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辞》作者:岁寒松柏生 文案: 左相家的小少爷,常流连烟花之地。 好捧名角儿,喜头牌。 出云阁的宿公子,颇合小少爷的眼缘。 本不过一场风月, 谁解玄机暗中藏。 本文已完结, 后续会陆续更新几篇番外。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关注与支持。 幸与诸君相逢,见字如晤。 内容标签: 年下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宿阑珊,卫巽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引子 作为一只妖,尤其是修炼了几百年的妖,宿阑珊觉得,自己对这凡间的人情世故,颇有一番独到而又深刻的见解。 祖上是白素贞白娘娘,与许仙有一段相当凄美的传奇志异。 可叹子孙不肖,到了徒子徒孙这一辈,在宿阑珊看来,这些风花雪月,不仅了无趣味,更让人牙酸不已。 倒不如饮酒自斟,逍遥快活。 宿阑珊顶着一张绝好皮相,比起狐族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觉得这情爱过于虚无缥缈,身为百年的妖,又有什么没见过。 宿阑珊过腻了修炼的漫漫年岁,觉得人间也不失为是个好所在。 至于人间什么地方颇得心意,不肖子孙宿阑珊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头扎进了一众秦楼楚馆。 果然令人发指。 不过宿阑珊并不是去找乐子的。 几年后,出云阁声名鹊起的,是一个颇为骄矜的公子。 千金不下堂,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便有一众趋之若鹜的公子哥,哭着喊着拿金银珠宝往里送。 好巧不巧,这笑眯眯敛财的公子,姓宿。 果真令人扼腕。 这一众公子哥里,其中以左相家的小少爷最为阔气,挥手便是珠宝金银,玉器古玩,颇有视钱财如粪土的睥睨之势。 宿公子笑眯眯的收下,转回头就是一句: “不见。” 小少爷大手一挥,浑不在意,丝毫不气馁,大有愈挫愈勇,迎难而上的模样。 果然美色误人。 就这样过了许久,当小少爷抱得美人归的时候,宿阑珊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点了头,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 卫小少爷眸中含笑,替那人找了个台阶下: “大概是我死缠烂打,你于心不忍,所以和我走了吧。” 宿阑珊点点头,觉得卫小少爷颇有些觉悟。 小少爷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好看,一派天真无邪: “最近要到端午了,我一时没来的及嘱咐,府内四处已经按旧例洒了雄黄。” 宿阑珊如临大敌,只觉得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化了原形嗖的一下,缠上卫小少爷的手腕,躲在衣襟里: “现在还有哪里比较安全?” 卫小少爷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无奈道: “没我的命令,小厮不得擅自到我寝殿内,现在想来,可能也只有……” 宿阑珊想也没想,点头如捣蒜,欢喜道: “那我就去这里好了。” 卫小少爷看见先前还瑟瑟发抖的蛇,先下已经颇为趾高气扬,不由得笑了: “那我们走吧。” 等关了房门,宿阑珊才发现,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宿阑珊: “你现在扯谎连眼都不眨一下……唔……” 卫小少爷: “阑珊,我会保护你的。” 宿阑珊颇为头痛,瞧着眼前人一脸认真,只能自认倒霉: “先说好了,城南的老酒,我要十坛。” 卫小少爷摇摇头,笑得一派天真烂漫: “可是你喝不得许多酒,阑珊你忘了么?” 宿阑珊忍不住道: “你现在都可以睁着眼说瞎话了,我几时……唔……” 卫小少爷封了那人的口,眼里是一弯朗月: “阑珊,乖一些。” 宿阑珊认命的闭上眼。 某人咬牙切齿的想,如果能重新来过,自己一定不要遇到这个小崽子。 良辰美景,正是好时节。 第2章 第一章 当然,这种情节只存在于卫小少爷的想象中。 自己生来,就没什么求不到的,头一遭,在这儿碰了钉子。 卫小少爷花了好大力气,打点了人手,从江南带了上好的织锦,但凡见过的,都赞不绝口。 然而宿公子何许人也,抚掌应和几句,懒懒开口: “便放在那里罢。” 这便是送客了。 出来以后,一群狐朋狗友在边上闹哄哄的问,这进去半大天,难不成宿公子转了性子,竟然真被卫小少爷糊弄住,喜欢了这些小玩意儿。 卫小少爷信步往前走,一众人摸不着头脑,只能跟上去,边走边打听,恨不能听些个墙角,看出点门道。 卫小少爷面上端的住,实际自个儿此时也是云里雾里。 打进去以后,那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实则卫小少爷一句都没记住。 只觉得这江南贡锦来的及时,今日能博美人一笑。 值了。 引得旁边的一众公子哥扼腕。 若论纨绔,卫小少爷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枝头暖阳斜照,宿阑珊难得清静片刻,正要懒懒小憩一会,旁边站着个扎了发髻的小童,趴在窗口,不满道: “主子,为何不打发了他去,每日由着他这样胡搅蛮缠,扰人清净。” 这垂髫小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看起来与人间孩童无疑。此刻眨巴着眼睛,更显得天真烂漫。 说来自家主子,那也是妖界响当当的人物,不知吹了什么风,要来人间游玩。 这几年过得倒是畅意,只是总有莫名其妙的人凑过来。 主子一概不见,来的人反而更多了。 不过当初在妖界,也是这么回事。 可能是主子被缠的烦了,来人间避避风头。 如此想来,还是凡人好打发些。 但是这卫家小少爷,麻烦得很。 有一日正巧主子化形,不知怎么被这小子看到了。从此以后就像后面跟了尾巴,甩不开了。 这孩子老神在在,边叹气边皱眉,宿阑珊拿起桌上的织锦: “千落,拿下去罢。” 这小孩儿摇头晃脑,掰着手指算着: “这个月都是第几件了?主子,咱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这个小鬼打发了?” 小孩儿眉飞色舞,越说越起劲儿,头上的发髻摇摇颤颤: “主子,我来想办法,我们先把他一棒子敲晕,保证他第二天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或者抹了他的记忆,嘿!这个我最拿手了,每次我偷偷出去玩,都是用这法子。” “再或者,我把扶云哥哥喊来。主子你等着,我现在就……” 宿阑珊及时制止了这一出,右手比划了一下: “你要是叫了他来,我就把你扔回家去。” 方才还一脸兴奋的小孩,瞬间蔫了,管它雨打芭蕉,还是霜打茄子,总之是偃旗息鼓了,拽着宿阑珊衣角,委屈巴巴的嗫喏: “主子千万别,我不提他就是了。” 宿阑珊满意的点点头,阖了眼,像是嘱咐小孩儿,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千落,你还小,大道三千,何必相扰。” “还有这卫小少爷,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你越阻着他,他便愈加挠心抓肺。 便由着他去,日子久了,自然淡了。 世间多少事,不都是如此,了了以终么。 第3章 第二章 宿阑珊睡意朦胧,倏忽间,周身一暖,这感觉熟悉的很,宿阑珊迷迷糊糊,却还是循着本能,缠了上去。 正沉浸在无边美梦中的宿公子,隐约间,听到一声喟叹: “阿阑,你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这般乖觉。” 声音很轻,宿阑珊却蓦地惊醒。 还好,只是一场梦。 旁边一尾小蛇缠在房梁,幽幽的开口: “主子,你终于醒了。” 小蛇目光呆滞,尾巴不协调的随着身子晃: “卫家的小子又来了,听说你睡下了,就在外面等着,整整一晚上,我被他晃得头晕。” 话一说完,小蛇气若游丝,笔直的掉了下来。 宿阑珊把小蛇接在掌心,小蛇瞬间来了精神,简直活蹦乱跳,宿阑珊任由小蛇缠在腕上: “知道你就是装的。” 小蛇吐了吐信子,七扭八歪的立起半个身子: “主子,就算你为了躲扶云哥哥,也不用藏在这里,而且扶云哥哥他……” 宿阑珊抬起手,把蛇扔进了角落,开了门,转过头,又是往常的懒散做派,挂上了星点笑意: “卫小少爷,还有何事?” 卫巽又换了一副行头,昨个还是月白衫,今儿个便是滚了金边的锦衣。 手里照例捧着件物什,不消说,保准又是四处搜刮来,特意献宝的。 卫小少爷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也不言语,只是忽然弯下身,将手轻轻绕过宿阑珊的脖颈,然后退后一步,细细端详: “果然相配。” 宿阑珊习惯了这少年的胡闹,花样每天翻新,颈间似乎有些沉,宿阑珊正要解开,被少年拦住: “你不喜欢,就等我走了再摘。” 少年捻起宿阑珊的袖口,仔细理平整上面的褶皱,一道道的压下去,像是和自己较劲: “阑珊,哪一天,我就像这衣裳,也成了旧的,你是不是,就能爱惜我,常常带在身边,总是念着。” 宿阑珊眼皮跳了跳,把袖子不动声色的抽回大半截: “卫巽,我说过,百年蛇妖,没什么东西能入得眼去,你不必送我什么。” 少年似乎晃了一晃,宿阑珊只作没看见,把颈间的物件一把拽了下来,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递与卫巽: “平日里不说,不过是觉得你还是个孩子,闹一闹,也就罢了。” “卫巽,四五年过去,这日子也该到头了。收好心思,来日你下了婚帖,我也能去吃杯水酒,沾沾喜气。” 半晌,卫小少爷抬起头,一脸无知无畏,把手搭在宿阑珊腰际: “你不就是比我大一些么?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你是担心年老色衰,我不喜欢么?” 卫小少爷如愿的瞧见那人脸上神色有了起伏。 卫小少爷嘴上一派胡言乱语,目光却还是有几分真挚的: “怎么会呢,阑珊。” “都说左相家的小儿子,一贯是个朝秦暮楚的,这坊间传言几分真假,你有百年道行,何不亲自瞧瞧。” 卫小少爷端的一派镇定,宿阑珊叹口气,走回了屋内。 就知道这少年听不进去,自己怕是魔怔了,才会在这边多费口舌。 卫巽站在门外,也不进去,只是这么望着宿阑珊的背影。 忽然那人回了头,走到卫巽前,身形奇快,伸手轻轻合上了卫巽的眼。 待卫巽反应过来,只觉得双目清凉,不自觉抬手去揉。 似乎碰到了什么,眼前一抹淡色,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原来是一枚青叶,碧绿可爱。 宿阑珊已经带上了房门,方才的嘱咐还留有余音: “夜深劳神,卫小少爷还是多加保重吧。” 卫巽拾起青叶,笑了。 卫小少爷果真是一把抚风弄月的好手,含着青叶,轻轻吹了一首小调。 出云阁熙熙攘攘,却也传到了宿阑珊耳朵里。 小蛇从角落里幽幽的爬出来,鲤鱼打挺一般,直直的横在地上: “主子,这卫小少爷是在招魂么?我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听到这样难听的。” 宿阑珊目光温柔,伸手,将小蛇招了招。 小蛇欢欢喜喜的扭过去,刚要缠在腕上,就又被扔进角落。 小蛇呜呜咽咽,满脑子的不明白。 这么首喑哑嘈杂的调子,主子怎么听的下去。 宿阑珊望着门外,隐约可见那少年身形。 卫小少爷分寸把握的极好,从不逾矩,进退得宜。 却执拗的紧,这么多年岁光景,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声色俱厉,卫小少爷柴米油盐不进,就这么在立在原地。 不进一步, 却也不退一步。 正如这曲子,情深一片。 第4章 第三章 只是这情意,有朝一日,竟从卫小少爷身上领教到。 就好比这猫儿不抓老鼠,改了性子,吃了素。 当真诧异得很。 宿阑珊没心思去琢磨。 人间的喜怒哀乐,与妖何干。 蛇族生来情冷凉薄,宿阑珊自问,自己是个中翘楚。 由着你天塌地陷,寻死觅活,宿公子照旧过日子,半分情都不舍与。 不过是懒散惯了,图个清净。 情爱之事,还是留给旁人好了。 宿阑珊打小,听过不少妖族秘闻。有一桩,最为参详不透。 据说狐族曾有一位前辈,为了情,明明得了道,却还是自毁元神,魂神俱灭。 宿阑珊颇为叹惋,好好的狐狸,为何要如此想不开。 然而斯人已去,岂可妄论。宿阑珊也只是暗自感慨,实则还是有几分敬重的。 忽然,就想起一人。 绕来绕去,不过是些纠缠。 宿阑珊觉得,自己可能是蛇族最有情怀的一只,还没等好好伤春悲秋一把,就瞧见窗边倚着一人。 宿阑珊一把拉下幔帐,掉头就走。 方才被甩去角落的小蛇,此刻正攀在来人肩上,看见自家主子发了半日的呆,好不容易瞧见了自己,扭巴着便要凑上去。 然后,就被突如其来的幔帐,兜头罩了住。 小蛇横冲直撞,急得上蹿下跳,愈发钻不出去: “主子,你听我说,是扶风哥哥他……” 来人把幔帐掀起,把小蛇拎了出来,隔着厚厚的幔帐,似乎叹了口气: “阿阑,认识你几百年,我头一回知道,遇了事,你是躲着走的。” 里面的人自在逍遥,喝茶赏花,顺带还给笼子里的八哥喂了食。 就是不搭话。 激将法么? 小子,这可是宿某当年纵横妖界时,玩剩下的。 就是躲了,你奈我何? 宿阑珊丝毫不心虚,捧着茶盏眯着眼,一梦黄粱。 梦里,是数年前的自己,虽然拖着条尾巴,却丝毫不影响宿公子的潇洒风姿。 就连觅食,也是从容不迫,仪态端庄。 即使早就发现了一枚鸟蛋,宿阑珊也只是慢条斯理的游走过去,缓缓张口,正要吞下去,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蛋自己裂开了,壳里窝着一只湿漉漉的雏鸟。 宿阑珊皱了皱眉。 宿阑珊是个颇为讲究的,鸟蛋便算了,这雏鸟既然已破壳,有了灵性,宿阑珊是不吃的。 其实最重要的,是因为这雏鸟,样子未免有些太难看了。 虽是鹰族,瞧着却更像是乌鸦。 嫌弃品相不佳,才是真的。 宿阑珊意兴阑珊,扭头就走。 谁知小乌鸦眼睛晶晶亮,亦步亦趋缠上自己,之后再没甩开。 几百年流水过,小乌鸦已经长成了个招蜂引蝶的少年。 宿阑珊欣慰至极。 还好,这模样就算放在三界,也是上乘。 少年恭谨有礼,对自己百依百顺,有这样的孝顺徒弟,在妖界鞍前马后的照拂,自己果真省心不少。 宿阑珊满意至极。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本想着这小孩儿能在妖界抖一抖威风,也不丢自己的脸面。 再揽四五美人,岂不美哉。 这少年的确是威风,狼王身陨之后,妖界混乱局面数百年,被这少年渐渐稳定了局面,尊了万妖之王。 宿阑珊畅怀至极。 宿阑珊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少年寻些美人。 宿阑珊面上笑着,心里却暗暗打着小盘算。 虽然确是为徒弟操碎了心,还有一桩,便是为得偿夙愿。 这小子只有小时候,规规矩矩喊过几声师傅。 后来么,便是由着性子,黏黏腻腻的喊阿阑。 啧。 不叫便不叫罢。 是以,宿阑珊一日复一日的希冀着,这小子有了如花美眷,自己也能多些徒子徒孙。 光想想,就畅快得很。 宿阑珊做着春秋大梦,盘算着。 小子,让你别扭。 到时候,你的儿子孙子,不都得称我一声祖师爷么? 不承想,宿阑珊等了几百年。 什么徒子徒孙, 都竹篮打水,等了个空。 这小子以下犯上,拈花一笑: “阿阑,徒子徒孙么,恐怕你是等不来了。” “如今我做了王,这妖界的子子孙孙,不知可否入得了你的眼?” 宿阑珊心灰意冷,只觉得被人叫师父的打算落了空: “随你。” 那少年笑了,命小妖呈上一张帖子: “师父,幼时您教我写字,徒儿自知难以企及一二,今日难得师父有空,可否劳您动笔,随便写几个大字,让徒儿再开开眼,好生观摩一番。” 宿阑珊被这一声师父叫的心花怒放,面上还是端着: “这有何难。” 一旁的少年乖觉的伺候笔墨,呈上文房四宝,兼之奉茶一盏。 宿阑珊颇为受用,心情大好,连眼皮子都没掀,沾了墨,提笔就写: “要我写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指了指烫金贴的末端: “师父的生辰,还有名讳。” 这少年难得如此温顺,宿阑珊很吃这套,被哄得五迷三道,大笔一挥,写了生辰,便要写名字上去。 刚一点落下,宿阑珊瞧了眼贴子,手里的笔一时拿不稳,便滑落了。 宿阑珊拿起帖子,气的手抖: “好徒儿,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第5章 第四章 少年握住宿阑珊气的发抖的手,气息在颈间绕: “阿阑,你年岁比我长,怎么反而不识得?” 宿阑珊哭笑不得,拿起帖子,右手捏了诀,就要用掌心焰焚去。 被少年一把夺下,不顾烈焰灼了的伤,把庚贴紧紧护在怀里: “阿阑,我不该骗你。” “你能不能,让我做做梦,也是好的。” “烧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 少年被灼伤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宿阑珊写的字迹,痴惘一笑: “阿阑,你瞧。” “差一点,只差一点。” 就差寥寥几个字,你便是我的了。 往后,无论哪里去,都绑着姻缘线。 月老的册子上,你我名字,是写在一起的呢。 宿阑珊叹口气,把少年的手拉过来: “伤哪儿了,我瞧瞧。” 少年一声不吭,由着宿阑珊检查。 宿阑珊暗叹一声冤孽,方才功力用了个十足十,本一心想着销毁了这帖子。 谁知道,这少年竟是如此执拗,宁肯受灼伤,也要夺了这帖子。不管不顾,几时竟这般莽撞。 少年的手心一道狰狞的伤口,蜿蜒到手背。血止不住的流,点点滴滴,落在了宿阑珊心头。 宿阑珊只有这一个徒弟,虽然今日有些疯魔,却还是关心的很: “不就是一张帖子么,即便匡我写了,扶云,你该明白,我生性散漫,不喜约束,岂是区区一张庚贴能束缚得住?” 宿阑珊见少年只是望着自己,却不搭话。不由叹口气: “你素来有分寸,掌心焰几斤几两,不消我讲与你听。忍着些疼,我给你疗伤。” 少年眼里是笑意,浑不似受伤的模样: “阿阑,幼时你带我走过三川四泽。有一次我贪玩,险些被虎妖当了下酒菜,你救下我,也因此受了伤。” “当时我法力不济,只能替你包扎伤口,看到你肩上的青蔓,你告诉我,这是蛇族的图腾。” 少年陷入回忆,面上时而悲切,时而浮现着笑,掌心流着血,轻轻覆上宿阑珊的左肩: “阿阑,你瞧,这像不像图腾,我并不觉得疼,只希望它久久的不去。” 求苍天为鉴,这算不算作信仰。 那血滴在宿阑珊肩上,青蔓碧绿,仿佛长了几寸,直往心口处去。 摇曳生姿,年复一年。 宿阑珊就算来了人间,也不得安宁。 闭眼就是满室血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 宿阑珊悠悠转醒,睁开眼,从容不迫,把人踹了下去。 这次是因为有人恃宠而骄,爬了上来。 少年眷恋的目光,在宿阑珊身上打转,宿阑珊受不了这人黏糊,自己怎么从桌案到了床榻,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办的好差事。 宿阑珊取下身上披着的衣衫,递与少年: “拿去吧。” 少年不肯接,只是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 “你既不肯受,也无妨。只是为何还留了旁人的东西。” 少年目光着眼处,似乎是角落里,不知何时,铺着一截织锦。 宿阑珊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昨儿卫小少爷送来的,自己让千落拿下去。 谁知被这孩子垫了窝,角落里一条委屈巴巴的小蛇,跃跃欲试,又不敢凑到跟前: “主子,这织锦好软,也暖和。我想着……” 少年眼里的笑意聚拢了起来,与宿阑珊如出一辙。小蛇瞧着发慌,心里发怵,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 “……我想着这卫家的小子也就这点用处,哪里能比得上扶云哥哥,我拿它垫了窝,省的主子瞧见心烦。” 然后挂着一脸心虚的笑,摇着尾巴: “扶云哥哥,事情就是这样……” 看见少年神色稍缓,小蛇这才放下心来,七扭八拐的爬上少年的肩,抖抖索索,活像筛糠。 宿阑珊实在看不下去,大发慈悲的伸手: “好了,回来罢。” 小蛇如蒙大赦,一头扎进宿阑珊怀里,扭了半天,才老老实实的缠在腕上,一如往常阖了眼,假装自己只是条斑斓的带子。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少年满意的点点头,走之前衣袖一挥,留了数条锦缎,足有半尺厚。 也不知是和谁置气。 第6章 第五章 经此一事,宿阑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小蛇化了形,见扶云不在,胆子肥了不少,央着宿阑珊,给自己绑一个好看的发髻。 宿阑珊噙着笑,手法惊为天人,顺带捏了个决,给小蛇换了身衣衫: “千落,如何?” 小蛇苦不堪言,只能期期艾艾的比划: “主子,这衣衫打扮,你瞧瞧,不是扶云哥哥从前的模样么?” 宿阑珊这才发觉,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那少年像是摸准了自己的喜好,一举一动,就连衣衫打扮,这些末微小事,也一并做的齐全。 前几日竟然找上门来,果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求个清净都这么难。 若逞一时之勇,留在这儿,保不齐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被养了许久的小崽子盯上,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小子荤素不忌,自己却还是要几分颜面的。 惹不起、躲得起。 宿阑珊一合计,决定想个万全之策,遁了去。 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宿阑珊把小蛇揣在怀里,今儿月黑风高,适合赶路。 宿阑珊心旷神怡,瞧着花也红了,树也绿了,月亮也美极。 忽然一枚青叶飞来,上面墨迹未干,潦草几笔,匆匆写下: 望君长留。 千落迷蒙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方才去意决绝的主子,一转身,又回了出云阁。 院内,坐着一个少年。 月夜独酌,竟无端生出几分萧索。 是左相家的小少爷。 手里拿着的,是一支沾了墨的毛笔。 见宿阑珊回来,忽然起身。 墨汁滴滴答答落下,染了衣襟。 卫小少爷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宿阑珊,忽然笑了: “阑珊。” 再说不出话来。 宿阑珊无奈,将青叶晃了晃: “卫小少爷,宿某好歹活了百年,别说世间荣华富贵,就是生死人肉白骨,也能给你办得到。” “这叶子,你何不用它做些要紧的事,我就算不在此处,见了叶子,也是会允了的。” 宿阑珊觉得,这世间的志异传说,都老套的很。 谁知偏偏,自己聪明一世,到头来,也是身不由己,在劫难逃。 便如那坊间说书人,千回百转的故事,什么凡间公子,替妖挡了天劫,妖来报恩,两人从此情投意合,一段佳话,表过不提。 只是这卫巽,是个纨绔少年。 宿阑珊么,自然也不是什么情深意笃的妖。 确有一段渊源,虽是阴差阳错,不过这天劫,却是实打实的挡了。 宿阑珊一心只想着,早早了结这桩事,随手摘了三枚青叶,注入法力,给了卫巽。 此叶为证,天上地下,总给你个心想事成。 这几年都好端端的过了,卫小少爷除了缠的紧些,并不曾提过旁的。 宿阑珊也快要忘了。 谁知今夜本是心情大好,忽然瞧见一枚青叶,宿阑珊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若是留下,难不成等着扶云再来么? 自己一世英明,迟早断送在这小子手里。 若是走了…… 宿阑珊认命的叹口气。 罢了。 想来,自己也是活了百年的妖,总不至于去匡一个凡间的小孩儿。 虽然眼前这人,身长玉立,全无半分稚气。 容貌么,饶是宿阑珊挑剔,也不得不承认,卫小少爷皮相惑人,这模样,万里挑一。 却是个处处留情,醉卧花丛的。 卫小少爷流连于秦楼楚馆,身边莺莺燕燕不绝,打从宿阑珊屋里出来,转身,便又是纸醉金迷。 每每深情款款,绕一圈下来,小姑娘的绢子帕子,便收了满怀。 几年下来,不曾听过,卫小少爷几时动过真心。 众人添油加醋,在坊间流传的绘声绘色,宿阑珊面上三分笑,心中索然无味。 百年后,任你深情薄情,不过都是一缕尘烟。 风流如卫巽,疯魔如扶云,在宿阑珊眼中,并无什么分别。 世间情爱,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既然终会成空,又何必执着。 远不如无心,来的自在。 宿阑珊正参悟禅机,大有遁入空门的意思。忽然被拽入一个怀抱,刚一脚踏入妙境的宿阑珊,重回十里红尘。 少年的眼,比平日还要亮上几分,映着月色,添了淡淡朦胧水汽: “阑珊,留在我身边。” 第7章 第六章 左相府上,近来热闹。 听闻出云阁的头牌,被卫小少爷收了。 还不曾一睹宿公子的真容,如今便入了相府,可算做平生憾事。 围着卫巽打转的,多半是想瞧瞧,这宿公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卫小少爷虽然浪荡荒唐,却是头一遭,带了人回来。 左相大人,真可谓宰相肚里能撑船,疼爱幺子,即使卫巽这般胡闹,也不过是叮嘱几句,便由着去了。 是以卫小少爷有恃无恐,愈发胡作非为。 连夜起了亭台,挥毫泼墨,题了牌匾。 留云榭。 宿阑珊瞧着这动静,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日子照旧。 卫小少爷也绝口不提,仿佛这楼台是为旁人建的,自己的屋与留云榭隔了老远,仍是来回跑个不停。 乐此不疲。 连身边的一众小厮,都实在看不下去,却也没什么法子。 后来商量许久,都推了林风出去。 若说卫小少爷,还肯听进去谁一星半点的话,一定是御史大夫家的长子, 林风处事温润,为人和气,卫小少爷捅了娄子,也常是林风收拾烂摊子。 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脾性,偏生是打小的交情,卫小少爷纵使八面威风,在林风面前,还是收敛不少。 林风受了嘱托,当下便来了相府。 这卫巽,从小就是个出格的,却不是一昧胡来。 这么些年,旁人如何看待,都不打紧,若对其人,果真了解一二,便自会明白。 此间少有, 此人难得。 若是众人听了这话,只怕要疑惑,林大少爷是否坏了脑子。 林风是君子,乐得成人之美,并不愿棒打鸳鸯,何况林风对卫小少爷向来宽宥,瞧着卫巽与家中幼弟,并无半分不同。 今儿个虽然来了,却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心中颇为无奈。准备瞧瞧便走,绝不多留。 传报的小厮匆匆而来,这才知道卫小少爷又去了留云榭,林风走了些路,远远就瞧见了这新起的水榭亭阁。 王府的所在,便是京城中的绝好地界,云水榭,繁花阁,果真是心思澄明,昭然若揭。 林风正要上前,忽然瞧见一个少年,手里把玩着一根碧青的发带,长发如云,散落在肩上。 少年对着水面,绑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发髻歪着,愈发显得少年气。 少年拆了又系,反复许多次,最终还是颓然,看着手里的发带,兀自出神。 不知为何,很想替他把发带系好。 林风如是想。 也便这样做了。 少年瞧着湖里的自个儿,平静无波的流水中,忽然多了个人影,少年一惊,倏忽转身。 来人是个年轻公子,笑意温和。 从怔在原地的少年手中,轻轻一扯,发带就易了主。 “你是新来的小厮么?我家中幼弟幼妹许多,平日里,少不了做这些事。不知是否唐突,若你不介意,我帮你系罢。” 少年平日里伶牙俐齿,今日不知怎么,倒安分许多,只是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含着揶揄: “哥哥,你当真做得来么?” 方才的公子挽起发带,仍是温和的笑笑: “在下尽力而为。” 不多时,已经束好了发,少年似乎颇为满意,蹦蹦跳跳的准备离开。 林风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少年身侧,少年有些诧异,歪着头: “还有事么?” 林风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为何,竟有些迷怔。 再看那少年,转眼间,便没了踪迹。 第8章 第七章 卫巽瞧着,这林大少爷,近来有些奇怪。 虽说两人自幼亲厚,手足情深,可也不曾三天两头的来。 而且来了也便罢了,目光总是有些怅然。 卫巽叹口气,把林大少爷拿倒了的书册摆正,手指轻叩木桌: “兄长,到底怎么了。” 林风把书册放下,有些出神: “小巽,我本是受了嘱托,来劝你的。” “不承想,自渡不得,遑论其它。” 卫小少爷来了精神,命小厮去备酒菜,然后拉过一把藤椅,坐了下。 林风瞧见卫小少爷这阵仗,怕是听戏要听个全套,不由笑了: “小巽,比不得你的风流逸事,我只是在你的府上,那日偶然见了一个少年,连名字都不曾知道。” 卫小少爷拍拍林风的肩,爽利一笑: “这就好办了。” “既然是我府里的人,除了阑珊,上天入地,我也给兄长把人找出来。” 卫小少爷不仅纨绔,还是个行事颇有章法的,立刻召了人来,把府里的谋士门客,侍卫小厮,连带着丫鬟厨娘,一一都领着林风见了。 府里不仅不慌乱,反而井然有序。 说起来,这还是要归功于卫小少爷,自小心思活络。 虽是要寻人,却府内外一并放出消息,只道那日湖畔,林大少爷拾了一件物什,要还与失主。 御史大夫林家,世代为官,林大少爷的祖父林源,是三朝的老臣,朝中颇有些威望,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攀上的关系。 好不容易,今儿有了这由头,众人巴不得能丢些物件,好与这林家大少爷搭上话,与林家有些交情。 众人踊跃得很,非但府里的众人心思活络,就连府外,但凡听见点消息的,都挤破了脑袋往里钻。 何况明眼人都知道,左相家最受宠的幺子,和林大少爷关系匪浅,若能得林风青眼,卫巽自然是要提拔的,以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是以,眼下非但没找到人,反而有不少谎称顶替的。 林风颇感无奈,却拦不住卫小少爷胡闹。 林风想着,此事不如就此作罢,也不必空耗些时辰,众人欣喜而来,却一个个失落而去,总有些于心不忍。 忽然瞧见卫小少爷噙着抹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怕人冒领,就怕他不来。” “兄长,这人,我大抵知道是谁了。” 卫小少爷是卖关子的好手,把林风吊在这儿,硬是留了人,备下了晚膳。 林风心不在焉,被卫小少爷灌了几口酒,忽然发现,席间还有两副竹筷。 “小巽,今日莫不是还有来客?” 卫小少爷瞧着林风身后,挑眉: “兄长,宿公子,想来你还不曾见过。” 林风回头,看见了宿阑珊,才明白为何卫小少爷这般疯魔。 容貌风姿,笔墨实难尽。 今日何缘,恍然见仙人。 林风同宿阑珊见了礼,仍然喝着闷酒,卫小少爷笑道: “兄长见了心上人,如何还是这般愁绪万千。” 林风茫然抬头,左右看了半天,并没有那少年的影子。 夜风微凉,悠悠吹过,林风忽然酒醒了大半,心下明白了什么,愕然道: “小巽,你该不会以为,那日我见到的人,是宿公子吧?” 第9章 第八章 一时四下寂静,林大少爷杯中的酒,端的艰难。 卫小少爷摆摆手,忽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林风关切的望过去,才发现那人哪里有什么不适,只是因为强忍着笑意,才呛咳了几声。 林风无奈,此刻很想扔下酒樽,拂袖而去。 卫小少爷终于有了正形,对林风道: “兄长勿怪,那少年我的确带了来。” 卫巽眼睛里的笑意不减,话却说的玄妙: “只是不知兄长,是否消受得了美人恩。” 宿阑珊懒得瞧这少年胡闹,掀起衣袖,露出白皙的腕子,轻轻摸着一条斑斓的腕带: “卫巽,你可想好了,青叶若用了,便无转圜。” 卫小少爷笑了笑,平静的很,将青叶递与: “阑珊,便如此罢。” 林风虽不知原委,却明白卫巽是拿重要之物,做了交换。 林风急忙起身,脱口而出: “小巽!” 宿阑珊难得抬眼,瞧了瞧面前的两人。 听闻凡间,若是嫁了人,非但自己尽心竭力,还要劝着夫君,再娶个十房八房。 这卫小少爷原来喜欢这样的么? 看不出,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开始替那人着想。 宿阑珊看向卫小少爷的眼神,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变化。 卫巽也发觉了,心下欢喜。却总觉得,这眼神,有些个复杂的意思在里面。 几分体恤, 少许同情, 还有些感慨。 偏偏,不是自己所求的那层意思。 宿阑珊难得好心,把手腕上的斑斓腕带解了下来,林风似乎瞧见,那腕带颇有些依依不舍,解了数次,又缠了回去。 宿阑珊看似咬牙切齿,实则是耐心的哄,摸了摸腕带: “怎么,点头的是你,这会儿又不愿了么?” 林风这才瞧清楚,那斑斓的腕带,是一条小蛇,额头蹭蹭宿阑珊的手指,在腕上缠的愈紧,口吐人言,竟有几分决绝: “我不大愿见他,但是你若欠了旁人的恩情,定然为难,我替你还,却是甘愿的。” 这声音清凌,只一次,就足难忘。 林风终于明白,方才卫巽一番话,究竟是何意。 怪不得,那日惊鸿一面,岂是凡间能有的少年。 小蛇蜿蜒攀爬,恋恋不舍的游走开,淡淡烟雾中,似乎隐隐瞧见一个单薄的少年轮廓,垂着发髻。 少年正要走近,宿阑珊轻轻抬手,指尖是一道青绿色泽,笼罩在少年身侧,转眼间,又化回了小蛇,小蛇怔怔的开口: “主子,为什么……” 宿阑珊慢条斯理的伸手,把小蛇捧在掌心,对卫巽笑了笑: “宿某食言了,来日定将百倍补偿,在下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先走一步。” 卫巽拿着一枚青叶,上面写着的,不过两字: 姻缘。 宿阑珊走进屋内,颇为嫌弃的看了看打从方才起,就涕泗横流的小蛇,抬手准备扔去角落,甩了几次,都又被黏上。 小蛇泪汪汪的贴上来,宿阑珊蓦地心软,无奈的用指尖,轻轻擦了擦那扑簌簌落下的眼泪: “想我蛇族,一向冷情,几时竟出了你这样的孩子,我活这么久,也没见过一星半点的眼泪,怎么,难道是你都替我流尽了?” 小蛇仍旧抽抽噎噎,宿阑珊没法子,只好由着它缠在腕上,谁知得寸进尺,一转眼,爬在了怀里。 还没来得及造次,转瞬,就被卷到了角落。 宿阑珊无奈,把瑟瑟发抖的小蛇重新缠回腕上: “你知道它平日里常是如此,不过今日是受了些委屈,格外闹了些,你又何必吓它。” 第10章 第九章 来人眼神直直的望过来,盯着宿阑珊: “阿阑,出云阁人去楼空,你是走得急,还是压根不想再见到我。” 宿阑珊毫不犹豫的开口: “自然是不想再见到。” 扶云身法奇快,转眼到了宿阑珊身侧,紧紧攥着那人的领口: “阿阑,你故意隐藏了妖气,在这里待了这么些时日,是为了躲我,还是因为,你喜欢了旁人。” 宿阑珊漫不经心的抬眸: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扶云,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一过问?” 扶云的手攥得更紧,像是压抑着怒意: “若我是以妖王的身份呢。” 宿阑珊轻笑一声,正对上扶云的眼睛,平静道: “便是妖王又如何。我也正想看看,我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扶云另一只手,打从方才起,一直扶着石柱,把宿阑珊圈在自己怀里,宿阑珊每说一个字,身侧的雕栏石柱,就在扶云的手中,一点点土崩瓦解。 扶云的手嵌入石柱,却浑然不觉,松开宿阑珊的衣领,伸手抚上宿阑珊的脸颊: “阿阑,明明你就在我眼前,为什么我觉得,你我从来不曾,像今天一样这么疏远。” 宿阑珊叹口气,扯了一条幔帐,把扶云的手包扎起来: “扶云,这该问你才是。” 少年的眼中迷惘,像是隐隐有了水光: “阿阑,为什么不可以。” 宿阑珊看向少年,很是认真的回道: “扶云,凡事讲究个机缘,我无心于此,从前你问我,我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少年低下头,窝在宿阑珊怀里,闷声回应: “记得,你一脸高深莫测,跟我说,佛家有云,举火焚空,其火自熄。让我不要生妄想,好好修炼才是要紧。” 少年叹口气,抱住宿阑珊: “可我当时想着,如果你知道,我肖想的人是你,会不会,此刻对我说的,就是生死同穴,许我一场美梦。” 宿阑珊想把人从怀里推开,少年却紧紧抱着,像是溺水之人,手中攥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如何能脱得了身。 宿阑珊再无二话,手攀上扶云的肩,笑了笑: “扶云。” 少年不由得怔住。 记忆里,那人朝自己这般笑的时候,好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少年的手拂上那人的脸颊,那人也不再推拒,由着自己一寸寸的从眉梢眼角拂过,滑到唇畔。 扶云的手指停了下来,不由有些痴惘。 听惯了阿阑故作老成的说教,明明比自己大不了许多,偏生好为人师,拿手段威逼利诱不成,又甜言蜜语哄骗,硬是让自己乖乖磕了头,好管他叫师父。 那人说过,我现在可是做了你的师父,自然要照顾你,你就跟着我,好好孝敬为师,我自然照拂你。 那人笑得花枝乱颤,说为师于你,自然是如父如兄,如师如长。你且放下心来,有什么事,天塌了,还有我呢 扶云心里,并不曾有过这样的师父。 第一眼,就尽付平生欢喜。 要我如何待你如父如兄,敬你如师如长。 不知何时起,瞧着一抹嫣红,说教不休,启合翕张间,总是神飞九重天。 这里,究竟是如何滋味呢。 扶云魔怔了一般,一寸寸靠近,眼见着百年夙愿,一朝得偿,一时间,竟有些微微颤抖。 忽然少年僵直立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第11章 第十章 少年满眼无可奈何,瞧着眼前人颇为得意的噙着笑,叹道: “果然,你几时能这般乖觉,是我大意了。” 宿阑珊摆脱了桎梏,连着神色都轻快了几分,照着少年额头,拍了一巴掌: “小子,敢把心思动到你师父头上,胆子未免忒大了些。” 拍完以后,觉得解气不少,宿阑珊整整衣领,正琢磨着以后该去哪儿,忽然听到少年轻轻抽气的声音。 宿阑珊忽然想起,方才没来得及包扎的手,果然,献血顺着少年的手掌滴落,染红了一半衣襟。 宿阑珊懒得管,准备带着小蛇遁去,忽然听见少年的声音: “师父,扶云的伤口,疼得很。” 宿阑珊认命的叹口气,转过身,继续包扎: “你少拿苦肉计匡我,这样小的伤,堂堂妖王殿下,竟要我用凡间的手段给你治么。” 扶云的眼睛只管盯着那人看,说什么应什么。 后来宿阑珊也懒得废话,把药酒扔在桌上: “每次用法术给你治了,你偏偏要把伤口弄得更严重。” “缠一堆布条,难看得很,上些药酒,更是吃苦头。” 宿阑珊颇为上进,不耻下问道: “你和师父说说,这究竟好在哪里了?” 扶云咳嗽几声,装的一副虚弱的样子: “师父你过来些,我说与你听。” 宿阑珊知道这少年,装的何其无辜,指不定又打什么主意: “我也没什么好奇,你好好保重,管好妖界的事,以后别来找我了。” 宿阑珊刚一转身,就被从后面紧紧抱住: “阿阑,你果然要抛下我。” 宿阑珊无奈得很: “怎么,你这是早就解了,拿你师父寻开心呐?” 扶云捏住宿阑珊的下颌,轻轻叹道: “我只是想,这样开心的时候,能稍稍久一些。” “人间的法子药效慢,包扎的伤口也显眼,我若时时在你眼前晃,你就能多疼惜我一点。” “阿阑,我喜欢了一个人,把满心的欢喜都予了他,可是他不要。我该如何。” “师父,你教教我。” 宿阑珊心中,忽然有些茫然。 放在以往,绝对是昂起头,一派决然道: “若是如此,你便将那人忘了。” 或许瞧见少年不忍,会补一句: “这有什么,来来来,师父陪你过。 少年的额头,是方才被自己拍红的印记。 眼中,是不知何时起种下的执念。 若是能早早发觉,替他斩了去,也不必有这些纠缠。 对着这样的扶云,宿阑珊忽然,就不那么潇洒了。 一句‘你便将那人忘了’,如鲠在喉。 踟蹰良久,终是咽了下去。 宿阑珊一问摇头三不知: “我怎么知道。” 说完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巴掌。 扶云眼里亮着的光,让宿阑珊亲眼瞧见了,什么叫死灰复燃。 宿阑珊朝自己脸上挥去的手,被扶云一把拦下,被攥住的手腕,传来一阵阵的暖。 少年就像嗅到猎物气息的猛禽,果然是鹰族血脉,不给对方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扶云俯身,捏着宿阑珊的下颌,逼那人与自己对视: “阿阑,你一向爱恨分得清明,几时说过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不许扭头,看着我。” 扶云盯着宿阑珊的眸子,将那人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看得分明。 方才,不过是心中,腾起的一丝微弱的希冀,此刻已是了然。 这一丝茫然,足够了。 世间有句诗, 取缔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扶云从前,只觉得道尽了一腔深情, 如今想来,仍觉得不够。 我与你,经逢一面,再难相忘。 身死神灭,又如何。 动心之前,只有一桩事,最为要紧。 修行证道,以成正果。 扶云拂上宿阑珊的脸颊,看着那人眼中柔软的波澜,痴惘一笑: “阿阑,大道三千,怎及得上一个你。” 第12章 第十一章 宿阑珊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过不中用了。 那少年与千落一个模样,都是用惯了委屈兮兮的手段。 犯了错的时候, 捅了篓子的时候, 都是这么幅神情。 还有,就是想要什么的时候。 千落毕竟只是条小蛇,想要的,不过是些吃食,要么是些小玩意儿。 至于这扶云么, 以下犯上。 狼子野心。 令人发指。 …… 宿阑珊想了半天,也就只想起这些个词。 一时心软,被小崽子哄得团团转。 如今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这少年说了什么,竟匡了自己,两人现下难得平心静气,各捧了一盏清茶。 从前不曾察觉便罢了,自打宿阑珊知道了这小子的心思,就压根不信,这人果真如面上一般气定神闲,一派妖王的光风霁月。 扶云颔首,笑了: “阿阑,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又不会把你绑了带回妖界。” 然后抿了杯沿,赞道: “好茶。” 宿阑珊不想搭理这人,仰头把茶灌了下去: “这话也说了,人也见了,茶也喝了。天色不早,妖王殿下请吧。” 宿阑珊开了门,见那人迟迟不肯动身,无奈得很,伸手要推,却忽然失了气力。 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一般,宿阑珊方才去推的手,哪里还有半分力道,站立不稳,直接倒进了那人的怀里。 宿阑珊眯着眼,隐隐有了怒意: “扶云,我几时教出这样的好徒弟。” 少年面上有些愧疚的神色: “阿阑,对不住,我实在是担心,一转眼,我又再也找不到你了。” 然后少年从腰间取出一把锋利的寒刃,眼都没眨一下,就朝自己心口处挥下去。 顺带封了宿阑珊的哑穴。 鲜血一滴滴的从少年心口处涌出,宿阑珊眼下张不开口,方才一声惊呼,就这样停在喉头。 少年摸了摸宿阑珊的头,宽慰道: “这伤口看着很吓人对不对,其实一点都不疼。我平常不过是哄你的,阿阑,也只有你,每次都当了真。” 少年云淡风轻地说笑着,额角的冷汗却顺着苍白的脸颊,滴在了宿阑珊的脸上。 扶云握着宿阑珊的手,有些不忍道: “阿阑,只要指尖一点血就够了,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妖王怕是分不清到底是心头取血疼,还是指尖滴血更疼。 宿阑珊还没来的及感觉到疼,就被少年搀扶了起来,少年目光疼惜,舔了血迹: “阿阑勿怪,鹰族疗伤,一向如此。这样好的快些。” 果然,方才还流血的伤口,不多时就愈合了。 扶云食指沾了心头血,笑得天真: “阿阑,我帮你画一藤青蔓好不好?” 宿阑珊只觉得额头一阵温热,血腥气蔓延开来。 像是那年扶云的掌心血,染了左肩一脉青藤。 那少年仔细的描摹,半晌,满意的笑了笑,拿来了方才的寒刃,放在宿阑珊面前。 剑刃里映照的人,眉间殷红,一株藤蔓,蜿蜒到眉梢眼尾,妖娆绝色。 扶云解开了宿阑珊的哑穴,笑了: “阿阑,这还是当初你教我画的。可有三分像么?” 第13章 第十二章 宿阑珊勉强凝聚气力,看着眼前的少年,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 扶云把宿阑珊抱起,放到床榻,燃了檀香: “你一向浅眠,这样会好些。半个时辰后,这禁咒自然解了。既然你不愿随我回去,留在这里也好。你好好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宿阑珊也不搭话,眼观鼻,鼻观心,一派修道的模样。扶云又嘱咐了几句,便推门而去,脚步声渐远。 宿阑珊缓缓睁开眼,活动了筋骨,正要起身,看见拐角处,有黑漆漆的一团,在动。 不是千落。 那孩子早在扶云满脸阴郁的时候溜了,更何况千落是蛇族三尊之一的后裔,饶是原身,也色彩斑斓的很,断断不是这般模样。 宿阑珊又瞧了一眼,待那一团露出一双湿辘辘的眼睛时,宿阑珊便后悔了。 蜷缩成一团的,是只雏鸟。 这雏鸟颤巍巍的发抖,哀哀叫了几声,眼睛一转不转,只可怜兮兮的望着宿阑珊。 宿阑珊阖上眼,懒得开口。过了一会儿,认命的叹口气: “别在那儿现眼了,过来。” 黑漆漆的雏鸟扑棱着翅膀,短短一截路,可谓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凑过来了,也不敢靠得太近,只缩在床榻边,哀哀的整理羽毛。 宿阑珊毫不客气,一把拎起这哀哀的雏鸟: “扶云,少来这套,妖王殿下的原身几时是这样?给我变回来。” 雏鸟哀哀叫了两声,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一脸纯良。 宿阑珊提起雏鸟,扔了出去。 谁知这雏鸟当真一动不动,嘭地一声,被摔在了墙角。 宿阑珊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气力还没聚集起来,起不了身,眼睁睁看着雏鸟颤巍巍站起来,跌跌撞撞,又凑了过来。 宿阑珊叹口气,把雏鸟捧在手心,捞了上来: “我不怪你使用血咒,这样可以了么。” 话音刚落,面前哪里还有什么雏鸟的影子,少年的眼睛如同星盏,亮的逼人: “当真?” 宿阑珊叹口气: “扶云,你几时可以爱惜些自己。” 上古秘术,禁咒可定身形,血咒可知行踪。 若取心血,与所另一人相融。 从此天上地下,一生俱生,一死俱死。 扶云紧紧拥住宿阑珊,喟叹: “阿阑,你不曾动情,便不知情到深处,死生又如何。” 宿阑珊微怔,过了好久,扶云以为怀中人已经睡去,隐约听到一句呢喃: “情之于我,不过……梦幻泡影罢了。” 扶云看到宿阑珊的睡颜平静,只当是梦话: “阿阑,你不动心也好,普天之下,再无人比得上你我的情分,再不济,我总能陪着你,千年万年,也可算圆满。” 扶云替睡梦中的人盖了层薄被,流连许久,终是走了。 扶云走后,千落才探头探脑的向里望了望,歪歪扭扭爬到宿阑珊床边,正要缠在腕上打盹,忽然宿阑珊睁开了眼: “千落,替我买些酒来。” 卫巽来到留云榭,瞧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酒坛七倒八歪一地,还有一截花里胡哨的小蛇在酒坛里飘着,咕嘟咕嘟的冒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药酒。卫巽把蛇捞了出来,小蛇的身上的花纹比以往更艳丽,还餍足的叹了一声好酒。 卫巽颇为无奈,屋里独不见宿阑珊,绕了一圈,终于在屋顶瞧见了,宿阑珊斜倚屋檐,自饮自斟。 等卫巽上去以后,宿阑珊已经喝光了手中的酒壶,摇摇晃晃要从旁边再拿一壶,却被人拦下了: “阑珊,你有心事。” 宿阑珊看到来人,隐隐绰绰都成了重影,也不知看没看清楚是谁,竟笑了笑: “我会有什么心事,百年不过一瞬,又有什么需挂怀。” 卫巽在宿阑珊身边坐下,将宿阑珊不动声色捞来的一壶酒挡下: “却不是这样喝法,阑珊,你可知人间饮酒,若不是赏花赏月,便是要吟诗作赋的。你这样喝下去,纵然是妖,也不大能受得住。” 宿阑珊神色有些恍惚,面上带了点笑,朝卫巽笑了笑: “难得你肯劝我,那我便不喝了。” 卫巽不曾见过宿阑珊这般神色,眸中的笑意,隐隐几许情深。 望向自己时,仿佛瞧着另外一个人。 卫巽攥紧宿阑珊的袖口,神色有些凝重: “阑珊,你可知我是谁?” 宿阑珊笑了笑,唤了名字,卫巽却怔在原地。 宿阑珊说的是, 林逸。 第14章 第十三章 卫巽给自己倒了一杯,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只是手里的杯子拿的不大稳当,衣袖微微有些晃动,大约是起风的缘故,声音也有些哑: “我平日里……不曾劝过你么?” 那人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夜风拂过,连着目光都柔了几分: “似乎有过,而且说个不停,不过你走之后,再没有人对我说过了。” 宿阑珊扬起头,神色有几分得意: “你知道么,现在妖界,我的名号响亮的很,日子也过得很好,逍遥极了。” 卫巽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那人的头,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熟悉。 宿阑珊笑着又饮尽一杯: “你我如今,也算各得其所,林逸,有时我偶尔会想,你可曾……” 宿阑珊有些微微颤抖,卫巽将外衫解下,披在宿阑珊肩上: “随我回去吧,好不好?” 宿阑珊晃了晃酒壶: “你走吧,月下独酌这样的雅事,还是一个人比较好。” 卫巽哑然失笑,不想和这个酒鬼继续胡扯,把人抱起,不顾那人的挣扎,好说歹说,总算是从屋檐上下来了: “风雨欲来,你倒是和我说说,这是赏哪门子的月?嗯?” 宿阑珊理直气壮,在卫巽的颈后攀着的手,悄悄施了个决,然后指了指天边,笑的颇为欢喜: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办得到。” 果然,漫天乌云尽散,一轮明月当空。 卫巽无奈叹气,这人今日怕是喝过了,施法便罢了,竟这样明目张胆,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不可相扰凡间’,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心下不免恍惚,这话似曾相识。 今日方才听过。 可惜,原是说与旁人的。 卫巽苦笑,摇摇头,终不忍打破那人的好梦,还是应了: “多谢。” 正想着,宿阑珊忽然靠近,目光与卫巽的眼神相对,卫巽心间一震,还没来的及反应,惑人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你怎样谢我?” 卫巽怔住了。 那人说过的话,转头便忘,又往旁边看去,像是被字画引过了注意力,拿过桌案的毛笔,沾了墨,写了几个字,似乎不大满意。 卫巽俯身去看,极洒脱的草书,像是这人的性子,卫巽笑了笑,也提起笔,依着他胡闹。 那人似乎终于倦了,俯案而眠,卫巽望着,眼睛不由自主,染了笑意。 不由自主,想到那句词,便提笔写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15章 终章 这世间,有两样东西沾不得。 情之一字,摧心肝。 酒入愁肠,徒伤怀。 幸而,宿阑珊能醉时醉,该醒时醒,断得分明。 卫小少爷今日颇有兴致,请了戏班,摆了酒菜,派了小厮,邀宿阑珊同赏。 台上的戏文一场接一场,卫小少爷只管一杯杯的饮酒,眉头皱着,赏银却一分不少。 宿阑珊宿醉未醒,昏昏欲睡,恍惚间听得一句,戏文哀怨,却是老生的唱词,平添一分苍凉。 少年意气空留。 肝肠寸断, 痴心付尽, 皆终作流水去。 卫小少爷见宿阑珊出神,正要命众人退了下去,宿阑珊忽然开口,笑了笑: “卫小少爷既然爱听戏,我这里倒是有一出,比不得府上的班子,却也有些意思,不知卫小少爷可否赏脸随我走一遭?” 卫巽讶然,本想着借着听戏,探一下口风,昨晚的林逸二字,如鲠在喉。倒也不急在这一时,难得这人肯开口,卫巽略一沉吟,当下就爽利应了声: “不知是什么戏文,竟能得你青眼。” 宿阑珊仰着头,眉眼难得的舒展开来,静静望着远山,回头望了一眼卫巽: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场戏,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忽然戏台上人影一闪,扶云不知何时出现,对宿阑珊笑了笑,看不清神色: “阿阑,你这么多年等的是什么,何不今日索性告诉这人。” 宿阑珊也未阻拦,只是笑了笑: “也好。” 卫巽见府宅忽然来了人,还未等开口,就被扶云施了法,不知何时阖上了眼,再睁开时,自己竟似梦里走了一遭。 喜悲苦乐里,一张脸,忘不掉。 朦胧隐绰,便是面前这位。 宿阑珊忽然笑了,衣袖无风而动,对卫巽开口: “卫小少爷,我该走了。” 卫巽此刻前尘已观,如何肯让人走,拉住宿阑珊的袖子,急道: “阑珊,我就是林逸,你为何还要走?” 宿阑珊看着卫巽许久,半晌,笑了: “卫小少爷,你不是他。” 忽然一道火光劈来,宿阑珊挡在卫巽身前,受了一击,宿阑珊吐出一口鲜血,却是不慌不忙的把腕上的小蛇取下,笑的淡然: “千落,大事已成,你怎么还不随你主子离去?是要等这无间烈火焚身么?” 卫巽震惊的望着宿阑珊,那人腕上的斑斓彩带化形,本是平常垂着双髻的孩童,转眼,化了原身,是个临风立的少年。 千落挥袖,掀起临岸波涛,戏台子上的众人纷纷逃命而去,一时间巨浪翻腾,留云榭已入波涛,几乎淹没了一半。 少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面悲喜难辨,直直的望向宿阑珊: “主子,我……” 宿阑珊闲闲一笑,看着千落身后的人影: “扶云,我刚才还在想,你要几时才肯现身。” 扶云神色平静,四下妖气聚拢,十方妖魔俱往,此间已无路可退。 宿阑珊一袭青衣,咯血如焰,落眼分明。扶云神色微微一凛,攥紧手中的诛妖剑,对宿阑珊缓缓开口: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宿阑珊擦去嘴角的血迹,淡淡道: “扶云,难为你这么多年隐忍,筹谋这么久的一场大戏,无人看岂不可惜?” 扶云将诛妖剑一把刺过,宿阑珊将卫巽护到身后,避闪不及,脸上登时划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扶云的手有些颤抖,却还是举起了诛妖剑: “这一剑,是为我鹰族十万冤魂。当年你血洗鹰族无辜众妖,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宿阑珊眼眸冷了几分,笑得从容: “不曾。” 扶云震怒,又是一剑劈来,宿阑珊只堪堪将卫巽护住,这一剑横竖躲不过,宿阑珊干脆赖得避,左肩又挨了一剑。 扶云将剑一横,眸中燃着赤焰: “你引掌中焰,将我父亲和师傅的千年功力一朝散尽,后来因身受重创,含恨而终,你可曾有过一丝不忍?” 宿阑珊吐出一口血,敛了衣袖,笑得肆意: “不曾。” 扶云神色痛苦,闭上双眼,半晌,拖着诛妖剑一步步逼近宿阑珊: “你已受了无间烈火的重创,又挨了诛妖剑数剑,你不必负隅顽抗,念在往日的情分,我放你一条生路,余生在无妄殿向已故的冤魂请罪,若你毫无悔过之心,就自己选择一个了断的法子罢。” 宿阑珊好整以暇的抬眼,哪里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一挥袖,换了身青衫,手里还有一把折扇,宿阑珊笑得开怀: “好徒儿,为师不过是看看你的身手,这么多年原来只这点长进,想要我的命,恐怕没那么容易。你这个妖王的位置,今日,不如为师替你掌管吧。” 宿阑珊云淡风轻的挥了一下折扇,刹那间天地变色,狂风大作,妖风如刀,直直向扶云卷去。 千落大惊,这是弑魂阵,以破魂扇启阵,以妖灵献祭,是十大凶阵之首。 扶云却丝毫未动,重重黑雾之中,是千落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声声主子,不知喊得究竟是谁。 待妖雾散尽,扶云并没有魂飞魄散,倒在地上的,是方才云淡风轻的宿阑珊。 贯穿心口的,是一柄斩妖刀。千年玄铁炼化,刀下曾斩妖灵无数,妖刀一出,断无生路。 是身后的卫巽。 卫巽紧紧握着刀柄,神色不辨: “多谢你方才护着我,只是……对不住了。” 宿阑珊摇摇头,竟是笑了: “无妨。事已达成,想来林风应该就在留云榭的暗阁里,如今水浪应已没入了留云阁,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卫巽眼中神色骤变,一脸惊异。宿阑珊笑了笑: “你夜夜笙歌,后来又拿我做挡箭牌,不就是为了林风么。想来经过如今一劫,往后再无什么波折,你一片情深,他必定感怀。去吧,水已过腰间,再不去救,就真的晚了。” 卫巽再没有犹疑,转身便走了。 扶云隐去眸中的痛苦神色,走到宿阑珊身边,扯出一丝笑意: “被心爱之人所背叛,你若觉得难过,不必兀自忍着。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替你带给他。” 宿阑珊咳出一口血,笑了: “我并没有什么难过,他……是卫巽,并不是林逸。” 扶云神色骤变,攥住宿阑珊的肩: “你……如何知道。” 宿阑珊擦去嘴角的血迹,一脸淡然道: “你布局这么久,致命的诛妖刀还指望着他来完成,怎么会让他忆起前尘?从一开始,我们重逢之前,你已经做了局,我想想,你大概是许了他们两一世的情缘,卫巽后来的种种,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连夜绑了林风,放出消息,就是防着卫巽下不了手,只要卫巽动了手,你自然会放人。果然是我的好徒儿,算无遗策。” 宿阑珊笑得快意,又咳出一口血来,指了指眉心若隐若现的青蔓标记: “还有这个,嘶,妖王的真心,我受之不起。想来这真心是假,为了业火一击而中才是真。” 宿阑珊并指成刀,扶云来不及拦下,宿阑珊已经在眉心划了个血肉模糊,扶云大惊,失声喊道: “你这是做什么?” 宿阑珊笑了笑: “死便死了,不想再和你有牵连。” 扶云攥住宿阑珊的肩,神色开始有些惶恐: “你怎么会死?无间业火我只用了一成功力,刀剑我也早已化去了戾气和一半的法力,诛妖剑不过是化去你的妖力,斩妖刀是为了让你对那小子死心,我几时要让你死了?” 宿阑珊笑的淡然: “百年前的大战,我的妖灵已受重创,只是不曾想,我独步妖界数载,这武行我竟也有唱不下去的一天,陪你演完最后一场戏,我也是时候该去了。” 扶云神色大惊,将妖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宿阑珊体内: “你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让你认个错,当年的事血债血偿,偿完了,往后的日子,你在无妄殿赎罪,我……我就守着你,谁也伤不了你,你会好好的过一生……” 宿阑珊笑了: “当年一战,蛇族尊者替我挡了穿心箭,临终将遗子千落嘱托给我,我看到你腕上是千落的发带,既如此,我便再没什么挂怀的事了。” 扶云将发带一把扯下: “我只要你活着,阿阑,你不会死的。” 卫巽找到了林风,救出来后,可谓劫后余生。 只是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宿阑珊血迹,卫巽一个恍惚,入了梦。 先前梦里的场景隐隐绰绰,能看得见的,只有宿阑珊。 还有一个声音,一遍遍的告诉告诉自己。 你是林逸。 这次卫巽睡了很久,大梦一场。 前尘一世,终究又过了眼,走了一遭。 三天后醒来,卫巽发了疯一般去找,找到的,是一俱凉透了的尸骨。 一个眉眼清冷的男子,对他说了些什么。 卫巽什么都没听见。 “阑珊,你还有千年万年,不必去寻我。到了下一世,我便做个浪荡子,饮了孟婆汤,我便再也认不出你。你伤了心,自然就不愿等了。到那时,答应我,好好活着,替我看一看这世间的山川草木,月落云散。” “好啊,我答应你。不过林逸,你见了我,怎么会认不出我。天上地下,宿阑珊只有一个啊。” 卫巽吐出一口鲜血。 十年后。 皇城脚下,说书人身边聚了一群人,满满当当,这回书说道,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从前卫相家的小公子,不见了踪影。 有人说卫小少爷得了病,缠绵病榻,终是去了。 也有人说得了失心疯, 当然,这个版本更精彩,卫小少爷纨绔一世,后来遇到了个美艳不可方物的佳人,泛舟湖上,一世逍遥。 众人听得高兴,忽然瞧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手里拿着一把破折扇,嘴里嘟嘟囔囔,和众人连说带比划: 这乞丐模样邋遢,且难闻的很,众人颇为不耐烦,有顽童捉弄玩笑,夺走了那折扇。 不知为何,那乞丐眼中便淌下了泪,花了脏兮兮的脸。 众人还在嬉笑,有姑娘瞧见这乞丐可怜,心下不忍,便把扇子向顽童讨了回来,问这乞丐哪里人氏,家中可还有亲人。 乞丐指了指相府。 众人倒吸一口气。 当朝天子励精图治,颇有政绩。先帝曾颇为爱重一民间女子,先帝未免宫中争斗,便暗中将此子托付于林家养大,又命相府扶持皇子,后来先帝去时,立此子登基。 后来不知为何,卫相一家请辞离京,再不见踪影。天子感怀卫相一家,新相不曾入相府,旧时的卫相府虽日日有人洒扫,却终究荒废了。 不过这些都是些传闻,众人连当今圣上都没见过,更别提相府的小小家丁了。 众人乐了。 这八成是个昏了头的乞丐,还以为自己是相府的人呢,连当个家丁都排不上号,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姑娘听了大半天,才听明白,这乞丐是在找人。 你曾见过,一个青衫公子吗? 姑娘摇摇头, 不曾。 这人也不灰心,继续连说带比划: 蓝衫,蓝衫…… 众人觉得这乞丐烦的很,一把推开: 什么青衫蓝衫,在来添乱,小心挨爷爷的拳头! 说书人讲的荡气回肠,众人听得有滋有味: 果然,这相府的排场,就是不一样,这卫小少爷真是纨绔一生,佳人在怀,好不逍遥快活!哪个有这般的艳福无边? 那个乞丐在人群中被撞得东倒西歪,摸索着,瑟缩在堆满茅草的角落里,手里护着一把折扇。 等到这拨人散了,再来新的人,这乞丐便又挤上前去。 你可曾见过,一个青衫公子吗? 蓝衫…… 阑珊。 作者有话要说:都道是游历人间, 无事萦怀。 到最后, 纨绔的钟了情, 不动情的动了心, 苦心筹谋的栽了跟头, 到头来, 折了句, 蓝衫识得否。 幸与诸君相逢, 见字如晤, 阿寒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