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对我求而不得》作者:匿笔轩者 文案: 堂堂魔尊重生成了一个小可怜,除了长相好看以外,资质废柴天赋为零,还惨遭未婚夫抛弃 但重生前撩遍正派修士的魔尊根本不心慌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哪怕自己身为废柴,他也能让世人仰慕赞叹 然而魔尊没想到,他撩得人太多,总会有报应 苏爽修真文,高冷禁欲攻×喜欢作死受 内容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虔子文/白羽 ┃ 配角:齐佑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撩的人多了,总会被制裁 第1章 他被一道声音惊醒,于混沌蒙昧中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 “我虔子文,愿以自身神魂为代价,换得山海李家不得善终,负心人李廷玉不得好死!” 唤醒他的少年声音是狠厉的绝望的,带着些沙哑与颤音,是被利刃刺入心脏之后猛然的觉悟,恨不能手刃仇敌,恨不能同归于尽,恨不能拽着仇人一起跌进永不超生的地狱。 “我虔子文愿舍弃神魂与躯壳,求大能出手替我了断怨恨,我绝无悔恨!” 只一遍发誓还不够,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而这次他终于给出了回应,“可,你的许愿本尊应下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原本晦暗不定的红色魂火也忽地一寂,就要熄灭。 他于虚空中拢住了那团火焰,又道:“你能唤醒本尊,已然是天大的缘分,你就看着本尊如何替你复仇,如何惩戒负心人吧。” 少年已然无法回答,而他从一片混沌迷蒙中醒来,接管了这具躯壳。 先是嗅觉萌生,能闻到空气中的树木气息。而后视觉复苏,只能看见一片黑漆漆暗沉沉的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最后听觉才迟钝地恢复,他听得见周遭两人的话,语气满怀着恶意与暧昧。 “这么一个漂亮的小情人,李家少爷说不要就不要,多可惜啊。” “不过一个炉鼎罢了,又有什么可惜的?换成我是李少爷,有机会入太衍门求得真传,我也会选择斩断凡情。再说等李家少爷成了太衍门弟子,比他更漂亮更乖巧的炉鼎唾手可得,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男人对此嗤之以鼻。 “比他更漂亮,这可未必吧?”女人笑了,她伸手拨开少年的发丝,让那张脸彻底露了出来。 恰在此时被云层遮蔽的月亮也显露出来,映在少年那张脸上,灿然生辉明丽如光,让刚才说话的男人不由咽了下口水。 太惊艳也太惑人。 纵然闭上眼睛,仍能感到那张脸孔在脑海中沉沉浮浮,让他不得安宁。 “这招人疼的模样,我见了都忍不住可惜,更何况是你呢?”女人感叹一声,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怜悯。 男人一动不动。他盯着少年的脸,幻想少年睁开眼睛以后的模样,可惜仍是无从想象。 他忍不住伸手,想托住少年的下巴仔细瞧,中途却停住了,最终手指怯懦地缩了回去。 虽说男人的动作停下了,脑袋里各色念头却如层出不穷,咕嘟咕嘟像煮开的水。他终究没忍住,“刘妈妈,我能不能……” “别打歪主意,这么好的货色你可别想糟蹋,十个八个你也赔不起!”女人的语气瞬间变得冷厉,而后她又柔柔地劝慰道,“等过个三年五载,没准你也能尝尝鲜,只是价钱嘛,肯定不便宜。” “真是可惜了,李少爷当真不念旧情?”男人不甘心地咂咂嘴,这回他是真心实意地替少年惋惜。 这么漂亮的少年被卖给绮云楼,就像纯白雪地被印上黑漆漆的脚印,最后注定变为泥泞。 女人的声音还是轻轻柔柔的,“要怪就怪他模样生得太好,人又太蠢。李少爷一时被迷与他立下婚约,他一个炉鼎当真敢答应。且不说李少爷娶了个炉鼎这事有多荒诞,光是李老爷那关他就过不去。” “还是李老爷够果断,把他卖到绮云楼之后,李少爷再多的心思都没用,以后光是想想都觉得恶心。修士嘛,只有斩却凡情才能踏上仙路,这等手段我见得多了,你啊,毕竟见识太浅。” 男人忽地明白了李老爷的心思打算,这么一个祸害,难怪李老爷放心不下非要处置他。 若是李少爷入了太衍门还带着他,怕会被迷得心神不宁,别说成为真传弟子光宗耀祖了,能安心修炼就算已然是心志坚定。 而且这少年如此容貌,肯定要惹来天大祸患,李少爷根本遭不住。 男人眼珠一转,又凑上去说:“李少爷能狠下心来,可他就未必了。刚才他一心求死刘妈妈也不是没看到,万一不留神真让他死了,刘妈妈岂不是亏惨了。倒不如让我先教教他怎么处事,等他心死了,人也就乖巧了……” 刘妈妈嗤地一笑:“放心,我喂了他一粒惑神丸,若无解药他就是睡到死也不会醒。等明天到了楼里,自会有人教他这些事,你嘛,就干脆别想了。” 女人的长指甲在男人额头戳了一下,见他仍呆呆望着那少年,心中越发不悦。 这人就是不知分寸,如此模样的人也是他能碰的?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随后刘妈妈却瞧见男人的喉结滚了一下,眼珠也瞪大了三分,那是惊骇也是痴迷,如人坠入美梦之中久久不愿醒来。 刘妈妈不由回头,猛地撞进一双幽深碧绿的眼睛里,惊艳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双绿眼睛里七分妖气三分诡秘,眼瞳外廓是一圈浅淡红色,既艳又煞,漂亮得惊心动魄。 只这一瞥,她一颗心竟好似被谁骤然捏住再猛地提起,战栗颤抖又微微酥麻,飘飘然几欲成仙。 不得了,简直要人命,刘妈妈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哪怕她见多了美人,也被这一眼惊呆了。 这炉鼎闭着眼睛的时候已然能惑人心神,睁开眼睛就是勾魂夺魄,谁能抵抗得了? 刘妈妈呆愣了好一会,才迟钝地想到一个问题,虔子文究竟是怎么醒的。但片刻之后,女人又懒得想了。 且不管虔子文是怎么醒的,他一个没有修为的炉鼎要对付两个修士,那就是自讨苦吃。 刚刚睡醒的虔子文好像并不害怕,纵然置身荒郊野岭,也不见丝毫慌乱。小少年坐在地上,仰头睁着一双绿眼睛问:“绮云楼是什么地方?” “绮云楼天下少有的富贵之所,你这样的人啊,就该去绮云楼享福,何必硬生生糟蹋自己修仙?炉鼎修仙有多难,想来你也是明白的。”刘妈妈根本不掩饰,“不管是求财还是求修为,绮云楼都能满足你。只要你乖乖听话,若是碰上你不喜欢的客人呢,妈妈我也不会强迫你……” “原来是青楼啊,果然如此。”虔子文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仔细掸去衣服上的灰土,又慢条斯理地拒绝道,“多谢好意,但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刘妈妈两条细眉一拢,瞬间冷笑了,“真是给脸不要……” 她还没说完后半句话,就看见虔子文细白手指冲她一点,那动作轻描淡写毫不费力,却让她立时疼得说不出话来。 一团蓝黑的火焰从她心口燃起。 那团火焰是阴冷的,没有温度更无声响,却于瞬间将她点燃了,蛇信般的火焰舔舐着她的全身。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燃烧,熊熊烈烈地燃烧,浑身上下像被千万只蚂蚁细细啃噬般酸麻疼痛。 那感觉太煎熬也太难忍,她除了拼命呼喊之外还能做什么? 眼见刘妈妈只被虔子文点了一下,就开始大声哀嚎满地打滚,男人惊呆了。 他再也站不住,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男人嘴唇发抖牙齿打颤,两条腿像泥捏得一样,根本立不起来。 这是妖术还是幻术?刘妈妈明明好端端的,为何她嘶吼嚎叫像被火烧了一般?虔子文不是个没有修为的炉鼎么,他怎么会如此厉害? 哪怕男人脑子里转着再多的疑问,他还是说不出话来,半是惊惧半是惊艳。 即便遇到此等危机,男人仍然忍不住贪看那少年的容貌,仿佛被勾了魂般,只要看着那张脸就满心欢喜别无所求。 真是中了邪,男人心里暗骂,他怕不是碰上妖邪了吧? 可一切挣扎偏生无用,男人只能听到虔子文的声音灌进耳朵里,“看来她罪孽不浅啊,这噬心火越是碰上恶人威力越大,遇到善人反而无害。” 虔子文忽地转过头来,一双绿眼睛还带着笑意,“也对,在青楼当老鸨的人,谁不能干几件恶事呢?” 男人的喉结滚动一下,还是说不出话。他只见虔子文向他走了几步,纡尊降贵般低下身道:“我呢,其实并不喜欢动手伤人。是她想把我卖入青楼,而我奋起反抗,这不算错吧?” 不算错,自然不算错,男人迟钝地点点头。 “主谋是李老爷,帮凶是刘妈妈和你,这我还是能分清的。有一桩算一桩,我都不会放过。”虔子文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懒得杀人,至少你还能活着。” 莫名的恐惧让男人惊怒了,紧接着他似被灵光点化般恍然大悟了。 虔子文一个炉鼎哪有这般本事,恐怕这人早就不是虔子文了! 男人心口猛地窜起一股热气,竟瞬间挣脱了桎梏,可惜说出的话还是带着颤音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魔……” “嘘。”少年玉白的手指抵在唇间,嘴唇一弯笑得隐秘,“不可说。” 而后虔子文转过身,看也不看身后拼命嘶吼求饶的人,“我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反正从现在起我就是虔子文了。” 重新认定自己身份的虔子文轻轻一点头,紧接着他捏了个水镜术,仔仔细细打量他这张脸,神情认真极了,倒比刚才对敌时更用心。 末了虔子文得出结论:“模样不错,我挺满意。” 至于身为炉鼎没有修仙资质低劣,被未婚夫抛弃还差点被卖进青楼,在虔子文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毕竟他被困了好几百年,早就磨练出了一副好脾气。事情要一桩桩解决,仇也要一点点报。 想他当年纵横红尘多年片叶不染身,刚一重生却莫名其妙与人订了婚,虔子文还是挺不习惯的。 至少,他得先和那个负心人李廷玉解除婚约恢复自由身。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古耽新坑《朕的后宫绝对有问题》,很快开坑求收藏~ 大乾高宗出身贫寒,硬是靠着一张昳丽无双的脸与先刷好感度再发好人卡的绝活,于微末之中扶摇而上,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 一闭眼睛咽气以后,高宗重生成了他不知多少辈的后代 小皇帝无权无势,还时不时被其他人欺负 这也就算了,高宗又发现,自己后宫男妃个个都不简单 贤妃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这是被他发过卡的大将军 惠妃智谋惊人料事如神,这是被迫和他结为异姓兄弟的丞相 最糟糕的是,那位当众向高宗求婚被拒的国师还活着,独揽大权把持朝政,活得比皇帝都滋润 于是高宗不淡定了 #重生一回,发现老熟人也跟着重生了# #朕的妃子为何都对朕居心叵测# #朕死之前下令杀了国师,结果国师不仅活着还手揽大权该怎么办# 第2章 李廷玉跪在祠堂里,正对着墙上那幅先祖画像。 羽衣星冠的男子神情淡漠,持剑而立衣襟当风,凛然剑意压得李廷玉抬不起头来。 “廷玉,你可知错?”男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是他错,他不该忘记祖先的教诲。李廷玉重重一叩首,喃喃自语。 “你是李家这代唯一的子孙,却被美色所惑与虔子文定下婚约。”父亲似是震怒了,重重冷哼一声,“你忘了为父曾教过你什么?” 不,他没有忘。他应当摒弃私情以修行为重,拜入太衍门内重振李家威名,这是他出生之日起就肩负的使命。李廷玉再次重重磕头,额上已然渗出血迹。 “仙途坎坷,仙路难行,稍有疏忽就是身死道消。不断七情不舍六欲的人,一辈子都是蝼蚁。” 不舍七情六欲,注定一切成空。李廷玉又一叩首,将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在心里。 “我问你,你现在有何打算?” 斩断情丝抛却过往,从此我的心里只有道之一字,李廷玉答。他神情坚定再一叩首,眉宇间已无迷茫。 李老爷终于满意了,他走出祠堂把门合拢,决定把李廷玉再关上一个时辰。 要不是最近闹出这桩荒唐事,李老爷还真不忍心这么罚自己的儿子。毕竟李廷玉从小到大一直乖巧,从不干什么出格事。 谁想忽然有一天,李廷玉就带着一个名叫虔子文的炉鼎跪在他面前,恳求李老爷让他们俩成婚,差点把他气昏过去。 荒谬!他李家何等地位尊崇,在山海城里也算说一不二,结果李廷玉却说他要娶一个炉鼎,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肯定是李家的死对头找人勾引李廷玉,想让李家最有出息的后代沉迷美色心气全无。 虽说李老爷心里如此想,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他先把那炉鼎打发走了,背地里却找人打探虔子文的家世背景。 结果出乎李老爷意料之外,虔子文还真是清白出身,父母早亡家中薄有钱财。本人也有仙根,可惜是个炉鼎资质。 这么个小玩意,没事玩玩倒也无关紧要,偏偏李廷玉却动了真心。他说自己已与虔子文定下婚约,双方立誓天道为证,今生他非虔子文不娶,这下终于触怒了李老爷。 有天道为证的婚约不能随便违背,只要一方不肯解除婚约,这份誓言就得永远镌刻于双方神魂之中,至死方能解脱。 自己儿子的大好前程,就要被这么个炉鼎毁了,李老爷恨不能将虔子文剁碎了喂狗。 第二天他就用李廷玉的信物把虔子文骗了出来。那炉鼎傻乎乎地到了城外,殊不知绮云楼的老鸨早就在等着他。 反正虔子文的爹娘已经去世三年,虽然家里有些钱财,却一点势力都没有,失踪了也没人会追查。 李老爷亲眼看着那两人把虔子文绑走了,这才腾出时间教导李廷玉改邪归正。 这当然不算完,李老爷预备等李廷玉拜入太衍门后,他就找人把虔子文杀了,如此才算了却后患。 什么婚约,就他一个炉鼎也配!李老爷冷哼一声,又想起虔子文的脸,极不愉快地一皱眉。 真不愧是炉鼎资质,虔子文长了那么张脸,天生就是阻碍他人修行的妖孽! 管家早就等在祠堂外面,他眼见李老爷表情不悦,犹豫了半天还是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老爷,虔子文来了,您还是亲自见一见吧。” 李老爷两条眉皱得更深了。 虔子文,他怎么可能回来?自己昨天亲眼看着那两人带走了他!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莫非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李老爷转念一想,虔子文孤身一人并无势力,哪有什么本钱在李家撒泼。大概是他侥幸逃脱了还舍不下李廷玉,非得回来讨个公道,简直活腻了。 如此也好,李老爷反倒笑了。他吩咐管家先把虔子文稳住,又推开了祠堂的大门。 骤然泄入的光线让李廷玉惊醒了,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李老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问你,你可是放下了?” “自然放下了。” 李老爷追问:“若他此时就在你面前,你当如何?” “仙路无情,一切外物均是阻碍。”李廷玉目光坚定。 一把剑忽地悬浮于李廷玉面前,鎏金吞口,剑身如雪,寒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李廷玉下意识地望了望墙上的祖先像,瞳孔剧烈收缩。 “此剑名为沉雪,曾是李家祖先的佩剑,现在为父把它托付给你。” 李廷玉犹豫了一下,最终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剑,沉雪剑的剑柄是冰冷的,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李老爷带着李廷玉走到了接待客人的侧堂,虔子文正端着白玉茶碗仔细端详,那手指比那白玉还要莹润通透。 眼见来了人,虔子文抬起头来,冲李老爷笑了笑。饶是李老爷早有准备,也不由被那骤然的艳光撞了一下,差点愣住了。 好一个妖孽!李老爷心中暗骂,他立刻冷下脸问:“这就是你的礼节,见了长辈都不肯起来行礼?” 若是换成以前的虔子文,肯定会被这句话吓得面色发白赶忙认错,李老爷也借此拿捏过虔子文好几次。 可不过短短一天时间,虔子文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还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我以前对李老爷低三下四,那是看在李廷玉的面子上。” “现在我要与他解除婚约,从此双方再无瓜葛,李老爷也不算我什么长辈。” 这话虔子文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他根本没瞧见李老爷身后的李廷玉一般。李廷玉握着剑的手一抖,眼眉低垂一言不发。 李老爷只愣了片刻,就点点头道:“的确,你们不合适,你不该高攀廷玉。廷玉天资非凡肯定能拜入太衍门内,你却是个炉鼎资质,注定以色侍人,你们俩根本不是一路人。” “嗤。”虔子文懒洋洋一挑眉,“就凭他的资质,想拜入太衍门恐怕还不够格。” 铮地一声,是李廷玉手中的长剑出鞘了,他剑尖点地神色漠然,“子文,我知道你说的全是气话,你气我辜负誓言,所以故意贬损我想让我痛苦,可这一切对我而言完全无用。” “我已然明白,你就是我修行途中的魔障。你若阻我修行,我唯有杀你证道。” 李廷玉缓慢抬手,湛然的剑光映亮了他的侧脸。英俊青年表情冷冽杀意十足,一双眼睛里是满满的决绝。 一呼吸间,剑光骤起,化为疾风吹动袍角,搅动得堂里堂外风云四起。 那缕剑光最终点在虔子文眉间,悬而不发,是不言而喻的威胁。 只要这一剑斩下,所有过往情仇尽数化为乌有,从此李廷玉再无牵挂,他的剑心仍然通透明澈没有裂痕。 面对迫在眉睫的危机,虔子文却哧地一声笑了,他完全没把那道剑光看在眼里。 少年把茶杯放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笑吟吟地问:“你脑子坏了?什么魔障什么杀爱证道?只有蠢笨之人才相信这些无用之物,真正的天才在红尘中打滚,修为还能碾压众人,这才叫不违本性。” “听我一句劝,你学不来斩七情断六欲这套。你自己好好修炼也就算了,别把过错甩到他人头上,太难看。” 停在虔子文眉间的剑光骤然碎裂,只吹动了一下少年的头发就彻底消失。 李廷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高举的剑也慢慢垂下了,这话他没法反驳。 世人皆知流沙仙君生性惫懒且最喜欢美人,一百年中有九十年都在凡间虚耗,可偏偏流沙仙君就成了大能。 这样的天才人物还有好多个,比资质论心性,李廷玉都不如前辈,他不是庸才不是蠢人又是什么?纵然他能杀了虔子文,可那又能如何? 还算坚定的意志瞬间融化成水,李廷玉握着剑的手不由一颤。 眼见李廷玉默然不语,李老爷忍不住发怒了:“虔子文!你今日来我李家究竟有何目的?若你再废话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解除婚约啊,我刚才说了。”虔子文缩回了椅子里,随便抓了把瓜子磕,“是我看不上李廷玉,他辜负我的一番深情,没有半点担当。现在我主动与他解除婚约,从此双方再无纠葛,这不正合了李老爷的心意?” 不管李老爷有多恨,他的确没理由拒绝这桩好事,能如此简单地摆脱这个累赘,已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双方一拍即合,也不讲究什么流程,立刻开始解除婚约。 “天道作证,我李廷玉,曾与虔子文定下婚约。现在二人均有悔意,从此双方婚约解除形同陌路。” 等李廷玉念完那套说辞以后,虔子文才回了三个字:“我同意。” 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让李老爷很是不满,好在天道并不挑剔,已然默认了双方婚约解除的事实。 末了虔子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都没再看李廷玉一眼。倒是李老爷看着自己儿子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模样,越发恨意加深。 乱人道心就是坏人前程,不杀了虔子文,李廷玉这辈子就真毁了! 虔子文懒得管那么多,他回到家里之后就把自己关起来,琢磨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这一静下来,成千上万道祈愿声就像蚊子般乱哄哄地在灵识中响起,虔子文早就习惯了,甚至有兴趣仔细分辨一下。 有求财的有求桃花运的,还有人求仙途顺利求儿子拜入太衍门内…… 嗯?求拜入太衍门这道祈愿,听声音他熟悉得很。虔子文瞬间来了兴趣,顺势把那条祈愿拎了出来。 那人许的愿是,惟愿吾儿李廷玉顺利拜入太衍门内,在下愿奉上丰厚祭品,恳求魔尊垂怜。 哟,原来李老爷当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还给他加了重保障!连魔尊也敢拜,看来李老爷也是病急乱投医。 这就有趣了,虔子文的眼睛亮了。 身为有求不应时灵时不灵的魔尊,他决定给这位虔诚的祈愿者一点优待,亲自显灵去见李老爷。 第3章 夜已然深了,李老爷却睡不着觉。 他在密室内忐忑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魔尊显灵,最后只能怅然地叹了口气。 虽说心中苦涩,李老爷却也觉得这事太正常。 这几百年来,天幕海一直在追杀魔道各路人等,恨不能将其赶尽杀绝。那些大能光是逃命都来不及,哪有闲心理会他一个小小修士的许愿呢? 可偶尔也有幸运之人许下的愿望尽数应验,鼓舞着世人继续向魔尊献祭祈求。 李老爷也怀着侥幸的心态,尝试着献上祭品祈求魔尊降临,可惜魔尊根本不搭理他。 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还是他给出的祭品不够丰厚? 李老爷在屋里踱了两步,仍是不想放弃。他捻了一炷香,继续许愿,“在下李赟,祈求吾儿李廷玉拜入太衍门内。事成之后在下愿奉上三百人牲,恳求魔尊垂怜。” 又等了一刻钟时间,还是没有回应,这回李老爷终于死心了。他刚想熄灭灯火,却见一阵风从地上缓缓盘旋而起。 这阵风来得蹊跷,明明室内门窗紧闭,它却兀自优雅地盘旋升腾,带来了一阵迷蒙的优雅的香气,满室皆熏。 来了,李老爷的心猛然一跳。他难以抑制住激动之情,又唯恐自己太失礼,只能把腰越发压低,显得自己十分恭敬懂事。 最终那阵风化为一道人影,他黑色衣袍上是暗金祥云,随长袖拂动而消散凝聚。 那人带着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只能看见小半截下巴,如珠似玉,漂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仿佛在那人出现的瞬间,本来灯火通明的密室越发明亮了,明亮若白昼富丽如宫殿,就连旁边普普通通的白墙也跟着熠熠生光。 李老爷也恍惚了。他的鼻端漂浮着从未闻过的香气,轻软美妙似纤纤玉指,勾住了他的心拽住了他的魂,让他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就是你呼唤本尊?”一道清冷声音好似从云端传来。 这声音固然好听却也并不出奇,偏偏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应着心跳,不光灌进耳朵里也印在了他心上。 “正是在下,事成之后,在下愿奉上三百人牲作为谢礼……” 李老爷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可目光却无处安放。他瞧见一缕墨发垂在那人肩头,黑得发蓝,艳丽得湛然生辉。 “人牲?”那人嗤笑了一声,“哪个混账教你用人牲的,简直蠢到了极点!” 李老爷不知这句是否在骂自己,赶忙慌张地抬起头,这一抬头他又怔住了。 如此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人的嘴唇,并非想象中张扬至极的红,而是莹润的稍浅的红,是春花初绽的明丽。 然而还是太艳了,李老爷闭了下眼睛,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魔者惑也,这话果然不假。 “你且听好,本尊不需要人牲祭祀。哪怕你杀了三万个凡人,对我而言都并无用处。凡人与本尊又没有仇怨,天幕海倒能顺理成章把过错都甩在本尊头上。” 一句看似平平无奇的话,却带着深沉的怒意,如山似海般在屋内激荡回应,挤压得李老爷喘不过气来。 李老爷根本不犹豫,他瞬间跪了下来,低着头越发语气恭敬,“魔尊息怒,是小人太过蠢笨,还请魔尊不要再生气……” 眼见着一双玄色靴子停在自己面前,李老爷一颗心立时蹦到了嗓子眼。 世人皆知魔道修士脾气极差,动不动就翻脸杀人,李老爷很怕自己就这么死了,那实在太冤枉。 “本尊今日心情不错,暂且不和你计较这件事。”玄色靴子走远了,李老爷用余光瞥见,那人正在查看他献上的祭品,三颗中品妖丹。 也许是满意了,那人终于问:“你之前有何祈求?你说要让自己的儿子拜入太衍门?” “正是如此。”李老爷跪在地上答,忽然一道无形的风将他扶起,又顺便把他塞到了椅子上,不许他挪动半下。 “坐着说话吧,你跪着不累我看着累。” 如此态度,大概也说明自己的祈求并不过分,李老爷忽然有了一点微薄的勇气,继续道:“小人知道魔尊神通广大,定能达成我的愿望。既然魔尊不要人牲,小人愿奉上家中所有灵玉……” 那人用手指轻捻着一粒金黄色的妖丹,忽地捏碎了,细细碎碎的金色粉末扬了一屋子,李老爷看了忍不住肉疼。 光这颗妖丹就花了李老爷两千块灵玉,偏偏这人根本不当回事。末了他还不满意,懒洋洋拖长声道:“你能有几块灵玉?再说灵玉对本尊有什么用?” “若你诚心,”那人的声音忽地停顿一下,“倒不如拘个天幕海修士献上他的神魂,也能让本尊出口恶气。” 李老爷出了一身冷汗。虽然这人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可他根本分不出这话是真是假。 且不提天幕海修士个个能为极大,李老爷修为浅薄根本招惹不起。 李老爷若是有此等能为,他也不必为自己的儿子进不去太衍门而发愁,甚至还做出了向魔尊许愿这种危险之极的事。 “在下虽然家财浅薄,也会竭尽全力让魔尊满意。”李老爷绞尽脑汁,终于挤出了几句话来,“如若事成,在下的后代子孙再也不尊天幕海,生生世世笃信魔尊!” 一批信徒总比一个修士神魂宝贵得多,若非被逼到了极点,李老爷也不想把自己的子孙后代全都赌上去。 若是被天幕海查出这桩事,李家肯定会被灭口。可若非如此,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李老爷满心苦涩。 “哦,这倒有点诚意。”那人投来了懒洋洋的一瞥,他的眼睛是浅银掺着一点金,瑰丽绮美似是幻觉。 那人的手指从袖口中伸了出来,修长洁白好似玉雕一般,他直接从虚空中拽出了一根金灿灿的线来,“你儿子叫什么?” “李廷玉。”李老爷赶忙答。 那根线自己开始扭动打结,于瞬息间编织出一株枝叶繁茂的树来,每片树叶都点缀着一个人的名字,李老爷一眼就瞧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找到了,李赟之子李廷玉,滁州山海人士。今年十七岁,资质中上。”那人皱了下眉,似是很不满意,“资质中上还想进太衍门,这可有点难。” 何止是有点难,简直是相当难。 太衍门收徒一向挑剔,非上品资质不要。中品仙根在别的门派已然算是稀罕人物,偏偏在太衍门中不值一提。 随便在太衍门内拽个干杂活的外门弟子,都比李廷玉资质好。 若非李家在山海城有些势力,李老爷根本没机会把李廷玉塞进今年太衍门的备选弟子名单中。至于剩下的事情,只能看李廷玉自己的造化了。 但李老爷不甘心,李廷玉是他毕生的希望所在,为此他不惜祭拜魔尊,只为了把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变为确凿无疑的事实。 李老爷不敢辩驳,那人也不在意。他在李廷玉的叶片上一点,将其放大了捏在手心细看,“虽然资质一般,但你儿子心性尚可,还算看得过眼。” 自己的儿子能得到魔尊的夸奖,李老爷轻轻舒了口气,觉得这件事终于有了几分把握。 李老爷还未舒心片刻,那人的话音骤然一转,语气也变了,“嗯?你儿子最近立下婚约又解除婚约?” 他不由分说在那枚叶片上一弹,叶片又化为金线,旋转扭动着拽来了另一片叶子,上面正是虔子文的名字。 “本尊最恨薄情寡义之辈!”魔尊冷哼一声,手一拽收回了那根金线,原本枝叶繁茂的大树瞬间枯萎消失,“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只当本尊从未来过!” 虔子文,又是这个祸害! 李老爷恨意难平,想把虔子文拽出来剁个稀巴烂。他还想辩解一下,“魔尊大人,并非小儿薄情,而是那虔子文水性杨花勾搭外人……” 话还没说完,李老爷就被那人似笑非笑一眼惊得浑身冒冷汗。 他在魔尊面前扯什么谎,这人分明什么都知道! “本尊讨厌薄情寡义之人,更讨厌不诚的人!”那人猛地一扬眉,杀气四起紧逼着李老爷的眉心,“你们如此对待虔子文,好好一个炉鼎差点让你们糟蹋了!” 原来如此,李老爷恍然大悟。难怪魔尊这般忿忿不平,他是看中了那个小炉鼎虔子文! 李老爷刚想跪下求饶,但又被拘在椅子上,只能竭力低下头表忠心:“魔尊请放心,李家肯定会厚待虔子文,绝不让外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那本尊就看你如何厚待他。”那人已然化成了一道风,不由分说就要散去。 “魔尊,魔尊,那我的许愿呢?”李老爷赶忙追问。 然而已经晚了,那道风彻底消散了,室内明亮的灯火又忽地暗淡下来,曼妙的香气也一并消失,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哎,怎么就这样了?李老爷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虔子文临走前特地看了一眼李老爷,白天威风八面的李家家主,此时正颓然地用手盖着眼睛,没有半点精神。 真是太难看,虔子文扬了下眉。 先前他有能耐算计自己,又逼着李廷玉杀爱证道,在面对更暴戾更野蛮的力量之时,却连句硬话都不敢说,着实没风骨。 见惯了软骨头的虔子文,决定先把李老爷晾上三天,再锉锉他的锐气。 难得今晚月亮好,虔子文来了兴致,决定好好逛逛山海城。他被关了几百年,就连山海城也换了个模样。 他飞速行走在房顶之上,脚尖一点就荡出十余丈,落下时却是悄然无声的。 黑色的长衣大袖在夜色中鼓荡开来,掠过灯火通明深宅大院,掠过挂着红灯笼人声鼎沸的青楼,忽地在一处僻静小院上停下了。 有个少年正在月下练剑,白衣如雪剑气如海,鼓荡得旁边那株梨树的花瓣落了一地。 剑术尚可,资质尚可。假以时日,又是一个正道栋梁吧,虔子文在心里点评。 谁知练剑的少年却忽然停下了,他抬头凝眸,一双苍蓝透紫的眼睛里恰巧映出了虔子文的身影。 虔子文微微惊讶。 哟,这可奇怪了。在整个山海城里,应该没人能看到他。 第4章 大概是巧合吧,虔子文想。他索性从房顶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地活像条影子。 他每走一步,少年的眼珠就随他转动一分。 直至最后虔子文停在少年面前,两人四目相接,苍蓝透紫的眸子里映出了他的模样,黑衣兜帽遮住了半张脸,一看上去就诡秘森森不像好人。 如此资质如此气运,年纪轻轻就开了灵瞳,难怪能看到自己,虔子文啧啧称奇。 虔子文得修正一下自己先前的说法,这少年虽然剑法平平,但是资质惊人,将来必成大能。 他也不在乎那少年还紧盯着他不放,一伸手就想勾住少年的下巴来仔细打量,却被少年一扭头避开了。 “敢问前辈有何指教?”少年开了口,一把动人的声音如古筝鸣响,弦音无尽久久回荡。 少年长得好看,纵然此时微微皱眉模样冷淡,也似天光骤明时的灿然朝阳,干净纯粹俊美得炫目。 嗯,不光长相好,声音也不差,虔子文感慨。 大概天之骄子就是如此了,一生下来就能让所有人仰望赞叹。寻常人耗费百余年一心修行,仍然敌不过天道之子十载修炼,世事不公莫过如此。 虔子文看够了,终于说:“我逛街逛累了,看见你正练剑,就顺带下来歇歇脚。” 逛街逛累了?他亲眼看见这人踩着房顶在整个山海城里飞来晃去,活像只大蝙蝠,这可不是逛街该有的模样。 少年长眉一扬,根本不信虔子文的假话。他向后退了一步,毫不留情地说:“我看前辈来时的方向,正是山海城城主府。但城主府内的禁制并未被触动,也无守卫前来追赶。” “由此可见,前辈修为不凡……”后半截话少年没说完,就被虔子文放在他嘴唇前的手指止住了。 那根手指极凉,触到少年的嘴唇活像块冰,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如此行为,足以称得上轻薄。 可虔子文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嘴唇一扬笑眯眯道:“年轻人,你的师长可曾教过你,有时候不要太聪明。聪明人知道的东西越多,越可能被人灭口……” 凉飕飕的杀意紧逼而来,似一只无形的手拢住了他的脖子,随手有可能一把掐碎,少年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少年骤然意识到,这人说的话全是真的,他是真心实意想杀自己。 “哎,你怕什么?”黑衣人贴近了。他忽地眨了下眼睛,少年看到溶溶月色映在那双浅银掺金的眸子里,绮丽得妖异。 纵然生死悬于一线,少年还是忍不住呆滞了一瞬,短暂而又短暂的一瞬。 谁叫那人的眼睛太亮,只看一眼都觉得人生无悔? 等黑衣人抬起手时,少年才觉得一切已然晚了,这人怕不是真要杀他灭口…… 然而落在他头上的却是一只手,极不客气地在少年的头发上揉了几下,活像在摸不听话的小狗。 “吓唬你的,其实我不爱杀人。”这人笑眯眯说,“我看你板着脸的模样还挺好玩,就想逗逗你。” 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少年终究没忍住,冷着脸避开了那只在他头上作怪的手。 “敢问前辈有何指教?”少年又重复了一遍,已然有了逐客的意思。 虔子文也不生气,他自顾自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又冲少年扬扬下巴,“继续练剑啊,我看你剑法不错。” 虔子文这么说,白衣少年也就这么做了。 他一闭眼一握剑,仍是方才月下练剑的少年,剑气如海鼓荡不休,一层层的波涛凶悍地卷向天空,一浪高过一浪。 剑气没有实体,剑意却足够慑人。 等少年练完这套剑诀,虔子文才道:“很好,但是还不够,你且看我如何出招。” 少年手中的剑不知何时被他拿走了,虔子文一握剑,整个人已然换了个模样,之前那股懒洋洋的怠惰劲瞬间消失。 他变得冷肃变得锋锐,光是站在那里,就活像一把出鞘的剑。 虔子文挥出了这一剑,并非多陡峭多狂傲的剑光,却于虚空中辟出了一片天地,沧海波涛收入其中,星汉灿烂没入其里,炫丽得耀眼。 一刹那的剑意拔升,足以惊艳少年的眼睛震慑他的神魂。 原来除了师门相传的剑法,天下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他被激起了好胜心,想与他一战,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分出高下! 等虔子文重新把剑递到他手上,少年才回过神来,他抱着剑发怔,一句话说不出来。 虔子文也不计较这少年的失礼。他一向随心所欲,看到中意的人就去打个招呼,厌倦了转身就走,从不留恋半点。 他重新跃上了屋顶,望着天空那轮银盘般的月亮,对这少年已然没了兴致。 “前辈的剑虽好,可并非我所求的道。”忽地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少年仰起头来眸光锃亮,“我是太衍门齐佑天,有朝一日愿与前辈煮茶论剑。” “你知道我是谁么?”虔子文回头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少年,“我是魔修,与你们太衍门从不是一路人。” 魔修?得到答案的齐佑天只愣了一瞬,倒也并不奇怪。 正道高人哪会这么神神秘秘活像只蝙蝠,白天不见人影,一到了晚上却在山海城里到处晃悠? 齐佑天停顿片刻,又道:“可前辈的剑真好,我单看剑不看人。” 这话自然是真诚的,但虔子文根本不搭理他,敷衍至极地冲他挥了挥手,一起身就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直到虔子文坐在山海城最高钟楼上,吹着冷风看着月亮,他才眯起眼笑了。 天命之子真是了不起啊,单是这份不论身份坦然结交的气魄,就是好些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别看齐佑天现在很年轻很稚嫩,再过几百年,必定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虔子文眼珠一转,忽地有了个主意,他决定拜入太衍门内。 天命之子与邪道魔尊,注定是死对头。 齐佑天是几百年间才出了一个的天命之子,而他身为天下仅剩的几个魔尊,总得出来掂量掂量齐佑天的斤两。 仔细算来,正道一门两楼三派虔子文待过其中五个,唯有太衍门他未得真传。 就当去看看老熟人吧,看看几百年过了,某些人是否有些长进。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自己也许还能当齐佑天的小师弟。 虔子文轻轻一拍手,就这么随便地决定了自己将来的前途。 三天后虔子文就到了太衍门筛选弟子的会场,密密麻麻好一群人,看热闹的居多,报名的少。 太衍门挑选弟子的方式一向严苛,除了上品仙根自动通过筛选,剩下的人就唯有通过初试复试最终比试,方能成为太衍门弟子。 当然,也有李廷玉这种特例。他家世好,被硬生生塞进了最终比试的名单里。 虔子文就没那么好运了,他只能选择最原始的一种方法,过五关斩六将,于坎坷不可行处硬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到了初试现场,早有好些人对参加比试的人评头论足。这些人修为不高眼光也不行,就从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揣测胜负。 从一个少年穿得衣服不对注定要输,再到另一人脸色青白印堂发黑肯定要败,不管多夸张多离谱的说法都有。 等虔子文刚一站在台上,那些嘈杂纷乱地声音忽地就没有了,偌大一片场地,怕是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这是虔家的小子吧,那个有仙根可惜却是个炉鼎资质的?” “自然是他,长成这种模样的人整个山海城也没几个。他就该乖乖呆着享福,非得跟这群红了眼的疯子拼什么?”有人啧啧叹息,还碰了碰前面人的肩膀,让他别挡着自己看虔子文。 即便是虔子文的对手,见到他也不由愣了,完全生不起和虔子文打的念头。 这么好看的人,又是个弱不禁风的炉鼎资质,哪经得起自己一刀啊?怕是轻轻一碰就碎了。 美人总该有些特权,反正自己输掉这场比赛无关紧要,后面总能赢回来,倒不如讨美人欢心,让他高兴高兴。 紫衣金冠的少年眼睛一眨,向旁边的裁判挥手,“大人,这场我弃权。” “你想明白了?”山海城主府派来的裁判照例问。 紫衣少年还未回答,虔子文已经摇头拒绝:“还是不用了,我未必会输。” 可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把你弄伤了啊,紫衣少年皱着眉想。他又扬了扬手,坚持道:“大人,判虔子文胜吧,我自己弃权。” 也不等虔子文再挽留什么,紫衣少年潇洒地一抖袍子自己跳下擂台,已然有人对他投来钦佩的目光。 唯有虔子文有些忧郁。他说的全是实话,可这人为何就不信自己呢? 昔日威名赫赫的魔尊,却被一个练气修士怜香惜玉了,虔子文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同样心里不是滋味的还有李老爷,他在更高些的看台上,一眼就瞧见了这边发生的事情。 能引起这么大骚动的人,除了虔子文还有谁?前天自己亲自带着礼物去他家里道歉,谁想虔子文干脆闭门不见,让李老爷碰了一鼻子灰。 魔尊瞧中的炉鼎要和人打打杀杀,李老爷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他索性不看虔子文了,只是向身边这位太衍门弟子推销自己的儿子:“齐真人,廷玉可是剑修的好苗子。他性格坚毅不为外物所动,求剑道者不就该如此么?” 齐佑天的目光在一旁站着的李廷玉身上停了片刻,相当直接地一摇头:“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你何必强迫他修无情道?” 李老爷的呼吸停滞了片刻,这话还真是耿直得让他心塞。 第5章 原本李老爷是很为自己儿子骄傲的,而且李廷玉也的确争气。他刚刚十七岁又是中上资质,现在却已经练气洗髓,再有一个小境界就能筑基。 可李老爷的自信全因齐佑天这句话粉碎了,这位太衍门真传弟子只是表情平淡地抱着剑,光是周身气度就令人自惭形愧,好似凡人见到神仙合该低头一般。 偏偏他说话时的模样又是相当诚恳的,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桀骜,让人挑不出半点过错。 被点评的李廷玉一句话都不说,他低着头活像块木头。 “齐真人不愧是太衍门剑修,性情耿直有一说一。”李老爷勉强笑了笑,给自己的儿子解围。 偏生李廷玉没体会到他的意思,还是一味盯着地面看,好似能从地面上瞧出一朵花来。 气氛有些尴尬,一旁坐着的山海城城主却笑了:“在我看来,贤侄也许还真有修无情道的天分。他当初曾和一个炉鼎资质的小辈定下婚约,为了剑道修行硬是割舍旧爱,我都忍不住佩服。” 山海城主和李家一向不对付,明里暗里斗了好多年,在齐佑天面前也未曾掩饰分毫。 先前李家总是借着祖上是太衍门弟子的名头打压山海城主,现在城主终于找到机会,他继续假惺惺地感慨道:“那炉鼎资质的小辈被人悔婚,倒也有几分脾气,不哭也不闹。这不,他今天也来参加初选。虽说那小辈修为一般,但是心性可嘉。” “可惜那小辈终究与贤侄无缘,否则倒是段挺美满的姻缘。” 听了这明褒暗损的话,李老爷更想杀人了。 本来因为虔子文,李廷玉这几天失魂落魄的,偏偏山海城主又主动提起这茬,他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李老爷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好在李廷玉仍然垂着头没有反应。 齐佑天却忽地睁开了眼睛,顺着山海城主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虔子文又胜了一场,少年眉眼生光长睫眨动,这一笑就胜却人间无数,让输给他的对手也彻底没了火气。 “为踏上仙途背弃婚约,这已然是负心了。”齐佑天点评一句又重新闭上眼睛,让李老爷的脸僵住了。 不是说修士个个冷血淡漠,为了求道都能杀妻弃子么,谁想齐佑天却正直迂腐到这般地步? 李老爷本想借着祖先的名头巴结一下齐佑天,如此也能让李廷玉将来在太衍门好过一些,谁想一切全搞砸了。 纵然李廷玉被指责为负心人,李老爷只能讪笑着不说话。 谁料一直不说话的李廷玉霍地抬头,他直视着齐佑天说:“为修行斩断凡念,我认为这不算错。” “人各有道,从无对错。”齐佑天平淡地答,“我只说你辜负了他,心中却从未放下,将来会成遗憾。” “不劳阁下挂念,我能舍得下!”李廷玉已然被激怒了,他发狠般一字一顿地说,“你等着看就好!” 他转身就走,也不等人多说一句,很有几分风骨。 这下可好,李廷玉已然把人得罪惨了! 李老爷强忍着没追出去,接下来半天时间里,他无数次想和齐佑天搭话,都因那人的寡淡表情而退却,倒让山海城主看了笑话。 好不容易熬完了比赛,李老爷越发忧心忡忡。不光由于李廷玉的事情,更因虔子文带来的意外。 魔尊瞧中的炉鼎居然一路杀进了初赛,还好今天虔子文没受伤,否则李老爷都不知道如何同魔尊交代。 李老爷一回家就急匆匆地焚香沐浴召唤魔尊,等了足足一刻钟时间,那人才姗姗来迟。 这次他换了身衣服,墨灰袍子上缀着几株银竹,白玉束发手握折扇,清淡雅致得很。唯独脸上还扣着一张面具,描金重彩上有花纹,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嘲弄世人。 这人不似上次出现般诡谲,收住了一身邪气,满身的风流倜傥,像个寻欢作乐的王孙公子。 李老爷见了魔尊就发怵,都不知如何开口。他交代完了所有事情,魔尊手上的扇子被捋开了小小一截,又猛然啪地一声合拢,惊得李老爷浑身一颤。 “既然虔子文心气高,那也随他。”魔尊轻飘飘地说,“你们李家不是挺有能耐么,干脆让他进了复赛吧。反正最后虔子文也进不了太衍门,让他开心开心也挺好。” 看来魔尊是真被虔子文迷住了,两个人还没认识,魔尊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讨他开心了。 李老爷试探性地问:“此事倒也不难,复试时有两个空签名额,可以让给虔子文一个。只是我儿李廷玉的事情嘛……” “本尊答应的事情,绝不会毁约。”魔尊狭长眸子瞥了李老爷一眼,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股杀意,“还是说,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了?” 李老爷被看得一哆嗦,立时收起了那些小心思。好话说了一堆,才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魔尊大人。 现在李廷玉得罪了齐佑天,李老爷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到魔尊身上了,他也不敢不用心。 于是虔子文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最终比赛,惊呆了好些看热闹的修士。 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因为虔子文的模样太好看,他的对手不忍心下手太重的缘故。 就好比虔子文的第一场比赛,那位紫衣少年花方远明明修为远胜虔子文,却潇洒利落地让他一局。如此风度,人人为之侧目。 再加上虔子文的运气也好,碰上的对手修为也和他差距不大,最后又抽中一只空签。 如此一来,可算天时地利人和,虔子文能进最终决赛,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唯有真正和虔子文交过手的人,个个心中惆怅。他们不是不想赢,而是真的打不过虔子文。 别看虔子文修为不高,刚刚练气入体,可他们偏偏赢不了,不论如何就输一招。事后想想,只能把过错归为自己轻敌大意了。 可这话说出来也没人相信,久而久之,他们也懒得再解释。还不如别人问起来的时候笑而不语,没准也能像花方远一样博得个好名声。 先前花方远第一局认输的时候,还有人笑他是被美色所迷的傻子。谁想他从初赛决赛再到最终比赛,只输了这一局,出了好大风头,好些人这才服了气。 若说山海城里有谁能拜入太衍门内,除了家世好的李廷玉以外,恐怕只有这位来历不明的花方远了。 决赛这天花方远又凑到虔子文面前,笑嘻嘻冲他挥手:“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真进了决赛。” 虔子文还是记得这人的,毕竟花方远让了他第一局,让他省了点力气。 “多谢挂念,我能进决赛嘛,一来是运气好,能抽中那只空签。”少年微微一笑,看得花方远相当高兴。 他终究让虔子文有了点印象,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接下来花方远就等着虔子文的感谢了。紫衣少年正了下头冠,又理了理衣襟,唯恐美人感谢时自己模样不够周正英俊。 “二来么,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了。”夸赞自己的时候,虔子文的脸都没红一下,语气也相当平静,仿佛他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听了这话,花方远微微张嘴,不知说点什么好。 没有感谢也没有微笑,这怎么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呢?那般自恋的话,也亏虔子文能说得出口! 也许是错认了花方远的表情,虔子文越发感慨了,“哎,长得好看也是很重要的,美人一向有特权。其实我也想做个凭实力一步步杀到决赛的人,可惜大家都不给我机会。” 不,不要脸!要不是好些人都让着你,你能到决赛? 花方远完全没料到自己一见钟情的人竟是如此模样,他心都快碎了,已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你不信?”偏偏此时虔子文望了花方远一眼,深绿眸子里全是笑意。 那瞬间,好像所有星辰辉光都堆在那双眼睛里,荡漾晃动璀璨耀目,花方远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 如此殊丽容色当前,纵然虔子文自恋还爱说大话,花方远也认栽了。 “相信,我当然相信。”紫衣少年点头如捣蒜,“李廷玉有眼无珠是个混账,我真替你不值!” 刚说出这句话,花方远就在心里暗骂自己嘴太快。 整个山海城都知道虔子文被退婚的消息,谁不曾在骂一句李廷玉负心汉? 偏偏李廷玉是为了仙途割舍凡情,别人心里再不齿,表面上也得称赞一句李廷玉舍得起放得下。 唯独花方远真心实意觉得李廷玉是个混账,以前那些杀妻证道的人多半也是冷血无情的怪物。 现在好不容易虔子文不伤心了,自己又提起这件事,他怕是要难过了吧? 花方远小心翼翼打量虔子文一眼,那人还是表情淡淡没有波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悬着的心终于撂下了,花方远又听虔子文说:“李廷玉的确是个混账,他不是想拜入太衍门么?那我就让他体验一下何为求而不得。” 就凭他这刚刚练气入体的修为,若是和李廷玉对上,怕会被他一剑斩了!还是说虔子文终于自暴自弃,决定委身哪个大能以求报复李廷玉? 不管哪一种结果都是花方远不想看到的,他也着实急了。紫衣少年想了好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话来:“你不要为了一个人渣委屈自己,也千万不要寻死……” “就连我对上李廷玉,也只有五分胜算,你又能把他怎样呢?听我一句劝,放下他好好活,将来我必定帮你报仇!” 眼前的紫衣少年急得团团转,活像只找不到路的小狗。虔子文瞧得有趣,少年长长的睫羽一颤,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笑意:“你放心,我没那么傻。” 花方远的耳朵刷地一下红了。 你放心,那三字落在他心上,轻软缠绵好似一片羽毛,挠得他的心也痒痒的。 这是在感谢自己吧,应该是吧? 就在花方远恍恍惚惚的时候,他听见裁判公布了决赛的名单:“第一场,李廷玉对虔子文。” 没想到李家这么不干人事,竟然赶尽杀绝! 花方远瞬间清醒了,他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下意识拽着虔子文的袖子不撒手。 “乖,等我回来。”虔子文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抽了回来,临走时又冲花方远挥挥手,潇洒风流得很。 收利息的时候到了,虔子文漫不经心地想。 其实不管早晚都没区别,快点收拾掉李廷玉,自己也能省点心。 第6章 等虔子文慢悠悠走到了台上时,李廷玉已经等了很久。 以往清俊秀美的贵公子神情憔悴,他抬头望了虔子文一眼,语气有些落寞:“其实我也有想过,也许今天碰上的对手就是你。” 虔子文根本不回答,觉得李廷玉这句话属实多余。 一共就四个人进了最终比赛,太衍门只取其中二人,最后他肯定能和李廷玉碰上,这人没事瞎感慨什么? 即便无人回应,李廷玉仍然自顾自说:“这也正好,如此一来,我也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他手一抬慢慢举起那把剑,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自己没错。”李廷玉说,“我修的是无情道,唯有能舍得肯牺牲,方能踏上仙途。” “所以,我不后悔。我不曾后悔斩断情念,也不曾后悔与你刀剑相向,唯独懊恼自己当日不够果决。” 剑鞘被一寸寸退去,雪亮的宝剑出鞘了,光芒锋锐如日光耀目,晃得好些人睁不开眼睛。 如何不够果决?李廷玉怕是懊恼没有一剑杀了自己吧?主动订立婚约的是他,想悔婚杀爱证道的也是他!自己何错之有?若是有错,也是他太蠢太笨,竟然轻信这个冷心冷血的人! 虔子文心底忽地窜起一股怒火,被他熟门熟路地安抚回去。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心急什么? 这边李廷玉还在唠叨:“子文,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否执意与我为敌?我已然不会动摇……”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虔子文嘴唇一扬,直截了当地怼他,“我好不容易进了最终比赛,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让我认输,天下可有这样的好事?” “大人,比赛可以开始了吧?” 后面这句话是问旁边的山海城裁判的,裁判愣了下,点头示意比赛开始。 他实在不看好虔子文能赢,不光是修为差距的问题,只看武器虔子文也赢不了啊。 李廷玉手上那把沉雪剑是法宝,是李家祖先传下来的宝剑,锐不可当威力极大。而虔子文呢,他一向空手对敌,对手输得莫名奇妙,旁观群众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到了最终比赛,虔子文总得露一手了吧?不只裁判这般想,台下围观的群众也如是想。 虔子文终究没辜负大家的期望,他慢条斯理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剑来。 那是把极秀气的青色短剑,碧光盈盈如湖水,也像他的眼睛。剑身不足五寸长,又薄又窄,一看就是用来防身而非对敌之剑。 青色短剑握在虔子文手里,固然秀美好看,威慑力却凭空少了一大截。 以短兵对长剑,已然是虔子文托大。偏偏李廷玉瞧了那把短剑一眼,就忍不住浑身一抖。 那是他送给虔子文的定情信物,不算多名贵的东西,但这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收着,一天总要擦剑十几次才安心。 可惜物是人非。李廷玉闭了下眼睛,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然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嗡地一声,是虔子文用手指弹了下剑身。他笑意盈盈一扬眉,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锋锐杀意,“它名叫负心剑,专杀负心之人。” 话音未落,已然是李廷玉抢先攻了过来。 一道白色剑光凝聚成形,拂动了他的鬓发,那是他的决意是他的道心,是舍弃一切只求问道的决绝。 剑意之中无有软弱,李廷玉的眼神也再没了迷茫。 他意欲灭杀自己心爱之人,意欲把身心尽数托付给手中之剑,意欲一剑劈开所有迷茫不安,再多坎坷磨难于他而言,不过一剑斩之。 至此以后,虔子文对李廷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心已然死了。 远处看台上的李老爷长出了一口气,他放心了。现在纵然没有魔尊相助,李廷玉也定能拜入太衍门内,因为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道。 就连原本闭着眼睛的齐佑天,也睁开眼睛说了句人话:“剑意不差。” 然而仅仅是不差而已,后半句话齐佑天没说出口,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虔子文看。 虔子文的确落了下风,本来双方就实力悬殊,哪怕他是魔尊也不能抹平这一点。 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练气入体的修为打赢李廷玉,对虔子文而言并无困难。他只是在想怎么做得更隐秘一些,至少不要太显眼,要更符合他现在的身份——一个没有太多见识修为也不高偏偏有点慧根的小修士。 虔子文终于想出了个办法,于是他挥出了这一剑。是只攻不守,舍命的一剑。 若论他们二人的修为差距,李廷玉练气洗髓修为,浑身灵气丰沛好比一缸水。而虔子文练气入体和他差了两个境界,加之炉鼎资质天生灵气稀薄,大概就相当于一杯茶,随手一泼就没了。 可若是这杯茶被冷冻成冰呢?虔子文这一剑就是答案。 他已然调动了自身所有的灵气,每道经脉中都运载着十成十的灵气,并无一分浪费。 如此方法谁都能想到,却不是谁都能做到,须得心无旁骛不生杂念,稍有差池就是走火入魔经脉寸断。 这是搏命的一剑,断情的一剑,赌上前途的一剑。虔子文不观未来不看现在,只专心致志为他过去的天真愚笨讨个说法。 青色的剑光飘飘晃晃,如一片轻薄柳叶随风而去。它不够凛然也不够锐利,只凭着一股恨意驱动,了断前情忘却今生。 够决绝也够惊艳,纵然李廷玉灵气再充沛,也敌不过这一剑。 这一剑堂堂正正碾碎了他的剑气削去他一簇头发,最终在额头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那粒血珠顺着李廷玉的下巴落在他的白衣上,溅出一朵艳红的花。李廷玉难以置信地用手摸了下额头,瞬间就面色惨白。 谁胜谁负,结果已然相当明显了。 看台上的李老爷脸色也不好,他手指紧抠着扶手,指甲都要掐出血来。 偏生齐佑天又补了一刀,“这才是绝情之剑,不求杀人更无怒意。他已然心死,方能斩断情念。” “至于令郎么,他只是迁怒罢了。” 李老爷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李廷玉半跪在地上,他的眼神已然黯淡下来,眼睛灰败得像蒙尘的珠子。偏生他又不肯服输,仍从乱发中死死地盯着虔子文,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般。 李廷玉嗓音沙哑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练剑?” “从那日你约我到城外,却并未出现开始。”虔子文答,顺手把剑扔到李廷玉身边,冲他扬了扬下巴,“定情信物还你了,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这少年一步步走下台去,所过之处人人为之侧目,不由自主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唯有台上的李老爷浑身发冷,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自己的儿子败了,他怎么可能败?不是输给其他人,偏偏是输给虔子文,输给一个软弱的无用的炉鼎! 其他人会怎么看李廷玉,又怎么看李家,李老爷想都不敢想。许久之后他闭了下眼睛,仍然觉得事情大有希望。 李廷玉输了一场不要紧,只要他再赢了两场就有希望。可李廷玉剑心已毁,他还能赢么?这李老爷也不敢说。 好在他事先料到此点,选择将事情托付给魔尊。魔尊一力担保的事情,可曾出过差错? 李老爷终于打起了精神,赶忙吩咐人把自己的儿子拽下来,又对他细心叮嘱了好一番。 看着自己儿子眼珠发木的模样,李老爷都觉得不忍心。不过有神通广大的魔尊在呢,只要李廷玉站在台上,他就能赢! 所有比赛结束之后,李老爷却踉踉跄跄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 没办法,李廷玉败得太惨了。他又被花方远一招击退,连躲都不躲一下,活像个傻子。 至于魔尊呢,魔尊根本没插手。于是虔子文和花方远成了太衍门弟子,李廷玉却成了个笑话。 被背叛的李老爷想不通,为何关键时刻魔尊对他置之不理。他们当日立下了神魂契约,如若违背后果惨烈。 魔尊究竟瞧不惯李家哪点,非要拼着修为跌落身受重伤,甚至一辈子听从自己吩咐,也要狠命坑李家这一回。莫非他就是个损人不利己的疯子? 李老爷有一肚子火发泄不出来,偏生这时候罪魁祸首出现了。 他突兀地从房间中现了身,没有香气无有旋风,连一丁点征兆都没有。 就在李老爷一眨眼的功夫,魔尊从他背后冒了出来,活像道鬼影,让李老爷狠狠吓了一跳。 惊惧过后就是怒火上升,先前那点有限的敬畏早就被抛诸脑后,李老爷冷笑着问:“违背契约神魂撕裂的痛苦,这滋味可是好受?我算是明白,为何天幕海一直要追杀魔修。” “你们就是一群骗子,一群不守诺言活该被灭的骗子。当年死得最惨的那位魔尊叫什么来着?对,白羽魔尊吧?传说中情债太多,被苦主撕碎肉身扯碎神魂,连块骨头都没留下来!” “你将来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我说到做到!我要把你剁成千百块,喂猪喂狗,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李老爷不怕魔尊和他翻脸,违约之后那人已然受伤太重境界倒退,根本违背不了他的命令。 这人现在什么修为,李老爷随意一瞥就能揣摩出来。才练气入体,自己一根手指头就能碾碎他。 修为大退又主动上门求死的魔尊根本不慌,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可别冤枉人,我根本没有违背誓约。” “不过有人与我有约在先,他用神魂性命为誓,要我毁了整个山海李家,要你儿子不得好死。若是仔细说起来,他才是我的雇主,阁下什么也不是。” 李老爷刚听完这句话,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虔子文!也只有孤注一掷的虔子文,才会许下如此恶毒的誓言。 第7章 寒意顺着李老爷的脊背爬了上去,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事情。 难怪虔子文胜得莫名其妙,难怪他最后能使出那惊才艳绝的一剑。就凭他愚蠢呆笨的一个小炉鼎,怎么可能有斩断前情以命换命的觉悟? 要不是这位魔尊教得好,虔子文又岂能打败李廷玉? 这位魔尊一开始就把他当猴耍,而李老爷还在兀自高兴。他亲自把自己仇人保送进了最终比赛,被这两人耍得团团转! 李老爷恨极了,恨得心头淌血眼中戳刀。偏生他又感觉到,那人从投来了淡淡的一瞥,不慑人也无压力,却让他四肢百骸间都回荡着一股寒气,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李老爷嘴唇哆嗦,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话:“你究竟是谁?我知道今天我肯定会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魔尊斜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他啪地一声打开了扇子,扇面是“报仇雪恨”四个字,血迹淋漓恨意深重,瞧一眼都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冤有头债有主,这道理天下通用。李赟,今天就是你还债的日子。”魔尊右手于虚空中一握,一缕墨灰色的残魂被他拽了出来,落地就长瞬间成型。 李老爷一眼就认出这是谁来,当即倒吸了口冷气。 虔子文,可不就是虔子文! 少年的眼珠是红的,殊丽秀美的脸上也全是狰狞恨意,哪怕活吃人杀人全家也不解恨的杀意,活脱脱一个回来寻仇的厉鬼。 鬼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恨意重执念深,眼珠变红已然有了修为的厉鬼。更何况虔子文身边还有位魔尊压阵,李老爷连半点抵抗的念头也生不出来。 他想要逃也无法可想,只能凄凉地悲哀地往地下一跪,就地求饶:“你杀了我不要紧,我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廷玉吧。所有事情都是我瞒着他做的,他是无辜的……” “无辜?”厉鬼笑了,模样却更像哭,“他那日想杀我,难道也是假的?” 厉鬼少年又向前紧逼一步,逼得李老爷无处可躲,“我当初就是太傻了,傻到相信他的誓言,结果却被你卖给了老鸨。老鸨说我人太蠢也不知好歹,李家少爷岂是我一个炉鼎能高攀得起的,我活该落得这般境地。” “我就奇怪了,凭什么我被你们欺负,还有人说我一切活该?我不服,我不甘!我索性赌上自己的神魂性命,也要把你们李家全都毁了!” 这控诉字字带血声声凄厉,魔尊却忽地闭上眼睛,关门走出了这间屋子。 接下来的事情他见得多了,已然没有新鲜感。 魔尊一转身进了李府祠堂,给墙上挂着的的李家先祖画像燃了根香,随手插进了香炉里。 他理也不理地上表情诧异的李廷玉,只是对着昔日故人的画像感慨道:“李长庭,没想到你的后人这么混账,没你半点风采。” “不过仔细算来,你和我还真是挺有缘啊。我睡了好几百年,醒来第一个打交道的故人就是你,这不是挺好玩么?” 听到这个人语气熟络地说出了祖先的名字,李廷玉不由愕然了。他盯着那人墨灰袍子上的银竹看了一会,竹叶晃动沙沙作响,像他那颗骚动不安的心。 纵然看不到那人的脸,李廷玉也不由为他的神采所折服。这人必定非同一般,他肯定能破除自己心中的迷惘。 “前辈,前辈。” 眼看那人要走,李廷玉着急了。他跪行到那人面前,仰起脸诚诚恳恳地问:“我请前辈指点我,我该走怎么样的道?” 墨灰背影忽地停下了,那人懒洋洋的声音灌进了李廷玉的耳朵里:“你才刚开始修炼,想那么多不累么?船到桥头自然直。” “而且我不是教过你嘛,自己踏踏实实地修行,别想什么斩七情断六欲这套,那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李廷玉愣住了,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人已经走了。 那身墨灰色长袍好似融进了月光里,只一眨眼就再找不到踪迹。 李廷玉满心懊恼,他刚想继续回祖先像前跪着,就看到一双血红带煞的眼睛紧盯着他。 昔日情人依旧容色殊丽,只是面上多了浓重恨意,“李廷玉,你我许久未见,我来讨债了。” 魔尊在李家祠堂上晒了好久的月亮,报仇归来的厉鬼才回来,李府祠堂中已然有红色火光燃起,哔啵吞噬着整间屋子。 少年厉鬼一丝不苟地冲他三鞠躬,“多谢魔尊帮助,我才能顺利报仇。至此我已没有遗憾,这道残魂任凭魔尊驱使。要吞噬也罢,把我炼化也罢,我都无有悔恨……” “我要你这三魂七魄干嘛?什么吞噬生魂什么炼化法宝,那都是没多大用的阴损法子,我用不着。”魔尊轻轻一摆手,示意虔子文别挡着他看火。 厉鬼也愣住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本来他都做好报恩牺牲的准备了,谁想魔尊根本瞧不上他。 眼见这厉鬼还呆愣愣地站着,魔尊叹了口气,招招手让他过来:“帮你报仇的酬劳本尊已经收到了,你的躯壳从此由我接管,说起来倒是我赚了。” “我难得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再说不是谁都有机会能把本尊唤醒。你既然没有了恨意,那就转世投胎去吧,没准我们还能再见。” 听着温声软语的劝慰,厉鬼不由更想哭了。可他已然死了,只能期期艾艾地说:“魔尊,要是我早点碰上你就好了……” “早点碰上我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魔尊笑了,“没听刚才那谁骂得难听么,他说我情债太多下场也惨,被众多苦主追杀而死,连块骨头都没留下。” “若是几百年前你我相逢,你迟早也会戳我一剑,那时候你我什么情分都没有了。” 魔尊这么好的人,谁会那般对他?厉鬼想不明白,他带着疑问转身飘走几步,忽地又一下转回来了。 “魔尊,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少年厉鬼胆怯地伸出一根手指头,眼巴巴盯着他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脸,就一眼?” “你这小孩,哪来这么多好奇心啊。”魔尊小声抱怨了一句,倒也没推辞。 那张描金重彩的面具被揭开了一瞬,只有短暂一瞬,却足以让厉鬼窥见眼前这人的模样。他当场就张大了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连魂火都有些虚幻了。 厉鬼失魂落魄地想,若是长了这么张脸,也难怪这人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如此着实不冤枉,倒不如说再正常不过了。 本来他以前还觉得自己长相挺好,可和这人比起来,实在是相差太多,根本没法比。 该有的夙愿都已达成,厉鬼又恭恭敬敬向魔尊鞠了一躬,这回他真的要走了。 “祝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也把眼睛擦亮点,别那么轻信他人。”魔尊说。 厉鬼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那缕魂火已然彻底熄灭,他整个人变得透明,已然入了轮回。 又过了一会,魔尊眼见着李宅祠堂的火越烧越旺,下人们也都惊醒了,乱哄哄忙着灭火忙着喊人,简直不能更热闹。 魔尊看够了热闹,就从房顶走了下来,周围的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他伸手从被烧着的废墟里拾起了一把剑,刚刚拔起那把剑就铮鸣一声,远处嗡地一下如有回应。 隔着三丈远的距离,他准确捕捉到了另一双眼睛,以及那人手中嗡鸣作响的剑。 哟,今晚的小辈们都挺不安分,还没睡觉。魔尊挑了下眉,他冲那人笑了笑,再抬脚时已然坐在齐佑天身边。 齐佑天还没问,魔尊就说:“这把火可不是我放的。” 准确的说,今晚是虔子文复仇,自己只是个观众罢了。 “这算不算不打自招?”齐佑天不怕死地问,那双苍蓝眼睛紧锁着他的眸子,似想从中得到回应。 “你应该相信我,我一向以诚待人。”魔尊诚恳地说,可随后他的语气却有些落寞,“不过你若不信我,我也无法。毕竟仙魔殊途,你我向来不是一路人。” “如若将来刀剑相向,我也会记得,你曾是我的好友……” 齐佑天不由眼睫一颤,倒有些无可奈何了。 自己什么都没说,这人已然自导自演了一出好友决裂的戏码,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我信你。”齐佑天打断了魔尊的话,“谁都能看出,李府今日之事是厉鬼寻仇。再说你要想杀人,也用不着搞这么大架势,那多蠢啊。” 可不就是蠢么?魔尊也在心里抱怨。 虔子文爱得果决恨得也深,报个仇恨不得让整个山海城都知道。不过他好歹也有分寸,只杀李斌和李廷玉,其余下人仆从一个没动。 这厉鬼也着实天真得可爱,他以为放把火烧了宅子,就把所有证据泯灭,所有人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就在魔尊如此想的时候,他就听身边的齐佑天说:“我觉得,也许今日之事与虔子文有关。” 第8章 齐佑天一边说话,一边用那双苍蓝透紫的眼睛打量魔尊,似乎想从那张扣着面具的脸上瞧出点端倪来。 魔尊根本不慌,他装起傻来自己都能骗,“虔子文是谁啊,本尊可不认识这样的小人物。” 对于这人说出的话,齐佑天连半个字都不相信信。他继续说:“李廷玉曾与虔子文定下婚约,后来却悔婚,让虔子文成了笑柄。不止如此,虔子文却在我太衍门收徒比赛中打败了李廷玉,踩着他成了太衍门弟子。如此过节,说是不死不休也不为过。” “今日李家父子身亡,若说对谁最有利么,必定是虔子文了。所以我就想,一切究竟只是虔子文运气好呢,还是有哪位大能在暗中帮助他……” 魔尊站起身来拢了拢袖子,他斜了齐佑天一眼嗤笑道,“你年纪轻轻就心事太重,小心以后掉头发成了秃子。” “那么,魔尊是不否认此事了?”齐佑天不理会这人的调侃,接着追问。 “乖,小孩别管这么多。大半夜的,你该去睡觉了。”魔尊冲齐佑天扬了扬下巴,顺手把自己怀里那把剑扔给他,“这把沉雪和你的剑本是一对,现在全归你了。” 沉雪剑当然是好剑,落在李廷玉手上很有些珠玉蒙尘的意味,齐佑天也曾暗中可惜过。 谁想他出来逛逛就捞到一把上好宝剑,已然出乎齐佑天意料之外。他下意识接住剑,紧接着又递了回去,“这是李师兄的剑,就算他本人身殒,沉雪剑也应该留在李家……” “你这小孩,刚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么,怎么忽然间就傻了?”魔尊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李家就剩李斌李廷玉两人,现在全都死绝了。这把剑要是留在李府,迟早得被天幕海的人收走。” 天幕海,听到这三字,齐佑天也不由皱了下眉。 当初天幕海成立的时候打着对抗灾劫共渡难关的名号,召集起了一大批修士,也的确干了不少实事。 然而几千年过去了,天幕海也渐渐变了味,成了笼罩在整个世界上的庞然大物。 魔修要杀妖物要杀,出格的凡人要杀,意图脱离控制的门派更要管。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事情,天幕海都合该掺和一下。 还有不少修士打着天幕海的名号发威作福,也唯有这种一门两楼三派大门派,才不受管制。 现在李府出了这么大事,天幕海的人肯定要来插上一脚。 能不能查清真相还是两说,至少李府库存的灵玉丹药得被刮去七成,而沉雪剑这种神兵利器么,肯定会被天幕海修士搜刮走。 就在齐佑天沉思的时候,魔尊忽然凑了上来,那双浅银掺金的眸子从面具的缝隙斜睨他,声音也带了三分笑意,“这是封口费,就当你今晚从没见过本尊,你跟谁都别提。” “这不行。”齐佑天坚决摇头,“我不收,也不答应……” 不等这脾气执拗的少年再说一句,魔尊已然出手将他敲晕。他使了个法决让齐佑天飘在自己身后,顺手把他撂在那处小院里,连带着那把剑也一起放在旁边。 回家的路上,魔尊瞧见山海城主府以及天幕海的修士尽数出动,黑压压乌糟糟的一群,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 他们要是能查出来什么,那才是天大的怪事。也就是魔尊点背撞上了天生灵瞳的齐佑天,否则谁也别想瞧出半点端倪。 虔子文的身份他还想用呢,当然得把事情处理干净。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幕海就派人把他叫了过去。 一位天幕海的宋修士问了虔子文几句话,态度挺客气,完全没把他当做嫌疑人。 想想也是,虔子文一个练气入体的小修士,哪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戒备森严的李府,又把筑基化丹的李老爷抹了脖子? 究竟是谁干了这件事,那肯定是魔修啊! 就算李老爷与魔修并无仇怨,可魔修个个脑子不好脾气又差,随便杀个把修士,根本不在话下。 “尤其是你这样炉鼎资质的小修士,模样好看又是个元阳未失的,保不齐就被哪位魔道妖人瞧中,直接把你掳走,那你一辈子可就毁了。” 问话的天幕海修士开始吓唬虔子文,眼见他脸色有点发白,心满意足地喝了口茶。 这小孩呆呆发愣的模样也好看,两颗绿眼睛像翡翠珠,剔透晶莹赏心悦目。 谁想不一会,被吓住的虔子文已经回过神来,浓密眼睫一颤,说出的话竟带着股玉石俱焚的暴虐意味来,“我不怕,大不了我和他们同归于尽!” 哎,这小孩真挺好玩的。天幕海宋修士也不恼,又笑嘻嘻地说:“你不懂,炉鼎资质的修士在正道看来不算什么,对于魔道妖人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宝贝。” “有很多邪法他们不能独自修炼,得找些炉鼎分担风险。他抓到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你订立神魂契约,你为仆他为主,从此以后你想死都难。我听说,有些魔修不干人事。他们玩腻了一个炉鼎之后,就顺手把他卖到青楼里……” 就在宋修士眉飞色舞吓唬人的时候,一把清逸动人却极冷淡的声音传了进来:“不用宋师兄替我的小师弟担心,我相信太衍门肯定能护得小师弟周全。” 光是听到这把声音,宋修士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由山海城主陪着的齐佑天进了正堂,他直接走到虔子文面前,冲他伸出一只手,“我是太衍门齐佑天,小师弟跟我走吧,这里没事了。” 虔子文握住齐佑天的手站了起来,临走前还挺有礼貌地和宋修士道了别,看得齐佑天眉心微皱。 “小师弟,这人没安好心,你别信他的鬼话。”齐佑天猛地回身,长袖拂到了虔子文的脸上。 他眼看着虔子文向后一退,鸦青色长袖之下缓缓露出了那双脸。长睫浓密如鸦羽,碧绿的眼睛是翡翠珠,外廓一圈浅红艳烈浓郁。 偏偏虔子文的神情还是天真纯然的,似一抹红落于白纸之上,反差太大色彩太烈。除了那抹红之外,别人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东西。 “多谢齐师兄惦念,其实我都明白。”小少年长睫一眨,冲齐佑天笑了笑,“经过李廷玉那桩事情,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世上指望谁都没用。” 被骤然的艳色一撞,齐佑天不由抿了下嘴唇,他很快就心神稳定了,“你也不必如此绝望,以后自有太衍门护着你。” 眼看齐佑天不大自在地扭过头去,虔子文有点想笑。 他没料到齐佑天还是个爱护师弟的性子,这模样,完全不像跟魔尊打交道时那么镇定自若嘛。 “有我在,你别怕。”齐佑天重复了一遍,他觉出自己的话有些暧昧,又补充了一句,“最近山海城里不大太平,你要格外小心些。要是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神出鬼没的人……” 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位前辈,一时半会齐佑天也想不出来。 他和那人不过两面之缘,只看清他的眼珠是浅银掺金的,连脸都没看瞧清。 说他剑法好,说他性格稀奇古怪?不管怎么形容,终归是不合适的,那位前辈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 “那人我见过一面。”虔子文却说,“他传了我一招剑法,说肯定能打败李廷玉。我问他前辈帮我所为何物,他只说这笔账暂且记下,以后自有用得到我的时候。” 齐佑天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深切怀疑那位前辈来山海城,就是为了虔子文。 毕竟虔子文模样这么好看,又是个极罕见的炉鼎资质,恐怕谁都不能免俗。 “你先跟着我,后天我就带你和花方远回太衍门,免得滋生祸事。”齐佑天斩钉截铁地说,“虽然那位天幕海的修士故意吓唬你,不过有些话他真说对了。魔修大多性情诡谲,若与他们牵扯太深,你以后必遭牵连。” “就好比当初的白羽魔尊,他以一人之力,搅得整个正道动荡不安,就连我太衍门也未能例外。太衍门有一位李长庭师兄,为他剑心尽毁修为倒退,不得不退居俗世。” “李师兄终身未婚,寿元耗尽而亡,最后选了家族旁支传承香火。可就在昨晚,李家最后的血脉也断绝了……” 齐佑天说不下去了,他缓缓收紧了拿剑的手,似乎只有这份重量能让他心安一些。 虔子文着实听得发愣了。他从不知道,李长庭因为他剑心尽毁修为倒退这件事。 之前他和李长庭也不过数面之缘,也称不上多熟。 当初追杀自己的时候,李长庭没出面,虔子文还觉得有点感动,心想李长庭和他应该有些情分在。 现在一看么,李长庭和他的确有些情分,可惜不是友情而是仰慕之情,这人还闷骚地什么都不说。 都不用多问,这笔账记仇的太衍门肯定算在他头上了。 怎么自己刚刚重生没几天,又莫名其妙多背了一笔债?虔子文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生惆怅。 第9章 齐佑天听到这声叹息,不由侧头一看,小师弟眼珠泛红鼻尖也发红,低着头睫羽不眨,显然是真心实意地伤心了。 仔细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虽说虔子文与李廷玉已无关联,可那人终究与他有过一段情。昔日初恋忽然就丧命了,小师弟伤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小少年低着头不说话的模样,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齐佑天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虔子文的头,那头发丝既软又润,像一匹绸缎从指间滑过。 齐佑天怔了怔,又忍不住安慰道:“小师弟,你也别难过了,你既已斩断前情,也不必再留恋,一切皆是虚幻。” 啊,这人在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从哪看出自己难过了? 虔子文眨了下眼睛,他不由扭头去看齐佑天。那人却早把手抽了回来,此时正神情怅惘地望着天空。 “若是我能早生几百年就好了。”齐佑天说,“我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白羽魔尊。不为他的容貌,我只想看看他的剑,能碎星辰裂苍穹的剑。” 想不到这位太衍门的小辈也对他推崇备至,这点虔子文着实没想到。他也不出声,就想听听这位天命之子怎么夸他。 “虽说白羽魔尊名声不好,然而提起他的剑,纵然师尊也是服气的。可惜斯人已逝。”齐佑天轻轻摇了下头,他真心实意地伤感了。 惆怅还未持续片刻,齐佑天就感觉有人拽了下他的衣角,小少年眨着绿眼睛说:“将来齐师兄肯定比白羽魔尊厉害,我相信你。” 齐佑天不由失笑了,他只说:“我不求自己比谁强,只求本心不失不留遗憾。” 他求什么不好,非得许下这般愿望,虔子文有点想笑。 天底下谁都能说惟愿自己不留遗憾,独独齐佑天不行,这是天命注定无从更改的事情。 虔子文看着那双苍蓝透紫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摇摇头就当算了。 三天时间一过,齐佑天带着花方远与虔子文往太衍门行去。 他们三人坐着一艘大船于云端向北,纵然九霄之上寒风凛冽,在船上也感觉不到一丝风。 洁白如絮云朵触手可及,云海之中是变化万千的景象,一眨眼就是变化万千。 花方远从没见过这般奇景,可打量了一会也就没了新鲜劲,他又给懵懂无知的虔子文介绍道:“太衍门位于极北之地,一向清净少人打扰。” “光是极北之地的罡风就很要命了,哪怕是金丹修士,一不小心也会被扒去一层皮。我就是图个清净,才报了太衍门,谁想当真过了,属实意外。” 花方远不由一啧舌,还有些后怕的感觉。 他看到虔子文神情郁郁地不说话,下意识地以为他是为李廷玉的死耿耿于怀,忍不住劝道:“小师弟,人都死了你也别伤心了。” “再说李廷玉又算个什么东西,他那天是真对你动了杀心。要是他一剑把你杀了,裁判来不及阻拦,谁也说不出什么……” 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脆弱不堪,还会为人掉眼泪?他像是那么有情有义的人吗? “我没伤心。”虔子文说,紧接着他眉头一皱,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发愁……” 于是花方远恍然大悟了,立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师弟放心,若是有人找你麻烦,我肯定能保护你,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不劳花师弟费心。”闭目养神的齐佑天忽然说话了,把花方远吓了一跳,“若是遇到危险有我挡着,你们俩有多远跑多远,别逞强。” 换而言之,这就是让花方远别胡吹乱扯。要真碰上魔修,单凭花方远那点修为,给魔修塞牙缝都不够。 花方远瞬间蔫了,他根本无从反驳。固然齐佑天前半句话听起来很刺耳,可后面那句话就是货真价实的承诺了。 虽说齐师兄也是一片好心,可花方远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人说话太直不够好听。 就在花方远反复咂摸那句话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 没有征兆更不见彤云,太阳还挂在更高处,日光和煦温暖地照在白生生的云朵上,映出一片浅金灿烂。 一瞬间就落了雪,鹅毛般的大雪轻飘飘的,一片接一片,天地万物瞬间就朦胧了。 雪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寒风忽地把整艘船都吹透了,冷得花方远打了个寒战。他牙齿打颤嘴唇发抖,好像连经脉中那点灵气都被彻底冻住了,整个人的意识也跟着昏昏沉沉的。 齐佑天比花方远更警惕,他已然持剑在手,朗声问:“敢问是哪位前辈大驾光临?可否出来与晚辈一见?” 虽然语气是客客气气的,然而双方已然交手了。 一道又一道的紫色剑光,并着空中坠落的无数雪花交织在一起,双方正悄无声息地厮杀争斗。 雪花是轻而软的,偏偏其中杀意凛然,连绵不绝韧性极佳,尽数剿灭了剑光还不兀自不停,已然占尽上风。 忽如其来的暴雪越发重了,裹挟着整个天地也昏暗不明。 齐佑天闭了下眼睛,竭力抑制着越发浓重的睡意,意欲从经脉中榨出最后一缕灵气来,至少也要奋力一搏。 “清歌剑诀,果然是太衍门的小崽子。” 风雪中传来了声音,冷淡的懒洋洋的,好似轻柔拂过的一根羽毛,撩拨得人心里微痒倦怠,不由自主想合上眼睛。 纵然这声音中含着杀意,齐佑天却极难对这人生出恶意,只觉得困意越发浓重。 不好,这是妖术!齐佑天咬了下舌尖,然而无济于事,他的眼皮更是沉了重了,手中之剑似有千斤重。 “当日追杀魔尊时,太衍门也出了一份力。”那人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然而其中恨意还是鲜明跃动的,似不肯愈合的淋漓伤口,“一个金丹期,两个练气期。太衍门的小崽子就这么点能耐,都没个师长照看你们?” 那人终于从风雪中走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船上。 他整个人都是雪色的,白的发白的衣,面容秀美精致冷得像冰,就连嘴唇也是颜色浅淡的。唯有一双眼睛湛蓝透光,和放晴时的天空一模一样。 齐佑天于睡意朦胧中望了他一眼,只看清那人头上还有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随着微风拂动微微颤抖。 妖修,齐佑天在心里下了断言。他终于从被冰冻的经脉中榨出了一缕灵气,抬手挥剑一气呵成。 紫色剑光如电,忽闪着照亮了周遭暗淡的天色。它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破开了无穷澎湃的雪幕,终于行到那人面前,被他轻而易举握在掌心捏碎了。 “乖乖听话不行么?”妖修歪了下头,雪白的耳朵也颤了颤,让他显出一种奇异的天真模样来,“你瞧你师弟多乖,一句话都不说,你又较什么劲啊?” 白衣妖修一步踏出,就到了虔子文面前。他伸手捏住虔子文的下巴看了一眼,语气满是轻慢:“哟,还是个炉鼎。” 齐佑天嘴唇动了一下,他想提醒虔子文快走,却也发现根本无路可逃。一切来得太突兀,他方才的承诺转身间就成了空。 “模样不差。”白衣妖修笑了,透亮的蓝瞳里光芒闪烁,“你说,我要是把他掳走了,你们太衍门丢不丢人?” 就在白衣妖修打量虔子文的时候,齐佑天眼见一道黑影从虔子文身上窜出,好似一片乌云瞬间聚拢成形。 再熟悉不过的剑意,以及他周身飘动的莫名香气,比雪清淡比竹澄净,竟让齐佑天有种诡异的安心感。 “炉鼎又怎么了?”那人轻慢地问,“本尊看中的人,你也想抢?” 既然那位魔尊在虔子文身上下注了,他此时现身也不算什么怪事。若无意外的话,至少两位师弟能逃出生天…… 齐佑天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抢了又如何?”妖修根本不怕,两条秀美的眉毛示威般扬了起来,“现在我一把掐死他,你又能奈我如何?” 怎么几百年过去了,人人都换了个模样?这还是以前的他么? 虔子文蹙着眉收了法身,直接叫:“雪花。” 简短的两个字,却让白衣妖修浑身发抖。 下一瞬,妖修就扑到虔子文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到他的衣服上,洇湿了一片。 “魔尊,魔尊你果然还活着。”白衣妖修呜呜咽咽,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偏不信,我一直在找你……” “嗯,最近才醒,你别哭了。”虔子文轻描淡写地安慰道。可惜效果不佳,白衣妖修哭得越发凄惨了,余音绕耳不绝。 无可奈何之下,虔子文只能使绝招。他挠了挠妖修的下巴,对方立刻乖顺地把耳朵也凑了上去,非要他也挠挠耳朵。 妖修的蓝眼睛里颤巍巍地含着泪,然而还是耐不住本性,变着法子冲他撒娇,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哭了。 以前他养这只猫的时候,雪花跟他可没这么亲近。顺毛时根本不理,只有喂食时才肯来撒撒娇,活生生一个没良心的小混账。 不过这猫也算没白养,至少肯替他掉眼泪。虔子文一边撸猫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直到他把妖修摸得喵叫了一声,对方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了他。 “我化形了,你不能再这么摸我。”妖修表情严肃地说,“还有,我不叫雪花了,这个名字太土气。” “我现在叫风华,人人见了我,都得尊称一声风魔师。” 白衣妖修的话听起来的确挺像那么回事,可虔子文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是道:“那么风魔师,您先把尾巴松开,别缠在我手腕上行不行?” 风华的脸瞬间红透了。 第10章 深入骨髓的小习惯自然是改不了的,风华蓦然就恼了,他恶狠狠瞪虔子文:“不许笑,你笑什么?” “怎么就不许我笑了?”虔子文笑吟吟地问,“你这猫也太霸道了。” “混账主人。”风华小声嘟囔了一句,下一瞬他却耳朵耷拉呜呜哭出声来,“连你也欺负我,你当初说要养我一辈子,谁知道你忽然就撇下我不管了……” 他一边哭一边死命搂着虔子文的脖子,头发耳朵可劲往他身上蹭。虔子文无可奈何地给他顺毛,还得听这猫接连不断的抱怨。 “你都不知道,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没人喂了。他们说你已经死了,肉身不存神魂也不留。我根本不信,一路追到了那个地方,好深一道鸿沟。我找了半天,只找出你一片衣角……” 风华的蓝眼睛里还含着泪,他从袖口里掏出了一片布料,月白色的灵纹布柔软光亮,只是时间长了颜色黯淡,就连那上面斑驳的血迹也模糊不清了。 “我人还活着,你就别哭了?”虔子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顺手把那块布料团起来捏碎了,风华也没注意。 白衣妖修眼圈通红鼻尖更红,继续向虔子文诉苦,“你不知道,这几百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处都有人想捉我当灵宠,我偏偏不依。好不容易我化形了,满心想着替你报仇,可你的仇人都太厉害了,我一个都打不过……” 虔子文问:“打不过大的,你就来欺负小的?” 风华一个化神期魔师,欺负一个金丹两个练气小辈,说出去都要被人笑话的。 固然有些魔修不要脸皮,可虔子文自认他当初挺有底线,怎么养的猫就这么小心眼呢? 风华一双毛耳朵瞬间耷拉下来,他小声解释道:“我只是听说山海城出了件蹊跷事,就想过去看看。谁料半路上撞见了这几个太衍门的小崽子,我也没想杀他们,只想把人绑了让太衍门来赎人,再问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忽然间所有人都要杀你。” “以前我可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那几大门派谁都不肯出来见我,还说什么正邪势不两立,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杀我,亏他们好意思。” “蠢猫。”虔子文眉心微皱,“他们愧对于我,所以对你也宽容。可你若是对小辈出了手,谁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到了那时你死得多冤枉。” “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关系。”风华紧黏着虔子文不放,藏起来的尾巴也顺理成章缠在他的手腕上,“现在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这回你可别想离开我。” 那头又软又白的头发紧贴着虔子文的脖子,着实又痒又热,虔子文扒拉了一下,倒有点嫌这猫太粘人。 明明当初雪花对他爱答不理高冷得很,怎么几百年不见,他变得活像条狗呢? “你要是更喜欢我以前的模样,那我就变成猫。”风华理直气壮地说,“再说你现在修为这么低,我总得保护你啊。” 说罢这猫还喜滋滋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真是相当有用,终于能保护笨蛋主人了。 虔子文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现在是太衍门弟子,连筑基修为都没有,就能收服你一只化神修为的妖修?哪怕天命之子也没这么出格啊。” “我不管,反正我不想离开你。”风华干脆耍无赖,又眨着眼睛问,“魔尊,我们什么时候报仇啊?我都替你记着呢,天幕海太衍门观星楼,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能放过。” “光是报仇多没意思,要玩就得搞票大的。”虔子文摸了下风华的脑袋,他舒服地喵了一声,全心全意腻在他怀里,尾巴一摇一晃惬意极了。 “风华,你先回自己洞府呆着,什么也别干,等我联系你再出来。” 一听这话风华就急了,他气得围着虔子文团团转:“你,你要赶我走?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猫了?我要把那小妖精的毛一根根拔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眼见风华一赌气就走,慢吞吞挪到船舱那边就停下,还时不时用眼睛瞥他,虔子文知道这猫在等着自己哄,他熟门熟路开始给风华顺毛:“乖,听话。” “对你而言太衍门太危险,你妖修的身份根本瞒不住。我进太衍门呢,自然也有其他目的。” 风华呆了一瞬,紧接着就恍然大悟了,“我知道了,魔尊!你不光要偷学太衍门的真传剑诀,还要鼓动太衍门弟子内讧,让他们尽数入魔!” “谁让这些正道一口一个妖孽一口一个祸害,魔尊索性落实了这些名头,否则不就亏惨了?” 面对那双蓝盈盈发光的眼睛,虔子文有点头疼。这猫几百年究竟怎么活得,为何变得傻呆呆的? 要是哪个修士在他饿的时候给他一条鱼,是不是就能把这蠢猫拐走了? “你就当是吧。”虔子文生无可恋地点点头,他顺手推了下风华的脑袋,“你该走了,这小子是晏歌的徒弟,等他来了你也讨不了好。” 话音刚落,齐佑天身上就蓦然亮起了一道青光,一个身影现了形,说不出的仙气缥缈灵光湛然。 纵然是一道虚影,他刚一出现就镇住了满船风雪,一瞬间又是日光明灿天空皎洁。 年轻道人目光在风华与虔子文身上停留了一瞬,就笑着问:“雪花,你别为难小辈,有什么冲我来就好了。” “假惺惺的太衍法修。”风华厌恶地皱了皱眉,“别叫我雪花,你不配。所有人里我最讨厌你。” “我与白羽是故交,你又是他养的猫,怎么我就不能唤你?”年轻道人温润清逸的面上忽然显出了几分愁意,似是天上的谪仙也犯了愁。 他用淡淡的目光紧锁着风华,明明没有太大压力,却让风华如临大敌,一瞬间尾巴就炸了毛,唯独手还放在虔子文喉咙上。 风华冷笑,他的手指头一分分缩紧了,已然掐得虔子文呼吸不畅脸色泛红, “别跟我套近乎,你对不起他,我记得清清楚楚。” “风华魔君。”晏歌一字一顿地说,“若你动这孩子一下,至此以后你我是敌非友,我说到做到。” 纵然只是一道虚影,风华已然能感觉到晏歌带来的压力,像紧贴着他喉咙的刀子,稍一用力,刀刃就能割开皮肉破开喉管,鲜血溅出一地。 那是必然的结果,如高山压顶般无从抵抗。 风华咬了下嘴唇,还是固执地不肯动,晏歌却忽地换了语气,又笑着说:“本来也不是多大事,何必闹得这么僵?改天你来太衍门拜访,我给你泡茶喝。” “谁稀罕你的茶?”风华阴恻恻斜了晏歌一眼,“这笔账暂且记下,至于这个小崽子……” 白衣妖修终于松开了虔子文的脖子,偏生还轻蔑地捏着他的下巴不放,“哪怕在炉鼎里,他也算出类拔萃。若是你们太衍门不稀罕,倒不如干脆送给我算了,总比落在你们手里暴殄天物要强得多。” “这就不必了。”晏歌心平气和地拒绝道,“他已经是我太衍门太衍门弟子,太衍门自会照料他,不劳你费心。” 风华终于走了,虔子文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一下掐得有点疼,为了做戏,风华也只能下狠手,末了又悄悄给他揉了揉,生怕他真难受。 可风华还是相当记仇的,他临走前还让虔子文不许养别的猫,否则先扒了小妖精的皮再来找他算账。 虔子文哪有心思再养猫啊,他真心觉得当初瞧风华长得好看把他从凡间带出来,已然是天大的错了。 当初那么小的一只猫,只有自己手掌那么大,浑身雪白一双蓝眼睛,叫起来奶声奶气喵啊喵的,着实可爱到不行,谁知长大了就变得这么难缠? 正当虔子文皱着眉感慨的时候,他见到有人走到他眼前。 一抬头,他就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清冽如酒灿然若星,偏偏深不见底。 晏歌一甩拂尘,笑眯眯地问:“你就是佑天说的那个孩子吧?” 他人生得清逸秀美,微笑的模样堪称君子如玉,虽然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贵气,却不让人觉得疏离。 晏歌也不介意双方修为悬殊,主动伸手把虔子文拉了起来,又拢起他的头发看了看脖子,“很疼吧,我这里有药,你先敷上。” 似是猜出虔子文要问的话,晏歌又道:“他么,是个妖修,也算我半个故人。他应该是冲着佑天来的,牵连你实属无妄之灾,我向你道歉。” 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修为有成的仙君向还未入门的弟子道歉?虔子文赶忙避让,只是垂着眼睛不说话。 “你也不必介意他刚才说的话,即便你是炉鼎资质,也未必不能求得长生。”晏歌轻声说,“我在我同辈人里,也不算资质出色,可世事无常,唯独我活得还算自在。” 第11章 和晏歌同辈的那批修士,大多死绝了。即便有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也修为倒退不得不闭关修养,唯独晏歌不光活得好好的,还顺带境界提升修为大涨。 两相对比之下,当初名不见经传的晏歌反倒成了修为高名声大的前辈,也挺有意思。 晏歌来了兴致,他索性坐了下来,一点也不顾及身份。 他轻轻捋着拂尘,声音还是慢条斯理的,“我呢,其实资质并不好,中上等仙根随处可见,在家里就更不起眼了。我有好些兄弟姐妹,个个比我聪明,我也并不受宠。” “于是我独自到了太衍门,费了好些力气筑基,可惜还是修为平平,练剑也不得诀窍。直到有一天,我碰上了他……” 话说到一半晏歌就沉默了,他眼睫半遮着琥珀色的眼睛,不让外人瞧见半点情绪。 晏歌不说,虔子文也不催,只专心致志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看。 终究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再说一遍又有什么意思?有些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别人还在你面前细说一遍,未免有点无趣。 晏歌终于回过神来,他见到那炉鼎资质的孩子也低着头不说话,模样格外乖巧,就不由笑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只是故人已逝,我有点怀念他罢了。”晏歌语气舒缓,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里,“于是我就遇上了白羽,他是个魔修,我们在群玉山会上打了一场。” “资质这个东西,说来真是无可奈何。明明是同样的修为,我却被他三招击败。我输了比赛很是沮丧,白羽却问,你试试不练剑,改修法?固然太衍门的剑诀很有名,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你练剑的资质只有三分,修法的资质却有十分,何必舍长取短?我也是受他启发改修法,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虔子文眼睫下垂一言不发。 精明如狐狸的晏歌,其实根本不用他提点什么,那人心里早就有数,他哪用别人担心惦记? “只可惜,他死了。”晏歌的故事用这简短的一句话收了尾,似曼妙乐音快至高潮却被猛然掐断。 这位修为深地位高的前辈修士,忽地闭上眼睛靠在舱边,清逸面容上出现了一点脆弱,像无悲无喜的神祇骤然落泪了。 刹那间反差太大,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那样的人啊,是在太惊艳。纵然白羽已经死了几百年,我仍旧记得他的模样。”晏歌梦呓般说,琥珀色眼睛里水雾迷茫,似下了一场雨。 那样的人,那样的剑,谁能忘得掉? 等晏歌抬起头后,他的脸上再无惆怅,只剩浅淡笑意,“更详细的事呢,你到了太衍门自己去藏书阁翻书看,一找白羽魔尊准能找到。” 晏歌站起了身,拢了拢袖口,又成了那个风度端然波澜不惊的前辈高人。 “我不会去看,因为根本毫无意义。” 听见身后的小辈这么说,晏歌猛地回了头。 “人已经死了,他留下的那些故事也会黯淡失色,唯有活着的人才有未来。”那少年忽地抬起头道,“几百年后众人只会记得,仙君虽然年少时资质不佳,但有大毅力大福缘,最终名震天下。” 固然是夸赞的讨好的话,虔子文说来却不卑不亢,连腰都不曾弯一下。 “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晏歌笑了,琥珀色眼睛里荡漾着一层柔光,可那光芒却忽地冷了暗了,似被风吹灭的烛火。 “所有人都有理由忘了他,独独我不会。虽然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也不曾说过……”含糊不清的话语被晏歌自己吞下了,连带着些微悔恨与落寞。 他忽地对着远方伸出了一只手,轻轻点向东方,“那里有道沟壑,长约百丈深不见底,也是白羽身亡之地,我每年都会前去祭拜。纵然我早知道,他没了神魂不能转世。” “说起来倒显得我假惺惺的,可我只是求个安慰罢了。” 这话听来足够深情,虔子文心里却嗤笑了。晏歌会祭拜自己,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他特意说给谁听呢? 无人回应,晏歌唯有寂寞地摇摇头道:“我随口一说,你也随便一听,不必在意。有时我也想,那人没准还活着。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恐怕会笑得半死,又骂我矫情。” 的确够矫情,虔子文暗自赞同,晏歌挺有自知之明。 “我瞧你这孩子不错,你要不要当我徒弟?”晏歌忽然问,“你我既然相遇,那肯定就是有缘了,不知你愿不愿意入我门下?” “我不愿意。”虔子文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资质不行心性也一般,平日里得过且过总想偷懒,根本不配入仙君门下。” 凭什么他要拜晏歌当师父啊,莫名其妙矮了一辈。再说虔子文进了太衍门,也没准备呆多久。 谁有时间晏歌玩什么师父徒弟的游戏,也不嫌腻歪。在晏歌这只狐狸手下混日子,那可真需要一颗七窍玲珑心。 “不,小师弟他愿意。”齐佑天忽然插话了,“小师弟之前被情所伤,因而自卑,其实他很有灵性……” 纵然刚才齐佑天还在装睡,他也被虔子文不知好歹的回答吓了一跳。 晏歌已然是练虚仙君了,这等修为全天下也挑不出几个。他肯破例收徒,已然是天大的恩典,不管谁毫不犹豫都会当场就拜,偏偏天底下出了虔子文这么个奇葩。 齐佑天着实替虔子文可惜,于是他也不管自己还在装睡,赶忙定下了这件事情。 “小师弟,快叫师尊。”后半句话是冲虔子文说的,眼见这人还傻愣愣的,齐佑天不由分说拽着虔子文深深一拜,这就算礼成了。 让我拜晏歌,也不怕你师父折了寿!虔子文暗地里一磨牙,然而他着实对齐佑天无可奈何了,这人的确是克自己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晏歌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拜,不知怎么他却打了个喷嚏,这有些失礼了,然而他又镇定自若地说,“佑天,你先把你师弟带到文景苑住几天,这是惯例。” “七日之后,当着整个太衍门的面,我收他当徒弟。” 话刚说完,晏歌又打了个喷嚏。他鼻尖发红眼珠也泛红,根本止不住,喷嚏一个接一个,这回不走都不行了。 眼看青衣翩然的仙君终于走了,齐佑天总算松了口气。他只皱着眉道:“小师弟……” “我连齐师兄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又凭什么当你的师弟呢?”小少年声音轻细,一双绿眼睛也颜色黯淡了,“我怕别人笑我不自量力。” “谁敢笑你,让他们来找我。”齐佑天冷着脸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那都是废话,我师父愿意收谁当徒弟都行。” 一旁缩着的花方远也有气无力地说:“是啊,这是天大的好事,师弟何必自卑?谁修为有多高,资质倒在其次,关键得脑子聪明有毅力……” 话未说完,他也打了个喷嚏,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这场雪真古怪,来得莫名其妙。” 不知是福,齐佑天眼神复杂地望了花方远一眼。紧接着他把虔子文拽到一边,问:“那个妖修,他没把你怎样吧?” “没怎样。”虔子文风轻云淡地说,“他刚一出现,那位戴着面具的大人就来了,而后仙尊也来了。” 再怎么波澜壮阔的经历,到了虔子文嘴里都只剩干巴巴几句话,让人提不起兴趣来。 齐佑天没再问什么,他带着虔子文花方远继续往北走,这回顺顺利利到了太衍门,没再出岔子。 他先是带着两个人登记注册,又亲自把虔子文送到了文景苑里。花方远没那么好运被前辈大能看上,他得从外门弟子一步步做起。 至于文景苑,那已然是太衍门内门弟子才能呆的地方,个个都是筑基修为。 当然也有例外,要么是资质太好令人惊叹,要么就是走后门,比如虔子文这种。 走后门进文景苑的人,在太衍门里也不少。可特别稀奇的是,这人是齐佑天送来的。 这位齐真人在太衍门里相当出名,小小年纪已然是金丹修为,硬生生把别人百余年的修行用十几年赶完了,不管谁都得真心实意地称赞一句天生奇才。 齐佑天不光是资质优秀,他的长相也太好看,随意一瞥就能搅乱芳心。而且他还是晏歌仙君唯一的弟子,已然被不少内门女弟子视为仰慕之人。 可惜齐佑天一向独来独往,对那些柔情殷切视而不见,抖落一地桃花尚不自知。 偏偏今天他亲自把一个刚刚练气的小弟子送进了文景苑,小弟子眉目如画,还是个炉鼎资质。 光是炉鼎这个词,本身都透着一股曼妙而暧昧的意味。齐佑天齐真人的炉鼎,原来他也有动凡心的时候。 虔子文觉察到落在他身上各色的目光后,立时明白这七天他恐怕是安生不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麻烦多一点才好玩。虔子文笑了笑,一点也不在意。 第12章 对于自己总会惹麻烦这点,虔子文有深刻的体悟,并且从来不在意。 他要么一剑戳过去,要么就三言两语把对方奚落得无地自容,就结果而言,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后来嘛,他赫赫凶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然没人敢触霉头激怒他,倒让他有几分失落。 虔子文难得重生一回,又有机会体验到这种有人瞧不上他挤兑他的事情,难免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欺负小辈总比不上看八卦来的有趣,也是晏歌成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虔子文特别想瞧瞧,这正道的一门两楼三派是怎么写他当年的事情。 虔子文到藏书阁以后,执事弟子一听他要找白羽魔尊的书,只说:“二楼右转,左边书架全是有关那人的书,大多数是话本小说。” “若你想找那人的剑谱么,他的剑法已然失传,属实遗憾。”说到这执事弟子摇摇头,像是真心实意地惋惜。 虔子文眨了下眼睛,没料到太衍门对他评价如此之高。 其实他当年也没什么剑法可言,不过是从心顺意有感而发,想拔剑就拔剑。这么胡来的剑法,大概谁也学不来。 谢过执事弟子之后,虔子文到了二楼,果然是浩浩荡荡好多排书架,一仰头都见不到顶。 右转再左转,终于到了地方。虔子文随手抽出一本薄书,绯红封面金字标题,《白羽情传》。光是书名就有种旖旎的风流的轻薄感,格外不正经。 刚翻开第一页就是张画像,画上男子神情懒散,右手握着一枝桃花,上扬的眼尾看起来格外多情,旁边的题字是苏流沙。 这,的确是流沙一贯的风格,看相貌观品格,倒有七分相似。只是虔子文怎么瞧,怎么觉得这画像欠揍的模样也和苏流沙本人一模一样。 虔子文翻开了第二页,青衣少年眉眼含笑温润如玉,修长手指捻着一粒棋子正要落下,这是晏歌。 第三页,李长阁,好么,全是熟人。 虔子文翻完了整本书,都没找到自己一幅画像,着实有些失望。 写书人只说白羽魔尊相貌殊丽无人能及,天下间并无画师能描摹出那人半分神采。 至于整本书的内容么,倒也挺贴合实际,可惜远没有书名那么震撼。 书里只说白羽与一干正道俊杰相知相交,最后反目成仇。若有似无地带着点暧昧,如果仔细分辨么,说是朋友间惺惺相惜也可以。 大概是书里提到的前辈大能还有好多都活着,作者也不敢过分展开描写。 名字最暧昧的一本尚且如此,其他书也就不必期待了。于是虔子文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把书塞回去翻下一本。 他在藏书阁呆了两个时辰,读完了阁内有关白羽的所有藏书。 要么是半遮半掩的暧昧八卦,比如《白羽情传》,要么就说白羽是妖孽祸害,意欲掀起一场天大灾劫,最后被正道修士齐心化解的老套故事,比如书名正经一些的《白羽传》,都没第三种倾向。 毕竟是正道么,多多少少有点底线。 虔子文觉得,若是换成哪个魔宗的藏书阁么,八成会有一堆描写他不要面皮勾引人的风流艳/情小说。什么白羽和晏歌流沙的二三事,什么正道修士皆拜服啦,书名震人插画更露骨。 以前虔子文到魔宗闲逛的时候就看过一堆,当时他瞧得有意思就顺手带走了几本,送给另外一位当事人看。光是细观对方表情变化,就是打发时间的打好法子。 可惜现在找不到了,他都死了几百年,已经过气了。等齐佑天修为有成以后,所有话本小说就该以他为主角了,虔子文想。 那大概是写齐佑天资质太好悟性更佳,一路修行斩妖除魔兼之招惹桃花的事情,随便翻翻打发时间就挺开心,总比什么苦戚戚可怜巴巴的《白羽传》强。 虔子文走出藏书阁时什么都没借,也许是他的表情太失意,执事弟子还好心地劝他:“其实藏书阁里的书么,随便看看就行,也不必当真。我当初也觉得有点吃惊,后来一琢磨,不论如何,那人修为之高好些人都比不了,至少也是青史留名,比之庸庸碌碌的修士强出不少。” 谢过执事弟子之后,虔子文慢悠悠往文景苑走。 其实他没有失意更无不甘,他还活着,纵然换了个名字,仍是当初的自己。 那点些微感慨还在虔子文心里打转,他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挡在路中央,为首的是位个子矮的小姑娘,织金锦齐胸襦裙,服饰不可谓不华美,可惜胸前平平并无沟壑。 小姑娘竭力挺了挺胸,仿佛可以显得自己更理直气壮一般,倒是越发暴露了她胸前贫瘠的事实。她皱着一双秀美的眉毛,直接了当地问:“你就是虔子文?” 在虔子文看来,这个小姑娘就像只个头小小却竭力张牙舞爪吓唬人的猫,没有半点威慑力,让人看了觉得怪好笑的。 “是。”虔子文心平气和地答。 小姑竭力绷着脸问:“那个炉鼎资质的虔子文?” 她着意重读炉鼎二字,唯恐虔子文听不出来她话语里轻蔑的意思。 “是。”虔子文扬了扬眉,索性后退半步,含笑打量这色厉内荏的小姑娘。 啊,怎么这人的反应和她料想中完全不一样?他都不生气么,这让她怎么开口训人? 小姑娘有点泄气。她抿了下嘴唇,在同伴的目光鼓励下,才继续道:“你是个炉鼎资质,还只有练气修为,即便借着齐师兄的名头进了文景苑……” 虔子文坦坦荡荡地说:“我的确是炉鼎资质,这没什么可遮掩的,敢问师姐有何指教?” 同伴看不下去了,她把小姑娘塞到身后,一扬下巴硬邦邦地说:“你不配叫我师姐!你既然是齐师兄带来的人,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即便他疼爱你把你送进文景苑,你也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 虔子文懒得和她磨嘴皮子,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你心仪齐佑天,因而瞧不惯我,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迁怒于我找我麻烦,只会让他觉得你性情骄纵喜欢欺负弱小。你与其和我虚耗时光,倒不如鼓足勇气赌上一次,没准就成功了。” 此言一出,那位女弟子立时脸发白了。她没料到虔子文连点面子都不留直接说开,她半是惊讶半是害羞,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 “连表白心迹的勇气都没有,师姐又修什么仙?”虔子文又补了一句,这回女弟子真愣住了。 虽说是句胡话,仔细琢磨也有几分道理。女弟子已然有些心虚,她又不服气地辩解道:“我配不上齐师兄,难道你就配得上?你只是个炉鼎资质……” “可我长得好看啊。”虔子文笑盈盈地说,他语气平平仿佛只是诉说事实,并无半点骄傲之意。 刚才声色俱厉的女弟子也被噎住了,她不由抬头去看虔子文的脸,刹那间就被那双绿眼睛摄取了心魂。 道旁有株梨树,白如雪琼如玉的花开了一树,细细碎碎的光从缝隙间倾泻而下,刚好映在那双眼睛里。 真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似烟霭云集如雾气渺然,偏偏其中清楚映出了她的身影,只是乌黑眼睫一眨,就看不清了。 确实挺好看的,女弟子那股气势汹汹的劲头已然消退。她光是看到虔子文的眼睛,就不由心头一悸,忽地脸上发烫。 等女弟子意识到自己正在愣神的时候,已然晚了。虔子文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似看穿了她所有悸动与心虚。 “承蒙师尊恩典,我有幸成为太衍门弟子。齐师兄性格认真,因而对我照料有加。” 虔子文折下两枝梨花,将其中一枝递给女弟子,又道:“两位师姐也是耿直之人,对我有误会也是一时心急,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女弟子不由自主接过了那支梨花,她难免有些尴尬,可望一眼自己的小师妹,师妹脸色泛红眼睛晶亮,还小声向虔子文道了声谢。 这算什么事啊,自己莫不是着了魔?明明是来找人麻烦的,却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还觉得心中欢喜。 女弟子懊恼地一咬嘴唇,她索性对虔子文行个礼,准备带着小师妹走了。偏偏小师妹还不肯走,她稍稍抬起头说:“我叫蓝漪,虔师弟可要记得我。” 等个子矮的小姑娘身影消失不见,虔子文才拍了拍被他折花的梨树道:“今日借你两枝花,来日必以十颗丹药奉还,我说到做到。” “梨花债好偿,可桃花债就未必好偿了。”齐佑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冷然。 虔子文全然没把齐佑天的话当回事。这哪算桃花债啊,半点也不凶险。 “我一日不见师弟,倒不知师弟也有这般本事。” 兴许齐佑天是真生气了,他紧绷着一张脸没有半点笑模样,光看他冷峻凝肃的侧脸,倒能吓到好一批人。 第13章 虔子文没被齐佑天吓住,他手一摊理直气壮地说:“师兄带没带丹药,先借我一瓶。” 齐佑天怔了一下,兴许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倒也乖乖摸出个青玉瓶递给虔子文。 虔子文拔开瓶塞倒出一堆丹药,一一仔细数过,神情专注得很。 齐佑天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这紫金丹如何珍贵之类,小师弟要省着些用的废话。 虔子文是他的师弟,师兄照顾师弟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就好比他听说文景苑里有人要为难虔子文,就顾不上修行一路跟到了藏书阁,足足在下面等了两个时辰,才摸到自己师弟的尾巴梢。 可虔子文根本不用他帮忙,他轻描淡写就把那两名女弟子打发走了,简直毫不费力。 随后虔子文撩人的时候,齐佑天就有些忍不了。不是吃醋那种鲜明的情感,而是莫名的失落,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齐佑天觉得虽然虔子文资质不佳,可小师弟心性好悟性更佳,必定不是碌碌无为的庸才,也是他的同路人。 而自己看好的小师弟呢,就笑眯眯地撩拨两位女弟子,手腕娴熟又不着力。这等本事,世家的纨绔公子都比不上。 虔子文,终究也是个俗人么? 齐佑天说不出话来,他眼见着虔子文数出了十枚丹药,尽数埋在梨树底下,又把整只玉瓶还给了他。 “欠的债还是早些还清的好,免得将来滋生因果。”少年认认真真地说,又用那双绿眼睛盯着他瞧,“我今日借师兄十粒丹药,也会尽快还清,绝不拖欠。” 这一眼,把齐佑天心头莫名的失落填满了。 他握着尤有余温的玉瓶,字斟句酌地说:“刚才那位个头矮的师妹,是蓝骞师叔的独生女,身份非同一般。剩下那位,也是蓝师叔的三弟子。” “你资质特异,挑选道侣时也要小心谨慎些。” 眼见齐佑天略带惆怅地长出一口气,虔子文更想笑了。 八字还没一撇,他这位师兄就操心自己找道侣的事情么?这位天之骄子资质上佳悟性更好,就是心太软了些,迟早要被坑得够呛。 虔子文也认认真真地答:“我明白,我只是不想给师兄添麻烦。总共也没多大点事,大家和和气气不好么?” “我知道师兄志向高远,更不想让别人误会师兄。有人传言师兄要收我当炉鼎,这对师兄声名有损,师兄岂能瞧得上我呢?” 少年的声音带了点低沉,和方才夸自己好看时的张扬自信截然不同,齐佑天听出了些黯然无奈的意味。 小师弟未免活得太通透了些,简直通透得让人心疼。 那点酥麻酸痒的余味尚在心头打转,齐佑天就被虔子文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 小少年稍稍仰着头,瓷白的脸像朵琉璃花,嘴唇就是嫩红的花瓣,“莫非师兄不自在,是因为我没给师兄送花?五枚丹药换一枝花,这是赔本买卖,我才不干。” 他有耐心哄好两位师姐,却懒得敷衍自己这个同门师兄?齐佑天斜了虔子文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虔子文没拦他,不一会就瞧不见那人的身影。 少年人嘛,要受得了殷勤更能经得起冷落,这点磨难算得了什么? 虔子文靠在那株梨树上,明明没有风动,纯白馥郁的梨花却扑簌簌落了他满怀,还夹杂着女子的低语声:“妾身感念大能恩典,惟愿化形之后侍奉您左右,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 妖物总比修士灵识敏锐些,整个文景苑都当虔子文是个天赋平平又兼炉鼎资质的小修士,唯有梨妖看出他着实可怕,举手投足间都有无形气魄,压得她战战兢兢树叶乱晃,好像连根都站不稳了。 梨妖的声音婉转轻细很是动人,虔子文却不为所动。 他拈起一朵梨花细看,不一会又把它抛在树下,“十粒紫金丹,足够让你化形为人了,所以我说这是桩赔本买卖。” “本尊也不想听你感激涕零意欲报恩那一套,你自己好好活着,别总想着给别人当奴婢,平白无故低人一等。” 说完虔子文拍拍衣襟走人了,理也不理身后咬着红唇眼泛泪光的梨妖。 要是雪花知道自己养了株梨树,而且化形以后还是个雌的,那猫肯定会趁他不注意当场把这株树先刨根再挠碎了,多造孽啊。 更造孽的是,虔子文发现齐佑天说对了,那位个头矮胸前也平平的小姑娘,好像真对自己有点意思。 不见得是多高明的招数,小姑娘只会傻愣愣地带着自己的师姐金玉铸,到虔子文门前堵他。 今日送份修炼典籍,明日又来送一瓶丹药,殷切之意人尽皆知。 可小姑娘么毕竟脸皮薄,说不出多出格的话,只能含羞带怯地打听虔子文入门以前的事情。 虔子文把东西尽数还了回去,对自己的过去也没隐瞒什么,一五一十全都倒了出来。 于是小姑娘知道他曾与男人订婚之后,整张脸都煞白了,嘴唇都没了血色,踉踉跄跄出了门,好似受了天大的打击。 过几天再见的时候,小姑娘还是不大自在,总用眼角余光瞥他,仍是意气难平的模样。 真造孽啊,虔子文心里感慨,人长得好看就是桃花债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虔子文没当回事,反正他马上就要拜入晏歌门下,以后与这小姑娘也没多少交集。 现在虔子文犯愁的是,晏歌要收真传徒弟的消息已然传开,整个太衍门都把这当成一桩相当重大的事情,以往与晏歌交好的诸多大能也会亲自前来观礼。 而他么,要恭恭敬敬对晏歌三叩九拜,虔子文终归是有些别扭的。他以前谁都没拜过,独独今生对晏歌弯腰叩首,可算开了先例。 虔子文恶狠狠地想,他拜一次晏歌的福运就衰减三年,三叩九拜足够让晏歌倒霉三十年,也是相当划算。 拜师当日虔子文也见到了齐佑天,少年剑修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对谁都是有问有答的,偏偏对虔子文神情冷淡。 嗤,多大点事,小孩子就是小心眼。 虔子文早就瞧出齐佑天心气不顺,可他偏偏不哄,就看齐佑天生闷气的模样,别有一番滋味。 齐佑天领着虔子文到处见客人,长辈往往有赠礼相送,虔子文客气过后也就理直气壮地收下了。 趁别人不注意的功夫,虔子文把一个玉瓶塞进齐佑天手里。气质高冷的齐师兄看也不看直接还回去,甚至不问一句。 对付这种别扭傲娇的人,虔子文一向有办法。 “我当初借了齐师兄十粒丹药,现在双倍偿还。”虔子文说,“我后来查了典籍,知道那是紫金丹,珍贵的很。齐师兄若是不收下,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话说得诚恳,人又干脆站定不动,大有跟齐佑天耗时间的打算。 齐佑天终究绷不住脸,还是声音冷淡地答:“我不缺丹药,你自己留着吧。” “那赠礼呢,师兄也不要么?”小少年悦耳的声音就飘在耳边,他拎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坠子,就挡在齐佑天眼前。 里面是小巧精致的一朵梨花,花瓣纯白,花蕊鹅黄,纤嫩得仿佛刚从树上掉下来般。 “我送师姐的花,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凋落。送师兄的花,大概能撑上几十年。如果师兄还不收,那我也没办法了。” 齐佑天闭了下眼睛,伸手把那琉璃坠子收了下来。他将其捏在指尖,琉璃珠是光滑温润的,他摩挲着舍不得松开。 一个尚未筑基的小修士,要炼成这东西着实要花不少时间,没准虔子文这几天都在忙于此事…… 齐佑天想对自己的小师弟说点什么,可具体说些什么,他也没想好。 正当齐佑天纠结不已的时候,晏歌的传讯到了。 齐佑天眉毛一扬,郑重其事地对虔子文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前辈,这位前辈么,性格有些古怪。” 齐佑天字斟句酌,竭力不诋毁前辈,偏生又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他光是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小师弟被那位前辈祸害的可怜模样,心里越发纠结了。 “不管他对你说什么混账话,你都只当是耳旁风罢了。”齐佑天连眸光都沉暗三分,“有师父护着你,他不敢怎样。” 什么人能让敢跟化神魔师死磕的齐佑天,都如临大敌?虔子文完全想不出来。 他跟着齐佑天在太衍门里左转右转再左转,到了一处繁华的院落里。 也只能用繁华来形容了,就连地面都是灵玉铺成的。抠出一块甩到外面,都能让好些修士抢破头。 好几位穿着轻纱裙摇着扇子的漂亮姑娘穿行其中,个个都不怕生,睁着大眼睛打量着齐佑天和虔子文,还时不时发出轻笑。 院落最深处是一处楼阁,门前挂着各色琉璃灯,有花好月圆有繁华如锦,哪怕在白天也泛着懒洋洋暖融融的光。 这座院落的主人十分没正形地瘫坐在躺椅里上,连眼睛都是半开半合的。 一位侍女给他摇扇,另外一位给他倒茶,还有一人专门给他捶背,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晏歌身姿笔挺地坐在一旁,与这奢靡华艳的情景半点不搭。偏生主人家还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侍女向他炫耀道:“小翠是我从晋州找来的,肤白如雪眼瞳含情,已然是不可多得的丽色。” 小翠,听到这二字虔子文的眼皮跳了一下。 好好一个美人,却被主人家取了个俗气至极的名字。如此不解风情之人,也只有他了。 第14章 被赐名小翠的侍女也并不尴尬,她眉眼含笑冲晏歌行了个礼,小巧雪白的脸孔比瓷更通透,的确当得起肤如白雪的称赞。 “小翠是我从深山村寨里找到的,当时她才八岁吧,晒得漆黑漆黑,活像只猴子。”主人家似是陷入了回忆里,即便被侍女略带嗔怪地望了一眼,也没察觉,“我把她带回楼里,仔细调养了两三年,方见丽色显现,我终究没看走眼。” “若我说,美人都是需要呵护的。除了有数几个天生丽质之人以外,其余美人若是陷于凡尘被俗事扰心,久而久之自然姿色衰减,这是一大憾事。” 主人家兀自托着下巴感慨,眼角一点泪痣如朱砂,越发显得他多情风流,好一副耽于美色胸无大志的纨绔模样。 等主人家感慨过后,他的目光终于扫到了虔子文,一双眼睛立时愣着不动了。 “好皮相,更难得好骨相。”主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径自走到虔子文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纵然是炉鼎资质,不,倒不如说他合该是炉鼎资质。秀美风流却不艳俗,这双眼睛生得更妙……” 主人说得兴起,刚想伸手抬起虔子文的下巴,就被齐佑天警惕地挡住了,“还请苏仙君自重,这是我的小师弟虔子文。”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那么唐突的人么?”主人斜了齐佑天一眼,倒也耐住了性子后退一步,继续远观虔子文的脸。 “他十六岁零三个月吧,应当是冬日生辰,因而骨相之中寒意大些,这很好。”主人踱了几步,望向虔子文的目光越发柔和,“有了这三分寒意,方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看似多情却无情,见者倾倒动情者皆输。” “不得了,很不得了,等他再大个两三岁嘛……”主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桃花眼里风流蕴藉,像刚饮了一盏美酒已然微醺。 虔子文任由这人神神叨叨地说,全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苏流沙看似好色却不轻薄,只是单纯地欣赏美人罢了。这座名为花想容的楼阁里收容了各类美人,有修士也有凡人,可谓揽尽天下丽色,主人却不沾染分毫。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流沙仙君最喜欢美人,然而也只是喜欢罢了。 楼中之人去留随意,苏流沙也从不挽留,临行前往往还有丰厚行资相送,任谁都得夸一句流沙仙君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只可惜么,你成了晏歌的弟子,要走修行一途。若是我早碰上你啊,才舍不得让你吃这么多苦。当太衍门的真传弟子,可不是什么轻松惬意的事情。”苏流沙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又懒洋洋地陷在了软榻里,一旁的侍女又来替他打扇捶背送上茶水,殷勤得很。 “就好比你师兄吧。”苏流沙用手点了点齐佑天,“他小时候也秀气得很,大眼睛长睫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小姑娘。自从跟你师父练剑之后,他就成了这么副模样,见了我连声前辈都不肯叫,只肯冷冰冰地叫我苏仙君,可算伤了透我的心。” 原来齐佑天小的时候,竟然像个小姑娘。虔子文的目光刚落在齐佑天身上,就被齐师兄冷冷一瞥刺了回去。 少年剑修身形笔挺如竹似松,纵然表情冷淡,却也太过耀眼炫目,院内侍女都有意无意盯着他看。 这倒可惜了,虔子文想。他琢磨着等哪天给齐佑天塞粒丹药,至少要看看他小时候的模样。 “我呢,和晏歌有些交情。他收弟子,我自然也有见面礼给你。”苏流沙拍了拍手,银红纱衣的美人就捧着黑漆描金绘着牡丹的匣子出来了。 美人聘聘婷婷走到虔子文面前,低下头冲他笑了笑,颊边露出两枚酒窝,“小公子,这是主人的一番心意,还请收下。” 她低头抬手,露出了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把匣子捧到了虔子文面前,态度不可谓不殷勤。 虔子文没接,他看了看晏歌,直到师父点头才肯接下。美人送完东西以后却没有离开,而是立在了一旁,轻而软的目光时不时斜过来,如秋水似涟漪。 “染红,你是看上了我这位师侄?”苏流沙忽然来了精神,他直起半截身子问,“小师侄,你喜欢她么?” 好些双眼睛都盯着虔子文看。晏歌是无所谓,其余侍女是瞧热闹,唯独齐佑天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忧虑。 虽说小师弟刚刚经历过一场情殇,他毕竟年岁太轻,哪受得了温情款款红袖添香的诱惑。 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偏偏小师弟是个炉鼎资质,难免因此耽搁修行。 再多的话齐佑天也不好说出口,他收紧了手指竭力冷着一张脸,只当自己是把剑。 “这位姐姐如此好看,谁见了能不喜欢呢?”小少年的声音飘了过来,也让齐佑天的心往下一沉,“然而我资质堪忧,若不抓紧修行,恐怕一生糊里糊涂草草结束,着实太可惜。” “小滑头。”染红轻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哄人,等你长大了,肯定比楼主更会招惹桃花。” 苏流沙仿佛没听到她有意无意贬损自己的话,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哦,这可惜了。” 话刚说完苏流沙已然没了精神,他又重新瘫回躺椅上,齐佑天明白这已然是送客的意思。 等两个小辈走了以后,苏流沙还在兀自嘟囔:“可惜了,那么一个皮相殊丽兼之风骨特秀的小孩,偏偏成了你的徒弟。” “这几百年来我走遍天下,见得美人不少,比得上白羽的却没一个,至多有他三分容色。你徒弟长大以后么,可以算有他七分容貌。” 听到白羽两个字被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晏歌半合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正对上苏流沙清明冷静的目光。他扬眉一笑,眼角那颗朱砂痣仿佛活了一般,“我就知道你没放下,否则你不会因我一句话乱了心。” 晏歌不置可否,他只问:“我收徒弟你特意前来,此等情谊感天动地,不如我给你泡壶茶喝?” “可。”苏流沙答,“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我有点怀念。” 眼见晏歌挑茶拨茶,动作一丝不苟,苏流沙忍不住使坏撩拨他,“除了一张脸,虔子文哪里值得你收他做徒弟?莫非你想等他长大以后,顺势收了他当道侣?” 不等晏歌回答,苏流沙已经自顾自感慨道:“啧啧,这可是件稀奇事。以往八风不乱从不动情的晏歌仙君,竟然也有被情所困的一天。哎,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 “我瞧那孩子虽然年纪小了些,也是风骨天成。他比白羽好在哪儿,大概就是身段低也能弯腰,白羽好看归好看,就是太傲气了。我不过说句话,他就拿剑戳我,一点都不留情。” 苏流沙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似在怀念那段被美人拿剑追杀的日子。可不管他说什么胡话,晏歌都不理他。 其实也不用晏歌搭理,苏流沙话唠起来,自己就能玩得挺开心,“仔细一想,你还真是一片苦心啊。你怕他炉鼎身份被人轻贱,所以先收他为徒。嗯,难得晏歌仙君如此情深义重。只是可惜你那大徒弟了,我看他挺紧张自己的小师弟。” “因为一个小辈,往日师徒反目成仇,虔子文怕是成了活生生的妖孽在世,没准以后名声比白羽更坏。” “你说什么胡话,怕不是脑子坏了。”晏歌终于肯搭理人了,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一时心血来潮收他当徒弟,也没什么目的,顺意而为罢了。” 苏流沙从侍女手里拽了块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茶具,闻言嗤笑了,“你这话糊弄别人行,可糊弄不了我。你的大徒弟不是一般人,小徒弟又岂能普通?” 晏歌终于泡完了茶,亲自盛了一盏递到苏流沙面前,“他有时的模样很像白羽,仅此而已。” 嗤,这人就是心机深算计精,明知瞒不过还要扯个理由糊弄他,也是自欺欺人吧。 苏流沙没说话,他举起手中的白瓷茶盏仔细端详。 琥珀色茶水晃荡倒映,热气凝结成水雾,时而是碧海浪涛清透荡漾,时而是寂寂竹林清幽雅静。固然也是茶叶本身好的缘故,更因为泡茶者本身技艺精湛,方能呈现如此异象。 苏流沙欣赏够了,他刚让茶水润了润嘴唇,就差点喷了出来。 那是什么滋味啊,酸苦辣咸一应俱全,像把各种调料搅匀了扔进一盏醋里,根本不是人能喝的! 唯独晏歌喝完了一盏茶,还有心情称赞道:“你带来的云雾茶不错,滋味上佳香气浓郁。” “你喜欢就全送你了。”苏流沙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瞪着眼睛问,“你就拿这种东西招待我,对得起你我百年交情么?” “有何不可?”晏歌放下了茶杯,浓长睫羽覆住了他的眼睛,“这几百年来,我每日给自己泡一盏茶,都是此种滋味。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苏流沙不禁眯细了眼睛。多久以来,莫不是自白羽逝世以来? 茶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境如何,脾气暴躁者泡出的茶多浮躁少甘甜,心境平和者泡出的茶悠长绵远有余味。 晏歌泡茶的手艺绝佳,但他胸有波澜从未平息,这份苦楚也就从茶中体现出来。 苏流沙半晌没说话,末了才道:“你那小徒弟心思缜密想得多,偏偏又修为太低。等他进了太衍门祖师殿,你说他会不会心魔缠身滋生祸患?” 所以说,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师门呢?苏流沙光是想想都不理解。 第15章 太衍门的修士,费劲巴力成了真传弟子之后,不仅没什么优待,反而要去祖师殿呆足三天三夜,在诸多幻境里趟过一遭。 能勘破者心境提升修为增长,稍脆弱些的难免心魔滋生,见到的诸多幻象也会变着法折磨他。 若是更可怜些的小辈,被魔念占据上风,就走火入魔灵气逆行。虽说不致命,也影响修行,少说也得花好几个月滋养神魂。 难怪太衍门能威风这么多年,光是真传弟子的这份苦楚,就不是普通修士受得住的。 面对苏流沙的谴责,晏歌只淡淡地说:“天底下资质好的人并不少,上上品仙根十年之中总会有几人。而成就大能之人,几百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 “其中缘由不在天赋,而在心性。想当太衍门真传弟子之人,须得有决心。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年失败了,大可明年重来,若他意志坚定,终有一日能成功。如果就此放弃,说明他不配当太衍门真传弟子,还是早早下山为好。” “够狠心。”苏流沙嘟囔了一句,他也忍不住想,“要是我进了太衍门,没准就在这关被刷下来了,还好我是个散修。我天生好美人好享乐怕受苦,唯有脑子还算聪明,侥幸活到现在,和你是没法比了。” 苏流沙自暴自弃地又把自己往椅背上一靠,已然有侍女摘了粒葡萄喂到他嘴边,他一张嘴吃了。 “但凡扛过那几重幻境,祖师殿的那位前辈自会寻出一套适合真传弟子的修行功法,表现上佳者另有奇遇。”晏歌说,“佑天的清歌剑诀,不是我传的,而哪位前辈传下的,那是开山祖师罗浮仙尊的剑诀。我太衍门立派至今已有五千七百六十年,能领悟出这剑诀的人,不超二十人。” 苏流沙大而化之地挥了挥手,“那也不值得我冒险。我倒是好奇你那位小弟子,能在祖师殿里撑多久。” 眼见晏歌笑而不语,苏流沙有点火了,是怜香惜玉生怕美人受伤的火气, “你可别忘了,你们祖师殿里关着那位脾气古怪的老祖宗。你小徒弟心思又多,难免那块石头发了狠,把他往死里祸害。” “等他入了魔叛逃出门,你后悔了都来不及。” 晏歌闭了下眼睛,清俊面容上有了点倦意,“他若入了魔,大概我也狠不下心追杀他,毕竟我心软了,一切随缘吧。” 苏流沙见他如此懈怠,当真火大了,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你不拿他当徒弟,我倒心疼这个师侄,我再给他添几道清心符。” 青衣仙君的眼睛睁开,他一扬眉微笑道:“感谢好友赠符之恩,我代劣徒谢过了。” 于是苏流沙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晏歌本身是个法修,画符的本事肯定没自己高明。晏歌知道自己最怜惜美人,于是用这种迂回转折的法子替虔子文某好处。 真是只狐狸,流沙仙君气咻咻瞪了晏歌好久,终究还是耐不住怜香惜玉的心思,吩咐身边侍女去追虔子文。 虔子文本来已经走出好远,又被染红喊住,说主人又多送了小师侄一打清心符。这固然是情深义重了,虔子文难免有些困惑。 一转念想,虔子文就明白了。大概是苏流沙很喜欢自己这张脸,生怕美人胚子出了什么意外。 唯独齐佑天不太高兴,他想了想还是让虔子文把这几道符咒收好,又说:“过几日我让师父还了这份人情,流沙仙君虽然不是坏人,但欠他人情终究不好。” “小师弟,我相信你并非凡人,我见过你的剑。纵然在心魔幻境中,只要记住你心中有剑,不管什么魑魅魍魉都奈何不了你。” 虔子文乖巧点头,他没跟自己师兄辩解什么。其实他身为魔修,哪会怕什么魑魅魍魉,倒是魑魅魍魉要小心翼翼绕着他走。 至于心魔幻境么,在虔子文看来更是小菜一碟。他本来就是玩弄心魔的祖宗,太衍门祖师殿内的阵法虽然吓人,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然而真等虔子文拜完师,独自站在清冷凄静的祖师殿以后,他才有些后悔了。 祖师殿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自己清清嗓子就有无尽回音传来,着实太寂寞。 虔子文能遭得住热闹,唯独受不了冷清。一旦静下来,他就忍不住想起那永无止境的沉睡。 世界都是昏沉无色的,灰突突让人生厌。连半点声音都没有,也没人能唤醒自己。他唯有沉沉地睡下去,明明心里发了狠要起身,偏偏无能为力。 这滋味,可谓太难受。 就在这念头刚刚冒出根细苗的时候,虔子文发现周围的场景忽地变了。他不在光耀清冷的祖师殿理,而是身处一片桃花林中。 虔子文一眼就瞧出,这是山海城外的那片桃花林,簇簇桃花粉得热烈粉得艳美,像被火烧了般,恨不得把所有花都一日开尽。 他站在桃花树下,对面站着位长身玉立的贵公子,漆黑眼眸里全是他一人的身影。 虔子文看了一眼那人就挪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把落在自己肩头的桃花拂落了。 “子文,我……”贵公子顿了顿,脸上带着点踌躇。 多烂俗的套路啊,虔子文最受不了这种事情。他恶意地挑了下眉,“我其实根本不喜欢你,反而对你爹李赟一见钟情。我与你这般亲近,只是想找个机会追求他,你会祝福我吧?” 好像李廷玉也没料到会有这般回答,他怔了怔,片刻之后才皱着眉答:“纵然如此,我也……” 哪来这么多废话,那块石头怕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才想得出如此无趣的剧情。 虔子文不耐烦了。他顺势抬起手来,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自他掌心显现,不由分说一剑捅穿了李廷玉。 白衣贵公子即便倒在地上时,脸上的表情仍是隐忍的落寞的。他一边捂着胸口的伤,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能死在你手上,我其实很开心。” 他嘴里还说着很开心,神情却逐渐变得狰狞,一双眼睛更是死死睁大,瞳仁血红狰狞犹如妖魔。 又一瞬间,虔子文身处炼狱之中,周遭都是黑漆漆热烘烘的红色火焰。耳边是各类呼痛喊苦声,脚下是沸腾的岩浆咕嘟咕嘟冒泡。 那股恶毒的热气顺着毛孔直直窜入心里,仿佛让人的神智也跟着混沌了着了火。 李廷玉还不放过他,伸出一只已然化成白骨的手,紧拽着他的袍角不放,“说,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就算我对你负心,可我的父亲何罪之有?” 啧,你爹把原来的虔子文卖给了老鸨,逼得那小孩不得不舍出神魂躯壳只求复仇,现在又来装什么无辜? 虔子文二话不说径自从那只白骨手上踏过,还特意碾了两下。 这下更麻烦了,李廷玉瞬间增殖分化。呼啦啦一大片人把虔子文围了个圈,连点缝隙都不留。 “我恨,我后悔!我当日就该把你杀了!”每个李廷玉都在嘶吼哀嚎,像群乱哄哄的苍蝇,“你要偿命,我要你偿命!” 不出手是不行了,虔子文叹了口气。他掌中长剑划了个圆弧,地上立时扑到了一片人。 然而无用,那群冤魂越来越多。纵然虔子文不停挥剑,仍不能摆脱冤魂追击。他的剑光越来越锋锐,挥剑的动作也越来越娴熟,直至最后已然麻木。 就在下一刻,虔子文已然身处一片尸山血海之中,男女老幼都有。每个人死时的表情都是茫然的,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而虔子文提着一把剑,剑锋之上尚有血液滴落。 “孽徒,你可知罪?”天空上传来了一道冷淡的声音,晏歌带着齐佑天高居云霄之上,似神仙大能审判凡间罪人。 “你因为心魔作祟,竟然到凡间肆意杀戮。现在太衍门已将你除名,就让你师兄替我斩杀你这孽障!” 说罢齐佑天面无表情地在云端上一抬手,剑光挥来,是无可抵御高山压顶,逼得虔子文呼吸不畅。 虔子文忽地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整个场景就瞬间静止了,好像连风都纹丝不动了。 他兴致索然地弹了下手指,人还在那座空旷的祖师殿里,一盏盏灯火映亮了地面,显得这偌大的祖师殿越发清冷寂寞。 “来点新鲜玩意,什么杀孽太重因而入魔这套说辞,几百年前我就见识过了,实在没意思。”虔子文对着大殿喊,回音无穷无尽地回荡。 过了片刻,才有道清脆的童音响起:“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要我怎样?!” 童音还带了点委屈,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一般,可惜虔子文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一抖衣袍坐在了地上,嗤笑道:“装,你再装。你都活了几千岁了,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我都替你害臊!” 似是被戳中了痛处,童音终于忍不住撒泼了:“你这祸害!天幕府的人怎么就犯傻了,又把你放出来了?” 第16章 虔子文半点不害臊地说:“因为我运气够好人又俊美,天下修士都为我倾倒。我能出来,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呵呵。”童音冷笑一声,根本不相信虔子文的话,“怕是哪个小辈又被你皮相所惑,不经意间放虎归山,以后有他后悔的时候。” “没有,这次是公平交易,你爱信不信。”虔子文摆了摆手。他和这具身体主人的交易本来也是你情我愿,他从不糊弄小孩。 忽然有个小姑娘自空荡荡的大殿里现了身,她仰着一张小脸打量着虔子文,脑袋上两个羊角辫也跟着一晃一晃,“嗯,你这张脸比以前差了点,不过也挺好看。” “我本来也没想为难你,准备随便关你两三天,就当打发时间了。可惜没一会,我就认出是你这个祸害,着实太扫兴。” 虔子文也在打量小姑娘,她实在太矮,刚到自己腰间。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脸颊又肉嘟嘟的,很想让人捏上一把。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虔子文轻轻在她颊边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脸立时红了一块。 小姑娘没生气,反倒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理直气壮地说:“摸了要给钱,摸一下一块灵玉。” “没钱,先用丹药抵上吧。”虔子文从袖子里摸出个瓷瓶,拔开瓶塞一看,正好是紫金丹,勉强能入她的嘴。 他就像喂鸟一样,时不时往小姑娘嘴里塞颗丹药,小姑娘吃豆子般嘎嘣嘎嘣嚼碎了。 “白石,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不长大呢?”虔子文问。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说出的话带着三分怨气,“换成你被压在太衍门阵眼最中央,每时每刻都要操心整个门派的安全,劳心又费神,你也会长不大。而且你也知道,整个世界灵气日益稀薄,我怕是很难有长大的那天了。罗浮那个混账,比你还讨厌。” 一开始小姑娘说话的语气还是漫不经心的,唯有后半句话透出了股怨气来,是当事人在场扇他几巴掌都不解恨的怨气。 “他算你是你爹,哪有女儿怪爹的道理?”虔子文用手弹了下药瓶,又亮给小姑娘看,“没有了,我就这么一瓶紫金丹。” “穷酸。”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末了又扬起下巴说,“你现在修为又低人又可怜,还是个娇弱的炉鼎资质,没准就在阴沟里翻了船。我知道罗浮一处藏东西的地方,丹药灵玉法宝一应俱全,你自己去找。” 白石用胖乎乎的小手在虔子文额头一点,须臾即分,一副地图清晰地刻进了虔子文识海之中。 虔子文皱了下眉,南州铁围城,这地方可不太近。 他又摸着自己的下巴忍不住想,进入祖师殿就有奇遇,器灵还亲自现身送上宝贝,这是天命之子如齐佑天才有的待遇吧? 自己重生一回,也许运气又好了些。刚升起这个念头,虔子文自己也不由愣住了,一时半会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白石不依不饶地拽住他的袖子,非要给自己的好心讨要点报酬,“你不谢我么?” “谢谢白石仙子大恩大德,小辈虔子文感激不尽。将来有朝一日等我修为有成,我必定回报仙子的恩典,终其一生绝不负你。”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表情很是嫌弃,“啧,真肉麻,我听了直起鸡皮疙瘩。什么《白羽情传》《天下修士皆浮云》我都看了,写得根本不是你本人。你说情话的本事这么烂,要不是脸长得好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被你骗?” 后半句话就显出这块石头的本性来,她打心底就没相信过虔子文。 眼见白石又拽着他的袖子非要让他抱,虔子文也无奈了,“我哪用骗啊,都是他们一厢情愿。” “都是一群糊涂东西。”白石哂笑。她钻进了虔子文的怀里,忽地靠在他胸前小小声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我真发慌了。” “我只是一块石头,什么也做不到。我的熟人总共就那么两个,罗浮已经死了,你又惹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真怕哪一天,就连你也不见了。” 虔子文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襟不放,也许白石哭了,也许她没有。 她的本体只是一块石头,孤零零地矗立在祖师殿里当阵眼,连门都出不了,很寂寞也很孤单。 也只有真传弟子入殿的时候,白石才有点精神,随便捏造几个幻境为难为难一下小辈,就当打发时间。 虔子文望着怀里的小姑娘,眼神里无悲无喜,一双绿眼睛像琉璃珠,清澈透明却没半点情绪。 “你还没改主意?”白石攥紧了虔子文的衣服,力气不大,却还是露了怯,“你干嘛那么傻,明知不可能成功的事,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藏在少年躯壳里的魔尊笑了笑,纵然笑容凉薄,还是风骨殊秀太过动人,“我呢,其实早看开了。别人愿意打打杀杀,都不关我的事。我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仅此而已。” “傻子。”白石嘟囔了一句,主动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她忽然眉头紧锁,猛地起身往祖师殿最深处走,“有个魔修顺着太衍门的阵法摸到了祖师殿。这人很棘手,我得专心致志对付他,你别插手……” 然而说话时已然晚了,一道漆黑的魔气顺理成章攀到了虔子文身上,又自顾自钻进了他的识海里,就此待着不动了。 从始至终,虔子文都没试图阻止过。等魔气消失之后,他很是无辜地冲白石摊了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哎呀,我修为太低,奈何不了他。”虔子文一字一顿地说,连点可惜之意都没有。 这人越来越惫懒了,连装模作样糊弄一下她都不肯。白石别过脑袋,冷哼一声不想理人。 虔子文一边在识海里逗弄着那道魔气,一边点评道:“正道有天命之子,魔道的小辈也挺了不起啊。他在太衍门潜伏这么久不被发现,这等修为已然比得上晏歌了。” “你要玩也随你,别在太衍门搞事就行了,我还得费心替你遮掩。”白石懒洋洋地说,“你要选哪部功法,快跟我讲,我给你开后门。” 虔子文早就想好了,“《澜云秘法》还有《向天歌》,一部修行典籍一部剑诀,正好适合我这炉鼎资质的小可怜。” 小可怜。白石听到这三个字,像被浇了盆冷水般打了个寒战。 这祸害要是小可怜,全天下的修士都是柔弱无害的小白兔了。 “行了,你在祖师殿呆了一个时辰,我也不留你了。”白石开始往外轰人,“要我帮忙你就直说,我尽力而为。” 虔子文笑盈盈地追问:“即便对太衍门掌门,你也不告密?” “半真半假糊弄他呗,反正你和我交情更深,我总不能出卖你。再说不是已经有人替你背锅么,啧啧,那个魔修小辈更像个小可怜。”白石毫不愧疚。 即便被白石嫌弃了,虔子文也不在意。他冲白石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你说,要是罗浮是我爹,我是不是该叫你娘?” 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差点让虔子文呛住了。 他扭头一看,白石那张小脸上带着点忧愁,有那么一瞬,她真像个娉婷少女,而非永远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罗浮仙尊斩魔神平世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虔子文淡淡地说,“你不是我闺女,我当你是我朋友。” “他死了,你也早该长大了。” 虔子文回身就走毫不留恋,他只听白石歇斯底里冲他喊了些什么,他毕竟修为太浅,隔得距离又太远,一点也没听清。 等虔子文出了门,两位看管祖师殿的执事弟子倒先怔住了。 不到一个时辰虔子文就出来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大概这位师弟在祖师殿里什么功法都没捞到,被心魔逼得无处可逃,因而只能逃避? 纵然两个人心里都有疑惑,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决定不掀虔子文的伤疤。 虔子文发现,太衍门的弟子挺有人情味,不该问的什么都不问。他们替自己联系了齐佑天,这位大师兄可就没那么体贴了,说话都耿直得过分。 齐佑天只道:“虽然小师弟被心魔拖累,没有在祖师殿找到什么好功法,不过没关系。到了明年小师弟再去祖师殿走一趟,必定有收获。” 他用那双苍蓝透紫的眼睛望着虔子文,其中满是真诚与恳切,像将欲破晓的天空。 这话说得属实气人,要不是齐佑天模样好看,虔子文真心觉得这人是在嘲弄他。 “小师弟先跟我去见师尊,师尊总有办法。”齐佑天错认了虔子文神情,以为小师弟还在难过,就把晏歌搬了出来。 他带着虔子文一路到了晏歌的洞府,而闭目养神的晏歌知道这消息后,也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没有太失望,大概也是早有准备。 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这么不中用,虔子文更忧郁了。 第17章 晏歌睁眼的时候,刚好看到自己的小弟子拢着眉表情郁郁,很明显是不开心。 这小孩不高兴还偏逞强忍着,唯有翡翠绿的眼睛里波光荡漾,既委屈又好看。 何至于如此要强呢?晏歌心里荡起了波澜,蜻蜓点水般触动了一下。 眼见齐佑天立在一旁沉默不语,屋子里三个人尽数不说话,气氛好似结了冰,晏歌反倒笑了。 他捋着拂尘,慢条斯理地说:“即便你进祖师殿并无收获,为师也没想过怪你。” “为师第一次入殿的时候,可是被折腾惨了。我在幻境里活的第一世,当了一辈子凡人,快死的时候才得遇仙缘,彻底体会了一次时不待我。第二世我是个魔修,虽说心头尚有正/念,可形势迫人不得不做亏心事,直至最后被正道修士斩杀。” 一想起自己当年的经历,晏歌也不由苦笑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心平气和地说:“第三世么,我资质平平有无机遇,终其一生也不得长生。接连三次打击,差点让我生出了心魔,只疑心我注定一生平庸。” “然后白石前辈就把我踢出来了,她说我心思不纯想得还多,简直膈应人。而且我满脑子都是算计人的念头,就连蚊子都懒得叮。她干脆把我扔到了外面,劝我明年再来。” 这话么,的确是白石一贯讨人嫌的风格。这熊孩子一直以来也没长进,得亏罗浮不在,没人能收拾她。 不过虔子文琢磨,白石对晏歌还是手下留情了。 否则她大可让晏歌在祖师殿呆足三天三夜,变着法子用幻境折腾他,任由这心思深沉的小辈自己哭哭啼啼去。 既然白石肯现身,又出言指点了晏歌日后的修行之路,估摸着是看他那张脸好的缘故。 长得好看的人天生有优势,这点虔子文深有体会。 眼看虔子文脸上的郁郁之色消失了,晏歌也颇感欣慰,终究不枉费他把自己当年的丢人事拿出来说。 晏歌接着心平气和地劝,“你看,为师当年也资质不佳,还比不上你呢。不过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路,也对白石前辈的指点感激在心。白石前辈其实脾气不差,大概这次你运气不好。没关系,明年再来。” 就在晏歌竭力安慰自己小弟子时,他看见虔子文抬起头来,面上还有点茫然,唯独不见沮丧:“师尊,我明年不用到祖师殿去了。白石前辈赐给了我两册修行典籍,倒是我资质愚钝,有些看不懂。” 青衣仙君捋着拂尘的手指头一抖,差点拽下一缕毛。而后他悄无声息吐出口气来,竭力掩饰自己的失常之处。 尽管晏歌还是微笑端然君子如玉,可他的变化根本瞒不过虔子文。 活该,你这老狐狸也有今天。 虔子文在心里嗤笑了,继续懵懵懂懂地说:“至于幻境考验么,我也没当回事,我知道什么都是假的。我只记住大师兄教我的一句话,不管遇到什么东西,拔剑挥剑就是,不用考虑太多。” 这回晏歌意味深长地瞥了齐佑天一眼,少年剑修正抱着剑闭目沉思,仿佛已然入了定,不管什么话都钻不进他的耳朵里。 小弟子没觉察到大师兄和师尊之间的暗潮涌动,他诚恳乖巧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两枚玉简递到晏歌面前,“一部《澜云秘卷》,一部《向天歌》。我资质愚钝,看不出这两部功法是好是坏。” 听到《向天歌》三个字,假装入定的齐佑天也忍不住了。他睁开眼睛直直望着晏歌,就想听自己的师尊怎么点评这部剑诀。 晏歌怔了一下,伸手接过了两枚玉简。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太衍门以剑诀立派,门内收纳剑诀无数。唯独两部剑诀修炼的人少,一部是罗浮祖师传下的《清歌剑诀》,这门剑诀对资质心性要求极高,是孤高俾睨一往无前之剑道。” “若是心生挫败起了怀疑心,剑诀修为立时倒退,诸多努力尽数化为乌有,路太窄也太决绝。而《向天歌》么。”晏歌摇了摇头,“这部剑诀太复杂,变数也繁多。须得走一步想三步,因而对悟性要求高。不过练成之后,攻守兼备威力无穷,是部很精妙的剑诀。” “据传此部剑诀,是罗浮祖师当年一位挚友悟出的。后来这位挚友逝世,罗浮祖师缅怀挚友,将之归纳整理收入了太衍门里。你拿到的那部《澜云秘卷》,就是与《向天歌》配套的修行功法。” 末了晏歌摇摇头无奈道:“你啊,真是运气好。” 别人夸他好看,虔子文还能毫不害臊地点头承认。可别人夸赞他运气好么,虔子文却只想笑,说他运气好,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晏歌将两枚玉简重新还给虔子文,又说:“你的住处就在为师的洞府旁,紧挨着你师兄。东西一应俱全,丹药管够。” “修炼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佑天。至于你的剑么,你过段时间自己去剑冢走上一遭。这几天你先安心修行,提升一下修为。下月初一,你就和几个小辈弟子去一趟剑冢,万事小心为妙。” 晏歌几句话交代完所有事情,直接把两名弟子打发走了。虔子文估摸着,他已然把所有麻烦事都推给了齐佑天,这这师傅当得真是相当省心省力。 齐佑天一路把他带到了住处,这才说:“小师弟,你还没有趁手的剑吧?也许法术也不会几个。” 虔子文诚恳点头,真当自己是个囊中羞涩小可怜。 其实有剑无剑,对他而言没有区别。要对付敌人,虔子文总有千百种法子,并不一定非得用剑。 直来直去如齐佑天,立时摸出了一把剑来,鎏金吞口,剑身如雪,看上去有点眼熟。 “此剑名为沉雪,是一位前辈相赠。”齐佑天抚摸着剑鞘,表情有些怅然,“我把它借给你防身助你闯荡剑冢,等你找到剑后还给我就行。” 虔子文的眼皮跳了一下,心中着实不是滋味。他没想到自己顺手扔给齐佑天的剑,又被他顺手借给自己师弟防身。 虽说这把剑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吧,但事情妙就妙在,它兜兜转转走了一遭,又回到了他手上。 难道他身为魔尊时不够吓人,态度也过分和蔼,所以齐佑天随随便便就敢把自己送的东西转赠于人? 不管怎么琢磨,虔子文都觉得有点别扭。 眼见小师弟不肯收剑,齐佑天又解释道:“不碍事的,这把剑里我封入了三道剑气。若是你在剑冢遇到麻烦,它总能帮你几次。” 话说到这个份上,虔子文只能收好剑感谢齐佑天,谢这位大师兄考虑周全呵护师弟。 一晃就是半个月过去,这期间虔子文无所事事乐得清闲。唯有最后一天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把自己的修为提升两个小境界,从练气入体到练气洗髓比较妥当。 毕竟他入了太衍门,有上好丹药供着,再加上他又别有助力,修为提升不快才是怪事。 揣摩修为应该提升多少,虔子文用了半个时辰。真正提升修为的时间反而很少,一盏茶功夫,由练气入体到练气洗髓,速度快绝又无心魔阻碍。 然而虔子文识海里那缕魔气,跟着就势生长膨胀,像株藤蔓般在他识海里深深扎根。 魔气倒也乖得很,不管虔子文怎么撩拨它都没反应,都权当装死。先给甜头再收利息,这就是世间魔修拿捏的人法子。 虔子文修为提升如此之快,他自己知道缘由所以不奇怪,其余人就未必了。 他刚到后山,找到与自己结伴入剑冢的队友,本人还没说话,队友倒是先吃了一惊。 “虔师弟,以前是我错怪你了,我向你道歉。”面前的姑娘对虔子文一鞠躬,态度相当诚恳,“你虽是炉鼎资质,但悟性极佳也肯努力,并不是那类攀附他人的谄媚之辈。” 乍一遇到这个么人,虔子文有点疑惑。等他一看到女弟子身旁站着的个子小小胸前平平的姑娘,就想起她是谁了。 原来是对他心生仰慕的那位蓝漪,和她的师姐金玉铸。 之前这位蓝漪师姐,被虔子文打击得一颗芳心欲碎,现在应当是恢复了些,望着他的目光还难免有些黯然,终究意气难平。 除了这两人以外,就属旁边那位外门弟子最打眼。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湖蓝内衫,外衫又是月白,内重外轻蓝得太乍眼,可谓毫无品味可言。 他的模样倒是不错,面孔周正可算清秀,然而神情就显得格外拘谨,一上来就是对虔子文深深一礼,头都快递到了鞋面上,“见过虔师兄。” 就是这么个穷酸低微的人,让虔子文识海里的魔气跳动了一下,很有些欢欣鼓舞的意思。 魔气的变化太隐秘,要不是虔子文身份特殊,寻常人还真发现不了。 不得了,魔道小辈都敢到太衍门当卧底了,虔子文摸着下巴感慨。 第18章 虔子文心平气和受了这一礼,他身为太衍门真传弟子,又是仙君晏歌的徒弟,身份自然比普通弟子高。 “在下外门弟子邱巍,还请虔师兄多多关照。”魔道小辈挺入戏,说完话就局促不安地立在一旁,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邱巍的态度足够客气,然而并不招人喜欢。他一双眼睛左瞄右瞟,刚落到虔子文脸上就立时分开,一副被虔子文美色迷惑,偏不敢正眼看人的瑟缩模样。 脾气耿直如金玉铸,已然有点不高兴了,她清清嗓子说:“邱师弟,大家一同闯荡剑冢,须得各尽其力,你也不能心怀侥幸。” 眼见邱巍又是点头又是故作惶恐,虔子文真心觉得这人相当能忍。 他怕不是暗地里咬碎了一口牙,脑子里琢磨出千百种办法折磨金玉铸,方能做出如此低微的模样? 换成他自己,虔子文可没那个好脾气让别人指指点点。 也许是觉得自己师姐说得过分,蓝漪轻轻一拽她的袖子,又好声安抚道:“邱师弟,你也不用担心。其实师姐的心最软,就是嘴上说得凶些。若是碰上什么危险,我们俩肯定会护着你们。” 小姑娘说完这句话,面颊泛起一阵薄薄的红晕。她偷瞄虔子文的反应,这人正望向远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时间蓝漪真有些失望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自己带路走在前面。 有了蓝漪打头,这行人才进了剑冢。 执事长老看过身份玉牌之后,照例叮嘱道:“剑冢开启一天一夜,有缘人必定能找到自己的剑。寻剑途中会遇到一些考验,你们须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若是遇到危险,捏碎玉牌就有人出手相助。” 执事长老掐了个法决,已然有一扇木门自后山开启了。这扇门开得突兀,硬生生从这满山碧翠中突显而出,像是谁浮皮潦草几笔画出来的一样,都懒得修饰一下。 金玉铸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蓝漪紧随其后,虔子文居中,末尾压阵的是邱巍。的确应了蓝漪那句话,她们会保护两位师弟。 太衍门后山是座无名山,祖师懒得取名字,收的徒弟更懒,干脆就无名山无名山这么叫了快千年。 无名山不高,景色也不见得多秀美,更没有什么传说中的天才地宝。 唯有满山满地的树乱长,枝叶连绵遮蔽天空,阴沉沉低压压的,时不时就有树枝咔嚓掉落,吓得金玉铸心里一惊。 还没到剑冢呢,路就这么难走,实在意料。 在剑冢里她们是经受考验的一方,何种考验全由剑冢决定。也许是冰天雪地攀登高峰,也许是沸火灼汤中捞剑胚,没有一次考验是相同的。 眼下就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金玉铸发现自己使不出灵气,只能像个凡人般往前走,每走一下都要小心脚下的路,生怕被地上纠缠的树干绊倒。 走着走着,金玉铸发现不对劲了。她回头一扫,还好小师妹在,随后她瞳孔收缩,问:“小师妹,虔子文人呢?” 蓝漪也回头一望,小脸立时白了。不知怎的,两位师弟全都不见了。 虔子文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已然走入了一道迷阵之中,半个多时辰都在原地打转。 遮天蔽日永无止境的树林,也是迷阵演化而成。他们走啊走,前面两位师姐就顺理成章地不见了。 而本来半弯着身子,活像只虾米的邱巍,一眨眼就到了虔子文前面,他的腰也一点点直了起来, 原来邱巍身量极高笔挺秀拔,两条长腿很有气势,他自顾自迈开步就往前走,一点也不胆怯。 随着邱巍一步步踏出,他们已然身处一片青山秀水之内,清透湖水如镜,远处青山如黛。 邱巍站在一座秀致石亭内,衣襟随风飘动恍如仙人。即便还是月白套水蓝的乍眼穿戴,让这青山秀水一衬,也多了几分出尘之意。 自从邱巍直起腰板以后,他身上那股谦卑劲已然消失。他揉了揉肩膀,又啧了一声:“装孙子的滋味真不好受。” 即便还是同一张脸,邱巍的气度却截然不同。 纵然只是一张周正清秀的脸,眼角眉梢却都是惑人的意味,像化形为人的狐妖忽地伸出尾巴晃了晃,诡谲又艳丽。 邱巍一弹指,桌上有了一桌酒席,菜香诱人酒香更醇。旁边立着两把椅子,他抢先入了席。 他懒洋洋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口啜饮一下,而后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桌子:“小炉鼎,你不觉得这几日你修行的速度太快了么?” “啊?”对面的小炉鼎愣了,蝶翼般的浓长眼睫扇了下,再睁开时还是清澈透亮的一汪绿,干净得过分。 邱巍不由喟叹了一声,这小炉鼎模样风骨皆为上上品,可惜人傻了点。 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该明白自己身处怎样的境地。梗着脖子与他拼个死活的是愣头青,装鹌鹑不说话的是乖顺些的聪明人。 唯有名叫虔子文的小炉鼎,呆呼呼睁大眼睛看他,全然瞧不出个火候。他还诚诚恳恳地回答道:“邱师弟说得对,我这几日的确修为快了些。这些天我吃了足有三瓶紫金丹,修为从练气入体到了练气洗髓,刚才金师姐也夸我进步快。” 听听这话,他还以为邱巍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外门弟子,自己刚才的话也是夸赞他。 邱巍想不明白这小炉鼎为何毫无心眼。他活了十六岁,怕不是只长个子没长脑子,还觉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吧? 可惜了,自己马上就要教给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邱巍的目光在虔子文脸上转了一圈,从眼睛眉毛看到内在骨相,还是很满意的。虽然虔子文人了傻点,但他模样出色,还是个罕见的炉鼎资质。 这种炉鼎呢,年少时没有风韵,单靠皮相取胜。不过炉鼎天生模样好,在凡人中已然是绝色,不用勾引都能引发动乱。 要对付修士么,那点些微丽色就不够了。须得主人花心思,一点点把他的尊严骄傲碾碎了,再重新捏出形来,方能见绝代风华入骨妖媚。 到那时虔子文都不用说话,他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能惹人遐想唤出绮念,一呼吸间都是馥郁芳香,香也是迷魂香。 如此尤物,无人欣赏也就算了。还好他发现的早,没让别人沾了手。要是虔子文落在晏歌手上,那才是糟了。 邱巍以秀色佐酒,慢悠悠喝完了这杯酒,这才教育小炉鼎:“就凭你这炉鼎资质,天生灵气稀薄,修为太慢。即便比别人多十倍力气,速度也快不了多少。” “你修行多年也才练气入体,不管哪位修士伸下手指头,你都遭不住。你这几日修行飞速,不是你师父的紫金丹好,而是本尊种在你识海里的那缕魔气有了作用。” 虔子文本能地退后一步,还摇摇头,“我不信,你骗我。” “本尊骗你?”邱巍哂笑一声。他决定给这小炉鼎些微惩戒,吃到苦头了,也就学乖了。 邱巍只用一个眼神,虔子文已然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上,一张小脸都是惨兮兮的白,额头冷汗涔涔,是疼的。 少年的黑发半遮着脸,露出小半截下巴,那段轮廓精致漂亮极了。他紧咬着嘴唇,于是那红越发明丽妖异了,是蛊惑人心的艳色。 这副模样,可算有些活色生香的意思了,邱巍冷眼旁观。 即便凄惨到这般地步,虔子文还是忍住了没喊疼,只从鼻腔里哼哼出几个音来,像小猫有气无力的叫声。 忽地那疼痛消失了,虔子文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摸了摸额头,方听见那人的声音紧贴着耳朵传来:“这回信我了吧,本尊什么时候骗过人呐。” 眼见虔子文警惕地一下窜出三步远,邱巍不以为意。 他刚才嗅到虔子文身上有些轻妙香气,不是丹药那种苦香,而是更缥缈的香气,矜持极了,闻过一次就忘不掉。 炉鼎资质模样好看又有异香,邱巍觉得自己实打实捡了件宝贝。他重新坐到了椅子上,懒洋洋冲虔子文道:“本尊不想为难你,可你实在不乖,不吃点苦头怎么行。” 明明这句话可恶极了,但自邱巍的舌尖吐出,自然而然带着股缱绻亲昵劲,似情人的低语。 “来,给本尊捶捶肩。”邱巍吩咐,根本不担心虔子文违背命令。 小炉鼎犹豫了刹那,还是乖乖到了他身后。他好像根本没干过这种活计,只会有一下没一下锤他的肩,不说泄愤也带着几分怒气。 啧,脾气还挺暴。邱巍漫不经心地想,下一瞬,锋锐剑气已然自他身后而发。 剑气劈碎了他的身体掀翻了桌子,轰地在这青山秀水间掀起了一道天大波浪,就连湖底沉沙也被劈得现了形。 好像小炉鼎也没想到这一剑威力如此之大,他反倒愣住了,即便看到邱巍陈尸在地,也没想着补上一剑。 果然是个硬骨头,邱巍一边慢条斯理伸手捡自己的脑袋,一边想。 第19章 若说晏歌的徒弟只是个炉鼎资质,还傻呆呆的没有过人之处,邱巍绝不相信。 果不其然,这小孩受了苦也没屈服。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顺势劈了他一道剑气。 这道剑气威力不大,大约是齐佑天给他防身的。金丹期剑修的剑气,放在剑冢里能横着走,要对付邱巍么,就不够用了。 邱巍叹了口气,慢吞吞起身把自己那被劈成两半的身体合拢了。 一旁的虔子文见到这种情景,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趁机又补了两道剑气,然而全然无用。 纵然虔子文把这处石亭劈碎了,下一刻邱巍还是完好无损,周围的景色也恢复如初。 邱巍不耐烦和他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一伸手捏住了那把剑,顺手丢在一旁,“本尊再教你一件事,这块地方呢,是我的小千世界。化神修士方有小千世界,在这世界里,我就是天王老子。” 虔子文被绳子捆了个严严实实,像只虾米,就连嘴都堵住了,一双清透透的绿眼睛里满是惊慌之意。 现在才后悔,岂不是太晚了?邱巍晃了下脖子,准备狠狠教训教训这小炉鼎,至少也要让他知道,主人才是他的天。 邱巍刚捏到虔子文的手腕,如玉似雪的一段肌肤,他就觉得自己的两边脸颊狠狠一疼,火辣辣地像被谁扇了巴掌。 “呸,天王老子?”那人又扇了邱巍一巴掌,嘲弄的声音也一并传了过来,“你是天王老子,就让这天塌给我看看!” 视线蓦地模糊了一下,而后邱巍才看清这是怎么个情形。 还是那处秀丽山水里的白石小亭,然而并无剑气残余,就连桌上的那杯酒,都是满的。 邱巍不禁后退了两步。他不知被哪位前辈大能拖进了一处幻境里,任由前辈捉弄品玩,末了还被扇了两巴掌。 能在练虚修士的小千世界里,施展幻术让他入迷,这等本事天底下也没几个。 那位大能,总会就是资质堪忧的虔子文吧?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邱巍眨了下眼睛,偏偏残酷的现实容不得他逃避。 虔子文就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眼神平静。纵然没有微笑更无言语,可他本身都透着一层光致,是从上至下倾倒众生的那种光。 该怎么形容呢,就似明澈月光之下一朵花缓慢地开放了,花瓣纯白花蕊艳红,反差鲜明却太妖异,望一眼就能迷魂夺魄。 真正俾睨众生的人,即便收敛容色不言语不欢笑,只一个眼神,都能把人的心捏起来随便把玩,纵然为他死都心甘情愿。 好在邱巍修为深厚,只愣神刹那就反应过来。 什么为他死,他要活命!即便死在大能手上并不丢人,但邱巍还没活够,他不想死! 整片湖光风景被颠覆了,顷刻间血海汹涌波浪倾空,天空沉暗漆黑没有半点光亮,逼仄阴沉到不行。 血海之上是数不清的冤魂索命,乌泱泱成山遍野,他们哀嚎他们呼痛,声音好似有了形体般作妖,在人的脑壳里窜来窜去,搅得人的神智也昏昏沉沉。 邱巍一抬手,血海滔天舞冤魂索命越发凶狠了,尽数倾泻着咆哮着向虔子文扑去,势要把他肉身扯成万千碎片,再将魂魄也一起撕碎。 这个孤弱单薄的少年,在声势浩荡的血海冤魂面前,孤零零太可怜,比之蝼蚁都不如。 虔子文不慌不忙,只对着邱巍笑:“这不算天塌,顶多算是变天,不算什么稀罕事。” “现在我就开天给你看看,让你长长见识。” 虔子文终于挥剑了,很懈怠偷懒的一剑。少年提起长剑随便一劈,不见气势也无雄浑,偏生天当真裂开了。 黑漆漆的云层被一扫而空,太阳现了身,遍照血海冤魂。于是血海平静浪涛收敛,冤魂也不再呻/吟,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和煦。 一剑之威,还不算完。 邱巍才知道,原来天也是块布,当真能被劈开扯烂。 他眼见着太阳直挺挺地坠落在海面,无数赤红火星刺啦啦四处迸溅,最终坠在黑漆漆的血海里,蒸干了海水煮沸了冤魂,所有事物都在这无可抵御的一剑下拜服了。 天空已然被撕裂出一道黑漆漆的大口子,一张一合像破窗纸,裂痕还在不断扩散,似要把大地也一并吞噬。 邱巍直愣愣望着这方被糟害的不成样子的小千世界,哭都哭不出来。 满目疮痍,唯独他们俩呆着的这处石亭好端端的,连石头都没碎一块。 “开天。”虔子文慢条斯理地说完了这剑招的名字,还冲邱巍比了个手势,“还请道友不吝赐教。” 邱巍的嘴唇动了动。这句话说得属实气人,可他连半个字都反驳不了。 修士的规矩一向简单,就是打到你输为止。 有风骨的正道修士还会殊死一搏,魔道修士向来骨头软,直接低头认输当孙子都行。只要能活着,他们什么都肯做。 邱巍的神情却不大一样,像是大喜又像极悲,是快要渴死的人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见到绿洲还以为是幻境的难以置信。 “白羽魔尊?”邱巍直愣愣地唤,盯着虔子文的脸看了好半天,似想从中瞧出些端倪来。 这招开天,是白羽魔尊曾用过的剑法。几百年来,再没人能用出这样的剑,孤高俾睨,连天都不服的剑。 虔子文一挑眉问:“白羽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方才还蔫头耷脑装鹌鹑的邱巍,忽然较起真来,他字字坚决地反驳道:“前辈骂我可以,但你不能骂白羽魔尊!我得罪了前辈,本来也没想能活下去。我只想在死前争这口气!”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若让天幕海修士知道邱巍也如此有风骨,他们怕会惊讶得眼珠能掉出来。 血魂魔君,警觉细心最善逃跑。他在天幕海追捕之下逃了无数次,滑不溜丢像老鼠。他也有就地求饶的时候,最后往往都能翻盘。 就是这么个怕死的人,却忽地不要命了,敢跟一位动不动扇人巴掌的大能前辈顶嘴。 邱巍以为自己真要死了,谁想虔子文只摆摆手道:“白羽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替他争辩?” 他低头盯着脚尖一声不吭,又听虔子文问:“你和白羽有什么渊源,总不会他也是你的心上人吧?” 不等邱巍回答,虔子文已然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 都是以前惹出的桃花债,纵然他死了一遭,诸多债主兀自念念不忘,多糟心啊。 “什么心上人!”邱巍气得抬起头来,“白羽魔尊曾救了我一命,虽然他不记得。” 邱巍脸上有了些情绪,脆弱的怅惘的,属于凡人的情绪。 “那年商州遭了大水,凡人最遭殃。天幕海修士不是东西,收钱救人。我们村子穷,都被快水泡了,天幕海还不出手。就在洪水快到村子边的时候,白羽魔尊路过顺手劈了一剑。”邱巍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剑开天,那一剑,洪水都没了。天幕海修士只能干瞪眼,没一个敢去追白羽魔尊。至于白羽魔尊长个什么模样,我当时还真没看清。” “那样的人,就合该是传说。” 这件事么,虔子文的确不记得。他活得年岁太久,要是每件事都记得未免太累。 虔子文也没想到,肯说白羽是个好人的不是昔日故友,而是个手黑心冷的魔修。仿佛他天生就合该是魔道中人,不管怎么撇清关系都没用。 满足了好奇心过后,虔子文清清嗓子问:“你来太衍门,究竟为了什么?” 这这话问的,着实有些不要面皮,邱巍的脸抽动了一下。 同样是隐藏身份拜入太衍门,唯独虔子文能这么大大方方地审问他,活像审问犯人一般。 形势比人强,邱巍只能诚诚恳恳地答:“我听说白羽魔尊虽然肉身泯灭,可他的心还留着。天幕海太衍门观星楼,还有极渊之地都押着一份。据说只要聚齐这四瓣心,白羽魔尊就能复活。” “我这次来太衍门,就想看看是否有机会潜入禁地,把其中一瓣心偷出来。白羽魔尊当年救我一命,我虽是个魔修,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这席话可谓真诚极了,虔子文却冷不丁来了一句,“你糊弄谁呢?白羽又不是什么妖怪,他当年人都死透了。纵然几瓣心被集齐,也绝不可能复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虔子文紧盯着邱巍的眼睛,“若说魔修会报恩么,大概一百个里能出一个,可惜绝不是你。你演戏的本事,比你修为倒要高些。” “说实话,我没工夫跟你耗时间。” 这一瞬,邱巍真是心如死灰。 若论世间最绝望的事情为何,莫过于他想骗人,可对方根本不相信。更可悲的是,虔子文还把他所有打算都揭穿了,不给人留半点余地。 “前辈真是慧眼如炬。”邱巍咳嗽了一声,再抬头时他已然能镇定微笑,“其实太衍门禁地里的那件东西,并不是白羽魔尊的心,而是一道封印。” 第20章 邱巍忽地来了精神,已然从方才被糟害够呛的狼狈里恢复过来。 他负手而立,径自望着满目疮痍还在裂缝的这方小千世界,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点玄而又玄的神棍意味:“关于本方世界形成的传说,想来前辈也听过。” 邱巍刚要继续往下讲,就见虔子文极不给面子地一摇头,“没听过。” 哪怕讲个故事都没人买账,这等狼狈境地让邱巍着实心酸。 好在他涵养非凡,纵然经历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情,仍能耐着性子继续哄祖宗:“这方世界乃是紫胤帝尊所造,他一念兴起,造出日月星辰大地树木,还有凡人修士。” “后来紫胤帝尊飞升上界,留下天君地君代他管理人间。天君做事勤恳,对凡人修士有诸多照顾,现在修士修炼的功法,大多是由天君所传的《天地经》衍生而来。至于地君么,不那么靠谱了……” 邱巍刚说到兴头上,又见那位难缠的前辈一挥手,“这段你直接略过吧,你只说太衍门禁地里那道封印,和这故事有什么关系就行。” 这话说得着实恨人,邱巍暗中一磨牙。明明是他要听故事,自己刚开了个头,这人反倒嫌他啰嗦。 谁叫他打不过这位前辈呢,再多苦楚也只能忍了。 邱巍喘了口气,接着心平气和地往下讲:“反正地君作死被天君打败了,他留下好些只凶恶妖兽,继续作乱人间。” “天君出手重伤几只妖兽,然而无法杀死,唯有将其封印起来。为此天君修为受损,成立了天幕海统率人间,他自己闭关不出,大概有好几千年了。虽说当初封印妖兽的地方很是凶险,却也灵气丰沛,四处封印中的三处,分别被天幕海观星楼太衍门占据。” “剩下的极渊之地最为可怕,寸草不生处处凶险,一向有进无出。我没能耐打极渊之地的主意,至于天幕海么,谁敢到那地方去,纯属自己作死。”邱巍一提袍裾坐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太衍门与观星阁二者选一,我挑了太衍门。” “也是我运气好,刚入太衍门三个月,就在一个修为弱的小弟子识海里种了缕魔气。” 说到这,邱巍勉强咧开嘴笑了笑,模样却更像哭,“可惜我有眼无珠碰上了前辈,已然后悔到不行。” 面对邱巍不着痕迹的讨好,虔子文心平气和地承认了,“你打不过我属实正常,这世上能打过我的也没几个,你也别太伤心。” 饶是涵养好如邱巍,在听到这人不要脸的话后,还是暗自磨了下牙,这人吹牛皮也不怕吹炸了! “也就是说,你想解开封印把妖兽放出来,即便生灵涂炭万物遭劫?”虔子文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磕,说话的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 “万物遭劫生灵涂炭,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邱巍冷笑。 他忽然愤怒了燃烧了,火花迸溅肆意灼烧,顷刻间就是燎原大火,“我的确不是好人,是个孽债累累的魔修。可天幕海呢,统帅着世间修士共度灾劫的天幕海比我还不如。我好歹是个真小人,天幕海修士都是一群伪君子!” 邱巍蓦地站起身来。他意气难平地直视着虔子文的眼睛,似乎如此就能把自己受过的伤痛苦楚,让眼前之人也尝上一遍。 虔子文继续嗑瓜子。他不愤怒也不悲伤,浓黑眼睫半垂着,仿佛什么话都没听到。 一时间,邱巍真不知是气这人性格恶劣,变着法子祸害自己,还是气自己修为不精被人挟持,就连尚未愈合的疤,也要亲手撕开揭给别人看。 忽地,邱巍听到虔子文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问,一切随你。” 纵然是这么句冷淡的话,也鼓动起了邱巍心里那点火苗。他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其实我刚才没有说谎,白羽魔尊救了我一命,我很感激他。” “虽然白羽魔尊救了我们整个村子,天幕海修士却不放过我们。他们说我们村子必定和白羽魔尊有勾结,否则他一个魔修,为何会贸然出手相助?于是天幕海把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押入了黑狱中,用尽了各种办法拷问我们,非要从我们嘴里知道些白羽魔尊的消息。其实天幕海修士本身也清楚,我们一个穷苦的小村子,怎么可能和白羽魔尊扯上关系呢?” 说到这,邱巍凄凉地笑了笑。他身上的桀骜不屈尽数消失,整个人都似一支快燃尽的蜡烛,火光扑簌光线迷蒙,“但天幕海恨透了我们村,小破村子不仅榨不出油水,反倒让他们丢了脸。于是我眼睁睁看着我的爹娘死了,邻居大爷也死了,就连我的妹妹也死了。要不是我运气好,从牢房里一个快死的修士身上摸了件东西,我还真逃不出去……” 虔子文没再逼问。他眼见邱巍一点点收敛情绪,最终恶狠狠地说:“只要能搞倒天幕海,哪怕天打雷劈我也心甘情愿!可惜我撞上了前辈,我认栽了。” 邱巍已然有了觉悟。他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落在这么位脾气古怪又身份不明的前辈手上,真心是无法可想。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把他交给太衍门,大不了就挨点苦。修为到了练虚这一层,比乌龟还长命,想死都难。 虔子文磕完了最后一粒瓜子,站了起来,“既然我问清了,也就没什么可说的,那就走吧。” 去哪?这人难道真要把自己交给太衍门?他就不怕自己反咬一口,把所有罪过都推给他? 邱巍完全想不明白。他只见虔子文闭上眼睛,一道黑袍身影从空中出现,像缕黑烟忽地凝聚成形。烟虽是黑烟,姿态还是曼妙灵动的。 玄黑色长袍上是金线勾勒的云朵纹样,随他袍裾晃动而凝肃扩散。 一只骨肉匀停的手从袖口伸了出来,指节修长手指洁白,既无瑕疵更无缺陷,已然让邱巍瞧得呆了。 单论这只手,已然胜过诸多世间俗色,即便是邱巍也不由被迷了心,怔怔盯着看了好一会。 那只手扶正了脸上的面具,是张白底红纹的老生面具,似笑非笑看得人发慌。 终究是不到脸,邱巍心里生出了些遗憾。他眼见虔子文倒在了地上,黑袍人扶住把他放在桌子上,一挥袖卷走了自己。 这人真像一缕黑烟,轻飘飘又无定型,一瞬间就飘出了剑冢飘到了空中。 本来半阖着眼睛打瞌睡的执事长老,蓦地感受到一阵阴沉沉冷飕飕的魔气,不由自主睁眼望向天空,而后就愣住了。 他只怔了刹那,就反应过来掐了个法决喊:“魔修入侵,诸多弟子立刻回避,还请长老出来对敌!” 这一声喊立刻有了回应,无数修士都惊醒了,千万道讯息在太衍门里到处传递:“魔修入侵……” 始作俑者还极嚣张地在天上晃了一圈,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他般。 “前辈,前辈。”被拎着领子的邱巍咳嗽了一下,“咱们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虽说邱巍确信这位前辈是同道之人,他真没想到这人会如此作死,特意把整个太衍门都豁楞起来,好像不把事情闹大就不开心。 即便是胆子大的邱巍,也从没想过这么拉风的出场方式。他只想悄咪咪潜入太衍门禁地之中,把封印解开再悄咪咪逃跑,谁想他碰上了这个疯子? “张扬些有什么不好?”黑袍人反问道,“你不是要让天幕海丢人么,不把事情闹大了谁知道。我顺带帮你一把,你不用谢我。” 和虔子文相比,他的声音要更低沉悦耳,轻轻吐字都能砸在人的心上,也很有说服力。 邱巍琢磨了片刻,刚想点头赞同,而后立时清醒过来,他更想哭了。万一这人扔下他不管,自己要逃跑怕是难上加难。 趁着太衍门大能尚未到场的功夫,黑袍人带着邱巍窜进了祖师殿里,哪怕已然警醒的修士也来不及阻止。 “前辈啊,我们不是要去禁地么?”邱巍不得不小声提醒,“那道封印,总不可能在太衍门祖师殿里吧?” 黑袍人径自往前走,只扔下句话给身后的邱巍,“恭喜你猜对了,太衍门禁地就在祖师殿内,一千八百道禁制法阵守护,不算多。” 一千八百道禁止法阵,而且祖师殿里还有位脾气极坏的器灵,他这是拖着自己送死啊。 邱巍停顿了一刻。与其面对那位脾气差的器灵,还不如开门逃窜,于十几名练虚修士追杀中逃出生天。 他开始真心考虑后一种办法,毕竟更稳妥些。要是等祖师殿内的器灵与赶到的太衍门修士前后夹击,他想死不透都难。 “不过有些事你猜错了,太衍门禁地里封印的不是妖兽。” “既然不是妖兽……”邱巍抬起头来笑了笑,已然准备跑了。 好似黑袍人会读心般,他一伸手勾住了邱巍的肩,“别走啊,我留着你可还有用呢。” 从那张白底红纹的老生面具上,邱巍竟看出了一丝笑意,“留着你背锅。” 第21章 听了这话,邱巍真想逆行经脉当场自尽。 果然,除了白羽魔尊那个异类以外,魔修都是心狠手辣的玩意。他们不仅祸害正道修士,对付起自己人来更是加倍阴狠。 “前辈,前辈。”邱巍苦着脸说,“你自己要寻死,又何必扯上我呢?一千八百道封印,还有器灵亲自看护,你得解到什么时候去?” “哪怕是白羽魔尊在世,也不敢说自己有这种本事……” “我早说了,白羽是个废物,我和他可不一样。”黑袍人从面具的缝隙里斜睨他,一双浅银掺金的眸子诡谲又艳丽,“你安静点在旁边呆着,别给我添乱。” 黑袍人不由分说封了邱巍的经脉,他只能傻愣愣站在原地,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 这可真是要命了,自己怕不是命犯太岁?邱巍暗自叫苦。他就不该瞧上虔子文,什么种缕魔气收他当炉鼎,现在连自己都赔了进去! 若是等那器灵出来,他们俩谁也讨不了好。 也许邱巍真是倒霉极了,想什么来什么。 他眼见着一个身量不高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大殿里现了形。小姑娘好像才刚刚睡醒,长而软的睫毛上还带着点泪珠,她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又是你,你来干什么?” 如此和蔼的语气,让邱巍愣住了。好像这小姑娘面对的不是闯入祖师殿意欲解开禁制的魔修恶徒,而是她熟络至极的老友,见了面都不用打招呼客套两句。 也许这,就是那位前辈的底牌所在?邱巍开始胡思乱想了,虔子文不理他,倒是白石绕着他转了一圈,也许是看这张面具新鲜的很。 “好久没看见你的脸了,我还真挺怀念。”白石小声说,跃跃欲试盯着那张面具看。 “我长得太好看,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爱慕。你年纪太小,不该见到我这么惊艳的人,难免将来眼光太高找不到道侣。”虔子文大言不惭地说。 白石撇了撇嘴,更不满意了,“小气鬼,就像谁稀罕看一样。我生气了,你不说两句好话,这次休想我帮忙。” “我也不用你帮忙。”虔子文撇下白石一路往里走,不一会已然走到那一千八百道禁制前。 这上千道禁制首尾相连循环往复,无人主持也能自成体系。 禁制并未被触动时,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唯有一层轻薄薄的蓝光,彰显着它的存在。 若是谁往里扔了粒石子,禁制立刻会做出反应,噼里啪啦天雷勾动地火,把闯入者打成齑粉。 白石急冲冲跟在后面,小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开玩笑,是我真不能帮忙,否则掌门那里我就糊弄不过去了。我顶多能给你争取一刻钟时间……” “乖,你别管了。”虔子文摸了下白石的脑袋,“你在旁边好好看着就行。” 保险起见,虔子文先掐了个法决试探,禁制毫无反应。三十六重阵法解开,禁制不声不响。 奇怪了,当真奇怪。这次虔子文往前探出了一根手指,仍是没有回应。 虔子文抿了下嘴唇,他自己也有点发怔,反倒白石一拍手恍然大悟地喊:“我知道了,肯定是罗浮留了后手,这阵法对你不起作用!他还是舍不得……” “闭嘴。”虔子文忽然喝了一句。他用冷凝如冰的目光斜了白石一眼,似一把剑从里到外把她的心戳了个对穿。 白石被吓得愣住了,长睫毛扑簌一下,眼圈就红了。 虔子文只当没看到,他大跨步穿过禁制,终于到了那处封印之前。 封印毫不花哨,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封”字。金色流转光华傲然,笔迹苍劲有力。纵无杀意,光是气势就能逼得人心生退缩。 被封印笼罩的是一团碧绿的光芒。不光盈盈闪烁,还在扑通跳动,尽管它跳得越来越缓,越来越慢,然而这四分之一的心还活着。 这又算什么,有什么用?虔子文嗤笑了一下。 “没用的,就算没了阵法阻碍,你还是破不开封印,你以前也不是没试过。”白石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哭戚戚地说,“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个不着调的娘?你还凶我!” 虔子文心里刚聚起点愤懑的念头,又被这不着调的器灵打断了。 他泄愤般用力捏白石的脸,冷着脸说:“别瞎叫,谁是你娘?要是以前,我还真拿这道封印没办法,可现在么……” “现在又怎样?”白石拍掉虔子文的手,又顶了句嘴,“你快跑吧,我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那个魔修身上,等你以后有机会再说。” 虔子文不辩解了,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段金灿灿的线来。 金线亲昵地贴在他指尖蹭了蹭,已然化成一条小狗的模样,冲他拼命晃耳朵摇尾巴,还呜呜叫了两声。 “北州齐佑天。” 金线化成的小狗消失了,它开始打结生长自顾自向上,化为一株根系繁茂的树来。 写着齐佑天名字的叶片在最下方,左上方是晏歌,右下方则是虔子文。两根细细的线,将这三人的名字连在一起。 虔子文摘下自己那枚叶片,顺指一弹。叶片消散化为小小一团金灿灿的光,米粒那么大,它在不安分地颤抖流动,似乎随时都能溜走。 这金光代表齐佑天对虔子文的情谊,颜色越浓重,说明情谊越重。 果然齐佑天是位好师兄,就连对刚拜入师门没几天的小师弟也是一片呵护之心。 然而并不够。那团金光被虔子文甩出去落在封印上,封印仅仅碎裂了一半,犹自森严冷漠气势逼人。 虔子文皱了下眉,望向旁边写有白羽的那枚叶片。它和这株大树若即若离,仅有一根细细的丝线与其相连,随时都会崩裂。 若是真用了,要还这人情可就麻烦了。虔子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摘下了那枚叶片。 这次叶片化为的光团更小了些,然而颜色却是浅红的,红得清浅红得绮丽。 虽说颜色浅淡,它却分量足够,威力也非同一般。这回封印碎了一大半,开始光芒暗淡,已然摇摇欲坠。 趁此机会,虔子文抽出了沉雪,一下把它插入了封印之中。似是有声脆响,封印顷刻崩裂了。 被压抑的碧光缓缓开始流动,那残缺的小小的一瓣心,还在兀自蹦跳不息,比之先前更活泼些。 虔子文脸色极差,他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纵然竭力掩饰,这声咳嗽还是让白石听到了。她不由分说扯开虔子文的手,苍白掌心中是一片碧绿,绿意浓重近乎黑色,看得人发慌。 “你作死呢!”白石气得口不择言,“你没以前那么厉害,还非得硬解开封印,你,你气死我了……” 虔子文用袖子抹了抹嘴,只说:“能对付天道的唯有天命之子,其实也不算亏。” “我不理你了。”白石干脆背过身去。话虽如此,她却忍不住用余光偷瞄虔子文。 终于虔子文伸手捏住了那一小瓣心,太羸弱可怜的一团绿。纵然躺在虔子文手心里,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半死不活。 这是他的心,被分成了四瓣还活着的心。虔子文盯着看了一会,将其收入了胸腔。 还来不及回味得而复失的感受,白石就拽了拽虔子文的袍子,“门外有人来了。” “我知道。”虔子文心平气和地说,他一转身走到祖师殿门前,顺手把邱巍的封印解开了。 “前辈,前辈,其实这件事还有得商量……”邱巍只说了半句话,就被虔子文一挥袖拽走了。 他一挑眉,蛮横霸道地说:“商量什么,东西拿到手了,还不溜等什么?” 紧闭的祖师殿大门敞开了,虔子文眼疾手快避开了好些道剑气,一扭身带着邱巍窜上了天。 邱巍连死的心都有了,刚才那一照面,他已然认出了好些熟人。一对一么,也许他还能赢,可太衍门从没想过跟魔修单打独斗。 更古怪的是,邱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已然将旁边的虔子文彻底忽略。 快跑啊,赶紧跑,再不跑等他们一出手,他们俩都要被戳成刺猬。 邱巍在心里拼命呐喊,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在冷笑,声音里带着股俾睨众生的气魄,“我今日到太衍门一游,顺便取走封印之物,诸位道友不必生气。” “本尊血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缘来日再聚!” 刷地一下,邱巍出了身冷汗。他还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当着整个太衍门的面公开挑衅,那群剑修不生气才怪! “你找死!”就这么会功夫,已然有人忍不住了,他大喝道:“开阵!” “开阵!” “开阵!” 传出的声音立刻有了回应,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被唤醒了,蛮横又暴戾地往下压邱巍的头颅脊背,似是不把他压成肉饼绝不甘心。 该死,是太衍门大阵!邱巍喘了下粗气,他的骨节已然开始咯吱作响。 真是最糟糕的状况,太衍门大阵本来就极难缠,开启之后方圆百里都要遭殃。他一个魔修若想一人破阵,纯粹是作死。 再加上还有好多练气修士在旁窥探,准备等他露出破绽就毫不犹豫赏他一剑,邱巍觉得他真是不死都难。 他气息不顺刚松懈刹那,好几十道碎苍穹分阴阳的剑光出现了,道道对准邱巍而去。 这么多道剑光,哪怕是擦个边,他都要凉得彻底。邱巍发现自己袍袖一荡,整个人已然向后飘去,姿态潇洒又利落。 原来是那位古怪的前辈扯着他后退躲闪,邱巍经脉内滞涩不通的灵气也重新开始运转。 他一抬脚走入大阵正中央,再一转身寻到生门,又踏出一步逃出生天。 邱巍已然开始驭风而行,速度太快,纵然是太衍门剑修,也被远远甩在后面。 饶是邱巍还在狼狈逃命,他也不得不赞叹,这一下可谓潇洒利落极了,简直痛快。 第22章 等终于安全之后,邱巍已然脱了力,他半跪在地上,气都喘不匀了。 也是这位前辈着实混账,他全然不顾及邱巍的灵气是否能周转过来,自顾自地逃,就连邱巍险些灵气枯竭也不在意。 “即便我救了你,也不必行此大礼谢我。”那前辈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邱巍气得想打人。 要不是这位前辈大能,他何必落得这般凄惨的地步?自从邱巍碰到这个疯子以来,被拆了小千世界不说,还背了黑锅被整个太衍门追杀。 偏偏太衍门修士都无一人能看到那人的存在,仿佛全都瞎了眼般,已然把账尽数算在他一人头上。 邱巍狼狈得说不出话来,他瘫软在地上歇了好半天,终于把那口气喘匀了,“前辈可算把我害惨了……” 那人坐在石凳上,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闻言还诧异地问:“我不也让你出了风头嘛?从此以后,天下谁不知血魂魔君独闯太衍门禁地,破开封印收走禁物,又潇洒脱身而去,连伤都没受。” “我是个魔修,只求活得长就行了,要名声有什么用啊?”邱巍只敢小声嘟囔,不敢大声反驳。 黑袍魔修大而化之地挥了挥手,“你之前不还想收我当炉鼎,又催化魔气让我吃了苦头,这下你我两清了。” 可那也是在幻境中啊,邱巍更想哭了。他暗恨自己被美色所惑,惹上了虔子文这个祖宗,也给自己惹来这么摊事情来。 “前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邱巍已然认命了。 黑袍魔修忽地凑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邱巍脸上的土,说出的话倒挺亲昵,“至少你我有一点相同,我也不想让天幕海好过。” 邱巍眼见着自己对上了那双浅银掺金的眼睛,绮丽如梦又诡谲华艳,好似一片深海,坠入其中就不得而出。 他喉结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挪开了眼睛,生怕再被蛊惑。 就这么会功夫,黑袍魔修已然挪开了袖子。一时间,邱巍也说不出他是松了口气,抑或是莫名失落。 黑袍魔修走远了,他的身影似是烟气凝聚又像妖物化形,黑漆漆森然然,缥缈无定似乎随时都能消失。 “大劫将至,你且安心活着。”这么句话飘到邱巍耳朵里,他那颗被攥紧的心也松弛下来,心想这祖宗总算走了。 “将来我有用得到你的时候,毕竟你我有缘。”然而还没完,后半句话立时让邱巍气得磨了下牙。 谁和你这祸害有缘,谁就倒了八辈子血霉! ***** 等虔子文回到太衍门的时候,门内已然恢复如常。 纵然有个魔修闯入了太衍门,还全须全尾地逃走了,毕竟没有小弟子伤亡,要丢脸也是掌门和长老们面上无光,其他人并未受影响,照旧打坐修行一切如常。 虔子文化作一缕烟,熟门熟路地钻进了祖师殿里。 太衍掌门故友晏歌与一众长老都在,个个表情严肃沉默不语。唯有白石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小短腿。 白石一见虔子文来了,眼睛立时亮了,发出一道神识传音:“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那小辈被你祸害死了,肯定要折在半路上。” “我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人么?”虔子文斜了她一眼,坐在了白石旁边。 纵然隔了只有一丈远,那边的太衍门一众大能,都好似看不见他般,连眼神都没投来一个。 虔子文和白石远观他们的模样,像观众欣赏台上戏子的表演,置身度外着实悠闲。 白石晃了下脑袋,又传音道:“反正被你坑过的人不止他一个,你要是祸害起人来,一抓一个准,没谁能敌得过。就连罗浮不也着了道?” 听了这话,虔子文要给自己辩解下,“那并非我的本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谁叫我太好看呢?” “是是是。”白石浮皮潦草地敷衍,趁他不注意,终于一把掀开了那张面具。 即便看多了他的模样,有了点抵抗力,白石还忍不住感慨,这人虽然说话讨厌,可刚才那句当真是实话。 换成谁有了这张脸,都能为所欲为。 虔子文懒得要回面具,只扬眉问:“这帮人商量什么呢,都没人说话。” 纵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眼,也如惊鸿过隙流光乍现,晃得人心绪紊乱不得安宁,着实太造孽。 白石撇过头,才说:“他们在商量这事究竟是谁干的,有何目的,是否要上报给天幕海。虽说你抓了血魂背锅,可谁也不相信他有这种能耐,在太衍门大阵里走了一遭还毫发无伤。” “再有就是甩锅,长老们说那件东西被人盗走了,责任该由掌门承担大半。反正掌门的脸色很不好看,你师父晏歌就聪明些,干脆一言不发。” “谁师父?他可不配当我师父。”虔子文说这种混账话时睫毛都不颤,理直气壮得很,“天底下,也没谁能当我师父。” 白石冷言冷语地怼回去,“当日在祖师殿前,你三叩九拜可不是真?” 虔子文也冷笑,“权宜之计罢了,晏歌受了我这几拜,可算糟心极了,他活该!” 器灵小姑娘不仅没生气,反倒眉开眼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欺师灭祖的小混账!” “没大没小,不知长幼尊卑!”虔子文伸指弹白石脑门,立时红了一小块。器灵小姑娘疼得呲牙咧嘴,一叠声骂他欺负人。 虔子文只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临行前他又望了望大殿那边,若干长老正与掌门对峙,气氛紧绷得很,晏歌还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东西都丢了,你们再扯皮又有什么用? 虔子文扬了下眉,他不由摸了摸自己胸前,以前一直空荡荡没有声音的胸腔里,终于有了声响。虽说声音微弱,可那毕竟是他的心。 他懒得再看太衍门这群糟心长老,直接转回自己的洞府。他刚进院子就看见有人正堵在门前擦剑。 已然是夜深了,齐佑天乌黑的头发,也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冷然如冰的月光,落在他长睫毛上,像凝了层霜。那段由鼻梁延伸而下的英挺线条,到了下巴干净地一收,漂亮极了。 少年剑修端坐于门前的石凳上,一丝不苟地擦剑,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怪渗人的,虔子文心道。他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差错。 他掳走邱巍以后,剑冢幻阵自然会解开。而后金玉铸与蓝漪肯定能找到自己的躯壳,既无神魂,躯壳必定是昏迷的。 再说他身上魔气缠身,谁都能瞧得出来。不管谁一探查,都得觉得是邱巍藏身外门图谋不轨,终于找个机会潜入祖师殿。 而虔子文,就是不幸被抓住审问的小可怜,没有半点嫌疑。 自己的师弟受到这种糟心待遇,一直没有清醒,齐佑天来探查一下也是理所当然。 可虔子文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天命之子擦剑的动作冷凝又肃杀,浑身剑意都快耐不住了。 不应该啊,虔子文琢磨不明白。 他还摸着下巴思考的时候,齐佑天手中的剑已然对准了他所在的方向,是不由分说的杀意。 “我还没生气,你倒先生气了。”虔子文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直接坐在坐在了齐佑天对面。 眼见少年剑修怔怔盯着自己的脸看,虔子文才想起他没戴面具。 “怎么,不认识我了?”虔子文挪近了点,“我还送了你一把剑呢,谁想你根本不珍惜,转手就送给了你师弟。我不高兴,谁让你把我送的东西转赠给他人。” 这都是什么瞎话,他一个魔修,都能毫不费力潜入太衍门内,真当外面的护山大阵是摆设不成? 齐佑天微皱着眉,抬头瞥了一眼就怔住了。要不是那种自来熟的语气,他还真认不出这人是谁。 以前他要么遮住半张脸,要么戴着面具,再加上又是个魔修,齐佑天便以为这人相貌受损,必定有不能见人的缘由,他也就没问。 猝不及防间,齐佑天就看见这张要命的脸,似微云之中一抹隐约可见的山,朦胧又清远。 若说具体如何好看,齐佑天也形容不出来。他整个人都仿佛罩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这等容颜,大约是在梦里见过,也只可能是在梦里见过。 然而在冷溶溶的月光下,那人懒洋洋斜着眼睛看他,一切都是真的。 那双浅银掺金的眸子泛着涟漪,长睫一眨动,就似九玄重水噼里啪啦砸在冰面上,再坚固的心防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这一眼,非要让人把自己一颗心捏碎了揉烂了,亲自捧到他掌间任由他把玩才肯善罢甘休。 “你半夜不睡觉,堵在别人门前干嘛?”那人毫不客气地问。 齐佑天没搭理他继续擦剑,鼻观眼眼观心。 虔子文不以为意。他掏出沉雪,哐啷一声放在桌子上,“这剑你收好了,别再随随便便送给他人。” 齐佑天还是不说话,低垂的眼睛只看剑不看人,仿佛天底下没有比那把剑更好看的东西一般。 “行,那我走了。”虔子文说,他敷衍地冲齐佑天挥挥手,当真转身就走。 本来他已然快飘走了,却听到身后的齐佑天问:“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今天也爱林将军的两个地雷和一个手榴弹 感谢夏拉翡和阳光不锈2401亲的地雷 第23章 哟,终于问出这么句话来了,虔子文毫不意外。 要是他什么都不答直接就走,齐佑天胡思乱想,岂不更落实了他的猜测? 虔子文毫不慌张,他笑吟吟踱到齐佑天面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势俯视着面前的少年,“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坏人,作恶多端人人都恨。” “我每天要吃一百个凡人,吃腻了就换换口味改吃小孩的心脏。要是提起我的名字来,没满月的婴孩都会被吓得不哭了。” 这算什么糟心回答,当他是好糊弄的三岁孩子不成?齐佑天紧抿着嘴唇,苍蓝透紫的眼睛里崩出了几粒火星。 若是眼神如刃,他已然被万箭穿心了。 狠狠欺负了一下天命之子,虔子文心里挺舒坦,他却惆怅地叹了口气,“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你主动出言攀谈,说想与我煮茶论道,又说你只看剑不看人。” “才过了多长时间,你就质问我是什么人,看来是把先前的话忘光了。罢了罢了,本尊心灰意冷了。我就站在这,你拔剑往这捅。” 他不由分说拽起了齐佑天的手,手指紧贴在齐佑天手腕上,还是冷得像块冰,没有丁点热气。 齐佑天被这一下激得浑身发麻,挣了一下竟没挣开。 他皱着眉刚要再用力,就看到那人意兴阑珊的表情,带着几分心灰意冷的懈怠劲,似生了裂痕的白瓷。纵然有了裂痕,也掩不住那白瓷本身的光泽通透。因为裂痕遍体,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人拽着他的手,放到了胸口上。 隔着层衣料,齐佑天还是摸到了隐约的心跳,太微弱又太缓慢,像快熄灭的火苗。 “往这捅,千万别手软。”黑衣魔修似笑非笑,“本尊告诉你,我的命门就在心脏上。你一剑戳进去之后,还得记得用剑气搅烂了戳碎了,否则我可死不掉。” “你放心往里捅,拔出剑以后也不会出血,更不能溅你一身。能死在本尊的朋友手上,总比死在敌人手里强得多。” 即便说着此等可怕的肃杀的话,他的声音反而越发动人,好似紧贴在耳旁的窃窃低语,声调温柔缱绻。 齐佑天嗓子干涩。他看着那双冷淡的疏远的浅银色眼睛,发现自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黑衣魔修凝神看他,忽地笑了,“本尊的弱点,天底下只有你知道。能杀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 齐佑天的嗓子更干了,他闭了下眼睛,才说:“如果前辈当真对太衍门有敌意,今日血魂作乱,前辈大可与他联手在太衍门里大开杀戒,末了还能脱身而去。” “血魂并非什么心慈手软的人,我小师弟碰上血魂,遭了些折磨还能活着,想来也是前辈护住了他。因此,我是感激前辈的。” “然而,前辈此时出现在太衍门,未免有点太巧。我只想问一句,前辈究竟是谁?”齐佑天眼珠不错盯着他看,似想看透他的心他的魂。 “一个早就该死的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黑衣魔修背着手走了两步,仰头望向天边的明月。 “白羽魔尊。”齐佑天的语气里没有迟疑,已然认定了答案。 黑衣魔修扬了下眉,“但凡是个练剑的长得好看的,都是白羽不成?怎么,你也要跟我玩割袍断义那一套?” 不等齐佑天回答,那人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脖子,三根手指头紧紧拢着那把皮肉,随便用点力就能折断。 不是上次捉弄小孩般的吓唬,而是真下力气发了狠,手指头一用力咔嚓一声扭断了,一条人命就此罢休。 齐佑天猝不及防间着了道,灵气也被封住,反抗不得。 黑衣魔修嗤笑了,“就这么点本事,也敢学你师父背后捅人一剑?你知道你小师弟被我找到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么?” 命门被制,齐佑天已然有些呼吸困难,然而少年剑修仍是隐忍的沉默的,仿佛就此被掐死也不会求饶。 唯独他听到小师弟三个字时,呼吸停顿了一下。 黑衣魔修松开了他的脖子,却特意贴近齐佑天耳边说:“你小师弟被人折磨得脸色煞白,血魂正在亲他的手指头。而你小师弟呢,还小声叫着你的名字。” “他在叫,齐师兄。” 小师弟,齐佑天眼睫一颤。 他从山海城亲自带出来的小师弟,刚受了情伤又莫名遭劫的小师弟,会送他梨花叫他师兄的小师弟…… 那颗一直结冰覆着霜的剑心,忽然砰地跳动了一下,声音不大,却让齐佑天浑身发抖。 一缕轻细剑意如烟般凝了形,催动着天上薄薄的云雾瞬间消散。 齐佑天想拔剑想杀人,他想用千万道剑光把血魂撕成千百片。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恨。 黑衣魔修权当没看到,他轻飘飘地说:“虔子文呢,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被别人沾了手,我不高兴,所以我救他,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东西?”齐佑天沙哑着嗓子问,他已然拔剑在手,“小师弟在你眼里,就只是个东西,只是个炉鼎?” 少年剑修的眼神狠厉极了,已然褪去了那层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他是真的发了狠生了气,像条拼死也要在敌人身上扯块肉下来的狼。 齐佑天握住了剑,剑意还是凝肃不发的,却让地上的砂石树叶转着圈被搅碎了,“不管是血魂还是你,谁都别想碰小师弟一根手指头。哪怕我今天拼死,也不能让你带走小师弟。” 他已然提剑在手蓄势待发,苍蓝透紫的眼睛里泛着一层红光。 “就你这剑法,连我一缕头发都削不断。”黑衣魔修嘲弄地摇了摇头,“我要带走虔子文,你根本拦不住。” “他是我的小师弟,谁要碰他半根手指头,得先问过我。”齐佑天越发警惕。他像条发了狠的小狼,明明炸着毛还要低声呜呜,非要吓得面前之人就此罢手才甘心。 “啧,你小师弟真是你的命根子。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也犯了傻。” 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因为黑衣魔修一声叹息烟消云散了。就此齐佑天才感到,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杀气不见了。 他知道,这人刚才真动了杀心。 黑衣魔修兴味索然地挥了挥手,“虔子文身上还有一缕魔气,你让你师父把它拽出来扔了,人就能醒。本尊可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虔子文对我有用,仅此而已。” “在本尊出手之前,你先替我看着他。” 不等齐佑天回答一句,这人长袖一挥,那袭黑衣已然融进了月色里。 混账!齐佑天低声骂了一句,就连他自己也没分清,这一声究竟是在骂谁。 虔子文半真半假演完这场戏后,心情还是挺愉快的。纵然这种下套坑人的把戏他好长时间没做,再拿出来还是得心应手。 现在整个太衍门已然被他搅成了一锅粥,想必掌门长老连带着云淡风轻的晏歌,也要好长时间心烦意乱不得修行。 活该,虔子文解气地想。他捣乱怎么了,不过是先收点利息罢了,以后太衍门还有得受呢。 现在他的躯壳还被齐佑天看着,也没机会还魂复苏。不过齐佑天总有倦怠的时候,等他走了,一切就好办了…… 虔子文点了下头,看到一道青光掠过了云端,卷携着方圆数里的灵气也躁动了一阵。 是晏歌,这人大概刚从祖师殿扯皮回来,估摸着是想要看看自己的小弟子吧,还算有点良心。 虔子文凉薄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根本不怕被晏歌发现。 谁知那道青光忽地坠了地,晏歌环视四周,明明眼神并无落点,他还是急切地寻找着,似乎想从石头缝里看出一朵花来。 以前那个淡然潇洒的青衣仙君不见了,他整个人都被火烧着了,似快溺亡的人拽住了一根稻草不放。 晏歌声音沙哑,他问:“白羽,白羽是你么?我感受到了你的剑气……” 是我,可惜你看不到。虔子文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干脆站定不动了,任由晏歌继续急迫地搜寻,像只无头苍蝇。 青衣仙君找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怎么可能是你,毕竟你死了这么久。你连让我梦见一次都不肯,又怎可能现身见我。” “毕竟是我愧对于你。” 忽地,晏歌伸手覆住了眼睛。这一刻,他只是个苦求不得的平凡人,被长远细密的痛楚折磨得欲要心碎。 装,再装。假惺惺跟谁演戏呢,晏歌也不怕老天瞧不惯他的虚伪劲,嘁哩喀喳几道天雷把他劈成灰。 虔子文冷眼旁观晏歌这副欲要落泪的模样,心中丁点波动都没有。 “是我活该。”晏歌怅然叹了口气,一拧身重新踏上云端。 的确是你活该,虔子文在心里赞同。 当初杀我的时候不是挺决绝么,说什么割袍断义仙魔殊途,现在又后悔干嘛?没事闲得慌。 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呢,莫过于喜欢上他。那么多英才俊杰,因为对他生出了些微爱慕之心,就此心魔缠身不得解脱。 别人骂他是妖孽么,其实不冤枉,虔子文也承认这一点。 第24章 但虔子文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人说的一般罪大恶极,死上十次八次尚不能赎清。 他从来没有特意勾引谁,然而酒不醉人人自醉。 有些人修心的功夫不到家,瞥他一眼已然痴了。他要是再笑一笑说句话,小年轻们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心甘情愿。 虔子文从来没想过利用谁,他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一来欠人情,二来太麻烦。 开口求人终究是要低头的,虔子文自认不服天也不服地,要他低头不亚于砍他脑袋。 然而在有心人眼中,这又成了他一桩罪状,乃是故作清高实则谄媚,更该死了。 虔子文听了不以为然。除了灵玉以外,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让所有人都爱,只敢在背后诽谤的小人,又能有多大能耐? 他偏偏没想到,求而不得之人难免生出怨恨来。 那怨恨既辣又毒,又被嫉妒浸染,酝酿发酵了太长时间,挤出一滴就是致命的毒/药,闻一闻就能穿肠烂肚。 这味名为求而不得的毒/药,足以腐蚀神魂,任是神仙大能也扛不住。 第一次死的时候,虔子文尚有满腔愤懑。 他想把仇人先拨皮抽骨接着大卸八块,末了再把骨灰扬飞了,连神魂都不放过。 他已然快疯了,整天琢磨着怎么报复人,眼睛都快绿了,活生生憋了几百年。然而等他出来以后,始作俑者却已然闭关不出,虔子文拔剑四顾心茫然,体会了一回何为求而不得。 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虔子文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些莫名而来的怨恨。就像喝一杯兑了水的烈酒,酒味清浅烈性不足,唯独恨意还在。 对待晏歌么,自然也是此等情绪。三分恨意七分厌倦,若非必要之时,虔子文懒得看晏歌第二眼。 饶是虔子文嫌弃晏歌,他睁开眼睛就见床边坐着这人时,还是有点惊讶的。 青衣仙君手执一卷书,刚翻开一页,就见虔子文已然醒了。他心平气和地问:“你身上哪里不舒服?” 小少年清透的绿眼珠转了转,摇了摇头不说话。 晏歌扶起了虔子文,还纡尊降贵给他倒了盏茶,亲自递到少年嘴边,“为师虽然帮你拔出了那道魔气,你还是睡了整整两日,我有些担心。” “不过比起你师兄,这不算什么。先前门内动荡你又未醒,他在你门外守了一天一夜,我都劝不走。” 听见这句话,小少年好像怔住了。他咳嗽了两下,“齐师兄他,一直守着我?” “他被我赶去休息了,你们俩啊,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晏歌喟叹了一声,真没想到养徒弟也是件烦心事。 齐佑天当年乖巧得很,让他练剑就练剑,让他打坐就打坐,没事从不跟师父多说一句废话,晏歌也乐得清静。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以为,虔子文入门时足有十六岁,比当初的齐佑天还大了八岁,肯定更好养活,没事扔两瓶丹药指导一下修行就可以了。再说还有齐佑天看着小师弟,又能出什么事呢? 谁料晏歌这一疏忽,虔子文倒霉了。 偏偏虔子文是个炉鼎资质,偏偏他又被居心叵测的魔修盯上了。虔子文神识内被植入了一缕魔气,晏歌都未曾察觉。 外人不说什么,晏歌却觉得是自己失职了,让虔子文受了这么多苦。 正当晏歌沉默不语的时候,就听虔子文颤声问:“我给师父添麻烦了?” 晏歌低头一瞧,小少年眼圈通红,正拼命忍着眼泪,“我对不起师父,更对不起太衍门。如果我修为高些,虽说还是打不过那个魔修,至少还能自尽……” 青衣仙君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去擦虔子文的眼泪,触到了少年的长睫毛,是濡湿柔软的,挂在手指头上怯生生地颤抖,像不安分的小鸟振翅。 他佯怒道:“你说什么胡话!谁要你自尽了,我要是连你都护不住,还配当人师父?” “我给太衍门添麻烦了。”小少年模样怯生生的,“太疼了,我到底没熬过去,把祖师殿里的情形都跟他说了,我还说白石前辈也在……” 晏歌把虔子文按了下去,让他乖乖躺着,“血魂是个魔君,炼神修为的魔君。你要是固执地不开口,他把你杀了再抽魂审问,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你师兄对上血魂,也是凶多吉少。你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虔子文不甘心,还想辩解:“可是……” “睡觉。”晏歌眉头一沉,“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谁要敢怪你,就让你师兄替你撑腰。” 直到虔子文呼吸匀称地睡着了,晏歌才站起身。他带走了那本先前在看的书,一出门就看到齐佑天笔挺秀拔地站着,看情形来了很久。 眼见大徒弟扫了扫那本书,晏歌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了一下,“子文醒了,过一个时辰你再去看他。” 齐佑天点头,问:“师父和白羽可是故交?” “那天你不是听得一清二楚么?”晏歌垂着眼睫,“白羽是我昔日好友,他也是我心仪之人。不过我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答案简单直白到出人意料,齐佑天愣了一下。他忍不住琢磨,如果那黑衣魔修真是白羽,他指点自己剑招又救下小师弟,是否跟师父有些关系? 晏歌拍了下他的肩,“为师估计你没去过藏书阁二楼,里面的书挺精彩。就连我和他的那段过往,也被写了进去。你愿意看就去找,我就不讲故事了。” 等晏歌走远了,齐佑天才进门。虔子文睡得正香,长睫毛一颤一颤的,唯独他的眉心还是微皱的。 是做了噩梦,还是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齐佑天伸出手,想替他揉开微皱的眉心,快触到时却停下了。 纵然只隔一寸,他已然快感知到虔子文的体温,那根手指头终究没落下去。 他除了是小师弟的师兄以外,是他什么人?如果他也把小师弟当成能随意轻薄的物件,又和那魔修有什么区别? 齐佑天抽回手来。他微皱着眉头不声不响,看了虔子文的脸足一刻才离开。 等门被轻轻合上以后,虔子文感慨了一句:“师徒俩都是傻子。” ***** 血魂带来的余波平息之后,第一个来探病的是花方远。 他带来了十多瓶丹药,豪气地冲虔子文一点头,“这是安神凝魂的丹药,我家特制的,太衍门里找不到。虔师兄神魂受了伤,要慢慢滋养,千万不能心急。” 虔子文已然是真传弟子,花方远对他的称呼也从师弟变成了师兄,相当识趣。 好长时间没见这人,虔子文都快把他忘了。花方远还惦记着他,比自己有人情味多了。 这点人情,以后找个机会补偿。别人对你好,你总不能横眉怒目把他轰出去,未免太不识趣。 虔子文大大方方地说:“多谢师弟好意。” 花方远开心得眼睛都亮了,他打量了虔子文的脸一会,又叹气道:“虔师兄,你瘦了。血魂真不是个东西,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怜香惜玉?虔子文眨了下眼睛。 在以前,这个词和他绝不沾边。别人骂他的时候,都说他是妖孽祸水死不足惜。 至于血魂么,没准现在正蹲在洞府里,咬牙切齿地骂他。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却背了好大一口黑锅,甚至太衍门小弟子也要贬斥两句,倒也有点可怜。 没等花方远和虔子文说两句话,又有人来探病了。 个子矮身量小的蓝漪拽着她师姐金玉铸,一进门先给虔子文道歉:“对不起,虔师弟。我一开始没认出那个外门弟子就是血魂,我也没保护好你,我向你赔罪……” 蓝漪歉意地一鞠躬,虔子文连说不用不用,没牵连两位师姐就好,诸如此类的客套话说了一堆。 “这是小师妹特意找来的药,滋养神魂。”金玉铸把一堆丹药撂到了桌子上,看到了花方远带来的药。 于是这师姐妹俩,立时把这个献殷勤的外门弟子看在了眼里。 事情在关乎心上人的时候,女孩的直觉格外敏锐。即便没有交谈,蓝漪打量起花方远的眼神却分外意味深长,花方远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刹那间,屋子里刀光剑影骤起,紧跟着天雷勾动地火,似乎都有了□□味。 愁人,要不让他们去外面打?虔子文懒洋洋地喝茶,完全不想出来救场。没办法,他懒。 就在俩人就快开掐的时候,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这是通知的意思。 齐佑天端着碗汤药进来了,他对那两人互瞪的情形视而不见,直接把药碗递到虔子文面前:“小师弟,该喝药了。” “师兄,不喝行不行啊?”虔子文发愁了。 他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先前为了糊弄人折腾了一下,弄出一副魔气入侵神魂受损的模样。谁想齐佑天当真了,每天三大碗汤药准时定量地灌下去,让虔子文苦不堪言。 早知道就不装病了,虔子文真心实意地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修错别字 第25章 齐佑天不为所动,“等你喝完了,我给你两粒蜜饯。” 这话说得,活像哄小孩,可虔子文偏吃这一套。他就着齐佑天的手,喝完了那一大碗药,齐佑天也信守诺言。 他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来,一层层细致地翻开了递到虔子文面前,“我从师父那里要来的东西,吃了对你伤势有好处。” 就算是再好吃的果子,也敌不过他这三天喝药的苦楚。虔子文愁眉苦脸含了粒果脯,齐佑天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 殊不知,一旁的三个人已然被吓呆了。 这,这还是不苟言笑的齐真人么?别说是亲手给人喂药了,哪怕是女弟子向他表白心迹,齐真人也只会冷冰冰地说,师妹好自为之,还请以修行为重。 单看齐佑天那时的模样,恐怕女弟子再废话一句,他都要拽着对方去练武场决个高下。 如此待遇,和虔子文比起来,可算天差地别。 花方远快心塞死了。他倒不是怕齐佑天修为高压人,太衍门里风气良好,齐佑天品行更好。 可他心仪的人,已然和齐佑天那么亲密,他连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明明是他先来的,是他先碰上了虔子文!花方远越看心里越发堵,索性低头一块块数起了地砖。 此等情形,再不长眼睛的人,也能瞧出个眉眼高低来。 齐佑天喂完了蜜饯,就问:“虔师弟刚刚吃药,还需要休息。不如几位随我出来喝杯茶?” 这已然不是客套话了,分明是逐客令。于是他们三个灰溜溜地走了,都没想再留片刻。 谁要跟齐佑天喝茶啊,也不怕他浑身剑气戳得人后背发凉。 花方远一溜烟跑了,唯独蓝漪不甘心。 虽说比修为,她不如齐师兄。比模样么,她大概也差了一大截。可她对虔子文,也是真心实意啊,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 于是等了几天虔子文伤好,蓝漪给他传了封信,说之前被血魂耽搁,他们三个都没找到自己的剑,不如相约再闯一次剑冢? 虔子文回信说可,蓝漪欢欣鼓舞了好半天。她琢磨了三个时辰,才决定穿哪件衣服梳什么发髻带哪支发簪。 金玉铸看自己的小师妹兴致勃勃地忙活,没忍心泼她凉水。所谓日久生情,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点上小师妹已然输了。 和她对齐佑天的那点惦念比起来,小师妹明显用情更深,恐怕以后受打击时,比自己还可怜。 蓝漪带着金玉铸兴致冲冲来到剑冢门口,一打眼就瞧见了高个子的齐佑天。 齐真人风姿殊秀如玉树,他抱着剑不言不语,光是一望,都让蓝漪不由生出自惭形愧的意味来。 没办法,着实比不过。仿佛凡间的小丫头碰上了云端降落的仙人,望一眼就能体会得到差异。 虔子文就跟在齐佑天身边,瞧见她们俩还伸手打了个招呼。蓝漪有气无力回应了下,是欲哭无泪的憔悴。 按道理说,齐佑天金丹修为,没理由进剑冢。没奈何他说虔子文刚刚痊愈,血魂又行踪诡秘,保不齐在剑冢里留下什么后手,他来是为了以防万一。 更何况齐佑天还受了蓝真君的委托,还要一并保护两位师妹。他也承诺在剑冢里只旁观不出手,于是执事长老顺理成章让他进了剑冢。 有这位金丹真人压阵,饶是蓝漪也生不出什么念头来,她真想哭了。 这算什么事情呐,她一颗少女芳心还没舍出去,已然嘁哩喀喳碎了干净,很是体验了一把心如死灰的意味。 殊不知这一下,倒让剑冢内的一把剑生出了反应。 他们刚走到一处冰湖之前,那把浅蓝的剑已然破冰而出,亲昵地绕着蓝漪晃来晃去。 齐佑天打量了一眼,“此剑名为秋水,取瞳凝秋水剑流星之意,婉转轻细,最适合蓝师妹的功体,恭喜。” 找到剑的喜悦略微冲淡了蓝漪的惆怅,她举着剑左看右看,忽地就笑了,还是不知愁苦的小姑娘模样。 他们继续往前走,金玉铸也找到了自己的剑,剑如烈火,一敲起来却是声响清脆,如玉石相击。 进了剑冢又走了两个半时辰,唯独虔子文的剑还没有着落。他自己半点不着急,蓝漪却上心了,左顾右盼不大安宁。 剑冢里收纳了那么多把剑,有精心炼出来的法宝,也有以前弟子的遗物,偏偏没一把适合虔师弟? 要么是虔子文剑心不纯,无法与剑冢内的剑形成共鸣,要么是他没资质当剑修,不论哪种情况都不算好事。 蓝漪掐着手指头估算时间,已然快到了三个时辰,一双秀眉又皱了起来。 要是在半个时辰内,虔子文还找不到他的那把剑,事情就麻烦了。 除非特例,比如他们三人倒霉身边有血魂潜入这类意外状况,否则太衍门弟子不论修为多高,一辈子也只能进剑冢一次。 蓝漪心里想得难过。她已然琢磨着,该怎么委婉地劝虔子文改修法。但身为师兄的齐佑天仍是神情自若,看不出着急的模样。 虔子文见识不多,对眼前的紧迫状况也一无所知。他只顾跟着齐佑天往前走,仿佛如此就心满意足了。 蓝漪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她刚要开口,就听齐佑天说:“到了,这就是真正的剑冢。” 蓝漪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往上看,只看到一座由百千万把剑堆成的山。 那座山真高啊,高到蓝漪仰着头还看不到顶,要退后两步才看得到全貌。 只这一眼,蓝漪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把剑。 所有剑都被随意至极地丢在一块,好似这么长时间根本没人搭理它们一般,有的生了锈有的没了剑鞘,狼狈得很。 若说这些剑都是宝剑么,着实有些说不过去,这也太可怜了,蓝漪在心里小声嘟囔。 “宝剑蒙尘,是在等最合适的人。”齐佑天伸出手,一道剑气点中了其中一把剑,它忽地嗡鸣一声,刹那间光华耀目。 这把剑重新活了过来,它绕着齐佑天转了一圈,很有些心痒难耐,直到激得齐佑天的佩剑发怒了连连作响,才恋恋不舍地飞了回去,继续懒洋洋地躺在生锈的同伴中央。 齐佑天冲虔子文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寻找自己的佩剑。 虽说蓝漪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剑,她仍旧忍不住替虔子文捏了把汗。万一虔师弟还不行,这回就真没法子了吧? 可她的担心分明是多余的,虔子文刚上前一步,已然有好些把剑生出反应,它们齐齐作响,剑光冲天直入云霄,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冲虔子文飞来。 蓝衣不由睁大了眼睛。原来不是虔师弟没有练剑的资质,而是先前那些剑自惭形愧,都配不上他。 在那么多剑冢,唯独一把赤红剑鞘的剑最霸道。 它打得身边的同伴灰头土脸重新落到剑堆里,而后迫不及待地飞到虔子文身边,又是绕着他兜圈子又是嗡嗡作响,,就差摇摇尾巴说选我选我。 虔子文眯细了眼睛,目光特意绕过它。 可惜这把剑太彪悍,虔子文目光所过之处,众剑齐齐退缩。就连好端端一座山峰都站不稳了,噼里啪啦矮了一截。 孽缘,真是孽缘。虔子文暗自感慨,他最终伸出手来,无可奈何地握住了那把剑。 齐佑天瞥了一眼,他也认不出这把剑的来历。 回到洞府之后,晏歌给出了答案:“这是罗浮祖师亲自铸造的一把剑,名叫千刃,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是第一个得到它承认的人。” 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没什么奇怪的。 虔子文在剑冢里绕了三个时辰,兜兜转转好一圈,还是选了这把他曾经的佩剑,可谓是毫无惊喜可言。 眼看晏歌一抬手,就要轰他们走人,虔子文立时上前一步,“师父,我觉得自己修为够了,我想试着练心筑基。”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晏歌真有点惊讶。满打满算,虔子文入门不过刚刚三个月,他都能筑基了? 这等修行速度,对天生奇才如齐佑天来说,算是慢了些。对炉鼎资质的虔子文而言,就是超乎寻常了。 晏歌估计,一来是虔子文悟性上佳,二来么,就是血魂落在他神魂中的那缕魔气起了些作用。它带来了多大苦楚先不谈,至少那缕魔气打通了虔子文浑身的经脉,让他修炼起来比其余人省不少力。 弟子要筑基,当然是好事。晏歌叮嘱了几句,只说万事小心但也别怕事,报上太衍门的名号,寻常修士都不敢欺负他一类话,都是老生常谈。 等虔子文出门之后,齐佑天蓦地问:“师父,我不放心小师弟。他独自一人外出练心,万一有个好歹……” “佑天,他已经十六岁,不小了。”晏歌说,“你小师弟虽然是个炉鼎资质,可他并不柔弱。” 齐佑天嘴唇抿紧了,他向晏歌行礼告退,礼节不差一分一毫,晏歌却知道他有点生气。 “我的徒弟,怎么可能连小小劫难都熬不过去?从始至终,我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晏歌扬了下眉,似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谁听。 第26章 刚出了太衍门,虔子文就感觉出极北之地的寒冷来。 天上没下雪,风却冷飕飕往骨头缝里钻,格外刁钻野蛮。他虽然不怕冷,被风吹得也不太舒服,已然想念起以前的狐裘大衣来,又温暖又舒服。 虔子文还没筑基,也不能驾驭剑光,他拍了张神行符慢吞吞往前赶。一出太衍门地界,早早有位白衣修士迫不及待地冲他招手。 “魔尊,魔尊我在这!”传说中冷厉寡言的风华魔师喜滋滋扑了过来,一双毛耳朵也跟着颤了颤,“魔尊,你看我准时吧,其实我三天前就来了!” 虔子文被风华这一抱,抱得气短又苦楚,一口气窝在胸口吐不出来。 几月不见,这猫越发粘人了。他不顾一切把头发耳朵往虔子文身上蹭,就差没现出原形到他怀里撒娇打滚了。 还不等虔子文说话,风华已经冲他抱怨道:“太衍门祖师真差劲,偏偏选在北州立门派。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的,到处都是雪,冻得我鼻子痒痒的,多半是得了风寒。” “魔尊,我要是病了,你会不会照料我?” 被那双清透见底的蓝眼睛一望,怕是谁也忍不住点头附和。 唯独虔子文无动于衷,他把风华的脑袋推远了些,“风华魔师,你都是化神修为了,怎么可能得风寒?别傻了。” “魔尊你变心了!”风华气得耳朵立了起来,他从虔子文怀里钻出来了,离他足有一丈远,“几百年不见,我冲你撒撒娇,你都不肯理我!肯定是你养了别的猫,不,是你养了狗,我闻得出来!” 一提到狗,风华已经开始炸毛了,“临别时我当时就说了,不许你养别的东西,养狗就更不成了!我是猫,天生跟狗势不两立!” 虔子文哭笑不得。这猫,又粘人又爱吃醋。他在太衍门连只狗都没见过,又何谈养狗了? “没有,真没有。”虔子文摊开手,风华狐疑地绕着他转了一圈,鼻尖皱了皱。 “不,有狗在你识海里留了点东西。”风华眉心微蹙,“有点发腥,还枝枝蔓蔓的,就像是棵树……” 听到这,虔子文有些心虚了。他没想到风华的鼻子这么灵,竟然连邱巍留下的那道魔气都能嗅得出来。 他越发怀疑,当初自己养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只成精的狗。 风华已然下了断言,“血魂,是血魂的味道!” 忽地一下,风华蓦然暴怒了。他那双晴空般的蓝眼睛里只剩森然杀意,已然有细细碎碎的雪花从空中飘落。 “血魂竟敢这么对你,他敢欺负我的人!”风华冷笑,雪花开始变重加深,被狂风卷席着飘向四方,“我要跟他分出个生死高低来!” 忽地,风华的脑门被弹了一下,激得他后退三步喵了一声,末了又泪眼朦胧地看虔子文,已然委屈极了。 虔子文面色漠然,“你打得过他么,你知道他在哪么?再说了,我就那么没用,连血魂动手脚都没发现?” 白衣魔修委屈巴巴地接连摇头,末了又小声嘟囔:“可我担心魔尊嘛,你是我的主人,现在修为下降境界下跌,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让他这么一望,虔子文所有火气全没了,只能骂:“傻猫。” “我不傻,我可聪明了。”风华不服气,“我刚会说话的时候,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个喵,可我不过十年就改掉了这个毛病。” “就连妖修前辈都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聪明的猫。” 怕是没见过你这么傻的猫吧?虔子文揉了揉眉心,真有点头疼了。 一想到自己要带这么只猫出去闯秘境,猫偏生又脾气坏还护主,不惹出点麻烦才是怪事。 罢了,他也没想过安安静静从不惹事。虔子文冲风华一拍手,“我有点冷,你变回原形吧。” 被人吩咐变回原形,是挺多妖修相当不乐意的一件事。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修炼出人形,自觉终于与人平等了。哪怕是主人,也不能随随便便下此等命令啊,未免太折辱妖了。 唯独风华不以为耻,反而高兴得很。他喵了一声就冲虔子文扑去,到了主人怀里时已然是一只雪白雪白的猫。 风华轻车熟路顺着虔子文的胳膊往上爬,特意收起爪子只留肉垫。 他顺理成章坐在了虔子文的肩膀上,一条毛绒绒的长尾巴绕了个圈,暖呼呼圈住了虔子文的脖子,一人一猫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走。 这等行为风华以前并不陌生,以前只要虔子文含笑地冲他一招手,他就会喜滋滋蹦到他怀里,撒娇腻歪怎么都成。 还好自己能说话了,不至于只会喵喵喵,笨蛋主人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白猫舒服地伸了下腰,却听主人嫌弃道:“雪花,你比以前胖了。” 胖了,怎么可能胖了?白猫相当不服气,“我怎么可能变胖,那是我长大了。” “还是以前的你好,小小的一只。”虔子文伸手比划了一下,露出点怀念的神情,“以前的你可好玩了,还会自己追着自己的尾巴咬……” 话还没说完,虔子文的嘴已经被一只肉垫盖住了。白猫的鼻尖碰到了他的鼻尖,说出的话也好像带着股杀气,“魔尊,你要是再提以前的事情,我就不给你当围脖了。” “那我就去找只小狐狸崽子,就雪狐吧。喂几颗紫金丹,它应当愿意和我走。” 没骨气的狐狸精,它们哪是稀罕紫金丹,分明是垂涎主人美色,不论公母!白猫生气了,它不由分说收起了尾巴,喵了一声以示不满。 习惯了毛绒绒又暖和的大尾巴以后,虔子文真觉得脖子有点冷,于是他决定哄哄猫:“生气了,真生气了?” 白猫不吭声,只有尾巴晃了晃。 虔子文拉过一只爪子,肉垫是粉嫩嫩的,看上去柔软极了。他把那只爪子放到嘴唇边,还没碰上,白猫就忽地收了爪子。 “干嘛,你干嘛?”白猫炸了毛,它好像连耳朵都红了,“我都长大了,你不能这么对我!” “亲一下又没什么。”虔子文不以为意。 “那是以前,以前的我只是猫。”白猫认认真真地辩解,尾巴不经意间又垂了下来,“现在的我化形了,我是个妖修,别人都叫我风华魔师。” “嗯,魔师大人。”虔子文敷衍一句,顺手把那条毛尾巴围在脖子上,还是暖和极了。 白猫没再挣扎,他只是问:“魔尊,我们去哪啊?” “去找老熟人给我留的东西,我现在太穷了,浑身上下只剩一把剑。”虔子文想了想,觉得这话不大诚恳,又补充道,“还有一百多块灵玉,几十张符咒,嗯,外加七八瓶丹药。” 若让外人听到这话,怕会苦笑着摇头说虔子文不知足。 哪怕是金丹修士,也不敢说自己身上有一百块灵玉,这已然能让人出手抢劫了。更别提还有一把罗浮仙尊亲自炼的剑,那可是无价之宝。 风华却理直气壮点了点脑袋,也觉得这点东西太寒碜,根本配不上自家主人的身份,“我这里还有些灵玉,魔尊用我的灵玉就行。等会到了我的洞府,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打包带走……” 虔子文忽地停下脚步,仰头问猫,“你见过跟自己养的猫抢小鱼干吃的主人么?” 世界上应当没有这么混账的主人吧,还得跟猫抢鱼吃? 白猫摇了摇头,虔子文又说:“那我也不能要你的灵玉。”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白猫可委屈了。他刚想开口,虔子文叹了口气说:“我这次出来呢,就想捞点东西回来。可秘境太危险了,我现在修行又不够,只能拜托风魔师保护我了。” 白猫的尾巴惬意地卷了卷,轻轻喵了一声表示接受这个说法。 笨蛋主人修为不够,风华魔师当然会保护他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虔子文也挺高兴,总算把这傻猫糊弄过去了。他带着风华一起走,原因无他,纯粹是想撸猫了。 习惯了毛茸茸的小东西跟你喵来喵去,只要一天不见,心里就空落落的。虽说现在风华开了灵智还能变成人形,可他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么。 于是虔子文带着一只白猫当围脖,顺顺利利到了南州铁围城,所过之处人人侧目,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猫。 白石给出的那块秘境所在地,就在铁围城城郊。虔子文清了下嗓子,刚想找个人问路,那人一五一十地答了,结果让他有点沮丧。 虔子文没料到,白石给出的地图如此不靠谱。 说什么藏得很隐秘,轻易不会被外人发现,铁围城的修士早就知道了一清二楚! 不过也对,白石在太衍门里呆了那么久,连大门都没出过,有哪知道世间变化如此之快? 就在虔子文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位世家子弟模样的人摇着扇子,一闪身凑到了他面前。 “这位道友,莫非你也是来找罗浮仙尊的洞府?” 虔子文眼睛眨了一下,这人是在和他搭话? 不等虔子文回答,世家子弟啧啧叹息了一声,又接连摇头道:“你长成这个模样,又何苦跟那些穷酸人拼死拼活呢?” 说完话他就用扇子去勾虔子文的下巴,模样轻佻又风流。 虔子文还没生气,风华已然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三更 之后每天日更六千字,还请亲们多多支持 第27章 风华气得快炸毛了。这算什么混账话?哪怕魔尊长得再好看,这修为低的修士也不能如此轻薄他,明摆着是瞧不起人! 先前魔尊最威风的时候,哪怕大模大样地从人群里穿过,别人瞧得再发呆,都忍不住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而后赶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生怕慢了一步,让魔尊觉得自己不够恭敬。 纵然那些人被惊艳得差点心脏骤停,也没人不识趣说这种话,那纯粹是自己作死。 虽然主人现在修为低了,他也并非什么任人轻薄的小修士,这不还有自己一只忠心护主的猫么? 白猫尾巴低垂,从喉咙里呜呜了两声,时刻准备出爪挠人,却被虔子文伸手挠了下巴,满腔愤懑立时化成了轻飘飘的小烦恼。 虔子文轻轻一撇头,世家子弟的扇子落了空,他情不自禁眯细了眼睛,已然有了几分不快。 本来虔子文准备说点什么,化解一下眼前的尴尬状况。他又不是出来惹是生非的,没必要非得结个仇人。 可风华用两只爪子拽住了他的手指头,轻轻喵了一声,这是示意他再往左一点继续挠下巴。 笨蛋主人专心致志伺候猫大人就行了,理这修为低说话又难听的小辈干嘛? 被忽略的世家子弟不仅不尴尬,反倒饶有兴致地笑了,“这小畜生还挺好玩……” “它不是小畜生,是我的猫。”虔子文眉眼不抬,说出的话带着三分不快。 畜生就是畜生,又不是什么灵兽。看模样,这就是只普普通通的猫,充其量长得好看罢了,浑身上下半点灵气都没有,过了十几年就得死。 不过小美人这么说,哄他高兴又有何不可? 世家子弟把扇子合拢了,用扇坠去逗猫,却见白猫对他呲牙咧嘴,蓝眼睛里全是恶狠狠的杀意。 “雪花,别闹。”容颜殊丽的小少年喝止了一句,紧接着带点歉意地说,“道友,我这猫被我惯坏了,你别逗他。要是被挠了一下,未免太划不来。” 他说话时的模样是客客气气的,浓密纤长的眼睫半遮着眼睛,看得人心痒不已。 世家子弟愣了一会,从善如流立刻把扇子收回来了。保险起见,他还特意离远了些。 他倒不是怕被猫挠,而是被猫挠花了脸太丢人,肯定会被家中的美人们打趣。 这猫,当真恨人,世家子弟暗自磨了磨牙。 他眼见那白猫神态慵懒地趴在小美人肩膀上,尾巴尖还时不时扫他下巴,真想一把把猫拽下来扔到一旁,换成他自己捏着那截白玉般的下巴。 白猫也好似看穿他心思一般,冷冷地抬起头与他对视,琉璃蓝的眼睛竟有些渗人。 真邪门,世家子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而后他立时反应过来,只皱着眉说:“这只猫虽然浑身雪白并无杂毛,可惜只是普通凡物,并非灵宠。等将来我给你找只更好的灵宠,又乖巧又懂事。” “多谢道友好意,我心领了。”小美人不冷不热地答,已然准备转身走人了。 世家子弟紧跟一步,还不放弃,“道友刚到铁围城吧?这穷酸地方什么都没有,唯有罗浮仙尊留下了的那处秘藏么,还算有点意思。” 果不其然,小美人停下了,扭头看他,“道友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说来话长,不如你先到我府上喝盏茶,我们慢慢聊?”世家子弟抛出了诱饵,他根本不担心这人不上钩。 小美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已然有了几分心动的模样。偏巧此时,那白猫冷不丁喵了一声,爪子勾着少年一缕头发,这是不满的意思。 这猫,怕不是真成精了?世家子弟更生气了。 “还是不打扰了。”小美人遗憾地摇摇头,又冲世家子弟微笑了一下,“再见。” “我与道友一见如故,不如留个传信印记吧。”世家子弟仍不死心,“我叫张凉,就住在铁围城里。铁围张家,南州人人皆知。道友若是碰上什么麻烦事,报上我的名号就行。” “虔子文。”小少年有点不好意思,“我刚到铁围城来,只想随便转转,就不麻烦道友了。” 张凉不以为意,嘴上说得再客气,到了关键时刻,他还得来求自己。 之所以张凉态度笃定,是因为铁围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没一件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不管这小美人到铁围城里有何目的,他总会知道,也不必急于一时。刚才张凉说的第一句话,真有些唐突了。没奈何,只因这人太打眼了。 当时张凉只从茶楼上瞥了一眼,瞧见这少年半个侧脸,已然呆住了。 固然那只雪一样的白猫也很漂亮,然而张凉满心满眼,都是那少年的模样。 白玉般的一截下巴,弧度轻柔漂亮。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唇,红润清透像桃花花瓣,稍抿一下都觉得艳色/欲滴,所谓吹弹可破莫过于如此。 就这一眼,让张凉急匆匆跟到楼下,听到这少年也是来找罗浮仙尊的洞府时,真心实意出声感慨了一句。 这样的美人,天生就该用绫罗金玉好好养着,再喂粒驻颜丹以保他容色不改,没事非得跟一群心思诡谲下手又狠的散修拼抢什么? 张凉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一时间嘴快说了出来,反倒惹得小美人不高兴。 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要慢慢来。张凉最后恋恋不舍瞥了一眼虔子文的背影,一合扇子拧身走了。 虔子文也没理他,先找了间客栈住。半块灵石住十天,价格并不低,然而景色好。 他分到的这间院落是典型的南州风格,小桥流水桃花陌陌,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风铃,风一吹叮铃叮铃响。 等一到地方,白猫就气咻咻从他肩头上蹦了下来,还没到地上就变成了妖修风华。 风华魔师左看右看就是不满意,他伸出根手指头抹了抹石桌,没灰,然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连点熏香都没有,这破地方根本配不上魔尊。”风华不满意地说,“魔尊还不如住在我的行宫里,比这舒服还无人窥探。” 白衣妖修一下弹指,碾碎了三丈开外的一只大红蝴蝶。蝴蝶挣扎了两下,颤抖着变成了一张黄白的符咒。 “肯定是那个张凉。”风华嫌弃地直皱眉毛,“我都闻到他身上熏香味了,太刺鼻子,让我想打喷嚏。” 虔子文拾起了那张符咒,顺手一把火烧了,“人阶中品符咒,张凉还挺有钱。” 他初步估算,光这张符咒就值五块灵玉,却被用来跟踪一个还未筑基的小修士,纯属暴殄天物。 风华咕哝道:“也就是魔尊脾气好,没跟他计较。换成是我,我得先教教他何为礼仪尊卑。我的主人,也是他能调戏的?” 说完白衣妖修还狐假虎威地挺了挺胸,他装作不经意般瞥了眼虔子文,明显是求表扬求顺毛。 虔子文对猫比对人有耐心,他抬起手来就势挠了挠风华的下巴,“是啊是啊,我身娇体弱修为又差,全靠风华魔师护着我。” “这是当然。”风华得意了,他的尾巴已然翘了起来,弯成个圈绕在虔子文手指上,“我不保护你,谁能保护你?等到了晚上,我就去张凉府上闹一通,让他别再缠着你……” “这可不行。”虔子文声音轻柔地否决了,换来风华委屈巴巴地一瞪。 白衣魔修两只耳朵一转,立时想出一些不大好的事情来,他不由期期艾艾地问:“魔尊,你不会真对那个张凉有意思吧?他长得真不好看啊,比我都差了一大截呢。” 光是这么说,风华觉得很没说服力。他干脆变成原型,猛地扑到虔子文怀里,在他耳边喵了几声表示不满,“魔尊,你不能这样,那人一看就是个花心好色的差劲玩意。你选我也不能选他啊。” 虔子文伸手点了点白猫的鼻尖,漫不经心道:“你啊,活了几百年也还是只猫,根本不懂人的心思。” “我怎么不懂了?”风华伸爪拍掉了虔子文手指,觉得自己好委屈。 虔子文继续点白猫鼻尖,再被拍掉也不灰心,“不论什么人,正道也好魔修也罢,都有所求。有所求,也就意味着有弱点。” “张凉么,虽说花心好色,可张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世家,至少消息灵通。” 噢,这就明白了,白猫点了点脑袋。 这一下终于让虔子文得逞了,他碰到了白猫的鼻尖又立时分开,激得白猫有点生气,非得专心致志扑到那根手指头才肯。 最终虔子文服软了,他任由白猫喜滋滋抱着那截手指头不放,语气淡淡地做了个总结:“我呢,平时挺心软,也从不惹麻烦。可别人要是动了什么歪心眼,也不能怪我心狠。” 白猫眼睛一亮,忍不住点了点头。 懂了,要是张凉不识好歹撞在魔尊手上,结果肯定凄惨。末了那人肯定会痛哭流涕,后悔当初他多嘴调戏了魔尊一句。 这样才对,这才是魔尊的一贯作风啊。一想到这,风华反倒可怜起张凉来。他招惹谁不好,偏得惹上魔尊? 第二天虔子文刚走到客栈门口,掌柜就笑容满面地告诉他这笔账已经有人付了,张家三公子豪气地给他那间院子加了半年租期,若是公子又吩咐,尽管说就是,保管让他满意。 半年啊,那足足要九十多块灵玉,暂时是还不起了,虔子文遗憾地摇摇头。 不过等他从罗浮的洞府里里捞出点东西之后,这笔账也就不成问题了。他一个前辈修士,也犯不着欠一个小辈的人情。 虔子文谢过掌柜以后,准备带着风华去看看铁围城的市集。 早在刚入城的时候,虔子文就觉得罗浮这座洞府,恐怕早被铁围城的修士们探了个七七八八。 果不其然,铁围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里,都在出售罗浮洞府里出产的各类东西。从矿石草药,再到什么法宝功法,大多是平庸货色。 市集上还有摆摊的人,卖符咒法宝各类东西,也是赚想碰好运找秘藏的修士的钱,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本来铁围城位于南州偏远之地,山多树多妖兽多,几百年前还是穷山僻壤。整座铁围城,因罗浮这一座洞府沾了光,已然有了繁华模样。 虔子文也觉得挺好。过了这么些年,还有人孜孜不倦地往洞府里面跑,说明里面的东西还没有被倒腾完。 他在集市上转了一圈,选了家最大的店铺进去,只说要一张罗浮仙尊洞府的地图。 店员仔细打量了虔子文的脸一会,本来就笑容可掬的她,越发态度恭敬了,“地图免费,小公子若是瞧中店里什么东西,只管拿走就是,三公子已经吩咐说好了。” 原来这家聚宝阁是张家的店啊,难怪张凉那么自信。虔子文若有所思,问:“多贵的东西都行?” 店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管多贵,都可以。” 整个铁围城里,谁不知道张家三少爷败家啊。他若是喜欢上谁,哪怕几百块灵玉,都能眼睛不眨地砸出去。 些微损失,对他而言也算不了什么。 听到这话,虔子文哦了一声,直接走到店里最贵重的一尊法宝面前。 那是艘小小的巴掌大的船,灌注灵气以后,就能变成一艘五层楼高的大船。同时这艘船速度很快,用来逃跑也挺划算。 虔子文瞥了一眼,又问:“哪怕是镇店之宝,也可以?” 店员的笑容都快僵了,心里忍不住嘟囔道,这小修士还真是贪心。 这艘船标价两千三百块灵玉,普通元婴修士都拿不出这笔钱来。 它之所以是镇店之宝,就因为价格高性能又好,寻常修士根本买不起,才被拿来撑场面。 纵然张家三少爷再阔气,让他把自家店里的镇店之宝舍出去,也要肉疼好长时间。 贪心不足蛇吞象,说得就是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修士。店员的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地道:“这个么……” “我其实也不需要这么件东西,随口一问罢了。”虔子文一哂,卷着先前选完的那件地图,扔下一枚灵玉走人了。 出门以后虔子文还没说什么,风华先不满了,他传音道:“那个张凉小气吧啦的,他连两千灵玉都舍不得,还敢吹牛皮?” 不是风华鄙视谁,以前想讨魔尊欢心的人大有人在。不管多金贵的东西,魔尊都没瞧一眼,原样送回去。 和先前那些人相比,张凉话说得太冲,偏偏又太抠门,简直让人瞧不起。 “别人随口说句话罢了,谁若当真才是傻子。”虔子文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干脆站在街边看地图。 能被拿来出售的地图,自然不可能多精细。虔子文粗略对比了一下,发现这张地图大概只有白石给出的三分之一。 估计更深处的好东西,都被铁围城的世家以及天幕海捏在手心里。 “要我说,魔尊还不如让我潜入铁围城世家的仓库里,把所有好东西都卷了走人。”白猫气哼哼地传音道,“这本来就是魔尊的东西,这些人随随便便拿出来卖钱,却连半块灵玉都不分给我们,简直不识好歹。” 虔子文只道:“不用了,怪麻烦的。我进到洞府里面,拿几瓶灵玉丹药走人就行。钱财于我而言都是身外物,够用不就行了。” 白猫的眼睛更亮了,他越发觉得自己的主人潇洒倜傥无人可比。恐怕天底下也没谁有这种风度,随随便便说出这种话来。 等虔子文到了洞府门口,发现真有人阴魂不散等着他。 本来有好些修士都在门口排着,等着城主府修士收钱给出腰牌,方能进入洞府里面。 唯独张凉直挺挺站在一旁,一双桃花眼左顾右盼,一见到虔子文就径自把他拽到一旁,“虔道友,你随我直接进来就行,腰牌钱我替你出了。” 虔子文笑了笑,不动声色挣开张凉的手,他自己走到队伍末尾,还客客气气地道:“多谢道友好意,我心领了,再多等些时间也不碍事。” 他肩上那只成了精的白猫,嘲笑般拖着长声喵了一下,像是在笑张凉不自量力。 张凉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软硬不吃的人。 他长长吐出一口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小小的船来,不由分说递到虔子文面前,“但凡你一句话,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肯,更别说是这么件小小的东西了。” “我一番心意,道友暂且收着,不用顾忌太多。” 先前他们一番话,早就引起了周围修士的瞩目。张凉刚把这件法宝捧出来,已然有修士惊得吸了口凉气,窃窃私语声一浪接一浪。 “这是藏宝阁的那艘船吧?” “七宝如意船,地阶法宝,要价两千三百块灵玉。这么宝贵的东西,张家三公子真舍得拿出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些人已然琢磨过来了。多半是张家三公子瞧上了这个小少年,一掷千金讨他欢心。 单论这份豪爽劲,他们不服气都不行。 然而虔子文压根不接,他笑了笑,“我是个剑修,当真用不上这件东西,多谢张公子好意。” 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即便张凉风度再好,也忍不住懊恼。 他刚想说几句情深义重的话,至少得在虔子文面前留点好印象,就见那只雪一般的白猫伸了个懒腰,一张猫脸故意蹭着虔子文的耳朵尖,说不出的亲昵。 一只猫都能如此亲近他,偏偏就自己不成!张凉看得眼睛都要冒火了,他干脆一拧身走了,转眼就走进了一旁的屋子里。 管事的金丹修士正在打瞌睡。他冷不丁被张凉摇醒了,刚想骂两句就悻悻闭上了嘴,终于挤出一副笑容来:“三公子有何贵干?” “那个小修士,带着只白猫的那个。”张凉往人堆里指了指,“你把他的腰牌换成地阶的,顺便也给我一个地阶腰牌。” 管事修士犹豫了一下,没立马答应。 铁围城给出的腰牌分为三等,最低的一等是玄阶腰牌,只能进入洞府的最外层。 最外层没什么危险,然而宝贝也不多。 半枚灵玉一块腰牌,能在洞府里呆足一个月,最适合还没筑基的穷酸散修。他们在这处洞府里搜刮草药矿石,铁围城低价收购再高价售出。这纯粹是卖力气的活计,来往一趟也能赚半枚灵玉。 因此玄阶腰牌售出多少,铁围城不在乎,反正最外围值钱的东西早被他们扫荡一空,谁也别想捞到什么好东西。 至于地阶腰牌么,价格要贵得多,二十块灵玉,才能呆三个月。持此腰牌能进入洞府的中庭,当然,也会碰上看守妖兽与诸多阵法,危险很大,哪怕是筑基修士也不见得安全,须得金丹修为才算稳妥。 因为这处洞府实在太大,铁围城几大世家联手也未将其探索彻底。持地阶腰牌的修士,花了大价钱,往往也有大收获。 即便如此,铁围城也不肯轻易出售玄阶腰牌,没准洞府钥匙就在中庭哪处藏着呢?谁也不想便宜了外人。 虽说张凉是张家三公子,他乍一提出这种要求,管事修士也有点犯难。倒不是心疼灵玉,而是张凉修为才筑基,要是碰上什么心狠手辣的散修折在了里面,他也要担责任。 “放心,缺的灵玉我给你补齐了。”张凉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眼见管事修士还不动身,他立时明白了,“我身上带着七宝如意船呢,打不过我还跑不了么?” “四十块灵玉,你数好了。” 管事修士颠了颠那个袋子,堆着笑道:“三少爷,不如你等我片刻,我随你一同入内,毕竟更保险些。” 张凉扬了下眉,“不用,你进去干嘛,坏我好事?” “不用我跟着也行,可地阶腰牌一卖就是一套,唯有三人方能入内,这是天幕海的规定。”管事修士咳嗽了一下,“我只远远看着还不成么,绝不会坏事。” 这人那点心思,张凉一琢磨就明白。亏他一个金丹修士,连二十块灵玉都拿不出来,属实丢人。 “给你二十块灵玉,再来一块地阶腰牌,就给那个人吧,穿紫衣服的,谁让他好死不死站在虔子文后面?”张凉烦躁地扔下一袋灵玉,不等人说话转身就走。 金丹修士远远望了一眼,跟在那少年身后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紫衣修士,他闭着眼睛神情平淡,自然而然透出一种超脱世俗的气派来。 估计张少爷瞧不惯那人模样好看气度又过人,硬是给他找麻烦。一个筑基修士进了洞府中庭,遭点祸事就会性命折损,连神魂都逃不出来。 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他倒霉呢?金丹修士凉薄地扬了下眉毛。 ***** 虔子文一迈进这处洞府,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眼前的景象都是模糊扭曲的一片,各类色彩混杂在一起晃得人眼花,还有诸多奇怪的景象。时而是日月同辉,时而是上下颠倒,一眨眼天地已然换了个模样。 忽地所有东西连带着他自己,都被卷入了一股莫大的风里。虔子文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雪花,这才没让它被吹走。 白猫一伸爪子勾住了虔子文,带着他轻巧落了地。 他位于一处寂静幽深的长廊里,旁边是枝条蔓延绿叶低垂的两排树。更远处隐约可见一处处亭台楼阁,望之若云缥缈如雾,影影绰绰看看不太清楚。 这可不是罗浮洞府的外围。虔子文照着神识中那处地图比了一下,发现这已然位于洞府的中庭,再往里走就是主人的住处。 至于外围么,顶多算是罗浮的花园,养了几棵花几条鱼,也不怕别人来动,所以禁制松散些。 而虔子文所在的这处长廊么,他稍微闭眼感知一下,都能觉察到一重又一重的禁制,可谓是防范森严。 风华传音道:“怪蹊跷的,怕不是有人要害魔尊?” 话没说完,白猫已然在神识里嗤嗤笑了出来。谁若是想找魔尊的麻烦,可算是倒霉透了。 也就是魔尊脾气好不杀人,否则那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别笑,哪里好玩了?你这猫怪没良心的,看我倒霉你就高兴不成?”虔子文拍了下白猫的脑袋,白猫不高兴地避开了,用一双蓝眼睛斜睨他看。 猫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随便抱怨一句它都生气,非得让你哄。 虔子文和白猫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妥协了。他挠了挠白猫的耳朵,白猫的耳朵颤了颤,重新懒洋洋趴在虔子文怀里。 “多半是那个叫张凉的小辈。”风华一琢磨,就有些明白了,“怎么,他还想来个英雄救美不成?就他也配?” 风华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有气无力地喊:“救命,不管是哪位道友经过,还请出手帮我一下。” 虽说这人是在呼救,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急促,连腔调都是懒洋洋的,颇有一些爱来不来我省点力气的无赖样。 虔子文顺着声音一路找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紫衣修士半合着眼站定不动了。他一条腿低低抬起几寸不甘放下,姿态古怪又别扭,偏生他站得极稳,都没晃一下。 年轻修士不急不忙开了口,眼睛仍旧合着:“我被困在了阵法里,还请道友出手相救,在下必有重酬。” 虔子文瞥了一眼,就瞧出端倪来。 原来这人被阵法压得动弹不得,稍往前一寸脚落了地,就会被那处阵法毫不留情地卷入。到时候入了阵,他就成了动弹不得的一块死肉,连呼救都不可能。 这人有点意思,光是这副遭遇困境都不慌乱的从容劲,就挺罕见。 虔子文没有立刻出手,他站在原地问:“你是筑基修士,我才练气。我要是救了你,谁知你会不会恩将仇报杀了我?再说那处阵法究竟有何作用,我也看不透。万一我出手之后,代替你被压在那里,岂不是糟心极了。” 年轻修士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说话的腔调透着股神秘飘渺的意味,“难道道友就不想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么?” 不等虔子文回答,他已然自顾自给出了答案,“道友天生媚骨,桃花太多,因此成劫。你若帮了我这次,我也助你度过这一劫。” 哟,这小神棍还有点道行。虔子文摩挲着怀里的白猫,决定逗逗他:“你能看得出来什么,要不我先付你卦金?” “我还能看得出来,道友在这处洞府里必有大收获。”紫衣神棍忽地叹了口气,“至于更精细的东西,我也算不出来,我现在不能动用灵气。你若是救了我,我就给你细细算上一卦。” 免费的一卦,倒也不亏。虔子文琢磨了一会,紫衣神棍见他心动了,赶忙补充道:“那处阵眼就在西南偏北,对,就那块模样奇怪的石头。道友把它挪走了就成,毫无危险,我可以对天道起誓。” “行吧。”虔子文把白猫放在一边,折了根树枝把石头挑走了,看得白猫埋起头拼命忍笑。 好长时间没见到魔尊装可怜的模样了,也不知魔尊是不是入戏太深,跟一个筑基修为的小辈都能玩得这么开心。 紫衣神棍终于把他举着的左腿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也不顾上形象,慢吞吞把自己挪到了长廊上,而后狠命敲了几下腿,才让那股酥麻酸痒的感觉稍有缓解。 不是其他原因,纯粹是举的时间太长,腿发麻了。 眼看紫衣神棍又要合眼睡着,虔子文戳他:“道友,你还欠我一卦。” 乍一看到这么张太过殊丽的脸,紫衣修士也被惊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往后挪了几下,闭了闭眼睛,才从那种惊艳震撼中回过神来。 长成这种模样,难怪会惹来桃花劫,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哦,我还没向你道谢。”紫衣修士站了起来,向虔子文一礼,“在下花明远,多谢道友搭救。” 花明远,一听准和花方远有关系。 虔子文懒得理这人是谁,只挥挥手道:“不用谢我,顺手而为。你就替我算算,此行是吉是凶吧。” 花明远摩挲着三枚铜钱,将其一枚枚抛起,折腾了好一会,才得出结论:“大吉,飞龙在天,见贵人有利。” 贵人是谁?虔子文猜不出来。 罗浮都死了好几百年了,没准神魂都转世轮回好几次了。该不会贵人是这只猫吧? 虔子文把雪花捧到面前,这猫正在舔毛,它注意到主人正在看自己,赶忙不舔了,努力做出一副端庄高贵的模样,倒把虔子文逗笑了。 “多谢道友帮忙,为表达谢意,还请道友跟在我身后,这一路就由我先探路吧。”花明远行了一礼,语气相当客气。 虔子文估摸着,大概在花明远眼中,他就和自己这只猫一样,长得好看却没啥用处。 花明远好歹也是筑基修士,虽说在这洞府中庭里没多大作用,也比自己这个练气修士稍微强那么一点。 花明远话音未落,已然有人冷笑道:“不劳你费心,子文由我保护就成,道友还是离他远些吧。” 张凉摇着扇子出来了,他对花明远说话时还是一副冷脸,转头冲着虔子文时神情就温柔多了,“子文,这也怪我。我忘了今天是十五,这处洞府里灵机动乱,经常有怪事发生。” “我听管事人说你被卷到了洞府中庭,就急匆匆跟过来了,好在终于找到了你。” 若是不知道实情,虔子文没准真会被张凉这席话糊弄住。他已然能够断言,一切都是张凉搞的鬼。 至于风华,他就更不屑了。 本来白猫趴在虔子文怀里舒舒服服睡觉,听了这话却忽地伸出个脑袋,冲张凉喵喵喵叫了好几声,明显是笑他自欺欺人傻到了极点。 张凉只当没听到这猫的嘲笑,反正这小畜生一向和自己不对付。等自己把虔子文带出去,那就是救命之恩,这等恩情可谓极重,怎么还就不好说了。 “既然如此,张道友可有出去的办法?”虔子文问,“我只想到罗浮仙尊的洞府里瞧瞧,就当开开眼界。谁知道会碰上这等怪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末了小少年叹了口气,像是真心实意地发愁了。他靠在长廊的柱子上低垂着头,浓黑纤长的眼睫像小扇子,覆住了那双翡翠绿的眼睛。 美人就是美人,微笑时好看发愁时也好看。 张凉盯着虔子文看了半天,慢吞吞道:“还好道友碰上了我,否则真是无法可想了。一切就包在我身上,道友不必着急。” 他把那艘七宝如意船拿出来放在掌心,掐了个法决,然而那艘船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变大的迹象。 张凉不信邪,这回多用了点灵气,小船仍是纹丝不动,仿佛只是件精致小巧的摆设。 两人一猫六双眼睛紧盯着张凉看,都不带眨动一下,张凉心中暗暗叫苦。 这真是邪门了,张凉的后背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第28章 张凉之所以觉得事情糟糕,一部分缘由是怕虔子文误会自己,以为张凉随便拿了艘赝品糊弄他。如此一来,他先前表白心迹一掷千金的豪爽话,成了笑话不说,人品更是低劣。 另一部分原因,是张凉真的害怕了。以前他也曾到过洞府中庭游玩,身边跟着两名金丹修士,一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也没出什么怪事。因而张凉从不觉得,这中庭有什么危险。 就算带着虔子文这个小累赘,他还有这艘七宝如意船在,掐个法决操纵法宝,这艘船逃得飞快,哪怕金丹修士都追不上。 这也是张凉的底牌所在,可忽然之间,最后的指望就失了效,不由得张凉不心惊。 他嘴唇颤抖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虔子文却说:“张道友,我信你,你不至于拿出一艘假船来糊弄我。” 小少年用那双翡翠绿的眼睛瞧人的时候,模样格外诚恳,仿佛天底下就没什么可恶之人一般。 听了这么句话,张凉如释重负。他把那艘船重新塞进了乾坤袋里,不着痕迹抹去了手心的凉汗,故作淡然地说:“虔道友放心,我肯定会找到出路,完完好好地把你带出去。” 有这句承诺,至少也能挽回他在虔子文心里的一点形象。 张凉一马当先,选了个方向刚要迈步,就听一直没出声的紫衣修士制止道:“道友先别动,前方就一处困阵,威力不大却很缠人。你若陷了进去,我们谁都救不了你。” 惜命的张凉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脚挪了回来,心里立时懊恼到不行,他就该死磕到底。 这一下,他已然把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干净净,虔子文不当他是个纨绔子弟才怪。 “道友,谁是你道友?”张凉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紫衣修士仍是闭着眼睛,云淡风轻地说:“在下不才,摘星楼花明远。自认在阵法一道上有些见识,若是道友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我只求道友作死的时候离远点,免得牵连他人。” 他的语气着实不客气,可张凉听了这句话,先前那股桀骜劲,已然泄了个七七八八。 一门两楼三派里的摘星楼,大多是神棍。摘星楼的人战斗力不见得多强,算卦摆阵的本事却挺厉害,这点张凉不服气都不行。 而摘星楼花家也是世家,已然有了近千年传承。 比起只能在南州铁围城这种偏僻地方扎根的张家,花家名声大实力深厚,张凉绝对惹不起花明远。 然而在自己心仪之人面前吃瘪,张凉还不甘心,尤要挣扎一下,“摘星楼花家?” 花明远但笑不语,似是懒得回答。他只对虔子文说:“先前虔道友救了我一命,我把你安全带出这座洞府,以此作为回报。” 虔子文点了下头,看到张凉兀自倔强地站在原地,想要跟却不好意思,他就招呼道:“张道友也一起来吧,万一碰上什么危险,我就指望你们俩保护我了。” 小美人这么诚诚恳恳地说,任是谁也拒绝不了。张凉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眼光真好没看错人,虔子文果然善解人意得很。 蜷在虔子文怀里的半阖着眼睛的白猫,听了这话耳朵不由抖动一下,睁开了眼睛斜了张凉一眼。 那是同情的怜悯的目光,可惜张凉完全没瞧出来,只当这猫又发疯了,他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于是花方远就在前方开路,他一手持着罗盘一手掐法决,带着他们在这长廊里左绕右绕,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出小小的一段路程,不过数百米。 刚开始张凉左顾右盼,还觉得有点意思。毕竟是罗浮仙尊的洞府,他上次来的时候也只是粗略一看,没有这么细致仔细瞧。 时间一久,张凉觉得有些腻歪。 他不知罗浮仙尊是怎么想的,偌大一块地方,连一朵花都不种。满目满眼都是树,有雪松柏树等等,处处清幽风景寂寥。走得久了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有谁在脖子后面吹冷气,当真瘆得慌。 走在最前头的花明远,还给虔子文解释道:“罗浮仙尊天生喜静,见不得人声鼎沸事事烦心。他诛杀魔神创建太衍门之后,就一直隐居在此处,逐渐没了消息。” “有人说他飞升上界,也有人说罗浮仙尊就此逝世,事实究竟如何,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虔子文只在心里说,罗浮早就死了,好巧不巧就死在这处洞府里。 他也不明白罗浮有什么毛病,诛杀魔神之后合该是扬名天下的好时机,他却闭关不出兀自等死,大概是脑子坏了吧。 张凉冷笑一声:“罗浮祖师心愿未了,所以留下了这座洞府,等待有缘之人前来。传言中谁若能找打那把钥匙,就能继承整座洞府。” “然而这么些年来,天幕海的修士大能来过许多次,也没人找到那把钥匙。久而久之,谁也不当回事了。” 之前张凉根本找不到机会插话,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显摆,立时精神抖擞了。张凉刚要清清嗓子继续往下说,就见花明远忽地停下了脚步。 紫衣修士的眼神兀自定在虔子文身上,已然把张凉忽略个彻彻底底,“我倒觉得,也许今日就是那把钥匙的出世之日。” “也许吧。”虔子文点了点头,只回了模糊不清的三个字。 这俩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真敢想这种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张凉扬眉嗤笑道:“别白日做梦了,三月前天幕海又派来了两位修士,一位金丹真人一位元婴真人。有这些大能在,谁还能捞到好处?若是谁真拿到那把钥匙,反倒有杀身之祸。天幕海修士杀人时从不手软。” 说到这,张凉叹了口气。他看虔子文的眼神,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怜悯意味,“至于虔道友么,万一你拿到了那把钥匙,就乖乖交出来。我和天幕海一位海官熟,费心替你说两句话,至少能留你一条性命。” 虔子文按住了想跳起来挠人的白猫,温温柔柔地笑了:“多谢张道友告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有了张凉这番泼冷水的话,本来三个人就不大说话,这回气氛更是冷得快结冰。 花明远好像琢磨出了一点诀窍,左拐右拐好半天,终于把他们带出了那条不见边际的长廊。 不远处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黑瓦白墙清幽雅静,乍一望去跟凡间书香门第的宅邸没什么区别。 一条细致蜿蜒的青石路蜿蜒而出直到他们脚下,花明远没犹豫直接踏了上去,张凉紧随其后,虔子文反而落在了后面。 那扇黑漆大门虽然历经了漫长时光,仍是油光可鉴。门楣上是三个金漆大字,雅心居,笔触流畅气魄非凡。 还没等花明远敲门,大门自己就开了,袒露出一段青砖路面,仿佛主人迎客。 这未免太蹊跷了,张凉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已然开始胡思乱想,怀疑花明远是不是故意把他们引到这里,一动念就要暴起杀人。 花明远抬腿进门,还是在最前方开路,看他脸色倒是淡定自信的很。张凉犹豫了刹那,这回让虔子文走在中间。 虔子文什么也没说,反倒是他抱着的那只白猫打了个哈欠尾巴不耐烦地晃了晃。 等真进了这处宅邸,张凉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明明在外面看,是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可一进到门里,他们直接就进到了主人的书房里。 进进出出好多次皆是如此,张凉悻悻认命了。他兴味索然地抬起头,只见书房正中央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画,那是一个黑袍男子的背影。 黑袍男子负手而立,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人间。 纵然只有一个背影,可那股俾睨的傲然的气魄,似是从纸张里透了出来,压迫得张凉喘不过气来。 忽地一下,那种莫名压力尽数消失不见。画里的黑袍男子竟然回头了,冲他投来了淡淡的一瞥,眼神冷漠然而相貌太动人。 只这一眼,张凉浑身热血尽数涌到了脸上,差点连心脏都不跳了。他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他这几十年苦苦追寻的,正是这个人。 人生在世若能见这人一面,哪怕张凉立时死了都心甘情愿。 张凉痴痴地上前一步,却被人拦住了,虔子文还在他耳旁唤:“道友,张道友,你莫不是中邪了?” 这人拦着他干什么,多管闲事!张凉恼怒地回了头,却见小少年歪着脑袋看他,殊丽秀美的一张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你忽然就往前走,我拦都拦不住。” 张凉的目光从虔子文脸上滑落,眉心紧皱。真是,太失望啊。 他好像做了一场长梦,醒来之后怅然若失,对虔子文的诸多绮念尽数熄灭,已然没了先前的惊艳痴迷。 和那画中人一比,虔子文相貌虽好,却差了那睥睨天下的气度,如白玉有瑕光彩顿失,不过是俗人罢了。 自己就为这么个人,冒着危险进了洞府中庭?简直太不值。 “你别管我,顾好自己就行。”张凉甩开了虔子文的手,不由分说继续往前凑。 他终于看清,那幅画旁边还有一行轻细题字:吾友浮生,与吾意气相投品茶论道,然仙魔殊途。吾愧对于他,久不能忘,仅以此画寄托思念。 下面的盖章是罗浮二字,朱砂赤红犹自浓郁,仿佛刚刚盖上一般。 罗浮仙尊的挚友,是位魔修?张凉想到了一些东西,然而他全然不在乎。 人都死了那么久,什么仙魔殊途,现在的修士还有谁在乎?张凉只想收起这幅画像,每日挂在书房燃一炷香静静观望,就算这么看一辈子,他也不会腻。 眼见张凉快把脸都贴上去了,虔子文啧了一声,索性不理他了。 人要作死谁也拦不住,就为了这么一幅破画像,张凉并无心魔都起了魔怔,纯粹是自己作的。 罗浮画画的本事也不见得多高明,才一个背影,他又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罗浮仙尊,真是用情至深。”一直不声不响的花明远,也说出这么句话来,惹得虔子文忍不住瞪眼看他。 一个罗浮一个晏歌,都是心冷如铁的薄情人。谁若说他们用情深,那人的脑子怕是坏了。 “罗浮仙尊将他满腔思念,尽数融入这幅画中。因而此画并无蹊跷,依然能引得人动情。”花明远闭上了眼睛,似是不敢再看,“爱慕,求而不得,愧疚,后悔欲死。诸多情绪付诸笔端,任是无情也动人。” 虔子文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大概只有他太愚钝没什么感悟,也看不出这画画得有多好。 就这么一会功夫,张凉的脸上已然满是眼泪,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忽地摸出了一把短刀,横在颈上比划了几下要割不割,看得虔子文兀自奇怪。 难道张凉还想当场殉情,这人真是疯了吧。 虔子文对花明远使了个眼神,花明远心领神会。他一出手就制住了张凉,这人还在兀自仰着头瞎折腾,花明远趁机将那把短剑抢了下来。 过了一会,张凉已然清醒过来。他眼神呆滞了好一会,兀自捂着胸口呼吸不畅。 邪门,实在是太邪门了,张凉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等看到墙上那幅画时立时抽了一口冷气,已然不敢再看一眼。 就在这时,书房那头传来了说话声,因为距离太远,听起来有些飘飘忽忽的,“刘幕官,我们在这洞府里找了足足三个月,每一寸地皮都快掀翻了,也没瞧见什么钥匙。” 这声音虔子文听得有些耳熟,他想了一会也想不起来,继续屏气凝神往下听。 “急什么,钥匙就在这书房里。哪怕掘地三尺,也得把它翻出来。罗浮仙尊的东西,绝对不能落到外人手上。”张幕官开了口,声音沉稳语气淡然,比先前心浮气躁之人强出不少。 幕官,这是天幕海修士特有的级别划分。海官幕官天官,一阶比一阶高。先前张凉说的这伙天幕海大能,正是这些人,事情可算太巧了。 见识多些的张凉立时心领神会了,他嘴唇一张一合,冲那俩人无声地念出了天幕海三个字。 “要我说,就该干脆把洞府大门关上,什么散修什么世家,一律不得进入。”第一个天幕海修士懒洋洋地说,“罗浮仙尊的洞府,太衍门都没能耐伸手去拿,凭什么让这些贱民倒腾东西卖钱?” 张幕官只道:“找到钥匙之后,洞府自然归我天幕海看管。其他东西倒还无关紧要,唯独那部《天地经》,天幕海里都无收藏,决不能让外人夺走。” 《天地经》,饶是张凉再淡然,听到这三字以后,也免不了心神巨震,差点忘了喘气。 这部典籍乃是天君所传,一楼两门三派的修行典籍,也大多是从它演化而出。经法神妙,莫过于此。 传言中,得《天地经》者得天运。哪怕是个不能修仙的凡人,走好运获得了这部典籍,他也能从中体悟到一门修炼功法,直指长生大道。 然而时间一久,《天地经》也失了传承。就连一楼两门三派这样的大门派,保留的经文也多有疏漏,已然没了当初那份神奇功效。 罗浮仙尊的洞府里,居然有这种东西。张凉忍不住手指发颤,他念着平心静气的经文,过了半响,终于把那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似是有人把书碰翻在地了,他还抱怨道:“要不是罗浮仙尊太迂腐,非得设个规矩,让元婴以下修士方得入内,我天幕海早就把这块地方夷为平地。” “毕竟是罗浮仙尊么。”张幕官慢条斯理地说,“他活着的时候,天幕海也要礼让三分。可惜现在的修士,就没他那种能耐了。” 骤然听闻到这些秘闻,张凉的心猛然一紧。要是他们被发现了,天幕海修士肯定会杀人灭口,都不带眨眼的。 天幕海一向行事霸道,管你什么身份,他们要是瞧不惯径自杀了,谁也不敢翻天,就跟掐死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如趁早溜了省事。张凉冲那两人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赶快出去,总之别留在这间书房里。 虔子文和花明远也点了下头,他们三人蹑手蹑脚,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眼看就要走到旁边的房间里,张幕官却忽地“嗯”了一声,声音里透出几分急迫:“是那把钥匙!宋海官,快追!” 噼里啪啦好一阵声响,似是有人用法术把一栋墙炸开了般,轰地一下各类声音杂乱纷呈,场面混乱极了。 “好不容易找了三天,怎么能让你跑了?!”宋海官咬着牙说,他的声音已然越来越近。 不过须臾一刹,钥匙就飞到了他们面前。张凉终于看清这座洞府的钥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是一把黄铜制成的钥匙,颜色暗淡已然有了几分斑驳铜绿,然而这钥匙上却有一种浩大坦荡的气息,海波般晃荡着传向远方。 黄铜钥匙像长了翅膀般,慢悠悠地从空中晃了下来,最终落在虔子文面前不动了。 小少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似是没想到这类好事居然会落在他头上,他不由自主伸手握住了那把钥匙。 “钥匙在这!”宋海官冷声道,他一眼就看见了刚要逃跑的三个人,满脸烦闷之意一变,变成了饶有兴致的打量。 光是看到那人的眼神变化,张凉就明白麻烦大了。 那是淡漠的眼神玩味的眼神,像猫捉住老鼠却不立时吃掉,偏要拽着老鼠尾巴玩上一会才杀死。 “快把钥匙交出来,恭恭敬敬送到他面前!”张凉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要是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他根本没有反抗的念头,纵然知道这天大机缘降临到虔子文头上,张凉也没有半点侥幸心理。 光是这位天幕海的宋海官,修为就比他们在场所有人都高。 当时张凉有幸和这人碰了次面,知晓这人年纪比才比他大了七八岁,却已是金丹修为,要杀他们两个筑基一个练气修士,不过轻轻一抬手指头的功夫。 至于更高阶的张幕官,他却是元婴修士。哪怕张凉那艘七宝如意船还能用,要躲过元婴修士的追杀也纯属天方夜谭。 更何况这二人代表的是天幕海,代天君执掌世间说一不二的天幕海。谁若敢跟那等庞然大物公开作对,不亚于以卵击石,注定没有好下场。 耳聪目明的宋海官,早就听见张凉的话。他轻轻一摆手,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不,不用交出来。万一你一撒手,又让那钥匙跑了怎么办?” “身兼天命之人方能有天大机缘,先前我不信这句话,现在我信了。” 宋海官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修士,一双浓眉斜飞入鬓,凤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虔子文,还挺和蔼地跟他聊天,“虔子文对吧,山海城那个小炉鼎?” 这二人以前认识?张凉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却见虔子文往后退了半步,表情有些警惕。 “别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坏人。”宋海官和颜悦色地说,“你不是进了太衍门么,怎么还没筑基就出来历练了?” 太衍门,张凉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真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亏他还以为,虔子文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散修,虽说模样好看可惜是个炉鼎资质,因而不得不股神出来闯荡。 谁能想到,虔子文是太衍门的弟子,一门两楼三派的太衍门!难怪他对自己的诸多行为无动于衷,太衍门弟子什么世面没见过? 即便虔子文不回答,宋海官也并不灰心。他往前走了几步,刚好把虔子文逼到了白墙边上,已然无路可逃,“哎,你大概是不认识我了。这也并不奇怪,毕竟你这样的小美人,还是个炉鼎资质,必定有不少人跟你献殷勤……” 宋海官伸出的手指刚刚触到虔子文一缕头发,就这么会功夫,张幕官也赶到了。 张幕官皱着眉环视了一遭,开口就问:“宋海官,你和他们说那么多干吗?先杀了他们,再把钥匙抢过来。” ※※※※※※※※※※※※※※※※※※※※ 修错字 第29章 纵然说出这么凶残可恨的话,张幕官的脸色还是平静如初,没有丁点变化。仿佛他是让宋海官碾死一只虫子般云淡风轻。 唯有杀人多的修士,方有这么份淡定,张凉脖子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天幕海修士凶残蛮狠从不讲理,这传言果然是真的。 趁着宋海官还没回答的功夫,张凉干笑了一声,他上前一步鞠躬行礼道:“张幕官宋海官,我与两位有过一面之缘。两位刚刚来到铁围城的时候,曾在张家落脚……” “张家,那个铁围城里的土财主家?”宋海官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眼睛都懒得瞥张凉一下,“张家真是穷酸透了,请我们吃的宴席,连只高阶妖兽都没有。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我勉为其难喝了一口,直辣嗓子。” “宋海官。”张幕官皱着眉制止,他对着张凉的脸思索了刹那,“哦,你也姓张。” 张凉继续弯腰,他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小辈不才,恰好也姓张。我从没想过抢天幕海的东西,这件事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不知前辈能否看在我们都姓张的份上,放我一马?我的嘴很严,保证不向任何人吐露一句,我可以发誓!” 就这么两三句话,张凉已然把虔子文撇了个干干净净,他都恨不得自己从没招呼过这么个人。 究竟是活着重要,亦或是美人更重要,张凉想都不用想。 命都没了还要什么美人,若是献上他家里那七房美人就能求得平安,张凉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再说虔子文么,初看之下太过惊艳,和画里那位黑衣修士一比,也才有他七分容色,终究是意气难平。 张凉觉得,自己并没有如何亏待虔子文,至少他没有落井下石,这已然对得起他当初一见钟情的那点惊艳了。 “小炉鼎,你也瞧见了,这人抛弃了你,真是骨头软啊。”宋海官懒洋洋拖长声道,“你说你身边这两个护花使者,一个默不作声一个见风使舵,也就你这么倒霉了。” 这两句话,不亚于在张凉脸上扇了几巴掌,火辣辣地疼。然而为了活命,张凉还得微笑着说:“宋海官教训得对,我可不是骨头软么?为了活命,我什么都能舍……” 宋海官扬了下眉,“你能不能活着,我可说了不算。张幕官,一切全由你做主。” 在等待对方判决的这段时间,张凉小心翼翼弯腰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怒了这两位天幕海的大老爷。 不知怎地,一直默不出声的花明远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是带着点怜悯之意,让张凉越发莫名其妙了。 纵然自己死了,他们俩也逃不出去,花明远又在惋惜什么,张凉根本想不明白。 也许不到一盏茶功夫,也许等了一辈子,张凉终于等到了张幕官的宣判:“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你一马。至于剩下的两个人,宋海官你杀了吧。” “别,这我可舍不得。”宋海官慢条斯理地说,“你也瞧见了,我和这个小炉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动了点心思。要不是太衍门齐佑天护着他,我哪会让这小东西逃出我的手掌心?” 宋海官再挪近一步,他含笑打量着虔子文的脸,欣赏少年绿眼睛里的仓皇不安,权当调剂。 “玩玩可以,但他是太衍门弟子,你手脚得干净些,不能留后患。”张幕官淡淡地说,“玩完之后,把他的魂魄抽出来。他是这座洞府的有缘人,我们得用他开启宝藏。” 听完张幕官的话,张凉已然愣住了。 都说天幕海的修士不是东西,他今天算是亲眼见识到,这些人是什么做派了! 杀人夺宝倒也罢了,死之前还要侮辱人一遭,末了还要抽魂拷问。这些森然可怕的手段,已然和传说中的魔修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倒不如说,魔修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眼见他曾经心仪的人就要遭殃,张凉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他看到虔子文望了过来,那双翡翠绿的眼睛里带着点不安惶恐,更多的却是哀求绝望,每一下都像在剜他的心。 我也是无可奈何,张凉在心里默念。他不忍心再看了,刚想挪开目光,就看见那双翡翠绿的眼睛变了,忽地一下像撒了层银粉,浅银透金,颜色绮丽宛如梦幻。 张凉瞳孔微缩,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的眼睛并没有毛病,先前虔子文的求助与绝望,都似是刹那生灭的幻觉一般,随着他眼睛变化忽地消失了。 一股俾睨众生的气魄,从那双浅银掺金的眼睛里缓慢地荡漾开来,涟漪一圈圈地晃动漾开,然而还是波澜不惊,像欲要吃人的猛虎缩起了尾巴正在打盹。 要遭,张凉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偏生宋海官一无所知,他还冲张幕官摆了摆手,“放心,我自有分寸。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就由我一力承担。” “那就随你吧。”张幕官往门口走,临走前又问,“半个时辰,够了吧?” “足够……”后半句话宋海官还没说完,他的脑袋已然落了地,嘭咚一声好大声响,活像砸在所有人心上。 张凉都没看清,宋海官是怎么死的。 那颗脑袋落地的时候,连一滴血都没溅出来。没有剑光也无灵气波动,好好一个人,就忽然这么没了,张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眼睛惶恐不安地转动了一周,终于落在了虔子文身上。 小少年抽出了一把剑身赤红的剑来,那把剑红得发艳红得渗血,不见半点灵韵波动,唯有一股实打实的杀意如玉山崩摧似天穹已裂,逼得张凉站都站不住了。 他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两条腿软像是面条一般,支撑不住,最终瘫软在了地上。 乱了,所有东西都乱了。张凉想要笑,勉强挤出的微笑更像是哭。 虔子文不是个还没筑基的小修士么,连自己都能随便欺负他。偏生虔子文就用了一剑,灭杀了金丹修为的宋海官! 这已然不是修士了,而是魔神煞星,是传言中的魔尊才有的本事! 太危险了,张凉的直觉警告他,闭上眼睛别说话。 可不知怎的,他无法把视线从虔子文身上挪开。他好像从未见过虔子文一般,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专心致志地盯着小少年看。 小少年慢条斯理抖了下剑,他肩头的白猫落到了地上,在他腿边绕来绕去。那张殊丽秀美的脸上,是轻慢戏谑的杀意。 虔子文斜斜一瞥,似银白月光落了满地,轻慢笑意像盛满月光的酒樽,摇曳晃动波浪不休。 杀意如刀,活生生剐着张凉的脸,让他神魂发抖呼吸不畅。 然而张凉忍不住了,他欲要落泪欲要哭泣,是欣喜是怅然,是在沙漠中苦熬了三天三夜的旅人,一抬眼望见了远处的绿洲。 是了,就是这份睥睨天下傲视众生的气魄。 虔子文这样的人,纵然是炉鼎资质修为低弱,他也该有这份傲骨,这份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傲骨。现在的他,和画中人相比,什么都不差。 张凉想要跪拜想要磕头,正如他在那幅画像面前所做的一样,虔诚又恭敬地磕头。 他志向太小又花心好色,唯独会在真正折服了自己的人面前磕头再叩首。他的绝望他的幻想他的迷蒙,忽地在这一刻成了真。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世间当真有这样的人!传说中的白羽魔尊,画像上的黑衣修士,还有,虔子文。 张凉痴迷地伸出了一只手,又像被火烫了般赶忙缩了回去。紧接着他又恭恭敬敬地跪着,生怕亵渎了这人分毫。 “就你也配?”虔子文踢了踢宋海官的身体,一伸手把他的神魂也拽了出来,“你不是还要搜我的魂么,来啊。” 被虔子文攥在手心里的那缕神魂,惊讶了暴怒了。他在虔子文手心团团不安地打转,想要逃都没半点机会,不知怎地就被困在了一粒玻璃球里。 虔子文把那粒盛着宋海官神魂的玻璃珠,高高弹起抛了一下,紧接着就兴味索然了。 “雪花,归你了。” 白猫一伸爪,牢牢按住了那枚玻璃珠,忽地开口说话了:“魔尊,我才不要呢。这是个什么玩意啊,我看一眼都嫌丑。” “天幕海的人么,都是这种混账东西。”虔子文啧了一声,“好几百年了,你们都没长进过半点?” 这句话是问呆立在门边的张幕官的,他被吓得手心发凉心跳缓慢,冻结的思绪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开始重新运转,“魔尊,它叫你魔尊?” “问那么多干嘛,就你也配叫魔尊?”白猫恶狠狠瞪人,忽地化成一位蓝眼睛白衣服的妖修,头上一对毛耳朵晃来晃去,他随手把那粒玻璃珠丢在一旁。 一见到这妖修,张幕官终于认出他是谁来,“风华,你是风华!那只白羽养的猫!” “是我,那又怎样?”风华更不耐烦了,他修长的手指头揉着那粒玻璃珠,只向虔子文道:“魔尊,你跟这些人废话什么啊,直接杀了多省心。” 先前张幕官说过的这句话,被风华原封不动地怼了回来,不管是那份视天下修士为蝼蚁的气魄,亦或是漫不经心的轻慢,全都一模一样。 张幕官着实心情复杂。他养尊处优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哪怕是比他修为高的修士,面对张幕官也得客客气气的,唯恐惹上什么麻烦,也就只有魔修敢这么放肆行事了。 自己的生死全都系在他人一念之间,这滋味着实太屈辱,张幕官低头不语,心里的苦楚唯有他自己清楚。 虔子文摆了摆手,“先不杀他,留着问几句话再说。” 得了虔子文的命令,白衣妖修立时抖起了威风,他伸腿碰了碰张幕官的脚,“主人要问你话,你可是听见了?” “敢问魔尊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我就想问个问题。”虔子文晃了晃手里这把钥匙,“这处洞府阵眼所在何处,想必你们天幕海一清二楚。虽说我花点力气也能找到地方,可我更愿意省点事。” 张幕官不想回答,他方皱眉一下,白衣妖修冷然讥讽的目光就望了过来,“魔尊不想费事,我可不怕花时间。要论抽魂审问的本事么,你们天幕海只得皮毛未得精髓。”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张幕官无可奈何吐了口气,“阵眼就在这幅画背后,直通罗浮仙尊住所。” 他根本没必要说谎,形势比人强,乖乖认怂也就罢了,非得反抗什么? 魔修个个都是狠厉角色,平时谁也不服谁。然而就连名声好大的风华魔师,都对这炉鼎资质的小少年恭恭敬敬,张幕官更不敢招惹他了。 他心里隐约有了个念头,朦朦胧胧的并不确定。 虔子文嘟囔道:“罗浮倒是真省事,这人之前摆出了这么大架势,对于阵眼竟然不做半点掩饰?我信不过他。” 小少年轻轻一摇头,两条长眉一弯,仍是楚楚可怜微微发愁的模样。 秀色可餐,在场之人却无人敢打他的主意,个个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唯恐这位魔尊大人注意到自己。 魔尊,光是这称呼就非同一般。非得是合道境界,离飞升只差一步的魔修,方能当得起这个称呼。 自从魔道被天幕海联手各大门派打压以后,魔修人才寥寥无几,几百年前才出了个白羽魔尊。可惜白羽魔尊生得太好桃花劫也太旺,莫名其妙遭到围攻,已然凉了彻底。 现在魔道修士孤孤零零好不可怜,仅剩的两位魔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么这位魔尊,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张幕官还在琢磨,又听虔子文问:“你们天幕海这次派来找钥匙的人,总不至于只有你们两个吧?” 那双浅银掺金的眼睛稍一凝视,像把利刃透胸而出,已然把他所有小心思看了个一清二楚。 张幕官手心攥着一把汗说:“只有我和宋海官二人,罗浮仙尊洞府的钥匙在书房里,这消息天幕海也是刚刚得到的。如果我和宋海官七日未归,自有其他人前来接替我们俩。” 风华一把扯起了张幕官的前襟,扬眉问:“你这是威胁谁呢?非是元婴修为进不来这洞府,你觉得我和魔尊会怕了天幕海不成?” 纵然张幕官被扯住了前襟,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并非我小看魔尊,可事实既是如此。在这处洞府里,哪怕修为再高的修士也因故受封,只能动用元婴期的修为。” “若是和一门两楼三派比起来,我天幕海并不占优势。唯有一点优势,人多罢了。被天幕海盯上的人,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被捉住审判的那天。” 说到这,张幕官什么都不怕了,他直视着风华的眼睛,“好巧不巧,那位被你们一剑杀了拘住神魂的宋海官,他的父亲是宋天官,生平只有他一个儿子。” 天幕海里有许多姓宋的海官幕官,然而宋天官却只有一人,三大天官之一的宋天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让薅着张幕官衣领的风华皱了下眉,脸上的表情越发不愉快了。 “宋天官么,当然很了不起。”张幕官自顾自地往下说,“就连那位白羽魔尊,不也惨败给宋天官么?” “那是你们正道修士不要脸,先是派人偷袭,而后再几人一起上阵!”风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他眯细眼睛的模样不像猫,更像一只老虎,“不要脸的天幕海,更不要脸的宋天官!” 若不是张幕官早有准备,他还真担心自己会被这妖修活生生掐死,然而一旁站着的虔子文终于发话了,“风华,放他下来。” 张幕官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阵,终于把气喘匀了。 他慢悠悠理了理被捏皱的前襟,已然没了之前战战兢兢的模样,“还是你主人更聪明些,比你这猫强的太多。就算是白羽魔尊在世么,我估摸着他也打不过宋天官。” “今天的事情,就算我和宋海官倒霉。你们把他的神魂和那把钥匙还回来,再放我们离开,这笔账就此消了。” 张幕官话说得心平气和,心里却像被火烤般灼烫焦虑。 怎么可能一笔勾销?他要这两个魔修死,要把他们千刀万剐再抽魂拷问,要把今日受过的所有屈辱加倍奉还。 如此一来,方能让他气消。 听到这话,被困在玻璃珠的宋海官也底气十足了,“你这蠢猫,还不把你爷爷我放出来?你们两个魔修,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你们以为,为什么张幕官要跟你们说这么多废话?那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你们死定了!” 宋海官话说了半截,然而他所谓的危机究竟为何,所有人已然能感觉到了。 屋外忽地起了云,澎湃浩荡的云,堆积在天边遮住了太阳,透出一种森然可怖的气魄。 云已到风又至,风已经呼啦啦吹来了。好大的风,卷得道旁的松柏不由自主弯了腰,树枝嘁哩喀喳折断了。更脆弱的小树被连根拔起,被风卷携着飘向远方。 而后是一只红色的手掌,横立于天地之间,顶天立地气派太足。和这只手掌相比,他们所呆的书房不过是一只蝼蚁,太渺小又太可怜。 那只幻象般的手掌,忽地从天边接近了。看似极为遥远的距离,却只用了短暂一刹。 风声更足乌云更浓,狂风已经蛮不讲理地从门缝吹了过来,吹得他们几人衣襟纷飞,书房里的书架书籍哗啦啦倒了一地,发黄的纸张到处乱飞。 手掌忽地翻转了过来,每一道掌纹都清晰可见。它向着这座宅邸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带着一种报复般的狠厉。 刚行一寸,青石砖面尽数粉碎。再压一寸,耳边有轰鸣巨响,天空之中雷霆炸裂。又低一寸,压力骤增,似高山压顶无可抵御。 一旁的张凉竭力抵抗,他仍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吐出了一口血,已然快要昏迷。 这记要命的掌印特意避开了张幕官,连带着盛着宋海官的那粒玻璃珠也完好无损,周围连地砖都没碎一块。 眼见这些人狼狈的模样,宋海官张狂地笑了,“父亲在我身上留了一道符咒,若是我遭遇危机,符咒就会发动,那威力足以抵得上练虚修士全力一击。现在,你们的报应终于来了。” 他要他们死,要这两个魔修肉身无存神魂俱灭! 两个修为被拘束到元婴的修士,在练虚修士奋力一击面前,也不过是稍微灵活些的蚂蚁罢了,稍一费力也能拍死。 宋海官的神魂不满意地啧了一声,要不是虔子文的剑太快,其实自己的肉身根本不会受损,这符咒发动终究慢了一些。 在这狂风雷霆之中,虔子文也笑了,他扬了扬眉道:“出事了就找爹,这道理天下通用,我可不想惯着你。” 小少年终于抬起了手中的剑,平平一扬点向天空,“开天。” 太简单也太粗陋的招数,没有半点灵气波动,跟个三岁孩子挥动木剑差不了多少。 可一剑挥出之后,狂风骤停雷霆已息,厚重的云层也被均匀地辟出了一道缝隙,如门扉洞开光明普照,片刻后又是风平浪静。 然而那道掌印兀自不停,它固执地继续往下压,非得将这几只小蚂蚁拍死了才甘心。 高山压顶般的压力更重了,张凉已然听见他的骨头在咯吱作响,整个人只能狼狈至极地趴在地上,他连气都喘不匀了,每喘一口气,肺都快要炸裂。 “哎,不够呢。”虔子文叹了口气,模样有点忧伤,“雪花,我是不是没有以前厉害了?” 白衣蓝眼的妖修支棱着两只毛耳朵,闻言表情诧异地问:“魔尊,你别逗我了。天底下有什么招数,能敌得过你两剑之威?” 两剑,这魔修不是只挥出一剑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两剑了? 张幕官全然不解,他于这狂风卷席间紧盯着天空看,忽地脸色一变。 第30章 原来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张幕官呆愣愣地想。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呆呆盯着天空看,表情僵硬似是要哭又像欲笑。 被塞进玻璃珠的宋海官什么都看不到,他兀自不解地叫:“张幕官,张幕官,你怎么了?” 然而不用张幕官回答,宋海官已然察觉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本来蜷缩着趴在地上,每喘一口气都费劲的张凉,已经缓缓地坐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点也不疼,紧接着他也不由自主望向了天空。 那道摧枯拉朽似高山压顶的手掌,忽地在空中停滞不动了。 而后响声大作如雷霆万钧,一下更比一下生猛。每一击都似在张凉耳边炸裂,纵然他捂着耳朵,那声音也尽数钻了进来,劈得他耳鸣眼花快要晕倒。 是一道看不见的剑气,在与红色掌印拼杀搏斗。它又狠又猛,似连天海水被哄抬而起再高高落下,带着无穷无尽的气魄,狠狠地要命地往下拍,比那道要命掌印也差不了多少。 只一击,就戳中了掌印的要害。 掌纹一点点消退了,五根手指也逐个消失,最后它像是被风吹散的一朵云般,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这么一招,击溃了那要命的掌印。张凉的心噗通直跳,要不是门外被摧残得够呛的树木与地砖,他真疑心自己在做梦。 虔子文弹了弹剑锋,将那把剑收回了剑鞘,慢条斯理念出了这记剑招的名字:“开海。” 他身上不见半点杀气,仿佛还是当初那个纯良温善的小少年,会眨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求助他人。 然而他分明是个煞神,一剑开天再一剑开海的煞神,张幕官向后连退三步。 煞神一步步紧逼过来,还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道友方才说什么来着,天幕海这次只来了你们俩对吧?” 不等张幕官回答,宋海官就开始扯着嗓子嚎:“我不信,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不死,你就是个炉鼎罢了,任人玩弄欺负的小炉鼎!” “闭嘴!宋天明你给我闭嘴!”张幕官恶狠狠地喊,紧接着他仓皇无错地笑了,模样更像是哭,“这可是白羽魔尊,几百年前声名赫赫的白羽魔尊。” “一招开天,一招开海,只这两记剑招,天下间无人可敌,就连当时的天幕海,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白羽魔尊,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屋子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古怪的氛围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白羽魔尊那是什么人啊,围攻他的那一仗,不止惊动了正道修士,天幕海三大天官也来了两个,就差把一直闭关不出的天君也惊扰了。 纵然白羽魔尊最后死了,谁提起他来不得恭恭敬敬地夸赞一句?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光是复活了还不算,偏偏化身成这么个炉鼎资质天资堪忧的小修士。 要不是亲眼见到那两记剑招,谁会相信张幕官的话啊? “算你有眼光。”风华的尾巴翘了起来,心情极好地绕成了卷,“我就说嘛,即便魔尊你死了,也会有人记得你。你看现在的小辈,不都挺乖么?” 虔子文扬了扬眉,表情有些赧然,“哎,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我当年败得可惨了,再怎么说都比不上宋天官厉害啊。” 这句话像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可在其他人听来,这分明是讽刺。 张幕官彻底认命了,他不由分说动用灵气往自己脑门上一拍,噗地一下肉身泯灭。 “谁要你自杀啊?”虔子文牙疼地啧了一声,“你比那个小混账识趣多了,我还想从你嘴里多套几句话呢。” 虽说白羽魔尊名声不错,他终究是个魔修,张幕官吃不准这人会如何对付他。 与其受尽苦楚被折磨而死,倒不如先把肉身毁了少吃点苦头。 小小的元婴在原地踌躇犹豫了一会,开口问:“我自愿洗净记忆重入轮回,魔尊是否能放我一马?” 这句话也是不带希望的询问,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谁想虔子文竟然点头了,“等我问完话以后,你就重新投胎去吧,我本来也没想过赶尽杀绝。” “便宜了你们。”风华不满意地嘟囔,他眼睛紧盯着上下飘动的元婴不放,跃跃欲试随时准备伸手抓一下,“魔尊,你的太心软,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在算计你?” “不管什么阴谋算计,能敌得过我的剑么?” 风华诚恳地摇了摇头,“敌不过。” “那不就完了。”虔子文挠了挠风华的耳朵,白衣妖修舒服地呼噜了一声,“雪花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以和为贵,有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着实宽容大度,若非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任是谁都得当虔子文是个和蔼可亲的正道前辈。 张幕官的元婴瑟缩了一下,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光是虔子文那两记剑招,就足以震慑人心,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修为到了这般地步,已然能够逍遥自在了,还非得图什么和睦安宁? 偏偏这个声名赫赫的魔修,眨着那双绿眼睛望了一圈,似是期待有人附和他的观点一般。 在场之人继续沉默,都没人敢说一句话。原因无他,纯粹是白羽魔尊这个名号太慑人了。 得不到回应的虔子文悻悻皱了下眉,“哎,我就这么吓人?说句实话都没人相信?” 风华把另外一只耳朵往虔子文手上凑,漫不经心地答:“是这些修士太无能,他们天生就对魔尊有了畏惧心,所以什么都不敢信。几百年前不也是这样么,魔尊一现身,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活像块木头。” 虔子文点了点头,觉得还是自己的猫好。 这小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对人不屑,不论他修为多高身份如何,生气了说不理你就不理你。 风华一通撒娇得不到回应,有些无聊了。 他索性重新变成猫,一路慢悠悠顺着虔子文的胳膊往上爬,最后重新窝在他肩膀上不动了。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时不时晃动两下,引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盯着那条大尾巴看。 虔子文逗弄了白猫好一会,才注意到气氛有些紧张。他向张幕官的元婴招了招手,“就找先前说的,你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放你投胎。” 如此承诺应当是可信的吧?张幕官迟疑了好一会,他生怕自己刚说完所有事情,后边白羽魔尊就反悔了,一掌把他的元婴拍得粉碎。 好在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发生,虔子文托着那团凝聚了张幕官所有记忆的光珠以后,当真信守诺言,直到他重入轮回都没出手。 虔子文肩头的白猫兀自不快地打了个哈欠,“魔尊倒不如干脆杀了他,万一天幕海在背后找事,他想不说实话都难。” “天幕海要是来人了,那反倒好。”虔子文冷然一笑,“我巴不得他们来呢,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这句话说得语气平平并无波动,其中浓烈欲出的杀意却如出鞘之剑般鲜明雪亮。 张凉遥遥望着他的脸,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白羽魔尊这样的人物,就合该如此。云淡风轻也罢出手狠厉也罢,都自在随性。他一皱眉一微笑,就能引得他人为之倾倒,酒不醉人人自醉。 自从见过那一剑风华过后,万事万物再也入不得张凉的眼睛。见惯了这样惊艳的人,张凉再看其他人都是苍白平庸再无颜色。 虔子文把光团收好,目光落在了沉默不语的花明远身上,“摘星楼花家的名声,我也听过。卦无疏漏算无遗策,花家人的本事我还是相信的。” “多谢魔尊夸赞。”花明远镇定自若地鞠了一躬,“算无遗策不敢当,我修行时日太短,远不如族内长辈厉害。” 虔子文不听他的谦虚之词,只摆了摆手,“你算的也挺准啊。就好比先前那一卦,你说我与这洞府有缘,结果可不是如此么?” 他一撩长袍随意地坐在了地上,还用眼神示意花明远也坐在一边。花明远犹豫了片刻,终究顺从地坐了下来。 随后虔子文几句话,让花明远手心发凉,“花家派你来南州,不就想见证天道变化么?还有你弟弟花方远,他和我也有点因缘。若说这一切全是偶然,我是不相信的。” 果然瞒不住,花明远暗自感慨。他摩挲着指尖的铜钱,字斟句酌地说:“对于前辈,我也没什么隐瞒的。我这次前来南州,只因为我筑基时曾感应到了些微天机,心念一动就踏上旅途,背后并无长辈指点。至于家弟么,对于测算一道,他天赋堪忧,因此转而修剑。他之所以会认识前辈,大概是巧合吧。” 虔子文漫不经心用眼睛斜他,“这世上可没有什么纯属巧合的事情,现在你见到了所谓天命,可是心满意足了?” 该怎么回答,花明远也犹豫了一会,最终他诚实诚恳地答:“能见魔尊一面,固然是天大的幸运,然而我并不满足。若是可能,我真想亲眼见证即将发生的一切。” 究竟是劫是福,是万物神形俱灭,抑或另有一线生机,花明远算不出来,花家长老也算不出来。 所谓天机,也许会容忍修士偶然窥见一丝线索,然而若要观其全貌,非得舍弃修为燃烧神魂才行。 天下修士,有此觉悟之人也寥寥无几,谁不想好端端地活着呢?也许终有一日,他也会走上那样的路途吧?花明远心绪怅然。 那只雪一般的白猫,忽地翘着尾巴走到他面前,还懒散地抖了抖毛。 白猫的模样固然优雅可爱,一想到这猫就是那位风华魔师,花明远不得不绷紧了神经,生怕这猫一爪子拍下来,他的性命就此了结。 “胆小。”白猫轻慢地瞪他一眼,紧接着又问,“小子,你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吧?不管是天幕海还是魔尊,谁都不能放你走。说吧,你是想和刚才那人一般,就此自杀重入轮回呢……” 不等风华说完,花明远已然坚决道:“我选后一种,我相信魔尊也不想杀我,否则问完话后魔尊一掌拍死我就行,何必多费工夫?” “就你聪明。”白猫的尾巴气咻咻地扬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在花明远身上抽了一下,不疼,却让花明远情不自禁往后退。 “魔尊,这小子在你面前特意显摆,我不高兴。”白猫用爪子不依不饶拽着虔子文的袖子,非要讨个抚摸才甘心。 这猫真是越来越粘人了,不会说话时反倒好些,只会用那双蓝眼睛可怜兮兮地看你,再喵喵喵叫几声。现在他会说话了就喋喋不休随时撒娇,简直麻烦。 虔子文叹了口气,替风华补完了后面的话,“我可以放你走,但是得在你神魂里留道禁制。若是有人要对你搜魂,亦或是你想说出今日的事情,禁制就会发动抹去你相关记忆,不过你本身一点事没有。” “如此就好。”花明远松了口气。他已然做好殒命身死的觉悟了,谁想这位魔尊脾气太好,竟然肯放他自由。 “魔修又不是不讲理,也不是杀人如麻的疯子。”虔子文摇了下头,“再说你把我带出幻阵的恩情,我还记得呢。” 凭虔子文的本事,区区一道幻阵怎么能难得住他?他在整个洞府里都能横着走,有他无他也没什么区别。 花明远想要说点什么,他一抬头就看见虔子文的侧脸,长睫覆住了他的眼睛,那抹浓艳的绿也被收拢了,像遥远天边的一点月光。 纵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躯壳,他浑身的气魄却截然不同,似雪亮剑光灼得人眼睛发烫。 能上青天揽明月,亦能一剑辟天一剑开海,白羽魔尊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花明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唯有重重点了下头。 “傻子。”白猫嗤笑,傲慢地从花明远衣角上踩了过去,留下了几个梅花印。 魔尊的本事么,自然是非同一般。过去几百年来,风华也见多了花明远这类人,见了魔尊一眼就如痴如狂。 当虔子文伸手触到花明远额头的时候,他根本不敢抬眼看他,只能低垂着眼睛不敢喘气,唯恐多看一眼,就烦扰太多心魔滋生。 禁制刚形成一刹,虔子文的袖子就被白猫叼走了,它唯恐主人再碰其他人一下,忙不迭把自己的脑袋凑到虔子文手上,“魔尊,这小子收拾完了,剩下那个你还没处置呢。” “姓花的小辈帮了魔尊,魔尊对他格外宽容些,我也没什么话说。这姓张的玩意不自量力调戏魔尊,又使手段给魔尊找了好大麻烦,末了还在天幕海修士面前点头哈腰,半点风骨都没有。” 白猫跳到了瑟缩在墙角的张凉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我看着怪碍眼的,魔尊,不如让我杀了他吧?” 风华的话里的恶意,但凡长耳朵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风华也明白,别看魔尊剑法厉害,其实魔尊最心软了。要不是那两个天幕海修士做事太绝,虔子文轻易不肯杀人。 即便对张凉,估计魔尊也只是教训一下再种道魔气。 这让固然很好了,风华却并不解气。 他还记得那人轻慢魔尊时的模样,又是拿扇子勾魔尊的下巴,又是色眯眯地说那些轻薄话,风华真想就地伸爪子把他拍得形神俱灭。 虽说魔尊不想杀人,但能让他吓唬吓唬张凉,风华也觉得也挺解气。 风华琢磨着,光看张凉先前那副谄媚劲,哪怕现在让他跪地求饶再学狗叫,张凉都得二话不说直接照做。 谁想风华竟然看走眼了,张凉不仅没被吓住,反而一抖衣襟缓缓站了起来,“我自己干了什么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也不会辩解什么。若是要死,我希望由魔尊亲自动手。” “如此一来,纵然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白猫愣住了,它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自己的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话。 张凉怕不是被吓傻了吧,明知自己要死,还欣然接受并不反抗?又或者说,这人本来就脑子有病? “我有眼无珠轻慢了魔尊,因而甘愿受罚,这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我惟愿魔尊赐我一死,若是如此,我的一生就毫无遗憾。” 张凉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是痴迷的炽热的,直直黏在虔子文身上。仿佛目盲了几十年的人,忽然骤见光明,明明见光流泪双目生疼,仍然不肯眨一下眼睛。 这人多半是生来有病,肯定就是!自己犯不着和这人计较,万一他非得在魔尊面前剖心自尽,溅他一身血怎么办?这太不划算了! 他的毛脏了满身血红,魔尊可不会喜欢。 白猫小碎步往后退,它的尾巴高高立了起来,一刻不停地蹦到了魔尊怀里。 虔子文一把捞起了白猫,发现雪花已然被吓得炸毛了。它嗅着魔尊身上的气息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又不服输地狠命瞪张凉,非得把这人吓退了才甘心。 张凉对于白猫的瞪视毫不在意,他甚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短剑,亲自捧到虔子文面前,“我只求一死,希望魔尊赐我解脱。” “你有病吧!”风华忍不住骂,“要想死你就自杀,别脏了魔尊的手!” 这句话点醒了张凉,他好似开悟一般,当真把短剑往脖子上放,“既是如此,我也认了。我先前还为那幅画而心生怅惘,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再也见不到那等人物。” “谁想忽然之间,我有幸见到了白羽魔尊,果然风华绝代名不虚传。至此我的一生已了无遗憾,惟愿再转世时我也当一只猫,能得魔尊一下抚摸都心甘情愿。” 说罢张凉手执短剑,刀锋往喉管上一横,眼看就要割下。 忽地一道剑气,击碎了那把短剑,虔子文不解地问:“你好好的人不当,非得做猫干什么?再说,我又没要你死。” 人救了下来,风华却不依不饶了,“你太不要脸了,觊觎魔尊的美色不说,还敢说出这种当狗当猫的话!魔尊只养了我一只猫,没你的份,滚开!” 若不是被虔子文抱着,风华恨不能跳到张凉的身上把他的脸挠个开花! 自己好不容易修成人身,还只能变成猫跟魔尊撒撒娇,已然觉得十分委屈了。 谁知道有个不要脸的两脚兽,宁愿下辈子当猫也要跟他抢魔尊。 风华本能地生出了一股危机感,他转而向虔子文寻求安慰,“魔尊,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不养狗也不养其他东西,身边只有我一只猫就心满意足了。” “嗯,不养其他东西。”虔子文真诚地许诺。 光是看风华这股子醋劲,再养其他东西都要被这猫赶走。再说光是一只猫就够粘人了,换成体型大些的妖兽也跟自己蹭头撒娇,虔子文也吃不消。 风华成功赢得了主人所有的注意力,他心满意足地跳下魔尊的怀,一落地就变成了高冷如雪的风魔师,继续吓唬张凉,“魔尊不杀你,我就留你一条性命。我在你神魂里留了一缕魔气,但凡你有二心,这缕魔气就把你活生生撕碎了,肉身毁灭神魂也逃不出来。” 没能得到白羽魔尊亲自责罚,张凉相当遗憾。他刚想凑近一步,风华就狠狠瞪他,目光里已然有了几分威胁之意。 那股子杀意是毫不遮掩的,仿佛张凉再多说一句废话,风华就能把他的脖子咔嚓扭断。 至少他也间接成了魔尊的手下,张凉自我安慰。他眼见虔子文对着墙上那幅画像沉思了一会,竟然伸手摘了下来,直接递到张凉面前,“你不是喜欢这幅画像么,送你了。” 张凉抱着那幅画像,心中既是惆怅又是无奈。 画像毕竟是死物,可虔子文是活的啊。有风华绝代的白羽魔尊在前,谁还会痴迷一幅画像? 第31章 张凉兀自捧着那幅画像,呆呆立在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猫眼神俾睨地斜他一眼,毛茸茸的尾巴晃了晃,是幸灾乐祸的得意。在魔尊面前吃瘪的人,张凉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以前人人都说,白羽魔尊性格孤冷常人难以接近,纵然你为他发疯了发狂了,那人也只当你是蝼蚁,他的脚步从不会为你停留片刻。 如此高傲漠然的态度,自然会遭人非议。可这等做派放在白羽魔尊身上,反而变得理所当然了。他的剑他的人,就合该是这般不染凡尘俾睨众生。 几百年前虽然风华还是只猫,他却觉得自己比许多人幸运多了。他在魔尊怀里撒娇打滚的时候,好多双眼睛都会有意无意瞪他,他们恨不能自己也变成一只猫。 可惜这等缘分寻常人羡慕不来,当时的风华真是只普普通通的小猫,不会说话灵智未开,它只知道每天拽着主人的袖子要鱼吃。 是白羽用灵丹一点点喂养它,让风华有了神智经脉贯通,几百年过去了,风华终于从一只普通的猫变成了妖兽。 只要能找回主人,风华就心满意足了,他从不奢求太多。所以现在白猫缩在虔子文怀里,看那姓张的小辈傻愣愣站在原地说不出话,心里还是太得意。 傻子,到底是个傻子,哪比得上聪明伶俐的风华大人呢?白猫得意地喵了一声,伸长了胳膊和腿,继续幸灾乐祸地观望。 虔子文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他眼见张凉对那幅画像如此痴迷,就大度地把那画像转送给他,大约算是懂人心了。 以往总有人说,白羽魔尊的眼睛怕是长在脑袋上,都不肯俯身看谁一眼,虔子文觉得自己相当冤枉。 瞧啊,他也不是不体贴,至少当个朋友是够格的。 然而张凉犹豫了一刹,终于开口道:“魔尊,这……” “怎么?”虔子文诧异地一扬眉,于是张凉想说的话就尽数咽了下去。 自己怎么能用那般的话亵渎魔尊呢,明知求而不得,明知遥不可及,还不如把那份憧憬惦念放在心里,至少独自一人时还能用回忆暖暖身。 要是真说出口,一切全都毁了。 张凉只摇头不说话,虔子文越发奇怪了。怀里的白猫却用头拱了拱他的手掌,漫不经心地说:“他犯神经,魔尊别理他。现在天幕海的修士终于被赶跑了,魔尊倒不如先看看这座洞府里有什么东西?” “而且,地上还有个混账魔尊没收拾呢。” 哦,差点忘了正事。虔子文俯身拾起了那粒玻璃珠,宋海官的神魂在里面抱着腿瑟瑟发抖,看模样有点可怜。 这人之前还好大威风,怎么现在又安静了?虔子文扬了下眉,毫不客气地晃了晃玻璃珠把人叫醒,“宋海官,你还好吧?” 被晃得发晕的宋海官想骂人,他好不好虔子文不是最清楚不过么?这人一剑灭杀了他的肉身,顺带又拘了他的神魂,最后他那道防身符咒也没起作用。 宋海官已然心灰意冷了。他全然没料到,自己一时兴起调戏了个小炉鼎,竟能让他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要杀要剐你随意,反正父亲会帮我报仇……” 虔子文嗤笑,“有事没事都提你爹,就算宋天官来了我都不怕,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从袖子里拽出了一根金灿灿的丝带,把那粒琉璃珠穿在上面绕花打结,顺带施了一打法术,紧固咒静音咒阻隔咒,想到什么咒语全都施了上去。 哪怕宋天官本人亲至,也别想看出这粒琉璃珠里藏着他儿子的神魂。 虔子文干完了所有事,还得征询一下白猫的意见,“风华,你是想要个铃铛呢,还是就这么戴着也挺好?” “我什么都不想要。”风华哼了一声,两只耳朵紧贴着脑袋,已然十分不高兴了。 魔尊究竟把自己当成什么啊,还把这种麻烦东西往他脖子上挂。 一想到琉璃珠里封着个色厉内荏又胆小好色的修士神魂,风华恨不得把那粒珠子踩碎了,哪能让这东西安安稳稳系在他脖子上? “好吧,你不要我也没办法。”虔子文有点失落地摇了摇头,“等出去以后,我随便找只猫把这东西送出去,谁让你不喜欢呢。” 别的猫!风华两只耳朵噌地立了起来,他用爪子巴着虔子文的手,努力扬了扬头,“魔尊,现在我改主意了。只要是你送的东西,不管什么我都喜欢。” 听了这话,琉璃珠里的宋海官真快心如死灰了。他没想到虔子文虽然不杀人,想出的法子却如此恶毒。 金丹修士的神魂漂泊在外,哪怕并无灵气滋润,也能存活上百年。 近百年时间都要在这小小的玻璃珠里苦熬,别人既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宋海官光是想想都要绝望了。 他当真后悔了,只能扯着嗓子喊:“魔尊,白羽魔尊,我错了,我只求你给我个痛快……” 虔子文完全没听到,他把那条丝带系在了白猫的脖子上,远走一步看看效果,觉得不大好看。 “还是红的吧,红的更好。”虔子文打了个响指,丝带从明黄变成了大红,他觉得这颜色真是相当衬他的猫了。 风华用爪子碰了下琉璃珠,被魔尊炼制过的琉璃珠好看极了,五光十色星河流转,白猫盯着看了好一会都不眨眼。 这是魔尊送他的礼物,风华喜滋滋地想。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张凉,尾巴一摇越发得意了。 处理完了后患,虔子文想起了一直被他攥在掌心的这把钥匙。 根据张幕官交代,这处洞府真正的入口就在那幅画像背后。虔子文松开手,黄铜钥匙就自己飘了起来,悠悠晃晃没入了白墙之内。 须臾之后,一扇小门从白墙上敞开了。它像是用几道墨勾勒出来的,既无色彩又无装饰,简直太过简陋。 张凉看一眼,他觉得这扇门未免太寒酸了,根本配不上罗浮仙尊的身份,怕不是个陷阱? 虔子文却说:“真的,错不了。罗浮就是这种人,他怕麻烦又怕懒,能两笔画完一扇门,就从不多添什么东西。” 光是看太衍门后山的那道一模一样的门,就能瞧出一二。更何况虔子文与罗浮认识好久,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 虔子文二话不说就往门里走,张凉却说:“魔尊身份何等金贵,不如让属下替您开路……” 不等虔子文回答,他肩头的白猫已然冷哼一声,“荒谬,魔尊什么时候收你当手下了?但凡我在一天,你想都别想。” “再说,魔尊是什么修为,区区几道困阵能难得住他?你才筑基修为,直接走进去怕是连一步都迈不出去,要你何用?” 白猫半趴在虔子文肩膀上,用那双蓝眼睛狠狠地瞪张凉,想把这没事献殷勤的人轰走。想跟他抢魔尊,纯属白日做梦! “雪花说得对,你们俩跟在我后面就行,万事小心。”虔子文挥了挥手,于是张凉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花明远抛起三枚铜钱一看,卦象暧昧不明。他叹了口气,也跟在了后面。 出乎意料的是,罗浮仙尊的住处既无困阵更无机关,和门外森严防御困阵一层叠一层的状况截然不同。 主人家仿佛自暴自弃一般,推开那扇门就直抵后院,把大门正门卧室都大大方方地亮给人看。 虔子文忽地停住不走了,张凉全然不解,他也不敢往前走,只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周围。 他们身处一间太宽阔的大殿之中,穹顶直通于天高不可攀,日光柔和地照了进来,墙壁上是颜色浅淡的几幅画,大殿之内还有一口冰棺。 只看了一眼,张凉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些画吸引了。 第一幅是两人对坐观雨,雨丝如线涟漪晃动,落在庭外的荷花上,叶脉之上水珠流动,鲜活得似是真的一般。 纵然黑袍人的脸看不太清,张凉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那幅画里的黑衣修士。因为他孤高俾睨的气派,从始至终都从未改变。 张凉又往前看,月圆之夜二人赏月,月光流转海棠生香,比海棠更绮丽的是黑衣修士的微笑,固然朦胧也能倾倒众生。 又一幅画,高山流水两人练剑。 张凉恍然大悟了,大概这大殿里所有壁画,画的都是罗浮仙尊和他那位挚友。 固然他们俩已经不在了,这些画却长长久久地留存下来。罗浮仙尊,大概也是求而不得吧。 张凉怅然地望着虔子文的背影,忽然很能体会到那位大能的心情。 不可说也不能说,到了最后,却已没了表白心迹的机会。生平憾事,莫过于此。然有愧于心,唯有故步自封以余生赎罪。 恍惚间张凉听到了这么个声音,语气平淡殊无情绪。那是一颗心都被烧尽了只剩灰烬的苍白淡漠,纵然奋力一撩,也没有火星崩出。 张凉怔怔地盯着那些画看,像是着了魔般。 他忽地落泪了,也许是感同身受,也许是被画中情景触动。张凉心绪澎湃不能平静,纵然竭力忍耐,还是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你哭什么?”虔子文忽地回头看他,他那双诡谲绮丽的浅银色眼睛,真像冷漠如雪的月光,惨白无情的月光。 那一眼,如锋锐雪亮的弯刀,刀光一划就破开了张凉的喉管。热血从伤口里呼啸而出,张凉嘴唇嗫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虔子文仍站在原地,冷然淡漠地说:“你不是罗浮,只是个旁观者,也不能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他愧对挚友自愿赎罪,还觉得心里有些寄托与安慰。” “他倒是不曾想过,那位挚友是否肯原谅他。罗浮以为他自己死了,所有事情就此了结,真是天真。” 也许是看出虔子文情绪不对,白猫也悄无声息蹦到了地上。并无一人说话,本来就寂静大殿里好似结了冰般,冻得人能打哆嗦。 真是天真,虔子文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既是说罗浮,也是说当初的自己。以为意气相投就能不顾身份平等相交,他终究没想过,罗浮是修士是人,是这世界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既担天命就要顺天而行,罗浮什么也没做错,只怪他当初太傻了。从始至终,他什么也没有,到了最后也是孑然一身。 虔子文眼睫低垂沉默了一会,一转身去看大殿正中央的那口冰棺。白猫眼见主人动了,又忙不迭跳到了他的肩上。 毛茸茸的小东西是温热的有重量的,压在肩头上,皮毛热烘烘地熏着他的脸。 还好自己养了只猫,至少也并不孤单。虔子文摸了一把白猫,风华呼噜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虔子文一步步走到冰棺之前,里面的人还像在熟睡。黑衣乌发,眉心之间一点印记,如火灼灼艳色烫眼。 那张脸,真是好看啊,和魔尊七分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好看。白猫伸着脖子瞧了一会,差点掉了下去。 虔子文伸手够了一把,白猫才回过神来,他动了动耳朵,往后缩了一下站得更稳当些。 乍一看到这张脸,虔子文也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早被他埋在回忆里懒得挖出来的东西。时间一长,回忆已然褪了色,他再也不愿回忆往昔。 没想到罗浮杀了他以后,竟然还留着那具躯壳,大约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吧。 可惜罗浮并不明白,对他而言,躯壳这种东西可有可无,随时都能换。 虔子文低下头,手指舒张了一下。 少年的手指是纤弱白皙的,指节也太柔弱,似乎稍一弯就能折断,和棺内那双握剑的修长手截然不同。 然而这具炉鼎资质天资平平的躯壳,让他隐约触碰到了一线天机,既是脱困之机也是开天之机。 没用了,留着干嘛,虔子文摇了摇头。 他拔剑出鞘,嗡地一声,赤红剑身轻鸣。大约是心有感应吧,这把剑好像也在颤抖也在悲戚。 虔子文直接挥剑,一道剑光破开了冰棺,冰碴四溅崩裂跳动,像无暇水晶碎了一地。 冰棺已碎,那具正在沉睡的躯壳也跟着灰飞烟灭,连带着最鲜明的恨意与不甘,连带着被人背叛的愁苦与凄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白猫不声不响地看。它只当自己是玩偶,唯有眼见那具躯壳消失的时候,怅然地蹭了下虔子文的脸。 然而冰棺之下,还有一枚玉简兀自闪耀。纵然挨了虔子文一道剑气,它仍然完好无损。 虔子文看了一会,拾起了那枚玉简贴在额前,整个人都被卷入了一道漩涡中。 旋涡裹挟着他平缓落了地,天上是一轮发蓝的月亮,清冷寂寥地照着地上的人,显得白衣修士的背影分外孤独颀长。 背对他的白袍修士回头了,他毫不见生地冲虔子文招了招手,就连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熟稔,“你来了,我想大概也只有你能来。” 白袍修士自顾自走上前来,又伸手和虔子文比了比高,啧声道:“这回你倒比我矮了,不像以前,我怎么样都比不上你。” 罗浮仙尊的眼睛怅然地眯了一下,末了还叹了口气。然而因为他一张脸太秀丽圆润,看起来年纪越发小了。 传说中的罗浮仙尊,就是这么个身量不太高脸也显得太幼齿的少年。他没有半点剑气也无威严,总被人错认成虔子文的徒弟。 这人还能全然无事地跟他说笑,当真脸皮够厚。虔子文眯细眼睛骂:“罗浮祖师这句夸奖,我可担不起,天底下也找不出你这样的混账人物。” “挨你这一句骂,我也不冤枉。”白衣修士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肯定是怪我的,毕竟我做事不厚道,捅了你一剑。大概天底下,也只有我有这个胆量了。” 虔子文嗤笑:“不,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捅了我第二剑,也是你门派里的小辈。” “这我真没想到。”罗浮仙尊挠了挠头,可惜一张娃娃脸不管做出怎么愁苦的表情,还是显得太年轻,“大概我太衍门,天生跟你犯冲吧。” “所以我这次进了太衍门。”虔子文的回答让罗浮仙尊噎住了。 这还真是,不出所料啊。白衣少年摸了摸鼻子,他只惆怅了刹那,又立刻精神抖擞了,“所以说,你有没有在祖师殿里对我弯腰鞠躬?单是这份经历,都够我吹一辈子了。” “有啊,罗浮祖师。”虔子文刻意强调后两个字,“晚辈虔子文,在此拜会罗浮祖师。” “这我可不敢当啊,不过得你这一句问候,也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思。”白衣少年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然溢于言表,“白石给你了那张地图吧,也唯有拿到那神识印记的人,才能找到这把钥匙。” 虔子文冷冷瞥他一眼,“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卦必应验的罗浮祖师?你早算到我会拜入太衍门,也算到我会去找白石,所以才对我施了点小恩小惠。” “然而没用,我这个人最记仇。哪怕你把这间屋子留给我,也不能抵消你我之间的仇怨。你捅了我一剑,一剑穿心,我找到你的轮回转世就照样一剑捅回去,一命还一命。” “那我估计,你是找不到了。”白衣少年光棍地拍了拍手,“我死了,神魂俱灭,残留在玉简里的,只是我的执念。你看,不管你怎么厉害,最后仍是输给我这一次。” 虔子文不说话,他只淡漠地看着罗浮。 原本好友相见的热络气氛,瞬间冷却下来,一切不过是虚假的掩饰罢了。自从那一剑之后,他和罗浮之间已然没了情谊。 有风吹过,是肃杀凄冷的风,掀动了白衣修士的袍角。 “浮生,我后悔了。”罗浮忽地说。 “你也会后悔?”虔子文扬眉笑了,“罗浮仙尊生性刚烈说一不二,天下谁人不知。原来罗浮仙尊,也会后悔?” 白衣修士却说:“我当然会后悔。” 他面上玩世不恭已然消失殆尽,真正显出了几分大能气度来。白衣修士怅然仰起头,有风吹动了他的头发。 忽有乌云遮蔽了天空,月光也只剩狭而窄的一线,刚好映亮了罗浮的脸,也映亮了他那双雪亮的着火般的眼睛。 “我捅你那一剑之后,心都要碎了,疼得要死。”纵然罗浮竭力压抑,他的声音还是免不了透出了几分癫狂,“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还有心,未能忘情,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不想要也不肯接,固然我挖出心来捧到你面前,你都不屑瞧上一眼。你这个人,不,这个魔,一向是这样的绝情。” “怪我么?”虔子文只用那双浅银眼睛看罗浮,眼瞳里像凝满了一池月光,“是你先背弃我,我从来不明白你的心思,也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你要杀我也成功了,罗浮仙尊斩魔神平世间,几千年过去了此等威名仍在世间流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要怪也是我怪你,我只恨自己当初不够果决,没有拽着你一起同归于尽。” 当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罗浮一点都不意外。 他在这寂寥空旷大殿里等了几千年,纵然只是一缕残念也会感到无趣,唯独想见他一面的念头支撑残念活到现在。 可见了一面,残念却滋生出无穷无尽的贪恋来。他想把自己满腹心事讲给这个人听,想说出他的无奈他的煎熬他的悔恨,然而那个人已然不想听了。 “是,一切全怪我。其实你对谁都一样,所以我不敢说,至于我说不说,结果也没什么区别……”罗浮忽地沉默,他已然说不下去了。 虔子文只答:“我不明白。” 月光下的少年平静地注视着他,浅银掺金的眼睛似两粒琉璃珠,晶莹剔透却无情绪。 是啊,他什么都不明白,罗浮惨然地笑了笑。 真好啊,不管何时他都是这般模样,倾倒众生又冷然绝情。他大概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痴狂愁苦求而不得,如此一来真的挺好。 白衣修士向前伸出了一只手,想碰碰虔子文的脸,然而那人一扭头避开了。 “我不原谅你。”小少年继续剜着他的心,字字绝情,“若有可能,我希望你我从未相识过。” “罗浮仙尊,还请赐教。”赤红的剑出了鞘,斜斜指向对面的白衣修士。 罗浮的瞳孔收缩了。那是他为浮生铸的剑,用了他找遍天下才搜到的一粒火玄晶与好些块千年寒铁,甚至还用了罗浮三滴心头血,事后罗浮修整了足足十年才缓过劲来,但是罗浮从没说过。 光是见到那人面上淡淡的微笑,罗浮已然心满意足了。 时隔千年这人却用这把剑指着他,纵然剑身哀鸣似要碎裂,虔子文的手都没有发抖,赤红剑身直指向他的胸口。 这一天终于来了,罗浮心中了然。 ※※※※※※※※※※※※※※※※※※※※ 感谢幸福狗的地雷 第32章 虔子文拿剑的手很稳,没有抖一下。他的眼神反而没有杀意,平静淡漠像琉璃珠,就那么看着罗浮。 诸多过去已成往事,所谓友谊也一钱不值。现在他和罗浮,只是单纯的仇人罢了。 现在戳他一剑,因果宿命霎时了结,连萍水相逢的机会都无。 罗浮没想过反抗,他任由虔子文用剑指着他的胸口,只涩声说:“有些话我再不说,就真没有机会了……” “我不想听。” 那一剑终究戳了进去,白衣染血绽出花来。虔子文心想,纵然是一缕残念,原来在这幻境中也会有肉身啊,真没意思。 他想把剑抽出来,谁知罗浮发狠了,干脆用手死拽着剑刃不放。他掌上鲜血淋漓从剑身滴下,滴滴答答声音烦人得很。 “这样就好,再给我一刻钟时间。”罗浮的脸色变得发白,他垂下眼睛慢慢地说:“杀了你以后,我浑浑噩噩活了几十年,也找不到你的踪迹。我才知道,你和人不一样,你死去之后神魂不会立刻转世。” “末了我就发疯了,我在那口棺材前挖出了我的心,红的会跳,然后我自己把它慢慢捏碎了。”白衣少年抚了抚胸口,闭上眼似在回味那份疼痛,“其实也不太疼,大约和你戳我这一剑感觉相当,就是怪难受的。” 现在的情形,真和过去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两人的位置变了。 罗浮仔细一想,当初浮生比自己出息多了。他纵然挨了一剑,也没喊痛不辩解,那人只是叹息了一声:“果然如此。” 而后浮生的眼睛就合上了,再也没睁开过。即便罗浮抽出剑以后心碎欲死,他找了好几百年,也找不到那人的转世。 最绝望的是,罗浮做出了天大牺牲,甚至不得不亲手杀掉心仪之人,到头来一切只是个骗局。 天意无情,万物皆为蝼蚁,罗浮才明白那人一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即便后悔也太晚了,罗浮等不到那人,唯有他的一缕残念坚强地活了下来。 再见面时就是那人当面刺他一剑,干脆利落,什么情分友谊暧昧,也都被这一剑灭杀了。这才是那人的一贯气魄,简直潇洒得让人羡慕。 想到这罗浮笑了,他兀自紧握着那把剑,任由淋漓鲜血从剑身滴落也不松开,“这是我欠你的,我该还。” 虔子文根本不看他,小少年一寸寸从他的掌中抽回了剑,淡淡抬眉道:“无趣,是我高估了你。” “罗浮,既然你当初杀意决然想要拯救苍生,那你现在就不该后悔。纵然一无所有也要挺起头说不悔,这才是天命之子该有的气魄。现在的你又算怎么回事,真让我失望。” 虔子文一抖腕,震落了剑上的血迹,面上带着点倦怠之意。 他心头那点恨意,早在漫长无趣的岁月中磨平了。这一剑是罗浮欠他的,从此双方互不相欠,仅此而已。 白衣修士的身影已然变得模糊,他兀自低着头说:“所谓上界真仙么,比天幕海更不是东西。在你死后,我才明白。” 虔子文不听,他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罗浮的声音还飘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所以我在死前赌了一次,我把《天地经》写了出来,就在冰棺旁的一卷竹简里。” 《天地经》,那不是罗浮该碰的东西,虔子文轻轻摇头。 哪怕是天命之子如罗浮,天命了结之后,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修士罢了。 《天地经》是天君所传,只有七枚玉简存世,有缘者方可得之。然而若要将其撰写出来,哪怕是罗浮仙尊,也要神魂俱灭。 罗浮就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理由,神魂俱灭不得转世。所谓作死,莫过于此。 “你多半有病,还病得不轻。”虔子文给了个评价。他继续平稳地往前走,偏偏罗浮的声音还固执地追在身后不放。 “早在杀你的时候,我就疯了。所以我就想,我是不行了,没准其他人可以呢?《天地经》对你没用,对其他人可就未必了。万一有哪个小辈运气好,他也帮到你……” 罗浮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还执着地问:“浮生,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不能,我高攀不起。”虔子文冷声说。 他忽地转身,却看到那缕残魂已然在月光下消散了,化为点点莹蓝光点,兀自留恋地绕在虔子文周围。 虔子文没伸手,他漠然地看着光点消失。等再眨眼时,他已然置身于那座大殿之中,手心里是一枚玉简,尤有余温。 罗浮这个混账,纵然死了还要给他找事,虔子文哂笑。他摩挲着那枚玉简,把它放在了袖子里。 白猫仰头看着主人勾唇笑了笑,不知怎么心里打了个突。他试探着跳到主人的肩膀上,看到虔子文没把他拽下来,就大着胆子问:“怎么,魔尊,你见到了罗浮仙尊?” “见到了。”虔子文意兴阑珊地答,“真人不及传言半点,有失风采。” 说完这句话,他就以手支颐坐在一旁,看上去对洞府里的诸多东西都没多大兴趣。 真不愧是风姿卓绝从不为外事烦心的魔尊,风华一双蓝眼睛都快冒出星星来。 魔尊不发话,那就是交给他这个忠心手下处理的意思。 于是风华威风抖擞地变成了人,吩咐张凉清点起洞府里诸多东西,花明远很识趣地搭了把手。 清点完以后,饶是风华也不由吓一跳。罗浮仙尊对后辈确实好,诸多灵玉丹药连带着法宝都堆在仓库里,估计比大门派库藏也差不了多少。 末了风华列了张单子送到虔子文面前,魔尊正在仰头看月亮,只道:“所有东西你先替我收着,再给那两个小辈一人一千灵玉。” 张凉立刻鞠躬道:“帮魔尊做事,属下从不求回报。” 果然狼子野心,有事没事总想在魔尊面前显摆显摆,风华气得一磨牙,真想出手惩治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手下。 不等风华怼回去,魔尊就淡淡地说:“就当是封口费,收着吧。你们也算帮了我的忙,没准天幕海会顺势找到你们头上。既然收了我的东西,就得把嘴闭严了。” 这句话听起来足够和气,也唯有后半段若有若无透出了一点杀意。花明远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他也没辩解什么,收了灵玉就沉默不语。 临出门时张凉还有点恍惚,他完全没想到,才一天时间,已然让他的命运生出了天大逆转。 他眼见着虔子文杀了两个天幕海修士,还见到了那两剑,一剑开天一剑开海。白羽魔尊,当真名不虚传。 哪怕张凉将这份经历说出来,其余修士也只以为他在说梦话。白羽魔尊已经死了几百年,又怎么可能复活。 可这一切分明都是真的,张凉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虔子文,小少年肩头还是趴着那只白猫,侧脸殊丽秀美太过动人,看了让人心跳变快心绪不宁。 察觉到了张凉的目光,小少年的绿眼睛斜了过来,太过平静又无波澜,这正是他效忠的人,强大高远无人可比。 张凉不敢再看了,他紧跟在虔子文身后。快出门时还有位金丹修士特意出来跟他打招呼:“张少爷此行还算顺利吧?” 哦,是他收买的那位金丹修士,还花了四十块灵玉。张凉瞥了虔子文一眼,看到他毫无反应,才冷漠地点了点头。 败家玩意,金丹修士看着张凉的背影暗骂。真是,仗着家世好就肆意妄为,这人迟早有一天要吃亏。 刚一到僻静些的地方,张凉立刻收起了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恭恭敬敬地问:“不知魔尊接下来有何安排?先前那处庭院,根本配不上魔尊的身份……” “多管闲事,你问这么多干嘛?”风华的大尾巴不耐烦地晃了晃,在张凉脸上抽了一下,“我告诉你,从此以后,你就当没见过我和魔尊。” “万一天幕海修士找到你头上,你把嘴巴闭紧了,谁也发现不了蹊跷。要是你自己作死么,呵呵。” 白猫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虔子文摸了摸它的脑袋,还挺友善地跟张凉告别:“不用送了,有缘再见。” 可他想留在魔尊身边啊,只要偶尔看看魔尊的脸,都心满意足了。 眼见着那一人一猫离去,张凉更怅然了。 回到住处以后,虔子文歇了好长时间,什么都懒得想。他一边撸猫一边看着风华送上的单子,觉得这件事已然没了多大意思。 他报仇之后也不会觉得空虚,毕竟活得太久,还有更遥远的目标未能忘却,也犯不着和一个人死磕到底。 罗浮也好晏歌也罢,只是他漫长旅途中的点缀罢了,犯不着为了他们停下脚步。 正当虔子文无聊得打哈欠的时候,他忽地接到了一道神识传音。于是原本舒舒服服卧在魔尊膝盖上打瞌睡的风华,就遭殃了。 虔子文起身就走,都没注意到白猫差点摔了个跟头。风华委屈得要死,他冲着虔子文的背影接连喵了三声,那人都不回头。 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魔尊失了分寸,甚至连他这只小猫咪都顾不上了?是宋天官,还是那位阴险得要命的晏歌?风华完全猜不出来。 白猫伸爪扯住了虔子文的衣角,于是他才注意到这个小东西,一伸手想把猫捞起来,风华躲开了。 “我生气了,魔尊不哄我我就不让你抱。”白猫一拧身背对着虔子文,只把尾巴露给他看。 虔子文思索了片刻,当真妥协了,“好吧,那就不带你了。你乖乖在屋子里带着,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毕竟带着风华也有点麻烦,这猫一向不喜欢别人接近他。 风华万万没想到,自己受了委屈主人不仅不哄他,反而要撇下他不管,这太不对劲了。 一瞬间风华就想到了太多东西,他也顾不上矜持,直接跳上虔子文的肩头,“魔尊不许丢下我不管,你上次走了好久,我等了几百年都没等到你。” 哎,到底是只爱撒娇的猫,虔子文心软了。他摸了摸白猫的耳朵,“等会你就假装自己真是只猫,别露了破绽。” “喵。”风华有气无力地叫,他当真决定乖乖听话了。 风华被魔尊带着出了客栈,没等多长时间,就看见一位身姿笔挺如玉树的年轻修士慢慢走来。 纵然年轻修士气质冷冽,不容人接近,他所过之处仍有不少女修有意无意瞥他,还时不时窃窃私语两声,已然芳心大乱。 没出息的人类,不就是个长得好看的修士么,有什么稀罕的。那是他们不曾见过魔尊什么模样,否则不得当街痛哭流涕? 风华不耐烦地晃了晃尾巴,尾巴尖刚好擦过了虔子文的脸,他就听那年轻修士开口问:“虔师弟,这是你养的猫?” 什么猫,他可是魔尊最信赖的手下,有眼无珠的小子。风华懒洋洋睁开了眼睛,恰巧与那人苍蓝透紫的眼睛撞到一块。 先发愣的是猫,而后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风华还记得这小子呢,那个晏歌的徒弟小剑修,为人狡诈不说还会装死。 要不是风华本身修为够高,他还差点被那道剑气伤了。等等,这人叫魔尊什么,他敢叫魔尊师弟?! 那岂不是说,魔尊当真拜了晏歌当师父?这算什么事啊,简直太糟心。 于是风华看齐佑天越看越不顺眼。新仇旧恨一块算,风华只琢磨着怎么在这小剑修脸上添五道疤,半个月不会痊愈的那种。 殊不知风华看齐佑天不顺眼,齐佑天打量了这只白猫好一会,也只能干巴巴地说:“这猫,挺好看的。” 一只没有灵气唯有模样好看的白猫,对小师弟而言,大概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 然而这猫太不友善,还弓起背来呜呜吓唬齐佑天,就连扬起来的尾巴也倒了下去,这是蓄势待发的意味。 虔子文注意到风华的不对劲,他顺着白猫的耳朵一路摸到下巴,顺带挠了两下,才让风华气消,“我在铁围城捡到的,看它长得好看就养着它玩。” 纵然有魔尊安抚,风华还是觉得自己太委屈了。 就为了这么个人,魔尊又是贬低自己的身份,又是警告自己不许动爪子,风华真觉得自己失宠了。 风华伤心死了,以往主人可从未如此对待自己。是他的皮毛不够油滑光亮,还是叫得时候不讨主人欢心?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郁郁寡欢地继续趴在魔尊肩上,用脸蹭魔尊的耳朵,就当是安慰。 谁知就连这最后一点安慰,那个齐佑天都不留给他。少年剑修嘴唇紧抿看了好一会,开口冷声道:“小师弟,这只猫野性未退。虽说眼下与你十分亲近,可它毕竟灵智未开,谁也说不好它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若是你被它挠了一下,受了伤太划不来。” 风华简直要气炸了。他什么时候挠过魔尊,有么,从来没有! 且不提魔尊当年什么修为,自己还是只小猫没睁眼的时候,魔尊就把他抱了出来,每天好吃好喝精心养着,从没委屈过自己。 风华自认是知恩图报的好猫,跟魔尊玩得时候都特意收起爪子,和凡间那些不知好歹撒娇耍赖的猫完全不一样。 谁知这么乖巧可爱的自己,到了那小剑修嘴里就成了野性未退,这不是活生生冤枉猫么? 魔尊可不能惯着他,得狠狠怼这小剑修两句,他才明白风华魔师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虔子文没有让风华失望,他只说:“雪花挺乖的,从没抓伤过我,师兄放心就好。” 纵然得了这么句话,齐佑天还是长眉微皱不大开心。他光是看那猫得意洋洋拿脸蹭小师弟的模样,不知为何就心情烦躁。 忽地一下,他和那只白猫的眼睛对上了。白猫特意拖长调喵了一声,声调婉转甜腻满满,而后趴在小师弟的脖子上就不动了。 齐佑天眼睫一颤,又说:“小师弟出来练心已有半个多月,不知进展如何?” 啊,原来还有这一茬?虔子文和白猫大眼瞪小眼,恍惚想起自己临出门的时候,的确是拿这个借口糊弄晏歌的。 他光是从北州赶到南州,就花了足足七天时间,一路上都在逗猫。 到了铁围城之后,虔子文又是忙着演戏又是应付天幕海,虔子文真没想起这件事来。 现在齐佑天忽然问起来,虔子文竟然有点心虚。他拨了拨白猫的大尾巴,含含糊糊地答:“还好,只是一时半刻找不到时机突破……” 齐佑天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不由分说地捏起了白猫的后颈皮,“你的修为已经足够筑基了,就是一直沉迷于外物,才找不到那一丝天机。” “接下来七天时间,你在这客栈里安心修炼。这猫我帮你养着,绝对饿不死。” 要说筑基,哪用七天时间啊?给他一盏茶功夫,虔子文都能把自己的修为,从练气直接拔到金丹,想有多高就有多高。 更何况,把自己养的猫交给别人,虔子文还真不放心。雪花被他宠着惯了,吃东西挑剔的很,变成人以后这毛病更大了。 不管是喝水还是吃食,雪花都得他亲手喂到嘴边才肯动。齐佑天一看就是个行事冷厉的剑修,要是把雪花交给他,不知这小东西得吃多大苦呢? 不只是虔子文犯愁,被捏住后颈皮不能动的风华魔师,也要生气了。 什么人啊,至于这么阴损么。他不就是亲了魔尊一下,这小剑修瞧不惯就来找他麻烦么? 有能耐他也变成一只猫,会撒娇会讨好的猫,免得被魔尊冷落了也只能迁怒于自己,着实丢人。 等对上魔尊眼睛的时候,风华特意放低声音柔柔地喵,就希望魔尊一如既往地硬气一些,别把自己甩给这人。 眼见小师弟用那双绿眼睛看他,模样可怜兮兮还带点委屈,齐佑天只心平气和地劝:“小师弟,你是剑修,不该为外物拘束了自己一颗剑心。” “有舍才有得,你只与他分开七天,也不算多难熬。我肯定好好对待这只猫,绝不让他跑了。” 信你话的猫就是狗!听了这话,白猫挣扎得更厉害了。它转动脖子想在齐佑天手上吭哧来一口,让这不知好歹的小剑修看看他的厉害。 偏偏齐佑天敏锐极了,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头捏住了白猫的后脖颈,任由它拼命哀嚎喵啊喵地叫,就是不松开。 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剑修拎着只拼命扭动的白猫,纵然冷着脸也显得有些滑稽,周围看热闹的女修已然噗嗤笑了。 但齐佑天用那双蓝紫眼睛冷冷扫视一周,方才都在看齐佑天的女修们不由悻悻地闭上了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这少年好看是很好看,就是眼神太冷,谁也遭不住。 指望其余女修替他出头的风华更生气了,真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两脚兽。他只求魔尊别妥协,什么筑基啊金丹啊,哪比得上他和魔尊之间的深厚情谊? 虔子文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纵有再多不忍,他也只能慢吞吞地说:“齐师兄,你答应我要好好对它。雪花是只小猫,离了我就睡不好觉……” 他每天还和这猫一起睡觉?齐佑天的脸色更冷了,他刚才特意瞥了一眼,这是只公猫。然而面对小师弟的要求,齐佑天也唯有认认真真地听。 “每天喂他两条罗纹鱼,要新鲜的。” “没事就逗他玩,他最怕寂寞。” “就算雪花挠了你的衣服,齐师兄也别跟他生气。” 诸多吩咐,齐佑天全都一一点头,模样认真的很。 “齐师兄本该在北州闭关吧,这次来南州,难道是特意找我的?” 纵然是这么句问话,齐佑天也惯性地点了点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犯的错,立刻道:“不是。” “当真不是?”虔子文仰头看他,模样狡黠极了,真和他养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齐佑天嘴唇一抿,稍不注意,那只白猫就挣扎下来,一溜烟跑到虔子文身边待着不动。 第33章 虔子文俯身抱起了那只猫,绿琉璃珠般的眼睛盯着齐佑天不放,“齐师兄有苦衷,我也懂。毕竟我是炉鼎资质,又胸无大志,不管齐师兄为了我费多大心思,我也配不上你的期待。” 小少年低垂着头,抚摸着白猫的手却颤抖了,“是我让齐师兄失望了,我会好好修炼,雪花就拜托给齐师兄了。” 这几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唯有那股自暴自弃的意味让齐佑天如鲠在喉不得安宁。 这是他的小师弟,太懂事又太自卑的小师弟。少年剑修闭了下眼睛,忽地一伸手握住了虔子文的手腕,只这一下就不松开了。 也许真是吃惊了,虔子文愣了一下,白猫从他怀里掉在地上,连声喵喵喵控诉主人懈怠自己。 虔子文任由齐佑天牵着他一截手腕,太纤细的手腕,齐佑天食指拇指一合,就能将其拢住。 那段肌肤是微凉纤柔的,齐佑天心底颤抖了一下,干脆顺势握住了虔子文的手,十指相交姿态亲昵。 小师弟没挣开,唯有浓密眼睫颤抖得厉害,覆住了那双翡翠绿的眼睛。 “这次是我主动要求来南州,我放心不下你,怕你一个人出了什么事。”齐佑天一字字地说,“我担心你,所以就想来看看你,小师弟可是不高兴了?” 虔子文只摇头不说话,他的耳尖却微微发红。 齐佑天又说:“再过一月就是群玉山会,师尊让我带着你看看热闹。群玉山会人多眼杂,小师弟修为不够难免受人欺负。所以趁这段时间,你得抓紧修炼。” 站在地上的风华,简直想给齐佑天翻白眼。这算什么话,他绕来绕去说了好一堆话,末了还是让魔尊乖乖修炼。 在追求魔尊的诸多人里,齐佑天算是情话说得最差的一个。剑修不愧是剑修,个个性情耿直没半点浪漫心眼,风华听了都有点可怜他。 白猫晃着尾巴打了个哈欠,他又听虔子文问:“若是我辜负师兄的希望,没有突破筑基呢?” “那我也没办法。”齐佑天说,“纵然小师弟修为不精,我也护着你,我护着你一辈子。” 风华差点把眼睛瞪了出来,原来齐佑天不是不会说情话,而是太会说情话。他为人风格和他的剑招一样,犀利简洁直戳要害。 光是这么句话,就胜过诸多表白。风华伸舌头舔了舔毛,却忍不住嗤笑,这小剑修知道自己方才许了什么誓言么? 等将来他与魔尊分道扬镳的时候,再多的誓言与情话都全然无用。与其空口白牙发大愿,倒不如来点实际行动,比如替魔尊干点实际有用的事。 就好比自己,就能给魔尊当围脖,魔尊不也高兴坏了?再说魔尊是什么人呐,他何时需要别人保护了,这人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也许虔子文真是呆住了,也许他不知怎么回应,反正他被齐佑天牵着手拽走了,留下白猫兀自在原地发愣,欲哭无泪。 魔尊,你怎么就不疼我了?这小剑修有什么好的,说话太直又太唐突,哪比得上毛茸茸暖呼呼的猫呢? 骗人的,主人肯定不会抛弃自己。 风华赌气般在原地呆了三秒,那两人越走越远了。白猫两只耳朵耷拉下来,眼看一个女修想伸手摸他,他不由分说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哪怕到了客栈也是伤心之地,与其看魔尊和那小剑修腻腻歪歪,倒不如晒晒太阳吹吹暖风,自己清静清静,反正魔尊绝对会出来找他。 谁知这一等,风华就从正午等到了夜半。暖和的太阳已然不见了,半圆的月亮悬在天边,凄清又寂寞。 风华并不饿,他就是很寂寞。屋顶上一只皮毛雪一样白的猫,有气无力晃了晃大尾巴,模样更加楚楚可怜了。 忽地有一只微凉的手,顺着风华的脑袋摸到了后背,让白猫舒服地喵了一声。 懒腰才伸到一半,风华就不干了,他扭头怒瞪那人,“魔尊不是不要我了么,还摸我干嘛?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猫,只有我的主人才能摸我……” 话说到一半,白猫已然讪讪住了嘴。 身着黑衣的魔尊坐在房顶上托着腮,纵然天上的月光是清冷凄凉的,落在那张绮丽殊秀的脸上,更为他添了几分丽色。 真好看啊,白猫痴痴地想。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扭过头不看了,唯独心底还发痒般想再回头。 那只手又轻轻挠了挠白猫的耳朵,风华忍住了不喵,连尾巴也不晃。 “我怀疑你当初被我一条鱼干就骗走,是因为我长得好看。”魔尊慢悠悠地说,“你那时候才多大啊,也知道贪恋美色。” 风华立刻反驳:“猫怎么了,魔尊歧视猫不成?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东西,玻璃珠也罢花蝴蝶也罢,我都很喜欢。” “嗯,乖猫。” 光这一句话,已然让风华心中那点怨气消失得一干二净。虔子文伸手把风华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慢慢理他的毛。 白猫舒服地半眯着眼睛,问:“魔尊,齐佑天呢?” 黑衣魔修不紧不慢地答:“我把那具躯壳抛下修炼,特意出来找你,一般人看不穿,糊弄他是绰绰有余的。” 这也说明,在魔尊心里自己比齐佑天重要多了。白猫高兴地抖了抖耳朵,还忍不住较个真:“魔尊更喜欢谁,喜欢我还是那个小剑修?” 黑衣魔修只道:“齐佑天对我有用。” 对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风华不满意。他用爪子巴着虔子文的手,非得得到个肯定的答复,“我呢,那我呢?” “你是我的猫啊。” 可他已经化形了,不再只是一只猫啊。风华委屈极了,他眨着一双蓝眼睛,憋憋屈屈有点想哭。 魔尊忽地将白猫捧了起来,用那双月光般的浅银眼睛盯着他看,“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你不会背叛我,也不会捅我一剑。” 白猫用力点头,这是当然啊。主人从小把他养大,给他食吃又给他梳毛陪他玩,他当然要对主人好。 虔子文把白猫紧抱在肩头,冷冷淡淡地说:“齐佑天么,天道之子注定非同一般。本来我和他也没什么仇怨,他对我将来的谋划有用,所以我只能算计他这一回。” “我也没想到,他不喜欢白羽魔尊,偏偏对一个炉鼎资质没什么大用的小修士上了心,这可真让我意外。” 听到魔尊如此语气,白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打心里开始同情齐佑天了,毕竟让魔尊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以前的魔尊么,不论对谁还有两分善意,心软得一点也不像个魔修。纵然最后遭了劫,魔尊也没下死手杀人,顶多是废了修为扔到一旁。 反倒是那些围攻魔尊的人自己内讧,犯下的诸多事迹太不光彩,因此他们一股脑把所有坏事都算在了魔尊头上。 这回魔尊重新苏醒,竟像换了个人般。纵然风华是他养的猫,他也猜不出魔尊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可那有什么关系呢,风华是一只猫,他有点笨也不聪明,一生只认准一个主人就不离开。不管魔尊走到哪,风华就跟到哪。 “乖猫。”虔子文轻轻地说,他肩头那团毛绒绒热烘烘的小东西安静极了,连一点声音都不出,然而那份重量与温度是切实存在的。 难怪修士活得久了,都想养只灵宠。不只因为有用,更因为这小东西忠实可靠,绝对不会背叛你,比人强多了。 等虔子文晒够了月亮,他抱着风华站了起来,黑色长袖在月光下鼓荡飘动。 风华有点困了,他迷迷糊糊地问:“魔尊要去哪?” “去找个人,魔修。”虔子文含含糊糊地说,“先说好,你见到他的时候得乖一点,不能发飙不能生气。” 白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还是乖乖答应了下来。毕竟除了齐佑天以外,这世上也没谁能让他生气了。 ***** 绮云楼今日来了个豪气的大主顾,一进门就包了整间院子,张妈妈乐得眼睛都眯细了,赶忙叫各位姑娘小倌出来见客人。 然而那位出手阔绰模样也英俊的客人,眼光却太挑剔。 他对着头牌姑娘冷眉怒目挑剔了好一阵,说她是庸脂俗粉,苍白平庸。最红的小倌也被他轰了出去,说下等姿色什么玩意,看一眼就污了他的眼睛。 这人说话着实不客气,挑挑拣拣好一番,已然弄哭了好几个姑娘小倌。张妈妈知道这人是硬茬子,只能狠心叫出了镇楼之宝,一位极少接客的小炉鼎。 小少年才十六岁,模样清秀性格也挺好,再加上炉鼎资质天生便能倾倒众生,若非遇到这种硬茬子,张妈妈才舍不得让他接客。 客人还是不满意,他皱着眉啧了一声,勉为其难让那炉鼎留了下来,他一个人和那小炉鼎喝酒。 名叫秋云的小炉鼎乖巧极了,只给客人斟酒并不插话。他早就明白,越是这种客人脾气越大,什么都别说就对了。 偏偏这位客人软硬不吃,他英挺俊美面孔上带着三分不耐三分烦闷,直接就问:“我让你倒酒你就倒酒,都不会反抗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秋云眨了下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看你模样和他有几分相似,所以才选了你。现在一看么,果然你比不上他分毫,一点傲骨都没有。”客人离远了些,把酒杯推到秋云面前,又示意他斟酒。 果不其然,秋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肯定是对哪位修士大能求而不得,唯有到青楼里寻求替代品。 出钱的是大爷,秋云没想过和他计较什么,他只乖乖倒了一杯酒,放到客人面前。 忽地秋云听到有人问:“他和谁模样有三分相似,我挺好奇。” 秋云的心蓦地惊了一下,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哪来的第三个声音? 他忍不往客人身边靠了靠,已然有了几分惧意。 不知何时窗户开了,一个抱着只白猫的黑衣人轻轻巧巧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他身后是灯火灿然华彩非凡,纵然逆着光,那张脸也没被窗外的灯火繁华夺去半点颜色,反而越发出众。 晕黄灯光映得那浓长眼睫微微颤抖,也让那双浅银色的眼睛生出了一点暖意,纵使无情也有情。 原来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人。饶是见多识广的秋云,也忍不住咽了口气。他眨了下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黑衣人自顾自走到秋云面前,他先把抱着的那只白猫放在一旁,伸出手就去捏秋云的下巴。 本来这举动太轻浮又不尊重人,然而因为那人脸孔太过好看,秋云瞧了一眼就如痴如醉,他也就没反抗。 这感觉,真像是做梦啊,秋云恍恍惚惚地想。 他以前曾经幻想过一个人,是心上人,几经修改再三涂抹,已经和最初的假想天差地别。 然而这个黑衣人,他的眉宇他的眼睛他的嘴唇,竟和秋云幻想中的人完全符合,并无一处不同。 秋云已然忘了呼吸,任由黑衣人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看。 黑衣人伸出的手指是微凉的,让灯火一映白得近乎透明。他用那双绮丽的浅银色眼睛瞥秋云的脸,纵然那双眼睛凉薄得没有温度,仍旧太动人。 好似那人吐出的呼吸,都是馥郁的柔暖的,他在秋云耳边笑着说:“嗳,我知道了。他有一双绿眼睛,难怪你会选中他。” 等那黑衣人松开手的时候,秋云真有些怅然若失。若是可能,他恨不能让那一刻永远停留,哪怕时光就此停驻,秋云都心甘情愿。 紧接着秋云的手心被塞来了一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五枚灵玉,对他而言是相当阔绰的打赏。 “你先退下吧,我和他有话要谈。”黑衣人冲秋云摆了摆手,这是示意他快点离开的意思。 秋云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一遇上这样的人,他所贪图的从来不是什么打赏。即便只得一夕欢好,他也心甘情愿。 “我不想走。”秋云鼓足勇气说,“我想留下……” 嗤地一声冷笑,让秋云的脸唰地白了。 先来的那位客人把酒杯推到一边,俊美面孔上满是不耐:“不识好歹的玩意,胆子倒不小。” “你吓唬小孩干嘛,真没涵养。”黑衣人轻飘飘斜了客人一眼,客人就闷不做声了,好似被谁当头一棒敲得发傻。 黑衣人站了起来,他含着笑对秋云说:“天幕海幕官议事,你也要听么?” 纵然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刚才那般和和气气,一听天幕海三字,秋云立刻从刚才的迷蒙惊艳中清醒过来。 这已然不是心仪于谁的问题了,而是和天幕海扯上关系的普通散修,没有一人能得善终。 但凡秋云听见只言片语,都会被天幕海修士当场杀掉再搜魂。秋云向后退了三步,忙不迭关上门转身就跑。 虔子文望了望秋云的背影,感慨了一句:“天幕海名声真坏。” 血魂魔君亲自吓唬都没用,刚搬出天幕海来小孩就溜得无影无踪,可见天幕海比魔修可怕多了。 等屋子里只剩两个人后,客人脸上的轻浮不耐忽地消失不见了,他沉眉冷声问:“敢问阁下是谁,有何指教?” 绮云楼里设了多少重防护禁制,哪怕客人一时半会也数不清。偏偏这个黑衣人就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进来,如何不让客人心生警惕? “你不认识我了?血魂魔君和我可有不小的交情呢。”虔子文诧异地扬了下眉,紧接着就恍然大悟了,“哦,这回总该认识了吧。” 他幻化出一个白底红纹的老生面具,刚放在手上晃了晃,客人的脸色就一点点阴沉下来,最后变成一种自暴自弃的无奈。 “原来是前辈啊。”血魂魔君拧着眉毛说,他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可惜实在笑不出来,无可奈何只能放弃了。 血魂魔君还没忘了,他鬼迷心窍想欺负一下那个名叫虔子文的小炉鼎,谁知最后却惹出了天大的麻烦,硬生生背上了独闯太衍门解开禁制的黑锅。 如此一来,固然血魂魔君在魔道修士眼中威名大涨,血魂却因太衍门修士连番的追杀心累到不行,简直太不划算。 “不知前辈有何指教?”血魂艰难地吐出这么句话来,他默念着心平气和你打不过他心平气和,方能忍住了不伸手狠狠揍这人一拳。 “没什么,怪想你的,所以就来看看你。”黑衣魔修随手把面具撂在一边,拿起一杯酒闻了闻,“这杯酒里下了春宵散,劲太大有些伤身。我观你心力憔悴似有不及,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这人又在质疑自己的能力?血魂气得想打人。要不是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他现在已然搂着那个名叫秋云的小炉鼎翻云覆雨了。 就剩这么点欢愉慰藉,还要被人嘲弄一番,血魂更憋屈了。 更让他憋屈的是,那只静悄悄不说话的白猫,忽地一下变成了人。 两只毛耳朵一双蓝眼睛,面容秀丽可惜神情太俾睨,他斜着血魂似笑非笑,“原来堂堂血魂魔尊,也有吃瘪的时候啊,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面对虔子文时血魂心里发慌,他对风华就不那么客气了,只扬眉冷笑道:“你一只猫,没事抖什么威风。怕是你被这位前辈收了当灵宠吧,自诩骄傲绝不当宠物的风华魔师,你趴在前辈怀里的模样倒挺乖巧,真是只乖猫。” 谁知风华根本不生气,他理所当然地拽过虔子文的手掌,让那人摸了摸他的耳朵,“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本来就是主人养的猫。倒是血魂魔君么,呵呵……” 那句话可算戳到了血魂的痛处,他憋屈了半天,终于挤出句话来:“前辈当真不诚恳,你分明就是白羽魔尊,当时还说不是。” “名字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我想换就换有何不可?”虔子文懒洋洋摆了摆手,半点不为自己撒谎骗人而感到羞愧。 这一人一猫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虔子文还好,风华就太不客气了。他伸手在那杯酒里沾了沾,刚嗅了一下就打了个喷嚏,嫌弃道:“这酒太差劲了,你也怪可怜的,只能喝这种劣酒。” 血魂勉强忍住了,还是没说话。 若非风华是白羽魔尊的猫,血魂真想教教他什么是人心险恶,不能仗着自己有位好主人就欺负人。 “敢问白羽魔尊,究竟有何贵干?”血魂又心平气和询问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什么时候会爆发。 也许是看出血魂憋屈得够呛,虔子文终于大发慈悲地回答了:“群玉山会就要到了,难道血魂魔君就不想去看看?” 群玉山会,血魂愣了一下。 那是天下所有年轻修士齐聚一堂,辩论修道之理切磋剑技的好机会。说白了,打擂台拿头名,谁赢了谁成名,最后还能进试炼之地捞一笔好处。 然而群玉山会,和魔修又有什么关系呢?血魂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白羽魔尊怕是不知道,这已经不是数百年前了。我等魔修,别说参加群玉山会了。哪怕是不小心泄露出自己的身份,都会被天幕海的人追杀至死。” “运气好的逃掉了,运气不好的被抓住关进黑牢里,一辈子都别想出来。所以群玉山会么,早就成了一楼两门三派和天幕海年轻修士比试的场所,与我们魔尊并无半点干系。” “这我知道。”虔子文点了下头,“天幕海干的混账事么,我也听说过一点。仔细说起来,这件事和我本人也有那么点关系。” 何止是有关系,分明是关系大了,血魂嘴角一抿。要不是白羽魔尊被天幕海扣上个祸乱苍生的大罪名,兴许魔修的处境还不至于这么凄惨。 然而等白羽魔尊一死,魔修真成了过街老鼠,谁见了都想打死。血魂还是猜不出来,虔子文特意提这事究竟有何用意。 他只听虔子文慢条斯理地说:“群玉山会,这次举办的地点就在南州。而极渊之地,就在南州西南,这可真是太巧了。” 听了这话,血魂的心脏忍不住停了半拍。 ***** 南州铁围城。 本该熟睡的齐佑天睁开了眼睛,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面正在颤抖发光的铜镜。 犹豫片刻之后,齐佑天掐了个法决,镜面那端出现了晏歌的脸。 “师尊……” 晏歌一扬眉,他也跟齐佑天客气什么,只问:“你师弟还好吧?” “他在屋子里修炼,白羽却下落不明。”齐佑天答。 “那还好,情况比我想象中的情况强出不少。”晏歌自顾自说,“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 ※※※※※※※※※※※※※※※※※※※※ 感谢仙橙多和瓶末邪未的地雷 感谢绿鲤的火箭炮 第34章 齐佑天捧着那面镜子,眼睫低垂一句话也不说。 晏歌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放轻声音问:“佑天,你怎么了?” “我看白羽行为做派光明磊落,他并不像要祸乱天下的魔修。”齐佑天话锋一转,又说:“我放心不下小师弟,为什么小师弟偏偏被他选中了……” 齐佑天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忍不住攥紧了手指,青铜镜面压得他手指发疼。 “白羽么,的确不像魔修。”镜子那端的青衣仙君慢悠悠地说,“若非几百年前他意欲潜入摘星楼禁地,谁也看不出他有那样大的野心,非得拽着天下苍生一同殉葬,也要把那道封印彻底解开。” “虽然白羽死了,但他修为那么高,谁也不敢说白羽有没有后手。所以几百年过去了,天幕海与各大门派仍旧一直关注这件事。” 晏歌不紧不慢捋着拂尘,继续说:“直到三月之前,天机忽变,那颗魔星重放光明。摘星楼花家老祖算了一卦,是为魔星霍乱天下大劫。虽然卦象含糊不清,所有人却都明白他回来了。” 齐佑天涩声道:“那师尊要我去山海城收徒……” “那只是我顺手而为罢了,并非刻意。如果你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青衣仙君的眼睫颤了颤,真心实意地感慨道:“好在白羽没对你下手,我很庆幸。至于你师弟么,我也没想到白羽选了个资质一般的小修士做棋子,他一步步算计,不可谓不精明。” “精明么?”齐佑天问,“小师弟什么都不知道,他都不知晓白羽的身份,只觉得他是个前辈高人……” 晏歌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忽地从镜面那端望了过来,直直锁着齐佑天的眼睛。 纵然双方有千里之遥,这一眼带来的压力仍旧非同一般,似高山压顶。齐佑天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固执地不肯挪开视线。 青衣修士眉心有了皱痕,他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睛,“佑天,你不该被白羽迷惑,他终究是个魔修。即便重活一次,此人的目标也从未改变,他要让天下大乱苍生受苦,要让凡人修士都不得安宁。” “白羽真是聪明啊,单凭血魂一人,他怎么可能解开太衍门禁地内的封印?那分明是他与血魂商议好的。他就潜伏在你小师弟的躯壳之内,窥探我太衍门隐秘。谁想这人算计太精明,真让他得手了。” 齐佑天的嗓子很干,他只能无力地辩解:“小师弟是无辜的……” “那孩子当然是无辜的,然而是他运气太差,被白羽选中了。”晏歌继续闭着眼睛说,“若非我在剑冢之内觉察到了白羽的剑气,恐怕我也没想到白羽潜伏得这么深。” “看紧你的小师弟,在群玉山会上,白羽肯定会露面。佑天,你该明白自己的天命所在,该舍之时你必须要舍。” 虽然这句话晏歌说得轻飘飘不着力,齐佑天却觉得堵得慌,好重一块石头直压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佑天,你生来的使命就是要止干戈平祸乱,给天下苍生从这万年大劫中找到一条出路。我不再劝你了,为师信你。” 不等齐佑天回答,晏歌已然掐灭了联络。齐佑天望着那面黑漆漆的镜子发呆,他放开神识侧耳倾听了片刻。 旁边房间的小师弟还在修炼,呼吸匀称无有不安。也许他在历练中看到了什么情形,还含含糊糊喊了声师兄。 师兄,他叫自己师兄。齐佑天的心跟着狠狠一缩,他披衣起身,屋外月光如水,从窗棂透了进来,清淡冷寂的一片浅蓝。 夜风很凉,齐佑天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半圆的月亮,久久没有动作。 噌地一声,齐佑天拔出了剑。雪亮的剑身,一如既往地锋锐,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齐佑天伸手抚了下剑锋,宝剑轻鸣意态亲昵,似是在向主人打招呼。 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气氛,他本该练剑。可齐佑天体会了一回何为拔剑四顾心茫然,世间糟心事太多,他不知该对谁挥剑。 “我劝你今晚还是别剑了,你思绪太多心中烦闷,使出的剑招也肯定走形,让人看了怪心烦的。” 一道凉薄讥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齐佑天一抬头,看见抱着只白猫的黑衣人坐在屋顶上,用那双月光般的银眼睛看他,神情冷淡又俾睨。 白羽,是他。他来干什么,难不成又是找小师弟?齐佑天警惕地后退一步,手中长剑已然指向对方。 白羽对于齐佑天的挑衅毫不在意,他歪了歪头说:“我说得不是实话么,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哦,你是心烦你师父说得那些话啊,这也简单。” 少年剑修持剑的手一抖,身上的杀意越发森寒浓重。 黑衣魔尊从房顶上落了下来,落地时无声无息的,像道随光晃动的影子。他抱着猫走到齐佑天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我也不想替自己辩解什么,反正晏歌说的话半真半假,你要是全信呢,迟早有哭不出来的那天。” “而且你打不过我,晏歌在千里之外,也护不住你。” 齐佑天问:“前辈和我师父,究竟有何过往?” “你师父以前是我的朋友,他有一天不知地就发疯了,说我是包藏祸心的魔修,他与我势不两立。末了他忽然出手捅了我一剑,不疼,我只受了点轻伤。” 黑衣魔修脸上的神情,并非他自己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银色眼睛里光芒闪烁,“就在心脏上,当胸一剑穿透了,正中要害。随后天幕海摘星楼,还有好些修士都冒出来了。他们十几个人围攻我一个,把我杀了。” 他话语里自然而然透着一股森寒之气,像股刁钻的凛冽的风,从骨头缝里吹了进去,生冷生疼,“合道修士不容易死,所以我的肉身被他们撕裂成好多块,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索性我一缕神魂还留着,苟延残喘了好多年。” 黑衣魔修忽地伸出了手,一下就摸到了齐佑天的脸。 距离太近,那人身上的冷香自然而然拂到了齐佑天的鼻子里,“你瞧瞧,我到现在还没养好,手指头都是凉的,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齐佑天被那根微凉的手指头摸了一下,已然觉得那股寒意从肌肤直接渗入了心里,激得他头皮都发麻了。 “对外的说法呢,是我误入歧途,晏歌仙君苦劝不成只能割袍断义。诸多民间传言么,说我生性风流桃花债太多,最终被苦主索命,死的活该。两种说法都对,也都不对。” 纵然齐佑天警惕地后退了一步,白羽仍然紧逼着不放,他殊丽绝伦的面孔上有了点笑意,还特意歪头看他:“你躲什么,我又不能活撕了你。虽说有种说法是父债子偿,晏歌是你师父也算你半个父亲,可我还不至于迁怒别人。我只会先杀晏歌,等他死了再找别人报仇,不花几个月功夫,我还真追杀不完那些修士。” 月光之下,那双浅银掺金的眼睛更鲜活了,像一尾小鱼忽然越出池塘,啪地一下溅起满池涟漪。 齐佑天呼吸一窒,他终于挣开了那人的手,黑衣魔修也没多大表示。他眸中的笑意已然收敛干净,整个人冷得锋锐,像把刚杀人还在滴血的剑。 他怀里的白猫乖巧极了,一动不动窝在他的身上,任由白羽揉着他的脑袋,都不喵一声。 齐佑天抿了下嘴唇,又听那人说:“你师弟养的猫,小东西孤零零跑到大街上都没人管。若是走丢了,那小炉鼎不得哭花脸?亏你还说喜欢他,竟连这么点小事都不上心。” 白绒绒的猫被黑衣魔修递了过来,齐佑天刚要去接,谁料白猫不给面子,一扭身就轻轻巧巧落在地上,不许齐佑天碰他一下。 白猫探头探脑好一阵,也许终于确定了虔子文身在何处,它一溜烟跑进了门内,不理会这两个傻呆呆晒月亮的人。 小师弟,光是想起这三字,就让齐佑天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前辈为何会选中我的小师弟?他资质一般,而且是个炉鼎资质,也担不起前辈这般厚爱。” “这就是缘分。”黑衣魔修慢悠悠地说,“我找了好几百年,才找到他这样的人,能容纳我一缕残魂。也许再过段时间,我就不用留在你小师弟身边了。” 那是否也说明,白羽修为彻底恢复,又要做那些祸乱苍生的事情?齐佑天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前辈尽早放手,别再牵连小师弟。他已经因为你吃了好大苦……” 不等齐佑天说完,白羽长袖一挥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那与我何干?他既然承了本尊的恩情,自然也要偿还,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你不该劝本尊妥协,倒该问问你师父有何居心,非得牺牲一个小修士才能顾全大义?荒谬!” 齐佑天心里堵得慌,没等他想出一句反驳的话,白羽已经不理他了。 那袭黑衣在风中鼓荡不休,白羽忽地眯细眼睛环视一周,扭头就说:“别说话,有人来了。” “我且问你,太衍门虔子文可在此处?”一道声音从远方传来。 刚开始时声音还太远,飘飘忽忽听得清楚。不过须臾片刻,那人话音未落,最后几个字已然清晰地回荡在齐佑天耳边。 齐佑天本能地升起了警惕心,那人修为太高,他根本敌不过。 “不在。”白羽睁着眼睛说瞎话,都没半点愧疚。 说话的人终于到了房顶上,黑压压五个修士,像群乌鸦般齐刷刷落在屋顶。 “谎话,虔子文明明就在屋内熟睡,你以为谁都是傻子不成?!”打头的修士散开神识望了一眼就发怒了,“说,你居心叵测隐藏人犯踪迹,究竟有何目的?” 啧,一上来就扣大帽子,真是天幕海的一贯作风。虔子文不耐烦地晃了下头,他的心情已然很不愉快了。 眼见虔子文不说话,领头的天幕海修士直接跳下屋顶,他领着的剩下四个人熟门熟路把出路堵死了,还有人直接去踹门。 他们谁也没把虔子文与齐佑天放在眼里,一个金丹修为一个练气修为,哪能敌得过五个元婴修士? 要是他们敢出手反抗,那纯粹是活腻了! 齐佑天看不下去了,他开口道:“小师弟正在门内修炼,刚好到了关键之时,还请各位不要惊动他,否则他可能走火入魔。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踹门的人兀自抬起脚咣咣踹了几下,还嘲讽道:“不就是练气筑基么,当谁没见识过?这次不成,再来一次不就行了。你小师弟就算走火入魔,跟天幕海也没关系。要怪就怪他命不好,非得无事生非跑进罗浮仙尊的洞府里。” 哪有这样的道理,天幕海修士一句话,就想把小师弟从房门里拽出来,都不顾及他正在筑基? 人人皆知机缘难得,若是修士筑基时被打扰了,走火入魔都算轻的,严重些的经脉逆行,再也不能修炼。 齐佑天挡在那人面前,冷声问:“我的小师弟,想进罗浮仙尊的洞府看热闹都不行么?他又不是没付灵玉。” “所以我说他命不好,早不筑基晚不筑基,非得挑现在筑基。”天幕海修士不耐烦地皱眉,继续踹门,“前几日天幕海一位海官一位幕官死在了罗浮仙尊的洞府里,那几日但凡进过罗浮仙尊洞府的人都被押走了,你小师弟也不能例外。” 为首的天幕海幕官忽地转过身来,他笑眯眯地说:“不带走你小师弟也行,你们让我当场搜魂,看看他的记忆里究竟有什么蹊跷。” 搜魂?齐佑天的眼睛眯细了。 修士神魂脆弱,但凡被搜魂之后,必定神魂受损,轻者浑浑噩噩,后者神魂破灭,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几人明显是不怀好意。 齐佑天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今日算是亲眼见证了天幕海的霸道,他们完全不把普通修士当成人。 “那小孩才练气修为,不如诸位放他一马?”白羽忽地插了句话,“再说天幕海一位海官一位幕官,那是何等修为啊。他们俩被杀,与一个小小的练气修士有何关联?” 这话说得着实在理,齐佑天都忍不住想点头。 “别说废话。”为首的幕官轻蔑地斜他一眼,“你若再说一句,我把你也一并押走搜魂。” 白羽愣了一下,而后噗嗤一声笑了。他眼波流转,模样有些天真地问:“几位要把我押走搜魂?” 在白羽魔尊面前,说要把他押走搜魂?这等本事,怕是天幕海宋天官才有吧。 齐佑天明白事情要遭,他上前一步道:“在下太衍门齐佑天,门内之人也是家师的亲传弟子虔子文……” “太衍门很了不起么?”幕官又冷笑了,“你以为我们来抓人的时候,都没查查虔子文是谁?哪怕是你们的掌门,在宋天官面前也得恭恭敬敬自称小辈。你一个金丹修士,在我们面前抖什么威风!” 一旁看热闹的白羽魔尊摊了摊手,模样很是幸灾乐祸,“你瞧瞧,搬出你师父都不好使了。别侥幸了,这些人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群玉山会就在一个月以后,各大门派与天幕海均会派人参加。你声名在外,天幕海为了挤掉你,特意拿虔子文开刀。不说让你方寸大乱,也得让你恶心好几天。” 天幕海干这些龌龊事的套路,齐佑天还不大清楚。然而看这几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对于白羽的话齐佑天已然信了七分。 许是被人说中了打算,幕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怒喝道:“你又是什么人,胆敢诽谤天幕海!我看你不是魔修就是邪修,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人,把他也一并带走了,押入黑牢审问!” 已然有三个元婴修士围了过来,封锁了黑衣魔修所有的出路。 白羽叹了口气,问:“怎么魔修就不是好东西了?所谓修仙修魔,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谁又比谁高贵些?” 齐佑天古怪地望了黑衣修士片刻,根本没料到白羽耐心如此之好。 面对这么混账的天幕海,齐佑天也想拔剑杀人了,白羽竟然还有闲心跟他们说理,着实脾气太好。 “歪理邪说!你必定就是魔修无疑!”为首的天幕海修士横眉怒目,紧接着又冷笑了,“好啊,太衍门齐佑天与魔修勾结,你一定是潜入正道门派的魔修!” 齐佑天懒得说话,跟这种混账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已然执剑在手,是蓄势待发的架势。 然而齐佑天并非心如止水,他忍不住想要是真打起来,自己能护住小师弟么?他是金丹修为,这些人怕是已经元婴修为吧? 大概今晚,他是走不掉了。齐佑天深呼吸一口气,他忽然不害怕了,起伏不定的心终于落了地。 若要拔剑,纵然拼死一搏,他也不会退缩半步。 “有种!”天幕海幕官不怒反笑,“太衍门齐佑天,果然不一般。” 黑衣魔修挺无辜地摊了摊手,转头对齐佑天说:“我说过了,天幕海的人最不是东西,和蝗虫老鼠差不了多少。你以前还不相信,现在亲眼见到他们办的混账事,就该明白我有多无辜。” 齐佑天没说话,他垂下眼睫心静如水,握剑在手就忘了一切。 即便齐佑天不回应,白羽也不尴尬,他又说:“你还没看过我的剑法吧?以前那招,只算试剑,没什么剑意可言。” 想起当初山海城的一剑,齐佑天情不自禁抬起头来,静静凝望不远处的黑衣魔修。 “胡吹大气!”天幕海幕官冷笑,“你一个练气修士,也配谈什么剑法与剑意?” 白羽没搭理他,他从树上折了根树枝,清了清嗓子道:“看好我这一招,不是杀人之剑。拔剑之时,须得心平气和并无杂念,方能一招取胜。” 那边的天幕海修士已然警惕十分,他们不由分说抢先出手,各类法宝剑光夹杂着符咒,似被风卷起的雪花,片片致命道道锋锐,已然掀起了无尽的狂风与波澜。 烈风已来,卷动得树叶晃动湖水生波,空气中也有了一股紧绷的压迫的意味,山雨欲来风满楼。 白羽气定神闲地打了个响指,那些攻击尽数消弭于无形,似雪花坠入湖水之中,没激起一点波澜。 几个天幕海修士立时偃旗息鼓了,他们的眼神变得混沌迷蒙,似是忽然被困意捕捉住了,个个东倒西晃都快站不稳。 黑衣魔修扔下了那截树枝,直接两巴掌扇在为首的幕官脸上,“混账玩意!魔修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 啪啪啪几声脆响,所有人都没放过,尽数挨了两巴掌,个个鼻血横流惨兮兮的。 黑衣魔修掏出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他的手,还啧了一声,“我不该亲自动手扇人的,虽然挺解气的,可这些人的脸太脏了,污了我的手。” 元婴修士风尘不染,脸上根本没有灰,这人纯粹是矫情。齐佑天抿了下嘴唇,他质问:“前辈的剑招呢?” “哎,我只是随便说说混弄人的。”黑衣修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还特意教导脾气太耿直的齐佑天道,“他们一听说我要用剑,自然以为我会全力进攻,也就没想着防备什么法术。” “这些人脑子太笨了,真觉得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荒谬,就他们几个,也不配让我拔剑。” 估计他们是看你一副胸有成竹的做派,以为你剑法如何厉害吧,也没想到你会用法术收拾人,齐佑天凉薄地想。 几个天幕海修士已然自己转身出门,呆愣愣像是木头人一般。 齐佑天转身就走,想去看看这件事是否惊扰了虔子文筑基。 “多亏今晚有我在吧,否则你和你小师弟就遭了秧。”黑衣魔修被冷落了也不在意,还挺高兴地向齐佑天邀功。 第35章 齐佑天看这人矜持地扬着下巴等待感谢的模样,挺像只抓了老鼠带到主人面前邀功的黑猫,连尾巴都往上翘了起来。 他有点想不明白,传说中恍如仙人一剑开天的白羽魔尊,为何会是这般模样,简直没有半点威严,更像个没正形的小辈修士。 齐佑天闷不吭声,白羽立时长吁短叹,“你们正道修士不都是知恩图报么?怎么我帮了你和那小炉鼎这么大忙,连你一句感谢都换不来?这可真让我伤心啊……” 黑衣魔修一边摇头,一边走到门口去捞那只猫。 估计是同类相惜的缘故,那只脾气挺坏只听小师弟话的白猫,被魔修乖乖抱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摸他的脑袋,白猫两只蓝眼睛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 “多谢前辈……”齐佑天清了清嗓子,却被那人一挥手止住了。 “晚了,我生气了。”白羽眉眼不抬,坐在门口继续撸猫,“我伤心了,以后碰到这种麻烦事,我绝对不会再管。” 齐佑天索性弯腰行礼,继续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前辈……” “嗯,所以呢?”黑衣魔修懒洋洋地扬眉,“不如说点好听的,比如夸我热心助人不求回报。” 这人真是脸皮太厚,齐佑天眼睫颤抖了一下。他对上了白羽那双带着点戏谑的眼睛,什么感谢话都说不出口了。 黑衣魔修不以为意,摇摇头道:“正道修士都是无情无义的玩意,你算一个,你师父可算另外一个。你师父当初感谢我的时候,模样可诚恳了,说我是道友也是他至交好友,终其一生都不会辜负。” 齐佑天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制止这人抖晏歌的黑料,可他实在有点好奇,好奇这人和晏歌当初的过往。 这一迟疑间,白羽已然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睛眯细戏谑地笑了:“我记得你师父每天都给我传信,大多是夸我的话。比如什么美人如花隔云端,我本将心向明月一类的,我都没读懂。” 那可不是夸你的话,而是情诗,齐佑天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也有回信。”白羽说,“他写信夸我,我就劝他应该收敛心思一心修炼,别把精力花在无用之处,免得将来一不小心就死了,怪可怜的。” 齐佑天眼皮一颤。他完全能想象得出晏歌接到信以后的感受,怕是一颗心将欲粉碎,再多惦念也只能深埋心底。 “我是真想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白羽喟叹了一声,像是真心实意地疑惑。 大概由于前辈模样太好偏偏不解风情,招惹了满身桃花尚不自知,由爱生恨吧,齐佑天想。 黑衣修士还在认认真真地琢磨,“所谓上界修士一两句话,比我和他好些年交情还重要?他们说我是魔星祸害,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那前辈为何要潜入摘星楼禁地?”齐佑天直接就问。 “你想听?”白羽笑眯眯地问他,“可我不想告诉你。” 被人无缘无故逗了一通的齐佑天脸色一冷,独自走到院子另一边坐下,决定离这魔修越远越好。 黑衣魔修得罪人尚不自知,他闭着眼感知了一下灵气波动,搂着白猫说:“那小炉鼎筑基成功了,也不枉费我帮他这一次。” 齐佑天刚想起身又坐下了,虔子文刚刚筑基成功,还需要一段时间巩固修为,他不应该打扰小师弟。 “你还真挺心疼他,也不枉费他以前吃了那么多苦。”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齐佑天立时抬起头来,苍蓝眼睛里全是震惊。 “我刚遇到他的时候,小炉鼎挺惨。他被李赟,也就是李廷玉的爹,卖给了老鸨。还在路上还被人喂了一粒惑神丸,都醒不过来。然而他却在神识里发狠立誓,说若有哪位大能助他脱离困境手刃仇敌,即便奉上躯壳与神魂,他都心甘情愿。” 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猫的毛,端坐在门前的白羽像道黑漆漆的阴影,阻隔在齐佑天与虔子文之间。 那时他们两人之间未曾谋面的时光,不容齐佑天向前半步。他垂下眼睫不说话,只当自己是块石头。 毫无顾忌的白羽魔尊不肯闭嘴,他继续慢悠悠地说:“我听到了他的呼唤,所以醒了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你那时猜得对,李家父子二人就死在虔子文手上,那把火也是他烧的。” “你们正道一向迂腐,最讲究什么以德报怨宽容良善。虔子文杀过人,估计你是接受受不了的。你大概以为,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光明的漂亮的,没有污点更没阴暗。” “可惜虔子文么,就是这么个不光鲜亮丽的人。他有意在你面前掩饰,所以你什么都看不出来。” 齐佑天还是不说话,他的手指却兀自攥紧了。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偏偏那小炉鼎就信任你一人,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师兄时刻等着要杀他,他怕会心魔作祟堕入魔道吧?那还真挺有趣。” 白羽忽地站起身来,那只白猫轻巧地落在了地上,仍是执着地往门里跑。 只一眨眼,黑衣魔修就走到了齐佑天面前,一双浅银色眼睛冷冰冰地斜他,“虔子文欠我一个承诺,在此之前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哪怕是你。” “不过你要是辜负了他让他堕入魔道,我倒不少省事了。晏歌向来自作聪明,殊不知他在虔子文身上看走了眼。” 白羽轻轻巧巧地一摇头,那张殊丽绝伦的脸孔上满是笑意,模样天真又残忍,像顽童看蚂蚁在水中挣扎求生,都不愿出手相助。 “我不会辜负他,也绝不会让他入魔。”齐佑天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小师弟,不劳阁下费心。” “那我就等着,等着看你的行动。”黑衣魔修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齐佑天的胸口,“希望你能信守承诺,让我瞧见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一拧身毫不留恋地走了,那袭黑衣没入了夜色之中,不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佑天在门外怅然站了一夜,没睡觉也不说话。等到天一亮他就走了,门里的虔子文也悠悠醒了过来。 本来躺在门口的白猫也来了精神,一溜烟跑进主人的房间。 风华化成人形趴在虔子文床边,一边用尾巴圈着主人的手腕,一边抱怨道:“这小子真是死心眼,当真在门外站了一夜。他不像晏歌的徒弟,没有那人半点心眼,已经被魔尊骗得死死的。” 虔子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练剑练得傻了,说得就是这种人。不过也正是如此,齐佑天小小年纪就已是金丹修为,全因为他有颗不染凡尘的剑心。” 这也合该是天命之子该有的天资,虔子文并不意外。他挺期待接下来的群玉山会,齐佑天必能大放光彩一举夺魁。 至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么,必定不是所有人料想中的那般。 虔子文笑了,忽地见到风华不解地把脸凑到他眼前,问:“魔尊,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凄惨?难道那李家父子,真把魔尊卖给了老鸨?!” 话还没说完,白猫自己已经先生气了。他两只耳朵紧绷在脑后,跳到地上团团转个不停,“他们敢,他们真敢?!不行,虽然那两个人已经死了,我也得想个办法把他们的魂魄唤回来,不折磨个几百年我绝不解气……” “其实我没吃苦。”虔子文伸手一拽风华的衣角,他乖乖停了下来,“我不把状况说得凄惨些,怎么让齐佑天心生动摇?”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么,风华全然不明白。对于修士之间的恩怨情仇,风华向来无比迟钝。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干嘛不把事情明白地说清楚,非要遮遮掩掩。若是谁都像自己这般坦荡,天底下也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虔子文下了断言,“齐佑天么,大概就是那种天生怜悯弱小的人。别看他表面冷冰冰的,没准看到路边有只小猫喵喵叫,他都要停下来给它喂鱼吃。” “能让本尊俯下身段装可怜,齐佑天也算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人,也挺荣幸了。” 说完话虔子文自己先摇了摇头,他也没想到当初有事就拔剑不服气打了再说的自己,也有如此精明算计的一天。 真是活的时间越长,他的模样就变得越陌生,已然不复初心。虔子文短促地笑了一声,是自嘲的笑悲凉的笑。 这声笑让风华莫名害怕,他不管不顾扑进虔子文怀里,“魔尊,你还有我呢。我是你养大的猫,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你去。哪怕你又不幸遭了劫,我也会一直找你,生生世世都不放弃。” “就算我下辈子变成一只狗,我也会记得魔尊的名字。” 真好啊,虔子文怅然地挠了挠风华的耳朵。白衣妖修得寸进尺,立时拉着他的手放到下巴上,让主人与他再亲近一些。 “不会了,我受够了苦,也终于到了该解脱的时候。天下大难苍生遭劫,本来也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管了。有朝一日重获自由,我就带着你跑得远远的。” “重获自由?”风华不解地重复,“魔尊不是活了过来么,怎么又说这话?” 虔子文笑眯眯挠了挠他的脑袋,只摇头不说话。 风华还想继续问,这时院外有人传音道:“敢问虔道友在不在?” 是张凉,那个对魔尊不怀好意的小子。风华呲了一下牙,两颗虎牙尖尖的,“魔尊,要不要我把他杀了?” 昨晚天幕海修士找到这里,若说张凉与此事半点关系没有,风华是绝不相信的。 风华不想脏了魔尊的手,再说这点小事,由他办就好,魔尊只需悠闲地站在一边就够了。 谁知这种殷勤表现不仅没有换来主人的夸赞,反而挨了一记脑瓜崩,“无缘无故杀什么人啊,好好说话不行么。有什么事我都能应付得来,风华魔师就别操心。” 白衣妖修惨兮兮地耷拉着两只耳朵,对走到门口的张凉恨恨瞪了一眼,神情更不愉快了。 莫名其妙就被猫瞪的张凉好生不解,然而他一看到虔子文,就把什么事都忘了。 多日未见,虔子文仍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他用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斜张凉一眼,他都心跳如鼓未能平息。 “你也被天幕海修士找上门了吧?”虔子文挺和气地问,“你既然出来了,说明你没碰上多大麻烦。” 张凉赶忙摇头:“我没说,什么都没说,绝没有跟他们提魔尊半个字。” “这我知道,你的嘴还算严实。”风华阴恻恻地说,“但凡你说了一个字,啪,你整个人就像西瓜一样炸裂了,血肉横飞神魂破碎,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地方。” 张凉被风华吓得一哆嗦。光是想想那么凄惨的情景,他都觉得实在瘆得慌。 若是给予这种惩罚的人是魔尊么,张凉还觉得死在这种风华绝代的人手里,也算不虚此生。要是栽在这只小心眼又记仇的猫手上,张凉就觉得自己死得着实冤枉。 这么句血淋淋太吓人的话,反倒换来了魔尊的小声嗔怪:“别吓唬人,乖,你这猫还是杀心太大。” 张凉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那句话好似一根羽毛轻轻骚动他的心,酥麻酸痒一应俱全,让他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只可惜,被魔尊轻声安抚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只猫,张凉忍不住叹息。 “我是见不得有人欺负魔尊。”风华小声嘟囔,他得意地斜张凉一眼,那小辈眼观鼻鼻观心,唯恐他再找茬。 虔子文一手托腮点评道:“大概天幕海的人是真慌了,开始无缘无故乱抓人。毕竟死了一位幕官一位海官,再加上宋天明还是宋天官的独生子,他们不把铁围城翻个底朝天,怕是绝难和宋天官交代。” “还是魔尊本领高强。”张凉夸赞道,“那两剑真是绝了,一剑开天一剑开海。” 剩下夸赞的话,被风华的冷笑打断了,“你懂什么剑啊,我看你对阴阳交合之道更精通吧。你上品仙根还只是筑基修为,魔尊这具躯壳还是个炉鼎资质,现在都已经筑基了。” 张凉想了一会,顺着风华的心意夸奖道:“魔尊自然非同一般,人也是飘然若仙风华绝代,天上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比……” 正当张凉绞尽脑汁准备继续夸魔尊两句,他见到气焰嚣张的风华忽地变成了一只白猫,乖乖缩进了虔子文怀里。 本来懒洋洋的虔子文,也一下坐了起来。他诚诚恳恳地答谢道:“我当不起张道友这句夸赞,在罗浮仙尊的洞府里,你也帮了我不少忙。” 这下变脸可谓猝不及防,可张凉太精明,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所有事,继续换着法子夸赞虔子文:“虔道友不必谦虚,但凡是见到你这么好看的人,谁能狠下心放着你不管?” “小师弟,我回来了。”一句冷硬如铁的话,从门外飘了进来。 齐佑天目不斜视直接走到虔子文面前,向他点点头,末了才把目光放到张凉身上。 那道冷飕飕又太锋锐的目光,活像把利剑横在张凉脖子上,仿佛他若说了句出格的话,这人就会不由分说割了他的脖子。 这等杀意,简直比刚才的风华更渗人。张凉受不得这等目光,免不得瑟缩了一下,齐佑天的眼神才稍稍收敛些。 “师兄,我终于筑基了。”虔子文一见齐佑天,模样格外不同。他仿佛等着齐佑天的夸奖,眼睛晶亮声音轻柔。 张凉听到这声既甜又润的师兄,当真心中无比酸涩。人生在世若得魔尊如此唤他一声,哪怕叫张凉立时死了他都甘心。 张凉还在心里琢磨,既然这人叫魔尊师弟,他必定也是太衍门弟子。只是魔尊为何对这人如此客气,一时半会张凉也想不出来,他羡慕得要死倒是实话。 艳福滔天的齐佑天却没多激动,他只夸了句很好就没了表示,苍蓝透紫的眼睛兀自定在张凉身上,似是想把他的肚皮一下剖开,把心肝肺腑都扯出来看看,瞧瞧这人是否对虔子文别有他想。 小师弟模样好看,且是个炉鼎资质,总会惹来好一堆麻烦,这点齐佑天早就想到了。他只扬眉问:“这位道友,不知是何门派?” “铁围城张家,几日前我与虔道友相遇,一同在罗浮仙尊的洞府里走了一趟。”张凉实话实说,半点也不隐瞒。 毕竟是魔尊的师兄,没看风华都乖乖缩着并不说话么?张凉当然也不敢得罪齐佑天。 他心中模模糊糊隐约有了个念头,大概猜出这人身份为何。魔尊藏身于太衍门,他是晏歌仙君的弟子,而这位师兄么,自然是那位十几年就结丹的齐佑天齐真人了。 这等人物,哪怕平时碰上了张凉都要绕着走,更何况旁边还有魔尊盯着。 若是早知道,他来向魔尊献殷勤会碰上这种事,张凉宁愿自己根本没来过这一回。 出乎意料的是,齐佑天待客的礼节还挺周到,他甚至亲自给张凉泡了壶茶,“张道友可曾被天幕海叫去问话?” 张凉礼貌地喝了一口茶,差点尽数吐了出来。那算什么滋味啊,酸甜苦辣一应俱全,总之绝对不是茶叶该有的滋味! 他整张脸都快僵住了,强忍着把那口茶水咽了下去。而后他咳嗽一声道:“我的确被天幕海叫去问话了,只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他们就放我走了。” 齐佑天点了点头,嘴里忽然蹦出这么句话来,“我观道友气虚体弱,应是房事太多毫不节制。精元乃修行之本,若无道侣双修就贪恋情/事,恐怕张道友将来根基不稳。” 张凉的手一哆嗦,差点把茶杯摔碎了。他全然没想到,这位齐真人说话竟然如此耿直,当着虔子文的面就把所有事情揭穿了。 虽说魔尊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张凉还是有些羞愧。偏生齐佑天表情诚恳腔调自然,没有半点指责张凉的意思,着实正直到不行。 这让张凉想替自己辩解一下,都无从开口。他坐立不安地又呆了一会,终于在白猫和齐佑天的双重瞪视之下,自己乖乖告辞了。 等张凉一走,齐佑天才轻声慢语道:“小师弟,这人花心好色杂念太多,接近你必定别有用心。我知道小师弟心思良善,对于他人并无防备之心。然而有些人本来就不怀好意,你得警惕些。” 本来笑眯眯坐在一旁看好戏的虔子文,没想到齐佑天会突然这么说自己。 他真是难以想象,虔子文在齐佑天心里究竟是何等模样。明明昨晚白羽还跟齐佑天说,虔子文亲手斩杀仇人并非什么软弱之辈。 可在齐佑天口中,他成了只傻乎乎的小白兔,对谁都支棱着耳朵蹦蹦跳跳地接近,并无半点防备之心。 虔子文有点牙疼,他还得感谢师兄担心,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堆。 反倒是风华最轻松,他只缩在虔子文的怀里乖乖睡觉。等这俩人说够了就伸个懒腰站了起来,亲昵地用耳朵蹭了蹭魔尊的脸。 谁知才一下,白猫就被齐佑天止住了。少年剑修两道长眉一皱,拎着白猫的后颈皮,硬是把他从虔子文身边拽开了,“小师弟,我看这猫也许是发春了。” 风华想挠人,他呲牙咧嘴冲齐佑天哈了几下。 他都成精了,还发什么春?这人明明就是吃醋了不许自己接近魔尊,偏偏找了个如此正大光明的借口。 齐佑天冷着一张脸,继续平淡正直地说:“发春的猫你养不长远,要么给他找只母猫配种,要么就把他阉了。公猫阉了之后也就乖了,不再四处乱跑,还容易走丢。” “就好比昨晚你修炼的时候,我在铁围城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差一点就丢了。” 纵然被拎着后脖颈,风华也不肯屈服。他喵喵喵直乱叫,已然琢磨着一出门就照着齐佑天的后脑勺敲上一棍。 不把这小剑修打得服服帖帖,他就不是魔尊养的猫! 第36章 眼见风华被齐佑天拎着后颈皮,四条腿乱扑腾还凄惨地喵喵叫,虔子文真心疼自己的猫了。 风华当然不会乱跑,几百年前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点。就算风华跑丢了,虔子文也有千百种办法找到他。 要是齐佑天再多说一句阉猫的话,虔子文真不确定风华还能不能忍住,他赶忙劝道:“雪花可乖了,绝对不会乱跑,师兄还是别管他了。” “不管不行。”齐佑天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里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这猫太黏你,我不高兴。” 虔子文眨了下眼睛,没料到齐佑天会如此坦荡直白地说出这种话来。 明明在白羽面前,这小辈默不吭声少言寡语,性格别扭得很。唯独对着自己师弟的时候,齐佑天全然变了个模样。 眼见白猫的蓝眼睛眯细了,虔子文明白风华是真发火了。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白猫就不声不响一张嘴,吭哧一下就要咬齐佑天的手指头。 少年剑修乖觉得很,一下子把猫撒开了,白猫蹦到了地上。末了白猫幽怨地望了主人一眼,一拧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齐佑天要惨了,虔子文已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养的这只猫,小肚鸡肠最爱记仇。 在雪花还是只小猫的时候,但凡谁不怀好意摸了下它的脑袋,这猫要么当场挠人五道爪印,要么暗搓搓琢磨着报仇,总归是不吃亏。 大概齐佑天还不明白,他招惹的不是一直普普通通又爱粘人的白猫,而是一位化神修为的妖修啊。 没了那只猫盯着,齐佑天好像更放得开了。他直接握住了虔子文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说我吃醋了,我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东西接近你,哪怕是只猫都不行。小师弟应该是明白的,但你非要装傻,那我唯有坦白了。我喜欢小师弟,不知小师弟对我观感如何?” 不愧是脾气耿直注孤生的剑修,虔子文没料到齐佑天就这样简单直白地摊牌,着实不够浪漫。他本来以为,这位师兄得兀自闷骚个几十年,才能慢慢琢磨出一点滋味来。 谁料齐佑天行事雷厉风行,半点也不遮掩,几句话把虔子文逼到了悬崖边上。 虔子文试探地抽了下手,齐佑天岿然不动,他垂着眼睫说:“但凡小师弟给我一个回复,拒绝也好同意也罢,我就能静下心来。若是你拒绝我,从此以后你仍是我的小师弟……” “我,我还没想好。”虔子文连连摇头,一双绿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惊慌失措,“齐师兄你先别逼我,再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齐佑天当真松开了虔子文的手。虽说掌心仍旧残留着些微温度,齐佑天没再留恋,只是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最消磨人,以前的齐佑天何等意气风发,他从不把谁看在眼里。偏偏现在的他,已然惆怅不知所措,就连浑身剑意也因此黯淡了三分。 少年剑修抬头望了一眼,小师弟垂着头脸色发白,像是仓皇无错又似太过惊慌,总之没有半点欣喜模样。 事已至此,也不用再说什么了。齐佑天转身就走,才走了一步,他的衣角却被人轻轻拽住了。 虔子文仍旧垂着头,说话的声音也是轻细微弱的,“哪有这种道理,师兄非得逼着我立时给你个答复。可我配不上师兄啊,我只是个炉鼎资质,心性也不见得有多坚定。” “我喜欢你就足够了。”齐佑天回身,重新握住了虔子文的手,将其合拢在掌心。 虔子文的手比齐佑天足足小一圈,被他拢在掌中手指还在兀自颤抖。 “大概自从我见你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了。”齐佑天说,“那是在山海城的擂台上,你使出一招逼退了对手。剑气虽然微弱,然而剑心真好,澄澈又执着。” 这话不仅没安抚虔子文,反倒更让他失落了。小少年仍旧垂着头,嗫嚅道:“我配不上师兄,我先前曾经和李廷玉订婚,他却反悔了。他爹又把我卖给了老鸨,我差一点就全毁了。” 小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绿眼睛里满是泪光,“于是我就有了恨意,我想一剑把他们俩全都杀了,末了又觉得不够痛快,想慢慢把他们折磨死才好。最后我成功了,可我做梦都会梦见他们俩找我索命……” 虔子文说不下去了,他眼睫一颤泪盈于睫,齐佑天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他擦去了眼泪。 温热泪水落在他的手指上,小少年的浓长睫羽像脆弱的颤抖的蝴蝶,安安分分地停留在他的指尖。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齐佑天说,“我只恨自己不曾早认识你几天,有我保护你,绝不会让外人欺负你半点。” 虔子文抽了下鼻子,凄然地笑了笑,“我不是好人。” “我知道。”齐佑天平静地答。 “我还欠那位前辈一个承诺。” “我明白。”齐佑天道。 “有朝一日,若我遭了天谴,我也不意外,我觉得自己活该遭天谴。” 刚止住的泪水又来了,虔子文用手遮住了脸,末了又倔强地背过身去,不让齐佑天看见他半点表情。 齐佑天把他转过来,轻轻一个吻,落在了虔子文额头上,“若你遭了天谴,我与你一同应劫。若你被人追杀,我助你逃出生天。若你与天下人为敌……” 这句话齐佑天没说完,虔子文的手指堵上了他的嘴唇,眼睛里仍是凄然悲凉的一片笑意,“若我与天下人为敌,齐师兄趁早一剑把我杀了才好。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上,也不想死在其余人手里。齐师兄有大好前途,犯不着和我这样的人掺合在一快。” “若你与天下人为敌,我会站在你身边,为你战至最后一刻,直至最后死去。”少年剑修字字铿锵,“纵然到了黄泉之下,我也要牵着你的手一起转世投胎,来生来世都不分开。” 虔子文静静看了好一会,终于扑进了齐佑天怀里。他哭得惶恐哭得凄然,似想把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吃的苦,都一同发泄出来。 齐佑天任由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他轻轻地拍着虔子文的背,极耐心又极温柔。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短暂一刻,他们俩终于分开了。 末了虔子文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仍是眼圈通红模样狼狈,“师兄别看我,我现在可丑了。” 齐佑天只说:“我喜欢。” 他握着虔子文的手,十指相交姿态亲昵。纵然没有太多动作,一颗心都是完满无缺的。 如此清闲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不一会齐佑天又接到传音,告别小师弟出门去了。 唯有虔子文若有所思地坐在桃花树下,任由白猫悄无声息地蹦上他的膝头都没反应。 “魔尊居然哭了,为他哭了。”风华犹自忿忿不平,“凭什么啊,就为了这么个小子……” “他是天命之子。”虔子文低头望了白猫一眼,眼眸不再是翡翠绿,而是月光银,“就为这么个理由,他值得我下注。” 白猫颓丧地低下头,“我不明白,大概是我太笨了。” “笨一点才好啊,笨一点操心的事也少。”虔子文笑了笑,“如果我只是虔子文的话,有这么个师兄护着我,替我遮风挡雨凡事替我出头,日子当真挺好过。” 可惜,他既是虔子文也是白羽,还曾是浮生。名字用过好多个,唯有最开始的姓名不为人所知。久而久之,虔子文自己都快忘了。 “那小辈有什么好?”白猫更伤心了,“他能陪在魔尊身边么,他能给魔尊当围脖么?他才金丹修为,我一爪子就能拍死他。” 虔子文不说话了,他摸了摸白猫的脊背,任由这猫沮丧地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滚了一下白毛。 “情话说得真好听啊,为了我肯与天下人为敌。”虔子文喃喃自语,“我是白羽的时候,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说,你是个魔修,与我正道修士从来不是一路人。若有朝一日你我为敌,我也只能割袍断义。” 刚说完这话虔子文自己就笑了,嗤地一声是在笑自己太天真。 他第一次被人背弃之时,只是恨只是不解,满脑子只想着找那人问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第二次又被人捅了一剑,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明白世间万物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明了。 第三次肉身不存仅剩神魂,他彻底心凉了,已然不再有期望。 只此他才看清,世间能依靠之人唯有他自己罢了,其余人给出的承诺只是一时心热脱口而出,轻飘飘又无效力,还不如一张纸来得重。 人间世事如此,齐佑天也不是什么例外。不过么,这反倒好。 虔子文伸了个懒腰,问:“血魂那边准备得如何,可是有了消息?” 白猫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耳朵,说话的声音都闷声闷气的,“他说自己去了极渊之地一趟,有魔尊一道符咒在,总算把事情办成一半。剩下的一半,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办完。” “能赶上群云山会就行,毕竟是五十年一次的盛会,错过了还要再等五十年。”虔子文替白猫挠了挠耳朵,“天命之子一举成名的时机实在太稀罕,几千年了也没几次,这次时机刚好,算是天助我也。” 纵然话是如此说,心里也是这般盘算。虔子文发现他莫名眼角湿润,伸手一抹才知道是眼泪。 虔子文看了一会,忽地凑到舌尖舔了一下,泪水是咸的。 终究是修士的躯壳,会疼痛能哭泣有眼泪,不管悲伤还是欣喜,都来得浓烈而馥郁,似一坛烈酒,落在舌尖是苦辣的,吞进喉咙里像刀子割肉,末了落在胃里却是暖烘烘的。 若是齐佑天将来知道,自己和他说的这番话全会一一应验,他又会如何想? 虔子文撑着下巴想了一会,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已经开始期待一个月以后的群玉山会。 ***** 自从齐佑天给太衍门传信以后,天幕海再也没找过齐佑天的麻烦,双方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毕竟是一楼两门三派这种大门派,别看当初天幕海幕官话说得硬气,吹什么太衍门掌门人尚且要对宋天官恭恭敬敬,自称一声晚辈。 然而若是两个人当真碰上了,八成也就客套两下各自分开,犯不着自找无趣。 到了群玉山会开幕这天,虔子文被齐佑天带着一路走到铁围城外,诸多天幕海修士全对他视而不见,倒让虔子文觉得好没意思。 齐佑天带着他登记领到了腰牌,也一并被告知了住处,是西北角的一处小院。 铁围城郊外本是一片荒郊野岭,树多山高妖兽也多。 就是这么块地方,硬是被了不起的天幕海在一年之内变了个模样,硬是辟出了好大一片空地。立了块石碑也有城门,一座座院子在路旁依次排开,乍一望去和铁围城差不了多少,只是更清净些。 齐佑天看小师弟左看右看神情好奇,就给他介绍道:“群玉山会,大概举办了几千年,每五十年一届。筑基修士与金丹修士均可参加,也不论身份,各大门派与散修均可参加。筑基修士须得三十岁以下,金丹修士年限一百五十,天下间英才俊杰尽聚于此。” “几百年前还有魔修参加,不过现在魔修已然销声匿迹,谁也没胆子来了。” 一说到这齐佑天有些遗憾,他想见识一下魔修的英才俊杰。 可因为当初白羽魔尊闹出那一番事情,天幕海趁机肆意追杀魔修。据说那十几年间,血流成河日月无光。但凡跟魔修带点牵连的人,不管凡人抑或修士,通通被天幕海杀了个干净。 至此天幕海才有了现在的威风八面,寻常修士提起天幕海,活像提起了阎王殿,齐佑天不禁皱了下眉毛。 “魔修怎么了?”虔子文忽地扯了下齐佑天的衣角,也把他从沉思里拽了回来。 “没什么,魔修个个都很麻烦。”齐佑天摇了摇头,并不想说太多。 “有人是个例外,他不仅不麻烦,还是个美人,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忽地旁边有人插了句话,唏嘘不已还带着点遗憾,“我找遍天下几百年,都没再见过那样的人。” 一听这样不着调的话,齐佑天就明白那人是谁。他不动声色转过身去,带着虔子文冲那人一鞠躬,“见过苏仙君。” 苏流沙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散,纵然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摆出了好大架势,软塌茶桌果盘一应俱全。 他周遭跟着四位侍女,有人烹茶有人替他打扇,还有人把果子递到苏流沙嘴边。 苏流沙一扬眉,身边侍女立时唤出两把椅子,引着齐佑天与虔子文坐下了,还殷勤地奉上了香茶。 “你师父呢?”苏流沙问,“我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到他。” 齐佑天一丝不苟地答:“家师明日才到。” 苏流沙唉声叹气道:“你这小孩,越长越不好玩了。非得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都不肯与我多说半句话。” 苏流沙着实太懒,就连心灰意冷的模样都懒得做,只叹了口气就算完毕。 齐佑天抿了下嘴唇,觉得这人和白羽比起来,还是白羽好些。至少那位魔尊敷衍自己的时候,还肯拧着眉毛放低声调装可怜,不知情的人还真能被他糊弄住。 一冲着虔子文的时候,苏流沙就立时笑了,一双桃花眼眯着,满是柔和笑意,“还是你师弟好,长得好看脾气也好。” 他冲虔子文招了招手,小少年犹豫了一下,望了望齐佑天才起身。 “嗯,让我看看。你又长大了些,模样也好看了。”苏流沙从软榻里支起身子,认认真真地打量虔子文的脸,“你筑基了吧,所以神光焕发更添丽色。” 一碰上美人,苏流沙就能从懒洋洋的骨头里榨出无限精力。他绕着虔子文走了好几圈,越看眼睛越亮,全然看不出这人和刚才那个眨下眼睛都嫌累的人是同一个。 苏流沙拍了拍手,侍女又奉上一个金漆螺钿的匣子,“师侄修为突破,我当然要有谢礼。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几张符咒,你留着防身。” 齐佑天替虔子文答:“多谢苏仙尊。” 这一句话,让苏流沙盯着齐佑天看了好一会,火像嗅到腥味的猫。他好像真看出点什么端倪来,怅惘地叹了口气,末了又摇摇头。 也许是心有顾忌不愿言说,苏流沙干脆换了个话题,“虔师侄,你报名参加这次群玉山会么?” 群玉山会分两个部分,筑基修士一组金丹修士一组,双方均可报名参加。但凡报名参加的修士,总能从试炼之地里捞出一些好东西来,或是灵玉或是法宝符咒。 能留到最后的胜出者,可谓在天下修士面前一举成名了。 齐佑天本来就预定代表太衍门参加试炼,苏流沙早就知道,所以他只问虔子文。 “还是不了。”小少年有点赧然地摇头,“我修为太低,剑法也练得不大好,早早被淘汰未免输得太难看,有损师尊威名。” 这的确是实话,因为虔子文自己好久没重新筑基了,他不大确信自己使出的剑招与法术该是个什么力度何等威力才算妥当。 再说在试炼之地碰到的人都是筑基修士,他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把哪个小辈弄伤了或是弄死了,岂不会惹来好大麻烦? 所以当初齐佑天问的时候,虔子文干脆回绝了。他只要坐在台下看热闹就好,根本不想打打杀杀或是与人勾心斗角,那多麻烦啊。 再说最后的压轴大戏,他的戏份可重了,也就不必非得同这些小辈争抢成名之机了。 苏流沙却觉得虔子文这是太自卑了,他皱着眉连声安慰小少年,“哎,没关系的,你现在修为低,将来修为高啊。再说你天生长成这种模样,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万一你再天资卓绝修行速度太快,其他人见了你都唯有远远观望,那多遗憾啊。就像白羽当初,他就是太惊艳太决绝,别人都碰不到他的衣角,又怎么敢和他说话与他交心呢?” 苏流沙觉得这话是安慰,齐佑天却瞧见他越说小师弟越是眸光黯然,最后已经垂着眼睫不说话了。 “苏仙君,还请慎言。”齐佑天插了一句话,语气说不上冷淡也有些不愉快。 苏流沙不以为意,他在齐佑天面前也一向没有什么威严。他看了那两人一眼,末了唉声叹气别过头去,“我要歇会,真要歇会,这事我真有些遭不住。染红,喂我吃粒葡萄,我觉得脑袋有点发晕。” 染红应声而起,她还略有幽怨地瞥了虔子文一眼,轻声细语道:“小公子当初还说我长得好看,又叫我姐姐。现在见了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可见你也是个薄情人,有了新欢就不要我了。”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齐佑天的手,他轻轻攥住了虔子文的手,两人十指相交根本不松开。 听了这句话,虔子文刚想松开,手反倒被齐佑天不声不响攥得更紧了。 少年剑修就那么身姿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镇定极了,仿佛谁也不能让他皱下眉毛。 “我就是这样才心酸啊。”苏流沙兀自闭着眼睛,“虔师侄么,天生丽质。再长大个两三岁,便能倾倒众生,谁知被你不声不响骗走了,属实遗憾。” 哪怕明知苏流沙没其他意思,齐佑天就是莫名看他不顺眼,好似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纵然表情没什么变化,浑身剑意却更锋锐了。 苏流沙一扬眉,故意装作小声对虔子文说:“哟,你师兄不高兴了。从小到大,他就是心眼小,从来都没变过。” “我没有。”齐佑天冷冰冰地扬眉,“还请苏仙君自重,不要说些惹人误会的话。小师弟修为尚浅,当不起你这般殷勤。” 苏流沙笑得更欢了,活像只捉到鸡的大尾巴狐狸,他挤眉弄眼,“如何,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第37章 这句话虽说是悄悄话,苏流沙特意把声音放得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齐佑天定力非凡,他气定神闲地托着茶盏,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肯定是害羞了,别看他装得好。”苏流沙添油加醋,“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岂能不明白他的脾气?” 眼见虔子文仰着一张小脸听得认真,苏流沙有了不小的成就感,他清清嗓子继续爆料,“佑天小的时候可胆小了,他自己一个人又睡不着觉,半夜害怕得到晏歌的屋子里去找他……” 话没说完,齐佑天咔地一声把茶盏放在了桌子上,冷冰冰地告辞,“苏仙君事务繁忙,我和小师弟就不打扰苏仙君了。” 齐佑天说到做到,他冲虔子文伸出了一只手,小少年为难地左望望右看看,还是站了起来。 “哎,别走啊。难得碰见个熟人,要是你们俩走了,我岂不是太过无聊?”苏流沙有点着急了,末了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行行行,我不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就随便聊天总行了吧?” 一旁站着的四位侍女,眼见自家主人吃瘪,不仅无人上前帮忙,反倒个个笑颜如花,显然乐于见到这般事情。 染红还小声给自家主人拆台,“小公子,主人最不会看人眼色了。他总喜欢把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拿出来讲,全然不顾及我们都是姑娘家。上次小翠没冲他发火,真是脾气好。换成是我,肯定要哭的。” 虔子文抿了下嘴唇,苏流沙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以形容。 苏流沙终于把齐佑天劝住了,他难得摆出一副长辈模样,只问:“佑天,这次群玉山会英才俊杰太多。其他门派也就罢了,反正都比不上你。可天幕海么,谁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我知道你心性极高凡事都要较真,毕竟世事无常……” 苏流沙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提醒齐佑天。这次群玉山会是天幕海主办,能耍猫腻的地方太多,他只希望齐佑天能有个心理准备。 可齐佑天淡然镇定地答:“多谢苏仙君惦念,不管万事万物,我自一剑破之。若我输了,是我修为不精。” 纵然齐佑天年纪不大,他身上自然而然就透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魄来。 那种气魄是压倒性的咄咄逼人的,即便苏流沙比齐佑天修为高出太多,他也情不自禁手指颤抖了一下,桃花眼一点点合上了,唯有眼角那颗泪痣越发鲜明。 他伸手遮住了脸,似是惆怅又似回忆,过了好一会才道:“年轻真好啊,一看到你,我就想起来几百年前的白羽。” 白羽,这个声名太高的名字终于又被人提了起来。齐佑天长睫一颤,问:“白羽魔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刹那,苏流沙刚才的精神头已然没了。他赖歪歪半躺在软榻上,一双眼睛不看人只看天,“他么,和你一样,是个剑修。人长得好看,剑法也太厉害。” 陷入回忆里的苏流沙不需人接话,自己就能把诸多往事一股脑全都倒出来,“我第一次碰到白羽,是在群玉山会,四百九十五年前的那次群玉山会。白羽是个魔修,虽说魔修的名气比现在好上一点,然而也遭人歧视。他才刚刚筑基吧,修为也太低。而且还是个散修,没有师门也无人替他撑腰。” “有人见他长得好看,说了一些不大中听的话,白羽就笑眯眯地听,没半点反应。于是那人更过分了,谁知白羽说出手就出手。只一剑,斩断了那混账的五根手指头,都没出血。” 苏流沙半直起身,用一双眼睛盯着齐佑天看,似在借此回忆故人,“倒没看见什么剑气冲天什么光华万丈,然而那一剑真是快,快到所有人都反应不来。” “那混账是个世家子弟,自然有人替他寻仇。纵然被好几个金丹修士围着,白羽还是不慌不忙。末了他还是笑着问,说阁下这五根手指头现在捡起来,还能接得上。要是再耽搁一会时间,就得把胳膊砍下来再吃灵药痊愈,方能变得完好无损。不知阁下选哪一种?” 就连打扇的侍女也不自觉呼吸放缓,唯恐惊扰了主人的思绪。苏流沙眯着眼睛笑,“于是那些人走了,临走之前还撂狠话,说什么群玉山会上定要给他好看,白羽全然不在意。” “群玉山会开始第一天,白羽一举成名。他打败了所有对手,只出一剑,从没谁能让他使出第二剑。哎,那等惊才艳绝的人,现在也找不到第二个。” 苏流沙又是啧舌又是叹气,他浑身上下那股懒散劲又出来了,活像没有骨头一般倒在了软榻上。 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在遥想那一剑的风华,以及无人可敌的白羽魔尊。斯人已逝,过去的事情,终究是无法得知了。 苏流沙忽地补充一句,“忘了说了,那位有眼无珠被白羽削了一剑的混账,就是我。” 这句话成功让齐佑天惊讶了,他不动声色把小师弟往旁边拽了一下,生怕这位没正形的仙君起了色心,不顾身份调戏小辈。 “不打不相识嘛,我被白羽折服以后,乖乖去找他道歉,又送上东西赔礼,可惜被尽数退了回来。” 苏流沙扬了下眉。一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来,纵然他受了冷遇,也能沉浸在回忆里暖暖身,竟然不觉得自己这等前倨后恭的行为有多难看,“白羽这等美人嘛,剑法又这样好。说到底,我也从未记仇。也许是瞧见我一片诚心,群玉山会结束以后,白羽竟然与我交换了传信印记。” “大约我也能算他半个朋友,虽然白羽不会承认就是了。” 一说到这苏流沙不由怅然,他还伸出手来给齐佑天虔子文特意展示了一下,“喏,就是这只手。后来我找灵药接上了五根手指头,和以前一样灵活,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话虽如此,齐佑天也能看出,他右手五根指端有一截细细红线未褪,这是重伤愈合的证明。 “你若问白羽是怎么个人么,他能让我心甘情愿被他砍一剑都没怒气。我这几百年来找遍天下,也未见一人有他七分容颜,不如不遇倾城色。” “当然,小师侄年纪再大一些么,肯定也差不了。”苏流沙话锋一转,对着虔子文时格外和颜悦色,“你不是白羽那种凛冽高绝的人,也不必活成他那样,太累了。” 被安慰的虔子文都快听得窒息了。他全然没料到,自己在苏流沙口中竟会得来这么个评价。 若说他那张脸有多好看,虔子文一直没多大自觉。有时候长得好看不仅不是优势,反而是天大的麻烦。 他死去活来好多次,多半缘由都出在这张脸上。再说他是白羽的时候,和苏流沙也不算多亲近,怎么就至于让他念念不忘了? 齐佑天又把虔子文往自己身边拽了拽,甚至不声不响挡住了虔子文大半张脸,“多谢苏仙君的提醒,小师弟明白了。既然苏仙君已经累了,我们就不再打扰了……” “看你这小心眼的模样。”苏流沙百无聊赖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俩快走,“我这一生,已然决定为白羽守身如玉,我还能对你师弟出手不成?” 去他的守身如玉,虔子文暗地里磨了磨牙。他什么时候和苏流沙这么亲昵了?要是换成白羽听到这句混账话,苏流沙再挨一剑也不冤枉。 齐佑天就要拽着虔子文离开,谁想一直没正行的苏流沙忽然说:“齐师侄,你是个剑修,本该心中有剑也只能有剑的剑修。” “现在你的心里不只有剑,还有了一个人。我希望你明白,你已经做出承诺,就不该违背誓言。若你敢干出什么斩断情念的混账事,我会替小师侄教训你。” 齐佑天没回头,他只说:“我不会,我心中有剑,也有小师弟。两者皆不可舍,皆是我所求之物。” 话虽如此,他把虔子文的手更攥紧了些,好像生怕虔子文溜走一般。 “希望如此,最好如此。”苏流沙的叹息声很快被抛在了后面。 直到走出好远以后,齐佑天才道:“我不是李廷玉,我做不出来杀爱正道的混账事。” “我知道。” 少年剑修不走了,他执起虔子文的手,把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上,“小师弟,你是我的执念,也是我的剑心。剑在一日,我就护你一天。哪怕你现在想逃也晚了,我不许你后悔。” 虔子文能感到少年心脏的跳动,沉稳而活跃,一下下敲击震动着他的手指。 距离相隔太近,仿佛他只要一伸手再用点力,就能戳破那层薄薄的皮肉骨骼,一把将那颗心掐住再捏碎了。 这句话合该是他说才对,齐佑天现在想跑也晚了。虔子文歪着头,眼睛晶亮地望了他一会,也微笑着答:“我不后悔,从来不后悔。” “等这次群玉山会结束,不管我取得何等名次,我都要向师父禀明,我想和你结为道侣。” 这有点太着急了吧,虔子文眨了下眼。不过也没关系,暂时让他高兴高兴,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虔子文点了点头:“好。” 少年剑修愣了一下,随即把虔子文的手攥得更紧,“我齐佑天,今日以天道立誓,今生今世绝不辜负你。” 虔子文只微笑不说话,心想哄齐佑天大概就像哄一只粘人又爱吃醋的猫,顺毛摩挲也就够了,跟哄雪花也没多大区别。昨天表白今日立誓,再过一月成婚,剑修的作风果然是一如既往地耿直。 得了这么句承诺,齐佑天沉稳不少。他到了住处以后就闭关练剑,所有外人一律不见,尽数让虔子文替他打发了。 其他慕名而来的修士还好说,唯有一个年轻修士难缠些。 他注视着前来待客的虔子文,年轻俊美的一张脸上全是轻慢笑意,“你是齐道友的师弟吧,他闭关不出,连我都不见?” 虔子文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师兄正是如此吩咐的,对谁都无例外。就算是太衍门的同门师兄弟,也不能打扰师兄闭关修炼。 “也罢,我就不打扰他了。”年轻修士转过身,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辟天剑派高华舒,在此向齐佑天邀约,欲要在这群玉山会上与他一决高下。” 辟天剑派,也是一门两楼三派的三派之一,满门上下皆是剑修。固然名声略逊于太衍门,被太衍门压得死死的,剑法也有其独到之处。 虔子文点头称是,谁料高华舒走到门口时又抛下句话来,“我劝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最明白齐佑天的剑道。他整个人也像一把剑,不为外物动心,也不会为你停驻。等你深陷情网之时,想抽身也太难。” 这算什么啊,变着法地欺负人打压人么?虔子文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问:“就好像道友一样么?” 本来风姿殊秀神情淡漠的高华舒,忽地狠狠咳了一下,脸都涨红了。他气急败坏,“胡说八道!你不诚于剑满脑子龌龊念头,迟早要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看来是猜对了,虔子文慢吞吞地想。 高华舒长眉紧皱面色不悦,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转身就走,那模样倒有点像慌不择路地逃了。 白猫轻巧地从院内蹦了出来,它蹲在虔子文面前伸了懒腰,传音道:“嗤,就这点手腕也敢跟魔尊抢人?简直不自量力。” 虔子文抱起风华,用手指绕着他的尾巴,“你不是不喜欢齐佑天么,他怎么就成了我的人?” 风华认认真真想了好一会,又是纠结又是不快,末了大而化之地说:“反正他暂时是魔尊的东西,是魔尊的东西我就替魔尊看着,不许别人碰他一下。真等魔尊利用完了那小子,把他甩到一边,他愿意和旁人怎样就怎样,总之不会碍着魔尊的眼睛。” 虔子文有点遗憾地点点头。 哦,亏他还以为齐佑天身为天命之子有什么特殊手腕,不过区区几日就把风华收拢得服服帖帖,现在看来,一切不过是错觉。 “我是魔尊的猫,魔尊也是我的主人。”白猫用爪子拽住了虔子文的手指头,蓝眼睛像晶莹剔透的冰,“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也不许什么人插在我和魔尊之间。” 风华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猫也不行,狗也不行,妖兽灵宠一律不行,反正魔尊只是我一只猫的。” 说罢他凶巴巴地盯着虔子文,虽是如此,那张圆眼睛粉鼻头的脸,也做不出如何凶神恶煞的神情,不管怎样都像撒娇。 哎,风华终究只是猫罢了,也还好,他只是猫。虔子文爱怜地挠了挠他的下巴,不应声也不答话。 齐佑天出关一天以后,群玉山会准时召开了,虔子文当然得去看看齐佑天表现如何。 他拒绝了晏歌的邀请,同样婉拒了苏流沙的邀约,独自一人坐在观赛擂台上,身边只带着风华解闷。 这次群玉山会,也并非所有弟子都能来。比如蓝漪金玉铸花方远等等,统统被留在门内修炼。 也唯有晏歌这种不大负责的师父,才会放任虔子文这个刚筑基的小修士到处乱跑,好似一点都不在意。 虽是如此,虔子文也能看得出来这次群玉山会上,天幕海着实戒备森严。 好几道防护阵法就不必说了,观赛时往往还有元婴修为的幕官出来巡逻,把那些脾气暴躁张口就骂的修士管制得服服帖帖。 毕竟到了群玉山会的修士,要么是来看热闹的要么是抱着希望一举成名的,总之谁都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就被赶出去。 就连好些人看到虔子文之后,眼睛眯细会心微笑,也没谁敢上来说句混账话,倒让虔子文若有所思。 天幕海管理得这样严格,真有点没意思啊。还是当初那次群玉山会好玩,大家随便撂狠话撸起袖子就干,哪怕在坐席上打了起来,只要不出人命,都没人出手管一下。 要是虔子文说,天幕海这么败兴的玩意就不该存在。 天君总想把万事万物都管理得明明白白,好像一棵树不能长出半点歪枝乱岔,否则就是出格了,需要好生打理修建一番。 修士毕竟不是树,总有出错的时候,干脆杀了也不能解决任何事情。越是拘束,将来出乱子的时候越是热闹。 虔子文真想看看天下大乱的时候,那些天幕海修士又会如何惊慌失措。脑子太死板的天君,估计也不能再板着脸再闭着眼睛吧? 虔子文转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忽地见到有个人撩起袍角纡尊降贵地坐在他身边,似在等待他先打招呼。 高华舒,虔子文不用瞧就直接认了出来。他懒得搭理这人,所以只逗猫不答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高华舒大概也算他半个情敌。嗯,虔子文的半个情敌。自己对他太和颜悦色,难免会让人生出什么错觉。 于是虔子文理直气壮地装高冷,足足晾了高华舒好半天。 高华舒等了又等,不得不咳嗽了一下,“齐佑天刚才那一战,你有何观感?” “师兄当然厉害,一剑退敌。”虔子文眼皮不抬地答。 其实他刚才一直在走神,也没注意齐佑天用了什么剑法。反正是天命之子嘛,同境界内肯定天下第一。 就算有人修为比齐佑天高些,虔子文觉得他更不必担心。齐佑天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自己也不会选中他了。 这等回答落在高华舒耳中,就成了虔子文没有眼光兼之漫不经心,总之是配不上齐佑天这等剑修的。 “一剑退敌?”高华舒扬着眉冷笑,“齐佑天那招剑法,在你眼中就只有一剑退敌四字?你看不出他出招拆招的变化,看不出他剑意拔升……” “最后赢了不就行么?”虔子文还是不睁眼地答,手指头兀自在挠白猫的下巴,惹得白猫眼睛舒服地眯成一道线,“讲究那么多干嘛,该拔剑时就拔剑就好。” “真到了生死对决之时,什么剑招啦变招啦尽数还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只需抬手出剑再收剑,不想太多就能赢。” 本来想了好一通话贬斥虔子文的高华舒,忽地噎住了。 虔子文这番话么,虽然朴实却是剑道之理,隐隐直指大道。然而这么一番道理,哪怕是不会练剑的凡人,也能高谈阔论甩出两句。 一时之间,高华舒还真说不好虔子文这是境界太高返璞归真,还是纯粹什么也不知道瞎吓唬人。 高华舒想了半天,又冷声道:“我仍是那句话,你并非齐道友的良配,你不懂剑。” 这回虔子文终于肯抬头看他了,小少年脸上还有点茫然无措,“剑就是剑,是用来杀人的剑。琢磨那么多干嘛,道友不累么?” “朽木不可雕。”高华舒俾睨地扔下这句话来,他算是摸透了虔子文的底,已然跟这小修士没什么可说的。 高华舒本来以为,齐佑天选中的人也是个剑修,那就必定是懂他剑道之人,不说心神契合,至少也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自有一种不需言说的默契。 谁知道,这位齐佑天的小师弟除了长相好看以外,只不过是个庸俗平凡的炉鼎罢了,根本配不上齐佑天半点。 撂下这句话以后,高华舒自认与虔子文没什么可说的。他斜眼望了虔子文一眼,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末了摇摇头转身就走。 谁知自他身后,却有句森然冰寒的话传了过来,“我的小师弟,自有我疼他,与道友有何干系?我师门之事,道友也敢随意点评?” 高华舒回头一望,齐佑天冷着脸神情不悦,看模样肯定是生气了。 “道友出言不逊,还望你好自为之。下次你我再相见,就是决一高低之日。”齐佑天长睫一眨,末了又专心致志地问虔子文,“小师弟,他还说了什么,你没受委屈吧?” 第38章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齐佑天,如冷峻冰山忽地裂缝塌陷,冰层冰碴尽数融化在了海水之中。 高华舒皱了下眉。他胸中堵得慌,有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进退两难实在不好受。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对手?一个被凡情所扰,耽于美色剑心钝化的对手? 忽地之间,高华舒什么都不想说了。偏偏齐佑天抬起头来,表情平平地望他。 仍是一如既往的锋锐眼神,高华舒却看出了其中的森然寒芒,那是欲要保护身后之人的眼神,坚定又执着。 但凡那小炉鼎说自己一句不对,齐佑天都能当场拔剑。于是高华舒的心更冷了,就为了这么个小炉鼎,齐佑天要和自己势不两立? 好在虔子文说他什么事都没有,这位道友并未为难他。齐佑天也就不理高华舒,而高华舒也当真失望透顶了。 他背过身去,每个字都说得冷然决绝:“我本来以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也是我的知己。你和我本该一样,一样心无他物只该有剑。现在却你变了,你太让我失望。我算是看透了,你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俗人罢了,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齐佑天反问:“何为庸俗何为高雅?一切都是你自己假想,与我有何关系?剑修一路有千万条,你选中其中一条径自向前即可,为什么要苛求别人也与你一模一样?” 少年剑修握着虔子文的手,“至于说我贪恋美色,我自愿如此,关你何事。我修道,只求不违本心逍遥自在。若是让我为了练剑,变成个冷然无情杀爱证道之人,那我宁愿不再练剑。” 高华舒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齐佑天居然糊涂到这等地步,他为了这个炉鼎,居然背弃了他的剑! 高华舒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齐佑天正眉眼温柔望着虔子文,一切容不得否定更不许他逃避。 这就是他认定的对手,一生的对手。高华舒想要叹气,更多的却是心中怅惘。 他猛然觉得,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他与齐佑天之间的情谊也不过如此,并无特别之处罢了,一切都能被割舍放下。 忽得顿悟,高华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他不看不听也不言语,整个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又好似存在感太过显著,整个天地间只能容得下他自己一个人。 想不到这小辈资质还不错,居然还能来个原地顿悟!漫不经心撸猫的虔子文也惊讶了。 他只是琢磨,究竟是高华舒对齐佑天感情太深,遭受打击之后就能立时悔悟,抑或说高华舒合该有这份天缘,不论何时总该经历一遭。 不管怎么说,这终归是好事,虔子文点了点头。 情场失意的高华舒很快清醒过来,他再看齐佑天时,已然没有刚才那种忿忿不平的情感,仿佛水中观月雾里看花,只觉得刚才的自己并非现在的自己。 “若无差错,明日我与齐道友必有一战。”高华舒说,“你有你的道,我也有了我的道,从此你我已是陌路,将来也未必再有来往。就当为了你我过去十几年的交情,明日你我做个了断吧。” 齐佑天说:“你若求战,我必迎战。” “如此就好。”高华舒怅然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虔子文身上时,立时不快地眯细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毒虫一般。 虔子文还未如何,风华就忍不住了,你这是鄙视谁呢,有眼无珠的小剑修?! 他好似一道白色电光,从虔子文肩头一跃而起,直接蹦到高华舒身上,爪子不由分说在他手上挠了五道血痕,又翩然跳回了虔子文肩上。 高华舒愣了刹那,而后看到自己手背出血,才觉出疼来。 这小畜生!高华舒气得眼角抽搐,他刚想拔剑直接杀了这猫,就见虔子文惶恐不已地冲他道歉:“抱歉抱歉,我的猫不懂事伤了道友,道友的手没事吧?我这里有上好伤药,道友不如让我试试?” 小少年脸色发白真挺可怜,他刚想伸手去拽高华舒的手,就被齐佑天拦下了,“我小师弟养的猫犯错了,我代它向你赔礼。至于上药之事,还是让我来吧。” 齐佑天为了不让虔子文给自己上药,甚至低下头向自己道歉!这还是以前那个性格高冷绝不低头的齐佑天么?! 就为了这个小炉鼎,就为了他!真是美色惑人! 本来想发作的高华舒真愣住了,他看了一眼伤口,不过是五道爪印,看着怪吓人的实际上伤口已然愈合了。 高华舒冲齐佑天摆摆手,“我无事,我只希望齐道友别耽误了你我明日之战。若你心怀愧疚,在与我对决之时就别有所保留。” 不等虔子文再说什么,高华舒已然走远了。 勉强算是他半个好友的高华舒尚且如此想,那其余人又是如何看待虔子文的?怕都是觉得,虔子文是引他误入歧途的祸水吧? 齐佑天看着天,好一会才说:“明日这一战,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要赢下明天那场决赛,我要向别人证明,你不是耽误我修炼之人。我的剑心有了依托,会更加锋锐。” 他用那双苍蓝的眼睛盯着虔子文看,目光灼灼容不得虔子文后退半步。齐佑天不由分说揽住了虔子文,白猫被挤得掉在了地上,绕着主人的腿喵来喵去好几声,都无人理会他。 齐佑天把头埋在虔子文的肩膀上,小师弟的骨骼太纤细脆弱,硌得他下巴生疼,然而齐佑天不肯挪开。 虔子文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也抱住了师兄,他只说:“我信你。” 仅仅三字,就比得上千言万语。齐佑天甚至忘了处置白猫的事情,他一回院子又开始闭门修炼了。 虔子文也随他去,反正天命之子嘛,肯定能为非凡。 果不其然,第二天齐佑天所向披靡无人可敌。最后决赛也的确是高华舒与齐佑天一战。 观看这场决赛的人可有不少,黑压压好大一群,把偌大一块地方塞得满满当当。虔子文选了个最远处的座位,也为了图个清净。 他用神识扫了扫场上,齐佑天与高华舒沉默对立,也没谁先开口说话打个招呼。 好像看比赛的观众也被这两人间的沉默唬住了,都没人敢窃窃私语,偌大的场地寂静得诡异,沉默得像暴风雨前风平浪静的大海。 这有什么意思啊,先前高华舒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呢,他怎么不趁机撂两句狠话?虔子文撑着下巴想。他怀里的白猫百无聊赖,开始自己转圈追自己的尾巴,傻乎乎的半点也不像个化神修为的妖修。 虔子文打了个哈欠,身边的座位上忽然多出个人来,那人压低嗓子唤他:“白羽魔尊。” 虔子文望了他一眼。血魂把他整个人都罩在斗篷里,黑漆漆一片,打眼望去像片乌云,任是谁见了,都觉得这人不是好人。 小少年转过头地说:“你就不能光明正大些么,反正来看群玉山会的修士太多,一时半会天幕海也认不出你来。” “我背的黑锅太多,远不如魔尊那样从容自在。太衍门那位晏歌仙君还在,他若认出我来,我可讨不了好。”血魂话里有话点了虔子文一下,可惜厚脸皮的白羽魔尊只当没听到,连眼睫都不颤。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正在转圈追自己尾巴的白猫扔出这么句话来,“胆小鬼,畏畏缩缩的没半点胆子,难怪败在魔尊手下。” 什么时候,区区化神修为的风华也能嘲弄自己了? 血魂藏在斗篷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越发觉得自己地位地下一日不如一日,连只会傻乎乎转圈的猫都能光明正大地欺负他了。 偏生虔子文还护着那只猫,他伸手点了点白猫的鼻尖,“调皮。” 这一下让风华停住了,他不再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伸舌头舔了舔那截白玉般的指头。 此时台上的两个人忽然有了动作,同时拔剑剑如电光,那股俾睨纵横的气魄压得人脸皮生疼。 剑修打斗起来最能唬人,两道剑光碰撞破裂,似能翻江倒海开天辟地。 一招接一招,剑气破碎激荡,时而迅捷如电时而凶猛如火,千万道剑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剑气四起激得云层聚拢又被驱散,纵然相隔遥远,虔子文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风,满是肃杀与决绝。 坐在一旁的血魂百无聊赖,只能去看台上两位金丹剑修的比试。在他眼里,这二人的剑法也没什么可看的,毕竟修行岁月太短,唯有剑意还算可观。 血魂瞧了一会,忍不住出言点评:“太衍门的小剑修还挺厉害,辟天剑派的那个大概是有了顿悟吧,明显修为高了高大一截。即便如此,他们居然也能打个平手,真是意想不到。” 开口接话的不是虔子文,而是风华,他扬了扬脑袋挺得意地说:“那可是魔尊的师兄,自然非同一般。” “风华魔师为何如此得意?毕竟不是你自己那般威风。”血魂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你待在魔尊身边,除了追自己尾巴玩,还能做什么?你都不如那个小剑修。” 什么小剑修,那可是天命之子。风华轻蔑地望了血魂一眼,并不觉得自己卖萌是什么错,“我能为魔尊消遣寂寞啊,这点你可做不到,羡慕也羡慕不来。” 乍一听到这句回答,饶是血魂也愣了一下。 消遣寂寞,这四字听来太过暧昧,难免让人想七想八。他也见过风华变成人形的模样,也能算得上秀色可餐。然而若与白羽魔尊的模样比起来么…… 血魂短促地笑了一下,只在心里说能有这等艳福,可算是风华运气太好。 虔子文看了一会就不再关注场上的胜负,他转头问:“血魂魔君,不知你我联手策划的那件大事,准备得如何了?” 正用眼睛逡巡虔子文侧脸的血魂,闻言漫不经心地说:“已然准备妥当,只等魔尊一声令下,这群玉山会就会被搅得七零八落,估计天幕海修士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很好。”虔子文只说这两字,就没了下文。他专心致志盯着擂台上看。 天空中千万道剑光忽地收拢了,又汇聚成两道微不可见的剑光,被各自的主人握在掌中。 原来如此,这就是齐佑天重新选择的道。高华舒双目微合神情冷然,似是重新陷入昨日的顿悟之中。 剑修一路,向来孤独高绝,容不得私情,也容不下他人。 高华舒重新握住了掌中的剑,那是他的剑,也是他的心,一往无前绝无裂隙的心。他,能赢。他要想齐佑天证明,那条路是错的! “还请齐道友接我这最后一剑,云山浩渺。” 高华舒睁开了眼睛,他终于挥出了这一剑,剑气于群山之巅骤然绽放,似有一座陡峭山峰拔地而起。 那座山峰太高耸也太陡峭,即便拼命仰头向上,也看不见山巅。剑心如此,求道之心亦是如此。 他会赢,他肯定能赢!齐佑天心思不纯太过迷茫,他绝对打不过现在的自己! 高华舒痛快极了,他注视着那道剑气绽放升腾,也一并把他之前的烦闷郁结一扫而空。 剑光压了过来,压得地上的青石砖尽数破碎,压得齐佑天长发纷飞衣襟临风。 面对那道太锋锐又无从抵抗的剑光,齐佑天什么也没说。他心中一片空茫,没有不甘也无有悔恨。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并不代表他走的路错了。若要让他为了剑摒弃凡情背弃小师弟,齐佑天做不到。 然而终究还是有些遗憾吧,那是剑者面对好对手之时的心痒难耐。他本能地想要拔剑想要出招,却想不出哪一招才能敌得过这一剑。 哪一招呢?齐佑天忽然想到在山海城的那个夜晚,他见到了白羽,也见到了那一剑。 风华绝代太过惊艳的一剑,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能开天的一剑,亦能切断世间万物的一剑。 齐佑天曾经揣摩过千百次那记剑招,然而一向不得其法。唯有现在,齐佑天想要试一试。 他的手下意识地动了,抬腕伸手挥剑,一气呵成。并非多陡峭的剑光,平平无奇地从剑锋放出,却忽地割裂了天地。 能分阴阳割昏晓的一剑,所谓开天辟地,就该是如此的架势。太霸道又太俾睨,让看到之人唯有赞叹佩服,甚至无法升起半点抵抗之心。 纵然云端之山缥缈玄妙气势渗人,它也被这记剑光毫不留情地撕烂了搅碎了。 唯有那道开天辟地的剑光还在,它兀自孤挺地向上再向上,劈开了天幕切断了日光,最后与苍穹融为一体。 咔嚓一声,高华舒掌中之剑已然破碎,他呆愣愣望着手中的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剑,着实太惊艳也太可怖。原来齐佑天的剑心,当真是如此,高华舒忽然失魂落魄了。 场上观看比赛的修士本来就不敢说话,这回更是连气都不敢喘,就连远远在天空上的大能们,也有些吃惊了。 血魂隐约瞧出了一点端倪,他笑了笑,“我观这太衍门小剑修的剑意,怕是得了魔尊剑法一成真传。” 真正见过白羽剑法的人,自然能瞧出其中真意。虔子文也没想过隐瞒他,大大方方地说:“我曾指点过齐佑天一招剑法,这小辈悟性不错。” 连压箱底的剑法都能随便拿出来教人,风华还敢说齐佑天只是虔子文师兄? 血魂琢磨了好半天,也没问出口。毕竟虔子文的回答太过坦荡,反而没有什么揣测的余地。 台上的高华舒终于回过神来,他扔掉了那把已然变为碎片的剑,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嗓子发涩。 他不自觉摸了下脖子,指尖一缕血色绽放,原来那一剑,差点割断了他的喉管。 “这一剑不是为你,是为了我的小师弟。他不是累赘,也没有让我剑心生钝。”齐佑天漠然地收剑入鞘,看也不看高华舒转身就走。 “为了小师弟。”虔子文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似想把这几个字掰碎了仔细品味咂摸。 齐佑天可算得上是情深义重了,可惜他运气太差。 归根结底,齐佑天喜欢的也只是那个小师弟虔子文吧,柔弱的善解人意的,只能依赖师兄拯救的虔子文。 小少年的长睫覆住了眼睛,也盖住了他眸中的寒意。 血魂不告而别,虔子文抱着白猫悠悠闲闲地站在最远处,看无数人为齐佑天这一剑鼓掌喝彩。 他们在庆贺,庆贺一位前途无量的剑修就此成名。从此由极北之地到南州荒原,齐佑天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此群玉山会比试的部分已经结束了,齐佑天占据天大优势,能提前三日进入试炼之地中。至于谁能赢得群玉山会么,最后还要看运气。 天幕海的宋天官给齐佑天奉上了腰牌,虽然天幕海修士名次不太好看,他也能沉得住气,甚至还向齐佑天笑了笑。 齐佑天对于试炼之地没多大兴趣,他只在满山满眼的人里找小师弟,一时半会都没找到,免不得有些失望。 宋天官又说了什么话,齐佑天没听清。他伸手接过了那枚腰牌,刚一入手就觉得诧异。 忽地一道血色烟雾笼罩了他,齐佑天整个人就此消失不见。修士们还来不及惊讶,不过须臾片刻,场内变故突生。 但凡是参加群玉山会的修士,不论筑基或是金丹,个个身上都升起了一阵血色烟雾。 这变化来得太快,谁也来不及阻止。哪怕是离齐佑天最近的宋天官,也只能呆愣愣地看了好一会,甚至来不及掐个法决。 场内瞬间乱成了一片海潮,每个修士都脸色苍白神情惶恐。 什么人要这么做,他究竟有何目的?那些年轻修士,究竟是生是死? 已然有人不顾一切往外挤,事情来得太突然,人人都被逃生的本能所震慑,甚至顾不上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天空中忽地出现了一只巨手,白皙修长骨肉匀称。那只手上托着一卷竹简,还未展开就有光华万丈。 不止光芒晃得人眼睛发花,那竹简上透出的气息,已然让所有修士为之惊愕,他们纷纷停下脚步,甚至忘了逃跑。 那是一股太古早太久远的气息,就如万物朦胧之时的一点灵机,点化了万物分开了天地,从此有了日月星辰,有了山河湖海,有了修士妖物。 错不了,巨手缓缓展开了竹简,晃动漂浮的金光,最终凝聚为三个字。修士们舍不得眨眼,他们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天地经》,那是天君传下来的《天地经》。传说中哪怕是没有仙根的凡人,若是得了这卷功法,也能顺利修行直指大道。 如果有可能的话,谁都希望自己能抢到那卷功法,从此一步登天,世间万物再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只手掌好像深知众人的心思一般,特意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展开竹简,竹简上的字,也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正是《天地经》!光是开头这段经文,就让观看之人心有所悟,隐隐间修为有了提升。 修士们个个伸长了脖子,他们巴不得那只手掌再宽容些,再让他们多看到几字。哪怕是一字一句,也能让人受用无穷。 手掌却忽地停住了,它一点点重新卷起了竹简,还特意吓唬人般抛上抛下好几次,所有人的心也就跟着那只手七上八下。 最终手掌翻转过来奋力一扔,竹简化为曳尾流星划过天边,落在了天幕的西南方。 “极渊之地开启,有缘者皆可入内。灵石法宝功法一应俱全,《天地经》也在其中。”一道端然优雅的声音响起,虽然嗓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大劫将至,天道亦会为众生留下一线生机,望各位好自为之,不要在大劫之下化为飞灰。” 极渊之地,轰地一声,所有修士的心都乱了。他们忙着相互交谈,忙着询问对方,整个赛场被搅和成了一锅粥。 第39章 《天地经》与极渊之地,一卷是人人渴求的修行功法,直指大道必能长生。另一个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凶险之地,传说中凡人一入其中,骨肉尽化神魂无存。 偏偏天幕之中出现的那只巨手,硬生生把《天地经》扔进了极渊之地里,让好些人愤懑不已。 这不是逼着人去死么?哪怕是金丹修士,也只能走进极渊之地百余丈内,而后瘴气缠身呼吸受阻,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也不是没有大能往更深处走。他走了足足一月,末了却只能怅然回返。说自己也迷失其中,无法得知其边缘所在,还遇到好些凶兽,差点就丢了性命。 这么个凶险至极的地方,却有好多传说。 传说中极渊之地有上界仙人留下的洞府,更有不计其数的灵石珍宝,然而还有一只天大的妖兽坐守极渊之地,不许人靠近宝物半点。 纷纷乱乱诸多传言,有真有假谁也不知。修士也是惜命的,那地方死的人太多,除非被天幕海逼得无处可逃,否则谁也不敢往极渊之地里走。 可现在,状况已然不一样了。光是那一卷《天地经》,就值得好些人冒着风险前往其中。哪怕明知极渊之地太过凶险,也有无数修士想去探探运气。 大劫之下,幸存者寥寥无几,谁不想为自己赢得那一线生机呢? 高居云霄之巅的各位大能落了地,他们一起向着天幕海的宋天官涌去,“我辟天剑派弟子,现在下落不明,敢问天幕海有何解释?” “他们修为最高的不过才金丹,都是我宗门的英才俊杰。现在尽数陷入了极渊之地里,若是他们死了,宋天官怕会高兴得很吧?” “还有,云端那卷竹简,当真是《天地经》么,这怕不是天幕海设下的圈套?!” 宋天官眉头紧皱。 没办法,谁让这次的群玉山会是天幕海主办,一切又发生得太过巧合。本来天幕海就名声不好,谁都会疑心这是天幕海特意搞出的事情。 估计在这些人看来,天幕海巴不得一门两楼三派的青年俊杰尽数死光了,从此天幕海就能肆无忌惮地发威作福。 一句又一句的诘问,让宋天官越发面色不悦。他不得不开口解释:“我天幕海的好多年轻海官,也被那位不知名的人捉走了。这点我与大家一样毫不知情,同样焦急得很。” “我心中只有个大概的猜测,约莫有七八成可能……” 诸多人都一拥上前,唯独晏歌只在远处观望。他一点也不焦急,就仿佛被血雾吞没的不是他的亲传弟子齐佑天一般。 谁知宋天官忽地唤他的名字,也一并让好些人齐刷刷望向他:“晏歌仙君,那只巨手究竟是谁,想来你也能猜到吧?” 该来的终究要来,晏歌怅然地望向天边。 被所有人注视凝望的青衣仙君闭了下眼睛,终于声音冷淡地开口了:“若我所料不错,那个人就是白羽。” 白羽,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原本这些忿忿不平的大能们就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死了声名犹在,谁也没忘了白羽当年何等威风。从没有谁能敌得过他的一剑,也没谁能忘记那等绝代风华。 寂静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发问质疑:“白羽不是死了么?当时你捅了他一剑!大家都亲眼看到的!” “白羽肉身无存神魂泯灭,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这分明是你们太衍门与天幕海互相勾结,想要搅混水!” 面对诸多指责,晏歌心平气和地一一驳斥,“当年之事,大家人人有份,谁也别想置身事外。白羽是魔修,主修神魂不修躯壳。纵然只剩一缕残魂,他也有千百种法子活下去。” “白羽居心叵测霍乱世间,这是上界仙人亲口断言,谁能否认?哪怕他现在复活了,又抛出《天地经》这等诱饵,诸位道友也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人就是白羽……”青衣仙君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琥珀色眼睛亮得慑人,竟无人敢与他对视,“摘星楼花家长老,消耗自身百年修为算了一卦,应验了此事。” 于是所有人目光尽数转向那位摘星楼的长老,他神情漠然地点了点头大能们的心已然凉了一半。 然而一切还没完,晏歌又说:“三月之前,我太衍门禁地被闯入,那道封印被解开了。禁地之内,亦有白羽的剑气残留。” 宋天官也补充:“一月以前,罗浮仙尊的洞府有了传承。我天幕海派去搜寻钥匙的一位元婴修士一位金丹修士,躯壳不存神魂不在,也是一并遭了白羽的毒手,其中一人就是我的儿子。白羽用两记剑招开山开海,击碎了我留存在天明身上的符咒。” 诸多证据在前,再也容不得谁否认。然而还有人心怀侥幸地说:“没准白羽有了传人,也许那人不是他!”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幻想的余地?晏歌漠然地望了那人一眼,“好在白羽修为并未恢复,他虽然能灭杀元婴修士,却敌不过宋天官。” 是啊,他们还有宋天官,不少人都松了口气,而宋天官也并未让他们失望,“杀子之仇势不两立,我绝不会放过白羽。更何况他还得了罗浮仙尊的传承,《天地经》只算其中较为宝贵的东西,对我等修士并无大用。” “罗浮仙尊的洞府之中,有记载飞升之道的典籍。” 任凭宋天官说了好一通话,唯有最后这句最打动人,成功让许多人呼吸停滞。 这方世界有多久没出过能飞升上界的修士了?以前也不是没有渡劫之人,往往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天雷劈死,肉身神魂一并无存。 虽说修为越深寿元越长,然而这寿元终究是有尽头的。 眼看大劫将至,天地都将遭劫,他们这些修士也不过是蝼蚁罢了。唯有赶快琢磨飞升之道套往上界,才是能长久活下去的道理。 宋天官又给出了保证,“今日发生之事,我天幕海必定不会妥协。请诸位放心,天幕海会竭尽全力搜寻下落不明之人,绝对不会让诸位的门派断了传承。” 立时有人嗤笑了,“天幕海能尽心尽力,宋天官,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怕是想独占那有关飞升之道的典籍吧,才找了这么个蹩脚借口。” 这下可谓一呼百应,好些人跟着抱怨,“这可不成,极渊之地又不是你们天幕海的后花园,只有天幕海修士方能入内。再说天幕海若是假装不小心弄死了我门内几个弟子,我们都要心疼得够呛,又到何处说理?” “每个参加群玉山会的门派都有份,谁也不能擅自专权!” 宋天官皮笑肉不笑,他斜了周遭一眼,那些人兀自喧哗不肯退让,好似一群看到猎物就不肯离开的乌鸦,呜呜哇哇叫得人心烦。 “既然诸位道友执意如此,天幕海也只能妥协。然而我要警告诸位一句,白羽仍是当初那个魔星煞神,即便他修为尚未恢复,剑法还是实打实地厉害。” 先前被白羽赫赫声名吓唬住的人,已然回过味来。他们全然没把宋天官的警告放在耳中,一个白羽嘛,能杀得了元婴修士,在场诸人可是炼神修为的仙君! 光是修为境界就差了好几个大层次,白羽顶多算是厉害一些的蚂蚁罢了,小心一些费点力气,他们也能杀死白羽。 到了那时,白羽身上的《天地经》与罗浮仙尊的传承,不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地离开了,他们巴不得要马上通知门派,不管极渊之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都要勇敢无畏地往里面闯一闯。 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不一会,看台上只剩希希零零三两个人。 晏歌没离开,他给齐佑天发道了传音,没有回应。再联络虔子文,也仍旧如此。 果然如此,晏歌摇了摇头,仍是一如既往地神情漠然。 “你早知道白羽回来了,对不对?” 光听这道声音,晏歌就知道这人是苏流沙。他正眯着眼睛看晏歌,也许是在忍气,一双桃花眼中全是郁郁的怒火。 “是。”晏歌毫不否认。 “三月以前,那是虔子文刚进太衍门的时候吧?” “对。”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亏我还把你当朋友。”苏流沙一眯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晏歌扬眉问:“流沙,你要去哪?” “去哪,我能去哪?”苏流沙忽地笑了,他笑得凄凉苦楚,明明想哭却哭不出来,“我要去见白羽,我要告诉他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未能与他一同对敌。我后悔自己没有陪着他一块死!” “你别犯傻了。”晏歌心平气和地劝,“白羽不再是以前的白羽,他死过一次以后,必定对所有人心怀怨恨。再说极渊之地何等凶险,你一不小心都出不来!” 苏流沙转身站定,说:“晏歌仙君,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有天命重担在身,容不下半点虚情假意,我就不打扰你了。” 虚情假意,原来他一直是如此看待自己的。 晏歌身上那层淡然冷漠的伪装,忽地消失了。他琥珀色眼瞳亮得像火,一字一句地嘲讽道:“糊涂!你去送死又能怎样?白羽从来不喜欢你,他谁都不爱!” “我也不指望能怎样。”苏流沙说,“我对他一向是求而不得的,能再见他一面就好,只此而已,并无他念。反倒是晏歌仙君,怕是你心魔作祟不得安宁,保不齐哪天就入魔了。” “若我入了魔,我的执念仍是杀了白羽。”晏歌嘴唇一弯,竟然笑了,“与其让他被别人杀了,倒不如死在我手上,如此也算不留遗憾。” 这算哪门子道理?苏流沙被哽住了,他接连摇头,“你疯了!” “大概我早就疯了。”晏歌毫不否认,“我连自己心爱之人都能舍弃,连真传弟子也能抛弃,我还有什么舍不得?” 莫非这事还和齐佑天虔子文有关系?晏歌的算计究竟有多深,他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件事,怕不是从白羽身亡之时就开始了? 乱了乱了,一切当真乱了。苏流沙向后倒退了一步,紧接着就化光离开,唯恐晏歌是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晏歌远远注视着苏流沙离开的背影,他望了望自己的左手,捏法决的手执剑的手,也是这只手,捅了白羽一剑,鲜血滴落尤有余温。 “能再见你一面,我是很开心的。”晏歌垂着眼睛说,“白羽,你躲我再久,你我仍有重逢之日。” ***** 极渊之地,高华舒咳嗽了好几下,费力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周遭是一片绿色,光线太朦胧又太黑暗,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什么地方,高华舒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那块腰牌忽地发烫,整个人就跟着失去了意识。 莫非这就是试炼之地?高华舒拧着眉头,觉得这处试炼之地和传言并不相同。 试炼之地并无多大凶险,而且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他一喘气就觉得心肺发疼,仿佛吸进来的不是空气,而是灼热的岩浆。 高华舒环顾一周,忽地见到不远处有个抱着只白猫的小少年。他打了个哈欠,模样安闲自在的很。 “虔子文?”高华舒冷声发问,全然不明白对方为何出现在此处。 他一见虔子文,心情忽然变坏。不只因为齐佑天,更因为他自己不乐意看到虔子文。 高华舒最瞧不上这种自身没什么本事,靠着攀附他人修为增长的炉鼎。好巧不巧,虔子文还勾引了齐佑天,那位他最欣赏的对手。 他本以为,齐佑天会剑心钝化受了影响。耽于情爱的剑修,岂能比得上心无他物只有剑的自己? 本来高华舒预计,等齐佑天落败之后,他会劝齐佑天舍弃情念专心练剑。偏偏齐佑天居然赢了,用那匪夷所思的一剑。 只一剑,戳破了高华舒所有的骄傲。那一剑的光华,高华舒现在想来兀自心惊胆战,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那道血痕早已愈合,然而疼痛还是实打实的。那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像只巨手摄住了高华舒的心脏,让他打了个寒战。 不能再想了,否则这必定成为他的心魔。 高华舒的目光挪到了虔子文身上,他越看虔子文越不顺眼,立时恶声恶气地问:“虔子文,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没有参加群玉山会,也没资格进入试炼之地。” 虔子文好像没听见高华舒的发问,他自顾自地嘟囔,“血魂办事还是不靠谱,居然没把我和齐佑天扔在一块。” 高华舒更气不过了,他劈头盖脸地发问道:“你还有脸提齐佑天? 被人骤然骂了一句,估计虔子文真有些迷惘了。他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眸中绿色流转欲滴,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吭声。 反倒是他怀里那只白猫,毛绒绒的尾巴上下晃动了一下,琉璃蓝的眼睛一点点眯细了。 这小畜生,莫不是还敢再挠自己?高华舒抿了下嘴唇,他又见到虔子文垂着眼睫不吭声,估计是要哭了。 高华舒最见不得这种说他一句就要哭的人,好好一个男人,纵然是炉鼎资质,何至于如此柔弱? 高华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然而小少年自低头不说话的模样实在令人看不过去,莫名让高华舒的心也跟着皱了一下。 他从怀里翻出块手帕,看也不看递给虔子文:“哭什么,我只是问你一句话,又不是想杀你!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哭!否则,我就把你这只猫扔了!” 这回虔子文倒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绿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高华舒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怜悯又像俯视,总之让人相当不舒服。 “看什么看,接过去啊!”高华舒别过头,“我举得手都酸了。”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趴在虔子文怀里的风华,也忍不住在心里问。 魔尊总说自己是只傻猫,可在风华看来,高华舒比自己也聪明不了多少。明明能好好说的话,偏得放大声音恶声恶气,平白无故惹人讨厌。 不过嘛,蠢也有蠢的好处,风华慢吞吞晃了下尾巴。 光是看在他先前出言不逊的份上,风华都不准备放过他。不说杀人,也得好好折腾一下高华舒。不过既然魔尊示意他不动,风华也只能忍住。 虔子文接过了手帕,想了一会,“多谢,高……” “高华舒,辟天剑派,初见之时我就提过了。”高华舒有点心累,“难不成齐道友,就没跟你再提起过我?” 虔子文诚恳摇头,半点也没掩饰,“师兄没提过,我也忘了。” 就这么个记性不好的小炉鼎,究竟怎么把齐佑天迷得浑浑噩噩,高华舒真心想不明白。 在他料想中,虔子文必定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不知怎么就攀上了齐佑天的大腿,抱住了就不肯松开。 若是只看现在的虔子文么,他似乎只是个有些害羞的小修士,被人看了两眼就惊慌失措,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高华舒不说话,虔子文也干脆不开口。他专心致志地抱着那只白猫,仿佛身边没有师兄,这只猫也能保佑他一般。 这只猫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就是只凡物么,哪值得他这么小心宝贝?高华舒兀自不解。 不曾想他把话问了出来,虔子文立时仰起脸反对:“就算雪花只是猫,他也是我的猫。再说猫嘛,好看不就行了,我乐意养他。” 嘿,他还来了脾气。高华舒斜了虔子文一眼,就坐在地上,准备用那块腰牌联络一下天幕海。 那道血色烟雾来得蹊跷,诸多安排也和预计之中并不一样。如果能联系到天幕海问清实情,一切就好办许多。 若是不行么…… 高华舒抿了下嘴唇,最糟糕的情况就是现在。纵然他把那块腰牌捏碎了,原本该回话的天幕海也没有任何答复。 大概这里,当真不是试炼之地了。自己莫名其妙流落到这种地方,身边还带着个炉鼎,哦,还有一只猫,当真是半点也不顶用。 高华舒忽地叹了口气,殊不知他这一口气刚吐出去,好像心肺立时被谁攥住了一般,活生生的疼,他差点就喘不过气来。 金丹修士的肉身已然算得上坚固,不论极寒或是极热都可忍受。然而这鬼地方真是邪了门了,他过了这么久还没适应。 高华舒咳嗽了好一会,才把那一口气喘匀了。 “这里大概是极渊之地。”一直沉默的虔子文语出惊人,“古籍有载,极渊之地灵气稀薄兼有瘴气,寻常修士甚至难以正常呼吸。每吸一口气,瘴气就渗入肺腑,疼痛难忍。” 这句话真把高华舒吓唬住了,他瞪了虔子文好一会,又是闭气又是调整呼吸,末了才道:“你知道得还挺多。” “我修炼资质不佳,唯有读书读得多些。”虔子文摇了摇头,“极渊之地太过凶险,我也不知师兄在哪……” 许是戳中了心事,小少年抱着膝盖一言不发,模样颓丧得很。他身边那只白猫在他脚边喵来喵去,兴许实在安慰主人吧。 又不是生离死别,也不至于如此吧?高华舒眉头紧皱,觉得自己当真肩负重担。 坐了没一会,高华舒起身拍了拍袍角,自顾自往前走,“我带你去找齐佑天,你乖乖跟在我身后就行了,别给我添麻烦。” 高华舒二话不说走在最前方,等了一会虔子文却没跟过来。小少年还站在原地,抱着白猫脑袋一歪,似乎是全然不解。 “跟着我。”高华舒又重复了一遍,“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小少年默默点了点头,他把白猫放了下来。两人一猫走在光线昏暗的树林里,耳边是各类虫鸣鸟叫,莫名地让人心里发慌。 高华舒神经紧绷,他手中握剑掌心出汗,生怕不一会树林里就窜出一只妖兽来。 好在他们走了足足一刻,也没见到一只妖兽。等终于见到一块空地上有隐约几个人影时,高华舒立时松了口气。 他不由分说迈步向前,谁知虔子文却拽了拽他的衣角,又表情严肃地摇头。 这小炉鼎在害怕什么,莫不是被吓破胆了?高华舒没理他,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走。 第40章 虔子文暗自叹气,这愣头青,既没眼色胆子又大。若不是碰上自己,高华舒怕是在极渊之地里走不出一里路,就得形神俱灭化为灰灰。 地上的白猫也不高兴了,他冲虔子文喵了一下,这是撒娇的意思,说自己走累了想要主人抱。 都几百岁的猫了,还当自己是小猫一样随时撒娇。虔子文兀自不动,白猫声调转柔又喵了几下,自顾自绕着虔子文的脚转来转去,模样可怜极了。 哎,没奈何,谁让他养了只猫祖宗呢? 虔子文俯身抱起了猫,就这么会功夫,愣头青高华舒已然一个人走到了空地边,先冲那四位修士行个礼,“在下辟天剑派高华舒,敢问几位道友,可知我等身处何地?” 那四个修士围拢成一个半圆,正中央燃起一簇篝火,红彤彤的火苗扑在每个人脸上,竟透出一种阴森可怖的意味来。 没人回答高华舒的问话,他不禁皱了下眉。他和虔子文在这幽暗树林里走了大半时辰,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现在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修士,自然想上去探探消息。 高华舒小心谨慎地放开神识,搜寻了好一会,也觉察不出有何危险。于是他又一步向前,继续问:“敢问几位道友……” 话没说完,倏地有根树藤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腕,将高华舒倒拎了起来。他那把宝贝至极的剑,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树藤吊着高华舒晃晃荡荡,旁边还有个欣喜的声音道:“魇姐姐魇姐姐,总算有傻子送上门了,我们今天能开荤吃肉了!” 高华舒被那树藤晃得两眼发花,仿佛心脏都要被晃了出来。他心知自己着了道,倒也并不慌乱。他两指并拢,指尖就有一股模糊的剑气聚拢,稍过片刻就能砍断树藤。 还未等高华舒剑气聚拢成形,一只指甲艳红的手就伸到他的脖子上,细腻洁白的手指死死掐着他的喉管,于是那缕刚成形的剑气立刻消失了。 “小藤,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人类修士最为狡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看你,差一点就被人砍了根,要修养复原又得好长时间。”红衣女妖不紧不慢掐着高华舒的脖子,把他整张脸拖到眼前仔细打量,“小剑修,碰上我算你倒大霉啦。” 红衣女妖生了张艳美精致的脸孔,纵然说着那等威胁人的话,她的表情仍是笑盈盈的,没有半点威严可怕之处。 她的嗓音低沉婉转,似股馥郁香气忽地拢住了人的眼耳口鼻,飘飘然欲仙,沉沉乎欲眠。 高华舒没被迷惑,他只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妖孽!” “哟,你骂人。”女妖并不生气,只是故作委屈地睁大了眼睛,不一会她自己就咯咯笑了,“我们可不就是妖孽么,极渊之地里除了妖兽就是妖物,你们修士才是天大的异类。” 一切真如虔子文所说,他们俩就在极渊之地里,高华舒整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用眼角的余光努力搜寻虔子文的身影,高华舒只求这小炉鼎能乖觉些,趁着自己被抓住的时候赶紧就跑,至少能逃一个是一个。 自己金丹修为,落在这藤妖与红衣女妖手上,还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虔子文区区一个筑基修士,纵然是剑修也不见得有多厉害,他的剑光只能给这藤妖挠挠痒。 可虔子文比高华舒想得更莽撞,他本来瑟瑟缩缩躲在暗处,眼见高华舒的眼睛望了过来,小少年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挥出了一道剑光。 赤红剑光如电,于瞬息间劈到了那根藤上,也荡起了满地尘土树叶。这是舍命的一剑,也是鼓足勇气的一剑。 若是在旁人看来,虔子文奋不顾身营救同伴,此等行为可称得上义气十足了,被吊着的高华舒脸色却更不好看了,他真想开口骂虔子文太傻。 他自己受困也就罢了,偏偏虔子文还来送死,着实蠢到了极点! 果不其然,纵然那道剑气落在了藤蔓上,藤蔓也完好无损。反倒是一旁不见踪迹的藤妖,忽地语气委屈地说:“魇姐姐,他用剑砍我,他用剑砍我!” 容不得虔子文反抗,藤妖顺势摸到了虔子文所在之处,一个人连带一只猫,尽数被藤蔓捆得结结实实。 他们俩待遇倒比高华舒强些,只被捆住了扔在一旁。纵然被捆住了,虔子文还有些歉意地说:“抱歉,高道友,我没能救你。这是一只魇妖和一只藤妖,魇妖捏造幻象让敌人放低警戒,藤妖伺机而动绞杀敌人。我刚才瞧出了一点端倪,可惜没拦住你……” 高华舒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都到了这种地步,虔子文还在说什么废话?他恶声恶气地喊:“你能跑就赶快跑了,何必把自己也搭进来?陪我一起死又有什么用?!” 小少年被他说得委屈地低下头,只小小声说:“我不能抛下同伴独自离开,这有悖师尊对我的教导。” “迂腐!”高华舒更生气了,他忽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红衣女妖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俩,眼见没人说话,还扬眉说:“接着吵啊,我听着挺好玩的。” 谁要给你们两个妖孽解闷?!高华舒剜了她一眼,更不想说话了。 藤妖终于现了身,原来是个个子矮矮眼睛很大的小姑娘,她委委屈屈用截水葱般的手指点虔子文:“你欺负人,你不是好人!” “乖,等会就给你报仇了。”红衣女妖瞥了虔子文一眼,立时眼睛挪不开了。她晃动腰肢走到虔子文面前,笑盈盈捏着他的下巴,“哟,还有只猫,还有个小炉鼎!没想到咱们俩好久都没开张,一开张就来了笔大买卖!” 不知世事的藤妖吸了下鼻子,仰着头傻乎乎地问:“魇姐姐,炉鼎是什么,能吃么?” 红衣女妖用红指甲摩挲着虔子文的脸,笑容暧昧,“也能吃,也不能吃。反正呢,你和炉鼎双修,修为提升速度加快。和他双修一晚,足以比得上平日里你苦修三个月。” “哦,那的确是好东西。”藤妖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又问,“魇姐姐,这炉鼎你先吃还是我先吃?” “你年纪太小还不知世事,先让我吃几天。等我吃腻了,你就把他吃掉吧。”红衣女妖漫不经心地答,她贴上前去,与虔子文鼻尖对鼻尖,又啧啧称赞道,“模样真不错,我在人间藏身了几百年,也没见到几个这么俊俏的少年。” “和你一比么……”红衣女妖有点遗憾地望了高华舒一眼,“他模样也不错,可惜不是炉鼎我懒得碰,也只能舍弃了。” 被吊着的高华舒,真要吐出一口血来。他不明白,自己何至于落到这般凄惨的地步,连女妖都嫌弃他长相逊色懒得吃他。 高华舒又气又怒,越发不服输地喊:“妖孽,我死了不要紧,你将来也必遭天劫!” 红衣女妖终于舍得送开虔子文的下巴,她毫不在意地一扬手,“什么天劫啊,小剑修。你不知道么,整个世界都要遭劫了,早就没人管我们这些妖修了。” “小藤,这边个子大的归你,小炉鼎就归我。” 高华舒被女妖话里透出的讯息镇住了,他声音颤抖地问:“天下遭劫,究竟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妖正拖着虔子文往树林深处走,闻言头都不回:“我不想说,我可还记得,你刚才还骂我妖孽呢。再说你马上就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落得这种地步,真是凄惨。高华舒已然感知到,捆着他的藤条力量又加重了些,缠得他呼吸不畅胸口疼痛。 虔子文是指望不上了,他大概能比自己多活那么两天。与其被魇妖采补之后再死去,还不如像自己这般死得干脆利落些。 高华舒惨然一笑,缓缓合上了眼睛,已然准备接受自己葬身妖腹的结局。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呼痛,却让高华舒愣住了。纵然他刚才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得到那道剑光,太锋锐又太惊艳的剑光。 一剑破开桎梏,一剑劈开苍穹,连带着枝枝蔓蔓缠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也被尽数湮灭,头顶忽地透亮了。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红衣女妖,整只妖已被上下劈成两段,没有流血。然而情况凄惨,两截身子还是挣扎地坚决地往一起靠。 藤妖当真着急了,她卷着高华舒就扑到了红衣女妖面前,“魇姐姐,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很痛,你不会死吧?” “死不了。”红衣女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她只顾盯着眼前的黑衣人看,“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这小修士身边还有这等厉害人物。” 从高华舒的方向,只能看到黑衣修士半个侧脸,鼻梁秀挺嘴唇殷红,睫毛太长,遮住了他的眼睛,像投进水池的银月光。 纵然是朦胧的不清的半张脸,仍然瑰丽绮美得仿佛梦境。高华舒眨了下眼睛,疑心自己已然被摔傻了。 红衣女妖终于把自己两半身子合拢了,在此期间,黑衣人漠然地看着她动,仿佛根本不担心这女妖会留有后手。 既是自信也是坦荡,因为纵然是魇妖,也挡不住这一剑。她刚才只蹭到那记剑光的边缘,就险些形神俱灭。 从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感受太难熬,让魇妖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心,她恭恭敬敬地跪拜再磕头:“前辈,我服输了。我死不足惜,只想请前辈放小藤一命。她跟着我许多年,从未吃过人。平日里我们只吃妖兽,不过我明白,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了。” 魇妖闭了下眼睛,喝令道:“小藤,赶快把这个也放开。” 藤妖惊惶地忘记松开高华舒,只把他和虔子文推到一块,她忽地就哭了:“别杀魇姐姐,求你别杀她,要杀就杀我吧。我比她有用些,我的内丹能防百毒,现在我就剖出内丹献给你……”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黑衣人拧着眉毛不快地说。 虽然这人的脸生得着实好看,他一开口那股霸道蛮横的语气,已然让魇妖和藤妖战战兢兢。 她们俩心知自己活不长久,唯有抱在一块瑟瑟发抖,等待自己接下来的凄惨命运。 可接下来黑衣人劈头盖脸一番话,竟是冲着虔子文去的,“小炉鼎,你把本尊当成什么人了?你师兄还是你师父?但凡你在心里喊上一句魔尊救我,我就得乖乖出来护驾?哪怕是天君也没你这么大的气派。” 魔尊?这个词让高华舒倒吸了一口凉气。 敢自称魔尊的,必定是合道境界的魔修。满打满算,几千年来这世界也只出了三个魔尊。 名声最大的,当然是那位一剑开天的白羽魔尊。不只他的剑招出名,他那张脸更是让人念念不忘。 如此模样,又是这般锋锐剑气,高华舒心里已然有了猜测。他只是不明白,虔子文什么时候与白羽魔尊有了牵连,还有,白羽魔尊究竟是何时复活的。 小少年搂着那只猫,他也在瑟瑟发抖,然而说出的话还是连贯清晰的,“白羽魔尊心地最好,魔尊肯帮我,那魔尊就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黑衣魔修冷然地说,他一伸手把猫从虔子文怀里抱走了,白猫凄凄惨惨喵喵了好几声,好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它只被白羽瞪了一眼,就安安静静不吭声了,缩在黑衣魔修怀里活像一团雪。 “我第一次助你,是因为你以神魂性命向我许愿,求我助你斩杀仇敌。第二次帮你,是看在你我过去的交情,勉强帮你一次。所以光是上次,你就把你我之间的恩情耗尽了。” 虔子文也不知怎么反驳,他只低着头不说话。 黑衣魔修却不依不饶了,“小炉鼎,你还欠着我一条命没还呢。我想要何时取走,全看我的心意。我救了你第三次,从此你我因果两清。等你再求我一次,我就取走你的神魂与性命。” 虔子文被他训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自己的猫被抱走了也不敢反抗。眼见小少年期期艾艾垂着头,高华舒看得着实心酸。 “前辈此言,恕我不能赞同。”纵然高华舒仍被树藤捆着,他身上那股凛然之气未曾减弱半点,他冲着黑衣魔修的背影说,“前辈虽是魔修,过去的行为也称得上光明磊落。我不明白,前辈为何变了个模样……” 黑衣魔修当真回了头,浅银色眼睛轻蔑地在高华舒脸上兜了一圈,“我以前不问代价随便救人,也没换来什么好结果。现在明码标价你情我愿,有何不可?这小炉鼎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孤注一掷唤醒了我,自然应该付出代价。” “至于你么。”黑衣魔修忽地微笑了,“你自己还被那藤妖捆着呢,倒有闲心操心别人?” 还在瑟瑟发抖的魇妖,隐约听出了白羽话里的意思。自己不用死了,小藤也不用死了?她一个眼神示意,藤妖立刻舒展藤蔓,卷着高华舒撒欢般就往树林里跑。 高华舒让这一下拉得头昏眼花,他只听虔子文磕磕巴巴地求:“魔尊,白羽魔尊,我求你也救救高道友,魔尊大人不记小人过……” “没用,我才不想救。”白羽语气冷淡地回答,“我说过了,你再无资格与我交易。我需要的是修士的祈愿,除非有谁心甘情愿地向我祈愿,拜我为尊诚恳请求,我才愿意帮他。” “反正现在的极渊之地里,到处都是呼救之声。要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管什么人都会胡乱祈求一下,求神无望不如求魔,这也是我收割愿力的大好机会。再说被扔到极渊之地里的修士呢,不是筑基修为也是金丹修为,比起寻常凡人的祈愿可强出太多。我很忙,两位再见。” 话里话外,不都是让自己求他么?被拽着走的高华舒不忿了,他放狠心冷笑道:“做梦,我宁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向你祈求!你是魔修我是正道,双方势不两立!” 虽然话说得刚硬,可高华舒心都要碎了。 他全然没料到,传言中的白羽魔尊竟是如此挟恩图报的人!什么救助凡人击退洪水,什么替人出头消解怨恨,一切怕都是谣言吧? 光看白羽魔尊这等斤斤计较的模样,高华舒宁愿自己从未见过他。再说正道魔修势不两立,他是辟天剑派的弟子,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向一个魔修祈愿? “哦,那你就去死吧。”白羽遥遥地笑了,“没了你保护,这小炉鼎还能活多久?嗳,小炉鼎,倒不如让我现在就把你的神魂收走。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字字犀利句句戳心,纵然高华舒风骨傲然不肯妥协,可虔子文呢?他也算变相救了自己一次,他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高华舒不由闭上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求白羽魔尊帮助我。” “大声点,我听不到。” “我求白羽魔尊助我,助我脱困!”高华舒自暴自弃地喊,只恨自己一时不察着了这两只妖的道。 有了呼唤立时就有了回应,藤妖立刻乖觉地松开了他,魇妖则仰着脸望着天上的白羽魔尊,笑容简直不能更僵硬,“魔尊,这……” 固然白羽魔尊的模样比那小炉鼎还好看,魇妖望着那张太好看的脸,却觉得浑身上下都瘆得慌。 那双浅银眼睛真像刚才的剑光,不由分说劈开了她的身体,差点就把魇妖的内丹也搅碎了。 刚才对方还有意留她一命,现在么,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魇妖已然很想死了,旁边懵懵懂懂的藤妖却忽然说:“既然魔尊说谁都能求你,妖修应该也可以吧?我向魔尊许愿,愿奉魔尊为主,请魔尊放我们俩一条生路。” 黑衣魔修当真歪着头想了一会,末了又望向魇妖。 红衣女妖立刻会意,她也诚心诚意地祈求:“我也愿奉魔尊为主,求魔尊放我们俩一条生路,从此我们俩改吃素再也不吃肉,也绝不会再为难这两位修士。” 魇妖能看出那小炉鼎和魔尊关系不一般,别看魔尊刚才话说得凶,话里话外还是提点那小炉鼎的意思。魇妖最会察言观色,她明白什么能惹什么不能惹。 “可。”白羽魔尊纡尊降贵地点了下头,殊不知一旁的高华舒差点把眼珠都瞪出来。 这位白羽魔尊,还真是斤斤计较。他在自己身上收割了一波愿力还不算,就连这两个妖怪的许愿也应,当真是百无禁忌了。 趁着白羽魔尊和这两个妖怪说话的功夫,高华舒赶忙招呼虔子文。两人蹑手蹑脚往回跑,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来,殊不知这一切已然被魇妖看在了眼里。 等那两个修士终于走了,魇妖也不慌不忙地抬起头问:“魔尊既然不肯杀我们两个,想必是留着我们有用吧?” “你还挺聪明。”黑衣魔修摸了下怀里的白猫,白猫高兴得直蹭他的手指头,全然看不出半点生疏的模样。 “能归顺于白羽魔尊麾下,算是我和小藤前世修来的恩典。”魇妖赶忙讨好地笑,“魔尊对妖修也是一视同仁,这点我也有所耳闻。” 白羽魔尊还未说话,他怀里的那只白猫先懒洋洋地开口了,“别拍马屁了,好几百年前就是这些话,没点新鲜玩意,魔尊都听腻歪了。” 魇妖被吓得一哆嗦,刚才她调戏虔子文的时候,可没察觉到这只猫也是妖修! 能把自己的修为隐藏得死死的,这只猫修为得碾压她一个大境界,至少也是化神妖修! 原来白羽魔尊还留了这么位厉害的妖在那小炉鼎身边,明显是宝贝他宝贝得不行,偏偏他还故意对那小炉鼎恶声恶气,明显意有所图。 一时间魇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想得全是自己以前在人间看的话本,什么霸道魔尊俏炉鼎一类的东西,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 接下来白羽魔尊的举动,倒也让魇妖的诸多猜测成了真。 黑衣魔修抱着猫,施施然向着那两个修士离去的方向往前走,末了还特意叮嘱道:“隐匿气息,你们俩谁也别吭声。” ※※※※※※※※※※※※※※※※※※※※ 感谢幸运狗的两个地雷~ 第41章 于是乎高华舒与虔子文领头在前,走得小心谨慎唯恐惊动了谁。 殊不知他们要躲的人就在后面遥遥跟着,总共两妖一猫一魔修。红衣的魇妖打头,绿衣藤妖居中,猫被黑衣魔尊抱在怀里,架势不可谓不大。 他们两妖一猫一魔修跟了足有一刻钟时间,藤妖先撑不住了,她传音问:“魔尊,能让我喘口气么?您让我收敛气息别出响动,可我修为太浅,闭气时间也不长,我实在憋不住了。” 魇妖回头一望,藤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还是强忍着闭住嘴不喘气,模样可联机了。 魔尊还未说话,他怀里的白猫先噗嗤一声笑了,琉璃蓝的眼睛紧盯着藤妖不放,“哎,你这小妖,真是傻透了。” “可不是傻透了么。”魇妖无精打采地附和。她本来还想在白羽魔尊面前好生表现一番,以此表明她们俩实在有用。然而一切打算,都在小藤这无心之举面前化为泡影。 魇妖在极渊之地呆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碰上一条足够粗壮的大腿,她也抖擞精神准备奋发向上,又怎能因这小小的意外而心灰意冷呢? 红衣女妖清了清嗓子,又说:“魔尊别看小藤脑子有点傻,可她最忠心不过,让她往东就不往西……” 还没等魇妖再夸两句,藤妖已然快忍不住了,她着急地传音问,“魔尊,我能喘气么?我真快憋死了,早知道还不如继续做藤,至少不用这么麻烦。” 嘟嘟囔囔好一通抱怨,终于换来了白羽魔尊同情地一瞥,“能喘气,当然能,别把你憋坏了。” 于是藤妖如释负重地喘了口气,末了又拍着胸脯傻乎乎一笑:“魔尊放心,我也很有用的。我的藤蔓蔓延周围数百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白羽魔尊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鼓励下这傻乎乎的小妖,“嗯,挺有用。” 他刚夸一句,白猫立时不乐意了。他仰着脑袋在白羽怀里不安分地动,非得给自己也讨个名头,“我可比她有用多了,这小藤妖傻乎乎的,脑子也不好。” 风华思索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自己究竟哪里有用,只能理直气壮地说:“我能给魔尊逗乐解闷,我还会撒娇打滚,魔尊离了我一刻都不行。” 这番话既是撒娇也是示威,是要向魔尊的两个新手下展示一下风华身为前辈的威严。 尽管魇妖拼命点头,心里却默默做了个衡量。在这三只妖里,最聪明的应该是自己,至于这只猫么,虽然修为高些,脑子也就比小藤好些有限。 身为魔尊新收的手下,魇妖当然要为上司排忧解难。她想了好一会,开口问道:“魔尊既然担心那小炉鼎,何不亲自现身护他周全?我观那金丹剑修虽然修为不差,脾气却太耿直……” 剩下的话魇妖没说完,因为那只白猫颇为疑惑地斜了她一眼,于是魇妖悻悻住了嘴。 虔子文也是魔尊,魔尊为何要担心自己?风华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他被魔尊搂在怀里,只听主人声音淡漠地说:“我问你,虔子文在你眼里是何身份?” “炉鼎啊,一个模样挺好看的小炉鼎。”魇妖刚说完这句话,又连连摇头,“魔尊别误会,我对虔子文并无他意。然而么,不管对妖对人,炉鼎都是相当罕见的东西。就仿佛一块香气四溢的肉,谁见了不想咬上一口?” 黑衣魔尊慢条斯理摩挲了下白猫,继续谆谆教导,“所以么,不管人或妖,碰上虔子文总会想些歪主意。有他在前方开路,本尊也能顺理成章地收割愿力。” 魇妖只能干笑着说:“魔尊深谋远虑,我等资质愚钝之妖,一辈子也想不清楚。” 殊不知魇妖听了白羽魔尊这几句话,已然心酸得欲要落泪,魔尊真是太苦了。 没办法,她是凡人情思欲望所化,最见不得这种求而不得苦苦追寻之事。而白羽魔尊对那小炉鼎么,大概也正是此等心绪了。 魔尊身为大能前辈,不好意思直接留在那小炉鼎身边。那小炉鼎也属实愚钝,真让魔尊口是心非的话糊弄住了。魔尊非得迂回婉转找出这么个借口护他周全,如何不令人心生怅惘? 人间多苦,情丝难解是苦,求而不得也是苦。魇妖惆怅不已,在心里琢磨了千百种白羽魔尊初遇虔子文的情景,她又听藤妖说:“魔尊,前面有修士,金丹修为,足有三个。” 白羽魔尊大袖一挥,示意她们停下来,“先在这等着,过会你们就明白了。” 于是他们眼见着高华舒警惕地站定不动,虔子文紧跟在他身后,好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两位道友,不知从何处来?” 纵然听到有人问话,高华舒也并不回答、 三个修士着实热情,纵然见到高华舒神情警惕,也不以为意。 为首一人又开口道:“道友对我等怀有戒心,也属实正常。毕竟极渊之地里妖物众多,谁也说不准自己何时就中了圈套。既然如此,道友不如与我等交换一下情报。” 高华舒只点头不说话,更不上前一步。 “我观道友周身灵气震荡,可是与谁动过手?”为首的灰衣散修又问。 “西北方,一个魇妖一个藤妖,两者皆是元婴修为。”高华舒惜字如金。 “多谢道友提点。”散修冲他行了个礼,模样很是感激,“道友大概也是冲着那卷《天地经》而来吧?” 《天地经》?高华舒不禁愣了一下。 灰衣散修又解释道:“极渊之地的禁制被解开了,其内有上仙洞府也有无数珍宝,最珍贵的还要属那卷《天地经》。群玉山会上好些人都见过一次,的确是真品。传说中哪怕是没有仙根的凡人,若得此经也能顿悟飞升……” 灰衣散修一边说一边试探性地往前走,殊不知高华舒比他更警惕。他已然拔剑在手眼神冷漠,是准备出手的意思。 于是散修只能站定不动,他面上忽然露出个古怪的微笑来,“没想到道友虽是大门派弟子,处事却挺谨慎,居然没被我糊弄住。” 高华舒心知不妙,他刚想捏个剑诀,整个人就头重脚轻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半边脸孔沾了土,属实狼狈。 就连更远处的虔子文也受了波及,小少年瘫软在地上,看情形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灰衣散修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还啧啧叹息道:“两位道友落了难,也并不冤枉。毕竟那是上品迷魂香啊,结婴妖兽都遭不住,更何况你一个金丹修士?我们点起迷魂香,本来是想迷晕窜过来的妖兽给自己添点夜宵,谁想到捞到了你这条大鱼。哦,还捞到了一个小炉鼎。” 迷魂香,亏他们能拿得出这种玩意!高华舒恼怒得不行,他全然没想到自己第二次着了道。 灰衣修士对虔子文没什么兴趣,他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直接把手伸到高华舒怀里取出他的乾坤囊颠了颠。 “辟天剑派的真传弟子,身上的好东西应该不少吧?”灰衣修士自问自答,他又屈指敲了敲高华舒的佩剑,“哟,上等法宝,寒光在目锋芒耀眼,肯定能换不少灵玉!” 原来这人早知道他的身份,高华舒悚然一惊。 “我不仅知道你的身份,还知道那小炉鼎是谁。虔子文,齐佑天齐真人的小师弟嘛,也是晏歌仙君的真传弟子,这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灰衣修士忽地叹了口气,“高道友和齐真人在群玉山会上是何等威风,我们都在台下见识得一清二楚。唯有仰望,唯有服气啊。少年英雄意气风发,真让人又羡又嫉。真可惜,你们俩现在落到了我们手上。” 灰衣修士眯细了眼睛,他忽地踹了高华舒一脚,踹得高华舒猛烈咳嗽。 眼见高华舒模样狼狈,灰衣修士还不解气,反而愤愤道:“你不就是投了个好胎,生来资质非凡就进了大门派么?我和你相比,求道之心一样坚定。可我就没你那么好运,生里来死里去,二百岁才结成金丹,真比不得二十载就结丹的高道友啊……” 那边的两人不耐烦了,直接皱着眉问:“刘道友,你完事没有?那小炉鼎你要是不碰,就让我们沾沾手。” “要我说,齐真人就是个死脑筋。放着个模样动人的小炉鼎都不碰,他不是傻子又是什么?反正一样要把人杀了,临死前倒不如让咱们先快活快活。” 灰衣修士只说:“你们俩先动,我等会就来。” 他继续居高临下地凝视高华舒,说出的每个字都透着股深沉恨意,“我这一身修为,全是与人搏杀勾心斗角而来。哪像你,专心修炼凡事都不必操心,还年纪轻轻就一举成名?我要是用剑把你一下下活剐了,不知剑心坚定的高道友能忍多久?” 原来这么个缘由,为谋财害命,也因羡慕嫉妒,高华舒倦怠地合上眼睛。 以往总有人说人心险恶,高华舒只当自己不会上当,现在一看,那是他太自大也太自傲。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讲的。他不杀人,人还想杀他。 第二次求魔之时,他已然很能放得开了。高华舒只说:“在下恳请白羽魔尊现身相助,从此在下不尊天幕海,惟愿奉白羽魔尊为主。” 正举着剑的灰衣修士,闻言嘲弄地笑,“高道友,你怕不是疯了吧?白羽魔尊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求他保护你?唉,还是让我捅道友一剑,让你清醒清醒吧。都说十指连心,我就先切你一根手指头。” 灰衣修士一挥手,剑锋直冲高华舒的手指而去,他先切高华舒一段指节,末了再切第二段,看他再如何挥剑如何练剑! “刘道友,小心!” 这两声提醒已然晚了,灰衣修士的手臂霎时间落到了地上,没有血迹,他甚至也敢不到疼痛。 他傻愣愣看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地上那截东西就是他的右手。又过了好一会,灰衣修士才痛得呼喊厉声怒吼,“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你要杀谁?”一道轻慢却动听的嗓音落进了所有人耳朵里,哪怕是半躺在地上的高华舒也呆住了。 纵然见过白羽魔尊一次,他仍然被那绝代风华惊艳得心神一震,挪开眼睛不敢再看。 “你要杀谁?”那人又重复了一遍,还挺和蔼可亲地凑到灰衣修士面前。 灰衣修士顿时嘴唇哆嗦,他手中的剑已经落了地,雪亮剑身染了尘土。 “这可是把好剑啊,你不该这么轻慢它。”黑衣魔尊叹惋了一声,放下了抱着的那只猫,竟然真的低头去捡剑,也把他的命门暴露给了灰衣修士。 机会来了,灰衣修士蓦地发了狠。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掷出了好几张符咒,整个人不由分说向后倒退。 能杀掉固然很好,杀不掉就赶快逃。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自己够机警也够小心。 然而全然无用,不管是裂地符骤雪符抑或引雷符,全被白羽魔尊一下掐灭了。他掌中握着好一团暴虐灵气,蓝紫电光与冰蓝雪花尽数悬浮在空中。 这是什么修为,灰衣修士已然不敢再想。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 眼看那张殊丽脸孔离他越来越近,纵然知道自己要死,灰衣修士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跳动了一下。 那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如香雾似迷药,竟让灰衣修士忘了死亡的恐惧,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似溺水之人就要溺毙之时,反而生出了无尽的幻觉。 “你的东西,还你了。”白羽魔尊打了个响指,那团暴虐灵气一拥而上,末了轰地一声炸裂开来,却只吹动了他的袍角。 剩下的两个散修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俩不敢再往虔子文身边走一步,只知道屏住呼吸等待这魔修的审判。 向他们伸来的,却是一只白皙的手,“解药呢?” “解药在此。”胆子大的一个修士手哆嗦了好几下,终于取出了解药,恭恭敬敬递到了白羽魔尊面前。 趁着白羽魔尊给那两人喂解药的功夫,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决定转身就逃。 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纵然知道这人修为非凡,谁又甘心坐以待毙呢? 但凡有一线希望,谁都希望自己自己能活下来,哪怕活得模样再狼狈,哪怕活得像条狗。这是人的本能,谁也不能违背。 驾驭灵气飞速逃窜的两个修士,从来没发现他们俩原来可以跑得那么快。 然而一切全然无用,不知什么东西忽地捆住了他们俩,直接把他们从天空拽到地面,摔了个头昏眼花。 “魇姐姐,魔尊说得还真准!我在这呆着,当真有猎物上门!”小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欢心不已还带这点疑惑,“魇姐姐,他们俩为什么要跑?明知自己逃不过还白费力气,修士可真是蠢啊。” 旁边有个红衣女妖正在剔指甲,闻言眼皮都不抬,“修士嘛,总喜欢干些自作聪明的蠢事,小藤,你可别学他们。” 这是,那只藤妖和魇妖!想不到高华舒当真没说假话!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不一会功夫,黑衣魔尊从林子出来了。他施施然走到这两人面前,还皱着眉不解地问:“你们俩跑什么啊,至于这么害怕么?” 两个散修仍旧说不出话来,但凡见到刘道友下场的人,谁能不害怕? “本尊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黑衣魔修叹了口气,模样有些惆怅,“再说了,我也不喜欢杀人,多麻烦啊。” 其中一个散修听出了点门路,他颤声问:“魔尊肯放我们俩离开?” “我倒是想放你们走,但你们俩现在被藤妖抓住了,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白羽魔尊的语气简直不能更凉薄。 什么话,这藤妖就是他的手下!他们分明是合伙坑人! 散修实在憋屈,然而他打不过这魔修,只能好声好气继续问:“这位姑娘,不,道友,敢问你怎样才能放我们俩离开?” 从未被人如此尊敬的小藤眨了下眼睛,她实话实说,“你问魔尊啊,魔尊让我放人我就放人。” 归根结底,事情又绕了回来。修士只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求:“白羽魔尊,我们知道自己错了,也早就想到自己必会落得这种下场。我只想求魔尊放我们一马……” 黑衣修士不耐烦地一挥袖,“谁要听你们磨磨唧唧说些没用的话?我是个魔修,来点实际行动打动我。” 魔修,两个人面上的笑容更凄惨了。魔修凶名太盛,除了吃小孩心肝就是抽修士神魂做法器,总归都是要命的玩意。 忽地有个人心念一动,他想到了高华舒刚才说的话,于是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既是如此,我等愿意奉上愿力,做魔尊的信徒。每日烧香祈求,只求魔尊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可。”白羽魔尊惜字如金。 于是两人齐齐叩首,白羽魔尊当真遵照约定,让藤妖放他们走了。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的两名修士,满心满念唯有庆幸之意。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声名太旺的白羽魔尊面前逃出生天。 事情没有那么顺利,不出一刻钟时间,他们俩再次被藤妖抓住了,又被尽数捆好了扔到黑衣魔修面前。 更可气的是,白羽魔尊望着他们俩的眼神,是恨铁不成钢又嫌人太笨的眼神,“小藤不是放你们俩走了么,你们怎么又绕了回来?这可不怪我。” 若不是早知道这人的卑劣手段,他们俩还真可能被白羽糊弄住。然而形势比人强,谁都得低头。 再一次祈愿,两人尽数尊白羽魔尊为主,承诺终身不背弃白羽魔尊。 再离开的时候,两个散修特意换了个方向,故意不走大路往僻静幽寂的暗处跑。 这回倒是没有碰到藤妖,却碰到了更可怕的妖物,一头成精的猛虎不由分说往他们身上扑。 光是这一下,就吓得他们俩魂飞魄散。就算拼命地逃,老虎仍能循着气味一路追来,硬生生把他们逼到了绝路上。 第三次再求白羽魔尊,他们俩已然麻木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跟魔修做交易。 “你们俩要想清楚,为我奉上神魂性命,代表你们俩什么本钱都没了。”白羽魔尊神色淡漠地说,“但凡我动个念头,你们俩就会立时咽气,末了神魂还不能重入轮回,得被我收走。” 两个散修点头如啄米,不是他们不够小心谨慎,受了骗只能压上自己的生生世世。而是那头要命的老虎就被白羽魔尊坐在身子底下,纵然如此,那畜生还不服气,不住地冲他们呲牙咧嘴。仿佛只要白羽魔尊一松懈,那老虎不由分说就会扑过来生吞了他们两个。 情况如此紧张,也不由得他们不妥协。 两个散修甚至生出了一点侥幸来,觉得白羽魔尊讲究信誉有求必应,可算太和蔼可亲。有他这么厉害的魔修保护,纵然行走在危险之极的极渊之地,他们俩也能平安无事,没准还能捞点好东西。 白羽魔尊一剑戳死了那只老虎,眼看就要收剑走人。 胆子大的散修试探地问:“既然我等二人,已然把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了魔尊,那魔尊是否肯保护我们的安全?我们彻底被魔尊所折服,今生今世只求跟在魔尊身边。魔尊一声令下,我们俩即便肝脑涂地……” 黑衣魔修抬头望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觉得你们俩,还有什么本钱跟我谈条件?” 这一眼,洞穿了他们俩的算计。还不等两个散修再说什么,一道剑光划破了两人的喉管,两个散修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便宜他们了,他们敢算计魔尊的人!”魇妖还有些不忿,“魔尊没把他们俩抽魂折磨,已经足够宽容了。” 亲自捏造幻境安排那两个散修遇险的魇妖,已然对白羽魔尊心服口服了。 她全然没想到,世间的买卖还能这么做,硬是能逼着顾客来来回回把同一件东西买上好几次,末了顾客还得哭丧着脸跟你道谢。 藤妖也喜滋滋地笑,她被白羽魔尊喂了十多颗丹药,灵气滋润得她小脸通红,越发觉得跟在魔尊身边是件天大的好事。 “魔尊,接下来您有何打算?”魇妖问。 “就这么办,有人遇险我就去救。”黑衣魔修一挥袖,“遇到心地好的修士,就只折腾他一次。像刚才那种混账玩意,就折腾到死。” 懵懵懂懂的藤妖口无遮拦,直接就问,“魔尊要这么多愿力干嘛?魔尊毕竟不是神仙,愿力沾身就摆脱不掉,久而久之只能修神,无法飞升上界。” “飞升上界?”黑衣魔尊忽地叹了口气,“那就是个天大的谎话,没想到连你们妖物也信了。” 不待藤妖再问什么,白羽魔尊一转身走了。 一里开外,抱着猫的虔子文眨了下眼睛。他摸了下白猫的脑袋,就看到高华舒正在看他,目光一瞬不瞬,神情也复杂得很。 “你和白羽魔尊,究竟有何关系?”高华舒问。 “没什么关系啊。”虔子文有点疑惑,“白羽魔尊倒是救了我几次……” 谁想高华舒一摆手,根本不听他解释,“若是白羽魔尊和你并无关联,他为何会接二连三出手相助?他大可不必来,也不用管。” 高华舒好似想通了什么,他微眯着眼睛瞪虔子文,“虔道友,纵然白羽魔尊也对你有意,我也希望你明白,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已与齐道友定情,你就不能辜负他。” 第42章 虔子文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愣了,他完全没料到高华舒左思右想好一通,末了竟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白羽魔尊对虔子文有意,横竖两个人都是他自己,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也许真是虔子文见识太浅不懂人心,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为了方便布局搞出来的事情,落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情景。 他怀里的猫甩了下尾巴,传音道:“亏我还以为,这小子是发现魔尊身份异常,谁能想到这人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敢如此笃定,简直是……” 寻思了半天,风华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高华舒。在风华看来,这剑修多半是脑子有坑。 眼见虔子文不回答,高华舒眉头一皱有点不快,“即便白羽魔尊模样再好,他也是个魔修。齐道友对你小心呵护,诸多行为全看在我眼中。如果你见异思迁别有想法,虔子文,别怪我跟你翻脸。” 小少年纤长睫毛一眨,仍是一副有些呆愣的表情,很显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高华舒不由暗自叹息自己多话了,虔子文这么迟钝的人,要等他自己发现白羽魔尊心意么,恐怕得花上好几年时间。 可这也不怪高华舒多想。 没办法,白羽魔尊那张脸着实祸害。单是他平平抬眉望你一眼,都能勾得人心脏扑通乱跳。虔子文一个小炉鼎,又哪经得起这般殷勤? 既然虔子文什么都没发现,高华舒转过身冷声说:“我什么都没说,该走了。有你这个炉鼎在,没准又会惹来好大麻烦。” 高华舒迈开腿自顾自往前走,小炉鼎却在他后面一叠声地叫:“高道友,高道友。” “有话就说。”高华舒继续向前,一步不停。 “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认可我和齐师兄了。”小少年的嗓音带着点喜悦,声调也格外柔和,“我很感谢你……” 这小炉鼎刚才不是在发呆么,怎么什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高华舒兀自往前走,硬声硬气道:“我什么都没说。” “高道友分明说了。”兴许虔子文在忍笑,他声音都有了点颤抖,“我记性可好了,别人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没说。”高华舒冷硬地否认,他忽地转头看虔子文,“我之所以保护你,是因为你是齐道友的师弟,我得把你完完好好交到他手上。其余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小少年抿了下嘴唇,看表情有些失落。 刚刚和睦点的气氛又冷淡下去,高华舒放出神识仔细探查前路,生怕再出差错。 跟在他后面的虔子文心安理得地偷懒了,唯有趴在他肩膀上的风华还在抱怨:“这小剑修,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笑话,那是他护着魔尊么,分明是魔尊护着他。他真以为自己那点愿力,对魔尊有多大作用么?魔尊破例出手救他两次,这等待遇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虔子文冷不防传音道:“我还真是为了他的愿力,这小剑修么,也算资质非凡,占了一成天命。真到大劫降临之时,他也是个人物。因而他的愿力,比普通修士更有用些。” 风华不由语塞了,两只耳朵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去。魔尊的心思,也不是他一只猫能猜测的,胡乱开口的结果,就是又闹了笑话。 “我不明白,魔尊要愿力有什么用。”风华憋憋屈屈地开口问。 问这话的人是自己的猫,因而虔子文格外宽容些。他抬了抬白猫的下巴,笑眯眯地传音道:“因为我要干的这件事啊,关系重大。自身修为高是一方面,得众生愿力诚心祈求,又是另一方面。” 末了还有个最至关紧要的因素,虔子文须得借助天命之子的运势,这三者缺一不可。 本来虔子文料想,这件事非得花个十年八年才能做成。谁想不过区区半年,诸多要素一应具备,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吧。 白猫想了一会,末了还是委委屈屈地答:“我还是不明白。” “那就别想了,你当我的猫就好。有我养着风华魔师,给你小鱼干吃替你解闷,你才是我的小祖宗啊。” 虔子文屈指挠挠白猫的下巴,于是风华立刻缴械投降了,他呼噜呼噜蹭虔子文的脸,亲亲密密什么都不想。 这边风华魔师和小炉鼎虔子文在金丹剑修高华舒的庇护之下赶路,那边白羽魔尊带着一只藤妖一只魇妖,忙着到处救人。 但凡听到有谁真心求救,白羽魔尊必定及时赶到,比什么神仙大能都要灵验。 他收割完一波愿力,就让魇妖出手施个幻术,诸多修士也就服服帖帖跟着走了。白羽魔尊再让藤妖捆着许愿修士,把他们尽数扔到同一片空地上。 刚开始时,他们干这活计还有些不大熟练,总得耗费不少力气。做得次数多了,不管是藤妖亦或魇妖,已然技艺娴熟,配合起来亲密无间。 这位白羽魔尊么,真是言出必行有求必应,为了收割修士愿力,可是煞费苦心。在魇妖看来,白羽魔尊怕是比这些修士的师父掌门,还要体贴细心些。 为了防止有什么不长眼睛的妖兽吃了这些修士,白羽魔尊又费心用剑气画了个圈。方圆百里,诸多妖兽妖修魔修立即退散。 偌大一片极渊之地,硬是被白羽魔尊在三天之内走了个遍。 刚开始时,魇妖还有些不解。等到后来他们有意无意察觉到虔子文的踪迹好几次,魇妖就恍然大悟了。 魔尊这是怕自己的心上人太遭罪,不动声色就替他排除了忧患。此等痴心此等行为,不说感动天地,至少让魇妖大受感动泪眼朦胧。 小藤又喜滋滋拽着个金丹修士往避妖圈跑,魇妖忍不住给魔尊加油鼓劲,“魔尊此等痴心,若让虔子文知道了,他必会感动得以身相许。” 因为先前高华舒的误会,白羽魔尊已然有了心理准备。 他不准备斥责魇妖不着调,毕竟魇妖这种东西,就是无数凡人的痴情怨恨求而不得所化,她们生来便对这种事情格外热情,魂飞魄散之时也无法改变。 “随他吧。”白羽魔尊淡淡地说,“我所图的从来就不是别人的感谢。等天幕海与一门两楼三派的修士来了,这些参加群玉山会的年轻修士,就是我的筹码。” 哦,原来是这么个打算。错解了魔尊心意的魇妖,免不得有些悻悻。白羽魔尊当真是干大事的人,心冷如铁每步皆有算计。 兴许是累了,白羽魔尊选了块干净石头揽衣坐下。他抬头望着天空,一句话不说,自然而然便有一种威严莫测的气度。 魇妖站在他身边,免不得心中惴惴不安。这时小藤一溜烟跑回来了,她兴冲冲报告:“魔尊魔尊,虔子文方圆百里,已经没有了妖物。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修士,也被我排查得干干净净。” “辛苦你了。”白羽魔尊和蔼地冲小藤点点头,像逗小狗般抛出了一粒丹药,小藤立时舒展藤蔓抓住了,嗷呜一下塞进嘴里。 小藤真心觉得,这短短几天是她几百年来过得最好的几天。不用操心哪只妖兽要吃她和姐姐,也不用愁饿肚子的事情,光是给魔尊跑跑腿,就有数不尽的丹药可吃。 “等明天,极渊之地就会变了个模样。”黑衣魔修忽然说,“你们俩呢,这两天也别出门了,找个僻静之处等着看热闹就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千万别出来。” 魇妖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她不由问:“那魔尊呢?” 白羽魔尊眉宇舒展,竟然笑了,“我么,我当然很忙啊。” 诸多谋划都已奏效,这场大戏也该开幕了。按照高华舒和虔子文的脚力估算,再过一天他们俩就能碰到齐佑天。 等到了那时,凡事都该有个了结。大劫将至,就让他为这乱世拉开帷幕吧。 ***** 极渊之地变得不一样了,这是高华舒忽如其来的感受。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好。只是心头有种不详的预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机点化一般,感觉太朦胧。 按照之前的估算,他和虔子文已然深入极渊之地腹地,空气也越发浑浊滚烫。 高华舒是金丹修士,尚能勉强忍着。虔子文就不那么好过了,小少年脸色绯红鼻尖冒汗,连喘下气都困难。 但虔子文也着实硬气,他硬是忍住了不叫苦。好在他们俩一路走来,没碰上什么危险,只是偶尔碰到惊慌失措的妖兽。 修士妖兽打个照面,双方都忙不迭互相躲开了,倒是不知道谁更害怕些。 高华舒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久而久之,他竟然也习惯了。他本来是个冷淡又冷情的人,就连跟同门师兄弟也是见面打个招呼就此作罢。 从未有谁像虔子文这般,能忍这高华舒的冷淡脾气,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 严格说起来,这种感觉并不坏。虔子文就好像一只猫般,遥遥缀在高华舒身后,他既不呱噪也不烦人。 偶然高华舒跟他说句话,小少年的绿眼睛就变得晶亮晶亮,像点点萤火,又像天空里的星星。 原来纵然是炉鼎,也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软弱无骨,只会依靠他人而不能自强。 他们俩不敢驾驭剑光赶路,生怕惊动了什么厉害妖兽,唯有一步步靠自己的腿走过来。虔子文从始至终也没叫过一声苦,就连他养的那只白猫,也是由他自己一个人抱着。 高华舒也曾提出要帮他抱一会猫,小少年也婉言谢绝。虔子文都太知道分寸了,他把双方距离拿捏的刚刚好,不叫人讨厌也不过分热络。 也许有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这感觉也并不坏。 高华舒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他自己都愣住了,甚至让他擦剑的手被划了一下。 这一下,倒让虔子文着急了。他顾不上抱猫,忙不迭凑上去看,“高道友,你没事吧?你流血了,应该马上包好伤口。” “我无事,不过小伤而已。”高华舒背过身去,不曾想他的手却被虔子文强硬地拽了过来。 小少年认认真真地看他的伤口,长睫毛扑闪扑闪,“这可是极渊之地,纵然是小伤口,搞不好也会伤势转坏。” 虔子文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番话,高华舒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虔子文的手托着他那截手指,掌心都是微凉的。 这感觉着实古怪,高华舒避之不及。他强硬地想把手拽回来,一贯脾气软的虔子文不高兴了,“高道友,你这样可不成。” 小少年掏出了一块丝帕,不由分说牵过高华舒的手给他细细包扎,“就算你再讨厌我,也犯不着跟自己的手过不去。你是个剑修,这是你拿剑的手,总该仔细一些。” 不经意间,高华舒又碰到了虔子文的手指。和他执剑的生茧的手不同,小少年皮肤洁白太过纤嫩,仿佛稍微一碰就能捏出红印子来。 太柔弱的一双手,也是修为太低太可怜的人。要是没碰上自己,虔子文一个炉鼎资质的小修士,会有怎样的下场,高华舒想都不敢想。 明明他们俩已经在极渊之地呆了好几天,高华舒好像才回过味来,心头笼上了一层后怕。 他也不会怎样吧,毕竟有白羽魔尊帮他。那魔修话虽然说得冷淡,维护他的心意却是不容置疑的。而且他们这几天走得如此顺利,没准就有白羽魔尊在背后帮忙,心中有个轻而小的声音如是说。 高华舒想第三次和虔子文拉开距离,谁知小少年忽然松开了手,他满意地退后看了看,“我觉得包扎得还可以了,毕竟不流血了。” 高华舒伸手一看,的确包扎得还行,可惜虔子文给他打了个蝴蝶结。 淡黄色的丝帕蝴蝶颤巍巍立在高华舒手上,还真有那么几分娇俏之意。只可惜,高华舒是个剑修,还是个性格孤冷少言寡语的剑修。 这人是故意的,高华舒的脸一点点冷了下去。 小少年没看出那么多东西,他自顾自地说:“我只会这么一种,要是换成其他师姐师妹,肯定有好些花样。要是高道友不满意,不如让我再试试别的打结方式?” “免了。”高华舒扬了下眉,“你要是愿意折腾,让你这只猫陪你折腾。甭管你是打蝴蝶结同心结如意结,它都不会抗议一句。” “高道友可是生气了?”小少年眨着眼睛问,他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连那双绿眼睛都比平时亮了许多,“你肯定是生气了,你的眼神都变得冷淡好多。” 也许是瞧出高华舒面色不悦,那双闪亮亮的绿眼睛又一点点变得黯淡,“哎,我不跟高道友开玩笑了,你让我重新来过吧。” 高华舒把手背到身后,只说:“不用,你歇够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他仍是领先带头往前走,虔子文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好似这样,他们俩就能走到地老天荒。 在接到辟天剑派传音的那一刻,高华舒本该如释负重,他却莫名有些失落。他漫不经心扫着不远处抱着猫的小少年,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华舒,你还好吧,你这几日可是平安无事?”师尊发来了询问,让高华舒瞬间清醒了。 “我无事。” “既然无事,我就放心了。那日的事情着实太蹊跷,据说一切都和白羽有关。那魔修果然包藏祸心,纵然死了一次也未改初衷,他非得拽着天下苍生和他一同殉葬!”师尊的语气忽地愤懑了,高华舒听出了些微怨恨,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恐惧。 白羽魔尊,一想到这个人,高华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样的人,那样的剑,谁能敌得过? 纵然师尊,不,师尊也没那么大的能为吧? 兴许是太为难的缘故,师尊话锋一转:“这次白羽惹出的麻烦大了,就连天幕海也出动了两位天官,我辟天剑派三位长老也一并随行。你有这缕神识印记在,不一会他们就能顺着定位直接找到你。你乖乖呆在原地,别再走动,以免碰到什么危险。” 面对师尊的诸多叮嘱,高华舒只简单嗯了几声。 熟知他性格的师尊也不以为意,又跟他说了好些话,都是让他不要为群玉山会上的失利而难过,他已经尽力等等安慰话语。 群玉山会,不过短短几日,高华舒再想起那时的事情,已然觉得恍若隔世。 就在要掐断联络的前一刻,师尊忽然冒出句话来,“你还记得太衍门的虔子文吧,就是那个炉鼎资质的小修士,晏歌仙君的徒弟。” 高华舒的眼睛在不远处的虔子文身上望了片刻,小少年正蹲在地上逗猫,他笑嘻嘻地用白猫的爪子遮住了它的眼睛,而后又挪开。 如此无聊的把戏,亏得一人一猫都乐此不疲。 高华舒没说话,师尊只当是默认,于是又道:“他也陷在了极渊之地,若你见到他,就立即联络辟天剑派的长老。他是白羽的一粒棋子,也是白羽的宿主。” “如果干脆除掉他,白羽绝不可能复活第三次,大家也能省些力气。这是天幕海传来的指令,一门两楼三派都会遵循。”师尊的声音变得冷漠,那是大能修士本能地不把人命当回事的语气,就跟让高华舒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高华舒的心忽地被捏紧了,捏得他血液停滞耳边嗡鸣。先前诸多的不祥预感,忽地一下子成了真。 亏他还以为,白羽真对虔子文有什么心思。原来那只是他自己和虔子文困在了一块,就像一条线上的蚂蚱,白羽不得不妥协。 何至于如此呢,虔子文不就是个炉鼎资质的小修士么?他除了模样好看一些以外,资质不堪入目,并无过人之处,哪值得天幕海花大力气追杀? “师尊,晏歌仙君知道此事么?”高华舒稍稍压低嗓音,唯恐师尊听出他的异常。 师尊什么都未察觉,“晏歌仙君知道,一切消息都是由他公布的。华舒,你若是碰到那祸星,别跟他起冲突。要是白羽把你一剑斩了,为师哭都来不及。你只需通知长老,他们自会前来处理。” 原来虔子文都成了祸星。 高华舒掐断了联系,他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小少年。虔子文抱着白猫笑得开心,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小少年还抬起白猫的爪子冲他扬了扬。 要杀白羽,为什么偏得处置这么个孤弱可怜的小炉鼎?高华舒想不明白,他大概一辈子也不明白。 他眼神淡淡地注视着虔子文,看见虔子文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简喜滋滋地说:“高道友,我师尊联络我了,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把那枚玉简扔掉!”高华舒斩钉截铁地说。他一缕剑光出鞘,先把自己掌中那枚玉简劈碎了,细碎玉屑落了一地。 不论如何,虔子文救了他的命,他得知恩图报。真到做决定的时刻,一切反倒简单许多。高华舒冷声问:“你相信我么。” “自然是相信的。” “现在所有人都要杀你,你和白羽有关系这件事,天幕海知道了。” 周遭寂静了一刹,是死寂是绝望。本来被虔子文搂着的那只猫,霎时间落到了地上。 小少年嘴唇颤抖,忽地眼泪就涌了上来,“我,白羽,怎么,我不明白……” 他真是惊慌无措了,只顾着哭,连话都说不明白。 这也对,被自己的师门背弃,一夜之间就成了人人得诛之的恶徒,虔子文区区一个筑基修为的小炉鼎又能怎么办? “跟我走。”高华舒不由分说牵起了虔子文的手,虔子文兀自不动。 那截纤细伶仃的手腕被高华舒圈在掌中,盈盈不足一握,着实堪怜。 “我不信,我要听听师尊怎么说,我要听听齐师兄怎么说。”虔子文抽噎着,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白羽魔尊是个好人啊,他不可能会害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高华舒冷着脸不搭理他,拖了一下,还没把虔子文拽走。 蓦地,虔子文的眼睛亮了,似落水之人捉住了一根稻草,“齐师兄给我传音了,他肯定能告诉我实话。” 第43章 齐佑天,也只能是齐佑天了。合该如此,毕竟齐佑天是他的师兄,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未来的道侣。 高华舒背过身去,他不想听,偏偏五感太敏锐,让那两人的对话尽数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齐佑天先开口问:“小师弟,你无事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掺了三分惊慌,并非是高华舒熟悉的冷然如冰的腔调,似一隙冰山忽地生了裂痕,触目惊心已然快要倾颓。 虔子文哭了半天,他断断续续地答:“我,我没事。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杀我。” 片刻后齐佑天的声音才传来,是苦涩的郁闷的,“不是师父要杀你,是天幕海要杀你。白羽魔尊几百年前曾是天下之敌,因此你受了牵连。” “我不甘心。”小少年哽咽着答,“白羽魔尊做过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除了那两人以外,谁都没杀过。兴许我是有罪吧,可我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我知道。”齐佑天说。 “我当初为了报仇,立誓让白羽魔尊取走我的神魂躯壳。事成之后我却活了下来,是白羽魔尊太仁慈,暂且让我活着。我真不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我懂。”齐佑天答。 有了师兄安慰,太委屈的少年终于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烦闷不甘,都一股脑吐出来。虔子文抹了下眼睛,又说:“师兄,我早知道自己没有好结果,也已经做好了自己迟早会死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 “师兄,我想活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死了,师兄,你能帮我吗?” 这句话是带着颤音的,是赌徒输光全身家当之时,孤掷一注的最后一搏。高华舒听得出虔子文的绝望与惶恐,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仍是不肯服输非得寻出一条出路。 那么,齐佑天,被太衍门报以重大期望的齐佑天,他会怎样回答? 高华舒发现自己手心出汗。 他情不自禁地想,万一呢,万一齐佑天只是安抚虔子文,万一他早就与天幕海通了信,自己是否就有理由带着虔子文逃走? 念头来得太突兀,一冒出来就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高华舒驱之不散心乱如麻。 秉着呼吸等待齐佑天回答的,不只是虔子文一人。也许他们俩从来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局外人怀着一点侥幸一点幻想,期盼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我会帮你,当初约好的。”齐佑天缓缓地说,“哪怕明知前方无路,哪怕要与众生为敌,哪怕背弃了师尊的期待,我也会帮你。我以心中剑立誓,让天道作见证,若我背弃了你,天雷加身魂魄无存。” “你是我的小师弟,也是我的心上人,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赖。就算要死,我也想和你死在一起。” 这情话,听起来真是分外真诚啊,也照得高华舒那颗私欲满满的心无处遁形。 齐佑天一向就是这样的人,一诺千金从不背弃。高华舒不想再听下去了,偏偏他刚走两步就被人叫住了。 小少年的绿眸里还带着点泪花,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诚诚恳恳地说:“高道友,齐师兄想跟你说话。” 高华舒转身抬头,目光落在被树荫遮蔽的天空上。真是太暗淡的天色,瞧不见一点月光,连星光也没有。 “高道友,我求你……” 齐佑天求自己,这个一向不弯腰不低头的人,在求自己。高华舒闭了下眼睛,说:“我明白,我会保护他。在见到你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他。” 这既是对齐佑天的承诺,也是高华舒对自己的约束。他把自己的心硬生生挖了出来,掐灭了那点期盼那点不甘,擦擦血之后又放了回去。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然而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等那两人告别之后,高华舒对着忐忑不安地虔子文说:“一切都只为了我和齐道友之间的交情,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小少年抱着猫,闻言重重地点了下头,“多谢高道友……” “不用。”高华舒漠然挥了下手。 他与虔子文骤然疏远了,不,大概他们俩从来也没接近过,事情也合该如此。一切都是错误,而他知错就改。 虔子文指尖捻出一道剑光,把那枚联络玉简劈碎了。他一吸鼻子,“齐师兄说,让我们往极渊之地更深处走,那里有只修为通天的妖兽,天幕海也招惹不起。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奋力一搏。” “走吧。”高华舒转身向前,“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前方是无月无星的黑夜,林间小路崎岖又难行。后方是天幕海几十名幕官连带着两大天官追杀而来,还有一楼两门三派各位仙君压阵。 高华舒不过一个金丹修士,他要在这大能修士的重重追捕中,替虔子文谋得一条生路。 不知走了有多久,也许是三个时辰,天色终于渐渐明亮起来。高华舒打头向前,抱着猫的小少年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似乎这一切和三天前并无区别,然而一道气魄十足的呼喊,打破了高华舒的幻想。 “天幕海天官办案,还请各位道友及时退散!” 呼唤一出,整个极渊之地都被搅了个天翻地覆。各类妖兽鸟雀忙乱逃走,好似连大地也跟着震颤了。 “他们追过来了。”虔子文说。他脚下打滑跌了一跤,末了咬牙自己站了起来。 高华舒皱着眉催他,“快走,时间不够了。” 不等虔子文站稳,高华舒已然牵着他的手往前跑。 偏偏那道声音还不放过他们,顷刻之间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气势更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天幕海天官办案,还请各位道友及时退散!剑光无情,一刻钟后,生死自负。” 一刻钟有多久,高华舒不知道。他只顾带着虔子文往前逃,不敢动用灵气只能拼命迈开两条腿跑。 心肺欲要炸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虔子文脸色惨白,他还是牢牢跟上了,抱着猫的手也从未松开。 不过须臾,他们就见识到了天幕海那道剑光有多厉害。 似有流星从天幕坠落,割开了苍穹劈碎了大地。先是横的一道,大地龟裂颤抖,剑光所过之处一片荒芜,一道漆黑不见底的深渊出现了,贪婪地吞噬着土石树木。 不论是树木泥土抑或山峦,都在这一剑下崩裂了。偌大一处极渊之地,从此被斩为两半。 地脉在晃动在咆哮,树木倾颓震颤不已,即便高华舒与虔子文正在逃命,他们俩也站不住了,只能听天由命地趴在地上,拽住了一棵根基沉稳的树就不松开。 高华舒咬着牙不肯松开虔子文的手,纵然手指咯吱作响,用尽浑身力气,没让虔子文被那道深渊拽走。 在无穷无尽的剑光面前,他们太脆弱也太可怜,和两只被大雨冲走的蚂蚁没什么区别。 天幕海真是霸道极了,他们全然不顾剑光下有什么散修有什么妖兽没来得及逃命,就这么蛮横不讲理地劈了一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第一剑。”那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再过一弹指,就有第二剑。白羽,只要你今日不出现,这剑光就无穷无尽。” “你不是自诩天性善良,见不得众生万物受苦么?那你现在就束手就擒,否则整个极渊之地,都要跟着你遭殃。还有,虔子文,这一切全因你而起,大家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大地的震颤终于停下了,被提到的虔子文面色惨白。 白羽是罪人,虔子文也是罪人。这一切,都是他的罪他的孽,从诞生之日起,就洗不脱也除不掉。 虔子文眼睫一颤,他忽地就落泪了,偏偏高华舒冷着脸扇他一巴掌,“哭什么,天幕海不是玩意,纵然你死了又能如何?难道白羽魔尊就会乖乖出来么?” “齐佑天还在等你,你谁也帮不上忙。” 兴许是见到自己主人被扇了一巴掌,白猫蓦地愤怒了。他窜到高华舒身上,仰着头呲牙咧嘴似要挠人。 高华舒没惯着它,一把薅下来塞进虔子文怀里,“走,没时间了。” 他能够感觉到,身后灵气涌动,一层一层似海潮如波涛。 高华舒不敢想是谁追来了,他更不明白,为何这威力极大的剑光一道接一道,都不曾平息片刻。他只知道牵着身边这少年的手,惶惶然急匆匆地逃,把背后的追杀阴谋甩得远远的。 第二道剑光如约而至,不偏不正的竖直一剑,刚好与前一道剑光交织纵横,割得地脉下沉了三分。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神仙庇护,他们俩谁都没有受伤。等震颤平息过后,仍是急于奔命。 刚迈进那处妖兽的领地,高华舒浑身上下的寒毛都起来了,心脏噗通直跳连喘气都困难。 那究竟是什么妖兽,高华舒也不清楚。他被那莫名的威压压得太辛苦,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也太软弱,眼看就要跪拜下去。 大概是修士本能中对可敬之物的惧怕,非得先跪拜再叩首,方能抵消神魂中的惶恐不安。 虔子文的情况比他好得多,只是脸色惨白得像雪。 唯有他怀里那只猫,惊惶不安地四处耸动,两只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似乎随时都要从虔子文怀里挣脱而出。 “我走不动了。”高华舒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晃了晃,就此倒在了地上,“齐佑天就在前面等你,把你送到这,我可以安心了。” 事已至此,高华舒终于能说一句自己不违本心。 纵然虔子文什么都不知道,高华舒也从未说过,他的剑心却因此越发坚定。他终于明白齐佑天先前说过的话,若是修道还要违背本性,还不如做个凡人来得快活。 “高道友,谢谢你护送小师弟一路来此。” 忽然他听到了这声感谢,齐佑天带着虔子文深深鞠了一躬,脊背低弯声音诚恳。 高华舒与齐佑天来往近十年,没从这人口中听过一句示弱的话,更别提感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二人一向如此,只以剑意相交。 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好像所有人都变了。不只是齐佑天,还有他自己。 “不用谢我。”高华舒倦怠地摆摆手,“等会天幕海的人追过来,我会如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一直沉默不语的虔子文也说:“只要高道友能活着,其他一切都好说。” “不用你多事,我是看在齐道友的份上照顾你。”高华舒冷冷地说。 “不,这句是真心实意的。”小少年冲他笑了笑,那双眼睛不是翡翠绿,而是明耀冷淡的银,像洒满了月光的池塘。 那是,白羽魔尊。 高华舒嘴唇哆嗦,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可他一眨眼之后,虔子文已然被齐佑天拽走了。 也许是错觉吧,希望是错觉。 高华舒什么都不敢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人往前跑,也期待他们俩能从这天罗地网中寻到一条生路。 一切期待全然无用,须臾之后,第三道剑光劈来。数不清的树木都被拦腰砍断,黑压压的极渊之地忽地就见了天光。 亮得太透彻也太惊慌,高华舒眯着眼睛,望见苍穹之上灵气涌动,足有几十位仙君驾驭云光而去。 衣带飘飞光彩耀目,掠过天际的速度太快,似一大片祥云彩霞一齐涌向了天边,看得人满心叹服也心生绝望。 什么人,能在这样多的仙君追杀面前活下来?哪怕当年的白羽魔尊,不也落了个肉身殒灭只剩残魂的下场? 齐佑天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还是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跑。即便前方是一只可怖至极镇压极渊之地的妖兽,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诸多仙君的追杀,比那只妖兽更可怕,齐佑天甚至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就算要死,能和小师弟死在一块,也算死得其所吧? 趁着空闲齐佑天瞥了一眼虔子文,小少年抿着嘴唇一声不吭,殊丽柔和的一张脸上也有了三分杀意。 距离妖兽洞府还有十里,他们被拦下了。 青衣仙君按下了云光,表情淡漠地拦在最前方。他望着自己这两个一起出逃的徒弟,就像在看陌生人,没有失望无有杀意,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一个又一个仙君到了地面,他们不吭声也不言语,光是无形之中的气魄,就压得齐佑天寒毛直立。他那颗心也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快要碎裂。 血液涌上了脸,沛莫能御的巨力压得齐佑天骨节作响脊背生疼。偏偏他不肯服软,兀自握住了虔子文的手就不松开。 “孽徒。”晏歌说,“我何时教过你背弃师门,为了私情不顾大义?” 纵然是这么恩断义绝的话,从晏歌嘴里吐出来,也不带半点寒意。偏生齐佑天的脊背又弯曲了一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伟力加身他抗拒不得,纵然齐佑天死命咬着嘴唇去够虔子文的手,两人的距离仍有一寸之远。 仅此一寸,却好似天渊之遥。 青衣仙君看也不看一旁的虔子文,他微皱着眉淡漠地说:“齐佑天,你太让我失望。你身兼天命,本该在大劫之中拯救众生,却为了一己私情犯下大错。” “因为师尊没教过我如何杀爱证道,也没教过我背弃自己心爱之人。” 少年剑修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他拭去了唇边血迹,同样眼神平平地直视着晏歌,“师尊没教我怎么舍弃这颗心,我怦然心动不能自持。纵然明知是错,我也认了,但我不服。” 倏地,晏歌怔了一刻,加诸在齐佑天身上的巨力就此松动了。 趁着这一刻的宽裕,齐佑天终于碰到了虔子文的指尖。小少年的模样着实狼狈,他甚至都站不住了,半边脸孔都覆着泥土。 “齐师兄。”虔子文不住地摇头,他泪眼朦胧地喊,“齐师兄你别说了,你杀了我吧。” 这声恳求,并未换来诸多仙君的原谅。有人冷笑道:“妖孽,你以为求死就能解脱了?你和白羽是一路人,天下苍生都不会放过你们!” “杀了你,你倒想得轻巧。要是之前你乖乖等死,我们还能宽容些。现在已然晚了,白羽当年尝过的苦楚,你也要完完好好尝过一遍。” 好些人都在恶狠狠地瞪那两只牵在一块的手,晏歌只说:“虔子文曾是我门下弟子,也自该有我太衍门处置。佑天,杀了他。” “我不。”齐佑天拒绝,他死命攥着虔子文的手,“我不懂,我不想!” 青衣仙君悲悯地垂下眼睛,“这是你的天命,正和我当初一样。天命如此,谁能抗拒?” “我不管什么天命,我只想带着他走!从此我们躲在极渊之地里,和什么白羽什么天命,都没有半点关系!”少年剑修的声音更沙哑了,字字破裂似在泣血。 愚钝至此,已然无法再劝。晏歌不再看齐佑天,他转向虔子文,叹息了一声,“我后悔了,当初不该收你为徒。” “是因为我求白羽魔尊救我么?”虔子文凄然一笑,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一点点挣脱了齐佑天的手,又站了起来,“师尊,我……” “别叫我师尊,我当不起。若我早知白羽的宿主就是你,我就不该让你和佑天再有牵连。佑天不像我,他的心太软,不能杀掉心爱之人。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吧。” 青衣仙君伸出一只手,细细拂去了虔子文面上的尘土,动作温柔极了,“为天下苍生,为大劫将至,你不得不死。这点,我也愧对于你。” 不过须臾就结束的温情,而后晏歌步步倒退,置身一丈之外。他冷然地一挥手,齐佑天像被人操纵般抽出了身边佩剑。 雪一样的剑光,照亮了齐佑天的眼睛,慌乱的不甘的,像浸了血。 纵然竭力抵抗,纵然太不甘心,齐佑天还是一寸寸直起身子,缓缓走向不远处的虔子文。 “你是天命之子,白羽注定死在你剑下。只要结果对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晏歌抬起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劝齐佑天,“凡事总要经历那么一次,而后再做什么都不难了。” “晏歌,几百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假惺惺的模样。”骤然有道声音响起,带着股懒散又惹人恨的劲头,偏偏声线悦耳犹如弦音,“你这话说给谁听呢,说给我么?” 所有人眼见着虔子文身上腾起了一道黑烟,少顷化为一个黑袍身影。 那人眼神俾睨地环视一周,浅银色眼睛让日光一映,光辉灿然恍若梦幻。 许久没见到这样的人,如此的绝代风华摄人心魄。光是一个眼神,就震慑得诸多仙君心跳如鼓血液鼓动,好半天才恢复如初。 黑衣修士啧了一声,漫不经心掐住了齐佑天的手腕,顺手解开了禁制,“有胆子为难两个小辈,没胆子冲着我来,你们天幕海还是欺软怕硬。” 晏歌愣住了,他隔了许久才从蒙昧中惊醒,一字一顿地说:“白羽,当真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白羽魔尊挑了下眉,“那时在祖师殿,你已经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现在又跟我装什么傻啊?” “当初是我愧对于你……” 晏歌的话说了半截,就让白羽轻蔑一瞥堵了回去,“我都死了一次,你还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干嘛?除了能让你自己好过一点,还有其余用处么?” 白羽不肯原谅他,这点晏歌早就想过。真当他面对此等情景之时,晏歌才发现他一颗心疼得要死,像被人劈碎成千百瓣,拼都拼不起来。 黑衣魔修不理他,只向两个小辈挥了下手,似赶苍蝇般轰人,“还愣着干嘛,你们俩赶紧跑啊。” 一直身体僵硬不能自己的齐佑天,蓦然发现自己能动了。他深深鞠躬,“前辈大恩大德,我不胜感激。” “别谢我了,快走。”黑衣魔修大模大样地背过身去,他忽地又转头了,“小炉鼎,把你的剑留下。我没有趁手武器,唯有那把剑还凑合。” 虔子文乖乖把剑抛了过去。他们俩不由分说转头就跑。 刚有个仙君想出手,就被白羽一道剑气吓退了,大地开裂裂痕纵横,也溅起了一地尘土。 “有我护着他们两个,我看谁敢再上前一步。” 第44章 那道剑气只是警告般挥出一下,被扫到的人却情不自禁接连后退三丈。 诸多仙君严严实实围拢成的一个圆,忽地溃散了缺了一块,谁也不想造孽地去挨那一剑。 即便白羽死了几百年,他的剑仍是和当初一般,俾睨众生威力非凡。 独独一个人没有后退,晏歌甚至迎着剑光向前走了一步,不躲闪也不眨眼。 那道剑气刚触到他的衣襟,已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黑衣魔修扬了扬眉,“晏歌仙君么,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胆识。这么多人里,唯有你像点样。” 天幕海为首的两名天官对视了一眼,他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就算是几百年前的白羽,面对诸多修士的围攻也只能身死道消,现在白羽修为大不如前,他又能拖延多长时间? 万一让那两个小东西逃了,才是天大的麻烦。晏歌却说:“我恳请诸位,让我和白羽说几句话。” 宋天官不悦地眯眼,“若是耽搁了大事……” “由我一力负责。”晏歌云淡风轻地回,“齐佑天是我的弟子,我自有办法控制事态。” 虽说晏歌平时脾气很好没什么威严,他认真的时候,仅仅一句话就让人心生退意。 两位天官的脸又红又白,他们也不得不妥协。刚刚退后的诸多仙君们,又齐齐后撤了一丈。 说是不听不看也未免可惜,不管是谁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位亲手斩杀白羽的晏歌仙君,还有什么话可说。 面对诸多人的注目,晏歌长睫低垂,一字字地说:“白羽,我心仪于你,至今未改。” 被表白的白羽轻慢地一抬眉,“你脑子坏了,我只当你再说疯话。” 他掌中那把赤红的剑扬了起来,剑尖向外直指晏歌,“我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仇怨倒是挺深。” 自从白羽抬起那把剑的瞬间,他瞬间变了个模样,变得冷然变得锋锐。眸寒若冰,骨如剑锋。 纵然他仍旧绝代风华丽色动人,却没人再敢瞥一眼。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一把出鞘之剑,是嗜血的剑杀人的剑。 青衣仙君上前一步,剑芒劈碎他一缕头发,也割破他的面颊。一缕浓红血迹,从伤口渗出。 “这不是废话,是我憋在心中好几百年,却一直未能说出口的真心话。”晏歌低着头垂着眼,不让白羽看他的眼睛,“这几百年来,我对你日夜思念,未能忘怀。” “笑话。”白羽殊丽绝伦的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你心仪于我,所以干脆一剑杀了我,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心爱之人的?” 晏歌继续往前,纵然那剑气抵在他的眉间,搅动他的神魂躯壳都动荡不安,他仍是执着地倔强地往前走。 直至最后,他离白羽只有一步之遥。一抬手,就能碰到对方的面颊。 青衣仙君站定不动了,他一寸寸抬起了头,琥珀色眼睛里似有火灼,“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想杀了你。白羽魔尊绝代风华修为非凡,修行百年就已是化神修为,你这样的人,只合该被仰望注视,永远追赶不上,这我都明白。” “可我起了贪念,我想把你拢在掌心,看你褪去那层云淡风轻的外皮。我想看你呼痛看你哭泣,看你为了我而痛苦,我想让你一颦一笑都仅入我眼,别人无法瞧见分毫。然而,我没那个能耐,天底下也没谁有那个能耐。” 他终于说出来,说出了他的贪念他的欲望,他只能深埋于心中几百年,让他每时每刻都如被火灼,却无处诉说的痴情。 晏歌简直快要落泪,更多的却是狂喜。 先前他察觉到虔子文的异常之处却从未处理,心里也是隐隐约约在期待这一天,期待能将自己的苦楚自己的不满自己的挣扎,都如数讲给眼前这个人听。 白羽是罪魁祸首,也是他的心上人。 天道毕竟是钟情于他的,当真让晏歌等到了这一天。 就算眼前的白羽,没有肉身只是一缕残魂。就算白羽对他冷言冷语不瞧一眼,就算白羽想要杀他报仇,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现在白羽眼里有他,也仅有他一人。 晏歌低声笑了,笑声嘶哑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可怖。笑声却止不住,晏歌笑得肆意笑得痛快,笑到眼角都落泪了。 他一伸手拭去了眼角的泪,又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魔修。 黑衣魔修魔修嘴角微翘,看他如痴如狂似要疯癫,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唯有一片冷然杀意。 “真好啊,至少你现在肯看我,而不是对我置之不理。”晏歌忽地不笑了,他嘴角一抿,仍是那个风轻云淡恍然若仙的大能修士。 “你疯了。”白羽断言,“大概几百年前就疯了。” “我为你疯了,可你不承认这一点。”晏歌心平气和地答,“你的眼睛永远是向上的,看着无尽苍穹看着人间悲喜,自己却始终干净纯粹不染凡尘。” “于是我就想,若是有一天你落了难遭了劫,那该有多好。也是我运气好,也是天命注定,当真让我等到了这一天。” 回忆往昔的时候,晏歌的神情分外温柔。他不用再看白羽了,只痴痴望着自己的右手,执剑的手染血的手。 白羽胸口渗出的鲜血,从剑锋滑落温度刚好,并不灼烫而是暖融融的。 晏歌也曾品尝过那一点血迹,一样的咸腥,然而其中却有与众不同的芬芳,感动得他当场落了泪。 那是他心仪之人的鲜血,他手刃了自己心爱之人。从那时开始,晏歌就明白,白羽这个名字注定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果不其然,之后晏歌起了心魔。他会在各类心魔幻境中看到白羽,嗤笑的他不屑的他,偶然温柔的他,心魔太鲜活也太动人, 偏偏在诸多心魔幻境中,晏歌都看不见白羽的脸。仿佛从他杀掉白羽那天起,就亲手斩断了两人的联系。 几百年过去了,白羽也不曾入过晏歌的梦。那小气至极的魔修,大概真是恨极了他吧? 晏歌只觉得,纵然被人恨,也好过被白羽忽视。他毕竟成功了,至少曾有那么短暂的一刻,白羽专心致志地凝望着他,眼中唯有他一人。 青衣仙君吐出了口气,也把他这几百年的焦灼不安也吐了出来。他一抬眼,那双琥珀色眼睛仍是清澈透亮无有异色,“我曾说,我愧对于你,你觉得这是我假惺惺的话,只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我后悔,是因为自己背弃友人可谓不义,因而后悔。”晏歌再向前一步,他与白羽呼吸可闻,“但作为一个心仪于你,却求而不得的人,我只说,我并不后悔杀你。” “因为在那一瞬间,你是属于我的。” 晏歌想伸手触碰白羽的脸,被黑衣魔修厌烦地扭开了。那眼神真冷啊,像千万把剑直戳着他的心他的魂。 白羽眼睫一沉,淡淡地说:“你自己痴念不得,与我无关,疯了也活该。但你当初戳了我这一剑,我要加倍奉还。” 剑锋挪到了晏歌的脖子上,割破肌肤渗出血迹,晏歌兀自不动,他反而笑了。 青衣仙君笑着摇头,字字坚决,“不,我不会让你杀了我。恰恰相反,我要再杀你一次。” “再杀你一次,也许我心魔缠身无法解脱,也许我摆脱心魔从此飞升,我都不在乎。你是我的,从始至终也只是我的。” 剑光不容闪躲地劈了过来,寒意陡增杀意如刃,压迫着晏歌的心神。他一拧身避开了这道剑光,下一瞬,他已经置身十丈开外。 白羽不再看晏歌,他轻轻弹了下掌中之剑,剑身轻鸣,杀意重若有物,压迫得在场诸人呼吸不畅。 “减债还钱,杀人偿命,这道理天下通用。”白羽手腕翻转,剑锋点向十里开外的诸多仙君,“现在我回来了,还请诸位奉上自己颈上人头,解我心中愤懑。” 肃杀的气氛越发冰冷,忽地有人从远处声嘶力竭地喊:“白羽,白羽是你么?” 人人为之侧目,苏流沙跌跌撞撞地从云端下来了。他面上满是凄惶不安,环视一周,最终将眼神牢牢定格在白羽身上。 也许是他来得太迟,迟到白羽压根不看他,只皱眉叹了口气,“你来干嘛,乖乖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白羽,当真是你……”苏流沙向前伸出了一只手,还未彻底够到那人,已然有天幕海修士冷眉冷眼拦住了他,强硬地把他往下拖。 纵然苏流沙竭力挣扎再拼命转头,他仍旧无法可想。没人在乎他,仿佛他是不经意闯入仙人居处的凡人,狼狈堪怜不值一提。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宋天官也开口了,“白羽魔尊,你可是在罗浮仙尊那处洞府里,杀了我的儿子?” 白羽的话刻薄极了,“小王八一只,没学你半点长处,好色心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是我杀了他,那又怎样?” “此战既是关乎天命,又关乎我的私人恩怨。今日我不将你肉身粉碎,神魂捏灭,我誓不罢休。”宋天官漠然地说。 他掌中剑光大盛,颜色从橙黄逐步变为白亮,直至最后太过耀目不可逼视,真像煌煌明日被他握在了掌中。 灵气蓦然稀薄了,好似所有灵气都被宋天官牢牢攥在掌中,随他呼吸而起伏波动。 正在挣扎的苏流沙忘了呼吸,他想起了刚才的那三剑。 两剑劈裂了极渊之地,一剑斩去所有树木。光这三剑,是穷尽天下修士能为的三剑,也是宋天官劈出的三剑。 几百年前的白羽,与宋天官战成平手,最终被围殴因而落败。现在修为减弱大不如前的他,又能挨过几剑? 晏歌站在了宋天官身边,心平气和地说:“白羽,我不后悔杀你。不只为了天下大义,更为了我的痴狂。现在一切重来,你仍旧会败。” “即便你以那么多青年俊杰的性命做要挟,你也逃不掉。我劝你不如束手就擒,至少我能让你死得安稳些。” “是么?”白羽淡漠地眨了下眼睛,浑然不在意晏歌的威胁,“那些小修士,被我扔在东南方一处妖兽巢穴里,想必你们已经派人去救了。” “我从来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不像你们,连个筑基的小炉鼎都要算计。既然你们要打,何必废话太多?我就在此,领教诸位的高招……” 话音未落,不只宋天官晏歌出手了,一直围观不吭声的其余仙君,也出手了。 趁晏歌与白羽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站定方位结为大阵,首位相连威力倍增。即便面对的是修为下跌的白羽,谁也不肯放松警惕。 本来无形的灵气,在这大阵压迫之下,变得太沉重而不能流动。仿佛有谁掐住了那道灵脉的根,如同捉住了一尾不停跳动的鱼,让其再也无法向前游动一寸。 天罡绝灵阵,用来对付白羽这种魂魄化形的魔修再好不过。只要断绝了灵气供给,白羽的剑招再厉害也发挥不了威力。 站在最外围的苏流沙,也感受到了那种绝望。他经脉中的灵气忽地停滞不动了,一握手,手指软弱无力,甚至都推不开周围修士箍着他胳膊的手。 脖颈太沉脊背太重,连呼吸一下要消耗的力气,也陡然增大了千百倍。 古怪又令人震颤的嗡鸣响起,直直钻进苏流沙耳朵里。他张大眼睛再拼命摇头,也无法摆脱那古怪的嗡鸣,连什么话都听不见了。 苏流沙明白,那些修士有意针对他,特意让也他尝尝苦头。纵然如此,他受到的苦楚,也比不上白羽感知的千分之一。 阵法最中央的白羽并无表情,他握剑的手没有颤抖,平平无奇地辟出了一剑。 一剑之后,白羽的形体浅淡许多,像墨滴在清水之中,自然而就化开了。 苏流沙瞧得心慌,他拼命咬着嘴唇,想要挣扎想要抗拒,可灵气枯竭重力加身,他的头颈一点点垂了下去。 再一剑挥出,是看不见的剑光,看不见的威势。苏流沙神识被封五感微弱,他听不见也看不清,唯有从满是疮痍再添裂痕的大地上,能感知到一点威力。 黑衣魔修的身影变得太淡薄,似被日光照耀就要消散的影子。就算苏流沙不甘心地伸出手来,想要触碰一下,仍旧无法可想。 第三记剑光来了,加倍的狠厉加倍的蛮横。诸多剑光法决大阵的光芒,充塞于天地之间。 不只是地裂了,连兀自不动的天空,也被斩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须臾之后,裂隙增大骤然碎裂,诸多碎片光辉灿烂地从天空飘落,一遇到地面,就化为一团无法熄灭的红色火焰。 开天,开海,裂地,白羽的三记剑招,无人能敌的剑招。 刹那间,好似天地俱灭万物悲鸣,太明亮的光芒让苏流沙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一行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他终究什么也没赶上。 三里开外,齐佑天带着虔子文拼命地跑。就算明知前途渺茫,就算知晓自己下场悲惨,他仍旧不想放弃。 齐佑天不想死,他想救自己的小师弟。他们俩才刚刚表明心意,偏偏聚少离多。 那时齐佑天只顾着练剑,他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他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和小师弟相处,又何必急于一时。 然而天意无情,容不得人反抗。齐佑天发现小师弟的手忽地从他掌心滑落,小少年跪坐在地面上,口鼻出血咳嗽不断。 好似虔子文每喘一口气,都要费尽浑身上下的力气。小少年全身颤抖,他想要站起身来,偏偏无法可想。 不只是虔子文不好过,齐佑天同样不好过。 那只藏身于极渊之地最深处的妖兽,真知是何来历,光是接近他的洞穴,就已让齐佑天灵气耗尽。 金丹修士尚且如此,刚刚筑基的虔子文又能好到哪去?齐佑天抹去了额上的汗,向着虔子文蹲下身来,“我背你。” “不用了,师兄。”虔子文摇头,“师兄,还记得我当初的话么?真到不得已之时,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齐佑天不由分说地环住了虔子文的身子,“就算为了白羽魔尊,你也不能死。” 他终于背起了虔子文,明明之前轻飘飘的少年,背在齐佑天身上,却好像一座山。 齐佑天迈开一步,太重了,重得他不由晃了一下。光是他自己迈步,就已然困难太多,更何况背着一个人往前走呢?那滋味,活像背着一座山。 齐佑天不服输,他皱了下眉继续向前。汗珠从他的额上脖子滴落,虔子文的眼泪也滴在他的后背,每一滴都似有千钧之重。 既然跑不动,那就慢慢往前走。齐佑天踉踉跄跄背着虔子文,刚走了没几步,几里外就是地动山摇好一阵晃动。 一瞬间,天忽然黑了,仿佛连太阳都陨落了。 周遭的灵气都被抽了个干干净净,齐佑天甚至都站不稳了,晃了晃就摔倒在地。 不行,他背上还有小师弟!齐佑天一咬牙伸出手来,终于让虔子文落在了他的怀里。 耳边是接连不断的嗡鸣,嗓子里有腥而甜的东西涌了上来,齐佑天彻底没了力气,他眼前发黑满是金星,好半天才恢复视力。 小师弟呢,小师弟怎么样了? “小师弟……”齐佑天焦急地唤,他的声音太低,低到自己都听不清。 齐佑天不甘心,再叫第二次,“小师弟……” 仍旧没有回应,齐佑天的心凉了半截。他费力地转动脖颈,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虔子文脸上满是尘土模样狼狈,他的额上不止有汗,甚至还有血迹。然而他的眼神是淡定从容的,一双浅银掺金的眼睛,似是满池月光,又像颜色绮丽的两颗琉璃珠。 白羽魔尊,齐佑天嘴唇翕动,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小师弟已然被这魔修吃了吞了,他为了救自己…… 齐佑天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他什么都不敢想了。好半天以后,他声音沙哑地问:“我的小师弟呢,我的小师弟在哪?” 忽地有道白影窜到他脸上,一只爪子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脸,有道凉薄的声音讥讽道:“你哪有什么小师弟啊,从始至终都只有魔尊一个人。” 是那只猫,那只下落不明,一到极渊之地深处就消失的猫。原来他能说话,他是个妖修,他曾自称是,白羽魔尊的猫…… 也许从那时开始,不,从他们见面就开始了。冻结的思绪重新开始运转,所有血液忽地涌到了脸上,齐佑天睁开了眼睛。 虔子文抽出了他的佩剑,雪亮的剑锋,照在那双浅银色的眼睛里,映得他的眼睛冰冷无情没有半点人气。 “你骗我。”齐佑天说,他本来死寂的眼神忽然活了过来,火星四溅烈火燎原,他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小少年。 那人的脸孔既熟悉又陌生,仍是一模一样的秀致五官,却没有那种怯弱的神情,是俾睨众生无人可及的冷傲。 虔子文眼皮都没颤一下,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他只端详着那把剑,剑锋雪亮吹毛断发,是一剑刺入心窝能轻易拔出的剑,甚至不沾血。 真是好算计啊,白羽魔尊筹划这件事究竟有多久了?是不是在他们初遇之时,他就被算计得彻彻底底,像只自投罗网的飞蛾? 师兄,齐师兄,耳畔仿佛还能听到那小少年还在叫他,声音是怯懦的不安的。偶然可见他俏皮的神情,绿眼睛一眨,波光荡漾。 齐佑天又想到晏歌说的那句话,他说你是天命之子,注定要斩杀白羽,为天下苍生谋得一条生路。 可惜他落入了陷阱里,毫无反抗之力。不甘心,他怎么能忍下去呢? 齐佑天狠命咬着嘴唇问:“你要杀就杀,我也不会防抗。我只想问一句,杀我的人究竟是白羽,还是虔子文?” “谁说我要杀你?”小少年忽地歪了下头,他紧握着齐佑天的手,让他握住了那把剑,太沉重又太冰冷的剑,寒光在目光华耀眼。 齐佑天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拼命颤抖着想把手挪开,然而那只纤弱的手太有力,牢牢握着他的手,操控着那把剑,抵在了少年的左胸口。 “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的要害就在心脏上,一剑刺进去,我也就死了个彻底。”虔子文叹了口气,“原本我觉得,你会杀了我,谁想你心软得厉害。” 剑尖终于刺了进去,是平滑的顺畅的,甚至没遇到任何抵抗,齐佑天的瞳孔惊骇地收缩了。 第45章 一寸剑锋深入,还不够,纵然脸孔惨白嘴角渗血,虔子文仍旧操控着齐佑天的手。 剑锋毫不费力地再深入几寸,透胸而出,将体格单薄的小少年刺了个对穿。 齐佑天一动不动,热血滴在他的手上,是黏稠的灼烫的。 那是小师弟的血,是他心仪之人的血。血液顺着剑锋流淌到他的掌心,黏稠的一片,像把火般烫得他无处躲藏。 小师弟的眼神变得迷蒙了,偏偏他还在微笑。 小少年用带着血迹的手抚了下齐佑天的脸,齐佑天不看他,那人就强硬地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低头。 那人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轻飘飘的,却尽数凿进了齐佑天心里,“借君之手,了却天命,我很感谢你。” 齐佑天僵硬得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他唯有继续听着那人断断续续地说,“此等恩情么,以后再说吧。” 明明是生离死别的话,让他说来却那么凉薄,像阵暴风雪般卷走了他心头最后一点暖意。 他在感谢自己,感谢自己这个傻子上了当,感谢自己要了他的命。 怀里的人不动了,齐佑天眼睁睁看着紧攥着他的手指头一根根松开了,无力地垂向一边。 即便重获自由,齐佑天仍旧全身僵硬,他唯有轻轻地搂着小师弟,连带搂着那把要了他命的剑。 他杀了小师弟,齐佑天木然地想。他惨烈地笑了,眼角有泪淌了下来。 那魔修用这等阴狠手段,在他心里狠狠刻上了一划,从此伤口鲜血淋漓永不愈合,终身难忘。 齐佑天眼见着怀里人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有一道黑袍身影却从那躯壳中脱体而出,姿态轻盈又曼妙。 黑衣魔修飞到空中时,无意间与齐佑天四目相对,冰冷淡漠的银色眼睛。没有杀意更无暖意,仿佛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对视刹那,须臾即分。 地上那只白猫,蓦地尾巴摇晃一屈身,变成了一个白衣修士,浅蓝色眼睛像浮冰,冷冷地戳向了齐佑天。 那神情,真像上界仙人俯瞰凡间痴愚,是居高临下的满是鄙视的眼神,戳得齐佑天遍体鳞伤无处藏身。 白衣妖修一挥袖飘向云端,他搂住了白羽的一只胳膊,拽着他往远处走,“魔尊别理这小子了,反正一切都已了结……” 也许那只猫还说了什么,齐佑天听不见了。他呆呆地看向天边,什么都不听不看不想。 偏偏心脏每跳动一下,都有个细细的声音提醒齐佑天他杀了人,像是诅咒般,随着心脏跳动血液流淌,流向他身体每个角落,渗入骨髓无从再忘。 他杀了小师弟。 齐佑天捂住了耳朵,那些话兀自不停。 怀里的那具躯壳落了地,雪亮剑光唤醒了他的回忆,也唤醒了那一瞬的感受。黏腻的血液,滚烫的血液,着实太沉重。 太可怜,有人在他耳边唤。可怜的是谁,齐佑天全然不解。 一瞬间,齐佑天好似神魂出窍了。他从一个高而远的角度,在天上俯视着地上的一切。 最远处是纵横交错的两道剑痕,把偌大的极渊之地斩成四块。有人正在欢呼雀跃,诸多仙君围拢着一块地方交头接耳,看情形已经尘埃落定。 无趣,齐佑天不再关注那些。他漠然凑近了些,找到了自己想要寻的东西。 地面上那个满身是血的人是谁?为何他的眼神是死寂的沉暗的,像一把火烧到最后的余烬,没有半点火星? 齐佑天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偏偏此时的他,失魂落魄好像丢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东西,今生今世都无法再找回来。 真是可怜啊,齐佑天漠然地想。是他活该,他被人骗太愚笨所以活该,是他太蠢。 痛到了极点,反而越发清醒,齐佑天的魂魄也重新回到了身上,发现眼泪仍未停止,不管如何擦拭都无法擦干。 小师弟,齐佑天嘴唇翕动,再次吐出了那三字。他一狠心把剑拔了出来,竟然溅出了几滴血,是尤有余温的。 血液落在齐佑天睫毛上,他面无表情地抹掉了,目光落在那具躯壳身上。 小少年死去模样是安详的,长睫微合嘴角上扬,仿佛再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他杀了自己的小师弟,而白羽骗了他。 齐佑天终于回过神来,他重新搂住了那具已然冰凉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快要晕厥的哭,声音还是哽咽的隐忍的,断断续续似濒死野兽的哀嚎。 纵然相隔许久,这道声音仍然传入了白羽耳朵里,在云端的身影忽地停顿一下,这点微妙变化很快被风华感知到了,“魔尊,你怎么了?” 黑衣魔修本能地想要回头观望,可他强行忍住了,“无事。” 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诸多谋划都已成真,现在的他,只差最后一步,哪有时间再耽搁? 黑衣魔修眉心一皱,加快速度带着风华到了极渊之地最深处。 那是黑漆漆阴沉沉的一座山,终年不见天光,好似连空气都不流通了。风华蓦地感到浑身难受,每走一步都要花好大的力气。 可他一看到不远处探头探脑张望的血魂,就一咬牙强行忍住了。 他们三个无声无息地往山上走,这地方真是太古怪了,只有树枝蔓延伸铺天盖地,寂寥又沉闷。既无虫鸣鸟叫,更无妖兽呼喊,仿佛整座山都是死寂的。 越往深处走,风华越难捱。他终于撑不住了,嘴唇发白两腿发软,差点就要跌倒在地,魔尊扶住了他,“过一会就好了,你在这里乖乖等着。” 他是主人养的猫,他要陪在主人身边!风华固执地伸出手,终于拽住了那人的衣角。 魔尊的声音忽地严厉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等在原地,和血魂一起替我看门。若有人过来,杀无赦。” 风华的手缩了回来,他想要哭却没有眼泪,只能戚戚然地小声问:“魔尊,你会回来吧?里面那只妖兽如此可怕,魔尊为何要招惹他?就算不用这只妖兽,魔尊也有千百种法子复仇吧?” 白衣妖修忐忑不安地仰着头,期待主人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白羽终于回了头,眉心还是微皱的,“那里面没有妖兽,只有我的躯壳,我真正的躯壳。我给自己的躯壳解封,哪会碰到什么危险?” 不等风华再说一句,黑衣魔修已经走了,他整个人都好像融入了阴影之中。才一眨眼,风华就再找不到他的踪迹。 忽然血魂声音古怪地问:“原来你不知道,魔尊的来历么?” 擦眼泪的风华狠狠瞪他:“魔尊就是魔尊,他还能是什么人?” “不,魔尊可不是人。”血魂竟然笑了,“他既不是修士,也不是凡人。倒不如说,把魔尊归为修士,是辱没了他的身份。” 风华更加疑惑了,他忍不住问:“血魂,你究竟知道什么?” “极渊之地底下,究竟镇压着什么东西。”血魂飘飘忽忽地答,“你自己去想,想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再过片刻,所有人就能见识到魔尊的能为。” 除了妖兽,还能有什么东西?风华全然不解,他想了好一刻,刚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东西,就吓得嘴唇颤抖面色发白,两只耳朵牢牢贴在了脑后。 血魂喟叹一声,“看来你想到了,倒没有我想得那般愚钝。我真想不出,天底下有谁敢跟魔尊作对。” 还好自己服软得够快,还好自己一向识时务。 至于敢招惹魔尊的天幕海么,血魂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眸光里跳动着火一般的色彩,是解气是欢畅,也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白羽走到了山顶,那是一座太宽阔的大殿。两扇高大直抵天边的黑色石门,严丝合缝地合拢了,威严森然连一丝风都透不过去。 石门上是无数道黄色符咒,赤红如血的咒文正盈盈发光,诡谲又绮丽。符咒严严实实从上贴到了下,没有一寸疏漏之处。 符咒上的文字太古朴晦涩,但白羽轻而易举读出了其中的涵义,吾以自然妙有弥罗至真上命天君之令,敕令天地诸神助吾封印门内罪人,令其不得出逃…… 白羽没有读完,他嗤地笑了一声。真是辛苦天君了,估计他也费了好大力气。不过么,他当初封印自己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卷土重来吧? 白羽将手掌贴在了石门上,隔着一层厚厚的石壁,感知着门内的一切。 兴许是知道主人来了,门内传来了一阵欢欣跃动的波动,是翘首以盼等人拯救的期待。 白羽点了下头,辛苦你了,毕竟等得太久,自己都忘了究竟有多少年。他一用力,一成符咒光芒黯然就此失效,那扇石门只敞开微微一道缝隙。 果然不行,单凭那小小的一瓣心脏,还远远不够。黑衣魔修淡漠地眨了下眼,轻轻念道:“三万众生愿力。” 自他掌心升腾起了一团白灿灿的光,月光般皎洁。它化为道道光点,欢欣鼓舞地扑到石门上。 这是他在极渊之地三日来收割的愿力。修士愿力难得,比凡人愿力来得厚重诚挚,一次发愿足以抵得上凡人十次许愿。 众生愿力效果非凡,石门上好大一片符咒失去了颜色,三成如火似血的咒文已然消退。 不够,还是不够的。白羽摇了摇头,有段金线自他袖中飞出,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北州齐佑天。”白羽唤。 金线凝结成一株树,树上的一枚叶片放大,上面写着虔子文的名字。白羽捉住了那枚叶片,再一捻指。 叶片在他掌中柔顺地化为了金光,绵延流顺又太纯粹的金光,每一缕都暖融融的,好似千万日光凝聚成形落在他掌心,每一缕光都完美无缺。 真漂亮啊,白羽嘴角一扬。这就是齐佑天对他小师弟的爱意,是热烈而纯然的,寻不出一丝杂质。 白羽一弹指,金丝如数扑到了石门上,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执着愤懑。 大概他这次,算是把齐佑天得罪惨了,白羽凉薄地想。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俩以后注定要为敌,早决裂抑或晚决裂,都没有区别。 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一般,金丝齐齐颤抖。顷刻间,密密麻麻的所有符咒忽地失效了,它们四散着跌落下来,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黄色的雪。 符咒还未落到地上,天空之中却有一声惊雷炸裂,蓝紫电光划破天际,轰隆隆似要劈碎世间的一切。 大地也被这雷声劈得晃荡不已,脚下的山石在滚动在流淌,而白羽站在山巅兀自不动,黑袍大袖招摇飘动如鸦羽。 “晚了,你们早该想到会有今天。”白羽抬眉望向天边,银色眼睛一点点眯细了,“上界仙人?呵。” 他伸手再推门,石门终于彻底敞开了,一线幽绿灯光从门内泄了进来,也映得白羽的脸森然诡丽不似人。 黑衣魔修一刻未停,走进了门内。在他步入门内的刹那,天空之中雷霆大作,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暴怒地肆虐地劈向世间。 地动山摇狂风大作,仿佛真有什么上界真仙暴怒了,恨不能亲手撕裂整个世界。 就连搂着虔子文尸体兀自不动的齐佑天,也缓缓眨了下眼睛。 “十八道天雷,白羽的确死了。”有人在他身边如是说。 齐佑天迟钝地觉察到,原来好些人都来了。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他认不出,唯有站在他最前方的青衣仙君,用悲凉而欣慰的眼神看他。 师尊,齐佑天的喉结颤抖了一下。 从晏歌的眼中,齐佑天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脸上有血迹也有泪痕,眼神却是木然的,仿佛心已死,整个世间也再无留恋之物。 “你能及时悔改,为师很欣慰。”晏歌轻声说,“我懂你,毕竟我当年也是如此,杀掉了自己心爱之人。” 不,他误会了。齐佑天拼命摇头,刚止住的眼泪又往下淌。 晏歌缓缓地抱住了齐佑天,把他的颤抖他的不安尽数拥入怀中,“为师一直相信你,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没有,他没有杀死小师弟!齐佑天的喉咙太干涩,他想要说话,发出的却是太古怪的声响,喑哑凌乱的声音,像是野兽的低吼。 “想哭就哭吧。”晏歌安抚道,“你做得对,你没有错。” “我没有!”齐佑天终于能说话了,他拼命抵着晏歌的手,不让他靠近自己,“我没有杀小师弟,我没有!” 那道仍在流血的伤口,被人重重划了一下,痛上加痛,齐佑天的嘴唇都在颤抖,“我没有,我不想……” 越是如此挣扎,晏歌越是怜悯这个小弟子。他捂住了齐佑天的眼睛,滚烫的泪水顺流而下。 晏歌最明白齐佑天的心思,他太要强,从不肯让别人看见他哭泣的模样。没关系,长痛不如短痛,这是齐佑天迟早都要经历的事情。 青衣仙君拍了拍自己弟子的后背,纵然被躲开了,他也并不在意。 “原来是我等误会晏歌仙君了。”一直袖手旁观的宋天官语带讥讽地说,“令徒真是深明大义,为了万无一失地杀死那妖孽,他甚至不得不撒谎做戏,甚至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没有,他是真心的,他想救小师弟。可是小师弟,不,白羽魔尊早有算计。 晏歌怀里的齐佑天哽咽了,他想要逃跑想要躲开,不想再听见别人说一句话。 挣扎无用,每句话都如虫般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虫子又弯弯绕绕顺势钻进了他的心里。 “晏歌仙君的弟子就是不一般,这等大义灭亲的行为,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 “若是换成我,我还真没有这份魄力。现在的小辈,一个比一个厉害。” “齐佑天……虔子文……白羽……” 齐佑天头痛欲裂,他的耳朵嗡嗡直响,已经连谁说了什么话都分不清。 似是觉察到他的神情不对,晏歌终于松开了他,齐佑天还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不许别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狼狈,脆弱,堪怜,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用?齐佑天狠狠咬了下舌头,疼痛被重新唤醒了,也唤回了理智。 哭有什么用?是他太软弱。齐佑天这般斥责自己。他动心太快,刚被白羽撩拨一下,就忘乎所以警戒全无。 怀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魄,齐佑天残忍地把自己一颗心细细剖开,也把他和虔子文的过往拎出来仔细品咂。 末了齐佑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笑自己太蠢笨。 他活该被骗。白羽太绝情,不,他本来就是个绝情之人。一切都是做戏,一切都是假的。白羽一直都在利用他,而他当真上当了。 似是火焰残灰被人狠狠一拨,终于跳出了几粒火星来,他的眼神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顷刻间,好似整个世界都沉寂了。原本滚烫的血一点点变冷了,正如他那颗本来还在跳动,现在却越发死寂的心。 “虔子文,他的小师弟……”又有人这般说。 齐佑天嘲弄地笑了,哪有什么小师弟,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白羽魔尊罢了,玩弄他感情利用他的白羽魔尊。 他活该,但白羽更可恨。这魔修欺骗了自己,末了就一挥袖跑了,当真以为这份恩怨情仇也能干脆利落地被斩断?笑话! 少年剑修牙齿咯吱作响,他慢慢站起身来,用手摸了摸脸颊,眼泪已经止住了。 晏歌恍惚间看到,齐佑天的眼睛不再是郁郁如海的苍蓝,而是煞烈浓重的红,红得似血红得不祥。 然而晏歌再一眨眼,发现一切如常,好像当真是错觉。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颤动,似乎大地当真开裂了,还有人不快地抱怨着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好像在这些人看来,白羽那缕残魂没了虔子文也死了,一切潜在灾害就此消灭,真可笑啊…… 齐佑天冷然地勾动嘴角,讥讽地笑了。 白羽出来了,不管他叫白羽,抑或是其他什么人吧,反正他出来了。 所谓天下大劫万物俱灭的惨烈景象,大概也并不远了。齐佑天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人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软弱惊慌不安一应俱全。 太阳黯淡了。好似有只饿极了的狗,大口大口吞吃着那轮日光,顷刻间,天地万物都黯淡了。 闷重的撕裂大地的颤动又来了,即便是这些仙君也有人站不稳了。他们脸上的洋洋得意尽数消失了,不管谁的眼神都显得茫然又慌乱。 “天狗食日,这是不祥之兆。”那人的声音在发颤,一声更比一声低弱,“地动山摇天狗食日,那只妖兽……” 立时有人接下了他的话,“那只被关在极渊之地的妖兽,出来了!” 恰在此时,一道雷霆骤然炸裂,似要一并炸穿所有人的耳膜。 那人惊惶地张开嘴,却发现身边人的头颅颤了颤,顷刻间落在了地上。 是幻觉吧,应当是幻觉。他试探着触碰了一下那人的身躯,无头之身没了支撑,嘭咚一声倒下了。 真奇怪啊,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他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喉咙里却呼噜呼噜透出风来。 紧接着天地颠倒,他从一个陌生至极的角度,看到了自己的脚,还有那片赤红的染血的天空。 原来那不是雷霆,而是剑光啊,他忽地明白了所有事情,然而一切已经迟了。 真是太迅捷的一剑,如电光似霹雳,于悄无声息间,掐灭了几十名仙君的生机。毫不费力,似烈风吹灭烛火。 晏歌在这众多尸身间孤零零地站着,他脖子僵硬地环视四周,发现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有齐佑天,有苏流沙,还有宋天官。 真奇怪啊,活下来的这些人,本来也不是一路人。究竟是谁有这般能耐,总不会是白羽吧? 但白羽,不是死得彻底么?他仅存的那缕残魂,都已消散了…… 越是细想,越是有不祥的预兆应验。 晏歌耳边传来了一把冷淡又俾睨的声音,懒洋洋的不耐烦的,听来分外耳熟,“魔尊,你把他们一剑都杀了不成么?还留几个干嘛,反正最后都得死。” 应该是风华吧,他叫谁魔尊?晏歌表情僵硬,他想要转过身去,却不敢动弹分毫。 明明寒毛尽数立了起来,直觉也警告他赶快逃跑,偏偏晏歌的脚好似生了根般,半点动弹不得。 “留下几个跟我仇大的,是为了慢慢算账啊。”含着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也让晏歌心底一寒。 第46章 晏歌心里怀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像是怅然又似激动。既期待那人就是白羽,又侥幸地想最好不是他,简直两相矛盾。 终于晏歌回头了,定睛一望就已然惊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人既是白羽,又不是他。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眉眼,唯有眉心多了一簇印记,如血似火般,让他整个人为之一变,真正的超凡脱俗不染红尘。 晏歌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白羽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此等差距是深存于神魂之中的,人人生来有命,有贵有贱决然不同。而眼前之人,天生就是身份尊贵不容外人怠慢,好似连一举手都能唤醒无尽的狂澜。 他是白羽么?晏歌深吸了一口气,蓦然退后好几步,想要挪开眼睛却舍不得,整个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其余人的情形比他好不了多少,自从白羽现身的那一刻,本来就悄无声息的几个人越发沉寂了,好似连空气也停滞了不动了,因这人的绝代风华,也因他轻慢的眼神。 黑衣魔修扬了下眉,漫不经心地说:“诸位不认识我了?先前你们还对我喊打喊杀,好像我是什么天地不容的罪人。又一次见到我,你们不该继续骂我是妖孽是魔头么,怎么个个都不说话了?” “怕是吓傻了吧。”他身后的白衣妖修嗤笑,“这些蠢货,当真以为魔尊死定了,还高兴得很呢。现在魔尊卷土重来,他们当然是担心自己的脑袋,生怕自己和其余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话刚说出口,已然有人不安地晃动了一下,是被说中的心虚。 黑衣魔修啧了一声,“何至于如此呢?我一向公平得很,有仇就报有恩就还。我忍耐了好几百年,现在总该到我复仇的时候了。” “在场五十三名修士,当年围杀我的有三十七名,而我刚才一剑杀掉二十六个,还剩十一人。” 此话一出,呆呆立着的诸多仙君立时惊慌失措了。 方才白羽那一剑,看不见形体更无征兆,仿佛从天空雷霆劈落的那一刹,他的剑光就到了。真是太迅捷又太可怕的剑光,无声无息一下就斩掉了那么多人的头颅。 此等威能,哪怕宋天官也无法与之匹敌吧?如此煞星,天底下又有谁能敌得过?难道真要请传说中闭关万年不出的天君出场? 不需再多说什么,白羽话音刚落,已经有好些人驾着灵光四处逃窜。有怕被波及无辜因而逃走的人,也有参与当年之事心生惧意的人。 挺热闹的场面,立时就变得稀稀疏疏了,四散奔逃的修士,像炸了窝的鸟,只知道惶惶然扑棱着翅膀乱飞。 黑衣魔修并不追,他轻轻一闭眼,“未参与当年之事的人,我可以不追究。毕竟谁活着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这还叫得人饶人处且饶人?有人很恼怒了,他们才不信白羽的鬼话!偏偏那句话成了精般飘在他们身后,似夺魂魄的索命咒。 话音未落,后半句又来了,“至于那些心虚逃跑的人,你们不管逃到哪,本尊都能杀了你们。” 无人理会白羽的话,他们还在驾着云光飞散,心里也存了一股侥幸的念头。就算白羽再厉害,他也不可能把这些人一剑全杀了。只要能侥幸躲过第一剑,没准还能躲过第二剑,能多活一会是一会。 “哎,真是不听人话。”白羽有点愁苦地叹了口气,他掌中之剑平平扬起,向下一斩。 仍是看不见的剑光,无有形体更无威势,看上去跟微风吹过没无区别。 然而云端有了呼痛之声,方圆十里各个方向,都有修士直直从云端跌落,各色云霞拖着尾巴直直下坠,给这阴沉暗淡的天空也染了些颜色。 没挨剑的修士愣了一下,眼见着刚才还一起奔逃的修士已经断了气。他们眼睛睁大神情惶恐,偏偏浑身上下都不见伤口,似是有神仙大能一捏手指头,拎出了他们的神魂与生命。 没人敢再逃跑了,他们个个心惊胆战地从云端降落,齐齐立在白羽身前。 也不知有谁先带了头,十几名修士一下子尽数跪倒在地,是太过惊慌只能臣服的姿态。 “我等都是无辜之人啊。”有人战战兢兢地辩解,“是天幕海胁迫我等,要挟我们一同围杀魔尊,好在魔尊能为非凡活了过来……” 黑衣魔修回过神去,风华就明白主人的意思,“还不快滚?要是魔尊刚才真想杀你们,你们还能活得下来?” 有人试探地问了一句,“我们真能离开?” 风华恐吓,“你再废话一句,魔尊说不好就改变心意了。” 聚集在一起惶惶不安的人,一瞬间又逃得不见踪影。只剩四个人留在原地,晏歌齐佑天苏流沙,与宋天官。 “几位还挺有自知之明啊,这多好。”白羽笑了笑,“我要报仇,你们乖乖等死就行,大家都省事。” 他说这等嚣张至极的话时,模样也不惹人厌。 在这等灿然容光之下,一皱眉一眨眼,都能拨动人的心弦,让他人只能凝神观望而不敢出言半句。 祸害,宋天官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偏偏舌头不听他的使唤,他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白羽死而复生一次,真不知用了怎样的邪法,否则为何会有如此迷魂手段? 更别提他太厉害的剑法,无形无影更无声。 宋天官忍不住瞥了瞥地上那具尸首,是天幕海另一位杜天官,他死的时候还不明白缘由,一闭眼就已经生命消逝。 要逃也逃不掉了,宋天官眼见着白羽一步步走近了,自然而然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气魄。 修为到了此等境界,天下人都入不得他的眼。饶是宋天官,也只能承认自己不如白羽。 如此能为的白羽,好像还准备和他说说理,“宋天官,你说我杀了你的儿子,你为了复仇要把我肉身粉碎神魂掐灭,你就不想问问你的儿子干了什么缺德事?” 宋天官不屑地嗤笑,“反正你都要杀了我,要我心服口服又有什么用?” “这可不一样,我呢,最讲理。就算要杀人,也该把以前的恩怨清点一下。”白羽一个眼神递来,风华就知道魔尊要什么东西,立时把颈上那条系着琉璃珠的丝带解了下来。 黑衣魔修捏碎了那粒珠子,宋天明的魂魄缓缓定了型,他刚一出现,就用十成恶毒的眼神紧盯着白羽,“妖孽,你就是个魔头祸害!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我定会把你拨皮抽骨!” 不管是谁肉身无存只余神魂,又被硬生生拘禁几个月,都会像宋天明一般恨意发酵越发猛烈。 宋天明想了千百种法子处置白羽,纵然是传说中的魔尊又能如何,还真能敌得过自己的父亲? 再一抬眼,宋天明就看到了宋天官,立时飘到父亲身边煽风点火,他涕泪俱下地喊:“爹,就是他杀了我!你得替我报仇,替我做主啊!” 宋天官的眼神却是死寂的灰败的,他没了之前说一不二的做派。他眼见着爱子残魂的悲惨情景,硬生生从骨缝中榨出了一丝反抗之意,“我知道他不成器,仗着我的名号为非作歹。可那又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白羽,若是有朝一日你让我得了机会……” 宋天官的话没说完,他已经断了气,喝喝捂着喉咙眼珠瞪得浑圆。纵然他的眼神再恶毒,仍旧抵不住生机流逝。 那一剑,连他的魂魄也切碎了。临死前他忍不住瞥了旁边一眼,宋天明的神魂也已消失了,就像一缕烟般迅速消散。 “我呢,最讲理。你儿子要杀我,你也要杀我,又是你们先出手。这回我再动手,估计也没谁说我生性嗜杀吧?” 黑衣魔修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挺满意自己这种处理方式。 风华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他小小声抱怨道:“魔尊,有谁不服气你直接杀了不就行么?还非得讲什么道理啊。” 白衣妖修不怀好意地瞥了瞥晏歌,“就好比那边的晏歌仙君吧,出卖朋友还毫不后悔。魔尊若是一剑杀了他,我都觉得太便宜他。” 终于轮到他了,晏歌心有所悟。他索性上前一步,毫不避讳地抬起头直视白羽,“正如我那时所说的一般,我不曾后悔。就算重来千百次,我也会杀你。可我倾心于你不能更改,也是事实。” 谁料黑衣魔修倦怠地一摆手,“我不想听你说话了,磨磨唧唧又太烦。你杀了我两次,我只杀你一次,严格讲还是我吃亏。” 话音未落,剑光已经到了。晏歌倒下去的时候,眼神仍是留恋的,他伸出一只手冲着白羽的方向,想要努力挽回什么。 从始至终都是他求而不得,白羽片尘不染太逍遥快活。他不甘他愤懑,然而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晏歌的手还没碰到白羽,就倒下了,瞳孔茫然地放大,至死也没闭上眼睛。 “这是何苦呢?”白羽纡尊降贵地低下身来,替晏歌合上了眼睛,“我从来不明白你,也不明白罗浮是什么心思。你们爱慕我也好,憎恨我也罢,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黑衣魔修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们杀我多少次,我也死不掉。哪怕整个世界都毁于一旦,我也会永永远远地活着,简直无趣。” 活得太久真是件很心烦的事,从红尘里走过一遭,哪怕最后死了仍是爱恨情仇不得解脱。 杀完仇人以后,白羽忽然倦怠了。他揽衣坐下,仰起头望着天,谁也不想搭理。 然而有人让他不得安宁,有人冷冰冰地问:“白羽魔尊杀我师弟,又杀我师尊,不该斩草除根把我也一起杀了么?” 好好活着不成么,非得没事寻什么死啊?白羽一抬头,就看到齐佑天望着他,蓝眼睛都是郁郁的沉暗的,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被人俯视的白羽也没觉得不习惯,他揉了下脖子,“你师父欠我两条命,你师弟就是我,糊涂账算谁也算不过来,不如就此作罢?” “魔尊不杀我,将来必成大祸。”齐佑天咄咄逼人地上前一步,蓝眼睛里像是有簇火焰正在燃烧,顷刻间火光倾天灼灼发烫,“我在此立誓,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 此时恰巧有隆隆雷声响起,似在应和齐佑天的誓言。 这小辈,还真一门心思要替晏歌报仇不成?白羽长眉一皱,真心实意地为难了。 白羽不说话,他养的猫却不依不饶地磨牙了,“魔尊,他要求死你就成全他,谁还敢反对一句?” “真有人敢反对,而且我也打不过他。”白羽慢条斯理地说,“这小子的救星已经来了。” 阴沉暗淡的天空瞬间为之一清,说不出的晴朗瑞光万丈。 好像太阳终于肯光顾许久不见天日的极渊之地,它是光耀的明亮的,灿灿然似一团火一束光。 等到离近了才发现,那不是太阳,当真是一道光。这只是它太明亮太耀目,甚至让人生出了这团光就是太阳的错觉。 那团光降落在地面以后,既无温度也不灼烫,反而立时消散了。 四位侍女不声不响地开路,于是前方尘土尽数消散,各色香花乱漫曼妙乐音奏鸣,硬是把荒凉的极渊之地变成了奢华的天幕海大殿。 开路的侍女刚刚站定,就有人威严十足地喊:“弥罗至真上命天君驾临此地,闲杂人等尽数退散!” 弥罗至真上命天君,饶是血魂也不由一颤。 天君来了,万年闭关不出代表上界仙人统率天下的天君,居然来了! 一想到白羽魔尊的真正身份,血魂也不以为意了。他望了望风华,这只猫正拽着自己的尾巴左看右看,估计是闲得无聊了。 没人理会侍女,更没人理会那好大的排场。 白羽甚至没站起身,他打了个哈欠,毫不客气地嘲弄:“你摆这么大架子给谁看呢,也不嫌累得慌。要出来就赶快出来,再晚片刻就无人伺候你。” 最至关紧要的人终于舍得现身了,他一抬眉淡淡地说:“许久未见,你仍是如此不知礼数。” 好似在他出现的一瞬,暗淡无光的天色也为之一亮。他的眉眼他的气度,都合该是上界仙人才有的,光耀辉煌无一处不完美。 他整个人都是缥缈不定的,既像仙人,又似神佛,合该被人恭恭敬敬地跪拜祈愿,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饶是血魂先前想得坚决,真当这等人物出现的时候,他仍然忍不住身体微微发颤。那是修士对于天君本能的敬畏惧怕,深刻在神魂之中无法抹去。 这个人光是和白羽站在一块,就是不忍逼视的极致光耀,似是能灼烫人的眼珠,亦灼烫人的神魂。 真好看啊,风华也徐徐吐出一口气来。他明明不想看天君,目光却不听使唤,径自悄悄摸摸地寻了过去。 等目光落到那人额上时,风华眼神一滞,又忍不住望了望魔尊额前。那两枚红色印记,分毫不差,只是魔尊那枚印记颜色稍显暗淡些。 被人指责没礼数的魔尊不仅不惶恐,反而大大咧咧伸开两条长腿,明摆着是不想起来,“你也还是这么装模作样。有话就说没事就滚,我没功夫和你虚耗时间。” 天君微微低下那张流光溢彩的脸,忽地笑了,“你能出来,我很开心。” 这一笑,似春风化暖日光明耀,纵然明亮却也太过耀目,唯独白羽魔尊不领情。 他从地上抓了把土,漫不经心地斜睨天君,“我被关了快有一万年了吧?估计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切皆是天命,大劫将至,你也该出来了。”天君银色眼睛低垂着,长睫颤动似不安分的蝶,“地君,你应该懂事了。” 在场之人,唯有齐佑天听到这两字时浑身一抖,嘴唇翕动又紧紧合拢了,秀挺的下巴紧绷成一条线。 是了,也合该如此,白羽此等能为,怎么可能是个普通魔修? 传说中地君被天君打败,他犹自不甘心,放出妖兽祸乱人间,最厉害的一头妖兽就押在极渊之地。 传说是半真半假的,极渊之地没有妖兽,只有地君的躯壳,现在他终于脱困而出,天雷地裂天狗食日,一切征兆正是应了地君重现于世的征兆。 只是时间太久,修士都只当地君已经死了,也没谁把这荒诞不经的传说当真。 他是地君,齐佑天手指捏得太紧已经泛白。 双方地位相差太多,修为更是遥不可及。按常理,他们本不该有交集。一者在天一者临渊,一只蚂蚁哪配跟修士谈什么恩仇? 然而齐佑天摸了摸胸口,心脏兀自跳动得越发厉害。少年剑修一抿嘴唇,那团时刻灼烤着他灵魂的火焰,反而越烧越旺。 纵然白羽是地君,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已经立誓发愿了,愿望未达成,齐佑天就绝不会罢休。 没人在乎齐佑天,甚至连一直不声不响的苏流沙也没看他,所有人的心神都落在天君身上,光耀如辉的天君,不染凡尘的天君。 天君冲着白羽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洁白指节修长,他唤:“别坐在地上了,起来吧。” 那声音真温柔啊,既宠溺又带着点无奈。 白羽对此毫不领情,他一扬手把土撒向天君。天君不闪不避,尘土还没沾到他的身上就已经消失了。 “不用你管我,我自己长腿了。”白羽一拍手,慢吞吞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有,别叫我地君,我可不配。” 那句话是带着点烦闷不快的,独独没有杀意。血魂和风华也面面相觑了,他们吃不准这两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说是敌人么,没有喊打喊杀,天君挺和颜悦色。说是故友么,魔尊又不见得与天君多亲近,简直令人捉摸不透。 唯独齐佑天不声不响转过身去,长睫掩映之下,眸光更冷了。 “你有那么多名字,浮生,白羽,虔子文,我叫你哪个你更开心?”天君语气淡淡地问。 “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开心。”白羽第三次轰人,“有事快说没事就滚,我很忙,没时间同你耽搁。” 被硬怼了一通的天君,仍是神色淡然不见怒意,“那我也有话直说,天命之子你不能杀,我要带他离开。” 好些双眼睛,终于落在齐佑天身上。少年剑修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不在意,仿佛天君所说的人根本不是他般。 “说到底,你都不曾信我。”白羽说,“我从没想过杀他。” 天君长睫一颤,“也许吧,那我带他离开,你可是同意?” 白羽挥了挥手,“他又不是我什么人,你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小剑修,这位了不起的天君大人要带你离开,你怎么想?” 齐佑天缓缓抬起头来,问:“跟你离开,我会怎样?” “我会尽心尽力地栽培你。”天君说,“大劫当前,你就是抵抗天劫的重要人选,无可替代十分重要。” “那就走吧。”齐佑天垂下眼睛,他嘴角漠然地扬了下,“天君决定的事情,想必也容不得我反抗。” 于是天君重新坐在了步辇上,四位美貌如仙的侍女替他开路,身边八位侍者矗立在一旁,唯独齐佑天遥遥缀在后面,他的表情太冷淡,整个人也和这光耀明辉的排场并不相称。 正当天君要离开时,齐佑天忽然唤:“还请天君等一下,我有话说。” 所有人同时看他,齐佑天只定定地抬头望,“白羽魔尊,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回报。” 他话音冷硬如铁的,眼神却是犀利而灼烫的,似一把淬了火的剑,一剑劈斩下去便要见血亦要夺命,不分出个胜负高低来绝不甘心。 那是恨意是不甘是执着,烈烈地熊熊地燃烧,已然快要入魔。 黑衣魔尊什么都没说,双方眼神相触一瞬立时分开,齐佑天已经走了。 那道载着天君的天光冲向天边,也好似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所有人才恍然发现,原来极渊之地竟是如此昏暗。 “小剑修就这么走了?”风华有点不满,“好歹魔尊也曾指点过他的剑招,他还说狠话威胁魔尊?” “要走就走吧,他与我也没什么关系。”白羽忽地垂下眼睛,整个人也晃了晃。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好在苏流沙机警地一下子扶住了他,“白羽,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凉……” 面对许久未见的故人,第一句话竟是如此,说来苏流沙也实在心酸。他既是担心又是惶恐,偏偏帮不上忙。 “我无事。”白羽闭着眼睛答,“我需要休整一段时间,少则十年,长则百年。” 倦意越来越重,抓住了白羽就不松开,他勉强提起精神继续叮嘱,“这期间,你们几个就在山顶安心呆着,千万别外出。大劫将至,上界仙人也快下凡了,那些人可不是好伺候的。” “还有藤妖魇妖,把她们俩也叫回来,别遭了劫……” 没等白羽说完话,他整个人向前一倾倒在了苏流沙怀里,他意识模糊呼吸微弱,就连那几人的呼唤也听不见了。 ※※※※※※※※※※※※※※※※※※※※ 感谢戚茗露亲的地雷 第47章 这一觉太沉太沉,白羽恍恍惚惚梦到了好多东西。 刚开始是有人说话,太低沉又太卑微的声调,仿佛生来养尊处优之人被迫俯身下拜,仍然透出一股太委屈的意味来,“上尊,地君他错了,他不该违背上尊的旨意。然而这方小千世界缺不了地君,我想求上尊不要杀他……” 有谁轻蔑地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太可笑的话,笑得眼中有泪腮帮发疼,“你求我,你也配?你们俩不过是紫胤帝尊随手捏出的人偶罢了,现在紫胤帝尊死了,想怎么处置你们俩,不都是我说了算?” 白羽在睡梦中皱了下眉,他反感这人的声音这人的腔调,即便相隔许久想起来仍然太恶心。 也许他最反感的,是一向不卑不亢的天君竟然卑微地跪下来了,先低头再三叩首,仿佛脊背都塌陷下来。 凭什么,这人凭什么呢?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白羽不愿去想了。 偏偏梦境由不得他做主,他又听见那讨人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听听,这小东西说了什么玩意?他说上界仙人也该厚德载物,不该残害众生。我杀个凡人取乐罢了,还用得着你们说三道四?他光是救走那个凡人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敢抽剑砍我!这你又怎么想?” “是地君有错。”天君重重地再一叩首,姿态越发低微,“他不该违抗上令,更不该与上尊作对。” “有错就该罚,不过我很宽容大度。”那人施施然地答,“就抽出他的神魂拘禁他的躯壳,把人押在极渊之地一万年吧。怎么,没要了他的命,我觉得这很宽容大度了。” “什么歪理邪说?我做错了什么?”少年兀自不甘心,纵然他整个人被捆得动弹不得,一双眼睛还是狠狠瞪向所谓的上界仙人,而后他右手被人踩住了,轻描淡写的一下,碾碎骨头与经脉。 少年咬着嘴唇在忍痛,偏偏强忍着不肯示弱,连呻/吟都不出一声。 上界仙人俯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脸,说出的话都带着十分恶意,“小东西,你没资格冲我大喊大叫。要不是看在天君的面子上,十个八个你也早就死透了。你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死了之后再捏一个,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 “地君他知错了。”天君的头越发低了。 兴许是他这副低姿态取悦了上界仙人,他终于舍得从少年身边挪开,扬了扬眉兴致盎然地说:“你还挺懂理,总比这混账玩意强出太多。” 天君洁白如雪的衣服染了尘土,他一丝不苟地答:“在下生来的使命,就是为上仙效力。而紫胤帝尊捏地君时,赋予他的使命是呵护苍生,因而地君脑筋耿直转不过弯来。” 被拘禁在地的少年欲要落泪,他长睫一颤,满是绝望地唤:“天君,你别求他!我死了也无所谓,可你别跪下,你起来……” “闭嘴!”天君面色一冷,一挥袖封住了少年浑身上下的诀窍。他磕了好几下头,磕到发丝凌乱额头红肿,“上尊,他年纪太小不懂事……” “我不听这些没用的解释。”上界仙人一挥袖,居高临下地瞥他,“做错事就得受罚,想必你也同意吧。” 天君没回答,他再次重重叩首。 不知怎地,上界仙人忽然笑了,笑容诡谲又恶毒,“这样吧,天君,我要你亲自动手,我要你抽出他的魂魄再把他的躯壳封印。这小东西性子太野,光是封印恐怕还不够,没准哪天就跑了出来。你得把他的心挖出来分成四瓣,三瓣扔到其他地方,另外一瓣就留在躯壳里吧。” 天君低弯的脊背颤抖了,他没有说话。 上界仙人轻慢地一拍手,“仅此皮肉之苦也算不了什么,你刚才说,地君的职责不是看护天下苍生么?等这次大劫过后,就只当世间再没有地君这个人吧。” “就说紫胤帝尊造出山河万物以后,又捏出你们俩看管世间。但是地君祸乱人间酿成灾劫,你亲自出手剿灭地君,从此地君神魂破裂不复存在。他的坏名声却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人人唾弃。” 这,是要毁灭他的存在剥夺他的愿力,让他解开封印也不能恢复修为。他做错了什么,他何错之有?凡人修士上界仙人,一样有血肉有神魂,谁又比谁高贵些? 除了紫胤帝尊以外,所谓的上界仙人,竟是如此丑恶的模样? 无法说话的少年流泪了,两行清泪自面颊流淌而下。 “哟,还会哭呢。紫胤帝尊就是不干正事,捏个人还捏得面面俱到。”上界仙人啧了一声,像在看什么新鲜玩意,“小模样怪可怜的,真是我见犹怜啊。” 一袭白衣挡在了上界仙人和少年之间,天君只低头道:“上尊的吩咐,我会一一做到,只求上尊能放他一命……” “好,随你。”仙人不耐烦地一挥袖,顺势扬了扬下巴,“动手啊,我看着你呢。” 不能动的少年没有挣扎,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也拢走了最后一丝光明,“不疼的,很快就过去了。” 真奇怪啊,他竟然听出天君的语气发抖了,还带着点颤音,仿佛他就快哭了。 即便是在梦境中,白羽也嘲弄地摇了摇头。天君怎么可能哭呢,肯定是他听错了。 天君就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偶,最符合上界仙人的期待。他是刽子手是执剑人,既无感情又不动容,又哪会为自己而哭呢? 白羽不想再看过去的回忆了,诸多事情经历一遭,他原本那颗柔软的心也早就冷硬了。即便是过去的回忆,也不能打动他分毫。 他想要醒来,然而意识仍旧是昏聩的。忽然间,天地就换了个模样。 一双苍蓝透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是冷而锋锐的,像把利剑般意欲把他整个人刺个对穿。 少年剑修倔强地不眨眼,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说:“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回报。我在此立誓,终有一日会让你后悔。” 啧,真是狠厉的誓言啊。那双眼睛是淬了火再浸了冰,不剩人气唯有恨意,伤人亦伤己的恨意。 白羽情不自禁皱了下眉,他缓缓眨动眼睫,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 映入眼帘的是勾勒着天女祥云香花的穹顶,天女衣带飘飞香花颜色艳丽,诸多色彩都在缓缓地流动,真像活过来一般。 只是照亮这穹顶的灯光,是绿油油阴森森的,硬是把这天女散花的吉祥场景衬托得宛如妖怪洞穴。 这是哪?神识太迟钝,运转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这是极渊之地的那座宫殿,天君用来封印他的宫殿。 如果苏流沙血魂还有风华足够听话,他们应该全都乖乖呆在这里,顺带把自己的躯壳也塞进了这里。 白羽放心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然而不管他歇了过多久,身体还是太疲惫,仿佛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软绵绵的,连起身都太过费力,他差点就重新跌进了软而暖的被褥里。 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扶起了他,还顺带在背上拍了一下,“要喝水么?” “不用了。”白羽坐了起来,他皱着眉问苏流沙,“我睡了多久?” 在绿莹莹的灯光下,苏流沙眼下那粒泪痣鲜活得似要流淌,“一百七十二年,天下大劫已经开始,上界仙人也已下凡。” 白羽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久了。” 难怪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大劫已至,天地之中的灵气也跟着缩减了好几成。 对修士来说影响不大,顶多是修行的速度慢了一些,法决剑招的威力也下降了。对他而言,这却太致命。灵气于他,就是凡人呼吸的空气。他时刻呼吸不畅喘不过气来,自然躯壳生锈运转不动。 更何况,他还有两瓣心未能收回,因此修为未能复原。他本想报完仇之后就去摘星楼取走那一瓣心,至于天幕海也只能以后再闯。 谁想计划得再周全,也敌不过突如其来的意外。他这一睡就是一百多年,诸多计划也只能搁浅了。 白羽伸出自己的手,修长纤细犹如玉雕,唯有肤色更苍白了些。 静静看了好一会,白羽才觉得有什么不对,是苏流沙太安静了。不管他是白羽抑或虔子文的时候,这人出场时总是前呼后拥带着好些人,怎么现在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了? “你那些侍女呢?还有那座名叫花想容的楼呢?”白羽问。 “侍女让我遣散了,楼也被我拆了。”苏流沙答,“大劫当前,我给她们每人发了不少灵玉,叮嘱她们找个安静地方闭关修炼,别去招惹是非。” “而且,既然你活了过来,我也再不需要其余人寄托情思。” 这话干脆直白地让白羽也不自在,他瞪了苏流沙一眼,那人眉眼弯弯笑得开心,仿佛当真大彻大悟别无所求了。 此等开心的神情只是一瞬,苏流沙眼睫一颤又说:“我懂的,你不是白羽而是地君。我配不上你,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心思么,我也会自我了断。” “从今以后,我只是地君的忠心手下,地君叫我向前我绝不后退。” 明明听了这话,白羽应该如释重负,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莫名堵得慌。 他是白羽的时候,苏流沙当他是心上人是挚友。偶然得知了他的消息,冒着得罪天幕海的危险,也非得来见他一面,可谓是情深义重了。 可这人知晓了他真正的身份之后,却恭恭敬敬地叫他地君,自觉地拉远距离并不靠近,似乎他们俩之间如隔天渊。 “我不需你如此。”白羽心平气和地说,“地君死了快一万年,现在谁还记得他会祭拜他?他们只鄙夷地君不知好歹犯了错,落得那种地步也是自己活该。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苏流沙并不上前,他已然松弛下来,整个人坐在床边笑:“你要是真让我跪拜你嘛,一时半会我还真不习惯。毕竟你当我小师侄的时候,模样可乖巧了,也着实太讨人喜欢。” 白羽不快地瞥苏流沙,“你这个师叔当得也不合格,总对着小师侄长吁短叹,说他将来长大了模样好看,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叔的模样。” “虔子文?”苏流沙愣了片刻,蓦然笑了,“他的确招人疼啊,脾气也好。不像你以前,我说错句话你就要拿剑砍我。小师侄多好啊,不光有师父疼,还有师兄……” 话未说完,苏流沙自己先闭上了嘴。 虔子文,晏歌,还有齐佑天。这三个名字注定是牵连不断的,诸多回忆如海潮般一下子涌了上来。 苏流沙闭上了眼睛,声音干涩地说:“在你看来,晏歌该死。我虽然是他的朋友,却也无话可说。毕竟杀人报仇,天经地义。” “我知道。” “可齐佑天呢?” 白羽没料到苏流沙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他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回答。 刚才在梦里,他还梦到了齐佑天。小剑修估计真是恨透了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放过他,非得立誓发狠要杀他。 “算了,是我多嘴。”苏流沙说,他站起身往外走,“你养的那只猫就在外厅等着,他知道你醒了,估计要欢喜哭了。这一百多年以来,他可是太烦人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得在你床前看十个时辰。” “要不是今天他累了,我还见不到你的面呢……” 话音未落,风华已经一溜烟窜进了白羽怀里。他一叠声地问:“魔尊,是你吧?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又睡过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不等白羽回答,白衣妖修哽哽咽咽,连鼻头都红了,“魔尊魔尊,我可想你了。” 这那是猫啊,分明是狗吧?就差不会晃尾巴汪汪叫了。 白羽生无可恋地扒拉了一下这猫,风华纹丝不动,又把脑袋往他脖子上凑,着实粘人极了。 “魔尊,这一百多年,我吃不好也睡不好。总觉得你会在下一瞬就醒过来,于是我就片刻不离地跟着。谁想苏流沙不厚道,非得趁这么会功夫见魔尊一面,结果魔尊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真不是我。” 这件事好像对风华打击颇大,他耳朵耷拉没精打采,就连白羽挠他下巴逗他这招,也不管用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担心我。”白羽柔声细语地哄,“你对我有多忠心,我一直明白的……” 听了这句话,风华示威般横苏流沙一眼,“苏仙君,听到了?我才是魔尊最得力的手下,也是他最疼的猫。” 苏流沙嗤笑一声,半点不让,“魔尊还养了一只藤妖一只魇妖呢,你怎么不连她们俩一块扔出去?” 风华好似被噎住了,他想了一会就恶狠狠地说:“我是只明事理的猫,就算我讨厌那两个玩意,可她们俩既然是魔尊的手下,我也会一视同仁。魔尊,你说我乖吧?” 后一句话又转到了白羽身上,风华喜滋滋地抱着魔尊的胳膊,恨不能整只猫都埋在他怀里不出来。 苏流沙双手一摊,“我当时就说,你养这猫太黏你不是好事。现在一看,我的预言太灵验了。” 白羽费力地扒拉一下风华,妖修兀自不动,他干脆变成了猫撒娇喵喵叫。 这话么,大概苏流沙说过,白羽也模模糊糊有个印象。 苏流沙还说,就算这猫是公猫,情形反倒更坏,它肯定是瞧上了你的绝艳姿色不能自持。它没有成精还好,一旦成精就活脱脱是个祸害。 现在看来,苏流沙的话尽数应验了。他本人也得意极了,一抖袍袖气派非凡,好像在等着白羽夸他眼光不俗。 “我记得,后来雪花挠了你五道爪印。”白羽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说,你心思不纯,我养了只猫你尚且要说三道四,再挨一剑也并不亏。” 嗯,就冲这句混账话么,自己再挠苏流沙一下也实属应该。紧缩在白羽怀里的白猫尾巴立时晃了晃,蓝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风华一直忙着看顾魔尊,所有外事都是交给血魂小藤小魇处置的,没时间和苏流沙争风吃醋。 可现在魔尊醒过来,事情就截然不同了。白猫慢吞吞伸了伸腿又晃了晃脑袋,紧盯着苏流沙不放,活像一只个头小却跃跃欲试的老虎。 如果真要打起来,白羽多半是向着那只猫的,苏流沙有此等自觉。 苏流沙灵识警觉,已然觉察到了危机。他一边干笑一边往门外走,“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时间还早,我得出去逛逛……” 话没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留下白猫兀自忿忿不平:“胆小鬼,你过来啊,打不过就跑?” 一只手轻柔地顺着白猫的脑袋摸到脊背,立时让他整只猫安分下来,舒舒服服继续倒在魔尊怀里撒娇。 “乖,你也别为难他了。”白羽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在我熟睡的这段时间看顾我的安全,我很感激。不论是谁,皆是如此。” 说白了,他还不是魔尊心里最特别的一个,白猫的尾巴怏怏不快地晃了晃。 谁想忽然之间,白猫就被人举了起来,白羽那张殊丽绝伦的脸近在咫尺,他含着笑说:“今生今世能养你这么只猫,可真是我运气太好。” 这句话说得白猫着实舒坦,他呼噜了一声,还歪着脑袋问:“魔尊,不,地君在以前的日子,从没养过什么东西?我听传言说,魔尊养过好多只妖兽……” 都快上万年了,这猫还吃什么醋?白羽一扬眉答:“没有,谣言,只养了你一只猫。” 得了如此安慰,风华心满意足了,他恨不能整天整夜都呆在魔尊怀里不出来。 白羽一边摩挲猫,一边问:“我沉睡的这一百多年,天幕海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白猫摇头,“这一百多年,天幕海倒是没来找茬。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可就截然不同了。现在大劫将至,整个天下都跟着惶惶不安。天幕海还发出声明,说自有上界仙人下凡,帮助他们处理此事。” 上界仙人既然来了,这件事可不会安安稳稳地解决。白羽眼睫一颤,问:“上界仙人还说了什么?” 白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他们还说,大劫当前,一切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但凡是修为足够的修士,经过天幕海考验之后,不必渡劫会被他们一起带到上界,不论魔修抑或正道。” “这回一门两楼三派也留不住人了,基本上剩下的只是修为可怜的小弟子。但凡修为高些的修士,尽数涌入了天幕海总殿,人人都对上界仙人恭恭敬敬。不过我们几个听魔尊的话,哪怕来了邀请函也不动心,都乖乖在极渊之地带着。” “如此就好,亏得你们没上当。”白羽叹了口气,他忽地讥讽地笑了,“所谓上界仙人最不是东西,连畜生都不如。” 听魔尊的语气,他应当是知道什么内情的。白猫犹豫了一瞬,他刚想开口问话,就见魔尊眼睫低垂神情冷漠,显然是不愿回忆往昔。 不回忆也挺好,反正魔尊醒过来就行,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白猫变着法把自己的身子往魔尊掌下靠,又接连喵喵几声,是抚慰主人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 有太了不起的风华大人在魔尊身边,魔尊不用考虑那么多,他肯定能保护魔尊的。 兴许这招真管用,魔尊当真笑了笑,修长手指继续挠风华的耳朵,把他舒服得呼噜呼噜叫。 然而如此幸福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风华觉得自己还没跟魔尊撒娇多久,讨人厌的苏流沙就传音道:“两位上界仙人驾临洞府,不知魔尊见或不见?” 真是梦见什么就来什么,而且还是不速之客,果然是个噩梦。 白羽嘴唇一抿,抱着猫站了起来,“见,当然见。你让他们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出来。” 第48章 一男一女两位上界仙人,正颇为好奇地打量这座洞府。 倒还能看得出先前那种堂皇富贵的感觉,然而让这绿幽幽的灯光一晃,甭管是何等神仙洞府,都被衬出一种鬼气森然的感觉。 “寒酸。”杨鸣不屑地一撇嘴,“和我等上界果然无法相比,纵然是传说中地君的洞府,也不过如此。” 云芙没他那么挑剔,她妩媚的眼睛里流转的全是好奇之意,“师兄也别太挑剔了,我看这里就挺好玩,至少瞧着挺新鲜。” 这两人的语气,似是王孙贵族驾临乡间老农家中,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 苏流沙站在一旁,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寒酸的破地方,杨鸣厌恶地扫了一眼,说话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了,“你们那位地君,究竟什么时候出来?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让我在这破地方多待一刻,我都觉得神魂之中杂质大增,耽搁我的修行。” “极渊之地,本来就是上尊用来惩罚地君之处,所以灵气暴虐,上仙不习惯也属实正常。”苏流沙不卑不亢地答,“我家地君也是刚刚苏醒,要见上仙这等尊贵的客人,须得整理仪容才算尊敬。” 杨鸣根本不买账,他冷笑,“要不是知道他醒了,我们也不会提早来这里等着。地君真是脾气不小啊,能让本仙破例等上一刻钟的人物,整个下界唯有他一个。” “说,你们怠慢上仙该当何罪?!” 上界仙人一发怒,就是雷霆震怒,举手抬足间都能削去一座山。此等威能,即便是天君也多有不及。 顷刻间杨鸣的声音变得冰冷,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另一边坐着的云芙并未制止自己师兄,反而以手支颐笑吟吟的,明显是在看好戏。 不等杨鸣再发威,有道轻缓的声音传了过来,“抱歉让两位上仙久等了,我在此先赔礼。” 地君抱着只白猫出现了。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云芙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 纵然被这么阴森森的绿光映着半边脸,也并未削减他半点容色。倒不如说,长了这样一张脸,不论背景是和风朗日抑或血海滔天,都能让人屏住呼吸心绪澎湃。 “地君的架子可是够大的。”杨鸣冷嘲热讽,他甩手将杯盖扔到地上,杯盖当啷晃动了几下,并未粉碎。 哪怕是天君也要对他们恭恭敬敬的,这个犯过错受过劫的地君,凭什么晾了他们一炷香时间? 而且他赔罪时的表情未免太淡然,听不出恐慌也毫无歉意。就仿佛,他们是地位相当平辈相交的人。 刚冒出这个念头,杨鸣忍不住笑了。他也配,他也敢! 大概是地君在下界过了上万年,纵然遭了劫吃过苦,也难免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非得让他敲打敲打才安分。 “跪下,我要你向我赔罪!”杨鸣起身掀桌,茶盏桌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师叔罚你在极渊之地受罚,你却不安分妄想逃脱。要不是我和师妹时刻看着,没准还真让你得逞了!” “说,你违背上令,该当何罪?!” 抱着猫的地君歪着头看他,既不惊慌更不惶恐,仿佛没听懂刚才那句话一般。 他还真敢装傻,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过是个随时都能被取代的玩意,下贱又卑微! 杨鸣怒意更甚,指着那堆碎瓷片,“你就跪在这,冲我磕三个响头,过去之事就算了结。否则,别怪本仙心狠手辣。” 地君还未开口,云芙先不快地皱眉了,“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地君也道歉了,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若是师父交代的事情,你我没有完成……” 师父两个字,成功镇住了几欲暴怒的杨鸣。他喉结抖动了一下,仍是恶狠狠地剜地君。 什么玩意,仗着长得好看些就敢迷惑师妹?他也配! “师兄,你继续这般,我真要生气了。”云芙着重说了一句,她对着地君时,却是一张如花笑颜,“这位就是地君吧,果然风骨出众非同一般。” 地君捏了个法决,那堆碎瓷片消失得一干二净,茶几归位茶盏全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等他做完这一切,方从容缓慢地回答:“当不起上仙这句称赞。” “的确当不起。”杨鸣语气森然地插话,“你不过是被捏出来的一个玩意,有了人形就当自己有多厉害,还敢反抗师叔,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要我说你当初落得那般地步,纯粹是活该。” “师叔着实心肠太好,换成是我……” 杨鸣冷哼一声,声音冰寒。 地君仿佛耳朵聋了,睫羽都不颤一下。他怀里那只猫也被他抚弄得乖乖的,美人的手让那团雪白绒毛一衬,越发肤色皎然如月。 真好看啊,云芙在心中感慨。她甚至没工夫理会师兄的威胁,只恨不能再多生出一双眼睛去看这位地君。 此等美人,哪怕再看成百年上千年也不会腻。 等云芙瞧够了,她才说:“我等与地君有要事商议,还望地君屏退左右。” 这是特指一旁站着的苏流沙,他自觉地退下了,不敢打扰这三位分毫。 云芙还不满足,她笑吟吟地说:“地君,你怀里那只猫,也包括在内。” 似乎地君真有点犯难了,他低头和白猫俯视了一眼,白猫心不甘情不愿地喵了一声,从他怀里蹦了下来。 这样就顺眼多了,云芙点了下头。她用眼神喝止了跃跃欲试的师兄,直接说正题:“大劫将至,地君想必也明白我们二人的使命。” “我知道。”美人地君说,“二位只管去做,我不会干扰分毫。” 杨鸣森然一笑,“之前那一劫,你可算是硬气极了,连师叔都敢挥剑就砍。现在换成我们两个修为稍弱的上仙,你怕是早起了杀意吧?” “我被关了一万多年,什么事都看开了。”白羽垂着眼睛,当真是一副勘破红尘的模样,“只要我能活着就行,其余人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何关联?” “噢,你倒是看开了。”杨鸣在大厅中踱步,他意味深长地斜白羽,“若是看到众生遭劫的情形,你当真能忍住?” 白羽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一双长睫掩映下的银色眼睛,“上仙可是要我立誓么?” 不知怎地,面对那双淡漠的银眼睛时,杨鸣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仿佛野兽碰上了天敌般,本能地瑟缩畏惧,甚至连手心也发凉了。 那心悸之感只是片刻,感觉却太鲜明,长长久久地停驻在心间。于是杨鸣本该脱口而出的刻薄话,被他不由自主咽了回去。 “不必立誓,当然不必。”云芙轻巧地摇头,目光仍是落在白羽身上,“我相信地君,至于师兄么,他也只是嘴上说得凶些罢了,实际上最心软不过。” “若能早日干完这桩事情,不管对我们抑或对地君,都是好事。想必地君也能分出个轻重缓急。” 白羽只点头不说话,又让杨鸣心生不满。他和这位地君天生犯冲,以前杨鸣闭门修炼的关头,这位地君好死不死意欲出逃,接连惊扰他三次,已经结了仇。 至于现在么,更是仇上添仇。杨鸣刚要发作,师妹就扯着他的衣袖告辞了。 一出门就感觉到极渊之地的逼仄来,杨鸣吐出浊气,觉得心里越发烦闷。 “师妹,我不明白。”杨鸣开口就问,“他不过是个下界的小玩意罢了,哪里值得你这般和颜悦色?” 他们一念之间,就能让整个世界损毁遭劫,何必对地君客客气气?就连那位天君,也没地君这般架子大,那人总是不冷不热,看得人心烦。 云芙眯细眼睛说:“因为他长得好看啊,师兄你也知道,上界男修个个麻烦得很,脾气又大又不听话。而凡人么,又太脆弱经不起我折腾。有这么个小东西让我打发时间,岂不挺好?” “等这次大劫结束,我就把他带到上界去,当个炉鼎也好什么也罢。高兴的时候叫出来逗弄两下,不高兴了就扔到地牢里,想必师父也不会多管什么。” 原来自己的师妹,竟然打着如此主意。一想起被师妹肆意玩弄的那些可怜人的下场,饶是杨鸣,也不由吞了下口水。 而后杨鸣不由幸灾乐祸了,要怪就怪这位地君模样太好看,惹上师妹这个煞星,活该! 恰在此时,云芙目光一冷,直直瞪杨鸣,“师兄,他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再为难他。还有那位天君,也被我预定了。” “好好好,我不再为难他们。”杨鸣举手投降,“师妹要怎么玩都随便,但是我们得把师父交代的事情做完了。” “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云芙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下界修士傻愣愣的,修为高些的都被拘在了天幕海总殿里,修为低的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我不放心地君啊。” 云芙笑吟吟绕着鬓边一缕发丝,“若说是之前地君未受罚的时候么,兴许他还真有那么两分心气。可你没瞧见他现在修为如何?我一根手指头都能摁倒他。一切尽在掌控,师兄就别多心了。” 一切尽在掌控,他也这么想啊。洞府里白羽收回了神识,不慌不忙替风华梳毛。 他这副半点不惊慌的模样,可算让一旁干瞪眼的几个人看傻了。 两位上界仙人果然不是善茬,刚见面就给魔尊来了个下马威,一唱一和手腕娴熟得很。 他们几个不知在打什么机锋,云里雾里所有人都看不清。 血魂苏流沙大眼瞪小眼,互相示意对方先开口,末了还是呆愣愣的小藤张口就问:“魔尊,那两个人想干什么啊,他们为什么要欺负魔尊?” “大概是平时在上界吃的苦多了,好不容易到了个能发威作福的地方,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耍威风,跟乡下土财主娶了房小妾就要四处发请帖炫耀,是一个道理。” 风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真不知道,要是那两位上界仙人知道魔尊如此评价他们,会不会当场暴怒再掀桌子。 一百多年了,小藤还是只长修为不长心眼,她张口就来,“可魔尊打不过他们啊,他们是上界仙人,一伸手就能把山弄塌了,我亲眼看到的……” 魇妖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可惜为时已晚,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 一开口就揭短,要是魔尊生气了也属实正常。魇妖用余光瞥魔尊,魔尊面色如常连眉头都不皱,看情形真是不在意。 “所以我也得长进些。”白羽说,“我还差两瓣心没有取回,一瓣押在天幕海总殿,另一瓣被拘在摘星楼里。等我取回这两瓣心以后么……” 剩下的话似乎也不用说了,反正小藤和风华都是一阵狂点头,根本不在意自家魔尊能不能打败那两位上界仙人这类重要问题。 魔尊既然开口了,那肯定就是心中有谱。 而血魂也开始认真筹划这件事,“天幕海总殿么,有天君看守,而且两位上界仙人平日里也多半待在那里。依我之见,魔尊还是先去摘星楼吧,那里的长老掌门都去天幕海避难了,看守之人修为要低得多,戒备也不那么森严,魔尊不如带上我和苏仙君……” “不必。”白羽摇头,“我谁也不带,自己去,你们就在洞府里乖乖等着我。多则三日少则半天,我去去就来。” 白羽不由分说把猫往苏流沙怀里一塞,不等谁再招呼一声,他已经飘然离开,不一会就走得不见踪影。 风华不耐烦让苏流沙抱着,顷刻间蹦了下来化为人形,冲血魂呲牙咧嘴,“都怪你多说话,要不魔尊就带着我走了。” “就你?”血魂瞥了风华一眼,鄙薄之意不言而喻。 风华理直气壮地挺胸,“我怎么了,我能给魔尊解闷,魔尊需要我,他也离不开我。” “魔尊打定的主意,谁能劝得动?”血魂冷笑,“魔尊谁也不需要,唯有你这只傻猫才看不透。” 一百多年,苏流沙早就见惯了这一人一猫斗嘴的情形,他眼观鼻鼻观心,真是相当淡定。而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齐佑天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风华冷嘲热讽,“那小剑修忙得很,他得了天君真传修为大增,已然压过了一楼两门三派的掌门人,也成了天君最得力的助手,谁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会那么巧吧,应该不会那么巧,苏流沙掐灭了自己心里偶然兴起的念头。 世界这么大,齐佑天又那么忙,怎么可能他们俩偏巧撞在一块? ***** 白羽驭风而行,从云端俯瞰着世间。 除了灵气太稀薄以外,一切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凡人耕田修士修行,仿佛谁也不知道大劫当头。 无知也是一种幸福,要是这些人知道自己将来的下场,不知心中是怨是恨,亦或是听天由命的麻木? 等到了摘星楼所在的楚州,一直稀薄的灵气终于变得厚重些,仿佛一锅澄清如水的粥里终于能捞到几粒米。 毕竟是传承几千年的大门派,总该有些非同一般的地方。白羽眼睫一颤,不声不响迈进了山门里,看门的修士还在打瞌睡。 还是熟悉的景象,蜿蜒而出的青石路从山顶延伸开来,清幽又寂寥。一座高耸入天的楼阁仿佛立在云端,望之太远遥不可及,似能伸手摘星。 偶然有小弟子与白羽擦肩而过,谁也未曾察觉他的存在,仿佛掠过了一缕微风。 比起几百年前,摘星楼弟子的修为确实下降了,资质也差。估摸着这些年轻弟子,都是被自家师长放养在门派的弃子。 掌门长老带着门内精英离开避劫,这些剩下的小弟子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即便能卜算知天命的摘星楼,也不明白这场大劫之下,人人皆平等。就连天君和他,也不过是上界仙人眼中的玩偶罢了,不得自由也没有意志。 白羽缓缓摇头,他站在了那座太高的楼阁前,稍仰头看着它。 大概是几百年前吧,自己也是顺顺利利到了这座楼阁的最高层。然而很不巧,一切都是上界仙人设下的陷阱。 他们哪会让负罪的自己轻易地逃脱呢,一道天谕再诸多征兆,就能让自己诸多努力化为乌有。 心头莫名起了点感慨,于是白羽索性站定不动了,他细数这上万年来自己遭过的劫。 第一次是他触怒上尊,上尊罚天君抽出他的神魂封印他的肉身,万年之后方获自由。 这期间他费了好大劲,终于让神魂出逃又捏出了一具肉身,可惜被承天命的罗浮仙尊杀了。照下界修士的传说,罗浮仙尊斩魔神平世间,是合该被仰望的人物。而被罗浮斩的魔神,就是他。第二次反抗,还是结局凄惨。 第三次,他的能为削减太多,捏出的肉身资质也不如以前。这次他学乖了些,懂得收敛分寸伪装成魔修。 然而上界仙人太精明,自有晏歌秉承天命,一剑杀了他。肉身殒灭不说,连神魂都折损大半。 于是他昏昏然陷入沉睡之中,要不是虔子文无意间唤醒了他,他也不知自己要睡多久。 白羽嘴唇一抿,他摊开手看自己的掌心,苍白又无血色。虽然顺利解封寻回躯壳,天地遭劫之时,他的能为也差了不少。 唯有再找回最后的两瓣心,他方能赢得真正的自由。要是真指望什么上界仙人大发慈悲,那着实蠢到了极点。 黑袍晃动向前,卷起了一阵风。楼阁的最高处,有人睁开了眼睛,蓝色眼瞳冷然沉郁,像是结冰的湖水。 白羽推开了门,并不气派的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了,倾斜出昏黄的一线光。他闭上眼睛,神识散开得极高极远。 自那以后,摘星楼又加固了阵法,足足多了二百五十六重,全是毫不客气的杀阵,一不留神着了道,神魂无存肉身殒灭。 这倒也对,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哪个外人会来硬闯这座摘星楼?白羽笑了,是笑摘星楼防范太深。 他拾阶而上,周遭的一切都是昏暗朦胧的,唯有沿途一盏盏油灯,吝啬地映亮了狭窄的阶梯。 楼梯太陡峭,每一阶都恨不能倾斜旋转得让人头昏,且越往上走越狭窄。 若有谁不小心跌了下去,保管一路咕噜噜直接跌到楼下,肉身肯定也是半死。 白羽长眉微皱。他倒不是累了,而是有些不耐烦。 不欢迎外人也就算了,摘星楼何必想出这种法子为难自己?除了让他爬楼梯时更费点劲,还有其他用处么? 黑袍魔修一弹指,诸多幻阵杀阵悄无声息地殒灭了。唯有一道道楼梯越发烦人,他踏上去的时候,台阶还会晃动不止,好像非得把他甩下去才甘心。 麻烦,白羽啧了一声。不过想到楼顶上指不定有什么阴险玩意正在等着他,白羽又提起十二分小心继续向前。 眼看着楼顶的天光越来越近,已经有明澈日光从缝隙中映了下来,白羽放缓了脚步。 放出神识一无所获,仿佛楼顶当真是空荡荡的。白羽不慌乱,他继续等待,等待杀机骤现敌人暴起,那必然是致命的杀机,他也不能放松警惕。 过了一刻钟,万物皆寂,唯有楼顶的日光从头顶洒落,映得尘埃旋转下落,纤毫毕现。 白羽试探地迈出一步,剑光忽地就来了,是冷然迅捷的,似乎和他头顶坠落的那缕阳光融为一体。堂堂正正地从头顶劈落,明如日光暴怒若雷霆。 如此剑光,角度却格外刁钻,又狠又快,不容抵抗地劈落。 台阶经不得如此摧残,轰地一声四散崩裂,石屑四溅。 第一剑之后,是乘胜追击的第二剑,携雷霆之威居暴风之巅,似乎要把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劈成两半。 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道道锋锐暴虐毫不留情。要命的剑,也是不留生路的剑。 白羽拔剑在手,他刚挥出第一道剑光,剑光尚未完全绽放,他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那是搅碎般的疼。仿佛上万年前,天君戳他心脏的那几剑又活了过来,加倍的疼痛加倍的煎熬。 一下接一下的凌迟,本来已经习惯的疼痛尽数复苏了,肉身在悲鸣神识也在哀嚎。 白羽甚至握不住手中剑,当啷一声长剑坠地,额上全是涔涔冷汗。 面对快逼到眼前的剑光,白羽索性什么都不躲。他甚至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晃了晃,就向后仰去,眼看就要顺着台阶滚落。 致命的剑光逐一消亡了,有人不由分说伸手搂住了他,再一用力就把他抵在了墙边。 冷意森然的剑锋就抵在他的脖颈旁,紧贴着喉管,那人说:“许久不见,为何白羽魔尊如此狼狈?” 第49章 剑锋又往里逼了一寸,罪魁祸首定睛望他,蓝而紫的眼眸光芒莹烁,似电闪雷鸣时诡谲的天空。 白羽低着头,只用余光打量眼前的人。 他有多久没见过齐佑天了? 往短里说,不过是做个梦的功夫。往长里讲,是一百七十二年,足够让凡人四世同堂,也足够一个短命的王朝从兴起到衰败。 昔日的少年剑修,已经变了个模样。齐佑天长高了,身形修长压过他半头,手一伸就毫不费力地把他抵在墙边。 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变得英挺俊美。齐佑天稍低头看他,密而长的眼睫上落了日光。 唯有他的眸光是沉暗的郁郁的,似是饿极了的狼盯着爪下的猎物,稍一用力就要将其毫不留情地杀死。那也是恨意十足的眼神,昔日灼灼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越燃越旺。 他亲手造的孽,白羽喉结一颤。他两截手指搭在了剑锋上,费力地往旁边一拨。 剑锋纹丝不动,反而再压紧一寸,割破了肌肤。血液流淌,染红了雪亮的剑身,白羽分毫不动。 “说话啊,白羽魔尊。”齐佑天一扬眉。 他攥住了白羽的两根手指头,将其从剑锋边挪开,又放在掌心一点点收拢,气力十足甚至让白羽不自觉皱眉。 也许齐佑天没有注意这一点,也许他什么都不在乎,英姿勃发的剑修轻慢地笑了,“这么沉默寡言,可不是魔尊大人的一贯风格。你不是尖牙利齿,不论碰上谁都从容自在么?现在你摆出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是给谁看的?” 与其说是嘲弄,不如说是泄愤。齐佑天眯细眼睛,剑刃兀自向内不松开。 艳红的血液肆意地流淌,甚至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白羽垂着头,纤长眼睫遮住了眼睛,仿佛他从不说话也不反抗。唯有胸口那份凌迟般的疼痛愈演愈烈,似是着了火再泼上油,刺啦一声疼痛四处逃窜。 真疼啊,他想说话都没了力气。白羽唯有凭借齐佑天的支撑,方能好端端地站着。 明明快过去万年了,怎么疼痛反倒变本加厉了?白羽手心出了冷汗,意识也快要晕眩,他隐约感觉到齐佑天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要不是有眼前之人支撑他,白羽真要晕过去了。和这份心脏被凌迟的疼痛比起来,破体而入的剑刃,好像也不那么疼。 “看着我。”远处传来了呼唤声,白羽无力再动。 “看着我。”这次齐佑天更粗暴了,他眯起眼抬起白羽的下巴,强硬地命令他看向自己,“白羽魔尊,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你活该。” 谁活该,他活该么? 白羽费力地榨出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他声音平平地说:“齐真人,不,齐仙君当真了不起啊。一百七十二年,你从金丹修为到了炼神修为,简直太厉害,整个天下都没出过你这样的人物。” 天命之子终究是天命之子,天生得天命运气好,且隐隐被上界注视。而在诸多天命之子中,或许齐佑天才是最特别的一个。 毕竟能得天君亲自传道之人,快万年也只出了他这么一位。 “终究比不上白羽魔尊。”齐佑天凉薄地笑了,“不,我该叫地君的。地君何等身份尊贵,被压在极渊之地一万余年,仍旧想着如何重获自由,为此不惜犯下杀孽……” “我杀谁了?”白羽冷冷抬眸,“顶多杀了你师父和我过去的仇人,其余人的人我一个没动。齐仙君是想说,我不惜俯下身段算计你一个小修士,又欺骗你感情这件事么?有话直说,别遮遮掩掩的,未免太难看。” “对,就是这件事。既然地君大人不要面皮,我区区一个苦主还忌讳什么?” 齐佑天松开了白羽的下巴,而后毫不留情地把剑抽了出来,手腕转动震去其上血迹。 他眼看着白羽软塌塌地往墙下滑,都没费力伸一根手指头,还是白羽硬是逞强站住了。 “我把自己一颗心搭了进去,连带着对你的信任与感激。你转手把我的心踩在脚底下碾碎了,还笑我是个痴傻之人。”青年剑修声音冷淡,仿佛过去哀嚎哭泣会叫小师弟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齐佑天附在白羽耳边慢慢地说:“于是我明白了,为何师父说你是狠心人。我没有他那么痴情,什么念念于心数百年尚不能忘,我做不到。这一百多年,我只琢磨着一件事,该怎么杀掉不会死的地君。” “这件事么,可有点难。”白羽笑了,“至少现在的你做不到,天君也做不到。只要这方世界未毁,纵然我肉身受损,神魂却永世不灭,终有一日我会慢慢醒过来。” “我知道,天君也是这么说的。”齐佑天点了下头,似乎呼气都能烫伤白羽的脖颈,“所以我就想,该怎么讨回点利息来。” 青年剑修继续俯身,似是不耐烦白羽想逃,索性牢牢箍着他两只手腕,再一抬手摁在墙上。 齐佑天用了三分力气,白羽根本挣不开,他也没想过逃。他任由齐佑天越靠越近,已然能感觉到他长长的眼睫扑在脸上,一颤一颤似是蝴蝶扑闪翅膀。 呼吸可闻,是灼烫的,仿佛一团热度永存的火,要把他一下点燃了化成灰,连尸骨都不存。 “要亲就亲,哆哆嗦嗦没半点胆色。”白羽不为所动,好像快被轻薄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即便如此狼狈,从他嘴里吐出的话也是锋锐的,非得杀得对方节节败退不可。 青年剑修笑了,笑声低哑嗓音低沉,有种入耳难忘的韵律,“地君这句话就说错了,我生来胆子大,什么都不怕。现在我不想亲你,是地君自作多情了。” 齐佑天重新放开了他,白羽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齐佑天捏住他的下巴嘴唇直接覆了上去,挣不开也逃不掉。 他敢轻薄他!白羽的眼瞳骤然放大,他意欲捏起一缕剑气,偏生被对方果决地掐灭了。 兴许真是着了火,那把火焰是铺天盖地又不留余地的,白羽逃不脱也浇不灭,就那么被一个年纪小他太多的小辈,按在墙上肆意亲吻。 白羽闭着眼睛不看对方,只在心里发狠骂齐佑天,从他已经死了的师父晏歌,骂到不知是何名字的父母,再到最该死的齐佑天本人,统统不放过。 可恨,着实可恨,齐佑天凭什么这么作践他呢? 稍愣了一刻,问题的答案白羽自己就能想到,就凭他骗了这小剑修,就凭他当时立了誓,就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天下通用的道理。 即便如此,他觉得这就算报复?简直荒谬! 两人分开的时候,白羽拼命用袖子抹嘴,再毫不掩饰地呸呸两声,眼神如刃狠狠瞪齐佑天。 青年剑修根本不怕,他一扬眉笑了,“我呢,做什么事总喜欢一气呵成。地君欠我太多东西,区区一个吻,又算得了什么?” “齐佑天,你别得寸进尺。”白羽警告。 “了不起的地君大人,这不都是你教会我的么?”齐佑天伸手点向白羽的胸口,“你当日说我太心软,都不敢杀你,末了还得你亲自动手。言外之意,是嫌我没用。” “现在我不再是那个傻呆呆的太衍门剑修,你也不再叫我师兄,我们有账算账公平得很。你是地君,一诺千金的地君,天底下谁都能翻脸不认账,独独你和天君不行。你欠我一颗心,现在你要怎么赔我?” 确实是他欠齐佑天,白羽那颗仍在疼痛的心脏,蓦然停跳了一瞬。 原本快要适应的疼痛,忽然越演越烈,一瞬间从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白羽苍白着脸缓缓蹲了下去,他眼前一片迷蒙,仿佛乌泱泱下了一场大雪。 真疼啊,好像比那时天君亲自下手,还要重得多。似乎连发梢拂动也会唤醒痛意,加倍敏感分外孤苦,最终尽数传回那颗残缺的心脏里。 是这座摘星楼有什么机关,亦或是他欠债不还连天道都看不下去?白羽想不明白,他疼得两眼昏花耳鸣加倍,体会到了一回何为彻彻底底的虚弱。 “干得好,你通知我的时机也刚好。否则这里虽有阵法限制,也难免会让地君逃了。” 有谁施施然踩着台阶下来了,脚步声故意放得重而大,最终停在他面前,“齐佑天,看来我把你派到摘星阁守门,真没选错人。” “地君,地君殿下,你怎么又不安分啊?”那人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言语里全是幸灾乐祸的意味,“明明一个时辰前,我们才刚刚约好,你闭门不出乖乖听话,大家就互不过问。可转眼间,你又跑到摘星楼里,莫不是想取走你那四分之一颗心脏?” 是杨鸣,白羽昏昏然地想。 这本来就是阳谋,对方吃准了他必定会来,以逸待劳自在从容。而他呢,若是不甘心若是想抵抗,就只能踏进陷阱里。 就算血魂苏流沙来或不来,结果都没什么区别。白羽自嘲地笑了笑,兴许是他解封自己躯壳之时,把所有运气都用光了。 若是这里只有齐佑天一个人,兴许他还能跑。再添上一位恨他入骨的上界仙人杨鸣,就绝无半点逃脱的希望。 “啧啧,怪可怜的。看这模样,的确称得上楚楚可怜。”杨鸣摸着下巴,假模假样感慨了一句,“紫胤帝尊就是喜欢瞎动心思,随便捏个人,还得力求模样完美无缺。天君也是如此。这位大逆不道的地君,也是如此,简直浪费。” 如此姿容,比杨鸣以往看过的所有上界女修都要超出几筹。杨鸣越看,眸光越热。他注视着那位地君闭上眼费力地喘气,长睫上挂着几粒晶莹水珠,日光一映折射出无穷无尽的光彩。 这么个小玩意,事后师妹还想沾沾手呢,肯定轮不到他了。现在他稍微玩上一会,应该无关紧要吧? 杨鸣刚伸出一根手指,方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剑修就挡在他面前,“上仙,时间不早了。若是耽搁了天时,就只能再等七日。” 啧,麻烦,杨鸣皱着眉把手缩了回去。 要不是这小子携天命而生,自己都不能碰,他还真想把这不知趣的玩意一剑杀了。 不过么,他也不用等太久。 杨鸣一转身踏上台阶,不耐烦地吩咐:“你把他带到楼顶来,再封住全身灵气。虽说有这个东西也不碍事,但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一切。” 楼顶是一处平顺光滑的石台,南北东西四处雕刻着数不清的紫色符文,水波一般哗啦啦流淌。 紫色符文缠绕交织向内延伸,构筑成七座自行运转的阵法,已然有四座被点亮。 阵法幻化成的形状,有耸起的高山,也有人来人往的城池。山巅有云朵悠悠飘过,城池之中人来人往。 一切都太真实,仿佛是缩小了千百倍被放在这楼顶上,活灵活现也太生动。 杨鸣舒了口气。还差三座阵法,他只用在下界再呆六天就行,这糟心日子就算有头了。他长袖挥动,紫色符文尽数亮了起来,嗡嗡作响升起向上,顷刻间又构筑出一座阵法,是一座微缩的小小的楼阁,红瓦尖顶直戳云霄,隐隐然有沟通天地的气魄。 总算干完了,杨鸣舒了口气。就这么会功夫,差点抽干了他经脉之中所有灵气,他也有点疲惫了。 干完活之后,总该找点乐子。杨鸣漫不经心地点点旁边,“你把他放在那边就行,然后就走吧。” 兴许那位天命之子有些犹豫,然而他终究照吩咐做了。 终究是没骨头,杨鸣嗤笑。他看得出这两人之间有点不一般,不过谁让这位天命之子太知情识趣呢?否则么,杨鸣也不介意扮演一个横刀夺爱的混账。 地君那张殊丽绝伦的脸让日光一晃,有种让人不能逼视的艳光。然而他长长的睫羽还是合拢的,杨鸣在想,他要不要先把人叫醒了。 对着一个没反应更没表情的人,再大的兴致也要消减三分,还是会反抗会惶恐的修士好。 就好比杨鸣前几天碰上的一个女修,她梨花带雨地哭再拼命挣扎,也没让杨鸣心软半点。他当着女修师门上下施展手段,那些愚昧的下界修士,还得昧着良心夸赞他肯宠幸下界女修,是她生来福分就大。 末了那女修心灰意冷自灭神魂死了,也无人敢替她哭上一声,她的师门反而骂这女修不知好歹。 杨鸣还在回味那时的滋味,的确是能动的会哭的更好些。 眼前这个人,虽然是紫胤帝尊捏出来统帅下界的地君,在杨鸣看来也是玩物罢了。不过这个玩物,有尊严会恼怒还懂得反抗,这就太有意思了。 再说,这也是地君活该。他给自己添了三次麻烦,现在杨鸣稍微报复一下,谁又敢说什么? 杨鸣眉毛一扬,直接去解地君的腰封,又漫不经心地问,“你要留下看着?还是说,等本仙用完了,你也想尝尝滋味?” “不敢,岂敢。”天命之子虽是这般惶恐地说,他却并未转身离去,反而像只狼般阴狠地盯着他的后背,看情形是想一下扑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真是反了天了!杨鸣转身过去劈头盖脸地问:“下贱玩意,你也敢违抗本仙的旨意?!” 区区一个下界修士,就算是天命之子又如何?杨鸣一弹指间,就能抽出他的神魂再毁灭他的肉身,哪怕天君都来不及反抗! 话音未落,杨鸣的后心就被捅了一刀。薄而凉的刀刃,毫不留情地笔直向前,也让杨鸣的嘴唇狠狠一哆嗦。疼,真疼啊! 杨鸣发了狠,他一把拽出那把刀,随手捏在掌心团成一团,又阴狠地问:“地君,你果然怀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件事,本仙将你化为灰灰,你都死得太轻巧!” 上界仙人逼近一步,已然苏醒的地君表情漠然。纵然武器被夺,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慌乱。 这玩意是铁了心要作死,杨鸣冷笑了。他低头一看,那道狰狞伤口已经彻底痊愈,连一丝伤痕都没留下,唯有胸前衣服的裂痕,代表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看看啊,即便是身份尊贵的地君,不也伤不到自己半点?杨鸣一扬眉,他再也没了那些其余念头,只琢磨着怎么能把地君折磨得彻彻底底。 再关一万年?未免太便宜了。索性玩完之后就毁了肉身,把他的神魂塞进一只发情的母畜生身上,再引来百余只公畜生…… 杨鸣再逼近一步,“而且,你怕是忘了自己上次大劫时的遭遇吧?纵然你砍了师叔一剑,那又如何?他连伤都没受,还完完好好地活着!” “你说,本仙该怎么罚你?”杨鸣森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地君站定不动,他竟然在微笑,“我觉得,阁下还是自裁比较好。什么上界仙人,还不是只会欺负下界修士,个个猪狗不如的玩意?要是世间自有天道在,你就该被十八道天雷劈死,连尸身都不存!” “你嘴上骂得再凶,我还不是完完好好地活着?”杨鸣挑眉,“等你哭都不哭出来的时候,大概就知道后悔了。” 忽然间,杨鸣浑身上下寒毛立起,这是直觉在警告他要他赶快回头。 回头也来不及了,杨鸣刚捏个法决,他的后心又被剑光穿透了,好巧不巧正是地君方才捅他的那处。 果然那天命之子也不是好东西!杨鸣眯细眼猛然回头,“本仙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是一伙的!然而没用的,你们下界修士天生低贱,绝不可能伤到本尊!” 他捂住胸前伤口,决定先杀死这个天命之子,再慢慢收拾地君。 谁想就这么一会功夫,杨鸣胸前伤口血流不止,并未有半点愈合的迹象,气力也一点点缓慢流失了。 杨鸣不光站也站不住,他浑身上下的灵气也好似被那一剑封住了。 这,怎么可能?!他不相信!杨鸣不由惊慌了,他伸手去拿袖中的乾坤囊,偏偏手指发抖,竟将其落在了地上。 区区一个下界修士,就算是天命之子,又能有什么特殊之处?在这方小千世界里,上界修士一向都能发威作福,而下界修士却伤不到他们半根毫毛! 偏偏出了这么个怪胎玩意,肯定是天道出毛病了! 杨鸣已然发慌了,他终于摸到了乾坤囊,手指颤抖着刚要解开,乾坤囊就被人一脚踢开了。 他猛然抬头,只看见齐佑天的眸光比雪更寒,森然冷漠地传音道:“我和他不是同谋,更不是一路人。但除了我以外,我不许别人碰他一下。” 齐佑天的语气是从容舒缓的,他浑身上下的杀意,足以让杨鸣吓得战战兢兢。 “是,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大能。”杨鸣的声音发抖了,“我哪敢再妄想大能的心上人啊?” 只要能再给杨鸣一点时间,别提说两句好话,就算让他跪下来磕头都行。等他联系到师妹,这两个卑贱的玩意就死定了!杨鸣发狠地想。 然而乾坤囊似有千里之遥,他根本够不到。 忽地有人把乾坤囊踢回他身边,偏偏又故意踩着它不放。 “下界修士,天生低贱?”地君拖着长腔问。 “是我低贱,是我下贱,我活该被天雷劈!”杨鸣一狠心,当真跪下来磕头了,“我只求二位留我一条生路,让我替二位效力。我知道飞升上界的方法,只要二位别杀我……” “你当真知道?”地君笑吟吟地问,“说来听听。” 这两个蠢货,当真给他发动符咒的机会!嗡地一声回荡在杨鸣的神魂里,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快唤醒了那道符咒。 杨鸣拼命去拿乾坤囊救命是假,拖延时间唤醒神魂中那道符咒才是真的。他心里冷笑,还得继续与这二人周旋,“说来也很简单,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等这几座阵法发动以后……” “然后呢?”地君问,他忽然一伸手点在杨鸣额前,也将他神魂中那道躁动不安的符咒一下熄灭了。 嗡鸣声已然消失,连带着杨鸣最后的希望也一起消灭。就一瞬,真的就一瞬就好,他就能彻底发动那张符咒! 杨鸣愣了一下,而后发狠般开始嚎叫:“你们俩敢,你们俩竟敢耍我!” 第50章 什么两个人合伙耍他,这位上仙就是想得太多。 白羽伸手擦去额头的汗,他不再死撑,一下坐在地上。那道特意针对他的阵法效力还在,刚才捅那一刀,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当时白羽装成气力不支晕倒了,心里却在发狠地想,他不能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栽在一个人品低微修为不精的所谓上仙手里,白羽死不瞑目! 纵然要死,也绝不能让那恶心玩意羞辱他。纵然要死,也得拼了命捅他一刀再自尽。即便明知自己杀不死杨鸣,临死前也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决不让这玩意好过。 兴许是紫胤帝尊捏人时出错了,他不像天君那般性格和顺,白羽生来性如烈火,被压在极渊之地一万余年尚未熄灭。 白羽没指望齐佑天帮他,先前两个人还是仇人呢。他还记得齐佑天看自己的眼神,想把他先凌迟再剔骨,生生世世都不让他好过。 指望仇人帮你,还不如指望杨鸣上仙突然悔过来得更靠谱。而且齐佑天虽是天命之子,估计他对上界仙人也无可奈何。 这不是修为差距的问题,而是上界与下界自有区别。而他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面对上界仙人一向无能为力。 谁想齐佑天竟然出手帮他了,一道剑光把杨鸣戳了个半死,这已然出乎白羽意料之外。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也不用多说什么了。若是真让杨鸣通知了云芙,他们俩都得死。都是在生死关头能搏命的人,不需言语也自有默契。 好在诸多事情还算顺利,处置完杨鸣以后,白羽也彻底没了力气。 这位快死掉的上仙还在聒噪地嚷嚷:“卑贱玩意,你们俩迟早也要下来陪我!师妹会替我报仇,师父也会替我报仇!” 临死之前撂狠话罢了,连点威慑力都没有。眼见没人肯搭理他,杨鸣越发丧心病狂,他冲着白羽笑,“地君,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你以为师妹会放过你?她最喜欢折腾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不光她自己用,还得另外找个男修一起收拾你。” “可惜我没这等运气享用你,不过么……” 不等杨鸣说完,一缕剑光从他胸口直刺而出,淋漓鲜血撒了一地,连带着把杨鸣的神魂也一起搅碎了。 杨鸣的身体晃了晃,嘴角却向上裂得大大的,好像已经得偿所愿。 “废话太多。”齐佑天漠然地唤回了自己的剑。他扔下一张符咒,腾然烈焰吞没了杨鸣的身体,连点灰都没剩下。 白羽只是静静地看,都没插手一下。他试图从经脉中榨出一缕灵气,然而全然无用,只要他一动,心脏就会加倍地疼,疼到他经脉寸断似被凌迟。 齐佑天嗤笑,“没用的,地君大人别折腾了。这处阵法是杨鸣亲自布下的,专门为了抓你,你在这阵法之中,连个凡人都不如。” 青年剑修收起剑向白羽走来。他稍用力一推,白羽就整个人倒在了石台之上,像只气力微弱快死亡的蝴蝶。 一只手紧按在白羽胸膛上,也把他微弱的抵抗按死了,齐佑天俯身看他,蓝眼睛里一片漠然,“趁着现在这里没有人,不如我们来算算总账?” “你想要什么?”白羽淡漠地问,“想要我的命么,我可以给你。现在你一剑杀了我,再把我胸口的两瓣心挖出来,我又会睡上一万年。至于万年之后么,你运气够好,没准还能杀我第二次。” 齐佑天拾起白羽一缕头发,捻在指尖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可舍不得杀你。” 他的动作虽然是轻柔的,却透着一股令白羽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努力不去想太多,垂着眼睫说:“那你就是想折磨我,我也认了。抽筋也好剥皮也罢,一切都随你。” “真不知道,地君大人是装糊涂,还是真傻。”齐佑天嘴角一扬,笑容弧度不大,越发让白羽心寒,“我也舍不得折磨你,毕竟地君如此姿容,谁人见了不折服?我也是个俗人,被色所惑的俗人。” 青年剑修放开了那缕头发,他向前伸手,摸到了白羽的脸。修长手指从额头眼睫摸到鼻梁,最后停留在他两瓣嘴唇上,红润的柔软的嘴唇,像是春花又似旖旎辉光,“我之所求,只有你罢了。地君大人欠我这么多,总该还一成本钱吧?” 不等白羽再说什么,齐佑天俯身向下,亲上了他的下巴。他带着从容的优越的姿态,一分分吻着那段莹白如玉的线条,是贪馋得泄愤的。 一路向下,齐佑天又吮着他的脖颈。故意用牙间细细摩挲着那点皮肉再松开,好像非得咬出血来才甘心。 白羽没制止他,他微眯着眼睛看穹顶,日光通透太过耀眼,晃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 忽地齐佑天不动了,他眉目冷然未染清热,说出的话也是嘲弄的,“给点反应啊,地君大人。怎么,你以前没被人碰过?” “我在琢磨,应该怎么收拾你。”白羽淡淡地说,“你大可继续,就赌赌看我会不会一刀割了你的东西。你不是上仙,并非无懈可击。那玩意割下来估计得花好长时间才能长出来。” 齐佑天根本不怕,他一扬眉,顺势把白羽两只手腕捏得死死的,“地君不懂人心,这话说得真对。你越是挑衅我,我越想冒死一试。万一我成功了,地君岂不是太委屈?” 他灼烫的呼吸喷到了白羽的脸上,四目相接间,流淌的都是杀意。 今天这一遭,看来是过不去了。白羽索性闭上眼睛,只是眼睫颤抖得厉害,他甚至开始自暴自弃。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疼归疼,也能忍过去。若说白羽现在最后悔什么,不过是当时没趁着天君来之前杀了这小子。 那么心软干嘛,活该他自己落得这般地步,白羽暗骂自己。 然而料想中的暴虐发泄并没有来,不知怎地,齐佑天一点点撑起身子远离了他。 等白羽睁开眼时,只看到齐佑天冷峻的侧脸,眉宇微皱嘴唇紧抿,看情形一点也不开心。 这小剑修是犯病了,还是硬不起来?白羽古古怪怪想了好半天,估计还是后一种情况。 真是怪可怜的,天君毕竟不会教徒弟嘛。《天地经》也是祸害人的玩意,难怪各大门派都将其收在藏经阁里,根本没人练。 白羽整理衣襟,一碰到脖子就嘶了一声,觉得真像被狗咬了,碰一下都疼得厉害。 兴许齐佑天觉察到了什么,他冷冷瞥白羽,蓝色眼瞳像燃烧的冰。 先前奚落齐佑天的下场,白羽还心有余悸,可他又忍不住笑:“嗯,这也属实正常。天君教你的是《天地经》吧,清心寡欲直指大道,可惜么,就是有点小小的遗憾……” 白羽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一个很微妙的距离,“《天地经》练得大成以后,这点小毛病也就没了。我估摸着,以你现在的修为,还得三五百年吧。” 想到这,白羽就不由笑了,是幸灾乐祸的笑。 等三五百年之后,他早就带着一只猫两只妖还有两个下属逃到上界去了,齐佑天都别想找到他。 青年剑修定定望他,眼睛也一点点眯细了,“我练没练《天地经》,地君可要亲身一试?” 如果没练,这就有点麻烦了。白羽刚想后退,齐佑天一把就捞住了他,不由分说堵住了他的嘴唇。 不像是缠绵亲吻,更像是双方都在较劲泄愤,白羽咬齐佑天的舌头,他也毫不示弱地反咬回去,连气息纠缠间都带了点血腥气,活像两条发狠撕咬的狼。 忽然间,有人犹犹豫豫地插话问:“嗯,两位,不如,先听我说句话?” 齐佑天终于松开了白羽,看模样脸都没红一下。若论脸皮,白羽也不落下风,过了片刻,他已经呼吸如常。 反倒是站在石台最外缘的花明远,左看看右望望,真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都是幻象。 然而齐佑天目光如剑冷冷戳他后脊背是真的,白羽魔尊,不,地君白皙如玉的脖颈上有两三点红紫痕迹,这也是真的。 踌躇了半天也无人开口,花明远只得清了清嗓子说:“我有求于地君,地君可否听我说几句话?” 不对着齐佑天时,白羽仍是一副世外高人又惹人恨的气派,他一挑眉问:“你们花家就是这么求人的?把人引到楼顶之后,再设个阵法特意对付我?” 这话他说得着实坦然,仿佛不是堂堂地君大人意欲擅闯摘星楼禁地,再顺便解开禁忌封印一般。 花明远看到他这般模样,恍惚间就想起几百年前在罗浮仙尊洞府的那些事来。这位地君大人,向来能屈能伸,假装成一个娇娇弱弱修为不强的小修士,硬是把花明远连带着两个天幕海修士坑到不行。 眼前之人,似乎还有那名叫虔子文的小炉鼎几分神采,狡黠的无赖的。真像他养的那只猫,纯白如雪叫声很软,脾气却很大。 花明远不由出神一瞬,他忽地觉得头皮发麻,差点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来。 那是齐佑天齐仙君的剑已经出鞘了,他慢条斯理一点点地擦剑,不带一点烟火气。然而凛然剑气道道对准了花明远,压得他好生难受。 花明远咳嗽了一声,径自走到石台中央,“我这就把阵法解除了,还请地君大人不要发怒。” “本尊是迁怒于他人的人么?”白羽懒洋洋撑着脸问,“好歹你几百年前也与我打过交道,我不也分了你好些块灵玉?哪至于让你这么战战兢兢。” 他倒不是怕地君大人,而是怕齐佑天,花明远在心里嘟囔。他解除阵法之后舒了一口气,还得恭恭敬敬地答:“地君大人慈心仁厚,然而在下之前多有冒犯,因而心中忐忑……” 白羽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浑身的皮肉筋骨也一点点活了过来。他终于重新站了起来,唯独心里还在骂,混账花明远,混账杨鸣,最混账的还要属齐佑天! 恰在此时,青年剑修皮笑肉不笑斜了他一眼。双方对视刹那,似乎眼睛里都能迸出火星来。 “地君大人宅心仁厚?”齐佑天反问,不言而喻的嘲弄之意。 怎么别人夸他两句,齐佑天又不依不饶了,果然他恨自己恨得太深。白羽长睫一眨,齐佑天又道:“我要一夕欢愉,地君不肯给,这也无关紧要。总有一天,地君会心甘情愿躺在我身下,我等你亲自来找我。” 白羽的牙咯吱作响,他指尖刚捏出一缕剑气,齐佑天大袖一摇已经踏着剑光从穹顶离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终究慢了一步,再等一刻,他就能砍断齐佑天一只手,那只他用来捏自己下巴的手,白羽漠然地想。他一弹指熄灭了那缕剑气,对瞠目结舌的花明远说:“说正题就行,别废话。” 虽说地君的话实在不客气,有求于他人的花明远不敢有怨言。他呼吸起伏好一刻,忍不住声音发抖地问:“关于天下大劫,地君大人知道什么?” “一万年一次,天地间都换个模样。”白羽说,“死的人很多,凡人尽数死绝。兴许修士能有幸活着那么一两个,然而也都活不长远。这东西但凡是修士谁都知道,你何必特意问我?” “我想知道,天地大劫的真相。”花明远忽然不发抖了,他甚至敢站直身望着白羽,“所谓上界仙人下凡拯救有缘修士,将其带往上界,也是骗局吧?” 噢,这倒有意思了。本来漫不经心的白羽,忽地凝神看他。 只一眼,花明远就呼吸停滞差点忘了眨眼。 固然他的表情是轻慢的不在意的,然而那张殊丽绝伦的脸实在太要命。他轻轻斜人一眼,即是瞳如秋水波光摇曳,谁见了都抵抗不住。 花明远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哪怕是上界仙人杨鸣,不也因此起色心着了道?所以自己失态,当真一点也不冤枉。 神智警告自己不能再看,他的眼睛却别有主意,只黏在白羽身上就拽不下来。 花明远出神地望,白羽也大大方方任由他看,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过了片刻,花明远发现白羽的眼神越来越戏谑,于是他浑身一抖,这才回过神来,连耳朵都红透了。 花明远已经修行了几百年,自认修心功夫并不差,偏偏抵不住地君一道眼神,他也不过是个贪看美色的凡夫俗子罢了。 “就这么点耐性,还敢查天地大劫的真相?”白羽摇了摇头,“你们花家还是安分些吧,不如乖乖巴结上界仙人,没准就能被带到上界。” 忽地,花明远斩钉截铁地说:“这我不信。三月前,我消耗修为算了一卦,算的是大劫之中如何寻出一条出路,不经意间,却隐隐触碰到了世间真相。敢问地君,所谓天地大劫,是否皆因上界仙人而起?” 白羽没有诧异。他叹了口气,望着花明远的目光也带着点惋惜,“为了这一卦,你寿元快要耗尽了吧?修为也大不如前,这是何苦呢。若是什么也不知道,好端端地活到最后,岂不比你现在幸福多了?” “但我忍不住。”花明远垂下眼睫,“我求地君成全我。” 他一丝不苟地下拜磕头,起身再下拜,每一下都用力极了。 白羽不制止,花明远就继续磕头,哪怕额头红肿甚至出了血,他都一刻未停。 “起来吧,既然你执意要知道,我也就什么都不隐瞒了。”白羽皱着眉想,“该从哪说起呢?就从紫胤帝尊开始吧。” “传说中,紫胤帝尊造出世间万物,也捏出了我和天君。实际上么,整个世界都是他造出来的一尊法宝,名为融天纳地鼎,我和天君只是这尊鼎的器灵。至于你们,则是生活在这尊法宝里的生灵。” 花明远的心猛然一沉,他恍惚想到自己算那一卦时看到的景象。 他看见天地万物都被装在一尊大鼎之中,鼎中灵气激荡风火连绵,似是随时都可能被轰然点燃。 那景象太过不祥又太真实,足以驱动花明远前来寻求真相。而在得知真相的这一瞬,花明远喉咙哽咽欲要落泪。 是真的,原来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白羽自顾自说:“三千世界,无奇不有。而这方世界,只算小千世界中的一个。一开始紫胤帝尊造出这尊鼎么,也没想干什么,一放就是好些年。得知这尊鼎里演化出了生灵之后,他反倒挺高兴,帝尊就是这么个脾气好的人。” 白羽长睫低垂,回想起过去的事情来,还是历历在目,连紫胤帝尊衣服上的纹理都能回忆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紫胤帝尊是个好脾气的人。就连自己初生之时很调皮,总是扯着他的袖子要他讲故事,紫胤帝尊也一一答应。 然而白羽再也想不起紫胤帝尊的脸,也忘了他的声音,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 想了半天,白羽不禁怅然地摇摇头。 一看花明远还睁着眼睛等着听故事,白羽唯有收敛心绪,继续说:“紫胤帝尊施展能为,助这鼎内苍生一臂之力,于是苍生有了灵智能够修行。他甚至还传下了修行法诀,名为《天地经》,现在你们修行的功法,大多由此演化而来。那时上界和此方的通道是敞开的,修为足够的修士,都能借此飞升上界。” “但紫胤帝尊死了,虽然他很厉害,他还是死了。肉身无存,神魂破裂不知去处,这尊鼎也被别人收走了。” 花明远知道故事到了最紧要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融天纳地鼎的第二任主人,名叫清朗上尊,名字好听但人品太差。他觊觎鼎内生灵众多且灵气太旺,于是想出了其他办法来利用这些灵气。”白羽嘴唇一抿,冷然又残忍地说,“等鼎内灵气足够丰沛,他就把鼎内的修士凡人,连带着妖兽山石与世界,一起炼化了。 “清朗上尊称之为,天劫。” 原来所谓天劫,竟是这么来的!花明远浑身一哆嗦,他惊得嘴唇发抖手心冒汗,说不出自己是惊慌抑或愤怒。 从始至终,他们这些修士都是清朗上尊豢养的妖兽或是灵草,是活丹是灵药!清朗上尊只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把他们一把摘下扔进丹炉里,谁管你是生是死?! 所谓修士,所谓天地之灵,又和一株草药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花明远想哭,却哭不出来,他整个人都失了魂般动弹不得。 “所以我才说,不知者最幸福。”白羽悲悯地一扬眉,继续心平气和地说,“毕竟清朗上尊是法宝的主人,这一切也都无可厚非。就算我想反对也没办法,反而被他抽了神魂破开心脏,封印到了极渊之地。” “那次大劫过后,这方世界足足用了上万年时间,才恢复成现在的模样。偶然间有修士修为足够,欲要飞升上界么,也都被清朗上尊拿走当补药炼化了。所以此界传说,才说通天之门已经封闭,能飞往上界的修士寥寥无几。其实不是寥寥无几,而是近万年来从来没有。” 回忆起清朗上尊,白羽就忍不住讥讽地笑了,“清朗上尊生怕再闹出我反抗他这种事情,命令天君组建天幕海,将万事万物都禀报给他。说到底,天幕海也不归天君管。没看这次两位上仙下凡,就直接住在天幕海总殿么?” 好比轰然一声雷霆,在花明远耳畔炸裂,他终于能够说话了。他哆哆嗦嗦地问:“那,为何,为何这次,清朗上尊并未亲自前来?是否他……” “估计是清朗上尊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所以派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上仙,估都是他徒弟。”白羽轻描淡写地说,“别看两位上仙年纪小,论手腕可比清朗上尊娴熟多了。一门两楼三派还有散修中厉害些的人物,都被他们打着飞往上界的名号带走了,尽数拘在总殿里。” “到时候两位上仙一开鼎么,啧啧,那些大能啊,一个都逃不掉。他们喜滋滋觉得自己能飞往上界,殊不知是他们自己哼哧哼哧往别人丹炉里跳,着实蠢透了!” 第51章 花明远手心全是冷汗。他在袍子上抹了抹,不一会冷汗又细细碎碎渗了出来,仿佛无穷无尽。 整个世界的真相,当真是如此残酷。 一想到摘星楼掌门,连带着好些花家长老,尽数喜滋滋地往天幕海总殿奔,真以为自己能抱着上仙的大腿就地飞升,花明远觉得着实可笑。 是啊,简直太可笑了,花明远甚至笑出了眼泪。他以手掩面竭力不出声,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所以我说过,你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白羽叹了口气,“以前也有人发现世间真相,他们就比你乖多了,个个闭上嘴什么都不说,只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反正寿元耗尽之前,能活一日是一日。” “天地大劫之下,众生一律平等,谁也逃不脱。至于你的长辈还有师门么,我劝你也别再费心了。趁着还有几日时间,你赶紧出去乐呵乐呵,再晚些可就真来不及了。” 白羽的语气是漫不经心兼带着几分嘲弄的,花明远不怪白羽如此凉薄。 毕竟一百余年前,天幕海两大天官还有一楼两门三派诸多仙君,尽数追杀白羽,这是十死无生的困局。 要不是白羽身份非凡,他说不准就真死了。谁能猜到白羽不是魔尊,而是那位声名太大地位又尊贵的地君啊,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一百七十二年,硬是无人敢踏入极渊之地一步,生怕地君发怒一巴掌拍碎了他们。 更糟心的是,诸多大能吃不准地君闭门不出,究竟是何等态度。是摒弃前嫌就此作罢,还是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报仇?这谁也说不好。 也许真是地君脾气太好,也许他还记得自己本该守护苍生的责任。一楼两门三派各大掌门提心吊胆等了一百多年,地君都没上门报仇。 久而久之,一楼两门三派诸多修士,也就忘了地君的存在。而后天地大劫来临,又有两位上仙下凡。 和两位真身降临能为非凡的上仙比起来,所谓地君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真到紧要关头,有上仙撑腰,地君又能如何? 仔细一想,花明远心中一片绝望。 “行了,你也不用跪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白羽撇下花明远径自往阵法最中央走,那里面还压着他一瓣心脏。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恶心人的杨鸣上仙,白羽也没忘了他来时的初衷。 身后有人用力跪下,咚咚咚好几下,是皮肉撞在石板上的声响,听得人脑袋发疼,“我求地君大发慈悲,救救天下苍生吧。” 不等白羽回话,花明远继续磕头,“我相信地君必定心怀慈悲,诸多传说也都验证了这一点……” 白羽转身,斜眼瞪他,“什么传说啊?说我祸害凡人自己作死,最后活该被天君镇压上万年的传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摘星楼的小辈真不会说话。白羽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封印他那瓣心脏的阵法已经消失了,鲜活的跳动的一小半心脏就袒露在石台上,偶然间还会噗通跳动一下。 一万多年了,怪可怜的,白羽叹了口气。他伸手,拾起了那瓣心脏。 “我相信地君心善。”花明远斩钉截铁地说,“若非如此,那时在罗浮仙尊的洞府里,地君大人就不会放过我。地君大可顺手杀了我,和碾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白羽不理他,花明远又跪着一步步往前走,径自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君大人只杀该死之人,却从不残害无辜。因此我绝不相信,地君如传言中那般凶狠残暴。” 白羽皱着眉把那瓣心收回了胸腔,又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一直窒息难熬喘不上气的心肺,终于能够自如呼吸了。白羽闭上眼品味了好半天,身后的花明远又说:“我虽是个修为不高的修士,也会竭尽所能救助凡人。我也求地君慈悲些,救救我那些误入歧途的师门长辈……” 花明远砰砰又磕了两下头,白羽终于说:“你觉得我现在去天幕海总殿大声嚷嚷,说上界仙人都是骗子,想把你们炼了做丹药,你的师门长辈可会相信?” “我声名狼藉,之前在他们眼里还是个祸乱天下的魔修。两位上仙可是实打实的能为非凡,下界修士伤不到他们一根毫毛。仙君仙尊们会相信谁,都不用多想吧?” 花明远哽住了。他刚才当真是失神了太沮丧,想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松开,全然没想到此事是否可行。 两位上仙都是骗子,甚至连所谓破界飞升这个修士梦寐以求的梦想,都是诱骗他人往陷阱里蹦的美好谎言。 而地君呢,他又能做什么?再反抗上仙一次,又被押在极渊之地一万年? 先前花明远特意消耗寿元勘察地君行踪,又在此等了好久,只等来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花明远颓然了。他甚至没心思再遮掩,只能敞开嗓子肆意地哭,哭到泪眼朦胧声音嘶哑,活像个撒泼打诨的无赖。 忽地有人蹲下身,带着点无奈地问:“你哭什么啊,活像个小孩。”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一切全毁了。”花明远还是忍不住眼泪,“我死无所谓,可那么多人都要死,我也不能去救,我心里难受……” “嗯,你倒是心善。”白羽扬了下眉,“行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白羽冲花明远一挥手,大大方方顺着楼梯往下走,没半点留恋之意。 大劫之下,各有各的活法。白羽是地君又不是神,他谁也救不了,能救下自己养的一窝妖和几个手下,就算幸运了。 来得时候,白羽还觉得这些楼梯好生讨厌,打着旋绕着弯,就是不让人好过。拿回自己那瓣心脏以后,白羽再看这楼梯时也觉得心情愉快,甚至还觉得刺目的阳光也挺暖和。 诸多好心情,在见到楼外等着他的那个人时,尽数化为乌有。齐佑天身形笔挺地站在楼外,英俊侧脸被日光镀了层金边,耀目得不能逼视。 听到有人出来了,齐佑天也没回头。青年剑修专心致志地看不远处的花树,适值春夏之交,正是花木灿然繁茂盛开的时候。 摘星楼外种了几株玉兰花,聘聘婷婷容姿焕发,像是一群娇俏的少女。 看到花树,白羽就情不自禁想起太衍门来。那里倒是出了只挺罕见的梨花妖,估摸着得了他那几粒灵丹滋养,现在应该是化形了。 挺稀罕的小玩意,也算与他有一面之缘,不如哪天去太衍门把那株树带回来,顺带救她一命吧。 齐佑天只看树不看人,白羽也懒得搭理他。谁知他刚往前走一步,一把剑就平平地伸出来挡在白羽身前。 白羽挪步,那把剑就换个方向。白羽又转身,仍是如此,摆明了这是齐佑天故意拦人。 “齐仙君。”白羽皮笑肉不笑,“你有何贵干?有话就说,别搞这些歪门邪道的玩意,你也不觉得无聊?” 这回齐佑天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了,蓝眼睛还是郁郁的,稍微眯细了就令人捉摸不透,“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你还叫虔子文。” “我忘了。”白羽毫不客气地推了下那把剑,“我和你不熟,没空叙旧。” “我可还记得啊,小师弟,又或者说,白羽魔尊?”青年剑修轻声细语地问,他模样既英俊又邪气,又透出一种残忍的冷漠来,当真邪性极了。 齐佑天上前一步,白羽就后退一步,他也不在意,“你那时送了我一枚琉璃吊坠,说里面的花永不凋零,可你却变了。你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仔细一想,恍如昨日。” 白羽提起了十二分警惕。他索性站定不动,问:“你想怎样?” 好似忽然间,齐佑天就换了个模样,他收敛情绪公事公办地答:“天君要见你,跟我走。” 他在求自己,都舍不得用个请字?白羽不惯着他,“我不去,你自己走。” “你不来我就一直跟着你,如影随形,地君大可试试。” 齐佑天话语里带着几分威胁之意,白羽琢磨了一会,仍旧不妥协,“要跟着就跟着,当谁害怕了?” 谁想本来十足硬气的青年剑修,忽地寂然垂下眼睛说:“我杀了杨鸣,因为你的缘故。本来看着你倒霉,我应该很开心,但我忍不住出手了。就算要折辱你,也该由我亲自下手,杨鸣根本不配。” 这句话,好似狠狠捏了白羽的心一下,既疼又战栗,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刚刚涌起的那点恼火,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兴许天君会罚我,也许我也会死,不过这也没关系。”齐佑天轻描淡写地说,“你欠我的债,我仍旧记得。即便转世重生无数次,仍旧死死地记着。” “地君不随我一起走也罢,我自己去向天君认罪。” 不等白羽回答,齐佑天已经踏上剑光冲向云霄,带着一种孤勇桀骜的气魄,仿佛真要去认罪送死一般。 没过多一会,一道云光/气急败坏地赶上了他,白羽恶狠狠瞪齐佑天,“是我欠你的,谁叫我欠你?!你说句软话我就傻呵呵跟了过来,可不是脑子坏了?我当初就不该费心思招呼你,否则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没有如果,虔师弟。”齐佑天不冷不热地答。 这小子,就是不讨人喜欢!白羽恨得一磨牙,还是跟在齐佑天身后,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天幕海总殿。 这期间他们俩谁也不搭理谁,只当身旁之人是道微风,吹过袍角就散了。 天幕海总殿白羽以前没来过,不管多么气势恢宏的楼阁,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倒是那份充沛的灵气,让白羽舒服地叹了口气。 天地大劫之下,也唯有天幕海总殿会如此奢侈,硬是用了千万亿块灵玉构筑成一道恢弘非凡的聚灵阵。 此地灵气浓郁的程度,近乎是肉眼可见,白羽泡在这里别提多舒服了。 和天幕海总殿比起来,白羽觉得极渊之地哪都好,就是灵气不足。等以后有闲工夫,他也要给极渊之地的山顶加上这么一道聚灵阵…… 有齐佑天在前开路,没谁敢拦着白羽。他们一路施施然走来,倒也碰上几个熟人,白羽依稀记得,都是一门两楼三派的那些大能修士。 猛然间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尽数瞠目结舌地望着白羽,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个人一般。 地君,一百多年闭门不出的地君,终于又重现于世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足够让好些人心惊胆战。 虽说当年追杀白羽魔尊的罪魁祸首都死了,可难保这位地君又起什么歪心眼,他一巴掌拍死哪个倒霉鬼,也没谁敢出来抗议。 被人当成灾星般躲避,白羽不仅不觉得无趣,反倒眉飞色舞故意凑上去,甚至和好几个熟人打了声招呼。 眼见着那些人脸色惨白声音发抖,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他,白羽就觉得好玩。 冷不防齐佑天来了一句,“估计在他们眼中,地君比天劫更可怕。能把自己的名声糟蹋到这般地步,在下着实佩服。” 这么句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落在白羽耳朵里不痛不痒,甚至比不上虫子嗡嗡叫。他只说:“要是能把你也吓退了,我才觉得心满意足。” 齐佑天径自踏上台阶,敲门前淡淡回了他一句,“呵呵。” 简短两个字,包含着诸多情绪,有鄙视有憎恶也有复杂难明的暧昧。白羽琢磨了好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回嘴。 不一会,齐佑天就回来了:“还请地君大人入内。” “现在舍得叫我大人了,晚了。”白羽桀骜地斜他一眼,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我记仇,很记仇。” 齐佑天能屈能伸,当真低着头说:“麻烦地君大人,替我说两句好话。” 这么突如其来的示弱,不是齐佑天一贯的风格。白羽盯着他看了一会,终究无可奈何地说:“行了行了,你放心吧。” 白羽踏进了这座广阔又寂寥的大殿,两扇门一关,纵然是白天,外面的阳光也一丝透不进来。 无数盏灯火照亮了大殿,这座大殿是玄妙的,就连墙壁也不是普通的白墙,而是深蓝漆黑的星空,或明或暗的繁星不断闪烁,像数不清的眼睛。 唯有空气里弥漫的一点香气,带来了几分红尘烟火。香气是妩媚的风流的,似纤纤玉手拽住了衣袖就不松开,余香悠悠沁入心脾。 白羽皱着眉一路向前,终于看见天君正闭着眼打座。 他的眉眼被捏得太尊贵又太清俊,明明就坐在大殿里,整个人却活像一座神像。他合该接受万人朝拜,而非还在喘气仍然逗留俗世。 “一百多年了,你还没升仙啊?”白羽嘲弄他,自来熟地找了把椅子就窝在里面,都懒得问一下主人的意见。 他和天君相处的时间太长,对天君的脾气了若指掌,也知道天君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天君不睁眼,只低声唤:“地君,你来了。” “嗯。”白羽一边漫不经心地答,一边打量周遭,“这里焚的香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太媚太柔。” “是云芙上仙的香,她执意坚持。” 白羽立即来了精神,“哟,这是登堂入室了,看来云芙上仙很喜欢你啊。” 这才对嘛,白羽幸灾乐祸。凭什么就他一个人倒霉被杨鸣那恶心玩意盯上了,天君不也摆脱不了这桩桃花劫么? 大家一样倒霉,白羽就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了。 面对白羽的调侃,天君终于舍得睁眼了,“不可妄语。” “这也是妄语?”白羽盯着天君腰边太艳太红的络子看,“都快托付终身了吧,我什么时候能喝喜酒?” 络子是同心结,云芙上仙的心意,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 唯独不解风情的天君,一板一眼地答:“上仙有令,我不得违背。” “整天把上仙上仙挂在嘴边,你就没有替自己想过?”白羽嗤笑一声,“我怀疑紫胤帝尊捏你的时候,把你的脑子也捏坏了。你除了上仙,上尊,帝尊,还会叫什么?” 面对天君的时候,白羽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好像在天君漫长的生命里,他总得给自己找个上司找个寄托。紫胤帝尊这样的好人也就罢了,清朗上尊又算是什么玩意?哪里值得天君兢兢业业一万多年替他卖命? 就算是器灵,也该有点追求吧?至少,至少得活出点了乐趣来。总不能闭门打坐自顾自修炼,连天下大劫都不管! “我还会叫你的名字。”天君冷不丁说,他银色眼睛斜睨白羽,“浮生,白羽,虔子文,你用过的名字太多,我还是叫你地君最顺口。” 白羽怔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随你。” 短暂的沉默,明明两个太熟稔的人,忽然之间却无话可说。毕竟中间隔了快万年的时光,距离太远,一时半会难以接近。 眼看着天君又闭目养神,白羽唯有先开口:“我不信今天的事情,不是你提前计划好的。分明是你算准了,我要去拿那瓣心脏,齐佑天也是你派来的。” 天君不点头也不说话,他好像已经入定了,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见。 白羽不在乎,反正天君那点算计,他仔细一想就明白,唯有齐佑天的态度算是变数罢了。 当事人不承认就是默认,白羽继续自顾自问:“齐佑天究竟是谁?若只是普通的天命之子,他可没那个能耐杀了杨鸣。” “我不能说。”天君答。 “还是老模样,一问三不知。”白羽嗤笑。他忽然觉得无趣了,索性凑到天君面前,伸手去触他眉间那道红印。 只差一寸距离就能摸到,天君忽然睁开眼睛。和白羽的眼睛不同,天君的眼瞳是纯然的银,太纯粹也太无情,一望之下有些惊心。 白羽刚想缩回手,天君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说出的话也带着点无奈,“别闹,该说的话我自然会说,不能说的你也别勉强我。” 这么一瞬,真像是回到了他们过去的时光,白羽不由恍然了。 那时候么,他总比天君顽皮些。天君好端端坐在屋子里打坐,而他面对着满山的树木野兽,恨不能钻进山里就不出来。 每次白羽灰头土脸地钻回来,紫胤帝尊想罚他的时候,天君总是一板一眼地说,地君灵智未开尚且年幼,不如帝尊饶他这次吧。 其实白羽看得出来,紫胤帝尊并非真要罚他,只是说狠话吓唬吓唬他罢了。有天君顺势求情,一切就此作罢。 然而,终究回不去了。白羽紧盯着天君握着他手腕的几根手指,还没说话,天君自己就松开了,“你恨我,因为一万年前的事情恨我。” 天君垂着眼睫的模样,罕见地显示出一点脆弱来,“我只想让你活着罢了,上尊命令我亲自动手,我就算心疼得要死,也唯有忍下。你疼,但是我更难受……” “我恨你,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只因为你是上次天下大劫的帮凶。”白羽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清朗上尊又算什么玩意,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天君脸上的伤心与落寞瞬间被磨平了,他冷然淡漠地答:“我是器灵,炼化了融天纳地鼎的人,就是我的主人。主人的命令,我违抗不得。” “行,一切都是清朗上尊的错!”白羽气极反笑,“那这次天地大劫呢,你又打着什么歪心眼?非得等着看这么多人被炼化成丹,而你眼不见心为静继续修炼?” “我记得,这些人对你出言不逊,还有好多人也一起在极渊之地追杀你。”天君闭着眼睛问,“你为什么要救他们,让他们被上仙炼化,不也省了你报仇的功夫?你杀了晏歌杀了宋天官,偏偏轻飘飘放过了他们,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三个字说出来可真是太轻巧了,白羽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 感谢磕自习的星辰非咋夜、爱到骨里自然黑和别闹我在打小怪兽的地雷 第52章 从始至终,天君就是个这么没人气更不懂人心的玩意。 白羽依稀记得,他们俩有次被紫胤帝尊带到下界,看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沿街乞讨,说自己儿子不孝,娶了媳妇就将她轰出门去,只希望好心人施舍一点米粮让她度日。 白羽看得义愤填庸,恨不能狠狠揍那不孝子一顿。他不孝敬亲娘,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可天君却说,他不明白。生老病死属实正常,妖兽野兽更残酷些。年老的母兽会自行离开兽群寻死,为何老人却要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孝顺? 白羽听得瞠目结舌,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以前从未发觉,和他作伴这么久的天君,竟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账。 紫胤帝尊没责怪天君,他摸了摸白羽的头,谆谆教导:“天君和你不一样,他遵循天道心怀天下。对天道而言,万物生老病死都无区别,一只蚂蚁死去或是修士凡人死去,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天君都不会觉得悲伤。” “而你则不同,我把你捏出来,是要你守护这人间正道。你有一颗心,懂得什么是喜悦什么是悲伤。天君看顾世间万物,而你保护修士凡人,让其不遭劫难也不走邪路,你们俩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白羽听得稀里糊涂不大明了,他只是下意识把紫胤帝尊说得每句话都记得清楚。 末了紫胤帝尊显露身份找来了老妇的儿子,三两句话就让他痛哭流涕重新孝顺母亲。有紫胤帝尊一直看着,他也不敢不孝顺。 那以后白羽懵懵懂懂知道了,何为责任何为负担。他满心满念只想着,帝尊说得对,他以后决不能辜负了这份责任。 直到一万多年前,紫胤帝尊陨落,清朗上尊接管了融天纳地鼎,他和天君也有了分歧。 白羽一味孤勇没落得什么好结果,他在人世间风雨飘零好长时间,昔日一颗守护苍生的心也快凉透了。 凡人狡猾修士凶狠,他们对付起白羽来,一个比一个狠辣。接二连三被最信任的人捅了刀子,白羽索性什么都不管了。 然而刚才白羽看天君一副冷淡清逸快要成仙的模样,他又愤怒了。白羽这才明白,昔日紫胤帝尊托付给他的职责,他一直铭记在心未能忘却。 兴许是白羽太久不说话的缘故,天君又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看情形仍是万事不挂心。 “我承认我不如以前心思明澈,我恨过人,也杀过人。”白羽垂着头说,“除了几个罪魁祸首以外,我并不觉得其余人该死。只犯了一次错的人,总该给他们改正的机会。若是再犯第二次,我就不会轻饶。不论是晏歌亦或是宋天官,还有那些在极渊之地被我杀了的修士,皆是如此。” “本来大劫当前,我只想着,要死要活都随他们自己去,顾好自己就算了。可眼见他们主动跳到上仙的丹炉里尚不自知,我总觉得不甘心。” 天君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灯盏的火焰。莹莹烁烁的火光在他指尖跃动,天君定睛看了一会,又将那火焰熄灭了,“你就是太心软,摘星楼那个小修士冲你磕了几个头又流了眼泪,你又于心不忍了。” “我不就是这样的人么?”白羽自嘲地笑了,“除了罪大恶极实在该死的人,不管是谁遭了难,我都要出手救一下。没办法,这是紫胤帝尊赋予我的职责。即便他不在了,他说过的话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得呵护天下苍生。” “天君,我不信你不懂,你也有心,你也明白的。” 天君不点头也不说话,唯有一片沉默。 白羽摇了摇头,大概他们之间,永远是这种情形吧。 凡间都说天君地君,一个看顾天道,一个呵护众生。同样的地位尊贵寿命悠长,本该比谁都亲近。 实际上呢,他们俩认识再久,也不过是熟人,都称不上朋友。难以交心的人,当然不算朋友。 过了片刻,天君一掏袖口,将一团绿莹莹还在跳动的光递到白羽面前,“你的最后一瓣心,收好了。” 自己缺的这瓣心,就这么容易地找回来了,白羽不敢相信。他眼见着那团还在收缩蹦跳的光摊在天君掌心,都没伸手去拿。 原本白羽估摸着,他要取走这瓣心,非得对上天君或是那位上仙的其中一人,打是打不过了,也只能碰碰运气。 谁想忽然间,天君竟把这瓣心还了回来。白羽犹豫了刹那,终究伸手拿回了那瓣心,径自放回了胸腔。 从此以后,他什么都不怕了。肉身解封心脏完整,不说能打得过上仙,至少也能自保。 白羽闭上眼片刻,还在回味心脏有力噗通跳动的感觉,他又听天君说:“你和齐佑天杀了杨鸣上仙,这件事不好办,你们俩应该去别处避难。” 不等白羽开口,天君就把他想说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清朗上尊执意要炼天下苍生为丹,他是这座鼎的主人,我只能听命。而你若要反抗,首先就得给这座鼎找个新主人。” 让法宝重新认主,要么是主人自动放弃,要么就得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也够清净。说白了,这鼓动白羽让他杀了清朗上尊。 可清朗上尊并不好杀,他身在上界而且修为极高,否则当初的紫胤帝尊也不会栽在他手上。 先不说如何前往上界的事情,只说要杀清朗上尊,这件事就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清朗上尊剩下的那位徒弟,也不好对付。 白羽眼睫一眨,唯有沉默。他的确想得太简单,一时间对此等困难他也无可奈何。然而若要眼看着一万余年前的事情重演一遍,白羽做不到。 就在沉默的这档口,有人风风火火踢开大殿的门,左手拽着个人就来到天君面前。 云芙上仙松开一路拖着的齐佑天的衣襟,语气冷然地问:“我刚才要进来,齐佑天说你正在会客让我稍等。天君,这是你的意思?怎么,我现在想进你的住处都不成了?” 白羽瞥了一眼齐佑天,这人左脸发红,很明显是挨了一耳光。一向厉害的齐佑天,面对云芙上仙不也吃瘪了? 他本该觉得幸灾乐祸,偏偏白羽心里不是滋味。凭什么呢,就凭云芙身份特殊,齐佑天就活该被她扇耳光? 心里好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轰地烧了起来,呲地一下火光窜起太高,白羽干脆抿紧嘴唇不说话。 “不敢。”天君话说得客气,“他年纪还小不懂事,上仙不必动怒。” 云芙冷哼一声,她终于舍得看了看周遭,“这位就是你的客人啊,地君,我们今天才刚刚见过。” 她妩媚的眼睛里带着点笑意,仔仔细细地打量白羽的脸,目光居高临下又满怀优越,像在打量一只皮毛好看的鸟,想听听它会不会唱歌会不会讨好。 白羽皮笑肉不笑,“许久不见,云芙上仙。” “要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下贱玩意么,我没准真生气了。”云芙凑上前去,轻慢地笑了,“如果天君的客人是地君,这我还真不好动怒。毕竟你们俩关系非凡,叙叙旧也属实正常。” “然而,我还是不高兴。”云芙上仙娇俏地抬起头,把一张脸凑到天君面前,“你亲亲我,这笔账就一下勾销。” 她完全没把一旁站着的白羽和齐佑天当成人,或者说,只当成是伺候人的奴隶,这种熟稔的调情的话说出来,都不见云芙上仙有半点不好意思。 白羽不吭声,只在心里叹息。 杨鸣是个好色胆怯的混账,他的师妹也好不了多少。天君这段时间,过得就是如此糟心的日子? 他用余光瞥齐佑天,青年剑修被扇了一巴掌的脸红印犹在,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模样。 被调戏的天君没有抗拒,他声音平稳地答:“如果这是云芙上仙的要求,是你的命令,在下必会遵从。” 眉眼清俊不染凡尘的天君,当真伸出了手去够云芙的脸,他一点点低下头来,在云芙眉间轻轻一吻,一触即分。 这个吻清浅的,仿佛是蝴蝶振翅的一下,没有柔情不见爱意,当然不能让云芙满足。 她皱眉,伸手去握天君的手,五根手指缠了上去就不松开,“怎么,你每次都叫我云芙上仙,还不肯叫我的名字?对你而言,我只是你的上司?” “自是如此。”天君一丝不苟地答,“上命难违,云芙上仙的一切命令我都会遵从。” 这个器灵,他怎么能如此有趣呢?本来该愤怒的云芙,听到天君如此不近人情的话,反倒咯咯笑了,笑得眼睛明亮脸颊染红。 就是这份与众不同的分外严谨的做派,让云芙对天君兴起了好大兴趣。越是碰上这种正经之人,云芙越是喜欢逗弄他们,看他们最后溃不成军只能被她捕获。 对于天君,云芙也有这种志在必得的把握。她毫不忌讳地屈身向前,整个人半靠在天君怀里,一根如玉手指戳弄着天君的胸口,“真是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 “哪怕当着他们俩的面,我要你与我共赴云雨,你也肯?”上界女修含着笑,凑在天君耳边问。 虽然是一副窃窃私语的模样,她的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其余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白羽咳嗽了一声,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这位云芙上仙么,未免有些太豪放了。她也不问问他们俩想不想看,自顾自就开始调情,真当别人都是泥捏的人偶不成? 哪怕糟害人,也不必非得用这么恶心的法子吧?可怜天君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碰上这欲求不满的女修,当真是一出好戏。 这声咳嗽坏事了,云芙立刻注意到他的存在。她从天君怀里钻了出来,稍转头打量他,“地君有何意见?” “在下并无意见。”白羽说,“既然二位有如此兴致,请容我先行告退。齐佑天,你也别看了,难免唐突了云芙上仙……” 看杨鸣那副德行,他师妹估计也好不了多少。万一云芙起了兴致,非得让他也掺和进来,那可就太糟心了。 至于天君么,就自求多福吧。反正天君能在这位霸道女上仙面前糊弄了这么久,瞧模样还是元阳未失,他也不用白羽操心。 白羽一边说一边拽齐佑天的袖子,一直和他作对青年剑修也乖顺极了。他紧跟在白羽身后,两人极有默契地一边点头行礼,一边后退,当真是一副被上仙美色所震慑,不敢直视分毫的懦夫做派。 眼看终于退到大殿门口,云芙却懒洋洋地唤:“等等,我还有话说。” 白羽脑子里立时有根弦绷紧了。他觉得这位行事豪放半点也不忌讳的云芙上仙,肯定会说出什么非同一般的话来。 大殿内的空气好像都停滞不动了,那股子腻人的香气加倍浓重,黏在白羽的鼻子边就不肯走。 白羽呼吸着这股要命的香气,觉得既腻歪又心烦。 云芙撇下天君,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她那双妩媚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捉住了耗子的猫,“齐佑天我问你,我师兄杨鸣,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在下不知。”齐佑天撒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云芙轻蔑地一撇唇,“你说谎。” 被质疑的齐佑天毫不惧怕,糊弄人的话张口就来,“在下虽然和杨鸣上仙一起去了摘星楼,但上仙布置完法阵以后,就让我先回来了。至于上仙去了何处,在下并不敢问……” “嗤,你还挺会撒谎。”云芙绕着齐佑天走了一圈,她个头虽矮,此时却显出一种气势非凡的气魄来,似乎整个人也因此拔高了一大截。 隐隐然,大殿里剩下的三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云芙看。 云芙不慌不忙,格外笃定地说:“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师兄自然会传信给我。以他的性格,绝不敢擅作决定。” 停顿了片刻,云芙忽然厉声喝问:“齐佑天,你老实交代,师兄他究竟去了哪?!” 齐佑天回答得仍是那四字:“在下不知。” 云芙的眼睛一点点眯细了,其中似有万钧雷霆蓄势待发,“跪下,你给我跪下!” 齐佑天兀自不动,于是云芙气急败坏了。 区区一个低贱的下界修士,对她撒谎还敢抗命不跪,死了都活该!云芙一甩袖,就要扇齐佑天一耳光。 这一下狠厉耳光,被白羽不动声色地拦下了,他半阖着眼睛说:“上仙何必为难一个小修士呢?他也不敢盘问杨鸣上仙的行踪,云芙上仙最是心软慈悲,不如饶他这次吧。” 云芙的手被白羽捏住了。他体温稍凉,触到云芙的肌肤,就引得她后背汗毛立起,酥麻酸痒的感觉从手心直到头皮。 本来怒火欲燃的一腔愤懑,好似被洒了甘霖,顿时怒火全消。 云芙仔细注视着白羽的脸,赏心悦目容光太盛。 紫胤帝尊么,的确挺有眼光。即便捏两个器灵,也要讲究个十全十美。地君和天君容貌截然不同,却也一样好看。 好像白羽也觉得自己刚才行为唐突,他想松开云芙的手,云芙却就势反握住他的手,握住了就不松开,“我是否慈悲为怀,地君又怎么知道?要我放了这个小修士也可以,我要你求我。” “我求你。”白羽答得毫不犹豫。 赶快逃了才算正事,说一句软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先前能杀掉杨鸣,可算是那人色胆包心太没警惕,没准云芙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他这次保齐佑天一命,这小剑修也欠他一次人情。那笔烂账不说能还清,至少也能消去三成。 “光口头求没用,我要你亲我。”云芙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红润如花又娇嫩的嘴唇,在灯火下闪烁着莹润的光,“别像天君一样,亲额头敷衍我,我要你吻我。” 这回白羽有点犯难了。虽说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而且云芙上仙长相挺好,妩媚风流自然多情,好些男修见了她就膝盖发软喉咙发紧。 然而真要白羽违心去亲她,白羽真不乐意。他一向洁身自好,除了那时候被齐佑天轻薄过两次以外,没谁能得他一下亲吻。 兴许是看出白羽不大乐意,一旁站着的齐佑天冷冰冰说:“你别求她。” 这小剑修,当真长脾气了不成?不叫魔尊也不叫地君,真以为自己骨头有多硬? 白羽用余光狠瞪齐佑天,他索性抬起云芙的下巴,刚要亲下去,齐佑天就猛劲往后拽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人都揽在怀里。 回头一望,齐佑天的眼睛里满是火光,是在冰上灼灼燃烧的蓝焰,诡谲又暴怒,“你不许亲她,我说了!” 云芙轻蔑地笑了,“我早看出来,你们俩有点不一般。没想到,堂堂地君竟是个断袖!” 他怎么就成了断袖?白羽憋屈极了,低声喝令:“松开。” 齐佑天兀自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眼看云芙的脸色越来越糟,一直没说话的天君说:“云芙上仙,你有我还不够么?我不想同别人分享你,先前我对你态度冷淡,是心里太不痛快,疑心你和杨鸣上仙有暧昧。” 白羽哽住了。他从来不知道,一向太冷淡又不染红尘的天君,竟能说出这么句太霸道又太真诚的情话来。 虽说语气仍旧平淡,但这已经是天君难得的真情袒露了。 天君半垂着眼睛,说话的声音稍稍带了点颤抖,“我不想看到你同别人在一起,我会吃醋。” 谁知这句话,反而引得云芙眼睛眯细了,“你为他们俩,来求我?” 天君不吭声,云芙越发暴怒,“是或不是?!我命令你回答我。” “是。” 云芙牙齿咯吱作响,“我先前对你百般示好,又是给你焚香又是给你打络子,你对我既不冷淡也不热络,摆出一副清心寡欲的脸,我也没怪过你,觉得那是你本性这般,我只能慢慢来,而不该一味强求。” “谁想就为了他们俩,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原来你并非什么都不懂,你是故意敷衍我!” 完了,要遭。白羽光听云芙的语气,就知道这位上仙快气得发疯了。 也怪天君不会演戏,他之前都是冷淡禁欲风格,忽然一下子变得霸道又热情,云芙不起疑心才是怪事! 恰在此时,云芙扭头紧盯着白羽不放,“你是为了地君吧?我还记得师尊说,上次大劫之时,你为了地君跪下来求他。现在看来,你当真对地君一往情深啊!” “那是因为他和我一同被紫胤帝尊捏出来,我不忍心……”天君还在辩解,殊不知他越是解释,云芙就越是快发狂。 云芙上前一步,目光闪烁神情古怪。她指尖有一丝雷霆聚拢,才是微微的闪烁的一丝,却足够让整座大殿灵机暴动。 灵气都被扯烂了搅碎了,乌泱泱在大殿里晃来晃去,所有灯火立时熄灭,周遭只剩下深暗的一片蓝,偶尔间星火莹烁,映亮了云芙的脸。 罡风自云芙周身而起,吹动她的头发,又打着旋一点点扩散开来,压碎地砖地面崩裂,也压迫得白羽喘不过气来。 器灵之身还是影响太大,就算修为已经恢复如初,白羽面对所谓上仙,仍旧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唯独齐佑天搂住了白羽不放,他没有后退一步,站定了就不后退。 “不过是个器灵,有什么不忍心?师尊随便捏出来一个,都比这位地君乖顺无数倍。”云芙漠然地说,“天君,我能看上你,是你三生有幸,谁知你不识抬举。你嫌弃我和师兄之间不清白,我还嫌你生而低贱尚不自知,被我抬举着说了几句好话,就分不清东西南北!” 云芙眼梢向上,既解恨又阴狠地说:“既是如此,我就把你们俩都杀了。先杀地君,再杀你!” 雷霆自她指尖绽放,凶残狂暴意欲撕裂世间万物。没法躲了,白羽干脆闭上了眼睛。 第53章 料想中的雷霆万钧并未到来,有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蓝紫电光也被遮去大半,白羽不由睁开眼睛。 齐佑天持剑而立的身影威风凛然,他没有后退,只是毅然拔剑。 灵气已经被压榨得不剩一丝,面对那迫在眉睫的雷霆万钧,齐佑天终于拔出了剑,平平地向外一斩,“开天。” 刺啦一声,剑光与雷霆相撞了。蓝紫的剑光与蓝紫的雷霆,焦灼地凑在一块。 尽管姿态亲密,这两团光却水火不容,拼了命地较劲搏杀,像缠斗在一起用牙咬用爪子挠的两条蛟龙,不分出个生死来就绝不甘心。 昏暗的大殿也被这两道光点亮了,光明亮到极致,反而变得深邃黑暗,隐隐可见一道道深黑的裂缝遍布周遭。 暴虐灵气无声无形地一下炸裂开来,这回不光是地砖碎裂了,大殿之顶也被掀开,明耀的天光从缝隙中明晃晃泄入进来。 这等声势浩大的打斗,自然瞒不过同在天幕海总殿的一应修士。他们或是倒吸冷气或是心神巨震,谁也猜不出为何上仙又发狠施展手段。 前次上仙施威之时,是有人出言不逊讽刺上仙,结果被上仙一巴掌拍扁了。连带着他所在的那片平地都被盖上了一处深深掌印,深邃无边更不见底,比之极渊之地也差不了多少。 现在上仙又震怒了,看方向,是天君所在的那处大殿。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谁也没想着凑上前去。 没看天空都快被劈裂了么,他们虽说修为不低,然而面对那雷霆万钧与那道剑光,却只能睁眼看着。 缠斗仍在继续,剑光与雷霆兀自不息,撕咬着怒吼着。好似天空也生了裂痕,是漆黑血红的,一望之下令人惊心。 日光也不见了,阴云乌突突地遮蔽了它。罡风骤起,刮得粗壮树木嘁哩喀喳尽数倒折,地砖瓦片连带着各类石雕也纷纷被卷进了罡风里,被裹挟着蛮横地捏碎了。 这风也刮得旁观者脸上有了血痕,忍不住一摸,就少了一寸皮肉,指尖也是血淋淋的,护体之气全然无用。 于是出来围观的人尽数哄闹着退了回去,生怕自己倒霉被那风卷了进去,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那道剑光终于消失了,而蓝紫雷霆也已熄灭,双方斗了个势均力敌。 云芙高举云巅,俯瞰着天幕海总殿乱糟糟的情形,眼眸中无悲无喜。被她俯瞰的齐佑天还挡在白羽身前,剑已出鞘剑意未息,剑尖向上直至苍穹。 “了不起,是我看走眼了。”云芙喟叹,“原来区区下界,也有你这等人物。也对,你不是什么卑贱的下界之人。” 她不慌不忙地捋着鬓边头发,将刚才斗法时散出的头发重新缠了回去。再一抖袖,一道轻柔的霞光环绕在她周身,橙红得似天边晚霞,却映得云芙柔美的脸有了几分杀意。 “这回可麻烦了。”云芙一抖飘带,看起来轻飘飘又不着力的飘带,似有千钧之重。啪地一下劈到地上,就击碎了一座大殿,尘土四溅砖瓦横飞,连带着里面的修士也不知死活。 一击之威,足以开山裂石,也是示威的一下。 云芙扬眉笑了,“我要杀的人,也没谁能护得住。能让我动用法宝,可算是你的荣幸,你就陪着地君一起死吧。” 被点名的白羽还被齐佑天护在身后,青年剑修只道:“万一我挡不住了,你能跑多远是多远。” 这算什么混账话,谁要他护着?白羽眯细眼睛,他反问道:“你不信我的剑?我说这一剑能开天,它就能开天。再过一会,你佯攻云芙左肋,再直转前胸,那是她功法破绽。” 齐佑天来不及点头,霞光已然自九天而下,优雅地从容地往他们的落脚处劈落。 这道霞光收敛之时轻若鸿毛,发威之刻有万钧之威,瞧准了他们的所在之处就片刻不停,啪啪啪几下像在打蚊子,非得把他们俩压成肉饼才甘心。 白羽被齐佑天带着闪躲,还拽着他的衣襟叮嘱,“开天这招只要气魄。你什么都不用想,光是蛮横霸道就够了,管他什么上仙什么神魔?” 他那张殊丽绝伦的脸上也变得表情冷然,银里掺金的眼睛像被火点燃了,火光冲天杀意四起,“若是你恨我,就把那女修当成我,一剑砍死就此作罢。” “我舍不得。”齐佑天言简意赅地答。 青年剑修手腕翻转,又劈出了第二剑。这一剑自地面逐渐升起,带着股暴虐又肆意的劲头兀自生长,须臾间就升腾于天空之上。 剑光是野蛮而不讲章法的,追上了那道云霞就不肯分开。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地面再次生裂,轰地一下,好似地面都被这一剑劈得晃动了。 一剑劈断云霞,可云霞轻柔地绕个弯,顺势缠上了剑光。 云芙妩媚的眼睛眯细了,她在笑,“百炼钢奈何不了绕指柔,你的剑法也不过如此么,什么开天,连只苍蝇都劈不着……” 话音未落,剑光分化蔓延,就此摆脱了云霞的纠缠。这一下,硬是于蛮横霸道中生出了千思百转的细腻。 剑光分化,威力尚未削减。千百道剑光如雪花般乱哄哄围着云芙转,一招手唤回了云霞,云芙仍觉得自己的防御无懈可击,“这也叫剑法?给我挠痒痒都不够。” 然而忽地一下,紫色剑光骤然一变,似乎整个天地都为之寂静。 云芙再听不见声响,眼前诸多事物也失去了颜色,一切都变得缓慢又沉寂。她好似受困于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说话声听不到,血液与心跳却被放大了千百倍。 砰砰,那是她的心再跳,一下更比一下剧烈。 云芙费力地睁大眼睛,隐约间看到齐佑天嘴唇翕动,唤出了这记剑招的名字,“裂宙。”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齐佑天这记突如其来的剑招,竟然能冻结时间拘禁住她的神魂。 刺地一声,云芙茫然地低下头。她左肋下方被击中,云霞没有护住她。 又一下剑气击中,云芙左胸前有鲜红血液溅出,齐佑天精准地找到了她的命门。 剑气一入体,就肆意地顺着经脉攀升,一路撕开血管破开防御。云芙甚至站不住了,她从高高的云巅跌落,像折了翅膀的鸟。 怎么忽然之间,自己就败了呢?云芙呆呆地想,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剑气又要来了,像虫般啃咬着她的伤口。她真要死了吧,她不想死! 云芙来不及哭泣,有人伸手抱住了她,是她熟悉的怀抱,安稳又可靠。 天君,毕竟是天君念旧情,他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云芙喜极而泣,她一门心思往天君怀里躲,忍着经脉中的疼痛,也要抬头看看自己心上人的脸。 “你不能杀她,她还有用。” 云芙听到天君这般说,她的眼泪真是止不住了。 好在自己没有看错人,天君毕竟是靠得住。就算她刚才和天君闹了点别扭,他还是不忍心杀自己! 云芙扯住天君的袖子,低声地唤:“天君,天君……” 第三声呼唤没有说出口,因为天君掐住了她的喉咙,银眼睛里冷然得没有情绪。 一道灵气入体,不是替她驱赶剑光,而是不由分说封住了云芙浑身上下的诀窍。 经脉已毁诀窍又被封,现在云芙连眨眼都做不到了。她被天君放在地上,虽说动作还是轻柔的,然而云芙已经快心死了。 就这么,结束了?这位上仙口气倒是挺大,可惜败得也太快。被齐佑天搂着的白羽,还有点缓不过神来。 刚才那一剑,是齐佑天自己的剑法,诡谲又莫测。真要对上这招剑法,白羽也不好说自己能否取胜。 时隔一百七十多年,齐佑天也成了了不起的人物,真不愧是天命之子。 白羽感慨地笑了笑,然后毫不客气地去拽齐佑天箍着他腰的手,“人都动不了了,不如齐仙君松开我?” 齐佑天神情冷然斜他一眼,“地君就是如此感谢救命恩人的?” “就算你救了我的命,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客气。”白羽低着头,专心致志拽齐佑天的手指头,“要我以身相许,你还不够分量。” 青年剑修兀自不动,仿佛白羽那点力气对他没半点用,“再加上以前我助你脱困那份人情,也不够分量?” 这小子,真是学得太精明!谁告诉他自己怎么脱困的,肯定是天君出卖了自己! 白羽忍不住想骂人,他警告般盯着齐佑天不放,“你再不松开,我就劈你一剑,看谁受伤。” “你不舍得。”齐佑天眼皮都不抬。 唯独不远处天君投来的一道目光,让齐佑天松开了手,却也仅此而已。 天君安顿好云芙以后,自然有人不声不响把这位上仙拖下去了,他还解释道:“如果云芙也死了,清朗上尊必能觉察出异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地君,如果你想拯救万物苍生,现在就要开始行动。” 白羽稍微一想,就琢磨出这是怎么一回事来。他嗤笑道:“天君,你可太厉害了。两位上仙被你耍得团团转不说,我也被你算计了。” 也是杨鸣与云芙两位上仙合该有这一劫,他们俩要是安分点,没准还能留住一条命,这么作死,谁也护不住。而齐佑天和天君么,本来也是一伙的!“你又算什么人,你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做?”白羽嘴唇都抿紧了,他转身不理那二人,一步步往外走。 “你是不是已经拿回了那两瓣心?”天君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问,“天下苍生遭劫,你刚才还骂我冷血,又傻乎乎地想与他们玉石俱焚。现在明明有了办法,你又犯什么小孩子脾气?” 犯脾气怎么了?他被人算计被人耍,罪魁祸首还不许他生气?白羽理也不理,迈开腿一刻不停。 蓦然他的肩膀被人按住了,天君似乎真无奈了,“地君,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白羽不转头,脚还是停下了。 “你也知道,若想度过天劫,唯有去上界。你我皆是器灵,到了上界必能感应到融天纳地鼎的方向,清朗上尊舍不得这件法宝,他必会将其随身携带。”天君顿了顿,又说,“为了避免清朗上尊觉察出端倪,我得坐镇下界瞒天过海,只有你能去往上界。” 白羽兀自不吭声,天君却知道他心软了,继续说:“而齐佑天不是一般人,你和他一路同行,其中必有机缘造化。若是失败了也没关系,反正不过殊死一搏,我也没想活着。” 自从他们俩被捏出来以后,白羽还从没听过天君说这么示弱的话。他忍不住扭头看,天君眼睫低垂看不出神情,唯有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力气又大了些。 “你能舍得下,我又有什么不敢?”白羽安抚地拍了拍天君的手,“往上界去一趟罢了,最差不过形神俱灭。其实一万年前我都应该死了,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 天君浓密的长睫猛然一颤,嘴唇也发抖了。他似乎想说什么话,然而却说不出口,唯有沉默。 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有人不识趣地惊扰他们,“天君,有好些修士都来询问,他们想知道刚才是什么回事。” 白羽发现,齐佑天没大没小这个毛病,并不是独独冲着他自己。 没看见齐佑天对天君的称呼么,既不叫师父也不叫大人,就那么生硬不敬地唤天君,半点尊敬都没有。 而且这一仗阵势太大,也根本瞒不住。但凡刚才待在天幕海总殿的人,都知道,上仙发怒毁了天幕海一座大殿。 那些心思繁多的修士要是不安抚住了,难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天君好脾气地说:“我知道了。” 他一拧身走了,只留白羽和齐佑天大眼瞪小眼。 刚才齐佑天说了好些轻薄话,白羽记得一清二楚,可惜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这事还没完,白羽用眼神警告齐佑天。青年剑修没被他吓住,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 白羽越看越烦,他觉得自己还是赶快回家吧。天幕海这边闹出好大架势,估计极渊之地那一洞府人和妖也要担心。 再说过几日他还要去往上界,总得对他们几个交代一番。 白羽刚掐了个法决唤来一缕云霞,齐佑天就上前一步,看情形是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不等白羽开口,齐佑天先问:“地君要去哪?” “我回自己家,你也要跟着?” “在下可不敢让地君独自离开。”齐佑天皮笑肉不笑地答,“你欠债不还,要是逃到其他地方,我可追不回来。而且,明天我们就要去往上界,地君还是安分些吧。” 听他的语气,仿佛白羽是不让人省心的三五岁孩子,一得了空闲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白羽不理他,踏上云光就往极渊之地走。齐佑天也较真了,他不紧不慢跟在白羽身后,双方只隔一丈。 即便到了极渊之地,齐佑天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紧随着白羽落到了地面。 风华早就翘首以盼了,他一下就扑到了白羽怀里,“魔尊魔尊,你总算回来了,我的毛都快掉光了。” 他把尾巴拽过来给白羽瞧,蓝眼睛里水光盈盈,“你看看,尾巴梢秃了一小撮。我不好看了,不知魔尊还会不会喜欢我?” 白羽瞧了好一会,也没看出风华尾巴梢哪秃了。他还没说话,这妖修就窜到他怀里腻歪着撒娇,都顾不上看他身后有没有人。 本来应该是挺温馨和睦的气氛,却有人冷冷地插话道:“我看不出你尾巴哪秃了,可你要是再不从他怀里出来,你浑身上下的毛都要被拔光。”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足以让风华炸毛了。他甚至顾不上再和魔尊撒娇,直接从他怀里蹦了出来,“齐佑天,你还敢来?” 青年剑修望着呲牙咧嘴的风华,端的是风轻云淡气质出尘,“你家主人醒了,我来讨债。欠债还钱,理所当然,我为什么不敢来?” 说罢齐佑天似笑非笑斜了白羽身后一排人,有正道修士魔修还有另外两个妖修,这一窝人都对白羽念念不忘,当真是热闹极了。 不论谁对上齐佑天的目光,都免不得心头发憷。唯独苏流沙还能大大方方地笑:“齐师侄,好久不见,你的修为越来越高了。” “侥幸。”齐佑天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我修为不高,我也没胆子向地君要账啊。” 风华又被这句话激得耳朵直立。他紧盯着齐佑天不放,偏偏又被那人故意放出的剑气惊了一下,重新缩回白羽怀里了。 齐佑天面色一冷,白羽偏偏又按着风华的脑袋拍着他的后背,毫不示弱地与他对望,“你别吓唬我的猫。” “那地君就趁着今天,好好和自己的猫亲近亲近吧。等明天辰时,我就来接你。”甩下这么句话以后,齐佑天踏上剑光就离开了。 风华终于能哭出来了。他一边往白羽衣襟上擦眼泪,一边呜呜咽咽地说:“他没吓唬我,他刚才真要给我剃毛!我要是没了毛,那就一点也不好看了……” 白羽不由叹气了。 该说这猫太爱美呢,还是他被吓傻了,齐佑天说了那么多话,风华一点都没抓到重点。 还是小藤咬着手指头,懵懵懂懂地问:“魔尊,他要接你去哪?” “去上界。”白羽言简意赅地答。 风华终于耳朵灵验了,他连忙点头:“魔尊带上我,你得带上我啊,我一刻都不想和你分开。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都陪着魔尊。” 上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风华这么只修为太低心眼又实诚的小猫,到了上界不得脱了层皮? “我谁也不带。”白羽说,“上界太凶险。” “那也不能让魔尊和齐佑天两个人待着。”风华斩钉截铁地说,“他对魔尊有心怀不轨,我得看着他!” 苏流沙凉凉地扫他一眼,“你看得住么?” 齐佑天何等修为,风华何等修为,根本没法比。那当真是猫碰上了人,捏住后颈皮猫就没法动弹了,再喵也换不来冷面剑修的怜悯。 “听话。”白羽继续吓唬猫,“通往上界之路太凶险,一路灵气肆虐,我也护不住你。到时候把你一身毛都刮掉了,你就成了一只无毛猫。到了那时候,我可真不喜欢你了。” 原来自己的主人,当真如此薄情,从头到尾都只喜欢他一身白如雪的皮毛! 风华愣了一下,而后哇地一下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玩洞府跑,看情形和被吓哭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终究是长不大的猫,白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等到了第二天,齐佑天来接白羽的时候。他特意扫了扫出来送行的一排人,问:“你那只猫呢?” “生闷气在屋里趴着呢。”白羽说,“我叫都不理我,就因为你把他吓坏了。” 面对地君的指责,齐佑天一点也不惶恐,他只问:“他当真不来送行?” 白羽抬头看天边的云霞,漫不经心地说:“见不到也好,免得心中惦念。” 能不能活着还是两说呢,越是送行越是伤感,风华肯定又会哭得眼睛发红。 齐佑天没再说什么,他冲来送行的几个人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要去上界也不用准备什么东西,多带点灵玉倒是最实在的。白羽没耽搁时间,告别过后就踏上云光离去。 真等他们俩离开了,才隐约听见有谁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喊:“魔尊,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你……” 模模糊糊听得不太清楚,然而白羽知道那是谁,他终究没白养这只猫。再耍性子不甘心,风华还是出来送他了。 下界有这么个小东西等着他,好像白羽心中也多出了一点重量,压在心头并不沉重,却松不开。 齐佑天却说:“地君比我有人缘,我若死了,都没人替我哭上一声。” 话音里若有似无透出了一点凄凉,也是自嘲。也许只是句感慨,却让白羽心中不是滋味。 “我要是死了,不知地君会不会为我掉两滴眼泪?”齐佑天忽地看向他,蓝眼睛一点点眯细了,“一百多年前,我就在那里哭得可惨,地君头也不回。” 他修长手指点了点地面,那里尚有纵横交错三道剑痕,像伤疤般不会愈合,“那天,我的小师弟死了,我的师父死了,我也丢了一颗心,至今找不回来。” 第54章 若论天底下谁最会戳人伤口让人内疚,白羽觉得齐佑天必定首屈一指。 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见得如何凄苦,甚至没有一丝心酸,只当是聊天般顺口一提,偏偏能让白羽那颗才恢复如初的心狠狠缩成一团,真像被他一把掐住了就不松开。 白羽当然记得那时齐佑天是什么模样,他脸上沾灰神情狼狈,抱紧了地上那具已经凉透的尸体就不松开,像挽住了最后一缕希望。 他也记得,面对一众大能追杀时,齐佑天毅然决然拽着他就跑。哪怕明知前方无路,也要竭尽全力地逃,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死在一块。 那份孤勇的绝望的气魄,谁见过一次都忘不掉,白羽光是回忆就喉咙发紧。 然而时间来不及了,白羽只能站在云霄之上望他一眼,甚至都顾不上说句话,唯有转身就走。他怕看到齐佑天的眼神,是恨意深沉欲要杀人的眼神。 明知对方不会原谅自己,索性一拧身逃了什么也不解释,自欺也欺人。 等白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齐佑天还在定定看他。 青年剑修的眼睛里没有怒意更无悲苦,眼神也是澄澈冷然的,像株冰雕的花,晶莹剔透却不可触碰。 一味逃避也不是什么好法子,白羽索性有话直说:“你恨我也属实正常,我也觉得自己做事做得不厚道。若是你我身份调转,我也会当场戳你一剑,往死里捅都不解气。” 明知道后果怎样,也知晓齐佑天对他何等情谊,可白羽还是那么做了。他等得太久太久,已经等不下去了。 一万余年前都被封印在极渊之地,平日里一直昏睡无法醒来。白羽不觉得多悲苦,就是很寂寞,唯有成百上千道祈愿声陪伴着他度过漫长岁月。 久而久之,连祈愿声也快没了,细细零零不剩多少。有时,一个月都未必有人再向他祈求。 所谓地君也没多了不起,没过几百年,不管凡人或是修士,已经尽数忘了他的名字。他们提到的地君,只是个传说里的人物,也是个自己作死的混账,死了更好死了活该。有无所不能的天君在,谁还在乎声名狼藉的地君呢? 白羽并不伤心,他就是有点迷茫,不懂他到底哪做错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遗忘的感觉太难受,像坠落深海中一点点溺毙,死亡也是缓慢而痛苦的。 于是白羽不甘心了,他不想就这么死去。 明明有手有脚却无法动弹,活像木雕神像。他要自由他要解脱,至少要离开这座阴沉沉的大殿,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一念而起,就是贪念丛生。他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最后终于泯灭了心中那点良心,俯下身段算计起一个小辈来。 想想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白羽很难受,愧疚不甘心酸一应沉甸甸压在他心上,让他不得解脱。 白羽垂着眼睫说:“我自问生平无愧,却独独对不起你。如果你想要我这条命,等这件事情了结之后,我随你处置。” “我不要你的命。”齐佑天说,“我应该是恨你的,在我心魔作祟快要发疯的时候,我想过无数种处置你的办法。可惜见你一面之后,诸多打算尽数无用,因为我不忍心。” “你既是我的小师弟,也是教过我那一记剑招的白羽。于我有仇却也对我有恩,我对你下不了手。” 青年剑修一伸手握住了白羽的手,捏紧了就不松开,“我要你心中有我,只有我一个。你的猫你的朋友,谁都不能分走你半点,因为我把你的心全都占满了。” 这句话真像一把刀,又快又锋锐,破开了白羽心中那些遮遮掩掩的情绪,逼着他直视现实。 白羽长睫抖动,没等他答话,齐佑天又松开了他的手,径自往天幕海总殿走去。 估计是天幕海修士太勤恳,不到一日这处大殿已经恢复如初,连带着地上的裂隙也一应不见了。 天君正站在殿门前等他们,他衣襟当风表情平淡。 兴许是觉察出了什么古怪,天君特意抬眉,先看齐佑天再看白羽,目光停留在白羽脸上额外久些,真像看出了什么端倪。 “地君养的那只猫舍不得他,双方告别耽搁了挺长时间,甚至地君都哭了。”齐佑天说。 谁哭了,谁哭了?!白羽被天君了然的眼神看得发慌,只能泄愤地瞪齐佑天的背影,心里狠命骂这颠倒黑白的小辈。 这人搅乱了一池子水把鱼都轰跑了,现在又装成一副全然无事的模样,既可恨又可恶,白羽简直想张嘴咬齐佑天一口。 天君当真了,他甚至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情有可原,毕竟那只猫你也养了挺久,我还以为你得把那只猫也带到上界。” 白羽不再瞪齐佑天,他辩解道:“我没事折腾它干嘛,雪花怪可怜的,小东西活着也挺不容易。” “地君对谁冷心冷情,唯独对那只猫上心。”齐佑天似笑非笑地说,“我见了都心生妒忌。” “你就是这种人,没事还跟一只猫较劲。”白羽横了齐佑天一眼,二话不说撇下他就往大殿走。 昔日得意非凡的云芙上仙蔫巴巴坐在大殿里,闭着眼睛神情颓废,像朵开败的花。 即便见到有人到了身前,云芙的眼珠也没转动一下,仿佛已然是聋了哑了盲了一般,模样落魄到不行。 活该,白羽解气地笑了。谁让她不把下界修士当人,也不把天君当人? 他还记得这女修先前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一句话不顺心就扇齐佑天的耳光。现在云芙落得这般地步,纯粹是自找的! 白羽特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从始至终女修都没眨过一下眼睛,看情形是被天君的法术封闭了五感与神识。 哪怕有雷霆在她耳边炸裂,云芙都听不见一点声响,比她最不屑的凡人都不如。 冷不防齐佑天来了一句,“地君还真是怜香惜玉,对着昔日仇敌还能心怀怜悯,我自愧不如。” 这人阴阳怪气的,有话都不会好好说,天君真是脾气好惯得他。 白羽不理他,齐佑天又兀自感慨道:“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地君还想亲云芙上仙吧?现在云芙上仙动弹不得,地君终于能了却心愿。” “你以为我乐意亲她?”白羽不高兴了,“也就是我为人厚道心眼太实,让你们俩糊弄住了,真以为你打不过云芙,我才……” 话说了一半他就不说了,因为齐佑天正支棱着耳朵听得认真,虽说面上没有笑意,眼睛却亮得发蓝。末了他还可气地板着脸问:“然后呢?” 白羽更想咬人了,这小辈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一百多年不见,齐佑天的心估计黑透了,明明是只狼还非得装成只会晃尾巴的小狗骗人。 不等白羽怼回去,天君的目光又平平地扫了过来,“两位若要吵架,不如到上界再说。时间紧迫,耽搁不起。” 天君掐了个法决唤醒了云芙,女修的瞳孔茫然地转了一圈,而后狠狠抽了口冷气,“我疼,要是你们想问我什么话,至少得先给我一粒丹药止疼。” 云芙张口第一句,竟是这么句没志气的话,白羽着实没想到。 他本来觉得,云芙一醒过来会骂人会撒泼,要么就是凄凄惨惨地会求饶。 白羽独独没想到云芙这么识趣,只为了不吃苦头,甚至还能压低身段主动求人。这女修比她师兄识趣太多,无怪乎杨鸣在云芙面前也得乖乖缩着。 吃完了止疼的丹药,云芙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我太长时间不动,浑身上下都麻了,不如天君替我解开禁制吧?” 眼见白羽似笑非笑地斜她,云芙又替自己辩解道:“反正我打不过齐佑天,现在经脉里一点灵气都不剩。所有防身法宝也都毁了,我难不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上仙这么惫懒,真叫我觉得出乎意料。”白羽用话激她,“你们上界修士,不都讲究心冷如铁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么?你现在落在卑贱的下界修士手里,还不如赶快自尽来得该承诺。” “我落在你们手里面,逃也逃不出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呗。”云芙说,“我只要活着一天,就想活得舒舒服服,至少别遭罪。” 天君思索片刻,当真解开了她浑身上下的禁制。他离云芙距离很近,女修就低声地笑:“我只恨自己先前太懈怠,没有趁着天君对我百求必应的时候直接吃了你。现在这等艳福在前,我却享用不得,属实遗憾。” 这么句轻浮的话让她说出来,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太理直气壮,白羽不由啧啧惊奇。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色又不要脸的女修,今天可算是开了眼界。 兴许是听见了白羽这声感慨,云芙又转向他眯细眼笑:“地君也好看啊……” 话说了一半,齐佑天的剑已经出鞘了,雪亮的一段剑身映着大殿里灯光,烫得人眼睛生疼。 齐佑天一丝不苟地擦剑,不用开口就是无形威慑,震慑得云芙不自觉危襟正坐,再面对天君时也没了那些小心思。 沉默了片刻,云芙才说:“我师兄也被你们杀了吧。” “他死得活该。”白羽答。 “也对,我们俩都活该。”云芙喃喃自语,“我们都以为,这就是一方小千世界,而我身为上界修士,自然能横着走,谁想在你们手上遭了劫。” “是我有眼无珠,唐突了前辈。先前扇你那一巴掌,我在此赔罪了。” 云芙起身再叩首,这一拜是冲着齐佑天去的,表情郑重礼节一丝不苟。她已经收敛起先前的轻浮与自暴自弃,不像是求饶,更像是被大能折服心甘情愿地下拜。 等天君询问云芙如何前往上界时,她也乖顺极了,甚至不用谁威胁,自己就把所有东西都说出来,“用我身上的那块腰牌,就能前往上界。灵气注入之中,上界之门就会打开。” “上界和下界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大了十余倍。紫胤帝尊在造出这方小千世界时,也是依照上界的山川河流,几位到了上界肯定也能适应。至于清朗上尊么……” 云芙忽地一扬唇,笑容也变得诡谲起来,“告诉几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正在渡劫,心魔劫,修为比之平时削弱了不少。为了渡劫,清朗上尊才会派我们前往下界收集灵气炼丹。要是这位前辈出手么,没准还真能打过清朗上尊。” 上界女修望着齐佑天的目光古怪极了,又是惊讶又似荒诞,看得白羽皱眉不已。他揣摩不透云芙的眼神,更猜不出齐佑天和她究竟有什么渊源。 不过他凭什么问齐佑天呢,他们俩就算关系古怪些,他也是个外人。 念头刚起,齐佑天就说:“我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 “前辈与我的确素味平生,倒不如说,我只听过前辈的大名,却没见过真人。”云芙笑意笃定,仿佛她逮住了一只好大的兔子,提着后腿就一把拎了起来,目光都是成竹在胸的玩味,“此次上界之行,也关乎前辈身上至关紧要的一个秘密。若是几位想让我开口,不如与我谈一笔交易……” 一直不开口的天君却说:“不必了,多谢云芙上仙如此配合,我们才能知晓这么多内情……” 天君一挥袖就要封住云芙的神识,偏偏这女修扯住他的衣袖不放,微微仰着脸祈求:“天君,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临死之前,我求你亲我一下,亲额头就好。” 那眼神真是绝望又卑微,当真是临死之前的最后一试,只求能祈求到一点柔情,哪怕明知是施舍也好。 天君一点点把自己的袖子从云芙手里拽了出来,眉宇沉然语气清淡,“上仙身份尊贵,与我等卑贱的下界修士全然相同,我不敢高攀上仙。” 一模一样的话,全是那时云芙讽刺天君的,现在尽数被他嘲弄回来。 云芙凄然地捂着脸,她最后死死拽着天君的袖子不松手,直至最后神识被封五感无知觉,还是不撒开。 做完这一切以后,天君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无有悲喜也无有恼怒。 也对,他本来就是这么个没人气的器灵。至于妄图用柔情感化他,想汲取到最后一点温暖的云芙,只能说选错了人。 这是何苦呢,白羽想。云芙还不如选自己呢,至少他有点良心,不介意亲一下送云芙最后一程。 一旁的齐佑天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皮笑肉不笑地问:“地君莫非心疼了?这也对,毕竟地君一向心软,对着只小猫尚且能心生怜悯……” 白羽不耐烦听齐佑天的话,一根手指头就堵住了他的嘴,“你再奚落我一句,我就拿剑劈你,我说到做到。” 齐佑天的嘴唇太烫,白羽刚放上去就觉得自己太冲动,他想抽回手来,齐佑天轻轻攥住了那根手指。 青年剑修嘴唇一扬,问:“要是一百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白羽魔尊的时候也有这份胆识,说不准就会被魔尊大人一剑砍了吧?” 一百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剑修的时候,也伸手堵他的嘴来着吧?齐佑天记性也太好,这么久远的事情,自己都快忘了,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白羽不大自在地躲闪了一下,那根手指头被齐佑天拢住了,又重新放到嘴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虽说只是一下,灼烫的温度却仿佛从齐佑天的嘴唇传到了白羽心里,激得白羽想要拔剑。他警告:“齐佑天,你别得寸进尺……” 不等白羽再说什么,齐佑天已经松手背过身去,坦荡大方得仿佛他什么都没做过。 一旁站着的天君也好像什么都没看到,还能垂着眼公事公办地说:“时间耽搁不得,不如你们今天就走吧。” 他屈指一弹那块玉牌,自玉牌中生出了一阵灵气荡漾扩散,比之即将枯竭的下界灵气浓郁了千百倍。只要吸入一缕,甚至能生出一种修为骤升即刻飞升的错觉。 那缕灵气晃荡着成了形,拢成一人多的圆弧。乌突突黑黢黢,一点光线都透不出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上界之门了。 名曰上界之门,实则只是个旋涡罢了,旋转着晃动着,似是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错不了,上界之门。白羽依稀想起,紫胤帝尊返回上界的时候,也是走进了这道漩涡里。 然后,他一去就没再回来。白羽的心骤然收紧了一下,齐佑天已经大步往前走,都没有半点畏惧之意。 “没危险。”齐佑天回身说,“天君,改日再见。” 像是师父又不是师父的天君冲他一点头,看情并无也无半点不舍。 白羽没他们那般洒脱,他快进上界之门前,还得叮嘱天君几句:“若是我回不来,我那只猫你得替我养着。” 天君应了一声:“嗯。” “还有我洞府里那些人,如果大劫之下还能活着,你都帮我照看一下。毕竟他们跟着我,总不能白白死了。” “嗯。”天君再答。 白羽想了好一会,也没了什么要交代的事情。他抿了下嘴唇,注视着许久未见又很快要分离的天君,轻轻地说:“再见吧。” “一路平安。”天君破例多说了几个字,“我等你回来。” 最后那句话声音太轻,轻到白羽根本没听清。他已经走进门里,想回头张望一下,却只看到天君的微笑。 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近乎于无,唯有银眼睛里透出了一点笑意,太浅淡太模糊。 不等白羽再问什么,上界之门已经裹挟着他和齐佑天移动了,似一阵稀薄雾气裹住了他们。 破界之旅并无太多感应,平淡的像是跨进一扇门,门外就是全新的世界。 唯有那股充沛的灵气时刻萦绕在周围,每吸一缕都觉得肺腑清透,神魂也充实了不少。 白羽还在打量周遭,就有道冷淡又疲惫的声音传来:“腰牌。” 他们置身于到了一处人来人往的拥挤广场中,广场上是数不清的旋涡缓缓成型。 而他们出来的那处旋涡旁,有个一身灰袍的中年修士支了张桌子,正不大耐烦地打量着他们,“腰牌给我,听不懂话……” 等修士的目光落在白羽脸上时,恼怒的语气都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整个人好似被冷水浇了一身,从倦怠的日常事务中清醒过来,理智开始缓慢地复苏。 齐佑天把腰牌放在桌上,中年修士如梦方醒般眨了眨眼,开始格外仔细地打量着那枚腰牌,没话也要找话说,“下界来得吧?一看你们俩就不是上界修士。” “要是我看管的小千世界出过你这等人物,我哪会不记得?一千七百多年,来来往往的尽是凡俗之辈。” 这句话里带了点感慨,是见惯了灰白平庸的世界,忽有一日透出一点亮丽的底色,见过一眼就过目难忘。 白羽只微笑不说话,齐佑天的眉头却皱紧了,看情形已经开始不耐烦。 “腰牌没问题,你们俩能得这等机缘,也属实难得。”中年修士屈指弹了下腰牌,又把它亲自递到白羽手上,“飞升上界之后,也没什么要注意的,平时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入乡随俗,照旧行事。” 眼看白羽一点头就要走,中年修士又叫住了他,“你呢,还是小心些吧。上界的情况太复杂,你模样长得这么好,总得谨慎些微妙……” 于是白羽诚恳道谢:“多谢关照。” 光是这么句话,就让中年修士忍不住叹了口气。模样长得如此之好,到了上界难免会有波澜,上界的混账玩意可属实太多,他甚至不敢再想了。 白羽当然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不过他从没当回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拔剑就是了,他也从来没怕过。 迎着诸多打量的眼神离开了这处广场以后,白羽一边漫不经心地张望,一边小声感慨道说:“我真没想到,原来上界修士的修为都这么低。” 第55章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感慨,白羽自己也笑了。他眉眼一弯,殊丽的脸上露出一点顽皮来,不再那么朦胧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本来么,白羽到了上界以后,整个人都是警惕无比的。 毕竟上界修士威风太盛,前有清朗上尊轻描淡写灭了整个小千世界,后有两位上仙一巴掌拍灭了一座山,白羽说不害怕全是假的。 然而真实的上界么,在白羽看来就四个字,不过如此。广场上人来人往的修士修为平平,看管上界之门的修士也修为平平。 就这么会功夫,白羽大致看了一眼周遭修士的修为,没一个修为比他高,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 估摸着云芙杨鸣两位上仙,之所以能在下界大耍威风,还是占据了身为上界之人的便宜,属于跨界碾压的范畴。就如仙鹤落到了一群野鸡堆里,自然而然就能出类拔萃,都不用费力仰脖子。 至于传说中下界修士飞升上界以后,修为境界倒退得夹起尾巴小心做人的状况,白羽也没碰上。 多半因为他是器灵,所谓上界下界,对于白羽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白羽放心了,他毫不避讳地盯着周围的修士看,活脱脱一个刚刚飞升上界没见识的土包子。 殊不知他在看别人,好些人在瞧他。偶然眼神相撞,都是对方先心虚地挪开视线。 白羽不以为意,他还拽了拽齐佑天的袖子,似模似样地安慰他,“放心,这回由我保护你。不说无人能敌,至少我也能带着你逃跑啊。” “不劳地君费心。”齐佑天冷淡地回绝,“地君艳福太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就这么会功夫,黏在白羽身上的视线拽都扯都扯不开,若能绕成线足够纺一匹布出来。 齐佑天越是此等冷肃模样,白羽越想逗他。这小辈前几天在他面前威风惯了,难得自己有机会拿捏他,又岂能放过。 白羽笑嘻嘻地说:“哎,别害羞啊。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还欠了你好些人情,我可不会赖账。” 谁知齐佑天干脆不走了,他眯细眼睛看白羽,目光如刃,似想把这人嬉皮笑脸之下的那颗真心也一并挖出来。 面对这样的眼神,白羽免不得有点心虚。他又想起先前被齐佑天按在墙上亲的事情来着,里里外外吃亏太多,数都数不清。 不对,他心虚什么? 白羽色厉内荏地扬起下巴,齐佑天终于笑了,笑意也在他的蓝眼睛里荡漾融化,“乖。” 青年剑修伸手摸了下白羽的头,一触即分,活像在摸一只炸毛的猫或是什么不懂事的孩子,总之白羽觉得自己被齐佑天看低了。 凭什么啊,自己年纪比齐佑天大修为也比他高,他却把自己当小辈看待? 白羽想了又想,没忍下这口气,可齐佑天已经迈开两条长腿往前走了,走得又快又稳。 “你以后的安全可就指望我了,要是我扔下你不管,人生地不熟,那你就完了。”白羽不甘心地在他身边絮叨,眼珠一转,决定好好为难一下这小剑修,“说句求白羽魔尊帮你,我才肯帮你。” 齐佑天当真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说:“我求白羽魔尊帮我,护我安稳慰藉我的寂寞。我睡不着觉的时候,念叨的也是白羽魔尊的名字,就连做梦的时候……” 剩下的话齐佑天没说完,因为白羽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 还不等齐佑天有何反应,白羽先心虚了,又想起那时候这小剑修不要脸亲他手指头的事情来,他立时把手缩了回去。 如此一来一回,白羽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架势也削减太多,连发脾气都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这回换成白羽闷不做声在前面走,齐佑天落在他后面一步。 出了这座广场,是一道太长太长的木头阶梯,优雅盘旋着往下铺,看起来晃晃荡荡没有着力之处,整座阶梯好似在云端硬生生建了起来。 遥遥一望,就能看到阶梯末端延伸到了一座城池之内。足有十丈高的城墙,太过恢弘精美,仿佛连白色的砖石都在熠熠发光。 怪不得两位上仙到了下界,都是一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模样。哪怕是下界最繁华的城池,也不过才有这座城十分之一大小。 白羽看够了,就招呼齐佑天往下走:“趁着天色还早,我们去城里逛逛,顺便打探一些消息。” 齐佑天默不作声点了下头,两个人一起顺着台阶往下走。他们不是没想过直接驾光而去,而是这道阶梯上施展了禁空之术,只能靠两条腿慢吞吞往下走。 大概是上界修士为了彰显实力,故意让下界修士像个凡人般慢慢走下来,也为了给他们这些桀骜不驯的人来个下马威。 这道台阶要走上足足一个时辰才能走完,而且它还时不时晃荡一下给人添麻烦,非让人花心思用灵气固定脚下台阶,否则台阶就会消失让你踩空。 对于上界修士的这些小心思,白羽嗤之以鼻。 真有能耐又心高气傲的人,也不会被这道没什么用的台阶吓唬住。除了浪费时间以外,它还有什么用处? 刚走到一半,齐佑天走不动了。刚开始他还逞强地不吭声,到了后面他的步伐越来越迟缓,最后干脆坐在台阶上不动了,“休息一会,一刻钟就够。” 青年剑修半闭着眼睛,额上有了点汗,呼吸也沉重不少。 白羽这才发觉自己太不体贴,和他不同,齐佑天只是修士。他在下界是练虚修为,到了上界得削减一半,不过刚刚元婴。他们俩走了这么久,齐佑天灵气不足也属实正常。 等齐佑天歇了一会,白羽就说:“我扶着你走。” 齐佑天冷冷拒绝:“不用。” “别耽搁时间,乖。”白羽不由分说环住了齐佑天的肩膀,脚尖一点带着他往下窜。 好不容易能让这小剑修吃瘪,白羽心里挺得意。 他本来以为齐佑天会挣扎,至少也会好面子地逞强一下,谁想这人半点反应都没有,倒不如说是认命了。 白羽也觉得齐佑天够识趣,这多好,大家身份平等,谁也不欠谁。 有白羽带着他往前走,他们俩的速度快了不少,不过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台阶下。 这里位于城池的最外围,还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时不时也有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大多是一副心有余悸不想再来第二次的表情。 上界修士这道下马威对白羽没用,对其他人还是相当管用。 到了城门前还有人查验腰牌,看门修士估计见多识广,目光只在白羽脸上停留片刻,就说:“入城费半块灵石,两人共一块灵石。” 灵石和灵玉并不是一种东西,他身上也没有灵石。白羽想了半天,用眼神看齐佑天。 杨鸣的尸体被他烧了,东西全没了。云芙的乾坤囊,天君多半交给了齐佑天。堂堂清朗上尊的弟子,总不至于连半块灵玉都没有吧? 青年剑修却对他摇了摇头,于是他们俩灰溜溜挪到了一旁,后面的修士立刻补上了空缺。 立马有人上前招揽生意,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修士,笑起来倒挺真诚,“两位道友可是初来乍到,没有灵玉?我等东家最是关照下界修士,只要两位肯签订这份契约,不出七日,两位就能赚到一块灵石……” 七天时间,这可太久了,留给他们的时间本来也不充裕。不等白羽回绝,齐佑天就瞪了那人一眼,二话不说拽着白羽离开,把那尖嘴猴腮的修士晾在身后不管了。 等到了稍微清净点的树林,青年剑修解释道:“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多半心怀诡谲。” “这我也看出来了。”白羽又问,“云芙的乾坤囊呢?” 齐佑天眼睫眨动一下,罕见地有点后悔,“连带她的法宝一起被我毁了,当时我怕她还有后招。” 他们俩刚到上界的第一天,就被太庸俗的钱之一字难住了。白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忽地冲齐佑天一摆手,示意他别说话也别动弹。 非同一般的压迫感远方传来,像是故意彰显威力般越来越重,似高悬在头顶的利刃,不言而喻的威胁。 然而白羽隐藏行踪的行为全然无用,远处的树林里有人拖长声道:“两位也别躲了,躲什么啊。你们俩呼吸太重也不懂得收敛灵气,落在我们神识之中,就跟晚上点燃的灯笼一样,一打眼就能看到。趁着现在你们俩先出来,我还能让你们少吃点苦头。” 听声音,是刚才招揽生意不成还被瞪了一眼的那个修士,于是白羽明白了。 不等他们回答,又有个嗓音尖利些的男人不耐烦地说:“程庚,你和他们多废话什么?一个元婴修为满大街都是,另一个修为更低,才金丹。我估计他们俩在那道接天梯上花了足有两三天时间才下来吧?” “他们肯定是撞大运捡到了前辈遗留下来的东西,没想太多就到了上界,真以为上界是什么人间乐土呢?两个小东西,还是太蠢了。” 都不用白羽回答,他们俩的来历已经被勾勒出来。还别说,也有几分准确。 “你也别太咄咄逼人啊,毕竟咱们又不是坏人。”程庚慢条斯理地说,“我只要两位签了那份契约,给我们东家干上三年活,而后就放你们自由,我们说到做到。” 这和抓奴隶有什么区别?白羽都快气笑了。别看他们说得好听,万一服软跟他们走了,到时候别说三年,让他们干三百年都有可能。 谁拳头大谁说话,这准则真是世间通用,上界比下界更干脆直白些。你修为稍弱,他们都敢直接来绑人。 虽然白羽早知道上界不是什么好地方,然而这两人如此行为,还是出乎白羽预料之外。 又等了一会,还无人出现,程庚的脸挂不住了,只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刘元,你动手的时候别往死里打。只捏碎全身经脉就行,千万别碰脸。” “有个特别好看的留下来调/教一番,献给主人能换来不少奖赏,你我五五分成。剩下那个模样也是上等货色,肯定能卖……” 程庚话没说完,就看见一旁站着的刘元惊恐地捂住喉咙,像只快要断气的鸡般嘶吼挣扎半天,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后程庚才看到,血从刘元捂住的指缝间渗了出来,他的脖子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可脑袋还能再动。 刘元惊恐地望了程庚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的脑袋太沉又无依托,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肉身死了神魂尚在,刘元的神魂刚刚出窍还未来得及转身,就如一缕烟被风吹散般消失了。 没逃掉,神魂也没逃掉。谁杀了刘元,程庚连看都没看清。也许是刀也许是剑,还没准是术法。 连点灵气波动都没有,刘元就这么死了,仿佛一阵风吹断了他的脖子又扯碎了他的神魂,无影又无踪。 程庚吓得两腿战战,寒意从头顶刷地直到脚心。 不就是两个土包子下界修士么,除了长相好看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何会有如此本事?程庚狠命咬了咬舌尖,只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惜事与愿违。 地上刘元的脑袋还在,眼睛疑惑地盯着他看,死不瞑目。程庚喉咙一紧,跪地求饶。 “前辈,我知错了前辈。是我有眼无珠,惹到前辈头上。”程庚狠着心扇自己耳光,左右开弓好不用力,抽得他嘴角都淌血了,“是我错了,是我活该,是我不对……” 没人理会他,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程庚拼命扇自己耳光,啪啪啪直响,声音太清脆。 “哎,好久没用剑有失水准。”终于有人长长叹了口气,“这一剑,不应见血。” 这是什么剑法,他连点痕迹都看不到?程庚紧盯着传出声音的树林,终于看见了说这话的人。 正是那个模样太好看没半点威慑力的下界修士,眉间一簇红痕艳丽的像火。他手里提着一把赤红的剑,上面尤有一点血迹,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 越是危险越是惊心动魄,纵然他刚杀过人,眉间艳色反而越发浓烈,是过目难忘渗入神魂的惊艳。 不一会,程庚回过神来,他吓得打了个寒战。这哪是什么金丹修士啊,分明是个煞神,他都想哭了。 要不是程庚眼见着这两人刚从接天梯上下来,探头探脑活像个土包子,在城门口又连半块灵石都拿不出来,他也不会大着胆子追过来。 谁想这一下,就遭了劫。 煞神走近了,程庚也没敢动,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我留下你呢,是因为你是个聪明人,”煞神笑吟吟俯下身,剑就横在程庚脖子上,浅银色眼睛里都是笑意,“把你的乾坤囊交出来,解开禁制。” 打劫不成反遭劫,程庚明白自己碰上硬茬子。他遵照吩咐把乾坤囊掏出了出来,刚想递到那煞神手心里,旁边那个眼神更冷的剑修就接了过来,重新递到那人手上。 这是嫌弃他,程庚心领神会。 煞神捻着一块银白色的八角形石头,还不满意地问:“就这么几块灵石?亏你那么大口气,这也太穷了吧?” “这是上品灵石,一块能顶一百块下品灵石。”程庚哭丧着脸答,“只要前辈能放我一命……” 煞神把整个乾坤囊塞到另外那个剑修手上,还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哦,这还成。” 看他那轻描淡写的模样,大概不知道光是这袋子灵石,就足够让普通元婴修士攒上几百年。 “你的主人是谁?”煞神又问。 “我不敢说。”程庚摇头如拨浪鼓,“我得罪不起主人,也得罪不起前辈。” 光是想一想主人的名号,程庚都觉得浑身发冷。他生怕这人觉得自己在糊弄他,赶忙补充道:“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主人能为非凡通天感地。若是有人说出了主人的名号,哪怕主人在万里之外,也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修为主人到了那般地步,自然什么都不用怕。若不是程庚被下了禁制,他倒真想把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吐露出来,没准还能留下一条命。 “挺厉害。”白羽点了点头,“不过这也说明,死了一个你,对你的主人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他肯定也不会为你报仇。” 程庚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也没有底气。光是这么一会功夫,这煞神已经把他整个人拿捏得清楚明白。 “我再问你个问题,你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么?”白羽用剑尖在地上写出了几个字,还没写完,程庚的眼珠就不自觉睁大了。 他全然想不出来,区区两个下界修士,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位大人物的名号,这未免太蹊跷了。 尽管那点惊骇被程庚掩藏得极深,还是落入了白羽眼睛里,于是他全明白了,“这也不能说,对吧?多谢多谢……” 这回白羽用剑抹了他的脖子,轻而浅的一道剑光,没出血人就已经死了。他再掐个法决,程庚的尸体无火自燃,最后连点火星都没留下。 “愁人。”白羽惆怅地叹了口气,“上界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都明着抢人了。要不是有我护着你,你岂不就惨了?你如果被卖到青楼里,以你这种硬脾气,不得被人祸害得半死?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怜……” 白羽越说越不正经,到最后他已经毫不掩饰地笑了,也让齐佑天脸色越来越冷。 青年剑修斜眼瞪他,“魔尊真以为,我现在打不过你也打不过他?” 于是白羽眼见着,在短短一眨眼的功夫里,齐佑天的修为硬是往上拔了一层小境界,活像吞了粒仙丹。 与其说齐佑天是修为提升,倒不如说他适应力惊人,没过多长时间就适应了上界太过浓郁的灵气,修为也随之一步步解封。 其他下界修士如何,白羽不清楚,可齐佑天的情况着实太邪门。他好像不管何时都有惊人的适应力,像杂草般落地就能生根拔节。 “我肯定信你啊,我选中的人,必定非同一般。”白羽不自觉往旁边挪了一步,也顺便离齐佑天远了一些。 齐佑天的修为还在往上涨,他分明都没修炼,还是不紧不慢地和白羽说话,“魔尊有意钓鱼,我是为了配合魔尊的行动。” “是,我看出来了。”白羽连连点头,“齐仙君与我就是有默契。” 说两句好话,齐佑天冷得能结冰的脸终于缓和下来,也让白羽舒了口气。 不对啊,刚琢磨了片刻,白羽忽然明白了。他咬牙切齿瞪齐佑天:“你故意的,刚才在接天梯上,你装作自己修为不济,就为了糊弄我让我扶着你!” 这小剑修终究学坏了,自己还真让他骗了过去,白羽气得直咬牙。 “时候不早了,魔尊还是随我入城吧。”齐佑天转移话题。 “你糊弄我。”白羽瞪他。 齐佑天浓密眼睫一颤,诚诚恳恳地说:“就快天黑了,没准野外有什么妖兽出没……” “你骗我。”白羽第二次强调。 兴许齐佑天心虚了,他咳嗽了一声,也不答话。 白羽兀自不动,冷着脸问:“谁混账?” “我混账,我骗人,我是小狗。”青年剑修无可奈何地答。 白羽这才作罢。他还是不解气地冷眼瞪齐佑天,离他足有一丈远。 等到了城门,刚巧还是之前那位修士接待他们。这次他看了齐佑天好一会,也没用他们出示腰牌,“不用收灵石了,两位道友还请直接进城。” 齐佑天的修为比自己的脸还管用,白羽有点恼了。 偏偏齐佑天还火上浇油,“托我的福,魔尊也省了半块灵石,你又欠我一次。” “半块灵石你也好意思要?”白羽眯细眼笑了,“行,等我再出去逛一圈,加倍还你两块灵石……” 他一转身真要往外走,有点窄的城门口就被堵住了,后面的人也跟着往后缩了缩,细细碎碎的抱怨声一句接一句。 “走不走了?” “你们不走别人还走呢。” 看门修士也不耐烦地扬眉,“你们道侣吵架也别堵着门口,后面还有人排着呢。” 第56章 面对这么句咄咄逼人的问话,一直冷着脸的齐佑天反倒好脾气了,他一边拽着白羽往前走,还一边给人点头赔礼,“抱歉,我们这就离开。” 白羽没被齐佑天糊弄住,他眼睛一横瞪看门修士:“我不是他道侣!” “脾气还挺大。”看门修士不以为意地摇头,又叮嘱齐佑天道:“到了上界以后,你得多看顾他,以免闹出什么麻烦。” 白羽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真生气了。 不等白羽再说一句话,齐佑天硬是拖着他的手把人拽走了,后面排成一列的人群又拥挤着往前一步,像条长蛇慢吞吞地蠕动了一下。 一进城门,白羽就盯着齐佑天的手,“松手。” 齐佑天从善如流,还好心地劝,“魔尊不必动怒,出门在外小心低调为上,何必为了一点误会与人起冲突?” 他倒成了善心人,仿佛刚才为了半块灵石和白羽算账的人不是他一般! 白羽微仰着头凝望齐佑天,银眼睛里全是怒意,“我不是你道侣。” “怎么不是了?”齐佑天竟然笑了,“那时魔尊还是我的小师弟,我向你求婚你也答应了,天道也一应见证过。那道婚约尚且镌刻与你我神魂之内,自然算数的。” 大概,似乎,的确有这么回事。白羽从快被遗忘的记忆里筛出了这件事,又是恼怒地一咬嘴唇。 他那时为了糊弄这小剑修,只是沉默没拒绝也没答应,谁想齐佑天当真了!白羽莫名有点心虚,他不自觉垂下眼睛,“那不能算数……” 青年剑修猛然上前,漆黑的影子也拢住了白羽,“为何不算数?” 虽说他的语气不见得多冷厉,白羽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森然怒意,像天空骤然来了片乌云,一切都变得阴沉沉的。 那种压迫之意来得突兀,白羽心慌了。他情不自禁抬头看,好似齐佑天那双蓝眼睛里也掺了一点暗红,不吉利又莫名血腥。 倏地一下,齐佑天的眼睛又放晴了,他身上那股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气魄也消失了。 “既然魔尊还想逃,我也不逼你。不过么,你迟早会是我道侣。”齐佑天拢住了白羽的右手,附在他耳边说,“这缘分是天道注定,谁也斩不断。”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白羽又是恼怒又是心慌。他用力拽齐佑天的手,一点用没有,牢固得像是铁箍,紧握着就不松开了。 “在上界这段日子,让我开心些可以么?就当我做了一场梦。”齐佑天低声说,“我求而不得,我姿态低微,你却是自由的,谁也抓不住你。” 他声音太沉话也说得模糊,似细剑一下撬动了白羽心上裂隙,顺势把他整颗心戳得稀巴烂。 面对好些大能追杀的时候,齐佑天都没低头。明明自己也不厉害,还得死死挡在小师弟身前,生怕别人伤了他半点。 现在齐佑天忽如其来地示弱了,反而让白羽手足无措。他喉咙发紧眼睛生疼,也不知说些什么,唯独攥着齐佑天的手指头不自觉地捏紧了。 齐佑天没再说什么,他牵着白羽的手往前走,好半天才听到身边人声音沙哑地说:“你看准我吃软不吃硬,故意说这些话。” “嗯,我混账。”齐佑天承认。 “我惹上你,算是够倒霉了。”白羽低着头,声音里带着点颤抖,“你别想我认输。” “我认输就够了。” 白羽又命令:“转过身去,你别看我。” 齐佑天当真照做,唯独手还不松开。 趁这么会功夫,白羽擦干眼泪,仍是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咱们去买张地图,再买些典籍。别看云芙当时说得好听,什么上界下界没多大区别,她肯定没说实话。” “云芙上仙心眼很多,可惜碰上了天君。”齐佑天简短评价道。 最听话顺从也最冷然无情的天君,不管云芙上仙何等花容月貌,面对他也算是踢到了铁板。 想到那女修没精打采的模样,白羽也幸灾乐祸地笑,眼睛都笑弯了,“她活该,欺负天君也就算了,谁让她还扇你耳光。” 白羽又去看齐佑天的脸,瞧了半天,也没找出当时那道掌印,估计早就痊愈了。青年剑修正出神地打量着街道旁的层层楼阁,长长睫毛遮住了眼睛,“什么?” “没什么,你听错了。”白羽板起脸。 青年剑修薄唇一扬,“小孩脾气。” 这个活了还不到三百岁的小剑修,说自己是小孩!白羽气咻咻松开齐佑天的手,不一会又被重新拢住了。 来来回回好多次,白羽也任由齐佑天去了。 白羽自我安慰,没办法,谁让这小剑修又缠人又黏糊。要是自己再一狠心挣开,他又会说那些让白羽心里难过的话。他是宽宏大度的地君,自该包容脆弱可怜的修士。 否则齐佑天垂着眼睛不说话,白羽也挺犯难。 等他们俩买完地图进了家茶楼歇息,齐佑天才舍得松手。白羽看完地图之后,讥讽地笑了:“果然云芙上仙就是个骗子,你自己瞧瞧。” 白羽把那枚玉简推到齐佑天面前,等他看完了才出言点评:“上界十二州,间隔太远且有大海阻隔,和下界九州毫不相似。我们所在之地是最中央的灵州,那位上尊么,在最东南的衍州。” 他拿了几个杯子,给齐佑天做演示:“灵州衍州之间,隔着足足四个大州。若要御剑飞行得花上三个月,且不提路上会碰到什么意外,光是宗派之地不许外人通行,得绕弯飞行一类麻烦事就太多。” “最简便的办法,是坐船。”白羽的手指头在几只杯子间划了弯弯绕绕的道线,“先经星落海,再过望安洋,最后才到衍州。那位可真会选地方,估计真是遭劫得厉害,光是躲仇人就躲不起了,否则也不会选那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修行。” 齐佑天沉思,好半天以后,他才问:“走海路要多久?” “最快半个月,最慢要一个月。”白羽说,“没事,这么点时间,他能撑得住。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实际上最会骗人,肯定能把那位糊弄住。” 他指的是天君,对此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听了白羽的话,齐佑天脸色更差了,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担忧。 怕什么啊,白羽全然不解。他从没见过齐佑天露出此等模样,左思右想都猜不明白。 齐佑天没解释什么,唯有两道长眉越皱越紧。他骤然一抽长剑,直指向楼梯口。 本来就不热闹的茶楼,忽地一下子静了下来,好似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有人不紧不慢踩着木头台阶上来,故意把每一下脚步都放得极重的,是有意让来客知道有人来了,太自信也太桀骜的做法。 正在算账的掌柜眼皮也不抬,仍在拨弄算盘,“两位若要切磋请到楼外,若是打坏了茶碗桌椅,还请照价赔偿。” 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上界修士,就连他这间小破茶楼即将遭劫之时,仍能如此淡定,估摸着是没把他们俩的修为放在眼里。 白羽笑了,他安抚地拍了拍齐佑天的肩膀。全然无用,那把长剑兀自向前戳,齐佑天的脸色越发冷肃。 “怕什么,再不济我也能带着你逃跑。”白羽说,“这次救命之恩,收你一百块灵石不算多吧?” 青年剑修沉沉望了他一眼,还是不动,“若是连你也应付不来呢?” 这小剑修不信他!白羽刚想说话,慢吞吞上楼梯的人就到了楼梯口,眼睛转了一圈,就锁定了白羽和齐佑天。 那是个容貌平常的青年修士,一袭半旧不新的白衣。虽说乍一望去眉目疏冷有些风骨,看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似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这么个不起眼的人,却让茶楼里本来就不多的客人静了下来。沉静片刻过后,他们一起拥堵着向柜台结账去了。 来者不善,而且不好惹。白羽瞧出了端倪,不过他没当回事,又慢吞吞给齐佑天倒了杯茶,“喝点水润润喉咙,免得太紧张手发抖,剑都劈歪了。” 齐佑天望了他一眼,当真接过茶杯一下喝了个干净。 “公子有请二位做客,还请二位跟我走一趟。”穿白衣的来客向外平平一伸手,语气客气,模样却不见得有多恭敬。 结完账的掌柜不打算盘了,他把收来的几块灵石揣进袖里,所在柜台不紧不慢地观望,仿佛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这人是谁,掌柜当然认识。 楚如海楚公子的管家,也是这灵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别说是横着走了,他当街杀人都不算什么事。 掌柜不觉得这两个下界修士能翻出什么花来,更别提拆了这座茶楼了,所以他干脆留下来看个热闹。 “你家公子是谁啊?”白羽剥开了一粒坚果,“我们俩刚到上界人生地不熟,不值得你家公子盛情邀约。而且我逛了半天,腿发麻喉咙也渴,现在还没歇够。不如你先回去,这事以后再说?” 掌柜难以置信地看白羽,觉得这模样好看人也年轻的下界修士,多半是活腻了。 他招惹谁不行,非得招惹这位在灵州城都能横着走的楚管家,纯粹是活腻了。 楚管家挺谦逊,面对如此桀骜不驯的人,仍能客气应对,仿佛没看到那把快戳到他胸口的剑一般,“在下的主人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灵州城诸多修士,都要卖公子一个面子。” 哦,说白了是灵州城的地头蛇,白羽了然。 楚管家再上前一步,那截剑尖直点在他胸口上,再一寸就能直戳进去,“公子看两位风姿非凡,起了结交之心。两位就别为难我了,还是和我去一趟吧。” “与其说结交之心,不如说是见色起意吧?”持着剑的齐佑天冷笑了。 他平举的剑毫不瑟缩,楚管家也不动,双方似在比试胆量。 楚管家又好脾气地摇摇头,“结交就是结交,并无他意,还望两位给个面子。” 他说的是给个面子,行动可毫不客气,伸手就去折齐佑天的剑,要空手夺白刃让他尝尝厉害。 下界修士么,若是与上界修士打起来吃亏太多。他们修行多年,经脉已然定型,根本承受不住上界太丰沛的灵气。 不管是剑招抑或术法,固然用出之后威力倍增,也会摧折经脉留下伤势。然而那点威力对上界修士而言,不过是挠痒痒罢了,连皮都穿不透。若要克服此等弱点,下界修士非得在上界修行调理好些年,逐步拓宽经脉方能适应。 这些下界修士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切实吃过亏以后,才知道自己与上界修士差距有多大。所以楚管家不怕齐佑天,也不觉得这人能翻天。 他两根手指就能捻住剑尖,再一用力就能顺手夺过来。说好话也请不到的客人,不如干脆动手,也省得许多麻烦,楚管家冷笑了。 不远处的曲掌柜也不吭声,他一手撑着下巴正等着看好戏。 平时他生活太乏味,也就碰上这些下界的愣头青时,能寻出一点乐趣来。看别人吃瘪,比自己吃亏好玩太多。 齐佑天越发眯细了眼睛,他不躲闪也不畏缩,一把长剑仍是兀自向前,似要戳出个乾坤黑白来。 “别碰碎了杯子,也别打坏桌椅。”白羽叮嘱道,“咱们俩没剩多少灵石,赔不起这座茶楼里的东西。” 不识好歹,楚管家哂笑。他还真以为,这人能伤到自己?楚管家一伸手就捉住了那把剑,简直毫不费力。 还不等楚管家掂量一下下界修士修为如何,就有人怒气十足地喊:“放肆,就凭你也敢唐突贵客!” 于是楚管家的手指头又从那把剑上挪开了,他诧异地望向楼梯口。 乌泱泱好一群人涌了上来,有一行侍女捧着好些匣子,低眉顺眼神情温柔,也有一看就不好惹的侍卫伫立两旁,居中的是一位方脸两撇胡子,笑起来谄媚,发怒起来却分外可怕的中年人。 见到这么一群人,还在看戏的曲掌柜立时蔫头耷脑了。他顾不上太多,匆匆收拢了桌上的几枚灵石,就想趁人不注意赶快挤出去。 碰上楚管家发威,这座茶楼里铭刻的阵法还能起作用,至少不会拆了这座楼。若是碰上那位笑面虎么,他要是生气,自己能否活着都是两说,还不如先走为妙。 低着头缩着肩的曲掌柜,还没从人堆里找出一条路来,就被人拦住了。笑面虎笑嘻嘻地说:“掌柜,你别走啊。你刚才不是挺喜欢看热闹么,干脆留下来继续看热闹呗。” “放心,打碎的茶杯桌椅,我家主人会赔你。” 曲掌柜连死的心都有了,他怪自己嘴欠非得讽刺一句,现在落得如此下场,纯属活该。 比起他来,楚管家也好不了多少。 中年人刚斜一眼楚管家,自然有侍卫制住他带到一边,楚管家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他也不敢动。 “有眼无珠的玩意,唐突我家主人的贵客,过会我就去找楚明希那只小王八算账!”中年人劈头盖脸骂了楚管家一顿,他乖乖听着不敢驳回一句。 等对着白羽和齐佑天时,中年人的表情就客气多了,他甚至谦卑地鞠了一躬,“两位公子没有受惊吧?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得罪了公子,您大可踹他几脚出气,再不济杀了也行,楚明希也不敢吭声。” 齐佑天伸出的剑终于收了回来,他用手指头顺着剑身抹了一遭,不吭声。 于是白羽开口了,“替我扇他几巴掌,罚他出言不逊。下界修士怎么了,谁见了都能轻慢?” 旁边人得令,啪啪啪几下,楚管家的脸立时肿了起来。末了他还得道谢:“谢公子宽宏大度,留我一条性命……” 挨了巴掌就能活着,楚管家倒是松了口气。谁想那模样太好看的修士施施然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笑眯眯问:“你家公子想请谁做客?是我还是这位齐道友?” 当然是你,楚管家在心里回答。你从街上走过一回,不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楚公子只是下手最快的一个。 可这些话不能说,楚管家眼珠转了转,唯有沉默。后面的人立刻猛踹他的小腿,“公子问你话呢,快回答。” “当然是公子。”楚管家吞吞吐吐地答,“公子风姿非凡……” “够了。”白羽轻慢地一拍手,再也不理楚管家,他绕着中年人走了两圈,“不知阁下有何贵干?我和齐道友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应该不值得阁下如此礼遇……” “一个时辰前,两位在城外杀了程庚与刘元,都是一剑封喉,好本事。”中年人比了个大拇指,笑了,“那两个人也的确该死,他们打着主人的旗号为非作歹,公子杀得好,杀得妙!” 程庚和刘元,楚管家喉结颤抖了一下。他听说过那两人,在灵州城也略有威名,修为比起自己也弱不了多少。 就是这两个下界修士,一剑封喉杀了程庚刘元。若是刚才自己没被拦住,他的下场又有多惨,楚管家都不敢再想了。 中年人说完话就鼓掌,侍卫也齐声鼓掌,齐刷刷一阵掌声,整齐划一并无杂音。 “你们这是看戏叫好呢?”白羽扬眉,“我杀了你们主人的下人,照理说你该来找我问罪,又有什么值得叫好的?” 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答:“两位刚到上界没多久,就能反杀程庚与刘元,说明两位着实不简单,值得我家主人倾身结交。宁可多花灵石,也别结仇,这是我家主人的一贯原则。” “明日主人邀请两位赴宴,一同参加宴会之人也都是下界修士中的佼佼者,还望两位准时赴约。” 侍女奉上了两封镂空金黄的请帖,白羽伸手一捻,“金子?” “纯金,不过是俗物罢了,不值钱。”中年人谦虚地一摆手,捧着匣子的侍女列成一排,轻手轻脚地把匣子尽数放在桌子上,“我就不打扰二位了,楚明希那边我自会处理,二位不用担心。” 不等白羽再说什么,他们已经排成一列离开了,下楼时都没发出声响。 楚管家也被一并带走了,他频频回头表情凄惨,似是想要说什么话,白羽只当没看见。 被拘着的曲掌柜也被松开了,他长出了一口气,目光一扫到那些匣子,像被烫了般赶快挪开视线。 那两位下界修士所在之处,曲掌柜也不敢再瞥一眼,生怕煞神发威他就遭了劫。 白羽没管那么多,他掀开一个匣子,整整齐齐足有百余块灵石,“庸俗,不过我喜欢。” 再打开一个匣子,是六瓶丹药。白羽拔出瓶塞倒出一粒,丹药成色尚可,这中年人还挺有诚意。 擦完剑的齐佑天也帮白羽收拾东西,具体多少东西白羽没细数,一股脑全都塞到齐佑天的乾坤囊里。 去结账的时候,曲掌柜装作镇定地扒拉算盘,实际上他连自己拨弄了什么都不知道,心乱得像团麻。 “多少灵石?”白羽问。 “不要钱。”曲掌柜摇头如鼓,“我有眼无珠,差点得罪了两位,这点茶钱就当赔罪了。” 白羽不高兴了,“我是个讲理的人,从不赖账。” 他摸出一块灵石,曲掌柜眼睛都快瞪圆了。这么一块上品灵石,足以顶得上他十天的收入,自己不仅没遭劫,反而走运了! 白羽思索了片刻,觉得给得太多。他两手一用力,那块灵石轻轻松松被掰成两半,其中一块拍在柜台上,“不用找了,剩下的就当给你压惊了。” 人都走了好远,曲掌柜还忍不住探头探脑地望,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上界的所谓半块灵石,是熔铸灵石是特意剖开的一半。别说用手了,连法宝都伤不到灵石半点,因此灵石价值非凡绝难仿制。 谁想这下界修士光用一双手,硬是掰开了这块灵石?曲掌柜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庆幸自己现在还活着。 第57章 太阳刚落,灵州城里就显出一种繁华非凡的气派来。街道两旁挂着一盏盏精致的青铜街灯,晕黄灯光映亮了脚下的石板路。 越是往郊外走,街灯就越稀疏,似一串快要断线的珠子,到了尾端只剩细细零零两三颗,有气无力就快被夜色吞没。 倏地一下,这串快断的珠子突然丰满圆润起来,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光,映得周遭纤毫毕现,连草叶的晃动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成千上百盏灯笼一起点亮,比之远处的灵州城气派太多,彰显着主人的财力,也照亮了更高处那座悬空的楼阁。 拔空而起的楼阁,层层叠叠富贵非凡,甚至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像座孤岛般桀骜地俯瞰着世间。 越往上处楼阁越尖,需要人仰起脖子往上看。似乎那座楼阁的尖顶,都能戳到天空中的月亮。 白羽凝神望了一眼,小声感慨一句真有钱。 不管是街边烧灵石的灯,还是这座层数之多数也数不清的楼阁,都不是普通修士能搞到的东西。寻常修士画符炼器百余年,方能买得起那么一盏灯。 白羽仰望得脖子有点酸,他刚要伸手揉一下,有人轻轻在他脖子上捏了几下,力道不轻不重,比他自己都贴心。 没等白羽回头,齐佑天已经收手了。他静静站在一旁,仍是冷然淡漠的模样。 昨天他们俩在茶楼被人邀请作客以后,白羽和齐佑天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时赴约。 显然这位主人能为非凡,连他们杀了那两个混账的事情都知道。而且他还特意派人来送请帖,去赴宴喝杯酒至少是不亏的,就当看热闹了。 这是白羽对齐佑天的说辞,青年剑修半点没信。他最明白白羽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位地君闲来无事都要找点乐子做,平时只是撸猫逗狗显然不能满足白羽那颗不安分的心。 白羽化身为虔子文,在短短半年之内把下界掀了个底朝天。让这么个不安分的人到了上界就忍气吞声,那是绝无可能。 齐佑天没用多问什么,点点头就跟他来赴宴。 快到门口了,白羽忽然笑了,他对齐佑天挤了下眼睛,“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没准咱们去衍州的船票钱有着落了。” 不是明抢,就是强逼,齐佑天算是看穿了白羽的心思。 刚走到门口,一位侍女向他们盈盈地一鞠躬:“请二位出示请帖。” 还没等齐佑天摸出请帖,昨天那个两撇胡子的中年人已经迎了上来,“欢迎二位准时赴约,在下替主人前来迎客,如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请见谅。” 他领着白羽齐佑天往楼里走,这座楼着实太富贵,雕梁画栋处处细致。绕过影壁前厅,又走了好长时间,中年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开席之处。 相当开阔的一处大厅,一张椅子就独立成席,每处桌边都有两名美貌侍女在旁伺候。 白羽数了数桌子,二十多张,已经有半数人落座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或是沉默或是攀谈,神态不同衣着不同,唯独一点相同,人人身上皆有种桀骜之气,是一路攀爬到顶峰的桀骜,个个都是从下界搏杀飞升上界的修士。 这位不知名却能为挺大的主人,所图不小,白羽心想。 “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再过一刻钟,准时开席。”中年人鞠了一躬就退下。 一旁立着的几位侍女聘聘婷婷上前,要领着白羽齐佑天分别入席,齐佑天却说:“我和他坐在一块。” 侍女了然,贴心地又添了一把椅子。于是人人独自成席的厅中,唯有白羽和齐佑天坐在一块,乍一望去相当打眼。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来了,纷纷落座。一刻钟时间过去了,白羽仔细一数,还有三人未到。 主人没有再等,时间一到他就施施然走到了主席。他身量很高体态修长,模样清俊十分年轻,唯有一双眼睛是阴沉沉的黑。 那绝不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而是一双活得太久已然成精的老人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视全场一周,自然而然掐灭了所有议论交谈声。 主人轻轻拍了拍掌,侍女们捧着盘子开始上菜,鱼贯而入又穿行而出,流畅得好似行云流水。 没人动筷子,谁都明白主人要先说话,他清了清嗓子,“诸位能来,我余某人很高兴。诸位都是下界修士,个个能为非凡。也是我花了好大心思,从各地招揽而来的客人。我邀请你们来我的洞府做客,诸位也很给我面子。” 前几句话还挺柔和,然而主人话音忽地一变,嗓音似能冷得析出冰碴来,“然而有三个人没来,他们连夜逃走了,这让我很不开心。” 话音刚落,侍卫们就拖着三个血肉模糊的人来到大厅中,游街般展示一遭,又重新拖下去了。 大厅之中雅雀无声。尽管人都被拖下去了,那股子血腥气犹自绕在鼻端,驱之不散。 这可真是造孽,白羽吐了口气。他能看出来,那几个修士早就被捏断了经脉半死不活,只是主人别有目的,才留他们一条小命。 宴无好宴,这点白羽早就清楚。而所谓上界修士做派如何么,从他昨天的遭遇就能窥得一二。 这座楼阁的主人,也只是上界修士中普通的一个。他用这种暴虐的手段镇压宾客,正是为了铺垫他接下来的目的。 主人环视一周,看到那些下界修士没一个吭声,一掀眼皮轻轻地说:“我不想杀人,所以只是略施惩戒。不肯来我洞府做客的人,就是不给我面子,我决不能轻饶。” 神经病,白羽在心里嗤笑。他觉得天幕海那些狐假虎威的玩意已经够混账了,和主人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当然,我也不会慢待我的客人。但凡肯应我邀请的人,皆有好礼相赠。” 主人一挥袖,桌子上无声无息出现了好些红匣子,和昨天中年人奉上的一模一样。 白羽粗略一数,每人十八匣,比起昨天的见面礼多了一倍。 有人不安地动了动,也有人坐定闭眼,似是已经入定。谁都不傻,都明白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主人出手如此阔绰,必定是有求于人,而这件事也必定十分棘手。 白羽坐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往旁边挪了一下,齐佑天就用眼神望他。 “把东西都收着。”白羽懒洋洋地说,“不拿白不拿。” 他们俩成了第一桌收东西的人,主人赞叹地拍掌:“好,我就喜欢识时务的人。剩下的几位不肯收我的东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主人的语气是轻飘飘的,话中的阴狠之意却太冷冽,似刀锋直抵在人的脖颈上,稍一用力就能见血。 在主人的示意下,所有人都不情不愿地收好了东西。形势比人强,他们瞧不出主人修为如何,又怎敢轻举妄动? 今天这桌宴席,分明不是给他们吃的。就算是珍馐美味,因为有这么位太强势的主人作陪,也一点滋味没有。 主人倒是从容得很,他斟满一杯酒,并不喝,而是轻轻敲打着杯壁,“我今天请诸位来呢,是因为衍州有座洞府要开启了。” “洞府的主人么,是个很厉害修为也高的修士。可惜他心太软被人算计,死了足有一千七百多年吧,不过他的洞府却完完好好地留下了。” 白羽漫不经心地听,没什么表示。什么先人留下的洞府,被某位有缘后辈一举得之从此青云直上,诸如此类的东西,白羽光是看话本就见过不少次。 他恍然想了起来,一百多年前,他自己也曾用《天地经》为饵钓了一次鱼。想到这白羽有点心虚,旁边坐着的齐佑天也似有所感,转头凝望白羽,嘴唇微扬似在嘲弄。 看什么,他倒霉透了!白羽生平唯一干过的亏心事,就给自己招来了好大麻烦,现在仍旧没摆脱。 白羽毫不示弱地与齐佑天对望,青年剑修先挪开了眼睛。 主人还在慢慢地往下讲:“那位修士么,是个老好人。他觉得自己死了以后,洞府就此荒废太过可惜,所以每五十年开启一次,静待有缘之人取走。” 说到这,主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嘲弄。他轻慢地一甩袖,直接把酒杯扔到了地上,澄清酒液撒了一地,“我却觉得,他有一点太混账。他没把东西留给上界修士,他所谓的有缘人么,是你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下界修士。唯有到上界未满五十年的修士,才能进入他的洞府。” “凭什么啊,你们这些飞升而来的下界修士,除了惹是生非以外,可曾干过半点好事么?” 冷傲又不快的笑声,主人的目光紧盯着酒席上坐着的人,像蛇盯着猎物。 有些人禁不住他带来的压力,不自觉瑟缩或是挪开目光,于是主人的表情越发轻慢了。 “我的目的也很简单,既然我自己去不了,那就请诸位代我前去那座洞府。若是有谁侥幸获得了传承,可谓是一步登天。而我赐予你们如此机缘,所求之物,也不过是一件法宝。” 主人伸手拢出一个碗口大的圆,“一件不大起眼的法宝,也是你们没本事拿的东西,我替你们消灾灭祸,诸位应当感谢我。” 话刚说完,就有人站起来冲主人鞠躬,是个模样挺俊朗的年轻修士,唯独脸上表情太谄媚,“在下感谢大能赐予的机缘,在下只求替大能排忧解难,上刀山下火海都再所不惜!” 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仿佛他真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下仆,豁出一条性命都再所不惜。 好些人都在心里骂他无耻,谁不明白他是打不过这位主人,只能点头哈腰地认怂了?能飞升上界的都是人精,谁不明白今天的局势有死无生?他抢先讨好这位大能,就像拼命晃尾巴汪汪的一条狗,至少能先赚一点感情分。 “够无耻。”主人简短地点评了一句。 “多谢主人夸赞。”那人弯腰鞠躬,脸上的微笑简直要淌下来。 “可我不喜欢你这条狗。”主人忽地一皱眉,食指中指并拢往那人身上虚虚一点,“既然你说能为我死,那不如现在就死了吧。” 仍是商量的语气,从容优雅,甚至带着点笑意。 刚刚笑容满面的修士却愣住了。他眼看着自己两条腿化成了灰,好似有一簇无形烈焰正在燃烧,太暴虐又太迅捷,一下就吞没了他整个躯干。 逃不出来也没有办法,连张张嘴都是奢望,他唯有茫然地睁大眼睛,而后就彻底化成了一堆灰。 是什么术法,抑或剑招,都没人看清。刚死的那个人,提醒着他们主人太危险,面对他们犹如大象伸腿踩蚂蚁,踩死几十只也毫不在乎,因为双方根本不是一类人。 “我没把希望全寄托在你们身上,毕竟下界修士么,就那么回事罢了。”主人轻慢地说,“先前我也找了挺多人。又是给功法又是给丹药,在这五十年间好吃好喝地供着。结果他们没到洞府门前,就被阵法推了出去,不管怎么努力都没用。” “于是我明白了,那个人不是傻子,他死了之后也不许别人糊弄他。他要的是,下界修士靠自己的本事抢夺拼杀,而上界修士不许插手。” 这番话听起来越发不祥了,然而主人喜怒无常,下界修士唯有听话的份,都没人敢出言询问一句。 讨好不成,打也打不过,生死都存于他人一念之间。这滋味太难熬,饶是他们修行的时间长也练就了一副忍耐的功夫,也受不得此等磋磨。 有人牙齿打颤,也有人情不自禁握紧了手指,主人视若无睹,继续说:“后来所有人都学乖了,不再耍什么歪门邪道。每次洞府开启,都有人随便找些下界修士撞大运,可惜他们之中没一个有那等好运。那个人死了一千七百多年,他的洞府一直无人能够继承。逐渐有人摸索出了一点规律,那个人并非那么死板,他也允许上界修士耍点手段。” “十个人,他只许上界修士选十个下界修士进入洞府,多一个都不行。” 若是十个人还好,有谁长舒了一口气。他嘴唇一扬隐晦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肯定能从中这剩下的二十多个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主人挪动了一下身体,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支撑着下巴,眼睛从上方俯瞰着一众修士,“前面的九个人,我已经选出来了。剩下的一个名额,诸位就去争吧。”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似云端上的神祇下令,要他们搏杀要他们争夺,背后捅刀子还是正面碾压过去,他只要胜利者。 “等会我数三个数,你们就开始吧。就算是道侣是朋友,也不用顾忌什么。也别心存侥幸,毕竟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什么道义情谊,比得上你自己的命重要么?” 主人循循善诱地劝,他挪开了两只手,意有所指地看坐在一块的白羽和齐佑天,“两位是道侣吧,也别心慈手软,谁先下手谁能赢。”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息,仿佛已经认定了他们俩的结局。 末了他还忍不住去看白羽,怜悯地皱着眉头,“长得真好看啊,如此美人,未免太暴殄天物。要是我早点碰上你,绝不会让你遭这种罪。可惜我对别人的道侣不感兴趣,你终究没那个福分。” 齐佑天的眼睛一点点眯细了,白羽捏捏他的手,青年剑修就面无表情地瞪他。 “不用什么事都得你出头啊,我也很有用。”白羽笑了,“说好这次由我保护你,我绝不会食言。” “好气魄!我还真挺感动。”主人似模似样地拍了下巴掌,又假惺惺地抹眼角,“两位如此真情天地可鉴,不如一并殉情自己抹了脖子,以免自相残杀?” 没人回答,白羽望着主人,目光森然。 主人眨了下眼睛,“这样吧,我最怜惜有情人。若是谁能抢先杀了他们俩,我就允许他活着,成为最后的赢家。” 他一番话把所有人目光引到了白羽齐佑天身上,是十几头饿狼围住了肥美的两只羊。 白羽一点不慌,他还按着齐佑天的手,轻轻笑了,“乖,听话。” “三。”主人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好些人蠢蠢欲动,周围的杀气也被唤醒,整座大厅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明明无风却寒意四起。 “二。”主人的手指头落下去一根,十几件法宝已经被唤醒,灵气波动一下接一下传开。 “一。”又一根手指一点点落了下去,杀机已被触动,似弓手就要撒开弓弦,紧绷着屏息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在比呼吸眨眼更短暂的瞬间,一道剑光来了,无声无息地破开空气,精准而无声地冲着那截手指头而去。 主人叹息了一声:“哎。” 叹息是美人不认命果然要赌,可惜一切全然无用。 他一抖袖,整个人就穿越空间步入虚空,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个虚影幻象,旁人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肯定有人会动手反抗,主人也早料到这点。 不过是个下界修士,可惜是个如此美人。主人怜悯地摇摇头,而后脸色大变,因为那道剑光也追来了,如嗅到腥味的鲨鱼般,阴沉沉地尾随而来。 主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加快速度,趁着剑光没触到他衣角之前辗转挪腾,手一挥再破开一道空间裂隙,于瞬息间再步入其中。 然而一切全然无用,那道剑光已经认准了他。十八道空间裂隙,足以横跨千年漫长时光的旅程,剑光的威力都没削减半点,所过之处万物崩裂。 时光有多短暂,距离就有多遥远,时间都成了无用之物。那道剑光依旧韧性十足,一门心思认准了主人就不离开。 逃避无用,那就与它硬拼。主人停步了,剑光却骤然加快,瞬息间撞到了他的指头上。 嘭地一声,主人的手指炸裂开来,血花四溅白骨开裂。他捧着手指头呻/吟,顾不上脸面也没了风度。 所有人就眼见主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片刻,就回来了,好似他从未远离一般。 唯独主人在打滚在哀嚎,喊疼呼痛,他一边咬牙还一边怒吼:“我杀了你,我杀你了!” 敢断他一截手指头,这仇怨比天还大!自己有多久没受过伤,又有多久没吃过亏? 那道剑光一入体,顺势封住了他的经脉,野蛮又暴虐地摧毁了所经之处。他废了,彻底废了! 主人的眼睛都快迸出火星来,一把赤红的剑撂到了他的脖子上。眉间有着红印的美人歪了歪头,表情还带着点天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人看清白羽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只知道,这人一出手就制住了修为太高又不可一世的主人,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之中的主人。 侍女们也愣住了,她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人人都在四处乱逃,各色华美衣裙旋转着逃散,像掉落枝头的花。 侍卫也乱哄哄地闯了进来,可主人被制住了,谁也不敢上前,唯有色令内荏地喊:“你放开主人!” “我不。”白羽微微一摇头,笑容还是轻缓的,“你先前说什么来着,让我们自相残杀,剩下的一个为你卖命,也是天大的光荣?” 尽管主人痛得还在打滚,神识却越发清醒。他想要有点风骨,于是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荒谬……” “可我记得一清二楚啊。”白羽皱了下眉,“我就是讨厌你们上界修士这一点,动不动就不把下界修士当人看。大家都是两只手两条腿,谁也不比别人高贵什么,没事逞什么能啊。” 是他看走了眼,主人咬牙切齿地想。他望着那张殊丽绝伦的脸,又是惊艳又是恨意浓重,偏偏对方那把剑还撂在他的脖子上,越发让主人无法可想。 “大能遗留的洞府,就你也配打主意。”白羽眯细了眼睛,波光荡漾的浅金,也变成了冷冰冰的银灰,“低贱玩意。” 第58章 他在骂自己,区区一个下界修士,比蚂蚁更低贱的玩意,也敢骂自己! 主人气得嘴唇发白,他眼睛涨得通红,白羽的剑撂在他脖子上,也要开口骂:“你又算什么东西?我若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他一边阴狠地笑,一边抬眼望白羽,似要把他抽筋拔骨都不解恨。 “哎,你怎么学不乖呢?”白羽摇摇头,目光中带着点怜悯,“你的小命还掐我手上,要是你说两句好话,没准我就心软了。” “我偏不求饶!”主人梗着脖子往上瞅,“卑贱的下界修士,我死也不服软,你有能耐就把我杀了!” 那把赤红的剑,从主人的脖子上划了划,似乎在琢磨从哪下手更干脆些。 有人急匆匆奔到大厅,一看到这种情形,差点惊得背过气。他顾不上太多,三两步就到了主人跟前,两撇胡子都没精打采了。 “两位。”中年人勉强笑了笑,比哭还难看,“也许两位初来乍到,并不知道我家小主人是谁。我家小主人姓余,余上尊那个余。” 但凡有些常识的修士,都明白上尊是合道境界大能的称呼,更高一阶的帝尊,则是同光境界方有的尊称。 余上尊的名号,上界人尽皆知,哪怕是两个初来乍到的下界修士,也明白他的厉害。 可惜中年人一番打算尽数落空,白羽轻轻一摇头:“没听过。” 当真是两个愣头青!中年人在心里暗骂,小主人为了向主人证明自己也能做出一番事业,独自离家到了灵州城,几十年也没出什么差错,也让中年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然而命令下界修士争夺大能洞府这种事,动用暴力固然简单,一碰上真正厉害的人,反而会自作自受,就好比今天这两位。 中年人一提衣袍,真要俯身下跪,“我家小主人不懂事,我也看走了眼,我在此向两位赔罪了。” 白羽不解地问:“他混账又不是你混账,你赔什么罪啊?” 他那把赤红的剑还漫不经心往小主人脖子上乱碰,碰一下就是一道血痕。 中年人瞧得心惊胆战,他恨不得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他脸色惨白似要晕眩,还得好声好气地问:“两位还是放开小主人吧,一切都好说。不管你们是求财还是求机缘,余上尊都能满足。” “我什么也不要,就想较个真。”白羽说,“你玩弄下界修士,把他们当做玩具看成蚂蚁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 小主人还在咬牙切齿,“没想到又如何?你有能耐就杀了我,最好别让我逃走,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报仇!谁都能杀我,唯独你们下界修士不配!” 白羽笑了,一刹那的容光灿然似云破月出,“嘴上说得再硬气,你心里也服软了。行,这就够了。” 他当着把剑从小主人脖子上挪开了,中年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么来来回回一遭,可算是太糟心了,刚才他整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差点就要直接蹦出来。 方才还热闹至极的宴会厅,此刻狼藉一片,看不出之前的繁华景象。 那些极有眼色的下界修士早都溜了,护卫再多都没拦住一个。看热闹和自己的命哪个更重要,根本选都不用选。 趴在地上的小主人兀自不服,他眼神阴冷地盯着那两人背影,若是眼神如箭,白羽早就千疮百孔了。 那两人大大方方往前走,诸多侍卫本来堵在他们面前,互相对望了一刻,也唯有恭恭敬敬让出一条路来,全是那一剑的威名震慑。 中年人赶忙伸手去扶小主人,他心疼地小声嘟囔:“小主人啊,我看你还是回到上尊身边吧。你也瞧见了,灵州城也并不安全……” “我要他们死。”小主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句话来,他一双眼睛都是赤红的,想吃人想杀人的红,“我的经脉毁了,整个人也毁了。不杀了他们,难解我心头之恨!” “凡事总有办法的,小主人的伤势也不算多重,上尊肯定有办法。”中年人轻声安慰,“小主人还活着就够了,那两个下界修士毕竟是眼皮子浅。等会我就联络主人,让他们他们俩绝对走不出灵州城!” 小主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道血痕刚刚愈合,他眯着眼睛说:“这还不够,我要彻底毁了他们俩!” 忽地一下,小主人眉头紧皱,好像他整颗心不知被谁捏了一下,毫不留情地紧紧攥着,疼痛从胸口传递到四肢百骸。 “小主人,你怎么了?”中年修士担心地问,他喝令一旁的侍卫,“还不快去给小主人倒杯水?你们都没长眼睛?!” 侍卫一个都没动,个个用惊恐的眼神直盯着余浩邈,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相似,像看到冤魂索命白日见鬼般的惶恐。 他们不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脑袋也开始不转个了。 就那么会功夫,小主人的脑袋歪了一半,继续歪斜着往脖子下面倒。他自己还未发现,仍是横眉怒目地瞪:“看什么呢,谁要再看一眼,我砍了他!” 越说话音越低微,到最后他自己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了,情不自禁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连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就断了气,神魂也被悄无声息的剿灭了。 正是昨天中年人夸赞过的剑法,一剑封喉轻描淡写,连点烟火气都不沾的剑法。 从始至终,那两个人就没想放过小主人!中年人的眼睛也红了,他声嘶力竭地喊:“赶快去追那两个下界修士,哪怕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 没人动一下,侍卫的眼神尽数挪到了他身上。 究竟哪不对,到底怎么了?中年人浑然不觉,他茫然地抬起一根手指头,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尖长出了一截冰碴,灯光一晃晶莹剔透。 并不疼,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变化却是切实存在。 只一眨眼,中年人就被封进了冰块之中,而后稀里哗啦碎了碎了一地,风一吹连点冰碴都不剩。 死了,全死了,侍卫齐齐地静默。好半天才有人颤声问:“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能怎么办?”另一个侍卫冷笑,“小主人一死,咱们都得跟着遭殃,估计得被余上尊活生生掐死。趁着现在赶紧跑吧,能跑多远是多远。” 一句话,点醒了好些懵懂的人。他们忙着四处乱窜,本来秩序井然的楼阁,乱哄哄好似一个马蜂窝。 白羽和齐佑天走在小路上,他回头望了望那座直接天边的楼阁,小声道:“可惜了,估计这座楼里什么都剩不下来。” “你若是想要,我就回去。”齐佑天说,“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我不费力气就能收拾掉。” 白羽摆了摆手,“不用了,要是拉着这座楼去衍州,未免太招摇。那位上尊不用神识探查,光是一抬眼就能看得到。现在盘缠到手了,咱们俩还是坐船去衍州了。” 他背过身倒着走也不狼狈,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一般,甚至有闲心感叹,“余什么来着,真是个挺大方的人,至少灵石给得挺多。可惜这人太自以为是,他以为下界修士都是狗么,稍微扔根骨头,所有人就能抢得头破血流?” “在他们看来,所有人不都是狗么。”齐佑天淡淡地说,“所有人全都一样,你我也不是例外。” “你可不是狗。”白羽停下脚步,银眼睛笑盈盈的,“你分明是条狼,会晃尾巴汪汪叫的狼。” 这句话听起来格外亲昵,偏偏又带着点嘲弄之意,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齐佑天的眼睛一点点眯细了,“我若是狼,肯定会把魔尊一点点撕碎了吃到肚子里,这样才够稳妥。” 白羽的手指头挪到齐佑天脸上,呼出的气也拂在他面上,“我把你这条狼惹急了,现在跑也跑不掉,可是惹出好大麻烦。” 青年剑修没有回答,他攥紧了白羽的手,握得死死的,好久都不松开。 小主人的死,没在灵州城掀起多大波澜。至少齐佑天白羽离开的时候,这座城还是风平浪静的,一如既往地繁华,一如既往地人如流水。 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找到了一艘前往衍州的大船。 白羽豪爽地包下两间上等房,引得船主不自觉看了他好几眼,也没看出这个容貌平凡的人,是哪位世家公子抑或大能后辈。 “两位的房间在第十七层。”船主说,“如无意外的话,大约半个月时间,我们就能到衍州。” “若有意外呢?” “那也没办法,毕竟这艘船要经过星落海再入望安洋,肯定要碰上妖兽。虽说船船身坚固不怕风浪,我也雇了好些修士捕捉妖物,若是真打起来,难免会耽搁时间。”船主答。 “两位也是来看热闹的吧?我打包票,咱们肯定来得及,绝不会耽搁时间。” 白羽只扬了下眉毛,船主就把什么消息都抖落出来了,“每隔五十年,几百名下界修士就在衍州那处洞府之中拼杀,打得是腥风血雨日月无光。可惜至今那座洞府也没人能打开,倒是足够热闹。” 船主忍不住砸砸嘴,“下界修士真是心狠啊,不光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我光是远远看着,就觉得害怕到不行。” “好在那位帝尊心软,特意设下大阵不许出人命,否则我可不敢再看,血淋淋的太吓人。终究还是几大宗门会做生意,他们用阵法如实转播闯关经过,咱们花十块灵石就能看到,也算省了好大功夫。” 眼见白羽越发感兴趣,船主搓了搓手指头,贼眉鼠眼地笑了,“要是运气够好,你押注的人留到最后,公子还能赚好大一笔灵石,这也不亏啊。” 原来大能洞府开启,下界修士入内搏杀,都成了上界修士固定的娱乐项目。这歪点子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卖出的这些门票,会不会分那些下界修士一点灵石。 白羽不着边际地听,齐佑天就站在一旁出神,像根太高又不起眼的柱子,硬生生戳在楼板之间,连船舱都显得逼仄了。 船主把他们俩引到第十七层就离开了,旁边一间房已经住了人,是个年轻女修,见到他们俩只是点了下头,态度并不热络。 白羽估计是他选的这张脸容貌平平,别人看了没多大兴趣。不过这也算好事,毕竟长得太显眼,有时候会惹来好大麻烦。 灵州还有一笔账没算,白羽也牢记在心,为此还特意换了张脸。 他倒不是害怕,其实除了清朗上尊以外,白羽在上界也能横着走,他就是觉得暂时不必理会这件事。本来去衍州的路就够远了,再多个仇人追杀,这是嫌一路上还不够热闹啊。 白羽关上门以后,发现齐佑天也在他房间里呆着,不吭声也不说话,眼神阴沉沉的。 “你的房间在旁边。”白羽直接轰人,“两间房,一人一间。咱们俩不太熟,没到那种腻腻歪歪扯非得住一间房的程度。” 齐佑天压根不动,他自顾自坐在椅子上,仍是一句话都不说。 嘿,觉得自己不占理就开始耍无赖了?白羽转身就走,“行,你就呆在这,我睡旁边那间房。” “别走。”齐佑天声音微弱地说。 等白羽回头一看,他嘴唇紧抿不吭声了。齐佑天眼睛落在地板上,好像那块木头跟他有好大仇一般。 “有话直说,别遮遮掩掩的,你又不是什么怀春的小姑娘。”白羽嘲弄地笑,他站在原地,就想看这小剑修还能怎么折腾。 兴许齐佑天真要说点什么,然而他嘴唇刚张开一下又牢牢闭严了,眉头也皱得越发紧。 白羽仔细端详着这张有点陌生的脸,眼睛太小鼻梁也有点蹋,唯独一双眉毛生得好,笔挺舒长风骨桀然。那双眼睛还是蓝得彻底,可惜被睫毛盖住大半。 兴许是错觉吧,白羽觉得齐佑天的眼睛也不如以前亮。他忍不住凑上前去,齐佑天好似快睡着了,猛然一下就惊醒,“我……” 刚吐出个字音,齐佑天又悻悻闭嘴了,好像硬生生咽下了一只青蛙。 这么一副扭捏含糊的做派,可不像有话直说半点不让的齐佑天。白羽琢磨了一会,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我懂了,你晕船!” “没有!”齐佑天压低声反驳,不自觉带出了一点恼意。 好久没看到这小剑修如此示弱了,白羽简直想笑。他故意叹了口气,继续往门外走,“既然如此,你也不需要我……” “你留下,别走!”齐佑天急促地唤,他刚站起身就浑身一晃,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 好在白羽及时扶住了他,在这阵天旋地转中,唯有白羽身上的气息是熟悉的,冷淡馥郁的香,似是冰雪又如松柏,齐佑天紧绷的后背也一点点放松了。 白羽得理不饶人,一边扶着他往床边走,一边语带戏谑地问:“还说自己不晕船,难不成你十天没吃饭饿晕了,站都站不稳?” 齐佑天不搭理他,只把自己小半重量压在白羽身上。分寸拿捏得小心翼翼,生怕压坏了他。 白羽并不领情,报复性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别逞强。他轻描淡写半拖着齐佑天往前走,还故意问:“你都是仙君了,并非凡身肉体,怎么还会晕船呢?” 其实白羽明白,晕不晕船跟修为多高毫无关系,纯粹是个人体质问题。除非齐佑天重新换具躯壳,否则这毛病注定要伴他一生。他也有点怜悯,觉得接下来这半个月齐佑天肯定特别难熬。 在那张陌生的脸上,齐佑天逞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有趣,长睫毛半遮着眼睛就不肯扬起来。 恍惚间,白羽觉得一切仍是百余年前,齐佑天仍是那个修为不高胆子却挺大,对着他也敢劈头盖脸就问,你是什么人对我小师弟有何企图的小剑修。 那时的齐佑天,眼睛是亮的人也是桀骜的,真有种与天下为敌也无所畏惧的气魄。 现在的齐佑天,比白羽足足高了半头,他拖着都有些费事了。 把人拽到了床上安顿好以后,白羽又问齐佑天:“我给你一粒丹药吧,至少能让你睡得安稳些,等睡着了就好了。” “我不要,我睡不着。”齐佑天的声音还是有些微弱,“只要你别走就行。” 他手腕一翻握住了白羽的手,兴许真是有气无力的关系,连指头都没了力气,只松松拢住并不扣死。 白羽没挣开,他轻慢地问:“我是你娘么,没事还得看着你睡觉?小孩,你今年击碎了?” 谁知齐佑天突然来了一句:“我没有娘,从小就没有。” 白羽愣住了,他又听齐佑天语气平平地说:“晏歌找到我的时候,满地都是死人,全是饿死的。我爹把最后一口饼子留给了我,所以我能活着。” “凡人的死活,不关修士的事。天幕海也坐视不管,那时候我就想,所谓天君大概早就死了,他就是个骗人的幌子吧?否则为何看管天下的天君,几千年都不出现?” 白羽的心狠狠哆嗦了一下。他从没听过齐佑天讲过自己的身世,仿佛齐佑天生来就该练剑,专心致志地练剑,心无旁骛也不走邪路。 毕竟是天命之子么,身世又能如何悲苦? 事实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齐佑天吃过苦也挨过饿,甚至从小就没了娘。小小的齐佑天,大概绝望至极的时候会又恨又怒地盯着天看,质疑天君是否存在,也质疑着整个世界究竟有没有公理。 齐佑天的蓝眼睛紧盯着白羽看,似乎没了刚才那股虚弱劲,亮得惊人犹如宝石,“我也想过你,我想为什么地君不在了,他为什么非得和天君作对,还放出妖兽危害人间?如果没有那一战,是不是天君就能好好看顾人间,至少不会有人挨饿,我爹也不会死。” “那个时候,我大概有点恨你。” “没有万一。凡间不可能风调雨顺,天地也不可能绝不遭劫。”白羽说,他脸上忽然显出一点冷然的气魄来,冷得像冰似雪,“若是一直风调雨顺,凡人繁衍太快,修士的数量也会太多,天地灵气都不够用。等那位上尊出来的时候,天地只剩一个空壳子。” “所以天君只能听从上令,让凡间十年一小灾,五十年一大灾,死去的人多了,土地才够用。修士之间寿元太长不容易死掉,他们也得互相拼杀,灵气才够用。等上尊收割的时候,整个世界足够他炼出一炉灵丹。” 有什么可说的,天君只是傀儡,而他身为地君也没能耐对抗上尊。眼看这条路就要走到尽头,要扛起责任的还是齐佑天。那是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冒险一试的决绝。 白羽忽地哽住了,他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齐佑天却捏住了他的手,“这我也知道。刚开始天君就对我讲明白了,什么都没隐瞒。我只是不想让以后的人,也遭这样的苦。” “至少有我陪着你。”白羽低声说,“就算到了穷途末路,我也陪着你。这次我以天道发誓,决不食言。如有违背,神魂破灭不得转世。” 齐佑天攥着白羽的手,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好久都没松开。 白羽替齐佑天盖上被,又拍了拍他的胸口,“睡吧,我在旁边看着你。” 青年剑修那点罕见的脆弱很快收敛不见,浓长睫羽盖住了眼睛,没一会睡着了,唯独手还是紧攥着不放。 白羽没离开,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齐佑天身边,还在心里漫不经心地琢磨,早知道就要一间房好了,至少能省几块灵石。 闲得无聊,只能看眼前之人打发时间。瞧得久了,似乎齐佑天这张陌生的脸也有几分姿色。 不知过了多久,白羽也快瞌睡了,眼睛半眯半睁。 忽地一下,船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拍了一下,整艘船也缓慢地停了下来。 紧接着天地颠覆,白羽差点没拽住齐佑天的手。 第59章 整间屋子都在四处晃动,似乎连屋顶也不那么牢靠,开始若有若无地低吟。 好在船上铭刻的法阵起了作用,桌椅床板与一遭大小物件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唯独屋子里的人遭了秧。 白羽都快站不住了,不一会他就维持住了平衡,没压到齐佑天半点。 已经睡着的齐佑天却醒了过来,他眉头一皱刚要问话,第二下撞击就来了。 真是又野蛮又不讲章法的一下,牟足了劲一气撞了上来。这一下的威力,似乎连山峦都能被晃动。 白羽听见船板咯吱作响,被溅起的海水猛烈冲击着船舱,一下接一下韧性十足,水声涛声还有人呼喊的声音交织在一块,乱糟糟的不大能分辨清。 这真像忽然遭遇了一场暴风雨,劈头盖脸地浇了过来。 然而白羽明白,普通的暴风雨奈何不了这艘船。毕竟连船票都花了足足五十块灵石,加之船上还镌刻着各类防护法阵,哪怕在暴风雨里都能安稳地穿行过去。 被吓得半死的船主走出房间,他觉得肯定是某头海里的妖兽不安分了,非得用这艘船试试自己的脑袋有多结实。 混账东西,不给它点颜色瞧瞧,多半是走不掉了!船主咬牙切齿地想。 他传音唤来了足足十三名修士,都是他起航前雇佣的人,就为了应付今天这类突发状况。 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好像面对再糟糕的境地也能生出些勇气来。他们一并到甲板上,船主就情不自禁吸了口冷气。 的确是海兽,而且还是头太高太大的海兽,赤红身体数不清的眼睛,张牙舞爪挥舞着好些只腕足,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够吓人了。 这艘船足有二十丈高,已然是罕见的大块头了,却只堪堪够到那只妖兽的下半截身子,船头正对着一截张牙舞爪的腕足。光是那只腕足,就比船上的桅杆还粗。 和这只海兽比起来,这艘令船主引以为傲的船,只是个小不点像条纸叠成的船。海兽腕足卷起来随便摔打一下,就能让这艘船摔个七零八落。 好在海兽似乎没有那些心思,它头上无数双眼睛睁开又闭合,一片一片齐刷刷地闪亮或是熄灭,在光线暗淡的夜晚,像是点燃了好多盏幽绿森然的灯。 太棘手了,船主咬得牙齿咯吱作响。他雇佣的那货修士中,有人迟疑地说:“这只八带鱼怕是已经练虚修为,船主,我们打不过啊……” 修为相差境界太大,哪怕硬拿人塞,也无法弥补差距。船主紧盯着那只海兽,绞尽脑汁想要想出个办法来。 他懊丧极了,不过是寻常走一趟行程,谁料撞上这么个大玩意。 好些乘客也出船了,和船主一样,他们光是看见这只大家伙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船主,该怎么办?”有人问他。 “能逃掉么?这么大的八带鱼,眼睛都快有一百多只,谁能敌得过?” 无数双眼睛盯着那只海兽,一时半会竟然沉默了,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唯恐哪下不对惹怒了这只海兽。 “船主,该怎么办?”雇来的修士也这样问他,似乎人人都要他拿个主意。 船主在这片星落海走了快百年,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却从未碰上过练虚海兽堵着船不让走的状况。 他艰难地张张嘴,要吐出的字又咽下了。面对如此境地,连逃跑都成了奢望,没看那畜生眼睛太多,每一只都紧盯着他们么? “做得好,嗯,等会再撞一下。” 船主听见有人如是说,话音太飘渺偏偏咬字清晰,真像是附在耳边一字一句吐出来的。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看,船主蓦然看到,原来那只海兽身上有人。他于海兽的头顶上看见了一角白色衣衫,被风鼓荡得飘来晃去。 原来是有人操纵这只海兽,船主心里了然。紧接着他忍不住想,该有多高的修为,方能让一只炼虚修为的妖兽,也服服帖帖地听话? 船主不敢再想了,他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直接就鞠躬下拜:“敢问前辈驾临此地,有何贵干?” 虽说船主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站在海兽上的大能显然是听到了,他懒洋洋地答:“我瞧你这艘船不顺眼,就想摔一下。” 似是得了大能的吩咐,海兽牟足劲一躬身,百十来条腕足牢牢扯住了这艘船高高扬起,再轻描淡写地摔到了海上。 从最高再至最低,仿佛所有人的心也跟着狠狠晃荡了一回。有人禁不住如此折腾,哎哟声骂娘声一应俱全。 这还不算完,哗地一声,海上溅起了太高的波浪,像座看不见峰顶的山一般,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 面对如此巨浪,这艘船就是在风口浪尖到处颠簸的一粒小石子,随时都可能沉入海底。好在它险险维持住了平衡,全是阵法起了作用。 有阵法隔绝,海水也没扑到船主脸上。然而手下急匆匆前来汇报,“宋三哥,船舱左侧被撞开了一个洞,八成法阵已经破了。” “马上派人去修,让所有闲着的人都去。”船主吩咐,他又问,“还能支撑多久?” 手下的脸色是惨然的,让妖兽翠绿的眼睛一映,简直像死人的脸,“估摸着再有一下,整艘船就要塌了……” 船主的心狠狠一颤,他直接跪下了,向着海兽的方向三叩首,“敢问前辈,可是谁与您有了过节?” “嗯,我还真不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白衣大能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在灵州城里杀了我儿子,手法挺利落也不留痕迹,我只隐约算出,他们俩登上了这艘船,就要前往衍州。” “既然不知道仇人是谁,那这艘船上所有人都别想走,一起杀了也挺省心。” 说白了,是大能要报仇,他根本不在乎伤及无辜。 船主当真无可奈何了。他抹了下脸,冲着所有人喊:“不知哪位道友得罪了大能,还望你主动站出来,别牵连我们其他人。” 对着白衣大能时,船主又瞬间变了副模样,他索性继续磕头:“我求前辈慈悲为怀,只杀了仇人就行,放我们其余人一条生路,我愿奉上一千块灵石作为报偿……” 这一下似乎提醒了其余乘客,他们纷纷跪下开始磕头,哀求声一下接一下,“求大能放过我们……” “在下愿为大能当牛做马,再所不惜。” “我是星州李家的人,前辈别杀我。” 似乎大能正在思考,那只海兽一动不动,唯有眼睛一下下眨动,像几百盏灯火不断熄灭又重新点亮。 在这齐齐弯下脊背不住叩头的一群人中,有两个人格外显眼,脊背挺直表情平淡,大能一打眼就能望到。 少年模样的大能笑了,“哎,你们俩可真好找,也当真心软。当日你们杀我儿子的时候,只杀了他和管家,连个侍女都没动。我就琢磨着,你们俩未免太仁慈了。” “按常理说,你们该把所有人都一块杀了,再一把火将那座楼也点燃,所有灵石宝贝都一起带走。你们偏偏没那么做,大概是在下界呆的久了,还不适应吧?” 相貌平平的两个人没有答话,白衣大能很是无趣地拍了拍海兽的脑袋,自顾自地说:“要是你们俩一直躲着,我还真找不到你们的踪影,毕竟算卦也不是百应百灵。万一到了衍州,我更是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抓来了这只海兽,心想着靠这种办法逼你们出来,你们俩肯定不会牵连他人。” 说到这,大能促狭地眨了下眼睛,模样还有些调皮,“你看,这不就出来了?” 白衣大能平平一伸手,海兽巨大的腕足就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似乎连这艘船都能压塌,一点也不顾及其余修士。 这畜生玩意,比妖兽都不如!儿子不是东西,老子也一样!白羽握住了腰旁的剑,眼睛一点点眯细了,“我来。” “不用。”齐佑天说,“我睡得够久了,应该活动一下筋骨。” 那只黑压压又沉重的腕足,带着蛮横暴虐的力道往下一压,似乎都能听到风声呼啸。 齐佑天拔剑向外,手腕翻转平平递出剑锋,于是那截腕足立时被切断了,却丁点血都没淌。 这一下太轻描淡写,像是轻易切开了一块豆腐,由上到下毫不费力地剖开,都没遇到半点阻碍。 雪亮剑刃又是平平外挥一下,那截腕足被切成了微不可见的好些肉块,噼里啪啦落在船板上,像是下了好一场雨。 有正在磕头求饶的修士看到这一幕,都忘了继续磕头,只顾着瞪大眼睛看齐佑天。这人什么来头,他全然猜测不出。 “嗯,有点意思。”高居妖兽头顶的大能半点不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齐佑天,“怪不得能杀了我的儿子,他虽然是个废物,也算有那么一点本事吧。你刚到上界没多久,就有如此修为,真让我既是感慨又是羡慕啊。” 他话中透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惜才之意,命令海兽的时候可毫不心软。 那只海兽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缩起那只被斩断的腕足,紧接着又是百余条腕足伸出,齐齐伸向这艘船。 齐佑天脚下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他的黑衣在夜色中飘飞鼓荡,近乎于黑夜融为一体。 然而他的剑光却是璀璨明耀的紫,向外挥出就带着种披荆斩棘平息海浪的气魄,“开天!” 刷地一下,似乎天空中劈过一道闪电。剑光太亮也太纯粹,一时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那么一瞬间,好些人错过了天大的热闹。 那只海兽的腕足尚未彻底抓住这艘船,它整个身子已经被一分为二,只晃动了一下,就倒在了海水里。 好大声响,仿佛海底都被震动了。 湛蓝的血液不断印染外扩,被激起的海浪晃动不休。这艘船却没被拍碎,仍是好端端地停在海面上,有人护住了它。 本来站在妖兽头顶的白衣大能,终于落了下来。他踩着一条妖兽腕足,整个人都没有重量一般随波晃动,这次换成他仰望着这艘船,也一并仰望着天边的齐佑天。 “我还记得这一招,开天,是紫胤帝尊的剑法。”少年模样大能眉头微皱,似是泄气般挥了挥手,“我不想和你打了,没意思。” 这一下退缩来得莫名其妙,船上的人却齐齐舒了一口气。 白羽却嗤笑了,“阁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以为我们下界修士,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天上的齐佑天再次扬起手中剑,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船主被挤在两拨大能中间,他左右为难。谁能料到这两个修为平常容貌平常,唯独特别有钱的修士,竟能带来这么大麻烦? 他咳嗽了一声,还得尽心尽力地劝:“我感谢两位替我们撑腰,仇怨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是修士,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讲呢?” “这可不成。”白羽轻巧地摇了摇头,“他杀意太重下手也狠,我再心善也不是傻子,不能放过他再寻仇第二次。” 殊不知白衣大能竟然说:“我不会再报仇了,反正我还有好些儿子,死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次报仇不成,我已经尽力了。” 这话说得着实身段太低,好似刚才咄咄逼人的那个修士不是他本人一般。 齐佑天也重新落在了船上,沉默地立在一旁,似一把入鞘的剑,都无半点锋芒。 可他周围一米之内,被人齐刷刷让出了一个圆,人人皆是惶恐又尊敬地望着他,和刚才叩拜白衣大能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唯独白羽没走,他皱了下眉,还在思索怎么办才好。这位余浩邈余上尊么,是合道修士,难杀又能逃。为了这么个人耽搁时间,有些不太值。 “如果两位不信,我可以立誓。”白衣大能余浩邈补充了一句,他落在了船上。 煞神来了,本来还想留下来看热闹的修士立刻退散了,齐刷刷躲进了船舱里,就连船主也不例外。 三位大能之间的事情,他们没本事掺和,留下来也是碍事。没准还会听到什么不能听的话被人杀了,那死得多冤枉。 余浩邈上前一步,一双眼睛紧盯着齐佑天看,“这位道友可真了不得,观你神魂成色,可不是下界那方水土能养出来的。” 他越看越是咧开嘴角,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心花怒放的东西一般,连眉宇间的轻慢之色都没了。 “道友当得起我这一拜。”说罢,余浩邈当真俯身低头下拜,把自己最脆弱的一截脖颈袒露给了敌人。 等再抬起头时,余浩邈的表情更诚恳了,是真心实意的微笑。 齐佑天冷冰冰地抬眼望他,不说话也不后退,光是眼神就足以要人命。 然而余浩邈并无自觉,他又问白羽:“道友本来是器灵吧,我看得出来,你的神魂颜色和普通修士不一样。” 这一下,白羽手心都出了冷汗。他眼睛都不眨,声音镇定极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用白羽再说什么,齐佑天那把剑又重新抽了出来,冷而明亮的剑身映着月光,是杀气四溢的亮。 “我打不过你们俩,也不想和你们打。”余浩邈好脾气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俩要去衍州,刚好我也有兴趣,不如让我和二位仔细谈谈?” 他嘴唇张合,悄无声息地吐出了紫胤帝尊四个字,白羽和齐佑天看得一清二楚。 于是好不容易把心装回肚子里的船主,看到三位大能不仅没走,反而都留下了。 白衣那位还叫了船上最贵的一桌酒席,偌大的宴会厅里只有三个人落座,至少是有点凄凉的。 头上的灯笼晃荡着映出了一圈光晕,余浩邈挺有闲心地给自己倒酒。他不管别人,一仰脖就喝干了,末了还咂咂嘴,“这酒一般,回味不足,用来解渴算是够了。” “你儿子也请我们吃饭来着,我本来也挺感谢他。”白羽根本不动筷子,他讥诮地望余浩邈,“可惜他自己作死,非得把下界修士当成狗,所以他死得活该。” 这句话既是激怒也是试探,就想看余浩邈能忍气吞声到什么地步。大不了就翻脸么,反正真打起来,他们两个对付一个,还能打不过区区一个余浩邈? 来来回回想得再多,有时候都不如拔剑就砍来得简单。怀着这种报复般的心理,白羽继续眼神俾睨地望余浩邈。 可惜这位大能仿佛聋了,他对着酒盏想了一会,好久以后才说:“在我眼中,没能耐的下界修士是狗,上界修士也是狗。你把法宝灵石当骨头一样甩出去,不管何等清心寡欲之人,都得抢个头破血流。” “能称得上人的,唯有两位这样的高人。对于你们而言,所谓上界下界也没什么区别。可惜我那位七儿子脑筋不转个,他看不出眉眼高低来,死了也是自己活该。” 这么凉薄的语气,真不像是评价自己的儿子,更像是嘲弄某个自视甚高的小辈。 白羽算是服气了,上界修士一个比一个凉薄。对余浩邈而言,他讽刺的话不痛不痒,这人听了以后还能绕着弯夸他们俩本事大。 做人做到这种份上,白羽真心服气了。他敲了敲桌子,不耐烦继续和余浩邈扯皮,“有话直说,你跟着我们俩,究竟有何用意?” “当然是为了那座洞府啊。”余浩邈把酒盏放到了桌子上,他还有点诧异地扬眉,“紫胤帝尊留下来的洞府,好些灵石法宝。最出名的一件,大概是那座融天纳地鼎了。” 紫胤帝尊的洞府,齐佑天免不得眯细眼去看白羽。白羽对他轻轻摇了下头,于是齐佑天暂且作罢。 一说起法宝,余浩邈就来了精神。他伸手拢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圆,“那座鼎名字起得大气,实际上可小了,跟碗比起来也小不了多少。然而那座鼎自成天地,其中甚至演化出了生灵。” “能滋生出小千世界的法宝,谁不想要啊?”余浩邈感慨地摇摇头,仿佛被传说中的融天纳地鼎迷得心驰神往,“对敌的时候,那座鼎也很管用。只要把盖子一掀开再掐个法决,甭管修为多高的修士,都无力抵抗。不出三月时间,必定化为纯正灵气,连骨头都不剩。” 纯属瞎胡扯!白羽的脸都要黑了。若是融天纳地鼎真有那等本事,当初的紫胤帝尊也不必死在清朗上尊手上。 那边余浩邈还在胡扯八咧,越说越离谱,“我听说,紫胤帝尊炼出这座鼎的时候,还一并捏出了两个器灵。容貌之美,天下女修都为之羞愧。若是我有幸得了那座洞府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那座鼎就行了。” 如此志向,倒是和他儿子一模一样。白羽冷眼旁观并不说话,齐佑天却语气轻慢地开口了:“就你也配。” 好一股杀意寸寸紧逼,贴着余浩邈的脖颈就不松开,也逼得他连连摆手,“我没那等本事,随口一说罢了,道友不必与我生气。好好好,等搞到那座洞府以后,融天纳地鼎就归道友,我选其他东西,这总行了吧?!” 最后一句话真有些气急败坏了,余浩邈索性摆出一副有能耐你就杀了我的无赖架势,齐佑天这才慢悠悠挪开眼睛。 余浩邈咳嗽一下,自己就把刚才的狼狈姿态抹干净了,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其实么,大家都清楚。紫胤帝尊的洞府,应该有个新主人了。天机如此彰显,卦象也是如此预言。我观两位道友,就与那座洞府挺有缘分。” 抛出这个话题,必然能逗弄得所有修士心潮澎湃,至少也能拉近双方距离。偏偏那两个人就是异类,面对余浩邈的话都能无动于衷,连眼睛都不眨。 无可奈何之下,余浩邈再试探性地抛出另一个话题,“当然,大家顺带把清朗上尊杀了,这也是至关紧要的正事。” 第60章 眼见那两个下界的愣头青不说话,余浩邈明白这事八成有门路。他最会察言观色,硬是凭借这份本事于微末之中直攀青云,因此一张嘴就能直戳人的心窝。 “要我说,清朗上尊最不是东西!”余浩邈狠狠拍了下桌子,酒杯与一桌酒菜尽数跳动了一下,他眉宇间也满是愤懑之色,“大家都是修士,输了自己服软从容赴死,这谁也说不了什么。到了那种境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连神魂都不能转世罢了,偏偏清朗上尊面对自己的手下败将,自有别种方式糟害他。” 哦,这倒是件新鲜事。虽然白羽早知道清朗上尊不是好玩意,他也因此遭了劫。然而他还是很想听听,清朗上尊究竟干了哪些缺德事。 白羽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伸出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不吃只是随便搅合一下,“然后呢?” 这就是有戏了,余浩邈心里门清。他清了清嗓子,把自己的表情拿捏得精准,介乎于打抱不平与诉说秘闻之间,“有次清朗上尊打败了一个修士,姓云。没杀了他,只是废掉修为扔到地牢。姓云修士有个女儿,叫云芙吧,被清朗上尊收为徒弟。” 云芙,白羽想到了那位被天君关在下界的上仙,免不了有点意外。他真没想到随便拽个修士聊天,都能从他嘴里听到熟人的名字。 对此余浩邈全然不知,他促狭一笑,眼角眉梢都带着股浪荡的意味,“不怀好意的清朗上尊故意逗弄那个女徒弟,引诱着她变得放荡,最后把她收为炉鼎。末了有一天,清朗上尊带着云芙到了关押姓云的那个倒霉鬼的地牢,在亲爹面前示范了一次,他是怎么收用云芙的过程。姓云的本来就只剩一口气,看到这一幕直接气死了。” “可怜云芙年纪轻轻已经对清朗上尊痴心不二,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也没多悲苦,满心满念还是她的师尊。要我说,杀了人还祸害别人的女儿,这才叫丧心病狂,合该被剥皮抽魂。我等上界修士,绝不与那等卑鄙小人同流合污!” 面对余浩邈正义凛然的做派,白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他看来,余浩邈与清朗上尊不过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玩意,谁也别说谁更黑心。 余浩邈唱作俱佳的一番表演,没得到半点回应,他也不心塞,继续慢条斯理地喝酒。 “既然是秘闻,那道友又是从何得知的?”齐佑天忽然问。 “清朗上尊自己写的书,他把什么事都抖落出来了。比如睡了谁家老婆,又欺负了谁家徒弟,全都一五一十地写成小说,叫《花间寻游记》。”余浩邈抖了下眉毛,语气似是有点赞叹,“还真别说,清朗上尊挺有文采,这书写得香艳撩人,艳而不俗。上界男修人手一本,两位若是有兴趣么……” “不必了。”齐佑天拒绝。 白羽惊讶得筷子都拿不稳了,差点落到了桌子上。他难以置信地想,紫胤帝尊就是败给了这种玩意? 清朗上尊怕不是早就疯了吧,也难怪他收的云芙杨鸣两个徒弟,到了下界也是这种做派,师门上下都是一窝疯子,个个好色又残暴。 余浩邈话锋一转,忽然来了个总结,“清朗上尊勾搭女修么,的确有一手。大家都挺担心,没准哪天自己道侣被别人睡了,有气都没处撒。所以说,清朗上尊不除,上界难有安宁之日!” 这倒是个更契合实际的理由,白羽斜睨着余浩邈,只信了三分,“你们上界修士不都是如此么,在灵州城外都能直接抢人,道侣被睡也不算多大点事吧,大不了你们也能去睡别人道侣。” “睡别人道侣和自己道侣被睡,能是一回事么?谁都希望自己稳赚不赔啊。”余浩邈涨红脸辩解,“再说那位上尊早就惹怒了好些人,平时他发威作福的时候,大家都不敢说什么。现在他作孽受报应遭了心魔劫,谁不盼望他早点死了?” 白羽和齐佑天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清朗上尊正在渡劫的消息,好些上界修士都知道了。 就好像,老天看不过清朗上尊一直发威作福,趁机让他遭了劫,也恰到好处地帮了他们一把。 “那位上尊也祸害了好多小千世界,一巴掌拍死所有修士,整个世界都被他拿来炼丹。”余浩邈嗤笑一声,“这等做派,说他是邪魔外道也不冤枉。” 他停顿一下,有点狡黠地问:“我观二位,大概也是某个小千世界的幸存者吧?特意改头换面前往衍州,不正是为了报仇雪恨?” 原来除了融天纳地鼎里的小千世界,还有其余下界修士也跟着遭殃。白羽仔细咂摸着这个消息,越发觉得事情有趣了。 他早就料到自己的身份瞒不过别人,还不等他开口,余浩邈已经殷勤地给他们添了个合适的身份,着实省心。 “我观两位能为非凡,诚心邀请两位参加伐诛清朗上尊的联盟。”余浩邈摸出两枚玉简,推到他们俩对面,“玉简一发烫,两位分出一缕神魂就能参加会议。人人皆是隐匿相貌,再安全不过。” 玉简被收下了,余浩邈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又试探性地绕回刚才的话题,“二位修为高绝,不如顺便去紫胤帝尊的洞府看一看?那位帝尊最是心善,也怜悯修士,去看一趟也没多大危险,万一就成功了呢?” 白羽不答话,余浩邈明白这是婉拒的意思,他倒有些感慨了,“还是紫胤帝尊在的时候好,至少有他看管清朗上尊,他不能翻了天。这两个人心性差距太大,谁能料到他们竟是师兄弟呢?” 如此隐秘,白羽从不知晓。他想起唯一一次与清朗上尊打交道的时候,那人轻蔑地叫紫胤帝尊,语气里似乎掺杂了几分暧昧难明的意味。 白羽的手被齐佑天捏了一下,他抬头一望,齐佑天的眼睛亮得璀璨,唯独面色还是有些发白。 余浩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又谦让道:“两位不必客气啊,该吃菜就吃菜。好比这道菜,就是刚才那只海兽的须子。它活了两千多年,肉质细嫩入口即化,算是平时绝对吃不到的好东西。” 白羽望了那盘菜一眼,被切成四方小块的章鱼须子码在盘子里,浓油赤酱浇于其上,火候也刚好,的确看上去挺好吃。 “道友刀工厉害。”余浩邈冲齐佑天比了个大拇指,“我养这只海兽养了两百多年吧,平日里看着它也有点犯馋,是道友替我料理了它,好!” 余浩邈夸赞人的手段既肉麻又不要脸,白羽都替那只章鱼觉得可怜。有这么个时刻惦记着要吃它的主人,估计章鱼的日子挺不好过。 兴许齐佑天也是看不惯这一点,他直接起身,“余道友,告辞。” “好,我不留二位了。”余浩邈拿着筷子浮皮潦草地挥挥手,继续吃那只千年章鱼,“我们明日再见。” 白羽跟了上去,左看右看,齐佑天还是那张冰块脸,没看出什么不高兴的迹象。 谁知没走几步,齐佑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自己扶着墙站住了。 哦,这人还晕船来着。真是难为他先前装模作样,在余浩邈面前糊弄了这么久。 白羽更想笑了,他不去搀齐佑天,反而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就是看热闹。 先前在下界的时候,这小剑修也是这么欺负自己的。现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也到了遭劫的时候。 齐佑天闭着眼睛脸色不好,即便走不动也不肯开口,似一株迎风而立兀自不弯的松树。 “求我啊,求我我就帮你。”白羽笑盈盈地说。 “我求你。”齐佑天眼睛都不眨,对这种套路太熟悉了。 白羽叉着手兀自不动,特意用眼神斜睨他,“说你错了,不该轻薄我。” “道侣之间亲热一番,不叫轻薄。”齐佑天特意纠正。 他还没说完话,船舱又是一阵晃动,兴许是碰上了什么大浪吧。也对,阵法已经坏了八成,要修复也得花时间。 齐佑天脸色更糟了。他真快站不住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什么破船,不如一剑砍了!” 这话不是吓唬人,白羽从齐佑天身上察觉到一种森然欲怒的气魄,是挥剑就砍不问分毫的蛮横。 先前齐佑天坚持由他来砍妖兽,估计为了泄愤,因为那玩意搅了他的好梦?好大脾气,也挺可怕。 白羽猛然吓了一跳,赶忙去搀齐佑天,又小声劝慰道:“船上这么多人呢,别牵连别人啊。再说这艘船没了,咱们也赔不起。” 咱们两个字安抚了齐佑天的心绪,他任由白羽扶住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往楼上走,索性把大半重量都压在白羽身上。 “啧,你还挺沉。”白羽抱怨道,“你吃什么长大的,那时候还是挺矮的一个,现在比我都高了半头。” 冷不防齐佑天来了一句,“以心魔愧疚为食,辅以对你的思念,百年如一日。” 一句话让白羽偃旗息鼓,他一声不吭扶着齐佑天进了房,把人安顿在床上之后才晃晃脖子。 齐佑天躺在床上,眼睛也是亮得惊人。即便晕船,他开口询问的时候还带了股凛然气魄,“你没告诉我,衍州有紫胤帝尊的洞府。”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啊,紫胤帝尊的事情我不清楚。”白羽摊了摊手,“下界十日,上界才一日。紫胤帝尊来去匆匆,我没机会问他什么。” 就连清朗上尊和紫胤帝尊的关系,也是由余浩邈这个外人告诉他的,白羽觉得他从来没看透过紫胤帝尊。 有时候他免不得想,紫胤帝尊那么厉害,当着会栽在清朗上尊手上?就算是他们是师兄弟,对彼此太过了解,也不至于如此吧?万一紫胤帝尊还活着…… 念头刚一升起就被白羽掐灭了,万一紫胤帝尊还活着,清朗上尊绝不可能成为融天纳地鼎的主人。 就趁白羽琢磨的功夫,齐佑天睡着了。他睡觉的模样分外规矩,正面躺着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被子外。 孩子终于不用自己哄也能睡着了,白羽颇感欣慰。他起身出门,外面已经快要破晓,月亮已经颜色黯淡了,天色也是朦朦胧胧的。 海水在这静谧天色之中显得格外贴服,连点浪花都没有,像一匹平顺无皱的绸布,起伏着绵延着伸向远方。 白羽望着海水,直到他身边悄无声息来了个人才回过神来。 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打过太多次交道的余浩邈。估计他化悲愤为食欲,把自己养的那只章鱼好好哀悼了一番,吃饱了就出来消消食。 余浩邈往旁边挪一步,白羽毫不避讳地挪两步,“你身上全是酒味和油烟味,我闻了心烦。” 这话说得属实不给人面子。余浩邈的脸抽动了一下,心里还在想这位脾气太大的器灵究竟是什么来头。 下等法宝绝不可能滋生出器灵,中品法宝虽然有器灵,多半是粗制滥造神智低微,主人让他往东不敢往西,绝不可能像白羽这样和活人没区别。 余浩邈思来想去,越发不敢肯定那个结果。他咳嗽一声,准备试探一下,容貌平平脾气却大的器灵就挑着眉望他,“别问,我不想说。大家不过萍水相逢,我没什么值得你算计的。” “说算计多难听啊。”余浩邈脾气好极了,被怼了两三次还能表情和煦地微笑,“相逢即是有缘,我与你也是有缘。” 白羽连连摇头,“没缘分,别想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本事,还想算计紫胤帝尊留下来的洞府。看在你请我们吃过饭的份上,我劝你现在掉头就走远离衍州,有多远跑多远,千万别回头。” 光是抛出这么一点含糊暧昧的信息,显然不能让余浩邈满意。他胸腔里好像有只小兔子咚咚咚跺他的心,他整个人都不能自已。 大约人人都有喜欢作死的时候,别人越是遮遮掩掩,越觉得事有蹊跷,非得弄个清清楚楚才肯罢休。余浩邈抓心挠肝想了半天,好多次扭头看白羽,白羽都不理他。 下界器灵正望着海天相接的那一线,朝阳初升,那一线被映得金灿鲜亮,海水是金灿灿的亮。 “真好看啊。”白羽眼睫眨动了一下,真心实意地感慨。 他被关在极渊之地时间太长,真身刚苏醒又被天君算计一遭匆匆赶往上界,好长时间没见到海上日出。 “是挺好看。”余浩邈随声附和,他忽地伸出一只手去够远处的太阳,“我以前过得落魄的时候就想,有朝一日,若我成了大能,随便一伸手就能把太阳拢在自己手心里,攥住了不给别人分润一点,哪怕他们来求我也没用。” “可惜我现在修为已经快到了顶点,才明白往日的幻想当真是幻想,天底下也没谁有这个能耐把太阳拢在手心里。” 唯独这种时候,一向没正经的余浩邈方显示出大能架势来。他白色衣衫被海风飘动,竟有了一种出尘气魄。 白羽只顾着看海不理余浩邈,他也能自得其乐继续絮叨:“没准以前的紫胤帝尊可以,可他死得太不是时候,或者说死得太突然吧。万一那位上尊真成了帝尊,上界算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唠叨有了作用,白羽稍稍转头望他,“他要当帝尊?” 他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余浩邈一扯嘴角,笑得有点苦闷,“从合道境界到和光境界,不光要夯实修为,更要有一线天机助力。根据星象所示,他找到了那一线天启。他停留在合道境界足有千余年吧,近百年才闭门不出,说面没蹊跷我都不信。” “合道境界尚且算是修士,和光境界的帝尊那就快要成仙了。你杀也杀不死,打也打不过,寿命比乌龟还长,轻易死不掉。哪怕肉身泯灭神魂破碎,尚有一缕残魂逃出生天,假以时日就能重新归来。当初的紫胤帝尊么,也是如此。” 这是个相当有趣的消息,以前白羽也不知道。 他低头沉思,余浩邈又叹了口气,“至于这位大能现在身在何方修为如何,谁也说不准。要是紫胤帝尊还在,大家也不会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碰,被清朗上尊几句话就吓唬得够呛。” 感慨完了以后,他们俩又没话说了。白羽刚要转身回舱,看见齐佑天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拽住了他的手,“原来你在这。” 白羽的手被攥得有点疼,忍不住皱了下眉。他刚想挣开,发现齐佑天竟然在发抖,掌心是一片冷汗。 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唯有那双蓝眼睛从没变过,黑沉沉阴森森,像海面浮冰冷得让人打颤。 “我在,没走。”白羽低声说,“呆得有点闷,我出来透透气。” 齐佑天垂着眼睛,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的冷然。过了好半天,他才轻轻嗯了一声,又眼神锋锐地去斜余浩邈,“我怀疑他居心不轨。” 余浩邈差点吐出一口血来,“我眼光再差,也不至于看上阁下的道侣吧?他模样普通脾气又差,讽刺起人来尖酸又刻薄。估计天底下除了你以外,也没谁能消受得起。” 莫名其妙被怼了一通的白羽不开心了,“我脾气哪里差?小猫小狗都喜欢我,见了我就摇尾巴主动贴上来。” “道友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猫狗才喜欢你。人么,都不想和你打交道。”余浩邈忍不住讥讽,末了他叹了口气,“两位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旁人绝对无法插足分毫。祝两位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在下不掺和了。” 余浩邈敏锐觉察到白羽已经很想打人了。要是真把这脾气坏的器灵惹急了,他没准真用剑光打招呼自己,而旁边那位剑修,肯定会护着他。 这算什么事啊,余浩邈心酸地摇摇头。 想给自己儿子报仇却惹上了这两个人,修为高打不过也就算了,他们秀起恩爱来真是一刻不停,让旁人看得心里发堵。 余浩邈走远了,白羽还不解气地用手指头戳齐佑天后背,“你想得太多了,这张脸一点也不好看,扔到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怎么可能有谁对我心怀不轨?” “我不放心。”齐佑天简洁地说。 “有病。”白羽扭过头去,懒得搭理齐佑天。 唯独两人的手还是紧紧攥着,过了片刻齐佑天声音沙哑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冲我挥手告别,说自己再也不回来了。修士梦境皆有征兆,我怀疑你又想抛下我不管。” 白羽心头那点气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算是明白,齐佑天生来就是他的克星,总有办法对付自己。 谁让自己心软呢,谁让他欠了齐佑天太多东西?白羽一边鄙夷自己,一边安抚齐佑天,“就算我要离开,肯定也会带着你,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也许是白羽谎话说得多了,齐佑天有了提防,他仍是攥住白羽的手不说话。 站了挺长时间,白羽的手都要发麻了。直到昨天余浩邈送来的那块腰牌嗡然震动了一下,白羽才松了一口气。 齐佑天越来越不好对付了,白羽有点头皮发麻。万一齐佑天下次再翻脸,他多半是哄不住人了。 分出一缕神识连接玉简之后,他们被拽进一处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黄土路面带着点烟火气,和凡间的小城镇没什么区别。 他们面前立着位个头挺矮眼珠滴流乱转的小男孩,皮肤白模样清秀,看模样一肚子坏水。小男孩目光在白羽身上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问:“两位腻歪够了,我没坏了你们的好事吧?” 光听这句不招人喜欢的话,白羽明白眼前的小孩肯定是余浩邈,他噗嗤一声笑了,“道友这是装嫩呢?你都几千岁的人了,还非得装成个小童子,是为了让女修心生怜悯,好叫她抱趁机埋胸口么?” 第61章 被埋汰的余浩邈不以为意,反而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好色怎么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本性。我修行的一大半动力,全是为了色之一字。” 能把这些话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余浩邈也是个能人。他乌黑眼珠骨碌一转,白嫩的小脸显出一点促狭的微笑,“到了这方小千世界,容貌形象全因个人意愿而更改。白道友莫不是惋惜自己姿色平庸,所以才换了这么张脸?” 白羽的手指头顺着脸摸了一下,发现自己忘了伪装。大概是修为太高毫无警惕的原因,白羽自己检讨。 余浩邈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挪开视线,“还真别说,我在上界呆了这么多年,硬是没见过一张脸比你现在这张好看。不知是确有其人呢,还是你凭空想象出的?” 如此容颜,大约只是梦中能有的吧。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虽说凡人看不见他们的踪迹,来往的修士却免不得愣神,看了好一会才舍得挪开眼睛。 “人死了,被我杀了。”白羽说谎时眼睛都不眨,“他的尸体被我收在冰棺里,每天都去看一次。” 余浩邈冲齐佑天比了个大拇指,“齐道友厉害。” 这是赞赏齐佑天属实心宽,对自己的道侣太宽容,哪怕知道对方有了意中人都毫不在意。 齐佑天皮笑肉不笑横他一眼,蓝眼睛锋芒毕露,活像出鞘的剑。纵然是那么长容貌平平的脸,看得久了也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气魄。 余浩邈被他盯得有些心虚,不自觉把眼睛从白羽脸上挪开了。等他再装作漫不经心挪回视线的时候,那人变回了原来相貌平庸的模样,余浩邈失望叹了口气。 没有美人瞧,他连带路的动力都没有了。 个子矮的小孩走在街上,浮皮潦草冲街道两边挥了挥手,就当介绍,“这处小千世界,是四大门派自己建立的,十分安全,绝无外人能够打扰。” “再过半个时辰,那座高楼上就准时召开会议。进楼之前,得立下誓约以神魂为质,发誓一同对抗清朗上尊,否则天打五雷轰。即便两位道友是我带过来的也不能例外。”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大方方去瞥街道上的女子。看到个模样齐整的就多看几眼,末了还得挑三拣四,“个子有点矮,腰也有点粗。哎,凡人毕竟是凡人。” 白羽看不惯余浩邈这般架势,嗤笑道:“要我说道友合该给自己捏个器灵,一切全按你的喜好来,半点瑕疵都没有。你对一个凡人女子挑挑拣拣,不觉得刻薄么?” “我试过啊。”余浩邈一截短粗的手指头苦闷地摸自己下巴,一张圆圆脸也跟着愁苦起来,“可我捏出的器灵么,没有灵气,都不会回答我的话,摆弄起来不回应,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被路过的一个女修听见了,她毫不掩饰地唾了一口,“小色胚,花心好色又见色忘义,迟早有一天你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冷不防被人骂了一句,余浩邈惊得眉毛倒立,知道自己这是被熟人认出来了。 等女修走出去好远,他才苦兮兮地诉苦,“她骂我,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骂我,我哪里得罪她了?” 白羽笑眯眯地揶揄他:“你宁肯要器灵也不要女修,她当然生气。”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余浩邈的脑袋又扬起来了,“她是对我余情未了?” “你想多了,她纯粹觉得你龌龊。”答话的是齐佑天,他直接催促,“余道友,时间不早了。” 余浩邈闷头继续带路,嘴里还小声嘟囔,“我哪里龌龊了?我有七个道侣,谁都夸我为人可靠又诚实,对待她们比谁都好。她们嫁给我,算是三生有幸。” 七个道侣,白羽被惊了一跳。心想人不可貌相,余浩邈看上去不像有这份艳福的人,偏偏能把他七个老婆都摆弄明白,可见心思着实不一般。 余浩邈带着他们慢慢往城外的高楼走,一路上碰到不少修士,挺多人打量他们的眼神都不大友好。白羽觉得,这全是余浩邈拖累的。 高楼之前是一处平地,有个修士正坐在椅子上盘问来来往往修士的来历,看到余浩邈时眉毛一皱,很明显是不高兴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修,脸色蜡黄没精打采,时不时还咳嗽两声,活像个病痨鬼。 白羽心想,这位总不至于也跟余浩邈有点桃花债吧?若真是如此,他得对余浩邈提起十二分小心,荤素不忌的人最可怕。 “你还敢来?”蜡黄脸男修嗤笑一声,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余浩邈,“上次还没找你算账呢,没打断你的腿算你命大!” “岳父。”余浩邈讨好地笑,“咱们迟早是一家人,何必为了点小事闹得这么不愉快?” “谁是你岳父?”蜡黄脸男修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你再来找她一次,别怪我不客气!我先打折你的腿再扒光你的衣服,晾到灵州城最高的城门上,让大家都看看!” 余浩邈被噎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死皮赖脸也没换来对方的好感,“我多冤枉啊,小莎喜欢我不是我的错,我为了她,一颗心都能掏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真不知道余浩邈是怎么追到七房老婆的,多半是靠脸皮厚? 白羽并不插话,继续看余浩邈和他未来岳父打交道,还觉得要是有点瓜子就好了,免得看戏的时候太无聊。 等两人扯皮完了,中年修士才把眼神分给白羽齐佑天一点,“姓名,来历?是下界修士吧,你们也和清朗上尊有仇?” 不用白羽说话,余浩邈就主动凑上前去,“白羽齐佑天,从灵州出来的,小千世界出身。他们俩一个器灵一个修士,因为居住的小千世界被清朗上尊毁了,他们侥幸逃出飞升上界,算是同仇敌忾。” “我以神魂担保,这两个人可信。如有违背,当场降下天劫劈得我神魂不存。”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白羽还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生怕天雷劈下来时候牵连到自己。 随后白羽仔细一想,余浩邈说的话竟然全对,这倒挺厉害。 中年修士对着玉简查看了半天,很不甘心没挑出点错误来,“的确可信。行了,你们俩也照样立个誓。” 立誓的话没什么出奇的,大约就是绝不背叛不走漏消息,如有违背天打雷劈。这誓约实打实经过天道验证,耍心眼都没用,所以中年修士终于放他们进去了。 就快踏上楼梯的时候,中年修士忽然说:“姓余的,我暂且信你一次。如果你对她不好……” “那岳父就打断我的腿扒光我的衣服晾在城门上。”余浩邈斩钉截铁地答,“我虽然道侣众多,可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实意的,从不辜负人。” 白羽听得眼角一跳,很想抽人。这算什么混账话,偏偏中年修士真满意了,挥挥手就放他离开。 余浩邈忽地步伐轻快了,那张小脸上也洋溢着三分笑意。他一边上台阶,一边回过头说话:“等我娶道侣那天,我请二位来喝喜酒。说起来咱们也没多大仇,你们只杀了我一个儿子,又不是道侣。” “万一你们真把我哪位道侣杀了,那我就得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儿子没了还能再生,道侣没了就无法可想。所以,两位可否赏光去喝喜酒?” 这句话是切实认真的,白羽听得出来。他嘟囔了一句这人脑子有病,齐佑天就替他回绝道:“我们暂时没有闲暇,等杀了清朗上尊以后,再做打算。” “面对这么多修士,清朗上尊又能有什么办法?”余浩邈轻慢地挥了挥手,小短腿上台阶的时候有点费劲,差点没维持住平衡,“哪怕一人扔一道符咒,都能把清朗上尊炸死了。” 这可未必,白羽在心里说。 高塔顶楼并不逼仄,是座很宽阔的大厅,一排排椅子分列好几行,密密麻麻地排列开来。 白羽仔细一数,大约有一百多把椅子。被邀请的修士也多半落座了,打眼望去,人人皆是合道修为,都无一个例外。 他算是明白余浩邈的底气在哪了,一百多个合道修士,大约已经出动了七成上界大能。 清朗上尊犯众怒到这种地步,大约上界只有他一人有此能耐。 他们来得晚了,只能坐在末尾。不一会就有人走到台前,是个冰雪容颜气质凛冽的女修,望一眼就觉得遍体生寒,清冽馥郁像喝了杯冷茶。 这女修极有威望,站到台前以后就无人说话,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疏冷上尊,出身四大门派中的玄妙派。修行千年就已是合道修为,在上界名声很大。她被选为这次联盟的盟主,说话是相当管用的。”余浩邈一边介绍一边站在椅子上张望,看情形是遗憾自己变了副小孩模样,不能直接抬头看见疏冷上尊的绝丽容颜,简直太可惜。 什么疏冷上尊啦什么四大门派啦,白羽全不在乎。他之所以耗费时间到这里来,就为了看看上界修士准备怎么对付清朗上尊。 然而他失望了,疏冷上尊所说的话没什么特别的。稍微提了一句清朗上尊人品卑劣罪行满满,这是总纲。而后她十句话里有八句话替紫胤帝尊的洞府,这是利诱。 她说紫胤帝尊的洞府阵法已经快要衰竭,到了今年恰好阵法解除。只等下界修士再进去最后一次,而后大家都能大大方方去里面捞东西。 听疏冷上尊话里的意思,仿佛上界已然把那座洞府牢牢攥在了手掌心,松开手一摆弄,就能大把大把分灵石给所有人。 至于清朗上尊修为如何,会多少法术有几件法宝,疏冷上尊压根没提。 于是白羽明白了,他们这些被召集起来的修士只是炮灰罢了,谁也不指望他们有多大功用。前来这里的各位修士么,对此也都是心知肚明,只抱着能捞多少是多少的心态掺和一把,凑个热闹捧个人场罢了。 与其说这是讨伐清朗上尊的联盟,倒不如说是个大家扯皮聊天交流信息的聚会。他们把清朗上尊想得太简单了,兴许盟主知道什么内情,然而也并不透露,没多大诚意。 白羽听不下去了,他一望齐佑天,对方心领神会立即站起身来。 余浩邈还在伸长脖子看疏冷上尊,看到他们俩起身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不多呆一会?等会还有法宝拍卖,没准有什么稀罕货色。” 这算是落实了这次讨伐清朗上尊的联盟,就是扯皮聊天交流会的事实,大家皆是心知肚明。 白羽一摇头,“没意思,我们走了。看在你请我吃饭的这点交情上,我只透露一句,别去衍州。现在掉头就走,一切都来得及。” 余浩邈被他冷然的语气惊了一跳,他没心思再看疏冷上尊,从椅子上蹦下来紧随在白羽齐佑天身后。 一路上三个人都闷不吭声,回到船上以后,余浩邈才问:“你们俩是谁,究竟知道什么内情?” 白羽平静淡漠地说:“我们俩是谁无关紧要,反正紫胤帝尊那座洞府已经有主了,正是清朗上尊。那座洞府就是他放出来钓鱼的鱼饵,引诱着你们前来咬勾。” “我不信。”余浩邈摇头,“就凭清朗上尊那份抠门的脾气,如果他早在千年以前就得到了这座洞府,他绝不会大方敞开任由别人进进出出。那些进过洞府的下界修士么,多多少少也捞到了一点好东西,他这是图什么呢?” “为了以这座洞府为饵,大半个衍州做锅,一下子炖了你们这些不自觉踏进那里的修士。”白羽说,“有了这锅足够滋补的汤,清朗上尊就能一举破开魔障,修为提升成为帝尊。” 几句话就把余浩邈说得愣住了,他皱着眉想了一会,末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不信,口说无凭,你总得拿出点证据吧?如果要把这么多修士连带大半个衍州都炼化了,清朗上尊也得提前布阵。” “我观衍州这一路的灵脉都没被动过手脚,再说还有四大门派随时看着,清朗上尊没那个能耐悄无声息地布下大阵。我觉得与你投缘才带你去凑个热闹,道友何必说这种话吓唬我,让我半夜都睡不安稳?” 余浩邈说是不信,实际上已经信了三成,否则他嗤笑一声大可转身就走,干嘛非得让白羽拿出切实证据来? 大概是清朗上尊的名声太坏,连上界这种凶残野蛮谁拳头大谁说话的地方也对他有颇多意见。 毕竟清朗上尊已经吃过人了,而下界修士和上界修士也没什么不同,同样两只胳膊两条腿。最后一点底线都被清朗上尊尽数抛开,他做起事来算是肆无忌惮。 这样的人,自然谁都害怕。不管清朗上尊又做出怎样的混账事,谁都不会意外。 余浩邈清了清嗓子,“没有阵法也无阵眼,清朗上尊如何布阵?就算道友有诸多隐秘不肯直言,有些事你也得交代一下吧?” 白羽当真透露了一丢丢实情:“因为紫胤帝尊的洞府,远比你们想象之中还要大。大半个衍州,都是紫胤帝尊的洞府。至于布阵么,清朗上尊根本不用费事。” “他有一尊法宝,叫融天纳地鼎。等那座鼎里重新积蓄满灵气,以此为阵眼,清朗上尊就能操纵那处洞府。到时候灵脉隔绝关门打狗,再多的人不都是清朗上尊的盘中餐?” 余浩邈被惊得浑身一哆嗦,是因为他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根本无法反驳且这猜想太过缜密。他眼睛不住眨动,整个人靠着船舱就开始发抖。 这么会功夫,余浩邈的眼睛都急红了,“四大门派呢,他们就眼睁睁看着清朗上尊这么做?死了这么多修士,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这我并不清楚,也不好妄加猜测。我是君子,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诽谤他人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白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得余浩邈好一阵气恼。什么君子,这器灵就是个得寸进尺的小人,脾气差又喜欢卖关子。 余浩邈气闷极了,死瞪着白羽就不挪眼睛。齐佑天不动声色挡在白羽面前,像堵严实的墙能遮风挡雨,也遮蔽了余浩邈望向白羽的视线。 余浩邈兀自不甘心,他深吸一口气,执着地问:“道友所说的一切都是猜想,并无切实证据,恕我不能相信。” “要证据么,我就是证据。”白羽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正是那张在小千世界里惊鸿一现的脸,瞥一眼就足以令人神魂颠倒,唯有眉间多了一点红痕,如火焰。 那道印记,余浩邈忍不住凑近了细看,而后喉结颤抖了一下。 没错了,那的确是再可信不过的证据。 “紫胤帝尊的印记,盖在器灵额头上,别人伪造不了。”白羽说,“我正是你说的融天纳地鼎的器灵,那尊鼎就被放在紫胤帝尊的洞府里,是阵眼也是最后一把钥匙。” “一千多年来,之所以无人能得到紫胤帝尊的洞府,是因为清朗上尊早就拿到了钥匙,还顺带堵上了锁孔。他把门开着让你们随便进出,布局千年,就为了这最后一搏。” 那张殊丽绝伦的脸离得有些近,余浩邈忍不住看得有点愣神,而后白羽立时被齐佑天拉开了。 余浩邈不以为意,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毕竟有这么位长得太好看的道侣,小心提防些也再正常不过。 一想到他先前还曾在这位器灵面前称赞对方容貌之美无人能及,余浩邈就想扇自己两巴掌,让他多嘴说废话,现在惨了吧? 面对齐佑天太冷太锋锐的眼神,余浩邈干笑一声唯有转移话题,“既然白道友是这般身份,那齐道友呢?” “我不清楚。”白羽摊摊手说,“估计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可未必吧,余浩邈在心里说。可所有话他都说不出口,齐佑天稍微扬下眉毛,就足够他胆战心惊好半天。 余浩邈低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又生出警惕来,“我与两位素昧平生,甚至可以说是有仇。仅仅一顿饭的交情,应该不至于让两位如此诚恳,有什么说什么吧?” “都到了这种地步,余道友还装什么傻,你真以为人人都不长脑子么?”白羽似笑非笑地斜睨他,“自从在海上我们打过照面以后,你不是就隐约猜出我身份如何么?开天这记剑招,是紫胤帝尊的独门剑法。这句话你说过,我也清清楚楚记着。” 与白羽极有默契的齐佑天一步上前,封死了余浩邈的退路。他的佩剑还未出鞘,剑意却已被唤醒,直接封死了余浩邈所有退路。 被逼着靠在船舱上的余浩邈,活像个被恶霸欺负的可怜人,就差没吓得落两滴眼泪了。 白羽没被他这种可怜模样迷惑住,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今天道友又故意把我引到那处小千世界,是为了让我们瞧瞧讨伐清朗上尊的联盟究竟有多不靠谱吧?” “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是有默契的。” 器灵停顿了一刻,一扬眉又笑了:“能说的事情我都说了,现在余道友也该展现诚意,至少也该说说你和清朗上尊有什么仇。” 余浩邈脸上一点点褪去了惊慌,表情也变得平静沉稳。 即便被剑气紧逼着,他也两腿站直毫不发抖,用一种冷静到决绝的声音说:“他祸害了我的师姐,先用甜言蜜语糊弄到手,而后把人当炉鼎糟蹋。一切全因为瞧上我师姐体质特殊,能助他修炼功法。” “玩腻了他以后把人扔出洞府,师姐当年为了他叛出师门,自觉没脸再见人,自灭神魂死了。我来的太晚了,只能给她收尸。尸体还是热的,可她人却死了,我还是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第62章 余浩邈咧开嘴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那道伤口早就痊愈了,“我生来没爹没娘,是师姐把我捡回了门派里,她既是我的师姐也算我半个娘。师姐叛逃出门的前一晚还特意来见我,说你以后得坚强些自己照看自己,将来有缘再聚。” “她说的这句话我牢牢记在心里,谁想我修为高了年纪也大了,终于能去见她的那一天,师姐却死了。” 饶是事情过去了千余年,余浩邈一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喟然叹息了一声,“先前道友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小孩模样,原因就在于此。” “有时候我无聊的时候曾想过,要是我永远是个小孩子,一推开门就能见到师姐,那该有多好。” 可谓是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说完以后余浩邈反而不好意思了。他生怕那嘴巴毒的器灵说出什么难堪的话,于是只垂着眼睛不肯看人。 唯有感觉到锋锐剑气消失的时候,余浩邈忍不住抬头,齐佑天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罕见地透出一点柔软情绪来,似是悲伤又像感同身受。 这个人狠话少的剑修,也有如此示弱的时候?余浩邈眨了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齐佑天却已经背过身去,余浩邈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你也怪不容易的。”白羽说。他声音悦耳低沉,安抚起人来如春风化雨,叫人不自觉想多听两句。 然而下一句话,就彰显出他还是那个嘴毒脾气坏的器灵,“你没我想得那么龌龊,算是个有情有义的花心之人吧。” 余浩邈不知道白羽是在夸他抑或损他,反正让白羽这么一搅和,他那点悲苦之情已经被洗刷得分毫不剩。 哪怕对着碧海长天,余浩邈都没了红眼圈的念头。他没滋没味地问:“你就是融天纳地鼎的器灵么,怎么如此不靠谱?” “天君比我靠谱,他脾气好,看见你哭了还能递块手帕。”白羽凉飕飕地看他,“等我见了天君以后,就把阁下一腔仰慕之情如数传递给他,保管不糟蹋你的心意。” 余浩邈思索了一会,摆了摆手,“还是别了,我怕我岳父打折我的腿。” 余浩邈着实是个奇人,能在不正经与正经两种状态之间切换自如。不一会,他又把跑到天边的话题扯了回来,“所谓讨伐清朗上尊的联盟么,就是为了糊弄他本人而弄出来的。” “清朗上尊那么大能为,谁也不相信他闭关不出就成了聋子。与其反反复复筛查叛徒,还不如把一切都搞得声势浩大。来参加联盟的人越多,我们越容易混淆视听。” 眼见余浩邈不说话了,白羽明白对方这是在等着他搭话,于是浮夸地睁大眼睛,“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上界修士肯定长了脑子,是我误会各位了。” 这番表演可谓一点都不走心,余浩邈却心满意足了,他又接着说:“道友的警告,我们也想到了。那座洞府的法阵要破了,这是真话。进来洞府的人越多越好,我们才能趁机切断灵脉。” 齐佑天却问:“万一失败了呢?” “失败了就只能认命,大家都让清朗上尊一锅炖了呗。横竖前景都不光明,倒不如赌上一次。”余浩邈颇为无赖地摊开手,“不过我觉得,能让我碰上二位,就是卦象中彰显的那一线生机。” “不过卦象预兆得太含糊,只说救星是下界修士,往衍州走就有出路,谁都摸不着头脑。还是我运气好,随便出来给自己儿子报仇都能碰上两位,这就是缘分呐。” 余浩邈自来熟地上前一步,看情形很想拉着齐佑天的手和他套近乎,却被齐佑天冷冷的眼神逼退了。 他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又试探地问:“两位道友可愿与我一同见见真正的主事人?” “不用了。”白羽回绝道,“大家各干各的也挺好,你们在前方打掩护,我们就悄无声息地潜入洞府。成败自负,谁也别怪谁。” “在会议上疏冷上尊不是还说,谁进了洞府也不准动融天纳地鼎。他们得仔细商议之后,再决定归属么?我这个器灵难不成还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替我找主人?” 身为器灵眼见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白羽很难对那些人生出好感。有清朗上尊如此糟心的主人还不够么,万一再来个更心烦的怎么办? 比如云芙那种女修,连器灵都想睡,白羽忍不住打了哆嗦。 余浩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一点都不在意,“那都是糊弄外人的话罢了,现在紫胤帝尊就在此处,谁还敢打那尊鼎的主意?” 要白羽说,余浩邈也着实够混账。他都没点铺垫与征兆,一下子就抛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来,惊得白羽差点呛住。 余浩邈的眼睛是盯着齐佑天去的,带着点狡黠与赞叹,“我一早就看出道友不是普通修士,你是上界修士转生到了下界,因而神魂成色与别人不同。” “有幸得见紫胤帝尊一面,也算我不虚此生了。想想我那混账的七儿子是死在帝尊手上,我也替他感到荣幸。” “我不是紫胤帝尊。”齐佑天冷声否决,“你找错人了。” 白羽看齐佑天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云淡风轻万事不挂心。 余浩邈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可能认错人,我说过道友神魂成色与下界修士截然不同。但凡开了灵识的上界修士,都能看出这一点。” 齐佑天眼睫一颤没说话,余浩邈来了兴致,开始仔细解释:“所谓神魂成色呢,只与修士出身有关,与修为无关。下界小千世界的修士,神魂颜色轻且淡,都是灰白浅蓝葱绿一类颜色。上界修士的神魂颜色截然不同,橙黄红紫,浓烈馥郁。” “一切全因小千世界灵气稀薄,神魂成色从出生之日起就已定下,被浸泡再久也泡不出浓烈颜色。所以下界修士到了上界以后,往往不能适应。灵气浓厚是一方面,神魂稳固程度又是另一方面。等下界修士在上界待个三五百年以后,他们的神魂成色也会慢慢更改,直至最后彻底适应上界环境。” 说到感兴趣的东西,余浩邈就没了那种轻浮模样,一丝不苟像个凡间的教书先生,“若是上界修士不幸遭劫转生到了下界,他们的神魂颜色却不会更改。就像萝卜在醋里腌了挺长时间,再泡到清水里也不会恢复原样。” “道友的神魂成色特别有意思,一打眼看是颜色浅淡的黄,与普通下界修士并无区别。唯有观察的时间久了,才能看出道友的神魂之色返璞归真,是几近于浅黄的浅金,看似颜色接近,实际上则有天壤之别。” 眼见一个器灵一位大能转世都听得认真,余浩邈心中有股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神魂浅金,我只是听过从未见过,直到见到道友,才知道一切不是传言。传说中的紫胤帝尊么,他的神魂颜色正是浅金。” 不一会余浩邈像犯了难般,眯细眼睛犯愁道:“说是浅金成色,其实也不准确。嗯,大概是我看走眼了。不过道友必定是紫胤帝尊无疑了,他的剑法除了他本人以外,还有谁会?” 还有得到紫胤帝尊真传的器灵会啊,白羽在心里说。 他相信齐佑天不是普通的下界修士,因为齐佑天是天命之子,即便了结天命以后,齐佑天仍旧气运加身,和罗浮晏歌全然不同,也着实古怪,这点白羽琢磨不透。 “那器灵呢?”齐佑天问。 “器灵神魂乍一望去和下界修士没区别,稀奇古怪什么颜色都有。唯有修为够高且够细心,才能分辨出来。我那倒霉儿子正是没看出这一点,才遭了秧。” 余浩邈提到自己儿子的时候,更像是提到了什么陌生人,绝对没有想起他师姐时来得痛彻心扉。 “不管了,反正道友必定是紫胤帝尊无疑。否则你一个下界修士,不会如此快地适应上界灵气,修为提升如此之快,跟吞了仙丹一样。”余浩邈自顾自点点头,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没有错,真是格外聪慧。 齐佑天脸上寡淡得没有表情,半点反应都没有。 余浩邈往前挪了挪,谄媚地笑,“虽说转世重生以后,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不过我对紫胤帝尊还是相当服气的。就好比你给自己捏了个器灵,又娶他当道侣这份本事,天底下也没几个。” 白羽眼角一跳,他很想揍人了。这话说得,仿佛他是齐佑天的童养媳一般,生来注定就要与齐佑天结为道侣。 余浩邈全未察觉,他正大光明地望白羽的脸,还有心思感慨,“捏得真好看啊,前辈属实厉害。要是我有前辈这份本事,我也给自己捏个器灵……”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白羽出手了。他抽出剑把余浩邈定在了船舱上,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也给自己捏个器灵?” 余浩邈拼命摇头,“不敢不敢,我没有前辈那份本事。我随口一提,两位不必动怒。就算没了前世羁绊,两位也是一对好道侣啊,别人斩不断也劈不开。” 这副谄媚模样让白羽懒得下手,他收回剑,“留道传信印记,明天我就去衍州周围绕一圈。我是器灵,天生对洞府有感应,能给你们圈出几处灵脉所在。” “这当然好。”余浩邈点头如捣蒜,“能得前辈帮助,是我等的荣幸。能见紫胤帝尊一面,我更是三生有幸……”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走,眼看这两个人谁都没追来,余浩邈迈开腿就跑,比兔子还快。 这混账又花心的上界修士,丢出个重大消息就自己留了,唯独留下白羽和齐佑天两个人。 白羽说是有点尴尬吧,也不大准确,他心里就是有点别扭。 齐佑天是紫胤帝尊那缕残魂转世,白羽对这消息已然信了七成。否则也没法解释,为何在下界齐佑天能轻而易举地灭杀杨鸣与云芙。 可齐佑天与紫胤帝尊半点不像,这小剑修不光脸冷脾气更冷,和优雅从容的紫胤帝尊从不是一路人。 都说修士和他亲手捏出的器灵之间,多半有些孽缘,最后收了器灵当道侣的也大有人在。 本来白羽是不信这些传言的,至少紫胤帝尊只把他和天君当成孩子,谁能有那么多龌龊心思。 偏偏事情兜兜转转好一圈,白羽垂头丧气地发现齐佑天就是紫胤帝尊,至少他心里是有点古怪的,白羽过不去那道槛。 白羽对着大海低头沉思,听见身后的齐佑天开口了:“我不是紫胤帝尊。” 这小剑修还在闹别扭,可算是没救了。白羽不吭声也不回头,齐佑天接着说:“不管我前世是谁,今生我只是齐佑天。如果你再分辨不清,我就直接亲你了。” 这句话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意味,白羽确信齐佑天说到做到。他立时回头了,浮皮潦草般招招手,“过来,让我看看你。” 如此语气,像是招呼自家的猫过来接受恩宠一般。要是换成没心没肺的风华,他肯定会喜滋滋扑到白羽怀里。 齐佑天没那么好伺候,他冷着一双蓝眼睛站在原地,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大有白羽再轻慢一句,他就给白羽点颜色看看的狠劲。 “你还生气了。”白羽不得不自己走到前面,他一抬手按住了齐佑天的脸,“把伪装卸下去吧,这张脸看得久了,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 青年剑修依言照做,重新露出了那张英俊得锋锐的脸,浓长睫羽像鸦羽黑亮,半遮着苍蓝色眼睛。 白羽按下了齐佑天的脑袋,手顺着额头摸到鼻梁,最后留在嘴唇上,“的确不像啊,我虽然快忘了紫胤帝尊的模样,却记得他的面相比你柔和多了,不至于像你这样看了一眼就想让人远远避开,怪讨人嫌的。” 难得齐佑天这么乖,肯低下头让他随便摆弄。白羽眼珠一转,开始捏齐佑天的脸,随便一掐就把他的脸扯得怪模怪样。 再英俊的脸也禁不住如此祸害,白羽来了兴致。他只捏一次还不够,又换了种方式揉齐佑天的脸,看那张脸在他手里变换各种形状,怎么看怎么有趣。 白羽的手被齐佑天捏住了,青年剑修心平气和地问:“好玩么?” “好玩。”白羽诚诚恳恳地答,“你这么乖,我当然觉得好玩。” “对着紫胤帝尊,你也敢如此做?”齐佑天继续攥着白羽的手腕,这次换成他抬着白羽的下巴,四瓣嘴唇快贴到一起去,“他会像我一样,也这样亲你么?” 说不上轻柔的吻,终归带着点泄愤的意味,最后却变得缠绵温柔。 大约是齐佑天天赋异禀吧,他们才亲了几次,齐佑天就能吻得白羽气息不稳,本来要挣开的手也没了力气。 光是亲吻还不算完,齐佑天望着眼角绯红的白羽,又问:“紫胤帝尊亲过你么?” 白羽恼恨地往旁边推他,“你在想什么龌龊玩意?!紫胤帝尊算是我亲爹,他把我当成儿子养,谁没事……” 接下来的话太龌龊,白羽说不下去了,唯有用眼睛狠命瞪齐佑天。 这点瞪视对齐佑天而言不痛不痒,他还能沉着脸继续往下问:“紫胤帝尊没有,天君也没有?” “天君是我哥。”白羽恨得咬牙切齿,“齐佑天,你整天都在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齐佑天恭敬有礼规规矩矩,连亲他师弟都不敢,牵个手都高兴到不行。 在天君那里呆了一百多年以后,齐佑天整个人彻底黑透了,满门心思都在想这些龌龊玩意。 白羽生气了,齐佑天还在翻旧账,“罗浮仙尊,晏歌,苏流沙,花方远,还有那个姓张的,外加你那只猫,地君大人桃花太旺啊。” “我长得好看怪我么?”白羽冷声冷气地问,“你觉得但凡跟我有点交情的人,他们都喜欢我不成?” 这是赌气的话,齐佑天竟然点头了,“多半如此,地君身边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不过么,现在地君心里唯有我一个人。” 白羽不得不承认,“算我倒霉,没事找惹你干嘛,惹来好□□烦,现在连跑都跑不掉。” 话音越来越低,白羽在仔细看齐佑天的反应。 果不其然,青年剑修紧皱的眉有了松缓的迹象。毕竟是吃软不吃硬的齐佑天,还是好哄,说句好话就心软。 “不管你是什么人,紫胤帝尊转世也好,其余人也罢,我都不在乎。”白羽说,“你前世有何身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在乎现在的你。” 齐佑天长睫晃动了一下,白羽估摸他是被感动到不行,多半就快哭了。 和自己斗,齐佑天还是太嫩,白羽得意了。 他一边伸手去捏齐佑天的脸,一边笑眯眯地说:“要哭就哭,也别觉得丢人啊,你再狼狈的模样我都看过。咱们刚见面那次,你还叫我前辈呢。” 青年剑修的蓝眼睛逐渐眯细了,像是狼找到了猎物,时刻准备一把上前按住不放。 白羽毫无察觉,齐佑天避开他的手,他反而来了兴致,“你以前还叫我魔尊呢,现在没大没小,就叫我地君,真是不像以前那个尊敬前辈的人。” “那你也叫我一声帝尊听听?”齐佑天用眼睛斜他,“若我真是紫胤帝尊转世,我算是你半个爹,论辈分还是我高。” 白羽轻巧地一摇头,“不叫,感觉太奇怪了,我浑身上下都直起鸡皮疙瘩。” 冷不防齐佑天贴着白羽的耳朵说:“等哪天我把你欺负到不行,声音哽咽眼睛通红,你就会心甘情愿叫我帝尊。” 这人还没忘了那等龌龊念头! 白羽的耳朵唰地红了,刚才齐佑天故意在他耳朵边说话,每个字都直直钻进了他心里,挖都挖不出来。 白羽捂着脸直接躲开,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三个字来,“不要脸!” “你还真没骂过我。”齐佑天眉毛一扬,“这是头一回,我清清楚楚记着。每骂一句,我就让你多叫一声帝尊。” 他还记仇了,白羽气咻咻接着瞪齐佑天,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个痛快,青年剑修却连个喷嚏都不打。 完了,这人脸皮太厚,他根本斗不过。光是想想白羽就觉得难受,他憋屈了好半天,齐佑天去拉他的手都不肯给。 齐佑天又去够了好几次,才把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天君说你是小孩脾气,不管多大都没变过,现在我才相信了。” 白羽别过头不看齐佑天,语气冷淡地问:“你和天君有什么好聊的?” “除了你以外,也没什么好谈的。”齐佑天道,“他教我功法,闲暇的时候会谈起以前的事,我才知道你被清朗上尊挖了心。听了以后,我的心也跟着疼。” “明明我应该恨你,后来发现当真恨不起来。于是在摘星楼的楼梯前,我就孤注一掷地挥出七道剑光。我想但凡你抵抗一下,我就杀了你,不再为这无用情愫所困。可你明明能躲,却没避开那一剑。” 他整个人都埋在白羽的颈窝里,呼吸炽热打在衣料上,又直抵肌肤。 白羽拢了拢齐佑天的头发,“我没想躲,也是觉得自己活该。我那么对你,你也应该一剑捅死我。欠你太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还。” “那就用你的以后来赔我。”齐佑天抱紧了白羽的腰,拢住了就不松手,“等了却这桩烦心事,我就带着你四处游荡。上界也行下界也行,由我保护你,谁也别想碰你一根头发。” 白羽笑了,他又问:“能不能让我带着猫?” 齐佑天不说话了,白羽去推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人又睡着了。 估计齐佑天还在晕船,白羽轻轻摇头,撑起齐佑天的时候顺带往了一眼远方。 一座通天之塔矗立在天边,被云雾遮掩仍是隐约可见,衍州就要到了。 第63章 那座通天之塔,正是衍州城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四大门派合力所建。 一百三十六层,有洞府有赌场有酒楼,甚至连青楼也有。那里是销金窟是风流场,也是诸多上界修士观赛的地方。 他们乐滋滋花个五十块灵石,就能进入楼中看这次谁能有幸夺得这座洞府。嫌五十块灵石太多的,花十块灵石就能买枚玉简坐在塔外看,也很划算。 能看热闹还能合情合理地赚点灵石,运气更好的押中了头名还能一夜暴富。这样的事情,谁不想参和一下呢?就当打发时间,也挺划算啊。 原本人迹罕至属实荒凉的衍州,就因为这五十年一次的盛会逐渐变得热闹起来,聚敛了好一批修士。 特别是盛会当期的时候,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这艘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早已有了其他几艘船,乘客纷纷一拥而下,倒显得宽阔的码头也有些拥挤。 船主站在船舱上远望着那座塔,心里难免生出一点感慨来。 除了海兽拦路的那次,他这趟航程可谓是顺利极了,连点灾劫都没有。多亏有三位大能压阵,这点船主也心知肚明。 他不知道那三位之间究竟商量了什么事情,更不明白世间为何有如此蹊跷的事情。那下界修士明明砍了对方的儿子,白衣大能还是好脾气地全不追究。 大约这就是大能的气度吧,船主想。他还在琢磨,等下船以后该去哪乐呵乐呵,至少得喝杯酒压压惊,否则决不能安抚他那颗饱受惊吓的心。 平时在船上碰到那三人,船主的心都是咯噔一下,生怕有谁发脾气随手给了他一道剑光,那真是死都死透了。 好在船主福大命大,他顺顺利利熬完了半个多月的航程,整艘船上也没谁打架生事。倒不如说所有乘客都蔫呼呼的,全是被那三位吓得。 眼见着那三位大能走了下来,白衣的在后面,前面是一剑劈开那只海兽的大能和他的同伴,船主赶忙向前:“几位前辈要走了?祝各位在衍州玩得愉快。” 冷不丁有人来了句话,白衣大能有点愁苦地皱眉:“不会太愉快,哎,反正也祝你好运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祥,余浩邈顾不上管船主惊愕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去,“两位真不和我住在一块?我在通天塔包下了一整层楼,做什么都方便极了。” 齐佑天眼皮都不抬,直接回绝:“不用,不方便。” 余浩邈挺想作死地问一句,究竟哪里不方便。然而面对齐佑天的背影,他终究没鼓起勇气。 毕竟是紫胤帝尊转世,他得罪不起,余浩邈如此宽慰自己。 这时白羽大发慈悲地说话了:“明天那座洞府就要开启了,今天我就去周围走一趟,你等着看我的神识传信。” 见惯了白羽先前灼灼艳光的余浩邈,面对这张容色寡淡的脸也能找出些乐趣来,至少眼睛颜色还是一样的嘛,浅银带点金,隐约能透出几分绮丽。 一走神齐佑天就用眼睛斜他,余浩邈捏了自己一下,装作感激不尽地说:“能有两位帮助,我三生有幸……” “省下那些客套话吧。”白羽轻飘飘地说,“大劫当前,你管好你自己,能跑就跑能活着就活着。等清朗上尊死了以后,再说什么感激报答也不迟。” 都到了临别的时候了,融天纳地鼎的器灵还连句软乎话都不肯说,余浩邈觉得有些糟心,大概他真是不讨人喜欢吧。 齐佑天和白羽并肩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修士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好像过节一般。 这么些人里,有想进入洞府试一次的下界修士,也有跟着赌钱凑热闹的上界修士。 白羽免不得想,万一真让清朗上尊成功了,这些修士十不存一,这座还算繁华的衍州城也会变成一座空城。 至于融天纳地鼎里的小千世界呢,下场更凄惨。别说活人了,到那时连块石头都不剩了吧? 白羽还在琢磨,齐佑天轻轻攥住了他的手,“别怕,有我在。” “有你在身边,我就不怕。”白羽罕见地说了句软弱的话,而后他就不自在了,挣开齐佑天的手走在前面,仿佛两人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器灵真是别扭到底了,好像稍微示弱一下,都像要了他的命。齐佑天没恼怒,他慢慢跟在白羽身后,两人一路顺着人流走到了紫胤帝尊那座洞府外面。 前来这里的人并不少,多半是看热闹,还有一部分是来提前熟悉环境。做生意的更多,他们俩身边也窜出好多修士,都是卖地形图的。 上千年时间,足够上界修士把紫胤帝尊这座洞府周围勘探得一清二楚。白羽买了一张,对着地图啧啧称奇:“哎,真挺厉害。除了几小块地方以外,其余地方都被标明了,也省了咱们不小力气。” 身为器灵还得靠地图辨识主人洞府的情形,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齐佑天看了一眼就意兴阑珊,白羽则兴冲冲地领路在前,像土包子进城般感叹:“你看东南方三十七步有机关阵法,足足一百二十六重,一环套一环,真是精巧极了。” 能被白羽特意指出来的点,说明其下就是灵脉节点所在。齐佑天一声不吭将其刻印在玉简上,顺便又传给余浩邈。 这等没见识的话落入普通修士耳中,就成了没见识的表现。 怀里搂着位女修的上界修士嗤笑了,他嘲弄地一扬眉,“寒雪,我先前还说,现在衍州城里多半是下界来的土包子。他们从没见过世面,看到点什么东西都得大惊小怪一番,啧啧,掉价。” 话刚说完,齐佑天就回头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望了那上界修士一眼。 只一眼,就吓得他浑身哆嗦。真是太冷又太锋锐的眼神,活像把剑直戳在他的胸口上,他再说一个字,那把剑就直接刺穿进去,搅碎神魂与躯壳。 上界修士立时被吓得蔫了,怀里的女修还在拼命推他,“韩公子,韩公子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冷……” 再一眨眼,那两人就不见了。可面前分明只有一条路,笔直地通向前方,没有转弯也没躲藏的地方。 韩公子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咽了下口水,低头问女修:“你看没看到那两个人?” “什么人?”女修皱着眉毛很是不解,“我还奇怪呢,刚才公子又说什么土包子又说什么下界修士,这条路上从始至终也只有咱们两个人啊。” 本来已经恢复平稳的一颗心,又开始扑通乱跳,一下快一下慢。 韩公子安抚自己道,大白天绝不可能见鬼,更何况是在紫胤帝尊的洞府外面。 错觉,肯定是错觉。 正在这时,他又听见耳朵边有道声音传来,“如果你再出言不逊,小心自己的脑袋。” 那个声音有点耳熟,韩公子恍然记起,正是刚才被他讥讽的下界修士的声音。 错不了,他惹上大能了。不是闹鬼却比闹鬼更糟糕,大能一抬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韩公子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他转头就跑跑得飞快,都顾不上拽身后的女修。女修跺了下脚,满脸懊恼。 “胆小鬼。”白羽看着这人四处逃窜,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跑得真够快,兔子都比不上他。” 刚才白羽也没做什么,不过抄了条近路就把那位韩公子吓得够呛。上界修士大概都是如此胆小吧,白羽轻慢地想。 他和齐佑天继续一路往前,用两个时辰标记完洞府周围所有灵脉节点。 快到门口的时候,白羽闭了下眼睛,而后涩声说:“融天纳地鼎就在那里面,清朗上尊多半也在。” 足足十四天时间,从灵州再到衍州,一切漫长得好像前世。可仔细分辨一下,每件事都能回忆得清清楚楚。 真要肩负整个下界那么多人命的时候,白羽才发现他有点胆怯了,是生怕一步踏错从此再无出路的后怕。 齐佑天捏了下他的手,“别想那么多,等到了明天,一切都有了分晓。” 白羽嘴唇动了一下,他忍不住抬头看齐佑天。青年剑修的表情比他更淡定,仿佛天塌了也不能让他的眉毛皱一下。 “你恨清朗上尊,我也恨他。”齐佑天说,“我恨他伤我心上人,而我那时不在,不能站在你面前保护你。不过这次,我还来得及。” “我可不算什么好人。”白羽长睫抖动,好些话明明到了嘴边,又被他自己咽了下去,“我怕……” 齐佑天只摇头:“不用怕,我心甘情愿。” 话说得含糊不明,态度却是毋庸置疑的。那是肯为白羽上刀山下火海,直至苦熬成灰都无怨无悔的一颗心,齐佑天又把亲自捧到白羽面前。 好像上次在极渊之地,齐佑天也说过这些话。白羽本该记得清清楚楚,可他现在脑子里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连说句话也做不到,好像他两瓣嘴唇黏在了一起,喉咙也吞了滚烫铜汁一半,嗓子干涩到不行。 白羽任凭齐佑天拽着自己往前走,左转再右转又右转,一路驾轻就熟地出了洞府,来到了一处寂静无人的沙滩上。 “我在太衍门的时候,最喜欢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看风景。”齐佑天望着不住拍沙子的海水,眼睛的颜色也逐步变得浅淡起来,“高处不胜寒,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 “那时的我还没什么感觉,只知道成天练剑。有谁挡在我面前,我一剑就能破乾坤。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剑心也是如此。” 齐佑天低声说,“山海城初见那一面,我才知道,原来天底下有这样的剑,我以前想都没想过。你的剑是开天之剑,我的剑却只能用来杀人,差距太大,无可比拟。” “因为我亲眼见到紫胤帝尊是如何开天的。”白羽俯身拾起了一把沙子,任由沙粒在指间滑落也不攥紧,只是怅然地说,“一剑开天,我只学到他三成神/韵,也不算多厉害。是我后来被关在极渊之地,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脑袋里想,应该怎么发力如何挥剑,才能真正劈开这片天。” 极渊之地那一万多年,一点点磨去了白羽的棱角,却把他那颗剑心打磨得晶莹剔透。两次遭劫,剑心仍旧澄澈。 “等你以后年纪大了,肯定比我更厉害。你天资比我强太多,我只是仗着年纪大欺负你罢了。” 齐佑天没说话,他一点点拍去了白羽掌心的沙子,动作太耐心眼神也太温柔,仍是当初唤他小师弟的那个少年。 那股暴戾的欲要燃烧的占有欲,都被齐佑天收拢起来了。此时的他,愿意收敛情绪当个听众,听白羽絮絮叨叨讲一些没意思的往事。 沉默好半天以后,白羽才说:“其实紫胤帝尊死得时候,我也没太伤心。毕竟器灵这种东西嘛,生来没心没肺,谁是主人就替谁卖命。要是清朗上尊对我好一点,对整个小千世界都好一点,我也不会梗着脖子跟他硬碰硬。” “然而清朗上尊么,毕竟不是紫胤帝尊。后来我才明白,紫胤帝尊这样的好人,不管上界抑或下界都太罕见。” 齐佑天点了下头,对于白羽而言,这就算回应了。 白羽忽地伸手去碰齐佑天的额头,似是想从那张伪装的脸上找到紫胤帝尊残存的一点痕迹,“你和他半点也不像,我还是觉得一切太虚幻。转世重生以后,明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干嘛非把你们扯在一块?” “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至少我能分得清。” 白羽贴到齐佑天额前,轻轻落下了一个吻。他的嘴唇是热的,手指却是凉的,小心翼翼又带点愧疚地印下了这一吻。 这是白羽第一次主动亲齐佑天,动作都是笨拙而又胆怯的,好像齐佑天是雪捏得一般,多碰一下就化了。 齐佑天静静受了这一下,末了还抬眼看白羽,简直有点委屈。 “再还点利息,剩下的本钱等以后一次还清。”白羽不自在地挪开眼睛,“我一向说到做到,从不赖账。” “那我就等着。”齐佑天笃定地答,“地君欠债不还罪大恶极,恐怕只能以身相许方能一笔勾销。” ***** 紫胤帝尊洞府开启这一天,整个衍州城都像是醉了酒般,喜滋滋乐淘淘地等待着什么。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的微笑,一部分是迫不及待想下注赚钱,另一部分是心怀诡谲,等待着那座大阵什么时候坍塌,到时整座洞府都会袒露在他们面前。 光是紫胤帝尊这个名头就足够唬人了,值得他们蹚浑水走一遭。 白羽和齐佑天也在遥遥张望,直到过了没多久,天地中的灵气骤然发生了变化。 像是什么被点燃了又瞬间炸裂开来,轰隆一下巨响,大半个衍州城都跟着晃了晃。 一层层金光闪耀着直穿云霄,浩浩荡荡气势非凡,任是谁都能察觉到洞府的变化。 那层阻隔着上界修士,不许他们进入洞府的隔膜忽地不见了。有人愣了下神,随即望了望周围,紧接着起身就跑。 “大阵不在了,大阵破了!”消息很快被传播开来,于是整个衍州城都被搅成了一锅粥。 原本等着看戏的上界修士一把捏碎了玉简,急匆匆下楼奔向洞府所在之处。也有自认实力不济的人不想掺和,乖觉地躲在楼上并不下来。 白羽看了一会,冲齐佑天点点头:“走吧。” 在一路急急狂奔的人里,他们是分外显眼的两个,有种气定神闲格外恨人的淡定。 刚到洞府门口,满目皆是狼藉。有人在追杀敌人,也有人眼神阴鸷地搜寻猎物,碰上他们两个时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没敢动手。谁能杀谁不好惹,打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白羽和齐佑天一路往洞府深处走,越往里走人越少,稀稀疏疏只有三五个人。 兴许有人生出了想要动手的念头,都被齐佑天一道剑光吓退了。 快到洞府门前时,天上两个修士正在斗法,遮天蔽日的火焰与剑光缠斗,斗得周遭大地龟裂山石破碎,还没分出个胜负高低。 两人极有默契地停了手,其中一个开口问:“莫非两位也想分一杯羹?” 停留在他周身的剑光跃跃欲试,道道都瞄准了齐佑天和白羽。他早与对手达成了共识,等除掉这两个碍眼的人以后再做打算,以免被人捡了便宜。 白羽闷头往前走,只轻轻挥了挥手,“我没兴趣,两位随意。” 不识好歹,装什么装?高居天空的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出手了。 剑光与烈焰一同来了,铺天盖地般地打压而下,稍微溅到旁边的土地上,土地立时被轰出一个大坑,坑坑洼洼好不凄惨。 然而全然无用,一道气势更足的剑光来了,轻描淡写地从剑锋绽放而出,瞬间就劈了天空上的两人一个趔趄,他们差点从云端跌落到了地面。 是无可匹敌的剑光,也是他们只能仰望的人,两个修士都不敢再打了。 收剑的时候白羽还好脾气地重复:“两位继续,不用顾及我们。” 这次齐佑天领头在前,白羽跟在后面。明明后背这等致命之处都袒露给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也没人敢出手。 白羽不急不忙地往前走,他忽地叹了口气:“第四处灵脉节点破了,还有三处节点。” 余浩邈那群人还真挺能干,本来白羽都不指望他们怎样,谁想这一下真成功了。 眼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紫胤帝尊的洞府大门却是敞开的,大大方方像是在等待着客人。 白羽忽然不走了,他像是胆怯般不肯迈步。齐佑天牵起他的手,主动迈步向前。 洞府太大,穿过好几间屋子才到正厅。布置说不上有多富丽堂皇,倒是足够压制,每件东西都相当讲究,也看出主人性情如何。 那是个太挑剔的人,每件摆设都得整整齐齐地放着,不许越线一步也不许倾斜半点,刻板得令人心烦。 放在大厅最中央的是一尊小小的鼎,个头小且玲珑,只有碗口大。青色刻着铭文的鼎身被摩擦得光滑无比,似乎能映出人影来。 这尊鼎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烟,好像里面盛满了什么东西,时不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像是里面的东西就快被煮熟了。 有个修士不大讲究地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盯着那尊鼎看。直到听见人的脚步声,他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眼睛亮若星辰。 那张脸着实太艳丽,眼眉稍微一扬,就能把人的三魂七魄勾出来。被鼎口若有似无的蒸汽一熏,朦朦胧胧更添三分美感。 “我就知道你会来。”修士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亮若星辰的眼睛紧盯着白羽看,“见了我就别用这张脸了,苍白平庸缺点太多,我见了都想吐。” 凭什么命令自己,他还没不配,白羽站定不动。正是这张脸,好久以前见过一次,从此再不能忘。 清朗上尊,下令剖开他的胸膛把他心脏劈成四瓣的人,也是他的主人。 修士轻慢地挥了挥手,眯细眼睛笑了,“虽说我也挺讨厌你这个器灵,但我唯独不烦你那张脸,看着至少也养眼。” 白羽抿紧了嘴唇,眼睛里都快崩出火花来。他站着不动也不肯后退,是固执不肯妥协的倔强。 “行,你不来我就亲自动手。”清朗上尊冷然地一挑眉,“没事跟我犯什么别扭啊,你还得叫我一声主人呢。” 他一弹指,白羽的伪装就被卸去了。 清朗上尊绕着白羽看了一圈,想去碰他眉间红痕,“紫胤帝尊是个心肠软的废物,我从来不服他,独独对他捏人的功夫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一个天君再一个你,大约耗尽了他大半心血吧?” “我那女徒弟喜欢天君那张脸,我却独独欣赏你,因为你跟我长得相似。” 第64章 清朗上尊的语气是亲昵的,似是看到一只小兽皮毛光亮模样可人,想伸手摩挲一下它的毛,姿态也是居高临下的。 还没等白羽避开清朗上尊,一道剑光就来了,破开虚空速度太快,刚好停留在清朗上尊勾白羽的手指上。 是齐佑天的剑光,警告般挥出一记,清朗上尊顺势挪开了手指头。 清朗上尊没有去看齐佑天,仿佛这个人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般,只是专心致志对着白羽唏嘘感慨,“紫胤帝尊捏器灵的时候,以他自己的模样捏了天君,以我的容貌为范本捏了你。” “现在看来,不光是模样相似,你与我的脾气也有三分相似。” 白羽忍不住把目光落在清朗上尊面上,眉眼鼻唇并无太多相似,那股深入骨髓的艳丽却是一脉相承的,浓烈得根本化不开。 原来紫胤帝尊也曾与清朗上尊这般亲近?白羽向后退了一步。 “要不是你那时冒犯了我,我真会对你好一些。”清朗上尊轻慢地叹了口气,仿佛他当真觉得十分遗憾一般,“毕竟严格说起来,你也算我半个儿子。” “我可不敢高攀清朗上尊。”白羽咬着嘴唇冷笑了,“您是说一不二的上界修士,说毁了小千世界炼丹都能下手,怎么可能和我这个卑贱的器灵是一路人?” 清朗上尊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半点也不在意白羽的冒犯,“当初紫胤造这尊融天纳地鼎的时候,本来是抱着与我和好讨我欢心的打算,所以他把天君捏得像他,你捏得像我。” “可我已经心冷了,我对他的话半点不信,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清朗上尊的眼睛直盯着融天纳地鼎上飘出的细小烟雾,仿佛他也有了些惆怅。 真是奇怪啊,一个心冷如铁名声极坏,又那么多风流韵事的上尊,竟然会为了千百年前的一位故人而心生惆怅。 白羽完全猜不透,他甚至不想再猜。他唯有紧紧握住身后齐佑天的手,方能从中获取到一些微薄的勇气,面对压力太大的清朗上尊也能毫不低头的勇气。 即便觉察到白羽的动作,清朗上尊也没当回事。他重新坐在了地上,把一根白得发亮的手指放在烟雾上撩了撩,又转头问:“想听个故事么?” “上尊的邀请,可曾给人回绝的余地?”白羽讥讽地笑。 “小器灵,你脾气真差劲,连低头服软都不会?”清朗上尊无所谓地一挑眉毛,眼角眉梢皆是魅惑之意,更像是说情话而非威胁人,“你的模样被捏得像我,脾气可与紫胤像了个十成十,真不讨人喜欢。” 纵然白羽被那股莫名压力压迫得呼吸困难,清朗上尊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他含笑注视白羽的挣扎与不屈,像是神祇偶然把目光投注在人间就为了打发时间。 清朗上尊往前倾了倾身子,笑着问:“反正你我都需要拖延时间,还不如默契一些糊弄过去,岂不更好?” 白羽心里立时咯噔一下,他一瞬间想到太多太多事情,是天君那边泄了密,亦或是余浩邈当真不可信? 那种感觉太沮丧,好像你自己孤身一人置身于荒岛之上,四周皆是海水浩渺,你躲不开也逃不了,唯有故步自封就那么缓慢地死去。 “瞧瞧,我一句话就把你吓得够呛。”清朗上尊伸出的手够到了白羽的脸,格外轻柔地替他擦拭了额头。 双方距离贴得太近,白羽嗅到了清朗上尊身上熟悉的香气,妩媚风流余香缠绵,和云芙上仙的香是同一种。 白羽想要躲开,清朗上尊却不容拒绝地捧着他的脸,嗤地一声笑了,“真好玩,我为何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有趣呢?” 身后的齐佑天愤怒了,他攥着白羽的手指不自觉松开,一股剑意破开重围顺势就长,直冲着清朗上尊而去。 “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你就安静一会吧。”清朗上尊如此命令,奇异的是,齐佑天当真乖乖听话了。 青年剑修收敛剑意重新坐下,就连投来的目光也是平静宁和的,半点杀气都没有。 这不对劲,白羽心想。他想转过头去,可清朗上尊不许他如此,笑吟吟捏着他的下巴赞许道:“好一张脸,紫胤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如果我和他有儿子的话,多半一个像你一个像天君。” 感慨过后,清朗上尊终于放开了白羽。白羽赶快扭头去看齐佑天,青年剑修垂首而坐眼睫下垂,像把收进鞘里的剑。 齐佑天,白羽轻声唤。齐佑天眼睫眨动一下,仿佛就是回应。 不对劲,太离谱了。白羽又伸手摸齐佑天的脸,还没够到清朗上尊就悠悠开口了,“该从哪开始说呢?很久以前,大概三四千年前吧,有一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兄弟,天分都挺高,感情也挺好。” “然而上界这个地方嘛,比你们下界残酷多了。谁厉害谁说话,哪怕当街杀人都无人敢说。所以并非大门派出身,背后又无师长看顾的师兄弟俩,活得战战兢兢很是辛苦,他们俩唯有相依为命,才能勉强活下去。” “师兄就是紫胤,师弟就是我。”清朗上尊补充了一句,他眼睛盯着融天纳地鼎鼎口飘浮晃动的白烟,又接着往下讲,“那时候紫胤还挺有人情味,他觉得自己身为师兄就该照看师弟,所以有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抢先干,师弟对他也是感激不尽,暗自决定以后也要护着师兄。” 白羽的手指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望清朗上尊,断不相信凶神恶煞如他也懂得感激人。 清朗上尊一陷入回忆里,说话的声音就格外柔和,甚至没了那种邪肆的气派,“他们俩小心翼翼活了几十年,修为逐步上升,师门留下的功法也终于起了大用。师弟选择修剑,师兄选择天道一途,刚开始是清心寡欲,后来人气全无,到最后才是包容万物。” “很遗憾,蠢呼呼的师弟并不明白。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师兄对他一天比一天冷淡,不管自己怎么撒娇讨好都没用?师弟没琢磨明白,师兄却明白了。有一天,他对师弟说,以后你我要以修行为重,当断绝情念清心寡欲。我对你,一向只有师兄弟的情谊。” 说到这,清朗上尊忽然抬起头来。他笑吟吟地望着白羽,仿佛看到了当初的紫胤帝尊一般,“于是小师弟那点还来不及说的,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就这么被师兄稀里哗啦摔碎了,拼都拼不起来。师弟是个很要强的人,他最受不了有人把他当累赘看待,更何况师兄还说出了这些话呢?就仿佛,他的心意都多卑贱,师兄看都不想看一眼。” “所以小师弟越想越气,他不能原谅当时懵懂无知的自己,也不能原谅说话太耿直的师兄。他当初有多喜欢师兄,那时就有多恨他。恨不能一剑杀了他,恨不能把他的神魂全都捏碎了,恨不能把他大卸八块再把尸体扔给妖兽吃。” 白羽不自觉往后挪了下身体,是因为受不住清朗上尊的眼神,既狠毒又炙热,像把人活剥皮再抽筋都不解恨的恨意。 似曾相识的眼神,他好像也在齐佑天眼中见过,白羽抿了下嘴唇。那时白羽刚刚脱困,与齐佑天重逢于摘星楼顶楼,齐佑天望着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冷冽又锋利。 不一样的,白羽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齐佑天不像清朗上尊那么混账,他没真杀了自己,至少齐佑天还肯给予他信任…… 像是为了打破白羽心中的希望一般,清朗上尊又慢吞吞地说:“所以小师弟独自离开师门到外闯荡,发誓没本事杀掉师兄之前,就绝不回来。毕竟师兄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也是他的劫难。师兄能够绝情断念,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大概是师弟运气够好适应力也强,没了师兄阻碍以后,他在上界混得如鱼得水。上界修士嘛,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就连师弟撩拨了别人道侣,那人打不过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真像缩头乌龟。” “师弟来了兴致的时候,干脆写了本书,记载他的艳遇与得意事。他没用化名如实写出来,苦主也不敢来杀他,因为打不过啊。”清朗上尊轻慢地摊了摊手,好像他也觉得十分遗憾一般。 这就是余浩邈说得那本书的来历,白羽心知肚明,他越发不想搭理清朗上尊了。 不过清朗上尊诉说自己过往的时候,从不需要有人应和,他只需要一个长了耳朵不随便开口问的听众,其余人不够格,唯有白羽勉强能与这些事情搭上边,于是清朗上尊才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师弟的修为越来越高,他都快忘了师兄的事情。毕竟天下美人这么多,个个对他百依百顺,谁会在乎一个脾气冷硬又没人味的师兄呢?可紫胤帝尊不这么想,他不再闭关而是找到了清朗上尊,劝他改邪归正,劝他对人宽厚。” “对于他往师弟心里捅刀子的事情,紫胤帝尊却一字不提。”清朗上尊眼珠转了一圈,又重新落在白羽身上,似在透过他打量着谁,“紫胤帝尊修为比师弟强,有他黏着师弟,师弟的确少干了一点坏事。于是上界修士就唏嘘感慨了,他们说紫胤帝尊有德行且足够慈悲,这才是修士该有的风度。” “多可笑啊,这群人自己犯下的亏心事好一堆,却有模有样点评起别人的事情来,真是不自量力。师弟也这么想,他一方面恼恨那些人,另一方面更恼恨紫胤帝尊。他该哄着自己的时候并不出现,现在又来假惺惺发慈悲,这一切师弟都不需要,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尽管一开始白羽不想听清朗上尊的故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情不自禁对那故事中二人的命运上了心。 哪怕他早就知道结局,胜利者就好端端在他面前坐着,白羽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头。 清朗上尊还在慢悠悠地说:“师弟就想,他得找个机会杀了紫胤帝尊。虽然他们俩修为差距足有一个大境界,可耐不住紫胤帝尊对他毫不设防啊?随着他和紫胤帝尊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杀意反倒越来越重,无论如何都按耐不住。” “等到有一天,紫胤帝尊忽然跟师弟说他要闭关。等出关之时,他就给师弟一个惊喜。师弟含笑答应了这件事,紧随着师兄潜入了洞府里。原来师兄在炼一座鼎,以他们俩的模样为原型,还捏了两个器灵,一个叫天君,一个叫地君。” 终于在故事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对此白羽并不意外。他垂着眼睛,继续听清朗上尊感慨,“本来师弟想在师兄炼那只鼎的时候就顺手杀了他,可师弟转念一想,这样多没意思啊?于是他先离开了洞府,开始专心致志地琢磨怎么能杀掉紫胤帝尊。” “师兄开始一门心思地养器灵,大概是想将他们当个惊喜亲自捧出来。大千世界一年,小千世界就是十年,这一下就是好长好长时间。过程太长也没必要讲,反正结果就是师弟成功杀掉了紫胤帝尊。” 清朗上尊倦怠地一皱眉,又嗤笑道,“只一剑就戳死了他,再把心脏破成四瓣,整个过程紫胤帝尊都没反抗。他修为那么高,硬拉着师弟同归于尽都行。可紫胤帝尊只是说,我对不起你,合该受这一剑,你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要活得开心些。我一开始回绝你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可惜现在太晚了。” “说完这些话以后,紫胤帝尊就死了。他的尸体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神魂也被我捏碎了,唯独一缕残魂逃出生天不知去处。那座鼎也归了我,剩下的事情嘛,地君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呢?”白羽问,“你跟我说这么多,究竟有什么用?” “拖延时间再跟人叙叙旧嘛。”清朗上尊不大在意地一挥手,“你我不是都心知肚明嘛,你要拖延时间等待上界修士破除洞府阵法,我也要拖延时间等待时辰到来,彻底炼化了这座鼎。”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白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怎么,你还真以为上界修士能杀得了我,就凭余什么来着那个废物?” 清朗上尊一抹眼角,“哎,别逗了。单凭上界那些修士,你指望他们能成事,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地君,你等的这个人,就是他吧?” 清朗上尊打了个响指,有人硬是被他从虚空中拽来了,衣衫凌乱头冠不整,周身满是数不清的伤口,道道都在流血。 是余浩邈,白羽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免不得心里一紧。 “醒醒,我问你话呢。”清朗上尊俯下身来,毫不客气扇了余浩邈两个巴掌,这上界修士才悠悠醒转过来。 还没等余浩邈回过神来,他冷不防就看见一张太艳丽的脸孔,是勾魂夺魄的艳。 只看了一眼,余浩邈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李清朗,我杀了你!” 他不管不顾地缩起身往前伸手,想一把攥住清朗上尊的脖子活生生把人掐死,恨意十足熊熊燃烧,似要把他自己也一并燃成灰烬。 “好一条疯狗。”清朗上尊皱了下眉,一脚踹开了余浩邈,末了还歪头看白羽,“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个没用的废物身上,所以我才说你疯了。” 被踹出挺远的余浩邈咳嗽一声,口鼻都在流血。他擦去血液,昂起头死瞪着清朗上尊不放,“畜生,混账,不要脸的玩意……” 好些污言秽语从他嘴里倒了出来,清朗上尊不以为意地一扬眉,“罚你扇自己二十耳光,不扇到脸肿不许停。” 余浩邈的嘴立刻闭上了,右手高高扬起,左右开弓开始扇自己耳光。仿佛有种诡异至极的力量操控了他的身躯,尽管灵魂在反抗也全然无用。 等抽完二十巴掌以后,余浩邈的脸肿得不像话。他的眼神还是不屈服地,瞪住了清朗上尊就不松开。 “你跟我有什么仇?”清朗上尊费解地皱了下眉,“我应该没见过你啊。” 余浩邈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妙音真人么?” 清朗上尊遗憾地摇摇头,“不记得,我的炉鼎多了去,谁知道你提的是哪一个?哦,我懂了,她肯定是你的老相好吧?” 他凑到余浩邈面前,笑吟吟捏着他的下巴道,“难怪她不喜欢你,毕竟阁下姿容低劣。见惯了我这样的脸,谁又舍得看你一眼?” 余浩邈不由分说就要唾他一口,可惜清朗上尊的手从下巴挪到了喉咙,一点点越掐越紧,余浩邈呼吸不得,整张脸憋得发青。 清朗上尊一边欣赏他狼狈的模样,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你以为这两人是救星,也是能对付我的人,这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和他们俩说得每句话,我都知道。就连那个所谓联盟,开始破坏灵脉节点的事,我更是一清二楚。” “不可能。”余浩邈费力扭头去望白羽和齐佑天,“他们俩绝不可能帮你,因为……” “因为齐佑天是紫胤帝尊转世,他合该继承宿命一剑杀了我?”清朗上尊的眼睛越发明亮,是见到别人遭劫自己就开心的愉快,“齐佑天的确是上界修士转世没错,可他不是紫胤帝尊的转世,而是我一缕神魂转世。” 不光是余浩邈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白羽也忍不住扭头去看齐佑天,寒意从头顶一路直到脚底,挥之不散。 不可能,这两个人半点也不相似。白羽看着齐佑天的脸,试图找到一些安抚自己的证据来。 齐佑天心性良善,齐佑天并不残忍,齐佑天连人都没杀过,怎么可能会是凶残蛮横的清朗上尊转世? 越是不敢相信,白羽越是想起以前一些细微的迹象来。 在下界时云芙表情古怪地对齐佑天三叩首,言辞也古古怪怪,与其说她是尊重前辈,倒不如说是拜见自己的师父! 还有齐佑天莫名其妙的天命加身,甚至能越境斩杀上界修士。而他来了上界,更是如鱼得水般的修为攀升,这都不是什么正常迹象。 紫胤帝尊早就死了,所谓天命也尽数烟消云散。修士重生一回,即便是天命之子也再无天命相助,至多只是普通修士的运气罢了,哪会像齐佑天一般事事顺遂? 还有在这洞府之中,齐佑天的古怪表现,一切都是最切实的证据。 白羽不敢再想了。他垂着睫毛手都在发抖,他希望自己想错了,然而最切实的证据不就在眼前么? 为何明明该渡劫的清朗上尊,修为如常没受折磨。他甚至算准了他们几个何时会来?紫胤帝尊的剑法他本人会,自己这个器灵也会,他的师弟清朗上尊难道就不会么? 即便足有三个人盯着他看,齐佑天既不说话也无动作,仿佛真是一尊有呼吸的雕像般,甚至连眼睫都不颤动了。 “一千七百年前,我杀了紫胤帝尊的时候,我就料到自己合该有此劫难。”清朗上尊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心魔劫,我多半是度不过去了。于是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法子,把神魂分出去一缕,由他代我渡劫。” 清朗上尊慢慢踱到了齐佑天面前,似是回忆往昔般低声道:“怎么说呢,他算是我分出去的那缕善念,是以前心心念念只想着紫胤帝尊的那个我。怪愚蠢也怪可爱的,我现在想想都挺唏嘘。” 吐出如此轻慢的话语之后,清朗上尊叹了口气,大约是给当初懵懂不知世事的自己,也是给早就魂飞魄散的紫胤帝尊。 “不过么,我还要感谢不够心狠又太善良的地君。”清朗上尊对着白羽惋惜地摇摇头,“我对紫胤帝尊求而不得,所以才会遭劫。这份遗憾长久地留在我心里,即便我亲手杀了他,也未能了却。” “我这缕残魂比我运气好太多,他与你心意相通还有了婚约。我得不到的一切,齐佑天都有了。我意气难平,他却能顺利渡劫。有这么个人潜伏在你们身边,所以我对诸位的举动全都一清二楚,估计你们谁都没想到吧?” 不用其他人回答,清朗上尊自己就能得意地笑出声来。笑声是如释重负的爽快,竟让这阴森森阴沉沉的人,也显出一点少年意气来。 偌大一处前厅中,就唯有清朗上尊会喘息能眨眼,像是个活人。白羽和余浩邈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是被冻在冰层里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四大门派也站在我这边。”清朗上尊冲着余浩邈的方向一眨眼,“难道你就没想过,四大门派那么多高手,怎么可能一千多年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他们在衍州建立了这么多东西,甚至还举办这样五十年一次的盛会,赚到的灵石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些灵石我们三七分账,我三他们七,就算是买路钱吧,也相当有诚意了。他们也根本不敢惹怒我,只要我把洞府大门一关,整个衍州就彻底完了。谁舍得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有灵石不赚还得对上我呢?” 清朗上尊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语气不说有多桀骜,至少是满怀自信的,“于是他们索性帮我一把,他们往衍州招揽人,我凭自己能为炼化整个衍州。区区一个衍州里中陆太远,且地处偏远又没多少人,以此来换取一位帝尊的支持,岂不是太划算的买卖?” “我么,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修士。上界本来有十六州,现在只有十二州,原因正在于此。其余前辈开创这一方法,而我不过是照办罢了,不算有多了不起。” 能把这些隐秘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说明清朗上尊对此太有把握,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白羽心里堵得慌。他看了看狼狈地蜷缩在旁边的余浩邈,又望望身后呼吸微弱的齐佑天,觉得这一次当真是太难了。 这动作被清朗上尊觉察到了,他怜悯地摇摇头,“没用的,他现在正与我的命令斗争,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进了这处洞府,一切可由不得你了。你以为我这十多天没过问下界,对你们俩不管不问为了什么?就为了设下圈套让你上当啊。” 他乐不可支地笑了,伸手拎起了地上那尊小小的鼎,炫耀般托在掌心展示给白羽,“我和你废话这么多,时间终于到了。现在这尊鼎里积蓄的灵气足够,我要炼丹了。” “等吃了这粒丹药,我再把那缕神魂收回来,我就能度过心魔劫了。到时候门外那些烦人的苍蝇,我一根指头就能碾死。” 清朗上尊敲了敲鼎,唤:“天君。” 白衣的天君自鼎内现身了,他整个人仿佛都是雾气凝结成的一般,清冷容貌也沾了三分仙气,“主人。” “时候到了。”清朗上尊定定看他,“就照我先前的吩咐,把整个下界一并炼化,需要多长时间?” “一切都已准备完毕,只需一刻钟时间。”天君垂着头答,“主人稍等片刻,等我把云芙上仙放出来……” “不必了,连她也一块炼化了吧。”清朗上尊不耐烦地一挥手,“没用的徒弟,只会拖我后腿。你就在这炼化灵气,我看着你。” 天君眼睫眨动了一下,他忽地问白羽:“到了现在,你还相信我么?” ※※※※※※※※※※※※※※※※※※※※ 修完了,今天停更一天攒存稿,明天更新 第65章 还没等白羽答话,清朗上尊就扬眉问:“天君,你要他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听从我的命令,相信你一直都在欺骗他么?” 白羽没有说话。 “地君。”清朗上尊悲悯地摇摇头,“余浩邈来杀我,我觉得他是自己作死。洞府外面那些修士嘛,人为财死将来也死得活该。我独独觉得你太可怜,从始至终都被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你先前也遭过劫吃过苦,可你没长记性,还是这么轻信,愚蠢到让我也觉得可怜。” 面对清朗上尊挑拨离间的话,白羽没有动怒,他只是说:“我信你。” 相信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不论到了何等糟糕的地步,白羽都一如既往地信任着天君。 正如清朗上尊所言,白羽真是太过愚笨吧。他多次被人背叛,却仍旧对天君保有一份最天真的幻想。 最差的结果不过魂飞魄散,再赌上一次又有何妨? 按照白羽和天君先前商量好的计划,他们俩一同合力打碎融天纳地鼎。不说能胜过清朗上尊,至少能让下界修士逃出来。 打碎融天纳地鼎,让这方小千世界和这件法宝一同化为无有。他们两个器灵,当然也活不下去了。 所谓器灵,没了法宝他们自然也没了容身之所。至于清朗上尊,那就交给齐佑天对付,只需拖延一点时间就好,时间足够毁掉这尊鼎即可。 早在来上界之前,白羽就抱着这种玉石俱焚的念头。 他心里还挺愧疚,觉得齐佑天多半不知道这一切。自己要是抛下这小剑修一个人孤零零活着,他怕不是又得哭得红了眼睛? 即便到了现在,计划与想象中并不相同出了些差错,白羽还是不惊慌,他知道天君不会骗自己。 “能听见这么句话,我算是死而无憾了。”天君笑了笑,他的眼神是柔和的,仿佛仍是许多年前,他们俩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的白羽懵懵懂懂被紫胤帝尊领到天君面前,稍微仰头望着他。 紫胤帝尊说,这是天君,是你的哥哥,从此你们俩要一起看顾下界。你是弟弟,要相信哥哥的话。而天君呢,也要多照顾弟弟。 天君什么话也没说,他冲白羽点了点头,眼神格外温柔。 往事早已烟消云散,唯独天君的眼神仍和过去一样,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温柔熨帖,和月光一样。 清朗上尊从这句话里觉察到了不祥的的意味,他俾睨地摇摇头,“你们两个器灵,还在打什么主意?莫非你们想把这尊鼎毁了?别开玩笑了。” “毁了这座鼎,我捞不到什么好处,你们俩也神魂无存。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劝你们还是少做为妙。” 接下来清朗上尊竟然笑了,“这样吧,我可以退让一步,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即便下界毁了,你们俩身为器灵也能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有什么不好?” 他一边试图让天君放松警惕,一边不动声色地往那只鼎旁边走。 融天纳地鼎身为法宝,自然不可能被清朗上尊一记法决就唤到身边。事情就麻烦在这里,要是这两个器灵真闹起来,清朗上尊会花上好一会功夫才能镇压下去。 门外还有那么多修士虎视眈眈,而且他渡劫的时候就快到了,为了以防万一,清朗上尊愿意俯下身段和这两个器灵谈条件。 但清朗上尊一番好意无人领会,天君固执地摇了摇头,“上尊出尔反尔,什么事都能说出来。” 嘿,区区一个器灵还真要翻了天!清朗上尊两条眉毛一扬,皮笑肉不笑地问:“我怎么出尔反尔了?” 虽然清朗上尊还在和天君扯皮,可他早在袖中暗自捏了一个法决,引雷决。 只要稍微片刻,雷霆便会于他指尖瞬息绽放,肯定能把这个器灵劈成灰。 不听主人话的器灵,清朗上尊自有千百种办法惩治他们。先杀了天君再看地君的反应,以此当做渡劫时的调剂也并无不可…… 清朗上尊想得周全,然而变故是突然间发生的。本来蜷缩在地上呼吸微弱的余浩邈忽然暴起,他一把抱住那尊小小的鼎就往外扔,顾不上其上篆刻的铭文把他烫得皮开肉绽。 当啷一声,那尊小小的鼎被他扔出三丈多远。鼎口倾倒其内灵气涌沸,咕嘟咕嘟似水被烧开了,顷刻间又熄灭下来。 受此影响,那炉正在炼制的丹药也出了差错,灵气若有若无,很快就要消失。 短短一瞬间,余浩邈浑身上下都要被烫掉了一层皮。他望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反倒笑了,笑声是得意的。 “卑贱玩意,就凭你也敢!”清朗上尊暴怒了,他决定先把余浩邈这混账杀掉,而后再惩罚这两个器灵。 清朗上尊一抬手,无穷无尽的雷霆从他指尖放出,整个前厅都被映成了蓝紫色。 雷云在前厅中聚集,丝丝缕缕般绵延开来,扯碎了周遭一切事物。在清朗上尊的指挥下,这雷霆直向着余浩邈而去。 好像所有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快到白羽只来得及眨眼。他看到天君一挥袖,一道浩渺恢弘的金光从他袖中飞出,俄顷化为一个宽袍大袖的人影。 一弹指间,人影替余浩邈挡去了这道雷霆,清朗上尊的牙齿咬得咯吱直响。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梦里出现过在心魔幻境里出现过。光是瞥一眼,就让清朗上尊失去了冷静。 紫胤帝尊,他的师兄他的心魔,他求而不得只能斩断情愫的那个人。 纵然清朗上尊杀了他,可过去的回忆还固执地缠着他不放,酿成了心魔劫逼得他走火入魔,现在又来坏他好事。 人影在半空中打量着清朗上尊,眉眼疏冷气质出尘,一望即知的清俊。他稍垂着眼睛说:“收手吧,师弟。” 清朗上尊不理他,掠过紫胤帝尊的身影,目光牢牢钉在天君身上,“我还奇怪为什么我找不到他这缕残魂,原来是被你收着。原本我还以为,地君算是最不听话的器灵了,没想到你藏得比他更深。” 天君没说话,紫胤帝尊却第二次重复道:“师弟,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紫胤。”清朗上尊眯细了眼睛,艳丽面容上流露着怨恨,是渗入神魂的怨恨,“你以为你算什么玩人,你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 一向从容不迫的清朗上尊,忽然显出嘲弄鄙夷之外的情绪来。他像个受委屈的小孩般,眼睛晶亮咬着牙一字字地说:“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就告诉你,一切都已经晚了。自从你主动跟我挑明事态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就算你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当时是我错了。”紫胤帝尊说,“我走的路不许我分神,我需要舍弃一切太上忘情,不论何等情愫都要斩断。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斩不断也挽不回什么,所以我甘愿认输。” “既然你恨我,我就想成全你。我以为你杀了我以后,至少能斩却心魔修为增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你炼化整个下界,已经走了邪路……” 清朗上尊漠然地说:“我不听,我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我是个修士,会哭的有心的修士。你伤我太深,不是区区几句话就能抚平的。现在我只想要你死,先杀你,再炼化下界,最后是整个衍州。” 他掌中忽然出现一把长剑,既无寒芒也不耀目,连剑刃都没开。 可这把剑一握在清朗上尊手里,他就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如高山仰止,似天穹浩渺,令人根本看不穿。 “你以为四大门派准许你如此?”紫胤帝尊拧着眉问,“四大门派掌控上界万余年,底蕴之深,并非你我能够比拟的。他们假意妥协,暗地里却在谋划衍州这条灵脉。就连那时的事情……” “我知道,一切全是他们捣鬼。不管是你修行的功法出了差错,亦或是我得到的那卷炼化修士作为丹药的秘卷,这一切都不简单。”清朗上尊稍微歪着头,似在嘲弄紫胤帝尊,“不过我不在乎,我之前就说过,已经太晚了。我对其他事情都漠不关心,现在只想杀了你。” “紫胤,你若愧对于我,就像上次一样,让我把你杀掉,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在清朗上尊眼中,只能看到紫胤帝尊一个人。就连那股压得人快要崩溃的剑意,也尽心尽力全数对准紫胤帝尊。 从紫胤帝尊出现的这一刻起,所有事情与其他人全然无关了,那两人间的气场容不得他人插手半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连受伤太重浑身狼狈的余浩邈,也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白羽紧攥着齐佑天的手,带着他一点点往后撤,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师兄,你打不过我。”清朗上尊忽然笑了,“你只是一缕残魂,而我修为精进太多。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胜算。” “是么?”紫胤帝尊垂着眼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就当这是我最后的固执吧。” 白羽继续往后撤,心里还在估算自己和融天纳地鼎之间的距离。 快了,只要接近融天纳地鼎范围内一丈,他随时都能启动自毁法阵,毁掉这件法宝。 法宝一毁,上界之门就会开启。下界修士与凡人都能顺势前方上界,至少也能谋得一条生路。而且这一下威势极大,不说能把清朗上尊炸死,也能让他受伤不轻。 至于自己是否活着,就结果而言也没那么重要。一开始紫胤帝尊就告诉他,保护天下苍生是白羽生来的责任。 上次是白羽无能为力,而这次他不想再背弃责任。 白羽望了一眼还未苏醒的齐佑天,留恋的一下,像蝴蝶振翅。而后他狠心挪开了眼睛,又给远处的余浩邈递了个眼神。 这是要他等会带着齐佑天一起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余浩邈心领神会。 有紫胤帝尊牵制,白羽终于接近融天纳地鼎内一丈。他闭上眼睛,从神魂中发动了法阵。 总共一千四百四十重自毁法阵,就算是器灵想要发动法阵,也要耗费不少的时间。 第一重法阵开启,三十六重法阵已被启动,现在是一百零八重法阵,第三百六十重一法阵。 清朗上尊和紫胤帝尊开始动了,一拔剑就是翻天倒海的架势。一道道剑光被唤醒,如蛟龙般在洞府中四处乱撞。 剑光所经之处,地动山摇,甚至惊动了大半个衍州城。连洞府之顶都被戳穿了,阳光从裂隙处倾泻而下,紧接着又被剑光劈成两半。 周遭一切事物都在晃动,连大地都被劈裂了,裂隙一道紧接一道地拱起,晃动得融天纳地鼎也开始震动不休。 快了,就快了。白羽耐下冲动,在心里安抚自己。天君那边也在竭力发动法阵,两人一人一半,效率至少提高一倍。 五百八十三重法阵,六百七十九重,七百二十重法阵启动完毕! 然而全然无用,有谁强硬地下令法阵停止运作,是另一半器灵拒绝了白羽的命令,于是快要引爆的法阵又骤然停歇。 白羽不解地抬头看。 剑光照亮了天君的眼睛,银色眼睛仍是带着几分笑意,他说,“我原本觉得和你死在一起也不错,现在我却改变了主意。地君,你还是活着吧,替我活下去。” 他虚虚一推,把白羽齐佑天连带着余浩邈都推远了。 远处传来了紫胤帝尊的话音,“我以紫胤帝尊之令,解除地君器灵的身份,你自由了。” 白羽被远远地推了出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眉间印记灼灼发烫,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切断了。 他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与天君之间的联系,再也无法触碰到那只鼎。不一会神魂里却多了一点重量,是冷然沉重的,严丝合缝地填补了神魂中的空缺。 剑光灵气法决交织在一起,刚碰撞在一块,就交织出无穷无尽的光与热来。 白羽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挽回些什么,却被无形的灵气屏障阻碍住了。他眼见着天君冲他微笑了一下,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声势,那团光无声无息地吞并了一切,所经之处万物消失。 伴随着那道将他们远远推出洞府的巨力,轰然一声巨响遥遥传递开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穷无尽的光芒,金色璀璨的光芒,甚至比太阳更耀眼。须臾之间,金色光芒蜕变了,从纯金转为暗红深黑,这是快要爆炸的前兆。 比起刚才四处乱撞的剑光,这团灼烫又耀眼的光芒更可怖,像张开大口的妖兽一般,嗷呜一声连整个洞府都尽数吞没了。 大地晃动碎石如雨,天穹也被这道金光穿透了,道道利剑般直指云层。如此威势,甚至让洞府外正在争抢的修士也停下了。 他们骇然地望着这座洞府一大半都被光吞没了,连带着整个衍州城都开始摇晃,地动山摇好似遭了劫。 “我不甘心,紫胤,你别想我认输!”远处传来了这样的呼喊声,兴许清朗上尊真是不甘心吧,然而他能躲得掉么? 白羽紧攥着齐佑天的手,再扯着余浩邈飞速后退。只一重灵气屏障挡不住,那就再添个十多层,反正就是一弹指的功夫,对白羽而言根本不费力气。 好像被解除器灵身份以后,他的修为反倒又提高了。这算是什么古怪事,是紫胤帝尊心疼儿子,格外给他添了重保险么? 白羽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在默默等待震动停止,思绪却是呆滞的。 天君,说好和他一块死的天君,扔下他独自送死了。 谁要他擅自替自己决定一切,谁要他装好人?他问过自己的意见么,凭什么,凭什么? 紫胤帝尊也是糊涂,天君说怎样他就怎样?这一道残魂一个器灵,不声不响就把自己算计了,都不许自己反抗一下,未免太霸道! 白羽咬牙切齿地想,试图从自己心里挖掘出一点深恨天君的念头,如此一来,他那颗心就不会疼得这么厉害。 那感觉真难受啊,仿佛是硬生生分走了他一半魂魄,不疼,就是太过空虚,了无依托的空虚。 白羽一直以为天君会活着,就算他们俩相隔遥远,就算他们几万年都没说过话,可知道对方还活着,这就够了。 毕竟天君是他的哥哥,没有血缘关系却曾陪伴他上万年的哥哥。这个称呼白羽从始至终都没说出口,然而他心底还是默认的。 可天君死了,紫胤帝尊也死了。不自觉间,白羽摸了下自己的眼睛,没有眼泪,甚至连点水汽都没有。 他哭不出来,大概是紫胤帝尊给他重塑神魂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吧,他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唯有紧攥住身边齐佑天的手,白羽才能发现自己还活着。他身旁的余浩邈什么话都没说,兴许是惊呆了,兴许是思绪太复杂不知说点什么好。 一刻不停的震动终于停止了,白羽眼见着一处砖瓦石块正在震动。 紧接着清朗上尊跳了出来,没了一只胳膊,脸上也受了伤,唯有那双眼睛还是又亮又毒,一下就盯准了他们这里。 “死得活该!”清朗上尊冷笑了,不用白羽说话,自己就挑明了一切,“一道残魂外加一个器灵,还真以为他们能翻了天?” 他看都不看白羽一眼,径自冲着齐佑天走去。 尽管被人算计了一遭心中懊恼,清朗上尊还觉得他没输。就算没了融天纳地鼎,少了那粒丹药,也无关紧要。 反正他的转世还在,一把揪出神魂融进自己的神识之中,至少能用这种取巧的方法度过心魔劫。 一把赤色长剑挡住了他,白羽站在他和齐佑天之间,是不许外人靠近半步的架势。 “地君,你真要和我作对?”清朗上尊问,“没了融天纳地鼎,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天君不是都为你死了么,你现在应该嚎啕大哭掉点眼泪啊,还护着齐佑天干什么?” 白羽恍若未闻,他手腕翻转一下,浑身上下的气势更凛冽了些。 清朗上尊一边慢条斯理给自己止血,一边循循善诱:“想好了,你身后那个人,是我的转世,是杀了天君和紫胤帝尊的凶手,也是你的仇敌。” “只要你今天不再管这桩闹心事,我可以立下承诺不追杀你。上界这么大,你都没机会仔细看看,何必把自己大好前途搭在这里?” 白羽却说:“我保护不了天君,至少能保护他。齐佑天前世是谁对我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他是我的道侣,也是我心爱之人。” “抛下心爱之人不管不顾,那是懦夫。杀掉心爱之人只为证道,是没有人情味的疯子。我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不管什么心性也不管什么大局,有话就说拔剑就战,谁也别想动摇我分毫。” 清朗上尊没有动手,他反倒喟叹了一声,“真好啊,你虽然是器灵,却看得比我清楚多了。要是我当年也能想开些,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种地步吧?” 仿佛清朗上尊是真心实意地感慨,然而下一瞬,他就冲白羽诡谲地笑了。 被白羽挡在身后的齐佑天忽然动了,持剑在手声势凛然,不由分说就冲着白羽的心脏而去。 白羽全心全意对敌,对于齐佑天毫无防范又把后背袒露给他,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冷肃的剑气拂到了自己的后心。 以前的场景在白羽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自己终究要挨这一剑么?大概他本来的宿命就是如此吧,被一剑穿心毫无反抗。 与之前不同的是,自己这次大概再也醒不过来了。毕竟不是器灵,此地也并非下界,死了以后就再无办法复活。 仿佛时间都被扯成了一块块碎片,在白羽眼中,一切纤毫毕现又太缓慢,他甚至能看清清朗上尊嘴唇翕动,“你对于他,还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可惜了,不过对于你而言,这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第66章 的确是不错的结局,白羽心想。 反正他欠齐佑天一条命,就此还清总比日后惦念要好得太多。这笔纠缠不清的烂账,也该有个了结。 不论自己能否活着,至少下界修士与凡人都到了上界,哪怕是清朗上尊也没能耐一一找到他们。 事已至此,他和天君的谋划算是成功了。于是白羽反倒笑了,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等待那一刻。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白羽只知道,齐佑天一把捞住了他的腰,他整个人被齐佑天带得往后扯了一步。 怎么回事,白羽诧异地睁开眼睛。他只看到齐佑天手中长剑慢慢扬起,带这种一往无前的气魄指向清朗上尊。 “开天。”齐佑天出招了。 那是不求退路也从无妥协的一剑,一剑的光华耀目,甚至比得上天空中的太阳。那也是足以开天辟地的一剑,不论挡在面前之人是谁有何身份,都霸道蛮横地一剑劈开,足够雄浑气魄也十分光明磊落。 在这样的剑气面前,一切虚招一切阴谋都全然无用。剑气纵横激起一阵尘土,让本来就龟裂不堪的大地又添了几道裂痕。 好像连太阳也被劈开了,暗淡地被遮住了光辉。天空之中彤云骤起,黑漆漆低压压,还有蓝紫闪电穿行于其中,好像这一剑也招来了天雷。 被剑光所指的清朗上尊难以置信,他瞳孔收缩望着天上密布的雷霆,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区区一缕分魂就该听我呼唤,你绝不可能杀了我……” 清朗上尊还在渡劫,白羽忽然明了。自作孽不可活,齐佑天伪装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出手的机会。 而清朗上尊还不服气,他一抬手也唤来了长剑,虽然光华暗淡但威势犹在,带着股同归于尽的暴虐气魄。 他一张艳丽面孔都被扭曲了,咬牙发狠般说:“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想逃走。紫胤死了,你也早该去陪他。” 两道剑气碰撞在一起,一道蓝紫一道赤红,好似烈火遇上寒冰,碰撞之时却是无声无息的,炽热灼烫又无比暴烈。 天空中的彤云被掀开了,被两道剑气搅得交织在一块,形成一道诡谲又艳丽的红色旋涡。 于是肆虐的灵气越发暴怒了,大地被劈得七零八落,一道道深邃不见底的沟壑出现,蛮横地要把这处洞府扯碎成无数碎片。 不只是这处洞府,整个衍州城也受了惊扰。那座通天之塔也好似站不稳了,一点点缓慢地开始倾斜。 “没灵气了吧?你和我命令搏斗,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很惊讶。”清朗上尊面色惨白,他挥出这一剑之后,还又有余力冲他们阴冷地微笑,“我今天即便渡劫遭雷劈,落得个神魂无存的下场,我也要拽着你们一起死。” “你们三个,还有衍州城那些修士,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齐佑天好像脱了力,他甚至连白羽的手也攥不住了。 “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开天。”清朗上尊慢条斯理抖了下长剑,紧接着他唤,“开天。” 话音刚落,白羽就能感知出这一剑的不同来。较之刚才匆匆挥出的那一剑,这一剑更轻描淡写居高临下,是能为无穷的神祇在混沌宇宙中睁开眼,一声令下天地分万物生的气魄。 轰地一下,大地崩裂了,整个衍州城都因此齐齐下降了三寸。白羽能够感知到,一阵又一阵颤动从远处传来,这是清朗上尊劈碎了一处灵脉节点,要唤来海啸。 要是真让清朗上尊挥出这一剑,这个疯子肯定能拉着大半个衍州城的修士一起去死,至于他和齐佑天,怕是死相惨烈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吧? 越是到了此等危机时刻,白羽反倒想笑了,“可我不想死,我不想陪你这个疯子一起去死。” 紫胤帝尊曾经教导过白羽,真到至关紧要的时刻,拔剑挥剑砍人就是了,别想什么后果什么结局,都是无用之物。 剑乃凶器,要得就是那股杀意,一剑挥出既是选择搏命,无所谓胜负更无惧生死。 就当他是以一己之力,面对无穷无尽的海啸吧。在这等自然伟力面前,他只是个执剑者,没有后手更无胜算,唯有凭借手中之剑,替自己替齐佑天,也替衍州城的诸多修士,谋取一条生路。 白羽并不害怕,他甚至能冷静地感觉到剑气在他经脉中运行,一波又一波,像是涛声又似潮水,晃动着迫不及待地想从剑锋绽放。 这一剑,和他以往的一剑全然不同,是有死无生,以卵击石的一剑。好比一个人,对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挥出那一剑,也许是徒劳,也许只有短暂功效,但那并没有关系。 这一剑,是他自己的剑。白羽捏紧了剑柄,手腕翻转向外,“开海”。 声音不大,更没有清朗上尊那份肆意的气魄,好像这孱弱剑气也没多大功用,刚一出现就像冰雪融化般消失了。 “这就是你的剑?”清朗上尊笑了,“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一剑。” 白羽扶着齐佑天的肩膀,收回了长剑,“这一剑就足够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道意欲扯碎灵脉唤来海潮的剑光,忽地节节粉碎了,像是一束光遇到暗影般骤然碎裂,都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只一下还不够,尚未能完全剿灭剑光。可白羽这一剑,是韧性十足绝无穷尽的一剑。 也许剑光破碎的时候,也是有声响的,似花开如融冰,声音微弱却动人。 被激活的灵脉节点也就此熄灭了,就连远处那道即将呼啸而起的海啸,也被安顺地抚平了,甚至没激起太大波澜。 白羽眼见着清朗上尊的脸越来越发白,那道天空中的雷霆已经来了,卷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在清朗上尊头顶凝聚汇集。 “我不甘心。”清朗上尊发狠般紧咬着嘴唇,“凭什么,凭什么我会败在你手上,你只是区区一个器灵……” 说到这,他猛然抬起头看白羽和齐佑天,“你们俩一个是器灵,一个是我一缕分魂,绝不可能杀掉我!” “我不是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齐佑天说,他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不用白羽搀扶也能站稳,“你和紫胤帝尊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为了袒护我的道侣而出手。” “自作孽不可活,你活该。” 雷劫已经来了,好一道粗壮的雷霆,轰然一声由天空直劈向清朗上尊。他竭力挥剑抵抗,还冲着齐佑天喊,“闭嘴,你没资格嘲笑我!我能不知道你有什么心思,面对这器灵,你难不成就没想过把他囚禁起来折磨千百次,玩腻了再一剑杀掉?” “我能感知到,那些年你心里全是此等念头,污浊不堪浓黑炽烈,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你和我本来就是同一个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齐佑天却说:“我曾想过,但我不忍心。我对他求而不得,却不愿折损他的骄傲。如果有一天他对我卑躬屈膝对我百依百顺,他就不是我喜欢的白羽。” 清朗上尊忽地不动了,他神情古怪地注视着齐佑天,像是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般,梦呓般说:“真好啊……”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雷霆吞没了。一下接一下的电闪雷鸣,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从中倾泻而下的全是雷电。 白羽一手搀着齐佑天,另一只手薅着余浩邈的领子,加快速度撤离这里。 雷劫可不长眼睛,他们犯不着为了几句话陪着清朗上尊一块死。 等白羽撤到安全些的地方时,雷霆还未停歇。洞府里其他修士倒是早就乖觉地跑远了,谁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白羽懒得动了,他顺势把余浩邈扔到一边,定定打量着齐佑天。 而后就是不由分说的一耳光,可惜被齐佑天牢牢捏住了他的手腕,半点动弹不得。 兴许齐佑天也是心虚吧,他面对怒火滔天的白羽,只能劝:“你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白羽牙齿咬得咯吱直响,“你和天君把一切都商量好了,独独瞒着我一个人,你们当我多没用啊?” 齐佑天一五一十地答:“都是天君一力主张,他说融天纳地鼎炸裂的那一下,估计对清朗上尊而言要不了他的命。他说自己修为虽高却不会剑法,法决也学得稀疏平常,留下你才能真正杀掉他。” “紫胤帝尊也同意了,他说他相信你,觉得你肯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一想起这两个人,白羽的眼泪又快止不住了。他扭过头去不让齐佑天看到半点,用手一抹,偏偏眼泪还是往下淌。 “紫胤帝尊说,能和清朗上尊同归于尽,也算了却他的心愿。”齐佑天说,“至于天君,他说为了弟弟,自己甘愿牺牲,当哥哥的总要照顾好弟弟。” “混账,都是混账。”白羽小声嘟囔,他心里那股火气不知怎地发泄不出来,唯独更想哭了。 “而且,你还欠我一个诺言。”齐佑天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阴沉冰冷,“上次你欠账不还,这次你又想抛下我自己一个人死。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这句话让白羽心虚极了,他甚至都忘了哭。 齐佑天扳过他的肩膀,替白羽抹眼泪,“我知道你是地君,照看天下苍生是你的职责。可我也是这天下苍生中的一员,你为什么不心疼我?” “我只想让你活着。”白羽小声说,“只要你活着就好,我就挺开心了。” 齐佑天忽然放开了他,背对着白羽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不开心,我以为自己终于能换来你的承诺,可你又再次辜负了我。” 这句话好比在白羽心上狠狠劈了一下,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大概自己真把齐佑天伤得太重。 仔细想起来,他好像一直在辜负齐佑天。从虔子文再到上界这段旅程,最后意图撇下他,自己和天君一同去死…… 以前白羽从不肯想得这么清楚,他怕自己一心软,就再没有牺牲的勇气。可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白羽发现他莫名慌了手脚,大约,的确是他理亏。 齐佑天一生气,那可是相当难哄。 白羽只能去扯他的袖子,“你别生气啊,这次算我错了还不成么?” “你错在哪?”青年剑修转身看他,蓝眼睛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错在没有跟你商量,自作主张……” 话说到一半,白羽就发现不对劲了。这小剑修果然黑透了,不愧是清朗上尊转世,耍心眼玩手段一套一套的,他差点就忘了自己正在和齐佑天算账! “这么一说,你好像也隐瞒了我不少东西。”白羽眯细眼睛,一点都不心虚了,“我认错了,你是不是也得认个错?” 齐佑天云淡风轻地说:“都是糊涂账,就此一笔勾销吧。” 他倒是大度,知道自己不占理就既往不咎了,白羽气得想笑。 “当真一笔勾销?”白羽绷着脸问。 “反正你我互相亏欠,越是如此越是密不可分,这样岂不更好?”齐佑天答。 白羽终究没忍住,他嗤地一声笑了。 他越是看齐佑天故作镇定实则心虚的模样,越是觉得好笑。他有多长时间,没见到齐佑天如此表情了? 白羽仔细一想,大概是从自己醒来以后,就再没有过。 这次齐佑天好不容易服软,他总得给自己讨点好处。白羽咳嗽一声,末了却说:“下次不准瞒着我,有事直说,我也什么事情都不瞒着你。” 齐佑天眼睫眨动,他忽然问:“你会不会恨我?” 恨他是清朗上尊一缕神魂转世,恨他掀起灾劫牵连到天君。齐佑天没说完的话,白羽却能猜到个七七八八,这大概就算心灵相通吧。 于是白羽握住了齐佑天的手,稍微仰起头看着那双蓝眼睛,“也许你没听到我和清朗上尊说的话,现在我就重复一次。” “你前世是谁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道侣,也是我心爱之人。” 齐佑天笑了,虽然只是嘴唇一扬眼睛里多了些亮光,可他终究笑了。 白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紧接着他就恍然大悟了,“你明明听到了,现在还装糊涂,你那颗心怕是都黑透了!” 白羽气得直磨牙,他还在琢磨怎么惩罚齐佑天的时候,旁边有谁气力微弱地唤:“两位,两位能把我扶起来么?我一直躺在这堆灰里,都快呛死了。再过一会,我怕我真是活不成了……” 在齐佑天的目光威胁下,余浩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乖乖闭上了嘴。 若非迫不得已,余浩邈也不想打扰这两个人。毕竟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差一点就魂飞魄散,他们道侣腻歪一下也属实正常。 余浩邈咳嗽了两下,发现自己嘴里全是灰,又觉得自己当真是生无可恋了。 他面对清朗上尊的时候并不如何害怕,唯独面对齐佑天的眼神有些莫名心虚。 这位修士可是清朗上尊转世,别看对着白羽好声好气的,对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兴许是齐佑天大发慈悲了,不用白羽动手,齐佑天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拽着余浩邈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还十分嫌弃地给他喂了几粒丹药,觉得这就算仁至义尽了。 等余浩邈喘匀了这口气以后,他才说:“即便清朗上尊死了,事情也没这么容易了解。四大门派可都盯着这处洞府呢,肯定有人不服气……” “怕什么?”白羽蛮横地一扬眉,面容虽艳,却凸显出一股混不吝的无赖气魄来,“紫胤帝尊把这座洞府留给了我,现在我就是主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统统给我滚出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洞府中的法阵就开始运转。本来在洞府里到处转悠,还想捞点好处的修士愕然发现,他们直接被扔出了这座洞府。 一堵高墙把他们和这座洞府隔开了,墙之高怕是有十丈。有人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就被法阵激得浑身一哆嗦,好像被雷劈了一般。 紫胤帝尊的洞府有了主人,所有修士都有了明悟。要他们就这么干脆离开吧,不管谁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呢,谁这么好运,一下子就能一步登天? 站在最前面的四大门派精英,也纷纷皱起了眉,唯独疏冷上尊心平气和格外反常。 “清朗上尊死了,这点毋庸置疑。”有一位上尊先开了口。 “五十四道雷劫,估计谁也别想活下去。更何况清朗上尊要是活着,他现在可不会如此客气,只把我们扔出去就算了事。” “这可怎么办好?按照原本计划,若是清朗上尊当真犯下那等罪孽,他所遭遇的雷劫也会增加百余倍威力。等他死了以后,大家都能获利匪浅。谁能想得到,这处洞府竟然落到了其他人手中?” 议论声一句接一句,四大门派精英都是不服气又很沮丧的。 这件事他们谋划了上千年,好不容易糊弄得清朗上尊失了神智,又是以衍州修士为饵,又是为了麻痹清朗上尊故作姿态,人人都很憋屈。 唯有事后从这座洞府里分润点灵石法宝,才能安抚他们受伤的心。本来事情计划好了,谁知半路出了差错,煮熟的鸭子飞了。 到了此等地步,所谓联盟当然也解散了。有些散修不耐烦继续等下去,他们索性直接走人,谁也拦不住。 也有人从几位上尊脸上瞧出了端倪,他们站在原地不动,觉得这件事多半还有门路。 一直默默倾听的疏冷上尊,终于扬了下眉毛。她一开口,就让所有人情不自禁静了下来,“大家不要惊慌,我去和此地主人说几句话,肯定让大家不会白跑一趟。” 这冰肌玉骨的女修一双黑瞳扫视一周,所经之处人人为之侧目。既是被她绝代风姿所倾倒,也是因为这女修修为高深,已然隐隐超出在场所有人。 疏冷上尊走到门前,伸手握住了那枚铜环,轻轻叩动了一下。 根本无人搭理她,仿佛洞府里没有人一般。 疏冷上尊并不气馁,她又敲了第二次门,依旧无人搭理。 有人嗤地一声笑了,这才是他们想象中正常的结果。毕竟若是谁得了这种好处,不说赶快走人吧,也得销声匿迹躲藏起来。 谁会这么傻乎乎直接开门,让这群居心叵测的人进去? 疏冷上尊还不放弃,不敲门了,她放大声音传讯道:“这座洞府事关重大,还请道友出来一见。” 声音传播得很远很远,直到许久以后,才有人吱呀一声开了门。 那是个黑衣修士,表情不大友好,那张脸却太要命。一双浅银掺金的眸子环视一周,就让人飘飘然像是喝醉了一般,就连心都跳得比以前快了。 黑衣修士倚着门,并不让人进去,反倒开始兴师问罪了,“你们堵在别人家门口,又是敲门又是吵闹,不觉得很失礼么?” “这是紫胤帝尊的洞府,偶然间被清朗上尊所占据。即便侥幸落入道友手中,道友也不该因此自傲,你没这份能为保住它。”疏冷上尊轻声细语地说,她态度挺客气,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动听了。 黑衣修士的银眼睛转动一下,他没生气反倒笑了,“你这是威胁我。” “不敢,我只想代表四大门派,与道友仔细商量一下洞府归属。”疏冷上尊说,“道友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四大门派……” “不知道,滚。”黑衣修士冷淡地一扬眉,“这是我家,外人别想来捣乱。有能耐你们就直接攻进来,没能耐就给我闭嘴走人。” 如此嚣张的态度,不亚于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里浇了一瓢水,呲地一下,水珠乱溅。 不只是四大门派各位精英觉得不忿了,散修也觉得这人说话太不客气。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走大运侥幸得到洞府的下界修士么? ※※※※※※※※※※※※※※※※※※※※ 之前的结局亲们说太仓促,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的确如此 虽然我觉得该交代的事情都在那一章交代完了,然而收尾确实略显狼狈 身为作者,就该对自己的文负责 所以我爆肝修完了第六十四章 ,又重写了一遍结尾,买过64章的亲记得更新一下 这回文的结尾应该不会太突兀了,再有两三章,就能正常完结 也感谢各位亲包容我的任性 第67章 好些人都觉得不忿,毕竟这人只是个看不出修为多高的下界修士。神魂颜色还是浅淡的金,一看就是到了上界刚刚几十年,还未彻底适应上界环境。 要说这么一个人修为有多高,谁都不太相信。兴许他就是运气够好,在大家忙着争夺的时候不知触动了哪里的阵法,侥幸成了这座洞府的主人。 这人要是一直呆在里面不出现也就罢了,偏偏他又嚣张地现了身,又是出言挑衅又是说话不客气。 换成自己是疏冷上尊,可没心情和他悄声细语。 疏冷上尊也有些不耐烦了,她觉得和这脑子不清楚的下界修士没什么话好说,眼睫一颤就要发狠:“道友……” 黑衣修士根本不听她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头道:“我数三下,要走赶紧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三。”在场修士没一个人动,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从中看出的都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二。”疏冷上尊也冷笑了,她索性留在原地,正想看看这下界修士还能有什么能为。 黑衣修士并未信守承诺,他提前拔剑了。 那一剑是贴着疏冷上尊的耳朵擦过去的,刚好削去她一缕头发,快得像是流光,一掠而过轻描淡写。 疏冷上尊顾不上惊讶,她手指头摸着自己那缕头发,心脏一下接一下砰砰砰直跳。 根本看不清的剑,无有征兆也没暗示,说出手就出手,极迅捷又暴虐。紧接着才看到这一剑的寒光彻底绽放,像是花绽开了花瓣。 天空也被这道剑光斩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云层之下湛蓝的天空。剑光所过之处,大地无声无息地开裂,好像冰雪遇火一触既化,都没遇到半点抵抗。 这道裂痕让千疮百孔的大地又添了一道伤疤,也在这群围堵在门前的修士中划出了一道鸿沟。 而后是土石塌陷声音震耳,好些修士都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躲开了这一下,擦着眉毛擦着衣角的一剑,令人心有余悸差点忘了喘气。 太快也太狠,丝毫不给人反应的余地,就那么野蛮暴虐地来了。像是柔弱无力的凡人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没有能为抵抗只有任凭天命做主。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方能见到这一剑劈开了地面,毫不留情地直斩向下,深入地脉切开土层,甚至隐隐露出了最深处的灵脉。 这一剑,绝不是普通修士能挥出来的剑,所有人心里都有了明悟。最清楚的莫过于疏冷上尊本人,她记得那时清朗上尊挥出的剑,也有此等威能此等气魄。 错不了,眼前之人必定和清朗上尊抑或紫胤帝尊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人,四大门派尚且要怀柔尚且要拉拢,她刚才有欠考量,态度未免太蛮横了些。 黑衣修士还未说话,疏冷上尊的气势先低落了。她一张冰雪容颜当真惨白得像雪,就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唯有勉力支持,疏冷上尊方能维持住风度,不发抖也不害怕。 “开海。”黑衣修士唤出了这记剑招的名字,他顺势把剑收了回来,银色眼睛还俾睨地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看,“我觉得自己挺客气了,至少没砍死人。敢问还有谁,想见识一下我的剑招?” 他目光所及之处,好些修士立时低下脑袋不敢与他对视。若不是四大门派精英都挡在他们前面,他们肯定会拔腿就跑。 剑法到了这般地步,修为怎样出身如何反倒无关紧要了。至少在场这么些人,谁都敌不过这极快又狠的一剑,像是光刚照进你眼睛里,剑光就已经到了,横在你脖子上逼得你不得不认输。 有些人看到自己捞不到好处,直接驾着云光跑了。小命重要还是灵石重要,想都不用想。要是没了命,再多灵石又有何用? 也有人固执地不肯走,心里怀着点莫名的期望。他们散修不行,疏冷上尊总能做主吧? 殊不知疏冷上尊在黑衣修士唤出这记剑招的名字以后,整个人都狠狠哆嗦了一下。 开海,这是紫胤帝尊的剑法。一剑开天,一剑开海,再一剑裂地。 好些年以前,疏冷上尊有幸观望过其中一招剑法。而眼前这一剑,正有一股同样俾睨天下的气魄,别人见了都生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这人和紫胤帝尊什么关系?疏冷上尊免不得生出疑惑。 而后她恍惚想起,的确有人曾通报过一个消息,说是清朗上尊命中注定的克星从下界来了,清朗上尊注定要栽在他手上。 疏冷上尊那时根本没把它当回事,觉得区区一个下界修士,即便到了上界又能如何?充其量是让清朗上尊手下再添一笔杀孽。 四大门派坐视不理都可,反正等清朗上尊当真炼化衍州犯下蠢事,天道也容不下他。到了那时他们再行讨伐,总比跟清朗上尊正面相对容易多了。 谁料所有人都没当回事的下界修士,当真杀掉了清朗上尊。虽说也有雷劫相助的原因,可这也不正应了那份预言? 是了,这必定是紫胤帝尊没死透,他的转世气势汹汹赶往上界,亲手给他和清朗上尊之间的恩怨做了个了结。 越是观望这下界修士神魂成色,疏冷上尊越是笃定。 神魂浅金成色,这是紫胤帝尊师门那一脉修行的功法独有的特点,紫胤帝尊的师门拢共只剩两个人,现在清朗上尊遭劫了,这人不是紫胤帝尊转世又是谁? 现在服软还来得及,并不丢人。 就算紫胤帝尊脾气再好,一群人打到他家门口还谋夺起他洞府里的东西,紫胤帝尊也要发火了。 先前那一剑没砍死人,足以见得紫胤帝尊心怀良善。 疏冷上尊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再恭恭敬敬地一鞠躬问:“的确是我等太唐突,打扰了帝尊休息,待我等明日上门赔罪。” 等着疏冷上尊替他们出气的人,不由愕然了。这一下服软,也算把他们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碾碎了。 能让疏冷上尊俯身鞠躬之人,整个上界也没几个。除了她师尊掌门以外,就只有两三位修为压她一个大境界的帝尊,方能得此待遇。 不用想了,什么便宜也捞不着。大多数修士再也等不及了,他们顺势就跑半点也不犹豫,唯恐自己被卷进这桩麻烦事里又惹得大能动怒。 黑衣修士眼见他们逃走,只是嘴唇向上露出个讥讽的微笑,并未出手阻拦。他还是懒散地倚在门口,语气冷淡地说:“也不用你们赔罪了,以后我洞府周围方圆百里,决不许外人踏进来一步,否则后果自负。” “这是应当的。”疏冷上尊垂着头说,“今日之事,的确是我等太唐突……” “再一点,你们把衍州那座通天塔拆了。我的洞府门前,不许有任何东西遮蔽我的视线。” 疏冷上尊稍稍犹豫了一会,还是毕恭毕敬地答:“既然是帝尊的要求,我等也会一一做到,还望帝尊不要动怒。” “不要动怒?”黑衣修士笑了,浅银色眼睛紧盯着疏冷上尊的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四大门派以前还跟我有一点恩怨。我修道出差错的事情,半是天意半是人为。” “可李清朗走火入魔,开始用修士炼丹这件事,你们师门上下统统脱不了干系。” 能把好些年前的隐秘记得一清二楚,可见这人必定是紫胤帝尊的转世。 疏冷上尊也不由暗自叫苦,她深吸一口气,刚想解释一下,谁想黑衣修士根本不理会她,转身进门又把大门合上了,“那就由你转告四大门派掌门吧,再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上门前来拜会,替自己讨个公道。” 唯有这么句话被他抛了出来,过了好久还是余音未绝。 麻烦大了,疏冷上尊心底猛然一沉,差点喘不过气来。 ***** 今天是余浩邈娶第八房道侣的日子,灵州城里算是热闹极了。 余浩邈生平人缘好,不管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再加上他本人修为高且足够和气,他娶新道侣的时候,自然有好些人捧场。 可余浩邈偏偏心不在焉,别人劝酒的时候他一口喝干根本不废话。如此少言寡语,并不是余浩邈一贯的作风。 于是有人就试探地问:“余道友,听说你一个月以前,进了紫胤帝尊那座洞府?” 一提紫胤帝尊四个字,余浩邈就嘶了一口气,活像被火烫了。 “没捞到什么好处,反倒遇上好些麻烦。”余浩邈挥了挥手,“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诸位道友就别扫兴了。” 主人家既然发话了,其余人当然愿意给个面子,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别的事情来。 修士么,一喝多酒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一闲扯起来就无所顾忌什么都谈。 “你们听说过玄妙派发生的那件蹊跷事没?”有人神神秘秘开了个头。 另外一人毫不客气地张口就说:“听说了,不知哪位大能未经通报,一路闯进了玄妙派大殿里。只一剑,玄妙派那座主峰都被削去一截。” 那人悻悻然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又满怀赞叹地说:“此等修为,怕是当年紫胤帝尊也不过如此吧?四大门派那些修士,估计是没想过自己门派有朝一日,也会就此遭了劫……” 可不是遭了劫么,余浩邈远远听着这些话,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自从白羽打发走洞口那些不怀好意的修士以后,他也顺便把余浩邈打发走了。 不过态度还挺客气,是齐佑天和他两个人,亲自把他送上了开往灵州的船。 让余浩邈记忆犹新的是,偌大一个衍州城,活像座死城。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全赖白羽那一剑着实厉害,四大门派立时就认怂了。不光把通天之塔拆了,所有商铺也都通通关门,这是生怕惹得大能生气,也是在观望后续发展。 白羽对此没做评价,齐佑天权当没看到,余浩邈也就什么都没问。 可巧送余浩邈离开的这艘船,正是他们来时的那艘船。船主认出了余浩邈,当时就有点腿软了。 等看到白羽和齐佑天时,船主没认出他们两个,只顾着惊艳,甚至都忘了害怕。 白羽还挺和蔼地冲船主笑了笑,船主当时又吓得一激灵,赶忙进入船舱里,生怕又惹上麻烦。 真到临别的时候,余浩邈还有些舍不得。毕竟出生入死一遭,也算有了些交情,他想了半天,只是问:“两位接下来有何打算,四大门派毕竟不好对付。” “紫胤帝尊临死前,把一些东西托付给了我。”白羽说,“所以你也不用害怕,等过段时间我和齐佑天亲自拜访一下四大门派,想必一切就此安稳了。” 与其说这是拜访,倒不如说是示威,余浩邈心知肚明。 他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一些隐秘。比如白羽为何不再是器灵,再比如他为何能一剑吓退那么多修士。 这两个人,一个是清朗上尊分魂转世,另一个得了紫胤帝尊一丝神魂,谁也猜不到他们会有怎样辉煌的将来。 “我还记得你要娶第八个道侣吧?”白羽又问,“放心,我们肯定会去讨杯喜酒喝,贺礼也不会少。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找自己的猫。” “他从下界被扔到上界,下落不明修为又弱,肯定会吃好大亏。” 看着白羽皱着眉的模样,余浩邈心想这只猫还真有福分。平白无故抱上这条粗大腿,以后是不用发愁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齐佑天收到余浩邈神识传讯以后,回复等他们找到白羽的猫以后,定会如期赴约。 在此期间,余浩邈知道这两个人去玄妙派走了一遭,砍断了一截山。 原来在那两个人眼中,这等扬名天下的事情,都比不过一只猫,余浩邈也是唏嘘不已,越发觉得这两位大能有些不靠谱。 就在余浩邈一愣神的功夫,本来热热闹闹的大堂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好像所有人都成了哑巴一般,只知道盯着进门的人看。 那是个抱着只白猫的黑衣修士,容光之盛,举世无双。他抱着的那只猫好像有点害怕,只把脑袋撂在黑衣修士怀里,紧缩着不出来。 在场诸多人里,好些人都恨不得自己变成他怀里那只猫,被那黑衣修士轻声安慰再伸手抚摸。 那人身边站着个身形笔挺的年轻修士,一眼望过去令人不由打了个激灵,像是看到天之高冰之寒。最后光记得那双眼睛又冷又蓝,具体他如何冷峻如何英俊,反而想不起来了。 年轻修士冷着张脸,不由分说一把将那只白猫拎了起来,薅着后颈皮晃荡了两下。 白猫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喵喵喵好几声,想伸爪子挠人都够不到,尾巴一摇一晃属实可怜。 “你总跟一只猫过不去。”白羽瞪齐佑天,“雪花多可怜啊,他在海上泡了足足十天,最后我才找到他。” 齐佑天皮笑肉不笑地答:“那是他运气不好,他再粘着你,我可以让他在海上呆足足一百年。” 被他拎着的风华无力反抗,他求助般望向白羽,又被齐佑天贴近了,轻声细语地威胁:“他现在是我道侣,以后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得知道分寸。” 风华不大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等被放到地上的时候,只能乖乖跟着白羽往前走了,没再想过腻在主人身上。 真是猫不如人,魔尊也是个骗子!说好要养他一辈子,现在有了道侣就不要他了! 风华眼泪汪汪地想,他眼见着主人和那修士说了好些客套话,送出一件法宝以后就走人了,也没把风华再抱起来。 主人不管自己了,风华好生委屈,他迈着四条腿紧跟在后面,无精打采地听白羽和齐佑天说话。 “在玄妙派掌门面前劈了一座山,他们应该被吓唬住了。”白羽说,“这些上界修士,就是欺软怕硬,活该。” 自己才可怜呢,偏偏齐佑天说他活该,风华在心里憋憋屈屈地想。 而后他被谁一把捞了起来,不是白羽,风华立时就要挣脱。然而齐佑天顺势挠了挠风华的下巴,白猫有点舒服地眯了下眼睛,紧接着就浑身僵住了。 这小剑修一向不怀好意,现在献殷勤,肯定是别有他意。可那只手力道刚好,风华耐不住本性,开始慢慢软化不挣扎了。 白羽瞧见这一幕,眼睛都笑得眯细了,“你不也挺喜欢猫么?我还以为,你天生和猫有仇。” “我只是不喜欢他粘着你。”齐佑天说,“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随便在上界逛逛吧”白羽牵住了齐佑天没抱猫的那只手,“等我找齐材料以后,我想把那座鼎炼出来,再顺便捏个器灵。” “我有三成把握把天君唤醒,虽说肯定不记事了吧,可他至少还能活着。” 本来白羽觉得,齐佑天肯定会直接反对,再不济也会吃醋。 可齐佑天那双蓝眼睛直直看向他,出人意料的目光柔和,“好。” 白羽看了齐佑天好半天,越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他是你哥哥,又救了你一命,我很感激他。”齐佑天说,“你是我的道侣,你愿意为我妥协,我也愿意为你让步。” 白羽愣了一下,紧接着他一点点把齐佑天那只手握紧了,十指相交握住了就不松开。 当时他在山海城里随便瞥了一眼,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人就是自己的道侣。兜兜转转好一圈,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就是齐佑天,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吧。 白羽晃了晃齐佑天的手,笑着说:“以后有你陪在我身边,不管走到哪,我都不害怕。” 被齐佑天捞在怀里的白猫心情低落,完了,魔尊当真不要自己了。他和那小剑修腻腻歪歪,眼睛里再没有自己这只猫。 白猫没精打采,甚至连尾巴都不晃了。他满心满念都是,自己孤零零一只小猫咪,要怎么在这太凶恶的上界活下去。 他修为那么低,怕是连条鱼都抓不到吧?还有上界修士个个这么凶狠,他们看自己皮毛好看,肯定会为了争夺它而不择手段,自己又能怎么办? “当然,还有雪花。”白羽从齐佑天怀里抱起了这只猫,轻轻放在肩头上。 白猫来了精神,声音轻柔地冲白羽喵了好几声。 魔尊不是不要他,他还喜欢自己呢!就算有了道侣,他也是魔尊养的猫!风华喜滋滋凑到魔尊脖子上,想借势撒娇再蹭到魔尊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刚得意一会,风华就忍不住浑身一哆嗦,生怕齐佑天再一把把他拽下来放到地上。他差点忘了,齐佑天为人小气又爱吃醋。 得罪这小剑修以后,他怕是再也不能跟魔尊撒娇了。 然而齐佑天并没有这么做,他甚至附和了一声:“等将来你再把天君捏出来,那就算是一家团圆了。” 白羽却不走了,他皱着眉仔细琢磨道:“你说,我把天君捏出来,他究竟算是我哥呢,还是我儿子?” 念头刚一兴起,白羽就止不住了。一想到天君板着脸叫他上尊的模样,白羽就乐不可支地想笑。 他们俩刚被捏出来的时候,天君个子矮偏偏人又死板,明明还没有桌子高,对着紫胤帝尊时又得礼节周全,稍微松懈一下都不肯,当真是少年老成。 等天君主动叫自己上尊的时候,白羽可要摆足架势,好好嘲弄他一番,至少也要报个仇,谁让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就算重新捏出来的器灵没有原本的记忆,可白羽自己高兴,那就不行了么? “是我们的儿子。”齐佑天刻意强调。 白羽愣了一会。他眼珠一转,万一哪天天君记忆复苏,看到自己和齐佑天把他当儿子养,一定会是心情复杂吧? 可这么一来,不就更好玩了?白羽也笑了。 正值午后,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两条黑影末端交叠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 正文完结了,明天还有一章风华视角番外 隔壁古耽苏文《朕的后宫绝对有问题》,求亲们收藏一下 大乾高宗出身贫寒,硬是靠着一张昳丽无双的脸与先刷好感度再发好人卡的绝活,于微末之中扶摇而上,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 一闭眼睛咽气以后,高宗重生成了他不知多少辈的后代 小皇帝无权无势,还时不时被其他人欺负 这也就算了,高宗又发现,自己后宫男妃个个都不简单 贤妃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这是被他发过卡的大将军 惠妃智谋惊人料事如神,这是被迫和他结为异姓兄弟的丞相 最糟糕的是,那位当众向高宗求婚被拒的国师还活着,独揽大权把持朝政,活得比皇帝都滋润 于是高宗不淡定了 #重生一回,发现老熟人也跟着重生了# #朕的妃子为何都对朕居心叵测# #朕死之前下令杀了国师,结果国师不仅活着还手揽大权该怎么办# 第68章 番外 这日子没法过了,风华面无表情地想。他四肢舒展把自己摊成一张白色毯子,唯独尾巴一上一下地晃动,是为了逗弄旁边那个器灵小崽子。 小崽子模样只有七八岁年纪,正是讨猫嫌的时候。平日里小崽子有小藤魇妖帮忙看管,风华不理他都无所谓。 可今天小藤魇妖出去玩了,偌大一处洞府只剩下风华看家。他始终是只猫,懒得出去玩更喜欢窝在家里,于是看顾这小崽子就成了风华的责任。 说是小崽子,实际上他的身份可高贵了,正是先前大名鼎鼎的天君,下界名义上的主管者。 风华只听过天君的名号,从没见过天君本人。 在他的料想中,天君大概是个头发发白胡子老长的老爷爷,估计骨头都要变成渣了,脆得不敢动弹。毕竟活了上万岁的人,不是老头子又能是什么样? 那次在极渊之地,风华有幸得见了天君的模样,是个不逊色于魔尊的美人。眉眼鼻唇无一处不完美,匆匆瞥一眼都觉得是种冒犯,风华也没敢仔细瞅。 所谓缘分么,大概也就此打住了,风华还有点遗憾。毕竟他是魔尊养的猫,对魔尊忠心耿耿,就算觉得美人再好看,也不能爬墙去找天君当主人。 那时风华并不知道,他以后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和天君相处,长到他这只猫都觉得腻烦。 下界那次大劫来临之时,虽说所有凡人修士都一起逃了出来,可融天纳地鼎也炸了,器灵天君也死了个彻底。 还是魔尊修为增进以后,用搜集的材料重新造出了那尊鼎,连带着把器灵天君也重新捏了出来。记忆修为全都没有了,跟重新做人也没什么区别。 风华眼见着魔尊造出了器灵,不是成年模样,而是一个小婴儿。小崽子白白净净像块糯米糕,吮着自己的手指头睡得正香,眉眼间依稀见得到以后的漂亮模样。 就算再好看,这小崽子也是跟他抢魔尊的对头!光一个齐佑天还不够么,又加了另外一个小孩! 风华当即就哭了。他一边抽噎,一边心如死灰地问:“魔尊,你以后是不是不疼我了?你莫非真想把他当儿子养?” 不是风华太紧张,而是他平时就被齐佑天打压得够呛,稍微跟魔尊亲昵一些,就是一道剑光警告他,风华岂能不委屈? 这回魔尊重新捏出了天君,又是个小孩,多半真像魔尊所说的,他要把天君当儿子养。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魔尊最喜欢的猫了。魔尊不仅和坏人齐佑天当了道侣,他还要养孩子,一大半时间都要被这两人分走。 魔尊再也没时间摩挲自己的毛,他再也不肯替自己挠下巴,自己的地位至此一落千丈,连小藤那个笨呆呆的妖怪都不如。 风华越哭越凄惨,两只耳朵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谁想魔尊不仅不安慰他,反倒直接把那小崽子往风华怀里一塞。 小崽子是软乎乎的,被塞到风华怀里也不害怕,反倒咯咯笑了。他甚至睁开眼睛用小小的手去够风华的耳朵,一双银眼睛比月亮还亮。 这么双眼睛,是似曾相识的模样。风华抱着小崽子,有点手足无措,生怕哪下用力大了就把他捏碎了。 “蠢猫。”白羽旁观风华手忙脚乱的模样,并不伸手,反而笑盈盈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以后天君就交给你带了。” 他干嘛非得多话,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了个麻烦?风华痛恨自己太嘴快。 “你挺有眼光。”齐佑天轻飘飘地说。 风华抱着天君,只能用眼睛拼命瞪他。他宁可让血魂夸奖,也不想被齐佑天夸奖一句。 这小剑修一早就对魔尊心怀不轨,风华也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可好,魔尊当真成了齐佑天的道侣,这小剑修算是心满意足了。 风华还记得,这人先前还威胁要把自己浑身上下的毛都剃光。只会欺负一只猫,这样的人不是无赖又是什么? 齐佑天像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一般,饶有兴致地上前一步。他一上前,风华就立时后退,还色令内荏地恐吓道:“你别过来,我警告你。你要是真把我的毛剃光了,我就去找魔尊告状!” 兴许是这句话有了点作用,齐佑天当真停住不动了,还嘲弄地一扬眉,“你真不愧是只猫,胆子比老鼠都小。白羽去调息了,他可没空管你。” 齐佑天越是威胁,风华越觉得心里发慌。完了,连魔尊都不给自己撑腰了,他以后该怎么办? 风华紧靠在墙边上,整只猫瑟瑟发抖,生怕齐佑天一道剑光出手,他的头发就没了。 “好好照顾我和地君的儿子,也是你的小主人。他要是掉了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简单一句话,差点让风华炸毛了。 完了,他现在都成了这小崽子的保姆,魔尊亲口任命,齐佑天再借此施威,他以后怕是连魔尊的衣角都碰不到。 风华期期艾艾一抿嘴唇,说哭就哭,呜呜咽咽搂着小主人哭得伤心。 好在白羽听见这一声哭泣,远远的一道剑光不由分说冲着齐佑天而去,“齐佑天,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与其说那道剑光是砍人的,倒不如说是给齐佑天挠痒痒,没有魔尊拔剑时的半点威势,齐佑天轻描淡写就掐灭了,“天君是你亲手捏出来的,全程还有我参与,怎么不能算是咱们俩的孩子?” 白羽卡壳了,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话来反驳。 “估计当初紫胤帝尊捏你和天君的时候,是抱着捏他和清朗上尊的孩子的想法,可惜最后为时已晚。我倒是希望,将来咱们俩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齐佑天怅惘地叹息了一声,真有点堪怜的模样。 于是白羽心软了,他把指尖那道剑光熄灭了,走到齐佑天身边安慰他:“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这一茬。我从没当你是清朗上尊……” 后半句话白羽没说完,齐佑天堵上了他的嘴。 没救了,这两个人分明是在打情骂俏。什么吵架什么内讧,都是糊弄自己这只猫的。 风华相当悲哀地认清了事实,他灰溜溜带着天君蹿了出去,越发觉得这爹不疼父亲不爱的小崽子,和自己同命相连。 那时天君又冲他笑了,一咧嘴模样分外可爱,眼睛大皮肤白。他把脑袋贴在风华胸前,是十足信赖的姿态,软乎乎的小手攥着风华的衣角就不松开。 真可爱啊,风华的蓝眼睛里都快冒出星星来。有这么个小东西不也挺好么,至少魔尊和齐佑天腻歪的时候,他也不会闲得无聊。 风华不由自主搂紧了小崽子,不一会小器灵就睡着了。 天君也的确很讨人喜欢,不光风华喜欢他,藤妖魇妖连带着偶尔过来做客的苏流沙,都喜欢逗弄他。 久而久之,藤妖魇妖两个强势的女妖开始照看天君,风华也乐得撒手不管。 他毕竟只是一只猫,没事喜欢晒太阳再打个盹。 虽说天君不像凡人孩子一样需要喂食需要人看管,可他总喜欢摩挲风华的耳朵,都快把他的耳朵摸得掉了毛。 这多不好啊,风华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他可是一只矜持的有理想的猫,总能把人和猫的关系拿捏得精准,该疏远的时候就该分开两天。 不过天君还记得风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猫猫”,也让风华觉得深感欣慰,觉得没事逗逗孩子玩,也是件挺好的事情。 如此念头,在天君年岁稍大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魔尊怎么想的,天君被捏出来的时候不是成人模样,而是个小小的孩子,成长的速度也格外慢,好像十年才长一岁。 兴许是天君上辈子板着脸惯了,所以他这辈子加倍活泼。他就喜欢盯着风华那条毛尾巴看,有意无意总想逗弄一下。 往往等风华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那截尾巴也被天君轻轻攥住了,小孩靠着他也睡着了,一呼一吸睡得正香。 轻轻一下拽不走,风华就发愁,他连动都动不了。其余人又跟看笑话一般夸天君乖巧又可爱,全然不把他这只猫的烦恼看在眼里。 就连魔尊都说,既然天君这么喜欢风华,他索性就把天君托付给风华了,这是主人对猫的信任,相信他一定能处理好。 被魔尊托付如此重任的风华相当高兴,他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让天君掉一根头发。 所谓作茧自缚,莫过如此。就好比今天,外面好像又有了好大热闹,藤妖魇妖都出去看了,唯独留下风华和天君看家。 风华睡够了,发现天君果然还腻在他身边,还牢牢攥着风华的衣角。 风华伸手推了一下,天君揉揉眼睛就说:“雪花,我可乖了。今天没去拉你的尾巴,只攥住了你的衣角。” “嗯,乖。”风华拍了拍小小的天君,“我给你一粒糖吃。” “我不吃,糖吃多了要长蛀牙。”天君眼珠骨碌一转,指了指自己的小脸,“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高兴了。” 无可奈何之下,风华捧着天君的小脸亲了一下,小崽子乐颠颠跑远了。 天君哪里都好,独独有一点不好,太喜欢黏糊自己,风华半是得意半是苦恼地想。 直到很久以后,风华才明白,那都是算计。魔尊捏出来的器灵和他本人半点不像,倒是更像齐佑天,天君分明黑透了! 被天君堵在墙角摸着耳朵的风华,觉得他多半是走不掉了。 天君长大以后模样改变,仍是过去的那张美人脸,长睫一眨就能撩动人的心弦。风华望了一眼天君的银眼睛,莫名有点心虚。 “你最近都在躲着我。”天君一开口就直入正题。 “没有,我是猫嘛,有时候就喜欢一只猫到外面待着,我连魔尊都不理。”风华拼命摇头,还干笑了两声。 天君眉间微皱,说出的每个字让风华心里一颤,“你不理我,我很伤心。” 风华莫名觉得心虚。他从没见过天君这么委屈的模样,偏偏罪魁祸首就是他这只猫,更让风华心里不好受了。 虽说如此,他的耳朵被天君捏在手指头中间,力道不轻不重,让风华舒服地想眯眼睛。 “你以后只当我一个人的猫,不可以么?”天君垂着眼睫问,“从小到大,我只和你最亲近。白羽有齐佑天,小藤有魇妖,可我呢,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的确是这么句话,下巴被挠得太舒服的猫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天君已经把上辈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不知悲苦也不晓得过去的牺牲。风华觉得,这样的天君活得比过去轻松多了。 独独天君有一点不好,他不认魔尊当爹也不叫齐佑天父亲,他和谁都是冷淡疏离的,仿佛他一生下来就合该有此等模样。 唯有对着自己的时候,天君有那么两分笑意。 多可怜的小崽子啊,风华心里荡起了一点涟漪。他没察觉到,天君把嘴唇贴到了他的耳朵旁,轻声细语地问:“我想让你陪着我,永永远远地陪着我。” 风华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他睁开眼睛刚想摇头,就在猝不及防间看到了天君的那张脸。 轮廓皎然漂亮得无可挑剔,银眼睛里像是盛满了一池月光,随着他眼睫眨动而不停晃动。 真好看啊,风华情不自禁地想。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一直逗弄的那个小崽子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总喜欢揪着他衣角的小孩。 魔尊捡到他的时候,风华也是这么痴痴呆呆地望着他。小猫并不知道什么是美,却有种本能般的直觉,认准了身前的人喵啊喵就不肯走。 末了魔尊一把抱起了它,对着太阳说:“你是白猫,就叫雪花吧。等洗干净了,应该是只挺漂亮的小猫。” 那眼神太柔和也太好看,正和眼前的天君一模一样。 风华不说话了,天君又趁热打铁地说:“我不想拘束你,只想让你别躲着我。至于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 这个条件还挺合理,风华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尾巴也顺势缠在了天君手腕上,“你要是想养我,我的要求可不简单。每天给我抓鱼吃再给我梳毛,我不高兴走了你也别来追。” “好。”天君一一答应。 风华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我让你陪我玩的时候,你就得放下手头的东西跟我玩。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就像魔尊当初一样。” “可以。”天君好脾气地问,“还有其他要求么?”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现在就这么多。”风华又把耳朵凑到天君手底下,还蹭了蹭,“现在给我挠耳朵吧。” 天君当真照做,表情柔和动作也耐心极了。 “再给我挠挠下巴。”风华抱住了齐佑天的手,眯细了眼睛,“你可不能不耐烦,否则我就跑了。” 天君轻声说:“我不会不耐烦,一辈子都不会。” 不远处白羽看着他们俩唏嘘感慨,“蠢猫,连条鱼都不用,就被人骗走了。” 白羽觉得,先前苏流沙的话说得对,风华就是看谁好看瞧谁脾气好就粘着谁,栽在天君手里也属实正常。 至于那天风华会不会哭哭啼啼跑过来跟他抱怨屁股疼,白羽也管不了那么多。 归根结底,还是风华自己的毛病,以色取人要不得。 ※※※※※※※※※※※※※※※※※※※※ 番外发完,文章正式完结 感谢各位亲一路支持,隔壁新文《朕的后宫绝对有问题》求收藏,我们下本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