫头开窍之后太醒灵,说不定很快就要买大宅子搬到镇上去了。 都盼着自家闺女也能开窍,可现实令他们失望。 老宅里,谷儿端了药碗从正房走出,脸上酸刻之气还未散去。秦氏一把将她拉进厢房,板着脸斥道:“你这孩子咋不听劝呢,我让你少跟着你奶骂姜儿了,说了几次还管不住嘴!” 谷儿不服气:“我不是为了哄奶奶高兴嘛,再说了,咋不能骂她?她能干没脸没皮的事,我就能骂!” 秦氏掐她手臂:“闭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瞧瞧你奶跟她对上啥时落过好?不是挨打就是挨关,前时上门看个热闹后槽牙都被打掉两颗,那个死丫头邪门得很,你可千万别去惹她!” 越这样说谷儿心头酸水冒得越盛:“啥邪门,二房天天车来车去的,尽是些男子出入,奶奶说得对,她就是不要脸了!好意思说自己天师地师的,她是啥人我不知道吗?小时候就不要脸,喜欢翻人东西。分家前她咋不挣钱呢?出去没几月就盖大房子坐大马车了,钱长膀子往她家飞啊?还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挣来的!” 秦氏恨得直摇头:“个不懂事的,迟早要坏在这张嘴上!我教你那么久都白教了,你管她钱咋挣来的呢,反正现在她抖起来了,咱惹不起知道吗?你到外头去胡说八道,她再叫人来抓你咋办?她有钱,给那些官老爷一塞银子,说关你几天就关你几天,卫所你也待过了,那滋味咋样?光图个嘴快活有啥用!” 谷儿不吱声了,胸口一起一伏,鼻息咻咻。秦氏见她气够呛,叹口气拍了拍她:“前阵子听你奶的撺掇上你二婶家来那么一出,当时倒是痛快了,人家又把咱抓进卫所,又跟咱断亲,老陈家脸都丢尽了,你看你奶有点办法没有?咱家的事一桩接一桩,你哥,你姐,还有你,眼瞅着都到时候了,指望你奶拿钱,那就只有寒酸的份!我们不能跟你二婶家闹僵,以后且有求到姜儿的地方呢!” 谷儿憋半晌,眼圈一红,语带哭音:“凭啥呀娘?她哪点比我强?嘴又坏,人又泼,长得没我好看,还不是小脚,我凭啥求着她呀!” 若叫陈姜听到这话,指定要给谷儿送面铜镜过去,老在水缸里照,容易让人对自己的颜值产生误解。长相先不论,单说肤色,陈姜就比陈谷白两个度,没办法,娘黑不赖儿。 不管外人在转什么心思,陈姜在家已经打好了行装,调配好了人员,准备进京。 廖氏不愿去,一是脖子的勒痕还没完全消除,二是精神不济。她也没同陈姜多做交流,只跟她说,放心。陈姜明白她是在告诉自己不会再寻死了,心中略略宽慰,便与田娘子再三交代了家中安保问题——除了廖氏的婶圈闺蜜,其他人一律不接待,有事等她回来再说。若有心怀鬼胎上门找茬的,该打打该骂骂,打骂完了去找陈百安,去报卫所,提一声陈姜的大名,告知有情后补,卫差会处理好的。 左邻右舍,包括村长都被她打了招呼,一听陈姜要去京城做大生意,几家人都满口应承会照看廖氏,陈姜这才放了心。 期间,郭纯嘉又派人来催了一次,说她再不动身,好处就让别人抢去了,让她速去青州汇合。陈姜哂笑,在为神棍门争名利这件事上,郭大人比她上心。 先去县里开了路条,再到青州与郭纯嘉见面,陈姜发现他居然也备马待发,还带上了家眷。 “郭大人不是刚从京城回来吗?” “陈天师扬名一战,在下怎能不观?”郭纯嘉先捧了陈姜一句,又笑呵呵道:“税务将息,府衙无事,内子恰好也要回京访亲,在下就向知府大人告了假。到了京城,在下还可以帮陈天师当个引路人。” 赵媞道:“访亲?郭夫人娘家没人了,她访哪门子亲?” 就不兴人家有个外嫁姊妹什么的了,陈姜不在意。郭纯嘉对京城地头很熟的样子,有他自告奋勇地领路,倒省了自己麻烦。 青州偏南,京城在北,路途不算遥遥,但走一趟单程至少也得七八天。郭纯嘉想催着陈姜快些,可她不紧不慢,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路过城镇乡村还歇马下去溜达溜达,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十二日才到洛州,也称洛京。 游过多个州府,再看京城气象更是不同凡响。过了京郊,巍峨城墙宽不见际,由南面的鸿景门入城的车马人排得老长,荷甲士兵铁面无私查验路条,对外乡人的盘查尤其严格。 郭纯嘉好歹是个五品官员,跟着他,陈姜省了被盘问的程序,顺利进入外南城。城内道路四通八达,屋舍商铺高矮参差风格迥异,有端庄大气墨瓦青檐的数层高楼,也有低矮破旧的小民居掺杂其中。街道上人来人往,车辙深深,叫卖声不绝于耳,华服与朴衣混杂,典雅与市井并存。 内外城间有河相隔,过了城河桥进入稍显清净的内城,郭纯嘉将陈姜带至一处民居,道:“这两进小宅是在下在京中居所,因外放青州,宅内没有留人。若天师不嫌弃,可在此落脚,内子的丫头自会帮你打理妥当。” 陈姜觉得不方便,郭纯嘉可是带了好几个随侍丫鬟,两进宅子也没多大,她和鬼们交流生怕隔墙有耳。 刚想拒绝,赵媞道:“就住这儿吧,客栈里人多眼杂,行举不便。” 自从进了城,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实际在来的路上,陈姜只与师焱与影子合坐,赵媞全程待在郭夫人的马车里,好几天都不回来跟他们见上一面。 影子要去喊她,陈姜制止。她想在郭夫人身边待着,自然有缘故,赵媞虽不说,可陈姜却隐隐觉得是与她曾经一语带过的那个“他”有关。 入住郭家,安排了连顺的住处,陈姜与郭夫人客气几句,住进二进一间厢房,赵媞果然又没跟来。 影子奇怪:“她干啥去了,咋老跟着那个女的?” 陈姜放下包袱,看了看屋子里朴素的摆设,微微一笑:“小鬼,我教你个成语,爱屋及乌。” “啥意思?” “当你喜欢一样东西,凡是与这件东西有关的人,事,物,你都会喜欢。” 影子不明白,陈姜又解释:“如果你喜欢的是个人,爱屋及乌表现得更明显。你会因为喜欢他而喜欢上他的爹娘,兄弟,亲戚,喜欢上他的家,就是这个道理。” 影子好像听懂了:“我喜欢陆少爷,所以也喜欢她的妹妹,喜欢他的家,是这样吗?” “对。” “不对!”影子哼道:“我才不喜欢陆小姐,她长得又不咋好看,全是靠衣裳首饰撑脸,我现在的衣裳首饰比她还多呢,干啥要喜欢她!” 陈姜哈哈笑。笑着笑着不由自主把眼神溜到了师焱身上,他正笑看影子撇嘴皱鼻出怪相,目光里满是纵容。 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有点羡慕影子的肆无忌惮和没心没肺。正因为她不懂,所以她体会不到情感里的微妙感受。师焱对她俩何尝不是爱屋及乌,前世那位即使不是他的爱人,也是他极重要的人吧,所以他坚持陪在这四分五裂的魂魄身边,追忆着过去,缅怀着情义。 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呐,与他为友,前世何其幸运。 又重情,又长情,又强大,还漂亮......这一点有待考证,但不重要。他除了是个鬼外,真的非常完美,非常符合陈姜的某方面要求。如果他不是因为前世才对自己百般照顾就好了,陈姜心头的酸涩更重,以身相许他都不要,自己哪里差了嘛! 她笑着笑着又把自己给笑生气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师焱顿感莫名其妙。 次日郭纯嘉主动去帮陈姜问询国舅府的情况。郭夫人在他走后,也单备了一架马车外出,赵媞形影不离伴她左右。当晚回来后,破天荒不缠着郭夫人了,飘在陈姜床头不言不语地发呆发半夜。 陈姜问她是不是回皇宫了,是不是去袁家旧址了,她皆不答。第二日又不声不响独自离府,形踪诡异。 虽然这是她的老家,但京城人多鬼杂,难保不会有厉恶鬼出没,陈姜怕她出事,让师焱跟去暗中保护。当国舅府的最新消息传来时,赵媞的去向,也有了答案。 “她去了郊外墓堆?” 师焱点头:“朱氏家墓,其于一墓前,伫良久。” “碑主叫什么名字?” “朱霖,男子,卒年二十。”师焱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一股脑说完。 陈姜按了按太阳穴,长长叹息:“我就说她心里有事,原来殿下还惦着这么个人呢,一回来连宫里都没去,先去了他的墓地。唉!多情空余恨啊,即使都做了鬼,两人恐也再见无期了,等下辈子吧。” “此人未死。” 陈姜一惊:“什么?” 师焱笃定:“墓,乃衣冠冢,朱霖此人,寿四十七。” “朱家别的墓呢?都有没有尸骨?” “有。” 如果是篡位那年“死”的,今时才不过二十四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呢!从赵媞从前只言片语判断,这个朱霖是郭夫人的侄子,那她可知道侄子没死?另外,衣冠冢是谁替他立的? “赵媞知道吗?” “应不知晓。” 陈姜纠结了,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赵媞呢?她心心念念的人没有死,还好好地活在阳间某个地方,可是......她却死了,比两人都死还惨。 说了又能怎样,心里有座坟,住着未亡人?太惨,说了徒增伤悲乱鬼心,还是不说了罢。 赵媞默祭了朱霖后,很快恢复正常,在京里到处寻找袁熙,又孤身闯了趟皇宫。回来就道宫里不干净,她撞上了好几个同类,然而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大周变天四年,早先死在宫里的冤魂都该下地府去了。新增的这一批,是大楚朝造的孽。 虽然陈姜来得迟,但国舅悬赏依然未撤,这说明他府里的问题没有解决,二十万两银子还没人拿下。 郭纯嘉托了一个在礼部的同年帮神棍门递拜帖,那边给了回音,他兴冲冲地来向陈姜报讯。 “前日去了两人,昨日去了一人,名头报得甚是响亮,却皆是灰头土脸无功而归,有一个听说失仪胡言,挨了板子被丢了出去。今日又死了一个下人,国舅爷急了,府里府外,摆满香烛供品,还把护国寺的僧人都召去念经。陈天师啊,这就是天赐良机,你若解了国舅爷的危困,神棍门必将天下扬名。” 陈姜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听,她主要是来给袁熙送钱的。本来送出去十万,再赚回二十万,她应该积极接触国舅府,可最怕的是银子没捂热,又被赵媞大局为重地捐出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赚这钱,不赚不心疼。 若是有高人解决此事,送完钱就可以回家了。可如今大楚无天师,二十万硬生生往她脑袋上砸,她不接不好意思啊。 陈姜犹豫,看着郭纯嘉一脸的热切期盼,更觉呕心,这丫态度实在令人生疑! 她直白而不失礼貌地问:“郭大人,你觉不觉得你有点过分热情?扬名扬的是我神棍门的名,二十万装进的是我的荷包,你这般上心地想把我推出去,图啥呢?” 郭纯嘉笑脸一僵:“天师误会了,在下就是出于对你的敬仰......” “别说虚的。”陈姜打断他,“熙熙攘攘皆为名利,你郭大人的性格我也有所了解,若说你什么都不图,我是不信的。你替我接了生意,让我赚了钱,该回报还是要回报,有话尽管直说,我能帮肯定帮。” 郭纯嘉貌似感动地道:“正是知晓天师你人品上佳,在下才会这般推崇。既然天师要听直言,那在下就实话实说了,想帮天师在京城崭露头角,在下的确有些私心。老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可在下一介寒门子弟,朝中无人啊!如今年纪不小才是个五品小官,想往上爬,难于登天,幸而遇见天师,凭借您的本事,若能在国舅爷跟前露个脸,别的不说,得有一份举荐之功吧,以后想走门路,至少也有个门能进得。” 陈姜疑惑:“就这样?” 郭纯嘉一副“我说谎天打雷劈”的样子坚定道:“就这样。” 陈姜嗤笑:“我不信,你有阴谋,而且这个阴谋还不小。不过没关系,你总有一天会暴露的,到时候,让不让你利用,看我心情吧。” 郭纯嘉脸皮抽动,一时不知该附和,还是该发个毒誓好了。 第88章 奉旨安宅 国舅姓孙,是杨贼原配孙皇后的哥哥。妹夫没翻天之前,他就是牧监所下派到西南饲地的一个小马官。后来妹夫出息了,他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升任牧监监丞,还干他的老本行,管牲口事。 官职不高不重要,重要的是国舅光环加身,他们一家老小都从西南迁入京城,迁进全天下仅次于皇宫的最贵重的一块地皮——安泰里。住的是前朝高官宅邸,与妹夫家亲戚们比邻而居,共同为从新贵到世家的转变而努力。 “孙化的宅子,就是原先我二舅父家。”赵媞咬牙切齿,“满身膻气的东西,配住吗!” “那袁熙家...” “大舅父家在良辰胡同,杨贼没把它赏人,空在那处了。” “袁熙不在吧?” 赵媞瞥陈姜一眼:“他傻啊?” 陈姜讪笑:“那就奇怪了,你去了几处都没找到,难道他不在京城?” “不知道,”赵媞很泄气,“还有一些以前他常去的地方,我这几日再去找找。” 陈姜捏捏手里的小印章,既然已经决定了,十万两还是早送出早省事,老在手里捏着,越捏越舍不得给。于是安慰她:“没事,我们双管齐下,你这边找着,我也想办法把我来了京城的消息放出去,只要他留意朝官动静,不会不知道的。” 赵媞想了想道:“那你可得把名往大了传,最好传得街知巷闻。我怕袁熙藏深了,还真探听不到。” “怎么着,我去给孙国舅安宅之前,还得在京城敲锣打鼓一圈不成?” “就得这样。”赵媞回到京城,仿佛找回了曾为公主的自信傲气,教育起陈姜来:“以前我父皇有一个妃子,每回侍寝后总是大张旗鼓在宫中宣扬,开口必提皇上去了她那如何如何。若得了赏赐更不得了,让内侍站在宫门口高声复述十几回,吵嚷得整个内廷都能听到。嫔妃去向我母后告状,说她张狂,你猜我母后怎么说?” “怎么说?” “我母后说她虚张声势,但情有可原。因为她娘家不得力,宫中无人可依,唯有将皇恩时时挂在嘴边,旁人才不敢欺辱她,不敢缺了她的供给。其实赏赐不过是年节惯例,我父皇一年也难得去她宫里一两回,就这一两回,足够她撑上整年。她进宫十载,过得虽不算好,但也绝不是最差的,连我母后都对她有所照拂。” 陈姜唏嘘:“可怜啊,入宫为妃,听着光鲜,无宠的不豁出脸为自己吆喝两句,恐怕连热饭热汤都吃不上,深宫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赵媞不满:“你说哪儿去了,我是告诉你,孙化很有可能顾忌颜面不会替你扬名,你得自己宣扬!” 陈姜笑了,“他顾忌颜面,我就不要面子了吗?怎么说我也是神棍门第七百一十五代传人,这扬名的事儿,还能亲自干?” 默默在一边听唠嗑的师焱突然开口:“八百一十三代。” 陈姜:“......你记性真好。” 在持续不断令人昏昏欲睡的诵经声中,孙国舅背手在秋水堂里走来走去,听着一人回报,气的胡须直抖:“又是哪旮旯蹦出来的山猫野猴子,三十万两白银,二万两黄金,她怎么不去抢国库!” 那人垂头恭谨:“青州同知郭纯嘉举荐的,隐世门派传人,听说在青瑜连三州一道很有名气,抚台彭昌颐彭大人也请过此人,出手即安,彭大人给付了十万两银子。” 孙国舅更生气了:“彭昌颐夫人有的是钱,才给了十万两,凭什么问我要百万!” “大概...因为您是国舅爷吧。” 孙国舅气得翻白眼:“我这国舅就是个空名空架子,皇上抄了那么些子家,一文也没落到我手里啊!外头铺子才做了几天生意,偌大府邸看着风光,百来号人要吃要喝,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月月要不是娘娘贴补些家用,日子过得比在西南时还不如呢!” 那人低道:“国舅爷慎言。” 孙国舅怒哼:“请不起,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话音刚落,堂外惶惶跑来一人:“老爷,老爷,四小姐又发疯了!” 孙国舅瞪眼:“不是捆起来了吗?她还能发什么疯?” “她...她把舌头咬掉了。” 国舅府上的乱象持续一个多月了,至今孙国舅也不知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从一个小丫头自尽开始,府内人相继毫无预兆地陷入混乱,今天有人抹脖子,明天有人跳井,后天又来几个发疯的。死几个下人,孙国舅不当回事,可乱象之火烧到自己妻儿身上时,他就坐不住了。 女儿中有神志失常,掐死婢女的,有扒了自己衣裳在园子里奔跑的。儿子更加严重,两个素来关系亲近的嫡子突然口出秽言大打出手,一副不把对方弄死不罢休的模样。而最小的庶子长时高热不退,惊惧抽搐,请来的大夫不管用,日日服药最后还是没保住性命。 最可怕的是某天半夜,他尿急醒来,看见自己的夫人坐在妆台前低着头一动一动,他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便叫人进来点灯。灯一亮起,他夫人也回过头来,手里拎着一只耗子的残躯,满嘴血,笑得极其诡异,险些将他吓掉半条命。 孙国舅明白他妻儿没病,是府里进脏东西了。赶紧将妻儿们分别关起来,派人日夜看守,并火速将事情禀报了皇后娘娘。 孙皇后颇着急,替他请了旨意。高僧也奉命去了,道长真人也上过门了,能做的法事都做过了,情况没有好转,疯子们还在不停折磨孙国舅的身心。 有人说这个宅子不吉利,国舅爷应该搬家避秽,他去宫里请示,结果被皇帝骂了一通。 什么叫不吉利?是说宅子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那你说说安泰里哪个宅子没死过人,哪个宅子不是前朝遗留,哪个宅子吉利!你国舅爷跑来暗示什么呢?我给你发配到边关去,你找一块从来没人住过的地儿自己盖房子好不好啊? 孙国舅:我暗示什么了?就问问能不能搬家,其他啥也没说呀! 皇帝:不能!全家不许动,踏踏实实地住!什么冤魂阴鬼的赶紧解决了,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任何妖魔鬼怪都不能改变大楚才是天命所归的事实! 孙国舅:......踏实得了吗我?算了,跟皇帝说不清,还是回去悬赏请高人吧! 可是悬赏之后来的那些天师一个个的...唉,孙国舅想起来就头疼,这是把他府里当耍猴戏的地方了,玄玄乎乎架势摆得倒挺像样,正事却是无能为力。前天还有个骗子一套花拳绣腿没使完,自己先发了疯,又骂他,又骂皇上,两百杖没打死他算他命大! 悬赏价码从五万到十万,再到二十万,孙国舅敢说,他出的绝对是有史以来请天师的最高价了,偏偏没人拿得走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爷怎么办啊,四小姐咬了舌头怕活不成了!” 孙国舅铁青着脸:“她要死就让她死去!找我有什么用!” 先前回话那人躬身道:“大人,在下认为,近日那些无能之辈全是冲着二十万两的悬赏碰运气来了,真正的天师定然自视甚高,哪有不请自来的?那位陈天师听说也不愿来,是欠了青州同知郭大人一个人情才勉为其难随其进京。不如大人去宫里请个旨,她要多少钱,可以给,但是必须拿出真本事来安府定宅,若做不到,以欺君论处。” 孙国舅没好气:“你说得容易,可以给,我拿什么给?” “皇后娘娘那儿......” 孙家本就不是什么大富之家,祖产稀薄,还是妹夫一路高升当了权臣才使得孙家攒了点家底。改朝换代之后,孙国舅属于鸡犬升天那一拨,只提升了社会地位,并无从龙之功,在金银赏赐上自然也分不到多少。孙皇后送了娘家十几家内城铺子两个外庄,仅此而已,出息裹着一大家子吃喝用度也就刚好,他时不时还会让夫人去宫里哭哭穷。 国舅才当了四年,新朝初立皇帝管得又严,要求皇亲们勤俭守矩做好榜样,他还没来及放开手脚捞钱呢。要不是皇帝发话,他又看在妻儿性命危迫的份上,哪里会掏空一半家财来做这个悬赏! 也就是说,他把库银扒拉扒拉堆一块儿,顶多能凑上四五十万两。要么就不请陈姜,要么他就得厚着脸皮去借钱了。 陈姜才不管他多为难,去宫里又被皇帝骂成什么样儿,她舒服地瘫在罗汉榻上,一边吃着郭夫人遣人送来的水果,一边跟师焱聊天。 “几只啊?” “三只。” “全是厉鬼?” “嗯。” “孙府有什么东西引了它们去吗?” “无。” “这么古怪?”陈姜拈了块酥瓜填进嘴里,含糊道:“怎么想三只厉鬼都没有同时出现在同一地方的理由。国舅爷本人没事,是他妻儿下人受害,这难道又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师焱刚想说话,赵媞抢先插嘴:“若是我大周忠臣复仇,为何不去宫中,怎会挑孙化那胆小怕事的养马官下手?” 陈姜嘿然:“你大周死掉的忠臣良将早下地府去了,还能在阳间流连的鬼魂,只你一个。” “我要是变了厉鬼,第一个缠死杨贼!” 陈姜想起那个厉化的女鬼,忙安抚赵媞:“心态放平,仇一定会报的。厉鬼没来生,殿下还有大好前途呢,不可动此歪念。” 赵媞也就说说罢了,她满心都放在正事上,又道:“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到处找不到袁熙的踪迹,他会不会去了别处募集人手?可他从青州离开时身上只剩了不到一万两银子,没有钱,又怎能招兵买马?” 这个说法是陈姜编出来忽悠赵媞的,其实袁熙是否真有起事之心,未可知。他当初告诉她的是来报家仇,那么就极有可能蛰伏在京城的某个角落。也有可能....混进了宫,到离皇帝最近的地方,伺机而动。 一个青年男子要怎么混进宫?陈姜打了个寒战,不会的,袁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他不会那么不孝! 趁赵媞再次外出寻找的时候,陈姜画了一幅画像拿给师焱看:“你进宫去找找,看看有没有长这模样的人,他有可能稍微化点妆易个容什么的......” 陈姜突然住口,她盯着自己画出来的人像愣怔半晌,脑子逐渐清明。怪不得!怪不得从见袁熙之初就觉得他的脸有违和感,皮肤惨白,几乎没什么表情,除了一双清冷的眼睛能看出些人味儿来,整张脸都显得僵硬呆板。 为什么?因为他用了人·皮面具! 赵媞一回来,陈姜立马将画像拿到她眼前:“这是谁?” “袁...袁熙啊。” “是他本身就长这样,还是易容之后的模样?” “......”赵媞的张口结舌让陈姜大叹了一口气:“他要是会易容,你还怎么找得到?他在京中行走,肯定会把自己包装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身份!” 赵媞颓了:“啊,我竟忘了这件事,袁熙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的,我竟忘了......那还怎么找嘛!” “如今之计,就只有等着孙国舅来替我扬名天下了。” 孙国舅没让陈姜失望,他答应了三十万银二万金的价格,正式下帖邀请神棍门传人前去安宅。 这一消息他想瞒也瞒不住,因为皇上下了一道旨意,痛斥他骄奢荒唐,因为一点内宅不宁的小事,在外高价悬赏,公然宣扬鬼神之说,致使大量骗子进京,搅乱京城秩序。但念在其一片爱护家人之心,就再给最后一次机会,若其大力举荐的所谓神棍门传人不能平息宅乱,孙国舅就滚到边关去种地,神棍门上下,一律以欺君罪名处置。 陈姜很无语。她只开了个价,没说一定就会去啊,为什么把她也定在圣旨上了?见识过那么多无能之辈,孙国舅凭什么相信她就一定行? 这个问题,当她见到孙国舅的时候就直言不讳问了出来。 孙国舅愣了一下,道:“敢要一百万两,难道你不行吗?” 价格开得越高越行?这是什么鬼逻辑。 陈姜冷脸:“我行,但是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行!” 她今日穿了一件霜色窄臂宽袖交领襦裙,门襟绣了一溜银色小花,衣短裙长,雅灰腰带系了个蝴蝶结,显得细腰盈盈一握;仍是丱发,发带垂到耳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除了耳上一对小金珠外,没有多余配饰。 打扮得很素,可她长得实在甜美,哪怕此刻冷脸貌似发脾气的样子,都让人觉得那只是少女薄嗔,清新动人。 孙国舅看到她的第一眼心头就忐忑起来,说了年少有为,却也不知是这般年少。分明是个黄毛丫头模样,就算从会走路开始学艺到如今也不过十来年,高僧镇不住的邪祟,她镇得住? 可是骑虎难下,自己也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就相信了这个神棍门,去到宫里还添油加醋地替她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她所有的本事都是听别人说的,如今奉旨安宅,她躲不掉,他也推不开了。 孙国舅没有对陈姜的出言不逊表现不虞,瞪了瞪身边垂眉低眼的人:“同玉,你带天师去府里看看吧,陈天师,请。” 就是同玉,就是听他说的!孙国舅鼻孔出气,要不是这个门客僚属一个劲撺掇,把事情说得好像不请陈姜就无人可办了一样,他怎么也不至于去问妹妹借钱挨皇帝责骂,更不至于请来一道把自己往坑里埋的圣旨。神棍门死活不关他事,但他可不想去边关种地。 陈姜端着高人风范,跟着那个叫同玉的男子离开厅堂,一路往府邸深处走去。 师焱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陈姜眼中浮起兴味,多看了同玉一眼。 同玉大约三十岁年纪,身穿灰衫,身量不矮,走路轻而慢,但步幅颇大。由于他一直超出半个身位在前领路,又总是低着头,所以陈姜没能看清他的相貌。 走过游廊,路过几个和尚念经的道场,穿过一道垂花门,又绕过影壁进入后宅。同玉微微侧身,轻道:“陈天师,四小姐的状况最差,我先带你去她的院子,请跟我来。” 陈姜正四下打量着这处处透着匠心的贵族府邸,暗叹古时建筑水平之高,闻言倏地耳朵一动,这把声音......她歪过头,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同玉身上。 同玉率先向前迈步,陈姜却止步不前,直到他回身:“陈天师?” 陈姜盯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不可置信地一笑,嘴唇微动,极细极低吐出俩字:“袁熙?” 半刻前,师焱告诉她,此人,身藏缚魂符。 第89章 我看你骨骼精奇 同玉似迷似惑:“天师说什么?” 音质与刚才好像又有点不同。陈姜注视了他一会儿,爽利一笑:“没说什么,走吧。” 四小姐惨不忍睹,六小姐鬼哭狼嚎,三少爷四少爷如同两具人形躯壳,五少爷死了。孙国舅的孩子们除去已出阁和不在家居住的,几乎无一幸免。三只厉鬼像出笼猛虎一样在府里尽情撒欢,用阴气和迷障混淆人的视听,影响人的神智。 他们没有疯,他们只是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府里没受到影响的多是粗工,厨房,或者在外院行走的人,离主子们越近的婢使越倒霉,病的病死的死。就连护国寺前来诵经的和尚也不敢久留,基本两天换一批。当然,这其中还有两个从头到尾都很清醒的人,一个是孙国舅,一个是同玉。 确定了三只厉鬼的方位,陈姜先不忙着让师焱出手,而是再次回到前厅与孙国舅谈条件。 “府中诸人阴气入体,即使收了鬼后也呈病态,自愈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孙大人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套餐。” 孙国舅莫名:“什么套餐?” “祛除病人体内阴气,令他们较快恢复康健。这一项单买的话,一人一万两,我刚才数了一下,贵府大约有四十多人中招,原价就是四十万多两。但是由于您购买了收鬼服务,如果驱阴也交给我来做,会算您一个套餐价,单项收费二十万两就可以了,那么总价就是五十万两银,二万金,我再免费送您一个净宅法事。相信我,买了您不吃亏。” 这项服务是师焱主动提出来的,陈姜一直担心他附身送阳气会有损自身,只想收鬼了事。但他说:“无碍,本君之责。” 身位冥君,料理鬼子在人间惹出来的麻烦也是应该的,陈姜觉得师焱不会是那种愣头青式一心为了他人燃烧自己的人,他既然说无碍,那多赚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 但孙国舅显然对她大酬宾的好意无法接受,他双眼喷火,怒道:“陈天师,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你以为我泱泱大楚,只有你一个天师了吗?” 陈姜挑挑眉:“目前看来,好像是这样的。我这次上京本来还有一个目的,能遇同道中人,彼此切磋交流一下,也好共同进步。没想到啊,泱泱大楚......唉!” 孙国舅脸又青了:“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狂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又怎知大楚无高人?只不过旁人不像你这般贪钱,不屑入世罢了!” 陈姜笑道:“或许吧,可是孙大人你应该感谢还有我这么一个贪钱的天师啊。我若也做了那方外之人,不问世间疾苦,一心求道寻仙,你阖府人的性命,该找谁来搭救呢?再说了,救这么多人,才收你这么一点点钱,本天师可称得上是菩萨心肠了。” 孙国舅手指头点得要飞,痛心疾首:“你你...好一个利齿丫头,事到临头来跟本官加价,没门!你是奉旨安宅,不得推脱!” “套餐不考虑?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快些动手,若除不得邪祟,你神棍门必遭大祸临头!” 陈姜遗憾地摇摇头,“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再也找不到了。算了,上赶着不是买卖,我去收鬼了,不要让人跟着我,孙大人请备好银票,一炷香后本天师前来收钱。” 她昂着头闲庭信步地出去了,孙国舅跌坐椅上,捂着额头哀叹:“同玉啊同玉,听你的我吃大亏了,你瞧瞧这臭丫头,比骗子还像骗子呢!我要是被发配到边关种田,你也落不着好!” 同玉躬身:“国舅爷不必多虑,既请则安,属下对陈天师有信心。” 孙国舅无奈:“圣旨都下了,没信心能行吗?” 说一炷香就一炷香,陈姜仿佛只是出去赏赏景观观花,这会儿提着裙摆又闲庭信步地走了回来。 “收完了,孙大人结钱吧。” 孙国舅惊起身:“收了?如何证明?” 陈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自顾坐下端起未凉的茶水喝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厅外喜讯纷纷传来。 “老爷,老爷,六小姐好好说话了,六小姐会哭了,还说想吃饭。” “老爷,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老爷,二少爷好了,他认得出小的了,让我给他松绑,松不松啊?” 孙国舅急走几步:“三少爷呢?四小姐怎么样了?” 这二位受厉鬼阴气侵蚀最狠,对自己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自残,目前昏迷不醒,很难说能不能救得回来。 孙国舅听着一个又一个好消息,还有些不那么好,但足以令他稍稍安心的消息传来,又惊又喜地看向陈姜:“这就是说我府里已经没事了?陈天师......原来陈天师真是高人。” 心情犹如搭上风筝,顺风起飞,孙国舅一炷香前还揪着的心,此刻全然放下,忽地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很多。不用去边关种地太好了,同玉一向对那些天师嗤之以鼻,唯独力挺陈姜,他那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还真蒙对了人! “没事了,邪祟已被我除去,府上重享安宁。” “这邪祟是何物?为何会扰我家宅?” 每个受害者都想知道内情,但是有的能说,有的不能。 陈姜瞟了他身边那个低眉顺目的同玉一眼,淡道:“三只厉鬼,无记忆无来历,只存复仇之念,至于它们和孙大人府上有什么仇怨,不知。” 孙国舅后怕不已:“我...本官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对家眷管教严谨,厉鬼怎会进到我府里来!” 你的身份就是你的罪,自己慢慢琢磨去吧。 陈姜喝完一杯茶,起身道:“为防孙大人不安,我还会留在京中一段时日,暂居郭纯嘉郭大人府上,有事可去寻我。今日独身前来,只带了一位车夫在外候着,劳烦孙大人派人将银票和金子搬到我的马车上吧,告辞了。” 一家子奄奄一息的,她笃定孙国舅还会来找她,优惠套餐都不要,出了这个门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如果下人他不愿出钱救治,主子们一个最少一万五,少了不干! 孙国舅踌躇了半晌,磨磨蹭蹭从怀里掏出两块小印章交给陈姜:“天师要的金银,全在此了,凭印可取。” 陈姜眼睛一亮,周到!还以为又要驼着死沉的黄金回去呢,原来京城这里早已流行起大额无现金交易。 孙国舅只是舍不得那么大笔巨款才显出踌躇,虽然嘴上说陈姜像个骗子,但他并不怕陈姜骗钱跑路。且不论郭纯嘉这个举荐人不会拿自己的官位前途开玩笑,单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皇帝那里挂了号,她能跑,敢跑? 不付给天师,这笔钱也轮不到在他怀里揣两天,抱着和陈姜一样财去人安乐眼不见不为净的心态,孙国舅让同玉送她出门,自己赶紧到后宅看妻儿去了。 同玉仍是领先半个身位,恭谨地微微弯身,引着陈姜上轿,将她送至门外。下了轿子临上马车前,陈姜似笑非笑地对他道:“这位大人,我看你骨骼精奇,面有异相,不似平庸之辈。若对自身命数有兴趣,我可以给你摸个骨相个面测个字算个命。这样吧,后日午时你去找一家像样的酒楼,开好雅间点好酒菜,派人来郭大人家送个口信,我自会前去。” 国舅府门口不仅仅只有他俩人,门房,婆子,马夫,兵丁十好几,还有几个探头探脑贼眉鼠眼的家伙有意无意朝这方张望着。陈姜脆生生一开口,好些人被这不羁混乱的发言风格震住了,看看她,又看看同玉。 他喉结轻微动了动,脸上没有表情,眼睛也一直垂视地面,道:“多谢厚爱,天师慢走。” 他没给出确切回答,陈姜也不在意,挥挥手上了车。同玉在后目送,直到马车在视线里消失,才重新束手低眼返回府中。 诵经队伍中的一个老和尚正与孙国舅说话:“竟有如此高人,那位天师在哪里?老衲想见她一面。” 孙国舅急吼吼的:“不忙,我先去宫里一趟,改时再替您引荐。” 天师在哪里?天师在郭家,听着如打了鸡血般兴奋的郭纯嘉吹捧呢。 “天师从来不会让人失望,请莫嫌在下啰嗦,在下真的以为能够结识天师是前世积德,三生有幸!说起来还要感谢林之兰呢,若不是她将天师请来,在下何德何能得此机缘,又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我这五品外官的小宅也会被人踏破门槛。” 郭纯嘉并没夸张,从国舅府出来半日不到,神棍门陈天师奉旨安宅圆满成功的消息就传遍了安泰里,继而飞速向外扩散。孙国舅家的诡事闹了那么久,整个京城无人不知,二十万两悬赏更是让人眼红心跳,稍摸了点玄术门道的人都想来撞撞运气,可惜他们运气不好。 于是所有人都在盯着国舅府,不是关心他家死了多少人,而是想看看谁能摘下大彩。这其中有纯看热闹的百姓,有嫉妒溜酸的同行,也有一群心思不明的观望者。 之所以说心思不明,是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等那个真正的高人出现后,心思就会清晰起来了吧。 圣旨下了之后,神棍门陈姜的大名就已传开,众人还没把这个奇怪的门派名字记熟,孙国舅已经进宫向皇后娘娘报喜去了。这回皇上没再下旨,简单传了个口谕:大楚能人辈出,善。 此谕一出,坊间炸了,求见陈姜者如潮水般向郭家涌来。郭纯嘉接帖回帖敷衍婉拒,应接不暇,堂堂同知俨然成了神棍门的对外发言人,可他不觉丢人掉价,反而与有荣焉,乐在其中。 因为求见的帖子里,不乏三品以上官员,甚至还出现了他想都不敢想的人。 “福亲王给您下了帖子,想请您去他府上一叙。” “福亲王谁啊?” “今上的弟弟。” 陈姜皱眉:“叙什么呀?我可不会跟人论什么道法道经的,请我去安宅,就是一千两起上不封顶,若只是让我去说话,没空。” 郭纯嘉苦口婆心:“天师,这可是亲王爷!” “他后王爷我也不去。” “那要是皇上让你入宫呢?” “皇上下旨,我肯定去啊,不去不是违君命了吗?不过,皇上要是想让我安宫净殿,呵呵,也得给钱。” “天师您真的是......不同凡响。” 陈姜往房梁上瞄了一眼,看看师焱,他道:“已离去。” 皇宫御书房内,身形瘦削,鬓染微霜,眼神锐利的皇帝坐在书案后听跪地之人回话,嗤地笑了一声:“后王爷也不去,她真这么说?” “是,这位陈天师还说皇上若让她净殿,须得给钱。” “哈哈哈!”皇帝大笑起来,“这般乖张狂嚣的天师,世间少有。下去吧,再盯她几日,探探她的来历。” “是。” 待人走后,皇帝收了笑容,手指轻点桌案,喃喃自语:“少有,却不是没有,不识时务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 一连数日,都有鬼祟的黑衣人在郭宅房顶出没,尤其青睐陈姜居住的厢房。影子和赵媞一左一右飘在黑衣人身边,看他与夜色黑瓦溶为一色,几个时辰保持着一动不动。 影子:“睡觉有什么好看的?他老在这趴着不累吗?” 赵媞:“多疑之人做多余之事!” 因为黑衣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所以当她接到了来自国舅府李同玉的宴帖,没能去成。甚至也没法与三鬼聊天,只好每天从众多帖子中挑出几张明确表示请她安宅的,带着师焱去挣钱。 她不说废话,不喜与人寒暄,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一视同仁拿钱办事,有鬼捉鬼,无鬼净宅。有皇帝的一句评价,从来无人对她不敬,只要给钱痛快,她也亲切和善得很,可是想与她深交,却是不可能。 在京城被捧多了,陈姜有时也会膨胀地想,郭纯嘉说他得交自己三生有幸真没说错,看看他因为与她关系近些,现在嘚瑟的,三品以下官员都不放在眼里了。 终于有一日,黑衣人没有出现。陈姜又按捺了两天,确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赶忙拿出那张帖子,忽悠赵媞和影子作伴继续出去找袁熙,而她则假装出门逛街,坐着马车从早上溜达到中午,看似随意地选了路边一家逢君楼吃晌饭。 伙计领着她上了二楼君子兰雅间,敲敲门,里头道:“什么事?” “客官,您等了十日的人来了。” 门扇推开,陈姜冲着满桌佳肴旁独坐的男子笑道:“让你久等了。” 一男一女独处雅间貌似不太合适,伙计贴心地把门留空一半,他一离开,陈姜火速把门推死,跟师焱道:“师兄帮忙放风,免得隔墙有耳。” 师焱点头飘了出去。男子看着她对空气说话,清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陈姜随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印章,上前塞到男子手中:“三十万银两万金,你先拿着。” 男子正是同玉,他目露惊色,唇形僵硬:“这是......” 陈姜捂着胸口,将心痛按下,道:“这是殿下让我筹的军饷,供你起事用的。从孙化那赚的钱我可都给你了。” 同玉沉默了许久,“殿下怎知我要起事?” “那你是不是要起事呢?”不是就把钱还来。 “.....是。” 陈姜忿然皱了皱鼻子,忽悠成真,自己彻底没戏,当定了过路财神。幸好没让赵媞跟来,不然怀里这十万也保不住。 她没啥念想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摸起筷子:“你干嘛要在国舅府里放鬼,你的缚魂符是哪来的?” “你怎么知道?” 陈姜眯眼瞅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我除了不知道你的真实长相,什么都知道。” 第90章 皇帝有请 陈姜独享一桌美食,听易容为同玉的袁熙说了他离开青州一年来的故事。这小子所谓的报家仇就是个宽泛概念,按他理解,刺杀和起事,都属于报仇的方式之一。 在进京之前,他走访了几位沉寂的故人,上了趟游龙山祭拜国师。一个自称国师弟子的盲道士送他十张缚魂符,助他反楚。于是袁熙决定从安泰里下手,制造冤厉肆虐的局面。 首先被他挑中的倒霉蛋就是国舅,地位够,人又蠢,学识不佳,还爱附庸风雅。在太学院一位学士的推荐下,他进入国舅府做西席,先以其对古玩字画出色的鉴赏力得到孙化青眼。后在牧监所进出账务有问题,孙化遭到皇帝责难时,他又不露声色替他出了应对主意,很快成为孙化信任仰赖的僚属谋官。 走这样一个步骤,是为了等孙化府中乱套了后,他能继续以谋官身份在安泰里混下去,一边放鬼,一边打探朝中消息。将来安泰里变成冤魂聚集地,王公贵族纷纷逃离,也就侧面印证大楚立朝不正的事实,不管皇帝有没有压力,动摇民心是一定的,这叫舆论战术。 为什么不直接放进宫?因为他想堂堂正正推翻大楚,让杨贼清醒地正视失败,归还皇位。 盲道士告诉他,此符所缚之鬼,是国师生前所制。每烧一张,千尺以内将会怪象频发,不出三月,人死畜亡,持续三年不断,天下无人可收。想身处事发位置又不受厉鬼侵扰,喝一碗国师秘制清心符水就可以了。 陈姜吐出一根鸡骨头,嘲讽道:“国师会的真多,怎么都这么爱吹牛呢?动不动就天下天下的,天下有多大他们知道吗?井底之蛙,一叶障目!” 袁熙道:“是啊,从得知你来了京中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条路行不通了,别人收不得,你一定能收。不如向孙化推荐,让你赚了钱也好。” 陈姜瞥他一眼:“对我这么有信心?” 袁熙道:“毕竟你是我所知唯一能真正看见鬼的人。不但能见,还可交通,这其中难说不会有奇鬼异魂的存在。” 陈姜满意笑了:“说得对,我现在身边就有一位大能,鬼中极品,阴间霸主!” 袁熙:“是方才被你遣出去放风的那位?” 一个遣字让陈姜心头郁郁,阴间霸主天天被她当小二使唤,还毫无怨言的样子。实际上欠下人情债总有要还的一天,袁熙不了解情况,还真以为她能号令群鬼啊! “哎,不说这个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京城?” 袁熙沉默片刻,突然转道:“殿下可好?” “好得很,就是不太喜欢乡间,什么都看不惯,改时我带她来见你。”陈姜不介意他换话题,顺着说道。 袁熙微笑:“殿下金尊玉贵,难免挑剔,从小便是如此。” 陈姜也笑道:“娇是娇了点,却还挺能忍,为了说服我支持你起事,跪也跪过求也求过,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的执念了吧。为了殿下能早日投胎,我不得不忍痛送钱了。” 袁熙起身,朝她深作一揖:“有反楚之心的人不在少数,然杨氏警凛多疑,年年打压,如今确是有心无力。要募集人马,筹措粮饷,非三五年可成。陈姑娘雪中送炭,大恩不言谢,请你转告殿下,臣必不负她所愿。” 陈姜点点头:“放鬼一事终非正道,会为你引来孽债的,不要再做了。制造舆论这一块,可以换一种方式进行,如今我名声已扬,只要有机会,我会帮着见缝插针搞破坏的。还有军饷,嗯......我不敢保证数目,只能尽力,你就放手干吧!希望你兑现诺言,五年拿下,加油!” 袁熙深深看她一眼:“陈姑娘原先那般抵触此事,没想到今日却......” 陈姜无奈:“你以为我想?还不是受赵媞逼迫,她能去投胎,于我也有功德,我完全是冲着功德才干的。” 袁熙再作揖:“多谢。” 陈姜吃吃歇歇,歇歇吃吃,问东问西一直和袁熙聊了两个时辰,方才揉着肚子离去。临走前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京城,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去收鬼?” 袁熙的答案不出她所料,大周啊大周,忠臣还没死绝!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信念,倒也令人敬佩。 在回程马车上,她跟师焱抱怨:“遇到赵媞真倒霉,摊上这么大的事,能不能成还两说呢,我先做起白劳来了。你瞧着吧,以后尽得拿钱往水里扔,不知啥时候才能听见个响。” 师焱淡笑不语。 回到郭家,陈姜向赵媞说了她找到袁熙,并与他见面的事,赵媞狂喜,飞快地飘去国舅府看人。不大会儿回来,劈头就问:“你钱给他了吗?” 陈姜逗她:“没给,我还要再想想!” 赵媞几乎要窜起来:“还想什么呀?袁熙为了起事都委屈自己去当门客了,你答应过我的怎能不算数!一百一十万两你都舍不得给,还说什么要圆我心愿送我投胎,这就是我的心愿啊,这是我唯一的心愿啊!” 陈姜心虚地摸摸怀里十万印章和最近赚的几张银票,道:“我倒是不心疼,可这些钱都是冥君大人赚来的呀,你说捐就给他捐出去了,怎么不问问人家高不高兴。” “大人又不用花钱。” “不花也是他的钱,你父皇的龙椅能吃吗?不能吃也是他的东西,让他捐了,他愿意?” 赵媞脸色难看了,这个比喻不恰当,但戳中了她的痛处,龙椅不能捐,能抢。杨贼抢走了她家的龙椅,她却无能抢走陈姜的钱。 她立马转向师焱,盈盈欲泣:“大人,求您,小女子唯此一愿,请大人成全。” 师焱微笑:“好。” 赵媞挑衅地瞪了陈姜一眼,又感激涕零:“多谢冥君大人鼎力相助,待袁熙成事,必将世代供奉大人牌位,将大人诞辰定为国诞,召天下百姓为您焚香顶烛,永不忘大人恩情。” 陈姜白眼:“你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和师兄说。” 冥君大人好说话,军饷有了着落,可是钱还得靠陈姜去送。赵媞很识趣,没有再惹她生气,一撵就走,顺便把影子也揪出去了。 她俩走后,陈姜不高兴地嘟囔道:“师兄,赵媞长得好看吗?” 师焱不解:“何意?” “赵媞号称大周第一美人大楚第一美鬼,你觉得她姿色如何?” “......不知。”师焱诚实。 陈姜皱眉:“你都分不清好看不好看,那人家在你面前哭一哭捧一捧矫揉造作一番,你就大方地送钱了?” 师焱也微微皱起眉头:“钱已送出,你,何意?” 可能是觉得今日正式踏入“反贼”队伍,转眼百万银两成空,牺牲太大,陈姜始终有些不忿与空虚并存的感觉。加上师焱那么的宽和大气,显得她小气吧啦抠门兮兮的,有心想杠他几句,可一看他脸色,又怂了:“我...我就是说,如果我也哭,想要的东西你也会给我吗?” “你想要何物?” 陈姜忧伤地耷下眼角:“不敢说,说了你就要生气了。” 不知师焱听懂没听懂,反正他并无任何回应。 转眼进京已近一个月,郭纯嘉要回青州销假,陈姜也决定返家。虽然京中还有许多人家排队递帖邀请她,可是高人行事又怎能受他们影响?老是走东窜西显得没品,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真有心特诚的,就去大槐树村请她吧。 离开之前,陈姜又与袁熙见了一面,替赵媞转达了些废话。其余她飘出去不辞劳苦打探出来的诸如皇宫禁军分布,皇帝起居路线,内外城门换防时间,和守城将领的底细之类,一个字也没提。 成不成都是袁熙的命,她最多敲敲边鼓,提供些场外支持。 赵媞气得不轻,在陈姜答应攒够下一个一百万立刻就给袁熙送来之后才平息怒火。 袁熙告诉了她几个地址,几个人名,若找不到他,把钱交给那些人也是可以的。 陈姜:......捐款通道还不止一条。 这日风和日丽,她收拾行装,赶马备车,正准备出发时,忽然接到内侍传旨,皇帝宣她进宫。 郭纯嘉激动:“天师,你的大运气来了!” 陈姜有不祥预感,她的预感一向很准。皇帝监视了她这么久,显然对她有兴趣,但久久不吭一声,到临走了才来宣人,是在憋着什么坏呢。 连换个衣裳的时间都不给,皇帝随传必须随到,于是陈姜就穿着一套朴素的准备坐长途车的杏黄旧衣裙前去面圣。 随内侍去往皇宫的路上,陈姜猜测了数个可能。皇帝请她去净宫?去算国运?寻长生不老偏方?还是单纯想试试她的本事? 没等猜出个头绪,皇城已近。从某侧进了宫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停马下车步行。方石广场硕大阔宽,白玉石栏围着九根盘龙柱伫立场中,百级台阶上威严宫殿耸立。目所能及处,既肃且静,殿门外的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形小得好似蚂蚁。 内侍示意她垂头行走。陈姜装作未闻,目光冷淡,步伐沉稳,越是去见身份高的人,越得有气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是提前释放了“可为人用”的信号? 内侍小声提醒了几次她也不理,只好作罢,把自己的脑袋勾得更低,快步在前领路。 爬上台阶,陈姜额起薄汗,腿脚沉重,强做了几个深呼吸把心速压下去,听着内侍高声传报。 三只鬼都跟在她身边,影子不知是不是受到天家气象影响,说话都不敢大声:“这里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吗?皇帝长啥样?跟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吗?” 赵媞冷道:“以前的皇帝每一位都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如今宫里的这个东西,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也配称帝?就是个恶盗罢了。” 殿内宣进,陈姜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入内,踩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块黑石地砖,昂首挺胸,直视数丈开外那五尺高台上的一抹明黄。 内侍制止陈姜再往前行,道:“跪!” 陈姜冲师焱使了个眼色,他便飘去了那明黄之前。陈姜跪下,呼道:“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陈姜,叩见君上,君上万岁,十万岁,百万岁!” 内侍着急:“错啦!” 皇帝在台上噗嗤笑出声来:“起来吧。” 陈姜笑眯眯地站起来了,依然不羁地昂着头,不避讳地看着皇帝。她是天师,隐世门派传人,不谙世事,进宫催得又急,也没人来教过她礼仪啊,言行不拘一格很正常。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据探子回报,此女长于山野乡村,家中还有寡母兄弟,十一岁前与常人无异,分家后突然显出本领,以卖纸扎和替人安宅发家。本事不小,但确实没受过教育。 看起来,她的变化发生在分家之后,同村人反馈她是开窍了。但皇帝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一直在悄悄学艺,从前受家人制肘韬光养晦,分家断亲后才敢大展拳脚,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神棍门!大楚还有多少他不了解的隐世门派,多少他不知道的世外高人?要不是这小丫头贪钱出世,怕是永不会走到他面前来了吧。 根据陈姜的年纪和表现,皇帝认为不需要跟她兜圈子绕话,玩委婉那一套,便直言道:“陈天师,朕今日宣你进宫,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皇上请问。” “你的师门,神棍门在哪里。” “没有固定址所。” “门派有多少人?” “师父一对一教我,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师兄弟。” “那你师父呢?” “两三年没见了。他说我已出师,以后不会来见我了。” 高人,果然是高人。皇帝丝毫没有怀疑陈姜的话,毕竟这丫头年纪太小生平太浅,没什么值得深挖的东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朝殿侧红漆柱子后看了一眼,又道:“多年前,朕也曾见过一位法术高深的天师,他通天文晓地理,占星卜卦言无不验,尤擅推演之术,能勘天道奥妙。可惜,性子过于孤傲了些,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最终落了个身死魂消的结局。” 赵媞咬牙一字一顿:“他说的是国师。” 陈姜:“哦,那是挺可惜。” “所以......”皇帝顿了顿,咽下即将出口的话,精光灼灼的眼神盯了面前的小丫头半晌,道:“后宫中有一处小殿不甚干净,天师去看看吧。” “好。” 陈姜答应了,内侍上前引她,她却没有动步,面现犹豫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天师怎么不去?”皇帝问。 陈姜尴尬地一咧嘴:“皇上,按说您是天下主,不该向您提要求。但师父有训,神棍门不做白工,出手必得收钱。所以先跟您说一声,我净宅要价不低。” 皇帝也算听了不少她的德行,闷闷笑了两声:“你要收朕多少钱?” “视状况好坏,一千两起,上不封顶。若是遇到像孙大人家那样难缠的,给您折个价,至少也得八十万。” 皇帝答应了,陈姜愉快地跟着内侍出了大殿。 她前脚刚走,红漆柱子后头就步出一个身穿黑袍,手持拂尘,挽道士髻,须发花白的精瘦男子。 皇帝放松脊背,靠在龙椅上道:“云鹤,这姑娘或许有几分本事,可年纪太小,性子俗野,与朕心思之人相差甚远,你何以对她另眼相看?” 那道士模样的男子甩了把拂尘,拱手低道:“皇上,莫执着,前后数百年,谁又能比得上师父呢?贫道只是不想错过可造之材,此女小小年纪,在玄术上有这般造诣,可见天资出众。再磨练几年,必可为皇上所用。” “退而求其次,朕不甘哪!”皇帝叹息:“你真的要走了?” “贫道无能,及不上师父万一,无法为皇上分忧。再流连俗世也于事无补,不如就此匿世,专心苦修,以期来日道法大成。” 皇帝点点头:“你们方外之人所求不同,朕也不勉强于你,不过你走之前,定要为司天台补上缺。” “是,贫道这就去试一试那小天师。” 经三台,过六殿,路遇成队的宫女内侍,皆目不斜视,行走无声。半下午时分,初秋阳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远处飞角扬檐不知名的楼阁顶上有风铃般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绕了不知几个弯,路过一个巨大的花圃,内侍带路越走越偏,赵媞警惕道:“你小心点,这是往冷宫去的。” 影子在这安静森严空旷的宫里有点害怕,拖住赵媞:“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啥东西飞过去了,要不然我们不去了吧,那里会有吃鬼的妖怪吗?” 陈姜不吱声,紧随着内侍往前走。又拐了一个弯后,师焱悠悠落在她身边。 “一道人,名曰云鹤,有杀你之心。” 陈姜眨眨眼,那咋办,要逃吗? 师焱道:“恰借此机,试试你的眼睛。” 第91章 我是看过聊斋的人 冷宫所在,是一块偏远,荒僻的区域。从外观上来看,确是殿群没错,初建成时应也曾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过。可由于方位不好,背阴,离内廷太远,取送个东西都不方便,没有人愿意住到这儿来,久而久之无人维护,它就废弃了。 怎么成为罚妃居所的不得而知,反正赵媞爹也是跟着他爹沿用下来的。按赵媞的说法,她爹宽厚,后妃们也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懂事,在位期间冷宫就没住过人。她幼年时分跟着王姐玩耍来过一次,从上了锁的大门缝里看进去,院中杂草都有半人多高。 王姐吓唬她说这里头住了很多太妃太嫔的鬼魂,赵媞骇怕不已,回到宫里还发了场热病。 内侍引着陈姜拐进长巷,来到冷宫大门外,取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黄铜枕头锁,推开小半扇仅够一个人穿过的空档,细声细气道:“就是这处了,天师请进。” 陈姜朝里瞄了一眼:“皇上不说是处小殿吗?里头这么多殿,哪一处才是?” 内侍始终垂着头:“奴婢不知。” 是让她自己进去寻找的意思了。陈姜稍稍思量了片刻,便抬脚进了大门,往里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咔哒一声响。那内侍竟然将门关住,正上锁呢。 赵媞急得在门扇里外穿来穿去:“内竖大胆!” 影子吓得别在墙角一动不敢动:“要干啥呀,咋还锁人了呢?” 陈姜张口想喊,又闭了嘴。她跟那内侍无仇无怨的,他这样做定然是受了指示,喊也没用。 等门外的脚步匆匆远去,陈姜回身打量冷宫全貌。一个正殿,两侧墙隔之外还有两个偏殿,后方或许还有一殿。所见之处,无不是瓦砾破碎断木残窗,廊柱掉漆褪色,牌匾蛛网成片。正殿昏暗,隐约能见一些翻倒在地的桌椅。 院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石板道早已破破烂烂,如赵媞所说,这里的确荒草丛生,而杂草不止长到了台阶上,还从走廊阑杆根部的夹缝中顽强探出了头,更为宫殿添上几分衰败凄凉之感。 太阳吝啬将光芒撒进,即使是白日,这里也呈现出一种阴寒气氛。四周安静得虫鸣不闻,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陈姜一边打量一边往里走,两只鬼反而躲在她身后,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生怕突然冒出个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冷宫里没人居住,就算闹出点鬼动静也影响不到内廷安宁,皇帝分明是特意将她指到这儿来的,为了供那云鹤动手? 皇帝想杀人还要找理由吗?单一个“殿前失仪”就能大做文章,喊两个禁军把她拉下去砍了方便得很,用不着绕弯子,多此一举似有别意。 陈姜进了正殿,前后左右各个堂室游逛一圈,除弄脏了裙摆,呛了一鼻子灰之外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又去两个偏殿看过,仍是“干干净净”。 只剩后殿没有看了。那处离前殿较远,中间还隔了一个园子,经年落叶和鸟粪堆满去路,要走过去,还得趟着齐腰高的野草。 陈姜让赵媞和影子不要再跟,看了看师焱,小声道:“在那等着我呢?” 他鼓励道:“去吧,无事。” “我出不来你救我?” 师焱点点头。 于是陈姜放心大胆地拎着裙子趟过去了,有师焱在身边,什么也不用怕。他说要试自己的眼睛,可能那道人会使障眼法来迷惑她,所以保持头脑清醒很重要。 她费力地穿过园子,来到后殿阶下,喘口气一抬眼,就瞧见方才还空荡荡的殿门上倒挂着一个红衣女人。 两只穿了绣鞋的脚不知勾在什么地方,女人呈倒挂金钩姿态,红衣裙全然翻了下来,露出中衣,遮住头脸,边缘露出一点点青白的指尖,长而散乱的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左右摇晃。 时辰不早了,天空中现出霞色,看不见的太阳大约已慢慢西沉。光线还是明亮的,可明亮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凉。空荡的废弃宫殿前,出现这种景象,煞是骇人。 陈姜目不转睛盯了会儿红衣女子,倏地冷笑一声,径直上台阶,走到她面前,伸手轻松拨开她摇动的身体,进入黑乎乎的殿堂。 这里和其他三个殿的区别就是更脏,更荒,可能若干年前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子也不想来此居住吧。家具早已不成形状,地上肮脏不堪,奇奇怪怪的动物粪便比比皆是。陈姜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光线,小心地绕过脏东西,探查四方。 正堂没什么特别,左边侧室里则又出现一个面朝墙角站的白衣女子,黑直长发及腰,白裙松松垮垮。陈姜刚走进,那女子就以扭曲的角度向后伸出手臂,不停向她勾着手指。 能看见她吗?为此陈姜还做了个试验,向左走几步,女子的手臂指向左边;向右走几步,她又指向右边,好像长了后眼一样。 陈姜说:“你转过来。” 那女子不动。 陈姜转身就走:“不来我走了,你自己玩吧。” 女子也并未跟出。 她又走去右侧室,情况终于有了点变化。随着她脚步踏入的那一刻,偌大空间内忽然亮起了数十盏灯烛,将内室照得通亮。 眼前哪里还有破败景象,简直堪称富丽堂皇。地铺彩毯,墙饰贝珠,头顶有巨大的灯盘,空气中飘荡着果香,丝竹声声响在耳畔。 红白双色丝绦条条垂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幕帘,缓缓飘动间,两条婀娜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面貌的女人正在扭动腰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向她勾动手臂:“来,来呀。” 陈姜拨开丝绦,里头的金玉摆设闪瞎人眼,一张硕大的矮桌置于地面,上头放着鲜亮果蔬和精美酒具。 两个女子穿得极少,一条纱巾裹住了重点部位。见陈姜进来立刻背转身体扭着水蛇腰跪倒在桌边,一个斟酒,一个拈果,手举得高高的,头却不抬,只不断道:“来,来呀。” 陈姜欣赏了一会儿她们姣好的身材,开口道:“抬起头来,让大爷我看看你们的姿色如何。” 女子们不抬头,仍说着:“来,来呀。” 陈姜转头回望来路,那原先方方正正的入口已经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叹了口气:“这么点本事也拿出来贻笑大方,我还没开天眼呢就看破了,知道为什么不?因为大爷我可是看过聊斋的人呐!” “果子是蛆虫变的,美酒是泥水化的,而这玩意儿,”她上前一脚踢翻酒盅,抓住其中一女的肩膀,指甲抠入,奋力将她向两边一撕,嚓啦一声毫不费力地就将窈窕美女撕成两半。 “是特么纸做的!”陈姜气哼哼:“我一个女子,你让帅小伙出来献媚我还能陪你玩儿会,弄俩水蛇腰糊弄鬼呢?差评!” 纸美女被撕开后片刻,一阵尖利的嚎叫响起,眼前的堂皇瞬间消失,室内恢复颓壁残窗,仅有一张破旧塌陷的大床摆在角落里。 四下静寂无声,陈姜环顾一圈,冷嗤:“没了,就这?”掉头往入口处走。 三步四步五步六步,走到第七步的时候陈姜发觉有些不对劲,那方正入口明明就在眼前,怎的走了好几步距离看起来还是那样远。 她退回原处,默默站定,几息后一个黑色影子从地底慢慢升了起来。这个侧室有窗,可窗户全被木条封了起来,光线极差,黑影又是背光,即使陈姜适应了昏暗,也很难看清黑影的长相。 透过它的身体可以看见后方的窗户,身上隐隐发着黑光,它是只鬼,是只恶鬼。 黑影面对着陈姜发出一声鬼叫,乱糟糟的脑袋上不知顶了头发还是别的什么,显得又宽又大。 陈姜没有作声,依然像在打量环境一样的左右观望。 此时,暮色苍茫,最后一缕霞光即将隐没在天际,站在宫中最高点司天台观星楼上的黑衣道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手上掐着诀,口中轻道:“上。” 黑影张开双臂飘动,离陈姜越来越近,即将脸贴脸的刹那,陈姜突然转身往大床方向走了几步。黑影跟随,又往她背上贴。她歪头瞧了瞧床的形状,道:“可惜了一张好床。”说罢又侧身转向。 简陋室内家具很少,地方很大,陈姜就这样四面八方走来走去,始终不做定点停留。黑影也跟着她四面八方飘来飘去,几次想搂抱都扑了个空。 “好累。”陈姜捂着嘴极小声道,“收吧,别逗他开心了,马上天黑,我要破障了,可不想在这破宫殿里过夜。” 黑影很快化作一缕轻烟消失无形,观星楼上的道人正闭着眼睛,忽地闷咳一声,继而大惊,手诀连连掐起,在眼皮上抹了又抹,愣是没找到它的去向。 而陈姜站在入口处,望着几步开外的殿门一眨不眨,眼睛里如有星辰耀起。片刻后,她迈步向前,顺利离开侧室回到正殿。 师焱向她点点头表示赞赏。陈姜压抑着兴奋,冷傲抬头大声道:“喂,还有什么招数都一并使出来,不使我可就要走了啊!” 黑衣道士与她相距何止半个皇宫,可是挑衅声犹在耳畔。他腮骨紧绷,眸光阴鸷,一把从袖中拽出十几张符纸来,空甩了甩,无火自燃,纸灰从指缝唰唰洒落。 陈姜大摇大摆出了后殿,四只厉鬼扑面而来,每一只都红光大盛,披头散发,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围着她嘶叫不止,身周异象频发。 陈姜一会儿看见大绿,一会儿看见姥姥,一会儿泥浆沼泽火海刀山置身地狱,一会儿仙乐飘飘彩凤飞舞如在天堂。最离谱的是,她看见师焱在眼前深情地望着她,跟她说:“嫁给我,做本君的冥后。” 激动也是激动了一阵子的,尤其是见到大绿和姥姥那般真实的出现后,有一刹那她真有点舍不得破障。终于明白为什么彭世庭会沉迷幻心玉了,假的也好,假的也能慰藉内心。 迷障破除幻象消散,她转头一瞧,冥君大人背着手飘在一边,依然一副长辈表情欣慰地看着她。 陈姜打了自己额头一下,什么冥后,做梦呢。 四只厉鬼被师焱收掉,很快又出现了几只恶鬼,同先前那只一样,又黑又脏面目全非。它们争先恐后地往陈姜身上扑,总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被响指声打成一缕烟尘。 陈姜摇头:“急了,家底子都撂出来了,看来是没招了,那我走了啊。今天累够呛,得问皇上多要点辛苦钱。” 走没几步,宫墙上半空中一道黑影远远飞来,陈姜不耐烦:“到底是炼了多少鬼,有完没完!” 话音刚落,黑衣道人脚踏拂尘从天而降,落地后那拂尘像有生命一样,自动飘入他手中:“陈天师。” 陈姜不认识,但见他装扮便知他是师焱说的那个有杀心的道士:“你是哪位?” “贫道乃游龙观掌门,司天台提点,云鹤。” “哦,云鹤道长,来此有何贵干?是来接我出去的吗?” 云鹤微微一笑,“贫道来,是想问天师一件事。孙国舅家的厉鬼,你收在何处?放出厉鬼的,又是何人?” 陈姜默了片刻,眼睛一眯:“云鹤道长怎知孙国舅家的鬼是厉鬼?既然知道是厉鬼,为何孙国舅求进宫来时,你不去帮他收了呢?” 云鹤表情不变:“你只需答我就好。” “我不想答。”陈姜无所谓地笑,“这涉及到我师门之秘,不过若道长十分想知道,也可以拿你炼鬼,御器,操纵小纸人的秘术来换啊。” 云鹤的笑容淡了些:“小天师,初出茅庐,还是不要太狂妄的好。” 陈姜耸耸肩:“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本天师了,道长还有什么赐教?” 云鹤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样的性子,贫道又怎敢荐给皇上?如今小小年纪已满身戾气,将来难保不会利用法术为祸人间,贫道身为大楚司天台提点,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陈姜:......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什么叫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真是见识到了。早就起了杀心,还在这儿装模作样! “你要为老不尊以大欺小,把我一个天纵奇才惊才绝艳的年轻天师杀害在这深宫之内,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夺了你的宝座?还是为了替你媳妇报仇?” 云鹤一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王七婆不是你媳妇吗?别否认,你干得好事我都知道了!” 陈姜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个素未谋面的道士要杀她的理由。除非,他们因为别人而产生了过节。看那几只厉鬼就知道了,只只没有眼睛,和王七的情敌一样。 “什么王七婆,本座不识此人。” 陈姜嗤鼻:“抛妻弃子人品真差,你不承认王七婆就算了,那凤来镇李府大娘子总该认识了吧?青州同知府二夫人,还有瑜州挽香雅舍的忆秋你总该认识了吧?” 云鹤的眼睛里出现了真实的茫然,转瞬即逝,复又冷淡:“不知你在胡说什么,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本座或可饶你一命。” 轮到陈姜茫然:“刚不是说要替天行道吗,怎么又让我交东西,什么东西?” “缚魂符!” 陈姜摊手:“抱歉,这东西我真的没有。” 你死了就有了!云鹤不再啰嗦,纵身飞起,左手夹出一张符纸甩燃,右手五指一张,几道黄豆大小的粒状物飞速射下,落地成人,个个光头秃脑,连个五官都没有,手里却都持着刀剑向陈姜砍来。 撒豆成兵!这臭道士法力不低啊,陈姜转头就跑,一鼓作气冲入后殿。她打不过,交给师焱了。 师焱没有出手,紧随其后,挥手在殿门处布下一道结界。黄豆兵一个接一个撞了上去。 陈姜别在墙角:“它们不是真人,你也不能杀吗?臭道士看起来很凶狠的样子,是真的想要我命啊,早知道刚才我不嚣张,跟他好好说话了。” 师焱笑道:“杀灭豆兵,道人你待如何?” 是啊,黄豆兵没了,还有臭道士呢,师焱不能杀他。 云鹤在外冷笑:“小天师怕了?” 我怕你个鬼!“师兄去上他身,我趁机逃出去。” 师焱摇头:“你躲过一时,后患无穷。” 陈姜想了想,眼睛一亮:“那,那你......你上我身吧!我们把他打到喊爷爷,打到再也不敢来找后账!”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92章 不羁放纵爱自由 师焱道:“本君附体,神识全无,你可愿?” 有大批“前辈”吃过螃蟹,陈姜现在对上身已经不排斥了。别说师焱神功盖世,附身从不伤人,就是真伤,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云鹤还在外头挑衅,黄豆兵还在疯狂地撞击结界。陈姜急道:“愿愿愿,只是拜托师兄打架时别闷不吭声,注意保持我的一贯风格,不要让他看出差异,这样我后面也好接戏!” “是何风格?” 陈姜挠挠头:“你天天观摩还不知道吗?” 恰好此时云鹤大喝一声:“小天师,快快出来受死,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陈姜掐着腰跳到殿门口回叫:“受你大爷的死,我躲谁也不会躲你这种宵小之辈,臭道士等着,我这就来取你狗命!” 接着又跳回墙角,对师焱道:“就是这种风格,战术藐视!” 师焱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是这种风格吗?好像第一回 见到呢。但他并无废话,挥手去了禁制,在黄豆兵冲进来的前一刻身化流星,钻入了陈姜的天灵盖。 黄豆兵杀入正殿,云鹤以为小天师后劲不足,正欲得意,忽闻清脆的“啪啪”声,定睛一看,殿内哪里还有豆兵身影,几粒黄豆倒是在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云鹤大惊,忙掐诀口呼:“起!” 黄豆只是黄豆,再也听不懂人话了。 陈姜背手从门边踱出,侧身站定,缓缓转过头来,面无表情毫无感情地开口:“宵小之辈,我来取你狗命。” 幻术被破,辛苦炼制的厉恶鬼被收,苦练几十年的拿手绝技撒豆成兵也被秒杀,关键还看不出她是如何做到的。从头至尾没拿过一张符纸一个法器,逃进殿中时甚至连个法诀也没掐过,门上就下了禁制,在他精心创造的幻境里散步似地走来走去,毫发无损。 云鹤怒不可遏之余有些胆战心惊,小天师法力竟如此莫测!到底是她天才还是师门教诲?那神棍门若有这般异术异能,早该扬名天下,为何他从未听说过呢? 于是胆战心惊之余他又有些嫉恨不甘,他做小伏低那么多年,都没有得到师父的倾囊相授,到死都对他留了一手,或者不止一手,是好几手!害得他修道之路走得跌跌撞撞,全靠自己摸索。若他有这臭丫头的资质和幸运,又何必为了几张缚魂符费尽心机! 臭丫头年纪还小,假以时日......不可以,师父已经死了,这世上不该有人比他更强,不可以给她假以时日的机会,天纵奇才是吗?拿来炼丹一定很补法力! 云鹤目露凶光,甩开拂尘,脚一顿地升空两丈,居高临下狞笑道:“小天师,本座就来领教领教你这位天纵奇才!” 袍袖一展,无数张符纸从他身上弹出,他掐诀念念有词,符纸在空中旋转散开,又汇聚成巨大的八卦图形,在他一声令下:“去!”后,如雨剑飞射入殿。 拼了,云鹤是这样想的。看家本领压箱宝贝全放出来,全方位水泼不透地包围小天师,只要她应接不暇稍露破绽,总有一张能要了她的命。 陈姜看着符纸在空中变幻出刀枪剑戟狮虎猛兽等各种奇异的形状,直冲她面门而来,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半寸,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绕了个圈,随后轻轻一点,冷淡道:“回去罢。” 符纸铺天盖地来势凶猛,返回时亦同样。掉转方向的速度快得惊人,在云鹤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压箱宝贝就重回了他的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去!收!破!不!” 云鹤被一堆符纸淹没,在空中挣扎半晌,终于法力不继撑不住掉落在草丛中,满脸满身都是寸把来长的伤口,他抓住拂尘,疯狂地左右挥动,符纸纷纷自燃成灰,夜风一吹,四下飘散。 陈姜从台阶走下,不紧不慢地逼近他。云鹤惊恐地向后蹭着:“你,你不是人,人不可能修炼出这等法力,你是妖怪!” 她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亮得犹如暗夜天狼星,说了第二句无感情无起伏的话:“受你大爷的死,臭道士。” 云鹤肝胆俱裂,大叫一声翻身就逃,拂尘丢在地上都忘了捡。 金色光芒从陈姜头顶闪出,她闭了眼睛,软软瘫倒在地。许久之后,前殿里两只做了鬼还怕鬼的家伙终于敢飘过来了。 赵媞:“那个道士翻墙跑了。” 影子:“她咋了,死了?” 师焱闲立在旁,低头瞧着她平静的睡颜,脸上又露出宠意。 秋夜的风清清凉凉,温柔拂过破败宫殿,杂草们也比白日活泼了些,在风中轻摆,发出唰唰的声音。冷宫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躲在隐蔽处的小动物谨慎地探出头来,东嗅西闻,渐渐靠近那个躺在草丛中的少女。 湿润的小鼻子在她手背上拱了拱,没有动静,于是又大胆地爬上手臂,胸口,前爪按着她的下巴,去够她的嘴唇。 陈姜悠悠醒转,眼皮一开就对上了一双小绿豆眼。 “啊!” 凄惨的叫声在黑夜里传出很远,有耳力好的内侍宫女们听到了,往冷宫方向望几望,却不敢吱声。 陈姜走着路拼命抹自己的下巴:“恶心死了,那么大只耗子,你们仨看见了也不帮我赶赶,要不是我醒得及时,它就要咬我了!” 赵媞没好气:“我们是鬼怎么赶?你还是赶紧出去吧,省得那道士恶人先告状!” 陈姜仰头看着那足有四五米高的宫墙,无奈道:“我是没本事能翻出去,等皇帝来放我好了。” “那岂不是显得你很没用!” 陈姜晃晃食指:“太厉害的人,无法掌控,是会让人害怕的。臭道士万一诋毁我是妖怪,皇帝要烧死我怎么办?得适当示弱,告诉他我不是无所不能的,懂吗?” 被上身后她没什么感觉,仿佛就是睡了一觉,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两只偷摸观战鬼和一只亲历鬼拼拼凑凑描述得也算详细。陈姜对道士被符纸反噬后认为她是妖怪,并落荒而逃的结局略感遗憾,不能除掉这个邪道太可惜了,放他缩回阴暗角落里继续倒腾那些见不得光的邪术,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受害。 算了,师焱不能杀人,能把他打到怕了也好,有陈姜在的地方,他就得躲着走!将来大楚翻船了,再让袁熙下个高悬赏海捕文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通缉他,务必使他成为过街老鼠,在本朝没有容身之地。 陈姜衷心地向师焱表示感谢:“与邪道正面交锋还是全靠师兄,我太没用,只能狐假虎威。” 师焱不赞同她的说法:“魂魄不全,能做到如此,已不易。” ......能不能别提魂魄不全的事?陈姜勉强一笑:“全了又怎样,眼珠子还能变成钛合金的,射出激光来不成?” “何为钛合金,何为激光?” 胜利的喜悦瞬间就被冲淡不少,陈姜坐在前殿台阶上,吹着风,赏着月,与两只鬼东拉西扯,到底也没回答师焱的问题。 不想过夜还是过了,皇帝第二日清晨才派人来重开冷宫大门,陈姜顶着一头露水,抱着阑杆睡得正香。 接见地点改在了御书房,皇帝见她第一句话就问:“可见云鹤道长?” “见了,他想杀我,被我打跑了。”云鹤没有回来告状,出乎陈姜意料。 皇帝大吃一惊:“什么?云鹤被你打败?莫不是信口雌黄?” 陈姜从后腰带上抽出拂尘,双手递上,“不敢欺瞒皇上,这就是他逃跑时落下的东西。不信可将他叫来对质,正好我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皇帝见了拂尘,脸色十分难看:“他是我大楚司天台提点,岂会随意杀人,只是去试试你的功力罢了。” 陈姜状似不解:“是吗?可他没说呀,上来就对我下杀招,哪有试探留情的样子。要不是我平常练功勤快,今日怕要将小命留在那宫里了。” 皇帝蹙眉:“你可知云鹤去了哪里?” “不知,他斗法失败就翻墙跑了,那么高的宫墙也不知他是怎么翻过去的,反正我是翻不过去。” 皇帝颇感头痛,云鹤怎么回事,成不成也要复个命啊,难不成败在这丫头手里羞愧难当,不愿见人了? 他看着陈姜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深喘了一口气:“陈天师你净殿净得如何?” 陈姜掰起手指算了算,道:“回皇上,那处小殿里共有厉鬼四只,恶鬼九只,纸人四只,豆兵六只,一共二十三只邪祟,已经全被我收去。依战力高低和收服难易程度分类计算,总价应是七百三十万两白银。但方才听您说云鹤道长前去试探于我,那么我想纸人和豆兵这两种幻形物应是他所施放,就不算在净殿之内了。加上给您的折扣,再刨除零头,您只须付给我四百万两就可以了。” 殿中两个内侍经受过严苛训练,除非皇帝需要他们给出反应,否则不论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面不改色,木头桩子一样扎在自己的岗位上。此时,竟也稍稍晃动了两下,垂在定点角度的目光飞快往陈姜处扫了扫。 “四百万两?大楚一年国库进项不过数千万,你收几个邪祟,竟敢问朕要四百万两!” 陈姜面无愧色,真诚道:“实价,不能再低了。” 皇帝啼笑皆非,从他上位起,为得民心,年年减赋,国库里的底子还是靠前朝留存和大刀阔斧地抄家积累起来的。治理一个国家方方面面都在向他伸手,军队的开支尤其庞大,无处不要精打细算。前阵子皇后挪了几十万两借给孙化,他大发雷霆,气得一个月没去中宫。听到陈姜出口就要四百万,他第一反应是,朕还想要呢! 说到孙化,皇帝突然想起来,他借的钱也是被陈姜给赚去了!一个未及笄的小丫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攒那般多的身家,以后谁敢娶她? “朕要是不给呢?” 陈姜似乎被问住了,眼睛眨巴眨巴半晌,道:“皇上赖账,民女无法,多少还是给点儿吧。” 皇帝大笑,又道:“朕觉得收几个邪祟,不足以让朕付出这样高的价钱,陈天师,你可还有别的本事?” “譬如?” “譬如,占星,问卦,推算国运。” 赵媞在御书案上飘着,恶狠狠盯着皇帝,闻听此言,尖酸地笑起来:“本宫还以为你真的不信命呢!怎么了?干了亏心事晚上睡不着了,要算命了?” 陈姜浅笑:“折寿啊皇上。” 皇帝没听出这句话里的不敬之意,猛然朝前倾身:“这么说,你可以算?” “万万不能,折寿。” 皇帝慢慢靠回去,手指又点起了书案,“云鹤道长决心遁世,临行前向朕举荐了你,经昨日小试,你倒确有几分能耐。以后就留在宫中,为朝廷效力,朕封你做个女官如何?” 陈姜摇头:“民女向往自由,不爱拘束。” “朕一定要留你呢?” 陈姜无奈地笑:“皇上大可不必如此。要不这样吧,您把收鬼的钱给了,我送您个相面。天机肯定是不能泄漏的,只能大致给个吉凶方向,行吗?” “四百万?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陈姜目现迷茫:“其实我也不知道。师父告诉我,天师的命都是靠钱压住的,要么永不入世,一旦入了,无论是收鬼还是卜卦,定要收钱,不然死得快。我还小,不想死。” 这个解释很玄妙,似乎涉及到天机奥秘,看着皇帝突然沉重的脸色,陈姜不知他是怎么理解的,反正她顺嘴胡扯毫无压力。 在宫中滞留了一天一夜,陈姜回到郭家时,郭纯嘉已经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她回来喜出望外:“天师,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 陈姜瞅他一眼:“以为什么?以为我得罪皇上被砍了脑袋?” 郭纯嘉讪笑着,将她请进正厅,吩咐人上茶备饭,小心翼翼道:“那您昨日进宫,如何?” 陈姜眼睛在他左右一扫,郭纯嘉马上挥手把长随婢女赶了出去。 “挣了四百万两银子,得了个司天台少监的官。” “啊呀!”郭纯嘉笑开了花,忙起身向陈姜作揖:“那可是与在下一样,正五品的官位啊!恭喜天师,贺喜天师,您是大楚独一无二的女官了!” “钱还没拿到手,官位我拒了。” “什么?” 陈姜翘起二郎腿,淡道:“我这个人不羁放纵爱自由,不喜做官。” 郭纯嘉恨得拍起大腿来:“女官数百年不见,司天台更是亲近御前,多好的机会,天师为什么要拒了呢?” “什么好机会?” 郭纯嘉愣住:“就是...成为天子近臣。” “我为什么要做天子近臣?” 郭纯嘉被她逼问,一时张口不能言。 “是为了能更好的蛊惑皇上,牵其神智,引其作为,以期有朝一日将皇上变成一具任我摆布的傀儡?还是离得近了,下手刺杀更方便?” 郭纯嘉坐着腿都发软:“天师不可胡言。” “郭大人,你赌上官声为我举荐,对我礼遇有加吹捧无际,谋算几乎就要成功了,皇上以身份压我,让我折十年寿为大楚推一次国运,你说,我该推出些什么呢?要不要问问你的意见?” 郭纯嘉:“......” 陈姜笑了:“可是郭大人想多了,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就是有,我也不会做!你灵机一动规划出这条所谓近路,还不如踏踏实实做好地下工作,待有朝一日跟着袁熙光明正大起事来得痛快!” 听到袁熙的名字,郭纯嘉面呈土色,汗如雨下,双手扶着椅把抖颤不止:“天天天...天师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陈姜起身,走到他跟前拍拍他肩膀:“袁熙从你这里得知了我的消息,却从没告诉你他与我早就相识吧?让你这么胆小的人做这样的事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好样的!人没有一点信念,和咸鱼还有什么区别。” 赵媞望着快缩成一团的郭纯嘉,泪流满面:“原来郭大人...郭大人...” 陈姜说完就走,到了厅口,听身后扑通一声:“天师!” 她回过头,见郭纯嘉跪在地上,垂头低声道:“对不住,在下只是...想为恩师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状态不佳,最后一段写得不如意,斟酌后再改……也可能不改,哈哈。谢谢天使们,我感受到了善意。 第93章 演技感人 “天道,万物之本,之理,之序,日月阴晴圆缺,人事旦夕祸福,皆在天道下依律运转,所谓堪天机,实际就是看破天道运转的秘密,找到其中规律,提前预知命运。” 皇帝坐在观星亭里,看着不远处观星石上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至高处风声猎猎,她背手望向远方,头上的发带和腰间的丝衿随风舞动,霜白衣裙袖襟翻飞飘逸翩翩,脚下是十丈司天台,是整个宫阙,她却一眼也没看过,目光深远直透天际,仿佛下一刻就要凭风飞起,羽化成仙。 气度真好,皇帝想。谈起玄妙之事来,这小天师如会发光,出尘脱俗,风华浊世,叫人移不开眼睛,哪里有半分山村野丫头的影子。 “然,知易行难,天道规律不仅庞杂繁多,且神圣不可侵犯,岂能让鲁钝世人轻易看破。即是如我般沾了些易学皮毛之人,想做浅显推演,所耗精力,心力,体力也难以想象。”陈姜双腿微微发抖,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看,有点高,有点冷,再多站一会儿脸蛋子就要被吹皴了。 装得差不多了吧?她淡定地转身,跳下观星石,朝皇帝走去:“堪天机者,必遭天谴。短寿都是轻的,莫名横死也不是不可能。所以皇上,何必为难民女?” 皇帝一摸茶盏,内侍立刻加上热水,他端起轻抿一口:“十年前,朕曾算过一命,那人说朕乃破军下凡,位极人臣已是最好归宿。朕不信,如今,于这九重宫阙之上,江山尽在朕的脚下,便是破了他的定卦。这就是说,天道天机可堪,也可破。” “那位给您算命的人呢?” “死了。”皇帝轻哼一声,“并非天谴,他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或许他没有想到朕敢于破命而上吧!” 陈姜笑道:“皇上许是理解有误,这不算什么天机,只是给您测了个吉凶而已。那人说位极人臣是最好归宿,却并未说出最终归宿啊。” 皇帝眼睛一眯:“最终归宿?朕的最终归宿是什么?” “死。” “铛啷”一声,茶碗打翻,皇帝眼中杀意顿起,内侍疾步上前怒指陈姜:“大胆!” 陈姜坐得稳稳当当,伸手扶正茶碗,“皇上莫慌,死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从您这九五至尊到我们村里刚出生的奶娃儿,人人都逃不过寿尽。重要的是,怎么死。” 皇帝摆摆手让内侍退下,脸色却并没有好看一点:“看来朕需要找个女侍教一教天师宫中礼仪忌讳了。” 陈姜装没听见,继续道:“怎么死,才是天机,要推一个人一生跌宕节点,很难,要推一个国家的国运宿命,更难。” 大楚的国运宿命和皇帝息息相关。楚兴,他稳坐皇位直到驾崩,楚衰,他或才需要考虑考虑自己怎么死的问题。所以,人不用推了,推国就好。 “朕给你银子,用来压命。” 陈姜为难地摇头:“没推过,不知能不能成,也不知该收多少钱才能压住这么大的天谴。” “五百万两。” “那之前的四百万......” “含括。” “皇上说笑了,五百万我安几次宅收几只鬼就赚得到,压我的命,太薄。” 皇帝冷笑:“朕把一年的国库进项都给你好不好啊?” 陈姜唇角微僵,这不是一个能讨价还价的对象。他就是一文钱不给,让她推也得推,推不好,脑袋还得搬家。 事实上她在占卜方面并没有展现出任何值得信任的实力,皇帝肯听她在这儿吹,定然是因为得位不正,心神不宁,迫切想预知这盗来江山的未来走向,而云鹤之流的水平却没能达到他的期望。 寄希望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似乎有些荒谬,可这也侧面证明了,大楚真的无天师,至少没有多栖发展的全能型天师。 陈姜不再提钱的事,而是好奇道:“皇上,如果我没推,但假装推了,然后告诉您大楚国运兴隆千秋万代,您会信吗?” 皇帝听得这句直言,不知怎的,胸口郁气一下子顺了,脸上露出好笑来:“你说朕会信吗?” 陈姜很迷惑的样子:“那您怎么判断我是不是在诓您呢?毕竟推演的是未来事,我胡说八道一通,您也不知道啊?” 皇帝道:“当下,便是过去之未来,未来,也终将成为当下。你是天师,亦是我大楚子民,大楚的未来,亦是你的未来。” 看样子还研究过哲学......隐含的威胁她听出来了,大楚将来的发展若不与她推演相符,有个三长两短意外伤害什么的,她跑不掉。 陈姜很欣赏皇帝的自信,最后又道:“那就推吧,不过,有个至关重要的事情想请皇上解疑,只有得知了答案,我才可以尽可能详细地推算国运。” “何事?” “作为一个外臣,在不动兵戈的情况下,能把绵延两百年历经十一朝的的皇权连根拔起,您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没有砍掉陈姜的脑袋,还赏了她一百两银子,放她出宫休息养神,可见对推运的事儿多么重视,重视到连逆鳞都能让人摸两下了。 于是,她在京中又耽搁了大半个月,每日在皇帝暗卫的监视下冥想,打坐,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十月初十入宫,七日后出宫,整个人瘦脱了像,神采全无半昏不醒,无法行走,连话都说不出来,被内侍送回了郭家。 郭纯嘉已回青州,郭夫人还留在京城陪她。请了大夫,熬了药粥,精心照顾了好几天,陈姜才算缓过劲来。 十月底离京,来时的几驾马车扩充成车队,拉着一批宫中赏赐返回青州。 在车厢里铺了铺盖,陈姜懒洋洋躺着,嘴里嚼着薯干眼睛半闭,起得太早,这会儿又困了。 回程只有影子最高兴:“京城一点都不好玩,老在宫里呆着闷死人,还不如府城呢,我早就想回家了。” 师焱在车外跟着,车厢里没他飘的地方,即使是鬼,也不能和女子叠在一起。 赵媞寒着脸发呆,她持续这种状况已经很久,从杨贼详解篡位前因后果时就开始了。对此,陈姜也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 忠臣们再使劲,皇帝不给力,谁也没办法。 杨贼对她爹的评价是,昏庸无能,误国误民。他篡位还侮辱前帝确实气人,可赵媞她爹也要为周室退出历史舞台负很大责任。 老皇帝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看杨贼百般顺眼,十余年间将他从小小翰林提拔到阁老首辅,等同拜相,真正万人之上权倾天下。 他说什么,赵媞爹就听什么,到了后期,老皇帝精力日衰,折子都不再呈上去,杨贼自个儿批了省事。过大的权力滋长了他的野心,得到国师一卦后更激发了他的进取欲。看着大周江山正随同皇帝的老去而江河日下,暮气沉沉,他痛心,焦急,“有能者居之”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循环往复。 他说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他要拯救万民于水火,要让江山重焕生机。 一边声称自己是太子.党,忽悠太子提前登位,一边自己写了个禅位书拿去盖玉玺,老皇帝居然连内容都没看就给盖了。赵媞那愚蠢的太子哥哥,到死都以为杨贼调动军队换京城防务,更换禁军统领等一系列行为是在替他顺利登基铺路。不但没怀疑,还主动去打压几个成年的弟弟,在逼宫之前夺权的夺权,圈禁的圈禁。 有了太子这个猪神队友,加上多年在朝中军中的刻意经营,杨贼真的做到以外臣之身登上至高之峰,祖坟冒了青烟。 在这其中,他提起谁都是一副蔑视嘴脸,唯独提起袁皇后,有几分唏嘘。 袁皇后对他生有戒心,数次提醒老皇帝不要放任一人坐大,甚至还想过要参理朝政,提拔他人来与杨贼分庭抗礼。无奈老皇帝对杨贼太过信任,他又一向表现得能力出众清廉正直,公仆形象深入人心,加之礼教对后宫女人的束缚,袁皇后的苦心防备终究于事无补。 袁皇后聪明,可没能燥起来啊!陈姜想,若是依赵媞前世的性子,什么杨贼李贼的都得靠边站,她一生气说不定推翻老子自己干了。 以上是根据杨贼的自吹自擂,陈姜去伪存真,自己总结出来的故事,赵媞那儿又是另一个版本,都不能全信。 赵媞没法和杨贼面对面展开辩论,憋屈得哭了好几场,然后就陷入沉默,几天都不说话。陈姜不去劝她,劝也没用,国仇家恨不是能轻易消化的。 走时单人匹马,回时阵势摄人,离开大槐树村两个多月,陈姜一回就引起了轰动,全村都跑出门看华丽车队来了。 陈姜下车叫门,田娘子嗷一嗓子把廖氏喊了出来,她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冲向闺女,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咋才回来呀!” 廖氏精神尚好,看来这俩月家里太平。 马车一驾接一驾把陈姜家门口的路堵得严严实实,村民们宁愿踩踏了菜地也不愿离去,伸着脖子张望。 某车上下来一个面白无须,身穿麒麟服的男子,低头恭敬地在陈姜耳边说了句话。 然后陈姜就笑着道:“连顺哥,你还得去镇上跑一趟,把我哥叫回来。” 又对田娘子道:“把这位大人请到屋里喝茶,等会咱俩一起把堂屋条案搬出来,找块大红布铺一下,摆点瓜果供上清香,一会儿县令大人要来和我们家一起接圣旨了。” 圣旨?村民耳朵嗡嗡的,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那天是大槐树村建村以来最热闹的一天,鞭炮放得震天响,山呼万岁的声音在大苍山间回荡。比娶媳妇热闹,比过年热闹,比村长家儿子考上举人还热闹。是的,王家清中了举,身份更上一层楼,下一个目标要冲击会试了。 圣旨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衙门里的官员,随车来的华服男子,和村长对陈姜毕恭毕敬的态度他们能看明白。村民们连着好些时日都回不过神来,陈姜那丫头不是去京城做生意了吗?咋听说还混成了个官? 许久之后,皇恩浩荡的气氛散去了些,终于有人敢问陈姜:“你是啥官?咋不去衙门呢?” 陈姜说:“不是啥正经官,花钱捐的。” 哦,大伙儿恍然大悟,敢情不是他们认知中那种真正的官员,就说一个小丫头咋能做官,那皇帝封官封得也太随意了吧。村民们私下里撇起嘴来,有钱真好,女子都能捐个官身。 这些话骗骗蒙昧村民是可以的,但也有骗不过去的。比如廖氏和陈百安,比如村长和他儿子王家清,还有些见过世面的人。 又到一年年底,王家清回村,头一件事便是备了礼物上陈姜家拜会,谦卑地看不出个长辈样儿;随后有更多镇上县里,包括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送年礼,递拜帖,轮番上门。整个年下,陈家都没消停过。 周掌柜也来了,订货并恭喜陈姜,他表现得不卑躬不谄媚,如寻常一样与陈姜聊家常,告诉她周望元报了明年初的选募,正在家中努力锻炼呢。 临走时,周掌柜接了回礼,问:“陈姑娘的纸扎生意以后还做吗?” 陈姜笑道:“做,一直做。” 周掌柜在陈家门外站了许久,想起自家执拗的小子,长长叹了口气。 廖氏和陈百安震惊了俩月还是无法适应,自家闺女妹妹,出去溜达一趟回来就成了官身,圣旨还供在堂屋条案上呢,皇上赏赐的十几箱宝贝还没敢开封呢,岂能有假? 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陈百安不敢说废话,硬憋了一肚子问题回书院去了。而廖氏则在某日陈姜陪着她绣花时,嗫嚅着开了口:“姜儿,你咋做了官呢?” 陈姜叹口气,拍拍她的手:“我不想做,皇帝非要封啊,这个官,也算我拿命换来的吧。” 她没有夸张,司天台少监,皇帝赏赐,以及五百万两不知能捂几天的银子,的确是她豁出命靠演技换来的。 在皇宫推国运的七天里,她不吃不喝不睡,把自己折磨得黄皮寡瘦没有人形,几乎去了半条命,以真实的“耗尽精血”状态骗倒了杨贼,咬破腮帮子肉吐血写出“立朝不正,天降大灾”八个大字,把杨贼气得险些跟她一起吐血。 洪水,地动,大旱,天火,在未来二十年间将接踵而至。她奄奄一息瘫在杨贼面前,苍凉道:“皇上,民女只能推到如此了,大楚危矣,为天下百姓计,请速速防范啊!” 没有人祸,只有天灾,即使陈姜喊着“危”,皇帝心里也舒服了点。只要没人打着这样那样的名义举帜造反动摇他的皇位,降天灾就扛呗!他当了多年公仆,治灾有经验,既然已经推出了具体,那就从现在开始在这些方面下功夫。治水引水,挖渠打井,安置地动仪,派专人管理建筑加固,提早设置灾民安置点,在民间做好防范宣讲。风雨总会过去,大楚必将屹立不倒。 皇帝说了句:“天师辛苦,朕自有计较。”陈姜就昏过去了,饿的。 这一通“元气大伤”的感人演技,为陈姜赢得信任,也为袁熙争取了更多时间。如果二十年他都还没能干倒杨贼,那就算她倒霉,一起下地狱吧。 七天里,她要自我折磨,同时还要把疯癫推算的模样落进暗卫的眼中,煞是辛苦。师焱一直守着她,默默地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们离开皇宫,师焱才道:“此乃大功德,于你,于皇帝。” 得冥君一句笃定之言,陈姜吃苦也值了。她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一个“国运”,一方面是为了转移杨贼对反贼的提防关注,另一方面就是想利用他来做些好事。 杨贼篡位的成功经验不可复制,袁熙一旦起事,必然兵戈相见。趁着还能平稳几年,抓紧搞搞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建设,造福广大百姓。 陈姜觉得杨贼会感谢她的,在死了以后。 顶着司天台少监的头衔,依然住在村里,陈姜恢复了从前一边卖纸扎一边做天师的日子。村民们稀奇了几天也就不稀奇了,看她不像是要飞黄腾达跃农门的样子,以前就有很多人找她安宅,现在还是很多,但县令大人再也没来过,姜丫头仍只是个卖纸扎的天师,有钱归有钱,终不是和他们彻底拉开距离的人。 翻过年,陈碧云坐着马车,带着个小丫鬟回村来看廖氏,说她已怀了四个月的身孕,把廖氏这个已经不是嫂子的嫂子喜得不行,忙让田娘子去割肉,留碧云吃饭。 陈姜也很高兴,大方送了她很多东西,陈碧云又矫情:“我来是为了贪你那点东西?” “那你来干啥?有身孕不好好在家养着,还乱跑。” 陈碧云哼道:“你还不知道呢吧,就因为你,府城林家那边都不跟姑母婆家做生意了,一年少赚好几百两银子。” 陈姜嗤笑:“林家不是不想做,是做不了了吧?他家那个林娘子,心肠可不是一般的坏。”有郭纯嘉在那儿怼着,林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陈碧云也不是真埋怨,扭捏了半晌又道:“是啊,听说也快家败了。你现在天师做的出名,姑母说你有真本事,不是骗子,那你...你帮小姑看看,这孩子男的女的?” 陈姜诧然:“小姑你把我当啥了,我这是眼珠子,不是b超机,咋能看透你的肚子。” 师焱:“可看。” 陈姜:......可看也不看!要知道男女干啥,重男轻女可耻! 第94章 出不尽的幺蛾子 这边姑侄俩正在为看不看肚子扯皮,那边好事者也去老宅多了一句嘴。万氏听说陈碧云回村不回家,竟直接去了二房,气得摸起苕帚就要去闹事,被秦氏死死拖住。 “娘,不能去啊,替百年想想,替稻儿想想。” 万氏挣扎:“我去找碧云有啥不对?死妮子翅膀硬了,连娘家都不认了,我就要去当面问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亲娘!” 秦氏不放手,拖着她往屋里拽:“娘啊,碧云那脾气倔得很,没消气呢,你现在过去难保不吵起来,姜儿…咱惹不起啊!要不改日我陪你一块去镇上,咱去张家找她,她咋也不能不认亲娘的。” 万氏扔下苕帚,一屁股坐在堂屋门口哭起来:“她咋能不认?她就能不认!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打嫁出去一次也没回来过,过年连个年礼都不往家送,我的天老爷啊,我辛辛苦苦养大了个啥东西啊,好吃好喝都紧着她,亏谁我也没亏过她,一点小事她就不认我了,白眼狼啊,呜呜呜!” 秦氏抚着她的背,迭口安慰着,好不容易把她劝进屋,回到厢房对躺在床上的陈恩举道:“你心是真宽,你娘眼瞅着安稳没几天又想惹事,你也不去劝劝。” 陈恩举干了半日农活正累得慌,“我有啥办法,我说了她也不听啊。” 秦氏在床边坐下,怄着眼思量片刻道:“碧云回来是个好时机,她跟你又没仇怨,上门去看看妹子也应该的,你起来,现在就去,把事儿说了。” 陈恩举腰疼还没歇过来,满心不情愿:“我咋说呀,说了人家要不搭理我咋办?还是你去说吧。” 秦氏拍了他一下:“我去就说不成了,姜丫头可对我有戒心得很呢!要不是为了大郎稻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沾她家的边!再说儿子闺女是我一个人的?自小到大你为他们操过啥心,该你出点力了,快起来!” 陈姜用一顿饭的时间给陈碧云上了堂男女平等教育课,可看她表情的抗拒与不屑,显然对此言论无法接受。 “现在月份太小,我真没法帮你看,等六个月以后吧。不过要看出是个姑娘,你打算咋着?” 得了陈姜这句话,陈碧云终于高兴起来,她摸摸肚子:“啥咋着?” “不会生出来扔掉吧?” “你说啥呢?”陈碧云翻眼,“姑娘也是我的孩子,咋会扔掉。没那么好的命,我就接着生呗。” 想要儿子,陈姜是理解的,张璟这辈儿是单传,张姑母肯定盯死了陈碧云的肚子,若是她一举得男,以后再怀上,心理压力就会小很多。说白了她也不是重男轻女,就是怕辜负姑母的期望罢了。 陈姜嘻嘻笑了:“小姑父对你挺好的?” 陈碧云羞红了脸:“还行。” 影子在一边哈哈笑:“快问问小姑有没有跟小姑父干过架!” “你没打过他吧?” “呸!我干啥要打他?” 不知道她的“还行”和陈姜想象的是否吻合,但见她眉目舒展的样子,应是很满意婚后生活。陈姜觉得欣慰,救张璟一命,成就一双佳偶,连陈碧云的“气病”都治好了,真是功德无量。 正说着话,大门被敲响。田娘子再愚钝,也知道了自家姑娘的不凡,近日更是习惯接待四面八方前来拜访的客人,该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摸出了门道,马上端起严肃脸前去开门。 不一会儿回来:“姑娘,老宅那个老大来了,说想见姑太太,要不要把他骂走?” 陈恩举会上门,是陈姜没想到的。她不在家的两个月,廖氏说老宅从没来找过麻烦,最近这段时间她在村里行走,更是基本见不到老宅人出没,偶遇陈老爷子和陈恩举百顺扛着锄头下地,她不吱声,爷仨也当没看见她,两家人之间就像竖起了一道无形屏障。 唯一没有断亲意识的是陈碧云,她聊起这些事时表示,断亲发生在出嫁之后,她已经是张家人了,断也断不着她。只要不跟张家断亲,她就还是二房姑奶奶。陈姜认为她说得有理,张家人,两头都是亲戚。 知道陈碧云回来,万氏没借机上门找茬,陈姜颇觉意外,这是怕了,所以派陈恩举来看看闺女? 陈姜让田娘子把他请进来,客气地招呼他在堂屋坐下,廖氏避进屋里。 这还是陈恩举第一回 进二房新院子,略显局促,屁股挨了点椅子边边,一个劲说:“碧云回来了咋不回家,娘天天搁家念叨你呢。” 陈碧云冷了一会儿脸,见她大哥眼睛都不敢抬的模样,鼻子一酸,气道:“我为啥不回家娘心里没数吗?到今儿下药的事她也没给我个说法,要不是相公好了,我现在就做了寡妇啊大哥,你说我心里能过得去吗?” 陈恩举叹息:“娘糊涂了,都是老三撺掇的,不也没成事嘛,你别放心上了。” “那不行!”陈碧云瞪眼:“没成事是相公命大,是我运气好,她跟三哥想害我可是板上钉钉的,我一想起来就恨,这个疙瘩过不去!她还让大郎谷儿轮番上门去找我,安啥心我不知道吗?还不是眼红张家那点家业!大哥你回去告诉她,别想了,有我在,张家的家业轮不到她操心!” “唉,小妹你想岔了,”陈恩举瞄了坐在一旁喝茶的陈姜,“大郎去找你,吭吭...那个,是有别的事儿。” “啥事?我留他吃饭了,他啥也没说呀。” 陈恩举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眼睛却一直往陈姜身上看。 陈姜站起身:“我去后院喂猪,大伯你跟小姑聊着。” 听到大伯这个称呼,陈恩举一下子振奋起来,忙也起了身:“姜儿你别忙走,大伯来是有事求你......和你小姑。” 陈碧云就是个筏子,陈恩举所求之事,张家根本办不到。 “提亲?借钱?买题?” 借钱和提亲还勉强能唠两句,买题是什么鬼?大房两口子的奇思妙想震撼了陈姜,她不解地问:“找谁买?” “说...说是县里出题,找县令大人买吧?” 陈姜目瞪口呆片刻,笑出了声:“大伯,童子试可是最简单的考试了,这还需要买题,那大郎哥这么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恩举脸阵红阵白:“就说...能有个底。” 陈姜不由分说摆手:“透题的官员重罪!别说我没这个本事买来题,就是能买我也不会买。没底就别考,多念两年有底了再考,不然这回买了,府试院试咋办?接着买?后头还有乡试会试咋办?一路给他买到金銮殿上,皇帝亲自监试,我总不能把皇帝也给他买通吧?一肚子草包写不出东西来,当场就会被砍头你知不知道?” 陈姜的危言耸听吓到了陈恩举,他啥也不懂,听到砍头双股战战,骇得直摇头:“那算了,算了。” 陈姜冷哼一声:“可不得算了吗?别提这掉脑袋的事儿了,说说提亲是啥意思吧。” 提亲更离谱了。陈大郎看中一家姑娘,让他娘去提亲,秦氏一听门第就打了退堂鼓。耐不住儿子缠磨,找人打听到那姑娘已经议亲,便劝大郎别做梦了,打算给他说个娘家村里口碑好的丫头子,可大郎根本不愿去相看,跟秦氏赌了好个月的气。 谁知这几日大郎突然又着急起来,回家死闹活闹,非逼着秦氏赶紧找媒人上门。原来跟那姑娘议亲的男方早前死了母亲,须得守孝三年,亲事也暂时搁置,大郎本想趁虚而入先打动姑娘的心,再去提亲能有点底气。不料最近听说两家亲事又议了起来,眼瞅着要下定,他坐不住了。 娶不到心仪的女子,读书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是这样跟爹娘说的,秦氏急得一头包,无奈只好让陈恩举来求陈姜。 那姑娘是镇上陆员外的掌上明珠,影子成天挂在嘴边的嫉妒对象,陆小姐。 而当陈姜听说跟陆小姐定亲的人家时,又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李老爷府上的二少爷?不就是跟大郎哥打过架的人?” “是啊。” 莫名其妙的大郎怎么会跟李二少爷起冲突还打断人家的鼻子,好像有了答案。 “人家门当户对的,议亲也议成了,大郎哥凭啥能让陆家宁愿得罪李府,不顾名声地退亲,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他呢?” “不是...大郎不是有你这个堂妹呢吗?” 陈姜:“......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对不起我办不到。” 不解释也不骂了,骂也没啥意思。这显然是秦氏在家自以为把事情想圆满了才让陈恩举来说的,骂了他们也不明白,反而徒增怨恨。 陈恩举不是会纠缠的人,陈姜拒绝,他就不知该咋往下接了,脸面涨得通红,坐立不安。 “再说说借钱吧,稻儿姐的嫁妆,不是该万老太太出的吗?” 这个称呼又让陈恩举心凉半截,看来今天啥事也别想办成了,等着回去挨媳妇儿骂吧。他低着头声如蚊蚋:“你奶说钱得留着给老四大郎交束脩,让返聘礼,可那是人家抬来的,原封不动抬回去太难看了......” 稻儿许的是前山村村长家的儿子,她老实手巧勤快的名声一直不错,也没受家里破事太多影响。还是那位村长家主动来提的亲,下定就给了二十两,前些日子纳征,聘礼也送得很到位。秦氏非常满意,到处宣扬她家稻儿嫁得好,唯一担心的就是嫁妆寒酸,闺女到了婆家受歧视。 “你想借多少钱?” “她娘说...二十两。十两给稻儿办嫁妆,十两给她压箱底。” 老宅穷到这份上了吗?二十两都拿不出来!陈姜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劲,但看陈恩举脑袋都快埋到胸口的模样,也不好再说风凉话。毕竟是为了孩子,也没像从前一样狮子大开口,二十两是个比较合理的数字。 她刚想说话,陈碧云就道:“娘简直疯了,二十两拿不出来,十两也总是有的,钱现在成了她的命!我的嫁妆她就克扣了,压箱底的钱都没给我,孙女出嫁她还一毛不拔,以后想指望谁孝敬啊!大哥你别说了,二十两我借给你,不能让人家看不起咱们陈家。” 不至于,就像陈碧云说的那样,万氏真不至于抠到这个份上。陈姜觉得万氏的作风和从前大相径庭,她原是个很会替子孙打算的人,从长远利益考虑,以后多了门像样的亲戚,她应该给孙女做脸呐,难不成是被刺激疯了,或者鬼上身了? 为此她还特意叫师焱去老宅相了万氏一遭,看看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然而并没有。 陈碧云借了二十两,总算免除了陈恩举被秦氏数落,但她依然对陈姜不肯帮儿子买题或提亲而忿然难平。 离稻儿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姜备了一份贺礼,老宅通知她就送,不通知就省了。 四月初的一天夜里,陈姜睡得正酣,她家大门又被哐哐砸响。田娘子嘟嘟囔囔睡眼惺忪去开门,一见门口的人差点吓掉了魂:“鬼!” 村里的狗子叫了好一气才重归安静,堂屋点起油灯,陈姜披了衣裳一脸无奈地看着跪在脚下抱着她大腿不放的“鬼”。 “救救我,姜儿,我好不容易跑出来,求你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来人是稻儿,她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中衣,裤腿一高一低,满脚是泥。扬起的脸黄巴巴的,嘴唇干裂,泪流不止。 “快起来,有啥事慢慢说。” 随着稻儿哭哭噎噎颠三倒四地讲述,陈姜又匪夷所思了一回,老宅还真是出不尽的幺蛾子,幸亏她穿来了,幸亏分家断亲了,不然影子将来也没好果子吃。 稻儿的婆家是前山村村长家没错,各种礼金也的确收得脸面有光,可她要嫁的那个人,是个瘫子。 前山村村民知道,大槐树村人知道的也不少,那秦氏和万氏能不知道吗?只有稻儿不知道,她天天闷头干活,极少出去串门,从来没人跟她提过这事儿,她还感激娘为她挑了一门好亲,还为曾经嫉妒娘对妹妹更好而愧疚,听说为了她的嫁妆爹娘四处借钱她更是心头暖暖,发誓将来要好好孝敬他们。 要不是谷儿因为眼红她嫁妆办得多,跟她漏了口风,她大概得进了洞房才会发现残酷事实。 谷儿说,这么点嫁妆瞧把你喜的。嫁了个瘫子以后有你哭呢。 稻儿晴天霹雳,说啥?瘫子? 谷儿知道自己说漏嘴,转身跑了。稻儿立刻去问秦氏,秦氏心知事情瞒不住了,就对她轻描淡写地说瘫得不厉害,能生孩子呢。稻儿大哭,要求退亲,秦氏劝不住发火了,说她不懂事,女人嫁人不能只看相公,得看家境。邱村长家日子过得多好,她嫁去不会受罪,而且邱家跟镇上邱卫长是堂亲,答应了把谷儿说给邱卫长的儿子。 稻儿何止晴天霹雳,简直五雷轰顶,把我嫁给瘫子,就为了替谷儿牵线,往镇上富贵人家里嫁? 秦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嫁谷儿难道嫁你,你又不是小脚,长得又一般,年纪也和邱卫长儿子不相配,能嫁到村长家已经烧高香了。姐妹俩以后还是堂亲,谷儿过得好,肯定也会拉拨你一把呀。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是最好的安排,娘不会害你。 自从挑明,秦氏就把稻儿关了起来,好几天没放她见天日。今日能跑出来,还是因为大郎回家问提亲的事无果,发脾气踢坏了厢房的门。她赶紧掩住没吱声,半夜拨拉掉烂木头从里面爬了出来。 被吵醒的廖氏也披着衣裳旁听,听完不知所措地叹气:“咋都这样啊,这可咋办。” 怪不得万氏对稻儿的嫁妆一毛不拔,因为她觉得不值!她觉得不是自家高攀,是邱家高攀了才对。瘫子想娶她一个懂事能干的孙女,就得拿出大价钱来,嫁妆什么的,想都别想。 “我咋办?我咋办呀姜儿,娘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找我,我我我...能不能在你家躲躲?只有你家,我娘才不敢来搜。”稻儿慌乱不能自已。 陈姜为难了,她不想管老宅的事,可是稻儿也没得罪过她,好好一个闺女要嫁给瘫子是作孽了点。不过......躲在她家,万氏秦氏一旦发现,那可是找到理由闹翻天了,她还不占理,毕竟稻儿是老宅的孙女。 “要不,我给你点钱,你逃吧。” “姜儿,我往哪儿逃啊?”稻儿痛哭,膝行后退,按着地就狠狠磕头:“你帮我退亲好不好,我想退亲,求求你,求求你。” 她脑门上很快青紫淤血,影子看她的样子,撇撇嘴道:“怪可怜的,稻儿也不咋坏,你就帮她吧。” 说得容易,我咋帮啊?再过几日邱家就要来迎亲了,陈姜无语望房梁,想不出好办法来。 “若是经脉受损,本君可医。” 师焱突然发声,陈姜看他一眼,他又道:“附身可愈。” 这是同情心爆棚破罐子破摔了?人家本来该瘫一辈子的,你给治好了不也是改命? “报应。”陈姜唇语。 师焱笑道:“功德。” 陈姜上前硬拉起磕头如捣蒜的稻儿,踌躇半晌道:“要是那姓邱的不瘫了......或者瘫得不厉害了,你嫁吗?” 稻儿茫然:“啊?” 第95章 真的是奶奶 四月初八,稻儿如期出嫁。 那晚她在凌晨返家,从破洞里钻回,换了身衣裳上床老老实实睡觉,无人发现她曾消失过。 喜日子当天她表现得十分乖巧,拜父母,上花轿,没有一丝抗拒。临出门前,秦氏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说以后她就知道娘亲的苦心了。稻儿顶着红盖头,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没说一句话,就此让百顺背出了门去。 她跟被人抱着的相公拜了堂,一起送入洞房。邱家人严阵以待,生怕新娘子闹腾,哪知当晚风平浪静度过了。第二日她早早起来换了家常衣裳扫院子烧水做饭,勤快极了。 婆婆偷偷溜进新房问儿子咋样,儿子说挺好,新娘看了自己萎缩的双腿没有害怕,还安慰他说能治好。只是没圆房,因为这事儿新娘子不主动,他办不到。毕竟刚认识,人家也是个面皮薄的大闺女,以后熟稔了再说吧,不着急。 看儿子一副满意的样子,婆婆放心了。老陈家是贪了点,不过他们老俩口也就是冲着这个闺女老实本分的名声去的,看来果然没挑错。只要不嫌弃儿子,踏实过日子,以后再能给她添个孙子,她绝对错待不了媳妇。 三天回门稻儿一个人回来的,邱家给她包了牛车,还特意准备了许多礼物。稻儿把大半礼物都送到了陈姜家,只拎了几包糕点回老宅,秦氏拉着她问长问短,稻儿回应淡淡。 吃饭时谷儿不怀好意地问稻儿,姐夫咋样啊?稻儿说,除了不能动,都挺好的。 秦氏也放下了心,只觉得这丫头应是认命了。这就对了,她自认没有害女儿,女婿虽然瘫了,但有亲家在那撑着,稻儿过得不会差,要是嫁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男人再健全也没用。 临别前她一再叮嘱稻儿,别忘了提醒她公婆要给谷儿牵线搭桥的事,能跟邱卫长把亲事定下来,谷儿忘不了她这姐姐的功劳。稻儿沉默着点了点头。 出了老宅门,稻儿又悄悄去了陈姜家,把她相公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陈姜问她是不是可以去给她相公治腿了,她却说,不忙,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个月,陈姜从廖氏的闺蜜王婶口中得知,谷儿跟邱卫长家的亲事议成,都准备下小定来了。 夏收结束,陈碧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陈姜带着廖氏去镇上吃酒,送了孩子一对金镯。随后不久,她不声不响在周边乡村东一块西一块买了六百亩地,照例包给佃农四六分成。纸扎产品在三州一道遍地开花,她的生意终于进入到高端定制阶段。来找她订货的人非富即贵,钱给的多,要求统一:高级。 周掌柜的棺材店也因为纸扎生意兴隆,收入比头些年好得多,正打算扩大经营,去县里开一家纸扎专卖铺子。他的大儿子上半年娶亲,陈姜去吃了喜酒,没见到周望元的身影,问了周掌柜才知,他竟选上了募,二月初就到瑜州入营去了。 去年底似乎听周掌柜提过一句,可在陈姜的印象里,这小子身体孱弱,对选募毫无信心,能选上简直天方夜谭,他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周望元可拼命了,药再苦都一饮而尽,选募前天天跑圈举石头练臂力,就为了能参上军。因为他知道他在读书上没天份,还不如为了自己的理想搏一把,争取在军中混出个人样来。 这都是陈姑娘你给他的激励,周掌柜开玩笑似地说。 统共在一块儿没说过几句话,肤浅鼓励是有,激励真谈不上。陈姜看着周掌柜平静脸色下掩盖不住的沉重,讪讪地想,周望元这是受了自己升官发财的激励吧,术业有专攻,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一个媒人两头跑,换帖,合字,小礼,谷儿的亲事很快落定。邱卫长家派人来老宅下定的那天,稻儿坐在院子里跟婆婆大嫂一起腌咸菜,小心翼翼地道:“娘,你知道我堂妹姜儿吗?” 婆婆道:“知道,陈天师的大名谁不知道,来俺们村收过惊的,听说还受了圣旨得了个官身呢!不过...不是跟你娘家断了亲吗?” “嗯,亲是断了,可她对我还挺好的,上次回村她还跟我唠了几句,问我过得咋样。” 婆婆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咋说?” “我实话实说了,相公虽然腿不好,但公婆哥嫂都对我特别好。” 婆婆叹口气:“知道你心里有委屈,老二打小可皮实了,要不是摔了山沟子......” 她吸吸溜溜抹起眼泪来,大嫂在一旁跟着红眼眶,稻儿忙擦擦手去拍婆婆的背:“娘你说哪儿去了,我不委屈,嫁到咱家来我高兴着呢。相公人也好,处处让着我,我...我就是不会说话。” 婆婆揩把泪:“这几个月你咋样我都看在眼里,是个好孩子,二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稻儿微笑:“相公是有福气着呢,娘你可知道,我堂妹说相公的腿能治。” “啥?真的?” “是啊,就是...她要钱。娘你也知道我们断亲了,我没脸求她啥。” 婆婆激动地甩开咸菜坛子:“要钱给钱啊,能把我二郎治好,卖房子卖地也愿意!” 稻儿瞥了一眼大嫂,见她脸上毫无不虞之色,赞同地点着头,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 谷儿的亲事定在来年正月,这期间陈姜去了前山村四次,每次都遣开众人,单独与“堂姐夫”呆半个时辰。最后一次,她带着一百两银子离开邱家,走后不久,院子里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夜里,形容鬼魅的黑衣人从屋顶漏瓦向房内观看,见邱家二郎架着媳妇站在床边,艰难地向前挪动脚步,走了一个来回后夫妻俩相视一笑,随后抱头而哭,一起倒在了床上。 京城皇宫御书房内,皇帝放下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喃喃道:“鬼不得见,难辨真伪,瘫儿复行,凡眼可证。这小陈少监,有了五百万两尤嫌不足,一百两银子也不放过,当真奇人。” 他捋须哈哈笑起来,吩咐内侍:“叫太子来见朕。” 坐在家中书案前,陈姜掏出一个金制印章把玩,一会儿对着窗户迎光转动,一会儿在手中抛来抛去,玩得不亦乐乎。 师焱从墙外飘进来:“已离去。” “暂时罢了,以后哪天说不定又回来了呢,杨贼对我可不放心。”陈姜将印章随意撂在桌上,“这玩意儿看着糟心,想起那五百万两我就心疼。” 印章是假的,是陈姜自己做的,真印章已经交给了郭纯嘉,让他转交袁熙。他们怎么避开皇帝耳目,将五百万两分散取出,陈姜管不着,她应付皇帝的暗卫已经厌烦透了。 有事听召,无事自由,是皇帝答应她的条件之一。不过从她离开京城将近一年的时间,一直有两个暗卫在轮番监视她的行举。师焱可以设结界,但时间不宜过久,否则会被暗卫看出端倪。于是她去拜访郭纯嘉还要跟他装模作样地扯些闲篇,瞅着机会设置个瞬息结界,把印章扔给他了事。 扔前陈姜给了暗示:“世间许多人对天师有偏见,认为我们是骗子,看看我呀!我可是司天台少监,皇上亲自封的官!这是皇上对我的信任!” 所幸郭纯嘉是个机灵人儿,即使刹那没想明白,也能不动声色地配合她高谈阔论,眼疾手快地完成交接。 钱送出去了,陈姜就能稍微自在点的生活了,她在捉鬼安宅做纸扎之余,大把撒钱,大买良田,在府城城郊买了一个庄子。为家里添置精细物品,为廖氏买了很多贵重首饰,给陈百安送进学堂的都是顶级笔墨纸砚。闲暇时分还去逛书画古董铺子,购买名家字画,珍稀古玩,一副钱太多不知怎么花才好的样子。 皇帝得知会觉得这是正常表现,毕竟她可是拥有几百万身家的女子。可只有陈姜自己心里有数,存款一直在十万两左右徘徊,有生意做时还能补上点,没生意做时她即使心痛也照样要大手大脚,方能不引起怀疑。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白做工让人意难平。但看着终日提不起精神的赵媞,她也只好自我安慰,送走绿鬼才是她毕生的宿命责任,钱就当投资了,等袁熙当了皇帝,一定会给她补回来的。 大寒小寒冰如铁,转眼又一年。陈姜十四了,陈谷十六了,她的好日子也在正月二十六这一天到来。 老宅过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年,万氏的郁气终于在谷儿的亲事上得到释放。与邱卫长做了亲家,以后别的不敢说,凤来镇周边可能横着走了。虽然二房那个臭丫头还是惹不起,但断了亲她也不认这个孙女,从此当她不存在,让她一家三口孤零零过去吧,死了祖坟都进不去! 与对稻儿出嫁时的抠门相比,万氏大方拿出了二十两银子给谷儿办嫁妆,秦氏自己又添了几两,厢房里堆满了大小箱笼,各式铺盖,银首饰也添了一套。 万氏请了个专门走村串乡做席面的师傅,杀猪宰鸡的替中午娘家酒席做准备,院子里往来邻居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婆媳俩里外招呼着,笑得合不拢嘴。 谷儿身穿大红嫁衣坐在房中,被几个村中丫头子围着,一脸满足地接受她们夸赞羡慕。听得外头秦氏叫唤一声:“稻儿,你回来了?”她不屑扬起嘴角,大姐又是一个人回来的吧,嫁那么个瘫子,日子肯定苦不堪言,上回看见她更瘦了呢。 不多会儿房门推开,稻儿走了进来,眼睛在屋中五花八门的嫁妆上扫了一圈,笑道:“妹儿,你也长大了,要嫁人了。” 谷儿眼睛一弯,道:“大姐来了,姐夫呢?” 稻儿面无异色:“你姐夫在堂屋跟爹和爷爷唠嗑呢。” 谷儿惊异:“姐夫不是瘫子吗,咋能来咱家的,你把他背来的?” 都知道她姐夫是个瘫子,前来观礼不易,她说这话就有点诛心了,一时周围小姑娘都有些尴尬,脸上笑容也淡了。 稻儿却笑得很自然:“那么大个子,我可背不动,他自己走来的。 谷儿更惊奇了:“你瞎说啥呢?瘫子还能自己走路了?” 稻儿静静瞅了她一会儿,道:“姜儿把他治好了,他现在走路还有点跛,不过很快就能跟寻常人一样了。” 说别人谷儿不信,一说陈姜,她立时把嘴给闭了。陈姜是公认的天师,那些富贵人家排着队去给她送钱,连皇帝都给她封了官,她能骗一个两个,难不成皇帝也能被她骗?她和奶奶再咒骂诋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陈姜,就是有真本事。 谷儿心里翻腾起来,那死丫头咋回事?把老宅恨到骨子里,咋会去给稻儿相公治腿呢?她瞪了稻儿一眼,凉凉道:“那真是恭喜姐夫,瘫病治好了,以后也能跟大姐一块儿下地干活。唉,我这个小脚啊,怕是这辈子没有干活儿的命了。” 稻儿颇以为然地点头:“那是,妹儿你不但不用下地干活,以后还有一堆人伺候你,围着你喊奶奶呢。” 嫁给邱家大少爷,以后可不就是邱家少奶奶了,谷儿冷哼一声,把得意藏在了一个白眼里。 喜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在迎亲上出了点纰漏,邱家大少爷据说昨晚喝得烂醉起不来,邱卫长怕误了吉时,便遣了个堂侄过来迎亲。万氏秦氏有点不满,但那堂侄对老宅人毕恭毕敬,红包分发得更是爽快。想想是自家高攀,赔上一个闺女硬求来的亲事,婆媳俩也就咽下了这口气,放谷儿出了门。 花轿吹吹打打走了,老宅也开了席,来送了礼的亲朋邻里吃喝得非常尽兴。秦氏今日看到大女婿不瘫了也很惊讶,可她太忙,没来及跟稻儿问话。等她忙完了想起这茬来的时候,稻儿夫妻俩早不见了踪影。 这两口子去了陈姜家,三跪九叩地给陈姜磕头,磕完就跟她坦白了一件事。 “嫁了谁?”陈姜掏掏耳朵,“你再说一遍,谷儿嫁的是谁?” 稻儿眼泪默默地流下来,轻道:“嫁给了邱家老太爷,卫长他爹,大少爷的爷爷,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还不是妻,是妾!” 陈姜的嘴巴半天无法闭合,眼珠子险些瞪掉出来:“稻儿姐你......” 稻儿哭着:“是我干的,我跟公公发誓,只要他帮我,我以后死心塌地跟着相公,他瘫一辈子,我伺候他一辈子。我绝不是嫌弃他,我气不过,我就是气不过!” 稻儿相公怜惜地望着她:“你嫁来就是邱家的人,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况且我这不是好了吗,多亏了姜儿妹妹,也多亏了娘子你带福气。” “是,我命好,能嫁给相公,还有姜儿这样厉害的妹妹。”她殷殷看向陈姜:“姜儿,多谢你。” 可是......稻儿早知她相公的腿可以治啊,还跟她公公发哪门子誓! 陈姜半晌无语,怪不得一直拖着不让她去,原来是利用相公的残疾博好感给谷儿下套呢!这哪是来道谢,分明是来堵她的嘴。 “一个十六岁,一个六十六岁,合八字,换庚帖,都是破绽,老宅难道没看出来?” 稻儿的骚操作令陈姜叹为观止,不,应该说是她公公和邱卫长的骚操作。 卫长娘早死,他爹年轻时就是个混子,到老也不愿闲着,自从儿子当上卫长之后,早些年成天问他要钱在外赌博狎妓,邱卫长怕影响自己的名声就把老头关在家里,派人看着他。结果老头身体越来越差,精神越来越糟,眼看着快不行了,邱卫长又不想让他死,又不想让他出去胡来,就打算给他买个妾陪在身边提提神。 是的,邱卫长还没那么丧心病狂,一定要娶好人家的女儿来陪这半死老头,他原本是打算花钱买一个的。 恰好这时,本家邱村长来给他儿子说亲,提的是自己儿媳妇的妹妹。但邱卫长早就看中了书院山长的女儿,两个孩子早有往来,两家就差合议了,当即拒绝了本家。没想到个把月后本家又来了,说要把那姑娘嫁给他大伯,也就是邱卫长的爹。 邱卫长说良家姑娘,合适吗?邱村长说,那家人为了攀上你们家可是煞费苦心,连大闺女都舍得赔出去,虽然不想说儿子不好,可儿子瘫是事实,老陈家听说我跟你有亲戚,硬是骗了那孩子嫁过来的。儿媳妇都跟我坦白了,对老陈家恨之入骨,不想让妹妹好过。她不就想嫁进邱家吗?那嫁给大伯也一样的嘛! 邱卫长说,我可不想给自己找个小娘,要不让她嫁来做个良妾吧。 邱村长表示,甚好,但不能让她家知道,等木已成舟,她不认也得认。 于是邱卫长就展开了一系列篡改伪造行为,合八字用的是儿子的八字,庚帖就换成了老爷子的,到下婚书的时候,外头用的是正娶规范用纸,里头良妾俩字儿写得龙飞凤舞。老宅那俩当家女人没一个识字的,媒人吹得天花乱坠,她们一心沉浸在与邱卫长做亲的喜悦中,拿了婚书就像宝贝一样锁进了柜子里,临谷儿出嫁再给她塞进箱子,压根没再找人核实一遍。 骗婚?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呀,邱卫长掌管卫所好多年,最大的职业收获就是,做坏事首尾一定要抹得干干净净。老陈家目的不就是攀上邱家吗,攀上了呀,以后有事能帮会帮的,姑娘嫁进来就算是个妾,辈分也挺高,不吃亏。这样一想,邱卫长那点做坏事的心虚感就消散了。 稻儿搀着双腿还不是太顺当的邱二郎走了,临走又给陈姜磕了几个头,声称她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陈姜:......我是你的工具人儿。 不管陈姜对看似最老实本分听话的稻儿有这般心机如何诧异,谷儿已经嫁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影子拍手称快:“哈哈,天天吹牛要嫁富贵人家,这下如愿了,嫁给糟老头子当小妾,活该!” 该回门的日子谷儿没回,邱卫长派人送了礼品来老宅告诉秦氏,大少爷婚后第二日就去县里准备考试,奶奶也跟着去了。 马上就要县试,大郎也要参加,秦氏丝毫没有怀疑,尤其对“奶奶”这个称呼听着顺耳,想象着闺女在邱家如何锦衣玉食夫妻和谐。 她不知道,奶奶,真的就是奶奶,还只能算个姨奶奶。 等老宅对邱家起了疑心时,大郎县试已经失败,陈恩淮过了准备下一场府试,稻儿也有了身孕。 而某日陈姜家门,突然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粗犷凶悍的陌生男人敲响了。 第96章 能拉一个是一个 来人是请陈姜去卜卦的,地点在瑜州,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立时就要出发。陈姜压根不会卜卦,便婉言拒绝,岂料那人突然露出了凶神恶煞的嘴脸,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门外三个身穿常服但气质冷硬的男子不请自来,呼啦啦冲进院中,唰咔几声把腰间的挂刀抽出一半,虎视眈眈盯着陈姜,仿佛她要敢说个不字,马上会抽刀砍掉她的脑袋。 田娘子和小冬偎在厨房门口,惊叫了一声。 没有官位的时候,陈姜就敢拒绝福亲王邀约,更勿论皇帝封官之后,凡知她名者,无人不敬。这是哪里来的贵人,求人还这么牛气哄哄? 稳住心神问问名号,陈姜火气顶了上来,好你个大头蒜,跑这儿逞威风来了!但怕跟这些粗人说不清,犯起呛来吓着廖氏,便同田娘子交待一声不用担心,乖乖坐上了对方准备的马车。 一番奔波后,车达瑜州抚台府衙。在府衙后的公院里,陈姜见到了抚台彭大人,和他正恭敬陪聊的一个三十岁年纪,锦衣华服头戴金冠,长相清秀的男子,太子殿下。 凶男上前复命,太子挂着和煦笑容向陈姜看来:“陈少监,请入座。” 陈姜微微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温和的眼睛里冷芒一闪而过,他身边一个内侍叫道:“大胆,见了殿下如何不跪?” 陈姜淡定:“朝官只拜天地君亲师,互不行跪礼,此乃大楚律所定。” 内侍怒:“殿下监国,位仅次于君.....” 那就不是君!陈姜鄙夷地想,让我跪,恐怕你到死都没机会了。 “退下。” 太子挥退内侍,表情仍是温和:“陈少监说得对,孤亦是朝官,理应遵从楚律。” 陈姜款款走近,在一脸尴尬的彭昌颐面前也行了个福礼,这才在他下首落座。不等茶点上来,直截了当道:“不知太子殿下召我前来何事?若为公事,但请吩咐,若为私事,我就要先向太子殿下告上一状了。” 她不跪,不称属下,径直称我,口气也颇不善。太子当了四年储君,第一次遇到这么嚣张的人,一时竟不知该顺着她说还是该发火好了。 想到自己所求,太子耐下性子:“少监要告何状?” 陈姜噼里啪啦把络腮胡和几个喽啰对她不敬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道:“家母胆小,身体不好,一伙人冲进我家拔刀呼喝的是要做什么?若不是那大胡子报了您的名号,我差点就要对那些强盗似的家伙动手了。” 动手?打狗还要看主人,一个小小五品少监,凭什么对太子殿下的人动手! 陈姜从内侍的表情上读出了这句潜台词,阴阴一笑:“若依本天师从前的性子,他们根本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唉,皇上非封我个什么官,还要顾忌这俗世规矩,无趣!” 太子一凛,忽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看着娇小清新的姑娘不是一般人,她是在京中名声大噪,救了他舅舅一家性命,打败云鹤,替他父皇解忧的奇人异士,有狂妄的资本。 他脸色有些难看,四年前缩手缩脚到处赔笑脸虚以委蛇的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当了太子后,得罪过他的,钳制过他的,给过他气受的人统统都见阎王去了,除了他父皇,他就是大楚第一人,说一不二的未来天子,此时却仍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何其屈哉! 陈少监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百般不敬,他也不敢轻易处置。且不说这样的高人会不会留有什么古怪手段暗中加害于他,单父皇那一关,他就过不去。父皇可是很看重小丫头的,还说过几年要给她升官呢。 “那几人不会办事,惊扰了少监,孤自会惩罚。” 陈姜看太子脸色时阴时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松松往椅子上一靠:“行,既然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由殿下管教吧。殿下请讲,叫我来何事啊?” 太子眼睛一抬,彭昌颐知机退下,几个内侍和护卫也隐去身影,厅内只留了他与陈姜二人。 他此番到瑜州来,是奉皇命监察中原一带水利大防的,可刚落下脚,他一不忙着跑现场,二不忙着听汇报,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找了陈姜。原来是想算命,但又不肯说出卜算方向,只说让陈姜帮他随意算算。 “父母,子女,妻运,家宅,学业,前程,健康,寿限,都要给您算一遍?” 太子含糊:“可以。” “那得两千万两银子。” “什么?”太子一惊,“你...你推算国运得银五百万两,孤只是算命,何以收取两千万?” 陈姜一副吃大亏的模样,叹道:“殿下,若是早知堪一次天机要了我半条命,我怎么也不会只收皇上五百万两,但是一言既出覆水难收,只好自认倒霉。这不到两年功夫又要堪,您还要堪这么多样,没有两千万我真的压不住命啊,死了怎么办?” 皇上算命也要给钱,太子敢说不给?他不敢,可是若他爽快拿出两千万给陈姜,一旦被父皇知道,他这太子就当到头了。 犹豫片刻,太子道:“算前程吧。” “两百五十万两。” “......好。” “生辰八字写下,明日这个时候,您的前程就在此处候着您。” 陈姜当晚留宿公院,夜半时分师焱带着赵媞飘进她房中,陈姜披衣起身,与赵媞交谈后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天蒙蒙亮时再度睡去,一觉睡到了半下午。 待洗了脸吃了饭悠哉悠哉走去前厅,护卫站了一院子的,太子早在那处等得心急如焚。 行礼后,她手里捏着一张折起来的宣纸晃了晃,太子迫不及待伸手来接。陈姜缩回:“殿下,我要压命。” 太子一摆手,两百五十万到位,宣纸也交到了他的手中。 怀着激动的心情,缓缓展开一瞧,太子愣怔片刻:“这是什么?” 陈姜抛着又一个小印章:“这就是殿下的前程啊,我不能说,说了要遭雷劈的,全画在上头了,殿下自己看吧。” 太子又仔仔细细将画看了一遍,越看脸越黑:“何意?这是何意?” 陈姜道:“卦相所现,我如实画出罢了,至于什么意思,我不懂,也不管。钱画两清,我这就告辞,殿下以后若再派人去找我时,请客气一点,不要再吓着我娘,否则我可真动手了。” 她转身要走,太子疾呼:“陈少监慢着,此卦可有解法?” 陈姜失笑:“这可是我耗费心力为殿下堪天机堪出来的明卦,明卦不需解。” 直到她离开很久之后,太子仍拿着那张纸苦思难安,不住地自语:“是他,为何会是他?” 返程马车上,赵媞总算提起了点精神,问陈姜:“为何不画二,要画三?” 陈姜随意道:“二没有惊喜,三才出人意料。你管他二还是三呢,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赵媞想了想,对陈姜拜服:“有理,你又做了一件好事。” 陈姜嗔她一眼:“我做的哪件不是好事?但凡有点机会总不忘起事大业,事事处处都在为你着想,只盼你别再拉着个丧气脸,成天给我脸色看了。” 赵媞点点头:“嗯,有你和袁熙默契应对,杨贼必死无疑。好了,又赚二百五十万两,我们现在去青州给郭大人送钱吧。” 陈姜:......连个化整为零,偷摸吃回扣的机会都不给吗? 给太子的那副所谓天机之画,属于赵媞与陈姜共同创作。画面既简单又复杂,一座山,一条路,一个人,向着山顶一条卧龙攀登而去。 山路中段,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虎拦住去路,虎头上的“王”不是“王”,是“三”。 赵媞告诉陈姜,杨贼有三个儿子,大子精明稳重,曾在大周户部任盐使,也就是现在的太子;二子行伍出身,在北疆做过几年守备;三子年纪与赵媞相当,当年公主及笄大典之后,皇帝还曾有意将其选为驸马,是赵媞和袁皇后极力反对,杨贼也不甚积极才作了罢。 如今想来,杨贼那会儿已在筹备篡位,怎么可能会让儿子尚主。 这个老三年纪比哥哥们小得多,出生就是官家子弟,锦衣玉食的长大,成日里只会读书,不比大哥精明,不比二哥勇武,用赵媞的话来说就是个庸碌之辈,却偏偏最得杨贼喜欢。而且老大老二也不吃醋,因为他年纪小,才能平庸,无需防备。 杨贼五十岁左右,才做了四年皇帝,若大楚不乱,起码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吧。太子为何此时就要算前程,显然是有了危机感。 这个危机感十有七八来自老二,据说他从小练武,早年参军,跟外族作战甚是勇猛,不拼爹也给自己挣了个好前程。后来他爹造反,调军换防什么的,都是交予他去办的。现在手里的军权比太子多得多,可见杨贼对他的信任。 有没有表露过要争位的心思不知道,但太子未雨绸缪,已经警惕上了。 让他去对付一个早就开始防范的人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就算打得两败俱伤,还有老三坐收渔翁之利。既然要推翻大楚,杨贼的崽崽当然是一个也不放过,全拉进来一起趟浑水才好。 反正这就是“天机”,太子爱信不信。 光阴似箭,波澜不惊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到了陈姜及笄的这一年,相识之人的命运似乎都在发生变化。 陈恩淮去年就考中了秀才,当时老宅连摆了三天流水席,放了数不清的鞭炮,陈老爷子带着一家老小去河沟村开祠堂敬告祖先。万氏比以往遇到任何烦心事时哭得都狠,差点把眼睛哭瞎。擦干眼泪就开始为大龄青年陈恩淮的婚事操起心来。其他的事统统放在一边,她不想管,也没有精力管了。 比如她的宝贝孙子陈百年,连续两年参考都倒在第一关。比他小好几岁的少年都成了童生,他还在浪费着钱财,往狗肚子里塞文章。时不时回家发一顿没有娶到美娇娘的脾气——陆小姐已经嫁给了李二少爷,他连边也没沾上。 乔氏这两年愈发不修边幅,懒得出奇,不干活吃得还多,身子像气吹一样胖起来。娘家姐妹组队来问她讨债,她就往脖子上绕根草绳,顺地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又能真要她的命呢,姐妹们只能臭骂几句愤然离去,从此再也不和她来往。 苗儿这个曾经被她娘寄于厚望的小脚姑娘,现在成了老宅干活的主力队员,除了不能下地外,家里所有的活计基本上都落在了她头上。不干不行,不干娘打,奶奶骂。 稻儿生了个女儿,公婆疼夫君爱,小日子过得十分顺心。谷儿却一言难尽。 整整半年,在秦氏不断要求下,邱卫长终于让她见了谷儿一面。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如今形销骨立,脸上身上都有伤,门牙也掉了一颗,见了娘竟只会哭,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场见面如同剜了秦氏心肝,叫她吃不下睡不香,夜夜噩梦。 秦氏想带闺女走,邱卫长不同意,那是经了官媒纳进来的妾,不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还有正经的纳妾书压在衙门里呢,想带走没那么容易。 秦氏肝肠寸断了不知多少回,去前山村找稻儿也不知找了多少回。可稻儿不理,尤其是那些日子她怀有身孕,婆婆把她当宝贝供着,压根不让母女相见,三言两语就打发秦氏出门。 她急了在邱家门外骂稻儿,婆婆就搬个板凳出来跟她对骂,把她的小算盘扒得干干净净,说她贪心不足尽想美事,小闺女落这个下场是自作自受。 秦氏崩溃了,陈恩举不顶事,万氏又甩手不管,她病了几日回娘家哭诉,不知听了谁出的主意,一纸诉状将邱卫长告上了县衙。 没死人的案子不会立断,只好排着期,让谷儿在邱家老太爷的那个小院儿里一天又一天的熬着,秦氏继续肝肠寸断。 陈姜及笄,是按影子出生日算的,立秋后白露前,七月末的一天。这一天陈百安回来了,廖氏替她梳了头,盘起发辫,上了发簪,欣慰地对她说,长大了,该许嫁了。而后亲手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人温馨安静地吃了一顿饭。 到了夜深人静时,陈姜悄悄拿了些手工去院中烧掉。 于是一天都有些郁郁寡欢的影子发现身周出现了一件流苏长裙,一双精美绣鞋和一支簪子,抓起来道:“给我的吗?” “嗯。”陈姜微笑看着她:“今日不是我及笄,是你才对。虽然你做了鬼,但年岁还在长,以后就是大姑娘了。这根簪子是我特意为你做的,看看喜不喜欢。” 师焱和赵媞也飘在她身边,师焱和蔼可亲,赵媞忧伤感慨。 影子心情好些了,拿了簪子细细瞧:“啊呀,这簪头好像是个人?” “剪影,此簪名曰少女的祈祷,你看它像不像一个少女双手合十正在许愿?” “像!”陈姜一说影子就看出来了。 “今日也是你的生辰,送你一根许愿簪,你尽可将心底最大的心愿许出,及笄有喜,一定会实现的。” 影子想了片刻,双手合十将簪子夹在掌心,虔诚祷告:“天老爷,请保佑我快快去投胎,做鬼好没意思,我不想做鬼了。” 陈姜抿了抿嘴唇:“嗯...你不想再要点啥吗?” “啥?” “衣裳首饰,金银珠宝,大房大院什么的。” “想,可你不是说最大心愿吗?我最大心愿就是去投胎。” “你不是想嫁给陆少爷吗?要不然我给你做个跟陆少爷一模一样的纸人,送他和你作伴。” 影子嫌恶:“啥呀,我才不要,我也就是想想,杜春儿还说要嫁给他呢,嫁得了吗?” 陈姜又试探:“最大心愿是不是想让杜春儿李二妮她们来看你显摆?” 影子摇头:“是想,不过也没很想。” “那你到底想啥呀?” “我想投胎呀!” 陈姜无语了,试探了几年一无所获。最难猜的就是这种心思单纯的小鬼,她想要的很多,每一种却都算不上执念。曾经以为是贪婪,可影子拥有的已经很多,多到现在对华贵的东西都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曾经以为是嫉妒,可家里发了财,老宅两个小脚姑娘过得都不好,她还是没有投胎。 想不出只活了十一年的小鬼能有什么执念。莫非,她并无执念,只是身为前世的一魄,被强行绿化,留在她这个魂的身边,以备将来合体所用? 陈姜发现自己成了个阴谋论者,凡是想不通找不到答案的事情,她不自觉就会拐到师焱的“阴谋”上去。 丧气叹息,陈姜道:“及笄是大事,请师兄和公主殿下做你的主宾赞者,替你簪笄唱祷,我就观礼好了。” 影子不知道主宾赞者是什么,傻乎乎把簪子递给了师焱。他笑着接过,刚抬手,忽然转头往院外看了一眼。 “有人前来。”他说。 “谁?” 十几息后,一条黑影窜上了高高的围墙,刚立稳身形,就见黑乎乎的院子里,陈姜正仰着头望他。 “呃。”黑影站在墙上有点尴尬,顿了一阵才身轻如燕地跳下来,落地无声,嗓门更是压到极低:“陈姑娘,还没睡?” 陈姜眼睛亮晶晶的,好奇望着来人:“你半夜爬我家墙头干嘛?” 赵媞欣喜地扑上去:“袁熙,你怎么来了!” 第97章 你是一颗蛋 两年多不见,袁熙连个招呼都不打,半夜爬墙进了陈家。 陈姜经常夜里不睡觉,一个人在院子里搞七搞八自言自语,田娘子和廖氏不是没发现过。她说她在吸收天地灵气,听起来有点鬼扯,但时日久了就都习惯了。她是当家作主的人,愿意干啥就干啥。 独自一人没关系,多了个男的就不太合适了。一家子女性,男子声音再低,在这寂静夜间也显得突兀。陈姜本想把袁熙让进自己闺房说话,想想还是算了,她打开陈百安的书房,把袁熙带进去,又回屋取了油灯,顺手拿了些糕点。 “没烧热水,就不给你上茶了,吃点心吧。”陈姜给他搬了把椅子放在书桌外首,自己绕去对面坐下,“你怎么来了?” 袁熙又换了一张脸,蒜头鼻厚嘴唇,一对又短又粗的眉毛煞是喜感,头发在头顶绾成一小坨,看起来就像个跑码头干苦力的汉子。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清冷冷的,与形象很不相配。 “陈姑娘,你怎能次次认出我来?” 他若不说话,陈姜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可师焱自从见过他两面后,即使隔着老远,也能分辨出是“身藏魂符那人。” “我认不出来,不还有殿下呢吗?” 陈姜往他身边一指,袁熙立刻站起,转身行大礼:“臣见过殿下。” 赵媞:“快起来快起来,坐下说话。” 陈姜拿腔捏调:“免礼,赐座。” 赵媞狠白她一眼,陈姜嘿嘿笑了。袁熙没有坐,又向她深作一揖:“陈姑娘,在下前来是有两件事,一是再谢你解囊相助,郭大人已经将钱如数交给在下。今日起,在下将西行至疆界,寻几位故人,商议起兵事宜,一别不知又是几时才能相见,特来告知你与殿下。” 陈姜皱眉:“从边疆募兵往中原打吗?太艰苦了,那得打到何年何月才能打进京城?” 袁熙道:“兵,不需募,在四年以前,所有的兵士都是我大周兵士,所有的将领都是我大周将领,他们的父辈,祖辈,都出生在大周,他们自从军起,便清楚自己是在为大周而战。这种国朝血脉,岂是短短四年就可清洗干净的?不过是杨贼用了非常手段,窃国称王,很多人尚未知悉就已变天。大周皇室被屠戮殆尽,他们能怎么办?即使心有不满,亦不能举帜造反,因为师出无名啊!所以,他们会选择明哲保身是正确的做法,在下理解,相信殿下也会明白的。” 赵媞连连点头:“明白,正因为他们明哲保身,才给大周留了一线生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要做的,是当好举帜的人,寻找几位儒士良谋,一城一府行去,说服他们!” 这倒是陈姜没想到的,她以为袁熙会找个犄角旮旯山野密处偷偷征兵练兵,挑几个薄弱点先打开局面,而后向朝廷叫板呢。原来他的计划更庞大,挨个地方去找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将官,时候一到,振臂一呼,天下景从,共襄反举。如果计划成功,杨贼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陈姜鼓励:“嗯,你的办法很好,独反不如众反。利益放开了许,到时候你登基了,挨个给他们升官,贡献特别大的,封王拜相也可以嘛!” “我登基?”袁熙似惊诧地反问了一句,马上又侧身向赵媞方位拱手道:“殿下恕罪,臣不敢。” 你不登基谁登基?皇室可就剩下你这一个沾亲带故的外戚了,只有袁熙上位,反楚方勉强可称:师出有名。 赵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复我国号,以后挑一个孩子承继赵家香火,你做皇帝,我父皇母后不会不答应的。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反楚要反,孩子也要生,你是袁家唯一血脉了,必要留下后代啊。” 陈姜如实转达,袁熙僵硬嘴角扯了扯,仍说不敢。 古时候帝王禅位也有三辞三让,姑且把他的反应当作谦虚吧。赵家人死光了,他牵头反楚成功,登基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谦虚也就仅仅是谦虚一下。 陈姜见他一身风尘,清冷的眼睛里也有疲惫之色,心头便对那近千万两的捐款释然了一些。世家子弟,前程大好,风华正茂,本该轻松过完荣华一生,却因国仇家恨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尽把自己往难看了糟蹋,活得谨慎辛苦,也是悲催。 她让袁熙等等,回屋拿来一摞银票,塞到他手中道:“此一去山高水长,困难重重,那些整银子就等起事时用在刀刃上吧,这里还有两万多我最近赚的钱,给你当盘缠。” “盘缠我有。”袁熙推回来,陈姜背着手不接:“行啦,给你就收着,男子汉大丈夫爽快点。刚才殿下说的话我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能光惦记着起事,袁家香火更重要,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要是失败了呢?连个娃儿都没有,赵袁两家可就彻底绝了户了。” 袁熙的假面皮更僵硬了,眼睛里出现了浅浅困窘,“陈姑娘说笑。” 又唠叨了几句,袁熙告辞,陈姜提着油灯,蹑手蹑脚将他送到大门外,笑着道:“我还没见过你的真面目呢,啥时候给看一眼?” 袁熙沉默半晌,突然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陈姜,快速道:“待我回返之日吧,陈姑娘保重,殿下保重。”说罢他转身就走,大步流星。 “哎,这什么呀?”陈姜一手提灯,一手捂着胸口快要掉下去的东西,猛地想起袁熙那会儿说有两件事来着,这才说了一件,还有一件是啥? 可他已经走远,消失在夜色中了。 回到房内,陈姜发现书桌上放着那摞银票,他终究没有拿。 赵媞着急:“脾气这么倔呢,多拿点盘缠不好吗?” 这该死的自尊心啊。陈姜笑了笑,举起手里的东西凑近油灯,脸皮抽动了两下,“发钗?他送我发钗做什么?” 一根玉钗,兰花钗头,花心镶着一颗珍珠,通体无暇,温润光滑,质料即使是陈姜这种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出优秀来,不像凡品。 她愣了片刻,与赵媞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赵媞:“及笄贺礼?” “他怎么知道我及笄?从哪里得知我的生辰八字?就算我及笄,他来送礼是什么意思,还送钗,这个是该他送的吗?” 赵媞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在我们大周,男子给女子送钗,好像...似乎...呃......” 陈姜是典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她当然知道古时候男女之间礼仪的禁忌。比如女子不能随意给男子做鞋送鞋,这是母亲和娘子才能干的事儿;又比如男子也不能随意给女子送钗,那是往头发上插的东西,隐喻求娶结发。 她露出惊恐脸:“袁熙对我有不轨之心!他他他...怎么会?” 赵媞好像突然被打通脑中关窍,眼睛一亮:“我就说袁熙怎么会突然来访,他说的那些事不告诉我们也不要紧的,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得知了你今日及笄,特地来送钗的!好事啊好事!袁熙可是我大周少年绝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他对你有爱慕之心,好事啊!” 陈姜拉下脸:“什么好事?我赚钱帮你家翻身还不够,还要贴上自己?” 赵媞理直气壮:“你及笄了,总要嫁人的,袁熙配得上你。” “配个啥,他比我大好多岁!” 赵媞掰着手指:“没有好多,他比我大一岁,今年二十有四。” “大九岁还不叫好多?” 赵媞嘲讽:“你顶了个少女的皮,不会真以为自己就是少女了吧?你到底多大,心里没数吗?” 陈姜被堵得哑口无言,是啊,她三十几了,这么一算,袁熙更吃亏呢。 啊呸呸呸!什么吃亏不吃亏,压根就不是这么档子事! “扯哪儿去了,谁跟你论大啊小的,我不喜欢他,不能收他的钗子!” 赵媞冷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袁熙的真实长相,若是见到了,怕是哭着喊着要嫁呢!当年京中多少贵女趋之若鹜用尽手段,只为博他一笑。每回出门绣帕子香包都能收半车,未满十五岁就有女家主动上门求亲,被我母后当作笑话来说,我父皇称他为天人之姿,轮得到你嫌弃!” 是吗?长得那么好看?大周第一美女夸大周第一帅哥,俩人还是亲戚,可信度高吗?陈姜抓抓脸,凭空想象起来,袁熙有多好看呢?比建国还好看吗? 回到闺房,把赵媞赶出门,那根钗子就不尴不尬地扔在案上,陈姜没有睡,托着腮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通袁熙会看上她的理由。两人初次见面她才十一岁,衣着简朴貌不惊人,谈论的尽是神鬼之事。要说袁熙一见钟情了,那他指定是个变态。后来相见更少,一隔就是一两年,话题不是起事就是殿下,她也总是一副老气横秋霸气侧漏的感觉,能对他产生吸引的点在哪里,陈姜很迷惑。 难道是折服于她大手笔的捐款,全心全意支持他起事的态度,让他觉得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那可太糟糕了,报恩婚姻,大多是悲剧。等他以后当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年轻貌美的女子应有尽有,恩人咋办,供起来? 陈姜胡思乱想了大半夜,说不清心中感受,肯定不是喜,却也不是怒。不管怎么说,袁熙费心打听了她的及笄日,赶在子时前送来礼物,有心了。毕竟两辈子加一块儿,她收异性礼物只有两次,建国算一个,袁熙是另一个。不是没有追求者,而是她总在躲避,不给回应,那个世间里,她只配一个人踽踽独行,不想害了别人。 这个世间就不一样了,有师焱助她无往不利,什么鬼都不须怕,更不用担心它们害了自己亲近的人。感情的事可以考虑,可惜...... 她仰头望着师焱:“师兄,你说我可以嫁人吗?嫁个男子,给他生个孩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从袁熙进门起,直到他离去,师焱都飘在陈姜身边三尺内,默默不发一言。此时仍陪着她,看着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浅笑,一会儿又目露哀怨。此时听她发问,师焱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般,道:“此人不可。” 陈姜知道他说的是袁熙,心里涌起一股窃喜,装作不明道:“为什么?他挺好的啊,如果他以后当了皇帝,我嫁给他不就是皇后了吗?” 师焱道:“寿短,难伴终生。” “有多短。” “袁熙,寿三......” “等等,不要说了!我错了我错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问任何人的寿数,你也不要主动告诉我。”陈姜忙打断他,可还是听到了一个“三”字。也就是说,袁熙只能活三十多岁?那寿数是短了点,少年亡国灭家,青年奔波反楚,到了该享受胜利果实封妻荫子的年纪,嘎嘣死了,这命运也太坎坷了。 下回见他,还是得催婚催生,不留个后过继给赵家,再留个后承自家香火,他下去得被亲戚给撕了。 暗暗同情了袁熙一阵,陈姜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的感情问题上来,继续问师焱:“及笄的女子就要考虑婚嫁之事了,我不考虑,总会有人替我考虑的。师兄你说,如果不嫁给袁熙,那我嫁谁合适呢?” 师焱似乎认真思量了会儿,道:“嫁心悦之人。” 早前跟小鬼说的那番爱情论,他还是听懂了呀。陈姜心头酸酸的,慢慢开口道:“我有心悦之人,而且是久伴生情,他助我良多。我崇拜他,也爱慕他,离了他我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很想嫁给他,可是他不想娶我。” 师焱沉默许久,突然道:“本君?” 近一两年来,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义愤难平,总是为了魂魄合体的事忧心。本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原则和他相处,尽量不胡说八道,不暴露内心。他不想让自己靠近,那就不靠近,不想听她酸溜溜地说起前世,那就不说。一人一鬼配合赚钱,越发默契,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就安静地飘在身边,旁观着她像天下所有普通人一样的处理琐事,过烟火日子。 比起影子,师焱更像她的影子。 陈姜初衷是想以少交心,保持一定距离来淡化他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可是没料到,天长日久的相处,他毫无怨言的相助,让崇拜加深,让依赖加深,让陈姜更深刻地体会到“不能没有他”的感受。 为什么一想到嫁人就想到了师焱,因为他一直在照顾她,陪伴她,为她付出,四年多了,按照他的承诺,还会继续一辈子。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做到这般地步?程度之严重甚至到了陈姜偶尔想到自己会嫁给别人,她都替师焱觉得亏大发了的地步! 付出这般心力与时间在一个女子身上,能顶得住的都是变态!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嗯。”陈姜低下头,轻轻哼了一声。默默念叨,是你自己问出来的,不要生气,不准生气! 师焱没有生气,他只是飘在那儿若有所思,良久后抬起手,做了个抚摸陈姜头发的动作。而后道:“有些事,你须知晓。” 不就是拒绝吗?陈姜埋着脑袋自嘲一笑。窗外光影朦朦胧胧,天就快要亮了。前半夜开桃花收及笄礼,后半夜遭无情打击,这就是成年礼,这就是人生。 “可知你如何,有这双眼睛?” 陈姜不吭声。 “前世,你是一颗蛋。” 陈姜耳朵一动,倏地抬起头来:“什么?不是人?是蛋?” 师焱点点头,漂亮的建国脸上现出淡淡忧伤:“你父,乃神鸟重明,双瞳,可视万物本源。三界大战身死,独留一蛋。此蛋可飞可跳,本君战魔时,亦可助力。” 陈姜脸颊抽搐得要抽筋了,什么鬼?前世是一颗鸟蛋,还是能蹦能飞能打架的鸟蛋?鸟蛋怎么打架,硬撞吗?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蛋魂魄俱全,然万年不破,直至一日,斗魔自爆而亡,魂魄四散。本君追下冥府,已难寻踪迹。便请为冥君,守轮回九万年,待你归来。” 太感人了,一个关于守候的故事,虽然等的不是女人而是个蛋......还是很感人,可是为啥呀?陈姜眼巴巴看着他:“三界大战什么的,肯定死了很多人,蛋爆了就爆了呗,转世投胎重新活了,你为什么非要等呢?” “本君与你父,幼年相识,乃至交好友。他化烬前,将你托付于我,立心魔誓,必护你周全。” 什么蛋不蛋,周全不周全的都不是重点,陈姜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前世的爹是好朋友,是一辈儿人?” 师焱道:“本君是你叔父。” 作孽啊!陈姜心中狂啸,强笑道:“辈分的事儿你不懂,我给你解释一下,论起来,你的确是蛋的叔父,但不是我的。” “你即是蛋。” “我不是蛋,我是人。” 第98章 德不配位给个妃 陈姜在种族问题上跟师焱扯了很久的皮,极力说服他不能把转世后的人和前世划等号。师焱坚持认魂不认人,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陈姜口干舌燥精疲力尽,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说不泄气是假的,她终于明白,师焱初见她时的诡异不是诡异,是兴奋和欣慰;看她时目光的复杂不是复杂,是对老友的怀念和对晚辈的慈爱。至于什么隐藏的男女之情,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在师焱眼中,她就是个蛋,谁会对蛋产生男女之情? 陈姜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中挂着四个月亮,照得大地亮亮堂堂,月下一座荒山黑气缭绕,师焱身穿银色盔甲,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站在高岭之上。身前是变幻出奇形怪状的魔众,身后站着各式各样的族群,有穿着布衣的凡人,有白衫染血的仙士,有铜牙铁爪的古兽,也有金翅虹羽的凤鸟。 师焱高举长戟长啸一声:“来战!” 她就崩出来了。是的,不是跑不是跳,而是不知从哪个草窠子石头缝里突然崩了出来,像一颗飞弹射向天空,没头没脑没手没脚,圆鼓鼓的身子激动地连连翻滚。而后蓄力,又像一支小炮仗似地带头冲向魔众。 没梦到打仗的情景,陈姜就被吓醒。幸亏转世了,否则一颗悍不畏死的蛋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雄姿”恐怕也传不成什么佳话。 师焱还在一旁云淡风轻地飘着,告知了陈姜前因,他隐隐有些释然之感,看她醒来痛苦甩着酸痛的胳膊,不加掩饰地露出长辈微笑。 陈姜去洗漱路过他,不怀好意道:“我叫你一声叔叔好不好啊?” “好。” “想得美!”陈姜白他一眼,“没有血缘关系,你算哪门子叔叔?” “本君与你父......” “我上辈子的爹叫陈红军,这辈子的爹叫陈恩贤,下辈子转世投胎还会有爹,如果每个爹都来个托孤,那我得有多少叔叔了?你把那些老掉牙八百万年前的故事硬往今人身上套,合适吗?” “魂魄不改......” “你怎么知道前世的鸟蛋不是投胎而去的?说不定在投胎成鸟蛋之前,它还有别的爹。说不定那爹也在寻找自己转世的孩子呢,只不过没你活得久,等不得几万年。你擅自把人家孩子认作子侄,这不公平,不公道,违天理!” “重明魂魄,俱为天生原魂,你父之前,无父。” 陈姜起床气正大,怄着眼睛瞪他:“你这个人,死脑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鸟蛋的爹战死,鸟蛋战死,一门双杰啊,在降魔史上留下美名,多好的事对不对?你应该做的是给它们树碑立传,让三界后辈永远铭记它们的功勋,而不是成天琢磨着把蛋复活。蛋死了,化作四个人遁入轮回,这份前世功德足以令我们世世为人,我作为蛋魂,非常满意这样的安排好吗!我一点都不想再重新做个蛋,或做个鸟!” 师焱见她激愤,无奈道:“重明,乃上古神鸟,只待魂魄全后,可化形。” “本质上还是个鸟!”陈姜的起床气爆发,大声道:“上古神鸟现在还有吗?” 师焱摇摇头:“重明一族,子嗣极稀,一代一只,现已无存。” “就是说啊!天地间只剩一只神鸟,你让它怎么繁衍?不能繁衍,你复活它有什么意义?” 师焱默了片刻,道:“你母,并非重明一族。” 陈姜扶额,父系是神鸟,母亲是谁都没关系的意思吗?“那我一个女的,也繁衍不出小神鸟来!” “蛋,必是雄性。重明族无雌性。” 太可恶了,太可怕了,不但要复活鸟蛋,还要把她变成男的!陈姜觉得自己又快心梗了,她揉着太阳穴,森森瞥着师焱:“你这般不顾他人意愿,执迷不悟,其实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良心得安。鸟蛋的爹让你护它周全,你没护住,现在来马后炮,鸟蛋一家子都不会领你的情!经过轮回,鸟蛋注定不再是曾经的鸟蛋,你也注定要做个失信于人的神君!” 她说完就出门去了,没看师焱的脸色,也没管他会有什么反应。感情受挫,独立灵魂也保不住,人生了无意趣。 从那天起,陈姜不再同师焱说话,不再接天师生意,对外声称闭关,整天闷在家里做纸扎。 雇佣的六个人还在替她干活,每天早上把准备工作做好,陈姜就搬个小木凳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刻啊雕啊糊啊,到了晚上就疯狂画画,画纸扎面,画花样子,画人,画物,画抽象的线条和谁也看不懂的大团墨渍。 上门的客人总被谢绝,赵媞耐不住了,几次催促她去赚钱,陈姜提不起劲。赵媞又去求了一回师焱,他一样没有回应。 陈姜不理师焱,师焱也不理她。看样子那天的话还是伤害到了他,连着两个月没露过笑容,以前最爱听影子说八卦,如今也不热衷了,脸色寒得让赵媞不敢再靠近。 一日晚饭后,廖氏把陈姜叫进屋,拿出新做的两双鞋让她试,试后又拉着她坐下,柔声道:“姜儿,你看连顺咋样?” 陈姜乍没反应过来,“挺好的,咋了?是不是这俩月没用车,王婶来找你了?没事,不用车工钱也照给的。” “不是。”廖氏拍拍她的手,“娘是说,连顺这孩子挺老实的,个儿也高大,会干活儿。你王婶前两天...嗯,提了一嘴,问你咋想的,她这么多年娘都是看过来的,人品没得说,你要是嫁到她家,娘是放心的。” 陈姜闻言第一反应是瞅了师焱一眼。他飘在门口,也不知听没听见,反正负手背对着娘俩,背影不动如山,像个没感情的门神一样。 “连顺哥人是好,王婶也好,可我不想嫁他家。” 廖氏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觉得他家配不上......” “不是。”陈姜断然道:“绝对不是这个原因,王婶再来问你,你就告诉她我跟人有婚约了。” “啥?”廖氏大吃一惊,“啥时候的事,娘咋不知道?你这孩子,不能胡来啊!这事儿没有自己定的。” 陈姜笑笑:“你跟王婶以后还要处,我让你这么说是为了不得罪她。其实没婚约,就是有那么个人对我有意,我还没想好呢。” “谁啊?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外...外村的。” “咋认识的?他多大了,家里做啥营生的,有没有兄弟,爹娘人咋样?” 廖氏彻底回归了定位,从死过一回后就踏踏实实做好一个娘亲该做的事,已经很久没再暗自垂泪,心神全放在儿女身上。 敷衍着答完她的问题,陈姜回屋,照例坐在书案前胡涂乱画一通。影子飘出去玩了,屋里两鬼安静地陪在她左右。 赵媞想跟她单独谈话,又不敢赶冥君大人离开,只好往陈姜身边凑了凑,趴在她耳边道:“你让他出去啊,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你让他出去啊。” 陈姜眼皮一耷:“爱说不说。” 赵媞叹了口气,瞄瞄一脸严肃的师焱,紧贴她的耳门:“你俩是不是吵架了?快跟大人道个歉。真不懂事,钱靠谁赚,好日子靠谁过,别总板着脸跟别人欠你似的。” 陈姜哼道:“他就是欠我的。” 赵媞又瞄了师焱一眼,提了点音调:“你有点放肆了吧?冥君大人会欠你?要没有他,你现在连一万两都攒不出来。” 陈姜嘴硬:“他愿意的,我又没求着他。” 赵媞着急:“我求着他呀,你替我想想,这几日几桩生意你都拒了,什么意思,以后不想再襄助袁熙了?那我何时能如愿以偿顺利投胎?” 陈姜笔一扔,往桌上一趴:“投不了就陪我一辈子呗,以后我死了你还可以亲眼看见我是怎么被人打碎魂魄,加料调和,重塑新身,从一个人活生生变成一只鸟的!” 赵媞没听懂,发现冥君大人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忙作势打了陈姜一下:“你胡说什么呢!” 陈姜埋着脸不吱声,赵媞看看左,望望右,讨好地对师焱笑道:“大人您宽宏大量,不要和小姜一般见识。实话说她觊觎您这件事,小女子也甚觉不妥,您为阴间之主,身份贵重,做您冥后者定然得系出高闳,娴端肃雍,言容俱美,小姜德行虽距此位甚远,但看在她对您一片真心的份上,给她个妃位也就是了,放在后宫里,不碍您将来娶正妻的。” 师焱皱眉,转过头来看她,陈姜也慢慢抬起脸,咬着后槽牙道:“赵媞,你扯啥鬼犊子呢?” 赵媞一脸了然:“我还不是为你好?你跟大人闹别扭是为了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大人对你够好了,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不要奢求太多,德不配位,你以后会过得很辛苦的!” 师焱表情复杂,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深深看了陈姜一眼,甩袖飘出去了。 陈姜眼冒金星,刚准备开骂,赵媞得意地道:“小姜,男子的真面目看清楚了吗?冥君大人连个妃位都不愿给你呢。他地位高不可攀,又是个鬼,你现为凡人,如何与他相配?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考虑考虑袁熙吧。” 陈姜气极反笑:“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半天,是以为我想当冥后,才跟他闹别扭?” “不是吗?” .....不是,也是。陈姜没好气:“你懂个屁,别烦我一边儿去吧。” 赵媞还在自以为是:“男子若无心,强求自讨苦吃啊小姜。” 陈姜脸面挂不住,倔脾气上来了:“你怎么知道他无心?他无心干啥要放下地府一摊子事儿日日夜夜陪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他无心为啥要事事处处帮助我,无偿为我赚钱?他无心为啥要那么听我的话,指东不打西?” 赵媞乍听一愣,半晌后慌慌捂住胸口:“是啊,他不喜欢你,又这样待你,难道...真是在等你死,收你魂?” 陈姜:......这会儿你又不往歪处想了。 冷战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时候,陈姜家迎来两拨无法拒之门外的客人。 第一拨双人双马,疾驰入村,黑盔铜甲一身骁勇之气,好似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样。用刀鞘叩开陈家大门,直接道:“陈少监呢,叫她出来给我算算命!” 田娘子道:“我家姑娘闭关了。”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道:“闭关了就把她喊出关,我只有一个时辰空闲,不能在此多加耽搁,快些!” 他嗓门很大,行为粗犷,大刀撞盔甲撞得啪啪响,眼睛一瞪煞气外射。田娘子不敢多言,忙去通报陈姜。 她一听就猜出了来人身份,八成还是老杨那一家子的。不然她又是天师又是官,谁敢这般无礼。 出去见面果不其然,来人自报家门正是杨贼二子,带着一支军队路过青州前往某处剿匪,听说他爹封的司天台少监就住附近,人人都说她天纵奇才,异能加身,一时突发奇想抽空来算个命。 赵媞恨恨在他身周打转:“这莽夫,还是那般讨人厌!” 坐下喝了一杯茶,陈姜一直默不作声,二殿下急躁:“陈少监怎么算命,卜卦还是摇签?” “殿下要算什么?” 杨二来时就已想好,张口道:“算本王这次剿匪能否顺利。” “十万两。” 杨二虎目一睁正想骂人,突然想到他爹说过的话,怒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往陈姜面前一扔四散:“没有十万,就这么多!” 陈姜微微一笑把银票收拢:“现在没钱没关系,我先给殿下算,请殿下有了钱再付。算命的钱,可不能赖。” 杨二很不高兴:“废话连篇。” 陈姜双手托在小腹,静静看了他的面相一会儿道:“殿下此行不顺。” “什么?”杨二一拍桌子站起身:“胡说八道,本王带了六万大军,要剿灭一个小小贼窝易如反掌,你从何判知此行不顺?” 陈姜高深莫测:“如果殿下真这么想,就不会来找我了。从殿下面相观来,印堂发黑,眉头繁杂,瞳仁泛赤,近一两年诸事不顺。” 杨二诧异:“你怎知道?” 陈姜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我是天师。” “是何缘故致本王诸事不顺?” “小人作祟。” “小人是谁?” “此乃天机,殿下请自查。”陈姜摇摇头:“三年前我为大楚推国运,堪过一次天机,大损元气;一年前又为太子殿下堪过一次天机,耗费心血。如今二殿下若想再让我堪,我有心无力啊,过两年再说吧。” 杨二面色大变:“太子找你堪过天机?堪了何事?” “不便告知。” 杨二怒气冲冲,眼白里的红血丝更加明显。但是他军务在身,终究没有太多时间纠缠陈姜,怒一阵子就离去了。 他一走赵媞就疑惑道:“刚才这莽夫说去哪里剿匪?” 陈姜数着他留下来的银票,一千两一张,也有二十张之多:“西边吧,不知哪个山头。” “剿匪用得着杨二亲自上阵吗?” 陈姜哂笑:“杨老二的话不能全信,在他看来,不归顺大楚的人全都是匪。说不定西边那是一支起义军呢!如果是袁熙领头的就太好了,敢闹到朝廷出兵,意味着他已做好万全准备。等杨老二打了败仗定然觉得我神机妙算,以后还会给我送钱。” 赵媞高兴地拍起小手:“有理有理。” 陈姜本着对民众负责的态度,在算命这一业务上坑钱只坑老杨家,其他求上门来的一概拒绝。但老杨家就那么几个人,中间还得留出充分的“闭关休养”时间,以表现堪天机的辛苦,钱赚得虽多,但慢。 加上和师焱冷战,抓鬼业务也停滞了两个月,家用开支靠纸扎撑着,余粮永远在十几万打转,不知几时才能攒够下一笔大额捐款。 于是陈姜和赵媞一同盼着杨老三也能不甘平凡,主动送上门来给她宰。盼来盼去,杨老三没来,盼来了一对意想不到的夫妻。 周掌柜和他娘子跪在陈姜面前,一个面容憔悴,一个哭成泪人:“请陈天师救我儿一命!” 陈姜忙去搀扶:“出什么事了?谁要救命?” 周掌柜嗓子生火,说话艰难:“望元,望元他快不行了。” 陈姜大吃一惊:“望元兄不是去瑜州参军了吗?” “练兵时被大石砸中胸口,吐血不止,营...营医说救不活了,让送回家来。” “快快再找大夫,我只是个天师,抓鬼安宅的,内伤我不会医啊!” “找了七八个大夫,都说......”周掌柜痛苦合目,眼角渗出一滴泪来,“没办法了,只能来求陈姑娘去看一眼。” 陈姜着急地挠头,看一眼也看不活! 她不由自主望向师焱,却见他不似从前遇事时专注热心的样子,冷淡看着院中,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周望元若死了,那就是他合该的命数。 第99章 你可以走了 陈姜救不了周望元,却也无法拒绝周掌柜夫妻的苦苦哀求。她想好吧,就去看一眼,总归相识一场,如果真的没救了,就当去送他最后一程。 当晚赶到镇上周家,夫妻俩将陈姜带进周望元的房间,进门便见桌上油灯旁放着凉透的药汤,满满一碗,看来是灌不下去了。 再往床上一瞧,陈姜霎时一愣。 “望元,望元,你醒醒啊,陈姑娘来救你了。”掌柜娘子俯在儿子脸前哭喊。 周掌柜引着陈姜过去,哀叹道:“从送回来就没醒过,一直吐血,我也知他伤得太重,可为人父母,总想尽力。陈姑娘你不用担心,若真救不得,那就是天意,我认命。” 陈姜没再坚持自己不能施救,而是要求夫妻俩出去,关上门,让她独留房中。 周掌柜无有不从,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娘子带出去,连同自己大儿子儿媳一道,在小院里焦急等待。 周望元穿着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头脸发乌,嘴边的血渍被擦了,紧闭双眼,眼皮下的眼球一动不动。每呼吸一次,鼻子里都会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胸口的起伏大且极慢,好像气息随时都会断绝一般。 看来的确是有内伤,可能伤到了心肺。若干医生都来诊治过,给他判了死刑,陈姜更是无能为力。 但是,周望元的身外还浮着一层黑光,陈姜很熟悉的那种黑光。显然此时正有一只恶鬼附在他体内。 一般恶鬼附身都是利用留在人间的最后几日,或再次作恶,或疯狂享受,或报仇雪恨。就像曾经附身王西观的那只,它想毁了仇人,想搬空仇人的家,因王西观下肢瘫痪,复仇无望而愤怒不已。也就是说,恶鬼不会挑一个濒死之人上身,什么都做不到,白瞎了它费这番力气。 所以周望元被砸得半死,怎会还有恶鬼附来?除非,是它附身后才让周望元出了事。 “喂,我看见你了,人家已经被你害成这个样子,还赖着不走?快出来!” 陈姜喊了一嗓子,可周望元没有反应,黑光如同长在他身上了一样。 “我警告你啊,现在出来我还能放你一马,让你全须全尾下地府去,再不听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恶鬼如若未闻,稳稳占据着周望元的身躯。 “我数三个数,快点滚出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等待你的下场只有灰飞烟灭!一,二......” 三字含在唇齿中,吐了一半,那恶鬼依然没动静。 陈姜尴尬地闭嘴把后一半咽回去,不情不愿地转身:“师兄,有鬼,不收吗?” 师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也无动作。 陈姜暗翻白眼,默默腹诽,好会生气哟,消失,冷战都运用娴熟,现在还会拿收鬼来挟制她了。鬼是地府子民,在人间作恶就是冥君失职,他出没的地方鬼差都不来了,那他不干活谁干活,凭什么把脾气耍到正事上!不收就不收,反正也不用她背孽因。 “我错了。”陈姜咕哝了一声,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师焱脸色依然冷淡。陈姜回头看了一眼喘气困难的周望元,捏着衣角又道:“我错了,我不该诋毁你,你照顾鸟蛋一万年,已经尽到了心。它牺牲是它自己的选择,不能怪你,是我那日心情不好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了。” 师焱还是不动不语。陈姜拧着眉毛想了半晌,不甘又幽怨地道:“如果鸟蛋还在,它孵化出来第一句话肯定是...必定是...喊你一声叔父。” 师焱脸上的冰霜在听到这句话后,如被暖阳笼罩,春风拂过,渐渐化开。眼神软了,冷硬的腮骨线条也柔和了,唇角微翘,清淡一笑,道:“炼化之鬼,自然不听你言。” 陈姜来不及鄙夷他的傲娇,闻言一惊:“炼化的鬼,怎么会附上周兄?难道又是那邪道作恶?” 师焱也不知道,他打了个响指,黑光浮动,一只恶鬼从周望元身体飘出,果然面目呆滞丑陋,五官残缺不全。接着又是一个响指,恶鬼随声而散,连一丝挣扎都无,成为一缕黑烟在空气中飘荡片刻,化为虚无。 “此炼化之鬼,在等其魂魄。” 没有出乎陈姜的意料,这只炼化鬼子被放出来一定是有任务的,它在收魂。 没多久,周望元突然发出吟呻,面部也不再如之前平静,现出痛苦的表情。陈姜蹲在他床边,轻声唤他名字,十几声后,他睁开了眼睛,微微张嘴,口鼻猛地涌出血水来。 他看见了陈姜,目光乍亮,很快又灰暗了,整个人被呛得连连咳嗽,却又咳不出来,喉结上下游移,呼吸已极度困难,脸颊,发鬓,枕头很快被血浸透。想动动手指,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周掌柜!周掌柜!”陈姜疾呼,周掌柜一家子慌忙推门入内,一见周望元的模样,周娘子痛彻心扉,哭着扑上去用袖子抹儿子的脸。 大儿和儿媳也在哭,周掌柜呆立一旁:“陈姑娘,这是...这是怎么了?望元还有救吗?” 陈姜将他拉到门外,把恶鬼附身的事说了一遍,遗憾道:“鬼我收得,但他的内伤我真治不了,砸得太严重了。” 周掌柜魂不附体,眼神涣散:“怎么会有鬼,我儿怎么会被鬼缠上。” “现在不清楚是被鬼上身后才致周兄出事,还是先出了事,鬼趁虚而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鬼是有人恶意施放的,周兄所在的军营里,还有别人出事吗?” 周掌柜脑子都乱了:“不知...送望元回来的人说练兵时出的事,我一心念着他,记不清了。” 瑜州,陈姜思索起来。目前所知掌握炼鬼技术的人只有云鹤是有名有姓的,王七婆的丈夫是不是他还未可知,他斗法失败去向没人知道,莫非是去瑜州大营里搞什么新试验了? 与此同时,瑜州府城外鸣锣山上一座小道观的静室里,正在打坐的灰衫道人缓缓眯开眼睛,抖开一张符纸,见上面符文尽消,空无一字时,眼神瞬间阴冷,切齿道:“又是那小天师?看你能救几人!” 救不了,陈姜一个都救不了,还在房外苦思怎么顺藤摸瓜找到炼化鬼子背后之人呢,房里忽然传来惨叫。 “望元啊!” 她赶忙和周掌柜入内,周望元又吐了一大滩血,瞳仁上翻,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周娘子昏了过去,周大抱着她头,媳妇帮忙顺胸口,一起痛哭失声。周掌柜心痛如绞强忍悲伤,将耳朵靠近他冒着血沫的嘴巴,“望元,你有什么话就跟爹说,好孩子,你说吧,爹听着呢。” “陈...陈...” “对对,陈姑娘来了!陈姑娘,望元想跟你说话。” 陈姜心里也是难受的,周望元是个单纯热情的少年,有理想,有信念,并肯迎难而上为之努力。要看着这样一条鲜活生命在眼前逝去,自己却束手无策,她备感沮丧。 俯身握住周望元冰凉的手,陈姜沉痛:“周兄,你是特别好的人,总有一日,你会在另一处特别好的世界里,实现梦想的。” 周望元拼命想看清楚陈姜,眼前却茫茫一片,他无法呼吸,用仅剩的一口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字:“下...辈...” 陈姜鼻子一酸,少年啊,那么干净的感情,那么纯粹的惦念,到死不忘,叫人情何以堪?她用力点点头:“好,下辈子,我一定等着你,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 周望元胸口一松,轻轻呼出一口气:“爹...”,而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望元!”周掌柜摸摸他的胸口,探探他的鼻息,痛呼一声,老泪纵横。 陈姜不忍再看再听,快步走出门去,大口呼吸,抑制心中的颓丧与难过。她见多了生死,却从不能习惯,尤其是面对一个善良之人的离去。 “师兄,看不下去了,我们走吧。”陈姜回头寻找师焱,却发现他不在身边,屋里周家人哭作一团,也不见他的身影。 “师兄?” 已经断气的周望元脑袋歪向一边,容颜宁静安详,然,他身上泛着金光。 陈姜惊讶,师焱附身了,他主动去救周望元!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周望元寿数未尽,是枉死啊! 也不提前说一声,周掌柜做白事行做了几十年,死活还是能分出来的。明明咽了气的儿子若又活过来,那叫诈尸!会吓着人的。 她赶忙跑进去,脸上的悲痛一扫而光,结结巴巴对周掌柜道:“我...我忽然想起一个秘术,或可一试,掌柜的你们先出去好吗?” “什么?”周掌柜鼻涕眼泪糊了半张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姜。 “嗯,就是一个偏门秘术,刚想起来,我试试看,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真的?”还没看到成果,周掌柜已经目露惊喜,一把薅起大儿子:“快把你娘背出去,不要搅扰陈天师做法。” 师焱出手哪能有假,两刻后,金星飞出天灵盖,落地又是风姿卓然的冥君大人。 “师兄,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他是枉死的吗?寿数还没到,所以你才救他对不对?” 师焱摇头道:“枉死之人,可下冥府,押满寿数,再行轮回。” 意思就是不必救,假如周望元能活七十岁,就去地府再熬五十多年,把阳寿熬满了才能被放去投胎。枉死城就是为这些意外断命者设置的。 “那你救他是因为......” 师焱微笑:“此人赤诚,性善,无一丝邪念。若无此劫,寿长,福运顺遂,堪称良配。” 陈姜心里咯噔一下:“谁的良配?” “你。”他又露出欣慰的表情:“何必许其来世,今生可结连理。” 陈姜一肚子槽,不知从何吐起,怔了半晌苦笑道:“那是为了安慰他,我并不心悦于他,我心悦的人是谁,你知道。” 师焱目光冷了些:“本君是......” 陈姜不想听,连周望元的状况都没有看一眼,拉开门就往外走。周掌柜一家迎上来:“怎么样啊,陈姑娘。” “活了。” 陈姜脚步没有停,知会一声径直离去,周掌柜虽然不解,却也来不及细思,忙不迭扑进了屋里。 “天呐!望元!陈姑娘,陈天师,菩萨下凡了,大恩大德......” 周家人的感恩与激动被她抛在身后,她上了马车,不进车厢,就坐在连顺身边的车架上。连顺看了她的脸色好几眼,小心喊了一声她也没有反应,只好扬鞭催马,顶着漫天星辰回村。 陈姜回到家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田娘子把饭热了好几遭,送到她床前她不吃,廖氏担心她生病,前来问长问短,影子赵媞也关心了她几句。陈姜说自己累了,不想说话,要好好休息。 这一休息又休息了一天一夜,周掌柜捧着银子送上门来,她都不起床接待。廖氏说她劳累,周掌柜顿时想到是那秘术伤人,为了救活儿子,陈姑娘不惜大耗法力心血,自家这点钱怎么拿得出手,赶紧回去,再加一倍! 陈姜睡了两天,精神不但没好转,反而更差劲了。全因她睡不着,两天两夜都在咬着被头跟自己较劲。她又羞愧又愤怒,羞愧于自己的强求,愤怒于师焱的执着。女子主动暴露心迹是丢人,可误会是谁造成的?而且有他珠玉在前做对比,自己以后还能真心待谁?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希望后灭人希望,比杀了她还残忍。 周掌柜送来四千两银子,廖氏问过陈姜后接下了。她无暇再管周家的事,也不想再见周家的人,一门心思躲在房里酝酿,在某晚夜深人静后,赶走赵媞,关门关窗,开诚布公地跟师焱谈了一次。 所谓酝酿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勇气:“我诚心诚意地跟你说,我心悦你,看不上别人。” 师焱刚想说话,她忙又道:“你先别忙着训斥,听我说下理由。在我们相识之初,你若肯把鸟蛋的故事说给我听,我不至于走到这步难堪的境地。你什么都不说,无条件陪我帮我,对我寸步不离,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当然以为你喜欢我,不然一个男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子好?” 师焱肩膀微沉,似乎叹了口气。 “后来你说你想找齐前世魂魄,将我们合四为一,我不高兴,但还心存幻想,幻想如果我能嫁给你,你或许舍不得再把我融合。你骂我荒谬,不愿靠近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我傻的以为你心中有人,甚至卑微想过当个替身也行,天长日久总会产生感情的。没想到,真相让人无法接受。” 师焱垂下眼,没有与她对视。 “我觉得这件事怪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但凡早一点告诉我真相,我都不会对你产生非分之想。我把你当个心仪男子,你却一直以我叔父自居,还为我挑夫婿,这多可笑?别说我不是鸟蛋,就算我回到前世,成为鸟蛋,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替我打算。” 陈姜说着说着没劲了,往椅背上一靠,懒懒道:“算了,不说了,说来说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我就问你一句,你对我有一点男女之情吗?愿意娶我吗?” 师焱沉默,眉宇间夹杂一丝懊恼之色。 陈姜点点头:“没有,早知道了。行吧,除非我出家,在俗世里生活总是要嫁人的,你看人准,我也相信你,就依你的意思,嫁给周望元好了。我虽然不喜欢他,却也不会错待他,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过去了,我死了之后,你可以把我的魂收掉,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异议。现在,你走吧。” 师焱一愣,“本君去何处?” “出去玩也行,回你的冥府也行。以后我有了一个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人,你再在我身边就不合适了,虽然他看不见你,但我看得见,我瞒不了一辈子,若让他知道有个男人一直跟着我,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所以,你走吧。” 师焱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何需如此?” “需,很需。”陈姜看似决绝地道,“看见你我会难受!本来你就没有必要陪着我,找到了我和小鬼,等着我们下去便是,凡人的日子对我来说,也就这一世了,我想好好地,自在地过。逢年过节我会给你送礼物的,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我与你,死后再会。” 说完她就低下了头,不再看他,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静得针落可闻。不知过了多久,赵媞飘了进来。 “小姜,冥君大人去哪儿了?我方才看见他出门,一闪就不见了。” 陈姜倏地抬头站起身,把椅子蹭出咯吱一声,诧然道:“什么!他走了?他真的走了?我我…我开个玩笑而已!” 赵媞:“什么玩笑?” 陈姜:……呃,差不离就是欲擒故纵什么的。 第100章 隐晦表达思念 师焱真的走了,这一走不是三天五天,也不是一月两月,而是整整一年没有再出现过。陈姜每多等一天,就多遭受一天的打击。他的态度很明确了,为了让她放弃痴心妄想,宁肯离去。 陈姜一度焦躁,但时间使人冷静。 生前死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不能因为自己可以见鬼,就把阴阳混为一谈。把鬼当作朋友,产生心仪之情是可笑的,他再好,也无法和她正常生活在一起,他甚至无法为她揩去一滴真实的泪。靠着柏拉图爱情她能在现实生活中撑多久?等哥哥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她还要赖在家里讨嫂子嫌吗?以后几十年就在被人称作“老姑娘”或者“老姑婆”中度过?如果一个人出去生活,那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身为女子的她抛头露面自己操心,有男人等于没男人,何苦? 阳寿还长着呢,这种日子不好过,他如此决绝,也是为她着想。 陈姜就这样说服自己,细数和师焱在一起的种种不好,替师焱找理由。却始终不愿承认,他压根是因为不喜欢她才能放手无牵挂。 “我哪里不好,你说,我哪里不好?”她隔三差五想起堵心事,就要逼问赵媞一番。 赵媞实话实说:“你脾气坏,嘴硬,不温柔,我要是男子我也不喜欢你。” 陈姜:“那袁熙为什么喜欢我?周望元为什么喜欢我?” 赵媞:“......他们被你皮囊所惑,其实并不了解你。” 陈姜十六岁了,出落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她没有辜负影子的美貌,非常舍得投资自己。衣裳鞋子首饰给廖氏买得多,给自己买得更多,胭脂水粉及笄后就用了起来,每每出门光鲜亮丽,气质出尘,总能引来许多人或赞叹,或欣赏,或嫉妒,或不怀好意的眼光。 求亲的人比找她做生意的人还多,说踏平门槛有些夸张,但每个月总有三两媒婆上门,提的人家从乡村镇到县府京,各处都有。一半是冲着她的名声,一半是冲着她的外表。 这些人纯属凑热闹,想碰个运气的。按说陈姜作为大楚唯一一个女官,怎么也不可能许个白身。廖氏常年生活在村,觉得女儿当官不当官没什么区别,对门第的认识不深刻,但凡来人都热情接待,真诚询问。后来开始有府城京城的官宦人家遣人提亲,她才明白,诸如连顺等人,与闺女已经不堪配了。 死而复生的周望元显然懂得这个道理,他的心肺伤经过师焱一番梳理输阳迅速好转,在家休养两个月就好了个彻底,来看诊的大夫都说这是个奇迹。病愈后他不顾父母反对,再次返回军营。临行前来拜谢陈姜,应她要求跟她描述了自己受伤的前后,最后红着脸问她:“你等等我,好吗?” 陈姜心知他的意思,想说我会等,但不是等你,别白费劲了。可是又怕他失去动力从此一蹶不振,于是摇着头,嘴上含糊道:“加油。” 周望元无视陈姜的肢体拒绝,把“加油”自动脑补成“好的”,振奋离去。 当年过年时,袁熙没回来,托人辗转捎了一车年礼送到陈家,还给陈姜写了一封简短的手书,告诉她事情进展顺利,让小赵安心等待,明年年中可能会起波澜,望她早做准备,免得贼子迁怒。 袁熙写得十分隐晦,陈姜却都看明白了,起义军一旦有了动作,皇帝定会找她的麻烦。转眼四年过去,除了西南发生过一次小规模旱情外,大楚国泰民安,那所谓的天降大灾连个征兆都没出现过。虽然她预设了二十年时间,可起义军若没能一把干翻杨贼,进入胶着状态,皇帝定会对她的推算起疑。 陈姜能怎么办?她可以带着娘兄离开,躲到天下大定后再出来,但那就坐实了做贼心虚,大槐树村的村民们难保不会成为杨贼的迁怒对象,一气之下来个屠村也是有可能的。她等于间接造下杀业,万万不可。 只能待着,安安稳稳地待着,让皇帝看到她的自信镇定。 之后的一年里,陈姜果然被皇帝召唤了一次。皆因二皇子剿匪剿了个寂寞,被“土匪”拉进山里溜了小半个月,在对方的游击战术下吃了大亏,兵士死伤不计其数。皇帝传旨痛斥,六万人剿灭不了一群山匪?老二你哪里来的脸面再自称天将下凡?杨老二暴跳如雷回京告状,说打败仗不怪他,是因为有小人作祟,陈少监算出来的还能有假吗? 皇帝就把陈姜给召去京中,要她给个详尽的解释。陈姜沉稳自若,又观星,又推卦,告诉皇帝二皇子流年不利命犯小人,近一两年不宜领兵,需吃素读经祛祛身上的霉煞之气。至于小人是谁,无法得知,卦只卜吉凶,天机亦不能堪到具体的名姓,有个大概范围已经不易。 二皇子花了一百万,买了一个范围:身边人。加上上回欠的八万,陈姜返家时又去青州捐了一笔巨款。 虽然二皇子没能剿灭“土匪”,但自那以后,皇帝也未再接到西边的匪报,朝官一致认为土匪怕了,毕竟乌合之众,又怎敢真的与朝廷军队对上,说不定已成一盘散沙回家种地去了。皇帝认为有理。 杨老二是怎么犯疑心病的陈姜不知,她天师名声在外,想捂也捂不住,闭关一说只能骗骗普通百姓,刚从京中回家没多久又被瑜州军政主官总督大人请了去。 原来周望元受伤前后,同营的新丁有好多个与他一样,训练失手,不是自伤就是误伤,还有中了邪一样自个儿往钩枪上怼的。个个伤情严重,除了周望元,其余伤者都没有好消息传来。 练兵时出现伤亡是正常的,但有比例,短时间内在同一阵营里多人重伤不治,就不得不令人忧心怀疑了。所以周望元伤愈回营受到重点关注,总督大人很快得知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亲自接见后,立马派人来请陈姜。 他不信鬼神,是把陈姜当神医看待的,令人领着陈姜在几个营里走了一圈,让她给伤兵治病。许诺她若是能降低练兵死亡率,就长期聘用,报酬可观。 可是陈姜不会治病,与周望元有同等遭遇的人早已死了,现在大营里的伤兵就真的只是伤兵。 没想到同在三府一道,她的名号传得沸沸扬扬,这位总督大人竟完全不知她的身份。只好回到总督府自报家门:“大人,我在司天台任职,不是大夫。” 正二品的总督一听就皱了眉:“司天台?你就是那个皇上亲封的五品少监?给彭大人家驱过邪的道姑?” 陈姜尬笑:“我不是道姑,是天师,所以不会治病,只会捉鬼。四大营我都看过了,没有邪祟,大人可以放心。” 总督大失所望:“那周望元是怎么回事?” “他身上附过脏东西,导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砸石自伤。我能做的就是帮他驱除,至于伤势,则全靠他体能过硬自己撑过来的。” 总督若有所思:“脏东西,难道那几个兵士死前出现异常,都是因为如此?” 陈姜道:“是的大人,我曾遇过一个邪道,专事炼鬼,用来施放害人,在周望元身上驱出来的东西可以证明,此人很可能就是罪魁祸首。被这种炼化的鬼附身后,神识丧乱,不能自已,会出现自残行为。一旦被附身之人死去,炼化鬼就会收走魂魄,交予它的炼化者,目的嘛,不外乎还是炼鬼。” 总督难以置信,表情像听天书一样,一言难尽地望着陈姜:“为何要炼鬼?” “为了害人。” “为何要害人?” “为了炼出更多更强大的鬼。” “他要这么多鬼干什么?” “呃......”陈姜想起师焱曾说过的话,忧伤地叹口气:“为了修行吧,有一种邪术,就是利用收魂炼化得到精魄,来提升自身修为。这世上想要登天成仙的人很多,总有不愿脚踏实地,想走捷径的。” “荒唐。”总督大人冷冷说了一句,“天下那么多人,他为何要挑我瑜州大营下手?” 陈姜不知原因,但她觉得此刻正是打响围剿邪道人民战争的好时机。师焱不在,单凭她一人无法与邪道对抗,总督大人手握三府一道军权,人看起来又强硬刚猛得很,邪道敢到他一亩三分地上搞事,他能无动于衷? “因为兵士身壮意坚,魂魄之韧也强于一般百姓,邪道大约认为收炼兵士,会让他事半功倍吧。大人需上心防备,这回死了十几人,若不反击,下回他还要变本加厉。” “放肆无稽!”总督终于怒了,但不知他是在骂陈姜,还是在骂邪道。 司天台本身就是搞这些神神鬼鬼玄妙之事的,任人信不信都阻碍不了它的存在,皇帝信,谁敢说不?陈姜作为少监,给官员提供玄学帮助也是应该的,总督接受与否,那就是他自己决定了。 临走,陈姜给总督大人留下一幅画,画上的人道袍拂尘,花白头发,眸光阴鸷,五官的刻画活灵活现,宛如真人。她告诉总督这是就是会炼鬼的重大嫌疑人,无论是不是他干的,至少脱不了干系,所以希望协同配合,在瑜州附近人烟稀少僻静地或各个道观里进行重点搜查,将此人抓捕归案。总督不置可否,欣赏着陈姜的画道:“陈少监好画功。” 爱抓不抓,等大营里再莫名其妙死人的时候,她不信总督还能坐得住! 翻过年后,老宅和邱家拖了近两年的官司终于升堂开审。这时候陈百安正在准备参加县试;稻儿怀了第二个孩子;陈恩淮娶了邻村的秀才之女;陈百顺被他大舅带到府城干木匠活去了;陈百年高不成低不就还单着,继续在书院混日子;而苗儿已经满了十五,却无人问津。 万氏这两年健康状况不佳,替陈恩淮挑一门可心的亲事已用尽了她全部精力,这边成完亲,那边她就病倒了,这一病病了整整半年没下来床。影子看回来说,她现在看起来比陈老爷子还老。 万氏没空管苗儿,乔氏这个当妈的居然也不操心。她现在每日只干三件事,吃,睡,骂老三。头几年兴许是还心存幻梦,幻想有一天老三还能回来,最好是带着一大笔银钱回来。所以气归气,恨归恨,难听话倒是没怎么说过。这一年来,她像是绝了念想,成天吃饱了就躺在屋里对陈恩常破口大骂,专捡诛心的骂,可着老陈家祖宗八代骂下来,有时连万氏也不放过。谁去找她理论,她就一头撞过来,喊着要死顺地打滚。不要脸面豁出去了,谁拿她也没办法。 苗儿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伺候完爷奶伺候她娘,洗完全家的衣裳还要做饭。从前还能跟大房轮换着干干活,现在秦氏光揪心她大儿小女都揪心不过来,动不动就往镇上县里跑,哪还有心思做家务。陈恩淮新娶的媳妇又根本不在家住,追随着夫君到镇上赁了房子一心陪读,苗儿没法儿脱身,只好继续倒腾着两只不利便的小脚,屋里屋外忙个不停。 影子常说看见她偷偷躲在家后哭,然后加上一句,怪可怜的。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有同情心,陈姜不记得了,大约是稻儿谷儿嫁了,陆小姐嫁了,杜春儿李二妮都嫁了之后吧。大槐树村新一批碎嘴泼皮的小丫头成长起来,以余婶儿家的兰花为代表,像影子曾经做过的那般,要好的几个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打闹,共同孤立着她们看不顺眼的人。 影子还是爱看热闹,可也没有以前热衷了。她在意过的那些人要么好要么坏,都在顺着人生轨迹走下去。长大,嫁人,生子,衰老,只有她,永远保持着十一岁的样子。 师焱走后有一段时间,影子的情绪波动特别剧烈,她闹着要投胎,发疯似地在陈姜耳边大喊大叫,还离家出走,跑去舅奶奶的坟上哭过。赵媞心虚地告诉陈姜,她吓唬了影子几句,结果影子就以为师焱去投胎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由此产生巨大的危机感,生怕有一日赵媞也走了,她再无同伴。 陈姜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哄她说师焱不是去投胎,是办事去了,办完就回来了。影子问啥时回来?陈姜无言以对。影子灵机一动,突然想起前事,忙催促陈姜给师焱烧纸扎,她说:“上回他走了,你烧了好多东西,他不是就回来了吗?” 可上回师焱是愤而离去,气消了就回来了。这回没有气,完全是遵照她的意见行事,从何消起? 过年的时候陈姜烧了一些,都是用平时制作大件剩下来的边角料做的小摆设,生肖挂件什么的,还是紧着影子赵媞先挑,挑完了才烧给他的。眼看又要到寒食节,给他烧点啥,才能显得既不打自己脸,又隐晦表达思念之情呢? 寒食节当天,陈姜收到了袁熙的第二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八月。 她想了想,回屋挥笔也写了两个字,拿出来点了火盆,默念着某个奇怪的生辰八字,将纸填了进去。 无际冥府,三界唯一死地,毫无生机,深广幽邃。不知几重界下,巨大而阔广的殿堂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内里黑石,黑柱,黑梁,黑壁。这里没有风,也没有光,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虚空处,紫衣男子跪姿现身,向着殿堂深处报道:“君上,寒冰今日落下五尺。” “唔。”低低的男声传来,带着堂壁回音。 紫衣男犹豫片刻,道:“君上,那日您所询之事,属下问过司判,他说此人有违伦常,死后当下火狱,徒一百年,方可轮回。” “唔。”男声仍是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君上,是那个叫陈姜的女...” “退下。” “是。” 紫衣片刻都没耽误,尾音不落就消失了。殿堂最幽深处悬空盘坐的男人正从身前漂浮的一堆零碎中拈起一张纸来展开,上书两个大字:想你。 他看了之后内心有一种情绪,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表达,如果赵媞在这儿定能给他一个准确的描述:不知羞。 第二日,陈姜精心画了一幅师焱的全身像烧了;第三日,又写了两个字;第四日,再画一幅画。一连十几日,陈家院中的火盆就没熄过。 赵媞看着陈姜兴致勃勃十分投入,羡慕地对影子道:“这般不知羞,常人做不到。若真叫她成功了,你可就跟着沾光了。” 影子问:“沾啥光?” “冥君妻妹还得了?”说着她把影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嘘叹道:“你要是能再长大些,做个媵妾也是可以的。” 第101章 神秘人劫中劫 四个月“隐晦”的表达思念,得不到任何回应,陈姜的心情宕至谷底。她想师焱是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线,自己这剃头挑子一头热得无聊,没品,再热下去里子面子都掉光了。渐渐也就歇了劲,努力调整心态,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整个八月,大槐树村如往年一样安宁度夏,镇上县里都没有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稍有些特别的,就是今年院试推迟了,陈百安白跑一趟瑜州。 他二月过了县试,四月过了府试,成为童生。八月上旬信心满满赶往瑜州参加院试,如果考过,他就有了秀才功名,正式踏上科举之路。 廖氏和陈姜并未给过他任何压力,但陈百安对自己很有要求。良好的家庭环境不但没有让他产生懈怠心理,反而催生上进之念。他本可以再多读两年,弱冠后再试考也不迟,可是这小子下了狠劲,日夜苦读,只想快些取得成绩,以回报妹妹供学之恩。 无奈天不从人愿,他准备好了,院试却突然取消。弄得陈百安恹恹跟着连顺回家,昂扬斗志被消磨了一半。 陈姜问他学政大人没给个交代吗?他表示没有,只在考场外贴了延期告示,但具体日子未定,惹得大批外乡赶去的考生怨声载道。 每年雷打不动的生员试怎么会延期呢?陈姜察觉不对劲,暗潮是否又已经在底层百姓看不到的地方汹涌起来了?她抓紧时间跑了一趟青州,与郭纯嘉密谈半日,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随后安心度夏,没事找事把陈百安支使得团团转,以缓解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进入九月,国乱的消息终于传进了县镇山村。全国二十五道里的十三道四十七府同时起事,打出赵家大旗,以诛篡贼,正朝纲的名义各领大军东行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正向京城而去。而瑜青连三府一道大营,并不在这十三道之内。 皇帝一日之内连下十二道圣旨,十一道是调兵遣将的,最后一道是宣陈姜火速进京的。 陈姜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在传旨内侍不容置疑的表情催促下,恭敬接了圣旨,云淡风轻地跟娘兄说了一声,跟随内侍即刻动身。 皇帝派了两个内侍和七个禁军来接陈姜。名为保护,实是押送。禁军骑马,陈姜同内侍坐车,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双驾马车被催得飞起,路过驿站也不歇脚,两日就走了一半的路程。 中原腹地这几个州府没有参与起义,还应皇帝要求遣军支援前线,可称是京城屏障,杨贼一手培养出来的铁杆拥趸。所以皇家禁军车队畅通无阻,前行极快。 照这个速度,过了吉州,再过一条大通河,京城就近在眼前。陈姜全程闭着眼装作打坐,其实心急如焚。 跟着她前来的赵媞也急:“怎么回事?快到吉州了,人呢?” 又急行一日,天擦黑后,车马在吉州城外五十里处停了下来。内侍将干粮送给陈姜,示意她如果要出恭可以下车。 陈姜慢慢腾腾往外挪,于内侍远远的监视下,在草丛里蹲了一会儿。她这几日少食少饮,肚子里根本没货,就是想做做样子拖延时间。 “陈少监,陈少监,好了没有?” 陈姜翻个白眼,仍然以最慢的速度站起来,四周望了望环境,地势平坦,树木不多,不像能藏人的样子。 泄气地走出草丛,看见不远处的护卫们吃着干粮还不望按着刀警惕环境,而等她的内侍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撇撇嘴,一摇三晃向马车走去。 唿哨声突如其来,短促响亮,十几条黑乎乎的影子如神兵天降,不知从哪儿就冒了出来。陈姜来不及回头,突然被一人揽住了腰际,猛地往上一抬身体腾空,一个大力甩上肩膀。 “有刺客!有刺客!” 陈姜被甩得晕晕乎乎,头冲下看着两条黑色的长腿飞快奔跑。身后一片混乱,刀剑碰撞和人声呼喝铿锵激烈。 除了那腿和疾速后退的土地,什么也看不见,头脑充血,腰间被硌得生疼。可是陈姜仍勉力抬起脑袋,对着那远去的混斗场大喊道:“张公公,救我,皇上救我!” 扛着她的人一直跑,她就一直叫,直叫到颠簸渐缓,耳边再也听不到打斗的动静。 “陈姑娘,在下失礼,马车就在路头了。”一个成熟粗哑的男声道。 “好...好的,英雄您贵姓?” 陈姜被扛着比自己跑还累,倒吊着两眼昏花就算了,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可人家一片好心,非要把她扛到马车上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用尴尬的姿势寒暄两句。 “在下免贵姓沈,沈天川。” 唔?名字好熟。陈姜正在回忆,赵媞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沈师傅,袁熙的老师,蒙了脸我都没有认出来。” 陈姜恍惚了片刻,沈天川,赵媞口中的轻功天下第一人,竟也参与了此次营救她的行动。是郭纯嘉找来的?显然不是,那就是袁熙..... “沈先生,我...我听过你的大名,没想到...你会来。”陈姜喘息如牛,上气不接下气。 沈天川憨厚一笑:“在下奉袁将军之令在青州候命......呔!” 离马车还有几步之遥,沈天川正微松心神与陈姜对话,变故再次突如其来。一道黑影如凭空出现,疾风闪电般掠过他的身前。肩上一轻,陈姜被裹挟在一团漆黑物中,腾空拔起丈余,转瞬间,可能连一个眨眼的功夫都没有,人就不见了踪影。 沈天川目瞪口呆,一时愣在原地,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最多发出了一个无意义音节,一切就归于平静。他自诩轻功无人能比,跟同伴配合从禁军眼皮子下劫人可谓易如反掌,绝不给他们追上的机会。可刚刚这等掠人手段生平未见,怎么来的,怎么去的,他竟压根没看见。这能是轻功?是普通人能练就的轻功? 沈天川不知所措时,赵媞更慌张。她也没看清陈姜是怎么被掳走的,更别提跟上了,连个方向都没有。 “小姜!小姜!我怎么办啊,我不认识路啊!” 陈姜被拽起来的瞬间就昏了过去,大脑充血良久,那速度又太快,是她心脏根本承受不了的负荷。 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影子在她床前飘着,满脸怨愤,将一朵好好的绢花揉揪得不成样子。 “小...鬼。” “啊,你醒了?”影子扑过来,急吼吼地问:“赵媞呢?赵媞去哪儿了?” 看着熟悉的房间,陈姜傻眼。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人强行扯离肩膀的时刻,那时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完了,皇帝安排了黄雀,她躲不了了。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居然回了家。 “谁把我送回来的?” “不知道,我昨晚上进来就看见你躺在这儿了,赵媞呢?” “昨晚?我睡了多久了?” “好久了,家里晌饭都吃过了,赵媞呢?” 窗外是白日,说明她最少昏迷了一夜半日,身上哪儿哪儿都好好的,掳走她的人并没有伤害她,还将她送回家中。劫中劫,是谁干了这奇怪的事? “喂,我问你话呢,赵媞呢?”影子发脾气了,“师大公子走了,赵媞也走了,他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投胎了?” “没有没有,赵媞现在应该在青州,她很快会回来的。”赵媞被落下,肯定也吓坏了吧,只要她跟紧沈天川去青州,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只是,皇帝那边和郭纯嘉那边,恐怕都要紧张一番了。 陈姜猜得没错,沈天川丢了她,毫无寻找头绪,只得带队返回青州。郭纯嘉一听事情将成之际陈姜又被人掳走,惊得一屁股险些坐歪了凳子。 “是谁?宫里的人?皇上识破了我们的计策,派人劫走了陈天师?” 沈天川否定:“不可能,宫里的那些暗卫几斤几两我很清楚,不可能有这般高手。那人......我甚至都没看出那是不是个人。” “不是人?”郭纯嘉嘴唇发白,陈天师终日与鬼打交道……难道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而陈姜被劫走之后,护卫这边也是慌了手脚,统领撇下两个哭爹喊娘的内侍,快马加鞭仅用了一天时间就赶进宫,向皇帝报告了这个消息。皇帝疑心:“这么巧?” 统领道:“陈天师被劫时也很惊慌,求叫皇上救她。” “可知何人所为?” “不知,臣等斩杀一人,衣裳武器俱无任何标记。” 皇帝思忖片刻,吩咐:“你现在带几个人到青州去,给朕盯死了同知郭纯嘉,此人与陈天师来往甚密,或许,他那里有些线索。朕记得,郭纯嘉师从朱之亭,他的夫人,好像也是朱家人。” 眼下大楚内乱,一个小小的五品同知,手里又没有军权,皇帝本不该放在眼里。可是据暗卫回报,陈姜真的很喜欢去青州找郭大人,但凡路过,必要拜访聊上几句。再和此人的出身家眷联系起来一看,虽不知怀疑的点在哪儿,可皇帝就是有些直觉不妙。 陈天师推算的国运不准确啊,叛乱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推出来呢?朕曾寄以厚望,还想着几时将少监升为提点,你怎么可以让朕失望!皇帝的脸色阴沉沉的。 皇帝想到的事,陈姜躺了半日后也想到了。起义军在东西两路闹得轰轰烈烈,中原岌岌可危,皇帝现下除了派兵镇压外,头等大事就是要清君侧,抓叛党。凡是跟前朝有丁点联系,尤其是和那些被灭门家族有关系的人,此时都是他的怀疑对象,郭纯嘉难以幸免。 谁又知皇帝有没有一直暗中监视着这些前朝官员呢?她让郭纯嘉来演这出戏是失策的,不但自己危险,还有可能把郭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么说,掳她的神秘人是做了一件好事。可她有点怕郭纯嘉因为没救到人而急中出错,还是得报个平安才好。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暗卫难保不会来家看一眼,她也不能在这呆着。 起床去叫田娘子,一家子都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顾不得跟廖氏陈百安解释,陈姜将田娘子拉进屋细细嘱咐了一番,承诺她办好此事,可得银一千两。 田娘子一听千两眼睛贼亮,二话没说就拾掇起来向府城出发。陈姜待她走后,又将廖氏和陈百安拉进房说了一通。 廖氏大惊:“你说啥,又要走,这不刚回来?” 陈百安不能理解:“姜儿,你昨天啥时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到底出啥事了?” 陈姜道:“啥事也没有,我就是忘了拿东西,回来拿了明早就走。” “还是去京城吗?” “是。” 陈百安惴惴:“你有啥事一定要跟家里说,别让娘提着心。你那日跟军爷走了,娘难受得饭都没吃。” 廖氏眼泪掉下来:“姜儿,咱不能不当官了吗?跟皇上说说,一个女子,还是不当官了吧。” 陈姜的去而复返令娘俩不安,他们似乎预感到有危险逼近,拉着陈姜忧虑万分。 陈姜拍拍她的手,笑道:“真的没事,至多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了。娘,京城路远,给我多做点干粮,我带着路上吃。” 廖氏晚上做了一锅硬烙饼,摊在堂屋晾凉,打算第二日给陈姜包起带上。哪知次日清早起床后,发现烙饼全不见了,陈姜也不见了。 昨儿半夜,陈姜就包好了烙饼,偷偷溜出了家门。让影子望风,她趁着夜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翻进了王七婆家的院子。 王七婆一家消失了,但宅院没卖,各屋房门锁得结结实实,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无声守在原地。 为了反窥暗卫动向,也为了家人安全,陈姜决定在这里躲一段时间。郭纯嘉那里找不到,家里也没有她的踪迹,皇帝的人应该会把思维往远处发散发散吧。 屋子锁了,陈姜就从西屋的窗户里爬了进去。这是王大和张氏的屋子,家具摆设都在,只是床上没了铺盖,床板硬邦邦的,好在暑热未过,凑合凑合对付几天没问题。 遣了影子回家,让她发现黑衣人就来报告。陈姜独自一人在王七婆家藏匿了起来,饿了吃烙饼,渴了到后院井中打水。一藏就藏了四五天,烙饼还剩几张,可有点发馊了。 这夜月明星稀,陈姜灌了一肚子井水,照例从窗户爬进王大房间。鞋子不脱上了床板,在黑暗中靠墙坐着,听着柳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又开始思考起思考了好几天的问题,神秘人是何方神圣? 能确定的是,这个人是友非敌。他必然知道她是谁,知道皇帝派人接她,知道她与郭纯嘉的计划,并分析出了潜在风险才会掳走她,避免她与郭纯嘉见面,送她回家。 能在轻功天下第一的沈天川手上抢人,显然也没被追上,一夜之间从近千里外的吉州以不可能的速度将她送抵自家闺房,不惊动家人,甚至连影子都避过了,这能是一般人干的事儿? 陈姜想来想去没有头绪,把认识的人一个个又过了一遍脑子,忽然听见院中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 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紧贴墙壁一动不动,竖起耳朵仔细再听,果然又听见门扇吱呀一声,接着一个低低的男声说了句什么。 有人在院里! 陈姜等了一会儿,男声还在说话,她小心挪动屁股压制床板,缓慢地挪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将木格窗轻轻顶开一条小缝。 “徒儿念与她夫妻一场,只将她吓走,若早知今日,她倒是该谢谢徒儿了。 “少说废话,快将鼎炉取出,为师作法开炼,你快去收魂吧。” “是,师父。”男子狞笑,“那小天师恰好不在村中,我第一个就要收了她娘的魂!” 陈姜大吃一惊,院中有两个男子,一个是云鹤的声音她听出来了,而另一个极其陌生,从未听过的,居然是王七婆夫君,那个助她装神弄鬼的人吗? 袍袂翻飞,男子已跃上墙头。几院之隔便是陈家,家里有娘,有哥哥,还有个未成年的小冬。陈姜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掀开窗户,纵身飞扑出去:“站住!” 第102章 一路火花带闪电 潇洒的前滚翻是不存在的,陈姜撞了脑袋,扭了手腕,翻了个跟头还能勉强站稳已是不易,亏得天暗,没人留意到笨拙细节。云鹤二人也被突然出现的她惊得后脊一凉。 陈姜胡乱摆出一个手势,直指墙头上的道人:“信不信,敢动一下,你就死定了。” 道人果然僵住,在清亮月色下面目一团模糊,只有两只眼睛里的凶光看得清楚。 “是你!”云鹤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陈姜,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鼎炉,站在一间开了门的厢房口,脸色难看,心情更差。 陈姜保持着貌似随时可以攻击的姿势,并不看他,狠厉而不失阴森对墙上人道:“想领教我神棍门的化骨大法吗?我保证那滋味蚀骨销魂,让你做鬼都忘不了!所以,听话,下来!” 什么大法?听都没听过,道人看了云鹤一眼,后者向他点点头,他便无声跳下,脚底生风快速走到云鹤身边,与陈姜呈对峙状。 “陈天师怎么会在这里?”云鹤与她宫中一决吃了大亏,不但多年精心炼制的灵符一朝毁尽,还因反噬折功损力,修为倒退,躲了几年用来疗愈,也无法恢复到当初的巅峰状态。所以他看见陈姜是有点发怵的,发怵的同时还有滔天恨意。 陈姜见二人没有轻举妄动,暗暗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一定要把他们吓走,不能让他们祸害村人。面上情绪不显,十分镇定:“这话,该我问你。” 她瞄瞄云鹤掌中之物:“你又来大槐树村做什么?听你俩刚才的意思,是要在村里收生魂?如此大孽之事,你也干得出来!上回本天师饶你一命,你不知感恩,竟还想着炼鬼害人,这般邪佞心性,若能上道升仙,那真是老天瞎眼!” 云鹤不言,陈姜又道:“这位,便是王七婆婆的夫君?” 旁边的道人没戴氅帽,造型与云鹤一样,只是容貌比他年轻些,在夜色中看来至多三十多岁模样,若跟王七婆站一块儿,说是母子也有人信。他同样不说话,警惕盯着陈姜的一举一动。 “按辈份,我本该叫你一声爷爷,可是如今的你,在十里八乡,在凤来镇,在青瑜两州干了那么多坏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已不配了。” 道人愣了一愣,突然似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李大娘子是你......” 陈姜讽刺:“正道不走,好的不学,歪门邪道学了不少啊!封死魂,下鬼胎,灵魂交易,亏你想得出来!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你为什么不去收啊,为什么要找活人下手?” 道人眯了眯眼,陈姜冷笑:“不敢是吗?你也知道正常死亡的人上了地府勾魂册,不敢同鬼差抢人,怕背上孽因,阻碍将来飞升。于是就动歪脑筋,打活人的主意,利用嫉妒,贪婪,甚至报仇之心,假装与他们交易,利用他们去害那些寿数未尽的人,以此达到你收魂炼鬼的目的。哈哈,想得挺美,可惜你遇上了我。不错!就是我破了你的阴谋,坏了你的好事,怎样?” 说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她很厉害,有自知之明就不要自不量力自找苦吃,老实点! 不料道人听她说完恨不能抑,好不容易找到几个适合炼化的魂魄,辛苦布局耐心等待,转眼全被她破坏了。一时恼羞成怒,见她说话时放下了手臂,猛然从袖口滑出一张符纸,一搓点燃,口喝:“幻!” 云鹤急道:“文修住手!” 已经来不及了,红光激射,一只厉鬼凭空现形,半透明的乱发与身躯疯狂舞动,狰狞地向陈姜扑去。 师徒俩一道掐诀,手指抹上眼皮,眼睁睁看着厉鬼骑上了陈姜的脖颈儿,而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神意味难明。 名为文修的道人兴奋起来:“师父,拿住了。” 他的兴奋仅仅维持了一瞬,就见陈姜眼珠子骤然一亮,轻道:“破。” 厉鬼往后一震,虽未消失,却怎么也近不得她的身,兀自手舞足蹈龇牙咧嘴的嘶吼。 陈姜回头望它一眼,伸手在那厉鬼的小腿处作势弹了一下,嗤鼻:“你师父的花样倒还多些,你这种小把戏,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一看红光就先松了一口气,好运气!若他摸出一张恶鬼符,自己可就要原形毕露了。 文修见她不用任何法术就能看见厉鬼所在,大惊失色。想到师父说过的话,慌忙又抽出一张空符,眼疾手快地将鬼收了回来,生怕迟一刻就得被毁。炼鬼不易,他存货已经不多了。 殊不知,陈姜又松了一口气。 而云鹤受到表扬,内心却一点也不高兴,他咬牙切齿:“陈天师,本座被你从京城逼走,将司天台的位置让给了你,避瑜州修行。你竟怂恿总督通捕,将本座人像遍贴在外,搅得各处道门不得安宁。游龙观与你神棍门无冤无仇,你何故要对本座赶尽杀绝!” 原来总督大人还是听劝的,不管信不信鬼神,先把嫌疑人的路堵死了再说,陈姜表示满意。 对云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话,她报以白眼:“云鹤道长,我还肯称呼你一声道长,是看在你年纪不小的份上。可你这人品,让人想尊老都尊不起来啊!我逼走你?你让位给我?这里只有你和你那一丘之貉的徒弟,装可怜装失忆的给谁看呐?你不找茬想杀我在先,我认识你是哪根葱哪头蒜?至于怂恿总督,我一个五品小官,怂恿得着吗?总督大人为什么抓你你心里有数。避世修行,呵呵,是躲起来阴人吧!” 云鹤不想与她斗嘴,强压着怒气道:“你到底要如何?” “多奇怪的问题,你俩偷偷摸摸半夜三更摸进村来,密谋恶事,拿了个小炉子这就准备开始作孽了,还问我要如何?”她摊摊手,似无奈道:“我是真想把你俩如何了,可惜啊,今天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我神棍门一年一度的戒杀日。趁我心清手净不想犯戒,就......放你们速速离村吧。记住我的话,再别作孽,否则下次碰上,你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云鹤闻言一怔,就这?还以为今晚逃不过一场恶斗呢,与她多说两句话也不过为了拖延时间想想战术,没料到她就这样轻易地放他们走了? 没有缚魂符他就不能合魂糅炼,不能糅炼就无法淬取精魄,淬取不了修行就止步不前,就永远打不过小天师,就永远不能迈上他想去的那条大道!可是瞎眼师兄死也不肯说出缚魂符的下落,即使皇上封他为游龙观掌门,那瞎子仍是不认,但凡见面必骂他心术不正欺师灭祖,咒他永不升阶!师父太偏心了,明明他的天资强过瞎子,却总是对瞎子照顾有加,临死还把好东西都给了他,逼得他这许多年只能另辟蹊径艰苦修行,一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 小天师收了国舅府的厉鬼,说她对缚魂符一无所知,云鹤是不信的。但交恶在前,此时再想怀柔,已来不及了。 后浪推前浪的道理他懂,可摊到自己身上滋味不好受。他堂堂掌门,皇帝座上宾,败在小姑娘手下,从此遇见她还需躲着走。就因为她在这儿,自己连小山村也来不得?憋闷,憋屈,憋得心头要爆炸了! 云鹤垂下眼,转身慢慢走了两步,文修不甘地喊:“师父。” 他停住,没回头,低道:“陈天师,缚魂符放出来的厉鬼你都收得,想必神棍门是有比它更厉害的符箓存在吧?” 陈姜放了一半的心又提起来,保持着鼻孔朝天的姿势不屑道:“本门走得是正道,修炼从不依靠丹符。” “哦?那你修得是什么功呢?化骨大法,听着可不像正道功法啊。” “多了去了,这是神棍门密传,不便向你一一介绍。” 云鹤自嘲低笑:“拜错了师门,误我大好年华,若是当初本座也能拜入神棍门,此时是否又是别样光景?” 陈姜撇嘴:“想入本门,怕你资质不够。” “是啊,”云鹤缓缓回转,面如挂霜,目光里却出现了异样的疯狂:“本座修炼七十年,还敌不过你这小丫头轻轻一击,七十年如同笑话。再继续这般苦修,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 陈姜预感不妙:“你...你想做什么?” 云鹤嘴角扯出怪异弧度:“本座要强啊,看不得别人压在我头上,反正也败在你手上一次了,再败一次又如何,死了,本座倒解脱了。” 他一步步朝陈姜走来,文修紧紧跟上,陈姜大惊:“你故意的是吗?专挑我戒杀日挑衅,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 “那就杀好了,符箓你不怕,我还有这副肉身呢!你来了我就要躲,凭什么?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气!”云鹤揣起鼎炉,没动法器,也不拿符箓,就那么赤手空拳地向陈姜抓去。 肉搏了可还行?陈姜连连后退:“我警告你,你再过来,我真动手了!” “动吧!让本座再领教领教你的正道法术!” “喂,喂,哎哟!” 半刻后,陈姜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扔在空厢房中。云鹤与文修关了门,在黑暗中面面相觑半晌,绷起浑身的劲以为要打场恶仗,没想到抓得也太容易了,彼此都有些不可置信。 “有趣啊有趣,小天师竟无一丝法力?” “难道是戒什么杀日,法力受限?” “可她刚刚还破了你的鬼符。” “......” 云鹤想了想,忽然畅快大笑起来:“不管什么原因,小天师看来是没有还手之力了。今夜也不必再去收魂,就炼了她这所谓天纵之才,看看神棍门人的魂魄是否能给本座一个惊喜!” 文修也很痛快:“好,就炼她,以报其坏徒儿修行之仇!” 小鼎炉从云鹤怀中托出,他盘腿坐下闭目,一手平置鼎底,一手掐诀念念有词,很快鼎炉里冒出青烟,幽幽的蓝色火苗窜跳了起来。 陈姜恐惧望着他的动作,炼她?这么小的鼎,怎么炼?塞她一只手也塞不进去啊! 很快她就知道怎么炼了,文修从腿上抽出一支木签状物体,邪笑着向她靠近,一只手卡住她的下巴,将那木签对准了她的眉心。 竟是要戳死她!陈姜激烈挣扎,呜呜闷叫。 这俩人不走寻常路,没有遵循反派死于话多的规律,干脆利落,说杀就杀,连个让她留遗言的机会都不给。 木签狠狠扎下,陈姜下意识闭眼,脑子一片空白。 “噗。” 脸上热乎乎的,有什么东西顺着颊边流下脖子,是她的血吗?临死前的那一刻最恐怖难熬,熬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陈姜沮丧地想,连十七岁都没活到,两辈子短命横死,鸟蛋的功德攒到哪里去了! “扑通!”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进耳中,陈姜这才发觉自己没感到丁点疼痛,她眯开一只眼,见面前立着一道修长身影。挺拔的肩背上黑发如瀑垂下,宽袖广袍无风自动,像有人拿了鼓风机跟吹似的。黑暗的室内,她连他袍襟上图腾般的金色暗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皆因其金光闪耀,如天人下凡,映得陋室生辉。 脚下,躺着那叫文修的邪道,木签丢得老远,邪恶的表情定格,颈间鲜血淋漓,显然没了气息。黑乎乎的鬼影子飘出来,一个清脆响指后,霎时消失于天地。 是他,他来了! “呜呜。”陈姜说不出话,闷叫两声,热泪盈眶。她没死,太好了,师焱来救她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云鹤那边也听到异状,停止驱火,收势睁眼,与默立于前的师焱视线碰个正着,骇得手下一抖,鼎炉落地滚了两圈,蓝火熄灭。再看不远处文修的尸体,他顿时毛骨悚然:“你...” 门窗好好关着,此人无声无息地出现房中,出手就杀了文修,而他若不是听到文修倒地的声音,竟毫无察觉。这等超绝功力,又是个哪里来的高人? “你是谁?” 师焱不动不语,静静盯着他,两人一站一坐,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距离也不过两三步,云鹤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兜头罩来,压得他气息不稳,遍体生寒。他看不清这人的眼睛,可总觉得那里正酝酿着浓浓杀意。 “你是谁?”云鹤又问了一句,与此同时双腿一蹬站立,袖子一甩,符纸射出,“为何要杀我徒弟!” 快到极致的突袭,师焱几乎避无可避,云鹤紧随符纸跃起,想来个连环攻击。 他快,师焱更快,袖子一抬,挥开符纸,压腕出掌,看似轻飘飘的一掌正击中送上前的云鹤胸口。 于是他飞了出去。 这个飞,就是实事求是的飞。云鹤的身体像被沙包砸中的纸张,窝着向后飞上了墙,然后撞开墙体,在哗啦啦碎石倒塌掉落的声音中继续疾速飞行,飞过厢房对着的夹道,菜地,猪圈,又砸穿后院围墙,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呜呜,呜呜。”陈姜挣扎。她看到了什么?师焱的手真真切切接触到了云鹤身体,刚才还手刃了文修,他......活了? 师焱极慢地转过身,极慢地走向陈姜,蹲下来,替她取掉嘴里的塞布。在她大口呼吸的时候,艰难微笑了一下,身周金光猛地一暗,一头栽到了陈姜腿上。 沉甸甸的,是人真实的身体没错了。陈姜手脚被缚,摸不得碰不得,只能用腿顶着他的上半身,激动又紧张地呼唤:“师焱,师兄,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云鹤飞出去的动静太大,引得村中狗吠连连,不少村民也被异响惊醒,披衣出门查看。 师焱陷入昏迷,陈姜着急得不行,尽力扭动想挣脱束缚。无奈那俩该死的臭道士把绳子绑得死紧,她毫无办法,泄气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刚喊了几嗓子,屋中忽地又闪奇芒,一个发着紫光的紫衣男子在空气中蓦然现身。看见师焱倒地,他忙飘过来,想伸手,又缩了回去,俊俏脸上全是懊悔之色。 “君上,您何苦?这叫属下如何是好?” 陈姜看着他在那纠结,道:“小哥,你是鬼差吗?冥君大人这是怎么了?” 紫衣男没理她,手指快速分合,似乎在掐算着什么。 “功德无量的鬼差小哥,能不能先把我绳子解开?” 紫衣男瞪她一眼:“阴阳两隔。” “那你把他弄醒。” 远处已有村民的脚步在往这方跑来,紫衣男掐动的手指停下来,长叹一声:“陈姜,就是你,害人不浅!” 陈姜:......头回见面,说话就说话,骂人可太没劲了啊。 第103章 天谴来了 最终,活人还得靠活人救。村民们从王七婆家砸穿的后院进入,发现文修死透的尸体,以及被五花大绑的陈姜和不省人事的师焱,将他二人送回了家。 诡异事件惊动了整个村子,天亮以后,一大半人都到王七婆家去观光过了。 陈姜给的说法很简单,坏人。死掉的那个和飞掉的那个都是坏人,来大槐树村是为了收魂炼鬼,她也在不察之下着了道,如果不是这位高人出手相救,她活不了,整个村子恐怕都要遭到毒手。坏人法力强大,高人杀掉一个,打跑一个,力竭晕厥,就是如此。 由不得村民不信,陈姜在自家村里好端端的,不会自己绑自己,显然是外人所为。那么外人为何夜半入村,怎么想都不像是来干好事的。 至于道士尸体,陈姜也向村长实说了,那人正是王七婆夫君,他早年并非失踪,而是入道修行去了。这些年来其实夫妻俩一直都有联系,王七婆装神弄鬼包括后期害死几个孩子的工具都是他提供的。 村长半信半疑,特意跑去仔细辨认了一下,越看越觉得那糊了半脸血的尸体还真的很面熟,一联想,就和记忆中本家亲戚堂兄王根山的样子对上了号。 算算年纪,他该有六十多岁,竟还保持着三十出头的样子,多可怕!不是吃了仙丹就是如陈姜说的那样,修练邪术了。 他随即把这件事通报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表示相信陈姜的话,因为王根山是王七婆的丈夫,王七婆被陈姜挤兑走了,所以让他来替自己报仇,这就能解释得通她为什么会被绑在王家。 还有百分之一的村民不信,坚决要求叫卫差。死人了,无论他是谁,都应该报官处理。陈姜和那个什么高人都是杀人犯,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个百分之一就是万氏和乔氏。出了这事儿,她俩跟打了鸡血似的,病的不病了,懒的不懒了,挤在讨论此事的村民中一个劲传播陈姜与同伙杀人论。 有人听不下去:“要没有姜丫头挡着,谁知那道士会在村里作啥孽呢?你可没瞧见,那身上全是鬼画符,一看就不像好人,死了活该。” 万氏:“那她也是杀了人!” 另个青壮村民点了一句:“县令大人只是七品官,姜丫头可是五品。你想告,得上府城去,找比她官大的告。” 万氏顿时蔫了,自找不痛快,生生又憋了一肚子气。 廖氏和陈百安自然又呆愕了一回。陈姜去而复返,没几天再去再返,还带回来一个昏迷不醒的青年男子,声称是救命恩人,不容置疑地安排进闺房,躺上她的床,实在于礼不合。可谁敢说她呢,说了她也不听。 陈姜当然不会听,随便村民们要干什么吧,告官不告官,信她不信她,包括皇帝暗卫来不来,她都不管了,一心扑在师焱身上。从到了家就守在床边寸步不离,连身上脏乱皱的衣裳都没换掉。 他安静地躺着,乌发白肤,神清骨秀,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精不美,即使闭着眼,少了些鲜活的神态,却凭添几分谪仙气质,美好得让人觉得身下的雕花高帐大床根本配不上他。 陈姜起初只敢小心翼翼摸他手指,那修长的,笔直的,骨节都透着贵重的,像艺术品一样的手指。每每碰到,真实的触感都让她心中一阵激荡,然后被紫衣小哥愤怒喝止,仿佛纯洁高贵的冥君大人被她玷污了一样。 陈姜收敛一会儿,又忍不住伸出魔爪,不但摸他的手,还狗胆包天摸他的脸,探他的呼吸,甚至趴在胸口听听有无心跳。任紫衣小哥咆哮如雷,她假装耳朵聋了,不再理会。反正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无能狂怒罢了。 可惜的是,师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这具身体就像当初李家大娘子中了还魂咒一样,只是个躯壳。若不是得到紫衣小哥身魂一体的答复,陈姜差点以为他为了救她,又把自己弄死了一回。 紫衣男不安地在屋里飘来飘去,影子好奇地跟着他转悠:“你是谁?新来的吗?师大公子咋了?为啥会有身体?他还能醒吗?” 紫衣男充耳不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来回飘了十几遭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对陈姜道:“君上不可留在阳间,我要把他带回去,你让开吧。” 陈姜拉着师焱的手指不肯放:“他以前一直跟我在一起,留在这没问题的,我会好好照顾他,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回去嘛。” “无知。”紫衣斥道:“君上神体镇冥府九万年,岂能在阳间逗留,一旦天道有察,必降天谴。” 陈姜知道师焱上来得不寻常,如果他可以随意动用真身穿梭阴阳两界,当年就不会附身王西观等人来吓唬她了。冥君真身对凡人的威慑力是显而易见的,极度虚弱下的轻轻一掌就能把云鹤打飞到不知哪儿去,他若不谨守本份,人间可就乱了套了。 不回去就有天谴,感觉不太妙。冥界自有冥界的规矩,陈姜不懂,不能随意置喙。 她磨磨蹭蹭:“可现在他是人身,你是鬼体,怎么把他弄下去呢,?” 紫衣烦恼的就是这个,天晓得他去十九界查看寒冰时,发现里头的身体不见了有多么惊慌。他能牵引万千鬼魂,却无法将一具真实的身体带回。在冥府里,唯君上一人有肉身存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安放下来,又是怎么破冰取走的。但紫衣知道,神体动了,冥府的根基就动了,天道不会允许君上这般妄为。他现在身魂一体,陷入昏迷,什么天罚也挡不住啊。 想到这儿,他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道:“我只能拼了这一身功德,尽力一试。” 陈姜咋舌:“这么严重吗?你这身功德又浓又亮,恐怕没个十世八世的攒不下来,就为了带他下去,还不知能不能成功......大可不必啊小哥。” 紫衣诧异:“你的阴阳眼,还能看到我的功德?” 陈姜点头:“嗯,特别紫特别亮,让人看了就想拜你。” “紫?”紫衣侧目:“功德是金色的。” 陈姜笑笑不解释,世间无人能看见鬼子的光芒,甚至师焱也不能。可以通过光的颜色来判断种类的,只她一人。或许这就是重明鸟目的奇妙之处吧。 紫衣以为她在胡说,没放心上,继续苦思如何带人下去。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用功德之力将君上包裹的方法勉强可行,正想施法尝试,忽听头顶闷雷滚滚,忙飘出屋外,见早上还晴蓝万里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顿时大惊,冲回屋道:“快让开,我要立时施法!” 说时迟那时快,他法势未起,天罚已至,惊雷隆隆大作,闪电劈开阴霾,发出夸嚓一声巨响,直对着陈家厢房的位置劈来。 紫衣疾速飘上床,双手起势,布起结界将整张床罩在界下,粗猛刺眼的电柱从天而降,击穿房顶,瓦片激飞,目标准确地击向师焱。 陈姜大叫一声,猛地扑到师焱身上,埋头在他胸口,她只有一个想法:终于来了,欠师焱那么多回,终于能替他挡一次报应了。 紫衣看见她的动作,啼笑皆非,这有双阴阳眼的小小凡人,还妄想挡住天雷?我的结界应该还可以撑...... “啪!” 结界碎了,紫衣飘得高,头一个被雷击中,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击出墙外。魂体颤栗,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半晌无法找回神识。 都是瞬息之间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一道劈完,天空中雷鸣再轰,闪电再起,阴云再一次被无可阻挡的力量撕裂,第二道天雷又接踵而至。 同一个方位,同一个角度,第二道甚至省了点事,直接从第一道击开的房顶处劈了进去。很快,第三四五六道也来了,整个大槐树村的人又纷纷走出家门,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道又一道雷电劈往陈家。 万氏跳着脚拍手疾呼:“快来看呀,坏事做多遭雷劈啦!老天爷开眼啦!” 足足四十九道雷,哪儿都没祸害,不偏不倚地专劈陈家,专劈陈姜的闺房,专劈她床上的那个男子。劈完了不一会儿云消霾散,天色恢复晴朗湛蓝,金乌又爬上当空,释放温暖。 “小妹,小妹。”陈百安从巨大的震撼和惊吓中缓过神,脸白如纸,腿脚打着哆嗦去推陈姜的房门。 田娘子抱着晕过去的廖氏,惧怕地望着厢房。 紫衣也终于找回了神识,不顾魂体受伤,赶在陈百安之前飘进屋子。他以为他会看到惨不忍睹的景象,比如陈姜被劈成了焦炭,君上神体受损之类的。却没想到一进去,那烦人的小鬼倒是受惊过度,正在狂哭乱叫,而一直紧紧搂着师焱腰,用自己的身体覆了他大半的陈姜,正谨慎抬起头来。 “劈完了?” 紫衣震惊,两人竟毫发无损。毫发无损的意思是师焱甚至连头发丝儿都没乱了一根。这怎么可能? 屋里所有的家具都没受到损坏,唯雕花高帐床上的帐子被烧了个大洞。 陈姜看看漏光的房顶,“没什么感觉呀,雷声大雨点小的,天罚就这?” 紫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能挡住天雷?” 说她肉身凡胎的能挡住天雷,陈姜并不相信,她认为是师焱神力惊人,即使在昏迷中也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至于她为何没受伤,大约是沾了光吧。 陈姜完好无损地走出了闺房,走出了家门,惊掉一地眼珠,不是遭报应了吗?这精神头怎么比没劈之前还好呢? 对于天雷,陈姜解释是自己在练功引来的,因为遭遇邪道险些丧命,她决心好好修行,提高自己的功力,为保护大槐树村做贡献。以后说不准还会劈雷,但绝不会殃及无辜,众人不需惊慌。 村民:......幸亏没信了万氏那老太婆的话,不然可真对不起陈天师这份好心。 廖氏陈百安只想高呼阿弥陀佛,活着就好,房顶破了个洞什么的,都是小事。 隔了两日,天雷果真再次造访,仍是四十九道,仍没能给陈姜师焱造成伤害。但是,这回的雷不同于上回的温和,劈不中师焱,就电光一闪劈到别处去了。 又隔三日,又来一遭。 陈姜家的房顶还没修好,邻居家的灶房又被打穿。并且遭殃的不止一处,有人家的猪被劈死,院子里的果树劈成两半,村口的路被劈出大坑,连大苍山上的树木,二里外的农田都没逃过暴击。 村民找上家来,说好的不殃及无辜呢?不劈你家劈我们家算怎么回事?这时万氏趁机又开始叫嚣陈姜是个害人精。 陈姜赔了好几百两银子,对紫衣道:“这要劈到什么时候?” “君上回归冥府。” “那你把他带回去吧,这样劈下去不是办法,不要多,再来两趟,大槐树村就毁灭了。” 紫衣早已改变了主意,他对陈姜和颜悦色:“以我的功力,想将君上神体带回冥府属实不易。既然你与君上交好,又可防天雷,我就暂将君上交予你保护,待我归冥府寻出好法,自会前来。” 陈姜打心眼里不想和师焱分开,但天罚的威力不仅仅在于伤害肉身,还对她造成了精神和金钱上的损害,对人民公共财产造成了损害,她不知该不该接受提议,犹豫道:“可是冥君大人住在这里给人招灾啊......” 紫衣道:“那就请你把君上带到别处去吧,无论身在何方,我都能找到你们的。” “带去哪里?” 陈姜的问题在赵媞返家后得到答案。她本是跟着沈天川回了青州府,这几日亲眼目睹皇帝的暗卫在郭纯嘉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在田娘子赶在暗卫来前就去了一趟,给郭纯嘉送了鸡蛋,带了口信,赵媞这才知道陈姜已经回了家。 今日凌晨,她听到两个黑衣人领命前往大槐树村,忙卯足了劲用最快速度飘回来,只为向她示警。 陈姜心说这下不走也要走了,师焱留下给村民招雷,她留下就是给家中招祸! 可是去哪里呢?照这个频率劈下去,三五日总有一场雷劫,一道两道还说得过去,几十道都往一处劈,难免惹人怀疑。她不仅要防雷,还要防人,国起内乱,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暗卫还想找她的下落,没有点自保的手段,她怎么护得住师焱和自己? 到哪里才能藏住这天雷滚滚,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呢? 暗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陈姜再不能迟疑,火速收拾了点东西,招呼陈百安将师焱搬上马车,第三次向家人告别,叮嘱了他们几句。也没喊连顺,自己甩着鞭子赶车出了村。 她特意避开正道,走了一条绕山路,往小谭村方向行去,一边赶马一边想着去处。 城市乡村,凡是人多的地方都不好去,要么藏到山上?可山上没吃没喝没住的,太受罪了。 想一个否决一个,赵媞飘出车厢:“几天不见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冥君大人现在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吧。”陈姜心不在焉,“天雷撵着他劈,我得想个办法把他藏起来。” 赵媞叹气:“哎,那天你被人劫走,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从此见不到你了呢。” “你忘了教过你找我的方法了?” 赵媞一拍脑袋:“糊涂了,真忘了。” 陈姜哼笑:“见了田娘子怎么还不跟着回来啊?” “知道你没事便好了,我本打算跟沈师傅一道去中州大营的。” “中州?什么地方?” “西边离京城不到千里的一个州府,是袁熙正在打仗的地方。” 陈姜一惊:“袁熙都打到那里了?那不是很快进京了?” “听沈师傅说,起义大军兵分六路,袁熙打得最快。他既是元帅又是先锋,当然要率先攻下京城啊。” 陈姜拧眉思索了一阵,眼睛骤然一亮:“当先锋我也会啊,反正不成功便成仁,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跟杨贼玩把大的!” 赵媞不解:“什么意思?” 陈姜轻笑:“殿下,好好看着吧,窃国大蠹的天谴就要来了!” 第104章 您也遭雷劈 京城,福兴宫福兴殿里安神香袅袅弥散,铜漏一滴一滴,发出微小的滴水声。窗外小雨淅沥,御花园里草木青翠欲滴,百千株各色菊花在雨中舒展花瓣,姹紫嫣红,美景宜人。 这里是皇帝午休的地方,景致绝佳,安静养心。可是今日,福兴殿的气氛却一改往日闲适,变得紧张又压抑。 外殿,两个内侍正把一具穿着盔甲的男子尸体往外拖去,宫女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地擦着血迹。上首坐着皇帝,他一只胳膊架在扶手上,抵着额头,脸色晦暗。 “朕信你,才放心让你监国调军,你倒是说说,把老三一个文弱书生遣上战场,这是出的什么奇招!” 太子跪俯在地,痛哭流涕:“父皇,是三弟一连数日央求孩儿,想在这危难时刻为大楚出力,孩儿劝过他不止一次,可他不听啊,着实难拒,才让他随苏成茂将军去了北路。那处战情较缓,孩儿...孩儿以为三弟不会有危险。” 皇帝森森抬起眼:“老三想建功立业为何不跟朕说,要跟你说?” “三弟怕父皇不让他去,每日下朝后都拦着孩儿哀求,还说...还说孩儿若不许,他就要偷偷离京了。” “混帐!”皇帝怒喝一声,粗气恨喘,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看太子悲痛的神情看了很久,才又开口:“苏成茂死了,老三失踪了,北路现是谁在守?” “李虎将军赴了云州营。”太子带着哭腔:“父皇,孩儿已令他全力寻找三弟,三弟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找不到三弟,孩儿愿以命抵罪!” 纯属屁话,怎么让你抵呢?丢了一个儿子,还要再杀一个吗?皇帝又疲惫地捏了捏额角,身体往后靠去:“将五大营对应的战况报来,还有中州老二那边如何?” 太子不露痕迹地吐了一口气,鼻涕眼泪来不及擦就忙不迭报起来。在这等大事上他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吃了几场败仗,丢了哪座城池,死了几员大将都说得清清楚楚,唯独将老二受箭伤得事寥寥带过。 偏偏皇帝就对这事重视:“老二又受伤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在两个月前杨老二被流箭射穿了肩膀,当时战报传回,皇帝想把他调回来,可杨老二倔脾气上来死活不愿,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坚持要跟叛党血拼到底。 皇帝了解他这个儿子的性格,奈何不得,却总是隐隐不安。 “轻伤。二弟勇猛,每每战起都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反贼又行偷袭,这才擦伤了大股。” 皇帝眉头紧皱:“陈少监曾为他卜卦,说他身有霉煞之气,近一两年不宜领兵。此次前往中州,短短两月就伤了两回,天机不可不信,还是尽快把他召回京来吧。” 太子点头称是,又问:“父皇,那陈少监没有推算出叛乱一事,来京路上被人掳走,到现在都没找到。您看,她会不会投靠了叛党?” 皇帝没回答,之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曾怀疑过从一开始,陈姜就是叛贼派出来蛊惑人心的棋子,但如今他又改变了想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盯梢,郭纯嘉那里并无异常,每日还在为充盈军饷积极地征税征粮。而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陈姜的行踪就很有点诡异蹊跷的意味了。 她自吉州城外被劫,竟是在大槐树村家中出现过。从村民们闲聊中得知,她某夜被人五花大绑扔在一间村居中,一个所谓高人和一具尸体与她同在。之后在家呆了数日,再次消失。 高人是谁,尸体又是谁,陈姜到底去了哪里?探子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乔装后进村与村人和她的家人攀谈过,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如果硬要把各种答案拼凑起来,那就是陈姜仇人的夫君在吉州外从禁军手中劫了她,绑回大槐树村准备报仇,突然冒出一个高人杀了仇人夫君救了陈姜。然后受到激励的陈姜在家修炼功法,引来天雷,造成民众利益受损,她抠门不愿多赔钱,跑了。 仇人?天雷?抠门?多么奇葩且不可思议的故事!皇帝一个字也不想信,但捋来捋去捋不清这其中的逻辑,也看不出陈姜有半点与叛党勾结的嫌疑。几年间歇性的监视下来,皇帝自认为对陈姜的俗世生活还是比较了解的。她重视亲人,对娘兄十分爱护,若干了那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可能不懂牵连家人的道理。能把娘兄留在家中,放心地说跑就跑,说明她心中无鬼, 可是他还有点疑惑,既然恢复了自由,又明知皇帝有请,为何不速速上京复命,又跑去了哪里? 陈姜的行踪,在十天后明了。 袁熙中路大军连下三城逼近洛州的时候,京城最高建筑摘星阁被雷劈了,四十九响雷把阁顶劈了个粉碎。皇帝将奏章狠狠砸在下面跪着的官员身上,气急败坏:“为何不早奏报此事?” 那殿阁官员头不敢抬:“皇上,军情以外奏章暂缓,这是您的口谕啊。” 皇帝气青了脸。原来二十几日内瑜州,时州,吉州到京城这一条路上,雷暴频现,多发于官道旁或郊外荒野处。往往集中在方圆五里左右的范围,把土地劈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好在没有百姓伤亡,农田被毁损的也不多,当地官员本不需上报,可是每当雷暴结束,有人去查勘现场时,都会在某些坑里发现诸如:楚亡、窃国者死、天机不可泄露等字迹。 字数多少视坑的大小而定,大的就多,小的就少。字迹看起来像是某人随便拿个小树枝在焦土上划拉出来的,随意狂放且不羁,但令人不安。因为这些反动标语总是伴随着雷暴的出现而出现,瑜州时州吉州,无一处幸免。细思极恐啊,难道还有个反贼能预知雷暴出现的地方,专候在那儿写字不成? 大楚立朝不正,天降警示神迹的传言在三个州流传开来,正赶上朝廷为了打仗提高赋税的敏感时期,这种说法传播的速度比飞箭射出还快,十几日内百姓情绪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官员们防不住攸攸之口,只得将实情上报,可这时候起义军气势正盛,中原缺口已开,皇帝每日全身心投入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中,暂缓批阅除战况外的一切奏折,自然没能及时得知流言。 直至摘星阁被劈,殿阁的那些秘书官员们才认为此事不报不可了,虽然京兆府没有在摘星阁附近发现反动标语,但雷来了,反贼还远吗?说不定已经混进京城来了呢。 仗打得不尽如人意,老三失踪没找到,老二上了个折子要求监国的太子亲上前线督军以振士气,中原腹地又遭雷灾,流言四起,皇帝气得脑壳疼。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官,十几年的首辅,自觉治国能力要比前朝皇帝好上百倍,也早已做好了建国之初要跟前朝势力做长期斗争的准备。可是他没想到被他贬谪打压到四分五裂的人竟还有能力汇聚到一起,更没想到那些被他收买提拔过的地方官员翻脸不认人,说反就反!他们哪来的兵?哪来的粮?赵家人死绝了,他们反了大楚要推谁上位? 内侍把奏章捡回来,皇帝又看了一遍,沉着脸道:“哪有什么神迹,分明是反贼利用雷灾作怪!去查,去给朕挨家挨户的查,在摘星阁附近流连人等更要严查,有嫌者格杀勿论!” 殿阁官员应是:“皇上,天雷......” 皇帝听得天雷二字,脑子里一激灵,忽然想起了前儿暗卫报来的陈姜动向。修炼招来天雷,毁了村里的屋舍,因不愿赔钱离村。难道说,这三州的雷暴正是因她而起?那神迹...... 正想着,一个老内侍低头走进:“皇上,司天台少监陈姜宫外候旨觐见。” 皇帝大吃一惊:“她来了?” 走走停停二十多日,一路赶车防雷要吃要喝,陈姜过得疲累不堪。 虽然想创造一个影响更大的“天罚大楚”奇迹,但考虑到天雷劈向捉摸不定,而百姓是无辜的,她没忍心进城搞破坏。每日顺着官道赶路,吃干粮喝凉水,夜宿荒郊野外,天空现出预兆时还要赶紧把师焱拖出来,免得劈坏了马车。二十几天下来,陈姜黑了瘦了,力气却渐长。 前日劈完后,她很赶了一阵急路,趁着天没黑进了京,掏出官印圣旨,应付了好几拨盘查者,在赵媞的指引下,于摘星阁投宿。 并不是存心毁了摘星阁,只是想找个舒服的地方住下,好好洗洗风尘,换件称头的衣裳再去皇宫,听赵媞说这里是京城最高档的酒楼客栈所在,陈姜就决定在此落脚。哪知睡到半夜,天雷不约而至。 一道雷击穿阁顶,击到他们所在的房间,将一张木桌劈成两半。幸好她就睡在师焱身边——必须的,不然怎么翻身保护? 根据一路来掌握的规律,天雷大约两到三日出现一次,每次都是四十九道不多不少,有时候温和,有时候暴躁。头天刚劈过,第二日就来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 但规律是自己总结的,天道的规律是什么,谁也摸不清。陈姜觉得事不宜迟,为了不给广大京城群众造成伤害,还是赶紧进宫的好。 内侍来宣的时候,她赶着自家马车进了大宫门。到要换车步行的地方,天空中忽然又响起了滚滚闷雷,陈姜抬头看了一眼,好家伙,这又改一天一劈了。她不动声色,要求内侍用轿抬人。 内侍表示没有这个规矩,凡面见皇上者须下车步行。陈姜说你就去禀告皇上,我师父病重,走不了路,不但要轿子抬去,上了殿还得安个交椅坐着。 一炷香后,皇帝在朝殿见到了陈姜和她传说中的师父。 那黑发黑袍的男子坐在宽大交椅上,被两个内侍抬进来。他显然处于昏迷状态中,垂头闭目,手脚都软软搭着。即使离了老远,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皇帝仍在心里赞叹了一声,好容颜。 陈姜不跪,施了福礼后就赶在皇帝开口前快速道:“见过皇上,微臣前些日子进京时出了些意外,没能准时奉旨前来,请皇上恕罪。” 皇帝眯眼:“哦,是何意外?” “让人劫了,在家耽搁了几日便马不停蹄赶来。” 马不停蹄?皇帝暗嗤,从最后一次得到她离村的消息到今天过去了二十日,爬也该爬到京城了。 “什么人劫了你?” 陈姜扶着师焱的肩,道:“劫我的人是云鹤和他的徒弟文修,又叫王根山,原先是我同村王七的相公,后来入了邪道,跟云鹤二人狼狈为奸,欲致我于死地。” 皇帝不知这里还有云鹤的事,但见陈姜所言和暗卫信报大致对得上,便信了七八分:“云鹤道长怎会是邪道?大楚立朝以来,全是他在宫中除祟净殿,保后宫安宁,怕是你二人之间有些误会吧。” 陈姜哼道:“他因嫉妒无故将我竖为仇敌,我可没误会他。” 云鹤已离开司天台,皇帝不解内情,只当这是天师间的争斗,便转言道:“这位,便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了?” 陈姜也不想再说云鹤的事,顺着后半句话答道:“我师父大限将至,下山来看看我,恰好救了我一命,法力枯竭了。我将他带在身边,是为了送他最后一程,全了师徒情义。” 皇帝略惊:“这样年轻,怎会将死?” “咔嚓”!外头一亮一暗打着闪,一时间狂风大作,殿门口的内侍帽子被吹飞了,重雷轰隆隆地闷在云层里酝酿着。 陈姜听着雷声,淡淡一笑:“他不年轻,三百多岁了,若不是为了救我,估计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 皇帝倏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三百多岁,凡人怎能这般长寿?” 皇帝在陈姜进殿前已揣了一肚子质问,第一条就是国运推算的问题,要她对没能推出内乱给个解释,最好还能拿出解决之法。第二条就是雷灾缘由。不料三句两句话题就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偏下去了。长寿的秘密谁想知......不,是谁不想知道? 陈姜大气道:“皇上有意,我可以教您一套功法,每日练习,不仅益寿延年,还可返老还童。” 皇帝听得心中激荡,面上不显:“哦,还有这种功法?” “是啊,您是天子,有龙气护体,练起来事半功倍。” 皇帝闻言通体舒泰,对陈姜的防备疑虑更减淡不少。正欲向她问问国运的事,殿顶“哐”地发出巨响,一道刺眼光芒闪过,皇帝头顶前方的大梁柱忽然坍塌,一端正朝着他砸下。隐在暗处的护卫飞身而起,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护驾!” “地动啦!地动啦!” 师焱不醒,天雷不退,四十九道逐一劈下,除了第一道有些狂野之外,其余的都老老实实按照它的轨迹降落,总算没让这座宫殿变做废墟。 震耳欲聋的声音和令人胆战心惊的电光在朝殿内肆虐了许久,终于安静下来。陈姜放开师焱,按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回头一瞧,皇帝还坐在高台龙椅上,灰头土脸,身僵骨硬,嘴巴微张,瞳仁都不会转了。 他面前蹲着一个暗卫,左手垂下处鲜血滴滴答答。断裂的梁柱就砸在他身旁不足半米处,龙椅一侧的扶手都被砸烂了,殿外一片鬼哭狼嚎。 陈姜从容拍拍身上的碎渣石灰,举起手夸张地掐算起来,不一会儿向着高台叫道::“皇上,怪不得您也会遭雷劈,您的护体龙气,竟然没了!” 皇帝的眼珠子一轮,目光渐渐聚焦,低声道:“朕,也遭雷劈,何意?” 陈姜叹道:“因为给您堪天机,推国运,我都被天雷劈了二十几天了,本想着您有龙气护体,来宫中避一避,没想到……” “你被劈了二十几天?”皇帝目光又渐渐阴暗:“朕的龙气,为何没了?” 陈姜一本正经:“恐怕,您得位不正的事,惊动天道了。” 第105章 抱枕走了 大朝殿被雷劈了,天谴威力震撼人心。皇帝的心情暂且不说,上千名内侍宫女和后宫几位娘娘无不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纷纷烧香拜佛跪地忏悔,甭管有过无过,向老天磕头认错就对了。一天之内宫殿里香火缭绕,烟气扑鼻。 数百朝官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内阁诸臣赶进宫来给皇帝出主意,连夜起草了一封罪己诏。诏书内写的十分罪过中,皇帝安.邦定国不力占其一,余九都一股脑推到了起义军身上。表示因为皇帝过于仁慈,导致反贼四起,战乱不息,惹来天怒。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这些反贼不顾百姓死活,使半个国家陷入战火,严重破坏大楚安定团结,而本皇帝却因太过善良,不忍看百姓受苦受难,不愿把你们赶尽杀绝而受到了上天的警示。 也是很优秀的一届内阁了,找理由泼脏水什么的玩得炉火纯青。 草诏送与皇帝审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坐在御书房里发呆直到天明。 陈姜坐在离御书案不远的地方,靠在师焱肩头睡得正香。昨天她要告退,皇帝命令禁军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带到御书房里,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再问,与她静静对坐了一夜。 能在杨贼篡位后投靠支持他的官员,大多两类人,一类是墙头草真小人,谁上位支持谁,谁让他升官发财支持谁。另一类是郭纯嘉那种心有不甘但不想死的人,为了成全铁血忠骨而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划不来,所以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蛰伏。 但杨贼也是有很多铁杆心腹的,他当首辅十来年,当皇帝迄今也有八载,这期间培养出一批死心塌地为他效命的人很正常。所以仗一定会打,就算皇帝不想打了,那些两姓家奴也会逼着他打,大楚一旦翻天,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是优待俘虏投降不杀。 所以硬碰硬的事交给袁熙,陈姜只能搞搞宣传做做辅助。本来她的打算是劈一波就撤,只要一波,足以令皇帝颜面尽失,把大楚不受上天认可的信息传递出去。无论是朝官还是百姓,都会在心里掂量掂量,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起义军。 可皇帝不知是不是被劈傻了,呆坐一夜也不说话也不放她走。既然不放,那只好安心呆着,有问题就互相探讨一下,没问题就一起遭雷劈吧,自找的。 皇帝当然有问题,问题还很多,只是昨日受了惊吓,万千情绪堵在胸口难以开口。坐了一夜,捋了一夜,皇帝心思渐定,内侍提醒他去休息时,他让人拍醒陈姜,问了一个问题:“天雷是你引来的?” “是啊,赶上京的一路,天雷追着我劈。” “雷坑里的字是你写的?” 陈姜揉着惺忪睡眼,看似半梦半醒:“什么字?我从未见过雷坑有字。” 一夜未睡的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两颊凹陷,眼下黑青色隐隐泛出。他盯着陈姜:“你明知身引天雷,进宫是何居心。” 陈姜作认错状:“皇上,微臣为挡天雷,耗费太多法力,想着宫中有真龙坐镇,私心前来寻求庇护,哪知......微臣错了。” 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心绪被她一句话击溃,皇帝胸口如压大石,重得喘不过气来,猛拍书案:“一派胡言!朕乃天命所归,真龙天子!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引来天雷,故意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来乱朕的心!” 陈姜平静地看着他:“皇上,我要是能随意掌控天雷,一个小小五品官位可就留不住我了。你可以治我的罪,但我不能不说真话,这是身为天师的本分。” 她说得实在,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喉头一热,腥咸味溢满口腔。他紧紧扣住手指,梗着脖子,硬往下咽了好几口,半晌怆然道:“朕不该信你,不该信你。” 陈姜长叹一声:“是啊,如果当初我能不畏强权,不堪天机,就不会致使天道有察改了国运,不会让万万黎民尝受战争之苦,也不会遭到如此报应。我的确有罪。” 皇帝气得又差点吐血:“你说什么?天道改了国运?那如今的国运是什么!” 陈姜沉默不语,微微歪头侧耳,片刻后道:“皇上,不要再问了,你听。” 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殿来:“皇上,皇上外头又打雷了,又变天了!” 这个内侍在半个时辰后变成了一具尸体。继大朝殿被劈穿殿顶,御书房所在宫殿也破了几个大洞。天雷劈下时,陈姜不顾尊卑将皇帝一把拉到她和师焱身边,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蹲下,用“毕生功力”撑起了一座看不见的结界,将三人“罩”在下头,避免了皇帝被石块砸中。 距离上一场不过才六七个时辰,皇帝连个觉也没补上就又被暴击了一回,整个人真的傻了。陈姜觉得天雷简直是在有意配合她的演出。 这一次的雷是暴躁型的,不仅劈了御书房,还把周边许多地界都劈了一个遍,毁了御花园,砸死三个人。 大批上朝官员亲眼目睹,亲身体验了这一盛况,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找地方藏身。光听说大殿遭雷劈了,想来看个究竟的,哪里知道原是这么刺激的劈法。 太子带着禁军冲向御书房救驾时,看见两个暗卫扶着皇帝,两个暗卫抬着一个昏迷的男人从梁倒门塌的宫殿里走出,后头跟着闲庭信步的陈姜。 “陈少监,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去了京郊大营,今早才回,路上已经听人报了昨日的事情,心中还存着侥幸,认为不过是碰巧遇上异常天象,怎么也料不到竟是如此古怪的晴天劈雷,摆明了冲皇宫来的。 陈姜打量他几眼,没搭理,转而靠近皇帝,低声说了一句话。皇帝立刻抬头看向太子,眼里流露出诧异和质疑之色。 太子不明所以:“陈少监,孤在问你话!” 陈姜仍是充耳不闻,向皇帝施礼:“宫中我不便再留,这就去了,若能逃过此劫,必来传您功法,皇上请保重。” 皇帝垂下眼,轻轻一摆手。 从太子身边走过,陈姜的余光也不曾偏去。无关紧要的人,不需关注,史书上能留个窃国贼之子的名号已经算他祖上积德了。 赶上马车出京,一路疾驰,直到了人烟稀少处陈姜才缓下马鞭。进车里看了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师焱,对赵媞道:“对不起,毁了你的家。” 赵媞摇摇头,释然笑道:“被强盗占过的家毁了也好,新帝新气象,等袁熙登基后重新修建就是。” 陈姜舒了一口气:“我能做的都做了,以后就看袁熙的了。” 赵媞美丽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小姜,谢谢你,你辛苦了。不过,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那些话怎么能那么随便的说出来,万一杨贼恼羞成怒狗急跳墙......” “杀了我?不会的。”陈姜往上指指:“我说的话是逆耳了点,可有天雷给我助阵,他不信也得信啊。雷为什么劈我,他作的孽他能不知道?” 赵媞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天雷好几日才来一次,为何到了宫中两天劈了两次?” “它不劈我,你没发现吗?我原先还以为是师兄昏迷了也有法力护身,后来感觉不对,它就是在躲着我劈,我护着的人,都伤不了。” “是啊,为什么呀?因为你是神仙转世吗?” “我不是神仙,可能我功德太多了,它下不去手吧。”陈姜哈哈笑,掀开帘子出去双手合十向天拜,大叫一声:“多谢!” 天高云淡,北风萧萧,一只离群孤雁飞过,翅划天际了无痕。 雷灾的奏章提升到与战报同等级别,但凡发生总是能够第一时间递到皇帝案头。从腊月到次年三月春暖花开,共有二十五次奏报,平均四五日一次,地点遍布中原各州,最后停留在青州没再动过。看起来她是累了,想回家了。 皇帝细细研究过这份线路,发现没有一处靠近战区,更从未在反贼占领的州府里出现过。他心底那一丝最深的怀疑终于消失了,陈姜不是故意引来天雷引发流言,也的确不像是反贼的人。就像她说的,如果她有这样的本事,谁还能挡得住她?天下尽归其手也不是不可能。 怀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重的忧虑。国运改了,龙气散了,战线上的好消息越来越少,大楚还有未来吗? 月上中天,青州城三十里外小山丘脚下的一座小草房里,陈姜正抱着师焱的胳膊呼呼大睡。 离开京城后,天雷恢复了三五日一劈的规律,让她有空闲储备些干粮清水。在把大半个中原都用天雷洗礼了一遍后,她实在厌倦了东奔西跑风餐露宿的日子,决心找个荒僻又离家近的地方安顿下来,等待紫衣快些找到能把师焱带下去的方法。 青州外的这个草房荒废了,不知从前是何人在此居住,两间屋子都漏了顶,不挡风不遮雨,但是周边无人家,全是大片荒地,离官道不远,适合迎接雷劈。 陈姜简单打扫了卫生,用石头和破木板搭了个榻子,又火速进城采购了些生活用品。赵媞回了趟家,带来了影子和家中平安的消息,她就此安心落脚此处。 白日同赵媞影子作伴,晚上和师焱同床共枕,他们已经同床共枕好几个月了,陈姜早已习惯身边多了这么具“尸体”。 师焱的肉身没有体温,呼吸,心跳,手脚冰寒,不需吃不需喝,如同一个死人。可他肌肉始终保有弹性,没有产生过污垢,皮肤有血色,头发有光泽,指甲粉粉红的,远远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起初在马车上和他挤在一起过夜时,陈姜还有点趁人之危的心虚和羞涩,毕竟是她肖想过的男人,毕竟是拒绝了她的男人,就这么轻易地睡在一起,等他醒来可不得气疯了?可师焱身上的温度很快让她旖旎心思尽消,他根本不是活人,捂再久也捂不热他冰凉的手。 后来渐渐习惯了,有天雷时她抱着他保护他,没天雷时就把他当成个抱枕。睡觉时抱个胳膊搭个腿,赶车累了靠在他胸口歪一会儿,软乎乎的还挺舒服。 紫衣什么时候才能来,陈姜不知道。她的心态有些矛盾,既希望紫衣快点来把他带走,又不希望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不觉得这样的师焱是负担,是麻烦,负担麻烦的是天雷而已。如果没有天雷,她愿意把他带回家,就这样看着他一辈子也行。 这一夜,赵媞和影子结伴去青州城郭家了,陈姜沉浸梦乡,不知金色的星点光芒正从师焱眉心飘出,在简陋的草房中飞了一圈,落地化形。 半透明的身躯逐渐凝实,人间绝色鬼中花魁的五官慢慢明晰,黑袍黑发一如既往。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床上被压了半边身体的自己。 那个搂着他胳膊的小女子睡得无形无状,一只腿横跨到他的腰间,蓬乱的头发全甩在了他的脸上。 “陈姜。” “......” “陈姜。”他提高音调又喊了一声。 陈姜撩开眼皮瞅了瞅他,咕哝道:“干嘛呀,睡觉呢。”说着又把脑袋往他胸口抵了抵。 “放肆!” 陈姜闭着眼,神智却有些清醒了。她自然地放开他的胳膊,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黑暗中睁开眼,隐隐金色在余光中闪耀,后脖颈儿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睡醒了?” “没睡醒。” “......本君回去了。” 金光明暗闪烁了两下,感觉身后一空,陈姜慌地翻坐起身:“不要!” 躺了四个月的师焱坐了起来,扭头看她一眼,迅速下了床榻。 陈姜放开胳膊后,他的魂体已与肉身合二为一,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就像那晚在王七婆家见到的一样。 “你...你好了,恢复了?” 师焱归魂后的状态显然比那晚要好很多,他行动自如,说话也很流畅:“唔,我须尽快返回。” 陈姜有点烦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怎...怎么刚醒就要走呢,我...我有事跟你说。” “以后再说。” 师焱双袖一展,反手压了个手势,金光瞬间明盛,照得草屋内如点了大灯盘。 还真是说走就走,陈姜彻底急了,赤着脚跳下木榻:“你等一下等一下!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本君无暇逗留,以后再说。” 他的手势不断,金光也越来越亮。陈姜知道留不住了,他一定也很清楚自己肉身在阳间停留所带来的影响,这才急着返回。 她抿了抿嘴,看着那亮到几乎刺眼的光芒和光芒中神情严肃的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上他的腰:“谢谢你救我,一定要回来。” 师焱一愣的同时,她已迅速放开了手,退到榻边,头也没抬。 师焱手势停顿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看她那那乱糟糟的头发,不整的衣衫,和因为不安而来回搓动着的光脚丫。双手一合,金光连人瞬间消失,草屋陷入一片黑暗。 站了许久,陈姜松下肩膀微微吐了口气,心头空落落的。抱枕没了,金黄小夜灯没了,以后起夜又得靠绿色的了。 第106章 一家有女两家求 大楚兴元九年仲春,反楚复周起义军攻陷瑜时吉三州,扎营大通河畔,距京城一步之遥。 与瑜州同属一道的青连二州大开城门迎起义军入城,唯总督誓死守城,率兵于城外激战十日,大败后退入城内,令众将降敌保命,举刀自刎。死时,只有一个小校陪在他身边。 起义军过青州的时候,赵媞带着影子一起去找袁熙了。如今陈姜家里一只鬼也没有,清净之余还有点空落落的。 陈姜与郭纯嘉坐在院里聊天。去年底修房子时新打了一套石桌椅,置于院子一角,上头搭了丝瓜架子,此时瓜苗正在爬藤,到了初秋就该结果了。 因为袁熙太给力,他二人如今身处“敌占区”,无顾忌地自由来往。京城里的皇帝目前是何种心境他们不知,只知道他自顾不暇,再也没闲心派出暗卫来行窥探之事。话说回来,即使窥探了,如今也奈何不得他们。 一壶茶喝干,郭纯嘉的故事还没说完。 “兵士进入总督府的时候,他持刀护着张大人的尸体,还想拼命呢。” “是条汉子。” “大势已去,愚忠无用。” 陈姜瞥他一眼:“像郭大人你这么怕死的起义军,也是少见。” 郭纯嘉不以为忤,坦然笑道:“我不是怕死,是怕死得不值。这些年被同侪排挤过,被书生指着脊梁骂过,说我没有风骨,苟且偷生,丢了恩师的脸。我都一一忍下,正是为了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拜祭恩师,告诉他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和舅兄交代过的事,我办到了。” 陈姜见他精气神很好的样子,也开玩笑:“是让你好好照顾郭夫人吗?那你真是办得不错。” “不止于此,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吧。”郭纯嘉神神秘秘的,转话题道:“你可知道,袁将军念那小校忠勇,要将他编入营里。哪知这人死活不愿,声称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绝不做俘兵。” 陈姜感叹:“抛开立场不谈,他的确是个合格的兵士。” “不错,袁将军也是惜他一颗忠心,又听说他是袁家祖籍凤来镇的人,便没有多加为难,放他回家了。” “凤来镇的?谁家的孩子?” “家里是开棺材铺子的,姓周。” 陈姜不免吃惊,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周望元的消息了。去年被天雷追了半年,纸扎定做也停了半年,师焱离开后,她回家重操旧业。周掌柜也来过两次,一如既往的客气尊敬,可再未提过周望元半个字。 救命之恩用四千两了结了,陈姜认为死而复生本就诡异,其中又涉及到鬼附身之事,周掌柜不想提,应该是觉得大不吉利。陈姜也就顺他的意,闭口不谈。 没想到周望元在军营里混得还不错,都去总督身边当差了,若无反楚风云,他说不定真能出人头地。只好唏嘘一句时也命也,周望元有信念,有执着,有热血,可惜当兵的时机不对,阵营不对,理想再次破灭。 为什么不愿意进袁熙的队伍呢?他生在大周长在大周,按说应该排斥楚朝才对,陈姜记得他还曾脱口喊错过国号,难道当了几天大楚的兵,就被洗脑了? 镇上周家,周掌柜送走几个士兵,也问了刚回家的儿子这个问题。 “望元,你是怎么想的?本朝窃国而立人人皆知,去年劈了多少雷,听说连皇宫都被雷劈了,这就证实了老天不认大楚啊!你为报答张将军的知遇之恩,不愿叛逃,替他收尸,爹明白,也支持你这么做。可大楚大势已去,现在是袁将军的天下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你...你你不愿随他进京也就罢了,怎么能当面顶撞于他呢?幸亏袁将军念着与你同乡,不做追究,否则,你这条得来不易的小命,可要再次不保了!” 已满二十岁的周望元长高了,身膀比从前不知宽阔结实了几倍,下颔冒出青须须的胡茬,满手茧子,气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面无表情,任兴高采烈的娘用手巾把他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哼了声道:“我顶撞他是因为他胡说八道。” 周掌柜恨不得捂住儿子的嘴,自从知道大军打进瑜州,他与娘子没有一日安稳过,日日吃斋念佛祈祷儿子平安无恙,如今人平安了,那张嘴却不消停地让他胆战心惊。 “袁将军跟你素不相识,能对你胡说什么?兵爷都跟我说了,他不就是看你有几分顺眼想收你入营吗?你不愿去人家也没为难你,还把你送回家来。你在瑜州才吃了几天大楚朝廷的饭,就不记得自己祖宗是谁了?” 周望元嘟囔:“周室是赵氏天下,他一个姓袁的举着赵旗,就算反了楚,还是原来的大周吗?” 周掌柜大怒:“你给我闭嘴!” 掌柜娘子拍他:“儿子刚回来,你瞧瞧你生哪门子气啊?好好说话。” 周掌柜指着他鼻子:“你要是没去军营里走一遭,在家说这些话我不会骂你。可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被俘过的楚兵,跟的是败军之将!得了恩惠才能须尾俱全地回家,你不感恩,也莫给家里招祸!” 周望元咬着牙憋了半晌,道:“他就是胡说八道,他说陈姑娘定亲了,有这回事吗?陈姑娘答应过会等我的,我绝不信她会食言!” 周掌柜愣住,与娘子互看了一眼,怎么又说到陈姜身上去了。 “你...你是因为陈姑娘,才顶撞了袁将军?” 周望元寒着脸:“他问我来历家世,我一一作答。问我可愿留军效力,我告诉他和我有了婚约的姑娘已满十七岁,不能再等,我要回家娶她。姓袁的便混说陈姑娘已定了亲,叫我不要痴心妄想,我就和他吵了起来。 周掌柜大惑:“袁将军怎知你说的人就是陈姑娘?” “我不知道,我说我家是做棺材的,有婚约的姑娘也是同行,他便问我是不是陈姑娘。” 周掌柜扶额:“陈天师大名传遍天下,袁将军认识她也不稀奇。天老爷啊,你什么时候跟她有了婚约,为何我半点不知?还是你故意在外坏人名声?” “当然不是!”周望元言之凿凿,“我临走前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等我,陈姑娘答应了的!就算不是婚约,也是约定!” 周掌柜无奈地看着儿子:“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周望元蹭地站起身:“爹,我以后不想从军的事了,安安稳稳在家呆着,你去给我提亲吧。” 战火纷飞动荡不安,遭受战争波及的人在苦苦求生,没有遭受波及的人在提心吊胆。这两年来,哪怕是再偏远地区的百姓们都默默关注着局势,希望早日得安。大槐树村民茶余饭后把谈资从闲碎八卦转移到天下大事的人也不在少数,不管懂不懂,凑在一块儿总会唠几句,共同担心着自己的未来。 躁动的大环境下,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就很难引起人们注意。比如,陈姜正在悄悄迈入“老姑娘”的行列。 她十七岁了,因为天下不定的缘故,求娶的人家比前两年少了很多。尤其最近,眼看形势明朗,大楚翻天已成定局,她这还挂着少监头衔的五品官就成了有几分尴尬的存在。 虽然长得美,又有钱有能耐让人难舍。但真娶回了家,万一哪天新帝清算前朝官员,她一人获罪,全家都跟着受牵连,想想还是算了。 原先那些家世显赫有头有脸的求亲者销声匿迹了,十里八乡的小伙儿们也没能坚持下来。廖氏悔不当初,要不是她为了推脱王婶儿,陈姜那莫须有的婚约也不至于传开。从前门庭若市,现在门可罗雀,到了今年,这都过去四五个月了,更是一家来提的都没有。 她念叨陈姜,陈姜就说,没事,小姑十九岁才出嫁,不也嫁得挺好,生了一儿一女,财权在握,夫妻和睦,穿金戴银的,越来越像个富家太太了。 廖氏说你小姑十八就定了亲,你十八能定下吗?那个传说中对你有意的男子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陈姜也不知道。她最近生意出乎意料的好,除了纸扎还在卖,另有一些客户主动找上门来帮她拓展了一个新业务,招安魂。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最多的便是那些从民间被征走的普通青年,他们或是谁的儿子孙子,或是谁的丈夫父亲,一纸选募令使他们告别亲人离乡背井,甚至连新丁营也没呆上几天就要举着大刀钩枪冲上战场,被动的成为炮灰,被动的厮杀伤亡。 许多人家连亲人的尸体都没能收回,得到的只是衙门口阵亡告示上一个冰冷的名字。 他们来请陈姜,希望她能帮助他们把亲人的魂魄招回家,送魂安息。陈姜来者不拒,不辞劳苦地一家一家跑去,收很少的钱,为每一户念上几段地藏经或度人经。有的魂灵认识路回了家,有的没有。 常常在来回奔波的路上看见茫然四顾的亡兵鬼魂,她也会主动上前询问安抚,尽量将它们送回亲人身边。 周亡,是到了该亡的时候,楚亡,同样。国与人,都被命运裹挟前行,生死兴亡早已埋下伏笔。 影子身死,她穿越而来,遇见赵媞,结识袁熙,各为所愿地努力着,焉知一切不是命中注定。 袁熙大军攻破洛州,皇帝南逃的消息传来三个月后,陈姜坐在堂屋一脸尴尬地听着周掌柜娘子与廖氏寒暄。 周掌柜夫妻俩是一起来替周望元提亲的,虽然知道儿子一厢情愿的可能性大,但形势也给了他们些许信心。大楚被推翻了,新帝要登基了,县衙都关门了,在等着新官员的上任,前面那位,没人关心他去了哪里。陈姜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受人关注,她的官位随着前朝覆灭而不再成立,在新的任命下来之前,她应该就是个寻常姑娘了。 这会儿提亲,是最好的时机。周家没请官媒自己亲自上门,就是想先探探陈姜的口风。 廖氏对周望元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对周掌柜很是熟悉。知道这几年来,他一直关照着闺女的纸扎生意,人品靠得住,家里又是做白事行的,不嫌弃闺女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陈姜对周望元有救命之恩,那嫁过去岂不是全家都会敬着重着? 她非常高兴,和掌柜娘子相谈甚欢,到人家问回话的时候,差点就脱口答应。好在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先看了陈姜一眼。 陈姜微微摇头,廖氏的心沉了半截,硬撑着笑脸说思量思量再给回话,周家夫妻俩也没说什么,留下礼物就告辞了。 出了门,周掌柜立即道:“陈姑娘摇头我看见了,她不想嫁给望元。” 掌柜娘子疑惑:“她娘说思量思量,那肯定是没许过人家,难道陈姑娘心里有人了?” “有人也不稀奇,她是见过世面的,常在外走动,逃宫的那位还给她封过官,眼界不是望元可比。”周掌柜叹息:“望元一颗心都拴在她身上,打十四五岁起我就瞧出来了。” 掌柜娘子迟疑:“要不私下里跟她娘说说,我看她娘还挺满意望元的。” 周掌柜否决:“这怎么能行?望元的命是她救的,她若不喜欢,你背着她定亲,咱们可不就成了恩将仇报吗?那不是给望元娶媳妇,是给他娶了个仇人啊。” 夫妻俩互叹了几口气,想着回家怎么跟儿子说,慢腾腾上了马车刚要走,忽见村道上又一驾马车正朝着陈姜家驶来。 那车厢子上挂的五彩花红布条,让掌柜娘子一看就提高了警惕:“咦,这不是县上何媒官的马车吗?她怎么来了?” 周掌柜见怪不怪:“你是没见过,从前陈姑娘家门口的媒车排成长龙,我来几回订货都碰见上门提亲的。现在是少了些,可她盛名在外,人又长得俊,别看她十七了,再过两年,还是不愁嫁。” 说话间马车近前,穿着清淡素雅但耳边别了一朵大红花的中年媒婆跳下车来,上前叫门,门一开她就喜气洋洋嚷嚷起来:“恭喜陈天师,贺喜陈天师,陈天师大喜了啊!” 掌柜娘子心灰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望元难啊。” 陈姜继续坐在堂屋,保持着尴尬的表情旁听。本来给她提亲她不该杵在这儿,可她不走,廖氏也不好说啥。 那能说会道的媒婆跟廖氏唠了半天全是吉利话儿,把廖氏说得晕头转向还没说到正点上,陈姜先耐不住了:“何大媒,你来我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还能痛快报个家门,今儿怎么连名姓都说不出口,又是富贵又是喜的,到底提的是谁啊?别什么歪瓜裂枣的活儿都接啊,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能稀里糊涂给赏钱。” 何媒官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拍着大腿道:“啊哟,瞧陈天师你说到哪儿去了,这回来向你提亲的人家啊,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我保了半辈子媒,也是头一回遇上,来的路上这心跳的啊,生怕说得不好,误了这桩天造地设,郎才女貌,英雄美人的佳配良缘呐!” 陈姜:“......你再不说就请吧。” 何媒官清清嗓子,抿抿嘴,目光闪闪烁烁,有点紧张的样子十分少见。陈姜越来越好奇,不会真给她介绍歪瓜裂枣吧,敢开口她就要叫小冬拿苕帚来赶人了。 “陈天师,给你提的这一家,是凤来镇镇东凤来巷的袁家。” 陈姜乍没反应过来:“镇上有叫凤来巷的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凤来巷原先是有的,九年前一场大火烧没了。近日他家嫡支长房的二公子从京城回来了,正说要重建呢。想求娶你的也就是这位二公子。” “谁?” “姓袁,名熙。” 陈姜傻眼,袁熙?袁熙不是该在京城搞他的登基大典吗,怎么跑回凤来镇了? 第107章 别爱我没结果 何媒官走后,陈姜食不知味地吃了饭,回屋铺好纸张,拿着笔写下五个字:我要嫁人了。盯着看了会儿,抓起来揉了,重铺一张纸,重写五个字:你还回来吗? 又分开一年了,你还回来吗? 火盆里的余烬渐渐熄灭,陈姜坐在瓜架下发呆,从夕阳西下发到星月交辉。 廖氏咬断线头,放下绣架子起身吹灯,从窗口看见她的身影,道:“姜儿,夜里凉,早些睡吧。” 陈姜仿似没有听见,呆坐着一动不动。廖氏摇摇头,放下窗支,吹熄了油灯。 夜半时分,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没多久,两只绿盈盈的小鬼穿墙而进。影子兴奋地冲向陈姜,“我回来啦!你知道吗,我看见了好多鬼,好多好多,全是打仗死掉的,它们都来跟我说话,问我从哪来的,哈哈哈!” 赵媞紧随其后,嗔道:“要不是我拉着你逃得快,你就被当兵的给围住了,那些鬼一身戾气,谁知道它们会做什么?不听话,下次再也不带你出去了。” 影子朝她做个鬼脸:“我还不想出去呢,打完仗又去宫里,每天就是听人说话说话,也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说,我早都烦了,还是家里好。” 说完她就进屋看她娘去了,赵媞飘近陈姜,笑眯眯的:“四月不见,可还好?今日是不是有喜事上门啊?” 陈姜严肃地看着她:“楚灭了,你身后的门出现了吗?” 赵媞一怔:“没...没有,袁熙尚未登基,大周尚未复立,杨贼也...还没抓到。” “板上钉钉的事不过迟早。重点在于,这些都完成了之后,你能否去投胎。” “怎...怎么不能呢?” “我不确定。我觉得你也不确定,不但不确定,还有些心虚。”陈姜口气清淡,目光冷冰冰的,“赵媞,你最好不要骗我。六年了,为了你能投胎,我已竭尽全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掺合到这件事里来。如果不成,我真的会发火的。” 赵媞有些慌张:“我说的都是实话,心里话,绝无欺瞒,若还不能去投胎,你怪我也没用。” “悬,很悬。”陈姜抹了把脸,烦道:“以前我曾送走过的那个不悟之鬼,在得知她的仇人身染重疾后就出现了一些征兆,那人一死,它很快投胎去了。可是你......大楚翻篇三个月了,毫无变化。” 赵媞不解:“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绿光只有陈姜能看见,明暗的改变也只有她能掌握,说了赵媞也理解不了。 “你回来干什么?袁熙怎么还不登基?” 赵媞见她转开话题,暗暗松了口气,道:“小鬼闹着要回家,袁熙恰好也要到凤来镇,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赵媞被她先前一番沉重弄得调侃心态全无,老实道:“来向你提亲的。” “胡说!”陈姜气愤,“我才不信,孰轻孰重他分不清吗?此时天下不定,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是抓紧称帝安抚民心。他抛下江山来向我提亲是什么意思?我答应不答应都落不着好!百姓怎么看我,官员怎么看我?这是想给我安个红颜祸水的罪名,让我遭受唾骂!” 赵媞震惊:“哪有这么严重,他就是喜欢你。” 陈姜不屑冷笑:“喜欢我,喜欢到连江山都不顾了,别那么天真,天下不可能有这样的男人,他一定另有图谋!” “陈姑娘聪慧。” 蓦然传来的男声吓了陈姜一跳,同赵媞一道瞧去,院墙上翻过一条黑影,利索落地,下脚无声。 “袁熙!”赵媞喊了一声,又忐忑地望望陈姜。见她正不高兴地剜了那黑影一眼。心里也埋怨起袁熙来,求娶就光明正大的求,老这么半夜三更的摸进姑娘家,不是君子所为。 陈百安的书房里两人一鬼相对,陈姜抱着胳膊打量起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容。 油灯摇曳下,一身黑衣短打的男子正襟危坐,黑发以云巾高束,许是长时在外奔徙打仗,皮肤不复初见时白皙,泛着麦色。而那张脸,确实不是赵媞吹牛,当真剑眉星眸,霞姿月韵。她最熟悉的那双眼睛,原来配哪张面具都显违和,独放在原装的脸上,恰到好处,搭配完美,称得上凤表龙姿,俊美无匹。 陈姜爱看美人,看着美好的容颜,心情舒畅,想发火都发不起来。更何况,美人还送了一个金印章给她。 “多谢陈姑娘襄助,解义军燃眉之急,这里是一千五百万两,如数奉还。” “我没捐那么多。” “你几次只身犯险,入宫与杨贼周旋,耗费心力引天雷壮义军声势,余下的便是酬金。国库空虚,利息暂时无力给付,请陈姑娘见谅。” 陈姜掂了掂小印章:“你来就是还钱的?” 袁熙浅浅笑了一下,笑容也比假面皮上表现出来的自然和谐,“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来,是为了...” “等等!”陈姜打断他,垂下眼皮想了片刻:“话我已经让何大媒带回去了,那就是我真实想法,其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要考虑多久?” 陈姜猛抬眼:“啥?我不需要考虑,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赵媞在一旁道:“那官媒说你要想想,还说民间提亲都是这样,女子矜贵,不可立时答应,总要提个两三回的。” 陈姜无语,敢情何大媒慑于袁熙的身份,没说实话呀! 袁熙道:“许是官媒没说清楚,有什么难处,你可以现在说。” “我......” 陈姜开口说了一个字,忽然看见墙体上氤出一片金黄光芒来,霎时顿住口舌,睁大了眼睛,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赵媞率先发现她的异样,飘出屋外看了一眼,惊喜叫道:“大人,您回来了?” 影子也冲了出来:“师大公子,师大公子,原来你真的没去投胎!” 师焱从屋外飘进,陈姜与他目光一接触,心倏地沉实了,胸口热乎乎的,鼻子酸溜溜的,眼底闪出一片晶莹来。 一直注视着她的袁熙惊讶了,忙站起身:“陈姑娘,你怎么了?” 陈姜吸吸鼻子,歪着脑袋不舍移开眼睛:“没事,刚说哪儿了?” 袁熙不解她突然动容的表情,朝她目光流连处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你有什么话,可以同我直说。” 陈姜想委婉表达你我年纪差距太大,不合适。可看见师焱,又觉得不能说出口,论年纪,谁能比得过他?这等于硬把拒绝自己的借口递给他了。 思忖再三,她决定直截了当:“我有心仪之人了,不能接受你的提亲。” 袁熙平静:“是周望元吗?” “不是。” “何人?” “我的私事。”陈姜说话时巴巴看着师焱,又是一年不见,他魂体如常,金光如常,风姿依然。 袁熙沉默半晌:“好,我知道了。其实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两日后我将迎帝返京,下个月初十行登基大典,邀你前去观礼。” 陈姜注意力瞬间转向:“你说什么?迎帝?哪个帝?” 赵媞显然也懵了,一脸莫名。 袁熙抱歉道:“不知殿下在否,其实当年出京之前,臣另接皇上密旨,协助李大人护卫小皇子安全,天下仅我二人知道此事,不可传他人之耳,故从未向殿下提起,请殿下恕罪。这些年,李大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如今夺回大周江山,该交到他手上了。” 赵媞仿如遭受晴天霹雳,鬼脸变色,瞠目结舌:“什么......什么李大人,什么小皇子?” 陈姜却忽然想起旧事,讶道:“是李太吉家的三少爷?” 袁熙微惊:“陈姑娘怎知?” 陈姜恍然大悟,看了看师焱:“怪不得他身上有龙气,原来真是皇子。” 赵媞扑了过来,尖声叫道:“谁?你们说的是谁?” 她是老皇帝天下皆知的最后一个孩子,亡国时已经十六岁了。李太吉家三少爷那时才四五岁,而且并不是在宫中出生的。 三少爷的亲娘原是膳房的一个宫女,得老皇帝临幸后怀孕。本可以母凭子贵提个位份,可是那时候老皇帝迷信玄学不能自拔,凡事都喜欢算一算吉凶。三少爷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被国师判定妨亲,若叫他在宫中成长,对其他兄弟姊妹,甚至皇帝皇后都有妨碍,没到克死人的地步,反正不太好。但这个孩子是紫薇下凡,命数贵重,将来必成大器,弄死他要招报应。 老皇帝没想到自己一夜风流天降烫手山芋,既不能养,也不能杀,只好将宫女送出去生产,派人伺候母子二人。对皇后就说已经处理了,一个宫婢不必放在心上,又在皇后那里刷了一波好感。 最后一次祭天时,国师对皇帝说,前路有难但无需担心,大周将久盛不衰,国祚至少还有五百年。 皇帝一听很开心,五百年怎么着也得轮上十个八个皇帝,看来这一支的后代子孙都挺能干,他也必然能在史书上留下盛世一帝的美名。至于五百年后,操不了那么长的心,爱谁谁吧。 令人失望的是,没过半年,杨贼露出了他狰狞的面目,老皇帝甚至都没机会去质问一下国师,就被彻底架空。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当他发现宫中禁军调动异常的时候,本能让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管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先给大周留条后路。 李太吉是他随手捡来的人选,那日跟着户部尚书进宫奏事。尚书被杨贼接见了,李太吉则被内侍带去皇帝寝宫。 出宫后,李太吉辞官回乡。同时他多年不孕的妾室吕茹突然多出了一个四岁大的儿子,由此提为平妻。面对大娘子的怒火,李太吉说没错,我们瞒着你偷偷生的,怕你害了孩子毁我官声才一直瞒着。如今老子不做官了,亲儿子也不能放在外边养了,得认祖归宗。 李大娘子把自己气病,半死不活之际遇上王根山,死后还魂开始大肆对付吕茹。但三少爷,始终在李太吉的强势干预下,平安健康地成长着。 义军为何那么容易生出凝聚力,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心恋大周的人从此有了目标,有了盼头,有了名正言顺推翻大楚的理由。 在太子逼宫,杨贼反杀的危机时刻,刚从皇后宫里出来的袁熙又被皇帝叫去,告诉了他这件事,嘱咐了四个字,尽你所能。老皇帝最后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袁熙说他挺镇定的。 陈姜不禁感慨,她曾经问过杨贼,是如何凭外臣之身把一个绵延两百年历经十一朝的皇权连根拔起的,当时他的表情让陈姜记忆犹新,自负,轻蔑,得意,不可一世。事实证明,他老萝卜只拔了个头,下面纷乱延展的根须是拔不尽的。 听完这段故事,赵媞受到的冲击堪比天雷击顶,泪花扑簌,喃喃念叨:“不,不,怎么会这样?”然后悲愤转身飘走。 陈姜不明白她悲愤个什么劲,好事,大好事啊!天无绝人之路,赵家没有死绝,根正苗红的一条血脉留存于世,登位应当,无人质疑。天下是袁熙打下来的,推出这个孩子,恰恰可以证明孩子的身份。所有人都会想,若他不姓赵,袁熙怎么肯让位? 登基大典下月举行,陈姜对于邀请表现得有点犹豫:“我就不去了吧,当过杨贼的少监,再去蹭新帝的风光,不好意思。” 袁熙微笑:“不用不好意思,我已同陛下说过,大典后第一道旨意,就是封你为大周国师。” 陈姜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要,国师这个称号听起来恶心得很,太像那种搬弄是非的神棍了。” 袁熙疑惑:“可陈姑娘你的师门,不就是神棍门吗?” 陈姜:...... 袁熙走时,陈姜跑回屋里拿了他送的钗子,双手托着返还:“谢谢你,很好看,但不用了。” 他看了眼,没有接,淡然一笑:“待你出嫁,我再收回。” 陈姜为难:“别这样,你年纪可真不小了,一定得娶妻留后。别等我,没结果。” 袁熙轻哼:“那是我的事。”说罢大门也不走,纵身跃上墙头,转眼不见了。 想不开呢这人!陈姜唉声叹气回到屋里,一进门心情立刻多云转晴,丢开钗子向前张开双臂:“师兄,你回来了!” 师焱没有闪开,陈姜抱了个空气。她圈着双臂,圈着那团金光,仰着头热烈道:“你好吗?地府一切都好吗?不会再有天雷了吧?以后你也不走了吧?” 师焱垂首,看着胸前那张激动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瞳仁里星光点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司阴说,你替我挡天雷,多谢。” 陈姜点头又摇头:“天雷不劈我我才挡的,你用真身救了我的命,我挡一下没什么。” 师焱避开她炽热的眼神,默了默又道:“以后,莫再写信。” 陈姜的炽热顿时消退大半:“为什么?” 师焱不语,陈姜松开手,后退两步,“你上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我写信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想看就不看,还需特意上来说一声让我难受?” 师焱第一次觉得开口有些艰难,也是第一次觉得陈姜不愧为重明后裔,目光灼亮得让他难以直视。 “扰本君清修。” 陈姜听到个“扰”字就受不了了,她的自控力在师焱跟前总是能急速土崩瓦解:“你被天雷劈的时候,我拖着你走了几千里路,每天把你背上抱下,跟你同床共枕,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了!为你耽误了半年没做生意没挣钱,为什么?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我要报恩,还因为我心悦你!跟你比起来,名声,金钱,都不算什么。为了你,我推了人家求亲,为了你,我都做好了一辈子独身的准备。你不喜欢我就算了,我没逼你,可你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给我希望,总是说话不算数,走了又回来!你不喜欢我就不应该管我!就该狠下心永远不来见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当瞎子聋子!是你自己回来的,怪我写信?怪我写信?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也控制不了你自己吗?” 刚见面就生气,她也不想,可不知为何越说越心寒,越愤怒,越上头,掉头向门外跑去:“算了,不指望你,我自己斩情丝,我去找袁熙,嫁给他算了!” 她跑得飞快,把大门抽得震天响,冲到门外对着黑黢黢的村庄大喊:“袁熙,回来,我答应你了!” 影子在院中缩着脖子:“发癫了。” 田娘子和小冬惊醒了,廖氏惊醒了,村庄里的狗子也惊醒了。 师焱在一片狗吠声中飘到陈姜身边:“袁熙命短,非良配。” “那我就嫁给周望元!” 师焱:“……好。” 天呐,这是什么可怕的男人,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男人!陈姜脑子轰轰响,怒火中烧口不择言:“我不,偏不如你的意,我…我要嫁给一条狗!” 第108章 赵媞家的祖训 陈姜要嫁狗,也得有狗子愿意才行。悲哀的是,早在几年前,村里的狗就不爱往她家附近溜达了。尤其是李瘸子家养的那只通体乌色的大黑狗,见了陈姜犹如老鼠见猫,嗷嗷叫着跟被踩了尾巴似的逃窜。 其它的也一样,只要她身边跟着影子赵媞,或是师焱,狗子们都不待见她。 陈姜想起上辈子养过的一只小花狗,明明小时候她俩玩得挺好,后来有一天,花狗突然开始疏远她,怕见陈姜甚至怕到不惜离家出走去当野狗的地步。究其原因,不过就是长大了,懂事了,发现陈姜的特殊了。 一片真心喂了狗,除了认命,她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别狗,或者别人的想法,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强扭的瓜不会甜。 赵媞一夜一日未回,陈姜担心她出事,也没空再生气,发动影子在周边寻找,自己去了镇上。 李太吉家人去宅空,独留了小谭的二大爷还在坚守岗位看大门。陈姜问过后才知,今天清晨,阖府人就已动身。大批兵士开道,马车上百驾,三少爷更是坐了辆豪奢的大步辇,由十数人抬着,上京去了。 赵媞去哪儿了?该不会跟着袁熙回京城了吧?陈姜站在一地狼藉的春光巷口心神不宁。 “莫忧心,应已返家。” 陈姜反脸甩去白眼,“你不是要清修吗?怎么还不走?” “不急于一时。” 陈姜冷哧,“别跟着我,看你就烦。” 她跳上马车,催连顺回村。师焱飘在原地,待车行远,才悠然跟上。 陈姜本想再四处找找的,可听了他的话后,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他说得肯定没错,相信他。 这就叫没出息吧,陈姜对自己感到失望。 事不出师焱所料,赵媞果然回了家,在廊下飘来飘去。影子跟在一旁大呼小叫,她却失魂落魄,一言不发。 陈姜皱着眉头示意她进屋,关上门数落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由散漫,去哪儿吱一声,一天一夜不回来我以为你被恶鬼吃了呢!” 赵媞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悲,神色复杂,半晌道:“我看见他了。” 陈姜心里有数,早知她没别的地方可跑,定是寻李宅所在去了,“怎么样?” 赵媞幽幽:“和我父皇长得像,也很像少时的八王兄。” “嗯,他是你爹亲生的,这一点不用怀疑。” 赵媞用手捂住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周后继有人,我...我很高兴。” 你这可不像很高兴的样子,陈姜不理解:“怎么了?你只是不认识他,不熟悉他,但这改变不了你们之间的血缘牵绊,他确是你的亲弟弟啊。说句不好听的话,江山交给他,难道比交给袁熙还让你不甘心?”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媞否认,可是又很难解释心中莫名的酸楚感受。 陈姜思忖片刻,叹口气:“赵媞,如果你还活着,那个位子上坐的是谁,很难说。可是你死了,能解开执念便罢,阳间余下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赵媞诧异:“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做女皇?” “不是吗?”毕竟你上辈子就干过这事。 “当然不是。”赵媞被她一打岔,不舒服消散很多,撅着嘴道:“我是有些气恼,父皇总说我是他的幺女,要把天下最好的宝贝都给我,不会让任何人分走我的宠爱,他骗了母后,也骗了我!” 陈姜噗嗤笑出声来:“你这醋吃的,也太荒唐了。他没骗你啊,你是幺女没错,他又没说不生儿子了。” 赵媞按年岁算已经二十有五,可此刻还像个小孩子满脸气包子样,逗得陈姜心情也好了许多。 “好啦,下去再找你爹算帐,因为这么点事儿生气真是闲的。赵家有后总比灭族强吧,至少将来初一十五,也有人给你们烧香上供了。” 赵媞别扭地点点头,“嗯,是好事。小姜,我...我能和他说句话吗?” “说什么我替你转达。” “不,我想当面跟他说句话,祖训,必须要说。”她看着陈姜瞪眼,忙道:“你不是曾经让郭纯嘉见过鬼魂吗?” 陈姜侧目:“干啥,你想把你弟弟吓死?” 赵媞原可以跟着袁熙李家人一道上京,亲眼看着她的弟弟登基,赵家人重回荣光之巅。可她选择先回来,目的就是想求陈姜帮忙,让三少爷见鬼。 祖训为何不能转达?陈姜感到她葫芦里没装好药,不同意。却架不住她一再恳求,又忽悠说自己觉得心境疏朗,不定见完弟弟,看完登基就能够投胎了。虽然陈姜没看出她有什么变化,但七十二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更何况赵媞并不知道怎么开天眼,她就赖在旁边假装发功,听听她要说什么。 离下月初十还有十多天,陈姜出发去观礼。如果登基大典后赵媞解开执念,要走是很快的事,相伴六年多,总得送一送。 再来京城,景象今非昔比,城楼高顶上迎风招展的大旗由楚改周,城门守将的盔甲未变,人早换了一批,盘查之森严,更甚过从前。 进了外城进不去内城,杨贼给的圣旨官印都不能用了,掏出来就得被当街斩杀。陈姜只好刷人情,辗转托人去找袁熙,在城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才来人带她入宫。 陈姜下了马车,见袁熙就候在宫门口,一身崭新的紫红蟒袍,头戴黑色无翅官帽,身高肩阔,气势凛然,与他以往任何一种形象都不相同,陌生,且高高在上。 他看见她,脸上浮出浅浅笑容,“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陈姜扭头看一眼赵媞:“受人所托。” 袁熙面色一肃,微微躬身,轻道:“恭迎殿下回宫。” 赵媞沉重:“回来几次了,唯这一次算得上堂堂正正。” 守门的兵士看见袁将军对着一个衣饰寻常的年轻女子行礼,不禁交换了几个迷惑眼神,暗自猜测起陈姜的身份来。 被雷劈坏的宫殿早已修缮完毕,宫里还有许多匠人忙碌。大典前,务必要将皇宫整焕一新,杨贼使用过的“龙具”也都得换了。 “还有五天,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无法等了。”袁熙与陈姜并肩步行,身后一抬轿辇跟着,她不愿坐,他也不勉强,迁就着她的步伐放慢脚步,“九年前的十月初九,杨贼篡位,血洗宫闱,先帝与先皇后都于那日薨逝。所以四日后,陛下将往皇宗庙祭祖,以杨贼人头告慰宗族亡灵。” 陈姜一惊:“杨贼抓到了?” 袁熙点头:“他身携玉玺,与其子想逃往南疆,被拔营的于将军截获,十日前已押送回京。” 陈姜再次望向赵媞:“又了你一愿,现在我就等着你五日后的好消息了。” 赵媞勉强笑了笑:“何必这般严苛。” 向袁熙说明赵媞的来意,他也微露不解,但并没说什么。将陈姜带至御书房等候,去接了小皇帝过来。 那孩子十二三岁,比几年前高了一个头,身量尚未完全长开,五官清秀,目光明亮,穿着一身正红打底的压襟小花袍,脊背挺得笔直,站坐颇有仪态,显然受过了教导,只是每说一句话,总要往袁熙那儿看一眼。 陈姜依然坚持了她一贯的不跪原则,福身参拜:“见过陛下,陛下长高了。” 小皇帝一愣:“你...你见过我?”袁熙轻咳一声,他马上改口:“见过朕?” 陈姜笑笑:“见过,不过陛下那时龙体有恙,可能不记得了。” 小皇帝仔细打量起她的脸,想了又想还是没印象,便道:“朕那时年纪小吧,确实不记得了,你是何人?” “民女姓陈名姜,青州凤来镇大槐树村人。” 小皇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是陈姜?”他赶紧看了袁熙一眼,又道:“原来你就是陈国师?” 多好笑,要封一个国师,皇帝竟然都不认得,年少无靠没办法呀,先任人摆布几年再说吧。 “民女谢陛下厚爱,国师一职不敢当,今日前来,是受人所托,带一位您的亲人来见陛下。” 小皇帝迷惑不解:“亲人?是赵家的人吗?” “是你姐姐,亲姐姐。” “朕的姐姐?可袁将军不是说......” 陈姜同情地看着他:“是的,她已经死了,但魂灵尚在。过些日子可能要去投胎,临走前,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小皇帝脸面唰地变了,大惊失色:“什么...是...是鬼?不不不,我不要见。” 袁熙负手站在他身旁,此时开口:“陛下莫慌,听陈国师的就好。” 他在这里,没一个禁军敢进来,没一个内侍敢冒头。陈姜看着小皇帝紧张地手抖,感觉自己和袁熙像两个欺负弱小的恶霸一样。 她对赵媞道:“你看他吓的,还是别见了,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赵媞十分坚持:“一定要见,这些话,我要亲自跟他说。” 小皇帝看着她对空气说话,吓得想往外跑,被袁熙拦住,重新按坐在椅子上,板着脸道:“陛下,你是真龙天子,神鬼无惧。更何况她是你的亲姐姐,绝不会害你,稍安勿躁。” 一刻钟后,袁熙出去了,陈姜靠近瑟瑟发抖的小皇帝,向他伸出魔爪:“陛下别怕,没事的,好鬼不害人,你姐姐就是个好鬼来的,你看见她就知道了,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比你大不了几岁的时候遭遇宫变,逃出宫外又不幸染病身亡,为了能看到大周翻身的这一天,她足足在阳间等了六年,如今你登位在即,她不知有多开心呢,只是想跟你说两句心里话,说完她就会去投胎了。” 陈姜语气柔和,小皇帝渐渐安定下来,胸脯一起一伏:“真的吗?只是说两句话?” “真的,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她抚上小皇帝的胳膊,看了看飘在角落的师焱,心中戚戚,又要开口求他了,好烦。 “师兄。”她嘟囔了一声。 师焱道:“你可以,不需本君。” 他一路跟随她上京,从头到尾都如隐形鬼,不说话也不靠太近,很好地保持了不让她烦的距离。可是他不知道,越保持距离,陈姜越烦。 翻他一眼,陈姜心里嘀咕起来,让郭纯嘉见鬼那次师焱倒底出没出手?难道自己不光眼睛好使,还真有连通阴阳的本事? 她默念着见鬼见鬼,才念了三遍,就听小皇帝发出一声尖叫:“啊!鬼!” 赵媞今日为了见弟弟,特意换了件陈姜烧给她的新衣裙。她这许多年来样貌不变,临死前留下的病态也从未褪去,乍一看是有点面青唇白鬼气森森的。 她半透明的魂体向前飘了两步,眼泪掉下:“阿弟,陛下,我是你的姐姐谨柔。” 小皇帝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倏地闭起眼睛,喘气急促,身体拼命向后趔着:“国师,国师救我。” 陈姜将他胳膊攥紧了些:“没事,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当皇帝,睁开眼看看,你姐姐多好看啊!” 小皇帝哪里敢睁眼,“我不,走开!快走开!” 陈姜抬起另只手拍了他脑袋一下:“早看早说早完事,你再不给你姐个说话的机会,她投不了抬,以后可就缠着你了。” “不要!”小皇帝打了个激灵,哭唧唧地将眼眯开一条缝。正看见他“姐姐”埋怨陈姜:“你吓唬他干什么,还是个孩子,慢慢来,不急。” 站岗的新禁军和内侍们几次听到小皇帝的尖叫,几次想要冲进去救驾,都被袁熙拦住了,他相信陈姜,无条件相信她。 连哄带吓又是一刻钟后,小皇帝终于稳定下来,侧着脸不敢直视赵媞:“你说,你说吧,朕听着呢。” 赵媞对陈姜道:“你可以出去了。” 陈姜恶意一笑:“他能看见你听见你,全因我摸着他,我只要放手,他和你之间的联系就切断了。” “什么?”赵媞急了:“不可能,你骗我。” “就是这么回事,郭纯嘉见鬼也一样。”陈姜嘿嘿:“人家祖训都是写出来挂在正堂任人瞻仰的,你家的什么祖训还用得着神神秘秘背着人传?知道我为什么会不辞劳苦陪你上京吗?因为真的很想听听你会跟他说什么。” “你!”赵媞气炸:“好,我不说了,我走!” “哎,哎哎!” 秘密,她太好奇了,可是赵媞态度决绝,宁肯不说,也绝不让她听到。小皇帝看那姐姐鬼言行举止都无甚特别,发脾气的样子更颇有人味儿,一波惊怕过去后,同样的好奇心爆发,道:“若国师你非在不可,不如覆目塞耳?” 皇帝发话了,陈姜不敢不从。她好言好语劝回赵媞,答应不看不听,赵媞这才回头。 内侍送来布条布团,听说是陈姜用,袁熙亲自动手替她蒙在眼上,堵塞双耳。陈姜不停地咳嗽暗示他放点水,可袁熙似乎没能理解,给她堵得结结实实,外界声音一片混沌。 赵媞特意压低了嗓门,陈姜只能感觉到小皇帝一会儿倾身,一会儿后仰,一会儿肩臂震动,当真一个字也没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小皇帝拍了拍她,她一把抓下布条,掏出耳塞:“说完了?” 赵媞眼泪未干,怀疑地看着她:“你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说大周江山有一条龙脉,横贯东西,下藏金银财宝无数,我要去挖!” 赵媞哼了一身,盈盈下拜:“陛下,你要保重身体,臣姐这就告辞了,大周交给你,父皇母后和你的母妃都会高兴的。臣姐下去后,定会告诉他们,陛下很好,大周很好,赵氏英灵可以安息了。” “嗯。”小皇帝抿着嘴,脸上现出不舍表情,眼睛里也有泪光。 一出御书房,赵媞安静地飘远,飘到一棵树下仰头看着树冠,不知在想些什么。 袁熙询问陈姜想住在宫里宫外,陈姜没有回答他,而是捂着嘴小声问师焱:“她说什么了?” 哈哈哈,赵媞傻了吧?她防来防去竟把师焱给忽略了。陈姜蒙眼前看见师焱默默站在角落,而赵媞浑然未觉,只顾盯着她的时候,心里就乐开了。 师焱重点抓得很好,废话一概不提,道:“求与朱霖合葬。” “朱...朱霖?”名字有印象,想起来后陈姜也傻了,赵媞以祖训为幌子来见小皇帝,居然是为了这种事? 师焱点头:“她说,不合葬,无法投胎。” 陈姜心里突了一下,赵媞......看来深入研究过自己的执念啊! “朱霖?”袁熙奇怪地看着陈姜捂嘴自言自语,“陈姑娘,你方才是说朱霖吗?” 陈姜抬起头:“你认识?” 袁熙顿了片刻,道:“如果你说的是朱太傅的儿子朱霖,我认识。少年状元,才华冠世,先帝在时,曾想为他与殿下指婚。但……他拒了。” 第109章 未亡人不太好了 赵媞做公主十六年,享尽荣华,受尽宠爱,唯婚恋一事上似乎有些不顺心。 及笄后她爹想把她和杨贼三子凑一对儿,她不愿意;想把少年状元朱霖指给她,人家不愿意。两次议婚都落了个尴尬收场,要是不亡国,后头不管嫁给谁,男女方可能都会意难平。 赵媞想与朱霖合葬,这件事还真是非皇帝不能办到。她又没嫁进朱家,甚至连个婚约都没有,人家祖坟凭啥让你进?只有利用皇帝的权利,下旨为他俩指个阴婚,赵媞方能如愿以偿。 如果这就是她的执念,陈姜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成全她混过去算了。只要能投胎,也不必非把她那点不能言说的隐秘心思扒个干干净净。 可问题是,朱霖他没死啊!大周重整旗鼓二次上线,朱家必然平反,朱霖说不定很快就会现身。莫名多了个鬼老婆算怎么回事?成全了赵媞,活人那方要如何交代? 陈姜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感,好像在石头山下找一粒芝麻的感觉。耗时耗力累半死,芝麻找到了,石头也搬完了,心情一点都不愉快。 三日后,陈姜陪赵媞去修好房顶的摘星阁,定个六楼的雅间,居高临下观看了杨氏覆灭记。 杨老二在战场上被袁熙杀了,杨老三声称失踪,后经老大供述是被他骗出去弄死了。所以游街示众时,只有杨贼和老大有资格站进囚车,接受群众唾骂,其余亲属都绑着手跟着后头步行。 内外城挤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群情激愤,骂声震天,过路囚车不时遭受菜叶攻击。从她们所在角度看下去,只能看见囚车里两颗顶着乱发的脑袋,此刻的表情是看不见的。 陈姜趴在窗台啧啧:“老百姓就是爱瞎凑热闹,杨贼也没欺负过他们啊,日子不一直过挺好嘛,这会儿怎么都跟见了杀父仇人似的。唉,情绪是一种会传染的病毒啊!” 一张冷若冰霜的鬼脸伸到她眼前:“你说什么?” 陈姜讪讪:“我说老百姓骂得好,砸得对,篡位窃国者,当永世遭天下人唾骂!” 行刑在内外城交界的老功德碑下。这块碑记载了大周建国后著名将领的著名事迹,当初还是赵媞的祖祖祖爷爷立下的。经两百多年风霜洗礼,早已残旧,刻上去的字迹都看不太清了。周人习惯了它的存在,杨贼也已习惯,所以篡位后竟没将它毁去。如今让他死在这块碑的下面,不难看出皇帝...或者说袁熙的心态——讽刺。大周功德碑屹立不倒,姓杨的终究只是个过客。 杨贼与前太子凌迟,父族直系绞杀,母族妻族砍头。生活在京城内的亲戚们同日处死,生活在祖籍或其他州府的亲戚们交由当地官府代斩。切实做到了九族全灭,不论男女,一个不留。 陈姜不想去看凌迟这种反人类的刑罚,也劝赵媞不要去。因为一会儿血流成河,鬼子们将排着队现身,她作为同类,又是仇人,难说不被杨家鬼给撕了。可赵媞不愿错过解恨的机会,央了师焱陪她一块儿去。 陈姜点了一壶茶,一碟花生米,坐在窗边吃着喝着看楼下的人流向功德碑涌去。小半个时辰后,那处开始爆发惊叫,拍手,或意味深长的集体叹息声。 行刑进行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擦黑,赵媞与师焱才回到摘星阁,进门就阴阳怪气地道:“小姜,皇上要见你呢!” 陈姜回头,撞入眼帘的是一团紫中带黑,黑中泛紫的光圈,中间飘着一只鬼。身着囚衣,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老态毕现。 鬼与她对视,蓦地嘶叫一声:“陈少监!是你!果真是你!” 陈姜眉头深锁:“怎么回事?你们把他带回来干什么?” 赵媞极痛快地大笑:“三千六百刀,他连一小半都没捱住就死了!我告诉他了,我全告诉他了,关于你,关于袁熙,关于陛下,贼楚不是气数已尽,而是根本就没有气数!哈哈哈!” 老鬼痛心疾首:“陈少监,原来你真是叛党的人,从一开始就在骗朕!何需如此,何至于此,朕做错了什么?前朝老朽,国无朝气,朕上位后整顿吏治,爱民如子,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只想创一个盛世基业,早日实现天下大同,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为什么!” 赵媞大叫:“你才是叛党!” 老鬼不看她,只看陈姜。 陈姜不在意地摆摆手:“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你曾为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前朝皇帝对你多有倚仗,甚至太子也对你言听计从,推动改革也好,整顿吏治也罢,什么理想抱负实现不了?非得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办?这就是借口,一个为了满足你自己当天下之主的私欲而找出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赵媞:“对!” “前朝皇帝昏庸......” “不错,能将你一个小小编修一路拔至大周首辅,任你在朝廷上蹦跶十几年,最后养出一匹野心狼,在无外族入侵,无天灾人祸,无农民起义的国情下,让你轻松夺取皇位改朝换代,真是昏庸极了。” 赵媞:“对......不对。” 老鬼僵住,一时结舌不能言。 陈姜倒杯茶抿了一口,翘起二郎腿垂着眼皮,哼道:“方才我还听见下头有人说呢,杨家早年不过是云州府的一个乡绅,怎么走到抄家灭族这一步的?当然是因为恩将仇报遭天谴了!” 老鬼捏住了拳头,咬紧了牙关。 陈姜冷笑:“你要是个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农民起义军,我还能赞你一声好汉,站在巨人肩膀上戳巨人的眼珠子......史官比我狠,我就不多说了。” 赵媞泪流满面:“对!我父皇若做得不好,致使大周被外族侵略,或是被百姓反了,我赵家甘愿以死谢罪。可是你...你得我父皇赏识多年,没有他的提拔,你如何能走到朝堂之上指点江山?你不知感恩,灭我全族,今日得此报应就是活该!” 陈姜赞同点头:“是啊,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做鬼也不放过你啦!过几天下去地府,那儿还有一批赵家袁家的人正等着你呢,好好想想怎么跟他们相处吧。” 老鬼浑身颤抖,瘦削肮脏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的神情:“赵家...赵家袁家也就罢了,你不过是个局外人,为何要参与其中,助他们反我?” 陈姜耸肩:“没办法,谁让我跟公主殿下认识得早呢,身为朋友,当然要两肋插刀了。” 赵媞长了脸,骄傲又解气地瞪着老鬼,它终于无言以对。 师焱在对话结束后将老鬼收入铜壶,陈姜问他一个罪孽与功德并存的人地府如何处理,他说分别处理。 也就是说该罚的罚,罚完了还能投个好胎。杨贼做人是个奇人,做鬼也是个奇鬼。 十月初九,皇帝祭祖;初十,祭天,行大典。十三岁的赵治正式登基,成为周朝第十二位皇帝,同时也是新周元帝。 大典第二日,十数道圣旨颁下,平反忠臣,大封王侯。 曾在推翻杨贼的过程中出过力的人论功行赏,各有分封升迁,而李太吉护养少帝有功,赐封忠义侯,领户部尚书职;郭纯嘉也进京升官,当上了御史大夫。另外杨贼当道时,那些被杀的铁血忠臣们得到了复名平反,有后的封赏后人,无后的进忠烈祠,派专人为其树碑立传。 朱家就在“无后”此列。 陈姜住在郭家,老地方老厢房,正拿着圣旨烦心。说了不想当国师,为什么还要给她下旨? 袁熙曾力邀她去袁家旧宅居住,说那处已经翻修一新,人员齐备。陈姜考虑到影响问题,拒绝了。赵媞是他表妹,她又跟他没啥关系,未婚女子住到未婚男子家,不像话。 直到大典前一日郭纯嘉上京,陈姜才从客栈搬去了他的小宅,本想住两日把热闹看完就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小皇帝的第一道圣旨果然是下给她的,袁熙还亲任传旨官,给她送了过来。 “可以拒绝吗?” 郭纯嘉笑道:“国师说什么傻话呢,皇命怎可违?” “我违了皇上难道要杀我全家?” “这话不可乱说。”郭纯嘉紧张地看看袁熙,冲她连连摆手。 “我不当。”陈姜把圣旨往桌上一放,推给对面的袁熙:“请皇上收回成命。” 袁熙抚了抚圣旨,道:“封你为国师,是陛下在见过殿下后自己做的决定。” 陈姜看了赵媞一眼,她赶忙撇清:“我可没让他封你。” 郭纯嘉不知袁熙说的殿下是谁,也不敢问,竖着耳朵听。 陈姜摇头:“国师,我不会做的,这其中有很多原因。比如我这个人生性自由不喜拘束,比如我还有很多事做,不能长期呆在京中供皇上差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会。不会占卜,不会观星,不会堪所谓天机,国师国师,我怎敢称师?才不配位,受之有愧。” 郭纯嘉疑惑:“那原先杨贼......” “全是骗他的。”陈姜坦荡,“安宅收鬼我可以,更高深的事情还是请更高深的人来做吧。” 郭纯嘉倒吸一口凉气:“骗?这...这倒也是一门本领。” 袁熙没有惊讶,他似乎早知陈姜所为,见她坚决,便道:“若你执意不肯,我便去回禀陛下。” “嗯,回禀吧。”陈姜点头:“你跟陛下说,以后宫里有什么不干净的可以来找我,我收他便宜点。” 袁熙微笑:“一晃六年,陈姑娘的性子还是如当初那般洒脱。” 洒脱,陈姜漫不经心地笑着,心想我心里压的事比天高比海深,洒脱也就只能装一装了。 头一个就是赵媞这混蛋,楚也灭了,贼也死了,弟也登基了,她半点投胎的反应都没有,还好意思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根本不怕她的质问了。等合葬圣旨呢?只怕要等来个晴天霹雳。 霹雳来得又急又快,有陈姜带头违背皇命,郭纯嘉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在袁熙将要告辞之际拦住了他。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件让人...鬼心肝碎裂的事。 袁熙眉一皱眼一眯:“你说什么?朱霖没死?” 从陈姜的角度看过去,此时的赵媞就像个纸扎小人一样,从头发丝到悬空的一双脚,俱定在原地,动也不动,连身周绿光都凝固了。 郭纯嘉点头哈腰:“是啊袁将军,下官本打算大典后进宫禀告此事,没想到陛下的旨意来得这样快。恩师一门进忠烈祠当然是好事,可霖儿还活着,他不能进,求将军去把他的名字划了吧。” 袁熙一拍桌子:“郭大人怎的这般糊涂,这是划名字的事吗?朱家世代清贵,一门忠烈,傲骨铮铮,为天下学子表率,陛下已追封朱太傅为忠孝伯。若朱家只剩朱霖一人,当进京承爵,领受父辈荣光,怎可划名了事?” 郭纯嘉嗫嚅:“可是...霖儿他不想再回京。” “为什么?” “唉,这孩子性格向来淡泊,重亲情,轻名利,父兄叔伯遇难后,他深受打击,好几年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把他娘...哦不,是他姑母急得要命。如今稍好一些,但寻常交流也不容易,前些日子我问过他,他只说朱家得昭就好,不愿再回这个伤心地。袁将军,你就看在下官恩师和朱太傅的份上,不要为难他来承爵,求陛下开恩吧。” 袁熙默默无语半晌,叹息道:“朱霖兄才高八斗,冠绝当世,就此隐没未免可惜。大周,正是用人的时候啊。” 郭纯嘉忧伤:“不瞒袁将军,他现在话说得不利落,笔......更是拿不得了。” “不!不会的!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把陈姜吓一哆嗦,转头一看,赵媞的绿光大盛,光芒耀目频闪,整个鬼目眦欲裂,状如疯癫,握紧了拳头疯狂对郭纯嘉呐喊着。 “不,不可能,朱霖在哪儿?本宫要见他!本宫要见他!” 征兆出现了!果然,朱霖才是她真正的执念。 “朱霖兄现在何处?我想见一见他。”袁熙道。 “哦,他一直在下官老家南州居住,不过他的状况时好时坏,下官不确定......” “无事,过几日我送陈姑娘回乡,顺道去拜访一下朱兄。” 陈姜抓抓鼻子:“你为什么要送我回乡?” 袁熙很有理的样子:“怎可让你一人独行?” “我来就是一个人来的。” “所以不能让你一人回去啊。” 猛一听有道理,仔细一想,有什么道理?陈姜撇嘴:“送我回家就不用了,恰好我也要去南州,一道吧。” 郭纯嘉不解:“陈天师为何去南州?” “拜访朱霖。”说着,她看了赵媞一眼。 他和袁熙如何诧异陈姜没注意,赵媞像个疯婆子一样扑到她身边,哭得鬼形模糊:“小姜,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骗你,更不是故意利用你。” 唉,陈姜长长叹了口气,还说什么呢,这都是命。 外人走尽,赵媞也自己找地方哭去了。师焱无声飘近脸色颓丧的陈姜,开口道:“袁熙命短,非良配。” 陈姜皱脸:“为啥突然说这个,你不是都说了好几次了?” “本君感觉到了。” “感觉到什么了?” “他对你,有杀意,不,”师焱否决自己,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了半晌道:“煞意?不,是......” 他还是没法准确描述,陈姜替他回答:“你是不是想说,爱意?” 师焱愣怔:“爱意?” 陈姜翻白眼:“别装,什么杀意煞意的,你若真不懂,为何一再提醒我他非良配?” 师焱无语,他心说本君懂,只是不知它的名称罢了。这就是陈姜曾经解说过的爱吗?未免过于强烈了一点。 第110章 殿下的三生石 该升官的都升官了,唯独对袁熙的封赏旨意迟迟没有下达。他是先皇后的侄子,与小皇帝没有直接亲属关系,但这次反楚大役的举帜人是他,攻进京城的开路先锋是他,事成之后毫无私心扶助小皇帝登基的也是他。 这份功劳,这份气度,这份对大周的忠诚,封他个一品公爵不为过。 可是并没有,他仍顶着含糊的将军头衔,住着袁家旧宅,甚至连物质赏赐都没收到过。如今小皇帝年少,尚未亲政,正跟着先帝时期有名的儒士读书,朝政是由袁熙和新内阁的几个大臣代处。封赏迟迟不来,恐怕也是袁熙自己的意思。 南州之行三日后启程,路上,陈姜问了袁熙这个问题。袁熙回答三年,三年后皇帝亲政,他便要去替袁家人守灵,封王拜相,没有兴趣。 陈姜觉得袁熙一副人未老心先衰的样子,劝道:“看护亲人也不用赔上自己,你肩负着给袁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呐,这可比守灵重要多了。假如你娘子不情愿陪你守灵,你难道要抛下她和孩子自己一个人去?” 袁熙骑在马上,晃晃悠悠行于车旁,闻言深深看她一眼:“若是你,你愿意吗?” “不愿意。”陈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袁熙扬起嘴角:“没有娘子,无需考虑。” 陈姜苦口婆心:“没有娘子就找个娘子,袁家人在天之灵更想看到的是血脉延续。你二十大几的人了,孤单单去守灵,你家祖爷父兄半夜都会跳出来骂你。” “你愿意吗?” 陈姜一愣:“不,不愿意。” 说罢她放下小窗帘子,缩回车内,对着呆呆飘在一旁的赵媞道:“你表哥这个人真是死心眼,位高权重的什么美女找不到,干嘛老盯着我呀?我可是尽到朋友本份了,以后再也不劝他,爱当单身狗就让他当去吧。” 她声音很小,可袁熙耳力极好,听得清清楚楚。望着那飘动的帘子淡淡一笑,催马赶去了车队前头。 赵媞压根没听她说话,兀自发着自己的呆,不一会儿突然抽了一下,急道:“不不不,小姜我改主意了,还是不要让他见到我,你帮我传话就好。” “传什么呢?” “就说他这么些年受苦了,让他放宽心,好好吃药,好好休养,以后一切会好起来的。” “嗯,知道了。” 赵媞刚安静片刻,面上纠结再起,又焦急地开口:“不不不,你还是问问...问问...” “问他记不记得你?” 赵媞苦笑:“他许是真的不记得了,毕竟我同他见过三次面,留下的都是不愉快的记忆。” 那一年,赵媞八岁,朱霖十岁,两人于摘星阁初次相逢。少年纯净美好,才华初显,在叔伯的怂恿下饮了一杯清酒,望月五步成诗,引来众人叫好。在小小赵媞的眼中,那一刻的他灼灼生辉,光芒盖过明月。 她冲上去扯住少年衣袖说,你来宫里陪我玩。少年蹙眉未置一词,拂袖而去。赵媞哭闹,喊着让父皇砍他的头,把朱家人的中秋聚会毁了个彻底。 又一年,赵媞十二岁,朱霖十四岁,她还是那个骄纵的小公主,他却已成了大周最年轻的朱解元。听闻太子哥哥请他到东宫给小皇孙讲义,赵媞溜了去,躲在书堂窗下偷瞧。四年不见,少年风华更甚从前,举手投足温雅谦谦,说话抑扬顿挫清新悦耳,她比皇孙听得还要入迷,听着听着神飞天外,陷入少女迷梦不可自拔。直到皇孙嘻嘻笑着将墨汁抹到她脸上,听到他阻止的声音,她才看见他正站在窗前。 看什么看?我叫父皇砍了你的头!她恼羞成怒。他却恍然大悟,说,是你? 是啊,是我,怎么样?赵媞花着脸哭着跑掉。小皇孙被教训了一顿,他也受到了申饬,可是赵媞一点也不开心。 第三次见面,她十六岁,朱霖十八岁。他连中三元,蟾宫折桂,赵媞羞红了脸向父皇表达心意,父皇当即指婚,不料却被拒绝。理由是朱霖已有婚约,早定下了朱太傅一个学生的女儿,来年就要成亲。 外放六品小官,听都没听过的乡巴佬,也配嫁与他为妻?赵媞大哭一场,公主的骄傲使得她不屑找那女子的麻烦,为了出这口气,她叫了两个禁军,胁迫八王兄带她出宫,女扮男装把朱霖约到了摘星阁。 退亲!她说,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那个乡巴佬。 他说,君子无信不立。 赵媞大怒,你退了亲本宫就放过你,不然的话...... 他说,不然如何?让皇上砍了我的头吗? 赵媞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她知道父皇不会无端端砍了状元的脑袋。但一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就气得失去理智,冲动喊来禁军把他打了。 朱状元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的回了家。朱太傅写折子弹劾公主,但这折子压根没能送到皇帝的眼前。 没俩月,宫变。小儿女的扯皮事湮没在家国倾覆的大浪潮中,死的死,散的散。不能提,提起都是一种罪过。 陈姜从赵媞的故事中总结出一个经验,以后再遇绿色女鬼,一定不要把她们的格局想得过于恢弘。像大绿那种生前就是假小子,死后也拥有远大理想的毕竟是少数。先从感情方面入手,说不定一击即中。 赵媞纠结了一路,一会儿想见面,一会儿不想,一会儿让陈姜带些假惺惺的问候,一会儿又吞吞吐吐欲说还休。陈姜心里有数,不就是想问一句,你喜欢过我吗?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该解脱了。 揣着这句话,几日后到达南州。天空下起了小雨,街道湿漉漉的,在郭纯嘉的老宅里,陈姜跟着袁熙见到了朱霖。 怪不得赵媞暗恋了八年,相思了九年。这男子年近而立,仍丰神俊朗,相貌出众。虽身穿一件灰色旧袍,坐在堂中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儒雅却似乎从每一个毛孔中散发着,清贵气质浑然天成。 只是,他鬓边生白,眼中无神,面对熟人袁熙的问候和陌生人陈姜的出现,都毫无反应,犹如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 因为郭纯嘉需接手御史台工作,此次只有郭夫人陪着他俩回乡。 而郭夫人显然习惯了他这副模样,用哄小孩儿的口吻同他说话:“霖儿,这是袁将军袁熙啊,你们一同在太学读过书的,还记得他吗?” 朱霖一动不动,郭夫人抱歉:“今日阴雨,霖儿心情不佳,不想说话。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好些的。” 陈姜心想,得,也别问了,这自闭症不是一般的严重。 赵媞自打入宅,眼中便只剩下一个人。 飘在朱霖身前,她怯怯地伸手去抚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还活着,真好......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不该打你,我欠你一个道歉九年了,那时年少......你能原谅我吗?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死了,你有白头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一切能重来,把父皇母后还给我,把朱太傅还给你,你想娶谁就娶谁,我再也不会逼你好不好?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儿女成群,如果一切能重来.....朱霖,朱霖,你怎么会成了这样,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忍了再忍,眼泪还是忍不住,赵媞说完这段话,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今天是为别人爱情流泪的一天,陈姜吸鼻子,按了按眼角,两个声音同时道:“怎么了?” 她白了右边一眼,对左手边的袁熙轻声道:“殿下在哭。” 袁熙作为内侄,很清楚表妹与朱霖的纠葛,早些年在皇后姑母面前夸赞朱霖时,还被表妹讽刺过。如今故人相见,却物是人非,阴阳永隔,表妹的心情他能够理解,却无能相助,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叹息的尾声,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爹爹。” 陈姜往厅门口一看,一个梳着羊角小揪,穿着花罩衫,大约三四岁模样,唇红齿白的小男孩正努力翻着门槛,想进厅来。 丫鬟连忙上前搀扶,郭夫人也起了身:“你怎么过来了,你娘呢?” 男童翻进门槛,挣脱丫鬟,蹬蹬跑向朱霖,一头扑进他怀里,叫着:“爹爹,爹爹,下雨了,抓大鱼。”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朱霖缓缓抬起胳膊,圈住了男孩,低声道:“好。”说罢起身,牵着他就往外走,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客人过。 袁熙愣了,陈姜傻了,赵媞更是僵在当场,眼泪收得一干二净,张着嘴,瞪着眼,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还是宝儿有用,这宅子里能让霖儿开口说话的,也只有宝儿了。”郭夫人欣慰地笑了,忙又向袁熙陈姜介绍:“两位见谅,那是霖儿的孩子,叫宝儿,已经三岁多了。自他出生后,霖儿的病就大有起色。跟旁人一句话也不说,爷俩在一块儿啊,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呢。” 赵媞片刻前的道歉啊祝福啊希望啊如同放屁,转眼反应过来怒火滔天,尖声大叫:“他娶了谁?他娶了谁?怎么可以?他都成了这样,为什么还要娶亲!” 陈姜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郭夫人,不知朱兄娶的是哪家闺秀?” 郭夫人说到此事,眼翻泪花,感动道:“还能有谁,正是和他定过亲的刘家姑娘,秀茹。” 赵媞大惊:“什么,是她?她为何肯......” 郭夫人说起侄媳妇就打开话匣子:“当年那狱官的儿子是我大哥学生,与霖儿也是同窗,偷梁换柱给我们朱家留了一条命。老爷把霖儿接到老家时,他就成了这副模样,不说不动不认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连......唉,不提也罢。老爷还做着官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只留下人照顾他我也不放心,便以念佛为名少见外人,时常悄悄回来南州看望他,可是两三年过去了,他始终没能好转。直到六年前,秀茹找到了青州,要我给她指个朱家墓园的路。原来这孩子跟着他爹被贬去西南,等情势安稳些时才回了中原,第一件事就是想以媳妇的身份去给霖儿和诸位长辈扫墓上香。我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她说她爹告诉她,朱家是忠义之家,婚约已定,她就是朱家人了,以后要为霖儿守寡终生。既然朱家没有了,她以后就在我身边侍奉。我一听,这个心疼得啊......”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刘家一诺千金,刘娘子贞烈坚强,如今有夫有子,是她之幸,更是朱霖之幸。 今天又是为别人爱情流泪的一天,刘娘子比赵媞感人多了,陈姜又拭拭眼角。 直到告辞,他们也没能见到刘娘子,听说她去绣坊卖女红了。有郭纯嘉撑着,家里不缺银两,可刘娘子总不停手。 朱霖的状况的确不适合受封,袁熙惋惜的同时,决定回京请御医会诊,尽力挽救这颗尚未升起就陨落的相星。 赵媞火发完了,彻底发完了。此时低头弓腰,四肢软软垂着,精气神完全消失,飘也飘不起,全靠师焱将她带回客栈。 陈姜没有忙着吃饭休息,而是在桌边坐下,严肃地直视赵媞:“殿下,你该放下执念了。” 赵媞不动不语,身上的光芒暗淡近无。 “人的一生会碰见很多人,能成为执念的,却只有一个。但很可惜,这一世,月老将红线牵到了他和刘娘子的身上,不论你是死是活,朱霖注定与你擦肩。你想问而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并无意义。” 赵媞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 “殿下,你知道地府里有一块三生石吗?三生石又叫姻缘石,刻载着三世有缘之人。你和朱霖的名字,也在上头。” 赵媞终于微微抬起头来:“什么?” “有缘,生情,但未必世世都能结为夫妻。事已至此,我就不瞒你了,这已是你跟朱霖的第二世,缘分让你们相遇,不过能否结发,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上一世你们就错过了,这一世又造物弄人。但你要相信,三生缘定,老天是公平的,下一世,你们必然有一个好的结果。” “真...的?” 陈姜点头:“当然。” 赵媞看向师焱,“大人,三生石上有我和朱霖的名字吗?” 师焱眉头一皱:“三生石?本君......” “咳咳!咳嗯嗯!”陈姜瞥过一眼。 “有。” 赵媞伤心欲绝,然智商还在线:“那下一世我还是赵媞,他还是朱霖?” 师焱被问住了,陈姜赶紧接话:“名字会随着转世改变,但你们两个人的缘分是不变的。” 赵媞沉默了很久很久,绿光恢复了些许,她勉强一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信了。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我只是不甘心。” 陈姜柔声:“殿下,这一世已经结束了,你与朱霖互不相欠,兜兜转转他还是娶了刘娘子,说明这是天意。如果你总是不甘心,执念就会在灵魂里越刻越深,下辈子又怎能得到幸福?相信我,爱你的人正在等着你呢,正在想着他的小公主为何还不出现,不要让他等太久,也不要带着怨念去见他,放开你的心吧。这一世命途多舛,下一世你会拥有美满姻缘,会儿孙满堂,会健康平安,会长命百岁,这是你应得的补偿。” 随着她温和的言语,赵媞身上的绿光渐渐明亮,鬼身也凝实许多,她像卸下了重担一样身姿舒展,眼睛里流露出一抹释然来。 回头望了望,赵媞平静道:“我看见门了。” 不知为何,陈姜也很平静,她微笑道:“那就去吧,爱你和你爱的人,都在等着你。” 赵媞的绿光越来越亮,光芒充斥了整个房间,她转身飘了两尺,又回头道:“替我向小鬼告别,大人,我们是否还会再见?” 师焱道:“或许。” 赵媞点点头,留下最后一句话:“小姜,谢谢你。” “殿下无需客气。” 绿光亮瞎眼的闪了一下,赵媞消失。陈姜抓起茶壶对着嘴一阵猛灌,灌完了往椅子上一瘫,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师焱飘近,道:“你还会遇见她,在其来世。” 陈姜蹭地坐直:“我和她也有三世缘分?” “不,并无三生石,她执念未消,只是心死罢了。” 陈姜:......赵媞你给我回来,等我备个课,重新开导你! 第111章 一品护国天师 赵媞入了地府,袁熙得知后颇觉宽慰,向西遥拜许久。 事到如今,陈姜也明白了,当年他在赵媞面前做出那副要殉主的姿态,不过是臣子花势,他知道赵媞不会让他死,也知道自己这个外人定会阻止。其实从那时候,说不定更早前起,他就下定了要反楚的决心。如果赵媞没死,陈姜不曾出现,他或许会徐徐图之,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有了陈姜助力,和赵媞“心愿”做催化剂,事情就那么轰轰烈烈干起来了。 不能说反楚复周不是赵媞的心愿,陈姜认为,朱霖是她心底的结节没错,但复周的成功也是让赵媞脱去思想枷锁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复了国,朱霖带给她的执念才更容易解开......忽略。所以,费钱费时费力也是值得的。 只是,影子又该如何是好,陈姜毫无头绪。 袁熙坚持送她,陈姜想起一事,便没有拒绝,同他一道回了大槐树村。哪知刚进家门,袁熙就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黄稠包裹的盒子,道:“陈姜接旨。” 陈姜莫名其妙看着他:“说了不当,干嘛呀?” 袁熙笑道:“拒旨死罪。” 廖氏正接过陈姜的包袱,连顺正赶了马进圈,两人一听此言,慌忙跪了下来。 陈姜翻他一眼,见他表情轻松,但姿态坚决,只好吆喝小冬清扫大门口,和田娘子一起摆桌子铺红布。 她家的动静总有人留意着,很快村里人又聚集到门口,在村长的带领下跟着陈家人一起下跪听旨。 那又是一道封官的旨意,村人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做过楚朝五品官的人,哪怕不被清算,也不该在大周复起后升官啊! 陈姜就升了,升得还相当高,这回竟是得了个什么护国天师的名头。接了旨后,有人凑上去问她是几品官,陈姜看看袁熙,他道:“一品。” 在村长给大家科普一品官是多大品级的时候,陈姜一扫之前抗拒,愉快地将圣旨供了起来。小皇帝听人劝吃饱饭,很懂得体恤臣下嘛。这张圣旨里除了护国天师四个字让人听着不顺耳以外,其余各项都戳中了陈姜的心思。 皇帝,或者袁熙的意思是把陈姜塑造成一个吉祥物,平时不用上朝,一年一度的祭天仪式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镇个场,说明咱大周有这号人物就好。其余时间爱干嘛干嘛,朝官规矩不用守,每年的俸禄照样拿。而且鉴于她在反楚大业里做出的贡献,皇上还赏赐给她一座安泰里的大宅子,奴仆百名,良田千亩。另有四个庄园也归她所有,两个在京郊,两个在青州。 金银赏赐就没有了,因为国库空虚,袁熙刚把杨贼拉下马就支了一千五百万给陈姜,她现在身家丰厚,可是超级大财主。 陈姜觉得这投资实在划得来,甚至开始感谢赵媞隐瞒真实内心而把她引到了造反这条路上来,没有她给的动力驱使,陈姜做不成这么大的买卖! 村民们听了科普,知道了一品官有多大,也知道陈姜拥有了多少财富,艳羡之余又问陈姜:“你家啥时候走?” 陈姜说:“去哪儿?” “搬到京城去啊,不是说皇上都给你赏了大宅子了。” 陈姜笑眯眯:“我这官就是个闲职,不当用的,去了京城也无事可做。而且京城里吃不好住不好,人来人往假客气,东西又贵得紧,还是在咱村里住着舒服。老话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嘛,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哪儿也不想去。” 村民:“这是实在话!” 宣完圣旨,袁熙告辞,陈姜抱着三个匣子送他。 “这是殿下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打开过,你检查检查。这个是你偷偷塞到我篓子里的,我也没打开过,因为不需要。殿下逝去后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我看着她是应该的,所以这份酬金我不能收。这个......更不能收,一并还你。” 袁熙接过第一个匣子,道:“多谢你的保管,待殿下尸骨迁回京城皇陵,我会将这些物品随葬下去。” 接着又指指第二个匣子道:“内有一张千两银票,当初我离开凤来镇时,身上不到万两银,无法给你更多。这六年来,你为殿下为大周尽心尽力,应得远远不止于此。收下吧,就当我先付了一点利息。” 陈姜吁口气:“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顺势而为,皇上给我那么多赏赐,我受之有愧。” 袁熙摇头:“不是谁都能做到你这样的顺势而为,你之能,岂是金银可衡。” 陈姜讪讪看了一眼飘在不远处的师焱,心想没有冥君我什么也不是,他才是你们应该感谢的人。 最后那个小匣子,袁熙更不愿接:“我说过,待你出嫁,自会收回。” 陈姜托着它,负担沉重:“这根簪子,我看得出不是凡品,放在我这里,真的可惜了。实不相瞒,我不会爱惜它,可能放久了都会忘了它的存在。袁熙......早同你说了,我已心有所属,你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感情。” 袁熙的心情说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他有一点点灰心,一点点凉寒,却仍固执地望着陈姜:“那你就嫁啊!或者不用嫁,定了亲,我便将它取回,好吗?” 陈姜微微背转身子,避开了师焱的视线,轻道:“那人可能......无法娶我,所以我做好了终身不嫁的准备。你不能为了我耽误一辈子的,因为我绝对不会改变心意。” 袁熙愕然:“既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娶你?” 陈姜抠着匣子边边,半晌才道:“他有他的苦衷。” 袁熙无名火起:“天下之大,即使不是我,也有无数好男儿,你为了一个不能娶你的人要终身不嫁?可笑!” 陈姜沉默,将匣子递给他,他冷哼一声,翻身上马,催鞭而去。 恹恹从师焱身边走过,他忽然开口:“何必如此。” 陈姜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他,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愿意。” 影子开始追问赵媞的去向,陈姜说她去京城了,本就是公主,应该生活在宫里。影子说宫里没有人能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啊。陈姜告诉她人生的本质就是孤独的,来也是一个人来,去也是一个人去,无人可以永久相伴。 影子不懂这些,她只是觉得少了赵媞,师焱又不爱说话,鬼生越来越无趣了,时不时就要发脾气闹一场。陈姜拿她没有办法,至今也看不出她有丝毫执念的端倪,只好忍受着,去哪儿都将她带在身边,征求她的意见,陪她唠嗑,和她一起八卦家长里短,尽量减轻她的怨念。 可能她俩才是注定要相伴一辈子的吧。就像她以前猜测的那样,影子会等到她死后投胎,被师焱融进她的灵魂,去到下一世,寻找下一个失落的神魄。 到那时,她没有了,影子也没有了,她们将共同合成一个新人。 这就是最后一辈子了啊,“本我”意识存在的最后一辈子。陈姜觉得,她要好好珍惜,影子也要好好珍惜。 次年二月科举重开的时候,陈姜拿出了一笔银子,要在村里建个村学,供本村和邻村的孩子启蒙读书。从选址到买地盖房,再到环境布置,临寝设置和桌椅教具,她都跟着老村长一起亲力亲为。四个月内,一座占地两亩半像模像样的村学院子就完工了。 晾晒期间,她又公开招聘夫子,有秀才功名的优先,月银相当优厚。当然,这部分费用她也一力承担。 眼看万事俱备,九月就要开课了,观望的村民们这才纷纷去问束脩多少。陈姜表示,八百文一年,住宿的额外再收两百文,用作支付杂役管理的工钱。贫困家庭的孩子会减免,也可以通过为村学打工来免除束脩。 比镇上书院便宜太多,最关键的是,笔墨纸张和启蒙书籍由村学免费提供,其实就是陈姜提供。 村民问免到什么时候?提供到什么时候?陈姜说,到我寿终正寝那天吧。 村民哗然,这是村学?分明是个慈善堂啊,他们又觉不能置信,又觉理所当然。村长儿子王家清得知此事后,做出一句话点评:达则兼济天下。 陈姜没想兼济天下,她就是想在眼么前儿做点有意义的事。上千万两银子,花几辈子都花不完,她不嫁人也不可能有子孙后代,不如就造福大众算了。顺便还能给影子找点事做,让她念书去,别当了一世糊涂人,再当一世糊涂鬼。 这一年,乡村的孩子有学上了,大周也另开了乡会试恩科,为朝廷选拔人才。整整一年都是考试年,被战争耽误了两年的学子们胸怀壮志摩拳擦掌,在各级考场上大展身手,捷报频传。 陈百安重新参加了县府试,八月去瑜州连考三场,顺利取得生员资格,也就是说他有了秀才功名,可入府学读书了。 喜报送到村里来的时候,村民都说老陈家祖坟冒青烟,出了秀才三相公,指的是儿子陈恩淮,女婿张璟,和孙子陈百安。 说是他们早已断亲,可同村人都知根知底的。血缘在那呢,你再声称是两家人了,血缘总摆脱不了。所以矛盾归矛盾,过日子归过日子,遇到这种喜事,还是难免把原因归结到老陈家的基因风水上来。 当别人羡慕地说着“一门三相公”时,陈老爷子乐呵呵受了,万氏也喜滋滋的。暗地里想着可不是吗?若非我儿子好,你陈百安还不知在谁的小腿肚子里转筋呢,有个聪明的脑瓜子能考中秀才,都是老陈家给播了好种,打下了好底子。 还有陈姜,上天入地当大官发大财,哪来的本事?还不是老陈家喂出来的? 现在的陈姜早不是当年任她训斥的无知村丫。虽然她一家子仍然住在村里,虽然她说话做事还跟从前一样接地气,可是经过陈恩淮和小媳妇反复的说服教育,万氏明白了,这丫头已经爬到了她仰望不能的高度。她应该感谢她还顾念同村之情,否则以她现在的身份,想捏死谁都跟捏死蝼蚁一样的容易。 这两年万氏不再骂陈姜,只是为了捍卫奶奶的尊严,对她采取无视态度。如果能因为陈姜而沾上一点光,她也不会拒绝。 比如陈大郎和苗儿的婚事。 用家底子喂出来的陈大郎辍学了,现在家种地,万氏认命,宝贝长孙的确不是读书的料。他暗恋过的陆小姐现在已是户部尚书的儿媳妇,而他终是娶了外家村里的一个女孩。 那家人起初还嫌他年纪大,嫌他读书没读出个名堂,嫌他拿不出像样的礼金,更嫌老陈家跟陈姜断了亲。是秦氏一句“打断骨头连着筋”扭转了那家人的想法,不管陈姜认不认,闺女嫁过去就是护国天师的堂嫂,跟外人说道的时候,陈姜还能跳出来否认不成? 陈姜没有否认,甚至那女子嫁过来非要来拜见她时,她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只告诉两口子,别做坏事,做了坏事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们。 随后苗儿也定亲了,定了镇上卖杂货的何掌柜家,做他大儿子的续弦。说起来不甚好听,实际何家家境殷实,那男子才二十三岁,前头娘子又没生过孩子,和十七岁的苗儿还是很般配的。 何掌柜会看上苗儿,也是因为陈姜。他知道陈姜与张家来往,和她小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而当年断亲时,苗儿才多大点啊,不可能惹她记恨。以后有事求上门的时候,还是堂姊妹好说话。 这种事连影子都无所谓了,陈姜更不会放在心上。古代也好现代也罢,人情社会讲人情是很正常的,河沟村老族长还到处嚷嚷一品护国天师是他重孙女呢。村人沾光有限,无非显摆显摆为自己谋个方便,只要不做坏事,不败她名声,她也就默认了。 不闹腾,不作妖,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陈姜的想法很美好。 九月初一,村学里两个夫子,两个杂役已经到位,连本村带邻村一共来了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村民们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陈姜作为名誉山长,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正式开课。 夫子开始发书的时候,陈姜把影子逼进了村学院子。 “书也烧给你了,笔墨纸砚都给你备齐了,你在这儿好好听一天课,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呸,你烧的菜都是假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才不要吃。刚刚老宅门口来了辆大马车,可漂亮了,我得去看看谁来了。” “皇上来了都不关你事,进去念书。” 影子想逃跑,刚窜起来,陈姜一个眼神甩过,师焱就薅住了她命运的后脖颈,吱哇乱叫着被提进了课堂。 陈姜独自回家,见家门打开,田娘子正和站在门口的三个人说话:“姑娘不在,你们改时再来。” 三个人里有两个陈姜熟悉,一个陈恩举,一个陈大郎。另一个侧身对着她,身穿绿底织花绸衫,脚蹬黑色短靴,头发梳得光溜水滑,髻上还戴了玉冠,手拿折扇,腰挂玉佩,说话摇头晃脑,打扮得十分骚包的中年男人,是谁啊? 陈大郎眼尖,看见了陈姜,忙道:“姜儿回来了。” 中年男子转过脸,四目相对,陈姜顿住脚步,皱起眉头。 咦,这眉眼,这脸面,这贼光闪闪的眼神……怎么这么像陈恩常那个王八蛋呢? 第112章 决定权在你 不是陈恩常还能是谁?打扮得人模狗样,跟早年无赖形象大有区别。影子说在老宅门口看到的漂亮大马车就是他的吧,这是发了什么不义之财,衣锦还乡来了? 当他装模作样给陈姜施礼,拿腔捏调道:“三叔来给一品护国天师请安了”的时候,陈姜脸都青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她颇以为然,立即把警惕心提升到最高级别。 根据对其人秉性的了解,陈姜绝不相信他抛妻弃子这些年是走正道去了。一无学识,二无见识,除了偷奸耍滑心狠无赖外,他还有什么本事? 看着他即使换了一身富贵皮也改不了贼眉鼠眼的样子,陈姜淡道:“陈三叔可有日子没回村了,来找我何事啊?” 听了陈姜带着姓的称呼,陈恩常笑着嗔怪:“瞧姜儿说的,过去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哪能当真了呢。三叔没事,好些年没见了,就是来看看你。” 陈姜似笑非笑:“哦,那请便吧,我很忙,就不请你们进屋了。” 陈恩常笑脸一僵,清了清嗓子:“吭吭,其实...其实三叔也有点小事。二哥家新房子我还没来过呢,想去看望一下二嫂。” 陈姜断然拒绝:“我娘身体不好,少见外人,有事就在这儿说吧。” 大房父子俩有些挂不住脸,这段时间他们自觉和陈姜关系缓和,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打招呼,大郎媳妇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的叫她,她从没反对过。没想到老三一回来,他们又被归结到外人的行列里了。 陈恩常这六七年不知经历了什么,泼皮性子收得干净,即使心里再不甘,面上还挂笑:“行行,姜儿你先忙,三叔这次回来要住一段的,等你几时闲了再来。” 三人离开,陈姜盯着陈恩常一摇三晃的背影,暗自思忖,封官之后她就没出过村,老三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呢,消息挺灵通啊。 被师焱堵在村学听了半日天书的影子蔫头搭脑回来,哀求陈姜不要再让她受罪,她以后再也不半夜闹人了,听夫子啰里八嗦讲课,看那些眼花缭乱的文字,她脑壳快炸,比被黑狗血泼身还难受。 第一堂课而已,有这么难以忍受吗?影子不仅仅是抵触,更仿佛受了酷刑一般。陈姜觉得她恐怕就是传说中的天生学渣了。 “陈恩常回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影子茫然:“陈恩常是谁?” “老三,苗儿爹。” 话音刚落,影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转瞬无踪。果然看热闹扒八卦什么的更合她心意。 廖氏对陈恩常的出现没有太大反应,皱了皱眉表示厌恶,仅止于此。 吃了晚饭,陈姜照例在闺房画画,师焱照例陪在一边,两人照例没有对话。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对过话了,自从陈姜彻底明白一切她所期望的都不能如愿后,就开启了心平气和模式。就这样吧,他不喜欢她,但也没有喜欢别人,至少还能陪她这一辈子。 影子在老宅吃瓜吃到亥时中才返家,进门后那异常活跃的五官无一不在表示,她吃到大瓜了。 “三叔有个儿子,都四岁了。” 第一句话就把陈姜震住:“老三在外又成亲了?” “可不?”影子啧啧称奇,“不但把儿子带回来,新媳妇儿也带回来了,三婶在家上吊呢。” “这回吊死了吗?” “没,她太胖,绳子崩断了。” 回归了老本行的影子精神气十足,连比划带说,陈姜边听边整合。整合到最后不出所料,这陈老三,依旧不是什么好鸟! 当年他带着诓骗来的五十两离家出走,第一站就到了青州。用他的话说,府城物价多高啊,五十两根本不经花,几顿饭就吃去一半——八成是吃了花楼的饭。 他意识到不能这样坐吃山空,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赚大钱,为了有一日堂堂正正回家,为了更好的孝敬爹娘,让妻儿享福啊!得找活干,找生意做。但由于本钱少,市面上适合他做的生意几乎没有。 别说二十五两,就是五两本钱也做得起生意来,老三就是老三,起点都比一般人定得高。 日子就在他一天天寻找商机中度过,银子越来越少,终有一日弹尽粮绝,他被客栈赶了出来。但老三是谁啊,能屈能伸的人啊,当即就去找了一份苦力活。接下来的一年中,他扛过包,拉过车,引过路,倒过泔水,总之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遍了,终于时来运转,年底碰见了一个贵人。 这个贵人说他是水命,面有福相,主动带着他做起生意。没多久,贵人就在他福气的影响下把生意越做越大,他的腰包也鼓了起来。赚到千两的时候,他打算回家,给父母长长脸,把欠媳妇儿娘家的钱连本带利还了,再给苗儿说门好亲事。可是贵人突然提出,想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他。 老三说不不不,我已经成亲了。 贵人说,大丈夫三妻四妾平常,就让她跟着你做小嘛。 老三说不不不,做小太委屈姑娘了,要不,做个平妻吧。 于是他盛情难却,又感念贵人提携恩情,就娶了这位姑娘。办喜事耽搁一阵子,成亲不久怀上了又耽搁一阵子,生出孩子等他长到能出远门又耽搁一阵子。三耽搁两耽搁,就耽搁到现在才回家来报喜。 陈姜听得啼笑皆非,老三命运跟小说男主似的,自带光环,吸贵体质,谷底翻身,前三十多年窝在小村庄里真是白活了,早跑出去不早发财了吗?还用费尽心思坑骗家人,害死侄女! 对这个神奇而又套路满满的故事,陈姜表示一个字都不信。 “他没说他做的是什么生意吗?” “光说是大生意。” “万老太太咋样?” “三叔给了她几百两银子,都高兴疯了,还骂三婶叫她别添乱。” 媳妇多一个少一个万氏都不在意,重要的是儿子活着回来了,腰缠万贯,还带回一个孙子。捧着那所谓的平妻都来不及,哪会管乔氏死活。 老三若一辈子不出现也罢,如今主动撞上门来,无论他揣了什么心思,陈姜都觉得,陈年旧账该算一算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闲不过两日,陈恩常拎了好些礼品,带着他的新媳妇和小儿子再度登门。陈姜这次没有阻拦,态度温和地将三人放进家门,独自接待了他们。 廖氏连面也没露,闺女说的,断了亲了,不用她应酬不想应酬的人。 陈恩常的平妻穿金戴银,但长得一般,眉毛极细,高颧骨,吊稍眼,嘴巴又略大,看着一副刻薄相,还没有乔氏年轻时好看。行事作派也很有趣,除了给陈姜问了声好之外,进了堂屋就像在自家一样自在,不停使唤小冬去给她儿子拿点心倒白水,水还不能烫了凉了,要吹到正正好再端来。 那小孩的教养更别提了,跳着闹着,爬高下低,踩小冬的脚,抓着柴火棒乱挥舞,还看中了堂屋墙上挂的那只装黑狗血的葫芦,非要不可。 女人笑嘻嘻:“问你姜儿姐啊,你是她弟弟,要啥都会给你的。” 陈姜端坐上首,一言不发看着那娘俩闹腾,直到小屁孩冲到她跟前,指着她鼻子叫:“我要葫芦,我要葫芦!” 陈恩常一脸纵容,但也在偷偷打量陈姜。 陈姜皮笑肉不笑:“你谁啊?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呀?” 小屁孩叉腰:“我是陈百福,你们都得听我的,我是大王。” 陈姜摇摇头:“在我这儿,你可不是王,我也不会听你的。” 小屁孩气龇了牙,上来就踢了她小腿一脚,脱口道:“臭丫头片子,遭卖的货!” 他娘撇撇嘴,啥话也没说。陈姜眼神骤冷,瞄了师焱一眼。 陈恩常见陈姜变了脸,忙道:“四郎调皮,家里人都惯着的,他年纪还小,姜儿你当姐姐的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姜的脸色渐渐和缓,又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小孩子嘛,没事。陈三叔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接下来的半柱香时间,在小屁孩仍闹着要葫芦,要不成就满口污言秽语的环境中,陈姜听明白了陈恩常的来意。 他想在青州贩盐,让陈姜去跟知府说一声,行个方便。利润三三四分成,知府大人拿四成,他和陈姜各拿三成。说着他煞有介事伸出俩指头:“一年最少这个数。” 二万两,还是二十万两,陈姜心中嗤笑,神色不动,道:“盐铁官营,陈三叔有进货的渠道吗?” 陈恩常一听有戏,堆了满脸的笑:“不瞒姜儿你说,我大舅哥就是干这个的。打了两年仗,俺们一直在东西两头贩着呢,那银子可挣海了去了。但现在大周又重立了,原先那拨打点好了的人个个被撤,新官员上任,官府查得紧,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三叔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回来跟你说一声,你现在......呵呵。” 他神情猥琐:“早前听过陈天师的名号,咋也想不到是你。要不是年初回了青州找路子,都不知道我陈恩常的侄女也当上大官了,打小我看你就比她几个聪明,瞧这神婆当的,光宗耀祖了都!我这心里是真高兴,老天待我...待俺们陈家不薄啊!” 就冲你这厚颜无耻的劲,老天肯定不能薄待了你,必有大礼相赠! “好,我知道了。”陈姜未置可否,淡然道:“你先回去吧,我这边有信了会告知你的。” 陈恩常走在回家路上,跟媳妇说:“我说什么来着?臭丫头前两天在那跟我拿架子呢!她就是运气好,靠嘴皮子糊弄人的时候攀上了皇帝养父家,大周一复立,她也成了功臣了!别听那名头唬人,不过是个闲官,又没实权,上哪儿捞钱去?你瞧她家那房子,是一品大员该住的吗?我一说给她分成,磕巴都不打就愿意帮忙了,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女人不情愿道:“你别瞎做主啊,我哥可不一定答应呢。给她三成,咱们还赚不赚了?” 老三嘿嘿一笑:“你也傻了吧?挣多挣少,还不是我说了算,她还能翻我账本儿不成?到时候从手指头缝里给她漏个仨瓜两枣就行,白拿的钱,她偷着乐去吧!” 女人想想是这个理,扭着腰肢捶他:“你们陈家人个个都生了张好嘴,一个骗人骗官,一个骗财骗色!” 陈恩常不顾还在村道上,逮着她屁股拧了一下,邪笑道:“我骗色还是你骗色?当年不知是谁脱光了往我床上爬,赶都赶不走呢,嘿嘿。” 夫妻俩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后头跟着个哭鼻子小屁孩:“爹,我要葫芦!” “爹带你去买,要多少买多少。” “我就要她家那个!” 陈姜拿了十两银子给小冬,说是她被踩脚的补偿。小冬死活不要,姑娘还被那坏娃儿踢了呢,她只是挨踩几下,哪能要钱。 当天晚上,老宅热热闹闹吃饭,小屁孩吃饱了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多时他娘出来找他,看见孩子躺在夹道柴火堆旁边昏迷不醒,手里握着一把柴刀,右腿浸在血水里。 靴子的前半截和后半截分离了,脚也是。 凄厉的叫声响彻村庄时,陈姜正在练大字。狼毫蘸饱墨汁,提笔行云流水四个草字跃然纸上:恶有恶报! 放下笔,她冲影子招手:“来,我教你认字。” 影子头摇成拨浪鼓:“脑壳疼。” 陈姜将纸拉到一边晾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慢悠悠道:“小鬼,害你性命的人回来了,你怎么想?” 影子愣了愣,迟疑:“你...你说三叔吗?都这些年了......” 陈姜微微一笑:“过去再多年,也不能抹灭他杀了你的事实。你想一想,如果你没死,如今会是怎样的光景?” 影子想不出来:“我不知道。” “如果你没死,今年十八了。长得......”陈姜走出书案,在她面前转了个圈,“就是这副模样。也许已经嫁了个朴实的庄稼汉子,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娃儿,当上了娘。” 影子咬住嘴唇,眼睛眨巴眨巴。 “但更有可能,你会被贪图礼金的万老太太嫁去不如意的人家,给人当后娘,当小妾;或者在陈大郎惹是生非需要钱的时候,被老宅卖掉,卖给别人当使唤丫头还好,最惨的是像冬娟姐姐一样,被卖去脏地方。你的性子那么躁,挨打挨骂的日子过不下去,也许会跑。可是你又没有钱,又不识字,能跑去哪里?跑掉了又怎么生活呢?很快,你轻信了一些看似和善的人,他们照顾你,给你饭吃,对你好,然后你会在憧憬未来中再次被卖掉,而且很可能卖得连第一次都不如。但这一次你心如死灰不想跑了,因为知道跑也没用,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是活不下去的,于是你麻木了,认命了,就此悲惨痛苦的,过完一生。” 影子有些词不懂,但大意听明白了,瞪着眼睛:“我活着,就会这样过一辈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未必啊,还有第一种嫁汉子生娃子的美好可能呢。” 影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嫁汉子生娃子又有多美好,你要说我活着也能过上像你这样的日子,我说不定还会更恨他一点。” 陈姜咧咧嘴:“这就是我找你谈话的原因了,你不读书不识字不懂理,就永远都不能过上像我这样的日子。我们俩的区别在于思想上的差距,你懂吗?思想,一种读书多才能拥有的东西。” 影子无奈:“我真的不想读书。” “不逼你,只是让你有这个意识,记住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牢牢记住它!等到投胎的那一天,我希望你的执念里有强烈求知欲,这样我们两个合二为一的时候才能共同进步。” “合二为一?啥意思?” 陈姜默了默,转开话题:“活得好,或者坏,都是你的人生,谁又知未来不会出现惊喜呢?因为陈恩常的杀害,你连体验的机会都失去了,十一岁就断送了性命。我用了你的身子,没法名正言顺替你报仇,让你委屈了七年,也让陈恩常白捡了这几年的命,还弄出一个本不该出世的孩子来。他不知悔过,变本加厉在外作恶,今时他就在眼前,决定权交给你,你说吧,要不要他偿命?” “他在外作啥恶了?” 陈姜冷笑:“师兄去探听得一清二楚,我当他如何发了财,原是一直在外贩卖人口。就像当初想卖你那样,拐走好人家的男孩女孩,卖到下三滥的地方挣黑心钱。如今,他还想贩私盐!” “卖人?”影子惊了,“他...他咋去干这个了,贩私盐又是啥?” “一桩拿脑袋往刀刃上撞的生意,逮着就是死。” 影子差不多快忘记陈恩常这个人了,经陈姜提醒,七年前那个雨天发生的一切又在脑海中浮现。恨三叔吗?她也不记得恨不恨,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害怕,和亲眼看着三叔把她埋在山洼子里的惊惧。 她知道即使自己活着,也不能把日子过成陈姜这样。可陈姜说得对,谁知将来啊!好坏的滋味她都没机会尝了,生生做了七年的鬼,这是三叔造成的。 “那...那他想把脑袋往刀上撞,咱别拦着就是。” 第113章 一支糖葫芦 影子发话了,说不拦就不拦。陈姜跑了青州一趟,隔几日后,叫小冬去老宅传话,府城的路子铺好了,陈三叔就放手去做吧。 陈恩常此时哪还有心思操作此事,一家人正在镇上医馆哭天抢地呢。小屁孩五个脚趾头被齐刷刷地切掉,而今的医学水平无能为力,能止血包扎确保不感染已经不易,这孩子注定要残。 小屁孩情况稳定下来,回到家里,平妻撕起乔氏,她说孩子没那么大力气,一定是乔氏趁着人没注意,对孩子下了黑手。乔氏幸灾乐祸地回骂,吃饭的时候老娘也在堂屋,怎么去害你儿子?只能说你孽造多了,遭报应了。 这句话不知戳痛了平妻哪根神经,她疯婆子一样扑上去,一口咬住乔氏的耳朵,生生咬下了半边,乔氏杀猪般地嚎叫。 两个女人把老宅闹得天翻地覆,谁劝都不管用,从早到晚的撕打辱骂。大房不出声看笑话,陈老爷子避出家门,万氏说话没人听,热闹足足让村人看了两天。终于在陈恩常决定离开后消停了。 小屁孩的脚,是陈姜指使师焱去干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人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本不想也不该对娃儿下手,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孩子她就产生强烈厌恶。在他说出“遭卖的货”时,厌恶达到顶点,这个出生在人贩子家庭的孩子,从一开始就长歪了。 五个脚趾,抵不了他爹娘的罪过,抵不了丢孩子人家的痛苦,也抵不了那些孩子因为被拐卖而造成的终身悲剧。 她只想让陈恩常知道,什么叫切肤之痛。 痛是知道痛了,但坏事还是要干的。陈恩常临走前来感谢了她,承诺她生意一旦做起来,头单利润全给她,陈姜假笑点头应允。 肥胖的乔氏包着耳朵,躺在大马车前头,任陈恩常如何劝说也不起来。平妻抱着孩子从车厢里伸头:“走!踏死活该!” “你敢,你就是个妾,你儿子就是小妇养的!” 两个女人又吵起来的时候,苗儿敲响了陈姜家的门。她拎着一个包袱,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说要找陈姜讲两句话。 苗儿长得大半随了乔氏,脸长,有雀斑,但五官还是很清秀的。她这两年越发木讷沉默,和影子记忆中的那个七八岁就心机绊她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了。 陈姜出来:“咋了,有事?” 苗儿搓着衣角低着头:“姜儿姐,我爹要带我走,不愿意带我娘,你...你能不能跟他说说。” 陈姜诧异:“你不是定亲了吗?再过半年就要嫁人,这会儿去哪儿啊?” “我...我爹说何家不好,要退,他重新给我找人家。” 信他就完蛋了。陈姜沉着脸:“你咋想的呢?” 苗儿很为难:“其实何家...挺好的,就是我爹不愿意,奶奶也说要退,我没办法。” 那母子俩的嘴脸陈姜能想象得出来,指定觉得现在发财了,何家配不上了,把苗儿带出去收拾收拾,说不定能嫁进更好的人家里。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只带苗儿,不带乔氏,她落在后母手里还能有什么好前景? “我不会去跟你爹说的,他愿意带谁就带谁,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苗儿脸色一白,头垂得更低,含糊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就走。 “等一等。”陈姜喊住她,斟酌片刻道:“你也不要跟他去,在家好好备嫁吧。何家是不错的人家,退了这桩亲,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也不想退,可是...奶奶和我爹...” “你要是愿意,就在我家待一会儿,等你爹走了你再回去。” 乔氏拦着路,苗儿又不知跑去了哪里,耽搁太久,小屁孩在车厢里哭闹不止,平妻也不停催促。陈恩常只好和万氏一道把疯狂踢打的乔氏拖进厢房,硬是锁了门,让车夫动车。 苗儿在陈姜家坐立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听小冬说她爹已经离村,忙回了家。不顾奶奶的责骂,一头扎进屋里:“娘。” 乔氏污脏不堪,正傻愣愣坐在地上,听到她的声音顿时大哭起来:“苗儿,苗儿你没走,你有良心,还是我闺女有良心,你爹没良心啊!” 因为儿子突发意外,陈恩常刚回家时吹过的牛没能兑现,直到他走,也没给乔氏留下一文钱。为了五十两银子,乔氏和娘家断绝了来往,守活寡守了六年。如今丈夫俨然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从未在那个女人欺负她时说过一句公道话,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留恋。 她再无念挂,不仅心死,甚至恨起这个男人来了。她想,他抛妻弃子该死,那个女人明知他有妻女还犯贱肯嫁,也该死,那个小崽子根本不配出生,都该死! 从此,乔氏诅咒的人里又多了两个,每天不骂上两三个时辰不会住嘴。 大约两个月后,万氏的噩耗乔氏的好消息传回了村里。陈恩常因明目张胆贩卖私盐被抓,青州知府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摸到了他在另个州的窝点,联合当地官员,将制贩运一条龙的地下盐庄摧毁,还顺藤摸瓜打掉了一个非正规人牙组织,解救出几十名良籍少儿。 陈恩常的大舅哥,媳妇和十几个同伙全部落网,现抓现审,更审出几桩人命案来。不出一月,此案审结,从犯流刑,主犯秋后。 审得这么快,当然是陈姜的功劳,她写了封信走官方渠道加急送往京中。朝廷派了个监察官专案督办,人抓齐了,大刑用上,这帮地痞流氓哪里顶得住,一个比一个撂得快。 陈恩常在大狱里直待到第二年的秋风起时,才再次见到了陈姜。 他每一次被提审行刑都会报陈姜的名号,喊着自己是护国天师的三叔,亲三叔,贩私盐陈姜也有份,可是没人理会。那些官员们充耳不闻,该打打该抽抽,从没客气过。 他一开始想,陈姜真是个没用的一品官,掌握实权的人压根不买她帐,也就落个名声好听了。后来,他听到一个喝醉的狱卒说,别整天把陈天师挂在嘴边了,攀得越欢,死得越快。 乍一听他没能理解其意,以为陈姜得罪过人。可是后来万氏来探监,哭着告诉他求不动陈姜的时候,他察觉了不对劲。 万氏说,那丫头记恨着你当年推她下山崖子呢,手里还捏着你杀过人的事,不给你添罪名就不错了,不会帮你的。 陈恩常说,我没杀人啊!要说杀,也就是推了她之后发现没气了,把她埋了。她不是自己又爬出来了吗? 万氏说,啥?从山崖子上掉下来又被你埋过都没死?这丫头命这么大,怪道她能抖起来了。 陈恩常越想越不对劲,是啊,当年陈姜从几丈高的山崖子上摔下去,口鼻流血,当时就没气息了。自己用手刨坑刨了好久,埋她下去的时候身子都硬了,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临刑前两日,陈姜来了。面对大牢里陈恩常五体投地的磕头求救,她只是笑了笑,道:“来,陈三叔,把手递给我,有人想见见你。” 陈恩常疯了。直到被押赴刑场还在狂躁地大喊大叫:“假的!她不是我侄女,她是个鬼!附身的鬼!她害我!是她害我!” 那个残疾孩子爹娘舅舅全被抓走,无人可依,被万氏带回了家,交给乔氏养。乔氏很高兴地答应了,当天晚上就因为他不肯吃杂粮饼还骂人,下手狠揍了他一顿,脸上都打出了巴掌印。 陈恩举去给三弟收尸的时候,陈姜正带着影子在青州大街上闲逛。 秋风瑟瑟,天气阴沉沉的,街道上行人不多,但这并不妨碍陈姜心情愉悦。 “有没有感受到那种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痛快?” 影子撇嘴:“有啥痛快的,活着见我吓晕,死了见我又吓跑,连想骂他一句都不成呢。算了算了,你有这个本事不早说,让我跟娘说两句话,我才痛快。” 陈姜嘿嘿笑:“行,等娘老了,快寿尽的时候,我让她见见你,现在别想了。鬼不可通人,天上会劈雷的。” “我就想现在说。” “想说什么呀?” “嗯......”影子说不出来,她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要说的。 娘挺好,哥也挺好,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陈姜好。陈姜就是她,她就是陈姜,对陈姜好,就像对她好一样。如果这时候让他们知道她已死了,肯定会很难过吧?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还是别让他们难过了。 “不说了。”影子终究是长大了,学会了为别人着想。 又逛了一会儿,天空飘起蒙蒙细雨,陈姜撑起伞,见路边有个卖零嘴儿的货郎收摊,草架子上的糖葫芦还剩一支,他正吆喝着:“糖串儿最后一个,五文便宜卖啦!” 陈姜从荷包里摸出铜板,买下了糖葫芦,正咬了一口,听影子道:“我也想吃,啥味儿啊。” “又酸又甜的,回家给你做,要多少有多少。” “你做的东西不好吃!” 陈姜笑了,突然转向默默跟在身后的师焱:“你还想吃鸟蛋吗?” 师焱一怔,半晌才道:“不想吃。” 不想吃了,那只是一个调侃,一个表达他对找到蛋魂很愉快的玩笑。也许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吓唬过鸟蛋,不要调皮,调皮就把你吃掉。 陈姜咬着糖葫芦,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化开,果肉却似乎有些老了,后味是淡淡的酸苦。 为了证明自己能做出有滋味的纸扎,陈姜回家研究了一日,把醋汁里加上芽糖,熬稠后厚厚刷在纸糖串儿上。但那玩意儿难烧,纸糖串儿一燎就没了,糖醋汁透不进去。后来她又想了个办法,外皮多做几层,每层都刷一遍,厚实些,烧得也慢些。这回影子终于有了令人惊喜的反馈。 “酸的,甜的,我吃到了,真的有味道!” 夜半的院子中,影子身边漂浮着一大堆“没滋味”的糖葫芦,都是咬了一口就扔掉的试验品。手里拿着的这只圆又壮,影子啊呜咬上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原来糖串儿就是这个味儿啊,小时候货郎来俺们村卖过,奶奶舍不得买给我吃,就舍得买给大郎哥,哼!其实也没啥好吃的嘛!” 陈姜欣慰:“好了,以后我能做出有味道的菜了,把菜品外壳多包几层,里头放佐料就行。你还想吃什么,来道佛跳墙怎么样?” “啥是佛跳墙啊?我想吃芝麻糖饼子,里头全是芝麻全是糖的那种,你能做吗?”影子说着话,啃着糖串儿,很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的时候,她脸色变了。 “哎,哎......你看见了吗?” 陈姜还沉浸在创造新菜品的构思中,“看见啥?” “门。” “......” 离别突如其来,陈姜毫无心理准备。而影子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她只是对身后出现的一道发着光的门感到好奇。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陈姜执念已解,即入轮回。” “不是......”怎么就突然解了,她的执念是啥呀?一个糖葫芦?“她不是一魄吗?会轮回去哪里,你还能找到她吗?” 师焱点点头:“本君已下印记,自可寻到。” 陈姜不知所措,看着影子,她走近几步:“小鬼别吃了,快去再看你娘一眼,你哥,算了,你哥来不及了。你听我说......你,你要去投胎了。” 影子惊呆:“啥?” “你身后的门就是来接你的,走进去,你就可以投胎,重新做人了。” 影子天天喊着投胎,真等到了机会,她却陷入茫然:“为啥这么...也不说一声,投胎啥样的,疼吗?” 失落涌上陈姜心头,伴着酸楚,伴着不舍,比赵媞走时不舍更多。影子没想到,她也没想到,到了此时,她有一种手足分离的伤感:“不疼,到了下面,有人会帮你的。其实,我一直瞒着你,早在一年多前,赵媞已经先下去了。” 影子嘟囔:“早猜到了。” “所以你不用怕,下面有你的熟人。你乖乖的,我给你的那些东西都可以在下面用,别耍脾气,鬼差大人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你此生命短,无辜被害,阎王爷会怜惜你,让你来世投一个好胎的。” 陈姜说着看了一眼师焱,他没表态,神情却十分温和。 小鬼拿着糖葫芦,呆呆道:“好,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陈姜觉得还有话没交代到位,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眼见小鬼身上的绿光亮起来,她急忙道:“快去看看你娘。你记着我,等着我,我会找到你,下辈子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小鬼没说话,默默飘进了廖氏的房间,绿色光华从窗纸上映出来,片刻后陡然一闪,窗内重归黑暗。 陈姜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院子里,很久回不过神。 八年了,影子的执念竟是幼年没能吃到的一根糖葫芦,谁想得到呢?她表现过嫉妒,尖酸,贪婪,听过无数八卦,说过无数坏话,要过无数次东西,却从没提过她想吃一根糖葫芦。 为什么?是觉得这心愿小到不值一提,提了丢面子伤自尊吗?就像赵媞一样,在国仇家恨面前,不肯承认她想要的只是儿女情长。 陈姜长长叹了一口气,望向师焱:“为什么不把小鬼与我融合了?魂魄四散,各入轮回,寿命有长有短,很难一起做鬼的。” 师焱不说话,陈姜又叹息:“算了,反正被你盖章跑不掉了,就让她再好好过一世吧。” 师焱看着她:“你不愿融魄,是吗?” 陈姜哼道:“别问废话,愿不愿意有什么关系,我说了又不算。” 师焱道:“若三魄皆不愿,便作罢。” 陈姜心脏咚的一跳,尽量稳住面部表情,平淡道:“问题是现在上哪儿找那两魄去?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等。” “一百年找不到等一百年,一万年找不到等一万年?” “唔。” “那我希望你永远等不到!让我再活十世,不,一百世,一千世!”陈姜立刻双手合十对天祈求。 师焱很久没笑过了,陈姜不高兴的时候,他也不甚高兴。此时见她闭着眼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第114章 现实令我低头 元兴四年,是喜庆的一年。这年中皇帝亲政,大赦天下,还惠于民,免徭役免赋税,并加开恩科。陈百安就在这一年的年头成了亲,娶了他老师的女儿,八月乡试又考得不错,有了举子功名。 陈碧云生下了她第四个孩子,张家的第三个孙子。张姑母喜得大摆筵席,让张璟撒了一箩筐的铜钱。 陈姜没赶上白天的喜酒,晚上才过府看望陈碧云,照例送了孩子一对金镯一只长命锁。 陈碧云戴着抹额,倚靠在床上,胖乎乎的慈眉善目,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冲陈姜招手:“来看,小三郎的皮子不随我,随他爹,可白了。” 陈姜尴尬地躲远了点:“刚给人净完宅,一身香火气,别熏着他了。” 陈碧云嗔她一眼,叫乳母把娃儿抱了出去,道:“你不喜欢小孩儿。” 陈姜否认:“挺喜欢的。” “看不出来,我那三个皮猴子你从来没亲近过。苗儿有时还能来帮我带带孩子呢,你天天就跟屁股上长了刺一样的,刚坐下就想走。” 陈姜讪讪:“苗儿嫁得近,来去方便,我事多,忙得很。” 陈碧云不屑:“忙啥?挣钱?你钱多得都开善堂了还不够?” 陈姜嘻嘻笑:“钱哪有挣够的时候,镇上和县里的两家善堂全靠我撑着,我停了手,那些残疾孩子孤寡老人就没饭吃了。” “真是不知你想啥呢一天天的,挣了钱宁愿给外人也不给自己大哥。” “咋没给他,我还供着他念书呢,明年进太学,他两夫妻的吃穿住我可是都包了的。”陈姜理直气壮,“当年答应过他,只要他肯念,我就会包到底。但是哪天他过了会试,或者不想再念书了,我可就不管了。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家业自己挣去。” “你嫂子怀上了。” “啊?”陈姜吃惊,“我咋不知道?” “你天天在外瞎跑,能知道吗?”陈碧云白她一眼,“你娘今天来跟我诉了半天苦,说你不着家,不听话,一把年纪了没个定性。村里那拨丫头子个个都当了娘,独你古怪,她都快为你愁死了!想啥呢姜儿,啊?你跟姑说说,你到底咋想的,真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 陈姜忿忿:“啥就一把年纪了,我才二十一,年轻着呢。这不是没有合适的吗?” “你也真好意思说,咋就没有合适的了?你说你钱多,提亲的人家里也有家财万贯的,你说你是官身,京里那个啥公啥侯家的儿子还配不上你?都给推了是啥意思啊?二十一还小啊?你到现在连个亲都没定,出嫁不得二十三四了,遭人戳脊梁骨知道不!” “谁敢戳我脊梁骨?” “你的脊梁骨没人敢戳,你娘和你哥呢?你娘因为你都哭多少场了,你也长点孝心吧!” 廖氏因为这事儿哭过吗?反正没在她面前哭过。陈姜决定就当不知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年头再久点,她会习惯的。 回到家,廖氏和嫂子高氏在房里说话,她想进去问问嫂子怀孕的事,被喜笑颜开的田娘子拦住了。 “姑娘,有个事儿跟你说说。后日,我得带小冬回县里一趟,我婆婆的一个亲戚给小冬说了户人家,让咱娘俩去相一相呢,怕是要耽搁个两三天的。” 陈姜又惊了:“小冬才多大,咋就说亲了?” “不小了,十五了。” 小冬已经十五岁了吗?在陈姜的印象里,她还是当年那个瘦瘦怯怯的六岁小女孩,日常相处时,她也一直把她当孩子看待。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女孩已经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陈姜本觉自己二十一岁正是花样年华,如今一对比,好像真有点老了。 田娘子还在絮絮叨叨:“多亏了姑娘,叫我们孤儿寡母的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这些年的工钱我才能攒得住。还有那年的一千两银子,我都留着呢。等小冬出嫁,给她嫁妆办得厚厚实实,去了婆家不受气。这些事得提前预备,等到了岁数再寻摸,就迟了......” 田娘子向来直肠子,想啥说啥,陈姜知道她有口无心,并不是在讽刺自己,心头却难免郁郁。 她不是在郁闷自己成了剩女,而是想到陈碧云的话。等小冬出了嫁,哥哥带着嫂子上了京城,家里就只剩两个寡妇和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廖氏的后半辈子想来也不会过得开心。 吃晚饭的时候,陈姜恭喜了哥哥嫂子,高氏含羞而笑,廖氏一脸欣慰,而陈百安却总有点神情复杂坐立不安的。 饭后三个女人聊了会儿天,等陈姜回到自己房间时,发现书案上摊了一本大周律法书。 摊开的那一页是户律中的一篇,关于本朝婚姻制度的规范条例。 “满十八不婚者,年罚税六成,二十五不婚者,由官府配婚,三十不婚者,全家获罪,男子革除功名,罚没家产,徒一年......”陈姜喃喃念着,念完暴起,将律书狠狠拍了一下,“呸!这是谁定的反人类法律,简直没有天理!” “小妹,小妹。”陈百安在外敲门。 陈姜寒着脸去拉开门:“刚才吃饭我就看你鬼鬼祟祟,律书是不是你放我屋里的?” 虚二十四岁的陈百安早已褪去青涩,一身成熟儒雅的书生气质,笑容里都透着几分稳重:“若不是娘逼着我,我也不想来找你的骂。” 兄妹俩相对而坐,一个笑,一个气。 “啥意思嘛?我不嫁人你们还要把我赶出去不成!” 陈百安笑道:“房子是你的,要走也是我和你嫂子走。但是没用啊姜儿,我走到哪里都是你亲哥哥,你要是被抓起来了,我也逃不了。” 陈姜怒了,“你是怕被我连累,把你的功名给削了?” 陈百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妹妹说什么都当真的少年,非但不生气,还接着玩笑道:“可不是嘛,我这十四岁才启蒙的人苦读十年考来的功名,真不舍得被削了。” 陈姜冷哼:“我是一品护国天师,皇上都不管我,谁敢动我们家的人!” 陈百安叹息:“姜儿,哥哥刚去念书的时候,一心想着刻苦再刻苦,能早日学成,早日报答你的供学恩情,早日把家中的担子挑过来。可如今,你已功成名就,造福乡里,哥哥还是个没用的书生,我想,再给我十年,也未必能追得上你。” 陈姜啧了一声:“这就想岔了,术业有专攻,你读书走的是一条光明大道,我这行说难听点就是捞偏门,没有可比性。” 陈百安摇头:“玄术不是偏门,靠得是天资,非凡夫俗子可行。你有天资,取得这样的成就,也在情理之中,哥为你高兴。” 陈姜撇嘴:“别煽情,有什么就直说。” 陈百安苦笑:“哥嘴笨,不会劝人,只好出此下策。娘这两天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你嫂子有了身孕,难过的是你蹉跎至今。她今日跟我说,若不能看着你嫁个好人家,她死不瞑目。” 太夸张了,陈姜烦躁:“娘真是老脑筋,为啥一定要嫁人?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你和嫂子过一辈子不可以吗?” “可以,可是姜儿,哥不明白,你为啥不愿嫁人?” 这种时空与文化的代沟要如何同陈百安解释呢?解释了他也不会理解的,看律法书就知道这是怎样的环境了,管天管地还要管着百姓婚配,什么独身主义,什么宁缺毋滥,在古人心目中何止异类,简直该点天灯了好吗? 廖氏不敢教训她,就把陈百安推出来做说客,可是陈百安也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于是廖氏就整天用一双饱含哀愁的眼睛望着陈姜,望得她如芒刺在背。 被看烦了,跟她说别这样。她就说好好好,娘不逼你,不过一个女子再有本事,终归是一个女子,现在你还年轻,等老了就知无儿无女的苦楚了,娘只是想你将来有靠,这样死了才能放心地去见你爹。你要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娘能照顾你一天是一天,不逼你。 陈姜:......娘越来越有绿茶倾向了怎么办? 压力不止来自家人,也来自外人。杜春儿李二妮回娘家的时候,总爱来她家坐坐,说不了两句就要把话题往嫁人上引,打听都有谁来提过亲;连顺的孩子三岁了,王婶喜欢带着他来找廖氏,两人一边逗孩子一边共同为陈姜忧心;而万氏终于在这件事上找到了优越感,但凡村人聊到陈姜,她总会说:“哎,年纪大了,啥也不求了,孙子孙女个个都成家生娃,我这把老骨头也能歇歇了!幸亏没摊上个老姑娘在家惹我生气,还能多活两年呐!” 陈姜听田娘子学话,气得翻白眼,个个吗?万老太太怕是忘了她还有一个当小妾的孙女,至今都没能从邱家后院里解脱出来呢! 说起谷儿也是绝了。先前秦氏跟邱家打官司还没定输赢,邱老爷子就死了,邱卫长办丧事办得精疲力尽,不想再与她纠缠,让她撤了状子,打算把谷儿给送回来。哪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谷儿被看出了身孕。 邱家把陈恩举夫妻俩叫去了,从那以后,陈姜就很少听见谷儿的消息。她没能回村,邱家沉默,秦氏也不再闹腾,万氏更像是从没有过这个孙女一般,绝口不提。 陈姜没有在她身上分过神,影子在时八卦几句就顺便听一耳朵,没人提了,她便也不关心。相信谷儿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秦氏会来找她的,没找,就是还活着。 哪怕一个风光无限,一个仅仅是活着,万氏仍然觉得谷儿比陈姜强,至少,谷儿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婚后日子过得好与坏,凭命凭个人本事,但前提是,你得先嫁了。没嫁的姑娘过得再好也不为好,爬得再高也要遭人诟病。这是万氏的观念,廖氏的观念,甚至本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观念。 就像袁熙说得那样,不嫁他,还有无数男儿可嫁,终身不嫁太可笑。 如果陈姜说,哪里可笑?众人会说,哪里不可笑?这是一个不能展开辩论的题目,因为对方人多势众,陈姜一定会输。 若没有廖氏的话,陈姜觉得她可以顶着指指点点过一辈子,说到四十岁五十岁总不会有人再说了吧?到那个年纪想嫁也嫁不掉了。 廖氏......唉,在爱情和亲情上,她都是个死心眼。 十月份的祭天大典就快来临,陈姜又要赶去京城。去年她说服皇帝用精美绝伦活灵活现的纸扎代替活物祭品,在京城刮起了一股高档纸扎风,现在订货的人特别多,周家的生意也特别好。 提亲被拒后,周掌柜许久没再上门。陈姜算着他两个铺子里的货早该卖完了,便主动去找了他,问他以后不做纸扎了吗?周掌柜说做啊,可是...... 陈姜说没什么可是,马上快过节了,要货的人肯定多,你要是觉得跌面子不想再同我来往,先把这一季的钱赚了再说,咱们跟钱可没仇。 周掌柜当时哈哈笑了,说跟你也没仇,我家还怕你心里不痛快,不想来往了呢。 生意又做了起来,第二年周掌柜就把专卖铺子开到了府城。县里的交给大儿子管着,镇上的这家,留给了周望元。 陈姜常去,面上毫无异样,谈销量谈样式谈作坊开办,该说说该笑笑。周望元一开始有点颓颓的,后来逐渐自然。 可是陈姜知道,周望元还没死心。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快要被官府强制配婚了,仍孤身一人。 当然,京城里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三十岁不成亲,该被下大狱的袁熙。每一年上京,陈姜都要将簪子还他一回,总是没能还成。 虽然,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跟陈姜没有关系,可她仍觉自己罪孽深重。就因为她不嫁人,导致两个痴情男子存有幻想,耽误了终身。周家人会没有想法?袁家人的棺材板还能压得住? 委屈,却无处说理。而师焱全程旁观着她的困境与委屈,从没发表过任何意见。 陈姜上京的时候,周望元要去府城,与她同车坐了一段路。两人讨论完作坊招收工人和培训的话题就陷入了沉默。陈姜掀着帘子看车外,周望元垂眼盯着她的脚尖。 快到青州的时候,周望元出声:“陈姑娘。” “嗯?” “我...我叫你姜儿行吗?” 陈姜看着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和始终不敢与她对视的眼睛,暗叹了一声,这个人啊,当掌柜也当了两年了,还是跟原来一样单纯。 “行。”她爽快地道,“咱们好朋友,你叫啥都行。” 周望元的脸也红了,高兴红的:“好,姜儿,那我下车了,你路上慢点儿,回来了跟我说一声,我带你去看建作坊的地方。” “好。” 周望元跟她告别,放下车帘,陈姜久久没有动弹,若有所思。 师焱坐在她身旁,感觉到她身上的气场不同以往,扭头看了她一眼。 “师兄。” “唔?” “想来想去,望元兄还是更适合一点。” “适合什么?” “做我的夫君。” “......” 师焱眉头微微皱了皱,沉默良久,道:“你曾说,此生不嫁人。” 陈姜咧嘴一笑:“现实令我低头。我若真的终身不嫁,就成了不孝之人,全村人,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对我和我娘背后指指点点,挖苦嘲讽。若有坏心人去官府告我一状,我哥哥会被剥除功名,我们全家要下大狱!这还不算,我将来无儿无女,晚年无靠,生病了想喝碗水都没人给我倒,太凄惨了,让人想而生畏!更别提袁熙和周望元两人一往情深,我不嫁人,他们不娶妻,周家人怎么看我,袁家人怎么看我?我死了下地府都要被袁家的鬼追着骂,压力好大啊!” 师焱面无表情:“他们不娶,关你何事?” “这就是做人和做鬼的区别了。”陈姜摊手,“做人不能只为自己活,我不得不嫁啊!你不是说周望元福寿绵长吗,对我又死心塌地情深意笃,干脆就他了!” 师焱又皱起了眉毛,他认为自己是不反对陈姜嫁人的,一度觉得她要为了他终身不嫁毫无必要。可是“随你”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半晌没能吐出来。 第115章 鬼不正直了 今年的祭天和往年一样冗长,迎神叩拜高念祷文,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进献祭品。陈姜穿着黑红相间的厚重大礼袍,生站了三个时辰,腿都僵硬了。 仪式结束,皇帝回宫,袁熙邀请陈姜去他家做客。他每年都邀,陈姜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随着年岁增长,互通次数的增加,两个孤男寡女的相处好像也不那么在意大防了。没人会诟病他俩的来往,因为知袁熙者皆知他身世,皆知他有违孝道多年不娶是为了一个女人,皆知这个女人八成是护国天师陈姜。连皇帝都明示过陈姜说,表哥慕你久矣,若你应允,朕即刻赐婚。 陈姜说,袁家于社稷有功,无后这个事当上升到国事的高度来,不能由着他任性妄为。赐婚很有必要,不过我就算了,我不喜欢老男人。 皇帝无语,后将此事告诉袁熙,他脸色很难看。 安泰里的将军府奴仆如云,如今只有一个主人,也是凄凉。陈姜与他坐在小湖心亭里喝茶,听他说着年后要搬去袁家墓园的事。何苦都说腻了,他心意坚决,谁也改变不了。 再一次掏出兰花簪,放在玉石桌上推给他:“还给你。” 袁熙蓄了短须,面容依旧英俊,眼神清冷,看也不看:“你嫁了再说。” “我要嫁了。” 望向小湖的目光转移到陈姜身上:“谁?” “周望元。” 袁熙眯了眯眼,良久才道:“你放弃了那个不能娶你的人?” 金黄光芒飘在身边没动,陈姜微笑道:“放弃了,这许多年下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一种人的心,是无法打动的,那就是不喜欢你的人。” 袁熙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没有接话。 “对他来说,我的喜欢是一种负担,他感觉不到愉快,也不能体会我因此而忍受过的煎熬。我的心动,爱慕,神伤,纠结,难过,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甚至想为之终身不嫁的打算,最终感动的只有我自己。我觉得自己的感情很珍贵,付出了感情犹如付出了一切,于是为自己不平,我这么喜欢他,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没理由啊!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 袁熙握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道:“原来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你在单相思。” 陈姜耸耸肩,一副看开了的模样:“可不是嘛,很多事情可以强求,唯独感情,强求不来。这些日子我被家母逼得没法儿,不得已考虑了嫁人的可能性,心境竟豁然开朗起来,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要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上浪费时光,这种牛角尖钻得没有意义,也不能给自己留下什么名垂青史的美名,外人知道了最多说句痴情种,好听吗?感觉傻了吧唧的。” 袁熙盯着她的眼睛:“放下了便罢,为什么要嫁给周望元?” “他人不错的,这么多年对我心意坚定,我觉得他挺好。” “我人不好?对你心意不坚定?” “我跟他少时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家也门当户对。” 袁熙冷哼:“我认识你比他要早吧?你身居大周一品官位,跟一个贼楚俘兵,如今的商人门当户对?” 陈姜叹口气:“说了半天你怎么还死心眼呢?非要我把话说白?好,那我就正式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喜欢周望元?” “呃......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反正我对他没有恶感。他人又老实又听话,以后成了亲对我言听计从的,我指东他不往西,赚一百两银子就给我一百两,我挑夫君就要这样的男子。” “我也可以。” “你年纪太大,以后会死在我前面!” 这句话一说出来,袁熙沉默了,无力反驳。半晌低道:“也是。” 陈姜不想伤害他,可是感情的事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不想与他在一起,就不该给他任何幻想的机会,残忍也要说,残忍也要做。 “袁熙,别再任性,你已不是当年那个肆意潇洒的袁二少爷,想想你的爹娘,叔父,想想你的兄嫂和子侄,他们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想表达孝心,最好的方式就是为袁家开枝散叶,再耽误下去,真的来不及了。” 袁熙大约觉得自己不过三十,还有为爱情博一把等一把的时间,可陈姜却知,他阳寿没几年了。 至今陈姜也不知道袁熙为什么会喜欢上她。也许只是因为在背负着国仇家恨的这些年里,他从没心思去认识别的女孩子,她又能与鬼沟通,又为义军捐款,长得又美...... 陈姜认为关键点就在于她长得美,其他条件都是附加增值品,换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来做同样的事,结果定然大不相同。周望元对她还不是见色起意......不,一见钟情?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皮囊所惑,在某个人的眼里,再美的女子也不过一具红粉骷髅罢了。 离开时,陈姜没有带走那枚兰花簪,袁熙也没相送。 秋高气爽,湖面波光粼粼,他喝下最后一盏茶,将那簪子一抓,抬手扔进了湖里。 返程一路,陈姜异常沉默,心事重重。师焱几次问她怎么了,她都笑着回答没什么。 她不肯如以前那样向他袒露心声了,笑容也不真诚。师焱可以窥探她的想法,但是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曾严正告诫过他,这个底线不容触碰。 回到家的陈姜忙碌起来,频频与周望元见面,共同筹建纸扎作坊事宜。两人相处十分融洽,不仅谈工作,也会谈些彼此日常,偶尔会约着一起吃饭,廖氏做了什么好吃的,陈姜还会特意给周望元送一份。关系比从前更好,好到隐隐有了些亲密的意味。 与之相反的,是她与师焱关系的日渐淡漠,他仍整天陪在她身旁,但其实自从赵媞和影子走了之后,他俩之间的对话就很少了。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她仿佛也不知道,问过他一次两只鬼下去后的境况,他没有说,她便也不再问了。 不同于前些年因气恼愤懑造成的冷战,就是淡淡的。尤其是这次与袁熙交流之后,他能感觉到她心情的平静,是真的平静,心如止水一般的平静。 那些话他听见了,听进去了,她说她不再执着了。这是好事,他该为之高兴的,心里却没有太多畅快感。 有一日,陈姜在镇上酒楼包了个雅间,叫了一大桌菜,宴请周望元。在人没来之前,她对师焱说:“师兄,我要跟望元兄说一点私事,你能回避吗?” 师焱飘出雅间的时候,一身青袍的周望元刚好走进酒楼,他看着他上楼梯,推开房门,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悦:“姜儿,今日何故这般破费?” “找你说件好事。”陈姜说,然后关上了房门。 冥君一言九鼎,说不偷听就不偷听。他为了防止自己耳力太好,甚至飘出酒楼,飘到街对面的一家客栈二楼,看着遥遥相对的那个窗口。 私事,他俩平常说了不少私事,周望元小时候睡过棺材,陈姜小时候被大鹅拧过的趣事都交换过了,还有什么私事值得这样慎重?慎重到要避开他。 师焱的好奇心第一次发散到了陈姜身上,天天跟在身边不觉得,突然被隔离在外,他发现他竟然非常想知道那两人在说些什么。 可是好奇仅限于好奇,答应过陈姜不偷听的,他便耐心等着。 很久,一个时辰,又或许一个半时辰之后,陈姜先出了酒楼,看见他招了招手,坐上马车回村了。师焱落后又等了片刻,周望元却始终没有出来。他看见他呆坐在雅间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以后不久,镇里的作坊建起来了,要招工培训。陈姜还是经常去找周望元,称呼从望元兄改成了望元哥,两人频繁地说悄悄话——全要师焱回避的那种。 师焱越来越好奇,终于忍不住问了陈姜:“你同他私下里,说了何事?” 陈姜温和一笑:“这是我俩的秘密。” 师焱不知道他感受到的这种情绪叫什么。魔害世间时他懂得了什么叫怒,重明战亡时他懂得了什么叫哀,鸟蛋自爆时他懂得了什么叫痛,找到陈姜时他懂得了什么叫失而复得的喜悦。 可是现在,又有一种新的情绪产生了,非怒非痛,非喜非哀,让他不安,还有些焦躁。 陈姜画了很多花样子,买了很多布料,交给廖氏,说做嫁妆用。 廖氏惊喜地问她是不是有心仪的人家了?她笑而不答。 晚上两人独处时,师焱又忍不住问:“你要嫁他了?” 陈姜画着画头也没抬:“总要嫁人的。” “你并不心悦于他。” 陈姜笑着勾勒线条:“不要跟袁熙说一样的傻话。我要代替小鬼给娘一个交代,不能再拖下去了。” 师焱背着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待你出嫁,本君不便常伴。” “嗯。”陈姜顿都没打,一口应下,还道:“早先我同你说过一次,不过那时候心情不好说的是气话。这回我真的要嫁人了,也真的要考虑对方的感受,如今天下大定,我有财有势,师兄不必再为我担心,你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了。待我过完这几十年俗世人生,自会下去找你的。” 师焱还是没察觉到她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的确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也不知为什么,今天老是忍不住。盯着她的颅顶,悄悄探出一缕神识。 “师兄。” 神识飞快地收了回去,师焱拢在背后的手指轻微攥了攥:“唔?” 陈姜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忘了我有一双重明眼了?别侵犯我隐私。” 以前陈姜对眼珠子的特异功能运用不熟练,总是要他提醒了才会集中精力。所谓熟能生巧,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双眼使用技巧。可以看透万物本源的重明之目,能见鬼,见邪祟,看破一切幻像,也能看到师焱强大到凝如实质的精神力——丝丝缕缕金黄色的光线。 他想窥探她的想法,这个鬼,不正直了! 师焱消失了几天,回来找到陈姜的时候,她刚从县城牙行里出来,见到他淡淡打了个招呼:“师兄,回来了?” 也没埋怨他不告而别,也没像从前一样欣喜若狂,更没问他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又过几日,陈姜开始找成衣店银楼订做衣裳和头面首饰,廖氏兴高采烈地跟着她操办,逢掌柜伙计问起,便道:“一定要喜庆,给闺女做嫁妆的。” 师焱又消失了几天,再回来时,陈姜已经画好了嫁衣的款式。牙白大宣上,嫁衣繁复精美,红彤彤的艳色让师焱觉得很刺眼。 “好看吗?”陈姜拿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向他炫耀,“霞帔的边边要缀上珍珠,走动起来才又美又仙,保证闪瞎新郎官的眼。” 师焱不说话,陈姜也不介意,兀自欣赏着画作。 云鹤不知哪儿去了,再也没出现过,也许已经死了。没有他和他徒弟作孽,在陈姜已知范围内的恶鬼怪事都少了很多。她已经很久没接到正儿八经的安宅生意了,用得着师焱的时候越来越少。 在陈姜跟廖氏说出找个黄道吉日把亲给定了的那一刻,师焱终于弄清了自己心里那奇怪的情绪是什么,多余。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般感受到自己的多余。很快会有一个男人陪伴在陈姜身边,陪她走完这一世的人生路。他们会像阳间所有的夫妻一样,同吃同住,耳鬓厮磨,生儿育女,终生不离。他要飘在夫妻二人身边,看着他们度过一生?多余! 初见她时就已在魂魄里下了印记,此时即便离去,蛋魂也不会再度失踪,下地府时他必会知晓。所以,该离开了吧?她好像已经有些避讳自己了。 师焱说了声保重,身影就从陈姜余光中闪去无踪了,她愣愣半晌,颓丧放下了手里的图纸。 虽然只有两个字,陈姜却听出了诀别之意。多唯我独尊啊!还是说走就走,你保重了我还没说话呢! 冥府十九界,万尺寒冰前,师焱飘半空盘膝闭目。厚厚的冰层底部躺着他的肉身,冰水从极高处一滴一滴滑落,融到那处,遥遥无期。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见身前浮着一个卷轴。按阳数算来,分别已有半年之久,他没再看过她的近况,也再未收到过她烧来的东西。 伸手拿过展开,师焱魂体模糊了一下,这是......她的画? 画上女子赫然正是陈姜本人,她身穿镶坠了珍珠的曳地大红嫁衣,青丝挽成结鬟,戴着全套她亲手画出来的首饰,黛眉绛唇,美如天仙,颠覆以往朴素形象,尽显艳丽华贵。 她给自己画了个极优雅的姿态,反手抚腮,另只手牵着裙摆,如正在起舞一般。一双眼睛直视前方,直视着画外的师焱,眼神柔柔淡淡,似含千言万语。 画面中只有她,没有留字,没有落款。 师焱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将卷轴卷起,放进了袖中。再次闭目,万尺寒冰上的水却许久都没再滴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没有啦哈哈哈哈哈!这不是结局! 但不影响凌晨十二点开新文,《女主别跑(快穿)》,非典型快穿+穿书,有存稿,欢迎入坑,戳专栏看文案,喜欢就收一个,谢谢! 第116章 水镜中的那个人 又一年大祭,陈姜依然穿着黑红礼袍素面朝天,与往年不同的是,她挽了妇人髻。皇帝问她所嫁何人,她答,世间最好的男人。 皇帝:...... 陈天师向来不羁,皇帝心知她不愿透露更多,便不再追问。转而召了袁熙入宫商谈赐婚一事,这一次,袁熙没有拒绝。 人间斗转星移,冥府却是亘古不变的寂静与阴冷。当寒冰重新开始滴水融化的时候,师焱从入定中醒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手指第一时间摸进了袖口。 卷轴就在手下,他握了握,没有取出,而是拿出一面水镜。镜面流光溢彩,无数条虹光隐隐闪动。 师焱低念了一句法咒,镜面突然清晰,反映的却不是执镜人面容,而是另一界景象。 陈姜一身素衣,乌发松松绾着堕髻,耳边垂下两缕凌乱发丝,正站在一间堆满了竹条的房间里,侧身与一矮小男人说着什么。远处似有人唤,她转过脸嫣然一笑:“望元哥,你回来了?” 师焱迅速挥手,陈姜消失,镜面恢复流光溢彩。他再次闭上眼睛。 紫衣司阴曾悄悄下过十九界,见冥君大人肃色整容,不动如山,而寒冰溶解的速度越来越快时,颇有种老怀安慰的感觉。 如此不知又过多久,师焱二度出定,第一件事仍是看了水镜。 这一回陈姜身在家中,手里端着一碗饭,正满院追着一个四五岁小男孩跑:“大郎,吃一口,就吃一口!”那孩子不理她,还回身冲她做了个鬼脸。陈姜生气了:“治不好你了还,等你爹回来,你的小屁股就要开花了!” 师焱心神一懈,慌忙又挥灭了水镜,滞然半晌。她有孩子了?她已经有孩子了?她曾说过的无儿无女晚来无靠的凄惨不会出现了,好事啊......这水镜也不需再看了。 三度入定,三度醒来,师焱拿着水镜发呆。出定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再看一眼其实无妨。 虹光褪去,陈姜面容渐渐清晰。师焱一愣,她竟然在哭? 镜中人靠着床柱子,抽抽搭搭泪花闪烁。她看起来比上一次年长了些,发型衣饰越发显得成熟稳重,只是那张脸,仍是眉眼妍丽,娇美动人。 她在哭,哭得还很伤心,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好像遇到了什么极度悲痛之事。 房门吱呀一声,画外一个熟悉却显出苍老的声音道:“姜儿,别哭了,袁家两位少爷来了。” 陈姜揉着眼:“叫他们一边儿玩去,别来烦我。” “你说你哭啥,大郎爹也是为了他好,你老把他拘在家里,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陈姜忿然:“在家就不能学啦?我这些年教他的东西抵得上他在太学学十年的,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拓宽眼界,开发思维,丰富自己,不是为学而学,为光宗耀祖而学!” “唉,你又在胡言乱语些啥,说了娘也听不懂,人都已经走了,别念叨了。”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从一个小奶娃子带到如今,就这样被那个没良心的带走了,简直是剜我的心!”陈姜悲从中来,眼泪汪汪。 没良心的,是周望元吗?他为何要带走她的孩儿? 师焱正想着,忽听镜中又传来一阵聒噪:“陈姑姑,给我做大马!” “陈姑姑陈姑姑,我要大海船!” 两个男童在画面外叫嚷着,陈姜擦擦泪珠:“你们娘倒是省事,动不动就把孩子往我这儿扔,我是开托儿所的啊?” “陈姑姑,什么是托儿所?能骑吗?能飞吗?” 陈姜嗔过一眼:“念祖念亲,姑姑问你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啊?姑姑给你们做好吃好玩的,还教你们读书认字。” “好!住到晚上吧,晚上娘来接,我们再走。” “不是住到晚上,是从此不回镇上袁家了,让你们娘自个儿玩去吧,反正她也不喜欢带孩子。” “那不行,我晚上得搂着娘才能睡觉,只能玩一会儿,还是要回家的。” “我也是。” 陈姜脸色难看了:“走吧走吧,现在就走!都离我远远的。我就知道,我身边留不住人,留不住鬼,什么都留不住!” 师焱握着水镜的手一僵,她何出此言?难道周望元也没同她住在一起? “君上。” 水镜瞬间熄灭,悄无声息地被塞回袖中。师焱应声:“何事?” 司阴走进,于他身前跪下:“君上,一鬼今日轮回,迟迟不肯下井,愿用满身功德换得见您一面。” “何人?” “袁熙。” 冥府轮回井前,并不如阳间传说那般鬼魂排队。黑黝黝的天,黑沉沉的地,一口窄小的井在黑雾中若隐若现,井口透出柔和的白光,像是无边暗夜里的一道希望之光。 陈姜曾说过的可容百万灵魂的酆都城在哪儿,袁熙自下地府后并不曾见到。他被鬼差引了路,让判官判了一世善恶,在所谓的望乡台,实际只是一块黑漆漆的大石头前回顾了生平,接着便无人问津地度过两年?三年?反正是很久时光。 他极少碰见别的鬼魂,大约也就两三次吧,不知百万灵魂都藏去了哪里,更别提赵家,袁家那些死去好多年的人。碰见的鬼中有他认识的一位老朝臣,和他前后脚去世;还有一位认识他的少女。 袁熙至今记得他见到那位少女时的震惊,尤其是当她笑嘻嘻喊出他的名字时,他脱口回道:“陈姜!” 是陈姜,十一岁的陈姜,那仍带着稚气的灵动五官,那两条活泼的金鱼鬟发带,和他初见时一模一样。 少女高兴地蹦到他面前:“终于见到个熟人啦!我是陈姜,可不是你喊的那个陈姜,我早就做了鬼了,你不认识我的。” 说着她又撅起嘴:“陈姜就是个骗子,她说我下来能见到赵媞,可是我找了好久,根本没找到她嘛。” 袁熙按捺心惊:“你是......” “我也是陈姜,十一岁就死了,她用了我的身子。赵媞说她是下凡历劫的神仙,真的假的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她那双能见鬼的眼睛,她那些和鬼魂们交往的本事,包括她与众不同的择偶标准......皆因她不是凡人啊! “你见过殿...赵媞?” “我们在一起玩了好几年呢。” “那你见过师焱吗?” “师焱?师大公子吗?以前在阳间的时候,我们四个天天都在一起的,我下了地府就没见过他了。” 她天天和他在一起,怪不得......袁熙苦笑了。 小陈姜给了他一个荷包,道:“鬼差叫我投胎去了,这些东西就送给你吧,地府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穿了漂亮衣服也没人看,陈姜就是个骗子,那个陈姜!” 袁熙也有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大房子,马车,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还有两个供他驱使的纸人。他不饿不渴不累也不需要歇息,在这无彩的冥府里,的确没有太多用处。可是他舍不得扔掉,因为那都是陈姜做的,娘子和他的两个宝贝儿子亲手烧的。 看着小陈姜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袁熙收起荷包,转身继续踏上寻鬼之路。在脚步无法丈量的地界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走到鬼差出现在他眼前。 站在轮回井前,袁熙似有所感,慢慢回过头来,见一散发黑袍男子立于身后 周围环境是那样昏暗,可袁熙很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那是一张完美的脸,无论横观纵观,乍瞧细看,都挑不出一丝缺陷,眉目唇鼻何止如画,更似天匠造出的精绝之物。他负手长身玉立,黑袍上的隐金纹路闪闪发光,浓睫微抬,淡漠的目光扫过来时,袁熙不禁产生了跪伏的冲动。 作为一只鬼,他发自内心地想要臣服。即使,在下地府前,他已经对这张脸很熟悉了。 袁熙以阳间礼拱手,单膝下跪:“见过冥君大人。” “唔,何故不去轮回?” “在下只想面见大人,说几句话。说完,自去。” 头顶许久无声,在袁熙疑惑抬头的一瞬间,师焱开口:“说罢。” “陈姜她未曾嫁人,嫁的是一张画。” 一句话就让师焱眉头聚拢:“什么?” “在下猝死,未能见得陈姜最后一面,知她可见鬼魂,便寻去周家与她作别,从而发现周望元娶妻生子已近四年,娘子不是陈姜。在下又寻去陈家,见到了她......许是已做鬼的缘故,陈姜对在下并无隐瞒,将内情和盘托出。原来,她当年与画拜堂成亲,对外以妇人自称,皆是为了让在下与周望元断念,其实这许多年来,她都是孤身一人。” 师焱微惊:“她为何这样做?” “因为她不想委屈自己嫁于不喜之人,亦不想因己之故蹉跎他人岁月,便做了这个决定。”袁熙顶着压力看了师焱一眼,“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承诺过终身不嫁,定终身不嫁。” 师焱沉默。 袁熙又道:“大人可知陈姜所嫁的画中人是谁?” 师焱仍然沉默。 袁熙轻笑:“看来大人也能猜得出来。其实陈姜同在下说了很多话,这些年殿下走了,小陈姜走了,您也走了,她已经很久没能痛快地一抒胸臆了,毕竟她不是凡人,与凡人无话可说。您可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师焱岿然不动,沉默如石。 “她说千万人转千万世,有些人上一世是夫妻,下一世做了兄妹;有些人上一世是仇敌,下一世结成密友;更有些人上一世是父子母女,下一世成为对面不识的陌路人。灵魂不灭,躯体重生,如果每个人都按照前生的关系来对待今生的人,那这世间早就混乱不堪。她已转世为人,不再是从前的她,以后也不会是了,但大人并不这样认为。其实这个问题只需一碗孟婆汤便可解决,但她知道您是不会允许自己忘却前尘的,所以她说,算了。” 袁熙见师焱始终没有反应,笑道:“在下微不足道一名小鬼,亦不知大人与陈姜之间有何内情,不敢妄言,原话原说罢了。只是为了自己,还想求大人一事。” “说。” “大人先前伴陈姜多年,不知今后是否还可常去阳间看望她?如此她心情会好,心情好了,便会顾在下妻儿多些,在下早逝,留下幼子寡妻,实难放心。” 这是什么逻辑?师焱冷冷地看着袁熙:“你对陈姜,念念不忘?” 袁熙道:“非也,陛下赐婚前,陈姜曾找过内子,告诉她在下寿命至多不过五六年,若不愿,她可回禀陛下调换人选,选到愿意的为止。内子嫁了,还为在下生下两个儿子,在下也没如陈姜预言,五六年便死,直活到三十有九,总算予了她几年好日子。而陈姜,在下早已将其视作友人。” 最后一句,他在说谎,但师焱没有揭穿,他道:“说完了?” 袁熙不敢问冥君要确定答复,只好点头:“说完了。” “那便去罢。” 袁熙消失在井口,师焱没有离去,望着轮回井片刻,又从袖中取出水镜,施咒净虹。 镜面中是夜晚,陈姜站在院中。她瘦了很多,下巴削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衫,耳边别着朵白色纸花。 她看了会儿天空,便像游魂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又开始挨间屋子推门,挨间屋子点灯,直到把每一个房间都点得亮堂堂的,才在廖氏的屋子里坐下。盯着某一个角落喃喃自语:“七天了,你也走了。” 师焱发现,她走过的地方,不见人影,也没有旁人的声音,整个院落里,只有她一个人。 陈姜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垂下头,手掌摊在膝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师焱收回水镜,立在原地许久许久,轻轻抬手打了个响指,司阴闪现。 “君上。” “本君上去一趟。” 司阴皱眉:“君上,您前次强取肉身,体内天雷尚未完全化去,如今寒冰下不到百尺,您再离去,又不知停滞到何时。” “停便停着,本君有要事。” 说罢他身形一晃不见了,司阴起身,抱起双臂半天无语。什么要事?见那凡女的要事?若不是为了寻她,君上不会遭受天谴,于冥府内封印神体;若不是为了帮她,君上不会数次逆天改命触犯天规,致使冰印层层叠加;若不是为了救她,君上不会破印取身,导致本就缓慢的解印过程雪上加霜。 他进冥府数万年,前事多少了解一些。他的想法其实和陈姜一样,都转世了,就算了吧。大人这般执着,真是食古不.....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呐! 陈姜还垂着脑袋,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看自己的手相。生命线很短,感情线更短,唯独事业线又直又长。 这是小鬼的相,还是自己的相?能看透万物本源,却看不透自己的命啊! 她叹口气,刚想起身,忽见眼下一片金光闪闪,一个激灵抬起头,那风姿绰然,风度翩翩,风华依旧的鬼就站在面前,静静望着她。 “师...”她喊了一个字顿住,慌忙将脸侧了侧,“你怎么来了?” 十余年不见,这是分别最久的一次,她连那个“兄”字都喊不出来。他还是那么年轻貌美,她却老了。 “怎的只你一人?”师焱看着她躲避的眼神,魂体的胸腔里也感觉到些微的疼。 陈姜听到熟悉的声音,眼底一热,几乎要流下泪来。她勉强咧咧嘴:“”娘过世了,我陪了她七天,把她送走了。” “田娘子呢?” “早去跟着小冬过了。” “你哥哥呢?怎留你一人在此?” 师焱不知为何有点生气,这就是你要的俗世红尘?这就是你要的烟火气?把所有人送走,孤零零地度过余生,这就是你要的人生? “他......” 话音未落,院子大门打开,陈百安声音响起:“小妹,小妹?” “哎,我在这儿。”陈姜答应了一声,又低道:“他带着大郎二郎去给娘烧七了,我今晚送娘,就没有去。他不是留我一人,五七烧完,我会跟他上京。” “上京做什么?” “办喜事。此时不办,就得耽搁三年了。” “什么喜事?” “嫁人。” 师焱神色一凛:“谁嫁人?” 陈姜发现他这次上来话变多了,问题一个接一个:“当然是我侄女嫁人,难不成是我?” 师焱缓和了眉目,微微一笑:“那自然不是,你已嫁了,又怎能再嫁?” 第117章 是个谜 大侄女嫁人后,陈姜拒绝了陈百安的挽留,坚持回到大槐树村居住,每年只上京一次。 村里老人死了一拨又一拨,新生儿落地了一茬又一茬。与她同龄的那些丫头小子有的已经做了爷奶,她还是孤身一人。 家里的新房子变成了旧房子,村学里的孩童来来去去,夫子也换了好几任,她还是孤身一人。 虽然她梳着妇人发髻,可是从没人见过她的丈夫。村里新一辈儿的三姑六婆们传说,陈天师当年招了个上门女婿,成亲当日就死了,她便一直守寡,好可怜哟。 也有人说,可怜?人家是一品护国天师,有的是钱。皇上发俸禄,私田有出息,月月还有人捧着银子请她去净宅安家,想嫁人五十岁也嫁得出去,才不是可怜,是痴情才对。 更有人言之凿凿,当年见过她把一个男子留在家中数日,后来更与他一道消失了半年之久。别的不论,单论长相,这辈子就没见过比那人更好的了,亲近过那般天姿,还能看上谁啊?陈天师定是在为他守节。 总之说来说去,陈姜就是守寡了。 只要不问到她面前,她也懒得管人舌头往哪边歪,以她的年纪和身份,已不适合再与人争高低长短。村里的生活安宁自在,有人定时给她送粮送菜送各种收入,也有人定时上门给她看诊保健,她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守着老房子,深居简出,修身养性。 四十岁的时候,邱家不知哪辈儿的孩子吓了魂,请陈姜帮忙收惊,与谷儿见了一面。彼时她不过四十二岁,已然两鬓斑白,老态毕现,行为举止畏畏缩缩的。陈姜问她,走吗?我带你回村。谷儿摇摇头说,爹娘死我都没回去,如今哪儿也去不得了,这辈子就死在邱家了。 四十五岁的时候,侄子大郎考过会试,赐进士出身,她去给廖氏和陈恩贤上坟报喜,遇见了一个久未谋面的人,陈百顺。他也老了,穿得很体面,看起来这些年过得不错,正卷了袖子拿一把小锹翻山土。陈姜说,百顺哥,你干啥呢?陈百顺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说哦,是姜儿啊,好多年没见着你了,我回来给冬娟重新做个坟。 他坦然说着冬娟的名字,哪怕身后站着他二十多岁的儿子。 陈姜下山的时候心情挺复杂的。世间狼心狗肺者众多,痴情人却也比比皆是。相比较那些爱而不得,遭现实所迫埋葬深情的人来说,她是多么幸运。至少,他又在身边了。 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师焱陪了她十年;从三十七岁到四十七岁,师焱又陪了她十年。中间没有他的那十六年是怎样过来的,陈姜忘记了,从他再次出现的那一刻,熬过的日子就全然忘记了,往后日日心安。 她不是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照顾自己,师焱陪着她呢。关上大门,就是一人一鬼的世界,三餐饭食四季衣裳,她给自己做,也给师焱烧;把自己前世的经历编成段子说给他听,也缠着他问九万年前的故事;偶尔接下路途遥远的生意,与他同赏山水同赚钱;写写不完的字,画画不完的画,做做不完的手工,一天又一天,丝毫不觉乏味。 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相对。陈姜专心于手中事,师焱陪在身旁,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以前一样。 敏感的话题,诸如嫁人,钟情,死后归宿之类再未谈起过。陈姜觉得没有必要了,活了大半辈子想开了,人还是需珍惜当下,只有当下的感受才是真实直观的。过去正因为想得太多,生了许多不必要的气,徒增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就这样,一直到死吧,挺好。 四十七岁生辰前,陈姜生了一场病,不知是不是近来常常饮酒又常常熬夜的缘故,她发热胸闷心悸,昏沉沉好几日没下得了床,总觉得自己时有灵魂出窍的感觉。她跟师焱说,不会吧,我才四十七,不会就要死了吧? 师焱道:“嗯。” 陈姜:“......你是知道我活不长了才上来陪我的?” 师焱道:“初见你时,便知大限。” 意思是早知道她的寿数了,并不会为此心生怜悯什么的。 陈姜又问:“那是为什么上来?” 师焱却不说话了。 陈姜笑了笑,撑着病体下床,跌跌撞撞走到书案前,在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木画筒里抽出一卷画纸,边咳嗽边将它在案上展开。 “你现在就附个人身,去京城给我哥报丧,交代他我的钱财都留给三个侄儿侄女。这些字画就烧了,都是我的心血,做了鬼也要带着,舍不得给人。唯独这一幅画,不要烧,随棺下葬就好。” 画上的人红彤彤的,穿着大红喜袍,戴着暗红玉冠,胸前还挂了一朵大红花。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朝前探出,做着邀请的姿势。有别于这时代画作的泼墨写意,符合陈姜一贯的写实风格,从衣饰到发丝到身材到手指的轮廓,无一处不画得精致入微,一个正在成亲的新郎形象跃然纸上。 只是,这个新郎没有脸。或者说,他的五官被墨涂黑了,混沌沌一团。 陈姜不住地咳嗽,揉着胸口道:“你那时说,我已嫁了,想必是袁熙告诉你的吧。没有错,我嫁了,嫁给这幅画,跟它拜堂成亲,挨了我娘好一顿数落,呵呵。所以它是我的夫君,不能烧掉,只能合葬。” 师焱皱眉:“为何无脸?”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啊,一个幻想出来的意中人而已,没有具象。” 师焱沉默片刻,道:“本君数十万年,样貌从未改变。” 陈姜喘着短气躺回床上,笑着挖苦:“我说画中人是你了吗?自作多情!好啦,前后活了六十多年,我也够了,不想再投胎带着这双眼睛与尘世格格不入了。这条魂从此归你,希望你早偿夙愿。” 生辰当日,陈百安快马加鞭赶回大槐树村,然没能见上陈姜最后一面,就在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陈姜咽气了。 师焱报完信后,瞬移回陈姜身边,亲眼看着她在几日内陷入昏迷,看着她气息渐消,看着她生机断绝。 他取出铜壶,想将魂灵带回冥府,却半晌不见陈姜飘出肉身。 放出神识一探,师焱大惊,躯壳里的灵魂竟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念起法咒,追踪魂印,片刻后睁开眼睛,罕见地失声喊道:“陈姜!” 与此同时,本该咽了气做了鬼的人忽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久违了的熟悉声音,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陈姜!你快来看,楼下有人在求婚呢!” 陈姜睁开眼,瞧见一团绿幽幽的鬼影子正飘在阳台上,冲她兴奋地招着手。 阳台?目光缓缓打量了一番周遭,陈姜愣住。 电视柜,电脑桌,空调,茶几上摆的纸扎手工,和身下正半躺着的沙发,正是前世租住的公寓。而阳台上那个窜跳的影子...是大绿,大绿! 陈姜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恍惚不能自已,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看啊,好多气球鲜花蜡烛,还请了乐队呢,好好看啊!”大绿半个鬼身都飘在围栏外头,羡慕地道:“唉,如果我大二那年不死,现在孩子都该上初中了。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谈场恋爱啊!” 陈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结束了古代的生命,竟然又回到了现代,回到了二十九岁这年,回到了......死前的这一刻。 她记得很清楚,这一天,大绿叫她看楼下求婚,还与她讨论着形式和实惠哪个重要的问题。没有任何征兆的,很突然的,出手将她推下了楼,想必也毁了人家的求婚仪式吧。 来不及深究这错乱时空的奥秘,陈姜起身,感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定定站了一会儿,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傍晚,晚霞映红天际,没有封闭的高楼阳台风很大,吹乱了陈姜的头发。她面无表情,走到栏前,双手紧紧地把住了铁杆,眼睛并不往楼下看,死死盯住大绿。 “来这么多人,我猜他们要搞快闪,你说呢?” 大绿比她靠前一个身子,几乎是悬着空看热闹。按照这种站位,它无论如何也没可能从背后推人。陈姜不敢放松警惕,等待着,等待它飘去身后,举起邪恶的手,然后就能迅速转身质问它,为什么!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楼下欢快的音乐声响起,大绿看得越发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回退的意思。 它是几时动手的,陈姜记不清了,可她记得她摔下楼的时候,天色就如同现在一样半明不暗。 手心全是汗,抓着栏杆黏糊糊的,陈姜看着大绿还在愉快地哼曲儿,摇头晃脑,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疑惑。相伴十五年,从没发现它有任何阴暗想法,不是个心机鬼啊。而且,杀掉自己对它有什么好处? 大绿回身回得突如其来:“哎,那个谁!” 陈姜浑身汗毛炸起,紧随着它猛地转过头,骇得倒抽一口凉气:“你!” 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单手抬起,正对着她后心方向。仿佛没想到她会骤然回头,修长的手指僵硬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陈姜脑子里如同炸了一串轰天雷,嗡嗡直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师焱,你做什么,你想推我?” 男子一怔,本还有几分尴尬之色的眼神瞬间明亮,一张人间绝色鬼中花魁般绝美的脸也多了几分生动表情:“你见到他了?我是说,八百年前的他?” “谁?” “师焱。”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爸。” 陈姜瘫在沙发上,不仅脑子嗡嗡,耳朵也嗡嗡,她现在有点相信外星人种萝卜论了。她就是一颗试验萝卜,高级生物给她灌输了什么意识,她就会看见什么样的世界,一切都是虚的假的不存在的,就像厉鬼的幻像一样,不真实。 面前的这个可恶男人告诉她,他爸是个鬼,他妈是个人,双方自由恋爱结合后生下了他。后来他妈跑了,他爸自闭了,为了拯救他爸,他费了老鼻子劲找到了已经转世的他妈,打算送她到当初和他爸相识相爱之初的地方去重温旧梦,唤醒记忆。 所以,他并不是要杀害他妈,只是用所谓毕生功力来送他妈穿越时空而已。 陈姜说,你妈没有和你爸结合,爱都没爱过,以朋友关系度过一生,如何能生出你来? 男人叹了一口气,不是一生,是两生才对。第一世暗生情愫,第二世才修成正果。第二世他妈死后,不仅被轮回井洗净了记忆,也洗去了魂印,他爸生找了几百年不见,谁知竟是投胎到了这里。 什么第二世,哪有第二世?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回溯时空乃逆天所为,一世已是不易。不过刚才你若让我推一把,许是就去了第二世。 陈姜说,不用推了,你爸呢,我现在就去见他。 男人摇头,他自己封印了神魂,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将他唤醒。 陈姜说,照你所说,他爱我爱得要死,我去叫几嗓子也不行? 男人说,可以试试,但得等你死了以后。据推算,你这一世能活九十多。 陈姜:......那就等吧。 男人:第二个方法就是让我送你去第二世,你告诉他,你这次回去,不是通过正常渠道转世的,更不会下地府轮回,死了就会直接回到这里。让他不要慌,不要急,更不要发脾气毁了冥府,给儿子找麻烦。只需安心等上五百年,你会和他团聚的。 ......师焱是那么暴躁的人吗?气她气得要死也只是逃跑冷战而已。陈姜半信半疑:“你是人是鬼?” “非人非鬼。” “你认识我的时候不知我是谁?” “见过画像,不敢确认,毕竟你现在和前世长得不太一样。直到前不久你告诉我你看得见鬼的颜色。”男子笑了笑,指住自己的眼睛:“我也看得见。” 前不久?陈姜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远。 “它是什么颜色?”陈姜指着在一旁听傻了的大绿。 “不悟之鬼,绿色。” 是了,是我儿子了,连眼睛都遗传了。陈姜悲愤地想,没恋爱没结婚,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来,简直......不可理喻! “怎么样?是等死,还是去第二世与他见面?” 陈姜迟疑:“我没有前生记忆,不知道你说那两世是怎么回事,你确定最初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我不是被你推了才穿越到那时代的吗?你知不知我的魂魄不完整,还有其他碎片散落在时空里,也许......也许是别人?” “是你。”男子笃定,“我不知你最初如何投生于那处,但是,眼睛不会骗人,唯重明神鸟精魂可得,他也是通过这个找到你的。” 陈姜终于理解了师焱的感受,拥有全部记忆的感受。经过那漫长又短暂的一生,此时让她放下过去,重归现代生活,忘记师焱,忘记他们相伴的时光,何止极难,根本是不能做到的事。 尤其是在听了一个这么“动人”的故事后......儿子都有了,能不动人吗? 所以,让师焱扭转他对鸟蛋的长辈心态,改变他为友人看顾后代的初衷,让他对自己产生一点不一样的情愫,太强人所难!赔上一生一点都不亏。 可是,当大儿子坐在面前,结局摆在眼下时,陈姜知道,他终于还是沦陷了。这个沦陷的过程是怎样的,让人想一想都觉得有罪恶感,不亚于拉皇帝下马,劝和尚还俗! 但,若她死后对此一无所知的去唤醒他,不能回应他的激动热烈,忘记了相爱结合生子的细节,两人毫无共同语言,由此使得他痛苦郁闷,罪恶岂不是更大! 他真的会爱上自己?不可思议之余还有点小期待呢。什么萝卜不萝卜的,我思故我在,恋爱结婚才是正事! “那...那就去第二世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儿子欣慰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陈姜再次站到阳台上,大绿在身后哭哭啼啼:“你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带我一起啊。” 陈姜抬手抚过它半透明的脸颊,抱歉道:“怨了你三十多年,我错了,对不起。先跟着他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也许明天,也许就在下一秒。” 爬上栏杆踩脚,夜风冷冷,陈姜迎风而立,听着楼下嘈杂的大喇叭还在放着“明天你要嫁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会吓着人吗?” “你不会死的。” 她心砰砰乱跳,又吸了一口气,望向无垠夜空,道:“再问一个问题,师建国,你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你。” “......推吧。” 这种品味,实在不像她的风格,其中的原因嘛……好比天道如何循环,因果如何轮回,时空怎样交错,萝卜怎样生出意识,就是个谜。 失重感让陈姜有瞬间不适,又很快坦然,这不是对建国的信任,而是对第二世的向往。能有再见他的机会,别说二十层楼,五十层她也会义无反顾跳下去的。 耳边风声呼啸,陈姜仿佛听见了人群的惊叫,她闭上眼,翘起嘴角。 师焱啊,我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啥也不说了,完结,谢谢。 接档《女主别跑(快穿)》已开始更新,非典型快穿+非典型穿书,全程以女主追杀“女主”为主线,展开各个副本,欢迎戳专栏看文案了解一下。 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