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作者:亿本正经 文案 一天夜里,季长善和未婚夫吃饭,对方却突然坦诚已婚身份。 泼了前未婚夫一身酒,季长善剥离手上钻戒甩在他脚下。外面下了场分手必备的瓢泼大雨,季长善叫车回家,没关注司机长相。 车子开进小区,在她楼下熄了火,季长善这才记起非户主车禁止入内。 她抬眼,和后视镜中一双晦暗的桃花眼四目相对。 那人问:“结婚么?” 雨丝鞭打窗子,三秒五秒,季长善想他是有绛城户口的。 * 彭朗需要一个人结婚,他的女邻居十分漂亮,而且独立得不需要任何人,这就非常适合当妻子。 季长善收到他的婚前协议,起初一目十行,随即读得一字一句,最终才确信自己要同一个吝啬的有钱人结婚。 她拿出提前备好的婚前协议,内容同样吝啬。 彭朗未翻协议,慢条斯理掏出一枚鸽子蛋,蓝宝石白金托。季长善戴在指上试了试,指环略宽,彭朗赞美她的手型纤瘦很好看。 她扫了眼露青筋的手背。季长善有个妹妹,小时候常听长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空无表情望着左手,唯一能联想手背比手心薄许多。 - 缺爱者×爱无能 *有的人白天斯斯文文当老板,夜里满城跑专车 *双c,现实童话,非典型先婚后爱+救赎,HE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恋爱合约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长善,彭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缺爱者×爱无能 立意:唯有自渡 第1章 雨夜 结婚么? 飞机入夜落地,季长善拖着二十寸行李箱直奔停车场。她穿双平底鞋,鞋底嗖嗖蹭过地面,手里电话片刻没停歇。 下午销售部和市场部开了场组会,季长善人在外地摆平窜货风波,没赶上。她在飞机上翻览一遍会议记录,市场部一如既往做恢宏蓝图,季长善面无表情地批注:“满天大饼。” 公司早先下达通知,精品系列的杯测已经步入尾声,本月试点区域的营销两部务必提出推广计划。季长善入职远方八年,如今做到省级销售总监,本次销售试点,辖区内绛、白两城在列。她先前一直负责速溶咖啡业务,公司这两年眼见着精品咖啡蚕食市场,终于决心打不过就加入分一杯羹。 季长善不关心资本家如何决策,新品上市风险与机会并存,她拿人钱财,替人解忧,趁势升个一官半职,何乐不为。 绛城机场人流不息,排队等出租属实浪费生命。浪费多可耻。季长善上了提前约好的专车,方才和下属确认过新产品的招商名单,这会儿指尖轻触屏幕,正要致电市场部总监,希望对方就“浪费时间生产废物”作出解释。 市场部总监名叫杜凯,刚调来半年,最擅长能者能不劳就不劳。他连挂三次电话,季长善转微信界面,发送几张财务明细,不出五秒就接到这位总监的回电。 “Aurelie,这就过分了吧?” 远方是家美企,时常要跟老外打交道,中高层领导班子都配有英文名。杜凯偏洋派,无论上班下班,张口闭口Jennifer、Benjamin,语调热情洋溢,像呼唤替他收拾烂摊子的父母。 季长善无意养儿子,“杜凯,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明天上午十点组会。交不出方案,你走公款的私账,我一笔笔往上报。” 不等对方多做协商,季长善撂下电话,耳边徒留一嗓《好心分手》——杜凯唱得撕心裂肺,乃至惨烈。她很瞧不上这位市场部总监,成年人恋爱被甩,宁愿混在KTV制造噪音,也不肯回家发奋工作。悲伤情歌那么多,哪一首比得上升职加薪宽慰人? 睐一眼窗外阴雨,季长善拎过手边西装披在肩上。她原本穿件黑缎衬衫,一条白色阔腿西裤空挂腿上,五月初的绛城昼夜温差十度,她并非怕冷,只是避免不必要的感冒。 专车司机从后视镜中敛回视线,前座两扇窗户半开,凉风流窜,他手指勾住左侧升降键,风声戛然而止。 黄灯亮起,车子缓慢刹住。 季长善低眼润色上月销售总结报告,键盘哒哒轻响,节奏紧凑。前座那人转弄腕上的棕绳,一条鱼形银坠头尾钳住细绳,慢条斯理地游进指缝。 挡风玻璃前涌来人群,形形色色,静默地熙攘。 季长善思路凝滞,不经意朝后视镜瞥去一瞬目光。 司机戴副银框眼镜,镜片折射几点微光,他长一双桃花眼,晦暗寂静,三年如一日。季长善知道对方姓彭,三年前她搬进西瓦台时,彭先生就住隔壁。 他们很少说话,有时在楼道里碰见只互相点一点头。 彭先生应该做专车司机,她夜里如有应酬,结束后避免客户纠缠,总提前打好专车,十次下单,三五次由彭先生接。 季长善满意他的服务,一绛城司机懂得平稳驾驶已是难得,闭口不谈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更是凤毛麟角。她需要这份宁静,彭先生沉默得连姓名也不介绍,这实在很好。 她重新去修改报告,待会儿见了陈月疏,一是汇报工作,二是谈一谈哪天去民政局领证。 陈月疏是季长善的未婚夫,比她大五岁,三年前从魁北克调职绛城,任华北大区销售总监。季长善一直做他的直系下属,刚认识那会儿,除却办公室汇报工作,还随他摆过几场商务宴请。 他们请的多是当地大经销商,经销商喜好不一,总有那么一两位特别钟爱酒文化。季长善向来反对职场性别差异化,如果以酒量论业务能力,男人能在酒桌上喝多少,她绝不逊色。 她的上司大概也信任下属能力,很少替她挡酒,偶尔挡一次,是因为经销商满面油光,提出跟季长善喝交杯酒。 陈月疏来自南方,普通话说得干净清晰,和经销商那口四五十年的绛城油话不一样。 酒局散去,陈月疏开车送季长善回家,以前他也提捎她一程,季长善从来都说自己打车就行。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陈月疏下车送她。那时还是冬季,凛冽得很,季长善把冷手藏进袖子,同上司道谢。陈月疏请她不用客气,末了笑一笑,雾白的哈气缭绕嘴边:“回去吧,我在这里看你进门。” 季长善点头,转身没入小区。 如果陈月疏要求上楼坐坐,她兴许不会拒绝。进了门请他喝一盏热茶,从此往后,季长善只会把他当上司。然而陈月疏向她摆手,规矩得温文尔雅,让季长善相信他是个好人。 窗外夜雨骤歇,季长善拎包下车,从彭先生手里接过二十寸行李箱,向他道谢别过。 她和陈月疏约在暖阁吃饭,定了个包间。 这家餐馆精于海鲜火锅,季长善自幼长在海边,陈月疏默认她喜欢吃海鲜,两年前第一次约会就选在暖阁。 穿越米白长廊,灯光明亮,墙壁上一如既往挂雪景浮世绘。尽管来过多次,季长善从没注意过画上风貌,只是踩着匆忙的步伐拐进一间间房。 陈月疏到得比她早。 季长善把行李箱贴墙根放好,她的未婚夫已经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她其实不需要别人帮忙,但是陈月疏习惯绅士有礼,她也只好回以感谢,否则像不懂礼尚往来。 二人坐定,陈月疏过问区域窜货的事,她简单交代两句,对方又说起今天的象拔蚌很鲜。 季长善粗扫一眼满桌食材,是惯吃的那几样,尤其象拔蚌切片,陈月疏每来必点。她瞥着那宽口碗,切片象拔蚌平铺冰面,色泽温润白皙,薄如蝉翼。他们点的这只象拔蚌一斤二两,原产加拿大,价格由品质决定,剥出来的肉并无多少。 过去拮据的时候,季长善见对方花千把块尝这么一盘东西,只会在心中换算同样一笔钱能买多少碗兰州拉面。当陈月疏问起火锅是否可口,她也直截了当道:“太贵了,下次吃点儿别的吧。” 动辄四五位数的餐厅,无论回请还是AA,都相当沉重。季长善不爱欠谁的,那时是这样,如今手头宽裕,更要和陈月疏明算账。 她伸筷子夹住一象拔蚌薄片,探进凤爪猪骨汤中涮上二十来秒,并不蘸料,咀嚼两口咽了说:“挺好的。” 食为裹腹,费金钱费时间都不大值当。季长善早就无所谓饮食的滋味,哪怕稍有偏好,也更中意刺激性,诸如辣出眼泪的老蒜心和酸倒牙的话梅干。她涮着温和火锅,寻思吃这顿饭的时间够处理多少工作。 她的未婚夫享受高端食材,邀请季长善生吃一片象拔蚌品尝原始鲜味,她杜绝生食,这一点他倒永远记不住。 “我吃不惯。”她再度说明。 陈月疏于是歉意地笑,“又忘了。” 季长善不在意对方的疏忽,按计划输出工作汇报,他偶尔点头,多数时间蘸一点酱醋汁,生吃象拔蚌切片。 奶白的汤底独自翻滚,水雾蒸腾。季长善一骨碌倒完上月销售总结,开始谈新品上市。陈月疏听着那些市场份额、寡头垄断,替季长善倒上半杯玛歌白亭,请她润一润喉咙。 她抿一口酒,继续谈竞品分析,陈月疏同她碰杯,玻璃叮地作响。 季长善望向对面那双眼睛,他笑问:“除了工作,就不能讲点别的?” 两秒钟停滞,季长善回问对方想谈点什么。陈月疏并不答话,单用目光隔一层水汽摩挲季长善的脸庞。 她生得下颌线分明,鼻梁高瘦,两只眼睛漆黑深邃,眉峰英气。 陈月疏时常一言不发地端详她,季长善不习惯这样含情脉脉,低眼从背后摸过皮包,取出一绛红色的小本推到两人中间。 “结婚吧。”她左手无名指上戴枚戒指,指环窄,镶一圈饱满的小圆钻。 陈月疏打量一会儿那枚钻戒,她手背下压着户口本,看那坚决的态度最好是明天就领证。 他神色如常,与她对视片刻,季长善眼波平静,不像逢喜事,倒如同吃了顿家常便饭,不咸不淡的。 陈月疏兀自去拿酒瓶,往杯中添上一点干白葡萄酒。玛歌白亭属长相思,色淡如渐枯的麦秆,嗅起来有花香果香,还仿佛在青草地中睡了整宿。酒滑舌尖,触感细腻,酸味却强烈得掠夺每一处味蕾,使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以回味。 季长善重复一遍:“结婚吧。” 陈月疏放好酒杯,平和一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他口中葡萄风味与矿物质气息混合,余韵悠长。季长善左眉轻挑,像没听懂对方说了什么。 “我有个太太,在魁北克。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结婚十一年了。” 季长善找到酒杯,捏起细柄,嘴巴抿着杯沿,迟迟不能送酒体入口。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陈月疏在倾诉陈年往事,季长善负责聆听。 “我们有个儿子,今年七月就要满六周岁,长得很像我太太。他蛮调皮的,前两天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摔下来磕破了额头。我太太发来照片,他头上贴着纱布,还在扮鬼脸。” 说到这里,陈月疏笑笑。 季长善转动眼珠,凝视面前人的脸孔,他视线低垂,眼光绵长,仿佛在追忆生命中最流连忘返的岁月。季长善几乎要相信陈月疏热爱家庭,如果这个人没有向她求婚,如果他不曾问过:“长善,我们要不要谈一谈爱情?” 嘴角抬高,有些嘲讽。 她收好户口本,抬眼间勾住酒杯,哗啦一声,泼陈月疏满身酒气。 搁下杯子,立在桌前,她的眼神实在谈不上愤怒。 陈月疏捻过纸巾稍蹭胸口,两相缄默,火锅沸腾的声响无限放大。季长善剥离手上钻戒甩在对方脚下,有条不紊地拎包拖箱,大步离开。 外面下了场瓢泼大雨,一辆黑车停在街边。车窗开着,司机戴银框眼镜,指缝夹支香烟,暗夜中火光明灭,烟雾由他唇边弥散。雨声贯耳,他望了一会儿暖阁门口,眼睛倏尔半眯。 手机报出新订单,他掐灭半截香烟,掉头开往对街餐厅。 季长善上了车,雨伞湿答答地摊在座位下。 窗子升起,关得严丝合缝,给雨声蒙上一层玻璃罩。 混沌闷响中,黑车平稳发动,一路绿灯,轮胎过柏油路,溅起小幅度水花。他们驶进小区,在公寓楼底下熄了火。窗外有对夫妻吵架,男人怒吼,女人尖叫,这是西瓦台隔三差五的夜间节目。 季长善偏脸瞧一眼窗子,水纹淋漓,建筑物模糊却熟悉。 西瓦台规定非户主车禁止入内。她转头上望,和后视镜中一双晦暗的桃花眼四目相对。 彭先生问:“结婚么?” 那对夫妇的争吵愈演愈烈,如同凶猛夜雨鞭打窗子。 腿边黑伞寂静地滴水,忽而脚背一凉,冷雨沿着皮肤滑进鞋缝。 季长善把雨伞拎远两公分。 照他的口音,祖上八辈儿都该有绛城户口。 第2章 结婚 表面夫妻而已。 窗外夫妻的嗓门儿又高八度。婚姻通常不幸,季长善不渴望同谁结婚,却需要一个绛城户口。 “结婚么,季小姐?”彭先生问得平静,视线依旧定在后视镜上。 季长善不记得自己和他通过姓氏,但是邻里邻居三年整,彭先生听旁的邻居提过她名字也不奇怪。真正令人费解的是,三年来第一次正式交谈,他竟以求婚开场。季长善刚上过男人的当,对他们有十二分警惕,陌生男人向陌生女人求婚,但凡稍有理智,都会觉得这事儿失智。 她看过几篇社会新闻,那些个男人,要么图色,要么谋财,要么就是先图色再谋财,反正不排除害命的可能性。 户口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季长善勾住门把手,开门的前一秒想到论跑论力量,她肯定比不上对方,万一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她故作气定神闲,询问前座那人要不要换个地方详谈,彭先生没有表情变化,请她来定地方。见他这样漫不经心,季长善倒以为自己长了颗小人之心。她拨打幺幺零的手指一顿,暂且没有按下拨号键。 他们迈入雨中,各打一把伞。那对夫妻仍在吵架,雨水将他们淋得狼狈朦胧,季长善似乎听到有谁喊了离婚。 西瓦台出门右转,有家咖啡店,季长善经常光顾。熟悉的环境带来安全感,屋内无风无雨,季长善捧着杯安眠茶,双手暖和过来。 彭先生坐在对面,端陶瓷杯吹一吹热气,慢饮两口,季长善见他嘴唇上方蹭了抹深色印子,不禁联想五六岁的孩子。彭先生长得很好,好到不像什么正经人,像他这样的高眉骨,其实更适合来点苏格兰威士忌,而非热巧克力。 她低眼抿着茶水,洋甘菊泡的,十分苦。彭先生推来一份文件,他话不多,季长善等不到解释便自己翻开来看,是份资产证明。 起初她一目十行,随即读得一字一句。纸张翻到最后一页,对方递过身份证,季长善在匪夷所思中分辨良久,最终确定面前这位先生是朗郁的老板。 朗郁做精品咖啡豆生意,公司发展历史仅有七年,国内市场份额却一度追平老牌大牌。季长善在调查竞品时,着重分析过朗郁的发家历程。这公司背靠彭氏酒店,通过进驻酒店餐饮打开高收入群体市场,随后不断与各类轻奢品牌联名,抓牢精致白领的钱包。 他们公司的老板有位财力雄厚的父亲,虎父无犬子,他年轻有为,却生活低调,少见于媒体。季长善仅看过一张彭朗的照片,还是狗仔偷拍的镜头,遥远且模糊。 她搁下资产证明,望向对面,彭朗已经喝完整杯热巧克力,正用纸巾擦拭嘴巴。季长善不会妄自菲薄,也毫无自恋,像彭朗这样的条件,分明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儿。 商场上打拼多年,季长善根本不相信无功受禄,想必彭朗早已对她做过事前调查,她请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是做买卖的,明码标价才好谈生意。 彭朗于是开诚布公:“季小姐,我需要一个人结婚,但是不希望涉及感情。如果季小姐有需要我做的,我会竭尽所能。” 他递来一份婚前协议,季长善从头阅读到尾,发现有钱人确实吝啬。 和彭朗结婚,夫妻之间缺乏财产流动,如果离婚,她分不到半毛钱。理想的商业婚姻本该如此,若是彭朗过于慷慨,她反倒要掂量一下再用什么交换。 感情太奢侈,季长善也怕谈,既然是一桩商业婚姻,那么便无所谓起因结果,只要对方不是骗子,伤不了她的人身财产,和谁结婚都一样。 她从包中摸出另一份婚前协议,内容同样吝啬。只不过为陈月疏准备协议的时候,她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陈月疏比她有钱,婚后各管各的账完全出于不占他便宜。这多少沾点感情。眼下协议废物利用,一点没浪费。 季长善咽下一口洋甘菊茶,等待彭朗看过协议提出疑问。可是他没翻文件,也没问她为什么随身带这种东西,更加不打算了解她答应结婚的原因。季长善只好补充说明:“彭总,我需要一个绛城户口,越快越好。您看一眼婚前协议,如果有需要改的地方,我们再谈。” “季小姐是讲道德的人,应该不会坑我。”他推过两人的婚前协议,请季长善照自己的心意整合。她捻着纸角,寻思陌生人之间的确存在误解。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她从苦日子里摸爬滚打到今天,道德并不能当饭吃。她退回两份协议,让彭朗找律师整合协议。这无关清高或信任,而是假如她整得不合彭朗心意还得重改。她没有时间浪费。 彭朗没做推辞,随手从外衣兜里掏出一枚鸽子蛋。蓝宝石白金钻托,季长善想这玩意儿应该是真的。她并不需要婚戒,也不想承担丢失赔偿的风险,但彭朗却说婚姻是需要伪装的。 季长善捏起戒指打量片刻,“还得伪装什么?” “表面夫妻而已。” 他的眼神比冰面平静,季长善与他相看几秒,仍旧提议约法三章。 “随你。” 季长善在婚前协议背面列出三点:第一,注意接触尺度;第二,互不干涉私生活;第三,女方买房落户前禁止离婚。 彭朗全盘接受,示意季长善戴上戒指试一试,若不合适,还要调整。她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指环略宽,彭朗赞美她的手型纤瘦很好看。 季长善扫了眼露青筋的手背,又反过来瞧手心。她并不觉得这样一只手有什么好看,只能想到手背比手心薄许多。 店外雨势渐弱,两人谈妥生意走向大门,门边贴着一海报,季长善无意中扫了半眼,忽而被“朗郁”的字样抓住眼球。 过去匆忙点单外带,从未注意这家店竟是朗郁咖啡的体验馆,季长善顿住脚步,眼光掠过正开门的彭老板,心想这人要真是不法之徒,她可算亲手送命第一人。 心绪复杂间,季长善先一步走入雨中,她的伞断了两条骨架,罪魁祸首是今夜的风。小半块伞布失去支撑,随风飘摇,几丝雨水斜进脖颈,凉得人心颤。四周公寓楼林立,那对夫妻不见了踪影,夜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早些年一些电视剧盛行,男女主人公总爱在倾盆大雨中感情崩溃,仿佛爱情和雨量呈正比。可今天晚上也下了场大雨。季长善脑海中浮现陈月疏的面孔,仅仅一瞬又消失。 右肩斜来一角黑伞,季长善偏脸瞧去,彭朗请她站到他的伞下。 他的长柄伞不很宽阔,两人同在伞下,恐怕要肩膀挨着肩膀。季长善不习惯和人贴得太近,便同彭朗说句谢谢不用。他没有勉强,撤开的步子不紧不慢,像原本就是客套一句,对方也识趣。 他们在公寓门口分别,两间房一墙之隔,从前倒少有二人同归的时候。季长善跟彭朗说再见,她肩膀湿掉一半,挽在脑后的黑发散落两三缕,黑眼珠深邃得像要把人吸进去。彭朗摘掉水雾迷蒙的眼镜,目光行至她眉眼,停顿几秒,同季长善约定明天上午去民政局领证。 她十点营销组会,赶不及,刚想实话实说又念及彭朗开着竞品公司,不该向他透露内部讯息。季长善改约下午,抿了抿嘴唇问:“结了婚,能不能对外保密关系?”和竞品公司的老板结婚,传出去像通敌卖国,她还怎么升官发财攒钱买房。 “季小姐是怕我挡你桃花?” 他问得一本正经,季长善便想认真解释。可是她还没开口,彭朗面色平静道:“我在开玩笑。公不公开随你,只不过在我父母面前,季小姐得和我装成恩爱夫妻。” 季长善没见过有人解释玩笑的时候也不笑,她嗯了一声,低头用房卡开门。隔壁的门锁同时转动,季长善前脚没入黑暗的房间,门外传来他的嗓音:“洗个热水澡,驱寒。” 话音消散,他房门关上。季长善慢慢扣好大门,彭朗那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漫入脑海,他摘下眼镜看人时,目光不止多情一点。 她走过玄关,也没开灯。湿外套搁到折叠晾衣架上。客厅有台电视机,季长善找到遥控器,调成新闻台,微弱的屏幕光投于脸孔,画面寂静地变动,皮肤忽明忽暗。季长善看了一会儿,去洗热水澡。 水流抚过身体,季长善眨了眨眼睛,眼眶恐要起水雾,只好狠狠掐住虎口。 她并非为了陈月疏难过,只是到头来,还是要靠着别人拿户口。 季长善不喜欢倚靠,那样全代表自己无能。 她压住情绪,走出浴室,吹干头发后,回房选了一件白衬衫,打算明天拍结婚证照片穿。 到底是第一次结婚。她找来熨斗将衬衫烫平,衣料沾点低温蹭过指腹,季长善想明天配条深蓝西裤吧。 她穿夜里决定好的这套衣服,第二天照通勤标准补了个淡妆,提前十五分钟抵达民政局。 彭朗卡点现身,季长善见他也穿了件白衬衫,觉得很巧。 他递来婚前协议,季长善确认无误,双方签字。瞥着他随意游走的笔画,季长善发现俩字儿的名字不比三个字的写得快。 彭朗慢条斯理收好钢笔,从兜里摸出昨天那枚鸽子蛋。指环已经照季长善的尺寸修改得当,她自己戴上婚戒,彭朗说蓝宝石很衬她。 季长善不知如何回应,就点一点头。她与彭朗并肩去拍结婚照,摄影师挥舞大手让两人靠近些。她余光瞥着彭朗的动势,见他不动,刚预备往中间挪个一厘米,他的肩膀就贴过来。 季长善不习惯别人挨着,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摄影师叫女同志笑一笑,不要像被绑来的。 为了表现自愿结婚,季长善只好抿弯嘴角笑。 第3章 老婆 她决定谈谈称呼问题。 婚姻状况的改变发生在转瞬之间,季长善摸过工作人员推来的结婚证,听人喜气洋洋地祝福一句白头偕老。 尽管不可能白头偕老,季长善和彭朗仍旧异口同声地回了句谢谢。 她揣好结婚证,起身时瞧见隔壁那组夫妻正在登记审查表上摁手印,男左女右,两枚鲜红的指纹同时落于白纸。 新娘眉眼俱笑,跟新郎说:“我这可算签了卖身契,以后你得多多赚钱,好好对我。”新郎满面春风,“你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签了卖身契?” 他们的笑声清透开阔,季长善原本不晓得结婚是这样高兴的事。 她瞥了眼右手拇指,红印泥还残留着,才想从包里取纸巾擦干净,旁边的小夫妻忽而派丈夫来发喜糖。季长善平常不吃甜食,为了不扫兴就接下两块俄罗斯紫皮糖。彭朗分到两球巧克力,跟人道一声新婚快乐,随即拆开一颗巧克力含到嘴里。 巧克力包装纸是红色的,被他随手夹进结婚证。季长善敛回目光,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把手里两块糖递给彭朗,“我不爱吃甜的,您吃吧。不吃就浪费了。” “我也不觉得甜食好吃。”彭朗这么说着,手却接下糖果。季长善当他是出于男性自尊心,不好意思承认喜欢吃甜的。 其实承认也没什么。 上个月她到西南洱城的咖啡种植园出差,杜凯请她捎现做的鲜花饼,理由是供应链部总监Andrew嘲笑他一个大男人天天泡在糖罐子里,太娘炮。季长善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因果关系,杜凯扑闪他的大眼睛,义愤填膺:“无知带来偏见,偏见产生歧视。我非要天天在他跟前吃甜的,换着花样吃,吃遍大江南北世界各地的,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Man is born for sweets’。” 虽然季长善因为不想浪费时间跑一趟,拒绝了杜凯的请求,但是这不妨碍她觉得杜凯言之有理。 想到这里,季长善后悔把糖给了彭朗。做营销的讲究精准投放资源,这两块糖搁到杜凯嘴里,兴许会激发他的斗志。季长善与他共事半年,发现杜凯一旦处于斗志昂扬的状态,工作效率奇佳。可是糖果递到彭朗手里,也就是吃吃而已,毫无用处。 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要回来还得费口舌。季长善面上一如既往,心里多少有点可惜。 停车场就在民政局门口,彭朗剥一块紫皮糖入口,含化了,脚步也停下。 他问季长善是否回公司,用不用送。她一指马路对面,地铁站近得肉眼可见,就不麻烦他。彭朗点一点头,远方和朗郁方向相反,确实不顺路。他让季长善慢走,他的司机老张却远远迎过来,热情地跟季长善做了番自我介绍。 她没想到彭朗不是一个人来的,这种惊讶体现在微微抬高的左眉上。 昨夜和彭朗谈好了遇见他方熟人,两个人就得进入夫妻状态。本以为能缓两天再演戏,谁想他一个会开车的还带司机来领证。 有钱人可真讲派头。季长善抿弯嘴角,重现结婚证上的假笑,“您好,张叔。”说完,偏脸望向彭朗,不知道下一步该不该直接走人。 彭朗的表情看不出异样,他往季长善身边挪一小步,自然而然揽住她肩膀,语气亲昵道:“还是我送你吧,老婆。” 这声老婆叫得季长善梦回昨夜,像冷雨滴进脖颈,禁不住想打寒战。 她决定找时间跟彭朗谈一谈称呼问题,像老婆老公这种肉麻的破玩意儿,她听不得,更不可能叫出口。 压抑着内心的极度不适,季长善由彭朗搭着肩膀来到车前。他的司机开辆宾利飞驰,比他夜里开的那辆国产长安贵一些,却在有钱人里算低调。 彭朗为季长善拉开车门,大手挡在门框边,怕她撞脑袋。他做专车司机的时候可不会提供如此周到的服务。季长善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如同冬季夜海,昏黑寂然,她这才熨服帖了内心,配合名义丈夫完成一套恩爱夫妻的上车动作。 车内鸦雀无声,彭朗坐在季长善右边,手指转动腕上那条棕绳。季长善头一次和彭朗并肩而坐,原本她习惯朝右面窗子看,眼下只能把头转向左边。 老张从后视镜中打量这对新婚夫妇,两人都穿白衬衫,浓眉黑发的,笑或不笑都很有夫妻相。 早二十年前,老张就给彭朗的父亲当司机,今天受彭太太的指挥来打探一下小彭总和他太太的婚姻实况。 上周之前,谁也不知道小彭总在外面谈了三年女朋友。彭总和彭太太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午饭时喊小彭总到酒店餐厅,在饭桌上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人家女孩儿和小彭总青梅竹马,知书达礼,家世自然和彭家旗鼓相当,强强联姻是双方父母乐意看到的,听说女方也钟情于小彭总。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小彭总非但不同意和人交往,还当众宣布已有女友,打算近期领证结婚。 彭太太是搞艺术的文化人,饭局上没有发作,回家的车里安静愣了会儿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彭总大概不很生气,单问儿子是哪家的女孩儿。小彭总沉默良久,答:“她父母应该帮不上您的生意。”彭总于是比小彭总还闭口不言。 老张看着后座上那位破坏彭家和睦的季小姐,心中充满无产阶级之间的怜悯与叹息。只不过如果他的儿子要娶个外地穷闺女,老张会翻箱倒柜找出藤条子抽他丫的不孝子。 季长善对老张审视的目光毫无察觉,她正心无旁骛地研究杜凯发来的新方案。昨天的财务威胁十分奏效,这位市场部总监在上午的营销组会上发挥出色,甚至要求继续完善方案。 杜凯的强项在于挖掘客户的潜在需求,而季长善负责销售渠道的开发和运营,满足需求。这回远方新品上市,瞄准中高收入客户群体,绛城区域的销售策略其中之一是占领高端百货商场。商场和大经销商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产品进入商场,首先得借助经销商之手。 绛城的咖啡豆经销商属红果公司经营老道,年初他们放出消息,下季度有意签订新的咖啡品牌。狼多肉少,竞品公司跃跃欲试。朗郁从前自主销货,今年预计扩张商业版图,也打起由经销商牵线搭桥的主意。他们的招商计划里,红果不可能缺席。 季长善用余光瞄着朗郁的老板,他倚着车座靠背,拿了本厚实的书搁在腿上慢慢翻。商场无夫妻,何况他们也不是真夫妻,季长善打着套话的主意,思量如何开口。 “在看什么书啊,彭……”她想称呼彭总,又记起前面坐着老张,叫彭总似乎显得生疏,干脆把“总”字咽了回去。 闻声转脸,彭朗将书的封面亮给季长善看。她目光掠过封面上的画,一个戴太阳帽的女人穿白裙,站在一级台阶上,手扶大门口的白柱子朝远处空洞地望。书名大概是个人名,季长善对艺术半分造诣也无,但她能看出这是本画册。 “爱德华·霍普,画些苦闷的画儿。”彭朗语气平淡,像百无聊赖随便看点什么。 季长善默默记下画家的名字,打算回家做做功课,下次套话可以从绘画切入。她嗯了一声,问彭朗待会儿去不去公司。 提及朗郁,彭朗沉静的眼波在季长善面孔上多留了片刻,“去,跟红果的孙总谈合作。” 彭朗的坦诚在季长善意料之外,她不由觉得对方在使用什么心理战术,比如通过泰然自若的表象误导对手,让她相信朗郁跟红果的合作木已成舟,以增加她方的心理压力。 季长善保持镇定,预备顺着话题往下套朗郁的报价,然彭朗合上画册,递给她一本文件夹,“别忘了周末回爸妈家吃饭,老婆。” 又是老婆。 季长善悄无声息地忍耐,她决定今天晚上就跟彭朗谈谈称呼问题。 她翻开文件夹,大体扫了眼内容,头两三页是彭朗的个人简历,再往后是他父母的性格分析和兴趣喜好。季长善瞥一眼彭朗,他坐直了些,从前座口袋中摸出一包湿纸巾。 红灯远远亮着,老张正凝视后视镜。 彭朗牵过季长善右手,轻缓地擦拭一抹红印泥。 第4章 杂草 没有人需要杂草。 在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季长善一直以为自己属杂草。她的奶奶没有教过她十二生肖,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自己属这个属那个,季长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一个小朋友大概认为她笨得可怜,竟然连属相都不知道,就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属相嘛,你像什么就属什么喽。” 季长善只能想到奶奶经常掐着她的脸颊,斜眼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原来她是属草的。她很纳闷,怎么别的小朋友都属小动物,就她属草。因为他们都有妈妈吗? 不对,她也有妈妈的。她妈妈长头发红嘴唇,笑起来很大声,只不过奶奶还说:“你妈又生了个丫头片子,不要你了。你没有妈妈了。” 这段记忆分明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它会毫无征兆地突然重映。 季长善回过神,从湿纸巾中抽回手指,“我自己来就可以。” 她拽过彭朗手里的湿巾,三下五除二蹭掉那抹红印子。窗外建筑物飞速倒退,她偏脸去看,面孔的影子融进窗玻璃。路边栽灌木丛,绛城的绿化十分美观,一棵杂草也没有。 没有人需要杂草,自然不必为其遮风挡雨。季长善小时候没怎么受过爱护,少见多怪,长大了也不习惯旁人的温存体贴。 她跟老张说在前面路口放下她就可以,老张瞧着气氛不对,眼珠子往彭朗脸上抻。小彭总发了话:“我们结婚的事儿,还不方便让她同事知道。” 老张给彭家当了二十年司机,明白给有钱人干活儿最重要的就是少问为什么。他麻溜停车,季长善跟彭朗约好晚上见面的时间,拎着那份彭家资料下了车。 远方拐个弯就到,转角处立着垃圾桶,季长善顺手把湿巾丢进去。 “我可看见你从那宾利上下来了啊,Aurelie。” 闻声抬眼,一个烫着深棕色卷毛的男人左手抄裤兜,右手捏杯黑糖奶茶,上身微倾过来,眼睛盯着宾利开远的方向,嘴角扬得很八卦。 季长善斜他一眼,绕开杜凯往前走,“你不上班,在这儿瞎溜达什么。” “Time for tea.”杜凯摇摇奶茶杯,步伐晃荡着吸上一口,不经意瞅见季长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枚鸽子蛋,“哟呵蓝宝石,您发财了还是怎么着?哦!那Bentley送的是不是?我算看明白了,咱们Aurelie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了。要我说,那Bentley看着可真不错,高眉骨深眼窝,你信不信他那鼻梁能当滑梯滑。爱情呀,多美妙……” 杜凯的父亲出自相声世家,他承袭了父亲的碎嘴子,却赶不上父亲幽默。季长善懒得听他废话,剥离鸽子蛋塞进包里,“是昨天没唱够《好心分手》,还是被甩的滋味儿不够苦。” “智者不入爱河。”杜凯的眉飞色舞戛然而止,连走路姿势都倍显踏实稳重。 他呼噜噜吸完半杯奶茶,牙齿与黑糖波霸纠缠一阵,咽完了,嘴巴紧闭两秒,又开合三下,还是忍不住八卦:“你跟那Bentley认识多久了?” “昨天说上话。” “一见钟情!坦诚吧,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没有。”抽空结了个婚而已。 “可是那Bentley看着确实不错,斯文败类极了。” 季长善环抱双臂,目不斜视道:“你需要的话,我帮你们介绍一下。” “但凡我喜欢男的,但凡。可惜了。” 杜凯无比真诚地叹气。他什么话都能接,季长善嫌聒噪,干脆闭嘴加快步伐。 她个子不高,但是走路生风,气场两米八。杜凯跟着她进了远方大门,一路同人打招呼,间隙不忘劝告季长善趁年轻享受突如其来的爱情。 他拿身边的事件举例。 九十年代的某个秋季,杜凯的父亲晃到美利坚打发时间,结识一说脱口秀的华裔女演员。两人在红叶纷飞的大公园探讨学术,他父亲一人分饰两角,捧哏逗哏来回切换,小曲儿唱得婉转悠扬;女演员向他展示口技与肢体幽默,把她母亲买了一卡车青苹果做酸溜溜的苹果派描述得惊天动地。他们都试图证明本方的艺术表演是喜剧之最,讨论着讨论着,唾沫横飞,脚步迈过沙地,迈过灰石板,在蹭过大理石地砖后,踩上酒店房间的波西米亚花地毯。 那位脱口秀女演员后来成了杜凯的母亲。杜凯调到绛城小半年,他父母的美丽邂逅已经叨扰季长善耳朵无数次。她连日久生情都不相信,更别提一见钟情。季长善让杜凯该干嘛干嘛,他怕季长善又拿财务说事儿,撂下一句爱神保佑你,速速溜了。 季长善去摁电梯,门开,陈月疏穿套白西装映入眼帘。 他打了条蓝领带,是去年他过生日时,季长善送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该有多笨。他过生日当天在魁北克,季长善接到他的越洋电话,交谈中总能听见一个小孩子的嬉笑声。他说他在看电影,家庭温情片,季长善竟然深信不疑。 眼不看为净,季长善撇开视线,预备等陈月疏出了电梯再进去。 他纹丝不动。季长善不想浪费时间僵持,坦然地走进电梯,陈月疏抢先一步帮她按了要去的楼层,季长善道声谢谢,背朝他站着。 刚和陈月疏谈恋爱那会儿,季长善一度逃避和他见面。 陈月疏热衷于照顾她呵护她,跟他在一起,季长善不曾自己摁过电梯,甚至没亲手剥过一只虾。这些事情她都可以自己做,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事情她都能独立完成,但是陈月疏固执己见地发挥绅士品格,以至于季长善三番五次强调:“你不用把我当女儿。”尽管她的父亲不会帮她摁电梯,也没给她剥过虾。 比起无微不至的照顾,季长善更想要陈月疏对外承认他们的关系。 远方不对办公室恋情设限,季长善问陈月疏什么时候带她见朋友同事,他却跟她分析弊端:“长善,你的业务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我们是上下级,一旦公开关系,难免会招来非议。我不想你被人指指点点,我会心疼。” 听着这话,季长善两条胳膊冒出鸡皮疙瘩。“心疼”这种字眼儿好比冰天雪地,把人丢进去,要狠狠打哆嗦。她不再提公开恋爱,否则陈月疏还有其他体己话等在嘴边。 不过男人的嘴到底有几分可信? 季长善找到一位私家侦探,花费不小的数目。陈月疏的婚姻状况和日常轨迹没有纰漏,她暂时宽心,和上司谈起恋爱,对方心细如发,记得她生日和每一个纪念日,送礼物向来包含审美情趣和寓意;他自发向季长善报备行踪,还有视频为证,季长善不再隔三差五问他有无艳遇。 日子细水长流地消逝,和陈月疏谈恋爱,季长善情绪稳定,无欲无求。他曾隐晦问过要不要去酒店行乐,季长善觉不出亲密接触的好处,连有时陈月疏牵她手,季长善都下意识躲避。 她明确表示自己拒绝婚前性行为,陈月疏于是去买了枚钻戒,向季长善请求婚姻。 如果说毫无心动,未免伤人。可是季长善瞥着桌上整簇的香槟玫瑰和奶油蛋糕,内心全然不会随着星星点点的烛光跃动。 婚姻大概就是这样。他们谈了两年多恋爱,这感情就像身体里的阑尾,假如无病无痛,谁也不会突然想到切除。 季长善只好伸出左手,任由陈月疏将那枚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 他们吃了顿烛光晚餐,陈月疏领季长善开了一间总统套房。他先洗澡,季长善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电视开着,从当地新闻台转到伦理电视剧,又从电视剧跳回新闻台。 陈月疏湿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屋里已经没有季长善的踪影。她买了夜间航班飞回海城,回家取户口本结婚。 他说等她回来就领证,季长善拿上户口本,半路折到外地解决区域窜货。下属见季长善来访,战战兢兢,连请上司放心,他可以独立完成任务。季长善边订酒店边答:“不,你不能。” 那桩区域窜货耽搁五六天,比季长善想象中棘手。远方的高管位近来有所调动,大家心知肚明陈月疏即将升官发财,管理整个中国区销售。他一走,空出一个华北大区总监的位置,季长善这个级别的管理层无人不心动,彼此使点绊子早在意料之中。她在心里问候对手祖宗,却有那么一时半刻感谢对方给予她缓冲的时间。 季长善不那么想跟陈月疏结婚。如果她婶婶没有打来电话,没有提起她母亲季晓芸的言论,她未必会答应陈月疏的求婚。 季晓芸如此评价大女儿:“养她不如养条狗。这么些年没叫过一声妈,成天丧着个脸,浑身都是死老太太教的坏脾气。那天我一算账,在她身上花了四十一万,这还没算生她遭的罪,养她生的气。出去这么多年,没给家里一分钱。我看她也没什么出息,真混得好,早在绛城买房落户了,还用赖在我们家户口本上?” 当初大学毕业进了外企的门,户口有限,季长善没排上。这些年绛城的落户政策一年比一年苛刻,积分算来算去,房价水涨船高,季长善得出唯一的结论:短期内,只能靠结婚落户。 陈月疏有绛城户口。季长善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求婚,回海城取了一百零一万现金,用二十寸行李箱装着拖到季晓芸家里。 那天是季晓芸的生日,季长善先在餐桌上甩了一沓红钞票,说这是一万。随后冲她母亲笑笑,“箱子里还有一百沓。四十一万还你要的生养费。六十万,权当我这个白眼狼祝你生日快乐。” 第5章 威胁 季长善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睛。…… 如果陈月疏未婚,今天和自己领证的就是他。季长善对此并不惋惜,毕竟彭朗的出现已经弥补空缺。她面朝电梯门,远方的电梯间四面光亮,仿佛咖啡色镜子,陈月疏的镜像立于斜前方,季长善察觉对方的眼波在她脸上盘旋不去,心下生厌,冷然同镜中人对视。 “长善,请你等下来一趟我办公室。” 头顶装着监控,季长善不好让他有话直说。她出了电梯,回组里交代下属跟进红果和朗郁的谈判消息。下属见惯了她面无表情,不知道上司的心情到底如何,也就反复捏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开口:“总监,我家里找人看了黄历,说今儿下午领证吉利。您看能不能准个假?我去趟民政局。” 想到自己包里装的那本结婚证,季长善不能只许总监结婚,不许下属领证。她点头准假,但是要求下属待会儿回来加班补上。下属脸上笑嘻嘻,心说只有缺乏爱情滋养的老板才会如此惨无人道。 凭借季长善小半辈子的人生经验,感情并无滋养的好处,反而使心灵枯竭。与其努力让谁爱她,不如专心工作。 绩效从不撒谎,她卖出去多少咖啡就有多少提成,用这些钱作锋利的刀,快刀斩乱麻,季长善把一百零一万拍在季晓芸面前时,痛快得想掉泪。 她拿起新品上市的销售方案,步履嗖嗖地来到陈月疏门口。 他办公室的墙壁由透明玻璃打造,百叶窗帘向来放到底,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 季长善敲了两下门,听人说了声进便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厚窗帘挡住一半落地窗,稍显昏暗,陈月疏坐在白色办公桌前,手掌摊向面前座椅,请季长善坐。 她并未客气,干脆落座,跟上司公事公办说明方案。陈月疏等她讲完,翻了一遍方案,“你做什么都好。”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枚钻戒,是季长善昨天扔在他脚下的那枚,“当女朋友也蛮好。” “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了。”季长善根本不拿正眼瞧钻戒。 陈月疏坐在原位笑一笑,“如果我没有结婚,一定会娶你。其实结了婚也不妨碍我们谈恋爱。饮食男女,我们还可以一起吃饭的。” 他把一张酒店房卡夹进方案,连同戒指一块儿推到季长善眼前,顺势握住她的手摩挲两下,“换个地方聊工作吧,好不好?我们聊一聊,敞开心扉,看看升职推荐信里能为你写点什么。” 看着面前的东西,季长善忍不住笑。 她取出房卡瞅了两秒,还是求婚那天的彭氏酒店,大概还开了间总统套房。 他对她可真不错,装了两年多二十四孝男朋友就为骗她上个床。 季长善攥住房卡起身,绕过两个桌角倚到桌边,居高临下地冲他笑,“陈总监真是破费了。”指尖将房卡慢慢塞进他胸前的西装口袋,顺便抚一抚,“往后您高升,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过去的情谊。” 陈月疏拉回季长善向后撤的手,沿着她手背的青筋往指尖滑。她眉目不动,嘴角翘着,三秒五秒骤然反手擒拿,将陈月疏的手腕掰出脆响。 他不可抑制地嘶了一声,眼神突变,季长善持续发力,使出浑身的劲儿,“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昨夜受彭朗启发,季长善回家照着视频学了一晚上擒拿术,以备往后真遇见不法之徒的时候派上用场。她掰得不够熟练,否则能让陈月疏直接脱臼。 他攒起眉头,面部表情不似往常得体。这间办公室朝西,下午的日光斜入两米,陈月疏清淡的脸孔一半受光亮照拂,另一半深陷晦暗。季长善下巴紧绷着,他胳膊挣扎几下,低声请她放手。 撒开那只脏手,她捞过桌上的杯子,一如昨晚泼他满脸冷水,“以后请您自重。”季长善甩甩手腕,把散落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头也不回出了办公室。 她迈进电梯,等门关了才感知双腿发软。 脑海中重现他瞪圆的眼睛,那一条条红血丝遍布眼球,目光有一瞬惊异随即阴郁得可怖。光线与暗影把他画成阴阳脸,季长善从前见过的陈月疏永远温文尔雅,像刚才那样扭曲的面目还是头一回。陈月疏虽然身量纤瘦,但到底比她高大一些,真格动手,季长善现学的三脚猫功夫绝不可能占上风。 她回到办公室,当即报了家女子防身术的学习班。 彭朗的短信在付完款的那一刻抵达手机屏幕。他们二人只交换了手机号码,谁也没主动加下微信。他说晚上要请红果的孙总吃饭,问她能否推迟两小时在公寓见面。 季长善原本不关心彭朗的行踪,今晚约他也不过是为了谈谈回海城迁移户口的事,顺带提一嘴称呼问题。这两件事明天谈也行,但是既然他说了要跟孙总吃饭,季长善总不能放任他们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再签一签订单。 能否干扰成功另说,她首先得摆出远方中层领导的态度。季长善于是回复:“彭总应该听过先来后到,您先答应和我见面的。” 七分钟过后,对方回信:“季小姐哪天办户口迁移?我先说明一下,那天我工作很忙,大概没空。” 季长善左眉上挑,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竟让她一时无言。 她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彭总这么忙的话,也许能理解我加班的辛苦。您给的资料,我实在没时间看,后天也没空陪您回家吃饭。” 彭朗没有再发来短信。 季长善整理好远方咖啡和同类竞品的对比分析,给红果的项目负责人拨去电话,约好傍晚见面。 此次招商,朗郁是远方最大的竞争对手。他们公司的产品运营相当成熟,上市七年以来销量稳中求进。红果的孙总行事风格颇为保守,选择朗郁大概率是看重低风险。和朗郁相比,远方唯二的竞争优势在于老牌外企的品牌效应和大厂相对优惠的价格。季长善先前跟上级批过百分之十的降价空间,假如红果和朗郁谈得太顺遂,她就采取低价策略。 哪个商人不图利润? 季长善将初步方案和咖啡豆样品交给红果负责人,对方处事精明,有意无意地打探降价空间。她瞧出红果尤为注重价格,想必朗郁的要价超出他们的预期,因而松口抛出百分之二的折扣。 饭局结束,已是夜里八点钟,她打车回家,走到公寓楼底下,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倚在门口抽烟。 他穿下午那件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嘴角衔着火光,徐徐抽了一口,烟气缭绕,季长善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睛。 第6章 晚饭 季小姐很好看。 “季小姐怎么爽约?” 他熄灭半支烟,丢进门口垃圾桶,站在五级高的台阶上向季长善瞥来目光。俯视带来某种压迫感,季长善不喜欢处于弱势地位,于是迈上楼梯,跟彭朗相隔两米多勉强平视,“不是彭总先放我鸽子吗?” 彭朗没答话,走近四五步。一股烟草味儿掺进扑面而来的风,季长善嗅着淡烟气,记忆中出露融融火光。 早些年她也抽过几颗烟,呛得眼眶发红,仍要抽。她不由自主跑神,视线无意识地放低。天色已然黑透,屋内的白灯漫出一面光亮,彭朗借光注视面前这张脸孔。她长得很白,脸部轮廓鲜明,从正面打量鼻形小巧,睫毛低垂时,浓眉微微上扬,眉峰突出,透着股韧劲儿。 他沉静开口:“季小姐很好看。” 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季长善左眉轻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问彭朗有无空闲谈一谈户口迁移。 “吃过晚饭没有?” 他话题跨度挺大,但是他们绛城土著逢人便问吃了么,季长善以为彭朗在进行迟到的客套,如实答吃了。然对方说:“我没吃。” 季长善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您不是去跟孙总吃饭了么?”他总不会真为了三两句威胁就放弃谈生意的好机会。 彭朗挪动脚步,“没吃。”说完拉开公寓楼的大门,示意季长善进去说话。 她匪夷所思,像看傻子似的瞧他,彭朗再次请她进门,季长善走了几步,越过他又回头。彭朗慢慢跟到她身边,两人并肩走,到了公寓门口,他邀请季长善去家里谈事情。 两间公寓格局相同,实用面积三十八点五。自从看过彭朗的资产证明,季长善更坚信有钱人都多少有点毛病。放着那么多套别墅豪宅落灰,跑这儿来蜗居,他大概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想体验一下人间疾苦。 季长善把包搁在高鞋架上,问彭朗用不用换鞋。他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季长善回隔壁拎来自己的拖鞋,穿到脚上才发现他俩的拖鞋别无二致。她是在门口超市买的拖鞋,十一块九毛九。现在很难见到这样勤俭持家的人了,季长善不由高看彭朗一眼。 她随房主人走进客厅,他家客厅占十个平方,开放式厨房设在边上,挨着张木质餐桌,装修风格偏向北欧极简,灰蓝色调,白橡木地板。季长善大体一扫环境,乱中有序,像经常扫地拖地,但是间歇性收纳物品。 季长善判定他家没请阿姨,否则不至于茶几上画册、钓鱼书籍堆成小山。 彭朗安排她坐到餐桌前,倒了杯温水请她喝。季长善不懂为什么客厅有沙发还要请客人坐餐桌,不过客随主便,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其实更喜欢喝点滚烫的水。 彭朗并未落座,她的黑眼珠随对方离去的背影转动一阵儿,他去了灶台边兀自捣鼓,彭朗的背部十分宽阔,全然挡住手部动作。季长善听见刀片敲打案板的声音,想他确实做些无用的客气,他们是来谈事情的,何必浪费时间准备水果。 他侧过身来,案板上数十朵西兰花青翠欲滴,静止地盛开。季长善默默搁下杯子,眉头似蹙非蹙,眼睁睁见他点起炉灶开始炒菜。 抽油烟机呜呜作响,很像宝贵时间被排风扇搅碎时的哀嚎。 季长善决定抬脚走人,要不然还得费时间跟他吃饭。 “季小姐不谈事儿了?” “等您吃完了我再来。” 彭朗关掉抽油烟机,世界相对宁静,“我喜欢边吃边谈。” 季长善停在原地,瞅一眼冒烟的不锈钢锅,粉红羊肉卷与西兰花交缠,部分菜花仿佛到理发店染了个焦糊色的头。 她不在乎饮食的滋味儿,但是彭朗制造的绝非食物。 季长善在心中批判彭朗糟蹋粮食的行为,却难以让舌头接触垃圾,“彭总的个人简历,我还没看完。相信您父母不希望见到一个连儿子生日都记不住的儿媳。我先回去看资料了。” “我生日大概七月十一号。季小姐也可以在这里看资料。” 头一次听说生日还用估量副词修饰,季长善越发觉得彭朗荒谬。她开始后悔病急乱投医,如果不图省时省力答应和他结婚,现在也不用忍受黑乎乎的西兰花炒生羊肉。 “我吃过晚饭了,彭总。” “所以我做了一人份晚餐。” 季长善首先庆幸自己的舌头幸免于难,下一秒忽然意识到彭朗并无待客之道,竟好意思让人坐在对面看他吃独食。 很好,至少他不像陈月疏那样追求虚伪的礼仪。 季长善又没那么后悔跟他结婚。 彭朗拿锅铲随便拨弄几下食材,没回头问:“季小姐不能陪我吃顿饭吗?” 他的语气寡淡如常,似乎不太渴望季长善留下。她弄不清彭朗的真实意图,沉默两秒,懒得跟他继续费口舌,撂了句可以。 她从包里取来文件夹,坐回餐桌前翻了一会儿资料,彭朗端着那盘奇形怪状的晚餐坐到对面,筷子有条不紊地往返于黑暗料理和嘴巴。季长善忍不住瞥一眼彭朗的脸色,他像吃一碗最平常的小米粥,表情毫无变化。 那盘西兰花炒羊肉被他收拾得一干二净,季长善确信彭朗明白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只见他把餐具搁进水池,洗了个手回到餐桌前,季长善合上文件夹,张口打探朗郁与红果的合作实情:“彭总怎么没跟孙总吃饭?” “孙总打电话跟家里请示,他太太很生气,问孙总为什么不记得早上答应陪她逛街。孙总跟我说还是要有先来后到,否则老婆发起火儿来太麻烦。”他望住季长善漆黑的眼睛,“原来老婆都是讲究先来后到的。” 季长善一时语塞,总感觉对方在拿话点她。可她又不关心彭朗是否爽约,她在乎的是万一朗郁拿下红果的单子,远方新品上市受阻,那她的绩效必定大打折扣。季长善只好请彭朗不要误会,“彭总应该知道我们公司也在敲红果的订单吧?” “远方拿下红果的几率不大,建议季小姐找别的出路。” 他结论下得太笃定,像瞧不起她似的。季长善不禁冷笑,“前段时间,红果资金链出了问题,最近刚恢复一些,怎么承受朗郁的报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季小姐不清楚红果为什么资金周转不良么?” 季长善自然很清楚。 去年红果签了两家老牌咖啡公司的订单,一家外企闹出压榨咖啡农的负面新闻,国民纷纷抵制该公司产品;另一家公司由低端快消品向高端转型,产品上市后营销失当,消费者遵从惯性,认为他们的产品绝不值那个价位。两笔失败的订单导致红果仓库中积压大量存货,销售额惨遭滑铁卢。孙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一不信任外企,二不确定转型产品的稳定性,而远方两条全中。 季长善为此忧心已久,但是孙总与秋蕙百货的冯总私交甚密,由红果运营的精品咖啡豆显然比旁的更容易打入秋蕙。 秋蕙堪称绛城老佛爷,非高质量商品不入,进驻秋蕙不见得能在卖场赚多少钱,却像拥有一张上流社会通行证。大部分精致主义者看轻产品本身的质量,却在意到手的东西能否拍出好看的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又够不够逼格儿。众所周知,秋蕙是高端的同义词,远方一旦进入卖场,便只用等待精致主义者排起长队上交钱包。 季长善权衡利弊,决计采取低价策略放手一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向来反对小脚女人似的一步三晃,既然打定主意非得拿下秋蕙,无论彭朗说什么丧气话也得想方设法证明她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她不再与彭朗谈公司层面的生意,假如继续听他论证远方失败的必然性,季长善保不准横眉冷对恶言相向。她捧起水杯润嗓子,温水已经冷了,彭朗问她需不需要再添水,季长善答:“我要点儿烫的,谢谢。” 彭朗给她接了一杯七十五度的水,见季长善直接咽了两口,忽而说:“你有没有听过,老吃烫的会得食道癌。” “彭总这么怕死?” 他不置可否,“得病的滋味儿应该不好受。” 季长善想起他吃的那盘焦糊料理,“那彭总有没有听过菜炒糊了致癌。” “人总归要吃饭的。” “您点个外卖,或者请阿姨做饭,问题迎刃而解。” 彭朗问季长善是不是觉得他做饭不好吃,她点头:“显而易见。” 他不言语一会儿,季长善也没讲话。头顶吊灯垂落清冷的白光,她低眼喝起热水,目光朝对面男人的手腕偏移。彭朗慢慢转动腕上棕绳,一条银色的鲤鱼坠子在指缝间游进游出,周身翻滚零星半点光。 “彭总下周二有时间吗?我们去趟海城,办户口迁移。” “海城地方不错。”彭朗仍旧转着手绳,“我有个房客也是海城人,他女朋友长了双好看的手,跟季小姐的很像。你怎么不戴戒指了?” 季长善一瞥左手无名指,“被同事看见了不好解释,后天去彭总家里再戴吧。”她停顿片刻,考虑如何措辞才能避免说出老婆二字,“在别人面前,彭总能不能直接叫我名字?” “结了婚,不都喊老婆?” 他对结婚的认知是季长善前所未闻的,她只能表明婚后称呼其实存在多样性。 彭朗尊重季长善的想法,转而问她有无小名。季长善从小到大都被家里人连名带姓地叫,彭朗听她这样说,目光在她脸上多停了一会儿。 第7章 公婆 有钱人确实质朴。 见彭朗父母的那天,季长善穿了一件浅蓝的衬衫。假如有关他母亲的资料里未注明石渐青女士钟爱鲜亮色彩,季长善会一如既往着黑白或深蓝。 距离上次这样投其所好,其实没过去多久。两周以前,有位爱好现代诗的客户拉着季长善聊文人作品。张枣有首著名的诗,客户饮酒沉吟:“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他禁不住潸然泪下,季长善递去纸巾,嘴上背的是提前模仿好的专业评论,那颗纹丝不动的心却暗自嘀咕:“到底太闲,还有工夫想梅花儿。” 她的脾气已经被社会生活磨平许多,早个十年八年,她最厌恶投其所好。 彭朗在西瓦台接上季长善,她梳了高马尾,发尖轻扫脖颈,黑白互衬,彼此都愈发分明。他请季长善坐副驾驶,脚踩油门目看前路时,冒出一句:“季小姐今天很好看。” 他的赞美总突如其来。 季长善朝彭朗脸上斜去一瞬目光,回了声谢谢,低眼复习彭家三口的资料。 彭家父母住郊外别墅区,从西瓦台出发,不堵车也要一个小时。周末适逢大家返乡出游,路上水泄不通,走走停停,傍晚七点钟才抵达目的地。 季长善上午参加学习班,练了半天女子防身术,累得睡了小半路。车子开进地库,熄了火,一切噪音与颠簸无影无踪。季长善睡眠浅,环境一经改变,哪怕由闹入静,都会骤然惊醒。 眼睛半睁,发觉身上盖了件男士外套。 “醒了?” 季长善坐直身子,点一点头。她归还外套,道了声谢,彭朗让她披上外套,男装女穿,能在外人面前显出亲密。 地库比室外凉许多,季长善拉紧外套,跟随彭朗绕到后备箱处拿给他父母的礼物。东西统共两样,二十年的老班章普洱茶送他父亲,一只明代龙泉窑青釉直颈瓶给他母亲。季长善分文未花,彭朗却在她头上扣了个送礼人的帽子。他父母未必不晓得礼物由儿子自掏腰包,只不过接到礼物的刹那,还是露出上流社会的微笑,附上一句季小姐费心。 四个人戴着各自面具,落座饭厅。 彭家别墅的装潢中西合璧,墙面地面与家具皆由木头打造,若是忽略海南黄花梨的价码,整座房子颇有归园田居之遗风。 上世纪六十年代,彭朗爷爷知青下乡,在西南洱城种咖啡供应苏联的需求。他娶了一位当地妇女,生下彭朗的父亲,取名彭诉仁。彭诉仁后来事业有成,多次公开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声称童年与土地相伴的温情岁月刻骨铭心,别墅落成后就在院子里辟了两块地,亲手种些应季果蔬,一为缅怀慈父慈母,二为纪念一去不返的时光。 彭诉仁十指交握,庄重地搁在桌上,他向新晋儿媳介绍今日的素菜全部出自家庭农场,季长善照彭朗教她的话术,低调吹捧彭诉仁的质朴和孝心。 她的名义公爹或许有些高兴,微笑时国字脸更加宽阔。 彭家的阿姨端来一篮斜切法棍,配了黄油和橄榄油。彭朗的母亲石渐青女士请客人先动手,彭朗代季长善拿了面包,悉心抹好黄油递到她手里,“妈不是拿你当外人,只不过你第一次来,她觉得新鲜。” 这话说给一个新婚妻子听,自然很体贴。季长善配合地抿弯嘴角,咬了一口面包,无声咀嚼中望见石渐青冲她和善地笑。 石渐青出自名画交易商世家,曾祖父起就在巴黎做印象派油画的收藏和转卖。她生于上流社会,长于上流社会,见惯了攀龙附凤的女人和男人,像季长善这样仗着几分姿色就嫁入豪门的,石渐青不齿。只不过她的教养又勒令自己隐藏人性中最晦暗的部分,她绝不能明目张胆地甩脸子。 季长善不知石渐青把她归为飞上枝头的麻雀,安静吃完了一块法棍,他们家阿姨又端上四碟冷盘。 盘子里装着一撮菊苣沙拉,季长善尝了两口,乏善可陈。后来的热头盘是煎鹅肝,吃到第三口就腻得希望喝点酒。石渐青问季小姐是否满意des entrées,季长善猜这词儿代指菜品,便说很好吃。 彭诉仁提起自家种的菊苣,季长善听他讲述质朴的劳作故事,眼珠偶尔转向面前的蓝花白底瓷盘。 前段时间,远方中国大区的副总办生日派对,邀请陈月疏去,他打算买套法国十九世纪的餐具作贺礼,看了几天拍卖行资讯,还跟季长善分享。在那堆五花八门的盘子里,季长善见过眼前餐桌上这一套,是蓬帕杜古董盘。 有钱人确实质朴,连餐具都用二百年前的多手货。 季长善开始怀疑名义丈夫的公寓是否看似朴素,有其父必有其子,老话多少有点儿道理。 彭朗慢条斯理切割盘中餐,偶尔和他父母交谈,他们一家三口,谁也没说起彭朗突然结婚的事。季长善的目光在彭家三口之间不着痕迹地游移,他们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像陌生人拼桌吃饭,但是有所交流的一时半刻,彼此相看的眼神又在温情中流露熟稔。 其乐融融,是季长善唯一能想到的词。 她吃掉最后一口鹅肝,不知怎地想问一问彭朗:“你小的时候,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常抱你?”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彭家的阿姨接连端上汤品、主菜,石渐青女士笑不露齿,同客人轻声道今晚的主菜是l’escargot。 季长善注视她的名义婆婆,对方坐有坐相,笑容仿佛接受过专业训练,每回都是恰到好处的角度。这样一位巴黎名媛,兴许缺乏中文教育。季长善回以差不多弧度的笑,等银盘子端上来,终于看清六颗蜗牛翻躺其中,像朵花似的摆盘。 季长善从前吃没过这玩意儿,根本不会用那小钳子配合着双齿叉卸壳。 她并不怕丢人,刚预备请教彭朗,对方就手法娴熟地剥了两坨鲜肉挪进她盘中。 季长善几乎要脱口而出:“谢谢,但是彭总教我一下就好,我可以自己来。”话音滚到舌尖,忽然想起对面坐着他父母,只好故作心安理得,叉起一坨松露蜗牛入口。 彭朗没多说什么,继续行云流水地使着钳子叉子,他把自己那份蜗牛全部去壳,最后与季长善交换了盘子,“伺候你伺候惯了,我都怕爸妈取笑。” 他说话亲昵自然,眼中带笑,无论谁看了都以为他俩谈了段长久的感情,而且至今爱意未消。 季长善算见识到了有钱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她扯扯嘴角,不得不陪他演完这场有情人的戏码。 第8章 叛逆 今天就睡在家里吧。 饭后,石渐青邀请大家到客厅喝茶,喝黄山毛峰,今年清明的春茶。 夜里喝茶易失眠,季长善不那么愿意喝,象征性抿了一口。 她的名义婆婆坐另一张皮质沙发,和季长善之间隔了张小木桌,桌上摆着圆腹白瓷瓶,瓶中插一把错落有致的花。 石渐青捻着花瓣,叫季小姐喝茶。季长善拿嘴唇碰一碰茶面,又把白瓷盖碗搁回茶几上。 彭家这顿晚餐吃掉了两小时三十六分钟,喝茶恐怕也得耽搁一会儿,虽然季长善没什么要紧事,但是过着这样闲情雅致的慢生活,她莫名生出一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 余光览着彭朗,想找机会用最简单的眼神催他赶快离家。然彭朗托着白茶碗,吹三两口热气,悄无声息地品茶,水汽徐徐蒸腾,眼镜蒙白雾,他又摘了细擦,根本没往季长善处瞟。 她转回注意力,因着石渐青扣上茶碗,眼望花瓶问:“季小姐觉着这花儿怎么样?” “挺好的。” 花瓶中插着牡丹花,十来朵,粉白的、水红的,伴着绿叶,欣欣向荣。季长善的父亲沉迷于养花弄草,尽管她和父亲并不亲近,但儿时耳濡目染,总归认得些花草。 石渐青盯住季长善的面孔,嘴是笑着的,目光却疏离客气,“季小姐懂油画儿么?” 自然不懂。 最懂油画的那批画家穷困潦倒,半吊子富贵藏家数不胜数。季长善一无热爱天赋,二无闲钱时间,雅致无处落脚生根,她并不觉得羞愧。 只不过既然做了商业交易,协助彭朗维护家庭和谐又在她的职责范围内。 季长善用了两个晚上深度挖掘石渐青女士的资料,彭朗列举他母亲的名人事迹,其中一项便是:逢周五,彭家客厅举办印象派沙龙,沙发拐角处定时更换花瓶,有奖竞猜石渐青女士照哪幅油画摆了实物。 陪彭朗吃饭的那天晚上,他挑离谱典型跟季长善讲解:“三周前,我母亲照巴其耶的《全家团聚》插了一束花儿。那幅画儿的主体是人物群像,但我母亲取了画面底部的花团复刻。巴其耶其实不算经典印象派。” 根据彭朗的点拨,季长善迅速搜集印象派的发展历史,但凡沾边的画家都扫了一眼,由于时间有限,最终背了几幅花为主题的作品。 凑巧,石渐青今天走寻常路数,季长善瞧一眼红粉牡丹就回忆起临时突击的知识:“不太懂画儿。只是看见您这花儿,像看马奈的牡丹瓶。一八六/四年那幅,画了他热那维耶花园里的牡丹。要是桌上摆支粉白牡丹,再落些花瓣儿,那就更像了。” 她连着两晚到彭朗家借看画册,英文的通读无碍,法文的需要他翻译,两人配合演戏,其实并不费劲儿。 石渐青的笑容凝滞半秒。 麻雀要飞上枝头,可真卯足了劲儿下功夫。她的儿子实在单纯,轻易就被这么一点儿招数蒙骗。 她脸上重有善意流动,心中念着要替儿子撕一撕小商人虚假的面具,“季小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怎么看马奈的作品?” 季长善统共看过五六张马奈的画,能有什么看法? 她镇定自若,在记忆库中飞速翻找专业评论,打算现场删减重组,像模像样地胡诌八扯。谁想嘴巴才开了一条缝隙,身边的彭朗忽而把茶碗放得响了些。 他同母亲说:“下回我带小善来参加您的沙龙,今儿家庭聚会,咱们说说自家人的话?” 继“老婆”之后,他又给取了个小名。 生平第一次听旁人这么叫她,季长善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这人拉过她的左手,好似漫不经心,转着蓝宝石鸽子蛋玩儿了片刻。他的手被茶碗捂得十分暖,相称之下,季长善感知自个儿的指尖微微凉。她想随他怎么叫吧,反正都比“老婆”耐听。 另一张沙发上,彭诉仁用瓷碗盖子撇去水面茶叶,假借饮茶时盖子遮鼻半掩目,悄然觑着小两口的亲昵之举。 在得知季小姐存在之前,彭诉仁一直以为他的儿子醉心事业,无心女人。男人发展事业固然好,彭诉仁年轻时就曾立下毒誓:“无业不成家。”他的儿子像他,短短几年就把朗郁经营得风生水起,彭诉仁为农民的孙子骄傲,与此同时指望着彭朗早日将农民的姓氏传承下去。 打从儿子过了二十七岁,彭诉仁就隔三差五邀请新朋旧友带他们的适龄女儿到酒店餐厅聚会。九成女孩儿见过彭朗的脸孔和身材,都愿意给他第二次见面的机会。每吃一顿相亲饭,彭诉仁就问儿子是否中意女方,彭朗从来都平静着一双桃花眼,轻描淡写道:“上回没给我联系方式的女孩儿,我想跟她见一见。” 这孩子专挑对他没兴趣的喜欢,摆明了婚姻态度消极。 养育彭朗的二十九年中,父母说东,彭朗不提朝西,谁想快三十岁的人了倒突然叛逆起来。 彭诉仁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只能例行安排相亲。 上周和绛城古玩世家的女儿见面,石渐青看中人家的出身,直说女孩儿的才情修养与她相投,绝非暴发户拿钱堆出的俗人。 彭诉仁很反对石渐青把老布尔乔亚的思想挂在嘴边,他理想中的儿媳妇应当勤劳朴素,最好祖上有农民的血统,如此一来,儿子订婚结婚,彭氏才可发出充满阶级关怀的新闻稿。 眼下经营生意,谁不看重社会形象? 彭诉仁平常总教育儿子阶级平等,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彭朗竟然先斩后奏,真要娶一位两袖清风的妻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拿出几百万让季小姐跟儿子分手实在不明智。 穷人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比起嫁入彭家,区区一笔分手费算得了什么?穷生奸计,万一对方早防备着被抛弃,录了这样那样的音频视频或者留存聊天记录,将来东窗事发,无论彭氏的公关如何敏捷强大,依旧不敌季小姐一篇添油加醋的小作文配上种种铁证。 近来此类事件频发,彭诉仁有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不幸中招,纷纷倒在大众的道德审判之下。他彭氏辛苦经营的社会形象,绝不可因此毁于一旦。 彭诉仁不怕计划生变,重在如何利用当下的情况做出最优解。 他郑重其事问儿子,季小姐是否是一生挚爱。 彭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前瞒着家里和她交往,就是怕二老不同意。如果您非让我娶个门当户对的,我只好剃头出家了。” 这话听着像玩笑,可是彭诉仁深知儿子从不开玩笑。 照目前彭氏的经营状况,完全不需要靠联姻过活,假如为了强扭一段婚姻痛失独子,那么由谁来继承彭家的姓氏与财产? 为了后继有人,彭诉仁决定妥协。 只是经商多年,他习惯为万物标价,婚姻无非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或许可以弱化风险,但是正如他娶不了数位太太,他的儿子也不能。 彭诉仁于是请律师起草了一份婚前协议。 他把协议推向儿子,语重心长道:“季小姐要是真爱你,一定会在上面签字。假如她不签,你还是及时止损,她图的只有钱。” 彭朗如期带回签好字的婚前协议,彭诉仁别无理由阻拦,只能认命。他问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公开婚讯,彭朗答:“她在远方工作,和朗郁有竞争,还不方便跟外人透露好消息。” 娶了个平民姑娘,自然要合理宣传。 彭诉仁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彭家万分质朴,连儿子娶老婆都不在意对方的出身家底。可是他儿子坚持女性关怀:“她最打动我的一点,就是独立自主。她有自己的事业,作为丈夫,我应该支持。” 他可真是养了个道德高尚的好儿子。 彭诉仁无可奈何,也不再问彭朗什么时候要孩子,反正他还会拿季小姐在事业上升期做挡箭牌。 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季小姐身上。 彭诉仁搁下茶碗,一张国字脸充斥父亲的威严。 他伸粗糙的手向木茶几,拉开桌面底部的雕花抽屉,从中取出一封极为厚实的红包放到季长善面前,“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是一家人。这是爸妈给你的改口费,收好了,不要给彭朗。” 季长善打小没怎么喊过爸妈,今天见彭朗的父母,提前做了几天心理建设,这才像块木头似的将爸妈宣之于口。她合该收这笔辛苦费,但是瞅着红包厚度,又觉得彭朗父母未免太过大方,她受之有愧。 “谢谢爸妈的好意,我心领了。” “收着吧,小善。”彭朗拿过红包,塞进她手心。 季长善与他对视三两秒,想的是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转而又望向彭家父母,口头推脱两番,最终在两位彭姓人的坚持下,季长善将红包暂时收入囊中。 客厅寂然良久,通向阔大院子的玻璃门映出深厚的夜色。 彭诉仁搓搓老手,饮完杯中的余茶说:“天儿也晚了,今天就睡在家里吧。” 此话一出,那对新婚夫妻同时挑了下左眉。 第9章 失眠 观星赏月兴许才不浪费光阴。 彭家的阿姨送来一套燕麦色的蚕丝睡衣,上面搁着洗漱护肤用品,说是太太给季小姐的,每样都全新。 季长善道过谢,合上房门,抱着那一堆东西回头看向彭朗。 他坐在窗边的牛皮沙发凳上,左手边立盏睡莲落地铜灯,灯光昏黄,这人的发丝浮出暗光,桃花眼低垂着,手捧一本粉皮浮世绘折子在那儿慢慢翻。 季长善已经从最初的否认现实中清醒过来。 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彭诉仁皱起眉头表示疑惑,石渐青拿审视的目光丈量他们,彭朗沉着应对的那声“好”实在是权衡利弊无路可退后的上策。 新婚夫妻头回拜访公婆,夜深了,归程太远,公婆请留宿,偏新婚夫妻实诚,事先在饭桌上答了今日空闲,又能用什么理由搪塞? 彭诉仁问儿子,明明每周末都来家住一两晚,怎么娶了媳妇这么快就忘了爹娘,非得赶夜路回去。 这时再坚持回市中心,显得做贼心虚,仿佛他俩要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新婚夫妻自然不能回些离经叛道的话,眼神交互后,由彭朗代替两人答应了父母的好意。 季长善随他上楼,踩着木楼梯,脚底嘎吱嘎吱响。 彭家别墅落成快三十年,地上共三层,彭朗的房间在顶层东头儿,面积比西瓦台那一整套公寓都大。 他屋里头铺木地板,南面开了扇巨型网格窗,墨绿色的厚窗帘垂坠拖地;半封闭的西墙嵌了台阔屏电视,书房设立其后,三面环绕式书柜,五颜六色的书脊填充其中,满满当当的;卫生间由一道高大的滑动式木门隔在西北,衣帽间于东北,按春夏秋冬以及色调归置衣物;东边的吊顶倾斜一块儿,类似阁楼天花板,底下摆着一张两米宽的藤纹木床,被单同米色,床底铺张结绿的不规则地毯。 彭朗领季长善参观一圈,请她随便坐。 分明这么大片地方,季长善却不知该在哪里落脚。 彭朗已经把目之所及的灯光全部点亮,她先是晃到书房,双臂环抱,立在写字台边,心不在焉地打量柜子里都装了什么书,中文的英文的鸟文的;后来转回卧室,见彭朗坐在窗前看小开本画册,顿时觉得自己应当像他一样若无其事。 彭家阿姨的敲门声打破寂静。 眼下十一点钟,平常这个时间,季长善正好洗个澡预备上床睡觉。 她同彭朗知会一声,进了卫生间,关上那扇巨大的雕花木墙门时,滚轴发出咕噜噜的微响。 木门严丝合缝,彭朗抬起眼眸,门内锁头反复转动,像她不放心锁上没有来回试探。 轻笑两下,把画册搁到手边的小矮桌上。 彭朗起身时不经意瞥见窗中倒影,这才发觉自己在笑。 他慢慢收敛嘴角,一手扯过墨绿色的窗帘挡住玻璃。 季长善出了浴室的门,黑长发用白毛巾裹住盘在头顶,身上换了阿姨送来的长袖长裤睡衣,内衣还服服帖帖包在前胸后背。 卧室里没有彭朗的影子。 季长善四下观望着走到床前,瞅见单床被子,发了会儿愁。 就这么一床被子,打地铺也不好打。俩人同床共枕,她是睡觉顶老实,彭朗可不一定。这有钱人的卧室,为什么不能摆两张床?反正特宽敞的地方,摆五张都富余。 如此想着,房门被人推开,季长善转头去看,彭朗抱两床新被露出脸来。 “哪儿来的被子?” “蹑手蹑脚,楼下客房偷的。” 季长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准备说她打地铺就行,可是彭朗先开了口:“我睡地上,季小姐放心。” 听他这么说,季长善倒更不好意思鸠占鹊巢,毕竟错不在他,谁也不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她于是主动去抱被子,“您不用照顾我,我睡哪儿都一样。” “那就都睡床上。” 季长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没意见。” 彭朗随她的便,慢悠悠打好地铺,去洗澡。 季长善吹干头发,翻出彭诉仁给的红包,认真数了一半钞票搁到彭朗枕边。浴室内水声不断,季长善平躺床上,贴着远离地铺的那侧,一盏灯都没关,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雕花木门轻响着滑开,季长善斜眼瞥向那处,彭朗衣着整齐,边擦头发边往床边走。 “季小姐还交床位费么?” “您父亲给的红包。彭总和我组团儿诈骗,合该分赃。” 彭朗拾起钞票放进床头柜的抽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讲完,去关室内所有的照明,唯独留一盏床头的台灯。 视线逐渐晦暗下去,季长善合住眼,手从外面缩进被子,没一会儿由平躺翻了个身,脸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给床另一头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纤瘦,轻易埋没于米色的蚕丝被,只微微隆起一小块儿。 彭朗转回目光,倚靠床头柜去看方才的浮世绘折子。 黑夜中时间无声流动,墨绿色窗帘映着模模糊糊的光与黑影。 季长善张着眼睛,耳听书页徐徐翻动,哗啦,哗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轻缓催眠,她却听得一声比一声清晰。 背后那盏台灯垂着暖光,仿佛冬季的太阳,明度适中,也不炙烤颈后皮肤,但是仍然太亮,亮得季长善无法入眠。 三五分钟一动不动,她重新躺平,双手交叠搭住小腹,强迫自己闭了会儿眼,另一侧的光亮骤然熄灭。 床下一阵窸窸窣窣,他也许掀被盖被,躺下了,又往上拽一拽被子。 季长善睁开双眼,望着倾斜的天花板。 从前她没少跟人同屋而眠,不过都是和女孩儿。 她六七岁上了小学就开始住校,那时住集体宿舍,比大通铺好点儿,每个孩子一张小床,两张床并成一组,幽长的房间里分两列排着无数组小床。 季长善的小床对着窗户,窗外架一张密集的不锈钢防护网,月亮老来看她,有时变成弯牙,有时圆盘,但总归夜复一夜地裂成几块。 别的小朋友常在夜里哭,哭泣会传染,暗房中此起彼伏着想妈妈想爸爸。生活老师哐哐砸门,扯着嗓子喊不许哭不许哭,谁再哭就不是乖孩子,爸爸妈妈不要坏孩子。 宿舍最里面的墙壁上贴着红花榜,谁乖就奖励一朵小红花。 季长善是小红花最忠实的奴隶,她永远第一个洗漱完,第一个归置好脸盆,第一个钻进直筒型被窝闭紧眼,从来不哭不闹,不说想妈妈。生活老师给她贴了最多最高的小红花,当着所有小朋友说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小孩儿。 她这么乖这么懂事,每天晚上还是只有月亮来看她,有时连月亮也不来。 季长善的婶婶跟她说,妈妈生妹妹是为了给她生个伴儿。 可是,生个伴儿为什么把她给扔了? 是她还不够乖吧。 虽然她的语文数学都考满分,虽然她攒了一摞奖状小红花,但还是比不上只会跳来跳去哭到喘不上气儿的妹妹乖。 后来她就无所谓乖不乖了。 房间里极静,彭朗的呼吸均匀平稳。 季长善长长地叹出一缕鼻息,眼睛依旧盯着木质天花板,那上面有块长方形边框,目光顺着边框画了好多圈,停顿片刻,接连翻了七八次身,再次恢复平躺时,她开始数羊。 一到七十九,忽而忘记数到哪里,又重头再来。 到底晚上不该喝茶,或者干脆应该支住眼皮不在彭朗车上睡觉。 “季小姐睡不着么?” 他的声音突然闯进耳朵,季长善原以为他已经陷入安眠。 她打算装睡,但是彭朗坐起身直接对上了她张开的眼,“睡不着吧你。” 季长善嗯了一声。 “要不要看夜景?” “现在?”再躺一会儿说不定就睡着了,季长善不想跟他出去吹冷风,况且郊外黑灯瞎火,哪里有夜景。 彭朗点一点头,拉开床头柜抽屉,从一堆钞票中摸到只遥控器。 季长善侧眼注意着他的举动,只听滴滴两声,天花板上的长方形木块骤然轰隆隆向上推移。她愣了会儿神,一扇阔大的天窗逐渐显露,月影倾泻而下,淌了满床细细碎碎的银光。 郊外能看见星星,后半夜的月亮是下弦月。 她长发和顺地散着,从枕面漫到被单,月亮拂墨似的黑亮。 脸庞默默浸润于月光,皮肤纹理细腻,越发显光洁。 她的眼睛也很好看。 彭朗的目光长久地流转在季长善面孔上,力度很轻,像蜻蜓点水一般,从这里滑向那里,甚至不足以让她察觉。 “我小时候才会看月亮。”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喃喃了什么。 彭朗借月光找出手电笔,朝广袤的空中投去一线蓝光,“今天也可以看星星。” 他胳膊肘撑在床边,蓝线偏向北部,春季七八点钟观北斗七星,斗柄应当指东,现在过了零时,斗柄似乎指向南方。季长善的眼睛追随蓝点,彭朗说玉衡星最亮,天权星极暗淡,其他星星差不多光泽。 彭朗找起狮子座,季长善的眼波渐偏移,他肩头淋着皎洁白光,眉高鼻挺,桃花眼微仰着,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解世界难题。 杜凯说那Bentley看着确实不错,斯文败类极了。 季长善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先生长得很好,即使她并非外貌协会。 “找到了。”他说。 季长善重新瞥向天窗。 反正也是失眠,观星赏月兴许才不浪费光阴。 第10章 山药 他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昨晚几点睡着的,季长善猜不清楚,做了几个梦,醒来时忘得一干二净。 稍微翻动身子,骨头散了架似的疼。 常年忙于工作而缺乏运动,昨天受了一上午女子防身术训练,大量乳酸堆积在相关部位,无情嘲笑季长善无法一口气练成个铁血女兵。她深感人类躯体存在无限的局限性,下一刻偏又不信邪,像往常一样利落起床,坐起来的瞬间恨不得把腰腹卸了。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啦哗啦淌着水。彭朗醒得早,他离开地铺去洗漱时蹭出细微的响,季长善在梦里听见那动静,用了三秒睁开沉重的睡眼。 银白的月光留痕眼前,季长善不知彭朗同她看了多久星月,印象里是她先合眼的。夜晚自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她也几乎从未看过一块完整的月亮。季长善兀自坐了一会儿,捋顺脸边长发,下了床。 晨阳透过窗帘的边缘渗进屋子,墙面晕染参差不齐的光影,她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扑面而来,一扫月影勾出的感性。 季长善绑起黑发,彭朗擦着面孔从里间现出身影。 他发际线还沾几粒水珠,那双眼睛失掉了月光重归晦暗。 “醒得挺早。” “彭总醒得更早。” 两人缄口不谈昨夜的星星和月亮,收拾妥帖下楼吃早饭。 彭家的楼梯很宽敞,季长善与彭朗并肩走,每迈一级台阶,大腿根儿酸疼得连带小腿都发软。 彭朗问她昨天睡得好吗,季长善分神回答,没留意还剩最后一级台阶,腿软得差点踩空。身边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让季长善不至于跌倒。彭家的阿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季长善还心有余悸,正要道谢,阿姨哎呀一声,端着盘法式早点叮叮当当地凑过来,关切询问季小姐有无受伤。 连脚踝都没来得及弯曲就被彭朗拎了起来,她哪里有机会受伤。 季长善请阿姨不用担心,“昨天运动了一下,腿酸而已。” “腿酸呀——”阿姨的眼光在季长善和彭朗之间兜圈,脸上露出过分慈祥的笑容,“正是好时候啊。”说完,同新婚夫妻点一点头,端太太的早餐盘稳步朝二楼去。 季长善反应过来阿姨什么意思,心里发烫,瞅了眼彭朗的表情,他像没听懂似的向前迈步。到底是她思想龌龊,还是他意外地单纯?季长善陷入自我怀疑,跟在彭朗身后,眼睛四处晃着缓解几分尴尬。 他走了四五步,忽而向后望。不知彭朗有何贵干,季长善摆正脸庞,用平静的目光问他怎么了。 “季小姐做什么运动?” 他是不是反射弧绕地球两周? 季长善答女子防身术。 彭朗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运动太辛苦了,季小姐多吃点儿早饭,好好补补。”他的声音只允许两个人听到,像裹着若有似无的笑。 顿时,季长善心底烧起来。 相由心生,他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那不正经的人十分悠闲地坐到餐桌边,这时间彭诉仁早吃完了饭去田间散步,餐厅就彭朗和季长善相对着吃饭。 彭家的早餐分两拨儿,石渐青吃现烤的可颂或巧克力面包,配上咖啡与橙汁,由阿姨端到卧室,拿张红木小桌垫着在床上慢用;彭诉仁爱吃中式小炒和炖汤,每天清晨到院子里摘点沾露水的果蔬,叫厨子和着些不应季却特想吃的食材烹制了摆上餐桌,对着早间新闻下饭。 厨师来问小彭总和季小姐吃哪种,彭朗答中餐。 季长善平常啃两口三明治喝杯黑咖啡就算了事,来彭家也不想麻烦,请对方上了盘面包咖啡,三下五除二吃完,彭朗才刚喝掉一小碗山药排骨汤。 “季小姐赶时间么?” “照您的速度,我想赶也赶不上。” 彭朗并未因此改变自己的节奏,仍旧吃一口菜咀嚼三十次,咽好了复开口:“健康的用餐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你要不要来碗山药排骨汤?挺好喝的。” “我山药过敏。” 季长善瞥着他手边的空碗,脸上没什么表情。 彭朗点头,“那我替你多喝点儿。”说着又盛一碗山药排骨汤。 季长善差点被他气笑,为的是这人又得延长吃饭时间,而非旁人对她山药过敏无动于衷。 这世界上,也许只有季长善和诊治医生知道她山药过敏。 她去拿户口本的那天晚上,季晓芸过生日,在家做了六菜一汤,熬的山药排骨汤。 她妹妹姜长乐挪开西红柿炒鸡蛋,净把大鱼大肉往她面前推,兴许觉得硬菜适合招待人;山药排骨汤端上来,也首先盛了一碗搁到她手边。季长善同妹妹道谢,季晓芸嚼着拍黄瓜,横眉冷对:“出去混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季长善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五六分钟吃了小半碗饭。 季晓芸不断给姜长乐布菜,鱼虾和西红柿炒鸡蛋堆叠碗中,像座小山。姜长乐直说够了够了,吃不下,季晓芸生怕有人跟小女儿抢似的,干脆把季长善落筷最多的那盘鱼拖到姜长乐面前,“你爱吃鱼,多吃。” 有那么一瞬间,季长善很想笑。 她根本不爱吃海鲜,多夹几筷子酱焖黄花鱼不过出于近在眼前特方便。 季晓芸不知道她过去最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也不记得她一吃山药就满胳膊起荨麻疹,严重的时候甚至呼吸困难。 其实也怪不了那家人。 季长善生下来没几天就被送到奶奶家寄养,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直接去住校,两周回趟家,上了初高中降为每月一次。她学习挺拔尖儿,中间连蹦两级,十六岁考大学,海城理科状元,考到绛城来。大学寒暑假基本都留校打工,攒学费生活费,大四那年的除夕回了趟家,席间掀了满桌年夜饭,从此不入家门半步。二十八年人生,仔细算算,统共没见过那家人几面。 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何必指望陌生人了解喜好,记住过敏原? 季长善坐在彭朗对面,平和地等他吃完饭,期间在脑海中复习女子防身术的招式。 彭朗领她跟父母打招呼告辞,石渐青露面微笑一下便去藏室选下周沙龙的展画;彭诉仁在田间搓着老手,指甲缝镶嵌新鲜的泥土,要求小夫妻每周都回家看看,顺便催生农民的曾孙。 季长善笑得跟结婚证上一样假,彭朗揽住她的肩膀,波澜不惊道:“正在努力中。” 彭诉仁满意他儿子的态度,挥挥手让小夫妻该忙忙去。 季长善和彭朗下到地库,上了车,犹豫片刻还是提出合理预测:“彭总这回说正在努力中,努力来努力去,没有结果,下次该说谁有问题?” “季小姐考虑得真长远。”他递过一件外套,叫季长善盖着补会儿觉,昨天睡得太晚。 季长善确实有些困,也不想感冒,于是接过衣服盖好,“您的父亲,到时候您自己骗。” 彭朗答应下来,打火发车,“下回涉及双人运动的事儿,我提前跟季小姐知会。” 斜眼瞅那不正经的一眼,季长善把他外套拉高至下巴颏,一阵很淡的烟草味儿溜进鼻腔,并不难闻,反倒舒缓神经。季长善眨眼的速度逐渐放慢,眼皮将合未合的刹那,想起来还没跟他说谢谢。 谢他递来的外套。 季长善恢复清醒。这几天跟他混在一起领证吃饭学油画,昨天晚上还看什么星星月亮,她都要忘了自己与彭朗不相熟。车子已经开出去十五分钟,季长善突然冒出一句谢谢,彭朗一点儿没奇怪身边的女人在谢什么,还回了句不客气。 他们约在下周二飞海城办户口迁移,当天去当天回,季长善这些年从不在海城过夜,逢年关到婶婶家坐一会儿就回绛城。她不爱那里海风的咸味儿,一草一木全不值得留恋。彭朗原本打算在海城待几天,海边和小岛都很适合垂钓。 前些天,他和房客一同乘游艇到边界海钓鱼,钓八十米深水鱼,二三十斤重,抵抗这些大鱼的挣扎需要大把力气。他快速转动鱼轮,心脏随之剧烈跃动,撂下鱼竿,彭朗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几乎震耳欲聋。他决心从此不再海钓。 彭朗和季长善在派出所门口分别,刚坐游船登上小岛,孙总来了电话,说他太太和老姐妹组团去海宁买貂了,今晚可以安排饭局畅谈合作。 红果的生意自然比钓一夜鱼重要。 彭朗买了张机票,晚上八点抵达绛城一东北菜馆。孙总的太太是东北人,多年投喂炸平菇鸡架子酸菜炖粉条子,已经让丈夫舍弃本土口味。孙总的乡音所剩无多,张口就是大碴子味儿,他唯二还像祖辈的地方只有精打细算和保守主义。 朗郁的报价着实略超预算,孙总抽着烟,眉头紧锁,脸上一副中年人的苦闷。 “老弟,咱都是敞亮人,哥跟你实话实说,远方的报价那叫一个漂亮,搁谁谁不心动。也是时运不济,去年倒了八百辈子血霉,碰上那俩货。咱就是说,但凡兜里有俩子儿,也不至于搁这儿跟你磨磨唧唧。” 经典哭穷桥段代表的确有戏,否则直接去和远方签单得了。 彭朗为孙总续上一支烟,包房中烟气弥漫,谁都看得清谁的面孔。 第11章 奔头 我是她先生,请问您哪位? 傍晚抵达绛城,季长善直接约了红果的项目负责人吃饭。老李混迹商场多年,十足老油条,饭桌上慈眉善目打着哈哈,天花乱坠地夸远方产品好价格优,将来上市不愁没市场,可是季长善一要准话,老李就连重复几遍很有希望。 季长善算看出来红果把远方当备胎,眼下客客气气的,如果啃不下朗郁就回头找远方,里子面子全了,后路也有。她脑海中冒出彭朗的面孔,这人轻描淡写地断言远方没戏。季长善伸筷子夹了两口牛蹄筋,嚼得很用劲儿。 她开了瓶青花郎,五十三度,老李眉开眼笑,点着头说不用客气。季长善一杯一杯敬他,灌了老李大半瓶酒,他喝嗨了,口风依然很紧,绝不倾吐朗郁那方的态度。季长善为老李倒上最后一杯酒,“不管成与不成,都辛苦您来回跑了。” “不辛苦哇!”老李摆着手,双颊醺红,眉飞色舞过后愣了会儿神,“咱们都是给老板娘卖命。卖了换貂儿,换爱马仕,咱跟着分点儿铁锅炖豆角,生活也有奔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季长善送走老李,在马路边就给金有意发起微信。 金有意是季长善的大学同学,两人都学市场营销,多年来靠发财理想彼此鞭策,维持一段“多数时间各自搞钱,逢年过节短暂相聚”的革命友谊。 大学期间,季长善打无数份工,从助教到家教,从翻译英文稿件到路边发宣传单,凡是合法正当的钱财都想收入囊中,颇有李世民当年网罗天下英雄之贪婪。毕业那年的秋招,季长善考虑外企工资高,职比三家,最终进入远方做销售管培生。金有意不像季长善那样独立于家庭之外,因此从容许多。她念大学的时候,只逢寒暑假到爱马仕专柜干实习,研究生出国镀金,学了个奢侈品管理,回国后依旧坚定不移地为爱马仕销售岗尽忠。 用金有意本人的话来说:“只有实打实摸着那些鳄鱼皮鸵鸟皮,格楞楞的触感、顺滑的油感,皮革的暗香悄然涌动,你才能听见生命最原始的悸动。” 鳄鱼和鸵鸟确实属于原始生命,真正令季长善感到世界荒谬的是,金有意凭借类似的说辞蛊惑了数以万计的有钱人或者透支人。金有意入职爱马仕六年,论业绩绛城名列前茅,年初转到全国最大的店铺干资深销售代表,已经基本实现轻奢自由。 季长善问金有意,有钱人一般喜欢什么样的包。她列了一堆珍稀皮质的限量款铂金包凯莉包,季长善礼貌问价,对方回复:“别想了宝贝儿,倾家荡产。” 金有意一直管她叫宝贝儿,即使季长善抗争多年,对方也翘着红唇答应好的好的,下次开口依旧“我最亲爱的宝贝儿”。 季长善早懒得纠正称呼,眼下面对包治孙总太太无望,满脑子都是此路不通,得赶快找找别的法子。 金有意难得逮着机会跟季长善谈奢侈品,表达欲旺盛:“有钱人算是活明白了。生活的奔头,就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四月来了只凯莉25,金扣蓝皮,孔雀羽,我们店大V眼都不眨直接订金。人也长得不错,顶级斯文败类。” 季长善粗略扫了一眼,“斯文败类”四个字过分显眼。 最近这词儿出没频率太高,但凡看见了听见了,眼前就浮现彭朗的那双桃花眼。 她打了辆专车回西瓦台,司机也戴副眼镜,不过像高中教导主任。 季长善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晚风已有二十度。她走了几步,前路树影昏黑,风一吹,哗啦哗啦响。刚才陪老李喝了小半瓶白酒,季长善陷入微醺状态,脸皮倒是不烫,身子比平常放松一点儿,步伐也慢许多。 金有意对奢侈品的狂热,季长善并不理解,但是她有一点没说错:生活的奔头,就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季长善掏出手机,瞅了眼账户余额,买房的首付遥遥无期,假如没把那一百零一万甩给季晓芸,假如顺利和红果签单升职加薪,再攒个一年半载也就够了。 手机屏幕逐渐暗淡下去,映出一双疲乏的眼。 风停树静,天边几只乌鸦晦气地叫。 季长善从来不自怜。 她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公寓楼底下,陈月疏的身影让季长善误以为自己眼花。 “你来干什么?” “你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陈月疏笑一笑,像他们从无龃龉,“长善,我很想你。” 简直没有一句人话。 季长善冷笑出声,绕过陈月疏去开公寓大门。 “你要请我上去喝茶吗,长善?”他贴过来,呼吸扑向季长善耳后,潮湿温热的触觉让她浑身恶寒。 她哐当一声扣上门缝,此时开门,无疑引狼入室,公寓楼门口有监控,别的住户时常经过,想必借陈月疏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看来陈总监的手腕不疼了。”季长善转身面向陈月疏,皮笑肉不笑,步子悄无声息地后撤,拉开他们之间原本两公分的距离。 陈月疏向前逼近,“还是有点疼,你能给我吹吹吗?揉一揉也行。”话音未落,去牵季长善的右手。 “这儿有监控,请你自重。”季长善费力甩开对方,眼睛微瞪。 “何必针锋相对的?”陈月疏退却两步,身体背向监控,嘴角仍挂笑容,脸色比上一秒阴郁,“签不签红果的单子,有什么所谓?你听话一点,什么都有了。” 监控一般无声,调不出语音证据。 季长善拿余光瞥着楼梯下有无行人,四处空荡。她别无选择,冷眼瞥向陈月疏,“陈总监这样,对得起太太和儿子么?” “我和长善你谈爱情,关他们什么事呢?” “那可能跟我有点儿关系。” 彭朗的声音混进晚风,吹进季长善心底。她转脸望见那双桃花眼,室内白光落于他的发丝面孔,彭朗叼支香烟,吸了最后一口,掐灭在门口的垃圾桶里。他四五步迈上阶梯,步伐沉稳,行至季长善身边,倒没有把她挡在身后。 他向陈月疏伸出右手,十分礼貌:“我是她先生,请问您哪位?” 刹那怔愣,陈月疏的目光在彭朗脸上游移片刻,忽而笑起来跟他握手,“上周还是她未婚夫。” 季长善环抱双臂,无法摆脱和陈月疏的这层关系,也自认不必和彭朗解释。 “哦,就是您送的那圈碎钻戒指么?”彭朗轻蹙的眉头,倍显诚恳,“结婚是件终身大事,您有些草率。” 结婚要碎钻还是整颗鸽子蛋,季长善不那么在乎。况且,这世界上哪有比季长善和彭朗还草率的婚姻?尽管如此,她站在彭朗身边,耳听他一本正经地不说人话,心底终究排解一口恶气。 有钱人刻薄起来,可真理直气壮。她连呼吸都轻快不少。 陈月疏松开彭朗的大手,这才注意到季长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蓝钻鸽子蛋。 彭朗单手抚一抚季长善后背,神色宁静地向陈月疏告别。 那人转身消失于夜色,临走前嘴笑眼不动。 季长善随彭朗进了公寓楼大门,走在他左手边,瞄了一会儿这人的侧脸,目视前方道了声谢。 抵达各自公寓的门口,季长善在包里找房卡,摸到结婚证的瞬间,记起彭朗白天说要留在海城钓几天鱼,怎么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她只字未提心中疑惑,毕竟婚前约法三章,互不干涉私生活。 季长善同彭朗再见,他取房卡开门,偏过脸问:“季小姐吃饭了么?” 西兰花炒羊肉卷,奇怪的搭配,焦糊的颜色,历历在目。 季长善掏房卡的速度不经意加快,“吃了,而且挺多的。” “我也吃了。” 季长善不知道该回什么,哦了一声,推开房门。 “你喝咖啡么?”他停在自己房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季长善挑起左眉,“睡不着觉。” “今天不学油画儿么?” “改天吧。” 彭朗往门内走了一步,没两秒又回头望住她,“季小姐是为了什么生活?” 他有毛病吧。 第12章 初夏 夏天过完了再看剩下的吧。…… 季长善最终还是迈进了彭朗的公寓,因为在短短三分钟之内,这人不断抛出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最终说:“再跟我待会儿吧。” 出于互不相欠的原则,季长善为了答谢彭朗刚才的仗义相助,决定牺牲一段宝贵时间陪他看画册。毕竟他们不是真夫妻,彭朗没有义务帮她挡一挡陈月疏。 这么想着,季长善换上彭朗递来的拖鞋,走了两步,后知后觉他家里多了一双合她脚的拖鞋。 兴许是给别人准备的,那人也穿三十六码。 季长善没有多问,跟着他朝客厅去,路过餐桌,瞥见一扇四折屏风,每折画个女人,都穿和服梳高发髻,应该是日本画。饭厅与客厅由这扇屏风半分隔,头几天来,还没有这东西。 她坐到沙发上,茶几一如既往堆着画册,随手挑了本蓝折子,五六页翻过,全以蓝调为主,每幅画都缀着月亮。 皎洁的月光搅动脑海,那夜阔大的天窗像在记忆中划了一道口子,稍不留意就往外抖落星星月亮,还有他那双眼睛。 彭朗照例接了一杯七十五度的热水,推开几本画册,留出地方搁杯子。 季长善跟他道谢,抬眼间,目光漏到他身后的屏风上。 那扇屏风朝玄关一侧画的只有美人,背面却是一对侧卧塌上的男女。他们姿势暧昧,双方相对,五官被对方的脸部或头部遮挡,但是女人的纤手捧着男人的侧脸,他指尖扶住女人白皙的肩颈,使人一望便知他们将嘴唇贴得热火朝天严丝合缝。 假如单是一张接吻图,季长善不至于批判彭朗生活糜烂。 屏风里的女人穿黑底白花纹长裙,裙子撩到腰腹,露出红色衬裙和白臀。她大腿勾在男人的纱袍里,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季长善慢慢把视线转移到彭朗脸上,右手去握玻璃杯,喝了一口热水压惊,目光没挪动,彭朗从她漆黑的眼珠里读出“流氓”二字。 他转身瞧了眼屏风,沉静道:“画的是《歌枕》第十图,喜多川歌麿的。季小姐要是感兴趣,我还有本春画儿。” “您留着自己观赏吧。”季长善无法欣赏此类艺术,低眼继续翻看手里的折子。 翻到楼台上远望嬉笑的女人们时,季长善通过金发簪的数量和长度辨别出哪位身份尊贵,她们的脸孔分明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就这个穿华服,那个特朴素? 她不爱看厚此薄彼的东西,却盯住那幅画良久良久,才翻到下一页。 “季小姐挺爱看双人画儿的。”彭朗坐在季长善旁边,瞥着她手里的浮世绘折子,画中一对床上男女和融于背景的满月,“溪斋英泉的美人图和春画儿都挺好。” 季长善不过是凑巧翻到这里,听他如此说,睥睨那不正经的回复:“比不上彭总热爱,都做成屏风摆家里了。” “画得确实好,但那屏风是朋友送的。” “彭总应该听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彭朗眼珠转向不远处的春画屏风,“季小姐还不是我的朋友么?” “彭总和我,是商业合作。” “季小姐很专业。”他转过脸望住季长善眼睛,天花板吊灯往其中投入一粒灯影,静止的,微微亮。 他看人时通常很平静,即使长了双多情难信的眼睛,却总让人以为坦诚。季长善看不透彭朗的目光,便以为他心中无所藏,和这样的人对视,分明自己也十分坦荡,可不知怎地先心虚几分。她不着痕迹挪开视线,摸出手机瞅了眼时间,十点半钟,差不多该回去了。 季长善喝完杯子里的水,跟彭朗告别。他未做挽留,把季长善送到门口,同她说晚安。 此后的两个月,为了应付石渐青女士的随机检查,季长善每周抽两个夜晚到彭朗的公寓里学油画。 他一点儿不吝啬于分享知识,从落选者沙龙引出印象主义对学院派的抗争,谈及非典型印象派的马奈,他举例这位画家按提香的构图,把维纳斯换成妓//女,赤//裸裸地讽刺“以观女神之名,垂涎女人裸体”的虚伪行径。 季长善瞅着那扇春画屏风,想他倒是不虚伪。 彭朗由妓//女牵出德加,这画家钟情于描绘芭蕾舞演员的排练生活,那时代的芭蕾舞演员通常为另一种形式的烟花柳巷女。季长善翻着几页油画,全然看不出那些个穿纱裙的灵动女孩儿要夜夜屈从于男人。 男人究竟是否用下半身思考,季长善不能一竿子打翻全船,但陈月疏一定是。 他又来西瓦台找过她一回,厚颜无耻至极,竟说既然她已经组成家庭,想必有了床上经验,二人到酒店叙旧,他并没有占她便宜。 季长善气得心颤,甩了他一巴掌,熟练运用逃脱术躲进公寓楼,发短信问彭朗最近怎么不开专车了。 “如果彭总开的话,下次我有饭局,能不能请您来接我?我按双倍付钱,您把我送进楼再走。” 彭朗猜到陈月疏又来骚扰季长善,他于是回复可以,收了几回双倍的车费,不知从哪一次起变成原价,再后来一分钱也没装进口袋,只叫季长善陪他吃饭。 远古时代,人类通过以物易物做等价交换。反正谁也不欠谁的,两次车费顶一顿饭,季长善不介意当一回远古人类。 只是她不想吃彭朗做的饭。 彭朗大概自知厨艺不精,领她到处下馆子。餐厅是盲目地选,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些地方端上来的奇珍异兽跟西兰花炒羊肉卷并无区别。 季长善吃什么都无所谓,可他老点口味清淡的菜,她跟着吃了几回,口舌缺乏刺激性。终于轮到吃一遭饺子,季长善点二两猪肉白菜的,跟店员要头老蒜,就着山西老陈醋,酸辣得眼眶泛红。 彭朗坐在她对面,一口饺子嚼三十下,看她快要掉泪,递了张纸巾问:“吃这么辣,季小姐不难受么?” “不刺激刺激,都感受不到人在活着。” 他以沉默回应,目光在季长善脸上停驻良久,低眼收拾干净盘中的饺子。 饺子馆离家近,两人步行回西瓦台。夜风拂动树影,枝叶成团地晃。夏初时节的绛城,穿短袖压马路温度正适宜。 彭朗的步伐慢条斯理,他腿长,迈一步抵季长善两步。她头发挽在脑后,发丝落了一缕绕到锁骨。彭朗悄然敛回视线,风停了,远处不知是鸽子还是乌鸦,嗖一下扎进树丛,叶子抖动两下,恢复镇静。 季长善原本没发觉哪里奇怪,直到记起周末又要跟彭朗见面,忽然意识到:一周七天,他们至少见五天。 周末的项目十分固定,彭朗接季长善回郊外父母家,无一例外留宿。两人同睡一屋,彭朗照旧到楼下客房偷被子打地铺,季长善睡在床上,失眠时间由三小时缩成二十五分钟。 有那么几个夜晚,天朗气清,彭朗从床头柜里摸出遥控器,滴滴两声摇开天窗,请季长善看星星看月亮。随着时间变化和季节更替,手电笔朝不同的方位投去蓝线,月光如同第一夜般皎洁。 他在彭诉仁夫妇面前,永远叫她小善。大约喊顺嘴了,一夜打地铺熄灯,本该说“晚安,季小姐”,话到嘴外,去姓留名唤了小善。季长善躺在被窝里,黑眼睛慢慢眨了下,假装睡着了没听见。 自那夜以后,彭朗彻底忘却“季小姐”,无论何时何地都叫她小善。 季长善刚开始还坚持尊称,时间长了,称呼的不对等让她生出一种被占便宜的错觉。她毕恭毕敬喊彭总,一口一个您,彭朗漫不经心地你来你去,还叫她小善。既然是商业合作,地位就该平等。季长善去到彭朗家上油画课,他指着莫奈的白杨树系列,阐明印象派如何从日本浮世绘中获取灵感。 她记完笔记,偏脸问他:“今天晚上你还教点儿什么?结束了我就回去了,彭朗。” 闻声停住合画册的手,彭朗对上她深邃的眼睛,“你喊我的名字,确实很好听。” 他时常夸她好看,季长善已经习惯了彭朗突如其来的夸奖。她嗯了一声,准备收拾笔记本回家。 彭朗请她留步,从茶几上堆成小山的画册中翻出一本梵高的册子。其实没什么要紧的知识点,梵高归属后印象派,他母亲并不爱好这类疯狂的画。 但是彭朗仍旧说:“梵高迷恋浮世绘,甚至比对着临摹。有幅画梅花儿的,还在画面左右留红边,鬼画符似的抄汉字。你要不要看歌川广重的原图?” 已经凌晨十二点,季长善在彭朗家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会又是什么春画儿吧?”浮世绘于她而言,跟屏风里的男女划等号。 “你想看这个也可以。” 季长善回谢谢不用,搁下笔记本电脑,重新坐到彭朗身边。 他在五颜六色的书堆里找到一本粉折子,封面写“春夏秋冬”四字。 彭朗与季长善翻看了整个春季的浮世绘选图,又细看两三张夏季的。夜里一点钟,他合上折子:“夏天过完了再看剩下的吧,我们一起。” 第13章 需要 我很需要季小姐。 季长善不太确定彭朗什么意思,他们的油画课上得差不多了,基本够糊弄他母亲,但是这位先生仍旧邀请她夏天过后一同看画,看的还不是油画。 浮世绘成长于烟花柳巷,二百年前遍地都是,一度用作瓷器出口的包装纸,漂洋过海到西方却大受追捧。石渐青的曾曾祖父精通四国语言,当年在日本留过学,全知道这东西多低贱。 他在日本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大批量浮世绘,高价转卖到巴黎。财富的积累几乎在转瞬之间,他眼光放得长远,活用资本挑选巴黎最富有潜力的印象派画家进行长期合作,趁着美利坚的新兴财主还看不懂古典艺术,又把多描绘日常生活且色彩绚丽的印象派画作倒卖至美国,发了笔巨财。 从石渐青的曾祖父起,石家就专门做印象派油画。她熟知家族历史,却否认浮世绘的价值。这些锦绘从木版上拓下来,被红灯区的嫖客踩在脚下,尽管画上的花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之交往也需高等礼仪,然石渐青鄙视出卖身体的女人,她们的出身太不堪,枉费笔墨纸张记录容颜,她也一并憎恶了植根于尘埃的浮世绘画作,从美人画到风景花鸟画,无一不排除在视野之外。 彭朗曾轻描淡写地提及他母亲厌恶浮世绘,方才跟季长善共赏春夏风俗画,便不是出于糊弄他母亲。季长善脑筋转得十分快,轻易就识破彭朗存了别的心思。只不过他为什么三番五次留她待一会儿,季长善说不清。 像他那样家里摆春画的,应该到处找女孩儿陪他看画吃饭吧。 季长善没回应彭朗的夏后邀请,收起笔记本电脑告辞。 翌日上班,红果和朗郁达成合作的消息遍布全网,远方市场部和销售部召开组会,讨论全力推行B计划。 季长善早料到红果会选择朗郁,两个月来反复钻研朗郁的发展经历。这竞品公司走的是“城市包围农村”路线,凭借彭氏的人脉资源顺利攻占各大酒店与轻奢品牌,随后逐步拿下绛城的中小型精品咖啡馆的供豆权。 与之相比较,远方过去未曾与奢侈挂钩,缺乏类似彭氏酒店的高端资源,照搬照抄朗郁的策略铁定翻车。 她采取反向思维。 今年的年中总结里,中小精品咖啡馆的需求占绛城市场份额的百分之六十。这些小作坊暂无自主烘豆的技术与经济实力,从大公司进货,一看豆子质量,二看价格是否漂亮。远方的咖啡豆品质过关,最大的优势在于降价空间足够,如果凭借稍低价位挤掉朗郁在这类市场上的份额,远方的新品上市便打了个翻身仗。 季长善很早就派下属走访目标群体,四成的经营户在听过远方的报价后,当即倒戈;三成稍显摇摆不定,是下阶段工作的重点突破对象。她讲完自己的工作计划,解散会议。 杜凯跟在她身后出了会议间,即使发觉季长善脸色不妙,依旧嘚啵嘚一路,讲些低于幽默水准的笑话。季长善斜去眼刀,杜凯自动拉好嘴上的拉链,沉默片刻,从乱七八糟的文件夹里翻出两张脱口秀专场的票。 “不就少签个单子嘛,be happy。” 季长善抱着笔记本电脑,兀自往前走,“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心没肺。” “这话可就伤人心了啊,Aurelie。”杜凯把票夹进她笔记本的缝隙,“现在talk show的票可难搞了,堪称一票难求。黄牛就是那眼睛长脑门儿上的大爷,出价低的都入不了他老人家眼。我大方,送你两张票,去跟那Bentley享受一下幽默的洗礼。不用客气。” 杜凯向来手松,得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到处分。季长善一般不收他东西,收了下次还得回礼。她说谢谢不用,杜凯瞅着季长善的脸色愈发坏,不由暗自揣测她和那Bentley闹掰了。 不知者必定要勤学好问,杜凯从兜里掏出一块西瓜软糖塞进嘴里,八卦道:“你不会被那Bentley甩了吧?” 多年以来,季长善反复告诫自己生意场上不能感情用事,单子花落谁家各凭本事,输了就承认技不如人。然而,被否决被放弃的事件一旦发生,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满腔恼火。这种愤懑产自两个源头:两成是嫉妒对手拥有不可复制的能力,八成是对自己能力不足的强烈指责。 她心中冒出一个声音:“你怎么跟小时候一样没出息?多大的人了,那么努力去够别人的认可、别人的需要,到头来竟然白费功夫。最可悲的是,你还控制不了难过。你说你多没用啊,季长善。” 为了平复心绪,季长善今天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签单失败的消息,包括导致签单失败的朗郁老板。 她请杜凯闭嘴,快步回了办公室,加班到夜里九点钟,收到彭朗的一条微信:“今天不是来看油画么?”之前为了转双倍专车费,季长善提出加彭朗的微信,他们之间少有线上交流,多是见面详谈。 季长善并不想搭理彭朗,装作没看见他的消息。 过了二十分钟,手机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消息:“你没在家?” 他可能去敲过她家的门了。季长善刚想放下手机,彭朗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她挂掉两次,手机终于寂静。 季长善对着电脑噼里啪啦输入销售报告,稍不留神打了一行莫名其妙的字:彭王八得了便宜卖乖,还打算见面气定神闲地显摆,可去他的吧。面对如此阴暗的内心独白,季长善逐渐坐直腰板,若无其事地长按退格键,将它们一扫而空。 出公司大楼的时候,晚上十点半钟。季长善打专车回家,朝后视镜中瞥了一眼,并无熟悉的银框眼镜。 她走到公寓楼底下,没有彭朗的影子。 先前有一两个夜晚,他抽着烟站在门口,见她回来就熄掉半截烟,像也不像在等她。季长善不问彭朗站在门口干嘛,他也不主动提自己站这儿做什么,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并肩回到楼上,彭朗问季长善要不要看画,她都随这人进了公寓。 夜风吹散颈后的碎发,季长善快步迈上台阶,回家煮了碗方便面。 灶火关停,季长善在餐桌上垫了张蓝色抹布,连小锅端过来,刚准备动筷子,门铃不知被谁按响。 她有点儿希望是彭朗,从猫眼里一探究竟,是楼长往门缝里塞聚会活动宣传单。他们楼长是位本地大姐,平常好打听好张罗,就是不太会用电子设备,每次叫大家聚餐都印传单挨家挨户发。季长善从来不去参加活动,因为浪费时间。 这么怕浪费时间,还去他家看了无数夜乱七八糟的画儿。 季长善觉得自己有毛病,回到座位,提筷子吃了两口面,门铃再度响起。 某种预感使心尖突地一跳。 她去看猫眼,彭朗安闲地立在门口,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摁门铃。 季长善面无波澜地开门,彭朗跟她道晚上好,问能否进她家里坐一坐。 “有什么要紧事儿么?没有的话,我在吃饭。” “吃的什么?我也想尝尝。” 季长善抱起双臂,答方便面没什么好吃的,身子一侧,给彭朗留出进门的空隙。 他脚上穿着自己的拖鞋,徐徐跟在季长善身后,穿过玄关,望见窗明几净的小公寓。 她的饭桌上摆只小锅,面泡得有些膨胀。季长善坐下摸起筷子,打算继续吃面,彭朗在她对面落座,见筷子尖探进红汤里,说他也想吃这碗面。 “你晚上没吃饭么?” “有的人怕季小姐被前未婚夫绑架,先去小区监控室调了段录像,发现你根本没回家。又开车去你常去的饭店,转了两圈,你也不在。最后去远方传达室问了问保安大爷,他说今天就季总监还没下班,陈总监已经走了。” 手里的筷子顿住,季长善确实不太好意思吃独食。 彭朗复开口道:“下次再挂电话的时候,可以试着给我留个言。我很需要季小姐,不要再玩儿失踪了。” 别的话季长善没大在意,他说需要她,倒是猛然撞了下心房。 季长善没吱声,给他找了双筷子,把小锅推到这人面前,“那就给你吃两口吧。” 彭朗没跟她客气,吃了两口面,吃到第五口的时候,季长善想他是不是听不懂吃两口什么意思。 他最终吃完了整锅面,连汤都一干二净。 吊灯在两人头顶静默地工作,空荡荡的锅底盛住几分白光。 季长善不能说自己又有点儿生气。 她小时候讨厌姜长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妹妹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彭朗吃掉了属于季长善的晚餐,她生了会儿闷气,决定原谅他。 他也是需要吃饭的,但为了找她,他没吃。 第14章 笑话 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 季长善又给自己煮了锅方便面,彭朗安静地坐在桌前,看她不怎么吹凉就囫囵咽完了整锅面。桌上搁着公寓楼聚会的宣传单,方才他进门时顺手带进来的。季长善被他看得不自在,想转移彭朗的注意力,便瞥着宣传单问:“这聚会,你去不去?” “你想去么?” 季长善摇头,抽了张纸巾擦嘴,说她没兴趣。 彭朗从兜里摸出两张票推到她面前,“那对脱口秀有没有兴趣?” 杜凯今天还要送她两张票,怎么这脱口秀的票遍地是。季长善并未觉出脱口秀演出票的珍稀,平常也不看娱乐节目,但彭朗需要她陪的话,如果时间合适,也不是不能考虑。 她扫了眼演出时间,周天晚上七点半,倒是没有工作安排。 季长善拿过其中一张票,对折一下,抬眼问:“你喜欢看脱口秀?” “以前也没看过。”彭朗收回剩余的那张票,“我听朋友说,女孩儿笑了就是不生气了。我不会讲笑话,只好请专业的演员帮忙。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 季长善与彭朗四目相对,他眼神还那么平静,季长善只认为彭朗在无中生友。他连她生气了都能猜到,还不清楚怎么对付女孩儿么?也不知道跟多少女孩儿说过这样的话,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她并不想承认生气,否则像她输不起似的,便转了个弯子道:“红果选择朗郁,你很高兴吧?” “谈成生意,没什么不高兴的。”彭朗的表情也谈不上高兴。 “我能不能请教一下彭总,你们公司报那么高的价,最后怎么谈成的?” 彭朗无所遮掩答:“孙总很听太太的话,我买了一只包请他带回家。这东西大概很难买,孙总太太一直没得手,十分遗憾。” 贿赂孙总太太的歪主意打到了一块儿,只不过彭朗胜在比她有钱。这个世界还真残酷,她买只爱马仕倾家荡产,彭朗甚至不用眨眼就拎包送人。金有意告诉她,四月有个斯文败类到他们店订了一只孔雀羽的凯莉包,不出意外那大V就是他吧。 “你主意打得可真早,四月份就订货了。”不可谓一点儿不酸,然而经过一整天的情绪调整,季长善已经平和许多。 彭朗并不在意季长善怎么知道他四月就订包的,装好脱口秀演出票,跟她约定周天下午接她去听旁人讲笑话。 季长善虽然没笑,但是周天在彭朗来敲门之前,她坐在客厅里打报告,边打边想这人怎么还不来敲门。 他们乘车到俱乐部。彭朗叫秘书订的票,近期无商演,秘书选了老演员的开放麦现场,订的头排位置。场内空间二十平米左右,环形桌后面五排座位,台上一块墨蓝色幕布,幕前摆张高脚凳和一杆麦克风架。 季长善和彭朗找到位置坐下,她对演员没什么期待,只想听听他口播商务是否丝滑流畅,好考虑要不要请脱口秀演员写稿子带货。 她并未注意身边的位置由谁落座,直到对方哎了一声,叫她宝贝儿。 在这里遇见金有意,季长善完全没想到。她的朋友和她一样,日常生活中满脑子都是搞钱,压根儿腾不出地方留给搞笑。 “你怎么来了?”她俩异口同声。 彭朗朝季长善那边瞥去目光,一女人眼睛水亮,港风妆容,戴着夸张大小的LV金耳环,正同他太太说话。 “社交平台遇见一帅哥儿,他说送不出去脱口秀的票,可以请我看。”金有意如是说。 金有意属于外貌协会会长的级别,她图男人美色,倒合情合理。季长善不能说自己是陪彭朗来的,因为他的身份实在难以解释。她于是回道:“我来考察一下脱口秀演员的带货能力。” 同样合情合理,不可能被拆穿,假如这时候杜凯没有走到金有意身边,假如他没有一眼望见季长善旁边坐着彭朗。 “我说怎么不要我的票呢,原来有人请客啊。”杜凯站在原地,向彭朗挥挥手,“您好,我是Aurelie同事。送票没别的意思,就是让她be happy。她心眼儿太小,前两天差点儿被朗郁气死。” 季长善瞳孔轻微震荡,一时间不知先跟金有意解释彭朗算怎么回事,还是先同彭朗澄清自个儿输得起,根本不会为了签单失败大动肝火。 金有意当即扒开季长善,明眸瞅见她左手边坐着谁,好家伙,是那买孔雀羽凯莉包的斯文败类。 这位先生并非她的客户,却是店里的风云人物。新品上市季,动辄在订购册子上一通全勾,堪称镇店摇钱树。金有意对自己的姐妹刮目相看,搭上彭先生等于拥有奢侈品仓库,尽管她不爱斯文败类型的帅哥儿,但是不妨碍她做出客观评价:这是座顶级外在美的仓库。 她拍一拍季长善的肩膀,转回脸庞,用炽烈的眼神恭喜她拿到万恶有产阶级的入场券。 彭朗瞥着季长善僵直的后背,嘴角挂三两分不明显的笑。他跟杜凯和金有意点头致意,并未自我介绍。季长善确实希望彭朗保持安静,否则说漏了名字,杜凯会立刻发现她暗通敌军。 她故作镇定,跟二位误解者说明自己和彭朗是碰巧遇见,跟碰巧遇见金有意和杜凯没有什么两样。杜凯啧啧两声,“那可真是巧克力没克力,光剩巧了。”金有意听罢,乐出两道笑眼。季长善冷眼旁观,根本不晓得杜凯幽默在哪儿。 在令季长善汗颜的氛围中,脱口秀演员登上舞台。他最近刚离婚,所讲主题为《婚姻是场你死我亡的修行》。 以一声叹息开场,脱口秀演员顶着一张厌世脸问现场有无情侣或夫妻。 彭朗和季长善极为安静,仿佛他们的结婚证系假冒伪劣。杜凯专爱干起哄的事儿,往左边一摊手掌,“那两个有夫妻相的在搞地下恋!” 论社会性死亡如何发生在一瞬间。 眼见着脱口秀演员近前来,季长善的左侧眉毛不由自主抬高。 “这位男同胞,请问情况属实吗?” 彭朗并无表情变化,把脸转向季长善,问她是否属实。 季长善斜他一眼,当机立断:“假的。” 脱口秀演员冲彭朗叹了口气,“您这是还在追呢。”说完,目光溜向季长善,“别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季长善礼貌微笑,等脱口秀演员进入叙述表演状态,摸出手机藏在桌底,给杜凯发了条微信:“看来你已经迫不及待被查账了,我成全你。” “别介呀姐姐,勇者永入爱河,我看好你们!”他迅速回复。 季长善哒哒敲下一句过分恶毒的话:“那就祝您次次《好心分手》,越挫越勇。” 她扣住手机,余光瞄着彭朗的表情,他似乎在专心听脱口秀,半分未受突发事件的干扰。像他这样的人,肯定逢场作戏惯了,根本不在乎谁信口雌黄,配合着表演就是。他越这样风轻云淡,季长善越以为彭朗久经情场,对谁都无所用真心。 这场脱口秀持续一小时,其他观众爆笑如雷,唯独季长善和彭朗摆两张心如止水的脸。散场时,脱口秀演员一度想拉住他俩探寻究竟是谁派他们来砸场子。连听别人离婚的事儿都不笑,得多没有同情心! 季长善和金有意一同出的俱乐部,杜凯随行左右,一个人张口如群口相声,碎嘴子提议大家一块儿吃宵夜。彭朗慢条斯理跟在季长善身后,金有意像只考拉似的环抱他太太肩膀,说话间以宝贝儿称呼,季长善三番五次挣扎,最终放任金有意为所欲为。 彭朗若有所思一阵子,听季长善拒绝了杜凯的聚餐邀约。他独自上车,方才散场时,季长善趁金杜二人不注意,凑到彭朗身边叫他待会儿自己回家,她跟金有意的车走。 金有意对杜凯印象尚可,主要看上了他那头棕色卷毛和澄澈的大眼睛,也就暂且容忍他的聒噪和浑身单一件奢侈品。她麻溜儿把季长善送回西瓦台,打算待会儿跟杜凯去吃宵夜。 季长善坐副驾驶,下车不忘当着杜凯的面跟金有意道:“这男的嘴太碎,建议你换一个。” 杜凯哼了一声,“知道你喜欢话少那份儿了,像那Bentley似的。” 金有意支持杜凯的观点,季长善深表失望:“重色轻友。” 她离开那对狗男女,进了小区的门,忽而瞧见彭朗等在路灯下,他发丝浮一层白光,很像在月影涌动的那几夜。 季长善朝他走了几步,彭朗迎过来,和她并肩走。 今夜无风无月,街道寂静。有那么几秒钟,季长善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转瞬又平复下去。彭朗走在她左手边,两人缄默一百米,四周少见人影,他牵住季长善的指尖,三两秒后,大手覆盖她掌心。 他问:“这样的接触尺度,算不算违约?” 季长善掠他一眼,决定沉默不语。 第15章 在意 季长善喜欢彭朗需要她。 彭朗牵着季长善绕小区走了很久,三过家门而不入。夏夜微热,两块手心攥出薄汗,分不清谁的汗多些。季长善开始并不讲话,单听树丛里蝉鸣阵阵,好似心也跟着节奏共振。她偶尔瞟一眼彭朗的侧脸,他的嘴巴严丝合缝,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找点儿话题,比如牵手是什么意思,比如绕这么多路什么意思。但是问了又显得在意。 在意并非好事,关心则乱。季长善小时候在意过很多东西,越在意越想占为己有。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什么:奶奶的家并非她的,老太太成天拿白眼剜她,阴森森骂她赔钱的货;父母是妹妹的父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季长善藏在角落里发了狠地读书做题,总以为回回考第一,父母就会多看她一眼。 后来季长善发现,奶奶不要她,是因为她姓季不姓姜,更因为她不是个带把儿的;父母不要她,跟学习成绩毫无关系,就只是不爱她而已。 季长善翻来覆去想过很多次,宁愿姜长乐是个男孩儿,这样就不是她有什么不好,所以父母不爱她,而是他们重男轻女,她再怎么好都白搭。 可她的父母确实很爱姜长乐,不论她的性别,不论她的成绩,不论她是否调皮捣蛋,就只是爱她而已。 长大这么多年,季长善不再努力争取谁的关注,管他爱不爱的,只要她不在意,就不会失望。 她强压住快要破土而出的在意,任由彭朗牵着,什么也不问。 彭朗慢条斯理地散步,将她拉得更近。他的眼睛不再专注看路,而往季长善脸上投去长久的目光。这人的眼神大约二十三度,淌在皮肤上温和如水,季长善有那么一点儿习惯被他注视,但还是叫他看路。 他不怎么听太太的指挥,眼光仍旧在她面孔上打转,季长善以为他有什么要说的,瞥去目光同他对视。他戴副银框眼镜,镜片挡不住眼中的几分情感。季长善挪开黑眼珠,随便找了句话打断暧昧:“你近视多少度?” “五十度。” 季长善左眉轻挑,“那你戴什么眼镜。” “夜里开专车,远一点儿的指示牌很模糊。白天也懒得摘。” “那你开专车干嘛?又不是缺钱,还浪费时间。” 彭朗抚着她手背上的青筋,“你怎么这么怕浪费?” “谁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我每浪费一分钟,就离买房远一分钟。还要考虑房价直涨,应该远十分钟吧。” 彭朗不言语一阵,漫不经心答:“我运气是挺好的。父亲开酒店,母亲做艺术,他们对我很不错。后来我也开了间公司,挣了很多钱,名下有几套房子,车也换了几辆,好得不能再好了。一个人在我这个年纪,还能怎样成功?” 季长善无言以对,偏脸看他:“你说的是人话么?” 彭朗失笑,走了两步跟季长善道:“以后不用这么着急了。” 男人的嘴并不可信,就算当下真情实感,万一将来反悔了呢? 季长善不爱靠着谁,怕最后谁都不要她,干脆从不依赖。 黑夜浓得化不开,两人在灯影中漫步,静默良久,彭朗摩挲她的手背,不急不缓说:“你的手这么小,像小孩儿一样。” 季长善找不出合适的回答,便低眼去瞧两只紧贴的手,他肤色深一些,手背宽大许多,由他牵着走,不知怎地心底熨帖,好像牵多久都不会别扭。 过去与陈月疏谈恋爱,她避肢体接触如同躲避洪水猛兽,他稍微靠近一些,季长善就浑身发毛。陈月疏时常盯着她的面孔看,目光太多情因而情/欲/赤/裸,季长善无福消受,总借口工作繁忙逃离约会,连手都不想牵。 她指尖微动,彭朗稍稍松手,放出一道缝隙让空气流动。 季长善又陪他转了一圈,再度走到公寓楼门口时,晃一晃他的大手说:“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 彭朗停住脚步,问明天能不能见面。季长善明天出差,彭朗把她的手背贴到心口,“我要是亲一亲你的手背,算不算违约尺度?” 季长善斜眼瞅他,不由自主在意他亲过多少女孩儿的手背,才能气定神闲说这种话。她于是回复:“算,所以不能亲。” 彭朗用拇指压磨着她手背,“赔点儿违约金怎么样?” 季长善不跟他协商赔偿条款,收手往楼梯上迈步。 彭朗跟在她身后,没用两步就与她并肩而行。 他们住十七楼,等电梯时过来两个酒鬼,这俩人眼神迷离,往季长善裸露的锁骨瞄上半天,目光转着圈比划她胸部的轮廓。 西瓦台安保系统优良,四处设置报警铃,监控室二十四小时有人盯着,季长善独身时也不害怕碰见这类小流氓。何况她现在熟练掌握一套女子防身术,冷眼刀向小流氓,不露半分怯。 彭朗挪动步子,挡在季长善身侧。 她个子小,身量纤细,被他遮得严严实实。 季长善的脸庞斜对着他的胸膛,相隔五公分,可以嗅到他衬衫上极淡的烟草味儿,再混合几缕松香洗衣液的清冽。 她没有抬脸,彭朗自高处俯望,她发丝乌黑顺滑,睫毛一扇一扇的。彭朗替她理一理颈边碎发,指尖未碰着半寸肌肤,季长善却莫名心痒。 其实任何事情她都能独立解决,但是有彭朗在身边护着,好像也不赖。 他们回到各自公寓的门口,彭朗同季长善说出差平安。她嗯了一声,眼波抚过他眉眼,轻声道晚安。 季长善出差到白城联络当地经销商,顺利的话,两天半签完合同,第三天下午就可以买机票飞回绛城。 彭朗的生日在五天后,季长善还没想好要不要送礼物。 她带着彭朗五月份给的简历出差,白天谈生意,晚上回酒店仔细读他的二十九年人生。他的简历合该叫做详历,事无巨细到刷牙要用多长时间。当初撰写这份文件的时候,彭朗站在情侣的角度,思考一个女朋友大概知道他什么。原本是怕他父母抽查季长善对彭朗知之多少,眼下倒成了季长善研究彭朗的绝佳材料。 他打小长在绛城,一路保送名校,本科在伦敦念的,两年修完学分,又去巴黎读了十六个月高商。这些年他几乎周游世界,到处钓鱼看画展,应该什么都见过玩过,他还需要什么呢? 季长善想不出该送彭朗什么,便跑神去翻他的情史。 哗啦哗啦翻过,没瞧见他有恋爱记录。季长善合上文件夹,他可真够不真诚的,连交过几个女朋友都不让她了解。 夜里十点钟,季长善去洗澡,正吹头发时,手机在白床单上嗡嗡震动。 她猜是彭朗打来的电话,昨天他也这个时间来电。 季长善故意留电话震动二十秒,这样显得不很在意。 她披着半干的长发坐到床边,接起电话时语气极为寡淡,问他打电话干什么。 “你明天几点到绛城?”彭朗似乎在外面,他那边冒模糊的杂音。 季长善说晚上七点十五,黑眼珠转向墙上的钟表,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外面。 “航班号发给我吧,明天去接你。” 季长善开了免提,把手机搁到床上,叠起衣物搁进行李箱,“我自己回去就行,不麻烦你。” “但我想快点儿见到你。”彭朗一顿,慢声说,“你不想见我,我也想见你。” 季长善喜欢彭朗需要她,摸过手机截图航班信息发送他微信,“那你就来吧,反正我也得打车。” 挂断电话,季长善去洗漱间刷牙。 她嘴角沾些泡沫,遮盖轻扬的弧度,不经意往镜中一瞥,眼睛类似月牙,莫名其妙笑。 飞机落地,季长善取了二十寸行李箱出站,打算直接往地下停车场去。 她迈出两步,忽而觉察有人跟在身边,一侧眼,彭朗接过她的行李箱,大手揽住她的肩膀,眼睛看路道:“这算不算违约尺度?” 得了便宜卖乖,季长善懒得理他。 两人上车,彭朗问吃过饭没有,季长善摇头,问他吃饭了么。 他俩口腹欲望极低,吃什么都无所谓。彭朗拉低手刹,挂档轻踩油门,随便找家餐厅涮火锅。 点的鸳鸯锅,彭朗涮骨汤,季长善吃另一半麻辣牛油锅。 两相对比,辣锅红得骇目惊心,锅里蒸出的水汽都携着催泪剂。 季长善吃了一会儿,额角鼻尖冒汗,唇瓣上了层枫叶砖红,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她眼里呛出零星半点泪花,彭朗递去纸巾,目光围着她整张脸孔转悠,叫她慢慢吃,他们不赶时间。 在彭朗的饮食节奏下,这顿饭延长至一个半小时。季长善早吃饱了,坐在对面边处理工作邮件边等他。 他吃相斯文,季长善发完五封邮件,彭朗只涮了三片毛肚。 她看着彭朗一口毛肚嚼三十下,实在无聊,请他试一试涮辣锅。 彭朗并未把眼光投向满锅辣椒,照自己清淡的口味享用完整顿晚餐。两人出了店门,车停在门口,季长善先行上车,彭朗在外面抽了一颗烟,坐进车里时卷几缕烟气。 天际翻涌黑云,似乎要下雨。 季长善说了声没拿伞,转脸去看彭朗时,他拽了张纸巾蹭过她嘴角,有余留的红印子。 他眼光定在季长善的红唇上,三秒两秒,转向她漆黑的眼。 车中未开冷气,夏夜的温度烧得季长善心烫。 她别开视线,绝不想听见彭朗问什么现在尝一尝辣味儿算不算违约尺度。 他倒是一言未发,摆正脸孔看向前路。 一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开出朵水花,三五滴过后,满窗放射状水花由雨刷顷刻间扫平。 彭朗打开冷气,调到最大格。 吹了一阵子凉风,季长善的胳膊像搁进冰窖那般冷。 她去调高温度,缩手时被彭朗的右手攥住,也就留在他掌心里取了会儿暖。 第16章 尺度 到底怎么算违约尺度? 雨势渐强,车窗模糊得如同毛玻璃,只能勉强看见外界的轮廓与颜色。后座有把大伞还搭件黑色西装外套,彭朗伸手一并够来,叫季长善披上外套,等一会儿下车,他绕过去接她。 季长善穿了双露脚背的平底鞋,路面虽无水,走了几步雨丝斜刮脚背,雨水不太凉。空气闷热潮湿,浸着皮肤表面,季长善由彭朗揽着肩膀,他左手撑伞,为了照顾她的身高,把伞打得很低。 上次他们一起在雨中走,还各自打一把伞。彭朗见季长善伞坏了,请她到自己的伞下避雨,她不想与他靠得太近,就说谢谢不用。那时还有些冷。 季长善登上几级台阶,屋檐淅淅沥沥地下雨,肩上外套淋了几朵雨花,其他地方都算干爽。她瞥向正收伞的彭朗,他穿件黑衬衫,半边肩膀浇透,湿漉漉的布料紧贴胸口,显露宽健的胸肌。 撇开视线,黑眼珠四处晃悠两下,季长善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在想他身材挺好的。 彭朗拍一拍身上水珠,牵起季长善的小手往楼上走。 她的手纤长小巧,握在掌心里骨骼分明,稍硌人。彭朗喜欢牵她的手,待在她身边,心神得以安宁,仿佛找到一座小而坚韧的避风港。 彭朗第一次见季长善,是在五年前的某个春夜。那天下雨,她没拿伞,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快步走出来,拿黑色的西装外套盖在头上。 他做专车司机,等客人时抽了半支烟。季长善开门上车,闻到烟味儿呛了下,咳嗽几声。彭朗熄灭烟头,朝后视镜中瞥去平静的眼光,说声抱歉。 季长善颔首,算回应他的歉意。 她家住城西边缘,那片多为老式居民楼,七层一栋,外墙如同生锈似的破败。 住在那地方的上班族,通常挤地铁上下班,不会打专车。 彭朗并未在意客人的生活方式,缓慢发动车子,听她在后座敲起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哒哒,哒,不知怎地安静下去,三分钟悄无声息,忽而冒出一声吸鼻子的动静,十分细微。 车遇红灯,轻轻刹住,彭朗往后视镜中看去,季长善白皙的面颊上浮动一层水光,她那双眼睛不断向外涌泪,她的眼泪比旁人的颗粒大些,一颗一颗淌到下巴颏,又被她用手背使劲儿蹭去。 她努力盯着电脑屏幕,像逼迫自己冷静阅读,嘴唇咬得发青,再无多余的表情。 后座的手机震动起来。 季长善从包里翻出纸巾,抽了几张擤鼻涕,清两下嗓子接电话,有条不紊地跟上级汇报工作情况,趁对方说话的间隙,单手抽一张纸巾在脸上胡乱抹泪。 绿灯骤现,后面几辆车接连拍响喇叭。 彭朗敛回视线,脚踩油门,力度和往常一样轻缓,车子平稳起步,匀速开过远得没有尽头的大直路。 她下车时,跟彭朗说声谢谢,语气和脸孔甚平静,仿佛刚才的情绪崩溃全然是场梦境。 雨还在下,季长善拎湿透的外套盖住头顶,匆匆消失于暗夜。 之后的两年,彭朗再也没见过季长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雨夜,下一秒又忘记。 一年冬末,外面下了场鹅毛大雪,积雪没过脚踝。彭朗要到西瓦台门口的朗郁体验店喝杯热巧克力,电梯坏了,只好步行下去。 走到第十二层,就从深长的楼梯缝隙中听见楼下有撞击声,哐当哐当的。 他稳步下到四楼,瞥见一个女人搬着体格庞大的行李箱,一阶一阶向上挪。 她个子小小的,穿件深蓝色大衣,面颊微红,也不知是在雪里冻的,还是搬箱子累的。 彭朗认出她的面孔,她长得英气好看,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他停住脚步,问季长善用不用帮忙。她抬眼瞧过来,眼珠黑得不见底。彭朗发现季长善不记得他们见过,因为她脸上毫无怔愣,只寡淡地回一句:“谢谢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他从来不强迫谁做什么,听她如此说,点了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彭朗那时没想过自己会同季长善结婚,后来的三年,有无数个夜晚与她在专车上打照面,她再也没像第一个雨夜那样噼里啪啦地掉泪,甚至一天比一天雷厉风行,强大得使彭朗疑心那次见面确实是场虚幻的梦。 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她独立不依附,就不会造成爱的负担。 彭朗很早就不再爱谁,女人于他而言并非必须,如果不是他父母逼婚逼得太紧,他不会跟任何人步入婚姻。 结婚以后,季长善并没有让彭朗失望。她比他想象中更独立更坚韧,有那么几次,彭朗凝视季长善的面孔,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比我预期的还要好,实在很适合当太太。” 后来与她同屋而眠几次,偶尔两三个清晨在一阵啜泣声中睁开双眼。她躺在被窝里,缩成一小团,眼睛是闭着的,眼泪顺着鼻梁骨碌碌滚落。 她的眼泪比旁人的颗粒大些。 彭朗没有拿纸巾替季长善擦拭,她睡眠很浅,稍微一点动静就猛地惊醒。 他想她过去应该受过一些苦。 从苦闷里走出来的人,往往比旁人坚强。 彭朗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口,黑衬衫贴紧胸膛,心脏和缓地跳动。 他打量季长善的脸庞,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好像越来越需要待在她身边。她的身体虽纤细,却有某种力量供他汲取,以安心神。 季长善立在他对面,尽量避免看向彭朗的胸口,于是微仰面,对上他的眼眸归还西装外套,道了声谢。 彭朗顺一顺她颈边的落发,不太想放她回家。 季长善似乎察觉了彭朗的留恋,眼波在他眉眼处流转,其实并非迫切地要回家。 “你晚上还有工作么?”他拎着西装外套问。 季长善摇头,并不言语。 “那你过来陪我待会儿吧,好么?” 季长善瞥着他湿漉漉的胸口,“你不用先洗个澡么?夏天感冒,好得慢。” 彭朗也叫季长善回去洗个热水澡,约好十点钟在他家看电影。 他家的客厅没放电视,装了一块投影幕布。彭朗随手拿了几部老电影搁在画册堆上,等季长善来了让她选。 女人洗澡到底比男人慢一些,季长善吹干头发的时候,已经十点零五分。她上半身穿件深蓝色短袖,下半身套条宽松的白色居家裤,黑长发披肩,去敲彭朗家的门。 门开,彭朗穿他的长袖长裤睡衣,短发未吹也早干了。 季长善驾轻就熟坐到沙发上,彭朗给她接一杯七十五度的热水,空调房里喝热水很惬意,跟暖气房里吃冰棍儿差不多。 彭朗指着一堆碟片,问季长善想看哪个。她平常不怎么看电影,随便指了部题目带月亮的电影叫彭朗去放。 他瞧着那部影片的封面,左眉微动,一言未发照太太的吩咐去办。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密,一盏灯未点,整间屋子只有幕布兀自反光,映着那对夫妻相像的面孔。 电影开场是缓慢涌动的海水,原版片子,白色题目大写加粗,翻译过来是《苦月亮》。之后的镜头由船舱中的圆窗向海面推近,季长善并不喜欢大海,余光瞄着彭朗专心致志地欣赏画面,也就没叫停。 影片放到第六分钟,已婚男人步入船舱酒吧,看见一女人在台上风情万种地扭动腰臀晃动手臂,他无法挪动视线,等女人坐到隔壁高脚凳上便开始搭讪,言语饱含典型英国男人的假正经与无趣。 季长善肩膀靠在沙发背上,脸面无表情,心中与电影里潇洒离去的女人共同向已婚男人发声:“自己享受你不可抗拒的男性魅力吧。” 她脑海中露出陈月疏丑恶的嘴脸,仅一秒钟就浑身恶寒。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季长善这么想着,右手忽而被彭朗握住。 他的视线留在荧幕上,季长善默然体会他掌心的温度,想问彭朗是否属于这类已婚出轨男,即使他们的婚姻徒有虚名。 电影持续播放,季长善原以为这是部普通出轨片,然而真正的男主人公开始回忆和那女人的爱情岁月,画面逐渐昏暗,唯剩下壁炉中火苗跃动,男女相对而坐,女人解开男人的白衬衫,男人拨开她的金发,褪去红裙,粗手指抚过她的唇瓣与前胸,两只嘴巴于火光中结合。 季长善面上光影变幻,左眉徐徐挑起。她摸过杯子喝了口转凉的白水,装作毫不在意激情戏,直到情节越发离谱,各式各样的玩法儿接二连三以视觉听觉冲击三观,她终于搁下空杯,偏脸用眼神骂彭朗流氓。 电影被迫中止,余一面暖光微照暗房。彭朗客观评价电影的深刻内涵,指尖磨着她的手背,季长善不经意朝他胸膛瞥去目光,那片宽阔的地方缓慢起伏,室温攀升,彭朗晦暗的眼波经由她的鼻尖、脸颊,抵达唇瓣。 她发丝散着暗香,十分清幽。 季长善发觉他的手指过分灵巧,分明只在她掌心与指尖反复游动,却拨得她心弦乱颤,眼光晃动。 “到底怎么算违约尺度?”他与她十指紧扣,把手背贴着左胸口放。 十指连心,季长善不知道他有无听见她的心跳。 第17章 抽烟 我要走了,彭朗。 一个人要是太有礼貌,就容易让另一个人发乎情,止乎礼。 彭朗握着季长善的右手,坚持请她说明违约尺度,否则他不能轻易行动。 望住他那双眼睛,这人目光平静,却仿佛沾两分笑。季长善总归不能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如此倍显春心萌动,落了下风。 她抽回白手,淡着脸色问彭朗还看不看电影,不看她就回去了。 彭朗倚在沙发背上,表情并无变化,好像本来也不打算对季长善做什么。 他朝荧幕瞥去视线,“继续看这个?” 季长善请他换一部唱响社会主义主旋律的片子,彭朗仔细寻找一阵,空手而归。他家里统共那么几部无亲密戏的碟片,全被朋友混着别的电影借走了,至今尚未归还。 凭借那扇春画屏风以及刚才的电影,季长善认定彭朗生性风流,根本不爱看正经片子,眼下不过是找借口遮掩。 她下意识环抱双臂,眼瞅着身边人的脸孔,不禁思考像他这样的男人,究竟带过多少女孩儿回家看男女主人公耳鬓厮磨。 彭朗又给季长善接了一杯七十五度的热水,问她是否介意他抽支烟。 季长善摇头,眼光瞥着彭朗从画册堆上摸过烟盒,取一支烟叼在嘴角。 他的打火机带防风盖,银灰色雾面,正面镶嵌葛饰北斋绘的富士山,整幅画面由贝壳打造,随人手运动,光线落脚不同位置,摇曳生辉。 拇指摩擦滚轮,窜出一束蓝色火焰,烟头骤染火光,数缕白烟缓慢地弥散,客厅陷入沉寂。 季长善喝一口热水,鼻腔涌动熟悉的烟草味儿。 眼波再度掠过他的面孔,斯文败类抽起烟来,桃花眼更加晦暗,她无法从中瞧出任何一点儿心思,仿佛他只在放空自我。 她从前也抽过几支烟。那是入职远方的第三年,春季,她还在做客户经理,负责绛城几个商超和小经销商的销售工作,手底下五六个基层员工,每月拿不到九千的工资,光房租就要三千五。 季长善和另外两个女孩儿合租,住城西边缘的老居民楼顶层。 房子设施老旧,墙皮腐朽扑簌簌掉落,逢下雨天,天花板滴滴答答漏雨,只能放三只盆子接水。她厌恶下雨,尤其厌恶室友总在下雨天带男朋友回家。 出租屋统共三个房间,其中一间由客厅改造而成,砌空板墙,并不隔音。那室友住在这间房里,季长善租住隔壁,夜里十一点钟,墙那侧的木床吱呀吱呀蹭着地板,床板上的两具躯体碰撞发声,女人像被捏住鼻子,只能用嘴巴剧烈地呼吸,空气也许能撕裂声带,她的音调抑扬顿挫,掺杂男人粗重的喘息。 季长善平躺床上,动静愈演愈烈,她爬起来抱一摞书狠狠砸几下墙壁,对面的声响戛然而止,下一秒传来句国骂,随后不管不顾地持续造声。 那些个污浊的夜晚,季长善戴上耳塞都辗转反侧。隔壁房间偶尔漏出几句床上用语,季长善闭着眼睛深重叹息,想他们至少比动物发情多几分人性,毕竟还会使用人类语言,虽然每一个字都不堪入耳。 后来每逢雨夜,季长善就在公司加班到十一点,等她回家,他们已经办完事儿呼呼大睡。她生日在三月二十七号,那天下雨,对手撬走一笔大单,三月的销售成绩并不理想。季长善的上级翻着报告,纸张哗啦哗啦巨响,砰一声,上级甩了报告,叫季长善下月看着办。 同期进公司的男实习生,管培生项目一经结束,做了一年多客户经理就升职城市经理。他的业绩谈不上出色,远逊于季长善,但是他擅长溜须拍马,将来又无生育风险,当唯一的提拔机会摆在两人面前,上层毫不犹豫地择男性胜出,这结果在季长善生日前两天公布。 她加班至深夜,晚上没吃饭,走出公司拐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冰柜里剩几份盒饭,全是西红柿炒鸡蛋盖饭。 天气过分凉,季长善并不想吃冷食或零食,别无选择买了份盖饭,加热后,坐在窗前吃。 季晓芸很会做西红柿炒鸡蛋,她的做法其实挺简单:先多油炒鸡蛋,蛋里裹葱花,底面煎得焦黄,盛出来搁着;葱蒜爆香,西红柿块熬至融化,期间拌点耗油、海鲜酱油,最后用鸡蛋收满汤汁,洒一把翠绿的葱花。 那盘家常菜该滚烫,该咸口,不像眼前这份盒饭,即使加热了也透着冰箱的冷味儿,还有一种酸溜溜的甜腻。 小学食堂里的西红柿炒鸡蛋也属酸甜口,季长善放假回家,基本桌上都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不过在她小的时候,季晓芸都把那盘菜放在姜长乐手边,季长善很少能够到。 便利店的晚餐让季长善回忆起很多事,包括这么多年,几乎每一个生日她都自己度过,这天和平常的哪一天毫无区别;包括上周五房东说要涨房租,她每月的存款又得少三百,还不知哪一年能还上季晓芸的生养费;包括今天早上看见一满脸脏兮兮的小孩儿卖迷你玩具熊,他跑过来问姐姐买不买,她回可以买一只,那小孩儿管她要八十一只。 季长善那时不自怜,是因为她从来不回想让她难过的事。 二十三岁的春季,那天三月二十七号,雨夜,季长善已经快十年没掉过眼泪。她打了辆专车回出租屋,过去她都乘地铁,这算她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季长善上了专车,司机在抽烟,烟气呛得她咳嗽两声。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敲打下月工作计划。 写了两段字,她忽然觉得刚才那阵烟太呛了,呛得眼泪骨碌碌往外滚。 她没哭够,上级的工作电话却打断了她的情绪。 雨还在下,她拎湿透的西装外套盖住头顶,到出租屋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包最便宜的烟。 烟极为劣质,还没抽进肺里,刺激性与杂气就让她接连咳嗽。 眼眶终于呛红了,她又抽两支,噼里啪啦掉了会儿眼泪,那天晚上睡得比往常任何一夜都好。 季长善后来再也没抽过烟,甚至眼泪干涸,清醒的时候从未想到哭泣。 二十三岁生日过后的清晨,季长善早起下楼,买了碗滚烫的豆腐脑,放许多勺辣椒,从此与激烈的饮食相伴,每吃一口,就回想一遍人生中最难过的事,身心的双重刺激让季长善迅速坚定生活的奔头。 愿望强烈,足以每时每分都为之奋斗。 季长善的晋升,势如破竹。她必须赚钱,赚够了还债,堵住季晓芸的嘴,还得在绛城买房落户,再也不用跟那家人挤一个户口本。 她还得对自己好一点儿,搬出那乱七八糟的出租屋,每天回家都打专车,再得购置几套像样的护肤品和衣服,回季晓芸那儿甩现金,必须要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叫嚣:“你不是永远说老二比老大好么?长相是这样,性格是这样,连飘渺不定的前途都言之凿凿,说姜长乐比我有出息。你睁开你的老眼看看,到底是谁容光焕发,到底是谁前途光明,铺着金子!” 季长善出神望着袅娜的烟气,心颤抖片刻,彭朗在她身边又点一支烟。 十一点了,她叹出一缕鼻息,跟彭朗告辞回家。 他起身送她,走到玄关,忽而问季长善记不记得他们以前见过。 “不是都做邻居三年多了么?” “不是,在更早之前,我们见过。” 季长善瞥向他手里的烟头,目光定了一会儿,左眉逐渐上挑。 彭朗掐住她的脸颊,力度很轻,“眼泪流到这里,”摸一摸她的下巴颏,“又滚到这里。”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泪比旁人的颗粒大些?” 季长善几乎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听彭朗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 她不动声色,说没有。 彭朗问能不能抱抱她,季长善没有回答,彭朗揽她入怀,没拿烟的那只大手抚一抚她背部,“你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脸庞埋在他胸口,季长善把嘴唇咬得发青。 为什么人到了二十八岁,还是会想哭? 季长善无法放任自己掉泪,推开彭朗,跟他说下次见,兀自去开门。 门开,一个女人立在门口。 她发际参差,有美人尖,眉弓低顺,眼尾翘。她那双眼睛,分明没有泪水也像泫然欲泣,使人生怜。她生得梨花面色,个子与季长善差不多,身量也纤细。 “朗哥在家吗?我来还他碟片。” 季长善左眉抬高,给女人让出一条路,黑眼珠随她往里走。彭朗从她手里接过碟片,还有一个纸袋子,女人说这是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照旧打火机。 眼前骤然浮现刚才的富士山打火机,季长善往彭朗脸上挪去目光,他正同女人道谢,眼角眉梢似乎有笑。 季长善环抱双臂,稍微调高嗓门儿:“我要走了,彭朗。” 他同季长善点一点头,“慢走,下次见。” 第18章 差评 你为了她生气? 季长善快步走回家, 并不打算跟彭朗下次见。 明天还得上班,季长善需要早睡早起。她迅速洗漱完毕往卧室走,还没进门又绕到玄关,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隔壁大门有无重开, 结果鸦雀无声。 她看了眼墙上钟表, 十一点二十三分, 彭朗还没送客。 季长善回房躺在床上,闭目良久, 翻了个身。 脑海昏暗,意识清明, 她睁眼摸过手机, 打开微信看彭朗有没有发消息解释两句。 没有,而且现在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 季长善去外面接了杯热水,从床头柜里找出褪黑素咽下一粒。从前失眠都用这个法子, 很管用。 她盖好空调被, 一双眼睛在夜里慢慢眨了几下,不多时睡去, 凌晨四点半让窗外一对情侣吵架的声音闹醒。 西瓦台隔三差五有夫妻或情侣吵架,动不动站在街边或窗前对骂。他们情绪激动,无暇顾及旁人。旁人的本质是喜欢看热闹, 但凡事不关己, 便闲坐窗前,握一捧瓜子边嗑边听家长里短,无关痛痒,巴不得下楼听听仔细。只是凌晨吵架过分扰梦,楼上几扇窗户唰唰打开,就算吃到了类似“养小叔子”和“爬灰”的瓜, 也得喊上一句:“让不让人睡觉了!” 季长善原本不关心别人的感情问题,这会儿闭着眼睛平躺,侧耳细听楼下女方的怒斥:“好你个没良心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跟我说她是谁,怎么半夜到你家里,来了还就不走了,脱光了给你暖被窝啊!” 不能说半分不共情。 季长善坐起来,后背抵着床头板,抱起胳膊开始分析到彭朗家里的女人算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敲独居男人的门,她来还碟片,说明他们还至少见过借碟的那一次。不管见过几次,关系够好才会半夜找上门。她管他叫朗哥,照旧送打火机当生日礼物,那么他以前肯定收过不少打火机。他收了还随身带着用,她在他心里得占多少份量? 推理至此,季长善睡意全无。 她下床洗漱,随便吃了两口早饭,开启电脑撰写计划,企图只用一个月的时间,就把朗郁在中小精品咖啡馆的市场份额一抢而空。 远方九点钟上班,季长善七点半就到了办公室。她发工作邮件,通知相关下属九点十五开会,会议中着重讲解如何以威逼利诱的方法,攻坚摇摆不定的客户,并且下达死命令:三周之内,务必解决问题。 下属们见总监今日格外面无表情,不敢要求宽限几天,只好杜绝拖延,麻溜儿走访目标群体。 季长善回到办公室的楼层,转角处有一休息区,杜凯坐在那里喝咖啡吃点心,见季长善路过,热情询问要不要品尝朗郁体验店的提拉米苏。 她撂下“叛徒”二字,拐进办公室。杜凯拎着蛋糕奶茶抵门而入,“良性竞争,尊重对手。他们家的Tiramisu真不错,给你来一口,我还没动。” 季长善请杜凯出门左转,回他自己办公室独享。杜凯选择性耳聋,在季长善对面落座,“上次金有意送你回家,我俩瞅见朗郁那店铺没关,还进去喝了杯饮料。” 他剜一小块蛋糕塞嘴里,丝滑不腻,齿颊留香,更有好心情同季长善瞎侃:“刚才溜出去,那店的老板碰巧在那儿,人说这Tiramisu是她亲手做的。我该叫人Tiramisu西施,她可太漂亮了,楚楚可怜那挂儿。” 季长善抬眼睥睨,“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欠不欠啊?” “我和金有意那叫dating,虽然亲亲抱抱举高高,但还不是固定的relationship。” 杜凯随口一说,季长善倒听进心里对号入座。 她刚准备礼貌微笑,请杜凯滚出去,他大眼睛滴溜一转,“哎不对啊,什么叫‘你们男的’?是不是那Bentley跟你玩玩儿,他还找别人?” 平静地注视杜凯三秒,手边抽屉里有他走公款的私账报表,季长善取出来就要去财务部找人查账。杜凯相信季长善的冷酷无情,立马收拾了甜品告退。 她进入工作状态,心无旁骛。 新品上市在即,各部门协作运行,一下午召开数个跨部门组会。季长善忙起来就把彭朗抛到脑后,傍晚回到办公室,一位下属效率奇高,已经带回第一笔订单审批。她稍感愉悦,连签字的笔画都比往常飘逸。 季长善口头夸奖下属,请他再接再厉,一份单子也不能留给朗郁。此话出口,才通过朗郁想到她的名义丈夫。 下属走后,季长善打开外卖软件,打算点份变态辣麻辣烫,待会儿回家正好吃上。视线扫过平台推荐,朗郁体验店的权重极高。这大数据可真行,杜凯嘚啵嘚两句,全让手机监听了,净给她推这破店。 季长善手滑误入,瞅见商家相册里有张照片,主体是个女人捧着块提拉米苏,笑得十分灿烂。 指尖不由放大照片,细细比对后,季长善确定这女老板是昨天晚上还碟片的女人。 季长善并不想搜索朗郁西瓦台店铺的相关资料,但是她的脑子向手指和眼睛发号施令,不出十分钟,手指哒哒输入关键字检索,眼睛饱览搜索结果。 朗郁在绛城共十家体验店,西瓦台店是最早投入运营的,名气也最大。这种名气七成来源于女老板相当优越的颜值,三成是因为她做的提拉米苏好吃。 女老板名叫苏涵水,主业话剧演员,副业经营店铺。 季长善强迫自己停止搜索苏涵水的社交帐号,否则像很在意彭朗的私生活。 他跟苏涵水有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关她什么事儿。季长善忽而丧失胃口,决定留在公司加班。 夜里七点钟,彭朗发微信问她吃饭了没有。季长善冷哼一声,苏老板没功夫找他借碟还碟,他就来找她吃饭;苏老板一来,立马跟她说慢走下次见。他爱找谁找谁,反正她不会浪费时间伺候这四处留情的流氓。 季长善冷淡回复:“吃了。” “那来看画儿?或者你有什么想做的,我陪你。” 季长善懒得跟彭朗废话,“我加班。” “几点结束?我去接你。”过了十分钟,彭朗再度留言。 季长善看着表掐点,十一分钟过后才打字发送:“谢谢不用,我自己打车。” 之后彭朗没再说什么,季长善专心工作到九点离开公司大楼,打了辆专车,发现那车牌号和彭朗的一模一样。 她并未取消订单,要不然像跟他闹别扭似的,她没有理由生气。 季长善上了彭朗的车,坐副驾驶,跟往常别无二致。他偏脸说晚上好,季长善嗯了一声,不与司机对视。 彭朗打火发车,右手自然而然去找她的左手,季长善环抱胳膊,假装看窗外的夜景,什么话也不讲。 红灯挡住前路,彭朗盯着前车的车牌号,问季长善是否心情不好。她答没有,眼睛瞥着右面车紧闭的窗户。 “听说远方拿下一批小咖啡馆的单子,你怎么不高兴?” “我高兴,怎么不高兴了。” 为了证明自己心情愉快,季长善露出结婚证上的假笑,给予彭朗一瞬注视,又摆正脸闭口不言。 “你的演技还有一定提升空间,小善。” 不提演技还好,一提演技,季长善就不得不想起苏涵水做话剧演员,她的演技当然比她好。 季长善把脸转向彭朗,“你当初不该找我骗你父母的,苏小姐更擅长演戏。” “你为了她生气?” “我生什么气。”季长善否认得很笃定,“我没生气,就是替你考虑,觉得苏小姐更合适。” “她没有你合适。”彭朗的确这么认为,尽管他不希望季长善展现出占有欲。 季长善等了一会儿,身边人既没解释和苏涵水的关系,也没说昨天晚上苏涵水几点走的,更没提他们有无亲密举动。 抵达西瓦台,季长善在打车软件上付钱,她不想欠他的。 彭朗熄火拔钥匙,在季长善之后下车。她走得很快,彭朗稍微迈大步子与她并肩走。季长善为自己没有他腿长而生气,越气步频越快,几乎算竞走。彭朗提前一步截住她,季长善差点撞到他胸口。 树影静止,蝉鸣四起,他的眼睛跟天色一般黑。 季长善额角冒了层薄汗,是天热竞走的结果。 彭朗用手指帮她抹汗,季长善推开彭朗的大手,请他站得远一些,因为距离太近有违婚前的约法三章。 “明天我过生日,得回父母家一趟。傍晚来接你,不要忘了。” “我没空儿陪您过生日,彭总。” 季长善撂完话,绕开彭朗兀自回家。他没有拦她,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找长凳坐了许久,旁边的垃圾桶里不知掉落多少烟头。 他的手机搁在兜里,忽而一震。 彭朗吸两口烟,空中散开数片烟气。 掏出手机一扫屏幕,桃花眼半眯,又把香烟塞进嘴角。 季长善给彭朗的专车服务打了零星,评价是:不建议乘坐,体验极差。 第19章 生日 别走了吧你。 发完差评, 季长善没有丝毫犹豫,吞了一片褪黑素直接关灯睡觉。夜里安静,她睡得很熟,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容光焕发。她打算去外面吃碗滚烫的豆腐脑, 还没到上班时间就拎包出门。 推开公寓楼大门, 一眼瞥见彭朗坐在车里点烟。 他的打火机换了个花样,距离有些远, 也看不清具体图案。季长善给予自己心理暗示,她一点儿都不在乎那流氓用谁送的打火机。他往这边投来目光, 季长善视而不见, 各走各路。 彭朗下了车,不拦着季长善往前走,只是跟在她左手边, 时不时低眼打量她面庞。季长善加快脚步, 彭朗让她两步,出小区门口过马路, 红灯使两个人重新肩并肩。彭朗问季长善去哪儿,他可以送她。季长善目视红绿灯,平静道:“不麻烦彭总。” 话音落地, 绿灯亮起。季长善迈开步子, 彭朗在原地停了五六秒,利用长腿优势轻易赶上他太太。 他伸手揽住季长善的肩膀,“今天晚上我去公司接你。季小姐要是还没找到地方落户口,最好陪我回家。” 彭朗风轻云淡的威胁让季长善发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转过脸,瞪住彭朗的眼睛,嘴巴紧抿一阵, 甩开他的胳膊,嗖嗖穿越马路。 她去吃了一碗热辣的豆腐脑,当天工作效率如同乘火箭,傍晚下班,她给彭朗发微信,请彭总在距离远方八百米的停车场等她,她待会儿就到。 按照太太的指示,彭朗从远方公司门口掉头开往停车场。 十分钟之后,季长善拉开后座的车门,彭朗叫她坐到副驾驶,否则让他父母看见了恐生怀疑。 季长善砰一声扣上车门,系好副驾驶的安全带,抱着胳膊一言不发,等彭朗开车。 他并未着急发车,侧眼瞥着身边女人白皙的脸孔,她拒绝与他眼神交流,彭朗只好转过宽肩,左胳膊肘倚住方向盘底端,右手去摸她的下颌线。季长善轻皱眉头别过脸,彭朗卡住她下巴颏,迫使太太转过脸与他对视。 “季小姐不是很专业么?” 季长善盯着他眼睛冷笑:“彭总觉得我哪里不够专业?” 他一瞬不移地注视季长善,松掉一些手上的力气,“前天晚上,涵水在我家待了半个小时,喝了一杯咖啡,我们只是聊天儿叙旧。她和我从小就认识,是朋友。大家都很忙,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但是我每天都在见季小姐。” 彭朗会在这时候同她解释,季长善没想到。人但凡有一丁点儿委屈,哪怕她自己没察觉也不承认,便听不得突如其来的安慰。 季长善撇开眼光,彭朗骤然放手,理一理她的发丝,问她消气没有。季长善莫名其妙鼻酸,但是她不能容忍自己软弱,转瞬就平复心绪,仍旧不言语。 车子发动,半路寂静。 彭朗在一十字路口平稳刹车,等红灯。 他去握季长善的左手,她躲了一下,彭朗再度捞过她手背,这回算拽住,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季长善挣扎两下,转脸瞅他,眼神整体平静,间或暴露几分不友好。 彭朗轻磨她的手背,“你给我打差评,昨天晚上都接不着单了。” “彭总也不差这点儿钱。” “我还是喜欢季小姐叫我的名字。” “那您就请别人叫吧,相信有人排着队满足您的需要。”季长善才不管他喜欢听什么,反正他也叫她季小姐。 他沉默片刻,“你还在生气?” 她确实没消气,气他今天早上威胁她,而她没有应对的办法。 彭朗心知肚明她为什么生气,“要是我不威胁你,你会跟我来么?” 自然不会。 季长善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配合彭总演戏,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做生意很专业,当然……”当然不会受个人情绪的影响,可这么一说,便显得她昨天吃醋,所以季长善临时改口:“当然会跟彭总回家。” 彭朗并不相信她的鬼话,然而为了避免季长善恼羞成怒半路跳车,他假装毫无怀疑,承认季长善的专业性。 她心情有所缓和,也就没那么计较彭朗牵她的手。 二人抵达彭家别墅,彭诉仁和石渐青从各自的工作中抽身,四人聚集饭厅,依旧吃法餐。 彭家的菜单一般先由厨子拟订中西两式,随后送给石渐青过目。太太不是不爱吃中餐,只不过季小姐一来,太太就勾选西餐。 西餐实行分餐制,中餐是大家的筷子往一个盘子里头伸。石渐青能和季长善同桌吃饭,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妥协。她的名媛教养不允许她给客人难堪,她只能选择最隐晦的方式表达自己并不把季长善当作家庭的一员。 这寓意唯有彭家三口心照不宣。 彭诉仁对儿媳妇大体满意。 根据他的调查,季长善的母亲原本是农村户口,早年间种过地,后来勤勤恳恳创业,办了个家具厂,如今虽然落败,当年也有过一段风光岁月。 农民的根子深植血脉,她的女儿的确有几分勤劳踏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彭诉仁对此深信不疑,并且发现这位儿媳妇具备相当不错的商业头脑。 彭诉仁看过季长善这些年在远方的业绩,同龄人中少有与她比肩的,他的儿子挖到一个优秀人才,将来纳为己用,不失一桩精明的投资。比起与别家联姻,娶个只会看古董的儿媳妇坐吃山空,慢慢培养季长善做彭氏接班人,这才是长远的战略眼光。 何况,娶了这么一位平民儿媳妇,新闻迟早要发,彭氏的社会形象必将更上一层楼。 彭诉仁于是背地里请厨子多加一道中式的汤,山药排骨汤,等儿子儿媳妇来了,四人分食一碗佳肴。 这汤品端上桌时,石渐青不动声色地斜丈夫一眼,彭诉仁忽略身边人的眼神,叫儿媳妇自己盛汤喝。 季长善左眉微挑,准备说她山药过敏喝不了。彭朗先一步代她说明问题,他父亲听罢,点一点头,把厨子喊过来叫他再添一道不要山药的中餐。 石渐青脸色微沉,仅一秒恢复满脸客气与和善。 季长善注意到名义婆婆的表情变化,不太把石渐青当回事儿。她旁边坐着彭朗,他正安静吃饭,不参与他父母暗地里的争斗。 酒过三巡,石渐青用纸巾轻抹嘴唇,提出亲自去为儿子拿生日蛋糕。她走起路来,轻微摆动手臂,身段优雅,风韵犹存。季长善收回眼光,她差不多吃饱了,偏脸瞧着彭朗的盘子,还是半满的。 不知过去多久,石渐青捧来一块四方蛋糕,提拉米苏,季长善今天不爱看提拉米苏,想待会儿尝一口意思意思得了。 彭朗刚吃完盘中餐,抬眼,目光落在蛋糕表面,一只月亮木雕和另一只鲤鱼木雕并列插于其上,都是很旧的物品。 慢慢搁下刀叉,眼珠转向他母亲的脸孔,石渐青冲儿子和丈夫微笑。季长善察觉氛围奇怪,但是说不上哪里奇怪。她悄然打量彭家三口,彭诉仁的国字脸陷入低沉的恼怒,石渐青只是笑,而彭朗面无表情。 那块提拉米苏放在餐桌中央,石渐青数了九根白蜡烛一一插好。她点燃蜡烛,关掉餐厅的吊灯,整个空间只剩下一团烛光颤巍巍地晃动,飘摇欲坠。 彭朗的喉结滚动一下,迟迟不能吹灭蜡烛。石渐青的眼中蕴含温情,问儿子还在许愿么。他与母亲四目相对。说时迟那时快,彭诉仁大手一抬,面前的古董盘顷刻坠地,噼里啪啦的破碎声乍起,季长善不禁眨了下眼,她的名义公爹已经愤然离席。 石渐青仍然保持嘴角的弧度,同儿子说句生日快乐,淡然地叫阿姨过来清扫地上的碎片。彭朗望着他母亲的背影,七秒钟八秒钟,眼神无动摇。季长善根本瞧不出彭朗的情绪,但是显而易见,他这个生日过得很糟心。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有些话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彭朗似乎也无需旁人安慰,十分平静地站起来,视线再度扫过那两只木雕,缄默不语中,拉住季长善的纤手。 随他下到地库,季长善坐上副驾驶。他们没在彭家别墅过夜,彭朗匀速开回西瓦台,到了各自公寓的门口,他跟季长善道晚安,在此之前彭朗一言未发。 季长善掏房卡的时候,余光一直偷瞄彭朗的侧脸。他开门的速度和往常无异,季长善站在门口,扭头看向彭朗,嘴唇蠕动两下,最终没能问出口:“你需不需要我陪?” 她关上房门,去洗了个热水澡,吹头发期间,电视开着,正播放儿童溺水的新闻。 季长善看了会儿电视,连新闻都无法抹平她的心绪,只好摸过手机,看彭朗有无发消息叫她过去陪伴。 和他的聊天记录还停在傍晚,季长善犹豫一阵子,轻轻推开自家公寓的大门,到彭朗门口转悠两圈,竖起耳朵听他门内的动静,然而一无所获。 也许是她多虑了,彭朗的状态很好。季长善准备打道回府,他的门锁却突然转动。季长善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窜回公寓,就被彭朗逮了个正着。 他屋子里冒出一股烟味儿,季长善佯装镇定,硬生生问他这么晚出门干嘛。 彭朗垂眼打量她的脸孔,没说什么,慢慢把季长善搂进怀里,大约五秒钟之后才开口:“我能不能抱你?” 面对他的先斩后奏,季长善却不能施加惩罚。他个子太高了,季长善勉强拍一拍他的后背,说她也不喜欢过生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不过。 彭朗抱着她没撒手,转身挪进公寓,用背部抵上大门。房间昏暗,没点一盏灯。季长善眼波晃动,装作若无其事,拽一拽彭朗腰间的衣服,叫他差不多可以松手了。 她的名义丈夫总选择性听或不听太太的指挥,现在他不想放手,便不放。季长善的脸庞靠住彭朗的胸口,他衣服上有松香洗衣液的味道,很清爽。她有那么一点儿喜欢被他抱,他搂得越紧,季长善越知道这个人需要她。 轻抚季长善纤瘦的背,彭朗心底安宁,像小朋友摸着最依赖的睡眠毛巾。季长善站累了,问彭朗好点儿没有。他沉默一会儿,胳膊收得更紧,“别走了吧你。”他声音低低的。 第20章 共眠 能不能? 进卧室之前, 季长善三番两次跟彭朗强调,她学过女子防身术,如果他在床上动手动脚,她绝对不会客气。 彭朗点头, 给季长善单独找了床空调被, 请她自己待会儿不要溜回家, 他先去洗澡。 季长善不屑于当逃兵,既然答应陪他一晚上, 两个人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快三十的成年人,又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过那么多次, 有什么好顾忌的。 她走进彭朗的卧室, 转了一圈,装修跟客厅并无不同,都是灰蓝色调, 白橡木地板, 倒没有乱七八糟的春画。 他的床单和被子是浅灰色的,季长善坐到左侧床边, 揽过自己那床白色的空调被,抱得有些紧。 门外浴室中滴滴答答落水,季长善听了一会儿水声, 展开被子盖住腹部以下, 摸过床头遥控器开电视,调到新闻台,倚住左侧床头板聚精会神地看。 彭朗擦着湿头发进屋时,天花板吊灯未开,只点着右边床头的一盏台灯。季长善的身子占床铺一小块,她脸上映着浮光, 电视画面兀自运动,光影随之变化,她的皮肤明暗交替,黑眼珠朝他微转,神色自然,问他要睡了么。 他不怎么困,“明天周六,你还有工作么?” 季长善摇头,眼光转回电视屏幕,格外回避他淌水的发尖和浴袍中间裸露的一缝胸膛。 彭朗原本不吹头发,只拿毛巾吸吸水,就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接掉落的水珠,等待头发自然晾干。 他倚到右侧床头板,跟季长善一块儿看新闻。对面墙顶的空调打到二十二度,冷风安静吹拂,季长善目视前方,叫彭朗去吹吹头发,夏天感冒好得慢。 彭朗转脸瞧了眼他太太,她专注看电视,并不打算分一点目光给身边人。他现在愿意听太太的话,起身去翻吹风机插电,又把吹风机送到季长善眼前,礼貌开口:“能不能帮我吹头发,小善?” 闻声轻挑眉,季长善瞅他一眼,彭朗的表情像随便找个人问路,既诚恳又得体。她默默接过吹风机,没挪窝,只让彭朗躺低一点儿,否则她够不着。 他取一条毛巾铺在季长善大腿上,脑袋枕着她双腿,两人之间还隔一层薄被。温风低声缓慢起,季长善轻轻拨弄彭朗的发丝,他的头发很黑很密,穿越指尖,触感是顺滑湿润的。 彭朗睁着双眼,目光平和宁静,仔细描摹太太低垂的眼眸和睫毛,她的黑眼珠望不见底,睫毛一扇一扇的,节奏很慢。 “别看我了。”季长善想捂住他的眼睛。 彭朗不想服从太太的指令,仍轻轻望她说:“好看,所以想多看。” 季长善知道自己长得不丑。从小到大,除了季晓芸时不时说她刻薄相,多数人都会夸奖她的外貌,但是没人像彭朗这样直白,眼神也不比他和缓深沉,像两汪月光下的湖水,倒影只有她一人。 她不言语一阵,抚着他的发丝,由心发声:“哪儿好看?” “眉毛很浓,眼睛很深。鼻子小小的。你的嘴巴不笑也好看,笑起来应该更好看。皮肤也很细,摸起来光滑温暖,不知道亲起来有没有不同。” 他说得真诚,语气又平静,并不让季长善感到轻浮。 她心里发烫,到底还是拿被角遮住了他的眼睛。 彭朗的嘴巴露在外面,“我说得不对么?” 怕憋死他担罪名,季长善没把他的嘴巴一并堵住。她缄口不语,指缝漏过缕缕黑发,他头顶的发丝几乎干透,季长善于是叫彭朗翻过去吹后脑勺,这样也不必忍受他磨人的注视。 彭朗照太太的话做了一半,翻身侧躺,脸孔对着季长善腹部,她身上染清幽的香气,像某种雾蓝色的花才会散出的香。他嗅着淡香,问季长善用什么沐浴露或者洗衣液,她说随便买的,没细看。 “很好闻,抱着睡觉应该特别安神。” 暂且关掉吹风机,季长善请彭朗闭嘴,要不然她就回家了。 彭朗笑笑,隔着薄被子去摸她的小腹。虽然没直接体会他掌心的温度,季长善仍然觉得心烫。她清清嗓子,彭朗慢敛手,吹风机重新响动,风声在耳边挠痒痒,彭朗闭上眼睛,安静地感受她指尖在发间穿梭,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眶微泛红。 灯光熄灭,房间归于无声。 季长善贴边躺在左侧,脸朝墙壁,眼睛张着不能入睡。 她没怎么跟谁躺过一张床,尤其没跟男人同床共枕过。彭朗在她身后平躺,呼吸很平稳,季长善倾听气息涌动,他翻了个身,应该是面向她的背影。彭朗也未合眼,她的背影小小一方,抱着睡觉可能有点儿硌人,但是他想抱。 彭朗往她那边挪了三公分,季长善察觉他在靠近,心跳逐渐清晰可闻。 “能不能抱着你睡?” 季长善不回答,可是如果他非要抱的话,也不是不行。 她稍微动了下胳膊,几乎明示自己还没睡,所以听见他说话了,没否认可以算默认。彭朗意会她的默认,伸出胳膊圈住她腰身,中间还隔一层她的空调被。 后背靠着他的胸膛,莫名踏实。季长善看不见自己眼中有笑,不过闭上眼睛的时候,心是飘的,像朵软绵绵的云。 她其实睡不着觉,可醒着还得想怎么面对他。彭朗的大手平铺她小腹,随季长善的呼吸起伏,偶尔摩挲被子的布料,她的肚子受到同等压力,呼吸便紊乱几分。 “你睡不着吧,小善?” 他的气息轻扫耳廓,季长善并不讲话,他的手要往她被子里钻,季长善立马摁住彭朗的大手,“快睡着了。” 大手攥小手,拉着她翻身,季长善变成平躺,眼睛于暗夜里找寻他的眼,身体不由自主转向枕边人。 彭朗用拇指抚过她右侧的眉毛,“你还没有送我生日礼物。” 她本来想给彭朗挑礼物,但是他近期表现不佳,季长善就取消了这个计划。她的心敞开得太慢,合上的速度却比谁都快。假如彭朗今天没跟她解释苏涵水是怎么一回事,季长善会当断则断,彻底跟彭朗划清界限。 “打火机好用吗?”她胳膊环抱在胸前,不让枕边人靠得太近。 彭朗只用眼神接触她的脸庞,“挺好用的,要不你试试。” 借窗帘缝隙中露出来的月光,季长善打量他的眉眼,这人长得真好,不说话就更好了。 “那你就等明年再收苏小姐的打火机吧。我太小气了,不喜欢送别人礼物,尤其不喜欢送了白送,浪费。” “你想让我还点儿什么?” 季长善需要彭朗和一切异性保持距离,但是她不希望暴露在意,只能问:“你能给我什么?” “你亲亲我的脸吧。”彭朗回避她的问题,绕到最初的话题,“这样就算你送完礼物了。” 季长善骂他得寸进尺,彭朗摸一摸她的脸颊说:“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小时候?随便说什么都行。” 她的小时候并不美好,再怎么回想也找不出特别好的记忆。不过这个生日礼物比较容易,季长善思索一阵,捡了段自己的英雄事迹跟彭朗讲。 季长善上小学的时候,有些男同学热衷于调皮捣蛋,成天欺负女孩儿,要么揪辫子,要么打人。别的同学都回家告诉爸爸妈妈,由父母联合班主任讨回公道,但是季长善自己解决了一个男同学,杀鸡儆猴,后来所有人都不敢欺负她。 彭朗问她怎么解决的,季长善挑眉道:“咬人。我把他的胖胳膊咬出两个青印子,最后是他父母来学校找我,他抱着他爸的大腿,哭得很伤心。” 季长善全然省略那男同学踹了她肚子一脚,她好一会儿直不起腰,也绝口不提班主任找来季晓芸,她母亲咬着后槽牙瞪她说:“都是死老太太教出来的坏脾气。” 就算她只字不提,彭朗也能猜到一个孩子无依无靠,才会什么都凭自己。他伸指捋顺季长善脸边的长发,久久不开口。季长善与他对视着度过沉默,她想彭朗小时候应该也像现在这样慢悠悠的,因为生活里从无紧迫。 季长善无法占据彭朗的过去,却希望了解他越多越好。她等了半晌,彭朗没有主动提起自己原来是怎样的小孩儿,他可真不懂礼尚往来,季长善深感信息不对等,叫他不要再摸她的头发了,要不然她就回家了。 “你怎么老想回家?” “因为你一直让我说话,不让我睡觉。” 她的语气并无波澜,彭朗却听出几分凶狠。他捏捏季长善的鼻尖,“等我睡着了,你咬我怎么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季长善拍掉他的手,“你惹我的话,我就咬你。” 彭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笑了,但跟她在一起,的确比平常容易笑。 他把季长善搂进怀里,正面拥抱的话,她胸口是软的,即使胸衣触感鲜明。季长善差不多习惯被他抱了,就算他的掌心越过空调被直接贴到她背上,也没关系。 彭朗手指磨着季长善胸衣的搭扣,问她睡觉怎么不解内衣。季长善忍住咬他的冲动,立马把空调被裹到脖子,警告彭朗她学过女子防身术,他再耍流氓,她绝对不客气。 第21章 流氓 彭朗的吻技确实挺不错的。…… 彭朗不太明白如何界定耍流氓, 于是礼貌地向季长善请教。她瞅着枕边人的眼睛,暗骂大尾巴狼搁这儿充当纯情奶狗。他手搭在季长善腰上,消停一会儿,逐渐往上移, 季长善缩在空调被里, 他的掌心隔着一层薄棉花慢慢游走, 又停在胸衣搭扣上。 他反复磨着搭扣,季长善抬脸盯住他眼睛, “这就叫耍流氓。” “那你准备对我怎么不客气?” 季长善掰过身边人的胳膊,说咬就咬, 半分不留情。 他小臂上顷刻现出牙印, 浅浅的一圈,季长善其实没用多大劲儿。彭朗的指腹滑过牙印,眼波淌至季长善的嘴唇, 她咬人的时候, 两片唇瓣贴住他的皮肤,温度比他的体温稍低, 口腔里却过分温暖。 胳膊不由自主去箍她后背,目光自她的嘴巴启航,绕整张白皙的脸孔环行, 最终停靠眼眸, 那两颗眼珠黑黝黝的,不由分说地把他往里吸引。 彭朗放弃抵抗,顺从地靠近,他的气息充斥在八公分之内,清晰又温热,季长善眨着眼, 轻抿嘴唇,与他静默地相望。 这人不戴眼镜,桃花眼含情,好像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彭朗去摸她的嘴唇,季长善作势咬他。彭朗并不畏惧太太的牙齿,拇指捻着她下唇,季长善说他流氓,伸手要拨开他,左手却被钳住。彭朗亲一亲她的手背,问这是不是也流氓。季长善心烫,说不出话,彭朗又翻过来亲手心,眼睛去找季长善的注视,自首道:“这也是流氓。” 话都被他抢了,季长善只好轻轻瞪他。 彭朗望着她笑,不知怎地,季长善想他笑起来挺好看的。 他又亲她的手心,嘴唇长久地贴住生命线。空调温度打得低,她手很凉,衬得他呼吸稍烫。季长善转动纤手,摸摸他的侧脸,似乎有一点胡子茬。彭朗问季长善能不能也亲亲他,她无法照做,彭朗便把脸凑到她嘴边,仿佛是她主动亲吻一般靠上去。 嘴唇浮于他皮肤表面,隐约颤抖。她呼吸不了,只好别开脸。彭朗没听见季长善骂他流氓,就默认他也可以亲亲她的脸。 黑夜寂然,彭朗捧住季长善的脸颊,沿着第一个春夜见过的眼泪轨迹,一路亲到下巴颏。她眼睛睁着,睫毛轻颤,指尖逐渐蜷成一团。彭朗按照右边的路线,在她左脸复刻一遍亲吻,他亲眼尾的时候,季长善生理性闭眼,吻住脸颊的刹那,她又睁眼。心跳的节奏变得极为复杂,忽快忽慢,统一的特点是声声入耳。 他的吻并不热烈,慢条斯理,一朵一朵寂静地绽放。季长善不清楚该睁眼还是该闭眼,双手攥着空调被的边缘,彭朗牵引她把手搁到他宽阔的背上。他亲完鼻梁,短暂离开季长善的面庞,眼波昏暗,围着她唇瓣打转,季长善下意识舔唇,彭朗趁机去撬她的嘴。 季长善紧闭牙关,彭朗很有耐心,开始只在她的唇间辗转,大手扶着她后背,把她压成平躺。她上半身原本裹着空调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褪到小腹,彭朗用逐渐升温的嘴唇分散季长善的注意力,咔哒一下,束缚感骤然丧失,季长善猛地睁开双眼。 她把住彭朗的胳膊,企图阻止这流氓继续行动,但是为时已晚,他已经把那件碍事的东西摘了出去。 季长善想骂他,牙齿张开倒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她咬了彭朗的舌头,怕他成哑巴没太用力。彭朗眼角眉梢带笑,大手从她衣服里撤退,季长善并不放心流氓的自觉性,所以紧紧搂住他脖颈,和他贴在一起,唯恐这人捏什么不该捏的。 两人越亲身体越烫,空调失灵,季长善鼻尖冒汗。彭朗抱住她翻了个身,让太太居于上位,季长善被他亲得缺氧,终于能偏过脸趴在他脖子边歇息片刻。 彭朗抚摸她的后背,失去搭扣后这片地方无比平滑,很舒适。 重获新鲜空气,季长善贪恋深度呼吸,喘息的动静比往常大些。彭朗转头吻住她侧脸,气息平稳,伸手揉揉季长善的后脑勺,顺一顺她的黑长发,轻声问:“两个人抱一块儿亲,算谁耍流氓?” 季长善打算对彭朗不客气,拽过他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流氓。” 彭朗失笑,替她抹掉额头上的汗,扯来白色的被子裹紧身上女人,自己则回到灰被子里。季长善躺到床上,用被子盖严上半身,不论彭朗怎么搂她,也绝不朝他翻身。 他在床脚找到季长善的胸衣,说可以帮她穿回去。季长善已经懒得骂他流氓,因为根本没用,还浪费口舌。她礼貌地请彭朗放好胸衣,赶快睡觉,说话的时候后槽牙透着股狠劲儿。 彭朗按照太太的吩咐,不疾不徐叠好手里的小衣服搁到床头柜,侧躺床上,面对太太纤瘦的背影,同她说晚安。 季长善不想搭理他,但是也没推开彭朗伸过来的胳膊。 被他抱着睡了一宿,早上八点多自然醒。季长善和彭朗睡觉都很老实,闭眼前躺在什么位置,睁开眼依旧原位。 她醒得比彭朗早,起身时小心挪开腰腹上的大手,绕到他那边的床头柜取胸衣到卫生间穿好。季长善的洗漱用品还在隔壁公寓里,她回家梳洗换了套衣服,照常去上女子防身术的学习班。 彭朗醒来的时候,怀里虚空,心也跟着空落。 他没真正爱过什么女人,十几岁的时候也许有一两个欣赏对象,情感随风来随风去,过了几天彼此的人生轨迹相左,也就永远尘封在记忆里,回想起来都记不得对方的脸孔。成年以后,他身边围绕形形色色的女人,需要逢场作戏的场合,牵手拥抱信手拈来,连眼神都可以伪装。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一个女人很容易。 彭朗有个姓晏的朋友,家里做白酒,每到绛城来都叫一票人花天酒地。彭朗赴过一次约,会所里纸醉金迷,小姐们分门别类站好,清纯的、妖娆的,任何类型都能找到。 阿晏倚在皮质沙发上,视线昏醉,扫过每一个女孩儿,说这个眼睛像,那个耳朵像,但哪一个都不是。酒又过五六巡,他找人要笔,小姐们只有眉笔,阿晏接过来对着桌布一顿涂鸦,谁也看不出他在龙飞凤舞什么。 彭朗并不清楚这位朋友在耍什么酒疯,却能一眼看出相思病。 酒局散场,阿晏向大家抬一抬手,“今天我很高兴,谢谢大家,不送了。” 他身体摇晃,似乎落寞,彭朗不愿意做他那样的人,而爱一个人便需要承担这种风险。 求不得放不下,求得了,为了满足彼此的期望而不断妥协,终于将情感消磨殆尽;没消磨的,老病死别离苦,谁也逃不过。彭朗早就对感情丧失乐观,干脆谁也不爱。 他下床洗漱,对着镜子抹剃须泡沫。他惯用老式刀片,一点一点刮掉胡茬,皮肤显露时,想起昨天晚上季长善的手摸过这里,心也一点一点柔软下去。 喜欢和爱是两码事。 他喜欢跟季长善待在一起,总觉得她坚韧独立,失去谁也不会太难过,是他向往的那类人。这么多年,彭朗没有遇见过像她一样的女人。假如有,也不曾用两张结婚证拴在一起共度无数个夜晚。 越和她相处,彭朗越能找到心灵的安宁,仿佛踩着永不破裂的冰面。他小时候很喜欢在冰上玩,却没有一面冰是不破的。彭朗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日复一日地贪恋这种安全感,一看见季长善就想拥抱。他已经很久不曾产生过“想要”的念头,但是和季长善在一起,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可以拒绝自己不想要的。这实在很奇怪。 彭朗习惯于回避激烈的问题,像他家里的所有人一样,习惯回避。 他不再去想和季长善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任由自己的手指给她发微信,问她在哪里,问能不能去找她。 看到彭朗的消息时,季长善已经结束女子防身术课程。不知是教练夸她每周都有进步,还是今天天气不错,又或者别的什么,季长善回复彭朗的时候,连指尖都跳跃,似乎很愉快。她跟彭朗说自己刚上完课,有点儿累,得先回家洗个澡,待会儿没有安排。 金有意也给她发消息,问杜凯平常上班打什么颜色的领带。季长善一般不过问金有意的感情问题,但是今天破天荒地提问:“你和杜凯有没有可能变成固定关系?” 她的朋友十分现实:“不会,他的嘴太碎了。但是活儿挺好。” 经过昨夜,季长善完全能理解成年人之间存在情/欲。她一边回复金有意,一边回想彭朗的吻技确实挺不错的。唯一不好的是:他得亲过多少女孩儿,才能给她亲得七荤八素。 季长善不喜欢彭朗有过太多别人,亲一亲也就算了,要是每一个都脱了胸衣可就太流氓了。 第22章 小气 只有你一个太太。 回到公寓, 季长善洗了个澡,冲掉运动过后的汗水。彭朗约她待会儿吃饭,季长善挑了一件雾蓝色的衬衫换上,头发不像上班似的挽在脑后, 而是一缕一缕梳顺了, 披在肩上。 彭朗比季长善先出门, 他等在楼道里,季长善一推开门就看见这人冲她笑。她走过去, 彭朗捋一捋她的发丝,说头发散下来很好看。季长善简单嗯了一声, 眼梢不露笑, 边往前走边等彭朗来牵她的手。 他没有让季长善等太久,走了两步就攥住她的左手,再走三步把她的手搁在心口, 进到电梯里又抬起来亲一亲她的手背, 问她用什么护手霜,能不能给他也抹抹。 季长善不想回应流氓, 拿眼睛瞅他。彭朗非但没有不好意思,还把季长善揽进怀里,在她左脸上亲一下, 嘴角亲一下, 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耍流氓。 回答是不可能回答的,季长善费了一些力气镇压笑意,朝电梯的顶角瞥去眼光,“监控都录下来了,小心我告你性骚扰。” 彭朗抬手蹭蹭她的脸颊,凑过去再亲一口, “那你记得去警察局捞我。” 电梯门开,两个单身人士撞见这对夫妻的亲昵之举,脸色尬然。季长善立马推开彭朗的脸,佯装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她的名义丈夫同两位陌生人点头致意,迈了两步赶上太太的快步子。 陌生人彼此相望,摇头叹息:“什么世道!” 那对夫妻上了车,脸上莫名有小孩儿偷着干坏事的窃喜。 季长善的表情管理相当到位,笑了一秒,冷淡地问身边人去哪儿吃饭。 彭朗打火却没发车,汽车嗡鸣,他侧身完成刚才被迫中止的亲吻。季长善虽然没躲,却只允许名义丈夫碰一碰嘴唇,牙齿严丝合缝,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撬不开。彭朗于是稍稍离开她的脸庞,视线低垂,与太太近距离对视,季长善被他的气息烫到,别开脸眼睛转到别处,让他正经点儿快开车,要不然她就自己去吃饭了。 她的名义丈夫不禁笑,挂挡轻踩油门,他们去了家川菜馆,因为季长善喜欢吃辣的。 两个人点仨菜,有些浪费。季长善问彭朗怎么一点儿辣都吃不了,能吃的话两个菜就够了。彭朗轻描淡写:“不喜欢刺激。”说着给自己弄了份糖醋里脊。季长善确信彭朗爱吃甜的,就是作为一个大男人,他不好意思承认。 菜齐上桌,季长善请彭朗尝尝水煮牛肉,他只吃糖醋里脊和蒜炒小青菜,就着一口米饭咽下,瞥向他太太,“从你嘴里尝尝辣味儿,我是愿意的。” 季长善当即用眼神骂他,嘴巴还算客气,请他低头吃饭不要说话。彭朗遵从太太的吩咐,毕竟他们坐的不是包间,否则他大概率会把太太的话当成耳旁风。 盘子里的菜逐渐消减,季长善停下筷子的时候,彭朗刚吃完一半米饭。她坐在这人对面,迅速回复下属的工作消息,怕彭朗窃听远方的工作机密,出去接听电话。 下属汇报中小型精品咖啡馆的订单信息,朗郁严防死守,战况不容乐观。季长善进行一番销售指导,由于内容详尽,耽搁好一会儿。 她回到餐厅时,一进门就瞥见彭朗对面坐了个女人。这女人她并不认识,但是彭朗好像与她相熟。 季长善慢慢走过去,在彭朗身边落座。她神情与往常无异,就是望向彭朗的眼神中略带几分和善。 她的名义丈夫做起介绍,对面那女人是他初恋,两个人十四岁的时候交往过一段时间,久别重逢多谈了几句。季长善与她点头打招呼,左手摆在很显眼的位置,那枚蓝宝石鸽子蛋格外突出。 彭朗向别人介绍季长善,措辞十分简约:“这是我太太。” 季长善其实有一点儿满意彭朗的实事求是,不过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像在宣示主权。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强的占有欲,即使彭朗已经把她眼角眉梢的轻松感瞧得一清二楚。 彼此占有是很沉重的关系,彭朗不想趟浑水,但是他发现如果不跟季长善好好解释,她抽离得比谁都快。为了继续跟季长善见面,彭朗决定做出无关痛痒的让步。毕竟在今天之前,他甚至记不得初恋的样貌,跟季长善解释这种感情,实在很容易。 他初恋走后,季长善不露痕迹地打量身边人。 憋了一会儿没忍住,问他:“你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彭朗慢条斯理夹菜吃饭,嚼了三十下以后,望向季长善的眼睛:“只有你一个太太。” 他极其擅长回避问题,怕季长善越问越激烈,干脆一句话封住她的嘴。季长善的确吃“唯一性”这一套,但是她头脑清醒,很快意识到彭朗在避重就轻,他不想跟她掰扯往事。 季长善看着他吃了一会儿饭,提起自己的筷子,又夹两口辣菜。 谁还没个前任。 从前和陈月疏在一起,季长善与他的约会项目局限于吃饭。 饭桌上,人的嘴巴用于吃喝,不说话也可以。 陈月疏经常订海鲜馆子,尤其爱点生食和虾。他陆陆续续给季长善剥虾,看着她吃,眼神太温情,季长善便不好意思说她根本不爱吃海鲜。 她这位前男友体贴绅士,对她很好,好到容不得季长善思考自个儿爱不爱这个人,因为假如不爱,她就有些狼心狗肺了。季晓芸总骂季长善狼心狗肺,像她奶奶一样不知感恩。季长善讨厌这些字眼儿,只能一天一天和陈月疏两相对坐,不知道说些什么话。 当初陈月疏跟她表白,讲的是:“长善,我们要不要谈一谈爱情?” 季长善不擅长谈爱情,只能不断输出工作。她没话找话,陈月疏盯着她看,有时看得出神,像在看另一个人。季长善那时希望自己爱他,便伪装成在乎,她问陈月疏之前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他笑一笑,不回答。季长善意外发现,无论陈月疏说与不说,她都毫不在意。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为了强迫自己在意,季长善花大钱找私家侦探调查陈月疏。他在加拿大注册结婚,国内查不到记录,日常行踪也不过是工作住宅两点一线。季长善逐渐相信他是个好人,越发希望自己知恩图报,一定要爱他。 如果爱可以强迫就好了。 尽管季长善隔三差五询问陈月疏有无艳遇,尽管她假装不满意陈月疏隐瞒恋爱关系,但是如果爱可以强迫就好了。 季长善对陈月疏的私生活毫无关心。他每月飞两次魁北克,电话里总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季长善听见了就象征性询问他在哪里,陈月疏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因为懒得费时间多问。 她并不爱陈月疏,这事儿是在同彭朗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季长善才后知后觉的。 陈月疏对她很好,就像照顾一只小猫小狗那样好。他不是什么爱宠人士,离了小猫小狗照样活得潇洒,本质上完全不需要季长善的陪伴。 她自小被奶奶和父母相互推诿,谁都不要她。季长善怕浪费感情,不想交付真心又失望。这么多年,没谁特别努力地靠近她,那些男人总是兴起而来,稍微碰壁就从她的视野里瞬间消失。 金有意恨铁不成钢:“你成天冷着一张脸,哪个男人看了不害怕?男人比女人现实得多,眼瞧着您雷打不动,早换下一个目标投资去了,谁会痴心等待铁树开花?要我说,甭管爱不爱了,成年人满足欲望是第一要义,不管物欲,还是情/欲。” 季长善听完她的话,固执己见地做一棵铁树,她自己生活,无欲无求,陈月疏坚持追求,她就出于礼尚往来和他交往。她也不知道自己爱什么,只不过遇见彭朗以后,她隐约发觉自己期待的是一个真正需要她的人,因为需要就意味着无法抛弃。 彭朗需要她,虽然没有写在脸上,却肉眼可见。 最开始他是需要一段婚姻,季长善正好缺个户口,两个商人一拍即合。后来这人成天找她看画吃饭,动不动就说想跟她多待一会儿,或者很需要她陪。季长善明知道和彭朗这样的人陷入感情十分危险,但他好像真的需要她,不是说说而已。 昨天他过生日,很糟心,抱了她一会儿似乎就有所好转。睡觉之前,彭朗摩挲她的肚子,像说梦话似的讲:“刚才那么晚出去,是想去敲你的门,想问你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 季长善假装睡着了没听见,然而好几分钟过去,她还是想翻身搂住彭朗的脖子,不管让他亲亲她的眼睛,还是两个人再亲得七荤八素,甚至让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都是可以的。 她没有那么做,却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句:“如果不喜欢也可以强迫就好了。”这样她肯定不会在意彭朗亲过多少别人,或者解过多少女孩儿的胸衣。 但是,如果不喜欢也可以强迫就好了。 彭朗在她旁边搁下饭碗,轻微的响动拉回季长善的思绪。 她低眼一瞅盘子里的辣菜,空空如也,全被她收拾完了。彭朗拿纸巾给太太擦嘴,“你今天胃口挺好的。” 季长善嗯了一声,彭朗同她说傍晚还得回趟郊外父母家。 听到这话,季长善轻挑眉,昨天闹成那样,怎么这么快又回去? 彭朗只解释一句:“固定习惯,每周六都得回。” 有钱人还真是规矩得离谱。 季长善没多说什么,傍晚照旧陪他回郊外别墅,路上瞥着飞快倒退的树影,几欲张口询问昨晚闹剧的起因和后果。 她希望参与彭朗的生活,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才不显得冒犯。 人多少有一些秘密不愿意让旁人知晓,就像她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害怕被抛弃。彭朗在这方面也并无自觉,从来只说需要她的陪伴,却不言明理由。假如他先说喜欢她,季长善就有底气探寻他的过往。像他们这样的人,和女人亲吻搂抱应该不算确定关系,季长善怕自作多情,绝对无法比他更早暴露心意。 彭朗不知太太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地库停好车,拉着季长善的手进家门。 他父母一个在田里,一个在收藏室,彭朗带季长善跟他们打过招呼,一家人和和气气,仿佛昨天无事发生。 季长善见识过有钱人的演技,但着实没想到他们一个比一个能装,乃至全该去奥斯卡溜一圈,捧无数小金人为国争光。 眼下还没到晚饭时间,彭朗领着季长善回到自己房间,他去书房里看画册,季长善倚在床头板上看新闻。 记者从事故前线发来报道:夏季雨多,今天凌晨下了场暴雨,郊外几座水库向外漫水,淹了一片度假农家乐。 季长善百无聊赖看着,新闻声音不大,彭朗却忽而从前面的书房里传出声音:“能不能看点儿别的,小善?” 这碍着他什么事儿了? 季长善虽然不理解,但还是转了台,看了一会儿家庭伦理剧,实在闲不住,关了电视,挨个儿给下属发消息询问工作情况。 下属们并不希望周末收到上司的微信,敢怒不敢言,只好兢兢业业地汇报自己抢占了多少单子。 季长善专心致志搞事业,全然没留意彭朗什么时候近前来。她指尖快速敲击屏幕,对下属们耳提面命,等她感知身边床铺陷落一块儿的时候,骤然锁上手机,严防死守,绝不向竞品公司的老板泄露远方的销售进度。 远方的花招自有朗郁员工破解,比起亲自探究远方给中小精品咖啡馆灌了什么迷魂汤,彭朗只觉得季长善小心谨慎的样子很有意思,就像只炸毛的小刺猬。 他刚才无意间瞄见几个词汇,都无关紧要,但是配合着自己对远方新系列的了解,彭朗有理有据推测远方的商业战略,猜得八九不离十。 季长善听他不疾不徐地一通分析,很明白他说的这些并不涉及她和下属的聊天内容,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为计划暴露而生气。 不过朗郁的咖啡豆成本太高,根本复制不了远方的战略。想到这里,季长善顷刻消气,冷静道:“那又怎么样,朗郁还是拿不下小咖啡馆的单子。” “你对他们是很大方。”彭朗牵住季长善的右手,慢慢磨着她手背上的青筋,“能不能对我也大方一点儿?比如亲你的时候,别闭嘴,比如主动来亲我一下。” 季长善刚想骂他流氓,转念间改口:“那你先大方一点儿吧,跟我说说你爸昨天为什么摔盘子。” “可能是不喜欢那盘子,眼不见为净。” 就没见过这么不真诚的人。 季长善从彭朗的掌心里抽回小手,请他该看画册看画册,她还有工作要忙。 彭朗摸摸太太的脸颊,跟她说自己后天出差。季长善扯开他的大手,“去就去吧,不用告诉我。”没过一会儿,寻思这人怎么说话说一半,也不告诉她去哪里,去多久,回来用不用她接风。 他还倚在旁边,季长善朝名义丈夫斜去眼光,“你可太小气了,彭朗。” 第23章 寂寞 我很想你,小善。 彭朗出差五天, 去西南洱城,谈咖啡种植园扩张的生意。 远方的价格优势来自于规模生产和尽可能压缩咖啡农的利润,朗郁有自属种植园,地方不大, 先前一直精耕细作, 价格偏高, 如今要扩大商业版图,不得不开辟新的种植园, 并且需要联络一部分咖啡农供豆,以获取更多的利润空间。 朗郁在西南洱城原有的种植园于十一年前收购, 是彭诉仁主导的。 彭诉仁祖上八辈儿都是绛城人, 他父亲六十年代上高中,大学打算考到西南体会别样的风土人情,政策一变, 大山和土地立马成为青年人最好的大学。 当年的中苏关系已然不复从前, 却也不到撕破脸的程度,西南漫山遍野咖啡树, 长的基本都是阿拉比卡种,多数供应苏联。彭诉仁的父亲会讲俄语,长了一张北方大汉的脸却身子骨羸弱, 下乡以后, 比较擅长充当苏联人的翻译,可一到种咖啡干农活的时候就攒不够工分。 彭诉仁的农民母亲特别爱听城里的小伙儿叽里咕噜说外国话,因为过去没听过也听不懂,更觉得彭诉仁的父亲渊博多才,便抢着帮他干农活儿,就为了多听他说几句大舌头话。 彭诉仁的父亲起初看上了农村少女健壮如牛的劳动力, 后来被她的热情和毫不遮掩打动。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脱光了躺在炕上的女人,尤其那是个夜晚,屋里灯光昏黄,窗外的蟋蟀嘀嘀咕咕,夏季无比火热,知青一个比一个寂寞。 作为一个正经的父亲,后来在与儿子讲述父母爱情的时候,彭诉仁的父亲不能实话实说,只能用知识包装欲望:“你母亲质朴坦诚,像土地一般热烈诚恳,我不能不动心。”彭诉仁也许暗自质疑过父亲的鬼话,但是在向大众转述家族故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且倍感自豪地引用了父亲的原话。 彭诉仁是在田地里出生的。据他本人说,他母亲生他的前一秒还在采摘咖啡果实,可谓勤劳至极,连分娩都阻挡不了她进步的心。 拥有这样一对贤伉俪的农民父母,彭诉仁的童年安稳快乐,每一个脚印都踩在泥土里,重回绛城发家致富以后,自然不能忘本。 他对西南的咖啡地心心念念,以至于有一些夜晚站在自家院子里,眼睛仰望明月,心中不知为何寂寞。 商人重情必须以利益无损为前提,早些年中国人根本不爱喝咖啡,投资咖啡种植园无疑血本无归,彭诉仁早有收购种植园的计划,却不能立即实施。到彭朗高中毕业那年,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已经逐步席卷城市,是时候买下记忆中的那片种植园培育一批咖啡苗了。 种植园原本栽的是铁皮卡和波旁,品质恶劣,卖不出高价。彭诉仁选购一批小粒咖啡的树苗,种下去得等三四年才能结果。果实成熟,正值彭朗的学业生涯结束,彭诉仁早很多年就替彭朗规划好了职业路线。 他已经老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有大把精力经营他的理想。彭诉仁请儿子做咖啡,并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只是用一双诚恳的老眼注视彭朗:“如果你能替我完成未尽的理想,我会很高兴。除了你,没有人能继承了。” 彭朗希望他的父亲高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学商,将来也会按照父亲替他铺好的路开一家咖啡豆公司。 朗郁正式成立七年,彭朗没有一天不在认真工作,公司风雨无虞,蒸蒸日上,他的父亲一天比一天高兴,彭朗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夜复一夜地开专车、看画册,有时候还找朋友或者陌生人吃饭,从这些东西里窥探旁人的人生。偶尔,他也会到世界各地垂钓,望着寂静的水面等待随便什么鱼上钩,然后再把鱼抛回水里,什么也不想。 彭朗同季长善说过,在他这个年纪,人还能怎样成功? 他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但是每逢写下“我”字,总会陷入一瞬迟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自己一无所知,因此无所谓自己高兴与不高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彭朗并不愿意回想自己是从哪一刻变成这样的,然而一些人事物的存在,由不得他回避激烈。 他有个逢年过节会到彭家别墅拜年的堂叔,大家都叫他老六。老六头几年事业混得不太如意,妻离子散,异常寂寞。他去找彭诉仁谋差事,彭诉仁见他还有些本事,就做个人情,派他去管洱城种植园的经营。这次扩张种植园,彭朗来洱城实地考察,便由老六接待。 老六多年与山野为伴,是性情中人,说话不像彭家的其他人那样懂得回避。他带彭朗参观广袤的山地和咖啡树,追忆许多往事,最后一天夜里请彭朗吃饭,在露天空地搭了一盆炭火,火光暗红,烤架上摆几片五花肉牛肉,腿边搁瓶晏氏白酒。 他没吃多少肉,多喝了几杯酒,拍着膝盖念叨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老婆和孩子,沉默半晌,最后叹道:“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天我还想起来,有一年去给你爸拜年,我儿子还是个小毛头,你和小郁也是小毛头。你们两个穿红衣服,一个身上画月亮,一个画鲤鱼。小郁摇着我的胳膊说,叔叔叔叔,给我个红包儿。你倒是不怎么说话。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听着老六感叹时光飞逝,彭朗转动左腕上的鲤鱼坠子棕绳,长久无言。 那天晚上,彭朗借了副鱼竿,坐在随便一处湖泊岸边,钓了整夜鱼。 一无所获。 先前几个夜晚,他都会在固定时间给季长善打电话,两个人谈天气谈饮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季长善手上做着工作,电话开免提,听着他的声音并不觉得浪费时间。彭朗每天都说想她,季长善从来不回应,停顿两秒,又开始跟他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好不好吃,等他回来了可以去尝尝。 今天过了九点半,彭朗还没有来电话。季长善瞅了眼手机,批评这人迟到,等再过去半个小时,指尖在通讯录里上下滑动,几次点开彭朗的电话,几次退出去。季长善把手机搁到一边,专心工作,夜里十一点半,她熄灯平躺床上,张眼望着晦暗的天花板,莫名想起彭朗的拥抱。 他去洱城以前,周五连带周末两天都抱着她睡觉,虽然亲这儿亲那儿的,好歹手算老实,最多解一下她的胸衣。 季长善似乎已经习惯他的体温,这几个晚上身边空落落的,让她不断回忆起七八岁住校的时候,夜深人静,所有小朋友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望着窗外,防护栏把月亮切割成碎片,她当时大概掉了几滴泪,也不知道在想谁。 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屏幕漆黑。 季长善翻了个身,注视手机,三秒五秒,坐起来点台灯。 她给彭朗拨了一通电话,很久无人接听。 季长善不知道彭朗是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单纯在外面鬼混,她心里不安,刚要挂电话再打一遍,彭朗那头按下接听键。 两个人谁也没开口,时间消逝,很静默。 彭朗把鱼竿架在岸边,湖面浮动月影,今夜月明星稀,蟋蟀嘀嘀咕咕,一只青蛙跃进水里,荡开一圈一圈涟漪。 “洱城那边,天气怎么样?”季长善先张了嘴。 “挺好的。白天晴天,晚上也没有云,月亮很圆。你那边怎么样?” “也挺好的。”季长善低眼摆弄被角,缄默一阵,“你今天都干嘛了?” “跟我堂叔转了会儿园子,满山咖啡果,很红,应该能烘出不错的豆子。晚上搭炭火烤肉,肉糊了,没浪费。我来湖边钓了会儿鱼,什么也没钓着。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小善?” 季长善给彭朗讲述打工人无聊的一天,说了一半停下,彭朗也没问她怎么不继续讲。她在电话里听不出彭朗有任何情绪,寻思这人是不是跟她待腻了,所以今天不想给她打电话。 不过他前几天也这么说话,季长善决定再给彭朗一次机会:“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 望着遥远的湖面,彭朗眼波平静,良久不言语。 “没有的话,我就挂了。”季长善并不满意电话另一端的寂静,毕竟今天晚上是她先打的电话,他这算什么态度。 彭朗换了左手拿电话,腕上的鲤鱼银坠在月亮底下闪微光。 “你知道人为什么寂寞么,小善?” 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问题,季长善左眉轻抬高,隐约知道答案,但也说不清楚。她没吱声,彭朗也不讲话,两个人对着电话陷入沉思,好半天过去,彭朗同季长善说晚安。她嗯了一声,才要挂电话,彭朗接着道:“我很想你,小善。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季长善不能用同样的话回应他,但是很快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得也太久了。” 第24章 日常 五日不见如隔十五秋。 挂断电话, 季长善陷入长久失眠。 她一个人过惯了,生活里除却升职加薪本来别无牵挂,可不知怎地,彭朗随便提个问题就会让她心乱如麻。 人要是不寂寞, 怎么会问寂寞。 季长善辗转反侧, 抱着被子睁了会儿眼, 最终还是靠褪黑素入睡。 一夜多梦,第二天照常上班, 临近傍晚接到彭朗的电话,他已经抵达绛城。 季长善刚参加完一场商务宴请, 喝了点小酒, 从饭店走出来的时候步调轻缓,跟彭朗说话的语气倒一如既往寡淡。 他问太太什么时候来接风。季长善已经下班,时间充裕, 可她不能说自己特别有空, 否则像专门留出一个晚上等他回来。她上了约好的专车,回西瓦台, 电话贴在脸边,违心道:“我这儿有个饭局,有时间再见吧。” 听着她那头安静, 丝毫无身处饭局的杂音, 彭朗心知肚明太太的矜持,便顺水推舟:“我等大忙人回家。” 季长善的笑并不出声,她淡然嗯了一声,要挂电话。彭朗没着急挂断,“你晚上吃了,我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谁管。” 彭朗称赞太太给予他过分自由的空间,顿了两秒问:“能不能尝尝你的手艺?” 季长善会做饭,然而“会”和“擅长”截然不同。她的确会把所有东西混一块儿倒进锅里炒,只不过产出物未必值得品尝。谁也不愿意在舌尖搁垃圾,尽管两个人在家吃还挺像一对真夫妻的。 她稍动心思,又怕彭朗对她的厨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好实事求是地打预防针:“我做饭,只能说水平比你高一点儿。”可他连糊西兰花炒羊肉卷都能咽得一干二净,想必容忍度极高。 食物的存在是为了填饱肚子,彭朗并不在意口味。他约季长善待会儿去逛超市买食材,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太太接风,他想来碗面条。 季长善只会做西红柿牛肉面,方法极为简单,买块酱牛肉剁一剁扔西红柿汤里就行了。她没多做犹豫,答应彭朗的请求,回家换了身衣服,褪去轻微的酒气。不多时,彭朗抵达西瓦台,上楼先去敲太太的门。 门开,季长善半边身子露在门板外,她个子小小的,彭朗垂眼打量面前的女人,她脸上没有特别的情绪,仿佛他们一个小时之前才见过。 彭朗拖行李箱进门,问季长善是不是有点儿想他。 季长善什么话也不说,瞅彭朗一眼,让他进屋换鞋。彭朗笑笑,空闲的胳膊自觉揽过季长善的后背,挟着她往厅里走。季长善拍他的胳膊,叫他回去换鞋,彭朗忽视太太的指令,边走边掉落亲吻。 他亲得从容不迫,季长善似乎嫌弃这人风尘仆仆,面庞躲闪几次,一个又一个亲吻错落有致,眼尾乍起笑意,每一条弧度都在表达五日不见如隔十五秋。 她绝不会说想他,彭朗也不很在意。他抱着季长善从额头亲到下巴颏,脚步一直没停,走到沙发边上一扯窗帘,室内转瞬昏暗一半,也不知道是谁先跌倒,两个人滚到绵软的沙发垫里,季长善被彭朗压住,他的重量扑身而来,毫不客气,季长善稍感沉重,却习惯性抱住他的脖颈。 他摘掉眼镜扔到一边,两只高鼻子有时会碰到一块儿,气息混乱交互,彭朗顺利撬开太太的牙齿,她今天并不吝啬,甚至把他越搂越紧。彭朗得寸进尺,大手挤进两人身体间的缝隙,一颗一颗解开季长善衬衫的扣子,她腹部逐渐被掌心捂热,彭朗于是从平原向山峰转移阵地,季长善忘了去摁他的手,两块皮肤之间隔着一层海绵垫,谁都不够尽兴。 季长善的身子一点一点软下去,想让他多亲一会儿,再多亲一会儿。然彭朗的脸孔略微抬高,两双眼睛默然相对,彼此的眼神缠绕不休。 他眼底有两片乌青,像一夜没睡,季长善抬手摸着他的下巴颏,胡子茬扎手。她去搂彭朗的脖子,手心贴着他后背抚摸,力道柔而缓,彭朗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香气清幽,深入肺腑,十分舒缓神经。他侧过脸,亲一亲季长善的耳垂,两个人的呼吸渐平稳,季长善指尖拨着彭朗后脑的发丝,轻声让他回去睡会儿觉,她可以自己去超市。 彭朗抱她起身,帮她系衬衫扣子。季长善几次推开他的大手,彭朗固执己见地要把衬衫恢复原状,她只好一边骂他流氓,一边任流氓的手指在胸前慢条斯理地游动。 “一起去超市吧,我想跟你一起去。”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抬起眼眸。 季长善没什么可拒绝的,点头道:“那你吃完饭就得睡觉。” 彭朗应答下来,不过要求季长善陪他一起睡。 她并不认为他们俩躺在床上会安心睡觉,就算她严防死守,这流氓也得动手动脚好半天。季长善扫了眼他下半身,状态还算可以,不像在床上的那几次,隔着层空调被都能让她有所感受。 男人老这样,是不是对身体不好? 季长善并非男人,也不好意思问男人,于是视而不见他的生理问题。 她站起来去玄关,一面竖形镜子贴在墙上,季长善对镜整理仪容仪表,彭朗戴上眼镜,慢步过来,立在她身后,他比她高许多,季长善挡不着这人和她一块儿梳理发丝。 他的脸长得十分对称,从镜子里看也不奇怪。季长善不露痕迹地对比他们俩的长相,他的眉形和她很类似,眼睛比她多情一点,鼻子嘴巴不太像,但是整张脸的神态极相似。 金有意和杜凯都说他们两个有夫妻相,季长善端详片刻,决定支持那对狗男女的观点。 彭朗牵着她手下楼,超市在西瓦台附近,出小区门右拐十分钟路程。 季长善每周去一趟超市,按需购买,速战速决。彭朗无论做什么都不紧不慢,有他在身边,季长善只能细致地参观超市,干着急。 彭朗推购物车在她右边走。季长善晚饭要做西红柿牛肉面,家里有挂面,再买两个西红柿和十块钱酱牛肉就可以。彭朗听太太三言两语阐述购物清单,眼光在她面孔上逗留,莫名生出过日子的实感。 这种感觉万分踏实,好像他们可以走一辈子似的。 可哪有一辈子的事情。 彭朗敛回视线,随季长善的脚步推车。她称好西红柿搁进购物车,抬脸时与彭朗对视:“你想吃手擀面还是挂面?” “你还会擀面?” 季长善无语,“当然是买现成的。” 彭朗随便太太怎么做那碗接风面,好不好吃在其次,他就是想吃季长善做的饭,无缘无故地想吃。 为了稍微提升口感而彰显厨艺,季长善去拿了一份手擀面,顺道去买酱牛肉的时候,要路过膨化食品专区。两人拐进通道,一个女孩儿留锁骨发穿米白色卫衣,正站在货架前挑薯片,季长善的脚步骤然停滞,彭朗循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女孩儿他认识,是隔壁小区房客的女朋友。 五月初,他们还一起去边界海钓过深水鱼,在那游艇上,彭朗注意到他房客的女朋友长了双好看的手,手型和季长善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手背无青筋。他开始并未从两个人的名字中产生联想,毕竟姓氏不同,脸孔的风格也南辕北辙,眼下瞧着季长善忽而挑起左眉,倒把线索串联起来,推测她们大概是姐妹。 季长善往前走了两步,那女孩儿挑好黄瓜味薯片扭过头来,二人目光正撞。 姜长乐比季长善小四岁,姐妹俩的前半生少有交集,非要论关系,只能说比陌生人多讲了几句话,比点头之交多见了几回面。 季长善其实有姜长乐的联系方式,逢年过节能收到妹妹的问候,姜长乐偶尔也会关心她在绛城过得怎么样,季长善每条消息都回,工作起来忙忘了就隔上一两天再回。她从没主动联系过姜长乐,姐妹之间仿佛有堵透明的墙,谁都无法跨越。 她不由自主停在原地,姜长乐的脸孔也显出尬然。彭朗不打算掺和姐妹情仇,只是既然碰见了,合该打个招呼。 他推车过去,季长善踩着慢步走到彭朗身边,下意识地环抱双臂。 姜长乐瞥了眼姐姐左手无名指,小狗眼中闪过一瞬困惑。季长善猜她是不明白为什么碎钻戒指换成了鸽子蛋,不过这全无必要跟姜长乐解释。她早已恢复平静,给彭朗介绍了一下姜长乐是她妹妹,论及他身份的时候,由于关系复杂找不出合适的称谓,停顿了几秒。 彭朗扫一眼身边女人,双眸沉静,跟姜长乐道:“她先生,你姐夫。” 季长善比较满意彭朗的坦诚,黑眼珠瞥向妹妹的面孔,姜长乐欲言又止,最终道一句百年好合。闻声点头,季长善回了声谢谢,不知道再跟姜长乐说些什么,拉着彭朗告辞。 两人走远一些,彭朗问季长善是否不喜欢姜长乐。季长善跟肉脯的柜员指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酱牛肉,头也不回道:“以前讨厌过,现在没什么感情。” 彭朗缄默一会儿,“有兄弟姐妹,挺幸运的。” “独生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季长善转过身子,神色冷然。 彭朗缓慢转动左腕上的鲤鱼坠子,他也有过弟弟的。 第25章 王八 那你就别回来了。 彭朗有过一个弟弟, 叫彭郁,后来他就死了。彭家的人习惯回避,谁也不提这个儿子,年复一年如此, 好像彭郁就真的不曾存在。彭朗并非谎言的缔造者, 却不由自主参与共谋。 人死不能复生, 何必往伤口上撒盐。他转动鲤鱼坠子,分明察觉伤口从未愈合, 但是习惯性自我欺骗,也就如同覆盖一层虚无的痂, 只要无人触碰, 就不会轻易疼痛。 他不动声色望住季长善,她嘴巴小幅度开合,撂下一句:“你要是有个兄弟姐妹, 就知道什么叫不幸了。” 说完, 她扭头去柜台,彭朗跟在太太身后, 不拦着她扫码结账。 出了超市的门,天色黑透,彭朗手里拎着购物袋, 季长善走在他空手一侧, 等了半天不见他牵手,便环抱起双臂,让他待会儿想牵也牵不着。 彭朗错过机会,也没挽回,两个人一路无言。回到公寓楼,彭朗先进自家的门换拖鞋, 季长善从他手里接过食材时,抓的是塑料袋,刻意避免与他接触。 太太似乎又在生气。彭朗转回眼光,进门换好鞋,去推隔壁虚掩的门。 他的行李箱搁在玄关,厨房水龙头开着,太太应该在洗菜。彭朗蹲下身摊开行李箱,箱中凌乱,他翻找一阵,在内层寻到一只银盒,巴掌大小,四面雕蓝花,做工精巧,晃起来有响动。 握着盒子踱步厨房,季长善正胡乱切着葱丝,案板咚咚作声。彭朗倚到厨台边,打量她低垂的面庞,一言未发。季长善被他看烦了,停下菜刀往旁边一瞅,并不打算先开口。 她的眼神丧失友好,彭朗拿指背蹭蹭季长善的面颊,“你怎么又生气了。” 季长善撇开脸,矢口否认,手上继续切菜。彭朗贴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太太的腰身,用银盒摩挲她肚子,“你不喜欢听有兄弟姐妹好?还是回来没牵手哄你,你不高兴?” 两者兼具,恼火对半开,季长善一个都不想承认。她在彭朗怀里挣扎两下,让他赶快起开,别耽误她切菜。 太太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彭朗一手箍着她不撒手,另一只手晃晃银盒子,这东西哒啦哒啦响。 听声垂眸,季长善到底好奇这人手里拿的什么,便稍显安分,假装毫不在意,随口问了句:“你干嘛?” “打开看看。” 犹豫两秒,季长善还是放下菜刀接过盒子。掀开小方盖一瞧,里面装着十几颗咖啡果,很红。 “在洱城的时候,满山咖啡果,景色很好。你要是看了,应该也会觉得好。”他偏头亲一亲季长善的眼尾,声音低缓,“搬不动整座山,只能带几个咖啡果回来。下次一起去看吧,好不好?” 季长善不置可否,但是听懂了彭朗的情话。 这男的惯会讲些乱七八糟的话,老拨她心弦。季长善把银盒子放到厨台上,由彭朗抱了一会儿,憋不住问:“你跟多少女人说过这种话?” “有几个。”彭朗怕麻烦,不想因为今天一个谎言日后编无数个谎,然而他也了解季长善,为了避免她激烈追问,又补充另一部分实话,“生意场上的漂亮话,你也说过不少吧。” 商业手段的重要性,季长善无法否认,可她问的是彭朗过去有多少情话发自真心,这人又在偷换概念回避问题。她不禁猜测彭朗的情史丰富多彩,和这个女人玩儿腻了就换下一个,她不过也是这群女人中的任意一个,只是比她们多了一张结婚证而已。 理智盘踞头脑,勒令季长善及时止损,可是那颗跳跃的心却极为贪恋彭朗掌心的温度。 这个人抱她的时候,季长善总感觉自己被需要。她在心里叹息,重新拿刀切葱,葱丝宽窄不一,她的刀工并不好。彭朗摸摸怀中人的小腹,撤开步子,取过袋中西红柿送到水龙头底下冲洗。 水流哗啦哗啦淌着,季长善耳听动静,拍了一头蒜,随便剁了几下,心气仍不顺。她几次瞥向身边人,彭朗打起下手很生疏,割下一片酱牛肉需要三秒钟,切那西红柿,这会儿问该弄成丁还是切成块,待会儿又慢条斯理凑过来,给季长善展示成果,让她看这样行不行。 打下手是彭朗主动提的,如果他向很多女人要过家常版接风面,绝不至于勤学好问成这样。柴米油盐逐渐消解季长善的不快,至少他想跟她来点儿烟火气,有钱人一般缺这个。 季长善找到彭朗的新需要,再度认定自己不可或缺。更何况,她的厨艺根本不可能拴住男人的胃,看过她的刀工还想吃她做的面,要么鲁莽,要么还算有几分真心。季长善并不认为彭朗鲁莽。 她认真做了一锅西红柿牛肉汤,卖相尚可,味道不知怎样。季长善不太想亲自尝,就把勺子塞到彭朗手里,让他试咸淡。她的名义丈夫杵着不动,季长善看对方那眼神,像是在等她舀了汤吹一吹再送到他嘴边。 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喂。季长善无言以对,四目相视片刻,她叹了口气,抽过勺子探进汤里,绛红色的汤汁在灯下波光粼粼。季长善叫彭朗低头,她没给他吹凉,这是最后的底线。 彭朗发笑,自己吹凉了勺子,把着季长善的手往嘴里送。 他品味几秒,这汤着实寡淡。季长善用眼神询问味道如何,彭朗又舀一勺汤送进嘴里,这回捧住季长善的脸颊,慢慢渡了些寡淡与她分享。季长善没心思品咸淡,只轻咬他舌尖,莫名寻思这汤怎么催情。 灶上火苗旺盛,红汤咕嘟翻滚,水汽匆匆上冒。 在彭朗的自助调味下,这碗西红柿牛肉面成为季长善厨艺生涯中的巅峰之作。 她已经吃过晚饭,不跟彭朗抢面条。他坐在餐桌对面,筷子夹面,勺子盛汤,斯文享用太太做的接风面。 季长善看着他吃,小臂贴住桌面,右手攥着左手食指,上半身微微前倾,问了两遍好不好吃。 彭朗吃过无数比这味道好的面条,但是哪一碗都不如季长善做的这碗熨帖。他用行动评价,放下筷子时,碗里一滴汤不剩。 季长善有点儿高兴,眼尾轻轻弯着,扯两张纸巾放到彭朗手边。他擦过嘴,桃花眼向对面望,两个人静静相看,不知道是谁先笑的。 她很多年没真心实意笑过,眼波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连耳朵都感觉好,所以藏不住一点笑。 “你笑什么?”彭朗嘴角扬着。 季长善反问:“那你笑什么?” 谁都绝口不提答案。 他把筷子和勺子搁进空碗,自觉去厨房刷碗。季长善拿上换洗衣物洗澡,裹着头发出来时,彭朗还赖在她家沙发上没走。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瞧着彭朗,这人摆明了想混上她的床,不过季长善明知故问:“不是让你回去睡觉么?” 他靠着沙发背,桃花眼半耷拉,“能不能在你家睡?” 季长善卧室的床只有一米五,睡她的床俩人贴一块儿,他更不可能好好睡觉。 她拒绝得干脆,彭朗驻留原地,听太太在卫生间吹头发。风停音止,季长善从门里露出半边身子,眼睛扫过彭朗,他头枕沙发扶手,胳膊搭在眼上挡光,那么高一个人屈就短沙发,也不知道图什么。 季长善挪回门里梳头,五分钟后,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彭朗听太太轻飘飘来了句:“那你也得先回去洗个澡吧。” 商人狡猾。彭朗缓慢起身,跟季长善要房门卡。她瞅名义丈夫一眼,心里确实盘算着先把他骗回去,等这人再来敲门就假装睡着了没听见。眼下计划暴露,季长善只好淡着脸色清嗓子,“你还信不过我么?” “信不过。” 他太坦诚,以至于季长善无话可说。她费力推开面前男人,脚步朝玄关走,预备从包里取房卡塞他手里,堵住他的嘴。 彭朗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季长善路过时瞥见屏幕骤亮。 晚上十点半,是谁给他打电话?季长善多留意一眼,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涵水。她于是顿住脚步,转身望向彭朗:“苏小姐给你打电话。” 如果他识相的话,应该开免提。季长善环抱双臂,注视彭朗取过电话,他非但没有外放接听,而且接完了就要走。 彭朗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等会儿回来。”季长善微仰脸庞,审视彭朗的眼睛,沉默着等待他交代出门的理由。他目光坦然,笼统概括:“涵水找我有事儿。” 季长善眨了下眼,冷冷道:“那你就别回来了。” 撂完话,她往卧室走,走了三步回头看彭朗,他已经快到玄关。一分钟之内,大门打开又关上,季长善脸色平静,进房间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五六次,突然坐起来下床,快步行至玄关把公寓门反锁两道。 吃完她家的接风面,赖着不走;苏小姐一来电话,立马大半夜往外赶,连解释一句都怕耽误。季长善目不转睛盯着门板,胸口起伏明显。她抱着胳膊,绕客厅转了三圈,每走两步骂一遍彭王八,怎么骂怎么不解气,回卧室取出他送的银盒子,转瞬丢进垃圾桶,毫不留恋。 谁稀罕看什么满山咖啡果。 她眼眶不如咖啡果红,倒是没掉半滴泪。 第26章 浇愁 我结婚了。 出了季长善的家门, 彭朗驱快车前往中心医院。 苏涵水又来一通电话,说大夫给老院长下了病危通知,请彭朗赶来的速度快些再快些。他猛踩油门,抵达医院时, 苏涵水在大门口迎他。 她眼周通红, 大概刚哭过。彭朗来不及多看她, 迈大步上楼,重症监护室外列一排空荡的座椅, 老院长的夫人坐在那里。老太太七十多岁,腰板直挺, 灰白色的短发修剪得齐整, 眼睛凹陷,神色宁静。 他的脚步逐渐放慢,相隔大约十米, 老太太注意到这位熟人的身影。她单手扶住座椅把手,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颤了两下。彭朗一边靠近一边用手势请她坐,老院长夫人撑着把手坐回去, 谁也没说话。 苏涵水抱来三瓶矿泉水,水瓶放在各自手边,没人想起来动。 凌晨两点钟, 医生走过来宣布老院长死于肾衰竭。 老院长夫人点头, 从身后摸过纸袋子,里面装一套寿衣。苏涵水是女孩子,不方面跟进去帮忙换衣服,只能留在外面联系殡葬管理所。彭朗跟随老太太的缓步子进入病房,老院长的遗容很安详,她替丈夫更衣, 彭朗在旁边适时搭把手,最后一点时间,安静看着老太太帮丈夫系扣子,一路系到领口第一颗。 灵车拉走遗体后,彭朗送老院长的夫人回家,临走时同她说节哀。苏涵水要留下来陪老太太,对方挥手,叫她回去好生休息,明天还得排话剧。彭朗开车捎带苏涵水,她家住西瓦台附近,二人进朗郁的体验店各自喝一杯热巧克力,间或谈话,寥寥数语,她掉了几滴泪。 回到公寓时,近黎明。他家里有开放式阳台,摆张方桌和椅子,彭朗拉开玻璃门,点了支烟坐到阳台上。夏季天亮得早,远处淡云似静似动,他指缝间烟气袅然,就这么烧完一支烟。 隔壁公寓里,季长善还深陷睡眠。 昨天晚上,她等彭朗到十二点,他没消息,季长善就咽了一粒褪黑素睡觉。她睡得并不安稳,总记挂着夜里或许有门铃响动。一夜寂静,她睡了个囫囵觉,早上醒来时,太阳温度还低。 季长善平躺床上,眼睛望了会儿天花板,三分钟过去,她翻身下床收好彭朗的行李箱,回房拿过手机快速发送消息,叫彭朗抽时间拿箱子滚蛋。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睡到下午四点,又该去郊外的彭家别墅。 彭朗简单洗漱,老式刮胡刀剃须,换了身干净衣服,电话开免提搁在旁边,等季长善接电话。她挂了三遍,彭朗直接去敲她家的门。季长善站在门内,眼睛透过猫眼向外看,彭朗得体闲适,像睡了一夜好觉。 她转回客厅,窝在沙发里给彭朗发消息。他说过挂电话记得留言,虽然不清楚他是真担心还是说漂亮话,季长善仍旧敲击屏幕,发过去一条:“临时加班,去不了你爸妈家。” 彭朗心里明镜似的,但他今天没有心力哄人,也就顺着她话回道:“那你忙吧。” 他的回复烙在季长善手机屏上,她反复读过五遍,第六遍的时候想打电话骂他王八,最终退出通话界面,转到外卖软件,点了个变态辣新疆炒米粉当晚饭。 彭朗独自开车回到郊外父母家,彭诉仁问儿媳妇去哪儿了,彭朗搬出季长善的原话,说她加班。石渐青满意季长善的缺席,脸上多几分笑,叫厨子今晚做中餐,还特意加了一份炒山药。 饭桌上,彭诉仁例行催生农民的曾孙,彭朗照旧回复正在努力中。 老父亲已经察觉儿子的敷衍,于是搁下筷子,眉头拧成一团,国字脸充斥严肃。彭朗低眼吃饭,筷子落在固定的菜盘里,不怎么碰那碟炒山药。他母亲细嚼慢咽,吃五小口饭,给儿子的盘中添一回山药,彭朗不声不响全部咽下。 夜里上三楼,拐进最东头儿房间,彭朗不曾点开一盏灯。他拉开床头柜,季长善和他分的诈骗费散在那里,很凌乱。 拨开三两张红钞票,他摸出遥控器,滴滴两声摇开天窗。今天晚上多云无月光。彭朗陷入大床,指腹捏着手电笔,一束蓝线从这片云指向那片云,在某一片类似鱼形的云上停留片刻,骤然熄灭。 西瓦台公寓中,季长善收掉炒米粉的包装盒,嘴唇染成辣椒红。 金有意约她出去喝酒,季长善原本说不去了,架不住这女人打来电话一口一个最亲爱的宝贝儿,她终于答应下来,换了身衣服下楼。 今晚天际堆着厚云,夜色不怎么好。 季长善捏着手机,又解锁一次,看彭朗有无发消息。金有意的车停在小区门口,路灯昏黄,树影婆娑,她的车比太阳还金黄,正嗡鸣着震动。 把手机踹进兜里,季长善拉开副驾驶车门,爱马仕大地香水的气息扑鼻。车内金有意明眸一弯,红唇翘道:“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季长善系上安全带,眼望前路,过两秒才记得也该问身边人今天好不好。金有意无爱一身轻,哪天都挺好,她带季长善去了家清吧,老板是她半年前的约会对象。 得知这层关系,季长善见怪不怪。 她跟金有意认识十二年了,这女人换男人如换衣服,可谓逍遥自在,快乐无边。 季长善曾经质疑过金有意的情感状态,后来又陷入自我怀疑。她的朋友在物欲和情/欲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从来不掺和季长善的感情世界,但偶尔会发表一些看法:“一个人要是平静惯了,就见不得大风大浪。像你这样的人,要么不爱,要么爱个无比老实的,否则您就瞧好吧,板上钉钉受伤。” 当时季长善不以为意,如今想来,金有意这女的确实有点儿东西。她应该向这位新时代女性看齐,男人算狗屁,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季长善又开始骂彭朗王八,脚步随金有意迈入酒吧,店里断壁残垣,仿佛置身叙利亚。 她无所谓在哪里喝酒,随便找了一处灰蓝色的水泥墩子落座。金有意步调轻松,到酒吧跟老板打招呼,两人互赞魅力不减,谈笑间老板要赠酒,金有意领情,约他改天叙旧。 拿两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往回走,金有意眼尖,远远瞅见有男人跟季长善搭讪。 她这位朋友脸冷,向旁边斜一瞬目光,嘴巴轻开合,看口型应该是“谢谢不用”。金有意不禁摇头,她的宝贝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近男色。 这铜墙铁壁的,哪辈子能铁树开花? 金有意近前去,那男人还在持续搭讪,季长善大概听烦了,从包里取东西往手上一套,男人见了骤愣。一枚蓝宝石鸽子蛋于灯光底下晶莹剔透。金有意不清楚自己的耳朵有无毛病,但季长善好像真在冷言冷语:“我结婚了。” 这一刻,金有意不能说自己一点儿不震惊。 从前,她也见过季长善被人搭讪,有些男的死缠烂打,季长善顶多来一句快滚吧,绝不会拿自己的情感状况做挡箭牌。况且那戒指也太真了,她宝贝儿就算有钱也会坚定不移地购置房产,鸽子蛋于季长善而言,简直虚无缥缈,称得上一句:“有钱烧得慌。” 金有意神经活跃,快步赶到季长善身边,三言两语打发搭讪的男人,酒杯刚放稳,就扯过季长善的左手一探究竟。 “彭朗送的?”金有意一看便知,季长善也不知怎么否认,毕竟这东西确实太真了,容不得她撒谎。 季长善只能点头承认:“他借我戴两天。” “交代吧,什么时候结婚了。” “表面婚姻而已。”季长善抽回左手,端起杯子,抿一口酒,“说不定明天就离了。”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金有意听罢,发现季长善比她想象中疯狂。她也拿起酒杯,跟季长善碰了一下,“不是,你连假结婚这事儿都干得出来,为什么不假戏真做?” 金有意的逻辑有违常人,季长善反应片刻,故作云淡风轻道:“我需要户口,他需要太太,商业合作,为什么谈感情?”虽然无法否认跟他抱了亲了,但彭朗到现在都没发来一句解释,季长善后悔跟王八谈感情。 “他是缺人结婚吗?怎么就要跟你领证呢,我的傻宝贝儿。” 季长善冷哼:“那你是没见过人家的婚前协议,比高中教辅还厚。我们俩都很专业,谁也不爱谁。” 金有意了解季长善,这位宝贝儿嘴硬心软,如果没有半分感情,她犯不上跟搭讪男人说明自己名花有主。 为了撬开季长善的嘴,金有意多叫了几杯酒,陪她喝得微醺,这才跷淑女二郎腿循循善诱:“爱不爱有什么关系,谁还没点儿欲望?有钱人虽然危险,但越危险越刺激。凭他那顶级皮相,你就是出去找鸭也难找。法律保护你俩睡觉的权利,你多睡他几回,不睡白不睡。” 歪理名言敲打季长善沾酒的心弦。 彭朗亲她的时候,她确实有睡他的冲动,但那是出于某种真心。 或许,彭朗也有点儿喜欢她,只是他自由惯了,不愿意套进一对一的关系。那这王八蛋何必来招惹她?分明知道她是个醋坛子,分明一清二楚她的占有欲,还要来抱她亲她,说什么需要她想她,叫她去看满山咖啡果。 他有毛病吧。 这么暗骂着,季长善喝掉最后一口酒。 桌上摆无数空杯,头顶白灯明晃晃的,四周又极昏暗,看不清旁桌有几个人。季长善眼神动摇,慢慢盯向金有意港风的脸孔,不言语半刻,蠕动嘴唇问:“怎么才能不喜欢一个人?” 金有意的酒量跟季长善一样好,眼下神志清醒,完全可以分辨季长善眼中存着几分脆弱。她很少陷入爱情,却也不认为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成年人的第二要义是坦诚。季长善并不坦诚,想爱不敢爱,金有意已经抓住她的愁苦,于是真心实意道:“喜欢他就说喜欢呗,爱又不丢人。” “他又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季长善转着无名指上的鸽子蛋,“真喜欢我,就不会半夜出去找别人。还一句话都不解释。” “那你去问他呀。”金有意顿了下,目光似看透一切,“他应该来找过你吧,然后你气头上没见,现在人家不来了,你又着急。” 季长善无言以对,只好用冷淡的脸色表达对金有意揭露事实的不满。 金有意摇头叹息,从包里摸出小镜子对着补口红,边补边往季长善那边漏几点余光,“台阶都铺到您脚底下了,您一脚踹开。” “他要真想解释,早发微信了。他就是不想跟我说。”季长善环抱双臂,叫金有意约代驾,到点儿该回家了。 闻声起身,金有意绕到季长善旁边,一把搂住她肩膀,朝着这位朋友的耳朵笑呼酒气:“别着急啊,还有下一轮呢。你要是不想在乎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一见其他男人。会所还是夜店,宝贝儿你来定。” 季长善扒开金有意的烫胳膊,左眉微挑高,“我现在可有个合法同居人,您少勾引我伤风败俗。” 第27章 认错 被我太太扫地出门了。 代驾在西瓦台门口停稳, 季长善下车,金有意挪了一个位置,降下车窗,小臂倚靠窗框底部, 明眸沾酒意更亮。 “这事儿错肯定在彭朗, 但你也不能老等着别人靠近。男人才胆小如鼠, 咱们主动点儿,大胆去问他, 跟他提要求。他要满足不了你的要求,你再踹了他不迟。男人多得是。” 金有意说得很有道理, 只是季长善无法百分百照做。她挑眉点头, 让金有意一路平安,到家发个消息。金黄的小车转瞬消失于视线,季长善拎包在小区里转了两圈, 夏夜风轻, 吹不散半分愁。 她淌了一身细汗,走到公寓楼底下, 门内漫延出一汪白光。季长善瞥着光与夜的分界线,眼前莫名放映记忆电影。 之前有那么多夜晚,她和彭朗在这块明暗交替的地方偶遇或约好了见面, 他们谈了不知多少话, 两个人愈站愈近,仿佛心的距离也随之消弭。季长善觉得自己喝多了,要不然怎么总想叹气。她转回目光,脸色一如往日平静,步伐很快地上楼。 夜里很寂寥,季长善躺在床上, 留意玄关有无门铃响动。彭朗像人间蒸发似的,没来一条消息,没打一个电话。季长善摸过手机,晦暗中亮起一小方白光,她的眼睛眯成两道缝隙,静止的聊天框比屏幕刺眼。 金有意说她到家了,季长善简单回复,随即锁住手机丢进床头柜。 她侧过身,抱着空调被闭眼,眉头不经意蹙起。 谁离不开谁啊,明早一睁眼连那王八蛋姓什么都会忘记。积极的自我暗示让季长善拽高被子,搂得更紧了一些。她讨厌想念彭朗拥抱的自己,越讨厌胳膊收得越紧。 空调默默制冷风,季长善开始怪罪空调性能太好,如果不是房间里冷得像北极,她才不会贪恋彭朗的体温。季长善爬起来调高冷气的温度,再次缩回被窝里时,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她借酒劲儿,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醒得过分早。晨阳躲在窗帘后面,漏一条微光浸染天花板。季长善辨不清时间,翻身趴在床沿,从床头柜里够手机,此时五点三十七分,她还没睡够。 季长善重新合眼,过了两分钟去摸手机,眼睛不自觉张开,一定得看看那王八蛋有无联系她。 没有。 季长善陷入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彭朗的微信喜提黑名单。 她撇开手机,利落下床洗漱,把头发绑成高马尾,取过拖把擦了一遍地板,尤其注意清理客厅和玄关。季长善奋力拖那些肉眼不可见的男士鞋印,仿佛这样就能将彭朗从生活中彻底抹去。 海绵拖把横行,走到玄关处,忽而扫到一行李箱的轱轮。行李箱稍移动,季长善直起腰来,目光包裹彭朗的行李箱,四五秒静止,她立好拖把,纤手去拎行李箱顶部的把手。 咔嚓一声,公寓敞开大门,季长善拖着彭朗的行李箱,轱轮滚动,深灰地毯降噪,她把这行李箱甩到彭朗门前,头也不回地重归家门,将大门反锁两道。 早上八点钟,彭朗回到西瓦台公寓,他的行李箱兀自站在门前,异常孤独。 他先请行李箱回家,顺便在玄关换了拖鞋,转头回到楼道里,去摁季长善的门铃。 叮咚叮咚响了两遍,她的门纹丝不动。彭朗给季长善拨电话,她手机在门内隐约发声,下一秒又安静。他被挂断四次电话,再打第五遍的时候,楼长大姐抱一摞活动宣传单冒出影来。 她笑容满面,往彭朗手里塞宣传单,邀请他一定参加这次聚会。大姐向前走出两户,回头见彭朗还站在楼道里打电话,又折回来关切询问:“站这儿干嘛呢,小彭?是不是没带钥匙?我帮你叫开锁的,等着。” 彭朗请大姐不必忙,“没事儿,就是被我太太扫地出门了。” 头一次听说彭朗结婚,楼长大姐的圆眼逐渐瞪起来,这楼里竟然有她不知道的别人家家务事。大姐顿时感到信息落后,往公寓门牌一瞧,小彭的太太是季小姐!这俩小年轻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恋爱结婚的? 她单手抱宣传单,分出一只手拍拍彭朗的胳膊,皱着眉头正经道:“什么家庭矛盾,跟大姐说。我帮你跟彭太太做沟通,包你进家门。” 彭朗猜季长善正站在门口旁听对话,于是娓娓道来:“前天晚上,我接了通电话,出去办事儿。事情紧急,来不及跟她多交代。忙完了回来,天已经亮了。怕打扰她休息,我在隔壁公寓里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她就不见我了。” “要不说你们男的心粗呢!再忙也得给老婆说明白出去干嘛,要不然大半夜的,谁知道你们跑哪儿去鬼混了。”大姐义愤填膺,“给彭太太认错了没有?” 彭朗余光扫着季长善的家门,平静道:“彭太太拉黑微信,不接电话,门也不开。我打算发短信认错,您看这样行么?” “认错还是当面好。你去给她买点儿东西,什么包啊香水啊口红之类的,哄哄她就好了。大男人能屈能伸,别怕丢面儿。” 彭朗点头称是,他这就去给太太买包。季长善在门内冷哼,两晚上没消息,在这儿装什么诚心认错呢。她回到沙发上看新闻,计划让彭朗多敲一会儿门,再考虑要不要让他进屋。 门外忽而无声,季长善关掉电视,侧耳倾听良久,的确悄无声息。 她轻手轻脚绕到门前,从猫眼里向外看,楼道里空无一人。 季长善胸口稍微起伏,环抱双臂转回客厅,重开电视看了二十多分钟新闻,茶几上手机屏幕骤亮。 她够来手机,金有意给她发消息,言辞颇为调侃:“你老公到我们店,进门见我,开门见山问哄太太应该买什么样的包。您说我怎么回他呀,彭太?” “他有毛病,不用理他。”季长善迅速回完金有意,屏幕上方弹出彭朗的短信,是三张图片以及一条留言。 他的措辞直白大气:“金小姐说这三只包不错,你想要哪个?如果你没建议,都买也可以。” 三只爱马仕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她却无法心安理得接受,彭朗精通人心,季长善也心知肚明彭朗在逼迫她迅速张口。 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季长善窝进沙发角,指尖哒哒戳屏幕,给金有意发消息:“你让他想买就买,买完了直接送到苏老板店里,别再来找我。” 在金有意看来,成年人何必跟爱马仕过不去,但是她归属季长善阵营,只好放弃可观的提成,原封不动地帮忙传话,顺便提出中肯意见:“您最好别买,否则会失去一位好太太。” 彭朗倚住贵宾室的沙发靠背,沉默半晌,同金有意告别。 爱马仕店铺离西瓦台开车十分钟,第十四分钟,彭朗再度摁响季长善家的门铃。她静候名义丈夫多时,猫眼里望出去,他两手空空,应该是来服软的。季长善在玄关听门铃持续响了三遍,这才冷着一张脸开门。 彭朗站在门外,若无其事问季长善上午好,捎带一句吃饭了没有。 她一言不发,转身进厅。彭朗自觉关门脱鞋,穿黑袜子跟在太太身后,脚步慢条斯理,没有轻易搂季长善的肩膀。他太太坐到沙发上,眼望电视,并不说话。彭朗的视线落于腿边垃圾桶,他送的银盒子躺于其中,看来太太气得不轻。 彭朗弯腰拾起银盒子,拽纸巾擦拭。季长善斜来眼光,她已经等烦了,希望彭朗识相点,赶快解释。他意会季长善平静外表下的不快,搁好银盒子,绕到沙发另一侧坐稳,“你拒绝沟通,我怎么跟你解释?” 倒成她的错了,他早干什么去了? 季长善准备请彭朗滚出去,这人往她旁边挪近两公分,伸手要抱她。季长善拽掉彭朗的胳膊,坐远三公分。他哄人的诚意很足,再凑近一回,直接环住她肩膀,怎么也不放开。季长善不比他力气大,挣脱不了彭朗的怀抱,只能转脸用黑眼珠瞪他。她不喜欢输给谁,目不转睛盯着彭朗,没一会儿鼻子就酸了。 掉泪是不可能的。季长善避开他的注视,飞快眨两下眼,三秒钟之内荡平情绪,随便他怎么抱,就是不开口说话。 彭朗抚摸怀中人的背部,他脸孔低垂,不断去找季长善回避的双眼。她并不想跟彭朗对视,要不然委屈总作祟,眼眶会比平常红一点。 看穿太太的倔强,彭朗心软下去。他不想提及伤心事,缄默良久,还是轻捏季长善的后脖颈,慢慢解释道:“那天涵水叫我,是因为有个长辈病危。我小时候,他对我很好,他走了,我不能不送。这两天我有些累,没顾得上你,下次不会了。你消消气吧,小善。我想听你说话。” 听到这种实情,难免沉重。季长善用余光瞄着彭朗的脸色,他似乎没怎么睡好。这几天搭建好的铜墙铁壁正在逐步瓦解,季长善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否缺乏善解人意的品质。 她目光垂下去,彭朗仿佛在她心里装了监控,安慰似的用手指蹭她脸颊,眼神含情。季长善被他蹭得心痒,犹豫三两秒,转头搂紧身边人的脖颈。彭朗上半身倾斜,季长善与他脸贴脸,两种体温交融互通,季长善先是狠拍他后背,随后怕他疼一样摸了摸。 彭朗抱紧太太,问她还生不生气。季长善没有正面回答,只嗔怪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第28章 取舍 我不会骗你,小善。 彭朗没有早跟季长善解释, 是因为不希望像现在这样接受她的盘问。 季长善靠在彭朗怀里,嗅着他衬衫上的松香,接连抛出问题,从过世的长辈是哪一位探寻到苏涵水和彭朗是怎么认识的, 这还不够, 顺便翻旧事, 提了一堆有关于他过去的问题,类似于他父亲为什么摔盘子, 以及彭朗到底谈过多少女朋友。 他捏着太太的指尖,从容回答, 每一句话都源于真实, 却有意无意地规避关键信息。季长善并非恋爱脑,七八个对话后,她脸色冷下去, 身体逐渐脱离名义丈夫的怀抱。 沉寂在客厅中漫延。 彭朗与她对视, 试图抓紧身边人的纤手,用掌心的温度消解猜度。季长善不动声色地抽离, 黑眼珠在他脸上寻找蛛丝马迹,以拼凑真相。他长了一张老做亏心事的脸,目光倒是无比坦诚, 像这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一个人。 他不怎么爱撒谎, 只是善于把家庭教给他的一切融会贯通,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季长善瞧不出纰漏,心神微动摇,可一个人老兜着圈子避而不答,怎么会没问题? 她开始疑心彭朗骗她,说不定那天晚上苏涵水叫他出去是为了别的事儿。 理智迫使季长善环抱起胳膊, 眼神丧失温度,像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彭朗能清晰感知她的热情在一点点消褪,仿佛现在不同她郑重承诺什么,下一秒这女人就会及时止损,拒他于千里之外。 彭朗没有躲避她的审视,任由太太的目光从这里到那里,他的大手探进兜里摸烟盒,问能否抽支烟。季长善默然点头,给予彭朗充分思考的时间,看着他拿新打火机擦出蓝火。 这只打火机和先前那只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富士山景换成了海浪图,画面仍由贝壳打造,像同一家工坊制作的。 她跟彭朗要来打火机,正反端详许久。 昨天金有意送她回家,临走时建议她主动跟男人提要求,他满足不了就踹了他。季长善思索一阵子,拇指搓开打火机防风盖,食指又将它扣上。她眼睛未从打火机的画面上挪开,忽而轻唤彭朗的名字。 透过白烟,他望住太太的侧脸,听她沉静道:“如果你想找人玩玩儿,我不是个好人选。”说完,季长善瞥向彭朗,眼神略带情感,复杂难言,“我不喜欢浪费。浪费时间,浪费感情,都不喜欢。你不要脚踩两只船。” 话音落地,她把打火机塞回彭朗掌心,起身去开窗。 彭朗的视线跟随她背影移动,季长善拉开两扇窗,今日天气好,客厅朝南,些许阳光落在她发尾肩头,光亮处尘埃浮动,节奏缓慢。 他眨了下眼,香烟往嘴角递,烟气入肺,又绕回眼前,一切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 彭朗遇见苏涵水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天。 那年春天,他十五岁,苏涵水十四岁,她在空地上放风筝,梨花图案的风筝,怎么拽都放不起来。 她个子小,身量纤细,梳条马尾辫,发量少,每跑一步发尾扫一下颈后,阳光照拂她的发丝肩头。 苏涵水皮肤很白,似梨花,没过一会儿,她停下来,风筝坠地,白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总之从那时起,彭朗就知道苏涵水喜欢掉眼泪。 他在那年月也热衷于看画,爱看苦闷的画,比如爱德华·霍普。那些寂寥的画面一比一复刻他家庭的每一帧静态。彭家人回避成瘾,日子分明裂开一道又一道缝隙,可他们沉寂着视而不见。彭朗为一切感到难过,却只能面无波澜,从那些画中寻求共鸣,交朋友也更偏好同类。 彭朗很少哭泣,自彭郁死后,他攒了一堆眼泪无处发泄,瞧见苏涵水动不动就可以流泪,一方面羡慕,另一方面想她心里也是有苦的。 年少的时候,谁都爱倾诉。苏涵水同他讲述自己的悲惨世界,边说边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彭朗帮她抹过许多泪,有几次差点提起自己的伤心事。他欲言又止,苏涵水也不关心他的悲惨世界,只一味哭她自己的。 彭朗权当苏涵水在替他掉眼泪,他们越发亲密无间,他成人的那一年,苏涵水亲过他的脸颊鼻梁,她的吻总伴随泪水一同降临。彭朗起初还会回应,时间久了便禁不住痛苦。她的泪吻太沉重,每接受一次,都仿佛他也痛哭了一回。 不知从何时起,彭朗厌倦了爱德华·霍普,那些寂寞带给他的除却共鸣,还有一种不断坠落的深渊感。求生欲日复一日地拖拽他,彭朗开始大量输入一切从泥土里奋力成长的画作,例如浮世绘,它们苦中作乐,它们生机勃勃。 他很少再与苏涵水谈话,圣诞假和暑假都躲在伦敦或巴黎拒回绛城。一年圣诞节,苏涵水跨越半个地球来找他,见了面就梨花带雨,质问他为什么不听她说话。彭朗不能把她扔在机场,苏涵水也拒绝入住酒店,彭朗只好带她回独居公寓。 室内外温差大,窗户上结雾,他桌上摊一本春画。 彭朗常看春画,那些描绘手法夸张荒诞,并不激发欲望,只通过原始运动展现极旺盛的生命力。他需要坚强的生命力,而不再是眼泪。 苏涵水走到书桌前,指尖滑过画中人的肌肤、迷情,问彭朗是不是想要。昏黄的欧式房间中,她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彭朗怔愣片刻,不敢擦掉眼镜上的水汽,立马别开眼,拽过床上毛毯裹紧苏涵水的身体,请她不要这样。 他们两个也许无限接近过爱情,但是彭朗自身难保,无心无力承受苏涵水的悲惨世界,也就恳请她做朋友。 苏涵水抱着毯子哭了一整夜,彭朗不断递纸巾,后来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没过两年,苏涵水做了话剧演员,她强烈的情绪得以在戏剧中宣泄,情感生活中也多了几位心力强健的男人。她不再成天以泪洗面,甚至主动联系上彭朗,要给他寄生日礼物。 彭朗在国外留学时染上烟瘾,苏涵水见过他公寓里的烟头,当时特别反对他抽烟,做了真正的朋友倒可以尊重他的喜好习惯,于是每逢他生日就送一只打火机,上面都刻着浮世绘。 她找工厂订做打火机,精心送礼,却不在意彭朗是否使用。谁送的打火机,于彭朗而言也并不重要。 他的吃穿用品无所谓用哪样,西瓦台公寓中的拖鞋,门口超市卖十一块九毛九,他用得很好;再比如一些奢侈品衣物,都是新品上市季随便在册子上勾选的,彭朗只图专柜送货上门,十分方便。 彭朗老抽烟,需要一只打火机,苏涵水定期送,他就一直用。 后来朗郁要在绛城开体验店。苏涵水有任男朋友搞烘焙甜点,教过她一些技能,她随口问老朋友是否需要帮忙,彭朗礼貌答复:“你排话剧不忙的话,来玩玩儿也可以。” 苏涵水做起挂名店长,多数时间专注于本职工作,偶尔到店做几块提拉米苏,再拍些照片放到社交平台上,帮朗郁宣传。 彭朗按期付她工资,有时到店里喝一杯热巧克力,见到苏涵水,两人就坐下来聊几句。她喜欢看电影赏戏剧,谈天时提及一些老片子。彭朗家里收藏成箱成柜的绝版碟片,苏涵水想起来就管他借,归还时间看她什么时候有空,并不固定。 他们之间了无遗憾,有关苏涵水的一切,彭朗早已淡化。他可以给季长善倒出所有残存的记忆,因为无论怎么提都不会难过。只是一谈到那些往事,势必追忆起另一些事情,一些他避之不及的伤心事。 彭朗走不出深渊,便假装看不见四周皆深渊,如此麻木了也不会徒增烦恼。家里人的这种回避智慧,彭朗长大以后才清楚尝到甜味。他不认为这样正确,但是如同吸烟一样,上瘾之后十分难戒。 他曾几次尝试戒烟,身心极致痛苦,因而每一回都忍不住重新点烟,而复抽的结果就是比从前抽得更凶更猛。 人类意志过分薄弱,彭朗选择顺从。他照旧看浮世绘,希望从中获取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季长善的出现让彭朗看见同一种力量,他仿佛夜虫被光源吸引,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他留恋季长善身上的香气,不想放她走,于是费尽心思跟她兜圈子,可是她偏不上当,非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那些彭朗不愿回想的过去。 望着她的背影,彭朗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季长善等在阳光下,窗外天空湛蓝,绛城少有这种好天气。 太阳从东偏向房顶,彭朗熄灭烟头,去卫生间洗手,回来从茶几上抽纸巾擦手。季长善转过身,等他有所交代。彭朗丢掉湿纸巾,踱步到太太身前,桃花眼注视她的黑眼睛,十几秒对望,他捧住季长善的脸庞,力道很轻,像手心捧宝贝一样珍惜小心。 季长善打量彭朗的眉眼,他眼中有情,她不禁相信这个人是喜欢她的,他舍不得她。 只是他不够勇敢:“我不会骗你,小善。涵水和我也许有过一段感情,但我们现在是朋友。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么?” 第29章 妥协 苏小姐这样亲过你么? 季长善没说好或不好, 彭朗捧着她的脸,拇指摩挲眼前人的皮肤,触感细腻光滑,宛若瓷瓶。她垂下眼去, 沉默良久, 终于拉掉名义丈夫的掌心说:“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扫着季长善低垂的睫毛, 彭朗心知肚明她犹豫。他不能放任季长善的理智占上风,否则她要么刨根问底, 要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人性贪婪无比,彭朗既希望太太装聋作哑, 又渴求她长久地陪伴身边。 他挡在季长善身前, 不肯放行,季长善抬手推他,彭朗环住她后背, 手心走过纤瘦的每一处, 一点一点传递温度。 季长善一动不动,彭朗右手顺着她的高马尾, 嘴唇轻碰怀中人额头。他的呼吸掠过她发际,痒酥酥的,季长善越发沉迷彭朗的怀抱, 手使不上劲儿似的, 根本无法推开他胸膛。 彭朗低头吻住季长善的眼尾,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太太就像只小刺猬,外壳全副武装,内心软得一塌糊涂。她非常吃被需要这一套,彭朗于是趁热打铁:“待在我身边吧,小善。我离不开你。” 他语速慢, 语调轻,好似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由不得季长善不信。 她睁开双眼,望住彭朗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小手原本垂在两腿边,这时却慢慢抬起来,去抓他腰间的衬衫。 季长善对他的挽留无可奈何。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辈子没被谁需要过,所以才这样愿意相信彭朗。他似乎真的很需要她,像没了她就活不下去。季长善把脸藏进彭朗的胸口,仿佛蒙在被子里说话,声音闷闷的:“你要是骗我,就被雷劈死。” “我要是骗你,被雷劈一道半死不活,再劈十道才折磨至死。” “你有毛病吧。”季长善攒起眉头,有点儿想笑,又忍不住思考他被雷劈上十一道的可能性。 她仰起小脸和彭朗四目相对,这人神情照旧,全无笑意。彭朗安静几秒钟,伸指理顺她耳边的碎发,十分诚恳道:“我不怎么开玩笑的,小善。我们慢慢来吧,无论如何,我不会骗你。” 他都这么保证了,季长善也不晓得还能怎样质疑。她稍减疑心,重新埋头于彭朗胸口,她也不想这样的,但是胳膊不听使唤,逐渐缩紧。她手心贴住彭朗的腰背,片刻无声后,季长善小声问:“你和苏小姐几岁认识的?” “她十四岁的时候,我十五岁。” “你们谈了多久的恋爱?” “只能说作为朋友的时间更长,我们没有正式恋爱过。” 也不知道是谁不想确定关系。 季长善撤出脸庞,拍彭朗的后背,让他详细交代和苏涵水是怎么做朋友的。 见她不再闹脾气,彭朗就抱着季长善往她卧室挪,边走边慢声说:“抱过她,亲过她,睡过同一间房。” “你也解她内衣了?” 如果解了,那他和苏涵水的关系,跟自己和他的有什么区别?就这,他还不承认是谈恋爱呢,可真够王八蛋的。 季长善推人及己,不由恼火。 她禁止彭朗进入卧室,除非他说明白有没有解过苏涵水的内衣。彭朗单手揽着季长善腰身,另一手捏住她鼻尖,“你有没有听说过,吃醋会让人的鼻子变长?” “我只听说过撒谎会变成匹诺曹,”季长善揪掉彭朗的大手,毫不客气地瞪他,“而且还会被雷劈十一道,折磨至死。” 她没有否认自己吃醋,反正否认了也没人相信,包括她自己。 季长善的占有欲过分强烈,乃至陈年老醋都要吃。彭朗原本一定会因此皱眉头,可是既然期望她留在身边,就不得不让渡一些回避的自由,去满足她部分的占有欲。 彭朗愿意跟太太做这种交换,于是亲一亲季长善的脸颊,实话实说:“我没有主动看过她的内衣。” 那就是看过。 季长善立马别开脸,要挣脱彭朗的胳膊,他没给太太多余的空间,双臂箍住她,费了一些力气把她拎进卧室,直接压倒在床上。 经过无数个夜晚的相处,季长善并不担心彭朗会强迫她做什么。虽然他是个王八蛋,但好歹具备人类良知的雏形,或者说,他本质上是温柔的那类人。 季长善平静下去,躺在雾蓝色的床单上,目光从他发际线移到下巴颏。 卧室朝南,采光好,他面孔镀一层光泽,不很明显。季长善打量他许久,不管怎么看,都觉得这人没有一处长得不好,就是不知道苏小姐有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也许看过吧。 季长善尽量不去想象画面,可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挥之不去。 她到底在意彭朗都跟苏涵水做过什么。 这么想着,季长善默默抬手,顺着彭朗的左眉,体会他皮肤下眉骨的弧度,“她也会这样摸你的眉毛么?” “她可能摸过另一边吧。” 双手顺势向后搭住他脖颈,季长善根本没用力气,彭朗就顺从地低下头来,任由她的嘴唇找地方落吻。 季长善亲他的侧脸,蜻蜓点水,随即摆正名义丈夫的脸,直视他眼睛问:“苏小姐这样亲过你么?” 彭朗无法撒谎,不然会被雷劈死。他轻声答亲过,季长善稍撇嘴,搂着他脖子往下压,嘴巴贴住彭朗的嘴唇,三秒后撤开半厘米,说话间气息对流:“那这样呢?” 他没有回答,眼波缓慢升温,季长善目不转睛盯着彭朗的双眼,想看清楚这个人瞳孔里只有她一个。 四片唇瓣重新严丝合缝。季长善并不擅长主动,但是如果彭朗能轻易攻破太太的牙关,就绝不能说这场温存缺乏里应外合。 两个人的呼吸逐渐同温,季长善用指尖抠住彭朗的肩膀,他亲得不疾不徐,右手悄然挪动,她腰里的白绸衬衫一丝一缕向外抽挪。 搭扣顺遂开解,季长善无暇顾及彭朗把胸衣丢到了床头还是床尾,她已经放弃抵抗,随便彭朗解开她衬衫的第二颗扣子,或者一路解到底。 不知过了多久,他太太的呼吸开始紊乱,身体如同积雪融化,皮肤发烫,骨骼尽软。彭朗转移亲吻,她的耳垂脖颈先后点上淡粉,这种印记不断下滑,停顿,辗转。 季长善尽量克制喉咙发出响动,她过去的无欲无求早已无影无踪,有好几个瞬间,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需要谁。 太太的敏感超乎彭朗预料,他莫名兴奋,眨眼间像回到童年,那种深刻于小男孩儿基因里的顽劣骤然翻涌。 彭朗故意抬起脸观察季长善的微表情,手指持续游动,眼望着她的冷静近乎破裂,彭朗忽而住手。 轻喘中,季长善眼波摇曳。 彭朗凑近太太的脸庞,呼吸蹭着她皮肤,低声询问她什么感觉。他眼角的笑意明目张胆,仿佛享受她倍受折磨似的,极其斯文败类。 季长善为自己的不慎失控而恼羞成怒,当即合拢衬衫,拽过一旁的枕头砸向罪魁祸首。 “流氓!” 彭朗挡住蓝枕头,翻身倒在季长善左侧,眼睛笑成两道缝。 季长善坐起来飞快系扣子,彭朗伸手摸过床角的胸衣转着圈慢打量,“如果能变成这件小衣服,我也是愿意的。” 他的言行举止很天真,天真得近乎恶劣。季长善骂彭朗比流氓还流氓,骂了两遍不解气,拎起枕头捂住他的败类脸,请这位流氓滚出她家。 彭朗闷在枕头底下笑,凭直觉找到季长善的位置,一把捞过太太的后背,示意她低头看看。季长善只瞥了一眼,就恨不能用枕头憋死彭朗,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她的名义丈夫轻松扔掉枕头,季长善被迫侧躺床上与他对视。彭朗摸着季长善背部,亲亲她的额头,又吻住她眼睛,“你也让我很难受。” 他的意思是,他们扯平了。季长善消停一会儿,还是想拿枕头揍他。 彭朗笑笑,指腹轻描她脸部的轮廓,“我没跟别人这么做过。” “做什么?”季长善明知故问,脸上染一层愉悦,朦胧得几乎不可见。 彭朗挪动大手,要拉着季长善从头演示。她家里没有安全措施,怕擦枪走火弄出个孩子,立马低眼说知道了。 她保持缄默,翻来复去咀嚼彭朗刚才那话的意思。 他谈过女朋友,却没有跟任何人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管怎么说,如果他没撒谎的话,她至少比别人特别一点儿。有钱人既迷信又怕死,他应该不至于为这事儿,承担被雷劈的风险。 季长善眼眸点笑,出于信息对称的原则,没过一会儿就搂住彭朗的脖子,趴到他耳边,假装漫不经心道:“我也没跟别人做过什么,你不用担心吃亏。” 就算季长善跟别人发生过什么,彭朗也不介意。他只是觉得季长善这样暗打算盘有些可爱,因此没法儿控制自己向她靠拢。 彭朗捏捏季长善的鼻子,蹭一蹭她的脸颊,亲了又亲她的嘴巴,季长善被他亲笑了,指尖捋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决定多给彭朗一段时间,让他好生思考如何坦白一切。 第30章 安稳 我又不会跑了。 在季长善主动亲他之前, 彭朗其实只打算请她陪着补会儿觉。他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合眼,现下眼皮沉重,摸着季长善的后背,他心底安宁, 困意不请自来。 他赖在床上不动, 季长善侧躺久了肩膀发麻, 试图推开彭朗的怀抱去忙她自己的,可是这人时刻保持警戒, 怕她跑了似的,坚决不松胳膊。 季长善无言以对, 静静打量一会儿眼前人, 他已经合上眼睛,神色宁静,像睡熟了一样。 卧室里光线明亮, 两个人的脸庞隐约生辉。 今天温度不太高, 被他紧抱着躺了很久,也不过稍感闷热。 彭朗依旧把手心放在她后背上慢游, 季长善倾听他平稳而细微的呼吸,目光沿着他眉眼徘徊良久,四周无声。 她抬起手, 抚摸彭朗的眉毛, 顺着毛流生长的方向,轻轻捋。 他可能睡着了,手臂逐渐松懈。季长善摸累了,指尖撤离十秒,她的名义丈夫半梦半醒,忽而察觉空落, 于是闭眼摸索一阵,找到其中一只小手搁回眉间,并不言语。 季长善满足他的愿望,重新挪动指腹,他的眉毛浓而不杂,摸起来软绵绵的。 她眨着眼睛,睫毛扇动,像两片羽毛飘落似的轻缓。 人在安稳中,格外容易生出不安。 季长善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却不由计算能跟彭朗走多久。 当年苏小姐也这样摸过他的眉毛,他们大概亲密无间,多年以后,彭朗再提起,也不过是一句:“涵水和我也许有过一段感情。” 男人的心可以比作夏季的天,说变就变,容不得人提前准备。 季长善没被谁爱过,但是她小时候爱过一些人,深知自己长情。她不想投入一段明天就分手的感情,那样会长久伤心,可是像彭朗这样的人,就算他承诺一辈子,季长善也不会相信。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患得患失,而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是哪怕承担失去的风险,也还是忍不住喜欢。 房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去,季长善回过神,瞥了眼窗外,几片乌云聚集天空,窗帘随压抑的夏风缓慢鼓动,恐怕马上要落雨。 她停止抚摸的动作,预备抬开彭朗的胳膊去关窗,稍微一动,面前人就收紧胳膊,不让她离开。 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季长善无奈,摸一摸彭朗额角的黑发,他有时候就跟小孩儿一样缠人,而小孩子是不能惯毛病的。 她根本没做犹豫,拉过彭朗的胳膊直接咬了一口,他感知疼痛,慢慢睁开桃花眼,仿佛刚从梦境里回来,扯住太太的手问她去哪里。 “我又不会跑了。”季长善要拨开他的手臂,彭朗把季长善按进怀里,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慢慢说:“你太容易跑了,我得看着你。” 他声音低沉,混着气息扫过季长善耳廓,好像猫爪子挠心,很痒。 季长善希望彭朗离不开她,所以就算痒痒,也没推开他的脸。 只是现实主义很快就打败了爱情,那雨声淅淅沥沥,透过纱窗的网格抵达床上,季长善并不想地板浸水,否则还得浪费时间拖地。 她于是侧过脸,咬彭朗的耳骨,凶狠道:“这是我家,要跑也是你跑。赶快放手,要不然等会儿潲雨,你拖地。” 彭朗眼角带笑,以亲报咬,他捧住季长善的脸颊左右亲两口,终于放太太起身。 关好窗户,顺便拉上窗帘,房间晦暗不明,季长善回到床边,拿遥控器给彭朗开空调。冷风簌簌,她床头叠一方空调被,季长善拽过来搭住彭朗的肚子,叫他自己盖好。 彭朗随手展开被子,徐徐一盖,大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季长善觉得彭朗离开她一定会死,要么冻死,要么感冒致死。她一点儿都不乐于助人,却扯了下被角,帮彭朗盖住双腿,“你睡会儿就回去吧,我还有工作。” 今天周日,他太太实在敬业,玩命给远方效力。 彭朗牵住她的指尖,稍微一拽,季长善就坐到他身边。 他平躺床上,把太太的小手捂在心口,与她对视说:“这几天,我得帮忙办丧事,应该很忙,见不了你。” 季长善嗯了一声。 她习惯独立,少看彭朗几眼并不会影响生活。他倒是很舍不得离开一样,掌心摩挲她手背,继续汇报:“丧礼办完了,还得出趟国。老院长是法国籍,在巴黎待了二三十年,走了也想埋回去。他太太年纪大了,需要我跟着照应一下。得去几天,具体时间还不知道,确定了再跟你说。” 诸如此类的行踪报备,彭朗以前没做过。他到哪里去,顶多知会季长善一声要出去,她也从来不问原因和归期,毕竟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现在彭朗这样开诚布公,季长善才由衷产生做人家太太的实感。 她很克制,仅仅在眉梢漏半分笑,过了两秒,才仿佛毫不在乎地回复知道了。彭朗瞧出太太的愉悦,莫名其妙想跟着她笑。 季长善隔一层空调被,摸摸彭朗的胸口,进一步行使太太的知情权:“苏小姐也去么?” 彭朗答应她不撒谎,实话说去。 季长善挑起左眉,“就你们三个人去?” “老人说一切从简。” 三人行,老寡妇和孤男寡女,他和苏涵水确实不显得清白。 季长善抽回手,不言语。彭朗明白太太的疑心,但是不想解释老院长跟他和苏涵水的关系,便翻身面向季长善,去捞她的手。季长善躲了两回,第三回 让彭朗握住了就没动。 他用两个拇指交替揉捏季长善的手心,思索一阵,于昏暗中对上她的眼睛,“每天晚上跟你视频报备,行么?” “谁用你报备。”季长善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不报备你就完了。 彭朗没再说什么,只安静地打量一会儿季长善的面庞。她已经被彭朗看习惯了,没别过脸去。两个人相望良久,彭朗亲亲季长善的手心,说会想她。他太太讲不出类似的话,迟疑片刻,握一握他的手说:“早点儿回来。” 说完留他一个人休息。 彭朗睡了两个钟头,醒来后找到季长善亲一亲,没耽搁多久,便开车回到公司处理商务。朗郁不提倡加班也不反对,秘书抱来一堆文件请彭朗过目签字,顺便提醒彭总今天下午有三个会要开。 洱城种植园的收购遇到些麻烦,园主同时跟多个咖啡公司接触,竞争者不断往上炒价格,彭朗并不在乎钱,但也不能白白浪费彭家的钱。 他叫人跟进各个竞争公司的收购事宜,这些公司光跟园主抬价,却没有一个跳出来拟合同。彭朗抽了两支烟,重新翻开洱城所有种植园的资料,从中挑选几家,请在洱城的堂叔代为考察,并且叮嘱不要走漏风声。 苏涵水打来电话,过问老院长的丧礼事宜。彭朗早先联系过老院长的夫人,按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苏涵水在电话里哭了几声,彭朗点着烟,不多时烟灰缸里落下一层灰烬和三两个烟头。 公事和丧事并驾齐驱,占据彭朗半个月左右。这段时间,他没怎么见过季长善,最忙的时候,只能晚上九点给她打一通电话。他们通常说五六分钟就挂断电话,季长善也在忙远方的新品上市,夜夜加班,根本顾不上胡思乱想。 他飞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来了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季长善正在赶销售报告,犹豫两秒,说晚上加完班可以吃个宵夜。 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今天合该包饺子。彭朗和季长善都不会包饺子,假如现学现卖,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成。 成年人的现实性让他们不约而同达成共识:彭朗先去饭店打包两份水饺,等季长善下班,接上她回西瓦台简单吃一顿。 夜里十点钟,季长善上了彭朗的车。 几天没见,她发觉彭朗瘦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彭朗亲亲她的眼睛,脸庞分开时,谁都没说话。 他们回到西瓦台,进了季长善的公寓。她拎着饺子去加热,彭朗跟进厨房,驾轻就熟找到小碟和筷子,顺手提一瓶陈醋放到餐桌上。 季长善很少在家做饭,厨房里连耗油都没有,别提饺子醋。 彭朗不爱陈醋的刺激性,只给季长善盘子里润了一层陈醋。她端来热饺子,往彭朗的盘中多拨了几个,强迫他一个都不许剩。 太太的专/制,彭朗并不反抗,而且甘之如饴。不过一到睡觉时间,彭朗就开始把太太的话当成耳旁风,说什么也不肯回自己的公寓孤枕难眠。 季长善象征性赶人,彭朗回去洗澡换睡衣,再回来敲门时,只等了一分钟,她的大门就向他敞开。 彭朗用后背抵上门,抱着季长善亲了一路,跌入大床后,她拽来一床空调被罩住名义丈夫的败类脸,警告他:“明天都很忙,你别动手动脚。” 他没有说好的,因为撒谎会被雷劈死。 季长善和彭朗各盖一床被子,井水不犯河水,熄灯后,一片昏黑寂然中,河水不断越界,井水防不胜防,两水慢慢交汇相拥。 彭朗逐渐剔开她背部的空调被,用手指磨着搭扣,每隔十分钟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能不穿内衣睡觉?” 季长善听烦了,请他滚回自己家睡。彭朗无法服从太太的指令,转瞬帮季长善恢复舒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谁都变得不太舒服。 彭朗吻住她的脖子,声音比平常低哑:“库尔贝有幅画,《世界的起源》,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 如果没跟他上过两个多月油画课,季长善恐怕听不懂彭朗的言外之意。 然而这幅画曾经两次出现在课堂上,内容堪称过目不忘。 季长善一边控制喘息,一边狠狠骂枕边人流氓。她飞快收拢空调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彭朗不禁笑,放开季长善去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回来时携着满身凉意。 彭朗要钻进她被窝里取暖,季长善适当反抗,反抗无效也就随他去。 他们在一床被子里躺了一夜,睡得很晚。 翌日晨起,季长善煮了一袋速冻水饺,随便吃了三五个去上班,剩下的饺子罩在锅里给彭朗当早饭。 他的航班排在上午,季长善不能送他,只能再给他煮顿送行饺子。 第31章 特殊 我不能爱你,也不会爱别人。…… 登机前, 彭朗给季长善打电话报备,他说早上的白菜水饺味道很好,回来也想吃。 电话那头,季长善无声笑, 嘴上淡然道:“你去超市买一包, 自己回家煮。” 听到“回家”二字, 彭朗第一个反应是回季长善的公寓。 他陷入沉默,季长善那边赶着开会, 直接要挂断电话。 机场休息室的另一角,苏涵水正坐在软沙发上, 服务人员询问她有什么需要。苏涵水点了三杯热巧克力, 对方离开后,她的目光瞥向斜对角处的彭朗。 他站在窗前,刚结束一通电话, 把手机踹进西装兜里, 阔大漫长的玻璃窗,映出他沉静的身影。 彭朗凝视窗外, 两三架飞机一动不动,苏涵水没有挪开眼睛,她发现彭朗的体型比从前宽健, 脸部瘦一些, 眉骨便突显得恰到好处,那双桃花眼和往日没有区别,平静中眨动两下,睫毛很密。 就算是好多年前,苏涵水也不曾这样细致地打量彭朗。 机场服务人员端来三杯热巧克力,搁下杯子的时候, 碰出轻响。苏涵水转回视线,挪过其中一杯递到老院长夫人手中。 老太太捧着陶瓷杯,只望着饮品不动,苏涵水低眼抿一口热巧克力,唇上一抹深色印子。 老院长在世的时候,经常喝热巧克力。他办公室的柜子里藏着世界各地的巧克力粉,彭朗第一次见老院长,对方就用热巧克力招待他。他们见过很多面,老院长最喜欢深陷一把牛皮软转椅,手掌抚摸啤酒肚,安逸地说一句:“La vie, c'est dure. Mais on a du chocolat chaud.”他的胡子黑白交杂,堆在嘴唇以上,随笑容向两边撇。 苏涵水在十四岁那年,听不懂法语,彭朗自觉给她翻译:“生活艰难,但我们有热巧克力。”她一点儿都不赞同老院长的乐观,甚至认为他盲目,只不过苏涵水喜欢喝热巧克力,也就冲老院长点头。 在那些年少的日子里,苏涵水和大多数青春期的人类一样,热衷于突显自我。她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脑内每一颗星球又沾染悲观主义的色彩。 苏涵水的悲观源于她的生活。她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打小长在孤儿院,一大群孩子挤在一块儿,她也没受过谁的特别爱护。苏涵水每天思考最多的是,如何向别人阐述自己的孤独,她试图证明这个世界的冷酷无情和荒谬,却拒绝倾听他人的悲惨世界。 她有理有据,万一对方比她还惨,她就会失去“宇宙最惨小孩儿”的称号。 苏涵水从不跟孤儿院的孩子讲述悲惨,因为那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身世凄惨,她并不特殊。 后来她遇到彭朗,这哥哥长得很高,主动来帮她放风筝。他们两个放累了,坐在草地上闲聊,彭朗问苏涵水为什么哭,她起初只说两三句,再往后就像情绪积累多年,终于找到宣泄口,在彭朗面前痛哭流涕了一场。 彭朗认真听她的故事,苏涵水于是喋喋不休。她的措辞通常夸张,主题多围绕毫无归属感的人生。彭朗也对这个问题倍感困惑,他坐在苏涵水身边一言不发,偶尔递张纸巾,侧过脸看她时,曾细致观察过苏涵水的眼睛。 她长了双适合哭泣的眼睛,那些泪水挂在眼周,连同淡粉的皮肤一起增添楚楚可怜的美感。一颗颗泪珠淌过她的面颊,比山间河流还急湍。彭朗帮她抹眼泪,说没有谁比苏涵水哭得更自由,她忽略别的字词,只记住了“没有谁”这样代表独一无二的说法。 苏涵水相当早熟,很快便察觉了自己想跟彭朗发展一段爱情。 她第一次跟彭朗表白,是在十七岁。彭朗听过她戏剧一般的发言,沉默片刻,婉转谢绝她的好意。苏涵水觉得彭朗不应该拒绝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没过一会儿眼神变得坚定,直接踮脚亲了他的嘴巴说:“你得爱我,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彭朗不知道有谁比苏涵水更爱他,所以无法反驳。 他不怎么讨厌苏涵水的亲吻,却也不会主动回吻。 他们的关系开始复杂微妙,苏涵水仍旧同彭朗分享悲惨世界,说到动情之处潸然泪下,一边哭一边搂住彭朗亲他的脸颊鼻梁嘴唇,好像越热烈,越能印证在这个冰冷孤独的世界上,她之于一个人有特殊性。 彭朗承受不起她愈发沉重的眼泪,正好彭诉仁问他要不要出国学商,彭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逃到国外念书。 在他留学的那四年里,苏涵水给彭朗发过无数条消息。他在伦敦的两年,还逐一回复,偶尔也会挂掉她打来的跨国电话再拨回去,后来去了巴黎读高商,苏涵水发来十条消息,彭朗最多回两条,电话则一个都不接。 苏涵水不清楚彭朗杜绝联络的原因,也不甘心失去彭朗的注视。 他长了那样一双多情的眼睛,望住她的时候却专心致志,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为了捍卫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苏涵水借了一笔钱买票飞往巴黎。 那天是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戴高乐机场外下了场雪,鹅毛大雪,积雪埋过鞋面,苏涵水穿了件白色羽绒服,长度到小腿肚,巴黎人不怎么穿长羽绒服。 彭朗来接她,披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寡言的。 苏涵水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掉下来。彭朗已经厌倦了她的眼泪,听苏涵水激烈质问一番,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没话找话,说巴黎很少下雪。 她抽噎着挽住彭朗的胳膊,羽绒服袖子鼓鼓囊囊塞进他臂弯,彭朗抽回大衣袖子,走在她身侧,两个人中间隔二十厘米,苏涵水往他那边挪一步,彭朗就撤一步。 苏涵水听一些朋友说过,拴住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陪他睡觉。她知道彭朗没和别人睡过,如果今天晚上可以躺在他身边,她就是第一个完全占有彭朗的人,这位置独一无二。 她随彭朗回到独居公寓。他公寓在小巴黎十六区,经典奥斯曼建筑,楼墙外装几层开放式的小阳台,用黑色的藤状栏杆围起来。苏涵水无心看景,随彭朗上楼,他家里一室一厅,宽敞杂乱,烟头堆在烟灰缸里,房间里隐约透着烟草味儿。 苏涵水禁止彭朗抽烟,倒不是怕影响他的身体健康,而是烟气呛人,她不爱闻。他们做真正的朋友之后,苏涵水老也见不着彭朗,他抽烟不碍她的事,也就欣然接受他的习惯。 做朋友这件事,是彭朗先提出来的。 当年那个昏黄的夜晚,苏涵水裹一层绛红色的毛毯,坐在他床上梨花带雨。彭朗迫切需要抽烟,便放一包纸巾在她手边,自己披住大衣,推门站到露天小阳台上,点燃两支烟。 雪夜寂然,楼底下偶尔飞过一辆摩托车,彭朗只看清后座女人飘一头金发,马路上压出长长的雪痕。 他双手快要冻僵。彭朗其实无法忍受寒冷,他回到屋里,给苏涵水递了几张纸巾,暖和过来后跟她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苏涵水不觉得朋友有哪里特殊,他那么多朋友,她算哪一个? 她刨根问底:“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彭朗很坦诚地回复:“我不能爱你,也不会爱别人。” 苏涵水并不相信彭朗,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彭朗给苏涵水买了回国的机票,把她送到戴高乐机场,地上的积雪和昨夜一样厚。 她又掉了两滴泪,一步三回头,彭朗站在她身后,穿昨天那件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寡言的。 回国以后,苏涵水经常夜不能寐。她在意的并非彭朗不爱她,而是自己失去了一个特殊地位。为了找补失落,苏涵水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有各自的事情,通常缺乏耐心,听苏涵水讲了两句悲惨世界,就匆匆替她抹掉眼泪,叫她开心点儿别哭了。 苏涵水越发怀念在彭朗面前尽情抒发自我的日子。 她想找个人谈心,不知道找谁,最后回到孤儿院敲老院长的办公室门。 他请苏涵水喝了一杯热巧克力,她从头到尾倾诉心事,老院长听完以后,抚摸啤酒肚说:“我认识一位导演,做独角话剧。他说每当站在台上,底下一片漆黑,灯光打在他头顶,舞台上很宽阔,所有观众只能看向他,这种感觉很好。你想不想试试话剧?” 苏涵水联系上那位导演,投身于独角话剧事业。她一半精神得到寄托,另一半精神悬浮空中,是情感需要。 她需要一个男人,想要成为他的独一无二,可是她没找到不偷腥的男人,于是又记起彭朗多年前说过的话。 他也许真不会爱任何人。 如果继续做他最好的朋友,她就是彭朗情感生活里的独一无二。 苏涵水思索良久,重新给彭朗发消息,他没删掉她的联系方式,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在绛城见了一面。 她变化很大,基本不再提过去的悲惨世界。彭朗看着苏涵水的脸孔,恍如隔世。苏涵水依旧爱表达自我,她讲事业讲感情,一滴泪都没掉。她说了一大通话,忽而停下来,以朋友之间调侃的口吻说:“这几年,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彭朗还是当年那句话,说自己不会爱谁。 苏涵水宽了心,又问:“那有没有哪个朋友比我们关系更好?” 有苏涵水这样的前车之鉴,彭朗和朋友交往从来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没什么需要欺瞒苏涵水的,便如实答没有。 苏涵水点一点头,主动跟彭朗握手言和:“这些年我也长大了。我们继续当朋友吧,也挺好。” 第32章 保证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做朋友的这些年, 苏涵水也许爱彭朗,也许不爱。他们过着相对独立的生活,苏涵水忙于排话剧,忙于到处巡演, 每周和彭朗联系两三次, 得空回绛城, 才能假托借还碟片出入彭朗的公寓,检查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彭朗身边不乏女人示好, 那些女人爱他的钱爱他的脸,她们或许皮囊好看, 或者灵魂有趣, 更出色的是两者兼备。 他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双眼因此平静。彭朗礼貌坦诚地拒绝女人们的好意,从不跟谁深入接触。可是感情算一门玄学, 有时候, 他也会不由自主地被谁吸引,而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那零星半点的好感。 彭朗偏好长相英气的女人, 总以为她们的性格与外表相符,不过他无法任由自己爱谁,也就放掉一个又一个机会。 在他西瓦台的公寓里, 苏涵水从没撞见过彭朗和哪个女人单独相处, 她放松之余,又不能相信像彭朗这样的男人会永远单身。 她一直做着两手准备,一方面和彭朗维持友谊,另一面不断投入一段又一段感情,试图找到一个能替代彭朗的男人。还没等找到,苏涵水就在例行抽查彭朗的单身生活时, 发现了季长善的踪影。 那个夏夜,季长善站在门内,苏涵水站在门外,她望见季长善的刹那,对方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惊讶。苏涵水仅用三秒钟就完成审视,她面前这个女人和彭朗很有夫妻相,这么晚了,她穿着家居服在一个男人家里,能做些什么呢? 女人的直觉和逻辑同时敲响警钟。苏涵水佯装若无其事,问朗哥在家吗。季长善左侧的眉毛轻微抬高,苏涵水发现对方有所诧异,更加确定季长善和彭朗关系匪浅。 苏涵水经过季长善,走到彭朗身边,眼睛瞥到客厅墙面上落着电影幕布。她推测季长善在彭朗家待了挺久,不知看了一部电影还是两三部。苏涵水重新看向彭朗,水蒙蒙的眼睛漫出笑意,“今年还是打火机,送惯了也懒得换。” 说者有心,专为了试探听者有没有心。 苏涵水用余光留意门口,不出所料,季长善很快对她的话做出反应。 季长善抱起双臂,防御的姿态让苏涵水稍微一瞥就瞧出端倪。 她心里大致有底,等季长善走后,像真正的朋友一样落落大方,开门见山问彭朗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彭朗无所谓向别人透露自己的婚姻状况,于是回复道:“她是我太太,住隔壁,改天介绍你们认识。”说完,礼节性询问苏涵水想喝点儿什么。 她目光定在彭朗脸上,三五秒没说话。 彭朗知道苏涵水喜欢喝热巧克力,但是从来不特意往家里买可可粉。他转身打开橱柜,随手翻出一袋瑰夏咖啡豆倒进机器按下开关,细微的运作声中,苏涵水坐到他的沙发上,低眼扫过茶几角落,望见一只空荡荡的水杯。 这可能是他太太用过的杯子。 苏涵水摸过玻璃杯在手里把玩。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再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动不动就咄咄逼人,那样只会把男人越推越远。 彭朗端来一杯咖啡,她接过喝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味道。 他绕到沙发另一边,扯开半扇窗帘,对面的公寓楼亮几窗灯火,颜色各异,他阳台的玻璃门映照光影,客厅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溶于玻璃,一切都很沉默。 茶几上摞着一堆画册,几部碟片散在最顶上,彭朗拿过《苦月亮》的碟片包装,正反面看了两遍。他在等待苏涵水有话就说,没话就主动告辞。 苏涵水喝掉小半杯咖啡,眼睛盯着季长善用过的玻璃杯,没耽搁多久,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最近两个月的生活。 她工作顺利,感情一败涂地。彭朗一如既往倾听,不怎么发表看法,苏涵水自言自语半小时,茶几上的咖啡早已见底。 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一点半,苏涵水起身跟彭朗说再见。他送苏涵水到玄关,苏涵水迈出大门,回头望他一眼,最终没能祝福彭朗的婚姻。 这夜以后,苏涵水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她再度出现时,一并带来老院长病危的消息。 彭朗未必没察觉苏涵水的异样,可是假如对方不挑明了直说,何必没事找事。 他安于回避,苏涵水不找他说话,他也不主动联系苏涵水,两个人守住朋友的界线,像无事发生。彭朗并不想跟苏涵水谈论情感纠葛,否则很像脚踩两条船。 季长善反感彭朗跟苏涵水单独相处。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彭朗的大手搭在太太小腹上,季长善背对他,在夜里睁了一会儿眼睛,忽而用手心摸彭朗的手背。他任由太太摩挲,片刻后,季长善握住彭朗的大手,小声提出要求:“去了巴黎,你少跟苏小姐两个人待着,要不然就不要回来找我了。” 太太的要求不难实现。彭朗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季长善迟疑一阵,翻过身面对他,让彭朗看着她的眼睛保证。 房间里漆黑一片,彭朗顺从地睁开眼,隐约望见季长善的黑眼眸。他伸手捋顺她的发丝,复述一遍太太的要求,并且附上一句:“我保证。” 季长善慢慢眨着眼睛,彭朗凑过来亲一亲她的眼尾,季长善稍微合眼,再睁眼的时候,彭朗已经把她揽进怀里。 他下巴颏贴着她的额头,说话间呼吸轻缓,扫过她乌黑的发:“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安心睡觉,我会夜夜孤枕难眠。” 她无声笑笑,嘴上说彭朗多少有点儿毛病,身体却往他怀里贴近一公分。 太太的体香十分安抚神经,彭朗平稳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上午,彭朗遵守和季长善的约定,先绕道接上老院长夫人,才回到西瓦台附近接苏涵水。他们言谈如常,抵达机场休息室后,苏涵水陪老院长夫人说了会儿话,彭朗去窗边给季长善打电话。 通话结束,他站在窗边,眼望错落有致的飞机,莫名想念季长善身上的香气。 他从兜里摸出烟盒,跟老院长夫人和苏涵水知会一声,去吸烟区缓解烟瘾。 外面下了场雨,飞机延误至凌晨。彭朗怕打扰季长善休息,登机前给她留一条消息。 隔了五分钟,季长善回复一路平安,彭朗看过后锁住手机,抽完手里半截烟头,第六次从吸烟室里走出来。 苏涵水鼻子灵,嗅到烟味儿皱起眉头,倒是没像从前似的叫彭朗别抽了。 她扶老院长夫人起身,老太太膝盖不好,彭朗搀住她另一边胳膊,三人乘摆渡车登机。 不多时,飞机闯入夜云,跨越近一万两千公里,降落戴高乐机场。 彭朗在小巴黎有两套房子,一套是留学时的公寓,另一套在十四区,三室一厅,挨着丹费尔-罗什洛地铁站,离蒙帕纳斯公墓也不远,走路只用十二分钟。 老院长的家族墓地就选在那里。 巴黎是一座经久不变的城市,也许从老院长祖父辈买墓地的时候,这地方就自由散漫得没有店家在清晨六点半卖早餐。 彭朗请司机先送老院长夫人和苏涵水,她们住十四区那套房子,他自己则回到十六区的公寓。 这套公寓四十多平方米,买下五六年,彭朗每次到巴黎都习惯住在这里。 他下车时,公寓对面的糕点坊即将营业。 八月上旬的巴黎,七点多钟天际已经明亮,他们过着夏令时,和国内差六个小时。彭朗算算国内的时间,猜季长善正在午休,便给她拨了一通电话报平安。 季长善早在等他的电话,很快接起来,声音管理到位,像往常一样平淡。 彭朗问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季长善不能承认自己想被彭朗抱着睡觉,所以回答:“还是一个人睡地方宽敞。” “你不想我么?” “想你干嘛?” 彭朗嘴角弯起,慢条斯理道:“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第33章 八卦 相信男人是愚蠢的。 光听彭朗的声音, 季长善就能想象出他嘴角的弧度有几分。 男人太擅长讲风话,就容易显得轻浮,然而彭朗说起这种话,语调沉静且缓慢, 像是用最坦诚的语言描绘真心, 呈给季长善看。 她坐在办公桌前, 眉间藏笑,眼睛低垂着, 指尖随便捻动一沓文件,并不正面回应彭朗。 他自觉汇报今明两天的行程, 无非是倒时差看画展, 去博物馆选几本画册,再见一见朋友。 彭朗也会见苏涵水,他们两个去帮老院长的夫人采购一些日常用品, 顺便置办几个摆件和订做花束, 给老院长的家族墓地装饰一下,好不显得萧条。 季长善默默听着。天高太太远, 他在那边到底做些什么,她想管也管不了,只能说服自己相信彭朗的自我管理意识较强。 他慢慢说完, 季长善的手指还在翻动文件, 过了两秒钟,她才嗯了一声,忍不住提醒名义丈夫:“别忘了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我也不想被雷劈死。” 季长善暂且宽心,叮嘱道:“你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别回来瘦一圈, 怪难看的。” 彭朗领会太太的关心,答应她尽量保持原有风貌,不过万一思念使人消瘦,也请她多包容。 这个男的满嘴胡话,季长善听笑了,想装冷淡没装成,清了下嗓子说:“你回来,我可以再做一碗西红柿牛肉面。瘦了就补一补,别可怜巴巴的。” 彭朗在电话那头笑,无声无息,季长善听不见也看不着,但是随着他笑。 她办公室斜对着下属的集体工位。远方管理层的办公室都用透明玻璃做墙,季长善平常为了监督下属工作,不怎么拉下百叶窗帘遮挡办公室内部。 下属们吃饱喝足回到工位,一实习生往嘴里塞着蚕豆,嘎嘣嘎嘣咀嚼中,不经意往前方一瞥,玻璃墙内,他的顶头上司正把眼睛弯成月牙,这是他实习半年以来从没见过的。 “季总监还会笑呢。”他扯一扯旁边人的衬衫袖子,朝玻璃墙抬下巴颏。 部门老油条听见新人的疑惑,捧一只保温杯近前来,眼睛朝玻璃墙内望着,端起杯子吸溜一口热茶,不小心烫了舌头。他龇牙咧嘴片刻,拿出公司老人的架势,拍一拍新人的肩膀,“不瞒你说,我也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邻桌的两个女同事凑过来,让大家仔细看看季总监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什么。 遥遥觑那么一眼,蓝宝石鸽子蛋就赫然入目。 众所周知,季总监上班基本不戴首饰,眼下非但戴戒指,还眉间带笑,像极了在跟谁谈恋爱。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为了不引人注目,季长善的下属们分散在各自工位,通过微信群聊互通有无,探讨季总监为何这样。 有人分享自己曾几次在下班时,看见季总监上了同一辆国产长安;另一人立马哒哒哒回复:“上次我去川菜馆吃饭,不知道认错了没有,但是好像真有个男的给总监擦嘴!!” 聊天室内热火朝天,每一位下属的脸上都洋溢吃瓜看戏的快乐。 陈月疏迈入销售部领地,下属们余光扫见上司的上司,全然不像看见季长善似的胆战心惊。 大家稍微收敛乐不思蜀的嘴脸,向陈总监问好。 陈月疏点头微笑,面目可亲,正如一直以来向公司上下展示的那样,温文尔雅。他迈向季长善的办公室,在门口象征性敲了两下门,随后推门而入,把玻璃门关得严丝合缝。 季长善还没挂电话,见陈月疏不请自来,眼角眉梢的笑意骤凝固。 她跟彭朗说一句自己要工作了,便撂下电话。 陈月疏拉开季长善对面的椅子,大方落座。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陈总监来是为了什么事。他的坐姿优雅端正,双眼数年如一日,温情脉脉地打量季长善,“以前没见你这样笑过。” 季长善不想浪费时间跟陈月疏叙旧,于是沉静道:“陈总监有工作就谈工作。” 玻璃墙外,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墙内,陈月疏的双手因而规矩老实。他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单,推到季长善面前,“下午有一场商务宴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的,长善。” 闻声捡过白纸,季长善展开折痕一看,名单上的人物来头不小,其中秋蕙卖场的冯总也在列。 秋蕙卖场依旧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要陈月疏一天没升官发财,他就得为了华北大区的业绩宵衣旰食。 他社交手腕强悍,春季时节,远方中国大区的副总过生日,陈月疏斥巨资送了一套十九世纪的古董盘,对方爱不释手。那副总原本只和陈月疏聚过几次餐,经过送礼拉拢,陈月疏获得和副总单独约饭的机会。 席间,陈月疏言谈恰当、举止有礼,给副总留下深刻印象。副总有意提拔陈月疏为己所用,逢大型聚会就叫上陈月疏,逐渐引领他加入圈子。 今天下午的商务宴请,由副总发起,主要邀请潜在的合作对象。他安排陈月疏尽力争取秋蕙的单子,如果事情办妥了,陈月疏升任中国区销售总监就是板上钉钉。 陈月疏在公事上并不含糊,先前季长善敲红果的单子不成,他已经打起秋蕙冯总的主意。经过几轮详细调查,陈月疏搜集了一些冯总的个人情报,眼下可以毫不吝啬地跟季长善分享。 公事和私事不能混为一谈,拿下秋蕙卖场,于季长善和陈月疏而言是共赢。 她抬眼盯向陈月疏,直截了当问:“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 “比起和男人谈生意,冯总更喜欢和女人谈。” 这句话颇有歧义,季长善不太明白冯总想怎么跟女人谈生意。 陈月疏瞥向她左手无名指,莫名笑一笑,重新望住面前人的黑眼睛说:“冯总和你一样忠于家庭。你先生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不劳陈总监费心。” 陈月疏请季长善坐他的车赴宴,她说谢谢不用,她自己打车去。 远方的商务宴请通常办在固定的几家酒店,彭氏酒店的宴客堂规格最高,假如举办大型宴请,远方会选在彭氏。 季长善仔细扫过宴请名单,彭诉仁不在列。 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眼光飘向车窗外,灌木丛飞快倒退。 就在上周,季长善例行跟彭朗回他父母家吃饭。饭桌上,彭诉仁两次提出希望儿子和儿媳妇早日公开婚讯。季长善礼貌微笑,默默吃饭,糊弄彭诉仁的事情交给彭朗解决。 他照搬照抄季长善给出的理由,说朗郁和远方存在竞争关系,公开婚讯对季长善的晋升不利。 彭诉仁早听够了这套车轱辘话,他搁下筷子,严肃着一张国字脸回复:“那就不要在远方干了。明明自己家里有公司,怎么还得给别人卖命?” 季长善还不能把自己归为彭家人,至少在彭朗坦诚过往以前,她无法完全信任两人之间的感情。 感情这东西,说散就散,他们的婚姻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万一将来彭朗翻脸不认人,只要她还紧握着远方的工作,就完全可以踹掉男人独立生活。 相信男人是愚蠢的,季长善并不傻。 她在彭氏酒店门口下了车,进入宴客堂时,四下打量来客。 季长善心里惴惴不安,总担心突然撞见名义公爹。 她和这位老人家每周见一次,仅仅在饭桌上交谈两三句,根本不相熟。季长善摸不透对方的行事风格,怕老头子心血来潮,直接跟别人介绍她是彭家的儿媳妇,于是格外谨慎小心,确认彭诉仁不在场后,才找到陈月疏会合。 这场宴请没有固定席位,准确来说,更像一场移动酒会。 陈月疏递给季长善一杯白葡萄酒,她冷淡道谢,眼光搜寻冯总的身影。 冯总大名冯彪,长相凶悍,虎背熊腰,假如不经人郑重介绍这是位企业家,任何长眼睛的人类都会心惊肉跳,以为这是从土匪窝里窜出来的头目。 每一位企业家都会在接受采访时,透露自己的发家故事。季长善对冯彪做过事前调查,也听陈月疏讲了一些。 这位企业家十几岁白手创业,倒买倒卖过邓丽君的磁带,赚了第一桶金入股一家小餐馆。他亲自颠大勺,菜品色香味俱全,饭店越干越红火,吸引了一位相当漂亮的食客。 食客的父亲掌管一家卖场,当年在绛城排第三。她不喜欢家里的冷清,钟意冯彪饭店里的烟火气。她隔三差五到店吃饭,冯彪觉得这女孩子好看,不肯收她钱。两个人慢慢聊上天,一回生二回熟,生米煮成熟饭后,食客告知冯彪自己的家世。 作为一个传统男人,冯彪无法接受女强男弱,但是传统男人的责任心同样不允许他睡完女人提裤子就走。他几乎毫不犹豫,慷慨奔赴吃软饭的命运。富家独生女的父亲得知这件事,连骂三天猪拱翡翠白菜,第四天请人追着冯彪满街打,连追了六个月,他女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成为富家独苗女婿后,冯彪受到老丈人狠毒的栽培。他迅速成长,老丈人退休后,冯彪带领卖场保三争一。至今为止,没有哪家卖场能撼动秋蕙在绛城的地位。 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然而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冯彪有个独生女儿,叫冯秋白,她爱上一个落魄演员,扬言这辈子非他不嫁。冯彪连骂三天猪拱翡翠白菜,但是如今的社会更加法治,不能随便请人追着那小子打。 冯家父女的关系急剧恶化,这事儿在上流社会中流传已久,乃至成为有钱人茶余饭后的经典八卦。 季长善在彭家没听过这种八卦。 在彭家,父母和子女的关系是不能被谈论的,季长善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34章 痛快 你先生是叫彭朗吗? 陈月疏又递过来一杯酒, 季长善瞥他一眼。 像他这种人,卑劣无比,下药也不是不可能。刚才他给的第一杯酒,季长善半滴没沾就搁回了桌上, 这杯酒干脆连接都不接。 陈月疏不在意地笑, 自然收回手, 抬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彭氏宴客堂宽敞明亮,挑高九米, 装修风格和彭家别墅保持一致,实木打造, 中西合璧。季长善扫过木质墙壁, 几幅油画悬挂其上,全是毕沙罗的作品。 彭朗同季长善讲过,彭诉仁和石渐青的绘画审美南辕北辙, 他父亲钟意现实主义的作品, 尤其喜欢专画农民的米勒;他母亲则认为写实派缺乏色彩,无比冷酷, 几乎丧失了艺术的朦胧感。 夫妇俩平静辩论,耗时七天,最终为了回避激烈, 各退一步, 共同选择毕沙罗的油画装饰酒店。 据彭朗的油画课教授,毕沙罗当年参加过八次印象派沙龙,大半辈子都在画田园画农民。季长善跟他上课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这些有产阶级情调除了糊弄石渐青,还有别的用处。 她在陈月疏旁边站着,眼睛眨动一下, 宴客堂大门口忽然冒出三个人影。 顷刻间,季长善的心悬到嗓子眼。 怕什么来什么。 她妄图背过身子,当个睁眼瞎,但是彭诉仁老眼如鹰,隔着老远就发现儿媳妇的踪影,并且略抬了下大手示意季长善过去。 单独和名义公婆周旋,季长善是第一次。自从彭朗出国以后,她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需要他站在身边。 季长善别无选择,只能保持镇定。她跟陈月疏知会一声,步履如常地朝彭家夫妇那边走。 彭诉仁着休闲装,像要去打高尔夫却半路折过来参加商务宴请。石渐青穿条燕麦色连衣裙,剪裁合体,风韵独具。 这位名媛太太数十年保持优雅,即使一整天都待在家里,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梳妆打扮,仿佛日日参加永不散场的华宴。 季长善见怪不怪,在名义公婆面前站定,低声问爸妈好,余光留意四周有没有远方的同事。 应该是没有的。 她暂且放松,下巴颏略微抬高。 石渐青站在季长善斜对面,这位太太腰背直挺,面孔雅静,眼神浮在季长善脸上进行检视。彭诉仁的国字脸依旧严肃庄重,像家中长子出席父亲的葬礼。 他跟儿媳妇点一点头,眼珠子转向身边的彪形大汉,给老朋友做介绍:“这是长善,我儿媳妇,还在给远方卖命。” 听彭诉仁这么一说,冯彪就意会彭家没给儿子办婚宴的原因。 他没替老朋友声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彭家是草根儿媳坚持独立,他家是猪拱翡翠白菜,还非要捍卫男性自尊心。 狗屁男性自尊心。冯彪想起这事儿,替自己的傻闺女不值。他喜怒异常形于色,只不过五官完全遮盖了表情,不管他高兴还是愤怒,都像土匪头子一样凶神恶煞。 季长善久经生意场,阅人无数,什么长相都见过。她了解温文尔雅的也许道貌岸然,横眉怒目的未必如狼似虎,因此并不惧怕冯彪的土匪相。 她一早就认出秋蕙的冯总,却一点儿不知道冯彪和名义公婆还有交集。 彭诉仁双手握在肚子前,相互搓磨两下,跟儿媳妇说:“这是秋蕙的冯总。我们两家原来住邻居,好长时间没见了,顺便聚一聚。” 季长善点头,眼珠挪向冯彪,问他冯总好。 冯彪今天穿一件大地色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勉强容纳粗壮的脖颈。他肩宽腰圆,双腿分开站着,大手一挥,展露江湖人的豪气:“跟着小朗叫叔就行了,别这么生分。” 季长善转动商业脑筋,既然沾亲带故,将来谈生意不看僧面看佛面,冯总有可能会赏个人情。季长善当即改口叫叔,冯彪应了一声,笑得凶神恶煞。 石渐青立在原地,眼光悄无声息地在她脸上流转。 日久并不能生情,反倒因为麻雀在枝头筑巢安定,更加滋长嫌恶。 石渐青的不快积压已久,她自己不痛快,也不能让别人痛快。 她笑不露齿,虽然也看不上冯彪的出身,但是用玩笑的口吻插进谈话:“是不该生分,小朗差点儿就随秋白叫你爸爸了。秋白是个好孩子,我看着很喜欢。” 石渐青的眼睛和话语分明都朝着冯彪,季长善却隐约察觉名媛的针对。 她不在乎石渐青是否看得起自己,反正连季晓芸都不喜欢她,何必指望别人的母亲对她掏心掏肺。 只是,彭朗怎么还跟冯秋白有过感情? 冯秋白是冯彪唯一的掌上明珠,相貌遗传了母亲,明艳动人,风情万种。她做电影演员好多年,拿过几个国内权威的奖项,还在国际上有提名。 彭王八是不是就喜欢演员? 季长善喜怒不形于色,在一边听着石渐青同冯彪叙旧。 她的名义婆婆娓娓道来,彭朗和冯秋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一起在彭家学画画,冯秋白的用色相当大胆,跟她的父亲一样不拘小节,很有艺术天赋;彭朗会照顾女孩子,冯秋白的白裙子蹭上红颜料,他帮忙改成一朵玫瑰,夸冯秋白像花一样好看。 石渐青说完,眼睛挪到季长善脸上,轻声细语地道德绑架:“长善很大度,应该不会在意这些的,对吧?” 季长善微笑,说她不在意。 石渐青权当季长善在意,又往墙上一幅油画瞥去眼光,“秋白原来挺喜欢这幅画儿的。” 冯彪和冯秋白闹翻以后,明面上不爱提女儿,眼睛却随时随地紧盯与冯秋白相关的一切。他对文艺的东西毫无兴趣,但是问道:“这什么画儿?” 石渐青把眼睛转向季长善,“长善也很懂油画儿,让她给你讲讲吧。” 经过每周末的试炼,季长善逐渐发现,比起她头头是道地剖析名家画作,石渐青只有在她偶尔出纰漏的时候,才会连眼睛都笑。 季长善琢磨两三个星期,最终摸透名义婆婆的思路。 石渐青接二连三考察她的油画修养,并非鞭策季长善成为一个名门儿媳,或者培养一位艺术人和自己惺惺相惜,而是单纯为了让底层麻雀出丑。 在石渐青眼中,社会阶级应当层层森严。 她少女时,曾经读过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本书创造一个乌托邦,人类没有七情六欲,分三六九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夜以继日地洗脑阶级归属,每个人都知道术业有专攻。 石渐青向往乌托邦,高雅的群体才配从事高雅,阶级的固化保障他们永远高高在上。她多次翻看这本小说,专拣符合心意的段落精读,选择性忽略作者意旨在反乌托邦。 季长善明白石渐青的良苦用心,前几个周末故意装不学无术,轻易满足她名义婆婆可怜的愿望。石渐青高兴了,就收好月亮木雕和鲤鱼木雕;不高兴了,便拿出两只木雕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彭朗不爱看那两只木雕,季长善只是不想让他难过。 宴客堂中人流汹涌,季长善穿越几层人头瞥向毕沙罗的田园油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石渐青非要拿彭朗的过去招惹她,她也不能让石渐青痛快了。 季长善迅速翻找相关记忆,把彭朗在课上教过的内容,深入浅出地复述给冯彪。 这位土匪头子就喜欢听大白话,季长善讲得清楚易懂,他听了就知道冯秋白喜欢什么,于是咧开嘴角夸赞道:“你们这儿媳妇娶得好。既漂亮,又有学问,说话不弄些文邹邹的东西,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彭诉仁也笑一笑,国字脸向外扩张。 他满意季长善在外人面前给彭家长脸,农民的孙媳妇果然是勤恳踏实的。 石渐青还记得自个儿是名媛,所以没有放任脸色渐渐铁青。 她与季长善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笑。 季长善请名义公婆和冯彪吃好喝好,自己及时抽身,以免远方的同事撞见彭诉仁管她叫儿媳妇。 况且,当着名义公婆的面,她不能跟冯彪谈生意。万一他们回家给彭朗通风报信,这竞品公司的老板恐怕要妨碍她做生意。 季长善回到陈月疏身边,他还在喝白葡萄酒。 陈月疏抿着杯沿,酒精包裹味蕾,他喝掉两口酒,目光瞥向季长善的脸孔。 这些年,她一直神情宁静,跟他在魁北克的太太一样,从来不肯为了他笑或者哭。陈月疏一面憎恶冰冷的女人,一面企图征服她们。 他把酒杯搁在桌上,笑问季长善:“你和彭总认识?” “我先生认识。”父子当然相识,季长善没有撒谎。 “你先生做什么的?” 季长善环抱双臂,言简意赅:“开专车的。” 陈月疏垂下眼睛,扫视她左手无名指。开专车的送得起鸽子蛋,还认识彭诉仁。他不由抬高嘴角,眼中暗光明灭。 季长善不管陈月疏信不信,她直截了当跟上司说明,今天不适合跟冯总谈生意。陈月疏转过身,面朝宽长的自助桌,挑选一杯白葡萄酒送到嘴边。 宴客堂中人来人往,觥筹交错。 季长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陈月疏又重复一遍:“你先生是叫彭朗吗?” 第35章 冰冷 我以为你不会爱所有人。 季长善注视陈月疏的双眼, 他抬起杯子,微笑着抿了一口酒。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缄默不语,等待陈月疏的下一句话。 他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 瞧了一会儿季长善的眼睛, 转开视线慢慢品酒, 偶尔同路过的熟人打个招呼,手指捻着杯柄, 嘴角露笑。 宴客堂中,吊顶悬挂一盏水晶灯, 规模庞大, 向下坠落黄调灯光。人头攒动着,一张张脸孔上光影和笑容交错。季长善望向人群,不知为何, 他们的面目有些模糊, 眼睛鼻子嘴巴似乎失去具体的勾勒,几抹色块叠在一起, 类似在彭朗家里看过的那些印象派油画。 她自己找到一杯酒,送到嘴边咽了一口。陈月疏手里的酒杯空了,搁下杯子, 没看向季长善问:“你和他结婚, 是因为爱他吗?” 季长善不清楚陈月疏怎么确定她是和彭朗结婚的,但他总归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她目视前方,问陈月疏什么意思。他笑一笑,温文尔雅的面孔不曾暴露一分阴郁,“我以为你不会爱所有人,原来只是不爱我。” 陈月疏偏头望住季长善。 那夜在西瓦台见过彭朗后, 陈月疏就找私家侦探调查了季长善的婚姻状况。 她的确结婚了,而且在和他分手的第二天,就去民政局领了证。 陈月疏了解季长善在工作上的魄力,却没想到她连感情也不拖泥带水。 他对她那么好,她也像真爱他似的,隔三差五询问他有没有艳遇。可是一切都是虚假的。陈月疏收到私家侦探传来的照片,季长善和彭朗出现在绛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牵手拥抱,季长善眼角藏笑,有时候没藏住,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就像个小女孩。 在陈月疏面前,季长善没有这样笑过。 他不由翻找这三年的记忆,企图从中发现季长善爱过他的痕迹,后来他就陷入了更久远的回忆。 陈月疏第一次同季长善见面,是在调职绛城后的一次会议上。 那时她也刚升职做省级销售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季长善针对省内疏松的管理制度,从汇报销售业绩的周期到奖惩机制,提出近二十条整改规划。 陈月疏对待下属客气有礼,向来采取鼓励加转折的话术,先给个甜枣,再用一句“但是”表示枣里有核。 他同季长善说,她的管理办法虽然行之有效,但是操之过急,容易造成手下人的逆反心理。季长善不爱浪费时间,只想一步到位。 实践证明,越年轻的主管,越容易收获不服管教的老油条下属。季长善和他们斗智斗勇,寡不敌众,最终听从了陈月疏的建议,温水煮青蛙,分阶段推行改革举措。 陈月疏作为上司,无可挑剔。季长善跟他学习管理手段,被他提携着参加各种商务宴请。外企总要跟老外打交道,他们叫她Aurelie,陈月疏听过后,很久很久都只是喝着白葡萄酒不说话。 他有个华裔太太,在魁北克。 魁北克讲法语,他太太的名字叫Aurélie,人如其名,既独立又实际。 季长善和他太太长得并不像。他太太是典型的苏南女人长相,鹅蛋脸,下巴偏圆,眉眼都很清淡。陈月疏和她育有一个儿子,从孩子出生起,他太太就做家庭主妇。 家庭主妇不比他在职场上打拼轻易,料理家事,相夫教子,一切繁杂琐碎,一地鸡毛。他太太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陈月疏十分敬重太太的职业,也钦佩太太在每天辛劳之余,还坚持维护身材和面貌的得体。 她相当得体。 陈月疏领着太太出门,从不会跌份儿,她举止端庄,话不多不少,连说到哪里该如何笑都恰到好处。夜里他躺在太太身边,手指抚过她光滑的皮肤,多数时候太太逆来顺受,只是不发出任何声响。 陈月疏喜欢女人叫,最好连带面孔都止不住颤抖,而他的太太始终得体,就像一座名人雕像。 他不断用手捂着雕像的一寸寸肌肤,渴望她变得温暖,渴望她拥有喜怒哀乐,最好因为他捧腹大笑或者痛哭流涕。然而身下的女人面色宁静,仿佛身体没有承受他的重量,也像那些逐渐发了狠的动作不曾带来痛苦。 她在等待一切结束,随后坐起来披上睡衣,一颗一颗纽扣系好,转头问丈夫用不用洗澡,洗的话,她去放热水。 陈月疏注视她的面孔,眼神从激烈质问转向阴暗。 他把她按回床上,毫无怜惜地反复折磨。他太太咬着牙一动不动,陈月疏最终放开她,没过一会儿掐住她的下巴,直勾勾瞪住她,眼眶瞪红了,目光哀切下去。 陈月疏后来就不再碰她,他在外面找了几个女人,他太太兴许知道,可是永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开始夜不归宿,和那些女人把床震得上下颠荡。她们身娇体软,叫声如同夜莺,动听至极,鼓动雄风。陈月疏把一堆钞票甩在床上,让她们大声点再大声点。女人们满足客户的需求,紧抱他的脖颈,各色的指甲在他颈后挠出红痕,叫声更加放浪。陈月疏闭着眼睛横冲直撞,他总是咬牙切齿地想,如果太太就站在床前看他们纵欲,会不会掉那么几滴泪。 一定会的,他想。 为了证明这不是自我欺骗,陈月疏带女人回到自家门口,步履徘徊,他计划推门而入,正大光明地展示不忠,让他的太太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抱着他大腿乞求他不要离开。这种画面无数次在脑海中放映,陈月疏兴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没有带任何一个女人踏进家门。 夫妻之间总该保留几分体面,如果将龃龉摆上台面,恐怕他的太太仍会笑一笑,问他晚上吃煎牛排好不好。 这样一位太太,实在不能说爱他,但是陈月疏也不能轻易放她去爱别人。陈月疏舍不得同她离婚,这样一位得体顾家的太太,他相信任何一个理智的男人都不会跟她离婚。 他和太太经年累月相敬如宾。魁北克的冬季格外漫长,陈月疏捂不化冰天雪地,也无法再忍受严寒,于是向远方的总部申请调往中国大区。 回到中国以后,陈月疏改头换面,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从未在同事之间声明已婚。他不再找额外的女人,只日复一日打量季长善的面孔,有时看得出神,想她和那位在魁北克的太太一样心静如水。 新的征服欲悄无声息滋长。 陈月疏也许根本不爱季长善,但是他憎恨捂不化的女人,尤其憎恨两副面孔的女人。她们装成冰天雪地,不管他怎么靠近,都毫不动摇地释放寒意。他禁不住打颤,认定她们谁也不爱,可是下一秒就眼睁睁看见事实并非如此。 她们不是四季如冬,别的男人近前去,稍微捂一捂,她们融化得比谁都快。 陈月疏原本已经忘了魁北克的冬天,然而彭朗的出现使他恍然惊觉,季长善的冰冷和他太太的别无二致,就只是不爱他而已。 这种发现把陈月疏迅速拖回魁北克的冬季。他一遍一遍品尝太太的冷漠,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她接起来并不言语,陈月疏几欲张口唾骂,最后挂掉一个又一个电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下脑袋,卧房地毯的毛绒钳住两颗泪珠,一切又不声不响地消逝。 他做回温文尔雅的陈月疏,心中积攒着对太太的恨意,决定一并发泄在季长善身上。 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月疏也不打算放过彭朗。 他向上级递交策划,建议多部门协调运作,拉拢几家大型咖啡公司协定原材料进价,进一步向西南的咖啡农施压,以谋求极低的生产成本。外企资本家并不关心中国农民的死活,当即批准各部门灵活调度,尽快促成几家咖啡公司勾结议价。他们联合起来捂住农民的眼睛,让大家看不见高报价,便只能相信咖啡豆就值这么点儿钱。 计划顺利推行时,朗郁却不肯配合工作,从不出席联合会议。他们彭家人向来在意社会形象,陈月疏早料到朗郁的清高。他在会上风轻云淡地挑拨离间,客观说明但凡有一家公司能向农民报高价,其他公司就会丧失最优质的那批豆源,这对精品咖啡来说,无疑在削弱核心竞争力。 七年来,朗郁顺风顺水,抢占巨大市场份额,早已成为众矢之的。陈月疏的三言两语不过是根导火索,转瞬点燃各家公司的恼火。众人拾柴火焰高,七嘴八舌讨论起如何压制朗郁,陈月疏不怎么插话,怕留下把柄,只坐收渔翁之利。 朗郁收购种植园不断受阻,就是拜他们所赐。 陈月疏不但要断朗郁的原材料,还要利用季长善谈成秋蕙卖场的生意,分食朗郁的市场份额。他虽然不懂季长善何苦留在远方卖命,但是豪门太太的社会关系不用白不用。何况,拿彭朗的太太去损害朗郁的利益,不是很有意思吗? 他要把季长善当棋子,做成买卖后弃之不用。 陈月疏换新杯,抿一口白葡萄酒。他近来时常思考,假如季长善的婚姻事实在公司上下散播开来,再搭配着红果的单子败给朗郁添油加醋,那该多有趣。 光是想一想,都会微笑。 陈月疏抬着嘴角,跟季长善碰一碰酒杯,眼光望向茫茫人群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利益是共同的。我们都想谈成秋蕙的生意,不是吗?” 第36章 归属 和你一起住,我是愿意的。 季长善猜不透陈月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假如他心无鬼胎,怎么会特意去查她跟谁结了婚。季长善并不认为陈月疏爱她,而爱到心有不甘的地步更是无稽之谈。她转头审视陈月疏的侧脸,被人手握把柄的滋味儿实在不愉快。 陈月疏没再说什么, 拿上酒杯去结交联络社交网。季长善喝完一杯酒, 还没想到如何防范陈月疏这颗不定时炸弹, 只好暂且放一放。 商务宴请在傍晚五点钟结束,彭诉仁把季长善叫到身边, 让司机老张顺道给她捎回家。季长善刚要推辞,彭诉仁已经迈开大步出宴客堂。她无奈跟着, 上了车, 跟石渐青一起坐后座。 她的名义婆婆维持表面客气,三言两语交谈后笑一笑,合上嘴巴不再言语。 老张开车往西瓦台走, 彭诉仁坐在副驾驶, 眼睛看着前车的顶篷,忽然问:“你们结婚以后, 怎么还住西瓦台?” 季长善左眉轻挑,彭诉仁接着说:“那房子总共就一个卧室吧,将来有孩子怎么住。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自从和彭朗结婚以后, 这问题翻来复去地叨扰季长善。彭诉仁擅长借题发挥, 无论讲什么事情,都能顺理成章地牵扯到生育问题。 彭朗在身边的时候,都由他一力承担应付彭诉仁的责任,今天他不在,季长善也不好直说他们还没发展到生育的前一步,那样太没有契约精神。 为了彭家父子关系和睦, 季长善按照彭朗的糊弄思路,镇定自若回复:“我们想顺其自然,有了就要。”反正现在有了就是有鬼了。 儿媳妇打太极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儿子。彭诉仁早看明白这对新婚夫妻已经统一战线,打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的儿子从小到大都很听话,结婚这事儿上叛逆了一回,生育上也三番五次打太极。儿子的反叛都和儿媳妇有关,彭诉仁不能不把这一切当成季长善教唆的结果。 擒贼先擒王,彭诉仁着急抱农民的曾孙,决定先攻破季长善的防守。只是当着儿媳妇的面,一个严肃正经的公爹怎么能直白催促小夫妻多行房事,尽快弄出个孩子? 彭诉仁有些苦恼,连眉头都拧成一团。季长善默默看向窗外,暗自祈祷她的名义公爹就此消停,不要再做无谓且尴尬的挣扎。 石渐青闭目养神,从无加入催生阵营的计划。 彭诉仁的老眼扫向后视镜,他太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眉头皱得更紧,却也只能清清嗓子,再度亲自开口:“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抓紧时间。” 季长善态度端正,回答好的。 彭诉仁并不能放心,于是替小夫妻做主道:“找个大点儿的房子搬进去,提前做好准备总没有错。房子改成你的名字,多改几套,叫彭朗去办。” 天上不会掉馅饼,收了名义公爹的好处,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跟彭朗搞出一个孩子。季长善并非生育机器,给了钱就可以办事儿。她现在不能有孩子,即使她愿意将来有个小孩儿。 春季决定和陈月疏结婚以后,季长善曾多次说服自己,哪怕是为了有个孩子,也要接受陈月疏的亲密举动。后来她得知陈月疏已婚,他们不和平分手,季长善坐在彭朗专车的后座,思绪纷飞时,一度郑重考虑要不要趁年轻去冻卵子,等将来升职加薪买了房子,就去找家捐精机构,做个试管婴儿。 季长善想有个孩子,只要一个。 人生二十八年,她没完完全全拥有过什么,也没有人真正需要她,可是如果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小家伙生下来,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就一定离不开她。 不过生育是要负责的,季长善心理做好了准备,物质条件却没跟上。她至少得买一套学区房,再攒一些奶粉尿布钱,才敢放心怀孕。这样,万一彭朗反悔了要跟她离婚,她也攥得住抚养权。 这么思索过后,季长善首先拒绝彭诉仁的房屋赠予,随后糊弄似的答应名义公爹,回去以后会跟彭朗商量一下搬到哪里。 彭诉仁对儿媳妇不能百分之百信任,等她在西瓦台下车以后,就给儿子去了一通电话。他说自己跟儿媳妇商量了一下换房子的事儿,她答应了,要彭朗选个四室一厅的大平层赶快搬进去。 他没有直言希望小夫妻生育三个农民的曾孙,但是彭朗从“四室一厅”中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彭朗一个孩子都不想要。 他挂断电话,拉开玻璃门,去小阳台上抽了一支烟。 巴黎的夏天晴空万里,有的年份会连着两周左右三十七八度,大多数老房子没装空调,夜里天气预报说外面二十一度,室内风扇嗡嗡转着,暖风往身上扑,热得喘不上气,怎么躺也无法入睡。 今年夏天还算不错,彭朗看了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二十八度封顶。 他站在藤纹围栏前,吸了一口烟,烟雾直直向上飘,今天没有风。 这所公寓买的时候每平方一万两千欧,五六年过去,房价涨了百分之三十。 彭朗跟季长善一样,都喜欢买房子。他留学归国后,执掌朗郁,赚了第一桶金就用来购置西瓦台的公寓。选择那里并非出于特殊原因,只不过是需要买套房子搬出父母家,而接触的第一个房源便是西瓦台。 他一图方便,二图小户型,彭朗并不偏好阔大的房子,例如彭家别墅。 彭家的别墅盖了三层,彭朗五六岁的时候,曾和彭郁一起数过家里有多少房间。彭郁像被谁剔除了数学头脑,小脚步迈过一间间房,掰着手指头从一数到五,停顿一秒,又竖起食指开始数一。 彭朗爱护弟弟,没有在他面前显摆自己已经能数到五百,甚至粗通加减法。他安静听弟弟报了三遍数字,还有一层走廊没踏足。彭郁数累了,额头上冒细汗,那天应该二十八度,彭朗问弟弟想不想吃冰淇淋。 彭郁点头,兄弟两个偷偷摸摸溜到厨房。 彭诉仁反对小孩子没有节制,今天下午彭朗和彭郁各自吃过一小碗哈根达斯,再吃是不被允许的。彭朗想干坏事,一般不正大光明干,都是教唆弟弟干。彭郁唯哥哥马首是瞻,彭朗叫他打开冰箱拿冰淇淋,彭郁立马照办。 冰淇淋放在冰柜最上面一格,兄弟两个齐心协力搬来一张椅子,彭朗扶稳椅子,彭郁灵活地攀上去,小手刚探进冰柜,还没摸到冰淇淋盒子,就被家里的阿姨逮了个正着。 彭朗和彭郁被拎到爸爸的书房,阿姨的证词是,彭郁去拿的冰淇淋。 在彭朗的教唆下,彭郁留存诸多前科记录,彭诉仁不分青红皂白,当即相信小儿子是主谋。 擒贼擒王,彭诉仁没有惩罚彭朗,而是罚彭郁一星期不准吃冰淇淋,彭郁的小脸上骨碌碌滚眼泪,哭得十分凄惨,但是小嘴巴紧闭着,绝不会供出幕后主使。 晚上睡觉,兄弟两个躺在一张大床上,彭朗睡左边,彭郁睡右边。 彭郁闭着眼睛,想起爸爸的惩罚有失偏颇,又委屈起来。他翻身背对彭朗,拉高被子蒙住脸,掉了几滴泪,也许是为了一个星期不能吃冰淇淋难过。彭朗听到弟弟的抽泣声,慢慢爬起来,伸手摸一摸弟弟的脸颊,湿润润的。 他弟弟成天活蹦乱跳,话又多,跌倒了或者受委屈从来不哭。傍晚被罚了冰淇淋后,彭郁痛哭流涕,意志消沉,彭朗为此深感内疚,却没有勇气跟爸爸自首。他看见弟弟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自己也想哭。 彭朗扯过枕巾给彭郁抹眼泪,一边哭一边说弟弟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为了表示自己诚心道歉,彭朗跟弟弟保证,未来一个星期,他不吃一口冰淇淋,都藏起来留给彭郁。 听到这话,彭郁只再掉了两滴泪,就咧开小嘴笑。 他吸着鼻子,翻坐起来主动拥抱哥哥,以示原谅,“没关系的哥哥,就算爸爸更喜欢你也没关系。我也喜欢你,我们可以一起吃冰淇淋,分享才会快乐。” 即使过了二十多年,彭郁的童言童语依旧烙印在记忆深处,挥之不去。彭朗从来不能回忆彭郁,极偶尔做梦梦到了,醒来时,脸边湿漉漉的,他控制自己不要复习梦境,否则就会像五六岁一样禁不住痛哭流涕。 失去这样一个彭郁,彭朗实在很难过。 他抗拒睹物思人。 尽管彭诉仁烧了扔了埋了彭郁的物件,最大限度抹去彭郁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彭家别墅的每一处角落,都曾有一个小朋友蹦蹦跳跳着经过。彭朗在那所大房子里待不久,待久了就会被寂寞包围。 大房子都是空荡的,会让人轻易发觉身边空无一人。 彭朗后来在绛城买了许多套房子,小户型居多,几室几厅的大平层也有。他试图在这些房子里找到归属感,一处一处住过,无论哪一所房子都像临时落脚的地方,最后他又回到了西瓦台,因为这间公寓最小,离朗郁也最近。 他原本打算蜗居终生,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如果季长善愿意跟他一起住,搬进一所大房子好像也不寂寞。 彭朗给季长善拨去电话,她接起来,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立马张口:“你爸也跟你说了?” “他说让我们换个四室一厅。” “没必要吧。” 彭朗也觉得没必要,“可以找个两居室。和你一起住,我是愿意的。” 第37章 方块 你敢爱谁么,彭朗? 和彭朗同居, 季长善唯二担心的是:远方有时开视频会议,如果房间的隔音效果欠佳,商业机密就会被竞品公司的老板窃取;再一个,同居难免吵架, 假如住他的房子, 她即便生气, 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让彭朗滚出去。 要解决以上两个问题,第一需要精挑细选房子, 第二得共同承担住房费用,她六彭朗四, 大股东有权让小股东卷铺盖滚蛋两三天。 季长善最近没时间看房子, 存款倒还算可观,和彭朗一起出首付买套两居室学区房是够用的。她不怎么喜欢共有,小算盘直打, 决定一攒够钱就把彭朗的四成首付和后期贷款退还, 如此一来,她想让彭朗滚出去多久都可以。 涉及财产, 季长善向来实事求是。 她跟名义丈夫开诚布公地说明问题,提出解决方案,他同意的话, 两个人就一起看房买房, 不同意就维持现状。 亲夫妻明算账,彭朗笑一笑,不知道谁的太太比他的更可爱。 他无所谓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像他太太这样精明的商人,通常不做赔本买卖,只要她一天不能赎回房屋的全部所有权,就一天不能跟他断了联系。短期内, 季长善并不具备独立买房的能力,彭朗愿意和她共有房子,单用物质就能套牢太太,不可谓不划算。 彭朗接受季长善的所有条件,慢条斯理说:“买什么房子都可以,我听你的。” “不行,你也得挑。”既然共同买房,别她选完了,他又不满意,这样太浪费时间。只不过一切选择都需要在学区房的范围内,季长善早对这类房子有所研究,她划定几个区域,让名义丈夫从中挑选心仪的房子。 季长善根本没提“学区房”三个字,怕彭朗听了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她不是想跟他过一辈子,所以才考虑长远,连小朋友在哪里上学都想好。在彭朗没说要跟她过一辈子之前,季长善还不能做出回答说:“我也是。” 彭朗记下太太选定的几片区域。这些年,他一直开专车,对绛城的道路和路边建筑了如指掌,季长善划好的心仪范围,挨着各大知名幼儿园小学初高中,彭朗并非不知。 他沉默片刻,宁愿相信太太是出于投资升值的战略眼光,才对学区房情有独钟。他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两个人约好等彭朗回国,一起看房,一起商讨到底买哪所房子合适。 挂断电话,彭朗回卧室看了会儿画册,一页一页纸张翻过,在莫里索的《摇篮》那一页多停顿了几秒钟。 画面左侧坐着个年轻女人,她穿黑衣,垂眼望着右边的摇篮。摇篮挂白纱,小婴儿睡在里面,面庞白嫩,安静得像天使。 奥赛博物馆做莫里索特展时,彭朗和石渐青一同到巴黎看过原画。 展厅内有些晦暗,他母亲站在画前,几缕白光浮在脸上,她眼睛不太眨动,静静地看画,看了很久,没做什么评论,又去看下一幅。 石渐青收藏几幅莫里索的画,内容多为母亲与孩子。她也钟意卡萨特的母婴系列,不过只看前期印象派画风的作品。这位女画家后来深受浮世绘影响,线条和色彩趋于版画,石渐青由此感慨这是天才的堕落。 彭朗尊重母亲的取向,若是在拍卖行看见符合她心意的母婴油画,会先买下来,等逢年过节或者石渐青的生日,再当做礼物送给她。 石渐青一幅一幅收下,标准化微笑刻在嘴角,每次都跟儿子客客气气道谢。彭朗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就一遍一遍回复:“您喜欢就好。” 这些记忆莫名在眼前回放,彭朗的眼睛盯着画册,纸上的《摇篮》和实物在质感和色彩上有一定差异,不细看也发现不了。 他慢慢翻到下一页,阳台落地门逐渐斜入暮色。这地方的房子多为东西朝向,彭朗的房间向西开窗,落日郁郁然。 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整个人陷入大床不知道睡了多久,半夜醒来,睁了五六分钟眼睛,月影落在地板上,他身边缺少一缕清幽的香。 八月二十号,老院长下葬。他老人家生前经常抑扬顿挫地宣布,自己要死在最浓烈的夏天,正如他的出生一样。他说话的方式很像朗读诗歌,这是大多数乐观主义者的通病。 彭朗租了辆车,去十四区接上老院长夫人和苏涵水。他们抵达蒙帕纳斯公墓的时候,是九点半,距离开园也不过一个小时左右。 他请了两个工人来撬棺材板。 法国人既认为九点半算早班,也如同深宫怨妇,热衷于抱怨度日。两个工人迟到十五分钟,一边打哈欠,一边嘀嘀咕咕说大清早埋什么人。这话自然不能当着雇主的面倾吐,而是在公墓宽敞的中路上相互倒了个干净。 老院长的家族墓地修成石棺状,掀开沉重的石板,凹槽里整齐码着两排黑檀木骨灰盒。 彭朗和苏涵水穿黑衣服,在一边站着,老院长的夫人拿随身手帕擦一擦装丈夫的小房子,其实也没什么灰尘。她送丈夫融入家族,棺材板重新盖上,彭朗望了一会儿石棺,谁都一言不发。 他小时候去香港,坐车经过一幢楼,那楼的窗户打成了棺材的形状,听说是为了镇鬼神。后来彭郁死了,他随父母去墓地,彭郁的墓地小小一方,竖着一块石碑。彭朗的脑海中显出棺材窗,他很合时宜地想,神从上面俯瞰这地方,也一定如同他匆匆瞥过那棺材窗的楼房。 人生就是这样,从一个方块到另一个方块,神像收纳小玩意儿似的,把所有人装进匣子。彭朗那时年纪小,很容易把神拟人化,他抹掉下巴颏上的眼泪,不由想,神也会哭么? 彭朗不知道答案,平静注视着老院长的家族墓碑。 老院长的夫人把装饰品摆到石棺上,自从丈夫走后,她没有掉一滴泪。 她缓慢转身,膝盖隐隐作痛。苏涵水上前扶住老太太的胳膊,问她要不要回家休息。老院长的夫人摆摆手,请彭朗和苏涵水先到别处待一待。 两人对视一眼,背身走出七八步。 树叶在头顶沙沙响,苏涵水回头望了一眼,矮石棺上面摆着一束花,色彩很鲜艳,风一过,花瓣接连颤抖,今天阳光很好,老院长夫人拿笤帚扫一扫墓边,银白短发上光泽浮动,侧身时,掉落一滴泪,被太阳映得晶莹剔透。 苏涵水转回脑袋,跟着落了几滴泪。 彭朗没有回头,慢慢往前走,他没有带纸巾的习惯,拿不出东西递给苏涵水抹眼泪。 他们绕着墓园走,一路无言,走到了公墓最头上,转个弯向右,经过一座浅色的墓,苏涵水多看了一眼,那墓碑上落满口红印,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色粉色紫色。 这是萨特和波伏娃的合葬墓。 苏涵水最开始接触话剧时,排过一场有关波伏娃的独角话剧。她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并不关心这位思想家提出了怎样唯心主义的观点,只希望从她的感情生活中获得某种启发。 萨特和波伏娃是开放式关系的先驱,他们和彼此上床,睡共同的情人,也各自有别的情人。苏涵水阅读过一些波伏娃的作品,一目十行,几度从字里行间瞧出怨妇的影子。 当男人鼓吹绝对自由的时候,女人唯恐失去爱情,于是被迫理智,接受这场哲学游戏苦中作乐。苏涵水无法得出自身经验以外的结论,从来只把萨特和波伏娃定义为渣男怨女。 她反对开放式关系,和任何一个男人谈恋爱都追求独一无二。可彭朗不愿意做她的男朋友,苏涵水只能把这人当风筝,暂且放他在天上飞着,手里却要牢牢攥着风筝线。 苏涵水一直都防备着风筝断线,防不胜防,彭朗终究还是瞒着她找了别的女人。她在夜里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过着季长善那双漆黑的眼。苏涵水猜测着季长善有什么好处,以至于彭朗竟愿意娶她。她琢磨不透,连续失眠三五个夜晚,越发咬牙切齿。 他分明说过不会爱任何人。 苏涵水直勾勾盯着墓碑上的口红印,不由思考季长善涂过哪种颜色口红,又在彭朗脸上盖过多少个唇印。 她在墓前顿住脚步,彭朗向前走了三步才发现苏涵水落后于他。 他回头,望向身后人,苏涵水刚才哭过,眼周微泛红。彭朗早对她的眼泪免疫,因此定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苏涵水没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流泪,只轻声问了句:“你为什么跟她结婚?” 内陆风撩拨她额角的碎发,几根绒毛摇曳着,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风也这样吻过她的发丝。苏涵水把碎发捋进鬓角,见彭朗一言不发,又重复一遍她的问题。 彭朗原本不想和苏涵水谈论感情问题,不过既然她问出口了,遮遮掩掩才显得纠缠不清。 他正考虑如何措辞才恰当,苏涵水近前来,两人相隔半米,她目不转睛地看住彭朗的双眼,“你不能爱我,也不会爱别人。现在是不是食言了?” 他无法回答是或不是,静默须臾,开口道:“我在亚眠看过一幅画儿,很小一幅,应该是瓜尔迪的。那上面画着乡村的航道入口,周围建筑很破败,堤上有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往水里丢石子,还是打算跳舞,姿势动态活跃,很积极。如果把我太太放到那里,她也是这类人。” 苏涵水眨了下眼睛,彭朗看进她眼底,直白道:“我喜欢她这一点,很喜欢。而大多数人,比如我,看了满眼萧条会一蹶不振。” 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苏涵水,她听懂了彭朗的言外之意,但是不能当即释怀自己失去了一个特殊地位。她静止几秒钟,冲彭朗摇摇头,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你敢爱谁么,彭朗?你不敢的。” 第38章 想念 你才不想我。 八月的最后一天, 彭朗回国,这天是周六。 打周四起,季长善就开始悄声忙活。 她先从柜子里取出多余的枕头和空调被,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两整天, 周五下班回来, 抱起枕头被子, 嗅满腔太阳的味道。她胳膊勒着被子往卧房走,心跟内里的棉花没什么两样, 都是柔软而温暖。 季长善撤下原本的床单被罩,换上刚晾干的另一套, 彭朗喜欢她家洗衣液的香味儿, 老说安神。她并没觉出安神,只是夜里躺在床的左边,满床香气扑鼻, 她想到明天晚上右手边就多一个人, 黑眼睛不由自主弯起来。 她搂过彭朗盖过的空调被,闭上眼睛的时候, 一颗心飘然悬浮,仿佛一堆羽毛在底下托着。这些软毛尖时不时摇曳,拨得她心痒, 季长善越发睡不着觉, 她摸过手机看时间,算彭朗还要在机场待多久。 连算六回,季长善爬起来咽了一粒褪黑素,要不然明天见他,黑眼圈掉到下巴颏,怪难看的。 周六大清早, 季长善起床去了趟菜场,听说这地方的西红柿比超市卖的新鲜清甜。她没怎么买过菜,上网研究了一下西红柿的品种,实操起来一头雾水,最后还是请摊位的大姐帮忙挑了几只软西红柿。 大姐说这是农家小园刚摘过来的,所以比一般西红柿贵几块。季长善以前不在吃喝上多花钱,吃饭吃饱了就成,多花一分钱都浪费。但难得给彭朗做一回接风面,季长善想还是要吃好一点儿。她多买了一小把香菜,回家顺道去超市买了瓶蚝油,打算等周天从彭家别墅回来,给他展示一下调味料的力量。 彭朗的航班下午四点多落地,季长善处理好手头的工作,换上浅蓝色的衬衫,把头发披在肩上,梳顺了三两回,终于等到他的电话。 他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季长善没出大门前脚步迅速,出了门倒刻意放慢速度。彭朗朝右侧窗边的后视镜一瞥,太太的蓝衬衫一点一点近前来,咔哒一声,副驾驶的门被她拉开,漏进一缕夏末风。 季长善并没有特意转脸打量彭朗。 他们快一个月没见,对彼此的脸庞却不生疏。 过去的每个晚上,季长善都能收到彭朗的视频电话。他带季长善参观巴黎的公寓,细致到玄关只摆一双男士拖鞋,洗漱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牙刷,冰箱里有两块三明治是因为他一顿要吃两块。 即使他态度端正诚恳,可人不在身边,季长善总归要怀疑彭朗有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他刚去巴黎的第六天,季长善就假装漫不经心问:“苏小姐什么时候回国?” 彭朗没和苏涵水谈过这个问题,如实说不知道。 季长善停顿两秒,转而询问老院长的下葬时间。他们至少要在那地方待到二十号。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嘴巴一经张开,语气比往常还要寡淡:“我困了,要睡觉了,明天再说吧。”那时才晚上九点钟,况且她正坐在桌前,笔记本电脑亮着,无数网页文档叠加,她在摸索秋蕙卖场签单的规律。 彭朗没让太太挂电话,把手机摄像头翻转过来,领她看自己书桌上摆着什么小玩意儿。 巴黎也没什么特别的好东西,彭朗昨天在塞纳河边上走,梧桐树连绵高大,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掉落下来,几座报亭似的小房子排在岸边,都是卖书卖画的。 摊位上用石头压着画纸,怕风吹跑了。彭朗随手翻开一沓素描画,见到一张小画像,画中人的眉眼和季长善有五分像。他抽出那张画像,花了八欧买下来,回到公寓用蓝色颜料涂涂抹抹,把素描画改成水粉画,深浅不一的蓝色在纸上晕染开来,画中人逐渐跟他太太一个模子刻下来。 他小时候学过几天油画水粉画,跟彭郁一起。彭郁的色彩和构图充满活力创造力,像最天才的幻想家,而彭朗只会照葫芦画瓢,画山是山,画水是水。 季长善是现实主义者,并不欣赏天马行空的作品,所以认为彭朗画什么像什么就很好。她以前不了解彭朗的绘画手艺,上次听石渐青提过“白裙和玫瑰”的故事,心底有几分好奇,想知道他给冯秋白改了一朵怎样的玫瑰。 冯秋白的确好看,像花一样好看。 他是不是见谁都夸人家好看? 季长善刚跟彭朗结婚那会儿,他每隔两三天就要突然冒出一句:“季小姐很好看。”后来听多了,她一方面感到习惯,另一方面感知内心越发滚烫,就叫彭朗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他很尊重太太的意见,不再单纯说她好看,而是夸得更为具体,连她睫毛颤两下,彭朗都会平静道:“如果你离我再近点儿,你的睫毛就会挠我痒痒。能不能离我近点儿?” 这人的情话十分特别,有一种婉转的直白性,季长善一听就懂,但是不觉得腻歪。 他把蓝调肖像画贴到镜头前,跟季长善说:“你比画上要好看许多,摸起来也更有温度。” 季长善实在不清楚他这个“摸”字是摸哪里,因为彭朗又补充一句:“你不穿内衣的时候,最有温度。”他话里携笑意,季长善当即骂彭朗流氓,骂完了安静下去。 其实他的手摸来摸去,嘴巴亲来亲去,并不让她讨厌。 季长善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想他。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睫毛低垂下去,给窗户遮了一层帘子。彭朗望住季长善的黑眼睛,只能隐约窥见她万分之一的心绪,却也足够他发现什么了。 彭朗帮太太把话说出口:“我每天都在想你。” “你才不想我。”季长善与他对视片刻,挪开视线。 她点开电脑里的日历,粗略数了数距离二十号还有几天。时间相当漫长,季长善决定人为规定期限:“你二十一号就回来?” 彭朗说要待到月底,巴黎这边有世界咖啡展,他要去试试今年哪个产区的咖啡豆比较优良。 他去办正事,季长善自然不能阻拦。 她沉默一阵子,彭朗心知肚明,季长善并非黏人,而是担心他和苏涵水在异国他乡擦出情愫。 他又做一遍保证,甚至多加了十道雷作违约惩罚。 季长善笑不出来,只说:“你别再用原来的打火机了。” 彭朗于是把苏涵水送的打火机收进抽屉,下楼买了一只新的打火机。 那只打火机在他抽屉里待了快一个月,回国的前一天晚上,彭朗收拾行李,并没记起要把那打火机一同装进口袋。 他的行李箱摊在地板上,一半用来装画册,另一半盛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都是在街上转悠时买的。 从夏特莱车站一直往北走,到蓬皮杜中心的那条大路上,店铺繁多。 彭朗在蓬皮杜侧面的一家绿植店里,看见一盆蓝花,它散出的香气跟季长善身上的差不多,他买了拎在手里,出店门看见对面行人道上有人摆摊。 这里长年累月分散几个地摊,彭朗走过去扫了两眼,有条雾蓝的珠串手链映入视线。他想季长善戴上这个,小臂会衬得更加白皙纤细,一定很好看。 类似的手链,彭朗在巴黎各处买了十来条。准确说,每当在街上想起季长善,彭朗就会买下使他产生联想的物件。 他把这些东西拎回公寓,挑选能带回国的装进行李箱。他打算见了季长善,当着她的面,一一数清自己在巴黎想了她多少次。 原本以为没多少东西,现下思念堆积半箱,径直入目。 彭朗眨了下眼,心中沉寂,良久后,桌上的烟灰缸中落满烟头。 他蹲回行李箱边,一件一件取出那些杂物,把它们藏进随便一处柜子,像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可量化的想念。 翌日下了飞机,彭朗开车到西瓦台,先回公寓里洗漱剃须一番,又下楼坐进车里。他降下车窗,点了两支烟,夏末微风习习,烟气朝同一个方向散去。 彭朗给季长善打电话,说自己在楼下等她。 今天周六,他们要去郊外的彭家别墅。 季长善坐上副驾驶,彭朗冲她笑一笑,没有多余的话。 他轻踩油门,车子向前移动。季长善透过挡风玻璃看前路,一直在等彭朗说些什么,或者牵一牵她的手。可是,彭朗像同她朝夕共处十年之久,彼此都看厌了,也就异常冷淡。 她的余光不禁往彭朗脸上瞄,这人半分没瘦,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仿佛见不见她都无所谓。 季长善环抱起胳膊,仔细对比彭朗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久别重逢,他没有抱她亲她,这已经很奇怪。车跑了一路,他嘴里只冒出那么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像正经人一样。 季长善轻蹙眉头,偏脸瞧了眼彭朗,他并没有回看她。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是她先去找他的眼睛,彭朗一定会转过脸问她怎么了。要是当时没牵手,他也会顺势握住她的手,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等待她有什么话要说。 季长善欲言又止,每隔十几分钟看一眼彭朗。他专心致志当司机,抵达彭家别墅后,车子在地库停稳。他从后备箱中取出两个礼盒,把两只手都占着。季长善走在他左边,原本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故意放慢步伐,落后彭朗三米,看他会不会回头找人。 彭朗走出五步,回了下头。 季长善停在原地,脸上空无表情,随即加快步子,把彭朗甩在身后。 第39章 有病 你是不是有病啊,彭朗。…… 彭家今晚吃日料, 请了一位名私厨带着家伙事儿到家现做现吃。 菜单是石渐青提前定好的,她了解彭家人的口味,多选了一些生鲜鱼虾,至于季长善喜欢吃什么, 她并不愿意管。 石渐青请厨师先行备餐, 见小夫妻一前一后进了家门, 迈优雅小步到他们面前,简单说明今晚菜单, 象征性兼顾客人的喜好问:“长善也喜欢吃这些吧?不喜欢的话,看看再加点儿什么?” 季长善一口生食都不吃, 原本也会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但是今天不一样。 她用余光瞥着彭朗。 銥誮 他们两个一起吃过无数顿饭,有一遭逛到日料馆子前,彭朗饿了就问季长善吃这个行不行。她被彭朗牵着往店里走, 迈出半步, 季长善晃一晃他的大手说自己不吃生的,彭朗从此再也没提过下生鲜馆子。 他什么都知道, 今天却没抢先一步代她说明问题。 季长善不理解彭朗的变化,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跟石渐青说:“吃什么都行。中午吃多了, 晚上没什么胃口。” 石渐青满意离去, 彭朗一言未发,季长善转过脸足足盯了他五秒钟,这人才垂眼与她对视。 他眼神坦荡,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季长善没有回答,兀自往前走。彭朗跟在她身后,目光描着季长善纤瘦的背影, 三秒四秒,眨了下眼,看向家中随便一处陈设。 这顿晚饭吃得和往常一样和谐。 季长善喝了一碗虾丸清汤,间或吃几口小菜。彭朗在她旁边坐着,慢条斯理捏几条鱼虾手握品尝。石渐青多吃了一条白虾青柚手握,也不清楚是这东西合胃口,还是瞥见季长善很少落筷,所以更有胃口。 彭诉仁夹一片石垣贝,蘸料搁进嘴里嚼。他一双老眼在儿子和儿媳妇之间徘徊,适时提起他们搬新家的事情。 季长善用筷子尖从竹签上拨烧鸟串,眼睛抬了一下,又低回去看鸡肉块掉落盘中。她想听彭朗怎么说,如果他还要跟她一起买房子,大概不会糊弄他父亲。 他们已经选好了几处房子,准备近期抽空去看。彭朗实话实说,季长善在一旁听着,凉了一半的心没有向另一半传导寒意,也就没拒绝彭朗夹过来的天妇罗。 她三下五除二吃完,彭朗又递来一碗热汤,季长善看他一眼,彭朗正蘸料吃石垣贝,同他父母说这东西很好,甘甜,有淡花香。 季长善端起小瓷碗,眼睛扫着轻晃的水面,不知道彭朗是不是在他父母面前做戏,但不喝白不喝,反正她也没吃饱。 晚饭后,石渐青例行邀请大家喝茶,今晚她心情畅快,不需要通过沙发拐角处的花瓶验证底层麻雀的无知。 她给季长善端去一杯白毫银针,微笑着请客人喝茶。 季长善不想今晚失眠,否则和彭朗在一个房间里躺着,头脑越清醒,越要胡思乱想他有什么毛病。 她呷了一口茶水,意思意思就不再动茶杯。 彭朗和季长善同坐一张沙发,两人间隔着二十厘米,没有人主动拉近距离。 他同父亲谈论自己在世界咖啡展上的收获,彭诉仁不时点头发表看法,彭朗打算进一步开发拉美产区的豆源,扩充朗郁的精品系列。季长善默默听着,想他们父子俩可真不把她当竞争对手。 茶水慢慢续了三回,彭朗的眼镜片总蒙着雾气,季长善瞄不清他的眼睛,他也没摘下眼镜,往她这边瞧一瞧。 捱到九点半钟,彭诉仁夫妇上二楼歇息,季长善坐在沙发里面,环抱双臂等彭朗叫她一起上楼。他暂时没有回房的计划,取过茶壶添满杯子,季长善偏脸瞅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彭家的阿姨端托盘来收茶具,见气氛不对,单冲小夫妻笑一笑。 彭朗起身帮阿姨收拾桌子,随她进厨房扫了眼还剩什么吃的,没什么熟食。 他转回客厅,沙发上空无一人,季长善大概已经上楼了。 彭朗去院子里抽了一支烟,回到三楼推开门时,季长善正在拉窗帘。 他迈进屋里,手和嘴都很老实,没像从前似的,一进门就凑到季长善身边,抱她摸她还不够,得亲到床上,把她亲出笑亲出细汗才肯放手。 季长善并不想跟彭朗说话,直接从床上抱起换洗衣物去洗澡。 彭朗踱步到书房,随手拎一本画册坐在桌前看。 他手机摆在桌角,大约过去一刻钟,手机屏幕震动着发亮。 彭朗接过电话,出门下楼。 季长善洗完澡,拉开巨大的雕花木门,房间里连彭朗的头发丝都找不到。她用白毛巾裹住头发,坐到左侧床沿细细擦拭,耳朵几乎竖起来,仔细倾听门外有没有脚步响动。 她没想好待会儿怎么睡,照他们今天的关系,彭朗应该被赶到床下打地铺。 季长善斜了眼门口,眉头逐渐往一处拧。 那王八蛋不会去楼下偷被子了吧? 被动罚到床下和主动要求分开睡,完全是两种性质。季长善不希望彭朗是后者,那样既无法突显她作为太太的地位和权力,也会让她疑心名义丈夫是否想换个新太太。 季长善的手开始还记着擦头发,后来心绪越发起伏,手部动作受到干扰,慢慢停了下来。 她弄不懂彭朗今天的异常。 国外的月亮再圆,苏小姐二十一号也回国了,除非他又遇见别的什么小姐。可是彭王八前天还在电话里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没道理今天就成哑巴。 季长善把毛巾披在肩上接水珠,背部抵住床头板,认真思考所有的可能性。 她想了很久,思路逐渐偏移,最终打定主意:如果彭朗真抱回两床被子,她就要冷淡说明他们不能一起看房买房了,因为和王八共同持有房屋太浪费感情,她要跟他一刀两断。 这么想着,季长善的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她下床吹头发,风声呼啸中,彭朗一手拎着纸袋子,另一手提着他母亲的红木小桌板,走进房间。 吹风机的动静堵住了季长善的耳朵,她没听见彭朗进门,吹干头发出了洗漱间,往前迈了三步,抬起眼睛,这才瞥见床上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一碗冒菜,颜色红火,还向上飘热气。 彭朗倚在右侧床头,季长善假装没看见他,抱着胳膊走到床边,直接把红木小桌板端到窗前,搁在旁边一张小矮桌上,弃之不食。 她低垂眼睛回到床边,根本不搭理彭朗投来的视线。 彭朗靠在原位没动,身下压着一半蚕丝被,季长善掀开另一半被子,蹬掉拖鞋钻进被窝。 她背对彭朗,朝自己这边拽了下被子,没拽动。季长善为自己力气小而生气,她又向上拉高蚕丝被,被子的边缘勉强盖住下巴颏,她没有闭眼,眼睛一眨一眨的,下撇的嘴角透着零星半点委屈,但很快就被她用被子藏了起来。 她的名义丈夫保持沉默,季长善的肚子咕噜咕噜叫。 彭朗转脸瞥去眼光,季长善小小一个人埋在蚕丝被里,只露一点后脑勺。 他向床内侧挪了一扎,探手摸摸季长善的脸颊,下一秒就被她扯住手丢了出来。 彭朗没再碰她,只说:“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起来吃点儿吧。” 窗边那碗冒菜不断飘来香气,试图勾引季长善。她骨头硬,不稀罕吃彭朗买的宵夜,因而一声不吭地合上眼睛。 彭朗不勉强季长善,起身给她关灯,自己去浴室洗澡。 雕花木门骨碌碌关上,门底漏一缝白光。季长善翻身平躺,眼睛斜着那一点点光亮,三五分钟过去,浴室淌水声。 她翻身下床,连冒菜带红木小桌板一同端出房间搁在门口,闻不见嘴不馋,她明早起来就跟彭朗摊牌一刀两断。 季长善回到床上,张着眼睛望向天花板,那块木板倾斜着,嵌一扇阔大的天窗。彭朗今天没请她看星星看月亮,即使外面的夜色很好。季长善不禁眨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发胀。 她闭上眼,叹出微乎其微的鼻息。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季长善从平躺转成侧躺,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度睁开眼时,瞅见床头柜上放着空调遥控器。 她视线定住两秒,摸过遥控器滴滴按着,室温迅速从二十四度降至最低十六度。 季长善揽过整床蚕丝被,全部压在身边,半寸都不留给彭朗盖。 彭朗洗完澡拉开雕花木门,冷气扑面而来。他浑身上下的毛孔被浴室的水汽蒸开了,单穿一层薄睡衣,实在不足以御寒。 他扫一眼空调的温度,走到大床前,借浴室漫出的白光,看清季长善霸占了所有被子。她的背影躲在蚕丝被里,小小一团,彭朗坐到床上,打量一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抱一抱她。 彭朗没有将想法付诸行动,而是去楼下客房拎了一床被子回来。 季长善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身后的床铺陷下去一块又平整,窸窸窣窣的响动显然是彭朗在盖被。她原以为彭朗会过来跟她抢被子,顺便抱抱她,再哄一哄的。 期望落空,季长善闭了十秒钟眼睛,逼迫那些在舌尖滚动的失落退回心里。 她胸口轻微起伏着,在努力克制情绪,忍了良久,季长善坐起来拿枕头狠狠捂住彭朗的脸。 “你是不是有病啊,彭朗。” 第40章 浪费 浪费一切。 彭朗也觉得自己有病, 是经年累月的病。 世上最难根除的就是老毛病,年深日久病入膏肓,即便是神药,也无法药到病除。彭朗原本把季长善当作止痛药, 他们见面吃饭, 牵手拥抱接吻, 情话慢条斯理流露,一切的体验都让彭朗心中安稳。 他相信自己是欣赏独立女性, 一次又一次回避深入思考,然而当那整整半箱思念赫然堆在眼前时, 他又避无可避, 第一次直面了药物的副作用。 是药三分毒,情感失控在彭朗的计划之外。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烟,各种疑似爱情的症状扭结成团, 转瞬闯进脑海, 彭朗措手不及,最后连抖落的烟灰都成了为爱情慌张的证据。 苏涵水问他:“你敢爱谁么, 彭朗?” 他的确是不敢的。 为了避免确诊爱情,彭朗决定适当抽离。他装作冷淡,严格控制想要拥抱亲吻的冲动, 但可惜的是, 一看见季长善没吃几口晚饭,彭朗就忍不住想她待会儿要饿的。 大脑与心灵产生严重分歧,彭朗的言行举止因此无比矛盾。 他躺在那里,脸上被季长善压着乳胶枕,手臂蠢蠢欲动,下一秒就可能把她搂进怀里, 可他一动不动,随便季长善怎么折腾也不吭声。 季长善不知彭朗的病症,一味用枕头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她以为越堵住彭朗的嘴巴,越可以激发他的叛逆心理,让他憋不住就必须开口。她使了一些力气,怕彭朗憋死,又没敢捂严实。 时间在枕头反复挪动中溜走,季长善捂累了,终于发现自己在浪费力气。她叹出一缕鼻息,手上丧失最后一分力量,枕头跌落,季长善的黑眼睛对上彭朗的桃花眼,四周昏黑,他的眼睛也不甚明朗。 两个人相顾无言,季长善无法理解彭朗的毫无反应,困惑和恼怒之间,鼻子发酸。 她没有听凭情绪调遣,自行冷静后,摸过手边的枕头竖在床头板前。 背部靠到枕头上,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浑身像跌进冰窖似的冷。 她伸手抓来蚕丝被搭住双腿,彭朗翻身面对季长善,帮她把被子提到小腹盖好,大手停在她肚子上捂了一会儿,问她饿不饿。 季长善自然不能说饿。 她拽掉彭朗的大手,胳膊环在胸前,眼睛凝视前方的电视墙,在沉默中等待彭朗的下一句话。 彭朗翻回平躺的姿势,双手交叠搁在腹部,眼睛张望倾斜的天花板,很久才眨一次眼。 季长善的耐心即将耗尽,这一点从她脸上看不大出来,但愈发起伏的胸口足以表明一切。 她偏头扫视彭朗的面孔,他没有与她对视,只是睁着双眼平静地说:“睡吧,小善。” 听到这话,季长善几乎要冷笑出来。 她摆正面庞,静止三秒,从左手无名指上剥离鸽子蛋,“您找别人演戏吧,彭总。我伺候不了您了。”说着把戒指搁到彭朗枕边。 他一言不发,季长善翻身点亮台灯,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指尖哒哒戳着屏幕,彭朗大致猜到她在约专车。 “这么晚了,明早再走吧。” 季长善拽过身后枕头狠狠打在彭朗肚子上,随即下床抱过衣服去洗漱间换。 洗手台上摆着她的洗护用品。 先前的每个周末,她几乎都要跟彭朗来彭家别墅。她嫌来回装一兜瓶瓶罐罐麻烦,直接准备了整套东西放在彭朗屋里。这些水乳霜精华都是她真金白银买的,当然不能丢在这里浪费。 季长善系好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出门径直走到窗帘旁边,从牛皮软椅上拿过皮包。她的包通常很大,方便装笔记本电脑和工作资料,眼下正好用来收拾她所有的物品。 彭朗坐起来倚在床头,室内只亮一盏台灯,光影昏黄,打在彭朗的左脸上。 他的眼珠随季长善的身影移动。 她脚步快且坚定,走进洗漱间,瓶瓶罐罐接连发出撞击声,没过一会儿她拐出来,头发丝晃动着蹭过后背,她的背影消失于衣帽间门口。衣帽间里,滑动式柜门骨碌碌滚开,衣物窸窣摩擦,她也许在收自己的睡衣内衣,还有几件夏初落在这里的薄外套。 耳朵里灌着各种响动,彭朗取过烟盒,手指捏住烟嘴,迟迟没抽出一根香烟。 他起身换了套外衣,去书房的桌子上拿过车钥匙,等季长善掀开衣帽间的门帘时,正看见他人模狗样地挡在房门口。 “你非要回去么?” 季长善不理彭朗,费力推开他的胳膊,门把手终于现出影子。 她推门而出,彭朗迈大步抢过她手里的包,季长善停在昏暗的走廊里,再度憎恨自己不如他力气大。她盯住彭朗的眼睛,不知道这人到底想干什么,盯着盯着眼眶气红了,立马转身往楼下走。 彭家别墅灯火尽灭,万籁俱寂,季长善打着手机手电筒,一束白光顺延阶梯往下流淌。彭朗跟在她身后,步伐比往常快一些,穿越偌大的前厅,赶在季长善推开彭家别墅的大门以前,攥紧她的手,直接把人拉去地库按进车里。 副驾驶的门全然大开,季长善并不配合彭朗关门,一脚踹到他小腿上。她穿的是平底鞋,杀伤力不很大,彭朗没觉得多疼,拎起她两条腿塞到车座底下。季长善挣扎累了,也怕自己情绪激动掉泪,因此冷着一张脸坐稳,不再阻挠彭朗扣门。 地库隔绝了外界的炎热,彭朗的鼻尖却冒出几粒汗珠。 他坐上驾驶座,插钥匙打火,顷刻间锁住四扇门,彻底断绝季长善待会儿跳车的可能性。 季长善倚住车座靠背,按专车价格给彭朗转账,随后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彭朗用余光目睹季长善操作一切,没有提出异议。 他踩着刹车板,提醒季长善系好安全带,这是一个专车司机应尽的义务。 听到彭朗的话,季长善纹丝不动两分钟。她也不想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跟彭朗这王八蛋死在一辆车里,根本不值。但为了表达自己并非按照他的指令办事,到第三分钟,季长善才扯过安全带咔哒扣好。 彭朗没再多说什么,发动车子,一路安稳地把季长善送回西瓦台。 她下车时,包还放在彭朗腿边。 季长善目视前方,冷淡地同彭朗要包。他迟疑片刻,把包递到身边人大腿上。 指尖抓牢包带,季长善终于认清彭朗不打算今朝留一物,日后好相见。 她的眼睛眨动一下,转头望住彭朗的侧脸,他平静如常,季长善确信彭朗不再需要自己。 这个认知彻底堵住了季长善的嘴巴,她放弃追问彭朗突然转性的原因,否则像她纠缠不休,还浪费时间。 季长善麻利下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公寓楼大门。 彭朗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没再回彭家别墅,而是接了一个专车单子,重新驶出西瓦台,在空荡的马路上匀速奔向客户。 今夜星星月亮都很好,夏末的微风穿越纱窗格子,刮进季长善眼里。 她立在窗边,躲在帘子后面,视线扫着楼下,瞧见彭朗的国产长安打灯重发,一溜烟儿消失在夜色中。 季长善拿右手掐左手的虎口,掐出青白的印子,转头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寂静地播放。她看了一会儿午夜新闻,女主播的嘴巴开开合合,画面切来切去,季长善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她调高电视音量,起身去厨房打开冰箱,三只西红柿裹着蓝色塑料袋搁在那里。季长善拎出袋子,顺手抱出酱牛肉小香菜,连同蚝油一起摆到厨台上。 大清早去买的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季长善起锅烧水,在三只西红柿顶部划十字口,水沸了,把它们丢进去烫一两分钟,这是她早上新学的西红柿去皮法,不能白白放着不用。 西红柿顺遂去皮,季长善拿菜刀切成大小不一的块状。锅上油热,她握一把葱花蒜末扔到锅里爆香,教程上说这样炒出来的西红柿更可口,得照着试一试,不然太浪费学习时间。 厨房水汽蒸腾,季长善花了二十分钟,做出一锅西红柿牛肉汤。 汤汁橘红,咕嘟咕嘟冒泡。她尝了一口咸淡,忘记吹凉,热汤浇灭一小片味蕾,也就无法准确判断咸或者淡。 季长善无所谓饮食的滋味,下了一把手擀面,煮好后,为了不浪费香菜,扽开几根搁进汤里搅拌一下调味。 面锅上桌,季长善耳朵听着新闻,嘴巴不怎么吹凉面条,呼噜噜连汤吸溜完整锅面,吃得迅速且多,胃里难受好一会儿,所以不自禁眨动双眼,差点儿掉出两滴泪。 十岁那年的冬天,季长善吃坏东西,食物中毒引发一场高烧。 她意识清醒,头不那么疼,胃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口渴。季晓芸大概怕她死了晦气,给她喂水吃药,还用条凉毛巾盖住她额头。季长善躺在床上,眼皮闭着,一滴泪渗出来滑进耳朵。 季晓芸在病床边坐着,问她怎么哭了,季长善说头疼胃难受。 那时她年纪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找借口遮掩。好多年过去,她不再是小孩子,终于想通那句谎言应当归属自我保护。 因为身体不舒服哭泣很丢人,但是假如旁人对她稍好一点就感动得流眼泪,唯证明她从来没被谁爱过。 季长善厌恶自怜,而在这种时刻,这种发现浪费感情的时刻,怜悯总会悄无声息地爬满心墙。她只好承认自己不堪病痛。毕竟比起长久地心疼,身子难受个一时半刻实在微不足道。 她说服自己,一定是刚才那碗西红柿牛肉面太多太烫,她急匆匆吃了,难受得掉眼泪实在很正常。 季长善抽过几张纸巾,开始是擦嘴,后来胡乱在脸上抹着,不知在吸什么。 第41章 疗愈 谁离开谁过不下去? 季长善哭了一场, 第二天六点半起床,下楼吃一碗辣豆腐脑。 西瓦台和旁边小区相隔一条饮食街,卖早餐的四五点就起来忙活。季长善绑着高马尾,穿件深蓝色的T恤, 驾轻就熟踏进其中一家早餐店。 老板娘认识她, 热情打过招呼, 不用季长善特意开口,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就递到她手里。 这碗豆腐脑比旁人的多一撮青红两样小米辣。季长善谢过老板娘, 随便找了一处桌子落座。 桌边码放自助调味料,季长善取过一只罐子, 从里面舀出五六勺辣椒油淋透白豆腐脑。 瓷勺子搅碎一切, 季长善一口接一口吃着,嘴里既滚烫又火辣,额头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店内人来人往。 今天周日, 早餐店不比工作日清闲。这附近住的基本都是卷王打工人, 周末赶大清早加班见怪不怪,他们买了两根油条一杯豆浆, 一面把吸管扎进封口,一面匆匆迈出店门。 堂食的客人也不少,人多了就得拼桌, 季长善对面晃来一个人, 她低头吸溜豆腐脑,根本没注意人影。 “你好,对面有人吗?” 季长善抬头一瞥,眼前站着个男的,他眉目清朗,穿白T恤牛仔裤, 手里抱本厚册子,很像大学生。 她敛回眼光,说了句没有。对方把册子搁在桌子上,没过一会儿端来豆浆油条茶叶蛋,坐到季长善对面,左手拿筷子,右手翻册子。 他翻得很快,书页哗啦哗啦响。 季长善原本对他人毫无关心,只是那本蓝册子过分显眼,她不由多看了一眼,果然是在彭朗家里见过的月亮画册。 睹物厌人,彭朗那张败类脸闪现眼前,季长善舀了一勺软豆腐脑塞进嘴里,后槽牙使劲儿磨动,嚼出吃艮牛肚的架势。 对面的大学生搁下筷子,他左手边摆一小白碟,碟中两只茶叶蛋,他捏出其中一只,把碟子往前方推。 季长善余光扫到碟子,左眉微挑动,她抬头和大学生对视一眼,他笑一笑问:“你吃茶叶蛋吗?” “谢谢不用。”季长善退回茶叶蛋,继续吃辣豆腐脑,对面人剥着手中茶叶蛋,正大光明端详季长善的脸庞,片刻后张口道:“你是附近的大学生吗?怎么不吃食堂?” 季长善已经脱离校园八年整,社会生活给她镀上一层冷静自持的气质。就算她脸庞光洁显小,身上穿件休闲短袖,那些男人也能从她强大的气场中,或多或少猜出她手底下管着多少号人。 即便如此,多数男人仍旧被求偶欲支配,他们也许要请季长善喝酒,也许说替她买单,共性是万分确信自己魅力超凡,一配得上季长善的高傲,二也一定能打破她的冷寂。他们使出纯情无知的那一套,换着花样赞美一个二十八岁的职场女性像少女。 二十八岁了还浑身冒学生气,季长善并不认为这是赞美。 她冷眼扫过面前人,暗自批判男性缺乏真诚和自知之明,嘴上还算客气地嘲讽:“你大学毕业了么?” “不瞒你说,我秋天就二十六了。”他咬一口茶叶蛋,随便嚼两下咽了,季长善压根儿不相信他只比自己小两岁。 “我叫钟碎宁,你叫什么?” 季长善不回答,钟碎宁接着问:“我十月份生日,你几月的?” “你有没有听过,食不言,寝不语?”季长善自己没这个规矩,却如此告诫钟碎宁。 他不以为然,用说话的行动进行反驳:“你应该也不是大学生。听你说话,像听领导训话,你比我大吗?” 季长善嫌他话多,加快吃饭节奏,试图五分钟之内撤离早餐铺子。钟碎宁吃饭比她还快,两口一个茶叶蛋,三口一根油条,等季长善撂下勺子的时候,他正好干掉最后一滴豆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早餐店,季长善走在前面,钟碎宁抱他的画册没两步就赶上。他和季长善之间保持礼貌距离,独留一张嘴巴越界:“咱们加个微信吧,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我不加陌生人微信。” “不都说好几句话了吗?”说上话就代表有交情,钟碎宁为了避免唐突,刚才特意跟季长善多说了几句,现在他们都该是朋友了。 季长善没搭茬,兀自向前走。钟碎宁跟上她生风的步伐,转头打量季长善的侧脸,脑海里像铺了一张画布,嗖嗖勾勒线条。 他最近在体验画家职业,虽然作品有辱“画家”二字,但是钟碎宁拥有一整间画室。 画室朝阳,开无数扇落地窗,窗前摆素描用雕像和水果;柜子里堆满画布宣纸素描纸,桌上平铺五百色彩铅,压着几张国画毛毡垫,油画棒和颜料管散在一旁;地上支五把画架,搁几只涮笔桶,毛笔乱七八糟地插在里面,水的颜色实在难以辨认。 钟碎宁前天在宣纸上进行了油画创作,画的是静物。 他把近乎破烂的宣纸支在阳光下欣赏,频频点头,首先认可残破美学,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具备天才一般的创造性。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中人像缺少一点栩栩如生的动态感,不过钟碎宁把这归咎于他画的是雕像。 雕像本来也不会动,他抓住了事物最本真的特点进行刻画,完全称得上写实派。 钟碎宁不满足于在静物方面登峰造极,还想朝真人肖像进军。 他昨天背着画板在街上逛了一天,碰见一花臂大哥,大哥穿豹纹背心搭配西裤,十分有特色。钟碎宁眼前一亮,晃大步上前,询问能否就地写生,大哥斜他一眼,架着满身肌肉,请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男人的无情无理伤害了钟碎宁,他决定今天找个女人画。 钟碎宁大清早出门看了一路,走饿了随便拐进一家早餐店。 他怀里抱一本月亮画册,打算寻找与月影气质吻合的女人。找到了,得先跟对方留联系方式,毕竟艺术创作需要氛围,钟碎宁希望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邀请对方到自己的画室,就着月光作画。 推开早餐店玻璃门的刹那,季长善就成为了钟碎宁的目标对象。 钟碎宁相信缘分,最重要的是,季长善个子小小的,她没有肌肉可以冲他挥舞。 他的所思所想并未写在脸上,季长善只能凭借个人经验,判断这个男的要跟她搭讪,而且死皮赖脸。 她加快步伐回西瓦台,到小区门口时,钟碎宁不好尾随人家进去,便直接拦住季长善说:“我是画画的,想请你做模特。” 季长善恨屋及乌,讨厌彭朗也厌恶绘画,顺便没给钟碎宁好脸色,“我没兴趣,你找别人吧。” 说完,她绕开钟碎宁,刚走了一步,不经意瞥见彭朗的国产长安缓慢驶出。 他驾驶座窗户全开,钟碎宁在季长善身后喊了句:“我每天都会去那家早点铺,早上七点,你回心转意了就来找我。” 周围没有其他人,钟碎宁这话无疑是说给季长善听。 她不知道彭朗有没有听见什么,即使对街的聋子都因为钟碎宁的嗓门儿有所震动。 季长善没有回头看钟碎宁,也强迫自己不要偏头观察彭朗的反应。 他误不误会,关她什么事儿? 季长善没有迟疑,快步往公寓走。 这天以后,连续一个月,她都不曾踏进那家早餐店半步。 彭朗则像是人间蒸发,整整一个月,无论打专车还是在西瓦台的公寓楼里,季长善一次都没撞见彭朗。 她的心随天气转凉,今年的秋老虎转瞬即逝,季长善每天想起彭朗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天夜里,她加班到十二点,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经由满床香气提醒,季长善才记起自个儿昨天根本没想彭朗。 谁离开谁过不下去? 工作对疗愈情伤有奇效,季长善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进工作。 中小型精品咖啡馆的订单按预期拿下大多数,下阶段的工作重点在于谈拢秋蕙的订单。 季长善三番五次同秋蕙的人接洽,卖场的商家位置统共那么几个,资源有限,暂时没空出店铺。哪怕下季度有品牌到期搬离,咖啡公司鱼龙混杂,秋蕙仍然会首选朗郁,毕竟这是红果慎重筛选几轮的结果。 她苦思冥想三周,把秋蕙的资料翻烂了,也毫无突破。 一筹莫展之际,季长善琢磨起冯家父女的八卦。 这对父女虽然明面上闹掰了,但是那天在彭氏的宴客堂,冯彪一听说冯秋白喜欢毕沙罗的田园画,立马对艺术展现出无限关心。 天下总归有爱惜子女的父母。季长善没体会过父母之爱,却不妨碍她沿着这个思路顺藤摸瓜。 季长善迅速搜集了冯秋白近三年的产品代言,一一记录信息,和秋蕙近期签下的品牌做交集研究。 她分析两天,意外总结出规律:凡是冯秋白代言过的高端产品,几乎无一例外,全部进驻秋蕙。 这个发现让季长善兴奋得失眠。 远方正在为精品咖啡系列挑选代言人,季长善找到公关部总监,跟他说明谈下冯秋白绝对是一石二鸟:冯秋白自身的名人效应已经相当可观,除此之外,她还能撼动父亲的商业选择,可谓具备黄金附加值。 公关部总监面露难色,不是他们不想选冯秋白,而是这位影后身价昂贵,略超远方的预算。 季长善做了一份策划,详细阐述由冯秋白代言的好处。这份策划递交陈月疏,季长善让他想办法联合公关部门,跟相关上级批预算。 陈月疏办事效率极高,他约副总打了几回高尔夫,预算产生质的飞跃。 公关部收到消息,马不停蹄联系上冯秋白的经纪人,对方回复一封邮件,说会询问自家艺人的意见再做决定。 冯秋白的意见迟迟不来,季长善为此心焦。 她比谁都希望尽快谈成秋蕙的买卖。 这事儿一旦成了,陈月疏毫无疑问地晋升,季长善凭借业绩,就可以顺理成章接替他的位置。做了华北大区的销售总监,买房落户指日可待,同彭朗结束婚姻关系也是早晚的事情。 季长善早对彭朗失了望,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然而十月的第一天,这人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按了三遍门铃,隔一道大门,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国庆,能不能陪我回趟父母家?” 第42章 失控 是我离不开你,小善。 就算是盘古开天地, 世界诞生日,季长善也不会跟彭朗回他父母家。 她从大门口撤开步子,回到房间里写报告,彭朗在外面按了三分钟门铃, 动静戛然而止。季长善打字的手停顿一秒钟, 随即进入工作状态, 不再分神想彭朗突然出现的原因。 六点钟即将日落,季长善拎上帆布袋去超市采购日常用品。 她刚迈出家门三分钟, 身后某间公寓的大门就骤然开合。季长善听见声音,没有回头,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她凭直觉猜到来者何人,却不因为他的到来而欣喜。 季长善加快步伐,彭朗阔步赶上与她并肩走。她不曾向身边人漏去一瞬目光, 一味直行, 去到电梯房才站定。 指尖还没抬起,彭朗已经替她点亮下楼键, 他站得离她半米远,季长善瞥着电梯从一楼往上攀升,像周遭只有空气, 神色异常平静。 彭朗转身面向季长善, 眼光直白地落在她脸上。 这些日子,她应该吃得好睡得好,半分没瘦,气色也健康。 过得太好了,也不那么好。 他长久地注视季长善,眼神从发际线淌到下巴颏, 季长善不管彭朗怎么看她,始终目不斜视,嘴巴紧闭。 彭朗败下阵来,瞥见她手里攥着帆布袋,搭话说:“你去超市么?” 无人应答。 彭朗沉默三五秒钟,向前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吃晚饭了么?” 话音落地,电梯抵达十七层。 季长善踏入电梯,进了门迅速按下关门键,彭朗早防备她来这一套,当即在外面按住下楼键,电梯门重新向他敞开。 他慢慢走进去,季长善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最大限度远离彭朗,乃至直接靠到内侧的角落里。 电梯间面积狭小,彭朗稍微一挪步,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就缩短为咫尺之间。季长善与他面对面站立,她没有低头,眼睛平视彭朗的左胸口,冷淡地请彭总站远一点儿。 彭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伸手去摸季长善的脸颊。在触碰发生之前,季长善就皱起眉头,一把打掉彭朗的大手,顺便狠狠踩住他的脚。彭朗不躲不闪,季长善持续发力,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任由她发泄恼火。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行么?”他低垂视线,一遍一遍描摹季长善的睫毛,她一动不动,眉眼间冷寂。彭朗的双手垂放在两腿边,几欲抬起来,去搂季长善入怀暖化,然而转瞬之间又被她的脸色逼退。 彭朗感受着脚上阵痛,喉结滚动,像自知心虚似的说:“我后悔了,小善。” 他的话太可笑,季长善都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脸庞,和彭朗近距离直直对视,嘴角轻翘,笑意不曾抵达眼底,“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无其事回来,我还得热烈欢迎。”顿时,那几分笑无影无踪,季长善眼露嘲讽,“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是么?” 彭朗欲言又止,季长善的目光毫无动摇,她自问自答:“你算个什么东西,彭朗。” 电梯适时在一楼停住,季长善撤掉脚尖,敛回视线,费劲推开彭朗的胸膛,径直出了电梯。 彭朗在原地站了七八秒,随即按开正关上的门,迈大步离开电梯间,紧随季长善穿越公寓楼大门,走进一场秋风。 黄昏拖长两个人的影子,路灯一盏一盏骤亮,白光坠落,一前一后两头黑发泛出相似的光泽。 彭朗在季长善身后跟着,他望住她的后脑勺,那条马尾辫随她的快步子晃动,发尾扫着白脖颈,发丝浮光。如果他再靠近一些,就能嗅到清幽的香。 初秋夜不很凉,连树叶都没冻黄,彭朗却把大手缩进西装口袋取暖。 他距离季长善不远不近,想多迈两步赶上,最终又慢下脚步。 八月最后一天,彭朗把季长善送回西瓦台,接了几个专车单子,在大马路上转到凌晨两三点。 他接送客人,头三位时,全程保持寂静;从第四位开始,彭朗破天荒同他们闲聊,天南海北地聊。 有个客人大约是社恐,下了车就给彭朗打差评,长篇大论地批评他话太多。 彭朗读过这位客人的评价,又往前翻了几条,找到季长善打过的差评,安静看了一会儿,眼前仿佛有根画笔,一丝一缕勾勒她写评论时愤愤的样子。 她的模样不经想。 彭朗锁住手机丢在副驾驶,把车开回西瓦台。车停在公寓楼底下,彭朗点燃一支烟,眼睛定在一个位置上,看烟气缓慢飘过那里。 楼上无数扇窗户几乎黑透,间或有三五窗黄光白光,都不是从季长善卧室里透出来的。 彭朗没回西瓦台的公寓,而是随便找了处房子将就度日。 他白天照常上班,众咖啡公司群起而攻朗郁,问题相当棘手,彭朗日复一日处理公事,聚精会神,分不出心思想季长善晚上睡得好不好。 夜里难得有空,他吃过两个三明治,像从前一样开着那辆国产长安,满城接客送客,看这群忙忙碌碌的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凌晨回到住所,彭朗经常忘记点灯。他坐到皮沙发上,拆开一包香烟,一支接一支烟抽着,昏黑中唯独橘红色的火点明灭。 彭朗去到窗边向外望,对楼几家灯火闪烁,偶尔冒出人影,仿佛一片剪影。 这里比西瓦台安静许多,任何一对情侣或夫妻吵架,都懂得家丑不可外扬。他们关起隔音门,摔盘子砸碗,从不拣贵的破坏,又扬言要弄死对方。争吵越发激烈,不知道是谁先掉了眼泪,另一方嚷嚷几句,因为失去了对方的回应而渐渐住嘴。满地狼藉,两败俱伤,双方各找一间房偃旗息鼓良久,后半夜有个人主动敲门讲和,他们又抱在一起亲得死去活来。 彭朗站在窗前,聆听黑夜里的静寂,烟圈不断上冒,他吸完当晚的最后一口烟,摸黑回到茶几前,将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多数时间,这座房子并不开窗通风,整个空间逐渐乌烟瘴气,彭朗也从来不知。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分一毫消瘦下去。 一天早上醒来,彭朗去洗漱间刮胡子,老式剃须刀经过凹陷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白色的剃须泡沫中渗出一丝红,彭朗眉头也没皱一下,随手抹去血迹,与镜中的自己默然对视,像在看另一个陌生人。但他其实不觉得自己难过。 秋天转瞬而至。 各大品牌早在夏末就送来新品册子,彭朗百无聊赖地勾勾画画,看见一条雾蓝色的女士围巾,鬼使神差预订下来。 新品成批成批地送货上门,彭朗看也没看就塞到衣柜里。那条雾蓝色的围巾从衣服堆里漏出一角,莫名显眼。彭朗顿住脚步,把它扯出来反复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很久,脑海中浮现季长善的脸庞。 她戴上这条围巾也会很好看。 这块布料或许会被她拎起来绕脖颈两周,再稍微提高一点,用雾蓝色遮住她半张脸孔。她可能会藏在围巾后面笑,一笑彭朗就能发现,因为她的黑眼睛还露在外面。她真心笑的时候,眼睛轻缓地眨动,没一会儿就弯成两道月牙。 彭朗没听见自己的叹息,只是忽而想到,他们还没有一起等到天气变凉,那本四季画册看到了夏季就戛然而止。 丧失感如同一滴蓝墨水掉进水里,由慢及快,从一点点不断扩大,乃至晕染他整颗心。 无数有关“丧失”的回忆扑面而来,死者不复生,活着的被他亲手推远。 彭朗的双手颤抖起来。 如果不爱一个人可以强迫就好了。 他捱过三个日夜,和季长善分别后的痛苦,如同一个人的脚后跟猛然撞到床脚,最开始几秒什么也感受不到,随后巨大的痛感席卷而来。 彭朗终于耐不住爱的失控性,缴械投降,四天之内往返巴黎绛城,把藏在十六区公寓柜子里的半箱思念全部拖回国。 傍晚刚落地绛城,彭朗直接驱车返回西瓦台,他的行李箱暂且搁在公寓玄关,打算等季长善愿意和他好好谈谈时,再一件一件摆给她看。 彭朗想象过季长善的决绝,早猜到她不愿意见他,可是当此时此刻,真切看着季长善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彭朗又别有一番无力感。 他在季长善身后跟着。 秋风扫过两边树木,枝叶沙沙晃动。 天色已然黑透。 彭朗开始三步并作两步走。 他的车停在二十步之内,彭朗从西装兜里摸出车钥匙解锁,他的脚步离季长善越来越近,五步三步,追上她,彭朗拉住季长善的手腕,顺势把她箍进怀里。 季长善反应过来彭朗在干什么,便使劲儿跺他的脚,嗓子里滚怒音,让他赶快放手。彭朗视而不见她的反抗,连拎带搬,一边费力抵抗她的激烈挣扎,一边忍受季长善的牙齿在他胳膊上留下印记,终于将她塞进副驾驶车座。 她胸口起伏,身体斜坐,左脚踩在车里,右腿荡于车外。彭朗弓着后背,俯身屈居车内,双手紧紧按住季长善乱动的大腿,不管她挑他的肩膀还是耳朵咬,都绝不松懈。季长善捶着彭朗的后背,牙齿刺破他左耳垂的皮肤,血腥味儿顷刻间在嘴中弥漫,她没有松口,咬得更用力,牙齿都在颤。 疼痛钻心,彭朗一声不吭,季长善不知拿他怎么办,几乎要哭出来。 她精疲力竭,慢慢放开牙关,彭朗转头去亲她泛红的眼尾,季长善推开他的脸,轻声却战栗地请他离远一点儿。 彭朗抬手摸季长善的脸颊,即使光线晦暗,也能从那双黑眼睛里看清泪意。 他摘掉眼镜,不隔任何一层障碍物地与她对视,“是我离不开你,小善。我喜欢你,很喜欢,说爱也是可以的。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不要丢掉我。” 第43章 挽留 我只喜欢你。 早在一个月以前, 季长善的眼泪就掉完了。她没有哭出来,那些情绪产物在她眼眶里稍微打几个转儿,没用多久就被她憋回去。 彭朗左手撑在副驾驶椅背上,脸庞与季长善相隔二十公分。他垂眼望着面前人, 目不转睛, 仿佛要把错过的日子和感情一点点看回来。 季长善没有躲避彭朗的注视, 她的脸色越发平静,眼中几点泪光全然消散, 彭朗目睹一切变化,心随之坠入谷底。 他宁愿季长善在他面前痛哭一场, 因为软弱代表绝对信任, 代表她心里有他。然而季长善并不相信彭朗刚才的表白,哪怕一个字都不信。 她抱起胳膊,冲彭朗笑笑, “谁离不开谁啊, 彭朗。” 他离不开她,这种鬼话他以前也说过。他说的时候, 眼神跟现在没什么两样,都无比坦诚,无比认真, 像没了她就活不下去。可是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以后,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彭朗一次都没来找过她。他比谁都会玩儿冷淡,比谁都擅长搞失踪,季长善实在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爱,难道他爱谁,就要让谁难过么? 这种爱不要也罢。 季长善向后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眼睛专注盯着彭朗,诚恳道:“你应该庆幸最近没怎么下雨,人是经受不住二十一道雷的。” “我从来没骗过你,小善。我跟你是认真的。” “认真逗我玩儿吗?”季长善停顿两秒,继而说,“你高兴了就来亲一亲抱一抱,不高兴了连解释一句都不乐意。这就是你的爱么?你是不是演戏演久了,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彭朗百口莫辩,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证明真心。季长善不等他张口,抬起嘴角讽道:“别在这儿装深情,装追悔莫及了。你爸妈在郊外好好待着呢,没来欣赏你的表演。” 她已经蜷缩起柔软的内心,只留尖刺在外抵挡彭朗:“户口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在想到办法之前,我还需要占用一下你的户口本。作为等价交换,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周六跟你去一趟郊外。不过等放完国庆,我们就先把离婚证领了吧。” 离婚证一领,他们就很难再有瓜葛。彭朗需要法律捍卫他的爱情,自然不能服从季长善的安排。 他反复打量季长善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情意,但是她态度决绝,仿佛他们之间再无明天。 彭朗不能不挽回:“我就只有你一个太太,离婚了,就剩我自己了。别扔掉我,好么?” “不好。”这回是她先抛弃彭朗的,她没有被人抛弃。 季长善冷着一张脸,去推彭朗挡在她身边的胳膊。 彭朗堵在副驾驶门口,不肯放季长善伸腿下车。他按住季长善的右腿,固执己见地困住她。季长善威胁彭朗当心耳朵,他装聋作哑,季长善便立即掐住彭朗的左耳垂,专挑有伤口的地方使劲儿。 他们吵起架来无声无息,路过的西瓦台居民频频侧目,就差停在车门口观察两人是在亲嘴,还是在打架。 无用的较量使季长善心力交瘁,她不可抑止地叹息,最终松掉彭朗的耳朵,沾半指血迹。 置物格中放一包抽纸,彭朗拽了一张纸巾给季长善擦手。她一双倦眼盯住前方的挡风玻璃,随便他怎么摆弄指尖,实在懒得浪费力气挣扎。 彭朗帮她擦完,用同一张纸简单蹭了一下左耳垂。季长善不知道彭朗为什么总让她难过,思考无果,只能轻轻叹息道:“跟你在一起太累了,彭朗。我们一点儿都不合适,你放过我吧,行么?” 季长善未必不爱彭朗,只是不打算再爱他了。意识到这一点,彭朗陷入无声的恐慌。 他迫使自己压制绝望,克制冲动,如果再做出一些强硬举动,照季长善那不服输的倔脾气,以后再想见她就更难了。 彭朗恢复理智,慢慢后撤,退到副驾驶以外,手里还攥着他的银框眼镜。 他没有重新戴上眼镜,而是把它塞进了西装兜里。 不戴眼镜的时候,他的黑眼圈会更加明显,只要季长善还愿意看他,就一定会注意到他缺乏睡眠,而且脸庞消瘦。 他过得不好,才能证明彭朗没了季长善过不下去。 彭朗极其了解季长善,她吃软不吃硬,让她心软就是最好的春/药。 他留意起四周的光线,找到一个最适合的位置,缓慢蹲下去,像只大狗似的斜靠在季长善腿边。 路灯向下落白光,彭朗的侧脸浸在光亮处,每一寸可怜都暴露得恰到好处。季长善开始并不看他,彭朗也不说话,单从兜里摸出烟盒,用两三块一只的打火机点烟。 火焰在秋风中跃动,彭朗打了两次火,最终没有点燃一支烟。 他收起烟和打火机,脸上没做任何表情。季长善目视前方不动,彭朗便稍微低垂眼睛,用长睫毛配合黑眼圈,再辅之以瘦削的脸颊,默默向她的余光传达某种失落、某种无力感。 季长善静止五六分钟,终于向彭朗施舍一瞬间的正面注视。 他个子很高,肩膀宽健,整个人蹲得半高不低,两条长腿蜷在那里,十分委屈。 季长善万分了解彭朗诡计多端,因此猜到他在装可怜。她控制自己不要心软,但是他装得确实挺像的,尤其那左耳垂上还残留血迹,这是她亲口咬出来的,无法否认真切。 不知怎地,舌尖抵在前牙后面抚动了两下。季长善轻咬自己的舌尖,不很疼,她脑子里开始回放刚才激烈的景象,暗骂彭朗咎由自取,简直活该。 她的防身术教练说,女子防身术的要义在于逃脱,假如纠缠对象的身材和力量远超于自己,就一定要想法设法击中对方的要害部位,趁他疼得死去活来,迅速逃跑,切忌恋战。 刚才没一个高抬腿让他断子绝孙,可真是仁至义尽。季长善再度向彭朗倾斜几秒眼光,极度后悔自己的心慈手软,否则也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彭朗并不知道季长善的真实想法,只不过一察觉她投来眼神,就立马转过脸接住。 他看着季长善的眼睛,对她笑,嘴角的弧度近乎于讨好。季长善虽然很吃这一套,但是现实证明,有钱人演起戏来过分娴熟,连心也不动一下。 季长善应对不了力量悬殊级的对手,便决定听从防身术教练的指导,拒绝恋战,迅速逃脱。 她放平语气,真诚地同彭朗建议:“你去找别人陪你玩儿吧。我真的很忙,也很小气,没有时间跟你浪费。” 彭朗去握季长善的右手,还没等碰到,她就抱起双臂。 他的腿已经蹲麻了,但是现在起来就功亏一篑,彭朗只好继续蹲着跟季长善说话:“我不想找别人,我只喜欢你。” “你的喜欢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我以前做得不好,以后不会了。”彭朗捻起季长善的衣角,一双桃花眼缓慢眨动,盛住三五分路灯光。 “在巴黎的那一个月,我想了你很多次。有时候在街上走着,看见一盆花也会想你。每想你一次,我就买一件让我想起你的东西。买着买着,攒了半个行李箱。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我看着那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就到这个地步了。我早就喜欢你了,小善。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爱你,也许是知道的,但我害怕了。” 季长善别开脸,不去看彭朗的眼睛,“爱我有那么可怕?” 如果他根本不爱她,季长善还能自我欺骗,说这人就是个王八蛋,撩完就跑,她遇人不淑。可彭朗竟然说害怕爱她。 季长善眉头轻蹙,快速眨了下眼睛,尽量避免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好,所以从小到大才没人敢爱她。 彭朗从她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软弱。他怕季长善多想,喉结上下滚动着犹豫片刻,终于决心跨越一部分胆怯。 他低下眼睛,面前走马灯似的滚动回忆,那些过去避之不及的痛苦,一遍一遍经过,彭朗开始抽丝剥茧一般地梳理心绪:“这么多年,我不敢爱任何人,我怕投入感情,又失去。失去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比起从来都没得到过,拥有以后再失去,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他尾音轻颤,不细听根本发觉不了。 季长善听出了他的异样,却没有去看彭朗的表情。 她保持缄默,不问彭朗曾经失去过谁,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他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再度开口时,眼睛已经抬向季长善的脸庞,“我不想失去你,小善。你太好了,好到哪怕我恐惧爱一个人,都要忍不住爱你。” 这么多年,没有人像他这样诚恳地说爱她,假如彭朗再多说一句话,季长善就会掉下泪来。 幸好他没有。 季长善低着脸收拾情绪,彭朗去牵她的手,季长善立马向后缩。 他不能攥全她的掌心,只能勾一勾她的食指尖。这也是很好的。彭朗捏一捏季长善的食指,探头去找她的眼睛,“我不能没有你,小善。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季长善拒绝和彭朗对视,却也没说能或者不能。 没有否决就代表有希望。彭朗捻着季长善的指尖,给予她适当的思考空间:“你不用马上回答我,等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季长善无法分辨彭朗的话里有几分真心,所以不能轻易相信他。她没多说什么,只往彭朗脸上瞥了一眼,叫他赶快起来,不要挡她去超市。 彭朗撑着门框底部站起来,腿里仿佛千万只蚂蚁在爬动。 季长善看出来他腿麻了,很菩萨心肠地等了五秒钟,第六秒才起身一脚踩住他的脚背。 刚才彭朗给她拎上车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她一脚。季长善不能原谅彭朗的鲁莽,因此睚眦必报。 第44章 纠结 我爱你。 季长善踏着彭朗的脚背经过他, 并没有解释踩人的原因。就算她不说,彭朗也大致猜了个明白。 今天他被季长善家暴多次,已经习惯她的打击报复。她刚刚踩他的时候,顺便斜来一眼震慑, 那张小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 整个人却像一只皱着脸生气的小刺猬, 彭朗不得不认为季长善可爱。 他站在原地,眼角沾笑, 大手扶着车门,缓了一会儿发麻的双腿。季长善一直往前走, 他的视线追随她的背影飘远, 那条马尾辫一甩一甩,于彭朗而言就是马鼻子前面荡着一根胡萝卜,不断吸引他靠近。 彭朗太久没跟季长善和平相处过, 眼下蠢蠢欲动, 一点都不想放过和她一起逛超市的机会。 他戴上银框眼镜,关门锁车, 迈五六个阔步赶上季长善。她还不想跟彭朗过多纠缠,于是目不斜视,脚步一快再快。 彭朗根据她的速度调整步伐, 季长善被他跟恼了, 一个急刹车停下盯住彭朗说:“再跟着我就马上离婚。” 这意思也许是,他们暂时可以不离婚了。 反正彭朗是这么解读的,也就不再争这一夕之间的相处。 他就此止步,没上手触碰季长善,只用眼神摸一摸她的脸颊,“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季长善不太愿意跟彭朗下次见, 于是冷淡回复:“最好不要见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彭朗目送季长善消失于视线,右手转动左腕上的棕绳,若有所思。 她脚步嗖嗖,走出一百米才渐渐放慢速度。 地上随风滚几片落叶,季长善的脚尖踩上一片,新鲜叶子不会发出脆响。 目光从落叶上挪开,季长善手里攥着的帆布袋早已变了形状。 她心乱如麻,理不清自己对彭朗究竟是什么感情,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思绪打结良久,季长善抛开难解的问题,不再浪费时间纠结,决定让一切顺其自然。 她快步去到超市速战速决,买完日常用品拎袋子回家,到公寓门口时,瞧见门把手上挂着一只牛皮纸袋。 季长善左眉轻挑,一手从兜里掏房卡,另一手摘下纸袋,往里面瞅了一眼,有条雾蓝色的珠串手链,旁边还躺一张纸条。 直觉上,这东西是彭朗送的。季长善停住开门的动作,取出纸条一探究竟,果不其然是他的字迹。 彭朗的钢笔字连笔中带有工整性,季长善单看一眼,就能想象出他写字时慢条斯理的样子。 他在纸条上写道:“在巴黎的时候,去蓬皮杜中心转了一圈,它门口摆摊,我看见这条手链就想起了你。你戴上应该会很好看,什么时候戴给我看看?” 走廊的白灯照透纸条,背面还有字。 季长善翻过来看,这一面只廖廖一句:“我爱你。” 简单而有力。 季长善保持五官平静,三秒以后,纸条被她塞回牛皮纸袋。她走到彭朗家门口,把袋子挂回他公寓的门把手上,毫不留恋地转身回家。 她晚上没吃饭,煮了一包方便面囫囵咽完,继续写上月末总结报告。国庆假期,季长善没有任何休息计划,等写完报告,还得根据上级下达的命令,分析省内各级市场对于产品价格变动的敏感度。 近来远方正和各大咖啡公司联合协定原材料进价,一旦几方达成共识,原材料价格将创历史新低,产品的销售价格也要随之调整。 销售部和市场部主导定价事宜,财务部打辅助,三个部门需要提早做准备,这些天来连轴开会,大多数人也没把假期当假期。 会议地点多定在公司,偶尔白天没空就得晚上加班加点,在家开视频会议。 杜凯代表市场部,每次都出席会议,但是参会时所发挥的作用,完全取决于季长善当天用什么把柄威胁。 他在家开会就真当自己下了班,万分自由,只穿睡衣就敢打开摄像头。这也就算了,最让季长善面无表情的是,会议期间,金有意的真丝睡袍三番两次出现在杜凯身后,晃来晃去。 万幸这女的没在视频里同她打招呼叫宝贝儿,否则季长善会在同事和下属面前威严尽扫。 她假装没看见金有意,一本正经和杜凯他们商议定价方案。 谈论方案时,主管级人物偶尔插一两句隐晦的闲话,中心思想是:老这么压榨西南农民,传出去还怎么混。 早先有家跟红果签单的小外企,就因为类似的事件,遭遇社会舆论围剿,公司的股价和利润暴跌,员工自然倍受牵连。 季长善他们属于中层领导,对于高层的决策既无话语权,也会延迟一步得到消息。公司从未明文解释产品调价的原因,不过季长善他们身处绛城总部,周围又有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同事交头接耳,能知道的消息总比外面多。 领导班子都是聪明脑袋碰撞,深度结合一下各部门最近的动向,上级的意思立马不言而喻。 谁都是领工资按指令办事,无一人跳出来谴责公司的资本家行为。季长善还没发达到兼济天下的程度,只能先独善其身。 她从来不就争议性话题发表看法,与此同时,一直在留意猎头发来的消息,暗自寻找东窗事发前后可跳槽的良心企业。 朗郁原本是季长善跳槽的首选。 今年年初,猎头公司来挖她,朗郁在一众公司中脱颖而出,因为出手实在大方。季长善一度为金钱心动不止,但是经过慎重比较,如果她今年能在远方升职,那么所得的报酬就会远高于朗郁开出的薪资待遇。 短期内,远方落马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陈月疏今年必升职让位。季长善权衡利弊后,仍旧留在远方谋求升职加薪,这样日后再跳槽别的公司,自身议价能力至少翻两倍。 只不过变化永远比计划超前,和彭朗结婚以后,季长善就不得不把朗郁排除在跳槽选择之外。毕竟给彭朗打工,其一,她拿人手短要听话;其二,将来离婚了还得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属实难以自处。 想到这里,季长善打报告的手指停顿一下,随即又飞快敲打起键盘,一小时之内完成千字总结。她马不停蹄地点开数个文档,开始研究价格弹性。 有那么一瞬间,连她都不清楚自己这么着急干活儿,是因为工作繁多做不完,还是在借工作避免想彭朗。 不论如何,晚上八点钟,工作群里发来通知,说要临时开会。季长善进入会议间,杜凯已经着装整齐地等在那里,竟然是积极参会第一人。 她不由挑起左眉,随后通过高糊画质,隐约看清杜凯红肿的双眼。 一时之间,季长善后悔提前进了会议室。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杜凯和季长善对视一眼,安静一时半刻,拿过手机放起《好心分手》当背景音乐,等待所有人进入会议。 他的麦克风没有关,季长善听着音乐,粗略一算金有意和杜凯的相识时间,三个月左右。 日久生情,是人之常情。杜凯曾几次询问季长善,金有意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想必是动了一点真心。 然而,季长善和金有意交往十二年,可以充分负责地判断,这位好友在情/欲方面喜新厌旧,若是杜凯的床上功夫不能推陈出新,金有意睡他睡腻了,踹了他不足为奇。 季长善刚经历过情劫,深知感情不易,她这回没有瞧不起杜凯,还用眼神给予他象征性安慰。只不过季长善完全站在金有意的阵营,无法帮助杜凯痛骂金有意玩弄他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渣女。 杜凯收到季长善的眼神安慰,仍然意志消沉。他心不在焉地参加会议,季长善几欲发微信让杜凯专注开会,最终却出于同类怜悯,准备等下次开会再使用威胁手段。 这场会议进行到晚上十点半,此后一连二十三天,会议接连不断,季长善往返于公司和公寓之间,根本没空在意彭朗怎么样。 只是每早每晚,季长善都能在自己公寓的门把手上看见一只牛皮纸袋。 袋子里的东西换了又换,有时候是珠串手链,有时候是小刺猬摆件,总之每一件东西都会附带一张纸条,正面说明购买地点和原因,顺便邀请季长善见面,或者问她能不能加回联系方式;反面则是固定的“我爱你”。 这种表白收得越多,季长善越在退还纸袋的时候犹豫。她开始慢慢相信彭朗在巴黎的时候,或许真的很想她,但是念头一转,有钱人比谁都会追女孩儿,这些东西是他在绛城现买的也不一定。 季长善坚持把每一个纸袋都挂回彭朗门上,他每天收到退货,第一步先检查纸条上有没有季长善的留言。可惜的是,一条留言也没有。 彭朗连抽了两支烟,桃花眼半眯一阵,第二十四天早上,他在牛皮纸袋里装了一条蓝宝石项链。 便宜的东西放外面不怕丢了,贵重的东西,季长善大概率会替他保管。 彭朗把袋子挂到季长善的门上,当天傍晚回到公寓,他门上照旧挂一只牛皮纸袋。 小概率事件的发生让彭朗脚步滞缓,他一步一步走到门前,取袋子的时候心如死灰,拎住袋子的刹那,死灰复燃。 这袋子毫无重量,说明她可能把项链拿走了。 彭朗立马抻开纸袋,里面还是他早上放进去的纸条,只不过在“我爱你”的那一面,多了一句话:“你回来找我拿项链。” 季长善的碳素笔字几乎全连笔,潦草得像一笔画成,彭朗单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她写字时火急火燎的样子。 彭朗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季长善还没下班,他迈大步往电梯间去,下了楼驱车开往远方的停车场。 季长善下班迈出公司大门,刚按下打车键,那一排熟悉的车牌号就在手机屏幕上现出踪影。 第45章 机会 他的眼神像淋雨的大狗。 二十四天以来, 彭朗以专车司机的身份频繁出入季长善的生活。她打二十次车,十七次由彭朗接单,但是每一次都以无情退单告终。 被退单以后,彭朗若是工作不忙, 就会返回西瓦台, 在公寓楼门口守株待兔。狡兔三窟, 季长善退单后就在公司附近找地方吃饭,吃完了随便走进一家咖啡馆继续办公, 直到人家打烊才收拾东西回家。 彭朗堵不到人,在楼底下抽两支烟, 烟气蒙住他的眼睛, 秋风贯耳。 他上一次见这么容易跑掉的人,还是在一个多月以前,他对镜自照的时候。 不是一家人, 不进一家门, 尽管两人的“避而不见”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彭朗是被爱情恐吓,以致于落荒而逃;季长善则是被他晾冷了, 这些日子一方面在考验彭朗的真心,另一方面在睚眦必报,让他也尝尝心灰意冷的滋味儿。 彭朗不知季长善用心良苦, 每天夜里抽着烟琢磨太太的心思。 他去找她, 无论早上中午晚上,她根本不见,彭朗不由怀疑假如自己过分叨扰,会惹她心烦;不去找她,又怕她沉迷单身的好处,再也不要他。 思索中, 茶几上的烟灰缸逐渐堆满烟灰,彭朗熄灭最后一枚烟头,仍搞不清楚季长善是否希望他出现。 根据过往的经验,他这位太太矜持而口是心非,生气了一定得主动上门持续哄,否则搁置下去,她的恼火只会与日俱增。 彭朗于是新办了一张电话卡,这号码在她的黑名单之外,拨过去不出五秒,季长善就接起电话,礼貌地问他是哪位。 迟疑片刻,彭朗回答:“是我,小善。” 季长善立马把电话挂了。 彭朗毫不意外,重新拨了两次电话,第三次的时候,再度喜提黑名单。他没有气馁,又办了一张电话卡,这回选择保守方式发短信。 他每天发六条,早中晚各两条,无非是汇报一下他当天的行踪,再表达一下自己对太太的想念。 季长善每一条短信都会看,但是从来不回复。有时候指尖在手机屏上敲击几下,“知道了”三个字停在输入框里良久,最终被季长善一删而空。 她想看彭朗能坚持多久。 任何男人在本质上都是商人,他们只要投资就要求回报,而且回报得越快越好,多等一刻都心焦。 季长善同为商人,理智上充分理解彭朗,心理上却不能接受他写两张纸条,发六条短信,就企图获得她真正的谅解。 一个月写出来只有三个字,其中每一天的曲折难过,却是季长善一分一秒捱过来的。打从二十三岁以后,她就没在清醒的时候掉过眼泪,为这么一个男人,她竟然痛哭流涕了一场,这着实匪夷所思,而且浪费纸巾。 季长善起初万分憎恶自己的软弱,后来在眼泪噼里啪啦直落中,终于承认了不管她是十岁,还是二十八岁,都有被爱的需要。她的需要并非平白无故产生,而是假使她爱一个人,就希望对方也爱她。 彭朗也许爱她,但他人间蒸发一月之久,彻底消磨了季长善对他的信任。 男人的下半身可以和心灵兵分两路,就算他们不爱一个女人,也不妨碍他们颠鸾倒凤。季长善疑心彭朗和陈月疏一样,接近她、对她好,都不过出于生理冲动,而这么长时间还没睡到她,彭朗看不见回报就想撤资跑路,也不是没可能。 至于这人为什么跑了一半又折回,季长善暂且不能相信彭朗爱她,只认为有些愚蠢的男人不甘心沉没成本,既然投入了就还得试试能否得到回报。 为了鉴别彭朗对她是真心还是欲望,季长善思考良久,最终决定给他设置一段考察期。 如果彭朗能持之以恒地来找她,季长善愿意每隔几天同他见一面,但是绝不允许彭朗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例如解她的内衣。 她纵然还喜欢彭朗,却不代表这份喜欢是他肆意妄为的通行证。 彭朗对此一概不知,纯粹以为是自己的计谋奏效,季长善怕蓝宝石放外面丢了,才答应见面还首饰。 他实在捏不准季长善的感情。 两天前的一个傍晚,季长善坐旁人的专车回到西瓦台,彭朗站在公寓楼门口,点着一支烟,大概抽了四口,见她冒出影子就熄灭半支烟。 季长善扫他一眼,没说话,直接上台阶进楼。 彭朗跟在她身边,先是沉默,到电梯门口忽而问:“吃晚饭了么?” 他和人搭话,通常采取绛城人的传统开场白,季长善并非绛城土著,没有义务同他一问一答,彰显其乐融融的城市氛围。 彭朗尊重新绛城人的矜持,同时不忘尽老地主之谊,善意地引导她融入绛城文化:“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吃点儿吧。” “不用,我吃过了。”季长善寡淡回复,随即上了电梯。 彭朗慢慢随其后,进入电梯,这方狭窄的空间只剩他们两个人。季长善贴右侧角落站,双臂抱在胸前,眼睛平视电梯门。彭朗立在左侧,脚步随电梯一层一层升高,一点一点向季长善转移。 她无路可退,佯装镇定自若,不搭理彭朗的迫近。 他没堵在季长善身前压迫她,而是用胸口对着她的左胳膊,两人之间相隔五厘米站好。 季长善并未扭头和他对视,彭朗抬手勾一勾她搭在胳膊上的指尖,轻缓问:“每天挂你门上的纸条,你都看了么?” 季长善蜷起指尖,缩到胳膊底下藏好,理直气壮地扯谎:“没看。” 彭朗半信半疑,却装作深信不疑:“那你到我家里看一看?” “没兴趣。” “那我说给你听。” 季长善不想听彭朗说什么我爱你,“你留着说给别人听吧。” “对别人说就是撒谎了,会被雷劈死。”彭朗轻捏季长善的胳膊,她骨架纤细,胳膊上藏了几分肉,如果不是在床上亲过摸过,彭朗根本瞧不出这地方的柔软程度。 季长善摘掉他的大手,请彭朗自重。 她油盐不进,彭朗也不能再用强,只好耐心十足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追你才有用?我太笨了,不会追女孩儿。” 季长善什么也没说,下了电梯快步回到自己公寓,直到关上房门,都没瞅彭朗一眼。 彭朗没有回家,到楼下找长凳坐了一会儿,秋风撩动他的发丝,没落完的树叶窸窣作响,天气冷多了。 他抬头望住季长善卧室的窗户,一框白光静止在那里,他脖颈仰酸了,便慢慢垂下脑袋。他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两三块一只的打火机确实很容易坏,彭朗打了三次火都没打着,他把打火机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不知道第多少次,由衷生出无力感,而且难以消解。 彭朗回到公寓,孤枕难眠。他并不知道季长善曾为他哭过一场,因此依旧相信她失去谁也不会太难过。她这样洒脱,彭朗越发恐惧季长善不再爱他,于是不得不出于自救,采取一些手段。 他把蓝宝石项链装进牛皮纸袋,傍晚下班回西瓦台查看结果,差点儿万念俱灰。彭朗读了三遍季长善的留言,才将纸条踹进兜里。他开车去远方的路上,一直在提速,彭朗很少开快车,那一刻却庆幸得不知怎么好了,连心都在颤。 彭朗在远方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季长善才出来打车。她看见彭朗的车牌号,就像随便打到谁的车一样,去找他的国产长安。 她步伐如常地走过去,彭朗的视线定在后视镜上,一路路灯于镜中无限延伸,季长善的身影在光下涌动,彭朗的手指去找门锁,当即锁住后座的两扇车门,让她待会儿上车只能坐副驾驶。 季长善来到车旁,果然先去拉后座的车门,拉了两回车门没开,季长善心里大约有数。她挪步副驾驶打开车门,彭朗朝她笑,季长善不惯笑脸人毛病,冷言冷语道:“把后座的门打开,要不然你就自己回去吧。” 彭朗笑容凝固,缄默三秒,照她的意思开了后座的门。季长善上车后,拿出笔记本电脑办公,车内无声无息,就像他们结婚以前的无数个夜晚,彭朗只做专车司机,季长善也只是他的客户。 车子快抵达西瓦台时,乌云在夜里打滚,一道电闪划破天际,车内骤然一亮,季长善朝窗外瞥去一瞬目光,轰隆隆的闷雷灌进耳朵。她今天没有拿伞,雨水不遂她愿,仍旧一点一滴落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彭朗故意把车停在距离公寓楼两百米的地方,季长善并非没看出来。她收好笔记本电脑,他的大黑伞斜在后座门边,季长善掠了一眼,暗自寻思她霸占雨伞先一步走人是否具有合理性。 彭朗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在前座慢声说:“你要是不想跟我撑一把伞,就打伞先走吧,不用管我。秋天感冒,比夏天好得快点儿,也没关系。” 他这可怜装得太明显,季长善不想发现也难。 她握住伞柄,朝后视镜瞥去眼光,“那我就走了。” 彭朗挪手锁住车门,“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感冒。”他抬眼望向后视镜,和季长善四目相望。 他的眼神像淋雨的大狗,季长善无言以对,面无表情地注视彭朗,想他是不是有毛病。 彭朗冲季长善笑一笑,随即转过身体,从她掌心里捞过伞柄,叮嘱季长善等一等,他很快就撑伞过去接她。 季长善等在原位,她不想淋雨感冒,尽管稍微淋一下雨,好像也不会感冒。 第46章 破冰 是我想离你近点儿。 彭朗撑伞拉开后座的车门, 季长善坐在车里,耳听雨声狂作,几阵湿漉漉的大风卷进来,凉意瞬间掠过裸露的脖颈, 惹她浑身鸡皮疙瘩。 今夜十度左右, 一场秋雨更添寒冷, 季长善后悔早上只披了件薄外套出门。 她准备伸腿下车,彭朗叫她等一等, 从背后摸出一团围巾递过来。 季长善左眉抬动,彭朗直接把围巾搁到了她腿上, “早就买了, 一直没能给你。” 闻声瞥向彭朗,季长善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住三秒。 他现在这种行为,虽说是她心冷之后的殷勤, 但天冷时的围巾一点都不多余。 小孩儿才跟自己过不去。自从跟彭朗决裂以后, 季长善每每复盘那天晚上的情形,最后悔的不是没多踹彭朗两脚, 而是明明自己饿了,却碍于倔脾气没吃彭朗端来的冒菜。 她要是吃了,也不至于回去煮西红柿牛肉面, 边煮边想哭。 人在饥饿的时候, 脆弱得像窗户纸,一戳就破了。 寒冷也同理。 季长善从彭朗脸上撤回眼光,拎起围巾搭在脖颈上,绕了两圈,又把布料稍微提高一点,用雾蓝色遮住半张面孔。 彭朗在车外低眼打量她, 她戴围巾的方式跟他想象的高度重合。 她同彭朗道谢,语气冷淡,黑眼睛也没有笑成月牙。 即便如此,彭朗也很知足。 他向来是慢性子的奸商,投入了不见得立即要求回报,而是放长线钓大鱼,并且考虑可持续性盈利。只要季长善允许他一点一滴渗入她的生活,她笑或者不笑,彭朗都可以接受。 彭朗看着季长善迈到伞下,帮她关上车门,顺便锁车。季长善手里拎着包,彭朗扫一眼那庞然大物,它形状垂坠,充分说明里面装了多少东西。 他问季长善用不用帮忙拎包,她说谢谢不用。 彭朗猜季长善会把包挂到左肩上,用这庞然大物挡在两人中间,隔绝大多数肢体接触。 季长善不但这么做了,还贴着伞边站,一寸也不向彭朗靠近。 两人往前走了十来步,黑伞一直朝季长善倾斜。彭朗刻意留一半肩膀露在雨中,雨水浇透他半条胳膊,季长善的余光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什么也没说。 雨丝抽打地面,几处水洼荡开密密麻麻的涟漪,彭朗踩过一滩积水,脚步原本朝着正前方行进,可大概是为了避水,他微转方向,莫名其妙就贴到了季长善身边。 她偏头斜彭朗一眼,请他保持适当距离,彭朗认为他们现在的距离非常适当,假如还有一丁点不适当,那也是他的手还没揽住季长善的肩膀。 彭朗不能如实反馈自己的想法,便换了一种说法:“我知道你不想离我太近,但是这雨太冷了,我也不想感冒。下次我换把大伞,这次请你包容一下。”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开黑夜,闷雷随即滚动。 季长善环抱胳膊,眼看前路道:“撒谎真的会被雷劈死。” 彭朗改口说:“是我想离你近点儿。” 季长善并没搭理彭朗,一味向前走。彭朗转过头观察她的脸色,没发现什么异常,也就权当季长善默许他的靠近。 得寸进尺是他窥探季长善心意的手段。 彭朗试探性伸手,整条胳膊虚浮在季长善的后背,掌心若有似无地扶住她右肩。季长善察觉到他的触碰,知道他每一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她的身体极其诚实,没有第一时间躲开彭朗,但是经由头脑决断,她的手应该抬起来阻止彭朗越界。 雨水噼里啪啦地击打伞面,季长善扯掉彭朗的大手,他暂且消停,没过一会儿再度作案。季长善有些不耐烦,停住脚步扭头看他,电闪映亮他的侧脸,这些日子他还是很瘦,连胡子都忘了刮。 她差点不记得在眼神中投放威慑。 彭朗随季长善止步,转脸对上她的黑眼睛,她下半张脸埋在蓝围巾里,整个人小小的,散发一种严肃的可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一抱她。 彭朗稍微走神,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帮季长善理顺碎发。她拍掉彭朗的手,请他离远一点儿。她声音不大,被围巾和雨声遮挡,彭朗听得不真切,就当没听见。 他强制卸掉季长善左肩上的大包,“太沉了,我帮你拎着。”说完,冲季长善伸出大手,问她能不能牵手。 季长善撂下一句不能,重新迈开步子,速度相当快,像多停几秒就会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似的。 彭朗跟在季长善身边,眼睛扫着她的睫毛,直截了当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个问题非常突然,而且回答起来复杂冗长,季长善选择长话短说:“谁喜欢你。” “我喜欢你。” 季长善的心跳声已经盖过雨声,但是她假装听不见。 她的脚步越发快,雨水在鞋底哗啦哗啦响。 两人没用多长时间,就竞走到公寓楼门口,彭朗的外套湿掉一半,他收好黑伞甩掉多数雨水,季长善没等他,径直拉开玻璃门进楼,去按电梯。 彭朗拎着她的包,也不怕季长善跑了。 她的工作资料和笔记本电脑都在他手里,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见面。 彭朗并非心急,而是必须和季长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确定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季长善先他一步上楼,回家找出蓝宝石项链,等彭朗来按门铃。 彭朗回到公寓,拖出在巴黎买的所有物件,去敲季长善的门。 她正准备烧水煮速冻水饺,听见敲门声故意等了两分钟,才去开门。 彭朗站在门外,腿边放一只大行李箱。季长善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只伸手递过去一只袋子,里面装着蓝宝石项链和围巾。 她顺便索要自己的包,彭朗把包藏在背后,另一手握住季长善的手背,嘴上问着能不能进去说话,一只脚已经踏进她的家门。 季长善严防死守,彭朗虽然没有硬闯,但就是装傻充愣不还包。 两个人僵持不下,楼长大姐抱一摞活动宣传单从电梯间拐出来,彭朗余光扫见大姐,低声同季长善说:“楼长大姐来了,你说她会不会帮我们调解一下?” 这位大姐的心肠比赤道附近还热,季长善刚搬进来那会儿,大姐连续一个星期跑到她家里嘘寒问暖,还要帮她介绍对象。假如大姐走过来发现她在和彭朗吵架,一定会放下手头所有事情,拉着他们俩促膝长谈,直到解决家庭矛盾为止。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大姐的嘴巴并不牢靠,但凡是她掺和过的家务事,第二天整一栋楼无人不晓。 上次彭朗接了苏涵水的电话,夜不归宿,季长善跟他闹别扭,楼长大姐劝服彭朗去买东西哄太太。他俩的对话刚一结束,大姐转头给别人发宣传单,顺嘴就把十七楼小彭和小季结了婚又吵架的事情抖落得到处都是。 季长善现在碰到邻居,有那么几位老派的人,通常管她叫彭太太。 至于当时她和彭朗吵架的原因,一传十十传百,众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如今已经演变成:小彭夜夜出去花天酒地,在外面包养小三小四小五;小季独守空房,时常垂泪到天明,对丈夫又爱又恨,所以把他赶到隔壁公寓去住。 作为凄惨女方,季长善收获了楼内大姐阿姨的同情和指导。她们首先会指责男人的劣根性,紧接着就叫季长善赶快生个孩子拴住男人,以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男人老了总得回归家庭。 季长善礼貌微笑,决心从此往后,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跟彭朗吵架。 楼长大姐的出现迅速拉近季长善和彭朗的关系。她重新把彭朗定义为丈夫,立刻让出一条路,留给他拖行李箱进屋。 大门一经关上,季长善原形毕露。 她面如冰霜,去厨房煮饺子,彭朗不用季长善吩咐就脱鞋摆在玄关。 十月下旬公寓里没通暖气,穿袜子走在地板上很凉。彭朗跟在季长善身后,进了厨房,看见厨台上放一袋速冻水饺,白菜猪肉馅的,他去巴黎之前吃的就是这种送行饺子。 一晃快三个月了。 他也快三个月没进过这家的门。 彭朗百感交集,慢慢凑到季长善身边,她架锅烧水,不往他这边看。 为了表达自己的忏悔之心,彭朗拽过速冻水饺,请季长善去外面坐一会儿,他可以煮饺子。 季长善不稀罕彭朗的讨好,“您拿上东西就回家吧,彭总。” “我也没吃晚饭。” “我这儿没准备您的饭。” 彭朗撕开水饺的包装袋,眼睛望向季长善,目光和语气同样诚恳:“给你煮完了,看你吃完,我就走。” 季长善懒得费力气跟他争,反正彭朗也不听她的。 她转身出厨房,紧紧关上滑动门,把自己和彭朗隔绝在两个空间里。 彭朗不确定速冻水饺应该怎么煮,现场借助互联网学习。 厨房门是玻璃门,季长善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新闻,余光偶尔掠过那扇门,彭朗宽阔的背影清晰可见。他起初离灶台很远,也许是水沸了要往锅里下饺子,这人捏起一只一只水饺,动作慢条斯理,远程抛物式下饺子。后来他凑近锅炉,腰背弓着,不知道在添水还是在尝饺子熟了没有。 有钱人不谙厨事的样子,着实滑稽。 季长善看了二十分钟新闻,三心二意,根本不清楚电视上放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政治经济大事件。 第47章 分享 你来当季总吧,小善。 彭朗端上一盘白菜猪肉水饺, 还拎来一瓶陈醋和筷子碟子。季长善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饺子,但也不想分几个给彭朗。 他坐在餐桌对面,看季长善往碟子里倒醋。她蘸醋很仔细,那筷子尖挟着饺子在陈醋里滚, 一定要让每一块白皮都裹上深红色, 才能把饺子送进嘴里, 一口一个,吃得迅速, 也不怕酸。 彭朗问季长善饺子好不好吃,她说就那样, 说完瞥一眼彭朗。 他刚才在外面淋了雨, 左边的西装袖子湿透,颜色比另一侧的袖子深一些。屋里没通暖气,温度和室外相差无几, 甚至更阴冷。季长善回家就脱掉湿袜子, 换上了羊绒袜,上半身也套上一件黑色的开衫毛衣, 她一点都不冷,却在犹豫要不要给彭朗开空调。 开空调费电费钱,还是算了。 季长善低头吃饺子, 吃到第六只饺子, 彭朗说:“我也饿了。” “那你就回家点个外卖。” “我想跟你一起吃饺子。”彭朗未必有多饿,他就是想看能不能从季长善嘴里分出一口吃的。 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个晚上,彭朗赖在季长善家里过夜,她半夜饿了要煮袋方便面。 煮之前,季长善问彭朗吃不吃, 吃的话,她就煮两袋。彭朗吃过晚餐之后,一般不再进食,因此说他不吃。 季长善煮完一人份宵夜,把小锅端上桌,热气蒸腾,香气四散,她还卧了一只荷包蛋在汤里。彭朗拉开对面的椅子落座,说他也想吃那锅面。季长善看向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背后,一颗心噌噌冒火。 她不想显得太小气,跟彭朗说可以给他吃两口,彭朗吃了六口,而且把她的荷包蛋分去一半。季长善搁下筷子,一言不发,注视彭朗斯文掠夺她的宵夜。 从前她在城西与人合租,室友都是猫头鹰,夜半三更才开始频繁活动。 她们的房门开开合合,没有人轻手轻脚,季长善躺在床上,隔壁的音响在放摇滚乐,巨大的音浪撼动墙壁。切歌间隙,不知谁的电动牙刷在嗡嗡震颤,洗衣机不甘落后,滴滴两声开启以后,奋力翻滚,噪音不止。好不容易安静片刻,浴室的门被哐当关上,淋浴时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绝于耳。季长善忍无可忍,三番五次同另外两个室友沟通合租条例,但是收效甚微。 季长善寻找过别的合租房源,一一看房比较后,还是目前所住的房子性价比最高。 她囊中羞涩,别无选择,只能把每一个夜晚切割给另外两个室友,她自己则买了一副强力耳塞,每天睡觉之前戴上,早睡早起,专享第二天清晨的宁静。 某个周六的清晨,季长善在浴室淌水的响动中惊醒。她早上睡眠更浅,稍大一些的动静就足以穿透耳塞,让她睡眼半睁。 季长善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六点零二分。她那时习惯早起,即便不被室友扰清梦,也会在六点左右自然醒来。她的两位室友日夜颠倒,周末更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静静听着浴室里传来水声,分明已经睡够了,可依旧心气不顺。 季长善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升职加薪,搬进了西瓦台的公寓。在这里,除却一些情侣或者夫妻总在夜里吵架,多数时间都终日宁静。季长善可以随意更改作息,再也没有人能打扰她的生活。 一天早上,万物寂静,季长善醒来望了会儿天花板,莫名其妙回忆起那些合租的日子。 夜猫子室友洗澡时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回响。她眨了下眼睛,忽而意识到自己那天早上厌恶的是,室友夺走了属于她一个人的清晨。 季长善一点都不喜欢分享,无论饮食,还是清晨,都不喜欢旁人侵占原本属于她的那一份。 彭朗在和季长善的相处过程中,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以前没见过这么护食的成年人,觉得季长善就像小孩儿一样,很有意思。彭朗忍不住要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底线,最终把她惹恼了。 季长善拒绝跟彭朗同吃一锅方便面,把小锅推到彭朗面前,叫他全都吃了。她说话的时候,眉头微皱,乍一看眼神平静,再仔细瞧瞧,就知道其中暗流汹涌。 彭朗看她真生气了,拎椅子坐到她旁边,刚握住她的手就被甩开。他好声好气承认错误,去厨房给季长善重新煮了一锅方便面。放鸡蛋,特意放了两只,煮熟了挑到方便面顶上,让她一眼就能看见他的诚心。 季长善原本不吃彭朗煮的面,余光扫见他摸起筷子夹面条往她嘴边送,嫌彭朗肉麻,立刻拿筷子自己吃。 她呼噜噜吸溜面条,彭朗问她是不是消气了,季长善低头吃面,不说话,但也不排斥彭朗来牵她的左手。 第二天傍晚,彭朗开车接她下班,到西瓦台公寓楼门口,下车打开后备箱,里面装了三箱方便面,口味不一,都是季长善平常习惯吃的。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彭朗有毛病。他被骂了也不生气,弯腰从后备箱里抱出三箱面,箱子摞得太高,季长善都看不见彭朗的脸。 他在箱子后面慢声说,后备箱里还有一小箱跑山鸡鸡蛋,今天早上他请人去郊外农家买的,没敢多买,怕她吃不了又觉得坏了浪费。 季长善拎出那箱鸡蛋,对着高高的方便面箱子说:“这些也太多了。” “你也可以请我去你家里吃鸡蛋。两个人分着吃,就不太多。” 季长善什么也没答应,不过等下次彭朗再来家里抢吃的,她的容忍度从允许他吃两口提高到八口,可谓质的飞跃。 彭朗以前不曾思考季长善是否爱他,爱不爱并不重要,最好是不爱的,这样彼此都没有负担。后来和她分开一段时间,彭朗在夜里开专车,开到凌晨一两点钟回到西瓦台,停在公寓楼门口,向上望一望季长善卧室的窗。 夜深人静,没有夫妻吵架,他拉下车窗点燃一支烟,吸烟时神经放松,那些和季长善在一起的日子失去理智的阻拦,不受控制地闯进脑海。 她那么一个护食的人,最后竟然无论他吃多少口东西,都不怎么生气。她只会轻轻瞪他一眼,发出一些低威胁性的警告,他听不听都行。 彭朗熄灭烟头,无法任由自己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回到另一处住所,尽量避免再去西瓦台,直到那条雾蓝色的围巾猛然触发他的丧失感,彭朗才敢从头到尾捋顺一遍他们之间的感情。 季长善爱或者不爱他,都藏在每一瞬间的细节里。彭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季长善愿意分吃的给他,愿意分一半床铺给他,允许他打扰每一个夜晚和清晨,甚至割让时间,为他准备一碗西红柿牛肉面;百忙之中,接起一个又一个越洋电话,就为了听听他今天都干嘛了,再观察一下他有没有瘦。 彭朗深感自己的心在战栗,他彻夜难眠,想了百十种办法,还是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伤害。 他拖那些在巴黎买的物件回国时,其实毫无底气。伤痕既然已经造成,能不能愈合是个问题,愈合后也难免留疤。他怕季长善盯着伤口或疤痕因噎废食,就像过去这么多年的他自己一样。 但她比他勇敢那么多,彭朗想还是要试一试。 他同季长善表过白以后,反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不理不睬。今天晚上,彭朗小心翼翼,先试探季长善是否反感身体接触,答案是反感的。他于是坐在餐桌前,询问她能不能分几个饺子给他吃,她拒绝得很干脆。 彭朗那天被季长善咬了一口,左耳垂上留下一块月亮形的疤痕,就算有疤痕,他现在也不害怕让季长善多咬几口,只要她能给他一个机会。 他看着季长善吃了一会儿饺子,起身去玄关拖来行李箱。 季长善猜也猜到彭朗的箱子里装了什么。他说过他在巴黎买了一堆东西,季长善疑心他胡诌八扯,但还是假装漫不经心,观看彭朗一件一件展示物品。 他把那幅改过的蓝调水粉画也带了回来。季长善没上手拿画,单用眼睛扫着纸张。看实物,比在视频里看清晰百倍,他画得很好,主要很像她,就仿佛是把她刻在心里,一笔一划比对着描出来的。 季长善差点问出口:“你给冯小姐苏小姐,还有别的什么小姐,都画过肖像么?”幸亏她用饺子堵住了嘴巴。 彭朗掏出一把珠串手链,浅蓝雾蓝深蓝,还混着一条彩色线绳。 他把那条线绳抽出来,跟季长善说:“我那天去蒙马特高地,在圣心大教堂门口,被一黑人老哥拦下来系手绳。他说上帝保佑我,然后跟我要上帝的保护费。他要十欧。前些年还是五欧,现在抢劫都讲究通货膨胀了。” “你给他了?” “我说中国人都会功夫,他得小心点儿。后来我就把他打劫了。” 季长善原本担心黑人老哥又高又壮,彭朗打不过他吃亏,破财消灾才明智。等他说完打劫别人,季长善才想起来彭朗这个人也挺高大,而且他在简历中明确写明彭诉仁怕他被绑架,四五岁就请老师教他学散打。 彭朗平常慢条斯理,只有拎她上车的时候才使用力量。 季长善回忆着他的鲁莽,发现这个人虽然用胳膊箍紧她,但是他的双手交握着扣在她后背上,应该是怕手劲儿没轻没重,给她捏疼了。季长善早已忘记彭朗还拥有一些战斗力,毕竟这个人对她一直很温柔。 她瞥着彩色手绳,蘸醋吃饺子,由一口一个,变成两口一个。 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季长善提出一个现实性问题:“黑人老哥傻吗?看你不好对付,还去给你套手绳。” “如果他不傻,就可能是我当时在走神儿。” 季长善太了解彭朗说话的气口,像他现在这样停顿三秒,第四秒开口,肯定是乱七八糟的话。 她没有打断彭朗,而是听他娓娓道来:“圣心大教堂底下砌着长长宽宽的楼梯,夏天坐满黑黄白人,大家说话,笑,天上都罩着一团热闹。我朝楼梯上走,站在教堂门口,往远处看。那地方是巴黎最高的位置,整个巴黎尽收眼底,那么多蓝房顶,天空也很蓝。但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只是很想你。想跟你分享这么多热闹,这么多景色,想着想着,黑人老哥要来分享我的钱包。我不能跟他分享,就打劫了他的手绳,他可能觉得我是个无赖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缠着你很无赖?我也不想的,可我总要试一试。你不会抛弃我吧,小善?” 季长善不回答,怕一出声就暴露心在颤动。 彭朗与她久久相望,季长善眨了下眼睛,低头继续吃饺子。 他弯腰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季长善手边,她扫了一眼,是股份转让协议书。 “我前两天在电梯里碰见楼长大姐,她问我彭太太最近怎么样了。你不喜欢听彭太太吧,小善?我也不觉得‘彭太太’这个称呼适合你。” 季长善停下筷子,抬眼望向彭朗,左侧眉毛轻轻挑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和她对视,诚恳道:“你来当季总吧,小善。我们分享事业,你多持股,我给你打工。” 第48章 打劫 我都听季总的。 假如彭朗要送同等价值的皮包首饰, 或者房子车子,季长善一定会双眼平静,视金钱如粪土。但是彭朗要让出朗郁的股份,跟她分享事业, 季长善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庸俗。 她谈了多年生意, 在酒桌上接触过不少有钱人。 他们的私生活混乱放荡, 各种花边新闻满天飞,季长善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几个八卦, 譬如张总豪掷三千万,在美国购置豪宅送情妇;譬如赵总给他的小五小六分别买了一只喜马拉雅铂金包, 小五的那只是银扣, 小六的则是钻石扣,两者的价格相差百万还多,小五为此找小六麻烦, 两个女人当街扯头发, 上了社会新闻的头条。 赵总是金有意店里的常客。 她通常不议论顾客,因为上帝神圣不可侵犯, 只不过一脱下制服离开爱马仕专柜,她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 金有意约季长善喝酒,那会儿还是夏天, 季长善正为彭朗的夜不归宿恼火。赵总情妇的新闻挂在热搜上, 没来得及撤,金有意扫了一眼,随口阐述事实道:“这赵总啊,四五年前来我们店做私人订制,带的是小三小四,后来换了小五。今年开始, 那包上刻的名字又成了小六的。原来是脚踩好多条船。” 季长善灌了两杯酒,问金有意:“男的是不是都这样?” “反正,要是专情的男人多了,我们店的业绩至少下滑一半。” 季长善无言以对,又喝两杯酒。 金有意陪她喝完,继续说:“包养,当然跟包有关系。像赵总这样的,有几个钱,再稍微大方一点儿,他可能就喜欢用黄金钻石打造一巨大无比的笼子,里面堆着香车宝马、名牌包,无数只金丝雀在笼子里扑棱翅膀,争风吃醋。这有钱人就在笼子外面看,它们打得越凶,越证明他有雄性吸引力。他一般看不起这些玩物,女人们也未必看得起他,不过是冤大头愿意花钱,她们不花白不花而已。” 季长善忍不住瞥向无名指上的鸽子蛋。 金有意瞧着她脸色不对,补充道:“你们家彭总可没带人来我们店做私人订制。再说了,就算一男的要把你当金丝雀,你也根本瞧不上那钻石笼子。你得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不觉得随随便便一个男人,就能让您老人家铁树开花。” 听完这话,季长善不能不感动,毕竟她的朋友实在很盲目。 她没办法像金有意信任她一样,盲目地信任彭朗。他对她当然很大方,婚姻户口蓝宝石,什么都能送。但是季长善不想做他的金丝雀。 彭朗无心豢养金丝雀,当初他和季长善结婚,完全把她当成婚姻合伙人,两个人正儿八经地谈生意。就连最初考虑求婚对象时,彭朗都因着欣赏季长善的独立性和事业心,首先想到她是否愿意结婚。 他和季长善见过很多面。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季长善迈着嗖嗖的步伐走到车前,麻利地拉开后座车门。她身边从没出现过什么男人,彭朗一直猜测她单身。她上了车,总是还没坐稳,就从大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聚精会神地开始打字。 路上遇红灯,彭朗踩住刹车,从后视镜里悄然打量季长善,每次看三四秒就敛回视线。绿灯亮起,他匀速前行,后座不断传来哒哒哒的敲击声,节奏密集,像一丝丝暴雨捶地。 季长善偶尔也在他车上接听工作电话,她跟下属通话,恩威并施;跟人谈生意,威逼利诱。 那时远方还不是朗郁的竞争对手,彭朗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季长善谈工作,越听,食指越静默地叩打方向盘。 他在盘算等合适的时机,找猎头公司牵线搭桥,把季长善挖到朗郁来。 这个时机一等就是两三年。 今年年初,朗郁正式推行扩大商业版图的计划,连带企业内部的组织结构一并调整。朗郁缺一位销售高管,猎头公司接活儿,按要求寻找候选人,再把候选人的资料发给朗郁的人事部。 高管的选择,需要彭朗亲自参与。他仔细看过每一份资料,唯独季长善的资料看了五遍。他挑出三位候选人供人事部参考,三份资料按心仪顺序叠放,季长善是彭朗的第一顺位。 人事部出于现实考虑,并不认为一个二十八岁的未婚女性值得首选。 彭朗在几位男性候选人的资料上圈圈画画,标出他们的资质和业绩,请秘书拖出一个表格,将他们与季长善进行横向纵向对比,结果显而易见,男性候选人只在不用生孩子休产假上具有生理优势。 朗郁最终给季长善发去就职邀请,她没有接受,彭朗一度惋惜,好在他们五月份就结婚了。 他拣重点同季长善讲明工作上的事情,末了望住她的眼睛,认真说:“我请你收下股份,说这些好听的,挽回你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是,即便排除私人情感,我也认为你完全能胜任季总的位置,我没有办法不欣赏。” 季长善不知道彭朗的嘴巴是怎么长的,即使她亲过很多次,也不知道。 他今天晚上说了这么多好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假使他单纯为了睡一个女人,或者想圈住她做金丝雀,绝不至于亲手奉上朗郁的事业,请她做季总。 哪里有豢养者愿意放金丝雀出笼,与他并肩而行呢? 季长善几乎要相信这权力赠予的背后藏着一颗真心,她盯着彭朗的眼睛,企图找到任何一处他不爱她的证据,但是彭朗的目光比往日还要坦诚,甚至称得上多情。 她的心房震颤不已,挤得别的器官压住胃口,连半个饺子都吃不下。 季长善开始怨恨自己没出息,怎么就为千万斗米折腰了呢? 她很快垂下睫毛,不与面前人对视。 彭朗敏锐察觉到季长善的摇摆,于是乘胜追击:“这些股份只够分一次,我也只给你一个人画过像。也许做生意的时候,你是我的第一顺位,但现在谈起感情,我没有别人,没有其他顺位,只有你一个。” 季长善手里还捏着筷子,指尖都攥得发白。 彭朗看准时机,拎椅子坐到季长善身边,试探性捏住她的指尖,慢慢说:“我也饿了,小善。能不能分一个饺子给我?” 季长善瞥一眼彭朗,心理防线濒临崩溃。 她的确没办法拒绝彭朗,但是二十四天以来,无论彭朗怎么情感输出,季长善都伪装成坚如磐石,不为所动,如果此时此刻松口答应他,给他一个机会,那岂不是见股份眼开? 季长善倒不怕彭朗认为她庸俗,反正庸不庸俗,他都一个跟头栽她手里了,还能怎么样。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这份心意有一丝一毫轻薄。况且她矜持惯了,还要摆一摆架子,让彭朗多长记性,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彭朗极其了解季长善,像她现在这样低垂着睫毛不言语,多半是防守失败,心墙正在土崩瓦解。 他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大手裹住她整个右手,季长善象征性挣扎,要从他掌心里抽手。彭朗抓紧不放,引着她往饺子盘里伸筷子。 “你要是不愿意分饺子给我,我也不勉强你。”彭朗嘴上这么说,大手可一点都不松懈。 季长善偏过脸,轻轻瞪他,彭朗用眼睛笑一笑,“我都听季总的。” “你这也叫听话?” 彭朗是在听从季长善的心声,但他不能直言,否则会激怒季总。 他用拇指摩挲季长善手背上的青筋,给足季总面子:“我们再试一次吧,小善。这次慢慢来,我们走得长远一点儿。如果你觉得我不好,随时叫停,选择权一直在你手里,我不会再纠缠。” 季长善一句话都没说,转回脸庞,双眼低向饺子盘。 她不主动不抗拒,任由彭朗将筷子尖戳进一只饺子,再把着她的手往嘴边送。 饺子入口,已经半凉了。 彭朗深知粒粒皆辛苦,他珍惜地咀嚼,嚼了四十次,比从前还多十次。他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好吃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对,有那么一时半刻,眼睛莫名其妙酸胀。 季长善用余光斜着彭朗,他安静地吃饺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一动不动三分钟,彭朗再度借她的右手,往嘴里送下一只饺子。 季长善不习惯喂别人吃饭,就把筷子塞到彭朗手里,“我算知道黑人老哥什么感觉了,你就会打劫,就是个无赖。” 说完,季长善顺手拖过饺子盘推到彭朗面前。 盘子里还剩十来个饺子,够他垫垫肚子了,也不用再煮。 彭朗嘴角的笑意过分明显,季长善即便不扭头看也能感知。她坚决不肯转头和他对视,彭朗左手牵着季长善的右手,稍微晃一晃,她还不转过来,彭朗只能偏头探到季长善面前,非要看到她的眼睛才罢休。 季长善忍无可忍,飞快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你赶快吃饺子吧,不吃就马上回你家。” “你这个意思是,我吃完了就能留下过夜么?” “当然不是,流氓。” 久违的“流氓”让彭朗身心熨帖,他由衷笑出来,左手握住季长善的手不松开,右手拿筷子先后夹起十几只饺子,瓷盘子渐渐空荡。 季长善看着彭朗吃了一会儿,左手翻起股份转让协议书,他已经在末尾签字了,态度着实诚恳。 她捻住纸角,迟疑一阵子,转头问彭朗:“你出手这么大方,到底是你打劫我,还是我打劫你?” 彭朗咽下最后半个饺子,伸手从桌上摸过那条打劫来的彩色手绳,往季长善手腕上一套。 “你在远方待着,朗郁实在危险,所以是我打劫你的工作能力。”他边说边抬起桃花眼,对上季长善的黑眼睛,“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季总?” 第49章 架子 你能亲我吗? 季长善知道彭朗专拣好听的说, 不过这些好话就像小绒球掏耳朵,痒酥酥又舒服。 她暗自愉悦,身板坐直一些,眼神在彭朗脸上晃悠一圈, 强迫自己拢回快飘上天的心。 季长善清了下嗓子, 同彭朗说:“我暂时去不了朗郁, 股份你先收好吧。” 彭朗捋着季长善手腕上的彩绳,眼睛没离开她的脸庞, “还有什么顾虑?” “总得先交接好远方的工作。” 彭朗用指尖挠一挠季长善的手心,“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季长善被他拨得心痒, 要往回抽手, 彭朗拽住不放,又问一遍她胳膊肘朝哪里拐。 她倒不是死心塌地给资本家卖命,而是不想给同事和下属添麻烦。 无产阶级何苦为难无产阶级。她的同事和下属平常待季长善客气有礼, 即便这种客气有时候源自惧怕。季长善重视结果多于过程, 旁人对她不错,她自然不能撂下烂摊子自己跑路。 再说, 她还得考察彭朗一段时间,看他是不是真把所有毛病都改了。万一他本性难移,她可不知道自己的胳膊肘究竟朝哪里拐才对。 季长善跟彭朗简单说明工作方面的理由, 停顿片刻, 补上一句:“虽然我一点儿都不清高,很想把你的股份占为己有,但我也不是拿权力就能收买的人。” 她的意思是,他们这段关系还是先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股份这东西,可以等等再占有。 彭朗心领神会, 两个大拇指交替着给季长善的手背按摩,“协议书你留着,想什么时候签都可以。” 季长善不跟彭朗假客气,只说:“你给的股份太多了,远远超出我的工作能力,就算你将来不后悔,别人也要说你有毛病。你贿赂我,我心领了,但你不用做到这一步。” 彭朗从她的话里体会到另一层意思,“你留在远方上班,是要留到升职么?” 升到大区级别的总监再跳槽朗郁,她资质足够,就不会招来太多非议,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 季长善点一点头,目光掠过彭朗的眼睛,又跳到他衬衣领口,“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了。” “我怎么想的?” 他明知故问,季长善才不接他投来的眼神。 彭朗挪动手指,转弄季长善手腕上的彩绳。他一双桃花眼到处捕捉季长善的目光,捕捉不成,就在她脸庞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彭朗慢慢看过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走到嘴唇停顿三秒。 她今天没吃辣椒,嘴唇不是枫叶砖红。 彭朗向上瞥一眼季长善的眼睛,目光又落回她的嘴唇。季长善扫见彭朗喉结滚动,心尖似有羽毛搔动。 为了避免擦枪走火和他亲上,季长善低眼望向那条彩色手绳。 这东西由几股细绳编在一起,赤橙黄绿青蓝紫,青草绿的那部分掺杂几点细碎的亮片,整体透着一种乡镇批发市场五块钱一百条的气质。 季长善并非瞧不起劣质的礼物,只是彭朗一直用手指转着彩绳玩儿,时不时还要碰她一下。 他指尖有些冷,季长善穿着开衫毛衣,黑袖子把手腕捂热了,彭朗稍微贴一贴她的皮肤,季长善就冷出一层鸡皮疙瘩。 屋里阴冷,他还穿着湿外套。 季长善敛回视线,起身收拾筷子和空盘子,眼睛瞧着木桌面说:“你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吧,再喝点儿热水。” “我要是感冒了,你会不会给我做一碗西红柿牛肉面?” “不会,所以你就别病了。” 彭朗站起来帮季长善一起收拾,统共就俩盘子一双筷子,两个人愣是一来一回抢夺,仿佛对方是在餐馆后厨打工,每天都不戴橡胶手套,刷八个小时堆成珠穆朗玛峰的锅碗瓢盆,手会泡得起皮,人要累个半死。 銥誮 季长善发觉了他们二人的夸张,莫名不好意思。她迅速把盘子筷子推到彭朗手里,自己洗了一块抹布去外面擦桌子。 彭朗慢悠悠刷盘子,水流开得很小,因为季长善特意叮嘱他不要浪费水资源。 季长善擦着餐桌,也没什么可擦的,眼光就隔三差五漏到厨房去。 彭朗洗好盘子,转过身,隔着五六米跟季长善展示他的劳动成果。季长善总归不能把他当成小孩儿一样夸。她轻轻点一下头,冷淡说:“收拾完了,就快回去洗澡吧。” “我盘子刷得这么好,能不能在你家多待一会儿?” 他这话一出来,季长善就明白彭朗在打什么主意了。 她干脆地说不能,叠起抹布回厨房,开水龙头冲洗抹布。 彭朗一步步凑到她身边,抬手理顺季长善颈后的碎发,她嫌痒痒,叫他别动。彭朗的手并不老实,转移到季长善的脸颊上,蹭蹭刮刮,没完没了。 季长善转头瞅他一眼,“你该回去了。” “我家太冷了,还是你家暖和。” “你是打算赖这儿不走了?” 彭朗绕到季长善背后,“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很好。” 季长善的后背距离彭朗的上半身仅有三公分,她呼吸凝滞,却装作感受不到彭朗的贴近。季长善低眼拧干抹布,头也不回地跟彭朗说他不能留宿。 彭朗什么也没应答,身体又向前挪动一公分,两个人几乎要粘在一起。 季长善悄声咽了口口水,展开抹布搭在水龙头上。如果搁在平常,这块抹布会铺在水池边晾干,但是彭朗在后面紧紧抵着,季长善退不开身子铺抹布。 她并不排斥彭朗的靠近,但要摆架子。 季长善微侧身,用肩膀挤彭朗的胸口,试图让他撤开两步。 彭朗纹丝不动,垂眼数着她的睫毛,根本数不清。 她向上瞥了一眼,叫彭朗离远一点儿。他选择性失聪,稍稍抬高掌心卡住季长善的腰,贴着她耳边问:“我能不能抱你?” 他的呼吸一丝一缕地往季长善耳朵里送,她受不了痒痒,不禁往前躲。彭朗不给她逃脱的机会,架起胳膊圈住季长善的肩膀,低头又问一遍:“小善,我能不能抱你?” 季长善就没见过这么得寸进尺的流氓,抱都抱了,还非得问来问去,得了便宜卖乖。 她不能助长彭朗嚣张的气焰,于是矜持回复:“赶快松手,要不然我就踩你脚了。” 彭朗在她耳边笑,笑的时候,呼出鼻息,那些气体温热而轻缓,松松垮垮地裹住季长善耳廓,烧得她心温节节攀升,几乎要达到沸点,让整颗心翻滚起来。 季长善故作镇定,在彭朗怀里挣扎两下,小手抬起来扒拉他的胳膊,让他差不多行了,别得寸进尺。 彭朗忽略季长善的警告,偏头去亲她的右耳垂。季长善浑身颤了一下,立马捂住右耳朵不让彭朗靠近。他箍住季长善的双臂,转移阵地,向左偷袭,两片嘴唇贴住她的左耳垂,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试探,后来含住了她整个耳垂厮磨慢咬。 季长善的耳朵异常敏感。 她上大学的时候,那位金姓朋友时常流连忘返于采耳店。金有意天花乱坠地推销采耳店,说那店铺的老板娘是四川人,店里的技师也全在四川学的技术,手法老道正宗。 就算是采耳祖师爷来了,季长善也不为所动。 金有意自己享受还不够,非得拉季长善一起去。季长善拗不过她一口一个宝贝儿,跟着去了一回。才在床上躺平,眼睛斜见技师掏出一排杂七杂八的装备,季长善就开始浑身发痒。 她的耳朵不能让别人碰。 彭朗咬着她的左耳垂,含糊说:“你上次咬我,到底使了多大劲儿?” 季长善的脚趾自发蜷缩。 她忍不住歪头躲彭朗,身体拱动几下,蹭着什么不该蹭的地方,彭朗呼吸紊乱,沿着她的耳垂向下,一口一口嘬她的脖子,边亲边握着季长善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 季长善耳听彭朗在她脖子上造响,细微的亲吻声敲击心房,心墙阵阵发颤。她腿脚发软,双手搭上彭朗的后脖颈,指尖不小心勾到他的头发。彭朗没察觉疼痛,扶住季长善的腰背,没用多大力气,直接把她举到厨台上。 身体腾空的刹那,季长善心惊肉跳,她紧紧抱住彭朗的脖颈,坐稳了才狠拍一下他的后背。她不想被彭朗亲得七荤八素,于是抵住他的肩膀向外推。 彭朗盯着季长善的黑眼睛,嘴角露笑,大手把住她的大腿内侧,逐渐发力向左右两侧掰。 季长善无力防守,骂彭朗流氓,身体往厨台后面退了一寸。 彭朗拦住她的后臀,向自己这边猛然一拉,两个人的身体顷刻间严丝合缝。 季长善的心跳如同急切的鼓点,她不断回避彭朗的注视,避无可避,小声抗议道:“你别这样。” “我怎么样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彭朗轻声问完,季长善睨他一眼,并不回答。 彭朗笑笑,凑到她脖子边,一点点向上亲,亲到她的下巴颏才暂时停住。 清幽的香气受她体温加热,挥发进彭朗的鼻腔。他嗅着香味儿,目光抬向季长善的黑眼睛,她的睫毛轻微抖动,眼神像风吹烛光似的摇曳。 “我能亲你吗?” “不能。” 彭朗抬起脸庞,嘴巴慢慢靠到季长善唇边,两张嘴巴相隔一厘米,彼此的呼吸交缠相绕,响动无限放大。 “你能亲我吗?”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季长善原本盯着彭朗的嘴唇,现下瞥向他的眼睛。 她缄默三秒,向后撤几公分,指尖抚摸他的唇珠,摆架子道:“你觉得呢?” 第50章 欲望 口是心非。 彭朗直视季长善的眼睛, 亲一亲她的食指肚。他两只手扶住身前人的后背,她的体温穿越毛衣烘暖他的掌心,彭朗抚摸片刻,毛衣针脚平顺, 摸不到疙疙瘩瘩的小毛球。 季长善向彭朗的脸侧移动白手, 摸一摸他消瘦的脸颊, 胡子茬刺棱扎手,她转回视线, 望住他的双眼问:“你怎么连胡子也不刮?” 彭朗最近非但刮了胡子,还是每隔两天就仔细修剪一次。他力争面部留有胡须, 向季长善证明他生活的悲惨, 另一方面却不能太过邋遢,否则会丧失一部分外貌的吸引力,这对追回太太于事无补。 夫妻之间理应藏一些善意的心机, 彭朗深谙此道, 当然不能坦诚直言。 他假装无声无息地叹气,在眼神中注入无辜大型犬的灵魂, 慢慢说:“心情不好,也就顾不上这些。” 季长善未必不知道彭朗在装可怜,但是胡子可以伪装, 瘦削的脸庞却不能。 他比原来瘦多了。 季长善默默打量着彭朗的面孔, 目光一偏,注意到他左耳垂上有一道残月形的白色疤痕。 这是她咬出来的,尽管这流氓的确该为鲁莽付出一点代价。季长善希望自己的心肠坚硬如钢铁,只是多瞧了两眼他的疤痕,那颗钢铁之心就教炉子给熔了。 她脸上覆盖一层浅淡的怜惜,伸手捏捏彭朗的左耳垂, 轻声道:“你该擦点儿祛疤药的。” “你的牙确实挺尖的。” 季长善依旧揉着他的耳垂,“谁让你强迫我上车。” “以后你让我朝东,我不敢朝西,行么?” 季长善的要求并不高,“你不惹我就行了。” 彭朗把手搁到她的后颈上,和缓地抚动,“你咬出个印子也挺好的,最好一辈子别消褪。” 季长善看着他不说话,彭朗凑到她眼睛旁边落吻,季长善合了下眼,再睁眼时,搂住彭朗的脖子,下巴颏枕到他的肩膀上。 彭朗的肩膀垫着一层肌肉,坚实却不硌得慌,季长善抚摸他的后背,“那你可别后悔。” “没有你,我才会后悔。”彭朗捋顺季长善脖子边碎发,侧过头亲她的脸颊,“你也亲亲我吧,小善。” 指尖抠着他西装背后的剪裁缝隙,季长善迟疑一会儿,转脸啄一下彭朗的左耳垂,飞快就回过头,重新抱紧他。 彭朗无声笑,“季总太容易害羞了。” 季长善拍他的后背,“闭嘴吧,彭总。” 彭朗服从季长善的指挥,没有再打趣她的矜持。 他们相拥无言,两颗心斜对着跃动,有力且平稳。季长善绕弄彭朗脑后的头发丝,不知道他今天晚上还要不要留宿。 他要是非得在这儿睡一宿,也不是不行。季长善不会主动邀请彭朗,但是可以通过下逐客令,试探他的想法。 她旋着彭朗一撮头发,小力度拉扯一下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想让我回去么?” “我巴不得你赶快回去。” 彭朗慢条斯理嗯了一声,环住季长善的胳肢窝背部,向后撤一步,抱她下厨台。 季长善脚尖落地,站稳以后,两条胳膊仍旧挂在彭朗的脖子上。他被太太坠弯了腰,顺势亲吻她的发际,几根头发丝扫着鼻尖,一面用挠痒痒劝退他,一面散发香气勾引他。 头发丝天天受主人的供养,和季长善一脉相承地别扭。 彭朗挪开嘴唇,有意逗她:“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只好听季总的话了。我现在就回去。” 季长善不那么想让彭朗走,于是更紧地搂住他脖子不放,嘴上无比寡淡道:“那你就走吧。” 彭朗被迫低头弯腰,尽力克制眼睛不要暴露笑意。 他把手搭在季长善腰上,顶着她一步一步往玄关挪。季长善以为自己的意思够明显了,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成全他回去睡觉的愿望。 她松手垂下胳膊,顺便扒开彭朗的大手,拒绝他的搂抱。 彭朗托住季长善的下颌线,在她右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嘬出响声和印子。季长善眉头往中间拧,把住他的手往下卸。彭朗换位置揉动,季长善的脸被他捏得稍微变形,这一点在玄关的镜子里得到充分印证。 季长善从镜子中收回目光,她转脸咬住彭朗的虎口,没怎么使劲儿,不过是发出严正警告。 彭朗笑出来,桃花眼轻弯,整张脸写满斯文败类的一切特质。 他松开太太的小脸,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就是回去洗个澡,换身睡衣,等会儿再来伺候季总。你不会不给我开门吧?” 季长善推开彭朗的脸孔,“当然不给你开门。” “那我就只能敲门到天明了。” 季长善环抱双臂,请彭朗出门左转快回家。 他揽过季长善的肩膀,亲一口侧脸亲一口嘴角,视线抬高,她的黑眼睛将笑未笑。 彭朗站直一些,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怀中人的肩膀。他低眼去找她的目光,找到了,冲季长善笑一笑,“你说我用不用下趟楼?” “下楼干什么?” “你喜欢薄一点儿的,还是厚一点儿的?我去研究一下什么措施好用。其实都买也可以,你说呢?” 他的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就是在一本正经地跟人谈生意,问对方想要哪个产区的咖啡豆。 季长善开始没听懂什么薄什么厚,直到面前人说出“措施”二字,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季长善才突然反应过来,有人要耍流氓。 她的左眉当即高于右眉,嘴巴开合两次,最终一巴掌拍在彭朗胳膊上,“你别回来了,流氓!” 撂完话,季长善头也不回地走向卧室,脚步乱中有序,关房门的动静比平常大一些。 彭朗用眼睛笑着,换好鞋推门而出。 卧室里,季长善坐在床沿,侧耳细听玄关大门的响动。 在确认彭朗出门以后,季长善迅速去到衣柜前,唰一下拉开柜门,对着收纳内衣的抽屉左看右看,翻出三套洗过没穿的新内衣,黑色灰色雾蓝色,哪一套都可以。 季长善抱起内衣,将它们按套平铺到格子床单上。她胳膊环在胸前,仔细审视三套内衣,从它们各自的美观性考虑到搭扣是否容易开解。 思考时间不很富裕,季长善速战速决,挑好雾蓝色的那一套,把其他两套塞回衣柜。 她带上内衣和睡衣去洗澡,水流急湍淌过每一寸肌肤,雾气蒸开一个又一个毛孔,季长善揉搓浴球,打出细密的泡沫抹在身上,每抹一点儿,就会想到待会儿要发生的一切。 季长善并不介意跟彭朗做真夫妻。 夏天的时候,他们经常共度夜晚,彭朗睡在她右边,单独盖一床空调被。 他不满足于局限的空间,频繁朝左侧的床铺越界,季长善背对彭朗,不断从被子里捉住他的大手朝外面丢。 窗户开了半扇,夜风窜进纱窗,两片帘子随风鼓动,露出中间一道缝隙。月光灯光穿越缝隙,在床单上印出晃晃的影,季长善的脚尖绷在光影里,脚背雪白,鼓出一折青筋。 彭朗同她说悄悄话,慢条斯理地说,有时候谈油画,有时候讲春画,从来不说情与爱。他说了一会儿,拉着季长善翻身。床角挂着两只海绵垫,他静默地欣赏一切,不知为何,总要回忆起夏风吹过时,西南漫山遍野的咖啡果与枝叶同颤。 季长善不好意思与彭朗长久地对视,总是瞥一会儿他的眼睛,又望向天花板。彭朗亲吻她的耳垂,季长善躲了两下,躲不过去,他笑着亲她,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感到好奇,每走到一处,就要问一问季长善这里是哪里。 季长善从来不张口回答,只用手指传达某种信号。彭朗越发细致入微,季长善用五指抓紧空调被,身体如同无风时的海面,不留神看,便是风平浪静;细致地贴着她的皮肤感受,就知道海浪波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彭朗掌控着季长善的呼吸,听到她急促就缓一缓,发现她松了一口气,又转瞬强势。季长善一寸一寸体会着彭朗的细腻,有那么两三秒会放空自己,想这个人是真心喜欢她的。她软下一颗心,慢慢捋顺彭朗头顶的发丝,一缕一缕,像给他吹头发时那样轻柔。 每到这种时候,季长善就希望彭朗不要照顾她的矜持,但是他在这方面异常尊重季长善的嘴巴,她说不要,那就不要。 季长善一度无言以对,只能通过咬彭朗的手臂发泄不满。 她暗自发了许多誓,假如彭朗下次再这样不负责任,她就一个巴掌呼上去,让他老实一点儿。 然而,彭朗只听从内心的声音,一次又一次随心所欲,季长善起初还能顽强地抵抗两下,随着他展开无尽的耐心,季长善最终意志力薄弱,沉溺于漫长的夜晚,开始幻想彭朗这次可能就忍不住了。 他不但每一次都忍住了,而且抽身去洗冷水澡的背影无比决绝。 季长善那时不确定彭朗的心意,行动也更为拘谨。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却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假如不想放彭朗走,就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借此表达她的挽留。 她洗完澡,换上新内衣,随手一抹镜子上的水雾,从中打量自己的身影。 季长善用眼睛描摹几段曲线,确实不太能理解彭朗的定力。 她披上睡衣,一粒一粒扣子系好,推开浴室门时,玄关的门铃乍起。 第51章 现金 心底有坎儿。 透过猫眼, 季长善看见一个女人。 这女人戴一副大方框墨镜,下半张脸由口罩遮住,黑长发披肩,穿一件长及小腿肚的杏色风衣, 衣带子系紧了, 显露窄腰圆胯。她手上拎只棕色大包, 看起来沉甸甸的。季长善抬起左眉,在记忆中搜寻相似的身影, 结果一无所获。 她暂且不吱声,看对方是不是找错门了, 待会儿就会离开。 门外的女人换了一只手拎包, 又按一遍门铃。季长善越发困惑,快步回卧室披了一件开衫毛衣,重新走到玄关, 朝大门问了一句:“哪位?” “季小姐, 我姓冯,彭朗叫我把房租给你就行。” 门外女人的嗓音和姓氏唤起季长善的记忆。 季长善研究秋蕙卖场的生意时, 看过冯秋白的视频采访。这位电影演员一张口就是故事感,很有一番慵懒的风情。季长善的商业思维骤然猛跳。她忽略冯秋白到访的目的,为着谈生意拉开大门, “原来是冯小姐, 快请进。” 冯秋白朝季长善点一点头,拎包迈进屋子。季长善是房主人,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她的余光向后扫着冯秋白,这位演员步步慢,摇曳生花, 单是看她一眼就仿佛能闻见香气。 季长善比冯秋白矮半个头,刚才对方进门的时候,她侧身让路,视线小幅度上挑又下沉,不着痕迹地打量冯秋白。这位演员前凸后翘,瘦而不柴,浑身上下散发一种珠圆玉润的气质。 从前远方办商业活动,也请过一些偶像演员站台,季长善在会场见过几位女明星,不过尔尔,远没有亲眼看见冯秋白的视觉冲击力大。 季长善不好女色,简单欣赏一下对方的身段,请冯秋白坐到沙发上,问冯小姐喝点儿什么。她家里只有咖啡和白水,别的也没有。 冯秋白摘掉墨镜和口罩,露出一双非标准化的杏眼。 她转过头,冲季长善笑一笑,“凉白开就行,不麻烦季小姐。” 季长善拿来两杯水,凉的那杯搁在冯秋白面前,自己吸溜一口热水润嗓子,准备待会儿有理有据说服冯秋白代言远方的精品系列。 冯秋白摸起玻璃杯,抿了两口,将地上的棕色皮包抬到茶几上。季长善记起她来交房租,一时之间疑惑冯小姐怎么不电子转账,再说她当演员赚得盆满钵满,为什么还要租彭朗的房子? 对方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能解答她的心问。冯秋白低眼拉开皮包,掏出一沓红钞票。季长善原本没有表情变化,可是一沓一沓红钞票逐渐堆满半边茶几,她的左侧眉毛就不得不挑起来。 她朝冯秋白看去,“冯小姐这是?” “十万是半年的房租。另外的十万,是给你们结婚随份子。” 季长善瞥一眼可怖的现金,不明白冯秋白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并非没干过甩现金这种事儿。 四五月份,她提前跟海城的银行打好招呼,去了提取一百零一万现金装箱,拖到季晓芸家里甩给她看。季长善没有选择电子转账,是因为数字太抽象,远不如直视一百零一沓红钞票震撼。 季晓芸说养她不如养条狗,隔三差五就跟亲朋好友斥责季长善欠债不还钱。旁人不明就里,附和季晓芸骂得对,她家的大女儿就是个白眼狼老赖。季长善的婶婶周晚参加家庭聚会,听季晓芸翻来复去骂季长善,总会斜眼瞅这位妯娌。 二十多年前,周晚住在季晓芸家对街。深秋早上,她去上班,出了门绕到楼后开车,远远就看见马路对面晃着一个小人。季长善那时六七岁,才上小学不久,那么瘦小一个人,双手提着一只大行李包,哼哧哼哧往前走。 季长善的小学建在一条曲折的长街后,坐落于大坡上。成年人从她家走到学校需要十五分钟,小孩子得走半个小时。周晚没在季长善周围看见大人,大致猜到她自己去上学。 周晚冲对街喊了声善善,季长善开始没听见,周晚穿越马路来到她身边,季长善才注意到婶婶。 她跟婶婶问好,周晚拎过季长善的行李包,拉起她的小手往自己车那边走,边走边低头问:“怎么就你自己啊,善善?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送妹妹上幼儿园,让我自己去上学。” 姜长乐的幼儿园跟季长善的小学是反方向,来回跑赶不及。尽管如此,周晚依旧忍不住批判季晓芸夫妇。 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六七岁小孩儿单独上学?更何况这孩子住校,每两个星期才送一回,怎么就不能早起个十分八分,去送一送呢? 当着孩子的面,周晚不好直接指责她的父母。她于是牵着季长善走到车边,拉开后座的车门,叫季长善上车,顺路送侄女上学。 季长善原来住奶奶家的时候,周晚就老给她买衣服买零食,她仅有的三件玩具也是婶婶送的。季长善很喜欢周晚,喜欢到想让婶婶给她当妈妈。 不过她有自己的妈妈,她妈妈长头发红嘴唇,总是点着她的脑门儿皱眉说:“你得记着谁生你,谁就是你妈。你只有一个妈,别让死老太太养了几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季长善知道自己姓季,跟她妈妈一个姓。 可是人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妈妈,而妈妈却可以有两个女儿? 她假装随口闲聊,问同学有没有弟弟妹妹。 大家都摇头,说他们的妈妈只生过一个孩子。 季长善并未在同龄人中找到共鸣,只好认为这个世界存在差异性,就像她家里的餐桌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西红柿炒鸡蛋。 她说服自己接受这种不平等性。 白天上课的时候,季长善的小脑袋被拼音和数字占满,根本记不起那些困惑。她以为自己接受了一切不平等,可是一到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整个空间晦暗寂静,窗外的月亮碎成一块一块,季长善就能从每一块月亮中看见不同的画面。 那些画面无关于她自己,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日常。 比如,季晓芸追着姜长乐满家跑,就为了给她光着的小脚丫套袜子。 比如,季晓芸拿一把牛角梳一缕一缕梳顺姜长乐的头发,再给她绑出漂亮的苹果头,有时候还拿彩色的小皮筋,帮姜长乐扎好多个小揪揪。 季晓芸没给季长善穿过袜子,也没帮她梳过头。 季长善想,反正她会自己穿袜子,也可以自己梳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坐在婶婶的车上,反复揉捏行李包的提带,第无数次自我说服,后来她就有点儿想哭了。 周晚在驾驶座朝后视镜瞥,季长善的手指原本在绕弄包带,忽而抬起来擦眼睛,她飞快擦了两下,最终把小脸转向窗户,不知道在看什么。 季长善在学校门口下车,拎起行李包跟婶婶说谢谢和再见。 她需要过一条马路才能抵达学校的大门。学校派老师站在马路这边,组织小学生排队安全过马路。季长善排到队伍的末尾,身边的同学在跟爸爸妈妈说再见,他们之间是不必说谢谢的。 领队老师拦下周晚的车,朝队伍里的小学生挥挥手,说大家跟老师走。 季长善双手提大包,每走一步,膝盖都会撞到行李。 周晚扶着方向盘,眼睛跟随季长善一顿一顿地走向马路对面。 他们学校的栅栏门高大宽阔,连大人站在底下都会显得渺小。 季长善比周围的同学矮一截、瘦一圈,肩上背着书包,腿间晃着行李。她偶尔回一下头,跨进学校大门的前一秒,她最后一次回头,婶婶的车已经开远了。 二十岁以后,这些画面就成为季长善将醒未醒时的梦境。 季长善经常在清晨的梦魇中哭泣,梦中的内容醒来便忘,唯独知道自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呼吸困难。她想捂住心口,两手却在腿边紧紧攥成拳头。她的眼泪轻轻淌过皮肤,触感由热转凉,不一会儿就掉进耳朵里,发出咚的一响。 她的梦,总让她精疲力竭。 为了不再做泪梦,季长善卯足了劲头要与过去决裂。 她欠季晓芸四十一万生养费,便成倍地还回去,成倍地甩现金增加气势,耀武扬威。季长善拿上户口本,从季晓芸家里出去,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她从寄存处取出行李箱,快步登机,去外地处理窜货风波。等她回到绛城,日历变成五月份打头。季长善原以为自个儿已经和过去彻底清算,彻底了结,但是此后的那些个清晨,她照旧做梦,照旧在即将醒来时掉眼泪,一切都无法制止。 季长善从自身经验出发,首先想到冯小姐送二十万现金来,大概是心底有过不去的坎儿。可冯小姐能跟彭朗有什么心结? 白裙和玫瑰的故事再度席卷而来。 季长善从二十万现金上挪开视线,看向冯秋白的脸孔。 冯秋白理一理风衣的长腰带,祝福季长善新婚快乐。季长善点头道谢,跟冯秋白谈起商务。冯秋白根本没听过远方要找她代言,想必是经纪人看过同类商品的代言项目,择取别家公司的商务递给她看。 代言哪家的咖啡,对冯秋白而言并不重要。 既然朋友的老婆请她考虑一下远方的产品,她就回去叫经纪人把咖啡样品找出来试试。如果还不错的话,冯秋白不介意做顺水人情。 只不过彭朗和他老婆怎么还搞商业竞争?难道是情趣吗? 冯秋白欣赏季长善懂得利用彭朗的人脉为自己谋利益,这说明他们夫妻之间没有谁比谁低一头。不像她家那位先生,自尊自强得不肯接受她任何一点帮助,反倒露了自卑的马脚。 她跟季长善说自己会考虑看看,季长善和冯秋白道过谢,眼睛重新瞥向茶几上的钞票。 冯秋白请季长善收下份子钱,她已经同彭朗打过招呼。 季长善于是点一点头,冯秋白起身告辞。二人去到玄关,主人送客,双方礼貌告别。 关上大门以后,季长善回到卧室,从柜子里翻出两床被子给彭朗打地铺。 他要是不说明白自己和冯秋白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晚上就别想上床。 第52章 故事 幸好她愿意结婚。 晚上十点半, 彭朗敲响季长善的公寓门。她听见动静,慢慢晃到玄关,在门口站了两分钟才按下门把手。 彭朗穿套深灰色的系扣睡衣,肩膀上披一件黑色的开衫毛衣, 不细看还以为是季长善的同款毛衣。 她扫一眼彭朗的双手, 这人什么也没拿。季长善先是困惑, 随即视线上移,他毛衣的右侧口袋鼓出一块, 似乎装着一只小盒子。 小盒子里能装什么,季长善未经思考直接做出判断。她假装没看见任何东西, 镇定转身, 往客厅里走。 彭朗关上门,徐徐跟在她身后。 客厅没开灯,唯一光源来自卧室。季长善踩着地板上的光和暗影, 走到茶几旁边, 忽而停住脚。 彭朗继续向前迈了两步,刚贴到太太背后准备环住她, 季长善就侧身朝另一边撤步。 他察觉异常,抬手抚摸季长善的后背,“我怎么惹你了?” 季长善不能实话实说, 否则暴露了醋意, 显得她一天到晚净吃醋。 她才没吃醋,不过是事情离奇,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做人家太太的,难道还没有知情权么?他最好主动交代自己和冯小姐的情史,要不然就地铺伺候。 为了避免彭朗猜来猜去,浪费时间, 季长善往桌面一指,给出提示:“冯小姐的房租和份子钱,你收好吧。” 光线晦暗,削弱半桌红钞票的刺目性,彭朗见怪不怪,只问:“结了婚,不都是太太管账么?” 季长善不受蛊惑,“我可不是你太太。” “你怎么否认法律?”彭朗向斜前方移动,绕到季长善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季长善仰脸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彭朗若有所思,伸手去抱她,季长善摘掉彭朗的大手,环抱双臂往卧室走。彭朗跟随她的脚步,目光贴在披散的长发上,一进门就不得不跳到地板上,毕竟那张白地铺实在明晃晃。 卧室里开大灯,光明如白昼。季长善走到床边,掀开被角钻进去,她坐在远离地铺的那一侧,冲彭朗轻飘飘道:“关灯睡觉吧,你睡地上。” 彭朗尚且不关灯,慢条斯理地靠近地铺,蹲下去捏一捏打地铺用的被子。 季长善待他不薄,打地铺用了两床空调被,每一床被子都折成两层平铺好,她的爱意足足有四层那么厚。 彭朗回想桌上的红钞票,推测起季长善生气的理由。 冯秋白并未对大众公开自己的恋情,他的太太兴许认为冯秋白单身。 一位单身的女房客上门送房租,时间还选在大晚上,难免令人猜疑。尤其像他太太这样的醋坛子,更要胡思乱想一阵,得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误解。 如此判断过后,彭朗抬头望住季长善,她已经脱掉开衫毛衣,正在叠毛衣的袖子。 他过去不曾期待季长善爱他,也就自然而然抗拒她的占有欲。如今彭朗巴不得季长善爱他入骨,她越吃醋,越说明他在太太心里有份量。 沉甸甸的爱意正如灌铅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地绑住她的双腿,坠得人迈不开步子,想跑也跑不了。 彭朗心底踏实,隐约扬起嘴角。 他存心逗太太,慢悠悠道:“虽然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但季总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心甘情愿地睡地铺,睡多久都可以。” 季长善没想到彭朗甘心伏法,一时间语塞。 彭朗转头和她对视三五秒,眼神无辜至极,就像一只大狗撕毁整张沙发,暴躁主人回家看到满地狼藉,血压飙升,指着大狗骂街,大狗的两只耳朵向后耷拉贴住脑袋,黑眼睛不谙世事,嗓子里呜咽呜咽两声。 季长善一度搞不清到底是谁犯了错误,差点将彭朗无罪释放。 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彭朗伪装出一个落寞的背影,步子却是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 啪嗒一声,彭朗关掉吊顶白灯,房间像沉入海底似的昏沉。 他摸黑回到地铺边,安然躺下。季长善坐在床上,叠毛衣的动作停滞良久,终于在关灯的第二分钟,重新启动加速完成。 她把叠好的毛衣搁到床头柜上,顺手点亮台灯。季长善等了一分钟,彭朗躺在地铺上一言不发。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提高音量,跟彭朗说晚安。 他在床底下嗯了一声,压住微笑回复道:“晚安,小善。” 季长善向后靠住床头板,斜眼扫着床底,彭朗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搭在肚子上,仿佛下一秒就会陷入酣眠。他安宁的姿态如同一阵大风,转瞬吹高季长善的心火。 她侧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抬出一沓工作资料。所有资料都扣在文件夹里,厚实得像本字典。季长善右手扶住文件夹,左手翻页,白纸哗啦哗啦现出幻影,响声惊天动地。 彭朗几乎要笑出来,但是他不能。 他连翻三次身,假装无可奈何,叹气道:“不是睡觉么,小善?” 得到理想中的回应以后,季长善立马把工作资料哐当一下丢回抽屉。 她熄灭台灯,掀起厚被子缩进去,面朝窗帘,背对彭朗,连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丝都在表达愤怒。 彭朗见坏就收,识趣地坐起来趴到床边,对着季长善的背影说:“其实家里没来暖气,睡地上还是有点儿冷。我能不能到床上睡?” 黑灯瞎火中,他摸到季长善的被子,抓住边缘轻轻拽了一下。季长善用胳膊压紧被子,无情道:“那你就回家睡。” “我想抱着你睡。” 季长善拉高被子挡住下巴颏,“我不想挨着你睡。” 彭朗替季长善节约口舌,直接拎起地上的枕头和棉被摸上床铺的右侧。季长善的腰部向下一陷,床垫很快恢复平整。 她睁着眼睛,什么也没抗拒。彭朗自觉挪到太太背后,隔着一层厚被子揉压她的腹部,“秋白给我发消息,说来交房租。我当时在外面,就叫她把钱给你。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么?” 彭朗的微信还在季长善的黑名单里待着,他只能发短信。 季长善后来才看见彭朗的短信,不过她根本不介意冯秋白的突然到访,只是想知道冯秋白和彭朗有什么心结。他暗自揣测太太的心思,不论如何,首先该撇清自己和冯秋白的暧昧关系。 彭朗握住季长善的肩头,力度恰当地捏一捏,“秋白租隔壁小区的房子,和她男朋友一起住。她半年一交房租,每次来,都是我下楼去外面拿。就算她要上楼,她的男朋友也会不高兴。” 季长善被彭朗捏软了,愿意相信他的嘴巴。她端架子沉默五六秒,开口问:“那她怎么给现金?转账不就行了?” “冯家习惯用现金。她爸有些顽固,买东西得去商场,不超过二十万的款项都付现金。秋白跟她爸一样,也这个习惯。” 他说起冯家的习惯就仿佛说自家的,季长善微撇嘴,指尖在被子里捻着被罩问:“你怎么这么了解她家的事儿?” “我们两家原来是邻居,秋白比我小两岁,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儿。” 季长善知道冯秋白和彭朗是青梅竹马,“你们还一起学油画吧?你给人家的白裙子弄脏了,又在裙子上画玫瑰。你说冯小姐就跟花儿一样好看。我说得没错吧?” 冯秋白不会来坐一会儿,就跟人家的太太闲扯陈年旧事。彭朗使用排除法,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他的名媛母亲在背后搬弄是非。 他没有批判母亲,只趴在季长善耳边问:“你知道故事的真实版本么?” 季长善怕痒,提起被子遮住耳朵,阻挡彭朗的气息。 他剔开被子,亲吻季长善的侧颈,“秋白很喜欢那条白裙子,我用颜料弄脏了,她一边哭一边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能让裙子重新变漂亮,她就让她爸爸来揍我。” 季长善见过冯彪,他长得凶神恶煞,任何一个小孩子看了都会害怕。彭朗悄无声息地挤入季长善的被窝,他身上还穿着开衫毛衣,季长善被他抱进怀里,脖颈枕着他的手臂,毛衣是羊绒的,护在皮肤上温暖熨帖。 他空出来的胳膊搭在季长善腰上,大手摆弄她睡衣的边缘。季长善没听够彭朗小时候的故事,于是按住他的手,叫彭朗老实点儿,继续讲故事。 彭朗笑一笑,很老实地待在她衣服外面,“你知道秋蕙的冯总吧?二十年前,他老人家就长这样,一点儿都没老。我确实怕她爸来揍我。因为她爸每次送秋白来玩儿,都会盯着我说,谁要是欺负他女儿,他就来揍谁。他应该在开玩笑,但是他笑起来也像土匪,我不能不害怕。” 季长善的黑眼睛弯起来,手心贴到彭朗的手背上,摩挲两下问:“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我就屈服了,拿起笔在她裙子上画玫瑰。画完了,她就哭得更厉害了,连肩膀都在抖。” “你小时候画得很丑么?” 彭朗亲一亲季长善的头顶,“不太丑。但是秋白不喜欢玫瑰,觉得它们小气。她说老冯告诉她,就算要当花儿,她也是牡丹,国色天香,正红的大牡丹。” 季长善回忆着冯秋白的身段,如实说:“冯小姐是很好看,雍容的好看。” “但我个人觉得,你更好看。” “你就胡说吧。” “真的。”彭朗并非违心地称赞太太,而是他的审美正指向长相英气的女人。 彭朗最近也会思考,自从五年前第一次见过季长善后,他为什么总在一些瞬间突然记起她的眼泪。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她哭泣的时候,眼泪分明比旁人的颗粒大些,本该显得楚楚可怜,而她本人却倔得像头小牛,把嘴唇都咬青了也在逼迫自己不要哭。 她那张英气的脸孔映在后视镜中,彭朗不由自主去看,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 绿灯亮起,排在后面的车队接连按响喇叭,彭朗回过神,松掉刹车换油门,平稳开出很长一段路。不知怎地,他的心就像静止的树丛扎进一只鸽子,枝叶轻晃两下,随后才恢复镇静。 彭朗不清楚那算不算心动,反正后来的三年,他依旧喜欢在后视镜里看她。春秋两季,季长善单穿一件衬衫,胳膊上总挂着西装外套。天冷有风时,她就把西装外套披到肩上,也不叫他关窗。彭朗渐渐养成习惯,一察觉后座有动作,就挪动手指按下关窗键。 他做专车司机虽然合格,却不会对每位乘客都这样体贴,更加不会向每一位女乘客求婚。春季考虑结婚对象时,彭朗有一瞬间在想,如果非要结婚,就先问问她是否愿意结婚。 愿意的话,皆大欢喜;不愿意的话,也不知道再找谁。 幸好她愿意结婚。 彭朗慢慢抽回思绪,从开衫毛衣的兜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他单手拨开盖子,从盒中取出那枚蓝宝石鸽子蛋。 季长善讲完彭朗胡说,就在想冯小姐有那么好一个爸爸,怎么还会跟他撕破脸。如果她有这样一个爸爸,他会对别人说,谁要是欺负他女儿,他就来揍谁,那该是什么感觉? 想着想着,有人摸她的左手无名指,微凉的戒指套到她手上。 彭朗握住季长善的手,拇指抚摸她的手背,轻声问:“这次戴上了,能不能就不摘了?” 季长善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戒指,虽然惊喜,但是摆架子道:“看你表现。” “怎么才算表现好?” 季长善认为彭朗今天晚上就很好,但是她不擅长语言鼓励,就在他怀里翻了一个身,主动抬起脸亲一亲他的嘴巴。 彭朗都没尝出她嘴唇的味道,季长善就嗖一下缩了回去。他忍不住笑,低头去找季长善的眼睛,两张相似的面孔相对着,在黑夜的混沌中,用目光临摹彼此的五官。 时间难以计量地淌走。 彭朗朝季长善扬起嘴角,她的黑眼睛也弯成两道月牙,他喜欢这两枚月牙,于是近前去,吻住季长善的眼尾。她闭了下眼睛,把脸深埋进彭朗的胸膛,他两只手扣在季长善的后背上,隔着睡衣,毫不意外地摸到一小块搭扣。 他的手指一如既往,贴着搭扣磨动,季长善象征性骂他流氓,语调很轻缓。彭朗亲她的额头,大手在她睡衣的边缘挪动,“结了婚,也要穿这个睡觉么?” 季长善保持沉默,默许彭朗挑开她后背的睡衣。 彭朗抵达理想的位置,又贴到季长善脸边。他亲过她的额头眼角脸颊,含住她的下唇,吮吸,轻咬,她的牙关不设防,彭朗轻易闯入,季长善抓住他腰间的开衫毛衣,呼吸逐渐紊乱,不知是为了哪一种触碰。 第53章 得寸 近一些。 她睡衣的扣子不知何时散开, 前襟撇到棉被之外。 雨水在窗外淅淅沥沥地落。 秋夜寒凉,低温抚过每一寸皮肤,鸡皮疙瘩星星点点地悄然而起。他的亲吻仿佛流水,携着轻微的响动往下淌, 季长善的身体柔软下去, 彭朗稍稍一压, 她的后背就顺势贴到格子床单上。 季长善张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灯是圆形的, 像从前某个夜晚看过的满月。 他们在郊外看过几轮满月,清辉穿透阔大的天窗漏到床单上, 他趴在床沿或者躺在她的身侧, 桃花眼舀一瓢月光,映出一片飘渺的夜空。 季长善那时总会用余光偷瞄他,瞄一眼两眼, 第三眼的时候, 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转过脸端详她,正大光明地看, 目光像蘸水的毛笔,一遍又一遍描绘着她的五官。 季长善不得不撇开双眼,请他不要再看。 彭朗服从太太的命令, 合上眼睛凑过去, 凭直觉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有时还用鼻尖蹭一蹭她的脸颊。季长善眼角露出一点笑,不知是痒的,还是喜欢的。 她确实有点儿喜欢彭朗的亲昵。 这人的嘴唇十分温暖,抚平一处鸡皮疙瘩,却引起另一阵战栗。 季长善无意识地蹭动床单, 床单由格子纹路织成,平行的线条似乎照入哈哈镜,扭曲得不像话。她悄声吞咽口水,鼻子已经无法满足呼吸的需要,只好张开嘴巴轻喘。 彭朗聆听着季长善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快速。她闭上眼睛,把手搁到彭朗的肩膀上,他吻得愈发动情,季长善不由蜷缩指尖,羊绒毛衣顷刻间凹陷出十个浅窝。 昏黑中,彭朗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三回,意志力成了悬崖边的裂石,稍有不慎就会稀里哗啦粉身碎骨。 他刚才下楼,并没去挑厚的还是薄的。 为了避免造出意外生命,彭朗当即撑起身子,捞过一旁的棉被裹紧太太。他移到床边,季长善半睁开双眼,目光晃动着瞥向彭朗,他放腿下床,脚大概在床底下摸索拖鞋,动作稍显迫切。 季长善翻身面对彭朗,一把拽住他的毛衣衣角,坚决制止他点完火就跑。 彭朗本来就忍得浑身蒸热气,让季长善一挽留,鼻尖顿时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回身趴到季长善脸边,亲一亲她的鼻梁,低声说:“我去洗个澡就回来。” 季长善搂住彭朗的脖颈,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彭朗先愣了一秒,险些笑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季长善认真审视他的双眼,嘴唇蠕动两下,欲言又止。 她的疑问存在已久,只不过一直没好意思问。 男人年纪轻轻,那方面有问题,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同事中就有鲜明的例子。 夏季的一个工作日,季长善在办公室冲黑咖啡提神,杜凯无所事事,趁茶歇晃到她办公室闲聊。他拎一块芝士蛋糕,问季长善要不要尝一口。季长善请他回自己办公室享用,杜凯充耳不闻,拉开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他舀一勺甜品塞进嘴里,含化了才美滋滋说:“您猜怎么着?我刚才出去买蛋糕,走到停车场,看见Andrew坐在车里。那车窗敞开一条缝,他在车里打电话,我原来没想听,但他打着打着,突然冲着电话喊,‘喝药喝药,喝个屁,你去找个不早泄的吧!’估计是在跟他老婆打电话,这可给我乐坏了。我说这人怎么老盯着我吃甜品,说我不像个男的,敢情这人啊,越缺什么,越对什么敏感。” 季长善并不关心供应链部总监的房事,却从这件事中获得某种启发。 她心绪复杂起来,请杜凯没事儿就赶快抬脚走人。杜凯不明所以,还以为季长善极其反感这种八卦,从此就没再提过。 这八卦一直藏在季长善的记忆角落,每当彭朗在夜里胡乱摸她,又决绝去冲冷水澡,季长善就会反刍一遍Andrew的八卦。她寻思彭朗也许跟Andrew同病相怜,否则这么多年,他怎么会没跟女人深入接触过? 季长善顾及彭朗的男性自尊心,没有直接指出病症,只说:“有问题还是要去医院看一看。” “治不好怎么办?”彭朗装成病狗,可怜地垂下嘴角。 季长善半信半疑,轻拍他的后背说:“我不会因为这个跟你离婚的。” 她一脸真诚,彭朗一方面感动,另一方面实在很想笑。 他捏捏季长善的鼻尖,在夜色中与她对视,“如果我真有问题,一定马上跟你离婚。你这么年轻这么好,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守活寡?” 季长善松开彭朗的脖子,“那你……” “刚才没买措施,去公司拿戒指了。” 他凑到季长善耳边说话,气息刮着她的耳朵,第一秒挠痒她,第二秒烧烫她的心。季长善偏开脑袋,就手抓过一旁的枕头砸向彭朗,“那你乱动什么!” 枕头扔歪了,直接落到彭朗的地铺上。 他捧住季长善的小脸亲了两口,“原本想着慢慢来,别好像跟你复合就是为了办事儿。可一躺到你身边,我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了。” 彭朗的自制力过分差,季长善不能谅解他,于是狠狠骂这人流氓。彭朗随便她骂,但还得去洗个冷水澡。 季长善睚眦必报,拉住彭朗的胳膊,不准他去冲凉冷静,让这流氓也尝尝欲求不满的滋味。 彭朗看穿季长善为什么愤懑,桃花眼弯起来问:“你是不是很想跟我做点儿什么?” “流氓!” 彭朗掀开棉被的一角,忽略季长善的反抗,直接钻进她被窝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季长善抱住彭朗的后脖颈,指甲在他的毛衣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 她羞于出声,毫不犹豫地咬住彭朗的肩膀,羊绒毛衣填在她嘴里,其实一点都不好吃。 彭朗心甘情愿伺候着太太,时不时询问她体验如何。季长善的额头鼻尖脖子冒出香汗,她眼睛闭着,脑海中下了一场大雪,雪景广阔而明亮。 海城是个雪窝子,冬季漫天飘雪,三五片鹅毛似的雪花缀在眉间、睫毛上,哈气成团成团地冒出来,又一丝一缕地消散。北风卷地面,新雪根基不牢,随风洒入空中,她的裤腿、衣角蹭上越发多的雪痕。雪积得很深,最深时,连膝盖也会没过。 好多年了,季长善没见过这样的冰天雪地。 她冷得战栗不止,呼吸在一瞬间顿住,彭朗感受着她的颤动,终于停手。季长善化成一滩雪水,整个人软在彭朗怀中。他抱住太太,轻抚她的背部,嘴巴吻住她的眼尾,季长善小声喘息着,一动都不想动。 彭朗贴着她的脸问:“这样行么,季总?” 闭嘴是一种美德,季长善希望彭朗有一天能学会。 她一言不发,靠住彭朗的胸膛,逐步调整呼吸。他的抚摸并没有停止,亲吻走过她的发际脸颊下巴颏,温存良久,季长善的一颗心如同搁在炉子边烘烤。 秋雨夜,在炉子边烤一烤是很舒服的。 季长善这才重新听见窗外的雨声。 她慢慢从彭朗怀里撤出去,提高棉被遮住下半张面孔,黑眼珠在夜里四处转着,就是不往彭朗脸上看。 彭朗摸到季长善其中一只手,拇指磨一磨她手背上的青筋,随即牵着她移动。季长善预料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于是缩回手。彭朗很有耐心,再度找到她的小手,引领着太太往前走。 季长善受不了新朋友的热情,几度抽手,彭朗不厌其烦地把她抓回来,一点一点告诉她方法,手把手教她。季长善压制疯狂跃动的心跳,说服自己该礼尚往来。她悄声做着深呼吸,按照彭朗详尽的反馈,仔细注意着轻重缓急。她的手禁不住颤抖,越来越抖,彭朗攥住季长善的手腕,怕她临阵脱逃。 “你好了没有?”她分贝很低,像生怕第三个人听见。 彭朗游刃有余,回答中甚至掺杂笑意。季长善恼羞成怒,叫他正经一点儿。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有多不正经。 她不想说话,加快速度,彭朗开始还会逗季长善,问她能不能去这里到那里,季长善礼貌地请他闭嘴。彭朗十分惬意地打量太太,房中光线不明,一切都影影绰绰。季长善拒绝和彭朗对视,语速极快地威胁两句,他一面笑,一面转回脸,似乎很尊重太太的矜持。 不知从何时起,他眼角的笑意无影无踪,整个人安静得可怕。 夜色晦暗,季长善看不清彭朗的表情。 她凭直觉猜到火山即将爆发,寂静的氛围中,她莫名屏住呼吸,好像一丝一毫的响动都会有所惊扰。 彭朗的额角渗出四五滴汗,把住季长善胳膊的大手忽而一松,随后攥成拳头紧紧抵住床垫。 在他小的时候,绛城并不禁放烟花。除夕夜,满天烟花绚烂绽放,五颜六色,花团锦簇。彭朗望着卧房的天花板,仿佛重归童年,眼前噼里啪啦炸裂烟花,他胸口凝滞一秒,绷直的神经剧烈震颤,下一瞬间骤然松弛。 季长善听见彭朗喘出粗气,渐渐收回手。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跳狂作,一度盖住窗外的雨声。 彭朗静止片刻,拉住季长善的小手,把她带进怀里紧紧拥住。她趴在彭朗身上,耳朵贴着他的左胸膛,扑通,扑通,他的心跳稳健有力。彭朗拉起开衫毛衣的两片前襟裹住季长善,两个人缠在一件毛衣里,彭朗抚摸她的后背,羊绒毛衣顺滑温暖。 他眨了下眼睛,止不住地想离季长善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两个人好成一个人。 第54章 后戏 新婚夫妻。 彭朗怀抱季长善, 一手抚摸她的后背,另一手抬起来捋顺她脸边的头发丝。 季长善用侧脸倚靠彭朗的胸膛,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她眼睛低垂着, 不肯向上瞥一眼彭朗的面孔。 他捏一捏太太的耳朵, 她怕痒, 往别处躲,彭朗箍住季长善, 稍微低着下巴颏,长久吻住她的额角。 她用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一个味道, 清幽的香气徐徐发散, 渗透进他的肺腑,彭朗身心熨帖,忍不住多嗅了一会儿。 季长善挪手勾住他毛衣的边缘, 指尖捻着羊绒, 茸茸的,很顺滑。 她眼尾略略弯着, 笑意若隐若现,彭朗抱住太太往上提高一点,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说了两遍, 听得季长善心里发烫。 她缄口不语,继续捻他的毛衣。 彭朗在季长善的脸上四处落吻,到处乱蹭。 他的胡子茬硬刺刺的,季长善被彭朗刮得脸疼心痒,便从他的羊绒毛衣里挣脱出来。 彭朗翻身把她搂回来,用拇指捋着季长善的眉毛。 夜里无声无息, 他的眼睛穿透昏暗,模糊地数一数她的睫毛,画一画她的鼻梁。季长善抬起眼眸,望住他两秒钟,又垂下视线。彭朗慢慢靠近季长善的脸庞,嘴巴点过她的唇。他向后撤三公分,和她对视着,直到把她看笑了,才含住她的上唇。 亲吻漫长缱绻,在彭朗的一味坚持下,他们又重复一遍最开始的亲昵。 格子床单上斑斑驳驳,印着三四块湿印子,家里没通暖气,皮肤一沾到印子就凉得发颤。 季长善挪开双腿,扒掉彭朗的手臂,躲进另一床被子里取暖。她的呼吸杂乱无章,逐渐压平了,心跳也一下一下放缓。 她拉低几寸被子,从里面露出上半张脸。 彭朗倚到床头板上,侧身点亮台灯。 白光照亮房间的一角,墙上散着浅淡的光影,季长善轻轻扇动睫毛,目光似乎在划定光亮和黑夜的界线。 彭朗习惯性地摸床头柜,想找一支烟点燃。 他的手臂遮住一片光,墙面上多出一条剪影。 季长善望着影子,它一点点挪动,彭朗没有摸到烟,烟瘾磨心,他转身亲一亲季长善的额头,同她说:“我回去拿盒烟,等会儿就回来。” “你少抽烟吧。” 多年烟瘾难戒,彭朗嘴上答应着太太以后少抽,身体仍旧翻下了床。 季长善坐起来系扣子,背对着彭朗系。他套好睡裤,故意往床的那一头走,季长善当即拎起被子裹到脖颈,把自己的先生当贼防。 她偏头瞥一眼彭朗,他不禁笑,“我们不是结婚了么?” “那又怎么样。”季长善只露一颗脑袋在被子外面,整个身子仿佛是白雪堆起来的。 彭朗见小雪人可爱,走过去捏一捏她的鼻尖,捧起她的脸亲来亲去没够。 季长善被他的胡子茬蹭得脸颊生疼,便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推开彭朗说:“你回去顺便刮一刮胡子。” “你帮我刮吧。明天早上帮我刮,行么?” 季长善不置可否,只说:“房卡搁在门口的鞋柜上,等会儿你自己刷卡开门,我要去洗澡了。” “用不用我抱你去洗澡?” “不用谢谢,您快走吧。” 彭朗失笑,在太太的嘴巴上落下最后一吻。 季长善在床上坐等片刻,看他走到玄关,才俯身床沿去捞地板上的睡裤。 他们新婚,到底不是老夫老妻。况且,他们今天晚上只做了一半真夫妻。 季长善不由回想刚才的刺激,顿时一颗心就烧沸了。 她不好意思让彭朗直白地打量,毕竟摸来摸去的时候,黑灯瞎火,谁也不曾用眼睛丈量过对方。 季长善仍旧矜持,穿好整套睡衣,才起身去卫生间淋浴。 墙上的钟表指向午夜十二点,彭朗肩披开衫毛衣,在自己公寓的阳台上,静默地点燃一支烟。 阳台是开放式,秋风灌进来,撩动黑发,烟雾不规则地消散。 彭朗望向远处的天际,夜色极浓稠,像一块磨不开的墨。 他把胳膊架在围栏上,手机在毛衣口袋里震动。 彭朗掏出手机,扫一眼微信消息,是阿晏发来的会所邀请。 阿晏大名晏周,海城人。 海城地方不大,海岸线倒是格外地曲折漫长。彭朗一直爱去海城钓鱼,多乘船去岛上钓。 小岛上,民宿聚集在一处,他常去的那家是座四合院,灰瓦房顶,双开的大门染黑漆,门把手是两只衔着铜环的卷毛狮头。 院子里栽合欢树,很高大的一棵树,树荫里摆一张圆石桌,石凳子是圆柱形,定在桌子四周。 好多年前,彭朗第一次见晏周,就是在这院子里,晏周踩在石凳子上,手拿一根长竹竿朝头顶的树叶里乱捅一气,合欢花扑簌簌往下落,有个女孩子抱着竹篮,在树底下拾花,拾了半篮,仰着脸同晏周说这些很够了,不要再捅了。 她长一双凤眼,瞳仁黑亮而阔,满身书卷气。 晏周跳下石凳子,站在女孩儿身边,胳膊肘撑在竹竿顶上,眼睛望向篮子,又抬起来瞥一眼她的头发。 她发间卡着一朵合欢花,晏周伸手取下来,用花丝挠女孩儿的鼻尖。她原本在说合欢花怎么样,大概实在受不了痒痒,就偏头瞥向晏周。 他和她对视着,歪嘴笑,整张脸没有一处不是狂狷气。 他们要泡一坛合欢酒,也请彭朗喝。 彭朗不怎么喝酒,只是喜欢跟陌生人吃饭闲聊,从中窥探旁人的人生。 他们一起吃了顿渔家家常菜,席间随便聊天,说了些什么话,彭朗早就记不得。 他抿了几口合欢酒,白酒底子度数很高,喝完了,他背上鱼竿去海边垂钓,海风吹过眼睛,咸得发涩。 彭朗钓上一尾黄鱼就放一尾黄鱼,钓上鲈鱼就放归鲈鱼。他安静地钓鱼,酒气烧着脸庞,没一会儿就困倦了,想一头栽进水里沉沉地睡上一觉。 他回到民宿,月亮挂在屋檐上,浅灰的墙面镶嵌一扇方形的窗户。 窗里拉着白纱帘子,昏黄的灯光透出来,一男一女两个黑影子晃在帘子上,男的像拿一支毛笔在女的脸上乱涂。 彭朗看了一眼,无念无想。 他转回脸踏进门槛,在房间里睡到黎明,披上拨外套出门,去小岛的东面,看海上日出。 那天早上有大雾,彭朗坐在海边,一直没能等到雾散天清。 海面冷清地波动,有一瞬间似乎静止了,像结成广阔无垠的冰面。 彭朗小时候很喜欢踩着冰面玩儿,冰面越薄越刺激。 绛城的郊外有几座水库,每到冬季就结一层冰,水库边缘的冰层有时极薄,穿过透明的冰层,能看见几条红鲤鱼优哉游哉地摆着尾巴经过。 彭朗偷偷去赏过许多次鲤鱼,看完了,就跨大步迈上内里的厚冰层。他四处滑动,偶尔滑到水库的边缘,只敢用脚尖试探性地点一点薄冰。 他没跟任何人分享过滑冰的乐趣,后来也不再认为滑冰有趣。 彭朗静静望着海面,不知何时,晏周坐到他旁边,手里拎着一瓶合欢酒。 “你喝酒么?”晏周捏着瓶颈,缓慢地来回晃荡,玻璃瓶仿佛一只钟摆在摇动。 彭朗同他说,谢谢不用了。 晏周拧开瓶盖,兀自喝了三五口酒,眼睛始终远眺大雾。 两个人坐在一起,互不打扰,谁也没看见理想的日出。 此后一段时间,彭朗到了海城,又碰见过几次晏周。他们自然而然约到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谈话多了,晏周就变成阿晏。 晏周的朋友都叫他阿晏,彭朗也不例外。 他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会特意记住对方的生日,要是哪一天忽然想起来了,就提前或迟到地送一份生日礼物。 彭朗并不在意阿晏送了什么礼物。 今年夏天时,他过生日,阿晏提前邮来一扇春画屏风。彭朗跟阿晏道谢,其实谈不上喜不喜欢这件礼物。 后来季长善到他家里看画,每每瞧见这扇屏风就强装镇定。 彭朗发现她眼神晃动,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越发喜欢这件生日礼物。 他给阿晏发去消息,说自己很喜欢那扇屏风。 二人平时不常聊天,多是彼此到彼此的城市,如果碰巧对方也在,就约出来吃顿饭。 阿晏到绛城来,一般叫彭朗去会所。从前彭朗单身,去也就去了,现在他已婚,就必须洁身自好。 他给阿晏回复一条消息,婉拒周末的会所邀请。 阿晏很快地回复:“这回是谈正事儿,想问你西南咖啡农的事情。” 彭朗从来不知阿晏还关心西南的咖啡农,但既然是正事,还是面谈为好。 他应承下来,把手机界面调到工作邮箱,挑选几封紧急的回复。 过去的小半年,朗郁扩充商业版图的计划频频受阻,众咖啡公司联合起来针对朗郁。他们先是炒高西南种植园的价格,最大限度地延迟朗郁的收购。豆源跟不上订单需求,朗郁自然不敢贸然接单。众咖啡公司借此机会,稳住自家原有的市场份额,以远方为首的大公司,甚至凭借他们的价格优势,迅速占领中小精品咖啡馆的地盘。 朗郁没有坐以待毙,十月初利用品牌的高端形象,顺利谈下几个大卖场的生意,又同一家轻奢服装品牌达成联名合作,订单即将堆积如山,解决原材料短缺的问题迫在眉睫。 彭朗未雨绸缪,八月底就在巴黎的世界咖啡展上寻找合适的豆源。拉美产区和非洲产区的阿拉比卡种品级相对较高,是首选。朗郁和一些拉美产区的庄园主早有合作,此次谈生意,一是扩充咖啡品类,二是占领更大份额的优质咖啡豆。 牙买加有几座精品庄园,专门种植蓝山咖啡,年产量少之又少,多数销往美国和日本,国内的咖啡市场少有流通,却不代表没有需求。 供不应求的产品,谁拿下谁就略胜一筹。远方进入精品咖啡市场以后,也一直在打这些庄园的主意。彭朗为了抢占先机,一早就派团队去谈合作。牙买加方也看重中国的新兴市场,在选择合作对象时,完全是精挑细选。 他们对朗郁做了详细的背调,经过多方面综合考量,十分看好朗郁的发展前景。双方合作的意向逐步明确,买卖价格的拉锯战还在持续,如果不出意外,月底前就可以达成共识。 彭朗深知,国外的豆源只能补充精品系列的完整度,论节约成本,国外的咖啡豆光一项运费就不算节约,朗郁若要实现利润最大化,势必推行就地取材,规模生产。 他于是给洱城的堂叔拨去电话,详细询问收购种植园的情况。 老六已经秘密探访过几家种植园,选出了几家资质尚可的,请侄子改天亲自来看。 彭朗到洱城出差,待了一个星期,转遍两家种植园,悄无声息地完成收购。 豆源稳定后,眼下仅存的问题是,如何收拾挑起事端的远方。 彭朗思索良久,今夜里成功动摇季长善离职远方后,终于可以大刀阔斧地解决问题。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火点明灭,烟气从嘴边悄然冒出来,一双桃花眼略微眯起来。 第55章 会面 揭露也是他们的工作。 周六下午, 彭朗驱车前往与阿晏约定好的会所。 这家会所在绛城开了五六年,生意一直不错,彭朗抵达会所的停车场时,几乎找不到一个空位。他到马路上又转了一圈, 再回来, 和一辆白色的卡宴一前一后进入停车场。 彭朗从后视镜中认出阿晏的车。 他继续往前开, 找到一个车位,把黑色的国产长安停进一众色彩斑斓的豪车中。 彭朗下了车, 阿晏在后方喊了一嗓子,大约以为彭朗没注意到他。彭朗从西装兜里摸出烟盒, 一面抽出一根点燃, 一面回头望向阿晏。 阿晏五官鲜明,穿件黑色的连帽卫衣,隔着百十米远冲彭朗挥手。 距离第一次见面, 已经过去八年多。彭朗每每见到阿晏, 除却这人酩酊大醉时,他总会产生一种时间在阿晏身上停滞的错觉。 阿晏今年二十六岁, 比彭朗小三岁,成天吊儿郎当到处晃。他做旅游博主,业余玩玩摄影, 有些照片出成影集, 拿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奖。 彭朗收过几本阿晏赠予的影集,闲暇时,翻看过一两本,那些花草树木、阔大的雪景夜景,被阿晏拍得粗犷质朴,像透过野人的眼睛看世界;他拍起女人, 倒尤其有细水长流的格调。 彭朗把影集混在画册堆里,摞在茶几上。季长善去他家看画册,随手拿到阿晏的影集,才翻了两三页,就用眼神骂彭朗流氓。 那本影集记录了一些赤身裸体的小姐,彭朗曾在阿晏的聚会上,见过一两位相片中的真人。她们通常坐在阿晏对面,和他没有肢体接触,阿晏喝着酒,视线扫过她们,似乎观察得很仔细。 旁观者清,彭朗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帮他人诊断出相思病。轮到自己时,他却花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才逐渐认清爱的失控性。 彭朗从来不和阿晏谈论感情问题,也不讲其他触及灵魂的东西。他们只是聊天聊地,谁也没记住他们都谈过什么,可还是数年如一日,循环往复地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会面。 阿晏说,这可能就是朋友吧。 彭朗不置可否,吸了很多支烟。 他已经在无意义中度过了小半辈子,甚至想不起什么才算有意义。 不过跟季长善结婚以后,彭朗就很少再有非常无意义的时刻了。 他带着一点点新婚的愉悦,朝阿晏点头致意。 阿晏转着车钥匙,从远处走过来。他撞一撞彭朗的肩膀,冲他一挑下巴颏,“看你满面春风的,最近过得不错吧?” “还可以。”彭朗的笑意很收敛,“上半年结了婚,过得还不错。” 阿晏怔愣两三秒,像彭朗这样的孤寡老人,竟然还会结婚。 他拍拍彭朗的胳膊,“新婚燕尔啊,怎么没请我喝喜酒?” “还没办婚礼。改天一起吃饭,给你介绍我太太。”提起季长善,彭朗的眼神温和许多。 他抽了一口烟,把烟盒与打火机递到阿晏手里,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阿晏娴熟地打火点烟,“就那样,不好不坏。”他叼住烟嘴,长长地吸了一口,同彭朗往会所的大门口走。 会所取名竹林斋,房如其名,中式风格。 彭朗和阿晏踏过灰石门槛,进了庭院,满眼秋黄的园林。院子很宽敞,假山流水曲折的石桥,秋叶随意地散落在地在水,彭朗耳听潺潺的水声,迈进素雅的屋子。 阿晏在这里有固定的包房,他们穿越南北通透的长廊,推开一扇竖木纹的双开门。 大门正对庭院的一角,石桥越水,深绿色的竹林错落有致。阿晏请彭朗先进房间,彭朗走到院台边,推开屏风似的折扇木框玻璃门,秋风卷进来,携着一缕竹子的清香。 彭朗第一次来竹林斋时,看见围墙外清雅的竹制牌匾,就以为这地方单用来喝茶休养。然而酒水单一摆上桌子,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这里完全是风平浪静的外表,波涛汹涌的内里。 竹林斋只提供两种饮品,要么高度数白酒,要么郊外山上打下来的泉水。阿晏家里做白酒,是酒罐子里泡大的,他喝酒如喝水,来了当然不会点泉水。这间包房的柜子里锁着数罐花酒果酒高粱酒,都是竹林斋自酿的。 阿晏打开酒柜,拎出一坛桃花酒,用竹制的小瓢舀出两碗酒。 酒碗搁在不规则的木头案几上,案几很矮,彭朗走过来,和阿晏席地而坐,互相抬一下酒碗,就算敬过酒。 彭朗很少喝酒,抿了一口意思意思,抬眼看向阿晏问:“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阿晏没着急回答,喝了半碗酒,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才问:“朗郁最近在跟《江河报》接洽吧?” 《江河报》是绛城本地的报纸,极其擅长挖掘深度新闻,做些调查性的专题。这家报纸一个月以前开始报新选题,一位记者关注民生,报了西南咖啡农相关的选题。选题还在遴选阶段,记者却需要提前联系一部分采访对象。 彭朗去西南做种植园收购时,在山区里遇见过《江河报》的采访团队。彭朗从农民的口中得知,采访团队围绕什么进行采访。 团队收工后,找了家饭馆吃饭。彭朗跟随他们一起去了,吃饭期间,采访团队谈及西南咖啡农的选题,彭朗在隔壁桌仔细听着。 饭后,彭朗取出一张名片,带到采访团队的餐桌前。他将名片就近递给一位女记者,女记者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陷入某种回忆。 彭朗在脑海中探索这种似曾相识的源头,嘴上跟采访团队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他说,一直以来,朗郁也十分关心西南农民的生活,假如他们的新闻选题能继续往下做,朗郁愿意进行必要的资助。 女记者听着彭朗的声音,福至心灵。 她离开之前,同彭朗说,很久以前,他们在海城的小岛上见过几面。彭朗看着她黑亮的凤眼,合欢酒的味道在一瞬间跃上舌尖。 这位女记者名叫江予眠,当年大概和阿晏有过一段情愫。 彭朗没有在她面前提起阿晏,江予眠也像从来不认识阿晏,两个人简单谈及海岛上的回忆,把三个人的画面自动删减为两个人的。 感情问题错综复杂,彭朗只是猜测江予眠和阿晏应该分得相当难看。他不爱掺和旁人的情感纠葛,也就只字未向阿晏提起,自己曾和江予眠见过。 阿晏喝掉剩下的半碗酒,看向彭朗说:“我在《江河报》有个朋友,做摄影。听他说,朗郁悄声给报纸捐了一批设备。你们也关心西南农民的事儿么?” “我们是很关心。” 西南的咖啡豆缺乏世界定级,买卖价格因此没有参考。企业向农民购买咖啡豆,可谈空间很大。农民处在弱势地位,一年到头赚不到什么钱,自然没有热情再种咖啡,多数咖啡地便改种别的农作物。继续种咖啡的农民,因为穷困,无心无力提高咖啡的质量,这也是国内精品咖啡的困境。 朗郁有自己的种植园,现阶段不受别家农民的影响,但是随着商业版图的扩大,订单激增,又难免需要借助旁的力量补充原材料。行业内的上中下游,环环相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朗郁关注长远利益,多过眼前的蝇头小利。 彭朗从去年就在推进成立助农基金会,他帮助农民,一方面是为了利益,另一方面也的确对农民有感情。 他的父亲自幼在西南长大,长年累月地同彭朗讲述农民祖父母的故事。 彭诉仁这样做,彭朗不知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维护社会形象的需要。 假如单是为了维护社会形象,关起家门了,又何必谆谆教导? 不过彭家人演戏演惯了,父亲看不穿儿子的顽劣,儿子猜不透父亲的心思,死者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切真实都掩藏于表演之下。时间久了,没有谁能分辨哪一分钟是真的,哪一分钟是假的。 彭朗宁愿相信他的父亲曾有一刻真实。 彭诉仁曾经参观过彭朗在西瓦台的公寓。那时,彭朗的客厅里挂着一幅歌川广重的《三留野宿》,画的是绿山麦田,农民半蹲在田里,农妇头顶茶具,牵着孩子穿越田地。 他的父亲看着那幅画,缄默良久,末了两只老手相握着搓磨两下说:“画儿很好,家里也收拾得不错。” 彭朗把那幅画送给了父亲,彭诉仁带画回彭家别墅,石渐青拒绝浮世绘进入家门,彭诉仁便拎着画作去了彭氏酒店的办公室。 时至今日,彭朗去他父亲的办公室,还能看见那幅画安静地斜靠在墙角里,画面朝着墙壁放。 他不知道父亲这么做的原因,也从来没问过。 彭诉仁很少真情流露,行事风格通常以利益为先。彭朗不清楚父亲对于农民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就像早些年,他也时常怀疑父亲是否为了彭郁的死而难过。 彭郁走后,彭诉仁迅速清理了小儿子的遗物,一滴眼泪也没掉。 彭朗尝到回避的甜头后,就不再探究父亲的心理。 真心也好,无情也罢,越思考越要揭开伤疤,何苦。 彭朗带着彭郁留下的那份温情,没有在寂寥的家庭中,彻底丧失人的温度。 他用一部分温情做助农基金会,彭诉仁听说儿子做慈善以后,给予了一些有效的建议和金钱帮助。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彭诉仁顺嘴陈述一遍儿子的好人好事,语气相当平实,万分低调。 大众很吃这一套,彭氏好评如潮,连续多年吃到优良社会形象的红利。 彭朗从他父亲那里,学会了如何操纵社会舆论获利。他秘密资助《江河报》做西南咖啡农的新闻,同时提供几条大公司勾结议价的证据。 《江河报》原本就擅长深度报道。等新闻稿一出,舆论哗然,以远方为首的大公司难逃公众的指责,业绩必然受到冲击。各公司的精品咖啡豆在本质上差别不大,互为替代品,顾客不买远方他们的,就会来找朗郁的。在同行的衬托下,朗郁越发出淤泥而不染,对公司的社会形象也大有裨益。 彭朗找不出任何一条资助《江河报》的弊端,但是阿晏站在记者的角度问:“做这种新闻,资本会放过记者么?” 阿晏的问题并不难回答,也正因为太容易回答,彭朗选择沉默两分钟。 他端起酒碗,桃花的香气与白酒的烈气交缠相融,彭朗嗅着复杂的气味,浅尝碗中酒。 一口两口,彭朗搁下酒碗,眼睛低垂着,数了一会儿案几上的树纹。 他数到第五条,抬头望向阿晏道:“客观来说,新闻是报社要做的,朗郁正好赶上了,想搭个顺风车。你还是要相信报社的实力,揭露也是他们的工作。” 第56章 缺陷 无休止地猜忌与回避。 彭朗走出会所, 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季长善打电话。 今天金有意过生日,极力邀请他的太太参加生日派对。季长善答应金有意赴约,彭朗打电话是问她派对什么时候结束。 季长善还在公寓里换着高领毛衣, 电话开免提搁在床上, “这会儿才要去, 可能五六点结束。” “结束了去接你吧。不过刚才喝了点儿酒,得找个代驾。” “你喝多了?” 彭朗统共喝了半碗酒, 照他的状态,估计只有酒精测试仪才能分辨他喝酒了没有。不过彭朗笑道:“有点儿多, 季总亲一下大概能解酒。” 听到这话, 季长善就知道彭朗没醉。 她不搭理彭朗无理的请求,整着毛衣领子问:“就你们两个人喝的?” “确实没有别人了。” 季长善嗯了一声,不多说什么, 要挂电话。 彭朗走到车前, 代驾已经就位。 当着外人的面,彭朗不好讲些乱七八糟的话, 也就任由季长善结束通话。 西瓦台的公寓中,季长善把电话撂回床上,去洗漱间对着镜子梳头。 她头发多, 单片的木梳捋不透, 从来都用气垫梳。 气垫梳的梳齿头是小珠子,圆润灵巧,一寸一寸按摩着季长善的头皮,像彭朗的手指。 昨晚睡觉之前,彭朗用手梳着她的头发,汇报自己周六的行程。 他说要跟一个朋友谈事情, 谈西南咖啡农的正事儿。他那位朋友性别男,两个人约在会所见面。 彭朗说话间,神态自若,语气毫无波澜。然而不管他多么若无其事,季长善都能在一瞬之间抓住“会所”二字的突出性。 她不知道什么正事儿要在会所谈,心上鼓出小疙瘩。 季长善佯装谅解,否则成天暴露占有欲,她的“善”字就成了善妒的“善”。 彭朗擅长捕捉细微的情绪,借助台灯,看清季长善下撇的嘴角。他问季长善是不是生气了,手指穿梭在她发间,给季长善按摩头皮。 她有些感冒,风寒感冒,可能是复合的那天晚上,在外面淋了雨受寒;也可能是两个人互相灭火时,她穿得太少,不小心着了凉。 季长善连续咳嗽几天,流清鼻涕,头疼时不时作祟。 彭朗不顾季长善嫌他肉麻,喂水喂药,鞍前马后地照料着,每天晚上都要给季长善做头皮按摩。 他的力道正好,按一会儿,季长善就困得眼皮打架。 她本来是要睡觉,一听彭朗要去会所,立刻头脑清醒。 彭朗见季长善不肯闭眼睛,伸胳膊抱住她。季长善窝在彭朗怀里,他的大手扣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 他张口解释,掰碎了揉开了说自己和阿晏是怎么认识的,阿晏又是什么样的习惯。季长善一字一句听着,指尖捏着彭朗的睡衣袖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彭朗成天假正经,交的朋友果然也正经不到哪里去。近墨者黑,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只会相互染色,越染越黑,黑成梵塔黑。 她扯开彭朗的胳膊,翻身背对他。彭朗贴过去,摸一摸季长善的后背。 现在她已经不穿内衣睡觉,但还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换衣服。彭朗原以为季长善是害羞,最近却越发能透过她的羞赧,看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 季长善依旧在清晨的睡梦中掉泪,彭朗听到啜泣声,睁开眼打量身边人。 他是悄无声息地看,不敢伸手替季长善抹掉泪痕,怕惊扰她的睡眠。 季长善的睡眠比春冰还薄。有天早上,彭朗醒得早一些,想下床去买早点。他胳膊压在季长善的脖颈下,才扶住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抽挪一寸,季长善就转瞬醒来。 彭朗停止抽离,抬起另一只手抚摸季长善额角的黑发,“是我。” 季长善朦胧地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睛。 彭朗抱着她睡了一会儿,大手老老实实,没像从前一样老往她睡衣里钻。 季长善最近感冒,身体不舒服,彭朗就不忍心看她更不舒服。 他能照顾季长善身体的感受,却难以时时刻刻满足她心底的每一分占有欲。 夜里的卧室和清晨一样,寂静无边。彭朗的手搁在季长善后背上,轻缓挪动,安抚着她。 两三分钟过后,彭朗眼望季长善的背影道:“我有这么好的太太,怎么还会找别人?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 各种新闻证明,家里有好太太的男人,照样不亦乐乎地出轨。季长善比从前相信彭朗,却仍旧控制不了自己的占有欲。 她开始自行想象会所里的场景:暗红的墙纸,皮质的沙发,彭朗倚在沙发背上,喝了威士忌又喝伏特加;他身边莺莺燕燕成群,酒后乱性,他的手在她身上如何灵活,就会在别人身上如何灵活。 季长善为这些夸张的臆想困惑,乃至恼怒。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无休止地猜忌,分明彭朗也不像十恶不赦的王八蛋。况且就算他今天不去会所,明天做生意也难免去各种场合,接触形形色色的异性,她首先不能阻拦彭朗办正事儿,哪怕是可以阻拦,她也管不过来。 季长善蹙着眉头,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的性格摘出来,放在眼前转着圈审视。她原本看见一片混沌,自认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加上亲密关系这层显微镜,一切人格的缺口暴露无遗。 她规劝自己改正缺陷,但是发现无能为力。季长善一面气恼自己的无能,一面难以克制地在心里翻旧账,一页一页翻着,从彭朗和苏涵水的过去,翻到彭朗第一次表白的那天晚上。 他说,这么多年自己不敢爱任何人,是因为害怕拥有以后再失去。 假如他不曾深爱过谁,不曾拥有过谁又失去,怎么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遗憾在制造痛苦的同时,还会年深日久地向外漫延月光。 一个人失去一片白月光,世界陷入昏黑。他在黑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忽而碰上一盏会亮的路灯,便误把灯光作月光。 月亮哪里会死?他眼睛望着路灯,心里装着月亮,他情不自禁地两相对比,越发不能忽视人造光的刺眼,于是千遍万遍地追忆月光的柔和。 他徘徊着,违心着,又无处可去。路灯并不好蒙骗。为了留住唯一的光源,他退而求其次,信誓旦旦地向路灯尽忠。他或许真爱路灯,爱她的照明,爱她能缓解寂寞,可假如将来明月复皎皎,路灯哪里会值得留恋? 思绪至此,季长善不得不吐掉爱情的迷魂汤。 她一动不动,一颗心像块大石头抛进冰冷的海水里,迅速沉入海底。彭朗见季长善好久不动弹,以为她睡着了,便回身去关台灯。 卧室里漆黑一片,类似深海八十米,季长善睁着眼睛,仿若溺水一般喘不过气。 彭朗伸手抱她,掌心覆盖季长善的小腹,她的小腹随着呼吸混乱地起伏。人要是安稳地睡着,本不该如此。彭朗用了些力气按压季长善的肚子,“你还没睡?” 季长善沉默不语,彭朗搂着她翻身,季长善没有抗拒。 窗帘拉得太紧,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季长善只能勉强找到他的眼睛。 她沉浸在猜测中无法自拔,嘴角微微垮着,如果开灯仔细看,会从这点弧度中发现一丝委屈。 彭朗帮她把脸边的头发挪到颈后,“那我跟阿晏说换个地方?” 现在已经不是换不换地方的问题了。 季长善盯着彭朗的双眼,目不转睛,不知过去多久,她环住彭朗的脖颈,用右脸贴住他的左脸。他体温高一些,但没用多长时间,季长善就感觉不出他们之间的温差了。 她对着彭朗的耳朵,闷声问:“现在能跟我说了么?说你以前不想说的。” 太太的问题指向明确,彭朗心里门儿清。 她在问他和苏涵水是什么感情,问他父亲为什么摔盘子,问他为了谁因噎废食。她想知道的一切,都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有些事情甚至连彭朗自己都看不明白。 彭朗习惯性地退缩,又害怕伤害季长善的感情,于是在回避和坦白的边缘踟蹰。两方势均力敌,彭朗深感天人交战,不得已陷入一阵沉默。 他有些朋友会在聚餐时,分享应付太太或者女朋友的方法。彭朗漫不经心听了两句,所有人统一的答案是:装傻充愣,但要诚恳得仿佛事实的确如此。 彭朗从前怕麻烦,很希望季长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两个人要谈真感情,他便不能装傻充愣,随口糊弄。 他怀抱季长善,感受着她侧脸的温度,掌心摩挲她的肩胛骨。季长善耐心地等待彭朗作答,但是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季长善又重复一遍她的问题,仿佛今夜得不到答案就不睡觉。 彭朗无可奈何,只好停止装聋作哑:“你知道你会在睡觉的时候哭么,小善?” 季长善身子一僵,本能地从根源上进行否认,急切地说她没有哭。 彭朗不和季长善掰扯哭与没哭,他意在说明一些事情的复杂性:“我有时候会做一些梦,很长的梦。醒来时不敢回忆梦里有什么,怕稍微想一想,就会流眼泪。每个人可能都有这样的时候。有些人很坚强,梦醒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很软弱,比你想象中还要软弱。我逃避痛苦,逃避了很多年,习惯成自然,就像戒烟戒不掉一样,不能说勇敢就勇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很难一夜之间全部倒出来,因为我也在梳理情绪,慢慢地梳理。” 他说话很真诚,情绪渗透在字里行间,让季长善联想到清晨的泪梦。 她当然知道自己刚才的否认有多苍白,所以她可以理解彭朗,甚至谈得上感同身受。只不过,如果他是为了别的女人才这样难过,季长善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关系。 季长善脱离彭朗的怀抱,看着他的双眼问:“你是不是被谁抛弃过?被什么旧情人。” 她问得太认真,彭朗听愣了,三五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季长善今晚主要在纠结什么。 “所以你是以为我对哪个前任念念不忘?” 季长善不吱声,那他还能为了谁难过? 彭朗父母健在,也没见过祖父辈,他独生子女,好像也不是特别热衷于友情,身边女人倒是不少。 在这种情况下,季长善做不出别的推论。 彭朗换位思考后,捋清了季长善的脑回路,一时间无言以对。 季长善催促他赶快回答问题,彭朗没有逗季长善,搂住她认真作答:“我的感情生活,说实话很匮乏。也许我欣赏过哪位异性,也可能和谁有过情感纠葛,但是论爱情,我大概只跟你发生过爱情。” 第57章 奇怪 见怪不怪。 彭朗说的话, 季长善在直觉上是相信的。她没有要求彭朗换地方谈正事儿,只是细细地望了他一会儿,拍一拍彭朗的后背,算作对他前半生微不足道的安慰。 人活着是挺费劲儿的, 但来都来了, 还能怎么办。 季长善不太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晨起,照常去上女子防身术的课。 课程期间, 季长善希望自己专心致志,但是教练请她回了三次神。季长善跟教练说不好意思, 第四次照样走神。 她回味着彭朗昨晚所说的一切, 暂时排除了彭朗有白月光的可能性,然除了爱情,他还能为了什么难过? 彭朗的过去彻底罩上一层大雾, 季长善穿梭其中, 只能从彭家的氛围中察觉几分离奇。 她随彭朗去过很多次彭家别墅,他们一家三口面上其乐融融, 可一旦有谁让石渐青心气不顺,她就以各种名义拿出两只木雕。 那两只木雕兴许有些年头,月亮的那只看起来更旧, 鲤鱼的倒像时常保养, 至少木头上没有裂纹。 石渐青把木雕摆出来的时候,眼睛总盯着彭家父子。她保持名媛微笑,言谈如常,季长善起初不以为意,后来不知为何,愈发觉得这位婆婆笑起来, 就像脑内有程序操控,机械异常。 面对石渐青的言行举止,彭诉仁只摔过一次古董盘。他似乎每次都怒火中烧,但是情绪一次比一次隐形。 彭诉仁通常会背身离席,摔盘子那次,走时步伐很冲,头发都要倒竖起来;之后的几次,脚步和在田里闲逛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肩膀微微向前扣着,背影显出符合年龄的老态。 季长善和彭朗的父母只算点头之交,哪怕是见过几处离奇,也无法看穿他们几十年的人生。 她偷偷瞄向彭朗,不用直视,而用余光。 彭朗平静如常,甚至不再像生日那天,牵起她的手就离开彭家别墅。 他该吃饭就吃饭,间或给季长善夹菜;如果当时在喝茶,他就慢慢品着绿茶白茶乌龙茶,喝完了续上一杯两杯,并不抬头打量这间客厅有多空旷。 季长善在彭朗身边坐着,渐渐认识到,不管他父母如何奇怪,彭朗都见怪不怪。她既了解彭朗,又其实对他一无所知。季长善那时没有立场询问他的过去,她是彭朗的太太,却也只是签了协议的太太。 夜里,季长善睡在藤纹床的左侧,彭朗在旁边平躺,他的两只手凑在一起,盖在肚子上。他用右手转弄左腕上的棕绳,不发出任何声响。也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彭朗转了一会儿手绳,就从床头柜里摸出天窗的遥控器,问季长善要不要看夜景。 季长善不置可否,他就默认她要看。 遮天窗的木板轰隆隆向上推移,月光倾泻,季长善借光看清彭朗手腕上的绳子。 那条手绳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拴了一条银色的鲤鱼。 石渐青手里还有只木头鲤鱼,季长善把两种材质的鲤鱼串联在一起,深陷一场毫无头绪的思考。 她断断续续想了几个月,没有其他线索的辅助,便迟迟找不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季长善感冒没好,心思也没放在学习防身术上,这天的课程就比往常结束得早。 她回到西瓦台的公寓,准备洗澡换衣服,下午还得参加金有意的生日派对。进了公寓门,洗漱间里传来流水声。彭朗才起床,洗完脸在脸上抹着白色泡沫,慢悠悠地刮起胡子。 他的洗漱剃须用品悉数摆在季长善的洗手台上。 复合的那天晚上,彭朗在自己公寓里吸完烟,打包了一箱行李,直接拖到季长善的公寓里。 季长善坐在床上,看他打开行李箱,里面装着洗漱剃须用品和一堆秋冬的衣服,不禁挑起左眉。 彭朗问季长善,能不能分一半衣柜给他。季长善觉得彭朗太黏人了,连住隔壁都不满足,竟然还要常住她家。难道他付一半房租么? 季长善口头表达抗议,彭朗用数不清的亲吻驳回她的抗议。季长善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趴在彭朗身上歇息片刻,翻进被窝挡住开解的睡衣。 她倚在床头,手上系着衣服扣子,眼睛瞥向斜前方的书桌。 季长善指挥彭朗打开桌子底下的抽屉,彭朗很听季总的话,按指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房卡。 西瓦台每户公寓配一张备用房卡,季长善叫彭朗收好这张房卡,补充说明:“反正放着也是放着。”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房卡是大街上偶然捡的,因着太多余,所以随手赠予。 彭朗不跟自己的太太客气,收下房卡,又把那堆秋冬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塞进衣柜。 他考虑周全,还带了一把衣服架子,用来挂易皱的衬衫。彭朗背对季长善挂着衣服,跟她说:“这几天我去办张新卡,把茶几上的钱存进去。卡给你管着,以后我定期存钱,家用从这里面出吧。” 家里多彭朗一张嘴而已,季长善完全可以负担,倒是不用他真格儿补贴。况且这人还在试用期,万一那些个老毛病难以根治,他们又要吵架分手,收了他的家用交房租,还怎么把他赶出去? 哪怕是将来做了稳定的夫妻,季长善也得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她拒绝了彭朗的家用,实话解释原因。 彭朗知道自己先前伤了季长善的心,她现在有诸多防备,需要一段时间验证复合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他不勉强季长善一步到位,只说些好话请她放心:“季总在家里说一不二,我怎么敢惹你?” “谁要是信你这张嘴,那可真够笨的。”季长善的嘴巴比骨头还硬,即使她的眼睛不自觉露出一点笑。 这天晚上以后,彭朗正式入住季长善的公寓,住了快一个星期,表现良好,连画册都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 季长善对同居生活大体满意,除了彭朗每天早上都要笑着问上一句:“小善,你能不能帮我刮胡子?” 老式刀片这么危险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以某种角度割破彭朗的皮肤。 季长善并非外貌协会,就算彭朗破了相,也不影响他们的夫妻感情。但是彭朗总要出门见人,去了公司脸上顶张创可贴,别人还不一定如何猜测。 出于安全和舆论的考虑,季长善多次拒绝彭朗的请求,周六这天也不例外。 彭朗也没有太惋惜,自力更生刮掉半脸泡沫。季长善抱来换洗衣物,催彭朗赶快弄完了出去,她要洗澡了。 “我帮你洗吧。”彭朗用擦脸巾抹着下巴,残留的水珠挂在下颌线上,他一笑,水珠骨碌碌往下滚,啪嗒啪嗒滴在睡衣领口。 季长善懒得骂彭朗流氓,斜他一眼,问今天晚上用不用去郊外的别墅。 自从彭朗八月底回国后,季长善只去过一次彭家别墅。他们俩那天晚上不欢而散,也不知道彭朗后来再去郊外,是怎么跟他爸妈交代的。 彭朗冲洗着刮胡刀,眼望水流道:“能去当然好。我跟爸妈说你出差了,说你巡查管辖区,后来又说你去外地学管理。总之,就这样一周一周拖下去了。” 这话一出来,就引发季长善过分具体的想象:彭朗孤身一人,踏进偌大的别墅,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中西合璧的餐厅里,各自吃饭,席间很少谈话,偶尔用眼神交流,神态都是程式化的温情。 季长善以前不会同情有钱人的寂寞,毕竟他们的寂寞通常源于太有钱。如果这也值得可怜的话,她愿意变成全世界最悲惨的富婆。 但也许是爱情会下蛊,季长善看着彭朗的时候,那些理智和反矫情会莫名其妙被他的寂寞牵制。她不由自主地心软,想慰劳他人生里的辛苦,尽管她好像才是尝过无数辛苦的那一方,尽管他从来不曾吐露寂寞的原因,她也无从下手。 季长善在心底叹息,把换洗衣物搁到一旁的柜子上,右手叠着上衣的袖子,叠出两折三折,偏头瞧一眼彭朗。 他已经洗漱完毕,撤到门口,要给季长善让出私人空间洗澡。 木门关上,季长善咔哒上好门锁,倒是没再压一压门把手,确认锁好了没有。 她咳嗽两声,洗了个热水澡。 水流淌过皮肤时,季长善在思考彭朗是如何发现爱她的,也很想知道分开的那一个月,彭朗都做了些什么,怎么会瘦得那样快。 她洗完澡,走出洗漱间。 彭朗点的外卖到了,两个人坐到餐桌边,季长善已经习惯由彭朗揭开每一只餐盒的盖子,再看他挑几样好菜全部推到她面前。 季长善重新摆放餐盒的位置,荤素相间,两个人到大多数菜品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秋冬长膘,彭朗反倒比夏天的时候还瘦。季长善给彭朗多拨了几口米饭,有时也会给他夹菜。她的筷子尖挑起一块红烧排骨,迅速丢到彭朗碗里,紧接着像烫手一样撤回。彭朗格外仔细地吃这块排骨,咽一口,赞美一句这块排骨比别的都好吃。 季长善不抬头也知道彭朗在笑,她让彭朗闭嘴吃饭,说着瞥他一眼,这人笑得更加明目张胆,季长善决定以后都不给彭朗夹菜。 他适时保持沉默,给季长善夹了两筷子黑椒牛柳。季长善尝了一口,这牛肉像从盐堆里滚出来的,得多配两口米饭才能下咽,但是换种好听的说法就是下饭。 季长善满意这道黑椒牛柳,淡声说了句挺好吃的。 彭朗要再给她夹,季长善立马说:“你也尝尝。” 桌上的手机忽而震动,是金有意来电,她说下午要来西瓦台接季长善参加生日派对。 季长善嗯了一声,眼睛无意间瞥向彭朗,他吃了一块黑椒牛柳,神情在宁静和凝重之间徘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不过跟金有意说起“待会儿见”的时候,的确连语调都轻微上扬。 第58章 染缸 近墨者黑。 金有意的出生证明显示, 她问世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九分。如果这时间能精确到秒的话,她每年的生日派对会掐秒表,在十九分的某一秒准时开幕。 季长善从来没出席过金有意的生日派对,因为这女的只邀请自己参加派对。季长善不知金有意今年犯了什么病, 非要拉着她一起过生日。但是寿星最大, 既然金有意提出了这样轻易的愿望, 季长善也没多问就答应十二年老友赴约。 金有意开车来西瓦台接她,车子停在小区门口, 金有意给季长善拨了一通电话。季长善电话占线,等了三分钟再打才接通。金有意喂了一声, 季长善正在卧室里换衣服, 说待会儿就下楼。 季长善看了今天的天气预报,傍晚八度,她披上一件大衣, 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这感冒快好了, 可不能再受一点儿凉。 金有意不知道季长善感冒,看见她的第一眼, 不由称赞季长善的老年意识卓越。 季长善斜睨朋友一眼,摘掉脖颈上的围巾。她把这块雾蓝色的布料叠成小方块,安稳地放在大腿上, 金有意眼尖, 立马认出这围巾是某高奢品牌的秋季新品。 季长善的衣柜里装着不少像模像样的衣服,不过那通常出于商务必需,或者用作回海城耀武扬威的道具。她多买那些实用度高的衣物,至于丝巾围巾这类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季长善有过两三条以备不时之需后,就不会再多花一分钱置办新品。 那条雾蓝色的围巾, 金有意从来没见季长善戴过。她垂眸瞧着围巾,没过两秒就有所猜测。季长善发觉了好友的眼神变化,不由把左手藏在围巾底下,怎么也不拿出来。 她目视前方,口头祝福金有意生日快乐。对方不跟她客气,拇指和食指相互捻一捻,意在索要生日礼物。 季长善故作叹息,从包里摸出一封红包,塞进两人之间的储物格。 金钱即自由,送钱便是赠予对方一份自由选择的权利,世界上没有比自由更好的礼物。 金有意第一次提出这个观点时,季长善深感灵魂共振,她倒不是多热爱自由,而是坚定不移地践行现实主义。 与其花费时间精力,挑选一份对方不需要的生日礼物,不如送钱来得实在。 季长善欣然接受金有意的提议,此后每一年的生日,两个人都包一份差不多的红包,数额量力而行,通常就是份心意。 金有意谢过季长善的心意,捏起红包,随便感受着心意的份量。她的目光一直定在那条雾蓝色的围巾上,季长善还是那么一张平静的脸,催促金有意赶快开车,否则要赶不上四点十九分开场。 她没有打火发车,抬眼瞥向季长善,嘶了一声问:“你们和好了?” 季长善不说话,也不和金有意对视。 得了,的确是和好了。 金有意摇着头,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再跟那王八蛋说一句话,就天打雷劈。” 季长善摸着围巾表面的绒毛,装聋作哑。 和彭朗分开以后,季长善受邀,跟金有意喝了一次大酒。她原本不想提彭朗,奈何金有意看见她左手没戴蓝宝石鸽子蛋,随口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儿。 季长善最开始一个字都不说,金有意瞅见她喝酒的快速,立刻猜到他们俩要么吵架,要么已经不欢而散。 劝和劝分,金有意无意抉择,她在这时候很明白沉默是金。 金有意陪季长善喝了两轮酒,第三轮开启时,才找些别的话题打破沉闷。 季长善努力听金有意说话,酒一直没停,嘴巴没空儿回应。她酒量太好,怎么喝也不醉。金有意根本不担心季长善会喝出个三长两短,她这位朋友,兹要是一天没有买房,就一天不会倒下。 季长善喝到临界值,果然不再多喝一滴酒。她低眼望着空荡的玻璃杯,眼睛似直非直,缄默片刻,忽然张口发表一段迷信且激烈的言论。 她没有喝断片儿,那天晚上的记忆历历在目。不过那都过去多久了,人喝多了胡说八道,老天爷哪里会当真?他老人家能做到这个位置,总该有些辨别能力。 季长善跟彭朗学会了一些回避的技巧,选择性跳过自己不想谈的话题。 金有意这时已经全然忘了沉默是金,她成为一个人工智能复读机,声情并茂地还原季长善的醉言醉语。 季长善祝福过朗郁早日倒闭,预判过彭朗在找到下一任太太之前,就会被千万道雷劈成焦糊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金有意边复述边笑,季长善清了下嗓子,礼貌地请自己这位朋友住嘴。 金有意勾着红唇,打火开车道:“早知道你们和好了,就不叫你来了。” 季长善转头看向金有意,“什么意思?” “但你来都来了,我总得请你吃块蛋糕。” 金有意不容季长善多问,猛踩油门开出西瓦台。季长善扶住侧面的把手,扫了眼金有意今天的穿着:黑色白边小香风外套,低领内搭,高腰宽腿西裤,脚上蹬一双尖头露脚背的平底鞋。 她平常也会这么穿,或者说,金有意穿亮色礼服出街都有可能,季长善无法从她的着装打扮上,推测出她们此行的目的地。 季长善也无所谓金有意带她去哪里,这女的总归不能把她卖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们俩一同出去,一般是吃饭喝酒,过生日兴许还加个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 如果金有意拜托她唱生日歌,季长善可能不会答应。她最多打开音乐软件,在包间里替金有意公放一首;备选方案是叫金有意去海底捞吃火锅,而季长善不会和她一起去。 金有意也许才记起自己隐瞒了活动内容和地点,轻描淡写道:“等会儿吃顿饭,家常菜,有大厨掌勺。” 季长善抬高左眉,这女的不会带她见什么固定男朋友吧? 金有意没再解释什么,开小车汇入车流,一路上没怎么堵车,直奔一现代主义设计的黑白小楼。 季长善下了车,随金有意走上两米高的镂空黑网台阶。面前的建筑体开一扇自动门,门唰一下滑开,宽敞的前厅洁白如雪,墙壁上挂着几幅奇形怪状的油画。 春夏时,彭朗给季长善上油画课,课上也漫不经心地讲过野兽派的作品。季长善做过一些笔记,眼下单扫一眼就知道,这些油画多是照着塞尚、高更的油画复刻出来的。 她走在金有意身边,实在看不出这美术馆一样的地方,还会招待她们家常菜。金有意自觉答疑解惑:“这是家主题会所,有后厨。我订了一个房间,叫了几个男人来伺候。” 假如金有意给自己安排了这样的生日活动,季长善会毫不意外,并且祝朋友玩得愉快。然而这女的要跟她分享男人的伺候,那可就伤风败俗了。 作为已婚女人,季长善当即止住脚步,金有意早料到她的朋友忠于婚姻,于是抬胳膊环抱季长善的肩膀,圈着她往走廊深处走。 “原本想用新男人治愈你的情伤,谁想你们家彭总这么快就给伤口缝上了。我也只能独自享用了。您就把心咽到肚子里,我们吃顿家常菜,切完蛋糕,随便吃两口,叫彭总来接他的乖乖老婆回家。” 金有意比季长善高五六厘米,今天用的是古驰花之舞香水,浑身散发桂花的香气。季长善的感冒虽然没完全好,但是鼻子已经恢复了该有的灵敏。她嗅着浓郁的香味儿,倒是不感觉头晕。 她的朋友喊着她宝贝儿,胳膊松松垮垮地箍在她身上,金有意持续挽留她,季长善并非无情无义,而且为了金有意的疗伤派对感动。 季长善无可奈何,只好听从寿星的指引,去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里。 房间中三面木头墙,第四面仿照塞尚的名画,绘着巨型的《大浴女》:青蓝色占了大半面墙,十来个光溜溜的女人以站蹲坐趴的姿态附着在底部。 季长善跟彭朗混久了,非自愿输入了大量春画、裸男裸女图以及情/色电影,单看这么一面模糊的浴女图实在没什么刺激性,她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所谓近墨者黑,不过如此吧。 季长善的思绪飘回昨晚,彭朗跟她汇报周六的会所行程,她在心里暗骂彭朗和阿晏近墨者黑。眼下跟着金有意坐进了会所包房,季长善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也有只硕大无比的染缸。 她并没想好是否要跟彭朗说自己来了会所,告诉他,就好像是小媳妇报备;不告诉他,那自己昨天生的哪门子气? 季长善摇摆不定,脸上没显出半分纠结。金有意参观一圈新会所的包房,绕回沙发边的时候,瞧见季长善坐在那里,双臂环抱着,眼看前方一动不动。 金有意上前,推一推季长善的肩膀问:“发什么呆呢?”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咚咚敲门声。 季长善抬眼望去,一男的端着餐盘走进房间,他身后跟着五位同事,每个人手里都端一道菜。 金有意粗略打量男人们的品相,这个眉眼尚可,那个鼻子挺有型的,就是每一个都差那么点儿意思。 她找炮友也是宁缺毋滥,正惋惜最近要独自入眠时,第七个男人嗖一下闯入视线。 他眉目清朗,捧一块十寸的桂花蛋糕,站在门口笑道:“不好意思,第一天上班,刚才找错门了。” 第59章 情绪 去了么? 季长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钟碎宁, 应该说,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只和这大学生有一面之缘。 这个世界可真就指甲盖那么大,季长善惊讶几秒钟,很快放平左眉。 金有意的视线跟随钟碎宁移动, 他一边往同事的队伍里走, 一边三心二意地扭过脸, 眼睛往她们这边转。 钟碎宁在打量今晚的客人。她们一个像太阳,一个像月亮, 钟碎宁认出季长善的冷脸,顿时放大瞳孔。 他从蛋糕托盘下抽出右手, 冲季长善挥一挥, “领导,又见面了。” 钟碎宁真正的领导是走进房间的第一个男人,钟碎宁管他叫大哥。 大哥在会所干了两年, 兢兢业业, 混上领班的职位。他管理一个七人的团队,主要负责维护秩序, 保证客人在花钱的每一分钟,都能体验到最专业诚恳的服务。 钟碎宁也许诚恳,但他显然是专业之外的人物。专业人士不会掉队找错了房门, 更加不会在领班介绍团队之前, 擅自跟客人搭话。 大哥保持职业微笑,转脸看向钟碎宁,他的眼神绵里藏针,正在发出一些警告。 钟碎宁朝大哥歉意地笑,尽管这种笑容的主要成分是嬉皮笑脸。他继续我行我素,像跟季长善当了十年朋友一样说:“我换地方上班了, 以后就不去早餐铺等你了。” 季长善早忘了还有这一茬,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金有意立在沙发旁边,单手扶住季长善的肩膀问:“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算不上认识。” 钟碎宁为季长善的冷情叹气,他们上次说了那么多话,怎么还不算认识? 整个九月份,钟碎宁都在早起,他住在西瓦台附近,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踏进早餐店,一般等上一个小时,季长善一次也没来过。 钟碎宁由此品尝到艺术创作的苦涩,他低迷两分钟,点的油条上了桌,才吃下两口,他就因为油条的酥脆重获无上的快乐。 钟碎宁并不记仇,再次见到季长善,甚至产生老友重逢的喜悦。他差点儿走过去跟季长善叙旧,顺便结识一下她的朋友。 大哥出声请钟碎宁归队,语气自持,但是难掩咬牙切齿。钟碎宁应着好的好的,转身站到第六位同事旁边,乖巧得像只哈士奇。 七个男人一字排开,每人手里端一只餐盘。大哥跟金有意确认了客户信息,向两位女客人介绍今晚的服务团队。钟碎宁站在队伍的最边上,目光围着季长善的脸孔打转。 她还是那么有艺术性,哪怕早两天,他也会再说一遍:“我是画画的,想请你做模特。”非常可惜的是,他已经转变了职业理想,现在他要做好一名服务人员。 金有意的眼睛如同扫描仪,从上到下地检视钟碎宁,这人干净得像个大学生。她满意钟碎宁的气质,如果四周没有别人的话,金有意也想从外到内地探索一下这位弟弟。 她的注视过分直白,钟碎宁很难不发现客人的关注。 他把眼光转向这位姐姐,极有服务意识地笑。钟碎宁笑起来,整张脸孔更加明朗,金有意的红唇不由翘出适当的弧度。 季长善在一边瞥着几个男人手里的食盘,大哥说这是队友们亲手做的家常菜。金有意点名表扬了一盘土豆丝,季长善远远看上一眼,那刀工不比她的好。 她不知道金有意为什么要花钱找罪受,不过看在有几盘正常菜的份儿上,季长善姑且原谅这场生日派对的草率。 他们九个人汇集到餐桌前,金有意安排季长善坐在自己的左手边。 至于谁坐右手边,她的眼睛钳住钟碎宁,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一拍桌面,大哥就心领神会,从钟碎宁背后推搡着他往那边去。 大哥力道生猛,钟碎宁餐盘中的桂花蛋糕左晃右晃,他护着蛋糕,回头问大哥推他干嘛。 金有意明眸带笑,季长善看一眼她的朋友,瞅一眼钟碎宁,实在不清楚这大学生除了外貌不错,还有什么优点。 有脸有身材就够了。金有意帮钟碎宁拉开椅子,眼波在他身上流转,钟碎宁穿一件浅色的薄毛衣,布料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起伏鲜明。她用食指蹭着杯柄,眼睛稍微眨动,耳边似乎荡起一声轻喘,是他在黑夜里叫姐姐。 这顿生日饭吃到快六点,季长善和她的朋友同席异梦。 她统共吃了几口西红柿炒鸡蛋和一小块桂花蛋糕,她不能吃太饱,得留些肚子去彭家别墅再吃一顿。 彭诉仁极其重视晚饭,不管谁有没有胃口,到了饭点,一家人必须坐到一张桌子前,意思意思也得动刀叉吃饭。 有钱人家规矩多,季长善猜彭朗每周六都要回郊外的彭家别墅,也是出于彭诉仁的要求。 季长善中午跟彭朗串过词,今晚去彭家别墅,她必须装成一副出差已久的样子,彭朗甚至帮她准备了一份出差礼物送给他爸妈。 他爸妈大概早看出他们俩吵架,只是一家子演戏演惯了,表面上相互配合着粉饰太平,谁也不会把彼此的龃龉扒开了抖落得到处都是。 季长善放下筷子,抿了一口水当作这顿饭的结尾。 周围的男人们除却钟碎宁,都觉得季长善这位客人透着万分的冷淡。她来这里似乎只为了吃饭,竟连他们的手都不摸一下。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又朝季长善的左手看去。 这位女士戴着一枚蓝宝石鸽子蛋,想必是谁家的阔太,如果能傍上这样一位富婆,往后的生活该是潇潇洒洒。 男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提议两位客人玩几个亲密游戏。 金有意见过太多男人的把戏,对这些枯燥的游戏兴致缺缺。她扫一眼钟碎宁,冲他勾勾手指,让钟碎宁把耳朵凑过来,“请你做代驾,需要花多少?” 钟碎宁陷入思考。 季长善听不见那对男女说了什么悄悄话,她瞅着面前谄媚的男人们,冷漠回绝他们的游戏邀请。 木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整,也该去彭家别墅。 季长善打开微信,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清空打字框五六次,最终给彭朗发去会所的定位,十分硬气地报备:“我在这里,你来接我吧。” 彭朗收到季长善的消息,打开会所的定位盯了几秒。 他从前谈生意,去过不少正经的会所,对不正经的也略知一二。季长善去的这家会所在绛城小有名气,他们主要面向女性群体,提供丰富多彩的人性化服务。 彭朗开了多年专车,在这家会所门口接过几位乘客,她们面色微醺,桃花朵朵开,一些个男人以各种姿态靠在女人身边,他们的目的地通常是酒店,偶尔有那么一次,彭朗送了一对男女去郊外的小树林。 男女在小树林的入口下车,女方也许看上了彭朗的皮相,拳头捶一捶驾驶座的靠背,重金邀请彭朗来一场三人行。 富贵不能淫,彭朗祝二人共度良宵,离开的时候,没有往后视镜里探去目光。 假使他稍微不懂回避的艺术,就会在汽车尾灯的照亮下,看见女人拿一只钢钉项圈套住男人的脖子,又从包里掏出小皮鞭。 彭朗从来不评判他人的生活方式,结了婚,也不曾约束太太的穿着打扮或者行踪轨迹。季长善早就成年,想怎么样都是她的自由,她去还是不去特殊的会所,完全该由她自己决定。 彭朗这样告知自己后,神色如常地约代驾前往会所。 代驾跑过的地方多,知道那会所里全是男服务生,眉间不禁拧出一个小结。他看向后视镜,多看了两眼,彭朗并没在意代驾的额外关注,只是倚在后座上,专心地处理工作邮件。 朗郁早先指派几个员工与《江河报》打交道,他们负责跟进新闻的动态,定期向老板汇报选题进程。彭朗上周得知的情况是,报社在本月底就能敲定选题,然而下属刚才发来邮件,说定选题的日期还要再往后延一延。 这个结果没有让彭朗意外,下午和阿晏谈过后,彭朗便心知肚明对方早打算插手阻止新闻选题的推进。阿晏和朗郁无冤无仇,他的目标对象仅仅是江予眠。彭朗不会介入别人的感情问题,却也不能任由阿晏打乱朗郁的计划。 他于是交代下去,让手下盯紧报社的其他选题。 阿晏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别的选题顶掉江予眠的,他大概率会走朗郁的路,通过注资的方式,支持旁的选题。彭朗并不认为阿晏单枪匹马就能掰得过朗郁,阿晏若是想赢,只有回家求他的父亲。 晏氏白酒的体量远超朗郁,不过彭朗和阿晏交往多年,略知一点阿晏和他的父亲水火不容。阿晏要从他父亲手里撬出一笔资助款,想必得耽搁一阵子。为了以防万一,彭朗需要未雨绸缪,今夜回彭家别墅,他也得找自己的父亲谈一谈。 彭诉仁和《江河报》的主编是发小,两个人打小在一片咖啡地里光屁股长大,各自立业成家后,彭诉仁也时常约主编吃饭叙旧。 席间,彭诉仁恰当地谈及彭氏的新闻稿,主编一方面看中彭氏的赞助,另一方面也欣赏彭氏做了不少实事,就帮老朋友写了一篇又一篇赞扬稿。 主编一辈子都在从事新闻行业,多少有些匡扶正义的情怀,彭诉仁在外又是那样的悲天悯人,两人除却利益相关,交谈时从未出现三观上的分歧,一晃竟交往数十载。 他们彼此珍重,彭朗知道他父亲和主编有这样一层关系,如果能请动彭诉仁出马和主编详谈,主编不看僧面看佛面,西南咖啡农的选题便很难被谁动摇。 只不过彭朗和彭诉仁已经冷战三十六天,这一个多月里,他一次都没回彭家别墅,彭诉仁也没打电话问儿子为什么不回家。 彭朗回复好下属的工作邮件,车子已经开到会所门口。代驾把车停在镂空的黑网楼梯旁边,这里栽一棵国槐,叶子枯黄稀疏,偶尔往下掉几片。 季长善接到彭朗的电话,便和金有意一起走出会所。她们身后跟着钟碎宁,季长善已经猜到那对男女待会儿要去哪里寻欢作乐。她不管金有意的私生活,毕竟想管也管不了。 她快速下着楼梯,出了国槐残破的树影,一眼望见一辆国产长安敞着后座的车窗,彭朗坐在车里,早就看往她的方向。 雾蓝色的围巾遮住季长善的下半张脸,她的黑眼睛露在外面,微微弯出几分弧度。她想一步迈两个台阶,腿还没迈开,头顶忽而掠过一只手。季长善回眼望去,钟碎宁正随手丢掉一片国槐的落叶,是刚才从她头发里摘掉的。 “不用谢。”他大方地摆手,“举手之劳,不用特地转头感谢。” 季长善原本也没打算说谢谢,让钟碎宁这么一说,似乎是她不道谢,就代表真不跟钟碎宁客气了。 陌生人之间理应存几分客气,她寡淡地道了声谢,转脸看向金有意,那眼神再明显不过:“这男的不比杜凯好在哪里。” 金有意笑笑,扶着季长善的肩膀下完剩余的阶梯。 他们三个人走到国产长安前,彭朗已经开门下车,等在那里。季长善走到彭朗的左手边,和他并肩站着,脸庞朝向金有意和钟碎宁。 钟碎宁瞧着彭朗脸熟,仔细回忆一阵,眼睛更亮,“咱们在早餐店见过吧?就西瓦台旁边的那趟街,咱们见过好多次。” 季长善挑高左眉,偏头往彭朗脸上看。他的五官静止在原位,一丝表情也没有。钟碎宁自来熟,拍一拍彭朗的胳膊说:“九月份,早上七点。你还问过一次我对面有没有人,是不是在等谁。” 彭朗波澜不惊地笑,“可能吧,我有点儿忘了。” 季长善的左眉依旧保持高位,她正思量着,金有意也跟彭朗打了声招呼。 金有意请彭总以后常带季长善到店里贡献业绩,季长善不主张胡乱花钱,彭朗虽然有钱,可每一分钱都是他辛苦开公司挣来的,也不能随便浪费。 她立马回复金有意:“你提成还拿得不够多?可别教他铺张浪费。” 金有意摇头叹息,眼光瞥向彭朗,“看看彭总娶了多好的一个太太。就是太太可以勤俭持家,彭总可不能对太太抠门儿,您说对吧?” 她在点彭朗,提醒他不能仗着季长善懂事,就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季长善听出这一层意思,心中微动。她现在像是带彭朗见自己的娘家人,比起海城的那些人,金有意的确更像娘家人。季长善还是第一次带先生见金有意,莫名不好意思。 她催促金有意赶快该干嘛干嘛去,彭朗站在她身侧,去找季长善的右手。 季长善羞于当着朋友的面和彭朗亲昵,稍稍躲了一下,彭朗一把攥住她的小手,用拇指蹭着季长善的手背,跟金有意道:“改天就去店里,你看有什么适合小善的,帮我们留着。” 这个回答让金有意心满意足。 她扫一眼面前夫妻紧牵的两只手,抬起视线,冲季长善眨眨眼,“那我们可就走了啊,彭太。” 季长善叫金有意赶快走,末了补上一句:“慢慢开车,一路平安。” 钟碎宁一边跟上金有意的步伐,一边回头冲彭朗和季长善挥手告别。他大声约领导和她的家属得空一起吃饭,季长善和彭朗只是沉默地目送他们。 他们走远了,季长善环抱起胳膊,转头盯住彭朗问:“你去早餐店了吧?” “去了么?”彭朗反问着,替季长善拉开后座的车门,请太太上车。 季长善坐上后座,彭朗绕到另一边上车。她并不打算放过彭朗,可驾驶座还有个代驾,她也不能十分咄咄逼人,否则让外人看了笑话。 彭朗回避着季长善的眼神拷问,假装处理工作邮件,一些情绪在血管里静默地翻涌。 在他小的时候,别墅区里的小朋友经常到彭家上油画课。小朋友来了,都爱围着彭郁打转。彭郁能说会道,跟每个人都有共同话题,一群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彭郁忙于火热的社交,有时顾不上哥哥落单。 彭朗不凑热闹,自己坐在原地画画。他用红色的颜料画彭郁,周围的小朋友都被他用灰色代表,纸上留下一圈厚厚的阴影。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情绪记忆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刻。 彭朗太久没尝过类似的滋味,直到某一天深夜,他平躺在床上,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场景:他开车出西瓦台,车窗开着,季长善往小区里走,钟碎宁在她身后大喊什么回心转意。 他已经和季长善分开,照理说不该多管闲事,但不知为何,第二天早上彭朗醒得格外早。他看着墙上的钟表,才六点半,实在很适合去吃一碗豆腐脑。 彭朗下楼出小区,逛遍整条餐饮街,终于透过一扇玻璃门,瞅见钟碎宁的脸孔。他走进店铺,点了一碗咸豆腐脑,加了很多淡醋。钟碎宁抱一本月亮画册,用左手夹着油条蘸豆浆吃。彭朗走到他面前,平淡地问:“你好,对面有人么?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第60章 双标 季总可以,彭总不可以。 国产长安开进彭家别墅的地库, 来的路上,季长善问了两遍“你去了吧”,彭朗一次也没回答。代驾从后视镜里观察两位顾客,女方眼角眉梢藏淡笑, 男方没有表情变化, 只是一味躲避女方的眼神, 不怎么说话。 他们下了车,季长善走到彭朗的左手边, 他没有顺势牵她的手,甚至把两只手踹进大衣的口袋。 季长善用余光扫着身边人, 嘴角压笑, 她脖颈上戴着围巾,高领毛衣外面还罩一层薄大衣,她身上跟火炉一样暖和, 但是张口道:“我有点儿冷。” 她说话的时候, 目视前方,等彭朗转过头看她, 季长善才迟迟地仰起小脸和他对视。彭朗目光下移,打量一番季长善的穿着,如果这样还冷的话, 只能是发烧了。 他抽出一只手摸摸季长善的额头, 温度比他手心的还低。 彭朗重新把手塞进口袋,别开眼睛说:“我不能撒谎,季总倒是可以。以前不知道季总双标,今天知道了。” 这“双标”是一语双关,她不但可以胡说八道,还能跟朋友去特殊的会所, 甚至见一见什么“回心转意”。 季长善听懂了彭朗的言外之意,心里发笑,不过装傻道:“我真的冷。” “那季总想怎么样?”彭朗早就看穿季长善的心思,故意问,“怎么才能不冷?” 牵手就不冷了,但季长善绝对不会这么说。 她往彭朗那边挪了三寸,两个人的手背时不时蹭到一起。地库到别墅大门的距离相当漫长,季长善和彭朗上到宽敞的庭院,十月底,天黑得早,空气中透着一股寒凉。她默不作声,眼睛瞥着黝黑的田地,用指尖勾一勾彭朗的指腹。 这算近乎明示的暗示。 彭朗十分克制,不因为一点儿小恩小惠就放弃今晚的主导权。他至少得让季长善主动牵他的手,待会儿回了房间,还得让太太坐到他的腿上,主动亲他的脸颊鼻子嘴巴,当然也要让她答应明天早上帮忙刮胡子。 季长善心知彭朗得寸进尺,但没料到他这样得理不饶人。 都勾他手指了,还想怎么样? 季长善有些气恼,不过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又不是故意瞒你。而且,我根本不认识金有意旁边那个男的。” “看你们挺熟的。”不然也不能叫她回心转意,还一口一个领导。 “彭总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自来熟么?”季长善无限延长耐心,再次否认自己和钟碎宁相熟。 她详细讲述了早餐店的故事,彭朗微微俯身听她说话,听的不是内容,而是季长善认真的语气。 结婚这么久,季长善还是第一次跟他解释私生活。从前哪怕是陈月疏找到西瓦台公寓门口,彭朗正正撞见了他们俩在一起拉扯,季长善也只字不提那位前未婚夫。 彭朗那时也不在意陈月疏是谁,只要这个男的别对季长善动手动脚,说些污言秽语,他就是天天来找季长善,彭朗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心胸气量会变得这么小,竟然容不下钟碎宁帮季长善摘掉一片落叶。 彭朗垂眼扫着季长善的黑发,放纵那些小气,逗她说:“这会儿倒是没有树叶了。小钟手长得不错,人也长得不错。” 季长善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彭朗在说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彭朗继续提问:“会所里好玩儿么?有多少不错的人?” 她在彭朗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难道她吃起醋来,也这么烦人,这么难哄么? 季长善黔驴技穷,破罐子破摔问:“你怎么才能好?” 彭朗沉默一阵,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口道:“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我身上,我今天晚上还能上床睡么?” 那必然是不能的。 季长善回避自己的双标,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发问:“彭总的意思是,今晚我得打地铺?” “我还是很心慈手软的,季总。” 彭朗太拿乔,季长善立即感知自己处于弱势地位,心情跌到谷底。 她停止前进,转身面对彭朗,胳膊也环抱起来搁在胸前,“比起彭总过去办的好事儿,我这点儿艳遇凭什么论罪受罚。再说,九月份我们都分道扬镳了,就算我真找了一个男朋友,那也不关你的事儿。至于小钟好不好看,小钟当然好看,而且还显年轻。你说等他三十岁了,会不会还是一张大学生的脸?” “你喜欢年轻的?” “彭总不喜欢青春的么?” 彭朗和季长善四目相对,“季总确实挺显小的,脸也小,手也小。”他牵住季长善的右手,送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但有一天你老了也没关系。” 季长善的刺猬毛软化下去,彭朗磨一磨她的指背,“现在还冷么?” 她瞥彭朗一眼,并不说话。 彭朗抬着季长善的手又哈两口热气,顺手提起她的大衣袖口包住她的手。季长善鼻尖冒汗,蹭了一两滴到雾蓝的围巾上。傍晚八度,却像三十八度。她拉低围巾,露出下半张脸。她的嘴巴稍稍撇着,黑眼珠望一下彭朗,又转向别处。 “那天我开车出小区,看见你和小钟在一起,心里发酸发涩,没熟的葡萄也不过如此了。我去了好多回早餐店,也不知道去干嘛,可能就是想看小钟有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幸好你没给他机会。那一个月里,我过得很不好,连刮胡子都心不在焉,经常划破脸。这是我咎由自取。我们以后不要再分开了。” 彭朗比季长善擅长表达感情,她低着眼静静听完了,睫毛轻颤两下。 季长善不能告诉彭朗,分开的那一个月里,她其实掉了三次眼泪。第一次是吃西红柿牛肉面时掉的,第二次第三次,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翻着翻着工作资料,纸面上就啪嗒啪嗒开出几朵泪花。 过去的五年里,她统共就哭过三次。季长善不能这么跟彭朗说,要不然他就该得意了。 季长善避重就轻,小声道:“你也不是很老。” “那是有点儿老?比会所里的人老?” “你烦不烦。” 彭朗笑起来,弯腰凑到季长善嘴边,轻轻啄一下。彭家的院子里吊着几盏白灯,灯光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的黑发间。院子里很静,季长善闭着眼睛笑,彭朗亲吻她嘴角的笑意,季长善踮脚搂住彭朗的脖子,咬住他的下唇,呢喃一样说:“你也长得挺不错的,胡子刮人也没关系。” 晚风吹动季长善的围巾,彭朗笑笑,用鼻子尖蹭一蹭她的鼻子。他撤开脸庞,帮季长善拉高围巾,“风挺凉的,挡着点儿。你感冒还没好。” 季长善其实差不多好了,从会所里出来到现在,一声咳嗽都没有。不过她要是说自己完全康复了,彭朗今天晚上还不定怎么折腾她。在彭家别墅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季长善实在心惊胆战。 她一声不吭地走在彭朗旁边,他握住她的手塞进大衣口袋。他口袋里温暖如夏夜,才走出五十米,季长善的手心就浸润一层薄汗。 彭朗一直没松手,每走五步就提一个问题,例如你们找了几个男人,玩了什么游戏,游戏尺度有多大。季长善随机作答,有时还添油加醋,彭朗并没有不高兴,还接着季长善的胡说八道往下顺。 他说他们以后也可以尝试各种玩法,照着春画学姿势就很好,说完了,还问季长善的感冒什么时候能好。 季长善骂彭朗流氓,让他做春秋大梦。彭朗侧一点身子,掰过季长善的脸庞,使劲儿亲了两口。季长善眼见着彭家别墅的大门越来越近,立马推开彭朗的面孔,怕有谁突然出来。 彭朗捏捏季长善的鼻尖,“合法夫妻还跟做贼似的。” “你是没脸没皮,我还要脸。” 彭朗迈上门口的阶梯,季长善从他口袋里迅速抽出小手。他们俩刚结婚那会儿,为了扮演一对夫妻,时不时就在彭诉仁夫妇面前牵手摸戒指。后来培养出真情实感,他们反倒不好意思在长辈面前拉拉扯扯。 石渐青把这种转变看作小夫妻情感枯竭的证据,她一天比一天期待彭朗同季长善离婚。终于,八月三十一号半夜,石渐青的贴身佣人走出卧室接水喝,她迷迷糊糊地走,忽而听见楼上的木楼梯噔噔作响。季长善和彭朗像比赛一样,一前一后下到底层楼,他们脚步飞快,表情严肃,两个人之间充斥激烈的矛盾感。第二天清晨,佣人拿檀木梳给石渐青梳头,边梳边跟太太汇报了昨晚的异常。石渐青安静听着,嘴角翘起半秒,立刻恢复原状。 她用棉巾沾着橄榄油,慢慢涂在鲤鱼木雕上。如此做了两回保养,石渐青同佣人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床尾合,希望他们过两天就好了。”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如石渐青真正所愿,季长善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儿子照常每周六回家吃饭,言行举止一如既往,整个人半分萧条也无。一周一周过去,彭朗肉眼可见地消瘦,彭诉仁询问儿子怎么瘦得那样快,彭朗只说:“工作上遇到点儿问题,就快解决好了。” 石渐青悄无声息地打量儿子,他已经恢复结婚以前的沉寂。她每天依旧给鲤鱼木雕抹油,动作轻缓,像母亲呵护一个新生的婴儿。石渐青逐渐平和下去,她以为彭朗和季长善离婚只是时间问题,她耐心等待,有时也急不可耐。 銥誮 事情在九月底的一个周末出现转折,彭朗回到彭家别墅,在他父亲的书房里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直接拐到大门口离家,连晚饭也没留下来吃。 彭诉仁在书房里待了一夜,石渐青早已和他分居两房,翌日早上起来,才瞥见彭诉仁的脑后多了一撮白发。 一夜白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石渐青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询问丈夫和儿子在书房里谈了什么,彭诉仁摆摆手,“工作上遇到点儿问题,就快解决好了。” 父亲和儿子还真是如出一辙。 石渐青默然七天,第八天走进收藏室,一幅一幅打量彭朗这些年送来的母婴油画。 收藏室照奥赛博物馆顶层的设计,也开了一扇巨型的钟表窗。粗重的时针和分针按时走着,天光穿越房中的漆黑,漏在地板上,打在石渐青的背影上。 她有种预感,彭朗这辈子也不会跟季长善离婚了。 銥誮 第61章 父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 季长善踏进彭家别墅偌大的前厅, 楼上传来一阵旋律。那曲子悠扬遥远,仿佛是谁隔了一道青山在拉小提琴。 她和陈月疏在一起时,经常受邀去听音乐会。艺术的东西不能给予她精神的洗礼,反倒催生两三个不明显的哈欠。陈月疏总是专注地听人演奏, 整场音乐会下来, 两个人可以一言不发, 季长善因此喜欢这个约会项目。 季长善坐在台下,台上的表演者闭目蹙眉, 正拉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季长善静静听着民族乐派的曲子,越听, 眼睛越忘记眨动。 她在眼前放映着奶奶家的炕床、她母亲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海城的海风海浪, 不知为什么,眼睛忽而快速地眨动两下,终于止住一些莫名的情感。 人生这么多年, 她始终对艺术缺乏敏感度, 但是在那一刻,共鸣将她变回了一个小孩子。 那首曲子反复出现在季长善的梦中, 她不由停住脚步,抬起脸寻找声音的源头,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彭家别墅向来无声无息, 比最深的夜晚还沉寂, 今天怎么会有人在楼上拉小提琴? 季长善转头看向彭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眼睛一瞬不眨,似乎心房战栗不止。季长善握住彭朗的指尖晃一晃,“你怎么了?” 彭朗盯着楼上的某个位置,平静道:“没事儿, 应该是我母亲在拉琴。” 季长善并不觉得彭朗没事儿,但也无从问起。她被彭朗牵着往厅里走,彭家的阿姨现出身来,脸色比往常沉闷。 阿姨同小夫妻说,太太也许不吃晚饭了,彭总叫厨子做了一桌中餐,在圆桌厅吃饭。 除却会客饭厅,彭家有两间自用的小餐厅:一间放圆桌,用来吃中餐;另一间摆方桌,用来吃西餐。季长善来了这么多次,头一回听说圆桌厅,彭朗没解释什么,走到餐厅门口,似是有几分迟疑,终于抬手敲了木门。 房中无人应答,彭朗又敲一遍门,门内持续寂静,五六秒后,传出来一声进。 双木门向里推开,彭诉仁一个人坐在桌前,坐主位,他的国字脸朝向大门,一如既往涂抹着葬礼的肃穆。 季长善低眼瞥向餐桌,木转盘上摆着十二道菜,四盘凉菜,八盘热菜,几乎是年夜饭的配置。 如此隆重的宴请,好比鸿门宴,好比断头饭,季长善惴惴不安,瞧了彭朗一眼。他见怪不怪,带季长善入座。在他们进来之前,彭诉仁已经动了筷子,现下正继续夹着凉拌花生米,夹了三次,花生打滑,彭朗摸起筷子,帮他的父亲夹住花生,送进彭诉仁的餐盘中。 彭诉仁吃了几口别的菜,细细咀嚼完,才夹起碟子里的花生米。 他用假牙磨着花生,咽完了,看着桌上的菜盘问:“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路上堵车。”彭朗望着另一盘菜答。 季长善用余光览着彭家父子,他们像分别了一个世纪,再见面时,彼此都忘记了该如何对视,又该说些什么话。 她默默吃着彭朗夹来的菜,彭诉仁抿了一口茶水,老眼越过儿子,不着痕迹地抵达儿媳妇的脸庞。 在彭朗拿出股权转让通知书之前,彭诉仁没想过自己生了一个情种。 彭朗坐在他的面前,像当初通知婚讯一样,突然通知彭诉仁他要转让股份。 彭诉仁的老手搁在办公桌上,指甲缝里塞着清晨务农时留下的泥土,书房的窗口对着一棵银杏树,扇形叶片黄绿参半,一只喜鹊飞上枝头喳喳叫了两声,书房中鸦雀无声。 他抿了一下嘴唇,让儿子重复一遍他要做的事情。彭朗照做,彭诉仁说自己的耳朵有毛病,没听清,叫彭朗再重复一遍。 彭朗在十分钟之内,按父亲的要求,一共说了五遍他要做什么。他重复时,一字不差,心意已决。彭诉仁捋一捋头顶的发,险些抄起面前的文件夹摔在彭朗脸上。 “你是昏了头吗!” 娶一个平民儿媳妇,她家里无权无势,彭家可以肆意操控她。她终有一天要给彭家开枝散叶,也会替彭家的事业勤勤恳恳卖命,她可以做彭家的儿媳,可以拿着几套房子花着丈夫的金山银山,但怎么能骑到彭朗头上做季总? 彭诉仁猛然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转了一圈,脚步冲冲,头一直低着。他突然停住脚,回身看向彭朗,眼中腾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她逼你的?” 他快步走到彭朗面前,单手把住儿子的肩膀,手指深深抠进彭朗的西装,“是她野心勃勃,是她耍花招骗你。你只是一时被女人迷了心智,过两天冷静了,就会觉得自己愚蠢。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是相信你的,小朗。” 彭朗瞥着父亲的办公桌,桌边贴一块黑胶布,胶布低下藏着几道划痕,是他跟彭郁一起用小刀刻出来的,他们画了一只小狗。 彭诉仁当年见了这幅杰作,把两个儿子抓来书房,问他们是谁干的。彭朗和彭郁都不说话,彭诉仁也不用多问,直接锁定彭郁是罪魁祸首。彭诉仁罚彭郁面壁思过,彭朗经过冰淇淋事件,已经学会了担当,他跟着爸爸走到房间之外,抬手扯住彭诉仁的衣角,低着脸怯怯地说:“是我画的,爸爸。”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不用帮他顶罪。” 彭朗拽着爸爸的衣角,不让他走,“真的是我画的。上次偷吃冰淇淋,也是我出的主意,不关小郁的事儿。”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相信你。快去做算术题吧,老师都来了。” “我想让小郁跟我一起去。” “他连数数儿都得扒拉手指头,还上不了这种课。” 彭朗又跟彭诉仁纠缠解释一会儿,还是被他父亲拎到了家教老师面前。 他的父亲既骄傲又谦逊,只稍微夸奖彭朗是个聪明又乖巧的孩子,拜托老师好好教他,该批评就批评。 彭朗回头张望关住彭郁的房间,木门的颜色很深,不知道彭郁有没有在里面哭。 应该哭了吧,哭爸爸更喜欢会解数学题的哥哥。 思绪停在这里,彭朗眨了下眼睛,他的父亲还立在旁边说自己相信彭朗是个好孩子,转让股份的事情一定是季长善撺掇的。 彭朗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父亲终于说累了,彭朗纹丝不动片刻,转脸凝视他的父亲,八秒九秒彼此无言,彭朗平静地问:“您真的相信么?” 那只老手渐渐垂离彭朗的肩膀,彭诉仁张了嘴又闭上,神情错愕中带几分迷惘。彭朗没有撕开桌边的黑胶布,只是摸过股权转让通知书,站起来和他父亲直直地对视。 早十年,他的父亲和他一样高,现在彭诉仁已经矮他五公分了。 彭朗拉过彭诉仁的老手,把股权转让通知书塞进他手里,“您也是股东,公司里还有不少您的人,您不点头,他们也不会同意。如果您实在不愿意,就把朗郁收回去吧,我也做一回闲人。” 说完,彭朗走出父亲的书房,从此三十六天不曾踏进过彭家别墅。 他其实能预料到父亲的做法,股权转让通知书送达三十天后,彭诉仁不提出反对意见,就视作默许转让。朗郁的大半股东跟随彭诉仁的态度行事,彭诉仁默许,他们也不会反对。彭朗在牛皮纸袋里装蓝宝石项链的那天,正是送出通知书的第三十一天,彭诉仁并没有驳回彭朗的转让决策。 彭朗达到目的,叫人给彭诉仁和石渐青送去一份礼物,说是季长善出差带回来的礼物,她这几天生病,身体不舒服,等她康复了,他们就一起回家吃饭。 彭诉仁打量着他这位儿媳妇,想究竟是多好一个女人,竟然值得他儿子倾家荡产往回追。他已经老了,膝下就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经济独立,在绛城买了无数套房子,将来吃房租也饿不死,他还拿什么跟儿子斗呢? 能拿什么斗。 彭诉仁在心底叹息,彭朗提起茶壶给父亲添茶,又帮父亲夹了几口菜。彭诉仁一点一点吃着,饭程过半,抬头看一眼儿子,看一眼儿媳妇,最终用公筷给小夫妻一人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他是先给季长善夹的,毕竟擒贼先擒王,他的儿子已经沦落成季总的打工人,将来是否生育农民的曾孙完全取决于季总。 彭诉仁识时务,尽管在股份转让的战役中,他因默许丧失了父亲的绝对主导权,但他一没有公开表态同意转让,二没有主动低头让儿子回家,他还是一位保有父亲威严的俊杰。 季长善不是彭诉仁肚子里的蛔虫,只感觉彭诉仁今天和蔼得过了分。 她谢过公爹的排骨,啃了一口排骨肉,咀嚼中,往彭朗脸上斜去目光,他波澜不惊,慢条斯理地吃完整块排骨,说口味很好。 彭诉仁颔首,彭朗给他的父亲也夹了一块排骨。他同彭诉仁谈起《江河报》的新闻选题,彭诉仁仔细听罢,因为儿子的请求,重获父亲的价值感。 他摆摆老手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明天我约他吃顿饭,马上就能解决。” 彭朗同父亲道谢,彭诉仁还没把那句“父子之间客气什么”说出口,饭厅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石渐青站在门口,她穿一条深绿色的长裙,发髻精致,脸上挂着名媛微笑,慢慢走进餐厅。 彭家别墅装了自主供暖系统,室温高达二十六度,季长善分明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却不知怎地冒出鸡皮疙瘩。 彭家父子的目光随石渐青转动,她坐到丈夫身边,扫视一圈桌上的残羹冷饭,笑问其他三人:“怎么吃饭了也不叫我?” 第62章 吾乡 此心安处。 石渐青第一眼望见彭诉仁, 是在十七岁,在巴黎。她是妓/女的女儿,在十八岁以前,她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父亲石先生做收藏家、做商人, 在当地享有盛名, 家里常摆流水一样的宴席, 宾客盛装出席,入了夜, 庄园灯火通明,西洋乐器聚在一起合奏, 厅里转着无数朵盛开的裙摆。石渐青是最受父亲宠爱的女儿, 在家里排行老幺,每次做宴席用的礼服,设计师上门, 石先生都会把最好的一位安排给小女儿。 设计师拿软尺为客人量三围, 石渐青站在铜花框的立式镜前头,转着圈欣赏自己的体态。 她喜欢嫩绿的一切, 于是在绫罗绸缎棉麻布中,挑选最漂亮的绿布。她这次想要波西米亚风格,裙子得做成大裙摆, 蜡染印花, 用粗布。 石渐青的上流朋友们年轻、反叛,看见她穿上那条绿裙子,系上花头巾,嘴巴张成一个小圆。他们的父母都是老布尔乔亚,坚决反对和波西米亚为伍,吉普赛人四处流浪, 偷盗抢掠,无恶不作,怎么能玷污上流社会的文明?石渐青的朋友们赞美她既诱惑又天真,看似矛盾,实则是哲学美。 他们早就约好趁父母应酬溜出宴会,那是四月初,可傍晚下了一场雪,大家披上不起眼的黑色长大衣,彻底掩盖内里的华服。 小团队看过一张报纸,上面有张照片,拍的是地铁站里的流浪音乐家。石渐青和朋友们决定模仿这些流浪汉,一伙人随手抓上几把便携的乐器,开跑车去了一个异常遥远的地铁站。 他们用波西米亚头巾遮住下半张脸,在不很明亮的地铁站里,闻着尿骚味儿,开了一场叛逆的音乐会。这乐队不奏巴赫,不要肖邦,只弹拉流行乐或者民族乐派的曲子。 彭诉仁噔噔迈下水泥台阶,地铁站的墙壁贴着白瓷砖,映出他年轻的黑发和侧脸。 那年他二十二岁,意气风发,刚在绛城了开了第三间小旅馆,梦想着终有一天会在世界各地挂上彭氏的招牌。他已经去过美国考察酒店业,欧洲的学习之旅从巴黎开始。他的步伐疾而阔,仿佛最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一刻也等不了地奔赴。 地铁站里回荡着流行乐,彭诉仁离乐队还有十五步之遥。他们一曲终了,石渐青竖起琴弓,像仙女施法一样晃动琴弓,弓头在空中逆时针画了一个圈。大家见到指挥,心有灵犀,立刻奏起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拉起小提琴,双眼低垂,嘴巴挡在头巾里笑。她涉世未深,听不懂乡愁,只是花白头发的老师如何教,她就如何拉奏。曲子悠长缠绵,彭诉仁的脚步渐渐放慢,放慢,停在乐队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他默默听着,只是忽而想起了他的父亲坐在西南山头上,手里捻着咖啡果,断断续续地哼唱一首《念故乡》。那时与今时,旋律是一样的,不过是他的父亲死了,死在绛城,落叶归根。 石渐青抬眼,看见一个东方男人掉下两滴泪。 她止住琴弓,愣愣地望他,彭诉仁惊觉失态,赶忙用袖子蹭掉眼泪。他与石渐青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拉得真好,随即转身,重新迈开大步。 石渐青偏头瞧了一眼彭诉仁的背影,她的一个朋友用长笛鸣了一声,石渐青回过头,再度架起琴弓。 她与彭诉仁萍水相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见过。 石渐青继续做石家最得宠的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石先生在庄园的花园里,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宾熙熙攘攘,没人留意吉普赛女郎混入露天宴席。 石渐青的白鞋踩在软草坪上,她穿一条豆绿色的礼服裙,裙摆将她和旁人隔开半米远。她在人群中随意穿梭,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她鼻尖上抹了一点奶油,是朋友干的,她母亲石太太见了,立即要求她擦干净。 佣人送来手帕,石渐青擦拭着鼻子,眼睛越过无数人头,瞥见一个红发蓝裙的漂亮女人。 这女人长了一双桃花眼,石渐青对镜自照的时候,也会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石渐青的父亲是亚裔,她母亲则是纯白人,她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长得大同小异,无一人有这样的桃花眼。 吉普赛女人和石渐青遥相对视,彼此都静止许久,对方先回神,又挤开一个又一个上流人士,去寻找她的目标对象。 石渐青恍惚地度过生日宴,后来才听说吉普赛女人找的正是她父亲。 吉普赛女人和石先生大约十年没见过,她花完了当年的分手费,又跑回来狮子大开口。石先生瞒着太太,把旧情人带进随便一间客房,两个人讨价还价,不知从哪一刻起,地板上掉落一件一件礼服。 他们互诉衷肠,哼喘着叙旧,说些男盗女娼,石渐青的姐姐推门而入,惊叫出声,当即引来几个佣人围观。 事后,石太太拿出一笔封口费堵住佣人们的嘴,也严令禁止大女儿将家中的丑闻抖落出去。石先生照旧宠爱小女儿,上流社会中也无人谈论石渐青的身世。风平浪静四年整,石先生与世长辞,给石渐青留下一大笔遗产,数额远超其他女儿所得。 石渐青的姐姐长年受石先生冷落,瞧见遗产分配的不公,悲愤难忍。她匿名给报社投去稿件,详细揭发石渐青的身世。新闻见报,上流社会对石先生有情妇和私生女这事儿毫不意外,大家只是惊异于丑闻的公开。 石太太迅速处理了丑闻危机,回到家,扇了大女儿一巴掌,恨她让自己颜面尽失。她的大女儿丧失名媛风度,在房间里叉着腰破口大骂石渐青是杂种,是婊/子生的,跟那群吉普赛人一样,专门偷盗属于别人的一切。 石渐青听到佣人的转述,浑浑噩噩两日,她的记忆追寻到很久之前,久到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四岁的一个午后,石太太坐在她面前,阴影与阳光将这位太太的身体劈成两半。她看着石渐青拉小提琴,琴声吱吱呀呀,石太太眼波深沉,嘴巴似乎往前一努,无声无息地倾吐:“Pute.” 石渐青缩在被窝中战栗不止,嘴巴张着,大口喘气。 她想去找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请他们帮忙排忧解难。她打了无数个电话,那些朋友一听是石渐青来电,顿时就撂下听筒。 名媛穿波西米亚裙才是叛逆,黄种人和吉普赛人的女儿本该如此穿着,哪里有一点儿反叛精神? 石渐青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吃两口饭,就会在以泪洗面中思念自己的父亲。她泣血的想念经过三百个日夜,逐渐发酵成一声声质问。 她问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找一个低贱的女人,问他是否羞愧,问他为什么要让那吉普赛人把她生下来。 房中的书架上塞着一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石渐青十七岁第一次读时,曾愤愤不平地批判阶级划分缺乏人道主义;二十三岁再拿出来读,却幻想着乌托邦真实存在,如此一来,她的父亲便不会自轻自贱,和低等妓/女生出一个错误、一个污点。 时间或许不是解药,但的确是止痛药。石渐青一过二十四岁,便可以重新走出庄园。她变卖掉所有房产,拿到一笔三辈子也花不完的巨款,她安静看着账户余额,看了一整夜,第二天订了一张机票,飞往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石渐青开始满世界漂泊,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又换下一个。她走走停停,二十六岁的四月初,从莫斯科飞往绛城。她的曾曾祖父是绛城人,到她这一辈,却已经没有人到过绛城。 她找到绛城最好的酒店入住,酒店旁边有家音乐厅。 石渐青放下行李,换了一套深绿的礼服裙,去音乐厅随便买了一张票。那天的交响乐队是捷克籍,他们奏着民族乐派的曲子,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坐在台下,掉了两滴泪。 她旁边的观众递来一块手帕,石渐青惊觉失态,赶忙用指尖抹掉眼泪。她与旁边的观众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谢谢,随即起身,摸黑走出演奏大厅。 四月春寒,石渐青披上一间黑色的长大衣,盖住内里的华服。 她迈进春风中,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继续往前走着,左手边慢慢跟上一位先生。 石渐青转头去看,彭诉仁脱下帽子搁在心口,踟蹰一阵,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石渐青打量彭诉仁的黑发和眼睛,十七岁的春季,她似乎在地铁站里见过这个人的眼泪。 她不确定地点头,彭诉仁跟着她点一点头,两手攥着帽子,料子都变了形。 他约石渐青吃一顿晚饭,后来是一顿午饭、一顿下午茶。他们自然而然地见面谈天,石渐青不太会说中文,彭诉仁跟她讲英语,日子久了,中英法三种语言交混着腾在餐桌上方。 彭诉仁并不纠正石渐青的中文发音,石渐青却不能放任彭诉仁在发“R”音时卷起舌头。他摆弄着银质餐刀,说自己分不清卷舌了没有,请石渐青帮忙看看,她没有答应。 他们出了西餐厅,门外有一棵老柳树,新叶才抽芽,嫩绿似罗裙。彭诉仁说了一路带“R”音的词,走到一个无人处,石渐青凑过去,仔细检查他是否卷舌。 彭诉仁低着头说话,请石渐青再靠近一点儿,否则检查不清。石渐青踮起脚来,彭诉仁望住她的眼睛,十多年前,他匆匆一瞥,在花头巾之上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那一眼,便记了很久很久。 他们结婚了,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名彭朗彭郁。 石渐青的胎梦很美妙: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湖中有条红鲤鱼嗖一下跃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她跟木雕老师学习,按照月亮和鲤鱼的样子,亲手刻了两只木雕留念。 彭朗和彭郁是异卵双胞胎,两个人大体上像妈妈,却只有彭朗遗传了石渐青的桃花眼。石渐青时常坐在摇篮边,轻轻打量两个孩子。彭朗的眼睛总是睁着,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石渐青,她是妓/女的女儿。 石渐青的目光慢慢失去焦点,她回忆着从前在石家的繁荣,似乎她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这双桃花眼开始的。 她不知道自己落下两滴泪,彭诉仁在旁边递来一张纸巾。石渐青泪如雨下,用母语诉说自己想家,但她已经没有故乡了。彭诉仁陷入沉默,他没有说自己也想家,但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他已经不是二十二岁。 当年彭诉仁的父亲病死后,他的农民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照旧洗衣服做饭收拾家,见彭诉仁意志消沉,一笤帚打在儿子背上说:“男子汉大丈夫,丧着脸像什么话!”她这辈子赶上一个动荡的时代,又长在农村,生生死死,如同家常便饭,人得想办法继续活着,哭有什么用。 彭诉仁没能得到母亲的安抚,只从她身上学到了忽视悲伤的作用。 彭郁死后,彭诉仁如法炮制母亲的做法。他怕自己不如母亲坚强,会睹物思人,于是迅速销毁了小儿子的所有物品。石渐青已经哭了三天,她攥着亲手刻的鲤鱼木雕,不让彭诉仁抢走。他握住石渐青的肩膀,盯着她红肿的双眼喊:“别发疯了,人要往前看!” 石渐青愣在原地,想起丈夫在医院里跟医生沟通的样子,他逻辑清晰,表达顺畅,像濒死的不是他儿子。 人到底是无情的,无数有关无情的记忆,从头到尾,瞬间扎入石渐青的心脏。 她父亲还在时,总会望着她的眼睛出神。他或许会想念吉普赛女人,或许也曾有一点爱她,但他绝不会跟上流社会的太太离婚,转而娶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彭诉仁大概也是这样爱她。 他可以在新婚之夜,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可以在每年的中秋夜,和她漫步于庭院月光中,叹上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有她在身边就很好。 然而,她怀孕了做产检,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孕育双胎,彭诉仁第一反应不是为她担忧,不是那就减胎,而是询问医生该怎么调理她的身体,才能保住两个孩子。 男人们的爱,不过如此。 石渐青浑身战栗,拎起床上的枕头砸向彭诉仁的胸口。她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彭朗站在父母的房门外,听着他们激烈地争吵,眼前仿佛有一只鱼缸从高空坠落,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每一块碎片都是他家庭的残骸。 彭诉仁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彭朗的小脚挪不动,他只是愣愣地望着爸爸。彭诉仁扫了儿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绕过彭朗,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彭朗收回视线,朝漆黑的房间里看去,他的母亲攥着一只鲤鱼木雕,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石渐青俯视彭朗的桃花眼,用陈述句问:“是不是你把他推进水里的。” 彭朗睁圆了眼睛,凑过去抱妈妈的双腿,急切道:“不是我。” 他的小脸仰着,眼中噙满泪水,石渐青扒掉彭朗的小手,冷冷道:“别用你那双眼睛看我了。” 石渐青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彭诉仁叫人把门锁卸了。他推门而入,踩了一脚积水,彭诉仁怔住一秒,步伐变得无比紊乱。 他快速来到浴室前,砰一下撞开木门,石渐青躺在浴缸里,手腕上嘀嗒嘀嗒落着血。 从此往后,彭诉仁偃旗息鼓,不再跟石渐青有一丝一毫争执。 他们达成和平的回避协议,只要石渐青好好活着,不要再提彭郁,不管她要什么,彭诉仁都答应。 石渐青要回了彭郁仅存的遗物,其中有条挂鲤鱼坠子的棕绳,是当时从彭郁手腕上摘下来的。 她摸一摸银坠子,把这条棕绳套在彭朗的左腕上,石渐青看向彭朗,用眼神逼迫他年深日久地戴着这条手绳,铭记彭郁。 除此之外,在筹办咖啡公司的那一年,石渐青去到彭诉仁的书房,要求他在公司的名字里加上一个“郁”字。彭诉仁盯着石渐青良久,她轻笑,彭诉仁低下眼睛,说了一句知道了。 石渐青回到卧房,拿出那只鲤鱼木雕,给它抹油保养。她掉了两滴泪,嘴角挂着名媛微笑。她的确爱彭郁,爱他的艺术感,爱他的天真无邪,一看见他,就仿佛回到了自己人生中最烂漫的岁月。 可是他死了。 她卧室的墙壁上挂一把小提琴,石渐青很早就不再拉琴,她的琴摆在那里,积了一层灰。 彭郁还在的时候,总会缠着妈妈给他拉琴。他最爱听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石渐青从周五办完油画沙龙,就一直在楼上拉这首曲子。 她的沙龙上,有位太太问石渐青是否知道朗郁要股份转让。 石渐青看着那位太太,对方补充两句:“我们家那位不是有朗郁的股份么?听他说,你儿子把股份转给你儿媳了,小两口感情不错啊。” 她的儿子可真是个情种。 石渐青坐在圆桌厅里,深绿色的裙摆垂在小腿边。彭诉仁搁下手里的筷子,没有转头看向太太。彭朗的手低于桌面,他转动着左腕上的鲤鱼坠子,石渐青看过来,冲儿子笑一笑。 彭朗的太阳穴一跳一跳。 他母亲摸起一双筷子,夹过一块排骨,说小郁喜欢吃这个;夹起一片羊肉,说小郁闻到膻味儿就要吐。 她用彭郁的喜好点评了整桌菜,彭诉仁的右手逐渐攥成拳头,彭朗还在转着鲤鱼坠子,捏坠子的手指已经泛出青白。 石渐青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转头看了季长善一眼,目光偏移几寸,望向彭朗问:“小郁死了,你凭什么幸福呢?” 彭朗眨了下眼睛,喉结上下滚动。 他的手止不住颤抖,忽而有一只小手覆盖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背。 季长善盯住石渐青的面孔,陈述地问:“他凭什么不能幸福。” 第63章 贪心 你别不要我。 从很早以前, 彭朗就知道自己不该幸福。 石渐青不断用眼神告诉他:“彭郁因你而死,你凭什么幸福。” 八岁那年的冬季,彭郁尾随哥哥去了郊外的水库,彭朗在水库中心的厚冰层上自由滑动, 忽而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哥哥。彭朗回过头, 彭郁一脚踩上水库边缘的薄冰, 冰面咯吱开裂,彭朗张开嘴, 警示危险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哗啦一声, 彭郁瞬间消失在彭朗的视野里。 那天下了场大雪, 彭朗的睫毛上结出一层霜。他从不敢回忆冰天雪地的寒冷,石渐青却坐在圆桌边,口齿清晰地描述彭郁的小手有多冷。 彭朗的眼睛直直睁着, 一滴泪啪地打在季长善的手背上。她愣了一下, 转脸去看彭朗,他脸色惨白, 整个人仿佛冻僵了,一动不动。 季长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再出言刺激石渐青。她拉住彭朗的大手, 用力拽动, 要带他离开这里。彭朗似乎丧失了一切行动的能力,季长善怎么也拖不动。她面冷心焦,无计可施,只好抬手捂住彭朗的耳朵,绝不留一丝缝隙。 石渐青翘着嘴角,视线一直定在彭朗的桃花眼上, 言语一刻不止。 彭诉仁坐在她旁边,头低着,后脑勺上黑发白发斑驳。 他沉声道:“够了。” 石渐青自说自话,像一只开关失灵的机器。彭诉仁停顿四五秒,哐当摔了手边的银筷子,他提高怒音叫石渐青闭嘴,她保持名媛微笑,后来几乎笑出声。 石渐青转头盯向彭诉仁,“你以为你就很清白么?你知道有多少个晚上,小郁窝在我怀里问,他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我说怎么会呢,小郁捏着我的头发,好长时间没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他马上开始抹眼睛,说妈妈不要难过,他不是哭了,只是太困了打哈欠,所以眼睛会流泪。” 彭诉仁让石渐青不要再说了,嗓音若有似无地发抖。 石渐青非但要说,还要把这些年压抑的桩桩件件,展开了撕碎了抖落在彭家父子面前。 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彭诉仁怒目圆睁,砸了一只又一只盘子,圆桌厅里四处狼藉,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接二连三,彭朗重新置身童年中的某一天。 他像小孩子一样无助,季长善捂着他的耳朵,眼见这疯狂的一切,发现不管自己将彭朗的耳朵捂得多严实,他的心灵还是一幕不落、一字不漏地看到了、听到了他父母的可怖。 季长善再次去拽彭朗,她双手环在彭朗的大臂内侧,指尖用力掐着他,她叫彭朗跟她走,随便去哪儿,反正得先离开这个地方。 彭朗纹丝不动,季长善低头趴到他耳边,眼睛望着彭朗凝固的视线,几乎算乞求。 她说走吧,彭朗眨动一下眼睛,长睫毛又静止。季长善抱住彭朗的左胳膊,费了一些力气,终于把他拖起来。 彭诉仁又摔一只玻璃杯,碎片高溅,彭朗下意识护住季长善,手背教玻璃碎片划出一道口子。 伤口大约一厘米,血丝渗透出来,彭朗根本没发觉疼痛。 季长善从桌面上摸过一张纸巾,轻轻压住彭朗的伤口。 她握住纸巾和他的手背,拉着彭朗往圆桌厅外走。彭家的阿姨佣人们围在门外,门一开,大家四下散去。季长善瞥一眼那几个人的背影,并不关心今晚的闹剧要如何收场。 季长善匆匆前进,只想带彭朗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们走到玄关,季长善从挂钩上取下彭朗的外套,踮脚帮他披上。 她牵住彭朗的手,出了别墅的大门,经过一盏一盏白色的路灯。地面上斜印着两条影子,一高一矮,矮影子步伐小频率快,高的那个慢慢落在后面,他的大衣袖子十分空荡,随沉沉的步子一晃一晃。 过了进地库前的最后一盏灯,季长善终于放慢步速,贴到彭朗身边。她抬头打量彭朗的神情,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季长善原本牵着彭朗的手,现下转成挽他的胳膊。她手心里攥着沾血的纸巾,空余的那只手摸一摸彭朗的手背,避免接触他的伤口。 “手疼不疼?”她语气中藏着两三分怜惜。 彭朗摇了下头,沉默不语。 季长善用两条胳膊抱住彭朗的手臂,仰脸望着他问:“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他没有回答,季长善只好自作主张,叫了一位代驾,把目的地设在西瓦台。 两人上了车,季长善刚坐稳,就重新环住彭朗的胳膊。他盯着副驾驶座的头枕出神,季长善扫一眼他左腕上的鲤鱼坠子,结合石渐青今晚所说的一切,其实已经顺藤摸瓜,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没料到彭朗有过一个弟弟,假如以前知道的话,便不会在他面前摆脸子,说什么有兄弟姐妹是一种不幸。 季长善抱紧彭朗的胳膊,不清楚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生离死别这种事情,任凭旁人把道理讲得再透彻,他自己放不下,那就是放不下。季长善不去打扰彭朗的沉寂,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他们回到西瓦台的公寓,彭朗洗过澡就倚在床头,季长善从药箱里翻出一盒创可贴,看没过期,便取了一片回房。 她坐到彭朗身边,拉过他的左手,指尖很轻地将两头胶布在彭朗手背上按服帖。彭朗低垂着睫毛,若有所思,又仿佛只是在发呆。季长善敛回视线,握住他的大手,十指紧扣。 彭朗没有反应,季长善用拇指摩挲他的伤口,轻声道:“你可以难过的,不说话也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房间里只能听见客厅的钟表嘀嗒嘀嗒走针。 不知过去多久,彭朗似乎才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他摸过床头的手机,要点外卖。季长善了解彭朗的饭量,他在彭家别墅吃了一碗杂粮饭,已经充分饱了,怎么还得点外卖? 季长善怕彭朗暴饮暴食伤胃口,按住他的手,问明天再吃好不好。 彭朗不能听从太太的建议,深夜点了一份清炒西兰花和一份葱爆羊肉。他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原来他自己住的时候,公寓厨房的冰箱里总摆着一捧西兰花与一盒冻羊肉卷。彭朗很少下厨,不过偶尔有那么一天,会取出这两样食材放在厨台上。 他先是静静地看,随后铺好案板,把西兰花切成一小朵一小朵,有时候也用手掰。 西兰花翠绿,像一棵棵小树,郁郁葱葱。彭朗小时候并不爱吃西兰花,彭郁是他的双胞胎弟弟,兄弟俩在饮食方面格外有心电感应,彼此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也在考虑偷偷倒掉西兰花。 他们配合作业,由彭朗装肚子疼引开阿姨,彭郁按哥哥事先说的,先看看门口有没有人,没人的话,就赶快抱着两盘西兰花去倒。 彭郁跟哥哥一起干了很多坏事,经验造就平稳的心态,行动也越发随机应变。 他翻出一个垃圾袋,先倒掉哥哥的那盘西兰花,随后才倒自己的。他迅速把垃圾袋揉成球,使劲塞进垃圾桶的边缘,必要时,还会挪动旁边的果蔬皮进行掩护。 一次两次这样的配合作业后,阿姨似乎察觉了端倪,彭朗和彭郁当即一唱一和,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 当天晚上,兄弟俩罩在一床被子里,彭郁用电工叔叔送他的小手电打出一束白光,床单上的纸张被照透了,彭朗拿油画棒在纸上复盘“清除西兰花运动”败露的原因。 他画了两只空盘子,认真思考一阵,问彭郁记不记得前两天听过的寓言故事。 故事说,农民夫妇养了一只母鸡,母鸡每天早上都会下金蛋,农民夫妇很贪心,想一次性拿到所有的金子,就剖开母鸡的肚子,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还因为杀鸡失去了每天一枚的金蛋。 彭朗那时已经会举一反三,于是同彭郁说:“我们不能太贪心,下次再倒西兰花,只能倒一半。少吃一半也是很好的,这样还不会被阿姨发现。” 兄弟俩达成共识,此后又不断完善他们的计划,例如卧薪尝胆,先老实吃几次西兰花,等阿姨消除戒备再行动;例如声东击西,适当地夸奖西兰花真好吃,又说糖醋排骨有点儿太甜了,他们不怎么喜欢。 他们亦真亦假,配合默契,支开阿姨的招数也越发丰富,最后竟然瞒天过海,一次行动也没暴露。 彭朗以为他们能一直配合下去,可那年冬天过后,他就必须吃掉每一盘西兰花了。他还有那么多新点子没实践,但是一个人确实没办法瞒天过海。他吃着一朵一朵西兰花,所有快乐的记忆都变成悲伤的,西兰花尝起来很咸,可能是蘸上了眼泪的味道。 长大以后,彭朗留学或者搬出去自己住,再没有谁管彭朗吃不吃西兰花。他还是会买西兰花自己炒着吃,每次炒都放一些羊肉卷。羊肉是彭郁的天敌,他闻到膻味就要吐。彭朗把这两样彭郁的噩梦放在一起炒,每吃一口,就希望彭郁离他远一点儿。 他只有最想彭郁的时候,才会做这道菜。 如果他不能停止想念彭郁,就祈祷可怕的味道能吓退彭郁。 后来彭朗发现,彭郁胆大包天,连西兰花和羊肉卷都不怕了。 彭郁就这样在他脑海中四处乱窜,彭朗的心乱成一团毛线,长针一点点刺破毛线团,另一根长针闪着锋芒,从别的角度再次扎穿。数次穿透,千疮百孔,彭朗尽力驱散寒冷的记忆,使出浑身解数,压抑身体的战栗。 他咽不下西兰花,胃里反着酸水,呕吐感堵在嗓子里,眉心憋出一抹淡红。 季长善强制性收走彭朗的外卖,连他手里的筷子都抢走。 彭朗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两只手交叠着挡住眉眼。季长善站在他旁边,抚一抚彭朗的后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墙上的钟表照旧走针,嘀嗒嘀嗒,彭朗慢慢站起来,垂眼望向季长善。 他的睫毛缓慢扇动,季长善目不转睛与他对视,彭朗细致打量季长善的眼睛,她的眼珠深邃而黑,心里有十分情感,眼中也只冒出一分。 季长善伸两手握住他的左手,彭朗感受着季长善手心的温度,十几秒过去,彭朗低下桃花眼,平静地问:“我凭什么幸福?” 她鼻子一酸,双臂抬起来搂住彭朗的腰。他被季长善抱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温暖柔软,清幽的香气四溢。人实在很贪心,稍微尝到幸福的滋味,就失控地想要更多更多,甚至忘了自己不该幸福。 石渐青的微笑烙印在彭朗的脑海中,像他这样的人,彭郁死了,他凭什么幸福。他该像从前一样,每一天都活在寂寞的惩罚里,直到死亡将他也收进小匣子。 彭朗把住季长善的胳膊,轻轻往下拉,季长善用侧脸紧贴彭朗的左胸口,指尖攥住彭朗腰后的毛衣,越攥越使劲儿。 她抬高音量,威胁道:“你这次再敢跑了,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彭朗的眉头逐渐攒起来,嘴角下垮几度,快要哭出来。季长善摸着彭朗的后背,说那些事情都不是彭朗的错,她又详细描述了彭朗的二十个优点,连他长得不错都要算进去。 她很急切地证明彭朗值得幸福,怕他没听完就跑了一样,用力抱紧彭朗,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动弹。 季长善说着说着,眼眶发烫。 从彭朗在圆桌厅掉泪开始,季长善就怕彭朗跑了,他跑了,她不就又被抛弃了一次么? 她抱着彭朗,脸孔深埋在他的胸前,季长善狠狠重复一遍:“你这次再敢跑了,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一声叹息从彭朗嘴里颤出去,消匿于秋凉中。 他抬胳膊搂住季长善的背部,一只手覆盖季长善的后颈,力道很轻地捏一捏,“我能跑到哪儿去?你别不要我。” 第64章 抚慰 我们放个假吧。 季长善险些落泪, 右手在彭朗背后握成一个拳头,狠劲儿砸向他。彭朗默默承受季长善的捶打,双臂越收越紧,季长善埋在他怀里, 几乎透不过气。 她抓住彭朗的毛衣, 憋着颤音骂道:“你再敢这样试试!” 彭朗从上到下抚摸季长善的背部, 嘴唇低下去亲吻她的发际,一遍一遍跟她道歉, 说他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她身边。 季长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手心慢慢展开贴住他的腰背。 她放弱声音, 在不自知中暴露几分哆嗦:“哪有你这样的王八蛋,傍晚才说以后不分开了,这会儿就想跑。你倒是跑了躲了, 我怎么办?” “是我不好, 我错了。”彭朗抬手顺着季长善披散的长发,眼睛酸胀, 眉头还扭在一起。 季长善抱紧彭朗,“你只是心里太难受了,我都明白。你心里难受, 我怎么会舒服?有什么问题, 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哪怕这事儿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要是需要我陪着你,我就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要怕寂寞。” 彭朗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有这样一个季长善陪在身边。他唉了一声,嗓子发抖, 像是从灵魂里抽出的叹息。 季长善跟着他心酸,手心拍一拍彭朗的后背,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又柔又缓。 她轻声叫彭朗去刷牙,待会儿好好睡一觉。 彭朗松开季长善,扶住她的肩头,久久吻了一下她的眼尾。季长善半合眼睛又睁开,彭朗一点点撤开脸庞,她仰面打量着彭朗的眉眼,黑眼珠微晃,想说爱他又没能说出口。 季长善下挪视线,抬手摸一摸彭朗的下巴颏,胡子茬短短一截,肉眼不见,摸起来倒有些扎手。 彭朗一直想让她帮忙刮胡子,季长善一次都没答应。今天他这样难过,为了安慰他,季长善可以破例给彭朗刮一次胡子,不过得先买一把安全的刮胡刀。 她网购了一把,商家在绛城,最迟明晚就能送达。季长善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彭朗已经刷完牙,重新躺回被窝。 台灯熄灭,季长善和彭朗躺进一床被子里。深秋夜凉,还有半月才来暖气,被窝里像灌了一袋冰水,寒冷悄然流淌。 季长善咬住牙齿的寒战,往热源身边靠,彭朗平躺在右侧床铺,眼睛张望天花板。季长善翻身面对他,看着他的双眼,猜测他在想什么。 彭朗扇动睫毛,缓慢的五下九下,终于合上眼。 季长善等了一会儿,彭朗不来抱她,季长善只好越过彭朗的胸膛,摸到那条结实的右胳膊,把它拽过来扣到自己腰上。 彭朗受她牵引,翻成侧躺,季长善窝在彭朗怀里,嗅一嗅他睡衣上的香气。他们现在同居,共用一份洗衣液,两人的衣服都是一个味道。 季长善枕上彭朗的另一条胳膊,仰起脸亲他的嘴巴。彭朗回吻一下,与季长善对视许久,终于顺一顺她的长发,抱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醒来,彭朗给彭诉仁拨去一通电话,询问昨天晚上的情况。 他父亲良久无言,后来叹了口气,“你母亲晕过去了。我们在医院,她需要疗养一段时间,你们先不用来看,怕她又受刺激。” 彭朗应答一句,请父亲也保重身体。 他挂断电话,在窗边站了片刻,眺望遥远的枯树干。 厨房里,季长善在烧水煮鸡蛋。 彭朗走到她背后,环住季长善的腰腹,脑袋垂到她脖颈边。季长善用筷子拨弄鸡蛋,问他母亲怎么样了。彭朗实话实说,季长善摸摸彭朗的脸颊,也没说多余的话。 吃早饭的时候,彭朗没什么精神,此后一个多月,他一直这么消沉。 彭朗白天照旧去上班,每天早上起来,季长善几乎都会帮他刮胡子。 每次刮之前,季长善都担心刮胡刀上沾细菌,她先用滚水烫一下刀片,再拿酒精消毒。彭朗倚在沙发背上,安静地看季长善如何帮他刮胡子,看着看着闭上眼睛,眼皮总有些泛红。 季长善不知道彭朗哪一天能好起来,却知道这事儿急不来。 夜里两个人睡在一起,彭朗只是抱着她,跟小孩子抱睡眠毛巾一样,单纯摸一摸她的后背就入睡。他睡着了,季长善伸出指尖画他的五官,从发际线画到下颌线,轻轻地、悄悄地,从来不打扰他。 季长善总希望彭朗能像过去一样,亲这里摸那里,这样或许就代表他有所好转。她日复一日地观察彭朗,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彭朗发现季长善最近话很多,连中午吃了西红柿炒鸡蛋都会跟他说。 她说话的时候,通常兜很大一圈,最后总落脚在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 彭朗明白季长善为他担心,他开始进行自我审视,发觉自己无法控制悲伤。他越来越想站到窗边,扫一眼楼下的地砖,又退回去。彭朗一个人去看了心理医生,对方给他开了相当剂量的药,彭朗设置无数个闹钟,很怕自己忘吃哪一粒药,一切就会变得不可控制。 他跟季长善保证了不撒谎,也对她说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她身边。他不能食言,否则天打雷劈,否则季长善一定会伤心。 彭朗瞒着季长善吃药,不知吃了多少粒,十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彭朗坐在办公室里向窗外看,远处高楼林立,有几棵渺小的树干,他静静看着,很久以后,仿佛听到鸟叫,天空似乎有变蓝的迹象。 当天夜里,季长善像往常一样,等彭朗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描摹他脸部的轮廓。她才捋到彭朗的眉尾,这人忽然睁开眼睛,季长善心里一惊。 他亲上来,带着三五分热烈,季长善反应过来彭朗在做什么,心脏狂跳,身体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主动地迎合。 她捧住彭朗的脸颊,咬他的下唇,他鼻尖抵住季长善的鼻翼,气息扑出来,交互着,季长善搂紧彭朗的脖子,上半身一倾斜,把他平铺在床单上。 季长善回想着彭朗教给她的技巧,混乱中照葫芦画瓢,半分不熟练。她锲而不舍,努力尝试,舌头常常转不过劲儿,门牙有时会磕到他的。彭朗双手箍在季长善背后,眼睛总要睁开,细细描摹季长善的眉眼。 她捂住彭朗的眼睛,含混地叫他不许看,彭朗这一个多月里第一次笑出来,笑完了,又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他接受着季长善笨拙的抚慰,动情时,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不断加深口舌的接触,近乎无度地索取。季长善吃不消,头脑渐渐眩晕,只能交回主导权,任由彭朗摆布。 两人从床头亲到床尾,横七竖八,打了个无数个滚儿。季长善浑身滚烫,皮肤泛出淡粉色,彭朗扯过被子裹紧他们俩,或轻或重的亲吻在季长善脸上转了一个圈,季长善喜欢彭朗亲她,怎么亲都喜欢。 彭朗啃起她的左耳垂,季长善没留神,一声轻吟哼出去。她觉得自己不该发出这种声音,刚要惩罚性咬自己的舌头,彭朗忽而把她抱起来。 他们在夜里面对面,彭朗非要给季长善当椅子。她不去看他,彭朗磨着季长善,她心尖颤抖,手指勾住彭朗脑后的发丝,理智在和喜悦的较量中,彻底败下阵来。她没有出言阻止彭朗,闭眼亲吻他的鼻梁。彭朗不曾推进,但是抱着季长善不放,两个人仿佛走在钢丝上,神经紧绷,都怕理性压不住本我,而本我又忍不住叫嚣。 寂静拷打两颗心灵,彭朗确实不想让季长善吃药,最终亲一亲她的嘴巴,蜻蜓点水。 他们用老办法解决了问题,季长善久违地化在那里,彭朗捋顺她的眉毛,长久地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填满。 彭朗翻到季长善身边侧躺,单手帮她系扣子,一颗一颗,手指并不老实,偶尔的偷袭让季长善一激灵。 她抓过彭朗的胳膊咬了一口,极度后悔打了一场没有准备的仗。早知如此,昨天就该去超市逛一圈,挑一挑薄的还是厚的,这样他们俩都会舒服一点儿。 季长善平复呼吸,倚到床头,彭朗凑上来,拉起她的手送到胸口,也请季长善帮忙系扣子。 她瞥彭朗一眼,抬手一枚一枚系着,彭朗贴到她唇边,裹住她的嘴巴轻吮,季长善推不开他,也忘了帮他系扣子。 彭朗的鼻尖蹭着季长善的脸颊,他慢慢说喜欢她说爱她,停顿一会儿,同她说辛苦了。季长善明白彭朗的意思,他在说自己最近状态不好,辛苦她承受。 季长善红了眼眶,抚摸彭朗鬓角的黑发,在沉默中调整情绪。 她想彭朗大概好很多了,这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 季长善紧紧抱住彭朗的脖子,下巴颏抵住他肩膀说:“我们放个假吧,去别的地方待一阵子。待一个星期,十天也行,我请年假,你也休息一下。” “你不上班了?” “你不想去?” 彭朗转脸亲吻季长善的侧脸,“我怕季总身在旅游,心在工作。你不用为了我这么做。” “是我想去。”季长善眼眶里转着几滴泪,但是黑眼睛笑成了月牙,“我只是有点儿高兴,就有那么一丁点儿高兴。你得跟我一起去。” 彭朗答应下来。 他们计划去西南,虽然现在没有漫山遍野咖啡果,但雪山也是很好的。 季长善不确定彭朗会喜欢雪景,毕竟他弟弟是在冰天雪地里没的。 彭朗往行李箱中收着棉衣靴子,静默几秒,转过脸对季长善说:“冬天总是要下雪的,我都快忘了该怎么揉一个雪球了。” 第65章 进尺 再近一些。 西南雪山多, 季长善与彭朗不挑旅行地,只是随便找了一座小镇待几天。小镇藏在雪山群里,民宿建在山间的高原地带,海拔尚可, 他们俩几乎没有高原反应, 也就没用上准备的红景天。 不过保险起见, 抵达的前两天,季长善禁止彭朗到处走动, 也禁止剧烈活动。 他们窝在房里两整天,套房朝西, 落地窗开满一面长墙, 望出去就是连绵的雪山群。彭朗冲泡两杯热茶,和季长善一人一杯,两人吸溜溜饮茶, 间或谈天, 季长善把彭朗和苏涵水的情史完整听了一遍,其实还是有点儿不高兴。 季长善都没去过彭朗在巴黎的公寓, 但是苏涵水去过。 彭朗抱着季长善,捏她的肩头说:“二十九岁以后的彭朗,都属于季总。” 季长善比较满意彭朗的回答, 转脸亲一下他的嘴角, 又迅速扭回头。 他们用两天的时间进行旅行规划,最终决定走到哪儿算哪儿。 第三天下午,季长善和彭朗登了半座雪山,雪山的半山腰上,长着一片辽阔的湖。冬季结冰,冰层很厚, 彭朗在湖边站了一会儿,眼睛眺望湖中心,冰面与天空同色。季长善没去打扰彭朗,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瓶热茶,花掉一笔宰客价,心痛不已。 彭朗过来找她的时候,季长善踮起脚尖,将两瓶热茶一左一右贴到彭朗的脸上。他脸冻得发白,季长善问他是不是暖和一点儿了。彭朗垂眼看着季长善,天上飘起鹅毛大雪。雪花落在季长善的帽子顶,落在睫毛上,她眨着眼睛,没抖掉雪花,彭朗伸指替她抹掉,沉默须臾,拉季长善入怀,紧紧抱了许久。 季长善拍一拍彭朗的后背,她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必说,说什么也不如抱紧他有用。彭朗逐渐舒解攒起的眉头,从季长善怀里撤出去。他抬手拉高季长善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直到遮住她的下巴颏。彭朗揽过季长善,开了一瓶热茶喂到她嘴边,季长善勉强喝了一口,推到彭朗嘴边,让他也喝几口暖身子。彭朗慢咽小半瓶热茶,拥着季长善,一步步下山去。 日落时分,他们回到民宿,窗外雪山黛蓝。 季长善抱上换洗衣物,去淋浴间仔细泡了一个澡,沐浴露用了两遍,身体乳融化于每一寸肌肤,她出来时,通体散发清幽的香气。 彭朗细细嗅过季长善的脖颈,她清了下嗓子,叫彭朗去洗澡。 浴室哗啦哗啦淌着水,季长善坐在落地窗前,坐在白貂毛地毯上,字斟句酌地撰写述职报告。 远方规定,每年年底,他们这级别的总监需要向上级进行述职。述职完毕,升迁名单基本就会确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季长善研究过竞争对手的业绩与资质,综合对比后,她敲打述职报告的手指无比轻快。 十一月初,冯秋白便和远方签订了代言合同。这消息一经放出,季长善立即带领团队,跟秋蕙卖场的项目负责人商谈订单事宜。他们谈了一个月,价格方面很合适,听说也是冯总发了话,说什么要给朋友面子,远方自然而然拿下进驻秋蕙的资格。 季长善在这次商谈里功不可没,她如实阐述自己的成绩,写完秋蕙卖场这一段报告,季长善确信自己会接替陈月疏的位置。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彭朗早已走出浴室,现在正盘腿坐在灰岩壁炉前,大手挑挑拣拣柴火,将它们由大到小摞高,摆成井字形。 彭朗留学巴黎的时候,小公寓的客厅中也装了一方封闭式壁炉。 秋冬季节,公寓楼统一供暖,地暖只供到二十一度,远远不够。他八岁以后就受不了寒冷,于是跟邻居合买橡木柴火烧壁炉。柴火从农庄里来,由小货车拉进城。他的邻居很老派,每次见面都和彭朗批判电暖炉缺乏情调,末了叮嘱彭朗不要像那帮年轻人一样倒戈。 彭朗假装看不出对方留他意在分担高额运费,他回答着好的,从地下室里抱出几条柴火上楼。 橡木难点,彭朗得先用纸烧着小树枝,再利用小树枝燃着橡木柴火。他花很长时间生火,壁炉燃起来,却能烧很久很久。彭朗喜欢待在壁炉边,木柴劈啪作响与火舌跃动时,光和热都很鲜活。人类也许天生依赖火焰,依赖这种生命力,从远古时期就如此。 彭朗在季长善身后点燃一张纸,轻轻丢进柴火堆,她坐过来,和彭朗一起看柴火烧起来。 火光映照两人的脸庞,光影一跳一跳,彭朗同季长善说自己在巴黎也这样生火。她听出一种寂寞,于是握住彭朗的左手放在两手中间捂着,“还是有一点儿不一样。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 彭朗嗯了一声,反握住季长善的手,主动提起那些没有季长善的日子。 他漫无目的地说,原来总是一个人在外面漂,雪山去了很多座,一年冬天从苏黎世往西南走,途径卢塞恩,进了一家云南饭馆。女老板热情推荐牛肉米线,讲的是,客人们尝过,都说这东西是全瑞士最好吃的中餐。这种措辞因着是他夸,而非自夸,显出几分谦逊。女老板的谦逊和热情并不妨碍米线难吃。彭朗那时吃山珍海味也是烂米线,所以没做任何评价,后来吃了季长善煮的西红柿牛肉,他才迟迟地想到:瑞士地处美食沙漠,那些客人待久了,吃烂米线大概也是山珍海味。 季长善根本不信彭朗的嘴巴。 为了证明自己的客观性,彭朗拉着季长善的手继续说,他吃完牛肉米线,到码头乘船,往瑞吉山去。他坐红色的小火车上山,越往山上走,风雪越大,最后干脆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冒着风雪登顶,只在山顶坡下的便利店里吃了一块椒盐卷饼,这面包中间夹黄油,味道很不错,他想跟季长善一起,再去尝尝。 季长善不由问:“西红柿牛肉面和椒盐卷饼比,哪个更好吃?” “我得考虑一下。”彭朗这么考虑着,脸孔朝季长善那边贴。季长善垂眼瞥着彭朗,抬手推他的脸。彭朗低头亲她的手心,嘬出两声响,季长善没有收手,由着他亲。 彭朗开始转移亲吻,一点一点,走过季长善的手腕、下巴与耳垂。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彭朗往下拉扯她的衣领,嘴唇蹭过侧颈,她皮肤下的动脉快速跃动,彭朗似乎被吸血鬼咬了一口,对季长善的脖子情有独钟。 她悄悄咽着口水,可彭朗全都能听到。 彭朗用鼻息扫着季长善的脖颈,低声问:“季总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季长善矢口否认,甚至环住彭朗的脖颈,若无其事地盯着他看。 彭朗眼梢起笑,稍微一点头,算承认季长善毫不紧张。 他伸手绕到季长善脑后,咔哒一声,季长善的黑长发倾泻而下,彭朗取回一只金属齿的发夹,随手丢到旁边。季长善向后拢着长发,彭朗协助她别好耳边的碎发,顺便捏一捏她的耳垂。 季长善怕痒,但是没有躲。 第无数次,季长善默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彭朗揉着她的耳垂,忽然坦白道:“前段时间,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我病了。” 季长善神情一滞,彭朗抬起眼与她对视,“吃了一段时间药,还有你陪着,现在好多了。” 壁炉中,木柴劈啪劈啪地响着。 季长善脸上抹着火焰的橘红,眼珠挪动一下,多余的光点闪现眼中。彭朗前倾上半身,凑到季长善脸边,亲吻她的眼睛,“我怎么老让你难过。” 她收缩手臂,抱紧彭朗,狠拍他后背说:“你才知道。” “我不想让你担心。” “那我以后病了也不跟你说。” 彭朗与季长善脸贴脸,手抚摸她的背部,“季总怎么跟我一般见识?” “是你有错在先。”季长善松开彭朗,直视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以后不能这样,要不然你就自己过吧。” 彭朗轻声答应着,眼波低向季长善的嘴唇。光影在她唇上摇曳,彭朗浅尝火光的味道,手指磨一磨那枚熟悉的搭扣。季长善有所察觉,抬眼与彭朗四目相对,他还戴着银框眼镜。彭朗握住季长善的双手,将它们引到镜框边,季长善心领神会,帮彭朗摘掉了那副碍事的东西。 窗外的雪山由黛蓝深成墨色,房间中昏暗无比,唯有壁炉边火焰跃动。 光线漫延着,将白地毯染上昏黄。地毯由貂毛汇成,躺上去,触感细腻,偶尔有那么一两根貂毛带着些许刺棱。季长善躲开毛刺,胳膊挡在身上,其实很想熄灭壁炉里的光亮。彭朗捋开她脸边的头发,手指沿着她锁骨边缘滑动。季长善不能与彭朗对视,于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仿佛有风吹过。 彭朗怕季长善感冒,回卧房拎来一条白色的被单备用。季长善拽过被单抱在怀里,彭朗不能完全如她所愿,只允许季长善稍微回避。 库尔贝曾作过一幅油画,直观展现了所有人类的起源。彭朗每每去奥赛博物馆,都能在不同的展厅见到那幅世界名画。他站在画前观看,写实主义传达某种肃穆,他的眼神也跟着庄重。只不过此时此刻,这幅名画换了模特躺在面前,彭朗的眼波便不由大胆含情,四处游走。 壁炉火在季长善身上作画,画她肌肤的纹理,涂一层浮动的光泽。彭朗喉结滚动,神经绷起来。他听凭内心的声音,摸索着品鉴这幅世界名画,季长善的脚尖蜷缩起来,指甲划着彭朗的肩膀,留下几道青红痕。 彭朗刚才回房,顺便从行李箱里摸出一只小盒子。 动身旅行的前一天,他们一起去了趟超市,本意是买卷纸。他们推着购物车,路过某个区域,一格一格的货架上摆满小盒子。那堆盒子五颜六色,季长善的黑眼睛飞快掠过它们,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彭朗随手拎出三盒扔进购物车,它们颜色不一,想必功能也有所差异。季长善默不作声,像见过无数男人买这玩意儿一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他们把三个盒子留到了旅行期间,彭朗第一次打开这种盒子,取了一方片出来,请季长善帮忙戴。 她坚决抵抗,彭朗撕开包装,握着季长善颤抖的手,和她一起完成准备工作。他们的业务都不太熟练,报废三只,才成功一只。 季长善迅速抽回手,又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节奏异常。季长善扫彭朗一眼,他神态自若,眼角眉梢勾笑,季长善不得不闭上眼睛,如此才不露怯。 彭朗趴在季长善耳边,跟她讲库尔贝的油画,大手扯过那条白被单垫在季长善身下。她的呼吸莫名战栗,彭朗抚摸季长善额角的发丝,亲吻她微张的嘴巴,又蹭一蹭她高瘦的鼻梁。 壁炉火烤着皮肤,暖烘烘的,季长善逐渐放松下去,胳膊环住彭朗的脖颈,指尖捋他的头发。 彭朗用气息蹭着她说话,问她现在行不行,季长善捏住彭朗的耳垂,叫他少说废话。 他俯身堵住季长善的嘴巴,一切都慢慢来,季长善双手垂下去抓住被单,还是有点儿疼。 彭朗尽量轻柔,季长善却倍感煎熬,她掰过彭朗的耳朵,小声告诉他干脆一点儿。彭朗服从太太的指令,爽快地一下,两个人终于好成一个人,彭朗顿时头皮发麻。 季长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彭朗帮她抹汗,壁炉里的柴火劈啪劈啪作响,但两个人只能听见另一种动静。季长善住城西时,曾隔着墙板听过这种声音,她以为彭朗不会这样,但是他比任何人都会利用听觉调动情绪。季长善听得满心滚烫,恨不能戴上强力耳塞。 彭朗扶着季长善,她的下巴颏上下晃动,眉眼间惊羞多于快乐。 “这样好,还是这样好?” 季长善咬紧嘴唇,并不回答,彭朗兀自探索,没过多长时间,彭朗忽而起身。 空落落的感觉顿在那里,不上不下。季长善半睁双眼,心里纠结如何安慰彭朗,却瞥见这人又撕开一个小方块。 季长善照顾他的自尊心,什么也没说。她神色如常,甚至空出一只手,从彭朗的肩膀上摘掉一根头发丝。彭朗不急不缓,在季长善耳边说着沉静的情话,季长善更多是为了情话羞。壁炉火愈烧愈旺,暖光与暗影在房中颤颤巍巍,那条白色被单拧得皱皱巴巴。彭朗含着季长善的嘴唇,模糊地问怎么样,季长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咬住彭朗的下唇,让他闭嘴。 不如季长善所愿,他的话越来越多,季长善像躺在云里,飘飘摇摇。她脑海里又开始下大雪,鹅毛大雪,季长善彻底丧失了听力,指甲无意识地发力,她愈发精疲力竭。 香汗浸湿发丝,腻在她脖子上,开出一株梅花树干。 壁炉火向上窜动着,柴火劈啪劈啪,雪山连绵在夜里,夜无尽。 第66章 苦涩 爱有顺序,有轻重缓急。…… 入深夜, 季长善实在吃不消,只好把住彭朗的胳膊,倦倦地叫停。她眼中壁炉火摇曳,彭朗俯身与季长善咬耳朵, 问这问那, 乱七八糟。这人话里掺杂两分笑意, 季长善偏头瞅他一眼,又别开脸, 有气无力地骂彭朗流氓。彭朗见她真累了,亲一亲季长善的脸颊, 打横抱, 抱她去洗澡。 浴室中打着白光,比火光清冷,却更加明亮。季长善躺在浴缸里, 眼睛始终低垂着, 不去看彭朗。他轻轻拨弄水面,水波荡漾, 季长善请彭朗出去顺便带上门,她可以自己洗澡。 彭朗把季长善的要求当耳旁风,同她说:“如果季总帮我洗澡, 我会说谢谢, 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 季长善没办法跟彭朗比脸皮厚度,瞥他一眼道:“你就做梦吧。” 彭朗在手心里磨着沐浴露,发出两手泡沫,抹在季长善的胳膊上,“希望今天晚上梦里就有。” 他的手指有自己的想法,季长善无法控制它们的走向, 忍无可忍,按住彭朗的手说:“你去给我泡杯安眠茶吧,我洗完澡想喝。” 她睡眠还是很浅,彭朗也想让季长善睡个好觉,于是听她的话出了浴室。 彭朗披上深色浴袍,旋开两瓶矿泉水灌进烧水壶,等水沸腾的时候,彭朗掏出手机,查阅《江河报》的新闻进度。 彭诉仁请《江河报》的主编吃过饭后,有关西南咖啡农的选题顺利通过。彭朗抵达西南的第一天,新闻稿就已经提交送审。他与报社商议新闻发布的时间,希望能在圣诞节后两天发布。朗郁早先将牙买加蓝山咖啡的豆源尽收囊中,新品推出定在圣诞节当天,新闻稿后发,既不会抢占新品的风头,还能利用后期的舆论效应带动咖啡豆销量。报社是不挑日子的,再加上朗郁给的太多了,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资本办事。 水壶在大理石台子上呼噜呼噜震动,彭朗收好手机,拎起开水壶冲泡两杯洋甘菊茶。彭朗点燃一支烟,抽完了,茶水差不多放凉。他熄灭烟头,眼睛瞥着台子上的茶杯,终于端起来嘬了一小口,苦涩瞬间包裹味蕾。 味道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过去与此刻之间搭建记忆桥梁。彭朗从前不爱品尝类似的滋味,过苦的过酸的过辣的,都太刺激,总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的刺激。 他咽下半杯苦茶,浴室门咔哒打开,季长善从里面走出来,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袍。她的小腿纤细匀称,脚后跟粉红圆润,每走一步,拖鞋因着浸水嘎吱嘎吱响。彭朗回味着她小腿肚的弹性,眼神上移,季长善瞥来一瞬视线,很快摆正脸往卧室走。彭朗带上两杯洋甘菊茶,跟住她的脚步,季长善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停住脚。 彭朗没有刹车,直接抵上去,明知故问:“怎么停了?” 季长善往前挪动一步,转身面对彭朗,并不看他,“我要换睡衣了,你等会儿再进来。” 她的脸颊教水汽蒸得微微泛红,眉毛沾水,很服帖地聚再一起,根根分明。彭朗不满足于欣赏季长善的面部,还想看看别处的皮肤是不是白里透粉。季长善早猜透流氓的心思,扶住房门就要关上。 彭朗一只脚踩进卧室里,“我可以闭上眼睛。” 季长善才不信彭朗的鬼话。她从彭朗手里接过一杯洋甘菊茶,请他也去冲个澡,否则不能上床睡觉。彭朗空出一只手,正好扶住门板稍微一推,季长善立马在力量角逐中败下阵来。 她堵不住彭朗,无计可施,只能过过嘴瘾:“你怎么这么流氓。” “是季总太害羞了,我们不是夫妻么?” 季长善不接他的话茬,径直走进房里。她翻出睡衣,抬起脸望向彭朗,叫他自行拿被子蒙住脸。彭朗把茶杯搁在床头柜上,照季总的吩咐,坐到床上,拎起棉被罩住脑袋。 季长善不很放心,威胁两遍:“你要是偷看,今天晚上就睡沙发。” 彭朗闷在被子里笑,季长善瞅那被子一眼,终于解开浴袍的带子。彭朗老老实实待在被窝里,声音不住越界:“刚才是不是太使劲儿了?你腰上留印子了,胳膊上、脖子上也有。” 季长善迅速套上睡衣,系扣子的手很麻利,专为了早一秒钟抓起枕头砸向彭朗。 他被软枕头揍了一下,算是得到某种释放令。 彭朗不紧不慢摘掉棉被,转头找寻季长善的身影,“如果太使劲儿了,我可以帮季总吹一吹。” 季长善用眼神骂他,“彭总不说话,我也不会把您当哑巴。” 她立在床头柜旁边,衣着整齐,捧起杯子喝苦茶。彭朗挪到床沿,两条腿放到床下,季长善被他搂过来,站在他面前。 彭朗环住季长善的腰,深嗅她怀里的香气。他脸庞温暖,鼻息更热,两种温度糅在一起,隔一层睡衣捂热季长善。她平稳地呼吸,腹部一起一伏,彭朗贴着她,什么话也不讲。 季长善喝一口洋甘菊茶,嘴里和心里完全是两种味道。她抬手帮彭朗理顺发丝,刚才他拿掉棉被的时候,弄乱了几缕头发,季长善理着理着,想这辈子永远这样就好了。 她摸摸彭朗的后脑勺,“你晚上还没吃药。” 彭朗的用药剂量正在逐步减少,度完假回绛城,再去医院复查一次,如果没什么问题,药也可以撤了。季长善还是不太放心,叫彭朗把药找出来,看着他一粒粒吃了,季长善才重新喝起安眠茶。 他们俩坐在卧房的飘窗上,各自续了一杯洋甘菊茶。窗外雪山连绵,万里无云,明早应当有日照金山。彭朗望着深沉的夜色,慢饮苦茶,每喝一口,停顿一会儿,就跟季长善描述一下彭郁。 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眼中情绪复杂,眷恋占据大多数。季长善细细听着,偶尔抿一口苦茶。 过去二十八年里,季长善从未体会过手足情深,她只知道爸妈送了妹妹上学,就不能送她,季长善和姜长乐永远在有限的资源里竞争,两个人也不曾长久地相处过。彭朗和彭郁不一样,他们不会为了西红柿炒鸡蛋只有一盘打架,因为彭家的阿姨会给他们一人做一份。况且,兄弟两个天天待在一起干坏事,可谓并肩作战,情谊深厚。 但是论起父母之爱,他们两家也没什么不同。 季长善的婶婶开车送她上学时,曾安慰过季长善:“妈妈生妹妹是为了给你找个伴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妈也喜欢善善。” 随着季长善年龄的增长,她清楚地意识到,爱有顺序,有轻重缓急,哪怕父母们说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也会以各种标准区分出手背和手心,手背自然不比手心厚软。 季长善既能和彭郁共情,也能理解彭朗不受石渐青待见的苦楚。 她喝掉半杯洋甘菊茶,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个人无言良久,彭朗起身去冲澡,季长善漱过口,躺进被窝里。台灯亮在床头,季长善原本想等彭朗一起睡,但是今夜体力透支,她睫毛一扇一扇,没过一会儿就昏然睡去。 彭朗回来时,季长善窝在棉被里,小小一个人侧躺着,怀中抱被子。彭朗怕吵醒她,小心翼翼上床,床垫发出吱呀的动静,季长善睁了一秒眼,彭朗从她怀里抽出一部分棉被盖在身上,季长善迷迷糊糊,入睡的前一秒,感觉脸庞贴上了谁的胸口。 这一觉睡了很久,第二天醒来时,日上三竿。 季长善穿越昏暗,拉开客厅的帘子,窗上结水雾,她随手抹净一块玻璃,窗外大雪纷飞。 彭朗拿着他的剃须工具找过来,望一眼白茫茫的雪花,不由说:“今年绛城还没下雪。” 季长善眼中映出雪景,脑海里自动播放昨天在壁炉前的激烈,那时也下了几场大雪,热气腾腾的大雪。季长善不去看彭朗,只从他手里接过剃须工具,硬生生地叫彭朗倚到沙发上。 他惬意地照办。 季长善挤了一手剃须泡沫,细密地涂满彭朗的下巴颏、腮颊。他没有闭眼睛,眼珠追随季长善的脸庞微动。不管给彭朗刮了多少次胡子,季长善还是怕一不留神伤到他。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刀片,因为高度紧张,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她买的这种防护刀无论如何也不会刮伤彭朗,他故意张嘴说话,脸部肌肉运动,刀片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季长善吓了一跳,立马收手。 “你老实一点儿。” 彭朗暂时收敛,季长善重新滑动刀片,他又故技重施。 季长善瞪彭朗一眼,“你自己刮吧。”她把刮胡刀塞进彭朗手里,他顺势抓住季长善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不等季长善骂他,彭朗用半张脸蹭了太太满脸白色泡沫。季长善无法理解彭朗的行为,费力推开他的脸庞,说他有毛病。彭朗由衷笑,搂紧季长善,用脸颊蹭她的脸颊,“回绛城就去看房吧,我们早点儿有个小家。” 季长善坐在他腿上,没去抹脸上的泡沫,“两室一厅?”她问的时候,没看彭朗,问完了瞥他一下,左手捏一捏右手的食指尖。 “多一间还是有必要的。万一我又惹季总生气了,也不至于睡沙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定会惹她生气。 彭朗握住季长善的手,拇指捻她的手心,“夫妻难免吵架,到时候季总别把我扫地出门就好。” 季长善转头看住彭朗的眼睛。 从“两室一厅”的问题开始,季长善就在打探彭朗的生育计划,她既担心彭朗想要一窝孩子,又怕他一个孩子都不想要。彭朗的规划里显然没有孩子,季长善稍作迟疑,搂住他的脖颈问:“你喜欢小孩儿么?” 她选定的房子都是学区房,彭朗不难发现季长善的生育愿望。这类愿望比较特殊,当两个人愿望相悖时,势必有一方做出妥协。彭朗收敛嘴角的笑意,和季长善对视十秒钟,她又重复一遍问题。 彭朗垂下眼睛,“就我们俩一起生活不好么?” “现在很好,”季长善一顿,继续说,“但以后多一个人不好么?只多一个。” 第67章 戒烟 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长大以后, 彭朗总在不经意间冒出一个念头:父母会死,配偶会老,他的父母生养一个孩子,这个小孩儿前一天还活蹦乱跳, 原来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 彭郁死后, 彭家支离破碎。彭朗时常分不清自己怀念彭郁, 是因为想念他本身,还是渴望他一回来, 他们的家庭就会破镜重圆。也许两者五五开,也许后者占比更大, 但无论如何, 彭郁是回不来了。 彭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的父亲其实也如此。 失去彭郁以后, 彭诉仁在彭朗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原本彭朗小学毕业就该出国留学, 但彭诉仁思前想后,还是怕独生子年纪太小, 在外容易出事,于是无限期推迟了彭朗的留学计划。 彭朗知道他的父亲珍惜他,假如他有一个孩子, 大约也会像彭诉仁待他一样, 处处留心,生怕世事无常。 这种牵挂无比长久,从发现小生命,到彭朗埋进土里,可能都会无休止地萦绕他心头。爱一个季长善就足够彭朗胆战心惊,再来一个小的, 恐怕光是看着季长善日渐隆起的腹部,彭朗就会不由自主地恐惧一尸两命。 生育不似爱情,并非失控事件,一个人要是不想有孩子,可以用无数种方式避免,他去结扎都可以。彭朗不愿意承担多余的惊恐,尤其女性生育便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彭朗不想让季长善受苦,更不希望她以身犯险。 彭朗无法接受季长善出现一丝一毫闪失,否则命运实在很残忍。 他抱着季长善,沉默很久,最终一字不落地说明自己忧惧。他越说,胳膊收得越紧,季长善侧坐彭朗腿上,胸口与他贴得严丝合缝。她一字一句听着彭朗的自白,字句堆叠,季长善想这个人是真爱她的。 但有一天她也会死,如果她先走了,他该怎么办? 季长善不能深想这个问题,只是搂着彭朗,双手摩挲他的颈背,安抚道:“我没那么脆弱,你不要害怕。” “什么事情有定数?”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彭朗用手指梳顺季长善背上的长发,慢慢说:“我天天盼着你好,所以不想让你受罪。” “可我想有个孩子。” 季长善以前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至于跟谁生,孩子长什么样,她都无所谓;现在她想和彭朗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儿。女孩儿一般像爸爸,如果能照着彭朗复刻出一个小人,季长善仅仅看她一眼,就会满心欢喜。 季长善从彭朗怀里退出去,右手抚摸他的心口。她细致地描述他们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小孩儿,说了很多,诸如眼睛鼻子嘴巴都可以像他,但是耳垂要像她,因为她的耳垂更厚一些,小孩儿会更有福气。 彭朗抬手捏她的耳垂,“明明是我更有福气。” 和她结婚,是他有福气。 季长善明白彭朗的意思,“你当然很有福气。”她看着彭朗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季长善重新搂住彭朗的脖子,和他脸贴脸,“不管是怎么样的孩子,只要是我们俩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彭朗体会着季长善的温度,眼睛眨了两下,眼眶湿润。季长善更紧地抱住彭朗,“你要相信苦尽甘来,以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他抚摸季长善的后背,好长时间说不出话。季长善旋着他后脑的发丝,轻声道:“我们买了房子,将来有个小孩儿,一家三口平安长久,你说好不好?” 她描述得太幸福,彭朗本能地恐惧自己没有这种运气。他眼圈发红,季长善扶着他的后脑勺,又问一遍好不好。彭朗没办法对季长善说不,如果她想要孩子,他们就试一试,不过彭朗还需要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 彭朗松口道:“我们再商量一下,明年春天之前商量好。要孩子的话,早点儿要,太晚了你身体吃不消。” 季长善弯起眼睛笑,“也不用这么早。”她转头亲一下彭朗的侧脸,“我还得上班,你也要戒烟,我们三十出头再要也不迟。你能戒烟么?” 彭朗答应季长善尝试戒烟,她进一步提问:“能不能从今天就开始戒?” 少抽一天烟,他说不定就能多活十年,没有人比季长善更希望彭朗长命百岁。 彭朗犹豫着答应,季长善捧住他的脸,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彭朗虽然喜欢季长善的主动,但是戒烟进行到第二个小时,他就心痒难耐。 他习惯性从兜里摸出烟盒,才抽出半截烟,季长善就向他摊开手心。 季长善请彭朗上交烟盒与打火机,彭朗冲季长善笑,讨好地笑,季长善强调一遍手势,彭朗凑过去抱住她,亲她的嘴巴,咬她的耳垂,嘴里说些乱七八糟的情话,最后落脚在:“我就抽一根。” 他的太太不受腐化,坚决执行戒烟计划,彭朗拗不过她,老老实实交出烟盒与打火机,反正他行李箱里还有一条烟,打火机也在小镇上买了好几只。 季长善识破彭朗的心思,叫他不要耍花招,赶快把所有的作案工具交上来,彭朗再度让步,脸上风轻云淡,没过一会儿跟季长善打招呼,说他要出趟门。 单独出门能干什么。 季长善披上外套,寸步不离彭朗,他要出门,她也得跟着去。彭朗头一次拥有太太黏人的待遇,却并不享受。他本来要去镇上买烟,季长善走在他身边,彭朗只能转变目的地。 他们决定找家餐馆吃下午饭,路过一爿小卖部,季长善掀开店铺的厚门帘,踏进木头门槛,跟老板买了十条口香糖。彭朗站在她旁边,室内外温差大,眼镜片上起水雾,眼前白茫茫一片,像极了他吞云吐雾时所见的美景。 出了店门,纷纷扬扬落大雪,天空是雾白色,也很像烟圈的颜色。 彭朗跟太太分享这些个比喻,季长善扭脸瞅彭朗一眼,把十条口香糖塞进他外衣的口袋里,“再想抽烟就吃口香糖。” 光一个下午,彭朗就吃掉两条口香糖,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蛀牙。 他捱过整整三天,戒烟的第三天晚上,彭朗与季长善倚在床头,各自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彭朗思考问题时,通常会点上一根烟,边抽边想解决办法。他习惯性摸床头柜,只摸到一条口香糖,这东西快把彭朗的手指磨出茧子,嚼起来也并不美味。彭朗转脸瞥一眼口香糖,胸口像堆压九座雪山,沉闷至极,快要透不过气。 他拿起口香糖,回头唤了一声小善。季长善在润色述职报告,手指在键盘上哒哒飞舞,眼睛没空儿搭理彭朗。 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彭朗有事儿说事儿,等了半天,他没说话。季长善偏头望向彭朗,这人将口香糖递到季长善面前,手指成分表,一本正经地论证这东西糖分过高,有害牙齿健康。 三天以来,彭朗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展现薄弱的意志力。季长善抬眼看着彭朗,很安静地看。他慢条斯理地坚持再吃口香糖就会蛀牙,季长善胸口轻微起伏,回答道:“我明天去给你买木糖醇的,对牙齿很好。” 他的太太大方却冷酷,彭朗与她对视五秒钟,慢慢扣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同季长善说晚安。她没有回复一句晚安,彭朗关掉自己这头的台灯,掀起被子躺进去,背对季长善睡觉。 半小时过后,季长善完成润色工作,熄灭身边的台灯。 卧室里伸手不见五指,季长善摸黑钻进被窝,也背对彭朗睡觉。空调呼呼吹着热风,温度太高,厚被子压在身上,几乎要捂出一身汗,季长善掀开棉被,只用一块被角盖住肚子。 这么热的晚上,她才不稀罕彭朗的拥抱,个睡个的才舒服。 另一边的床铺上,彭朗烟瘾烧心,失眠到现在。他身上裹着一层热汗,不是空调与棉被捂出来的,而是心底燥热,哪怕身处北极也会冒汗。 季长善睁着眼睛打量漆黑的夜,不知过去多久,她翻了个身,翻成平躺。彭朗依旧背对季长善,没有动弹的意思。季长善用眼睛画着天花板,三五秒后,倾斜一瞬间的目光,在夜里找寻彭朗的背影。他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彭朗口干舌燥,闭上眼睛就会幻想吸烟的美妙。他无声无息地挣扎,最终掀开被子,下床去喝水。他的动作太突然,季长善心下一惊,立刻翻回侧躺的姿势,脸孔朝着墙面。 她斜睨门口,彭朗抱了一团东西出去,似乎是睡衣。 彭朗身上的睡衣被汗水打湿,粘在皮肤上,更添烦躁。他走到冰箱前,取出一瓶冰水,咕嘟咕嘟咽下半瓶,胃凉心燥。他去浴室冲完澡,换上干爽的睡衣,原来那套衣服被他揉成球,丢在台子上。彭朗走出浴室,又到冰箱里拿冰水,这回一边喝水,一边在厅里徘徊。 卧室门没关,季长善能听见彭朗在外面走动,他的步伐比平常快一些。季长善点亮台灯,坐到床头板前,彭朗重新走进卧室,见季长善坐在那里,不由问:“我把你吵醒了么?” 他的声音很轻缓,怕吓到季长善一样。 季长善摇摇头,彭朗一步一步靠到床沿,坐回她身边。 “你很难受么?”季长善抬手摸彭朗的额头,凉浸浸的,他刚才洗的是冷水澡。 彭朗不置可否,轻吻季长善的脸颊说:“戒烟不容易。” 季长善沉默一阵,开口问:“你不想戒了?” 彭朗确实不想戒,他动摇的眼神说明一切。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分明答应戒烟,这么快就反悔了。 季长善对彭朗很失望,但是体谅他不舒服,什么也没抱怨。 她倚到床头板上,彭朗靠在另一边,他们俩一言不发,两双眼睛凝视前方,似乎在跟空气较劲。彭朗手里还握着水瓶,他旋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牙齿打寒战。季长善环抱双臂,几乎要破罐子破摔说:“你想抽就抽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不过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彭朗拧好瓶盖,把水瓶搁到床头柜上。口香糖还摆在那里,彭朗摸过这条绿色的东西,抽出一片递给季长善,问她吃不吃。季长善冷漠拒绝,拿过空调遥控器,调低几度,掀开被窝钻进去。 她背对彭朗,拉高棉被,彭朗识趣地贴过去,刚扶住季长善肩头,就被她摘掉大手。季长善闭上眼睛,也请彭朗躺好睡觉,他没有相信太太的鬼话,持之以恒去搂抱她。季长善挣扎两三次,差不多够面子了就消停,彭朗把胳膊垫在她脖颈底下,低头吻住她的发丝说:“我又惹季总生气了。” 他温热的气息在发间流窜,季长善头皮发麻,往前躲了一下。彭朗箍住季长善的肚子,不允许她脱离怀抱,季长善背靠彭朗的胸膛,听他低低地说:“我知道你为我好,我都明白。” “明白你还反悔?” “我肯定戒,你监督我。” 季长善没说话,彭朗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像大狗一样蹭来蹭去。他的头发丝刮过季长善的耳朵,很痒,她原本要捂耳朵,手刚抵达脸边,彭朗就抬头亲她的手背。季长善被他亲了三下,小手改变走向,贴到彭朗的下巴颏上摸了摸。季长善翻身面对彭朗,借助台灯光,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彭朗与她两相对视,季长善用手指捋一捋他的眉骨,“我也知道你难受,但我也想你陪我久一点儿。” 彭朗眼珠微晃,捏捏季长善的耳廓,缓声道:“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第68章 前奏 一切都在上升。 戒烟的第六天, 彭朗与季长善返回绛城,这天是平安夜。季长善不过洋节,但是她给外企打工,第二天得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 远方为节约人力物力, 公司年会与圣诞晚会合办在一起, 所有员工白天上班, 傍晚参加聚会,今年的述职汇报也定在这一天。 季长善回到西瓦台的公寓, 匆匆洗完澡就把自己关进卧室。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第无数次润色述职报告。他们述职需要当面向上级汇报, 季长善等升职等了这么久, 临门一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连汇报用的幻灯片都调整了六版。 客厅里, 彭朗在与下属开视频会议。 明天就是牙买加蓝山咖啡的推出日, 朗郁办了一个线下活动,邀请代言人到现场进行咖啡签售。 众所周知, 企业在演艺圈里挑选代言人就是一场豪赌:流量更新换代在眨眼之间,兴许今天低价签了这个,明天他就火得一塌糊涂;也可能刚刚斥巨资跟头部艺人签订合同, 没过两天他就因为种种劣迹, 瞬间塌房。 朗郁在这方面向来谨慎,每回挑选代言人,都会花费大量时间做背调。他们选择代言人,还需要考虑产品的形象定位,这回推出牙买加蓝山咖啡,走的是高端质感路线, 年轻化的流量明星并不能带来信服度,运动员开朗鲜活的形象与之不符,商界律政界的精英网红显然不够知名,朗郁转而选择各大国际奖项在手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彭朗原本想请冯秋白帮这个忙,与她通电话时,对方告知他,他的太太已经先下手为强。彭朗不能跟旁人批判季长善胳膊肘向外拐,撂下电话,回家和季长善进行了一场坦诚的沟通。 季长善硬气地解释:“我哪知道你要请冯小姐。”那时候,季长善还在感冒,说起话来鼻子囔囔的,莫名可爱。彭朗原本也不是兴师问罪,听她这么说话,措辞更加温柔。 他跟季长善进一步说明朗郁的艰难处境,也告诉她《江河报》这类的商业机密。季长善听罢,看了彭朗一眼,嘟嘟囔囔问:“你的意思是,接下来我去远方上班,最好消极怠工?” 彭朗笑笑,“只是请季总保存实力,等到了朗郁再发挥。” 季长善没跟彭朗保证什么,不过从下一个工作日开始,她确实有意无意避开了与朗郁存在竞争的项目。毕竟彭朗把她当自己人,她自然知道孰轻孰重,何必给资本家卖命。 远方是大企业,项目一抓一大把,季长善转变工作方向,就仿佛从汪洋大海里掬起另一捧水,根本不着痕迹。她依旧卖力工作,她的同事和下属常常要配合她做项目,谁都能见到季总监一如既往的工作热情。 季长善在年末又签下一笔大单,述职报告中的业绩堪称辉煌,她独自阅读一遍成稿,从头到尾,又读第二遍。夜里八点钟,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掌心贴住机器的外壳,金属层微热,季长善静坐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圣诞节下午,季长善拿着纸质版报告,上楼找陈月疏做最后的述职汇报。他的办公室照例垂挡百叶窗帘,季长善敲了三下门,推门而入。 陈月疏坐在办公桌后,背部远离转椅靠背,端正直坐。 季长善不与他废话,麻利地开始汇报,陈月疏似乎在听,也似乎没在听。他的食指叩打桌面,一下一下,慢而轻。季长善面无表情地在前面说话,投影仪散出锥形光线,将她笼罩,陈月疏看着她,像在看另一个人。 汇报完毕,季长善要抬脚走人,陈月疏在背后叫住她,季长善回了下头。 办公室朝西开落地窗,冬日阳光清冷,无声无息地透进来。地面上铺一块巨大的灰地毯,光影静止在绒毛之间,他的皮质转椅泛出一圈光晕,陈月疏坐在那里,不远不近,却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季长善缄口不语,陈月疏朝她微笑,语气和脸孔一样清淡:“期待今晚再见。” 季长善并不期待与陈月疏见面。 像陈月疏这样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是对她自己的亵渎。幸好明年就可以跳槽朗郁,她不用再和陈月疏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好的是,她再也不必担心陈月疏手握她婚姻的把柄。 季长善走出陈月疏的办公室,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傍晚四点钟,圣诞晚会六点开幕,季长善只想走个过场,晚饭还是要跟彭朗一起吃。 她答应彭朗今晚做西红柿牛肉面,昨天从机场回来,他们就顺路去了超市买食材。 逛超市的时候,彭朗左手提购物筐,右手牵季长善,除却食材,他们原本没有要买的东西,然而一路过小盒子货架,彭朗就挪不动步子。 彭朗磨着季长善的手背,问她喜欢厚的还是薄的,有颗粒的还是没颗粒的,是玻尿酸的更好,还是普通的就行。季长善几欲甩开彭朗的大手,他拽牢季长善,俯在她耳边说悄悄话:“我觉得你用不上玻尿酸的。” 季长善当即在彭朗腰上掐了一把,叫他闭嘴。 在西南的那几天,他们查阅多种戒烟方法,专家建议多做运动。彭朗听从专家的建议,拉着季长善颠倒昼夜,用这种多巴胺取代另一种多巴胺。他们耗尽三只小盒子,季长善脑海里时常下大雪。她放空自己又回神,身子化成一滩雪水,彭朗贴在她颈窝里喘息,季长善忍不住想:彭王八戒烟,实在很费太太。彭朗记住其中一只小盒子,每次用这种盒子,季长善怎么也憋不住碎音,彭朗喜欢听她断断续续地哼。 他在超市的货架上找到这种小盒子,季长善不关心彭朗的选择标准,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两个人十指紧扣地往前走,拐过三个过道,迎面撞上姜长乐和宋平安。 姜长乐挽着宋平安,胸口倚靠他的胳膊,小狗眼活泼眨动,嘴里大约说着什么笑话,宋平安搭几句话,眯缝翘眼笑。 季长善脚步一顿,彭朗照常往前走。姜长乐忽而瞥见季长善,脸上的笑意凝固一秒,抬手跟姐姐姐夫打招呼。 两对男女聚到一处,季长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姜长乐没话找话,跟姐姐重新介绍宋平安。 那天上午,姜长乐与宋平安去民政局扯证,已经是合法夫妻。 这个结果在季长善意料之中。 姜家和宋家是老邻居,门对门住着,相处二十年。姜长乐打小就跟宋平安混在一起,两个人成天嘚啵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搭伙儿说相声。一年到头,季长善统共放那么几次假,每次放假回家,都能碰见宋平安来串门。现在想一想,兴许宋平安在姜家待过的时间,都比季长善待的多。 季长善的目光在新婚夫妻脸上转了一圈,她并不认为英年早婚明智,却不会同姜长乐发表真实看法。 她仿照姜长乐上次的说法,祝福他们小两口百年好合。姜长乐笑起来,右边脸颊现出一道印第安窝。她跟姐姐道谢,语言比季长善丰富许多,彭朗与宋平安站在另一边,他们面对面相看,由宋平安起头,两个人莫名其妙说起法语。 彭朗和宋平安相识于去年的尼斯,两个人支两张钓鱼椅,坐在海边的一块鹅卵石半岛上,安静地钓鱼。他们原本互不打扰,晚上九点半钟,昼色渐昏,彭朗目视远海,问宋平安要不要一起吃饭。 他们在海边找了家露天餐馆,吃些海鲜意大利面,彭朗随口说自己是高中生物老师,宋平安比较实诚,简单地自我介绍:海城人,在法留学,学室内设计。彭朗与他短暂相遇,之后独自乘车去往摩纳哥,他们在海边别过,双方都有一期一会的感触。后来宋平安留学归国,到绛城工作需要租房,彭朗正好向外租隔壁小区的房子,两个人的生活重新产生交集。 彭朗第一次见宋平安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和他成为连襟。宋平安也不曾预料到命运的妙处。他听姜长乐提起季长善的婚姻,惊讶一秒,随后一直想找机会请彭朗夫妇到家里坐一坐。 姜长乐喜欢季长善,比季长善想象中多很多。宋平安从小就知道这件事,所以想帮姜长乐一把。他不能直接邀请季长善,怕这位妻姐冷漠拒绝,姜长乐会伤心。他犹豫再三,还是用法语问彭朗,最近有没有空,能不能带季长善到家里吃顿饭,他可以掌勺。 宋平安在外留学,大多数时候都自己做饭吃,厨艺修炼得登峰造极。彭朗在游艇上尝过他的手艺,不错是不错,但去不去吃饭,不是由手艺决定的。 彭朗做不了有空还是没空的主,得等宋平安他们走了,再请示季总。他没明说原因,只回复说最近很忙,改天再约。宋平安比彭朗了解姜长乐和季长善之间的姐妹情仇,于是深表理解。 季长善全程旁听,左眉轻轻挑着。 石渐青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和季长善交流时,经常蹦出一两句法语。作为彭朗的婚姻合伙人,季长善尽职尽责,不但学习了油画,还在油画课上看着法语画册,问彭朗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彭朗耐心地分享知识,私下又买来一本初级法语的教辅。他花了一个星期梳理知识点,从某一次油画课起,彭朗穿插教学法语的发音规则。 他发音时,语速放得很慢,季长善跟着他的口型学,偶尔会有不准。彭朗为了纠正季长善的发音,离她更近一些,请她仔细观察他的口型。他们越贴越近,他的眼神悄然流动,季长善终于摸过一本画册挡在两人之间。她拿的是春画,画面朝向彭朗,他垂眼看去,喜多川歌麿真是个伟大的画家。 不管怎么样,季长善最终是学会了一点法语。 她仔细分辨着彭朗与宋平安的对话,他们语速快,语音含混,季长善听得十分艰难,只能隐约猜出几个词汇。她拼拼凑凑,推测着对话内容,姜长乐与宋平安走后,季长善仰头瞥向彭朗,“你不会替我答应了吧?”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彭朗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刚才答应了宋平安的邀请,那么今天晚上他连地铺待遇都是奢望。 彭朗故意逗季长善,“答应了怎么办?” 季长善一见他嘴角压着笑,立马看穿彭朗压根儿没替她做主。 她犯不着生气,扭回头看向前方货架,顺着彭朗的剧本往下演,“那你就得准备一下结婚证了。明天民政局见,不见不散。” “前几天还要一起养孩子,这会儿又反悔了。”彭朗用拇指磨一磨季长善的手背,往前走了两步问,“那我以后能不能跟小宋去钓鱼?” 同性之间的交往,季长善并不限制彭朗。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学会如何区分假想敌和始作俑者。 姜长乐充其量是个既得利益者,利益如何分配,不是她说了算的。只不过季长善从小长在奶奶家或者学校里,没有机会跟姜长乐培养感情,两个人见了面和陌生人别无二致,如果非要她们见面,那就是给彼此找不自在,何必如此呢? 至于彭朗要不要跟姜长乐的先生去钓鱼,季长善谈不上恨屋及乌,让他自己决定就好。 彭朗赞美太太通情达理,季长善请他少来这一套,顺便叮嘱:“但你别想拉着我一起见小宋,我见了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小姜很擅长没话找话,你比我清楚。” 季长善挑起左眉,看向他,“你是哪边的?” 彭朗从来不插手别人的爱恨情仇,但是一涉及手足问题,他就情不自禁地希望所有手足都圆满。 只是对于季长善来说,不圆满也许才是另一种圆满。彭朗尊重太太的想法,把她的手抬到心口捂着,“永远是你这边的,我永远听季总的。” 季长善满意彭朗的回答,回握住他的大手,“不过你怎么认识小宋的?” 彭朗跟季长善说明前因后果,末了说:“小宋在青松做室内设计。这方面,青松在业界很有名,我们买了房子,也可以找青松做。” “你不会找小宋做吧?” “他刚入职,应该做不了主设计。” 季长善嗯了一声,因为看房买房在即,一颗心总像气球似的往上飘。她好多年没这样高兴过,稍不留神,愉悦就从眼睛里跑出来。 最近有几个新楼盘即将开盘,他们约好元旦去看房。 季长善走过公司的长廊,手上给彭朗发着楼盘的消息,又问他蓝山咖啡的发布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她去到电梯间,摁亮下楼键,上升提示灯闪烁橘红的光。一切都在上升,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季长善的指尖轻轻敲击腿侧,似乎在照着什么音乐打拍子。 第69章 退路 你不用一个人扛。 远方的圣诞晚会办在彭氏酒店, 季长善抵达酒店,熟门熟路地找到宴客堂的大门。她推门进入,厅内摆几十张圆桌,不少同事和下属已经就位, 季长善往厅里走, 路过许多幅毕沙罗的油画, 众人的目光不断朝她身上聚拢。 季长善不由放慢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些人。他们或站或坐, 眼光扫视她,他们观察着、交头接耳着, 他们情绪各异, 季长善无法提炼规律,但景象异常,总归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季长善镇定自若地往前走, 吊顶水晶灯倾泻着黄调灯光, 她的发丝映出柔和的光泽。旁边有人嘀嘀咕咕:“我说她怎么连头发丝都精致。傍上大款了,应该天天去做护理吧, 要不然怎么留住男人?” 这话没被季长善听到,她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杜凯坐在她旁边, 见季长善来了, 啧啧两声。 季长善瞥向杜凯,金有意带给他的情伤已经痊愈,这人早像从前一样,一个人张口如同群口相声:“Aurelie,这就是你不地道了。这hotel是你们家的产业,这事儿你怎么没告诉我?你早告诉我, 我来消费,是不是还能有discount。果然越有钱越抠门儿,您可真够stingy的。” 杜凯预备接着说些安慰的话,却见季长善左眉挑高。她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蓝宝石鸽子蛋,杜凯朝她的戒指一挑下巴颏,“你还不知道呢?Benjamin刚才群发邮件,说你和朗郁的彭总是couple,还贴了你们的婚姻记录,还有几张约会照。” 季长善的黑眼珠静止五秒钟。 Benjamin与季长善是同期管培生,当年管培生项目结束后,两人同做客户经理,季长善勤勤恳恳地挖掘客源,Benjamin凭借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顺手牵羊,撬走无数笔单。尽管如此,季长善的业绩依旧比Benjamin突出。那时她年轻气盛,从未看得起Benjamin,然而第一次升迁机会到来时,他们的上司却十分看中Benjamin的生理优势与马屁精神。 他抢走了晋升位,季长善的情绪无处发泄,回家点燃两根劣质烟,呛出眼泪与鼻涕,后来她就学会了从对手身上汲取养分。季长善举一反三,不似Benjamin光会拍马屁,而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习得拍马屁的精髓在于投其所好。季长善利用这种手段,却从不显得谄媚,她很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Benjamin再也没能从她手里抢走任何一个单子,或者挤掉她的晋升位。 Benjamin并不甘心输给一个女人,多年来每逢升职关卡,都要给季长善使绊子,春季那桩区域窜货便由他主导运作。季长善处理完棘手的问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Benjamin焦头烂额,消停许久,季长善本以为万事大吉,谁想最后关头,他又跳出来从中作梗。 季长善的身子仿佛浸泡在冰水中,不住战栗。 她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让杜凯把他们收到的邮件转发给她。 邮件上举证说明季长善是朗郁安插在远方的卧底,比如,商谈红果订单时,季长善刻意败给朗郁;比如,新季度以来,季长善从未参与过和朗郁存在竞争的项目。 假使单看这些事件,绝不足以阻碍季长善升职,但加上季长善与彭朗结婚的前提,一切又是跳进银河都洗不清。 季长善将这封邮件通读三遍,仔细寻找事情的漏洞。 Benjamin任职邻省的销售总监,平常不在绛城活动,哪怕他在季长善身边安插眼线,那也只能抓她工作上的把柄,谁会无缘无故调查她的婚姻状况? 陈月疏的面孔浮现在季长善脑海中,他冲她微笑,脸上一半光明,一半阴影,季长善的右手攥成一个拳头。 圣诞晚会按时开幕,全场灯光转暗,前方台子上立着一棵圣诞树,远方的社牛员工在树边咿咿呀呀地表演节目,他们献唱圣诞歌曲,旋律欢快轻松,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台上光线充足,顺带照亮前排的圆桌,大区级以上的管理层坐在那里,陈月疏也温文尔雅地混迹其中。 季长善从他的侧影上敛回视线,停顿一会儿,她摸过手机,给彭朗发了一条消息:“我在你爸的酒店,现在来接我吧。” 朗郁的活动会场离彭氏酒店不远,开车大约十分钟路程。季长善与彭朗约定好见面地点,跳转界面,将陈月疏的电话拖出黑名单。 她给陈月疏发送短信问:“陈总监现在有时间么?我想找您谈谈。” 季长善抬眼瞄向陈月疏的侧影,他从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随即起身向门外走。季长善跟上陈月疏的脚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抵达酒店大堂,陈月疏环视四周的装潢,雅致低调,很有彭家人的风范。 他笑一笑,看住季长善的眼睛说:“难怪你不愿意接彭氏的卡。到这里来,你肯定很心虚。” “我确实比陈总监多了一些道德感。”季长善环抱双臂,示意陈月疏出门说话。 他们走到彭氏酒店楼侧的停车场,这里人烟稀少,没有监控,可以消解陈月疏的防备心,她也能放开胆子对峙。 季长善直视陈月疏,问道:“Benjamin发的邮件,是你授意的吧?” “没有证据,怎么能乱讲呢,长善?” 夜色笼罩陈月疏,他背对路灯站,脸上全是阴影,五官模糊不清。季长善打量他的面孔,陈月疏像戴了一张粗制滥造的面具。 他继续躲在面具背后说话,天冷,哈气冒出来,遮住半张脸孔,“你背着公司做了那么多事,我也很惊讶。我对你有些失望,很失望,应该说,你白费了我带你这么多年的心血和辛苦。” 季长善冷笑出声,“我给公司做了多少单生意,有多卖力,八年的业绩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信口雌黄。如果陈总监非要污蔑我,我倒是想问问,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跟谁结婚了么?怎么现在才摆到台面上说?” “长善你跟谁结婚,我怎么会知道呢?也请你不要信口雌黄。” “上次在宴客堂,是陈总监亲口问我,彭朗是不是我先生。你身为上级,明知下属有私通对手的可能性,却从来没有干预制止,你又安的什么心?” “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正如季长善推测的那样,陈月疏否认一切,狡诈无比。她兜里的手机没能录到有效音频,无法证明陈月疏纵容下属,瞒而不报,自然不能反将他一军。 季长善心火窜天,但是脸上没有表情变化。她的胸口轻微起伏,倏然间,余光瞥见一辆国产长安缓缓驶进停车场。 车的大灯照亮一块柏油路,地面星星点点闪烁,季长善的半只袖子垂在浅淡的游光里。灯灭了,有个人下车站在那里,他的黑大衣长而阔,季长善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她不动声色,再度套陈月疏的话:“这里就我们两个,陈总监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如果你没有和彭总结婚,我想升职的肯定是你。但你应该也不需要这个职位了。嫁给彭总做阔太太,相夫教子,也是一条光明的出路。家庭主妇很让人敬重,我应该恭喜你。” 陈月疏笑笑,伸手贴近季长善的脸庞。季长善一把拨开陈月疏的脏手,他的眼神顿时阴郁起来。陈月疏向她逼近,冷手卡住季长善的下巴,手指深深嵌入季长善的脸颊。 凛风扫过他的头顶,发丝起舞,陈月疏用口型寂静地说:“你陪我一晚上,或许我会考虑帮忙。” 季长善刚要抬起膝盖,陈月疏就被谁擒住了手腕。陈月疏怔愣一秒,转脸望去,彭朗一拳头揍上来,陈月疏的鼻孔里缓缓淌出一道血。彭朗还攥着陈月疏的手腕,不断加大手劲儿,那手腕瞬间就被拧成麻花。陈月疏的骨节隐隐作响,疼痛粗暴地袭来,他咬紧牙关,刚想维持体面,请彭总放手,季长善忽而抬高膝盖,猛地撞向他的要害部位。 谁还不会来点儿阴的。 季长善的脸颊被陈月疏掐得生疼,口腔里还有上牙抵出的痕。她虽然恼怒,却谨遵防身术教练的教诲,拒绝恋战。 她迅速绕到彭朗身边,想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又没挽。陈月疏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感,弯下腰时,五官皱在一起,两腿向内扣着,姿态极其狼狈。 彭朗居高临下,白色的哈气游出嘴缝,他扫视陈月疏,“陈总监还是这么草率,未免太不自重。”彭朗骤然松手,陈月疏失去支撑,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响。季长善冷眼斜着陈月疏沾血的嘴脸,一阵反胃。 她早就盘算好了,假如不能录到有效证据,她就要先以阴招阴招,怎么也不能浪费女子防身术的学费。不过万一陈月疏兽性大发,她抵挡不了,那还得借助彭朗的力量。 彭朗到得十分及时,否则季长善还要浪费口舌跟陈月疏周旋。她在这时深刻体会到结婚的好处。结婚是两个人并肩作战,她一个人也许对付不了陈月疏。 季长善从彭朗背后侧出一点身子,陈月疏蜷缩在柏油路上,地面冰冷,浅色西裤上蹭着些许煤黑。季长善扫他一眼,面无表情,什么话也不想说。她仰头望向彭朗,这人依旧盯着陈月疏,脸面平静,细看的话,能从他眼中发现几分阴沉。 她抬手抚摸彭朗的背部,大衣绒绒的,很熨帖。 季长善拍一拍彭朗,轻声说:“回家吧。” 彭朗压住踹陈月疏一脚的冲动,牵起季长善的手,倒退两步,随即才从陈月疏身上撤回视线,转身带季长善上车。 国产长安开出停车场,车里暖气开得足,季长善两手暖和过来。她望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霓虹灯五颜六色,在她脸上映出光斑。彭朗握住季长善的左手,沉默一阵,眼睛注意着前路问:“我来之前,他也欺负你了?” 季长善摇头。 “发生什么事儿了,能不能告诉我?” 季长善原本能看清窗外的每一只小灯,现在灯泡散成一个一个光圈,她的眼眶在灯斑的遮掩下,没有泛出明显的红。 上车之前,季长善只有怒不可遏,让彭朗关心了几句,气恼消褪,留下的底色便是委屈巴巴。 季长善并不怕问题找上门,只是厌恶问题无解。她小时候经常思考季晓芸为什么不爱她,也试图找到一些获取父母之爱的方法,但是所有问题都无解。人的无能为力,只会让季长善看见自己在触不可及的愿望里挣扎,她分明够不到,却还是想要,这才是苦涩的根源。季长善劝说自己想开点儿,但是她等升职等了这么久,临门一脚,还是出了岔子。她已经够努力了,努力到指尖已经触碰到愿望,但还是被人一把拽了下来。 彭朗不知道季长善刚才遭遇了什么,却看得出她委屈。红灯在前方亮起,彭朗缓慢刹车,转头看向季长善。她轻蹙眉头,眼睛频繁眨动,牙齿咬在嘴唇上,唇瓣勒出青白。她努力憋眼泪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好多年前见过。彭朗伸手蹭蹭季长善的脸颊,她差点儿掉下眼泪。 季长善推开彭朗的手,“我没事儿。” 彭朗不再问她,只是重新握住她的手,转移话题道:“今天晚上下馆子吧,明天再吃西红柿牛肉面。你想吃点儿什么?” 季长善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但是她半分胃口也没有。彭朗没得到参考意见,开车去了家川菜馆。 他照着季长善的口味点菜,菜品进包房,满桌红辣椒,季长善动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彭朗给她夹菜,季长善就着白米饭咽了两口,让彭朗多吃点儿,不用管她。彭朗还是往季长善的小碟子里布菜,“如果今天是我难过,你会不管我么?” 季长善低眼不说话,彭朗接着说:“你不会,我也不会。” 她含着筷子尖,水煮牛肉的油汤蘸在上面,呛辣催泪。 从小到大,季长善没有向任何人诉苦的习惯。 小学的时候,她被男同学一脚踹在肚子上,季长善发了狠地咬回去,小男孩儿哭哭啼啼,季晓芸被班主任找来学校,季长善不会抱住妈妈的大腿说:“妈妈,我也好疼。” 搬到西瓦台那天,电梯故障,她可以一个人把巨大无比的行李箱搬上十七楼,哪怕彭朗问她用不用帮忙,季长善也不会松一口气说:“那真是谢谢你,一个人确实很累。” 季长善吃着彭朗夹来的肉片,眼圈发红。 彭朗将季长善脸边的碎发别到她耳后,“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有退路的。我永远在你身边,你不用一个人扛。” 眼泪啪嗒啪嗒掉下两颗,季长善连忙用指尖抹掉。彭朗弯腰俯在她身边,季长善低着脸庞,彭朗仰起眼睛看她,她的眼泪比旁人的大颗些。彭朗用手帮季长善擦剩下的泪,她吸了下鼻子,小声嘟囔:“是水煮牛肉太呛了,我没有哭。” 彭朗捏捏她的鼻子尖,“我什么也没看见。” 季长善瞥他一眼,差点儿又哭出来。 第70章 好戏 彭总办事儿,确实很靠谱。…… 回西瓦台的路上, 季长善平静讲述了傍晚的遭遇,彭朗一边开车,一边安静地听。他用拇指按压季长善手背上的青筋,一下一下, 直到季长善全部说完。 她合上嘴巴, 眼睛盯着前方车的车牌, 没用情绪做多余的评价。 自从夏季得知陈月疏手握她把柄后,季长善每每与陈月疏见面谈话, 都会打开手机录音器。她试图捕捉陈月疏的不当言行,或者诱导他说出已知季长善与彭朗结婚的话, 但是陈月疏像今晚一样, 滴水不漏。 上司的谨慎与未知让季长善越发不安,不过他们利益相关,在谈下秋蕙卖场的生意之前, 季长善并不认为陈月疏会对她下手。 她趁着这段安全期, 每日留意陈月疏的工作动向,费力找寻他的漏洞与把柄, 但是陈月疏在工作方面,从人际关系到管理决策,向来是如履薄冰, 近乎无懈可击。 面对这样的对手, 季长善无从下手,只能四处留心,避免行差踏错留下缺口。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陈月疏始终没再提起季长善和谁结了婚,季长善并未放松警惕。临近升职关头,季长善严加防范陈月疏有什么小动作, 但不管她如何努力,终究防不住陈月疏背后捅刀。 现在想来,陈月疏该是仗着她无可奈何,所以煎熬她的心理,否则他大可以装作从来不知季长善与彭朗结婚,到最后关头再打她措手不及。 陈月疏如此卑鄙,季长善不寒而栗。 她重新平复好心情,指尖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鸽子蛋,满脑子都是该如何整治陈月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彭朗半眯桃花眼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们抵达公寓楼门口,车子停在白色路灯边,彭朗熄了火,季长善准备开门下车,忽而被他拉住左手。 季长善回头看他,路灯光浮在他脸上,银框眼镜反出微光。 彭朗神色平静,张口道:“咖啡公司开议价会议的时候,朗郁从没出席,但我们总归能听到一些风声。” 季长善没言语,彭朗抬眼看向她,食指缓慢敲打季长善的手背,“远方是这次勾结议价的主导。他们拉拢了多数公司,组织谈判,陈月疏代表远方,出席了很多次会议。这事儿你知道么?” 远方高层如何决策,派谁谋事,中下层员工无从知晓,季长善他们只能猜到远方要进一步压榨西南农民,具体详情则是一片空白。季长善琢磨着彭朗的意思,眼睛与他两相对视,瞳孔逐渐放大。 企业办事,从来都是上层决策,下层执行。假如由陈月疏出面商谈,那么大概率说明,他就是勾结议价策略里的底层喽啰。资本家哪里讲情面,《江河报》的新闻一出,舆论讨伐企业,股价与咖啡销量等等遭受冲击,资本家为了平息众怒,势必要做做样子,往外推一个替罪羊。 陈月疏归属远方中国区副总一支,季长善还跟陈月疏在一起时,曾经被他提携着跟副总吃过一次饭。席间,副总喝着小酒,提起一些模棱两可的规划。季长善暗自揣摩,没用多长时间就反应过来副总的意图。 他们的副总从来不明说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有意无意地点拨下属,由着下属猜他的心思,谁能猜中,谁就步步高升。将来若是利大于弊,副总就以领导的名义占据主要功劳;若是东窗事发,他就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毕竟点子都是下属出的,上面怪罪下来,他也可以依次往下推卸责任。 在副总那里,陈月疏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必要时,副总便会弃他不用。思路至此,季长善反握住彭朗的大手,“彭总办事儿,确实很靠谱。” “英雄所见略同而已。”彭朗捏捏季长善的手心,“不过季总想奖励我的话,我也不会拒绝。” 季长善瞥一眼彭朗的嘴角,他明显在笑。这个人还真是见缝插针地不正经。季长善早已习惯彭朗的不正经,她暂且不说话,视线重新抬高几寸,彭朗的眼睛垂下一半,似乎在盯着她的嘴唇看。路灯光飘在空气里,不太均匀地抹染两个人的皮肤,车中还存有暖气的余温,季长善伸拇指抚过彭朗的下唇,漫不经心地叫他再靠近一点儿。 彭朗完全侧过身体,主动凑到她面前,季长善立马捧住他的脸,十分干脆地在他唇上落吻。她是蜻蜓点水,彭朗却伸手扣住季长善的后脑勺,不断加深亲吻。她半大方不小气,允许彭朗的舌尖滑过她的牙齿,却不让他的大手乱摸。 她的生理期将近,小腹发胀,后腰酸疼,季长善不想彭朗把两个人都点着,待会儿回家还得费力气灭火。彭朗知道她的生理期,他揉一揉季长善的后腰,撤开脸说:“不升职也没关系,谁都能看见季总的业绩。”他望着她说话,季长善沉默一会儿,抬手摸摸彭朗的侧脸。 暗光照拂白手背与黑一些的脸庞,蓝宝石鸽子蛋泛出一点深沉的光。 他们结婚的时候,彭朗准备了一对戒指,他的那只朴实无华,是白金素圈。季长善每每看到他的戒指,都会由衷觉得自己占了彭朗的便宜。她没给彭朗花过大钱,因为他什么都不缺,更因为她不是家财万贯。但是婚戒不一样,买了兴许要戴一辈子,季长善勉强舍得给彭朗换一个更好的。 去西南之前,季长善联系上金有意,问她有没有珠宝店推荐。说起这种东西,金有意能跟她掰扯三天三夜。季长善在金有意的超长列表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家能做私人订制的店铺。 访店前一夜,季长善趁彭朗睡着了,用软尺测量他的指围,她小心翼翼,时不时抬眼打量彭朗的面孔,他对一切都毫无察觉。第二天,季长善去到珠宝店,与设计师讨论戒指的材质和款式,设计师说少有女方给男方买戒指,季长善只是嗯了一声。 在季长善看来,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假如条件允许,合该一人准备一只婚戒。花多少钱买戒指,需要量力而行,他们交换戒指时,应当看重对方是否用心。季长善把自己的心意浓缩在一颗蓝宝石里,宝石是方形的,个头很小,大了她也买不起。季长善请设计师将蓝宝石嵌在指环里,设计师与她约定好完工时间,让她十二月三十一号取戒指。 季长善数着日子过,还有六天,就能给彭朗换个新戒指。她不动声色,不预告惊喜,眼睛透过微弱的光线,扫一下彭朗的左手无名指。季长善同彭朗说,上楼吧。他拔掉车钥匙,下了车牵住季长善的左手。两只手,一大一小,十指紧扣,在凛冽的冬风里轻轻摇晃,彼此都像握了一只暖炉。 《江河报》发布新闻的那一天,朗郁和以远方为代表的谋事公司频频登上头条。大众给予双方极端两极化的评价,网上骂战不断,大家痛斥资本家的剥削与压迫,纷纷抵制谋事公司的产品。至于是真抵制,还是光打嘴炮,过一段时间就会重归资本家的怀抱,朗郁并不是很在意。他们的目的在于进一步打响招牌,有同行的衬托,这件事变得轻而易举。 远方的公关部为突发事件焦头烂额,员工骂骂咧咧开会,公司花了大笔费用降热搜,朗郁又悄声买了一些热搜,送他们再登头条。 与此同时,冯秋白工作室宣布与远方终止合作,她父亲的卖场吸取红果的教训,在和远方签约时,增加了违约细则:合约期间,如果远方出现重大负面新闻,秋蕙有权将远方驱逐出卖场。秋蕙卖场反应迅速,紧随冯秋白的声明,发表类似的声明。 各方各面的压力接二连三扑向远方,朗郁含蓄地落井下石,在自己的官方媒体上发布助农会的讯息。他们表示,欢迎西南的咖啡农向朗郁寻求技术与资金的帮扶。这一点赚足大众的好感。据统计,朗郁在事件当天的咖啡豆销量可以比肩过去十天的销量总和。 傍晚,彭朗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给季长善拨去一通电话。她被远方停职在家,等待公司的调查结果。结果只会证明她的清白,季长善并不担心。她坐在书桌前,开着笔记本电脑,安稳观看由一篇新闻稿引发的好戏。彭朗来电话时,她正好泡完一杯朗郁的蓝山咖啡。 彭朗问她吃饭了没有,季长善吸溜一口热咖啡,语气很淡地说:“看戏看饱了。朗郁这个蓝山咖啡,是挺不错的。” “你想吃什么?” “西红柿牛肉面还没做,你回来吃饭么?” “回。” 彭朗回家之前,自费购买一箱朗郁的蓝山咖啡。他搬着纸箱子上楼,外面下了一场雨夹雪,箱面淋成深咖啡色,他的头发也湿了一层。彭朗走到公寓门口,空出一只手按门铃。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彭朗的手指敲打着箱面,眼镜片蒙雾气,桃花眼在镜片后面笑。 大门咔哒开启,屋里的暖气与光线扑面而来,她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两根筷子,黑发粗略地挽在脑后,脖颈边散落几缕碎发。彭朗冲她抿开嘴角,季长善弯起笑眼,过了三五秒才板起一张脸问:“你怎么又不带房卡?” 彭朗单手抱箱子,另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背,低头嘬一口她的脸颊,“我喜欢你给我开门。” 他身上沾着外面的寒气,季长善冻出一点鸡皮疙瘩,但是没有推开彭朗。她抬头看彭朗一眼,他头发湿润,羊绒大衣上挂着细密的水珠。外面下雨,他也不知道打伞。 季长善摸一摸他的湿衣袖,叫彭朗去洗个热水澡驱寒,待会儿西红柿牛肉面就煮好了。 彭朗把咖啡箱子放到鞋柜上,不用季长善开口,他就知道应该换鞋。季长善看一眼纸箱,彭朗踩上拖鞋,脱掉外衣挂好,“箱子里是蓝山咖啡,你不是说好喝么?” “那也不用这么多。” 彭朗从正面抱住季长善,“你慢慢喝,喝完了还有。” 他弯下腰,用鼻子蹭季长善的脸颊,嘴巴亲这里亲那里,一切都漫无目的。季长善接受着彭朗的亲昵,黑眼睛弯成月牙。她抬起胳膊回抱彭朗,他的毛衣柔软而温暖,季长善留意着筷子,不让它们弄脏彭朗的衣服。他顶着季长善往屋里走,越走,一颗心越驶入港湾。 季长善拍拍彭朗的后背,同他说:“我已经写好辞职信了,不过交接工作还要做到月底。” “你还得去远方交接?” “没什么事儿,大家也不能把我吃了。” 彭朗顺一顺季长善颈边的碎发,看住她的眼睛说:“有事儿你就告诉我。” 第71章 善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与季长善的调查结果一并公布的, 还有远方的升迁名单。季长善虽然清白,但到底是彭朗的太太,说不好哪一天就会跳槽朗郁。远方权衡利弊,自然不能把高管位送给对手, 季长善对此早已释怀。 升迁名单统共两页纸, 季长善从头到尾翻看一遍, 陈月疏也不在列。从秋蕙卖场宣布与远方终止合作起,季长善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半分不同情陈月疏,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季长善不屑于落井下石,向陈月疏提交电子辞呈时, 一个字也没多说。 返工办理辞职手续的那天, 季长善再次踏进远方的大门。她像过去的八年一样,刷员工卡进闸门,快步走到电梯间等电梯。周围的同事见了她, 有意无意地让出一条路, 没有人靠近季长善。他们的表情十分微妙,就像坐在镂空的游览车里观猛虎, 既新奇又刺激;另一些人则深受负面新闻的牵扯,近来熬大夜加班,眼神在黑眼圈的托举下, 隐隐显出幽怨。 季长善并不在意大家怎么看她, 他们同她打招呼,她就点头致意;若是偷偷拿白眼翻她,她就冷眼瞥回去,没有丝毫不愉快。 电梯抵达办公室的楼层,季长善大步走出电梯,身后的男同事啪啪两下按着关门键, 嘟囔道:“看她拽得二五八万的,不就嫁了个有钱人么。” 他的女同事原本就和他不对付,眼下在他身后照镜子理头发,嘴里轻飘飘地冒出两句:“平常干不过人家的业绩,吃酸葡萄;人家找个更好的单位上班,这葡萄可就酸倒牙了。这季节还是少吃葡萄,不应季。” 他们在镜子中碰撞目光,彼此都礼貌一笑。季长善不知道电梯门内的汹涌,只是脚步嗖嗖地穿越长廊。 路经休息区,杜凯坐在那里吃提拉米苏,手边配一杯朗郁体验店的拿铁,季长善不经意看见他,杜凯捏着小叉子冲她挥手,“一起吃点儿?” 季长善寡淡地回绝,继续往办公室走。杜凯拎起提拉米苏与咖啡,跟上季长善步伐,边走边问:“以后你去朗郁上班?” “是。” “那我去朗郁应聘,你能给我走后门么?” 季长善脚步没停,转头瞥杜凯一眼。 Benjamin群发邮件的那天晚上,公司论坛里热火朝天地讨论季长善的八卦。大家吃瓜看戏,匿名发表激烈的言论,季长善过去的业绩在婚姻面前不值一提,大多数同事批判她成天冷脸,原来笑容都用于媚男。他们将季长善踢出独立女性的群体,嘲讽季总监验证了那句老话:“女人啊,事业干得再漂亮,也不如嫁个好老公。” 杜凯立马编辑一篇小作文发在论坛里,作文的大致意思是:哪条法律规定独立女性不能跟有钱人结婚,Aurelie独立得像只母老虎,你们抱团骂她,是因为失明,还是因为猴子群居久了,一只猴子跳出来叫嚣,一群猴子就得跟着上蹿下跳。 乍一看,他这番言论是替季长善辩护;定睛一看,又仿佛在骂她母老虎;详细品一品,他确实在为季长善说话。季长善组里的下属谨慎辨别一阵,纷纷跟帖评论。 他们说,季总监虽然面无表情,但从不摔文件发脾气;她开部门会议或者找人私谈,向来只跟大家讨论这事儿应该怎么做,而非大骂你怎么这样蠢。 一位女下属直白地回帖:“酒桌上谈生意,有些上司会直接让男的去做。他们美其名曰照顾女性,舍不得女下属喝酒,其实是在剥夺我们做单的机会。季总监就不这样。我们组谈生意,管他男的女的,想干就干。喝完酒夜深了,季总监还打个专车绕路送人,嘴上倒是很冷淡,非要说顺路。” 季长善平常不看论坛,不知道大家骂她还是赞她。后来有个同事把杜凯的帖子转发给她,季长善细细读过每一条匿名评论,睫毛扇动两下。 大家的留言各具特色,季长善粗略一看,就能辨认出是谁在帮她说话。季长善不擅长表达感情,只能在大家私下发来慰问短信时,一一回复谢谢。 当天晚上,杜凯一改群口相声的本性,只给季长善发了两句话:“虽然你总是威胁我,但到底包庇了我。和你共事很开心,你还会来上班么?” 季长善没有说和杜凯共事,她不太愉快,只回复道:“不会,但是谢谢你。” 杜凯陷入离别的愁绪,连续几个晚上都在思考要不要追随季长善跳槽朗郁。鉴于杜凯的散漫与私账走公款,季总果断拒绝杜凯的跳槽申请。 他摇头叹息,称赞季长善和金有意一样现实,一样无情。说完,杜凯冲季长善咧嘴一笑,“祝我们的Aurelie家庭幸福,事业有成!” 季长善停在办公室门口,杜凯拎着他的甜品转身,离开时,步伐相当潇洒。季长善叫住杜凯,他回头望过来,季长善一边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一边淡然道:“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彭氏酒店能不能打折。” 杜凯觉得季长善很够意思,再度转身时,头顶的棕色卷毛随步伐一颠一颠。季长善敛回视线,这大半年里,她第一次认同了金有意的眼光,其实杜凯性格不错。 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极度简约,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不过交接工作堆积如山,季长善整整做了三天。下属们自发跑腿帮忙,连午餐都帮上司订好。季长善要给下属转餐费,下属摆手道:“您也老打专车送我回家,从来也没收钱。” 只有在这种时候,季长善才会对远方生出一点眷恋之情。既然她不能留下,那么就把精英团队打包带走。季长善早就看好两三位下属的工作能力,彭朗也建议她带几个下属来朗郁,这样她做起新工作也得心应手。 季长善悄声找来那几位下属,问他们是否愿意跳槽朗郁。在远方工作,日子当然过得下去,但谁都知道朗郁的发展前景不可限量。下属们接住季长善抛来的橄榄枝,心照不宣地回去写辞职信。 元旦前的傍晚,季长善彻底结束了远方的交接工作。冬季天短,窗外夜色浓稠,办公室里点一盏大灯,灯影落在离职纸箱上,泛出一片钝钝的白。季长善抱起纸箱子,随手熄灭吊顶灯,一切陷入昏黑。 下属和同事聚在外面,邀请她吃一顿散伙饭。盛情难却,季长善只好给彭朗打电话:“我们晚点儿再一起跨年吧,行不行?” 彭朗被迫接受太太的安排,又问:“用我送你去聚餐么?” 季长善不想被同事和下属起哄,立马拒绝道:“不用了,你先找地方吃点儿东西吧。” 她挂断电话,重新走向人群。下属和同事们围在那里,似乎在跟谁说话。季长善近前去,陈月疏清淡的脸孔映入视线。他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领带还是季长善当时送的。他跟大家谈笑风生,姿态温文尔雅,全然看不出圣诞夜的狼狈。 季长善心生厌恶,在人群边缘站定。陈月疏注意到她,对季长善笑一笑,仿佛他们之间从无嫌隙。季长善淡漠地与他对视,陈月疏鼻翼旁边有一块青紫的伤痕,大约是被彭朗一拳头揍出来的。季长善认为彭朗力道正好,不偏不倚,她短暂欣赏自己先生的杰作,之后就不再朝陈月疏瞥去任何目光。 陈月疏从众人口中得知他们要去聚餐,馆子还没定。他望向季长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情,“上下级一场,怎么不邀请我吃一顿散伙饭?公司附近有家海鲜餐厅,今天我请客。” 旁人不明就里,还以为陈月疏和季长善情谊甚笃。他们欢迎陈月疏加入饭局,毕竟上司请客,不吃白不吃。季长善本来要拒绝和陈月疏同席吃饭,转念一想,众目睽睽之下,陈月疏还能拿她怎么样,也就不扫大家的兴。 一行人去到海鲜餐馆,陈月疏请大家点菜。上司请客吃饭,下属们难以把控价格区间,便一个推一个,菜单最终落到了季长善手里。她无所谓吃什么,随手指一道辣菜,陈月疏端正地坐在她旁边,视线在众人脸上抚过一圈,“大家蛮会替我省钱的。” 他与服务生出包房,亲自去水箱边挑选生猛的海鲜。 游鱼虾蟹或动或静,氧气泵在水底嗡嗡运作,一连串气泡急速上涌,最后消匿于水面。 明早八点钟,远方会发布一则声明,声明中将颠倒黑白,阐述企业组织众咖啡公司议价,意在根据西南咖啡豆的品质,微调原材料价格,而非强力压榨西南农民。 至于降价幅度为何骇目惊心,远方给出的答案是:上层决策,下层擅作主张,执行有误,现已开除参会办事人员,以儆效尤。 陈月疏得到一笔封口费,数目不小。他看着账户余额,手指点了两下,给魁北克的太太转去下季度的生活费。他出手更加阔绰,他的太太却一言不发。陈月疏向魁北克拨去一通电话,询问太太是否惊喜。电话那头保持沉默,数年如一日地沉默。陈月疏笑起来,恶毒的咒骂堵在嗓子眼里,Aurélie出声道:“他回来了。我们离婚吧。” 离婚吗? 陈月疏盯着玻璃水箱,老虎斑迟钝地摆动短尾,他的眼珠随之游移。点菜员按压三下圆珠笔,问他先生要点什么菜。陈月疏捻着西装口袋里的婚戒,勾起嘴角问:“我记得你们这里做三薯辣丸,里面有山药泥是吗?” 第72章 [最新] 尾声 你知道我爱你么? 夜云堆砌, 一层一层盖住天际,凛风刮过成排的行道树,枯枝死寂地震颤。路灯立在树旁,昏光一直烧到路的尽头, 灯下雪花飞扬, 密密匝匝, 沿着风的方向急驰而过。今年冬天,绛城还是第一次下雪。一切雪景飞快倒退, 国产长安窜在马路上,一路绿灯, 跨年夜的街道张灯结彩, 却罕见人影。 彭朗跨进急诊部,眼睛四处搜寻指示牌,脚步有一瞬间彷徨。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 孩童时的记忆如同潮水, 汹涌而至。 彭郁哗啦一声掉进冰窟窿,伴随一声惊叫。冰面持续开裂, 咔嚓咔擦,裂缝曲折,从水库边缘急速奔向中心, 彭朗随本能趴到冰面上。他心惊肉跳, 僵硬好一会儿,终于开始匍匐前行,避开所有的危险地带。冰天雪地冻透双手,彭朗拖着软腿站起来,一刻不停地跑向冰洞,险些滑倒三次。彭郁在水中扑腾, 下半张脸反复浸入冰水,他的小脸皱成一团,呛咽声淹没在水花中。彭朗奋力跃上地面,积雪飞溅,他俯到岸边,咬着牙去够彭郁的手。冷风在耳边呼啸,空中暴雪纷扬,天地间惨白一片,彭朗的睫毛上堆叠雪花,寒冷彻骨,他抓住彭郁的左手,哆嗦着叫他不要害怕。水库壁光滑难以攀登,彭郁双腿挣扎,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骨头冻僵了,身体垂直地往下坠,彭朗半个身子探在水面上,他紧紧抠住岸边,一瞬不止地大声呼救,四周荒无人烟,他嗓子喊哑了,终于意识到自己救不了彭郁。 急诊部人来人往,彭朗越过电梯间,直接推开楼梯间的大门。他一步迈两级台阶,快速登上层层楼梯,季长善的病房在五楼,他迈进长廊,天花板上嵌几方暗淡的白灯,微光抖在发间,他的脸庞左转右转,一间间病房落在他身后。 郊外水库边有几家农场,场主出门扫雪,远远听见谁在呼救。他抛下大尾巴笤帚,循着声音直奔水库,彭郁的整张脸已经没入水下,彭朗马上就要被彭郁拖进水里。场主猛然握住彭朗的脚踝,使劲儿向后拽了一把。彭郁再度露出水面时,已经不省人事。店主开货车把两个孩子送往医院,彭朗坐在后座上,货车颠簸,他晃来晃去,用店主的小灵通给爸爸打电话。 他们赶到医院,那时的急诊部更加晦暗,走廊却是一样的深长。过去与现实强烈交织,彭朗仿若绕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季长善的病房。他胸口上下起伏着,脚步找到咨询台,护士问他所为何事,彭朗张开嘴巴,但是失语三秒。他吞咽着口水,尽量保持冷静,明确输出病人信息和病房号。护士带他先左转再右转,走过不知多少间房,一扇灰门挡住前路。 一样的灰门前,彭诉仁曾和医生沟通着彭郁的抢救结果,他们身后有一排蓝椅子,石渐青坐在那里,眼睛发直,脸上铺展干涸的泪痕。彭朗不敢靠近他的父母,只是一个人贴在墙边,一遍一遍地向神灵祈祷。那时他还相信天上住着神仙,假如他足够真诚,神就会听见他的声音。 神也许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应。彭朗于是发现一切神灵都是骗局。他早就抛弃了神灵,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却重新在记忆里搜寻神的形象。他一路开快车,眼睛很少眨动,他抗拒现实的一切,只一味地向神祈求:“如果你真的存在,能不能帮帮我?” 推开病房的大门,门口正对一扇窗户,玻璃窗蒙水雾,茫然一片,看不见外面刮着暴风雪。窗户的斜前方围着一圈蓝帘子,彭朗的脚步一再放慢,他近前去,掀开帘子时,手指轻微颤抖。季长善躺在里面,白色被单盖到胸口,她的脸色没有很苍白。彭朗莫名踟蹰,两三步的距离似是无法抵达。 护士同彭朗说,季小姐是过敏性休克,幸好送来得及时,急救打了肾上腺素,现在生命体征平稳,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晚上。 彭朗静止几个瞬间,终于谢过护士。 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动作小心翼翼,季长善的左手露在被子外面,半手红疹,手背上扎着吊瓶针。彭朗原本想摸一摸季长善的胳膊,手还没碰到她就缩回来。他从头到脚打量季长善,她深陷睡眠,呼吸声一丝一缕送进彭朗的耳朵。 彭朗习惯性地摸西装口袋,里面已经没有香烟。戒烟的第十三天,最容易复吸,彭朗掐住自己的手指。他这次没有逃跑,哪怕是一秒钟,也没有想过逃跑。彭朗用拇指轻轻刮着季长善的手腕,宽肩不曾有一瞬间松弛。 近午夜,季长善慢慢醒来,她眨了一下眼睛,时空仿佛静止,劫后余生的恐惧顿时攻占心房。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季长善还张着眼睛,她能听见器械滴滴答答作响,有谁说着血压七十四十,给一支肾上腺素,但是她出不了声。那一瞬间有一辈子那么长,季长善在灵魂深处望见所有已经遗忘的记忆。 四岁那年的冬季,她在一个傍晚睡去,睡在奶奶家的炕床上,周遭有多温暖,就有多晦暗。有个人走进卧房,他和奶奶细细碎碎地交谈,奶奶操着本地方言大骂那人废物,随后冲着炕上喊:“赔钱的东西,还姓季!一天都养不下去了,赶快抱走!” 那个人抱起季长善,他的胳膊垫在季长善的脖颈后,她迷迷糊糊,再度醒来时,已经置身别处。季长善认识自己的父母,只是没去过他们的家。她爸爸姜大勇将季长善带到另一间卧室,季晓芸倚在床头板前,头上包一条头巾,怀里抱一个很小的人。 奶奶说,天底下没有比你妈还坏的女人,你妈又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再也不要你。 季长善平视那个抢走一切的小孩儿,随后抬眼盯向自己的妈妈。季晓芸眼底深刻两道乌青,这是经常起夜喂奶的佐证。姜大勇低垂脑袋,唯唯诺诺地重复他母亲不再养孩子。季晓芸看了一眼季长善,孩子瘦小,眼睛很大,季晓芸能从中望见某种苦大仇深,她不寒而栗。 季晓芸坐月子,同时还要管家具厂的账务,姜大勇日日养花弄草,醉生梦死,季晓芸无法兼顾两个孩子,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比在脖颈上。她问姜大勇,是不是要她累死了,他们母子俩才高兴。季长善目睹季晓芸由怒转哀,之后在另一个傍晚,她睡在次卧,姜大勇又将她抱了起来。 那段时间,她频频往返于父母家和奶奶家,每次离开都在睡梦中,仿佛她一睡觉,就会被抛弃。季长善听着医生们冷静地沟通,器械还在嘀嗒作响,她慢慢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彭朗的面孔。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家,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季长善没有力气流眼泪,她只是可惜不能亲手给彭朗戴上新戒指。蓝宝石真的挺贵的,那么小一颗也很贵,她甚至都没跟彭朗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他应该都明白吧。明白的话,他又该怎么办?这个人胆子那么小,她却不能陪他一百年。季长善的眼前落着梅花,扑簌簌地落。张枣有句著名的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现在她不觉得那客户有毛病了,原来真的会落梅花。 病房中光线柔和,灯影飘在季长善眼中。她扇动睫毛,一下两下,偏头望去,彭朗坐在床边,很小心地看她。他看着看着,啪嗒掉下一滴泪,季长善认为自己活过来是件好事儿,没必要流泪,但是眼泪擅作主张跑了出来,咚的一声砸进耳朵。 彭朗趴到床沿,脸埋在臂弯里,宽肩小幅度颤动。季长善想摸摸彭朗的后脑勺,刚抬高一点左手就察觉输液管的限制。她的目光斜向白床单,彭朗的大手搁在那里,捏着输液管底端,大概是怕药液太凉,打进血管里,冻得她不舒服。 季长善叹息一声,眼眶不可避免地红透。 彭朗皱着眉头坐直身体,他拿左手抹一把脸颊,掌心顷刻间湿漉漉。 他装作无事发生,问季长善想不想吃东西。话一出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尾音吞在嗓子里,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季长善翻身面对彭朗,不打针的那只手捏一捏他的耳垂,“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彭朗攥住她的手,眼镜上全是水痕,季长善都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继续揉捏彭朗的耳垂,叫他不要哭了,她有好东西给他。彭朗根本听不见季长善说了什么,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因为太高兴,甚至口不择言道:“你喜欢吃的都太辣了,又从来不嚼,喝的东西还很烫,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他一边说,一边摘掉眼镜,捂着眉眼哭,那么大一个人就像受委屈的小孩子。 季长善眨了下眼睛,眼泪骨碌碌往外滚。她掐一掐彭朗的耳垂,随即放低掌心,轻抚他的侧脸。那些胡子茬又冒了出来,硬刺刺的,季长善也想长命百岁,每天早上都给彭朗刮胡子。她这个人有些迷信,很怕一语成谶,于是同彭朗说:“赶快拍木头,呸三声。” 彭朗按她说的做,转回头时又反悔:“还是你先走吧,不过得活到两百岁再走。” 他嗓音发颤,季长善虽然在笑,但是差点儿跟着彭朗落泪。 好好一个跨年夜,两个人抱头痛哭实在不吉利。季长善首先平复好情绪,伸手拍一拍彭朗的胳膊,让他自己拽张纸巾擦眼泪。他用掉一小半纸抽,一个一个纸球接连掉进垃圾桶,彭朗终于能平静下来。 他吸着鼻子,抚摸季长善额角的发,“你怎么会突然过敏?” 季长善平躺在床上,仔细回忆起事发过程。 今天傍晚,陈月疏点了满桌海产品,季长善并不爱吃海鲜,拣着几样辣素菜吃了几口。桌上有一份辣丸子,服务生说这是用土豆泥和红薯泥搅在一起,裹了淀粉与辣椒炸的。这菜很合季长善的胃口,她吃了六七个小丸子,也没再多吃。饭后,她打车去珠宝店拿东西,才进到店里,手心就开始发痒,没过一会儿左右胳膊红起荨麻疹,喉头肿起来,呼吸变得困难。店主帮她叫了救护车,季长善被送进急诊部时,几乎丧失了意识。 照理说,她只对山药过敏,哪怕生理期免疫力下降,今晚也不该险些丧命。医院安排她明天到皮肤科做过敏源检测,如果检测结果和她的认知别无二致,她就必须去今晚的餐厅调查一下菜品的食材构成。 季长善跟彭朗讲述事情的经过,省略珠宝店,轻描淡写地带过病症。 过敏发病快,好得也快,季长善现在并无不适,连皮肤上的红疹都基本消褪。彭朗挽起她的衣袖,细看剩余的痕迹,季长善怕他难过,转移话题道:“你帮我把包拿过来吧。” 应她的要求,彭朗去铁柜子里取包。包搁到季长善身边,她把右手探进大包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天鹅绒的小盒子。这种小盒子里面装着什么,彭朗一看便知。他又要哭出来,季长善无言以对,问他能不能坚强一点儿。 彭朗压抑着情感,看季长善咔哒一下打开小盒子。盒子里装一枚白金戒指,指环中央嵌一小方蓝宝石。彭朗剥离原本的戒指踹进兜里,季长善翻身侧躺,拉过彭朗的左手,将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 尺寸正合适。 季长善欣赏着蓝宝石的光泽,握住彭朗的大手说:“以后都不准摘,这个可太贵了。” 彭朗摩挲季长善的手指,久久不能言语。季长善望着他,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欲言又止。彭朗抬起她的手背,送到嘴边亲了亲,“你想说什么?” 他的气息扑在皮肤上,十分温热。季长善迟疑片刻,叫他把耳朵凑过来。彭朗俯到她脸边,季长善微转眼珠,贴在他耳边,很轻地问:“你知道我爱你么?”说完就撤到一边,绝不和彭朗对视。 他不置可否,只是又红起眼圈。 窗外风雪皆寂,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一点五十九分。医院里没有谁做新年倒数,秒针继续向前走着,分针与时针如期汇合,新年新气象。 元旦上午,在彭朗的陪同下,季长善做了过敏源检测。结果显示,她依旧只对山药过敏。季长善与彭朗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季长善的身体并无大碍,已经可以到处走动,彭朗开车带她去了那家海鲜餐厅,老板接待他们,指着一道一道菜品讲明食材。 说到三薯辣丸时,老板为自家的创意菜颇为得意:“我们糅合了地瓜泥、山药泥和土豆泥,红薯薯蓣马铃薯,这就是三薯。” 季长善挑起左眉,“服务生说只有土豆和地瓜。” 老板比季长善还惊讶。 他把所有服务生都叫出来,请季长善指认是谁没记住菜谱。 季长善与一个小伙子四目相对,对方眼神躲闪,季长善环抱双臂,直接问他:“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别说山药?” 那小伙子开始并不承认,彭朗学会季长善不说废话的那一套,摸出手机就要报警。小伙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阻止彭朗。季长善兜里一直开着录音笔,小伙子断断续续地交代事实:昨天傍晚,陈月疏给了他一笔钱,叫他上菜时绝口不提“山药”二字。 季长善对此并不意外,却不能理解陈月疏为什么千方百计折磨她。 彭朗与她回到车中,外面飘雪,起初是零散的几片,后来密得看不清前路。彭朗把暖气开得很大,风声呼呼吹拂,他没有打火发车,大手搁在方向盘上不住颤抖。季长善倚着副驾驶靠背,余光瞥见彭朗掏出手机。他给惯用的律师拨去电话,有条不紊地阐述情况,与律师商讨解决方案。季长善的手机在兜里震动两下,她摸出来一看,是杜凯给她发的微信。 杜凯先同她说陈月疏被解雇的消息,紧接着发来一句:“他从公司天台上跳下去了。” 季长善怔愣一会儿,彭朗挂断电话,和她说起律师的建议。他说了五句话,发现季长善并没有在听。彭朗合上嘴巴,季长善扭头和他对视,七八秒过去,彼此都没有说话。彭朗伸手捋一捋季长善颈边的碎发,她攥紧彭朗的手指,忽而说:“他好像死了。” 陈月疏死亡的新闻登上各大社交媒体的头条,众说纷纭,多数人认定陈月疏自杀应当归咎于资本家的无情无义。 季长善不为陈月疏悲伤,却也不曾兴高采烈。 日子像雪花一样堆叠,遗忘便是积雪消融,明天仿若新雪再落。季长善和彭朗去看了新楼盘,两室一厅,两间卧室朝南向阳,客厅宽敞方正,带一块半封闭式的阳台。 彭朗站到阳台上,目光远眺。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偶尔飘进阳台,地面上其实已经积了一层厚雪。季长善踩着新雪,脚底窸窸窣窣,她转头望向彭朗,他肩头停雪,黑大衣长到膝盖,假如这件外套由季长善来穿,一定会拖到地上。 她敛回视线,眼波转远,鹅毛大雪打着旋儿,南来北往,并非一场空忙。 彭朗牵起季长善的小手,弯腰靠到她耳边,“就这儿了?” 季长善扭脸看他一眼,“你觉得呢?” “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