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作者:白日梦0号 文案 兄弟狗血小短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承徽,承昭 ☆、执念 时已近秋,岭南道却依旧暑热未消,到处一片蓊蓊郁郁。 距番禺港口不过三十余里的离石镇尚能嗅得到海水潮腥之气,却已了无繁华之象。小小镇子不过二三百户人家,依山傍水,田亩井然,倒颇有些桃源之乐,唯有每月十五的大集上,四方村民齐聚,兜售些海产山货,方觉热闹。 镇上不过一条青石路,昨夜才下了雨,冲刷的干干净净。承徽肩上挑着支竹竿,一头挂着几只方从山上猎来的野雉,脚步轻快,穿街而过。 今日逢集,不少街坊邻居亦在街旁摆摊卖货,见了便都笑着招呼: "穆小哥又去打猎?" "今日有新摘的龙眼,穆小哥拿些去尝尝。" "穆小哥,我家新做的米糕,与你换只雉鸡吃可使得?" 承徽一一应着,不多时,雉鸡少了两只,手上又多了一堆吃食,有邻家小儿站在一畔眼巴巴盯着,承徽便掰下半块米糕往那小儿嘴里一塞,换得清脆脆一声"徽哥哥",不禁笑眯了眼,显出几分孩子气来,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俱红了脸,偷着看个不住。 待转过了这条街,再往镇子北头去,便是当初置下的小院,因着位置偏颇,并未费多少银钞。当年出宫仓促,可钱也是带了不少的,倒不是置不起像样的宅子,只是不欲惹眼,又爱这里清幽,便就这般住了下来,一晃五六年,住惯了,倒也懒得再换。 门虚掩着,承徽两手都被东西占住,索性拿脚踢开,嘴里嚷嚷着:"小六子,快来帮把手。" 院子里不见人应,承徽略觉奇怪,待绕过影壁,登时怔住。 只见小六子五花大绑着被两名剽悍男子按跪在地,嘴里塞着布团,挣得满面通红,却一声也发不出来,正屋门前并院子四角七八名劲装男子持剑侍立,只一眼扫过那身形架势,承徽脑中便是嗡的一声,手一抖,东西掉了满地,待醒过神转身要逃,院门外又进来四人,已是牢牢把住出口。当先一人鼻直口方,不是御前侍卫统领陈煊又是哪个。 此时便是插翅也难飞出,承徽面色煞白,一动不动,倒是陈煊先行一礼,恭恭敬敬道:"多年不见,王爷安好。" 承徽手脚冰凉,好半晌才出得声,"你们如何找过来的?" 陈煊不答,先向正屋看过一眼,方低声道:"主子便在屋里,王爷好生进去赔个不是罢。"见承徽只是不应,登时急了,"我的弟弟唉,哥哥还能害你不成,你同成王、翼王本不一样,主子再生气也舍不得伤你,你认个错,主子气自然便消了,等回了宫,你还是王爷,可不比这穷乡僻壤里呆着的强。" 陈煊之母乃辅国公家嫡长女,与承徽之母穆贵妃正是一对亲姐妹,两人姨表兄弟,虽是尊卑有别,却也自小亲近,奈何六年前宫变一幕犹在眼前,承徽连亲兄弟尚且不信,何况这位当日倒戈的表兄。 承徽一言不发,陈煊急得冒火,正欲再劝,却见正屋里施施然一个身影出来,淡淡道:"你这藏身之地寻得不错,有通衢之便,又兼桃源之幽,怪道乐不思蜀了。" 陈煊不敢再说,赶忙单膝一跪,"皇上息怒。" 承徽转身,只见雍承昭负手而立,昔日眉目间凌厉若刀锋的肃杀之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雍容大度,赫赫威仪,"三哥"两个字在嘴边滚了一圈,到底咽了回去。 雍承昭亦不错眼地打量自己这小七弟。 承徽乃是幺儿,自幼受宠,从小便生得富态,待到少年时身量抽条,即便消减下去几分,亦是仍见圆润,加之肌肤白腻,犹如粉团般,观之可喜,如今数年不见,只觉又高出寸余,却是瘦得厉害,益发显出腿长腰窄,眉目间亦褪去年少稚气,竟格外清俊起来,便是只一袭葛布短衫,布带束发,亦觉风姿过人。 承昭看得心口一热,复又一酸。当年几个兄弟为着九五之位,各个斗得乌眼鸡般,唯独小七别有胸怀,除却机关数术,凭他江山权势荣华富贵,竟皆不入眼,倒是跟几个哥哥人人相得,本想着,不论谁承大统,总少不得小七一个富贵闲散王爷,孰料风云莫测,一夕宫变,老二伏诛,老大远遁天边,却叫小七受了牵连。 "怎么,几年不见,变哑巴了,见了三哥,也不晓得叫一声。" 承昭素来心硬,却唯独对这小七没辙,他幼年丧母,多亏穆贵妃照应方得于宫中立足,弱冠后驻守哀牢关,被老二设计暗害,又是小七及时领兵援手,这才保得一条性命。便是老大因小七之故逃出生天,亦不过气得一时,倒是小七一并失踪,方震怒不已,奈何搜寻这许久,哪里还气得起来,只求承徽安安稳稳,能再唤他声三哥。 承徽素知这位三哥城府深沉,且睚眦必报,当初二哥不顾北燕南侵,运一批朽粮烂甲到边关,害得三哥粮草无继,险些战死北疆,这般大恨,三哥竟隐忍不发,直至父皇灵前,一举擒下二哥并其党羽,枭首示众,各个死无全尸。便是彼时,承徽方知待自己和气宠溺的三哥尚有罗刹一面,不由既惊且惧。 承徽心知二哥矫诏篡权,设伏谋害三哥,便是落得这般下场,亦是罪有应得,可到底兄弟一场,何苦连个全尸也不肯留,他亦知三哥待他情分不同别个,大哥这谋逆主犯虽是经他手逃得性命,可当日只要他低头认错,三哥不过气上几日,亦绝不会伤他分毫,只是这情分着实不同寻常,宫变前几日三哥酒后戏语,种种狎昵,其后深意只叫人胆战心惊,承徽哪里还敢放肆骄纵,只吓得同大哥一道仓皇离宫,自此改名换姓,流落乡野,却不承想,竟有一日能被寻着。 承徽心中大是忌惮,可三哥已是九五之尊,如此纡尊降贵亲自来寻,又是这般亲昵口吻,岂容得他不应,遂只得硬着头皮道:"皇兄一向安好。" 承昭眉头一蹙,旋即一哂,"几年不见,倒变得知礼起来,以前怎不见你这般恭敬。" 承徽偷瞥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以前年少不懂事,有得罪皇兄处,还请皇兄恕罪。" 见承徽这般拘谨生分,承昭心中不悦,却也知急不得,左右人已找到,日后自有一辈子的时日与他消磨,不由又欢喜起来,似笑非笑,"你自小到大,得罪我的地方还少了,我若当真跟你置气,只怕早被你气死了。" 承徽见他不怒,稍觉安心,眼见小六子一张脸快被按到地上去,忙求情道:"还请皇兄放了小六子罢。" 承昭淡淡道:"这奴才肯跟着你颠沛流离,倒也忠心。"冲侍卫一挥手,"罢了,放了罢。" 小六子生怕自家主子被抓回去问罪,这时见承昭并无降罪之意,心中大是松了口气,一下瘫软在地,喘了好几口方回过神,待被松了绑,赶忙连滚带爬到承徽身边去,先是冲承昭跪下磕个头,"奴才替我们七爷谢过皇上不罪之恩。"紧接着爬起来谄媚一笑,"这眼见快晌午,皇上指定饿了,奴才这便做饭去,我们七爷一早上山去打的野鸡,不拘做汤吃肉都是极鲜的,奴才用当地的法子做,皇上也尝尝这岭南风味。"又将承徽向前一推,"皇上不知,我们七爷这两年跟人学制茶,家里的茶都是七爷亲手炒的,叫我们七爷给皇上沏一杯,皇上是吃惯了好茶的,也品品我们七爷的手艺。" 承昭叫他逗得一乐,"你倒机灵,怪道你主子走哪儿都带着你。"点一点头,"去罢,有什么手艺尽管显出来,做得好自然有赏。" 小六子是宫中总管太监亲自□□出来,自小便放在承徽身边服侍,最善察言观色,晓得自家主子这回不止是有惊无险,且回宫后必然还有大造化,喜得似吃了二两蜜蜂屎,颠颠地捡起野雉下厨去,心中暗道:皇上倒真顾念兄弟之情,怪不得贵妃娘娘临终前将七王爷托付给皇上,此番回去需劝着主子些,万不能似从前般任性,再妄为一回,可没这回这般好运道。 承徽叫小六子提了个醒,总算不再呆站着,犹犹豫豫往前走两步,"我给皇兄沏杯茶。" 承昭这方自眼角眉梢透出些笑意来,"难得让你服侍一回,倒要好好尝尝。" 承徽见他言行举止一概如常,渐渐放下心中忐忑,久别重逢的欢喜亦冒出头来,唇角一翘,"这岭南虽偏远,却产得好茶,并不逊于江南,滋味别有不同,香气上或更胜一筹。" 兄弟俩一前一后进了屋,陈煊亦松了口气,叫属下各自于房前屋后布防,自己则站在门口守着。 不一时,茶饭俱得了。 承昭一早自州府赶过来,先前等人时还不觉得,这时闻着饭菜香,也觉出饿来,夹起一筷子豉油鸡送入口中,点点头,"味儿不错。"褪下尾指上一枚戒指扔过去,"有赏。" "奴才谢赏。"小六子喜滋滋接了戒指,出门去给侍卫们张罗吃喝。 兄弟两人用饭,待吃得七八分饱时便皆停了箸,承徽重又泡了新茶来消食。 承昭抿一口茶,忽地问道:"老大出海这许多年,便没回来看过你吗?" 宫变后,承徽陪着大哥承喆一路南下躲避追兵,直到番禹港口,将人送上海船,自此远离中土,天各一方。三哥既能追寻到此,大哥下落必定已然知晓,承徽心知瞒也无用,索性实话实说,"不曾,当日大哥上船时便说,若不能在海外开疆拓土,枉为雍氏子孙,也没脸回来,倒不若死在外头的好。" 承昭亦是深谙大哥脾性,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便是做了败寇,也绝不愿在他治下苟且偷生,此一番远去,吉凶难料,想来这一世是再难相见了。当年整整齐齐七个兄弟,有死的、逃的、圈禁的、就藩的,如今还能相对而坐的,只得他二人而已。昔日种种龃龉、恩怨,唯今不过一声叹息。 承昭目光幽远,良久,方又道:"你们倒是逃得顺畅,且不说宫中那处水道,便是这一路行迹居然也藏得严实,叫人好找。我却不信老大有这番能耐,他这人心比天高,断然想不到自己有落败一日,又岂会事前便寻好退路。"淡扫承徽一眼,"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未雨绸缪的本事,倒是小看你了。老大有幸,能得你这般维护。" 承徽不敢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逃命的法子本是给你预备的,我也不曾想会让大哥用上。" 承昭愕然挑眉,"甚么?" 承徽头越来越低,"大哥二哥合起伙来对付你一个,父皇在病中,神志又不清楚,我总怕他们抢了先机,你便活不成了,才做了那番谋划,万一大哥二哥得了手,你也可保得一命。谁知陈煊竟一早投靠了你,宫中禁卫都在你手上,大哥再怎么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我晓得大哥二哥不该害你,本是兄弟,相煎何急,你心中怨恨也是应该,可大哥一向待我甚好,我……我总不能束手旁观。我想着你既已胜券在握,那逃生密道是用不上了,倒不如便给了大哥罢。左右大哥羽翼尽殁,只剩他一个,再掀不起风浪,也碍不着你甚么。" 承昭错愕非常,一时出不得声,半晌,忽哧地一笑,旋即笑声越来越大,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笑声传到屋外,直将陈煊唬了一跳,自打这位主子登基起,再没见这般笑过,也不知七王爷说了什么,逗得皇上如此开怀。转念又一想,七王爷打小便会哄人开心,皇上从来只对着小七弟才有些笑模样,想是兄弟二人心结去了,故此皇上欢喜。不由松出口气,跟着笑出来。 承昭笑声渐歇时,只见承徽瞪大了眼看过来,一脸懵懂,忍不住又要发笑,咳了两声方压下笑意,道:"我只当老大于你心中更重些,竟值得你如此犯险相助,如今看来,小七到底偏着我些。" 承昭纠结了六年的心事一朝尽去,又是欢喜又是熨贴,只恨不能把人抱到怀里好生揉上一揉,目光中不免带出灼灼之意,如团火似烧到承徽身上,"既是我用不上的法子,让老大捡去也便罢了,你回来分说明白,我又不会怪你,何苦流落不归,叫我日夜惦念。" 承徽笼在这目光之下,倏地忆起三哥醉酒那夜,亦是这般噬人之态,只觉浑身不自在。当初不敢回宫,除却私助大哥逃遁,倒有多半是因此之故,只是这话却如何能宣之于口,只得又低了头,默不作声。 他不肯说话,承昭亦不计较,微微一笑,"罢了,好在你平安无事,这便跟我回宫去罢。" 承徽如何肯应,心中一急,道:"我不回去。" 承昭垂下眼帘,抿一口茶,"为何?"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承徽却知这一句已然惹得他不快,心思急转,道:"我私纵大哥出逃,涉谋逆之嫌,是欺君大罪,皇兄纵然不怪我,朝堂诸大臣却断不能坐视,不然何以正国法。皇兄若一味袒护我,又置忠臣于何地,彼时岂不叫皇兄为难。且我也惯了这闲云野鹤的日子,又何苦回去给皇兄添乱,不若便叫我在此罢。" 承昭不置可否,只将一杯茶慢慢品完,方道:"我生母早亡,多得母妃照护方有今日,母妃贤德,惜乎早逝,此乃我毕生之憾。再有数月便是母妃忌辰,我已令人拟旨,追封母妃为懿德太后,祭礼后迁葬父皇陵中。你数年不归,便不想去父皇母妃陵前看看?" 承徽向得父母爱宠,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一时红了眼圈,再说不出拒却之语。 承昭放下茶盏,起身踱至屋外,吩咐道:"回京。" 陈煊等侍卫已是吃饱喝足,闻言即刻整备车马。 小六子却不知自家主子是个甚么意思,又不敢越过皇上进屋去问,垂着手在门口干站着,一双眼直往屋里瞄。 承昭心愿得偿,兴致正好,见他这般模样,笑道:"去把你主子炒的茶都带上,满院子也就这点子好东西,旁的便都扔下罢。" 小六子直要乐出花来,一叠声应着,风似卷出两个包裹。 待承徽上了车,一行人马即刻往京城驰去。 岭南去京不下千余里,饶是良驹快车,亦足足走了半月有余,临近中秋,平京城已是遥遥在望。 这一日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京畿行宫落脚。此处行宫乃是为历代帝王春游踏青而设,宫内外遍植海棠,每当春时,美不胜收,待得秋日,树上满是红艳艳的海棠果,煞是喜庆。 承徽幼时最是喜欢这南郊行宫,尤爱那海棠果裹了糖霜制成的零嘴,待洗去一身风尘,自净房出来,见桌上已摆了一盘,忍不住拈起一颗便往嘴里送。 小六子追在身后,一面拿条大巾子给他擦头发,一面絮叨,"主子可少吃些,仔细牙疼。" 承徽笑骂一声,"啰嗦。" 主仆俩正说笑着,在外间听差的小太监忽地进来禀道:"禀贵人,尚服局来给贵人量尺寸裁衣裳,司衣嬷嬷已在外候着。" 承徽道:"叫他们进来。" 不一时,一行人鱼贯而入,打头一位中年女官,领着众人行礼道:"请贵人安。" 小六子听得直皱眉,暗忖:这起子奴才越发没个眼力,那小太监便罢了,怎的这女官也不识得自家王爷,一径贵人贵人的乱叫,遂将手一指,道:"胡叫什么贵人,我家主子……" 还未说完,袖子便被承徽扯住,见自家主子微微摇头,登时住口,略一思量,已晓得主子心意。 承徽离宫日久,也不知现下宫内是怎生个情形,亦不知三哥作何打算,如何向朝臣宗亲交待自己去而复返,故此不愿大张旗鼓张扬身份,只淡淡道:"起来罢。" 待那女官起身抬头,承徽只觉眼生,不由问道:"以前量尺寸向来是尚服局里一位钟嬷嬷来做,怎的如今换了人?你叫什么?" 那女官原是织染司升上来的,数年前还只是不入品的宫女,等闲不出织染司大门,哪里见过七王爷,待听承徽张口说出宫中旧人,不由吃了一惊,不知眼前这位贵人是个什么来头,益发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道:"钟嬷嬷年事已高,五年前得了皇上恩典,出宫荣养去了,奴婢姓崔,遂接了这司衣之位。" 承徽点点头,又问:"现下尚宫局里的管事都是哪个?" 崔嬷嬷连说了几个名字,承徽皆听着耳生,再问各宫管事太监,亦都换了人。 小六子原与各宫奴才皆相熟的,见里头没一个自己识得的,忍不住问:"原先那些老人儿都哪儿去了?" 崔嬷嬷道:"皇上体恤,凡入宫满二十年,年过三十的宫人皆可归家去,原来的几位嬷嬷在宫中有了年头,旨意一下,在外尚有家人的,便都随着众宫女出宫去了。至于各宫的管事太监,有随着就藩的,亦有去了别处的,如今各宫得用的,皆是皇上潜邸中的旧人。" 小六子再问:"原总管太监常怀呢?" 崔嬷嬷赔笑,"常总管是先帝跟前得用的,先帝大行,常总管自请守陵去了。" 小六子乍一听师父已不在宫中,不禁一愣。 承徽更是心中一凛,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哥坐了皇位,自然是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可后宫比不得前朝,不论换谁做主子,尚宫局的女官们却自来是按部就班升上来的,除非犯错,绝少换人,且这女官们多是年纪大了,早已过了花嫁之龄,与其归家讨人嫌,不若守着这份差事,倒还衣食有靠些,如何这几年便一个都不留了。 承徽心中纳罕,蓦地隐隐不安起来,待被服侍着量了尺寸,还要再细问,忽听人道:"你这腰身也忒瘦了,倒是怪朕这一路赶得急,害你劳累,吃得不少,却没见长些份量。" 话音未落,承昭已从外间踱了进来,登时呼啦啦一群宫人跪下去。 也不知他几时过来的,想是在门外将方才量下的尺寸都听了去,承徽不及细想,回道:"皇兄说笑了,我这尺寸正是寻常身量,哪里就瘦了,倒是以前生得一身赘肉,尽是痴肥。" 承昭一进来眼睛便先落在他身上,见承徽沐浴后只着了一袭素绫衬袍,半干长发黑鸦鸦披在肩头,眉目间尚带了水汽,愈加衬得如描如画,不由目光一亮,嘴里却嗔道:"秋凉了,怎的也不多穿件衣裳。" 摆一摆手,叫众人平身,又问那女官,"可量好了?" 崔嬷嬷低头回道:"回皇上,尺寸俱已得了。" 承昭点头,"叫尚服局尽早做出来。" 一挥手,吩咐众人退下。 小六子还要在旁伺候,却被承昭身边一位公公拽了衣袖使眼色,登时会意,晓得皇上许是有私房话同主子讲,忙跟着众人一并退了出去。 承徽不意他此时过来,问道:"皇兄这般晚来可是有事?" 承昭笑睨他一眼,"怎的,没事便不能来看看你了?" 他站得甚近,已能嗅到承徽沐浴后的清爽之气,忍不住伸出手,拨开承徽颊边一缕头发,露出白玉似耳廓,捏住那肉乎乎小巧耳垂摩挲。 承徽吃一惊,便往后退,"皇兄。" 承昭手指落了空,慢慢收回来,淡淡道:"我还是想听你唤我三哥。" 他于众宫人前自称朕,当着承徽面,却从来是个"我"字,承徽心下透亮,晓得他心中所欲,却无论如何不能逾矩,踌躇片刻,道:"皇兄已是九五之尊,天家自有法度规矩约束,便是兄弟,亦该谨守,又岂敢罔顾。" 承昭定定看着他,只是不语,半晌,忽地一笑,"当初为这九五之位,我费尽筹谋,难不成便只是为了守什子规矩法度。" 说罢拂袖而去。 承徽止不住起了颤栗,过得片刻,走到外间殿门处,只见殿外上百侍卫,牢牢把住各处,直将这行宫守得铁桶似,不由一颗心慢慢沉到谷底去。 平京城这一冬比往年来得都早些,秋日一过便下了场小雪,天气虽冷,皇宫内外却一片热闹。 皇帝微服出游回来,才入京便吩咐礼部并内务府筹备婚仪,直将六部尚书并大小宗亲惊了一跳。自打登基起,苦劝这么多年也不见皇上选秀立后,冷不丁去民间转了一圈,竟寻摸个皇后回来,也不知身份来历,岂不叫人惊诧。 首辅郭大人领着几个老臣去问,皇上只笑不语,一同出巡的侍卫统领陈煊阴沉个脸一言不发,谁问瞪谁,总管太监张诚倒是笑眯眯的,可除了吐露出皇上心仪之人暂住南郊行宫,别的也是一字不露,一张嘴堪比蚌壳。好在郭大人想得开,晓得龙椅上这位主子刚毅果决,既是打定主意立后,那是再不更改的,随便哪家姑娘,哪怕是个寡妇呢,总比而立之年还光棍的强。 郭大人不言声,别的自然也没胆子去惹皇帝不悦,礼部尚书放下心来,同内务府总管一道昏天暗地地忙了个把月,总算在钦天监算出的吉日前筹备妥当。 这一日,皇后凤辇自南郊行宫起驾,经朱雀门直入坤宁宫,连命妇参拜也省了,凤颜如何,竟无人得见。 承昭在前朝受朝臣恭贺,笑吟吟饮了杯酒,道一声,"诸卿随意。"摆驾回了后宫。 此际坤宁宫中处处披红,龙凤喜烛映得一片红光,承徽已去了盖头,一身织金凤袍端坐榻上。这凤袍并无繁复褶饰,极见明快端方,是个宜男宜女的扮相,承徽头发也并未疏起,只一根锦带束在身后,烛光掩映下,秀色夺人亦不掩风姿朗朗,只是一张脸白得过了分,不见一丝血色。 承昭进得殿门,一双眼便定在承徽身上,张诚手一挥,领着一众伺候的宫人屏息退出殿去,一时间,偌大宫室便只剩了兄弟二人。 承徽一早被灌了宫中秘药,一整日都浑身软绵绵任人摆布,这时分药效过了,才觉出几分力气,见三哥一步步踱过来,不禁咬牙质问,"列祖列宗在上,你这般罔顾伦常,死后有何颜面去见父祖?史官之笔,又如何写你这皇帝?" 承昭好似听了笑话,忍不住便是一乐,"我朝开国至今百余年,历经十代皇帝,这宫闱之中龌龊事难道还少了。世宗为保皇位以色侍臣,宣宗与摄政王叔同起同卧,端睿长公主一生未嫁,守着侄儿睿宗终老宫中。史书之上,如今也只见赞颂这三位先祖勤政爱民,照样配享太庙,也没见子孙少了半分香火。我虽不才,自登基起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便是立兄弟为后又如何,列祖列宗有知,只怕未必有颜面骂我。再者说,这宫中再无一个旧人晓得你身份,日后史书之上也只载着烈帝专宠中宫,又有谁知道这其中隐情。" 承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承昭见他脸色煞白,心中一软,摩挲着他面颊,柔声道:"小七,三哥待你之心日月可鉴,你想只做兄弟,那是不成的,你若不肯,杀了三哥就是,但凡三哥有一口气在,也必要随了这一份心愿。"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只匕首塞到承徽手中,褪去外鞘,握住承徽的手,将那锋刃抵在自己心口处,"你若狠得下心,只管动手。" 承徽浑身一僵,匕首哪里捅得出去。 承昭手上用劲,那匕首锋刃极利,霎时刺破衣裳,洇出一点血丝。 那一点鲜红映进承徽眼中,登时惊破神志,手向外夺,一把将匕首扔了出去,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承昭低低一笑,"小七舍不得我,是也不是?" 一把按住承徽肩膀,推倒在榻,合身压了上去。 帐幕低垂,掩不住这一番痴情妄念,待喜烛高烧至天明,便是又一段宫闱辛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