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玉》作者:杳杳一言 文案: 小狐狸撩完就跑,小神仙气的叉腰 神仙攻×狐狸精受 微虐预警 第1章 快到晌午了,延年还没有回来。 执玉走到灶台边,想帮延年把食材准备好,等延年回来直接下锅,可站了半天也不知要做什么,他看着房梁上挂着的乌黑的腊肉,想不明白延年怎么能把它烧成一盘鲜艳可口的菜。 饭都是延年做的,家务也是,执玉什么都不会。 延年在栎水县县衙里做主簿,栎水县地处偏远,人口稀少,县衙等同于虚设,延年平日里只在衙内核检文书,修订县志,并无要事。通常巳时就可归家,延年总是一手拎着青葱小菜,一手捧着小坛桂花酒,进门的时候,瓷坛在木栅栏上“嘟嘟”两声,执玉便知道他回来了。 可烈日当空,巳时早过,执玉还没听到那两声“嘟嘟”。 延年近日是有些奇怪的,早上离家早,归家又晚,执玉问他,他就说衙里有事,栎水县的县衙门可罗雀,能有什么忙事呢?可延年不说,执玉便不多问。 正当执玉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清脆的响声终于出现了,执玉扔下书,飞奔出去,跨出门槛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眼睛又黏在前面那人身上,一出房门就被绊了一跤,身子往前倾,倒在了一个熟悉的胸膛上。延年顾不上菜篮了,往旁边一扔就冲了上来,幸好护住了莽莽撞撞的执玉。 “前阵子雨下的大,屋里容易进水,我就把门槛加高了,嘱咐过你好几次,你都不放在心上。”延年一脸正色地看着执玉,执玉理亏又尴尬,把脸埋在延年衣襟里一声不吭。 延年蹲下来,握住执玉的脚腕使了点劲,抬头问执玉:“扭到了吗?” 执玉摇头,说:“我饿了,相公。” 延年便起身,把小酒坛放到执玉怀里,返身把菜篮拾起来,从篮子里拎出几棵油绿的小青菜,笑着对执玉说:“特地去黎县张大娘那里买了最新鲜的小菜,你保准喜欢。” 执玉抱着酒坛,朝延年笑,等延年进了堂屋,执玉站在门口,揭开桂花酒的盖子,一股甜腻的沁香扑鼻而来,陈醴坊的上品桂花酒,他爱喝,每日都要小酌几杯,延年便日日帮他去买,未曾间断过。 执玉踱步进屋,延年正在切姜蒜,切完姜蒜,就要舀油下锅,执玉从后面环住延年的腰,前胸贴着延年的后背,延年拿手护住执玉的手,催促他站到旁边:“玉儿离远一些,热油溅到手上可不得了。” 执玉嘟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延年的最后一道菜刚出锅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雷声,刚刚还是明朗的天转眼就变得灰暗,延年把盘子端到小桌上,又拿好碗筷,然后边往门外走边说:“我去把栅栏锁好。” 执玉坐在桌边,听到屋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棚顶的茅草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还是抵不过狂风暴雨的侵袭,执玉趁着延年还没回来,右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挥,一束亮光从指尖直直升到上空,棚顶的声音立马小了许多,执玉还要再动手,延年却刚巧回来,延年一脚跨进门槛,看到执玉奇怪的姿势顿了一下,但他似乎没多想,径直走了进来。 延年把饭盛好,放在执玉面前。 执玉有些心虚,把手缩在长袖里,用余光去看延年的表情,延年如往常一样,垂眸替执玉夹菜,睫毛在眼下晕出一片阴影,神情淡漠,对待执玉却依然温柔。 执玉还是用不惯筷子,最开始的时候,延年还教了他好长时间,可执玉根本不用心学,常常吃着吃着就喊累,眼皮打盹,要延年喂他,延年就把他抱在腿上,一口一口地送到他嘴里。 执玉是不知羞的,不过好在家里只有他和延年两个人,门里风景再香艳,外人都不知晓,执玉还以为情人间就该是这样相处的。 不过现在他也晓得很多人间的规矩了,知道夫妻间也不该喂饭吃的,那是对付小孩的做法,特别是有一次看到一个光屁股的小娃娃被他娘抱着喂饭,纵使厚脸皮的执玉都羞红了脸,执玉便发誓以后要自己吃饭,让延年给他换了勺子,延年帮他夹好菜,执玉便连菜带饭一勺子吃下去。 延年吃饭不喜说话,他常说“食不言寝不语”,后者于执玉而言是办不到的,只好在前者上下功夫。 偏偏他总是有许多话想说,说今早看到一只黄鼠狼偷了隔壁家的鸡,说天上的云像一只狗,一阵风吹过又变成一柄玉如意。但延年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只会点头,给他夹菜时都不看他,夹完菜就立马收回筷子,避之不及的样子。 执玉拨着饭米粒,食不知味。 吃完午饭,延年又去刷碗刷锅,执玉坐在门槛上,捧着脸看外面倾盆如注。 不知道苍伏山现在如何,人间的盛夏正好是苍伏山的严冬,厚雪覆盖整个苍伏山,会毁灭一个依山而生的族群,狐族又要与天劫相抗衡了,父王年事已高,族人们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首领。 执玉是狐王唯一的后代,五年前误入人间,又经一道人点化成人形,说他尚有尘缘未结。 尘缘是何物,执玉不知道,他之所以留在人间,是因为遇见了延年。 五年前在栎水台上初相见,一眼便误了执玉的归期。延年也没问他的来历,便把他带回家里,同桌吃饭,同塌而眠,如夫妻一般相处。 执玉懵懵懂懂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黏着延年,情啊爱啊,全是在一天天的朝夕相对里摸索出来的。 执玉第一次知道“夫妻”二字,是县令的女儿出嫁。 千里迢迢从江南买来昂贵的万工轿,自县令府抬出去时如一团火烧云,两边缀着的金珠叮叮当当,十里红妆的架势,纵是从京城游历而来的执玉也看呆了。 他从人群里跑出来,回到家里,扑进延年怀里,延年把他捞出来,问他怎么了。 “县令的女儿要被带到哪里?” “夫家。” “何为夫家?” 延年想了想,然后摸着执玉柔软的头发说:“易经有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男方家于出嫁的女子来说即夫家。” 执玉听了似懂非懂,“有男女然后才有夫妇?什么是夫妇?” 延年捻着一小簇发丝,绕在食指上,又挑起执玉的几根黑发,放在手心,轻声说:“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那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执玉把延年手中的黑发,同延年自己的头发一起,绕在了延年的指节上,黑丝相缠不分你我,执玉把脸贴在延年的掌心,蹭了蹭,说:“我要和你做夫妇。” 延年似乎是忘了之前他亲口说出来的“男女”之论,抬起执玉的下巴,指尖在执玉樱红的唇上不轻不重地摩挲按压,执玉像一只被抚摸得正舒服的小兽,伸出舌头舔了舔延年的指尖,延年像一个脾气极好的豢养者,让执玉舍不得离开。 但他必须离开,五年一次的天劫就要降临,他要回苍伏山守护他的族人。 第2章 一下雨执玉就心烦意乱,躺在延年怀里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倒腾,不是扯一扯延年的衣带,就是揪一揪延年的指头。 延年把他按在胸口,不让他动弹,“今天怎么没喝桂花酒?喝一点好睡觉。” “不想喝。” 延年安抚他:“睡不着就不必睡,等雨停了,我们去清塘赏荷,满塘的荷花都开了。” “我白天不爱出门,你知道的。”执玉滚到床的另一边,延年把薄被拉开盖到他的腰上。 “那好,我们晚上再去看。” 执玉突然问:“相公,你看过雪吗?” 栎水是一座南方的小城,四季如春,夏季盛暑,执玉在这儿待了五年,未曾见过一场雪。 延年顿了一下,道:“只见过一次,陪杨县令去北方给平原王贺寿,路经江宁,正巧赶上下雪,大雪封了路,我们一行人只好下来铲雪,铲了一整天才通过那里。” 执玉笑了笑,随之又收敛了笑意,望着地上的他和延年并排放着的两双布鞋,“但你一定没见过真正的大雪,转瞬间,天地入目都是白色,堵住了山路,堵住了洞口,那雪像京城的高楼一样立在我们面前,风吹不倒,雨打不散,让人窒息。” 延年从背后把执玉揽回怀里,吻着他的后颈,说话时声音低沉:“玉儿,栎水从不下雪,下雪了也有我为你铲开。” 执玉鼻头一酸,心想:那苍伏山上的雪该怎么办呢? 他转身钻进延年敞开的怀里,和他肌肤相贴,延年身上总有淡淡的皂荚香味,执玉喜欢极了。 夏季的雨总是来去匆匆,等到下午,延年和执玉的午休刚结束,雨正好也停了,执玉蹲在门槛上,延年在灶台边给他切西瓜。 远处有金铃碰撞响起的声音,执玉耳朵尖,早早就听到了,仰着头观望,延年一直到人群快到家门口了,才注意到房外的动静。 黑红色的令旗在风中飘荡,一行人簇拥着什么人从山头走过来,经过延年家的时候,有相熟的邻居看到门槛上的执玉,忙招呼他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 “杨大人家最近异象频频,听说是有妖作乱,请来道长替他除妖呢!” 执玉这才看到人群中央那个面目狰狞的道士,手里三尺长的桃木剑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神勇。 栎水县太小了,百姓只事农桑,对栎水县外的天地一无所知,所以一有点芝麻大的事情就能成为老百姓几天的乐趣,更何况驱魔除妖这样隆重的景象。 执玉听到男女老少围着道士,嘴里喊着“除妖除妖”,心里仓惶的不得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延年拿了片西瓜从身后递到执玉嘴边,在他耳边说:“玉儿不怕。” 执玉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他向后靠在延年的胸膛,就着延年的手,咬了几口西瓜。 “相公不怕吗?你每日还要和杨大人共事。” 延年摇头,平淡地说:“妖有妖道,与我无关。” 执玉再一次梦到苍伏山的大雪。 从出生至今,他经历了无数次雪劫,一百年前有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他和父亲耗了百年修行,才勉强护住了狐族的命脉,狐族是坚强且执着的,即使冒着覆灭的危险,也不曾离开过生养他们的苍伏山。 苍伏山是妖界的远古传说,它拥有与仙山相比拟的醇厚灵气,若有仙缘,妖也可修炼成仙,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风雪从未断绝的侵扰,狐族的祖先历尽万难,于千年前在苍伏扎了根,就此繁衍生息,悲哀的是,从未出现过命带仙缘者。 直到狐王的独子执玉诞生,苍伏山的灵气竟然陡然大增,五彩祥云浮于山顶,一派辉煌景象。 也许执玉能成仙,这是狐族百年来最大的守望。 可执玉却在五年前的雪灾消弭之后,逃离苍伏,辗转于人间。 执玉自幼受全族的宠敬,自恃修行甚高,从未怕过什么天灾,只是觉得厌烦。五年一次,往复的顽抗成了狐族生活唯一的主题,这样的日子太过枯燥无聊了。 他来到人间,尝百味,游百地,见识过皇宫王府,也闯过青楼酒肆,赏了京城的燕歌赵舞,香帏风动花入楼时,他还和花魁争过艳……五彩的盛景都见过了,最后执玉却停在延年灰扑扑的小草房里。 纵是苍伏山上的普通王宫,也比小小栎水县的小草房好多了,可执玉偏偏舍不得走。 延年的日子过得那样紧巴巴,少得可怜的月俸全都用来给执玉买肉、布和酒。执玉花钱如流水,也不知延年的钱来之不易,可他要什么,延年都不会拒绝。 延年的生活是围着执玉转的,可执玉要走了。 临走前的第五天,执玉坐在门槛上,照例等延年回来。 他是讨厌白天的,就像讨厌亮眼的大雪,可他却愈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延年,明明延年不到两个时辰之前才离家。 第3章 在延年准备归家之前,小草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侍从,苍伏山上的一只小狐妖,苏欢。 苏欢拖着赤红的长尾跪在执玉面前,哭诉着狐王病重以及大雪将至,狐族又要受难,执玉用指尖轻触苏欢的额心,闭着眼感受到苍伏山上的混乱景象。 他的确要回去了,不仅是抵抗天灾,更是稳定民心。 “嘟嘟”两声,从门口的竹篱笆上传过来。 执玉猛然睁开眼,他还没来得及施法将苏欢的狐尾隐去,延年就走了进来。 延年走到院中,脚步猛地顿住,执玉从未如此手足无措,一时间他竟忘了施法,他眼睁睁地看着延年的脸色变得苍白,执玉的心狠狠地坠地,延年终究是看到了,那条火红的长尾,以及苏欢漏洞百出的乔装,那是一只半人高的狐狸。 准确的说,是一只跪伏在执玉面前的狐妖。 执玉回过神来,将苏欢拉到身后,指尖微动,便让他消失了,他绝望地看着愣怔在原地的延年,想到前日村民们大喊的“除妖除妖”。 延年也会请来面目可憎的道士,把他除掉吗? 桃木剑直插心脏,结束掉一只未曾作恶的妖怪的年轻的一生。 “相公……”他想像平常一样喊他,可话到嘴边还是落回了嗓子,他在延年的脸上看到从未见过的慌张。 他退到门槛边上,等待着延年的话。 “你要走了?” 桂花酒坛从手中掉落,啐然于地四分五裂,与延年颤抖的声音同频。 执玉抬头,为延年这句意想不到的话。 延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 延年拿簸萁把碎了的瓷片收拾好,然后把菜篮子放到灶台上,并没有生火,他似乎不打算做饭。 他取了一只小板凳,坐在执玉身边。 执玉的十根指头都绞在一起,延年伸手握住,没说话,却一下子把执玉给镇住了,执玉突然觉得这个延年好陌生。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延年说。 “知道……什么?”执玉觉得做人好麻烦,什么话都要拐着弯说。 “你不是凡人,是只小妖怪,小狐狸精。” “我、我不害人的,我是个好妖。”执玉挣开延年的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喃喃道。 “我知道,”延年笑了笑,也朝前坐着,“不仅是个好妖,还是个好吃懒做的小妖。” 执玉挪到延年身边,扯了扯他的袖摆,问他:“你怎么不怕我?也不像县令那样请来道士把我除掉。” “你若要害我,这五年有大把的机会,我知你心思单纯,就算是妖,我也不怕的。”延年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炊烟,那是农人归家的信号,延年又问:“玉儿,你还能留在我身边多久?” 执玉不敢说,他把延年的胳膊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荚香味,他小小声地说:“五天,五天后我必须离开了。” 五天后就再也闻不到这个味道了。 执玉于是说起了苍伏山的事情,说起狐王和狐族将要面临的宿命,以及他自己的使命。 “五年……玉儿,你还会回来吗?”延年哑着声音问:“不管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只要你回来。” 执玉却摇头,“父王已至大限,我这次回去,估计是要接替他成为狐族的首领,如果真是这样,我便不能再离开苍伏山了。” 延年从执玉的话里听出些奇怪来,执玉提及他父亲的寿命将近,语气没有一点波澜,就像他在对待和自己的离别时,平静到让人觉得无情,他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相公,不管你轮回几世,身在何处,我都会去找你的,等我把苍伏的雪暴打败,我一定会来人间寻你。” 延年这才明白,执玉不是无情,只是不懂而已,执玉到现在对感情的理解,全来自于对延年的依赖和喜欢,其他的执玉一窍不通,延年一开始都不舍得让他明白感情里的酸楚和难过,他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教会执玉人间的情爱。 延年把执玉揽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可是玉儿,等到来世,你遇到的那个,就不是我了。” 执玉还是不懂。 延年的眼角有晶莹的水珠落下,执玉凑近了探舌舔舐那水珠,卷入口中,他体味了一下,道:“咸咸的,苦苦的。” “相公,你为什么哭?” 执玉见过许多人类的眼泪,村里红白喜事的时候女人的眼泪几乎要成灾,有时候不止女人,男人也会哭,执玉坐在院子里,托着脑袋看人间的喜怒哀乐,心里无动于衷。 可他从没见延年哭过,延年在他眼里永远温润无声,他从不与人争辩,孤身住在小草棚里,和外界互不相扰,他没问过延年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兄弟在何处。 执玉只要延年在他身边,给他做饭洗澡,陪他睡觉,手牵手一起夜游清塘……就足够了。 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延年拿手揩去眼角刚刚溢出的泪,问执玉:“玉儿,你想家吗?想苍伏山上的族人吗?” 执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想不想的。” 延年又问:“和我在一起这五年,你开心吗?” “开心啊,相公待我这样好,我自然开心。” “那你还是要走?” “要走,父王说帮狐族度过五年一次的难关是我的命,妖也不能与命相抗衡。” 狐族一生都在和雪灾斗争,执玉不能袖手旁观,但似乎并不能像他的父王一样热爱他的子民,他能做的,仅仅是完成他该做的,而已,这是宿命,不可抗逆。 “玉儿,你来人间一趟,回去时什么都不带走吗?” “带走什么?把相公带回去吗?”执玉被逗笑了,他靠在延年的胸口,说:“相公,你这个凡人之躯,怕是还没靠近苍伏山呢,就要被冻僵了。” 延年眸色深沉地看着他,好像有万语千言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摸着执玉的头,吻了吻他的发顶,“算了。” 执玉从延年怀里探出脑袋,咬了咬嘴唇,说道:“相公,我饿了。” 延年“嗯”了一声,便起身给他做午饭,执玉跟着他走到灶台边上,看着延年搬来板凳,站上去把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来。 “诶,今天要吃它吗?”执玉突然有些舍不得。 “你都要走了,现在不吃等到什么时候?”延年把腊肉洗净摆在盘上,放进蒸笼里,又蹲下身去生火,执玉也跟着蹲下来,拿着长木棍,学着平日里延年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翻捣灶眼里的柴木。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儿竟然知道帮我做事情了?”延年纳罕地看着一本正经的执玉。 执玉红了脸,“人家是狐狸,狐狸本就怕火啊,我才不是懒,相公你不许笑我。” 延年握着执玉的手,教他怎么搅动柴木能让火烧得更旺,执玉玩了一阵子就没了兴趣,嘴里喊着累,又说眼睛里进了灰,揽着延年的脖子往他身上赖,延年捧着他的脸,根本没瞧见他眼里有什么灰。 “火烧的我难受,相公亲亲我。” 他睁着那双扑闪扑闪的,不谙世事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和他撒娇,延年却不敢多看,他拍了下执玉的屁股以示惩戒,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执玉,到前面舀米下锅了。 执玉愣愣地看着延年的背影,一直到灶膛里的火冒出来,烫到了执玉的手,他才反应过来,相公最近好像不太愿意碰他了。 同床共枕时最多也只是给他盖好被子。 相公这是怎么了? 第4章 等到最后一天的晚上,执玉和延年躺在床上,延年从后面抱着执玉,两个人看着窗外的月亮,都没说话。 执玉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延年给他买的衣裳和小玩物,他都穿腻玩腻了,不必带回苍伏,延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留给他做纪念,两个人在屋子里打量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收拾。 执玉来去自由,延年也不想给他增加负担。 延年问:“苍伏山上的月亮,和人间比,哪个好看?” “人间。” “为何?” “我在苍伏从不看月亮,那里好没意思的,”执玉绕着延年的头发玩,缠在手指上,像一个黑色的指环,“不像在人间,有相公给我念诗,告诉我二十八星宿,还有嫦娥的故事,可好玩了。” “以后可就没人给你念诗讲故事了。” “那你趁现在多讲一些,我记在脑子里,以后在苍伏山上自己讲给自己听。” “你想听什么?” “相公讲的我都爱听。” 延年顿了一会儿,然后讲道:“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妖怪,他很调皮,上天入地什么都敢做,有一次他跑到天宫里,偷吃了神仙豢养的金雉鸟,结果害得神仙被玉帝责罚,被关在天宫里几百年,小妖怪一点愧疚都没有,还经常跑来骚扰神仙。” “哇,这个妖怪可真坏,不像我,是只听话的好妖怪。” 延年笑了笑,揉了一把执玉的脑袋,继续讲:“神仙本来很生气,但时间一长,也就不气了,反倒开始期待小妖怪找他玩。小妖怪有时候一两天来一次,有时候一两年才来一次,每一次都给神仙带来好多有趣的东西,可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妖怪就不来了,神仙在天上孤独地过了三百年,等到他禁闭解除,终于能去小妖怪的住处找他时,才发现小妖怪又去了人间,他于是,于是排除万难去人间寻他……” “然后呢?找到了吗?”执玉急切地问。 “找到了。” “之后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延年神情晦暗,薄唇闭成一条直线,没有继续讲的意思,“这个故事很没意思,我不想讲了。” 执玉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缠在延年身上,嘟囔着:“相公、好相公,给我讲完嘛。” 延年突然起身把执玉压在身下,执玉被猛地甩在寝被上,他一脸懵懂地望着延年,延年的手肘撑在执玉耳侧,他沉声道:“你可知相公这两个字有多重?谁准你这样随随便便乱叫?” 执玉被突然愤怒的延年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你说,我们是夫妻,我、我不该叫你相公吗?” “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你明天天一亮就要走了,还说什么夫妻?” “唔——”不等执玉再说话,延年就这么狠狠吻了下去,他一手扯开执玉的单衣,一手去拽执玉的亵裤,直到执玉赤裸裸地躺在他面前,延年深吸了一口气,把执玉翻了个身,不管执玉再怎么哭着喊疼,他都没有停。 夜深,烛火在床头摇摇晃晃,一阵风拂过来,将它彻底熄灭。 执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延年不在身边,只留下床头一张纸,执玉拿起来看,上面写着寥寥数字:玉儿,醒来后不要找我,走时把门锁上。 …… 远处隐隐有响声,轰隆隆地愈发震天动地。 执玉仰躺在山崖边上,叼着一根草,看着飞舞的雪粒将苍伏山染白。 他回到了苍伏,回到了族人中间,踏上狐王宫殿的那一天,万众族人跪伏在地,为年轻的少主平安归来而痛哭流涕,执玉心里却空空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像应该像父王一样,说几句宽慰民心的话,可执玉什么都说不出口。 狐王已然年迈,脸上多了些沟壑,法力也大不如从前,执玉远远地看着他,感到了难言的陌生。 “父亲,我回来了。” 狐王坐在鎏金溢彩的宝座上向他招手,执玉走上去,坐在他的脚边。 “执玉,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就连声音都有了老态。 “我已查看过雪势,同五年前差不多,父亲不必担心。” “那很好,”狐王伸出嶙峋的手,上面尽是伤痕,他摸了摸执玉柔软的狐耳,和苍伏山上所有的红狐都不一样,执玉有着纯白秀美的毛发,如雪一般,狐王问他道:“在人间过得如何?” 执玉想了想,想到延年的皂荚香味的长衫,心里暖暖的,他抬起头,跟狐王说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栎水县的主簿,“他待我很好,就像父王母后待我那般好。” 狐王心中警铃大作,松开手,问道:“他是否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等这次雪灾结束,我要回去找他的。” 狐王叹气,“执玉,他是一个普通男子,你不要再去打扰他了,他应该娶妻生子,过凡人该过的生活。” 娶妻……生子…… 执玉慌乱起来,反驳道:“可他是我相公!” 狐王却变了脸色,斥道:“休要胡说,你是狐族太子,是苍伏山的希望,怎么能和凡人纠缠?” “不是纠缠,他还在等我。”执玉委屈地说。 “那也与你无关,执玉,莫要忘了你的使命,我同你反反复复说过多少次,你要好好修炼,早日成仙,若你能顺利升仙,苍伏山的雪灾就能结束,狐族的子民才有救,你去人间,我不怪你,但你若还不能尽早收心,沉迷情爱,我定不会饶你。” 执玉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反复想着狐王一开始的话。 延年会娶妻生子吗?也会有一个坐着万工轿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进他的家门吗? 延年会拎着桂花酒,朝别人笑吗? 会把他的玉儿忘的一干二净吗? “执玉,执玉——” 虚空中传来狐王焦急的声音,把执玉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执玉猛地惊醒,他还坐在狐王脚边,并不在延年的小草棚里。狐王把他拉起来,执玉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气:“父王,我心口疼。” 狐王把执玉搂住,冷声道:“执玉,忘了他。” “怎么忘?” 狐王顿了顿,然后说:“父王会帮你。” 执玉不解。 “三百年前,你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爱上不该爱的,差点毁掉你的成仙大业,我用狐族千年的秘法,为你清除了记忆,怎奈你又重蹈覆辙……” 执玉怔怔地望着狐王,心里从未有过的乱,这种前所未有的慌张,简直让他窒息,他喘不过气,每呼吸一次,都连着五脏六腑疼。 三百年前他又忘了谁?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蛰伏在他脑中,牵动着记忆搅乱神经。 狐王定下旨意,命令执玉在这次雪灾结束之后,必须待在宫里,再次接受记忆清除。执玉再三求饶,狐王没有再开恩。 执玉踉踉跄跄地走出王宫,天色已经暗了,无月有风,几颗星星零散地缀在天上,把空寂的黑暗衬出一抹诗意。苍伏山上已经是一派夷愉祥和的气氛,好像大家都忘却了即将到来的灾难,因为命带仙缘的执玉归来给他们带去了信心,狐族便不再惧怕危险降临。 执玉坐在涯边,忽然好想喝陈澧坊的桂花酒。 把自己喝到微醺,红着脸倚在延年怀里,任延年给他脱衣洗澡,再把他抱到床上,从背后揽着他,一觉好梦。 可惜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因为冷,执玉的心口慢慢平静下来。 天色即将变成漆黑的时候,身后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执玉转头,看到一只小狐妖趴在地上弓着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在干嘛?” 小狐妖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执玉,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摇头说没干什么。 “背后拿着什么?” 小狐妖不敢违抗执玉的命令,为难地把藏在背后的爪子伸出来,执玉看到那只脏兮兮的小爪子里躺着一株辞欢花。 “辞欢是少见的灵花,你把它拔了做什么?” 小狐妖解释道:“我是连根拔的,然后把它种在家里,雪灾一来,涯边的花草都会被冻死,我是看着这株辞欢长大的,我不想看它白白死掉。” 执玉不以为然,“傻子,来年还会再开的。” “可来年再开,就不是这一朵了。” ——可是玉儿,等到来世,你遇到的那个,就不是我了。 执玉愣在原地,他这才反应过来延年那句话的意思,延年难过的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回响,执玉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殿下?”小狐妖见执玉不说话,也没有责罚他以下犯上,壮起胆子小声地喊他。 执玉回过神来,勉强勾起嘴角,摆摆手让小狐妖先走,“雪灾不期将至,你回家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小狐妖唯唯诺诺地行了礼,刚往回走,又被执玉喊住,执玉没有转身,只背对着他说:“好好照顾那朵花。” 执玉一说完,蓦然惊觉他现在说话的语气竟然和延年如此相似。 “玉儿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不要出去乱跑,也不许偷拿别人家的东西。” “你如果愿意住在我家,我会好生照顾你。” …… 第5章 苍伏山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雪。 即使是百年前那场让狐王元气大伤的雪灾,也比不上昨夜的猛烈。 “玉儿怎么样了?”王后满脸泪痕,握着执玉的手,焦急地询问狐王,“他怎么昏睡不醒?” “没有大碍,”狐王给执玉疗完伤,把王后拉到一边,疑惑道:“他在人间到底经历了什么?灵力怎会这般充沛?已经到了他无法自控的地步,刚刚在山外与雪妖相抗时,他的灵力差点将他反噬。”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雪灾降临的时候,执玉只身出山与雪妖对峙,令狐王惊讶的是,执玉的灵力竟然能够与雪妖不相上下。本以为他游历人间一趟,会耗损他的修为,没想到竟然只增不减。 雪难是被压制住了,执玉却突然倒下,昏迷不醒,令狐族众人担心不已。 执玉浑身滚烫,昏昏沉沉地说着胡话,王后凑近了听,只听见“相公、相公”,王后吃了一惊,为难地看向狐王,狐王气得拂袖转身。 “玉儿这是——” “混账!我就不该任他去人间,如此沉溺于情爱,如何能成仙?等他醒过来,我还是要再给他清除记忆,六根清净方能入仙道。” “你还要那样做?你看看这三百年,玉儿变得那样无情无义,你要把你的儿子折腾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可我又能怎样?狐族千年才出现一个有仙缘的,如果玉儿能成仙,狐族就不必再受雪妖的侵扰,我族方能在苍伏山上真正地繁衍生息,可是你看玉儿,他又把狐族的命运放在心上吗?成日不务正事,不潜心修炼,三百年前偷吃了金雉鸟,已经被仙家责罚,他还敢去招惹上仙,差点坏了大事,这些年消停了一些,结果去了一趟人间,又喜欢上一个凡人,玉儿……玉儿真的不能再荒唐下去了。” “只有无情无欲才能成仙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玉儿这样,绝对成不了仙。” “他会恨你的,若他日后记起来。” “那就任他恨去吧,我不能弃全族的生死于不顾,现在也没有其他法子,只有斩断情根一条路能走,也许这就是玉儿的命吧。” 执玉已经醒过来了,朦胧中听到父王母后的的声音,但那声音愈发辽远,直至执玉听不见,他浑身动弹不得,眼睛也睁不开,有另一个声音,像是空谷回响反复传来,执玉感觉到灵魂好像正在与躯壳分离,慢慢地起身,下床,走到一片白雾之中。 他挥舞长袖,剥开云雾,见到不远处有光隐现,执玉朝着那光走过去,忽然间豁然开朗,面前是郁郁青青的竹林,云雾环绕,仙鹤在池边休栖。 执玉环顾四周,仔细分辨下才知道,这里应该是仙界,他想上前查看,却左右使不上劲,这才想起来,他现在不过是一副灵魂。 突然听到后面动静,执玉费力地回过身,看到众仙仆簇拥着谁走了过来,执玉只看到那仙人身材纤长,一袭云绣白衣,墨玉腰带显其威严,束冠上镶着南山万年方能孕育一颗的萃玉,一派尊贵。 执玉看着他走近,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相公……”他听见自己那样说道,那人长着一张和延年一模一样的脸。 执玉又喊了声“相公”, 那未仙君无动于衷,对面的众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执玉费尽全力,跑过去拉住他,手却直直地穿过仙袍,没有任何触感,执玉愣在原地,仙君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众仙的簇拥下走到庭中,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执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一具真正的游魂,无体无魄,无人可知。 他看着那群仙人走到庭间,仙君长身玉立于正中央,一个胖仙人站在旁边,笑脸溢满了脸,阿谀奉承道:“天帝一直最为器重上仙,虽说百年前将上仙责罚于此,但聚星盛会仍然邀请上仙参加,这就说明天帝并不是真正地怪罪于您。” 话音刚落,另一个仙人继续道:“再说了,这竹居本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天帝让您住在这里,对外是禁足,对内其实是想让您好生修炼,尽早继承神君的衣钵,守护天界安宁。” “上仙,您千万不要辜负了天帝的苦心,在此荒废时日啊!” 众仙皆说:“是啊是啊……” 被称作“上仙”的那位负手立于众仙之中,郁郁竹林衬着他的一袭白衣,衣袂飘飘,有遗世独立之态,那仙君朝着身后莞尔一笑,只说:“众仙家说笑了,延年如今是戴罪之身,幸得天帝怜悯,能参加聚星盛会,延年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有其他奢想。” “上仙不曾想过接任神君之位,得天地万灵的敬仰?” 仙君但笑不语。 仙仆着急地问:“可我们当初千年修炼,不就是为有朝一日能位归神坛?” 片刻之后,仙君缓缓道:“吾心已有归处。”说罢,他将目光投向竹屋,似乎在看着什么。 再过半盏茶的功夫,竹居便恢复了清净,众仙散去,留仙君独自在庭中。 执玉与他相对而立,如遭雷击,他自称什么? 延年? 可延年分明是他相公的名字,怎会有一个人长着和相公一样的眉眼,又用着一样的名讳,说话的语气神态,皆同那个和执玉同床共枕五年的人间男子分毫不差。 他又喊了声“相公”,对面的仙君没有应答。 第6章 执玉跟着仙君走进竹居,远远地看到竹榻上卧着一团白,毛茸茸的像一个软蒲团,仙君轻轻移步至榻边,将那白团子揽到臂弯里。 那白团子竟然是个活物,感觉到熟悉的温暖立马舒展开小爪子,翻了个身,把粉嫩的肚皮露出来,蓬软的长尾在空中甩了甩,最后慢慢落下来,搭在仙君的腿上。 白团子用耳朵蹭了蹭仙君柔滑的袍衣,把脑袋枕在仙君的胳膊上,嘴巴吧唧几下,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执玉看着那朝天晾着的肚皮,第一次知道自己睡觉时,原来是这个样子。 这倒底是梦是真?他的思绪混乱异常。 仙君任他靠着,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狐狸终于醒了,不情不愿地睁开了惺忪睡眼,把脸埋在仙君的 臂弯里,仙君揉了揉他的耳朵,小狐狸突然就变成了人形,身材是纤细的少年,头上还顶着一双狐耳,身后的蓬松长尾耷拉着,赤裸裸的趴在仙君的身上。 仙君手指轻捻,一件青色衣裳落在手中,仙君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抬起他的手为他穿衣,小狐狸歪垂着脑袋,嘟囔道:“麻烦死了。” 仙君把小狐狸的腿从自己的腰上拿下来,“玉儿,不可坐没坐相。” “你是神仙我是妖,守什么人间的破规矩?”说着又要缠上去。 仙君假意恼道:“不许胡闹。” 小狐狸敷衍地答应一声,抬起胳膊让仙君替他穿上那件他一点也不喜欢的衣裳,不过每次只有他穿上衣裳,仙君才肯同他亲近,他虽觉得浑身束缚,却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拿衣裳蔽体遮了羞,仙君搂着他温存了一会儿,小狐狸懒洋洋地跨在仙君身上,与他耳鬓厮磨。 仙君把他抱在怀里,时不时低头亲亲他。 天色渐暗,远处的云变成橙红色,似一团火烧,小狐狸坐在床边,晃荡着一双细足,“我该回去了。” 仙君帮他系好松开的衿带,小狐狸却拦住:“不用,回了苍伏我又不穿。” 仙君顿了半刻,语气平静地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说不准,偷来一次仙界甚是麻烦,父王最近又加倍地看管我,简直把我当成囚犯,讨厌得紧,”小狐狸仰着头,一派天真道:“延年哥哥,你可以来苍伏找我呀!” 仙君不动声色地松了手。 小狐狸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讨好地扯了扯仙君的袖子:“我都忘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关在这里,延年哥哥你真好,我害你受罚,你都不怪我,还陪我玩,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神仙了。” 仙君无可奈何地望着小狐狸,道:“陪你玩,你只当是我在陪你玩……” 小狐狸没听得清楚,见仙君没有动怒,便赤足下了床,走到门口时,仙君又叫住他:“玉儿,竹林里长了新笋,很是可爱。” “我不喜欢笋。”小狐狸苦恼地说。 “那我再种些桂花树,等花开了摘来酿酒。” 小狐狸头也不回,变回了原形,从门槛上跳出去,“种吧种吧,许我下次再来就能喝到呢!” 仙君还有些话没说完,小狐狸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仙君叹了口气,走到门边,看着院中景色,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执玉的心口像被针刺了一样。 他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他望着仙君的脸,呼吸愈发急促。五年的时光如书翻页,不断重现。越重现越觉得奇怪,仙与妖,人与狐,明明是不同的故事,怎么会有那么多画面无限地重叠呢?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玉儿,你来人间一趟,回去时什么都不带走吗? ——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你明天天一亮就要走了,还说什么夫妻? 是了,他要走的那天,相公也是这样的神情。 落寞的,不舍的。 …… 轰的一声,四周陷入黑暗。 执玉的灵魂在一瞬间回归肉体,连带着整个床都震颤,他睁开眼,恢复了意识。 王后伏在他身上啜泣,执玉扶着她坐起来。 “玉儿,你刚醒,不要乱动。” “我要回去。”说罢就要下床。 “玉儿,你去哪里?”王后拼命拉住执玉,奈何执玉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困兽,一下子就挣脱了王后的禁锢,王后在后面喊:“玉儿,你不能离开这里……” 执玉跑出宫殿,离开苍伏去往人间,他一路奔向那个记忆里的小草棚,他明明只离开半月,却像是已经游走半生。 他真的希望,他一推开木栅栏,相公就坐在院中,捧着一本泛黄的旧书,他一进门,相公恰好抬头,目光相接,又是经年的厮守。 他想到他的相公,心会痛,心为什么会痛呢? 一步未曾停歇地赶回去,在碰到木栅栏的那一刻,执玉几乎屏住了呼吸,他轻轻地推开,院中空无一人。 他走到屋子门口,看到木门上落着锁,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 还是半月前他临走时的模样。 第7章 执玉走到门口,开了锁,推门而入的时候把风带起来,灰尘在晨光下肆意飞舞。这小草房到底简陋,延年几次三番补瓦添砖,也只是让它破的不那么明显,风雨一来,小草房依然避免不了摇摇欲坠的宿命。 夏日有时会下暴雨,豆大的雨滴从天上落下来,打在屋顶,顺着弯弯曲曲的屋檐,渗到房子里的各处,顷刻之间,灶台上、木桌上,门槛里尽是雨水。 延年拿瓢盆去接,雨水于是又滴在了铜制的瓢盆里,哔哩啪啦,像奏乐一般。 一到下雨天,延年就开始为这房子伤脑筋,他虽是个芝麻小官,但因为栎水县太过偏远,交通闭塞,穷乡僻壤的小主簿,薪俸自然少得可怜,不仅买不了豪邸,连换个坚固的瓦房都成问题,但幸好执玉不嫌弃,他只要被喂的饱饱的,住哪里并没什么差别。 执玉不仅不讨厌漏雨的草房子,还特别喜欢听雨滴打在铜盆里清脆的声音,他喜欢倚在延年身上,听延年给他讲诗,讲人间的奇闻轶事,在如乐的雨声作陪下,虚度一天的时光。 执玉站在屋子中间,许多记忆历历在目,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浮现出延年的身影,做饭时的,打扫时的,特别是他朝他笑时,那束温柔又缱绻的目光。 思念这两个字,执玉早就知道,延年也教他写过,可直到现在才有所体会,原来想一个人,眼睛会涨,鼻子会发酸,一颗心落了又落,落到深渊里去。 相公到底去了哪里? 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呢? 他一口气跑到县衙,门口站着的黑黝黝的衙内将他拦住。 执玉急切地问:“衙内大哥,延年在吗?” 衙内道:“不在,听说是称病辞官,别往里望了,他已经有小半月没来了。” 无果,执玉又回到村子里,敲开隔壁大娘的门,“张大娘,您看见延年了吗?” 大娘走出来,冲他摇了摇头,“没,好久都没看到了,我还以为你们兄弟俩出远门了,怎么?找不他了?” 执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延年对他说过,在外他们得以兄弟相称,不然会惹出麻烦。 “这半个月,您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没啊,前天南村的媒婆来找他,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 “媒婆来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为他做媒啊,虽说你哥哥无父无母的,但人品长相都是一等一的好,有多少姑娘都偷偷喜欢他呢!” “姑娘喜欢他,关媒婆什么事?” “这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哥哥也到了讨媳妇的年纪,自然要媒婆上门帮他说亲啊。” 执玉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乱麻般的心被这一番话说的更慌了,他也不管延年教育他的礼义廉耻,直接大声地反驳道:“他才不要讨媳妇。” 张大娘不和她见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我就是他媳妇!”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张大娘吓了一跳,等回过味来,看执玉的眼神立马变得嫌恶起来。 执玉懒得跟她理论,气鼓鼓地转身跑了,跑到半路停下来,看到路边的野花开得正盛,他泄愤似的把那簇花拔得一干二净,“什么姑娘,媳妇,一派胡言。” 拔了还不尽兴,他叉着腰,又狠狠踩了两脚。 他继续去找他的相公,去了邻村,找到与延年熟识的几户菜农,他们都说没看见延年,又去了清塘,也不见他相公的踪影。 最后,执玉也没有法子了,栎水就这么大的地方,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延年还能去哪里呢? 他坐在院子里,托着脑袋一直想到天色渐晚,终于想到一个地方——陈澧坊。 延年说过,人痛苦的时候会喝酒买醉。 说不定他的相公会在酒馆里借酒消愁呢! 执玉一想到这个,立马有了力气,他直接施法术到了几十里外的市集,街上还有些人来来往往,执玉避开人流,往陈澧坊奔过去。 可惜店小二也是摇头,说他没见过延年。 “延主簿许久都没有光顾了,掌柜的前天还说要去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话说,您是延主簿的——” 执玉完全丧了气,连答话都没有心情,只摇摇头,转身走了。 垂着脑袋离开陈澧坊的时候,忽的听见身后有一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小二,来一壶桂花酒。” 执玉回头看,看到两个白衣女子,从未见过的模样,声音却莫名地熟悉,似清脆银铃,执玉仿佛在哪里听过。 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女子买完酒,便手挽手朝街外走了,执玉跟上去,那女子脚步飞快,执玉一直跟到空无一人的荒郊,突然停了下来,执玉看到那两个女子手指一动,眼前顷刻出现两道白光,执玉再看时,两个女子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执玉一惊,才知她二人并非凡人,事出古怪,他立马也施法跟了过去。 转眼间到了一片云雾环绕的地方,执玉在迷蒙之中寻不出方向。 远远地望见云雾之上有翠绿尖尖,心中诧然,无端想起他此前昏迷不醒时梦里的那个地方。 竹林,清溪,仙鹤…… 他愈发觉得奇怪,刚要朝着那翠绿奔过去,胸前突然架了两把长剑,一柄白玉环镶,一柄五彩漆身,都出了鞘,交叉竖在执玉颈下。 “小狐狸,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正是刚刚的两个女子。 执玉被抓了个正着,想趁机逃开,身子还没动,就被女子左右一齐摁住了,“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竹林里的金雉三百年前可就被你偷了个光,还想来偷什么?” “三百年前……”执玉一片茫然,却没有忽视女子说话语气里的熟稔。 不是一面之缘的人该有的语气。 “你们认识我?” 其中一个女子收了剑,恢复了原先的装扮,白衫配以墨绿色的束腰,女子浅笑道:“小狐狸,老是玩这种把戏可就没意思了!” “不过你也三百年不来了,今日能见你,我们姐妹俩也属实高兴,竹居少了你,真是少了许多乐趣,只是仙君近日归位,竹居里事务繁忙,你还是别去添乱了。” “仙君?” 女子这才隐隐觉得奇怪,“小狐狸,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三百年前,金雉,仙君……我都不知道。”执玉一脸真诚,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女子刚要行阅心术,看看这小狐狸到底撒没撒谎,忽的听到北方有巨响,如雪崩山塌。 “雨霁,北方有异动。”其中一个女子神色立马严肃起来。 “北方,妖族……小狐狸,”雨霁有了个不好的预感,她急切地说:“小狐狸,是苍伏山的方向!” 执玉的心停了一拍。 他想,不会的,不可能,可是那声音越来越响了,他几乎清晰地感觉到雪球滚滚而下,阻塞住所有洞穴,淹没所有生命,他的眼前全是父王在雪灾面前负隅顽抗的模样。 苍伏的雪灾又来了! 他必须立刻回去。 第8章 执玉只愣了半刻,立马转身要走,执玉正在行术,院里突然声音传过来,那声音虽平淡却自带威严。 “风止,雨霁,何事喧哗?” 执玉打了个激灵,回神望过去,一袭水湖蓝的长袍映入眼帘,执玉心里如鼓擂动,紧张地往上看。 果不其然,望见了那个梦中唤他“玉儿”,又自称“延年”的仙君。 仙君也望向他,视线匆匆相交,泛出许多不可言说的情绪,如平地惊雷在耳边响起,可执玉一刻也不能留了,急急地望了那人几眼,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样,边跑边回看,“相、相公……” 应一声也是好的。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执玉消失在云雾之中,没来得及听到答案。 延年走了上来,风止和雨霁见到他,立马跪了下来,“拜见仙君。” 延年抬手,示意她二人起身。 “仙君,小狐狸不知怎么的,把我们俩都忘了。” 延年没有回答,只问:“他为何见我就走?你们说了什么?” “且没来得及说,就听见北方苍伏山的方向传来巨响,怕是雪妖卷土重来,小狐狸便急忙赶了回去。” 延年远望北方,沉声道:“苍伏雪灵竟愈发猖狂了。” 风止道:“它和天帝约好了一千年,如今大限将至,还是没有仙体可供祭祀,雪灵大概也是等得太久了,才会拿狐族出气。” 雨霁点了点头,“原本以为小狐狸会成仙,结果他无心修炼,好好的仙缘全被他浪费掉了。” “这仙成不成的,对小狐狸来说有什么意思?成了仙,就要被祭祀给雪灵以解救他的族人,不成仙,再过不到一百年,千年协约结束,狐族依然会灭顶,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让他再快活个几十年。” “可怜他的族人还不知道这天机,仍在痴心妄想着狐狸成仙给他们光宗耀祖呢!” “可悲可叹啊,只是有些心疼小狐狸,不知他这一走还能否回来。” “但愿他能回来,若是能回来,他再偷金雉,我也不怪他了。” …… 延年听完了风止和雨霁的话,久久沉默。 一直到风止和雨霁从聊天中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一旁负手而立的延年。 “上仙?” 延年抬眸看向北方,“去帮我看看那里的情况,若是他有什么危险,立即告诉我。” “可天帝不让您再管——” 延年神色未变,只淡淡说:“发生什么事,我来担着。” 又过了几个时辰,雨霁匆匆飞来,“上仙,执玉、执玉他快撑不住了!” 延年笔下一顿,目光变得凝重。 “我看着老狐王身受重伤,其他会法术的被安排去疏散民众,如今只有执玉在和雪灵相抗。” “执玉快不行了!” “雪灵发了怒,说要手刃狐妖,血洗狐氏一族。” “雪已经覆上半座苍伏山,上仙,求您允许我和风止前去相助!” “上仙!求您了!” “您不是最疼执玉的吗?” 第9章 “你上次来找我,是为了去凡间寻他。” 天帝坐于金蓬高座,睥睨延年,语气无惊无喜,“这次又是为何?” 延年拱手答道:“苍伏雪灵不守约定,提前肆虐,狐族几近全族殆灭。” “怎么,你也要破坏约定前去相助?” 延年顿了半刻,然后启唇道:“不,我自愿献祭雪灵,以完成陛下和雪灵的千年之约。” 一语罢,纵是天帝都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你来献祭?” “回陛下,是,”延年语气平淡:“千年前雪灵为求仙位,以黎黎众生相胁,强迫陛下交出一位神仙来助他修炼,陛下不允,但情势所逼,无法转寰,陛下只能定下千年之约,约定一千年后自有神仙来献祭,所以——” 天帝怒道:“可那不该是你,你是堂堂上仙,用来献祭,岂不成了仙界的笑话?” 延年笑道:“仙界早已有了共识,由执玉来做这件事,他是有仙缘,千年修炼不过是为了一朝献祭,实在可惜,他命不该如此,我更舍不得。” “你的天资亘古以来难得一见,难道就不可惜?我早把你当作神君之位的最佳人选,再过百年,你就可以接任盈昃神君成为下一任神君,位列仙家之首,泽被苍生,享三界景仰,万世之福,延年,你又何必为了一只小小的狐妖,白白断送自己的前途?” “泽被苍生……”延年惨淡一笑,无奈道:“陛下,我连我的挚爱都救不了,还泽被什么苍生?” “众仙家虎视眈眈你的位置,谁想你弃之敝履。” 延年没有说话,低着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你当真决定好了?” “是。” “献了祭,便入不了轮回,也再见不到那只狐狸了。” “……是。” “延年,为他做到这般值得吗?” 听到此处,延年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动,嘴角弯起,他仿佛是笑了,可偏让人觉得悲伤。 他说,“值得。” 天帝甚至比他更难过一些,苍老的脸上布满阴云,“我去找苍伏,延年,你且不要后悔。” “多谢陛下。” 延年双膝下跪,拜伏于地,“多谢陛下千年来的教导之恩,延年不才,辜负了陛下的器重,只愿陛下从今往后,德福康宁,太平无忧。” 天帝沉沉地闭上眼睛,只听北方一声轰隆巨响,然后瞬间归于安静。 天帝睁开眼睛,看向延年,语气慈悲:“雪灵已经停手,延年,再去见你的狐狸最后一面吧!” “谢陛下恩典。”延年跪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等到延年来到苍伏山,果真如同雨霁所说,苍伏山已经被大雪埋了大半,延年立于山顶,几乎看不到一个洞穴,甚至不见狐王的宫殿。 苍伏雪灵环绕着煞气,在一旁看着他,眼神里尽是贪婪和戏谑。 延年无视它,闭眼感受到执玉的存在,执玉的气息微弱,但他仍然感知到了,他顺着那气息寻到了狐族的藏匿之处。 延年走到狐族破败的避难所时,许多狐妖正在地上咿咿呀呀的喊着疼,一旁没有受伤的狐妖便帮他们治伤,墙壁坍圮,金瓦剥落,一片荒凉景象。 狐王先发现了延年,延年一身华服,面容矜贵,负手立在门口,狐王高声喊道:“恭迎上仙!” 众狐惊惧,皆爬伏于地,行礼:“恭迎上仙!” 延年走上去,扶起了狐王,手心按在狐王的手腕上,顺势输了些灵力给他,不到一会儿,狐王顿觉身子轻松,伤口的疼痛都减了许多,“上仙,多谢上仙。” 延年又转身看向地上呻吟的众妖,长袖一挥,便将灵力洒了出去,狐妖道行低浅,延年又是上仙,只需点点灵力,于狐妖而言已经稀世妙药。 白色荧光散在大殿之中,落在众妖身上,如沐春风。 “谢上仙大恩!”众妖齐声喊道。 延年却无心去管,转身望向狐王,问道:“玉儿呢?” 狐王未曾见过延年,尚且不知他的身份,但自己和族人都受他恩泽,心里猜测他没有坏心,只好将他引到内间,执玉正躺在小床上昏迷不醒,王后看护着他。 延年疾步过去,将执玉抱在怀里,他摸了摸执玉尖尖的下巴,和他纤细的手臂,语气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 “上仙?这——” 狐王一时间有些糊涂,屈尊降贵来普渡众生的上仙,怎么一脸疼惜地抱着他儿子不撒手。 “这是小儿执玉,还求上仙能救他一命。” “您先出去吧,我会帮玉儿疗伤。”延年微微欠身,语气平淡谦和。 狐王和王后对视几眼,疑窦丛生,但二妖心想,现在除了上仙能救执玉,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 “是。” 狭小的密室里只有延年和执玉两个,延年双指抵在执玉的脖颈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 执玉一直没有醒,延年知道他有内伤,两次与雪灵相抗所受的冲击,岂是他一介小小狐妖能自愈的,执玉好像对任何东西的感觉都比常人迟钝,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情爱里的痛,他都是后知后觉的疼。 忽然想起三百年前,他们第一次交合,执玉也是等延年深深地进去了,才开始哭,像是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打的延年猝不及防。 抱着哄他,哄了好半天,才好。 延年还没见识过执玉为情所困的模样,他心里也矛盾,想让他懂,又舍不得他痛。 索性都由自己受了。 一柱香后,执玉悠悠转转地睁开了眼,迷蒙视线里是熟悉的轮廓,他发着愣,手先伸了上去,他摸到微凉的肌肤,以及棱角分明的下颌。 如此触感,只有一人了,是他相公。 可视线清晰之后,却有些恍惚,“是你?” “是我。” 梦里的“相公”,竹居里和他耳鬓厮磨的仙君,他那么像延年,连看自己的眼神都温柔得别无二致,可偏偏他是神仙,而他的相公,只是栎水县的小主簿,一个普通的凡人。 “你怎么长了一张和我相公一模一样的脸?” 延年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他。 “我相公不见了,自从他消失之后,你就出现了,又是来我梦里,又是到这边,你到底是谁?” 延年不答反问:“身子好些了么?” 执玉挣扎着起来,质问道:“谁许你顶着我相公的脸,用我相公的语气说话,你到底是谁?” 延年把执玉的两只手腕并到一起,紧紧握住,将他揽到怀里,执玉的背撞在延年的胸膛上,他刚想挣扎,却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荚香味。 皂荚是穷人家的特产,与仙君那一身华缎从不会并存,可偏偏执玉就是闻出来了,清淡而舒服的,令人神清气爽的,那是属于延年的,属于执玉的,属于栎水县小草房的味道。 执玉终于知道自己在汲汲于寻找什么了。 “相公……”执玉倏地顿住,喃喃喊道。 身后的人低下头吻住他的脖颈,“玉儿,我在。” “为什么啊,这样骗我?” “你不也骗了我?”延年提醒他,“狐狸的身份,你也瞒了我五年。” 执玉翻过身来,把延年推倒在床上,他跨坐在延年的腰上,气呼呼地控诉:“恶人先告状,你是法力无边的上仙,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就是故意看我笑话!” 延年扶住他的腰,“看你什么笑话?” “我、我、总之,你就是骗子,还把我抛下,让我找遍了栎水县都找不到你。” “玉儿,你为何要找我?” 执玉攥着延年的腰带,胡乱缠在手上,“父王说,凡人终会娶妻生子,相公也一样,再过些年,你就会把我忘了,我不要也不允许,你怎么能忘了我呢?你怎么能对别人好呢?我统统不准,所以我要回去找你。” 延年摩挲着执玉的腿和背,“找到我,之后呢?” “本想把相公待回苍伏山,又担心你凡人之躯承受不住,结果相公是神仙,同我一样能活千年万年,这样也很好,玉儿可以和相公长相厮守了。” 延年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最后又问:“玉儿,你可懂长相厮守,是什么意思?” 执玉没有再摆出懵懂的样子,他点了点头,然后伸长胳膊紧紧环住延年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我爱你的,相公,你也爱我,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延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搂住执玉的腰,紧的让执玉发疼,执玉感觉到相公在他耳边呼吸阵阵,好像万里跋涉疲惫不堪的人,一口气都要匀许多次才能缓出来。 他听见延年说:“玉儿,你怎么现在才懂?” 执玉疑惑,“现在……迟了吗?” 第10章 延年把执玉眼角的一点泪痕抹掉,“还好,不迟。” 执玉好不容易又看到他的相公,仿若重获至宝,心里喜不胜喜,抱着延年就一通乱亲,延年被他缠的发冠都要掉了,又不舍得推开,只好任由他蹂躏。 “……唔唔,相公,我回栎水县的时候,隔壁的张大娘还说要找媒婆给你说媒。” “哦?那你答了什么?” “我说你才不要娶媳妇,我就是你媳妇。” 延年笑出声来,“果真如此,那里怕是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你怕被人笑话?”执玉从延年身上下来,嘴巴气的鼓起来,“难道你真想娶妻生子?铺个十里红妆迎接姑娘?”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话?”延年搂着他的腰,不知道执玉的气从何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女人?没法给你生孩子,要是可以,我也想给你生小狐狸,可是我生不出来嘛,你让我怎么办?”执玉委屈极了,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延年失笑:“你不就是我的小狐狸?” 延年把他揉进怀里,“玉儿,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执玉委屈巴巴地窝在延年怀里,一板一眼地说:“我吃醋了。” 这词竟有一日会从执玉嘴里冒出来,可真是意外,延年眉尾一抬,只把他搂的更紧,调侃他:“瞧瞧你那小媳妇的样子,外面的大小狐妖可都奉你为英雄呢!” 执玉黏糊糊地亲他下巴,“什么英雄,我只想做你的小媳妇。” 延年的心化成了一滩蜜水,心想,这话和他在天帝面前说的异曲同工。 “玉儿,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 “嗯?相公你说。” “关于雪灵,我可以为你除掉他。” 执玉心中一动,立马从延年怀里爬起来,“你说真的?” “但有风险,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相公的意思是,你会受伤?” 延年眸色沉沉,简直要把他吸进去,“可能不止。” 执玉丧了气,把延年抱住,摇头道:“那可不行,我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你循环往复地战斗受伤。”况且,你不知道,千年之约即将结束,到那一天,你连战斗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玉儿,若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执玉答的飞快,像是随口而出,又像是想了千万次,“那我就下去陪你啊,相公若进了轮回,我便去轮回里寻你,相公若不入轮回,我便跳断魂涯,身死魂灭,一了百了。” “你当真愿意?” “相公不信我?”执玉皱起眉头,显然有些不高兴。 延年托着执玉的后脑勺,把他拉到面前,重重地吻了下去,唇齿相依,唾津相融,极尽温柔与缠绵,喘息的空隙里,延年说:“信你,几百年了,你说的,我都信。” 天快黑的时候,执玉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延年看他睡得安稳,给他盖好被子,轻轻地走了出去。 狐王还在外面守着,见延年出来,急忙派下人奉茶,延年摆手道:“不必了,请您好生照顾执玉。” “这是自然。” “三百年前,您用了什么秘术,让执玉忘却前缘?” 狐王大骇,“您怎么会知道?” 延年垂眸道:“不管您用了什么法子让玉儿忘了我,我都不会责怪您。我此去前途未知,若能回来,一切照旧,若回不来,还请您再为玉儿清除记忆,忘了我,重新生活。” “难道说三百年前,玉儿心心念念的就是——” “是我,”延年走到门口,看着一望无际的白,“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 第11章 苍伏雪灵,是三界以外的一个异类。 他非仙,但却有如仙一般呼风唤雨的神力,亦非妖,却飘忽不定变幻诡谲。他需要一个神仙的躯壳,想要一步登仙,但仙界却视他为蝼蚁,不屑一顾。 于是恶念被包裹进雪花,无声中暗暗滋长。 一千年前,苍伏为祸人间,天帝为避免酿成大害,应允其千年之后,献祭一仙,助苍伏修成正果,苍伏答应,于是耐心等待时限到来。 一千年后,天帝再次出现,告诉他,延年上仙愿意以身献祭,苍伏大喜,他深知延年的修行深厚,如此仙躯再加上他的力量,再无敌手。 那时,仙界,又算得上什么? “你看起来就像个凡间的男子,”苍伏环绕着延年,雪粒飞舞,形成一道道屏障,“有什么留恋的吗?上仙。” 延年长身玉立于雪山之巅,任苍伏在他周围肆虐,苍伏又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只小狐狸,我看着他长大,五百年前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祥云,我就知道,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好事?未必。”延年看了他一眼。 苍伏大笑,“看来上仙是有备而来,可我觉得,你没有胜算,这些年,你终日与那只狐狸厮混,白白浪费了修炼的大好时间,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连灵气都称不上醇厚。” 延年轻轻笑了一声,视线移到另一边,透过层层雪幕看向一个方向。 那座赤色岩洞里有一个小白团子,此时正在酣睡,等他一觉睡醒,延年就要回去给他做饭穿衣,买酒游玩。 还有说好的,长相厮守。 他收回绻绻的视线,然后转头对着眼前垂涎欲滴的雪灵,淡然道:“苍伏,一战便知。” 执玉醒来之后,延年不在身边。 他的心跳的厉害,明明一觉好梦初醒,却跳得这样厉害,简直要从他胸腔里蹦出去,执玉捂着自己的胸口,喊了几声“相公”,无人应答。 他跑出去,只看到族人紧锣密鼓地收拾宫殿废墟,砌红墙,漆金壁,被雪妖摧毁了的家园在大小狐妖的齐心协力下,又渐渐恢复生机。 这是怎么回事?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父王母后,”执玉走到高处,顿了顿,问:“上仙呢?” 狐王给他把了脉,惊觉他脉象平稳,已然恢复如初,他迟疑不决地看了眼执玉,问道:“玉儿,你和上仙,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相公,只是在人间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上仙。” 一语罢四座惊,众狐慌忙交换了眼色,窃窃私语,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小殿下花了五百年都没做成神仙,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堂堂上仙的小娘子。 执玉又问:“他去哪了?” “你待在这里好好休养,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 “他去哪儿了?” “执玉,你先安静。” “我只想问我相公去哪里了,我要他在我身边!” 老狐王叹了口气,“执玉,一切很快都会有分晓,仙君他会回来的。” “他是……去和雪妖……”执玉嗫嚅地说出那个词:“赴死一战,是吗?” 狐王不语。 “我要去帮他!” 执玉刚要跑,就被狐王拦住,狐王拽着他的胳膊,“你出不去的,上仙临走时,将整座山都封住了,他这是在保护你,执玉你不要冲动。” 执玉冲到洞口,果然看见有座密不透风的屏障封在那里,像泼墨流动,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动不了它分毫。执玉一下又一下地捶着那屏障,直到没了力气,瘫倒在狐王的怀里,执玉对自己说:“他会回来的,他是最厉害的上仙,我们约好了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舍不得丢下我。” 狐王神色复杂,“执玉,若是有什么不幸发生——”话音未落,就听见底下有狐妖大喊:“陛下,陛下,上仙回来了!” 执玉有一瞬间的空白,反应过来之后立马飞奔过去,他看到他的相公立于洞口,身后是逐渐消融的墨色屏障,原本冠玉一般的脸阴沉晦暗,一袭白色长袍满是血污裂痕,浑身散发着血腥味。 执玉心里焦灼,没注意到延年寒气逼人的眼神,直接冲了上去,却在即将触碰到延年的前一刻被延年突如其来的力量震弹到地上。 “啊……”执玉捂着被撞到生疼的腰臀,诧异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延年,“相公?” 狐王将执玉扶起来,挡在他面前,“上仙,您怎么了?” 执玉挣开狐王的手,他的相公就在眼前,他却不能靠近,执玉不甘心,又走了过去。 延年这时候终于把视线落到了执玉身上。 那束冷的,冰的,不起波澜的,毫无爱意的眼神,将执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即使是之前在仙界竹居见到的延年,再佯装冷漠,眼里的情绪也遮掩不住,之前执玉不懂,所以不曾在意,现在他开了窍,才知道延年对他用情如何之深。 可是现在,又怎么说呢? 执玉还是冲了上去,他决定赌一把,赌延年对他的爱。 他壮着胆子朝环绕着延年的森森阴气走去,强势逼人的恶灵撞击着执玉的身体,他强忍着不可承受的痛,在延年抬手攻击他之前,张开双手,搂住了延年的肩膀。 他把头埋在延年的肩头,眼泪顺着脸颊落到延年的脖颈里,消失在领口,他呜咽着喊:“相公,我是玉儿,相公……” 那滴泪像是一簇火星,微弱却明亮,将延年的神识在荒茫黑暗中指引回来。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在山顶,苍伏用层层白雪将他包裹住,即将抽离他的神识,他耗尽毕生功力,将苍伏反噬。 苍伏想用他的躯体,延年于是在相触的一刹那,将苍伏的灵识尽数收于体内,可吞噬一个万年妖灵哪里那么简单。一瞬间,延年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里塞进两具灵魂,相互撞击,相互撕扯。 最初是肉体的疼痛,血从四肢百骸流出,渗出衣裳,滴在雪地之中。 然后,他开始分不清哪一副灵魂才是真正的他。 他听到自己在说,我要成为三界之上的王。 不,他不要,他只要竹篱院落,月明星稀,玉儿在他怀里酣睡,醒了便同他撒娇,喊他一声相公,抵得上神仙的千年逍遥。 是了,执玉还在等他。 他不能松懈,更不能投降,他要用尽全力,活着回去兑现他的承诺。 北风呼啸而过,身上的血都凝固起来,意志在消沉,呼吸变得困难,尖锐的疼痛像是将他的五脏六腑攥到一起,让他喘不过气。 “玉儿、玉儿……”他低声嘶吼。 他听到四周的雪花像爆裂般绽开。 然后,风停了下来,雪落在地上,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洒在山头,将延年脚下的鲜红渡上一层金黄。 他得救了。 他直起身子,回望苍伏山,只觉历劫一场,生死全在一线之间。 他的头脑依然混乱,但整颗心脏叫嚣着让他快点出发,他挪动步子,回到藏匿狐族的洞口。 他又听到执玉的声音了,好像离他很远,仿佛又很近,他听到“相公”两个字,那是只有执玉才有的语气,“相”字拖得长长的,舌尖在下颚上卷了卷,娇气得百转千回。 延年没有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感觉到有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他的颈上,让他的神识慢慢回笼,却又变得模糊,他只下意识地说:“我在,我在。” 他倒在了执玉的怀里。 第12章 延年在昏睡之中,总觉得脸上痒痒的,有人紧紧贴着他不知在做什么,他的神识混沌,却依然能感知到是谁。 执玉伏在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吻他,像小鸡啄米一样细细密密地亲他的眼睛、鼻梁、脸颊和嘴唇。 执玉之前都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延年,他知道延年长得好看,不然不会有媒婆抢着给他说媒,也不会在栎水台上初相见,延年只笑着伸出手,执玉便愣愣地跟他回了家。 延年在凡人时是不露锋芒的好看,变成神仙之后便是震天动地的好看,总之在执玉眼里,三界都没有比延年更好看的了。 他解开延年的衣裳,拿出狐族最上等的灵药,给延年身上每一处伤口都仔仔细细地又涂了一遍。 刚看到延年一身伤痕的时候,执玉的眼泪犹如泉涌,止也止不住,那一刻,他突然想到,如果延年只是栎水县的一个小主簿该有多好,娶妻生子,宜室宜家,就不会为他这只一无是处的狐狸落得满身斑驳。 执玉刚给他系好衣带,延年便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根白绒绒的狐尾,竖得高高的,在他眼前晃荡。 延年抬起胳膊,摸到身上趴着的执玉的脸,有些凉湿,是泪迹未干,执玉一下子坐起来,看到延年定定地望着他,眼神虽不如往日和煦,但不再生冷。 执玉咬了咬嘴唇,忍住没哭,俯身把延年抱住,“相公,你吓坏我了。” 延年却抵着他将他轻轻推开,“玉儿,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我听着。” “我……我将苍伏的灵识强行注入体内,消灭了他,但并不能完美地控制住他。” 执玉赫然,“你竟然……你做这样冒险的事情,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延年没有回答。 执玉理解了一下,问:“你把苍伏的灵识注入自己体内,但没法内化成自己的灵识,是吗?” “是,”延年垂眸,语气沉闷:“玉儿,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不怕,相公,我不怕。”执玉偏要黏上去,延年推他一寸,他就贴紧一寸。 “我刚刚是不是伤了你?”延年尚有印象。 执玉一顿,然后小声地“嗯”了一声,他把延年的手放到自己的臀尖上,“相公揉揉就不疼了。” 延年于是把他抱进怀里,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可是,事情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得多。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延年就开始变得暴躁,阴沉,眼睛里一片灰暗,执玉连碰都不能碰他,靠近他一尺的距离,都要被他身上环绕的怨灵所刺伤。 于是延年便不许执玉再靠近他。 连短暂的相处都不允许。 吃饭只让执玉送进来,吃完再命人端出去,整日把自己关在狐宫的寝殿里修炼,不让执玉见他。 执玉只能在日落时分,悄悄在窗棂边上恋恋不舍地看几眼,他看着延年一天天的自我折磨,一天天地增添伤痕。 后来,延年终于可以出门见人,但却不敢和执玉亲近。 两个人隔着亭台遥遥相望,执玉往前走一步,延年就退两步。 执玉好不容易趁着延年没有注意,挪到他身边,揪了揪他的袖摆,故意摆出可怜的样子,喊他“相公”,延年却狠心不看他,负手往回走。 执玉又喊了一声,延年停顿了半刻,还是走了。 执玉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这天夜里,执玉沐了浴,换上一件青色的蜀锦罗衣,轻手轻脚地走到延年寝殿门口,他没有敲门,只微微一动便进到内室。 延年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但眉间仍有皱褶,执玉知道,他的相公睡得不安稳。 延年感觉到身侧有人,立即清醒过来,条件反射使力将其震开,执玉没做防备,后背砸在床尾,发出一声重响,“相公,疼……” 延年在梦里惊醒,睁开眼看到是执玉,慌乱后悔到不知所措,只能下了床,站到一边,催促道:“玉儿,你离开这里,不要靠近我。” 执玉眼睛里盈着泪,跪坐在床边,去拉延年的衣带,“不要,我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玉儿!”延年感觉体内燥热不堪,像是有热流在身体里肆意滚动,执玉再靠近,他就要抑制不住,想把他按在身下,想让他哭。 “没有你我睡不着,我已经好多天没睡个好觉了。”执玉抱怨道。 “玉儿,不要任性,我会伤害你的。” 执玉扑到延年身上,“伤害就伤害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每天就在我眼前但却碰不得摸不得,简直比死了还难受,相公,你不想要我么?” 延年心血翻腾,“玉儿,你知道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了,”执玉把延年拉到床边坐下,反身跨坐在他身上,扯开他的衣领,露出疤痕浅浅的胸膛,“我要你,我要你进来。” “执玉,你要想好了,若我伤到你——” “我不怕,相公,你尽管弄疼我好了,你以前总是太温柔。” 延年驳他:“我以前稍微重一点,你就要哭。” “这次我不哭,”执玉用指尖把延年的衣带勾开,然后把手伸往延年的小腹下,“父王说,全族上下对你的大恩感激不尽,但又不知道如何谢你,选了半个月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想了想,只有一个我,勉强算得上礼物,你要不要?” 第13章 “不哭?”延年的指尖从小狐狸的眼角滑到下颌,一指皆是湿润,“那这是什么?” 执玉摇摇头,说不知道。 延年将他翻了个身,拎到腿上,执玉已经软得不成样子,延年碰他一下,他就往一边倒去了,绒绒的长尾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搭在延年的腿上。 “玉儿,你这份礼的诚意可不太足。”延年捏着他的耳朵。 “唔?”执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听到这样惨无人道的一句话,他反驳道:“这都天亮了!” 延年直接忽略他的抗议,掰开腿,又挤了进去,顶的太深,执玉难耐地哼了一声,然后认命地搂住延年的脖子,“又不是只有今天,相公干嘛这么折腾我?” “是你先勾的我。”延年纠正他。 “可我太累了。” “玉儿,你要勤加修炼,”延年在他耳边说,“你以前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执玉像菟丝花一样,攀附缠绕着男人,妖媚又坦荡。他知道自己有多想延年,也知道这份思念是相互的,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他渴求抚摸,妄图亲吻。 于是抚摸,于是亲吻。 延年总是沉默,他的爱比他的话多太多。 执玉又不善于揣度心思,一句“喜欢”,他花了五年又经历了生死才弄明白,更何况“爱”。 “好,好,我练就是了。”执玉看着延年的脸,心想,他不应该总是被宠的那一个,他可以试着宠宠他的相公。 不料换来延年更猛烈的冲撞。 一晌贪欢。 结束的时候,执玉迷迷糊糊地把拽着延年的胳膊,躺在他怀里,电光火石间,执玉的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晴空,竹林,清溪,以及交缠着的人影。 是他和延年,却不是在栎水县的家中,而是在延年的竹林里,他什么时候去过那里?几月前跟着白衣女子去过,但只在门口徘徊片刻。 是梦,还是被遗忘的记忆? 延年抚弄着他的狐尾,顺着毛的方向从尾巴根一直摸到尾尖,又痒又舒服,执玉抖了抖蓬松的毛,把尾巴交到延年手心里,“摸摸。” 一副被偏爱得有恃无恐的模样。 延年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执玉吃痛,翻过身去不理他,没注意到延年愈发深沉的眸子。 …… “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执玉问狐王。 狐王有所犹豫,不知该不该讲。 “是父王的错,”狐王长叹一口气,“我本以为无情无爱无牵无挂才能成仙,使你忘却前缘,白白耽误了仙君三百年,若不是仙君情深,狐族将罹灭顶之灾。” “所以,我和相公是有前缘的?三百年前我忘了那个人,就是相公?” “玉儿,我要给你恢复记忆,你可否愿意?” 执玉点头,飞快地回答:“愿意。” 晚霞如残血,映照在狐宫的高墙之上,狐王走到岩台之上,延年立于中央。 狐王修炼千年至今,虽无仙缘,但也见过不少神仙,却从没见过一个神仙像延年上仙这样眷恋凡尘,好像人人都羡慕的不老不灭在他那里都比不过和执玉的厮守重要,纵使他待执玉千般好,狐王心里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是他问,延年却笑着回答:“不为什么,缘分使然。” “上仙,我要解除执玉三百年前的记忆封印了。” 延年看向北方,那里是不尽的天光,天帝所在的方向,“暂时不要。” “上仙你——” “天帝不会容许我这样一个不仙不妖的怪物存于世间的,”延年垂眸静立,心中点点悲戚,“他会来灭我,若他念及旧情,我还能逃过一死,若结果不如意,还望陛下继续履行之前我们的约定。” 狐王大惊,继而转惊为悲,“上仙,您真的为玉儿付出太多了,玉儿他何德何能啊!” “这可能就是我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代价吧,”延年无奈地笑道:“坐拥无上的法力,本该为苍生谋福祉的,却只想着情爱,天帝他对我……是很失望的。” 狐王心有不忍,延年却反过来劝他:“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情爱对玉儿来说都是我强加给他的,就算现在他初尝滋味,为我哭为我痛,也不过是因为依赖,他既然没完全懂,就不要让他懂了。这百年的羁绊,我心里记着就够了。” “他心里有您,三百年前就有,我将他关在宫里,不让他出去,他于是又哭又闹,甚至以死相逼,说要见延年,我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当他在胡闹,走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将他记忆消除,封印在别处,”狐王低着头,语气里都是悔意,“我记得当年为他封印记忆的时候,他发了高烧,昏迷不醒,嘴里反复喊着您的名字,还说什么桂花开了,摘来酿酒。” “……我哪里知道是这个缘故,若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定不会……” 延年的视线落在远处,语气平静:“陛下不必懊恼,世间之事自有天机,您有您的苦衷,我都明白。” “执玉也长大了,他可以试着为您分担。” 延年笑了笑,说:“我舍不得。” 回了寝殿,执玉不在,延年便坐在床上自行修炼,他可以压制住苍伏的怨灵,但却没法将其悉数收于自身,他知道如果再找不到办法,迟早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不能自控的怪物,到时候,就不只是伤害到玉儿了。 可是三界之内,能做到化灵合一的,只有天帝。 当初他为了制服苍伏,用着那样违背纲常的险术,同时也欺骗了天帝,延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得到天帝的原谅。 执玉从门口蹦进来,一头钻进延年的怀里,“相公。” “嗯?” 执玉窝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不留一丝缝隙,跟延年说:“我们回栎水吧。” “你的父王母后可舍不得你,再等等。”延年愣了一下,然后答道。 执玉不说话,把脸埋在延年的肩头发着呆。 过了好久好久,执玉忽然来了句:“相公,我很爱你。” “好,我知道了。”延年如是说。 狐王要为执玉解封记忆的那天,北方的天出奇的亮,让人睁不开眼。 执玉藏在延年身后,“我去了,相公。” “好,”延年握住执玉的手,把他揽进怀里,“玉儿,别怕。” “怕什么?怕被我知道相公以前有多爱我吗?” 延年笑了笑,“怕你想起当年在我的竹林里偷吃金雉时的馋样,羞得脸红。” 执玉扭捏地缩在延年怀里,“我都好久没吃相公给我做的饭了,等会儿出来,我们就立马回栎水,好不好?” “好,”延年和他碰了碰额头,然后轻声说:“小草棚里该积了不少灰。” “我来收拾,”执玉举起手,主动请缨:“以后我也会学着做家务的。” 延年亲了亲他,“好,都好,玉儿真乖。” “我去了,相公。”执玉深吸一口气,鼻间尽是延年身上的皂荚香味,他疑惑地想,他的衣裳也是相公给他洗的,怎么他身上就没有这么好闻的味道呢? 他转身的那个瞬间,延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把他抓回来压在墙上深深地吻下去,他的牙齿磕在执玉的唇上,有血的味道溢出来,漾开在两人的齿间。 “相公,别怕。” 他张开手,把延年抱在怀里,以前都是延年抱着他,这还是第一次他把延年抱在怀里,延年后背微塌,身子轻轻地战栗,执玉把他抱得好紧好紧,抚着他的背,“相公,别怕。” 执玉进到狐族的秘宫里,延年在门外,看着紫红雕木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阖上。 狐王让执玉坐在榻上,刚要施法的时候,执玉却抬手拦住他。 “父王,不必了。” “你不是要记起三百年前的事情吗?” “我只怕我这一觉睡过去,把这五年的时光又忘的一干二净。”执玉惨淡地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声音颤抖,“我看到北方大亮,恐怕天帝已经来了。” “你、你怎会?”狐王诧异地问。 “那天,您和相公在岩台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来,只是不想违背相公的安排,怕影响到他。” “您说得对,我何德何能,让相公这般倾心,只是相公也说了一句错话。” “什么?” “我不是依赖他,是真的爱他。三百年前的事情我这几日一直梦到,也记得差不多了,不需要——”执玉话还没说完,突然竖起耳朵,瞳孔微张,他问:“父王,外面……没有动静了,是吗?” 狐王心中一凛,连忙打开室门,门外果然已经没有了延年的身影。 “是。” “他走了,不知会不会回来。” “玉儿,你打算怎么办?” 执玉突然笑了,“相公和您有约,我和他也有。” 相公若进了轮回,我便去轮回里寻你,相公若不入轮回,我便跳断魂涯,身死魂灭,一了百了……延年估计都没把他的话当真,不过没关系,执玉自己当真就够了。 第14章 尾声 两百年后,栎水县。 执玉去黎县买了青菜和豆腐,回来时碰上卖肉的阿七,又顺手买了点肉。 他把草棚换成瓦房了,虽说花光了他所有盘缠,倒也值得,不然那个摇摇欲坠的草棚可撑不了这么多年,只是下雨天听不到嘀哩嘀哩的小曲儿,执玉心里有些遗憾。 他现在学会生火做饭了,一开始刚学的时候,几次差点烧掉了尾巴毛,可是熟能生巧,他现在也能烧出几盘像样的菜。 算不上可口,但一个人也能将就。 他把瓦罐里腌好的肉挂到房梁上,等待风干,然后把拿出砧板切菜。 生火,舀油下锅,井井有条。 不一会儿,就做出了中饭。 他把小桌子摆好,给自己装了米饭,拿了筷子,对了,他现在也会用筷子了。 坐下来正准备吃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声响。 执玉一开始没注意,可心蓦地砰砰跳了起来。 那声音又响起来,执玉忍不住竖起耳朵。 敲击声,是敲击声。 那响声像是从记忆里穿越到现实,让执玉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又是梦。 他终于听清楚了,“嘟嘟……嘟嘟……” 是瓷坛在竹篱笆上敲出的声音。 他飞奔出去,竹篱前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白布长衫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坛酒,望着执玉淡淡地笑。 桂花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像是氤氲了五百年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