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要我做皇后》作者:星森 文案 朝为皇后,暮为废后,为后十几载,却在一天之内,赵思柔经历了从天到地的转换。 大局已定,无力转圜,她自觉交出了凤印,登上前往行宫的车撵。 然而车撵尚未驶出皇宫,便被拦下,那新立为帝的十六皇叔,亲自将凤印交还与她。 熊熊火焰照亮黑夜如白昼,大红的宫墙前,赵思柔看见那一贯温柔待己的十六皇叔,依旧笑得君子如玉。 他说:阿柔,做我的皇后吧。 人美心善小皇后 X 笑里藏刀十六皇叔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思柔 ┃ 配角:陈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包括他! 立意:有得到就有失去,要努力争取才能有所收获。 第一章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一辆青盖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且看它的去向,应是往云州城去的。 “娘娘娘娘,你快来看,这片原野景致多好看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她趴在了窗沿上,撩起帘子,一边往外张望着,一边招呼了车内的人。 “都说多少回了,出门在外,可不能再叫‘娘娘’了,得改口喊‘小姐’。”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皱眉过来教训道。 先前的女郎吐了吐舌头,乖乖改口:“那小姐,你快来瞧瞧呀,瞧这草儿黄得多好看。” “我瞧瞧。”那被呼唤了的女子,终于也靠了过来。 正是秋风送爽的季节,那一片广阔的原野染了秋色,草木枯黄,远处的林子却泛着枫色和柿红,映照碧蓝天空,端的是美景,看得人心胸涤荡。 “莺华和燕雨这回没能跟出来,可是亏大发了。”那女郎幸灾乐祸道。 另一个女孩子瞥了她一眼:“给她们知道你这样取笑她们,看回去还有你好果子吃。” 那女郎便搂了她的胳膊撒娇道:“好雁风,好姐姐,你不说我不说,她们再不知道的。” 那女孩子一面嫌弃她,一面又指了她向歪在主位上的女子笑道:“小姐你瞧瞧鹤雪这丫头,她都没把你放在眼里。” 那叫鹤雪的女郎就笑了,分辨道:“我怎么没有?我知道小姐再不会乱说的,小姐最疼我了。” 她说着撇了那叫雁风的女孩子,又去摇了她们小姐的手:“小姐你说是不是?” 小姐伸手就去捏了她的面颊,娴熟地往两边拉扯:“我倒要看看你这脸皮到底有多厚。” 车内这主仆三人正闹着笑着,外面赶车的年轻人用马鞭敲了敲车门,扬声道:“小姐,能看见云州城了。” 闻言,鹤雪又撩起了门帘,三人往前看去,果然,只见一座巍然的城池,渐渐显露在地平线上。 “小姐,咱们真来塞外了!”鹤雪抓紧了她家小姐的手,兴奋道。 雁风白了她一眼:“这都出来多少天了,你现在才意识到啊。” 鹤雪嘿嘿笑着:“先前都没什么感觉嘛。”她说着又双手合十,两眼望了天,诚挚道,“多谢太皇太后娘娘开恩,放我出来。” “就谢太皇太后?”她家小姐好笑道。 鹤雪想了想,又补充道:“还要谢谢圣上,准了娘娘的请求。” 雁风又瞪了她。 她忙不迭改口:“小姐,小姐。” “就没啦?”她家小姐显然不满足她的这个回答。 鹤雪皱了眉,很是苦思了一回:“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还有谁啊?” 小姐招呼了雁风和赶车的年轻人:“雁风,小山,给我把这不知好歹的丫头丢下车去。” “好嘞!”雁风答应着,挽了袖子就要来抓人。 鹤雪哈哈笑着,抱了她家小姐的胳膊求饶:“小姐小姐,我知道错了,最要感谢的就是小姐了,小姐才是鹤雪这趟能出来的最大的恩人。” 小姐这才罢了:“难得出宫一趟,这一回咱们好好玩上一玩。” “是,谨遵小姐懿旨。”鹤雪头一个应道。 小姐拍了她的胳膊:“你可少应答吧,说一句错一句。” 大家伙儿都笑了起来。就连那两匹马儿,也欢快地打了响鼻,撒欢儿驰骋在秋日的平坦大道上。 日暮时分,他们的马车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摸黑找到了一早定下的客栈。 “赛江南。”借着门口的灯,鹤雪念出了牌子上的字。 “哎,赛江南。”迎接他们的店小二点头哈腰赔笑道,“各位客官,这可是当年鲁公亲口说的,这字也是他老人家亲手题的。” “鲁公?”雁风问道,“可就是前两年致仕的帝师,崇文阁鲁大学士?” “可不就是那位!姑娘好学问,连这都知道。”店小二夸赞道,又说,“当年他老人家游历至此,说咱们这云州城呐,比江南还要美上三分呢。正好他住的就是这间院子,所以我们掌柜的就请他老人家留了墨宝。” 鹤雪和雁风却没听他瞎掰扯,两个人对着那块牌子研究了半天,还是转过头去问了她们家小姐:“这是鲁公的字迹么?” 小姐只瞅了一眼,便点了点头。 店小二原本还捏了把汗,怕他们要来没事找茬,见这位小姐点了头,这才又笑了:“鲁公那是什么人,咱们敢拿他的名头来糊弄客官吗?那是要被雷劈的。” 鹤雪笑道:“就因为鲁公题的这三个字,你们就要价这么高?” 店小二嘿嘿笑了:“怎么说也是个名人住过的地儿嘛。” 鹤雪哼笑一声。 店小二赶紧又将他们往里面引:“不过咱们也不是忽悠客官,咱们这处院子着实也是好,您看这盆景,您看这小池塘,您再看看这假山,多好。” 店小二再前头一顿狂吹,雁风实在是忍不住了,她低声问了她家小姐:“太皇太后娘娘不是说了,能给咱们安排个私家宅子住,怎么又想着要来住客栈呢?” 小姐轻笑,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住宅子有什么意思?既是出来玩的,当然要住客栈了。” 见雁风皱了眉,她又安慰道:“不过你看这客栈的小院子,不也跟私家宅子没什么两样?” 这跟私家宅子可差得远了好吧。雁风腹诽,此处临着云州城最热闹的街道,四周商铺林立,人多且杂,要有个万一……她都不敢想了。 “这道门临着后街,您几位要是不想从客栈里面走,从这儿出去也是一样的。”店小二还在介绍着。 小姐捣了捣雁风:“瞧,还有后门呢,多方便。” 雁风很想扶额,这哪儿是方便了,怕不是更麻烦了。 一时店小二终于说完了院子,又问他们:“几位客官就先安顿下,不知晚饭是送到这院子里来吃,还是去前头大堂呢?” 小姐拍板:“自然是要去大堂了。” 店小二笑道:“得嘞,那小的先下去给您几位预备着,都是咱店里的特色菜,保准您吃了还想吃。” “那我们就可等着了。”鹤雪一听说有好吃的,口水都差点流了下来。 待收拾停当,他们前往大堂用晚饭。 大堂里很是热闹,正是饭点,店内都是食客,又有说书唱小曲的夹杂其间,快板二胡此起彼伏,更显热闹。 “客官请入座。”店小二殷勤招呼了他们坐下,又奉上菜肴来,“这是大锅羊肉,咱们师傅最拿手的一道大菜,诸位可一定要尝尝。” “这道地三鲜,哎哟喂,吃过的人就没有不叫第二盘的。” “这道羊血炒豆腐,又嫩又鲜美,特别下饭,保准您呐,今晚捧着肚子睡。” “这碟炸油糕,这可是咱这儿的特色小吃了,表皮脆,里头酥,皇帝吃了都要说声好。” 鹤雪终于忍不住笑了:“怎么,难不成皇帝也来这儿吃过?” 店小二哈哈笑着:“那倒没有。诶,不过这要是给皇帝吃了,怕是宫里头的御厨都要收拾包袱回家咯。” 这店小二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旁有食客便顺势说起:“要说咱们的那位圣上,今年也还不到二十吧。” 与他同桌而食的那位点头道:“可不是,想当初他六岁登基,这一眨眼,十年也就过去了。” “真是快啊。”食客感慨着,“当年那也是传奇了,六岁小儿登基做了皇帝,七岁女童被册封为皇后,两个垂髫,却做了这天下的主人。” “唉。”他对面的人摇了头,“那这样算起来,圣上今年十六,皇后也才不过十七,偌大后宫就中宫一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选秀以充盈后宫了。” “你操什么心?”那食客笑道,“横竖你又没个女儿能送进宫去,不然,还能吹嘘吹嘘自己是国丈呢。” “别,我可戴不起这顶高帽。”那人伸手制止道,“我只是想着,我若是有女儿,却是舍不得送进宫去的。宫里那是个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只盼着我家后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别的不想。” 食客倒了酒,自己喝了一口,又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是这般想的,还有人女儿才七岁就给送进宫去做了皇后呢。” “你说那个小皇后?我瞧着她也是个可怜的,明明显赫出身,母亲乃长平大长公主,现今圣上的亲姑姑;父亲虽是英国公府赵家的二公子,公爵之后,却是少有的从科举出身,一步步在官场走到今天,已是礼部尚书。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好女婿找不到?明明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却偏偏要进宫。” “嗐,人各有命吧。咱们也别光顾着说他们了,来,喝酒喝酒。” 那食客二人岔开了话题,这边鹤雪却是忍不住:“他们怎么将宫里说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或许,那就是洪水猛兽吧,只是咱们还没遇上而已。”雁风戳了筷子,淡淡道。 小山看看鹤雪,又看看雁风,最后三人都一齐看向了那位才被陌生食客同情了的“小皇后”。 正埋头与一块羊骨头肉奋斗的“小皇后”赵思柔,瞥见那三人都没动筷子,她抬起头来,茫然四顾:“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吃?” 三人又彼此都看了一回,明显松了口气,还好,他们的这位主子,心够大。 第二章 因不在宫中,不用早起去请安,赵思柔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犹不愿起来。 还是雁风来催了好几回,忍无可忍,雁风便道:“再不起来,早饭都没的吃啦。” 她这才不情不愿,慢吞吞从暖和的被褥里爬了出来。 洗漱穿戴后,他们一行四人依旧前往大堂去用早饭。 来客栈酒楼用早饭的人不多,是以显得比昨夜清净。他们依旧坐了二楼的那张桌子,店小二过来倒茶,殷勤笑问:“几位客官昨夜睡得可好?” “好得不得了。”赵思柔笑道,又问,“早饭有什么可吃的?” 店小二一拍手:“哎哟,那您可就问对咯,咱们店里做的风干羊肉剁荞面,那可是这云州城的一绝。”他比了大拇指。 赵思柔拍板:“那就来四碗,再来份点心什么的。” “配碟马蹄酥您看怎么样?刚出锅的,香气扑鼻。” “那就先这么着。”赵思柔一挥手。 店小二笑呵呵:“好嘞,这位客官可真是个爽快人儿。” 鹤雪暗笑:“可不是爽快人儿,都不问价钱,让你可劲宰。” 赵思柔收走她面前的碗碟:“你别吃了。” 鹤雪赶紧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您爽快大方,再没见过这么体贴下人的主子了。”她摆出一副十分真诚的表情来。 “美得你。”赵思柔白眼道,到底还是把碗碟还给了她。 面和酥被送上桌后,这主仆四人正吃着呢,忽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鹤雪便唤了店小二过来,问道:“外头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店小二翘首看了一眼,便笑道:“几位客官今儿可是赶巧了,前阵子祁王殿下带兵出去剿匪,今儿个这是要班师回城呢。” “祁王殿下?”赵思柔抬头。 “是啊,祁王殿下。”店小二此刻手头无事,便与他们细说道,“几位客官远道而来,怕是不清楚,这位祁王殿下啊,是先帝的幺子,当今圣上的亲叔叔,今年也才二十五,正是壮年呢。” 陈筠的亲叔叔,那也就是自己的叔叔了,另一方面来说,他还是自己的舅舅,这关系可真是乱得很。赵思柔腹诽。 “你才说他是去剿匪的,那他打仗很厉害吗?”赵思柔又问。 “那可不,厉害得很呢。”店小二自豪道,“只要祁王殿下出马,就没有他打不胜的仗。” “战无不胜?那可不是战神了?”赵思柔笑。 “可不就是战神?”店小二更加骄傲了,仿佛是在夸他一般。 正说着呢,外头响起一阵欢呼声,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 “这么激动的吗?”赵思柔疑惑。 店小二嘿嘿笑着:“祁王殿下打仗厉害是一回事儿,更重要的是,他生得好,是以比一般男子更得女子欢心。” “生得好?能有多好?貌比潘安?”赵思柔好奇,她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京城多少王孙公子,翩翩才子,英武将士,她可见得多了去了。 这可难倒了店小二:“小的不知道潘安长得什么样,可小的敢打包票,绝对不比潘安差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赵思柔等人都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那咱们也瞧瞧热闹去。”赵思柔道。 他们就在这楼上,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街道两旁都挤满了人,多是女子,满脸雀跃。 赵思柔顺着她们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远远行近一队人马,旌旗飘飘,阻挡了她的视线,好容易等近了,她才看清当中那骑着匹高头大马的人。 祁王殿下,先帝幺子,她的十六皇叔,赵思柔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见着这位十六皇叔的真人,以往,他都是奏折上墨染的两个字:陈萚。 如今见着真人,赵思柔颇有些感慨,即便是真人,他似乎也是墨染的——不是说肤色,同四周的将士相比,他算是白皙的了。是他给人的感觉,像是笼罩在山水画里的魏晋名士,自带清贵风流,若不是那身铠甲,谁能想象得出他会提剑拿枪上阵杀敌。 赵思柔突然就懂了,为何那些女子会为他疯狂,在云州这样一个民风豪放的地方,男子多粗狂,难得来一个温润文人气质的,打仗却也不输那些粗狂男子,相比之下,她们会更倾心于谁,不言而喻。 且看那位十六皇叔策马前来,女子们难掩欣喜激动,纷纷将手里的鲜花鲜果投向他,以期博君青睐。然而那位十六皇叔只笑笑,并不伸手去接,任由花果掉落。 “啧啧,掷果盈车,竟然是真的。”赵思柔笑道,“只可惜了那些好瓜果。” 店小二笑道:“今年大丰收,这些都不算什么。” 听见如此说,鹤雪灵机一动,从一旁的果盘里捡了个苹果递给赵思柔,又朝那下面正打马经过的祁王殿下抬了抬下巴。 赵思柔一时兴起,还真就接了过去,颠了颠那颗苹果,她反手便是一甩,就见那苹果直直朝着那位十六皇叔砸了过去。 “这要是砸中脸……”赵思柔还幻想着,然而下一刻,那位十六皇叔连头都没转,一抬手,就将那颗苹果抓在了掌中。 “好厉害的耳朵,好快的反应!”鹤雪惊道,满是羡慕。 赵思柔却满心遗憾,还是砸中脸比较好玩,他这样,显得自己就很没品了。 更何况,那位十六皇叔在接住苹果后,终于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赵思柔也不躲,大大方方就让他看了,反正他也不认得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她是这样想的,可对上那位十六皇叔的视线,或许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位十六皇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可她也拿不准,毕竟那只是一瞬的事情。 许是看错了吧,她自我安慰道,也许是惊讶于自己的美貌呢,她沾沾自喜。 好在那位十六皇叔的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他很快就转过头去,继续策马前行。 看他还拿着自己扔下去的那颗苹果,赵思柔笑道:“至少那颗苹果不会被扔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梳着两个小揪揪,穿着一身碎花布衣,手里举着一束不知名紫色野花,颠颠跑到了那位十六皇叔的马前。 令赵思柔意外的是,她原本以为依这人的性子,定会继续视而不见,绕过女童而去,可谁知这回他却停下马来,并亲自从马上下来,蹲在了女童面前,那张清俊的脸瞬间笑得暖煦,温柔如同邻家大哥哥一般。 她离得远,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她瞧得清楚,那位亲和得如同邻家兄长的十六皇叔,将她才扔下去的那颗苹果,递给了女童,并接受了女童的那束不知名野花。 赵思柔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这算什么嘛。”她不满道,将她投掷的苹果换了小女童的一束花,不知为何,这叫她觉得莫名不爽快。 “算了,回去吃面吧。”她一挥手,离开了栏杆处。 鹤雪等人都清楚她为何会不高兴了,可他们都不说,只憋了笑,随她一道走了。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那位祁王殿下站起身来,转头朝这边又看了一眼。 不知情的赵思柔,在又吃下一个马蹄酥后,稍稍平复了回心情。 “我记得,驻守这云州城的是定王殿下,那祁王殿下,也是住在定王府上了?”她又问店小二。 店小二称是:“祁王殿下尚未娶妻,这几年也是军功卓越,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有开府建牙。小的们都猜测,是没有个祁王妃,一个人住着偌大的府邸,也是寂寞冷清。” “是这样吗?”赵思柔挑眉问道。 她记得,那位十六皇叔虽说是先帝幺子,可记忆中他却不得宠,宫里人都说是因他生母身份低微的缘故,是以先帝不喜。便是封王,也是先帝临死前才下的旨意,且一封王,便被先帝打发到了这遥远的云州,美其名曰历练,可惯会捧高踩低的京城人士,谁不清楚那就是放任自流了。 店小二哪晓得她在想的这些,只说道:“哎呀,咱们这云州城虽说大,可到底也是蛮荒之地,祁王殿下看不上咱们这里的女子,那也是正常的。他那样的品格,定然得配个京里的高门贵女,才是正经。” 赵思柔呵的一声笑,也不知哪家的高门贵女,愿意跟着他来这苦寒之地。 “不说这个了,小二,我且问你,这云州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她换了个话题问道。 店小二笑道:“这您可就问对人了,小的是这云州城里土生土长的,可不是小的自夸,这云州城,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地方。” 这店小二嘴上能跑马,但赵思柔还是让他说说,有哪些可去的地方。 “几位客官头一回来,那就一定要去看看城西的重华寺。旁的不说,那重华寺里有一座木塔,登上可观整个云州城的全貌。马上就是九九重阳节了,那一天更热闹,不过,小的劝各位还是尽早去,免得人挤人。”店小二这话倒是说得真诚。 赵思柔看了雁风等人,见他们并不反对,便决定道:“那今日咱们先修整修整,明日去拜佛登塔。” 第三章 重华寺位于云州城西,再走几步路,就该出城了。 便是要去拜佛登塔,赵思柔也照例睡到自然醒,早饭却没在店里用了,而是出来沿街买了几个煎饼,香香脆脆,就着牛乳茶,甭提多舒坦了。 这一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可重华寺依旧热闹非凡,沿街摆摊叫卖的,行人往来进香的,还有像赵思柔这般前来游玩的,络绎不绝。 “这都不输京城的那几处寺庙道观了。”鹤雪东张西望道。 “那是自然了,”雁风来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这整个云州城,就这么一处大寺庙,香火自然旺盛了。” 这么说着,他们也就随着行人进了寺里。 赵思柔其实不信鬼神之说,但她的外祖母,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却是虔诚信佛。她此番能够出游塞外,也是因为太皇太后往青州仙霞山去礼佛,她借着陪同尽孝的名头,这才出来的。 是以她虽不信,却也还郑重在佛前进了香,若是佛祖真能听得见,那就请他保佑她的外祖母,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吧。 拜完了佛,他们便去登塔。 木塔下的入口处,摆着一只功德箱,功德箱边守着两个小沙弥,每有人要进去,他们便请登塔的人投钱进功德箱,说是作修缮木塔用。 倒也合情合理。赵思柔四人便投了钱,依次进塔。 木塔里面很是狭窄,上行的台阶仅容一人通过,若是有人上去,又有人要下来,便只能侧身通过。 木塔内的每一层都供着佛像,有慈眉善目观世音,也有笑口常开弥勒佛,都打扫得很干净,且近期有修缮过,想必就是应了店小二的话,是为了九九重阳节那一日。 赵思柔走马观花,很快就到了最高一层。至于鹤雪等人,礼让其他登塔游客间,早不知被她甩在哪一层了。 那店小二倒不曾欺骗于她,站在这塔上,举目四望,确是能将这整个云州城纳入眼中。相比起京城的繁华,这云州城更显出一股苍茫豪迈之气来。 赵思柔正看得感慨,不防身后突然蹿出个小儿来,一个没留神,就撞在了她身上。她没提防,往前踉跄两步,眼看着就要撞到那外围栏杆上去了。且那栏杆不过她小腿高,这要是收不住,跌下去怕不是要摔个七窍流血。 一想到自己恐怕就要成为大梁史上第一个登高摔死的皇后,赵思柔竟不觉得有多恐怖了,只觉得丢脸。 “小心。”伴随着这沉着一声,赵思柔被人拦腰抱住,顺势往后一带。 她的背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短暂的接触就结束了。 短短时间内,她的心情此起彼伏,现在看那栏杆,才终于觉得后怕起来。 “多谢……”她转身要去感谢那位救命恩人,可在看清对方的脸后,她又说不出话了。 方才出手救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十六皇叔。她一见着他,就想起那颗被他送给了小女童的苹果,心底里的那点火苗,蹭的就又冒了出来。 而这位十六皇叔现在就站在了她的面前,今天的他脱下了铠甲,着一身青衫,疏朗如玉竹,更显君子风流。 看在他美颜的份上,一码事归一码事吧。赵思柔如是想,还是打算同他好生道个谢,毕竟救命之恩。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这位十六皇叔就转过身去,弯腰按了小儿的脑袋,微微笑道:“下次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了。” “小二子!”一对中年夫妇赶了过来,一见陈萚,都慌忙下拜,“参见祁王殿下。” 祁王殿下挥了挥手,并不开口,信步就走开了。 中年夫妇不知详情,领了小儿,边教训边走了。 这里就只剩下赵思柔一人,她颇有些迷惑,这个十六皇叔,是不是对她有些意见?难道就因为昨天她拿苹果想要砸他?想着她就又生气了,她还没对他消气呢。 鹤雪他们终于追了上来。 “刚刚好像看到祁王殿下下去了?”鹤雪懵懂道,“他怎么也在这里?” 赵思柔一愣,是啊,非年非节的,他一个才剿了匪全胜而归的王爷,怎么会第二天就出现在这寺庙里呢? 百思不得其解,赵思柔又听小山说道:“听说这重华寺的斋饭做得好吃,眼看就要近午时了,小姐你看,咱们也下去用点?” 听说有好吃的斋饭,鹤雪眼睛一亮,满是期待地看了赵思柔。 赵思柔琢磨着多思无益,不如美食进肚来得实在,便欣然答应了,主仆四人又依次下塔去,寻膳堂用斋饭了。 午后赵思柔一行人又在这重华寺周边闲逛了一回,逛得赵思柔都觉得小腿肚子隐隐有些疼了,这才打道回府,准备回去客栈歇着。 赵思柔因觉得腿疼,懒怠再走回去,便雇了辆马车,主仆四人坐了,悠悠往回驶去。 这马车走得慢,晃得赵思柔几乎昏昏欲睡,她靠了鹤雪的肩,还没来得及与周公喝茶呢,马车骤然停下,惊得她瞬间就清醒了。 “怎么回事?”她还懵懂着,就听见雁风掀起车帘问道。 车夫回头答道:“前面围了一圈人,好像是堵住了。” 雁风看这里距他们住的客栈也不远了,便回头向赵思柔建议道:“这前头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散,不如咱们就此下车去,走回去吧。” 赵思柔无异议,他们便下车来,付了车夫原本说好的价钱,又晃悠悠往前头去看热闹了。 那里围了一群人,好在鹤雪机灵,带着他们东钻西钻的,竟给他们挤到前头去了。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几个骑马的年轻男子,就挡在了那辆马车前面。 “请问大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鹤雪抓了一旁同样看热闹的中年妇人,好奇问道。 大婶挎了竹篾编的菜篮子,见有人问,就将菜篮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好同鹤雪八卦。 “那骑着马的,就那个,穿红的公子哥儿,那是咱们太守府的大公子,那后头那几个,都是跟着他混的小子。”大婶指给他们瞧。 “那马车上坐着的,却是万花楼最有名的娇娇姑娘。” “万花楼是哪里啊?”鹤雪又问。 大婶瞧了鹤雪一眼:“也难怪,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哪晓得万花楼是个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呀,那是这云州城里头最大的青楼,那娇娇姑娘,就是万花楼的头牌了。” “噢——”鹤雪这下便懂了,原来是个妓馆。 “既是头牌,那那位娇娇姑娘,一定是个绝世大美人咯。”她又说道。 大婶嗐了一声:“绝世不绝世的,咱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万花楼是个销金窟,多少银钱都能搭进去。” 赵思柔一听也就猜着个七八分了,这不就是话本子上常有的,恶少当街强抢民女吗?只不过这回恶少抢的不是一般的民女罢了,而是个花魁。 那太守公子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他趴在马上,冲马车里的人说道:“我说娇娇姑娘,本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给我个面子吗?” 马车里传出清脆的声音:“对不住许公子,实在是今日不得闲,我们姑娘已经接了定王府的帖子了,今夜要去定王府上献曲,公子改日再来吧。” 那位太守公子显然不买账:“你少拿定王来压我,你实话实说吧,要多少银钱,你才肯跟我哥儿几个出去乐一下?” 这太守公子说话着实难听,赵思柔忍不住皱眉,也不知那云州太守是个什么样的人,连个儿子都教不好。 那边那娇娇姑娘依旧推辞。太守公子恼羞成怒,竟招呼了手下,要去给那娇娇姑娘拉下马车来。两边一时剑拔弩张,有要打起来的意思了。 “小姐?”鹤雪捏了捏手指关节,很是跃跃欲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她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的情节,如今就在她眼前上演了,叫她如何不激动,恨不能立马就上去巾帼救美。 赵思柔瞥了她一眼:“你瞎起什么哄?给我老实呆着,少惹事!” 鹤雪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瞬间就蔫儿了。 那边气势依旧紧张,最终还是车内传出一声:“素素,打起帘子。” 那马车帘子就被人从里面卷了起来,赵思柔和旁人一样,也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一看不要紧,那车里坐着的,倒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鹅蛋脸,柳叶眉,美目含情,樱桃小口轻启:“许公子,奴今日实在是不得空。公子既是喜欢奴的小曲,就请公子明日往万花楼去,奴备薄酒以待。” 就连这一把甜甜的嗓子,都如同旱日甘霖,叫人听了浑身舒爽。 话说人姑娘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对方若是还不答应,那就真是不给面子了。 可那太守公子大概就不知道这“面子”二字要如何写,他见娇娇姑娘终于肯露面了,更是得意,当场就指使了手下,要来给她拉下马车来。 “住手!”一个孔武有力的声音,自人群后响了起来。 众人都扭头看了过去,就见又有两人策马过来了。其中一个赵思柔也认得,可不就是她那个十六皇叔?看方向,怕不是才从重华寺那边回来。 “祁王殿下。”众人纷纷拜倒。 赵思柔虽贵为皇后,但此时此刻,她也就是个小平民百姓,只能随众跪下。 陈萚命众人起身。 赵思柔又跟着众人站了起来。她抬眼望去,跟在那位十六皇叔身边的那个年轻儿郎,约莫是他的贴身侍卫吧,此刻他们已走近马车,那贴身侍卫又道:“何故在此喧哗?扰乱市集?” 先前还趾高气昂的太守公子,如今见了祁王,还是怕了,他立在陈萚马前,赔笑说道:“殿下莫要见怪,是小人在此处碰见了娇娇姑娘的马车,便停下说了会话,并非生事。” 陈萚并不看他,只转头看了那位娇娇姑娘,未出声,只眼神示意。 娇娇姑娘扶着个小丫头的手,屈膝答道:“许公子说的不假,的确如此。” 既然他二人都不愿意就此生事,陈萚也就罢了,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肚,就要走。 那贴身侍卫便向娇娇姑娘说道:“既碰上了,姑娘便同我们一道过去定王府吧。” 娇娇姑娘自然无异议。 当了祁王的面,那太守公子也就不敢再放肆了,只站立一侧,拱手送他们走。 见没热闹看了,人群也就算了。赵思柔撇撇嘴,跟鹤雪嘀咕着:“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语毕,她就见那骑马走过的十六皇叔,眼神瞥向了她们。 难不成给他听见了?赵思柔思忖着,她明明就说得很小声啊。可能只是碰巧吧。她自我安慰着,抬头见他还盯了自己看,她不禁回以白眼,转身就走。 她还记着那颗苹果的仇呢。 青峰赶了上来,见他家主子竟然在微笑,不禁意外,遂问道:“殿下笑什么呢?” 陈萚一愣,反问道:“我有在笑吗?” 青峰很肯定地点了头:“殿下是看见什么有趣的了吗?”他又问。 有趣的啊……陈萚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娇俏的脸来,他点头:“嗯,应该会挺有趣的。” 第四章 一连几日,赵思柔带着鹤雪雁风和小山,四个人将这云州城逛得差不多了,也吃得差不多了。昨日晚间雁风替她宽衣,捏了她的腰身,皱眉道:“小姐你是不是胖了?” 一旁鹤雪特维护她,指了雁风的脸就说:“你好意思说小姐,你看看你自己的脸,都圆了一圈了。” 雁风端详了鹤雪半晌,点点头,向赵思柔建议道:“我觉得,咱们从明天起该管管咱们的这张嘴了。” 鹤雪被她内涵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都没转过脑子来,她也骂了自己。 还是赵思柔最□□了,她坚定道:“我不,等回去仙霞寺再吃斋减肥吧。” 恰逢第二日就是九九重阳节,菊花酒重阳糕都是要吃的,但登高也是要去的,正好锻炼了——他们是这么打算的。 只是那重华寺的木塔,他们是不准备再去的了,赵思柔看中了城外的那座云开山,当初登重华寺木塔看时,就见那座山高耸入云,仿佛一道屏障,将天上的云分作两半,这也就是“云开”这名字的由来吧。 据店小二说,云州城的人多爱往重华寺去的,一来祈福,二来也可登高,比出城去登那云开山来得方便得多。 赵思柔一听登山的人少,更是坚定了要去云开山登高的念头了,她就喜欢人少的地方。 所以这一大早的,他们就坐了车出城,径直往云开山去。 去云开山的官道宽阔,行人车马却不多,看来果真如店小二所说,往云开山去登高的人少。 可等他们的马车到了云开山脚下,才发现这“人少”,只是相对于城里来说的,那山脚下一并排开卖鲜果卖饮品卖糕点的摊贩并不少,还有人卖拐杖,给登高的人作辅助用,更有抬滑竿的汉子,蹲在地上等着主顾。 赵思柔抬头看了那高耸入云的山峰,她决意不要坐滑竿,甚至连登山拐杖也不用,她就要这么徒手登上去。 鹤雪他们是知道这位主子的性子的,一旦她下了决定的事情,再没人能扭转得回来,也就只能心里叹气,跟在她后头登起山来。 今日天气晴朗,天高风清,正是登山的好时节。赵思柔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一口气就爬了一小半,原先还有三五游人的山路上,这会子已很难看见人影了。 “小姐,歇歇吧。”体力最差的雁风,已快被他们给拖死了。 赵思柔手搭凉棚,望了眼前头:“再坚持一会儿,拐过前面那道弯咱们就歇。”她鼓舞了雁风,“我看那边风景更好,你看了定能作出好诗来。” 雁风快要吐出血来:“我怕诗还没作,我就先要累死了。” 到底还是给雁风又拖了一段路,拐过那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凉亭就搭在了悬崖边,看着颇为古朴,很有些“我欲乘风归去”的意境。 然而这座凉亭内已有人先到先得了,一个妇人,一个年轻姑娘,并一个老仆妇,带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且看那妇人和姑娘的穿着打扮,不是富贵商贾人家,便是官家亲眷了。 赵思柔等人走近,才看清那年轻姑娘紧紧皱了眉,弯了腰,去看自己的右腿。老仆妇和小丫头都蹲在了地上,一边一个给年轻姑娘揉了腿。 “这位姑娘可是扭到脚了?”鹤雪热血心肠,上前一步问道。 那年轻姑娘抬起头来,赵思柔等人一瞧,好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美目,将哭未哭,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就连赵思柔一个女人,一颗心也不由得为之一颤。 “确是扭到了。”一旁的华服妇人答道。 鹤雪对年轻美貌的姑娘向来热情,便毛遂自荐道:“我学了些推拿按摩的功夫,可以为姑娘瞧瞧。” 她说着就要上前,却被那华服妇人起身给拦住了。 “不过就是崴了下脚,下人们给揉一揉就好了,不必劳烦姑娘出手了。”华服妇人笑着推辞道。 “啊,这样啊。”鹤雪被人拦在了半路,有些讪讪。 既然人家不需要,赵思柔便打算唤鹤雪回来。只是她尚未开口,就见那华服妇人眼睛一亮,朝着她这边就拜了下来。 赵思柔正觉得奇怪呢,莫不是给这妇人瞧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来?却听那华服妇人口中称道:“参见定王殿下,祁王殿下。” 赵思柔可算是明白了,原来不是在拜她。 虽然那位定王殿下和祁王殿下都是她的皇叔兼舅舅,可赵思柔始终谨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她只是个平民女子。所以在听见华服妇人称呼他们的时候,她很是自觉地退去了一旁,并屈膝行礼。 然而那两人在经过她面前时,却突然就停下了脚步。赵思柔盯着那两双黑色的皂靴,一时心跳快如小鹿乱撞。 别是认出她来了吧?她胡思乱想着,她没见过那位十六皇叔,可这位定王十二皇叔,当年她被封后的时候,可是见过一面的。 果然,她就听那位十二皇叔说道:“这个小娘子,倒有几分阿柔的模样。” 赵思柔听见他称呼自己的小名儿,颇觉亲切,顿时便对这位十二皇叔心生好感。可碍于这不能说的秘密,她也只能装聋作哑,当听不懂“阿柔”是谁。 “噢,十六弟怕是不知道吧,阿柔就是当今的皇后,也是你的侄媳妇,外甥女。”陈著给陈萚介绍着,“你应当没见过她,我当年倒是见过她一回,当真生得冰雪可爱,招人喜欢。她如今长大了,若是在跟前,怕是与这位姑娘有几分相似。”他指了赵思柔说道。 赵思柔不敢抬头,她生怕那位十二皇叔真给她认出来——事后细想,哪里真就给认出来了呢?她封后那一年才七岁,如今十年过去了,模样儿早就变化了,更何况堂堂一国的皇后,怎么会出现在这塞外的云州呢? 只是这时的赵思柔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只能僵硬着,不敢动弹。她能察觉到那位十六皇叔的视线打量过自己,若不是十二皇叔也在,她又想翻给他一个白眼了。 好在那边还有华服妇人,她似是不满定王和祁王的注意力都在一个陌生的过路女子身上,又大声请了回安。 这下陈著终于转移了视线,他笑道:“这不是郑夫人吗?”又看向了一旁扶了小丫头的手,颤颤巍巍站将起来的年轻姑娘,心领神会一笑,“郑小姐也来登山?” 郑小姐苍白着一张脸,还没等开口应答,就哎哟一声,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小丫头和老仆妇好歹扶住了她,坐回了凉亭美人靠上。 “小姐这是……”陈著拧眉问道。 郑夫人赶紧解释道:“请殿下恕小女失仪之罪,实在是小女才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不好动弹,才歇在了此处。” “原来如此。”陈著看向了陈萚,他们都不是蠢人,这都督府的夫人和小姐打的什么主意,他们如何不清楚?只是今日陈著兴致好,有心要成人之美,便朝陈萚开口道,“你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郑夫人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搀扶郑小姐下山去?不如……” “不如让青峰下去叫两顶滑竿上来,抬了郑夫人和郑小姐下去,岂不便宜?”陈萚抢过话头,慢条斯理说道。 他既这样说了,陈著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知道他对这位郑小姐无意,若是打趣得过了,以这小子的脾性,怕是会当场就给双方都下不来台。陈著这样想着,便向郑夫人笑道:“夫人看如此可好?” 好个鬼!郑夫人心里气得要死,可无奈对方是王爷,又是他们想要攀附的对象,便是心里再有气,当着面,她还是得笑呵呵的:“殿下的主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倒是那位郑小姐,看着真的快要哭了。 可怜呐可怜,赵思柔看了半天热闹,想,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儿,我见犹怜的小模样,换做谁看了不心疼啊?可偏偏这个十六皇叔不解风情,让美人儿垂泪,真是个榆木脑袋! 她这样想着,忽的又对上了十六皇叔的视线,许是心里正骂他呢,她一时竟有点心虚,赶紧带了鹤雪等人,一溜烟儿跑远了。 陈萚见她走了,也就对郑夫人说道:“既是如此,青峰已下山去雇滑竿了,还请夫人和小姐在此稍等片刻,我等就先登高去了。” “诶!”陈著拉了他,“你怎好叫郑夫人和郑小姐留在这里?等青峰雇了滑竿上来……” 陈著的话尚未说完,陈萚就拂开了他的手:“皇兄说得是,我看皇兄才爬得有些累了,不如就先在此处歇息片刻,正好同郑夫人郑小姐做个伴。待青峰回来,再一道往山顶来寻我吧。” 每次他称呼自己为“皇兄”的时候,陈著就知道,他该生气了。所以他看了陈萚潇洒离去的身影,无奈笑着向郑夫人解释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郑夫人哪敢见怪,那可是大名鼎鼎、战无不胜的祁王殿下啊。她瞅了眼坐在一旁暗自垂泪的郑小姐,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这傻女儿的傻心思,究竟能否如愿。 第五章 赵思柔等人又跑了一气。 最后雁风实在是爬不动了,她一手撑了膝盖,一手摆了摆,摇头道:“不行了,真不行了,我不爬了。”她说着就在路边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我就坐这里了,等你们下来。” 赵思柔知她体力最差,也不勉强,只对小山说道:“那你就留下陪着她吧,免得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小山还没说话,雁风就先给拒绝了:“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小山还是跟着小姐去吧。” 赵思柔抬了下巴睥睨她道:“我有一个鹤雪就足够了,小山功夫差些,留给你正好。” 雁风和小山同时都皱起了眉:“您这一句话就打死两个人啊。” 鹤雪幸灾乐祸:“听见没?要我一个就够了。”她得意得朝自己比了大拇指,迈着极为嚣张的步子,大摇大摆跟着赵思柔走了。 “什么人呐?”雁风翻了个白眼。 这边赵思柔与鹤雪却像是脱了缰的马儿,一路欢快地就往山顶去了。 快到山顶的时候,她们发现了一座隐蔽在茂密林间的道观。近前看那斑驳的墙,掉色的门,她们可以肯定,这道观没什么香火。 “来都来了,就进去上一炷香吧。”赵思柔提议道。 鹤雪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她们就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小道士,约莫不过十一二岁,乍一见赵思柔主仆,还很是愣了一下。 见这小道士年幼,赵思柔便好声好气,说明了来意。 一听说是要来进香捐香火钱的女善人,小道士却还犹豫着,但到底还是先请了她们进去。 一进这道观,赵思柔不由得咂舌,才在外面她就这么觉得了,这道观可真是破旧得可以。原以为外面那只是返璞归真,没想到这里头更是破破烂烂。 “小道长,这观里就没人收拾修整吗?”赵思柔问道。 那小道士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从前面出来个道长,须发皆花白,颇有点道骨仙风的仪态。 “师父。”那小道士唤道。 赵思柔便揣测这就是观主,于是行礼道:“观主安好。” 哪知那老道却笑道:“女善人好。只是贫道并非这间道观的主人,贫道携弟子云游至此,见此间荒芜许久,正好给我师徒二人落个脚,便暂时住下了。” 原来如此。赵思柔算是明了,怪道这里如此落魄,一点香火也无。 尽管此间道观已荒废,可既然已经踏了进来,也是缘分。赵思柔见有香炉,便借了老道的香火,郑重上了炷香——礼尚往来,这香火钱还是要给的。 老道收了香火钱,又主动提道:“相逢即是缘,女善人出手如此大方,贫道别无所长,不如为女善人卜上一卦,您看如何?” 赵思柔不信鬼神,自然更不信这占卜了,所以笑着婉拒。 老道拈了山羊胡,叹道:“那还真是可惜了,贫道观女善人的面相,可是极致的富贵命格啊。” 他这样一说,鹤雪便来了兴致,她笑问:“哦?那您倒是说说,我家小姐怎么个极致的富贵命格?” 那老道却又摇了头:“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啊。” 鹤雪顿时就觉得没意思,待离了那老道,她同赵思柔碎碎念道:“要我说,那牛鼻子老道就是在胡说八道,尽捡好听的话来说。小姐你已经是皇后了,还能怎么富贵了去?” 赵思柔想了想说:“做到太后?太皇太后?” 鹤雪就笑了:“那咱主仆可得都活得长长久久,等您做到太皇太后,我还服侍您。” “那可就这么说定了。”赵思柔也笑。 只是这约定定下还没半盏茶的功夫,鹤雪便觉得内急,撇下赵思柔,自己去找茅厕了。 赵思柔就在这破败道观的断壁残垣间闲逛着,你别说,即便是破败了,这里也自有一种残缺的美感。她立在一块残碑前,透过枯黄杂草,依稀辨认着上头的字。 正专心着呢,她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待抬头看时,只见那残碑上头,不知何时盘了一条通体雪白的蛇,蛇眼黑宝石似的,红信子一吐一吐的,正与赵思柔看了个对眼。 要说赵思柔算是胆子大的,说书先生的什么妖魔鬼怪都吓不到她,可她却唯独怕这些活着的动物,尤其,是还会咬人蜇人的,比如蛇。 她从小就怕蛇,就算是没有毒的菜花蛇,她也怕得要死。有一回有条菜花蛇从厨房的房梁上掉了下来,当时她正和家里姊妹在厨房里偷吃食,看见那条蛇活生生从她眼前游走,吓得她差点没给她姊妹的耳朵叫聋了。 如今大了,她到底也稳重了些,没有当场就叫出声来,可却也动弹不得,一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虽不清楚这条蛇是什么来历,可只看那通体雪白的外表,也知道它不是一般的毒。若是就此被咬上一口…… 赵思柔心中不禁哀苦,前不久差点坠塔,今日若是丧生在这蛇口之下,怕也是要被天下人笑话。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她不禁反问自己。 屏息之间,她只觉度日如年。也不知那蛇何时会突然发动,鹤雪那丫头怎么还不回来,她还没去过江南……一时之间,她的思绪乱如麻。 才想到自己死后那些人记不记得给自己供四季鲜果,她就见那白蛇身子突然往后仰去,俨然是要进攻了。她心酸闭眼,得,大梁史上第一个死于蛇口的皇后。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赵思柔却听见刀剑划开皮肉的声音,紧接着叮当一声响,她下意识就睁开了眼。 那条白蛇已被斩作两段,跌落地上,尚垂死挣扎。而那残碑之下,一柄匕首闪着寒光,刃上还沾着血。 得知危险解除,赵思柔悬在喉咙口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人是轻松了,可腿却软了下来,眼看就要瘫到地上去,却被人自背后一把捞住。 “没事吧?”一个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赵思柔腿上没力气,上身完全靠在了后面人的胸膛上。这胸膛,嗯,她觉得有点熟悉。待听见对方开口,她就更能确定了。 “我没事。”她挣扎着要自己站着。可那残碑才盘过蛇,她不想伸手去扶,四周又没个依靠,眼看又要跌倒,还是陈萚再伸手,扶了她一把——这回他只是搀了她的一只胳膊。 有了陈萚的这一点支持,赵思柔勉强算是站住了脚。她不敢去看那条蛇,只好面向了这位十六皇叔,嗫嚅了半晌,终于道了谢。 她垂着脑袋,不清楚这位十六皇叔是个什么神色,只听他“嗯”了一声,仿佛没什么感情。她又想起方才他对那位郑小姐的模样,安慰自己他这反应也是正常的。 “哦,这可是雪里银啊。”那老道突然出现,一见了那地上的白蛇,顿时欣喜。 “雪里银?”赵思柔皱了眉,什么蛇,还取个这样刁钻的名字。 老道却笑道:“善人们怕是有所不知,这塞外原本少蛇,可偏偏这雪里银,仅此处才有。此蛇剧毒,但皮、肉、骨皆可入药,是上好的解百毒良方,可遇而不可求,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他说着蹲下身去,将那断作两截的蛇身捞了起来,喜悦道:“我说二位是贵人吧,这不,这蛇便是预兆了。” 这算什么好预兆?赵思柔的眉拧得愈发紧了。 老道的视线落在了两人搀扶的手上,他笑着点了点头,却又什么都没说,拎了那蛇,便又回去了。 赵思柔这才察觉,慌忙挣脱开了这位十六皇叔的手,朝他略福了一福,便越过他离开了。 陈萚被留在了原地,他俯身捡起了那柄匕首,掏出帕子,擦拭了上头的血迹。擦着擦着,他就一个人笑了起来。 赵思柔在路上碰到了解手回来的鹤雪。鹤雪见她走得飞快,脸色又差得很,便问了一句。赵思柔就将才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跟她讲了一回。 一听说她家主子差点就被剧毒的蛇给咬了,鹤雪也后怕得要死。 “阿弥陀佛您还好好活着,不然我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抵的。”她在道观里念起了菩萨,也是不怕遭报应。 赵思柔劫后余生,还能开玩笑:“我要是死了,你就躲进这云开山里,或者逃去隔壁燕国,怎么都得活下去,怎么能给我抵命呢?我又不是被你给咬死的。”她好笑道。 鹤雪也笑了:“这也就是您吧,换了其他贵人,谁敢这么说?”她说着又凑过来搂了赵思柔的胳膊,撒娇道,“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赵思柔拍了拍她的脑袋,故意问道:“我对你这么好,这回你该怎么安慰我呢?我到现在还害怕呢。” 鹤雪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提议道:“我想起来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咱们碰到的那位娇娇姑娘?” 赵思柔如何不记得?“可与她有什么相干?”她问。 鹤雪嘿嘿一笑:“我昨儿还听店小二说呢,九月十二是那位娇娇姑娘的生辰,届时那云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贵老爷公子都会去给她捧场。”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赵思柔说道,京城也不乏这种排场的花魁。 “肯定有稀奇的,不然我也不会讲了。”鹤雪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今年不同往年,今年这位娇娇姑娘,要为自己赎身了。所以这次的生辰,将会是她在万花楼的最后一个生辰。你想,一届花魁要隐退,到时会是个什么场景?” “花魁给自己赎身?”赵思柔挑眉,这倒是少见,素来青楼女子想要脱身,多的是攀附达官贵人,给人做小,便是那有骨气点的,也是倾尽所有,嫁个穷书生罢了,至于后头的日子如何,再无从得知了。像这等自己给自己赎身的,那赎身之后又要做什么呢?赵思柔顿时就对那位娇娇姑娘来了兴致。 “如何?到时可要去凑凑热闹?”鹤雪挑了挑眉。 赵思柔斩钉截铁:“去!当然要去了!” 第六章 等到了九月十二这一天,夜幕才降下,万花楼的灯便亮了起来。 前往万花楼的路上,鹤雪一个劲地讲着小山没用。 “连个包间都订不到!”她双手叉腰哼道。 小山叫苦不迭:“我的好姐姐,因着那位娇娇姑娘的生辰,那万花楼的包间雅座早几月就已经被订光了。咱们这才来几天?临时去订,哪里订得到哇?” “你还有理了?”鹤雪杏目圆睁,“订不到包间雅座,你不会动动脑子,从另一方面下手?” “另一方面是什么方面?”雁风插嘴问道。 “那些订了包间雅座的人啊。”鹤雪理所当然道,“你想啊,只要肯使银子,肯定有人愿意出让的。” 她们又一齐看向了小山。 小山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我的好姐姐们哟,那些冲着娇娇姑娘去的人,有几个是真正缺钱的?都恨不能把金山银山搬到她面前去炫耀,又哪里肯出让呢?” 鹤雪还要再开口,却被赵思柔打断道:“好了好了,没有包间雅座,就坐大堂也是一样的,更热闹嘛。”她笑。 鹤雪却不这么想:“青楼妓馆那种地方,本就龙蛇混杂,包间雅座我都怕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了,更别提大堂了,万一有个冲撞……”她说着摇了头,干脆建议道,“真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别去凑那个热闹了。” 赵思柔伸手就去拧了她的脸:“当初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可是你自己!” 鹤雪被她拧得龇牙咧嘴:“我那不是没动脑子嘛呜呜呜……” 赵思柔松开,学了她先前的样子,双手叉腰哼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去!” 鹤雪捧了脸,佯装呜呜咽咽:“回去太皇太后要砍我脑袋了。” 雁风嗤笑:“放心,你的脑袋在你脖子上安稳得很。以我目测,起码还能再呆上个几十年不成问题。”她一拍鹤雪的肩。 这下鹤雪可是真的要哭了,这都什么损友哇? 好说歹说,他们还是到了万花楼。 今夜的万花楼格外得热闹,有钱有闲的富贵公子老爷少爷,都想来一睹这位花魁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就不知那位娇娇姑娘要去往何方了。 也正因如此,万花楼特派了小厮在门口收钱,进去一个,都得先递上一两银子,方能入场。这让赵思柔想起了重华寺木塔前的功德箱,只不过一个是为了修塔,一个是为了赚取花魁的最后一点价值。 尽管小山已经放了四两银子过去,可除了他,赵思柔等三人还是被拦了下来。 “我们是一起的。”小山解释道。 那小厮打量了赵思柔等人,咧嘴笑道:“那不行,她们可是女人。” “谁规定女人就不能进青楼啦?”鹤雪一马当先质问道,“我们给了银子的,你就得放我们进去!” “女人进什么青楼?”小厮撇嘴道,“好人家的女儿都乖乖待在家里绣花呢?” 鹤雪柳眉倒竖,才要发作,一旁的雁风抢先凉凉讽刺道:“好人家的儿子还都乖乖在家念书呢。” 小厮一愣。 鹤雪哈哈大笑了起来:“就是,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小厮脸憋得通红,想要还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再加上后面又有人催促着快让人进去,他没法子,既拿了银子,就只能让这三个女子也进去了。 万花楼里更是热闹,穿红着绿的窈窕妓子往来其间,招呼着客人们。只是赵思柔等人进去,拥过来招呼他们的妓子,却是愣了下。 鹤雪清了清嗓子:“怎么,没见过女子逛青楼啊?” 她这样一说,为首的妓子率先反应过来,上前就抱了鹤雪的胳膊,调笑道:“小姐说得是,是奴见识浅薄了。” 鹤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把抓住妓子在她身上胡乱游走的手,干笑道:“我可不是小姐,这才是我们家小姐。”她指了在一旁看热闹的赵思柔。 妓子一瞧赵思柔,便又笑道:“是了,小姐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赵思柔懒得理会她那话里的矛盾,她说得好似大家闺秀常都来逛青楼似的,只道:“给我们拣一张宽敞点的桌子,再把你们的好酒好菜端上来,再者,”她瞅了瞅鹤雪雁风和小山,坏笑道,“把你能叫到的最好的姑娘都给我叫过来。” 那妓子才要开口,鹤雪便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明晃晃从妓子眼前飘过。 妓子欣喜,一把抢过那锭银子,连声道:“是是是,小姐们请随奴来。” 被一同归类入“小姐们”中的小山,无奈摇了头,跟了过去。 他们来得算早的,虽没有包间雅座,可在这大堂内挑一张宽敞桌子坐下,却是很容易的。自然,众人头一回瞧见女客进青楼,也是意外得很。受了瞩目的赵思柔对这些目光不以为意,自顾自坐好,由着美貌妓子为她斟茶倒酒。 楼上一间闹中取静的雅间内,陈著凭窗坐了,环视堂下一周,正好瞧见那日在云开山遇见的小娘子,正由一妓子给她喂蜜瓜吃。他不由得笑了,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示意对面的人抬起头来,他又朝着那下面抬了抬下巴,好叫他去看。 陈萚一眼便在人群里瞧见了赵思柔,看她笑着捏了捏妓子的下巴,又去提了妓子的耳环看,他不禁皱起了眉,低声道:“成何体统!” 陈著却笑道:“这小娘子可着实有趣得紧,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竟能这般出入青楼。” 陈萚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顿了一顿,他又说道:“若是她爹娘知道了,定要打断她的腿。” 陈著一听,他这话好似有着深沉含义,便问道:“如何?你竟认得她?”不等陈萚回答,他又笑道,“难得难得,竟有你小子上心的姑娘。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所以才这般紧张她。” “我紧张她?”陈萚仿佛是听见了个笑话,他冷笑两声,“实不相瞒,我也统共没见过她几次。” 陈著抚须笑了:“那就是一见钟情呐。” “……”真是越描越黑,陈萚便懒得再同他多说,他又看向了坐在那里的赵思柔,得,她正拉着妓子的小手,给妓子看起了掌纹——真是比纨绔子弟还要来得纨绔。 好容易到了时辰,娇娇姑娘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出来了。饶是见多了美人,但见裹了一身烟粉轻纱的娇娇姑娘,桃花妆衬得她越发娇艳,赵思柔都不得不叹:这可真是个美人啊。 美人的嗓子也是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她先是向大家表达了感谢,这才拿起了琵琶,弹了一支曲子,唱了一首歌,又跳了一支舞,最后,她方说道,为感谢这些年来大家对她的喜爱,这最后一夜,她还有最后一个节目,要送给大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有小丫头们捧了签筒,到楼上包间雅座,以及楼下大堂,请众人抽签。 众人不解,但还是依言各抽了一支签子。 等所有人都手执签子,台上的娇娇姑娘方说道:“这最后一项,便是抽中此签者,可往娇娇房中秉烛夜谈,这一晚,娇娇都是您的了。”她举起了手中的签子,一旁有小丫头念出了签上的字:一枝红艳露凝香。 众人皆一愣。待反应过来,得知能与娇娇姑娘春风一度,都急忙去翻了手中签子,想瞧瞧自己是否有那个运气。 事实证明,这万里挑一的机会,多的是唉声叹气。 “在我这儿。”随着这清脆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赵思柔举了手中签子,微微笑着:“在我这儿。”她又重复道。 好容易能有与花魁娇娇姑娘共度一夜的机会,结果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给夺走了,这让在场的所有男子都不禁勃然大怒。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是个女的?” “这不成这不成,重新抽!” “女人家的,逛什么青楼!简直有伤风化!” 等等诸如此类的言语,赵思柔都熟视无睹,这些男人,都太输不起了,她瞧不上。 鸨母忙着安抚要吵上天的客人们,又抽空去问了娇娇姑娘:“这可怎么办呐?” 娇娇姑娘显然也是愣住了,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娇娇虽不是君子,可言既出,就再没有反悔的机会,就请这位姑娘,往奴的小楼去吧。”她示意身边的小丫头去请她。 赵思柔脸上笑意加深,这位娇娇姑娘的性子,她喜欢。 “小姐?”见她还真要去,鹤雪忍不住拦道。 “没事。”赵思柔冲他们笑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她说着又向那位鸨母说道:“还请妈妈好生照料下我的这几个丫鬟小厮。” 鸨母才见过她拿银子的大方气势,想着又是个女子,她的娇娇也不算吃亏了,反正今夜自己银子也已经赚到了,自然是忙不迭答应了。 至此,赵思柔无视那帮还在叫嚷着不公平的男人们,施施然随小丫头走了。 楼上,陈著点着头笑道:“这可真是个奇闻了。你说是吧,阿萚?” 然而他的对面,陈萚的眉都快拧到一块去了。 第七章 赵思柔由小丫头领着,径直去了娇娇姑娘的房间——与其说是房间,那分明是一座小楼,就在万花楼的后头,颇有点闺阁女儿的绣楼的意思。 “姑娘请。”小丫头引了赵思柔进去。 娇娇姑娘已经等在房间里了,见了她来,忙迎上来相见。 赵思柔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了娇娇姑娘,只觉得她真是生得肤如凝脂,美艳动人,不负花魁的盛名。 娇娇姑娘显然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仔细地看了,但以往这般看她的都是男人,如今却换作了是个女子,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总觉得怪别扭的,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依旧笑着,请她入座。 赵思柔也不绕弯子,她一坐下,便直接问道:“娇娇姑娘离了这万花楼,可有什么旁的打算?” 娇娇姑娘奉了茶,笑道:“不瞒姑娘说,奴想去京城。” “哦?”赵思柔挑眉,“你可是有什么亲人在京城?” 娇娇姑娘摇了头,略微苦笑:“若是有亲人在京城,奴何苦还落得如今这般?” 赵思柔一想也是,又问:“那你在京城无亲无故的,去了要做什么营生呢?” 娇娇姑娘在她对面坐下,拔了头上簪子,挑了挑灯芯儿,方道:“听姑娘口音,似是京城人士?” 赵思柔便也不隐瞒,点了点头:“不错。” 娇娇姑娘微微一笑:“那依姑娘看,奴做什么比较好呢?” 赵思柔不傻,她听得出这位娇娇姑娘对自己有些意见,至于这意见的原因嘛,她也心知肚明。 “娇娇姑娘心中早有打算,又何必再来问我呢?”她径直说道。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接,娇娇姑娘很是愣了一下,方垂首笑了:“是奴多问了。” 赵思柔也没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今晚来,不过就是好奇,娇娇姑娘愿意说,她就当听个故事,如今既不愿意讲,她也不强求。 娇娇姑娘见她突然起身,很是诧异:“姑娘这是……” 赵思柔笑道:“我知道,娇娇姑娘今晚想秉烛夜谈的人,其实并不是我。只是那签子为何会到了我手中,我不得而知。但古人有句话,叫‘君子有成人之美’,同娇娇姑娘一样,我也不是君子,可我同君子一般,也能成人之美。你现在便差人去请那位公子来,我将今晚这个机会让给他便是了。” “姑娘……”娇娇姑娘彻底呆住了。 赵思柔知她心中所想,便笑着解释道:“方才抽签的时候,我就看见你的视线不断飘向楼上的某一间,想必那里头坐着的,就是娇娇姑娘的心仪之人吧。” 她这般问,娇娇姑娘却是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奴与他,实在是天差地别,奴此生都不敢妄想的。不过是打算这最后一夜能与他好好说说话,奴也就心满意足了,可谁知……”她欲言又止。 赵思柔心中明了,娇娇姑娘为了那个人,怕是已在签子上使了些手段,所以她问了最后一个她感兴趣的问题:“那你可知道,究竟是谁捣的鬼?” 娇娇姑娘先是摇头,但顿了顿,她又缓缓点了点头。 看样子她是有了怀疑的人选了,赵思柔不再多问,只道:“既是如此,我就先走了,你让人去请那位公子过来吧。” “姑娘!”娇娇姑娘叫住了她,问道,“还未曾知晓姑娘尊姓大名?” 赵思柔笑道:“你我萍水相逢,日后怕也不能再相见了,又何须问名问姓呢?” 娇娇姑娘顿了顿,也就笑了,屈膝福道:“奴受教了。” 鹤雪等人正着急呢,自赵思柔离开后,鸨母便请了他们去一处房间里坐着。可纵使面前摆着水果糕点,精致小巧又可口,他们也没一个人有胃口。好容易见了赵思柔回来,纷纷迎了上去。 “怎么样?没事吧?”鹤雪关切问道。 赵思柔笑着摇了摇头,打算就此回去了。 出来外面,她回首看了眼那座小楼,恰好与一人对上了视线。可巧的是,她还认得那人。原来娇娇姑娘的心仪之人,竟是她的那位十六皇叔。 想到自己不自觉就给皇叔拉了红线,赵思柔一时还觉得自己挺能干的。因此她冲那位十六皇叔嫣然一笑,颇为自豪。 可那位十六皇叔,他看向赵思柔的视线依旧冷冷淡淡的。不知为何,赵思柔甚至觉得,他好像对自己很有些意见? 她明明是在做好事好吧?她忿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一天的早上,赵思柔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给吵醒的。她趴在了窗沿上,望着外头缠缠绵绵的雨丝,陷入了沉思:“不是都说,这云州少雨吗?”怎么她来一次,就下雨了? 雁风拿了披风过来,打了个哈欠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谁拦得住啊。” 赵思柔转头望了她笑道:“你怎么也说起了这种粗俗的话了?” 雁风不在意道:“入乡随俗,近墨者黑。” 鹤雪端了早饭过来,闻言嚷道:“你说谁是墨呢?” 雁风中气十足地回道:“谁个答话就是谁!” 鹤雪气得直跺脚,她向来在口舌之上争不过雁风,偏这会子手上又端着吃食,不然该扑过来扭打了。 赵思柔只看了她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扑哧一声笑:“行啦,今儿个看样子是出不了门的了,咱们也就歇上一天,打打牌看看话本子,也清闲一日。” 一听说要打牌,鹤雪就神气起来了:“小样儿你给我等着,看我不赢光你的私房!”她冲雁风挑衅道。 雁风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 这一日他们还真就没出门,叫店小二吩咐厨房做了好几样小吃来,什么烤肉、糖饼、牛乳、瓜子,满满摆了一张桌子,他们主仆就在一旁摸牌画乌龟,也乐得很。 因为下雨,这天色黑得便愈发早了。雁风和小山去点了灯,输得最多的赵思柔,还不服气要再来一把:“这一把我绝对要翻身了!”她吹着脸上贴满的纸条儿叫道。 鹤雪才想要取笑她两句,就听见院门砰砰砰地被人给拍响了。 “不是说了晚点再送宵夜来吗?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小山奇怪道。 鹤雪却眉头一皱:“店小二从来不这样敲门,怕是别人。”她一扬下巴,“走,瞧瞧去。” 小山便取了两把伞来,他二人打了,朝院门走了过去。 门又被人拍了两下,便不是自家的门,鹤雪也忍不住心疼:“来了来了,别敲了。”她说着,将伞交给了小山,自己动手打开了门。 门才开了个缝儿,就有一只戴着嵌宝金镯子的雪白臂膀伸了进来。鹤雪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再抬头看时,来人竟是个年轻小娘子,偏巧她还认识,正是万花楼的娇娇姑娘。 “娇娇姑娘?这是怎么了?”鹤雪只觉得娇娇姑娘的大半个身子都靠住了自己,赶紧拖了她进来,又叫小山关门。 娇娇姑娘拼着最后的一点子力气说道:“求,求求姑娘救我。去,去定王府,祁,祁王……”话未说完,便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鹤雪撑住了她,自己与小山面面相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赵思柔和雁风在室内听见了动静,早出来立在了门口,看鹤雪扶了娇娇姑娘回来,也同样的一脸迷惑。 待鹤雪将娇娇姑娘晕过去之前所说的话复述了一回,赵思柔稍稍思索:“她既是这般说,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见院门又被人给捶响了,只是这一回还夹杂着吵嚷声:“开门,快开门!”很是霸道无礼。 “这又是谁?”鹤雪愈发不满了。 赵思柔没多想,只道:“你们先扶了她进去,小山与我去开门。” “还是我去吧,”鹤雪主动请缨,“小山没我能打。” 小山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能辩驳出来。 还是赵思柔点了鹤雪的脑袋:“你先扶了她进去,怎么说,娇娇姑娘也是个女子。” 鹤雪无奈,只好同雁风一道,先扶了昏迷的娇娇姑娘进入内室。 赵思柔领了小山,去到院门前,小山收了伞,方在咚咚咚的捶门声中打开了门。 院门一开,便露出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来:“让开!”那恶汉粗声粗气道,伸手就要去拨开立在门口的小山。 小山虽时常被鹤雪嫌弃功夫不好,可他打小练的便是童子功,即便比不过鹤雪,可在一般人面前,却也是个强的了。那恶汉试图拨他,一下却没能挪动开,小山依旧立在那里,脚底纹丝未动。 那恶汉明显愣了一下,似不服气,干脆使上了两只手去掰小山。 小山无语,开口道:“请问这位壮士,您有何贵干啊?” 恶汉两只手也没能推开小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便有点怵了起来,但听见他问,还是壮着胆子高声道:“奉我家少爷的命令,前来搜院!” “哦?”小山冷笑,“你家少爷,又是哪位?是这云州太守家的?还是都督家的?为何搜院?可有搜查令?” 小山这一连串的质问,将那恶汉问得有点发懵。他定了定神,缓过来又道:“你管许多?反正有人瞧见了,那女子就是跑进了你们这院子了!” 小山眯了眼:“无凭无据,只一句‘有人瞧见’,就能随意搜查平民百姓的住处,你们就不将大梁律法放在眼里吗?” 恶汉冷笑:“大梁律法?在这云州城,我们少爷说什么,那什么就是律法!” 小山懒怠与他多说,当着恶汉的面,砰的一声,迅速给院门又关上了。 恶汉应是愣了很一会儿,方才又捶起了门,同时叫喊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背我们少爷的命令!” 小山哼笑道:“任你是什么少爷,本大爷就只认官府搜查令!” “好,你小子给爷等着!” 一阵靴踏雨水的脚步声,那几人应是暂且离开去寻帮手了。 小山面向赵思柔,请夸道:“如何?我方才的表现?” 赵思柔点头:“不错,很有气势。” 小山得意一笑,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只是不知那恶汉口中的‘少爷’,到底是谁。” 赵思柔却记了起来:“前阵子他家少爷还在街上拦了娇娇姑娘的马车呢。” 小山终于也对上了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 不知那位娇娇姑娘是如何惹到了太守公子,竟在雨夜这般狼狈。赵思柔思忖着,想起先前鹤雪说的,娇娇姑娘在晕过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她便向小山说道:“你去一趟定王府,将今夜的情形报给祁王殿下知道。” 小山却犯了难:“可是,要如何使得祁王殿下相信是娇娇姑娘的话呢?” 赵思柔想了想,回去内室,从还昏迷着的娇娇姑娘臂膀上褪下了那只嵌宝金镯子来,交给小山:“务必亲自见到祁王殿下。” 小山虽不解,主子怎么就认定单凭这只镯子,祁王殿下就会见他?但事不宜迟,他未多问,就穿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匆匆从后门出去了。 第八章 小山出了门,剩下赵思柔与鹤雪雁风对了尚在昏迷中的娇娇姑娘,大家伙儿显然都有点茫然。 “倒没什么大碍。”才给娇娇姑娘把了脉的雁风替她掖了掖被子,向赵思柔说道。 鹤雪抓住时机就要来打击雁风:“就你那点子三脚猫的医术,你确定你没把错脉?”她不屑道。 雁风送了她一个白眼,都懒得去跟她辩驳。 赵思柔坐在了圈椅上,手肘撑了膝盖,手掌托了下巴,上身前倾,她看了床上躺着的娇娇姑娘,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还是紧锁的,可见不安。 “到底是遭遇了些什么呢?”一旁鹤雪嘟囔道。 雁风的白眼全给了鹤雪,她轻蔑道:“说你傻,还不承认,都这么明显了还看不出来。” 鹤雪不服气道:“你看得出来,那你倒是说啊,是怎么一回事?” 雁风当然清楚她是在使激将法,她虽不屑,却又要显摆,便哼道:“这还不简单?方才那恶汉是太守公子的随从,他敢在这里那般撒野,除了狗仗人势,还能有什么?要我说娇娇姑娘定是受了那太守公子的胁迫,她断不肯从,才逃了出来,惹得如此狼狈。不过她昏迷之前还记得要我们去找祁王殿下,可见她与祁王殿下交情匪浅,或许……”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视线扫过似在发呆的赵思柔,不确定这后头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果然,似在发呆的赵思柔瞪了她一眼,佯嗔道:“不可妄议祁王。” 雁风知道她是在玩笑,也就不怕,说道:“小姐一定也是这般想的。” 赵思柔瞥了她一眼:“你可少看些话本子吧。” 雁风就笑了,才要开口,就被鹤雪插嘴说道:“可她的那些话本子,都是从小姐你那里得来的。” 雁风冲她比了大拇指。 赵思柔才想也要赏她一个白眼,就听见院门又被人咚咚咚地捶响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鹤雪以为是小山。 雁风却皱紧了眉:“哪有那么快?”她看向了赵思柔,沉声道,“怕不是那太守公子带人找来了。” 赵思柔点了点头,听那敲门的架势,必是那帮目中无人的家伙无疑。 “那可怎么办?”雁风有点小紧张,“小山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祁王殿下可会来。” 鹤雪却无所畏惧,她取过了自己的宝剑,抱于胸前,昂首道:“这有什么?那帮败类,来一个,我便揍一个;来两个,我就打一双!” 她说得那般豪气云天,赵思柔都要忍不住为她鼓掌叫好了。 只是没等她鼓掌,那院门再一次被捶响了,这次还带着极粗暴不耐烦的声音:“开门!” 赵思柔看了鹤雪,见她跃跃欲试,却道:“先不忙,等等看,有本事他们将那院门拆了,我才佩服他们一二。” 鹤雪苦笑:“我的小姐,你当他们做不出来啊?要我说,还是直接上去揍一顿,最有成效了。” 赵思柔却坚持着:“再等等吧。” 鹤雪只能听命,她琢磨着,她的这位主子是想等来祁王殿下,可堂堂一个王爷,如何会为了一个烟花女子挺身而出呢? 祁王尚没有来,她们却先等来了店小二。 “哎哟喂我的爷,别敲了别敲了,咱这门板可贵着呢。”店小二满是心疼,还不忘先给太守公子作揖,“我的爷,这下雨的天,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大驾光临了?也不事先通知小的们一声,好给您热酒。” 太守公子穿了蓑衣斗笠,骑在了高头大马之上,正眼都不瞧店小二,只啐道:“谁要来喝酒了?老子今天是来抓人的!”说着又指挥了手下,“还愣着干什么?继续给我砸!再不开门,就给我踹了!” 那帮子狗仗人势的,自然乐得去砸门。 店小二叫苦不迭,又央求道:“我的爷,这院子里住着的可是贵客,又是女宾,不能打搅啊。” 太守公子一听住的还是女客,更是乐了:“那正好,若是个美貌的,爷今晚就来个双飞燕!”他说着哈哈大笑,那帮狗腿子也跟着混笑。 鹤雪在室内听得分明,她作势就要拔剑:“这帮小崽子……” 雁风耳朵尖都红了,这回她与鹤雪终于意见统一了:“该把他们的眼珠子抠下来当泡踩,再把舌头割了,看还混言混语不?” 鹤雪忙不迭点头:“说得是!” 外头店小二见那院门愈发有要被揣坏的趋势,心里焦得不行,只好也冲院里喊道:“客官行行好,就开开门吧,让张公子搜检一番,也就完了。” 赵思柔看了眼鹤雪,她会意,走到廊上喊道:“我们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交钱住店,又不是贼人,没有官府的文书,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来搜!” 店小二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个一个的,竟没好说话的。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得罪不起地头蛇,店小二便又喊道:“客官你开开门,这后头的住宿餐饮钱,我们都不要了。” 鹤雪探头进来说道:“好像还挺划算?” “谁稀罕?”雁风翻了白眼。 鹤雪便又高声道:“我们不稀罕!” 店小二再没法子了,好在那院门也终于抵挡不住,终于被踹开了。 同那院门一道裂开的,还有店小二那颗脆弱的心。 见院门总算是开了,那位太守公子终于肯从马上下来,在狗腿子们的簇拥之下,他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鹤雪抱了剑,正立在廊上冷眼瞧了这帮人。 那位太守公子乍一见她,发觉是个年轻的姑娘家,一身劲装打扮,青丝堆于头顶梳了个揪儿,插一支青玉簪子,干净利落,宛如翠竹。 他啧了一声:“这位姑娘倒是生得有些俊俏,颇与众不同。” 狗腿子们心下明了,他们的这位主见多了温柔似水的姑娘,如今见了这么个凌厉的小娘子,自然是觉得新鲜了。 “少爷要是喜欢,不如就带了回去?”就有个贼眉鼠眼的狗腿子殷勤道。 那位太守公子的猥琐视线还停留在了鹤雪身上,听闻手下人这般提议,他点头:“倒也可以。” 鹤雪冷笑,她一言未发,只手中宝剑出鞘,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尚未回过神来,她已收了宝剑入鞘。 太守公子正发愣呢,身边的狗腿子们倒先惊慌了起来:“哎呀,阿旺,你的鼻子……” 那叫阿旺的,正是才提议要太守公子带了鹤雪回去的。他见众人都指了自己,才奇怪着呢,视线下垂,借着廊上的灯火,瞧见自己鼻尖上一点红。他抬手就去擦,再一看,竟是满手的血! 他这才觉得鼻子痛了起来:“哎哟,我的鼻子!”他捂了鼻子叫喊着。 见了血,那起子人终于收起了先前的轻薄心思,他们警惕地打量了廊上的女子,原先还以为她那样装扮是为了赶时尚,却不知是真有功夫在身上的。 “既都瞧见了,识相的,就快点滚出去,不然,”鹤雪颠了颠手中的宝剑,面上皮笑肉不笑,“他就是你们的下场。”他指了那还在鬼哭狼嚎的狗腿子阿旺。 外头热闹间,里面娇娇姑娘渐渐醒了过来,她尚且迷糊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雁风上去扶了她起来,三言两语便说清了状况。 娇娇姑娘听得外面动静,她挣扎着就要下床来:“奴多谢姑娘相助,只是张公子人多势众,又在在这云州城里横行霸道惯了的,奴不能连累了姑娘,还是先去了吧。” 赵思柔却笑了:“你这人真有趣,你先前既拍响了我这儿的门,这会子又说怕连累了我,我都搞不清,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心了。” 娇娇姑娘一愣,素日里她自认口齿伶俐,思维机敏,便是万花楼旁的姐妹,也都是能说会道,才哄得客人们开心的。可今天被眼前的这位姑娘这般问了,她却一时答不上话来。 但她至少还能分得清,这位姑娘不会赶自己走。 赵思柔估摸着外头鹤雪还能撑上一阵,她便问起娇娇姑娘与那位太守公子的过节。 娇娇姑娘接了雁风递来的茶盅,握在掌中取暖,她视线低垂,落在杯中的茶汤上,朱唇轻启:“姑娘是个聪明人,想必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奴与张公子,一个青楼妓子,一个太守公子,还能有什么可说到的,不过就是他见我颜色尚好,想戏耍一回罢了。” “只是奴自来有一条规矩,卖艺不卖身,先前在南边时是如此,来了这云州城,自然也不会破了这条规矩。” “娇娇姑娘不是这云州城的人?”雁风好奇插嘴问道。 娇娇姑娘终于笑了起来,眉眼柔和:“奴是连州人氏,地地道道的南边人。” 雁风本想还追问她为何又到了这苦寒之地来,却见赵思柔瞥了她一眼,这什么意思,她自然懂得,就将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娇娇姑娘无察觉,她继续说道:“张公子家大业大,是这云州城的一霸,凡他看上的女子,就没有不得手的。只是奴不从,他也觉得新鲜,一开始还能由着奴,再后来就不耐烦了,想要强行带了奴回去。” “当时也正是多亏了祁王殿下出手,张公子才不敢放肆。此后隔三差五,便有定王府的人来邀奴过去弹唱。许是见奴与定王府走得近了,定王殿下祁王殿下又时不时还亲自往万花楼奴的小楼去坐坐,张公子才收了手。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忘刁难奴。” “如今奴欲从青楼抽身,并离开云州,张公子昨夜未得签子,更是恨了奴,今日竟仗着醉酒,来小楼要强迫于我,言语污秽,行为粗鲁,奴断是不肯从,拼了命才从小楼里逃了出来,就,遇见了姑娘。”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赵思柔点头,果真与她猜测的无二。 外头传来刀剑相击碰撞的声音,唬得娇娇姑娘一个激灵。雁风探头看了眼,道:“都打起来了,看样子,要不了多久了。” 娇娇姑娘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一层。 “无妨,”赵思柔笑着安慰道,“你既到了我这里,我必定会保你平安。” 雁风也意识到娇娇姑娘是会错了意,她也笑道,“不是,我说的要不了多久,是我们鹤雪姑奶奶一出手,那些狗腿子们就撑不了多久了。” 娇娇姑娘犹是疑惑,一个姑娘家,如何打得过一群恶汉呢? 而姑娘家鹤雪,此刻正将一把剑挥舞得寒光一片,颇有上阵杀敌的勇猛之势。奈何这群狗腿子都是只会些三拳两脚的粗苯功夫,哪里禁得住她这般打?没几下,就纷纷哭爹喊娘地求饶了。 青峰带着人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第九章 在场的人却是都认得青峰的,他是祁王殿下的贴身侍卫,有朝廷官衔在身,便是太守公子见了他,也得给他行礼问安。 鹤雪也识得他,她虽叫不上青峰的名字,可前几次也见着他跟在祁王殿下身旁,她自小长在宫里,见识得多了,自然能猜到他的身份地位。 “这是在闹什么?”青峰大步踏进院里来,他生的一双星眼,目光如炬,视线扫过鹤雪手里的宝剑,却只问太守公子。 太守公子叫苦不迭,不知怎么竟会在这里碰上祁王的人了,这要传给他爹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打骂一顿。 “回大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来寻个人。”太守公子赔笑道。 “寻人?”青峰当然不傻,“寻人用得着动刀剑吗?” 这里动了刀剑的明明就只有那个小女子!只是这话太守公子也是敢怒不敢言。 “更何况,什么人值得张公子这样大张旗鼓,出来扰人清净?”青峰又问。 “这……”太守公子当然不敢说,他要强行收了娇娇姑娘。 “不是什么大事儿,就随便看看,随便看看。”一旁有狗腿子过来点头哈腰笑道,他又暗暗对自家少爷说道,“咱们还是先走吧,可惹不起祁王的人啊。” 太守公子虽好色,却不是个傻的,眼见今夜也讨不到好处了,干脆就坡下驴,带了自己的狗腿子们就撤了。 鹤雪收了剑,雁风也就出来了,她见了青峰,忙道谢:“多谢大人相助。” 鹤雪却不以为意。 青峰也不与她一个小女子一般见识,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回。 鹤雪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就进去了。 雁风尴尬笑道:“大人请见谅,她小孩子脾气,不是故意的。” 这还不是故意的?青峰心里暗叹,现在的丫头们,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了。 青峰候在外间,待娇娇姑娘穿戴齐整了,方出来相见。 “姑娘,我家王爷说了,他已安排了车辆和人手,明日一早城门一开,便送姑娘出城。现在还请姑娘回去小楼,收拾行装,以备明日出城。”青峰并不拐弯抹角,他一口气便将祁王交代的话说完了。 娇娇姑娘受了此番惊吓,现在还有点心神不宁,见了青峰,犹泪光点点:“殿下,他没来?” 青峰板着张脸:“王爷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许多,姑娘还是请先回去吧,莫要耽搁时间了。” 他这话说得硬邦邦的,听在娇娇姑娘耳里,更是叫她难忍流泪。 “真是个冷心冷面的。”鹤雪跟雁风嚼着舌头,还不忘瞥一眼那个冷心冷面的人。 赵思柔也觉得过分了,娇娇姑娘一个弱女子,遭遇了这种事,她那十六皇叔竟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的,打发个侍卫来也就罢了,还说这种伤人心的话。可见天下的男子,多的是薄情寡义的,亏得她还将昨夜的机会让给了他呢,没想到竟是个这般心狠的。 好在娇娇姑娘原本是欢场中人,惯会调节自己心态的,她拿帕子掖了掖眼角眼泪,方转向赵思柔,拜谢道:“今晚多谢姑娘救了奴,奴无以为报,唯有日后为姑娘在佛前供一盏灯,日日祈福,求佛祖保佑姑娘,好人有好报。” 救人对赵思柔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见娇娇姑娘说得诚恳,她便道:“既是明日一早便要出城,我也就不去相送了,山高水长,你自己保重吧。” 娇娇姑娘再度拜谢,又谢过鹤雪与雁风,这才随青峰出去了。 “可怜这样一个美人儿了,还不知日后什么境遇呢。”雁风目送了娇娇姑娘离开,感慨道。 鹤雪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与其可怜她,倒不如想想,日后你的落脚处是哪里呢。” 雁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扑上去就要撕她的嘴:“你这小蹄子,越发猖狂了,还打趣起我来了。” 鹤雪一面笑,一面跟她扭打在一块儿:“哎,我可是说真的,你好好求求小姐,到时候给你指个好人家,什么状元榜眼探花郎的,多给你备些嫁妆,好风风光光送你出宫去做正头夫人。” 雁风更急了:“死丫头,越说越不像个样子了!” 赵思柔在一旁呵呵笑:“我给她多备下嫁妆,那你的不就少了?” “好,好,到底是小姐。”雁风松开了鹤雪,拍手笑道。 鹤雪却不以为意:“没事儿,反正我不嫁,我就陪着小姐。” 雁风听了直翻白眼儿。 赵思柔笑着笑着,突然就想起一事来:“小山呢?” 鹤雪与雁风也俱是一愣,是啊,祁王的人都已经来过了,可怎么不见小山呢? 她们正着急呢,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小山从那两扇被踹坏的院门进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啊?”鹤雪过去接了他,急急问道。 小山被她问得莫名其妙:“那定王府离这里总有些路吧,我这一来一回的,也没耽误啊。” “还没耽误呢,”鹤雪笑,“这案子都结了,你这跑腿的才回来。” “什么?”小山探头往里间一瞧,已不见娇娇姑娘的身影,“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要问问你呢,”鹤雪好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怕他们又吵起来,赵思柔问小山道:“你见着祁王了?” 小山点点头:“见着了。” 这下赵思柔更是觉得奇怪了:“你既见着了他,那他可有说什么?” 小山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祁王殿下说,他知道了,会安排的,就打发人又给我送出来了。” “就这些?”赵思柔禁不住拧眉。 小山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哦,他还问咱们有没有事?” “问咱们?”赵思柔的眉心拧出个浅浅的川字来,“他没问问娇娇姑娘?” 小山歪着头想了想,又摇头:“没有。” 这可就更奇怪了。赵思柔撑了脑袋想,她那位十六皇叔,不问问他的红颜知己如何,却问他们有没有事。莫非…… “所以说啊,这男人都是没有心的,便是先前再你侬我侬的,这一撂开手,便翻脸不认人,别说亲自来了,就连问,都不问上一声。”鹤雪哼道。 “又开始妄议主子了。”雁风警告她。 赵思柔却皱眉道:“他不会知道咱们的底细了吧?” “不会吧?”小山愣愣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鹤雪也表示:“他若是知道了,今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能不来?要我说,他就是没有心罢了。” 赵思柔一想也是。 “许是我多虑了。”她笑,站了起来,“行了,也累了一晚上了,咱们也该歇了,睡觉去吧。” 小山却为难道:“可那娇娇姑娘的镯子……” 鹤雪哈哈笑了,她拍了小山的肩,乐道:“那还要麻烦你,临睡前再往万花楼跑上一趟了。” “小姐?”小山的脸都皱成一团了。 赵思柔到底心疼自己的人,她想了想道:“罢了,你去前头交给店小二吧,叫他们的人替你跑上一趟。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客栈还想当什么都没发生呢?” 小山一拍手:“还是小姐的主意好。” 夜里人都睡下了,赵思柔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云州已非能久留之地,天也一日冷似一日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打定了主意,她方心安,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赵思柔便将不日就要启程回去青州的事情告知了鹤雪等人。三人里鹤雪年纪最小,也最是贪玩,她有些不舍,却也深知他们这样的身份,实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 “等雨停了,咱们就去城外骑马,也去住住帐篷子,尝一尝草原上的野味。”赵思柔提议道。 众人无不赞成。 这雨仿佛能听得懂人话,这一日就放晴了。赵思柔他们又等了等,等得第三日地干透了,这才驾车出城去了。 来草原骑马是赵思柔此行最大的愿望了,虽说京中马场也大,京郊又有围场,可终究比不过这茫茫塞外草原,极目也望不到天尽头。 “小姐你慢点儿!”雁风的骑术不大好,也不敢骑得太快,只能远远落在后头喊道。 赵思柔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回头望了雁风一眼,又对上紧随其后的鹤雪的视线,两个人交流了个你懂我懂的眼神,一鞭子抽了下去,骏马跑得更是飞快了。 “鹤雪你个小蹄子——”雁风的声音已落得老后面了。 “哈哈哈哈哈!”鹤雪得意地笑,同赵思柔一气跑出了雁风与小山的视线外。 “那边是什么?”翻过一道小山坡,赵思柔放慢了速度,她瞧了前面那一片帐篷,直连到了天边。 鹤雪眼神好,她手搭凉棚看了一回,道:“怕那里就是定王和祁王的镇北军大营了。” 那倒不奇怪了。赵思柔想,这样大的阵势,不愧是她大梁的军队。 “那边咱们就不过去了吧。”鹤雪道。 赵思柔点了点头,拉动缰绳,打算调转马头回去。 鹤雪却停住了手,她竖起了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 赵思柔听了听:“没啊。” 鹤雪朝一旁的林子抬了抬下巴:“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赵思柔又侧耳听了一回,果然,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小羊羔叫的声音。 “这是谁家的羊走丢了吧。”她揣测着。 “瞧瞧去?”鹤雪跃跃欲试。 赵思柔点了点头,若是能寻回,那丢了羊的牧民就该安心了。 她们驱马进了林子。林子从外头看不出来,进去走了一回,她们才发觉这林子还挺深的。好在那小羊羔的叫声也渐渐地近了。 “在这儿呢。”鹤雪终于发现了那只小羊羔,它窝在一堆枯草里,正瑟瑟发抖。 鹤雪从马上下来,抱起了那只小羊羔,还举给了赵思柔瞧:“小姐你看,这只小羊还挺可爱的。” 赵思柔白了她一眼:“你快抱好它吧,你没看它都吓成什么样了。” 鹤雪嘻嘻笑着,抱了小羊羔,才要上马,忽觉背上汗毛竖起。 “不好,是狼。”她惊道,一手抱了小羊羔,一手腾出来要去抽别在马鞍上的宝剑。 赵思柔也看见了林间那绿漆漆的眼睛,她只见过被打死的狼,却从未见过活的,如今见那狼龇着牙扑了过来,吓得立马喊了鹤雪:“小心啊!” 因抱着小羊羔,鹤雪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那狼扑过来的时候,她才堪堪抽出了宝剑,来不及砍,只好抱着小羊羔往边上一闪。 那狼见没扑着人,转头就冲着赵思柔这边来了。 赵思柔骑着的枣红马惊得扬起了前蹄,赵思柔一时没提防,竟松了缰绳,直直被马儿摔了下去。那后头不巧又是个陡峭的斜坡,她就这么骨碌骨碌一路滚了下去。 “小姐!”她一面滚,一面还能听见鹤雪惊声尖叫。 怕不是又要丢人了,或许这回真要丢了性命了——她闭上了眼,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第十章 赵思柔觉得,这云州城可能与她相克。自她来了这里,三番两次出事,还事事都危及性命,这不是相克,还能是什么? 抬头望了夜幕降下的天,赵思柔坐在了坑底,既上不去,她便开始历数自己最近遭遇的这些事故。想想也是挺巧的,每每出事,救她的总是那位十六皇叔。 不知道这回,来救自己出去的,还会不会是他呢? 思及此,她自己就又笑了,真是百无聊赖瞎想的,他此刻怕不是在定王府中饮酒听曲,正快活着呢,怎会出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呢? 不想这不可能的,她又担忧起鹤雪来。她滚下来的时候,林子里又陆陆续续钻出几头狼来,也不知她可打得过,有没有受伤。 “老天爷,快来个人救我上去吧。”她不禁仰天哀叹。 许是老天爷又听见了她的祈祷,她话音刚落,就见坑沿边探出个脑袋来。借着草原上暗淡的星光,她认出了那是她的十六皇叔,陈萚。 “哎,我在这儿。”她两只手抓了坑壁上的枯草,费力站了起来。 她方站定,就觉得面前一阵风,再定睛看时,陈萚已经站在她跟前了。 “脚怎么了?”他开口便问。 赵思柔下意识就去看了眼自己的脚:“啊,这个啊,没什么,就是掉下里的时候没注意,崴了一下,不是……” “什么大事”这四个字尚未说出口,她就见这位十六皇叔径直蹲了下去,伸手就要来捏自己的脚踝。 她一惊,想要往后躲,可身后已是坑壁,还能躲到哪儿去? “别动。”这位十六皇叔的口吻听起来不大愉悦,赵思柔也不知自己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的,竟就真的乖乖站在了那里,任由他给自己查看了伤势。 “疼!”她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出口叫道。 正捏了她脚踝的陈萚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开了手,起身说道:“还好,没伤到骨头。” “我就说嘛。”赵思柔不免得意,“以前我也崴过脚,有经验的。” 看她这骄傲的小模样,陈萚忍不住笑:“这也行?” “怎么不行?”难得有人同她抬杠,赵思柔欣然应战,“你没听说过,久病成良医嘛。” 这可就是胡扯了,陈萚心知肚明,不再与她多说,只道了一声“得罪了”,就将她打横抱起。 尚未反应过来的赵思柔,前一刻还沉浸在沾沾自喜中,这后一秒便整个人都悬了空。她发誓,她完全是凭借着本能,两只胳膊勾上了十六皇叔的脖子。 “哎,这……” 不等她开口,这位十六皇叔已施展轻功,带着她回到了地上。 “真是好俊俏的轻功啊。”她由衷称赞道。 陈萚想要弯起嘴角,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抱着她往坡上走去。 “哎哎,你该放我下来了,我自己能走。”赵思柔提醒了他。 陈萚的脚步未停,他抿了下嘴,却不看她,只问:“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还这样哎来哎去的。” 赵思柔在他怀里点了头:“我知道呀,你是大名鼎鼎的祁王殿下,这云州城里的一枝花儿。” 陈萚脚下一个趔趄,许是看不清路,踩到草坑里去了:“这话你听谁说的?”他皱了眉。 赵思柔暗自怪自己嘴快,怎么将市井里听来的笑话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口了呢?似他这样的军绿之人,怕是听不得别人说他跟朵花儿一样吧。 “啊,这个嘛,大家都说殿下你生得神仙模样,貌比潘安,又能文能武,是这天底下最最拔尖儿的人物了。”她绞尽脑汁夸赞道,希望这些漂亮话能让他消消气儿。 可这位十六皇叔却紧紧闭着一张嘴,没有一点要高兴起来的意思。 赵思柔见他一言不发,只大步走路,她也就不再多说了,万一又说错点什么,他一个不高兴,又给自己扔回了坑底,那可就真完了。都说祸从口出,这是真的。 不说话,赵思柔就开始转起了脑子,她算了一算,从重华寺木塔那次算起,这是他第三次救下自己了吧。 “哎,你觉不觉得,你是老天爷派给我的救星啊?”她笑眯眯问了这位十六皇叔,一点也不记得他才说不要“哎来哎去”的。 陈萚扫了她一眼,看她那笑眯眯的小模样,两眼弯弯的,到有点像他先前猎到的一只红毛狐狸。 “救星不救星的我不清楚,”他隐隐有了些笑意,“但你的确是够倒霉的。” 赵思柔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这个人,还挺刻薄! “殿下!”远远有人喊道,紧接着,赵思柔就看见点点火光,是有人擎着火把过来了。 “人已经找到了,通知他们都回来吧。”陈萚对为首的年轻人说道。 那人领命,又看了眼被抱在陈萚怀里的女子,道:“殿下,还是我们来扶这位姑娘吧。” 赵思柔懂得,他这是体贴他们家殿下,他不清楚她的身份,以为只是个寻常女子,如何能劳动金尊玉贵的祁王殿下亲自抱着?她都能理解的。 然而陈萚并不领情,他稍稍错开了身子,道:“无妨。”简简单单两个字,他就又抱了赵思柔,继续往前走。 那群属下却都有些意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们竟能看到他们家殿下亲近女子的这一天? “别是被使了什么迷魂计吧……”为首那人嘟囔着。 上了坡,回到了林子里,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赵思柔一眼就看见了鹤雪,她也瞧见了自己,立马就站了起来,要往这边过来。 “小姐!”鹤雪欣喜喊道。 赵思柔挣扎着就要下去。这回陈萚没再坚持了,他放了她下去,却依旧扶了她的一只胳膊,使她能够站立。 “小姐你没事吧?”鹤雪赶了过来,拉着她左看右看,见她衣裙上沾着叶片草屑,头发也乱了,绿松石珍珠耳环也掉了一只。好在为了骑马,她们都学了草原上女子的打扮,梳了两根大辫子,没戴金簪玉珠花的,不然那可就亏大了。 赵思柔也拉了她:“我没事,你呢?这是伤到了吗?”她握住了鹤雪的胳膊,那里用布条包裹了,隐隐还渗出血迹来。 鹤雪也笑,抬了另一只手去遮掩:“没事儿,不是被狼挠的,是躲闪的时候撞到了树上,蹭了点皮,不是什么大事儿,小姐你就放心吧。” 赵思柔如何能放心?想她主仆二人,为了一只小羊羔,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胳膊,还差点被狼给吃了,这可就划不来了。 她正想着呢,就有个牧民打扮的中年人,抱了那只小羊羔过来,见了赵思柔就要行礼:“多谢两位大恩人,救了我家的羊。” 原来小羊羔的主人也找来了,当着主人的面,赵思柔自然不能说什么划得来划不来的话,她只笑笑,叫他不用放在心上。 可那牧民却是有恩必报的,更何况见两位恩人又都受了伤,他便打定了主意,要请她们去自己家疗伤,用晚饭。 赵思柔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一旁陈萚就先开口了:“营地有治伤的好大夫。” 赵思柔一愣,他这是要带她们去营地?她对上这位十六皇叔的视线,他似乎还真是在等着自己拒绝那个牧民? 可军营里都是男子,行动不便也就算了,条条框框还甚多……她犯了愁,再说了,只怕雁风小山还在到处找她们呢。 “我,”她不敢去看十六皇叔的眼睛,干脆撇开了视线,冲那个牧民一笑,“我还是去大叔家吧。” 牧民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家里有新醸的马奶酒,还有才烤的羊腿,回去正好吃上。” 许是没料到赵思柔会拒绝自己,选择了牧民,陈萚向来不苟言笑,现在更是冷若冰霜。赵思柔不得不感慨,他明明生得一张俊俏脸,可一旦板了起来,就清冷疏离如同天边的雪山。 “走吧。”他没有再多话,只朝青峰点了点头,看也没看赵思柔,就与她擦肩而过,打道回营地去了。 这个人,不仅刻薄,还挺小气。 因赵思柔伤了脚,鹤雪便扶她上了马——马也是陈萚的人找回来的,她们同那牧民一道,由青峰派来的两个兵士护送着出了林子。 谢过了那两个兵士,他们往牧民家去。路上又碰见了正焦头烂额的雁风和小山,正好一道,都去牧民家喝酒吃肉。 说来也巧,等他们到时,就看见租给他们马匹的老板也在。一问,原来这老板同牧民是堂兄弟,得知他们救回了自家弟弟的小羊羔,老板一高兴,为表感激,拍腿就决定,这马匹的租金不要了,再白给他们骑几天。 赵思柔尚可,管钱的小山却开心得要哭了。这么多天都大手大脚花银子,今儿个可总算能省上一笔了。 因有客人在,牧民大叔在主帐篷里设了宴,除了才说的马奶酒,烤羊腿,还有风干的牛肉,滚滚的羊杂汤,知道她们是南边来的,女主人还特意煮了一锅香米饭。 赵思柔才在雁风的帮助下摘干净了头上身上的草屑,闻着饭香肉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这会子饥肠辘辘,觉得自己能够吃下一头牛。 正流口水呢,他们就听见帐篷外有人在说话:“咦,你不是祁王殿下身边的那个谁……”却是鹤雪的声音。 “我奉王爷命令,来给你们送些膏药和干净纱布。”赵思柔听得出,这是那位青峰大人的声音。 不多时,鹤雪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嘴上念叨着:“祁王殿下还真是个好人啊。” 她说着将布包在赵思柔面前摊开,一一指着说道:“这是给小姐你揉脚的,这是给我上药的,还有这些纱布,啧啧啧,堂堂一个王爷,竟能对咱们这些‘平民百姓’都如此上心,怪不得这云州城的人都喜欢他了。” “那是自然了。”打水进来的牧民女儿金花,年纪轻轻,身板较寻常女子要结实一些,面色微黄,应是晒的。她笑,“人们都说,祁王殿下可是神派来保护我们的,所以人人都爱他,敬重他。” 这话让赵思柔听得牙根发酸,是以当鹤雪问她是否要现在上药时,她一口就给拒绝了,她怕待会儿没牙可吃饭嚼肉了。 第十一章 这顿晚饭所有人都吃得很开心。 酒酣兴高时,牧民拉起了胡琴,他的妻子唱起了悠长的歌,他们的女儿金花闻曲起舞,翩然如同天上的云。 租给赵思柔他们马匹的老板,一面以筷击桌,一面摇头晃脑,向他们笑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赶上我们的节日,那才是热闹呢。” 赵思柔手中握着牛乳茶,笑眯眯说道:“这就足够了,可见一斑。” 老板哈哈笑着夸道:“姑娘果然是文化人。”说着他又想起一事来,“不过倒也巧,往北去有一片红枫林子,因靠近温泉,比其他地方都要红得晚,这时节去玩正好。”他挠了挠头,“可一边泡温泉,一边赏红叶,还能瞧见雪山顶的雪呢。” “哦?”这赵思柔却是头一回听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妙处?” 老板笑道:“因那林子与燕国交界了,时常会有些纠纷,是以没人过去开店。不过你们碰上我,却是走运了,”他饮了一大口马奶酒,满足道,“我当时极爱那边的景致,就在林子里建了栋房子。你们要去,可借你们住。” 赵思柔惊奇道:“原来您还爱好山水。” 老板笑得更厉害了:“姑娘怕是有所不知,其实我也是汉人,并不是这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不然,能说这一口流利官话?” 赵思柔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既有老板的话,赵思柔也不推辞,就应了老板的建议,往枫林去泡温泉,赏红叶。老板怕他们不认得路,还特地叫他的侄女金花领他们过去。 金花年纪轻,人也活泼,一路上不是叽叽喳喳给赵思柔他们讲着这草原上的见闻,便是扬声歌唱。她唱歌的时候,是用的民族方言,赵思柔听不懂,只觉得那曲调绵延悠长,颇为动听。 将近傍晚时分,越过一道山坡,金花指着前方乐道:“快看,我们就要到了。” 赵思柔策马上了坡,放眼望去,果然不远处有着一座红彤彤的枫林,在这苍茫的原上,很是惹眼。 “真是神奇,”她感慨道,“天地钟秀,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老天爷造不出的。”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呼哨声。她和鹤雪等人尚不知为何,金花却瞬间就变了脸色。 “不好,是劫匪来了!”她一鞭子就抽了下去,同时呼唤了大家,“快跑!” 一听说是劫匪,赵思柔他们也未多想,策马就先跑了起来。 只是他们未有准备,那些劫匪却是做惯了的,马匹脚程非同一般,不多时,就将赵思柔等人团团围住了。 “今儿个倒是收获颇丰啊。”一个满头扎着小辫儿的男子,一手攥了缰绳,一手持了砍刀,笑哈哈乐道,“先劫了一队粮商,这会子又来了几个女人,”他色眯眯的视线扫过赵思柔等人,忍不住舔了下嘴唇,“今晚可有的乐呵了。” “甭废话,都带回去!”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看起来是这群劫匪的头儿,他壮臂一挥,下令手下去绑那些人。 赵思柔他们被逼下马。鹤雪虽有功夫,可失了先机,面对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不比先时太守公子的那帮狗腿子好对付。赵思柔怕她冲动坏了性命,下马的时候,也叮嘱她暂且不要反抗,往后再看。 这群劫匪原先已劫持了一队粮商,那商队中的人如今都被绑着,由另一群劫匪看管着跟了上来。赵思柔他们也被推入其中,拿绳子拴了,一齐被赶着走。 “你们别担心,我大伯在枫林的屋子有人看管着,咱们要过去的事情,我大伯一早就托人去传话了,晚上没见着咱们人,看屋子的一定会差人去问我大伯和爹爹的。”离了劫匪,金花侧身向赵思柔悄声说道,“只一点,进了这群劫匪的寨子,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先保命要紧。” “怎么,难道他们还真会杀了我们不成?”鹤雪紧张问道。 金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女人他们是不会杀的,只不过,若是经了一些事,有些女人想不开,怕是会杀了自己,也不一定。” 她这话说得含蓄,可赵思柔也不是三岁孩童了,稍微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鹤雪雁风也明白。雁风白了一张脸,嗓音干涩:“那,他们会杀男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小山。 金花不答,倒是一旁商队里的一个中年男子,哀叹着说道:“他们抓男的去做苦力活儿,也有长得清秀的,会被抓去……”他欲言又止。 “抓去做什么?”鹤雪追问道。 中年男子面上一热:“嗐,年纪轻轻的姑娘家,问这些做什么?还是不知道的好。” 鹤雪见他不肯再说了,自己嘀咕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这么遮遮掩掩。” 她不懂,小山却懂了。他的手被麻绳捆着,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早知道如此,云州城里的那几个人就该让他们跟了来的。”雁风叹息道。 赵思柔知道她说的是谁,此番他们北上,太皇太后哪能真放心就让他们主仆四个人单独出来呢,她老人家特地派了自己宫里的两大高手,一路相随,以护周全。 只是这次草原之行,赵思柔原本想着不过待上一两日,哪会有什么事呢?就让他二人留守城中,不必再跟随了。哪成想,这就遇上劫匪了呢? 或许,这云州城真的克她吧。 入夜进了劫匪的寨子,他们这些人全被带去了牢房,男的关一间,女的关一间,除了他们,那牢房里还有先前被抓进来的人。 进了这里,有人叹气,有人哭泣,赵思柔许是心大,倒没怎么担忧,她反而问:“这些劫匪,到底什么来历?” 金花摇头道:“这里两国交界,民族众多,说不清都有些什么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鹤雪已清理出一块地方,和雁风一道,扶了赵思柔坐下。她这一歇息,才觉得脚脖子一阵阵地痛了起来。 她一皱眉,雁风就察觉到了:“怎么了小姐,是昨日扭伤了脚,现在又痛了吗?”她说着,就和鹤雪一道,去查看她的伤势。 这一看不要紧,鹤雪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哎哟,怎么又肿了?” 赵思柔也探头去看,本来昨晚擦了那位十六皇叔送来的药油,一夜过去已经好了大半,这会子走了这半日的路,就又复发了。真是白瞎了那些药油了。赵思柔不免心痛。 “娘,娘!” 赵思柔正心痛自己的脚踝和药油呢,就听见对面有男子在冲着这边喊道。她顺着男子的视线看了回来,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不知为何突然面色铁青,倒在了地上。 对面的男人跪到了地上,哀求着:“求求哪位发发善心,救救我娘吧。” 这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却没一个敢过去老妇人身边的。 眼见老妇人脸色愈发难看了,赵思柔也顾不得许多,她吩咐鹤雪雁风扶她起来,她们走到老妇人身边,鹤雪先蹲下身去,抓过老妇人的手腕来诊脉。 赵思柔则翻检了自己的荷包,幸好,她们进来还未被那群劫匪搜过身,荷包里照常装着一些救命急药,也是她的外祖母要求的,一直未被派上过用场,谁知今天就有用了。 雁风接了赵思柔找出的药丸,金花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囊,给老妇人送了下去。 鹤雪诊了脉,站了起来,对赵思柔附耳道:“是旧疾了,便是没有今天这一出,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赵思柔点了点头,人命天定,只能如此。 好在今日不是老妇人归西的日子,一颗丸药送了下去,没多久,老妇人的气息就平稳了起来,面上青色也渐渐退了去。 对面男子依旧跪着,泪流满面,就差磕头了:“多谢几位姑娘,姑娘心善,好人有好报。”他有些语无伦次。 旁边有人哀叹道:“这有什么意思呢?这会子救活了,还指不定那帮强盗会怎么对我们呢,不如死了干净。” 鹤雪迅速抬头,瞪了那老头一眼,她本想叫他此刻就去死,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只低头为老妇人顺了气。 没多久,老妇人终于悠悠转醒。 “娘,娘!”对面的男子喊道。 老妇人未语泪先流。 鹤雪与雁风扶了她老人家坐了起来,使她能看见自己的儿子。 “大郎啊,都是娘不好,非要拖着你回趟老家。要是不走这一遭,又怎会遇上劫匪呢?”老妇人痛哭流涕。 鹤雪抚着老妇人的背,劝道:“老人家,事已至此,您也别太伤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您还是先顾惜下自己的身子吧。” 老妇人瞧着鹤雪,不认得这个姑娘是谁。 那边她儿子介绍道:“娘,这几位姑娘才救了您老人家,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呐。” 老妇人听见她儿子如此说,这才挣扎着要站起来,要亲自给她们行礼道谢。 鹤雪急急按住她,笑道:“是我们家小姐的药丸管用,不然,就我这三脚猫的医术,哪能有这么快的效果?” 老妇人这才望向了赵思柔,她起不来,却还是搭手行礼道:“多谢这位小姐,多谢姑娘们。” 赵思柔道:“老人家不必客气,能被关在这一处,也算是缘分了。” 老妇人不哭了,叹了口气,又看了回她们,愣了一愣,想起一事来,两手往地上擦了两把,又抬手就往鹤雪和雁风的脸上抹去。 “诶?老人家您这是……”鹤雪一面躲,一面奇怪问道。 老妇人道:“你们年轻姑娘家,又都长得这般标致,要是让那起子强盗给糟蹋了,该如何是好?还是先弄脏了脸,叫他们看不见真容的好。” 赵思柔一愣,她倒是没想过这回事。 正说着话呢,就听见门口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是那群劫匪来了。 “快,快都抹上!”老妇人两手哆嗦着。 赵思柔等人也就顾不上许多了,胡乱往自己脸上抹了几把灰。 第十二章 劫匪大大咧咧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叫人不得不皱起了眉。 “开门!”为首的络腮胡大汉挥手道。 就有个瘦小的男子钻上前来,打开了关押女人们的门。 女人们挤作了一团,都低了头,生怕对上劫匪们的视线。 赵思柔被鹤雪和雁风护着,她听见鹤雪悄声问道:“怎么办小姐?要现在动手吗?” 赵思柔抓了抓她的手:“你有几成把握能冲出去?” 鹤雪苦笑了下:“说实话,没有了剑,赤手空拳,我怕是出不了这道门。” 赵思柔想也是,便道:“先看看再说。” 劫匪进来后,他扫视一圈这些女人们,见她们都战战兢兢,有的还在小声抽泣着,他心满意足,伸手就抓了个珠圆玉润穿金戴银的女人来。 “老子混迹这一块几年了,也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女人,今晚你就陪老子吧。”络腮胡大汉哈哈笑道。 那美艳妇人差点没吓昏过去,她一面哭,一面哀求:“大王,大王你绕过我吧。”她说着就往地上赖去,一眼瞥过那边的男人们,她又挣扎着扑了过去,叫喊着,“老爷,老爷你救救妾啊。” 那被称作老爷的男人,急急摆了手,往后退去。别说救了,他连话都不敢当着这络腮胡大汉说。 络腮胡大汉很是满意,他拽着美艳妇人,将她扔给身后的小喽啰们,自己又来物色其他女人。 鹤雪和雁风心跳得飞快,眼见他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抬起了手。她们心中一惊,又靠得紧了些,誓不肯叫他瞧见赵思柔。 络腮胡大汉的手在她们眼前一晃,又一拐,就抓住了旁边的金花。 “你放开我!”金花拼命挣扎,拳脚并用,朝络腮胡大汉厮打着。 她是拼尽了全力,可在那络腮胡大汉看来,却不过是小猫挠痒痒。他似乎还挺欣赏金花这样勇烈的女子,有了她,他甚至不再看其他的女人,只道:“走,陪爷们喝酒去!” 眼看着那群劫匪带了两个女人出去,门锁哐当一声落下,这间牢房里的人大多数都松了口气,至少能歇上一阵子了。 赵思柔却眉头紧锁:“咱们不能眼看着金花受辱,得去救她。” “可是,”雁风忧心忡忡,“要怎么救呢?” 鹤雪想了想,道:“我觉得,眼下最好的,就是保住你。至于其他的人……”她没再说下去。 她不说,赵思柔也懂得。她很清楚,在鹤雪眼中,再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人了,任是谁,都得排在她的后头。这种情境下,她想要保住自己,不肯节外生枝搭救他人,赵思柔是明白的。 可她不一样。她是皇后,是大梁的国母,百姓是她的子民,若今日她连一个金花都护不住,日后又该以何颜面去对待那些口呼千岁的人呢? 她打定了主意,便问鹤雪道:“这门锁你可开得?” 鹤雪瞅了眼那把黑漆漆的大锁,点了点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她看向了赵思柔,“小姐你……” 赵思柔并不多说,她又示意了鹤雪去看门口的那两个守卫:“他们呢?你有几分把握能不声不响放倒他们?” 鹤雪有些为难:“没有刀剑在手,哪怕是个棍子也好,不然我也不能保证,能同时打晕他们两个。” 没有趁手的东西,这也是个难题。赵思柔正犯难,就听一旁的老妇人说道:“让我儿子一道去。”老妇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指了对面她的儿子,向赵思柔说道,“姑娘,他是个男的,多少能帮点忙。” 老妇人的儿子点头,他又去招呼了其他人。谁知那些人却纷纷都摇了头:“不行不行,你没见那些歹人手里都拿着刀吗?咱们有什么?总不能赤手去拼吧?” 老妇人的儿子不信邪,他又去问了那被掳了美艳妇人去的老爷。老爷也连连摇头,往后退缩着:“大郎啊,你是不是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那几个护卫的?都直接给抹了脖子啊。”他说着又劝道,“不过是做苦力,总能多活一阵子,比没了命要强啊。” 他们推推扯扯间,鹤雪已经取下了赵思柔发间的簪子,挑开了锁扣。她又去打开了男人们那边的门,大门敞开,除了小山和老妇人的儿子,其他的男人们,却没一个敢走出来的。 见那帮男人畏畏缩缩,连视线都不敢对上她们的,赵思柔心中唾弃,却也不为难他们,只向鹤雪点了点头。 鹤雪便悄声向小山和老妇人之子说道:“我去拿下这个,你们负责放倒那一个。” 小山和老妇人之子点头。没有趁手兵器,他们唯有先活动下拳头,这才静悄悄向门口守卫的两个贼人摸了过去。 几乎没出什么声响,那两个贼人就被他们给砍晕了过去。 眼见他们成功了,赵思柔领了雁风,扶了老妇人:“走。”她说,一瘸一拐冲向了门口。 鹤雪他们已经拿过了贼人的砍刀,有了兵器在手,鹤雪和小山就更有底气了。老妇人之子没有砍刀,他就近捡了根粗棒,好歹能防身。赵思柔见状,也跟雁风一人去捡了一根。 那群劫匪的庆功宴就设在了院子里,露天席地的,中间燃着熊熊烈火,隔得老远,也能听见他们推杯换盏,吆喝唱着不知名走掉曲子的声音。 赵思柔他们躲在了篱笆墙外,透过缝隙往里看,金花和那个美艳妇人正一左一右,被安排着坐在了那络腮胡大汉的两边。 “来,喝啊!”络腮胡大汉哈哈笑着,给她二人强制灌着酒。一时又兴起,听说那美艳妇人来自南边,又调笑着要她给众人唱一支南边的曲子。 美艳妇人不敢不从,虽被酒水打湿了衣襟,她还是站了起来,泪眼婆娑,咿咿呀呀地开唱了。 “现在怎么办?冲进去硬碰硬吗?”鹤雪握紧了手里的砍刀。 赵思柔扫视一圈那院里的人,硬碰硬?他们这几个人,会功夫的就鹤雪跟小山两个,这样大剌剌冲进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再等等,”赵思柔决定道,“等他们都醉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见机行事。” 毕竟他们的目的,是要救下金花,至于剿灭这个贼窝,还是交给官府的人来吧。 这时节塞外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他们缩在这个隐秘处,难免被冻得瑟瑟发抖。 好在劫匪们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院子里东倒西歪的,已趴下了不少人。剩下几个神智尚清明的,一面嘻嘻哈哈继续喝着,一面又向络腮胡大汉邀着,也要去牢里找个女人来暖床。 络腮胡大汉高兴得很,大手一挥:“去吧,随便挑!” 那几个人便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往牢房的方向去了。 如此一来,牢房那头势必要闹开了——门开着,守卫的贼人倒下了,赵思柔就不信,那些人不会逃?到时那几个劫匪过去一瞧,牢房里空荡荡的,岂不要叫唤? 要救人,就现在了。 “小山,你去寻几匹马来,到院门口等着我们。”赵思柔交代给小山,又看了其他人,“剩下的,就看我们的了。” 所有人都握紧了手里的家伙,成也败也,就看这一下了。 恰逢络腮胡大汉一边一个,搂了金花和那美艳女子,起身往房里去。 鹤雪得了赵思柔指示,横将里猛地杀了出去,她没杀过人,是以只用刀背,一下子就拍在了络腮胡大汉的后脑勺上。络腮胡大汉连哼都没哼一声,轰隆一声,径直倒在了地上。 金花瞠目结舌,看赵思柔他们冲了过来,其中还有先前那个发病晕倒的老妇人,这会子也拎了根手腕粗的棍棒,气势汹汹过来了。半路遇见个要醒未醒的劫匪,老妇人一棒子下去,就给人敲晕了过去,全然没有先前的病态了。 “你们,你们……”金花手指了他们,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也不知是被劫匪吓的,还是被他们给感动的。 倒是一旁的美艳妇人,腿脚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去,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别哭了,”鹤雪最见不得人哭了,不禁开口劝道,“你那个老爷,连我们拉都不愿来救你,要我说啊,你还是别跟他了吧。” 美艳妇人一愣,继而就哭得更厉害了。 这会子赵思柔也顾不上安慰她了,她焦急看了院门口,只不见小山到来。 “别是给其他贼人逮住了吧?”雁风担忧道。 正说着,他们就都听见牢房那头喧闹起来了,紧接着,寨子入门处也有了动静,许是听见了这里头的声音,外头值夜的人也进来了。 这一闹,院子里没醉彻底的劫匪们,渐渐也醒过来了。 “现在要怎么办?”鹤雪咽了下口水,紧张问道。 赵思柔手中棍棒换成了砍刀,金花也有样学样,从一旁的醉鬼身上抢了一把过来,紧张兮兮对了院门口。 赵思柔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喧嚣声,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她咬了下唇,看着影影幢幢的灯火,突然就又有了个主意。 “点火!”她说道,自己率先去拿下了靠近的一坛酒,就往周边屋子里砸,又抽了当中的篝火柴,她沉声道,“把这寨子烧了。” 火遇酒,很快就将这片屋子接连烧了起来。火焰熊熊,愈演愈烈,外头的喧嚣声也终于到了。 第十三章 想象中劫匪们高呼救火的声音并没有传来。透过交错的篱笆,赵思柔看见那院外立着的人,似乎还有些熟悉。 “是祁王殿下的人!”鹤雪眼尖,她认出了那骑在马上的一个人,不正是祁王身边的青峰? “竟是他们……”赵思柔喃喃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这人一放松,原本紧绷着的身子,顿时就垮了下来。 “脚疼。”她皱起了眉。 鹤雪笑着安慰了她:“等出去就好了。” 说话间,祁王的人已经进了院子。那些烂醉如泥的劫匪,比寨门口的那些人要好对付得多了,他们只需拿出绳子,给这些人一一捆上就是了。 有兵士发现了他们躲藏的角落,以为是劫匪,举着红缨枪就过来了。鹤雪赶紧先跳了出来,举了双手笑道:“我们也是被劫持来的,并不是同伙。” 那几个兵士恰好昨晚也在林子里,自然是认得她的。见是她,都一愣。 “怎么回事?”青峰自后头过来了。 “将军,这是……”兵士们指了鹤雪。 一见她,青峰的浓眉就皱了起来:“怎么是你?” 鹤雪狗腿笑着:“是我,是我。” 既是她在这里,那么……青峰的视线往她身后瞥去,果不其然,后头还坐着那一位。 赵思柔其实不愿给那位十六皇叔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说起来,她也是有够倒霉的,回回出事,也回回都被他给撞见了。甚至,是一次比一次凶险。 所以当那位十六皇叔走过来的时候,她特意撇开了头,不去看他,也就不会知道他是副什么神情了。便是嘲笑,她也看不见。 她惯会这般自欺欺人。 只是她也在心里打好了草稿,等他扶起自己的时候,若是开她玩笑呢,她也就自嘲一番,就算完了;若是关怀于她呢,那她也就好生道回谢,谢他又救了自己一回。 她自以为已经打算得很周全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周全的人儿。 可她千算万算,就见一双宽大的手,扶住了正要起身行礼的老妇人,并宽言道:“老人家不必多礼。” 她循声看了过去,可这位十六皇叔却是看都不看她,他就这么顺势扶了老妇人,引了她往院外走去。 赵思柔好气又好笑。气这个十六皇叔对她视若无睹,笑自己自作多情。人家心里装着的可是百姓呢,在他眼中,或许自己与旁人并无不同,亏她先时还觉得,他恐怕是对自己有些好感呢。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臆想的。 她自嘲地笑笑,在鹤雪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算了,她看了看被火光照亮的夜,过了今晚,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 等她们到了外头,小山已经寻了过来。马匹自是不用他找的了,他只是指了前方的一群人,无奈摇了摇头。 赵思柔看了过去,除了那些被捆绑在一处的劫匪,余下挤在一起的人,无不是先前被关在牢房里的。她懂小山为何要摇头了,那般大剌剌敞开了门,他们也不敢逃,宁可等着被人鱼肉。这些人啊…… 她正恨铁不成钢,就又听见女子的哭声。一看,就见先前的美艳妇人,正依偎在那老爷的怀里,呜呜咽咽,哭得伤心。 唉,朽木不可雕也。赵思柔不明白都已经闹了这么一出了,她如何还能这般呢? “许是离了那位老爷,她就没得依靠了吧。”雁风也叹了口气,“瞧她那年纪,或许是养在外面的,离了这位,她还能去哪儿?” 这样说来,赵思柔也就能稍微理解了些:“做人可真难啊。”她感慨着,尤其是做个女人。 说话间兵士们已安排下了马车,催促着众人上去。 赵思柔见那挤了满满一车的人,她不愿意与人挤作一团,况且,她这一趟出来,原是奔着温泉和枫林去的。如今遭了这些罪,她可不想就这么回城去,她还惦记着温泉和枫林呢。 她将这话同金花说了。经历了这一晚,金花倒也没怎么被吓到,听说她还想去枫林,金花满口答应,反正他们的马匹都已经回来了,与其与人一道挤回去,不如去枫林住上一晚,才算不枉此行。 见大家都同意,赵思柔便让小山去向青峰说了。 听说他们不回城,青峰的眉就又皱了起来。他思忖了片刻,道此事还要向祁王殿下汇报一声,就撇下小山去寻祁王了。 “这种事情,他自己拿主意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去告诉给祁王知道?”赵思柔嘀咕着。 小山摇了头:“许是还要我们回去做人证呢?” 赵思柔撇嘴道:“那几辆车上那么多人,还不够给他作证的啊?我看就是折腾。” 他们正叽叽咕咕说着陈萚和青峰的坏话,青峰就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手里还多了几样东西。赵思柔瞧了,那是一件玄色斗篷,并一个白色瓷瓶——这个瓷瓶她曾见过的,昨夜青峰来送药,就是装在同样的瓶子里的。 “这是王爷命我拿给你们的。”青峰硬邦邦说道,将斗篷和药瓶都递给了赵思柔。 赵思柔没接。她看了青峰,微微皱眉:“你家王爷,这是同意了我们先行离开?” 青峰点头,递东西的手还伸着。 赵思柔这便高兴了。她拿过了药瓶,笑道:“这个我收了,只是这斗篷,我不用。”她摇了摇头,“回去告诉你家王爷,多谢他关怀,可我不冷,况且这宫里内制的东西,我等平民百姓也不敢用,还请将军收回吧。” 听他这样说,青峰也就罢了,看兵士将他们的马匹牵了过来,又目送他们上马离去,这才回去向祁王复命。 “没收?”看他回来,陈萚一眼就注意到那顶斗篷还在青峰手上。 青峰苦笑,将赵思柔才说的话又给重复了一遍。 “平民百姓不敢用?”陈萚喃喃念叨,就又笑了,“她还真是……”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敛了脸上笑意,督促将士押解了匪徒,照看着无辜遭罪的百姓,打道回府。 赵思柔带着鹤雪等人终于感受了一回温泉,经历了这一场,温泉于他们无异于是最好的解乏之道了。 同样也是因为这一场劫难,他们在此地并不敢多留,只待了半夜及半日,就匆匆回了云州城。 给了金花家多多的银钱后,他们回去了客栈。赵思柔看着雁风与鹤雪收拾着行李,小山去前头与店小二清算房钱,等他回来,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店小二不肯打折了?”鹤雪问道。 小山摇头:“若是店小二就好了。”他看向赵思柔,更是忧心忡忡了,“太皇太后命跟来的两位大内高手说,咱们进城的时候,不远不近跟着几个高手,看我们进了客栈,方才离去。他们离去的方向,正是云州军营。” 赵思柔正把玩着几颗酸枣,闻言手一顿。云州军营?莫非…… 她看向了窗外,若有所思。 回青州仙霞山却是一路平安。赵思柔许久未见她的外祖母,这一回去,不仅奉上自己从云州带回来的各色特产,还叽叽喳喳地,将一路见闻都说与了她外祖母知道。 太皇太后年轻时候也是爱往宫外跑的,惠帝曾南下六次,她也跟着去了六次,只是最北却只到青州,未曾得见塞上风景。如今年岁上来了,也跑不动了,只听着阿柔讲给自己听,也算是满足了。 祖孙俩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正浓,一时一刻也歇不了,干脆一张床上睡下,放了帐子,二人还嘀嘀咕咕的。 外头伺候的宫人们听见了,都忍不住笑:也就是皇后娘娘吧,才能逗得太皇太后如此高兴,半夜了还不肯睡。 最后还是夏嬷嬷看不过去了,她是太皇太后年轻时候就带进宫的大丫鬟,一生未嫁,伺候太皇太后至今,在宫中很是有些威望。所以她能堂而皇之进去,半是劝说半是威吓,这才叫她们睡下了。 他们没在仙霞寺逗留太久,十月初,太皇太后一行人便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后回京,梁帝亲率文武百官出城来接,以显孝道。 对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赵思柔从未将他看作过是夫君,在她眼里,即便陈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他也还是她的表弟,那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不点儿。只是小几月未见,他似乎猛地拔高了个头,身量已与她一般高了。 “陛下。”当了文武百官的面,她还是要尽职尽责恪守礼仪。 陈筠抬手就去扶她:“表……” 一个“姐”字尚未说出口,一旁的内侍宝公公就轻咳了一声,小声道:“陛下,请注意言辞。” 陈筠一愣,仿佛才想了起来,他看了赵思柔,喃喃道:“皇后。” 赵思柔瞥了一眼宝公公,她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又看回了陈筠,趁着他还扶着自己,她捏了下他的胳膊,悄悄说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呢。” 陈筠不过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闻言顿时一喜,可又顾忌旁边都是人,不好太流露,便点了点头。 一时回了宫,陈筠陪着赵思柔先送了太皇太后回寝殿。接着他们又去极乐宫,不进宫门,只在外头拜了一回。 极乐宫里住着陈筠的父亲,赵思柔的亲舅舅,也就是当今的太上皇。 要说她这个亲舅舅,没做几天皇帝,就将皇位让给了年幼的太子,自己则一心修道,盼着终有一天能得道升仙。 起初他还想去外头的道观修行,只是上至太皇太后,下至文武百官,都一并反对。她这个亲舅舅无奈,只好搬去了极乐宫,又请了上清观的道长来,日日念经炼丹,全然不闻宫外事了。 拜过太上皇,赵思柔又去了太后居住的长安宫。 这位太后娘娘于赵思柔而言,既是舅母,更是婆婆,自古婆媳关系难调和,到了她这里,也不例外。 这不,她还没进长安宫的正殿呢,就见从殿内飞出个翠绿的身影来:“皇帝表哥来啦~”音色婉转,甜如蜜糖。 赵思柔都觉齁得慌。 第十四章 那像绿翅蝶一般扑将出来的女子,赵思柔是认得的。她叫徐佩萸,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女,与陈筠同岁小月份,故而每每见了他,总是娇滴滴地喊“皇帝表哥”。 徐佩萸的心眼都在陈筠身上,似乎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的赵思柔,她只拉了陈筠的衣袖,作小儿女姿态摇晃着,撒娇道:“皇帝表哥,你今天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好久了,桂花糕都要凉啦。” 陈筠颇有些尴尬,他想甩开徐佩萸的手,但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好歹,她也是自己亲娘的内侄女,若真给了她脸色看,那自己亲娘面上也就不好看了。这宫里谁人不知道,太后娘娘疼她的这个内侄女,不亚于亲生女儿——虽然她并没有女儿。 别人尚可,只鹤雪这块爆炭忍不住,她开口嘲讽道:“几月不见,徐小姐的眼神可真是越发得好了,皇后娘娘在这里,也瞧不见?” 徐佩萸这才作恍然大悟状:“噢,原来皇后娘娘也来了啊。”她极其随意福了一福,又看回了她的皇帝表哥,“姑母正在里面等着咱们呢,快进去吧。”说着拉了陈筠就要走。 鹤雪还要发作,被赵思柔一把拉住:“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她看了那两人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气?随她去吧,别惹得太后不高兴了。” 鹤雪只觉得憋屈:“娘娘,你才是皇后,是国母,她不过一个国公府的小姐,便是仗着自己的姑母是太后,可娘娘的外祖母还是太皇太后呢,太上皇还是您的亲舅舅,却叫她这般对待,着实是太过分了。” 雁风在后头拉了拉鹤雪,示意她别再说了。一旁的莺华和燕雨,也都摇了摇头。 行吧,鹤雪气呼呼站在了一旁,她连这正殿都不想进了,只看着莺华与雁风随赵思柔一道进去了——太后娘娘素来不喜她和燕雨,觉得她二人太闹腾,又都牙尖嘴利的,若不是燕雨是太皇太后给的,她自己又是赵思柔亲自从英国公府里挑出来带进宫的,只怕早被太后借口整顿宫人之名给调离凤仪宫了。 她人虽没进去,耳朵却竖得高高,想也知道,那殿内会是如何的情形。 太后不喜自己,这点赵思柔也很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至于她为何不喜自己,原因也很显而易见,她想自家侄女儿能登上后位,仿佛自己做过皇后,那后位就是她的所有物了,得一代代传给徐家的女人。而她赵思柔,就是断她徐家后位的人。 说起来,赵思柔都觉得自己冤枉,她被立为皇后的时候,尚是懵懂孩童,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一群人给拥上了后位。真要算起账来,徐太后最不该找的,就是她赵思柔了,可偏偏,除了她赵思柔,徐太后谁也发作不得。总得有个出气的靶子,而她就很不幸地成为了那个靶子,谁让她还有着儿媳这一重身份呢。 所以在进长安宫之前,她就已经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 果不其然,一看见她,即便是礼数周全,徐太后也要拗着脖子冷哼一声:“终于舍得回来了。” 这道题赵思柔会,她恭恭敬敬答道:“太皇太后礼佛毕,自然也就回来了。” 搬出太皇太后,怎么也是压了徐太后一层,且理由冠冕堂皇,叫徐太后挑不出错来。 “太皇太后还是疼你,到哪儿都要带着你。”徐太后只能羡慕嫉妒,太皇太后都没带她出去过。 赵思柔还是毕恭毕敬:“都是太皇太后的孙儿,她老人家都一样地疼。” 言外之意,你儿子还坐着皇位呢,还有什么不知足。 徐太后哼了一声,歪在扶手上:“如今既回来了,也该收收性子,好好尽你的中宫之责。马上年关了,该准备起来了。” 赵思柔自然称是。 陈筠见她一直站着回话,到底有些不忍,便向徐太后开口道:“母后,表……皇后一路回京,风尘仆仆,水都没喝上一口,想也乏了,还是让她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他这不求情还好,徐太后见赵思柔温温顺顺,心里多少舒坦些,如今自己亲儿子开口了,这不是在暗示她苛待儿媳吗? 徐太后不免忿忿:“哪就有这么娇贵?” 赵思柔心里感慨陈筠可真是她的猪队友,眼瞧着她立马就能全身而退了,可他一句话,就叫她又听了徐太后半日的训。 末了,徐太后又来了一句:“如今你们也都大了,阿柔你身为皇后,除去操持后宫事务,最重要的,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可你看看,翻个年,你也十八了,这肚子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徐太后这话说得甚是直白,饶是赵思柔心大,乍一听这话,难免局促,无言以对。 陈筠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可徐太后却依旧不依不饶:“民间女子十六出嫁,十七就有生子的,虽说你现在也还年轻,可皇家子嗣为重,再这样下去,就该考虑为皇帝选秀了。” “母后!”陈筠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道。 徐太后到底还顾及着儿子的面子,见他脸都红了,也就罢了,挥了挥手道:“行了,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赵思柔大舒一口气,赶紧行礼告退,生怕晚了一步,又会被陈筠给拖累了。 陈筠与她一道出来,讪讪道:“母后向来如此,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赵思柔粲然一笑:“放心吧,我才不会。不过——”她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了陈筠的身上。 陈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怎,怎么了?” 赵思柔靠近他,压低了声音:“我倒觉得,母后的话在理。” “什么话?”陈筠觉得新奇,这可是头一回她竟赞同母后的。 赵思柔笑眯了眼:“给你选秀啊。” 正殿内,徐佩萸依偎在她姑母身侧,闷闷道:“姑母,您瞧皇帝表哥方才的样子,似是不喜选秀。” 徐太后拧眉斥道:“胡说,他能有什么喜不喜的?他是天子,就该多子多福。他赵家女儿生不出来,也别拦着别人生!” 徐佩萸眼睛一亮:“那姑母,若真是要选秀……” 徐太后哪里不清楚她的心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吧,现在做不了皇后,可不能就此断定,往后也不行。” 徐佩萸脸上一热:“做不做皇后我倒无所谓,我只想陪着皇帝表哥。” “真是个傻丫头。”徐太后的食指戳了徐佩萸的脑袋,“我徐家的女儿,怎能如此没有志气?” 徐佩萸委屈:“可人家就是这么想的嘛。” 徐太后气到摇头,真是没出息。 外头赵思柔没要陈筠陪,好说歹说,将他赶回了他的紫宸宫,并允诺晚间就叫人将礼物送过去。陈筠这才罢了。 离了陈筠,赵思柔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走,回凤仪宫烤地瓜去!”她一改在长安宫里的颓废之色,精神抖擞建议道。 鹤雪是她最合拍的同谋,自然又是第一个响应了。 莺华却忧心忡忡:“娘娘,你忘了太后才说的话了?怕不是明年就要给皇上选秀了。” “啥?选秀?”鹤雪张大了嘴。 赵思柔却无所畏惧:“选便选呗,选了更好,这宫里人多了,也更热闹了。到时候有其他人陪着皇上玩,咱们就更清闲了,就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 “娘娘……”莺华哭笑不得,“这宫里人多了,麻烦也就多了。那些话本子上可都写了,后宫妇人是如何争宠,如何勾心斗角的。” 莺华是凤仪宫四个大宫女中最为稳重的,同时也是忧心最多的,因此赵思柔一手搭上她的肩,语重心长道:“莺华啊,你再这样日日操心下去,就比她们三个可要老得更快了。” “可是……”莺华欲再劝说,就被赵思柔摇头制止。 “傻丫头,便是真要选秀,那也是明年八月间的事了,还有一年的时间呢,咱们难不成都要这般愁眉苦脸地过?更何况,为皇帝选秀天经地义,于情于理,咱们都没有劝阻的理由。你难道忘了,当年太皇太后她们都是怎么教导于我的?” 莺华当然不敢忘。 赵思柔自己又说道:“她们说了,既做了皇后,享受了这天底下最尊贵女人的位置,那也就要付出最大的代价——做这天底下最心胸宽广的女人。” 她一手一个,搂了莺华跟鹤雪的胳膊,笑道:“你们也都知道,这后宫迟早有一天,会住满其他的女人,她们会伺候皇帝,给他生孩子,为他吃别的女人的醋,为他流泪,彻夜难眠。而我,比她们都要幸运,因为我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我只要吃好喝好,做个大度的皇后就行了。后世或许会在史书上为我留下几笔,称赞我是个贤后,那就更好了,我赵思柔没给赵家人丢脸。” “娘娘……”鹤雪喃喃着,抬手就去抹眼睛。 赵思柔腾出手来,拍了下她的脑袋:“傻丫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不吉利。”鹤雪一连啐道。 赵思柔微微笑着:“再说了,我与皇帝是怎么回事,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选秀这事儿,也是迟早的。如今早早被提出来,说不定,”她眸色渐渐深沉,“也是件好事呢。” 第十五章 这一年的八月初二日,京城秋高气爽,是漫长的炎热之后,难得的舒爽日子。 而陈筠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选秀,也就是在这一日拉开了帷幕。 选秀是在储秀宫进行的,今天是最后一轮,由皇帝、皇后和太后亲自进行挑选。 在这之前,那些待选的秀女们,已经被负责本次选秀的宫人们给筛选过几回了,能进入到这最后一轮的,不是非富即贵,便是真的姿容出众,才艺高超。 为了这次选秀,徐太后可是费了很大心思。她甚至与赵思柔的亲生母亲长平大长公主闹翻了脸,就为了要举办这一次的选秀。 长平大长公主自然是不乐意现在就给皇帝选秀的。她的阿柔虽位居中宫,可始终未诞下皇子,且她与皇帝现在正年轻,若是宫中无其他女子,那么皇长子诞生于凤仪宫是迟早的事。她自己便是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的,自然清楚没有皇嗣的妃嫔过得有多艰难,即便是皇后。 所以为了这件事,长平大长公主不惜与徐太后当场闹得难堪,之后又去了太皇太后的长寿宫,希望她老人家也能帮着弹压一下。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心更大,反而劝说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子嗣这回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强求不得。 长平大长公主气不过,又杀去了凤仪宫,想要她的阿柔也争口气。可她到时,赵思柔正召集了满宫的宫人,大家坐一处看一出皮影戏,其乐融融的场景,丝毫没有危机感。 一日之内撞墙几回,再见凤仪宫此情景,长平大长公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跨了进去,喝退了宫人,只留赵思柔和她贴身侍候的四个大宫女在寝殿内,劈头盖脸很是一通说。 她母亲心情不好,赵思柔也不敢顶撞,只唯唯诺诺听着。末了,待长平大长公主歇下来喝口茶,她终于问出了心底里一直以来的一个问题:“母亲,你若是说完了,我可以回去继续看皮影戏了吗?”她还惦记着戏里的那只小狐狸,它摔下山崖后,还活着吗? “你!”长平大长公主指了她,气得手直抖。这也是个没出息的! 任是长平大长公主不乐意,这选秀到底还是定了下来。 到了这一日,赵思柔尚可,但莺华几个人却是紧张了起来。莺华和雁风给她梳头的时候,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商量着要给她梳个最漂亮的发髻,戴上最好看的首饰,势必要一出场就艳压群芳。 赵思柔听得直笑:“拜托,又不是我去选秀,打扮得出众干嘛?”她抬手揉了揉后脖子,“再说了,顶那么些金银首饰,还压得我脖子疼。”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莺华正经道,“娘娘你想啊,今儿个送来的秀女,哪个不是牟足了劲儿要在皇上面前露脸?娘娘你要是打扮得素净了,没的叫她们瞧不起。所以啊,您就得跟那牡丹似的,能怎么明艳,就怎么明艳。也好叫她们瞧瞧,皇后这位子,只您坐得起,她们,想都别想。” “就靠这一张脸?”赵思柔笑得肚子疼。 莺华啧了一声,拿起一只金凤钗来,在她脑袋上比划着:“那当然不止了,还有您正宫娘娘的气势。” “那也用不着插满脑袋的金簪子。”赵思柔示意道,“稍微正式点的就行了。今日咱们也不是主角,没必要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牡丹髻就算了,挽个朝云髻,插那支金簪,再别上一朵牡丹,也就足够了。” 饶是如此,莺华和雁风总是不满意,又往她头上零零碎碎缀了几颗珍珠,乌发衬着珍珠的柔光,更显光彩。 梳妆打扮完毕,赵思柔照例先去长寿宫向她外祖母请安,陪着她老人家一起用了早膳,又去到长安宫,接了她婆婆徐太后,一道往储秀宫去。 皇帝已经先到了,见他母亲来,忙上来搀扶。 徐太后见时辰正好,便向主持选秀的內侍点了点头:“开始吧。” 內侍便开始唱花名册。 秀女们六人一组,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便依次进来,在皇帝、皇后、皇太后面前的大殿上站定,低眉顺眼,听內侍的口令跪拜,起身,再由內侍一一念出她们的身世,以供那上头坐着的三位贵人参详。 这第一组的六人中,打扮得最为花枝招展的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徐太后的内侄女,荣国公府小姐徐佩萸。别人面圣,都战战兢兢,生怕有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连累家族。可她徐佩萸不一样,她是宫里的常客,又是太后娘娘的内侄女,皇帝的亲表姐,自是趾高气昂,胜券在握。 选秀并不当场出结果,皇帝、皇后、皇太后若是有心仪的对象,可先执笔在面前摊开的花名册上勾上一笔,待全部人都进来走过场后,再由他三人商议定下最后的人选。 这不,这第一组还未出去,徐太后便示意她身边的廖嬷嬷,去勾下徐佩萸的名字。 徐佩萸瞧得清楚,那上头的三人,只她姑母动了笔墨,那无疑就是她了。她这心里一高兴,脚步就更轻快了。 除去这第一组里的徐佩萸,赵思柔能认得她,后面进来的秀女中,她一概都不大认得,只听內侍一一宣读了她们的身世,再观看她们的行为举止,揣摩她们的心性,偶有提笔,却比陈筠的次数还要多。 她不免靠近陈筠,悄声道:“怎么,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你就没看上的?” 陈筠皱了眉:“单看相貌,谁知道她们什么心性?若是个难缠的,选进宫来,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赵思柔偷笑:“你堂堂一个皇帝,还怕妃嫔?” 陈筠板了脸:“岂不闻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思柔拼命憋了笑:“可别吧。横竖你那个表妹是要进宫来的,只她一个,就够你头疼的了。倒不如多选上几个,也能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不提徐佩萸还好,一提徐佩萸,陈筠的头就更大了。 一时三十六名待选秀女皆面圣完毕,依旧退回偏殿里候着。这边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也开始挑选了。 徐太后自是不用说,除了一个徐佩萸,她还挑中了忠勇侯家的小孙女,蒋雨薇。为何选她,一来徐家与蒋家素日交好,二来这蒋雨薇一看就是个聪明相,有她在徐佩萸身边提点着,总比让她一个人在宫里胡乱树敌要来得好。 这边赵思柔却与陈筠犯了难,她指了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转头去问了一旁伺候着的鹤雪:“这个云州都督之女郑琬玉,我怎么觉得有些耳熟?是不是在……” 她话没说完,鹤雪就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赶紧给她打了眉眼官司:徐太后还在这里呢,要给她知道咱们偷偷去了云州,恐怕又要罚去跪祖宗牌位了。 赵思柔也被自己吓了一回,赶紧住嘴,又去努力回想方才殿选的场景,那个被內侍叫到名字,温温顺顺上前一步的姑娘,她的眉眼生得什么样来着?只可惜离在云州已快一年,她已不大记得那位郑小姐的模样了。 “我倒觉得,这个郑琬玉不错。”陈筠突然开口,“她瞧着倒是个好说话的。” 赵思柔心里却纠结了,若真是那时的郑小姐,她爱慕的人,分明是那位十六皇叔,可怎么又进京选秀来了?如今陈筠仿佛对她也有几分意思,若真是她,又被陈筠选定,那岂不是要叫郑小姐伤心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陈筠已提笔在郑琬玉的名字后画了个圈。 “啊,这……”她不慎出声。 “怎么了?”陈筠手里还提着笔,看了她奇怪道。 徐太后的视线也扫了过来:“皇帝既有自己想要的人,皇后还有什么意见不成?” 得得得,这还没宣旨呢,一顶吃醋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了。赵思柔赶紧摇头,表示无异议。 人各有命,且随它去吧。 这边选定名单才拟了出来,那头偏殿处就传来了吵闹声。 不等陈筠和赵思柔反应,徐太后就先皱起了眉:“谁啊?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就有內侍来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是偏殿里的秀女们闹将起来了。” “哦?怎么一回事?”陈筠也皱了眉。 那內侍明显有些犹豫:“是,是……”是了半天,只说不出口来。 徐太后更是不耐烦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內侍吓得赶紧先磕了个头,方战战兢兢答道:“是徐小姐和其他秀女们吵起来了。” 徐太后不防这闹事者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她愣了一下,思索一回后,她转向赵思柔说道:“你是六宫之主,等这批秀女选定入宫,协调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你中宫之责。不如今日就先拿她们练练手,你去裁定吧。” 她说着站了起来,扶了廖嬷嬷的手,又向赶紧站起来的赵思柔说道:“虽说佩萸是我的内侄女儿,可该怎么办,你也自己拿主意,千万别说是碍着我的面子,给她放松了。” 这叫什么话?赵思柔在心里翻了白眼,徐太后这话还不如不说呢,这不是摆明了来敲打她的吗?还不要碍着她的面子,真是又立牌坊又要……她心里嘀咕,面上却还是恭顺笑着的:“是,我知道了。” 第十六章 秀女们闹的事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徐佩萸在偏殿来回走动,虽未宣旨,可她却清楚自己是妥妥会入选的,因而瞧不起在座的其他秀女,并夸夸自谈。 一位杨姓秀女嫌她聒噪,忍不住开口怼了两句。这可捅了马蜂窝,徐佩萸自然是不依不饶,指着杨姓秀女的鼻子,要她给自己磕头道歉。杨姓秀女自是不从,这才吵闹了起来。 赵思柔听得明白,又问了那杨姓秀女的名字。 “杨文斐?”她对这个名字很是有些印象,“我记得,她父亲是锦州太守,祖上也是书香世家。” “是,”主管选秀的內侍陪笑道,“这位杨秀女自己也是个才女,是以这次被选了进京来。” 原来还是个才女。赵思柔盯了杨文斐的名字,心想那果然是人如其名了。 “皇后娘娘,您看这……”內侍还在等着她的意思。 彼时皇帝已经陪了徐太后回宫去了,只留赵思柔在此善后。她第一次觉得,皇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便是自己心胸宽广,也架不住别人惹麻烦。 “算了,你就去宣旨吧。”赵思柔挥了挥手。 內侍一愣:“那这,就不管了?” 赵思柔扶了莺华的手站了起来,慢悠悠说道:“不过就是女孩儿们拌嘴,便是大户人家的亲姊妹,都是常有的事,又没打架斗殴,有什么好管的?”她瞥了那內侍一眼,“更何况,等宣了旨,新人入了宫,做了妃嫔,再等本宫来管教不迟。” 內侍得了她的话,急忙退了下去。 偏殿内的秀女们先是听了內侍传的皇后娘娘的话,对闹事的秀女不作处罚,别人都没说什么,唯有她徐佩萸先吵了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几个意思啊?明明是她先来挑衅我的,怎的也不替我做主惩治她一下?”她指了一旁的杨姓秀女,很是不满。 內侍耐心劝道:“徐小姐,皇后娘娘都说了,万事以和为贵,您就收敛些吧,何苦惹得大家都不痛快?您若是没事了,那奴婢可就要宣旨了。” 众秀女一听要宣布最后结果了,都打起了精神来。 可徐佩萸还是不依不饶:“今天你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就别想翻篇!”她拦住了內侍。 內侍叫苦不迭,皇后娘娘也已经走了,能做主的一个都没了,可偏偏又碰上个这么难缠的主儿,他无奈,只好将先前皇后娘娘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回。 “就是这样,皇后娘娘的意思,等月底各位主儿进了宫,那才是该归娘娘管束的,这时候就别去劳烦她了。” 徐佩萸听得发愣。 也就是趁了这会子的功夫,內侍忙不迭宣读了选秀结果,又叫其他宫人送了各位秀女出宫去,才将这番闹剧给强行压下了。 “真不管啦?”鹤雪等人跟了赵思柔,走在回宫的宫道上。 “不管啦。”赵思柔轻快道,“有什么好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杨家小姐也在被选中的名单上,有什么仇什么怨的,就叫日后她们自己解决去吧。再说了,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我何苦去自讨没趣?咱们还是快点回去看戏吧,听说她们又排了出新的小戏。” 鹤雪却不这么想:“可我怎么老觉得,这事儿会没完没了呢?” 事实证明,鹤雪这直觉没错。 选秀只是第一步,这名单定下来之后,便是要安排几位新人的位份,以及入宫后的住处了。而这项工作,自然也是赵思柔她这个皇后的。 这倒难不倒赵思柔,她命小厨房做了点心,煮了奶茶,颠颠带去了紫宸宫。 陈筠吃了赵思柔的点心,喝着香喷喷的奶茶,再看她笑眯眯拿出了写有新入宫妃嫔的名单来,顿时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果然,这天底下就没有白吃的点心,白喝的奶茶。即便他是皇帝。 “我觉得这位份表姐拟得就很好了。”陈筠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不肯多动脑子。 这新人的位份,赵思柔也是比着宫中旧例来的,徐佩萸在一众人中出身最高,又是徐太后的内侄女,初入宫便封了九嫔之首的昭仪,已是破格了。 余者蒋雨薇封了婕妤,郑琬玉封美人,杨文斐封才人,还有两个宝林,出身都不高,却都生得美。 “在分居所之前,”赵思柔将那张纸往陈筠面前挪了挪,“陛下先看看,是否要给她们赐个封号。” “为何要赐封号?”陈筠皱了眉,“就这样不行吗?” 赵思柔耐心道:“若是旁人,倒没什么。只是徐家小姐……”她手指了徐佩萸的名字,“马上的昭仪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得意思下。” 陈筠嘴里嘀嘀咕咕的,很是不满,他思索片刻,提笔写了个婉字。 婉昭仪?赵思柔欲笑,这个封号给谁都好,只是给了徐佩萸,未免太过讽刺了。 “真要给这个?”赵思柔如葱指尖点了那个婉字,“这,会不会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陈筠喝了口奶茶,哼道,“这是朕对她的期许。” 陈筠甚少当着赵思柔的面自称“朕”,一般他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就是不耐烦了。赵思柔也就不烦他了,将自己所想的一并托出。 “婉昭仪,我想的是让她住延嘉宫。”她说。延嘉宫历来都是贵妃的居所,如今让她先住了进去,也算是全了徐家的面子了。 陈筠对此无异议,点了点头。 再就是蒋婕妤赐住宜春宫。婕妤以下的贵人,本不能独居一宫,须依附主位居住。但如今宫里人少,赵思柔便擅自做主,赐郑美人住瑶华宫,杨才人住沉香宫,周宝林住拾翠宫,朱宝林住飞霜宫。 对此,陈筠更是没意见。 陈筠是没意见,可他的生母徐太后却意见大得很。 “什么?佩萸只得一个昭仪的位份?”她听了宫人的呈报,气得拍了桌子,“她这是瞧不起我们徐家?” 殿内宫人唬了一跳,纷纷跪下。 “太后娘娘,”还是廖嬷嬷开口劝道,“奴婢倒觉得,皇后这个安排,稳妥。” “你还替她说话?”徐太后斜眼看了她。 廖嬷嬷笑着,亲自去倒了一杯茶来,奉与徐太后,又劝道:“娘娘,您想啊,皇后虽说是依着宫中旧例来的,可若真是循旧例,咱们家的小姐,可是封不上昭仪的,最高也得从婕妤做起。如今小姐不仅封了高婕妤一级的昭仪,还是九嫔之首,又住了延嘉宫。待日后出息,生下个一男半女的,还愁不能封妃?” 她这样一梳理,徐太后听在耳中,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碍着面子,她还是要哼上一句:“我徐家的女儿,便是初入宫就封妃,那也不为过。” 廖嬷嬷自然附和称是。 有了皇帝和皇太后的首肯,这拟定的旨意就颁了下去,各宫布置新装,以待新人入宫。 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新人入宫来,先拜皇后,再拜皇太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懒怠见她们,借着礼佛的名头,面也没露,只叫夏嬷嬷将一早就备下的见面礼送了出去,由着她们在殿内遥遥磕了头,也就罢了。 皇太后却是对入宫的新人们好一番旁敲侧打,顺带还含沙射影了一番皇后,末了,叫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婉昭仪在长安宫服侍。 新人入宫,赵思柔依着祖制,在凤仪宫备下了晚宴,这些新的妃嫔们人人有份,都能来落得一座。 因为人少,一张十人的圆桌都坐不满。更有甚者,宫里都掌灯了,婉昭仪还迟迟未至。 赵思柔见大家的茶都喝过二回了,便唤了莺华来,要她打发人去长安宫瞧瞧,婉昭仪何时能到。 莺华领命去了。赵思柔见众人拘束,便笑道:“去年本宫陪着太皇太后在青州仙霞山礼佛,那里算是北边了,偶然得了一道牛乳茶的配方,喝着很是香甜。几位妹妹不知可要尝一尝?” 皇后提议,其他人怎敢不从?自然是纷纷点头了。 赵思柔便又唤了雁风来,让她去小厨房看人准备牛乳茶。 等茶的功夫,在座的五人中,朱宝林年纪最小,也最好动,她憋了半晌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后娘娘,你真好看。” 赵思柔甚少被人这样当面夸赞样貌,乍一听这女孩子的话,很是愣了一回。半晌,她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凤仪宫其他在旁侍候的宫人们,也都笑了起来。 朱宝林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才引得大家这般发笑,颇有些不安了起来。 赵思柔笑着安慰了她:“你真可爱。” 朱宝林被她这么一夸,有点不好意思,她低了头,腼腆道:“臣妾在家的时候,我娘就常说我,讲话不经过脑子,以后进宫了可是要吃苦头的。” 赵思柔继续笑道:“你娘一定很疼你吧。” 朱宝林连连点头:“我娘就我一个女儿,她原本不舍得我进宫来的,本来还盼着我能落选,然后回家去,让我爹给我找个上进的后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呢。” 她这话说得直白,不止赵思柔,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 “你这傻丫头,怎么这话也拿出来说给皇后娘娘听?”替朱宝林说话的是同为宝林的周氏,她欠身道,“皇后娘娘请勿怪罪,朱宝林年纪小,口无遮拦的。” 赵思柔示意她坐下,笑道:“无妨。本宫到觉得,像朱宝林这样的女孩子可爱得紧。” 见她没生气,周宝林悄悄拉了下朱宝林的衣裳,轻轻摇头,叫她别再多嘴了。 好在这时牛乳茶也送过来了,一人一盏,香气扑鼻。 众人正拿了勺子准备品尝呢,就见莺华匆匆过来,在赵思柔耳边说了句什么。赵思柔面色如常,只道了声“知道了”,又面向众人笑道:“婉昭仪孝顺,要留在长安宫伺候太后娘娘用晚膳,咱们就不用等她了。” 说罢她又转向了莺华,点头道:“上菜吧。” 第十七章 凤仪宫晚宴结束,赵思柔遣了宫中內侍,送各宫贵人回去。 出了凤仪宫,五人分作两个方向,蒋雨薇、杨文斐和朱巧月一道,郑琬玉同周姝一道。 朱巧月吃得肚皮滚滚,一张嘴也是不停:“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都在这皇宫里,果然爹爹没有骗我。” 她人小,说话不假思索,蒋雨薇和杨文斐都觉得她是真的天真浪漫。因此蒋雨薇笑道:“那还不好。从今往后,你就在这常住了,就能一直都吃到了。” 朱巧月猛点头:“姐姐说得对。可惜了昭仪姐姐没来,不然大家同乐,更是有趣。” 蒋雨薇轻笑一声:“你可别多想了,昭仪娘娘那是什么身份,你还想与她同乐。” 朱巧月不服:“要说身份,我自是不如的了,可谁又能高过皇后娘娘去呢?她都肯跟我们一桌子吃饭,昭仪娘娘还不是皇后呢,为什么不肯与我们一起吃饭?” 蒋雨薇没说话。 自上回与徐佩萸当众闹了一回后,杨文斐特不待见她了,现在听朱巧月这般问,她冷笑一声:“她连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咱们又算什么?还是省省吧,离她远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朱巧月懵头懵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为何不给皇后娘娘面子呢?娘娘那么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今晚跟我说话,就像我外祖家的大姐姐一样,我可喜欢她了。” 杨文斐与她说不清,又见她自己也拎不清,更是不耐烦同她细说了,只道:“往后你就知道了。”就给她打发了,自己往右边宫道上一拐,不再与她们同路。 朱巧月一脑袋疑惑,她看向了蒋雨薇。 蒋雨薇也懒怠给她细说,便笑道:“你管那许多呢,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了。” 朱巧月一想也是,那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吃好喝好才是最重要的。这么一想,她就又开心了起来,开始琢磨明天的早膳会是怎样的美食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朱巧月忽略了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宝林,她宫里的饭食,如何比得上凤仪宫的?所以当面对那一桌清粥小菜时,她难掩失望之色。 这人一失望,胃口也就小了。胃口一小,从飞霜宫走去凤仪宫的路上,朱巧月就又饿了。所以在参拜皇后娘娘的时候,皇后娘娘才说了一句“都起来吧”,她的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叫唤。 当时殿内安静得很,她那一声肚子叫,连坐得稍远些的皇后娘娘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离她最近的几位新人妃嫔了。徐佩萸最是掩饰不住,当即就笑出了声。 “哟,这位妹妹是怎么了?早膳没吃饱?”徐佩萸还要出口取笑道。 朱巧月在众人面前闹了这么一出,很是尴尬,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恨不能当场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思柔也笑,问朱巧月道:“早膳没吃饱?” 同样是问她有没有吃饱,婉昭仪的口吻就满是讽刺,可皇后娘娘却是温温柔柔的,叫朱巧月心里一阵暖。 “是,没吃饱。”朱巧月低了头,嗫嚅道,“送来的膳食好生清淡。” “哦?你吃了什么?”赵思柔又问道。 朱巧月还是低了头,小声道:“喝了碗粥。” “为什么只喝了碗粥?是这宫里的菜式不合你的胃口吗?”赵思柔好奇问道。 朱巧月赶紧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只是……”她抬眼看了下皇后娘娘,又赶紧垂下,“臣妾,臣妾想吃肉包子。” “噢……”赵思柔转头就去问了莺华,“飞霜宫没有肉包子吗?” 莺华憋了笑,回道:“娘娘,宝林位份不比您,是不能自己挑菜式的。” 原来是这样。赵思柔算是明了了,她示意莺华将那碟子藕粉糖糕端去朱巧月面前,又向她笑道:“既是没吃饱,就先吃几块点心垫垫。本宫让小厨房给你下碗肉丝面,吃了再回去。” 一听说有吃的,朱巧月的眼睛都笑眯起来了:“多谢皇后娘娘。”她起身行礼道。 “起来吧。”赵思柔又看向了其他人,“还有肚子饿的吗?一并叫厨房做了来。” 其他人自是摇头。 徐佩萸更是拿帕子掖了掖嘴角,嘲笑道:“延嘉宫可不是飞霜宫,便是小厨房,臣妾那也是有的。” 赵思柔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气秉性,听她这般说,也不放在心上,只笑了笑。 可朱巧月却忍不住,她嘀咕道:“有便有呗,炫耀个什么劲?” 徐佩萸见刺不到赵思柔,又听见朱巧月在嘀嘀咕咕的,知道她是在不满自己,便将火气撒在了她的头上。 “你一个小小的宝林,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皇后娘娘和本宫都还在此坐着呢,哪轮得到你插嘴?”她瞪了朱巧月斥责道。 朱巧月看着人小小的,脾气却不小,她当即便顶嘴道:“昭仪娘娘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吗?您自己都说了,皇后娘娘还在此坐着呢,她都没说话,你一个昭仪,就替她教训起妃嫔来了?” “你!”徐佩萸被气个半死,拍桌怒道。 赵思柔心疼自己那张黄花梨木桌,赶紧打圆场道:“行了行了,这才头一天请安,何必闹得乌眼鸡似的?” 她又向徐佩萸说道:“你是昭仪,又年长于朱宝林,她小小的一个人,哪知道宫里头的这许多规矩?你既知道,往后慢慢教她就是了,何必动怒?” 又转向朱巧月:“你也是的,这一大清早的,就惹得昭仪娘娘不痛快了。还不赶紧给人赔个不是?” 既有皇后娘娘说话了,朱巧月再不愿意,也还是嘟着一张嘴,给徐佩萸行了个硬邦邦的礼:“昭仪娘娘请息怒,妾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徐佩萸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看她。 赵思柔暗暗叹了口气,从今往后,这宫里可要热闹了。 只是赵思柔没想到的是,新人入宫后的主要矛盾,没出现在后宫妃嫔身上,有问题的,却是她的皇帝表弟。 一连半月,皇帝并未召幸任何新人。 为这事儿,徐太后甚至叫去了赵思柔,旁敲侧击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赵思柔自己也纳闷儿啊,同时她又觉得好笑,徐太后不好去问她自己的亲儿子,却来向她打听她的夫君为何不临幸其他女人。 还好她和陈筠没有夫妻感情,不然她绝对想要掀了那张红木桌子。 按祖制,皇帝初一、十五是雷打不动要宿在皇后宫中的。于是这个月的十五,赵思柔在陈筠来后,没像往常给他在寝殿的侧榻上铺好了床褥就叫他睡下,而是挪了个绣墩过来,摆出一副要与他秉烛夜谈的架势。 陈筠不傻,一看她这样,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知道,母后是找表姐谈话了。”陈筠苦笑。 既然他都明白,那这话就更好展开了。 赵思柔清了清嗓子:“怎么,这次挑进宫里来的六个人,除去徐佩萸不说,那其他五个,你都不喜?” 陈筠想了想摇头:“倒也不是。” 赵思柔一想也是,蒋雨薇端庄秀丽,郑琬玉楚楚可怜,杨文斐才貌并存,周姝清丽温婉,朱巧月活泼可爱,别说是男人了,便是她赵思柔,只凭相貌,也想对她们疼爱有加。 “那是为何?”她好奇问道。 陈筠不敢看她,移开视线,遮遮掩掩:“其实,是我……” 赵思柔脑子闪过一丝清明,她想起之前偷偷看禁书,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不行?” 陈筠顿时面上一热:“才不是!”他颇有些恼怒,“表姐你成日家都在想些什么啊?” 赵思柔却还要装出一副无辜表情来:“我想什么了?我的意思是,你是不会该如何与她们相处?” 陈筠以为方才真的是自己想歪了,听了她这么解释,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差,差不多吧。她们都是女儿家,又不是朝臣,更不是宫人们,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 赵思柔算是明白了,她这个皇帝表弟,在感情方面,还是一张清纯白纸呢。 “这还不好办?”她笑道,“就一句话,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陈筠不解。 赵思柔耐心与他解释道:“你想想,你喜欢谁,想让她也喜欢你,第一步总得说上话吧?最好的插入点,就是你们有着某一个共同的兴趣爱好,比如琴棋书画,歌舞戏曲,三百六十行,总有个你们都感兴趣的。只要说上话了,后面自然而然就好办了。” “更何况,你是天子,是皇上,你比这世间的男人都要占一个优势,那就是只要进了宫,无论大小妃嫔,都得仰仗着你了。她们本就想与你好好相处,能得到你的宠爱,所以你但凡对她们温柔一点,关爱一些,就没什么好愁的了。”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完美,可陈筠听着却笑了:“表姐这话不对。” “哪儿不对?”她疑惑。 陈筠笑:“表姐就不想得到我的宠爱。” 赵思柔一愣。是了,忘了把自己摘出去了。 “那不一样。”她努力找补道,“咱俩什么关系?我能跟他们一样吗?你在我眼里跟阿齐没什么两样,我在你眼里也跟华阳长公主没什么区别,咱俩若真做了夫妻,才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她翻白眼道。 陈筠哈哈大笑:“你这话要给皇祖母和姑母听见了,一定打你。” 赵思柔才懒得管那许多,她一挥手:“得了,从明儿开始,你该宠幸妃嫔便宠幸妃嫔,就是抬去紫宸宫喝茶聊天都行,只别再叫太后给我扣一顶‘不贤’的帽子了。” 她说着又拍了下陈筠腿上的被面儿:“行了,睡吧,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第十八章 自赵思柔与陈筠谈过一次之后,陈筠便陆陆续续地,翻了六位新人的牌子。 徐太后对此很是满意,终于不再对赵思柔横挑鼻子竖挑眼,她的精力,都留给了徐佩萸,希望她能早日怀上皇子,等做了皇长子的母亲,还愁日后没有更高的位份吗?徐氏姑侄盘算着。 对她们的这些小九九,赵思柔不是不清楚,但她丝毫不在意。她这辈子,已经注定了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幸好,她也不喜欢那些小孩子。有时候命妇进宫请安,她看着那些小小的,软软的,还在襁褓里的婴孩,她是连抱都不敢抱的,更何况他们还很吵。至于那些会跑会笑会闹的,她更是嫌吵了。 就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有时候闲来无事,她拈着块糕就着杯茶,看着天上悠悠飘过的云想。 她是皇后,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她就会一直安安稳稳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若是她有福气呢,走在陈筠前头,那他肯定会隆重安葬了她,并留下圣旨,自己百年之后,还要继任新君为她追封皇太后。若是没福气呢,她也会和新君的生母一道,被尊为皇太后。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保她一世荣华与安稳。 偶尔她也会觉得无趣,这种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还得过上好多年啊。 但大部分时候,她还是知足的。至少现在,宫里妃嫔不多,除了徐佩萸偶尔没事找事,其他人也都还算安稳,没给她这个皇后找什么事情做。 日子久了,后宫诸人也都渐渐熟悉了起来。 因为家族的那一层关系,徐佩萸和蒋雨薇走得近了,大概也是徐太后的提点,在徐佩萸犯无脑错误的时候,蒋雨薇会有意无意的,在边上拉她一把。 杨才人杨文斐,在赵思柔看来,她可真是个人才。她人生得清冷,性子也清高,不大瞧得上旁人,多是独来独往,不见与谁亲近。 两个宝林却是可爱得多。周姝性格好,朱巧月活泼,赵思柔倒爱找她们来凤仪宫玩耍,一起聊天吃东西,看戏听曲子。混得熟了,朱巧月甚至主动向赵思柔提议,她一个人住偌大的飞霜宫有点害怕,想搬去与周姝同住。赵思柔自然没什么异议,回过皇帝和徐太后,就让她们搬一块儿去了。 再就是郑琬玉。赵思柔终于确定,她便是那位郑小姐,原以为她是一心爱慕那位十六皇叔,可不知为何,却又进京选了秀女。又好巧不巧的,就给陈筠看上了。 这六个新人里,陈筠最喜爱的便是这位郑美人了,召她的时候最多,惹得徐佩萸一度很是嫉妒,言语间拈酸吃醋,夹枪带棒。只可惜郑琬玉似乎不太在意,徐佩萸说上十句,她就答一句,可偏偏看着唯唯诺诺的,让人觉得可怜。 赵思柔算是懂了,原来陈筠喜欢的,就是柔弱这一款。 她不知道郑琬玉有没有认出自己来,或许当时郑琬玉的心思都在那位十六皇叔身上,并没过多关注她,所以认不出。无论如何,郑琬玉不说,她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都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还能怎么样呢? 这一年的六月十七日,是太皇太后的八十寿辰。 于是早在四月份的时候,就陆陆续续的,有外地官员和皇室子弟赶回了京城,预备为太皇太后庆生。 位于云州的定王和祁王两位王爷,也就在这时节回京了。 “老十二和小十六也要回来了?好哇,好哇。”得知这个消息的太皇太后,很是感慨。 “他们已好多年没回来过了,那个时候,你才这么高。”太皇太后给赵思柔比划了她当时的身高,又笑,“老十二也就罢了,走的时候也是个大人了,倒是小十六,现在若是站在哀家面前,怕是认不出来了。” 赵思柔回想了下那位十六皇叔的长相,无论如何,没给皇室丢脸就是了。她唯一的担忧就是,若是被两位皇叔认了出来,她该怎么拜托他们为自己遮掩。 冥思苦想后,她豁然开朗:到时候直接搬出太皇太后来不就是了?反正也是她老人家准许的。有太皇太后在前面,她不怕那两位皇叔说啥。她得意洋洋地想,自己可真是个小机伶鬼儿。 四月底,定王和祁王带着随从,顺利入京。 定王在京中也有王府,祁王年幼离京,尚未在京中建府,当天便依旧随了定王入府歇息,第二日进宫面圣。 赵思柔一早便去了长寿宫,陪着她外祖母,等着两位皇叔前来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有点小激动,她一会儿就要问一声“来了吗”。若是宫人回答还未到,她便有些失望。不过那失望维持不了多久,就又开始兴奋,拉着赵思柔,叽叽咕咕给她讲那两位皇叔小时候的事。 准确点说,是十二皇叔的事。关于十六皇叔,太皇太后说的并不多。 太皇太后才说到老十二当年是如何得调皮,调皮到将太液池里的鲤鱼都给钓上来打算烤了吃时,殿外的宫人终于报道:“定王殿下到,祁王殿下到。” 太皇太后赶紧拢了下衣裳,又问赵思柔自己的妆发如何,活脱脱像个小孩。 等定王和祁王都大踏步进来了,赵思柔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的十二皇叔虽说是上了年纪,可到底是行军打仗之人,身姿挺拔,形容硬朗,整个人都精神得很。更别提正值大好年华的陈萚,一年多未见,赵思柔觉得他似乎又俊朗了些,比之先前更添气势,可面上却是笑的,如春日暖风,吹散冬日寒冽。 及至他二人跪下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她老人家瞬间就红了眼睛。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太皇太后佯嗔道。 定王陈著笑道:“瞧母后您说的,这儿是咱的家,儿子哪有不回家的。” 太皇太后被他这无赖话笑道,但笑过之后还是板了脸:“在外面这么些年,别的有没有长进我不知道,不过这嘴皮子,倒是比先前利落了。”又嗔道,“还不快上前来让我瞧瞧?” 陈著笑着,走了过来。 太皇太后拉了他左看右看,待看见他鬓边略显花白的头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你呀你,再不回来,也不怕见不到我老婆子最后一面。” 陈著赶紧劝道:“瞧您说的,您必定长命百岁的。” 太皇太后就跟小孩子似的闹了别扭:“谁要长命百岁?都活成老妖婆子了。”说着她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看见她笑,陈著也就放心了。他又招呼了陈萚过来,向太皇太后说道:“母后,您也瞧瞧十六弟,他如今也出息了。” 太皇太后便又拉了陈萚,将他细细看了一回后,笑道:“是出息了,长得好,比你年轻时候可要俊得多了。”她埋汰陈著道。 陈著呵呵笑着:“那可不,先前听说他要回京,云州城的姑娘们可都哭了半个月呢,就舍不得让他走。” 他这话说得夸张,可老人家就爱听这种话,她于是又问陈萚道:“在云州这些年,可有心仪的姑娘啊?” 不等陈萚回答,她老人家就又说道:“便是家世根基差一点的也没关系,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姑娘人生得好,性子也好,就成了。”说着又兴致勃勃看了陈萚,“有没有啊?” 陈萚哭笑不得:“回母后的话,还没有。” 一听说陈萚还没有心仪的姑娘,太皇太后可就着急了:“哎哟,那可不行。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你父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皇子都有好几个了。不行不行,趁着这次回京,咱们给你挑个好姑娘。” 她老人家说着又招呼了赵思柔:“阿柔啊,你看看,挑个好日子,在宫里办个宴席,把京中适龄的官宦女子都请进宫来,给你十六皇叔好好挑挑,挑中个媳妇,也是你的造化。” 冷不丁就掉了个任务到自己头上来,赵思柔很是一愣。但为了太皇太后高兴,她还是笑着答应了声。 太皇太后这才反应过来:“阿柔还没见过你这两位……”她老人家琢磨着,“这是该叫舅舅呢?还是皇叔呢?” 陈著笑:“不过就是个称呼,咱们自家人,不讲究。”他说着打量了赵思柔,心里觉得疑惑,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但到底没开口,只向她笑道,“多年不见,阿柔也长成大姑娘了。” 赵思柔给他二人见礼。 陈萚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听见她笑盈盈地喊自己十六皇叔,心里没来由地开始厌恶起这个称呼来,真要算起来,他们俩的年纪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叔侄舅甥。 “十六这还是头一回见我们阿柔吧?”太皇太后反应过来。 赵思柔心道,可不是头一回见了,不仅见过,他还抱过自己呢。但面上她还是笑着:“可不是?” 陈萚心里也嘲笑道,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撒谎不脸红。正腹诽着呢,就见她又笑嘻嘻问了自己:“既是头一回见十六皇叔,皇叔可为阿柔备下见面礼了?” 这……陈萚皮笑肉不笑,她还真是不客气呢。 太皇太后也笑着指了她:“你啊你,一来就跟人要见面礼,也不臊得慌。”又向陈萚笑道,“这丫头从小就被我们给惯坏了,你别搭理她,她什么没有的,还好意思跟人要东西,羞不羞?” 赵思柔过去搂了太皇太后的胳膊,撒娇道:“您怎么向着他呢?我可是您的亲亲外孙女啊,这天底下的好东西,就都给我又怎么了?” 她这个无赖样子,逗得太皇太后很是高兴,嘴上却还要埋汰她一下:“你听听,自己都说的什么无赖话。” 陈著也笑:“儿臣等常年不在母后身边,有阿柔陪您说说笑笑,倒是替儿臣们尽孝了,所以跟咱们要些东西,倒也合情合理,是不是?”他问陈萚。 太皇太后拍了赵思柔的手:“你瞧瞧,谁都向着你。” 赵思柔蹬鼻子上脸:“那可不?阿柔就是讨人喜欢嘛。” “你啊你。”太皇太后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一时宫人传宴席已备下了,太皇太后就招呼了他们一道去用膳。 经过陈萚身边时,赵思柔忽感觉他靠近了自己,以只能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我都救过你那么多回了,你还跟我要见面礼呢。” 她一愣,脚下一顿,就看他替了自己去扶住了太皇太后,留给她一个笔挺如竹的背影。 第十九章 为迎接定王和祁王两位王爷回京,太皇太后在长寿宫办了宴席为他二人接风洗尘。 老人家喜欢热闹,不仅请了徐太后、皇帝、皇后及其他妃嫔前来作陪,还叫了梨园的小戏子们来,在庭院中的戏台上唱几出热闹戏文。 台下觥筹交错,台上铿锵开唱,长寿宫许久未这般热闹过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很是满意,甚至打算要留两位王爷在宫里住下,多团聚几日。 提起住所来,太皇太后今日可是特别地清醒:“十六在京中还没有府邸吧?” 这话陈萚自己不好回答,还是陈筠替他说了:“是,皇祖母,十六皇叔常年不在京中,成年也是在云州,又尚未娶妻,是以一直未在京中建府。” “那这就是你这个做皇帝的过失了。”太皇太后说道,陈筠赶紧起身,聆听她老人家的教诲,“他不在京中,难不成以后也不在?便是尚未娶妻,府邸先建了,又有什么?更何况你是做侄子的,他还是你的叔父,又替你守卫着边疆,你更该在后方为他做好一切了。” 太皇太后很少这般说人,赵思柔见陈筠站着,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皇后,也不好坐着,便也站了起来。见她站了,那几个妃嫔也坐不住,纷纷站了起来。 徐太后见状,赶紧笑道:“母后,皇帝也还小呢,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疏忽了,该时常提醒他的。”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示意大家都坐下,又向徐太后说道:“哀家知道,这些本都该是极乐宫里那位该操心的,如今全都交到了你娘儿们手上,顾及不到,也是有的。” 她老人家转向陈萚:“你既在宫外没有住处,老住在十二府上也不成个样子。这样,明日皇帝就叫人去给你选个宅邸,尽快叫工匠们建起来。这期间,你就住在宫里,我叫阿柔给你选处宫殿先住着,没事来跟我老婆子唠唠嗑。” 陈萚本欲拒绝的,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点了点头道:“全听母后安排。” 听他这样说,太皇太后便高兴了,她向赵思柔叮嘱道:“我看清思宫就很好,离长寿宫近,又大又宽敞,不如就叫人去收拾了那一处。” 赵思柔自然是一口就应承了。她看了眼陈萚,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她想起他先前说的那句话来,登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撇过头去,佯装看台上小戏子们扮猴儿玩。 太皇太后一句话,宴席未散,清思宫就先被打扫起来了。 当晚陈筠去了郑琬玉的瑶华宫,又惹来徐佩萸好一顿不满,在宫道上骂骂咧咧一阵,方才散了。 赵思柔喝了点酒,精神却好,不想立马就睡,想着今晚那位十六皇叔暂且歇在了长寿宫,她作为一个皇后,虽然已经嘱咐了宫人们去收拾清思宫,但还是亲自去看上一眼为好,便又改道往清思宫去了。 清思宫的确离长寿宫不远,又近着御花园,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宫殿所在。赵思柔这一路过去,倒是借着地灯笼的朦胧烛火,好生赏了一回夜景。 等她到时,清思宫已经大洗大扫了,桌椅板凳、帷幔帐子乃至古董摆件儿也都从库房调了出来,等着一一安插。 燕雨领了这次打扫清思宫的活儿,她正指挥着众人做事呢,回头就瞧见皇后娘娘来了,当即过去行了礼。 她做事,赵思柔还是放心的,如今瞧见样样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点头道:“如今便是把你们一个个都拿出宫去,也个个都是当家的好手了。” 燕雨笑:“都是嬷嬷们手把手教出来的。” 赵思柔瞥见一旁的字画摆件儿,她随手抽了一幅出来,展开一看,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她想了想道:“祁王是军旅之人,未必喜爱舞文弄墨,这样的画儿摆在他宫中,怕是有点可惜。” “谁说本王不爱舞文弄墨的?”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赵思柔惊讶回头,就见陈萚已从宫门外进来了。 “参见祁王殿下。”宫人们纷纷行礼道。 陈萚一边抬手示意他们免礼,一边就走到了赵思柔面前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他拱手笑道。 人后说话被当场抓住,赵思柔脸上有些发热,但当了众人的面,她还是轻咳一声,也还礼道:“十六皇叔。” 陈萚微微皱了眉,她倒是爱叫这个称呼了,想当初对他可是哎来哎去的。现在一对比,还不如继续哎来哎去呢。 赵思柔哪里猜到他此刻心中所想,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他也是来瞧即将搬进的宫殿呢。 “十六皇叔可是担心,这宫殿收拾得不好?”她盈盈笑问。 陈萚顺口就答:“皇后娘娘亲自监看,本王没什么不放心的。” 切,赵思柔心中不屑,说得好像他看过自己行事一般。 陈萚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画卷,展开瞧了半幅,便笑道:“果然这天底下的珍宝都藏在了这宫里。这幅《洛神赋图》世人难得一见,若是谁得了,恨不能高悬炫耀,可在这宫里却这样随便安置了。” 赵思柔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笑话她不识货,她想了想,说道:“十六皇叔说得是,世人得一珍宝,自然是要好生把玩收藏,可正如您所说,这宫里奇珍异宝太多,便是贵重如《洛神赋图》,也不过尔尔了。” 陈萚听她那话,似是在与自己赌气。他看向了她,果然,她双眼微斜,双颊微鼓,可不是在置气了?方才瞧见她在宴席间,上顾太皇太后、徐太后,下还要照看妃嫔,唯恐漏了一人孤独,那般面面俱到,玲珑剔透,与他在云州城见到的那个少女判若两人。直到此刻,他方觉得,他又是云州城里的那个赵思柔了。 鹤雪尚不知这位祁王殿下已经认出她家主子来了,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知道了,赶紧催着她走:“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 赵思柔也怕与这位十六皇叔相处,每每与他一处,她总是觉得颇为别扭。恰好鹤雪来劝,她才要顺口答应,却听那位十六皇叔抢先一步说道:“既是如此,本王便先送皇后娘娘回宫去吧。” 赵思柔看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不是在说笑。她赶紧婉拒道:“凤仪宫的路本宫还是熟悉的,十六皇叔连日赶路辛苦,还是先回去歇着吧,不劳烦您了。” 又一个“十六皇叔”,还“您”,陈萚只觉得额上青筋一跳:“不麻烦,况且我军旅之人,已歇息了一日,不累。” 真是不通人情,不会察言观色。赵思柔有被他气道,可良好的教养,却又叫她不好直白拒绝。正愣神的功夫呢,他倒来催了:“怎么,还不走?” 走就走!赵思柔气愤想,不就是一条宫道吗,她还怕他不成? 出了清思宫,陈萚又提旧话:“还想要见面礼吗?” 赵思柔心里清楚,这话不说开,这个槛算是没法过了。她心中有了主意,便给鹤雪使了个眼色,要她带了其他宫女太监落到后面去。 鹤雪会意,退后两步,估摸着再听不见那两位主子说话,方才领了众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陈萚回头看了眼宫人们,笑:“你宫里的人倒是十分懂事。” 赵思柔翻了白眼,你听听,离了众人,连声“皇后娘娘”也不称呼了,开始你呀我的起来了。 “先前说见面礼,不过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逗个乐子罢了,十六皇叔何必一直放在心上?”她说道。 “哦,原来只是逗乐子。”陈萚佯装恍然大悟,“那我就不用再费心备礼了?” 赵思柔瞥了他一眼:“您不都说了吗,您都救过我那么多次了,我要还向您伸手要礼物,岂不是无情无义,甚至忘恩负义了?” 这话可是真恼了。陈萚打量了她的神色,笑道:“忘恩负义倒不至于,你若是真要,我也给得起。” 赵思柔连连摇头:“不要了,要不起。” 陈萚就又笑了:“为何要不起?” 赵思柔看了他:“我怕十六皇叔又说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威胁我。” “威胁?”陈萚一挑眉,“你觉得我是在威胁你?” “是。”她坦然点头。 陈萚哈哈大笑:“我威胁你,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赵思柔却笑不出来:“那我如何会知道?或许,你也只是想逗个乐子呢?” 这话像是提醒了陈萚,他一拍双手:“这倒是可以有。” 转眼见赵思柔又瞪了他,陈萚便笑:“好了好了,开玩笑呢。” 赵思柔站定脚,她再一次看向了陈萚,眼中是少有的认真:“十六皇叔,我想跟您说清楚,是,那年我是私自去了云州游玩,也的确承您出手救我于危难好几回,这些恩情,我会还的。只是还要请您明白一件事情,这里是皇宫,人人都防着隔墙有耳,登于高位,必定被万众瞩目,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我想请您明白,云州的事情,请不要再提,否则不只是我,就连太皇太后,也会被人诟病。” 陈萚看了她好一阵。他这次没再笑了。 赵思柔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是,她这话是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重了,可若不如此,又该如何说呢?她眼角余光里是宫人们提着的点点灯火,这种时候,她倒希望他们中间能过来一个人了。 沉默了许久,赵思柔终于又听见陈萚的声音了,他说:“那,你要怎么还我呢?” 赵思柔很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再问那些“恩情”。 这种情况下,别人会怎么反应她不清楚,反正她是要炸毛了。这人怎么这么会跑偏?! 第二十章 赵思柔回到凤仪宫,头一回辗转到半夜都没睡着。原因无他,都怪那个十六皇叔。 她越想越气,干脆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她堂堂皇后,在这皇宫里自来都是横着走的,就算徐太后不是真心喜欢她,可也没怎么过多苛责。但这个十六皇叔,他却是本事大得很。 她同他说云州的事情,希望他保密,他却问,对于他救自己的恩情,自己要如何还? 她当时气得很,反而问他:你要我如何还? 他还笑,说一时还想不起来,就先记着吧。 若不是从小的教养阻止了她,她真相唾其面,问问他要不要脸。 今晚寝殿内当值的是雁风,她睡眠浅,听见赵思柔起来的声音,遂睁开眼,见她一动不动坐在了那里,于是问道:“娘娘可是要喝水?” 赵思柔无意叫其他人也睡不着,便道:“不是,刚做了个梦,现在没事了,继续睡吧。”她说着又躺了下去。 雁风等了好一会儿,见她果真没再起来,这才安心闭上了眼。 好在这之后一连数日,赵思柔都忙着打理太皇太后寿辰的事情,也没见那位十六皇叔有什么新闻,她也就将这事给淡忘了,一心只想为太皇太后庆生。 虽说她是皇后,后宫大小事务都由她主理,但也不是事事都需亲力亲为,自有女官、宫人先逐一安排好,最后到她眼前的,不过是扫上一眼,点头或摇头即可。更何况还有太皇太后当年掌管后宫时培养的人才,如今都便宜给赵思柔了。 所以她这个皇后,做得还是挺轻松的。 饶是如此,光是看那些事宜,也颇耗心神,几日下来,赵思柔觉得自己这两天头发都掉得多了。 好在终于到了太皇太后寿辰的这一日了。文武百官朝贺,诰命们进宫贺寿,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热闹非凡。 太上皇却和往年一般,托辞炼丹要紧时期,依旧送了一卷手抄经书出来。太皇太后也不在意,横竖她还有别的儿孙来贺寿。 赵思柔陪着她老人家,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看了几件送来的寿礼,无非也都是金银玉石的玩意儿,瞧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赵思柔见她老人家兴致乏乏,便道:“几位皇叔还从外头请了戏班子、杂耍班子进来,说是宫里的戏文您怕是都听烦了,今日瞧瞧民间的小玩意儿,或许也会觉得有意思。” 太皇太后听她如此一说,便又来了精神:“那好,咱们也瞧瞧去。” 外头的草班子都在御花园里,不拘哪一处,都设有座椅,供宫里的贵人、进宫来的诰命夫人和小姐们落脚歇息,同时看一眼演出。 太皇太后一到就乐了:“这不成了宫外的街道了吗?” 的确,除了戏台、杂耍,原本的走道两边,如今都搭了彩棚儿,各种小玩意儿都摆设期间,有人叫卖,有人驻足挑选,都是宫里的人装扮的。 太皇太后笑道:“这再没别人了,定是老十二的主意了。” 赵思柔也笑:“您再往前头去瞧瞧,还有更好玩的呢。” “哦?”太皇太后将信将疑,但还是扶了赵思柔的手,一路走,一路看。 她老人家不是没见过外面真正的街市,但这由宫人们扮的市井小民,却是头一回见,她老人家觉得甚是新鲜。 等到了一个卖各色小葫芦摆件的摊位前,赵思柔顿时有了莫大的兴趣,在这里挑挑拣拣起来。 太皇太后背了手,看她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又瞧那摊子上的葫芦,有大有小,有真葫芦,也有金玉打的假葫芦,她老人家忍不住嘴碎道:“这葫芦有什么好看的?” 赵思柔没说话,那摊主却先开口了:“葫芦葫芦,是谓福禄。买了葫芦,得了福禄。我看这位老人家慈眉善目,颇有福相,想必一定会长命百岁,福寿齐天,不如今日就买了这葫芦回去,更添福寿。” 太皇太后一听,这人可真会说话,觉得有趣,才抬眼去瞧,不禁愣住:“你……” 赵思柔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那摊主也笑了,取下头上戴着的斗笠来:“孙儿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看看赵思柔,又看看作小摊贩打扮的陈筠,终于也忍俊不禁:“你呀你,哀家差点就没认出来了。” 她老人家说着又去戳了戳赵思柔的额头:“你这小妮子,我说呢,怎么非要拽着我往这边来,原来是藏了这么个人在这里。” 赵思柔嘻嘻笑着:“看您这么高兴,不挑个葫芦买了,可对不起他方才说的那么些话了。” 太皇太后笑道:“好好好,买买买。” 天气热,赵思柔陪着太皇太后略逛了一逛,就送她老人家去凉棚底下,和一群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们一处坐着,看热闹戏文。自己则抽空出来,趁着这会子没什么事,她想回凤仪宫去也歇整一番。这晚上还有宴席要忙碌呢。 才从御花园里出来,行至一处宫道上,赵思柔就瞥见一个略熟悉的背影,自前方一闪而过。 “哎,你瞧方才前头那人,是祁王不是?”她问鹤雪道。因是偷溜回去,她只带了鹤雪同行。 鹤雪眼神比她好,点头肯定道:“确是祁王殿下。” 赵思柔觉得奇怪:“这个时辰,她不跟王公大臣们一处坐着,跑来后宫做什么?” 鹤雪心思比她还要活络:“莫不是来与相好约会?” 赵思柔心中一动:“郑美人?” 前阵子陈萚才回来,背了人,赵思柔还与鹤雪八卦,不知那位郑美人跟这位十六皇叔,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回事。 今天陡然撞见这么一出,她二人更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要不,跟去瞧瞧?”赵思柔提议道。这种时候,她就一点也不像个主子了。 这要是换了莺华她们在,必定是要阻止的,可偏偏对象是鹤雪,她是凤仪宫里除了赵思柔外,第二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她本就八卦,现在听见赵思柔如此说,正巴不得呢,当即便赞同:“去去去。只不过祁王殿下功夫好,耳力肯定也好,咱们得远远地跟着,免得被发现了。” 赵思柔无不同意。 于是她主仆二人,蹑手蹑脚行在宫道上。好在这条路今日没什么人走,不然给人瞧见堂堂皇后竟行尾随之事,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偷偷跟了一会儿,赵思柔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这好像不是去瑶华宫的路啊。”说着她又想起一事来,“方才御花园中,你可记得有见过郑美人?” 鹤雪想了想,摇了摇头:“除了今早她随众人来给娘娘你请安,这之后就再没见到了,也不知此刻她人是在御花园,还是在瑶华宫。” 且不提郑琬玉在何处的事了,赵思柔翘首望着陈萚又拐过一道宫墙,她转头往那边瞧了过去,喃喃道:“那个方向,是飞霜宫?” 待她们又跟了过去,才探头,果然就见陈萚进了飞霜宫的大门。 看到这里,赵思柔才突然想了起来:“这飞霜宫,以前好像住的先帝敏慧皇贵妃?” 她这样一说,鹤雪也就记起来了:“是了,祁王殿下的生母,正是敏慧皇贵妃的贴身大宫女。” 这就说得通了。赵思柔想,他必定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生母,今日来此,可能是前来凭吊吧。 既是缅怀故人,赵思柔也就不好再跟进去了。谁的心底里都有一块柔软,是他人触碰不得的。 “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走吧。”她向鹤雪说道。 鹤雪进宫比其他人晚,她尚不清楚祁王生母的事情,便好奇问了一句:“娘娘,既是祁王殿下的生母,为何不追封呢?” 赵思柔却也摇了头:“太皇太后那一辈的事情了,我也不清楚。以前问过太皇太后,可她也不说,只道那不是我该知道的。我也就没再问了。” 宫里人人都闭口不提的事情,必有它不能被提及的理由,不能深挖,这是每一个合格宫里人都该守的规矩。鹤雪也就此住了嘴,不再问下去了。 飞霜宫着实有点远,行了一段路,她主仆二人才看见前方宫道上有宫人往来。 她们正商量着回去叫小厨房做冰碗吃,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皇后娘娘。” 赵思柔脚下一顿,心想怎么会是他?待转过身去,却又换上了笑脸:“十六皇叔。” 陈萚几步上前,与她并肩:“皇后娘娘这是打哪里来?”他问道。 赵思柔撒谎顺口拈来:“从御花园里来,那边着实热闹,我都被闹得不行了,这不,正打算回去歇一会儿。” 陈萚似乎不疑有他,点头道:“的确是热闹。” 赵思柔顺着话头也问了一句:“十六皇叔这是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他说。 赵思柔脸上是一点笑意都没有,这是还跟她打起佛语来了? 见她这种表情,陈萚就笑了:“实不相瞒,我才从飞霜宫过来。” 原以为他也会撒个谎,敷衍敷衍她就行了,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实诚,赵思柔也就不好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了,便问:“那你是去……” “去看看我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他平静说道。 就说了,他这样实诚,赵思柔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第二十一章 赵思柔思忖良久,方嗫嚅道:“其实,都过去好些年了。去年选秀,飞霜宫里还住进来过一位宝林。只是那孩子年纪小,怕寂寞,来跟我请旨,搬去与她小姐妹同住了。”她说着笑。 陈筠的那几个妃嫔,这些日子陈萚也都见过了,多没什么印象,也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个。但听她这样说,他也笑:“是啊,世事变迁,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赵思柔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就说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今儿也是先帝敏慧皇贵妃的冥诞。” 陈萚却是一愣:“你竟知道这个?” 赵思柔笑:“也是听太皇太后提起的,她每每都要感慨,敏慧皇贵妃与她老人家同一天生日,只是那一位已经仙逝多年,她老人家觉得伤怀罢了。” 陈萚沉默半晌,道:“太皇太后是个好人。” 天气越发地热了。尤其今年,比往年同期要热上许多,一连数十日,都没有下一滴雨。陈筠为表孝心,太皇太后寿辰刚过,他便命人安排了车马轿子,带了太皇太后、徐太后及后宫后妃,一道去龙泉山行宫避暑。 龙泉山林木茂盛,又多温泉,夏可避暑,冬可泡汤,是皇家历来最爱的行宫之一。又有围场在旁,方便狩猎,更是好去处。 这不,刚到行宫,其他人都累乏得很,赵思柔偏还精神,她带着同样精神的鹤雪和燕雨,兴致勃勃去看行宫当中的一方小池塘。 主仆三人正说笑呢,不防不远处紫藤花架下还坐了两人,似是在对弈。走近了一瞧,可不就是在下棋嘛。 “皇后娘娘。”陈著起身道。 他对面的陈萚却还坐着,只拱了拱手。 赵思柔也不在意,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她回礼道:“十二皇叔,十六皇叔。”又笑问,“两位皇叔这么好兴致,也不在房里歇着,跑到这儿来下棋。” 陈著抚须笑道:“皇后娘娘不也没在房里歇着,跑这儿来干嘛?” “我来瞧我去年养的几尾鲤鱼,如今长多大了?”她脱口而出,燕雨想阻拦都来不及。 陈著先是一愣,继而就笑了:“皇后养的鱼,那必定是好的。” 赵思柔也不觉得他是在损自己,还当他是说真的呢,也就信了:“那我先去瞧瞧鱼。”说罢便招呼了燕雨鹤雪走。 看着她们走远了,陈著又笑道:“这个阿柔啊,还真是个孩子。” 陈萚头也不抬,手指拈了白字,口中波澜不惊:“不过是傻罢了。” 陈著却意味深长道:“傻人有傻福啊,凡事看得太清楚,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陈萚不言语。 一局棋快终了,赵思柔主仆三人就又回来了。瞧她们那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那几尾鲤鱼一定养得很是肥美。 赵思柔走近,一眼扫过棋盘,就笑了:“十二皇叔你这棋技不行啊,这整个一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啊。” 陈著笑骂:“好家伙,我竟差到如此地步?” 赵思柔略一思索:“那也不是,应该是对手太强劲。” 陈著向陈萚抬了抬下巴:“听见没有,夸你强劲呢。” 陈萚不以为意,动手下了最后一子。 陈著长叹一声,转头去看夕阳:“我就说吧,此处是最佳赏夕阳所在。” 听了他的话,赵思柔也转过头去,隔着这条石子路径,又是一丛茂盛兰草,再往前,就是一片湖,晚风四起,湖面波光粼粼,夕阳瑟瑟,映红半边天与地。 “今天的太阳,可真像是咸蛋黄啊。”赵思柔琢磨着,“要不叫厨房做蛋黄酥来吃吧。” 本沉浸在美景之中,陈著与陈萚都感慨眼前的景致,可蓦地听见她提出什么咸蛋黄与蛋黄酥,陈著就忍不住笑了:“这也行?” 赵思柔以为是在问她蛋黄酥的事情,赶紧点头:“行的,我这次特意将凤仪宫小厨房里的厨娘也带过来了,有一个最会做各种小点心的,真真好吃。” 她答非所问,陈著也不去纠正,只继续笑问:“可是听者有份?” “有有有!都有。”赵思柔笑。 陈著看向陈萚:“如何?叫你出来下盘棋,可不算是亏吧。” 陈萚只低头收拾了棋子,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赵思柔说做就做——她看着厨娘春英做。因为还要拿去给那两位皇叔品尝,她特地来亲自盯着,搞得厨娘春英很是紧张,还以为她是饿了,等着立马开锅就吃呢。 新鲜出炉的蛋黄酥,赵思柔品尝了一个,这第一炉剩下的就全被送去了定王和祁王的住处。 陈著拿了一块蛋黄酥在手里,表皮还微微地烫,他笑:“怪不得母后去哪儿都愿意带着她,我要是有这么个乖巧可爱又机灵孝顺的女儿,我也要乐开了花。” 陈萚拿眼斜他:“你既想要女儿,就该再娶一位王妃,不然女儿从何而来,天降吗?” 陈著早已习惯无人时他这般毒舌,不以为意道:“那就算了吧,万一生个像八哥家那样刁蛮任性不讲理的,我可没地哭去。” 陈萚哼了一声,只捏了一块蛋黄酥在手。 陈著也不只是任由人说的,他反击陈萚道:“怎么说我也是娶过王妃的人,即便她早逝,我也是过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时候的,可你呢?二十好几了,还未娶妻,连个妾室也没有,母后都为你急。我可是听说了,过几日她老人家还要请京中的贵女们过来避暑,好从中为你挑个王妃呢。” 陈萚惜字如金:“白折腾。” 陈著一挥手:“得,我就知道。”歇了歇他又道,“说起来,我年长你二十来岁,都可以做你的父亲呢,这么些年我看着你,也跟看自己儿子差不多……” 陈萚一扬眉:“骂谁呢你?” 陈著一愣,继而就笑了:“你小子。”他咬下一口蛋黄酥,香甜溢满口舌,“我是说,你也该找一个知冷知热,肚子饿的时候能给你送上吃食的人了。”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个蛋黄酥,“便是这样一个小点心,也是好的,” 陈萚眼也不抬,淡淡道:“这种事交给厨子就行了。” 陈著笑着摇头:“厨子哪有妻子贴心?”他说着将剩下的半块酥扔进嘴里,又起身端走了剩下的。“你既不吃,我就全拿走了。”他说着还真就走了,一个都没给陈萚留。 陈萚手里还捏着那唯一的一块酥,也不去阻止陈著,他定定看了一会儿那块酥,终于凑近嘴边,轻轻咬下一口。 嗯,还行。 到行宫的第二日便是七夕。宫里的七夕节也很热闹,拜织女,穿针斗巧,甚至还有妃嫔种生求子的——想也知道是哪个。 行宫里热闹了半夜,陈萚也睡不着,看月色甚好,又贪夜间凉快,他干脆就披了衣裳,往花园里逛了。 彼时乞巧的宫女们都已经回去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促织娘的叫声。门口值夜的宫人脑袋都快垂到胸上去了,陈萚又有功夫在身上,悄无声息就进了园子。 行宫不比皇宫大,却胜在精巧,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小而精,颇有些南边山水园林的意思。陈萚没去过南边,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他抬头望月,想起李太白的那句“对影成三人”,只可惜手边没有酒,不然又该是另一番风味了。 他正想着呢,就听见骨碌骨碌一阵响,一只小巧的酒坛子,就这么伶伶俐俐地自假山石上滚了下来,到他脚前方停下。 怎么,难不成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特地给他送了一坛酒来?他俯身捡起了那只酒坛子,不巧了,里头已经空了。 他心下好奇,就拎了这只酒坛子,信步上了假山。 假山上还有一人在。 赵思柔半卧在山顶一处平坦的地方,身下是生凉的竹席,旁边一只小几,上面一碟青梅,一只酒盏,还有一颗圆圆的小灯笼,里头一闪一闪的,是抓了萤火虫在里头。 陈萚四下里张望了一回,不再见他人。他又望回了赵思柔,她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这个人,陈萚走近,在她身前蹲下,凝望她小小的一张脸,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他伸出了手掌,往她脸上比划了一下。嗯,果然是巴掌大的脸。 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陈萚想,其实就一个皇后来说,她也蛮怪的。人前各种乖巧懂事,人后就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还跑去云州玩,还三番两次出事,她也是蛮神奇的一个人。 赵思柔撑着脑袋的手晃了一下,人就醒了。抬眼一看身前蹲了个人,还以为是鹤雪她们,也不细看,胳膊一伸,整个人就挂到陈萚身上去了。 “我困了,不喝了,回去睡吧。”她喃喃说道,脑袋还往他脖子里蹭了下。 陈萚人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赵思柔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首先,这个“鹤雪”没像往常那般回应她;其次,这宽阔而厚实的肩膀,怎么也不是鹤雪会有的。 这是个男人的肩膀。 赵思柔一个激灵,顿时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彻底清醒了。 她缓慢地抬起了头,又缓慢地后退,直到能看清那张脸。 还好,她到底还有一丝安慰:这张脸她是熟悉的。 “十、十六皇叔。”她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陈萚已经先冷静下来了,听见她这样问,他举起了手里的酒坛子:“你的?”他明知故问。 赵思柔刷的一下就红了脸:“砸、砸到你了?” 这是什么逻辑?陈萚哭笑不得,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点了头:“可不是?那么高掉下去,你说疼不疼?” “那,那……”赵思柔四下里翻找着,实在是没什么能抵的,干脆就捧了那盘糖渍青梅到他跟前,“这个给你吃吧,酸酸甜甜的,当赔罪了。” 看她说得可怜巴巴的,陈萚终于忍俊不禁,明知道她是有些醉了的,况且才睡得迷糊,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戏弄于她:“就这一盘梅子啊?” “昂,还不够啊?”赵思柔懵着,又开始去自己身上翻找,“那这个也赔给你。”她举了个小香囊,离得近,陈萚能闻到那香囊里淡淡的薄荷味。 他伸手就接了过来,又听她说:“驱蚊驱虫的,很管用。” “你做的?”他摩挲了香囊上绣着的粉白莲花。 赵思柔瞪大了眼:“我?”她呵呵笑了两声,“我的针线活儿,嬷嬷们都要哭了,说是没见过能把龙绣成蚂蚱的。” 从没见她这般嘲笑过自己,陈萚一时觉得,还是现在的赵思柔更可爱。 不纠结这个香囊的话题了,横竖已经进了他的腰包。陈萚又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赏月啊。”赵思柔指了指天上的弯月。 “你的侍女们呢?” “我让她们回去玩了,子时再来接我。” “一个人不怕?” “不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我难得能有一个人在这种宽敞地方随便喝酒的时候,就挺爽的。” 赵思柔说着,又去摸索了她的酒杯子,这才发现没酒了,于是又到处找她的酒坛子。 陈萚看得清楚,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子:“已经没了。” 赵思柔愣愣哦了一声,手往小几底下一伸,再往外一带。陈萚瞧了,好家伙,这底下原来还藏了一坛子。 “没有杯子了。”赵思柔扒拉过小几上的酒盏,磕磕绊绊倒了大半盏,推给了陈萚,“你用我的吧。” “那你呢?”陈萚抬眼问她。 她抱了酒坛子,笑嘻嘻说道:“我就这样喝。” 还挺豪气。陈萚想,伸手就给她拿了下来:“你醉了,不喝了。” 赵思柔也没反抗,只摇了摇头,说:“还行吧,至少脑子还清楚。”她说着又看了陈萚,“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早就知道什么?”陈萚不解。 她微微一笑:“在云州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陈萚一挑眉:“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 “就那个,”她抬手比划了下,“从草原回来的时候,你派人跟了我们进城。” 原来是这样暴露了的。这也在陈萚预料之中,所以他就大方承认了:“是,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追问。 他看了赵思柔,她眼眸清澈,干净得像雪山上的雪,却因为醉意,氤氲着一层蒙蒙水汽。他心中一动,没瞒着她:“你一进城,我就知道了。” 赵思柔哦了一声,她本想再问一句“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可这念头像花火一样转瞬即逝,她才要张口,就已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 陈萚却看出她是真的醉了,伸手就来拉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可你酒还没喝。”她固执地又去推了那杯酒,“这是我谢你的。” 陈萚看她倔强的一张小脸,忍不住笑:“救命之恩,就只得一杯酒?” 她有点生气了:“那你喝不喝?” 陈萚没再说话,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拿起了那只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现在可以走了?”他问。 赵思柔咧嘴笑了:“可以了。”她一手扶了小几,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可腿是软的,她又往前一扑。 陈萚接住了她,皱了眉:“你这样,要怎么回去?” 她脸埋在他怀里,一只胳膊却还挥舞着摆了摆:“鹤雪力气大,她会背我回去的。” 她的声音自他怀里传了出来,闷闷的,却一字一字都响在了陈萚的心头。怀里的人越来越沉了,他知道,她是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赵思柔觉得自己在移动。但和往常被鹤雪背回去的感觉不一样,她这次,好像是被打横抱着的。她很想睁开眼去看看,可她实在是太困了,睡意压在她的眼皮上如有千斤重,算了,她想,就这样吧。 早上醒来的时候,赵思柔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她揉了太阳穴坐了起来,就看莺华燕雨过来打起了帐子,雁风端了一碗醒酒汤,递给她说道:“娘娘,先喝一口吧,不然头疼得厉害。” 赵思柔低头去喝那碗醒酒汤,橘皮的香气冲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想起一事来,便问道:“昨晚是你们接我回来的?” 她们彼此看了眼,莺华道:“娘娘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是祁王殿下送你回来的。”鹤雪从外面进来,手里抱着一束新鲜的花朵,“娘娘你昨晚喝得不少啊,回来的时候都已经不省人事了。” 赵思柔心中一动,难道昨晚她以为的梦,其实并不是梦?真的是十六皇叔抱她回来的? 她很想再问一句她是怎么被送回来的,可她不好意思问出口,她只祈祷,回来的那一路上没人瞧见就好了。同时她又欣慰,她没什么别的本事,只一样还能说道说道,那就是她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发疯,自己安静睡去,好歹不会在人前闹出笑话来。 应该没闹出笑话吧。她有点惴惴不安。 好在后面再见陈萚,他看自己的神情如往常一样,赵思柔才终于心安。 七月半的时候,宫中忌讳,这一日并不过多走动,一入夜,行宫各处都落了锁。 唯赵思柔住的远香堂还热闹着,她手忙脚乱把头上戴着的珠翠都取了下来,又要莺华给她梳个最简单的发髻,插一支白玉莲花簪,别几朵粉白蔷薇,又夹了几颗茉莉花在里头。衣裳也换了家常穿旧了的,趿了鞋,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走。 “等等我等等我!”鹤雪叫着,把宝剑挂上了腰间玉带。 “扇子扇子!”雁风也追了出来。 莺华和燕雨守在门口,不住地叮嘱了小山:“出去逛逛也就算了,早点回来,要给太后娘娘知道了,又要叫过去骂一回。” 小山忙不迭都应了下来。 眼看着那四人都走远了,莺华忍不住叹气:“咱们的这位主儿,天天就想着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玩乐,你再瞧瞧那几位,都恨不得住在皇上那儿了,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被人骑头上来。” 燕雨哼道:“这有啥?咱们娘娘地位在这儿,上头有太皇太后,朝廷上又有叔伯兄弟,赵家门生更是遍布官场,谁敢动咱们娘娘?” 莺华见左右无人,这才抬手戳了戳燕雨的额头:“你傻不傻?我问你,在这宫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燕雨揉着才被戳过的脑门,猜测着:“家世?” “错!”莺华毫不客气道,“是子嗣。一个女人,且不说是这宫里的后妃了,便是平民家的妻子,最重要的,那也是繁衍后代,开枝散叶。更何况是这宫里,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嫔,再怎么受宠,也总有花谢的那一天。你没见大长公主这几次进宫,明里暗里跟咱们娘娘说的,都是些什么?” 燕雨讪讪:“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主儿和皇上,那可是……”她一个未嫁人的姑娘家,有些话到底说不出口,只能憋了回去。 莺华如何不知道,她叹了口气,道:“这才是大长公主所担忧的啊。” 她二人在远香堂长吁短叹的,赵思柔带着鹤雪他们却是一路畅通,正和先前去云州一般,她都是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那边过了明路的,是以出入自由。至于他们为何会这样由着她来,赵思柔自己心里清楚,也就有了个分寸。 过了曲桥,再往前走就能出南宫门了,可偏偏好巧不巧的,赵思柔顶头就碰上了这几日她最不想碰见的人。 偏偏这人还微笑着问她:“皇后娘娘,这大晚上的,你这是要去哪儿?” 赵思柔死死盯了他,脸上在笑,可那笑一点不进眼中:“十六皇叔好巧啊,你也来散步?” 陈萚一听就乐了:“是,我也来散步,既然碰上了,那便一起吧。” 赵思柔心里恨得要死,谁要跟你一起?跟你一起了我还能出去吗? 陈萚只当看不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他满心得意,转过身去背了手,晃晃悠悠往前走。 第二十三章 赵思柔一行人跟在陈萚后面,原以为他是真的要散步,可是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南宫门前。 “你这是……”赵思柔犹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陈萚看向她笑了笑:“不是要散步吗?出去散不行?” 赵思柔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你知道我们……” 不等她话说完陈萚就跳了眉:“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罢了。”说罢还真就走在了前头。 赵思柔心中一乐,跟了上去。 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口,鹤雪和雁风扶了赵思柔上车去,陈萚倒是自觉,也上去了。鹤雪和雁风对视一眼,默默同小山一道,坐在了外面。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车里赵思柔和陈萚相对而坐。赵思柔想起七夕那晚的事,颇有些不自在,她扭了扭身子,想着该说些什么,好来缓解此刻的尴尬。她悄悄抬眼,看了眼对面坐着的陈萚,不妨正对上他的视线,又慌忙以开了视线。 真是该死,她心里骂道,让人抓了个现行。转念一想,她慌些什么呢?她有什么好慌的? 打定了主意要做个无赖,赵思柔反而镇定下来了,她抬手理了理并不乱的衣裳,又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说道:“今天七月半,十六皇叔这么好的兴致,还出来逛逛。”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又后悔了,听听她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陈萚见她一脸懊恼的样子,心里忍不住要笑,面上却还端着:“是啊,今天兴致好,出来走走。” 他竟然还回答了,赵思柔心里嘀咕着,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她脸上神色又古怪了起来,陈萚猜着,她估计是在骂自己了,于是他又将问题抛了回去:“你呢?今天也兴致好,要出去走走?” 要不是看他是长辈,赵思柔真想一个白眼甩过去。 “倒不是兴致有多好,只不过这附近有个镇子,每年七月半都会放河灯,我也不过是去瞧瞧热闹,体验体验民情罢了。”她要笑不笑的,一看就很是不满。 “你怎么会知道这附近镇子上七月半会放河灯?”陈萚佯装好奇问道。 赵思柔哼道:“我当然知道咯,以前每次来我都会去……”她说着就住了嘴,有些讪讪地看了眼陈萚,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陈萚却笑着点了头:“原来我们的小皇后,也不是个规矩人啊。” 他这话说得赵思柔就恼了,她规不规矩,他还不知道吗?现在说这话,是故意来气她的吧?这样想着,她突然就又好奇了起来,他一个王爷,为何总是与她过不去? 她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就问:“十六皇叔,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怎么觉得,我到哪儿,哪儿都有你呢?” 陈萚定定看了她半晌,蓦地就笑了:“看来你是真忘了。” “忘了?”赵思柔不解,“我忘了什么?” 陈萚往后靠了靠,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位置,方道:“你是不是以为,在云州城的时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赵思柔仔细想了想,点头:“难道不是吗?”她又问。 陈萚笑得意味深长:“不是。” 料到他会这样说,可赵思柔也的确想不起来,他们在哪里有见过。 看她愁眉苦脸思索的模样,陈萚又觉得不忍,便道:“算了,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还小?”赵思柔想,她七岁为后,那时候陈萚就已经不在京中了,那再往前,她好像也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了。这么一想也不对,他若是在皇宫里,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呢?除非…… 她一个激灵,突然就想了起来,陈萚在去云州前,的确不是养在宫中,甚至不在京城。因他生母身份低微,乃是先帝酒醉后宠幸的,不为先帝所喜。且一见着他,先帝就想起这事儿,故而将他母子打发到了这龙泉山行宫来养着。 “我知道了!”她一拍手,“我见过你,就在这龙泉山行宫。” 她说着激动了起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我记得那时候,我是在园子里扑蝴蝶,看见你在一堵墙下面,就跟了过去,那时候你脏兮兮的,我还以为是个小太监呢。过去一看才发现,你原来是在钻狗洞。”她指了陈萚笑。 原本她能想起,陈萚是高兴的,但听她又这么说,他登时就又高兴不起来了。 “什么小太监?我全乎着呢。”他没好气道。 赵思柔乐得直笑:“是是是,你全……”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先红了脸。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宫里的嬷嬷们也早教给过她,如何行夫妻之礼,甚至压箱底都已经看了不少了,无奈都只是理论知识而已。 见她突然就扭捏了起来,陈萚不用想,也自觉尴尬。他轻咳一声,撇过头去:“不管怎么说,我都很高兴,你能想起来。”他说。 赵思柔也觉得奇怪:“我现在倒是记得了,当时还同你玩了好几天,可后来我怎么就给忘了呢?说起来,我还是记不起你当时的模样,只记得你脏……” 陈萚赶紧打住:“行了行了,你别记我脏兮兮的模样了,你还是就记得我现在这张脸吧,好歹干净。” 赵思柔抿嘴笑:“现在不仅干净,还好看。” 陈萚心里美得冒泡,可偏偏面上还装作没听清的样子,侧过耳朵来问:“还什么?” 赵思柔有些不好意思,干脆撇过头去,故意气呼呼道:“好话不说第二遍,没听见就算了。” 陈萚的视线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上,他忍不住要笑。他怎么可能没听见呢?他听得可清楚了,也可高兴了。 过了一会儿,赵思柔又转过头来,她仔细打量了陈萚,这么久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 “怎么了?”陈萚见她只盯了自己看,便问道。 赵思柔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神奇,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你长得什么样了,可我就是能确定,那就是你。” 陈萚笑:“因为那就是我。” 赵思柔以为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抿了抿嘴,又解释道:“你懂我意思吧?我是说,就很奇妙……”她双手在空中比划着。 陈萚笑着点了头:“我懂的。” 赵思柔也就笑了,笑着笑着,她又感慨了句:“真好。” 陈萚这次没有接她话,却在心里默默说了句:是呀,真好。 认出了陈萚,赵思柔是真的高兴。下车的时候,她没有踩着脚踏凳下来,而是扶了鹤雪的手,蹦蹦跳跳下来的。 陈萚跟在她后面,看她附身到鹤雪耳边,两个人叽叽咕咕讲着话,他又忍不住笑。她这个样子,终于不是一本正经的皇后娘娘了,这般娇俏,这般可爱,有那么一瞬间,陈萚希望只有自己才能看到她这一面。 马车就停在了河边,岸上三三两两,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几盏灯,烛火悠悠,一望无际,看过去颇有些悠远意味。 岸边自然少不了摆着摊子卖河灯的小贩,还有卖冰碗、糖水、馄饨的,分明是祭祀先人的日子,这么一来,倒很是热闹了。 赵思柔带了鹤雪雁风,围在一个摊子前挑河灯。陈萚就站在不远处,抱了胳膊看着她。 “你家主子,似乎很喜欢凑这些热闹。”他对小山说道。 小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您见笑了,我们主子,就爱热闹,又难得出来,有这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了?” “上头的那些人,也都同意?”陈萚食指往上指了指。 小山笑道:“主子的外祖母,向来都是依着她的,有她老人家点头,其他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萚点头,看赵思柔拎了个莲花灯,侧着头正同雁风说着些什么,巧笑嫣然的模样,的确是个被长辈宠爱的女孩子。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赵思柔的时候,她那时候还小,一双眼睛却不小,眸子黑葡萄似的,滴溜溜地转,头上梳两个小揪儿,绑着丝带,簪着新鲜木芙蓉花,手里握着个捕蝴蝶的网子,却一只蝴蝶都没抓到。 她是不记得了,可陈萚却清楚记得,她当时看着自己,脑袋微微歪着,眼中满是困惑,问他:“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你的衣服怎么这样脏?咦,你抱着什么?” 他那时已经是十来岁的少年了,一看她的模样和打扮,就知道她是来行宫避暑的贵人之一,只是不知,她是公主?还是官家小姐?所以他警惕看了她,并不开口说话——她一口气问了那么多,他也不知道该回答哪个…… 他不说话,赵思柔似乎是瞧出了他的戒备,于是又说:“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吧?没事儿,我不会去告诉你师父的。”恰逢他怀里的小东西呜地叫了一声,她顿时欣喜,“那是小狗吧?” 见藏不住了,他终于肯让她看了。 赵思柔一见是真的小狗,当即就扔下了手里的网子,小短腿登登跑了过来,垫着脚要去看小狗。看她伸着脖子辛苦,陈萚心一软,就抱着小狗蹲了下来,这样他俩就能平视了。 “真可爱啊。”小小的赵思柔感慨着,看小狗水润润的眼睛,她又问陈萚,“它怎么会在这里呢?” 陈萚终于开口:“它的妈妈不要它了。” 第二十四章 年仅六岁的赵思柔,那时还不能够理解,“它的妈妈不要它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真诚地发问:“它妈妈为什么不要它了啊?” 还是少年的陈萚抿了嘴,眼睛有点发酸:“因为它妈妈去了另一个地方,它现在还去不了,只能被丢下来了。” 赵思柔似懂非懂,她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到那只小狗身上:“我能摸摸它吗?”她问。 陈萚也点了点头。 赵思柔于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轻轻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脑袋。 “它为什么一直叫啊?”她看小狗一直扭来扭去,似乎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它饿了。”陈萚说,“我得去给它喂点吃的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赵思柔还想看小狗,她虽是世家小姐,家里园子里也养了猫、鹦鹉、仙鹤,可这种小奶狗,却是头一回见。 “我也想去,”她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陈萚看了她一回,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赵思柔一听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当即便神气了起来,她双手叉腰,得意道:“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赵家的大小姐,我母亲是长平长公主,舅舅是皇帝,外祖母是皇太后!” 她这样一说,陈萚自然就晓得了:“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赵大小姐。” 赵思柔得意哼道:“就是我。” 哪成想对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奉承于她,而是抱了小狗,转身就走。 赵思柔愣了下,但还是捡起网子,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他们到的一处院落,赵思柔不记得自己有来过,这里很是偏僻,若不是有这个少年领路,她这辈子都不会经过这里。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赵思柔打量着有些老旧的窗纱,心里更是坚定了,他一定就是这里的宫人了。 陈萚没答话,他放下了小狗,进屋去倒了一碗白乎乎的东西出来,放到小狗面前,催促它快喝点。 赵思柔瞧着那碗,问道:“这是牛乳么?” 陈萚抬眼看了她,冷淡道:“这是米汤,牛乳哪轮得到我们?” 赵思柔一想也是,他一个小小的宫人,哪里会有牛乳喝?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荷包里还有几块牛乳桂花糖,于是翻了荷包,将那几块被干净雪纸包裹着的牛乳桂花糖全都递给了少年:“喏,给你吃。” 陈萚没有接。他看了看那几块糖,又看了她:“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好吃呀。”她见对方没有接,干脆就抓了他的手,硬是将那几块糖都塞给了他。 陈萚还要拒绝,她就已经抓着网子跑远了:“你等我明天再来,再给你带好吃的。”她跑到院门口后,又向他喊道。 陈萚捏着那几块糖,定定站了半日。 第二天她果然就又来了,还是一个人,却抱着一只大罐子,荷包里也鼓鼓囊囊的。她将罐子交给了陈萚,又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 “这里头是牛奶,你跟小黑分了喝吧。这是牛舌饼,牡丹糕,冰皮卷子,还有这个,梅子甜蜜饯儿,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她逐一介绍着自己带来的东西。 陈萚看了那满满一桌的糕点牛奶,第一次有些忍俊不禁:“你这样过来,没人问你吗?” 她小人儿也会狡黠地笑:“我一次装一点,偷偷摸摸地拿,没人知道的。”说着她又催促了陈萚,“你快吃呀。” 她又去找了小狗,一夜过去,她已经为它取了个名字,小黑。陈萚觉得,她在取名这一点上,真是没有一点天赋。 在看着小黑舔光了一盘牛乳后,她又跟陈萚表示,明天她再来,还给他们带好吃的。 然而第二天她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陈萚悄悄去打听了,皇太后患了恶疾,后妃都去侍疾了,他想她是皇太后的亲外孙女,这种时候恐怕也出不来了。于是他抱了小狗,又默默回去了。 不成想那天晚上她又来了,还是抱着一罐牛奶,一大包点心。她一个六岁的孩子,却像个老人一般,絮絮叨叨讲着她这几日为何没来。 末了她又说:“我外祖母想回京去休养,所以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后面我不能再来看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呀。”她摸了小黑的脑袋,很是不舍,“明年我再来看你们,那时候你一定长成个大狗了。” 陈萚没说话,他低头摆弄了面前的纸包,就见一只胖乎乎的手伸到他面前来了。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她笑。 他蠕动了下嘴唇,说:“阿萚。” “阿萚。”她跟着念了一遍,“哪个萚啊?” 陈萚于是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个“萚”字。 赵思柔盯着看了半晌,挠了挠头:“我不认得。” 他就笑了:“你以后会知道的。” 赵思柔便点了头,也学了他的样子,食指蘸了水,模仿着他也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萚”字。 “好,这下我就记住了,这个字念萚。”她说着,又抬眼看了陈萚,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我也记住你了,阿萚。”她说。 “嘿,想什么呢?”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陈萚的回忆。他抬眼,面前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笑脸,就是比记忆里的要大上一些。 陈萚突然觉得,当年她说她会记得自己,其实她并没有,否则在云州城,她就该认出自己来了。不过也没关系,终归他们是又见面了,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来慢慢再认识她,也让她认识自己。 见他依旧没有回应,赵思柔伸出手,往他面前晃了一晃。 陈萚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隔着一层薄薄的夏季衣料,他掌心是她温热的肌肤。 她没有意识,反而笑了:“你终于醒啦。”她举了另一只手上的河灯,递到他面前,“喏,这盏是给你的。”她说。 “给我?”陈萚有些意外,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 “是啊,给你的。”赵思柔继续笑着,给他解释道,“以前他们放河灯,的确是为了纪念先人。如今更为宽泛了,有祈祷的,有许愿的,干什么都行。”她说着将花灯又往陈萚面前送了送,“你一定也有想纪念的人吧?或者也去许个愿?” 陈萚盯了那盏荷花造型的纸灯,是啊,他当然也有要纪念的人,要达成的愿望。他只是怀疑,这盏小小的荷花灯,能否载住他的心愿。 这片水域很宽阔,这时三三两两,已经漂上了好些河灯了,大多都是如陈萚手中的荷花灯造型,也有纸船的,甚至简简单单只在最中间放一根摆蜡烛的。无论是哪样的河灯,它们渐渐都汇聚在了一起,载着人们的思念,和祈愿,慢悠悠漂远了。 “哎,你看咱俩的灯,都碰到一块儿去了。”赵思柔捣了捣身旁蹲着的陈萚,兴高采烈叫他来看。 陈萚当然也瞧见了,他心里是高兴的,面上却十分沉静:“这不是自然的吗?前方河道就窄了,多多少少都会撞一块儿的。” 赵思柔皱了皱鼻子:“你真没劲。” 陈萚忍着笑,伸手就去敲了她的额头:“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我是你舅舅也是你叔叔,你还对我‘哎来哎去’的,真没礼貌。” 赵思柔一怔,她想起在云州城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教训过自己。 她心中有疑问,可偏偏边上人多,她不好开口问,干脆就站了起来,沿着河岸走至行人较少的地方。 陈萚自然是跟着她了。 “在云州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手里折了根柳条,一片片抚过那枝条上的叶子。 “是。”陈萚并不隐瞒。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她有些疑惑,“你当时既认出了我,为什么还要装作不认得呢?” 陈萚微微地笑:“你一来云州,我就知道那是你了。” 一来云州?赵思柔回想起他们在云州城见的第一面,不禁失色:“你你你,那天你就认出我来了?”她手拿柳条指了陈萚。 陈萚笑着点了头。 他还笑?赵思柔却要被他给气死了:“你当时既认出了我,不来告诉我也就算了,还把我砸你的苹果拿去跟人小姑娘换了一束花儿?”她越说越气,“合着就我被蒙在鼓里了是吧?” 她气鼓鼓的样子让陈萚觉得很是有意思:“你也说了,你是拿苹果砸的我。” 赵思柔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她恶狠狠道:“掷果盈车知不知道?哼,你不懂,一介莽夫,就知道讨小女孩欢心。”她说着撇过头去。 陈萚故意伸手去她眼前晃了两下,嘴上却不肯松,继续说着:“再说了,我不与你相认,还不是你微服出来的?既是微服,我怎好打扰?” 赵思柔转回了头:“所以你就一路看我笑话是吧?”她狠狠瞪了陈萚。 陈萚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明明自己当初是为了她考虑的,结果现在反而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怎么是看笑话呢?”陈萚道,“一路上我可没少救你。” 他如今再提起这话,只叫赵思柔觉得分外丢人。原先只拿他当皇叔看,现在记起他是自己年幼时的玩伴之一——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可也叫她觉得丢脸。尤其再想起他公然将自己丢下去的苹果给了一个小姑娘,更是血气上涌。 “谁要你救?救你的小姑娘去吧,免得没人给你送花了。”她完全不清楚自己这番话是怎么说出来的,说完掉头就走。 陈萚在后头哭笑不得,这丫头闹起脾气来,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的。 赵思柔气呼呼才走出两步,后头陈萚就赶了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嘛?”她挣脱着,又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柳条,“小心我抽你啊。” 她自以为这样的自己看起来很凶猛,可在陈萚眼里,她这般张牙舞爪不过就是小白兔跳脚,一点威胁感也没有,反倒有些逗趣。 “行了,别生气了,回头我给你补偿行不行?”他说着拉了赵思柔就往回走。 赵思柔还想去掰开他的手:“什么补偿啊?” 陈萚回头看了她,神秘一笑:“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回到远香堂,赵思柔明显兴致缺缺。留守的莺华和燕雨觉得奇怪,服侍她睡下之后,她们悄悄去问了雁风与鹤雪。 “别提了,”雁风压低了声音,“出去的时候碰着了祁王殿下,不知为何,他非但没阻挡,还跟着我们一道出宫了。” “那是好事啊,娘娘不就想出去玩玩吗?”燕雨奇怪道。 “一开始是还挺好的,娘娘还给祁王殿下买了一盏荷花灯,一起去放了。可后来不知祁王殿下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就生气了,回来的路上就是这样气呼呼的,谁也不搭理。”鹤雪一手撑了脸,自个儿猜测着,“我觉得,娘娘肯定是气祁王殿下没给她花灯的钱。” “你以为都是你,一盏灯能值几个钱?”莺华笑着骂道,又催促了她们,“行了,咱们也别在这儿瞎猜了,那都是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只要伺候好主子就行了,别的别多想。” 鹤雪望了她,嘻嘻笑道:“不愧是凤仪宫的第一人,就是比咱们仨清楚得多。” 莺华抬手就去拧了鹤雪的嘴:“不得了了,如今连我也敢打趣了。” 她们在外头闹着,里间赵思柔却是睡得深沉,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十来岁的陈萚,一间陈旧的屋子,还有一只狗。 她看见一群人去抢那只狗,少年陈萚被夹杂其间,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冷冷看了那些人,抱紧了怀里的小黑狗。 她想上去帮忙,可好像谁也看不见她。她着急得很,这一急,她就醒了。 卧室内很安静,静得她能听见侧榻上莺华的呼吸声。她还记得那个梦,梦里,她唤那位十六皇叔:阿萚。 借着微弱的光,她睁着眼看了床顶帐上细密的织金纹路,心里突然火烧似的,热意席卷了全身。她猛地拉上被子盖住了脑袋,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早上起来,赵思柔还是没什么精神。她陪着太皇太后用了早膳,自己也没怎么吃,一碗白粥都扒拉了好久,看得太皇太后都笑话她:比她这个老人家都吃得少。 她心情不佳,便传话免了其他妃嫔今日的请安,又道屋里闷得慌,要出去走走。莺华拿了纨扇出来,却听她说要一个人静静,连鹤雪也不带,就这么走了。 莺华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赵思柔信步走着,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昨晚的梦只是梦,六岁时的记忆她是不敢打包票的,要找到当初的那间屋子,真真是碰运气了。 可今日老天爷似乎是在眷顾于她,这么七绕八拐的,还真就给她找着了。 行宫里院落多,人缺少,无人居住的旧居,破败是常有的。面前的这间旧屋子,比她梦里见到的还要残破了:门窗结满了蜘蛛网,窗户纸早已被吹得不知何处去了,院内杂草丛生,青石板上也布满了青苔,唯有屋后一丛翠竹,依旧笔挺。 院门早已坏了,半扇倒向里面,另外半扇赵思柔也不敢去推,她也不敢进去,就这么站在了门口,朝里张望着。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一间破院子,能看出什么花儿来呢? “你在这儿。” 身后响起陈萚的声音。她回过头去,笑得很是得意:“怎么样,我厉害吧?竟然还能记得这里,找到这里。” “嗯,厉害。”陈萚说,走到她身边。 一听就不是真心在夸她,赵思柔撇了撇嘴:“一点诚意都没有。” 陈萚笑,她真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 “小黑怎么样了?”她突然问起。 陈萚一愣,她竟然还记得? 瞧他那表情,赵思柔就知道他又小看了自己,更是不满了:“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白痴啊?” 陈萚哈哈笑了起来:“放心吧,小黑好得很,它在云州,比任何一条军犬都要来得威猛。” 赵思柔有点遗憾:“好不容易去趟云州,要是当时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会有机会的。”陈萚安慰着她。 不过赵思柔也没遗憾多久:“算了,见不到也没什么,它肯定都不记得我了,它当时还那么小。” 陈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起来,你当时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会住到这样的破院子来。”赵思柔踢了一脚路边的杂草。 陈萚又愣了一下:“你以为,这院子是我住的?” “啊?难道不是吗?”赵思柔比他更懵了。 知道她当年是彻底误会了,陈萚就笑了:“傻丫头,你也说了,我好歹还是个皇子当时,再怎么不得父皇喜爱,也不至于会住到这样简陋的屋子里来。” “那这是……”赵思柔更是不解了。 “这是当年照顾我的嬷嬷的住处。”陈萚抬头看了屋顶的翠竹,他轻轻地笑,“遇见你的前几天,她刚好过世了。” 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就问出了这样的悲伤故事来。赵思柔有些讪讪:“她对你一定很好吧。” “是,”陈萚点头,“从我记事开始,就是她在照顾我。” 陈萚的生母出身卑微,后虽挂名为先帝敏慧皇贵妃之子,可待他最亲的,却是深宫之中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嬷嬷。 “你是在难过吗?”赵思柔满是同情看了他,“我想那位嬷嬷若是在天有灵,看见你如今的出息模样,一定也会安慰的。” 陈萚转头看了她,她的脸上有同情,有担忧,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了。人们看向他,无不敬仰,艳羡,甚至是嫉妒,仇恨。 他觉得自己那颗原本坚硬的心,有一块柔软了起来。 “走吧,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回去瞧瞧去。”他的声音不自觉温柔了起来。 “东西?什么东西?”赵思柔高兴了起来,全然不记得昨夜的生气了,“不能现在就给我看吗?” “不能。”他故意板着脸。 见她也有样学样板起了脸,陈萚一乐,伸手就去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吧,都送到远香堂了。” 赵思柔挥手去打开他的胳膊,嘟囔着:“我可是皇后,你竟敢摸我的脑袋。” 陈萚转手又去敲了她的额头:“我还是皇后的舅舅和叔叔呢,小样儿,在我跟前摆身份地位。” 鹤雪一眼就瞧见赵思柔回来了,她本想迎上去,但见那位祁王殿下就在一旁,便忍住了,跟着莺华等人老老实实行礼问安。 赵思柔一进远香堂便嚷嚷着:“我的礼物呢?” 莺华笑着向院子里努了努嘴:“那不是吗?” 赵思柔顺着看了过去,靠墙的地方新种了一棵树,泥土湿润,显然才种下不久。 她走近,伸手戳了戳那几片小小的叶子,她动作很轻,生怕力气大了点,就给那几片叶子戳下来了。 “这是什么树?”她转头去问陈萚。 陈萚笑得神秘:“你猜?” “我不猜。”她干脆道,又朝鹤雪抬了抬下巴,“你说。” 鹤雪看看她,又看看祁王,一时犯了难: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瞧她这样,赵思柔气不打一处来:“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谁给你发月银的。”她明晃晃地威胁。 鹤雪一个激灵,顿时脑子就清楚了:“是苹果树!”她笃定道。 “哦,原来是苹果树啊。”她斜眼看了陈萚,“你就送我一棵这样的苹果树啊?那我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吃上它结的果子啊?” 要求还挺多。陈萚笑:“放心吧,快得很,它长得很快的。”他手指捏了捏苹果树细细的枝丫,“顶多两三年,你就能吃上它结的果子了。” “两三年?”赵思柔垮了一张脸,“怎么算都是我亏了。” 抱怨归抱怨,赵思柔还是叮嘱了莺华她们,要着人小心照管着这棵苹果树,她还等着吃呢。 看完了苹果树,赵思柔留陈萚在远香堂饮茶。茶叶在朝开夜闭的莲花芯里熏了几日,取出来泡茶,还带着莲花莲叶的清香。 “娘娘。”燕雨过来,递上一份折子,“几位诰命夫人和小姐今天下午就该到了,这是预拟的住处单子,您看可有要改动的?” 陈萚端起茶盅的手一顿,他看向了赵思柔:“不是吧?”他微微皱了眉,“还真来?” 赵思柔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可不?太皇太后娘娘亲自邀请的呢。” 她接了折子,笑嘻嘻打趣着陈萚:“你放心,下午来的这几位小姐,都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色艺双绝,绝对配得上十六皇叔您。到时候您只管放心大胆地挑,也是美事不是?” 她本是玩笑话,可不知是哪句惹到了他,只见他腾地站了起来,手里茶盅也咚的一声,被放回到桌上。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硬邦邦说道,连该有的礼节也丢到了一边,一甩袍子就出门去了,留下赵思柔坐在原处,一脸莫名其妙。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赵思柔懵头懵脑去问侍立一旁的鹤雪。 鹤雪哪知道呢,她想了想说:“之前不是都传说吗,祁王殿下性子阴晴不定,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吧。娘娘你也别往心里去。” “是吗?”赵思柔还望着他才离去的门口,心里却直觉,这回他怕不是真生自己气了。 第二十六章 太皇太后所邀请来的诰命夫人和千金们,经过一夜的修整,小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试图在祁王殿下面前博个好感。 这些京中高官的夫人和小姐们都不傻,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避暑行宫,即便太皇太后未言明,可她们心里都明白着呢。 只是她们的小心思这一日都落了空,直至日暮垂下,也未见祁王殿下出现。 中间赵思柔悄悄遣鹤雪去打听了。鹤雪回来后说,祁王殿下一大早就跟定王殿下进山狩猎去了,并未说何时回来。 赵思柔又悄悄说与太皇太后知道了。太皇太后听了,也只叹了声气:“这孩子,犟脾气倒是随了他娘。” 赵思柔没见过陈萚的母亲,不清楚她到底是如何的犟脾气,但看陈萚这样,只怕在宫中不大讨人喜欢吧。 诰命夫人和小姐们没能见着祁王殿下的面,失望是难免的。但转念一想,她们还要在这避暑行宫里住上好一阵子呢,早不见,晚也得见。更何况儿女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说太皇太后也还是祁王殿下的母后,若是得了她老人家的欢心,还愁没一份好的前程吗?这样一想,她们又都打起了精神来,全力伺候太皇太后。 赵思柔却是落了闲,有那些诰命夫人们在,她连跟太皇太后说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也乐得清闲,自顾自回远香堂去躺着了。 天气炎热,午后尤其令人头昏脑涨,昏昏欲睡。只是赵思柔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她趴在水榭亭子里,手中一柄鱼竿已经左手换右手几回了,也没一条鱼上来。 “娘娘,”莺华突然开口道,“郑美人来了。” 郑美人?赵思柔一歪脑袋,她素日清冷,不大与人往来,除却每日请安,并不见她来与自己亲近,今日却是为何前来? 赵思柔心中疑惑,但还是爬了起来:“请她进来吧。” 郑琬玉低眉顺眼进来:“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今日穿一身天青色衣衫,行动间如水上清荷,令人见之忘俗。便是赵思柔一个女人,也要怜惜一二。 “快起来。”她虚扶了一把。 莺华搬来鼓凳,请郑琬玉坐下。 郑琬玉却先不急着坐,她拿过宫人手里的提盒,向赵思柔笑道:“天气热,嫔妾亲手做了冰糕,特送来给娘娘尝尝。” “你还会下厨?”赵思柔觉得新颖,“可惜我连菜刀都没握过。” 郑琬玉笑:“娘娘千金贵体,厨房里的粗活儿,哪要您动手?” 她说着,从提盒里取出两盘糕点来,都是碧绿的荷叶盏,托着莹莹雪白的糕。 “倒是应此处的景。”赵思柔笑。 郑琬玉稍稍看了看四周,水榭位于湖中央,放眼望去皆是莲花莲叶,清风徐来,扑鼻的清香。 “你今日穿得也应景。”赵思柔又夸她道。 郑琬玉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一旁,看莺华斟茶来,还亲自起身来接。 “美人只管坐着,这都是咱们该做的。”莺华笑道。 郑琬玉却摇头:“皇后娘娘的贴身大宫女,怎可怠慢?” 赵思柔有些喜欢她了,也道:“你如今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还给她赔小心呢。” 她是玩笑话,可郑琬玉却不安起来:“嫔妾,嫔妾也劝过皇上,要多来皇后娘娘宫中。” 赵思柔和莺华对视一眼,这一向陈筠都爱召郑琬玉侍寝,白天也大多与她黏在一处,她如今这样说,显然是误会了。 见她惴惴不安,赵思柔赶紧解释道:“不是,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莺华领了其他宫人,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两位主子在内里说话。 “我是说,皇上他喜欢你,愿意你陪着他,这是好事。这宫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有皇上宠着你,别人自然就不敢看低你。”赵思柔说道。 郑琬玉低了头,不言语。 “至于我,我巴不得皇上不来我这儿呢,乐得自在。”她又笑道,拈了块冰糕就往嘴里送。嗯,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好吃! 郑琬玉却有些哭笑不得了:“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想皇上到自己那里去呢?”譬如婉昭仪,日日刺她,可不就是羡慕嫉妒她霸占着皇上? 赵思柔无声笑了,她凑去郑琬玉面前,觑了那张小巧的脸:“我同你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她弯了嘴角,“若是你能选择,你愿意皇上去你那儿吗?” 郑琬玉的一双眼,瞬间瞪得老大。 赵思柔凝视着她:“你今日来,恐怕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吧。”她瞥了眼桌上的冰糕,“你相见的,也不是我吧。” 大热的天,可郑琬玉却觉得,她从头到脚都寒浸浸的,如同置身冰窟。 “娘娘……”她嗫嚅着嘴,眼圈瞬间就红了。 赵思柔叹了口气,她坐了回去,轻轻摇了摇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即便我没有派人去威逼利诱你,你对我曾私自到过云州一事也守口如瓶。可你这样的一个聪明人,怎么一见着祁王,就乱了分寸呢?” 郑琬玉一直都以为,这位皇后娘娘是个好性子,即便是无理取闹如同婉昭仪,她也只是笑笑,从未苛责过什么。 蒋婕妤曾说,那是因为婉昭仪上头有人,皇后娘娘不好与她撕破脸。 郑琬玉没说什么,可她始终都觉得,除去婉昭仪身后的徐家,皇后娘娘是真的好,不然,她对出身寒微的周宝林、朱宝林,也能那样体贴入微? 初入宫时郑琬玉就已经认出了皇后娘娘就是那年云开山上的女子,她清晰记得,当时定王殿下还笑,说这女子长得颇似京中皇后。哪曾想,她就是呢? 然而皇后娘娘似乎并未认出她来,从未与她说过云州的事。皇后娘娘不说,她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入了宫,不过就是挨日子罢了。 她算是运气好的,皇帝颇中意她,时常召她伴驾。虽然后宫之中某些人看她不顺眼,但有皇帝的宠爱,皇后也公平,她的日子不难过。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她就又见着了祁王殿下。 她从小就爱慕祁王殿下,这是她娘亲郑夫人也晓得的小心事。 “我的玉儿生得这样美,也是只有祁王殿下那样有勇有谋的大英雄才配得上。”她娘亲这样说。 于是她们都做着这样的美梦,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成为祁王妃。 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祁王殿下待她还同旁人一般,连视线也未多施舍她一眼。 她开始着急了,她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云州太守似乎都要遣媒人上门来了,可她与祁王殿下,依旧没有丝毫进展。 她不想嫁给太守家的那个蠢儿子,可她一个姑娘家,脸皮薄,总不能冲上去就问祁王殿下:你要不要娶我? 正为难着呢,传来她爹爹婉拒了太守大人的消息。她大喜,以为爹爹也是支持自己的。可当天晚上,她爹爹难得进了后院,同她和她娘说:“给玉儿收拾收拾,预备进京选秀。” 当时她整个人就懵了。待反应过来,她大哭,摔东西,绝食,什么法子都使了,就一个意思:她不要进京选秀。 她爹爹只丢下了一句话:“这几年你们娘儿俩胡乱,我也就忍了,可人家祁王,有正眼瞧过你们吗?” 只这一句话,就叫她心如死灰。 后来她就进了京,成了皇帝的郑美人。 郑琬玉的故事不长,也没什么波折起伏,可赵思柔听完了,却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看过很多话本子,时下最新的小戏,她宫中也是常年上演的。她也曾为梁山伯和祝英台掉过眼泪,唏嘘过刘兰芝和焦仲卿的悲惨结局,可那毕竟都是遥远的故事,如今听了郑琬玉的,虽远没有梁祝来得轰轰烈烈,可她说得愈是平静,赵思柔就愈是觉得难过。 她觉得自己该去安慰安慰郑琬玉的,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郑琬玉自己却笑了:“嫔妾懂的,嫔妾如今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心里不该再想着别人。嫔妾今日来,也不是想要发生点什么。嫔妾只是私心,想再看看他。” 郑琬玉说着,终于看了赵思柔:“皇后娘娘,嫔妾知道祁王殿下待您极好,才生了借您的场子的念头,是嫔妾的不是,还请娘娘责罚。” 她顺势就要跪到地上去,赵思柔亲手扶住了她:“你今日敢同我说这些,说明你信任我,既是如此,我也不该辜负了你的这份信任。” 她按了郑琬玉坐回去:“只是今日祁王殿下确实不在宫中,不如这样,明日我请他来,你再做几样糕点,到时一并送来,也算是全了你的心思了。” 郑琬玉怔怔,突然就又笑了:“皇后娘娘,您就不怕,嫔妾这是在利用您吗?” 赵思柔想了想,说:“便是你利用了我,于我又有什么伤害呢?不过就是讨人嫌罢了,可我又不在乎。” 郑琬玉闻言,她起身,整理了衣衫,郑重下拜:“皇后娘娘的恩德,嫔妾没齿难忘。” 第二十七章 赵思柔许诺了郑琬玉,在目送她出去之后,终于想起,陈萚似乎还在生她的气。 这下可遭了,她一手托腮想,自己一时大方,答应得爽快,却将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该怎么办呢?她苦恼着,总不能叫郑琬玉白欢喜一场吧?想起郑琬玉那副可怜的小模样,赵思柔心一横,大不了她先低头道歉——虽然她还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道歉。 为此,陈萚尚未回宫,赵思柔就遣了小山,先去陈萚住处守着,待他一回来,就立马来禀报自己。 这一等,天都黑了,也没见小山回来。 赵思柔回去远香堂,她围着那棵苹果树转了好几圈,看得鹤雪莫名其妙。 “哎,娘娘今天这是怎么了?看着跟中邪了似的。”鹤雪捣了捣身侧做针线活儿的莺华,又朝赵思柔那边努了努嘴。 莺华抬眼瞧了一回,摇了摇头:“许是晚膳积了食,这会子走动走动,也好消消食。” “是吗?”鹤雪疑惑,“可我怎么记得,娘娘只用了碗莲子粥,进了半块金丝糕?” 莺华瞥了她一眼:“就你知道得多。” 鹤雪吐了吐舌头,不再多问。 赵思柔心里藏着事,更觉燥热,屋里坐不住,干脆又到了水榭上,四面门窗大开,借着湖面微风,总算觉得凉爽了些。 躺在竹席上翻了半册话本子,赵思柔还不见小山回来,她打了个哈欠,真心怀疑陈萚今晚是要住在山洞里了。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有一束光,她追着光跑,跑着跑着,光消失了,她往前一步,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坠了下去。 她猛地惊醒,这一动弹,就发现自己真要从榻上掉下来了。 “完了。”她心里一凉,这下可真要摔地上了。 只是想象中的痛感并未袭来,有人环住了她的腰身。她以为是鹤雪或雁风,才要放松下来,又顿觉不对劲。鹤雪和雁风,可没这么宽厚的肩膀和胸膛。 这分明是个男人的胸膛! 赵思柔急急抬眼,待看清眼前的人,终于又放下心来。 “你回来了。”她笑。 陈萚似是一怔,但随即又恢复了冷静:“是,我回来了。”顿了顿他又问道,“听说你找我?” 赵思柔想起正事来:“没错,我就是想问问你,明日可有空来这里喝茶。” 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让陈萚还真是没办法一口就回绝。 “好端端的,为何要请我喝茶?”他问。 “因为,”她眼珠子转了转,“钦天监说,明日有雨,我想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这里喝茶赏花。” 这是什么理由?陈萚有些哭笑不得。 赵思柔以为他还在想着那几个世家千金,忙道:“你放心,明日只我们自家人,绝无外人。” 看她说得这般郑重,陈萚终于点了头:“那好吧。” 这就答应了?好像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来得容易些。赵思柔一时不知还要再说点什么。 还是陈萚先开了口:“起来吧。”他说。 赵思柔这才意识到,方才他们讲话的时候,都还坐在了地上,她的手甚至还搭在了他的肩上,这若是给旁人瞧见了,还不知会传出怎样的话来。 她脸上一热,赶紧爬了起来。 见她刻意与自己拉开了些距离,这让陈萚觉得有些失落。 “我让人来倒茶。”她拢了拢鬓发,借此掩盖心虚。 “不必了。”陈萚看得清楚,他笑道,“你那几个大宫女,都在外面夜钓呢。这会子去打扰她们,岂不是误了她们?” 赵思柔愣在原地,继而不好意思,这几个丫头,如今真是越发胆大了,都是自己给惯的。 “那,”她纠结着,“那我给你倒。” “不用了,我不渴。”陈萚再次制止道,“不过,我倒有个东西要给你。” “给我?”赵思柔一脸疑惑,“什么东西?” 陈萚笑而不语,只从背后伸出手来。他掌心莹莹亮光,来自一只小小纱布袋。 赵思柔一眼就认了出来:“萤火虫!” “是。”陈萚点头,“上回见你桌上放了这么一只袋子,想你喜欢,回来的路上就顺手抓了几只,拿来给你玩。” 赵思柔接过,拿在手里细细赏玩,又笑:“你抓这个,十二皇叔就没笑话你?” 怎么没笑话?陈萚想起陈著非但不帮忙,还在一旁哈哈大笑,笑话他一个七尺男儿,竟学小姑娘家,抓什么萤火虫。 不过当着赵思柔的面,他却摇了头:“他不懂。” 赵思柔抿嘴一笑,她看着那些在纱袋里扑腾的萤火虫,半晌后道:“我能放了它们吗?” “你要放?”陈萚意外。 赵思柔点头:“若是在这袋子里,明天早上它们就该都死了。可放了,它们还能多飞两天。” 想来她之前抓萤火虫赏玩,最后都是放了吧。思及此,陈萚也就点头:“那便放了吧。” 他们走至水榭窗户前,宽阔的湖面,就近是大片的莲叶莲花。赵思柔就打开了纱袋,看萤火虫三三两两飞出,在莲叶间盘桓一阵,渐渐就看不见了。 “人要是也能飞就好了。” 她突然这般感慨,陈萚转头看向了她,她依旧盯着那片莲叶看,脸上是浅浅的笑。 “要是能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的,多好啊。”她说。 陈萚想了想,道:“可若是这自由飞的代价,是同萤火虫一般,只有两三天的寿命呢?” 赵思柔拧眉看向了他,她瘪着嘴,半天才赌气道:“那我还是别飞了吧。” 陈萚禁不住笑了,这丫头,还真是实诚。 第二天清晨,赵思柔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外头滴滴答答,是雨打芭蕉声。 下雨了。她裹了身上薄被,翻了个身,还不忘想,果然下雨了,她可真是机智。 太皇太后处依旧是诰命夫人和千金小姐们陪着,赵思柔又得空闲,溜回了远香堂,才看莺华她们备好茶叶,外头宫人就报,祁王殿下到了。 下雨的缘故,陈萚浅蓝的夏袍上,边角几点雨水,印得颜色深沉。赵思柔瞧见了,笑道:“下着雨呢,你直接去水榭不就好了?何苦又绕来这里,多走这一段路。” 陈萚也笑:“不妨事。” 他二人便一道往水榭去。 陈萚似是嫌宫人在后头撑伞不方便,干脆自己接了过来,一把青油大伞,遮了他与赵思柔两人。 赵思柔仰头看了伞,笑道:“你这样,莺华她们该着急了,你把她们的活儿给抢了,叫她们做什么去?” 陈萚笑而不语。他心里是有些高兴的,这些日子,她都不怎么喊他“十六皇叔”了,单单一个“你”字,就能叫他心情舒畅。 水榭很近,没走一会儿就到了。莺华带着小宫女们开始生火煮水,预备泡茶。赵思柔则看着雁风在水榭当中的大桌上摊开了笔墨纸砚,并各种颜色。 陈萚挑眉:“你要作画?” 赵思柔摇头,盯了他狡黠地笑:“我听说,祁王殿下颇擅书画,只是未曾见过大作。今日难得闲情雅致,就想请殿下赐墨宝一副。” 陈萚被她这番故作奉承逗笑:“还有这样的?这算是强迫了吧?” 赵思柔摇头,一本正经道:“怎么会?你看我这茶水都煮上了。” 陈萚在案前踱了两步:“这烟雨朦胧,雨打花叶,我却是没画过。”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今天你就画了。”赵思柔说。 陈萚回头看时,她已经挽了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亲自替他研磨了。 陈萚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法对她说不。 郑琬玉来时,陈萚的这幅画将近收尾。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见过祁王殿下。”郑琬玉怯怯行礼。 陈萚手中的笔顿住,他转眼看向了赵思柔,她笑得一脸欣然,过去就拉了郑琬玉的手,惊喜问道:“下着雨呢,你怎么就来了?” 郑琬玉垂着眼:“嫔妾做了几样糕点,想着皇后娘娘爱吃,便送了过来。” 赵思柔笑得更是开心了:“你做点心的手艺,都赶上御膳房的大师傅了。” 郑琬玉着人将糕点从提盒里拿了出来,在圆桌上摆开。赵思柔则见一样夸一样,夸得郑琬玉脸都红了。 而陈萚始终立在书案前,冷眼瞧着这一幕。 郑琬玉见陈萚脸上没有一丝笑,她心中悲凉,却强忍着泪意,致歉道:“嫔妾不知祁王殿下在此作画,贸然前来,是嫔妾打扰了。”她说着福了一福,“嫔妾这就告退。” “别呀。”赵思柔一把拉住了她,“你来得正好呢,我们这里有茶,配上你做的点心,更是美味了。” 她又将郑琬玉拉近书案前:“我可是听说了,你于书画上也颇有研究,你看看,祁王殿下的这幅画,如何?”她盈盈笑问。 郑琬玉如何敢评论陈萚的画?她咬了嘴唇,视线落在那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上,始终不敢抬头去看陈萚。 “娘娘。”鹤雪从外面进来,急急报道,“严尚宫正在远香堂候着呢,说是……” 不待她说完,赵思柔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我竟给忘了。”她转向陈萚和郑琬玉,讪讪笑道,“昨日严尚宫便定了这个时辰,要来与我商讨回宫后的诸多事宜。” 她拍了拍郑琬玉的手:“你既来了,就先替我顾下这边吧。”又冲陈萚说道,“十六皇叔您慢慢作画,我回来在看。” 她说罢转身,朝郑琬玉一眨眼,悄声道:“就这一次,你可得把握住了。” 她走出没两步,又回身道:“点心记得给我留两块啊,可不许都吃光了。” 这回算是都交代完了,她终于出了水榭。鹤雪撑起了伞,嘟囔着:“娘娘,你这又是何必呢?演这一出。” 鹤雪是这场戏的角儿之一,自出演前就这般抱怨了。可赵思柔却道:“有些念想,晚断不如早断。” 她驻足回望,已看不清水榭里的人了:“或许在她看来,便是断这念想,也是甜蜜的。” “会吗?”鹤雪不明白,“这不是自虐吗?” 赵思柔笑着一点她的脑袋:“你呀,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懂这个。”她说着又叹了口气,“走吧。” 第二十八章 郑琬玉的确也就是这么想的。 宫人都退守到水榭外,郑琬玉还是不敢看陈萚,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她怕他一开口,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时间能一直都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她这样想。 可那终究只是幻想,在陈萚抬脚走开时,她唯一的美梦,也醒了。 他甚至都没有丢下一句话,就那么掷下笔走了。 或许,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清楚吧。 她的贴身宫女过来时,郑琬玉才惊觉,自己脸上都是泪。 她擦干了泪,绕过去看那副画,淡墨的山水,唯一的亮色,便是那抹红。 雨停了,赵思柔也回来了,郑琬玉还站在书案前,瞧着那副画发怔。 赵思柔已经听说了,她走之后,陈萚也没有停留,独自离去了。她不清楚他们之间有没有说些什么,但见郑琬玉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还是有些难过的。 她正搜肠刮肚想着该如何来安慰郑琬玉,郑琬玉自己就先开口了:“娘娘,”她的声音很轻,“这幅画,能给嫔妾吗?” 赵思柔的视线落在了那副画上,她有些犹豫:“可是这画儿还没画完。要不,我再拿去让他画完,再送你?” 郑琬玉摇了摇头:“现在这样就最好了。”她脸上的笑很缥缈,“是了,现在这样就好。” 郑琬玉抱着那副画离开,赵思柔独坐水榭内,她想了很久,待回过神来,太阳不知何时出来的,这会子已斜挂西山,铺了水面一片红。 这之后,赵思柔在行宫再未见过陈萚。 这场雨又接连下了几日,再放晴时,天已凉爽些。 那些诰命夫人和千金小姐们没在行宫里见到祁王,失落是难免的,尤其在听说祁王与定王都已经先行回了京时,这份失落就更是明显了。 太皇太后有些不好意思,这人是她请来相看的,可没想到男主人公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叫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着赵思柔好生找了些珠宝首饰出来,一一赏给那些小姐们,也算是弥补了。 赵思柔等人也没在行宫住上多久,天气凉了,他们也就回去了。 回京之后,很快便迎来了中秋。 中秋夜宴是宫中大事,皇后自然首当其冲要操心。好在这不是赵思柔第一次操办了,事事样样都周到,就连严尚宫都忍不住点头道,娘娘真是越发能干了。 赵思柔同周宝林、朱宝林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接办宫中宴会时的场景,自己都嘲笑自己,完全是一抹黑。要不是有严尚宫等人在一旁指点,她就要将瑞王爱吃的卤猪耳朵,放去茹素的齐国公桌上了。 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这日,晚宴在揽月台举行,那里地势高,又临水,届时头上有月,杯中有酒,湖里又有月,端的是美景。 这一年的夜宴比往年要更热闹,宫里多了几位妃嫔,定王祁王也回来了,难得齐聚一堂,太皇太后高兴得都忍不住多喝了两杯,耳朵都红了。 赵思柔见状,再不肯叫她老人家多喝了,忙给她布菜,都是些清淡爽口的。 她老人家便拉了她的手道:“阿柔啊,今儿是十五,晚上皇帝该到你那儿去了吧。” 此言一出,在座的都安静了,只远远的丝竹之音悠悠飘来,却不曾在一人心尖停留。 她老人家果然是醉了。赵思柔看了陈筠一眼,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低了头,又偷偷去看下面的郑琬玉。 郑琬玉更不敢抬头了,只是低着头,她也能察觉到有好几道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除了陈筠的,那几道,明显都不怀好意。 赵思柔劝着太皇太后:“皇祖母,您醉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太皇太后这时候却是听话,只是她一面被赵思柔搀起,一面还不忘叮嘱她:“你是皇后,你的皇嫡子,可要抓紧了啊。” 赵思柔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红了,她胡乱应承着,好说歹说,总算是给她老人家扶上了轿辇。 夏嬷嬷道:“皇后娘娘快归席吧,奴婢送太皇太后回去就行了。” 赵思柔回望了一眼揽月台,心知那上面有许许多多的人,并不期盼她回去,便摇了头:“我还是亲自送皇祖母回去吧。” 夏嬷嬷也猜到了她的心事,也不勉强,由着她送了太皇太后回到长寿宫,又亲自为她老人家擦洗了,喂了一碗安神汤,漱了口,盖上被子,像哄小孩儿似的,哄了太皇太后睡下。 夏嬷嬷暗暗叹息,皇后娘娘这样贴心的人儿,若是有自己的孩儿,定是世上最温柔的母亲。只可惜啊,宫里新人都进了一波了,凤仪宫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怪太皇太后和长平大长公主焦心了。 从长寿宫出来,莺华问:“娘娘,还会揽月台吗?” 赵思柔抬头看了天上月亮,温柔的光,洒向人间,就连白日里高耸的坚硬宫墙,仿佛也柔和了些。 “算了,回宫吧。”她说。 漫长的宫道上,今夜少有人走,贵人们过节,宫人们也过节。偶尔遇到一个经过的小宫女,她怀里抱着一壶油,是去给各处地灯笼上油的。赵思柔见她战战兢兢跪在道边,轻声叹了口气,吩咐了莺华:“赏。” 小宫女捧着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只觉得香气扑鼻。 将近凤仪宫的时候,赵思柔远远就看见了陈萚,他独自立在门前,仰头看了月亮。 “十六皇叔怎么到这儿来了?”赵思柔走近后问。 陈萚并不看她,依旧看了天上月亮:“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他说。 这里临水,靠近御花园,没什么人,安静,是赏月的好地方。 赵思柔走了过去,在一块平整湖石上坐下。莺华领了其他人,远远退开。 “我听说,过了中秋节,两位皇叔就要回云州了。”赵思柔看着月亮,轻声说道。 陈萚背着手,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不回。” 赵思柔心中一动:“为何?” 陈萚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走?” “这倒也不是。”赵思柔有些讪讪,“只是有些意外。” 陈萚轻轻笑了:“皇上为我选了府址,待王府建成,我再走。” 赵思柔粗略一算,一座王府建成,怎么说也要花个半年功夫。若是工匠拖沓一点,一点也是有的。 “这么说,你要在宫中住上好长一段时间了?”她问,带着点不自觉的惊喜。 陈萚点头:“是啊,我可是要在清思宫常住的了。” 赵思柔也跟着点头:“挺好的,挺好的。” 陈萚侧头看了她,她这重复点头的模样,还是有点傻的。 赵思柔当然不知道他在腹诽自己傻,她盯了水里摇晃的月亮,突然来了句:“要是有酒就好了。” 举杯邀明月,该是何等诗意。 然而酒没有,莺华却过来了,她看了眼陈萚,有些局促道:“娘娘,皇上今晚不来咱们这儿了。” 赵思柔倒是不意外,只问:“哦,为何?” 莺华抿了抿嘴:“说是婉昭仪突然不舒服,太医瞧不出来毛病,后来不知怎的,又叫了钦天监的人来,却说是延嘉宫阴气太盛……” 后面的话莺华没好意思再说,可赵思柔已经明白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亏她徐佩萸愿意使。 莺华退下后,赵思柔和陈萚都没说话。不知为何,赵思柔觉得,陈萚的脸色似乎差了些。 她当作没看见,说道:“听说中秋,宫外也有灯会。虽不比上元热闹,却也是该有的都有。”她一手托了腮,感慨着,“只可惜,中秋不给出门。” 陈萚看了她:“你想出宫?” 赵思柔一双眸子亮晶晶:“你有办法?” 陈萚就笑了:“这有什么难的?” 半个时辰后,赵思柔梳着丫鬟头,身着宫女装,坐在马车上,顺顺利利地,就跟着陈萚出了宫。 “这就出来了?”赵思柔挑了帘子,看马车后方愈行愈远的宫门,她有点兴奋,她还从来没这有干过。 陈萚见她这副新奇模样,不由得笑:“你当初是怎么想的,要跑去云州玩耍?” 赵思柔放下了帘子,想了想道:“就,想去就去了啊。” 陈萚觉得,这个回答也无可厚非。 中秋佳节,京城主道上甚是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赵思柔闻着一股甜香味,才想起晚上没吃什么,这会子正好饿了。 “是赤豆小元宵。”她伏在车窗上惊喜道。 前面人多,马车不易行,又见她这般跃跃欲试,陈萚便叫停了车,自己先下来,好让赵思柔换上寻常衣裳。 她很快便换好了装束,从马车上下来时,一头青丝挽在脑后,只簪一朵木芙蓉,身上是月白的衣裙,简简单单,却也清清爽爽,看着只是一个明媚少女,哪里是深宫里的皇后呢。 赵思柔不知自己在陈萚眼里如何,她兴奋地就要往前去,却被陈萚一把抓了回来:“先去吃点东西。”他指了指路边贩卖赤豆小元宵的摊子。 赵思柔狗腿地笑:“还是十六……” “皇叔”二字不好叫出口,她想了想,迅速改了个称呼:“阿萚哥哥。” 她笑得甜美,陈萚却是一愣:“你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赵思柔眨了眨眼,“阿萚哥哥啊。”她说着又笑,“你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若是叫你叔叔,未免太过奇怪,还是叫哥哥的好。不过,”她顿了顿,“你若是觉得这么叫矮了你辈分,那我还是喊叔叔吧。或者舅舅也行,你选。” 陈萚微微垂了眼:“那还是哥哥好。”他轻笑。 第二十九章 赵思柔觉得自己今晚真是聪明,只一声“哥哥”,就叫陈萚开心了。她要什么,他都大方买了。 半个时辰后,赵思柔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手里提着一盏月兔灯,大摇大摆,走在了街道上,浑然一副自家庭院的模样。 陈萚看得发笑,问她:“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赵思柔掰着手指头想了想,这小吃也尝了,灯笼也买了,热闹也看了,她还要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自己还缺什么,正愁眉紧锁呢,忽听一旁行人道:“快快快,今晚沈记铺子还开着呢,我家娘子最爱她家的花糕了,说是又好看,又好吃,催着我去买呢,连月饼都不肯吃了。” 又有另一人道:“可不是可不是?我家小女儿也爱吃。走走走,我同你一道去。” 赵思柔便好奇起来,什么糕饼,能叫人这般记挂。她便同陈萚说了,两人一合计,就跟着那两人一道走。 那沈记铺子并不在京城最热闹之地,但也不偏僻,离了主街,没一会儿就到了。赵思柔注意看了街巷的名字:一枝梅巷。 “倒有些诗意。”她笑。 陈萚瞧了眼,也笑了。 沈记铺子前排着不少人。赵思柔探头去瞧,店铺不大,难得整洁干净,便是这么多人在等着,店里忙碌着的两人也是井井有条,不曾慌乱半分。 看这队伍还挺长,陈萚问道:“要等吗?” 赵思柔道:“来都来了,自然要看看是什么人间美味了。等!” 她都这般斩钉截铁说了,陈萚自然是依着她的,两人真就规规矩矩站在了队伍里,一步一步往前挪。 这让赵思柔想起他们还在云州的时候,慕名去买一家烧饼。那卖烧饼的老爷子脾气很是古怪,一人只许买一个,所以他们主仆四人都去排队了。 那是赵思柔第一次与百姓们一道,为了一块烧饼,而排起了长队。 “我知道,那卖烧饼的老爷子姓杜,便是我们去,也要排队的。”陈萚听她说起,温柔笑道。 赵思柔惊喜:“哦?原来你也排过?”她笑,“那这么算起来,这是咱们第二次排同一家的队了。” 她这样算,让陈萚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好容易轮到他们,赵思柔学着前头人的架势,说道:“老板,来一盒中秋限定花糕。” 然而这老板并未像先前那般一口就答应了。赵思柔觉得奇怪,她将视线从那些漂亮花糕上移开,看向这沈记的老板,却不免一怔。 “娇娇姑娘?”她瞪大了眼。 那店主脸色变了几变,不消片刻,她便扬声向后头还排着队的人喊道:“各位,今天的花糕就卖到这里了,明日请早吧。” “啊?这就没了?”人们或抱怨,或嘟囔,但还是一一散去了。 “两位贵人还请内院说话。”那店主向赵思柔和陈萚说道。 赵思柔更加确信了,这就是娇娇姑娘。 只是一个云州花魁,如何到了京城,成了这间花糕铺子的老板了呢? 沈连云着小丫头放下了挡板,关了店门,自己则亲自泡了茶,端去后院。 赵思柔和陈萚就坐在这院中的一棵枇杷树下,她打量了这里,一前一后两进小房子,前面卖糕点,后院住人,虽小,却也整洁干净,一看就是每日都收拾的。 “民女拜见祁王殿下。”沈连云进来,放下托盘后,又伏倒在地。 陈萚却看了她身后懵懂却跟着跪下的小丫头,微微皱起了眉。 沈连云见状忙解释道:“殿下放心,叶儿耳朵听不见,也不大会说话,她不知道的。” 这也就罢了,陈萚点点头,示意她们起来。 沈连云起身,先示意她那个勤快却容易害羞的小丫头进屋去,自己则留下,她看了赵思柔,又行礼道:“当日多谢小姐救命之恩,不然,也就没有我今日了。” 她说着又看了陈萚,她其实很好奇,这位小姐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和祁王在一起?虽知道定是非富即贵,但到底有多富贵,她却是想不到的。 陈萚似乎也没有要为她介绍的意思。至于赵思柔自己,她当然不想暴露身份了,也乐得装傻,笑道:“原来你姓沈?” 沈连云点头:“沈连云。” 赵思柔赶紧又问:“你来京城,如何开了糕点铺子?” 沈连云笑:“不瞒小姐说,我这做糕点的手艺,还是从我娘那里学来的。我在云州攒够了银子,赎身之后也剩了一些,租下这里,又买个小丫头,正正好。” 赵思柔一手托了腮:“你也算是个传奇女子了。” 青楼出身,又当街买卖,谁能想到呢? 沈连云谦虚:“传奇算不上,不过就是想在这世上,博一席之地罢了。” 看她淡淡的笑,赵思柔觉得,将来这京城,必定会有她的一席之地的。 片刻过后,沈连云送赵思柔和陈萚自后门出去,还送了他们两盒花糕。 “今天是中秋,能再遇见两位贵人,也是缘分。我没什么擅长的,唯独这糕点,尚能入口。二位若不嫌弃的话,还请尝一尝。”沈连云说。 赵思柔提了糕点,向她笑道:“沈记的名号,自然是好的了。” 她其实并不清楚这“沈记”到底有多大的名号,但这样说,总不会错的。 果然就见沈连云笑了,朝他们深深福了福。 “真是世事难料,谁知竟会在这里碰见娇娇姑娘。”回去的路上,赵思柔说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名字,她赶紧又改口,“不是,现在该称作是沈老板了。”她笑。 陈萚点头:“她一直都是个厉害的姑娘。” 赵思柔听出点什么来,笑眯眯瞅了他:“快,说出你跟她的故事。” 陈萚反笑:“我跟她?有什么故事?” 啧,这人,还藏着掖着呢,真不大方。 看她鼓起了面颊,陈萚忍着没去戳她的腮帮子:“其实我和沈老板,的确认识有些日子了。” 他所谓的有些日子,能追溯到七年前。 其实故事也很简单,那天他不过日常出城巡视,一时心血来潮,策马跑得远了些,正好碰见被匪徒抢劫的商队,而乔装打扮后的沈连云,就在商队里面。 他带着部下,还没跑近,匪徒就先瞧见了,他祁王陈萚的名号,那时已传遍云州附近大小城镇,匪徒们自然是连跑带爬,保命去了。 就这样沈连云认识了祁王殿下,她花了一年的时候,在云州城声名鹊起。与陈萚重逢时,她自然不忘先提起救命之恩。陈萚或许有印象,但始终也无法将眼前的花魁娘子,与商队里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对上。 “所以这一来二去的,你们就勾搭上了?”赵思柔撇撇嘴,这故事老套,她不爱听。 “什么叫勾搭?”陈萚笑着去揉了她的脑袋,“我和沈老板之间,那可是清清白白。” 赵思柔自然不信:“行了,你也别装了,你可别跟我说,都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沈老板的心思?”她说着就得意了,“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她可是亲口跟我说了的,她心中有你。” 然而陈萚听了,却不为所动。他拉着赵思柔站定,有一盏灯悬在了她头顶上方,照得她整个人都散着温柔的光。 “那你可知道,我心中有谁?” 第三十章 陈萚的话问得突然,赵思柔脑海中闪现过一点什么,只是闪得太快,她没来得及抓住。 “你心中有谁?”她重复了他的话,脸上写满疑惑,又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是你未来的妻子。”她为自己的这个绝妙回答而感到骄傲,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陈萚也没想她能正经回答,但她的这个回答,算起来也不算不对,所以他就笑着点了头:“是,我未来的妻子。” 赵思柔果然就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得意神情来。 他们顺顺利利回了宫。那两盒花糕,都被凤仪宫的人给瓜分了。赵思柔只尝了一块,就能理解那些人为何排着长队也要买上一盒了。真的是好味道啊。 第二日一早,赵思柔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外头宫人就报大长公主到。她一听就知道,完了,又要被念叨了。 这一回她被她母亲念叨的时间比较长,许是因为昨晚是头一次,皇帝没有在十五这一日宿在凤仪宫,让“姓徐的”给抢走了,这让大长公主很是不平。 太皇太后倒是平和些,她老人家甚至转而劝了大长公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是大长公主如今不是很吃这句了。 这一通说教下来,赵思柔头昏脑涨,满心都只想着昨晚的花糕,她该留一块今天早上吃的。她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从长寿宫回去了,就叫鹤雪出宫去买。 “母后,依我说,还是叫他们去民间寻个神医来,好好给阿柔瞧瞧。”在遣退了宫人之后,大长公主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同太皇太后商议着。 赵思柔听了不免撇嘴,她生不了孩子,可不是太医无能。她娘亲就是把如来佛祖玉皇大帝都请了来,也没法子。 太皇太后也摇头:“这世上能有几个真的神医?再说了,这儿女的事,该来的总会来,你们急,阿柔也不能立马就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下来。耐心点,你娘我都快八十了,什么没见过,四十生子的都有。” “母后!”大长公主急得直跺脚,“等到四十,这宫里皇子都不知道多少个了。” “怕什么?”太皇太后稳稳说道,“便是他人生了十个八个,只有阿柔肚子里的这个,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未来的储君。” 有她老人家这句话,大长公主这才心安了些:“就怕长安宫的那位……”她指了指长安宫的方向。 太皇太后难得冷笑:“她有那个心,只可惜她那内侄女没那个本事。” 大长公主一想也是,本来舒心了,可一看赵思柔呆呆傻傻坐在一旁,两眼放空,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免又愁眉苦脸:“可咱们阿柔,瞧着也不是个机灵的。” 才神游太虚回来的赵思柔,骤然听见她母亲在叫她的名字,恍惚答了声:“啊?” 大长公主更是愁了。 太皇太后却比她想得开:“放心吧,咱们阿柔,是个有主见的。” 赵思柔狗腿地笑,心想买回来的花糕,一定也要给太皇太后尝尝。 当鹤雪第五次从宫外带回花糕时,赵思柔捧了一盒,去了清思宫。 她倒不是去探望陈萚的,而是陈萚命人从云州送回来的一只狗。 那是一只体型较大的黑狗,很有些年纪了,可两只耳朵笔直竖起,眼睛也炯炯有神,丝毫不见老态。见了赵思柔,还很大声地“汪”了一声。 “这就是小黑啊。”赵思柔围了小黑,看了好几回,都没能将它与自己记忆里的小狗崽对上,这差别也太大了。 陈萚牵了身子,安抚着还处在敌对状态的小黑,又示意赵思柔拿了香肠,喂给它吃,“它不会咬到我的手吧?”赵思柔还是有点犹豫。 “不会。”陈萚跟她保证,“有我在,它不会随便乱咬人的。” 赵思柔觉得自己真是无条件相信陈萚的话,她大着胆子,手指捏了根香肠,颤巍巍递到了小黑面前。小黑一点没犹豫,张口就咬住。赵思柔还是怕的,瞬间就松了手。小黑几乎没嚼,就这么囫囵吞了下去。 “怎么样?不咬你吧?”陈萚笑,揉了揉小黑的脑袋。 赵思柔突然想,他之前揉自己脑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意识到自己在跟一只狗比,赵思柔顿时心情复杂了起来,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萚却想不到她此刻在较什么劲儿,继续问她:“要来摸摸它么?” 这回赵思柔没再犹豫,她凑了过去,看小黑并没有抗拒,她便抬起了手,轻轻放到了它的脑袋上。 小黑的脑袋滑溜溜的,一看就是养得很好,毛色水滑,一点也不粗糙。赵思柔顺着还去捏了捏它的两只大耳朵,小黑似乎很享受,自己主动将脑袋往她掌心蹭了蹭,喜得她大叫:“你看,它在亲近我呢。” 陈萚笑:“是,它喜欢你。” 赵思柔两只手都捧上了小黑的脸,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也喜欢你。” 小黑回到京城没多久,燕国的使臣也就到了。这是陈筠登基之后,燕国第二次派使臣前来。上一回来的不过就是个礼部尚书,恭贺新帝登基,这一次,为首的使臣,却是燕国大名鼎鼎的南安王。 赵思柔素闻南安王的大名,听说当年燕国皇帝驾崩,诸位皇子争相夺位,是南安王凭着手中兵权,力挺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燕国皇帝登了基。 燕国皇帝也很懂得感恩,皇后和贵妃都是南安王妃的两个亲侄女。人人都说,与其说是燕国皇帝坐稳了江山,其实真正掌权的,是这位南安王。 这让赵思柔想起了同样担过摄政王名头的八皇叔瑞王,只可惜这位八皇叔一来手中无兵权,二来他一心沉迷于捧戏子,于政事上都是得过且过,是以陈筠小小年纪,既要念书,又要学着批奏折,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 赵思柔想,这大概就是他当年总也长不高的原因吧。 接风宫宴上,赵思柔终于见到了那位威名远播的南安王。若不是亲眼瞧见,她恐怕难以置信,那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会是在沙场挥斥方遒、令人一度闻风丧胆的将军。 南安王这次来,还带来了他的一子一女。南安王世子年纪与陈萚相仿,令赵思柔感到新奇的是,不止年纪,他们的眉眼若细细看去,也有几分相似。 南安王爱女昭阳郡主,比赵思柔小上一岁,生得颇像她父亲,自带英气,人也豪爽。来大梁都城没几日,就与各宫都熟络了起来。 “我昨儿才知道你们这儿还有座昭阳宫,我还和小可说,这昭阳宫正对我的封号,合该我来住才对。”凤仪宫里,昭阳郡主李清仪如是笑道,她拈起块花糕,吃了一口,恨不得连手指头上的糕点碎屑都要舔干净。 赵思柔喜欢她这不矫揉造作的性子,便也开玩笑道:“这个容易,你嫁到我们大梁来,给我们皇帝做后妃,这昭阳宫不就是你的了?” 李清仪歪着头想了想,又摇头:“那还是算了吧,燕梁两国相隔千里,我若是想家了,都回不去。我还是听我娘的话,在燕京寻个敦厚温顺的郡马吧。” 赵思柔笑歪在榻上:“你原来是要寻一个敦厚温顺的郡马爷啊。” 李清仪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她们大燕女子,向来坦坦荡荡:“是啊,”她点头道,“我娘说了,我性子张扬,脾气又不好,若对方不能包容我,便是成了亲,也要天天打架,闹得鸡犬不宁。” “再说了,若是嫁到你们大梁来,跟许多女人共用一个男人,为他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我也不稀罕。”李清仪又撇嘴道。 她这话说得无心,可一旁的宫人们听了,都不免脸色难看了起来。就连李清仪的贴身侍女小可,也轻咳一声,提醒她家郡主说话小心:这里可不是大燕,话可不能乱说的。 李清仪这才想起,她这对面坐着的,可不就是“跟许多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的女人?她不免讪讪,支吾道:“皇后娘娘,我可不是在说你,我……” 赵思柔却面色如常,她笑道:“你说的不错呀,进了这后宫,可不就是许多女人共用一个男人?只不过现在还好,还没有许多女人。” 见她如此自嘲,李清仪不免又喜欢上了她几分:“皇后娘娘真是宽宏大量,这要换了是我,我是断断不干的。” 赵思柔笑着饮了口茶。她若是可以选,她也是断断不肯干的。 “娘娘。”鹤雪从外头进来,行礼后道,“祁王殿下命人将小黑送了过来,说是今日祁王殿下要出宫去看府邸建造进度。” “知道了。”赵思柔点头。 鹤雪便退了下去,她雀跃地想今天娘娘要陪着昭阳郡主没有空,那她就可以自己和小黑玩点什么了。她也喜欢小黑,总觉得它威风凛凛,不似一般家犬只一味摇尾讨好主人。 “那位祁王殿下……”李清仪回想着,她只在接风宫宴上见过他一次,之后只在皇后宫中听人时不时说起他,便有些好奇,“皇后娘娘和祁王殿下,关系很好?” 赵思柔点头:“十六皇叔待人都很好。” 是吗?李清仪有些不信,那日见着,他一脸冷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这“待人都很好”,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见李清仪面有疑惑,赵思柔心中一动,遂笑:“郡主,莫不是看上了我十六皇叔?” 第三十一章 “别别别,这话可不能胡说啊。”李清仪连忙摆手。 她越是如此急着反驳,赵思柔便越是觉得,十有八九是真的。想也是,陈萚潘安之貌,又有武将的气魄,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哪个女子不爱? 这样一想,她又笑道:“这有什么?横竖我十六皇叔未娶,你昭阳郡主未嫁,凑成一对儿,正正好啊。” 她说着又盘算开了:“且我瞧着,我那位十六皇叔,虽年纪大你一些,可他洁身自好,至今未有侍妾侧妃之流,日后娶了王妃,定也是一心一意,这不正好符合郡主你的要求?” “那也不行!”李清仪脸憋得通红,半天想出一句反驳的话来,“我看着他那张脸,就跟看着自己的兄长哥哥一般,实在是太,太……”她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好一扭身子,背对了赵思柔,“反正就是不行!” 她这般说,赵思柔也就罢了。细想想,若换作是她,恐也做不到。不,不是若换作,不然她和陈筠…… 不对不对,自己怎么将李清仪和陈萚,与自己和陈筠比将起来了?怎么说,好歹陈萚毕竟不是李清仪的血缘兄弟啊。 应该,不是吧? 李清仪也觉得有趣:“皇后娘娘,你说你们祁王殿下,和我哥哥长得有几分相像,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赵思柔道:“有的吧。不是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从未会过面的人,便是长得一模一样,也是有的。”那些志怪传奇里,不总有这样的故事么? 傍晚陈萚来凤仪宫接小黑。李清仪已经走了,赵思柔看鹤雪捧了个皮球,正跟小黑玩扔球。 看见他来,赵思柔故意笑道:“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收费了,又要替你管狗粮,还要替你带狗玩。” 陈萚也笑:“行,我会照顾你的生意的。” 赵思柔再也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陈萚奉上他从宫外带回的糕点,依旧是沈记的。 “又去看沈老板啦。”赵思柔笑眯眯接了,还不忘打趣他,“你若是真喜欢,不如待你王府建成,就招她进去。既能随时吃上热腾腾的,还能为她遮风挡雨,岂不两全其美?” 陈萚一听就知道,她又在暗搓搓的地给自己拉红线了,这让他感到烦恼却又无奈。 “沈老板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他说,看小黑捡了球回来,也不去鹤雪身边了,径直在他腿边坐了下来,便伸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 赵思柔看鹤雪气呼呼走到自己身后,她安慰地将糕点赏给了她,又道:“有时候我还挺羡慕沈老板的。”她的人生,足够书写一部传奇了。而赵思柔自己,这一生平平坦坦,毫无可言之处。 陈萚却不这么想:“或许,她自己并不这么想。” 是啊,赵思柔想了想也这么觉得,子非鱼,谁能知道谁的真正想法呢? “还是管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吧。”她叹了口气,又振作道,“听说今日出宫,南安王世子也同你一道去了?” “是。”陈萚点头,“他对京中风物都很感兴趣,我便带他四处逛了逛。”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赵思柔道,“皇上最近政务繁忙,还好有你在。” 她这话说得就有些生分了,这让陈萚也有些不爽。但他更不爽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陈筠那边的。 赵思柔自己也有些忐忑。陈筠忙倒是真的,但不是忙于政务,而是忙着画画写字刻印章。最近他在后宫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有时候是在杨才人的沉香宫,偶尔也会去蒋婕妤的宜春宫,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郑美人的瑶华宫。 有一次天气好,赵思柔去御花园闲逛,恰好碰见陈筠带了郑美人、蒋婕妤、杨才人一道,对着一丛绿菊吟诗作画。那场面,颇为风雅。如果最后婉昭仪没硬要混进去还打翻了一方砚台,毁了他们的画作的话。 赵思柔觉得,这后宫真是越发地和谐了。 只是前朝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了。 长平大长公主照例进宫的时候,待遣退了宫人,劈头盖脸对赵思柔又是一通说讲。 赵思柔很是费了些功夫,才闹明白了,原来将近五日,陈筠都没有上朝了。她缩在宫里不出去,也不过问,身为一个皇后,实在是失职。 正懵头懵脑呢,徐太后那边也来人了,说是要请皇后娘娘过去说话。 长平大长公主当了徐太后宫里人的面,冷哼一声:“我说什么来着,便是我不讲你,你婆婆也要来讲你了。” 那个传话的公公面上很是难堪。 许是因为大长公主的话先传到了徐太后的耳朵里,见了面,徐太后倒没怎么为难赵思柔,不过就是责问了几句,皇帝是不是病了,若是病了,生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若不是病了,为何不去上朝?唠唠叨叨,最后免不了还是要说教赵思柔几句。 赵思柔惯擅长心里翻着白眼,面上还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只等这场无声无息的暴风雨过去。 真是笑话了,她又不是十二个时辰都贴身伺候着陈筠的,那么关心,怎么不亲自去问陈筠,反倒要来责问她? 好容易从徐太后处解脱了,鹤雪愤愤不平,道出了如上相似言论。 莺华安慰着鹤雪,也顺道说给赵思柔听:“你傻呀,咱们主子是皇后,六宫之主,皇上明媒正娶的妻子,一饭一汤,一针一线,按理都是要过她的眼的。这时候太后娘娘若是不问主子,去问了旁的妃嫔,那才叫问题大了呢。” 鹤雪嘟囔着:“要我说这什么皇后、妻子都怪没意思的,皇上自己也是个手脚齐全的,紫宸宫里又有那么些贴身伺候的宫人,还顾不过来吗?出点事儿就要赖上咱们娘娘。”她翻了白眼。 莺华气笑:“你这话,咱们自己人说说也就算了,小心给别人听了去,到时候太后娘娘知道了,仔细要赏你板子。” 鹤雪的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了:“没劲透了。” 赵思柔觉得鹤雪说得对,这宫里没劲透了。 回到凤仪宫,她母亲长平大长公主已经离开了,赵思柔松了口气,才坐下来,还没喝上一口茶水,就听宫人来报:“郑美人到了。” 郑琬玉进了殿内,一上来便行了大礼,俯首道:“臣妾有罪。” 赵思柔当然清楚,她所谓的“罪”,不过就是陈筠未去上朝的这几日,都歇在了郑琬玉的瑶华宫。 “先起来吧,这也不是你能够做主的。”赵思柔苦笑道,好在是她被徐太后叫去说了一顿,这要是换作郑琬玉,还不得吓哭。 果然郑琬玉的声音就抖了起来:“皇后娘娘宽厚,可臣妾失德,未能尽后妃之责,规劝皇上,实属臣妾罪过。”她依旧伏在那里不肯起身。 赵思柔叹了口气:“皇上倔强起来,没人能劝得动。你虽得他宠爱,可想必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他也不爱听吧。” 郑琬玉不言语。 这便是了。赵思柔认识陈筠十来年了,还能不清楚他的脾气秉性? “你起来说话吧。”赵思柔在此劝道。 郑琬玉这才抬起了头。她眼睛红红的,脸上泫然欲泣,真是可怜可爱。 “皇后娘娘……”她说着就要滚下眼泪来。 “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但你放心,我会去同皇上谈一谈的。”赵思柔试图安慰她。 “皇后要同朕谈什么?”陈筠的声音骤然传来,赵思柔抬头看时,他已经迈步进殿了。 赵思柔心中一紧,她来不及多想,先站了起来,上前两步行礼:“参见陛下。” 然而陈筠并没有看她,他的视线始终都落在了还跪在地上的郑琬玉身上。 “起来。”他亲自去扶了郑琬玉。 郑琬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她也一脸懵懂,迷迷糊糊就被陈筠给拉了起来。 “没事吧?”陈筠心疼地握了郑琬玉的手,紧张问道。 郑琬玉摇了摇头:“嫔妾没事。” 陈筠听她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终于看向了赵思柔,瞬间眉头皱起:“皇后如今好大的威风,朕的爱妃,皇后也敢随意审问!” 赵思柔顿时气结。陈筠从未用这般刻薄的口吻同她说过话,更何况是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她扣上一顶苛待妃嫔的大帽子。 “陛下如今气性大得很,前朝不理大臣,后宫责问皇后,臣妾倒想问一问,陛下哪只耳朵听见臣妾在审问郑美人了?”赵思柔眯眼道。 陈筠被她这一问,一时噎住。但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不能在人前失了威仪,脖子一梗,他怒道:“朕方才进来的时候,郑美人就跪在了地上,她都哭了!” 赵思柔恨不能找块砖头敲开陈筠的脑袋瓜子,看看里面到底是糊了什么。 好在郑琬玉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这两位主儿到底在争些什么。 “陛下,皇后娘娘的确没有苛责于嫔妾,是嫔妾自己要跪的,嫔妾自己来向皇后娘娘请罪的,嫔妾……”她说着眼睛一红,又要哭了。 陈筠听她这般说,有些慌了神:“啊,那蒋婕妤如何说是……”他觑了赵思柔,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蒋婕妤?赵思柔心里默默记下了。 “不过,”陈筠挺直了背,又提高了声音,“你好好的,来向皇后请什么罪?你有什么错?”他抬手替郑琬玉擦了眼泪,又看向赵思柔,“倒是皇后,身为中宫,上不能孝顺太后,反使她老人家生气,下不能约束宫妃,任由谣言四起。” 赵思柔盯了陈筠,这是她头一回听他这样指责自己,她倒是想听听,他还会再说些什么。 反而陈筠有些心虚,他撇开了视线,还硬声道:“这几日皇后就禁足凤仪宫吧,好好反省下。” 第三十二章 有那么一瞬间,赵思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禁足?”她下意识反问。 陈筠话已说出了口,天子金口玉言,哪有再收回的理?他板着一张脸,不再多言,拉了郑琬玉就要走。 郑琬玉也是愣住了,这时候抓了陈筠的手,哀求道:“陛下,皇后娘娘什么都没有做错,您不该……”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感觉到陈筠抓着她手腕的手,力气陡然大了许多,她忍不住出声呼痛。 “陛下,娘娘,祁王殿下到了。”殿外有宫人报道。 陈萚手里牵着小黑,往常笑盈盈的一张脸,今日却不见一丝笑意。 “听闻郑美人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妃嫔,怎么,陛下今日不懂何为怜香惜玉了?”陈萚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笑,可听在人耳里,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 面对陈萚,陈筠脸上愈发不好看了。他想起蒋婕妤曾无意提起过,郑美人来自云州,而这位十六皇叔,也是在云州驻守了十来年。若说他二人不相识,他不信。 “十六皇叔也挺有闲情逸致,朕也听闻,皇叔时常带着条狗来皇后宫中。虽说咱们是一家人,可到底男女有别,这凤仪宫,皇叔往后还是少来得好。”陈筠直视了陈萚,针锋相对道。 听见他这话,郑琬玉脸都白了:“陛下,这种话……” “你闭嘴。”陈筠冲她吼道。 郑琬玉一怔,眼泪顺势就流了下来。 赵思柔心里本就憋着气呢,见如今这幅场景,不由得冷笑道:“先前陛下无端指责臣妾责罚郑美人,若是旁人知道,还不晓得陛下是如何地宠爱郑美人呢。可如今看来,陛下就是这么宠爱的。” 陈筠火冒三丈:“皇后还是好好反省自己吧!”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拽了郑琬玉,撞开陈萚,气冲冲走了。 陈筠这一走,凤仪宫的宫人们都松了口气,同时又担忧起来,自赵思柔入主中宫时起,从未被禁足过,如今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好在莺华等人见赵思柔神情尚好,又知她一贯心胸宽广,便是赌气,一会子也就散了。此刻祁王殿下也在,她们彼此使了个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时无人说话,殿内两人一狗,安静如斯。 良久,还是陈萚先开口了,他说:“他这样对你,你也忍得住?” 赵思柔笑笑,似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呢?他又没打我,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最多也只是禁足而已。” “你真是这样想的?”陈萚又问。 赵思柔觉得他有点烦:“我是不是这样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着又冷笑,“我便不是那么想的,又能怎样?他是皇帝,我是他的妻子,我还能怎样?” 陈萚似乎察觉不到她的愤怒,自顾自说着:“我在云州的时候,偶有当地士兵回家同妻子拌了嘴,多是脸上挂彩回来的。问起来,无论谁的不是,动手的那个人都是妻子,而作为丈夫的他们,没有敢还手的。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巴掌只能落在敌人的身上,而不是爱人。” 赵思柔想了想,问他:“你的意思,是叫我扇皇上?” 陈萚就笑了:“那也不是不行。” 她也笑了:“那除非我赵家满门,都不想活了。” 她慢慢走回榻前坐下,又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不是他的爱人,所以他能随便冲我发脾气。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后,我只要扮好这一个角色就行了。” 她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又重复了句:“没错,我只要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就行了。” 小黑看她坐下,哒哒几步跑到她跟前,湿润的鼻子拱了拱她的手掌心。 赵思柔顺势抚去了小黑的脑袋,她轻轻拍了拍那小脑袋瓜子,抬眼看了陈萚,又自嘲地笑:“你看,这就是我的一生了。” 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史书里会有她一句不功不过的记录,后人翻过那一页,视线扫过,都不会多作停留。 陈萚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你真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赵思柔垂眼去揉了揉小黑:“我想与不想,都已经不重要了。”到了如今这一步,她还有什么可想的呢? “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你可以重新选择。” 赵思柔的手一顿,继而就笑了:“你也说,是‘如果’。”她又抬眼看了陈萚,分明清澈的一双眼,此刻却老成如历经风扇,“我的路,早就被选择好了。等我自己想选择的时候,我的人生里,已经没有‘选择’这个词了。” 她定定看了陈萚,嘴角渐渐泛起了笑意:“你懂吗?这就是我的命了。” 殿内又安静了一阵,赵思柔听见陈萚低沉的声音,他说:“我不这么认为。” 赵思柔无所谓,你不认为便不认为吧,又与她什么相干呢? 皇后被禁足凤仪宫的消息,须臾便传遍了整个后宫。陈筠不许赵思柔出去,也不许各宫来探望,杨才人、周宝林、朱宝林不明其中缘由,想进来却又进不来,忧心得不行。 燕国来的昭阳郡主凭借她外国使臣之女的身份,好说歹说,总算是进了凤仪宫的大门。本以为这位皇后娘娘会以泪洗面,一副闺中怨妇的神情,哪知她一进去,就听见咿咿呀呀丝竹弹唱,台上演着热闹戏文,台下赵思柔嗑着瓜子喝着香茶,不知道多自在呢。 “枉费我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来安慰你。”李清仪不见外地坐在一边,伸手就抓了把瓜子,边嗑边说,“这眼下瞧着,禁足反倒是件好事。” “自然是好事了。”赵思柔点头,“待禁足解了,我可就要忙碌起来了。” 李清仪以为,她是指将近的年关。 “哦对,我这次来,是要向你道别的。”她熟练地吐了壳,“后日我父王和兄长就要启程返回燕国了。” “这么快?”赵思柔一想,也不快了,再不回去,北边大雪封路,他们真就要留在这里过年了。 “也罢,相识一场,也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见。”赵思柔站了起来,朝李清仪勾了勾手指,“难得咱们投缘,我得送你点临别礼物才行。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自己来库房挑吧。” 她说着又冲莺华抬了抬下巴:“拿库房钥匙来开门。” 李清仪也不客气,拍了拍手上瓜子屑,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燕国使团离开后没多久,陈筠就解了赵思柔的禁足,不为其他,只长平大长公主一日来哭上三回,他也受不住了。 禁足一解,每日的请安也就恢复了。郑美人等人都面露喜色,婉昭仪一贯傲慢,也无甚稀奇,只蒋婕妤见了赵思柔,时时避开她的视线。 赵思柔也不点破,只等日常叙话后,她方向蒋婕妤道:“你还不跪下?” 蒋婕妤一惊,下意识站了起来,但心里却清楚了,这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蒋婕妤没有进一步动作,婉昭仪却开口了:“皇后娘娘好大的架子,这才解了禁足,就要拿我们开刀了。” 她自以为刺到了赵思柔,哪知赵思柔不怒反笑,问她道:“那婉昭仪可知道,本宫是因何被禁的足?” 婉昭仪斜眼看了一回坐立不安的郑美人,不屑道:“哼,还能有谁,娘娘不是训斥了狐狸精,才惹怒了皇上的吗?” 郑美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低了脑袋不敢开口辩解。 赵思柔瞅了还站在那里的蒋婕妤,她面上带了笑:“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蒋婕妤死鸭子嘴硬:“诚如昭仪娘娘所言。” 赵思柔也不多言,只吐出三个字:“带上来。” 鹤雪提着一个人就进来了。 婉昭仪定睛一看,不禁叫道:“雨薇,这不是你的大宫女吗?” 不错,那被带进来的人,正是蒋婕妤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名唤春荣的。蒋婕妤一见了她,脸登时就白了。 春荣被鹤雪推到了地上,她顾不得膝盖上传来的疼痛,赶紧跪好就给赵思柔磕头,一边嗑还一边喊道:“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 蒋婕妤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她忍不住出声喝道:“死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听见她家主子的声音,春荣赶紧又转过身去,抱了蒋婕妤的腿哭道:“娘娘,娘娘你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啊。” “你真是糊涂了!”蒋婕妤说着就去掰春荣的手。 众人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闹得不明就里,赵思柔不耐烦她们吵闹,使了个眼色,鹤雪又上去,轻轻松松就给春荣提溜了开来。 “别闹了,老老实实把话说清楚了。”鹤雪推搡了春荣道。 这回蒋婕妤却厉害了起来,她冲到前面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道理,随便提了臣妾宫里人来,就要审问?前不久娘娘如此这般责问郑美人,这回就要轮到臣妾了吗?” 赵思柔歪在椅上,她笑盈盈看了蒋婕妤,朱唇轻抬:“本宫都不急,你急什么?听着就是了。” 见她如此沉静,边上春荣又哭个不停,蒋婕妤的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春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将她主子蒋婕妤如何谋划,又是如何实施,再是如何一石二鸟,一把拿下皇后娘娘和郑美人一事,总算是讲清楚了。 春荣讲完,蒋婕妤已跌坐椅上。 郑美人扶了胸口,眼泪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你,你……”她手指颤抖,指了蒋婕妤,“你好狠的心……”话未说完,她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朱宝林也跟着流了眼泪。周宝林无声叹息,掏了帕子给朱宝林擦脸。 杨才人向来冷心冷面,此时也忍不住说道:“蒋婕妤真是好手段,为了能生出大皇子,竟给咱们侍寝过的姐妹都下了避子汤!” 婉昭仪哆哆嗦嗦:“雨薇,你不会连我……” 蒋婕妤不答应,婉昭仪啊地一声尖叫,扑上去就打她:“我就说,我都进宫这么久了,怎么就是怀不上,原来是你在捣鬼!” 赵思柔嫌她吵得慌,挥了挥手,鹤雪和小山便一左一右,拉开了婉昭仪和蒋婕妤。 蒋婕妤的发髻在拉扯间被弄散,此时蓬头垢面,看起来好不狼狈。她环视了在座的人,突然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笑了好一阵,方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来:“蠢货!” 婉昭仪一听又怒了:“你骂谁呢你?” 蒋婕妤看也不看她,只定定盯了赵思柔,微笑道:“敢问皇后娘娘,仅凭这丫头的只言片语,就要定臣妾的罪吗?” “当然不。”赵思柔依旧歪歪靠着,她也笑,“除了你这贴身的大宫女,还有为你跑腿的內侍,传递避子汤药材进来的大内侍卫,御膳房的厨工,以及被你重金收买的各宫宫人,你,想见哪一个呢?”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哦对了,还有你与宫外父兄的通信,你自以为都被烧了,殊不知,在这宫里头,不留个心眼留个物证,万一祸及池鱼,池鱼又该如何保命呢?” 蒋婕妤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赵思柔抚了腰间穗子,叹息道:“戕害宫妃,图谋皇肆,蒋婕妤,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扑通一声,是蒋婕妤跪了下来。她直挺挺竖着上身,望了上方坐着的赵思柔,说道:“皇后娘娘,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我家人无干。” 赵思柔无动于衷。她往日里都是笑着的,现在也还笑,只是那笑在蒋婕妤看来,分外渗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赵思柔的心思有多深沉。 “你以为,那些被诛九族的人里,就没有无辜的?”蒋婕妤听见赵思柔的声音,她问自己,“你凭什么觉得,你们蒋家就可以例外?”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吧。蒋婕妤歪倒在地上,直到现在,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没想过这么多的,”她任由眼泪滚下,也不去擦,“一开始我只是想着,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从我肚子里出来。可后来,皇上召过我几次,便搁下了,却往郑美人那里去得最多。我就怕了,怕皇长子会是郑美人的。” 郑美人犹自震惊,婉昭仪却叫开了:“所以你就要来毒害我们,你这个毒妇!亏我还那么信任你。” 这话若是别人骂她的,蒋婕妤可能还好些,可偏偏是徐佩萸这个脑子不清醒的,蒋婕妤遂转头看了她,冷笑道:“我毒妇?徐佩萸,你回去问问你的亲亲姑母,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坐上皇后的位子的。” 这怎么又扯上她姑母徐太后了呢?婉昭仪不解。 赵思柔脑子里一灵光,她有些意外:“你……太上皇已逝的秦贵妃,她是你什么人?” 蒋婕妤又看回了赵思柔,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皇后娘娘果然聪明人,我这次被你抓到,我服了。” 顿了顿,她方答道:“先秦贵妃,是我姨母。” 那就是了。赵思柔心中了然。 偏偏婉昭仪还被蒙在鼓里,她左右看看,疑惑道:“这又关我姑母什么事?” 赵思柔懒怠同蠢人说话,她朝鹤雪点点头,鹤雪便过去,在婉昭仪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不可能!”婉昭仪一拍桌子,怒道,“我姑母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当年她入主中宫,是凭她的本事,还有我们徐家在背后撑腰。” 蒋婕妤微笑:“是啊,谁敢说徐太后当年不是凭她的本事入主中宫的呢?”她凉凉看了婉昭仪,“你以为,太后现在对我好,是真的喜欢我?她以为,她把我们秦、蒋两家人都还瞒得死死呢,这样我们才会死心塌地给你们徐家人做踏脚石。” 婉昭仪又是怀疑又是嫌弃:“我不信,你在撒谎!你们都在撒谎!” 蒋婕妤却不再理会她,而是看了赵思柔,笑道:“原来皇后娘娘也知道先秦贵妃的事,那,臣妾就再无话可说了。”她伏在地上,“臣妾只望皇后娘娘明鉴,饶了臣妾家人。” 赵思柔无语。婉昭仪却不依不饶,要蒋婕妤给个说法。赵思柔被吵得无法,只得瞥了她一眼道:“你回去问问太后便知道了。” 婉昭仪吃瘪,却还不肯罢休,又指了地上的蒋婕妤,要赵思柔做主:“她给我下了避子药!我若是不能生育,我该怎么办?我把她杀了都不能解心头之恨。” 她又叫又骂,呜呜咽咽的,赵思柔被烦得不行,忍不住道:“你可闭嘴吧,你统共侍寝过几次?吃了几回避子汤药?太医日日请平安脉,都说你生龙活虎,强壮如牛,那一点避子汤药,还不够你自己消食的。” 被赵思柔这般一说,婉昭仪愣了愣,虽是被骂了,还是被嘲讽地骂了,可她心里却蓦地轻松了起来。还好,她还能生。她安慰地想。 有了赵思柔的这番话,其他人脸色也都稍霁,唯有郑美人,脸色愈发苍白了。 “本宫实话同你说吧,我并不想要你的命。”赵思柔看了蒋婕妤,见她抬起了头,脸色满是疑惑,便接着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有欠你的,也有无辜的,更有你欠的。旁人都好说,我相信她们也不想要你的命。”她扫过杨才人等人。 她们都点了头,唯有婉昭仪恨恨:“她害我至今无子,我想要她的命。” 然而赵思柔并不搭理她,只向蒋婕妤抬了抬下巴:“只有一人,你最该请罪。” 不用她指,蒋婕妤也知道,她说的是郑美人。就郑美人承欢最多,也进了最多的避子汤药。那药药性虽慢,偶尔服食无碍,但日日进食,往后如何,她也说不好。 尽管如此,她还是面向了郑美人,咚咚磕了响头。 郑美人更是惊吓,忙不迭站了起来,想要过来扶起她,可手伸到半路,却又生生顿住。最后无奈,她掩面哭泣,道:“我,我不想原谅你。” 蒋婕妤停止了磕头,她抬起头来,额头因为方才的动作,已一片红:“若是你要杀我,我绝无怨言。” 郑美人跌坐在椅子上,摇了头:“不,我也不想要你的命。我,我……”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看向了赵思柔,默默流泪。 赵思柔静坐半晌,方开口:“本宫自有决断。” 青峰去给陈萚送信时,夜已深,书房的灯还点着。 青峰将书信递与陈萚后,似是不经意说起白日的见闻:“好端端的,听说宜春宫的那位蒋婕妤,要去行宫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今儿傍晚就被送出了宫去。” 陈萚一面拆了信,一面瞥了他一眼:“你可不是八卦的人,说吧,为何要同我说这个。” 青峰呵呵一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前阵子皇后娘娘被禁足凤仪宫,今日众妃嫔去请安,出来就有这事儿,人人都觉得怪异。” 陈萚一手轻轻敲了桌面,他眉头微蹙,半晌无语。或许,他是小看了她的。 而此时的凤仪宫中,太医院唯一的女医孙梅英才为郑美人把了脉,做了详尽检查。 “如何?”出来外间后,赵思柔忍不住问道。 孙梅英摇了摇头:“身体无大恙,只是忧思郁结于心,还要开导才是。” 赵思柔抿了嘴:“那于子嗣一事上?” 孙梅英眉头拧得更是紧了。 赵思柔一把抓了她的手:“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说的吗?” 孙梅英叹了口气,她看了看里间,珠帘低垂,其间人影幢幢,身处那样的富丽堂皇,也终免不了憾事。 “暂且无解。”她无奈道。 虽早有这个准备了,但亲耳听见,赵思柔还是心中一沉。她也看向了里间,若是郑美人得知这一消息,又该是怎样的绝望呢? 孙梅英看出赵思柔的心思,她又说道:“不过,娘娘你也别灰心,天下之大,都是一物降一物,万物相生相克,既能做得出这避子汤药,定也有解法。” 她打定了主意,向赵思柔请呈:“臣在宫中十数年,自觉遍读医术,可依旧有不解之症。臣想大胆请娘娘恩准,许臣深入民间,遍寻偏方药草。如若有缘,能解了郑美人的毒,也未尝可知。” “你要出宫?”赵思柔惊讶。孙梅英自小在宫中长大,最远也不过是去了行宫,如今贸然说要出去,实在是太突然了。 可孙梅英似是早就有了打算,她坚定点头:“是。其实若没有郑美人这事儿,过了年,臣也要向皇后娘娘提起的。” 赵思柔蓦地笑了:“真羡慕你啊。”还能出宫去,追寻自己心中所愿。 孙梅英一喜:“娘娘这是答应了?” 赵思柔点头:“答应了。不过,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得挑几个身手好的,跟着你去。” 孙梅英笑:“娘娘放心吧,你忘了我收了个叫阿槐的小太监做徒弟,他有几下拳脚功夫,有他在,就够了。人多了,反而不好行事。” 她既有了主意,赵思柔也就不再勉强,只问:“几时出发?” 孙梅英也是见机行事:“既然娘娘如今已知晓,那便越快越好。待臣安顿好太医院的事,就出宫。” 孙梅英离开后,赵思柔心事重重,进来里间,郑美人已穿戴齐整,坐在桌边。见了她,赵思柔又记了起来,还要将孙梅英的话转述于她。可这种话,她又要怎么说呢? 郑美人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反而先笑了:“娘娘不必为嫔妾忧怀,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赵思柔一愣:“你……” 郑美人点了点头:“娘娘是知道嫔妾的事的,不用为皇上生子,现在想想,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说着就笑了:“这样看来,我还得去谢谢蒋婕妤才是。” 第三十四章 蒋雨薇离宫时,仍是婕妤的位份。赵思柔想着好歹是陈筠赐下的婕妤,还是给她留着吧。对外头的人,都说蒋婕妤顿悟,余生只愿吃斋念佛,以满功德。 不信的人自然有很多,也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打探清楚那一日在凤仪宫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可无奈凤仪宫上下如铁桶一般,压根无从得知。 各宫的主子们,也都守口如瓶。 这事过后,朱宝林病了一场。她年纪小,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被吓到也是正常。 周宝林去照看她,深夜两人睡在一张床上,朱宝林抱了周宝林的胳膊,怯怯低声:“周姐姐,我是真的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能那般笑着说出,‘你们若都乖乖的,不给本宫惹是生非,那本宫便能保你们安安生生在这宫里终老,绝不苛待了大家’。” 其实赵思柔后面还有一句:但若是谁还要作妖,蒋婕妤可不是前车之鉴,你们可没有她的好运了。 周宝林比朱宝林更清楚,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我现在,有些怕见到皇后娘娘了。”朱宝林小声道。 周宝林抚摸了她的背,安慰道:“没事的,皇后娘娘不是说了吗,只要咱们本本分分的,就不会有事。” 朱宝林将信将疑,但还是睡着了。 周宝林却无声叹息,真的会这样吗?她第一次觉得,这宫里,真的可怕。 宫里恢复了平静,赵思柔的日子还是照过。 十一月底,她送了孙梅英出宫。看着孙梅英带着阿槐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她感慨:“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她再度走出这道宫门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腊月初八,阖宫都在喝腊八粥的时候,从极乐宫传出来消息,太上皇驾崩了。 赵思柔对她这个舅舅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有些严肃,不苟言笑,她不愿意亲近他。 陈筠也是,见了他父亲,总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就又要被他教训。 徐太后也不满他,觉得他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上心,对自己也不够好。 赵思柔的母亲长平大长公主也瞧不上他,她一直都反对她这个哥哥退位。到他真退位了,她更是气愤,从未去极乐宫探望过。当然了,他也不喜别人去探望。 只太皇太后,从始至终,都由着这个儿子。 他们,还有外面的那些文武大臣,无论先前是害怕他,敬重他,还是厌恶他,瞧不起他的,现在无一例外,都哭倒在地。 人一走,便没人再去计较了。眼泪无论真假心,到底都还是有几滴的。 为了先皇的丧事,宫里忙得昏天暗地。偏偏这时候,太医诊出周宝林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赵思柔感慨,周宝林真是幸也不幸。幸的是,她不过侍寝四五回,就有了孩子;不幸的是,这孩子来的时机,有些不对。 陈筠对周宝林一向淡淡,得知她怀了身孕,也不过尔尔。还是赵思柔去跟请了旨,给周宝林晋了一级,封作才人,又赏了好些东西过去,叫她安心养胎。 周宝林心里也清楚,将来这孩子无论男女,都不一定能养在自己身边。但她仍然感激赵思柔,至少她比这孩子的父亲,更关心她们娘儿俩。 先皇的灵柩才迁入皇陵,大雪尚未消融,南境就传来了兵患,小国联合,趁着先皇丧期,欲拿下南境六州。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境明明有着大都督,陈筠依旧从朝中点了几员大将,再以祁王为兵马大元帅,领军南下,坐镇指挥。 消息传到凤仪宫,赵思柔听了,也只淡淡道了一声:“知道了。” 这一向,她与陈萚疏远了很多,她不去清思宫,陈萚也不来凤仪宫,就连小黑,她也见得少了。 鹤雪等人也察觉出了,她们私底下讨论,都觉得是为了避嫌。 “谁让当初皇上当着大家的面说了那些话。”鹤雪不满,“明明祁王殿下和咱们主子清清白白的。” 讨论归讨论,凤仪宫和清思宫依旧疏远着。 大军临行前夜,赵思柔去玉华殿为将士祈福。她在蒲团上跪了很久,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响,有风携裹着寒意,将殿内的烛火吹动。 她没有回头,依旧双手合十,跪在那里。 陈萚走近,他拈了三炷香,点燃,供于佛前。青烟袅袅而上,模糊了佛祖金身。 赵思柔眼角余光瞥见他在自己身侧的蒲团上跪下,庄重拜倒。 “明天我就要南下了。”起来后,他说道。 这话显然不是说给佛祖听的。赵思柔垂眼,落在自己的指尖上,那里干干净净,修剪齐整的指甲有着浑润的光泽。她以前爱涂蔻丹的,如今因着先皇丧期,都给卸了。 “一路顺风。”她说,还是没看他。 陈萚转头,看了她好一阵。她是知道的,但她不应该知道。 良久,陈萚终于起身,他再度朝佛祖拜了一拜,转身欲离去。 “阿萚。” 他蓦地站住脚。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转身,艰难问道。 赵思柔就站在那里,望着他微微笑着:“阿萚。”她重复道,“你要保重。” 陈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紧紧抱住了赵思柔。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他说,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十六皇叔,不是祁王殿下,更不是什么阿萚哥哥。他是阿萚。 “我记得。”赵思柔笑着,可不知为何,眼泪却流了下来,她推开了陈萚,依旧笑着,“可这是不对的,我们这样不行的。” 陈萚当然清楚,她在忌讳着什么。天地君亲师,伦理道德,样样都在束缚着她,和他,还有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那,若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的舅舅,更不是你的叔叔,我跟你,没有一点亲缘关系,你会接受吗?” 赵思柔觉得,她一定是听错了。但陈萚告诉她,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 * * 我的亲生母亲,其实并不是飞霜宫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她的确被父皇宠幸过,但并未因此就怀上了皇嗣。之所以将我塞给她,是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先敏慧皇贵妃,怀了个不是皇嗣的孩子,就是我。 而我的亲生父亲,是当年梁燕两国交战后,燕国送往梁都的质子,先燕惠王,他在三年前也过世了。 你会觉得是我母亲不守妇道吗?其实不是的。她未进宫前就已经结识了我父亲,无奈因为我父亲的身份,我母亲家人不许他二人再往来。 恰逢三年一选秀,我母亲因才貌入选。可那时父皇已年迈,一边是花甲老者,一边是风华正茂,我母亲一狠心一咬牙,便与我父亲私奔了。 他们没逃出几天,就被抓了回来。因着是丑事,我母亲家里没敢宣扬,到了时候,依旧送我母亲入宫。那时我母亲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孩子。 我母亲进宫便被封了昭媛,但她一直推脱身上不好,从未侍寝。直到她发现自己有孕。 我不知道她为何一定要生下我,哪怕是冒着被满门抄斩的危险。但她还是去赌了一把,她轻而易举便获得了宠爱,又重重布局,使那个我名义上的母亲也受了宠。 飞霜宫当时两个皇嗣,是宫里最贵重祥瑞之处。可待分娩之日,传出来的,却是昭媛娘娘生下死胎,御女产下皇子。 尽管如此,父皇却依旧怜爱我母亲,还给她加封妃位。至于我和那个御女,被说成是克兄的不祥之人,一直不为父皇所喜爱,后来还被打发去了行宫。 后来差不多你也能猜到了,我长大,得知了这些旧事,还曾一度记恨我的母亲,恨她为何要生下我,又不要我,还要将真相都告诉我,这样折磨我。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 不,不仅是现在,是那年在行宫见到你,我就知道,我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我要活着,有些东西,我想要,就要得到。 不不不,我当然不是在骂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开玩笑?我讲这么沉重的一个故事,你竟然还有心情来跟我开玩笑。你呀…… 好了,不说笑了,现在你知道了,我们之间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我其实不是你的舅舅,也不是你的叔叔,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我是阿萚,你再叫我一声。 我好开心,真的,开心到觉得,哪怕是明天就死掉了,我也无所谓了。 好好好,这么不吉利的话,我不讲了,以后都不讲了。 那么阿柔,如果我这次能够平安归来,你会接受我吗? 我知道你是皇后,是陈筠的妻子,可我不在乎,你就是你,是我在行宫里见到的,说自己是英国公府大小姐,那个天真烂漫的阿柔。 没事,我给你时间,明天我就南下了,你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考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听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当然不是在威胁你了,我怎么可能会威胁你呢?正相反,现在被拿住把柄的,可是我啊。我才应该担心,会不会在战场上,就被皇帝下旨给砍头了。 哈哈哈哈没错,我也是在开玩笑。好了好了别打了,我不开就是了。 嗯?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你?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哪怕是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所以我就讲了。 哎疼疼疼。好的真的不开玩笑了。明天我就要走了,让我再抱你一下吧。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现在,真的感谢母亲,将我生了下来。能遇见你,已不负此生。 第三十五章 滋的一声,是蜡烛燃烧至尽,火光抖了两下,终于熄灭了。 这一点动静,却也能叫赵思柔一惊。她抬头看向窗外,发觉天已微微亮了。 她疑惑昨晚只是个梦,才会听到那样荒诞的故事。可掌心坚硬的触觉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陈萚不是她外公的儿子,他身上没有陈氏的血脉。他既不是她的舅舅,也不是叔叔,那他到底是谁呢? 她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绿松石珍珠耳环,那是她在云州丢的,却被陈萚捡到,还收了起来。 她突然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将剩下的那只耳环送给金花的。若还留着,就能凑成一对儿了。 有钱也不能瞎大方啊,她告诫了自己。 玉华殿的事,赵思柔瞒了所有人,包括她最信赖的鹤雪。 郑重打扮之后,她随陈筠一道,送了陈萚出宫。中间他们未说一句话,形同陌路,这让陈筠很是满意。 这之后宫里的生活依旧平静,因为还在丧期,比平日更为素朴。赵思柔戏是不能看了,曲子也不能听,但漫漫长日,总得消遣啊,她就给自己找了样事儿做,她迷上了刺绣。 刺绣是最能打发时间的,一股线劈成好几份,一片叶子要绣上半天,再没有比这更耗心神的了,还尤其费脖子。 期间长平大长公主又进宫好多回,回回来,都车轱辘似的将周宝林当作例子,在她耳边来回滚。大长公主那边说,她这边描花样子,一次鹤雪送茶点进来,竟觉得这场景还挺和谐的。 后宫少了蒋婕妤,婉昭仪也安分了许多,就连徐太后,都很少教训赵思柔了。偶尔她也会感慨,如今这样的太平日子,真是亘古少有。 南境战役足足打了大半年,蟹肥菊香的时节,南境结盟诸国终于投降,不仅退兵上供,还送来了美人六名。 为了这六个美人儿,朝廷上又一次吵开了锅。 有人认为这是诸国示好;有人觉得这是在讽刺国君,毕竟先帝新丧还不满一年,论理三年内都不再选秀,如今他们送新人进京,若是收了,岂不是自打脸? 就为这,两方大臣各自为营,争争吵吵数日。 消息传到后宫,赵思柔正敲下一只螃蟹腿,她想了想说:“还是蘸点醋比较好吃吧。” 一同来尝鲜的婉昭仪按捺不住,拍了桌子就说:“还吃醋,再要不了几日,可就真要吃醋了!”她还说赵思柔,“你是皇后,这种时候就该拿出皇后的气势来,去规劝皇上啊。” 不知何时起,婉昭仪开始以她马首是瞻了,这让赵思柔有点意外。不过这明显得罪人的事情,她可不干。她叫鹤雪去烫菊花酒来,好就螃蟹。 婉昭仪气歪歪,可也没得法子,她虽不愿那几个异族女子进宫,可她自己也实在是不敢去劝啊。 不止是她,在座的其他人,就没有一个敢去劝的。便是最得宠的郑美人,她也不敢。 这半年来,陈筠的脾气变得愈发古怪了。他开始光明正大不来凤仪宫,若说先前他和赵思柔还有着姐弟情谊,到今日,完全形同陌路。他连假装,都不愿了。 他懒散朝政,早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奏折堆积成山,也不去管,日日待在后宫,吟诗作画,以酒当茶。 郑美人和杨才人劝过一两次,当场就被甩了脸子,吓得她二人也不敢再提了。 甚至徐太后亲自去说,他也只是敷衍应和,一转头,照样当耳旁风飞了。 赵思柔私底下同鹤雪等人说,先皇在世,总还压着他一头,如今驾崩,这世上再无人能管教于他了。 说来也是好笑,先皇在世时,也不见有如何管教。 这场争论持续了五天,最终陈筠还是拍板,要了这些异族美人进京。 有先帝老臣以死相劝,陈筠最终又折中了下,美人进京,但不入皇宫。他在京郊大兴土木,打算盖一座明珠别苑,专门来迎接那六个异族美人。 圣旨一下,当场哭死过去几个老臣。 这还不如就让他接进宫里来呢。 陈筠忙着他的明珠别苑,宫里周才人历经生死,拼了命生下了孩子。 产婆将擦洗干净的婴孩抱到了赵思柔面前,笑眯眯说道:“皇后娘娘,您瞧瞧这小公主,生得多俊俏的眉眼啊。” 赵思柔看着那幼小的婴孩,她眼睛还没睁,脸红通通的,头上也没几根毛发,分明丑如猴,哪里瞧得出来美丑。 但产婆还是笑着,将那孩子往她面前送:“皇后娘娘抱抱?” 赵思柔赶紧退后一步。开玩笑,这软趴趴的婴孩,柔若无骨,她哪敢抱? 周才人生产完很是虚弱,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陈筠不在宫里,便是在,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个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女人。所以还是赵思柔来安慰了她,并再升一级,封为了美人。 同样来探望的婉昭仪很是不以为意:“皇后娘娘这样擅自做主提了她的位份,皇上未必会高兴呢。” 赵思柔微笑看了她一眼:“这点主,本宫还是做得的。” 婉昭仪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放下了贺礼,灰溜溜兼酸溜溜地走了。 小公主百日的时候,那六个异族美人终于到了京城。继缺席小公主诞生之后,陈筠又缺席了她的百日宴。 尽管陈筠不在,但赵思柔还是给小公主办了个热热闹闹的百日宴。 先帝丧期未过,宴会不宜过大,赵思柔只请了各宫的贵人们,摆了两桌酒席。敲锣打鼓的戏曲没有,换上了胡琴咿呀的皮影,众人也能看得入迷。 周美人抱着小公主,乐呵呵坐在人群中间。有没有皇上的宠爱,如今她已经无所谓了,怀里这个小人儿,会是她后半生的所有。 像是猜到她的心思,在给小公主定下封号的时候,赵思柔选了“安平”二字。 周美人抱了安平小公主,深深给她磕头,并说:“从今往后,皇后娘娘就是安平公主的母亲。” 赵思柔感慨,似乎她才是陈筠,半点力气不费,就白得了一个喊自己“母后”的孩子了。这母亲做得太容易,总让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傍晚下起了雨,天气寒冷,赵思柔也不留大家久坐,早早就散了。 才要关闭宫门,就有人进来报道:“娘娘,祁王殿下来了。” 大半年不见陈萚,赵思柔发觉他瘦了些,也黑了点,但依旧清俊洒脱,眉宇间还是她熟悉的笃定,在看见她后,化作一抹笑意。 “十六皇叔来得不巧,我这里宴席刚散,只剩残羹冷炙。”她笑,当着人,照旧唤他皇叔。 陈萚也笑,他将手里的一样事物递给了她:“听闻皇后娘娘热爱刺绣,途经锦州,为娘娘采买了一盒丝线,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赵思柔接了过来,当场拆开了那只锦盒,里面工工整整,还真是五彩丝线。 她忍俊不禁:“十六皇叔有心了,我很喜欢。”就叫人给收了起来。 这凤仪宫陈萚不宜久留,又寒暄几句,他就告辞要走。 临出宫门,他又向赵思柔道谢道:“这一向不在宫中,多谢皇后娘娘为我整顿了清思宫。” 他的王府尚未建成,就因为先帝驾崩而停止了工程,一直停到了现在。同大兴土木的明珠别苑相比,高下立现。 “这是我分内之事。”她说。 隔着细雨织就的帘幕,陈萚看她宁静的一张脸,道:“下月我便要返回云州了。” 这赵思柔是知晓的,陈萚尚未进京,陈筠便下了旨意,要他在回来交接兵权之后,便立即返回北境。马上就是腊月了,陈筠为何要这样做,有人不解,有人心知肚明。 赵思柔浅浅地笑:“好,那便恭祝皇叔一路顺风。” 陈萚亦颔首:“保重。” 第三十六章 冬去春来,夏季紧随,这大半的时间里,宫中生活都无比安宁。 陈筠一向不大在宫中,自从明珠别苑建成,他便带着那六名异族美人,长居其中。就连先前深受宠爱的郑美人,也因此失了宠。 “这样也好,”一次郑美人来赵思柔宫里喝茶,她自我调解,“至少婉昭仪如今见了我,脸上还有了些笑意。”虽然那笑多半是可怜她的。 因着那六名异族美人,宫里妃嫔难得达成一致,再没有针锋相对,正相反,她们来给赵思柔请安的时候,都一同唾弃明珠别苑的那些人。 难得有个同情她们的周美人:“或许她们也是可怜的,背井离乡,远离了父母,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她话未说完,婉昭仪就先皱起了眉:“我看你是做了娘,脑子就糊涂了。她们可怜,是我们造成的吗?她们要恨,也该恨她们的父兄无用,而不是来霸占着皇上。” 她说得振振有词,又好似句句在理,别人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婉昭仪沾沾自喜,以为聪明了一回,便向赵思柔请功:“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思柔笑着点头:“你说得对。” 婉昭仪得了她的肯定,更是骄傲了。 但赵思柔又接着说道:“若按你说的道理来,那你们也不该去怨恨那几个异族女子,你们该抱怨的对象,是负了你们一片真心的人才是啊。” 她这话一说出口,殿内顿时就一阵寂静。还是杨才人先开口了:“皇后娘娘,这种话,可不敢乱说啊。” “不是吗?”赵思柔斜斜歪着,望了她们不安的脸色,她又笑,“罢了,你们不愿承认这现实,那就不说了吧。” 一时散了,朱宝林跟着周美人回去,还是忍不住道:“姐姐,皇后娘娘,是不是疯了?” 周美人吓得赶紧捂了她的嘴:“别乱说。” 待朱宝林拼命点头示意自己不说了,周美人才放开了她,教训道:“你别管那些有的没的,皇上不管咱们,咱们能有如今的日子,可全都仰仗着皇后娘娘。” 朱宝林一想也是:“姐姐放心,我再也不乱说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去看看小公主吧。” 赵思柔的日子便是这样,安定,却并不好过。因为陈筠的懒政,徐太后斥责她未尽皇后敦促之职,她的亲生母亲长平大长公主也怪她至今未能诞下谎嗣,只有她的外祖母太皇太后,告诉她不要急,慢慢来,日子还久。 赵思柔都听了。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地长。 已经近两个月未下过一场雨了,太液池的水都快见底,肥硕锦鲤扑腾在池底,恐怕再过几日,就要奄奄一息了,更别提那早已泛黄的莲叶。 北方不见雨,南边却阴雨连绵,入夏后再未停歇。 一封封的奏折送入京城,或干旱,或洪涝,可都无一例外,被积压在了勤政殿的大案上。 陈筠已久不进勤政殿,上一次早朝,还是为了要扩张明珠别苑的事。 眼见灾情日益严重,在群臣推举下,老宰相去了明珠别苑,数呈北旱南涝之险峻,请皇上恩准开国库赈灾。 陈筠才得了一头南越供来的花豹子,闻言道,豹奴居所还未建成,暂无闲钱可支。 老宰相气得当场口吐鲜血,被人扶出了明珠别苑。 求不得皇上,老宰相又去和先摄政王瑞王商议。无奈瑞王空担了几年摄政王的头衔,归政后再不理朝政,一时问起,也是茫然,更两手空空。 二人相对,都无奈叹息,还是进宫去求见了徐太后。 徐太后却不问许多,她只担心自己的皇帝儿子吃没吃好,穿没穿暖,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将老宰相和瑞王给打发了。 他们最后求到了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听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再无多话。 老宰相和瑞王心中明了,再不抱希望。正要离去,却见皇后自殿内转出,问他们:“此次赈灾,需多少银两?” 老宰相和瑞王面面相觑,却还是报出了那个天价数字。 赵思柔沉吟片刻,道:“本宫会想办法的。” 老宰相和瑞王却不抱希望,他们这些肱股之臣都没法子,她一个深宫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她还是做到了。 那盖着鲜红玉玺章的圣旨被送到宰相府是,老宰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跪倒在地,口呼万岁,心里却想着,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赵思柔是怎么做到的呢? 紫宸宫内,陈筠眼角猩红,他的右手卡住了赵思柔的脖颈,他狰狞地笑:“好哇,真不愧是朕的皇后,连朕的玉玺,你也敢盗用。” 赵思柔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地上跪满了宫人,还有痛苦不已的郑美人。 “陛下,陛下这都是嫔妾做的,不关娘娘的事啊。”她砰砰磕着头,额头上瞬间就红了一片。 然而昔日那个同她山盟海誓,口口声声说会对她好的男人,此刻却面目全非,他冷笑:“就你?朕借你十个胆子,谅你也不敢。”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赵思柔脸上:“倒是你,朕一直都知道,你干得出来。” 伴随着这一句话,他松开了手,顺势将她推向了后方。 赵思柔踉跄后退,没人来扶她,她自己艰难站定,抚了脖子,好一阵咳嗽,总算是顺了气了。 一顺气,她就笑了。没错,的确是她借郑美人的由头诓了陈筠回宫,又给他灌了许多酒,待他醉到不知东西南北时,便哄他在早已拟好的圣旨上盖了章。等陈筠清醒过来,老宰相早已捧了圣旨,去开国库赈灾了。 陈筠气没处使,他不能真的动赵思柔,毕竟她的父兄都曾为他登基一事立过大功,哪怕是他卡了她脖子,都有他的瑞王叔立在殿外求情。她多精呵,为自己揽了美名,花的却是他的钱! 陈筠最终还是气冲冲地走了,宫人们来扶起地上瘫着的郑美人,赵思柔对她抱歉道:“如此一来,你在他心中……” 她的话没说完,郑美人就先摇了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日,嫔妾料到了,并不觉得伤心。” 不伤心就好,赵思柔想,不伤心,这日子就好过了。 旱涝灾情渐渐平息,皇后智取圣旨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了民间,有文人墨客将此编纂成话本、歌谣甚至是戏曲,一时流传了开来。 这事也传到了陈筠耳中,他大怒,命人将传播者都给抓了起来,或鞭笞或服役,惹得人心惶惶。 可他越是这般禁止,越是有言论四起,有说他沉迷酒色,不是一位好君王;有说他为君不仁,今年的灾情便是天谴;更有甚者,传说他并非先皇亲生,却坐上皇位,是以老天才要惩罚于他。 “真是岂有此理,越发离谱了!” 长安宫中,徐太后气得当场摔了杯子。前来请安的众妃嫔都低垂了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皇帝分明是哀家怀胎十月,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的,那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竟然如此编派皇帝与哀家!”徐太后抚了胸口,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唯有婉昭仪鼓起勇气去安慰了她:“姑母何须与那些人置气,他们不过闲得无聊。” “你懂什么?”徐太后怒道,“众口铄金,那可是皇帝,他们也敢胡说!” 婉昭仪嗫嚅着,也不敢再开口了。 徐太后斜眼看了赵思柔:“你是皇后,宫里也传这些无稽之谈,该好好管管!” 赵思柔乖巧称是。 徐太后哼道:“一个个的不中用!” 既是徐太后下令要整顿,赵思柔也就下了旨意,不许宫人再传这样的话。只是明面上能禁,背着人,谁能管许多呢?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 陈筠回了宫,妃嫔坐于一殿之内,到底还有点节日气息。 唯一惹大家不快的,是陈筠将那六个异族女子也带回了宫,还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都是一家人之类冠冕堂皇的话。 婉昭仪呸了一声:“什么一家人?别来拉低本宫的档次。”她很是瞧不上那几个异族美人,连她们过来请安,连眼神都不愿给一个。 赵思柔倒不介意,她反而安慰那六个异族女子:“这段时日你们伺候陛下也辛苦了,可怜却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不过你们也别怪陛下,若非如此,朝臣们又如何准许你们进京呢。” 就算是婉昭仪这般脑子不大好使的,也听出赵思柔这话是在指桑骂槐。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跳出来第一个揪她小辫儿,可今时今日,她却莫名暗爽。 陈筠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欲反驳,可却又无从说起,只能板了脸,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因先帝丧期未过,没有歌舞,只命乐师箫管吹一支曲子,大家对着如水月色,或饮酒,或闲聊,只等夜半好散场。 太皇太后率先撑不住,欲回去睡,就有一花甲宫人忽从殿外冲了进来,拜倒在众人面前,口中呼道:“太皇太后,陛下,请为我家娘娘做主,我们娘娘,并没有与外人苟且,更不是自尽而亡,她是被太后给害死的!” 第三十七章 一场不咸不淡的中秋夜宴,因为一个花甲宫人的闯入,顿时活力了起来。 赵思柔并不想这样形容,但事实正是如此,席上的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唯独徐太后,她的脸色苍白得比鬼还要难看。 “大胆刁奴,竟然擅闯夜宴,还平白诬赖哀家,来人呐,给这疯妇拖下去!”徐太后咬着牙怒道。 就有侍卫要来拖下这个老宫人。 可怜那老宫人在地上膝行几步,又伏倒在地叫喊道:“太皇太后明鉴,奴婢从未说谎,太后不仅陷害了我家娘娘,甚至当今陛下,他也不是先皇的血脉!” 若说先前她状告徐太后戕害宫妃,大家倒还坐得住,这在宫里算什么新闻呢?但现在这一句话,却是犹如天打五雷轰,所有人都呆住了。 包括陈筠。 太皇太后跌坐在椅上,她老人家似是没反应过来,拉着身边的夏嬷嬷问道:“她说什么?” 夏嬷嬷哪敢再重复啊,可见太皇太后不信,她无奈,只好附到她老人家耳边,悄悄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摇着头,似是不信。 那老宫人已被侍卫拖住,就要往殿外去。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来,似是帕子,又夹杂了书信。 “太皇太后,请您过目,这都是奴婢这些年留作证据的,奴婢不是瞎说的,求太皇太后为我家娘娘做主,还她九泉之下一个公道啊。” 徐太后蹭地站了起来,她指了地上的老宫人,横眉冷对道:“大胆奴婢,竟敢还伪造证据企图无赖哀家,哀家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那老宫人蓦地冷笑:“太后娘娘,午夜梦回,您难道真的就不怕吗?您做的那些亏心事,真能睡得踏实?奴婢敢以死明志,也要为我家娘娘讨个公道!” 她说着,就挣脱了侍卫,往殿内的大柱上撞去。 妃嫔宫人惊呼,赵思柔急道:“快拦住她!” 一道身影闪过,是鹤雪抢了过去,拉住了那老宫人。只可惜还是慢了一些,她的额头已经碰到了柱子,擦掉一大块油皮,万幸命还是保住了。 殿内正乱作一团,殿外又有人来报:“京兆尹有急事,要求见陛下。” 陈筠正又气又头疼呢,听见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什么事儿?”他没好气道。 京兆尹急急上殿,见殿内许多人,又不好开口,急得头上直冒汗。 陈筠见了更是生气:“到底什么事?还说不说了?” 京兆尹急得赶紧磕头,又道:“陛下,此事事关皇家体面,微臣还是私下禀报为好。” 陈筠不耐烦,才要挥手说就在此处讲,被赵思柔抢先道:“陛下,许是大事,臣妾等还是先退下的好。” 陈筠本就与她不待见,现在听她这样讲,他偏偏不肯,道:“有何事见不得人?就在这里说!” 京兆尹满头的汗,先砰砰磕了头,方道:“启禀陛下,忠勇侯秦家,要状告太后谋害先秦贵妃,并,并……”他浑身抖着,说不下去。 陈筠脸色铁青:“并什么?” 京兆尹的脸都恨不得埋地砖里去了,他一咬牙:“并太后娘娘秽乱宫闱,混淆皇嗣,秦家连同文武百官,上书要陛下退位!”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那个老宫人,她额头还流着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她说着又哈哈笑了。 “疯妇,疯妇!”徐太后嘴唇哆嗦,一面叫着给那老宫人拖下去。 老宫人手里的纸张帕子洒了漫天,有一张纸悠悠飘到了赵思柔桌上,她捡了起来,泛黄的纸张上,是苍劲的字体。她看向落款:刘本正。她记得,那是上一任太医院院正,已过世五年了。 “皇帝,皇帝!你可得拿个主意啊。”徐太后死死盯了陈筠,“万不可叫那些乱臣贼子得了意!” 陈筠看向他的母亲,眼神是渗人的寒意:“来人。”就有宫人答应了,“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及一众妃嫔,都看守在紫宸宫!”他下了命令。 徐太后一愣,叫了起来:“皇帝,你这是做什么,你连哀家……” 陈筠再次看向她的眼神,叫她不禁住嘴。 “摆驾!”陈筠一甩袖子。 紫宸宫本是皇帝寝殿,现在却拘满了后宫之人,一夜过去了,没有人睡得着,个个眼下都挂着青色,也没人敢吱一声。 谁也不知道前朝到底什么情况,就连徐太后的人,也出不去这紫宸宫。赵思柔陪着太皇太后,只听她一连声地叹:“作孽啊。” 又过去了一天一夜,人人都瘦了一圈,眼下的青色也更为明显了。 外面安平小公主哭得厉害,周美人怕她惊扰了太皇太后和徐太后,只能抱着她来回走动。太皇太后听得分明,叫夏嬷嬷出去看看。 夏嬷嬷才掀起帘子,就见鹤雪跑了进来,道:“太皇太后,娘娘,瑞王、定王和祁王殿下来了。” “老十二和十六怎么回来了?”太皇太后一愣。 三位殿下还是到了。 赵思柔退出内室,在与陈萚擦肩而过时,他们都没有看彼此,但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瘦了。 外间众妃嫔惶惶,见赵思柔出来,都围了过去。 “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娘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娘娘……” 她们一连声问着,赵思柔面色平静,她看了这几个才进宫没几年的女孩子,有曾经她讨厌的,也有已做了人母的。 她叹了口气,道:“无论待会儿发生些什么,你们只记着一点,发生的那一切,都跟你们毫无干系。明白吗?” 她们怎么可能会明白呢?想要再问,赵思柔已经坐到了椅上,不肯说话了。 待内室的门再度打开,太皇太后身边的夏嬷嬷出来,什么也没多说,只叫各位妃嫔且先回宫,就又退了回去。 众人懵懂,还是赵思柔先站了起来,扶了鹤雪的手,悠悠迈出了紫宸宫。 三日后,陈筠书罪己诏,宣告退位。 消息传来后宫,众人还来不及抱头痛哭,就又有旨意下来,限一日之内收拾好行装,各宫妃嫔皆要迁往行宫。 意识到这座皇城终要易主,她们这些妃嫔,就再也不是妃嫔了,再被人提起,就只是废帝的妻妾了。 有人哭哭啼啼,有人平静如初,但无论如何,时候到了,她们都不得不搬出这住了几年十几年的宫殿,乘上马车,伴随着骨碌骨碌的声音,驶往宫城外。 听闻徐太后不愿搬,是被人硬架出来的,她一路撒泼打滚哀嚎,毫无先前的太后风度。赵思柔听说,也不说话,只静静坐在自己的车上。 “停车!”前方传来声音。 马车就此停下,有人近前,朗声道:“请皇后娘娘露尊面说话。” 赵思柔示意了鹤雪,鹤雪打起了帘子,那內侍退去一旁,缓缓走上前的,是几日未见的陈萚。 赵思柔扶了鹤雪的手下车,对着陈萚行礼:“废后赵氏,参见陛下。” 是的,陈筠退位后,皇族之中,唯有瑞王、定王、祁王可承帝位。瑞王定王主动请辞,直言自己不适合做皇帝,那便只剩下祁王陈萚了。 陈萚接过內侍递来的皇后印玺,捧到赵思柔面前,他微微地笑:“阿柔,做我的皇后吧。” 在场数百人,此刻却无一人敢说话。夜风起,吹动旌旗猎猎作响。 第三十八章 行宫远香堂内,莺华带着众人正收拾着行李,徐太后就气势汹汹杀过来了。 “哀家就知道,你这个小贱人!”虽然已被废了太后名头,可徐氏依旧当自己还是太后,她口中胡咧咧骂着,扬手就要照着赵思柔脸上扇过去。 好在鹤雪等人眼疾手快,拦住了她。 徐氏见打不成,嘴里更是骂得厉害了:“都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你早就跟陈萚那小子勾搭上了吧?啧啧啧,多风光啊,新帝当着众人要求娶你。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一个是亲舅舅,一个是亲外甥女,还真是亲到一家了啊。” 她越说越气,还要伸手来抓赵思柔。 赵思柔也不理会,任由她撒泼,等她骂累了,方道:“您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去歇着吧。” 徐氏一愣,敢情她骂了这半天,这赵姓死丫头竟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好,好哇,真不愧是你,一对狗男女!”徐氏只觉得自己都要当场吐出血来了。 赵思柔不说话,可她手下的人却不是死的,雁风当即哼道:“您秽乱宫闱,与自家表哥私通,还让先帝替您养了多年儿子,与您相比,我们小姐好歹还是清清白白的。您在骂人前,还是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 “你!”徐氏指了雁风,气得手直抖。抖了半天,她一口气没上来,终于成功倒了下去。 赵思柔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抬回去吧。” 第二日,陈筠也来了。 赵思柔遣退了宫人,与他面对面坐了。半晌,他二人皆无语。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良久,还是陈筠先问出了口。 赵思柔就笑了:“我好不容易能从那座宫城里出来,哪能这么快就回去呢?” 陈筠暗自握紧了拳头:“所以,你们还是有一腿?” 赵思柔还是笑着:“话别说这么难听,你自己三妻四妾,偏容不得我有二心?再说了,我跟你,压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陈筠喃喃念道,蓦地笑了,“是啊,曾经还能说是表亲,如今连亲人也算不得了。” 经历过这几天,陈筠像是换了一个人。也是,谁经过这些,能不换个人呢?只有赵思柔清楚,他们还是亲人,但这份亲情,永远也摆不上台面了。 “你要与我和离吗?”陈筠问。 “是。”赵思柔静静点头。 “不怕世人戳你脊梁骨?不怕赵家不认你这个女儿?” 这些赵思柔早就想过了:“不怕。”她说,“我本想死遁,假死药都配好了,只要喝下,就能全了皇家和赵家的颜面。可我又想了想,这世上的好事,怎么能都让你们占尽了呢?我不甘心。我就是赵思柔,从生到死,我都是。我选择的,我承受。” 陈筠呆了片刻:“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原来是这般有主意的呢?” 赵思柔笑:“因为你的一颗心,不在我身上,便是放在你眼前,你也不会注意到。” “可能吧。”陈筠怅然,“这几年,我仿佛都是在梦里。” 赵思柔沉默,如今她连教训的话,都不想讲给他听了。末了,她只说道:“多去看看你的女儿吧。” 拿到那纸和离书后,赵思柔即要搬离行宫。临走前,她去跟蒋雨薇告别。 “真好。”蒋雨薇看窗外如洗碧空,一行大雁飞过,“我姨母的事,多谢你了。” 赵思柔摇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顿了顿,她又道,“你真要在这行宫了然一生?你若是愿意……” 蒋雨薇也摇了头,她笑道:“我没你那么洒脱,出了这行宫,我已无处可去。倒不如留在这里,总还有个栖居之所。” 赵思柔一想也是,一个已出了阁的女人,离了夫家,娘家不收留,身无所长,又能去到哪里呢? “你去吧,离了这是非之地,去看外面的山河。”蒋雨薇道,“赵思柔,你比我幸运得多。” 赵思柔不言语。她知道,这“幸运”,是如何才得来的。 她没有去向郑琬玉她们道别,但是马车行到宫门前时,小山在外面说道:“小姐,郑侧妃她们在前面候着呢。” 陈筠被贬为献王,徐佩萸郑琬玉等人被封为了侧妃。 鹤雪打起了帘子,赵思柔望了过去,来的是郑琬玉,杨文斐,周姝,还有朱巧月。徐佩萸没有来,赵思柔心里清楚,她还在记恨着自己。 马车缓缓驶近,众人相顾无言,唯有周姝抱着的小安平,在看到赵思柔的时候,啊啊叫着,探身过来要赵思柔抱。 赵思柔终究还是没抱她,只是向她们点了点头,道一声珍重。 宫门在马车驶出后慢慢合上,那声沉重的吱呀传来时,赵思柔轻轻吐出一口气。 自由了。她想。 城郊十里亭,青峰远远就望见了赵思柔的马车过来,转而进去通报了陈萚。 赵思柔到时,亭子里只剩下她和陈萚,四周一圈围帐,被风吹得鼓起。 陈萚将一样事物交到她手中:“它本就是属于你的。” 那是皇后凤印,赵思柔对它熟悉无比。 她坦然收了起来,然后看了陈萚,挑眉道:“听说你给沈老板的铺子授了皇家御供?” 陈萚也学了她的样子挑眉:“怎么样,是不是吃醋了?要是怕我被别人勾走,你就留下看着我如何?” 赵思柔呵呵冷笑:“天下男人千千万,你不爱我我就换。男人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下陈萚可就笑不出来了,他上前一步,捏了她的下巴:“你换一个试试?” 赵思柔抬手打掉他的手,没好气道:“你以为我不敢?我这不才换了一个?” 这下陈萚倒是哑口无言了。半晌,他方叹道:“你呀……” 赵思柔才不给他唉声叹气的机会:“记得把行宫里我的那棵苹果树移植回宫里,我回来可是要看到的。” 陈萚就笑了:“放心吧,已经派人去了。” “照顾好我爹娘,还有外祖母。”尽管除了太皇太后,她的亲生父母对于她与陈筠和离一事,尚气在头上。 “放心吧。”陈萚再次点头。 赵思柔又想了想,好像再没什么可叮嘱的了。她便看了陈萚:“照顾好你自己。” 陈萚心中一动,上前就搂了她入怀,轻吻了她的耳朵,他说:“真的非走不可吗?” 赵思柔无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背:“我们说好了的,给我三年游历,给你三年统领梁燕两国。” 他有他的野心,她也有她的。 “三年?” “三年。” “好。”陈萚放开了她,忍不住还是往她唇上啄了一下,“待我事成之后,必定亲去迎你回宫。”他承诺道。 赵思柔兴起,玩笑道:“你不来也没关系,不进宫,我恐怕过得更快活。” 陈萚登时就拉下脸来:“你忍心让我孤寡一人?” 赵思柔捏了捏他的脸:“待你收服燕国,还怕没有美人上供?就怕你会挑花了眼。” 陈萚却严肃起来:“我若真如那般薄弱,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了。”他抓了赵思柔的手,郑重道,“我说过,要等你,就一定会等到你。” 赵思柔凝视了他的眼,她点头:“好。” 三年后,北燕被梁帝亲率大军攻下,燕帝称臣,为大梁附属国。 烟花三月,正是越州城好时节。 鹤雪晨起开门,就见隔壁小姑娘阿花蹦蹦跳跳过来了,将手里抱着的一盆月季塞给她,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嘴:“这是昨天阿柔姐姐夸长得好的那盆,我奶奶让送来给你们赏玩。” 阿花的奶奶身体不好,老咳嗽,吃了多少药都不中用,可自从隔壁搬来这户人家,扎了几针,又吃了几服药,嘿,竟比往年要舒坦多了。 鹤雪从柜台上抓了一把梅子糖,塞进阿花的荷包里,笑道:“回去谢谢阿婆。” 她抱了月季进去,就见赵思柔正与孙梅英一道,晾晒一院子的草药。她放下花盆就过去道:“哎呀,这都是我的事情,你们做了,要我干啥呢?” 孙梅英打趣道:“让你嫁人你不嫁,你看看你家小姐身边原本四个丫头,就剩你一个了,你还真要赖着她过一辈子啊。” 鹤雪哼道:“怎的,不行啊?” 赵思柔也笑她:“行,你少吃点就行了。” 见她也笑话自己,鹤雪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我得出门了,约好了去给城东柳家媳妇瞧病的。”孙梅英拍了拍手,她的小徒弟已经备好了药箱,正在前头等她。 “等我回来吃饭啊。”孙梅英不忘叮嘱。 “吃饭吃饭,就知道吃饭。”鹤雪没好气道。 赵思柔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脸:“好了,别生气了,去前头坐着吧,待会儿有人要抓药了。” 这是越州城里一间小小的医馆,不甚起眼,难得的却是,经营的是两位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却好,诊费药费也不贵。 只是一点,那行医的孙大夫脾气略为古怪,心情好时,乞丐也给看病,且分文不取;心情不好时,便是抬来黄金万两,她也不瞧一眼。为此很是得罪了一些人。 有人瞧这铺子里多是女流,便存了欺辱之心。可每每有无赖前来,都毫无例外,一一被打了出去。次数多了,也就没人敢上门寻事了。 这样清闲的日子过得久了,赵思柔都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就该这样,过上一辈子。 她将隔壁送的月季搬到了石条花架上,嫌未开的花苞打得有点多,遂进屋去拿花剪,打算修一下。 再出来时,那盆月季前,已站了一人。他背手站在那里,着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衫,黑发玉冠挽,清清爽爽,直如翠竹。 大概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响,那人转过身来,历经风霜却清俊依旧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阿柔,我来接你回家。” 史书记载:元和四年春,武帝南下巡视。再回京时,御船上多了一名女子,乃此前与先废帝和离赵氏女。武帝按下群臣反对,执意立了赵氏女为后。此后三十六年,一帝一后,共创大梁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接档古言求收藏——《你说谁是小麻雀》: 寇衡初到锦州城,听闻城南丝织商户容家长女对他表兄一见倾心,遂取笑:区区一个商户女,也想学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被隔壁容家小女容丝丝,听个正着。 后来,尊贵的寇小侯爷,要求娶商贾之家出身的平民女子容丝丝。 容丝丝斜眼:听说,我这样的人,是麻雀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寇衡笑嘻嘻:我不喜欢凤凰,我就喜欢小麻雀。 容丝丝作势就要拿针戳他:你说谁是小麻雀? 寇衡躲:我我我,我是小麻雀。 容丝丝这才罢休,背对他继续绣花。 寇衡小声:两只小麻雀,正好双宿双飞,相亲相爱。 容丝丝听得清楚,嘴角漾开一抹笑,心道:这个傻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