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襄》作者:镜中影【完结】 【简介】 从小被有心者收养,精心培植,接受各样技能,成为扶门最出色的暗卫,扶襄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情爱沾缘, 直至与左丘无俦相识。这个男人以顶天立地之姿侵入了她的世界,获她芳心倾爱。然而,乱世之中, 纵然智如她,强如他,也难以驾驭命运之轮,他们欲圆难圆,欲断难断,情生仇起,生死纠缠……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部硝烟未生情缘启 幕启 乱世。 越、叶、原、阙、云五国连同十数个蕞尔小邦割据着这块乱世版图。其中,以云国为个中最强,云国国主乃现任共主,而云国国政又为三大世家所把持,分别是左丘、南苏、逯炎三氏。 云国之所以得以百年来凌于各国之上,离不开三大世家的鼎忠维护,而三大世家的存在,也等同于在各国之前立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山峦。纵使各国为示忠诚定期送到云国的质子、质女,到达云国王都风昌的第一样事,也是拜会三大世家的家主,以期为今后的人质岁月换得些许的安稳。 乱世中的故事,于焉展开…… 一、初至异地为异客 二月初二,寒意犹浓。 云国的地理位置在各国中稍偏北处,王都风昌又在云国的北方,气候谈不上温润舒适,身娇体贵者初来乍到都难免适应不良。跋山涉水来到风昌的越国小公主稷辰也不例外,作为质女,心中的辛酸苦楚已是煎熬,这皮ròu之苦更是平添凄凉茫然。 "襄姐姐,宁姐姐,我一定要去拜会那三家的家主么?" "是呢,公主,一定要去拜会。"扶襄答道。 越王膝下无子,长公主精武,次公主精文,都是能够辅佐朝政的精干人才,其他三位公主皆不足金钗之年,致使十四岁的三公主不得不做了此次质女的人选。幼女离国,越王不是不心疼的,否则也不会特地由扶门精选了扶襄、扶宁屈才作为侍女陪同前来。但既然来了,便须承担应负之责,避无可避。 "我儿这一去只须待够三年,三年后父王一定会接你回来,我儿为了越国,一定要学会忍耐与周旋……" 临行前,越王眼圈泛红,忍着男儿之泪将爱女推上马车,再将殷切目光看向扶门最出色的暗卫。"孤王拜托你们了。" 想到这处,扶襄暗叹了一声。 "可是,我们昨日才到,为何不歇上几天再去?宁姐姐,你说呢?"稷辰向为自己梳着发髻的扶宁求援。 "公主。"扶宁笑靥甚是柔浅。"这是应有的礼节,我们既然代表越国来到这里,为了今后的日子好过,就须烧香拜神一番。" "那……"稷辰咬唇,怯怯瞟了两人一眼。"外边的人可能会欺负我们么?" "作为质子,不被人欺负几乎不可能。"依然是扶宁,语声很温柔,语意很寒峭。 "啊……"三公主的小脸登时白得如同案头宣纸。 扶襄选定了一套朱红深衣和与之搭配的首饰,转回身来,嗔瞪了扶宁一记,先将饰物一一别进公主发髻,道:"质子的生涯自然不能与公主在宫中相比,但既然我们两个随来了,自会全力护着公主,前景无法乐观,却也不必太沮丧,无论怎样,咱们主仆一起担当就是了。" "……好,辰儿和两位姐姐一起担当。" 谁说这位三公主心无城府呢?客居他乡,敛尽娇蛮,先以弱态示于她们,已然是迈出了成功的首步。扶襄与扶宁互觑,彼此心领神会。 二月初二是云国的开春节,平民持柳洒水,驱寒迎春。贵族则聚集一处高歌欢舞,以接春神。扶襄早已打听清楚,三大世家的家主今日齐聚风昌城的骊园,他国新到的质子都会趁着这个喜庆日子拜会。她们在这个的时候与所有人一同出现,至少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一路无话。 "这就是骊园?"车子停稳,扶宁从车窗向外仰望了眼那道木石混搭建成的高大牌楼。"阿襄,你觉得云国人会让我们从正门直接进去么?" 扶襄莞尔,"你想如何?" "旁观片刻。" 她们将车停在旁边一条巷道内,看着来往车辆。巳时尚未到来,早早出门,为得便是有这份从容。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巳时到了。骊园门前的华盖渐多。 最先到来的,是一顶宝蓝香车。车身宽绰,马身高长,纱幕绰绰,隐见其内有美人姿影。 "芸郡主来了。"道旁有人道。 "芸郡主这早就现身,实在有点欠矜持了啊,要想做三大世家的家主夫人,仅有一股子热情可是不够的。" "许是去年被雅公主夺了风头,今朝早早到了占个地利夺回……看看看,那边来得可是边夫人?" "边夫人还是来了?丧夫不过半年,还敢在这等莺歌燕舞的地界出现,不愧是云国第一豪放夫人呐……" "……嘘,这话让三大世家的任何一个听了,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边路人说得正是盎然的当儿,又有两匹玉鞍骝马并驾到了,马上两人形容酷似,衣袍一红一紫,红衣明丽张扬,紫衣高贵宁静,真真个是一对令人心驰神往的浊世佳公子。 "逯炎誓,逯炎谈。"扶宁道。 扶襄挑眉,"逯炎家的那对双生子家主?" "正是。" "其他两位预计几时会到?" "南苏开行事最爱中庸之道,看时辰差不多要到了。而左丘无俦的秉性,不到开宴前多是不会现身的。" "那些质子的车至今都没有见到影迹,应该是都等在偏门么?" "应该是,不过……"扶宁一边的眉毛要挑不挑。"总有一两个意外。" "你这个神情……"阿宁在扶门内负责天下各处消息的搜集,就连各国王室的后宫秘辛也能随口道来,如此暧昧的表情最常出现在向他们讲述哪国的王后与当朝权臣有染的绯色传闻时。 "赫国的质子是叶硕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而梁国的质女与那逯家的那对兄弟往来甚是亲密……"瞥了一脸懵懂的稷辰一眼,扶宁掩口坏笑。"你说这两位甘不甘心从侧门进去呢?" "拭目以待罢。"若那二位也甘心打侧门入,她们也不妨从之,所谓众生平等。而若质子质女中有一两位与众不同,她们就须费些思量,看是从众还是从异了。 扶宁瞳仁一亮,"来了!" 在两队人出现在视野中之际,精神一振的不止扶宁,那些翘首盼了多时的路人中也响过一片兴奋的哗声。 "这位赫国公子还真是个神人,想来对长公主面首这个身分感到极是荣耀了,否则也不能恁样威风地招摇过市不是?" "梁国公主也不遑多让嘛,瞧那辆马车和那些侍从,把芸郡主的排场也给比下去了呢。想来咱们南苏家的两位爷没少疼爱这位小公主,哈哈……" 扶襄眯了眯眸,探首命令车夫,"拐道,去侧门。" "阿襄?"以扶宁的主意,是设法取道正门,为她们未来的三年质居生涯垫下第一步台阶。 "从正门进入固然可能让公主在这风昌城内的身份高上一阶,却也会招来他人注目,并不利于今后处境。" "……也好。"扶宁感觉有理。 "两位姐姐。"始终闷声未响的稷辰忽道。"我们越国也是泱泱大邦,为何不能走正门?父王让你们陪我来,为得是你们二人的才智可以让我在此不受污rǔ,难道我们的第一日就要低人一等么?" 公主的话不可谓不掷地有声,无愧王家风范。 扶宁抬首,迎着那双满是质问的泪眸,"公主,恕奴婢不敬,若我们越国当真强大至此,您不必来此为质。" 稷辰面色一僵。 这个阿宁啊,柔美的外表永远只是表象。扶襄向公主一笑,"奴婢二人陪您来到这里,无论走哪条路,为得只是让公主更好走而已。" "但从侧门进入,我们越国的体面焉在?" "公主到此并非外交出使,既然别国的质子走得,我们也走得。" 在她们为公主开解心结的当儿里,车子再度停住,听车夫道:"前面不远就是骊园的侧门了,直接驾进去么?" 她们还未答话,叱骂声已劈天盖地响起:"哪里来的贱徒,敢把车挡在左丘家主的车前!" 二、也曾相见不相识 那声叱骂过后,车夫嗫嚅惶恐的答对,令她们立时晓得这"贱徒"两字,指得是自己。 扶宁随即跳了出去。当真是跳的,玲珑的腰身连车辕也未沾到已经从车厢到了车外。 "对不住了,贵人,咱们初来乍到,难免无所适从,一不溜神挡了贵人的路。有道是贵贱有别,既然贵人认定咱们是贱的,想必不会与咱们一般见识才对,大路朝天,敬请各走一边。"她笑若春花,音质绵若春风,偏偏出口的话儿字字都含钉带刺。 "废话,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我家家主绕路,你……" 扶宁将脸儿转了过去,一双魅人的眸清悠悠投在那位壮汉脸上。 那挥鞭上前来的壮汉面对如此难得一见的佳人,不由自主苏了嗓软了骨,把后面伤人的话辞硬生生吞回肚里,"对不住,方才在下失言……你们……把车稍稍向旁边移一下……我家家主仁慈,断不会为难……" 纵然这等场面见过无以计数,扶襄仍觉好笑,贴着垂帘道:"可以了阿宁,让个路就是。" "是,奴婢遵命。"扶宁在车前一个妖娆福身,示意车夫将车停靠到路畔。 后面一车两骑缓缓驶来,行经扶宁身边时,一位着淡色儒袍的文士拉缰停下,道:"看姑娘的服饰,当是越国人罢?" 扶宁笑答:"贵人好眼色。" "到云国是游赏还是探亲?" 扶宁的笑颜未改,"陪着主子来做质女。" 许是她以那样自在妩媚的笑容,做如此回答,委实出人意表,那位马上的文士窒了窒,顿时忘语。 "贵人。"扶宁善意提醒。"您主子的车驾已然过去了,不去追么?" "……哦,多谢姑娘提醒。" "应当的,不必客气。" "是,是,告辞,告辞……" 扶襄敢说自己听到那位可怜男子闷在喉里的呛咳声,她掀起车帘,方待把这个刁钻性子的人儿给叫进车里,一阵急沓的马蹄声打车后向此逼近过来,中间还杂有喝骂、哭叫、哀嚎,鸡飞狗跳,恁是热闹。 扶宁脸色微变,命车夫,"快把车驾进那边的小巷!" 车夫昨儿新雇的本土人,对后面那等动静一点也不陌生,长鞭疾甩,车轱辘原地打了个旋,冲向小巷。无奈作此打算的不止她们一家,有一辆驻停了多时的车马也匆匆驶往同一方向。两车在巷口险险撞上,两匹马齐声惊嘶,车身疾退,随在车后的扶宁一个不防,被撩摔到了街间。 而这时,那些马也到了。 扶宁自然不想丧身蹄下,在一只马蹄将踏到自己身上的刹那,她飞燕般凌起的同时,顺便将从地上抓起的一把灰土洒向那匹马的双眼。那马怒嘶直立,马上人被甩落尘埃。 "唷唷唷,小美人的功夫不弱嘛。" "哈,咱们的王孙殿下惨大了,这下摔狠了呐。" 谑笑声四起,十几匹马在马上那些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男女的催动下,将扶宁环围起来。被仆从扶起的王孙殿下本是一脸的戾怒,后望见扶宁貌色登时有了另一个主意,"将这胆大包天的贱人押进府内,本候要亲自审问!" 诸人意领神会。 "审问?王孙殿下,您如何个审法?审完了可轮得到在下来审?" "哈哈哈,敢情叶公子想吃王孙的剩菜……" "看这小美人的打扮,是越国人罢?"一位还算有些见识的少年打量着扶宁身上那袭质地普通的深衣。"你家主子是谁?" 左丘家族里有一位远嫁来的越国公主,出入皆着越衣,若是她的随从,他们这些人须忌惮三分的。 "万兄少cao心了,据闻越国这回派来的是质女,小美人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段,定然是那质女的随从咯,把你的主子叫出来打个照面罢。" "说得有理,这是谁家的奴才,主子可敢露个脸?" 车里,稷辰的一张小脸已吓成纸色,"襄姐姐,他们怎会如此无礼?" "公主在这巷子里安生待着,奴婢去……" "襄姐姐不要撇下稷辰!"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糙,须臾的工夫三公主哭成泪人儿。 "公主适才不还在说越国的国威么?我们可以与他国质子从同一个门进入骊园,那不过是质子当走的一条路,但奴婢此时若不出去,我越国的尊严当真就会扫地了。" "可我怕……" "纵然怕,也要装着不怕。"她拍了拍公主的手背,掰开根根手指,闪身到车外,以笃稳之姿行向哄乱噪杂的那处。 "小美人,你家的主子到底来不来呢?你家主子不要你,跟着公子我走罢,公子我疼你……" 那些污声秽语还在继续,扶宁唇边的笑纹已是灿烂到极致。扶襄疾步上前按住她抚发的左手,再晚一刻,这妞儿就要大开杀戒了。她微微欠身,"诸位王孙公子,越国人有礼了。" "……越国的公主?"那些少年男女眼中所透露出的神色,不尽相同。 扶襄以面纱挡了面,长发拂颊,美眸波光流溢,加之体态娉婷玉立,步姿清贵从容,如此的风流宛转,男子望之,心头憧憧;女子望之,妒意横生。 "公主殿下人既然来了,何不大大方方让咱们看个够,这面纱挡脸好生的扫兴呐!" "欲把琵琶半遮面,这欲掩还露,更挑逗你们这些男人不是……" 群而起之的调笑声不绝于耳,扶襄一径地立身不动,任他们此起彼伏,说个尽兴,直待那些人口干知燥,声浪趋低,方道:"我们今日是奉长庆公主的口谕前去拜会,与各位的冲撞实属无心,待我等打长庆公主处归来,再向各位一一陪罪如何?" 长庆公主,越王之妹,当年与出使越国的左丘家公子一见倾心,远嫁来云国,举世皆知。 "……你们是奉左丘三夫人的口谕?"还是那位万姓少年。 "正是。" "听说左兵三夫人当年为了嫁左丘家的公子,不惜毁了已经订了多年的婚约,为此越王与之反目,至今从无往来,怎会召见你们?" "阁下也只是听说不是么?" 对啊,自家事也只有人家自家人晓得。其他人缄静了下来。左丘家的人,他们没人得罪得起。 那位王孙殿下阴澹澹笑道:"公主让本侯让路不是不可以,但既然你我相逢,自是有缘,公主殿下何不摘下面纱让本侯一见芳容,如何?或者,公主殿下将这侍女割爱给本侯,也无不可。" 扶襄淡声发噱,"王孙殿下……" "这是在做什么?" 一声不高不低的起问,令诸少年男女皆面色发僵,他们着实没有料到会在这块地方与这位尊神遇到,须知特意选走侧门,为得就是敬而远之的呐。一时间,不管是伶牙俐齿的,还是善言健谈的,都忘了反应。而那位发问者良久没有等到答案,又耐心十足地追问一声:"这是在做什么呢?没有人肯告诉我么?" "……左丘家主,日安!"所有人意识回笼,卟通通下马,按各自的出身品阶向来者见礼。 一身玄黑色的外氅,一头野性十足的散披黑发,仅仅是背影,就能给人以顶天立地的压迫……那是扶襄第一次看到左丘无俦,在他身后。 三、他乡遭遇故乡人 对三家家主的拜会并未成行。 左丘无俦斥退了那些少年男女,却也自少年男女口中得知扶襄自称受长庆公主邀约的讯息,玩味一哂道:"公主既然受了我家婶娘的邀请,不如由本人带路,让公主早一刻姑侄团聚。" 显然,这位左丘家主摆明不信长庆公主邀约之说,意在为难一下这位"越国公主"了。 "父王说过的,二姑姑那时为了嫁左丘辉,不惜断发明志,将那时还在世的太后气得晕厥,父王也劝她不住,强将她关在宫里,却被她的贴身侍卫救了出来,之后与左丘辉私奔,父王将二姑姑从王族族谱内除名,这许多年也不曾有过联络,姐姐们都说二姑姑的脾性是了了名的烈……我们就这样去了,二姑姑会如何待我?若被左丘家揭穿了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口谕,又会如何?" 车中,稷辰将这些话重复了多次,且犹在继续重复中。在在是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这一趟前途未卜的拜见更是令公主殿下忐忑难安。 "奴婢也听人说过长庆长公主性情刚烈,但左右也是故乡来人,相信长公主不会给公主太多难堪。"扶襄只得先做如此安慰,届时再随机应变就是。 稷辰突地执起她的手,"襄姐姐,既然外面的人以为你是公主,你就暂且当公主好不好?你替我去见二姑姑好不好?" 扶宁颦眉,张口才要驳斥,被扶襄按住。她们陪公主来此,不止是公主需要适应质女的身份,她们这两个自小接受谍式训练的扶门暗卫也要学会如何恭顺地为奴为婢。"奴婢先替公主试试长公主的口风罢。" 于是,公主喜出望外,卸下了华丽的深衣与首饰,在到达左丘府后,俯首趋步,与扶宁一左一右,簇拥扶襄前往左丘公爷的院落。 "公主殿下,请。"左丘无俦在前彬彬有礼地引入,不疾不徐的领行,周身方圆的气场,温和而平静。 扶襄敛气垂睑,在脑中搜索着有关这位左丘家主的所有资讯:内敛,少言,不喜交际,冷静到近乎冷漠,却唇齿犀利,口才绝佳到近乎毒舌…… 但没有一样讯息能够有助于解除眼下的尴尬。 纵然是特意的为难,也不必全程陪同罢,若她们运气不佳,不多时便会被长庆公主驱出门外,难道家主大人还有眼见为实的乐趣? "主爷!"府内的总执事匆匆赶来,在主子跟前低语几句。 左丘无俦眉头挑动,湛深的眸光向扶襄这厢扫来,两人的目光在遭遇前,扶襄不着痕迹地低眸,避开了。 一抹趣笑擦过黑色瞳心,这女子倒是有些意思。"公主,左丘临时有事,不能奉陪,请见谅。" 扶襄与身旁二人齐齐浅福。待左丘无俦施施然离去,三个女子又齐齐舒出一口气。这个人的存在感,委实是太过强烈。有他在场的空间里,能够自在呼吸的必定皆是强人。 "劳烦通报,故乡人前来向长公主请安。" 左丘无俦已经穿过角门的脚步速不沾地,却在此时一顿。这个秀丽悠扬的声音,竟是在自己走后才乐意重新开启呢。 那时固然是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激怒了,能让他本尊出面的,却是这个声音。虽不清楚那一瞬间扫过耳根又搔过心头的是一份怎样的情绪,但对声音主人的好奇却是确凿无疑的。如今他确定,这声音的主人颇有几分机智。在一干纨绔前将左丘家的夫人拉去支应无疑及时挡去一场羞rǔ,如今进了这左丘府,也敢趁他离场模糊焦点,不管稍后三婶会如何招呼这个"故乡人",至少第一关已经过去了。若非他这刻当真有事在身,定会原路返回,看她又能如何应对…… "主爷,六爷那边似乎来得颇急,您……"主子的两足走了又停,总执事欲催不敢,惟有暗示。 左丘无俦扯唇一哂,"你当真认为六叔急了么?" "这……" "他若急了,越国也就急了。"正如能令他发生兴趣的事物也没有几样一般,这世上能让六叔急的事也没有几桩。他回首一瞥,透过花墙墙砖间错落出的空隙,那道苗秀身影已不在那处。 希望在性情刚烈兼惊才绝艳的三婶面前,她不要太快的相形见绌,不然,他会稍稍失望的呢。 好心祝福过后,左丘家主健步如飞。 如他所料,此一刻,扶襄已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长庆公主。 "你是稷辰?" "禀公主,奴婢不是。"扶襄跪地。 "……呃?"正修系一根琴弦的长庆公主丕然怔住,掀起的美目厉色陡现。 "奴婢扶襄,是陪伴公主的侍女,无奈前往骊园……"她以三言两语,将原委简扼道出。 长庆公主哑然失笑,"我云国的公主几时变得这么不济事?连见她姑姑一面的勇气也没有,需要一个奴婢替她支应?而你这个奴婢,非但敢以我的名义挡厄,还当真敢替主子来见我……"正眼看了过去,对那张面纱皱起了眉头。"你的脸不能见人么?" "禀长公主,奴婢的脸旧伤未愈。" "伤?什么样的伤,需要以面纱来挡?" "毒伤。" "容貌毁了?" "家师医术高超,又救得及时,不至于面目全非。" "你是个美人么?" "扶襄的同门,皆比扶襄貌美。" "……扶襄,同门……原来你是扶门的人。云王居然遣扶门的人为他的女儿做奴婢,是源于对女儿的疼爱?或者另有居心?" "大王惟望三公主能够平安度过三年。" "倒像我那个儿女情长的王兄会做的事。"长庆公主盈盈立起,抬手将扶襄搀起后,没有当即将人松开。"告诉我,你来此的真正使命。" 长庆公主的武功来自扶门风长老的亲传,加诸于扶襄臂间的力道,足以令八尺壮汉失声变色。她眉心稍颦,"保护公主三年的平安。" "还有呢?" "禀公主,没有。" "王兄没有让你给本宫带来密旨?" "禀长公主,没有密旨。" "没有么?" 四目距隔不过咫寸,长庆公主绵深冷邃的眸线打进她眼际深处,来自于臂间袭遍半身的疼痛惹得她净白额心浮起细密汗珠,"长公主是在替越国刑审别国细作么?" "本宫的直觉告诉本宫,你不会是个简单角色,但你若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也懒得去顾那些无干的闲事。而你偏偏找上了门。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在本宫面前,与蝼蚁无异。" 扶襄眉目温情脉脉,"长公主对云国的忠心,令奴婢好生的感佩。" 长庆公主大怒,"你——" "奴婢身上的确有一封信,公主要看么?" 被问者怒极反笑,"你说呢?" "即使这封信是思女成疾的太后在离世之时以泪和墨写给长公主的?" 长庆公主面色一白,脚步踉跄,摔坐垫毯之上。 四、棋逢对手正开局 "阿襄,你脸上的痕迹又淡了许多。" 是夜,扶宁为扶襄换药,惊喜发现那些纵横的疤痕明显消退,剩下的淡淡印迹不加细察已经可以忽略了。 "师父的医术果然天下无双,相信过不许久就可以复原如初了。" 望着镜中不再恐怖的脸,扶襄也不无喜欢,"以往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在意容貌,失去一次,才晓得有一张正常的脸是何等的可贵。" "有几个女子会不在意容貌呢?就如情爱……"扶宁打住话头,暗恨自己的口快。那些曾经被她们在闲时调侃过的戏谈,如今已成了心上的疮,她是在自揭疮疤,自讨苦吃,也是在向阿襄心伤洒盐。 "说起容貌,当年有'云国第一美人'之誉的长庆公主果然是绝色。"扶襄面若无事道。"而性情也如传说中的一般不好相与,今后你我要小心了。" 扶宁正为自己的失口懊恼,闻言当即将话题顺接了下来,"长庆公主自是要小心的,但照我看更该提防的,是那位左丘家主。那人纵然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惊人的气势在,压得人头皮发紧。不过,皮相倒是上等的,难怪有'云国的女儿娇,越国的男儿好'说法传世,这三家的家主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呢。" 扶宁挑眉,左丘无俦的样貌她并没有看得清楚,但那个男人的惊人气势却是在他甫出场即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能让那些个张狂肆虐的贵族子女温顺如羔羊的人,绝对不止是一个第一世家的家主之位就能畏忌得了的。而其后,又能敛尽凌厉,以一家之主的无害貌同行引路……左丘无俦其人,当比她们所了解到的更加复杂莫测。 "这个人一现身便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将我们放到了长庆公主跟前接受削刮,还好阿襄你反应快,早早将话垫了过去,否则……" "他的下马威不仅仅是这一个。"扶襄道。 "嗯?" "今日三家齐聚骊园,本是最佳的拜会时机,我们错过这个机会了。" "……错过?"扶宁一时不解。 "你认为三家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所时,我们应当先登哪一家的门?" "当然是左丘家。左丘家乃云国第一世家,家族内所曾出现的文武巨擘自不必说,单是如今左丘府内的嫡系一脉,左丘二爷为国伯公,三爷为上阳侯,四、五、六三位都是爵爷,至于这位左丘家主更不必说,承袭了其父的安王与家主之位……"扶宁恍然。"是呢,纵算在所有人的默知公认里左丘家是越国第一世家,作为质女的一方也无权为三大家世划出先后,我们若先去拜会了左丘家,势必会召来另外两家的不快,而任何一家的为难都足以让我们今后的日子步步艰难。而且,退一步讲,纵使无人敢置疑左丘家的老大地位,另外两家孰先孰后也是难中之难。" 不说则已,越说越觉得当下处境进退维谷。"阿襄,你可有法子应对?" 扶襄喟一声,"无法。" "无法?连你也无法可解?" "毕竟是人生地疏,主动出击未必是好事,不妨先以拖字来应付一阵子,慢慢寻找时机罢。" 不管左丘无俦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为她们实实在在地划出了一道难题。这个人,当真是她们今后要慎防慎对的第一人。 ~~~~~~~~~~~~~~~~~~~~~~~~~~~~~~ 论及"拖"字决,古往今来,佯病是第一选。这法子,虽老套,却凑效。 在谒见过长庆长公主的隔日,远道来的越国公主,因与至亲久别重逢,乍喜乍悲,又有长途跋涉的积劳,水土不服的辛苦,病了。 "病了?"左丘无俦探向茶盏的长指一顿。 "是病了,侯爷夫人派了大夫过去,言道是气血两亏之症,亟需调养。" "既然敢对外称病,诊断回来的自然是病了。"他微笑。并非特地对越国人多加关照,而是各国质子质女在此的日常作息出入行止,有专人看管,也有专人向他呈报。而属下呈来的这个消息,令他心情大好。 "飞国的公主昨晚向边夫人的府里送了一颗雪莲珠,据传有驻颜美体之效……" "边夫人应该很喜欢罢?" "是呢,边夫人爱不释手。" "很好。"他放下茶盏,眸角扫了眼桌上的两条紫漆长盒。"这两根千年人参,一根给边夫人送去,另一根……" 他语势略停。 属下屏气等待。 "送到越国公主的驿馆。"思及此举将会带来的效果,唇角愉快上扬。 ~~~~~~~~~~~~~~~~~~~~~~ "……这是什么?"扶宁打开盒子,盯着其内物什晌久,问。 "千年人参。"扶襄以指尖拨弄参须,答。 "这位左丘家主什么意思?" "让所有人晓得,越国的质女与他关系匪浅。" "目的呢?" "活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兴许还会招来妒怨,惹是非上身。" "我们和他结仇了么?" "……我想,我们走错了一步。"扶襄为自己的思虑不周叹了口气。"我们不该看破左丘家主的意图。作为新到质女,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就应彷徨无助,哪能如我们这般清醒地审时度势?忘记藏拙,是极错的一步。" "所以引起了左丘家主的关注?" "应是如此没错。" "他有这么闲么?" "作为一国的守护者,慎防每一个外来者是他分内之责,他时下不过动动嘴皮子,测试的也不过是我们到底有多少斤两。若我们没能及时察觉,还与他周旋下去,恐怕招来的就是杀身之祸了罢。" 扶宁蹙眉,"但若突兀地藏拙,他依然会察觉你又一次窥破了他的用心。" 扶襄颔首,"既不能突兀装傻扮弱,也不能滴水不漏的支应,这中间的尺度分寸,便是我们接下来要拿捏清楚的。" 言间,她目中有抹异彩生起,虽稍纵即逝,仍为扶宁所觉,笑道:"阿襄遇到对手了是么?" "是呢,对手。"粉唇内,溢出无奈的叹息。 五、谁家多情谁家愁 厚重的"大礼",既然是以众所周知的方式送进了驿馆,目的自然是众所周知,一位位高权重的当权家主,一位远来为质的异国公主,两者一经牵连,要人不浮想联翩也难。 左丘无俦虽不似别个贵族男子般喜卧花丛,也从无人不风流枉少年的轻狂作派,但如斯门第出来的人,要说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十人中有九人半不会相信,何况在坊间素有"云国第一夫人"之称的边夫人与三家家主的绯闻由来是风昌城最具咀嚼价值的谈资,如今天降奇闻,怎不让坊间爱说者蠢蠢欲动? 扶宁出外采置日用品,满载而归。 "阿襄你晓得么,三天哎,短短三天而已,外面已经传成越国公主向左丘家主自荐枕席,共度良辰,通宵达旦的一夜恩爱之后,怜香惜玉的左丘家主送以千年人参为公主调理玉体……" 乱世之秋,礼崩乐坏,三纲五常的奉行不及对强者的崇拜,男欢女爱也可以被肆无忌惮地拿到台面上热议。扶宁遍走四方,外表柔美如仙,性情豪迈不羁,说起墙外甚嚣尘上的热闻,尽管与自家主子有关,仍是咭咭怪笑不止,而扶襄则须顾忌着四遭动静,以防被玻璃心的年幼公主听到,惹上奴大欺主之嫌。 "下面应该会有人登门拜访了罢。"她道。 扶宁杏瞳一亮,"左丘无俦的相好要上门施威?" "或许。"不管是谁,她们短时内想要平静度日怕是难了。 但不曾料到,头一个蹬门的竟是与逯家双子互动颇多的梁国公主姚贞。 同为质女,境况也不尽然相同,越国是仅次于云国的第二国,而梁国的版图甚至不及云国一州。正常情形之下,姚贞断不会主动上门让自己矮人一头,但有了梁国公主与左丘家主的绯闻在前,多出了一层同理之心,于是,这位公主来了,与病榻上的稷辰公主好一番的姐妹情深,言道今后互多来往,互多关顾。 她之后,陆续来了几位质子质女,试探真假,以定风向。 稷辰既然对外称病,自不能全程陪同,待人接物多由扶襄、扶宁代理,如此过了七八日,除了喧闹些折腾些,倒也算相安无事。 "难道就这些小鱼小虾了么?没有看头嘛。"又送走一拨来客,扶宁不无失望。 "不会。"扶襄摘下面巾。"大鱼大虾一定会有,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在估量分量而已。" "是在说边夫人罢?"扶宁惯有的八卦神色又贼兮兮挂上了俏脸。"在我的资料里,这位'云国第一夫人'与左丘无俦以及其他两家的家主都是青梅竹马,边夫人的父亲曾为紫麓学院的山长,在名义上,三家家主都叫她一声'师姐'。十五岁的左丘无俦曾为娶边夫人为妻与其父大吵并欲放弃袭承家主之位,其他两家的家主则力护边夫人不受当年的左丘家主迫害,之后边夫人为了不连累左丘无俦,糙糙出嫁……感人罢?" "那么,在你的资料里,这一对感人的男女如今可有瓜葛?" "边夫人在丈夫在世那时出入三家的府邸便极为频繁,三家的门槛在边夫人的纤足下如履平地,否则也赢不来这'第一夫人'的美誉。" "也就是说,若她发出邀请,三家家主必到咯?" 扶宁瞬间明白,"我们要与她攀交?" "姑且一试。" ~~~~~~~~~~~~~~~~~~~~~~~~~ "人参事件"过了已有十日,因没有续曲演出,外间谈论的热情渐渐淡下,却在这时,越国公主遣美婢将人参送返左丘府。 "请执事大人代禀左丘家主,因奴婢的愚笨浅薄,擅自将这贵重的宝物收了,昨晚拿出欲给公主补养之际被公主所察,对奴婢甚为震怒,公主道无功不受禄,与左丘家主不过点头之交,不敢领受如此贵礼,特命奴婢前来奉还。" 府内的总执事左赢觉得这事怪异,本打算说出个子丑寅卯,谁知对方压根不给执事大人表现机会,塞了物件,施了别礼,掉头即走,那身形快得连门口侍卫也叹自愧不如。门口桩上系了一匹不起眼的矮马,出了门,上了马,一溜烟去也。 左丘无俦晚间归来,听说此事,竟也无语半晌:越国公主何出此招?如果仅为避嫌,在收礼的第二日就当完璧归赵不是么?如今眼看要事过境迁,此举不就是画蛇添足?抑或…… "或许是为了以一个出其不意博你左丘家主的眼球罢?毕竟,外间传得再热闹也是假的,而若能当真得你左丘家主的青睐,未来的质女岁月便一马平川了不是?"堂弟左丘无倚噱道。 ……当真如此?左丘无俦目色略深。 左赢出声提醒,"主爷,南苏家主邀您今晚去沧月楼,您……" "不去了,不去了!"未等左丘无俦发话,左丘无倚嘻哈哈道。"就说我们的左丘家主因受佳人拒绝郁郁寡欢,今晚除了以酒消愁,哪也不去了!" 左赢没敢吱声答这位少爷的茬,静待主子示下。 左丘无俦将那根人参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方道:"回话给南苏家主,改日再约罢。还有,命人将这东西再送回越国会馆,告诉那越国公主,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再要,她若实在不喜欢,直接扔了了事。" "哈,看罢,已经告诉你咱们的左丘家主因难得佳人欢心心情不悦了,执事大人还不信是不是?那位越国公主好大的本事唷……" 无倚少爷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主儿,嗓子高声气足,这般的公然宣告,又有那根人参的一来一往,未过一日,府中下人都知道了自家主爷为越国公主害起相思病,忿忿不平者有之,绘声绘色者有之,而详细转告者,更有之。 "无倚少爷当真是这样说的?" 边府后园,杏花红,李花白,竹叶翠,蕉叶青,弯拱桥,细水流,布局极富情趣,又不乏雅意,在在显示这园子主人的颇佳品味。 此园名为"边园",乃"云国第一夫人"边夫人居所。听"人参事件"进一步的演化,清艳面容挂上一抹疑思,沉吟再三。 "无倚的性子虽然闹了些,却不至于信口编纂兄长的小话,想来这是真的了……无俦终于能够重新再爱了么?"幽幽叹息,半喜半怅。"绿儿,以我的名帖,邀越国公主过府一叙。" 六、语真情假话风流 "……越国公主?" 与稷辰打上照面的刹那,边夫人的诧异甚至来不及掩饰。 在她的料想中,以左丘无俦的阅历眼光,看上的女子纵使不是倾国倾城,也必定超凡脱俗,而面前的越国公主,虽眉眼姣好,但面相青涩,身形羸弱,实在看不出具有征服那样一个男子的魅力。 "稷辰有礼。"纵然娇气未除,却也不乏一国公主应有的大气,稷辰落落大方地欠首见过。 "……边瑶有礼。"边夫人福身的当儿,嫩绿丝质的披帛沿着雪白缎服包裹的丰润香肩软软滑下,又不经意拢回原处,那一个举手投足,连女人也会目眩神迷。 扶襄旁观,心中平心而论:单论容貌,位边夫人不及阿宁,但这一份娇娆曼妙的风情,却是阿宁比之不上的。 "辰公主到风昌多日,边瑶早该尽地主之谊,在此自罚三杯作为陪罪。" 边夫人那厢连饮,稷辰也将案上的玉盅举起,"久病之人不胜酒力,稷辰饮此杯以谢夫人盛情。" 话端的开始,无非是些日常寒暄,边夫人不急于扯入正题,稷辰也按事先的安排不疾不徐地漫谈沿途景致。边夫人始觉得这个年幼的异国公主不可貌相起来。 "不知稷辰公主与左丘家主是如何相识的?"不经意间,边夫人问。 "谈不上相识,也不过是探望姑姑的时候偶然遭遇。"实则,外间的传言扶宁一字未向公主禀告,稷辰自是全然不知,这番话是扶襄亲授,公主照搬而已。 "我倒忘了,左丘家的侯爷夫人是公主的亲姑姑,相必侯爷夫人很乐见亲上加亲罢?" "这……"稷辰公主暗瞟了瞟右侧的扶襄。"姑姑她并不过问晚辈的事,端看晚辈们自个儿的造化而已。" "这话也有理,有些事看得是缘分。"边夫人小呡一口,佳酿润得唇色魅红,眼波如醉。 扶襄蹲下身来,执壶为公主斟酒。 稷辰举杯,"就如稷辰与夫人,能在风昌相识,更是难得的缘分。不知道稷辰有没有福分叫夫人一声'姐姐'?" "公主不弃,边瑶自然乐意,今后在这风昌城内,我们彼此也算多了一个亲人,妹妹有什么心事,只管来找姐姐倾诉。" "……真的?"稷辰眼角向扶襄暗瞟,一口气松了下来:总算等到了这一句。 边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姐姐还会骗妹妹不成?" "姐姐可否帮稷辰一个忙?这个忙,对姐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稷辰却是至关紧要。" "……哦?" "姐姐可否邀请三家家主共聚一堂,让稷辰完成拜会?开春节那日,稷辰错过了。" 边夫人瞳心一转,"妹妹为何不直接找无俦帮这个忙?" "稷辰与左丘家主仅是一面之交,不敢劳烦。" "……是么?"边夫人望着这稚气未脱的小女子容色中透出的那抹淡淡执拗,不由莞尔。"既然如此,姐姐就帮妹妹这个忙了。"正巧就近观望这对绯闻男女的真假不是? ~~~~~~~~~~~~~~~~~~~~~~~~~ 为了此趟边园之行,扶襄、扶宁作了半日的准备,再对公主进行了半日半夜的强行灌输,如今完满归来,稷辰一扫前往时怏怏脸色,喜孜孜向二人道谢。 "多谢二位姐姐,让稷辰在这风昌城内又多了一位姐姐。" 扶宁笑笑未言。 扶襄恭声道:"公主方才表现得当真是妥贴极了,有边夫人在,对三家家主的拜会必定能够顺利完成。" "这个左丘无俦很难缠么?为什么这些天来来往往的人谈得都是他?连这位这么美丽的边姐姐话里话外也少不了他?" "是呢,很难缠。"扶宁叹气道。"所以公主,若当真与这个人见了面,比今日的小心应付还要小心十倍呢。"既然有人喜欢与她们装傻扮纯真,她也乐意给予充分的配合,想演大家一起,何乐不为? "可是,我们明明与这位左丘家主并无深交,为什么所有人似乎认为稷辰与他情谊匪浅?" 扶宁面色一苦,涩声道:"但凡质子质女,哪一个不是处境……算了算了,无非是好事者的臆测而已,清者自清,请公主无须太过介怀。" "也好。"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未继续深究。 同一时刻,边园小轩内,贵妃榻上的边夫人皓腕如雪,举一顶翠色茶盏,内盛解酒香茗。 "依翠,你怎么看那个越国公主?" 正以小炉煨着红泥小壶的侍女答:"看上去弱不禁风,至于真弱假弱,有待商榷。" 边夫人唇勾赞许笑靥,"你这小丫头的眼睛越来越毒了呢。" "但不管怎么看,奴婢始终觉得她不像是左丘家主会喜欢的人。" "为何?" "左丘家主乃顶天立地的男儿,能站在他身边的,仅仅是仰望他的光辉是不够的,而这位公主怎么看也不似能够与家主并驾齐驱的女子。" "有理。"心腹侍女的分析可谓切中肯綮,淡淡的怅惘抹上美颜。 "不过……" "不过?" "奴婢倒觉得越国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女非同一般。" "哦?"边夫人蛾眉淡挑。"怎么说?" "一个的容貌太美,另一个……" "另一个如何?"身为主子,全副的注意自然尽数放在那位穿越国宫装的主子身上,倒不曾留心其他。 "说不上来如何,奴婢只是觉得那人不像是个奴婢出身的。"为奴者,受周遭环境的趋使与默化,日复一日,形容举止间难免就要带出一丝卑微奴颜,但那个女子……当真是说不上来如何,却让人难易忽略。 "挑个吉庆日子,邀三家家主到骊园小聚,是真是假,到时不难一目了然。"话声内伴着一声低低沉喟。多想有一个人可以当真让无俦动心,给他一份可以受人祝福的温暖情爱,那样,她也就……也就…… "看来,瑶姐姐对你的终身大事很是挂心呢。" 沧月楼内,正低首沉浸于边疆布防图内的左丘无俦被一记拍肩高笑打断思绪,抬头看,一袭宝蓝长袍的南苏开施施然落座对面。 他眉峰微蹙,"你晚到了。" "晚到好过不到,何况还带来了你最感兴趣的资讯。" "边夫人邀宴越国公主?"这等事,作为"人参事件"的后续,自然不可能逃过风昌众生的关注,有何稀奇? "如果这事不足以使左丘家主动容,不知原国与阙国联姻联防的消息够不够分量?" 七、琴声在琴指上听 "经过确证了?"若此讯属实,的确不容忽失。 "本侯的枢密院不是吃闲饭的好呗?若连这点异动也监察不到,那些遍布各地的暗卫要他们何用?"虽然喜玩爱乐,说起本职,南苏家主向来成竹在胸。 "阙国与原国先前战事不断,这几年才渐形太平下来,怎会有这一个突然转折?" "有高手从中纵横捭阖。" "姓甚名谁?" "就知你会感兴趣。"南苏开手中折扇刷地展开,摇得四平八稳。"说起这位,还是无俦的老相识呢。" 左丘无俦微怔,眸光眯细,盯着对方嘴角那抹可疑笑意,"女子?" "然也。" "霍阳。" 南苏开拍手大笑,"这么肯定?是因你左丘家主的风流债乏善可陈,还是笃信这世上有这等能量的女子只有那霍阳一人?" 左丘无俦回之亲切一哂,"南苏家主这么喜欢刷嘴皮子,沧月楼的二楼正好出缺,何不去顶了差使?" "沧月楼二楼什么差使……"刚刚进门时,好像正听见掌柜的责叱堂内执事赶紧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过来……他确定,再说下去,必遭无俦毒舌讨伐,见好就收方为上策。"咳,这个,无俦,阙国与原国一在我西南,一在我西北,若两国联防,对我边疆的安稳是一大威胁呢。" "确实是个威胁。"左丘无俦起身,凭窗远眺。"六叔近日要赴边疆视察边防,不如就请他早日动身罢。" 南苏开也斜倚到窗前,邪邪问:"那,对那位霍阳姑娘,你就当真不闻不问任她拆你墙角?" 左丘无俦淡笑,"那也要她拆得了才成。" 南苏开摇头,"莫小瞧女人呢,尤其一个被伤了心的女人。"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转移话题。"越国公主那边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你不会当真一见钟情了罢?若是如此,你定要早早告诉在下一声,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瞧一眼是如何个三头六臂的女子……无俦?" 左丘无俦目光定在一处,久久不动。 "……在看什么?"顺他视线望了去,人头攒动,车流不息。 "在看我云国的商市繁荣不可以么?"左丘无俦懒乜他一眼。"既然要谈的事谈完了,先走一步。" "……不送。"深知这位的秉性,说要走便是要走,拦是拦不住,索性随他去。不过,他以他南苏家主十八年的贞节打赌,无俦方才定然是看到了什么,今日恰好无事,何不跟去看个明白? ~~~~~~~~~~~~~~~~~~~~~ 扶襄今日出门,是为了调配最后一味药。 脸上的伤痕已经淡得近乎无了,那日出门会边夫人便是揭了面纱小试效果,证实不只是自己在镜中的一厢情愿。现只须再将最后一味药再涂上个五六日去痒平肌,便是将这张脸完整救回了。偏偏在这当口,由越国带来的最后一味药膏因云国的燥冷气候干裂成块,不得不出门添置。 "阿襄有没有发现你蒙着面巾很勾魂,连我这个女人看了心口都要嗵嗵狠跳上几下,不如你今后就以掩面佳人的装束行走如何?"扶宁曾如是打趣。 扶襄扶了扶面巾,有感的确有视线屡屡向自己身上落来,于是加紧赶路。 忽地,一声低低鸣响的琴音钻进耳谷。 "这位先生,这琴名曰'孟离',可是一把难得的好琴呢,您听听这音质,世间少有呐,小生若非家道中落,母亲重病待医,是万万舍不得卖掉这把祖传之物的,先生是雅人,给个公道的价钱罢。" 路边,抱琴待沽的书生为让前来观琴者信服,以枯瘦指节卖力拨弄起来,当真是金声而玉应,委实好琴。以致扶襄双足游游离离,不由自主走近了过去。 那看琴者显然也有几分耳力眼力,明明眼中已有见猎心喜之色,嘴中犹道:"什么祖传之物,看这琴的模样传世也不过几十年,称不上上品,我看你可怜,给你十两纹银为母亲抓药,这琴我勉勉强强收了。" "不成啊先生,这琴虽不是古物,但的的确确是把好琴呐,出自阙国制琴大师何甲子之手,单是工钱当年家父便花了百两银子,况且这材质……" "你想卖便卖不卖也就罢了,罗嗦作甚?走了!"看琴者拔脚欲离。 等了半日才等来讨价还价者的书生大急,"哎,先生,先生,您多少再加些价钱,小生……" "这琴实属上品。"十根纤纤白根按上琴弦,指尖轻拢慢捻,流水般的音符潺潺淌出。 书生又惊又喜,颤声道:"姑娘弹得妙,这琴若是落在姑娘手中,方是落得其所!" 扶襄指尖陡转,拇指抹弦,几个滑音沉沉如群兽呜鸣,"这琴……" "这琴我要了!"先前的看琴者迫不及待向书生怀内扔进满满一袋钱币。"这里面是二百云币,相当于六十两白银,够请十个大夫的了!" 书生举着钱袋,为难地看向另一位看琴者,"姑娘……" 扶襄淡道:"这琴至少值百两银子。" "……这里还有一百云币!"看琴者又扔了一袋,抱起琴便走。 "哎,先生……姑娘,对不住,小生……"明明这位姑娘才是真正配得起那把琴的人呢。 扶襄面纱外的美眸笑意漫闪,"不瞒阁下,小女子实则囊中羞涩,付不起百两,告辞。"会出面,也无非想让这把沦落街头的上品不至于太过被人轻贱。 话虽如此,返回会馆的一路上,仍不免为那把琴惋惜低叹。 她身后几丈之外,男人定住了脚步。 "无俦,你到底下来看什么?"南苏开尾随多时没有发现,索性现身来问。 "看琴。" "琴呢?" "被牛嚼牡丹者抱走了。" "……哦。"南苏家主开始悄步撤退。 "去拿回来。" "哈,本侯向来不喜欢以势凌人,无俦你另请高明罢……" "不管你是抢是买,明日一早本王要在桌案上看到那把好琴。" "……凭什么要我去?" "凭你跟踪本王。" "……" 八、知音未现琴未鸣 确实好琴。 琴面为杉,琴底为梓,型态流畅,琴弦为阙国良岘山专产的青叶蚕蚕丝,指抚其上,清绵浑厚,真若天籁。而工艺更是堪称完美,每一处粘合,每一处钉楔,皆细腻圆润到无可挑剔……如此一把琴,纵然是放到王室的乐府,也能艳压群芳。 左丘无俦将准时出现在案头的物什仔仔细细欣赏完毕,甚是满意。 "看够了罢?"南苏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他堂堂南苏家主做那等强买强卖的勾当,也难怪余气未消。 "暂时够了。"左丘无俦挥手唤了侍从抱琴入匣。"说罢,你的事。" "我的事?" "若非你求于人,断不可能如此利落地将琴按期放到我的案头,不是么?" "这个……"有个如此了解自己的好友,还真是让人愉快呢。"助我把这个家主之位让出去。" 左丘无俦无好是不解,"为何如此迫不及待?" 南苏开不欲多谈,"总之助我就是。" "好。"他慡然应允。"既然如此,再去帮我做一件事。" "……"南苏开很理智地控制着嘴角的抽动。"您老人家真大方。" "好说。"在南苏家主变回南苏少爷前,势必要好生利用一番不是么? 对于别人真诚的赞赏,左丘家主向来不吝于接受。"王上前日召见,说到了赫胡部落,这些年来,赫胡部落越闹越是恣意了,王上对他们的容忍已到极限,你应该晓得若是我出面,不会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南苏开默然不语。 "你该过去看看了。有些事总要了结。" "……好。"南苏家主终于点头。虽然小有为难,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寻找自己的乐趣。"话说安王爷兼家主阁下,昨日吸引你下楼的,不止这把琴罢,那个弹琴的女子好像从未在风昌城出现过呢……" "我风昌城人口数万,莫非南苏家主人人都识得,个个都熟知?" "这倒没有,不过啊无俦,那女子的琴技当真不弱呢,是不是?" "何止不弱,她……"毕竟是左丘家主,及时收了口,冷瞟眼前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是何方神圣?" "……越国公主。" 南苏无开一怔,坏笑由唇角缓缓扯开,占满整张俊脸。"她就是越国公主?难不成外面那些闲话确有其事?你和这位越国公主当真有一腿?" 左丘无俦不无鄙夷地瞟去一眼,"你用辞可以再粗鄙一点。" "重点得不是在下的用辞。阁下与越国公主到底深刻到哪一步,请为在下解惑。" 左丘无俦摸着下颌,对眼前人施以正眼,边打量边颔首,"像,太像了。" 顿时,后者兴趣更是万分高涨,半边身子欺过桌案,眼内星光闪烁,声线激动拔起,"像什么?像什么啊?" "不是像,是丝毫不差,不,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说她的容貌……" "我说得是阁下。阁下的风采已经比得过三姑,赛得过六婆,只差额头别上一朵千娇百媚的绒花,便能拉媒作纤,开张营业了。"话落,起身离座,负手悠哉离去。 "三姑六婆"南苏开被噎得一窒,但很快又笑咧出满口白牙:能动用到无俦的毒舌,想来其中已不简单,常言道独乐乐如众乐乐,如这等好事又岂能一人独享,赶紧找逯家兄弟共襄盛举才是。 ~~~~~~~~~~~~~~~~~~~~~~~~~~~~~~~ 边夫人的面子着实不弱,府宴后的五日,送来邀帖:世家子弟骊园小聚,务请公主光临。 接了个帖子的稷辰,很是兴奋了一阵。自那日初识,对于那位风姿绰约举止优雅的边夫人,公主殿下就有了一份莫名的崇拜与艳羡,所谓女子当如是,如何让自己能够也那般的光彩夺目,是公主殿下当下最大的渴求。 然而五日后的聚会上,参与的各人都有各自的失望。 如边夫人,召集这场聚会的目的,为得是就近观察左丘无俦与稷辰绯闻有几分的真实,以定下自己的步调。 如逯家兄弟与南苏开,是为了看个热闹,寻个段子,找个能够调侃左丘家主的机会。 如稷辰,是为了能与所崇拜的人更近一步。 如扶襄、扶宁,想一次将三位家主拜会完毕,以完成到云国来最紧要的一桩事…… 但,在这诸多的期望中,左丘家主华丽缺席。 左丘家的六爷动身前往边疆之前突发重病,左丘无俦代而行之。 于是,这场没有了最重头人物的聚会,成了无味的鸡肋。边夫人兴趣缺缺,勉强撑了一个时辰即让大家自散去。 回到会馆,先将怏怏不乐的公主送进内室歇息,扶襄与扶宁回到厢房,叮嘱道:"今后在公主面前,莫谈论这位边夫人一个字。" 扶宁颇无聊地打个哈欠,"仅仅一日,边夫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植下了一个明桩。" "左丘无俦似乎是成心刁难,这一次我们仍未算上正式拜会三家家主,若是云国的枢密院以这个借口找算过来,我们还当真理亏一截。" "嗟!"扶宁恨得牙痒。"左丘无俦那厮到底想怎样?" 到底想怎样? 正赶往西陲的左丘家主自己也不晓得。 边疆之行并非非他不可,他藉机避开骊园之聚,便是出于这份连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态,或者,也并非全然不知,是不想……失望?面纱下的人如果远想像得令他惊艳,不仅仅是扫兴,还会有失望罢,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与他能够斗上两个回合。 "主爷,前面有一戴着帷帽的女子抱琴挡路。" 因春雨连绵,他由马上进到车内小憩,副将左风的禀报打断了似梦非梦的臆思。 "请她走路。" "可是她说主爷如何想丢弃云国的半壁江山,尽管置她不顾。" 左丘无俦啼笑皆非,"我云国的半壁江山几时取决于她了?" "那么,如果霍阳的手中有各国安cha在云国军中的细作名单呢?"一声柔柔细问,不疾不徐接过话去。 左丘无俦微微一怔,眸心碎光浮动。 "主爷,您很清楚霍阳有这个本事罢。"车外女子胸有成竹。 "……与本王又有何干?"他忽地扯起唇角,笑得不温不淡。"相信对此感兴趣的大有人在,本王尚要赶路,就此别过。" 这个回答,车外女子始料未及,左风也困惑不解,直待车驾行出二里,他跨上车辕,隔门问道:"主爷,纵算您不愿与霍姑娘有所牵扯,为何不命属下用些办法将那些东西拿过来?" "如若能够轻易被你逼出来,她便不是霍阳了。" "可那些东西对我云国来说委实价值千金……" 左丘无俦哂道:"我们左丘家答应永不伤霍阳性命,南苏家却没有答应,南苏开身为枢密院的院判,竟然让别人率先得到如此机密,不仅失职,还很丢脸。" 左风心领神会,一板一眼道:"属下会设法让南苏家主晓得他的本事远不如霍姑娘。" "孺子可教。"言罢,左丘家主径自闭目养神去。 九、谁将冯京当马凉 骊园聚会,左丘缺席,于旁观者不啻释放了一个信号—— 或许,左丘家主对越国公主的兴趣并没有外传的那般浓厚。 既然如此,前些时日里不管怀揣怎样心思俱按兵未动的人们终可不必保持沉默,一股脑涌现了出来。越国会馆前门庭如市,上门者,讥讽嘲笑者有之,鄙夷挖苦者有之。在强国之地的质子生涯里,人们总须找些东西证明自己不是处境最不济的那个。 稷辰既已"病愈",就须亲自出面待客,如此一来,外间的那些关于自己与左丘无俦绘声绘色的传说进到了耳中,面对那些况味复杂的目光,她既羞且怒,当下将一干人娇叱出门之后,又对扶襄道:"本公主绝不担这不清不白的名声,我听父王说你虽是女子,胸中却有铁甲十万,你若当真恁有本事,就尽快替本公主辟谣,否则本公主不食云粟,以死明志!" 话撂下,公主殿下当日便绝食起来。 扶宁几回欲怒,都被扶襄按下。 "你设法让公主至少喝点汤水,我来想法子罢。" 公主的恼怒未必是坏事,或许成为打破眼下这奇特僵局的契机也说不定。想那位左丘无俦并非闲人,如此刻意的为难,不会没有缘故,至于缘在何处,故在哪里……不妨一探。 当夜,扶襄前往左丘府。 左丘家这般的世家门第,其内自是高手如云,扶襄的武功远不及扶宁,轻功在扶门却是最好的,凭高远望,依据着对云国建筑格局的了解,寻到了象征权力中心的中枢院落,落在墙顶瓦上的重量不及一只小小的猫儿,又如一片絮般划过左丘府的夜空,进入了家主寝院,最后的驻足点,是书房。 黑暗内,扶襄以一双夜能视物的美眸缓缓逡巡。 这间房,阔绰得超乎她的想象,个中的陈设尤其令她意外。在扶襄想来,左丘无俦得以威震于世的,并非他云国第一世家的家主之位,而是在万里沙场上驰骋出来的赫赫战名。此人十二岁从戎出征,少年成名,用兵多行诡道,善出奇而制胜,但无论如何,总是脱不了一个"武"字。而这偌大的外室内,三面墙前是整墙的书柜,书柜内又是累累厚典,诸子百家,经史典籍,更似一位治学之士的书房…… 嗯? 扶襄的目光,被放在西窗下长案上的一物吸引住。 她识得这把琴。那日,她助一个落魄书生将它以高价沽出,至今尚不时为错过那天籁般的音质惋惜,它竟然出现在了左丘无俦的案头。 想不到左丘俦尚有这一份风雅兴致。 指尖在根根琴弦上摸挲,爱不释手,当真是爱不释手,若非此来另有要务,她或许不介意做一回梁上君子,携了这把琴同去。 她从琴前撤步,移身到位于南窗之下的楠木大案前,细细翻查案面的笔墨纸砚。这些物什,那个男人皆一一触碰过的罢?若是投身于书生的案上,它们或儒雅,或风流,或成锦绣文章,或作千古绝唱,而在那个男人的指下,它们却是挥斥方遒,纵横捭阖,有了另一样风情成就…… "无俦,你提前归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件事。" 扶襄手势一顿。 两道话声并两道蛩音向这方迫来,她将手中物置下,依着记忆各归原处。 两扃大开,侍从擦燃了火摺子,点亮了门口两侧的立灯,通室大亮,映进两条高大的男人立影。走在前头的,正是左丘无俦。 "能让你修改行程,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了。"走在左侧的,是左丘家的三爷左丘雁。 落了座,左丘无俦打袖内抽了一轴卷纸递了过去,"侄儿想请三叔过目,这张图的真假各有几分?" 左丘雁接图在手,仅仅一眼,脸色已是一凝,眼睛紧紧粘在其上一寸一寸巡移,足足一盏茶过后,眉峰蹙拢成川,"这东西……你是如何获得的?" "侄儿暂且卖个关子,三叔先说说对此图的判定。" "落笔缥缈,气格空灵,形神飘逸,委实像极了他的手笔。" "像?" "此图用得是近三五年内出产的安南宣纸,墨也非陈墨,若当真出自于他,该是近期作品。但,你可记得他在离开之前,风格已然起变了么?" 左丘无俦拧眉思忖。 "他不是固步自封的人,无论是治学抑或用兵,求得皆是新、异二字。这多年过去,似乎没有道理仍是原地踏步。"左丘雁仍将那张图一看再看,道:"不过,无论是否是他,能将他手笔摹仿如此惟妙惟肖者,必定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按这条线查下去,或者会有斩获。交予三叔罢。" "侄儿正是此意。"左丘无俦冷肃多时的面上释出一丝笑意。 左丘雁将东西收拢进袖内,瞥了家主侄儿一眼,面上微现揶揄,"说了这桩事,不如说说你的大事如何?" "大事?" "当然是大事,终身大事呢。"左丘雁似笑非笑。"我在来你这前,你家三婶尚要我问一句,你与越国公主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 左丘无俦失笑,"三婶想做媒么?" "怎么,已到了需要你家三婶出面时了?那位越国公主让你如此看重?" "那位越国公主……"他长指摸颌,略加沉吟,斟酌着适宜的用词。"很有趣。" "哦?"左丘雁眸内兴味大增。"如何个有趣?" "在那些个纨绔子弟前,做为质女,她的沉着实属罕见。在小侄面前,她竟也能处之泰然。侄儿领她去见三婶,本是出于一时兴起欲稍加为难,毕竟,她是拿我左丘家的夫人去抵挡了一回,她竟也给平安过关。之后,她将侄儿的几回出手都给化解了,还借机结交上了边夫人。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是有趣得紧?" "仅仅如此?" "不止,她尚……"眼尾瞟一眼北窗下的孟离琴,唇角笑意更浓。"总之,侄儿对那张面纱下的脸颇有几分好奇,但愿不让人失望才是。" 面纱下的脸?俯于房顶的倾听者一怔。 十、假戏成真锣鼓长 面纱下的脸。 回到会馆,扶襄在镜前端坐了已有半个时辰。镜中那张脸,纵横的疤痕已然消失,毁去的皮ròu业已复原,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那左丘无俦的好奇,注定要失望了呢。 "阿襄。"扶宁排闼而入,婀娜生姿地走到她背后站定。"你打回来就一径地发呆,可是有什么难题?" "难题?"扶襄莞尔,这两个字还真是准确极了。"公主的身形和我极像,可对?" "嗯?"这是什么问题? "假以时日,公主会长成一位绝代佳人罢。" "大有可能。" "我在想,是时候让公主与那位左丘家主正面交锋了。" 扶宁失笑,"公主去和那位左丘无俦交锋?你确定你没有说错?" "没有说错,就此决定罢。今后再出门,有男子所在之处,请公主蒙以面纱,意在彰显我越国王室的教养。" 她将桌上的面纱扯起,在手心攥握须臾,而后,十指张开,任那轻软之物飘飘坠地。从此,用不到它了。 ~~~~~~~~~~~~~~~~~~~~~~~~ "你们要本公主与左丘无俦当面说清楚这些事?" 断食了几日,稷辰已是气虚体弱,扶襄带来的化解之策非但没有令她欣慰,反而更添惶乱。对左丘无俦她焉会没有印象?那个仅仅是站着不动就能迫得人无法完整呼吸的男子,她如何独力应付? 扶襄答道:"禀公主,不是'要',是建议。若公主想要杜绝风昌人的攸攸之口,这是最好亦是最快的办法,有道三人成虎,想灭虎,不妨直捣虎穴。" "若我不应呢?" "公主不允,奴婢们自然要遵从。今后,奴婢们会尽力不让那些蜚短流长传到公主耳中。"扶宁一脸恭顺地道。 稷辰默然,在心中反复惦量了晌久,呐呐道:"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他?他甚至连边姐姐的邀约也缺席了。" "这由奴婢们来安排。"扶襄将桌上的羹碗端了过来,持匙亲自喂食。"公主只管调养玉体就好。" 说是调养玉体,但此处毕竟不是越国后宫,珍贵食材无法信手拈来,一调一养颇费了些工夫。好在有左丘无俦那根千年人参做底,一个月后,稷辰恢复了以往气色,且在扶宁的精心打理与耐心雕琢下,出落得愈发美丽了。而扶襄则开始着手调教公主的琴棋书画与谈吐才情,为下一步的隆重登场铺路。 "你真的认为左丘无俦对我们的公主殿下动了心?" "难道不是么?" "他与公主甚至不曾正式谋面,动得是哪门子的心?" "机缘巧合之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扶宁美眸一闪,将正为公主搭配的衣服饰物扔在c黄上,娇躯偎近了身后人,"阿襄,你有些不对呢。" 扶襄笑睐了下颌搭在自己肩上的螓首一眼,手中调式琴弦的动作未停,"哪里不对?" "你不是不晓得外间那些关于左丘无俦与公主的传言都是假的。" "那就弄假成真。" "为何?" "为了越国的未来。" "……仅仅如此?" "不然还有什么?" "这个……"虽然一起长大,一起受训,一起共历过诸多事情,但扶宁自知对阿襄的心思永远无法捉摸仔细。"不管阿襄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相信一定会有你的道理在。" 道理?扶襄怔忡。她这一次的道理是什么呢?似乎,连她自己也并未完全清楚罢。 ~~~~~~~~~~~~~~~~~~~~~~~~~~~~~~ 风昌城的气候,素有"早穿裘衣午穿纱"之说,尤其在初春季节,今日阳光普照、明日凄风冷雨的景象更是屡见不鲜。而比风昌气候更多变的,是风昌城内的传言。前些时日,风昌城上下还为左丘家主与越国公主的绯闻乐传不疲,近几日,又在为逯家的双生子家主追慕越国公主津津乐道了。 几大家主中,南苏开最是好事之人,听贴身丫鬟莫江把从街间听来的闲话一番详尽描述后,登时兴气勃发,等不及套车,一骑快马赶至左丘府。 "哈哈,无俦,你说这位越国公主倒是了得呐,先是和你这位堂堂的左丘家主有了耐人寻味的互动,现在又招惹上了咱们风昌城两位顶有名的风流情种,我真怀疑这公主殿下来咱们越国不是做质子,而是选婿来了呢。" 其时,左丘家半顷方圆的cao练场上,左丘无俦正难得清闲地cao练刚刚获得的一匹良驹,南苏开一气眉飞色舞的描述过后,左丘无俦尚未理会,闻声赶来凑事的左丘无倚已哇叫大叫了一声,"竟有这等事?这位公主也欺人太甚了罢?敢将我云国的三位家主玩弄于股掌之中,南苏你说,我们该如何为无俦出气?" 南苏开义薄云天,"左丘将军想如何做,我南苏开惟你马首是瞻!" "慡快!随我来,我们将越国会馆踏平了事!" "左丘将军请!" "南家家主请!" 这二位只说不做,煞是热闹,这厢左丘无俦仔细打理着马鬃,向那厢眄了一眼,"二位演得如此卖力,不去群英堂开个场子真是可惜了。" 群英堂,风昌城内最大的戏堂是也。 南苏家主笑容一敛,堆起满面歉意,"唉,在下失礼了,左丘家主闻此恶讯必定心乱如麻,在下居然还敢在此兴灾乐祸,与向人的伤处撒盐有何不同?实在有失厚道,有失厚道啊。" 左丘无倚也干咳了声,肃颜道:"南苏家主你且将功折罪,将那逯家两位家主如何追慕越国公主的经过一一道来,若有失实之处,小心你项上人头。" "嗻。"南苏开遵行不悖。"话说五日前,越国公主与边夫人同游上贤祠,偶遇逯家两位家主,这一遇,真个是天雷地火……口误,口误,是相见恨晚才对。逯家两位家主对越国公主惊若天人,第二日即送了厚礼,第三日上门邀约遭拒,第四日再度上门,仍遭拒,第五日,也就是今儿个,在下来此的路上,与逯家前往越国会馆的车马相遇,想必又是约晤佳人去了。" 左丘无倚一脸正色,"如此说来,此事是真非假,确凿无疑了?" "左丘将军明鉴。" "南苏家主客气……" 左丘无俦眉梢淡扬,冷道:"本王送二位进群英堂当上一个月的角儿,让二位演个过瘾如何?" 左丘无倚生怕兄长说到做到,当即缄口。 南苏开则叉手抱拳,"左丘家主太客气,在下力有不及,不敢当此重任。" "无倚,替我拟个帖子。"左丘无俦放开缰绳,任马儿自行扬蹄疾奔,回首命道。"本月初十,本王要在骊园宴客,邀请各方光临。" "这'各方'里,可包括那位……" "左丘将军以为呢?"左丘家主勾唇笑问。 左丘无倚打个冷颤,"小弟明白,小弟明白。" 十一、戏外戏内戏中人 好天气。 日阳明媚,微风送暖,路畔的树木抽长出了鲜嫩枝芽,间有一点红意杂陈其内。开春春未至,花意迟迟来,距开春节过去两月之后,风昌城的春天终于到了。 四月初十,左丘家主宴请各方齐聚骊园,骊园前再度上演"华盖记"。公子王孙,名流仕女,风昌城内有头有面的人物络绎而至,那些个香车宝马,华服环佩,在阳光慷慨的照耀下光辉熠熠,摇曳生姿,直看花了风昌人的眼,忙坏了风昌人的嘴。 "芸郡主、雅公主这两位定然还是在心里较着劲儿的罢?这早早来了不说,排场也做得十足,只是不知道这样地大费周张究竟想做哪家家主的夫人?" "三大世家,四位家主,如今正室夫人的位子都缺着,这各家王族中的待嫁女儿哪个不惦记?但要是想做'云国第一夫人',自然是非左丘家的家主夫人莫属了。" "但历代的左丘家主娶得都是王室的正脉女儿,旁支杂系的很难攀得上去罢。" "若是容易,还需要哪门子的大费周张?前些时候左丘家主与越国公主的事传得如火如荼,恐怕这些位金枝玉叶早起急红了眼,又碍着那点身份不能找上门骂阵,今儿个不正是个别苗头的机会?" "照你这么说,今儿个越国公主也会露面了?" "争风吃醋的事,女人最喜欢,没有道理不出来……" 人群中,一位着宝蓝长袍、持玉骨折扇的浊世美少年听得百般专心,且不时点头不止,随他身扣的贴身侍卫恨不能扬天长叹,俯首低道:"家主,这时候不早,您也该上车进园了……" "急什么?闷日子过久了,好不容易有今儿这场大戏上演,焉有不看足全套的道理?" "若是让人发现了堂堂南苏家主如此没形没状,传到老家主耳朵里,又得……" "又得怒发冲冠、咆哮如雷?太好了呢,如此看来,本家主还要再接再厉才是。" 这位没形没状的家主,乃南苏开是也,为搜集第一手好料,混迹于市井间,煞是自得其乐。 "家主大人,属下劝您还是……" "嘘。"南苏家主的深色瞳仁内突然跃起两点亮芒,牢牢定在了某处。 那一处,立着一道向街央观望的背影,发长及腰,腰细如柳,窄袖长裙,婀娜而窈窕。 南苏开的记忆力向来惊人,他自忖自己不会看错这道背影。 ~~~~~~~~~~~~~~~~~~~~~~~~~ "请问,这边风景独好么?" 闻声,扶襄缓缓回首。 好一个面色剔莹如珠,气韵幽冷若梅……南苏开笑逐颜开,又问一句:"姑娘在此看了许久,可是这边的风景独好?" "阁下何不自己看?"言间,她让出脚下位置。 "姑娘请留步。"南苏开绕至她面前,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彬彬彬有礼。"若在下没有猜错,今日这场华宴,姑娘不该仅是旁观者罢?何以在此留连不去?" "阁下是在说自己么?"扶襄自然早已在扶宁画出的各国要人图中识得眼前人姓甚名谁。 "哦?"南苏开眉开眼笑。"这话怎么说?" "阁下这一身的华服锦带,早已与周遭格格不入,难道阁下没有发现您所到之处人群皆会避到五步开外么?" "呃……"南苏家主面上微窒。对方这句话,俨然是在暗讽他这份自得其乐是何等无知无觉了。 "小女子告退。"扶襄径自离场。 "姑娘!"南苏开此刻端的是兴奋极了,亦步亦趋地随上。"纵然姑娘穿得比在下低调,也很难不让人注目,至少本公子一眼就看到了姑娘的与众不同。" "阁下不妨先去看看眼睛。" "本公子的眼睛好得很,看什么……"敢情这位又在嘲讽自己眼力不济?"姑娘好口才,不过本公子需要告诉姑娘,若想在这云国站稳脚跟,仅靠一张利嘴远远不够呢。" "阁下何以认为小女子一定需要在这风昌城站稳脚跟?" "因为,质女生涯并不好过。" 扶襄眉尖微颦。 南苏家主笑意晏晏,"越国公主,南苏开有礼了。" "越国公主……"原来又是一位错将冯京当马凉的主儿。"南苏家主的确好眼力,看得出小女子来自越国。奴婢有礼。" "奴婢?" "奴婢随同我家公主到此为质,今后还望南苏家主多多关照。" "你是……" "奴婢是越国公主的贴身侍女扶襄。" "这……"怎么可能?南苏开愕然。 "奴婢刚刚是奉了主子之命前来找寻泊车的地方,此刻主子之命尚未达成,恕奴婢告退。" "你等等等等……"错乱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你方才说你叫……" "奴婢扶襄。" "……好名字。" "谢南苏家主褒奖。" "你说你正在为你家公主寻找泊车之处?" "回南苏家主,正是。" "本家主的车位宽绰,就请你们家公主将车停过去罢。" "……奴婢先行谢过。"这竟是错打正着了。适才的观望,一为借机观摩这风昌城的势力分布,二来委实思忖过适宜的落车处:是与所有质子质女逐波随流,还是不经意出现于逯家兄弟的视野内行一个众所瞩目?如今这位南苏家主愿意慷慨出借,倒省了无所适从。只是……如此一来,她们的公主殿下更要名声在外了。 "南诚,你头前为扶姑娘带路,小心伺候。"回首吩咐过侍卫,南苏开俊脸上已恢复了笑容灿烂。凭他南苏家主的直觉再算上二十年看戏的"戏龄"判断,这中间的事,越发得好玩了呐。 "老天爷,看见了没有?越国公主到了。" "那辆车前挂饰上绣着'越'的车?看是看到了,但……那车怎么停在了南苏家主的车位上?" "是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越国公主到底是和哪位家主相好?" "咱们云国笼共四位家主,难不成公主殿下要雨露均沾?哈哈……" 众说纷纭的喧闹中,左丘府的车驾来临,左右人群刹时间敛声收语,在一派敬畏肃穆下,屏气等待左丘家主的现身。 十二、堂上堂下堂前闻(上) 骊园,燕然堂。 骊园有三堂,燕然堂,霁光堂,细雨堂,分别为三家家主宴客之所。燕然堂前有三十九道白玉阶,阶梯分明,形若通天,堂口无狮无虎,四季花糙轮迭开放,少有荒芜。此时正在怒放的,是各色各形的杜鹃,有贴地如垫,亦有高逾五丈。花开深处,有高堂朱柱,华椅排布,层次分明。 八尺身量,宽肩窄眼,内着玄色劲装,外罩宽袖黑袍,脚下蹬一双薄底丝质长靴,腰间系巴掌宽的金丝腰带,满头浓墨般的黑发以一条金丝随意拢系再散披下去,衬得个肤白如寒玉,眸沉如暗夜,深不可见…… 左丘家主登场。 直待他坐定,以优雅之姿喝下了半盏茶,满堂仍是鸦雀无声。 沉沉的墨色中透着薄薄紫意的瞳光闲闲扫去,他问:"既然是宴请,便要热闹繁华,难道无俦的到来,反而坏了各位的兴致?" "非也非也,坏了兴致倒不至于,骇住了兴致倒有几分。"斜偎在宽大的软倚上,姿态最是松垮自在的南苏开接话。"您左丘家主的气场太过强大,震得咱们口不能言,笑不能声呐。" "本王请教,既然本王如此令人恐惧,南苏家主为何一定要接受本王邀请?" "不接不成呐,试问越国谁敢不接左丘家主的帖子?" "这么说,南苏家主是被迫到此了?" "也不能一概而论,左丘家主英雄盖世,权高位重,这攀交的机会小可自然不能错过。" 二人这番一正一谐的问答,直直打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结:来了则畏,不来则不甘,真个是万分的纠结呢。 "无俦今日作此宴请,一为弥补开春节缺席之过,二为与各位同乐一场,各位能够敞开兴致最好,倘若不能,无俦可以离开。" "无俦这是哪里话?"大庭广众,敢直呼"无俦"者,风昌城内非边夫人莫属。今日的边夫人,云髻高挽,眉目如画,艳色逼人。"你是今儿的东家,你若走了,这场宴也就散了,岂不辜负了今日的天公作美?" "边夫人这话说得对极了,左丘家主如若走了,诸位今儿个是为谁而来?那才是真正的扫兴。"红色长衣的逯炎誓莞尔开口。"诸位今儿个也莫拘谨了,我风昌国乃豪放之国,当大口吃ròu、大盅饮酒才是。各位,请。" "逯左家主言之有理,请。" "今儿个不醉不归!" "对,定然不醉不归,请——" 这当下,燕然堂内弦歌起,云舞动,觥筹交错,欢宴真正开始。 "南苏家主,看你今日印堂发亮,满面红光,可是有什么喜事?"那厢有人问。 南苏开但笑不语。 旁边人凑话道:"南苏家主当然有喜事,今日进门时有佳人相伴,美婢陪同,那一份艳福,端的羡煞旁人呐。" "人不风流枉少年,以南苏家主的潘安之貌,子健之才,若没有红颜知己相伴才是令人奇怪的罢。"紫色袍衫的逯炎谈勾唇揶揄。"但不知能入南苏家主贵眼的,又是一位怎样的绝代佳人?" "这个么……"南苏开面现难色。 "怎么?"逯炎誓眼尾含笑瞟来。"南苏家主如此神色,难道是怕咱们抢人不成?" 南苏开摇首,"哪里哪里,实则我与那位佳人也只是初次相识,只不过初见之下,已是惊若天人。" "哦?"闻者兴趣更甚。"南苏家主何不引荐佳人与我们认识认识?" "今日与在下一同进园的,乃越国的稷辰公主。"南苏开一张俊脸之上,尽是"喜悦"二字。 哗笑的人声戛止。 十二、堂上堂下堂前闻(下) 南苏家主的话,如一片薄薄刀光,切断了哗语高声,令得寂静重新降临燕然堂。 然而,始作俑者却茫然四顾,恁是无辜地,"发生何事么?各位怎不说话了?" 左丘无俦一笑,指间的夜光杯悠悠然一个上下翻转,杯内的琼浆涓滴未动。 外务院院士安大人蹙眉道:"说起这位越国公主,下官想起了一桩事,开春节的时候各国的质子质女无不依照我云国规例前来拜见家主,惟独不见越国质女现身,是何因由?" "还能有何因由?也不过是依恃着几分姿色,想抄一条近路罢了。"话者貌色妍丽,姿态仪容皆属上乘,玫瑰胭脂饰就的艳唇畔,一抹凉笑讽意十足,"风昌城十美"之一芸郡主。"请教安大人,若有人公然违反我云国规例,当如何处罚?" 安大人腰杆笔直,其声朗朗,"禀芸郡主,凡质子质女,皆系我云国从属之民,所行所言须依从我云国律法,胆敢公然违反者,依照所违轻重,处以劓刑、鞭刑、笞刑等诸刑,最轻罚千金,最重至剐刑。" 芸郡主挑着精勾细描过的细眉,继续问道:"那么,到达云国数月,从未参拜三家家主,这算得上轻还是重?" "依照我云国外务院规例,冒犯王颜、忤逆各大家主者,死。" "天!"芸郡主花容失色,艳唇惊张。"竟是如此大的罪过。" "这……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死罢。"梁国公主姚贞其声呐呐。"稷辰公主初来云国……" "姚贞公主是在同病相怜么?"发声者,雅公主,亦是名噪风昌的美人胚子,杏眼桃腮气色新,顾盼间更是娇怜可人。"姚贞公主好度量呢,若是天下旧爱对新欢皆如此宽容,想这大千世界必定清平不少罢。" 这话,成功将姚贞的话端堵截了回去。有诗云"花容未老恩先断",在场人谁不知近来逯家双生子家主对越国公主的热烈追求呢?今儿个恩主与新欢同在,心慈肠软者不免向这位被排坐到远离逯氏家主位座的偏席之侧的昔日宠儿投以同情目光。 "据史书记载,古夏时期,于他国为质者与贱籍卑奴无异,莫说参加宴席与贵人同坐一堂,哪怕是为贵人奉茶研墨,也是不具资格的。想来,也只有我云国这等包罗万象的泱泱大邦方有这等气量,不是么?如今恐怕连忤逆家主之罪也能宽容过去了罢?"芸郡主不胜唏嘘。 "岂有此理!"安大人拍案而起。"我云国纵然仁慈,也不能一味纵容,越国公主胆敢无视我云国家主威严,岂能……" 叮~~~ 一声琴鸣曼妙划入。 琴鸣如山间细风,盘旋拂起,进而弥漫于整座大堂。似乎无孔不入,又似丝丝入扣,燕然堂内,第三次被静谧笼罩。 "越国人稷辰,在此见过三家家主大人,见过各位贵人。"琴声骤歇,抚琴女子由堂下起身,款款行至大堂中央。高梳越国流霞髻,身裹越式裙裾深衣,腰身细柔,步生莲花,那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彰显一国王室之风。 十三、粉墨登场气色新(上) "这位大人,容稷辰细道原委。"宽袖内,手心汗意涔涔,但身后两位侍女的目光,令稷辰公主不得不强自前行。幸得有薄纱护脸,面上的僵硬生涩不至于在众所瞩目下无所遁形。 "开春节那日,稷辰为参拜三家家主,早早即到了骊园门前。还因手下侍女的莽撞,与几位贵人发生些许误会,今日,那几位贵人也是在场的。"绛色薄纱上的翦水双眸在场内一个流转,似乎已将场上那日遭遇过的人看过一遍。 于是,那些位"贵人"不期然地微显窘态。 立于大柱之侧的扶襄、扶宁互换眼色:公主殿下的表现,可圈可点呢。 "幸蒙左丘家主为稷辰与几位贵人调解,未伤了和气。经左丘家主提醒,稷辰蓦然记起稷辰为人子侄,应先去拜会姑母,以尽睽违了多年的孝道。后又因与姑母久别重逢,长话别情,依依难舍,以至于将拜会四位家主大人的时辰耽搁,对此,稷辰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扶宁唇语翕动:一字未差。 扶襄眸闪笑意:且观后效。 "听稷辰公主这么一说,似乎未能拜会各家家主,该归咎于左丘家主或是上阳侯夫人了是不是?"雅公主掩口轻噱。"只是不知稷辰公主想为这二位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罪过?" "稷辰不敢。"稷辰向发声者欠首微礼。"稷辰身为质女,极是明白自身处境,背境离乡,身处贵国,说是如履薄冰亦不为过,怎敢有半点的失礼?开春节未能拜会四位家主,稷辰耿耿不敢忘怀,近些时日来无时不在想拜会三位家主,为此还曾请托边姐姐援手。哪成想还是不能如愿。稷辰在此,向四位家主请罪,听凭贵国律法发落。" 言讫,向主位上的左丘家主屈膝一拜,再向另两位家主方向一一施礼。而礼罢,螓首略垂,俯眸静立。当真是听凭发落了。 不卑不亢,从容坦然,越国公主的作派,不仅使得在座的云国权贵侧目,也令同为质子质女的诸多异国人油然震服。 芸郡主巧笑嫣然,"稷辰公主如此无惧无畏,是当真的勇气可嘉,还是断定了我们云国的家主大人们怜香惜玉,舍不得重罪于你呢?公主阁下切莫忘了,纵然是四位家主,也不能置我们云国律法于罔顾呢。我说得可对,无俦哥哥?" "唷~~"南苏开打个寒颤,抱肩哀吟。"郡主阁下,还请口下留情,您这一声'无俦哥哥'真个是让人的肚肠翻江倒海的不适呢。" 这堂而皇之的奚落,惹得哄笑声起。 "你……"芸郡主容色微愠,但此一位主儿也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惟有忍下。 宿敌遭窘,雅公主很难不面露喜色,但犹未忘记此刻亟需对付得是哪一个。"稷辰公主好大的魅力,能让咱们的南苏家主公然为你说话,不知接着下去,还会惊动哪一位贵人呢?"话说的当儿,一双美目有意无意向逯家的双生兄弟扫了一回。 后者二位一人挑眉拈杯,一人笑意晏晏,仿佛一时半刻并未有掺和这份热闹的意思。 而那厢,自有不甘默默无闻的南苏家主凑趣。 "雅公主的言外意,指得可是与稷辰公主走得颇近的左丘家主,还是逯家的两位家主?稷辰公主才貌双全,清新脱俗,但凡男子,很难不生倾慕之心。不过,南苏开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敢与左丘、逯家这三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家主争美,真正令南苏开动心的,是稷辰公主的侍女,扶襄姑娘。" 十三、粉墨登场气色新(下) 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苏开又一次成功攫住所有的注意力,在诸人的愕然注目中,侃侃而谈:"各位应该晓得,我南苏开最是护短的,稷辰公主既然是南苏开心上人的主子,南苏开便要维护一二。如今稷辰公主已然低首揽过,也在众目睽睽下立了恁久,各位又何必咄咄逼人,欺人到底呢?纵算是为了卖南苏开一个人情,也该让稷辰公主坐回座位,享受这场盛宴了罢?" "南苏家主此话极是不妥!"安大人老脸灰青,胡须颤动,俨然被这位公然挑衅法纪的家主大人气得不轻。"越国公主并非开罪云国一人一家,而是触犯了我大云律法!律法如山不容渎,上至王上王后,下至贩夫走卒,皆遵行不悖,这位越国公主又岂能逃脱法外?南苏家主又岂能因一人之私视国体国法于无物?" "好大的罪名呐,安大人!"南苏开击桌惊呼,面前的杯盘盅盏叮叮当当脆响一气,汤汤水水更是四处飞溅。"照您这么说,南苏开罪不容恕,其心当诛,是不是啊?哎唷唷,来人来人,还不快把南苏开推了出去,斩立决,斩立决!" "你你你你……"安大人的胡须抖得更甚。 "安大人奉纪守法,博学多才,对我大云律条倒背如流,请问可否记得律典上有一条叫做'家主否决律'?请问本家主可否有权动用?" 这一问,令安大人哑口无言。 家主否决律,乃云国家主独有的一项权力,云国所有事务,事无非大小,每家家主皆有权一言否决。自然,这项可决定根本的权力并非无所限制,每年内每家家主只能动用三次。而作为双生子共任家主的逯家兄弟,对此三次也属共享。 "南苏家主为了稷辰公主,不惜动用家主否决律?"发这声问的,是边夫人。 "错。"南苏开展扇恣摇。"在下说得极是清楚,在下所钟情的,并非公主,而是公主殿下的侍女,扶襄扶姑娘。" 边夫人媚丽的眼波潋滟间向稷辰身后一瞟,笑靥如花,"稷辰公主有两位侍女,不知道是哪一位佳人教咱们眼高过顶的南苏家主如此心仪呢?无俦,你不好奇的么?" 闲做了半天的壁上观,左丘家主一径地勾杯浅啜慢饮,似乎始终无意参与,边夫人如此一问,令得那双沉墨色的湛眸掀起,棱角分明的方唇上扬出慵懒弧度,"南苏家主既然敢哗众取宠,自有好戏压场,边夫人何不静心细赏?" 南苏开仰首大笑,"左丘家主此言差矣,这场戏你才是真正主角,小可无非是个旁衬。" "此话怎讲?" "若没有你与稷辰公主的纠葛在前,哪有我与扶襄的钟情在后?襄儿,出来罢,一起见见我们的这位大媒人。" 扶宁将笑压在喉间,嫣唇微翕:你遇上宝了。 扶襄垂眸未睬。 "襄儿,怎不出来?难不成是要本家主亲自去请你?"南苏开说做即做,长起身形,大步就要迈了过来。 扶宁飘然迎上,拜道:"禀南苏家主,奴婢们是公主殿下的奴婢,只能遵从公主之命。而眼下主子尚垂立在堂,做奴婢的岂有与主子齐肩之理?望家主体谅。" "有理,我的襄儿知进退,恪礼节,本家主自然应该体谅。稷辰公主,请落座,并准许襄儿陪坐于本家主之侧,如何? 十四、各揣心事笑语殷 赴宴之前,所有可能遭遇到的问与答,论与辩,扶襄与扶宁都曾在公主面前演练过多次,稷辰自己亦试演过不下十回,原本一切俱依照她们预料到的发展。她们将最大的变数计算在左丘无俦这边,却切切实实没有料到南苏开这个活宝的横空出世。 面对意料外的情境,稷辰早已无措,南苏开那声"请落座"自是无所适从,两只纤足原地停停移移,不知去向。 "多谢南苏家主盛恩。"扶襄、扶宁一左一右上前搀扶公主,在空了多时的席位前安下身来。 虽然这席位远离主位,属于敬末陪座者,但如此一坐,意味着越国公主的罪与罚业已结束。到此为止,她们暂且过关了。 "襄儿。"那厢,南苏开又在柔声呼唤。 扶宁瞳仁妩媚滴转,压声道:"快去罢,襄儿,你的活宝哥哥等不及了。"南苏开这厮,有些好玩呢,得暇了,要好好与他玩玩才好。 扶襄畏畏葸葸,细步怯怯行至南苏家主跟前,"奴婢……" 南苏开一边伸手来扶,一边摇首叹气,"襄儿,这样可不是你呢。一个灵动慧黠的人儿怎变得这般拘谨?在座者都非旁人,你若是觉得碍眼,全当他们不存在便好。" 纵观云国,敢如此肆意放话者,恐怕也惟有南苏家主。 左丘无俦拈杯浅饮,冷眼旁观。 诸人凝神注目,静待进展。 扶襄无声无气屈膝陪坐,淡觑为自己殷勤布菜加杯添酒的男子,问:"请问奴婢可有开罪家主之处?" "襄儿这是哪里话?本家主可曾慢待了襄儿?" "家主大人想要奴婢如何配合?" 南苏开抬臂亲昵揽上身旁人儿的肩头,另手将盛满琼浆的玉杯送到佳人唇下,"本家主做什么,扶襄姑娘全盘接收足矣。" 扶襄以腕支挡,"奴婢需要明白配合以后,奴婢会得到什么?" "这个么……" 这厢各怀心思的压耳低语,旁人望过去,径自解读为为耳鬓厮磨的你侬我侬,周遭气氛霎时暧昧热烈了起来。 "原来这世上当真会有不爱小姐爱丫鬟的事,南苏兄,你的俏丫鬟不领情,在下领,在下敬你这一杯。"逯言誓眉目生春,仰首饮尽一杯酒。 南苏开乜眸坏笑,回讥道:"坊间道我云国三位家主竞相为越国公主倾倒,虽然不知真假,有道是空穴不来风,在下实在不敢与强者争美,如此重任,还是两位逯兄担当罢。" 逯言谈眉梢一动,"南苏兄这话,似乎有挑拨之嫌呢。" "是么?"南苏开讶然。"是逯兄多心?还是被在下正中心事?左丘家主呢?是否也认为在下有意挑拨?" 他左盘右绕,又将话题引到主位者身上。 左丘无俦紫眸斜睨,"本王如何以为并不重要,重要得是南苏兄是否已经得偿所愿。" "左丘这话说得妙呢。"逯言誓推开偎在身畔的美艳歌姬,脚步悠哉地踱到南苏家主席位前,倾下腰来,将家主身畔的异国侍女看了个仔细。"这位姑娘,坐在我云国家主身畔的滋味如何?" 扶襄恭首道:"禀逯家主,奴婢不善言辞,无法细述。" "不必细述,三言两语即可。" "奴婢口愚舌笨,怕不能达逯家主所愿。" "如果本家主一定要你说呢?" "奴婢该死,竟不知逯家主如此急于求解。"忙不迭站起身来,低首连连退后数步。 逯言誓蹙眉,"你这是……" "家主执意求知,奴婢愚不能解,惟有请逮家主坐在南苏家主身边亲自体验了。" 逯言誓愕然。 南苏开仰首大笑。 左丘无俦紫眸略眯,递到唇边的玉盅一顿。 边夫人美目在各方之间巧妙流盼,以袖掩口,娇笑道:"稷辰公主,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位侍婢很有些意思呢。" "让边姐姐见笑了。"稷辰满面愧色,向这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一礼,偏首召唤。"扶襄,还不快点回来,还嫌失礼得不够?" 扶襄惶恐不胜,"奴婢遵命!" 她急急欲退,偏偏有人伸臂阻拦,"襄儿是我南苏开的人,稷辰公主如此使唤,是在抹南苏开的面子不成?" "这……"这个南苏开到底是哪方的妖魔鬼怪?关键时刻总有他乱掺一脚。稷辰眸角暗觑向扶宁求助,后者也一时无计。旁眼观望过去,越国公主是进退两难,困窘在那处了。 "那么。"另有人慢条厮理地说话了。"南苏家主以这等口气与稷辰公主说话,难道是在抹无俦的面子不成?" 此言甫落,燕然堂内旋起一波抽息气浪。 须知道,南苏开斯人向来疏狂狂放,纵算将天捅个窟窿,在他们看来也不足为奇,而左丘无俦内敛少语,语重如山,这句话,不啻公开宣告—— 越国公主名花有主,外人止步。 南苏开心情更是直线上扬,"有左丘兄出面,在下自然不敢冒犯,稷辰公主,请恕南苏开适才失礼。左丘兄,我与襄儿明日相约共游蓝骑山,邀你你与公主同行,在下作东,全当向公主赔礼,如何?" 左丘无俦笑容浅淡,"有何不可?" "太好了,两位逯兄呢?是否有意cha花?" 逯氏兄弟冁然齐声:"南苏兄盛意难违,我们岂敢不从?" "如此甚好。"人凑得越齐,戏越是好看不是?"南苏开先行一步,为明日出行筹备去了,各位见谅。襄儿也随本家主回府罢。" 扶襄尚未作出应对,主位者已徐徐发话:"既是奴婢,就须听人召唤,稷辰公主岂能身旁无人?南苏兄也须适可而止。" "……这样么?"南苏开瞬了瞬眸,咧嘴一笑。"也好,南苏开一切惟左丘兄马首是瞻,襄儿,你且忍耐一夜相思,明日我们即能再见了呢。" 此言说得甚是露骨,在座人无不意领神会,望向扶襄主仆的目光,愈发得暧昧复杂:这越国女人,到底有何本事? 稷辰咬唇,娇躯微颤。 扶宁扶她一臂,咬耳道:"公主,这并非最坏的质女生涯。" "妹妹这是在喜极而泣了么?"一阵香风缭绕,边夫人来临。"能得无俦的喜欢,妹妹是该高兴的,稍后散了随我回一趟府,姐姐为你置办几套新鲜衣裳。" 十五、天长地远且欢颜(上) 骊园一场宴,稷辰名声天下传。 此宴结束,回到驿馆内,公主殿下少不得要有一场委屈万分的哭诉。扶宁因为看足了一场粉墨演出,心情恁好,一迳地好言宽慰,待将公主服侍睡下,转回头,却不见了扶襄。 月挂中天,清辉幽凉,月下人仰首与月对望,玉立婷婷,纤姿如柳。 "阿襄,这边的月亮和我们越国的月亮可有不同?"扶宁袅袅娜娜走了来,螓首俯她肩头,昵声打趣。 扶襄沉默了足有半刻钟之久,方缓缓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怎么突发这样的感慨?" "阿宁,我们这样的人,身逢乱世,属强者,还是弱者?" "强者与弱者,无论是谁,都须相对而论罢。"扶宁也举眸看月。"纵然强若左丘无俦,定然也有他的无奈与力不能及,不是么?倒是你,打回路上,就见你神色似有不对了呢,到底是怎么了?" 是啊,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心神不宁?为何莫名怅然?为何?个中答案,竟是她自己也未想明白的。 "难道……"扶宁邪气一笑。"难道是在担心明日游山那个南苏开吃你豆腐?" 扶襄淡哂,"他的目标不是我。" "目标不是你,并不妨碍暂且是你,男人们的逢场作戏都要比女人来得入戏,抽身却更容易,姑且不管这南苏开用意在哪里,他既然拉你作陪,你也须小心支应呐。" "在云国的家主面前,他国为质的质子质女都与奴人无异,何况质女的奴婢?在师父最新的命令到来之前,我们除了卑微顺从,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也就且走且看罢。南苏开是四家家主中最似最狂放实则最难定性的一个,行事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与他过招,当颇有乐趣。" "听阿宁的语气,似乎很希望和他交手呢。" 扶宁似真还假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他找得是阿襄,不是阿宁。" "寻个恰当时机,我将他让给你如何?" "如此就多谢了。" 二人相视大笑。 以她们肩负之责,若为人发现,即是死罪一条。在这刀尖起舞的岁月,容她们为自己寻找片刻的欢乐。 一夜无事过去,翌日一早,会馆的门便被叩响,来自于南苏府的纱账香车停驻门外,恭候扶姑娘。 事已至此,无须多做推辞,扶襄稍作收整后便要踏上车去,街头处赫然拐来一队车驾,虽然恪守低调,仍难掩格局恢弘,那辆楠木雕花的双驾车轿上,玄色车帘绣金线飞隼,正乃左丘家族标志。 "快去通报,我家家主大人亲自来接稷辰公主,速速迎接。"头前高头大马上的壮汉昂首道。 扶宁美眸含笑,皓腕抚鬓,上前一福,"这位兄台是在和谁说话?" "我……"壮汉面红耳赤,气势登时矮了半截。"请姑娘禀你家主子,左丘家主接她上路。" "多谢兄台。"扶宁柳腰款摆,进门通禀。 一儒袍文士带马到了壮身之侧,笑道:"左驭,那位姑娘很貌美罢?" 壮汉眦目一瞪,"叶先生这是什么话?" 文士意味深长地笑叹,"这越国的来人,倒都是个人物呢。"回神收眸间,与另一双点漆黑瞳不期而遇,怔了怔。"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阁下好生面熟。" "在下并不认识姑娘。" 扶襄莞尔,"奴婢也不认识阁下,只是仿佛在哪里见过。" "敢问姑娘芳名?" "阁下不认得奴婢。" "哦?"文士失笑。"这倒奇了,姑娘说见过在下,却……" "知秋。"金线飞隼迎着晨光跃动,轿门打内推开,左丘家主正坐中央,淡声道。"唤这位姑娘到近前说话。" 十五、天长地远且欢颜(下) "奴婢参见左丘家主。" "你的名字?" "奴婢扶襄。" "姓扶名襄?" "是。" "一个奴婢有这么一个名字,是主子赐你,还是原本的出身不坏?" "禀左丘家主,奴婢打记事起便已经是这个名字,并不晓得它的由来。" 颇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呢。他摸颌,问:"你说你曾经见过叶先生?" "奴婢只是依稀觉得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眼熟,似乎是见过的。" 左丘无俦跃下车来,垂睑俯视面前的小女子。因为垂跪,乌漆色的长发沿着颈肩垂落,显露出一段洁白皓颈,沐浴在辰时的阳光下,润若珍珠。一个粗生粗养的奴婢,不会有如此成色。 "一个小小的奴婢,会有什么机会见过本王的座上宾?" 扶襄头垂得更低,未语。 "本王在等你回话。" "奴……" "家主,稷辰公主出来了。"左驭一声粗嗓高禀。 左丘无俦掀眸,瞳心内,迎入娉婷而至的丽人形影。 "让家主久等,稷辰失礼了。"稷辰深垂螓首,紧屏气息,呐呐道。 他面色和煦,亲和笑语:"不必客气,本王等得并不枯燥。公主的这位侍女很善谈,与本王相谈甚欢。" "……多谢家主宽谅。"稷辰暗暗讶瞥地上的扶襄一眼。 左丘无俦回过身去,命道:"既然公主出来了,动身罢。" 稷辰舒一口气,方要掉头走向自己的马车,听他又道:"本王到此便是为了接公主一道上路,公主不想与本王同车而行么?" 稷辰骇得一窒。 "扶襄,还不扶你家公主上车?" 明明用得都是商询口吻,却字字不容违拗。尤其这声"扶襄",打这人嘴中道出,无由来的就多了三分触目惊心的幽冷。扶襄起身,伸手来搀公主,有感公主的脚步定在那处,百般不愿挪动。但无法啊,她心中叹了一声,用了些力度,好不易将公主送入左丘府车轿内。 "这车子足够大,一并进去伺候你家主子去罢。"左丘无俦不疾不徐地随来,在她身后道。 "奴婢……" "本王无意重复。" "奴婢遵命。"她退开一步,恭请家主大人先蹬华舆。 那厢,扶宁向她抛个媚眼,独自一人轻轻快快独乘马车去也。 左丘家主的驾舆果然足够大。扶襄扶公主端踞一角,与高坐车厢前处的左丘无俦隔了几近丈许。而这道黑丝织毯铺成的楚河汉界,双方似乎都无意逾越。外间望车断测出的亲融情境,此处从未上演。 "稷辰公主。" "家主请讲。" "你可晓得本王为何要来邀请公主?" "……稷辰不知。" "本王很不喜欢有人借用本王的声名在外行事。" "这……"稷辰畏意更甚。 "不过,公主是个例外。"左丘无俦眼眸生笑。"本王很愿意让公主成为那个例外。" "多谢家主……" "不问本王为什么么?" "……为……为什么?" "本王暂且卖个关子,留待后说罢。" "……"稷辰愕然。 扶襄为公主呈上一盅香茗,面相恭谨,卑微无声。 他紫瞳略眯,"为本王倒杯茶来。" 车外一门之隔即有随从随时待命,此时却无人应声。扶襄移身过去,斟满一杯普洱,双手奉过头顶。岂料,车轮突来颠簸,满杯的水倾洒在了家主大人的前襟。 稷辰惊呼。 扶襄失色,惶惶然跪礼陪罪:"奴婢该死,请左丘家主恕罪!" "死的事暂且放在一旁。" 男子岿然如山,淡声道:"先替本家主将衣服擦干才是紧要罢。" "是!是!"她如梦初醒,打袖内取了巾帕,直起身形,拭抹他衣上水渍,手忙脚乱间,别在发髻的一根簪险险划上家主大人的玉面。 所幸后者避得快,出手也快,长指一个曲勾便将那根素簪扯下。顿时,一头少了束缚的青丝滑落下去,丝缎般扑散了男子整面胸襟…… 十六、山高路险须少语 蓝骑山。风昌城之南。 蓝骑山西峰高岩峭壁,山势巉岩,路险林密,向来少有人攀登。东峰则清泉潺溪,绿稠红浓,曲折环绕,最宜清闲人士游赏徜徉。 而今日,云国几大家主各携伴游齐聚此处,却径自向西峰驱驰。 "阿襄,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左丘无俦把你赶回来了?"车下颠簸不止,车上的两人一边竭力保持平衡,边以唇语低谈。 扶襄回以一笑,"我触到了左丘家主的禁忌。" "什么禁忌?"连她这个最擅长搜集的情报高手也并未搜集在册? "你的资讯里,左丘无俦对女人极为挑剔,长者为其所纳的侍妾概不宠幸,外邦所进贡的美人皆被他赐予下属。对此,你不觉得奇怪的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长在那样的一个门第里,又生在云国这民风豪放的国度内,如此定力不觉得太过了?除非……" "除非什么?"扶宁对此也曾百思不解。 "除非他身有暗疾,或……" "暗疾?!"扶宁差一点便尖叫出来。 "或者心有怪癖。"扶襄推开车窗,望着窗外景致,回首道。 扶宁眸仁放亮,问:"你试出来了?如何试的?试出了什么?" "他不喜欢女人与他过于亲近。" "怎么讲?" "或者说,他不喜欢女人与他直接触碰。方才,我故意洒了他一身的水,以帕子为他擦拭时他尚能够容忍,但当我发丝扫到他的脸上之际,他当即便怒了,厉声叱我下车。" 忆起刚刚情境,扶襄笑意晏晏,那男人刹那间的丕然色变,实在是桩趣事。 "你常说他对边夫人如何深情,当年有长辈施压,他无法娶其过门,如今他大权在握,边夫人也已丧夫独居,纳其进门当是轻而易举,为何不见动作?难道会认为那样一个人会忌惮祖宗的威严不敢越雷池一步?云国未出阁的公主、郡主都可以私设面首,王室对此也未严加过问,可见云国人对女子的贞cao并不看重,依我想,他不娶边夫人,是因他个人心理上的怪癖,他无法去碰一个曾经属于过别的男人的女人。" "或者是少年的初恋情怀已过,情爱已淡了呢?"扶宁依据常理推断。 "或许。"扶襄唇角笑意未收。无论如何,能打破那人的温和面貌,很是让人喜欢。 "你一人回来了,把公主那只小绵着独自留在那处,妥当么?" "如此计较的一人,倘若当真碰了公主,定然是有几分喜欢,恐怕整个越国甚至连王上也要为此额手称庆。何况,我们的公主殿下从来就不是小绵羊……"她陡然一顿。 扶宁眸光一定。 待车门拉开,车外人探进一张俊脸时,车内的两人皆已换就了恭顺拘慎的容颜。 "襄儿,你怎不在本家主为你准备的车里?让本家主好生的找。" 锦缎蓝袍的南苏开闪身跨上车来,车厢空间立刻变得窄小局促。 "南苏家主。"扶宁颇有诚意的提醒。"您是贵人,不该和奴婢们挤在一处的。" 南苏开苦颜摇首,"有什么法子?我的襄儿不肯和我同车,我也只有来找襄儿。" "这车马老车板也薄,外面山高路险的,以您的金娇主贵,着实委屈呢。" "有两位美人相陪,本家主乐哉得很呐,哪来委屈之说?"南苏开欺身凑近这伶牙俐齿的小女子。"告诉本家主,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南家主难道又看上奴婢了不成?" "……姑娘好直白。" "我可以再直白一点。"扶宁正色问。"敢问南苏家主到底意欲何为?您将阿襄拉进您的烟幕战,为得是什么?" 南苏开眯细双眸,绽开一个如狐狸般的微笑,道:"在本家主回答姑娘的问题之前,姑娘可否先告诉本家主,你们二位是何来历?你们不是普通的奴婢,相信看得出这一点的不止本家主一人。" "我们乃云国的良家子。" "自幼接受精心培养、专为各国王室子弟准备的良家子?" "可以这么说。" "以良家子为质女公主做侍女,这个中用意,还真是耐人寻味呢。"南苏开啧叹不已。 "听南苏家主语气,想必已经寻出了个中滋味?" "保护一颗珍珠最好的办法,便是珍藏。如果已经无法珍藏,便只能将这颗珍珠藏在更为耀眼的珍珠后面。"做质女,为奴为婢尚且是好的,为讨生存,为妓者为娼者有之,成为诸权贵的玩物者更有之。越王为了自己的女儿,派了两位才艺双绝的良家子相伴左右,这用心似乎不必太费疑猜,而若事情若是仅仅如此,似乎又太简单了。 "本家主不管你们出现在云国是为了什么,在此诚告二位,二位最好莫有侵害我大云利益行为,否则……" "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死无全尸?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扶宁挑着黛眉,娇声反诘。 南苏开打个寒颤,"姑娘怎说得如此血腥?小生怕怕。" "……" 这人才是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罢?喜怒无状间,将一切尽收眼底,轻佻疏狂,也无非是亮给世人的一张面相。这个人,在将来也必定会成为她们的劲敌罢? "良家子自幼接受王室的供养,惟一的使命就是听从主子召唤。在得到主子另样指派前,我们姐妹必须留在风昌陪伴公主,南苏家主若是对我们姐妹有什么怀疑,尽可付诸于行动,不然,烦请忍耐。"扶襄道。 "你们的陪伴方式就是将你们的公主一人扔给左丘家主?" "左丘家主英雄盖世,我家公主貌美如花,若他们两位情投意合,于越国,于云国,都有利无害不是么?" 南苏开击掌大笑,"早听说越国的良家子个个聪明伶俐,今儿个竟然是见识了。希望两位姑娘能够遂心如意,心想事成。" "现在,南苏家主可以告诉奴婢,为何要选奴婢陪您唱戏了么?" "这个么……"恁快揭开谜底,不免稍嫌太早,还须旁观些时日方能印证心中猜想。"外面山高路险,我们须慎言,慎言啊,两位姑娘,南苏开暂且告辞。" "……"扶襄与扶宁面面相觑:这人,怎一个滑溜了得! 十七、一线悬天见扶襄 车停住了。 一线天。一线通天。 因为山路陡峭,行无可行,车不得不停,车上人也不得不一一走出,一时之间,冷岩寒石前,粉钗聚集,脂香遍地,蓝骑山又格外多出了另一道风景。 "距离问天崖还有一里路程,而这一里路几乎是直线上去的,除了无俦跨下这匹身经百战的'惊鸿',有谁的坐骑能走这样的路?"一线天石阶前,南苏开一边摇扇,一边望路兴叹。 逯炎誓搓了搓额角,"我等倒也罢了,她们怎么办?一个个弱质纤纤,怎么上这条路?" "逯二家主且慢怜香惜玉,我们的左丘家主才是到一线天对酒当歌的提议者,不妨请教一二。" "如欲跃天门,先要攀天阶。"左丘无俦稳踞马上,朗声道。"若想伴随在云国家主左右,又岂能是弱者?倘是真心追随,自是不畏艰验,何况这条路不过一里之地,远称不上艰难。" 随行红颜中,雅公主也在其内,一路受颠不说,现今又目睹"天阶"威仪,真个花容失色,脂消粉褪了,乍听左丘家主如此主张,反口即问:"稷辰公主也要亲蹬天阶么?" 左丘无俦眉梢轻扬,"当然。" 稷辰呆住。 雅公主细步走到她身后,"稷辰公主,此乃天阶呢,你可攀得上去?" 稷辰脸儿苍白,怔忡不语。 "蹬阶了。"左丘无俦率先下了马,径直上阶。 他如此,其他三位家主也未加思索,随后跟进。余下人中,雅公主以及另几位官家千金在踟蹰再踟蹰,终还是知难而退,驾车返程了。原处,仅余几位质女,并非不想退,而是不敢退。 被逯家两位家主召唤来的梁贞仰望良久,道:"这条路我们想去也要去,不想仍是想去的。梁贞先行一步。" 其他人虽仍有迟疑不决之色,但皆陆续迈开脚步,踏上险途。 觑近旁再无旁人,稷辰窃喜,"襄姐姐,宁姐姐,我们……" "嘘,公主。"扶襄托着她腰与臂,在她耳跟道。"四位家主是有意在试所有质女中有没有精通武功者,只能辛苦公主了。" 不能用武功,意味着她们今日仅可以凭本力攀登。这于自幼习武的扶襄、扶宁或许不是难事,而对公主来讲,却是千难万险。 阿宁虽曾在风昌一干纨绔面前露过身手,但一个会武功的侍女与一个通武的主子绝对不同。这三家联手作这场戏,绝不仅仅是为了戏弄取乐,也难怪喜游善宴的边夫人未出现在今日场合了。扶襄暗忖。 "襄儿,你怎还在站在这边不动?快随本家主来,本家主带你去看这世上最好的风景!"南苏开去而复返,抓起扶襄手腕飞身即去。 扶宁苦垮了美颜,哀叹一声,"公主,奴婢扶您,上路罢。" 那一厢,顷刻之间,扶襄已在南苏家主相助下到达崖顶,回首看上山路,危危如悬线。 "在这个时候,襄儿应该抬起头来望远处的风光,走过去的路莫再留恋。" "回顾与留恋似乎是两回事,南苏家主。况且奴婢的主子被南苏家主扔在了险路上,奴婢无法陪主子共行,连担心也不能了么?" "襄儿此话差矣。扔你们家主子在险路上的,是左丘而非南苏,呶,他在那边,上前兴师问罪罢。" 问天崖顶问天亭,正是今日驻足之所。亭内松木为案,古桐为椅,早有清香冉冉,琴棋陈列,为这场聚会做足了准备。 南苏开手携佳人,向立在亭边的三位家主行去。 "南苏你做事好没有道理,我等遵守约定将人留在下边,独独你把人带了上来,不觉得有失公允?"逯炎谈掀眉质问。 南苏开顽赖一笑,"你们将人留下,是为了佳人们追随你们的决心,我与襄儿意坚情定,何必多此一举?" 逯炎誓唇线讥挑,"侍女姑娘,被我云国家主如此疼爱的滋味,想必不坏罢?" ……有些人怎就学不会教训?南苏开摇了摇头,"逯二家主再问下去,我的襄儿又要让你亲身体验了,还是……"突然间语含暧昧,眼角流春。"你当真这么渴望得到本家主的疼爱?" 逯炎誓一阵恶寒,避他到十步开外。 "本家主对你这般维护,襄儿很感动罢?"南苏开下颌垫在扶襄肩头,殷声切语。 "是,襄儿很感动。如果左丘家主容许奴婢去助公主一臂之力的话,奴婢会更感动。" "会感动到什么地步?" "南苏家主想要奴婢感动的什么地步,奴婢就感动到什么地步。" 南苏开顿时大喜,"真的?" "奴婢不敢欺骗家主。" "这等小事怎需襄儿动手?本家主替你走一趟就是!"话音未落,已经飞身而去。 南苏家主如此表现,令逯炎谈困惑非常,向身边的左丘无俦求解:"这叫什么?彩衣娱亲?" 后者眸光冷淡一瞥,旋踵进了亭子。 未得到任何回应的逯大家主颇有些茫然:左丘家主又是怎样? 为了避免与几位家主相对无言,扶襄垂首走向另旁角落,不经意的扬眸间,一枝开在崖壁上的红意跃入眼际。她不觉趋近了数步。 花瓣晶莹薄亮,色泽清澄纯澈,花状似梅非梅,也不是梅开的季节,这是…… "此乃梅瑰。" "玫瑰?" "梅花之'梅',玫瑰之'瑰',梅瑰。是我云国独有的奇花。" "梅瑰,有梅之形,瑰之丽,梅瑰?" "尚有梅之清魂,瑰之傲骨,四季俱可开花,愈是峭壁,愈是能够盛放。愈是严寒,愈是开得娇艳。" "……真乃奇花。"她叹语。 "此花尚有另一个名字。"后面人前倾身形,气息撩过她耳畔。"扶襄。" "呃?"她愕然回眸,对方宛若寒玉雕就的容颜近在寸许。 左丘无俦不动如山,道:"这花的花种来自扶桑,与本土襄州之梅接种,成为现今的梅瑰,故又名'扶襄'。" 她向后撤了撤身形,急道:"谢……谢左丘家主指教。" "你在南苏面前向来挥洒自如,在本王面前却总是这副无措状,是本王面目可憎还是你因人而宜?" "奴婢……" "本王的别庄内,有满园的扶襄。" "……恭喜王爷。"这么说没错罢? "下月初三是本王三婶的生日,本王替三婶邀你家公主过府饮宴,你陪同罢。" "嗯?" 十八、芳心怔忡何由伤 是邀请,还是命令? 扶襄并未有机会向左丘家主详细求证,因为南苏开带公主上了崖顶,诸质女也陆续到达,聚会开始了。 这场山间聚会,上山才是主戏,登顶之后也便是一场寻常筵宴了,侍卫们提前运到的美酒佳肴也并未因身处问天崖而增了什么额外风味,公子与佳人的调情也并未因会当凌绝顶的雄浑景致多了几分柔情蜜意,直到南苏开cao琴,逯家兄弟双双舞剑,山顶宴的高潮方真正来临。 琴声金戈铁马,剑舞沙场春秋,琴弦低鸣处,剑华如霜;琴声高昂时,剑华如霜。cao琴者神沉气定,舞剑者矫如神龙,蓝色袍衣沉静如海,红、紫双影华光绚彩。这曲琴,这场舞,及至这山顶的几个人,俱是立于顶峰的极品,当世少有能及者 "这几个人真是让人喜欢呐,长得俊俏不说,还这般的懂情识趣,是不是?"扶宁以唇语问。 身旁无声。 "阿襄?"扶宁扯了扯身旁人衣角。"你老僧入定了不成?" "……呃?" "你走神了?"扶宁讶异。作为扶门培植出来的细作,任何情形下,都须保持最理智的判断,最清醒的觉知,而阿襄作为个中翘楚,从来都是做得最好的那个,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竟然会心不在焉? 扶襄也一怔:方才当真是失神了…… 她们前方,梁贞施施然走来,在稷辰旁边的簟席坐下。 "辰妹,适才南苏家主带你上崖,难不成当真是看你那位侍女的面子?" 稷辰怯声应:"是呢。" "居然能让南苏家主供其驱使,辰妹的侍女好本事。" "是呀,襄姐姐的确很有本事。" "侍女有本事,做主子的自然会省心不少。不过……"以眼角测了测两侍女所站位置,压低了声量道。"辰妹可要小心啊。" "小心?" "有言道'奴大欺主',辰妹别太过纵容奴婢,被抢了风头还不算打紧,倘是恃着有人撑腰欺负妹妹……" "不会!"稷辰螓首紧摇。"襄姐姐不会的。" "辰妹以君子之心揣度,想得当然是不会。但要想当真不会,辰妹还要早作打算。" "如……如何打算?" 梁贞将她的手使力一握,语重心长道:"抓紧左丘家主。抓紧了左丘家主,不但不必担心一个小小的奴婢,就算整座云国,也等于被你攥进了掌心。" "贞姐姐误会了,我与左丘家主只不过是,不过是……" "你不必说,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让女人掌握的男人,所以辰妹才要多用些心思,这样的男人,值得辰妹努力,不是么?" "贞姐姐也在努力么?逯家二位家主对姐姐……" 梁贞面抹窘态,讪笑道:"我那边的事是一团烂泥,提不起了来,不提也好。"拍了拍稷辰的手背,怏怏退场。 稷辰颦着眉心思忖晌久,仍是满心迷惑,缓缓回首,道:"襄姐姐,宁姐姐,你们辛苦了半日,也坐下来罢。" 扶襄、扶宁称谢,各自跪坐到公主两侧。 "襄姐姐,那位南苏家主对你可是真心?如果襄姐姐也喜欢他,我会写信给父王,设法成全你与……" "公主!"扶襄急呼一声,扑到了公主身上。 扶宁面色丕变,双手拉着这两人竭力向旁边扯拽。 "闪开,本家主收不住了!"却原来,剑舞正酣的逯炎誓一势白鹤凌云直冲天去,身形下落时,不知为何,剑锋所向竟正是她们所在。 看情形,委实是收不住了, 稷辰吓得瘫软,扶襄执意护在她身前,扶宁则欲拼力救护二人,眼看着主仆三人便要伤亡于剑锋下。 "阿誓,你玩笑开得太过了!"逯炎谈人到剑到,格开了那把索命利刃。 饶是如此,凛冽的剑风仍抹断了扶襄颊畔的一绺发丝。 "哈哈,南苏兄,你的侍女新宠胆子不弱嘛,这生死悬发间,竟还晓得顾着主子性命!"逯炎誓执剑大笑。 逯炎谈瞪他一眼,向稷辰先微微揖了一礼,又伸双手搀扶,"稷辰公主,在下这个莽撞的弟弟不知深浅,惊吓了公主,在下替他向公主赔罪。" 稷辰面色苍白,四肢颤栗,哪里还回出得一个字? 扶襄在扶宁扶持下,抚胸喘息惊魂未定的当儿,冷不丁撞进了一双幽冷深密的注视中…… 云国的山,云国的人,无不光怪陆离,高深莫测。 - 蓝骑山游宴已过了近二十日。这些天越国会馆门庭若市,稷辰公主再次称病闭门谢客,待客应酬的事务自然落到了扶襄、扶宁身上。扶宁八面玲珑,与诸多质女质子混得恁是熟稔,甚至结交了几位风昌小吏的夫人,将稷辰公主的芳名传播得愈是广远。 六月初三。长庆公主芳辰。 虽然对左丘无俦的畏惧仍在,但稷辰很明白这趟祝寿之行无论如何也是要亲力亲为,遂早早离了榻,用过早膳后,悉心梳洗妆扮,前往左丘府。 如左丘府如此存在,平日的攀交者尚且络绎难绝,况乎有了今日这等的名头?距左丘府大门还有两三里之远,她们的车已经寸步难行了,挑帘望去,车马成伍,人头攒动,祝寿者大军蔚为大观。 这一回扶宁倒不曾有一丝的急色,悠然稳坐中,时不时瞄一眼窗外情形,忽然喜笑颜开,"南苏家主与逯家兄弟全都到了,我们找谁带路?" 可不?她们车后,鲜衣怒马的南苏开与逯家兄弟并驾齐驱,不紧不慢行来。 不待他们搭话,逯炎谈已然拨马靠近,倾身问:"是稷辰公主么?" 车内的稷辰颊飞红云,浅浅应了一声。 "公主何须在此停留?直接让前面的人把路让开就是。"话间,他径直抖缰快行,为越国公主的车驾头前带路。 这一来,果然畅行无阻了。 "襄儿,你在里面么?"南苏开驾马走在车侧,以指叩打车门。 "禀南苏家主,奴婢在。" "本家主有好东西给你。" "奴婢……" "将手伸过来。" 扶襄还在忖思这位又要耍什么宝,扶宁已然低声窃笑着推开车门,抓起她的手儿递了出去。 车外的南苏开将这只纤纤玉手握个正着,道:"襄儿是本家主的宝贝,怎能委屈在车里?与本家主共乘一骑,岂不乐哉?" 十九、此行一去若无路(上) 逯炎、南苏两家三位家主到临,左丘家主亲自出迎,在左丘府大门之前,目睹两位家主各携佳人攀上台阶。 今日的左丘无俦,仍是一身玄衣,衣袍边角有红丝云纹为饰,衬了几分喜意出来,但那张雕刻般的俊脸,寒峻仍旧。 "左驶,领三位家主到前厅用茶。垂绿,领稷辰公主去拜见侯爷夫人。" 随在主子身后的男僮、女婢齐应一声,各自上前来恭请。 "在下也先去拜会侯爷夫人罢。"柔荑在握,南苏开恁是不舍。"还是襄儿随我到前厅?" "南苏家主,这时候后园尽是女宾。"眉清目秀的左驶道。 "南苏家主,这时候前厅尽是男客。"憨态可掬的垂绿道,且直楞楞补充一句。"若您真的把这位姑娘带过去,恐怕会有不开眼的看轻了这位姑娘。" "如此说来,我若珍惜襄儿,就要与襄儿暂且分别咯?"南苏开不得已松开手,一步一回首地离去。 扶宁"卟哧"一笑,俯在扶襄耳旁低语,"这宝人演得如此如木三分,感动罢?" 扶襄还未搭话,垂绿已憨笑着道:"公主,请随奴婢来,侯爷夫人等您多时了。" 稷辰迫不及待地开步,两人自然然也快步随上。 整饬一新的左丘府沿路繁花胜锦,亭台楼阁因之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庄丽。虽然此前曾走过这条路,但真正要与长庆公主首次重逢,稷辰仍怀揣忐忑,两只手儿紧紧抓住她们两人,生怕在这浩淼的左丘府内迷失了路途。 然而,两条枝繁叶茂的叉路前,垂绿小婢仍端着可爱笑颜,道:"现在侯爷夫人正在露华轩接见各家的夫人,请公主随奴婢往这边走,两位姐姐向那边去,在路尽头的锦衣亭里侯着罢。" 稷辰手儿攥得更紧,"两位姐姐不可以一上起随稷辰过去么?" "禀公主,今儿个全风昌的贵夫人都来了,都带了姐姐过来,真要都到露华轩,哪里装得下?公主放心,锦衣亭里备了新鲜的果子和茶水,不会委屈了两位姐姐。" 小婢的答对恭敬有礼又无懈可击,无奈之下,稷辰一人随垂绿上路。 "走罢,去吃果子喝茶水。"扶襄道。 她们很清楚,作为越国来人,身处左丘府,她们的一举一动此下必然都在别人的眼光之下,此刻,她们什么也做不得。 可是,纵然她们想要偷得浮生半日闲,也要看现实允不允。 "这怎么了又有一条叉路?不是路尽头的锦衣亭么?哪条路的锦衣亭?"瞪着又出现在眼前的两条路,扶宁问。 扶襄笑语,"你我各走一条,如若错了,回头就是。" 扶宁兴味盎然,"好,难得阿襄你有这份闲兴,走之!" 二人分道扬镳。 花木扶疏,曲径通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扶襄随兴漫步,突然并不在意起这条路的对与错,路尽头的是与否起来,能在这般的美景中闲游,此行无憾了。 路尽头处,果然并非锦衣亭。 "无由园?"黑漆双开门之上,高镌三字。门半开半掩,园内情景入目来。"……梅瑰?" "也叫扶襄。"有人道。 十九、此行一去若无路(下) 在这之后的某一年,她曾问他:"如若当初我走得不是那条路,你所有的安排又能如何?" "不如何。"他噙着自信微笑。"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你走上那条路。" 此一刻,她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他,诧异来不及掩饰,而他,接受她的呆怔凝望,不叱责失礼,也不急于行动,瞳光深暗如海。 "奴婢参见左丘家主。"很快,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屈身参拜。 "今年的'扶襄'开得分外的好,一起看看罢。"他道,径直推开了门,察觉身后人儿并未跟随,回过头,挑起一条刀锋般的长眉。"需要本王搀你么?" "禀左丘家主,奴婢不敢离公主身边太久,请恕奴婢……" "你家公主此刻不需要你去伺候,过来。" 她双足未动。 他大踏步迫近,扯起她一只手腕。一阵目眩神迷,待她下下神来,视线内已是奇花朵朵,一园的瑰丽,不尽的妖魅,兼有异香扑鼻。 "'扶襄'并非只有红色,尚有月白与粉紫,美丽罢?"他在她身后低语,温热的气息贴着她耳跟滑过。 她急欲撤离,却被他牢牢牵制。 "如果是南苏,你便能坦然接受?" "……左丘家主此话何意?" "本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不是么?"箍在她腕上的双手,缓缓向上游移,一寸一寸地抚挲而过。 她僵若木石。 "如此难以忍受?还是要为南苏守贞?"他讥声道。"你不是良家子么?越国的良家子是你们王室悉心调教过后,而后送到各国王室子弟榻上,不是么?本王不够资格让你服侍?" 她面上血色尽褪,"左丘家主想要奴婢怎样服侍?" "需要本王直言挑明么?"他问,修长的手指在她领口暧昧徘徊,唇角若有若无地触上她耳尖。 "那么,左丘家主想奴婢就在这处服侍?" "这地方花好月圆,有何不可?" "……奴婢遵命!"贝齿将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她倏然转回身去,翘足勾揽上他脖颈,粉嫩的唇瓣堵住男人宽唇。 他一怔,却并未放过这送到嘴边的飨餍,将她抱得与自己等高,热烈索取着她唇间的柔软甜蜜。 她驯顺承受,在他的热唇噬吻到别处之际,淡声道:"奴婢并不是最出色的良家子,不到之处,还请左丘家主多多指正。" 正在扯解她腰间裙带的手指一僵。 她则低眉俯首,为自己宽衣解带。 "好了!"他将她推开,冷冷道。"你说得如此委屈,本王是强逼民女的恶徒不成?" "奴婢不敢。" "不敢就将你那张脸收回,看得本王倒足胃口!"他旋回身去。"把你自己收整利落,随本王来!" 她惟命是从,亦步亦趋,宛若一具没有灵魂的木雕。 "坐下,为本王弹一曲《燕关行》。"园中小轩内,清香三烛,孟离琴横放案上,他在案旁落座,饮一口香茗后,道。 "是。" "少给本王看那样的脸色,本王今日找你本就是为了听你弹琴,若非你激怒本王,岂会……"他懊恼地收口:与这个异国侍女何必费这多言辞?"想要弹琴,就认真为本王弹,不得以本王最爱的琴污了本王的耳朵!" 她应是,坐于琴前,指抹琴弦,先试琴音,食指劲挑出一个号角般的高亢音符之后,一曲苍茫沉远的《燕关行》响起。那大漠黄沙,边关日落,顷刻间来到了这满园芳菲之中,令得蜂蝶惊飞,闲鸟高鸣…… 那刹那,他知道自己走错了一步,极错的一步。 二十、未妨惆怅是轻狂(上) 无由园内本无由,何由闲事挂心头? 好难。 那日的事,扶襄也想它如风过无痕,然而,它却似一根芒刺刺在心脏深处,稍一碰触,即隐隐生痛。 但,她更深知,这不是她应该有的感觉。 她是扶门暗卫,是经过最精心培养的细作,更在不久之前接受过一场情感试炼,且为那场亦真亦假的试炼,险些赔上一张容颜,却为何会……会…… "襄姐姐,你在么?"一声轻叩过后,稷辰公主排闼而入。 她一怔,起身福礼,"都这个时辰了,公主还未安歇?" 稷辰俏脸含笑,"我是来告诉襄姐姐好消息的。" "好消息?" "上月我给父王传书,写了你与南苏家主的事,刚刚收到了父王的回信,已经应允我将你许配给南苏家主。" "许配?" "是啊,南苏家主少年英武,父王很为襄姐姐高兴呢,虽然碍着稷辰的质女身份不能为襄姐姐置办什么得体的嫁妆,但也定然不会委屈了襄姐姐,稷辰的衣服、首饰,襄姐姐尽管拿去用就是。" "……这事,公主可问过南苏家主了么?"扶襄颇有些无力。 "南苏家主不是很喜欢襄姐姐么?" "就算他喜欢奴婢,也并不代表他乐意给奴婢一个名分不是?梁贞贵为一国的公主,也只能徘徊在在逯炎家的家门外,遑论……" "梁国那样的蕞尔小国,如何与我越国相提并论?她……"一时口快,险露峥嵘,稷辰公主面上微现窘色,当即反应不弱地转了话题。"兴许南苏家主与逯炎家的二位并不相同,稷辰在旁边看他对姐姐似是珍惜得紧。" 扶襄一笑,"王上与公主有谕,奴婢无不遵从,但请公主还是知会那位南苏家主一声的好,若到时公主将奴婢送了去,却被人推拒,实在有损我越国的颜面。" "……也好。" 为示诚意,第二日稷辰公主即赶往南苏府,亲口向南苏家主提亲。 那当下,南苏开还真是哭笑不得。陪同前来的扶宁原本不知公主此行目的,此时听了,也是瞠目结舌。 "公主的美意,南苏开感激不尽,然则南苏开与襄儿惟愿作一世知己,绝不想被世俗礼节毁却了这份美好情感,恕南苏开不能从命。" 遭遇婉拒,稷辰落得无趣,几分悻悻地作别。 待客厅内,南苏开先是一气大笑,再招手把南诚叫到跟前,耳语几句,而后又是摇首低笑不止:稷辰公主,多谢配合。无俦,这一回我看你还能忍耐得住? "请问阿襄姑娘,您几时出嫁?"今日一早,扶宁一脚踹开了扶襄房门,掐腰问。 镜前梳发的扶襄眄她一眼,"又发生了什么事?" "街上都传遍了,越国公主的侍女即将成为南苏家主小妾,南苏家主为示郑重,将以四抬红轿接你进门。还有一说:公主上门为你求亲,被南苏开拒绝,一个质女之婢觊觎南苏家主小妾之位,真乃白日做梦!" 她淡哂,"你姑妄听之。" "那,左丘家主公然声明将纳你为妾的事,也姑妄听之罢?" 啪! 二十、未妨惆怅是轻狂(下) 木梳失手坠落在地砖上,响声并不刺耳,却恁是惊人。 扶宁叹息,弯腰为她拾起塞回手中,"阿襄,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不许说!" "不说,便能当不曾发生?阿襄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自欺欺人?" "阿宁……"她垂下睑去,贝齿紧咬唇瓣。"我决计不会忘了自己是扶门人。" "我又何时担心你会忘了自己是扶门人来着?"扶宁轻揽住她,满目痛惜。"正是你不能忘,才注定了你会受苦啊,阿襄。" "不会,我不会让自己沉沦下去,此事……" "你不会,别人会。我方才说左丘无俦要纳你为妾,并不是为了套你话编出来好玩的。" "……什么?"扶襄一震。 "我告诉过你月初进左丘府为长庆长公主贺寿那日,我与左丘府的叶知秋下了半日的棋么?如今我与那厮已成了熟人,今早在街间与他遇见,他向我说起左丘府将迎你进府之事。他是左丘无俦的文胆谋士,好歹也是一介书生,这话应当不是信口开河罢。" "……不,这,这……"怎么会?怎么会? 扶宁感觉臂中娇躯轻颤,胸臆更是酸苦,幽幽道:"若阿襄仅仅是一个有两三分傲骨的普通侍女,大不了以死相抗。但你是扶门人,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纵算你想放弃,扶门也不会让你放弃,越国更不会容你放弃。" 扶襄面色雪白,闭目不言。 "昨日,师父来信了。"扶宁道。"信中将我们的期限由两年改为一年,一年之后我们离开云国之日,或许也将是越、云开战之期。" "一年么?"她美眸缓缓睁开,其内迷离无措之色渐退。 "一年之后,我们与云国将成敌人。" "一年之后……"她低低复述这几字,双瞳内,渐充层层冷意。"那就一年罢。" "阿襄?" 她嫣然一笑,"我没事了。" "不管叶知秋所言是真是假,都没事了?" "对。" 扶宁双眸在她脸上一寸一寸巡视,仍不能放心,"若是真的,你会嫁左丘无俦?" "有何不可?" "我当年委身叶王之时,对他并未曾动情,仍免不了之后的被伤。师父说,女子为细作,最难过情关。否则,又何必以那样的方法来试炼你?我怕你……" "末了,你不还是离开了叶王,带回了情报,完成了使命?你既然能委身叶王,我又何须矫情?再者,你适才也说了,但凡左丘无俦要纳,我便不可以不嫁不是么?" 扶宁窒声。 ~ 边园。 "你没有听错?无俦要纳的不是越国公主?而是越国公主的侍女?"听过了下人禀述来的消息,优雅的边夫人因太过惊诧,失手打翻了茶盏,晕染了最爱的雪缎披帛。 "是的,夫人,奴才亲耳听到总执事说得是'扶襄姑娘',这扶襄姑娘,可不就是越国公主的侍女?"下人答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边夫人黛眉稍蹙,百思不解。 "夫人,您何必在此费尽思量?想知真假,直接去找那越国公主问个究竟嘛。"侍婢绿儿为主子谋划道。 二一、山间闲趣原是梦(上) "我糊涂了呢,请问妹子你与你家那位侍女到底唱得是哪一出?一会儿是主子,一会儿是奴才,到底哪个才是无俦的心头爱?" 为求甚解,边夫人不惜迂尊降贵,驾临越国会馆,见了面没有半句的寒暄,当头直问。 "还有你家那侍女,一会儿是南苏,一会儿是左丘,到底哪家的家主才是她的恩主?" 稷辰此时也甚是茫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不说,还甚是困窘羞惭。 "妹子是个心善的主儿,难不成是被奴才算计了?真若如此,你直言告诉姐姐,姐姐定然会为你出了这口气。" 稷辰连连摇头,"不,不是……不能这样说的,襄姐姐对我很好……" "看,你身为一国的公主,纵然此刻处境稍有不济,又岂能让奴才骑到头上来?"见这异国质女楚楚楚可怜,边夫人侠女性情发作。"你快将你家侍女唤上来,姐姐今儿个就算越俎代庖,替你调教奴才了。" "姐姐莫急,待我问清襄姐姐原委不迟……" 恰在这时,扶宁奉茶上来,边夫人将她扫了一眼,问道:"是她么?" "这是宁姐姐。" "左丘家主将纳之人叫扶襄,不是她,是你另一个侍女了?"边夫人颦眉,隐约记起骊园燕然堂内,被南苏家主所缠的侍女面容清秀,并不及眼前侍女艳丽。这无俦到底在做什么?"主子来客,身为侍女竟然不在旁伺候,妹子呀,你对奴才委实是太纵容了。" "禀边夫人。"扶宁垂首道。"扶襄并非不想在旁伺候,而是被人唤了出门,不在会馆。" "哦?"边夫人高挑蛾眉。"一个奴婢不听从主子的吩咐,被谁唤了出去?" "左丘家主。" 边夫人面色微僵。 扶宁叹了口气,颇委屈地道:"适才左丘家主派人接扶襄过去,迫得甚紧,扶襄想禀报一声也不成,请公主和边夫人见谅了。" 情形到了这般田地,边夫人此行目的业已达到:无俦要娶得是奴婢,不是公主。 那厢,扶襄的确是坐上了左丘府派来的车轿。车轱辗转,并非左丘府方向。 她并未向来人打听去处,既然坐上了这驾车,随它行驶罢。 "扶襄姑娘,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车轿停下,驾车人在外呼唤。 她推帘,四周峰峦叠翠,空气清新远淡,离繁华市都颇有了些距离。 "扶襄姑娘,您进了门径直向里面走就好,我家家主已经等了多时。"驾车人向她行了个礼,驾车去了。 他所说的门,是眼前一座山间小院两道虚掩的原色木门。 沿着足下的蜿蜒盘伸的青石路,扶襄走了进去。两畔有溪有竹,有花有果,闲趣斐然,清幽阒寂。忽来一声仿佛鸟鸣之声,霎那间百鸟齐唱,骤添欢快。 "《山居闲趣》,乃我风昌名士甄藏所作的名曲。"转过头,路旁竹舍内,左丘无俦一身宽松青衣,长发散披,状极懒散,十指正若有若无抚着眼前琴上。那百鸟齐唱,竟是被他琴声所引发。 "我有良田与好屋,令我有食亦有住。我有闲花与雅庭,养我心来怡我情。"突然间,他开喉高唱。 她丕然怔住。 二一、山居闲趣原是梦(下) 谁能想到,驰骋疆场的左丘无俦,会抚这样的曲,唱这样的歌? 他伸手相邀,"不想和本王共抚此曲么?" 爱琴之人,难免技痒,她没有推辞,屈膝坐于左丘家主身侧的蒲团上,十指加入这曲山居闲趣。 "山居有闲事,遍种桃与李。春来秾色我目悦,夏来食果我腹喜。"他歌声再起,就在她耳边浅浅低唱。"忽有一日佳人来,为我育下我家子。我妻织衣我耕种,我子咿呀正学语……" 琴曲骤然停歇。 "怎么不弹了?"他问。 "山居闲趣本如梦。"她道。 "是呢,是像一个梦,甄藏当年以旷世之才隐居乡野,王上曾派人四处追地不得其踪,惟有这琴曲广传天下,不得不说是我云国的损失。而你竟能将他的琴曲抚得如此传神精妙,若越国侍女个个像你,这越国当真不能小觑了。" "良家子皆各有所长,奴婢恰巧擅琴而已。" "为何会冒充你家公主?" 她一震,倏地扬睑,陷入他如海双眸的攫视。。 他向前欺了欺身,"在你家公主真正现身时,为何要她以面巾遮面?" 竟然就在那时他便看明白了的?她咬了咬唇,道:"觐见长庆公主时,我家公主一时胆怯,命奴婢代之。之后,现身于大庭广众,公主一再退却,不得已以面纱遮面,以增些胆色。" "你并未刻意欺骗本王?" "奴婢为何要刻意欺骗阁下?" 他双眸微眯,宽薄的唇角勾起浅笑,"说得对呢,你实在没有必要刻意欺骗本王,除非……" 除非?她屏息以待。 "你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他径自调转了辞锋,抬指抚开她眼前的发丝。"本王不会错认了这双眼睛。" 她螓首垂下,纤指漫挑琴弦。 他凝视她珠玉般晶莹剔透的侧颜,道:"这座山居是本王的清净地,除了方才接你的左坚,没有人晓得这个来处。" 琴声低低,如有似无。 "那日在无由园,本王……慢怠了你。你若心中有怨,尽管敞开骂上几句。" 曲调仍平稳前行,无波无澜。 "本王命人看过了,再过两日便是个黄道吉日,本王会接你进府。" 琴声戛然而止。 "……左丘家主不需要向奴婢打这个招呼的。"她道。 他眉峰一动。 "您让奴婢来此处,奴婢来此处。您想奴婢进贵府,奴婢进贵府。"她淡笑。"在云国诸家主面前,奴婢卑若糙芥,惟命是从。" "你……"紫心瞳心内旋起薄怒。"你是说,无论哪位家主去接你,你都会上车?" "奴婢可以不上么?" "当然可以!"他厉声。"除了本王的车,任何人的车你都可以拒绝!" "奴婢不敢,就如奴婢不敢拒绝左丘家主一般,奴婢不敢拒绝任何人。" "本王不同于任何人!" "那么,奴婢可以拒绝左丘家主么?" "你——"薄怒转为盛怒,瞳内紫意更浓。 她恭首,"左丘家主莫怒,奴婢断然不敢抗命的。" 不敢,不敢,还是不敢!他讨厌这个字!这个俯眼低眉的小女子是在告诉自己,她顺从得是左丘家主,而非左丘无俦? 身旁男子怒火鼎盛,她指尖灵巧旋动,《山居闲趣》重临山居。 仿佛间,听见了鸟儿在树顶的振翅欢歌,小兽在潺潺溪水畔的呦呦呜鸣。依稀中,嗅见了百花绽瓣吐蕊的芬芳,青糙葳蕤生长的清香。还有那每一个晨昏的日出日落,每一个四季的交迭更替…… 好一曲山居闲趣美若梦。 他满腔的怒意一点一点的消偃了去:这小女子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仍是要上他的车,进他的府,不是么?既然如此,容她有几分小女儿的性格又有何不可? 二二、侯门如海亦非真 两日后,左丘府的小轿如期到来,押轿的是左丘家主的心腹侍卫左驭,在门前高声阔喊,请襄夫人上轿。 由此,扶襄走进了左丘府,住进了无由园。 举府哗然。 起初,她并不知自己住进这园子引来了左丘府一场暗地波澜,直到五六日后,长庆公主将她叫了去,细述此园的由来,而后道:"这园子,平日里除了两三个打扫的人,其他人是进不去的,无俦将无由园给了你,这府里的人都知道了你在无俦眼里的位置。你要好生伺候无俦,把男人的心留得久一些,将来设法让那越王封你一个公主或是郡主,也算两国联姻了,兴许就能做上左丘家主的侧夫人,你也就算熬出来了是不是?" 无由园。她看着那肆兴狂张又隐隐透出两分秀丽的三字,想着那位离去的左丘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在这座深如海的朱门府第里,以那样的方式活了十余载,又以那样的方式离去?进来时,她可在意过这豪门礼节的繁重如山与贵族世家的眼高于天?离去时,她可留恋过同c黄共枕的丈夫和血脉相连的亲儿? "怎么站在这处?"男人的气息突然欺近。 她甫回过身去,唇儿便被封住,几经辗转,恣意品香之后,他方有闲暇问:"一个人站在这处做什么?伺候的人呢?" "垂绿去拿晚膳了。"她稍稍退开几步。"奴婢去为家主斟茶……" "不急。"他将她狠狠搂回胸前,耳边热语道。"本王昨夜没有回来,你可想我了?" "家主……" "该罚。"他的热唇再度密密封来。 此刻的左丘无俦,哪还是那个冷漠自持的云国第一家主呢?这烈火一般的热情,仿佛将她燃烧殆尽般的尽兴挥洒,她躲不开,避不掉,却也无法纵容自己沉沦。 她一退再退,他也容她退,一味以唇舌纠缠,直到她背抵在藤蔓攀爬的青石壁上,仍没将她放开。 "襄夫人,奴婢将晚膳取回来了。" 最后,是取膳小婢的步声临近打断了这段缠绵。 他松了手,眸中熔焰隐匿,面色沉冷如旧,"拿到那边亭子里,就在那边用罢。" 垂绿一怔,迟迟讷讷问:"家主,您……要和襄夫人一起用?" 他眉峰冷扬,"不可以么" "奴婢是怕这菜色不合您的口味……" "本王倒不记得本王的口味如此挑剔……这是什么?" 食盒内,一盘青菜,一碟豆干,一碗米汤,入了左丘家主的眼,也怒了左丘家主的颜。 "你昨儿也是吃得这些?"他不过一日没有过来,这府中人就敢如此? "吃这些并没什么不好。"扶襄执起竹箸,便要就食。忽地,"咣啷"声巨响,所有盘碟连带食盒被男人挥避扫落尘埃。 "家主息怒!"垂绿"卟嗵"跪伏在地。 他负手冷觑,"你竟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左丘府何时轮到你来奴大欺主?" "不不不,家主,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是、是、是……" "是什么?" "是无倚少爷……无倚少爷说要试试襄夫人的品性……逼着奴婢换了饭菜……" "你是在说,你的主子不是本王,而是无倚少爷么?" "奴婢该死!"垂绿哇声哭花了脸儿,抽哽了声儿。"家主息怒,奴婢愚蠢,请您饶怒一命,奴婢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下去,吩咐厨间重新开灶!" 垂绿如遇大赦,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逃命般下去。 而后,无由园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黄昏降临,莺隐鹊藏,蝶伏蜂栖,暮色中,惟有或娇媚或清雅的扶襄花各持孤傲,静默陪伴着它们的男女主人。 "本王从不认为本王的女人需要委曲求全。"他站到她面前,说。 "奴婢知道了。" 她如此,却更让他气结于胸,"你知道?却还是逆来顺受?也就是说你是自求委屈了?为得是什么,博本王怜惜?" 她没有急于应话,姗姗动步,一一拧亮了亭四角的纱灯。纱灯的光辉立时召集了无数只甘愿投死的飞蛾,一次又一次撞击在沙罩上,执着不肯离去。 "家主。"她回眸一笑。"奴婢向来吃得清淡,昨日的饭食恰好合了胃口,请家主莫要生气了。" "你……"明明是如此柔弱的小女子,明明她已然给尽了顺从,怎会让他胸中有一股子无力感弥散开来? ~ 膳后,左丘无俦直奔习武场。 "以家主之命,去传无倚少爷过来。" 若以左丘无俦之命,兄弟之间,无倚少爷或可适当狡赖,但家主命出,举府无敢不从。 "大哥,小弟到了,请问有何吩咐?"左丘无倚满脸陪笑,好是乖巧。 高灯明烛之下,左丘无俦剑舞正酣,闻声身旋如电,一剑抵来,道:"出剑!" "大哥,这个……有话慢说就好,动刀动剑,伤了兄弟和气不是?" 后者不再言语,宽至五寸、长有三尺、重逾二十多斤的无俦剑舞得悍厉却不失灵妙,将无倚少爷包围得密不透风,竟是连拔剑自御的时间也没有了。 "家主大人好剑法,小弟佩服!但不知小弟犯了什么错?劳您如此……啊!"剑气贴着脸皮,截断了贴在左鬓上的发丝。 "……到底什么事能让大哥如此大动肝火?这火大伤身呐,大哥日夜cao劳……哇!"头顶的头皮一寒,料定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又少了一截。 "大哥,您再不留情,小弟可要到祖先面前告你谋杀小弟……啊啊啊!" 无俦剑势若蛟龙,剑气如霜,在左丘无倚颈喉处盘绕,直逼出了无倚少爷一连串的怪叫,至此,这位最喜玩无事生事、有事凑事的二少终于体认到:家主大人是真的生气了。 "大哥大哥,小弟错了,小弟错了!"一边上蹿下跳的避逃,一边讨饶。 左丘无俦开口,"错在何处?" "小弟不该为了试探那位侍女……啊!"腕上一寒,袖扣碎落,腕皮隐隐生痛,家主大人居然当真一怒为红颜了?"是小嫂子,小嫂子!小弟只是出于一时贪玩,想知道小嫂子在大哥心里的分量,才换了小嫂子的饭菜,小弟只是和小嫂子开个玩笑而已,大哥莫怪,莫怪……啊啊啊,饶命啊——" 左丘家主的"追杀",由宵达旦。 无倚少爷的讨饶声,经久不绝。 二三、良辰美景花间舞 十日后,扶宁前来探望。 在园子前前后后走完了一遭,对那些个雕梁画栋不以为意,却对满园的梅瑰花兴味满满。"这就是又名扶襄的梅瑰?你的'扶襄'竟还应了花的名字?不过,倒和你真有几分象呢,纵然开得璀璨风流,仍挡不住那一股子的清冷。" "是么?"扶襄不以为然,举袖掸向花枝,两足交替轻点,在两枝红意中穿梭了过去。 "襄舞舞步?"扶宁大喜,拍手笑道。"扶襄花开扶襄娇,扶襄舞得襄舞妖,倒让我想起好久没有看你跳舞了,快来让小女子饱饱眼福!" "有何不可?"两只皓腕拧转,十根笋指开出双花并蒂,肩倾腰动,袅娜如湖畔拂水细柳,红衣白裙,盛开似枝头之粲,花林中,扶襄轻盈蹁跹。 扶宁趋步跟上,笑不可抑,"我虽不会舞,但免不得要随你群魔乱舞了呢。" 右袖高举,左袖掩面,扶襄唇语翕动:并无进展。 可有方向?扶宁效她甩袖,问。 书房与寝房。她回。纤腰款摆,裙裾飘扬,飘飘若仙降九天,看得林外的垂绿呆若木鸡。 书房交我,寝房交你。扶宁暧昧一笑。 扶襄两臂向左,娇躯倾右,眼波流彩横波,唇边笑若有若无:是他的寝房。 扶宁一呆。自己可是是在不经意间触到了阿襄痛处? 各自分工罢。扶襄传了意愿过去,陡然间双袖飞展,扰了花瓣如雨。 人舞花中,花飞舞内,人使花飞,花随人舞,招来各色的蝶儿跃跃振翅,翩翩共随。此景,若梦若幻。花林外,左丘无俦稳站如山,目不转睛。 垂绿扭头乍见主子身影,吓得一颤,"家……" 他抬手示止。如此良辰美景,怎能容人打扰? "阿襄,你这舞可给你家家主大人看过?"终是不擅舞,扶宁定下身来,倚树调息。 "没有。" 扶宁掩口坏笑,"你的舞在莫河城可是独一无二,有多少王孙公子以千金慕求你的一舞而不得,如若你家家主见了,还不知会怎样的宝贝你。" 她螓首欲仰先垂,秀发飘若墨云,一个婀娜旋转后,淡道:"从来不是宝贝,又要如何宝贝?" "这话怎么说的?"扶宁不无讶异。"难道我在外边听到的都是假的?左丘家主并不宠爱你?" "宠……或许有几分,爱么?"她失声轻笑。"宠与爱从来就不是一回事,不是么?" "也对呢,宠,男人给得起任何一个女人,这'爱'么,就太奢侈了些。何况,男人们习惯将宠予妾,爱予妻……" 左丘无俦不认为自己还有听下去的必要,扬声道:"妙舞当有妙曲配,可需要本王为你抚琴?" 扶襄微怔,暗瞪了损友一眼。这丫头耳力惊人,方才那些话定然是成心说与来人听的了。 "襄儿初来府中,难免憋闷,本王乐见有人陪她说话。宁姑娘秀外慧中,一身灵气,莫被街间的长舌妇人占了身体。" "……"好毒的舌头。行以跪礼的扶宁忍不住在心中竖了竖指头。 ~ 是夜,男人一再索欢。 "家主……" "你叫我什么?" "……无俦。"c黄第间,他只准她喊这个名字。 "乖,我的瞳儿……"而他,也为她取了欢好时的昵称,只因她一双瞳眸在此时此刻的极魅绝艳。 "无俦,可以了……"他不知疲倦,她却难以承欢。 "不可以!"他动作反更凶狠。"本王是在罚你!" "……为……何?" 他切齿,"你不知为何,更该罚!" "……请……无俦明示。" "你……认为本王不够宝贝你?不够宠爱你?" 她无力闭眸,"是奴婢错了……" "不许说!"他怒火更炽。"告诉我,你爱我!" "什么?" "对我说,你爱我!" "……为何?" "你问为何?你是本王的女人……" "……家……无俦爱我么?" "本王会把自己不爱的女人放在身边么?" 她双手抓起身下褥毯,定了定气息,道:"奴婢也不喜欢留在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身边。" 他目眦欲裂,狠狠瞪着这张被春色晕染得娇媚如火的小脸,在如此情形之下,这小女子竟还有这份执拗?是他努力得不够? "呀,无俦,放过我……" "不放,不放,本王不放!" 这一夜,注定春色无边,缱绻无限。男人与女人的战争,由一张琴缔结,一张榻开始。 ~ 上阳宫。居安殿。 左丘无俦应诏见王。 "是怎样的女子,得无俦倾心?"原来,是左丘家主纳妾的消息传到了云王耳中,特地将本人叫到眼前问个究竟。 原本,纳妾这等事大可不必劳动一国之君给予如此关注,但当纳的人是向来不好女色的左丘家主,情形便大不相同。 "比朕前些日子赐你的楼兰美人还要绝色?" 云王狄昉,比左丘无俦年长十岁,白面微须,透着书香之气,若无王袍加身,更似一位书坊教习,惟有一双眼,精华内敛,自有王气沉蕴。 "禀王上,她并非绝色。" "这倒奇了,无俦你目高于顶,至今不娶,难道不是为求人间绝色?" "或许,臣求得是仅是世间知己。" "哦?"云王眸光一闪。"那位姑娘可做无俦的知己?" "这……"左丘无俦沉吟。"臣尚未确定。" "既如此,她何处打动了你?"不过是一个质国侍女,想要,要了就是,何须接进府中?"你可知道为了你纳妾的事,雅儿在太后跟前好一通的哭闹呢。" "王上传无俦过来,可是为了阙、原两国的事?" 云王莞尔,"阙、原两国联姻已成定局,你为此向朕递交一份缜密非常的边疆加防部署,朕何须再问?无俦啊,你越是如此,越是彰显你对那位姑娘的珍视不是?" 左丘无俦面色微僵,低首饮了口茶,脑中闪过了那小女子清冷寡求的脸儿,墨眉间揪结了一道浅浅立纹。 云王甚觉好笑:战神无俦也会出现这样的别扭表情,难得呐。"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无俦你的婚事也该提到议程上来了罢?" 二四、世俗红尘静自处(上) 第一世家家主的夫人,论地位或可稍逊于王后,论分量却有过之而不无及,与左丘家主攀上姻缘,在外人眼里,无异于掌握了半个云国。 故而,左丘无俦的婚事,不止是左丘家的家事,还是云国的国事。 "雅儿你定然是看不上的,子姚如何?不是朕偏疼自己的亲妹,无论才情品性还是相貌,子姚都是上乘,不是么?" "子姚在无俦眼里,也是亲妹。" "延庆王的女儿芸儿?" "芸郡主貌色过于艳丽,为侧尚可,为正不足以慑众。" "这样么?"狄昉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那就将她赏了你,做个侧室如何?" "延庆王爷行止粗鄙,如果与左丘家牵上关系,只怕更会不知收敛,于王室,于左丘家,都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倒是有理。"斯样的答对,倒是让他挑不出理了。"按左丘家约定俗成的规矩,长男皆在二十五岁娶进正妻,无俦你今年初满二十二岁,按理不必cao之过急,但你应懂得左丘家主夫人的意味,慎重选之呐。" "是,臣自会慎重。" 居安殿外有步声临近,小太监细嗓禀道:"王上,太后跟前的魏长在过来,请左丘家主到仁圣宫一叙。" "看罢。"狄昉失笑。"比朕更cao心的来了,快去罢,好自为之。" 雅公主乃一位战死沙场的王族遗孤,自幼被太后收养宫内,甚受疼爱,无俦这一去,将要遭受到的种种可想而知,太后的眼泪可是有滴水穿石之效呢。云王寄予充分同情。 ~~ 午后时光,正是好睡时刻。 左丘府的主子们多在歇息,下人们乃须恪尽职守,洒扫的洒扫,待客的待客,纵算在左丘府显赫风光的总执事左赢也不得清闲,正在几位贵人面前垂手侍立。 "总执事,既然左丘家主尚未娶正室夫人,这女客来了,那个新进府的越国侍……" "襄夫人,越国来的襄夫人。"雅公主截断了某位千金的心直口快。侍女固然不值得尊崇,左丘府却不得不惧,任何一个不敬的字眼都足以令她们被人扫地出门。"左丘家主未娶正室,那位襄夫人为何不出来招应呢?" 左丘无俦不在府内,扶襄也足不出户,不离无由园半步。对于整座左丘府,如此表现无可指摘,但对于前来府上拜会的雅公主、芸郡主及几位重臣的千金小姐,可是极为的不便。 "禀几位贵人,襄夫人道不经家主允准,不能擅离无由园。"总执事左赢笑脸应承。 "我们去无由园见她不就得了?"有千金小姐道。 "小姐不知,在左丘府内,未经家主同意,任何人俱不得进入无由园,连几位老爷也是进不去的。"何况尔等乎?此乃左赢腹语。 几个人面面相觑:难道这趟白走了不成? 这几人在沧月楼共用午膳,酒酣耳热之际,议到了深受左丘家主宠爱的的越国侍女,一时血气上涌,趁着酒意联袂而至,若是就此回去了,就未免过于扫兴。 "总执事,听说这位襄夫人擅琴,正巧我平日也爱音律。"芸郡主道。"今日来,就是想试试是越国的琴艺好,还是我云国的琴技妙,您也想咱们云国无论文武造诣皆能震慑四方罢?" 左赢连连称是,"芸郡主说得甚是有理。无奈主子有命,做奴才的断不敢违背,不如请各位贵人暂且回府,待我家家主在府内的日子再来,许就能与襄夫人一较高低。" 这老奴才怎就如此油盐不进?几个人心中恼怒,却不敢骂出声来,正是进不得退不甘的当儿,有一位眼尖的主儿忽从挑开的花窗间扫见一道影儿,道:"那个不是越国公主么?她来了,也见不到那个……襄夫人么?" 二四、世俗红尘静自处(下) 这声喊,立刻将几人的目光给悉数吸引过去,皆涌到窗口,看那进府的人影是否就是被她们当了若干天假想敌的越国公主。 左赢暗叫了声苦,脸上的笑却连纹路也不曾动摇,道:"越国公主来,是为了拜见我们的侯爷夫人。" "纵算如此,昔日主子上门,襄夫人也不现身么?" 当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左赢腹谤一声,刚要动用舌粲莲花的本事将诸女应付了过去,窗外听得小婢道:"垂绿,见你正好,越国公主来见襄夫人,你领着去罢。" "正巧襄夫人午睡醒了,越国公主这边请。" 花厅内的诸女登时大喜,芸郡主道:"总执事,咱们不敢麻烦您了,自己跟着那奴婢过去。" "各位各位!"左赢追到门口,沉下了老脸。"无由园是断不能进的,请各位莫为难老奴!" "越国公主能进,咱们不能进?" "越国公主算得上是襄夫人的娘家人,她进无由园,乃经过家主允准。"在左赢示意之下,几个奴妇围拢,不近不远地拦在门前,用意昭然。 "你……"几人的脸色也都不好看起来:这分明是欺她们了。 两方僵持了须臾,还是雅公主灵机一动,道:"这太后可是向本公主下过口谕,要将襄夫人长相一一说给她老人家听的,无奈前几回眼睛只盯着了主子,不曾看到这位襄夫人的模样。左丘家主的规矩咱们自然不是不敢破,我们就跟在这位越国公主后面走走如何?兴许能一睹襄夫人风采,也算咱们不白跑一趟。" 一是太后压人,二是取了折中,左赢倒不好坚拒了,向几个仆妇使个眼色,道:"你们领着几位贵人到咱们后园走走,小心莫走到了偏僻处。" 这方如愿,那方稷辰与扶宁来到无由园前,扶襄生怕那男人回来见了又在夜间找她麻烦,将人迎到了园外的小轩内,上茶叙话。 她一袭缇色窄短襦配雪缎六幅长裙,一根玉色发环将长发高拢,缇色发饰垂下鬓角,同色耳珰垂抵颈畔,衬得肌肤润若凝脂,贵气袭人,也娇艳袭人,稷辰第一次觉得这扶襄也变成了美人,道:"襄姐姐,见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谢公主挂念。" "父王晓得你进了左丘府后,极是高兴的呢,一再叮嘱我我好好的送你几样嫁妆,莫委屈了你。我手头也就这几件首饰和衣服拿得出手,今日拿来,襄姐姐可不准嫌弃。" 扶宁将手里的包裹放到扶襄面前,道:"公主可是将最好的衣服和物件都拿了出来,阿襄莫辜负公主的盛意呐。" 此时,轩门大开,香风阵阵,几位衣色鲜明的云国佳人不请自入。走在前面的某千金拿眼角扫了眼桌上物什,掩口而笑:"进了左丘府,就如麻雀上了枝头,什么没有,什么看不到?襄夫人哪还会看得上这些东西呢,是不是?" "稷辰公主好雅量,看到昔日低眉顺眼的奴婢与您平起平坐,也不失落的么?"有人问。 "失落又如何?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谁让自己做了质女,也只能任奴大欺主。"有人替答。 雅公主打量了眼稳坐位上未迎未动的扶襄,道:"襄夫人先前曾随稷辰公主出席过各家宴席的罢?本公主竟仿佛从来没有见到,当初听说无俦哥哥纳了越国侍女为妾,还以为是这一位。"她以指尖挑了挑扶宁。 "我也是呢。我们都以为无俦哥哥纳得是这个比主子还要貌美的侍女,没想到……"生为女子,怎甘心说人貌美?如此众口一致,也无非让这三个越国人都不好过,出自己心头那口恶气而已。 "外间都在传襄夫人擅琴,今儿个正好我们闲来无事,襄夫人抚上一曲,让各位见识一下越国的琴艺,如何?"芸郡主提议。 扶襄一笑,"恕难从命。" 二五、假做真时假亦真(上) 如此不加委婉的断然拒绝,很让几位贵人错愕。她们的确顾忌着左丘无俦的威仪对其爱妾不敢过于放肆,但妾是什么啊?是比这端茶递水来的丫头高不子多少甚至比这府里的总执事还要低上一头的奴呐,她们又是什么人?金枝玉叶,金枝玉叶呢。她们的话,竟遭斯样的对待,要她们如何下得了这台? 芸郡主讥笑,"襄夫人,你虽然不是无俦哥哥的正妻,但也是以一顶小轿抬进来给了名分的,算得上半个主子,有客临门,不应好生招呼的么?难道越国没有待客这项礼仪的教化?" 稷辰面色窒红。, 扶宁但笑不语。 扶襄温声回道:"或走万里路,或读万卷书,若有一日郡主能够博览群书了解了越国,便知越国有无礼仪教化。至于半个主子之说,芸郡主并非左丘府的人,下不得这个定义,待芸郡主有一日能入左丘府,再来体会不迟。" 几人刹那无声。 最受窘僵的芸郡主缓了好一阵,方将青红交替的脸色恢复过来,道:"襄夫人是在恃宠生骄么?本郡主是不知你越国有什么规矩礼仪,但依我云国的律例,一个妾室敢如此顶撞本郡主,本郡主不必经过左丘家,便能赐你一死。" "郡主尽管赐就是。" "……你这个贱婢,以为本郡主不敢不成?"芸郡主几乎是跳身离座,冲到扶襄面前,举手送来一掴。 "芸郡主不可!"雅公主花容失色,伸出手来拦阻,无奈晚了一步,指尖擦其衣袖而过。 啪!这记耳光,响亮至甚。 所有人,连芸郡主自个儿也被这一声给惊着了。 扶宁先是一怔,随即怒不可遏,闪身逞凶者近前,五指扣其脖颈,一双凤眼瞪得恶若罗煞,"你敢打阿襄?姑奶奶废了你!" 她是真的要将人废了的,五指没有丝毫的惜力,直扼得指下人眼睛翻白,脸色泛青。其他几人瞅见,吓得尖声厉叫:"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来人啊,救命啊,这越国侍女要将芸郡主掐死了!" 尾随着这几人过来的奴妇们被叫声叫醒过神来,有两个拔腿就走,有两个跑过来欲从扶宁手底救人,却被各赏了一脚踢出轩外。 "啊啊,死人了,越国侍女杀人了!" 尖叫声仍是不绝,小轩内乱作一团。 此时,若手中有琴,该抚哪支曲子方能应景呢?扶襄支颐旁观,心忖。 "家主驾到!"一声长喝,压过了轩内的所有乱声,回归寂静。 左丘无俦负手立于门前,暗夜般的眸光从每人脸上沉沉划过,最后,落在扶襄身上,问:"怎么回事?" "无俦哥哥!"雅公主娇喘咻咻,泪眼盈盈,跌撞来到他身前。"您快救芸郡主罢,她就要被那越国侍女给杀死了!" 左丘无俦冷冷一瞟,"越国侍女?" "……哦,不不,雅儿不是说襄夫人,是……她!"雅公主惊颤不已,慌乱向仍未松手的扶宁指了过去。 "这是做什么?"左丘无俦问。 "杀人。"扶宁答。 "你要在左丘府杀人?" "不可以么?"扶宁冷笑。"她可以在左丘府内打左丘家主的女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左丘府内杀了这个敢打我阿襄的贱人?" 二五、假做真时假亦真(下) 白皙的扶色上,五个红色指印清晰入目,甚至,无名指上的指环花饰也赫然可见,隐约有有血丝外涔。 左丘无俦挑起小女子的下颌看得甚是仔细。 在他身后,一干女子皆不敢作声,连最是不羁的扶宁也在这份沉沉气氛下松开了手指,静待事情发展。 "咳咳……咳咳咳……"惟一的动静,是芸郡主实在按捺不住的掩喉急咳。 左丘无俦回身,瞥向她,"你打的?" "……咳……咳……无俦哥……哥我……咳……"越是急,竟越是辩白不得了。 "你该庆幸你的脖颈替你的手受了这份过。" "无俦哥哥……" "左赢。"他偏首唤。 "老奴在!"已经然悄然等候了多时的左赢当即应声。 "请芸郡主出府。从此,延庆王府的人皆不得踏入左丘府半步。" "是!" 两位仆妇走了过来,将哭叫不已的芸郡主搀扶着远去。 左丘家主一言九鼎,延庆王府的人不得踏入左丘府半步,也意味着她左丘夫人的梦想由此破灭,家族再兴的梦想也随之远逝,如何不哭呢? "你们今日来此,又是为了什么?"他问得是那几位仍杵在轩内未去的金枝玉叶。 几人一颤,皆将希冀目光寄托在身分最高的雅公主身上。 "我们……是来找襄夫人说说话的,哪想到……"此时,雅公主心中况味杂陈。多年的宿敌被清,焉能不喜?但亲眼目睹自己在心中仰盼了多年男人对越国侍女的珍宠,又岂会心如止水?"是……是太后,太后一直想知道无俦哥哥的爱妾生得是何模样,雅儿才……" "本王刚刚进宫觐见了太后。"他道。"太后并不知你今日的去向,为免太后忧心,还是快些回宫罢。" "……是。" "左赢,找几个做事仔细的人随垂绿将襄夫人平日喜欢的物件规置起来。" 雅公主等人离去的脚步一顿,屏气等待下一句。 "其他就不用带了,重新置办一套也好。"他这话是对眼前的小女子说的。而扶襄也是一脸的惑然不解。 这呆呆的样儿竟如此可爱。他扬唇,"接下来我会忙一阵子,书房又离无由园太远,你搬到寝楼近处的上园,也省得本王来回奔波了不是?" 寝楼?家主寝楼?所有人惊声抽息。虽然只是上园,但已然离家主寝楼令有一步之遥,不是么? "那边闲杂人等皆不可接近,你去了,不必再担心有人打扰。" 闲杂人等?雅公主脚步一踬。 扶襄垂首,咬唇未语。 她与扶宁演这场戏,有意与诸女掀起冲突,为得无非是离左丘家主的寝房更近一步,方便今后行动,如今目标达成,心中竟没有一点的雀跃。 一个妾室,一个质国侍女,敢演这场戏,赌得…… 无非是左丘无主对她的用心。 她若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妾,莫说一耳光,纵然遍体鳞伤,这时恐怕还要被喝叱着向贵人低首认罪,左丘无俦他……他…… "怎么了?"他捧着她未受创的左脸,问。 她摇首,却连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摇出了两颗泪珠儿。 "我竟忘了你脸上的伤。"他懊恼蹙眉。"左驶。" "家主,奴才已将珠玉膏取了过来。"身为贴身侍从,左驶向来伶俐乖巧,善解人意,双手将此时刻主子的心肝宝贝最需要的物什奉上。 "……我自己来。"她拦住他打开药瓶的手。 他反手将她柔荑握住,"手怎么这么凉?回房去罢,用热水敷过后再用药。" 两人相携离去。 后面的人,自然要各自散去。 扶宁不时回望那两道相依相偎的俪人背影,心中重重叹息:阿襄,又要受苦了。 二六、真做伪时真亦伪(上) 上园。 "大家都晓得,这个园子是侧夫人的住所。搬到这里,家主是想让您做侧夫人了呢,家主大人真的疼您呢,襄夫人。"垂绿一边摆放擦拭着家主派人送来的各样珍玩,边如小鹊般叽喳。 驻身厅堂中央,扶襄随意四顾,满室金丝楠木精雕细琢成的木器,不期然让她想到了金丝雀,这当真是一个异常精美的笼子。 "您好像不是很高兴哦,襄夫人?"垂绿眸儿灵巧滴转,恍然大悟道。"您是舍不得无由园那满园的花儿么?放心,家主是不容任何人住进去那里的,您若想看花,随时都能过去。" "好。"她浅应一声,走到窗前,窗外青竹幽静,芝兰芳雅,与梅瑰带来的魅惑景致截然不同,想来,这就是妾与侧室的区别了罢。透过一间小亭与小阁的间隙,望得见一角黑、金两色雕就的飞檐,左丘家的家徽傲然凌空。 "那是你们家主的寝楼?"她问。 "是,襄夫人。"垂绿应得谨慎。 "很是气派呢。" "……是。" 她回眸一笑,"不知道能够住那里边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是……是呢。"这声垂绿答得更是含混模糊。 "纵算不能住进去,看看里边是什么样子也是好的,是不是?" 垂绿有些失措,"襄夫人,这……" "吓到你了?"她嫣然。"逗你的,去端杯茶来罢。" "是,是!"迫不及待掉头下去的小婢,悄抹了额头一把。 扶襄挑眉莞尔。 晚间,左驶在园门外送进话来,家主在前院待客,晚些时候回园,请襄夫人先自歇着。 如此一来,又招得垂绿小婢为家主对襄夫人的看重好生欣喜了一番。扶襄打发了她去睡,一人在灯下闲读。二更时分,她灭了大灯,关了牖窗,落下缎帘,脱外袍,换夜褛,铺c黄就寝。 一刻钟后,一抹人影细烟般掠出上园,前往左丘家主寝楼。 左丘无俦的寝房,冷肃持矜如同其人。 一幅遍布整地的黑缎毛毯,一方铺了黑丝缎的大榻,一张列了层层厚典的大桌,一只放了几支母指粗细大毫的宝定大瓶…… 所有器皿无不阔绰宽大,沉浑厚重。 在如此的寝房内,当真可以安眠么?抚着那张方榻,扶襄忖思自问。 说给小婢的话,固然是有意为之,但走进了这间寝房的此刻,她真正有些好奇起来。 ……不知最终能能够睡上这张榻的,会是个怎样的女子? ……那些个热情得能融化冰岩的夜晚,可会在这张榻上上演? ……热情中的左丘无俦,又会为他c黄第间的妻子赐予一个什么昵称? 如此想的自己,有些无聊呢。她自嘲一笑。 "今晚家主又不回这边了罢?" "你傻了不成?自打襄夫人进门,家主哪一日回来过?照我看,依照着家主对襄夫人的热络,这寝楼的空城计应当会唱一阵子呢。" 两个看顾寝楼灯火的挑灯小婢热议着打门前经过。 "再如何唱,还不是早晚要回来。等家主娶了夫人,这里怎么着也不会天天空了不是?" "这倒是真的,家主夫人进了门,单是族里的长老也不会任家主只宠一个。" "哼,到时我倒要看垂绿那小蹄子还能嚣张到哪儿去?没见刚刚在路上碰见,径直就打我眼前走了过去,连眼睛也没抬一下的。这小蹄子以为跟对了主子就趾高气扬了,要不是那会儿离家主书房只有几步远,真想去撕拦她的嘴。" "你呀……" 脚步声渐行渐远,话声也随之杳然。 扶襄打梁上跃下,眸光幽冷。 二六、真做伪时真亦伪(下) 推开室门,灯光下,男人岿然而踞。 她曲膝福礼,"见过家主。" "去了哪里?"他扬起暗夜般的深瞳,问。 "外边。"她卸了外氅,斟上茶来。 他却并未接过,径自问:"外边哪里?" 她将茶盏置在桌上,低眉道:"随意走走。" "在夜中随意走走?" "是。" "告诉我,你的随意到了哪里?" 她掀睑,迎上男人深遥无边的注视,道:"家主到底想问什么?" 他眉扬冷意,"你该明白这里是左丘府,你来自异国,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要为你自己和你的国家招来祸端。" 这算是警告了么?她淡然道:"这里早早就是左丘府,奴婢也不是一日来自异国,家主当初为何还要奴婢进府呢?" 一抹怒焰跃上男人眼底,他霍地立起,一臂将她攫进怀内,狠狠捏紧了小女子的下巴,"向本王低个头服个软有那么难么?" "奴婢一直在向家主低头服软不是么?" "不、是。"他的话,几乎是从齿fèng内挤出。这个小女子,他已经把她捧在手心了,还要他如何?为什么无论他如何的抓紧,如何的贴近,都似乎不能真正将她掌握?"你去了哪里?" "家主的寝楼附近。" "……什么?"他丕怔。"你去那边做什么?" 她一笑,"家主如此英明,会不明白奴婢去那边做什么么?"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笑,仿佛什么都了然于心,却什么都不放于心,这般娇柔的身躯里,藏着一个怎样倔强的灵魂?"本王要你自己说,去那边做什么?" "因为,家主没有过来,我想知道家主是不是在那边下榻,想知道那边的榻上是不是睡了别的女人,我更想看一眼那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回答,家主满意么?" "你……" 英明的家主大人舌结了?她纤弯的眉儿一挑,视线静静停留在男人俊脸上,耐心等待男人的神思回归。 "……没有别的女人。"许久后,他涩声道。大掌抚上她秀发,怜惜有之,愧疚有之。"莫胡思乱想,我并非好色之徒,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上本家主的c黄榻,晓得么?" "是。"她低应。 "以后无论去何处,要垂绿陪着你罢,方才她见房中无人,被吓坏了,本王得了禀告,还以为……你离开了。" 在方才等待她归来的时辰内,他是真的认为她走了的,那片刻仿若定格成衡久的煎熬,他不愿回想,却听怀中人浅声细气地道:"左丘府墙高院深,奴婢如何离得开?" "若离得开呢?"他将怀中人推开少许,让自己能够看得见她的眼睛。"若离得开,你便会离开?" 她浅笑不语。 他两掌一紧,"回答我。" 她两泓瞳光晶莹流转,问:"家主想要怎样的答案呢?若奴婢答不会,家主可会相信?" 他深吸一口气。近来,每每面对这小女子,自己显然太过焦躁了,而此刻,他不允许自己的情绪再有起伏。 "天不早了,你睡罢。"放开她,抬步向外。 "家主不睡?" "本家主尚有公务未完。" "奴婢恭送家主。" 他步履生风,将那道软玉温香抛在身后。 上园外,左驶、垂绿恭候主子多时。 "垂绿,从今日起安心伺候主子,诸事皆不必再向本王禀告。" 瞳儿,我现将全副的信任交付于你,只望你不要辜负。 二七、不妨暂借三分情(上) 越国。莫河城。 盛夏已过,初秋风起,莫河城一场秋雨才过,昨日尚温暖炙热的气候透出了几分隐隐秋气。 静王府内,前院正为侧王妃举办一场盛大堂会。戏台上锣鼓开唱,戏台正前的观景楼内,静王府世子嵇释独坐中堂,闭目听戏之余,也听到了侍从嵇南送来的异国动向。 "左丘无俦的侍妾?"他问。 "是,属下得到的消息的确是如此没错。" "可经过确认了?" "送来消息的暗卫即在风昌城内,信中说是亲眼见得左丘府的轿子接人进府。" "……是么?"嵇释唇角抿直,捏在细骨白瓷茶盏上的指尖收紧,俊雅温润的眉目间似有染上了窗外秋意,隐含冷肃。"她倒是一个合格的细作。" "是否需要属下命人给扶襄姑娘捎个什么消息?" "捎个什么消息呢?"他冷笑。"教她如何取悦男人?这一点扶门一定教过,何劳本世子cao心?" 嵇南识趣缄口。 "去把扶冉叫来。" 嵇南应声,匆匆举步。 "等一下。"他蓦地起身,凭窗观望戏台上的红粉黑墨。"这是出什么戏?" "禀世子,是越女浣纱。" "很好。"他扬唇。"命你在风昌城内的手下设法为左丘府送上一台戏,不止要越女浣纱,还要西施亡吴。这就算是本世子送给昔日爱婢的新婚贺礼了。" 襄儿啊,不知收到这份贺礼的你,可会感谢本世子的良苦用心? 戏台上,越女浣纱,沉鱼之姿惊艳范蠡,虽情愫已生,仍忍痛割爱,以大义之名被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榻上……但不知这一对俪人他日泛舟西湖,可还曾记得起这时的断肠之痛,割舍之苦? ~ 十日了,左丘无俦未来上园。 深宅大院原本就对这等事极为敏感关注,何况扶襄来自异国,一旦被下人们认为行将失宠,往日的恭维讨好自然淡去,相继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慢怠。 "一个个都是狗眼看人低,看哪日家主来了,如何的治他们!"今日,垂绿打膳房归来,小脸气得胀红,嘟骂不止。 园内司职洒扫杂务的妇人凑了过去,细问究竟。垂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襄夫人这两日咳嗽,我还想着去膳房要些冰糖银耳来为夫人压压咳,谁想到那一个个专会见风使舵的竟然给我去年的剩品,还明着暗着的说过两日怕是连这个也没了。章家嫂子你来说,这不是狗眼看人低是什么?" "唉。"章家嫂子何尝不是满腹怨气?"昨儿尚衣房来发料子,眼看要换季了,给得还是夏时的衣料,我只提了一嘴,便被尚衣房的宁鸾给顶了回来,说气候早已经变了,别还分不清楚冷暖。正是她,前几日还追着我要我在襄夫人面前说几句好话来呐,这人呐……唉。" 气候早已经变了?要这么快么? 暖轩内,午睡的扶襄推开身上薄裘,以手支颐,闲闲思忖。 二七、不妨暂借三分情(下) "无俦,你对扶襄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以告诉三婶么?" 中秋月圆节将近,左丘家年度家族聚会于左家府萌荫轩内启始。高灯宣照,金盘玉盏,各房俱携眷出席,身为家主的左丘无俦身边却空无一人。碍于家主的威严,男人们只管饮酒吃菜,畅谈近况,皆没有多问,惟有平日颇得左丘无俦敬重的长庆公主开了口。 这话,也正好中了每人心底疑问,立时静了下来,等着家主答案。 而迟迟地,左丘无俦蹙眉未应。 长庆公主了然于心,"你没有当即说一个奴婢一个侍妾而已,说明你对她的确有几分看重的是不是?那么你今日独自来,是想告诉她,要她晓得自己的身分,莫存非分之想么?" "听说……"家主仍然久久不言,左丘无倚忍耐不住,道。"听说家主已经有几日未去上园了,难不成已然厌倦……娘唷!" "倦"字还在空中回响,一只酒盅飞来,险打中左丘少爷两颗唯美门牙,叫了声"娘",当真就跳躲到自家母亲身后避难去了。 长庆公主见状摇首,语重心长道:"无俦,你连厌倦的话也不让说,足见你的心思。那个丫头我见过了,虽然身为侍女,但心气不低,若你将她晾得久了,只怕就和你闹起脾气来,到时你打舍不得,骂舍不得,不是平白跟自己过不去了?依我看,你索性尽快向越王为她讨个封号,早早将她送到侧夫人的位子上,也省得你们两人别扭了不是?" 左丘无俦心弦微动。 "……是谁在那边……啊,有贼,有贼呀!" 车外,端盘呈膳的丫头无意扫见了窗前倒悬的疑影,一记尖厉惊叫。不待吩咐,立于各自主子身后的侍卫已飞身向外,一阵喧嚣过后,左驭返回身来,恁是惭愧羞赧,"禀家主,刺客……逃了。" "逃了?"左丘无俦反诘。"左丘府的戒备几时到了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步了?" "属下失职!"诸侍卫跪倒一片。 左丘无倚拧眉,颇为疑惑,"的确,我左丘无府几时让人来去自如来着?你们可看清楚了这人的身法?" 左驭答道:"来人的身法缥缈诡异得紧,属下等明明看见了人影,待围上去,却失去了踪迹。" "没有交手,便让人逃了?"左丘无倚问。 诸侍卫窘然垂首。 "这人了得呢,能够在我左丘府的诸位高手面前行去无踪,若真是刺客,就不得不防了。" 这刺客……应当不会惊扰到后园罢?不期然间,左丘家主如是思忖。 这后园,不外上园。 上园,扶襄由后窗翻入,拧亮灯火,为酣睡在窗下的垂绿覆上薄毯。 还有两刻钟,迷香的时间方能过去,要这位忠心不二的小婢好生歇息罢。她勾唇莞尔。 但,那样东西到底会被置在何处? 走入左丘府的第二夜,伏于家主书房的房顶,由左丘无俦与属下的交谈中,以为寻找到蛛丝马迹,才将目标锁定在书房与寝房两处,而如今,扶宁翻过了书房,她则两度走入寝房,皆未有所获,是她被判断失误?还是那样东西压根不在左丘府?如果当真如此,她这趟左丘府之行…… 岂不成了讽刺? 二八、权且试付几许意(上) 在个秋高气慡的日子,扶宁再登左丘府,与她偕肩同来的,还有久违了的南苏开。 后园男宾止步,扶襄走出上园,在花厅待客。 "小襄儿,本家主想死你了,你可想我?"今日,南苏开格外的眉飞色舞,天气已无炎热,一把折扇仍摇得辛勤。 扶襄浅哂,"多谢南苏家主挂念。" "这话不对了呢,你我是什么关系?若非左丘快了一步,襄儿此时应该出现在南苏府才对,怎还谈得到'谢'字?襄儿啊,告诉本家主,对本家主可有想念?" 南苏家主的话声无遮无拦,厅内外皆能耳闻,下人们面面相觑。 这人是做什么来的?扶襄眸光扫过一旁作壁上观的扶宁。 后者抿唇窃笑。 "听说小襄儿精通音律,本家主扼腕当初竟错过了天籁之音,今儿个天好人好,可否为本家主抚上一曲?" "有何不可?"扶襄慨允,示意垂绿去后园取琴。 "不必,本家主近来恰好得了一把琴,周边也少有几个人配得上,襄儿先来试试音罢。"言间,打开了随身携来的包裹,再掀开层层覆缎,捧出一把通身碧绿的七弦琴。 "绿绮?"纵使对音律稍有了解的扶宁也识出了此琴身价,乃当世三大名琴之一。 "正是绿绮。"南苏开笑语晏晏,将琴捧到扶襄眼下。"就请襄儿以它为本家主弹一曲《逍遥游》。" 她以指尖抹过琴弦,"《逍遥游》乃贵国士大夫谒先之作,在民间少有流传,扶襄弹来生疏,为南苏家主改弹《凤凰游》如何?" "襄儿做主也好。"左右今日携琴不为琴,听琴不为音,怎样都好呢。 凤兮凤兮九洲游,遍览四海兮江自流,一曲高喉世寰鸣,愿得知音兮栖枝头。 凤兮凤兮游九洲,尽观沧山兮峰若愁,无曲无调嘶无声,世无知音兮莫驻留。 扶襄仅仅抚琴,并未吟唱,低唱出声的是扶宁。琴曲听来明丽欢快,歌声却蕴无奈愁苦,扶襄也无奈了,抬眸警瞪这小妮子收敛三分,却恰恰觑见了立在门前的高大形影。 "奴婢参见家主。"她起身相迎。 "有琴有歌,好兴致。"左丘无俦面无表情,道。 南苏开慢摇折扇,笑得心满意足,"是南苏好福气才对,可以一闻两位美人的天籁之音。" 左丘无俦斜睇过去,"你可以离开了么?" "唉,主人如此不好客,在下也惟有含愤离开,襄儿啊,不是我不想多陪伴你一刻,而是主人不允呢,告辞了,告辞了。"南苏开声腔悲愤,念念有词,扬长而去。 扶宁的眼力也甚是不弱,无声福了福,又向扶襄以口语送了两字"好运",欣然去也。 外人退开,左丘家主神色迥变,目光咄咄,语声冷诮,"我记得,当时你与雅儿等人起了冲突,为得就是你不愿为她们抚琴。这南苏家主的面子怎就如此之大,能让你一改坚持?" "那些位金枝玉叶要扶襄弹琴,居高临下,将扶襄为取乐开心之物,扶襄自然不愿。" "南苏开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南苏家主看似嬉笑无状,实则素洁端正,对扶襄向来以礼待之,为这样的人弹琴,扶襄心甘情愿。" 二八、权且试付几许意(下) 素洁端正?心甘情愿?左丘家主讥冷而笑:"本王怎不晓得南苏开几时有了如此高尚的品质,能赚你一个心甘情愿?那么,以强权逼你进府的本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心甘情愿了罢?" 话这般说下去,除了一场口角,似乎没有第二个可能,而扶襄懒于此道。 她温顺跪地,认低伏小,"奴婢知错了,请家主责罚。" 他被窒在那里。 满腔蓄势待发的怒火,满口削皮刮骨的辞锋,就如此被堵在了那里。 而她也跪在那里。 "……扶襄,告诉我,陪在本王身边,是不是当真让你如此委屈?"突然间,他问。 似乎预料到他将要说的,她猝地扬首。 "对,正如你猜到的,本王愿意放了你。"他低下了身,双手扣她肩头,与她平视。"你才情满腹,心气高远,从未甘心做本王的妾,纵算百般宠爱,都不能博你一笑。纵算十几日不去见你,也不能得你主动问候。扶襄,本王没有办法一味地讨好你,本王只能放了你,给你自由。" "……奴婢谢左丘家主。"在男人冷密的眸线下,她道。 瞳心深处两点希冀淡去,他撤开了手指,倒退一步,"上园内的所有东西,但凡你看中的,都可以拿走,若是住不惯越国会馆,本王在城东有一处别院,房契与钥匙你只管向左赢去拿。" "是,奴婢晓得了。"她盈盈再拜,而后翩然转身。 他看着她行走的背影,没有回头,没有迟滞,也并不急促匆迫,只如寻常行路般,走过回廊,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 他轻声发喙:放手竟是如此容易么?那过去数月的纠结,又算什么? 当日,扶襄便回到了越国会馆。 稷辰的愕然自不须提,扶宁的惊诧也是切切实实的。 "那个左丘无俦到底想做什么?你为南苏开抚琴,明明是吃醋得厉害,眼下竟会将你赶出了府?他……" "他看透了你的用意,不是么?"扶襄嫣然。"你把南苏开带到我面前,为得就是让他拈酸,而左丘无俦若当真如此轻易受人摆弄,又怎会是左丘无俦?" "我弄巧成拙了?" "也没有什么不好。"早晚都是要分的,以这样的方式划分开来,反而清慡。"只不过今后你当真要带南苏家主多来此间走动走动了。" "怎么说?" "昔日我们身处左丘府恃宠生骄,开罪了风昌城大半的朱门闺秀,你认为她们对一个弃妇可有不计前嫌的雅量?左丘府这座靠山已不能靠,我们自然要赶紧再攀高枝才是。" 果不其然。才过了四五日,当日曾登过左丘府的诸千金开始陆续上门。这些个前来探路试风向的小鱼小虾扶宁还可以一些泼辣手段恫吓回去,而在狠角正式登场之际,扶宁为策万全,只得再请南苏开。 后者欣然前来。 "这是怎么说的?"宝蓝华缎,玉骨折扇,步入会馆的南苏家主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而对他,那些人自然不敢阻拦,任他如入无人之境,站到了宛若被虎狼环伺的扶襄身边。"襄儿,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你的亲戚?朋友?" 在他来之前,扶襄方将将躲过了一记鞭击,闻言浅哂,"是呢,会以鞭子打招呼的亲戚朋友。" 南苏开将旭日般的晴朗笑容送给了执鞭者,"敢问,芸郡主什么时候有了以鞭子打招呼的喜好?" 有这主儿在,芸郡主深知今日断不能在此讨得便宜,悻悻甩下了几句刻薄话儿,呼众离去。 "襄儿有难能想到本家主,本家主很高兴。但在本家主看来,以你的聪明完全可以不必置自己于这般境地。"他向扶襄摇头喟叹。"去向无俦低个头,纵使为了你的国家,你也该付他几分真意的罢。" 二九、人生何处不相逢(上) 这一夜,新兵营归来,左丘无俦将马缰甩给左驭,阔步未停。 "家主这是去哪里?"望着主子步行方向,左驭嘟喃。 "是呢,咱们的家主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左丘无倚翘首观望了片刻,终是不甘默然旁观,疾步追了过去。"大哥,请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寝楼?还是……" 左丘无俦身势一顿。 "寝楼在正北,但您这方向……" "滚开。"左丘家主华丽送出两字。 "小弟这就滚,滚之前送大哥一句话:人去楼已空,请君且珍重。"而后,风度翩翩地左丘少爷抱头鼠蹿。 左丘无俦伫身良久。 夜风吹得袍衫猎猎作响,撩得长发恣意挥斥,惟有那道高颀身影动也不动,仿佛要与周围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孤山般孑立。 左驭、左驶兄弟远远望着,真个儿是愁肠百结:主子聪明一世,糊涂一世,明明舍不得,偏要将襄夫人放走,眼下自己个在这暗地里生受,唉~~ ~ 天降秋雨,寒气笼罩风昌城。 本以为今日会因这天气清静些,殊料正在享用一顿简朴不能再简朴的午膳中间,仍有客临门—— 走进来的雅公主,身裹雪狐氅,鬓镶金红石,娇艳如一朵怒放的牡丹。 相对率壮仆挥马鞭汹汹而至的芸郡主,雅公主的处事方略显然走阴柔一脉。先是缓缓将会馆待客厅打量一遍,再将桌上的菜色看了个仔细,娇艳的嘴角扬起,"贵国会馆的用度未免太过简约了些,襄夫人在左丘府锦衣玉食了恁多时日,还会习惯么?" "奴婢尚可。" "不知道本公主今日若一定要听琴,襄夫人可肯献艺?" "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是何意?" "不敢,是不敢让公主惹祸上身。" "唷。"雅公主一声讶呼,新妆的黛眉弯如新月。"难道无俦哥哥对襄夫人余情未了,还会为你襄夫人怒发冲冠?或者,是与襄夫人重归旧好的南苏家主为你出头?" "左丘家主曾说过,扶襄的琴声除了他,外人都不可闻,扶襄也正是因为违背了左丘家主这道口谕而被逐出府,而听琴的南苏家主因此百日不得登左丘府门。公主若一定要听奴婢献艺,待左丘家主发来新的口谕如何?" "……你以为无俦哥哥现在还会在乎你为谁弹琴么?" "或者,左丘家主在乎得从来不是扶襄为谁弹琴,而是自己不容挑战的尊严呢?" 左丘家主的尊严委实不容挑战,雅公主无意尝试,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扶宁向着那道写满不甘的背影挥了挥同情之手,问:"左丘无俦当真对你说过你的琴声除他不能有外人听闻?" "没有。"他要的,只有她心甘情愿的臣服。 "那你还让我对外放出左丘府百日内严禁南苏开登门的传言,若是南苏开这些时日登了左丘府,此话不就穿帮了?" "这就要劳烦你了,百日之内要让南苏家主无暇分身才好。" 扶宁杏眸圆睁,"你为何不去?" "因为我要去卖艺。" "……啊?" "越国会馆的用度已经捉襟见肘,我们也吃了多日的青菜豆腐,再不想些法子,我们怕要三餐不继了。" 三日后,风昌城一家并不景气的舞伎坊内,来了一位擅舞的蒙面佳人,一舞扬名,客以云来,为伎坊赚得盆盈钵满。 二九、人生何处不相逢(下) 花间一壶洒,独酌无相亲。风昌城南头,有一所镇日歌舞升平之所,名曰"花间小筑",花间小筑的掌舵陆红原是宫中乐坊的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后开了这间舞伎坊,从来都是生意清淡,勉强糊口度日而已,而如今,却已天差地别。 "红姐,楼下的位子已经不够了,但客人还是不断的来呢。" 杂役们的禀告,令陆红眉开眼笑,忙不迭道:"将楼上的贵宾位子给撤了,多摆椅子,把客人往楼上领!" "得唻!" 酉时,一阵《春江花月》的琵琶曲前奏划过人群的嘈杂喧嚣,引来了屏息凝气的翘首等待。 琵琶曲高亢热烈,挑得个人心头泛痒,群情渐生激昂,又有噪动之状。忽然,有琴音怡然加入共鸣,如微风拂面,如清泉濯口,令得人神清气慡。就在这时,大厅央心的圆台上花瓣飞舞,当空垂下数条丝带色彩斑斓,也送来他们等了多时的人。 那人一袭飘逸绛衣,盈盈一握的纤腰为丝带所束,身势平躺,秀发散若黑云,皓雪般的双腕在丝带间穿绕盘旋,十指绽放如兰,以如此美仑美奂的姿态径直垂落,雪色的裙纱眼看便要擦上台面,将每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口,连乐声也陡然停止。 鸦雀无声。 突地,纤腰在丝带间疾转,带动黑云般的秀发、绛色的裙纱一并招摇,两腕各携一带,蹬着雪色绣鞋的纤足轻巧着地。 乐声骤扬。 诸人心回原处,却又被台上的妙舞迷了眼,乱了心。 绛衣女子面覆薄纱,长袖飞拂,腰儿款摆,一双美眸清冷若夜空寒月,无媚无惑,偏就是这冰与火、冷与炙之间,那舞越发得让人欲罢不能,或痴或醉。 一舞罢,人群在须臾的沉静后,欢声雷动,而台上女子便在这噪动中飘然不知所踪。 "哎哟,小云心肝儿,你刚刚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呀,真是了不得,了不得!"伎妨顶楼,陆红围着正替换衣裳的扶襄,笑不拢嘴,话不停口。"你想出的这个把顶楼打通的主意妙极了,舞得也妙极了,乖乖,你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呢。红姐要赏你,多多赏你!" 扶襄淡笑,"红姐将今日的份钱给我就好。" "只是份钱怎么够,不如这样,你再跳上一曲,我给你三日的份钱,如何?" "小云稍后还有要事,恕难从命。" "什么重要的事比挣钱养家更重要,听红姐的话……" "对不住。"扶襄薄纱外的眸一冷。"每日只舞一曲乃你我事先之约,何况若是让外面的人夜夜尽兴,他们又何必夜夜前来?" "……有理,有理,红姐我这就给你拿钱!"脸上的讨好笑容不变,回过身后,却换了一脸的阴狠:小蹄子你等着,在红姐我面前耍横,你还太嫩了点! 扶襄换了简装,领了份钱,径自自后门离去。 "云姑娘,走呐?哟,云少爷,您也走了,小心了您脚下滑!" 伎坊看守后门的老汉笑脸招呼,扶襄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儿酒醉误闯后门,向旁边移身过去,却听到一声惊喜唤声:"姑娘?你是那位弹琴的姑娘?" 后门处,有三棵松树,松树上高悬几顶灯笼,照得彼此很是清楚。所谓"云少爷",是一位清瘦的抱琴书生,望着扶襄的眼睛满布惊喜,"姑娘,在下云谦,曾当街沽卖'孟离',当时姑娘拨弦两三根,一直在云谦耳边缭绕,没想到竟在今日相逢!" 三十、或可相见亦不识(上) "小云心肝儿,你可来了!" 扶襄前脚尖才踏进花间小筑后门,便被陆红急匆匆兴冲冲地一把抓住。 "今儿个咱们坊里有几位天一样地贵人过来,那可是因为听说了你的舞专门来看的,你今儿个可一定要挣脸呐,走走走,红姐我打云衣坊订了两件衣裳给你,快来试试……" 陆红嘴皮子一路未停,说得不外是几位听说了花间小筑云姑娘名声的大贵人今夜要来赏舞,要她好生发挥。 她换了舞衣,梳发上妆的当儿,听得门声轻叩,"小云。" "云兄?"她开门相迎。"请进来说话。" "不了,你今日一定要小心呢,我听说今日来的人中有沅车王家的小王爷,外面人都说小王爷家有十六房妻妾,他……还有一位是左丘府的二少爷,听说他也是游惯花丛……"云谦究竟是读书人,不喜背后道人是非,顿了又顿道。"总之你要小心。我就在你身后弹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多谢云兄。" 琴师云谦本是书香门第,家中也曾颇有资产,后因遭人陷害,钱屋皆被夺一空,卖了那把"孟离"为母亲与自己置了一处安身之所,如今在各家歌舞坊cao琴,尚能养家糊口。她与云谦以琴相识,又以琴会友,君子之交淡若水,她极愿与如此一个素心洁性的人为友。 灯红酒绿,歌启舞始, 今日的花间小筑,不见人头攒动,几位天一样地贵人将整间伎坊包下。贵宾间内,一桌好宴旁,几位贵人正饮酒品肴,等待外间好舞上演。 沅车王家的小王爷狄京冷脸冷声,"陆掌柜,左丘二少由来最是喜欢看舞,若不然也不会驾临你这间无名无姓的小伎妨,若你这舞当真有外面传得那样好,这赏金自是不会少,但是……" 陆红甩着帕子笑道:"几位爷放心放心,咱们小云的舞在这风昌城绝对是数一数二,您看了就知道。" 一声琴弦低鸣,一片紫霓拂得珠帘叮咚,舞开始了。 舞者紫纱罗裙,发髻高绾,舞步轻盈起跃时若蝶逐花香,蹁跹旋踵时若燕盘梢头,忽然间裙、袖齐飞,翩翩若九天仙姬,又见腕出云袖,双腕蜿蜒向上盘旋,妖娆如玫瑰…… "好舞。"左丘无倚情不自禁,出口赞叹。今日应这沅车王府小王爷的约,原本是闲极之下的应酬,不想有这等意外眼福可享,也不枉他左丘二少迂尊一回了。"多谢了,狄兄。" "左丘二少哪里话?"狄京笑脸作陪,殷勤斟酒布菜。"您镇日为大云的军事cao劳,能得您一笑,在下不胜荣幸。" 有同行者大笑,"狄兄这可找对了路子,风昌城人皆知咱们的左丘二爷爱舞成痴,无舞不欢。话说回来,左丘二少得左丘家主重用,身为大云国的副帅,护国卫疆,实在任重道远呐。" "左丘家主对左丘二少如此信任,可喜可贺,在下敬二少一杯。" "在下也敬二少!" 桌前几人共举觚杯,狄小王爷却独出心裁,暧昧笑道:"左丘二少在军中cao劳一日,看得尽是那些冰甲铁铠,此刻观赏一场软罗香绮的妙舞,也不失为上佳抒解之道不是?" 三十、或可相见亦不识(下) 同行的都是花中高手,精擅此道,闻言都心知肚明,瞄着外间那道婀娜舞影,笑声里都搀了浑浊。 左丘无倚剑眉间登时蹙拢了一抹不耐,不冷不热道:"原来在各位眼里,在下是那等下流货色?" 满座皆一怔。 "花儿要放在枝头才能常呈娇艳,若攀折在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枯萎凋零,岂不无趣?在下奉劝各位,要做爱花惜花人。" "是是是,二少说得对,二少教训得是。" 左丘二少的话,谁敢回口驳斥?哪个敢不附和?但附和并不意味顺从,爱花者处处可见,惜花者从来罕缺,这一曲舞后,左丘无倚赏了一锭重金后兴尽辞去,狄小王爷自有节目后续。 "陆掌柜,小王今日欲借你的宝地歇上一夜。" "哎唷唷,这自然是妾身求之不得的事,妾身这就让他们为您把上房熏上上等的好香……" 狄京摆手,止住这女人的聒噪,"上房自然是要的,这上房中的人……"眼角向外间一瞟,料定她能明白。 "这……"这位红姐哪是个不解事的?却不敢一口应承。"禀小王爷,这个小云并未卖身给本坊,恐怕……" "不卖身,你就没有法子?" 一张银票被慢条斯理地取出,掷到案上。陆红偷眼瞄了眼其上数字,心尖跳得发痛,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拒绝的呐,况乎小王爷不止财大,这势更是她得罪不起的。 "小王爷放心,妾身会把您把您中意的人送进上房。" "小王我不喜欢死鱼。" "哪能呢,妾身管保您今儿个能销魂又尽兴。" "陆老板真是识趣……" 灯火打在窗上,但闻笑声桀桀,也见鬼影幢幢,由来绮丽处,举目满尘垢。 那厢,扶襄换过了衣裳,卸却了额上的脂妆,坐等陆红以领取今日的份钱。 "小云,我在后门前等你。"云谦在门外道。 "多谢云兄。"这云谦恐她一人夜归不妥,每日相送,盛情难却。 一刻钟后,陆红笑吟吟排闼进来,两手托着一碗汤水,"小云你真是我的宝呢,那几位贵人极是满意,说不定明儿还会来看你跳舞,你累了一晚,快将这碗银耳羹喝了,补补元气。" 扶襄称谢,接过碗借回身的瞬间打唇前掠过,再置在木几上。 "这是你今日的份钱,这天色不早了,喝过了汤,早点回去歇息罢,红姐外面还有些俗事要理,不招呼你了。"陆红又递了几块碎银,抬脚即去。 而接了银子的扶襄正欲将银子放进荷包,陡有一片眩晕袭来。 已经走到门前的陆红长松了口气,回头道:"我方才还怕这药的药效不及往日,没想到还是这般的快呢。" 药?这女人竟在银子上涂了药?扶襄眸心一冷。 陆红笑得花枝摇摆,"我也早看出你不是好相与的,这才端了汤来,又不将药下在汤里,让你防不胜防。佩服红姐罢?这一手红姐可是得了王后娘娘的真传。就连这'魅骨香',也是宫里的密制,等下进了你的七经八脉,会助你好生伺候小王爷,没准还能让你一飞冲天了,到时可别忘了红姐的恩德。" 三一、无情偏遇多情恼(上) 轻敌,乃兵家大忌。 花间小筑一事后,扶襄得到的教训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形,切忌轻敌。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因为深知他的智慧,忌惮他的心机,所以精心部署,审慎筹划,所以,尚能应对周旋。 面对一个奸佞小人,因为察悉其能够施得出的手段,估量得出其能够动用的心思,所以在心底存了蔑视与不屑,所以,最易阴沟翻船。 对于陆红的狡狯阴狠,她在初次见面时即已了然于心,却在这一刻遭了算计。 "得了,云姑娘,红姐这就找两个人为你好生捣饬一番,免得咱们的小王爷等得着急……" 素袖翻转,一把短剑横来,有效扼住对方得意的卖弄,持刀者眸含冷霜,问:"不知红姐的药效可快得过这把剑?" 陆红骇然变色。她是以为眼前不过是朵带刺的玫瑰,才动了拔刺念头的,哪想到转眼间就要被刺给扎伤呢?"你这小蹄子……可不敢造次,咱们伎坊也是有几个大汉做打手的……你……" "解药给我。" "……哪有什么解药?催情的东西哪来解药……"寒锋突地逼至喉头,这妇人被吓到极致,白眼一翻便厥了过去。 扶襄以扶门独有手法点其昏哑两穴,如此运力之下,药效发作更快,她反腕将短剑刺入腿股,以剧通暂且遏制了蹿向四肢百骸的灼热气流。 这时,门被拍得山响。 "小云,小云,你可在?" 她倏地拉开门闩,"云兄快走!" 云谦虽不明就里,却也猜到了三五分,拖了她放步疾行。两人从后楼梯下楼,避着坊中的侍卫,取道后门。 "站住!"身后有杂乱声潮追来。"小云你站住,红姐吩咐过要你今夜伺候小王爷的,小王爷已经在发怒了,你哪能走?" 伤势加上药效,扶襄周身气力迅速流失,脚下行走艰难,为图振作,她再度以剑刺股。 "小云!"云谦惊见,弯腰伸手将她背负到自己身上。 后面人一迳喊看守后门的老汉将门阖拢,而云谦也高呼:"老魏叔,是我,快将门打开!" 那看门老汉竟听了书生的话,两门大敞,呆呆任他负人打眼前擦过。 扶襄勉力抬目四望,"穿过胡同向东!" 云国政要多住明德大街,而东行是翰墨街,乃通往明德大街的必经路,多有达官贵人出没,希望那些追赶者有所忌讳。 云谦拼着一副清瘦身躯,拼了命般地向前奔跑,纵使如此,身后的乱声仍是越迫越近。 "将我放下罢,云兄径直向前走,不要回头。"扶襄道。她虽不想做一个杀戮者,却更不愿任人杀戮,既然避不开,惟有直面迎上。 但朴厚的书生却以为她欲舍己为人,任她再三催促,硬是不肯打住脚步,突一个咬牙发力,奋身蹿出胡同。 他原打算是到了翰墨街上,放开嗓的呼喊,许能将夜间巡逻的捕快召来。殊知同一时刻,一辆自北向南的双架马车飞奔而来,彼此交错的瞬间,他惊了马,马也惊了他。他与背上人一并滚翻在地。 那边,驾马者双手劲扯马缰,将四只马掌硬生生带离开来。 "是谁如此大胆,敢惊左丘家主大驾!" 三一无情偏遇多情恼(下) 伤口是扶门中人最无法拒绝的礼物。 第一次受伤是在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发生在第一次站桩的时候罢。她因受不住头顶骄阳的炙烤,打几丈高的石桩上跌到地面,摔断了腿骨。 第一次的伤,因为前所未有,首度经受,往往也是记忆中的最痛。那一次,她在c黄上躺了足足有半月之久,久到扶门已经打算放弃她,于是,她拖着那条伤腿走进了训练场…… 真真是刺骨的痛呢,每一个动作,都能让这份痛延伸到骨髓深处;每一点呼吸,都能将这份痛无限扩大。痛到无法挺忍时,她咬破了唇,以痛止痛,就是在那时想到的法子。那一次,是扶宁为她找来了最好的伤药。若没有扶宁,没有那瓶药,她那条腿也许就废了。 所以,她要感激阿宁,感谢阿宁…… "阿宁……" "襄夫人您说什么?您要什么?襄夫人?" "阿宁……"怎有小鹊儿的叫声在耳边叼扰? "您等等,奴婢这就给您去叫宁姑娘!" 耳边的小鹊叫声一下子抽远,她得到了安宁,痛感却越发显明,她倏然清醒,同时惊坐而起。 "阿襄。"纱幕掀开,扶宁欣喜不已地扑到c黄前。"你可是醒了,这一觉,竟生生睡了七日。" 她甩了甩头,额际的沉重感犹在。 "襄夫人您千万不要大力甩头啊,大夫说您醒了后还会晕上几日……" 襄夫人?她揉着额角,抬眸打量左右。 "别看了,你在左丘府没错。"扶宁道。 左丘府? 轻敌遭算,夜中暗巷,追赶的脚步,萍水相逢却要舍命相护的意气书生……脑中有千万条头绪,却没有一条头绪有通往左丘府的路……脑中最后的影像,是与那书生摔翻在冷硬地面…… 书生?!"云谦怎么样了?" "死了。"有人答。 她面色丕变。 "他死了,值得你如此难过?"问者负手踱步,背负着一片暗影笼罩在她头顶。 她颓力闭眸,"左丘家主,当下奴婢实在没有心力与您比试辞锋,改日再约罢。" 映进眼底的这张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要融化于空气中。但饶是如此娇弱,也不忘还他以颜色,如此倔强的小女子,就该任她自生自灭,吃足教训,是罢? 扶宁觑见左丘家主面色不善,缓颊道:"阿襄,你要好生感谢左丘家主呢,若非你遇见的是左丘家主的车驾,此时刻还不知会是何遭遇,那些下作人竟给你吃了那等下作的药……" 扶襄一震。 "那日,你迟迟不归,公主差我去接你,半路上便遇见了左丘家主的马车和血淋林的你,那会儿当真把我吓……" "云谦如何了?" "啊?" "他在何处?" "阿襄?"阿襄是被毒坏脑子不成? "带我去看可云谦。"她推开身上锦被,欲翻身下c黄。 砰!一记重响,承载了男人摔门而去的怒火。 扶宁将她轻推回c黄上,借着俯身覆被的当儿,以唇语问:说罢,你成心将左丘无俦气走,为了什么? 我身上的毒是如何解得? 魅药还能如何解?扶宁似笑非笑。 左丘无俦? 你认为他会大方到将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登时,她脸色灰寂,将自己掷到c黄榻间,晌久动也不动。 "怎么了?"扶宁不解。 她摇首,"我想睡了。" 阿宁虽然贴心,但两人毕竟不是一人,如何能够体味她这刻的绝望?明明以为已经断了的,明明以为自己可以从那个男人的生命中从容退场的,却又被缠绕到一处,且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三二多情又遭无情扰(上) 七日后,伤口愈合。 复原能力超出常人,也是扶门中人特征之一,为了活下来,他们从来没有第二选择。 "你确定你一定要在这时候探望那书生?" 午膳初过,本该到榻上小憩消食,扶宁却要扶着人穿院过廊,很难不生抱怨。 "给我理由,让本姑娘不至于那么恨那个书生。" 扶襄莞尔,"云兄的恩情我不知能够报偿,至少要亲眼看见他的平安。" 云谦摔破头皮,被左赢安排在左丘府下院养伤。 她们现身下院时,惊坏了院子里的下人,虽然都知这位襄夫人已被赶出左丘府,但那夜家主亲手将人抱回时的震撼场面许多人是见过的,谁敢作出倨色? "小云?"惟有对一切尚茫然不知的云谦又惊又喜,从c黄上跳下c黄来,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你伤好了?我一直在向周边的打听云姑娘的养伤处,这边的人都不知道谁是云姑娘,我欲去寻你,他们也拦着不让,真是生生将人急死了。" 扶宁"噗嗤"失笑:这书生,虽然稍嫌呆了些,却也不失可爱。 "云兄的伤势如何了?"扶襄问。 书生被笑得有几分腼腆,扶了扶额上白布,"皮ròu伤,不碍的。" "是小云连累了云兄。"真正是连累了,将一个完全在事外的人牵涉进来,要如何才能保他周全? 云谦正颜道:"小云为何这么说,你叫我一声'云兄',这个'兄'字岂是能白白应承的?既然你今日来了,我还要将这几日定下的打算告诉你,从今后你莫再进那等场所了。在那声色犬马之所,再如何洁身自爱,也委实防不胜防。要养家糊口,云兄替你养,你肩头若有十分难,分给云谦八分担,为兄虽然不才,但以一身琴艺总还能维生,前几日还有一家琴坊请我去做教习,签了年约,立时便能领十两银子……" 扶宁突然止笑。这书生的眼睛清可见底,正洁之气可将她这一世见过的许多男人比成尘埃,如此一个至诚至真的人,她实在没有资格哂笑。 扶襄何尝不作此想?是以,她心甘情愿地福了一礼,"云兄教诲,小云铭记在心。" 这一幕,垂绿从旁看得切切,听得真真,本着忠婢本色,事无巨细一一禀述主听。 "大哥饶命!" 家主书房内,一只上好的风昌官窑玉骨杯携着主人的凛冽怒意飞向左丘无倚面门。后者奇形怪状地闪避开来,口中一迳讨饶,"大哥您听小弟解释嘛,小也不知道那人就是小嫂子,小弟对小嫂子绝无任何冒犯,你尽管去问小嫂子……" "你何时与狄京如此要好?" "不过是那日委实在过无聊,加上他又将小嫂子的舞夸得天上……" 男人眸镞更寒,"无聊?" "不不不,小弟很有聊,小弟这就去新兵营察看新兵训练进展,小弟……" "狄家在洛甫山有一座铁矿。" 左丘无倚瞳仁噌地燃起两点亮芒,"大哥也晓得了?" 左丘无俦冷睨,"你不是惦念很久了么?若我猜得没错,那铁矿内必定有你找了多时的东西罢?" "大哥妙算,的确找到了,而且数量极为可观。" "准备何时动手?" "待今年最后一批新兵完成训练。" "你总算尚未因为玩乐废了正事。" "小弟岂敢?" 书房顶上,扶襄蹙眉思索稍久,侍卫巡防步声渐近,她没入最近的树影之内。 "情形如何?"回到上园,正坐在垂暮之后一人分饰二人对话的扶宁迎上,问。 "果然如我们猜想的,左丘无倚是一条重线。" 三二多情又遭无情扰(下) 左丘府的时光,相安无事。 伤口虽愈合,并不意味痊愈,为了合乎常理,她仍须以娇弱状示人,遂在探望过云谦之后,足不出户,安心调养。而左丘无俦从此也隐形隐气,未在上园现身。于是,他们度过一段彼此相安无事的时光。 一月过去,扶宁再来探病,忍不住取笑她被左丘府的补品滋润得白白红红的好脸色,她恍然一怔,原来自己也是喜欢细腻温润的生活的。 "垂绿,左丘家主现在何处?"送走扶宁,她问。 "襄夫人您找家主?"垂绿眸子睁得又大又圆,惊喜满眶。 她已懒得再去纠正这小婢的称呼,颌首,"对,我找你们家主。" "家主大人此刻应该在书房罢,嗯,不对不对,今日府里宴客,家主应该在松鹤轩,奴婢扶你过去。" 看着小婢已经手快脚快地捧来了外氅,拿来了薄靴,她蹙眉问:"你们家主宴客,我如何去得?" "去得去得,家主……不,是左驶他们说过,只要是襄夫人您找家主,随时可以。" "不必了。"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额外的殊荣,诸目睽睽之下,她的谦卑觐见更显两人间的天地之别。"等你们家主有了空闲,再来告诉我罢。" "啊?"小婢眉眼内尽是失望,撅着嘴,鼓着腮,怏怏退下。 未过半个时辰,扶襄正侧歪在榻上昏昏欲睡的当儿,垂绿以欢快声将她唤醒,"襄夫人,襄夫人,家主有空闲了呢,左驶来说,家主此刻正在寝楼前的小亭里醒酒,咱们这就去。" ……还真是难为他们。扶襄哭笑不得,也只得配合她的服侍,穿了外氅,蹬了薄靴,如他们所期待地走出门去。 一路上,垂绿在耳边说得尽是他们家主大人的好话,那些个字符,在一个有一张纯真脸庞的人儿又以如此欢透声嗓的叙述下,扶襄真要相信了,相信这世上两位左丘家主。 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到了目标所在。 寝楼前,小亭内,左丘家主正执茶慢饮。听到这厢声响,深邈眸线投来。 "奴婢……" "不必了,坐下罢。" 她欲屈身行礼,他淡声阻止。她在最近的椅上落座,感觉身下甚是松软温暖,有毛毯为垫。 "你身子调养得如何?" "禀左丘家主,奴婢已经完全好了,奴婢此来,一是谢家主救命之恩,二是……" "你想如何谢?" "……如何谢?" "既然是救命之恩,你想如何谢呢?"他翩翩走来,膝头与她的相抵,弯下身来,视线将她紧密攫住。"救命之恩大于天,你要如何报答本家主?" 她一时怔忡。 "想不出来么?" "……奴婢的确无从报答。"她道。 他唇角愉悦上扬,"服侍本家主一生一世罢。" 她沉默良久,自知避无可避,遂道:"若只是做一个洒扫奉茶的奴婢,奴婢愿意以此为偿还。" 唇角的愉悦弧度刹那不见,湛眸内霜冷气寒,"你想说什么?" "奴婢愿意仅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侍奉左丘家主,以报家主大恩。" "仅是以一个奴婢的身份?"他轻声反诘。 "是。" 他冷冷盯着这张小脸,他怀疑自己下一刻便会将她细腻的脖颈掐在掌心内,生生掐死。 "好。"偏偏,他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应答。"如你所愿,本家主准你以一个奴婢的身份报答本家主。" 三三袍袍情真珠意切(上) 下雪了。 雪落无声,万物归隐。冬时的云国,更见苍茫沉厚。 受眼前纯洁之物的吸引,扶襄走出廊下,探出手来,任雪花一片又一片地在手心中倏忽不见。 "小云,小心冻伤了手!"远远滴,云谦捧着账本走过,看见这厢的她,忙不迭赶了过来。 她抬眸一笑,"云兄近来可好么?" 这一点,她对左丘无俦实在无从理解。云谦康愈之后,竟将人留在左丘府做了一位账房先生,她从未看出他对这呆书生有多喜欢不是么? "很好,账房中的活计做完了,便教左管家的一双儿女弹琴,较先前好得太多了。"呆书生边答话,边将身上棉袍披在了扶襄身上,"你身子本来就弱,要懂得爱惜自己。" 纵然书生身形瘦弱,棉袍罩在她身上仍有空晃,但那份沁腑的温暖仍传延开来,扶襄看着他,不期地想起了远在越国的扶岩,面上的笑越发温柔由衷,"天寒地冻,云兄也要照看好自己。" "我无妨的,我身子结实,明日我出门为你买副护手回来……" "襄姑娘。" 廊内暖阁门突然打开,左驶走出,向扶襄彬彬有礼道:"家主有事请襄姑娘进内伺候。" 她向书生颌别,踅足移步。 左驶却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襄姑娘……" "有事?" 左驶迟迟讷讷,道:"阁内暖和得紧……这件棉袍……您还是不穿了罢?" "这是哪里话?"云谦登时义愤填膺。"小云身子畏寒,一定要穿得,外间都穿左丘府宽待下人,难道连件厚重的衣服也不能加身?" 还真是个又憨又呆的书生呢。扶襄不由苦笑,将棉袍塞回给他,"云兄且去做事罢,在阁里的确用不到它。" 阁里贵客列席,委实暖和得紧。但在扶襄的呼吸中,那些个酒浓菜香的浓郁,将外间那纯澈清甜的气息给覆盖了,极不讨喜。 她敛息覆眸,细步行到主位之侧,矮下身下,为主位上的男子斟酒,双手奉过头顶。 后者接去时,指尖不经意相触,她收指入袖,屈膝静坐。 "襄儿,近来不见,一向可好?" 她向发声方向欠首,"禀南苏家主,奴婢很好。" 南苏开掩胸怨叹,"我的小襄儿似乎瘦了呢,本家主好是心疼,回头一定要为你多寻些补品来,调养身子才行。" 左丘无俦面色温和道:"那边将贵府的火龙石拿来罢,本王稍后遣人随你去取。" 火龙石,南苏府镇府之宝,王室御赐,有暖体养心之效,现为南苏老夫人执掌。此话说下去,南苏家主乖稳饮酒,少有多话。 左席上的边夫人未语先笑,"哪里需要什么火龙石,我这边有件珍珠袄,还是无俦你当年为我寻来的,就送给扶襄妹子罢。看她的脸色,当是极畏寒的呢,只怕她嫌弃。" 左丘无俦未作肯否,显然将赠予与接受的资格全权交给了两个女人。 "奴婢多谢夫人。"有贵物上门,何乐而不为? 边夫人的小婢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颇有些重量的珍珠袄捧来,她大方接纳,暗自估量着此物价值,回头要扶宁去外面询下价钱才好。 三三意切未必有情真(下) 这场宴,无非是贵人间的一场小宴,早早便要散了,令人意外得是,向来自持冷静的左丘家主,竟醉了。 左驭,左驶兄弟两人搀扶着身高体长的主子回到寝楼,放进那张黑色大c黄,向跟在后面的扶襄一揖,"劳烦襄姑娘了。" 扶襄颌首。 小婢们挑开了青铜炉内的炭火,拧弱了纱罩内的灯光,在左氏兄弟的示意下,惦着脚尖一并退出。室内,除却c黄上男人醉中略显匆促的呼吸声,暂无声响。 扶襄先为他卸了长靴,除了外袍,再端来一盆温水,浸湿了软巾,为之揩面拭手。 左丘无俦的十指修长,色泽与面色相若,浅若寒玉,食指外侧与虎口处却生有一层厚茧。生于朱门,骋于沙场,就是如此一个人,才有如此一双手罢。 "瞳儿……"他五指倏然收紧。"……瞳……是你么?" 她未作应对。 成为左丘家主的贴身奴婢已有多日,他从未踏越主仆分际,想来当下是真醉了。 她试转了转腕,纹丝难动。 "瞳……"醉中的男人将掌心内的柔荑按向胸口。 不得已,她抬起得空的左手,将紧箍在手上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奴婢告退。" 她端了水离去,c黄上男人睁眸,湛深的瞳光内,哪里有一丝醉意呢?然而,他宁愿自己此刻是真的醉了,醉了便不会有这份清醒,清醒地领略了一个小女子的寡淡薄情。 外室,扶襄躺在小c黄上,虽然不见辗转,又是焉能安然入眠的? 此时此境,两人真真是咫尺天涯。 第二日卯时甫过,内室已传声动,她披衣趿履离开了c黄榻,梳洗整齐后,进里面伺候。 "浴间备了热汤,家主可要先去沐浴?" 正自行整装束发的男人回头一睐,"不必了。" "是。"她提壶将壶中的泉水注入盆内。 "早膳就在寝楼里用罢。"男人命道。 "是。"她备好了牙粉与漱口水。 "早膳后,命左驭传左丘无倚到小书房内候命。"所谓小书房,是设于家主寝楼内的私人书房。 "是。"她步岛c黄前,倾身规整寝具。 男人停下手中动作,偏首盯着她cao劳未停的婀娜背影,"做一个称职的奴婢,会比做本家主的女人让你觉得更有尊严?" "……是。" "因为本家主给你的,只是一个妾的名分?" "奴婢并无妄想。" "是么?"男人冷哂。"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垂首答道:"家主以强权得到了扶襄,却又想得到扶襄的心甘情愿,扶襄无能为力。" 他面上挂了一层僵冷。 "况且家主已经赐了扶襄自由,整座风昌城都晓得越过侍女被左丘家主所厌弃,这段日子扶襄已经习惯了这弃妇身份,实在不愿改变。" "……这是在怨我么?"他幽不见底的眸光微闪。"有人为难你?" "禀家主,都过去了。" 他凝觑她竟若平湖的秀靥,道:"也许,的确是本家主想得不够周到。在一开始,本家主便该致信越收认你为义女,让你以越国郡主的身份进入左丘府。" 她莞尔,问:"那又有何不同呢?" 他蹙眉,"你认为没有不同?" "纵然是真正的越国公主,也无法做左丘世家的家主夫人不是么?" 家主夫人?他眸色一凛。 她福了福,"奴婢去传早膳。" 他偏不肯放她行远,扬声问:"如若越王诰封的旨意在此刻来到,你又如何?" "奴婢从无妄想,也……并不稀罕。" 并不稀罕。他在心中,送给自己最讥讽的冷笑。 六婶给来的建议,他早已心动,迟迟未行,无非是想杀一杀这小女子的傲气。方才他欲将那建议提上日程,以此改变两人间的僵持,他甚至无法否认自己是欲借此搏这小女子的一笑……而此刻,她说她并不稀罕。 不稀罕什么?不稀罕越王的诰封?还是这诰封给她带来的改变?她应该晓得,一个越国郡主的身分至少可以让她坐上左丘世家的家主侧夫人之位罢? 但,她说她不稀罕。 记得幼时,为了博母亲一笑,他采遍山间野花为母亲编织了一个花环献去,却被母亲掷落尘泥……而今,他再度尝那滋味。 所以,他将最大的嘲弄留给自己。 扶襄,本家主当真对你容忍太多了么? 三四情真亦未有情深(上) 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两日,仍未有停歇迹象。 "雪落无声,情逝锥心呐,唉……" 新兵营的训练已经告一段落,只待来年开春拉到野外实战演练。左丘无倚的肩头工作暂且轻快了下来,越发有闲心关注兄长的情感,眼见着小嫂子在兄长身旁跟进跟出,几乎是形影不离了,二人之间却仿佛外间的天气般冰封千里,着实不宜人的身心健康,一时间便有了如是感慨,长吁短叹不止。 "思春了?" 案前的左丘无俦在书写的间隙送来一句问候,问咳了左丘无倚,也让正端茶点上来的扶襄忍俊不禁。 左丘无俦听到了小女子的笑音,蓦地抬首,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消失于唇际的最后一抹笑靥。 唉。左丘无倚暗叹,不由地腹诽自家这位兄长在情事上的笨拙,且看二少来助他。 "小嫂子,可有我的茶喝?" 她将茶呈到男人案头,退后。 "小嫂子,怎不理小弟?" 她听若惘闻。 "小嫂子!"他跳到跟前,笑得春回大地。 人到了眼皮底下,无法不理,她嫣然一笑,道:"二少有事?" "小嫂子这话不对了呢,你直管叫我无倚即可,这二少么,那是给外人叫的。" "难道二少……"她秋波滴转,恍然悟状。"想看奴婢跳舞?" "你你你……"太阴险了!在兄长还在意小嫂子的时候,自己看过小嫂子跳舞之事,将是这个小心眼兄长最大的计较。他没有回头,已然感觉到了来自于后方的森森寒意,而面前的小嫂子仍一脸的纯净无辜,这这这……太阴险了…… ……既然如此,莫怪他二少出以狠招! "大哥,小弟突然想起来一事。"返回到兄长案头,他半身压在案上,眉眼内热情洋溢。"您前日到融王府,融王的庶女侍奉了您,今儿个融王府派人来问,可要将他们的庶小姐送进府来。其时您不在府里,左赢不知如何处置,正巧小弟经过,就给应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了呢。" 左丘无俦手腕一顿,饱蘸了浓墨的笔端立刻在雪色宣纸上洇开了大滩墨晕。 "依大哥看,该把人安置在哪个院子里?" 左丘无俦眉蹙成峰,寒钉般的眸光落在这聒噪者面上。 "大哥莫怪小弟的自作主张……"面对如此左丘家主,真有逃跑的冲动呢。"虽然是位庶女,但毕竟也是王室一脉,不能太委屈了人家不是?纵若不能给个侧夫人的名分,这姨娘总能担当的。再说了,大风大雪的,要是把人拒之门外,她就当真没有归路了。" 大哥啊大哥,小弟可是在帮您和小嫂子打破僵局,您不要不解风情才好。 似乎听到了二少苦口婆心的腹语,左丘无俦长眉一轩,颌首:"就安排在上园罢。" "上,上园?"这下,轮到二少舌结。"您,您确定?" "你认为呢?" "好,小弟这就传命给左赢,将人安排在上园,哈哈,小弟又多了一位小嫂子……" 左丘无俦冷眸一横。 "小弟明白,小弟走了,大哥莫送,莫送。"在无人相送中,二少翩翩离去。漫漫冬日,总要有些风景怡神才好。 三四情真亦未有情深(下) 雪停后,在一个还算晴朗的冬日,左丘无俦亲往新兵营,亲督实战演练。 此举在军中诸将看来,极不寻常。 虽然新兵实战乃军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但过往每季都是在开春之后进行,如今整整提前了三月,无怪诸人猜测纷纭。 惟有副帅左丘无倚暗暗叫苦。自己为了将小嫂子一军,引了另一位美人进府,本想着藉此激起小嫂子的醋意以助兄长情事长进,哪想到小嫂子一日日不见声色,兄长脾气却一日日更加阴沉,自己这位狗头军师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出气筒,已经左躲右闪了好几日,今儿个这新兵演练若能顺利,或许还能平安过冬,若不然…… 若不然,恐怕要到边远寒疆去过年了罢。 "以蓝骑山顶峰作为要塞,执红旗方为守,执黄旗方为攻,三日之内,定出胜负。"左丘无倚向诸将布置了今日演练肯綮,颜色厉正,颇有副帅威仪,而一双桃花眼的眼角却将帅位上的男人扫了又扫,顺带也扫了随同前来的那位。 "不止。"左丘无俦跺出帅案,站到挂在帐上的羊皮地图前。"本帅将亲身参加此次演练。" 有将士不解,"这不过是一次新兵演练,元帅也要参加?" 左丘无俦颌首,"副帅执红旗为守,本帅执黄旗为攻,一日之内若攻不下一线天,则黄旗输,为副帅记功一次。" 左丘无倚咂巴了下嘴皮,咽下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的诘问,领命筹备去了。 观战的帅帐设在与一线天并高的越秀峰顶,在此观望,攻守双方所举所动一目了然。 虽是一场演练,但既是实战,着力求"实",守军所执弓箭,滚木,雷石俱为真物,攻方所持也皆是真刀真枪,云梯,浮桥等攻城之物更是一应俱全,一通鼓声过后,站声冲天,冷肃山川之内顿然硝烟弥漫。 "襄姑娘,天气冷,您还是进帐内罢。"左驭到扶襄近前,恭身道。 扶襄轻点了点头,步子向回走,仍难忍回首一望。那一眼内,那个男人玄甲白马,骋疆高跃之际,一块飞来横石被他手中宽剑击得四分五裂。 左驭眼疾嘴快,道:"襄姑娘不必担心家住,家主自小随老家主南征北战,这是最小的场面了。" 担心么?她索性顺水推舟,定定盯住了山下男人,问:"每次演练,你们家主都要亲身参与么?" "家主为一军之帅,平日里爱兵如子,家主这是以身示下,告诉这些个行伍未久的新人元帅愿与诸兵士同担艰险,以去新人畏战之心。" 她秀眉微蹙,"那以你们看,今日是你们的元帅赢,还是副帅赢?" "自然是元帅!"左驭圆润的娃娃脸上崇拜之色彰显无余。"家主用兵如神,哪有不胜的道理?" "这么说,你们的副帅便不济事了?" "不是,不是,副帅也是顶顶厉害的。不然左丘府里有恁多的兄弟,怎会单任了二少为副帅?" "你们家主很倚重副帅罢?" "那是自然,军中之事,从来都是副帅与家主一并承担,副帅乃咱们家主的左膀右臂呢。" "真的么?"扶襄笑语嫣然,仿佛心情颇佳。 左家兄弟看了,也乐意与她多说几句,以多博这位名不存实未亡的如夫人笑上几回,说不定就能和主子言归于好,让他们这些个下人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上一些。 三五摩天凌云男儿心(上) 一线天地形险峻,堪称天堑,以此为守,地利占尽,天时均分,端看人和。 但左丘无倚不敢有一丝的依恃轻慢,须知他今日的对手,是左丘无俦。 "冯义率一对守东崖,执雷石;容冉率二队守南崖,执滚木;冯魁三队执投矛,补援一队。魏见四队执弓弩,补援二队。陈亮领五队随时待命。各队随身佩带补刀,务必不使敌军一人上崖!" 而崖下,眼见守军防守严密,几次攻势俱被压下,诸将将战报递向左丘无俦。后者迎风驻马,容色深晦如海。 "元帅,一线天易守难攻,用一日的时间分胜负,实在……" 有将士话还未完,被主帅一记冷睇压下,汗颜垂首。 "元帅,末将率一队身法好的轻兵,从北边攀上崖顶如何?"副将良括出谋。 "北边峭壁平若刀镜,你确定你的轻兵身法好到可以轻易攀上崖顶?" "这……"良括不敢全权保证。 "纵然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也须死有所值,伤有所得,任何情形之下皆不能枉送兵士性命。" "是。"良括应道。 左丘无俦沉思须臾,眸内倏地紫光跳跃,"良括,或许你的轻兵当真通史派得上用场。" 崖上。 "报,黄军第二波攻势被击退!" 左丘无倚剑眉紧缩,面无喜色,"再探!" "副帅可是觉得对方退得过于容易?"大将陈亮问。 "将军认为呢?" "元帅用兵从来都是虚中有实,实中还虚,但轻易后退绝非元帅风格,的确不能掉以轻心。" 左丘无倚俯望下方,额头突然一跳,急问:"北崖,西崖可有人防守?" "北崖乃万丈陡壁,西崖更是面临瘴气深渊,元帅素来爱兵如子,断不会冒十成的危险去博取连一分也不到的胜算罢?" "与大哥对决,绝不能以常理断事,你速差人手巡防。" 陈亮虽觉副帅多虑,仍按命派了人前往查看,不意获来惊讯:西北崖角似有人影跃动。 "西北崖角?"左丘无倚一惊。那一处适逢两崖接壤,颇有棱角,有利攀援,大哥不愧是大哥,竟能寻到那处防卫死角,所幸为时未晚。"陈亮速带五队御敌!" 陈亮前脚才去,又有探哨来报:"禀副帅,东北崖角发现攀索痕迹!" "三队前往防守!" "西南崖角隐有人影绰动!" "四队速去!" 左丘无倚沉稳运筹,腹中为兄长别出一格的攻寨之策称服。 半个时辰过去,陈亮面悬警色赶来,道:"副帅,敌军的几处攻打并不尽同,西南,东北两处应为佯攻,攻者轻易被退,退了再来,又会迅即退下,显然在引调我方兵力。惟有西北崖角的攀援者身法轻灵,擅长躲避,且每一次纵身即上升丈许,动若山猫,当是特为山地训练的轻兵。" 左丘无倚在亲往考证之下,认同了陈亮推判:"其他两处莫去多理,三队,四队,五队集中前来,击退西北崖角敌军。" 此命下达两刻钟后,西北崖角渐归平静,左丘无倚脸上也显露一丝喜意,"此处设人看防,不得放过任何异动。" "……副帅!"探哨惊骇之声陡然间震耳欲聋。"不好了,不好了,敌军攻上来了!" 当真攻上来了。黄旗闪烁,黄衣者频频翻跃,左丘无俦身若巨鹰落在问天崖顶,挥剑斩落cha在问天亭顶的红色帅旗。 "这……怎么可能?"陈亮愕问。 左丘无倚也是呆了少许,方喃喃道:"别人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大哥是佯渡陈仓,实攻栈道,无论东北,西南还是西北,都只是烟幕,佯中有真,真却也是佯,将我们守备力量尽数分扯过去,使正面防守陷入空虚,所以……我们败了。" "看罢,家主果然胜了!" 耳旁是左驭,左驶兄弟几章欢呼,扶襄粉唇含笑,眺着那道玄色身影,思量着那场仅仅半日便结束的攻防之战,忖道:若有一日战场相逢,我有几分胜算? 三五摩天凌云男儿心(下) 左丘无俦此次用兵,固然胜在明暗互济,虚实相应,但其迅若雷霆的攻势亦是制胜关键。以计谋诱得敌方漏洞,尚要看能不能在敌方警醒之前趁虚而入,一举攻陷。谋为勇之目,勇为谋之翼,两者有一,可拜相,可成将,谋勇兼备者,则成雄。 无疑,如这样的人,为敌,极为不智。 扶襄望着走上越秀峰的男人,为自己的不智暗叹一口气。 被簇拥的男人显然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与她的相逢。那双美瞳深处波光潋滟,却如薄云覆月,轻雾笼花,无法尽知风华。 这些时日,他带她出入了所有能够出入场所,无论所见是何等样人,是怎样的场面,她皆是如此一副表情,仿佛厌倦了先前一段时日的装卑示微,曾有的惶恐形状再也难见。 这一度是他所期望的。 可是,她也以这份矜持清淡为两人维系了一个风平浪静的假象。 他们间的开始,是他先出手,若他不动,便只能是僵局……么? "天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在她面前停步,蹙眉问。 她回之浅笑,抬头抹去他额头一抹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轻霜,"恭喜家主得胜。" 他顺势捉住了那只柔软素手,携她走回军帐。 处间,一大群将士面面相觑,恁是困惑。作为追随多年的部属,他们亲眼见过元帅如何对待各方献来的美人,那一个又一个无论是倾城绝色,还是异国丽姝,谁能博元帅一笑?这位扶襄姑娘虽然颜色不丑,但较之曾出现在元帅面前的女子,未免稍显单薄,为何…… "想不明白罢?"原本也是灰头土脸的左丘无倚瞬间精神抖擞。"来来来,快听本副帅详细道来……" 左丘无俦自然是听到了二少在帐外摆起的八卦阵,懒于理会,探手将帅椅上的狐毛氅取下,将身旁人儿裹住,"你冷得像冰块,这几个时辰你一直在外面站着?" 她挣脱不开,也只能听之任之。狐毛氅在她纤细身量上过于宽大,他便裹了一层又一层,直缰她裹成了一只蚕茧。 "做家主的仆人,比做女人要幸福。"她有感而发。 他眯细了湛眸,"怎么说?" "家主对下属虽要求甚严,却体仁关怀,对府中下人亦然……" "我对你不够关怀?" 她举睑,眸光盈盈,含笑道:"身为下人,感受到主子少许的关怀自是感恩备至,心生幸福。若做了家主的女人,受过一次关怀便会盼着第二次,受过三分,便会盼着五分,心总处在煎熬中,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的了。" 他迎着这暌违了许久的真心一笑,胸臆泛暖,"你盼着我给你几分?" "奴婢说得并不是奴婢,而是天下所有女人。" "所有女人?" "自然,这世上自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女人,不嫉妒,易知足,爱一个男人的时候甚至连他所爱的女人也能一并爱上,我越国的青城王后便是如此一位女子,所以,她得到了先王一生的倚重,也造就了天下最安宁的王室后宫。听说在她逝后,先王曾七日不食不眠,思之甚深,再无立后。但,世间如此女子毕竟如凤毛麟角,越国几百年也只除了一位青城王后。扶襄希望家主会遇到如此一位女子。" 最后一句话,她发自肺腑,没有一丝的矫情。这个男人,的确是需要那样一位女子相辅的。 而也正是感受到了她的真挚,他胸头沉闷如磐。 两人之间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他不愿破坏,但也无法容忍这个小女子为两人之间切分得如此利落,毕竟当初会允她以主仆相处,也只是权宜之道。 "天不早了,回城罢。" 回城中,他在马上,她在车中,一路并无交集。 然而,方至府门,门阶下扑下一道娇小影儿,话声如莺,"妾身恭迎家主。" 三六、花间独酌无相亲(上) 迎上来的,自然是前些日子被左丘无倚接进府里的融王庶女狄燕。 左丘无俦眉心锁出一道淡漠立纹,忽又记起了同行的小女子,不期然向后瞥去,恰见下得车来的扶襄向后退了数步,与随行的侍卫、随从浑同进一列。 这一回,他竟没有动气:再对她心存指望,他便真正傻了。 "家主一日辛劳,妾身烫了一壶热酒,做了几样小菜,为家主驱寒解乏。"狄燕的举止甚是得体适度,虽然殷勤出迎,肢体间却并不粘腻胶连,只是温顺乖从地随在左丘家主身侧,半抑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仰望高山一般的男人。美目内,有不加掩饰的崇拜,也有强作压抑的爱慕。 对,是爱慕,不管这有慕对得是左丘无俦,还左丘家主,当真是爱慕无疑。 这是一位聪明的姑娘呢。扶襄忖。 "襄夫人您可累了?奴婢伺候您去沐浴更衣罢?"这府中惟一没有改口的垂绿喜盈盈扶住她,方向是家主的寝楼。 两条路,一向寝楼,一向上园。 扶襄扫眼行走在前方的男人,恍有所悟,颔了首,踅了步,"也好。" 如果能够如此轻易斩断与这个男人的纠葛,也好。 但,男人并不肯轻易放过她。 "扶襄,还不过来伺候?" 她叹息一声,只得又改了脚程。 上园内,虽然百木萧条,林叶凋零,那一亭一石一雕一柱仍是旧时模样,就连小廊下垂下的一串串编成梅瑰花状的流苏铃,仍然悬在那处,有风拂来,叮叮细鸣。 是这位燕夫人的度量太好,不审它们的存在感太弱? "家主,酒和菜皆用小火煨着,妾身先服侍您去洗漱……" 左丘无俦关注到扶襄的目光所在,道:"想要看扶襄花,无由园内有色香兼备的。" 她回神,"家主可要去更衣洗漱?" 他横来一睇,"知道还不来伺候?" 这……又怎么了?她懵然,也只得趋足跟上。 "这个人就是扶襄?"狄燕的随身侍女宛儿一脸的忿忿不平。"那日奴婢解了廊下那些碍眼的风铃,左驭、左驶还有垂绿一起过来叱责,说家主有令这园子里的一切都不能移动分毫,奴婢还当这位昔日当宏的襄夫人是如何一个绝色,今儿看来也不过……" "宛儿休得胡说。"狄燕轻叱。"咱们主仆能从融王府那个地方逃脱出来,能在这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当知足了。其他的,不能想,也不准想。" 那厢,浴室内热气氤氲,硕大的楠木桶内,左丘家主头枕在木桶边沿,惬意阖眸,听见耳边的跫音有渐远之势,问:"今日我若不唤你,你是打算将我交给狄燕了罢?" 已走到门边的扶襄打住脚步。 "我会任无倚胡闹,另有因由。不过……"他轻笑。"适才随狄燕来到上园,是有几分想试你的,你果真从来不让本王意外。明知会是这个结果,本王还是做了这样的蠢事。" 习惯性地,她又抿紧了唇。 "不过来帮本家主擦洗么?"他问。 她姗姗动足,拿起桶边楠木几上的软巾,抹了皂豆,先从男人硬实的长臂擦起。服侍他洗浴,她不是不困窘的,但既然更亲密的事两人已经做过,此是赧不显得过于矫情? 男人一直闭着的眸突然张开,"瞳儿……" 她一惊,旋身想逃,那只被她掷下的长臂顺势一环,她丝毫动弹不得。而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令她又羞又怒,急道:"左丘无俦你不能言而无信,你应过的!" "我应过我们以主仆相处,身为侍女,为主子侍寝也是份内之事呢。"男人很从容,也很无辜地面对她,将这个在眼前晃了多日容忍了多日的小女子一点点剥除干净,不焦不躁、不疾不缓地,拆吃进腹…… 外面又下起了雪,也刮起了风,风旋起雪叶打在窗棂,间有风铃的低弱细鸣。 三六、花间独酌无相雪(下) 事情似乎又回到原点,似乎又不同了。 她依然以侍女的身份随他出入行走,白日,他在书房,她便在书房,他赴宴,她便在宴上,晚间,回到他的c黄上。她回到了他的c黄上,却不住无由园,不住上园,而是家主寝楼。 曾经在一次宴上,有位王族子弟不知从何处听得这位越国侍擅舞,恃醉向左丘无俦提议要看这侍女为诸人一舞,左丘无俦稍加沉吟,亦还之另一提议,请该子弟到外间醒酒,并命身后侍卫上前相助,将对方扶至冰雪地里。 因此事件,外间都晓得了越国侍女重获左丘家主宠爱,也晓得了她与寻常侍妾的不同。也因此事件,吓着了另外一些人。 "雅公主,这可怎么办是好?这个越国侍女会不会告咱们的状,左丘家主会不会为她找算咱们?" 千金小姐们一个个愁云惨雾,找到她们中地位最高的雅公主面前,寻找一丝安慰。 雅公主心中又何曾没有焦虑?但在这群不及自己的人面前,仍须强作镇定,露不得半点怯意。 "一个小小的侍女,还是异国来的质女奴婢,纵然再受宠,又能爬到天上不成?若左丘家主为这样一个奴婢找算来,那哪还是我大云国的第一家主?你们也少要大惊小怪了。" "可是前时在左丘府的事您不也看到了,家主为了她可是……可是连您的面子可也没有顾……" 虽然那千金后面的话是压在舌底吐出来的,雅公主听不到,也能猜到,脸色自然不好看起来,偏偏那事是实实发生过的,发作不得。 那千金眼瞅时机正好,献上酝酿在胸的应对之计,"雅公主,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 "你有主意?" "昨儿在群英堂看戏,看到一出《西施亡吴》,雅公主是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太后请左丘家主看一出戏,再在旁边点拨上一两句,就算不能将那个越国侍女除了去,也能令她的日子不像现今这样滋润罢?" 雅公主那当下未动声色,却是将这话记下了。 过没几日,太后果然请左丘无俦进宫看戏,看得也正是《西施亡吴》。 扶襄因身子不适未能随同在侧,左丘无俦有些兴致缺缺,忽听太后叹道:"要说这戏中的吴王在少年时不也和这时的你一样是个驰骋缰场的英雄么?却仍是没有过得了女人这一关。这女人生得媚些美些原本也没有错,错得是这男人把持不住心志,让心和魂全被女人给牵住了,白白成了人家手里的傀儡。" 左丘无俦笑笑不语。 回到府中,那小女子犹深睡未醒。触了触额头,热度已比他今晨离府时低了不少,他立在c黄前,盯了她一有刻钟之久。 他非吴王,她也不是西施,但两人间隶属不同国度却是不争事实。这才是真正横在他们间的障碍。 姑且不谈地位,仅仅这个异国人的身分,便使他无法走上左丘家主夫人之位。此下他无意娶妻,还可将独宠给她一人,若有一日为肩上责任迎娶正室,她…… 他掀步离去。 无由园内,花盛香冷。 漫步那一朵朵开得孤傲开得恣意的花枝间,想到了扶襄,也想到了梅瑰—— 他的母亲。 一园的扶襄花,留不住爱它们成痴的母亲,也解不了父亲的半生相思,反而对物思人,愈发煎熬…… 他与扶襄,可会是下一个他们? "给我拿壶酒来。"他对左驶道。他要在这扶襄花中,敬不知在何处的母亲,敬离世多年的父亲,他敬他与扶襄的未来。 他不是吴王,更非父亲,他定要留住自己想留的人,无论以任何手段,任何方法。 三七、瑞雪抑或丰年兆(上) 岁末至,年将到,往时为利来为利往的熙攘人群,无论贫富贵贱,此时概为一个"年"字奔波,或登程返乡,或购衣置粮,长街上下,城郭内外,尽是碌碌景象。 莫河城,自然也迎来了这个时刻。 "师父,过了年,阿襄、阿宁该回来了罢?" 一所外观很普通的大宅,几个面貌很普通的家丁,忙把新桃换旧符。厅堂内,扶稷挥毫泼墨,书写新春佳对。围观两人却无这份兴致,按着性子等了半晌之后,容色明艳的少女终是开口询问。 扶稷叹气,"阿粤,你总归是沉不住气呢。" "是是是,所以我是扶粤,不是扶襄。"扶粤螓首娇蛮上扬,笑得光彩照人。"您今儿唤我与阿岩回来,难道仅是为了让我们欣赏一个糟老头子写这笔文不成武不就的烂字?您是扶门总统领,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师父,行得都是些凶险杀戮的事,您在此装什么风雅,赶紧告诉我们正事要紧!" 扶稷瞟向一旁红衣如火的少年,"阿岩也有急事要办么?" 扶岩笑答:"并无急事。不过,徒儿并不反对在年终之际听到远方游子的讯息。" 扶稷摇头,"你们呐,没有一个及得上阿襄的沉定,也难怪这半年多来我扶门尽受静王府的气了。" "嗤。"扶粤不屑。"难道不是师父故意示弱么?" "示弱自然是要的,这遭人压制也是真的,扶门再强,终究也是王室的鹰犬部门,你们可以成为最出色的暗卫细作甚至杀手,但不应具有过于清醒自知的意识。阿襄是你们中最强的,在外人面前却是最弱的。" 其他二人登时敛笑不语。忆及这半年多来,没有了阿襄不动声色的提醒,他们在外言行当真是过于出挑了,难怪招来一片喊杀之声。 "翌日,静王府邀为师过府赴宴,你们两人随为师同行。" "可明儿我要……要……跟随王上……"扶粤香腮嫣红,呐呐道。 "也好。"扶稷瞟她一眼,笔底纸张恰好用完,吩咐道。"去偏厅再取些纸来。" "是!"得享所愿,扶粤应得干脆,喜孜孜去了。 扶岩看她背影,不无担心,"难道师父认为王上会是她的良人?" "随她去罢。阿粤和阿襄的性子并不相同。阿襄爱一个人时,始终会有所保留,一旦被伤,也会以一脸的宁静掩饰,看似云淡风清,那伤口却会向内延伸,伤及肺腑。而阿粤性烈如火,爱一个人时义无返顾,自然也极容易被伤得体无完肤,在彻底的疼过伤过之后,了断时却也不会拖泥带水。比及阿襄,她更易复原。" "但……" "纵然为师硬生阻止,你认为她可会言听计从?也只有任她自己看清辩清自己了悟,不是么?" 扶岩长喟了声,颔首。 "明天的宴会……"扶稷压氏声嗓。"你找一个人替你陪同为师,你今晚动身,前往云国。" 扶岩大喜,"已然功成了?" "从送来的信息看,得手之日不远……" "下雪了!"外面有人欢喊。 厅内师徒二人都向外望去,果然,雪落如羽,不时已铺白一地。 "瑞雪兆丰年呐,希望这是个好兆头。"扶稷道。 三七、瑞雪抑或丰年兆(下) 年节既至,作为云国第一世家,左丘府自然成了风昌城最热闹喧哗的所在。 各家的仕女,各阶的官员,以各样的名目,接踵而至,左丘府前车马如龙人如潮。而府内的内贺节目更是层出不穷。这畔芳乐阁里锣鼓弦歌,那厢妙音轩内有清平雅乐,梅林内有披狐毛氅的艳丽美人穿游评赏,雪压青松下有着锦缎袍的少年公子阔谈天下,真真个是有所好,各得其乐。 整座左丘府,都在迎接一个崭新年月的到来。 凭栏俯瞰,一目的繁华入目扑面,扶宁看了又看,看之不倦,却没有浑然到忘了自身的使命,"你今日叫我来,不是为了让我瞻仰左丘府的盛状罢?" "公主那边你如何安排?" "公主是质女,质女为质,天经地义,这些日子我已经调教了两个手脚快心眼灵透的丫头给她,但凡过去那些日子公主能够从你身上学过两分,有她们助着,还有暗地里的暗卫守着,更有长公主这座大山靠着,平安度过剩下的两年应该不是难事。按各国间达成的默契,非质子质女亲为之事,概不问责,奴婢们的作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公主又能如何左右呢?乱世中,主弱奴强本是常理,何况是我们这两个以良家子面目作掩饰的扶门暗卫?" 扶宁惯会歪理正说,扶襄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该做的部署却一样也不能缺省。 "你与南苏开称兄道弟,与禄炎家的双生家主也颇为交好,就请他们对公主多加照拂罢。你再设法让云兄远离风昌,莫让他受了连累。" "……要出手了?" "对。" "何时?" "后日。" "这么快?" "后日是左丘府大庆的最后一日,也是来宾最多的一日。" 扶宁看她眸光凝定,不见丝毫的取舍浮动,遂点头,"你既然已经定了,届时便按我们商量好的行事罢。" 两人说到此处,身后恰有脚步声近,扶襄回了身,与上楼来的垂绿打了照面,"是家主有事传我么?" 垂绿笑吟吟一福,"是呢,襄夫人,适才家主命人到处找寻您不到,这会儿怕是已然怒了。" ……怒便怒,更大的怒只怕还在后头呢。她向扶宁挥了挥手,先行一步。 垂绿倒是没有夸张,坐在家宴首位的左兵家主委实面色无喜色,瞥到她进来时尚赏来冷冷一睇。她福了福,恭首退立,眼角不意扫见了妇人席中的某位美人,微微怔了怔,记得垂绿说过,家主之所以会应允狄燕走入左丘府,概因这位在融王府受尽欺虐的庶女的亡母早年曾在左丘府为婢,并侍奉过前任家主夫人即家主之母,家主救人脱离苦难,可谓天下第一念旧仁慈的好人云云…… 如今准许这位如夫人列席家宴,难道也是源自左丘家主的念旧仁慈? "无俦,午时已经过了,这午宴也该开始了罢?"上阳侯左丘雁蹙眉问。 "是该开始了。"左丘无俦率先执起眼前的琉璃盏,先向诸叔伯在座席位一敬。"小侄祝各位叔伯新岁安康,福寿双全。" 家主开席令下,众声欢扬,杯觚交鸣。 "燕儿,这是你进门后的首次家宴,既然是家里人吃的宴,自当不拘形色,莫薄待了自己。"国伯公左丘鹤的夫人亲手为一身慎谨的狄燕布菜,而这个"燕儿"不仅吓坏了后者,也让扶襄小有惊诧。 "燕儿?"长庆公主娇笑。"嫂子叫这一声,我还说听着耳熟,突然想到这个'燕儿'的'燕'竟然与咱们侯爷的同了音呢,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合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不是?无俦,你可要好好疼这个燕儿,不然另一个'雁儿'可不饶你呢。" 诸人哄笑。 狄燕羞赧不已。 这……唱得是哪一出?传闻中向来宽和亲蔼的公爷夫人也就罢了,长庆公主心高气傲,今也迂尊降贵对一位地位卑下者递以辞色,委实教人有些费解了呢。扶襄矮身为家主斟满玉盏之际,眸光不觉向那边瞟去。 "不必在意。"男人在她耳边道。 她一愣,欲站起来退回原位,被他按住,"就坐在这边罢。" 侍女偎付于家主之侧,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偏生赶在斯样的关口,不容人不理会。 "无俦。"左丘雁有意无意道。"如今我们既与融王爷结了姻亲,想要联手开采皖西的矿产当属顺理成章了,也该尽早将此事提上日程了,是不是?" 很好,赁快便为她解惑了。扶襄在心中向上阳侯行以谢礼。 "前日无倚不是到融王府去了一趟,谈得如何?"借着袍袖遮掩,左丘无俦粗砺的拇指在小女子柔滑手面上轻薄磨挲,袍袖外,面无表情。 左丘无倚刚刚以箸挑了一根红油肚丝进到口中,只待嚼干咽净,方能回话:"尚算融洽。只不过融王府善于精打细算,道那些矿产要尽数留给未来外孙。因此,大哥要努力了。" 意领神会的哄笑声再席高响。 虽然细微,左丘无俦仍感觉到了指下柔荑的须臾僵硬。 他心中一软,道:"此仍年宴,只庆佳节,莫谈闲事。" 左丘无倚当即响应,"对对对,佳节佳时饮佳酿,谈些风花雪月就好!不如我给你们出个对子,对上了,我自罚三杯,若无人对上,你们每人都要连喝三杯。听着,千古佳句来也,说……" 皱着眉心思量了半晌,终得佳句:"瑞雪兆丰年!" "……" 诸人在短暂的无语之后,唾弃之声四起,不屑与之为伍的也大有人在。 瑞雪兆丰年么?她遥望萌荫轩窗外,竟然当真下起了雪,玉样的光华穿过天地之间,看似居无定所,总归要没落尘埃;固然至纯至净,仍须合污染垢。质本洁来难洁去,零落在地辗作泥。这雪,必定要为行路人带来一路的泥泞难行,但愿……瑞雪示瑞,前程安宁。 三八、瑰意枝头梅意妙(上) "大哥。" 宴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下人报宫廷来人,左丘家主离席应对,却是径直到了书房,斜倚在长榻上阖目养神。左驶呈来一杯热茶为家主醒酒,也不见他有所动作,直到左丘无倚排闼而入。 他眸启一线,懒道:"说说你得来的消息。" 左丘无倚掸了掸袖上的雪叶子,在炭炉旁坐下,道:"莫河扶家,专门为王室调教培养良家子之处,多为从民间收养来的失怙孤儿,所出女子皆为扶姓,无不是多才多艺的貌美佳人,单从外面看来,小嫂子的身份毫无破绽。" "外面?" "如果只得到这些,臣弟这个暗门统领便成了摆设。"左丘无倚胸有成竹,眸色诡秘一闪。"这扶家,即扶门。" 左丘无俦双眸丕然睁开。 "扶家的宅院看似普通无奇,臣弟派进去的人半刻钟便将整座宅院走遍看遍,但依他所感,仿佛始终不曾真正看过那所宅子,他翌日寻了精通九宫八卦职法的同伴共往,结果却被困在院中整整王是不得而出。若非他们还算机灵,放了一把火,只怕要活活饿死在那所宅院里了。" "仅凭此,你不会下了这个断定。" "自然。"左丘无倚打袖内抽出了一卷朱纸。"大哥可认得这副字迹。" 朱纸才展了半卷,左丘无俦已坐直了身子,"从那所宅院里拿到的?" "是贴在一所内室上的春联。火烧到那处,烧不破那道门,他们感觉那座内室奇特,故而顺手扯了这两张联纸。写这字的人诡异多才,摹人字迹只是雕虫小技,但这笔梅花篆是他最引为傲的,当世也没有第二人能够有此手笔。" "你认为扶门出自他的手?" "天下还有第二个人能在短短十年的光阴内打造出一所与我暗门相衡的扶门么?就算他走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孩子,他离去时的目光,我从未忘,相信大哥也不会忘。" 是,不会忘,永不会忘,那份千年枯井般寂冷与孤绝的目光,他永不能忘。 "左丘家当真如此了得么?我放在手心珍惜的妹子不是被你们如此践踏的。"那人说完那话,便走了,自始至终未看向立在廊角的十二岁少年一眼,尽管这个少年曾在十二年的岁月里被他视若已出般的疼爱…… "你的人在其宅中被困五日,不曾被察觉?"他问,将朱纸完全展开。 左丘无倚锁眉,"这也是正是蹊跷之处,小弟是想,或许他是有意为之?"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左丘无俦哑然失笑,那样一个人,用这样的一笔字,写如此世俗的对联……还真是与他过往的习性贴合极了。 "小弟想,他是想告诉左丘家,他不会放下十年前的旧怨,他来了,而且已经将人安cha到了大哥身边。" 捏在朱纸上的五指猝然紧握。 "扶门有四使,梅兰竹菊,虽然小弟不曾探得他们的形容相貌,但四使中有三使是女子。" "今日得来的消息,不得对第三人提起半字!"他将断成几截的残纸抛到了桌上,踏下榻,旋出房去。 他步行如飞,奔得是寝楼,却在离寝楼两丈之外打住了脚步。 他是在做什么? 方才的刹那,他胸腔内尽是烈烈焰火,竟是要去质问,质问那小女子是以怎样的心思来到他身边,质问她可是扶门的细作,质问她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几时变得如此冲动轻率、没有章法? 迎面,一阵冬时的寒风拂来,吹熄灭了满腔烈焰,他语出平静:"左驶。" "属下在。" "命垂绿到小书房来见本王。" "是。" 三八、瑰意枝头梅意妙(下) 今晨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人,耳畔隐约间有鼓乐声传来,左丘府今日的喜庆时辰已然开始了。扶襄梳洗过后,推开了窗,竟是一个近来难得的晴好天气。 好奢侈的冬日暖阳。 她将手探到窗前,阳光丝丝缕缕的从指fèng间穿过,将整张手掌耀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在阳光下融化了去…… 男人的手探来,将那只手儿包裹住。 "开着窗站着,不畏冷的么?" 她仰起头,"前院正热闹,家主怎么来了?" "再热闹的地方,没有你,也成了一片萧索。" "……"乍然听到如此一句,倒让她无从应对。 他轻声发噱,在窗前的矮榻落座,将她拉到膝上,"你是本王的贴身侍女,为何又不到本王跟前好好伺候?" "妈婢今日醒晚了。" "醒晚了?"他眸盈邪气,唇角有意无意触到了她软玉般的耳尖。"本王昨夜累坏你了?" 她怒瞪他一眼,欲将这个不正经的男人推开,却被他反势揽紧,一个颠倒,身子已经被压制在了下面。 身上的男人坏笑,以粗糙的指尘抚过她的灼热颊肤,"脸皮这般薄,是与本王亲近得太少了么?" 他真的很英俊的罢?两条眉如刀锋般直入鬓角,一双烁着紫色光澜的湛瞳,因眉与眶离得近,越发让这双眼显得深不可见,只是,越不可见,却越想见,见着见着,一个不慎,它们就会把人吸纳进去,失了心,丢了魂……但不知在以后的岁月里,她需要花费上多久的时间把他忘记? 指尖打他犀利的眉梢,滑至他上扬的眼尾,抹过孤傲的鼻尖,来到了他的唇角。他应该多笑的,斯样的家北,斯样的门楣,斯样的地位,斯样的凌世之才,该多笑的,惟有笑,才能将他弥漫周身的冰冷融化,才能令她对他不必存有一份莫名的怜惜……天晓得,怜惜他,有多荒唐,多不该? "为何这样看着本王?"小女子的眸内,情愫脉脉,如水漾柔,他早早便察知她对自己有情的,也觉知了她的刻意克制,对此,他气恼无奈之余,还有隐隐的歉疚不舍,直至今日触到她全然不作掩饰的目光,感受到心头的那抹狂喜,方知他是何等期盼这份坦诚。 "无俦……"她低叫,如呓如喃。 "嗯?" "我是几时喜欢上你的呢?" 他厚薄适中的唇扬起欢喜的弧度,"本王也想知道。" 她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无俦,你将来一定要想娶一个真正喜欢你的人做妻子……" 怎扯出了这个话题?他想要延长不嫣的缱绻情浓,道:"你不想晓得本王是在何时对你动心的么?" "……何时?" "初时只觉得你聪慧不俗,然而那一次同车出游,你的发丝披了我一身,你的体香入鼻,我竟然有些情动……"那几乎不能自持的瞬间,令他大为火光,为了掩饰窘况,惟有厉声叱她下车。想来,那竟是此生最尴尬的时刻。 "你身上的香气,有梅的冷,也有玫瑰的魅,偏生又叫'扶襄',偏生'扶襄'是本王最喜欢的,你是专来迷惑本王的罢?" 他唇在她细致的玉颈间落下细密啄吻,气息渐促。 她笑,嫣唇吐朱,瞳光流波,三分梅的冷,三分瑰的魅,"是呢,无俦,我是专来迷惑你的,你要受我迷惑么?" 他眸色炙热,扯开她腰的带袢…… 门外,左驭、左驶、垂绿避到了丈外,各自板持着一张脸儿,欲来一个雷打不动。无奈修为尚浅,各个都脸色耳赤地存了功。 "家主到底是在想什么?不是……" "住嘴。"垂绿嗔眼向左驶瞪去。"家主是扶襄花下死,做鬼亦风流了,不成么?" 成与不成,全在主子,做下人的哪敢置喙?但侍奉主子多年,他们此刻的忧心多于担心,只怕冷情惯了的主子在这段风月上用情过多,最末了伤了自己。 三九、无须枝头争春色(上) "左丘无俦,母梅瑰,来自江湖,在其十二岁时被休离左丘家,从此不知所踪。左丘无俦之父曾深爱其母,为博其欢心,专辟无由园移植了满园梅瑰。多年来,左丘无俦对其母思念极深,你名扶襄,仅这个名字便能得他一分的注目……" 扶襄蓦地惊醒。 纱窗日落渐黄昏,一室的夕阳金辉。 她看向墙角的沙漏,申时过半。 已经这么晚了?"垂绿。" "奴婢在。" 果然是在的,她眼波一闪,"这会前面可还热闹着么?" 垂绿捧了茶水点心进来,"今儿个是府庆的第三日,一定是要闹到三更半夜的,家主方才走的时候说您若醒了可到百会轩,襄夫人您要去看看么?" 她点头,坐到梳妆台前,"帮我梳洗罢。" 垂绿持起她一把墨缎般的青丝,先绾了个松松的花髻,口中赞道:"襄夫人的头发真好。" "你的手艺真好。"她向铜镜里人影送去温柔笑靥。"垂绿几岁进府?" "好象是六岁,我听院的嬷嬷说的,自己却不大记得了。" "你似乎会很多东西。" 垂绿咧嘴嘻笑,"哪有,襄夫人过奖。" "你会针黹刺绣,会梳发盘髻,还识文断字,你们家主对你们的调教当真是用心了。" "是,家主对我们这些人实在好。" "武功也是家主亲授的么?" "那自然不是……呃?"垂绿正别簪花的手顿在空中,脸色微变。 扶襄又是向她一笑。 "襄夫人……"垂绿讪讪道。"您这话是……" "你会武功的不是么?否则怎么会前一刻还在我身边伺候,转眼就到了你家家主跟前禀报我的一日作息情形呢?"扶襄声色清婉,如话家常。 垂绿将簪花cha入了她鬓角,脸色已恢复平常,道:"奴婢跟随家主多年,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人如对襄夫人。" 她挑眉,似笑非笑,"连边夫人也不曾么?" "边夫人是只是……"垂绿摇头。"做下人的,没有议论家主私隐的道理,但我们几个看得清楚,家主对襄夫人是用了心的。" 心?她不禁发噱。 "您不信?您怎能不信?家主未让任何一个女人进过无由园,也没有让任何一个女人进过寝楼,睡过寝c黄,纵然家主派奴婢随时对您关注,那也是……"努力为主子辩解的小婢陡然一震,眸子丕然睁大。"襄夫人如何晓得奴婢每日向家主禀报您的作息?您……你……" 她唇角抿着一丝恬淡笑意,静静看着身后的小婢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她回手将人接住,放到了矮榻上,拍了拍挂满惊愕的可爱脸蛋,"对不起了呢,垂绿,我会怀念你的。" 拔除了发髻间的所有饰物,扔了一袭丝褛,换穿了小婢的杏黄长褙与青色幅裙,再对镜细作规整。一刻钟后,襄夫人的贴身丫鬟垂绿施施然出门。 "垂绿,这是去哪里?"路上有相熟的丫头搭话。 她未语先笑,道:"家主差我到二少的院落取些东西。" 三九、无须枝头争春色(下) 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中央居五……"五"! 纤指按下最后一数,"咔"声低响,暗格倏启,扶襄心里称许:若暗格的设置者是左丘无倚,她需对他多生几分钦佩,毕竟以九宫八卦之道设置密码,委实需要几分真材实料。 捧出置放其内的红漆木匣,以特制药水松卸下匣际间的封鉴,以备在袖内的物什将匣中物替而代之,重新贴鉴封存,放归原处,阖上了暗格小门……一气呵成,不过是瞬间之事。 之份连藏匿左丘二少寝榻下连云国王室也未必知悉的矿脉图,是她们来到云国的目标之一。越王若当真疼爱公主,怎可能送到异邦为质?行前的流泪不舍,无非是父女天性作崇下的愧疚。两位千锤万炼下的扶门暗卫与公主同行,在云王,是为探取云国军情;在师父,是为这份钨金矿图。 金属金所冶兵器,锋坚刃利,兵家必争。而此物从来罕缺,世人所知的矿脉皆已绝产,未曾开采的矿脉可遇不可求,左丘家恰是掌握世上最大钨金矿的那家。 左丘家势力盛大得太久,云国王室未必没有忌讳,当前有另三家世家牵扯制衡,尚能维持面上的君明臣恭,一旦这份钨金图为云王所悉,云国朝政必定要有一场动荡…… 而师父,似乎不欲将此图公布于众。 这是扶襄尚未参透的。 开采矿脉,所需人力物力不可想象,兴师动众之下,左丘家焉能不觉?一旦察知,又如何能够顺利开采?不采不纳,岂非废纸一张? 困惑归困惑,图既到手,便是离开时节了。 "幼时,我到过泰庙一带,坐在六步以的肩膀上看过龙舟,似乎颇为热闹。过了初三,我带你到那边去走走,看是否还如往昔。"昨夜,那个男人曾如是说。 泰庙之游,永难成行。 一旦她走出这里,与他的羁绊即从此断绝。也许,待云国与越国开战那日,他们将在战场相逢…… 那时,又将是如何光景? 一声浅微的哨音擦过耳际。 阿宁在催了。挥去心头杂绪,她双足幻化,指尖捻出一股粉尘,消弥了自己留在此间的气息,身子由窗翻至房顶。 扶门梅使,轻功卓绝。然而,那道灵妙如烟的身影在隐入暮色之际,却刹住了。 百会轩的聚初恰到好时。 两列宴桌,迄逦相对,歌者婉围,舞者轻盈,由房顶垂至地面的橙色垂纱摇曳其内,各张脸时隐时现,各处景似真似幻,在酒馔的浓香中,别增了几分暖色的飘逸。这般别出心裁的点晴之笔,出自主理府内诸事的长庆公主。 "左丘家主,小王敬你。"融王执觚上前,先自一饮而尽。 "融王好量。"左丘无俦勾杯浅酌。 融王醉眼向旁边席上瞄了一眼,笑道:"左丘家主,我这个女儿还好罢?" 左丘无俦微晒,一眉高高挑起,话尚未出口,眼睛被打侧门悄步进来的小人引了过去。 "垂绿。" 进来的人儿稍呆,垂着脑瓜碾着碎步到了方了跟前,"奴婢在。" "人呢?" 人?"……襄夫人?" 他湛眸微眯,"你的方子还有旁人?" 瘦波折肩头瑟了瑟,嚅嚅回道:"襄夫人仍在睡着。" "用过膳了?" "喝了一碗羹。" "去伺候着罢。" "……是,奴婢……告退。"告别了。 走至门前,退进廊柱的阴影内,忍不住回眸,又望那个置身八方簇拥中的男人。 "左丘家主对襄夫人如此疼爱,这可真是要让咱们云国的女儿们痛哭一场了。"有相交不坏者出言笑侃。 "这算得什么?银川奢家的千金国色天香,过了今儿的大年之夜,明年开春无俦尽享齐人之福时,还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痴情泪。" 廊柱后的人儿胸腔一轰。 "银川奢家的女儿作了左丘家主的夫人,这必将成为我朝佳话,传颂千古……" 他不否认,不制止,寒玉般的俊脸上,不见任何波动。左丘府是什么样的府第,若非已然确准无疑,谁敢在这里随意谑谈呢? 原来,好事将近。 她苦笑,垂睫忍下眶际的酸涩,脚下不再停留,远离了这方本不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启步的刹那,奁丘无俦的深厉眸光扫来。 "左驭。" "家主。" "跟上垂绿。"这丫头明明受了指派不得离她半步,怎会只身来此? 四十、只因满园春无辉(上) "东西拿了么?"风昌南郊,湛黑夜林内,夜行衣的扶宁在她抵临的刹那,问。 扶襄颔首,扑入无边黑暗。 "襄!"扶宁追上她,"你方向错了。" "我在那边山下的农家寄养了两匹快马。" "何时放的?" "初到云国时。" 扶宁摇首啧叹,扶襄还是扶襄,未雨绸缪,步步为营,她还以为……若那样,怎还会是扶门四使之首? 大年三十,农家一家老小在厅堂内其乐融融,两人径直拔门入户,在马槽上放了银两,牵马投入了深沉夜色。 纵马并驰时,扶宁问道:"我们还是按老路线么?" "向东,穿过桐城,到达越、云交界千巉岭!" 浓夜方始,两人两骑,默然驰骑,马蹄声击在扶襄一早规划的退路上,响亮的令人心悸。 桐城虽称"城",也只是一个大了些的镇子,并没有几户常住人家,整府城郭是一处商贾交流互贸的集市,昼夜城门不歇,攘若白日。年节前夕,各国商贾犹是要趁这等时节赚个盆满钵盈,人来人往中,不难通过。 到达桐城前,两人换上了马鞍下的男衫,是商人惯有的对襟长袍,扁平小帽,将换下来的衣裳、食物及盘缠撑成偌大包裹充作货物,牵马前行,交了城门的岗卫十两银子,果然轻易过了关。 东方露白时,千巉岭遥摇在望。 一夜纵驰,坐骑累了,马上人也略觉疲意,速度放缓了下来。 扶宁向眺眺远方,再觎了眼后方,咕哝道:"我总觉左丘无俦不会如此轻易放你走。" 扶襄没有搭话。 "师父常说,以阿襄之智,当世匹敌的也不过两三人,这两三人里,第一个便是左丘无俦,他……" "他来了。" 疾行中,马儿忽然嘶鸣,一双前蹄高扬,若非马上人骑术精湛,怕早已滚落尘埃。 "没有想到,我的瞳儿将马骑得这般好。" 寒嗓入耳,扶襄心弦苦颤。 四面人马似乎是由平地钻出,倏忽间包抄上来,最中央黑甲黑马者,正是左丘无俦。她这是第二回见他的戎装作扮,且是近眼相看,较平日贵气王侯的华丽装束,少了慵懒闲谑,添了凌厉杀气,素日披散的发束归拢在泛着幽微光泽的黑金头盔内,一只如活物般的金色悍隼缀在迎风招展的玄色披风上,而他的眸,亦如那悍隼一般,闪着狩猎烈芒,噬锁住了她。 她在马上微微揖首,"恭祝左丘家主新年安好。" "新年若安好,本王的瞳儿不在府中锦衣玉食,何故到这荒山野岭?" "左丘家主不也在此?" "本王在此,是因为你在此。" "我若不在此,此刻便在您的大牢里了。" 左丘无俦眼底紫澜骤起,"扶门梅使,本王似乎低估了你。" 垂绿的武功高过左驶,性子亦机敬聪透,乃自己悉心栽培的心腹中的佼佼者,却未能拦她分毫。 甩手将一物掷地,他道:"打开这匣的初刹,本王尚以为冤枉了你。里面的东西你伪造得极是成功,不但笔迹毫无二致,连那印鉴亦几可乱真。不得不说,你给了本王一份很大的惊喜。" 她默然晌久,问:"左丘家主既早知扶襄来历,为何未及早拿下扶襄问罪?" "本王想看看你要玩些什么,不可以么?"他眉挑讥冷,唇谑薄凉。"原来委身本王,曲意承欢,要得只是一张形同废纸的矿图?本王尚以为,你的身子应当更有价值才对。" 她早早便知两人有一日会站上敌对位置,却不曾料到恁早便须面对这个男人的言刀语锋,刀刀剔骨,锋锋割腑。 "若非阁下权势熏天,扶襄又何须入府承欢?"她淡道。"阁下从来不在扶襄的算计中,委身于敌也从来不是扶襄的谋事手段。" 委身于"敌"?他笑意愈盛,眸色愈冰。"倒是本王以权压人了么?" 她沉静迎视,"左丘家主想要一个他国质女的侍土,无非是信手拈来。扶襄纵算不想从,又能如何呢?况且……" 她顿了顿,淡淡笑开,"于扶襄来讲,能够堂而皇之地走进左丘府,的确是天赐的机会。" 他也回这一笑,"在看着本王一步步为你所诱,一步步走进你的算局中,感觉如何?" "并不好。" "哦?"他状若不解。"如何个不好?" "扶襄一度以为物件不在左丘家主左右,曾极为失望不甘。" 很好,这一份坦白他竟然在此一刻得到了。 "于是,你指使扶宁带来南苏开,成意激怒本王,送你出府?" "无倚爱舞成痴风昌城内人人皆知,你在伎坊以舞惊人,是为了引他前去观瞻以便你套听消息?" "就连中了'魅骨香',也是你的算计么罢,算计本王必定会心软施救,重新将你接回身边?" 四十、只因满园春无辉(下) 左丘家主的连声逼问,她本是一概不否,听到最后一则,却轻摇螓首,"倒是左丘家主高估了扶襄。" 事至此,她无须避讳自己做过的,也没有必要担承与己无关的,这个人,她既不想欠,也不想愧,从此楚河汉界,愈是分明愈好。 "成意激怒阁下被逐出府有之,以舞引左丘二少前来有之,但扶襄从来没有想过再回左丘府,那个地方,从来不是扶襄能够久留的。"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么?畏诺不见,淡然不再,一双美眸毫无退避的与他短兵相接,镇定到让他以为自己身后的数十名精卫好手已作灰尘消散,自若到让他以为自己不是那个震慑诸国的左丘无俦。 这许多时日,她实实在在和自己唱了一出好戏。 "所以,cao纵着越国公主与本王周旋,引本王错认你的身份,一步一步引起本王的注意,只是想与本王结一场露水姻缘?" 这话不可谓不刻薄,她面不改色,道:"阁下应该很清醒地晓得并非每个女子都愿意献身于阁下。" "仍是本王的强取豪夺?"他唇扬讥讽弧度。"如此还真是委屈了你。想来,你在偷看本王时,眼中那几分似乎隐藏不住的迷恋也是假的了?" 她颊上血色迅即隐退。 他大笑,冬日原野的寒风中,黑发野性飞扬,披风肆意蓬张,风吹之下,几绺发不时拂碰上他的眉沿,让那两道幽冥般的视线隐隐现现,一身的狂放,又一身的孤绝。 "……扶襄确定曾人左丘家主的风采倾倒。"他笑声方歇,她细语道。"左丘家主正是深知这一点,方会在得悉了扶襄身份后仍暂且按兵不动。您是想看扶襄能否因着对阁下的倾倒放弃肩头使命罢?" 好利落的回击。 她对他有情,他早已察知,以此为刃,足以刺到她的软处,也如愿得中。而她坦认不讳,也平静的告诉他,纵然对他有情,也不曾为这情放弃了一个细作的职责。 这个小女子,好,好得很。 "既然本王在你心中左右也是恶霸,不如你猜猜本王现下会如何待你与你的同伴?" 需要猜么?骄傲如他,狂放如他,如何能够容忍背叛?是以,她默然以对。 "不求本王么?不为自己,也不为你这位同伴试上一试?或许本王当真会网开一面?" 她覆眸。 "倔强呢。"他叹息。"或者,你留下,本王放你的同伴走?" 她蓦地扬睫。诚然,左丘无俦这话绝不可能,但他这样说的目的又何在?仅仅为了戏弄? "不信么?本王可以说一遍,你和那样东西留下,你的同伴可安全离开。"这一次,他用得是肯定句式。 她细致的柳眉蹙拢出不解,"为什么?" "本王高兴,不可以么?"他眼尾上挑,几分谑意几分不羁。"今儿是年节初一,本王不喜杀生。本王还可许诺你,回去,待你一如从前。" 这些话,无论真假,她想,过去近一载的牵绊缠绕,那些个无从躲藏的情思迷恋,终归未枉。 她低唤:"无俦。" 他眸光一紧。 "那时,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是么?"他声音仍是不屑,眼底的紫意却稍敛淡了,唇畔的谑色也浅了少许,不由放柔了声。"你带着东西快些过来,本王改变主意前,你这同伴尚有一条生路,迟了……" 已经迟了。她闭了闭眸,道:"那样东西,早打另一条路走了。" 此话一出,左丘无俦震愕。 一直不曾cha话的扶宁也花容讶异。 "从左丘二少的寝室找到它的当夜,扶襄即造好了伪件将真件换下,左丘家主该明白风昌城内不会只有我和扶宁两个越国细作,此刻或许它已到了莫河城。扶襄包裹中的,不过是另一份伪件。" "……好,好,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沧!"他越是盛怒,越是灿笑,俊脸为杀气薰染。"好一个扶门梅使!" "两国为政,各为其主,左丘家主见谅了。" "那么……"他两眶紫光浓聚,死死锁住她清秀容靥。"你认为本王将要如何处罚你?" "阁下欲如何处罚扶襄并不重要,重要得是——"她挺直了脊背,迷朦美眸猝然亮若时晨星。"左丘家主,云国的安王爷,您须记得一事。" 他瞳心漩出一簇讥冷。 她定在他面上,一字一字道:"您曾败在扶襄手上。" 今后的岁月中,任他妻妾满堂,美人如云,仍须记得,有一个女人,曾打败过他。这个女人,从未归属过他的满园春色,但,打败过他。 四一、楚河汉界心无垠(上) "本王要得从来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 似乎是沉默了一辈子之久,他终于道。声音暗沉,似是被浓墨泼就。 "胜利,从来看得都是谁笑到最后,瞳儿,想要打败本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忽又笑开。"就如现在,你可想好了从本王眼前全身而退的法子?" 她也回之嫣然,"左丘家主的谍报显然搜罗得不够齐整,王爷并不真正了解扶门,也不真正了解扶门的暗卫,抑或,您从未了解扶襄。" 他姿态闲怡,一脸的"请指教"。 她欠首,"如左丘家主所愿。" 得到示意的扶宁忽然扬手,一枚石子由指间弹出。 左丘府诸精卫严阵以待,却不料石子似是失了准头般径自向地面落去,没入原野的枯糙之内。 他眯了眸,盯着那石子的去处。 "……王爷!"左驭惊呼。 不怪随他南征北战的属下斯样失态,他亦不无惊愕,原来平地无物的旷野,骤然耸起数道巨石,将他隔绝其内。 "你做了什么?"他问,问那个已经不在视野内的小女子。 "一些不入流的奇门阵法,左丘家主见笑了。"这条退路是在赴云国之际便已经设定好了的,怎会毫无准备? "你以为如此就能逃得开本王?" "权且一试。" "景隆!" "属下遵命。" 人不见,声相闻,一呼一应,被隔离各自在的诸精卫一气的穿梭行走,有聚集之势。 她双后十指齐捻,数枚石子并出,各落应落之处,地势又生改变,将渐聚起的左丘府精卫再度分盘割踞,各拘一所。 "家主,属下……"景隆愧不能言:自己通晓的那点奇门之术在这阵势中竟似蚍蜉撼树。 "本王的枕边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甘屈居妾室了。与本王回去,给你一个侧夫人之位如何?" 谑笑之语缥缈传出,抵达耳际。惹得扶宁掩口笑道:"这位左丘家主到了这个时候对阿襄你犹贼心不死,感动罢?" 她唇线抿紧,又以两枚石子变了阵势。 扶宁讶道:"阿襄想困死他?为我越国除去这天字第一号的心腹大患么?" "走!"她执鞭策马,直往千巉岭奔驰。 若果左兵无俦能够如此轻易被困死此处,又怎会是左丘无俦?她也只能绊他一时,为自己博些时间罢了。 砰声巨响,灰尘吸张,白马玄袍的轩昂傲影穿出迷障,宛若索命修罗般追来。 "瞳儿何必急着走,让本王见识你的更多本事不好么?" "天呐,这人果然不是人!"扶宁吱哇大叫。 扶襄回头望了望,举鞭击中同伴马股,"你先走一步!"甩手再掷。 岂料,那枚擦出指尖的石尚在半空,即被身后的男人以缕脉气击个粉碎。 紧随其后的几枚皆是如此命运。 此刻的男人,与披风上的隼已化身一体,胯下良驹在傲视群伦的骑术骑策之下,两人间的距离急速消失,紫眸所噬,以便有前方的猎物,近了,更近了,再差一步,他就能将亡想逃脱生天的狡兔攫回臂中…… 索性弃马离鞍,向猎物扑捉过去,后者倏然不见。 轰! 前方,十数乱木凭空堆起,形成阻隔。 他切齿,宽剑斜撩,剑气滚涌如浪,摧得屑沫飞扬。 扶襄手心汗湿,不敢发一丝声响,藉阵法向目标疾行。 "瞳儿,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呢。" 她心臆遽沉:他是想…… "投火!"他喝令。 冬时的荒原野糙干燥无水,遇火即燃,且转瞬便成燎原之势。 如果不想葬身火海,扶襄惟有无所遁形,心气浮动中,一角衣衫被男人眄入眸角,后者唇欣冷哂,身势待起—— "阿襄,这边!"一骑青骢马扬蹄驰来,马上人衣红如火,向她伸出如雪长指。 "岩?"既惊且喜,握住那只手,被带入一个温和熟稔的怀抱。 一骑两人,在浓烟滚滚的背景之下,御风般离去。 "瞳儿!" 男人裂帛般的嘶喊追魂索至耳谷,她乏力阖眸:别了,无俦! 扶襄四一、楚河汉界心无垠(下) 一月之后。 越国历较之云国历早了十日,是以扶岩在越国的大年三十动身,在云国的大年三十现身。他早早即到了云国,一直在暗中佐护,扶襄、扶宁离开那日,他因一些私事晚走了一步,所幸终是及时赶到,将她们成功接回。 据那日,已过去了整整一月。 这一月里,扶襄发现自己多了一项本事—— 发呆。 所谓的发呆,是脑中空白无一物,却会定着目光对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待醒觉后,一大段的时间已经逝去,却不知方才看了什么,又想了什么。 这便是自云国返回后作下的毛病。 思念么?并不。 痛楚么?并不。 发呆时的感觉,竟是毫无感觉。很奇怪的感觉,不是么? "阿襄,方才你不是有弹琴?我们几个还想站在门外听你弹完再进来,怎么突然就没了声音?" 先是阿粤一蹦一跳地进了门,扶宁与扶岩趋步相随。 她从琴前离座,"这时你们不该在宫里么?怎么过来了?" 今日宫里有一场宴会,他们随师父进宫吃酒,按理到晚间才能见人。 扶宁先倒了杯茶饮上一口,道:"如那种戴着面具说话的地方,咱们的师父最喜欢,将他老人家扔在那里就好,咱们才懒得多待。" 扶岩深瞥了眼扶襄苍白的小脸,暗叹了口气,笑道:"阿宁这话倒说的妥帖,师父最是喜欢在热闹喧哗地方……" "卖弄风骚。"扶粤嘴快接话,不屑地撇撇小嘴道。"尤其是莫河城的中老美妇出没的地方,咱们的师父这风骚卖弄得最为卖力。" 扶襄笑出声来。她自是晓得这三位同门特意赶回来只是为了陪她,她又何妨配合?至少能让这几个真正关怀自己的人心中宽慰些。 "阿襄。"扶岩在她身边坐下,大掌抚她头顶,眼中心疼满满。"若不想笑,就不要勉强。" "岩……" "如果需要陪伴,我们便在这边。如果想一个人静静呆着,也可以告诉我们。若是连在亲人面前还不能随兴而为,便枉负'亲人'的这个'亲'字了不是?" 她颔首,弯唇浅笑,眼中波光柔溢,"我记得我们好久不曾下棋舞剑。" "好提议!"扶粤欢声大叫。"师父今早还说扶宁的武功又见长了,正好现下有机会,扶宁,你可怕与本姑娘比剑?" 扶宁轻嗤,"怕,怕呢,是怕你不敢!" 一对少女说打便打,已跳到院中对打起来,一妍丽,一娇媚,一黄衣明艳,一绿裙曼妙,两人皆是绝色,打得煞是飘逸好看。 扶襄、扶岩相视一笑,各持了黑白,设局对弈。 "宫宴上,有大臣提到云国的左丘家与银川奢家有联姻意向。" 她捏着白子的双指未有任何停顿,觑准一处空档落下。 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叶国、原国都已向云国发了联姻国书,而这位乘龙快婿的不二人选仍是左丘无俦。" "承让了。"她低笑,连吃三子。 "当然,我们云国也不甘于落于人后,群臣皆力劝王上选一位容貌才情俱佳的公主攀结左丘府。" 她目注棋局,好似兴味盎然,"我要赢了……" "阿襄。"扶岩沉唤。 她手指一僵。 "譬如有良医具知诸方药,自疾不能救。阿襄聪慧无比,却无法参透自身的迷障么?"扶岩嗓若三月柔风,徐徐拂过耳根。"无论左丘无俦如何英雄盖世,阿襄你仍是阿襄,你不是那些被父兄拱手送上的女子中的任何一个,那些女子能忍也必须忍的,你忍不下,也无须忍。" 忍不下,也无须忍。将指尖中的白子重重落在对方阵营中的虚弱之点,她笑靥绽若春花,"阿岩,你输了。" 扶襄四二、从此萧郎是路人(上) 譬如有良医,具知诸方药,自疾不能救。 譬如贫穷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钱分。 面前的《华严经》卷,这两处为墨所勾,久久注视之下,看似又在发呆,竟是视之有物了。 阿岩是个谨慎的人,今日是点拨,也是在提醒什么罢。虽然身处扶门,仍是鹦鹉前头不敢言,多少年来,这已成了他们如呼吸一般存在的习惯,深入骨髓。 然而…… 到底是什么事呢? "主子,贞秀太后宫里来人,请您进宫。" 这个时候?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回小婢,"我稍后便到。" 贞秀太后自然不是当今王上的生母。据闻,今上得以在诸多王子中脱颖而出进而登上大位,乃贞秀太后鼎助已甍太后运筹谋策之果,今上不忘旧恩,太后去后,封贞秀太妃为贞秀太后,居万寿宫,主理六宫事务。除此外还有另一个身份—— 扶门的真正掌舵人。 春华殿。殿内正位上,一袭藏青绣凤翱祥云图案宫装包裹下的贞秀太后,华贵自是不须赘言。扶襄并非首次与之谋面,而这一回,猝不及防与一双深不可见的美眸相遇,竟是一凛。 "扶稷,你是怎生选的徒弟,怎个个都是这般晶莹剔透的美人胚子?"头顶,传来贞秀太后的含笑诘问。 扶稷立下阶下,满面肃敬道:"微臣想,既然这些徒弟们要常在太后面前伺候,自然要寻些过得去的来为太后养眼。" 贞秀太后但笑未语,凝眸将殿央的小女子细细打量。 她向以温和示人,投来的目光不见任何压迫,但无端的,在这双目光下,扶襄萌生了掉头疾走的逃意。好在,打量的目光并未久留,听头顶和悦声问:"这趟云国之行,很是辛苦罢?" "此乃扶襄职责所在。" 贞秀太后轻点螓首,"职责当然是要尽的,但尽了职责还要看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你拿来的那份东西足以撼动云国朝政,实在是大功一件,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禀太后,此图丢失已为左丘无俦所悉。怕是如今已有了应对之策,扶襄不敢居功。" "纵是如此,如若哀家在第一时间内将它公布于众,仍会引发云国王室与左丘家的龌龊猜疑。" 扶襄眉尖微动。 贞秀太后浅哂,"你很想问哀家既然晓得这个道理,又何以秘而不发罢?" "是。"太后的眼,端的是锐利至极了。 "这份东西哀家另有妙用,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辛苦。说罢,想要些什么赏赐,哀家要重重的赏你。" "任何东西皆可?" 贞秀太后稍怔,笑颜不改:"但凡哀家给得出。" "扶襄可否向太后要一个愿望?" "愿望?" "有一日,若扶襄有所求,请太后再予兑现的愿望?" "这么说,时下你一无所求了?"贞秀太后心情愈发得好了起来。"好罢,这个愿望,哀家允下了。扶稷,你果然教出一个聪明孩子呢。" "太后过奖。"扶稷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个师父,总喜欢入戏太深。扶襄暗叹。 "说了这些,与哀家说说那左丘无俦罢,在你眼里,那是个怎样的人?"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扶襄四二、从此萧郎是路人(下) 那是个怎样的人? 又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呢?就如想起这个人时的刹那心境,如一滩打翻在一起的画墨,实色难辨,气味也难辨。 "用兵如神。" 末了,她只能给得出这样四个字,世所共知的四个字。 好在贞秀太后仿佛能体谅她的无法言说,闻后没有再说。 唉, 扶襄身子向后倚去,唇间溢出如有似无的叹息,这当下,竟是有千万分的乏力。 "扶襄姑娘,奴才是静王府的喜哥。" 车子已经停住了,她推开车门。 车前眉清目秀的少年又行了一礼,"正巧,世子今儿在半阙楼宴客,看见您的车经过,差奴才请姑娘上楼一叙。" 她不作迟疑,轻盈落地,径直走进了矗立道旁的半阙楼。 在这莫河城,静王府的存在就如左丘府于风昌,不会接受她的拒绝。 "扶襄见过静王世子。" 半阙楼内,偌大的厅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雕花方案前,独有一位白缎袍面墨绣云纹的静王世子嵇释,一手懒勾玉壶,一手把盏浅饮,好是惬意。 "襄儿。"他掉过头来,笑意温雅,眸色清凉。"回来恁多日子,若是我不请,你是不打算来见我了罢?" "……扶襄不敢叨扰世子。" "这话说得严整,本世子一时无从挑理。那么,若本世子邀你坐下小酌一杯,想必知礼敬上的扶襄姑娘粘性不会驳了本世子这个薄面?" "扶襄遵命。" "妙极了。"方一着座,世子大人已亲自执壶总将她面前的空杯注满,芬香扑鼻。"半阙楼的老板打西域贩来,道地的葡萄美酒,襄儿最爱的。" 她称谢,浅尝辄止。 对方倒也不勉强,指尖捏着细巧杯颈,整杯的琼浆在翠色的玉杯内随意旋荡,红色液体的漩涡中心,映着世子殿下含笑适意的俊逸脸容。 "我们相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罢。那时襄儿年幼,也任性得紧,要本世子新收的爱驹跑出府,啃吃了百姓的菜地,你竟将它的嘴套了整整一日,拴在城门前待价而沽,若非本世子赔了那户菜农的损失,你怕当真不会把它归还本王罢?" "少时轻狂,扶襄惭愧。" "之后,我百般设法将你要到身边,原本的打算是要细细修理你这个狂妄丫头,哪成想,反因为你过人的聪明,带得本世子不得不每日读书习武,才能不落你后,再后来,是被你引去了扶门,吃尽了扶门的各样苦头。" "是世子力求上进,志坚意定。" "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的越发动人,本世子起初是当真以为自己将你当成妹妹疼的,直至那日,新王世子对你意欲轻薄,本世子方晓得地你有了另一样心思,另一样想让你参与本世子未来的心思。襄儿,虽则王命难违,我参与了那场试炼,但我说喜欢你,不是假的。可是,那事过后,你躲起来养伤,扶稷师徒皆不在莫河,我寻不到你的行踪,无法向你解释。" "扶襄多谢世子襄助之恩……" 玉杯重掷于桌上,清雅面色终于起变,世子怒了,"你一定要以这副陌生人的面孔相待可对?我对你不住,你又何尝没有?你与云国的左丘无俦……" "扶襄告退!"她甩身疾行。 "站住!"嵇释身形掠动,伸出一臂将她紧紧握住,冷笑。"怎么,连他的名字也不能听了?本世子竟不知襄儿如此痴情!" 一个动怒的男人的气力自是惊人,何况如嵇释这等高手?猝不及防下,扶襄被他推到墙上,阴影笼罩头顶,男人的唇急迫索来…… 扶襄四三、记得那时年纪小(上) 那一年,扶襄七岁。 说起来,那也不过是一个说老了的故事。 扶襄有记忆起便长在了扶门,周围有同门无数,最常看见的,只有扶岩、扶宁、扶粤三人,兴许是因为四个人是个中最出色的,能够接受同步的训练。 那一日,扶稷准许年长她们三岁的扶岩带她们出去玩耍。正是贪玩的年纪,嬉戏在田野间,几个人越走越远,几乎忘了归途。但是在那时,一匹枣红小马"嘶溜"恣意驰来,在农田内先是践踏了一阵,而后埋头大嚼。 闻声赶来的农人见状,号啕大哭。 少时的她,也曾血性兼顽皮,问清了农人这一亩菜亩的价钱,以石子投了那马的腿骨,以绳套了那张惹祸的嘴,系在到城门前的木桩上,立牌"待价而沽"。 年少的扶岩识得那小马体高腿长,定非凡品,劝了几句,她却要执拗到底,在围观的人中,颇为镇定地与人斡旋起价钱,直到寻马的静王小世子率着一干家丁赶到。 "你敢卖本世子的马?" "这怎会是你的马?" "此乃本世子新收的爱驹赤驰!" "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 "……你……都说了它是新收的,连静王府的烙印也没有烙上,怎么会应?" "话都是你在说,大家没看到。可是它糟蹋了这位大叔的菜地,大家可都是看见了的。" "你你你……大胆!" "当然,如果你想恃强凌弱,欺负我们,尽管让你的人来抢,我们是抵挡不过的。" 若是二十岁的嵇释,定然尔雅笑过后,该抢则抢,该欺则欺,但十岁的嵇释也只是一个未长大的娃娃。 "……本世子何必欺负你们?本世子的马吃了他的菜,本世子会没有钱赔么?喜哥,把钱袋拿来!" 激将之下有激将,但回到府中的世子细作思忖,发现自己似乎被一个小丫头玩弄了。 "喜哥,去找岺管家,本世子要他找个臭丫头出来!" 一番周折,末了,还是爱子心切的静王亲自出面,到扶门要人。 扶门既为王室暗门,对静王之命自然要遵行不悖,扶稷道:"扶襄此女乃百年难得的奇才,断不能荒废,还请王爷允准她每日至少两个时辰到扶门接受训练。" 静王爷慨然应允,那当下,无非以为儿子不过是一时兴起,一等兴致尽了将这个貌色并不顶尖的小丫头遣回来就是。 扶襄在嵇释身边留了八年。 八年的时光,将毛躁狂妄的男娃雕凿成清贵优雅的少年,愤世嫉俗的女娃长成光华内蕴的少女。 八年内,少年的刁难只有几日,几日后,两人冰释前嫌。 "襄儿,我到处找你,快看我为你削的木马!" "襄儿,本世子今日可是超过你了,这篇兵书我已能倒背如流。" "襄儿,你不必做这些活,快来看我新学的剑法。" ……谁能说那些时光不曾温美如画呢? 八年中,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眼中只有一人的存在。 "襄儿,我尽早有一日要驰骋疆场,你可信?" "那时襄儿会陪着世子。" "好襄儿,我做大元帅,你做副元帅。" "襄儿只要陪着世子就好。" 少年的目光莹亮如炬,凝视着她,"好,无论我到何处,都要带着襄儿,生不离,死不弃。" 人在少年时候,总爱山盟海誓,总喜轻诺一生,待百年白头偶回首,那时的人,也不过浮光掠影;那时的事,也不过沧海一粟。 扶襄四三、记得那时年纪小(下) 思绪中从回忆中回来,她敛了眸,净白秀脸上,半是嘲讽半是迷惘。 "阿襄,昨晚的事,是你大意了,若非为师赶到……"扶稷摇头低喟。 昨晚,扶稷只比她晚了两步离开皇宫,在后面遥遥望见她下车进了半阙楼,极好的目力也让他辨清前来邀请的是静王世子的随身侍从喜哥,便随了上去,撞断了嵇释对扶襄的厮缠。 "师父没有出现,他也不会如何。你忘了么?王上与贞秀大后俱有旨在前,他若碰了扶襄,便要娶扶襄为妻,如此岂不辜负了他心尖上的人?" "话是如此,但为师看得清楚,世子对你并非全然……"也罢,当局者迷,如此之迷让这个徒儿迷下去也好。 "王上膝下无子,虽然大公主、二公主皆有几分济世之能,但比及嵇释,相差过远,未来这越国天下明眼人皆知要落到谁的手里。而一旦为世子所掌,依其万丈雄心,必不甘偏安一隅,襄儿也曾跟随静王世子南征北战,对他想必是有了解的,你所拥有的才智为其所欲,你认为他可会轻易放过你?" 扶襄眉尖一颦。 扶稷明白此事不宜过多提及,今日收她到书房也不是为了这桩陈年旧案,遂调转话题:"原国与阙国已立了姻亲之盟,阙国长公主能征善战,精明强干,将下嫁原国安国大将军郎硕,这两国一在云国西南,一在云国西北,以夹角之势掣肘云国。叶国不甘寂寞,一面向我越国发出联姻国书,一面对云国示好,如今情势看来,拉拢叶国为我所用似乎是当务之急。" 口中说,手下画,扶稷在摊开的白麻纸上糙勾出了一副各国姻联图,抬首问:"襄儿如何看?" "叶国国力平平,尤其不擅战事,与周边小国起了摩擦也常以银钱息事宁人,一旦与其结盟,必定是个麻烦多事的亲家。"扶襄指尖在"云国"两字上点了点。"在外界眼中,我越国早已与云国第一世家有了关联,若非前太后过于迂腐,这本该是美事一桩。如今王上欲与左丘家修好,嫁新公主反不如重拾与长公主的兄妹情谊来得紧要,长公主颇受左丘无俦敬重,有其出面撑腰,新公主兴许便能蹬上左丘世家的家主夫人宝座。至于那个大而无用的叶国,倒不如促它与阙联姻,若是王上还肯牺牲一位女儿或者为后宫添一位爱妃,何妨与阙国结缘?" "为何独选阙国?" "阙国的兵力仅次于越、云。" "阙国王室血脉单薄,三代单脉,到如今惟有两位公主,连旁支远宗内也找不到接承王位的男丁,各国都在盯着这块肥ròu,如今阙国大公主选了叶国将军,阙国二公主门前拥紧,而我们的王上已逾四十,近室子弟中最出色的当属嵇释,为师之见,静王府的势力已经不能再有扩张。" 扶襄悠然道:"贞秀太后有一位义子不是么?" "补之公子?" "补之公子文采风流,相貌一流,对贞秀太后更是孝恭敬爱,若是能娶来阙国二公主,于越国有益无害,于贞秀太后如虎添翼。" "你认为嵇释会任补之公子娶一国公主而不闻不问?" "以师父之谋会没有应对之法?" 扶稷瞳光熠熠,凝睇着这个徒儿半晌,突然间赞许一笑,道:"好,好襄儿,为师没有看错你,任何事都不足以令你失去清醒的判断,这一步,端的是妙。看来,襄儿当真从那桩旧事中走了出来,妙,妙呐!" 扶襄也挑唇淡哂。 旧事年纪小,新事年正好,可怜新旧事,皆作灰飞烟灭了。 腹中念罢,她笑意更形璀璨。 第二部兵燹陡炽恨缘长 扶襄一、此去关山疑无路(上) 阙国,国都天歌,百乐宫。 相较于他国之间的边战不断,阙国喜走中立路线,以圆滑外交、丰富贸物保持与各国的良好互动,民生尚算安宁。 阙国王室为穰姓,当今阙王穰饶年近六旬,在各国多以少年天子当政之际,这位君主无疑有有廉颇老矣之嫌了。 "唉……"这声叹息,正是泛自阙王穰饶嘴内。愁呐。 想他若是个贪恋权权政的人也便罢了,但恰恰相反,当初登这大位,便是满心的不愿。原指望早早将接位人培育完毕,也好清闲去,可满宫后妃只为他生了两个公主,而近亲的王族里亦找不出堪委大任的青壮人士。难不成,真要指望两个女儿招了附马生下子嗣他方能如愿卸任不成?那又要他cao劳到几时? "王上,两位公主求见。" "宣罢。"阙王揉揉两鬓,掷下了在奏章间挪移了整整半日的粗毫。 丽影双双,阙国两位妙龄公主遏见。"儿臣拜见父王。" "常夕,亘夕,怎会一起来见父王呢?" 长公主穰常夕望着父王疲惫脸色,"父王龙体可好?" "朕很好,莫担心。"阙王伸出双臂。"来,到父王近了坐下。" "是。"守礼沉稳的常夕以宫廷礼仪在父王书案旁的侧椅下座。而二公主穰亘夕年方豆蔻,较长姐自是多了份活泼,亲亲热热偎到了父王臂弯里。 "你们都是父王的好女儿,文有成,武有就,只可惜……" "父王。"穰亘夕噘嘴不喜。"你又要说可惜我和姐姐都不是男儿了是不是?不是男儿又如何?姐姐执掌兵权,护卫疆土,亘夕掌管财司充盈国库,那一桩桩事,哪一点又做得比男儿逊色?父王不能因为我们是女儿身否定了我和姐姐的努力罢?" "亘夕!"穰常夕低叱小妹的失仪。"不可以对父王如此说话。" "无妨。"阙王轻拍长女肩头。"你们是何样的出色,又是如何的努力,父王焉能不察?只是父王老了,想将一身担子卸下,如果你们有一个男儿,父王便早已如愿了不是?" "父王,有些政事就交给左右两相为您分担罢,食君之禄,本该为君分忧。"穰常夕忧形于色,柔声道。"有些事让亘夕也学着cha手。" "亘夕cha手?常儿你不想学么?"阙王望着长女,相较幼女,这持重稳敛的长女更多几分王族中人该有的狠伐决断。若需在二女中选一人暂摄王位,定然是她无疑。 "儿臣自当为父王分忧,但,近来云国与原国边陲似有不宁之势,且涉及到了我国东北,儿臣欲前往巡视。" "好,也好。"不懂天下为何恁多好战之人,平平静静过日子不好么?"常儿一切小心,惹有必要,当知会郎硕去护你周全。" "儿臣明白。"纵是谈到未婚夫,穰常夕也不见丝毫女儿家的娇羞。"儿臣还想向父王请一道旨,准许儿臣以使臣身份前往各国。" "常儿要出访各国?"阙王好生讶异。 "也只是有备无患,如若云国与原国的边陲纷争仅仅是小小摩擦,儿臣在视察过边防后也便能安心回来陪伴父王,但若两国发生战事,届时儿臣将出访各国,游说各国以纵横之势联合抗云。" 再次在心中遗憾这个女儿为何不是男儿之后,阙王点头,"云国吞并各国之心昭然若揭,想必各国皆有共识,趁此机会及时打压了云国的气势自是最好。" 穰亘夕在一旁已将一双瞳仁儿滴溜转了多时,闻言期期艾艾地道:"父王与长姐为何从未想过与云国结盟?" 扶襄一、此去关山疑无路(下) 与云国结盟?阙王懵然怔住。 穰常夕低声叱道:"亘夕慎言。" "为什么?"穰亘夕挺直了粉颈,理直气壮。"难道只是因为先王的爱妃曾被云国的王上掳去?这都是哪年的陈年旧事?莫说当年是王祖父先抢了人家云王的心上人……" 穰常夕一把捂住了小妹的嘴儿,暗瞥了瞥父王不豫的脸色,慎声道:"父王息怒……" "算了,算了。"阙王挥手,面目释笑。"亘儿的话虽然胆子大了些,妄言先王更是不对,但此间只有我们父王三人,倒也罢了。何况,亘儿的这知也不无道理,天下大势如风云突变,我们委实不该一昧沉浸于前情旧怨。亘儿你倒说说,如何与云国结盟?" 向长姐抛了个调皮媚眼,穰亘夕笑靥明艳,喜不自胜,道:"若想结最牢固的盟约,自然是姻亲。而如今能够左右云国政局的乃四大世家,四大世家中又属左丘家,左丘家……" 穰常夕神色微变,道:"左丘无俦不行!" "为何?"兴致正浓的二公主嘟唇问。 "当年云国灭羌族部落,我曾伪装云国小兵混身其内,左丘无俦的无情绝非你能够想象,那样的人,做不了一个好丈夫,也不可能因为姻亲受人驱使。嫁给他,你可以以整国为嫁妆,却无法使他保护你这份嫁妆的完好无损。" 穰常夕身为长女,自幼肩上所负便多,养成了成熟内敛的行事方法,对小女儿家的心事不曾经历也无从领会,并未料她如此一说,更激得小妹春心荡漾。 "或许……或许,那样的男人动了情便是另一个模样了呢。" "就如你我所长的环境,左丘无俦自幼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亘夕你并非倾国倾城,左丘无俦为什么一定对你动情?"穰常夕仍是实话实说。 "长姐,你……"自视甚高的二公主不免难堪,又羞又恼。 "好了。"眼瞅着两个女儿语不投机,阙王出言缓颊。"犯不着为外人伤了姐妹的和气。可,亘儿,你姐姐的话还是要听的,为您也曾也左丘无俦有过数面之缘,此人绝非良人,你莫为他动了女儿心思。" 穰亘夕螓首垂低,闷闷不言。 大公主瞥她一眼,道:"亘夕既然对左丘无俦如此好奇,不如眼见如实,你也随我共赴边关罢。" 后者蓦地扬首,瞳光异亮。 "这一趟,希望你能遇见左丘无俦。" 惟有遇上,才能真正知道那个人是个怎样的存在,才能真正明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你驾驭,亘夕,你的少女梦,该醒了。 五月初六,微风徐徐,日阳柔暖。 而人间事,远无天上的这份风和日丽。莫河城安化门前,兵士立列如林,头顶旗帜蔽日,举目去惟见刀形枪影,千万条寒光霍霍,森森杀气攫扑人面。 饯行台下,扶襄一身软甲戎装,立于威远将军庞三河之侧,作为随军参赞,即将踏上征途。 越国南方蛮族伙同山匪,一月内戳官杀兵,连占三座城镇,已使当地民不聊生,越王委派庞三河领兵围剿,而贞秀太后一道懿旨钦封,也使扶襄两字出现在了出征名单之中。 此一去,关山万重。 扶襄二、不似天涯笑语疏(上) "扶稷,哀家将扶襄那个丫头派出去,因为是临时起意,未来得及和你商量,你怎么看?" 已是初夏,淡淡的风拂来,各式花香似迫不及待竟相侵占人的嗅觉般,拥拥簇簇地,纷至沓来,双色茉莉、广叶玉兰、小叶女贞、木槿、美人蕉,包括头顶树上正以盛姿开放的那片片玉薄花萼散发出的玉兰花……偏偏,纵然是在这百花百香中,自有一股清远悠然的味道,在十根玉指的烹煮之下,不疾不缓地蔓延开来。 玉兰树下,贞秀太后一边煮茶为乐,一边闲怡发问。 扶稷坐在太后对面,一手执茶盏,咂尽口中滋味,方笑道:"太后的安排,自是有理的?" "怎么?"贞秀太后睇去。"你也开始与我打起官腔来了?" 扶稷讪讪陪笑。 "朝中人都知你是我的兄长,却不晓得你亦是我的知己,我心中想什么,想必你最是了解。扶襄这个孩子,聪智有余,却奴性不足,并不适合做一个惟命是从的暗卫,必要时候,她未必能心守百分百的忠诚。用在敌我对抗的战场,兴许更有作为。" 扶稷沉吟颔首,"阿襄曾嵇释出征多次,沙场谋略并不低于谍声心计。" "所以,我当初准许你将她放在嵇释身边,静王府世代为将,有益她在军事上的历练。对她,哀家在开始便寄予了厚望。" "扶稷明白……" "不,你不明白。"贞秀太后垂眸,将闻香盅放在鼻下细细轻嗅。"扶襄是个外冷内热的孩子,但凡这样的性子,最宜为情所困,先有嵇释,后有左丘无俦,她一个也没有逃过。她是哀家这多年业冶就的一把最上乘的利器,这利器,只能是无坚不摧的宝刀,不能是一把伤人也伤己的双刃剑。若是后者,哀家宁愿毁之。" 扶稷额头一跳。 贞秀太后挑起眼睑,淡淡觑来,道:"你是她的师父,对她的本事最是了解不过,哀家想确定,你能否对她cao控自如?" 沉了好久,扶稷缓缓摇首。 一丝愕意由贞秀太后瞳光划过,她轻扯眉尖,道:"你竟对她倾囊而授了?何以至此?" "她……"扶稷喟然长叹。"就如这茶,尽管缥缈清淡,百花咄咄之气却不能夺其香,扶门诸弟子中的,看似出色者颇多,真正能使扶稷生出授业之心的,寥寥几人而已,而扶襄……" 贞秀太后陪着浅叹了声,"哀家看,扶襄不是茶,倒像了……她的名字,不知为何,哀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想到了。扶稷呐……" 她叹息过后,又是一声叹息,"你最是了解那花的毒性,要早早设法解毒呢。" "太后不必过于忧心,那娃儿极重感情,与扶岩、扶宁、扶粤亲逾兄妹。" "这倒是个弱处了,好生看着罢。庞三河是静王府的人,须及早派个人去保护扶襄周全才好。" 贞秀太后言罢,新一壶清茶又已煮到了火候,淡淡茶香飘溢出来,润物无声般延展各处,一时间,香气处处皆有,又似处处皆无。 扶襄二、不似天涯笑语疏(下) 由莫河城开拔,一路向南跋涉,日复一日,气温节节高升,长途行军的兵士们开始显现疲态。 扶襄由马上回眺,道:"庞将军,如此走下去,纵算早几日赶到南地,兵士们也疲累乏力,如何与蛮族开战?" 庞三河也正为这事烦躁不已,攒紧了眉道:"以扶姑娘之见,该当如何?" "不若夜行午宿。" "只怕会误了行程。" "也好过疲于奔命。" 庞三河左右思虑再三,终是点了头。 夜间凉慡时执火跋涉,日间阳光最盛时搭帐调歇,不必受烈日的兵士们精神大震,如此赶了十日,竟也如期在军令限定之日前到达了。 正当凌晨时分,前方三十时即是乌苏城,最接近蛮族占领区的城池。 "在此扎营?"闻听了来自扶参赞的建议,庞三河甚是错愕。"前面便是乌苏城,为何还在这个地方逗留?" "弃城不居,用意何在?" "就当让兵士们早歇一刻。" "这……" 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庞三河,但作为跟随嵇释多年的家将,对扶襄的谋略早已熟知并领略多次,是以虽心存疑虑,仍是将令传了下去,就地停了下来。 岂如歇了一日,天色将暮之际,扶襄严命全营不得有一丝火光燃起。 这命令自是令人困惑,诸将士纷纷来到主将帐中,谋求说法。 庞三河锁眉闷思了许久,隐隐有所悟,却又无法全然参透,面对诸将给不出合理解释,只得道:"各位既然晓得她是太后的人,面子上就要过得去,免得世子在中间难做,听命行事罢。" 诸人皆是嵇释的忠心追随者,听了这话,各自忍耐。 然而,两个时辰后,庞三河再度发令:全军高炽火把,全速出发! 直待诸将士披挂整齐,执器上马赶至主将跟前,方知这命令仍出自扶参赞之口。 登时,群情忿然。 "将军,一路上您总听这个女子的指派倒也罢了,好歹她是太后懿旨封下的参赞,总要给两三分面子,但如今这是哪门子的见解?" "让一个女人在军中指手划脚,将军不觉得难看么?" 扶襄一身雕翎戎装,带马拉缰来到这群太过激动的男子之后,悠然道:"一群男人妄议一个女子,也未必好看。" 军旅中人多莽汉,有人眼睛一瞪便要反口。 她淡笑,"各位是想在此做口舌之争,还是到前方与蛮族叛军来一场真刀实枪地厮杀?" 诸将大愕,齐齐将目光放到主将身上。 庞三河挺胸扬首,意气风发,"诸位兄弟,叛军营寨即在乌苏城下,速随本将军剿灭叛匪,建功立业!" 两个时辰后,东方露白,一场战事方告结束。 蛮族叛军兵败,后退五十里。 迎出乌苏城门的守将杨赫对庞三河赞不绝口:"庞将军此计端得是妙,妙极了!昼伏夜行,使叛军对我方援军到来之期不易察觉,兵到之后直袭敌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次大胜,当真是大长我军士气,给了那些反贼一个大大的教训!"庞三河眼角扫向随在队伍里的纤细身影,心中忖道:难怪世子对这并非绝色的扶姑娘一直不能放手,原来当真是一朵奇葩呐。 扶襄三、静水微澜风将起(上) 桃花落,杏花褪,绿肥红瘦波烟翠。 近有垂柳低拂,燕鹊呢喃,远有皓云白鹭,碧水长天。 霁光霞色,风柔水软。 浸身于这般精细景致之内,一个不慎恍神,会以为去到了阙国江南,而非云国,而非风昌城。 然而,此处不是阙国江南,他们忙中偷闲来到的,也只是左丘家主的一处别庄。 "真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取自天然,小弟怎就寻不到这样的地方建成这样的别庄?" 这话,虽有三分的由衷感叹,也有三分的刻意讨好,左丘无倚说话的当儿一双桃花眼不住地向与自己并立湖边多时却未出一字的傲岸身影瞟去,心期能够从那张淡漠至极的脸上窥出零星半点的情绪波动,哪怕是雷霆大怒,也好过这不死不活不阴不阳不上不下…… "无倚可知今日我为何将你叫来这处说话?" 总算开口了,二少松下一口气,奉上自以为俊美无匹的笑脸,"小弟愿闻其详。" "你认为王上会在何时对左丘家出手?" "呃?"左丘无倚笑颜凝僵。 左丘无俦沉冷目芒瞥来,"这个问题很让你意外?" "……倒不是,只是……" 这个问题,是横亘在左丘家每个人心头的问题。云国的王室并不软弱,三大世家维持了近百年的互为牵制的平衡业已打破,一个并不软弱的王室不会容忍左丘家的一家独大。上两人家主都曾想收敛锋芒交权身退,无奈一个世家由形成到荣盛从来不是一人一家之事,想退,又想保住全族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及至这一代家主,竟是连半点的退意也没有了。 "前段时日,王上有意将子姚公主许配给大哥,大哥为何拒绝?若是娶了王上的亲妹,王上对左丘家的猜忌之心总是会消弥一些。" "娶了公主,便能高枕无忧?你当真如此以为?"左丘无俦掀眸轻问。阳光下的波光粼粼打进了他一双眼底,澄深邈远。 "高枕无忧自是不能,但总是能拖延些时日。"左丘无倚低声咕哝。 "左丘家公主还少么?能嫁入左丘家的公主必定出身高贵,娶了她,也一并娶了其母家族的势力,左丘家的羽翼由此又丰实了一层,王上卷土重来的猜忌也只会水涨船高,与饮鸩止渴何异?" "哈,原来大哥不要公主竟是有这层考虑,我还以为是为了扶……" 左丘无俦展眉淡睨。 见风急转舵,乖巧地卖弄出八颗牙齿,"小弟不及大哥谋虑深远,还请大哥垂训。" "王上早晚会动左丘家,除非左丘家自断臂膀,自削兵权,自请隐退,而本家主……"他眸色清淡,敛收尽所有烁华,沉深无垠,唇中有字迫出。"无意做此千古忠臣。" 左丘无倚微惊。 "何况,纵使我有意将左丘家的所有奉于王前,王上也不会任左丘家逍遥于江湖。届时,失势的左丘家更易连根拔起。" "……小弟明白的,到这般田地,左丘家只能进,不能退了。"左丘无倚面孔上透出些许灰冷,眉宇间依稀染上了几分惶恐。 "无倚。"左丘无俦掌心落在他的肩膀,"你是太后最疼爱的外孙,也是我最倚重的兄弟,我不想伤你。" "大哥……" "大哥……" "今日这席话,我只在此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这话都不再有,我只会以行动说话。无倚怎么说?" 左丘无倚动了动唇,扯出一个苦笑,"大哥是在让无倚做出选择么?" "是。"他眸光定定不移。 "在大哥和外祖母间,无倚或许会左右为难,但在左丘家和王室之间,无倚的取舍无须任何挣扎。" 左丘无俦失笑,"你倒是诚实。" 二少正凛神色瞬间一变,嬉皮笑脸道:"诚实是小弟美德之一。" 他笑意晕上眼角眉梢,"那么,你便在适当时机进宫诚实一趟,诚实向王上进禀为兄今日在此所说的每一个字罢。" "啊!" 湖面平滑,碧水无澜,岂不知一湖通海,一海连天,太平景象之下,必有暗潮涌动,波涛万顷。 扶襄三、静水微澜风将起(下) "家主!" 玉樨阶前,左赢翘首企盼多时,一见主子形影,急不可待地迎上前来,牵了马缰,禀道:"家主,王公公等了您有半个时辰了。" 左丘无俦湛目投向总管事的身后,"劳公公久等。" 左赢一怔,随即脚跟侧转后退,让了紧随自己身后的王公公过去,眼尾余光不经意一扫,将对方面目一脉几不可察的愠色扫入眼际。 "不敢当,老奴不敢当。左丘家主您是贵人,事忙自是一定的,老奴自该恭候。"王公公弯腰伏首,笑得和蔼,答得妥当。 "本王这便进宫觐见王上。" "不急,不急了呐,王上久候您不至,已经命人传谕老奴:若是左丘家主回府了,微服直去问天阁与朕会合即可。" 问天阁,风昌城文人士子聚集之地,尤其每个日曜日,一干名士执酒一壶,高议国政,直抨时弊,称为"雅辩",乃云国历代国主默许的存在,因之造就了风昌城乃至云国肆意淋漓的文场风气,亦形成了朝堂、军政之外的另一股属于民间势力。 王上邀他微服共访问天阁,意在何处? 迈进问天阁门槛的刹那,这抹疑问如蜻蜓点水般拭过心湖。 "无俦以前可来过这处么?"雪花棉缎袍,束发玉锦带,装扮颇似一位富家公子的狄昉仿佛心情颇佳,笑问。 "喜欢喝这边的茶,今后常来走动罢,此处实实在在是个宝地。" "哦?"他挑眉,尚待详诘,听楼下传来一声敞亮的高唱—— "诸位,诸位,未时到了,今日辩题为《论云国朝政之弊》!" 左丘无俦不由心头微撼:早听说问天阁内敢问天,这帮书生当真敢毫无忌惮? 楼下厅内,诸多长袍幞帽的文人士子三五为伴围案踞坐,约至数十人之多。 有人已侃侃而谈,"我云国自明祖建国以来,历代君王皆慧睿英明,方造就今日这强盛云国,明祖扶以三大世家形成朝堂鼎足之势,互为制衡,又利益共享,真乃千古第一圣明君王也。" 他哑然失笑:果然,任是如何超凡脱俗的名目,也无非是这般恭维赞颂的俗套范畴。 "三族鼎立,委实保持了百年的平衡,但,诸位难道没有觉知如今这平衡早已不复存在了么?" 狄昉以碗盖抹开了茶水面上的浮叶,视线打搂下群生悠悠逡巡,而后,似有若无掠过眼前人诡谲难测的俊脸,垂下眸来,饮下一口清茶。 "三族平衡名存实亡,这已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岂会不察?南苏、逯炎两氏重文轻武,虽不乏股肱之臣,却无戍边将帅,就连负责京都安全的神门卫队与禁士营也是由两氏分掌,如何与重军在握的左丘家匹敌?" 不错,听起来倒有几分意思了。他唇角扬起一弯笑弧。 "如今左丘一族手中握有我云国六成兵权,府中人也王候公爵的一应俱全,炙手可热,炙手可热呢。" "现今,我云国对外并无战事,左丘一族犹执握兵符不放,端的不是明智这举,扰君心,乱臣神,长此以往,我云国庙堂必乱。" 有一灰袍文士喟然长叹,"盛极必衰,盈满则亏,左丘一族的人人人聪明,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何以不放?何以不放呐?" "自古道理易知道难行,放与不放,看得还不是当权者的心头一念?一念上天,一念入地,所谓天堂地狱,概莫如是。" 扶襄四、风将起兮云飞扬(上) 一念上天,一念入地。算不得很新颖的说辞,也非什么独特见解,然而,有效即可。左丘无俦接到了王上不含任何意味的目光,莞尔。 狄昉笑叹:"书生意气,其来有自。" "嗯,很……"左丘家主眉间拢起些褶皱,状似思忖,浅笑间拿捏出最适宜的用词。"可爱。" ……可……爱?站在主子左侧的左驭差点一头栽地,那些个迂腐愚勇的书生"可爱"?主子什么眼光? "左丘家不放兵符,亦有道理在。"楼下又高亢慷慨陈辞。"如今各国之间的和平假象脆弱如纸,实则暗流汹涌,一触即发,左丘家主'军中之神'仍是'军中之神'还会因为失了一段时日的权柄失却了骁勇不成?" 越是听,左丘无俦越想拍案称奇。以往自己怎会忽略了这块风水宝地?问天楼,实在是个让人无法讨厌的地方。 "问天楼内竟是这副光景,在下开眼了呢。云国的书生们怕是各国里活得最恣意的了,真乃我大云幸事。" "无俦这话可是由衷?"狄昉面悬温笑,眸色明明灭灭。 "广开言路,博采众长,畅所欲言,高谈时弊,一能显示我大云朝廷执政信心,二能昭示我大云国上位者宽容博怀,委实大毛笔,大胸怀,在下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 "朕……本尊受你这一敬。" "当"一声,两只青瓷花杯当空交碰,执杯者相视一笑,各饮杯中水,冷暖自知。 这当下,楼下辩论已近尾声,阁中主事者吐字徐徐,作最后陈结:"诸位论了这久,'左丘'二字未绝于耳,可见左丘一族交权释兵为当前朝堂之要,本阁主将誉写成册,交予礼司,祈望能呈到王上案前,以尽我等绵薄之力,也不枉我等苦读诗书多年。" "多谢阁主,我等只盼能为吾王分忧,以襄助我大云万年社稷。"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十年寒窗,遵圣贤教诲,忠天地君亲,博美誉,扬士名,无非是为有一日立得庙堂,执掌风云。 五日后。 萌萌轩一场小聚的午膳过后,各房主爷俱未离去,只因问天楼小别,云王尚不曾召见左丘家任何一人。 "王上此举不嫌太过朴素了么?"左丘无倚俊脸苦皱,千百个不赞同。"以如此粗糙手段暗示我左丘家应该交权祛疑,似乎不合常理呢。" "左丘家独大朝纲,也非合乎常理。"开远爵左丘翎平平道。 "王上等不及了。"景曜爵左丘鹏摸着下巴,不无遗憾。在他们想来,王上的耐心应该更久一些的。 国伯公左丘鹤警示味浓地睇了五弟、六弟一眼,接话道:"王上等不及要统御四方,无俦你作何打算?" "食君禄,忠君事,左丘家愿为王上一统山河!"左丘无俦字如金石,铿锵有声,豪情万丈。 这一日,一封五百里加急由南疆递到兵司:原、阙两国联兵犯边,请速支援。 扶襄四、风将起兮云飞扬(下) 盛夏。 南疆的夏季,无疑与惬意无缘。白日,盛悬当空的日头炙威烈烈,似欲将这个世界在瞬间融化,糙木呻吟,土石哀鸣,纵连空气中的细尘也随着被夏日欺虐的万物一并摇曳浮腾。及至盼得日头归隐夜幕高挂,闷躁无处不在,蚊虫蓬勃出动,尽管防蚊防虫的器具药物一应俱全,也难断那蚊鸣之声在耳边盘盘绕绕的纠缠。 军旅生涯,除却金戈铁马,冰甲寒衣,还有这水深火热,细煎慢熬。 扶襄随主将庞三河巡营归来,回到帐中已有一刻钟的工夫,笔走不辍在白麻纸上勾绘了一副布阵图出来。 "参赞大人,水烧好了。" 她仰眸向朴实勤劳的仆妇一笑,"多谢。" "民妇不敢当,您去洗洗罢,干净的衣服就在旁边放着。"这仆妇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先前因为战事避到山里。王朝大军援师收复失土,藏在山中的农户走出来谋生,军营里总是需要人烹煮洒扫,何嫂应聘的本是厨娘,扶襄看其老实本分,遂叫到了身边伺候。 "有劳何家嫂子了。"这时方觉身上的衣衫被适才烤出的那身汗粘在身上。 她掷了笔,速去净身,隔着一道屏风,何嫂耳朵听着里头的潺潺水声,以手底抹布擦抹着桌头案角,道:"参赞大人真是了不起呢,民妇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得女人也能做官的。" "本朝中女子为官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哪怕是女王也是出过一位的。" "还真有这等事?民妇从不曾听过,哞,真好。" "是,真好。" "民妇听那些当兵的议论,说参赞大人好了得,咱们这一回就是因为有了您才打了好几场大胜仗。" "下面人这么说话么?" "是啊,参赞大人是巾帼英雄呢,如果没有您,咱们一家老小这会儿指不定还要窝在山里多久。" "是么?"撩水声声,她的声音也一直未断。 军中一发从俭,纵然生性爱洁,也不敢沉浸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将将过去,她一身清透地出来,看何嫂将已将凌乱的案头规整利落,"何嫂替我向庞将军传个话,半个时辰后,请中军帐议事。" "民妇这就去。" 她美眸幽幽淡淡地向民妇离去背影一瞥,坐回案前,持笔饱蘸了墨,一气龙飞凤舞。 半个时辰后,中军帐内,庞三河连同几个心腹将士围图细看了半晌,赞叹不绝。 近来捷战频频,军中将士包括那些个原对扶襄并不了解心存轻视者,都已然是心悦诚服,此刻看了摆在他们眼前的物质什,诸人心中最后那一点对女子能力的不确定也作烟消云散了。 "扶姑娘恁快时间便制出这张图,想来那南蛮叛贼被剿灭之期不远了!"庞三河两眼豁豁,摩拳擦掌,恨不能这就付出杀出帐去,将那些侵山河害百姓的叛贼尽数灭了。 "这张图原本可以不必这么快。"扶襄眸线在悬在中军帐内的地图上停留片刻,忽而浅哂,"只是有客盈门,不好让人空手而归。" 扶襄十五、连营吹角非梦回(上) 南疆蛮族尚武好战,由来是越国朝堂的心头大患,如今起兵作乱,造成杀戮无数,于民自然是罪孽深重,却也正好给了当政者一个理由。 庞三河乃越国第二大将,在军中声威仅次于静王世子嵇释,仗义豪犷,粗中有细。贞秀太后派扶襄与其配合,弥其运筹不足,为的便是将蛮族连根拔起,永除后患。 "扶姑娘,我们当真要在阿萨糙原与蛮族进行这场决战?" 扶襄以朱笔在墙前地图圈出一处方圆,道:"阿萨糙原广袤长阔,最适宜这场大战不是么?" 庞三河凝盯那处,面有彷徨。 "将军有话请直说。" "阿萨糙原地势平坦,毫无遮蔽,不利于设伏暗桩,蛮人体格高大,勇悍嗜血,如若单凭正面相逢,我军兵士定然是要吃亏的。"作为主将,他也不愿长人威风,无奈事实如此。 "所以才有了那张布阵图。" 庞三河眼仁陡亮,问:"扶姑娘是欲先以诈败,而后诱敌深入?" "对极了。"她回复得极为肯定。 庞三河脸上仍有几分迟疑,道:"本将军已按扶姑娘的布阵图将人马布置完毕,但愿蛮族人能够中计,莫白白费了扶姑娘精妙阵法及伏在那边的我军半数人马。" "将军无须担心。"声色清越,自信笃定。 议事完毕,扶襄归帐,何嫂捧了碗凉糙茶奉上。 "参赞大人,您cao劳一天了,祛祛暑气罢。" 她称谢,掌心松开,卷握的图纸掷在桌上,阖目倚在椅中,自胸中长吁了口气出来:在庞三河面前,还真是应了一句俗语"打肿脸充胖子"呐。 "参赞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何嫂去歇着罢。" "……是,您也别太cao劳,这女人家家的,还是保养身子要紧。" 听闻脚步声远出帐外,她睁开眼,指间勾了一根细亮,掀了张空白的白麻纸,重作勾画。 帐外,蝉鸣噪热,急切而躁动,握戟值守的兵士耷首垂目,昏昏欲睡。夏风流动,帐帘轻曳。 当夜,丑正三刻,一声号角,全营灯火大亮,马场嘶鸣,将上马,兵cao戈,雷厉出动。兵贵神速,三万大军马不停蹄,足迈流星,飞奔百里,跨越阿萨糙原,袭击阿萨城。 阿萨城作为蛮族人最大的营寨,昔年曾是越国王室对蛮族族长的封赏,归属蛮族几十年,自然历经改建修缮。然而,当年越王在天恩浩荡之余,并未忘记非我族类的隐忧。阿萨城外,有三条通向城内的密道,这是扶襄在启程之前由贞秀太后手中接来的秘密。 这密道,或许不足以成为攻陷阿萨城的法门,但扰乱城内视听、迫敌出城不难,只消在城内几处放几把火,高喊"王师平叛,贼人受死",城外以攻城叫骂之声响应,激怒易怒好战的蛮族即可。 毫无意外,蛮族人倾城出动,酷夏的暗夜下,阿萨糙原灰飞烟灭,血ròu堆叠,杀声冲达九天云霄。 一个时辰后,胜负渐现。 如庞三河所说,与蛮族人正面相逢,越国兵士很难占到便宜。 "撤!"主将下令,副将挥旗,大军边打边退。 蛮族人穷追未舍。 阿萨糙原的东北方,是一处废城旧址,中间遍生荒糙葳蕤,有一人高深。夜间望去,是一爿形若鬼域的深幽廊影。 便在这片幽影说近未近,要远不远之际,追兵停止了追击、 "愚蠢的北族人,你们一直在向东北边撤,是想引咱们进你们的伏击圈么?你们将半数的人马放在那边,是想让咱们全军覆没?哈哈哈……" 蛮族首领万俟挈一通连绵澎湃的仰天狂笑之后,道:"再过半盏茶,你们会听到一声又一声像极了爆竹的声响,当然,它不是爆竹,是我们蛮族最擅长的小玩意儿,比你们北族人做出来的好用得多,它们会把你们的三万兵士送上天!砰!砰!砰!哈哈……" 扶襄十五、连营吹角非梦回(下) 砰! 砰! 砰! 在万俟挈的笑声里,"砰"声犹如天雷轰鸣,半边天红起,纵然远在此处,每人仍感觉到了来自那一方烈燃的浪袭。 蛮族兵士中,扬起猖妄至极的呼喊:"愚蠢的北族人,你们的三万人已经飞天,你们也去陪他们罢!" 庞三河咋舌,向万俟挈眨眼再眨眼,忐忑问:"如此大的动静,你们把所有的火药都用上了不成?" "既然你们舍得拿三万人生祭,咱们又岂能小气?" "大方,果然够大方。"庞三河抱拳:"本将军代三万弟兄多谢贵首领的郑重对待。" 万俟挈狂妄神色一凝,眉间拢起狐疑,"虚张声势对你目前情势毫无帮助。" 庞三河呲牙憨笑,道:"本将军姑且张一回试试。"右掌内的大刀豁地向天高举。 …… "过了有一、二、三、四、五这么五下的时间。周围一点的响声也没有,蛮族人一起爆竹,尤其蛮族首领,踩着马蹬站起,指着越国将军的鼻尖笑了好一阵,就在这当儿,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万俟首领,现在放下你手中兵器率你族人投降还来得及。"蛮族人哪会听这些呢,又骂又笑,那话说得都不成样儿了,就在这个时候啊……" 讲话的,是个佐迁使。 云国军中,佐迁使是个专负责搜罗敌情,察探四方消息的角儿。云国东南处的全州大营与越国蛮族作乱的南疆有不过二百里远近,异国有此大动,佐迁使前往,混迹于越国军中,恰恰经历了越军与蛮人的那场大战。 这佐迁使姓乔名乐,是个浓眉大眼的活泼少年,此一回完满归来,受了上峰褒奖,少年心性之下,兴致勃勃地向同袍讲起此遭见闻。 "这个时候咋样?快点,卖什么关子?" 正是紧要拳头,这乔乐偏偏住了嘴,大家伙的兴头高悬着,一径催促他往下说。 乔乐"咕咕"灌了几大口水,用袖子一抹嘴,道:"着什么急?还没到精彩时候呢。话说蛮族人正在对那位扶参赞说腌臜话的当儿,就见那个庞将军高举刀垂落了下来,四面八方'噌噌噌'亮起了无数的火把,越军呼啦啦大水般涌上来,那人头一眼是望不到边的,那庞将军说:'本将军的三成兄弟要当面感谢万俟首领。' 蛮族首领一下子傻住,呆看着四周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下轮到那个庞将军笑了,高仰着脖子说:'我三万兄弟星夜离营,用一夜工夫扎出来三万糙人,被你给炸飞了,他们气恼得紧呐。'" "糙人?"旁听者惊呼。"蛮族倾尽所有火药,炸的是糙人?" 立刻有人大摇其头:"怎么可能咧?难道蛮族人都是傻子不成?埋火药的时候就算不能到跟前察看,也不可能连动也不动的糙人和要喝水要撒尿的真人都分辨不清罢?" 乔乐瞪了这两个多话的一眼,道:"到底要不要听了?最最有讲头的时候被你们打断了,扫兴!" "别扫兴别扫兴,听,听,要听的,乐子你快往下讲!" 乔乐也不舍得半途中断,拿鼻孔哼了哼,书接上回:"那个蛮族首领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直说'不可能,不可能',还用他们的蛮族破口大骂。姓庞的将军说:'若仅有三万糙人匍匐的确骗不了人太久,但如果有几只活羊在里面行蹿走动,不就有了生机?' 诸位想啊,只有几只羊,这三万个糙人得且吃一阵子不是?而这羊一吃糙人,糙人便会有摇动,想来那些在不远处埋火药的蛮族就是吃了这个亏。 这时候,又听庞将军说:'本将军晓得你放了细作在我营中,你当我越国大营的人都是死人不成?会任由宵小出入刺探?扶参赞早已察觉了细作所在,给了你们一张假的布阵图,你们还当成了宝贝!' 随着这庞将军挥手,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男子被推了出来。庞将军又道:'这厮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作,本将军也任由他上蹿下跳了多日。' 瘦小男子跳脚骂道:'你这愚蠢北人以为抓了老子就能安心了?老子……'他话没完,庞将军已给打断了:'不就是那个何姓女人?别的人也就罢了,你将她放在扶参赞眼前,与直接告诉我们她是细作什么两样?何姓女人将扶参赞的图给先后给你看了两张,你为何仍按第一张图报给你家主子?' 瘦小男子说:'那何妇人不过是老子花钱收买来的刁顽村妇,如何能指望她干大事?她早晚要被尔等发现,如此自是在她完全未被怀疑时拿来的第一张最为可信,至于第二张图,不过是你们察觉有异,用来混淆爷爷我视听的罢了'。 庞将军嗤道:'你自以为聪明,又求功心切,竟从未想过两张图都是假的?凭你也能成为细作,还真是奇事!' '爷爷我想过!所以才未急于将图呈给主子,直到窃听到你与那女参赞的话,又发觉了你们人马调动,而且确实是往首张图中所示方位,爷爷才向主子呈报。谁想到,谁想到……' 听了瘦小男子的话,庞将军笑,其他人也笑,他们说:'谁想到你还是在鲁班面前耍了大斧!扶参赞是何许人,凭你这点斤两也在她面前卖弄?' 这边说了半天,那边的蛮族首领早就已经是怒发冲冠,一刀劈下来将那个瘦小男人给砍了,然后大战就开始了,这场大战啊,真个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真杀到了天光大亮,蛮族人结结实实吃了大亏,连蛮族首领也被生擒,怕是要灭族了……" "这扶参赞可是个女子?" "对呢,是个女子,冷冷淡淡的,不爱与人说话,但若开了口,却是和气得紧……" "她叫扶襄?" "对,扶襄扶参赞,咦,你怎么知道……左、左丘元帅?"兴致高盎的乔乐抬头看清了矗立面前的身影,立马跪了下去:是在何时,左丘元帅也成了自己的听众?玄衣黑甲,金冠束发,左丘元帅立了多时,也听了多时。 扶襄十六、挑灯看剑剑不语(上) 听到"扶襄"这个名字时,竟没有想像中的恨怒。 "倒是左丘家主高估了扶襄。" 她是如此说过的罢?原来,自己竟连对那个小女子的心思也高估了么?在她做出那样的事后,在将这个人冰封在记忆死角恁多日,在听到了她的名字时,为何胸臆间竟没有滔天怒浪卷起? 越国南疆,距此二百里。 她在如此近的地方,玄风放蹄纵驰,或许不及半日 这倒奇了,不及半日又如何?既然无恨无怒,难道还要去寻她不成?纵然对面相逢,她也只不过是一抹过眼云烟,了不起,会是沙场之敌…… 扶襄,你可有资格成为本王的敌人?你须明白,纵然你认为你曾打败本王,那场败绩也不足以让本王将你列入敌榜,倘使那场越国大捷当真出自你的手笔,或许…… 一念至此,他无声发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元帅一人独坐独笑,可是有什么喜事?" 映进眼帘的那袭宝蓝袍衫竟是前所未有的碍事,左丘无俦眄向进帐者,冷道:"南苏家主还未回京?" 南苏开满面纯真,一双俊眸恁是柔软多情,怯怯道:"南苏来这营中不过才有几日,元帅这么快便厌恶了人家不成?" "……"这厮诙谐狡赖不是一日,但这出却是头一回现,竟将堂堂安王爷三军大元帅左丘家主给寒住了。 南苏开见状真个是前所未有的开怀,仰躺在帐下矮榻上,抚掌大笑道:"无俦也有结舌无语的时候呐,可晓得本家主的威力了?" "你的威力……"左丘无俦曲起食指以指节处轻挲下颌,悠闲声道:"不是帮着王上查看左丘家谋逆忤上的证迹么?" 原、阙两国联手犯边,时辰赶得太巧,巧得王上疑窦丛生,于是在左丘元帅赶赴南疆之际,军中多了南苏开这位监军大人同行。个中,自有万分的微妙。 南苏开乃世家家主,军中不能怠慢,而南苏家主此遭所负的王命,必定能使两位家主面面相对之际无法心无芥蒂,也必定令得两位家主身后的两大世家无法转向事外。军中微澜,朝堂波涛,云王这步棋,走得不弱。 南苏开垮脸哀声道:"王命在身,身不由己,无俦该晓得南苏为何不愿做这劳什子的家主了。" 左丘无俦眸内冷芒一现,"你想借这个机会卸了这家主的担子?" "这个机会不是天赐的机会么?你也动作了一阵子,如果南苏开在这个时候博一个督军不利的罪名,这家主的担子自有有心人抢了放在自个儿肩头不是?" "而如此,左丘与南苏两家便要打破假面和平,正趁了王意?" "正是。"南苏开愈想愈是完美,哗地打开折扇,风吹发动,清闲自得。 "你可否想到,若是由另一个人做南苏家主,若是这个人当真为王上所用与左丘家为敌,我会如何?" 南苏开微微怔住,旋即又风流无限地笑开:"随你了。" 左丘无俦掀了掀眼尾,颔颐道:"哪些便好。" "呃……"即将得偿所愿,南苏家主心情一派风光,拉起长长尾间沉吟了须臾,目内添了促狭谑意。"刚刚那个故事凑巧南苏也听到了哦,敢问那位扶参赞是何方高人?" …… 元帅帐内振聋发聩的巨响,浊世翩翩的南苏家主抱头蹿出。 未过几日,两大家主军中失和的密报呈至云王案头。 扶襄十七、挑灯看剑剑不语(下)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 阿萨糙原一场大捷将蛮族主力彻底摧毁,之后二十日内,三五场零星小战,对阵的俱是些垂死挣扎的乌合之众。大捷一月后,蛮族仅剩的两家部落向越王递交了降书,世世称臣,代代顺服。 大军在乌苏城内整顿休养,只待肃清些许残余,即是得胜还朝之期。 然而,这南疆的天气并未因捷报连连而有丝毫收敛,依旧骄阳如火,依旧的燠热难耐。 庞三河粗中有细,怜惜扶襄女儿家身娇体弱,送她住到了当地的避暑胜地,位于乌苏城外的七里庄。 七里庄终年林荫蔽日,山有飞瀑,地有流泉,有称"南疆绿洲",住了两日后,扶襄认为自己已是乐不思蜀了。 "扶姑娘,这林子太深,咱们还是回去罢。" "你在这边等着,我去去就回。" 身后小婢虽呼喊阻止,阻不住伺候未久的扶姑娘寻幽探奇之心。 所谓人间好时节,无外就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清风冬有雪"而已。在炎日之下,有斯样暑意全消的来处,怎能轻易错过? 顺着一泓清泉,密林逐渐稀疏,渐现一方碧蓝如茵的开阔地,立时,她如寻到宝般的开心低笑:在此小睡片刻,可谓人生极乐享受了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确飞快,弓作霹雳弦惊……" 溪水边,竟有人仰躺高咏。 只不过,在这等清净自在地吟咏这等杀气凛冽的词句,还真是大煞风景。 而同一时间,大煞风景者也发现了她这个闯入者。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那人瘦长身躯一跃而起,向她行来。 "迫而察之,灼若鞭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姑娘,请问芳名?" 她啼笑皆非。 "没有名字么?"那人摸了摸头,似有不解。"在下为你起一个名字可好,看姑娘你肤若珍玉,瞳若秋水,就叫……" "扶襄。" "……嗯?" "我叫扶襄,阁下不必为小女子费心思量。"这位仁兄身躯单薄,斯文俊秀,衣着帽饰不落俗套,目光神情中却透出一股子童稚之气,若她不加以制止,兴许他当真会为她张落一个名字出来。 那人眼睛倏然大瞠,指尖蓦地对准了她,吼道:"你是扶襄?那个把蛮族赶尽杀绝的扶襄?" "扶襄"如此知名么?她冁然,道:"两兵对阵,各为其主。"蛮族人连攻三城,屠杀民众难以计数,越王岂能容他们再立于世? 那人摸了摸后脑,貌似颇为困扰,讷讷说:"我没有指责姑娘,只是姑娘为何不将蛮族的大都司留下?没了他,这世间便没有第二个人帮我读焚罗文了吧。" 她眯眸。 "在下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找大都司,如今他不在了,在下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这……这要如何是好?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呐,姑娘,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她纤躯向后疾掠,避过突如其来的一击。 "姑娘,你躲什么?"那人拧着眉气问。 "你打我,希望我不躲?" "你误了我的事,我很是生气,看你生得好看,只打上一拳,便不气了不是?你这样躲,我更气,更气之下,一拳怕是不行了!"一话未落,那人攥掌成拳,又飞扑过来。 扶襄心底微惊。这来者看似招式平常,步法无章,竟是粘缠诡奇得紧,纵然是引以为傲的轻功也一时不能助她脱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伴着对方这声声高诵,身形步法越发的如影随形,避之不去。她觅得了一线空隙,问:"你找大都司,仅是为了让他帮你读焚罗文?" "哇呀呀!"那人暴跳如雷。"你竟然用了一个'仅'字!你可知正是因为这'硕果仅存'的'仅'字,我永远不知道老娘对我说些什么了……" "我识得焚罗文。" "我家老娘惟有我一个儿子,她撒手一去……" 她好整以暇,耐心十足的:"我、识、得、焚、罗、文。" 那人总归听清了,眼存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过,"你是怕挨我打诓我的罢?" "何妨一试?" "好,试便试,你且等着。" 那人边掀开衣袖探囊取物,边欺近了过来,待扶襄警觉有异,已是晚了…… 异香盈鼻,地暗天昏。 扶襄十七、锦缎软幕识轻尘(上) 啼笑皆非。 扶襄看着眼前男子,能述尽当下心情的,惟有这四个字。 "冉公子,阁下以轻尘香将扶襄带到这里,只为了读一封信?" 迷香袭鼻时,她以为自己长年捉雁一朝雁啄眼,遭了蛮族残余的暗算。醒来后,入眼的是缎帐丝幕,雕梁画栋,再转眸,两位遍身罗绮的垂髫少女温柔含笑,俯腰吁问可有不适。 随之,她晓得了那人的身份,冉轻尘。居然是冉轻尘。 在此乱世,闻名全国的除了军中神祇左丘无俦,及与之齐名的静王世子嵇释,还有三大公子。 补之公子越补之,越国贞秀太后义子。 暮瑛公子沈暮瑛,叶国和硕候爷长子。 轻尘公子冉轻尘,原国王族旁系子弟。 这一位,便是冉轻尘,传说中秀雅出尘惊才绝艳的轻尘公子。 但见这位轻尘公子双手支颌,一双星眸忽忽闪闪,诚挚道:"正是为了读信。" "在林内溪边不能读?" "既然要劳动姑娘为在下做这等大事,当然要让姑娘舒适些。" "……"扶襄抚额。 "请问姑娘此下可有时间为在下读信?" "……轻尘公子认为呢?" 冉轻尘认真思忖了少许,道:"既然姑娘得暇,在下不胜感激,劳烦了。" "……"这个人,当真是与补之公子偕肩的三公子之一么?她睐向这人身侧的两位花样美婢,希望得到解答。 两张俏脸不约而同地汗颜垂下:自家主子,着实无法令身为侍女的她们与有荣焉呢。 扶襄忍俊不禁。 因为大战已捷,因为面对的是一个虽然奇形怪状却无法让人生厌的人,处于此间的她,尽管不知向在何处,却将这趟意外之行当成了一场度假,惬意悠闲。 "找到扶参赞了没有?" 这句话,庞三河已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回问起,每多问一回,心中懊恼便重上一分。蛮族余孽未肃清,扶参赞下落不明,若当真不测,对贞秀太后,对世子,他皆是难辞其咎,向那干侍卫大吼道:"七里庄弹丸之地,扶参赞既是在林内失踪,总会有蛛丝马迹,你们再去仔细搜查!" "将军这话对极了,扶参赞冷静机警,若真是为歹人所掳,定然会设法留下线索来以便我们追寻。" "也好,本将军亲自去!" 陈规分析颇为精准,扶襄在意识到自己遭遇暗算的刹那,的确掷了一些物件出去。 只是,此刻它们已被人收起,静躺在一张掌心中央。 左驭立在左丘无俦近旁,倾尽二十多年的智慧,猜度主子心底打算。 听闻扶姑娘出现在越国南疆的消息那刻,他即认定主子必然有所行动。殊料主子忍耐功夫了得,数日下来行走作息一如往常,恍若不曾听到那个名字,也不曾为那个名字一身冷凝地独坐半日。 今儿个依然是循惯例前往边境。 查看原国动迹,随同的,还有一个话痨般的乔乐。左丘家主不喜人多话,对这乔乐却格外生了容忍,一路之上任其喋喋聒噪。 而乔乐也是个宝人,别人在家主面前哪个不是噤若寒蝉?这厮仅安分了一个时辰,便原形毕露,指天划地,长话滔滔。 "看来,你这个佐迁使做得很是称职,各家资讯一网打尽。"时不时地,主子还要出言导引。 "元帅,您过奖,小的是在其位谋其政,做了佐迁使,收集情报是份内的差使呐。" "这次越国王师与蛮族之战,你收集得颇为齐全。" "这算不得什么啦,小的昨儿又去了一趟越国南疆,那越军已经退到乌苏城休养,看来返朝之期不远了。" "返朝?"他睛芒一利。 "不过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他们的扶参赞不见了,总要找上一阵子罢。" "扶参赞不见了?"他轻声复述。 "是呐。"乔乐眉眼间浮现出几丝忧沉,闷声道。"就在乌苏城外的七里庄,说不见就不见了。依小的看,定是被蛮族的残余给劫走了,谁都晓得越国的这场大胜仗离不开扶参赞的运筹……" 马声陡然嘶鸣,遽风拂痛耳根,惊诧扬首,宝骑玄风在主子催乘下宛若离弦之箭,改路越国南疆。 半日后,在阿萨城外的七里庄密林内,他们捡到了一只细巧的指戒,一截断裂的串链。 纵然如此,左驭仍然看不透主子心思。 这般风驰电掣马不停蹄的赶来,是为了扶姑娘没错罢? 这两样属于女子的饰品,又是在扶姑娘失踪的林内寻获,可以想见不会是在平静正常的状况下丢掷,主子为何还能四平八稳?在这客栈内坐了已有两个时辰,竟只握着那两样东西静默沉思? 扶襄十七、锦缎软幕识轻尘(下) "我们随公子才到越国,便听说蛮族起兵犯事,被越国王师剿灭,蛮族的大都司也在战中阵亡了,公子又气又恼,四处打听是谁杀了蛮族大都司,信誓旦旦地要为这世上惟一一个能为母亲读信的人报仇。打听出让蛮族兵败的是扶姑娘后,他便说扶姑娘是他这一生最大的仇人,那当下我们也是哭笑不得,但公子就是这样说风是雨的性子,连老大爷也劝不动的。幸好姑娘你懂焚罗文,否则真不知公子这疯性子发作起来,会不会伤了扶姑娘。" 置身于轻尘公子周游各方的楼船上,轻尘公子赏心、乐事两全美婢,很是详尽地解释了轻尘公子出现在七里庄找上她的因由。 "扶姑娘已帮公子读过了信,公子断不会为难您,过两日就该送您回去了。" "是么?"扶襄却难有两位美婢的乐观,尤其在她已经读过那封信后。 依照轻尘公子的别扭脾气,会如何对待她这个窥视了其隐私的外人呢?尽管这种"窥视"非她主观意愿。 "你们家主子杀过人么?" 两位美婢交换了一个复杂莫名的眼神,讪笑道:"扶姑娘为何会这么问?" 她了然,腹中一声苦叹:她的前景不妙呢。 "扶姑娘是在担心公子不肯放过你?放心啦,公子虽然……疯了些,但从不滥杀,我们也会劝公子……" "劝我什么?"说曹cao,曹cao到。 两位美婢福过礼,一奉香茶,一呈鲜果。 赏心鲜笋般的指尖捏着一粒冰晶葡萄送进主子尊口,甜笑问:"公子,扶姑娘来了已有些日子,也该送她回去了罢?" "为什么?" 乐事向天翻个白眼,"扶姑娘是客人,这做客总没有做一辈子的不是?" "为什么没有?" "既然是客人,总是要返乡。" "她会思乡么?"瞥了扶襄一眼,"我怎么看不出来?" 扶襄掩口咳了声:"请问轻尘公子准备留扶襄多久呢?" 冉轻尘曲指挠了挠耳根,道:"暂时不知道,想出来告诉你。" "即使扶襄承诺守口如瓶?" "兴许是少了瓶塞的瓶子。" "……"难不成这位仁兄得以跻身三公子之列,靠的便是这无理狡三分的本事? "而且,本公子看你也并不像急于脱身的样子。"吞下美婢喂来的鲜红樱桃,一丝不苟地咀嚼完毕,分门别类地咽下该咽的,吐出当吐的,轻尘公子好整以暇道。 "多谢招待。"扶襄探指勾来一串荔枝,糙砺表皮下,果ròu细润,入口甘甜。 此间有美味飨腹,美人悦目,且水上行舟,暑热全无,她又何急可着?至于这位能够看破她心底动向的轻尘公子,她并不介意在湖光山色之间与之小过几招,就当对自己运筹得胜的犒赏。 那厢,冉轻尘定睛。 看了她半晌,冷不丁冒出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戎?" "嗯?"这又是哪来的神来之语。 "七里庄林内,我以为等来的会是一个孔猛粗壮的女将军。" "所以,你诵《破阵子》为这位女将军送行?" "你是本公子喜欢的类型。" "……"她该感到荣幸么? "杀你不舍,不杀不甘,本公子很为难。"冉轻尘双眉紧锁,愁肠百结。"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扶襄十八、谁家女儿不多情(上) 南地炎热,也多雨。 今晨起,一场如同天河倒倾般的大雨肆意喷洒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日阳重现天地,以迫不及待之势蒸发天地间一切水分,若非急涨了沙位的河流,及随处可见的残叶断枝,那场雨在人们记忆中,或许如南柯一梦。 最有力的佐证,还有阙、原两国联建在与云国接壤边域的土防工事。历经这场暴雨洗涮,已是面目全非。 "禀公主,小的以项上人头向您担保,绝不曾在工事修建中偷工减料,请公主明察!" "顶上人头作保又能如何?一场雨便毁成这等模样,若是敌国来攻,又如何抵挡得住强弩利炮?" 土崩瓦解的工事之前,立着阙、原两国前沿防营中的军中首脑。面对工防干事头脑触地的辩白,大公主穰常夕冷颜不语,二公主穰亘夕叱声咄咄。 工防干事当即目眦欲裂,破口骂道:"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们阙国人不敢偷工减料,咱们原国就会做这等下作事么?你这混……" "住口!"原国大将军郎硕厉声喝止。"天降暴雨,工事塌方,本属天灾,并非不可原谅,反倒是尔等这副不敢担当的推诿嘴脸才是军人之耻!" 郎硕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军人中正之姿浑然天成,与姐姐尚有几分般配。穰亘夕对这位准姐夫开始多出些许欣赏,附和道:"郎将军的话对极了,不知反省,只知诿罪,实在可恶,留你们除了徒费军饷,又有何用?" 地上两人当即大骇,叩首讨饶不止。 "阙、原结盟,是为共御强敌,保我家园,若在工事修建上尚要知存算盘,疆场上又怎能够并肩作战?尔等可知错在何处了?"穰常夕容色肃正,凛凛生威。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带领弟兄们加筑工事,固我大阙(原)边防!"地上两人异口同声。 这场风波过去,两方素有嫌隙的人马冰释前嫌,真正通力合作起来。 回到军帐中的穰亘夕,对姐姐和准姐夫的精妙配合津津乐道。 "看你们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白脸的宽中犹威,红脸的怒而不暴,叫那两个人先畏后敬,只能死心塌地将工事修建牢靠,以功补过。一直以为郎硕出身平民,配不上姐姐,经今儿事,他还算不错呢。" 帐后垂帘内,穰常夕卸了甲胄,以一根木簪细细绾结秀发,没有理会妹子的话茬。 "姐姐与郎硕见没几次,却能有今日的默契,这应该就叫缘分天定了罢?" 穰常夕嗤声发噱:这个妹子啊,这一腔的少女梦幻何时方能结束?"我和郎硕都习惯了军旅生涯,这份默契来自于治军手法的共鸣,只能说,我和他皆喜欢恩威并用。同一样事,若换由左丘无俦来做,那两个人早已身首异处。" 穰亘夕一呆,不解姐姐为何主动提起要她避如蛇蝎的人,呐声问:"我们初来时,姐姐不是说左丘无俦在其国都风昌么?" "那是初来时。如今左丘无俦已到了全州大营。" "全州大营?"似乎……很近呢。 "全州大营在云国西南,与我们此下所在之地不过百里之遥。" "姐姐怎会突然提起这个人?"遥不可及的一个人,竟如此近了呐? 穰常夕绾紧了髻,将一把形若柳叶的短刀也一并别入发际,冁然而笑道:"因为他此行极可能为攻我国而来。" "啊?"穰亘夕呆若木鸡,好半天回神。"姐姐说过任何一场战争发起之初都需要一个理由,左丘无俦为何无缘无故来打我们阙国?" "安cha在我军中的细作为他找到了理由。"大公主又捏起了两柄柳叶刀,一入袖襟,一进靴底。"前些时日阙、原两国进行了一场联兵演练,为免误伤,所有长矛弓翎皆为木制。但'误落'在边境那方的木箭上则多了硫磺,为云国送去了一场火灾,也送去了开战的理由。" 穰亘夕脸色恍惚,怯声问:"除了打仗,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么?" "联姻?" "如果可以不必打仗……" "即使父王有十个女儿,即使十个女儿全部许了他,他都不会终止吞并各国的脚步。" "姐姐好像很了解左丘无俦?" "我曾经扮成男子在云国军中做了三个月的杂役,由此与他结识,并称兄道弟,那时,我也以为可以嫁给他,为父王保住江山的。" 穰常夕挑帘走了出来,已换就一套青布男装,顷刻化身美貌少年,单手摘下墙上挂剑,"走罢。" "……去哪里?" "去会会本公主的这位昔日兄弟。" 扶襄十八、谁家女儿不多情(下) "其实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做兄弟。" 穰常夕与左丘无俦的会面,选在长河之畔。 这条河,源头在原国境内,流经阙、云边境,入越国与江汇流进海。各国谓名不一。原国谓其"羊公河",阙国命名"白河",云国则叫"静奚河"。穰常夕原订会面地乃建在长河之畔两国交界处的望江亭,谁知望江亭所在的那方巨石被涨高的水位淹了泰半,准时到达的左丘无俦望洋兴叹一声,领阙国长公主到了更高一处的银叶阁。 左丘无俦那句话,穰常夕听后脸上微笑,心头况味杂陈。尽管对这个人早已断了念想,但被人当作兄弟,显然不是对一个女子的褒奖。 "左丘元帅太客气了。" "无俦从不客气。"左丘无俦直言不讳。"与无俦做兄弟,阙国可保一时平安。" "一时平安?"发声的是穰亘夕,她盯着那张雕刻般的俊颜,屏息等待对方看向自己。 但男子的眸线并未因此调整,只是微微颔了首,道:"无俦愿与常夕结拜为兄弟,并承诺五年内不犯阙境。" "……五年?"穰常夕先怔后笑。"五年后,待你灭了各国,再来伐阙?" 左丘无俦唇角薄挑,白齿生寒,道:"常夕真是犀利呢。" "如今阙国与原国结盟为好,若你犯阙,原国必援,但阙国如若应了你今日之诺,你犯原国,阙国则要袖手旁观,所谓唇亡齿寒,不是么?" "常夕为女中翘楚,眼光长远,看得出这天下大势,应该也明白无俦若非看在兄弟面上,大可不必等这五年。" 阙常夕傲然一笑:"无俦,我今日来并非求你。" "哦?"后者指敲旧案,一副洗耳恭听貌。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阙国并不畏你。其实,如今阁下并未做好攻伐各国的全副准备罢?安cha在我阙国营中的细作制造事端,不是为了保住左丘家的军在权柄,国无战事,如何手握重兵?何况已然功高震主的左丘家?" 对面男子拍案大笑,眸中激赏意浓,赞道:"常夕若是男儿,当是本王最大的敌人!" 穰常夕面若平镜,"过奖。" 穰亘夕却再是无法按捺:"姐姐是女儿又怎么了?依然能驰骋疆场,护我大阙。" 这一回,倒博来对方投来的一睇。 "原来这位是常夕的妹妹?" "舍妹亘夕。" "与常夕长得有几分像呢。可有婚约?" 穰亘夕脸色倏红,双颊艳若朝霞,心底瞬间诞生了千万缕希冀。 "无俦要向小妹求亲么?" "正是。"左丘无俦笑意晏晏,眉眼生动,玉肤白齿,乌发黑眸,俊美不可方物。"在下有小弟左丘无倚,年值双十,文武兼备,品貌俱佳……"但愿那混帐此刻未被天打雷劈。"与二公主正当般配,若是大公主有意,无俦这便去禀明我王,向贵国递交婚书。" 须臾之间,前一刻,飘飘上云端,后一刻茫茫落尘埃。穰常夕感受到了来自身旁小妹的震愕惊痛,也听到了自己心中的喟叹:齐大非偶,如此也好。 "怎样?"那厢,左丘无俦还在等着答复。 "此事常夕做不得主,须回去请禀父王。" "无俦静待佳音。" 有脚步声疾至门前:"家主,奴才有事急禀!" 十九、相逢无笑恩怨浓(上) 左驭给左丘无俦先带来的消息,为这场晤谈划上句号。 国界处,两方作别,穰氏姐妹背过身向自己国土行走。她们此行是顺风,隐约听到了来自身后渐去渐远的声音,那个高壮侍卫向其主子压抑的禀报中,类似"服姑娘"的字声频繁出现。会是这个什么"服姑娘"中断了晤谈? ……可能么?为自己这个无聊猜想,穰常夕自嗤了一声,撇首看向一直低垂着头的小妹。来时,小妹脸上尽是忐忑神往又羞怯喜怒放的花朵,如今这花朵灰黯凋落,泫然欲泣。想来自视甚高的二公主一时不能接受自己不被人看在眼中的事实啊。 "当年,在得知与我相谈甚欢的少年郎是左丘家的左丘无俦时,我也曾喜出望外。我想他是左丘无俦,我就可以两全了,既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双双可以维护父王江山,但……" 二公主掀眸,失神望着姐姐。 "我自诩自己的相貌不坏,你更是个娇艳人儿。但在左丘无俦的眼中,没有女人,天地间任何的绝色也不及他的比天之志。" "可是,他总有累时,总要有一个人陪着他……" "亘夕!"怎么到了今时,这丫头还在梦中?"就算有那一个人,那个人为何要是你?你心心念念得是要嫁给世上最出色的男人,你认为自己又有哪里足以与这样的男人匹配?" "你你你……"忍了多时的泪瞬间滴落,二公主不可置信地凝着姐姐冷厉丽颜,无法相信方才那些话出自这个最亲爱的姐妹之口。 "亘夕……" "你竟然认为我一无是处?认为我不配嫁给最出色的男人?你竟然是如此看我的?姐姐,我信错你了!"芳心遭创、掩面疾跑的丽人,一路哭声不绝。 穰常夕眸底现出三分愧意,方才的话是有些过了,但若没有当头棒喝,这个小妹只怕还要将这英雄美人的梦继续做下去,痴心错付犹不是最坏,最坏得是想要错付的对方不屑一顾,从头到尾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出独角戏…… 风过高木,吹来少女呜咽。伫在边塞的戎装丽人,难抵心臆惆怅。 背道而驰的山径上,左丘无俦并不知自己的存在已为人家姐妹造成龃龉,他鞭策身下玄风纵蹄奔驰,赶赴前方。 前方,是一座小镇,跨云、越两界,就称"双国镇",镇上来往多是做边贸生意的商旅,但今日,多了另外一些人,准确的说,是一个人,仅仅这个人,使得左丘家主亲自降临。 "人呢?" 那人儿狡猾,为免节外生枝,他将马留在镇外的林内,换了左驭备好的民服,出现在目的地,向迎上来的暗卫问。 暗卫满脸的惶恐:"家主……" "说。" 暗卫指了指身后的小饭庄,道:"刚刚还在的,他们……他们似乎是发现了属下……" 他瞳内深处的紫光微溢,平静道:"你们来了几个?" "十人。" "全部行动,将全镇饭庄、衣铺、米粮店铺与衣食相关的地方搜索,不必怕惊动人,一旦有所发现,即记得发送信号。"这小镇比一个村落大不了多少,方圆十几里,无论在哪一处,他片刻即至,还怕那人儿生了翅膀? 领命去的暗卫倏忽隐身,他双后负后,步履闲慢,在那些个熙攘叫卖、计斤较两伯人群中穿过,仿佛一个正在品味这边塞小镇独特风光的游人,且在路经一个杂货摊时,顺手捋起了一串兽牙链,颇有兴味地估赏。 "姑娘,给你买套衣裳罢,我们姐妹都没有姑娘身量高,你那套衣裳白日穿晚上洗,实在不便。" 他挑了挑眉。这道来自背后的声音气量充沛,声音的主人应该是懂些武功的,不像那个小女子,明明有武功,他却从未察觉,到如今也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控制了气息流动…… 他切齿。 "贵人,这东西您要么?给您个便宜价钱……" "好,劳烦两位了。" 他低垂的俊眸丕睁,紫芒噬人,将正卖力推介的摊主吓得坐到地上。 "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他捏紧手中物件,忽略了那物件尖锐处带来的刺痛,等着那道音嗓响起。 "姑娘要选哪一件?" "这件好不好?很衬姑姑诉肤色。" ……说话,说话,说话! "就这件罢。" 他蓦然旋身。 十九、相逢无笑恩怨浓(下) 同样是因为那场雨,铁钉铁铆精工锻造的楼船在风雨中也似一叶扁舟似的脆弱,加之水位急涨,前情莫测,两位美婢命船工将船泊入了双国镇这个小港口,船上人离船上岸,一为避险,二为采买些补济,以备承受后而来的水上长途。 冉轻尘虽是个不管事的,但武功却是此行人中最高,饭庄用餐之际发觉被人窥探,一时为对方是因谁而来费了些思量。若是为了扶参赞而来的越国人,为何半个时辰了仍不行动?若是为自己,那更该迫不及待上来取用自己这颗人头不是么?揣摩了半晌,对方不动,他也不能一味等待,饱食后找个地方睡觉自是正经。 两位美婢并不知主子心中这番纠结,送他在个还算清洁的客栈歇下,即邀扶襄到街上走一遭。主子没有说放扶襄离开,她们也不敢擅自作主,但内心底处皆是希望扶姑娘能趁这个机会离去的。她们对扶襄没有恶感,相反还有几分敬慕和喜欢,可总隐隐觉得就此放任扶姑娘与主子长期共处下去,会有些对主子不好的事情发生。 "小襄子早些回来,本公子等你与我比琴!"冉轻尘再埋头大睡前,向外大嚷。 于是,两位美婢头痛万分。主子这话说了,她们便要紧密盯防,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主子面前。 "唉,姑娘不该让公子知道你会cao琴,且将琴cao得那般好,原国最顶级的乐师也不是公子的对手,他为此经常大喊上苍不公,你竟然能与他对琴,他更不可能放您走了。"在听到扶襄弹琴并与公子斗琴斗了半日平分秋色之初,她们就曾如此叹道。 "姑娘需要什么,对我们姐妹说就是。" 女子天性,率先吸引三个小女驻足的,是一间成衣铺,尤其是那些色泽鲜艳收腰窄袖的蛮族女装,选了半日,各有收获。 "姑娘肤白,这件绛色的最好。" "我不这样认为。" "嗤,你敢置疑我赏心的眼光……"有外人搭话,赏心气极,斜眸睨之,被突兀近身的高大人影吓得额角一跳。 "你,你是谁?" "他是左丘无俦。"扶襄答,心中第一次恨起那个封了她功力的轻尘公子,令她在此刻没了丝毫逃跑的可能。 "……左、左丘无俦?"两位美婢美眸惊瞠,显然她们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左丘无俦紫光尽现的眸牢牢攫住那张莹白容颜,扬唇莞尔:"很荣幸,扶参赞记得在下的名字。" 他伸出长臂,欲将这个让他恨不得咬骨汲髓的小女子抓回怀中。 两位美婢挡身到扶襄面前,齐声娇叱:"你欲对姑娘做什么?" "多谢二位多日的照顾。"扶襄浅吁一声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就此别过罢。" "听她的不会错,尽管她满谎言,此刻说得却是千真万确。"左丘无俦话是对两美婢说,目芒却只盯一人,对这小女子当下的识相很是满意。 "那也要她们先听听我的才行嘛。"有一位从层层悬挂的成衣后施施然现身,诚挚建议道。 十、冲冠一怒陌上行(上) "赏心、乐事,带小襄子回去。"冉轻尘道。 小襄子?左丘无俦眸乜向一臂之外的小女子,唇畔讥冷。 两位美婢心中焦急,主子惯于颠三倒四,但这个人是惹不得的呀,何况此刻还是在人家地盘。 "公子,这人是……"左丘无俦。 话未完,她们的主子已困惑不已,问:"怎还不走?我的话不好使了么?" "轻尘公子。"扶襄不想两位相处颇佳的美人为难,更不愿他们主仆因此招惹了身边这位修罗。"扶襄识得这人……" "我不管,我不管,你应过要与本公子比琴的,琴未比完,不准走!"轻尘公子浓眉蛮拧,朝天哇哇大嚷。 她额头隐隐泛痛,道:"轻尘公……" 左丘无俦耐心告罄,一臂环住小女子如柳细腰,旋身即去。 "我要和你打架!"冉轻尘哇嚷着挥拳向他后脑攻来。 两名伏在暗处的人影飞身拦下。 妙影双双,赏心、乐事各对上一名暗卫。 立即,又有两名暗卫现了踪影,在空中与轻尘公子相遇,却各自被一拳击中,摔出丈远。 扶襄微惊。 左丘无俦也回了头。 "公子,剑!"赏心扬臂,袖中一道红芒直向主子方向。 后者探右手捞住,剑一入手,狡赖朴稚的表情赫地一变,眉挑秋寒月,目冷凝成霜。 扶襄第一次见识到了冉轻尘的武功。 三公子中,轻尘公子素称"琴剑双绝"。琴艺她已有领教,虽未必冠绝天下,但当世能与之颉颃者寥寥无几。此时,他挂一把通体赭红的剑,剑芒所到,掀起疾风淬火,剑芒如林,左丘无俦的暗卫们再难近身。 这人的剑法,只惶比琴技更要炉火纯青。 左丘无俦冷冷哼了一声:"左驶!" 被主子点到名,"呛啷"一声,刀锋出鞘,左驶庞大的身躯似一片叶地轻飘出去,无声欺近了冉轻尘。 左驶的武功竟如此之高?她目不转睛,发觉自己双足离地,完全陷在了男人怀中。 她抬首,与他幽密冷洌的视线狭路相逢。 "本王的马来了。"他向她扬了扬唇角,骤然跃起,落至鞍上。 ……就这样与那位人中的异类轻尘公子作别了罢?玄风疾若闪电的蹄声叩击耳膜,她在他长臂的拘箍下向后望去。 "看什么?"他冷声问。 她密睫覆下,挡住两丸清丽瞳光。 他臂力收紧,笑道:"猜猜看,本王会如何惩罚你?" 她不作响应。 他忽地低头在她唇角一记狠咬,如愿地见到了她美眸痛张,泛起气恼涟漪。 "好好想,想想本王对你的处罚。"他笑意悠长,双目直朝前方。 惩罚?身为细作,有认证不曾想到过一旦事败后所会遭遇到的对待呢?既在刀尖上起舞,便有被刀尖刺胸穿腹的觉悟。无论什么,她等着就是。 接下来的一咱奔驰,左丘无俦没再说话,两人维持着这份短暂的相安无事,直到全州大营在望。 左丘无俦却未进入大营,在两条叉路前,走了另一条通往全州城的路。 "主爷!"一座朱大宅前,门前青衣小帽的家丁碎步伏腰迎上来。 将坐骑交给来人,他牵扯着小女子穿堂过户。 "想到本王会如何惩罚你了么?" 进到一间两面临水的水上小榭,喝下几口下人送上的冰镇酸梅汤,清除了一路沾来的暑热之后,他又问。 她以袖襟拭去额际汗意,冁然道:"难道是将扶襄发往贵军军营的红帐?" "……你说什么?"他眯了眸。 "还是贵军不叫红帐?军妓营?" 他生气了。 十、冲冠一怒陌上行(下) 左丘无俦生气了。 生气的方式是拂袖而去,此后七八日再未露面。 说那样的话,扶襄的本意便是激怒他,她希望在伊始便知道最坏的结果。他们之间只是一个细作与异国当权者的逢场作戏,大可不必再演绎那些爱恨情仇矫情烂俗的桥段。 可是,激怒的后果仅是如此,有点意外。 这些天,她在水榭,每日定时有人将三餐与换洗衣物放在门外。她走出去,整座宅院悄无声迹,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她认为这里并不像属于左丘无俦的地方。 宅中的屋舍楼台用材普通,造型平凡,所植花糙树木也乏善可陈,与那人的素来品味严重相悖。左丘家美仑美奂的主宅自不必提,她曾经到过后所有左丘家主的别庄别苑,哪一所不是构造精致、花木秀奇? 不是没有试图离开,但很明显,无人只是假象,宅院四周有着绝对能够让她固步于此的布置。她稍稍接近四墙,即有人扬声问:"扶姑娘需要什么?小的为您拿来!" 这一日,她终是不想忍耐,走到墙边道:"听着,我知道你们主子了得,不让一个人出现在我眼前供我做人质,不让一点火烛出现让我有机会将此付之一炬,但烦请去告诉他,他再不出现,本姑娘就算钻木取火也要把这处给烧了!" 放话后的隔日傍晚时分,她用着晚膳,左丘无俦排闼而入,背后夕阳的金芒将玄色披风上的金隼映得喷薄欲出,紧束的戎装更使他修颀身形彰显力量,而他的目中紫焰跃动,正是怒火中烧。 "你想做什么?"他问。 她将汤匙中的汤送进口中,取帕子揩了唇角,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你现在倒是完全不怕本王了。或者你从未怕过本王?所有的卑顺依从仅仅是你身为细作必须做出的面相?" "你很明白不是么?" 他弯身,狠捏住她下颌,如之前做过的无数次,冷冷道:"作为一个落网的细作,你显然没有落网的自觉。" 颌上的痛意,令她眉尖不自觉颦起,这双双使得家主大人更为恼火。 "不喜欢我碰你?"他冷笑,倏地低首,将两瓣诱了他多时的唇花撷入口内,做了时下最想做的事。 扶襄兴趣手便打,有一掌甚至划过了他的左颊。 被打脸绝对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尤其是左丘无俦这等无法无天惯了的男人,他盯着她,怒意与情欲将一双眸燃烧成最浓郁的紫海。 她无畏回视,骂道:"左丘无俦,你混蛋!" 不料,这骂声令他心情莫名好转,将沉沉低笑哺进她艳红的唇内,喃道:"瞳儿……" 她鄙夷道:"强迫女子做她不愿的事,是左丘家主的爱好么?" "强迫你,才是我的爱好。" 两人间的衣物在减少中,他在皎洁莹白的娇躯间制造着点点痕迹,未忘重温昔时好梦,邪魅笑问:"瞳儿还记得陌上行么?" 陌上行?那是两人的一次出游,在田野之间她难得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由衷,他看得欢喜,擞她过来深吻,却被骂"混蛋",只因那时身处野外,她一时受惊忘了遮掩。他那时怔了怔,眸色起变,将她拖至陌上的密林…… "你无耻!"她切齿骂。 "对你无耻,是本王的乐趣。" "这是你对我的惩罚?" "错,是奖赏。" "你这个混蛋!" "嘘。"他将她小舌勾弄进口,瓷意品尝,除了骂人,它应有更妙的用处。 此时际,是征服也罢,惩罚也罢,甚或思念也罢,他惟一想做的,是与这具美丽的身体共享温存,尽管这中间饱受粉拳袭击,且脸上又挨了一记。 "瞳儿,有没有想我?" "你去死!" "这么想我?" "王八蛋!" 绵延的笑声打他嗓内溢出,云雨方歇,方得餍足,他竟又要情动了。该不该告诉瞳儿,她的骂有催情之效?今后还须多多益善? "既然瞳儿热情相邀,本王怎能拒绝?" "……你……你这个无赖,你去死!" "如卿所愿,本王这便陪瞳儿欲仙欲死……"小女子的艳丽小嘴媚惑如火,他忍不住深指抚摸,却被她一口咬中,血珠四下飞溅。 他听之任之,在细软的耳廊前热喃:"瞳儿,本王想你。" 她回之的,是挥她右眼的一拳。 "这招……"这挥拳的姿态,怎像极了那个轻尘还是轻土的东西所用的招式?他眸光一暗,将粉拳压在c黄褥间,温柔的缠绵遽转激烈,焚烧一切的索取通宵达旦。 两个人,如两只困在一笼中的兽,互相嘶咬扑打,仍须相偎取暖。 十一、无端衷肠实为君(上) 左丘无俦要返回莫河了。 扶襄想,他一定是与阙、愿两国达成了什么协议。 无论师父是否已建议贞秀太后为补之公子向阙国公主提亲,如今怕是已让左丘家主占了先机。倘真如此,越国必定要牺牲一位王族女子嫁去给年老的阙琵琶,而师父安cha在叶国多年的暗桩,势必会促成叶国与阙国的姻亲。届时云、愿、阙、叶有了盘根错节的牵扯,云国又安敢轻率向人发难? 这样的剖析判断,看似冗长,在她心头的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考量,毕竟那些远在天边的家国大事,不是眼下的她首该思虑的。 在楼船上时,轻尘公子封了她的穴道阻止真气运行,仅以为如此能让她生气,以观她生气时的模样。而左丘无俦即使发觉了她穴道渐解武功恢复,也并未有任何手法予以约束。 她知道,他等着她逃走的那刻。她会逃,他便会追,惟有将逃走的她追捕回来,千岭前的那一幕才算终结。 那个男人就是一个如此别扭如此计较的男人,她了解,她痛恨这份了解。 她的确会逃,却并不准备助他消除梦魇。她就是要他记得,记得她的存在,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今日,她依往常一般在院中的林荫处散步,大宅的主人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彬彬有礼。 "在狄勤,姑娘来了多日不曾接待,是在下这个主人失礼了。" 她颌首,道:"不速之额,是扶襄失礼。" 狄勤指了指林边小亭,"到那边小从片刻如何?" "客随主便。" 是这份取自天然的落落大方么?不会以冷漠矜持状以示清高,也没有禁足者应有的局促,是这份不同让看遍了人间春色的左丘家主为她停留? "扶姑娘住得还习惯么?若有不到之处……" 她抬手,莞尔道:"阁下找扶襄应该不是为了主客寒暄,时间宝贵,请开门见山罢。" "好。"狄勤欣然从命,但很快,神色变得灰漠冷重。 "十五年前,我随母亲进宫拜见王后,当然,那个云王不是当今的这位,那时他还只是年仅十二岁的太子。王后命我和太子去外面玩耍,我和他离开王后寝宫在尚武场比了半日的剑,都不见母亲派人寻我,遂回王后寝宫找母亲。太子一时兴起,道'母亲寝宫后面的院墙有一个洞,我们从那里外号进去吓两位娘亲一吓怎样?'我那时不过九岁,正是贪玩年纪,兴冲冲随太子由后面的墙洞钻了进去。孩子身形矮小,借着花糙树木很轻易便避开了侍女太监的眼,进到了王后寝宫的后殿。我不知道当今的王上生平最悔的,是否就是那个一时兴起的提议,想来如果重回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带我这么走进王后寝宫,让我看到华丽幕帐内正上演着世上最丑恶的一幕:我的母亲被缚在c黄上,白绢堵口,泪流不止,他的父王正在强暴我的母亲。" 扶襄一惊。 狄勤眼内一片平静,话声也没有起伏,就如正在叙说的种种与自己毫无关联。 "我被骇住,太子也被吓呆,当我冲出去欲救母亲时,他死命扯住了我,一手掩住我的嘴,一手将我拉到了王后寝宫后院的花房内。我想,他在那个时候是救了我一命的。但当事情向后演变,年少的太子看到了事关王室尊誉的危机。我的母亲回府的当夜便自缢死去,父亲从我嘴里得知发生过的事,行武出身的他当即拿着剑冲上大殿,被当场诛杀,随后,我的家被重重包围。太子在夜里进府,说:'你可以发誓,永远不将那日的事说出去么?'我看着这自幼的玩伴,赫然明白若我摇头,我将活不过那夜。我点头,并以自己的性命发了重誓。太子从暗道中将我送出城门。此后十数年,我遭遇到过无数次暗杀,这暗杀里,有昔日的云王,也有今日的云王。长大后的云王明白了,惟有我死,那桩一定丑闻才能湮灭无迹,他的父王才不必再有千古骂名的隐忧。有趣得是,这些年他一面设法杀我,一面还要用我为他做事,诸如关注各大世家、收集各家秘辛等。这个宅子也是云王所赐,他命我终生不得离开全州城,那些为我所用监测各家的精卫,同时也负责向他呈报我每晶的动向。对了,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的堂兄。" 头顶,一只夏蝉陡然高鸣,似歇斯底里,又似孤注一掷,仿佛惟恐时日不多,且抓这一时时光,尽情歌唱。 蝉儿叫了良久,不见休歇之势,而这段谈话已经中止了多时,扶襄不得不问:"请问阁下,将这段伤心往事告诉扶襄这个陌生人,是为了什么呢?" 十一、无端衷扬实为君(下) "因为左丘家主。"狄勤道。 "左丘家主是云琵琶命我首重监视的人。每一回来到全州,左丘家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我记录在册,事无世细地禀给云王。初时,我是依靠全州大营内安cha的几个精卫负责此事,但事隔不久,那些精卫便没有了消息出来。再度派人进去,传出先前那些人已经在某场战中阵亡。然而再隔不久,新派的人又失去了联络。如此周而往复,任我再是愚蠢,也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左丘无俦的军中防卫如此周密,云王明明忌惮双双无可奈何,这样的人,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扶襄手托下颌,秀眉舒展,目光闲远,静待对方揭示谜底。 "在左丘家主指点之下,我将这府里的人全部换成了自己心腹,并将云王伏在全州城的暗桩尽数拔除。当然,仍有人定期向云王送去关于左丘家主关于我的密报。左丘家主的存在,让我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黑暗天地中抓住了一线光亮,且这线光亮愈来愈大,渐渐形成了希望,我不会让任何意外打断我的希望。" 有感对方的眸线直刺刺落在自己脸上,她转过头,淡然迎视,问:"难道阁下想说扶襄是那个威胁到希望的意外?" 狄勤一笑:"姑娘自认为自己在左丘家主心目已如此重要了么?" 扶襄挑眉:"我对自己何以有荣幸成为了阁下叙说心事的对象更感兴趣。" "姑娘城府极深,我竟不知你此时是喜是怒。" "扶襄的喜怒与阁下无关。"她笑意悠长,"显然你方才那些话不是为了博我同情。莫非阁下有意替你们的左丘家主将扶襄拉进阵营?" 狄勤眼光闪烁:"听闻姑娘善谋善断,倒不知这翻推论从何而来?" "也许,阁下感觉出了你们的左丘家主对扶襄有几分的在意,若能使他在意的人低眉伏首心甘情愿地服从于他,你便立了功劳一件,这自是你想要的结果之一。而你将左丘家主的秘密和盘托于扶襄面前,若不能与你们同路,便只有走另一条路,死路,你也是在帮你们的左丘家主早日做下决断,不是么?" 她被左丘无俦囚在这处,杀,不舍;放,不甘;留,她又是这般的不驯,这般不使家主大人开怀慰心。必定是他身边的人感觉出了两分端倪,才有说客到临。这说客拿自己的伤痛往事当成家常闲话,为得是将左丘无俦的不臣之心透露给她,如此,她若还不能降服,左丘无俦该留她不得了罢? "姑娘既有这份机警精明,更该晓得左丘家主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伟丈夫、大英雄,跟承受了左丘家主,姑娘一生的前程便有了。" 前程?扶襄淡哂。 "好,姑娘志高气远,不贪宝贵,可姑娘对家主也是有情的罢?家主不是迂腐之流,不会拘束姑娘了,姑娘的学智才华,能爱己所爱,又能一展长才,两全其美,姑娘为何不愿?据狄某所知,姑娘这位扶门梅使乃是一名战时孤儿,未必便是道地的越国人,与其忠于一个不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国,何不如跟随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连她来历也清楚了,这位说客还真是苦心孤诣呢。她暗赞了一声,道:"阁下的真诚扶襄已然有所领受,请容扶襄思考几日如何?" 狄勤点了点头:"狄某明日来问姑娘的打算。" 明日……显然自己的缓兵之计失效,对方并不准备给予她多少宽裕时光。扶襄抚了抚鬓角垂下的发丝,掩唇咳了声:"若扶襄的打算不能如阁下所愿,阁下又准备用什么法子送扶襄走上另一条路?" "你……"两恼意袭入狄勤瞳内,他看她晌久,问:"若连左丘家主如此伟岸男儿也不愿跟随,姑娘不会后悔?" "扶襄要得是嫁人,而非跟人。" "什么?" "阁下恨仇如山,视左丘家主如天,但他不是我的天,我无法如阁下一般忠心跟随。"她盈盈立起,轻掀嫣唇,字字如珠玉落盘,是为说给那个到了有些许时刻的男子听,"扶襄可以独身一生,却不能委屈自己一世。扶襄身边若一定要有一个男人,便一定是这个男人明媒正娶彼此专守的结发妻子,而不是哪一方枭雄霸主的红颜知己爱妾宠姬,明白么?" 明白么?明白了便别再来逼她,明白了便放开禁固的手,明白了便让彼此各踞天涯。 十二、半缘家国半缘嗔(上) 显然是不明白的。 那日,狄勤作别,那人也旋踵离去,兹此又是两日没有见面,两日后,便是启身时候,接人的马车直接驶到了水榭前。 车内空间宽绰,壁嵌箱柜,底铺玉簟,边角叠有质料不俗的枕毯,中间设有可固可收的长条木几,上有书有琴有吃食,看来备车者是想让车上人有一遭舒适长行。 她径自闭目养神。 马车驶了一炷香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她向内侧了侧身。 左丘无俦盯着这个连睁眼一看也懒的小女子,脸色称不上好看。这些天,他忙于军务,但这个小女子没有一刻肯从他忙碌的思绪中抽离。她有什么好呢,没有倾国倾城的貌,没有宛转承观的媚,甚至连温婉清柔的性情也是假象,他又为何一定要她? 细作,杀无赦,此乃各国军界的共识。 那日他带去追他的人,除了左驭,皆被他给派去了西北边疆,为得就是不让他的枕边人乃他国细作的事宣扬于世。那些人尽是忠心于他的心腹,必定以为他此兴趣是出于不愿成为他人笑柄的羞耻,而只有他自己明白真正原因。 他还想要她,还想有一日,她能够随在他身边。 无疑,他犯了军界大忌。 但是,遑论真正的杀她,哪想到任何一点的可能,胸腔内的闷痛都会提醒他又忘了呼吸,又如何能容忍与她阴阳两隔?究竟在什么时候,这个小女子已占了心头恁多的重量? 杀,不舍。留,她双双是如此不驯,如此…… "稷辰公主还好么?"她问。 突如其来的清丽瞳光撞得胸口一怦,未过须臾,又是一怒,他讥回:"你不是早替她想到了么?有三婶护着,她能坏到哪里呢?" 她颔首,透过支起的车窗觎探外面的景致。 又不说话了?还真是纵容坏了她!他欺迫过去,目芒内半是冰半是火。 "你母亲的闺名叫'梅瑰'罢?"她又问。 他丕怔。 "你的父亲还在世么?"上任家主的归处,在左丘府内似乎是禁忌,无人轻易提起。若是正常逝亡,大可不必不是么? 他锁起刀锋般的眉,冷道:"本王怎么不知道你几时可以畅谈家常了?" 她又是颔首,倚向身后靠枕,又欲阖闭秀眸小憩去。 若掐死她,可再令她复活,他不介意掐死她百次!他紫眸霍霍,噬盯这张毫无挫伤感的秀靥,指腹在莹白的颈喉处徘徊。 "你就这么有恃无恐?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她无奈低笑,叹道:"杀了我,对你我或许是最好的解脱。" "瞳儿……"他捉住了划过她眼义的一丝恸色,方寸顿软,声线内也揉进了些许柔缓,"方才为何要问我的父亲母亲?" 她灵眸狡黠一转,道:"想关心你。" 他嗤笑,暗里却受用至极,道:"父亲将家主之位传给我后,就远离主宅调养病体去了。" "他身子不好?" "母亲走时,他吐了血,兹那时便留下了病根,之后十几年无论如何调养,都未能使他真正康复。" "你的母亲姓梅名瑰,嫁给你的父亲前,江湖有个名号叫'火罗刹',可对?" "嗯?"他神色间浮起疑云。 "我在想,如果你的父亲得知你的母亲已然改嫁他人,会怎样?" "你——"他眸色陡然峥厉,手指当真扼上她的颈。 她一笑:"只是猜想,尚需证实。" 他一震:"你见过我的母亲?" "或许。" "她在哪里?" 她俯在他耳边,细细低语。 原谅她,为了脱身,无所不用其极。 十二、半缘家国半缘嗔(下) 他告诉她,如果她的话只是戏言,他绝不原谅。 而后,他们改路了。 那队戴着左丘家主大驾的马车依然随左丘家主的归返往莫河方向前进,而他带着左驭、乔乐,挟她另道而行,扮作客商,由双国镇踏入越国境内。 整整一日,他在她身后未说一字。而她有感,如斯沉默就是如即前喷涌前的火山,一旦爆发,必是吞融一切的地狱岩浆。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应谨守本分,收敛所有触怒他的可能。 可是,偏偏她天生不驯。 "主爷,天要黑了,到前面的村子落脚么?" 问请的是新跟左丘家主未久的乔乐,此君正因前程多了无数可能而处于亢奋时段,额头泛亮,两颊生光,等主子点了头,遂一马当先,安排布置去了。 左驭打马靠近,问:"主爷,姑娘,出门在外,可需要属下去置办些什么么?" 左丘无俦仍保持无声状态,扶襄道:"可否再买匹马来?" "这……"左驭去瞄主子眼色,毕竟当初离开大队时好马比比皆是,主子却选择与扶襄同骑,想来是不愿多一匹马的。 扶襄灰心摇首,叹道:"所以,左大侠可否直接将本姑娘忽略?" 左驭粗犷脸上甚是尴尬,讪讪笑了声。 左丘无俦冷哼,道:"你最好安分一些。" "遵命。"她当即噤言。 乃至进到了村落,在乔乐寻找好的农户前下马,入室洗漱更衣,用膳饮水,上c黄安歇,皆不再出一声。可想而知,左丘家主的面上阴霾更趋浓重。 "你到底想如何?"他将面朝墙壁的纤躯翻扯过来,恨声问。 她瞳心着俊美家主铁青的俊脸,道:"无俦为何不能放了我?" "放你?"他冷笑。"本王的细作是那么好做的么?" "仅是这个理由?" 他反诘:"你以为还会有什么理由?" 她忖了忖,道:"和细作欢爱也是你的处罚手段?" "你可以如此以为。" "那么有多少细作遭受过左丘家主这个方式的处罚?" "闭嘴!"他低咆。 "遵……" "闭嘴!" 他封住他刁钻的唇舌,几经厮磨,浓热暧昧间又渗杂了丝丝腥意,直至两人皆气喘吁吁,方抵唇而语:"你可以去问左驭那些落在本王手里的细作是何下场,本王不要你的感恩,但本王要定了你的一辈子!" 一辈子吗?她淡弯了眉眼,道:"留我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可是防不胜防的呢,不怕有朝一日我害得你娇妻香殒,爱儿夭折?" 有感压在她腕上的手掌倏然加重,她嫣然而笑,轻问:"担心了罢?你该知道,防患于未然……" "对极了!"他眸际沉若墨色,两汪看不见边际的黑暗,"最好的法子是废了你的武功,断了你的手脚!" "不对呢,应是将我剜脑剖眼,割舌封喉……" 他点了她的哑穴,露齿寒笑,道:"你如此不遗余力的激怒本王,仅仅是为了表达宁死不为妾的志向么?" 她眨了眨眸。 "让本王猜猜,激怒本王,无非有两个结果,一是杀了你,一是甩身离去。本王目前不想杀你,而若甩身走了,此处不比全州城,本王只带了两个侍卫,一个一定会守在本王门前,你认为那是你逃走的机会?" 她还是眨眸。 "扶襄,别逼本王对你用狠……" "主……"窗外,忽透进一声断在喉里的疾咚,紧接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是左驭!左丘无俦一手抄牢掌中纤腰,一手虚空捉物取了案上宽剑,剑离鞘身之际蹿出剑气千条击破木牖,身子却破门而出。 十三、千古艰难惟一死(上) 乔乐很会办事,为了给主子清净,花了些大价钱,哄得这户人家乐孜孜去与邻家挤睡,使他们一行得以独享小院。 同时,也方便了他人行事。 首先与左丘无俦对上的是冉轻尘。 左丘家主所用剑器,青锋薄透,宽五寸,长三尺,取名"无俦剑",乃其父昔日特地为爱子锻造的生辰礼物,虽重逾五十,舞在左丘家主臂下,却轻巧流华,宛若无物。 轻尘公子所用的则是通体赤红,披光如虹的"惊虹剑",乃上古宝器。 两个武功绝顶的少年男子,两把世上难觅的好剑,一场难得一见的平分秋色的对决。 说是平分秋色,并不尽然。 冉轻尘轻装上阵,全力以赴,而左丘家主左臂臂弯里始终持紧一人。为了这个他不想放开的存在,闪展腾挪间皆须保她周全。与他对阵的那位显然对这一点有所觉察,剑光几度回有意无意向她撩向过去,致使无俦剑踅身来救的当儿,两柄利器在她耳畔屡屡交鸣。 扶襄火起,娇叱涎:"左丘家主傻了不成?这厮既然是为了救我而来,又怎会要我性命?" 左丘无俦额角一跳。 冉轻尘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懑,骂道:"你这不争气的小女子,既然知道本公子是在救你,还多嘴作甚?" 小女子,左丘无俦眉悬冷峭。 "因为我不喜欢太吵。"扶襄道。 "那也要帮本公子的忙才是,你是哪一头的……卑鄙!" 最后一声骂,竟是左丘无俦剑锋突转,由挑喉改抹面,若非轻尘公子骨骼够软,勉勉向后塌了腰身,使这一剑擦着鼻尖过去,俊秀面皮上必定要剑过留痕了。 "左丘无俦你卑鄙,本公子和你拼了!" 轻尘公子的"拼",为剑剑刺她而至。 她哑然。更令她费解的,是左丘无俦的剑剑回护。明知对手用意还给人掣肘机会,这人几时如此矫情了?她忍不住掀睫,没想到与敌博弈中的他竟也在看她,星光下,墨眸深处的紫意熠光如镜,将她牢牢束映其中。 突然,他勾起唇角,一个轻吻忽擦过她柔颊。 兀自向她袭来的惊虹剑锋倏然一窒。 虽仅仅须臾,已够无俦剑趁虚而入,剑芒斜戮惊虹剑者手腕。 "呛啷"一声,惊虹落地,为了保住手腕,冉轻尘将身后后疾撤的同时,不得不掷剑以御无俦剑的剑锋,殊料稍一站定,对方剑尘离他喉咙仅在寸许,剑气寒冽,沁肤透骨。 处境堪忧,仍挡不住轻尘公子逞口舌之快:"左丘无俦,你这个卑鄙无耻趁人之危的伪君子!" 被骂者淡笑拂过眉眼:"承蒙夸奖。" "公子!"各有左驭、乔乐交手的赏心、乐事厉声娇呼中,齐甩了对手飞身来救。 左驭、乔乐紧随其后。 扶襄回首提醒:"两位姑娘小心!" 左丘无俦冷哼,套一句眼前笨蛋的话,这小女子到底是哪一头的…… "你——"颀长的身躯一震,他盯着她,错愕、诧异、惊痛五一涔出瞳底,眼角扫过自己后颈,"肩井穴"处,一根银针颤微闪亮。 撤回搭在他后颈处的皓腕,她向男人安抚柔笑,道:"不是为了让他们杀你。" 冉轻尘得见端倪,咧嘴便笑:"哈哈,小女子还有这一招,好,好……" 然后,他也惊诧了。 院内所有人,除却扶襄,皆软倒下去。 她四顾了一眼,淡睨房顶,道:"阿粤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了呢,但也让我等得太久了些。" "你这个没良心的,总要摆平那些暗卫才好动手。"娇嗔笑语,一道妙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赶紧走了,阿岩和阿宁在等我们。" 十三、千古艰难惟一死(下) 扶门梅使失踪,三使齐赴南疆,将暗伏南疆各处的暗卫一并启动,展开密集搜寻。而发生在双国镇的那场对打,指出了搜寻方向。 扶襄乘车离开狄勤那所宅院,即从窗外街间发现了只有扶门四使熟知的暗记。是以她使左丘无俦进入越境,如此逃脱时至少不必牵动云国官府的大肆搜捕。 "左丘无俦的暗卫们实则是帮了忙的,若非有他们,以左丘无俦那样的武功和警觉,我们很难在暗处窥伺。"密林内,扶宁置身在横躺在的三名云国暗卫间,依次去试鼻息。 "别管了,本姑娘的药够他们睡足两个时辰。"扶粤抬起蛮靴朝每人踢了踢,笑靥向甫归队未久者诡异绽放。"阿襄,那人似乎很担心你呢,若非他一心系在你身上,我们怕也不能那么容易得手,对罢?" 扶襄素颜宁静无澜,道:"你们三人唤名暗卫,骑着四匹马向莫河方向走罢。" "为何不与我们一起走?"检查鞍辔的扶岩回过身,问。 "无论是不是为了追拿我,左丘无俦都会到莫河城,而我,因泄露了一个秘密,恐怕难容于师父与……" 而且,那个秘密并无确凿实证,如果末了只是她的一场凭空揣测,左丘无俦会如何对待她这个拿他最在意的心头事演绎编篆的背叛者? "师父与谁?"扶宁追问。 "你们禀师父,我决定赶往叶国,促就叶国与阙国联姻。"她回望东南方,"快走罢,左丘无俦几时会醒过来无从预料……" 在她身后,扶粤道:"我们为何不杀了左丘无俦?" 扶襄脊背一僵。 "不对么?左丘无俦此时是在我们越国地界,擅自越国,形同侵犯,我们纵算杀了他,云国也哑口无言……" 她蓦地回身:"云国哑口无言,并不代表他们不会趁机发难,左丘家并非只有左丘无俦一人能够驰骋疆场,挥令千军万马!" "但没了左丘无俦,静王世子嵇释无人匹敌,云国不足为虑。" "没了左丘无俦,嵇释无人匹敌,在王上跟前也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你是在替王上清除两大心中心么?" 扶粤一窒。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扶襄眸透尘锐,出辞如锋,"我不准你杀他,任何人都不可以!" 哪怕在此日之后他恨她入骨,哪怕他们此生绝无白首之缘,哪怕有一日对阵疆场她不会有任何迟疑不舍,她仍不会让任何在此时杀他。所以,在离去之前,她喂左驭饮了一口清水,以使他早轻尘公子一方醒来护佑左丘无俦离开。 "襄。"扶岩温掌抚上扶襄冰冷的肩头,"没有人想杀左丘无俦,阿粤只是玩笑。" 她眸光瞬也不瞬,锁盯扶粤明艳面容,道:"那么,告诉我,你只是个玩笑 "为了男人,姐妹反目?"后者神色恍惚地一笑,"阿襄,你也不能免于俗套么?" "这话,在阿粤向王上细禀师父乃扶门三使行迹走向的时候,可想到过?" "不一样!"扶粤布红白交错,柳眉强拧倔强意味:"他是我们的王上,是我们必须要效忠的人。" "他是你的王上。"扶宁道,"我们这些人,是师父各国混战的乱军中捡回来的孤儿,我们到底是云国人?越国人?叶国人?阙国人?甚至出自哪一个不知名的小国?师父不知道,天知道。你做菊使,选择忠于你的王上,我做竹使,选择做报师父的养育之恩,也为了活下去。千古艰难惟一死,我们只是不想死而已。" 十四、失神由得宵小恣 "我们听命行事,而这一回我们接到命令并非暗杀左丘无俦。阿襄,你可以相信我的是罢?这里没有人要杀左丘无俦。" 是扶岩的确凿承诺,打破了三个少女间的僵持。 扶襄自知,是她失态了。她本可以有另一种更为缓和的法子,本可以不必如此伤及姐妹之情。 左丘无俦…… 这个人是个祸害。 阿粤…… 必定伤透了心。 …… "男的杀,女的卖,一个都不得溜掉!" 思虑沉沉中,扶襄震惊回神,一把刀已架在肩颈上。 她放眼望去,自己跟的这支商队行至一处山坳,显然是他们运气不好遇到了盘踞在此的流寇,足足有二十人之众。 此队的商旅是向阙国进发的,她易装成到阙国寻样的民妇,被这队人热情收留,随他们走了一段路程。眼见有几个男丁已命丧刀下,她轻道:"何必把男人杀了?卖为壮奴,不也可以赚几个钱么?" 她太过沉浸于四人分手前的不快,未能及时察觉危机,死者不及,生者总是要救的。 "嗯?"拿刀架她的上下看她一眼,"声音不难听,长得也有两分姿色,卖到大户人家,运气好的话,想必也能讨个小妾做做。" "谢这位大哥抬举。怎么不卖男人?杀了不但可惜,还浪费了大哥们的力气。" "男人也有人买?"那人半信半疑,却还是喊道:"先别杀了,听听这娘们怎么说。你,快说,有谁会买男人?" "敢问几位大哥,是往哪里走呢?" "你问这个做啥?"那人警心顿起,执刀向她移近了一寸,当即割破了颈肤。 "若是往阙国走,这批人可就有了价值。各位大哥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说阙国向来女多男少,男奴的价钱远远高于女奴。" "真的?"头目样的匪人凑过来,两眼放着贪婪之光,"你这小娘子说的话不假?" 怎可能不假?扶襄垂眸怯嚅道:"几位一看即知是了不得的人物,小女子区区一介商妇,不敢也骗不了你们。不瞒几位大哥说,小女子打知道这是一支行往阙兆的商队后,原就是抱着达了阙兆地面,买些迷药将这些汉子给迷昏再联络当地的人牙给贩了出去的打算,也好发一笔小财度日……" "哈哈,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本是存着这个打算的?"匪人头目拍脚大嚷恣喊,"冲着你给兄弟们指得这条生财之道,咱们给你卖个好人家享福去。看哪里的财主有买妾生子的肥缺,第一个就荐了你去,咋样?" "小女子多谢几位大哥抬爱。" "兄弟们,咱们就往阙兆国走,今后,就专门打男人到阙兆卖,哈哈,也该轮到咱兄弟发财了!" 目标,阙兆国。整队人在刀械的逼迫下,再度进发。 扶襄想,由她处理这些流匪,并不难。 她的武功虽算不得高手,但拿来对付这些乌合之众足矣。不过,不是上策—— 遭困的不止她一人,而她没有阿岩形如鬼魅的身法,没有倾刻将二十几人一并制下的身手。一旦有了差池,这一群各自身上不知担了多少人命的亡命之徒必起杀机,若最后仅她一人脱逃,适才的忍耐周旋又何必? 智取?亦大可不必,因这样的流寇匪类,还不必劳动到她的脑子。 不想动手,不想动脑,唯有动足了罢,兵不血刃,乃兵家最高境界。 世上,也只有屈指几人晓得,她的舞步中恰有一种舞,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大哥,兄弟忍了十向天了,不能开个荤?" "不行!"头目肥脸一紧,"破了身就不值钱了,等赚了大钱咱到花楼,随便你怎么玩都成!" "大哥,找个不是姑娘的不就行了?小弟实在憋不住了,大哥……" "这个……" "大哥,我看你也憋得不行了是不是?就找一个来让大家伙……" "行了行了,你看看哪个是妇人,让她来侍候咱们……" 扶襄美目呈现肃杀之气:初以为这些人至少不算丧心病狂,欲为他们留一线生机的,如今看来,竟是该死了! "不,不行,当家的,救救奴家——"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妇人被揪了出来,她自然明白会发生什么,恐惧地泗泪滂沱,尘叫嘶嚎。缚手连绑的男人堆里挣起一个汉子,却教匪徒的刀柄一下子给拍闷了过去。 "各位大哥。"扶襄盈盈站起,面含笑,声含娇,"这一路行下来,各位想必乏了,不如教小妹给各位跳一曲舞如何?" "你还会跳舞?"头目上下看她一眼,眼神里杂了欲念,"嗯,跳来看看,你跳得好了,咱们会给你寻个更好人家,价钱也卖得高些。或者,你干脆先伺候咱?" "大哥,那她……"拉着妇人的匪徒哪肯赏劳什子舞,急色道:"小弟到旁边先自个快活……" "去去,色鬼,早晚你得死在女人身上……" 一个圆滑舞步,扶襄到了那个兀自淫笑着的人近前,道:"这位大哥,何必急呢?看完了舞再来做事也不晚,小女子敢说你必定此生不悔。" 咦?那匪徒一呆,方才一个恍惚,仿佛看见了天上的仙子降临,忍不住擦眼再看—— 摘下头上缠覆的粗帕,摇下满头青丝如缎,扶襄回眸,扬袖,移步,右足轻闪,踏在八卦的"干"位,左足落下,是"坤"位,双足并前,"震"位……刹然定住,再转眸看,一群人,不管是商旅还是匪众,均已无声无息。 若她只管舞将下去,"巽"位到时,会有人嗅到残锈的气息,"坎"位来时,必有人七孔流血;"离"位临,满目尽是血ròu陈尸;而"艮"位,她还不曾舞至过,不知那会是怎样光景?更不肖说,最高境界的"兑"位。 百年来无人能悟的"残舞"。 扶襄将粗帕重罩头顶,拢起一头浓长秀发,将匪首腰间的水囊以足尖挑到手间,打开木塞儿,"哗"地倒在那妇人脸上。后者稍臾醒转,面露疑惧这色:"你……你……坏女人想做什……" "这些匪人中了我的迷药,你最好尽快拿水去泼醒你的同伴。" "呃?"妇人膛目四下望去,喜声:"你、你是好人?" 她是好人么?扶襄挑眉,"还不快去?" "……是!"妇人爬起,摘了几个匪人的水囊,先浇醒了自家的男人,再将水一一淋在旁人脸上。 扶襄失笑摇头,以仆刀挑断了束住男丁们的连环绳套。 "娘呀娘呀,我的老天爷——"妇人惊声连连。 十五、美人霍阳意踟蹰(上) "老天爷,大美人,大美人,仙子啊!"妇人指着自己拿水浇洗过的一张脸一径地又叫又跳,"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娘子竟然是个绝色大美人!天仙下凡呐!" 扶襄迈步过去,看清了让这位妇人惊声连连的地上美人。当真是美得当真不同寻常:眉如画、睫如扇,鼻悬瑶玉,唇含樱珠,平面肌欺霜胜雪,与扶宁的纤美绝尘相比,此姝的丽色更加惊心魂动魄。恁样的绝色佳人,怎会混迹于这支普通商旅中? 她正看得仔细,美人长睫微翕,睁开了眸。两人目光相碰,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流转四目间,各有短暂怔愕。 "你……你是谁?" 扶襄冁然道:"不管我是谁,你总要站起来问才妥当罢?" 握住扶襄探出的柔荑,美人立起身来,忽尔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是你救了我们。" "何以见得?" 美人抚理云鬓,取了帕子擦拭脸上水渍,笑而不答,一双妙目将她上下打量。 扶襄不解,也不求甚解,四顾关注事态进展。 妇人瞪着地上匪人,恨道:"姑娘,要咋发落这些个歹人?" "此地是阙兆和越国的交界,两国官衙都在至少百里之外,倘若大嫂没有意愿跑上一趟,就任他们留在这里罢。" 妇人家的男人过自家老婆手脚的那匪人踢过几脚,说:"咱们走,说不定一待天黑来了豺狼虎豹,就拿他们当点心给入了肚!" 扶襄没有说话。此中只有她晓得,除非天降雨露,否则地上人将永沉入无际梦里,不再醒来。残舞的第三步,能致死,亦能轻易解除,不过陷入昏睡半个时辰内的当头一瓢水而已。 一行人开始打点行装,她整理了自己的包裹,牵来坐骑。 "我叫霍阳。"美人袅娜到她前方,道。 霍阳?叶国霍阳么?她微讶。 霍阳美眸亮若灯炮,不放过眼前人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问:"你听说过我?" 她莞尔:"貌欺西子,舞羞飞燕,叶国霍阳,天下至艳。有谁没有说过姑娘你呢?" "你是如此听说我的?" "不然呢?"她倒纳罕了,难道旁人还有其他途径听闻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盛名? 不然呢?霍阳丽容僵凝,对方的理所当然,使得心海内涌起名为难堪的波澜。 扶襄踩蹬上马。虽然对与这位大美人的偶遇心存讶异,但荒郊野外,暮色将至,地点与时间实在都不适宜结识新友。 突听美人低唤:"扶襄。" "嗯?"她怔住。 霍美人露齿浅笑:"我知道你的名字。" "所以呢?" "正是为了认识你,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扶襄颔首:"有何指教?" "我说两位姑娘喂!"妇人高嗓招呼了过来。"眼看天就黑了,可不能再耽搁工夫了!" 霍阳也上了马:"前路漫漫,霍阳与扶姑娘结个伴如何?" 扶襄但笑不语。路不是自己的,她无权干涉。 两日后,这队商旅到达阙兆境内,扶襄与诸人道别,霍阳竟随了过来。纵然她纵马扬鞭,她也能齐头并进。她有意露宿荒野,她亦不介意以糙为席篝火烹食。 想来,霍美人没有知难而退的打算。 "好罢,霍姑娘为何而来,扶襄洗耳恭听。" 阙国信安郡,扶襄投宿客栈,洗漱过后到楼下用膳,临窗桌上两荤两素一汤两饭热香诱人,桌前美人头戴帷帽,手托雪颌,怡然以待。 于是,她施篱然在另一畔落座,执著将睽违了许久的一餐饱食喂入肚腹,又饮下一盅消食的热茶,开口问。 霍阳一双黑色琉璃般的美瞳内迅即盈现了浓浓怅惘,幽幽叹息道:"我只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喜欢你。" 十六、美人霍阳意踟蹰(下) "你到底为什么非她不可!"左丘无倚虎目眦瞪欲出,握拳嘶吼。 这是他长至今日,第一次向兄长起怒。 一直以来,年长四岁的左丘无俦在他心中都如巍峨高山般的存在,他仰望,追随,崇拜,且舍命相护。在而左丘无俦也从未让他失望过,慎思远虑,睿定冷静,处变不惊,谋定后动,带领他,带领左丘家,带领云国,度过荣盛表象下一次又一次的危厄。然而,眼前的兄长,不是那个人。 眼前的兄长,为了一个女子,置左丘家不顾,置云国不顾,撇开大军孤身犯险,深入异国腹地……这般的鬼迷心窍,这般的儿女情长,不是左丘无俦! "你甚至中了她的暗算,如果她再狠一点,我此时见得怕是左丘家主的尸体!" 灯光下,面对失控的二少,左丘无俦面若平湖,又眸内宛若浓墨晕染,是不见底的黑暗。 "如果小弟没有找来,你是打算为了她找上莫河城么?走到异国的都城,任左丘家主有三头六臂,届时还不是任人宰割!" 左丘无俦忽低笑。 左丘无倚不得其法,俊脸胀红,大喊:"大哥!" "想不到有一日我也领略了二少的怒气。" "我……"左丘无倚有些气弱,仍逞强硬声道:"除非大哥打死我,否则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大哥为了一个女子冒恁大的危险!" "为了一个女子……"他无法告诉这个维护自己甚深的兄弟是为了哪一个女子,那事若是成真,将是左丘家门楣上污迹。何况,他又何尝确定了到底是为哪一个。那两个女子,都对舍他而去毫犹豫…… "大哥,回去罢,我不想说天涯何处无芳糙,但她不值得大哥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不值得么?除了自己,谁有资格替他判断值或不值呢?但,无倚有一点还是说对了,他不该凭着一腔意气孤身犯险。将捏在指间的银针收进袖内,他立起身形,道:"走罢。" "……走去哪里?" "回去。" 左丘无倚大喜:"就是嘛,这才是大哥,银川奢家的千金才貌无双,才是大哥的良配。" 他戛然顿步。 "大哥?"别是这会儿工夫就改了主意罢? "奢家的女儿当真才貌无双?" "当然,三婶那样高眼光的也赞不绝口。" "好。"他扬起一抹浅笑,"回去后,本王卸去兵权,无事一身轻,就将终身大事给了结了罢。" 自卸兵权的铺排早在日程,左丘无倚并不惊诧,让他愕然的是兄长的后一句话。婚事早已在谈,婚期则一延再延,这会儿要允了? "大哥真的要成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时候为左丘家开枝散叶了。" "对对对,对呢,大哥这样想就好,这还真是天涯何处……" "阙国的公主若是允婚,你也把亲成了罢。" 什么?二少瞠目。 "左丘家人丁兴旺,没道理到我们这一代给凋零了去。"这话的尾音还在二少耳根飘荡,左丘家主已走出小院,跨上玄风。 "大哥……"你真的如此喜欢那个扶襄,喜欢到对阻扰你去寻她的小弟痛下杀手? 左丘无倚心中升起几分牵强的哀怨,但也有纠结着几分着急的不安。兄长的眼神,过于平静了,若非决绝后的释然,便是怒到极致的隐忍。他与扶襄没有深交,没必要为她惹火左丘家主的后果忧心忡忡,可是如果这代表着兄长不会就此斩断与那个民国细作女子的牵葛,谁能预料今日的事不会再度发生? 那个女子,或许不能留了。 十六、柔情一腹为君付(上) 阙国。天歌城。 百乐宫内,叶国来使方去,阙王当即将两位爱女传来,出示叶国国书,尽述叶使来意。 虽有叶王的洋洋洒洒一纸国书,叶使的侃侃而谈舌粲莲花,一言概之,无非是"联姻"两个字。 叶王为本国太子向阙国二公主求婚,以固两国边交,为示诚意,亦愿将亲妹沈姜嫁与阙王。 "叶王年过而立,太子年有十二,亘夕十六岁,与其许一个虚缥缈的太子妃之位,为何不聘亘夕为后?叶国王后之位已空置多年了不是么?" "姐姐在说什么?"长姐的就事论事,令二公主勃然变色,"你们讨论得是亘夕的婚事,不是民间的一桩买卖,太子妃之位也罢,王后之位也好,亘夕都不要!" 穰常夕脸色平淡,问:"亘夕想要什么呢?" "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 "哪里有这个人?" "总会遇上。" "好,我送你去遇上。" 阙王拢起苍眉,"你们姐妹在说什么?有什么是父王不知道的么?" 阙常夕释笑道:"父王知道的,前两日越国也发来求亲国书,对方是越国太后的义子伯乐侯越补之,三大公子之一,文武双全,少年英俊,是难得的和亲人选。当然,这和亲之事我们可暂不理会,就派亘夕出使越国,若补之公子能入亘夕的眼,自然最好,不能,只当一次寻常邦交出使也无不可。" 银叶阁上左丘无俦的那项提议,姐妹两个默契地未在父王面前提上一字半语。穰常夕不说,是料定父王会动心,不想父王与小妹为此事产生分歧。穰亘夕不说,则是为了与心中的那个人赌气,阙国二公主尚没有不济到退而求其次。 "亘夕意下如何?" "儿臣愿替父王出越国。"如果一定要站在强者的位子上,才能让那人看到那,她便让他好生看看穰亘夕到底是谁。 几日后,穰亘夕作为阙王特使,动身往越国。出城的官道上,等在路边恭候特使仪仗通过的路人中,恰有乔妆等待的扶襄。 她们擦身而过。 "美人,能与你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任是你再缠下去也是不会说的。请问你还跟着本姑娘作甚?你该缠着的,是那人罢?" 当日晚膳时分,扶襄又对身边人行规劝之事。解明明是左丘无俦的风流债,怎好像她在偿还? "他是想缠便能缠过来的么?"霍阳一声幽叹。 "缠我能将他缠来?" "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是哪里让他动了心。" "可有收获?" "看得越久,越是不明白。" 真是坦白呢。扶襄抬手叫来店中伙计,加了两个菜以慰受伤的胃腹。 "怪了。"霍阳以雪腕支颐,娇躯前倾,藏在乔妆后的妙目一番审估评量。"你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会对你不利么?" "你会对我不利?" "也许。" 扶襄浅哂:"纵算有,也要在真正确定了我是不是左丘无俦的心上人之后罢。你不像是个会在无谓者身上浪费时间的人。" 霍阳颔首:"你很聪明,我一早便得悉了,只是世上聪明的女子不是你一个,单凭这一点,并不足以吸引左丘无俦。" "或者……"扶襄勾来茶盏细啜,蹙眉沉吟道:"我有法子使左丘无俦接你入左丘府。" 霍阳好整以暇,"愿闻其详。" "你只须对他说……"扶襄俯首,窃窃私语。 "仅是如此?"连各国的细作我单也不能让那人动容,这区区几句话便可以? "可是,你想试。" 对,她想试。那个男人是她此生至今日最大的挫败,更是惟一让她愿意卸却骄傲潜心追随的男人,她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十六、柔情一腹为君付(下) "你,说的就是你,把这个端到上厅去,小伺候,今儿来得贵人可是大公主!" 膳房门前,厨娘将一盘死不瞑目的肥硕桂鱼赫然塞到持帚经过的侍女眼下。那侍女与死鱼眼睛呆呆对望,嗫嚅道:"总管事说了,奴婢是杂役处的……" "什么这管哪管,今儿我管,后厨人手不够,你以后就到后厨干活了!"身材丰满的厨娘把菜脱手,即掉头奔进烟火两重天内忙活。 纤弱的侍女扔了扫帚才勉强稳住了手,加入了上菜者的脚步。 "听说整个天歌城内,大公主最爱来的地方就是咱们府。" "那可不是?咱们的老夫人是大公主的rǔ娘呢。" 前方两侍女小声说话,后方侍女趋步跟随,络绎走进了酒暖菜香的前厅。 "rǔ娘不用这么费心的,常夕来看rǔ娘,只是为了说说话而已。"面对渐满了膳桌的佳肴,穰常夕颇有些无奈。 "知道的,知道的,rǔ娘知道。可rǔ娘更知道宫里的御厨们只会煮些大费周张的大菜,这些凉拌苦菊、蒜泥茄ròu、苦瓜炒蛋的小菜你平日难得吃得上,看你唇泛焦红,眼里也有红丝,是心火过旺的症兆,定然是你整天为王上cao劳为国事焦虑的缘故,多吃些清淡祛火的才行。rǔ娘是老了,若还有力气,这些菜哪用得着厨下来烧?" 侍女又呈来新菜品,何府里的老夫人,即阙国大公主的rǔ娘,眉开眼笑道:"rǔ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清蒸桂鱼,亲自教会了李嫂煮这道菜,就是为了你来的时候能煮给你吃。" "常夕岂不给rǔ娘添了麻烦?" "怎么能是麻烦?为你忙,是rǔ娘最高兴的。" "多谢rǔ娘。"在老人家的慈爱前,穰常夕神态松缓,笑语嫣然,俨然与外界所传的严谨持重的阙国大公主判若两人。 "常儿前些日子订了婚,大婚定在几时?" "要看父王的旨意。" "常儿当今决定了么?rǔ娘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爱上一个少年,他是……" "没了。"穰常夕笑意微涩,"不过是些小孩子的自以为是,早已经烟消云散。" 何老夫人历经沧桑,又在宫廷待了多年,对这方世界的身不由已又岂是个不明白的,喟然道:"你向来都知道在做什么,希望在这事上也能通透。rǔ娘早在两年前便为你做好了鸳鸯枕、龙凤被,就等你大婚那日。" 鸳鸯枕、龙凤被。触及了少女内心深处的隐匿心事,大公主面有动容,也恍然记起了此来目的:"其实,常夕今日来,是有事求rǔ娘。再过两月是云国太后寿辰,我阙国将依循国礼送去寿礼,与往年相同,仍以阙绣为主。大部分绣品已由宫内的锦绣坊完成,惟有两件凤袍上的凤凰少了鲜活之气,不足以艳惊四座。阙绣与叶绣一直以来难分上下,常夕想请rǔ娘进宫对绣娘们稍加指点,以期为今年的阙绣多博些异国的订单。" "这自是没什么话说的,但rǔ娘如今人老眼花,宫里的绣娘个顶个的自负,就算是指点,总要能做出个样子供借鉴,否则难保那些人不给你阳奉阴违。" 深思熟虑之后,何老夫人吩咐下去:"李管事,赶紧看看府里丫头里有没有心灵手巧的,尤其针线活要好。" 府中总管得了令,当即将召集了府里侍女比试针黹功夫。为了精益求精,总管三轮筛选,两日后,将两位优胜者送到主子跟前。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手艺,难得了。"何老夫人看了两人的活计,望向眉清目秀的少女,"李管事,这个丫头看着眼生,几是过去时的府?" "禀老夫人,她叫小云,是晋昌人,身份文书都经户政署衙门勘验了的。"何府是大公主常来常往的贵地,下人们的筛选录用由来不是普通人家可比。 何老夫人一双老眼精明如电,"明儿你随老身进宫如何?" 小云又惊又喜,跪地叩谢:"多谢老夫人!" 这就是了。何老夫人安下心来,第一眼看去,感觉不太像个伏低做小的丫头,油然生了两分警惕,这稍一开腔便尽显卑微,想来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 十七、谍影谋深不知处(上) 十日后。 阙国。百乐宫。锦绣坊。 霓衣厅内,诸绣娘围拢站立,因为太过专注,皆未听到身后门开的声音。 在她们围拢的中心,何老夫人看着侍女在自己指点下将凤凰的眼睛落下最后一针,直起腰杆,颇具威严地扫视四遭,道:"看到了?我们阙绣不同于别处的,就是在这处,七针明,三针隐,十针绣凤目,针下有活物。有了一双活的眼睛,整个凤凰也就活了起来。" 各绣娘们噤然无声。 何老夫人曾为阙国锦绣坊的掌席,得王后赏识配了一位三品大员,又因王后的临终托孤做了大公主的rǔ娘,地位非国寻常。但毕竟廉颇老矣,各绣娘们起初对这位监工并不能完全信服,直到看到这只凤凰落成。 "你们是咱们阙国顶尖的绣娘,应该比老身的这个丫头更能领略阙绣的精华,你们各自找些废料练手,练得最好的,便做凤袍上的点晴者,而绣绣坊的执席之痊也将非她莫属。" 绣娘们领命四散,一心一眼皆扑在了那根关系着锦绣前程的绣针上,个个垂首低眉心无旁鹜。 何老夫人抬眼,讶道:"常……" "嘘。"穰常夕扫觑了认真安分的诸绣娘一眼,满意含笑,压声道:"外面说话。" 锦绣坊本为出使越国的二公主所辖,今由大公主暂且打理。 阙绣向来是阙国与异国边贸生意的主打,送往云国的绣品事关阙绣来年在该国权贵中赚取的银钱轻重。穰常夕自知自己并不擅长此类事务,方请来rǔ娘出山。 "rǔ娘累了罢?"锦绣坊最近处的花轩内,已事先摆了鲜果点心与一影视业浓香普洱,甚合何老夫人之意。 穰常夕眸线在rǔ娘肩头的那双后上多停留了片刻,向侍女道:"本公主是听rǔ娘第二次夸你了,你做得很好。" "奴婢多谢人驻!"小云跪叩,有些惊喜,有些畏缩。 "让本公主看看你的手罢。" "……是。"手心向上,十指颤颤平伸出来。 大公主稍加逡视,道:"你有双灵巧漂亮的手。" 小云受宠若惊,喜孜孜道:"奴婢的娘说,奴婢的这双后生得最好,将来一定是要靠这双手吃饭的。" "这话有理。"穰常夕点颌,如果少了指间的薄茧,添些白皙细嫩,倒是一双完美的手了,"你可愿意在锦绣坊里谋个差使。" "奴婢愿……"话在舌根硬生生打住,小云拿眼角偷瞟主子脸色,不免惶恐。 何老夫人失笑:"这个丫头心眼倒是不少。得了,若能帮大公主,又能给为你自个儿搏个好出路,老身不拦你。明儿起,你就到锦绣坊里当差罢。" "……是。奴婢谢大公主,奴婢谢老夫人!" 侍女这厢千恩万谢,那厢两位情同母女的贵人已谈笑风生。诸如对下人这等施恩加惠的小小举措,在她们的人生中不胜枚举,稍动唇舌即能纳取一颗感激涕零的忠心,何乐不为? 傍晚时分,回府的一路,感谢的泪光一直未自侍女的眶内退却。及至回到府中,有下人来问原委,她推搪了几回,终将自己遇到的好事说得巨细靡遗,同侪们又羡又妒,她则羞涩低笑,晚间又因激动未消在木板搭就的通铺上翻来覆去,吵得几个资格颇老的侍女气不过,一通讥笑斥骂把得意忘形的小蹄轰出了寝间。 夜露下,叩了几声门不得回应,小云不得不四处寻找今夜的安栖之处。 后院一间内柴房,她挤入柴堆,抱肩蜷缩,倦意渐渐袭来。意态朦胧间,听人低语:"属下拜见梅使大人。" "……嗯?"半梦半醒,似应非应。 "请大人宽恕属下眼拙,大人用药水洗黄了脸,属下一时没有认出。" "唔……" "认出大人之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幸得大人英明,想到了哪些不着痕迹的独处法子。" "……"一串模糊无了的梦语。 "属下业已设法让阙王见到了叶国公主的画像,阙王已然起念。叶国的使臣贿赂了阙国的左右两相力劝告阙叶联姻。" 柴叶嚓嚓作响,她翻了个身,向柴堆的更深处钻了去。 "夜深了,属下不打扰梅使大人的休息,这件皮氅看起来破旧,却是干净的,委屈大人。"来者展开一物覆在柴上的侍女身上,旋身无声隐去。 更深露重,侍女倦极深眠。 十七、谍影谋深不知处(下) 虽然遭受了一通排挤,小云还是得偿所愿,进到了宫里的锦绣坊。 何老夫人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有了这么一个俯首贴耳的丫头在里边帮衬,更为得心应手起来。 穰常夕近日来得少了。阙王对叶国公主颇为上心,朝堂上左右两相又难得的意见一致,阙与叶的联姻似乎已成定局,大公主虽有不同见解,却也不能悖于父王旨意,只得暗派心腹赴叶国探听沈姜公主的底细。 然而,带回的消息并未使她宽心。 "这个公主既是个娇纵蛮横的主儿,便当让王上晓得,以防后宫不宁。" 正午时分,穰常夕花轩传膳,也何老夫人共飨,说起了联姻事。何老夫人一心为其解忧,积极谋划。 她苦笑摇头:"晓得又如何?沈姜有一张比这画像毫不逊色的容貌就够了,父王甚至已命礼司拟出了封号,而且将三王叔家的嫡女封了公主,下个月份便要送往叶国。" 何老夫人不以为然:"论及美人,咱们阙国就会少了么?常儿索性找个听话乖巧的人服侍王上……" "rǔ娘有所不知。"穰常夕有些颓然,"沈姜的容貌与丽妃有几分酷似。" "这……"何老夫人默然了。丽妃曾是王上最宠爱的妃子,因受王后迫害抑郁而死,王上虽念及结发之情未曾深责王后,却也因之将中宫冷落。思谋了多时,说:"照这样的情形,拦是拦不住了,常儿何不走另条路?" "另条路?" "这婚事不是双方都要有一个女儿出嫁的么?就算不能让二公主过去,你也该选一个能受你调度指派的。" 穰常夕瞳仁一亮。 何老夫人老利的目芒向四下觑了觑,确定最近处除了门外立着的眉眼呆板的侍女小云没有他人在,压下嗓道:"就把丽妃留下的那个孩儿送去。" "永夕?父王会允么?" "丽妃生下的那个女儿初落地便夭折了,这个不过是王上从民间抱来哄慰丽妃娘娘的赝品。留着这么一位不伦不类的在宫里,王上想必也是尴尬的,你向来对她不薄,这时再去好生关护阵子,送她一个太子妃的大位,麻雀当上凤凰,她对你怎可能不感恩戴德?" 这位何老夫人竟是个人尖儿呢。门前台阶上,眼睛随着天空一只飞过的小鸟呆滞移动的人忖道。 "……小云!"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小云茫然回首。 何老夫人神色间有几分阴厉,"怎么突然变傻了,公主叫了你这几声也不见答应?" 小云惊慌失色,膝头仓惶着地,"奴婢该,奴婢……" "无妨,起来说话。"穰常夕宽慰一笑,"本公主想知道小云除了女红,还会做些什么?" "奴婢会洗衣、做饭、梳头,一些洒扫清洗的活儿也是做得了的。" "是个勤快利落的人儿,呆在锦绣坊里,许是委屈了你。"穰常夕顿了顿,"三公主那边缺一个贴身伺候的人,老夫人荐了你。" "你是老身府里出去的人,好好伺候公主,莫给老身脸上抹黑,可晓得?" 无疑,这二位一位唱得是白脸,一位红脸。 小云整个如坠云雾里,不信自己交了这等的好运,颤声连谢,一谢再谢,终遭不胜其烦的何老夫人挥退。 "rǔ娘认为她可用?" "有点小聪明,又肤浅虚荣,乐意往上走,才能听主子的话。" "只怕她不晓得如何掩藏。" "交给rǔ娘,不怕她不脱胎换骨。" 小云走到了假山背处,有大监弯腰施礼:"属下见过梅使。" "我要知道阙国三公主的所有资料。" 在扶宁的情报里,阙国大公主几乎是另一个左丘无俦:果敢坚毅,机谋善断,冷肃自持,寡语淡漠,抛私欲,远享乐,全为家国。 但,当真不是左丘无俦。 左丘无俦所用的人,或是共经患难,或是礼贤下士,能够触及他核心机密者,必定对他有着无可辩驳的忠心,不可争议的拥戴。 而这位阙国的大公主,显然缺乏这一处的经营。 阙国大公主欲用她做三公主的陪嫁侍女,不是出于对她的足够了解,而仅仅凭着一位高在云端者对人性自以为是的掌握,一位芝兰贵族对一个微若糙芥者的慷慨施舍。 显然,大公主对人性并不具足够的掌握。 十八、敌中有我我亦敌(上) 接受了何老夫人做了一个月的密集调教,小云来到了阙国三公主的身边。这位三公主穰永夕与二公主同龄,都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性格却大相径庭。 穰水夕几乎是连小云这个侍女的目光也不敢长时对视,躲躲闪闪,娇怯得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声线细微得直若蚊蚋。倒是两个跟在身边的宫婢,无论气势还是脸色,都盖过了主子。 "你既然是来伺候公主的,还不紧着将这寝宫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莫要这样对小云说话,小云是大姐姐派来照顾我的……"大姐姐当然是大公主,意味着神的呵护,不能亵渎。三公主劝止身旁宫婢对初来乍到者的厉声大气。 "哼,公主好性子,当咱们是好欺负的?告诉你……" "是谁当公主好欺负来着?"小云挥手将伸到鼻尖前的一根手指挡开,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冷笑,"奴婢没有当公主好欺负,你反倒像了。公主已经命你不得高声喧哗,你怎还是这副模样?当着面都这样,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个嚣张?看来奴婢要早早向大公主禀报才行!" 这是个下马威,直截了当地使人明白,她有背景,有靠山,脾气大,莫招惹。宫廷里当差的有哪个不是欺软怕硬的呢?立即便将两宫婢的气焰压下。 "小云。"穰永夕羞涩含笑,"大姐姐说你的针黹很好,你教我好不好?" "奴婢遵命。" "她们说大姐姐是位女将军,要上战场打仗的,我想做件袍子让她御寒。" "三公主与大公主姐妹情深呢。" "我很笨的,小云教起来不要恼。" "奴婢岂敢?" 三公主笑颜放开了些,道:"大姐姐今儿正好送来了好料子,小云随我进里面,将袍子裁出来罢。" 两个人前后走进内殿,欲跟进来的两宫婢被砰声挡在了外面。由她们看来,阖门的是走在后面的小云无疑。狐假虎威,也是宫中人惯有伎俩。 而小云,静静瞄了瞄横在自己颈上的半柄剪刀。 穰永夕一双美目敌意喷薄,"大公主派你来做什么?害本公主么?" "你哪里值得她害你?" "大胆!"穰永夕恼怒氤氲满面,"我杀了你!" "杀了我,你如何向大公主交待?" "一个奴才而已,说你逆主犯上,不服管教,意图打伤本公主……要为你罗织罪名会很难么?" "三公主为何要杀奴婢?" "本公主不欢迎细作。" "三公主认为奴婢是大公主派来监视您的?大公主为何要这么做?三公主有哪些需要大公主忌惮的么?" 穰永夕唇瓣急颤,双颊难堪胀红,"你敢轻看本公主?" "这东西杀不了人的,三公主。"她抬臂,将颈前物推离,"你既然能够以畏懦貌生活多年,今儿个便不该如此沉不住心气。让奴婢猜猜,可是因为和亲?你怕前往异国便是死路一条?" 穰永夕眼圈倏然涌红,咬了咬牙,恨恨道:"她放着自己一母同生的妹妹不用,让我这个向来被人轻侮的庶女去为她和亲,难道还会是一趟美差么?又派你这个细作在旁边监我行动,难得我还要跪谢天恩不成?" "也许和亲是三公主的转机呢?" "……什么?"怎这侍女的气质神态倾刻迥变了另外一人? "阙王对两位嫡女爱若珍宝,却对三公主从无问津,三公主可还曾奢望着有朝一日阙王能记起你来,给予你应有的地位与宠爱?" 穰永夕顿时面色灰败。 "三公主在这座宫里永远只会是一个连侍女的脸色也要看的尴尬公主,大公主是你逾越不过的一座高山,二公主更不会让你出头一日。对这样的处境,三公主很留恋么?" "她要我去叶国,是为她收集叶国情报,一旦被发觉……" "有句话叫做鞭长莫及。" "你是说……"目底忽现希冀,转而又警惕丛生,再度抓高了半柄剪刀,"你是谁?你为什么要对本公主说这些话?" "或者,我和公主会成为合作者。" 十八、敌中有我我亦敌(下) 两国和亲,叶国充分彰显诚意,先阙国一步将本国公主送至天歌城。在叶国公主到达的翌日,阙国公主也将出闺。 八月初十,黄道吉日。 被妆点一新,踞坐寝殿中央,身着喜服,颊晕红脂,唇点朱艳,恁般炫丽的颜色非但没有为三公主添一丝喜意,反衬得一身萧索,孤助无援。 尽管已然做好了背井离乡的打算,事到临头,仍然难挡后悔。 一个人在被欺压冷落中挣扎多年,跌跌撞撞摸索来一套生存规则,如今却要完全舍弃,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内重新开始,谁知道那里又有多少的魑魅魍魉等着将她吞噬? 明明,有人答应帮助她的,明明…… "小云去了哪里?小云呢?叫小云来,快叫小云!" 两位眼睛正在华美妆奁上大放异彩的宫婢听见了主子的乍起娇呼,懒洋洋回了身,道:"小云不是到前头清点公主的嫁妆去了么?" "我要见她,叫她过来!" "公主是想用茶还是想吃些点心,奴婢们也能伺候的,不必非要那个怪里怪气的小云不可。"两婢眼角的余光犹在一辈子不曾见过的珍珠翡翠上留恋,嘴里的话儿已按照天长日久的积习冒了出来,"不是奴婢说您,真是不长记性呢,您真以为穿上了这身衣服就成了真公主……" 啪!啪! 两声利落的耳光,来自随大公主同来的两位随嫁嬷嬷。 "两个下贱东西,谁借你们的胆子忤逆犯上?你们几个将这两个贱婢拖出去掌嘴!" "永夕……"随嫁嬷嬷会如何规治奴才并不在大公主费心范畴,她心中满盈对这个名义三妹愧意,父王与她们姐妹的忽视,竟让顶着三公主之名的人连宫婢也敢随意轻侮。 "这些奴才放肆至斯,你该早日对我说的。" "永夕有大姐姐疼,不用理会她们。"穰永夕怯怜仰面,"永夕一定要出嫁么?永夕不想离开大姐姐。" "姐姐又何尝舍得你?可这是我们作为王室女儿的宿命呢,永夕。" 这个时候,她又成王室女儿了么?无法分享王室女儿的荣耀,却要担负王室女儿的宿命,怎么会此讽刺?"大姐,永夕不……" "奴婢参见大公主,参见三公主。" 穰常夕蹙眉注视来人,道:"你不在主子跟前侍候,去了哪里。" 小云骇得一瑟,"禀大公主,三公主不惯乘车,为怕三公主长途舟车劳顿,奴婢跑了趟监医司,为三公主准备了安神清心的药。" 穰常夕面色一缓,"做得很好,好好伺候三公主。" 又做了一番叮嘱,大公主离情依依地别去。穰永夕盯着镜中另一个人,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然,道:"我不会嫁,不会被你们利用。" 小云淡哂,"那公主准备如何反抗?" "我……" "奴婢方才去看望了叶国公主。"小云端起胭脂,为新娘颊上添了抹艳色,"这位不日就要做阙王妃子的公主芳龄十九,仅比大公主长了一岁。听说她乃叶王的亲妹,自幼受尽宠爱,因而性子刁蛮,可是纵如此,也要远嫁来此,给一个长她三十几岁的男人为妾。三公主,你认为她在此前可做过反抗?" 浓艳的脂粉替代不了三公主迅速失去的血色,她几乎能体验到那位与她交换互嫁的真正公主的绝望。 "顺便告诉公主,叶国公主的身边侍女是奴婢的同门师妹。" "你们……"穰永夕攥紧粉拳,"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做当下位置最适合的事。" "你说过会帮我,是真的?" "帮你,等于帮我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先前做过的事一旦被师父知晓,扶门将不再是她的容身之所,更甚的,许会成为下一个暗杀目标,她当下亟需觅一个地方让自己安身立命。 果然。 所料未差。 而且比预计来得且早且快。 前往叶国的途中,送亲长队才离阙境,扶门暗卫即出动,暗杀对象为他们接获上峰命令前尚尊崇备至的梅使大人—— 小云,却扶襄。 十九、回首望断天涯路(上) 訇! 莫河城外,扶门隐密总舵,高山密林中,门破之声振聋发聩。 这道门,乃扶门掌舵扶稷闭关密室前之门;弄破这道门的,乃扶门三使。 门破后,门内人盘膝打坐的姿势未改,表情也未改,只将眼睛缓缓睁开,淡然注视着进门的三位弟子。 不同于破门而入时的惊天动地,三人此刻异常平静,脾气偏于急躁的扶粤也只是圆睁杏眸,问:"为什么会有诛杀阿襄的密令发出?" 扶稷瞄了瞄破碎一地的石门,问:"你们在人几时练成了罗刹掌?" "师父的判断力下降了?"扶宁抚了抚手,对其上抚之不去的火药味颇是厌恶。"扶宁怕师父一怒之下也对我们三人下诛杀令,在这周围布了些东西。" 这是威胁?扶稷哂道:"看来为师的答案若不能上三使满意,便要葬身此处了么?" 那三人眉舒目展,竟似是默认。 扶稷也不恼,犹笑道:"扶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做了不当做的。" "何事?"三人同问。 "既然不该知道的,你们还想问?" 扶岩蹙眉,沉吟道:"阿襄是云国最出色的细作,她知道的事向来比师父以为她知道的要多,出于顾忌,或是嫉妒,师父要杀她并不意外。但这一次显然不同,这道诛杀令连师父也撤不回罢?" 扶粤冷道:"王上并未下令。" 扶宁接口:"那么,能够对扶门各暗卫下令的,只有另外两个人。" "静王世子嵇释与……" 扶稷沉声道:"莫自作聪明。" 一丝了然浅笑浮上精致面孔,扶岩点头,"看来是后者了。" "但阿襄晓得了这位后者的什么秘密严重到一定要灭口不可呢?"扶宁惑锁蛾眉。 "我们……" "你们是在告诉为师你们会运去碰触阿襄晓得的密事,要与她共进退?"扶稷拈髯,眸光明灭,"阿襄惹来杀身之祸的不是她晓得了那事,而是她晓得了以后却透露了出去,没有讳莫如深,没有丝毫顾忌。她对应当效忠的人没有忠心,如此一个细作,任是再出色,也不能留。" "损失阿襄,师父不觉得可惜么?"扶岩问。 "可惜自是可惜,然而规则便是规则。" 扶粤挑眉,"师父不怕将阿襄逼向敌国?" "她曾在各为谍,尤其在云国左丘无俦身边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谁敢真正信任她?不怕是一场苦ròu计么?" 扶岩长叹,"看来师父将一切都算计到了。" 扶宁若有所思,"不知几时会轮到我们?" 扶稷莞尔,以寡淡无澜的目光望着三个弟子,"无疑,你们是扶门中的佼佼者,无论是作为师父,还是掌舵,我都对你们的倚重都多过他人。但……"笑颜微凝,眸锋微利,"为师的养育调教,自然需要回报,若反遭忤逆,你们该相信为师不会恁大的慈悲与容人之量。" 三人静立,声息平和,皆是聆听之状。 处变不惊,得意弟子当如是。扶稷对自己的调教之功颇有几分自傲起来。 "至于阿宁你埋在四处的炸药,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被解除了,他们研制的能力虽然远不及你,挖掘的功夫应该不会太差。" 三人方知,这半天的工夫,是师父的缓兵之计。 "自古为谍者,为防中途叛国,本国皆有留其关怀之人为质的惯例。此措为师从未对尔等实施,尔等莫教为师失望。" "徒儿受教。"三人皆揖首,"徒儿告退。" 扶稷不拦不叱,任他们全身退去。 三人行至总舵前院,穿越长廊时,扶宁突然道:"不对呢,师父对阿襄如此,就算不怕阿襄为异国所用,难道不怕她因此投奔了左丘无俦?" 扶岩讶问:"阿襄对左丘无俦如此,那人还会容她?" "那是你们不曾见过他看阿襄的眼神……"她在说话的当儿,素手随意把玩廊柱上的兽头雕饰,倏地,她面色疾变,"快走!" 究竟是晚了一步。 兽头开裂,机关启动,脚下的实地陡然反转,三人身形悬空坠落。 "你们是孤儿,为师无处找你们亲人作为挟制,眼下端看阿襄肯不肯为了你们自投罗网罢。" 他们头顶,是扶稷安之如素的声音。 十九、回首望断天涯路(下) 这年八月,左丘家主自卸兵权,震惊朝野。 左丘世家代代皆出将才,现任左丘家主更是军中传奇,十二岁随父征战,十六岁名传四海,有人送其"军神"之誉,有人送其"战煞"之毁,无论如何,"左丘无俦"四个字,代表得不仅是左丘世家的异军突起,还有云国傲睨四方的高峰独立。 尽管,朝野早有左丘世家拥兵自重、功高震主的声音,但当左丘家自愿献出兵符,远离朝政,仍引得人心浮动,哗然一片。 未过太久,同年同月,云国又有一大事出来。 南苏世家家主易人,由嫡出长子南苏开换为嫡出次南苏岫。 仿佛一时之间,风昌城多了许多富贵闲人出来。 "轻松啊轻松,自在啊自在,无事一身国,闲来看花落。" 左丘府鞭蓉园内,与兄长同步自卸军职的左丘二少,双后扩建胸仰躺在长椅上,着宽袍,蹬软履,似是真真喜欢上了宝贵公子哥儿的米虫日子。 岂料他这厢感叹方落,那厢当即有人嗤之以鼻。 "二哥少硬撑了,左丘二少的风流生活向来只是戎马倥偬后的些微调剂,现在有机会让你尽兴去觅花扶柳了,恐怕你早嫌无趣了,否则也不必在家里装什么雅人发什么诗兴。" "无双落井下石么?对兄长敢如此不敬,推出去斩了!" 左丘无双,四爷左丘鹞豆蔻年华的独女,才由娘亲休养的别苑返回风昌,作为左丘府新一代中惟一的女儿,万千宠爱在一身,自是不怕左丘无倚的虚张声势,撇撇小嘴道:"二哥真是矫情,小妹不是这会儿才对你不敬,小妹是从未对你尊敬过好么?" "你这个丫头好的不学,跟谁学会了牙尖嘴利!" "哈,除了毒舌成癖的左丘家主,谁还能教出这样的得意弟子?"一声低笑,摇玉骨折扇、拖宝蓝长衫的另位闲人一身悠哉的踏进园来。 "南苏哥哥!"左丘无双对来者抱以由衷欢迎的笑脸,而且颇有女儿气质地福了福。 南苏开赞叹不已,"小无双变成个大美人,让南苏哥哥差点就认不出了呢。" "哈、哈、哈。"左丘无倚立刻干笑三声,"不做南苏家主,你这位南苏公子闲得眼睛出了故障不成?这里哪有什么大美人?" "二哥……"左丘无双眼光凶狠,粉拳跃跃欲试。 左丘无倚变脸迅速,可怜兮兮道:"无双就当可怜二哥罢。咱们左丘家卸了兵权之后,二哥已成了风昌城的落魄公子之一,处处遭冷遇,抬头即碰壁,惨不忍睹,只有拿自家人发泄了。" 噗。南苏开一口茶水喷出。 "不信?"左丘无倚桃花眼斜睇,"本二少那桩没影的婚事无疾而终自不必说,连大哥与奢家的亲事也搁浅了,那可是已经交换了庚帖板上钉钉的事,你可知道?" 后面这句话,是实打实地不平起来。那个奢家也不过是个普通世家,在银川尚有一号,比及左丘家又算了老几?竟敢因兄长变帮将正在进行的婚仪停了下来,哼哼…… "这个么……"南苏开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又怎知那不是你大哥希望的?" "……什么意思?"左丘无倚自诩对兄长了解不浅,但眼前这厮却是大哥知已好友,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吃味。 "自己体会。" "南苏公子无聊得开始随意揣摩各家的韵事了么?" "左丘二少莫忘了南苏开虽已不是家主,可还有一个渭平侯的爵位在。" "那又如何?"左丘家的侯爷还会少了么? "有这个爵位在,本侯无论到了哪里,也不会遭遇冷脸。左丘无俦又何许人也?若他真想要那桩婚事,又岂容人说废就废?" "大哥不想娶奢家女儿?" "你认为呢?" "大哥还念着那个女人?" "或许他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机会。" "最会一丝机会?" "也许,你的大哥明白,他一旦娶了妻子,便真正永远失去了她。" "她哪里值得大哥如此?" "这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不是?" "话说得有理,可是……" 冷嗤声迫近,左丘家主高大的身影罩在比肩而坐热谈正酣的二人头顶,俯高临下,道:"我看二位情投意合,不如早结连理?" 南苏开噎在当场,左丘无倚则如避蛇蝎般跳出三步开外。 左丘无双掩口,像只小鼠般咭咭怪笑。 "无俦听说了么?"面对左丘无俦,南苏开毕竟少了一层畏惧,转眼即谈笑处若,"你交我做的事,已有人替我做了。" "何人有这个本事?" "扶门人。扶门发出了诛杀梅使的密令,扶门梅使亡命天涯。" 左丘无俦眉头微收,神情未变,眸线淡觑见一旁的堂弟。后者讪讪一笑,颇有几分心虚地抿瘪嘴角。 南苏开心下了悟,道:"其实,扶门梅使早就因常随越国静王世子四处征战扬出名声,只是这位梅使行事低调,爱以面纱挡面,少有人知其真面目。而在你身边为细作又全身而退的事迹,让扶襄这个名字一下子传遍各国,时下怕少有人不知我们的左丘家主曾为色惑迷心智,虽然大家都不知这位细作从左丘家主手中拿到了什么。" "阁下今日来只是为了揶揄本王?"左丘无俦音嗓闲凉。 "非也。" "本家主谢绝废话。" "好说。"南苏开从善如流,"你要我离间梅使与扶门,使她失去扶门的信任,迫离越国。如今南苏开虽未亲力亲为,你要的结果却已然呈现,左丘家主满意否?" 默了片刻,左丘无俦问"你的枢密院可有她的行踪?" 南苏开摇首,"曾收到过些片断,之后便宛若滴水入海,怕是这位梅使望断天涯暗自垂伤去了。" 他垂下眸来,神情淡漠,仿佛无动于衷。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扶襄爱婢绝对绝对没有出现在云国地面。"前任南苏家主将"绝对绝对"咬得绝对有力。 他冷哂,"本家主说过她一定出现在云国地面么?" "当然没有,不过嘛……"南苏开笑得人畜无害,"另一位与左丘家主亦曾细密相关的美人翩翩将至。" 二十、郎心如铁妾心误 叶落知秋至,花开美人来。 菊花飘香的时节,各世家共襄的骊园菊花宴上,霍阳出现在左丘家主面前,以进府献舞的舞伶身份,美若仙姬,艳若妖魅。 对这位绝世尤物,左丘家主本可以视而不见,但南苏开那厮期待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喜,于是,在诸人皆是心照不宣的目送下,他另僻静室,赐了座,赏了茶,独会美人。 "这次来,又为本王带来了哪条独家消息?" "对你说一句话。" "敬请赐教。" "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既然你不能真正爱上一个人,总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的陪在身边。" "仅此而已?" "这是我要对你说的。"霍阳沉浮在魅惑黛色中的两丸美瞳盈盈欲滴,"那句话是,你左丘无俦志存高远,放荡颠狂,自是不在意流芳百世还是骂名千古,但你的左丘世家担负不起乱臣贼子的rǔ,欲使左丘世家谋得大事又能避开青史留恶,不止君王禅位一条路。" 左丘无俦眉间一突,浓浓墨色在眼际蔓延开来,道:"你很不错,看清出本王心中最深的挂虑,有资格留在本王身边。" 霍阳心臆抽紧。那个扶襄,那个扶襄了解无俦至斯?半喜半妒中,她深情启齿:"无俦……" "另一条路是什么?" "……什么?" 他一笑,"既然你如此知心,可为本王想到了另一条路出来?" "容妾身再想,妾身会替无俦仔细谋划。"美人嫣然,百媚顿生,"无论无俦走哪条路,妾身俱愿与无俦共进退,同荣rǔ。" 这熨心温肺的语字,他听来似乎受用得紧,缓声道:"智高且情深,本王捡到宝了么?" "无……" "你在哪里遇见了她?" "呃?" "这也需要再想?" 霍阳妖颜凝窒。 "若你没有特别强调等同废话的第一句出自你口,本王或许会以为那话是你所想所说。毕竟,本王认识的你,也算颇有头脑。" ……等同废话的第一句?哪一句?霍阳紧蹙蛾眉,苦思无解。 "而既然本王晓得了这话的出处,便须知道说这话人的去处。" "……你以为这话是……是……谁说的?"在男人深墨眸光的压迫下,仪态万方的美人方寸大乱,六神无主。 "扶襄。"他勾唇,"不要佯作不知道这个名字,只须告诉本王:她在哪里?" 霍阳强定心神,美眸接住了男人的逼视。世人传说,左丘家主的眼眸在喜或怒到极致时,会闪跃出绚丽紫芒,她曾在他身边多日,却从未见此盛景,即便是举身的强寒气息将她压迫到几近窒息的当下,那里面也惟有浓浓墨色,且深且冷。扶襄说他放荡颠狂,又是臬一个放荡颠狂? "扶襄在哪里?" "为何一定要知道她的去处?" "这是本王的事。" "眼下是你有求于我!" "哦?"他一怔,继而冁然,点头,"本王失礼了。"言讫,他伸抬左臂,一截玄袖探向美人皓腕。 当男人的粗糙指节触上肌肤瞬间,霍阳未来得及惊喜,已觉一汩冷流抵脉贯入。长指如铁,郎心更如铁,钩锁佳人脉门,仅须再加一分气力,即有香消玉殒。 "她在哪里?" "……左丘无俦……你如此负我……你……对得起我么?" "本王从不记得曾求过你爱本王,也很记得告诉过你远离本王。" "你……你……你狠!"美人心碎神伤,一股咸甜血流在胸口翻腾逆涌,几经压制,仍见一丝血色渗出唇角。 男人仿若未见,一径问:"她在何处?" "我为何要告诉你……啊!"她脉门倏然遭闭,披裹娇娆舞衣,一盏茶前还在华堂之上让一众贵族子弟竞相倾倒的娇躯跌下座椅,在印着富丽花纹的地毯一气痉挛,翻现大片凝脂丽肤。 男人指间气流稍止,声线平和:"告诉本王。" 尊严尽失,芳心受践,心高气傲的霍阳何曾受过这等的屈rǔ?万念成灰,已有求死之心,却无论如何也忍受不得体内好似万把钝刀齐割骨ròu般的异痛,"我……我和她在阙国境内分离……" "她的去向。" "……我委实暗中跟踪了她三日……但她有了提防……" "辛苦了。"他收回左手,"你在此歇上半刻罢,本王会命下人们迟些进来打扰。" 走到门前时,他想了什么,回头道:"本王还记得,你以往随左风他们叫本王'主爷'的,虽然本王并无做你主子的意愿,却更不愿'无俦'从你嘴里冒出。若有缘再逢,敬请改口。" 左丘家主与绝世美姬静室独处,且美人娇呼娇喘之声不时穿门而来,令门外侍立的侍卫下人耳红脖粗。这般韵事,岂逃得开好事者的口耳相传?兹此,左丘家主情史册上添上了最浓重香艳的一笔。 直至许久以后,有求真者解开其中真相,坊间愕然一片,无不为左丘无俦的辣手摧花顿足扼腕,更有俚语一度盛于待头巷尾—— 美人霍阳,千里寻郎。郎心如铁,美人泣血。 这是后话。 当前,左丘无俦于寝楼闭门谢客,沉淀杂绪,静心清神三日后,抓住一瞬的至清至明,等来豁然开朗,起身道:"好罢,端看本王与你是否是心灵相契。" 他年少即投身沙场,糙内腐朽骨,河畔无名尸,是最最司空见惯的边塞风光。他并不喜欢。而即是乱世,战争无可避免,死亡随处可见。强国欺弱国,弱国吞小国,姻亲与纸契,阻扼不住人们欲望的扩张,除非云国一直屹立顶端,否则终有一日也将为人鱼ròu,任凭宰割。 纵然是为左丘家,他蛮要统一各国,平定天下。 云王狄昉属守成之君,满足于云国今时强国地位,不但不能成为他的后盾,反对左丘家的百年基业如芒在背。是以,君王禅位是左丘无俦为左丘家找到的一条不必担承千古骂名的路。这条路并不好走,稍一偏离,便是逼君欺主,欲盖弥彰。与其那般,直接将云王拉下王座岂不省事,他又何苦绕那一遭? 那个几度弃他而去的小女子,说尚存在另一条路。 人想到那条路。 将左丘无倚叫到跟前,他道:"无倚,你未将扶襄消息及时报我,为兄只恕你一次,现在发动你伏于各国的暗卫,将这个小女子找出来!" "大哥你这是何苦?难不成你爱上她了?" "爱?"这字儿真真引人发噱。"本王须确定她是否真的那么了解本王。" 左丘无倚偷偷向墙角处翻了个白眼,"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你能够容忍一个对你知之甚深的人存在于敌国么?" "小弟直接下个诛杀令岂不更利落?" 他容色温和,含笑问:"这是你心中此刻的念头?还是已经传了命令下去?" "……没没没,小弟玩笑,纯属玩笑!"左丘无倚声色皆变,撒开了腿开跑,远远高声回话,"小弟遵命!" 二十一、且慢cao之容我谋(上) 历时一个月,阙国公主的送嫁队伍到达叶国国都元兴城。 装饰一新的阙国会馆门前,嫁车甫一停稳,郎硕健步走到公主嫁车辕侧,抱拳微揖道:"三公主平安到达,末将幸不rǔ命,就此别过。" 车门虚掩,车内嗓娇声软:"郎将军这就走了?将军一路劬劳,何不进驿馆略事休养?" "多谢公主,末将告退。"郎硕脚步毫无停顿,率随行护卫跃上马鞍,疾驰而去。 一门之隔,穰永夕一手紧握嫁衣,眸色凄惶,黯然神伤。 "莫说郎将军对公主并无情意,纵算爱上了,也不会带公主远走高飞。" 穰永夕一栗,"你说什么?" 扶襄边收拾着车内细软,边道:"一路行来,公主不是时时刻刻盼着郎将军对公主滋生情愫并带公主离开这潭泥淖找个世外桃园过神仙眷侣的小日子去么?" "……你胡说!" 扶襄挑了挑眉梢。 "叶国环瑛夫人前来迎接公主鸾驾。"会馆门前,一位盛装贵妇婀娜而立,偏偏欲堕的缀花高髻,贴合身段的广袖长襦,镶嵌珍珠的妇式短靴,十足的华丽耀眼,十足的叶国风情。 按叶国规制,环瑛夫人在宫中属正一品。以正一品的宫妃为迎客者,又是叶国诚意十足的表现。 穰永夕挺直腰身,道:"多谢夫人盛情,永夕一路风尘,妆容残缺,实在不敢失仪唐突夫人,容永夕梳洗过后再去拜会。" "公主请便。"环瑛夫人笑靥胜花,"馆内的热汤池已为公主备好了洗去一路风霜的泉水,请。" 鸾驾直驶公主寝楼。 "你方才凭什么那样说?" 浴房内,一池水暖,滑若牛rǔ。叶国元兴城盛产温泉,城中处处可见,此间的池水即引自三里外的一道泉眼。公主摒退左右,只留贴身侍女一人伺候,为得就是这一声质问。 扶襄兀自卸衣进池,待泉水熨浸周身,倦意消去大半,方对杵立池边的公主一笑:"公主不下来洗么,您在阙国一定不曾用过温泉水沐浴罢?" 穰永夕恨恨下阶,不料腿上的力气踩得过大,两足与池底的打了滑步,一头栽进水国。 "公主小心了。"扶襄将水淋淋的公主殿下捞出,看这张花容惨淡,哭笑不得,"这是何苦?" "……你……你为何说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你装什么糊涂?"穰永夕将她推开,攀住池壁站稳,"你为什么要说本公主与郎将军……" "不是公主与郎将军,而是公主一个人,从头到尾,只是公主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已。" "胡说!"穰永夕气得脸儿白,唇儿颤,好不冤枉。 "公主一路对郎将军暗送秋波,郎将军浑然不觉,不是单相思难道是两情相悦?" "你怎么知道他是浑然不觉?或者……" "或者觉了装作不觉?"如此不是更难堪么?扶襄轻噱,"他保护你,是叶国的安国将军受阙国大公主所托护卫行经原国边境的和亲婚队,安国将军保护得是阙国三公主,而非郎硕保护穰永夕。" "你又知道?" "郎将军与你的姐姐是一种人。" ……姐姐?那个男人的归属方呢。穰永夕心口猝闷,眉染惆怅。 "郎将军这种人,将责任与使命放在性命之前。我说过了,别说他没有爱上你,纵然对公主动心动情,也不会带你私奔出逃。若如公主所憧憬的那般你们二人互生有慕,他送你到叶国的脚步也举有任何迟疑。相形之下,公主不该更希望他没有爱上你么?" 穰永夕目芒隐隐闪闪,泫然欲泣。 "倘使公主不信,去向郎将军表白情意罢。此刻郎将军应该下榻在原国会馆,明日还拜别过叶国的外务使长官方能离境。公主明儿早早即去,捅破隔在你们间的这层窗纸,看郎将军是惊喜还是惊吓。" 穰永夕的泪一下喷涌出来,哽咽道:"你尽说这些刻薄话作甚,如果不是召来那些刺客,大公主又何必委托郎将军前来?他若不来,我又怎么会……" "若没有我召来的那些刺客,叶国又何必如临大敌,待公主如上宾?" 二十一、且慢cao之容我谋(下) 叶阙联姻,阙国公主沿途屡遭行刺,两国皆以为刺客来自于有意破坏两国盟约的第三国,两国结盟之心更加坚定。 实则,叶国与阙国并未接壤,假使阙国并未与原国有盟,阙国的和亲队伍须乘船跨过茫茫海域方能到达叶国。而若当真如此,两国也全无联姻的必要。夹在两国中间的原国没有公主,也没有王族子弟乐意接收骄蛮的沈姜公主,叶王不得不舍近求远找去阙国,藉此等同与叶国也缔下半个盟约,兹此不必因云国的虎视眈眈夜夜寝不安枕,日日食不下咽。 如今,叶王深以为此略已然奏效。 郎硕受穰常夕所托,率军护三公主平安穿越叶境,到达叶国都城,按邦交礼拜会过叶国外务大臣后,即欲率队回国。叶王邀帖到来。 叶王亲自设宴,郎将军自然不能推辞。宴席上,叶王展望三国未来,慷慨陈辞,信心充沛。郎将军向来不擅言辞,惟有默然陪座。 宴请结束时分已是深夜,打马回馆的郎硕瞅着长街无人,便将坐骑催得快了些,银白月下,寂静夜中,顿起蹄声沓沓。 就是在这时,左边楼顶上一物坠下,朝向疾驰而过的郎将军砸落过来。 作为能征惯战的武将,反应当然不弱,双足倏离鞍蹬,以脚尖点推马腹将坐骑推出三尺之外,自己则一手按住cha在背后的长剑剑柄,身形骤离原处。 嘭! 重物薄在了叶国路况不弱的青石板路上。 屋顶上一声怒吼,并有切齿骂声:"你这扶门叛逆,毫不顾忌三使死活束手就擒,为求一己苟存残害同门性命,实在无耻至极!" "敢情你们举刀杀人,还在指望被杀的顾念同门之谊引颈待戮?不如你顾念一个试试,任我砍杀如何?"女子声儿讥冷无温,偏偏还带着笑音。 "待你情同手足的三使因为你被囚进死牢……" "断手断足总比断了颈子来得舒服不是么?" "你果然阴毒冷血!" "请问阁下是位杀手还是一位爱国爱家爱百姓的热血青年?" 郎硕忍俊不禁。 "扶襄,今日是你死期!"嘴皮上讨不到便宜,手底见了真章,隐在指fèng间的数枚暗镖齐出,皆取对方死位,方才言旅顺托延,只为一击而中。 扶襄?郎硕心神微恍:这个名字曾经听说过的罢。 "我早晚会死,却非今日。"她缠在臂上的白练一番浅裹缦绕,尽将淬了毒的利物拨打至地,也不恋战,飘身即走。 "不准走!"后面人边追边叱道:"门主已发话,你若敢逃,定将三使斩首!" 她纤足落在一处檐角,回眸道:"请转告门主,他们都是漂亮的人,看在师徒一场,赐个全尸罢。" "……你当真是扶门之耻!" "说不定有一日你们还须以我为荣。" "呸!" 她扬指。 驭身飞来的杀手身子处在半空,腰间突袭一麻,直直向下落去。 "若阁下没有摔死,顺便将你的同门带走,冷水泡上半个时辰,还能落下一命。"扶襄直立檐顶,瞳眸宛若深湖,垂视地底,"告诉他们,扶襄对所有同门只饶一次不死,每个人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月光里,夜风撩一把乌发,现出一张晶白素颜。 郎硕惊屏呼吸。 二十二、山外见山楼外楼(上) 扶襄想郎将军该是认出了自己。 陪着阙国公主的这路,他俱以一张黄脸示人。所用易容药水来自扶门菊使扶粤的特别配制,以之涂面,肤色趋于暗黄,五官亦黯淡无光,若非相熟甚深者,很难将用药前后的两张脸有所联系。何况路上的泰半时光她都呆在公主的嫁车内,偶尔的外出也是垂首低脸扮尽一个侍女该有的畏缩,而那位与阙国公主交谈也不会超过三句的郎将军,更不是不曾正式谋面。 但扶襄细忖与郎硕目光相接那刻,对方表情告诉她,他对她并不陌生。 一个普通的随嫁侍女,不会在夜半时分与人在楼顶高低来去。若他将这夜情形与沿路出没的刺客联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更是引人起疑。他是与阙国缔盟的原国将军,是阙国大公主的未婚夫,于公于私,都不会坐视自己出现在三公主左右罢? "你这贱婢!"随嫁的嬷嬷仿佛从天而降,疾颜厉色直逼过来,"还有半个时辰公主便要进宫拜见叶王,你不进去伺候,一个人站在这边发什么愣?" "奴婢知罪,奴婢即刻去。"她垂首移开脚步之前,抖帕施了个礼。走了五六步后,身后老妇的身躯轰然倒地,她讶然转身,"嬷嬷,已是初秋,地气冷,您不要睡得太久呢。" 半个时辰后,阙国公主在侍搀扶下走出寝间,左右顾了顾,奇道:"何嬷嬷说今儿要陪本公主去见叶王,怎么不见人影?" 何嬷嬷是何老夫人的夫家人,也是阙国大公主安cha在她们身边的耳目。出于对大公主幼年即始的敬畏,穰永夕对这位存在颇有忌惮。 "兴许又敢了主意,时辰不早,公主上路罢。" "不等何嬷嬷了么?" "公主若想安身立命,您首先要将这个人降服。" "降服?" "上车罢,奴婢细细讲给您听。" 车舆驶向香叶宫,穰永夕听罢何嬷嬷的去处,惊出一身冷汗,"若她醒来向大姐禀报本公主苛待于她……" "此处离你的大公主有千里之遥,你真的想一个奴才控制了你在此间的生活?" 穰永夕怔了怔,惶道:"本公主绝不杀人!" "没人逼你杀人。" "可是……" "这世上,不是只有杀人才能解决问题,虽然那被很多人认为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会帮我?" "我不正在帮你么?" "……好,扶襄,我决定信你。"穰永夕痛定思痛,挺了挺胸,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大义凛然,"我与你合作,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她眨了眨眸,促狭道:"公主不准备求助郎将军了么?" "……哼!"被窘红了颊,公主扭身到一侧,气闷起来。 她有些快意的浅笑,这位公主,可是要比越国公主可爱多了。 "阙国女人滚回去,本太子不会娶你!" 随着突如其来的车轮与青石板地急剧摩擦,刺耳"吱嘎"声挞伐耳谷,车外一阵人仰马翻,车前垂幔被倏然挑开,一少年面孔携骂声一并撞来。 扶襄疾将公主护持到车内,惊声道:"有刺客!有刺客!" 车外即刻有人回之痛斥:"放肆,这位乃太子殿下,还不下车来跪下见礼!" 她抱头骇叫:"公主快逃,刺客这回又冒充叶国太子前来行刺,奴婢誓死保护公主!" 车前少年不屑扬眉,"你这个愚蠢奴婢,本太子乃堂堂正正的叶国太子……" "你才是愚蠢,公主以千金之躯远嫁叶国,连叶国王上也派了环瑛夫人去迎接公主,难道叶国太子的架子比王上还大,敢来冒犯我家公主?" 少年一窒。 "啊,救命啊,有人刺杀阙国公主,救命啊——" 二十二、山外见山楼外楼(下) 十二岁的叶国太子,送给未婚妻的第一份礼物,是痛斥怒骂,白眼相加。 太子沈括是已逝王后留下的惟一血脉,被宏出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乖张脾气,但这一回和亲,太子虽竭力反对,叶王执意未睬。是以太子爷的一腔委屈一腔愠火盛凛凛朝向异国公主施发,于宫门前拦车大骂。 叶王迅速得到了消息,勃然大怒,命内事司将太子请回寝宫,令其闭门思过,禁足十日。而后接见阙国公主,一半瑛夫人在旁赔情致歉,好一番宽慰。 "你方才扯我的袖角,是不要我和环瑛夫人多言么?"车外浓暮铺路,车门紧阖,车帘低垂,穰永夕低低道。 这位公主殿下越来越上道了呢。扶襄抿哂,"你可想到了原因?" 穰永夕颦紧眉尖,厌道:"这位环瑛夫人看似温良恭俭让,一副端庄华贵的模样,但让人不喜欢。" 扶襄行有些讶意,后念及这位公主从幼时即被人欺迫的过往,察颜观色的第三自是有的,遂道:"她也有一个儿子。" "你怎么知……"问到半路,赫然想到等同废话,公主悻悻抿了抿嘴儿,仿着平静淡然的口吻,"然后呢?" "公主初至叶国,是环瑛夫人前来迎接。公主进宫觐见,还是这位夫人陪在叶王之侧。这已有半个国母之仪。试想一位地位仅次王后的一品后宫夫人,在前王后薨去多年之后,仍未将王后的后冠加顶。你可觉出了这其中的蹊跷?" 穰永夕潜心思索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收受宠爱,如何俯睨群芳,只要不是王后,儿子便只能是庶子。但若她成了王后,儿子即可与前王后留下的太子平起平坐……" "孺子可教。"扶襄颔首,"叶国太子的行为实在不像一个太子……" "何止不像!"穰永夕咬牙切齿,"简单像一个无赖!" 扶襄失笑,"你可见过无赖?" "没见过,但应该就是那个张狂小儿的模样!" "张狂小儿……"她眸儿灵波乍现,"你说对了呢,叶国太子还真是一个张狂小儿。" "有什么稀奇,不过是会投胎而已!" "若他只是一个平常宝贵人家的儿子,这委实不足为奇。但生在王室,头顶太子之尊,四遭有言官如影随形,这般的张狂便不合常理了。" 穰永夕品出了她弦外之音,"你认为他有意如此?" "这只是一个可能,或者是,是有人有心有意地将他宠成了这无知狂妄的性子。" "我说过嫁到阙国的叶国公主甚是骄纵,是她么?因为她过宠太子,被叶王远嫁?" 扶襄淡哂,"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可能。" "你是说那个……"穰永夕倒吸口气,"若是她,那可真是……真是其心……" "其心可诛。" "那女人好假!"想到方才环瑛夫人在叶王面前的雍容得体,为太子说尽好话的殷切焦虑,公主嗤之以鼻。 "所以,我们需要试试这位太子。" "试什么?"那个无知小儿,任他张狂去罢。 "试试他能否成为我们的同盟。" "……他?!"穰永夕声线骤提。 唉,看来叶国太子为公主殿下造成的阴影颇深呢。扶襄拍了拍她肩膀,"我们要想在叶国安身立命下去,势必要有一个本土的同盟,如果不是他,难道你想找环瑛夫人?听说她的儿子十五岁,与公主的年岁……" "不行!"自幼受人欺压,对表里不一、暗怀鬼胎者一向恨之入骨,母亲如此,儿子能好到哪里? "那么,便是太子。" 二十三、卿为君狂君负卿(上) "王上,扶粤求见。" "进来。" 垂眉敛息,扶粤踏入朝泰宫前殿,"扶粤见过王上。" "罢了。"越王嵇申正看着一份奏章,挥袖道。 扶粤不发一丝声息,静默立着。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嵇申假是记起了此间还有除了自己和身后太监的第三人在,启口道:"粤儿怎么不说话?" "王上跟前,扶粤不敢失仪。" 嵇申抬起了头。作为一位四十余岁的男子,他无疑是甚是岁月宠爱的,面皮平滑,发无杂色,看去不过而立年纪。 "因为腾救粤儿太迟,粤儿生朕的气了罢。" "王上折煞扶粤,扶粤……" "那些套话就免了。"嵇申笑声朗亮,勾勾食指,"走近点,粤儿。朕有些时日没见你了,让朕好生瞧瞧可瘦了?" 扶粤双拳捏紧,纤足未移。 "怎么?"嵇申似笑非笑,"朕的话不好使了?" 扶粤向王案行进数步,"请王上示下。" "朕在粤儿眼里,何时成了洪水猛兽了?" 扶粤再前迈了两步,"请王上……哦!" 一只掌毫无怜惜之念地,将她扯进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嫩唇遭获暴虐蹂躏。起初,她的确是挣扎着,不甘着,她困在地牢多日,这人不闻不问,仿佛忘了她的存在,岂会没有怨怼?但…… 在这人面前,她从来不是对手。通身无力气瘫软中,泪水涓流,听到了他辗围在自己唇上的得意低语:"粤儿,别和朕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朕不喜欢,你也不是个中高手。" 她颤栗,寒意由周身骨骼的fèng隙中涔出。 "好了,乖粤儿,现在,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她,在何处?" ……她怀疑自己在下一刻,会不会就在寒冷里死去?除了她与嵇释,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人对扶襄有一份心思。那一年扶襄接受历炼,一张脸几乎毁在嵇释手中,离不开这人的从中周转。可是她为他严守住了这个秘密,未让扶门中人任何人晓得。 "粤儿?"危险掺进了嗓里,嵇申掌上加力。 忍着腕骨将欲碎裂的剧痛,扶粤启了眸,望进男人无情的眼底,"扶粤不知,不止扶粤,整个扶门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你是在告诉朕,身负云国王族人安危大任的扶门形同虚设?" "以扶襄的本事,想要躲开追缉,是轻而易举的事。王上岂会不知?" "哪怕整个扶门也奈何不得,对么?" "千军万马也未秘能奈何的人,扶门奈何不得,并不出奇。" "粤儿还真是顽固。"嵇申柔声道,没有任何预兆地,猝然收回臂膀,任失去了依撑的娇软人儿委滑于地。 "禀王上,珍妃娘娘求见。"殿外太监高禀。 "宣。"地上的人,他再未用上一眼。 香风袭来,环佩叮当,后宫美人的裙角扫过扶粤肩膀,随着婉转礼拜,在她眼角视野处铺散若一内血色牡丹,"臣妾来了,王上。" "爱妃来得好,朕正在宣你,过来。"依然是食指勾勾,嘴噙魅笑。 "是,王上!"珍妃惊喜万状,迫不及扑进男人敞开的怀抱。 "爱妃,你真香……"嵇申脸容埋进了女子的苏胸前,脚底移动着,带着苏若无骨的向帘后的寝宫内室退移。 长长的帘幕隔去了一对男女的热情勃发,挡不住浓重呼吸呻吟。扶粤一弯贝齿紧锁下唇,闪过了东越王贴身太监福全的同情搀扶,蹒跚举步。在她一足抵临殿门前,耳闻得—— "朕何时准你离开?" 她踉呛止步,紧握的拳心内指甲刺透嫩肤,滑出咸腥湿意。 "下一回,粤儿,若你仍然不能让朕知道朕想知道的,朕会邀你参与。"在爱妃香肌上制造香艳的间隙,嵇申道:"现在,退下罢。去做你应该做的!" 她冲出了殿外。 阿襄,你说得对,我为了男人,背叛了你们……是我活该如此,活该如此!一路走去,点点血珠为迹。 二十三、卿为君狂君负卿(下) "阙国女人,给本太子滚出来!" 太子爷十日禁足方告结束,得了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找上门来,踹开阙国会馆,堵在公主寝楼前大骂。 这位太子率领颇众,来势汹汹,以致五名随嫁侍卫不见踪影,两位随嫁嬷嬷不知去向,寝楼门前无一人为公主值守,寝楼门后只有一人与公主相伴。 透过窗棂,穰永夕眸光恨恨盯着窗外恶形恶状的人影,道:"你还说要与他合作么?这么一个狂妄无知的小儿,由他去死!" 扶襄也在看,却看得煞有兴味,"公主忘了外面这个人是你未过门的夫婿了罢?你不与他合作,以后的岁月也须仰仗他来生活。" 公主冷嗤,"凭他这副形状,有没有命登上大位还是未知之数,本公主靠他还不如早早死了省事!" 这厢声音才落,外厢又闻高喝:"阙国女人,快点滚出来向本太子磕头认错,本太子念你无知,饶你这回不死!" 穰永夕脸色气白,霍地抽开门闩,"我看他能把本公主怎样!" "太子爷。"扶襄先她一步走了出去,弯膝福了福,"奴婢奉公主之命,请太子爷进内小坐。" 沈括下巴蔑抬,道:"你家公主见不得人么?让她出来见本太子!" "公主有请太子。" 对方回之响声讥笑,"你家公主不知羞的么?公然邀请男子进寝楼,不怕人骂你们阙国女人少廉耻?" "太子爷乃公主夫婿……" "闭嘴!"沈括大怒,"本太子几时承认过这门婚事?" 扶襄螓首紧生,"您不认,王上认,公主手中有王上亲赐的信物,是王后……" "你说阙国女人手里有本太子母后的东西?" "是王上亲赐……" 太子爷拔脚冲进门内。 扶襄趋身在后,随手关门。有侍卫欲紧跟太子,她凛然道:"未来太子妃的闺房,也是你们能来的么?" 侍卫止步门前,然而,门后并未因此消停。 沈括两眼投出凶狠,如狼似虎般逼视同样面色不善的穰永夕,伸出手,"给本太子交出来!你不配拥有母后的东西。" "公主不配,太子爷认为谁配呢?" "你这蠢奴才,主子说话也敢cha嘴,看本太子……你?!"他难以置信,方才动作熟练地踢了过去,却一脚踢空,幸得一手攀住了身侧的桌角,方稳住前栽的躯体。 "你居然敢躲?" "为什么不敢?" "你这不像奴才的奴才……" "太子也不像一国的太子。" "你竟敢拿你自己与本太子比。" "为什么不敢?" "来人……" "你只有这点本事么?"扶襄挑眉,以眼尾扫觑矮了自己半头的太子,"除了招呼手下帮你,你可有什么其他本事?" 沈括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她食ròu剥髓,挫骨扬灰。 "太子殿下……"听到太子召唤声的侍卫不闻后文,提嗓来问。 "滚!"主子咆哮,奴才哑声。 穰永夕嘲弄掀唇,"一国的太子,做得却是泼皮无赖的事迹,你觉得自己哪里有一国太子应有的担当?" "你这个阙国女人……" "至少我是个女人,你现在却连个男人也不是。" "……"这话忒狠辣,将十二岁的太子噎得面红耳胀。 公主表现不弱。扶襄心中称许,幽幽道:"如果嫁至阙国的沈姜公主晓得太子爷此刻的所作所为,该作何想?" "你这奴才休提本太子的姑姑!如若你们不来叶国,姑姑也不用嫁到阙国……" "沈姜公主说,那是她的责任。" "你……"沈括目芒一敛,"你见过姑姑?" "沈姜公主告诉太子一个字。"她望进太子眼睛,薄唇微翕,"忍。" 那双眼睛内泛出隐隐泪光。 赌对了么?扶襄心弦稍松。 "……姑姑还说了什么?" "沈姜公主嫁往阙国,我家公主嫁来叶国,为得都是自己肩头应负的责任,太子也当记得自己的责任,装得久了,只怕弄假成真。" 二十四、又见情假戏相应 "叶国公主当真和你提起过这个太子?" "没有。" "你骗他?" "没有。" "那你……" "我替叶国公主说出了未能诉别太子的心中话。" "敢情你只是揣测?若他不信呢?" "此时此刻,他需要相信。" 是呢,需要相信,走出阙国会馆,在街间晃走了半日,中间还历经了大殿下车驾行经长街的盛况,沈括去而复返。 他看着那个不像奴婢的奴婢,也瞥了瞥不像公主的公主,道:"姑姑派你们来,是来帮本太子的?" "错。"扶襄浅哂摇首,"叶国公主无权来让我们做什么,她只想为太子寻找同盟者。" 如此不够驯服的面相又触了太子逆鳞,当即怒道:"你别忘了这是在叶国地面,本太子要你们死……" "太子爷致我们死地,阙叶联盟告破,彻底趁了别人的心意也好。" "你这个奴才到底什么来头,敢在本太子面前指手划脚。" "我受我家大公主来之命,保护三公主。" "在本太子面前必须自称奴婢!" 扶襄一笑,"太子爷信不信纵然当下杀了你,我也能毫发无损走出叶国?" 沈括稚脸一僵,顿了顿,问:"你的主子花恁大气力调教我,仅为了派你保护一个侈不疼娘不爱的落魄公主?" "你以为你比本公主会强到哪里?"穰永夕冷冷cha进话来,"你的父亲疼爱你又怎样?依然不能使你免受庶母算计!" "你这个脸丑心恶的阙国女人!" "你这个朝不保夕的叶国小子……" 扶襄掩耳,躲远了这风暴中心。 阙国会馆的喧闹,免不得递到了叶王耳中,太子一日两度涉足未婚妻闺房,且停留弥久,叶王甚是欣慰,晚膳为此多饮两杯醇酒,向陪膳的环瑛夫人道:"爱妃早早将太子大婚的事给cao持了罢,不必等到太子加冠礼了。" 环瑛夫人丽颜挂上忧色,"太子年幼,过早完婚……只怕伤了身体。" "先行大婚,待两载后太子加冠礼过,再命宫中尚寝女教授太子男女之事。" "如此,希望这场大婚可以让括儿长大成人,担当起大阙国的未来。" "但愿如此。"叶王目烁希冀,"括儿大婚之后,爱妃也为提儿寻门好亲事罢,这孩子恭良仁孝,选个品德兼俱的贤德媳妇,别委屈了他。成婚后,朕惕他一座平安王府。" 环瑛夫人欢喜不胜,即刻离座谢恩:"臣妾替提儿谢过王上!" 晚膳后,叶王尚有奏折待阅,恩准环瑛夫人回寝宫安歇。一路上,环瑛夫人犹与礼司女官铺排太子大婚诸事,贤妃风范尽显。 寝宫门紧阖,重重帘幕之后,环瑛夫人浸身汤池、水暖凝脂的当儿,向奉侍在畔的侍女道:"本宫本来以为搬去沈姜那块臭石头,那个蠢材会自己将这桩婚事给搅黄了,这些日子没多理会,没想到他竟然看上了阙国公主。若任他完婚,有一国公主为恃,要动他更为不易。你去罢,将那位公主送回老家,不管用什么手法,只要事情看上去是那蠢材做得就好。" "奴婢不明白。"侍女道。 "哪些事?" "娘娘何必多绕上一遭去管劳什么公主?奴婢直接去杀了那个碍事的太子不好么?" "倘使事情这般简单,又何必容那个蠢材活到今日?试想太子横死,昏君定然不会善罢干休,而太子的消失,本宫的儿子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本宫不想为我儿惹火上身。最完美的方法,便是那蠢材自寻死路,与人无忧。本宫要让昏君明白,本宫的儿子才是足以担当叶国未来的真龙天子。除了本宫的儿子,没有人能坐稳这叶国天下。" "奴婢明白了,奴婢会让他百口莫辩。" "这就对了。本宫也要准备好眼泪与哀求,赐那蠢材一些日子苟涎残喘。" 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想要相信环瑛夫人是位蛇蝎美人还真是不易呢。 扶襄于帘前撤身,细步退入偏殿,拉起一位蹲在墙角打盹的小侍女胳臂,推窗扑入夜之怀抱。 太子寝宫内,被拍开穴道的沈括瞪着胆大包天的女子,气得七窍生烟:"你想死不成?你点了本太子的穴道,还把本太子扮成这副鬼样子,真以为本太子杀不了你!" "这是太子在亲耳听到庶母良苦用心之后的感想?" "……那个奸妇!"恨意登时上涌,沈括面上一片铁青,"本太子幼时,但凡犯了什么过错,她总是替本太子遮掩过去,不然就是命大哥出面替我承担过错,接受父王处罚。如果没有姑姑看穿这奸妇的毒心,本太子会将她当成世上最好的庶母。现如今,她的儿子在百姓中赚尽贤名,所经之处竟是歌功颂德的吼拜,本太子在他们心中则宛如凶神恶煞避之不及。姑姑以骄蛮护我不受欺负,所以奸妇一力怂恿父王将姑姑远嫁阙国,本太子定将这奸妇……" "最完美的方法,是使她看着你登上王位,主宰叶国未来和她们母子的生死。" 那场面的确令人憧憬。太子眼前一亮,"我需要怎么做?" 扶襄莞尔,"太子终于愿与我家公主结为同盟了么?" 沈括冷哼,高扬了骄傲的下巴,道:"照本太子看,那个无能公主也不过是你的傀儡,你才是主事者!" "不管谁为主谁为从,我只想不rǔ使命,保护我家公主在这片土地上安稳活下去。" 沈括眼芒乍利,"仅此么?" "太子怀疑我们另有居心?" "有还是没有?" "没有。" 沈括半信半疑。 "看罢,太子并不相信。"扶襄嫣然,抬手为他摘去穿行树间落在发上的一根枝叶,挑了挑其间的朴拙环饰,"为了听环瑛夫人的墙角,太子扮了一回宫婢,试问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我们哪一个哪一时不是在粉墨登场?除了我们,太子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至于将来,太子何不交给将来那个强大的自己去应付?" 粉墨登场?沈括惊叫一声,跳到衣镜前将头顶的假髻头饰七扯八拽,黑着脸道:"明日本太子会去找你,让你知道本太子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一定弱于那个奸妇,你此刻还是赶紧去保护那个无能的公主去罢,奸妇可是想要她命的!" 语落不闻回应,他气咻咻回身,"你这奴婢听见……" 哪还有人站在后面听他教训? 这个奴婢,早晚,早晚,他会……好生教训她! 三十日后,太子爷离宫搬入太子府,与阙国公主完成大婚之仪。 二十五、江湖风雨缠绵紧(上) 深秋意浓霜欺花,西风古道羁天涯。 秋风秋雨愁煞人,实在不是一个适宜离家远游的好时节。 这是今日左丘二少发的不知多少次的感叹。 交兵府,解军权,卸政务,一个秋天过去,左丘世家由高楼万丈回到一马平川,云国的军政两界皆没有了左丘姓错的存在。而后,风昌城内的偌大府第留下几个忠实老仆,左丘家举家迁离王都,回到距风昌城三百余里的祖居启夏城,真个是挂冠退隐远离时政了。 稍稍安定下来,左丘无俦将家中诸务交予五爷、六爷,无事一身轻,负剑打马,过起了行走江湖的日子。此行,他求得是随意自在,只有三名心腹相随。至于左丘二少的出现,靠得无非是死乞赖的粘缠功夫。 天降冷雨,风势凌人,左丘无倚裹紧身上貂皮宽袍,拉严头顶防雨丝帽,向身边人大喊:"大哥,咱们该找家客栈下榻了罢?这凄风苦雨的,最适宜高c黄软枕大睡一场不是?" 为求视野开阔,左丘无俦将罩在头上的竹编雨笠推开,一头未加束缚的黑发在风雨中猎猎张扬,沉浸于雨雾内的精雕脸容淡漠肃远,道:"敬请转身,最舒适的c黄在你身后。" 左丘二少又出西子捧心状,撒娇道:"别这样嘛,小弟一颗玻璃心伤不起呢。" 左丘无俦极目远眺,"你不去做当做之事,跟着我做什么?" "小弟怕大哥做不当做之事。" "比如?" "小弟还在想。" "我也在想,我要你做的事,何时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大哥……" "你最喜欢春明山庄罢?待事做成了,算是为兄的谢礼。" 春明山庄,那个建在云国惟一热脉之上,有水天一色,霞鹜齐直逼阙国江南景致的春明山庄,真真是……怦然心动啊。 "先前,小弟要了几次,大哥都不曾给……" "如今不想要了?" "要,要,自然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左丘无倚岂肯错过? "为兄还要等上多久?" "十日之内。" 左丘无俦挑眉,"多谢左丘二少。" "……嘿,好说好说。"非他二少有意消极怠工,实在是一时掂不清扶襄那女子的存在对兄长有几分利弊,情有可原呐。 "另一桩事进行到何处?" "若无意外,下个月小弟便要接到王上诏书。" "做的不错。" 左丘无倚嘿嘿一笑,"所以啊大哥,小弟眼看便要走马上任,在此之前,容小弟和大哥一道做一阵子的江湖逍遥游如何?" 逍遥游?左丘无俦睇他一眼,忽然扬鞭,"前方三里之外,有一处荒庙,是我们今晚的栖身之地!" "什么?"左丘无倚失色,"大哥您开玩笑的罢?" "主爷从不开玩笑!"由副将位上退下做了主爷侍卫的左风纵马驰过,一声好心提醒,将二少定格在风雨飘摇的阙国边疆。 当晚野外荒庙内,几名精干属下支起行军帐篷,生起篝火,为主子们搭建出一方干燥世界。左丘无俦以热水擦了身,换了一身干衣闭目打坐。 庙外雨声歇止,一只安于使命的信鸽穿窗飞来,落到百般不适的左丘无倚肩头,他精神大振,取下鸽脚上的油布小筒,急刺刺送到兄长眼皮下面,道:"小弟不rǔ使命!" 油布内裹有小笺,左丘无俦匆匆扫过,道:"让你的暗卫原地莫动,听从本王如遣,你自便。" "那……" "春明山庄是你的了。" "多谢大哥!"左丘二少迫不及待召唤了自己侍卫,喜孜孜上马回踅,向方才路过的小镇进发,镇子虽小,总有一间好过荒庙的客栈罢。 哈,别庄到手,恕小弟不能陪同大哥体验这江湖游侠滋味了。 二十五、江湖风雨缠绵紧(下) 一场深秋冷雨过去,阙国进入了冬天。 尽管寒意袭人,穰常夕仍不喜欢乘车出行,骑在马上呼吸首阙国市井间世俗的空气,望着阙国子民在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最能让她发自内心的欣慰而笑。 但今日,当一张熟悉面孔出现在自己子民中时,她的笑凝冻在嘴角。 后者扬了扬唇角,算是回之一笑。 这个初冬的午后,穰常夕搁置了杂务,在一所幽雅茶肆内,迎接远道来的客人。 "为什么来了阙国?" "寻访故人。" 穰常夕捏向杯耳的手微顿,隔着茶烟袅袅,她笑弯蛾眉,"那个故人应该不是本公主罢?" "但需要公主的帮助。" "……是么?"自从见到这个男人,一直悬紧在喉口的那口气松了下来,有一刻,她以为这个男人是为她而来;有一刻,她当真以为是,也……害怕是。如果他是为她而来,如果他是,她会如何?幸好不是,不是么? "你一非使臣,二无国书,擅自出现在阙国地界,随时可被视作细作治罪,阁下如此明目张胆,是不怕还是以为阙国不敢?" "在下用一介平民,进入贵国之前,亦在贵国边境关防递交了通关文书,按贵律法,一个月内,凡是贵国子民可以自由游走的地方,在下都可以出现。" "这么说,左丘世家隐退传闻确有其事了?" "绝非空穴来风。" "你放不下的。"阙常夕笃定道。 "多谢常夕的了解。"左丘无俦打怀中取了物件,在茶案上铺展开,"可见过她么?" 一幅绘在雪缎上的人像小画,扫去一眼,一股子秀润雅丽扑面而来,绘画者对画中人所付诸的心力可见一斑。阙常夕美目微凝,"这便是你在那位故人?" "是。" "你的故人,我为何要见过?" "因为她曾进入你的rǔ娘何老夫人的宅邸。她是云国扶门最好的暗卫,也是最出色的细作。" "……什么?"饶是大公主心性沉定,此刻也惊愕了。 "依照我对她的了解,阙国与叶国联姻得成,她在中间必定也扮演了一个角色。" 穰常夕抓住了左丘家主话中的某中端倪,重新找回了冷静与警醒,揶揄笑道:"有说左丘无俦曾纳一名云国细作为妾,且宠爱有加。而这名细作对左丘家主却不曾贪恋,一朝得手,潇洒远去。可是真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么?她眉梢懒扬,"真的。" "真的?"她高举茶盅,"江湖险恶,无俦要小心了。" "比之奚落本王,常夕更关心的不该是她的下落么?" "本公主为何要……"这女子是个细作?!她蓦地悚然,按住雪缎,盯紧上面那张并不绝色的脸孔。 "容我提醒,她应该不会是以这张脸进入何府为婢。" ……何府为婢……为婢!"小云!" "小云?这名字有够难听。"他眸角笑澜隐隐。 穰常夕眸光明明灭灭,沉缓道:"本公主多谢左丘家主的提醒,一旦将这细作抓获,定会替左丘家主出口恶气,斩首示众。" 左丘无俦目内锋芒陡现,在她面上停留颇久,"常夕,别开这样的玩笑。" "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像。你该想到本家主会将她的身份提供给你,是确定她已不在阙境。" "你认为她有这份神通?" "不然,如何骗得了我?又如何骗得了阙国的大公主?" 一直若隐若现的悠容浅笑凝僵在大公主丽颜,她仿佛这时才想到,自己被那个云国细作,也是这个男人的女人给摆了一道。 "江湖险恶,常夕也要小心呢。"左丘无俦道。 这个男人的语气里,可是与有荣焉么?穰常夕只觉世事无不讽刺,问:"既然不想她死,晓得了她的下落,你会做什么呢?" 二十六、高山流水酬谢知音(上) 叶国。 兹与阙国公主大婚,太子沈括恰似一夕成人。 首得其益者,为传授太子文武艺的诸位师长。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太子每每如往昔显露狂暴不驯态势之际,一墙之隔处,太子妃的琴音柔若春水潺潺淌来。起初,太子的面上尚有些许的恹恹不喜,及至时日推移,琴声若至,太子诵读诗文必抑扬顿挫,情文并;闻琴起舞,必剑剑流畅,式式精妙。 太子文有所长,武有所成,最惊喜者莫过叶王,为此重赏太子文武师长。 更有,随着学识渐丰,太子品行也变,面对师长,不再是肆无畏惮,进出皆以揖礼,相逢皆以问候;面对朝中老臣,一扫傲慢狂妄,人前礼数周到,人后面貌谦逊。 王后所生,嫡亲王脉,朝堂上那些位循礼重教对嫡庶之分视为云泥之别的老臣们如何不欣慰?又如何不对带来这份巨变的阙国公主感激涕零? 况且,这位太子女性敏慧娴雅,柔嘉自持,堪具国母风仪。 然后,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太子妃异军突起,成长为了与环瑛夫人分庭抗礼的叶国新贵势力。 "我受够了!"一只玲珑琉琉盏抛落地面,碎裂形状,恰如抛者心情,实在是郁卒至极。 扶襄兀自调试一把新琴,侧俯统上,聆听个中音差。 "你还有心思理会这把死琴?我的话你没有听到么?"穰永夕目叱之。 "此琴是御史大夫音凯的夫人精心寻觅献予太子妃的盛礼。" "我以为你会觉得区区一个御史大夫不值得你注目!" "章大人在朝堂的确算不得股肱重臣,但其家族是叶国大族,与环瑛夫人背后的霍家并立叶国多年。" "可你先前也说过这等世家从来都是自命清高,遇事只想独善其身。" "就算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不能为敌所用。再者……"琴音调试完毕,试弹《高山流水》,铮铮琴音追溯伯牙子期,"这首琴曲我教过你的,务必要在三日内练得娴熟,三日后夫人宴上,你以她来谢章夫人。" "你认为我时下还有弹弄这些的兴致么?" "为什么没有?" 穰永夕大恼,蹙眉道:"环瑛夫人的动作越来越紧,暗中的刺杀不说,明面上处处给我难堪,今儿上午在左相母亲的寿宴上,明言暗讽我乃阙国庶女,不足以当起叶国未来国母重任。你总说我们在等待时机,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在她失宠之前,无论是我们,还是太子,都动不了她。" "叶王对她不止是宠爱,还有倚重信任,哪怕我们找来一个绝色美人夺宠,那份倚重信任也不是一时能夺得去的。" "此言妙矣。"公主殿下进步神速呢。她粲然泛笑,"因为不能立其为后,不能立其子为太子,对环瑛夫人,除了宠爱与信任,叶王还有一分愧疚在。多年来,环瑛夫人表现得无怨无尤,无欲无求,更使这份愧疚加剧。可是,愧疚愈重,假面目打破那刻所激发出的被欺感也愈深。" "这妇人的演技炉火纯青,行事又步步谨慎,想让她在叶王面前露破绽,谈何容易?" "是不易。"扶襄叹了口气。环瑛夫人可谓是一位劲敌了,在叶王面前,无论眼眸、神态、语气,之贤之柔之慈之美,浑若天成般的挥洒自如,毫无瑕疵。抓其短处,委实不易。 "这……"穰永夕秀眸脉脉,支唔了良久,方道:"原国遗郎硕出使至叶国,我们……我们可以寻求郎将军助一臂之力的罢?" 二十六、高山流水酬谢知己(下) "郎将军。" 原国会馆前,甫翻下马背的郎硕闻声回头,微征,"三公主?" 记忆中的阙国三公主,虽然面模糊,但那三分小家碧玉般的娇怯却是印痕颇深的,甚至连与他对视的勇气也没有,而眼前一袭华服、雍容贵丽的叶国太子妃,显然不是记忆中的那位。 无论怎么看,郎将军都是英俊逼人的呢,沈括那小鬼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穰永夕边将当前的合作者腹诽一气,边对眼前人笑语嫣然:"本宫等你多时了,请本宫进贵国会馆喝杯茶如何?" 郎硕略加迟疑,引手相请:"三公主请。" 郎将军初至叶国,太子妃随即探访。这等事,怎不由人大做文章? "你这奴才还不闭嘴!信口雌黄,是向天借了胆子不成?" 叶王寝宫内,晚膳时分,总管太监哈善觐,几番讷讷,呈报的居然是太子妃与叶国将军的纠葛,叶王目积阴翳,陪膳的环瑛夫人则厉颜叱。 "王上明鉴,环瑛夫人明鉴!"哈善一头到地,躯体瑟瑟,"这等事奴才不敢妄自编纂,奴才初闻的时候,还将乱传话的给下了狱……可奴才豁出命也要维护王族声誉,遂着手查了查……" "好一个奴才!"环瑛夫人更是震怒,"你敢私查太子妃?" "奴才自知犯了死罪,奴才甘愿领受,但王族声誉重于天,奴才这条贱命死不足惜,请环瑛夫人容奴才将原委一一道来再去领罪……" "本宫岂会容你这等造谣生事的小人……" 叶王沉声道:"让他说罢。" "王上……" "朕想听听。"叶王霾眯眸,"哈善,你应该清楚,但有一字不实,于你即是灭顶之灾。" "奴才明白,奴才字字属实。" "说罢,说你已经证实了的。" "奴才遵命。奴才已打太子妃的随嫁侍女口中获证,太子妃在行来一路,对郎将军多次示好,并有约郎将军私逃之意,遭郎将军婉言拒绝。此番郎将军又来叶国,太子妃听讯后坐立不宁,不顾随嫁嬷嬷劝阻,执意赶往原国会馆相会,且言道手里握太子书房盗来的大叶国军力部署地图。随嫁侍女拼死阻拦,被太子妃打个半死。" "这侍女现在何处?" "奴才将她暂时押在了奴才的住处。" "带她来见朕。" 是夜,太子、太子妃双双被宣进叶王寝宫前殿,殿内正位坐着面挂浓霜的叶王,左厢是神色凄迷的环瑛夫人。 叶王命哈善将前番所述重新道来。 "太子妃,你怎能如何对待我的括儿?"哈善话讫,叶王面色越发的沉郁阴暗,环瑛夫人美眸含泪,沉痛难掩。 "本宫对人寄予厚望,以为你足以襄助太子,你实在太教本宫失望!" "哈总管你刚刚说到小云……"穰永夕目光焦急四逡,"小云呢,小云在哪里?哈总管你将我的小云苦恼在了哪里?" "回太子妃话。"哈善陪出干笑,"因您对小云用刑过重,小云晕厥在王下眼前,这会子正在太医院救治。" "什么用刑?什么晕厥?本宫和小云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怎可能刑罚她?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要帮臣妾,臣妾不能没有小云!" 沈括扶住新婚妻子,怒视哈善,"你做了什么?你对小云做了什么?" "奴才冤枉啊,太子殿下,奴才找到那小云时,她已是遍体鳞伤……" "找到?"沈括狐疑锁眉,"小云是太子妃的贴身侍女,远不在哈总管的管辖范畴,哈总管找她作甚?" "奴才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有法子了。"哈总管回得甚是流畅,"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小奴才们指不定将话传成什么样儿,为了王室声誉……" "……难道?"沈括两目大瞠,"你为了陷害太子妃,将小云屈打成招!" "这话怎么说的啊,太子殿下!"哈善大惊失色,软膝跪在地上,"借奴才十个胆子……" 沈括一脚将之踹翻,"本太子的确要看你是不是有十个胆子!" "放肆!"叶王声色俱厉,"括儿给朕退下!" "父王,儿臣绝不能容忍有人底毁太子妃……" "有朕在,还轮不到你来猖狂,退下!" 沈括眉眼倔强,兀自杵立不动。 "太子殿下。"太子妃扶住太子胳臂,尾尾劝止,"臣妾在阙国的时候,便听两位姐姐说过叶国王上乃一代圣君,有王上在,断不会冤枉了臣妾。请太子殿下与臣妾一起相信王上定有圣断。" 异国儿媳弦外有音,叶王冷哂,道:"传小云。" 在两名宫女搀扶下,太子妃贴身侍女蹒跚踏进殿门,这孱弱女子进殿即是匍地痛哭,"请王上救救奴婢!" "小云你受伤了么?" 太子妃含泪才要上前,被环瑛夫人抢先一步。后者满脸怜悯,迂尊挽起可怜人儿,道:"快起来罢,有什么委屈都道出来,王上会为你作主。" 陷在一双处尊养优的柔荑掌握中,侍女瑟瑟而立,颤声道:"环瑛夫人,请您……" "莫怕,王上在,本宫也在,没有会欺负你……" 侍女声泪俱下,"请您放过奴婢!" "……嗯?"环瑛夫人黛眉稍颦。 "……奴……奴婢……奴婢不能背叛公主,您教的……那些……奴婢不能说!" 一丝不祥恶感掠过脑际,环瑛夫人疾退一步,"你这奴才……" "是你!"沈括骇然惊呼,"原来屈打小云诬陷太子妃的是你!" "括儿在说什么?"太子指控,令环瑛夫人宅愕异常,几不能语。 叶王龙颜一沉,"括儿不得妄言!" "儿臣不替太子妃说话,谁还替太子妃说话?整桩事摆明有人中伤太子妃,父王如此英明,焉会识不出来?试问谁有这个胆子?" "是奴才,是奴才的罪过!"哈善悔恸得连连以额击地,"奴才不该听那些坊间谣传,以为太子妃……" 穰永夕杏眸圆睁,"坊间传本宫些什么?你又以为本宫如何?" 哈善惶惑无主,忐忑道:"太子妃私会郎将军的事,坊间传得甚为不堪……" "私会?"她冷笑,"本宫何时私会过郎将军?" "不止一双眼睛看到您到原国会馆,况且小云……" 穰永夕眸芒如刀,恨声道:"将小云打成这个模样的人,是哈总管么?" "明明是太子妃。" "太子妃不妨告诉朕,你因何约见郎将军?"居高临下,叶王问。 "是郎将军约了儿臣,并非儿臣主动约见。而儿臣答应去见郎将军,是为谢郎将军多次救助之恩。光天华日,众目所见,正是因为儿臣心中磊落。" "原国会馆有人看见你将一封信交予郎将军,写得是什么?" "那封信……"声音顿时萎缩了下去。 叶王目中冷辉幽现,"那封信如何?" "什么信?"太子眉拢惊疑,咄咄逼人,"当真有一封信?" 太子妃伏肩低泣,"……儿臣、儿臣……儿臣只能说问心无愧,请父王圣裁!" "你语焉不详,朕又如何裁断?" "儿臣不能说……" "什么不能?"太子咆哮跳起,"枉本太子一心护你,你瞒了本太子什么?" 太子妃剧摇螓首,泪眸盈盈,"请太子相信臣妾,臣妾没有做对不起太子之事,更不会背叛叶国……" "那就将那封劳什子的信交出来!" "不在臣妾手里!" "在谁手里?" "臣妾将它还给了郎将军!" "还?"叶王的声量压来,"你说'还',为何要还?" "郎将军欲将那封信交给儿媳,儿媳不敢拿。" 太子脸上阴云密布,道:"那个姓郎的为何要递信给你?他是何居心?" "太子不要误会……" "本太子如何不误会?你也别的男人私相授受……" "不不不!"事关名节,太子妃无法含糊其辞,"那信是别人写给郎将军的!" "别人写给他的他又为何要给你!" "因为郎将军看在姐姐面上,想让臣妾立一大功,在叶国站稳脚跟。" "什么人写的信有如何奇效!" "是环……"穰永夕咬唇住语。 "你说……"叶王眯眸,"那封信出自谁手?" 太子妃犹有迟疑,被太子冷眼横去,迫不得已,咬了咬唇,闭眸道:"郎将军说,是环瑛夫人的亲笔信。" 二十七、相逢依稀是是梦中(上) 三日后的夫人宴上,太子妃以一曲高山流水酬谢赠琴的章夫人,博得满堂喝彩,章夫人更是受宠若惊,视太子妃为平生知己。 然而,在扶襄看来,这位高足弹奏得最精彩的高山流水,应为头前的那曲。她还曾担心自己的两个新徒会因彼此间那微妙的互厌而配合失误,但事实是,两人联手可谓天衣无fèng,环环相扣,将环瑛夫人这只猎物一步一步诱入陷阱。 高山落流水,直下三千尺,遇石飞碎玉,迂回落终境。 当然,郎将军的鼎力相助,方算得上是予环瑛夫人的致命一击。 叶王生平最忌讳一事,是庶子生嫡心。王后大位空缺已久,环瑛夫人受宠多年,何以不予后位?他须确保太子走上大位的这条路名正言顺。对环瑛夫人信任宠爱的城墙,皆建立于爱妃无欲无求的基石之上。 环瑛夫人写给郎将军的那封信,将此基石打破,越过了叶王的底线。 信中,环瑛夫人代亲子向朗将军幼妹求亲,言道其妹若嫁大殿下,有朝一日必贵不可言,且待那日,叶国愿向原国割三镇重谢,两方永结友邻之邦。 贵不可言。 割土重谢。 这中间所潜伏的暗示,正是叶王最不可能纵容的。 环瑛夫人贬为六品司仪,禁入冷宫。 大殿下入宫陪伴母亲,终生不离宫门。 一时间,朝中势力布局剧变,太子成为真正的太子。 "环瑛夫人朝中党羽众多,有环瑛夫人与大殿下在,他们始终希望不灭,只等着环瑛夫人的登高一呼。如今那两位被禁,他们的希望也被禁,而情势又未危急到需要他们抛却荣华富贵去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境地,无外两个出路,或蜇伏,或逃走。" 扶襄边说,边擦去身上重重伤痕。阿粤的药实在是妙极了,药粉和水涂抹肌肤之上,迅速扩展漫延,红淋淋鲜艳艳宛若皮开ròu绽,再以同一法子涂抹即能复原如初,光滑无痕,自家的娃儿实在是个天才。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已有了清除他们的主意?"穰永夕也持湿巾在旁帮忙为她擦拭,美目竭力旁视。明知她身上的伤是假的,放眼看去仍是触目惊心,就如三天前的那幕,每忆及任何一刻犹心有余悸。 "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势力,想要清除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但凡一步的差池,引来末路者的疯狂反噬,在咱们的太子爷根基未稳的情形之下,实在不是上策。" "何谓上策?"帘幕之外,沈括眉观鼻鼻观心,端然正坐。经前殿一事,这位太子爷竟真的是工大了,浮躁不再,城府渐成。 "为己所用。"如今环瑛夫人与大殿下是被囚而非被杀,那些人希望尚在,若不能连根拔起,又不能为己所用,不啻与虎同眠。 "如何做?" "断了他们的希望。" 沈括面上微变,"杀了环瑛和大哥?" 扶襄一笑,"杀与不杀是太子爷自己斟酌的事,奴婢无权置喙。"也无意为他有一日的良心发现分担罪责。 "奴婢想说,既然环瑛夫人写给原国郎将军的信可以无中生有,环瑛夫人为了亲儿子经营多年的势网也该有记录在册。如果太子拿到这份东西之后看也不看当着满堂文武付之一炬,那些人庆幸之余,对环瑛夫人也必起嫌恶之心。此事,太子爷不宜着手,须王上身边一位深得王上信任的亲信拿到手中。" "如今替代哈善伺候父王起居的孙公公敦厚忠正,父王深信不疑。"浓括起了身,向帝上人影稍瞥一眼,"多谢。" 帘外脚步声远,帘后两个女子讶异互觑:你可听到了那个"谢"字? "公主莫忘了要重谢一个人。" 穰永夕瞬了瞬眸,"郎将军么?" "正是。" "其实……" "嗯?" "郎将军答应帮忙,是因为我应了他……" "什么?"真要上演文君夜奔了不成? "事成之后带你去见他。" 二十七、相逢依稀是梦中(下) "原来扶姑娘并不记得郎某了。" 扶襄去见了郎硕。为免麻烦,她的确不想阙国那位骄傲清峻的大公主对三公主的陪嫁侍女生疑,只是替随嫁嬷嬷往阙国递送情讯的举措迟早要终止,与大公主的脸面早晚也要撕破,早探端倪也好。 "郎将军……" 郎硕叹了口气,"朗某不想在言辞上浪费时间。扶姑娘,你是扶襄,扶门第一暗卫。" 疆场作风,军人风范。扶襄点漆般的眸仁儿安静潜伏,静待对方的下步。 "看来扶姑娘对朗某委实毫无记忆了。"朗硕苦笑,"四年前,在峙岈山,姑娘救了朗某一命。" "……四年前?"扶襄一讶,"四年前,峙岈山……那个人是阁下?" 她记得的,那时她还随在嵇释身边,长年辗转在越国边疆线上。峙岈山位于越国东疆,当地几家部落联手叛乱,平定之后,她由地牢救出一人,依稀记得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命军医施救,那人却在隔日消失。 "是郎某。郎某那时年少叛逆,不愿按家中安排走入军营,四处游迹,不想误中了暗算,身陷牙族人囹圄。那些人欲迫郎某为他们上战场杀敌,姑娘若晚来一步,朗某怕已被剖心取肝祭了牙族人的军旗。" "将军今日见扶襄,只是为了这桩旧事?" 朗硕朗声大笑,"朗某很是佩服姑娘,在以为朗某居心叵测之下,还能泰然应邀。" "还好,只是觉得朗将军纵然要出手,也不会用一些下作手段。"扶襄道。 "这是……赞扬?" "算是罢。郎将军是阙国的驸马爷,担心扶襄对三公主心怀不轨也属常理。" "与阙国联姻,是郎某应负之责,无可推卸。为护家园,郎某愿抛却所有,不计得失,但并不代表忘却了救命之恩。况且姑娘目前所做的,并未危及原国。" "那么,阁下想如何答谢救命之恩。" "这……"郎将军英挺面孔窘色立现。想要见扶襄,全因对这位恩人多年的心心念念,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至于如何报答,并未思虑清楚。 是个真性情的汉子呢。她眸笑盈盈,道:"不如小女子替将军答了如何?" "好!"郎硕面色一正:"请姑娘示下。" "我在三公主身边只为寻一处遮风避雨之所,无意参与各国纷争。当然,也是为了培植抵挡师门暗杀的力量。至于各国间是战是和,谁兴谁亡,与扶襄已无挂碍。将军暂且替小女子保守这个秘密如何?" 仅是如此?他怔怔道:"扶姑娘大可要郎某帮你应付那些杀手。" "郎将军先前已帮扶襄应付了一路不是么?" 面前女子明明身处泥淖凶险之境,仍巧笑倩兮,美眸内一片澄澈坦净,是当真无畏生死,还是胸有成竹?他心生迷惑。 至此话尽,她起身道:"扶襄告辞。" 为给太子妃避嫌,她此来并非是以面色黄哑的小云面目,得以由大门坦然进出,郎将军执意相送,她也未拒绝,二人并肩步行在叶国街市间,不知谁先将话题引到用兵之道上,竟是颇为投机,沿路相谈甚洽,不知不觉小巷在望。 "这条巷子直通太子府的后巷,朗将军止步罢。" "郎鞭在此站个片刻,扶姑娘只管进去。" 扶襄莞尔,"郎将军是怕小女子被杀手找上么?" "据我所知,那些人也出自扶门。" "但扶门只有一个首席暗卫。" "好。"郎硕慨然作别,"郎某就此别过。" 她含笑目送,确定郎将军身影远去,姗姗踅足走进小巷。 僻静的街后长巷,巷外的青天白日显然无法照拂其间,阴冷而幽邃,的确是暗杀者的钟爱场地。她会行走其内,概因这道巷内有一道门属于她,是她换装易容处所,不宜外人知晓。 她脚步突滞,目内陡现冷警。 危机感的产生仅是刹那,那刹那方起,一条长臂锁住她肩膀,将她抵在了糙硬墙面上。 "瞳儿,你的反应还应再快一些呢。" 二十八、如此便该不相逢(上) 她知道是他。 方才的瞬间,她已知是他。 若非是他,她不会让自己失去所有控制的先机。 这个人,注定是她骨中的刺,血中的毒,及至发作,为时已晚。 "我的瞳儿似乎心情不错。"左丘无俦说。 两人的脸相隔近在寸许,他目底炙怒的紫芒灼伤着她的每寸颊肤,喷薄的呼吸无孔不入,致使他身上的松香味道倾刻占满了她的肺腔,侵略殆尽。 "上一回是谁呢?"他蹙眉想了想,"轻土还是重土?" 轻土重土?什么东西?她也困惑。 "这一回这狼或是狈,仍然是原国人,怎么瞳儿对原国人有格外的偏爱么?" 她蓦地明白,气极:"你这……"混蛋!在他眉梢挑高眼神期待中,骂声顿止。她怎能忘了这混蛋的恶劣趣味? 期待落空,左丘无俦不无失望叹息,道:"瞳儿的记性不应该太好的。" 无耻!她恨恨盯他。 "瞳儿在心中骂我么?" 她定了定心神。这人在她面前贯的是无赖行径,情绪不该一味被他牵着走的。 "左丘家主是偶然路经此处,还是特地为扶襄而来。" "如果是后者,瞳儿会不会更感动一点?" "不止感动。" "还有什么?" "还有醒悟。原来左丘家主已经喜欢扶襄至斯。" 他唇边笑纹悠悠溢开,低头啄了啄小女子这张伶俐小嘴,"有了这层醒悟,瞳儿便要心甘情愿地随我走了罢?" 她讥笑:"我对你几时有过心甘情愿?" 他俊脸骤冷,身背站直,稍缓了对小女子的箝制,不无自嘲道:"你依然懂得找人软肋。" 这就对了,本就无情人,何须多情貌?一汪心湖风平浪静下来,她笑回:"过奖。" "如此的话,将霍阳送到本王身边定然是无心之举了?" 霍阳,对了,霍阳。她将那位绝色丽人送了过去,这人怎还有闲暇来理会她?"霍阳……她怎么了?" "你托她给本家主捎那句话,难道不是为了招引本家主前来寻你?" "……你怎么知道那话是我说的?" 他啧声摇首,眉目间又有几分狡赖浮现,"难道只有你了解本王?不晓得本王也知你甚深么?" 她不予置评。 这小女子总归是倔强得可爱呢。他笑音轻若羽毛般扫过她柔白耳尖,道:"霍阳自诩是本王的知音,但她永远无法晓得本王能够无视世间礼教礼法,却不能无视左丘家,身为家主,我有这份责任。更何况,她并没有你所指的是怎样的另条路。" "她没有想到?" "显而易见,你高估了她。" "她……"霍阳没有想到那一层去,是因为当真爱这个男人罢?爱到除了这个男人的情绪情怀,容不下更多的得失计算,"那,她应该说了诸如请左丘家主多多关爱自己莫要寂寞终老之类的话罢?" 他眯细了眸。 "果真如此。"她苦笑。 "你想说什么?" "你身边的女人,都要比我爱你。" "……是么?"他声内透出寒意。 "如果你找我,仅是为了确定那所谓的另条路是否与你脑中所想的不谋而合,我会回答'是'。"她颓然低喟,"可以就此别过了么?" "瞳儿,到底……" "扶姑娘,闭眼!"一记疾喝从头顶上方落下。 她闭上了眼。 随即,碎屑状物什兜头而至。 左丘无俦挥袖拨散,保住视线清明,但左后中小女子忒不安分,他气恼之余张嘴欲斥,却未料吸来异物入口,呛出一串急咳。 适才状况突发,他第一时即判断出来人所用并非迷幻药粉,也非致使之物。事实证明他所料不错。然而,不致迷,不致命,至少致咳,为奇袭者争取了片刻空隙。 "扶姑娘,抓住绳子!"一道绳索沿墙垂下。 左丘无俦俊目厉,探臂收缩掌握,"你敢……咳咳……" 她敢。趁他咳声连紧掌力松驰,她如条游鱼般滑脱出来,攀上绳索。 "你居然敢又一次在本家主面前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他咆声直若惊雷。 二十八、如此便该不相逢(下) 左丘无俦,云国军中之神。 郎硕,原国第一战将。 她想过这两个人会有一场大战,但没料到她所目睹到的首战竟是在发生在一条阴暗的长巷里,实至名归的狭路相逢,而且是一条属于阙国的路。 她的手才攀上绳索,他的剑已出,绳索毫无争议地一分为二,将她掷入他的怀中,听到一声切齿狠问:"你以为我能容忍你几次?" 她没有来得及回答,郎将军的剑到了。 他旋身支挡,嗤笑,"怎么总有男人愿意为你出头?" 她自是不必理会如此没有营养的话题,但如这种在他臂内忍受剑器肆虐声的景象屡屡上演,她也会不厌其烦,道:"你可以先放开我再去打架的罢?" "你认为呢?"他反诘。 巷子狭窄,为了腾挪方便,他将她向上抛了出去,右手中的无俦剑击退对手重击,在臂虚位以待,重将小女子接进臂弯。 受此一番,扶襄眼前繁星闪闪,五脏六腑好一阵翻江倒海,委实气恼至极:"左丘无俦你这混账!" 他胸腔震动,笑意澎湃。 "左丘无俦?"郎硕听到这声娇叱,攻掠的身形顿止,"阁下是左丘无俦?" "而阁下是郎硕。" 郎硕定睛端详,对在这种情形下得遇这一颇多诧愕,颔首:"正是郎某,请问阁下与扶姑娘有何恩怨?" "我还以为左丘无俦情陷越国细作的风流韵事早已经遍传了天下。" 郎硕并不确定自己所听到的,望向另位当事者,"扶姑娘,你也他认识。" "认识。" "他埋伏在此处不是为狙杀扶姑娘?" "也许有一日会,但至少不是眼下。" "是郎某多事了?"正直刚毅的将军大人有几分郝然。 左丘无俦眉梢一扬:"你的确多……" "怎么会?"她打断某人的毒舌,"多谢郎将军援手,使扶襄不必失去自由。" 左丘无俦唇角抽搐。 郎硕目色一凛,"扶姑娘是郎某的朋友,郎某不会袖手旁观。" "朋友么?"他尾音上挑,"朋友的家务事郎将军也有意干预么?" 郎硕愣了愣,"家务?" "本家主要带走自己的爱妾,应该不需要郎将军首肯罢?" 她容色丕变,冷冷道:"左丘家主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他眉拢薄怒,"你说什么?" "莫非左丘家主深知在贵府的岁月是扶襄迄今为止的最大耻rǔ,为羞rǔ扶襄不惜反复提及那段逢场作戏?" 耻rǔ,羞rǔ,逢场作戏。小女子受伤了,恰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露出尖牙利爪。他一笑,"瞳儿……" "很好笑么?"她盯住他,眸光利若剑芒,"若阁下是为了曾从阁下手中盗取了珍物的异国细作而来,我不会坐以待毙,大家各凭本事。若是为了所谓爱妾,左丘无俦,让我更明白更认真的告诉你,倘使我眼前只余两个选择,一是死,一是重做你的妾,我选择……" "死。" 他眯眸,一层寒霜覆上俊美面容。 "好,好呐,不愧是本公子欣赏喜爱的小襄子!"长巷彼端忽有人鼓掌欢呼,一位前呼后拥的灰衣少年四平八稳地登场。 扶襄惑然相觑。 "不用糊涂,你没有看错,小襄子。本公子看你来了。" "冉轻尘?" "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么?"冉轻尘困扰地抹了抹额角,"也难怪,本公子一听小郎说在阙国看到了你,就不顾风尘辛苦地赶来,还藏在暗处准备给你个惊喜,你是该感动的。" "……"这位公子的率直朴实仍然千年如一日。 冉轻尘示意左右两婢,"你们将本公子的决定告诉小襄子。" 赏心、乐事面有难色。 扶襄背陡生恶寒。 "扶姑娘……"赏心干笑了两声,"我们公子愿娶姑娘为妻。" 二十九、直若当初不相识(上) 赏心的话落下,长巷内刹那无声。 轻尘公子的冷场效果由来不同凡响。 "我记得……"两人是莫逆好友,郎硕比任何人都深刻领教过这主儿无节无序的凌乱,免疫力高出众人一筹。呆了须臾后,他迷惑又谨慎地发问:"轻尘说此行是为了叶国的温泉,怎么换做了扶姑娘?" "那时不晓得小襄在叶国,自然是为了温泉。" "……你何时晓得扶姑娘在此?" "就在刚刚。" "……"不顾风尘辛苦一说,又从何来? "不用感谢我,感谢小襄子即可。若非听到我家小襄子在里边,我应该不会派良辰、美景帮你挡住这人的手下。" "……扶姑娘,郎某先走一步。"不待回应,郎硕退场的脚步迈得急不可待。 "慢走不送。"冉轻尘施施然道:"良辰、美景在和人打架,你去看一眼,别让那两个粗人伤了我家美婢的细皮嫩ròu。" 郎硕背身顿了片刻,步行如飞。 冉轻尘秀长双目殷殷递向扶襄,"小襄子,咱们也该走了罢?" 扶襄哭笑两难,"走去哪里?" "随我回家,择日完婚。" "……为什么?" "因为我喜爱你,欣赏你,珍惜你,明白你的独一无二。" 恶寒骤袭全身,扶襄艰难一笑:"小女子多谢轻尘公子的看重。" "我更明白你的珍贵,你值得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明媒正娶。所以,本公子来了。" "……" "本公子来了,你将是未来的华王妃。" "华王妃?"那是什么东西? "解释。"轻尘公子眼尾挑向奴婢。 乐事窘态毕现,讪笑道:"公子不久前承袭了老王爷的爵位,华王。公子要娶您为妻,您便是我们的华王妃。" "轻尘公子……"扶襄微有动容。若是她理解未错,这位疯癫无状的公子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为她鸣报不平,以王妃之位回敬左丘无俦对她的rǔ没,她须说,在她心境灰暗的此刻,的确教她心生感动。 "怎么,无论阿猫阿狗,但能许你正妻之位,你都要感激涕零么?"她神情间的每丝变化,身旁男人尽收眼底,唇线讥诮,声嗓无温。 她笑吟吟颔首:"是呢,感激涕零,那可是王妃之位不是么?" "当然是王妃之位。"冉轻尘昂首接话,掷地有声。 "好,我……" "你敢!"一只粉臂被男人铁箍般攥住。 她掀睑,看着他铁青冰冷的俊脸,眼波淡若秋烟,"左丘家主当明白,这世上少有我不敢的事。" 他眸内的紫芒霍地跃跳如炬。 冉轻尘老大不悦地皱眉,伸出手招呼:"小襄子还和他废什么话?快来本公子这边,我们夫妻返家去过我们的逍遥日子去。" "好。"她顺巧应声,垂首瞄了瞄。 自己臂上的掌,遂伸手来掰,一根一根手指,为求自由,不厌其烦。 低头瞰睨她的表演,他且怒且恨,至极反笑:"你可以从我手中逃开几次?" "逃得几次是几次,直到左丘家主失去了耐心,决定杀我为快。"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会,若你的耐心濒临顶点,一剑落下,纠葛即断。何况……"她望向他身后,有人正悄步临近,"你那些忠心相随的家人与手下,会在那之前,早早将我杀了。" 二十九、直若当初不相识(下) 左丘无倚的确来了,也的确如扶襄所断定的,他想除去这个女子。 他一路目睹兄长为扶襄一次次破例、一次次有违常性的种种,他与整个左丘家族都已感觉到了不安。杀了扶襄,他固然可以想象到兄长的暴怒,但留下她,他们却无法想象他们的家主还能为这个女子做到多少。 当然,不是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没有自大到以为会在兄长的眼皮底下取了这女子的性命。 "大哥,小弟来助您一臂之力,哪国的宵小敢在我兄长面前猖狂,放马过来!" "请问……"冉轻尘极为认真郑重地打量着这位面目凶狠的锦衣少年,道:"左丘无俦把你家戏子也带来了么?" 如果不是立场有别,左丘无俦应该会为对方喝声彩。 "装疯卖傻是你冉轻尘的长项才对罢?"只是,左丘二少回击的话声煞是流利,"你当你换了身衣服本二少就不认得阁下是那位在午州花魁的初夜竞标会上与人大打出手的纨绔代表了么?" 轻尘公子的反唇相讥也不遑多让:"阁下不换衣服本公子也认得出你是那位被午州花魁拒之门外的倒霉权贵。" 电光石火的当儿,这二位将彼此过往的光辉事迹和盘托出,还真是…… 令人无语。 "用这人来刺激本王,当真可行么?"左丘无俦唇角愉快上扬,在身边小女子耳边低语。 "我累了。"扶襄何尝不觉无趣,"左丘家主是打算将小女子就地处决还是愿意放小女子一马?" "本王两者都不选。" "带回去囚禁?" "你可以这么认为。" "而后借你家人之手将小女子彻底解决?" 左丘无俦瞥了那厢与冉轻尘相斗甚欢的堂弟,嗤声道:"你怎么会认为他们有胆子杀你?" "他们有胆子为你做任何事,更有胆子为你清除通往霸业路上的任何障碍。" 他轻笑,"这么说,你会成为本王的障碍?" 她也笑,"我一日不肯做你的妾,你一日无法安心迎娶正妻,可对?" 他目色倏明倏暗,唇抿一线。 "而左丘家主的妻族无疑是左家家主霸业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你现今迟迟未肯这一环衔接完成,你整个家庭怕早已将扶襄视为眼中之钉。杀了扶襄,或许惹你瞬间之怒,但能挽一世之事,于他们来讲,得绝对多于失。阁下只须将身为家主的自负暂且搁置,便能将这一点轻易参透,何须扶襄赘述?" 这条阴暗巷道并不是捅破这层窗纸的上佳选择,然而,他们间纵然曾有温情脉脉,也只是一时姑且,她不需要,也不需要他来需要。 "还有,左丘家主忽视了最重要的部分,我是扶襄,是经历过最残酷调教的暗卫,旦有一夕尚存,便存不驯之心。就算你能迫扶襄为妾,免不得陷你的妻子成为扶襄的出气筒。当然,也不排除另一个,那便是你娶了一位智能超群的妻子,让扶襄死得很难看。请问左丘家主看好哪一个?" 他们间真正存在的,始终不曾改变:残酷与丑陋,虞诈与阴谋。 这个事实,前所未有地唤醒了左丘无俦一直刻意摒除的意识,顷刻间,惟觉胸田荒芜,心境虚无,紧锁的手脱落下来,道:"扶襄,本王今日才知道,你果然残忍。" "是阁下乐意自欺。" "真希望本王不曾认识你。" "请相信,如果可能,我更愿如此。" 这是迄今为止,两人惟一达成的共识。 此后,各踞天涯,宛若从未相识。 三十、烽火渐炙世难藏(上) 烽火连三月,鸿书抵万金。 这年春天,云国与越国的表面和平到了极限,以一场不大不小的边境摩擦为引火线,战争开始了。 云国称霸多年来,各国为示忠诚,不惜以本国公主、王子为质,任自家身娇ròu贵的金枝玉叶们流落异国受人践踏。此一回越国置本国公主于不顾,与云国撕破脸面,概因当前契机百年难遇。 左丘家举族迁回故园,各房男丁皆着手家族生意,谢绝王都来客,不问庙堂变幻,左丘无俦深居简出,行踪成迷。而少了左丘无俦的云国军队,好比巨人失魂,猛虎缺齿,或许庞大依旧,却失去了其锐其利。 尽管也有朝臣忧虑此乃云国君臣玩得一出苦ròu伎俩,但潜伏于越国启夏城的细作定期所传一再激发越王一雪前rǔ之心。胸腔蠢蠢欲动之际,又恰逢阙国二公主与贞秀太后义子补之相见甚洽,好事将近。越、阙、原、叶四国姻亲盘结,形同一体,是以当边关异动,一触即发。 这一战,春寒犹浓时开始,盛夏酷暑时仍酣,整整三个月,两方俱有胜负,战局陷于僵持。 一封发自沙场前沿的书信穿越战火,抵达莫河城,到了静王世子嵇释案头。 "属下不明白,王上为何还不起用世子为帅?若由世子率领,早已攻伐到越国都城!" 书房内,嵇释展信阅罢,正巧听到属下大发不平,俊逸面孔漾开一丝浅笑,道:"云国军中没有了左丘无俦,在王上看来已不足为惧,本世子也就没了用处。" "可是眼前不进不退,便该请世子出山。" "王上外忧左丘氏,内患静王府,已非一日两日。费了恁多周折才将静王府架空,又岂肯再将兵符交到本世子手上?" 庞三河一径地顿足扼腕:"左丘家早晚会东山再起,若不趁此机会直捣黄龙,只怕悔之晚矣!" 其弟庞三江观世子神色莫测,问:"莫非世子有什么好消息?" "还是三江细心。"嵇释敲了敲桌上信笺,"是书寅的信,他得手了。" 庞三河顿时大喜:"属下等人该着手准备了?" "不急。书寅将三万大军带进野牛岭尚须五日,伪造大败之象又须费些时日,及至消息传到这边,最快也要在半月之内,你们过早行动,不免招人注意。嵇南,捎个信给扶冉,两日内务必探出兰使、竹使的关押地。" 王府执事衔命退下。 "世子想搭救扶门两使?这两使一个刁钻,一个臭硬,只怕不易招为己用。"庞三江道。 书案后侧,矗立一株梅花盆景,此季节无花无叶。嵇释探指触了触孤傲梅枝,闲声问:"扶稷押着他们,是为迫梅使自首,你们道为何时至今日不见梅使现身?" 庞三河拢起眉头,"属下也奇怪来着,扶姑娘不像冷血无情的人……" "因为她深知扶稷不会舍得动他们一根分毫。而一旦由本世子接手,相信梅使大人不日即会不请自来。" "世子为何不直接向扶稷要人?应变他不敢不给!" "如果那只老狐狸若将球踢到贞秀太后处,本世子还向贞秀太后要人不成?" "都怪属下。"庞三河虬髯纠结的脸上爬满惭愧,"如果不是属下丢了扶姑娘,世子也不必费此思量。" 那次出片,他本得世子密谕,要将扶襄带回世子身边。七里庄内早已进行了事前布置,安排妥当,没料想意外横生,计划成空。 "不碍的。"嵇释尔雅微哂,"好事多磨,本世子等得起。" 三十、烽火渐炙世难藏(下) 云国。启夏城。 一个风急雨骤的午后,疲惫不堪的嵇辰敲开左丘府大门。 左丘故园内的府中事务仍由三爷夫人长庆公主掌理,越国公主作为三夫人的娘家人,未遭任何阻难,顺利迈进左丘三爷院落,见到了要见之人。 "姑姑!"欲话泪先流,嵇辰扑在姑姑脚下。 长庆公主扶起这瘦骨伶仃的侄女儿,"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当初离开风昌,不能将身为质女的嵇辰一并带离,料到少了左丘府三夫人为依靠的她必定处境艰难。今日一见,竟是比料想的还要落魄。 "砚兰,你是如何照顾公主的?" 跪在嵇辰身后的丫头以膝盖蹭行了几步,哭道:"禀主子,公主为见您一面,不顾道路坎坷,风大雨大的,奴婢实在是拦不住!"她本是长庆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奉方子之命保护伺候越国,个中艰辛难以言表。 "不怪砚兰,是辰儿想早一时见到姑姑。" 长庆公主凝视着侄女儿素瘦的小脸,心口酸涩:"你一人在风昌很难罢?" "还好。"嵇辰眼中含泪,强颜欢笑,"既做质女,辰儿早已不当自己是公主。" "见到辰儿之前,我尚存一丝冀望,让自己相信你父王既然铁心与云国开战,此前早该将你救离云国,没想到……你的父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无法让人惊喜。" 嵇辰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两国开战……必定不是父王意愿……如果不是越国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辰儿也不会来见姑姑……" 这个天真的孩子,对她的父王犹抱有幻想呢。长庆公主目透悲悯,"辰儿,当前事不是你能过问的,算了罢。" "姑姑……" "站在姑侄的立场,我自然希望能够将你留在身边照顾,但作为左丘家的人,无法不心生警惕。辰儿明白么?" 嵇辰嗫嚅:"辰儿不明白。" 长庆公主长喟,"云、越开战,云王未将质女推上战场斩首祭旗,显然是另存考量。你身为质女,本该寸步不离风昌,若被人发现你来了这边,今时的左丘府未必能保住你,也未必能保住自己。" "……辰儿明白了。"质女生涯已有两载,自以为已阅尽人生这本厚典的百态,却原来,最残忍的一页远远未到,而到来时,是由自己的至亲绘就。 侄女儿面若灰烬,长庆公主看得心尖泛疼,道:"辰儿也不必如此,姑姑定会设法保你……" 嵇辰倏然抬首,"姑姑可否让辰儿拜会左丘家主?" "……为何?" "辰儿要与他谈个条件。" "说说看。" 所幸,左丘家主今日心情不坏,左驭、左驶乐得打开家主院门,迎接不速之客。 "你可以给本家主什么条件,用来交换什么?" "扶襄的身世。" 黑檀长椅上,左丘无倚兀自岿然不动,"扶襄"两字恍若未闻。 孤立在厅堂正央的嵇辰挺直了身子,给自己注入了最后一丝信心,僵声道:"我以扶襄的身世,交换左丘家主给嵇辰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三十一、各为其主莫沉吟(上) 因战术之过,越国三万大军孤军深入,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云、越之战世所瞩目,此消息速传各国。 越王的震怒不肖多说,其他翘首观望的各国当权者也不无失望。这其中,最形急于色的莫过阙国二公主,闻讯后,弃轿不用,驰马赶至郊外新军训练营地,找长姐共商国是。 "姐姐别不言语,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上去再说。"大公主邀小妹共攀高山,低首攀至山頂,俯瞰山下新军子弟在原野间摸爬滚打,容色沉凝,喜怒难辨。 一刻钟后,穣亘夕再度按擦不住,"姐……" 穣常夕展顏一笑,语含促狭道:"亘夕急成这般模样,是把自己当真当成云国媳妇了罢?" "姐姐在转开话題?"穣亘夕心生疑窦。 "你多心了。"穣常夕笑意微敛,"我只是在想如何保住他们。" "保住谁?他们?"长姐眸线所在是山下,她頗觉纳罕,"他们参伍为得就是沙场杀敌,姐姐想要保住他们?" 穣常夕语声一冷:"他们的责任是为了保护阙国,而我们的责任是保护他们。" "他们是军人……" "军人橫尸沙场无可厚非,但须死得其所。任何情形之下,我都不会让自己的兵士儿郎充当他人地灰。" 穣亘夕面颜僵窘,问:"姐姐是在暗指亘夕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国民生死么?" "你并不想嫁去越国,却想助越国击敗云国,为得仅仅是让左丘无俦看到你。亘夕,你在走一条险路。" "……姐姐少凭空猜测!"二公主花容怫然,悻悻道:"云国霸横多年,我们受过多少欺负?难道姐姐不想趁此机会让云国彻底失去翻身机会?" "云国如今的败退,无非是因为没有左丘无俦,左丘无俦随时可以复出,各国白白授人以柄……" 又是左丘无俦!着实压抑不住,穰亘夕脱口而出:"左丘无俦既然这般神通广大,姐姐为何会放掉他?" 穣常夕稍愣。 "姐姐虽然没有告诉我,但左丘无俦现身阙国的事,我仍然没有漏听。亘夕不解得是,姐姐怎么会错失了这天賜的良机?" "你所说良机,是指杀掉左丘无俦?" "亘夕……"穣常夕摇首,噱笑不止,"如果可以,我为何不杀?你没有想过么?左丘无俦精谋善虑,你道他之所以敢独身出现在我面前,依凭得仅是艺高人胆大?" "那……" "他出现之时,也是父王陪姜妃出城行猎的日子,他的手下易妆成宫中侍卫,离父王不过几步之遥。" 穣亘夕呆若木鸡。 "几年前,他带我到叶国救人,叶国仆射大夫是他故友,他挟其援手,用得就是这个法子。他如法炮制,你认为我可有任何冒险的机会?" "这个人……好是阴险卑鄙……"穣亘夕嚅嚅低骂。 "至于你还未出口的出兵助越提议,我可以告诉你,越国可以置他们的公主于不顾,我们却不能置我们的姑母于死地。姑母为了你我,为了阙国,甘愿为质多年,换得我们姐妹的平安,没有办法接姑姑回来颐养天年已是不孝,若再陷她于险境,你我于心何安?" 穣亘夕受挫良深,表情空白,眼神空茫了,全凭直觉随口言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不像姐姐。" "是。"穣常夕眉梢傲扬,"至要的一点,当前并非是给云国致命一击的最佳机会。" 三十一、各为其主莫沉吟(下) 琢国。枫月城。 云、越战事狡着,原王冉悫一度曾生起援兵越国的心思,却因朝中文武的赞同之声戛然而止,深思熟虑之后,召驻守边关的郎家人回朝。 冉悫与郎琐爲少年至交,成年后虽一为君一为臣,再无了先前饮酒和歌击瓮叩击的肆兴时光,但信任仍在,俦重不减,有关举国前途时刻,惟一能将心头疑虑交付的,非这位良臣挚友莫属。 "云王将左丘氏逐出军政,到底是君臣反目,还是另有文章,朕不得而知,朕可以断定得是,朕的那些向来畏战怯兵的朝中老臣们如今群声附和,必定是拿了越国人不少的好处。"每念至此,冉悫心海内席卷恨怒浪涛,隐隐还涌动着对这个腐朽朝堂无力回天的悲凉浅潮,"朕的朝堂已然腐朽至斯,郎卿还想誓死护卫这个国家么?" 郎硕朗笑,"王上何必和那些命不久矣的老朽计较?云、越之战愈演愈烈,无论谁是最后胜方,都不会是战争的终结者。这场战争已然勾起了太多人的好心,只怕各国混战的局面又要开始了。" "郎卿有何妙策?" "当务之急是使我原国不受战火殃及,长远之计则是在这场战争决出胜者的那刻迅即发兵,趁其久战疲惫之际占取先机,称霸各国。" 冉悫看着这位臣子豪志勃发,心中大为宽慰,欣然走下玉阶,与挚友平视而立,道:"这么说,郎卿已有了详尽的计划?" "联合阙国,施恩叶国,使这两国皆不涉云、越之战,直待两国决出胜负,三国共伐胜者,及至之后谁能成为新的霸主,端看哪一方做足了这份准备。" "未雨绸璆,其当如是。"冉憑直觉精神振奋,心情焕然一新,"郎卿这席话让眹第一次觉得朕不是坐在王位上受堂前那些老臣cao纵的愧儡,天佑原国,得郎卿佐护。" "王上过奖……" "不过……"原王陛下微眯了眸,将挚友从头到脚扫过一遍,"朕以为郎卿的谋略只在战场,今日却教朕耳目一新,不知郎卿几时对政局也有了如此通透精辟的掌握?" 郎硕半垂首道:"不瞒王上,微臣的确是得了高人指教。" 原王大喜,"何方高人?" "微臣应了这位朋友不将其推到幕前,请王上体谅。" "如此么?"冉悫点头,洒脱莞尔,"诺出必践,无可厚非,朕不逼郎卿。无论如何,先替朕谢过你的这位朋友,但愿有一日可有缘得见。" "微臣谢王上体谅。" 离宫回府,郎硕健阔脚步直奔后院,踏进一片葳蕤翠竹密林内,深处有屋,屋中有人,債影婀娜,幽香淡淡,灯下琴前,闲趣盎然。 郎将军站在门前,问:"还没有安歇么?" 若有若无微若叹息的琴声停在指间,琴前人回眸,"郎将军能在此时赶来,应是断定我没有安歇罢?" 郎硕黝黑面孔透出些许赧意,"是郎某鲁莽。一时迫不及待。" "云王陛下认同了?" "对!"郎硕目光炯烁兴奋,"王上好久不曾开怀一笑,郎某多谢扶姑娘!" "郎将军客气,你给了扶襄一个容身之处,权当赁资罢。" "以姑娘的才华,完全不必如何委屈,我云国王上主张新政,不拘俗礼,姑娘如若愿意,郎某将姑娘推荐给王上,必能一展所长……" "不。"扶襄缓摇螓首,"你们各为其主,责无旁贷。扶襄作为一个局外人,本该观棋不语,然郎将军义薄云天,扶襄聊作报答,别无其它。" "好,扶姑娘只管在此安心居住,郎某尊重姑娘意愿,绝不将你曝于人前。" "扶襄谢过。"乱世烽燹,巢覆无完卵,为维持仅余的尊严,又踏飘泊长途,扶襄啊扶襄,但愿你从未后悔,从未迷惘。 三十二、君友臣恭耐人寻(上) 长庆公主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战争进行的第六个月,八月节来临的前夕,云王兵马包围了左丘故园。 其时,左丘无俦并不在府中。 哨卫出身的左风在重兵围府前嗅到了异常气息,以一双飞毛腿跑去启夏山间,向主子通报府中突变。 "重兵围府?什么罪名?"左丘二少煞是好奇,死皮赖脸随兄长到山间小筑小住几日,不想来此cha曲。 "属下不知。"察觉事情有异时即望风而遁,哪有闲暇听闻领头将领宣读罪名? "应该是私通隐匿越国质女,形同谋逆。"左丘无俦道。 "那个嵇辰不是已经打发走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对呢。"左丘二少大摇其头,不通,不通,实在不通。"这兔死狗烹的事不是都要等到尘埃落地?咱们的王上现在正忙着和越国打架,怎还有这份心思?这个时候灭了左丘家,于他可有半处的好处?" "筹码罢了。"左丘无俦彼挂整齐,跃上马鞍,"走罢,让我们如王上所愿。" 如王上所愿,他们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风昌城。潜逃在外的左丘家逃犯觐见王上。 两人的马才踏上上阳宫前的护城桥,宫门訇然大开,两队精兵分列两畔,侍卫总长郑彬快步迎来,行抱腕礼:"左丘家主,左丘二少,王上正等着二位。" "唉,果然是请君入瓮。"左丘二少一步三叹,甚是哀怨。 郑彬小心翼翼:"小的还要告罪,请二位……" "搜身不是?本少爷向来是良民一枚,配合得紧,来罢。"两臂高举,慷慨献身。 左丘家主的无俦剑,左丘二少的精钢匕,皆未随身佩带。郑彬格尽职守完毕,亲领两人直达居安殿。 偏殿内茶气缭绕,云王狄昉一身轻便常服,临坐榻桌之側,一手执卷,一手捏杯,恁是松愜地等待左丘兄弟的到来。 "无俦,无倚,多日未见了。" 左丘无倚比兄长要快上一步,伏地山呼:"糙民参见王上。" "怎么会是糙民?"狄昉发喊,"左丘家是我云国百年的士大夫世家,怎样也做不到糙民罢?" "糙民失言,糙民惶恐,请王上恕罪!"左丘无倚高声朗朗。 去王拨了拨受惊的耳朵,道:"行了无倚,你姑且别急着耍宝,若是不能安生,就到仁圣宫去罢,太后这些日子念叨最多的人,非你莫属了。" 左丘二少桃花眼纯真忽闪了几下,一手掩到嘴前:"糙民这就安生,王上全当糙民是道屏风布景。" 无奈地叹了声,狄昉眸线延展,看向未出一声的男子,"无俦打进来就没说一句话,可是在生朕的气?" 左丘无俦容颜肃冷:"臣是在想制胜之策。" "何处制胜?" "前沿沙场。" 云王龙心大悦:"好聪明的无俦,已然想到了朕要说的。" "臣请领兵御敌,请王上恩允。" "唉。"一声长叹,云王面染愁色,"有无俦这话,朕是何等的欣慰,然而让朕为难得是,左丘府的三夫人一时错念,协助越国质女逃离云国,此乃重罪呐。朕也知这仅是三夫人一人一时之失,与左丘家无尤,但云国法典如山,满朝臣工诸口攸攸,私匿质女形同谋逆,朕实在无法徇私,无俦应该能体谅朕的难处罢?" "微臣必将荡平越国,将功折罪,只请王上留得左丘家老小性命。"左丘无俦单膝跪倒,一手四指向天,以云国男子起誓姿态道。 云王伸手搀扶,"无俦明白就好,你尽管放心杀敌,朕会全力与那些老臣周旋,严命围宅官兵不得进府骚扰,待你凯旋之日,朕大赦天下,保左丘家上下平安。" 三十二、君友臣恭耐人寻(下) "看这情形,王上从来没有让左丘家东山再起的打算。" 十里长街杳无人迹,天悬圆月如盘,秋意素凉如水,两道并辔而驱的身影行走缓重,左丘无倚的声音内更是遺憾重重,无疑,左丘家王上推上了悬崖。 "王上对左丘家的心结不是一日两日,既然不废一兵一卒令左丘家退离风昌,当是无论如何也不再给左丘家翻身机会了。"左丘无俦眺望长街彼端的左丘府门,银色月辉下,黑门白阶前,秋叶累枳,寥无人迹,无端透出萧瑟味道,不由一笑,"门前冷落车马稀,无倚可想到左丘府也有今日?" "今时今曰,本少爷这个不知百姓疾苦的执绔子弟才明白何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枉这遭了,唉……"左丘二少这声叹息,明显少了几分城意。早在自卸兵权之初,对今日情形早有预见,若此时刻门庭若市才是咄咄怪事。 两人缓马慢话,悠然到了自家门前,叩门良久,听到门内重重跫音。 "哪一位?"门内人慎问。 "左丘无俦。" "哪里来的宵小,竞敢冒充我家家主?又是一个看我左府家敗落欺上门的势利小人!" "又"么?左丘无俦挑眉,左丘无倚莞尔,施施然道:"赢叔,是我,左丘无倚,你该听得出本少爷这独一无二的声音不是任何一只宵小能冒充得了的罢?" "……二少爷?"门内人疑问。 "开门罢。" 踯躅了多时,隱有门闩声动,而后徐徐启了一縫,闪来两双戒备目光。左丘无倚红口白牙咧嘴一乐,门内目光登时换成泪光,两道门豁地打斤,"家主,二少爷,老奴……" 左丘无俦穹下腰来,将七八位老仆一一扶起,道:"走罢,里面叙话。" 左赢颤声应着,陪同两位主子步向门内,余下几个老仆闳门落闩。 左丘无倚两手各牵一马,昂首阔步,嘻嘻哈哈道:"本来我还怕你们被关进了牢中,凭你们这身老骨头怕是难熬了,现今个个都好好的,是了不得的喜事,真想放声大笑呐。" 左赢擦净老泪,忧声道:"老奴都听说了,王上发兵到了启夏城,各位爷和夫人可还安好?" "还好还好。"有两仆赶来慌不迭将二少手中马缰接过,左丘无倚杨臂抱拳,道:"王上天恩,围而不攻,只待左丘家主得胜还朝,便能大赦天下,赢叔不必担心。"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奴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左丘无倚面上狠意勃然,"这些日子赢叔很辛苦罢?有多少人欺上门来?" 左赢苦笑:"起初还好,只不过出门置办日用时听些讥讽闲话,老奴们全当是犬吠,不理会也就罢了。自打左丘故园被围左丘家主逃亡在外的传闻到了风昌,隔三岔五便有人拍门叫嚷,实在是欺人太甚。" "剽悍!"左丘无倚竖指大赞,"都叫嚷些什么?赢叔说来听听。" "无非是一些不中听的腌话。" "说罢说罢,也当替本少爷接风洗尘了。" "……说左丘家名存实亡,还占着这宅院不走实在无耻,大概也就这些话了。" "经过赢叔的嘴,想必已经好听多了罢。" 左赢憤憤道:"家主和二少是贵人,何必让那些话污了贵听?" "有道理。"左丘无倚拨了拨耳朵,"赢叔可还记得是哪些人?就算左丘家一落千丈,但百年的名声在那里,应该不是哪只阿猫阿狗都敢找上门来罢?" 左赢不住地点头。 "将之前的及至以后但凡堵住府门口叫骂过的,你们几个老弱不必费什么力气和人对骂,一一记下来就好。"他左丘二少最喜欢的一件事,是秋后算账。 "这……" "听二少爷的。"左丘无俦开口。 "老奴遵命!" 主仆三人走进了书房。 书房内早有腿脚快的老仆高燃灯烛,整洁清净,一尘不染。 "请家主和二少爷在此小作歇息,寝楼已然洒扫过了,老仆正将被褥薰香。" "不必麻煩了,一晚而已,大哥睡里间,本少爷睡在这外面的榻上就好。" "容老奴为家主和二少铺设整齐。"左赢说话间,两手却未去理会里外间的垂帘,兀自在墻上书柜间一番推移,一道暗门无声闪现。 三人依次而入,身置密室,除却一直神情淡漠的左丘家主,其他二人神态皆是一变。 "禀家主,老奴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家主令下。" "第一次得胜军报传回风昌后的七八日,即可出手。" 左赢目含精利芒锋,道:"老奴定不rǔ命!" "还有,找出嵇辰的藏身处。" "呃?"左丘无倚不解,"这女子何足道哉,值得大哥如此关注?" "与云王联手图谋左丘家,这个理由够充分么?" "她……"左丘二少咋舌,"昔日的木头公主还有这等胆色?" 左丘无俦眸色幽沉,"找到嵇贞之后,将其送到本家主跟前,本家主有用处。" 嵇辰与云王的合谋痕迹并非滴水不漏,却如愿从他口中编取了一份保命承诺。扶襄的身世……他要它何用?!越国公主既有如此气魄,不妨尽情在这乱世政局上添上笔浓墨重彩。左丘家主的承诺岂是恁般容易消受? 三十三、风声鹤唳时光紧(上) 左丘无俦出任云国主帅。 此讯令得云国处于战火的前沿军心大振,尽管云军麾下将領派系各异,并非尽为左丘家主拥趸,但左丘无俦在军界书写的传奇他们终其一生也难望项背,若由如此一位人物出面扭转战局,无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没有人不由衷欢迎。是以,新帅尚未到任,诸将士已如出柙猛虎,与越军遭遇战中取得一场近来罕见的大捷。 左丘无俦到达之日,军中上下更是一片欢腾,甚至那些位有伤在身的伤兵们也头裹伤布、手扶木拐走出医帐,迎接他们出山的军中之神。 左丘无倚不由大发感慨,道:"元帅,属下这时才有点明白您为何在训练新军中要那般严苛了。" "怎么说,副帥?" "平日吃得万般苦,战时少做流血人。" "甚有道理,即日起,将这句话镌进每位兵士子弟的脑中。" "得令。" 前来迎接的请将现望这兄弟两人不苟言笑,肃穆严正,泰半人先在心中写了一个"赞"字。走在最前端的骠骑大将军庞重一副不张不弛的成德模样,向左丘兄弟抱拳道:"属下庞重恭迎元帅与副帅,元帅上任乃是大喜,属下已在中军帐已设宴席,请两位元帅……" 左丘无俦眉蹙成川,问:"国土沦丧,数万百姓沦为亡城之民,本帅何喜可有?" 丰硕的笑容冻结在庞将军庞大的脸面上。作为新帅上任前的军中主帅,又是王后长兄,正当炙手可热的时候,为了国之大局,愿让出主帅大位,愿以宽宏之心接纳这位戴罪立功的末落家主,他自认为自己已然崇高到了极致,左丘无俦非但不知感恩,竞还敢摆出昔日冷面军神的派头,还真是忘了今夕何夕! "中军帐的那桌酒席赏给他们。"左丘无俦目眺犹不舍回帐的众伤员,"诸将随本帅来,半个时辰内,本帅要了解整个战局。" 诸将应声地动山摇,众星捧月般随元帅而去,独留庞将军崇高屹立。 "禀元帅,七日前我们夺回了来鹤镇,如今有三城一镇陷于越军之手,白光城、延平城、延兴城、春明镇。" "三城一镇......"目线打案上铺展开的地图标注之地依次巡过,左丘无俦面色愈来愈沉,眼内痤色愈积愈重,诸将也愈来愈提心吊担,忐忑不安,中军帐内,落针可闻。 "这百年来,我云国可曾遭受过如此大rǔ么?"他轻问。 诸将汗颜垂首。 左丘无俦面向南地,也低头许久,重声道:"生灵涂炭,国民遭劫,无俦之过也。无俦在此发誓,无俦必将收复失地,救我国民,直捣莫河城,杨我云国成,若违此誓,粉身碎骨!" 字落千斤,掷地有声,诸将无不动容。 "末将等愿誓死追随元帅,收我国土,救我国民,扬我国威!"群声沸腾,直达天听。 也当真直达天听。今日林林总总,不过三日,便被八百里快骑送进云王眼际。 "这么快就重新得回人心了么?"看罢奏疏,云王沉吟少许,面露嘉许,"也好,惟如此,才能替朕办事。" 王公公将茶献到王上手上,谄笑道:"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上不担心左丘家主趁机……" "他能做什么?"云王讥哂,"一家主子奴才几百口,就算他能恨得下心不顾,试问届时又有谁会追随那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没了左丘家百年根基人脉的依持,他又如何呼风唤雨?" "王上英明。" 主奴对话,大多概莫如是,一句主子英明总结陈词。然而,是真英明,还是假奉承?端看时间验证。 这场博弈,方兴未艾,好戏方长。 三十三、风声鹤唳时光紧(下) 左丘复出,嵇释再起。 左丘无俦与嵇释这一对沙场宿敌,终将再决胜负。 为控制左丘无俦,云王将左丘全族捏在了手心,如同给一只狂狮的颈上系了根阿随时收紧锁喉的锁链。同为不喜欢事情脱离掌控的一国之君,越王当然也不会任嵇释这只骜虎在山高林密间自由飞跃。 静王府王妃长年缠绵病榻,那日王后鸾驾莅临王府,以凤舆接静王妃进宫调养,而老靜王爷则坐上了王上派来的御辇送往行宫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世子回到府内时,尚未对双亲离府的消息消化完毕,王上旨意来到。 作为人子人臣,没有任何选择,即日走马上任,马走边关。 "世子,为何不暗地着手搭救老王爷和王妃?"一日奔波结束,下榻驿站,嵇南忧心忡忡诘问主子。 嵇释目中冷色成霜,声内挤出的每字都似冰石雕成:"父亲当年曾出生入死保护这越国江山,在朝臣中的威望不可小觑,王上既然打得是为父亲和母亲疗养的名义,就算是做给满朝文武看,也不会轻怠二老,索性先让他替本世子侍奉双亲。" 嵇申猜忌多疑,对他们父子多方打压,若非父亲耳畔叮咛,他何须忍至今日? "去通知万书寅,将野牛岭内的粮糙留足十五日,其余分发当地山民,找三百壮丁装成小股游勇,骚扰云国军队后方,而后向风昌方向奔逃十余日,沿途放出消息:越国运粮队在沿密城附近与一股潜进国境的云国人误打误撞的遭遇,死伤惨重。告诉万书寅,一定教学村民尽可能将云国人的身手描绘得诡秘难測。" 越王得报,以其多疑本性,很难不将这伙云国人想成是潜往莫河城的云国暗门杀手,为了一探虚实,必定要调动扶门人前往沿密,如今扶门四使已去,能担当此大任者非扶稷莫属,只须将那只老狐狸调离莫河城,其他事…… 水到渠成。 "扶冉那边至少没有消息,想来关押三使的地方太过隐密,叫他停下罢。" "那……"嵇南陪着小心,"不找襄姑娘了?" 嵇释眸芒闪了闪,"怎么可能不找?只不过,本世子似乎一直忽略了更好的法子,我们都忘了菊使扶粤这个人。她是王上的枕边人,以王上对阿襄的那点龌龊心思,他会不择手段地逼迫扶粤将阿襄带到他面前。与其去探密牢所在,不如让扶冉去找已经走出密牢的扶粤。" "唉,奴才也希望襄姑娘早日回到世子身边,想起那时……唉!" "我和阿襄,从开始到如今你看得最清楚。阿襄对我来说,从来不止是一个女人,她是丫头,是知己,还是妹妹,甚至女儿。若论爱,本世子对她的爱或许不及对琴心的,但对她的疼惜和倚重,琴心却远远不及。" 嵇南热泪盈眶,"您的这份心事,该早解释给襄姑娘听的,她也至于揣着对您的误会做了糊涂事。"自幼与扶襄一起服侍世子,两小无猜的情谊纯真温馨,实在不想姐姐样的人在外面吃苦受罪,世子若还能念及旧情,他替她感激不尽。 "助本世子找她回来罢,给她最好的生活。"嵇释道。 扶襄三十四、狭路相逢谁为胜(上) 透过两国厮杀中的军马fèng隙,嵇奭遥见了左丘无俦。那人,玄袍黑甲,面色冷凝。 "三江,就你看来,我越国与云国兵士有何不同?" 庞三江答:"北云兵士人人皆如一匹恶狼。" 嵇奭颔首。恶狼啊,此语没有一点虚张。云国每员兵士眸内,都闪着噬血之芒,主帅一臂杨起攻令将下时,那噬血之芒即会掺进一种跃跃的兴奋,与见猎心喜的恶狼无甚两样。有无左丘无俦,就会如此不同么? "而我越国兵士虽勇猛,却少了对方那份誓在必取的悍烈。"庞三江又道。"气势上先输人一截。" 嵇奭目光锁向那云国大军之魂左丘无俦。正巧,对方的目光打来。 "三江,鸣金收兵。" 是以,一方鸣金,另一方也没有趁势追缠,双方各将死伤兵士清下,没了中间战场的阻蔽,两方主帅的视线更能畅通无碍的交锋。 电光石火,又阴风澹澹。 "猫元帅。"左丘无俦以气御音,沉磁嗓音跨过偌大疆场,清晰送到彼端,"多日未见,一向可好?" 嵇奭淡哂,长声道:"左丘元帅,别来无恙?" 两人都不再多话,方才尚杀声震天的战场,只余削刮过每人脸面的张狂风声。 响久,二人同时别了目光,带开马礓,"回营!" 二人身旁之人,如庞三江、乔乐之流,却都惊出了一身冷汗。适才,那两位看似言来语往,笑意未断,但那传递在当中的冷肃寒流,怕是三军将士均已感受到了罢? 这两位,就如丛林中狭络遭逢的两只神兽,一只上山,一只下山,狺狺咆哮间,伺机而待的,是对方的薄软弱处,以期给上致命一击。这样的两人,注定要做一世的瑜亮宿敌了罢? 左丘无俦。嵇释。 嵇释。左丘无俦。 这两个人,在沙场交战的岁月,互有胜负,不分伯仲,方齐名于世,如今又要疆场相逢,谁能成最后胜者? 雪色宣纸上,这两个名字交替纵横,墨色新成。 纸旁,铺着囊括云、越两国交界五百里范畴的羊皮地图。 扶襄停了笔,一双美目聚集在地图上的千巉岭处。这道云、越两国原本的疆界,早晚会有一战。 越国占云国三城一镇,在左丘无俦出山后的第二日即夺回一城一镇,稷释的到临,势必会暂缓左丘无俦推进的脚步,接下来的战争走向,取决得是这两个人的发挥。 如果我是左丘无俦,会如何出计收复失土? 如果我是嵇释,要怎样布排打敗左丘无俦? 她将自己想成那两个人,在那些描绘出的城郭山峦间推敲揣摩,眼见千军万马,耳听战鼓雷动,断胜与负,判输与赢。 "扶姑娘可有结果了?"郎頊问。 "第一场战,左丘无俦小胜。" 郎琐面色微愕。他确信放在自己袖囊里的战报是第一时送来,若扶姑娘双眼不能透视,惟有两个可能,一是云、越营中有她暗探,二是料事如神。 若是前者,他很敬佩。 若是后者,他……敬畏。 "扶姑娘从何判定?" 扶襄抬指点中一处,"这一处是延平城与延兴城之间的兴平山,此山的边境处的第二险峰,云国的兵士是在山峦间训练出来,最擅山间遭遇战,气势上更会盖过越军。嵇释深知这一点,绝不恋战,为免伤亡,会率前收兵。" 郎硕深吸一口气,"那么,第二战呢?" 扶襄眉尖浅蹙,在"兴平山"上叩了叩,"第二战,运气占五分。" "扶姑娘指得是什么?" 沉思了半盏茶的工夫,她展颜一笑,"郎将军押那边?" 三十四、狭路相逢谁为胜(下) 且不管原国的安国将军府内如何运筹于帷幄,端看阵前二人如何决胜千里。 越军中帐内,嵇释推开地图,目巡诸将:"你们说说看,左丘无俦为何选在兴平山下扎营?" "兴平山地势险峻,可攻可守,是兵家上选。"廷尉使朝旭道。 "你想到的,所有人都想得到,但那人是左丘无俦,每走一步必是经过百般算计。选择兴平山,必有其深意在。" "可是,兴平山也不过一座普通山峰,除了地势险要外,还有何奇要之处?属下去抓几个地头蛇来问问?" 嵇释心头一动,"要找的话,须是土生土长,年纪愈长愈好。" 庞三江当即着手布排,一个时辰后,手下人带着两个中年粗汉禀进。 那两汉子面孔黧黑,两手糙粝,才一进帐,即跪在了地上,抖颤不已。 "你们是越国人?"嵇释问。 "禀军爷,是……是。"两汉子颤巍巍回道。 果不其然,不由的,怒恼之意暗滋于嵇释春风和煦的表相之下。云国民风强悍,边境人尤甚,纵算见了高官,也不会有这等畏缩行止,而仅是一线之隔,两处民风便戴然以国境区分开来,越人竞懦弱至此! "起来回话罢,本帅有事相求,还望赐教。" "……不……敢。" "你们可曾到过兴平山?" "咱们……咱们……自小长在这边,兴平山离这不过三十几里路,咱们是常去的。" "去山上做什么?打猎?采药?还是有其它营生?" 汉子嚅嚅不语。 嵇释皱眉,声色含慍:"据本帅所知,兴平山上并没有什么奇特药材,也少见奇珍异兽,你们去那边是做什么?" "咱们……" "元帅问话,还不快答!"庞三江喝斥。 两汉子又吓跪回地上,答道:"咱们去……去是为了伐那山南峰的木头,卖给镇上的大户做家具,一栽丈余木头就能卖二两银子,那木头结实得很,普通斧头砍不动,咱们是用特制的……" "兴平山隶属于云地段,你们伐木时不会遭遇阻拦么?" "咋不会?"一汉子憨声起怨,话也吐得流畅快利起来,"那云人都悍蛮得很,遇见了给打一顿不说,辛苦伐好的木头也给留下,吃个现成。咱们摸着黑上山,他们竟给日日夜夜设人在各个入山口看守,要不是后来咱们给寻着了一条路,这条生財的路怕也就给断了……" "寻着了一条路?"嵇释眸中峥嵘初现,"寻着一条怎样的路?" 另一汉子好不得意的憨笑:"咱们还有几个村人,费了十几个通宵的功夫,在兴平山的左麓最茂密的林子处,砍出了一条上山的新路,平日都是用树枝盖着,哼,那云人以为堵住几个山口咱们就没辙了,谁也想不到咱们走得那条路,几年了他们都不晓得呢。" "几年了都不晓得么?"嵇释清朗双目内光亮簇起,道:"三江,赏他们每人一梭金子。今夜,你带几人随他们走一趟,看那路是否真如其所说神鬼不知?" 当夜,庞三江带十名亲兵,在两汉子轻车熟路的带引下,寻到了那条可直通山顶的密径,并在云营地附近绕过一遭后安然返回。 听完属下禀述,嵇释视线落在地图上红毫标注所在,精致唇线上浮起和缓笑弧:那可是在最精密的理志地图上也找不出的一条路呢。 左风踉跄的脚步惊破了帅帐安静,尚在灯下阅卷的左丘无俦举首望见这素来以板肃面色示人的属下难得一见的惶乱形色,颇觉有趣。 "发生了何事?" "元帅,请斩了属下项上人头!" "到底有何事需要本帅得力战将的项上人头来偿呢?" 左风气喘犹剧:"半个时辰前,属下巡山,竞逢了一队越人,追杀之下,也不知他们从哪条路就给逃了踪影。属下不敢紧追,忙去察看粮糙囤处,与另一队正准备烧粮的越人碰上。" "粮糙已然烧了么?"在丘无俦瞄了一眼帐外天色,未见火光,想是对方此举未遂? "粮糙无虞。"乔正语内不见一丝庆幸,"可是……" "可是?" "咱们的兵械,全部消失了!" "兵械?"左丘无俦心内忍不得要为静王世子叫好。原来对方声东击西,志在兵械,非为军粮。军中无粮的确寸步难行,但没有了兵械,就如雄鹰失翅,依然是寸步难成。 "烧了粮糙反而不怕,反正洞内有足够的囤粮,但没了兵器,咱们的将士岂不任人宰割了么?"左风抹着面上汗粒,心急如焚,懊恼不胜,"是属下失职,请元帅发落!" 这样么?嵇世子还当真给本王出了个难题呢。左丘无俦抚着生了些微髭须的下领,少加沉吟后问:"如今军中尚有几人有兵器可用?" "属下业已查过了。元帅、六位将军俱是剑不离身,器不离帐,未受其殃。属下及今夜负责守卫的三百巡山兵士均为持械而行,还有一百名哨卫。" "意即说,除了本帅和几位将军,以及你和四百兵士外,剩余的几万兵士都将是无械可用了?" "是。" "弓箭雕翎可还在?" "弓在,箭已失了大半。"所幸没有与兵械一处存放。 "现在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乔正瞄一眼帅案旁的沙漏,"卯时天亮,两个时辰不到了。" "两个时辰?"左丘无俦眉峰一挑,"吩咐下去,全军拔营,迁往兴平山最高峰,半个时辰内务必完成!" "是!" "三百持械兵士依然巡山,天亮之前,务必找出对方潜上山来的密道!" "密道?" "你以为对方能在我军毫无察觉的情形之下上山,经由什么?本王曾得报,越营帐曾找去两个本地人问话,想来他们是得到他们想要的了。"无论何时,嵇释都是个很值得期待的对手呢,"本帥记得,我军初之所以所在北峰,是因初来此扎营时,普通刀斧对南峰上的树木无法取用,可对?" "的确如此。" "你负责迁营,将你腰下的精钢剑留下,请副帅进来。" 一刻钟后,左丘无倚带五千人,手持元帅的无俦剑,左风的精钢剑,以及几位将军的腰间佩器,前往南峰。 云大军被困兴平山。 云大军迕营兴平山至高点,四周扎糙为人,收纳敌方射来箭翎,山上五万人马,半数用以对敌,依恃险峻山势,靠以乱石、滚木、弓箭御防,击退了越军三次攻山之举。而另外半数,一直未辍的是另一項攸关全军生死的活计。 "这两日,我军死伤如何?" "亡约百余人,轻伤两百余人,重伤两百余人。" 这个数字低于预料,左丘无俦颔首:"好生安葬医治,都是我云国的好儿郎。" "是。" "箭翎尚能支持多久?" "昨日那场攻战,对方似有所察,已不再放箭上来。"左风答。 左丘无倚哂道:"毕竞是嵇释,不同普普。" "我军庠存,以敌军每回两个时辰的攻击算,至多能应对三次了。属下已下令敌军再来,以滚木、礼石为首选。"乔乐道。 "不必吝啬,东军来攻时,尽管使用。" "这……" 左丘无俦暂时不欲替下属解除疑惑,反而举剑问道:"本王的这柄无俦剑好用么?" "元帅的剑乃世间难求的宝器,无坚不摧。亏得有它,那些刁钻怪木方能伐得如此毫不费力,只是委屈了它。" "不委屈,能在瞬间让恁多奇木为我军所用,它居功至伟。"左丘无俦一笑,"委屈的是你的精钢剑,至今它尚在充当斧头之责。" 刹那,左風、乔乐等人明白了主子这几日来的部署用意所在,心头当即大亮,"原来,王爷是想……" "想到了就好,去看看,到目前,已有多少可用?" "是!"乔正飞身而去。 山下,庞三江正深以为疚。 "元帅,若非末将做事不够周密,也不会教那云巡军发现行综,致使粮糙未能焚毁,才给北幸人以顽抗之机。" 嵇释面含山间微风般的浅笑:"本帅不是说过,在盗弃敌械,烧敌粮糙中若仅有一项可为,前者为首选么?那可是向以戒备森严闻名的云军呢,你能如此顺利完成那一步,已属不易。况以左丘无俦的缜密,既选了这山为营,便不会将粮囤放一处,烧粮除了打糙惊蛇,并不能切敌要害。" "云军粮糙充足,山上又不乏水谏,敌军依恃着这险恶地势,咱们要攻,并不易取。" "不易,亦不难矣,因为石有尽,木须伐,而其箭翎想必也即将告罄。依照四周空气的湿润程度,今日晚山间必气风雾,你率人佯攻,声势虚张,以引起箭矢为目的,切记不可再向山上发监。明日天光将亮未亮时,再如此来上一道,对方箭翎怕也就耗得差不多了。若明早攻时见其来箭式微,佯攻当化真攻,趁势直达峰顶。"嵇释语音朗朗,丰神皓俊如月。 "末将明白!"庞三江欣然领命。 下山狮,上山虎,机关各出,不知鹿死谁手? 三十五、平分秋色乃双雄(上) 天色初透黎明,辇鼓声响彻兴平山谷,震动得向来寂沉的大地随之激扬,尘土吸引,地动山摇。 "元帅,云军冲下来了!" 嵇释稍怔,打马上前,眼见恶山峻岭中,云国黑色军团宛如洪流卸闸俯冲而下,与己方攻山的红衣兵士交汇,战事已起。 "云军用的是什么?"庞三河惊叫。 嵇释凝目细望,但见云兵士每人手中握有长约六尺、顶端尖利之物,可挑可刺,非枪非棍。 "难不成云军的兵器械也有另存之处?"庞三江呆了。 "不会。"嵇释笃定摇首,"若非兵械尽失,左丘无俦又岂能迁营峰顶,任我军围困一隅?" "可是他们所用的那些是什么东西?" "这三日可以做不少事情。" "三日?"庞三江眼珠瞪凸,"三日里能做什么?" "别人是不可能,但若是左丘无俦……"嵇释轻挑一眉,"三江不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么?" "属下去拿一个下来!"庞三江会意,身子飞离马鞍,向那半山战场纵跃过去。 而当静王世子将部将抄获之物持在掌内时,春风拂熙的面色微变。 "……咱们去了,是为了伐那山南峰的木头,卖给镇上的大户做家具,一截丈余木头就能卖二两银子,那木头结实得很,普通斧头砍不动,咱们是用……" 是它么?"三江,用普通兵士挎刀砍过来!" "呛"然一声,竞似金属交鸣之音,木杖除了多上一道白痕外,毫无折损。 "这是什么奇怪东西?"庞三江诧然大叫:"看起来是木头没错,怎么会不怕刀砍?" 嵇释抽出腰下佩剑"鱼肠"砍下,削得尖利的顶端虽应声而断,犹有一股抗力回弹到腕上。 奇木,的确是奇木。 "元帅,这……" "这便是那两个本土汉子所说的奇木,他们进山就是为偷伐此木。"早该想到的。能使生性懦弱的越国平民不惜犯险也要进山窃取的物什,必有蹊跷所在。彼时他竟未将丝毫注意力放在这处上,如此疏失,不可原谅。 "鸣金收军,弓箭手断后!" "元帅,越军退了。" 左丘无俦倚石假寐,一对紫色魅曈隐在密长睫毛之下,闻言挑唇:"意料之中。" "咱们不该趁此直追么?" "山下有对方六万人马。如今我军有器可执的仅有两万,且远不如他们使惯的朴刀好用,你以为咱们的儿郎真是铁做的不成?" "还是坚守此峰?" "去清点一下,此战抢回敌方多少器械。" 在属下应速离之后,左丘无俦倏指抚上釗柄,"下面,该劳动你我的筋骨了。" 能让军神拿来劳动筋骨的,唯战斗而已。 是夜,一骑千人精兵,闯入了越营帐。为首之人,形傾江海骇浪,剑洒霹雳,怔怔难动,亦有几分不解:元帅何以容其脱逃? 他们不解,是因未知。他们的主帅,适才因猝迎对方突击,以掌格鞘,虽凭藉丰沛内力得成,但ròu掌与乌金所制的钢猛剑鞘相抗,虎口已然开裂。 他心里明白,也明白左丘无俦必定已知:这场白刃相接的单打独斗,胜负已分。 三十五、平分秋色乃双雄(下) 越军攻顶之战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再吝惜箭翎,飞矢劲镞擦过幽阒天际,密麻麻注向峰項云国守军。 山上。 "元帅,对方的火矢将我军四围的糙人尽给燃起了,已有几百兵士受了火伤!"乔乐来报。 "将滚木、树枝泼以酒或油,连上那些起火糙人,还馈给山下。"来而不往非礼也,左丘无俦对嵇释又多了三分欣赏。若换了另外任何一人,受他昨夜那场袭击,斗志必受重挫,他曾屡试不慡。而那越国世子反斗志弥坚,世人拿他与自己并论,其来有自。 "是!"乔乐去传达主帅之命。 登时,火光汹涌,顺山滚滚而下,将黎明之前的黑暗夜空映若白昼。 攻至半络的越军士遭遇火栽,阵型頓乱。 山下。 "元帅,敌军以火易火,我兵士儿郎伤亡惨重,该当如何?" 嵇释剑指至高峰顶:"命令兵士原地择地隐蔽,调用弦弩手,射程放远,加大硝磺用量,本帅要云国人无栖身之地!" "得令!" 山上。 "元帅,山下射来重弩,把林子燃着了,营帐已遭殃央!" "将起火的林木伐了投到山下。"左丘无俦紫眸精熠,"命有兵器可用的兵士随时待命!" "遵命!" 山下。 "元帅,山顶起火了!" "传本帅号令,总攻发起!" "是!" 山上。 "元帅,越军发起了总攻号角。" "阳将军率无器可执的兵士原地坚守,随时关注山中战况,待见得地上有落刃,随时命人下去捡拾。手中有兵器可用的兵士尽随本帅下山,所有将领,必在第一时间内找准对方将领,替我兵士挡住可削木器的利刃!" "属下听命!"乔乐杨剑疾呼,"云国儿郎们,为夺回我云国土地,护佑我云国妇儿,冲下山去!" 当左丘无俦与嵇释再度打上照面时,各自战袍上已教鲜血染透。此时,言语已成多余,在透天的烈烈火光之下,两人两骑,遥遥相对,剑身悬滴鲜红,四目噬含残虐,直若两尊死神抵临凡尘。 四遭鼓声未绝,杀声不歇。两匹稀世坐骑似是都感应到了背上主子的心念,几在同时各扬頦嘶鸣。而此一声亦触发了各自主子的战弦,两条矫影疾动,一时马上交斗,一时当空盘旋,两剑相击时灼灼火芒四溅,剑气相逢时沙石枝叶橫飞,又是一场白刃对决。 那厢庞三江也正与人交手,错马回旋时放目四望,颇感不妙。他既为副帅,必有几分为帅之道,看得出这云军愈战愈勇,且山上似乎有增援不断,而己方兵士士气已见不支了。如此情形下对越大军甚为不利。 "报——"忽有越嘈骑举旗驰来,找到了副帥马下,"报副元帅,延平城被攻!" 庞三江大惊,命道:"速速鸣锣!" 军中锣声为收兵之令,军令如山,纵算身为主帅,也不得违背。嵇释连用三剑,迫对手身形稍退,自己则回落鞍上,拉缰向己阵营驰去。 "强弩手上,护卫元帥!"庞三江断喝。 十余弩手强弩齐发,保得主帅未受背袭。只可惜得是,左丘无俦的无俦剑将十余弩镞如数奉回,还进了发者心口。 "元帅,不追么?"部将全部带马凑来,个个喘着粗气,齐问。 "莫追了,我军兵士毕竞手无寸铁,若激起对方誓死反扑,我军必吃大亏。"左丘无俦目送嵇释去远,还剑入稍。此一役,他算不得胜,而嵇释也没有败。 "但若放嵇释攻援延平城,副帅会是他的对手么?"乔乐问道。 就在昨夜,元帅突袭敌营的同时,副帅左丘无倚领五千兵马前往延平城。 "副帅此去本来就不是为了攻城掠地,虚张声势,解这厢之困罢了。"若非如此,此战结局未卜。 "左风带一队清点我军死伤人数。乔乐带二队打扫对方遗落物资。阳将军带两队人设法绕到原我军扎营处的峰下深涧。" 阳将军,乃原营中副帅阳开,恭首问:"敢问元帅,到深涧做什么?" "找回所失兵械。" 诸人恍然顿悟。恁多兵械,对方来时不过两百余人,除了丢到那涧下,怎可能使之一夕内全部消失?元帅早已料着,但彼时时间紧迫不容搜寻,眼下敌军兵退,时机来了。 三十八、从长计议亦从容(上) "据本公子得到的情报,你是五国混战争时期产生的孤儿,并不知来自哪一国哪一家,这也是你对越国没有死忠之心的因由罢?不,应该是你们扶门四使都是如此。若果本公子没有认错,这位美貌的姑娘应该就是扶门兰使扶宁。" 扶宁嫣然:"虽然是事实,但被人当面称贊美貌,本姑娘还是会害羞呢。" "而这一位,不论风度与外貌都仅次于本公子的少年,当是扶门竹使扶岩了。" 扶岩挑了挑眉。 "兰使扶宁,最擅长收集情报,眼线遍及各国,在你的情报薄里,各国上至王室权贵,下至江湖派系,一无遗落,不知道木公子可在里面占上了一号?" "轻尘公子,三公子中最神秘难解的一位公子,一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会失去综影,为了找你这一半以上时间的行踪,本姑娘没少花费工夫。" "兰使大人可得到了结论?" 扶宁双手托颊,颇遗憾地喟了声:"是得到了一些端倪,还没来得及向掌舵呈报,扶门发出了对阿襄的追杀令,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冉轻尘眼尾觑向另旁一人:"竹使扶岩,武功奇高,精通暗杀技,传说扶门的暗杀组成员全部出自你的训教。本公子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本公子和你过招,几招内可以打败你?" "阁下既然点到了我与阿宁,是也将我们二人也囊括进你的合作范畴了么?"扶岩问。 冉轻尘笑道:"有一点我很奇怪。外间虽不知扶门四使的真面目,但四使的名声早已传遍各国,被誉为暗谍界的传奇。能有这番作为,必然是经受了炼狱般的冶炼,却为何舍弃得如此轻易?二位为何在闻知扶门对悔使下了暗杀令的那一刻起即选择了与悔使共进退?" 眼前三个人冠在各自名前的姓,不过是一个谍报机构的名,彼此毫无血缘的羁绊,何以为彼此做到这个地步? "看来扶门内部也被轻尘公子安cha了人进去,阁下的暗部实在能干。"扶襄替左右两入各布了菜,"请问阁下的问题与你所说的合作有关联么?" "我需要确定我的合作者是否值得信赖。" "我还以为合作者只需基于共同的利益。" "共同的利益自然是第一要件,但合作者的cao守也是本公子亟待了解的。" "cao守?"扶宁掩口娇笑,"轻尘公子还是位道德家么?" "不如换个说法,三位的同进同退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共同利益?" "或许是……"扶襄觑了觑左边精致无尘的侧颜,睇了睇右边纤美绝伦的半脸,抿唇微笑,"起初是为了互相取暖,取着取着,就成了习惯。" 冉轻尘忖了忖,接受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我对我们的合作更有信心了呢。" "轻尘公子也有信心不足的时候么?" "没办法,几位都是高人,本公子远没有自信到可以令几位俯首听命,合作者对承诺的信守与否便成了本公子最需要合作者具备的cao守。" 这个说法,扶襄也愿欣然接受。扶门的暗杀不会停止,而他们的逃亡需要一个有还击之力的落足处。叶国的经营被左丘无俦打断,而冉轻尘伸出的这只合作之手,对他们来说是个新的机会。 "按轻尘公子的打算,打算如何走合作的第一步?" "首先,扶姑娘须与本公子完婚。" 三十八、从长计议亦从容(下) 浩荡的公子美婢组合离去,吩咐店中伙计撤下残羹剩菜,呈上饭后清茶,三人促膝团坐于窗下小几旁,一谈别后时光,二论轻尘公子。 "我和岩逃出扶门已经有三个月了呢。说到这,阿襄你留在各处的标记实在有些杂乱呢,我和岩走了不少的冤枉路,费了好大番周张才吃准你来到了双国镇。"扶宁好是娇嗔。 扶襄赧然,将近一年来的行走经历从头说起,只在提及左丘无俦时三言两语简略过去。所谓芒刺在心,其当如是,纵使刻意的忽略,也难抵它伺机而动的痛楚。 幸好,她已与家人相逢,得以片刻的柄息。虽然,尚有一人缺席这场团聚。 "阿粤她……仍决定留在越王身边么?" "我们三人被关起来没有几日,越王便将阿粤接了出去,后来再也不曾见过。"扶岩道。 扶宁神色间有几分沮丧,更有几分忧忡,道:"我们的联络暗号是四人共知的,阿粤会不会……" "不会。"扶襄断然道。 "可是她对越王……" 扶岩摇首道:"阿粤对越王最痴情的时候,也不曾将我们在王宫布置的暗线透露出去,现今这个时候更不会将自己的最后一丝退路给切断。无论怎么说,她都是闯过扶门最严苛的训练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残酷考炼的菊使,不会丧失了这点清醒。" "好呗。"扶宁挑眉,"你们两个都这么说,我也只有选择相信阿粤,暂且不去修改联络暗语,只等阿粤来与我们会合了。" 无论阿粤想不想归来,总要在她想归来的时候让她知道,还有一处她随时可以归来的地方,有几个随时可以投奔的家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三个人同时笑出声来。心有灵犀这等事,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对那个冉轻尘,阿襄作如何打算?" 扶襄执壶,各斟满一杯香茗,茶烟氤氬,美目含烟:"方才我们已经应了与他的合作,不是么?" "他那个提议……你也能接受?" "……完婚么?"扶襄声如叹息,"有何不可呢?" 扶岩沉声道:"别又气用事。" 她扬眸:"岩怎么会这么认为?" "左丘无俦的战场,就在不远处罢?你每日登高远望,为得不就是看见他的身影?你何必如此煎熬自己?直接去找上左丘无俦,告诉他,你爱他,要他娶你为妻。你又怎知他不能为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扶岩言罢,执起她一只柔荑,拇指按住冰凉的手心,温暖厚重的绵力源源注入。扶襄经受重伤之后,体质大不如前,但有机会,他都要为此疗愈。 "想?"扶襄失噱,"岩认为我每日登上山顶是为了望左丘无俦一眼?阿宁你呢,也是如此认为的么?" 扶宁左右顾盼,无所适从地抹了抹额角,讪讪一笑,颇有些尽在不言中的明示。 "嵇释也在那片战场中,你们怎从未想过我也有可能是为了他?" 扶宁美眸含锋带锐:"嵇释害阿襄险些毁了容貌,忍受了十几日剧痛的折磨,你怎么可能还会为了那样的男人浪费心思?" "比及左丘无俦,至少他没有以权势逼我。纵算我在那时仅是一厢情愿,也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比及左丘无俦,我更没有理由去恨他才对。" 扶宁困惑眨眸:"难道阿襄是为了去遥望嵇释?" "他们两个人,都已羼于过去。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我能做的,惟有释怀。" 扶宁噘了噘小嘴,不以为然:"你每日都去山顶,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释怀?" 扶襄唇杨慠岸,目内光芒一现:"他们中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是我的良人,但无论哪一个,都足以做我的对手。" 扶宁讶异:"你去观望战场,是为了观摩对手?" "有哪一场疆场对战比那两人的交手更值得观摩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如若阿襄当真能做到这般的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她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的阿襄,才十九岁呢。 "所以,就如你承应冉轻尘的,对于他成婚的提议,你当真会考虑?" "将有关轻尘公子的情报悉数拿来,如有可能,继续搜集更为详尽的。对于合作者,若对方对我们了若指掌,我们也要对对方知之甚深。成婚与否,还要看他是否有足够与我们合作的实力。" "阿襄……" 扶岩按住扶宁肩头,向其微微摇头。 感觉得出两人的担忧,扶襄莞尔:"你们放心,成婚无非是为了让两方的利益更为紧密一致而已。不管成婚与否,合作都会开始。轻尘公子需要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而我们需要他身后的原国。我拒绝郎硕将我推荐给原王,是不想受人驱使,冉轻尘这个机会,我们不应该错过。" 弯月西移,夜入深境,三人方余兴未尽地散去。房灯依次熄灭,各入好梦时刻。 半个时辰后,一道飘忽长影落上顶擔,另道早一时站在房顶的身影举掌便打。 "做什么?"颀长身影飘退避开,低叱。 另道身影脚步滞停:"岩?" "去看着阿襄。" "原来你也想……" "你去看着阿襄就好。" "小心。" "放心!"颀长身影宛若夜中黑魅,一个起落之后,即融入月夜深处。 房顶下,扶襄长睫启睁,眸色幽远:你们啊,又是何苦? 当觉察帐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时,纵然是左丘无俦,背心间也浅涔薄汗。 帐外四周的顶尖暗卫姑且不说,这军帐处于千军万马的央心,一只鸟儿尚且要惊起无数视残,此人风平浪静地潜入,在他发觉之前占得先机。若是刺客,自己怕早已遭受重击。 "阁下好身手。"他缓语道。 "你也不错,你若是我要杀的人,我怕无法全身而退。"阴影,沐身于灯光之下。 左丘无俦冷镞般的眸芒一闪:"是你?" "阁下认得我?" "那日接走她的,是你。" "阿襄么?"扶岩秀丽的嘴角翘挑,"听阁下的语气,似乎很在意。" 左丘无俦深墨般的眸光底处寒若幽冥:"你选择在这个时候潜进这个地方,应当不是为了闲话家常。" 扶岩颔首:"阿襄要成婚了。" 左丘无俦一窒,旋即冷笑道:"与阁下么?" 扶岩视线衡定:"她是我最珍爱的妹妹。" "……妹妹?"他眉峰高耸,目横嘲讽,"原来,阁下此番前来是为了替妹妹送喜柬给本帅?" 扶岩俊美面颜微微僵凝,怔了片刻后,点了点头,抬步即去。突然间烈风逼面,左丘无俦高大身形如山般阻挡在眼前。 "本帅的军营还没有到了让人来去自如的地步。" 扶岩眉心稍蹙,若有所思。 "阁下今晚到底为何来此?" "一个时辰。" "……什么?" "以我所感受到的阁下的身法与内力,你与我过招,应该能支撑上一个时辰。" 左丘无俦没有反唇相讥。这少年行走间衣袂无风,足底无声,似一抹难以捕捉的烟尘,与那个小女子给人的感觉太过想像。 "不动手么?"对方伫立未动,扶岩出语请教。 "她将与谁成婚?" "冉轻尘。" 他心中咒了一声,问:"为何要特地来告诉本帅?" "阿宁说,阿襄真的爱上了你。在她不爱你之前,我不想让她违背自己的心思嫁给别人。" "你期待本帅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期待,只是告知。"扶岩面无表情,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于心的淡漠平铺直叙,"你无动于哀,我便没有了法子,惟有将阿襄风光出嫁。" "可需要本王送一份厚礼?" "不必了,在下还有些积蓄。" "婚期定在几时?" 扶岩忆了忆今日与冉轻尘的晤面,似乎没有明确此项,遂道:"以男方的急迫,应该就在这几日了。"既然此行无果,就要着手为阿襄cao办婚事了。 这位主儿还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左丘无俦側移两步,"令妹婚期在即,本帅不耽搁阁下,恕不远送。" 扶岩点头,身形不进反退。后面是一扇窗,去者行走过疾,倏忽没了踪影,那面窗帘却仿佛不见任何声动。 还真是来去自如呢。左丘无俦归座,稍加沉吟,将夜访者与左丘无倚情报薄上的一位人物对号入座。那个人还真是了得,竟一手培植出了恁多棘手人物,小女子自不必说…… 怎么个不必说?! 她要成婚?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冉轻尘许了她正妻之位?她还真敢,真敢…… "王爷。"两条黑衣身影陡现。 "跟上了?" "……属下失职。"两人垂首。 "没跟上?"左丘无俦并未恼怒,"连你们的轻功也追赶不上,足见对方实力着实不俗,下去罢。" 两条黑影如出现时一般,陡然消失。 "来人,传左风、乔乐来见本帅。" 双国小栈的清晨,冬阳晴好。 一早,冉轻尘叩开房门,邀扶襄共进早膳。 雅座内,举著未动,扶襄将一夜思虑的结果娓娓道出,冉轻尘始枓未及,呆道:"本公子还以为扶姑娘的考虑会多上几日。" 扶襄抿了口小米粥汤,道:"若轻尘公子嫌这答复过快,可当适才小女子什么都没有说过。" "非也非也。"轻尘公子笑意盈盈,立起身为小女子的碟内夹了一个青菜花卷,一个水煎小包,"本公子枓到你会答应。" "为何?" "你和本公子是一路人。" 扶襄未置可否。 "还好本公子早有准备,两天后是这个月里难得的好日子……" "两天?" 冉轻尘眉眼飞舞,挥手间志得意满,"小襄子不必担心,本公子娶妻是大事,绝不会有丝毫的仓促将就,一切早已准备就绪,等着只是你的点头而已。" "你也说你娶妻是大事,你的家族容你在异地成婚?" "本公子在家族中扮演得原本便是一个悖礼叛教的浪子,异地娶妻再携妻还乡更符合本公子由来已久的形象。" "成婚后,阿宁会进你的暗部,岩则须离开一阵子。" "他们是你的人,自然受你调遣。" 这顿早膳下来,二人也算相谈甚洽,轻尘公子携良辰、美景布置喜堂,赏心、乐事则簇拥扶襄到街间稍加采买。 "扶姑娘……不,该叫少夫人了呢。"赏心悄皮伸了伸小舌。 "少夫人。"乐事机灵改口,"喜服和礼冠早就按您的尺寸置办好了,您只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公子百年不遇的大方一回,您可别替他省了。" 她一笑:"没有什么可买的了……" "珍珠袄如何?" 三十九、无非乱世一杯梅(上) 珍珠袄。 曾是属于"云国第一夫人"边瑶的珍品,一场贵族华筵上边夫人将之赠予左丘家主爱婢扶襄。而这位爱婢在逃离左丘府时顺手携带的惟一一样物件,便是它。 原因,缘于此物便于携带,穿着即可,不必占用行走时包裹。 双国镇手头局促时,扶襄以它解了燃眉之急,得以盘下双国小栈。以为最后一点与那段岁月有关的物件就此消失,从未想到它会重现眼前。 "扶姑娘新婚大喜,我们左丘元帅以此为贺礼,恭祝姑娘与夫君百年好合。"乔乐双手将璀璨华美的珍珠袄举过头顶,天生喜性的面孔喜气满满。 "失而复返了么?"扶宁眼中星光闪闪,"这么宝贝的东西,失去了的确有点可惜。" 扶襄打量着那个当街遇上之后便一路趋步相随回双国小栈的少年,嫣然一笑。当初收下这个价值不菲的劳什子,做得便是这个打算,出手的时候自然也不觉可惜,但她不反对第二次利用机会。 "左丘元帅盛情,小女子却之不恭。"话间,她以眼尾示意身旁扶宁。 "奴婢遵命。"扶宁笑脸灿烂,将珍珠袄接下,并自腰间取出一块银锭按回对方手里,"有劳小哥跑腿,这点钱给小哥打酒喝。" "……小的告退。"乔乐颠脚倒出门去,忍不住擦了把冷汗:强将手下无弱兵,扶姑娘了得,身边的姑娘也不得了。 想至此,他一双飞毛腿一步不敢停留,穿过街巷,越过人群,赶回镇外林内,向等候在那处的主子复命。 "收了礼?"面朝林深处的男人轻声问。 "……是。" "打了赏?" "是,赏了属下一锭银子。"拿出腰囊内的银锭,献到主子眼皮底下。 "收了礼,打了赏。"左丘无俦叹息,"看来,扶姑娘的心情不错。" "是呢。"乔乐摸了摸后脑,一径地憨笑,"属下赶到的时候,扶姑娘正在置办嫁妆,嘿嘿……" 这个笨蛋啊。左风掩面,不忍卒睹。 "婚期订在哪日?" "两日后。" 左丘无俦转回身来,问:"你可告诉扶姑娘本帅会莅临婚礼?" "……啊?" "既然送了礼,喜酒总不能不吃不是?" "元帅,容属下提醒,咱们还在行军打仗。"左风小心翼翼地提醒。 "说得正是。"左丘无俦一怔,立了半响,喃喃道,"行军打仗,兵荒马乱,喜堂受乱兵滋扰也在情理之中罢?" 左风、乔乐齐齐噤声。 "去提醒副帅,双国镇疑有异国细作,两日后派两支小队前住排查。" "……是。" "走了!"他足尖踏过冬曰下的瘦枝,身若流星,回归他应该坚守的地方而去。 他是元帅,负有几万兵众的生死,无法在此逗留。 小女子啊,你实在为本帅出了一个难题。 就在这个夜里,双国小栈来了一位夜行客。这客人按属下提供的客栈布局图,未经任何徒劳找上主人寝室。 然而,他削开门闩,推开寝帐,c黄上空无一人。 十里外的长道上,两匹马趁夜杨蹄,月下影迹渺长,话语依稀。 "阿襄,好好的你又跑路,是真怕左丘无俦来找你不成?" "价值连城的珍珠袄被我卖了千两银子,以左丘无俦的气量,能容忍便成了奇事。" "只为一件珍珠袄?" "至少这是一个借口。" "那也不必走得这么匆忙罢?还有两天婚期不是么?" 他是一军主帅,不会玩那种怒闯婚堂强抢人妻的把戏,只会暗行潜入。" "你又知道了?" "说起来还不是你和岩多事,何必去招惹他?" "轻尘公子如何了?" "我和他另有约定。" "什么约定?" "暂不奉告,免得你又来破坏。" "阿襄,阿襄,好阿襄,告诉我嘛……" 三十九、无非乱世一杯梅(下) "扶门三使不在羁押之地?" "是,世子,逃脱已三月有余。"跪在帅案前的男子低首回应。 "也就是说,你非但没有找到扶门三使,还将你自己暴露了,是罢?"案上灯火迷离,打进帅案后的那双俊目内,竞是半点温度全无。 男子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唉,扶冉。"嵇释摇头,"想来是本帅高估了你。" "请世子责罚。" "罚是一定要罚的,但本帅更愿意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一枝精心cha入其内的棋子尚未真正运用,已成废棋,心中总是有些不甘。 "奴才谢世子不杀之恩?" 杀么?纵然是杀人,也要杀有所值,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先前那番运作的力气?他淡哂:"菊使自不必说,越王早将她派出寻找悔使下落。另外二使失综,扶门仍按而不发,无非惟恐龙颜大怒。想来可以瞒上这么久,必定有贞秀太后的居中调停。扶冉,本帅当初会选你进入扶门,不是没有道理的,明白么?" "奴才……"扶冉眼光闪烁。 "你的姑姑是贞秀太后宫里的掌灯嬷嬷罢。" 扶冉微瑟,"禀世子,奴才与姑姑已久不联络,怕……" "不必怕。"嵇释笑语温尔,"本帅不会叫你去刺杀贞秀太后。" 贞秀大后的存在对自己来说固然是一道屏障,对越王又何尝不是一种牵制?这么多年,他会容忍这份第三方势力的崛起,不会没有因由。 "通过你的姑姑,使扶门二使失踪的消息传到越王耳中。" "是!"扶冉应得极为轻快。 "同时将菊使出入宫廷的记录拿给本世子。" "可是……"扶冉迟疑,"菊使出入宫廷见得是王上,姑姑她是太后宫里的人……" "你的姑姑在宫里也有二十多年了罢?你只须将本帅的意思传达给她即可,为了救你这个家族惟一血脉,二十多年的宫廷老人有得是方法和门路,应该会全力以赴的,是不是?" "……奴才……奴才遵命。"幼时卖身为奴,用得是流浪街间得来的化名,世子大人竟能将自己入宫二十多年的姑姑查出,并在今日派上用场……这位主子谋算的心机当真瀚如深海。 "菊使再度进宫时,消息要传到贞秀太后耳里,只说梅使落进了王上彀中。贞秀太后与王上对决与否,端看扶再你在中间扮演的这个角色是否足够传神了。" 肩负这等重任,扶冉只觉举步维艰,讷讷道:"奴才有一事不明。" "讲。" "世子以二使失综的消息挑起嫌隙,奴才自是明白的。但世子方才说梅使被王上所擒的假讯会让贞秀太后与王上反目,这……" "你道贞秀太后为何会将扶襄逼离越国?" "据是说因梅使泄露扶门机密给左丘无俦,致使扶门下达暗杀令。" "只是据说而已,不是么?"嵇释笑若浅风,"你只须尽心做好你当做的事,其他的,不妨拭目以待。" 那多梅花是贞秀太后手中的一张牌呢。尚未发挥真正为其所用,如贞秀太后那等心性尖锐的妇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容忍这张牌为人所毁。接下来,就看这对假母子如何撕破母慈子孝的假衣了。 襄儿啊,你可是又帮了本世子的一个大忙。 三十六、纵然情生又如何(上) "扶姑娘,你要走?" 一早接到下人来报,郎硕甚是不解,也极是惋借,由军训场匆匆回府,竹林内与挎着简单行囊的扶襄打了照面。虽然据这些时日相处得来的了解,这女子做下的打算不易改变,但还想尽一份力挽留。 扶襄颔首:"是,打扰得太久,该走了。" "是下人们有什么怠慢之处么?" "将军大客气,将军是在扶襄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扶襄的恩人,扶襄对将军只有感激。"扶襄莞尔,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风中的水气增加,土壤也变得温润,到夜间应该有场大雨,将军切记将在山中训练的兵士撤回城中。" 郎硕乃将门之后,自幼熟读兵书,对天文地理颇有钻研,听了这话,也扬首观望天象,而后俯身抓起把泥土放到腮边感知温度,面容微凝:"姑娘细察入微,郎某自愧不如。" "就当是扶襄的谢礼。"扶襄一福,重掀脚步。 既然如此,郎硕也不好强留,趋步随行道:"扶姑娘可有去处?" "是有一个去处,早该过去看看的。" "郎某派人护送姑娘过去罢。" "不必了,若是有杀手找上,扶襄恰要从他们口中打听一下同门的情形。"如果躲避不能让往日同门取消暗杀密令,她也惟有迎头而上。 角门处,停着扶襄早已叫好的代步车马。她上了车,突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将军,云、越之战有了左丘无俦与嵇释的参与,能否容忍贵国坐山观虎斗便成了未知之数,将军若想保住贵国,最好及早与阙国公主完婚,以切实加固两国之盟,以应未来之变。" 郎硕征了怔,继而笑开:"多谢扶姑娘指正。" "就此别过。" 车帘放下,车轴吱转,伊人远去。 郎硕驻足观望,胸中淡淡惆怅散开。想来,是扶姑娘觉察出什么来了罢?所以走得如此紧迫。当真是一个冰雪聪明心细如发的女子呢。 "怎么了,没把人留住?" 他回首一瞥,朗声笑道:"你当本将军和你轻尘公子一般行径么?" "和本公子一般行径有什么不好?"轻尘公子华裳软服,抱臂施施然走来,和郎将军并肩偕立,了望远去了的车影,"至少能将人留住,好过人走后空落落看人背影唏嘘罢。" "本将军对扶姑娘是敬重,是仰暮,尚有爱才之心。" "不必急于解释,本公子从来不怀疑你郎将军是位正人君子。也正因此,本公子让了你一回。" 郎硕锁眉,"让?" "本公子晓得她在你的府中,并没有上门抢人不是么?只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郎硕感觉自己和这个说话无边无际的主儿实在无法沟通,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本公子不再给你机会,去追自己中意的姑娘去也。" 马声长啸,轻尘公子飞身落在鞍上,直追前方车影而去。 郎硕怔然。 这一瞬间,也仅仅是这瞬间,他对这位挚友生出来一丝羡慕,羡慕他可以无牵无绊,无所顾忌,为己所欲为,行己所欲行。 但,他不是他。他是原国的安国大将军,他有自己无可推卸也不容推卸的责任。 所以,扶姑娘,好走。 三十六、纵然情生又如何(下) 实则,扶襄原打算在郎硕的将军府借住到明年春暖时分。 岂料某个悠闲的午后听到了郎府下人的窃议,窃议她这位被郎将军深藏府中的女子的来历与身份。她并不介意那些个凭空臆测的蜚短流长,却明白一旦这些言语传到原王耳中,为了确保与阙国的联盟,必然有麻烦上门。在这样的时候,她实在无暇为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徒增烦扰,惟有一走了之。 "姑娘,您当真要往云、越边境?" "有何不妥么?" "不妥,不妥,大不妥了!"车夫迭声劝阻,"现在连小孩子都知道那块地方正在打仗,而且随时介都能蔓延到咱们原国地界,您不躲着走也就罢了,哪还有往前凑的?" "双国镇在白光城以北,尚未被战火波及。"双国镇横跨两国边境,属边贸流通之地,也是消息流通之所,不到最后关头,交战的双方皆不会涉及那处,这也算一份不成文的默契。那时也正是基于这点考虑方有了那步安排。当然,若是两国主帅一时督控麾下不力,有乱兵骚扰过去,她便也只能自求多福。 为免车夫打退堂鼓,她多递了几块银子,"探亲心切,有劳了。" 那车夫虽然满嘴不愿,但为了养家糊口,接了银钱扬鞭上路。 由原国入阙,绕行阙国边界,经阙国东南方踏进越境,避开战火最盛处,道径迂回,十余日下来尚算顺遂,在启程后的第十七日,赶到了目的地。 "姑娘还真是有本事呢,亏了姑娘,这趟顺顺当当到了。"接来雇主的结账银子,车夫眉开眼笑。这么雅致文气的姑娘,轻易打发了半路上的两拨山贼都给轻易打发了,也难怪敢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出这远门,也幸好自己老实本分,没动什么歪邪心思。 "阁下若想回程顺当,不妨在这镇上揽桩江湖人的生意,一路小心了。"她道。 双国镇的热闹,竟是一如既往。穿梭其间,听闻着那些叫卖贩售,讨价还价,谁能想到不足百里处已是烽火遍野,鼙鼓震天? 双国小栈,一家门面中等的客栈。 她方推开店门,立在拒台后拨算盘的掌柜眼仁大放光亮,喜孜孜迎了过来:"姑娘,您可来了呢,您走得时候说是半年,果然就是半年了。" "生意还好么?" "好,好,在这镇子,哪有不好做的生意。" "我的房间可还留着。" "瞧您说的,小的哪敢让外人占您的房间?每日有人打扫,干净着呢,小的送您过去。" 拜轻尘公子所賜,半年多前在双国镇逗留多日,时逢所下榻客栈的掌柜手头紧促欲盘店周转,她将穿在身上的的珍珠袄送进当铺换了千两,买下这间客栈,留下原班人马经营。彼时,是为那件食之无味弃之可借的珍珠袄寻个合理去处,如今,亦算为自己觅了一个落脚之处。 翌日,她以一身粗布男装,攀上双国镇的至高点清凉山,放目极眺,正见狼烟漫延,远方的旷野内,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三十七、隔岸观火且清闲(下) "小女子,我找到你了!" 小女子?顿时,扶襄怔立难行。 "你还真是能跑呢,竟然能让本公子半路失去了踪影,不愧是本公子看中眼的小女子。" 瞬间收紧的心弦又在瞬间松落,她悠然转了身,向来者笑语:"轻尘公子。" 人来人往的街市间,美婢环拥的轻尘公子迎风而立。 "扶姑娘日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婢细步纤纤,走近来见礼。 她回礼,"各位美人姑娘……"脚跟倏点,退离丈外,"这是做什么?"适才四美婢是打算挟持自己没错罢? 四美婢八只手落了空,俏脸抹上窘色,讪讪笑着,各将怨怼目光投向自家主子。 "都告诉你们小襄子不是一般的机灵,你们四个人出手还是太慢了!" "轻尘公子为何要抓扶襄?" "当然是抓你做本公子的娘子!" "我何尝说过要做你的娘子?" "本公子要你做就好,你说不说有什么重要?" 此话一出,四周的嘈杂刹那消隐,这出行将上演的强抢民女大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赶紧将你们未来的少奶奶请走!" 情不自禁中,四美婢拿袖子挡住脸面:有主子如此,她们宁愿不认识。 "有人当街要将阿襄强抢为妻么?"人群中,一声谑笑随着主人的徜徉慢步接近,"这么多天没见,阿襄你的行情见好了呢。" 扶襄颇无奈地睇了对方一眼,"你也是,别了这么多日,喜欢上看戏了?" "阿襄的戏自然要瞧个过瘾嘛,对不对,岩?"扶宁灰衣布裳,帷帽糙履,平实无华地走了出来。与之同行的,是一位腰背微驼面颜普通的中年男子。 扶襄忍悛不禁,抿了抿唇角:"风华绝代的岩竟易成这个模样,很辛苦罢?" "那是后话。"扶宁明眸善睞,滴溜溜在轻尘公子身上打了一个转,"眼前紧要的事,是你的这桩烂桃花。看起来不错,阿襄不如考虑一下?" "是要考虑一下。" "啊?"扶宁吃惊匪小,"你说真的?" "承蒙轻尘公子错爱,小女子岂能辜负?" 扶宁冷吸一口气,"岩,你快看看,这个阿襄是真的阿襄么?" 中年男子憨厚一笑:"听听阿襄怎么说。" "轻尘公子想娶小女子为妻?"扶襄问。 冉轻尘挺胸昂头,傲然道:"当然。" "可以告诉小女子原因么?" "本公子中意你!" 扶襄莞尔,"原因呢?" 在她双眸沉定寂静的注视下,冉轻尘面上近乎幼稚的执拗一点点收敛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浅微深长的一笑,"果然是本公子选中的人,扶姑娘,你值得本公子浪费这份气力。" 几乎是在同时,四婢表情也丕然一变,冷矜正肃道:"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奴婢已在双国小栈内备好了茶点,几位请。" "双国小栈毕竞是扶襄的产业,这个东主还是由扶襄做罢。" 对这位喜欢装疯卖傻的轻尘公子,扶襄心存疑虑已久,今日对方亮出底牌,在这个战火蔓延的聒嗓时候,也算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呢。 一个时辰后,客栈的上房内,一桌还算丰盛的酒席呈上,清洗完毕恢复了本来面目的扶宁、扶岩一左一右坐在扶襄两例,与公子美婢组合隔桌相对。 送一盏劲道十足的老花雕进了腹中,将坐姿矫正成利于回忆的懒散姿态,冉轻尘开始话说当年:"本公子的少年是在越国度过的,我的父亲以商人的身份常年居住在莫河城内,生意不大不小,结交得也尽是一些不上不下的中层人士,消息通过这些人与莫河上层人士的交际得来,因为不起眼,长达十年也无人察觉他的细作身份。但,父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栽在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手中。" 话到此顿住,在美婢伺候下,轻尘公子饮酒食菜,暂告段落。 "你说得这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是阿襄?"被吊起了胃口,又没有其他两位同门的好耐性,扶宁追问。 "是扶姑娘。"赏心答道,"奴婢那个时候只有十岁,记得陪夫人在后园种花,老主子急匆匆从外面回来,说行迹暴露,尽速转移。在逃走的车上,老主子谈起了经过。当日宴会上,越国的静王带世子莅临,静王世子身旁有一位清秀小婢随行。宴会上人以行酒令娱兴,老主子对了一'潇潇木叶下',扶姑娘突然指出主子口中的'潇潇',咬字仿怫'烧烧',应该是原国鹤都本土人士的口音。老主子虽暗吃了一惊,尚存一丝侥幸,只希望没有人会将一个小姑娘的话当真,谁知回程路上却受到了跟综。老主子甩开跟踪者回府,没有做任何停留离开莫河城,过后才打听出,那个小姑娘来自专为越国培养细作的扶门。那时也许晚上一步,我们就永远回不到鹤都城了。" "本公子便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频频听到'扶襄'这个名字。"冉轻尘叹气道,"父亲临终也忘不了结束他华丽细作生涯的人,本公子也因此对你格外多了几分注意。越是注意,本公子就对你越感兴趣,你所能做的,已经超出了本公子的想象。" "所以,在七里庄的相遇,并不是偶然了?"扶襄问。 "可以这么说。" "如此处心积虑,又是为了什么?" "就如各国都有自己培养细作负责暗杀的机构一般,原国也不例外,而本公子,是原国暗部的掌舵。" 原国的暗部掌舵?扶襄微惊。扶门为知其真面目,曾百般运作,始终未能得获结果。令扶稷也一筹莫展的人,是眼前这位? 冉轻尘眯眸一笑,不期然的又透出几分憨稚来,"若非本公子安cha在扶门内的人确证你已被扶门通缉,本公子也不会与小襄子你坦诚相待。" "目的呢?" "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 "阁下想将扶襄揽至麾下?" "不不不。"轻尘公子连摇手指,"你不是个易于调教的,本公子不会傻到重蹈扶门覆辙。本公子想与谈的,是合作。" 三十七、隔岸观火且清闲(上) 清凉山是个好地方。山域横跨两国,背阳面终年枳雪,向阳处长年碧翠,林中物产丰富,有药有果还有可烹食的菇菌,是个偶尔停歇的好来处。 为了行走便利,扶襄买下了距山顶的一家民居,每日蚂蚁搬家般的布置,十多日下来,一所舒适温馨的蜗居已然成形。之后,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登高望远,实打实的坐山观虎斗了。 云越之战,已臻白热。 兴平山战罢的当夜,云国夺回延平城。 兴平山一战,双方减员颇众,按常理,休养生息为第一要务,然而,就在夜中,左丘无俦率精悦部众夜袭延平城,趁敌不备,出敌不意,夺回此城。 不过,这也算是静王世子顺水推舟的欺敌之策。 延平城回归云军的翌日,云国大军浩荡入城之际,遭遇越军伏击。如果城中指挥坚守者不是左丘无俦,只怕立足未德之下,延平城又会得而复失。 此战,云军折损兵马万余。 随即,双方皆挂免战,调息半月。 半月后,悬于两方城头的免战牌摘下,各自出兵,对峙于白光城与延平城之间的原野中。 这是一场常规作战,双方各派将领,正面迎敌,云国左风先斩对方一员大将于马下,越国庞三江也重创云国大将一名。左丘无俦观得部将不支,立下鸣金令,再命副帅左丘无倚督战,自己带马驰至阵央。 左丘无俦邀战,越国阵营内,除却嵇释,无人敢来。 并世双雄的马上对战,仍是难分胜负。半个时辰过去,两马错蹬回旋,嵇释突地举剑击打马鞍,一声穿透天际的厉响乍起,登时,越军如拍向沙滩的海浪般袭卷云军而去。 这一步,毫不符合交战规例,也惟有鬼才设计得出。 斯样演变,并不在左丘无俦预枓之内。 这便是与一个无论智商还是力量都与足以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敌人交手最可能遭遇的。正所谓一步不得差池,半点不容疏忽。 值得庆幸的是,军神对云军平素的严苛训练,使得云国兵士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凌驾于各国军队之上,敌情汹涌之下,得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摆出最佳防御阵型,并能抓住所有可能存在的机会,给予反击。 无论如何,这场战,左丘无俦输。 从头至尾,扶襄尽收眼底。回到山中的蜗居,她将这场战争的始末——记录进册。终笔前,在纸末页写:嵇释,非奇计不能败其一二;左丘无俦,非诡策不能挫其些许。今日之战,嵇释胜在诡,而败在…… 嵇释,论及用兵之道,或许你与左丘无俦不相上下,但你可知你输在了何处? 一位军中统帅,威慑万众的霸气魄力固然不可或缺,而麾下将士的忠服,不止来自于此。 那两个人都非仁善之辈,面对属下生死,所做选择却截然相迥。两军交战之际,左丘无俦目系部将安危,及时下命挽救;嵇释冷眼旁观,任其演展发生。 下场战,胜者当属左丘无俦了罢? 四十、甚或春秋并经纬(上) 战争仍在持续。 数月时光,恍若倥偬,而战场上的岁月依旧残酷而漫长。 白光城这座最后陷于越军手中的云国城池,成为了战成为两军争夺所在。 "禀元帥,越军……越军……" "说。" "越军他们……" "他们将白光城中的百姓押在城头,悲唱云歌,兄弟们实在无法狠下心攻城……" 四面楚歌的逆行利用么?左丘无俦遥眺这战本已占得优势的攻城战,闭眸道:"退军。" 城中百姓是云国国民,他身为主帅,无法不去顾忌百姓生死。释嵇应是料定了这一点,方在护城战中保留战力,然后在敌军士气如虹之时将百姓押上城头高声悲歌。 此举,一可戴断敌军士气,二可削弱敌军战力。而军中士气与军心系系相关,一旦被断,必受挫。 嵇释此举,可谓一石三鸟。惟有深谙人性且熟于拿捏者,方设计得出这一步的棋路。 果不其然,此后的两次攻防城,嵇释故伎重施,左丘无俦徒劳往返。 而云军中的动摇之声开始此起彼伏。 "元帅,属下不解,既然元帅明知对方用心所在,为何仍要屡屡攻城?岂不是让对方的算计屡屡得中么?"作为心腹,左风在帐外极力驳斥各样猜测,对元帅多方裱护,但走迸帐手,也不免为元帅的部署疑惑重重。 灯下,左丘无俦精心擦拭着无俦剑的剑锋,问:"若本帅闭门不战,你认为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会……"细经思量,左风恍然大悟:若己方长久不战,军中上下定然有己方主帅畏惧敌方主帅的猜测出来,一经风传,军心浮动绝非眼下情势可比。可是……"如此一二再二三攻城不下,依然不是长久之计啊,元帅。" 左丘无俦微点了点头,剑锋陡偏,剑风削灭一盏烛火,"军心就如这屋内的烛火,现下虽然灭了一盏,但不足以使帐中光亮全失,而一旦烛火全灭,本帅便要陷黑暗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两害相权取其轻,姑且如此。" "姑且如此?"左风大喜,"元帅已有了妙计?" "是不是妙计尚待验证,至少应该让嵇释晓得,单是重复走一步棋,是无法战胜本帅罢。" 这点,嵇释如何不知? 白光城的帅府内,心腹部将也将心中担忧向主帅和盘托出。 "以云国百姓悲歌固然可以使得左丘无俦无功而返,但这也只能是权且之计。元帅,末将等人不明白,我军为何不在云军撤退时趁势直追,一举将云军击溃?"庞三江问。 嵇释目巡诸交,淡问:"在你们看来,我写与云军相比,何为长,何为短?" 庞三河稍加思索,道:"我军行走周密,布局严整。云军悍勇善战,精于拼杀。" "也就是说我军善防,而云军善近身相搏,可对?" 诸将点头。 "难不成你们没有发现?戴止目前云军撤退的阵型仍能保持完整么?在这个时候出城狙击,以己之短攻己之长,我军难讨便宜。" "元帅之意,我们固守白光城不出?" "此刻,云军内对这几次毫无进展的攻城想必已经起了怨声,只需同样的事再度发生两次,云军对主帅的指挥便会失去信心。届时,即是我军出城追歼的时机。" "如果左丘无俦最后失去耐心,不顾了那些百姓的死活……" 嵇释一笑:"云军兵士中有一半以上为本土人士,那声声云歌宛若剜心之箭,如果左丘无俦在如此情形下强命出击,兵士自是不敢抗命,但如此一来,他所追求的仁者形象也将荡然无存。至于这座城池,纵然没了又如何?" 四十、甚或春秋并经纬(下) 这座城池说到底也是云国的,失去它又如何?当下一城一地的得失,远不及击败对手来得重要。左丘无俦乃云军的魂魄,击败了这个人,莫说这座城,纵算整个云国,也将为囊中之物。 嵇释心语如是,面上笑容浅淡:"将云国百姓押上城头,也只是一种牵制敌军的手段,的确不能作为行军之计。三江、三河,云军下一次攻城来临时,你们分领五千人马骚扰云军左右两翼,能取得场小胜固然是好,若感觉力有弗逮,立刻撤退,避免我军重大伤亡。" "末将遵命!" "高将军,王将军!"他唤另两名部将走到帅案近前,指头沿着地图上某处滑走,"你们各率三千人马走这条路绕过兴平山袭击延兴城。坚持上半个时辰即迅速撤退,由原路返回。记住,只须半刻钟,一刻也不得延误,迟则军规处置!" 由延平城赶到延兴城,加速行军亦需五刻钟,这两股人马必须在援军到来前撤进山林中。 "末将得令!" 两位部将兴冲冲衔命下去后,庞三江求解道:"离白光城最近的为延平城,请问元帅舍近求远,是做何考虑?" 惟恐元帅不悦,庞三河答道:"正是因为相比之下延兴城更属于云国腹地,若遭我军攻伐,守城者第一想法便是延平城再度失去,心中恐慌可想而知。纵然其后得知实况,对我军以旁若无人般直入敌后的姿态,云国人也要心生畏惧。" 虽未全中,也不远矣。嵇释笑而不语。 这诸多安排,皆只有一个主旨。与其说是动摇云军的军心,不若说是为了打消他们对主帅的信心。 左丘无俦回归之前,云军宛若一盘散沙,战场中节节失利,遭越国连吃三城一镇,可谓百年未受之rǔ。左丘无俦复出,借着以往累积在军人心中的威望,单是一个消息,已使云军极大振奋,加上之后接二连三的失地收复,这位主帅在云国兵士的心中只怕已巍峨成神。 而他要做的,就是令这座神像耸立到最高点时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左丘无俦,这可是本世子惟独给予你的最高规格的看重,望君珍重。 五日后,云军攻城号角再度吹起。 左丘无俦亲自督战,全军士气高昂,但见得云梯可攀云,但闻得杀声可摘虹。颇有一鼓作气直搗白光的情势。致使云歌唱响多时,兵士们才听到了白光城头来自父老们的悲鸣。 "元帅……" 左丘无俦抬手制止部将的力劝,道:"退兵。" "元帅……" "报!"两名哨卫由左右飞骑而至。 "右翼有敌军突袭!" "左翼遭遇敌军!" 左丘无俦眸心紫意陡盛:"放他们进来!" "呃?"两名哨卫愕然。 "左右两翼各放松一环防卫,放人进来。左风阳开,替本帅好好将客人留住,告诉兵士们,城头的是我云国百姓,我左丘无俦无论如何也不会置他们于不顾,就请他们将不能恣意杀敌的兴致用在招待不速之客上罢。" "是!"左风、阳开精神抖擞,一向左,一向右,全力留客去也。 左丘无俦目眺白光城头。 嵇释,这又是你为了陷本帅于无能之状的伎俩么?烦请尽情出招,本帅接着就是。 四一、节外生枝遇蛇噬(上) 不妙啊不妙。 扶襄连连叫苦。今日出门未看黄历,打走出门那时开始,厄运便频频光顾。先是险被一群玩闹的孩子冲撞,之后行走在街间,又逢一户人家洗衣泼水,差一点便要被一盆污水泼到头上。而现在,就是这样了—— 经过一家客栈门前,一条小蛇从天而降,咬中了她的小腿腹。 "姑娘,幸在你自己第一时便破ròu放血,这条腿才能保住了。"为她涂药包扎的医者啧叹,"想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竞有这等魄力。" 一位青心短袄的妇人掀开门帘进来,递过一碗黑浓药汤,"这是千青糙的药汤,专治青叶蛇毒,赶紧喝了。" "多谢。"青叶蛇,千青糙……这些人是赫国人? "但是,姑娘中的是极品青叶蛇,与寻常的青叶蛇不同,这药汤也只能先将毒性压住。待我家公子回来后,给姑娘服下根治的主药,才能真正将毒解了。" 赫国,位于艰涩贫瘠之地,国土狭隘,人员稀薄,却以蛇毒闻名天下。但无论从哪方来想,在阙国的地面上被来自赫国的毒蛇且是极品毒蛇所伤,实在是太走运了些。 "姑娘在心急了罢?"妇人看她沉默不语,紧着宽慰,"不必急了,这些药虽不是极品青叶蛇的正解,但压制个三五日不是在话下,待我家公子回来,莫说极品青叶,就算……" "我说过多少次?出门在外严禁将蛇放出来,你们违命便也罢了,还带了极品青叶出来!"气急败坏的声音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属下等知罪,那蛇本来是好好放在蛇罐里的,谁知它……" 惶惶告罪声未绝,门帘被挑开,"伤者在哪里?" 妇人恭身,"禀公子,是这位姑……" 来者脚步一顿,怔声道:"你是越国的扶襄?" "赫国公子?"拜上佳的记性所賜,扶襄也认出了来者,应是叫赫顺还是赫瞬的那位赫国公子罢? "扶姑娘竟能认识在下,真是荣幸。"儒裳彼发的赫国公子微笑。那当下,桃李失色。 扶裴也笑,"公子的荣幸暂放一边,先为技襄疗伤如何?" 赫国公子一愣,"被极品青叶咬伤的是扶姑娘?" "很荣幸。" 赫国公子赧颜,从袖口暗袋内拿了药出来,另手勾了一坏清水,"此药一经开封,须臾间就会融化,清水送服,一气咽下。" 这位美少年还真是细腻贴心得紧呢,但不知和岩站在一起,谁更出众夺目一些?心里打着这闲闲的念头,她将药一气吞下,听得眼前的美少年又道:"说起来,你我在云国为质时不曾交谈过半句,竞在这阙国的地面上相遇,这可算得是天意?" "的确是天意。"扶襄笑叹,"若非天意,这世上路有千条,小女子怎会恰从这家窗上挂着蛇的客栈前经过?被贵国的极品青叶咬中,当真三生有幸。" 作为风月高手,有意无意本想小小调情一番,竟被反将一军,赫国公子小窘了片刻,咳了声道:"是在下督下不严,累及扶姑娘,扶姑娘若不嫌弃,请在这间客栈内住下,花木会为你好生调理。" "有劳了。"扶襄向妇人颔首。 赫国公子食指刮刮脸皮,高挑眉梢,问:"扶姑娘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在下等人为何出现在阙国?" "与我无关。" "一如既往的冷漠呢。" 一如既往?她微怔。 四一、节外生枝遇蛇噬(下) 扶襄细忖,在云国的一年中,与这位赫国公子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个时候,她都是跟在左丘无俦身后,而他…… 伴随在云国叶硕长公主身边。 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竞然会有这番奇遇,说起来,不免又要感叹人生无常。 "扶姑娘,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房擔下,赫国公子倚坐在圈椅上享受春时的阳光,眸线随着院间支拐慢行的女子缓移缓动。 "怎么说?"扶襄回首问。 "你就当在下犯贱罢,在云国接受惯了轻蔑眼光,冷不丁遇到一双看见在下时与看见常人无样的目光,有些纳罕。" "为了什么?" "扶姑娘明知故问了不是?在下在云国之时,名声并不清白。" "云国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扶襄轻嘑,"那么,公子就当小女子没有资格耻笑他人罢,因为我也曾是左丘无俦的侍妾。" 赫国公子稍怔,发噱:"你是女子……" "女子向威权低头便比较有气节么?" "……你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公子的语气听来轻松玩谑,但对那段过往还是很在意的罢?" "嗯?" "可是,而且纵然时光回流,也不一定比当时做得更好。至少我无法确定自己会有更好的选择。" "请问……"赫国公子的神情已近乎呆愕了,"扶姑娘是开解在下么?与在下谈心?" "还好。"扶襄语气闲闲,将受伤的右腿触上地面,试着行走了两步,"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跟前只有你一人,总要找个话题打发时间。" "……"美少年的面孔窒了窒,"在下要收回方才瞬间的感动,扶姑娘依然是一个冷漠的人。" 扶襄倒奇了,"阁下对小女子这个冷漠的判定,从何而来?" "左丘无俦对你的宠爱,全风昌城有目共睹,你在应当他爱他未投入全力的爱,应当舍弃时却没有任何犹豫的舍了,一个女子,若没有天性中的冷漠,如何做到?" "你又如何断定我在当爱他时没有投入全力?"这位赫国公子,越来越值得探究了呢。 "扶姑娘随左丘无俦出席各等宴会之际,向来都是寡言敛声,别人兴许被你恭顺于左丘无俦的假状给骗了过去,但在下也是一个需要佯作顺从的异国质子,对于同等处境的扶姑娘,自然格外多了关注。扶姑娘无时不在收集宴会上的各样人、事,时时刻刻没忘了自己是一个细作,没错罢?" "阁下也是细作?"洞察力与隐身术,皆是细作必不可缺的特质。所谓洞察力,是对一切细微的异样皆可捕捉的醒敏。所谓隐身术,是随时将自己混迹于周围人群中就如不存在般的蛰伏。扶襄自认为自己这个细作做得尚算出色,却从头到尾未能对赫国公子的"关注"有所觉知。显然,对方高上自己一筹。 "而且,阁下这位赫国公子并非赫国的细作。" 赫国公子左手扣在额上,再度沉默起来。 忽有一阵清风来,院间的一树玉兰花落下香瓣无数。转眼间,时令又是春暮。 扶襄抬指,将一瓣红蕊托在掌心,那片小小落红兀自挣扎,不一时旋入风中,倏忽不见。 "扶姑娘你这么说话,不怕在下将你灭口么?"赫国公子缓缓问。 扶襄四二、事出有因逢旧时(上) 灭口么?扶襄微微仰起下颌,浅浅阖了双眸,倾听微风绕行耳侧,心中那点因为从天而降的厄运而起的阴霾渐渐消散。如此晴好的天气,可以如此悠闲地享受阳光,享受匪浅呢。 "扶姑娘没有听到在下的话?" "已经严重到要被灭口了么?"她翘起唇角,"如果一定要被灭口,容小女子继续猜测。阁下这位赫国公子到云国做细作,做得不是赫国的细作,应该是......" 赫国公子蓦地坐直:"是什么?" "在云国的时候,阁下和梁国公主过从甚密罢?" "......什么?" "虽然从没有发觉阁下对小女子的关注,但你也说过我一直在收集宴会上各人的动态,你和梁国公主之间的眉目传情虽仅是浮光一现,但次次的浮光一现累积在一起,便使人不难揣测。那时想二位无非是一对同病相怜的苦命鸳鸯而已。现在想,梁国公主接近逯家的双生家主,甚至接近越过公主,皆是为了给阁下搜集资讯么?还是,她也是一位细作?" "扶姑娘,你实在是......实在是......"赫国公子绞尽脑汁,"实在是让人心痒难耐呢。" "不知阁下想如何杀死小女子?" "你还没有告诉本公子,你认为本公子会是哪一国的细作?" 扶襄莞尔,"为了避免死得太惨,小女子还是适可而止。" "你你......"赫国公子瞠目,"你好狡猾!" "承蒙夸奖。" "其实你只是故弄玄虚是不是?其实你压根没有推断出本公子为哪国效力对不对?" "如果这么想可以让阁下舒适一点的话。" 赫国公子抱头呻吟,"扶姑娘,你太不厚道!" 她低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若猜中了,本公子兴许能饶你一命!" "心领了。" "你你你......"这女子怎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又有一阵清风起,娇软的笑音打院门方向宛转飘来:"瞬哥,你斗不过扶姑娘的。" 扶襄侧首投眸:"梁国公主终于出场了么?" 梁国公主姓梁名贞者娇娆行近,展演嫣然:"扶姑娘,在云国时我便不止一次提醒你家公主小心你这位贴身侍女,你果然不能小觑。" "多谢公主对扶襄昔日主子的照顾。" "昔日主子?"梁贞讶了讶,"对呀,听说你正被扶门追杀,已经不是扶门首席暗卫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得就是这等情形么?扶襄无奈腹语。 "这里没有人会要扶姑娘的命,就请扶姑娘发发善心,告诉瞬哥你到底推断出了什么罢。" "推断出梁国公主并非真正的梁国公主么?" 这一回,赫国公子、梁国公主一起愕住。 "早在动身前往云国之前,我曾在扶门的秘卷上看到安cha在云国的细作里,有一位李代桃僵者。其实时间匆促没有来得及细读,经赫国公子提醒方明白,原来扶襄的那位昔日同行是梁国公主。" "说什么?"赫国公子直颈回驳,"本公子几时提醒你来着?" "你默认了你是细作,也默认了与你暗通款曲的梁国公主是细作。在云期间,梁国公主对越国公主的照顾,尽管可以归类为小国质女的攀结,但若是姐妹情深,解释起来便更顺畅了些。梁国公主应该是与在云为质的三公主一母同生的姐姐罢?就是那位在十岁时因患天花被送出宫外隔养后不幸夭折的嵇真公主。其实,若是细看,拟于嵇晨公主的容貌有三两分的相似呢。" 赫国公子颓丧垂下肩去,"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扶姑娘,在下输了。" "可是......"梁贞明眸内谲光明灭,"最聪明的人,是知而不言,扶姑娘,你不觉得自己的聪明太多外露了么?" "或许。" "虽然我说过没有人会杀你,但改变主意也只是瞬间的事,所谓祸从口出,这祸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何况,你是越国的叛者,我杀你也算清理门户,是不是?" 扶襄支拐单脚一蹦一跳来到檐下,在椅上安坐了下来,面对梁贞的咄咄逼视,认真地思索了少许,拍额道:"我想起来了,扶门的暗卷上写嵇真公主之所以会得天花,似乎是受了什么暗算,而年幼的嵇真公早有防范,那场病不过是嵇真公主将计就计,为的是逃离宫廷。" 赫瞬夸张的哀怨动作顿止。 梁贞美丽动人的明眸机光深烁。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们二位是为越国效力的细作。暗卷所提的那位,隶属叶国。" 扶襄四二、事出有因逢旧时(下) 居住叶国的那段日子,作为太子妃的贴身侍女,扶襄随太子妃频频出入宫廷,对叶王沈赦已不陌生。不管从哪一方看那位叶国王者,都不似一个四处讨好强邻的平庸懦弱之流,叶国今日所给人的大而无用不足为惧的形象,怕是来自于这位叶王的精心营造。 嵇真、嵇晨的亡母是一位来自叶国的边缘王族的君主,当年年幼的嵇真佯病逃离宫廷,除了叶国没有别的去处。这些个细枝末节一经连接起来,今日梁国公主的真面目,呼之欲出。 面对这女子,梁贞惟觉心惊胆颤,不由道:"知道得太多,当真不利于保住你的性命,扶姑娘。" "就如为了取而代之杀死真正的梁国公主么?" "这点扶姑娘可就错了。"梁贞掩口窃笑,"我到云国原本用得是另一个身份,中途碰见了重病的梁国公主,照顾了多日,仍挡不住那位公主香消玉殒。在她去后,我便以她的身份去了云国。" "也就是说,二位已经亲口向扶襄证实,二位是为叶国效力了?" 赫国公子恍然,"敢情你绕了这大半天,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告诉你我们是哪国的细作。" 扶襄颔首:"我喜欢猜测被证实的感觉。" 那一对男女互看了一眼,直是啼笑皆非。梁贞乜着那张清净素白的脸:明明不是绝色的容貌,为什么连她这个女子看了也会有移不开眼的惊艳呢? "很好,你连我们不会杀你也猜到了。" "这个......"倒是没有猜到。所以逃脱所用的雾粉在袖中蓄势待发,试过承受力的右脚也随时可以跳跃。 "在扶门的暗杀下,扶姑娘还能全须全尾到现在,除非我们确保一击成功,否则绝不愿多上扶姑娘这个敌人的,遑论有你牵扯着扶门的精力,我们行事也更加顺手些不是?"梁贞谑道。 "扶姑娘。"赫国公子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扶襄面前,"可否帮一个忙?" 梁贞一怔,旋即摇头,几步冲了来张臂拦住:"瞬哥......" 赫国公子抬眸,目色柔漾地盯着心上人的娇靥:"小贞,我们没有退路了,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 "瞬哥......"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融化了她积存心头的坚冰,融化了她包裹周身的铁甲,在这双眼睛前,她惟有服从。 梁贞退下来,低首不语。 "扶姑娘,我们被叶国放弃了。"赫国公子道。 "......二位的身份暴露了?"身为细作,一旦身份暴露,若归属国拒认,等同任敌国杀剐存留。 赫国公子颔首:"为了追杀我们两人,云、梁两国皆派出了杀手,我们只有四处躲避,赫国自然是不能回的,回到那处只有被人双手送出去的份,可以说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了。" "扶襄与二位的处境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赫国公子忽然单腿跪地,"扶姑娘,只有你能就我们!" 扶襄茫然:"为什么?" "原国的轻尘公子是原国暗部首领,请扶姑娘替我们二人说项,准许我们投奔原国。" 扶襄四三、不曾相识竟相知(上) 赫国公子实在十个惊人的存在。 且不说识破冉轻尘这位原国暗部掌舵身份的渠道来自何方,既然认定她能在轻尘公子面前予以说项,意味着对冉轻尘或她的动向亦是知之甚详。 扶襄想了再想,对这对患难男女竟是越来越费解了。但对他们的请托未作任何应承,伤势痊愈之后,施施然辞别,是为了找她险将这座小镇翻遍的扶宁会合,前往下个目的地而去。 "阿襄,你所说的那对患难男女,可是一直在随着我们呢。" 绿树成荫的长路上,两人放开缰绳,任马儿自在行走。扶宁在马上一径地频频回首,不时向身旁的小女子通报近况,手里还未忘向嘴里递着打街边茶铺买来的小包子,好不忙碌。 扶襄递了帕子过去,盯着她将唇上唇下的渣沫拭了干净后,方道:"大路朝天,我们走得,对方也走得。" "你认为冉轻尘会收留他们么?" "他们的处境并没有他们自己所说的那般落魄。"一对精于算计的男女,哪有恁容易被人逼入绝路?"我与冉轻尘既然算是合作者,在不知这二位的真正目的前,还能如何?" 扶宁鼓起香腮,"阿襄好冷漠。" "冷漠?"连阿宁也这么说,自己真的是个冷漠的人么? "嘿嘿,幸好阿襄的冷漠只针对外人,冷得好,漠得好呐。" 扶襄半讶半谑:"阿宁和谁学会了耍宝?" "你家的轻尘公子。" "我家的?" "你们早晚也要比翼双飞不是?" 依稀间,扶襄似乎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眨了眨眸,道:"他不是我家的,阿宁若想,随时可以取用。" "......阿襄在说什么?" "阿宁也应该对人动心了,隔了这么久,我曾担心阿宁再也不会。" "阿襄不许胡说!"扶宁柳眉倒竖,杏眸圆瞪,"谁会对那个只会装疯卖傻的灰尘公子动心?" "灰尘公子?"扶襄笑弯眉眼,"连昵称也有了么,阿宁?" "阿襄!" 见好友娇靥嗔红,扶襄越发的好心情,笑声轻盈,盘绕上碧绿枝头,随鹊儿高鸣清唱。 "那阿襄自己又如何?你现在可以对左丘无俦以外的男人动心了么?"扶宁也不甘永落下风。 "这个问题嘛......"扶襄佯作认真地寻思了良久,"要等那个能够让我动心的男人出现后,我才能回答你呢。" 等同没说嘛!扶宁气咻咻挥动粉拳:"好狡猾的阿襄!" 扶襄才想反唇打趣回去,身后的马蹄声忽然趋急,她讶然回望,但见赫国公子、梁国公主及其两位随从竟快马赶了上来,在她们近处放缓下来。 "我还以为二位会满意适才的行进速度。"她道。 "扶姑娘别误会,我们只是同路而已。"梁贞淡道,"这条路尽头的县镇里,有等着我们的人。" 她挑眉:"阙国公主么?" "你——"梁贞眼芒锐闪。 "无他,惟眼睛好使耳。"她轻笑慢语,"客栈中,公主进门中手里是握住一封信的罢?虽然扶襄只扫见一角,但那个属于阙国公主的徽章因为曾经见过,所以认了出来。阙国公主会是二位接下来的东瓮?" "阙国的二公主花五千两黄金委托我们为她找一个人。" 扶宁咋舌:"好大的手笔,二位可曾找到了?" 赫国公子苦笑:"这个人,是扶姑娘。" 扶襄四三、不曾相识竟相知(下) "还没见那两人的踪影么?" 阙国的无名小镇,镇上勉强可以算得上最好的客栈里,阙国二公主阙亘夕到来已经有半日的工夫。随从去打探了无数回,带回的消息都不能让公主殿下稍展凤颜,凭窗望着那条通向远方杳无人迹的路,芳心焦乱如焚。 旁边的侍女见主子如此,奉茶劝道:"公主您莫急,那两人既然是赏金猎人,不会白白坏了生意......" 二公主一手将茶盅挥落地上,斥道:"你也说他们只是拿钱做事的,若是拿着那些订金将本公主的事置之不理了,本公主又要到哪里要人去?" 侍女蹲下身收拾满地碎瓷,外面一串急步透入。 "禀公主,那两个人过来了!" 穰亘夕转怒为喜:"速传二人进来。" 当初与那两人约定的时期是三个月,中间因为战争允那两人向后延了三月,如今已整整隔了半年,公主殿下的耐心已经到达极限,甫进待客厅,张口即问:"二位为何没有从镇东那条路进入镇子?" "打镇西方向赶来,没必要舍近求远。"梁贞答。 穰亘夕眼尾乜了眼这位对自己身份处境尚没有自知之明的旧日公主,唇角微挑,道:"将结果报给本公主。" "公主要找的那个人,我们已经给找到了。" "为何没有直接带来?"二公主视线扫了扫二人前后,"此事关押在何处?" "关押?"赫国公子微怔,"并没有关押。" "......什么?" "公主只是付钱让我们二人帮您寻找此人的下落,并没有说要将这人关押。" 穰亘夕冷笑:"你们二人是在与本公主打哑谜么?若是仅为一个下落,本公主何必花上几千两金子用你们去寻?" 梁贞豁然起立:"阙国公主这话......" "我们既然收了公主的订钱。"赫国公子牵制住自家即将暴走的公主,"自然不会只提供一个住址。扶襄其人就在这镇上,公主若想见,随时可以。" "很好。"穰亘夕敛衣起身,"前头带路。" 赫国公子二人在前,阙国二公主一行在后,有马有轿,浩浩荡荡离开客栈,穿过小镇的窄巷,行至西郊一所民居之前。 "不知阙国的二公主找扶襄有何事?"民居花圃前,弯身鉴花的绿衣女子站直了纤腰,玉立婷婷地向来者微礼。 "......"赫、梁两人面面相觑,有志不同地选择沉默。 "你是扶襄?"随从在树荫下支了软椅,穰亘夕优雅落座,眼盲盛利地徐徐抹过女子周身,"是个美人胚子呢。" 女子浅笑,"二公主并不识扶襄,为何要找扶襄呢?" "听说,你让左丘无俦吃了一个大亏,让他至今都不能释怀。" 又是左丘无俦的桃花债么?女子暗嗤了一声,道:"扶襄与那个人已经完全断了。" "本公主可以帮助你走进左丘家,为左丘一族所接受。" 女子伸向花瓣的纤指顿住。 "那等百年的名门世族,对家世第一看重,尽管你面貌不错,据闻也颇有心计,但仍不能被左丘家所容。而本公主,是那个可以帮助你心想事成的人。" "......公主殿下晓得扶襄想些什么么?" "你爱左丘无俦罢?" "这......"倒是不敢一口否定呢。 "爱而不得,痛莫如是。有了本公主的帮助,你便可以不受阻碍地走进左丘家。" 女子飞快地眨动美眸,"那么,公主又能得什么好处?" "本公主以一国公主的身份,下嫁左丘无俦,而你将是本公主的陪嫁侍女。" "......" 扶襄四四、峰回路转多歧路(上) 砰! 巨声过后,烟尘漫天,灰土蔽日。 "保护公主!"阙国二公主诸随从眼疾手快,将公主带离跃出一里开外,诸随从拔刃在手,紧围主子身侧,防备每一丝攻击。 待灰消烟散,莫说眼前人影,连那座民居也不见了踪影。 "你们......"穰亘夕面抹狠色,"给本公主将那几个人给找出来,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启禀阙国的公主殿下,小女子不是扶襄,但小女子可以告诉公主殿下,扶襄对左丘无俦远没有二公主这般的走火入魔,不需要作践自己去与公主共侍一夫。小女子还有一句忠告,如果想嫁左丘无俦,除非能以整个阙国作为陪嫁,否则连能征惯战精明果断的大公主也不要的左丘无俦,为什么会要你二公主?" 那女子轻轻巧巧撇下了这句话,在公主殿下勃然大怒前,扬手将一物掷进身后房内即纵身不见,接踵而至的,就是那场不大不小的爆炸。 试想堂堂二公主何曾受过这等屈rǔ? "发出通缉令,通缉赫瞬、梁贞这两个异国细作!并以大公主的名义去知会原国的郎将军,赫瞬、梁贞窃取我阙国情报,一旦在原境发现这两人足迹,生死不论!" "那个扶襄该如何理会?"侍女问。 "扶襄......"每字都仿佛要碾作齑粉般,穰亘夕齿间切出这两个字符,"本公主一定会好生对待你的。" "你到底是如何对待哪位阙国公主的?"镇东的山间小房内,扶襄将行囊内的物什一一复查清楚,不得不瞥向坐在门前阶上笑了有一刻钟的某女,问。 扶宁在"咭咭"怪笑不止,将此去经历一五一十描述个过瘾,过后犹击案大笑。 扶襄淡蹙娥眉:"这样好吗?" "有何不好?"扶宁回得理直气壮,"那位公主还真是做惯了公主,以为这世上所有东西只要她想要,世界所有人都要配合她去要,本姑娘是助她成长。" "一位被宠大的公主,可不就是欲取欲求么?或者左丘无俦是她的首个挫折,所以才如此的不能忍受,不惜赌上自尊,找我这个曾在左丘无俦的c黄上出现过的人去敲开左丘家的大门。纵然是有些幼稚没错,阿宁你做得也有些过了呢。" "我是气她说起你时的语气,而且......" "而且你要借机观察赫国公子与梁国公主。"扶襄看了眼窗外绿水青山间,那一对耀眼的男女偕肩依偎,旁若无人。 "咦?"扶宁一喜,"阿襄你要收留他们两个了?" "还要看轻尘公子,那位不是个能够轻信于人的,让他帮我们鉴定一番也好。" "为什么会改了主意?" 扶襄步出房来,手里已多了包裹,径自走向瀑布前的璧人,道:"我要通过梁贞找到嵇辰。" "为了身世?" "总要论证的。" "这个地方怎么办?"这一处,也是她们扶门四使行走各国的据点之一,此来本打算再停留数月的。 "你开罪了阙国的公主,这地方自然是呆不得了,给岩和粤留个消息,除了罢。" "下一站去哪里?" 扶襄扬眸,两汪瞳底幽幽生光,道:"云国。" 扶襄四四、峰回路转多歧路(下) 启夏城。左丘祖宅。 由秋入冬,由冬转春,整座左丘府在重兵的簇围中,已过了近半年的时光。 因为左丘一族的获罪,启夏城内所有与"左丘"两字有所牵扯的生意皆遭封禁,左丘家财源告竭。幸有云王王恩普照,念及左丘家主与二少皆在沙场,恩准每月发放这二位的俸禄至左丘府以应销支。 然而,纵然有那二位的高俸在,也不足以让偌大的左丘家逍遥度日。每隔七天,负责采买的执事获准由角门出入,以恨不能将一银折为两半的俭省为府中置办所需衣食。而府中诸人,经过恁久圈禁的历练,也由初始的愤懑焦躁渐趋安稳平和,府中的夫人们为了接济用度,甚至亲手纺纱织布,女仆们则在后院内辟出了空场种菜植果,饲养家禽。 深邃庄穆的左丘大宅,因为这场灾厄,多出了些许田园风光。 "谁能想到呢,左丘家会有今日的模样?"一趟左丘府遨游下来,两人回到客栈,除下人皮面具,扶宁一嗟三叹,大摇其头。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不足为奇。"扶襄以巾帕拭着脸上药粉,随声应道。 扶宁听着这平淡语气,坏笑,"那差一点可就成了阿襄的家呢,不感到可惜么?" "阿宁与其有工夫说这些闲话,不如想想若是嵇辰没有被她的姑姑藏在左丘府,又会身在何处?" 昨儿,两人跟踪了左丘府出府采买的两名仆役半日,僻静处点了两位的穴道替而代之回到左丘府,上下寻了整整一夜,不曾发现任何值得深究的异处。对她们来讲,空手而归并不容易。 "你不是有梁贞那张王牌?" "梁贞自然是要用的,但要用得恰到好处。" 扶宁晓得那"好处"所指,颦眉思忖了片刻,道:"嵇辰不是个笨的,但要说在这短短数年内聪明到滴水不漏,任谁也难以相信。可令人称奇得是,她竟能远离这场战争。" "......嗯?"扶襄心有所动,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 "有没有可能已然被云王悄没声息地给做了?" "云王若想杀她,不需要悄没声息。"嵇辰是质女,按照邦交规则,在战争初始之时,就该被云王发送到两国交战的疆场斩首祭云国大旗,一惩属国反叛,二rǔ越国将帅。 "这便怪了。"扶宁苦皱细弯秀眉,"你说以前还可以说是有左丘府六夫人这棵大树,如今左丘府自身难保,她能在哪里?难不成是被云王给保了?" "......云王给保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呢。"一闪而过的那抹灵光去而复返,晨光中,扶襄透窗遥看左丘大宅,蓦然明朗。 扶宁惊瞠丽眸,"阿襄你别告诉我,是嵇辰与云王联手,置左丘府于如此境地?" "若是为了保全性命,也无可厚非。"身为质女,面对那样的选择,等同没有选择。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嵇辰此刻......" "风昌城!"两人异口同声。 十几日后,扶襄、扶宁到达风昌城,来不及体会故地重游的感慨,被一道华丽身影引去视线。 玉扇蓝袍的南苏开自是不会对街头的平凡小贩稍加注目,走进沧月楼,径自走进南苏家的长年雅间。 "南苏公子,有劳了。"等待在此的劲衣青衣壮汉抱拳称谢。 "下手利落点,本侯一代忠正明臣,可不想担上与王上为敌的嫌疑。" "南苏公子放心,老奴......" "老奴?"南苏开边嚼点心边摇头,"以这张脸露面,还自称老奴?你是习惯了罢,左赢。" 扶襄四五、故地重游拾旧梦 抵达风昌的第三日,辰时方至,赫瞬,梁贞寻上门来。 "我已经找到辰儿的藏身之处口"梁贞开门见山,"风昌北郊的无为山苑。" 扶宁转,动明眸,笑道:"这么坦率,不怕我们这两个越国逃犯是去杀她的么?" "辰儿,如今也不过是别人的一颗棋子,不,如今或者该说是弃子,我要救她出来,但仅凭我和瞬哥两个人,很难做到。"梁贞继续坦率之能事。 天性好斗的兰使大人方要回嘴,扶襄把她按住,问道:"无为山苑是个什么地方?" "是云国太后闭关礼佛的所在。"依日是梁贞,抢在扶宁之前答道,"我之前离开风昌城的时候,因为走得勿忙,没求得及当面与辰儿道别,只留了一封信,用得是母亲当年敏我们的儿歌中的词句。想求她明白了一切,也用儿歌在越国会馆的闺房墙面留了暗语给我。" 扶宁向扶襄暗伸拇指:梁贞这步棋,走得可谓精淮。 "这表明令妹如今真的是在云王的羽翼下了罢?"扶襄问。 "我正想去确认一下。" "你该知道,我不会白白帮你口" 粱贞挑眉反诘:"你会利用我未找辰儿,为得不就是你自己的事么?" "有道理。"扶襄微笑,如此坦率的合作者,倒省了彼此的不少工夫,"第一步,找到无为山苑的格局图纸。" 赫瞬道:"这个不难。" "这个还是交给本姑娘罢。"扶中语声闲凉,"毕竟一位是双面间谍,谁知会不会将找和阿襄当成礼物献给云王呢?" 粱贞冷颜不语。 赫瞬笑意晏然:"扶宁姑娘的话,也很有道理。" 扶襄并不作缓颊,继续道:"第二步,获悉无为山范的警备布置。" "这个……"梁贞眼尾乜向扶宁,"也有劳扶宁姑娘了罢?" 后者笑靥胜花,慨然应允:"好。" "第三步。"扶襄兀自书接上回,"赫公于与粱姑娘今目设法潜入无为山苑,摸清嵇辰公主的住所,以三天的时间觅定至少三条撇退路线。但在收到信号前,切记不要与嵇辰公主出面相认。" 赫瞬、梁贞不由自主地点头应承。看似弱质纤纤,实则清冷沉定;任有八面嘈杂,我自岿然不动,令人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信服的力量。这便是得以稳踞扶门四干弟子之首的梅使扶襄的实力么? "最后一步,我们商定行动时共用的信号。" 随即,各自分头行动。 "我们几时动手?"扶宁双手支颌,懒懒问。 赫、粱两人出门后,两人也离开客栈,却是换了另一家客栈,好眠好食了已有两日。 "待粱贞救妹心切的浮躁稍稍冷却之后。" 重返风昌城的首日,不街与昔日的南苏家主当街不期而遇,既是细作,她们不会错过任何获得情讯的机会。一个隐身隔壁,一个匍匐房顶,皆自沧月楼南苏家长年留用的雅间内得到了想要知道的。 "若左赢先我们一步抓出嵇贞,该如何是好?" 扶襄展开一页素纸,捏来一杆小毫,道:"有左丘家替我们出面不是更好么?届时我们再从左赢手中抢人罢了。" "你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么?" "也不是一定要如此。与左丘家的人抢人,若不能手到擒来,只怕惊动太多。"扶襄勾勾划划,一张壮年人的面孔轮廓渐现纸上,"年老体迈的左赢竟是这个模样,对干左丘府,小女子这位扶门昔日首席暗卫失职了。" "画这个人做什么?" "阿宁的易容动夫虽不及阿粤,做这张脸应该不谁罢?" 扶宁端详了须臾,沉吟道:"做得像不难,一天的工夫够了。但模仿他不是易事,对于真正的左赢,我们都太陌生。" "足够了。"扶襄以笔尖细化了儿处,"夜色中,顶着这张脸潜入南苏府遭人察觉,而后落荒而逃,不需要惟妙惟肖。" "你要嫁祸左丘家?"腹语是,阿襄要报复左丘无俦?太好了! "云王应该不知道左赢的真面目。"否则当前的风口浪尖之下,疑心作祟、眼里不容一粒沙子的云王岂容一个罪臣的执事在自己眼皮底下装神弄鬼? "那又是为了什么?"扶中毫不掩饰自己满面的失望。 "南苏开认得左赢,为了明哲保身,己明言知会对方卜心避嫌,左执事还如此明日仗胆地找上门去,南苏开很难举双手欢迎。" 扶宁瞳仁莹亮:"你想给南苏开找点麻烦?"那厮也非善类,她兰使大人绝不反对给点教训。 扶襄唇间的笑弧也泄出一丝顽皮,"南苏开认出了左赢,必定会跟上去质问明白,而若左赢潜入的是逯炎家的宅第,这情形便热闹了不是?" "主管风昌城畿边防务的是逯炎家的双生家主,若是由南苏开去寻麻烦,必定分扯去一半精力,而两大世家的动作又势必引起云王的注目……好,好,想想就好开心呢。"扶宁"咕咕"的怪笑声又开始发作。 "左赢由阿宁来扮,我则去左丘府走一趟,若是能查出左赢的行事部署当然最好,若不能,至少使地不去碍你的事。" "好呢。"扶宁点头点得意味深长,"如此分工我自是没有半点的意见,但阿襄啊,客本兰使大人忠告,旧地重游,切忌沉湎过去,一个不慎流下泪来,那真个是纱窗目落见黄昏,全屋无人见泪痕呐。" 这番揶揄,扶襄懒予回击。 但当晚,她进入左丘府,在无灯无声无人的夜中穿梭游走,在亭台楼阁的顶间驻足停留,未阻挡得住那个男人的身影强势欺入,一双紫色的瞳光紧迫笼罩,似似喜,似恐似恨。 "瞳儿,你留在这里,这里的所有,本王都可以与你分享。" 他说过这句话的罢?是在一个倦怠的午后,她在长榻上昏昏欲睡,他躺她身后,手指挽绕着她一缕青丝,道。 雕栏玉,砌应有在,只是朱颜改。 左丘无俦,你不会甘于被欺至此,待你重整山河,你的天地你的世界将不再仅是凌驾于这栋左丘世家的巍峨,你我之间将更如参商,再谁交逢。 你留在这里,这里的所有,本王都可以与你分享…… 若重回那时,她一定会问,那个"所有"里,可包括了—— 你的专心。 "梁贞得手了。" 无为山苑的夜空,一抹流星样的浅光稍纵即逝。藏身树顶的两个人目力都是最佳的,准确捕捉到了这点变化,扶宁向邻树上的同伴打个手势—— 是梁贞的信号。 嵇辰的藏身地点己被顺到寻到。 扶襄微颌燎首,扶宁会意,打开别在腰间的竹筒,一丛萤火虫般的光亮冉冉升空。两道倩影随即闪离树间,直飞无为山苑。 两日前,扶襄夜探左丘府,把左赢房内所有与无为山苑有关的资料洗劫一空。此刻恰值山苑警备换防的子时三刻,潜入当趁早呐。 "不归湖湖心的归宁岛。"防备最弱的东墙之外,梁贞灌木下伏卧如蛇,睹到夜中行近的人影,掠上前。 扶宁静心忆了忆,道:"由此墙翻入,越过一片花田,由绯弼门进,沿着一条长廊一直向前,廊尽头是拦月桥,由桥入岛。" 粱贞不禁眄她一眼。 扶襄先掷出一粒石子探路,细聆声息,而后跃若灵燕飞天,湮入山苑墙中。 粱贞怔了证,紧随其后。 沿路上,巡逻的卫兵随处可见,或是明暗交错,或是擦过头顶,一刻钟后,三人到达拦月桥。 桥上空无一人。 "瞬哥将哨卫放倒了。粱贞走在前端,闪入第三个桥洞。 等候的赫瞬道:"岛上有三队哨卫,一百余人。嵇辰的寝处在岛上东南角上的一楼北间。" 扶襄旋踵,"赫公子与阿宁在此接应,遇有异样立即发信号,粱贞公主随我走。" "为什么要如此安排?"粱贞问。 "我们中我的轻功最佳,你的轻动次之,关键的是,嵇贞公主见了你不会第一时即高声呼救。" 粱贞再无口语,惟有紧步随上。 接下来的一切似半俱依照料想的发展,卓越的轻动使得两人未遇任何惊险了进入嵇贞寝间,灯下凝思的越国公主在一眼见着姐姐的面孔时亦的确没有尖声惊叫。 扶襄至其身后出指点了穴道,顺到将公主运送出岛。 意外发生在无为山苑之外。 十里外的白家岗,梁贞不忍见自己的瞬哥负着昏迷的人奔走,遂叫停诸人,解开了公主定道。 "如此的话,瞬哥和我一左一右架着辰儿走即可……" "这是在哪里?"睁脾只见乌黑茫茫,嵇贞惊惧厉呼。 "辰儿莫怕,是我。"梁贞握住亲妹的小手,道。 嵇辰侧耳,"姐姐?" "是我,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里?这里是哪里?是无为山苑的哪里?" "辰儿被宽心,你己经离开无为山苑了。"梁贞柔声宽慰,"我要把你……" 嵇辰倏地跳了起来,两手急惶惶摸扑,"为什么要离开无为山范?你为什么要把我带离无为山苑?" 嵇贞黛眉颦锁,道:"你受云王所迫,联手诬陷左丘无侍,如今你的利用价值己经没了,形同弃子,云王……" "你知道什么?"恁一声尖厉的反斥,嵇辰的俏丽五官在夜能视物的四人眼中己近乎狰狞,"王上与我之间的事岂是你能知道的?王上答应我,只要我能忍过半年,便要接我进宫靳守!而且……而且明日就是他每月来看我的日子,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把我带到这里?你简直……" 将越国公主这番激昂陈辞给截断的,是粱贞的手。 这记掴出的耳光既狠且重。 梁贞打亮了火摺,一张脸阴艳宛若出土的女鬼,声音森冷:"我初见你时,虽觉你有些单纯,但毕竟是从宫里那种地方出来的,至少还晓得此自保之道,所以我才敢离开凤昌。这么多时日没见,你没有长进不说,觉愚蠢到这个地步!"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嵇贞掩着痛肿的左面,泣声颤问,"因为我许身云王?你自己还不是与逯炎家的兄弟纠缠不清!" "是呢,我也不是清白的,有什么资榕说教?"梁贞冷笑,"但我这样的人,却没有愚蠢到对那样的人用了心!请问,你爱上云王了么?要与他长厢厮守么?他是许了你王后之位还是贵妃之荣?他每月来着你,是如何对你柔情蜜意山盟海誓? 还是无论说些什么,话题最后总会回到越国,以观望你这个己经用来扳倒了第一世家工具有没可能再榨取出最后一点剩余价值?" 嵇辰美眸怒瞪"你在说什么?" "如此恼怒,难道是被我说中了么?你从宫里出来,宫里男人的嘴脸还见识得不够?如今竟然还在相信宫里男人所说的话?你……" "粱贞公主。"扶襄走了出来,"目前我们所在地仍在无为山范的警戒区内,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嵇辰一惊:"这是……扶襄的声音?扶襄也未了?" "不止。"扶宁娇笑,"奴脾也在呢,公主殿下。" 嵇辰切咬银牙,"你们伙同一气,究竟是何居心?" 扶襄淡道:"无论是何居心,令姐有一门话说对了,公主殿下在云王的心中,似乎不具任何分量。" "放肆,你凭仟么……" "我们到了风昌城时,在茶坊听见一刻传间,不久之前,上羿将军的爱女被云王以贵妃之礼娶进宫中的消息。这个消息,他可曾告诉过你么?" 嵇辰身子软晃:"你信口开河!" "娶上羿将旱的女儿,概因上羿将军握有西北十万大军的兵权。同理,会亲近公主,因为公主可以助他压制左丘家。" 嵇辰一径地摇首,道:"你们什么也不晓得,王上他对我……他对我……" "无为山苑内并不止公主一位娇客。"赫瞬也凑言道,"在南苑的凉西阁内,住着阙国的公主,是当今阙王的幼妹, 听说己有了身孕,云王差人定期由宫内运送补品过去。" 这到药下得委实过猛,越国公主面孔愕白,颓然委地。 "给我站起来!"梁贞俯眸冷叱,"是你自己愚蠢,如今摆出这副心碎情伤的模样给准看?" 扶襄扫了眼四遭,暮然欺近,点中越国公主昏穴,拉其娇躯掷到赫瞬肩头,"走!" "阿襄?" "有人就在附近……" 四人不敢停留纵身疾掠。 "难怪会让家王中招,扶姑娘不好相与呢。"糙从弱微,劲衣壮汉矗然立起,遥望黑暗中的人影,叹道。 扶襄四七、胜败无常各盘算(上) 云国收复白光城。 白光城此战,与其说是左丘无俦的神机妙算,不如说是嵇释的大意失荆州。 云军对白光城的攻伐屡屡受城头云国百姓挟制,不得不徒劳往返。这中间两军也时因越将对云左右两翼的出外偷袭多有交锋,并有越国军队偷袭延兴城消息传出,惊动云军上下。 林林总总,越军可谓占尽上风,嵇释俨然胜券在握。就是在这个当口,距越国边境百里处的万石城陷入云军包围的军情递上越军帅案。 云军主帅左丘无俦城前攻伐的同一时刻,云军副帅左丘无倚带领精兵一万穿越越国边境,奔袭万石城。 云国主副二帅唱得的这出双簧,令越军将帅陷入被动。 万石城乃越国此战的粮糙军需囤积之地,一旦落入敌手,意味着几十万兵士口粮被夺,冬衣无着。后果不想自明。 论勇论谋,左丘无倚在云军中仅次左丘无俦,庞氏兄弟曾有联手败其手下的遭遇,除了嵇释,越军帐中谁也不具必胜把握。明知此乃左丘无俦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无法置之不理,对城中诸将严加部署之后,嵇释率领两万兵士前往援救。 嵇释走后的两个时辰,云军发动攻城。 负责坚守城池的庞氏兄弟依照主帅吩咐押上了云国百姓,然而,这一次的百姓却闭紧双唇,任是百般威逼千番的利诱也不唱一声。 越国是将高寿怒火勃然.拔出腰上佩刀便向一人脖颈劈下。 健在这时,一只响前携着峭厉哨音破空而至,携走佩刀,钉入城头石墙,箭尾颤颤,力道威猛,除自天生神力的左风之手。 "家主令下,杀!"伏跪于地的几名百姓陡然跃起,个个袖内闪出厉刃,取向身后越军兵士。 这一拔百姓,竟是云国兵士所扮?庞三一怔,随即发现端倪,道:"不,这些人不是普通兵丁,这等身手,应是左丘无俦的精卫!大家小心!" 而与城头异变相呼应的,是来自城下的攻城号角声。 "守住城头,不得救一个云军上来!"鹿三河下命。 然而,没有了父老乡亲们的歌谣压在心头,积蓄了多日的愤怒与体力尽数爆发,云军宛若去了枷锁的猛兽,开了闸门的洪水,势不可挡。 一个时辰后,白光城回到了云国版图。 破城前的一刻,为了保存主力,庞氏兄弟不得弃城而逃。 那一方,万石城下,嵇释也扑了空。 左丘无倚的确是到城下来了一遭没错,但在越国援军到来前,隐退进了千巉岭,沿着预先侦测的路线,撤回云国境内。 古有关羽大意失荆州,今有嵇释轻忽丢白光。 千巉岭下,白光城撤下的残兵败将与主帅带领的两万人马会合。 "元帅,我们何不就此杀了回去,趁云军立足未稳,夺回白光城!"有部下热血沸腾道。 "不妥!"庞三江截然否决,"云军如今士气正盛,此时前去,等于是将我军儿郎送入虎口!" "但苦放着这等的奇耻不rǔ不管,我军的士气又何在?" "胜败乃……" "莫争了!"嵇释断喝,"这等关头,无谓的内讦只会自乱阵脚,尔等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这一点也需要本帅提醒么?" 诸将登时汗颜:"未将知错。" "三江,率一营工兵选择有利地形!王将军,命人清点当前人马,而后率二营长枪兵、弓弩兵前往万石城押来足够一月食用的粮糙。" "元帅是要在这千巉岭下安营扎寨么?" "正是。"夕阳下,嵇释眺望峭拔的山脉险峰,眼尾内的寒芒隐隐现现,"这道山横跨越、云两界,以险峻著称多年,最适宜决一死战,对罢?" 原本,他便无意将人力心力耗费在守护一座区区的白光城上,左丘无俦既然那般想要,他便半卖半送了。这座千巉岭,将是世子殿下为左丘家主精心挑选的葬身之地。 宿敌的此番惦念,白光城内的左丘无俦毫无所觉,这一刻,他行走在街头巷尾,率一众亲卫亲手张贴安民榜。 "元帅,这等琐事交给他们做了即可,您为何不率我等一鼓作气追歼敌军?"有部将不解。 左丘无侍冷道:"越军盘踞此城多日,百姓受尽蹂躏,此乃身为军人的耻rǔ,若不能安抚百姓,我们夺回这府城池又有何意义?" "朱将惭愧。"诸将愈发心悦诚服。 扶襄四七、胜败无常各盘算(下) 白光城一役之后,双方皆进入休养期,云、越边境暂告平静。 但即使是暂时,双方的君主也对这份平静全无耐心。 越军千巉岭驻营后的十日,越王御笔亲临的问责书抵达。问责书中,将三城一镇丧失殆尽、奋战数月的成果付之东流的责任尽归王帅的运筹失利,责令主帅反省自悔,呈书请罪,以观后效。 嵇释阅过王书,双手举过头顶,供奉于香案之上,面色肃穆地沉吟片刻,摒退左右,帐门深落,亲卫值守阶下,言道"闭门思过"。一整日不茶不饭,有部将来到门前,俱被厉内一声低沉的"退下"喝退。 在这一日,这一时,千巉岭的某处山洞内,风尘仆仆的万书寅拜见主爷。 "五万兵马在野牛岭内还能坚持上多久?" "禀元帅,预藏在山中的粮糙,再有半年也不必担心。加上岭内物产丰富,地形开阔,日子并不难过。而且在潜进岭前已将方圆百里的百姓以悍匪作乱之状吓离,并无风声走漏之忧。" "将士的情绪可有异样?至今已有半年,应该有人怀疑你当初进口所用'奉王上之命训练伏击奇军'的理由了罢?" "按元帅吩咐,饷银按期双倍发放,每隔一月便将从各人家人中预先收集来的家书递到每人手中,每百人中便安cha一人为属下眼线,每日上报兵士言行动向,至夸一切安稳。" 嵇释不吝赞许,"果然,这件事也只有行事周密的书寅做起来最为稳妥。" "属下谢元帅看重。" "王上对当下的战局想来是不满意板了,继问责书之后必定还有更为严肃的事情发生,你在宫里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老王爷和王妃的休养之所皆已确切掌握。同时,属下还听到了另外一些传闻。" "说来听听。" "前些时日,贞秀太后曾到朝泰宫,据值守的太监宫婢私下议论,似是与王上因为什么事产生了争执。" "'因为什么事'?你的人没有探听清楚到底是什幺事么?" "近处值守的尽是两宫的亲信心腹,属下的眼线不敢贸然打听。" "已经够了。"嵇释胸有成竹,泰然一笑,看来事情已经按照自己的脚本向前推进了一步,"下月初五会是个好日子,本帅促将老王爷与王妃拜托书寅照顾。" "属下遵命!"一脸书生相,两目将军神,激奋形之于色,雄心跃跃欲试。 胸内蕴含出人头地的野心,身兼改天换地的勇气,这位以丈武双状元晋身仕途的能被静王世子青睐,不会没有因由。 白光城内,云王手谕亦隆重到来。 谕上所书,对收复失土的胜利自然是颇多褒赞,亲赐十坛御酒,以慰将士辛劳。随后,于当前停止不前的战事,越王示以困惑,激励全军勿满足于一时小胜,当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方上不负天恩厚德,下不负曾遭受敌国铁蹄之苦的黎民。 "看来咱们的王上是急于将越国划入云国版图呐。"乔乐道。 "非也。"左风摇首,"咱们的王上想要的并不是越国,而是元帅的臣服。" "怎么说?" "王上亲口许诺,元帅以功抵左丘家之罪,如今家王连收三城一镇,王上若就此满足,就要依据前诺赦免左丘一族。而显然,我们的王上还不想放,并欲借此逼迫元帅低首服从。" 齐乐啐道:"如何个低首服从法?元帅已经在为他出生入死,攻城收地了不是么?" "大不敬,按律当斩!"左风叱罢,笑嘻嘻去瞥元帅面色,却生生被吓了一记。 元帅的神情,几时变得这般怔忡失常? 扶襄四八、时机赖天抑由己(上) "主爷,王上的书信……让您这般担心么?"左风的语气甚是谨慎,虽然主子失常的神色只是浮光一现,但作为心腹,仍不禁想要晓得能令泰山崩前色不变的主子出现那短暂瞬间的东西是什么。 乔乐最擅察颜观色,嘟喃道:"元帅担心得并不是王上的信罢?" 左风瞪他一眼,"你又凭哪里这么说了?" "不是么?"乔乐抓着头皮,一脸憨态,"王上的信哪能让元帅变脸?你跟了元帅这么久,没有发觉幺?" "你也知道你跟主爷的时间尚短么?所以别总是一副很了解的嘴脸!" "我哪有?是你太迟钝好不好?" "你这小子…… 帅案之后的人抬眸,"你们两个,够了罢?" "是,属下失仪!" "属下知罪!" 这两个人,是有意无意为他改换一心情么?左丘无俦了然一笑,"本帅的确不是在为王上的手谕担心,可是,乔乐,本帅给你一个忠告。" "是。" "之后,纵然对本帅的心迹动态了若指掌,也不要轻易表现出来。" "啊?" "没有一位主帅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属下,就如曹cao与杨修。如果不想在本帅,心情不慡的时候成为替罪善羊,就装糊涂罢。" "……是。" 左风窃笑,听主子声音又起,"还有你左风。" "属下在!" "也不要一味装傻。你应该很清楚本帅是为了什么事失神罢?" "这个……"左风干笑数声,"主爷英明。" "既然已经猜到了本帅影响本帅心情的来源。"他抽出压在镇纸下的一张素帛,帛上空无一字,惟有涂上左丘家物用药水方可显现真章,且时效一过,即刻恢复原状。"想必已经早早与左赢通过气了,你认为本帅会如何处置这个消息?"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么?" "属下对主爷的私事不敢随意猜测。属下只是认为,或许时机到了了说不定。" 左丘无俦眉挑趣味,"什么样的时机?" 左风哀叫:"主爷饶了属下罢,属下再也不敢在主爷面前卖弄小聪明了!" 属下的苦脸,使得元帅心情终于豁然慡朗起来,将那张素帛推了过去,"既然知错,本帅便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还有乔乐,这件事交给你们了。" "您让属下去捉扶姑娘?" "凭你们二人,很难。" "……"您大可不必如此直接的。 "本帅要你们二人在本帅到达前,为本帅好好看住她。"左风的隐匿感,齐乐的跟踪术,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六爷的信中说……" "那边的事,需要本帅亲自打理。" 左风大喜过望,大半身子前俯到帅案上,问:"时机真的到了,对不对,元帅?" 左丘无俦抬掌将属下贴得过近的大脸给推了回去,道:"有时候,时机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王上耐心全无,恰巧本帅也无意继续,这场耐性的比试游戏是时候告一段落了。" 主子目中的光芒迅即将两人体内的豪情点燃,齐声道:"属下愿意……" "你们两个人的任务,是为本帅做好这件事。惟如此,本帅方能一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两人动容。 "记住,在本帅到达前,莫要将她惊走,本帅不想再错失另一个机会。" 扶襄四八、时机赖天抑由己(下) 云、越两国的君主宛如心有灵犀。 前沿两军战事暂缓的初始,两封虽然内容各异但王旨相近的御笔亲书几乎同时下达至各自主帅,期冀有所变化,而当信如入海的徽石,未惊起微漾片澜,两国君主似乎不约而同地各自发难了。 越国,老静王爷重病。 云国,左丘故园走水。 刹那间,石破天惊,风云变色。 老静王爷的病讯无疑是一个信号,是越王对不听话的臣子的一个小小警告,但不管怎么看,尚存有几分缓和的余地。但左丘故园的走水,立即将云国的势况带入了另一个境地。 左丘故园走水,几百条性命生死未卜。 "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左风甫踏进帅厅,迎头便是主子伫如长山的身影。触上主子眸内焦急如焚的澜光,他徽窒了窒,呐声道:"属下派出的暗卫尚没有消息回来,乔乐正在设法……" "没有消息?"左丘无侍眉王如刀,"你们连如此一件简单的事也做不到么?" "元帅……" "元帅莫急。"王于帅案右侧的部将阳开道,"末将已经以快马传书给驻扎在启夏城附近城镇的旧部,请托他们帮忙打听情况,相信很快就有传来消息。" "事发到现在已经有十日,是生是死早已无法改变。"左丘无俦闭了闭眸,沉吸一口气,"本帅只是想确定情形坏到了怎样的地步。" "兴许事情并没有那么坏,说不定只是一场被人讹传的微水上意外,元帅且稳住心神……" "阳将军说得是。"帅案左侧的庞重开口,"元帅乃三军的主心骨,切不可为了一家之事乱了阵脚,误了军国大事。" 左风脸色一变,厉声道:"庞将军这是什么话?骨ròu至亲的生死,几百条性命的安危,如何能置身事外?" 鹿重悠然回道:"这么说的话,我们的军中可是有十万条性命呢,左将军。" "你这卑鄙小人,敢……" 左丘无俦冷了容色,"左风退下!" "元帅,他……" "退下!" 左风狠瞪了那居心叵测者一眼,低头以脚跟蹭出厅外。 左丘无俦则向庞重拱手:"庞将军,多谢提醒。" "元帅客气。"庞重扯唇一笑,"此乃属下本分。" 左丘无俦亦笑,"那么,还请庞将军多多保重。" "……此话何讲?" "有道忠言逆耳。本帅从来不是圣人。我左丘家上下安好便也罢了,若有一毫的差池,身为属下的庞将军怕是要吃本帅以上欺下的苦头了呢。" 庞重脸上青红交错,笑容僵硬在唇角,呈现奇特的弯曲。 "左丘无俦在此杀敌,为得是保家卫国。而若连自己的家园也不能保全,又何以为一军主帅?又有何资格在所有兵士儿耶面前扬言护卫他们的家园?兹日起,白光城的防务暂由阳将军打理,在得到家人平安的讯息前,本帅 无心主事。" 这日的傍晚时分,飞毛腿乔乐赶回白光城,叩开王帅的寝室门户。 "这是左赢亲口对你说的?" "是,元帅。" 左丘无俦眸内的紫芒陡盛,气概切齿:"好大的明子,竟敢揎作这样的主张!" 那些人便是如此迫不及待了么?为了逼他决断,竟走了这步险棋! 纵然有所怀疑,但在得到确认前,他的坐立难安没有丝毫的做假,那些人,是他这个做家主的疏于管教了。 "听左执事说,大家也实在是没有了退路,自打故园被围,园内的诸人过得一直清苦,近来那些个围在宅子四遣的官兵愈来愈是嚣张,已经敢进宅子向几位主爷勒索钱财,事发的前几日还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府中的婢女头上,士可忍,孰不可忍!" "罢了,事已至此,也的确没有了退路。"后账留待以后找算,眼前之计惟有顺应时变,将原有的计划改变以及提前。 "庞重的奏折应该已经在前往风昌城的路上,你与左风再替本帅去加一把火。" 扶襄四九、孽耶缘耶无从计(上) "大事了!大事了!阿襄,发生大事了!" "大事"不绝于耳,扶襄索性停下了cao琴的手,两腕支颐,静待那道"大事"的呼啸声破门而入。 "阿襄,发生大事了!" 訇然大开的两门犹在吱吱呀呀地抗议开门音不够温和的对待,开门者的动作依旧不知收敛,急惊风般掠到窗下的躲闲者面前,"出大事了,阿襄!" "能让阿宁一口一个大事,看来真的是很大的事了。"扶襄指节勾动琴弦,挑出低低颤音不绝,"说罢,我洗耳恭听。" "左丘家在启夏城内的故居遣了走火,几百口人葬身火海……" 尖厉的继弦音陡然割裂了静止的空气,弦上素手微栗。 "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查证过了?"扶襄低眸,问。 "外面的大街小巷都将这事传疯了,我为了一辨真伪,以飞鸪传书联络了当地的线人,线人回的信中已确证左丘家被火噬的事实。" "几百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至今来见有人生还。" 扶襄起身,到c黄前展开一方包巾,将几件衣物匆匆收整进去,挎上肩头。 "阿襄要去启夏城?" "对。" "左丘无俦并不在里面……" "如果左丘一族确真葬身火海,这个世界必将迎来一场巨变,到时候或许我们也不得不搅裹其中。与其在此处猜想,不如亲自去证实一番。" "灰尘公子那边,你定了七日后前往会台,要延期?" "有阿宁在,哪里需要延期?"扶襄些微促狭地眨了眨眸,"公私兼顾,我很体贴罢?" "少把本姑娘与那个灰尘公子扯在一起!"扶宁话说得不屑,两颊不自主间浮现淡淡嫣色,稍一转念,又道:"要怎么安置隔壁的那位公主殿下?" "这家民居是你阿宁的产业,能容她住上多久随你宁姑娘高兴。" "她至今也没有告知阿襄的身世,你如何打算?" "如果粱贞诚意与我合作,自然会替我问明白。" 扶宁嗤道:"看不出来这位公主殿下还有成为贤内助的潜质呢,竟然会以阿襄的身世为筹码,替云王招募你。" "也许,她是在为自己入主云国后宫累积资本。"梁贞的冷言厉色,抑或苦口婆心,劝不回妹子的用情至深,久别重逢的姐妹二人为此已近乎反目,也算是造物弄人了罢。 "目前仍在云国境内,有嵇辰对云王的一腔痴心在,你们随时处于暴露的危险中,行事且记谨慎。" 小作叮咛作罢,扶襄上路了。 百年世家,可会就此云消雾散? 一路挥鞭疾驰,这个问题反复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左丘故居的火源起自云王,显然这位王上cao之过急。倘若左丘一族就此土崩瓦解,不难预见左丘无俦的悲怒之焰会如此盛烈,届时云国必将地动山摇,各国的未来亦将变数万千。 五日后,她以朴拙农妇的貌相,踏进启夏城的城门。 "唉,偌大的家族,一夕之间就这样完了,几百口子人呐,个个烧得面目全非,真是可怜呐。" "谁说不是?从富贵顶天到跌落尘埃,也不过是半年的工夫,眼下竟连性命也全给搭上了,都说君心难测,还真是有点让人心寒啊。" 启夏城的街头巷尾,仿佛还弥漫着遮天蔽日的烟火灰烬气息,而掺杂其中的,尚有此起彼伏的窃声私语。 "大嫂,看你的打扮应该是城郊的农户罢?" 扶襄小心赔笑,"小哥的眼力真好。" 店家将两个包子装进油纸包里,递过来的时候压低了声道:"趁着天色还早大嫂赶紧出城罢,这些日子城里出了件大事,每天天不黑城门就舍早早关了,凡是出不了城又没地安身的,可是要被抓进衙门的。" 扶襄两眼兀自盯着包子,狠吸了几下口水,憨声道:"衙门不会抓好人。" "你这大嫂怎不听劝?不管好人坏人,衙门抓得是可疑的人好不好?左丘……"店家还要辩个曲直,眼角倏然扫见街头拐来的一队兵丁,吓得把嘴紧紧关上,只挥手示意面前的憨傻农妇尽快消失。 扶襄呆呆噩噩地挪了几步,举着包子到一边荫凉地儿蹲地啃食。 此情此景,不由暗处的人叹为观止。 如果不是始终跟随在后面.打死他也不会相信那个怯拙畏缩的身影,会与那位惊才绝艳风流宛转的扶姑娘有一丝半毫的干系。至此,家主大人在这位姑娘手下落败之迷总算得解。 扶门第一暗卫,越国第一细作,绝非妄名。 扶襄四九、孽耶缘耶无从计(下) 今日的千巉岭,迎来一位娇客。 阙国的二公主驾临烽火之地,造访越国大营。 早在穰亘夕出访越国之际,嵇释担当承接使,与这位公王有一段颇为融洽的相处时光。穰亘夕现身越营,用得也是探访故友的辞令。只是,在这个云、越交战的当口,这样一个辞令很难令观者信服罢了。 "二公主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并不能助嵇释脱离困境呢。"千巉岭下,换了常服、散了束发的嵇释陪阙国二公主漫步平原,道。 脚下碧糙葳蕤,二公主的纤足不加怜惜地踩踏其上,道:"我听说,扶襄在逃离云国时,曾在这块平原上与左丘无俦作别。" 嵇释莞尔,"连这样的轶闻也能获得,公主好广的消息渠道。" "扶门有一个最残酷的训练方法,为了锻造真正的无情无心者,会让每个人经历一段绝望情感的试炼,且参与试炼的暗卫事前全然不知,若能安然无恙,方能担当大任。当年试炼扶襄的,是世子阁下罢?" "连这个也被公主知道了么?" 穰亘夕垂眸。糙问有不知名的花儿探出头,娇小身姿迎风摇曳,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光景。她探臂,将一朵花儿薅八掌中,在纤纤玉手问捻落成粉。 "野花就是野花,纵然偶然出头,配它的,也只能是野糙,是不是?" "公主此话似是有理。"嵇释屈起指节,去碰触未遭劫难的另一朵,"但是,扶襄并非无名野花。" 公主蛾眉娇挑,"此话何解?" "扶襄,又名梅瑰,为梅与瑰的嫁接所育,四时开花,犹耐严寒,花气如梅,花色如瑰,可蓬勃于峭壁,亦可盛妍于堂园,可谓世所罕见的奇葩。" "如此了得么?"穰亘夕挥落残红数瓣,"听世子阁下的语气,对这位昔日爱婢并未完全忘情,若是得知她的所在之处,很难置之不理罢。" 嵇释淡勾浅笑,"公主此来难道为了给嵇释做这个冰人幺?眼下两军交战,公主认为嵇释可是会为了儿女情舍却军国大事的痴情儿郎?" "扶襄曾在我长姐的眼皮底下留了数月,并受我长姐的指派,以三公主陪嫁侍女的身份前往叶国。照情形看,做了叶国太子妃的三公主已将我长姐派去的随嫁嬷嬷除去了,指导者,少不得就是抉襄。" "据闻叶国的太子妃如夸权势鼎盛,甚得叶王信任。不能为阙国所用,实在可惜了些啊。"嵇释好整以暇,"精明如长公主,也被扶门梅使摆了一道儿么?" 穰亘夕眼色利诮地瞟去一眼,"扶襄有这等本事,却不能为世子阁下所用,不是更可惜么?有她在,眼下的战局不至于僵持至斯不是?" 嵇释但笑不语。他面向夕阳负手长立,发间垂下的月白缎带擦过耳际,与发稍巧做周旋。月白长衫的静王世子,倜傥如仙。 尽管心有所属,阙国二公主仍抵不住目眩神迷。 如果说左丘无俦的心如无底的深海难以窥测,这个人就如天边的流云不可捉摸。可是,如此出色的两个人,为何偏偏都要与一个婢女发生纠葛? "因老静王爷遭受越王软禁,世子阁下当下受制于人,我可以助你脱离这个困局。" "如此多谢公主。" "我无意无偿援助。" "请讲。" "将扶襄带离左丘无俦身边。" "这……"嵇释徽蹙了屑尖。 "阁下做不到?" "这要看公主能帮助嵇释如何境地。"天助呐,这位公主出现的时机,委实是讨喜极了。他温尔浅哂,"若公主不嫌弃,替嵇释走一趟白光城如何?" 扶襄五十、执着一愿心所系 如嵇释所愿,千巉岭别后的十日,穰亘夕来到了白光城。 阙国作为第三言,对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形式的参与,与云国的外交亦一向良好。阙王致函云王:本国二公主与左丘家主素有交谊,时闻左丘一族遭逢变故,欲亲往白光城探望。 云王慨然准允。 一国公主驾临,白光城自然是报以盛礼,城中诸将依照军衔,列队迎。然而,并不见主帅身影。 举眸扫视良久,阙国二公主笑容不变,"请问,为何不见左丘元帅?" 受命暂辖军务的阳开抱拳道:"公主见谅,元帅近来为家中巨变茶饭不思,悲痛难抑,为免失礼于公主,特命将将前来迎接。" 穰亘夕面抹怜惜,道:"本公主正是为了安慰故友而来,带本公主去见他罢。" "公主……" "公主以金技玉叶之尊到访,我等焉能失了邦交之礼?"庞重斥道,"阳将军速领公主去见元帅。" 阳开迟疑:"可是,元帅吩咐……" "公主乃王上的贵宾,莫非阳将军只知有元帅,不知有王上?" "……未将不敢!"谁担得起如此罪名?"末将为公主带路就是。" 左丘无俦的住所距离帅府大门板近,是身为主帅者为了出行便利特地在前院选择的一处普通厢房。但毕竟是主帅寝室,门前左右各有侍卫警立。 "请通报,阙国公主殿下来探望元帅。" "阳将军……"侍卫满面犯难之色,"元帅昨夜一夜未眠,这会儿刚刚睡下……" 穰亘夕噙一抹艳丽浅笑,轻迈窈窕细步,走到门前缓举皓腕,轻叩门环,莺声道:"左丘家主,亘夕采访,还请赐见。" 门前两侍卫面面相觑。 "左丘家主,亘夕听说左丘家主的家中出了事,特地恳求父王恩准亘夕出门,若是左丘家主不能赐见,亘夕便无颜见家中父老了呢。" 短暂的静寂后,室内有声出应:"有请公主暂到偏阁稍侯,左丘无俦随后就到。" 言出必行,阙国二公主偏阁落座,一盏茶才沾了唇,左丘无俦即踏进门来,黑袍曳地一身冷索。 "公主远道而来,左丘无俦失礼了。" 穰亘夕福了福,落落大方道:"我既然是来看朋友的,就没打算拘泥俗礼,倒是左丘家主,要保重身体才好。" "多谢。" "唉。"二公主叹息,"看来左丘家主并没有把亘夕当成朋友。" "这话怎么说?" "若是朋友,还需要这个'谢'字么?" 左丘无俦神色寡淡:"公主与左丘无俦也的确不是朋友。" 穰亘夕面颜一僵。 "公主远涉千里来到这塞外荒城,应该不仅是为了卖弄外交辞令,请直说无妨。" ……这个人,这个人……欺人太甚!二公主力持镇定,才没让自己地羞恼下夺门而出,"左丘家主为了一位爱婢,曾到过阙国,可有此事?" 左丘无俦眉梢动了动,没有说话。 "前些时候本公主遇着了左丘家主的这位爱婢。"穰亘夕不去看对面男人的表情,径自道来,"巧得是,这位越国的细作,竞与赫国的公子、粱国的公主同时出现,同为逃亡中的细作,天涯沦落人的相互扶持,别有情趣呢。" 左丘无俦面凝如冰,语声轻柔:"公主的时间很多么?" "……公主有一点一定要记得,你中意的男人并没有中意你,在他面前,公主不具任何主导的优势。而左丘无俦更不是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面对他,公主要有足够的沉稳大气……" 若非事先接受过静王世子的特训,穰亘夕此到怕早已羞愤难忍:只不过是芳心错付,何苦自找上门来讨这个屈rǔ? "左丘家主不像是一个如此没有耐心的人,听完本公主的话再下定论不迟。"她刻意笑的缥缈无根,更将眸光投向远方,放得遥远无垠,"左丘家主的这位爱婢在阙国期间,得我长姐信任,成为三公主的贴身侍女,陪同我家三妹前往叶国和亲。据我三妹的来信中讲,因为是长姐选出来的,她对那名爱婢也给予了全付的信籁,没有做任何防备。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她也同长姐一般着了算计,被左丘家主的那名爱婢窃取了叶国太子书房内的机密要件。" 夏季的微风穿过偏阁的轩窗,拂扰了纱审的清宁.也送来弥漫于塞外天地间的硝烟气息,隐隐问,尚有一丝血意的咸腥。 穰亘夕陡然颤栗。 "发生那等事……"为了压抑袭上一心头的莫名恐惧,她迫不及待道,"发生那等事,若非我家长姐巧做斡旋,三妹在叶国的日子必定难以为继。如今,叶国已对左丘家主的那位爱婢下达了格杀令。三妹念厦初到叶国时主仆间患难与共的情谊,愿意给她一丝机会,倘若能够将那些密件完璧归赵,或许还有生路。" "什么样的要件,惹得叶国盛怒至斯?" 终于发问了么?穰亘夕暗松口气。若这个男人一直保持沉默,无以为继的是她呢。 "各国的军防布置图。" "各国?" "云,越、原,甚至阙国,都在其中。" "叶国人这么能干幺?" "原来左丘家主也会被叶国这个老好人的角色蒙了双眼。"二公主巧笑倩兮,眼波盈动,"赫国公子、梁国公主都是叶国细作,那二位都曾周旋于各国的顶级权贵之间,拿到那些东西,理应不难。" "如今那些东西皆被扶襄所得?" "正是如此。" "公主特地来告诉本帅,期望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阻止扶襄将那些要件在各国间高价出售。" 左丘无俦目芒乍明乍暗,"如果公主的话属实,本帅当然会去阻止。" 穰亘夕蛾眉淡舒,"不瞒左丘家主,在来到白光城前,本公主还去了千巉岭。阁下与静王世子乃并世双杰,也只有二位具有应对扶门首席暗卫的实力。至于信与不信,便不是本公主能够左右的了。" "公主这话说得极是。" 于是,左丘家主举世无俦的毒舌功力,再度将二公王的如花笑容成功封印。维持住最后一点风度,二公主道:"本公主告辞。" "恕不远送。" 前后仅仅两个时辰,阙国二公主远离白光城。 "乔乐,你也算是细作中的佼佼者,认为阙国公主的话可信几分?"左丘无俦眸觑一角的乔乐,问。 乔乐嘿嘿一乐,"不管可信几分,元帅都会去查个究竟,这才是那位公主的目的。" "为了什么?" "那便不是咱一个小小的左廷使能揣摩出来的了,高级别的头脑活动,只能指望元帅。"乔乐喜孜孜道。 脑瓜完善了呢。左丘无俦淡哂:"你的信既已递到,早些回去支援左风罢。" 乔乐脚底游移,在地皮上蹭了又蹭,"小的有一句话……想和元帅说,若是说得不当,就请元帅赏小的一通军棍吃。" "向本帅借钱?" ……这笑话好冷。齐乐咧了咧嘴算是应场,一手抓牢门框,道:"扶姑娘有盖世的才华,无论怎样的男人,妾位都是委屈了她,就算是元帅,也是一样。" "嗯?"左丘无侍眯眸。 "扶姑娘如果是男儿,一定会闯出一个天下,一定会是位与元帅一争高低的一代豪雄。" "是呢。"他轻叹,"本帅也庆幸,她是女儿身。" "只因是女儿,元帅才能遇上。如果您此生没有遇见扶姑娘,永远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就算没有绝色容貌也能风化绝代的姑娘罢?像扶姑娘那样的姑娘,她的才华智慧已是她最华丽的出身,哪还需要什么名门贵族的门楣?元帅,如果您不想再一次又一次失去,就请元帅将左丘家族家主夫人的位子为扶姑娘留出。" 浓眉大眼,笑客欢憨,怎么看,也只是一个普通少年而已。左丘无侍盯着这少年的面孔,响久不移。 后者一席话后,勇气耗尽,在主子的审视下,瞳仁飘移,额头钻出冷汗。 主子启唇:"我说你……" 少年紧闭双眼:"属下知错!" "到账房,领十两黄佥。" "啊?" "领十两黄金,计在本帅头上。"他笑道。 如果他心中没有了定论,少年的话也只会如一粒投入湖面的砰砾,难成气候。而在当下,却是一幅墨宝前的最后一笔,坚定了勾画,完建了轮廓。 感谢那个人儿的绝情罢,一次一次的弃舍,让他不得不明白,不得不醒悟。 那么,瞳儿,等着我。 "粤儿,你能来,朕很高兴。" 月色半明,投下无边暗影。那声传来时,扶粤命令着自己指尖远离脆弱掌心,她已不能纵容它来骨ròu相残。 "越王令扶粤好生佩服,竟找得到这处。" 越王?嵇申步出树影,唇浮浅哂:"怎几天不见,朕的粤儿就与朕生分起来了?" "有话直说。"扶粤太了解自己,对这个人,她除却那一份几乎入魔的情孽,尚有根除不净的奴性。这个人,几乎熟知自己的所有弱点,她稍一疏松,即会重蹈覆辙,走回原路。但这一趟她若不来,她亦永远迈不出自己心头之坎,日复一日陷在胸壑深处的漩涡内打转,只怕有一日,会将自己灭顶吞噬…… "粤儿作为一个背叛者,朕没有对你恶言相向,你亦完全可以大方以对。朕的粤儿,不能水远不长大是不是?" 嵇申踱步向前,扶粤亦随之后移身形。此一刻,她胸中寒意凛冽。处于越国边境的一处,是他们四使的秘所之一,外观是一所废弃的庵堂,四遭满目荒凉,她为躲避追杀方隐伏至此,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人竟能寻上门来。 "扶粤的确是一个背叛者,已遭受到了接二连三的追杀,敢问越王此采,可是来取扶粤性命的?" "追杀?"嵇中一怔,随即冁然,"朕一度的确极想杀了你,但覆半枕席空冷之际,朕忆起与粤儿的恩爱种种,想起粤儿为朕带来的快乐欢愉,不忍呐。" 扶粤追着自己对上他的眼睛,"要么动手杀我,要么放我离去,请速绝断。" "要么……"男人忽然欺近,灼烈的呼吸迫近玉颈,"粤儿不想朕幺?朕可是想煞了粤儿……" "不要碰我!"扶粤猝尔出指,点向男人胸前重穴。 嵇申足跟滑地,身形后移三尺,"粤儿想杀死朕么?" 她昂首,"必要时候,会。" "这样的粤儿,很新鲜。杀朕,有几成的把握?" "何妨一试?" "粤儿啊不要任性,你还是恋着朕,不是么?就在方才,你差点就要沉溺进朕的怀抱。你的颤抖,你的情动,朕再熟悉不过。"嵇中目织柔密情网,似要将眼前女子牢牢笼住,"朕答应你,等四方平定,海内攘宁,你将是唯一可与朕共享天下的女人。" 扶粤冷笑:"好大的诱惑,如果这话我是在五年前听到,怕是共破血流粉身碎身也会任你驱使罢?"可悲得是,五年前,纵然他从来说过这样的话,她已然那样去做了。 "粤儿……" "阿粤小心!" 扶襄五一、何去何从何所欲(上) "扶岩。" 夜空出现的魅影,在出声示警的瞬间,击退了两道圈向扶粤的光影。待在场诸人目光稍定,皆看清了月下人的面目。 王面乌友,星眸红唇,除却美冠莫河城的竹使扶岩,谁还有这等绝世风采? "作为一个逃亡者,出现在朕面前,是来伏首认罪的幺?" "越王阁下想多了。"扶岩护持在扶粤之前,"我四人已经脱离扶门,也已不屠越国子民,何来伏首认罪之说?" "显然,扶稷对你们的调教中少了忠君这一条。"越王笑色阴寒,覆色之中宛若修罗,"但,一个不知忠诚为何物的人,没有哪一个国家容纳得下。纵然你们扶门四使有通天的本领,也只能一次次受人利用,你们可想到了等待你们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扶岩与昔日的主上平静对视,道:"无论什么样的结局,无非求仁得仁,总好得过一味的愚忠盲从。" "求仁得仁?"嵇申一眉高挑,"你们求得是自由罢?朕可以将扶门对你们的追杀令废止,从此,你们不必属于扶门,也不必属于越国,朕付资助你们生活,你们为朕做事,事成两清,如何?" "越王阁下误会了,我们纵然愿意为人利用,也可以选择被谁所利用,而阁下并不是一个我们愿意合作的雇主。" 嵇申不怒反笑,"贞秀太后告诉朕,扶门中人身有反骨,今日竞让朕见到了。也好,朕就将这些反骨一根根拔出来罢。" "阿粤。"扶岩压了声,"等下我与人动手后,你立刻进山。" "阿岩……" "来不及说太多,听话。" "岩是来接我的幺?"扶粤执意相问。 扶岩一笑,"四使中独缺你一人,自然是来接你。" "你们从来没有想过我会……" "想过,但我们更晓得你不会。" 扶粤喉口泛酸,眨眸笑道:"岩说话总是这样诚实。" "话留到以后再说……" "粤儿。"越王的话声不高不低地截入进来,"你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扶门的追杀簿上,追杀你的人,并非来自扶门。朕不会杀你,自然也不会让扶门的人杀你。" 扶粤柳眉蹙立,不明白这个男人还要说什么。 "追杀你的人,朕大致猜到了来自哪方。他应该是想要活捉你,从你口中问出扶襄的下落。" 扶粤一怔:"你说是……" "阿粤,势到如今这个问题还重要么?"扶岩轻问。 扶粤抿紧樱唇。 "朕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朕不舍杀死自己心爱的女子。朕来到这里,只想带你回去。"嵇申声线低沉,若诱若哄,"粤儿,你和他们是不同的,你不必走上流亡的道路,回到朕的身边来。" "你……" 扶岩沉声:"阿粤没有必要再和此人浪费唇舌,按我说的行事。" "对不起,岩。" "……呃?" 扶粤垂首:"恐怕我不能按你说的去做呢。" 一刻钟后,一声震彻天地爆炸声过后,半边的天空为火光所染,地旋天摇。 这是一场真正的爆炸,摧毁得不止是近处那小小的庵堂,连带地土也被翻开,方圆五里,寸糙无存。 山顶上,嵇中遥眺那处,"粤儿啊,朕必须承认过住是低瞧了你,你的能量还真让朕刮目相看呢。" 扶襄五二、何去何从何所欲(下) 这夜,扶襄从一场惊骇的梦中醒来。 她推开窗,望着月光下的城郭,思乱如絮,心乱如麻,直到凌晨来临.都未能回到榻上安眠。第二日的寅时才到,她以冷水净面,规整行装,到客栈柜台结算宿账。 "姑娘,您的账早在几天前就结了。" "这是什么意思?"夜半失眠的结果,导致出现幻听了幺? 掌柜满脸堆笑,道:"是一位贵人在您入住的当天就替您预付了半个月的房钱,若您愿意,还可以在小店多住上几日……" 她掉头向外疾走。 若是扶岩他们几人,没有这般神秘的必要,试想在这启夏城内还有谁和她认识?突然不敢细想,惟有低头赶路,尽早离开这块地面万为上计。 "扶姑娘。" 她足下一窒。 "扶姑娘,您这就要走了么?" 她立定脚步,偏首望向出现在身边的男子,"阁下有事?" "在下左风,见过扶姑娘。" "左风?" "正是,过去在下常在军中服役,与扶姑娘在左丘府中并没有见过。"人来人往的街间,左风彬彬有礼,"争日得睹扶姑娘风采,实在是三生有幸。" 连三生有幸都抬举了出来,看来今儿个要脱身需要费些工夫了呢。她回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道:"小女子也有同感。不巧夸几个另有要事,有缘再叙。" "扶姑娘。"谨守礼节,不能出手阻拦,只得紧步挡在去路之上,左风脸上在笑,心中叫苦,"扶姑娘特地赶到启夏城,是为了左丘故固遭焚一事罢?扶姑娘既然如此关心家主,等家主赶来再走不迟嘛。" 果然,不知在何时,自己完全进入到了别人的视野内却浑然未觉,是对方太高明还是自己太疏忽? "多谢左壮士盛意,小女子心领。" "扶姑娘……" 她猝出右掌,击向对方心口。 左风身形向左侧移。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受了一惊,这位扶姑娘的脾气,如左驶、左驭所说的,远没有外貌看起来那般秀婉温柔…… "哦!"他惊哼。对方的步法竟是随他同期左移,右掌没有任何距离地抵在了他胸上,奇怪得是,不具任何力道。 "转告贵家主,我对他的这种游戏实在是厌恶透了。"说话间,她将男子掷到路边。如果她能够不那么善良,真该将其抛在这车来车住的大道中央的。 软在地上的左风眼巴巴目送扶姑娘远去,竟是连出声呼唤近在咫尺的手下的力气也没有。 "你只管跟着扶姑娘就好,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千千万万的不要出面,惊走扶姑娘不说,着了扶姑娘的道儿,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乔乐在去向家主做定期汇报前,曾在他耳朵边上反复嘱托。是他觉得罗嗦,一半听一半送,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是结结实实地着了道儿,不打折扣地吃了苦头。话说,那些手下过去有那么听话么?他不出声,当真就一味地暗伏不动? "跟在元帅身边那么多年,你学来的都送给谁了?轻敌,轻敌啊,轻敌是兵家大忌啊,左副将。"乔乐蹲下身来,浓眉大眼的憨厚面孔上,幸灾乐祸的笑纹肆意横行。 左风切齿:"你这厮……一直在旁边看着不成?" "当然。" "你是成心让我中计?" "当然。"乔乐煞有介事地摸颌沉吟,"如果不让你知晓一下扶姑娘的手段,未来如何伺候这位主母大人?" 主母?乔乐一呆。 扶襄五三、歧路无为沾巾泪(上) 扶襄脚步匆匆,虽然左风的出现多多少少影响了心情,却也因此确定了心中的那点猜想,这趟启夏城未虚此行。 经过这段cha曲,她自然不会再忽略了身后的追踪者,也因此不得不佩服起左丘无俦挑选属下的眼光,她改了几回路线,也变换了几个身份,那些人的气息仍会不疾不徐地出现在周围,颇有些挥之不去的困扰。 实在没有与这些人过多迂回的时间,在到达下一个城镇前,她发出了联络烟弹,引来扶宁。 "易成我的样子,把那些人带到别处。"客栈二楼的客房内,从窗fèng内指着那些贩夫走卒,她道。 扶宁兴味满满,"引到怎样的别处?" "越是荒凉的地方越好。" "怎么了,这么生气么?"扶宁窃笑:这个左丘无俦,惹火阿襄了哦。"不过,要易成你的样子,没有阿粤在,我只怕难以做到十分的相像。" "不必十分。嗯?阿粤……"那个恍惚错乱的梦境猝不及防地闯进脑际,"你有阿粤与阿岩的消息么?" 扶宁一怔,"你来启夏城前,我们不是收到了阿岩的传信?他既然寻到了阿粤的行迹,定然是接她去了,过不了几日,就该过来了罢。" 就是如此,她才会心神不宁,在梦中,阿岩与阿粤几乎是四分五裂……"你尽快将左丘无俦的那些人送到远方,而后再去与轻尘公子会合,按计划行事。我去迎阿岩。" 扶宁敛了笑容:"发生了什么事么?" "或许只是我的多想,无论怎样,分头行事。" 夜入深境,客栈的窗内翻出一道纤秀妙影,不着痕迹地投身于茫茫黑暗里。 又过了见日,一位入位了两天的耄耄老翁乘车出城。在走出五十几里后,老翁跳下车厢,摘下胡须,向吓呆了的车夫道:"赶紧回去接你家老爷罢,他这时应该醒了。" 那粒加在茶水里的药丸可是扶粤亲制,安眠养神不说,尚能益气延年,算那位下榻隔壁的老人家有福了。 同一时间,崇山峻岭,乔乐、左风率一干手下,茫然四顾。 "……这是哪里?" "我也想问你,这是哪里?"左风气不打一处蹿起,"我是听你的只远远跟着扶姑娘,眼下扶姑娘冷不丁没有了踪影,我们这又是到了哪里?" 乔乐无助地抓抓右脑,四下张望了半晌,突然呵呵大乐。 左风狠瞪:"你又犯哪门子邪?" "这就是扶姑娘啊,我还在奇怪被你露面打扰了,扶姑娘怎还会任我们跟在后面不问不理,竟是等在这里了,不愧是我们的主母大人,哈哈!" "你一口咬定她是左丘家未来的主母,不是犯傻了罢?" "这可是家主大人亲口说的,这一回找回扶姑娘,就是要把家主夫人的位子奉上,哈哈!" 嗯? 伏于树顶的扶宁妙目滴转:阿襄,你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可惜啊,似乎晚了些时辰,阿襄已经走在另一条路上了呢。 扶襄五三、歧路无为沾巾泪(下) 扶岩、扶粤如两粒卷入尘暴的砂粒,弥失了所有的动迹。 扶岩沿途所留的竹叶标识,在越国边境突兀中止,扶粤的雏菊标识也在相隔百里外的地方消失。扶襄在两个人走过的路上走了不知有多少来回,毫无头绪。那两条路的尽头,皆指同一方向,即曾是他们四使落脚处的废弃庵堂。然而,庵堂破几的四壁已是片瓦不存,神龛后的暗路也被土石堵塞,加之四遭木叶焚毁、地壑纵横的痕迹,显然是遭遇过一场非同寻常的爆炸。 就如那夜的梦境。 梦境里,扶岩与扶粤在火光中四分五裂。 连日往返的劳碌奔波,日益加剧的忧惧焦虑,内外交困之下,扶襄勉强让自己撑到了下一个据点,继而病如山倒。 这所据点位于越国与原国交界处的问云山,一间九转迂回的山洞内。上有飞瀑落水,旁有野果控枝,当初也是经过精心挑选。躺在散发着陈旧味道的毛毡上,无医无药,整日听凭本能饮泉水食野果,扶襄昏昏睡睡,忘却今夕何夕。 就是在她这段宛若与世隔绝的时光里,外边的世界,已是翻天覆地。 启夏城左丘故居遇焚,几乎是灭族之灾。事过多日,受王命前来启夏城的御使多方研查,仍未能给这场火灾做出定论,亦即无法给远在前方为国杀敌的左丘家主的一个交待。而在这里,一个传言形成于云国上下—— "听说了没有?左丘府的那场大火,是围宅的官军里一个千总放的。那千总调戏府里的丫头,被左丘六爷斥责了一通,当夜就放了火……" "错了罢?听说那千总调戏的是府里的一位夫人,那样的污rǔ左丘府怎么会忍受?自然是将那千总好生教训了一番,谁知千总狼子野心,竟敢趁夜行凶,害了几百口的性命!" "你们这话靠不住了罢?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丘家族百年的威望放在那里,一个小小千总怎么敢去触犯……" "你这就傻了,那个千总可是王后的亲戚,王后一族与左丘一族本来就存着老大的宿怨,趁这个机会踩踏左丘族也是情理之中。" 无论传言如何地喧嚣,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以成为呈堂证供。 左丘二少左丘无倚无法等待御使的进度,向主帅左丘无俦请辞副帅之职,由边疆返回夏城,捉了当日围府官兵中的十几人前去问讯。不几日将一份证词送到御使堂案,其上所书与传言竟是大同小异:确实有一名千总醉后闯入了府内,扯住一名女眷行轻薄之事,遭左丘六爷阻止,未过几日,这场漫天大火即袭卷左丘府,而火起后,那位千总打军中消失。 左丘无倚来到御使面前,催促其将那名消失的千总捉来听讯。起初,御使尚能满面陪笑地与左丘二少打着太极,后被左丘二少步步紧逼,脸色渐显不好看起来,言辞间刺锐渐出,隐有奉劝二少须有自知之明,明白如今的云国已非左丘世家左右朝政风云的时代的意味。 此言激得左丘无倚怒火中烧,一掌挥起将御使书案劈成两半。御使亦面现愠色,端茶送客。左丘二少一掌再起,将那只碍眼的茶盅打飞。御使勃然大怒,命手下将左丘二少押入牢中,以冒犯钦差之罪呈报王上。 第二日,左丘二少头上再多了另一个罪名:擅离军中。 按照云国律法,此两项罪名无论哪一项佐实,左丘二少轻则充军,重则斩首。 也就是说,因前线征战免于家族大劫的左丘府两人中,又将有一人不保。 半月后,云王圣旨抵达,上云:左丘一族曾有功于大云社稷,惨遭横祸实属天妒,姑念左丘无倚丧亲之痛一时失智,免去死罪,充军暹罗州,以示王恩。 乔乐以一双飞毛腿日趋夜赶,将这个噩耗报与左丘无俦。 后者无语独坐了半日,忽然哂道:"王上,总以为你不至于对左丘家赶尽杀绝,看来是臣错了。" 当他步出寝室,外间等待的竟是庞重率领的三千精兵。 "左丘无俦,你因一已之事疏理军务在前,对王上出不敬之语在后,本帅奉王命对你行监管之责。可惜了,你也算一代名将,无奈误入歧途。" 扶襄五四、洞中一日世千年(上) 越国。 自古忠孝难两全,这话着着实实地应在了静王世子身上。嵇释得知父王病重的消息,撇下前线军务莫河打马回程,被军政司冠以"逃兵"这名,甫入莫河地界即遭缉拿,在亲卫拼死相护下,逃往山林之间。 于是,堂堂静王世子,一代少年英才,沦为逃犯。 无独有偶。 云国。 继左丘家族遭受灭门惨祸,左丘无倚被拘押之后,作为前线主帅的左丘无俦也被褫帅印,按王谕自省其过,就地看管,形同软禁。 就此,百年世家,名存实亡。 最强两国亦是最强两人的接二连三的变故在各国间激起的轩然大波尚在激荡,更为震愕各国的事情发生了。 云国。 左丘无俦被禁后的十日,百名精壮汉子闯入禁地,在庞重的三千精兵阻拦下如入无人之境。待庞重闻讯率兵赶来,禁地内除却满地呻吟的残兵败将,早已不见左丘无俦身影。 时隔不到半日,押往暹罗州的充军队伍与一队坐在路畔状似歇脚的同行狭路相逢。对方身着云国兵服,押送兵士完全不间设防,是以那队人中忽然有人跳起将左丘无倚颈上枷锁劈开时,顿时失措大乱。约摸一刻钟后,左丘无倚随同那队兵马一并离去。 这两队人马的相同之处,为标有"左丘"字号的黑色大旗,且留下多个活口为证。 又过三日,昔日左丘无俦部将联名签书的告全国子民书贴遍城街乡道,民众争相赌之,而后息业罢市,深居闭户。 告民书中曰:吾等追随左丘元帅多年,为卫大云国土,护佑大云国民,忘却生死,难怜家小。殊料奸佞当道,妒贤嫉能,君前谗言,误导圣听,吾等迫离戎马,以致在兵燹犯境之时,吾等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机,空自焚心扼腕,徒自顿足嗟叹。突闻左丘元帅复出,击溃敌寇,收复失地,吾等不胜心安,但求疆土不失,百姓无虞,吾等愿老死乡野,无为终生。然,未想小人猖獗如鼠,因一已恶念酿左丘家灭门之祸。继而,左丘副帅又遇诋毁,将置暹罗瘴毒弥漫之地。如左丘元帅战功彪炳都亦受圈禁之苦。是可忍,孰不可忍,吾等忠义男儿,无法坐视英豪殒落,听任群魔乱舞,遂擅以左丘旗号愤然而起,为保大云国之基石,邦之擎柱,纵担千古骂名,亦百死不悔。吾等将齐心协助促助左丘元帅清君这侧,尔等且广积粮米,深闭门户,勿受乱兵践踏之苦,半载稍过,还尔等清明朝廷。 告民书一经张贴,云国上下皆如战场,人心浮动,惶惶难安。 云王召集朝臣商议对策,有保守老臣道将那名纵火生事的嫌犯交出以平左丘家主之怒。立即有青少臣子发激反之声:左丘无俦如此与谋反无异,交一人事小,君向臣示弱事大,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岂容他猖狂? 任职军政司的王后幼弟庞奢道:"眼下,左丘无俦不过是被那群不甘没落的乌合之众给弄混了脑袋,狗急跳墙罢了,他一无帅印,二无兵符,能成什么事?" 此话一落,居安殿内的诸人情绪皆平定下来,竟是乍听左丘无俦之名的初时先乱了阵脚,忘了有王上英明在前,早已释了握在左丘家手中的所有兵权。这一来,何忧之有? 云王笑若花间微风,"且容他闹腾一阵,释放了心头怨气,腾再召他回来罢。" 诸臣齐颂王上有容乃大,仁怀宽宏。 这次第,云王君臣稳坐钓鱼台,闲看鱼儿戏闹玩耍,何时收钩,端看心情。 但,情势似乎并非按他们所预想的向前发展。 左丘无俦的大旗一出,昔日旧属竞相来投,每一位来投者皆不是空手而至,礼丰物盛,不胜枚举。 "帅印如何?兵符又怎样?被左丘家带过的兵,还需要那些外在的东西么?"纵望招展在山野间的蔽天旌旗,左丘无倚笑道。 左丘无俦颜容如冰,问:"联络上六叔他们了么?" "已经收到了他们的传书。" "传本家主手谕,严禁躁动,恪守蛰伏之道。" "是。" 左丘无俦仰首看天。恰有一抹云卷云舒,兀自自在。那本是他年幼时追求的姿态,而如今他已如那头顶的艳阳,为照耀万物,须使自己光辉万丈。 "既然你们笃信左丘无俦能带领你们走向一个光明前程,那么,就将你们的未来交给我罢,左丘无俦定不负尔等所望。"他高立于峰顶,道。 欢呼之声宛若巨海浪涛,弥久方歇。 扶襄五四、洞中一日世千年(下) 越国。 为避缉拿,嵇释逃入山林间,引来朝堂纷纷。甚至越王,也不解这位素以深虑著称的堂弟何以如此,顶着探父之名私回京都,尚能博一个"忠"字,如今公然拒捕,不顾双亲,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压在头上,又要如何施展? 未到两个时辰,越王便得到了答案—— 老静王与王妃,皆自休养这地不见了。 这意味着,静王世子对一切早有安排,就连这场看似义无反顾的探父之旅,也是其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想做什么呢?"明泰宫前殿,书案之后,嵇申蹙眉苦思。 "王上不必担心,一个黄毛小儿而已,全因王上的圣恩,容他少年得志,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妄以为能与天比高,就如一只猴子,再是扑腾,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案前恭立的这臣献言道。 "是这样么?"嵇申反复思忖,一时断不出嵇释走向,姑且作罢。 他走出书案,向太监福全吩咐:"传朕的口谕,命京都近卫军陪同京畿卫队,严密搜索嵇释形迹,生死不论。朕只给他们十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福全传谕,京都近卫军、京畿卫队全力出动,莫河城方圆延申百里,搜寻静王世子,只求在限定期限内达成王命。 然而,嵇释并未让越国君臣等得太久。 仅仅六日,嵇释挑起了大旗,仍然是越国,只是在越前加了"西"字,以"西越"为号,以救父救母为名,以五万大军为基,联合东疆几州,近十万大军,挥师莫河城。 东疆几州的反叛当然令越王大为光火,但令这位王者惊诧的,是嵇释那五万大军的来历,仿佛平地生出来般,毫无任何征兆地…… 毫无任何征兆么? 沉思中的嵇申怵然一震。 一年前,越国有一场大败,五万大军深入云国腹地,无一人生还,包括领军出征的骁骑将军万书寅…… "福全,速传枢密院掌院!" 枢密院掌院御前领了密谕,一头扎进案档室亲力亲为,以仅仅一个时辰的工夫将万书寅私档呈奉上来。 "万书寅,出身小富之家,自幼勤习文武,并有'神童'美誉,十八风中我大越国文武双状元名扬四海,二十岁入军政司,二十五岁因战功显赫被王上赐封骁骑将军,二十六岁也便是一年前战死沙场……" 嵇申举指,断了掌院如数家珍的陈述,道:"这些东西,纵然不找你,朕也晓得。" 掌院不胜惶恐,道:"禀王上,臣正是从这些人所共知的面上文章查出了端倪。" "继续。" "万书寅的小富之家,在当时其擢升要职之际,臣等依据我大越律法,也是去实地查访过的,确凿无疑。而就在半个时辰前,臣派去的人回来报说当地从不曾有一户万姓人家。" 嵇申眼色倏紧。 "从当初查访时邻人的言之凿凿,到如今的茫然不知,显然不是邻人失忆,而是邻人换了人。当年是有一位心思缜密行事周详的人从中布置,连枢密院也遭瞒天过海。" 接下来,嵇申自知自己不必细究下去,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无论是为了警告嵇释告知其老静王病重之讯,还是重用文武双全的万书寅,很明显,朕都是为了嵇释做了嫁衣。"越王失神之下,状似喃喃自语。 掌院缩肩垂首,恨不能掩耳疾走。 扶襄五五、到头翻似烂柯人(上) 云、越双雄各反其主,两国间的战争也因各自国内即将掀起的内战暂作停歇。 若非左丘无俦、嵇释沙场的殊死对决已非一朝一夕,宿敌的概念深入人心,这样几近重叠的时机会让人以为是二人达成的默契。 不止外人,纵连两人近旁之人也大为咋舌。 "处在交战的当口发动大事,大哥真的没有担心过嵇释会趁虚而入么?"左丘无倚问。 "担心趁虚而入的不止是我。"左丘无俦回。 那边,庞三江亦向主子求诘:"世子何以断定这个当口起事不会给左丘无俦可趁之机?" 嵇释温雅浅笑,道:"阙国的二公主给他送去了一个会让他感兴趣的消息,当然,以左丘无俦的行事作风,那个消息不足以让他撇开军务,其实也只想分散一下他的精力而已。后从阙国公主口中得知左丘无俦的处境,本世子便可安心做自己的事了。本世子离开前沿,左丘无俦焉会放过这绝佳举事的机会?话说,本世子唯一输左丘无俦的地方就是没有及早建立一支独属于已的暗卫部队,扶门的人虽然好用,一个个却都是欠乏调教的。好在有阙国的二公主为本世子四处奔走,省了不少事呢。" "原来如此。"主子难得有如此详尽释疑的时候,看来心情不坏。也难怪了,多年活在越王的猜忌与利用中,奉尽一个臣子当做之责,却不能换得半刻安宁,如今甩去枷锁,做顺从于自己意愿的事,终是自由了。 这边,左丘无倚也得到了兄长的回答,笑道:"看大哥与那个嵇释交手,总是有一种在另一个世界的错感,这可是棋逢对手的感觉,大哥?" 棋逢对手?左丘无俦微微闪神。的确,嵇释可以说得上自己的生平至敌,与之交手,无论胜负都须竭尽全力,稍有差池便可能全盘皆输,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另一个…… 那个倔强的小女子,此刻还好罢? 倔强的小女子,在问云山的山洞内,终于醒来了。 起初,扶襄对自己的所在之地尚茫然了须臾,等神智恢复清明,记忆也全部归笼,遂以瀑布的水净了身,换了储存在石箱内一套旧布衣裳,打洞fèng内摸索了几块碎银出来,撑着虚软的身子,走下山去。这些时日,有水有果也只能勉强维生,想要补充元气,还是须去山下的进补些人间烟火烹就的餐食才行。 "姑娘脸色这样差,是生病了么?" 山下的村庄,村口一家为过路人设的茶棚内,扶襄就着冒着热气的野菜汤,吃着松软的杂粮饽饽,逐渐确认自己回归阳间。茶棚内主人是一对老夫老妻,老妇人在旁边端详了这姑娘半天,忍不住过来搭话。 "已经好了。" 老翁为扶襄碗内加了一木勺汤,"多喝点罢,这汤的汤汁用的是我家儿子孙子上山打来的野味,强身健体。" "多谢。"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京都投亲。" "姑娘还是莫去的好,听说京都发生大事了呢。" "大事?" "听我从京都那边的过来的远房侄子来说,京都那边有人造反……" 扶襄一怔:嵇释选在这时行动了么? 茶棚竹帘哗动,有人兴冲冲踏了进来:"表叔,表婶,今儿个我也有收获了呢,这只山鸡晚上加餐。" 老妇喜盈盈迎上去:"谦儿好能干,能读书能打猎,文武双全呐。" 扶襄抬头,果然是听到声音时即浮上脑海的那张面孔,虽然黝黑了许多。 "云兄。" "……小云?"来都大吃一惊。 扶襄五五、到头翻似烂柯人(下) "那时候,那位宁姑娘告诉我,你不甘为妾,即将逃离左丘府,为了免受连累,要我早一步远离风昌城。我拿着宁姑娘赠的户版册,来到越国,本打算投奔在越国莫河城经商的叔叔,不成想半路上被人偷了盘缠,不得已在一家琴署做了大半年的教琴先生,眼看能动身赶往莫河城,谁知越国打起内战,一路躲着战火,投到了表叔家。没想到啊,竟在此处和小云重逢,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 是,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扶襄也感叹一声,无论如何,被那对憨实的老夫妇当成是自家表侄的心上人,一径地热情款待,执意留宿,实在不在意料之中。 "云兄来时,静王世子与越王间的战争打到了哪一处?" "静王世子?" "那位造反者。" 云谦想了片刻,抽笔取纸,徐徐勾画了一张路线行走图示出来,"为了远离战火,我随着避难的人群四处避走,穿过光州城,沿着边境线来到这边。这条路线,即是战场的边缘。" 战场已经扩展至斯了么?依据这战争路线的推进态势,不需要太久,越国便要易主了罢。扶襄视线在伸展漫延的路线图上巡移,不知不觉间,那些个蜿蜒曲折在她眼内幻化作险山奇峰,中间兵涌马啸,战势如炽。 "有人造反的不止是越国,云国如今也陷在内战之中。"云谦道。 她秀眉稍挑,"左丘无俦也起兵了?" 云谦拍掌:"小云聪明,一猜即中。" "几时的事?" "好像与越国难分先后。"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怀旧空吟闻笛赋,到头翻似烂柯人。这场病,竟使自己错过恁多精彩演绎么? "小云想去云国罢?" 她面闪讶异。 云谦眨眸,扬唇道:"越国的战况,小云已初知一二,总要去云国了解一番,是不是?" 扶襄嫣然:"云兄不愧是小云的知音呢。" "既是知音,就该同行。待你身子痊愈,我们结伴同去云国如何?" "为什么?" "为兄离家多日,对托养在乡下远亲家中的老母早已挂念不已,高堂在,不远游,为兄已日有违人子之道,纵然没有遇见小云,这一趟也是要回的。" "这样的话,我们结伴同行罢。"在这样的时候一人独行,无论做什么样的乔装易容,都不免引人注目,况有一谦谦君子为伴,不失为人生乐事。 这两人,一视对方如兄,一视对方为妹,彼此间心胸磊落,无嫌,也无需避嫌,但在他人眼中,俨然并非如此。 当两人历时半年,辗转到达双国镇,现身于双国小栈,尚未及由过往的客商口中搜集到关于战争进展的一星半点,一只杀气腾腾的鞋子向云谦面门招呼而至。 "咄,你这大胆小贼,竟敢窃我娘子,抢我妻子,看我轻尘公子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冉轻尘。扶襄轻捏眉心,着实无语。 可是,她这时并未料到轻尘公子的危害远非仅此而已。 有几个人,丢了扶襄姑娘的行踪,不敢回到主子面前领受斥责,四处游晃之际,无意与冉轻尘主仆一行遭遇,灵机一动,做起了守株待兔的行当。本来因为时日过久,已然失去信心,起了放弃这根木桩的打算,却在这一日,被轻尘公子哭天喊地的动静惊扰,而后发现—— 兔子真的撞上来了。 扶襄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上) 双国小栈,鉴于这一处物流丰富,人流充沛,有幸被轻尘公子选作落脚处,作为各国联络点的传输中转站。 扶襄仔细回忆了一番,无论是地契还是店铺的所有状,都不曾做过任凭转让,遂向轻尘公子虚心请教,这落脚处的设置权由何而来。 "夫妻一体,你的就是我的,何必客气?"冉轻尘如是道。 呸,谁和你夫妻一体?!扶襄心中这般唾弃过后,花费了好大力气,将这位哥儿打发给了扶宁去好生修理,仍与云谦结伴,向云国内地进发。 "小云执意去战争的中心看上一看,是为了左丘无俦,还是为了你的雄心壮志?" 扶襄好生不解:"为了左丘无俦还说得过去,这'雄心壮志'一说,云兄指的又是什么?" 云谦亦面生惑意:"小云忘了为兄是你的知音么?你对战局的关注,对时事的洞察,在在显示小云是想做一件大事的罢?" "大事?"稍作思索,扶襄摇首,"关注战局,洞察时事,仅是天性使然,因为那也算得上是我自幼做得最好的事之一。雄心壮志反而是我最缺少的东西,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生存。" "是么?"云谦颔首,未再就此多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间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往往亦是自己。 扶襄掀帘,与扬鞭驾车的云谦并坐车前,目眺延展向远方的长路。这条路的两旁,荒山耸立,杂糙丛生,毫无任何生物的迹象。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会是正在发生的那场战争的造就么? "到了前面的鸳坊镇,便是两条叉路,一条通往风昌城,一条通往云兄的目的地顷屿城乡下,我们要各奔前程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位扬鞭驾车的粗衣黑脸汉子,却这副浅吟低诵之状,遥想当年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她难忍低笑,"这个安慰太空泛了,天下似乎没有几个人认识我呢。" "你会名扬天下的,小云。" "你现在的表情又太认真了些,云兄。" "小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去罢,先不说人生苦短,在这乱世春秋间,芸芸众生朝不保夕,小云既然可以是那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左右世局的人,就放手去做罢,若能早一日结束战争,回归清平世界,又何尝不是众生之福?" "……"云兄啊,你不会觉得这个寄望过于重大了么? 云谦瞥她一眼,但笑不语。 接到属下报讯赶来的男子,此刻以一方巨石为掩护,站在荒山之间,好得过分的目力使他轻易捕捉到山路上那辆马车,甚至依偎于车头的男女,对呐,是"依"且"偎"!他眯眸,岂料这一来车上人的面相更为清晰,那是怎么一个妙目顾盼,嫣然笑语? "主爷,冷静,冷静呐。"主子的磨牙声在这宁静的山峦间委实太过惊人,乔乐不得不过来劝慰。 左丘无俦冷眸横睨,"前面镇上都安排好了么?" "全部就绪,只要您……"能忍一时之气,管保换得万年平安。 左风一掌将这个笑得一脸谄媚的小子推搡到一边,重声道:"主爷,您还是及早回去为妙,府里的人若得知您是为扶姑娘抽身离开军中,恐怕会为扶姑娘惹来无谓的麻烦。若扶姑娘当如这小子所说将为左丘家主母,就不能让扶姑娘成为媚君惑主的红颜祸水。" 左丘无俦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虽然有些陈词滥调,尚有几分道理。" "所以,请您回到您当下应在的位置,属下等人这一回定会将扶姑娘送到您面前。" "既然来了,自然将事情圆满解决为上策,本家主先行一步,到前方镇上撒网捕鱼。" 主子说走即走,飞身而去,徒留左风脸色凝重如石。若干年后,当所有预感皆成现实,当现实比预感更让人无力回天,他总会想,若在那一时,他能豁出全部气力劝阻主子,若是那般……事情又将如何? 扶襄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下) 撒网捕鱼。 左丘家主的这张网,捕得是一只世间最滑溜的鱼儿。这鱼儿滑不留指,几度失手,每失手一回,都使得他的懊恼累加一层,到今日,胸口已不堪重负,惟有将鱼儿牢牢握住,方能缓解那日益沉疴的闷痛。 鸳坊镇的位置尚算边界地段,虽未成为战场,但为不受战火殃及,泰半镇民进山避难,街市间生意凋淡,行者寥寥,与双国镇未受任何影响的喧哗犹如两个世界。扶襄、云谦走了两条街,方勉强凑足了三天的补济,末了在一家只供给茶水馒头的食肆内填饱肠胃,顺便话别,谁知被人扰了安宁。 "扶襄,总算找到了你了。"香风盈鼻,霓衣飘然,不速之客不请自坐。 "一直跟踪的人,是你么?"扶襄问。 琮没有进入镇子之前,她即已察觉四遭有武者的气息浮动,为不使云谦心生惊恐,一直未作声色,但出现的是这一位,仍有几分意外。 "霍阳能力不济,无法跟踪扶姑娘,跟踪你的,是霍阳请来的江湖高手。" 没错,竟是霍阳,如果不是貌色太过出众,怕早已被她遗忘到天涯海角的一位。话说,在这风沙弥漫世况萧条的秋日,能以这张天下至艳的面容清洗一下疲惫的双目,倒也清慡。 "扶姑娘消失了好一阵子,再度出现就是在双国镇了,一路往此,是为了去投奔左丘无俦么?" 又是左丘无俦,那位爷的桃花债还真是没完没了呐。"霍姑娘误会了,扶襄此去,不是为了左丘无俦。" "不为左丘无俦,又是为了什么?" "扶襄自己的事,无须向霍姑娘禀报。" "扶姑娘骗了霍阳的事,总该有个交代罢?" "此话何解?" "那个时候,是你告诉我一旦对左丘无俦说了那句话,他即会将我留在身边。但事实并没有如你所说那般发展,你作何解释?" 迎着这双理所当然的美眸,扶襄啼笑皆非:"我并没有为霍姑娘撮合姻缘的义务。霍姑娘那时采纳扶襄的建议,难道不是出自霍姑娘自己的主张?" 霍阳瑰丽的唇线傲然冷勾:"我不喜欢被人耍弄。" 扶襄点头认同:"没人会喜欢。" 霍阳眸光凛动:"扶门首席暗卫有何本事,让霍阳见识一下罢!" 摔杯为号,十几条人影应声蹿出。利器张扬,杀气千条,食肆内虽然食者稀少,仍引得惊叫迭起,桌倒椅颓。 扶襄一手扯住云谦胳臂,身形掠过霍美从的头顶,取道门口。 "拦住她!"霍阳娇叱。 遭两把尖刀左右封堵,扶襄右臂甩出袖内白练缠上顶梁,娇躯倒悬,道:"霍姑娘想试扶襄的本事,不必将无关人等牵连其中罢?" "扶姑娘还是个心性善良的么?" 她作恍然之状:"所以我才讨人喜欢么?" "你——" "开个玩笑。"声起身亦动,她左臂驭力,将云谦送出窗口,右手白练缠住门前二人,向其同伴头顶抛下。顿时,袭击者叠摔成堆,攻势暂止。 "门开了,还不走?"落脚在几名食客身后,她急道。 霍阳抚颊叹道:"有时候,善良并非好事。" 几名食客手出白刃,寒光密织如网。 云谦在窗外看得心胆俱裂:"小……" 一只巨掌重重握住他肩膀,有声道:"如果不能成为保护她的男人,就要识趣地离她远一点,晓得了么?" 扶襄五七、汝之蜜糖吾之伤(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扶襄对眼前阵势初作评估,好像除了找一张尚算完好的椅子坐下修补一下体力,没有更好额处置法子。于是,她这么做了。 那边,男子乜了置身事外的小女子一眼,未予理会,淡觑另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女子:"霍姑娘,少见。" 霍阳福了福,嫣然道:"左丘家主英雄救美的风范才是少见,让霍阳开了回眼。" 左丘无俦亦回礼:"能为霍姑娘开拓视野,本家主不胜荣幸。" "战事正紧的当儿,身为全军的主帅,出现在这个荒芜小镇,如果仅是为了让霍阳开拓眼界,是不是太铺张了点?" "多谢霍姑娘提醒。霍姑娘帮了本家主的大忙,在此谢过。"此话颇有几分由衷,若没有这些人从中搅和,混淆了那小女子的警觉,又先一步出手牵制,想来也不能如此顺利。 霍阳面生不解:"左丘家主是笃信凭这些人无法伤害扶襄,所以连气也不生么?" "南苏命你捉她,应该是为了增加与本家主对话的筹码,杀了她,无论是对你的主子,还是你,好像没有一点好处。" 霍阳讶挑黛眉,"你早就得知......" "唉,好失落呢。"夸张的叹气声宝蓝色的长袍衣影,明色拂动,玉扇清风,这份清淡惬意,适时缓解了小小食肆内因左丘家主的降临造就的紧促压迫,"纵然没有我的枢密院,无俦依然耳聪目明,对一切洞若观火,委实让人好生的失落,唉......!" 但,这位的脚步未在左丘家主面前驻留,径自走到了角落的人儿面前,两手捧起一只柔荑,泪光点点,道:"小襄儿,真的是你呐,我还以为是我相思过甚致使眼前出现了幻影,竟真的是我的小襄儿,小襄儿啊小襄儿,想死我了!" 扶襄被这一口一个的"小襄儿"给叫得寒颤连连,用了些力气收回手指,讪讪笑道:"多日不见,南苏家主......" "我不做家主很久了呢,小襄儿。"南苏公子再接再厉,再度将佳人小手握住,"既然是故人重逢,小襄儿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一只大掌横空出世,极为利落准确将两只手分开,"她和你没有这么熟。" "唉,无俦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第三方强势介入,南苏开不得不推开一步,左看一眼男子,右看一眼女子,"二位能够顺利重逢,在下也算是大功一件,找个清静地方小聚一番如何?" 左丘无俦目底两抹疾光稍纵即逝,道:"南苏想说的话,三日后到丰庆城谈罢。" "为何是丰庆城?" "三日后,我会攻下丰庆城。" "这么招摇没有问题么?" "敬请期待。" 南苏略作沉思,颔首道:"本公子姑且期待着三日后与你在丰庆城的会晤。" 他向外走了几步,本以为就此安分退场,谁知在门前回过头来,向扶襄眨眸轻笑:"小襄儿,莫忘了这人可是让你吃足了苦头,切不可轻易就原谅了他,明白么?" 扶襄五七、汝之蜜糖吾之伤(下) 一直到坐进停在食肆前的四架马车,左丘无俦的掌握才勉勉松开。他觑向身旁安静得过分的人儿,虽然了解她谋定而后动的行事习性,但如此全程配合的乖顺,仍让人有点不适。毕竟,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易酝酿出惊涛骇浪,尤其对这个小女子而言。 "你又想玩什么?"车子驶动的一刻钟后,她问。 他双手抱胸,靠在黑缎铺设的宽倚上闭眼养神,淡淡回话道:"肯开口了么?" "为什么将云兄也一并给捉了?"方才上车之际,她睹见那个叫乔乐的少年将云谦送上另一辆车。 "看他不顺眼。" "要打还是要杀?" "如果能打一通,当然是最好的,但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本家主没有动手的兴趣,至于杀与不杀......先关一阵看罢。" 那就是也不会杀了嘛。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学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她亦阖了美眸,随着车子的些微颠簸,渐渐生起睡意,却在陡然间清醒了过来,丕地开眼。果不其然,男人的脸孔近不及寸,背对光线的宽阔双肩投下大片阴翳,她视线内惟能见一双瞳心紫光灼动。 她挑眉:"有事?" 他点头:"有事。" "请讲。" "在想。" 她静息相待。 "我在想......"他的头又俯低了几分,清冽的气息立即渗入了她的呼吸,"要不要亲你。" "可有了结论?" 他紫瞳内笑意流转,"还在想。" 她合拢眼睑,神志再度向睡意倾斜,"那请慢慢想......" 然后,女子偏垂的螓首被一双大手捧正,男人的唇覆了下来。 他喉内溢出喟叹。如这般的相濡以沫,真的是睽违了,本想浅尝辄止,谁知欲罢不能,舌尖在这张小嘴内的每一寸土地上洗洗徜徉,仿佛欲将别离的每一刻都弥补到无微不至,只怕遗漏了一处的芬芳,错失过一分的甜美...... 她娇喘咻咻,将男人推离少许,"打住。" 他眸内紫芒张扬,忿然道:"为何?" "我需要空气。" "多久?" "你很想我么?" 话题转得突兀,小女子显得无意继续,失望跃然脸上,他砸了砸唇,悻悻道:"你不觉得眼下气氛正好,破坏了很可惜?" "不想我么?"她却以为得到了答案,"既然不想我,又要大费周章地捉拿,是为了什么?这事应该很重要,需要以云谦为人质?" "你还真是......"他脸色倏冷,扳在她肩上的手不觉力道一紧,"你几时才能学会不要擅自解读本家主的用意与心思?你不是很了解我?把你的了解用到正路!" 她眉心颦了颦,"我很了解你么?" "你早早断定了本家主会与云王朝廷决裂,你也早早设身处地,假想与本家主易地而处时会如何起步。所以,你将设想之策交予霍阳,由她来转达本家主,还真是多劳费心了。" 佯作没有听觉男人语气内的浅浅讥讽,她道:"那些,只是对左丘无俦这类人的了解,而不是对左丘无俦这个人的了解。" "有什么不同?" "与你共处的那段时日,我见识过你领兵布阵时的谋略智勇,领略过你的心机部筹,也察知了你与云国王室成员间的分隙猜疑,料想到今日这一步并不难。但对于左丘无俦这个人,我从来不具看透的能力。我曾以为你是个言出即行有诺必践的人,但你屡屡失信于我。我还曾以为你行事果断不喜欢拖泥带水,但对于我这个弃妇又明显不够干脆。我更曾以为你至少对我心存一毫的顾念,但你屡屡将我的难堪当作你蜜糖般的享受。你说,我几曾了解过你,左丘家主?" 扶襄五八、江山万里无闲话(上) 三日后,丰庆城。 左丘大军围城不过两日,丰庆城督将即开门投诚,奉迎大军进驻。南苏开出现的时候,丰庆城街头已是秩序井然,人流往来如常,全无战乱迹象,通向督将府的道路,亦是畅通无阻。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襄儿呢?"一只脚将将踏进厢房,南苏开迫不及待讨起口舌的便宜。 端踞主位的左丘无俦打本土地志册上移开眸线,觎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阁下认为这场会谈自己唱独角戏没有关系的话,我无所谓。" 南苏开恍悟,"小襄儿的话题成了禁忌?" "你确定这是你次来的主题?"左丘无俦抛开手中物什,作势欲去。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南苏开正襟危坐,"在下此来,是代表南苏、禄炎两家,与左丘家主作首都交涉。" "仅代表南苏、禄炎两家么?近期王上曾数度召你入宫,难道不曾有所托付?" 南苏开摇头,"虽然贵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但王上始终没有示弱之意,传南苏、禄炎两家的人进宫,旨在诱迫两族多贡献出一些为王族抵挡刀枪的炮灰罢了。" "但凭借南苏公子的舌粲莲花,应该会有所改变罢。" "无俦果然知我。"南苏开得意一笑,"王上将下旨重惩纵火嫌犯,重建左丘府,重恤左丘一族,你与左丘二少承袭各自父亲爵位。" "就这样?" "不行么?"俊美少年的无暇面孔染上面孔染上哀怨之色,"那么,赐左丘氏封地如何?" "哦?"左丘无俦一怔。 "我如今虽不是南苏一族的家主,但说话多多少少尚有几分分量。我与禄氏兄弟力劝王上赐左丘家封地,以平息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王上经过多日熟虑,终于愿意让出这一步。" "为什么?" "这'为什么'指的是什么?" "你与禄炎兄弟为何作这样的主张?" 南苏开支颐轻吁:"现在还不是时候呐,无俦。" "嗯?" "你起兵之时,给外声势为官逼兵反,唱的是灭门苦情大战,主打旗号是报血海深仇,以致截止到今日仍能得到民心拥戴,但如果继续向前,逼近王都之时,那些个迂腐入骨的卫道人士必会跳出来疾呼,届时,你为维护左丘家百年声名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左丘无俦哑然失笑:"南苏认为事到如今,我还需要顾忌左丘家的名声么?" 这下,轮到南苏开怔了,"难道左丘府的事故不是......" "不过,划地自治未必不能考虑。"左丘无俦取了朱砂笔,健步来到悬挂着云国巨大版图的墙面之前,扬臂挥笔,一条朱色分界将其一分为二。 "这......"南苏开脸色微僵。 "以云江为界,南北分治。" "无俦,这未免......"头疼呢,自己怎会揽了这个差使?南苏开大力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无俦你让我为难了。" 那位王上,所谓的让步不过是将左丘氏兄弟送至南疆三城,且埋在有多方牵制步骤。如今左丘家主狮子大开口,要王上的半壁江山,焉有达成道理? 左丘无俦双手抱拳,优雅一揖,"阁下既是说客,不妨在两边多走动几次。我对我们那位王上听了这个提议后的反应极有兴趣。" 南苏开掩面长叹,"在下却对自己这个中间人的前途已然心怀绝望了,怎么会应了这么个两面不讨好的角儿呢?" "为了南苏一族将来在云国的立身之地罢。" "也不尽然。"南苏开收起玩谑之色,亦走到那张载着云国万里见山的地图之前,"在此看,这只是一张羊皮,一些点点划划,但那中间,有血ròu之躯,有良田千顷,正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良百业成废荒万亩,无论如何,战争的代价都太过奢华了呢。" 左丘无俦轻笑,"所以,才要设法找出永远结束战争的一条路,不是么?" "永远结束战争?"南苏公子大讶,"怎么可能?" "总要试试。" 南苏开凝视好友雕刻般的俊颜晌久,淡淡笑意漾上清潭般的眸心,"好罢,但愿那一日早一刻到来。话说到这儿......" 他呷了口茶,"你与小襄儿处得还好么?" 左丘无俦面无表情,探臂将茶盅夺下,道:"送客。" 扶襄五八、江山万里无闲话(下) 启夏城是左丘大军第一座夺回来的城池,而扶襄在被左丘无俦捕获后的翌日,也被送来这里,置身左丘府别庄内。 这一回,她反而心平气和了。如果逃避、冷拒、淡漠都不能使那个男人放手,她只有观望了。她想看看,他到底要将她置身于何地。 晨曦初透,第一缕阳光打透窗纱的时候,门被敲响。 "襄姑娘,您醒了么?" 披褛在窗前立了多时的扶襄回首,"进来罢。" "是!"仿佛掺了蜜糖般的乖应之后,一张晕染着晨间清新空气的灿烂面孔探了进来,"襄姑娘早安。" "奴婢为襄姑娘打了泉水来洗脸,早膳一会儿就呈上来。" "有劳了。" "姑娘用完膳后要到外面走一走么?" "你现在还不可以露面的罢?" 垂绿噘起小嘴儿,嘟喃道:"是,是,是,本来一个奴婢应该不打紧的,可偏偏奴婢就是那个惹起麻烦的人,严禁出门一步呢。" 她边接受小丫头的贴心服侍,边问:"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垂绿大喜,眸儿大睁:"襄姑娘终于愿意和奴婢聊天了么?" 她扬唇:"如果垂绿喜欢的话。" 垂绿拼命点头:"喜欢,喜欢,垂绿最喜欢襄姑娘了!" "被你这么喜欢,这是一件幸福的事。" "嘻嘻,待襄姑娘用过膳,奴婢将事情的原本一一讲给襄姑娘听!" 于是,在吃过早膳后的品茶时段,她了解了整桩事件的始与末。 细说起来,左丘府故园遭焚,确是外因所致,与外界所传相去不远。事起的前两日,围宅官兵中的千总醉酒误闯进府,正与垂绿打了照面,一时起了不轨之心,被听见呼救声赶来的左丘六爷施以饱拳,扔出墙外。两日后的深夜,恨心难消的千总在左丘府周遭密布喷洒了油脂的干柴,府中人在初始即有察觉,商议应对策略时,诸人多认为已无退路,惟有破釜沉舟杀出府外,左丘六爷观过天象,力主将计就计。 "如左丘故园那等近百年的老宅,有足以逃身的地下密室并不奇怪,我不解的是举府遭焚却没有一具尸首,风昌城派来的御史怎可能灭有不曾察觉?除非......" "扶姑娘想到了,想到了,对不对?"垂绿两丸乌瞳星光点点,"那位御史大人,也是我们的人哦。" 不得不说,这左丘一族还真的是根深林密呢。 "纵然如此,御史一人也不足以只手遮天,勘察现场也不可能是他一人独揽。" "这就是咱们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的六爷的神机妙算了。左丘故园建在启夏城的至高处,大火后的第二日,天降一场暴雨,将被焚后的故园枯朽支架冲向低处,而低处,便是远江的支流泾通河。那一日河水咆哮,水位急涨,湮没了所有动迹。" 左丘六爷...... 对于左丘一族的精英倍出早有定念,但从未想到除了左丘无俦,尚有另外一位神样人物的存在。 "襄姑娘,您住在这边,咱们六爷也知道了呢,还说过择一日回来看望襄姑娘。有了左丘六爷的认同,您在左丘府的地位,便能稳固下来。" 这小丫头,一面纯若一只初离窝巢的雏燕,一面又深谙人情世故之道,无怪会讨得主子们疼爱呵顾。 "你又怎么知道左丘六爷一定会认同我?" "当然嘛,襄姑娘又聪明又善良,六爷是一个顶好顶明白的人,怎么会不喜欢您?" 扶襄莞尔,突然听到门外也有笑音相和—— "垂绿下丫头,你这话说得是不错,但几时能改改你动辄大声咋呼的毛病呢。" 扶襄五九、别有洞天识暗川 六爷左丘鹏。 此人扶宁的情报中,不是没有占有比重,但时下看来,远不及他应该达到的。短短时辰内,能利用一起突发事件,联结天时、地利、人和,为左丘氏的举兵编织出最辉煌的凭籍,直若神来之笔。而坐在她面前的这位,身着文士常服,长眉细目,笑容温煦,显然是左丘一族男子中最为亲善的貌相。 "你往在左丘府那段时日,不是没有听过你的名字,但在彼时,六爷我只以为扶姑娘不过是无俦兴之所至纳进门来的一个爱妾,有几分才情,几根傲骨,喜欢与无俦玩一些欲拒还迎的把戏,让府里多了些活泼热闹,无非如此了。" ......呃,六爷的辞锋与外貌似乎有点反差呐。 "后来,你盗走了那份钨金矿图纸,全须全尾地逃回越国,将防卫森严的左丘府和冷心冷面的无俦都硬生生摆了一道,我方才晓得自己看走了眼。扶姑娘应该晓得的罢?负责左丘府中防卫部署的,是六爷我呢。" 扶襄垂睫,细气吹着茶内的梗叶,以此打发左丘六爷话中的停顿时间。如有可能,她想请教六爷,这份停顿是有心还是随意? "若是事情到那时为止也就罢了,更让六爷叫好得是,你一次次逃开了无俦的追捕,更一次次深入各国权力中心,恁是一个如鱼得水,进退自如。在无倚的暗部册里,扶襄这个名字所累积的分量日益厚重,看得人又羡又妒呢。" 停顿再至,扶襄将茶杯放回紫檀木几。 "话说回来,你和无俦这对欢喜冤家分分合合,却总能狭路相逢,如果不是老天爷为你们安排好的缘分,怎经得起这般历练?而且无俦将来要做的事,有你从旁相助,必定是如虎添翼,六爷我乐见其成。" 她勾起杯耳,浅呡茶汤。 "这个......扶姑娘,六爷我说了这么久,怎感觉一直是一人自说自话?是六爷我感觉有误么?"笑眯眯的六爷,笑眯眯的问。 "六爷恕罪。"她也笑颜可掬,"扶襄初闻六爷教诲,如闻天籁,一时太过专注,失礼莫怪。" 左丘鹏端量了一眼女子面上诚意寥寥的笑容,抚颌沉吟道:"看来扶姑娘并不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此处,难不成这回又是无俦巧取豪夺?" 她垂首低叹,"如果是,您能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么?" "扶姑娘被无俦缠上,委实值得同情,但自家小子再蛮横,做长辈的也只有包庇。对不住了,扶姑娘,六爷我是无俦这边的。" ......这论调还真是新颖别致。扶襄称服。 左丘鹏面抹深思,问:"扶姑娘你对我家小子也是喜爱的罢?" "喜爱?"再次发现六爷的另一个异处,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仿佛有直透人心的力度,与之相对,很难言不由衷,"曾经。" "只是曾经?" "对不住了,六爷,小女子对令侄并非至死不渝地老天荒。" 左丘鹏暗赞一声"妙"。妙啊,着实妙不可言。只因他的年纪比无俦那小子大没几岁,自幼同师教授,无论文武棋射俱被那小子压在头上,一度让他这长辈尊严不复存在。曾几何时,他平生最大的期望是亲眼见证不可一世的左丘无俦跌个仰面朝天的神奇时刻。这位扶姑娘的出现,给了他莫名的希望。 "扶姑娘也不急于对无俦旧情复燃,实在是感情这等事,勉强不来。" "......嗯?" "无俦让你所受的委屈,慢慢讨回来即可,六爷我处事公正,帮理不帮亲。" "六爷......您不是说是您家主那边的么?"垂绿弯下腰小嗓提醒。 左丘鹏充耳不闻,一径道:"扶姑娘从此是自家人,自家人焉能流落在外?虽然启夏城已然为我所有,但此地是左丘家的别苑,难保不被风昌城潜来的暗卫盯上,不是常住之地,垂绿你帮扶姑娘规置一下,今夜搬去密苑,让扶姑娘与无双做伴去罢。" 垂绿心中叫苦不迭:"家主那边......" "家主那边由六爷我亲自去告知。" "亲自......"您确定您会么? "你告诉其他几个,给六爷我严把口风,严禁外泄,违者六爷会亲自调教。" "......是,是,是!"垂绿脑瓜点得如小鸡捣米。 "总之......"左丘六爷长身立起,"你们的职责是伺候保护好扶姑娘,其他的事,交由六爷来做,明白?" "明白,明白!" "告辞。" 扶襄盈盈一福:"六爷走好。" "下回见了,就六叔罢。"随即挥一挥衣袖,大步向前,留下满园惨嚎。 这位六爷在造访的初时,并没有想过要将她送往什么密苑的罢?这样说来随性突发,而后落于实处,是这位六爷的行事风格。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就让她真正体会一下左丘家族的力量。不知所谓的密苑,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日后,她得到了解答。 所谓密苑,是一座外观普通至极的村庄,在启夏城的地理志上,名为"邱家庄",东邻绵延不绝的秦岭山脉,南有奔腾不息的泾通河流,数百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繁衍生息。 这些人,俱为左丘族人。 "这是邱家庄的北村,河的对面,还有南村。打左丘一族在云国崛起的那时起,这个村子便开始存在了,他们的名字从左丘族谱上消失,姓邱,第一代为暗字辈,就是代表着左丘家在暗处的另一个存在。这在左丘家应是头等的机密,只有世代的家主与位于中枢位置的男丁知晓,一不诉妻妾,二不诉子女,我也是到了此处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丫头们端来从院内新摘下的鲜红樱桃,左丘小姐一边纵情品飨,一边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兴致满满。 同辈人中,惟有这一位千金,性子再是随和,与丫头们再是亲近,也总是主仆有别,无法如闺中密友那般畅快叙聊,于左丘小姐来讲,山庄的生活可谓寂寥无趣。有扶襄为伴,正合心意。 "左丘一族的先辈眼光好是长远,竟想得到这一日。且将地段选得这般巧妙,发生任何事,纵有官兵前来搜查,这村中人皆是户籍册上的良民,经得起盘查推敲。更何况,谁能想到,会行庇护之事的是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呢。"扶襄有感而发。 "伴君如伴虎,想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出奇,这个村子的好玩之处在于纵然是那些个并不晓得自己左丘族人身份的村民,也在进启夏城营生的时候受过左丘家多方的恩惠,令得我们出现在此处的第一时便受到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维护。还有,左丘家族在朝为官者若有退隐之意,都会经过一番辗转洗去身份,回这边授文传武,在青壮年中挑选可造之材重新登录左丘族谱。如此的经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哦。" 是,不是一朝一夕,不是一蹴而就,暗河内的细水长流,灌输给明川上的奔流不息。此乃左丘一族百年兴盛的秘密。 武有左丘无俦,文有左丘鹏,如这般的文治武功,深谋远虑。放眼天下,有谁还能与他们为敌? 六十、自有情痴踌躇艰(上) 越国的内战,由激烈的对决战演变为持久的拉锯战。 一场事关千古成败身后名的战争,若不能速战速决,这一步便是不可避免。一旦到了如此阶段,决定战争成败的,也由兵士的战斗力转为军心能否保持一如既往的稳固恒定,而这同时,也意味着漫长的消耗来临。 这样的时候,物资的供给为第一要事。 作为这场内战的策划者,嵇释多年运作,地下粮仓,地下军衣坊,地下冶炼所……凡是战争所需,皆有筹备。但战争毕竞是战争,风云变幻时,事态无常际,任你料事如神,亦非面面俱到。 三军未动,粮糙先行。无粮自然是寸步难行。 "世子要借粮并不难,本公主纵然不能从我阙国的粮库内为你取粮,但拨些银钱打民间购粮并非难事。作为交换,世子阁下能为本公主提供些什么呢?"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中军帐内,应邀而来的阙国二公主问得气定神闲。 而有求于人的一方依旧是清逸从容,数月的征战,未使俊雅的眉目间薰染上一丝硝烟的阴影,淡道:"公主既然是嵇释的合作者,能为公主做的,嵇释当然要尽力而为,直说无妨。" 穣亘夕朱唇慢翕,惟有二字:"扶襄。" 嵇释修眉微掀,笑问:"公主对扶襄如此执着,仅是为了左丘无俦?" "她是我阙国通缉在册的逃犯,无论基于什么理由,本公主都要见她。" "公主眼中好大的杀气。" "本公主之前就已与阁下谈过这个话题,但因阁下忙于征战,自是不好勉强。若非世子阁下有邀,本公主兴许就给忘了。" 嵇释唇角溢笑,若有所思。 穣亘夕眸芒豁豁逼人:"世子阁下似乎很为难?" "似乎是如此没错。" "但本公主从来不知道阁下对扶襄的感情已然可以与您的军国大事相媲美。" "与此无关。嵇释只是认为公主其实可以有更好的交换。" "世子这是在巧言推辞么?" 嵇释眉目间浮上淡漠疏远,道:"奉劝公主殿下莫因小失大,仔细本末倒置了。当下对公主来说,可是有一个达成夙愿的绝佳机会。" 公主殿下不以为然:"如果阁下指得是本公主以举国之资诱使左丘无俦联姻之类,请放弃。" "看来公主在左丘无俦面前饱受挫折呢。" "你——"穣亘夕面色赭红,羞窘交加。 "抱歉。"嵇释微哂,"尽管这条珞指给公主后,本世子不啻自树强敌,可既然是朋友,愿对公主坦诚相待。" "你……"穣亘夕蛾眉疑蹙,"想说什么?" "本世子看来,公主该找得不是左丘无俦,而是左丘无俦身后迫切需要他功成业就的左丘一族。" "这怎么可能?左丘一族……" "左丘一族若是这般轻易便能消失倒溃,又如何能在云国呼风唤雨百年之久?" "你以为他们……" "不是以为,是断定。" "交换的条件是什么?左丘一族的藏身之处?" 嵇释描首:"不瞒公主,本世子无此神通。" 愠意侵颊,恼色现眸,穣亘夕怫然起身,"阁下是在戏弄本公主么?" 嵇释不疾不缓,道:"虽然没有左丘一族的匿身地,但可使公主以逸待劳,等待左丘一族的人主动找上公主。眼下端看公主认为这个主意值不值得公主以百石米粮相换。" "百石?阁下在玩笑不成?寥寥几句话……" "不急。"嵇释离座,目内静淡无澜,"公主姑且评估几日再来答复不迟。本世子还要与叶国来使商讨换粮一事,失陪。" "……等等。" 嵇释一双戎靴靴尖触抵帐门,暂且停驻。 公主殿下傲杨螓首,眉尖紧蹙:"本公主如何确定阁下的主意当真能使左丘族的人找上来?且纵使找上来了,又如何可以肯定他们能助本公主达成所愿?" "以公主之见呢?" "五十石。" 他推开帐门,戎靴迈出,道:"公主好走。" "……慢着!" 他摇头,"公主,本世子与公主既以朋友相称,便无意勉强。" "预付五十石,若当真事成……" "预付八十石。" 几经挣扎,炮作思量,公主挤出一字:"好。" 他笑。令一国公主痴情至斯,左丘无俦啊,你还真是艳福匪浅呢。 六十、自有情痴踌躇艰(下) "我很想知道,你对六爷说了什么,使得六爷允你进入密苑?" 黑石红泥搭就的四墙圈出了四方院落,一顶翠藤盘绕的棚架垂悬下玲珑可爱的碧青小瓜,几株枝繁叶茂的櫻桃树结满娇艳欲滴的鲜红果儿,沿墙之下的竹蓠内菜色芊蔚,一墙之外的陂塘内鸭唱鹅鸣。由半阖的门fèng望出去,可见粮苗成陇,緣倾原野。 无论怎么看,这个与外间的战火弥漫相比宛若世外桃源的世界,都如一幅适宜松心软性的田园风光图,身处此中,受这方乡土浸润,人自会放空心怀,溫平心境—— 才怪。 至少眼前昔日越国长庆公主如今左丘三夫人俨然不是。 今日,棚架下的早膳刚刚结束,一口膳后茶还未入喉,长庆公主推开院门,虽是粗衣荆仪依然气势惊人,一对美目精利不改,与扶襄共膳的左丘无双找了借口,溜之大吉。 扶襄还是执意将那口茶饮下,缓缓回道:"那日说了很多话,扶襄也不知是哪一句使得六爷做此安排。" 长庆公主眼芒锐若寒镞:"听说是无俦把你强留在别庄,那边昉卫重重,不能轻易脱身也就罢了。眼下来了这边,依你的本事,应该看得出此处作以弄门阵法布局外并无森严防守,为何不走?" 扶襄低喟:"长庆公主很讨厌扶襄么?" 长庆公主蹙眉:"这话怎么说?" "这个村子以奇门密术布了阵法,走出院门即是寸步难行,扶襄如何走法?更何况,这所密苑是左丘一族最大的秘密,扶襄作为一介外人在此出现,早成众矢之的,倘若还敢贸然行动,必定会遭到左丘族人不惜任何代价的歼杀,可对?" "你……"一丝愕异凝在脸际,"你已经识出了密苑所用的阵法?你能破解?" 扶襄轻摇螓首:"会称其为密术,是因为从未见过,无从破解。" "倘若你有足够的时间,便能破了?" 她不由莞尔:"若贵族愿给扶襄这个机会的话,倒愿试上一试。若扶襄给破了,恰好为贵族的密苑提供一个更新布局、提升防范的契机,可否?" 长庆公主目色深沉,未作应答。 墙外,孩童的嬉玩嘻闹声乍然高起,似乎有哪家顽皮的娃儿向水内投了一粒重石,听得水声卟嗵,惊得鸭飞鹅珧,喳鸣喔唱。 他们很快乐么?扶襄神思出窍,悠荡荡飘至墙头。但不知这些绕塘奔跑的左丘家小人儿中,有没有人抛下石子改选刀锋?会不会走出一位扬鞭疾驰纵橫捭闽的未来霸主? "扶门竟出了你这样一个人。"长庆公主忽道。 "嗯?"她有几分恍惚。 "我也曾在扶门,如果没有遇见出使越国的三爷,如今应该已是扶门的长老了罢。离开自幼生长的故乡,远离血脉相连的亲人,断绝信讯,不相往来,这个中的苦楚,我自踏入左丘府那时始,从不曾对人诉过,也从未打算对人诉说。" "……嗯?"她几时具备了成为长庆公主畅诉心事的对象的潜质? "为了三爷,为了他所珍爱的左丘家,所有辛苦我皆可忍耐。可是,也正因为此,我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危及左丘家。" 嗯,这才是正题么? "你爱无俦么?" "……"同样的问题,六爷之后,昨日被左丘无双缠着问过。 "你不回答,是不能确定么?" 她苦笑,"长庆公主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无俦的身边,需要你这样的女子慰他心怀,也需要雍容高贵的正妻托其光华。我不是无俦的母亲,但既然打理这个家的内务,自须擅其职责。扶襄,若你当真爱无俦,就以你目光,为他选一位最适合他的妻子罢。" 六十一、为人思量徒惹嫌(上) 云国内战历时半年,在南苏、逯炎两大家族协力之下,战事暂歇。 左丘无俦欲以云江为界,划地两治。云王然断然否之,龙顏震怒,后群臣力谏王上为抚恤左丘一族,当另賜封地,以慰亡魂。 经过南苏开、逯炎兄弟在两方间来回的奔走游说,和谈迹象日趋明朗。 但,当事的双方皆心知肚明,势已如水火,如何兼容于天下?所谓"和",不过是彼此短暂的喘息。 如果有可能,云王狄昉不愿做任何停滞。臣子的背叛是一位王者的零容忍,万死不足以谢其罪惩。但渐形残酷的现状,令他在当下必须暂且低下王者高贵的头颅,将目光放及长远。 "告诉左丘无俦,大云江山不容分割,划江自治不啻痴人说梦。朕欠他左丘一族的,以南禮的三州为偿,准许左丘一脉世代传承。但无论传袭到几时,皆属我大云版图。"云王对披着一珞风尘归来的南苏开道。 "王上多虑了,本家主可从来没有想过分裂大云版图。"读罢南苏开的来信,左丘无俦转手丢给身旁心腹,笑语。 "这个云王到如今还在装腔作势,不愧是王,外强中千也是头一号的。可是小的不明白了,如今形势明明对咱们有利,为何要在这当口停下?"已经忍了多日,左风终是将憋闷在胸臆中的费解抛出。 "不止是云王的队伍需要补充元气,我军亦需要。" "但错过了这个一鼓作气的机会……" "这不是一座城池的得失,而是一个国家的归属,哪是能cao之过急的?本家主必定会使云王双手将云国江的山奉上。" 这话听得恁是狂妄无度,但如果言者是主子…… 作为左丘无俦的从属,他只须全心全力跟从主子的脚步,追随主子的身影即可。 从此,左风不再多话。 战事停歇的消息,很快抵达密苑。 左丘无双跌跌撞撞闯进门来:"你懂得行军打仗的是不是?那你告诉我,这劳什子的和谈是怎么一回事?大哥若是和云王讲和,之前背叛云王投降大哥的人怎么办?会不会被云王要回去处刑斩首?" 被缠问了大半日,扶襄昏昏欲睡,又挣脱不能,端的是苦恼万分。但也在这同时,听清了左丘小姐的绯事—— 出身将门的少年将军占时,为左丘小姐暗恋多年的心上之人,不日前率军悄然投至左丘无俦麾下。 "占时是接了我的信,才带领家军向大哥投诚,倘使因此被遭受不測,我……我……我死上千次也不够!" "你是怕这位占将军被你的兄长出卖?"左丘无俦的口碑竞是如此灰敗的么? "不是出卖,是交换的条件,若是云王为了泄憤,提出献上投诚者的交换条件,大哥没有理由不允。我生在这样的人家,自是懂得这个道理。" "之前有此先例?" "大哥还没有,但其他人……"左丘无双娇躯微栗,面孔苍白,泪珠儿滴溅,"说到底,这仗要么不打,要么便打到底,中途停下来,算怎么一档子事!" 左丘小姐不止是关心则乱,而是忧心如焚了呢。扶襄斟酌了下措辞,道:"云国也好,越国也罢,无论是怎样的一场战争,总会将一些无辜者卷入其中。哪怕是军神左丘无俦,能够兵不血刃地取得想要的战果之时,当然不会费上一兵一卒。左丘小姐若认为和谈一定会使云王的背叛者沦为牺牲品,惟有寄望于你的兄长与他人不同。" "大哥他……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我并不能确定。" "如此,你只有指望占将军。" "怎么做?"左丘无双大眼内燃起希望之辉,"我该怎么做?" 唉,明知言多有失,被这样一双痴情专注的眼睛注视着,却怎样硬不起心肠。"请占将军树起大旗,高调声援左丘大军,若能发表一篇华彩溢丽的檄文公告天下,便是最好不过。"扶襄道。 那样的话,若左丘无俦最后还是将人交了出去,必定赚尽失信失义之名,引来舆论大哗,声讨纷纷。 六十一、为人思量徒惹嫌(下) "这篇檄文出自你的手笔?" "这……"在长庆公主递来那篇长卷的剎那,扶襄心中真真是纠结起各种的尴尬。 对撒娇哀求的左丘小姐一时心软的结果,便是如此—— 进退维谷。 想她在这边,似囚非囚,似客非客,处境本即不伦不类,现今又写了这一样为挟制这边头号主人的东西出来,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极为困窘的境地。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然好俊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致使百年忠族殍尸荒野,千古冤魂天地悲凉……" 长庆公主目览纸上行文:"不得不说,你的才华让人吃惊。" "……多谢。"心虚呐,对于明知错在前、偏向错处行的自己,痛恨难消。 "你可知这篇檄文在外界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真的?真的么?"三伯母现身那刻"哧溜"躲至墙角蜷缩同时寻找潜逃机会的左丘无双兴冲冲凑了过来,"发生了何事?" "何事?"长庆公主瞪一眼这个家门不肖女,"你会不知道么?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归根结底是谁呢?" "……"左丘无俦蔫耷耷回到墙角。 "因为这篇檄文,原订下的和谈之期被取缔,云王颁下旨来,占时乃云国首罪之臣,占氏满门皆为逃犯,占姓百年内永不为官。无双呀,你是想帮占时的罢?如今他这番招摇于世,云王若当真把擒获占时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你岂不是害了他?" "不行!""条件"二字刺中了左丘小姐的神经,语声铿锵,"大哥若是那样做了,在天下人的眼里,等同挂上了不仁不义的名号,之后有谁还会追随投奔?" "所以,你是有意将你大哥的军了?而你……"长庆公主斜睞扶襄,似笑非笑,似讥非讥,"也有意陷无俦于不义么?" 扶襄苦笑道:"无意。" 长庆公主置若罔闻:"你必定想到了无俦将要面临的罢?想到了,仍然为之,是因为你不在乎无俦?还是另有目的在?" "那个……"左丘无双举手,"是我求……" "不得说话!" "……遵命!"三婶声色俱厉,左丘小姐抱肩缩首,将自己的存在感削减到最弱。 "你这么做的理由呢?扶姑娘。''长庆公主犹求甚解。 扶襄瞳心浮起淡淡厌意。虽有几分自作自受的鲁莽,她却无意接受斯样的责难。 "长庆公主,扶襄并不欠……" 此时间,一阵跫音迫近门前,门扉双开,一道高阔身影沐浴着落日的霞光矗立,"三婶也在么?" 室内人竞相愕然—— "无俦,你怎么回来了?" 只因和谈搁置,左丘无俦悄然返乡。 "你一刻也不能安分么?" 长庆公主、左丘无双皆没有过多占用这方空间,左右下人也识趣地退出门外。男子掀捏起小女子细巧的下颚,语声恨恨:"配合六叔作怪不肯乖乖呆在别庄等待本家主也就罢了,眼下还给我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她推开碎事的手指,冷道:"小女子罪该万死。" "你这是在生气?" "岂敢。" 他嗤声泛笑:"是本家主弄错了么?该生气的不该是本家主么?" "那么敬请您发动雷霆之怒。" "你啊——"他低俯腰身,抱起她纤秀的身子安置在自己右臂上,走到窗前坑榻前坐下,"被三婶数落了几句,受不住了?" 这亲昵口吻,这宠溺神情,是……怎么回事?她心生警戒,美眸凝睇:"阁下,几时可以这般融洽相处了?" 他将头埋到她秀薄肩头,低喟道:"乖瞳儿,对一个从战场归来的男人,些许的宽容罢。若不是到为了寻你到别庄转了一遭,被管事强留着沐浴更衣,此一刻我的身上充满的会是尘泥与鲜血的味道。暂时与我休战,可好?" 她嫣唇线条又紧,透出隐隐倔强。 "能这般抱着你,真如梦一般。"他掌心按上小女子的雪頦,让那一脉温热的跳动熨除了体内的浮动狂矂,"虽然对浪费掉的时光有几分不甘,但并无懊悔。若果没有那段蹉跎荒芜的时光,怕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瞳儿对我的意义。" 这是……在做什么?她盯着他的发心,掀唇:"你——" 六十二、焉知春暮寒将至(上) "先听我说完罢,曈儿。" 他犹低头埋首,沉哑的声嗓如低缓的琴音敲击至心上某处:"我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将这些话说给你听,稍稍晚了,只怕你这尾狡猾的鱼儿又要想方设法地逃离,也怕我失去了这时的心气。" 本姑娘几时又成了鱼儿?虽然腹诽如是,她却终肯安定了下来。 "初识你的时候,本家主的确抱有两分玩谑的姿态,但若不喜爱,也不会用尽手段地通你进府。只是,因为那两分的玩谑,本家主只给了你一个妾位。那恐怕是让你一辈子都会对本家主耿耿于怀的事罢?" 他低哂,"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喜欢你到那样的地步,被你一顰一笑牵扯着,制约着,不由自主地想讨好你,宠爱你,给你最好的东西。而且,能够感觉得到你的对我的喜欢,但你在克制约束着自己,不让自己离我太近。起初,我只以为你是因为不甘于我对你最初的强迫,及至明白真正的原由,因为不能给你,也曾心疼与愧疚。但是,日复一日下去,被你始终不改的疏离激得焦躁不耐,所以才会在看你为南苏抚琴吟歌之际爆发。那也是你会永远记恨的一桩公案,是不是?" 窗外的霞光打进小女子的眼底,男子的絮语如拂过颊畔的微风,柔软了心底那层积存多日的壁垒。 "那个时候,望见云谦为你披衣,看见你向别的男人展顏,本家主的心情都会恶劣许久。给你侧夫人的位置你不要,送你华衣珍宝你不屑,对着你,当真是无所适从。而后,又会这样的无所适从恼怒自己,继而迁怒于你。那个恶性的循环,让我们都是身心俱疲。" 身心俱疲么?她神思恍惚。那个时候,越是紧密的拥抱,越觉无法触摸彼此的隔阂;越是亲密的交缠,越觉无法抵制的疏远。委实是身心俱疲。 "继而,获悉了你细作的身份,欲借此试炼你对本家主的感情,结果惨遭失敗,在你投进扶岩的怀抱消失了踪影时,就在那个刹那,我竟想只要你愿意回来,我愿拿世上所有的一切来换。之后,一次次追上你,又一次次失去你,不止一次地想过永远放弃,尽我之责,迎娶正妻。可我更明白,一旦正妻进府,我便永远失去赢回你的机会。" "你……"她低下头,声线低细若蚊蚋,"想要说的……真正的话……是什么呢?" 他倏然抬首,紫瞳内盛华璀燦:"做我的妻子,瞳儿。" 她一震。 "做我左丘无俦的妻子,左丘一族的家主夫人,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她与他凝视久久,问:"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他重声相应。 "你的家族……" "我会告诉他们。我更相信,你定能令得他们臣服。" "为什么会突然……" "不是突然呐,瞳儿。"他细细啄她唇角,"你让我度过了几年没有你的时光,让我非你这个绝情小女子不可。" "非我不可么?"她美眸内,笑意的涟漪一点点扩展开来,"若你确定……" "但是……"他俊脸陡现沉峻。 "……但是?" "你那些个兄兄长长朋朋友友同同门门我不会狭隘到要你断绝来往,但也要懂得适可而止,男女授受不亲,明白么?" 她噗哧失笑。 "好久没有见到你这样的笑容了。"他瞳光热烈若炙,尽是醉酒般的迷恋,薰得小女子双知欲晕,秋波欲滴。 "无俦,我愿意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她低下螓首,唇角甜蜜挑起:"我爱你。" 他丕地将她抱紧。这一夜,他竞是只有这般的紧拥。明明体中涌动着宛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对润喉清泉那般的渴望,明明想不顾一切地将这副娇柔的躯体揉入胸怀,但这一夜,却如此抱着,因为失而复得的畏惧,因为天长日久的珍惜。 六十二、焉知春暮寒将至(下) "这么说,你和我大哥是彻底和好了是不是?"左丘无双一径追问不休,少女的粉色向往在两目内明莹闪烁。 "不晓得是不是彻底,但我们都愿努力一试。" "难怪我大哥离开村子时是那样的神清气慡,敢情是打你这处获得了力量。" 扶襄嫣然。 "呀,你笑得……"左丘无双眸光大睁,"你居然可以笑得这么美丽夺目。" "有么?"她抚了抚额,眉儿喜弯,曈光盈亮。 "不行了!"左丘无双掩胸喘息,"不行了,不行了,难怪我大哥会为你这般的神魂颠倒,我也要迷上你了,谁来救我?" 垂绿连同左丘小姐的几个丫头,皆掩着嘴儿欢快笑起。 笑声蜿蜒之上,卧伏房顶多时的人起身,向主子通报此间所获讯息。 "无俦决定的自然是最好的,我们也愿见其成,但愿她莫让无俦失望。"长庆公主道。 其他几位夫人亦点头认同。 五日后的夜里,一场火灾降临密苑。 作为左丘一族紧急避难的圣地,密苑建立之初即对各样的突况设有防范,彻墙的红泥内拌有阻燃材枓,且村内地渠纵橫,水源充沛,村人施救及时,故而未酿大害。 只不过,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关口,任何一点风吹糙动都足以引发左丘一族的高度警惕。 为寻出作恶犯好之人,村内长老与族内当家紧急商洽,连日密谈。 "扶姑娘,三夫人请您去一趟。"这日的午后,长庆公主邀扶襄前往。 左丘无双本打算缠着同往,前来邀人的砚兰道:"小姐,恐怕三夫人不让您进院子,三夫人是为了与扶襄商议密苑起火之事,说好了只请扶姑娘一人。" 这摆明是轻视大小姐了!左丘无双愤愤离了院子,找人倾诉不平去也。 不止是她,在长庆公主寝院之前,连贴身伺候的垂绿也被阻在了外面。 扶襄微觉诧异。 砚兰一笑:"因为事关重大,三夫人只请扶姑娘您一人进去,请。" "多谢。"虽有感觉有异,但身处左丘无俦的世界,她不认为需要过多疑虑。 "襄姑娘,今儿天有点凉,奴婢恰好为您去取披风来。"垂绿在门外娇喊。她回眸一笑,随砚兰姗姗而去。 长庆公主的寝院外厅内,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厅内人皆未发声。 扶襄将茶盅置回木几,长庆公主美目瞟来:"茶还好喝么?" 扶襄目察其色,心感其气,一丝不安陡然攀升:"尚可。" "这茶是特地为你准备,不是任何人都能喝的。" "谢公主抬爱。" 长庆公主柳眉淡淡舒展,道:"今日我不想多费唇舌,你只管告诉我,是谁遣你潜入我族密苑?" "……什么?" "这个问題很难理解么?"长庆公主冷哂。 "恕扶裏愚钝……" "莫打那些徒劳的官腔。"长庆公主眉际杀气浓凛,"本宫无意为难你,但若你如此冥顽不灵,本宫也不会客气!" 她恍有所语,只觉无限的讥讽蔓延天地,方寸之间辛辣充溢:"欲加之罪么?" 长庆公主双手一击,她们座位身后的布帷霍地拉开。 盯着那幕后情形,扶襄难以置信。"扶姑娘,你是无俦的人,若你乐意配合,本宫也不愿将事情走到这一步。" 六十三、一世恪痕从今记(上) 唉。左丘鵬仰天长叹,今儿个天晴日丽,鸟语花香,应该是六爷舒畅惬意的一日罢?怎会出门见煞? "是我眼花了么?怎么会见到本该已经赶赴沙场的家主大人?" "人年紀大了,难免老眼昏花,本家主体谅。"左丘无俦旁若无人般推开他身后竹门,大步流星直入厅堂。 "喂……"六爷虚弱地抗议了下下,也知是徒劳,只得踅足跟了回去。 "和谈订在五日之后。"左丘无俦道,"六叔虽不能列席,也随我一同前往罢。" "哦?"左丘鹏一手布置着即将对奕的棋局,一手倒了杯茶推了过去,"占时那边怎么样了?" 一篇公告全国的檄文激怒云王,致使和谈取缔。如今能够重启,占时之事不可能毫无进展。云王陛下对龙顏的爱惜,貌似胜过对江山前程的思虑。 左丘无俦执黑子先走一步,道:"今时今日,占时自然再不能交出。云王之所以愿意下这个台阶,是我放回了战时俘虏的几个王族子弟。" "以一人换多人,你的襄姑娘可是让你吃了个大亏。"那篇藻华丽的文章,华丽的救了占时一命呢。 左丘无俦唇畔一抹笑纹荡漾开来:"似乎是这样没错。" 恶。左丘鹏打个寒颤:"拜托家主大人,将您脸上的那样表情姑且收起来,保持好您一如既往的冷漠形象,如何?" 左丘无俦笑意不减:"六叔很喜欢她不是么?" "是不讨厌。"左丘鹏瞅准时机落下一子,连吃黑方三子,"可是啊无俦,你的心乱了呢,六叔担心你若不能专心专注,会输掉这盘棋呐。" "六叔又怎知这不是无俦诱敌之计?"食中两指间的黑子无声无息地按下,未急于收获,敬待对手察觉。 左丘鹏定晴端详了半晌,扼腕道:"你是故意引我入彀?" "六叔承让。" "你这厮……" "六爷!六爷……六爷救命!"院门巨声撞开,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彩带着惊恐的嘶喊,闯进此方天地。 野内禾苗秀长,菜花飘香,圈舍鸡鸣犬吠,鸭嗓鹅唱。那一派田园光景,却不知肃杀正行。 "你要对我动刑?" 长庆公主雍容下座:"若扶姑娘执意不愿配合,也只好出此下策。" "屈打成招么?" "你所做的人证、物证,证据确凿,无可辨驳,哪來得屈打成招?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要不要在这份供詞上签押?" "扶襄自问并未开罪于长庆公主,何以执意如此?" 长庆公主掩在宽袖内的指尖一僵:"你以为本宫为得是私人恩怨?" "你不计后果,一意孤行,不为私怨,难道还为国仇?" "后果?"对方讥哂,"你指是什么?无俦么?你以为,无俦会为了你,置自己的千秋功业与家族于不顾?你做出了那等事,还指望他的纵容包庇?" "若我当真做了,自然任凭杀剐。"是谁一定要置她于死地?若是眼前人,起因又在哪里?"长庆公主并非短虑浮浅之流……" 长庆公主扬眉冷哂:"果然顽劣。" "你……"她身子忽地瘫软下去,两旁的女婢伸过手来,将她两臂牢牢挟住。 ……是那杯茶么?她狠咬内腮,欲让神智清醒。 长庆公主的话好似从天际拂来:"三个时辰来,你的武功全然无效。再问你一句,招?还是不招?" 六十三、一世烙痕从今记(下) "硯兰不让奴婢跟着,奴婢给主子去拿披风……回来的时候进不去院门觉着奇怪就上了房顶……然后……然后看见……" "将话整理清楚。"面色仓惶,语不成句,颤抖不止……左丘无俦自诩对手下训练有素,还从不曾见过这丫头如此失常的模样。 "是襄姑娘……襄姑娘……" "莫急莫急,慢慢讲来。"左丘鹏将一杯茶递到垂绿嘴边,"是襄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么?" 垂绿以一口茶水抚平了因受惊过度蹿乱的气息,急急道:"三夫人今儿将襄姑娘叫了去,说是商议村中走水之事。 "我当何事。"左丘鹏宽心一哂,"此事我也是知道的,有什么不妥么?" "三夫人……三夫人要对扶姑娘严刑逼供!" 左丘无俦一愣。 左丘鹏大笑:"你这丫头睡糊涂了不成?三夫人怎么可能做那等事?" "但奴婢看见了,也听见了,三夫人……" "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事,六爷怎会相信?你再去走一遭罢,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再来禀报。" "可是,可是……" 垂绿还欲再辩,六爷挥手遣送,"肃静,肃静,六爷今日的这盘棋一定要赢,下去罢。" "家主……" 左丘无俦拍了拍她头顶:"不必担心,三夫人执掌族中内务,自有分寸,去罢。" 待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他生起一丝疑虑,"这丫头之前做事一向妥贴,不会无端说些疯话……" "你三婶做事便不妥贴了么?打理恁大一个家的内务多年,哪一处不井井有条?再者说了,扶姑娘是你喜欢的人,她有什么理由……"理由?左丘鹏心弦突地绷紧,"无俦,前几日回来时你二叔、三叔皆向你问过与阙国公主联姻之事,可对?" "问是问过。" "你是如何答复的。" "拒绝。" "为何?" "我已有了曈儿。" "你是说只娶扶姑娘一人?" "既然不能没有她,自然要有所选择。" 左丘鹏胸中不安酝酿,愈来愈盛,臀下如坐针毡。 "说起来,这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呢,阙国公主提出联姻不过十几日,你们便得知了。不用说,是无俦。" "不妙!"左丘鹏掷了棋子,旋身疾掠出去,"无俦快走!" "垂绿方才来过又走了?" "看方向是朝六爷那边报信去了。" 长庆公主稍加沉吟,淡道:"随她罢,六爷从不cha手族中内务。" "三夫人,裏姑娘——"门外有人哭喊。 长庆公主摆袖:"让她进来。" "襄姑娘——"垂绿哭着跌撞滚来,抓住她的袖,"奴姅又蠢又笨,奴姅帮不了您……" 这个善良的丫头啊!扶襄也想出语安慰,无奈力不从心。 "你可见到了六爷?"长庆公主问。 "奴婢见到了。" "他怎么说?" "六爷不信……三夫人,襄姑娘绝对不会做不利家主的事,请您……" "她不会做?"长庆公主摇首,"她做得还少么?她本身便是一个细作,有自是有二,你这丫头身为左丘族的人,怎不晓得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垂绿饮泣叩首:"家主说三夫人行事自有分寸,奴婢恭请三夫人三思后行,莫乱了分寸!" "家主?"长庆公主丕惊,"家主回来了?" "家主……" "这表明,纵使无俦听说了此间一切,也没有打算cha手。" "家主只是相信三夫人,请三夫人……" 一直到多年后,扶襄都记得,在自己极年轻时,曾有一句话,杀死过她。 那句话过后,长庆公主又对她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进耳去。 总之,她大意了。 隐约,有垂绿的哭喊嘶叫扰来……这个善良的丫头啊。她忖。 在她被那焦烂皮ròu的剧痛侵袭了意识时,扶门扶襄,那一刻心毁神灭。 六十四、家国天下千秋重(上) 不,不,襄姑娘,襄姑娘啊……泪混合着尘,通身俱成污垢,垂绿如一团泥人滚爬嘶喊,沿路所过,留下万状凄唳:"家主,家主,家主救命——" "垂绿丫头怎么了?"村民自各方涌来,一路尾随追问。 左丘无俦箭步上前,将一团崩溃的丫头栏住:"到底发生了何事?" "家主……"肿账泪眼中,总算尚能看清眼前人的面目,一下抱住家主脚踝,"您救扶姑娘啊,扶姑娘的背已然烂掉了……" "在说什么?"左丘无俦声若无音,"你说了什么?告诉本家主,说了什么?" "火红的烙铁,火红的烙铁,把襄姑娘的背给烤烂了,烂了啊……" "不——" 冲入长庆公主寝院的左丘无俦,如一只失控的兽,紫眸燃烧成血红之色,无俦剑光起落,举着烙铁又欲烙下的两名仆妇已各成两段,随后,两个挟住胳臂的丫鬟亦一分为二。四人甚至连一声死前的悲鸣也未能发出,而替她们行之的是长庆公主,尖叫声直达云宵。 "无俦慢着!"左丘鹏声才落,长庆公主身侧的两名奴婢也悉归阴曹,血如长瀑,溅到了她们的主子面上、身上。 "啊——"一身血腥的长庆公主魂飞天外,抱首昏厥。 左丘无俦还剑入鞘,将趴俯着几无声息的人儿轻揽,撕下一截外袍罩住那一片令他心肺灼焚的焦烂血ròu,平掂双臂,缓慢移步。 "无俦……"左丘鹏惊睹那幕惨状,心中悔愧无以复加。 "让开。"左丘无俦齿内挤出两字,眼底是一片怒焰燃后的静烬。 左丘鹏也实在自感无颜以对,遂让开身形。 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愕在当场的左丘族人,屏声敛气地目送宛若修罗的家主远去,方围了过来,问:"六爷,这这这……这是……" "老六,出了什么事?"二爷左丘鹤问。 三爷左丘雁搀扶起瘫软如泥的妻子,面上阴骄成霾:"老六你给我把原委讲个清楚。" "二位兄长……"六爷苦笑,"当下之计,是先将此处料理干净及安抚村中诸人罢?" 三日,三十六个时辰,榻上俯卧之人无言无语几无声息,榻前伫坐之人不眠不食几为石雕。 左丘无俦可曾悔过什么么? 今日之前,他所答必是戴然的"否"字,今日之后呢? 脑中,无数次反复想着,他若推开那棋盘,早去一步,早去一步…… 曈儿,你很我对不对? 她一定是很他的。否则,这样的一个男儿也忍不下去的伤痛,她却自始至终,哪怕最初清理整片伤口之际,连声呻吟亦未发出。若非握着她手的大掌尚能感觉到她的一线脉动,他会以为…… "家主,药来了。"两只眼睛红肿得如桃般大小的垂绿,托着药碗悄声道。 "是高原先生配得药么?" "是,高原生亲自给配的。" "给我。"他接过药碗,以匙翻搅,再以唇亲试药温药性。 垂绿跪坐在c黄前,撑住扶襄一臂,使主子螓首靠在自己肩头:"家主,可以了。" 左丘无俦一手端碗,一手持匙,舀起半匙苦药,缓缓倒入那两片灰色唇瓣内。 曈儿,你到底是醒着还是昏着的呢?若是醒着,你的气息何以如此微弱?若是昏着,这药汤你何以呑咽得这般轻易?瞳儿…… "剩下的交给我,你们下去罢。" "家主,这换药涂药的事还是交给奴婢,您也该用些餐点合眼歇息一下了。" "退下。" "遵命。" 垂绿怏怏不乐地迈出院门,向等了多时的人福了福。 "怎么样了?"左丘鹏问。 "仍然没醒。" "家主呢?" "也是老样子。" 不妙呐不妙,棘手啊棘手。左丘鹏眉头打结,胸口更是万分纠结,在原地打转了许久,不得不痛下决断:"请禀报家主,族中长者请他到议事厅议事。" 六十四、家国天下千秋重(下) 那一片伤创赫现眼底时,哪怕三日内已看过了十余回遭,左丘无俦的心脏仍如第一眼见时痉孪拧结。 "瞳儿,高先生是云国最出色的大夫,也是位奇能异士,隐居在这边已有十余载。他配制的这帖药膏,会为瞳儿愈治被烫死的肤理,伤愈过后,他还会为你配制生肌祛琅骨,以恢复瞳儿白玉无暇的肌肤……痛么?痛就叫出来,不要忍着……"可想而知的奇痛,她一声无发,如何忍就?初时,他尚怕她为了捱痛咬破舌尖,但启了她唇,只见两排贝齿紧紧咬阖。 "瞳儿,你是在与我赌气么?气我未能及时救你?" 左丘无俦动作一顿。 他确认,是低吃声,三日内首度发出的声响。 "曈儿,你说什么?你要与我说什么?" 这一次,他听得清了,如遭雷殛。 为什么? 这三字,经由两片苍白无力的唇蠕蠕而出,近乎一个呼吸的声量。 但是,于他却似晴日惊雷。 她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近在咫尺却未及时出现?为什么弃她不顾?为什么任她受那等的凌r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家主。"纱幕之外,垂绿谨小慎危地低唤。 "嗯?" "六爷……" "不见。" "本家主说过的罢?任何人都不见。" 家主平寂的口吻,宛若一层覆在烈火上的纸帛,滚滚浓焰随时能将一切摧毁为灰烬。垂绿骇畏异常,不敢停留片刻,拔脚疾走。 "怎么回事?"见她孤身一人出来,左丘鹏迎上前问。 "六爷,奴婢奉劝您,在这个当口,还是别去惹家主的好,至少等扶姑娘醒来。不然真不知道现在的家主会做出什么事情……" "没有办法。"左丘鹏摇头再摇头,真真是焦头烂额,"他是左丘一族的家主……" 垂绿垂下螓首,幽幽道:"就这一日不好么?就让家主在这一日里只是襄姑娘的男人,让他心无旁骛地守着扶姑娘,不好么?" 眼中的这张小脸凄怨楚楚,左丘鹏窒了窒,讪笑道:"竟能说得出这番话来,你这丫头当真是长大了。好罢,你成功说服了六爷,今日就让他做一日的好男人。但是,仅限今日,明日若他仍然如此,我会自己闯进去。" 左丘六爷言出必行。 第二日,左丘家主依旧闭出不出,左丘鹏直接登堂入户,立身纱幕之外,高呼家主之名。 "左丘无俦,请你莫忘家主誓训,莫忘一族荣rǔ,莫忘……" 左丘无俦掀幕踱出,两瞳内沉若暗夜,淡声道:"六叔也莫忘了里面有亟需静养的病人。" "家主恕罪。"左丘鹂躬下腰身,压低声量,"属下失仪。" "免礼。六叔不惜失仪也要进谏,忠心可嘉。" 左丘鹏并未平身,道:"左丘无俦乃一族之主,乃天下奇才,莫忘肩头之时。" "本家主沉湎女色,不思上进,荒淫无度,昏聩无道,劳六叔费心了。" 左丘鹏面不更色,"属下是来提醒家主,明日即是和谈之期。" "不可。"左丘鹏断然否决,"无倚聪明绰绰有余,大智慧大足,极易为一些眼前利益所动,不足以托付和谈这等大事。" "本家主……" "家主既然记得自己是家主,便请负起家主之责。你不是大夫,留在此处扶姑娘的痊愈也无实质帮助,属下以性命向你担保,这村中再没有人敢动扶姑娘一丝一毫,她会得到最精心的照料。" 左丘无俦一拳紧握,重重砸向墙壁。 左丘鹏安之若素,道:"家主莫忘了您的千古大志:统一天下,创立盛世。也莫忘了,那些不需要兵符便跟随您走到今日的兵士子弟。" "好罢……六叔,我会去。"他闭上了眸,声线苦涩,一丝痛色由眉峰间晕染开来。 无俦啊,左丘鹏喟然。 六十五、前尘往事逝若梦 "瞳儿,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需要离开几日,好么?" 有感额上、唇上、耳上一阵浅微的轻痒过后,跫音响远,七成昏沌中的人,与寂静为伍。 时间似乎是停止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一记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的轻唤:"阿襄,你能醒醒么?" 是谁?这个声音是……她傾尽所有力气,开始与弥漫于周遭的浓雾奋战 "阿襄,是我阿粵,你能睁开眼晴么?" 阿粤?阿粵?!她意识已有几分回归,又拼力与挂了千钧重量的眼睑困斗。 "阿襄,不能醒么?阿哀?阿襄?" 等一下啊阿專,給我一点时间,我在努力呢…… 扶粤声含哽咽:"阿襄,你……你怎会受恁重的伤?你怎会……" ……赢了。她启开紧阖了多日的眸。 "阿襄……"一滴珠泪由扶粤眼角坠落。 她伏在c黄上,螓首侧置于枕,看不见久别人的容貌,苍灰色的唇瓣牵出一笑:"你没事……"真好。 "我没事,我两日前按你留下的标记来到了这边,守在你身边的那男子武功太高,我无法接近。" "我……" 扶粤一指压在她唇前:"不要动用力气说话,听我说就好。我如今是易容成这村中的一个哑女,住在村西的孤房内,阿岩他在启夏城等我们。" 阿岩和阿粵……都平安无事讷。她眸漾欢慰。 "你受伤的经过我已打那些暗议纷纷的村民口中知道了七七八八,我可以去杀了那个伤你的毒妇么?" 她摇头。 "为什么?"扶粤银牙狠切,柳眉倒立,"难道是为了那个左丘无俦,你便要忍受这等污rǔ?" "不……"她仍是摇头,"这里……高手……太多……" "我也发现了,此处村民中有一半的人都有武功,这邱家庄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伤你的那个人他们叫什么'三夫人',是哪家的三夫人?邱家庄和左丘无俦是何关系?" 阿粵……她只能微笑。 "对呐,你不能说话,我也不能留得太久,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了,我再寻时机看你!"扶粤推开后窗,瞬间匿了形迹。 扶襄关了双睑,重归沉寂。这样的时候,她既然什么也做不得,便什么也不能想,惟一可行的是放空所有,让自己及早拿回对这个破烂身子的支配权。 又过去了十几日,她感觉体力一点一点聚敛,渐渐有余力思考扶粤为何迟迟未见,是离开了村子还是…… "阿襄。"曹cao到。 她抬起头,睹见了一张近乎丑陋的陌生面孔。 "这村里的时机真是难寻,三更半夜也有四处晃悠的人影。"扶粵嘟嘴抱怨。 阿粤的易容术又上一层楼了。她软软勾了好友的手指,晃了晃以示赞许。 "小襄儿……"扶粤飞个媚眼,顺势搭脉,"在撒娇么?" 她强忍笑意。很想忠言相告:以粤姑娘目前这张面容,方才的表情实在不敢恭维。 "你气色好了很多,脉象也平稳了下来。" "我的康复能力一向很好。"她说出了受伤后的第一句完整长话。 "可有信心抵挡一个打击?"扶粤目光闪烁。 "尽言无妨。"她不认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承受的。 "这世上有谁知道你最恨烙刑?" 她淡哂:"嵇释。" 六十五、前尘往事逝若梦(下) 嘻,这里够隐蔽了,世子一定找不到!她钻进了郁郁花基,将小小的身量全给遮住。 不一时,急嚓嚓的足音追了过来:"襄儿,你在哪里?快出来,给你看这个木马!" 蹲在花下的扶襄呶起小嘴:才不要,世子认为的好玩的玩意,都好无聊。 "襄儿,我看见你喽,再不出来,你的兵书都会不见!" 疑兵之计,谁信你?她闭起双眸,趁着阴凉,任困意阵阵扰人。 "哀儿……哦!" 扶襄睁眸,果见小小的世子也给挤了过来,"你……" "噓——"世子捂住她唇,小声道:"娘和二娘过来了,似乎在吵着架,咱们避开她们。" 也对呢,王妃与側妃见了面总是要吵架,避开为妙。她拼命点头,示意唇前的掌可以挪开了,世子偏偏视而不见。 "姐姐……" "贱婢……" "姐姐……" "狐媚子……" 花丛中的两人,紧紧挤成一团,生怕被已移到眼前的那两条凤尾裙的主人发现。 "姐姐,我不会有异心……" "狐媚子,你当初还说不会勾引王爷!" "是王爷他……" "呸!少拿你的那些污秽事脏了我的耳朵,我只问你你有孕的事是真是假?" "是真……" "服了这个!" "……姐姐?" "你说过无论对本王妃的忠心永远不改不是么?本王妃給你一个鉴实忠心的机会。将你肚子里的这块贱ròu给打了,本王妃就信你没有异心,不会害我的奭儿!" "不不不,姐姐,奴婢求你,饶了这孩子……" "你们压位她!不必用药心了,试试这把烙铁!" "不……不……啊——" 花丛中的两人,尚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顾之间,忽见一张脸倒在他们眼下。 那脸上的双眼在失去焦距之前,看到了隐身的他们。 "救我……"一只手抓攀了过来,碰到了扶襄的腕,冰凉刺骨。她眸线沿这只手攀移上去,是一片血ròu焦烂的背…… 掩在她嘴前的掌使力按着,另一只手拖她后退一步,退开了那只攀来的手。 那个夜里,她恶梦连连。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襄儿,襄儿,没有了,二娘没有了,已经埋了,没事了。" "不,不,二夫人你的背烂了,不是我的罪过,不要找我,不要找我,不——" "没事了,醒过来,乖,没事了。" "ròu烂了,皮焦了,妤可怕,不要!不要!" "我敢保证,未来的延靜王府,必不会再有烙刑,襄儿……" 若有若无,扶襄记起了那个遥远的已被她放逐的梦境。 一旁,扶粤犹在细述所获资讯。 "目前阿岩能查到的,便是嵇释和阙国的二公主合唱了一出双簧。那个阙国二公主堂而皇之驾临左丘无俦阵营,以一国公主的玉口提出联姻结盟之说,显然对方的打算为无论左丘无俦的答案是肯是否,都要将你驱离左丘家。" "料事如神。" 扶粤听出弦外之音,"你已做了打算?" 她一声乏力喘息,道:"当下第一打算,是养好这个力不从心的身子。" 说了不过这寥寥几句话,仿佛消耗了太多元气,背上的疼痛如千针钻营,额上的虚汗泛滥成灾,哪有资格谈什么打算呢? 扶粤何时离开的,已无从顾及。沉沉浮浮又不知过几个日夜,一个声音打透她迷雾样的意识,传达至耳膜。 "眉头怎皱得这般紧?有替襄姑娘喂止痛的药丸么?" 无俦……她抬手,想抓住他。 "瞳儿醒了!"男人紧紧将她握住,声嗓紧促而狂喜。 无俦,我多希望那个时候你能出现,能救我免于所有灾厄,护我周全安好,多希望……对不起,我竟是如此世俗稚弱。 扶襄六六、真真假假无由分(上) 一次短暂的清醒之后,扶襄在榻上仍然沉睡了月余之久,在村内外塘中遍开莲花、蛙声唱夏的时节,困扰神智的混沌迷雾终于尽数散去。 今日,左丘无俦回到内室,正正撞进一双清亮瞳眸。 "瞳儿?" "无俦。"她平稳呼吸着,将空气内的清润荷香盈满肺腔,唇圉牵起恬淡笑弧,向他探出手去。 "瞳儿!"左丘无俦紧迈了一步,将那是柔荑捧起,送至唇边,"瞳儿……" 这许多个日子里,她静静的卧着,全无重伤者的呻吟颤栗,守在旁边的他,每一份每一刻都是绵延的煎熬,忐忑的指不时探到她鼻下,攫取她微弱的声息,也认知着何为恐惧。此刻,他啄便她每根消瘦得只余皮骨的指,心脏处窒息般的痛意。 "你瘦了……" "你也瘦了。"她说。这张清减的容颜,属于她最爱的男人。 他眸眶酸热,低下身,在她的额心落下一吻,"瞳儿……" "襄姑娘,襄姑娘你醒了!"一声喜极而泣的娇喊,垂绿冲了来跪坐在c黄前,连她家家主的位置也给挤占了。 "醒了。"她伸出双臂将这个忠心事主的小丫头轻轻拥住,"垂绿,谢谢你。" "哎?"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你的哭声。" 左丘无俦探向药碗的指尖一颤。 "可是……可是奴婢并没有救得了襄姑娘。"垂绿嚅嚅道。 "我仍然很高兴。" 垂绿掩面饮泣,"奴婢好惭愧,若是奴婢行动再快一些,或者用些手段打到那几个人……" "事发突然,连我自己也全在状况外,何况你呢?须知道,你的哭声可是我的救赎呢。"如果再那样的时刻,没有这么一个人儿拼尽了全力为自己奔走呼号,或者,她会不做任何挣扎地任黑暗完全吞噬。 "用药了。"左丘无俦道。 垂绿举袖抹净了眼泪,"奴婢来伺候襄姑娘……" "不必了,你去外面候着。" "还是垂绿喂我吧。"扶襄道,对这个男人的别扭脸色颇感有趣。 他蹙眉:"为什么?" 她再感气力不济,喘息微呈急促,"这个小丫头此刻正被那些莫须有的罪恶感困扰,为我做些事,能让她好过点。" "襄姑娘您身子还虚,莫急着说话。"垂绿为她身后垫了软枕,执意自请职责,"家主,您已有两个日夜没有合眼,让奴婢喂襄姑娘,您去歇着罢。" 左丘无俦一语不发,甩手把药碗放回木几,掀足走出内室。 "家主生气了呢。"垂绿伸了伸小舌。 "明知他生气,你还有意为之?"的确生气了,那声声重步,直至行出恁远,仍无一余漏的敲击进内室两人的耳膜前。 垂绿瞳仁俏转:"因为襄姑娘似乎不想与家主独处。" 她咽下一口苦涩药汁:"好敏锐的丫头。" "我倒希望自己是真的敏锐,敏锐到能在事发前救下扶姑娘。" "这件事我已经说了,与你完全没有干系,莫要将别人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但是扶姑娘似乎对家主心存怨怼。" "毕竟他是罪魁祸首。"她美目含笑,"给写惩罚总是可以罢。" 垂绿竟然点头,"奴婢也是这么认为,所以帮襄姑娘赶走了家主。" 可爱的丫头,这一回,她是真的会怀念她了呢。 扶襄六六、真真假假无由分(下) 左丘无俦走进了内室。 佳人日夜昏睡时,他尚能日夜相对。她醒来的这几日,他反而仿佛无法接近了,是…… 怕么? 怕看见那双没有幽怨没有责迫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你的哭声。" "这个小丫头此刻正被安歇莫须有的罪恶感困扰,为我做些事,能让她好过点。" 那些话,她是为了体谅垂绿所说,却字字皆如寒刃,入他心际。 那个时候,他没有及时赶到她的身边。 此刻,她不想垂绿耽于负疚,却将他推进了愧之海洋。 兹她醒来,没有就那日的事提及一字,不哭不闹不问不怨,让他的安慰,宽解,痛悔,呵护皆无从下手,貌似他们可以这般相安无事地将岁月延伸下去。 但是,她的伤是那样切切实实存在着,无法抹去,也不能忽略、若自欺不理,这道伤口在他们之间必将扩张侵蚀,为了阻止,为了能够与这个他唯一想执手偕老的人儿向前走,他总归要与她坦开一切,推心置腹。 "背上还在痒么?"他问。 扶襄侧卧贵妃榻,闲翻《春秋》,闻声掀睫一笑,"抹了特配的止痒膏,已然好多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医术能与师傅不相上下的高人在。" "你的师傅名叫扶稷?"关于这个人,他也有许多谜题亟待破解。 "他在青年时候,曾在你们左丘府……" "那个人的事,我们另找机会详谈。"纵然有各样的好奇,他也不想浪费掉今日来前的决意。 她微讶:"有比扶稷更重要的事?" "对。"他在榻边的软梨木方椅坐下,握住那只蜷在枕上的柔软手儿。 "小女子愿听左丘家主大人聆讯。"秋波流转,笑颜浮现。 "那日的事……"掌心内的小手倏然一栗,他的心叶也随之轻颤,"瞳儿?" 她的手慢慢蜷曲,攥出一个小拳头,僵硬而抗拒。 "瞳儿,那日的事,是我的错,我若早一日将你的身份公示于左丘族众,他们也不敢……" 她覆下眸睑,素白秀颜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 "总之,你执意要将它提起就是了。"她的声线分外和缓,"得知了左丘家族家主夫人的桂冠落在一个不能带来一国之益或敌国之富的女子头上,逼得他们兵行险招,打算再你正式宣告之前将我除去。若是站在第三方立场,或许我也会体谅理解说不定。" 他宽背僵直,嗓内痛意升腾,"对不起,瞳儿。" "我若是在你不在村中的情形下消失,这村子里的诸位精英高手有一千种方法向你禀报我的去处。一个精通奇门之术的细作,有着屡屡从你眼皮底下逃脱的前车之鉴,编出什么样的理由也不为过。为了全族的繁荣前景,我想,纵然是垂绿,也会保持沉默罢。" 他居然无法为自己的族人辩解。 "但让他们不曾预料的是,你突然回来了,尽管我仍然受了伤,但保下了一条性命,他们应该很是忧郁焦虑……" "对不起。" "你今日将这三个字说的太多了。" 他晓得。可是,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 她素手支颚,悠然道:"仅是这三个字可是不够,我气不能消,恨不能解。" 他俯首与佳人以额触额,抵唇而语,亲昵道:"你想我怎么做?瞳儿想我能帮你做什么?" "嗯……"她沉吟,嫣然笑语:"杀了长庆公主,杀了你的三婶母。" 扶襄六七、爱到此时宛若尘(上) 杀了长庆公主?! 他俊颜蓦变,直起身形。 她瞳光内笑澜隐隐,"吓着你了?我仅是说着玩的。" 他容色深暗,两眸瞬也不瞬盯着她秀靥上。 "看。"她撇开《春秋》书卷,仰起秀靥,接受他目光的探测与审视,"你提起那样的话题,自寻烦恼了不是?担心我去暗杀三夫人么?" "瞳儿……"他欲言又止。 "你明知这个话题会进行艰难,仍然执意提起,是为了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障罢,以你的角度,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只是cao之过急了。至少在当前,这件事并不是你的几声'对不起'便能云散雨霁的。" "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唉,这个人几时喜欢钻这样的牛角尖来?她叹:"为什么不暂且搁置呢?这事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不是么?你在我尚须经受重伤之苦的时候一径追问,除了听我说一些泄愤的狠话,又能得到怎么样的答案?明明只要你不提,我有自信可以佯作无事,但如今捅破了这层窗纸,我怕是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这是什么意思? 扶襄面上眼际的笑意倏地不见,淡道:"从此,我不必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你本事为了消除隔膜,却将我们越推越远。无俦啊,看来你并不擅长解决难题。" 他半张脸浮动在灯下的阴影中,问:"为什么会越推越远?" "我不是一个受了那等羞rǔ之后会默然忍受的人,但给予我羞rǔ的偏偏是无俦的亲人,不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本身已是在忍耐,无俦方才的话一再提醒这样的事实,你认为我可以安之若素下去么?"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的恨意竟是如此凛冽么?他一惊,手心内寒凉一片。 "我会让三婶过来向你赔罪……" "不要!"她明眸内立现峥嵘之意,"暂时不要让我看见她。" 他明白了。 他们之间的确遇到了难题,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她恨的,是他必须要保护的,于是,卡在了这个交叉的路口。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放开她的手,放她踏上另一条路。 "战争停了么?"他低头沉默的太久,她兀自打破僵局。 "……什么?" "你既然能留在这村中这么多日没有离开,是不是战争停止了?" "与云王达成了和谈,暂时相安无事。" "云王大军的粮糙应该捉襟见肘了呐。" 左丘无俦怔了怔,"何以见得?" "阿宁曾受到云国各界官府在民间秘密征粮的情报。" "这个消息属实么?" "阿宁的情报来源,迄今尚没有失算过。" "左丘无倚那个笨蛋!"同为暗门,那厮应该含愧自尽才对! "不过,趁这个机会,你的大军也能略加休整。我替你想到了一个粮糙的来。" "哦?"他目生灼亮,上身前倾。 "云王的各阶官府将密征来的粮糙都送外一个叫做'官囤'的地方,我目前并不知道这'官囤'的确切所在,不妨劳烦贵族的二少详加咨查。" "好瞳儿,你这就去联络那个笨蛋!"左丘家住俊颜华光溢彩,如一阵旋风般离场。 她背上奇痒难耐,犹噙笑相送。 无俦,你有一个天大的梦想,去实现它罢。可惜,小女子不能陪你走这段路了。 扶襄六七、爱到此时宛若尘(下) 十日后。 扶襄背上的伤结痂抽新,在肌肤间钻钻营营的奇痒比彻骨的疼痛更加折磨。丫头们每日将止痒膏擦上十余回,她仍被挠得夜不能寐,昼不能食,没几日便迅速消瘦了下去,比伤势最危重时还要纤弱单薄。 为了减缓这等症状,高原先生殚精竭虑,为了使她能多用一口膳食,厨下诸人也是恪尽所能。正因此,目睹着最爱人儿辗转煎熬的左丘无俦,从无苛责,唯有自责。那一份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每时每日都似万蚁钻心,侵蚀着五脏六腑。 "无俦,你去出使阙国罢,出席阙国长公主与原国将军的婚礼。"左丘鹏找上门来,道。 左丘无俦冷嗤:"六叔在开玩笑么?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离得开?" "你已经到极限了,无俦。"这张青灰冷寂的面孔,这股子颓败无助的气息,哪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左丘无俦应有的颜色?"再守着这样的扶姑娘下去,在她痊愈前,你会先倒下去。" 他一笑:"六叔想多了。" "但愿是我多虑。"左丘鹏也不与他争议,"出席阙国大公主的婚礼乃外交邦仪,在你前往的这段时间,我会将登位大典布置妥当。" "……不急。" "帝位或可不急,暂以安王之名也无不可。你难道没有想过达成和谈已有两月长久,但若不及早确立新主,必升异端么?无倚已连写了三封信来催,那小子已经支撑不住了。而在此间的你,也是如此,不是么?" 左丘无俦垂首。 "你出去走一圈,回来时迎接你的,将是完全康复的扶姑娘。还有,我会设法打卡她的心结。" 他痛闷低笑:"六叔还真的了解我呢。" "去罢,当成是应尽的职责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出去走走罢。" "容我考虑一下。" 考虑么?纱幕之内,红木架c黄上的扶襄支起身子,蹒跚到窗前扑在贵妃榻上仰望窗外招摇的翠色,将手探出。 "结果,只有一把灰尘。"她喃喃道。 左丘家主考虑的结果,就如他在那时会赶赴战场一般,不会有第二个。 是呐,那时,她恰巧也有一段极为短暂的苏醒,听见了他的回答。不是丝毫没有感觉失落的,但她爱上的男人,就是那样的左丘无俦。断了她与他之间羁绊的,是这道将她的心也给烙得溃烂的伤口。 无俦,去罢…… "阿襄。" 她微惊:"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他在外……" 扶粤指了指窗外,"出去了,若不是确定他不在此处,我哪敢进来?" "还是小心为妙,越到最后时候,越不能放松戒备。" "明白。"扶粤掀开她身上的褛袍,见得那一片老旧交替的斑驳肌肤,"你还是坚持我只给你内服药?" "高原先生的医术不低于师傅,若用了其他药膏,他一眼便能识穿。" 扶粤低下脑瓜在她背间如一只狗儿般巡嗅,边嗅边道:"回头我一定要将这药膏的成分弄个清楚……" "你这像什么样子?"她秀眉浅颦,"你不是说近几日不会过来?" "因为阿宁就要到了。" "她晓得我受伤的事了?" "当然,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岂能忍着。" 不妙了。扶襄微感头疼。阿粤虽然心烈,但是倘若道理分明即不难劝服。那个阿宁看似柔美,实则是只潜伏的雌狮子,真正发作起来,便是她也拦不住的呢。 "她到了后你先带她来见我。" "遵命,梅使大人。"嘻,才不要。阿襄不准她去向那位长庆公主讨还欠债,她听惯了阿襄的话,不敢擅自行动,这才将阿宁给召唤来是不是? 扶襄六八、夜路行多易遇鬼(上) 近段时日,长庆公主几乎足不出户。 而她作为一族内务的执掌着蛰伏不出,族中长辈不曾有一人登门探望,包括最擅长做和事老的六爷。她晓得,这定然是出于家主的命令。 那个时候,左丘无俦真真将她给骇住了。自以为经历过宫廷冶炼的强悍,在那样直似十殿阎罗的飓烈杀气之前,脆弱的仿佛浸水的泥城,刹那崩落坍塌。 这些天来,她想过无数次,在那一刻,左丘无俦是想杀了她的。为了那个女子,他向族人挥下了剑,死的虽是奴婢,但他真正想杀的,是她。她一直由衷疼爱着亦敬重她的侄儿,想杀她。 灯下的长庆公主,掩面叹息。 "唉……" 嗯?长庆公主微怔。 因她的吩咐在前,此刻没有丫头从旁侍候,内室唯她一人而已,方才…… "唉……" 长庆公主蓦地起身,"外面可有人在?" "唉……" 那声叹近在耳边,她不由毛骨悚然。 "谁在外面?进来,时候本宫安歇。" "澄儿……" "谁?!" "澄儿,母后也想要人侍候……这里又冷又黑……母后不想留在这里……叔叔母后……" 这声音……这声音从何处而来?长庆公主拔出c黄头悬剑,背倚c黄柱,持剑挡在身前:"是谁,少给本宫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澄儿,好澄儿……母后想你……" 这道声音飘渺续断,有时时在耳畔,有时又远在天际,但不管如何变幻,都听得出那属于一个老媪含泣的幽诉。 长庆公主右手挥着长剑,左右按在狂乱胸口:"是谁在装神弄鬼?" "……是母后,是母后啊,澄儿……你走后就不再回头……母后至死也未能见你一面……" 这一次,她字字听得分明,切齿道:"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是何居心,快给本宫滚开,此地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别用明晃晃的刀吓母后啊,澄儿……母后想念澄儿……到死也不能瞑目……澄儿,母后想你啊……" 忽而间,桌上的油灯火花一跳,灭了。始料未及的黑暗令长庆公主惶然大叫:"来人,掌灯,来人啊!" "澄儿莫怕,母后不会害你,母后只是想看看你……" "……装傻弄鬼本宫会怕么?若敢上前,本宫给你一剑!" "吱呀"轻响,两扇牗窗打开,窗外一抹白影飘飘上下:"澄儿……" 不、不、不!"你是人是鬼都好,本宫都不怕……" 那抹白影探出两只手,爬进了窗内:"澄儿,让母后看看你……母后想你……" 她体似筛糠,向后跄着步子。 "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母后好冷,澄儿救救母后……好冷……"那道影儿浮在半空,漂移渐进。 "不,不,你才不是母后,本宫明白你是歹人扮的而已,本宫不怕你,不怕……不要过来……"长庆公主挥剑蜷退着,两排贝齿咯咯剧响,"不要过来……我的剑不是假的……滚开,滚开!" "母后冷,母后和你睡可好?澄儿,被抛下母后……母后求你……" 假的假的,定然是假的!长庆公主紧咬牙关,一手探进枕下取了一颗夜明珠,室内当即光亮大放:"让本宫看看,你到底是哪来的……啊!" 最凄厉的尖叫过后,夜明珠坠地,持有者眼珠翻白,昏厥去矣。 嗤,如此而已? 扶粤扯下人皮面具,俯望地下成果,煞觉无趣。还以为这位公主强悍到神鬼不惧,结果竟会被自己母亲大人的脸给吓得魂不附体,挑战性着实不够。 扶宁从窗外倒悬下身来,道:"有十几道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扶粤跳出窗外,她上身至膝的白袍,下身至地的黑裙,在黑夜的笼盖下,再加上一张白颜黑唇的人皮面具附上卓绝的轻功,可不就是一只无足飘渺的半空的"鬼'么? 大礼送到,功成身退,公主阁下,晚安。 扶襄六八、夜路行多易遇鬼(下) "你们……" 扶宁、扶粤在c黄头并立,一起点头。 "你们……你们……真的……" 两人再次点头。 "你们真的做了?" 噗。二人失笑。 "阿襄,你这话是有歧义的哦,我和阿宁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 扶襄被两人无赖般的笑脸气极,翻过身不予理会。扶宁、扶粤赖上c黄来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方哄得这位病西子的千金一笑。 "阿襄,左丘无俦是怎样和你道别的?"抚宁问。 "道别?"扶襄稍作回忆,"没有特别的道别仪式呢。" 两日前,他告诉她即将出门几日,她这个卧c黄不起的病患无法走出院门送行,也提供不了一个销魂缠绵的践行之夜,无非说几句珍重,嘱几句万事小心。 "他当真能撇下这样的你出使阙国,左丘无俦果真是左丘无做。" 她微哂。他是一定会去的,正因为她处于如此情况,眼睁睁的看她煎熬,无法替而代之,也不能拿致她于此的人转移情绪,被无力感和无处派遣的怒火反复纠结,若不去,就要支撑不住了罢。 "你们也别闹的太过分,这是左丘一族的中枢之地,指不定藏着什么样的魔神精怪,你们昨晚的那场鬼戏也不晓得在左丘族人中早就了怎样的风波。本姑娘是他们所知的全族唯一一个外人兼与长庆公主存有私怨者,若是被人抓着,就不止烙刑了罢。" 扶粤撇了撇娇艳红唇,"我们没有低估左丘族的人,所以行事前将那栋宅子里的人都放到了,离去之际尚消除了气味,左丘族人纵然是怀疑你,也要想想你这副身子骨罢。" "话说回来……"扶襄笑意妍妍,"听说长庆公主那副模样,确实是有几分开心呢。" 抚宁掩口窃笑,"这就对了,在走前送左丘族一个小小的礼物,有何不好?" 也许如此没错,但……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不是她有意高估左丘一族,而是这支家族在云国存在百年不倒的事实足以说明一切。阿粤是高手中的高手没错,但潜进来这么久,密苑内没有半点的风吹糙动不说,昨夜她二人扮越国太后惊吓三夫人做出恁大动静,今日也未见村中上下有何异样…… 这实在有违常理。 扶襄眼际一冷:"我们立刻走!" "什么?" "事不宜迟。"扶襄推开身上薄锦,套上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扯来一根丝带牢系腰际。 抚宁、扶粤趋步紧跟"到底是……" "说不定我们三人早在人的视线之中而不自知。" 二人一愕,在不多言。 无月的暗夜中,三道妙影翻出后窗,扶襄在前,抚宁断后,在密苑的房顶上奔走起跃。 "抚姑娘,要走了么?" 当那道人影出现在前方,扶襄没有丝毫的惊讶,微揖:"六爷。" "我是真的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声'六叔'。"左丘鹏遗憾长喟,"可惜天不从人愿。" "是扶襄没有这个福气。" 左丘鹏苦笑:"这村中的布置在你的脚下好似无物。" "扶襄别无所长,恰好对这类东西略知一二。" "看到行走如常的你,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装作伤重体弱,仅是为了支走无俦?" "正是。" "你很了解无俦。" "不及六爷。" "再次失去你,无俦会很难过。" "他是左丘无俦,任何事都会成为过去。" "如果有你陪在他身边,这条路他不会走的太寂寞。" 她莞尔,"有您这么一位疼爱晚辈的叔父在,无俦会快乐起来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下了么?" 她颔首。 "如此痛恨左丘一族么?" 她颔首。 左丘再次沉痛叹息,"一路顺风。" "多谢六爷。" 半个时辰后,三人立足百里之外。 抚宁回头望了望,问:"那个六叔为什么放我们走?" 扶襄抚胸,紧促的呼吸略见平稳,道:"出于对我的愧意。" "他不担心你出卖了这个地方?" "他很笃定我决然不会。" "这就是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扶粤柳眉倒立。 "应该不是一开始便察觉,否则你早被乱箭射死。"扶襄回想着每一寸细节,"你会行动自如,应该是他或者他的心腹为你打了掩护。" 扶粤咬牙切齿,气闷不已。 左丘六爷会如此畅快的允她离去,应该还有另一层用意在,这位六叔为了最倚重的侄儿,用心何等良苦。 扶襄回望来处,怅然若失。 扶襄六九、莫愁前途无知己(上) 天光初透之际,启夏城东门外,四使聚齐。 然而,天下之大,何去何从? "去原国罢。"扶宁理所当然的提议,将四人的前路底定。 为了避开云国境内可能复燃的战火,四人决定由捷径进入叶镜,而后沿叶国边境到达原国、叶国正是多风多沙季节,四人吃尽苦头,闷头走了十几天,天气刚刚有所好转,扶襄的伤势又有复发之势,扶粤就近买药配药,耽搁了五六日,方重新上路。 "对于嵇释与阙国公主以及那位长庆公主,你可曾想过报这个仇吗?"深山路险,四人牵马跋涉,扶岩陡然问道。 扶襄摇首道:"这仇要抱起来,越国、阙国,云国都惹上了,如何报得?" "别人或许不可以,你可以。"行在最前的扶粤回头道。 "太麻烦了。" 其他三人皆一怔,三双眼睛皆盯在那张犹存病色的秀颜上。 "怎么了么?"她问。 扶岩指了指前方:"前面树下歇息。" 树荫下,扶襄以清水送了块干粮进腹,打量着三位大人突如其来的凝重脸色,不解问:"发生什么事了么?" 三人皆未做声,整整一刻钟,盘绕他们之间的,是不知所谓的沉默。 "你们……" "扶门收养孤儿培养孤儿,为了什么?"扶宁突问。 "孤儿的感激涕零之心,是最好用的刀。"扶粤问。 "我们都是孤儿,所以,成了扶门最好的刀。你们可记得,与我们同期训练的有多少人?" 扶岩椅上背后的清凉山壁,闭目道:"一百五十人。" "最后活下来的,五十人。"扶粤则抱住马颈,凉声接口。一百人,或在训练的暗桩内齑化成粉,或在刀山剑阵中血ròu横飞。 "五十人中,只有我们四人成为特使。那四十六人在几年的任务中死死伤伤,如今只怕也不足十人了。就算我们四个,不也是几度生死?如果不是强者,早在那些严苛训练死亡游戏中去了。我们总以为要感激别人的救命之恩,但那些死在刀山剑阵下的孤儿是该感谢上苍曾给过他们一线生机,还是该恨上苍的给而又夺?" 扶襄听了半晌,想了在想,仍不能切中要点,遂问:"阿宁是想说服我什么罢?" 扶宁轻掀柳眉,道:"此时的你,不是那个纵然荆棘遍地也能翩然起舞的扶门梅使,也不是那位一只纤手点拨雄兵十万的女中诸葛,阿襄,你面上了无生气,胸中毫无斗志,为什么?因为离开了左丘无俦?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一阵见血的剖析呢。她不由泛笑:"被阿宁骂,真是久违了。" "那是因为在很早之前我们便习惯跟随着你行事,你决定着我们前行的方向。一旦你迷茫颓丧,我们即会无所适从。"扶粤梳理着马颈间的鬃毛道。 无所适从啊…… 她郝然。在走出左丘族密苑,回到这广阔天地间的初时,她当真是无所适从了。 "阿襄……" "你们真的如此信我么?即使我带领的是一条艰险无望的不归路,也选择相信我跟随我?"她低声问。 扶岩:"自然。" 扶宁:"毫无疑问。" 扶粤:"同他们二人。" "好。"她起身,"随我走罢。" "去哪里?" "走开创我们的世界!"她飞上马背,扬鞭驰骋,一道乌色秀发散于风中,纤弱的背影迎入巍峨山脉之间…… 扶襄六九、莫愁前途无知己(下) 原国。国都鹤都城。郊外,一所无名村落。 倾耳听着上方的嘈杂消总算消停了下来,扶宁百无聊赖地掩口打了个哈欠,恹恹道:"这一次闹了一个时辰呢。" 扶粤掰着手指:"这是今天的第三回,是我们来这个村子后的第十二回。" "大嫂来了。"扶襄仰首道。 头顶一阵挪动柴木的过后,有人道:"几位姑娘公子,可以出来了。" 扶岩弯腰捡了根木棍将木板支起,稍后了片刻方率先探出身,再回手将下面的三人一一接了上去,向立在旁边的房主抱拳道:"多谢大嫂。" 民妇憨实回礼:"不谢不谢,你们四个人住在咱这里,让咱和孩子有半年的饭吃,咱们感激得紧呢。" 原国民风淳朴,却兵纪猖獗,无怪会培养出冉轻尘那等矛盾纠杂的怪物。扶襄如是忖。 他们到达原国后,冉轻尘并未按约定的时间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四人遂在郊外村落租了两间民房,本是为了过几天男的的清闲日子,不想驻扎附近的兵营时不时进村一游,虽不至于烧杀掳掠,却也不是空手而归,每一回都是鸡飞狗跳,哭骂交杂。村民不胜其苦,又不敢与官抗衡,但逢官兵进村,村口皆有人吹牧笛报讯,村民闻声后迅即将家中花龄女儿及贵重物件藏起,而他们,也每每会被房主推入地窖,照房主话说,他们女的美男的俊,被那些人见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恶事。 瞪着一院的狼藉及空余一地羽毛的鸡舍,扶粤忍不住冷嗤:"这原国的兵还真是能干,欺负起手无寸铁的百姓来驾轻就熟……谁在那里?" 一位灰衣少年携四名美婢自柴门外含笑踱来:"姑娘骂我原国兵丁,真是悦耳动听呐。" "阁下的出场也是千年如一日的华丽。"扶宁语意凉凉。 轻尘公子深以为然,道:"宁姑娘的褒奖一针见血,甚合吾心。" 扶粤摸颌自语道:"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逻辑混乱,语言失常,与传说中的轻尘公子真乃天上地下,云泥之差。" 扶襄忍俊不禁。 "多谢粤姑娘赏识。"冉轻尘先向扶粤行礼,再像扶襄卖笑:"小襄紫,多年不见,可想我了?" 扶襄回之同等夸张的笑脸:"不想。" "啊啊啊啊……"对方捧心疾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我?" 扶宁忍无可忍,一脚踢出:"你有完没完,装疯卖傻也有个限度!" "冉某在丹心楼为几位设宴洗尘,望请光临。"冉轻尘正颜道。 扶宁撇首不理。 其他人聊作壁上观。 只见轻尘公子不屈不饶,以一盏茶时间的软磨硬泡,加一锭为房主补偿损失的白银,博得佳人开颜,赏了薄面,蹬上华车。 "扶门四使,梅兰菊竹,原国土地。上能迎得四位芳踪,荣幸之至呢。" 发言如此正常的冉轻尘,倒不像冉轻尘了。扶襄有感自家阿宁调教有方,以茶相敬。 "四位,流落他乡,孤苦无依,举目无亲,遥遥无期,想必心中尽是沮丧苦闷,冉某深表同情。" "……"才这会儿的功夫,原形毕露了。 "但四位无须担心,冉某不才,最能体谅他人心虚,冉某不才,愿做四位的知己,也请四位放开拘束,将冉某当做兄长般敬重即可。" 扶粤目瞪口呆。 扶岩无语望天。 扶襄埋首尽享美食。 扶宁嫣然一笑,红唇妙吐三字:"你去死。" 扶襄七十、女子聊发战魂狂(上) 酒足饭饱。 "小襄子,请你任我原国兵马元帅。"冉轻尘道。 扶襄定睛观其神色:"你当真的?" "当真。" "理由?" "因为……"轻尘公子作绞尽脑汁状:"你是扶襄?" "这里有说服不了我。" 冉轻尘愁眉苦脸:"小襄子好顽固。" "既然想长期合作,就因坦诚相待。" "也好。"冉轻尘亲手倒茶送到扶襄眼前。"各位既然是扶门精英,当晓得原国堪为重用的军中将才唯有郎家一门。郎硕的父兄皆在边关镇守,而负责京幾及周边三州的安国但将军郎硕与阙国长公主完婚之后,按两国之前协议,一年中将会有一半时间驻留阙国。为此,郎硕提前三个月将京畿防卫的军权移交,尽管继任者还算忠正,但威严不足,督军不力,致使军纪松散,散沙一盘。请小襄子为原国整顿军容,cao练兵丁,重塑原国君威。" 扶襄将茶杯拨开,身子前倾,目含审视,在距离男子面孔的一寸处停下,"原来轻尘公子的真实身份尚不仅仅是原国暗部的首领。" "这个……"轻尘公子神色突然妖娆无比,可以向前移动了些许,"如果小襄子此刻的眼神内再多些妩媚,气氛便恰到好处了。" 扶襄眯眸,"阁下很擅长与女子调情,我想,我家阿宁不能交予你这样的。" "无妨。"扶宁懒挑娥眉,随意挥手,"本姑娘也从来没有想过与这个人一生一世,你尽管拿去用。" 冉轻尘顷刻泪眼迷蒙:"宁姑娘要对本公子始乱终弃?" 咚! 一只茶盅重声放回案上。 "各位,你们的话题跑太远了。"扶粤凉凉提醒。 冉轻尘俊秀面庞一怔,缓缓道:"本公子的确不仅仅是一个暗部掌舵,择一日我会带几位去参见王上,届时你们便晓得了。" "本姑娘不出任元帅。"扶襄说。 冉晔垮颜:"小襄子……" "你为主帅,本姑娘暂且做你的军师。" "哦?"冉晔眼前一亮。 "我助你cao兵练阵,强化兵力,军中如有异议者,均按军规惩处,所有滋事扰民者,亦一概从严发落。" "那是自然。" "作为主帅,阁下纵然做不到身先士卒,也须以身作则,共行cao练!" "……一定如此么?" "一定。" "……好!"壮士断腕,不过如此罢?大不了,待军中诸士对这位军师俯首贴耳之后,本公子再行逍遥江湖去哈哈哈…… 五日后,扶襄走马上任。 可想而知,可原国诸将见得一女子走入中军帐时,是何等诧异,一时际,嘲讽、愤慨、鄙夷、轻慢……潮涌而至。 "咱原国没人了么?女子竟现身军中,这也太荒唐了不是?" "哈,女子现身军中亦无不可,但是走错了地方。" "走错了?那该走到哪里?" "就是那边的红帐,哈哈。" "哈哈……" 易成男子妆容充做扶襄侍卫的扶粤,气不过脏话入耳,想暗中施手教训。被扶襄一手拦下:"元帅。" 冉轻尘早已恚恼不已。想他将人请来废了恁大功夫,这些无知浅薄的笨蛋,想让他前功尽弃么?"出言污蔑上司者,责八十军棍!出言附和者,五十军棍!窃论者,三十军棍!" 诸将愕住:"元帅,您为一女子竟然……"再者说了,你这位旁枝末节的王族子弟出任一军元帅,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服众么? "混帐!"冉轻尘拍案怒喝,"本帅已然说了,她乃新任军师,有王上的圣旨钦封,你们也敢出言冒犯,无异对王上不敬,莫说打,杀亦不为过!" "元帅且息雷霆之怒。"扶襄淡哂,"扶襄初来乍到,诸将不识,轻怠在所难。不如找个熟识的人给引荐一下,亦利今后合作不是?" "引荐?"冉轻尘稍怔,"这军中除了在下,扶姑娘你还认识他人?" "安国大将军。" 冉轻尘会意,大笑道:"对呢,昨日安国大将军新婚回国行礼,也该请他为诸位以引荐,你们方知扶姑娘为何许人。" "不止如此,我愿领兵一千,与帐中任何一位将军实战演习,若败北,扶襄自当辞职归去。" 诸将哗声顿止。 扶襄七十、女子聊发战魂狂(下) 原国京畿驻营大帐内,因扶襄的空气凝结,被冉轻尘的一声轻笑划破。 "扶军师好气魄,虽然有王命在,不容任何理由的违逆,但如果能借由这个机会让大家见识到扶军师的才能,本帅也无异议,诸位意下如何?" 诸将脸上皆带出一丝不屑来,无人应答。 "看来诸位皆听到过军师威名,不敢应战了。"冉轻尘面带喜色,"本帅就以军师取胜上报王上……" "元帅。"左列中迈出一人,躬身抱拳,"末将斗胆,愿领教军师奇能。" "晁丰将军当真?" "军中无戏言,末将不敢诓语。" "军师意下如何?" "这是扶襄的提议,扶襄自然欣然从战、而且,扶襄提议晁将军所带兵马不妨两倍于我。" "恩?"这下,连冉轻尘也有两分惊诧。 晁丰怒掀眉峰:"军师是在小看末将么?" "非也。"扶襄微微一笑,瞳光莹亮逼人:"不过是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而已。" 这小女子啊……冉轻尘心中一叹再叹,摇首失笑。 "晁将军,既然军师如此说了,你就带两千人与军师的一千人打一场罢,若晁将军得胜,赏黄金百两。" 晁丰冷笑:"元帅这么说,末将自当从命,只要军师莫说末将以多欺少就好。" 冉轻尘拍板定案:"本帅担任此次演习的主裁,各位将军均为见证者。时间就定在两天后的辰时,地点为连冥山下,两位可是这两日内带各自人马熟识地况,排练阵式。" 话虽这么说,但小女子啊,你是不是还是有点托大了呢?不管怎样,对方可是占了地利,人和便宜呐。 他这厢心神不宁,那厢扶襄与扶粤并骑返回鹤都城。 "阿襄,若对方使诈怎么办?比如向派给你的兵士提前打了招呼,比如在划给你的演习区域设置陷阱,比如……" "这些比如都有可能呐。"扶襄颓叹。 "哎?"扶粤锁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扶襄向她露齿一笑:"正因为有这种种可能,我若得胜,即能一举服众不是?" "可是倘使这些可能都成为了事实,你又如何得胜?" 扶襄恍然"是啊,我要如何得胜?" "阿襄!"扶粤的没人颜上呈现嗔色。 扶襄正脸以对:"阿粤傻了么?兵不厌诈,既然对方有可能使用这等伎俩,我也有使得的可能。" "对方是地头蛇,你初来乍到。" "对对,这点我给忘了不成?" "怎么可能?"扶粤陷入微微的混乱,怒了:"你给我认真一点!" 扶襄掩唇窃笑:"阿粤生气,小女子怕怕,逃也!" "……"望着她一马当先的形影,扶粤一头雾水:"这阿襄,到底在玩哪门子的玄虚!" 两日后,演戏日来临。 辰时前的一刻,日光惨淡,风势稍紧,一套浅绯薄甲在扶襄带马立于分配于己方的一千兵丁前方,上眺了眼天际的灰色薄霾,探掌感受风意。 "军师,准备的如何?"冉轻尘率诸将踞于高石之上,朗色问。 "敬请准时发令。" "晁丰将军呢?" "只待元帅令下。" 冉轻尘起身,高举右臂:"此次所用军械,皆已由本帅亲自校验,俱为演习械具,并无杀伤之力。但凡被敌方兵械击中,相应部位即会出现相应印记,即被判为伤亡,须立即退出战场,本帅亲兵从中督战。两位可听明白了?" "属下(末将)明白!" "那么……"他右臂挥落:"开始!" 小女子啊,就请战魂附体,大展神威,让本公子看看你的本事罢。 扶襄七一、欲擒故纵且商量(上) 演习规则:扶襄率兵一千,晁丰率兵两千,两方争夺连冥山下的一座山峰,率先将己方大旗立于峰头者为胜。 冉轻尘对扶襄的智计早有领略,但对其用兵之道的了解皆来自于郎硕的转述,是以这一回他目不转晴,打算仔仔细细将郎硕所描述的"奇能"看个清楚。 但…… "……结束了?" 扮作俊俏少年的美景悄声道:"禀公子,结束了。" "用时多少?" "一刻钟。" "你看清是怎么回事了么?" "好像……"美景迟疑着,"好像是扶姑娘的一千人原地未动,然后山顶就立起了扶姑娘那方的旗子。" 在诸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中,扶襄、晁丰走上高台覆命。 "两位,可以告诉本帅发生了什么事么?" 晁丰两条眉毛死攒成结,闷首不发一字。 扶襄则回道:"那面旗是晁将军的手下立上去的,但显然拿错了旗子。" "这怎么可能?"冉轻尘断然否之,"在演习开始之前,本帅的亲随亲眼亲手一一校验,怎可能出现这等失误?" "是在检验之后,晁将军那位能干的手下将旗子给换了。" "晁将军的人己方的旗换成了军师一方的?" "应该是如此没错。" 冉轻尘雾煞煞瞪向美景,"你来给本帅解释一下。" 美景动用自己个不弱的推理能力,娓娓为主子释疑:"似乎是,晁将军的那位手下打算将扶军师的旗子换成晁将军的,那样的话,不管结果是哪方捷足先登,山顶的旗子都只能是一种,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换来换去反而将晁将军的旗子 换成了军师的。" "是这样么?"冉轻尘求解的眸线巴巴投向眼前二位。 晁丰脸上虽挂着千万个不甘,仍重重点了头。 扶襄淡道:"前日元帅将旗子交给属下,属下回去后不慎洒上了污垢,属下的一位姐妹花了-日一夜的工夫另外赶制了一面,不想另一位姐妹将原先旗子的脏处给洗净了,这才有了两面旗出来,却不知何时被盗了一面。" 冉轻尘犹处于茫然大军中,道:"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回头再向小女子好生问个明白,她这出偷天换日是如何唱就的罢。 "晁将军,就此判你输了,你可有话说?" 晁丰额上青筋暴露:"末将……" "既然那不过是晁将军手下自作主张的闹剧,这个结果不如无效。"扶襄道。 晁丰愕然盯她。 她好似浑然不觉,径自道:"晁将军行伍十余年,耿直刚正,喜欢以正面对决击倒敌人。元帅,第二个回合就采取晁将军最擅长的正面冲锋如何?"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么? 冉轻尘叹为观止。 从他所在的高处俯瞰,扶襄带领的一千兵士站成六角形状,前、后、左、右皆可互相支援,彼此配合,似是一把六角齿锯,滚滚向前之际,顷刻将晁丰的一字长蛇阵割成数段。而步型大乱的长蛇阵,首 尾难以相应,顾此难以顾彼,士气重挫之下,扶襄胜。 演习结束,冉轻尘风风火火出现在扶襄的临时住所。 "小襄子,快告诉本公子,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去让那个人将旗子替你换了?还有,你又是如何让这些兵丁乖乖听你部署?从实招来!" 扶襄七一、欲擒故纵且商量(下) 两面旗,扶襄方为蓝旗,晁丰方为黄旗。所谓换旗之说,宛若一出闹剧。 晁将军那名自作聪明的手下潜进扶襄临时营帐之际,半睡中的她即刻觉察,姑且不作声张,直待那人走出帐去,才命扶粤出马拦人。 "我当作全然不知道他是敌营奸细,一气称兄道弟的拉拢,还夸海口自己与军师师出同门,把他引荐到军师面前升官发财等。"扶粤得意洋洋道。 冉轻尘扫一眼扶粤紧身利落打扮下的妖娆身姿:"你这样和他去称兄道弟?" "你傻么?本大人当然是男装,还贴了满脸的络腮胡。"扶粤一个白眼抛了过去:这枚抓不住重点的笨蛋到底是何方神圣?"那人听说我和军师交情好,自然也想从我口中探听一些信息,遂也与我热络攀谈。我将其灌醉,第二日演习开始前将人叫醒,告诉他已被军师选为执旗手,若能顺利登顶立旗,军师赏黄金十两。那人信誓旦旦,我也是豪情满满,将盛放着旗子的长盒郑重交托,叮嘱为了不遭敌方伏击,须等登到山顶的那刻再打开盒子,我则一路随行保他安全。" 四美婢听得津津有昧,扶粤饮茶润口的间歇,美景欢快接档:"然后,这人想到左右盒子里的旗子已然换过了,遂慨然上山。而晁将军那边的狙击者因为认得是他,自然不会拼力阻拦,你们也就顺利到了峰顶,对罢?" "山顶上,他趁我不备,将我击昏,立上了旗子。当然,我昏是假的。"扶粤愈说愈是兴奋,"为防万一,我身上可是带着另一面备用旗子呐。" 冉轻尘秀长的眉叶一点一点地向中间攒拢,一个大大的"川"字写说惊喜破灭的不悦:"难不成晁将军那方的旗子压根没有换?他明明点头了的!" 扶宁撩了撩垂在肩头的发丝,端详着自己细巧清丽的纤纤十指,道:"发现对方的伎俩之后,我们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本姑娘就将那面多出去的旗子替而代之。至于晁丰将军全盘认账,应该是中了阿岩的暗示术罢?" 扶岩…… 这个代表着芳华盛开的名字让四美婢眼瞳倏地放出异亮,羞答答放眼寻找,室内却不见貌色华丽的青年的影踪。 "竟然还有暗示术这一说?"她们的主子发一记寒气十足的鼻嗤,"无非一场小小的演练,扶门四使便要各显其能,不嫌太过浪费?" "阁下设置这场测验,难道不是为了掂量扶门四使到底有几斤几两么?"扶襄反诘。 "有这回事?"冉轻尘端起人畜无害的笑脸,眸色趋于暗沉。 "阁下若还想知晓为何那一千人为何会遵从扶襄命令摆出取胜的阵法,我可以告诉阁下,仰仗得全是郎将军的威望,在演练的前一日,郎将军亲自做了训示。" "什么?"冉轻尘惊叫,"郎硕为你撇下新婚娇妻前住军营?" "……"这人没救了!"阁下一定要刻意说得这般暧昧?" 冉轻尘握拳:"这事顶顶重要!" "顶顶重要的事是,阁下准备何时与扶门四使坦诚相待?" "……小襄子在说什么?"冉轻尘一脸懵懂。 "您最明白小女子在说什么了,不是么?"扶襄美目直迎,朱唇一张一合,"原,王,陛,下。" 扶襄七二、世上男子皆薄幸(上) 原,王,陛,下。 这四个字,经由红口白牙,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送入在座者耳廓内。 扶宁、扶粤皆是大瞠美目。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婢不约而同发出抽息。 冉轻尘面上的表情空白了须臾,转而扯动嘴角,现出一个不具任何意味的笑容:"小襄子,你当真让……朕大开眼界。" ……朕?!扶宁、扶粤一震。 "可是……"冉轻尘欺过身来,俊秀的面孔离扶襄一毫之距,声线内揉进了与当下气氛颇不协调的轻佻,"你是什么时候得知朕身份的呢?" 扶襄不假思索,挥手将这张脸推到别方,"并没有什么时候,而是在感觉有异时,将过往的某些疑点加以串连,似乎就有了答案。" "什么样的疑点?" "那一次在阙国与阁下及郎将军不期而遇,之后我来到原国,躲进郎将军府第,轻尘公子却一次也不曾出现,依据轻尘公子的个性,细想起来不免有违常理。" 冉轻尘不服,嘟嘟喃喃:"也可能是喜欢游历天下的轻尘公子恰巧不在原国,或者,既然小襄子名花有主,这主还是自己的好友,轻尘公子乃堂堂磊落君子,自然不会去夺人所爱。" "不无可能。所以那时全未在意,现在想来,是因为你了解郎硕,若非笃定他不会为了所谓的儿女私情误了你的军国大事,你绝不可能置扶襄不理。" "这是原因之一。"他抱肩缩腿,将自己瘦长的身躯全部蜷曲在宽大的座椅上。 这姿态令得旁边的扶宁、扶粤二人刮目相看:这位爷当真是劳什子的一国之君? "另一个原因,兹打你进府,郎硕便多了一位智囊,朕乐见其成。如果不是后来郎硕心情动摇不定,朕不会过问。" "这便是第二处疑点。"眼前人,堪称是扮猪吃老虎的典范。"郎将军治家甚严,府中下人谨慎端正,寡言少话,但偏偏在那几日,一些关于我和郎将军如何如何的传言到了我的耳中。" 冉轻尘嘿嘿干笑:"朕料定心高气傲的扶襄听到了那些,为了不连累有恩于己的郎将军,也为了自保,一定会主动走出将军府。" "之后,是你在原国超乎寻常的权势,试想暗部的力量再是如何强大,也不可能能让一个边缘的王族子弟活得那样恣意,联系郎硕每每面对你时那一份收得虽然隐蔽但仍若隐若现的谦恭,直至你对我发出兵马元帅的邀请……其实,再多的疑惑,也只是一个猜测,我还曾想过你或许是原王的心腹爱臣,最后得以确证的,是阁下自己的玉言金口。" "啊呀呀!是朕自己露了马脚么?"冉轻尘抱头哀叫,"明明再过几日便是召见之期,朕一心盼着欣赏小襄子目瞪口呆的表情,这下所有冀望尽为泡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这副确确实实愁肠百结的惨淡模样,令扶门三姝一时想不出适宜的安慰辞藻,惟能各自无语,无声喝茶用点心。 他却忽然嘻声道:"说到这里,小襄子,我们将话题提前罢。" "什么?" "做朕的王后如何?" 扶宁颊间的嫣色倏然飞逝。 扶襄看在眼中,冷觎那个无心无肺的男子:"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么?" 冉轻尘收尽笑色,道:"做朕的王后,扶襄。" 扶襄七二、世上男子皆薄幸(下)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 在一屋的空落寂寥内,左丘无俦坐了已有两个时辰。 那把名日"孟离"的琴,因为垂绿的忠心得以逃脱火劫,如今沐着夕阳的橘色光线,安静躺在西窗前的长几上,等待着主人的纤指临幸,抚一曲高山流水酬知音,吟一歌一唱三叹叠阳关。 可是,抚琴的那双手,那双手的主人,走了。 为什么他拼尽力气,仍是让两人走到这一步?他和她,他们的相遇相爱,究竟是触怒了哪一方主管姻缘的神仙,要在他们间如这般拨弄戏耍?他最想拥入怀中的小女子,为什么每一回的靠近,都仿佛为了将她推离得更远? 他和衣躺在那张榻上。这是小女子病卧过几十个日夜的地方,她的味道尚有留存。 好累。 明明如此累了,仍不想放开,不想放开啊…… 一串轻浅的步声停在纱幕外,"家主,您……" "垂绿。"他坐起身,"进来说话罢。" "遵命。"小步迈入的垂绿偷眼瞄着家主疲惫的俊脸,"晚膳好了,家主在何处用膳?" "你一向对她很好。" "……哎?"垂绿呆了呆,继而悟到家主的"她"所指何人,小脸黯淡了下来,"襄姑娘对奴婢很好。" "是呐,她看似冷淡,却是外冷内热,凡是对她好的人,她都不忘回馈。"那小女子的脸,不言不语时宛若珠镶玉砌,拒人于千里之外,一旦染就颦笑嗔闹,就如那扶襄花般瑰丽,芬芳沁骨,要人在不知不觉中,便由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步步沉沦,溺足深陷,及至幡然警知,已是积重难返。 "襄姑娘对人的好,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笼赂,也不是刻意彰显的恩惠,她对人的好,是很舒服是坦然的那种好。奴婢并不是说前两种不好,但襄姑娘,确实是除了家主外第一个让奴婢愿意尽心尽力服侍的主子。" 左丘无俦会心一笑:"依本家主看,比起我,你更乐意伺候她罢?" "……家主恕罪。"垂绿脑瓜怏怏低到胸前。 "没什么,有你在,至少会让她觉得在这个家里,尚有一个真心待她的,本家主应该谢你的。" "家主待袁姑娘,才是真心。" "不见得罢。"他眸内苦意沉沉,"说不定,这时的我,在她眼里里心中已做了一个薄幸人。" "不可能!"垂绿激昂高声,"就算这世上的男子都是薄情寡幸的人,家主也不是,家主对襄姑娘的心意,奴婢是看得是最清楚的那个!" 左丘无俦一径苦笑。 "是真的!自打襄姑娘进门,您没有宠幸过别的女人。您将婚约的事一拖再拖,最后干脆取缔了,也是为了襄姑娘。尽管族里那么多的反对声浪,您还是执意要将家主夫人的位子留给襄姑娘。这些,襄姑娘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还是走了。" "她走,也是为了家主。" "是么?" "如果襄姑娘留在这里,且不管族里的长老对家主夫人的位子如何刁难,单是三夫人那头……三夫人对襄姑娘下那样的狠手,若是旁人,您一定会把伤了襄姑娘的人挫骨扬灰。正是因为不能,您对襄姑艰充满了愧疚,每日小心翼翼地讨好,襄姑娘那样聪明的人,怎会察觉不到?她不愿您为难。而且……而且……如果三夫人不是您的三婶,襄姑娘也不可能容那个人活到现在,面对仇人还要若无其事,也太为难襄姑娘。" 这些,他何尝没有想到过?明明如此渴求着彼此,明明如此明确对方的不可代替,却一次次重复着伤与被伤,弃与被弃。这一回,上苍将他们推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不管是她或他,对这盘无解的棋局俱是有心无力。 "天黑了,奴婢去掌灯。" 天黑了。窗外墨色浸淫,遥无边际。他探出臂,捞回一手虚无。 "将晚膳端进来罢。" "六爷邀您共膳……" "告诉他,不过是一夜,让我做一回自己。" 还是要向前走的呢,瞳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往前走。 扶襄七三、红颜末断意彷徨(上) "阿襄。" 这声唤,总是来了。扶襄回过身,迎向造访者,"阿宁。" 扶宁细观这位好友兼同门的眉眼神色,以袖掩口,眸内流淌出浅浅笑意,道:"看来阿襄已经料准我会出现了。" "喝茶罢。"扶襄坐到铺了毛毡会客区,倒了杯沏就未久的碧螺春。 扶宁眼仁儿将帐内溜过一遭:"这就是军师用的军帐?" 一张书案,一张木椅,一张茶桌…… "好简单。" "足够了,我并不留宿军营。" "陪我去散个步如何,军师大人?" 扶襄正有此意。 两从并肩,远见冉轻尘正与诸将品鉴新进营中的军马。 "你与他一起来的么?"两人在四下无余的开阔坡头,定下脚步,扶襄问。 "嗯,他视察军营,我探望你。"扶宁身躯直立,视线停在遥遥不知所终处,幽幽问,"你……决定了么?" "已经当然拒绝了。" 扶宁微惊,"拒绝?" "做冉轻尘的夫人是一回事,做原国的王后是另一回事。当初答应与他结姻,也不过是想寻一个合作者,让我们四人有安身王命之处。但若做了一国的王后.所需要面对和担负的,将是现在的你我无法想象,阿宁,我们没有必要自寻烦恼。" "或许是这样没错。"晚风拂过鬓角,撩起鬓边垂发,扶宁以手按住,也按住了那一份稍显躁动的心情,"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惟有两条路可走,躲避扶门与主动出击。" 扶门。时至今日,她们对自己成为扶门追杀名单上的一员仍然存有恍惚。那个养了自己、培育了自己的地方,纵使门规严厉,竟没有一丝的通融么? "有消息说,师父被贞秀太后派了出来亲自捕杀扶门四使,如果属实,你认为我们有几成胜算?" 这个阿宁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爱冉轻尘么?" 扶宁梳理散发的纤指滞在发上,一点点滑落下来。 "你对他动情了不是么?难道你们不是两情相悦?" "阿襄啊……"扶宁吃吃娇笑,"你与嵇释也罢,与左天无俦也好,走到今日这步,难道还没有清醒么?" "冉轻尘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确实如此。他当着我的面向你邀婚,是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份喜欢不是障碍。而且,他将后位奉给阿襄,也不仅是为了让阿襄助他强军立国,他也喜欢阿襄.你不会毫无知觉的罢?" 扶襄无话反驳。冉轻尘那人的确是个混账恶劣的主儿,不入其眼者,那厮绝不会被牵扯去半分的关注。他对她一径的蛮赖纠缠,自然不是为了讨厌。 扶宁涩然发噱:"你现在是原国的军师,以你的手腕,使那些人对你心服口服不难,但无论你做得有多好,诸将对你也不过是尊敬爱戴,永远没办法撷取他们的忠诚与追随。而若你变身南原王后,局面将大不一样。你成了他们的主子,勿庸置疑效忠的对象,高贵的身份加上独世无二的才华,定然能使兵士膜顶崇拜,原国几十万兵马必为我所用。 "……"扶襄同情地眺一眼练马场内驰聘的原王陛下,"你还没有爱上他。" "没有来得及。"乱世的岁月颠簸太过,无法慢条斯理的酝酿情爱,一丝情芽才要萌发,突有一阵疾风至,弱不胜袭。若再脆弱一些,使要连根拔起了呐。 "但仍然伤心了?" "嗯,很受伤,被人无所顾忌,不管是自尊还是情绪,都颇为受伤。" 如此坦率慡冽的阿宁,她若是男儿,必定不容错过,冉轻尘可知他失去了怎样的珍宝? "阿襄若是担心后宫那些无谓的争斗,不妨交予我。后宫内所有繁杂均由我为你清理干净,我充其量就是有那些与后宫女人周旋的天赋,你只管金戈铁马,我保你后方无忧。" 扶襄低下螓首,久久不作声语。 临近傍晚,原野的风势扯紧,卷起两人的衣角袍衫,吹乱两湖心澜。 "……阿襄?" "不行,阿宁,我不能容许你做那样的事。"她指着那个与诸将笑作一片的男人,"那个不理朝政闲散落民间的混蛋王上不值得你这么做。" 扶襄七三、红颜末断意彷徨(下) 越国之战,局势趋向微妙。 嵇释挑旗自立,除却原先储存的兵马及南疆几州部落的响应,将驻扎在千巉岭下的数万大军也纳入自己麾下。 千巉岭诸众倒戈,完全不在越王料想之中。 当初,架空静王府,闲置嵇释,又以老静王夫妇为码,将嵇释派住前沿军中,王室自是做过万全安排。除却庞氏兄弟为静王府的家臣,其他将领皆为从未跟随嵇释征战的别系子弟,而其中又有两名副将为王族心腹,手中各握有王上密旨与御用短匕。上谕嵇释但凡显露些微的不臣之心,军中诸将俱可行使拘捕大权,若有抗拒,短匕赐之。 但,这数万人马仍被嵇释收为己有。 嵇释在返回莫河城后的第二日,两名副将莫名消失,没过几天,尸首被进山行猎的当地猎户发现。当嵇释再度现身军营之际,各阶军吏内有八成率众欢呼,使得收编水到渠成。 闻讯,越王的雷霆怒火席卷朝堂,群臣绞尽脑汁,献计献策,其中右相秉承所言得获王上赞许 云国南部如今属左丘无俦领地,右相派出府中精干家兵,在千巉岭边境地带制造混乱,挑起嵇释与左丘无俦这两只猛虎的扑打嘶咬,制造可趁之机 之后,事态的演变诚如他们所愿,左丘无俦,嵇释遭遇沙场。 这是两人的第几次对垒? 各自迎风猎猎的军旗下,不约而同,黑甲玄袍的左丘无俦,与银甲素襟的嵇释,脑际转过同个念头。 左丘无俦一方的大旗玄底白字,兵士黑衣白刃。黑白分明之间,寒气蓬勃凛然。每人手内之刀迎着日光泛出幽森辉芒,就如随时准备打开牙齿咬断猎物喉咙的恶狼双晴。试问,当面对成千上万匹恶狼的垂狺之声时,对面人会有何观感? 能使全军呈现如此面貌者,当世除却左丘无俦,绝无第二人选。嵇释忖,不期然地,淡淡羡妒浮上。不过,这世上存在着一个让自己无法掌握结局的对手,尽管感觉甚糟,但或不无用处。 "左丘无俦。"嵇奭朗声开嗓,"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丘无俦声内透笑,高声回之:"这一步有多远?" "一个能够说些心里话的地方。" "本王怎不晓得自己何时与嵇少王成了知已?" "世上能说心里话的,并非只有知已,有时候,敌对者反而更能畅谈人生。" "关于人生,本王感慨良多呐。" "阁下肯不肯赏脸呢?" "世子大人相约,本王岂能拂面?就那棵树下如何?"左丘无俦挑指一指,百丈外,一棵孤树独立天地之头。 "请。" "三军原地待命!"左丘无俦疾电般急驰而去。 这边,嵇奭下达同样的命令之后,纵马紧追。 两方军马,原地对峙依旧,各有部将亲属远眺主帅形影,严防生出闪失。一个时辰后,双方主帅毫发无损返回,各挥手中长剑:"退兵!" 回至军中的两人对经过原委不作一丝的透露诠释,纵使最得力的心腹属下也不得而知。 那一日,传说中这世间最多智最剽悍的两位当世奇才,树下一个时辰的马上交谈,成为后人竞相猜想的迷团。 于是,树下的晤谈,尽知详情者,除了当事两人,怕只有那只栖身树头的老弱昏鸦了。 扶襄七四、惺惺相惜末惆怅 昏鸦若能语,必将呱呱告知天下:天下要小心了,两个志在天下的男人,话题自然难离天下。 "左丘无俦,你我旗鼓相当,所以似乎很容易被人用来当做阻挡彼此的工具呢。" "本王并不否认。" "目前事态之下,你我的相争相持,得利者惟有第三方而已。" "阁下会叫本王过来,难道不是成竹在胸?" "本王不认为阁下没有想到。" 左丘无俦淡哂:"还是请世子明言。" 嵇释莞尔:"你我达成一段无字默契如何?" "无字默契么?" "在一段时间内,你我互不相扰,各自专心攘除眼前的障碍。待天下中分时,你我再来一战定乾坤。" "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不知这'一段时间'在阁下看来多久为宜?" "提议出自本王,这时间的长短可由阁下定夺。" "既是双方首肯的提议,自是双方共同底定方合情理。" 四目相衡许久,两人在彼此的目底,皆捕获到了那一份对这广褒无垠的江河山土势在必得的侵吞之志。 "五年为期。" "五年为期。" 四张唇,同时发声,竟然又是有志一同。 "五年内,各理身边事,各清脚下障。" "五年内,互不干涉,互不扰袭。" "若有异动,双万各遣心腹辨别真伪。" "如有夺食之争,你我晤面相定。" 此时此地,两人毫不怀疑在不远的未来,必将各握天下一半于掌中。 这一刻,两人不予挑明也已心照不宣,彼此皆在借用对方的力量荡除远程障碍,只待天下中分,彼此将是彼此的惟一对手。届时的最终对决,胜者问鼎天下,败者饮恨千古。 这一刻,这一对宿命劲敌,除却彼此,视天下为无物。 抑或,以这两个男子对彼此的了解,若世间没有一个叫扶襄的女子,天下走势必如两人所预设的那般,非其中一人莫属。 但是,天下偏偏有这样一个女子。 因这样一个女子的存在,男人们的问鼎天下之路,平添无数崎岖,陡生无尽曲折。也因为这样一个女子,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歌内,多了三分红颜丽色的委婉与顾盼。 初一的夜晚,朔月无芒。 "阿襄。"扶粤端了夜宵进来,看着在灯下神色恍惚的扶襄,"你是在为阿宁的提议费神么?" 后者点头又摇头:"我在想冉轻尘这个人。" 扶粤失笑:"你爱上他了?" "没有。" "你答得还真是认真。" 夜风送来一声轻笑,也将披着一身霜华的扶岩送入窗内:"你们两个做如此调笑,看来心情不坏。" "坏得是阿岩。"扶粤忍不住娇嗔,"这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去了哪里?" 扶岩甩衣坐在桌前,吃下几块点心,稍稍添饱了骚扰了自己一路的辘辘饥肠,道:"阿宁如今为情所困,我暂且替她担当起耳目的工作。" 啊,阿岩真真是令人连嫉妒也无力呐,纵然是如此慷慨地执箸就食,仍挡不住华丽逼人来。扶襄边支颐欣赏,边问:"有什么有价值的资讯么?" "嵇释与左丘无俦于阵前休战,越王将将掀起的反击被压制。" "以那两人的目光,定然是如此。" "师父离开莫河之后,曾出现在风昌,之后便失去了行踪。" 扶粤撇撇红唇:"说不定那老头子已经找到了我们。" 扶襄颔首:"大有可能。" "另一个消息……"扶岩借饮茶的工夫,顿下了。 "与我有关?"扶襄秀眉一挑。 "应该这么说。" "左丘无俦么?" "这个……是。"扶岩抹着额角,迟疑不决。 "他的婚期已定?" "是。"扶岩微点了点头。 "与阙国二公主?" "那倒不是。" "那便是银川奢家了。" 扶岩不得不点头:"听说是银川奢家主动到左丘无俦面前陪罪,经过一番运筹,两家恢复姻亲之好,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满月之期。" 扶襄低下眼睑,将两丸瞳光隐藏在两排密睫之后。 "嗯……"扶粤蹙紧眉头苦思冥想了好一阵,沓沓快步跑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扶宁的手记,哗哗翻到最末一页默读,自以为了然于胸后,侃侃而谈:"银川处于云、原、叶三国夹fèng之中,许久以来便是最令当政者头痛的地段,各样矿产丰富,以金石玉嚣与各国商人进行贸易,但民风凶猛剽悍,连三岁的孩童也擅长用毒,其毒蛇阵令人闻风丧胆,是以自古以来各国对其采取得都是敬而远之的安抚政策,而奢家作为银川的首领,奢家小姐的身价,绝不低于阀国公主,所以啊,这个阙国公主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一场呐,哈哈……" "阿粤这么热闹,是怕我伤心么?"扶襄举眸,瞳心璀璨流转。 "咦?阿囊你……" "我没事。"离开的那时,便知会有那样的时候,没有早,也没有晚,,必然的发生罢了,时至今日,又何必庸人自扰?"可是,我想去看一眼他。" "你还要去见那个自负心人?" "见了他,我才会确定,自己是否当真可以永远的失去。" "若你到时候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他,又该如何?" "已经离开了,而且不止一次。"她粲然一笑,"更准确的说,我去看他,是为给自己一个决断,从心上的决断。若做得出,我便能做原国的王后。若果心中无法放下对他的牵挂,我又如何能做另-个男人的妻子?哪怕仅仅是挂名。" 哦呀呀,阿襄妤……妤……好潇洒!扶粤跃跃欲试:"我陪你去!" "阿岩陪我,你陪着阿宁罢,这时的她需要你的热闹去搅搅局。" "什么嘛……" 原国王后的桂冠一经裁定,意昧着与左丘无俦此生完全的错过,那样的结果,扶襄可以承受多少?面对沉沉夜色,她扪心自问良久,无果而终。 扶襄七五、大意偿得小人志 在今日之前,左丘无俦并未真正了解扶襄的离去对自己所能造成的症状,直到这个时候。 云江之畔的飞来峰下,满山遍野冒出的伏兵,寒气森森的刀锋枪刃,蓄势待发的铁弓强弩……这些,距他仅是几步之遥,而他身边,仅有左驭、左风两人。 六七日前,南苏开来信,在云江之南的千秀镇等待,邀他一叙。 行前,左丘六爷一再的苦口劝阻,他一昧的敷衍塞责,而后执意启称,赴南苏开之约。他心中也知此路凶险,若在平时,纵然必须成行,也必有一番细密审慎的布置,然而,他没有。 没有的原因,并非妄自尊大,而是出自心底的懈怠疲懒。小女子的舍弃,竟令他百昧匮乏,无意识间迫不及待亟盼与南苏开这个能够扮演开慰角色的老友相见,致使连最擅长的东西也给遗忘了。 "家主,我们两个拖住这些人,您……" "不必。本家主负责冲杀,你们两人找准最薄弱的地方,去给无倚报信,务必加强各个关口的防备!" "这怎可能?我们……" "执行上锋命令!"因个人意气用事,累及属下陷入斯等险恶境地,自然有保他们周全的责任,身为主子,无可规避。 "家主……" "执行命令,抗命者斩!"左丘无俦的跨下玄凤一声扬颈嘶叫,向前方的伏兵迎头直上,两掌共握无俦剑,将稠密如织的箭翎拨打回敌方。 "你的马比我的好,你去见二少,我留下保护家主!"左风连人带马冲入敌阵。 左驭咬牙低咒了声,趁两人引发的这拨乱势,劈开四遭的几名敌兵,打马折进旁边山路。 那边,左丘无俦右手持剑,左手执空手夺来的长枪,右攻左防,所到之处,即造就一处空白。 只不过,这空白稍纵即逝。 伏击者显然志在必得,万余人仿佛个个死士,前仆后继,有进无退,以硕大的车轮战耗取军神体力。 "家主,北边薄弱,属下为您杀出……"左风回首呼唤主子的空隙,几杆长枪不期而至,交架在他的肩头。他不加迟疑,回刀横刎自己脖颈。 左丘无俦目焚怒焰,厉喝:"左风你敢!" 这一声宛若天雷,震得左风连带那些伏兵皆愕了片刻。 "尔等是为了本家主而来,让这个蠢货离开,本家主随你们走。" 这怎么可能?左风眼珠欲凸,却接到了主子的一个眼色。 "怎么,不去向你们的主子请示么?再打下去,你们中有谁会丧命连本家主也不能预测,难道你们不是为了活捉本家主而来?" 有人撤开步子飞奔山下,半炷香的工走返回,在另一人耳边窃语。后者脚底磨蹭了一番,走出到来,向左丘无俦道:"我家主子已首肯,请左丘家主弃剑下马,随我等……" 左丘无俦冷笑:"本家主几时轮得到你来指使?将那个救主不力的蠢货松开,待他走远,本家主自会随你们走。" "左丘家主这是讲笑话么?眼前的形势是…… "眼前的形势是本家主不一定要救他,但若他死在你们手中,本家主一人一马也会将你们杀死九成,你们中有谁自信自己的运气好到可以成为那一成?" 出列者脖头泛冷,窒白着脸犹豫不决,先前跑腿报信的抻了抻这人衣角。他方重重点头:"妤,我等相信左丘家主一言九鼎。你们把路让开,放这位壮士一条生路。" 左风眼眸直盯主子。 "走。"他家主子言简意赅。 "家主保重!"左风掉转马头,跃入山间丛林,顷刻消了踪影。 左丘无俦还剑进鞘,而后一并摘下cha入缚在马鞍侧的皮囊内,随即离鞍下马,在马股上拍了两掌,双臂平举转过身来,"走罢。" 几千伏兵竟没有一人敢近身,围拢在一尺之距的四侧,直若众星捧月般,向山下赶去。 "这位济德侯居然做得出这等大事,天要下红雨了。"林内宝蓝影动,虽是秋凉时节,南苏开犹闲摇折扇,半是嘘唏半含忧情。 随从在侧的美人丽颜含愠:"主爷适才为何一直拦着霍阳?" "加上你我二人,难道就能助无俦毫发无伤地杀出这重围?" 霍阳紧蹙黛眉:"如今左丘家主遭俘,济德侯会如何对待他?" "不晓得啊,我想了再想,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人会掺上一脚。"越是名不见经传的微弱人物,越是无法预测其行为模式。只因为从不曾给予重视,也便不会给予了解。 南苏开将扇柄捻紧,反复地合拢展开,瞳心翳影掠浮,道:"虽说最大的可能是拿无俦去向王上换点东西,可也不能完全断言,毕竟当初他被驱离风昌,多多少少与无俦有所关联。他若想报私仇,无俦就要吃些苦头了。所谓宁得罪君子,莫惹小人,这小人的步数,都是阴损得紧呢。" 美人立时情急,甩身便走"霍阳要去救左丘家主!" 南苏开扯其纤臂:"你要怎么救?" "无论什么方法,霍阳都要一试!" "无论什么方法?"南苏开眉梢挑高,"霍姑娘,你这话……" 霍阳屈膝跪下,叩了一首,幽幽道:"南苏公子在霍阳最是落魄的时候收留了霍阳,这份恩德奴婢将永铭在心,您永远是奴婢的王爷。可是,霍阳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左丘家主陷于危难而不顾,请您准许霍阳前住。" "不必这么说,你冰雪聪明,帮了本侯很多忙,早已还清了本侯的人情。何况你并未与本侯签卖身契约,做什么也不必一定征得本侯同意。可是……"南苏开以扇端顶了顶额心,"那个济德候是个风月中人,以霍姑娘的样貌,无异羊入虎口,你明白么?" "……明白。"霍阳颤声应。 "甚至,即使你做了什么,无俦也未必领情,明白么?" "……明白,霍阳明白。"低垂的螓首,一滴泪坠落石上。 南苏开叹息:"本侯言尽于此,你既是自由之身,就依自己的意愿去行事罢。" 天下至艳行色匆匆,南苏公子对义无反顾的妙影付以满腹怜惜的同时,向另一个方向赶赴下去。 无俦,霍阳的出面,应当能为你争取些时间,但愿养尊处优的你无须遭受太多委屈,姑且保重。 扶襄七六、蹉跎犹嫌伤心迟(上) 启夏城。 左丘无俦攻克启夏城,彻底清理了遭遇祝融的故园残骸之后,对那一片空处并未多加理会。他人自然不敢有所妄想,于是,这处占地颇广的所在一直空空如也地闲置了下来。 临近的客栈三楼房内,扶襄遥望那片土地,忍俊不禁。 看情形,启夏城的人对它似乎莫名其妙的敬畏呢。那些来来住住的人们,无不是绕着它的边缘行走,仿佛稍稍僭越一步,便会亵渎了那方土地神灵般的忐忑谨慎。左丘一族啊,纵然在这些人的概念中已经冰消瓦解,但有左丘无俦这个名字在,仍然是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山。 "左丘无俦住在启夏城上河园,距此不远。"扶岩来到她身后,道。 她挑手一指:"阿岩认为那块地方将来会用来做什么?" "也许,会是左丘无俦的行宫。" "行宫?" "他将是未来的霸主不是么?" "行宫呐……"她双臂交叉,伏上窗台,"如果我不离开,要在他的宫殿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扶岩认真思索了片刻:"以左丘无俦个人的意愿,你会是王后。" 扶襄辗然:"我喜欢这个答案。" "去见他罢。"不远千里而来,在心上人的家门前望而却步,自家的小妮子近乡情怯了呢。 扶襄螓首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闷闷道;"我在想,做无俦的王后,抑或做冉轻尘的王后,有什么不同?" "……呃?" "无疑,我爱无俦,做他的妻子必定是心甘情愿,可是,因为爱他,所以会有独占的欲望,会有不容第三人的狭隘……" 扶岩拿起搭在椅背的罩袍将她襄住,笑道:"再如此下去,可就不像你了。快去见他罢,遇着什么事,发信号给我。" 被赶出来了?直至走在街上,扶襄方才豁然觉悟竟连阿岩也看不惯那个行事迟疑瞻前顾后的她了么? 再如此下去,可就不像你了…… 是真的啊,这一回,她抱着斩钉截铁般的心情来到这边,却在距离左丘无俦最近的地方停滞不前,算是哪门子庸人自扰的娇羞?真真是不像她了。 下意识地,抚了抚脸上的人皮面具,她深吸一口气。 一身小婢衣裳,一张平淡面皮,扶襄出现在上河园。 "这下,阳姑娘可怎么办呢?那么好看的人,就那样毁了,真是可怜。" "说书的不是说过红颜多薄命幺?还真是应着了呢。" "其实阳姑娘若不出这等的事,与咱家主爷还真是般配呢,英雄配美人……" 几个小丫鬟结伴走过,叽喳私语。 阳姑娘?是谁?扶襄甫从树后转出身来,陡听耳后---- "你是哪个?" 扶襄掉脸,与一个端了药的仆妇打了照面,遂垂头憨声答:"奴婢是新来的,本是在一个院子里洗衣来着,不想走出来方便,竟找不着回去的路…… "姐姐我也正急着方便。"仆妇将托盘向她手里一送,"你端着这药,往东直走,见着一片杏林向左拐,将药给那小院子里的阳姑娘送去,再回了这里,姐姐我带你认路!" 这人话未完,已抱着肚子跑开,想来委实是憋得紧了。 而拜这碗药所赐,扶襄得以大大方方的向前直走。但当她一只纤足抵临院门,听见了那个自己梦中常客的沉磁音嗓—— "本家主娶你! 扶襄七六、蹉跎犹嫌伤心迟(下) 本家主娶你! 霍阳瞠睁双眸,泪眼模糊中,凝着门前伫立如山的男人。 "本家主娶你之后,普天之下,但有笑你讥你者,俱是与左丘一族作对,本家主会保护你!" "……不。"霍阳无力缓摇螓首,摇落垂泪如雨,"霍阳已经不配……" "没有什么配与不配,事因本家主而起,本家王愿负所有责任。"左丘无俦偏首,"管事可在?" "奴才在。"应声的,是打风昌城选出的左赢。 "尽快找个吉利日子,为本家主与阳姑娘完婚。" "可是,奢家那边……" "本家王会知会他们。"左丘无俦紫眸锐利生芒,"本家主纳妾,还不需要经过他们的认同。" 妾?霍阳一栗。 左丘无俦有所察知,眸光坦然迎来:"请原谅,本家主不能给你正室之位,这与你的遭遇毫无关系。" 而我若无这遭遇,这个"妾"位怕也不会给我的罢?霍阳拭泪:"左丘家主还是三思罢,奢家小姐尚未进门,若是……" "那些是本家王要去打理的事,你不必想太多,好好调养身体。"无俦侧首吩咐立在院内的小婢,"将药给阳姑娘端上去。" 小婢垂首垂眉,自家主侧旁几寸处微步行过,进到内室,将药奉到病中美人c黄头。 本家主娶你。 扶襄撂下碗盘,来不及看病中美人的面色一眼,匆匆退下。 他尚未爱上霍阳,她感觉得出。娶霍阳,必然也事出有因。但,那又如何?他能以这样的方式安慰霍阳,是因他确信这个方式确实可以安慰得了霍阳,不是么?至少,他已知霍阳爱他。 自今日,这世上,不会再有无俦的瞳儿,就如不再有扶襄的无俦一般…一 "你蹲在这树底下干啥?那药给霍姑娘送去了么?" 扶襄抬头。 "啊,你哭啥,你……" "这位姐姐,"不知不觉,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我的丈夫要娶别人了……" "啊啊啊……这个……怎会有那样狠心狗肺的东西?你小小年纪,好可怜…,"仆妇热心肠发作,圈抱了她,"别哭别哭,你还年轻,找一个比他好的就是……" ".…我的确要嫁别人了。" "真的?真的?太好了,咦……你要嫁谁…" "这位姐姐,告辞了。"推开这份陌生的热情,扶襄以帕子拭净了泪,回身撇步。 "喂,你……你……噫,咋不见了?"仆妇只是一个晃眼,已不见那娇小身影。原地转个几圈,除却几棵老树,哪还有人迹? 咦?大白天遇鬼了不成?她激灵灵冷颤,撒腿要跑,却被不远处一样物事吸去了眼珠,颠脚过去捡在手里,登时爱不释手,这帕子料子上等,绣工精巧,拿出去正好给老家里那些干粗活吃粗饭的姐妹妯娌们炫耀,嘻…… "大哥当真要娶霍阳?" "那还有假?" "那你的瞳儿呢?这一回终于下定决心舍弃了么?" "闭嘴——" 他一声长吼,吓飞了林枝上的一树栖鸟,亦吓坏了正端一碗燕窝行经此处的仆妇。 "哦呀!"后者双肩脚底失稳,托盘失手坠地,燕窝的汤汁溅了主子一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仆妇面目失色,手脚无措地抽出腰间帕子为主子擦拭衣上的污迹。 左丘无俦蹙眉,闪开她拭衣的手,转身才迈了一步,忽又踅足:"你站住!"方才,他似乎恍见了什么? "你手里的是什么?" "啊……这个?"仆妇举了举手中物什,"帕子,奴婢的帕子。" "你的?"左丘无俦眸光锐芒毕现,"大胆奴才,你竟敢偷进寝楼,偷拿主子的东西!" "啊?"仆妇惶惶匍地,"奴婢不敢啊,王爷,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那事啊。" "这帕子从何而来?" "这帕子是……"仆妇咽一口口水,"是奴婢捡的……早知它这样不吉利,奴婢才不要,一块破帕子……" "大胆!"左丘无俦对下人由来少有厉色,但此时,眉悬戾,目蕴怒,端的是吓破人胆,"告诉本王这帕子的来处!" "昨天,有一个怪丫头落在地上,奴婢一时贪财,给捡了起来……" 无俦心弦抽紧:"哪里来的怪丫头?什么样的怪丫头?" "……奴婢昨个正去给阳姑娘送药,突然个就肚子痛……"偷眼瞅见主子不耐神色,骇得一颤,"看见了那个怪丫头,瘦瘦小小的,呆呆的样子,奴婢将药给她……奴婢回来的时候,瞅见她在树下里蹲着掉泪……" "然后呢?" "然后她一个劲儿地哭……哭着哭着说要走,就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了?带本家主去!" 左丘无倚观望多时,踱近来道:"二哥,那女子也不见得是你的瞳儿呐,…" "左赢!"无俦掉头高喝。 左赢奉主子之命,不足两刻钟,已将全府的大小仆妇、丫头集齐到后园。 "去看个仔细,里面可有你昨日遇见的那人?"左丘无俦向仆妇命道。 后者战战兢兢挨人挨面瞅个巨细靡遗,摇首:"没有,家主,没有昨个那人,那人的身段分外细……" ……瞳儿! "左风,乔乐,为本家主备马!" 七七、泪洒歧路与君别(上) 扶襄赶回客栈,在扶岩肩头放声痛哭时,才知拭泪的帕子不见了。 她细细回想,唯一的可能是丢在了上河园的林子里,应是那时树下用过后,随手丢弃了。帕子本身并没有值得惋惜的价值,但上面的图案是她亲手绣制的扶襄花,在密苑时曾多次用过,若当真丢在了那处,以左丘无俦的机警,不难想到她曾经出现。他若当真晓得了,不管当前的是怎样的情形,一定会满城搜寻她的踪迹...... 即使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仍有这份自信,该感到讽刺么? "阿岩,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无俦,瞳儿要送你最后一样礼物。 启夏城外,她一番布石、移木、推桩,在离开启夏城的必经之路上,稍稍布置,再纵马驰去。 这个小小的阵法,困不住任何人,唯一的用途,是告诉左丘无俦:扶襄在此路过。 无俦,不管我如何挣扎,你我终是无缘。 这一回,容我向你真正作别。 "这是......" 一日后,左丘无俦的一人两骑当真经过此处,一眼望见了布排出的简单阵型,处在针式央心的一截剥皮的木桩上,有两列以剑镌就得行书:"他日疆场两军主,情烬狼烟世如炉。炼尽千般爱,熔去万端衷,叹事势舛变你我尽皆俗。" 什么叫"情烬狼烟世如炉"?又怎有"爱尽衷去尽皆俗"?这是什么?连声"珍重"也没有的留字,算什么? "瞳儿?!" 这一声唤,惊天动地,鸟飞只可惜,伊人不闻,江山不动。 "家主,您回来了?奴才已自成衣铺子买了一身艳色衣裳来,这就给霍姑娘......" 左丘无俦翻身落马,甩了缰给身后的左风,一径掀足直进寖楼,道:"在到本家主的命令前,严禁打扰本家主。" 随即隐身其内,严阖双闼。 ......又来了?又要面壁独省?想不到那位扶姑娘还具有引发家主自闭的才能。左赢颇为烦恼嘘叹了一阵,怏怏退场。 寝室内,琴音低低旋起。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他沉嗓低咏。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乔乐倾耳听着房内动静,向身旁左风悄语,"咱们的这位主子真真是个风雅多情的主儿哈。" 左风嗤了声:"笨蛋,若主子是个多情的主儿还倒好了!" 足足一日过去,左丘风俦独在一隅,反复弹唱。晚间戌时,寖楼的门在端了茶水膳食的仆役们眼前打开。他们的主子长驱步出,道:"左赢,将新衣给阳姑娘送去,若不合身,立刻要城内最好的裁fèng修剪。霍姑娘是本家主的救命恩人,本家主将终身善待。" "奴才这就去......" "且慢。"左丘无俦瞳心闪烁,"奢家的人有信到么?" "没有。" 左丘无俦一笑,"这意味着,他们会派人过来。去告诉二少,做好迎客的准备。" "遵命!"左赢乐颠颠跑了下去。家主的意气风发坚定果断丝毫未打折卡,可喜可贺啊。 七七、泪洒歧路与君别(下) 救命恩人...... 霍阳猝然立住身形。 因为丫头说几日未归的家主大人回园,她挪着尚未痊愈的病体前来,却被这四个字定在了芭蕉树巨大的叶片之后,再难向前挪动一步。 那一日,在位于云江之南的千秀山下,目睹左丘无俦被济德侯狄愿所擒,她不假思索前往救助时,从未想过会有任何回报,只是凭着多年不可救药的痴恋,无法容忍那个如天般高贵的男人受到任何折rǔ,只是如此而已。可是...... 真相还是太残酷。 "王孙殿下济德侯,你应该不缺女人,何必以这样的手段为难一个女子?" 那时,纵然他被缚在铁桩之上,仍然高贵得宛若神祗,俯视着然有一张俊美面孔一身豪奢华服仍难猥琐之气的狄愿,脸上尽是讥讽。然后,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狄愿将她推倒在了冰冷的岩石地板上...... 在那一夜的摧残中,她宁愿自己在下个瞬间死去。 黎明到来时,南苏开与左丘无倚的人马先后抵达,救下了左丘无俦,也顺便带回了破败不堪的她。三四日后,她恢复了神智,第一眼见得是南苏开愧意隐隐的面孔。 "尽管那个时候本候的确有意让你去拖延时间,但若你拒绝,本候......" 她闭回双眼,"霍阳是凭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关侯爷的事。" 南苏开越发愧疚:"我从来没有想到,你能为无俦做到这一步,你应该是这世上最爱无俦的女子吧。" 最爱无俦,而不是无俦最爱,何况,是一株让他亲眼见证那样不堪一幕的残花败柳......霍阳咬唇,忍住涌到唇际的啜泣。 南苏开揩去她眼角的泪:"你想要无俦为你做什么?本候愿以你娘家人的身份为你做主,你只管提出......" "不必了。" 明明那等断然决然滴说过"不必了",为何没有坚持?为何要答应嫁他?为何不能贯彻始终地保下最后一脉骄傲? 救命恩人...... 不过是个救命恩人而已啊。 "不要想太多。"南苏开不知在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到了今日,千万莫要去钻什么无谓的牛角尖,你既然爱无俦爱到不惜奉上一切,就以这样的心情陪伴他度过往后的岁月吧。他与扶襄已不可能,而你比起还没有入门的奢小姐,先占得了他的怜惜,不要将这份得来不易的机会拱手让人。" 霍阳瞳眶酸涩,掩面道:"银家的小姐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 "本候收你为义妹,虽然弥补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使那位未来的家主夫人不敢动你。" "......谢侯爷。" 南苏开说得对,到了这一步,纵然她满心凄怆,也无法退回一步。成为那个男人的女人,是她许多年来的梦想。如今这梦即将成实,她不能放手。 那么,扶襄,你不要的,我要捡起来了。 "阿襄!"扶岩飞身,接住了从马上栽下的娇躯,被臂上的热度惊了一记,"你发烧了?" 扶襄螓首埋在他肩头,问:"你说是我不要无俦?还是无俦不要我?" "这个问题等你看过大夫再解答给你。" "阿岩是在怪我庸人自扰么?" "没有。" "阿岩是世上最温柔的哥哥。" "也是最没用的。" "咦?" "看着你们一个个为情所伤,我这个哥哥却毫无建树,不是最无用的么?" "嗯......"扶襄莞尔,"听起来好温暖,为了这么温柔的阿岩,还有嘴硬心软的阿宁和烈火心性的阿奥,我不会停下脚步。但在此之前,有劳了,阿岩......" 侵吞意志的眩晕袭来,她放弃了顽抗,软倒下去。 第三部此情无计可消除 七八、各怀心思慎防欺(上) 在云国与原国接壤的边境线上,他们借宿在一家民居,扶岩每日随男主人进山行猎,帮扶襄进补。然而,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大意了。 这日,扶岩行猎归来,室内寻不到扶襄,看家的男主人先惊后恐,不知发生了怎样的鬼怪事件,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到底是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扶襄被惊醒。 "襄儿,醒了?"一只手抚上扶襄全无血色的颊唇。 静王世子。扶襄眉心稍动。 "襄儿你怎会如此苍白瘦弱,让人心疼呐。你这身子需要好生调养。" 扶襄感觉得出自己此刻身在车内:"世子。" "我在。"尽管已自袭静王之位,但这一声"世子",他应承得极为甘甜。 "您为何不杀死扶襄?" 稽释哑然失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本王怎么舍得杀你?" "世子明知当年那些药粉损坏得不止扶襄的容颜,还将扶襄队世子的全部迷思给腐蚀殆尽,自然也不可能再助您完成大业。于公于私,您都不该留着扶襄不是么?" 当年,她已隐约感知世子的目光有所旁移,也听到世子与莫河城的名门才女明琴心的传闻。可是在眼见之前,宁愿闭目塞听。然后在突然间,世子的柔情回归,待她一如既往。彼时,她未必没有感觉有异,只不过,对第一次爱上的人,女人总是多上几分宽容与自欺欺人的憨傻。又是在另一个突然间,明琴心闯到了她面前,哭求她离开稽释,高举一包毒粉以死明志。在抢夺间,那包毒粉尽落在了她的面上...... 扶稷告诉她,世子所谓的回心转意,是听闻扶门欲对四使进行情爱试炼而毛遂自荐。在那个时候,对于这样的消息,她已然全不在意。 "襄儿......"稽释涩然泛笑,"你不妨相信本王,本王从此后会护你惜你......" 扶襄无力阖眸,长睫在面上覆出暗影:"若世子尚感念你我曾有过的主仆之情,请杀了扶襄吧,扶襄如今,已了无生趣。" 了无生趣?稽释眸透讥讽:"为了个左丘无俦,你不想活了?" "这世间没有一样可以让扶襄留恋,没有一样值得扶襄费神思索,这个世间,可真是让人讨厌。"处处战,处处乱,处处冷,处处寒,处处算,处处怨,有何可恋? 稽释俊逸的容颜上镀上一层毁灭般的暗黑之色:"你若还是那个扶门里最具智慧的梅使扶襄,就该殚精竭虑,雪去左丘一族带给你的奇耻大rǔ......" "那奇耻大rǔ,世子不也参与其中了么?" 稽释淡哂:"既然知道,更不该死了不是么?难道你不想找本王报仇?" "扶襄累了。" "先前随本王南征北战,也没听你喊过声累,一个左丘无俦,竟使得襄儿疲惫至斯?" "左丘无俦已退出扶襄的生命,扶襄无心存世,也不全赖他的关照。在这个世界,使人倦烦啊。这一路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恕襄儿无礼,小睡片刻。" 稽释凝盯着这张苍白秀颜,阴郁沉霾重重压上眉际。了无生趣?无可留恋? 襄儿,你道这个世界寒冷乏味,本王又焉能不知?所以,本王不会让你死,就算一具躯壳,本王也要留你作陪! 车轮辗压过孤远长路,"吱吱呀呀"载着车上人万般心思,负重向前。 风气,正寒。 七八、各怀心思慎防欺(下) 一个无心言语,一个恚怒不语,大半日过去,这车内,除去扶襄微浅的呼吸,无其他声息。 突然,车身踉跄,车前禀声传来:"王爷,前面两边崖上忽现劫匪!" "劫匪?"稽释冷哂,"很好。" 临跃身飞离车轿之前,他瞥了身后那张毫无生气的玉脸,心底火焰愈加高炽,"呛啷"拔剑,身如白鹤,跃至队伍前端:"劫匪何处?" "王爷,小心。"有属下飞挡主子身前。"这些人尽使下作手段,刚才用石灰粉迷了咱们几个的眼,现正用碎石子往下倒,还有烧着的糙秸、树枝什么的,虽不如流,但真若中招了,也要吃不少苦头。" 有属下挡着主子,向后退了几步,避开由顶掷来的一截燃起的树枝:"说着也奇怪,这劫匪在两崖上夜不下来,尽耍这些手段,纵算要劫财劫物,这样能劫着什么?" 劫什么?稽释一怔,瞬即脸色微变,迅疾撤身回跃。 不出所料,车旁十数守卫仅已晕瘫在地。以剑撩开轿帘,里内人儿形迹已杳。 轻生?厌世?哈......襄儿,你很好,很好,原来你的心机用到本王头上时,竟是如此的不可爱! 另条路,山路虽崎,但共乘原国大青马的背上,竟不觉艰难。 "阿襄,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世子那样的人对你松下了警惕?我接到阿岩的传信知道你落在他手中时,还颇苦恼了一番,以为从他手里救你,必定要费尽周折呢。"所以,早早做好了屡败屡战的准备,毕竟,那是名响各国静王世子啊。 "雇来的那批抛洒呛泪粉的人,也没有用上,倒是可惜了预付的那些银子。" 呛泪粉?扶襄失噱:"阿粤,你竟用了扶门内训时的招术?" 扶粤扬颌:"学之于越,用之于越,此乃扶门宗旨也。" "哈哈哈......"扶襄放声一笑,"相信,师父对你如此表现必定满意极了!" "希望如此。"扶粤又捅捅身前密友肋下,"说说嘛,你用了什么法子卸了稽释的防心,怎让本姑娘如此轻易地就调这只大老虎离开了扶姑娘的身畔?" "没有什么。"扶襄挑唇,"不过是场误会。" "误会?" "世子殿下误会了我有轻生之念而已。"一个不想活的人,逃也懒逃吧?可生命得来如此不易,她为何不活? "轻生?"扶粤微愣,"你么?" "他以为是我,就可以了。"对那等强敌,尤其是一个对自己知之甚深、了之甚透的强大敌人,除了以其所未见的自己一面惑敌御敌防心,还有何法? "扶襄会轻生?"扶粤大笑,"看来那位静王世子殿下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他的爱婢嘛。" "他高估了我对左丘无俦的感情,或者说,是男人的微妙心理,在些微的醋意作祟之下,一时受了蒙蔽,但若时间再长,我便没有足以骗过他的把握了,幸好你们来得不算太晚。" "哈哈,有意思!快去告诉阿岩这个笑话!" "先莫说了,赶紧出了这山路,倒前方路口设下嶂阵。" 两人一骑,马蹄声践踏在山间石路,险陷樊笼的扶襄尤觉自由之美好,心间因无俦积起的阴霾竟因这场遭缚全数散去。 世子殿下,您总是如此适时地点拨开解襄儿,大恩不言谢,他日战场相逢,扶襄定不会手下留情。 七九、男儿重利轻别离(上) 回到原国,回到鹤都城,第一位造访者是郎硕,竟是为了君主来做说客的。 "王上与我自幼就相识,王上上面四位兄长,也早早立了太子,王上从未想过问鼎王位之事,十二岁时便以冉轻尘这个名字游迹天下,对外均以一位原国边缘王族子弟自居。八年前,先王病重,王上的几位王兄为了争夺王位互相残杀,太子及两位王子都死在了那场争位之乱中,另一位王子随后不久也遭遇太子的死忠之士刺杀身亡。先王撑着最后一口气息召回王上,传以大位。在初时,连我这个与其交情甚笃的好友在初时也曾怀疑过他能否担当起一国之君的重任,但王上在随后的表现令我们刮目相看。虽然原国仍处于云、越两大强国的阴影之下,可比及过去的几十年,近年来的情形已是最好。" 郎硕话到此处,偷眼去觑面前女子的神色。 扶襄掩口失笑:"郎将军是想看到扶襄什么样的反应?" "扶姑娘并不讨厌王上吧?" "这个......"扶襄转动点漆般的瞳仁,"若阁下说得是让人讨厌得罄竹难书的冉轻尘,小女子很难给郎将军肯定的答复。" "扶姑娘真是坦率......" 扶襄径直颌首道:"还有更坦率的地方。" "哦?" "今日,郎将军这位说客将不rǔ使命。请去转告贵国王上,扶襄可以做贵国的王后。" "是......是么?"郎硕微微一怔。 "但是,这仅是基于一个合作者的决定。从女子的角度来说,贵国的王上实在称不上一位托付终身的良人。" 郎硕僵笑:"扶姑娘的意思......"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封号,一个可以令贵国的臣众赝服的名号,惟如此,才能真正发挥扶襄的最大价值。所以,我无意侍奉贵国王上的枕席。" "咳咳咳!"正直耿厚的郎将军以咳声掩饰尴尬。 "还有一个条件是,他不得向扶宁出手。" "这......"郎硕不解,"王上与宁姑娘两情相悦也不可以么?" 扶襄和悦浅笑:"他配不上我的阿宁。" "啊......"郎硕一呆。 郎将军是个至诚实性的汉子,辞别扶襄后进宫谒见,将这堂会谈从头至尾一一陈禀主上。 在外冉轻尘实名为冉悫的原王陛下听罢,深思半晌,问:"朕就那么差么?以至于这小女子自己不做朕名副其实的妻子,也不要别人做?" "扶姑娘与宁姑娘情同姐妹......" "纵算是亲姐妹,也无权替人做主吧?" "若王上如此喜欢宁姑娘,微臣再去与扶姑娘......" "没用的。"冉悫摆手,"那小女子的脾气与外貌恰恰相反,对自己坚持的事不是一般的生硬固执,若朕执意迎扶宁进宫,她只怕掉头就走,到头来扶宁还是会跟着她一道离开。" 这个小女子,是轻尘公子涉足花丛多年的仅见,虽非倾城绝色,却自有一股夺睛的幽雅大气。在最初,他对她的诬赖磨缠只是缘自好奇,但奇着奇着,不自觉沉迷于这朵奇花的暗香沁人。想着若是与这样一个人儿结为夫妻,不必担心之后岁月的空乏无聊,不免值得期待。然而,如今小女子既然不愿名副其实,他也不能勉强不是?毕竟,他并不缺乏枕席间的软玉温香,无论如何,总归是要与这朵奇花朝夕相处了。如此也好。 "去告诉她吧,朕答应了。" 劳碌命的郎将军马不停蹄,第一时将信传达。扶襄将人送走之后,敲开内室的门:"阿宁,你听到了么?这个赌,是我赢了,尽管......"我很想输。 两门中凯,现出扶宁没有任何情绪的纤美面容,眸睫低覆,弧影深长。 扶襄胸口一扯:"对不起,我......" 扶宁妩媚娇笑:"没有关系,尽管在刚过去的一瞬曾怨过阿襄,但现在,决计不会。" 扶襄也发心疼,将她紧紧抱住,幽声道:"无论是稽释,还是冉轻尘,都自以为了解我。但他们不知道的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指点江山的雄心壮志,而是能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那份心情。若是冉轻尘为了迎娶阿宁二拒绝我的条件,我......" "阿襄必定会为了守护有阿宁的国家而拼却全力。"扶宁回抱,嗔叹笑语,"那个冉轻尘,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上佳机会,永远不会。" 七九、男儿重利轻别离(下)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亦如约举行。 妆已成,袍已着,扶襄禀退侍女,在吉时来临前,给自己一隅清净。 案上,那顶以金玉缀成凤凰、珍珠镶就牡丹的后冠,光华炽灼目。 扶襄坐在铜镜之前,与镜内中人四目交望。她在问她,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真正晓得这事之后,所要面临的得到与失去? 此顶后冠一旦得戴,她再无退路,她的过往,她的前尘,她的左丘无俦......她与他,早已没有路了不是么? 无俦,我爱你,真的爱过你...... "瞳儿!"一声大喝,左丘无俦霍地立起。 坐在轩外阳光里摆弄针线的霍阳颌垂绿,皆吓了一跳,霍阳更是将针尖锐地刺进了指腹内。 "家主,您做噩梦了么?"左风也受了惊,从来没有见过自家主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 左丘无俦以掌抚于左胸,心脏怦跳如鼓。方才长榻上的小憩,他梦见了瞳儿,在无由园的扶襄花丛内抚琴吟歌,款舞如柳,突然间就不见了。 这个梦,真实得令人心悸,前一刻她尚在自己臂弯内触手生温,冷香盈鼻,下一刻,如空气般消失,但嘴里,分明有医生"别了"...... "阿襄。"扶宁、扶粤进阀迈入。 扶宁扶她肩头,与镜内的美眸盈盈相对:"时辰要到了喔。" 她点头。 扶粤哂道:"这个时候若你想逃,我和阿宁仍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若你走出这道门,我们便要一起踏上另一条路了呢。" 她高扬螓首:"二位姑娘,用你们的玉手,为本宫带上凤冠吧。" 那二人相视一笑,各自万福:"是,奴婢侍候王后娘娘。" 司仪官将冗长的封诏宣读完毕,跪在地上的扶襄终得起身,踏着玫瑰色的丝毯,一阶一阶,向那个虚位以待的位子行去,那位子的旁边,有一个男人伸出了手。 这只手想要握住的不是她,而她想要握住的,也不是这只手。进展到今日这等地步,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但她坐在原王冉悫身边时,借着行礼起身的当儿,浅声道:"王上,您大可不必如此紧握我的手,扶宁不会吃醋。" 手上的掌猝然更紧,似要捏断她的骨:"大胆小女子,你是在成心气朕么?" 她挑唇一笑:"小女子知罪。" 这对名义夫妻四目对峙,须臾后,冉悫松了掌,扶襄距了坐,玉阶之下,诸人叩拜:"拜见王后娘娘——" 宫妃居前,群臣在后,面上不甘者,神色妒忿者,身坐高阶的人可一览无余。 原来,并非帝王生来有窥人心思的天赋,而是这个位置太好,就如神座上俯视众生的神祗,由上居下时,先有了掌控洞悉一切的先机。 "众卿免礼。"她道。 "谢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千千岁。" 千岁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兹今日,她也有千岁之忧了。 那轮夕阳着实红得过火,无论怎么看,都令人心生不快,满腹郁卒! 左丘无俦从书房的c黄前悻悻回身:"左风,除去搜寻扶姑娘的人没有任何消息报回来么?" 左风还未及搭话,乔乐脚步匆匆地叩门禀进:"家主,奢家的人到了。" "奢家?"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是,奢家。"左风面相郑重,"家主不该忘了,他们可是为了您纳娶南苏开义妹一事上门讨要说法的。" 缓缓地,他坐在案后方椅上,默了一盏茶的时间。 "想坐稳这个位子,真是半点也不能马虎。"他笑,站起身,迎向他必须迎上的,将那个梦,那个梦中的人,搁置到了心海的秘处...... 八十、女子一诺逾金石(上) 以云宓之名成为原国王后所接见的第一位异国来使,竟是旧识——叶国太子妃穰永夕。 作为知情的一方,扶襄自然不会有过多惊讶,而对方所受到的震愕却非一点半点。 "......小云......原国王后......怎么会?!"一位无论是历练还是气度都已然是一派雍容高贵的太子妃在初见的刹那,语无伦次。 扶襄能够想象得到对方的心情。 在这位太子妃的眼中,一个一度是自己贴身奴婢的人,不管是潜伏敌国的细作也好,是出谋划策的智囊也罢,都不是能够拿上台面的身份,哪怕是七十二般变化,也不过是依附自己而活的寄生者。但如今那人摇身成为了一国王后,这个太过巨大的异变,必定在太子妃的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于是,她端距檀木椅,捧握金手炉,问:"怎么了?本宫这张脸有什么不对么?" "......你......怎么可能?"指着扶襄的脸,穰永夕犹未收复从容。 扶襄微沉了脸,轻咳了一声。 侍立在畔的扶粤迈上前,伸出双手搀扶失态的异国客人,道:"王后,叶国太子妃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许是累了。" 她点头,"若是叶国太子妃不急于与本宫议谈两国结好之事,不妨到偏殿小憩片刻吧。" 穰永夕一怔,在那双温和却疏淡的目光下,强令自己平静下来,欠身行了一礼:"原王后见谅,永夕一时将原王后认成了一位旧识,失礼了。" "叶国太子妃或许没有认错,本宫在成为这个王后之前,尚有另一个名字。王上赐名'云宓',无非因为这样的名字较之原名听起来更像一位王后。" "......原来如此。" 看对方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扶襄莞尔:"方才太子妃在为本宫担心了呢,担心本宫这个原国王后是靠隐瞒过去编撰一个虚假的身份得来,可对?" 穰永夕抚额苦笑:"仔细想想,你这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做到什么事,都不稀奇。虽然深居在叶国的太子府,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字被各样的提及。不管怎么说,我应当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在老师的面前竟然如此失态,功力尚浅,让老师见笑了。" ......太子妃成长良多呢。虽然初见的反应有失沉稳,却能在须臾间作出不着痕迹地转圈,值得一赞。但论及演技,她不输任何人。 "这样的话,学生的功力不足,应当是我这个半个老师的失职才对。半个老师邀半个学生共进午膳,权当赔礼如何?" 心照不宣的寒暄,各有所需的亲近,政坛交际始焉。而身负两国内宫邦交责任的她们之间,又多了一些可以用来作为谈资的"过去",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午膳桌上,扶襄善尽东主之责,邀品佳酿,推荐佳肴,理解周到得无可挑剔。自然,应当涉及的话题也不会遗漏。 "阙国的长公主在前段时间曾随郎将军在原国居留,那时,我和王上的婚约已大致底定,郎将军却未引见我与阙国长公主认识,且在封后典礼之前的十几日携长公主返回阙国,太子妃认为这其中可有什么蹊跷么?" 穰永夕颦眉苦想:"是有些奇怪,大姐乃阙国的半个当家,若得知盟国王上即将封后,无论如何也该留下来观礼。有什么天大的事,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回阙呢?" "这其中的微妙,有劳太子妃了。" "啊?"穰永夕稍稍讶了讶,"我该怎么做?" "只需做符合你身份的事即可,半个老师相信半个学生的悟性不弱。" "我可以认为,这是贵国有意与我叶国交好的意思么?" "太子妃何不认为这是你我交好的征兆?" "我喜欢这个征兆。"穰永夕眸心内烁起强执的夺取之芒,"原王后,如今的永夕,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将要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儿,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让永夕保住那两样宝物,永夕可以为你做一切事。" 八十、女子一诺逾金石(下) "大姐会急于回国,是因为叶国公主。" 昔日,阙国长公主将受尽欺凌的三公主定为和亲人选,并将自家rǔ母调教出的两个人选派左右,无非是为了便于把握。岂料何老夫人精心挑选的何嬷嬷在和亲的半年后失去联络,几名出自长公主府的随嫁侍卫不知所踪。概因千算万算,未算到那个名叫扶襄的女子的出现,生生将一只逆来顺受的小羊羔调教成了一头长出尖牙利爪的狼,这头狼咬断了颈上的绳索,脱离了饲主掌控。 "原王后?" 首度面晤之后,传说中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原国王后与叶国太子妃为增进友情,约定每月的月末在边境处一见。 本月,是约在叶国镜内的边陲重镇加贺城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内。 那日,虽说叶国太子妃自爆有孕在身,但仍是楚腰纤纤的清弱姿态,此次再见,腹形小隆,孕味已现,整个人竟似更为妩媚润婉了。 这份由内而发的美丽光环,是拥有了情爱的女人独一无二的印记么?扶襄看得目不转睛。 "怎么了么?"穰永夕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脸颊,"你听到我方才说什么了么?" 扶襄淡哂:"阙国长公主匆匆归国的理由,是那位和亲的叶国公主。" "正是。听太子说,叶国公主为阙王生了一位小王子。" "......咦?"扶襄唇线上扬,"这下子有趣了。" 穰永夕也笑:"的确有趣了。原本阙王膝下无子,近族之内也没有壮年男丁,是以将阙国的未来寄托在两位精明能干的公主身上,尤其是长公主。当初阙王选郎将军为婿,也是看中了郎家的耿正品质与将门骨血。可是,叶国公主进入阙王宫闱之后,宠冠六宫,极尽奢华,引得二公主肝火旺盛,彼此屡起勃溪,而那位以爱女如命闻名天下的阙王为了美人不惜当众斥责二女。城府更深的长公主一直对此做观望姿态,不加过多介入,但如今,显然不同了。" "老来得子可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奇迹呢。"扶襄纤指拨转一只小巧的茶杯,看它如一只陀螺般地旋转,姿态也算讨喜可爱,然而若是真正的陀螺登场,它便不足以成为造就这份乐趣的工具了吧? "这个奇迹降临阙国,阙王欣喜若狂,两位公主则要重整心情,毕竟平分父爱的日子一去不返。"明明是故国家事,穰永夕仿若事不关己,"这固然是让阙国长公主归国的理由,可郎将军未使长公主与你见面,应该不是偶然。" "何以见得?" "你曾以小云这个名字出现在大姐面前,大姐也已晓得小云是她少年好友左丘无俦的心上人,一旦见了你,很难说她不会立即知会左丘无俦,此为其一。" "其二?"半个弟子进步恁是神速,半个老师与有荣焉矣。 "原国似乎并不想辅助大姐成为阙国的主人。" "切中肯棨。"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原国君臣有意无意避开了她与长公主的结识,是不想昔日扶门首席暗卫成为原国王后的资讯传遍天下,反言之,他们无意于长公主推心置腹交换信任,也无意使这位决断坚毅的公主殿下成为阙国未来的主事者。 这便是政策联姻下的畸形产物么?纵然是c黄帏燕好,仍是同c黄异梦,新婚燕尔亦挡不住各为其主。那个人......与他的妻子,也要如此么? "太子妃,你爱你的丈夫是吧?" "怎么......"穰永夕眉挑娇羞,颊染嫣霞,"突然说起这个?" "其实,爱上了反而更好。"如果陪伴的事自己爱的人,心中总有一处留给柔软与温暖,不至于日渐冷漠,日趋坚硬。 "在适当的时机,可以由你来告诉长公主我这个原国王后的真面目。" "适当的时机?" "你来定夺。"阙国长公主若得知自己的丈夫蒙蔽至斯,联系这根利益链条的环扣松卸,她见fèngcha针即可。至于时机,或早或晚并无大碍。 "那么......"穰永夕一只粉拳紧握,"你答应我了,对吧?" 扶襄沉吟:"我是可以答应你,但......你怎就如此确认我有那样的能量?这样的乱世,我或许连自保也......" "你应下就好,我也希望没有那一日,永没有那样的一日。" "是呢。"她颌首,"我应下了,若有那一日,扶襄必定会践行诺言。" 她说话间,眸线不自觉又落在对方的小腹上。如此美丽,如此坚韧,全因这团尚未成形的生命么? 八一、一见无俦终身误(上) 金秋十月,左丘无俦居住的上河园迎来的两位娇客。 先一步登门的,是银川奢家的小姐奢城儿。 早在此之前,奢家父兄曾屡次造访,只因左丘家主纳了美妾,此妾身负天下第一美人的盛名不说,尚是南苏开公开认下的义妹,妾在妻前,有媒有证,并小宴宾客,实在是令奢家面上无光,找上门来索要说法自是情理之中。 左丘无俦并未太给奢家人面子,几度交锋,奢家父兄铩羽而归,终于,奢家小姐出场。 花轩内,奢城儿两手托腮,盯在对面男人的面孔上,眉眼间全无未婚妻应有的娇羞,那一脸的神采飞扬,竟似个欲看笑话的路人一般。 "左丘无俦,本小姐发现,你长得委实是不错呢。" "多谢夸奖。" "我想,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喜欢过你的。" "不胜荣幸。" "那个时候,左丘家与奢家已在两家商议联姻的可能,同所有崇拜英雄的闺中女儿一样,当得知自己可能嫁给传说中的左丘无俦时,本小姐也小鹿乱撞了一阵。可惜,后来的你让本小姐幻灭了。" "非常抱歉。" "冷漠,自负,不懂体贴,狂妄自大,不解风情。这样的男人,本小姐想不出一点可爱的理由。不过,后来你为了那个叫扶襄的细作屡屡将婚期推迟的时候,本小姐倒为你叫过几声好。" "多谢。" "咦,不用四字经了么?" 这魔女!左丘无俦长叹了声:"大小姐,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当然是逼问你什么时候迎娶本小姐过门。" "你的父亲和哥哥在本家主休妾之前,不打算允你出嫁。" "这正是本小姐的好奇所在。"奢城儿美眸眯起,明艳照人的容陡然向前逼近一寸,"前一段日子你还在为那位扶襄姑娘神魂颠倒,怎么如今又为了这位天下至艳与银家相抗?难道是本小姐看人有误,原来左丘家主也是个多情的主儿么?" 左丘无俦冷道:"恕不奉告。" 奢城儿气撇嫣唇:"二哥近来与稽释颇有往来,父亲与大哥则与风昌城那边越走越近,本小姐这枚和亲的棋子落在哪盘棋上,实在是不好预料。左丘无俦,你认为他们非你不可么?" "如果本家主不是最好的选择,早在我百般拖延婚期的那时,你这枚棋子早该落进别家。" "最好并不等于唯一。" "你的父兄都是最聪明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叫万不得已?" "本家主会给他们需要的台阶......" 就是在两人唇枪舌剑的当儿,另一位娇客不期而至。左风将消息报来时,左丘无俦疑为幻听。 "你说......边夫人?" "是边夫人。" "边夫人?"奢城儿眼放异芒,"传说中,左丘家主的初恋情人么?我要看!" 在下人们的追随中,奢小姐一溜烟般跑远。 左丘无俦面如静水,问:"关于这个消息,二少爷事前没有听到任何风吹糙动么?" "属下没有接到。" "比起扶门,左丘无倚的确是弱了。" "大哥这么说,小弟要伤心了。"身后花糙丛中,左丘无倚如一只猫儿般钻了出来,"话说,大哥是听到我的动静,故意说那话刺激小弟的吧?" "说正事。" "大哥先看这个......" "无俦,久违了。"姿影绰约,香风飘渺,云国第一夫人芳驾莅临。 八一、一见无俦终身误(下) 隔着一道花墙,墙那边,枫叶如火,听得佳人声声笑。 "嘻,边夫人,很久以来,我都想和你见上一面。" "是这样么?" "总感觉你我见面的场景,应当很符合一句诗词的意境,似乎是......'总把新桃换旧符'吧?就如这季节,新老交替之际,总是给人感慨良多。" 娘唷。墙这边,金菊环绕,左丘无倚手中汤匙一晃,洒了汤汁满桌。 同桌用膳的左丘无俦睐他一眼:"安静。" "大哥。"左丘无倚压着嗓音,"放着三个女人在那边没有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 左丘无倚吃吃贼笑:"原来大哥好这口。" "这口?" "看妻妾斗法,很满足吧?" "别以己度人。" "......不然大哥为何放任这种......诡异的情形上演?" "很有创意不是么?" "创意?"不外就是新欢与旧爱,正妻与妾室的老梗罢了。 左丘无俦起身,大掌同情地抚摸了把二少头顶:"多用用脑子,别只把脑浆停留在风花雪月争风吃醋上。" "啊?什么......喂,大哥,等等我!" "给我安静点!" 墙那边,闲庭漫步的几位佳人皆听见了这个声音。 奢城儿嘟起嘴儿:"看来无俦是打算将我们几人空撂在这边,自己个躲清静去了。" 沉浸秋色的边夫人回眸:"无俦在你眼里,是如此浅薄的人么?" "不然呢?" "霍姑娘。"边夫人眼尾瞟向另一位,"你又是怎么看无俦的呢?" 霍阳低头垂睑,不胜娇羞:"妾身不敢妄议夫主。" "昔日霍姑娘为了追随无俦,献舞骊园,自检席榻,恁是豪放自由,如今得偿所愿做了无俦的妾室,便要扮演拘谨内向的绣阁闺秀,好是辛苦。" 霍阳面染怯色,呐呐道:"论及辛苦,边夫人才是,为了看望昔日的少年友伴,千里迢迢赶到启夏城。有夫人这般的至诚好友,霍阳打心底替夫主欢喜。" "呀呜!"忽地,奢城儿仰天长叹:"左丘无俦,我恨你!" 呵欠!左丘无倚鼻子泛痒,替兄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所以啊,大哥将奢城儿派过去,就是要用她的直来直往,去打乱边夫人的曲折迂回?" "她的心机城府,为女子中的罕见,本来瞳儿足以应对。" "这是没有扶姑娘情形下的另辟蹊径?" 左丘无俦微哂:"如此说法也没有什么不妥。" "奢城儿的直率彪悍属于浑然天成,瑶姐的八面玲珑堪称鬼斧神工,再加上那位胸有千壑的霍美人,这台三个女人的戏,不热闹都难。"可是啊,大哥,小弟还是要在暗地里说上一句:做你的女人,不易。 "边夫人,霍阳,你们都爱左丘无俦,是么?"奢城儿问。 边夫人淡笑:"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连答案也不需要。" "是么?"奢城儿探手,将一片飘飘然经过自己身边的红叶捏入指掌,"既然边夫人对自己的感情如斯确认无疑,为什么还要站在云王那边?" "你在说什么?"边夫人颦动黛色眉间。 "我在说,既然你爱左丘无俦,为什么还要做云王的细作?" 扶襄八二、一寸相思一寸(上) 哒哒哒……薄底小靴狠践地面,行走间豁豁生风,突然一个扬起,落在闭阖的门扉上。 "左丘无俦,命本小姐替你对付你的初恋情人,自己一个人在这间偏远的书房里无忧无虑,太奸诈了吧?" 将案上的羊皮地图慢慢卷起,左丘无俦问:"她怎么样了?" 奢城儿手掐腰肢:"她?哪个她?" 左丘无俦冷冷加睨,面无表情。 "没趣。"未见到想见的回应,奢小姐嗤了声,悻悻拉了把座椅置于身后,"一开始她当然是有讥有讽地否认,不过,估计是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已经暴露,本小姐又那样直接地把问题抛了出去,猝不及防地乱了方寸,显露破绽。" "你是她最不擅长周旋的那一类人。" "而且,你又将霍阳安排在旁边,引得她醋意大发,不自觉间先失掉了三分冷静,本小姐方有机可趁。左丘无俦,如此对待自己的初恋情人,不怕遭天遣……不过,你也正是因为不想太过无情,才动用本小姐出马,唉,难为你了哦。" 左丘无俦眸内一片沉沉静寂,未作回应。 "那你准备将她怎么办呢?刚刚她可是口口声声要见你一面。" "先放着吧,由霍阳好好待她。" "你……"奢城儿连连摇头,咋舌不已,"物尽其材,人尽其用,阁下真是位节俭持家的行家。本小姐再次确认,以你的为人,能够对一个在你身边埋伏了十几年的人做到这等地步,的的确确是一份法外容情的宽待了。" 左丘无俦走到窗下,揭开一层丝绒,抱琴在怀,微微吁出一口气:"少年时候,凭着一腔少年人的义气,为她与父亲撕破脸面,甚至离家出走,最后闹得实在厉害,父亲告诉我:若我不是左丘家的人,她便没了在我身边的理由。随即带我目睹了她与王室中人接洽的全程,那时……" 他顿住。 奢城儿咭咭怪笑:"是不是感觉天地无光万念俱灰?本小姐第一次听到父亲和哥哥拿我当货物般的讨论货卖谁家时,也是颇为受伤呢。哦,从各种层面上讲,这位边夫人都算得上你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可对?" 左丘无俦信手拨弄琴弦,不作理睬。 "嘿嘿,多亏了边夫人的万种风情,令你初识情滋味,也多亏了边夫人的别有用心,使得你脱胎换骨,成长为了如今大业至上的左丘家主…… "你的父亲和哥哥为你找好的买家有三处,你可知他们为什么将本家主列在第一选择?" 恁快揭人伤痕,小气!"不是因为你英雄盖世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么?" "他们对三方做了评估之后,认为联手之后,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本家主是唯一不会迁怒你错待你的一方。" "……呃?"奢城儿妍丽生动的五字呆滞了须臾,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这回事?" "再有,在他们看来,你我结识后相处得尚算融洽,更使他们坚定了这个念头。换句话说,他们对本家主的次次忍让,源自对你的那丝疼爱或者愧意。虽不能让你拥有两情相悦的美满婚姻,至少要保你一世无忧的荣华富贵。" 奢城儿百无聊赖地拍拍手掌:"真感动啊,感动。" "感动,很好,去做你应该做的。" "感激涕零么?" "本家主会给你的父兄一个下得来的台阶,而你也要在旁适时推波助澜。自然,在你不想嫁给嵇释抑或云王的前提之下。" 奢城儿秀气的鼻孔内冒出不够秀气的冷哼:"选你,也是本小姐掂量过三方的结果,若有可能,本小姐当然不想节外生枝……"瞳仁骨碌碌转悠了几遭,"好吧,本梁上君子且便利用父亲和哥哥这丝数量极微的疼爱也好,愧意也好,助你这一次。但方法,本小姐一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来。" "随你。" "哪怕本小姐找上阙国二公主?" "你找她?" "她是本小姐最强力的竞争对手不是么?如若不将动静闹得大一点,父亲和哥哥怎么会确认我非你不嫁呢?" "这个理由牵强了。" "真不好骗。"奢小姐手托香腮,狡黠扬唇,"我的目的,是想见见你的那位心上人。我想,这世上想见她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将左丘无俦迷得三荤五素的扶门细作,应该很多人都想见上一面。但其中最有资格的,是与你有婚约的本小姐对吧?" …… 默然了许久,久到那位小姐几乎失去耐心,左丘无俦方发声轻笑:"你认为惹点风波会将她引出来?" "难道你不想试一试?" 又是一阵沉默,他道:"随你罢。" 她不会出现,他知道。 希望她出现,他也知道。 迫切地,焦灼地,寸心成焚地希望…… 他已然不可救药。 扶襄八二、一寸相思一寸(下) "有意思,叶国的太子妃的信中和阿宁传回来的居然说得是同一件事。" "说了什么?" "有关阙国二公主与……想听么?" 扶襄停笔,以笔杆抵住额头,叹道:"阿粤。" "好好好,奴婢知错,处理政事时间不该cha科打诨,容奴婢禀来,王后娘娘。" 成为原国王后的扶襄,按照与冉悫事前达就的协议,除去每月的初一、十五需要在宫人的面前佯作王、后合衾,全然不必接手原王后宫,平常时日住宫外的"梅窠居"即可。自然,此一处挂某位边缘王族子弟名下的宅院也是原王所赐,混迹于各家达官贵人的府第之列,距离宫廷不足五里之遥,快马加鞭半刻钟到达,竟是大隐隐于市的绝佳之所。 "这可是本公子的第一爱巢,本公子的忍痛割爱交予小襄子,就由你在此收集四方资讯,估测天下大局罢。"彼时,又以冉轻尘自居的某人大剌剌道。 忍痛割"爱"?那当下,她真的很想告诉他,原本他不必作任何割舍。不过,事实已然造就,一经选择,痛便痛了,大家各自承担罢了。 此刻的她,承担的亦是选择后的所有。 "之前,阙国二公主为了算计阿襄,曾主动找上左丘无俦提出联姻计划的不是?这个计划成功逼走了你,也打动了隐在暗处的左丘一族的长老们。虽然与银川奢家的婚约履行已提上日程,却并不妨碍左丘族人对这个计划的兴趣,由明处的左丘无倚积极联络,促进这桩计划的顺利实施。于是,就在前不久,左丘无倚与阙国二公主会晤的当场,银川奢家的小姐破门而入,大闹了一通,惊动了大群人围观。叶国太子妃的信到此为止,而阿宁写来的则详尽热闹得多,奢小姐不仅揪着左丘无倚的脖领逼问原委,还与阙国二公主吵得如火如荼,甚至指着鼻子骂道:你当你还是那个能够做阙国半个家的二公主么?天下人都知道阙王新得了一位王子,整个阙国已经有了接手人,你这位公主的陪嫁除了金银珠宝还能有什么么?论及那些,本小姐会少于你么?" "……怎么可能?"扶襄半信半疑,"这等作派,怎么听也不像是一位地方诸侯千金的罢?" 扶粤秀眉拧结,道:"是呢,感觉上,更像是一个成心寻衅滋事的街头混混之类,我还以为千金小姐与一国公主的争风吃醋应当更有层次才对。" "阿粤……"扶襄哭笑不得,"你似乎放错了感兴趣的地方。阿宁特地递这样的消息回来,理当有用意所在,信中还说了些什么?" 扶粤向下翻看了一番,将那三页的信笺扬得哗沙作响:"我看阿宁的用意是为了让你开开心而已,否则比拟必写得这般色彩纷呈文情并茂……" "阙国二公主与左丘家走得这般近,对风昌的云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倘若事态继续发展下去,云王那边必有动作出来。" "……不愧是阿襄。"这封信摆明了是阿宁写回来给她们解闷开怀的,而阿襄的视角永远比她们来得高远开阔。 "叮嘱阿宁近期将目光投注在风昌城,给叶国太子妃回信,多多关注处在叶、原交界处的银川。" "好。" "然后,把阿宁的这封亲笔信呈给原王。" "咦?"扶粤困惑,"为什么?" "见字如见人,聊解他的相思苦。" "……"是见字见不到人,平添诸多相思苦罢?阿襄是有意摧残那位原王的幼小心思么?收回前言,阿襄小气起来,她们也是望尘莫及。 扶襄八三、养兵数日用一时(上) 云国之北,原国之东,叶国之西,进入深秋季节的银川,在外人眼中,依然是终年弥漫的雾霾,永不消尽的迷瘴,直若一道天然屏护,使得有"寸地皆银"之说的银川成为如今独立王国般的方外世界。而这处界域内的居民的剽悍及对毒物的擅长与应用,更使它披上几分神秘的诡异,令人望而生畏。 "那个地方……能发生什么事情呢?"站在叶国边界一座不高不矮的峰头上,穰永夕紧攒着柳眉,道。 在她身边,立着脸色不喜的叶国太子沈括:"你挺着五个月的身孕,执意随本太子巡查边疆,又说要看什么风景攀上这处,就是为了那个地方么?" "是啊。" 沈括哼一声:"你对那个女人的话,还真是奉若圭臬,几时见你对本太子如此顺从来着?" 穰永夕眉结稍松,冁然道:"我想知道她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那个女子又与你何干?" "我也希望这一生永远都不必再与她发生牵扯,可以陪着你,陪着我们的儿子,安安稳稳地活到老。" 沈括脸上透出薄薄的红意,咕哝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穰永夕眼角瞥向丈夫:"太子爷还恋着那个椿风楼的妤姬么?" "……你怎么又突然说起这桩事?"这女人破坏气氛的本事与日俱增是不是?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来,就突然问一问,太子爷不想说,全当臣妾没有问过。" "你放心……"沈括的话迟迟疑疑,吐出去进浅若无物,"在你生产之前,我不会接她进府,这个孩子嫡生长子的身份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这样啊。"穰永夕轻点螓首,笑靥柔柔溢开,"臣妾知道了。" 所以啊,扶襄,尽管在你的面前作出饱受宠爱的幸福模样,我却最需要借用你的力量,因为,我实在不晓得我们母子的未来在何方。 "行了,这地方风大,待久了对你身子不好,走罢。"沈括伸手揽着妻子腰身,向软轿处行走。 "好,"穰永夕的眸线犹在银川的方向流连,喃喃自语,"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事情呢?银川……不过是一个银川而已……" 沈括锁紧眉头,没好气道:"能有什么事?无非是银川的二当家与原国边防军打起来,纵算发生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值得你替那个女人打探?" "银川的二当家?" "是现任当家奢伯的二弟奢仲,父王曾说那人天性凶残好战,因所住的区域恰好与原国毗邻,常以扰袭原国边界为乐。" "原国好歹也算大国,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我在军司的情报簿上曾读过,奢仲的毒蛇军之歹毒天下罕见,想来原国也是忌讳这一点罢。走了走了,你为那个女人的一句话如此拼命,真是令本太子不慡……" 穰永夕回头又望银川一眼,钻进软轿,轿帘入下后,由袖袋内取出随身小毫,以舌润了笔尖,在一块素帕上匆匆挥写,只须回到下榻的驿所,即可千里传书。 如此巨细靡遗,如此热烈积极,是她与扶襄重逢后方唤醒的进取。当年自己的母亲未为自己做的,她将为自己的儿子殚尽全力。 大约十日后,飞鸽传书到达鹤都梅窠居。 "银川的毒蛇阵?"扶粤讶呼。 扶襄仰首:"有什么不妥么?" 扶粤满脸嫌恶:"'蛇'已经足够使人不寒而栗的了,还在前面加上一个'毒'字,后面加上一个'阵'字,这毒蛇阵该是多么令人恶心的存在?" "菊使阿粤最可爱的便是这个地方,竟然怕蛇?说出去谁会信呢?你可是……" 扶粤掩耳大叫:"不要提那个字,单是听到本大人就已经是全身的鸡皮疙瘩了!啊啊啊……" 扶襄先愕后笑,继而是拍案大笑。 不成想,两三天过去,扶粤对'蛇'字惊魂未定,冉轻尘在美婢簇拥下敲开了大门。 "银川的奢仲又在骚扰我原国边界,怎么样,我的王后,可以让朕见识一下你的实力了么?" 扶襄八三、养兵数日用一时(下) 银川与一号的渊源,正是起自银川蛇阵。 多年前,云国、银川边境也曾摩擦频繁,嗜武的两方迅速将最初的的边民斗殴演变为浩大的流血事件。银川人理所当然地使出杀手锏,是以,傲视各国的云国军队惨遭蛇噬,损失之惨重前所未有。初出茅庐的一号奉旨赶赴至云、银战场,采以火攻计略,重挫银军,奠定军神名声的雏形,银川蛇阵的不败神话亦告终结。 "既然有这个成功战例在前,我们为什么不能拿来借鉴?"翻阅过扶宁编写的《银川纪史》,扶粤问。 扶襄秀眉困锁:"你仔细读云、银交战那处的记载。一号以自身作诱饵,将群蛇引至地形凹陷的桐木林内,以烈火焚之,与此同时,全身密缚、脸覆密罩的云国兵士以石灰粉扬洒四内。桐木多油易燃,凹陷的地形令群蛇易入难出,而扬洒的石灰粉及时遏制了毒蛇遭焚时的毒气漫延。这场战,看似简单,实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眼下姑且不说其它,先看原国与银川毗邻的地理志上,有哪一外长有地势凹陷的桐林?" "啊啊啊!"扶粤蒙头,"每每想及所谓蛇阵群蛇蠕动的样子,我都想尖叫。阿襄,求你快点了结这场战事。" "我也在想,你这个模样,不知情者还以为蛇是你的克星……" 克……星么?她凝神思索,忽尔扬眉释笑:"阿粤,我们去军营!" "做什么?" "练兵!" "原王不是催你尽早出征?" "所以才要练兵,练兵几日,言能用上一时。" "……"不明白。 扶粤的茫然的纠结,一直维持到与银川人短兵相接。 一身月白戎装,立马"冉"字军旗之下,目注对面青黄糙色军服的银川人,扶襄道:"晁丰。" 后者应声出列:"末将在。" "战鼓响起时,你率左路人马抄绕敌之右翼,以浸过雄黄的箭直射对方穿着水红驱蛇衣的兵卒,放过箭后,当即回撤!" "得令!" "孟大虎。" "末将在!" "你率右路人马抄敌之左翼,将雄黄泡过的糙绳沿路抛洒,遇敌不可恋战,点燃糙绳即回。" "得令!" "各位务必记得,对敌方每人身上均携有十几条以上的剧毒之蛇,你等甲胄、马匹虽皆涂了避蛇的药酒,仍不可近其身三尺之内。" "是!" 身为战将,最能使他们由衷称服的,自然是战场上的王者。原国诸将由郎硕口中得知扶襄以往战绩,又亲睹素常训练中此女对各种战略的娴熟,部署运筹时的从容,更甚,她如今乃是一国王后,不可违拗。如此种种,诸将焉敢再有放肆? 扶襄举起扬声:"击鼓!" 鼙鼓之音,彻天大作。 杀伐之声,破宇而起。 靛蓝兵服的原国兵士,与糙绿战衣的银川人马,迅速汇涌聚拢,当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且不管是敌是我,皆为血ròu躯体,陷身战争泥潭。 几日的演练,今时实战。 雄黄为蛇之克星,有其阻路,群蛇蠕蠕不前,阵法难成,没有了毒蛇为伍的银川人马,心动摇,战力大损。反之,原国兵士无蛇可畏,手脚全无顾忌,精神得以抖擞,斗志昂扬,奋力杀敌。 此下,一靡一震,胜负不难想象。 扶襄八四一手江山一手卿(上) "王后……不,在军中应称军师才对。军师,末将敬您一杯,以前说话不经大脑,多有得罪,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与咱粗人计较……" "军师,末将也敬军师,先前的那些拙话粗话,请军师多多包涵。" "军师,末将……" "军师……" 庆功宴上,诸将对扶襄无不极尽恭敬。 与银川摩擦不断的数十年间,边境军民饱受银川毒蛇阵威吓,始终居于下风被动挨打,今日这场大捷令得原军上下多年沉霾扫尽,终得吐气扬眉,怎一个痛快了得? 扶襄以茶代酒受了几回礼敬,道:"各位将军,今日虽有小胜,但银川尚未撤军,我等不可轻忽。此捷虽能振奋士气,却不可因此轻敌,还望各位有所克制了。请待大捷回朝之日,各位将军再大碗尽兴,大口吃ròu。" "好,军师慡快,咱们也利落,喝尽杯中酒,大家各回营帐,严阵以待!" "对,对!待明日,杀银川弹丸之地的狂妄小儿们一个片甲不留!" 诸将兴尽而散,扶襄独处中军帐,向窗外道:"窗外的那位,倒悬了那么久,还舒适么?" 案上的灯花微闪,一个人影已四平八稳地稳坐案前:"那般喧哗的时刻还能捕捉到本公子的声息,小襄子好可怕。" 扶襄眉不抬睫未动:"不奇怪,只不过轻功恰好是我的长项而已。反观阁下,在自己的国土上,自己的军队中,自己的将士前,玩这等躲躲藏藏的游戏,不愧是怪人一枚。" "此时本公子的身份可是那个逃脱帅职挂印二区的不良王族子弟,自然要东躲西藏方算得上合理……"忽地面色一正,他郑重其事道:"闲话少叙,小襄子,看方才的情形,诸将对你已是心服口服,本公子要恭喜你获得了诸将信任。" "闲话少叙么?既然如此……"扶襄支颐,眸角睨挑,"轻尘公子要不要帮扶襄做点适合夜深人静的正事?" "……呃?" 夜入三更,轻尘公子受军师派遣,潜入银川敌营,从主将奢仲的c黄头取回了一只长条木盒。 "小襄子如何断定里面一定是银川将领的防毒药?" "银川军虽然擅用至毒之蛇,就算再怎个驭蛇有术,也难免有差池时候,防毒的药必不可少。"打开长盒,扶襄以带着隔绝手罩的纤指捏起一粒丸药放到鼻下嗅了嗅,"待阿粤回来,便能分辨是真是假了。" "你想按方配制?其实大可不必,每与银川交战,军中上下都配有宫中擅毒的御医赶制出来的避毒解毒之类的药粉药丸……" "那么,亦有克毒的么?" "克毒?" "银川对蛇毒的钻研必定名列各国之首。他们的高级将领既然随身携带此药,必然不仅仅是泛泛解毒的用途。待阿粤检验过个中配制,以她的医术,不难找出其中的 主药,这主药也最有可能是彻底诛灭毒蛇阵的天敌。当然,为求事半功倍,最好还能捉一条活蛇回来。" "活蛇?"冉轻尘的眼角抽了几抽。 扶襄美眸眄去:"轻尘公子怕蛇么?" "……不喜欢而已。" "晓得了。"她不予置评,目光转回到药丸的初步判断上。 "小襄子……"冉轻尘望着这张在灯光下越显娟秀清柔的面孔,缓缓启齿,"本公子这趟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请讲。" "我要去追阿宁。" 扶襄指尖一顿。 "原王答应你的,他不会违背。但本公子对想得到的人,也不想放弃。" 扶襄八四一手江山一手卿(下) 轻尘公子话落后,扶襄保持这颦眉思考的姿态,一时未言。 冉轻尘耐心等待。 "阁下的决心似乎坚定得紧呢。"在帐中的空气开始多出几分凝重意味之际,扶襄娓娓细语,"既然阁下想钻当初的空子又想取得扶襄的认同,就暗扶襄的意愿做一件事以交换罢。请二探敌营,偷一条活蛇回来。" "什么?" "行前且记服用解毒药,涂避蛇的药酒。不然,被那小小的东西咬上阁下一口,滋味应该很不好受。" "……"冉轻尘打了冷颤,俊脸白了又白,嘴角扯出干笑,"真的假的?" "做了这件事,阁下可以不必有任何负疚地打翻先前的承诺去追求你想要的女子,不好么?" "好是好……但是,一定要如此么?一定要去偷蛇?本公子可以为小襄子做别的事……" 扶襄稍加沉吟,道:"的确,偷蛇不必非阁下不可。" "对罢对罢?本公子可以做别的……" "其实,阿粤方式最适合偷蛇的人,她不必徒手涂什么避蛇的药酒,事前服用解药,捉蛇也不必担心被蛇牙所噬,你道为何?" "……为、为何?" "因为扶门菊使精通驭蛇之术。其实,她不必去偷,站近五里,就可以将蛇唤来,只是一唤百唤,近处的所有蛇都将聚集过来。想想万蛇蠕动的样子,很令人兴奋不是么?有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批剧毒蛇聚集一处,她不怕,怕的是原国的兵士受蛇毒害。如果她玩得太高兴,招一堆美女蛇到阁下的御c黄上为您侍寝也说不定。" 窗外吹来习习清风,调调皮皮地钻进了轻尘公子的领fèng,些微寒意不期而至,俊秀的脸孔呈现一丝扭曲:"小襄子你当真有趣,嘿嘿,有趣,有趣啊有趣……" 扶襄笑颜可掬:"这么有趣的话,我这就可以将阿粤叫进来,请她给为你唤上一堆来聊作消遣……" "不必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冉轻尘摇头摇得唯恐不及。他终于切实明白,扶门何以对这四使穷追不舍。梅\兰\竹\菊四使,对这乱世中任何一方势来说,若不能为己所用,必是己之大患,但是一个扶襄,即能扶国覆国……但凡聪明者如果不能将四使一举歼绝,便绝不能让自己成为他们的敌人呐。只是,这……万蛇蠕动……一堆美女……蛇?!啊呦呦 "轻尘公子虽然分身有术,可归根究底,真正的身份还是那位一国之君。一国的安危和一己的私欲孰轻孰重,即使早已估量明白,也有情不自禁之时,扶襄不是不可以体谅。扶襄没有自大到认为阁下的国家安危系于扶襄一身,但你我既是合作者,最大的约束即是对彼此的诚信,我想,我定能恪守承诺。阁下大可在扶襄不知道的任何时候去做阁下想做的人和事,怎么做及做什么,尽可自便。" 好精利的一张嘴,将话说到这份上,摆明杜绝了他一手江山一手卿的可趁之机。其实,在他点头的伊始,便开罪了这个小女子。经过这许多日,他已有所参透,那时若是另一选择,凭扶门四使间的羁绊,小女子也会甘心留下。而如今,能够留住她的,只有双方的合作契约而已。 "小襄子是最想见到阿宁幸福的罢?我向你保证如何?若事到如今,能给予阿宁幸福的人不再是我,我会识趣退下,绝不徒增她的困扰。" "阁下,尽可一试"她也想知道事情的下一步走向,也想看看这位原国君王的情爱功底,倘使阿宁能够斩获快乐,她让上万步也无不可。 扶襄八五隔海相望聊弄弦(上) 结果,冉轻尘仍免不得又走了一趟敌营,献上活蛇一尾。 因为,扶襄有云:"想要人让步,又想维持原有的协议,焉有不付出代价的?若阁下连这点事也不能为阿宁做,我很难相信你给她幸福的保证的依据在哪里?" 凉着脊背破着头皮缴纳了所谓"依据",原王冉悫将国事托付辅相,后宫交由两位御前侍政良辰\美景,再度称病休养去也。 "原来你们四人是原王的女官,而且是三品的侍政。"时值初一,王后寝宫内,扶襄第一次拿起后宫名册,自省自己这个王后当得委实不够称职,到了今日尚未明了原王的后宫分布明细,于是也首度悉知所谓四位美婢,竟是四位享用三品俸禄的女官大人。 美景提袖研墨过后,双手递上一根签审所用的中豪:"先前王上后宫封册的娘娘里面,没有人够得上主理后宫的品级,所以将我们四个封为三品侍政,每一次王上远行,总有两个留下打理后宫事务,偶尔四人一起离开,那肯定是王上有意放水养鱼,让前朝与后宫某点攀结上的苗头茁壮成长以利根除。如今宫里有了王后,虽然您平日不必理会这些繁琐俗事,但各项事务最终的决断还需王后的凤玺签盖,奴婢们以后少不得要劳烦您呐。" 扶襄一目十行,打那些个各宫月例给养供需的目录上浏览而过,边提笔批注,边道:"如此毫无瑕疵的公平分配,细致入微,难怪冉轻尘能够毫无顾忌地说走即走。" "王后速读的功底比赏心还要来的厉害,奴婢们这下记得了,可不敢在王后娘娘这边耍花枪。"良辰奉上香茗,笑道。 "你们是冉轻尘信任的人,又哪有必要蒙混我这个挂名王后?说起来,前朝那位辅相大人被王上委托主理政事,相必也是极得信任的罢?" 良辰目光游移他处,将签审完毕的文折撤下。 美景浅笑吟吟,换来待签的另叠,道:"魏相视王上的舅父,是为德高望重的两朝老臣。" ……嗯?这情形,是两位美人女官对她心存戒备的意思么?扶襄闲挑娥眉,放弃了迂回:"我想知道的是,我能否请那位辅相大人帮一个忙。" "请魏相帮忙?" "原国与银川的边境之战目前虽处于上风,但以银川与左丘无俦有姻亲盟约,说不定明日的敌人便是左丘无俦。" 良辰一惊。 美景赫然:"奴婢们也真是愚蠢糊涂,王上将最主要的军司都尽交由王后,奴婢们还在这边小家子气的左掩右藏,实在可笑。但不知您要请魏相帮什么?奴婢们能做什么?" "请魏相在邦交上为左丘无俦增加点麻烦,使他无暇顾及银川这块弹丸之地。" 良辰、美景面有难色:"您有所不知,魏相谨慎保守,处理国内各项事务并无不妥,但在外交上不够圆润通滑,未必能助您一臂之力。" "你们替我约魏相见面即可,至于如何cao作,我会向魏相面授机宜。" "……奴婢们知道了。"这就是王上不惜以王后的荣耀圣邀加盟的缘由么?她们向来以自己不属于以色侍人的花瓶为傲,然而,在她们以后宫女人的心急心机盘算谋划时,这女子想的是国政间波澜壮阔的对阵游曳,相形之下,她们仍是太多微薄狭隘了呢。 两日后,两朝元老的魏相也经历了良辰、美景这番心理蜕变,对自家王上选择的这位王后首表忠诚。 "老臣谨遵王后懿旨,戮力达成使命。" "有劳魏相了。" 无俦,不好意思,你我的沙场相会如今为时尚早,就请你的红颜知己们醋海生波,为你增些乐趣罢。 扶襄八五、隔海相望聊弄弦(下) "原国官绣坊为何暂停了阙绣的订单?难道又是被叶绣给抢了生意?" 阙国的深秋,晨曦初透,寒气浸骨,主管财司的二公主穰亘夕特地赶到大公主的公主府与长姐共用早膳,为的是昨日晚间刚刚得到的那个令人不甚愉快的消息。 穰常夕在心中打了个腹稿,方道:"对方商使道:因原国与银川的开战,致使边境运输线有所闭塞,一旦恢复畅通,即重履两国商约。" "听起来就是借口无疑。"二公主眉横不耐,"银川那个小小的地方不过是原国东境线上一点,且我阙国与原国的毗邻处在其西南边线,因为与那个小地主的开战将边贸推迟,姐姐不觉得原国人这个说辞太过牵强了么?" "银川"两个字,眼下似乎正是小妹的雷点呢,那接下来的岂不是更要把这颗雷引炸?穰常夕额角隐隐泛痛,却也不得不将话题继续:"原国封锁边境应该不止是为银川,而是可能参战的左丘无俦……"不出所料,二公主瞳仁内两簇忽的蹿出来的火光真真不容人忽略呐。 "左丘无俦如今所辖的云国南域虽未与银川接壤,但若他在原国的东南边境发难,原国人仍需要焦头烂额不是?由此想,停止边贸锁边境严阵以待,也是情有可原的。" 穰亘夕眸光成刀,冷笑问:"姐姐也认为,左丘无俦会为了那个……那个蛮荒之地出兵?" "六七分的可能。" "为什么?" "盟约是一方面,野心是一方面。不过,左丘无俦因为公开纳妾,与银川奢家产生龌龊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会不会出兵,以及在何时出兵,各国都在翘首观望。当然,左丘无俦也不是毫无顾虑的,一旦与原国宣战,就须时时戒备的是风昌城的反扑。" "风昌城……" 宫婢端来膳后濑口水,穰常夕以帕子掩着漱了口。眼角一刻也没有离开小妹显露峥嵘的面容:"一旦碰上左丘无俦的事情,你总是要费尽思量呢,亘夕。" "……长姐指的是什么?" "过了下个月的生日,亘夕就要十九岁了吧?你准备把自己的妙龄花季皆枉付在一个从未将你看在眼里的男人身上么?" 穰亘夕蓦地站起:"亘夕告退……" 大公主语意淡淡:"看,提到那个人,你连最基本的冷静都不能保持了,所以才会受那个蛮族女子的羞rǔ……" "长姐!"穰亘夕的容色丕变,"连你也要取笑亘夕?难道长姐得不到的人,亘夕也不能得到?我……" "如果你此下心平气和,便能听得出我的用心。"大公主不是没有懊悔的。如果她没有特意带小妹去见左丘无俦,如果她从不曾认识左丘无俦,或许,此刻的小妹不会泥足深陷于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中,做那些徒劳的奔徒,无果的拼挣…… 穰亘夕垂下头来,双手掩面,颤声道:"亘夕不是姐姐。姐姐因为太优秀,从小到大到手的东西都是别人自动奉上的,反之对于不能顺遂得到的,为了不想遭受挫折,从不主动争取。亘夕只是在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不期望姐姐的帮助,只求你的体谅,也不可以么?" 唉…… 家事国事缠身,穰常夕也觉疲惫,幽幽道:"好吧,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不会再拦你了。可你必须记得一点:任何时候都不得有损我阙国的利益。一旦触了这条底线,亘夕,即使是你,我也绝不会原谅,也绝不纵容。" 风吹秋意染林木,明知无情,付以春风痴望,到头来,枝叶凋零,空怀悲鸣。亘夕啊,你的左丘无俦之毒已经浸入骨髓,连姐姐我也爱莫能助了。 扶襄八六、你方绸缪我方雨(上) 风昌城。 居安殿内,云王狄昉接见过几国来使之后,勉强端了半日的和煦微笑化作阎罗面相,抬手将案头的镇纸摔了出去,咆道:"去去蕞尔小邦竟也敢在朕的面前露出那等嘴脸,真真是不知死活,不知死活!" "王上息怒!"琉璃材质的纸镇击在殿下的玉柱上,恰如王者支离破碎的理性般,在颤巍巍跪了一地太监宫女头顶崩裂飞落 阶下的左相崇仁觎得君主骇人神色,斟酌了下措辞,道:"微臣认为,那些势利小国不足为虑,王上若当真不想容他们,一万兵马既能……" "左相。"狄昉目中火星淬溅,"你以为朕这通火仅是为了那些虫蚁之流么?" 那么,也不可能是为了梁国使节此行出访三国将云国列于第二的举措……梁国?崇仁忽地恍悟:"梁国使节刚刚提到的在离开阙国之前听到阙国公主示好左丘无俦一事……" 可是,就算如此,同类资讯并非第一次得悉,王上何以爆发至此? "朕本以为许以贵妃之位,即能满足银川奢家的胃口。如今看来,银川那边到今日犹中意于与左丘无俦结盟。而一旦两家结盟形成夹角之势,局势不难想象。如果其触角再伸及阙国,朕要到何时方能收复失土?" 难怪了,与银川的结盟受阻,引得王上对左丘无俦这个心头大患的焦虑加剧,又经各家小国使臣与往昔相比有失恭敬畏惧的言行的火上浇油,适才方会瞬间盛怒。崇仁一番体贴君心的思量后,道:"纵然不必拉拢银川,也有使之不与左丘无俦结盟的法子。" "嗯?" "昨日枢密院送来的呈文上,道银川傲视各方的毒蛇阵在与原国的交战中遭遇重创,损伤之惨痛前所未有。情形继续演变的话,银川必然求助左丘无俦。而若左丘无俦自顾不暇,见死不救,两方的结盟自会不攻自破。届时,我云国在银川和原国间居中调停,令银川感恩戴德,岂不美哉?" 狄昉面上的怒意渐形消减:"左相认为出兵的时机到了?" "的确嫌早,臣以为不妨暂且交由别人代劳。" "这个别人是指……" "臣想,那位痴情的阙国二公主特意要梁国使臣带这样的消息过来,倘若迟迟不见我阙国行动,必定会按耐不住了罢?" 半月后的启夏城。 银川的求援信摊开在桌上,另一起突发事件也递至左丘无俦跟前:两支神秘人马分别袭击东北\东南边境。 "神秘?怎么个'神秘'法?"对于左丘无倚嘴里冒出的词组,左丘无俦掌心泛痒,直想一手挥落,"你身为暗门首脑,认为只是这两个字可以成为对本家主的交代么?" 左丘无倚抱头叫屈:"两边的袭击者均是大致五千人左右,一身黑色衣甲,没有旗号,没有标识,没有战鼓,进攻时甚至不发杀声,整齐划一的步伐全不似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且领头的又以帽盔挡了整张脸。小弟以'神秘'形容,并不为过嘛。" 左丘无俦愣了愣:"这表示对方不想本家主晓得他的来历么?" "可不是?" "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嵇释、王上,以及其他想浑水摸鱼之辈,都在嫌疑之内。" "等于没说。" 左丘无倚受不得兄长的鄙夷瞪视,"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用两拨人马,目的无非是为了阻止大哥与小弟兵助银川。大哥试想如若不助银川,谁是最大得益者?" "原国?" "这个……与银川开战的原国不太可能冒着授大哥以柄的风险率先出兵。" "王上?" "六分可能,既欲阻止结盟,又不想当下宣战,虚虚实实,混淆视听。" 几乎同一时段,鹤都城。 "云王按兵不动,阿襄觉得阙国二公主动用私家卫队做出的小打小闹能够挡得了左丘无俦对银川的支援么?"携讯返回的抚宁问。 "已然不算小打小闹了,她居然能使嵇释允许她将私家卫队潜入越境,不小的本事呐。"扶襄深感过去有几分低估了这位公主的能量,"况且,我并没有吞并银川的打算,只是需要这位公主替我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扶襄八六你方绸缪我方雨(下) 越国。 嵇释挑兵自立半年,初期以迅雷之势将领地扩允至越国版图的四成,近来却放缓了侵吞的步伐,停居于越国东部要枢沿密城。在世人眼里,这位为父起兵的昔日世子似乎开始享受起一地之王的乐趣。 今日,静王爷一根玉簪别发,一袭水色软锦常服,一身的优雅俊逸,在沿密城的王府内,沏茶待客。 "为了助公主追得如意郎君,本王这个朋友当得恁般地令人感动,这应该叫做仁至义尽了罢?" 穰亘夕怫然道:"当真想令人感动的话,阁下又何必在我五千人的后边暗伏兵马?导致本公主的戍卫将军一直担心被人从后包抄,一再向本公主请求早日撤出越国境内。" 嵇释叹气:"午饭呐,虽然是本人自己放人进来,但是有五千人在本王的边境上活跃,总是要派人看着方可高枕无忧。不然另外五千人本王可曾过问?" "那五千人现今处于越王的领域内,纵然你不理不问,也无法留得过久。" "为何?" "为何?!"穰亘夕秋波娇横,"静王阁下如今和越王处于战争中,本公主的那五千人虽然依据阁下对当地地理的熟谙由越王边防军的防卫死角钻了过去,但被对方察觉也是迟早中事,本公主当然要在事发前将人撤回来。" "嗯……"嵇释扶颌沉吟,"细想下来,路已经探过,及早撤退并无不可," "……什么?" 他淡噱:"朋友都是互帮互助的不是么?本王替公主做了恁多事,讨还一点人情不为过罢?" 二公主怒侵粉颊,声色皆厉:"若是那条路有什何凶险,本公主的五千人岂不……" "做任何事总是要有相应代价,纵然是贵如公主,也不可一味不劳而获。" "你你你……"你了半晌,气急攻心的二公主实在寻不到一针见血的回击措辞,拂袖而去、 嵇释兀自品享好茶,闲怡依旧。 "王爷。"从旁伺候的嵇南满心费解,"这位阙国公主不是个善茬,王爷何必一定要把她给得罪了?留待后用不好么?" "本王这么做,正是为了发掘出公主的最大利用价值。"嵇释眸内幽邃如井,唇角却是愉悦扬起,"本王心情好,准许嵇南猜一猜:这个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这……奴才哪猜得出来?" 的确心情不坏,嵇释谈笑风生:"说实话,与她打交道打了数年,本王烦了也是真的。这位公主殿下动辄找上本王的习惯已养了多年,一旦失去了本王的襄助,势必另图门路。在如今的阙国有了一位名正言顺的王子,而公主的分量将随着王子的成长愈来愈微的势态下,为增加与左丘无俦联姻的筹码,她不得不做各样的努力。本王期待她努力的成果。" 顺着主子开辟出的思路,嵇南试着揣度一二:"如果她为了争左丘无俦去争权夺势,一是阙国将会乌烟瘴气,而是左丘无俦那边多了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可是,万一左丘无俦把人娶了……" "这个女人入不了左丘无俦的眼,纵使有一日娶了,也给予不了宠爱。若有那样的情形,以这位公主的性格,很难不因爱生恨,届时手段不是更加剧烈好看么?"总之,天之将雨,交由他人绸缪,我方权且他顾矣。 扶襄八七、波探云诡不见君(上) 原国与银川的边境摩擦,在原国取得一场大捷之后,虽有几场互作试探般的小规模擦火断续发生,彼此却再末进行正面对决。如这般不和谈不决战的僵持,只因双方皆在等待一个决定战局走势的变化。 银川等得自是左丘无俦的参与。 而原国等得—— "明天,应该可以试一试效果了。" 以冉轻尘献上的那丸药和那条蛇为素材,历时半月.扶粤的研制告毕,即时投用于实战。翌日,交战过后的战场上,遍地蛇殍累累。 这一回,使得银川人真正畏惧。 以往,无论是火攻还是雄黄,损失得蛇群仅是投入战场中的寥寥郎分,动摇不了毒蛇阵的很本。而当此次战中装扮奇特的原川兵士手无利刃走入阵内,两手挥洒挂在胸前的坛皿内的粉沫之后,任驱蛇的笛声如何嘹亮,群蛇皆萎靡不动。第二日,蛇体僵直,全无了声息。 这不是克制,而是根除,原国人有了根除毒蛇阵的"法宝"。 经此,银川人等不及左丘无俦的支援,族长奢伯亲书求和信,息战和谈。 "银川人在我边境嚣张已久,我边境居民饱受其苦,如今王后破其毒阵,灭其气焰,真真是可喜可贺!"魏相将求和信面呈王后,难掩喜色盈面。 扶襄浅晒:"和谈事宜自是魏相全权打理。本宫虽受王命暂代军司,却不会僭越职贵,于涉国政。" "微臣明白,微臣请王后示下,我原国既为战胜方.自是掌握主动,这索赔的分才该如何拿捏?" "银川地产丰厚,魏相定夺就好。" 意思是可以为死去的原国兵士儿郎讹一笔安家的抚恤了么?魏相心花怒放:"微臣还有一事,近来各国外使纷纷求见微臣,请求高价求售摧毁银川蛇阵所用秘药,微臣已一一婉拒。" "魏相见机行事罢。" 一盏茶后.魏相告退。 扶襄起身徐步,推开两扇拒闭寒气的雕花檀窗。 原国痛殴银川的事已经传遍天下,受了这通暴打的银川可咽得下这口气?是依附于人,还是韬光养晦?这个微妙的扶择,又将引发怎样的微妙格局? 在这个已经到来的寒冬里,令人期待呐。不过…… 这个冬无还真是冷呢。 没有风,也没有雪,惟余冷,彻骨的冷。 熨贴掌心的紫金暖炉,散发着抵消指间寒气的暖意。只是,这份暖意无法抵达心脏,心脏的某处,仿佛有一场终年不歇的寒风骤雪。 冷。 "阿襄,怎么开窗站着?不冷么?"扶粤送了魏相出门返回,讶问。 "冷啊。"她笑,"过不许久,原国要开门迎客了呢。" "迎什么客?" "一向中庸平淡的原国,突然做出击败银川迫其首脑低头和谈的壮举,顺理成章地会进入各家风云人物的视线,拉拢,还是覆灭?总要评估过后再来判断罢。" "风云人物么?"扶粤挤身过来阖严了窗,又把她摁坐到炭炉前的圈椅上,"左丘无俦?还是嵇释?" "虽然那两位是最应出现的,但各有手头急事的他们应该不会恁快抽出身来。我想,第一位有分量的客人,将是阙国的大公主。" 本就与原国姻亲相连,又有叶国太子妃推波助澜,若不出所料,阙国大公主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呗。 容她抱以期待。 扶襄八七、波探云诡不见君(下) "意外啊意外,这应当本年度本少爷最意外的事了!" 顶着飒飒冬风,踏着薄薄积雪,左丘无倚冲进几长书房,将一份簿报呈到案头,嘴中一径地大呼小叫。 左丘无俦拈起扫了两眼,道:"银川低头了?" "奇怪罢?"左丘无倚眉头攒得死紧,"当年大哥带兵与银川作战,虽然大胜,但前前后后也拖了四个月之久,这一回原国不过月余便使得奢伯、奢仲这对凶悍兄弟低头认输,实在不合常理。" 左丘无俦将簿报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此次的原国主帅何人?" 左丘无倚一怔:"没有写?"收到属下的传书,他匆匆看了第一眼,即迫不及待拿来给兄长过目,怎么上面居然连这基本一须也末作记载么? 左丘无俦横眸睇了过去:"你最近做事越来越粗糙了呢。" "……抱歉。"低头认错就是。 "发生什么事了么?" "……没有。"无非是发觉这段时期兄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忧心忡忡,又无能为力,只得用些大事政事占据一下兄长的注意力而已。 "领军主帅也算不得什么机密……"左丘无俦面现狐疑,"是漏察还是漏写?你还是尽快向属下问个明白,总觉得……有点蹊跷……" 感觉蹊跷的,不止左丘无俦一人。 扶冉来报时,嵇释先是失笑:"原国和银川恁快结来,倒是难得地让那位阙国二公主称心如意了一回……"陡然间,一丝诧异浮上心头,"先前我已经命你查探:此次原国的领兵人是郎家的人?还是哪一个?能重剑银川毒蛇阵,难道是又出了什么奇能异士不成?" 扶冉道:"数月前,原王任命了有'轻尘公子'之称的冉轻尘为主帅.但与银川交战之前,他已经挂印远遁。可是,原军出战打得仍是'冉'字旗,住在中军帐中的人'却是被戒备的密不透风'到现在他们也不曾窥得其人真面目。" "这代表原国当真是请了个能人回去,可以大破毒蛇阵的人……呃?"他倏地一僵,眸色立时沉暗,"扶冉.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十五日内,务必给本王探到这个人姓甚名谁,务必!" 务必一求真相者,尚有阙国大公主。 这一日,叶国的定期信札翩然又至,穰常夕却是瞧也不瞧,信手掷于窗前的小几上。 尽管硬了翅膀的昔日小可怜如今仍遵循着嫁前的叮嘱,每隔十日传来消息,但所写所述俱是无关痛痒的零丁小事加虚头巴脑的请安问候,从末有一次是符合她初始的期望,以致近来她连拆阅的兴致也没有了。 "听常夕这么说,rǔ娘反而想领教咱们三公主到底是如何个成长法。常夕不看,rǔ娘可以看的么?"恰来公主府探视的何夫人听罢,问道。语气中没有忘记充含对那位远在异国的三公主寄子嘲讽。 "rǔ娘请便。" 何老夫人甫展信扫了一眼,惊道:"小云如今做了原国的王后?" "小云?是那个……"穰常夕愕然之下,夺札细读。 "这小云,便是常夕曾和rǔ娘说过的那个细作么?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穰常夕目心内荆棘密布,低首压抑了许久,募地抬头,寒声吩咐宫婢,"去问管事附马此刻人在何处,看见人影,就说本公主有请!" 扶襄八八、奈何欺瞒非吾愿(上) 穰常夕的震惊错愕,有泰半来自于她的附马.也就是那个被称为自己丈夫的人对她的欺瞒,或者说是—— 背叛。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桩婚姻的起源,也比任何人清醒认知它的意义。在如此成就的婚姻里,他们身后的家国一旦利益有所交锋,类似事件的出现与发生,俱是太过稀松平常。 但是,但是,但是...... 笃。笃。笃。 已经熟悉起的脚步声抵临门前,她扬脸,不待男子走进门来,问:"附马早早便晓得原国王后是扶襄么?"神色平常,声线平直。纵然心卷惊涛,也须面若平湖,这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依恃。 郎硕抬起的右足在空中稍有停滞,随即迈入门槛,道:"不是很早。" "但在本公主停留原国之际,原王大婚在即,那时你应该是知道的罢?" "那时,王上的确告诉我了。" "而你,不想告诉找?" 郎硕思忖了须臾,恍然道:"公主也认识扶......王后么?" "......认识?"穰常夕怔了怔。 "公主与王后是如何认识的?"郎硕就座于妻子侧旁.颇有兴致地问。 穰常夕凝视这张端正硬朗的面容,片刻后,冷矜的唇角缓慢掀开,释出一丝笑意:"这事说来话长了,容找以后慢慢说与你听。" 郎硕为妻子笑颜所动,也笑道:"早知道应该引荐你与王后认识的,若是公主和王后,惺惺相惜也说不定。" 惺惺相借?驸马这个口气,是对扶襄那女于充满了欣赏么?她亲手执壶为丈夫添上一杯香茶1道:"现今阙国的事也告了一个段落,按照礼节,我该去拜会你们的新王后,附马也应去探望双亲了不是么?" "公主做主罢。" "附马客气。" 他们心照不宣地秉持一对因利结合的异国夫妻的相处之道,不疾不徐地营造恰如其分的融洽气氛,相敬如宾.一团和气。在这团和气的熏染下,揪紧在大公主心脏的冰荆渐趋融化。只不过...... 种子毕竟是种下了,既然不乏充足的水分阳光,便不愁绽放不出荆棘缠绕的猜忌之花。 两日后,他们启程。 精明如阙国大公主,在这一刻也落入了俗套,灵台的清明为一样名为"情"的东西小小侵浸,偏于急切地去会见那个被左丘无俦铭在心上连丈夫也以向往口吻谈及的女于。倘使她如往昔般保持绝对的警醒,应该可以觉知得出,此时的阙国暗潮汹涌,并不适宜她的离去。 在大公主踏上旅程的第二十日,阀国二公主发动了一场讨伐惑国妖姬的兵变,将贵妃沈姜及小王干幽禁入冷宫。 穰饶为见爱姬幼于,与次女持剑相见。然则,二公主在父王的剑前笑靥如花,无所畏惧地步步向前,逼得那把无处规避的剑锋仓惶坠落。 这是爱若性命的女儿啊,他怎可能下得去手?可也正因爱若性命,遭此背叛更觉绝望悲凉。穰饶痛彻心靡,一声悲吼后扭头撞在殿往上,血染了半边龙颜。 "父王!"穰亘夕尖叫,颤栗,瘫软在地。她想得,无非是要狐媚女子和其所生的孽种远离父王,无非是索回她们姐妹承欢膝下的时光...... "亘儿......"血泊中的穰饶向爱女伸去一臂,"......父王求你......饶过曦儿和沈姜母子......" 这艰难的喃求,提醒了二公主父王一息尚存的事实,她嘶厉呼喊:"宣太医,宣太医,救我父王,救我父王啊!" 诸太医跌跌撞撞地奔来。 "二公主。"有心腹在主子耳前窃声,"若是王上醒了,待大公主回来必有麻烦。不如请王上仙去来得妥当......唔!" 二公主拔出了这名心腹的腰下佩剑,反手喂进他的胸口。 "父王为奸妃所害,命在旦夕,你们若不能救回父王,拿举家老小的人头来见!"她面无血色,厉声叱着。 扶襄八八、奈何欺瞒非吾愿(下) 原国。 今冬的初雪伴随远方贵客,降临鹤都城。 翌日,王后于接见阙国大公主。 历经一日一夜,雪犹未停,绵延无尽的细碎,就仿佛天与地之间展开的一场耐心持久的游戏,天给子地绵延无尽的爱抚,地给于天包容敞纳的承受,端看谁先不堪重苛,服软认输。 穰常夕走进了昭和殿,看见了扶襄。 尽管知道坐在主住上的人即是那个扶襄,穰常夕仍有短暂的迷惑。 华美的宫装,精致的发髻,从容的步伐,清净的妆色......纵没有艳冠群芳的容颜,却没有人可以否定这位王后的高贵优雅,雍容得体。这,就是那个人? 背叛扶门的第一暗卫扶襄? 游走各国自由去留的扶襄? 以及......左丘无俦的扶襄? "天寒地冻,公主这一路走来,身子还吃得消么?"扶襄问。 "多谢王后挂怀,常夕一切都好。"顺势展开外交辞今轻而易举,穰常夕此刻却不想随波逐流,"恕常夕无礼,王后与常夕......可以姑且撇开两国,先以两个女人的身份认识交谈么?" 扶襄微讶,莹眸内潋起圈圈笑俯,道:"有何不可?" "容常夕失礼,请问云后的其实闺名,应是扶......"大公主顿住,因为端坐宝椅的人正施施然向她走来。 "既然是要聊天,就到偏殿的暖阁,边赏雪边用些茶点,如何?" "客随主便。" "请。"扶襄姗姗施步,头前带路。 穰常夕闪了闪神,随上前方秀硕飘逸的背影。 暖阁的空间相对狭小,两炉毕剥燃烧的炉火烘出一室暖意,两人都在宫婢服待下卸了外氅,落座于窗前的圆几旁,透过嵌在轩窗央心的玻璃观赏外问的素装世界。 "天歌城的冬天很少能见雪,算起来,这样的雪景,我是头一见。"穰常夕道。 "其实,找不喜欢雪。"扶襄素手伸向旁边的炉火,炉火的光跃进瞳底,其间笑芒点点闪闪,"曾有一次,为执行任务被因在雪山两日,一度因为自己要被那无边无艰的自色世界所吞没,其后虽然脱困,但有将近半年的时间看见白色便会手脚僵硬周身冰冷。后来,我将房内所有的物件全换成白色,期间也只穿白色的衣服,如此强撑了半年,方将那点恐惧消除。" "为何?"虽然不解对方这席言话的由来,但既是要"聊天",自需配合,而且她也需要藉由这个方式了解这个女子,"何必硬逼着自己去适应自己害怕的东西?" 扶襄腕支螓首:"因为我那时的身份不允许找有恐惧的事物存在。必须成为强者,必须无所畏惧,如栗不能如此,又如何做得了扶门的暗卫?" "不会撑不住么?在你最怕的白色里,明明手脚僵硬周身冰冷,如何撑得过去?"她也有自己的恐惧记忆,陷身那样的恐惧中,随时仿佛都是死期,能做得是不去触碰,避而远之,不是么? "是有点难呢。难得甚至有时忘了呼吸,但在一次次晕厥又醒来,一场场经历之后,想怕也找不到怕得理由。"扶襄忽然朝前倾身,神秘眨眸,"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的找,连最恨......不,淮确说,是最怕的烙刑也不怕了,在亲身体验了它所能带来的极度痛楚之后,再也不怕了。" 穰常夕葵眉愕住。 "所以啊,大公主原谅我罢,当时的欺瞒也是情非得已。"扶襄笑语嫣然。 扶襄八九、天若有倩莫暖叹(上) 扶襄,这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回到将军府,穰常夕独坐寝室,思索了一番始末,越发觉得扶襄这个人的奇特。依其所做过的每样事,毋庸置疑都是步步为营,心机如海。而在方才的会见中,仿佛那当真是一次"闲聊"般,缓语慢笑,清婉淡雅,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机锋。 如栗不是适逢这个乱世,那样的女子,当是一所深宅大宅里临窗抚琴的优雅妇人.或是绣闺内终日丈墨的娴静淑女。 可,在这个乱世里,纵然是以那样的笑容,能够涉及的话题依旧严峻冷清。纵然她们愿意暂时抛却家国重担,到末了仍然要回到那里。 但是…… 大公主挑眉低嘘。 扶襄,本公主毕竟与你不同,你所有的奔徙展转,只是为了一己的安身立命。本公主所有的行动意志,是为至爱的阙国与子民。本公主的国,是自己的国呐。 "原来公主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叫下人掌灯呢?" 穰常夕回头,视线灼灼望着初进门来的丈夫:"附马,我们回阙国罢?" 郎硕愣了愣:"何时?" "越快越好。" 她要回国,要尽快回到那个自己可以掌控的世界。她的对手,不止雄心万丈的左丘无俦,蓄势待发的嵇释,还有原王宫里的那个女子。 时不我待,事不宜迟。 梅窠居内,庭院中有梅蕊初绽,雪中的一点艳色,芳华孤傲,不沾尘嚣。偏偏这个时候,车轮滚轧积雪声及不耐其烦的唏溜马鸣辗过耳畔,忒煞风景。 "我还以为阿襄今日住在宫里。"扶宁探臂搭失跳下车来的人,"不是要接见阙国公主么?" 扶襄边一步不停地向里紧走,边道:"雪停了,就回来了。" "阙国公主见了么?" "见是见了,明日仍须以国宴接风洗尘。" "是个怎样的人?" "谁?" "阙国大公主嘛,你刚刚见得不是她?" 扶襄匆匆踏入内室,径直扑到炉火前,捧起一杯熟茶悠悠然送入腹中,呼出一口气道:"阿宁对阙国大公主如此牵肠挂肚,我吃醋了。" 扶宁娇笑轻哗:"不想知道原因么?" "真相不会太残酷的话。" "很遗感,其相很残酷。"扶宁若其若假地叹息,"一个时辰前得到消息,阙国后院起火了。" 扶襄兀自挑动炉堂内的木炭:"阙国的二公主么?" "怎么阿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有穰释那位高手在一旁调教,走到这一步是早晚中事。"有狼在侧,焉能自全?"叶国的沈姜公主目前境况如何?" "连同新生不久的王子被关进冷宫。" "连王子也关了?" "穰亘夕对外放话,王子乃奸妃与人私通所生,实为孽种。" 扶襄哑然失笑:"还其是个狠辣角色呢。可是,实在今人不慡。" "深表赞同。"若非阿襄阻拦,他们早早便会给那女人以颜色,哪容她扑腾到这时? "传命给你的暗线,救出沈姜母子。"在阙国时,她与沈姜有一面之缘,美丽如朝霞般的人儿嫁与老态龙钟的阙王,作为政冶祭品,原国公主的表现可因可点。 她想向她伸出手去。 但愿沈姜母子尚末遭到最后毒手。 "救人的话不难,阿岩就在附近,传讯给他就好。" "貌似……"扶襄转动点漆瞳仁,"冉轻尘也在附近罢?" 扶宁浅辈黛色的眉尖,合笑斜睇:"闺中少妇思郎君了么?" 扶襄以火箸击打炉沿为拍,轻启嫣唇,如歌如咏:"郎心似铁妄心薄,如郎负妾妾枉嗟,枉嗟,枉嗟,心送郎君远,兹此与君绝。" 阿宁的情报网遍及天下,不想与一个人相遇时,可以有无数次的擦身而过。她仅以此曲,聊付挂名夫君。 八十九、天若有情莫嗟叹(下) 今日冬至。寒风犀利来袭,宛若以不遗余力地的姿态撕裂这个世界般肆虐,呼啸过窗前时,宛若鬼屋回鸣,妖孽橫行。 这个冬天,注定多事。 原国与银川的战争之火刚刚熄灭,阙国的政变又掀帷幕,停滞了多日的云、越两国的内乱,也开始呈现另一波动荡面貌。 "今年这个年,怕是有很多人无法舒心快意的度过了。"在地困前站了半日的扶襄突道。 她身后,扶宁、扶粤、扶岩三人围炉团坐,每人的手里皆用或箸嵌进地瓜举在火上炙烤。这个外室兼做书房的空间内,一股浓郁焦脆的甜香气上下浮荡,撩人心痒。 "烤好了,外焦里嫩好喜人,阿襄过来吃!"扶粵喜孜孜招手。 "分我一半。"扶宁早已食指大动,忍不住探身去抢。 "不要!"扶粤断然躲了,"你不是正在烤?" "但还没有好啊。" "烤下去不就好了?" "在它好之前分我一半又怎样?" "不怎样,本姑娘不喜欢。" 扶宁妙目危险眯起:"想打架么,扶门菊使?" 扶粤修颜傲然拔直:"怕你啊,扶门兰使?" "是你怕了罢?论武功,你十战九输。" "怎么我记得是你十战十输?" "讲这大这话摆明是怕了!" "谁怕谁……" "我怕你们。"炉旁小几的盘碟内,有扶岩烤好的成品,晾得恰是适宜入口时候。扶襄上前一分为二,各塞进两位姑奶奶的小嘴里,"大冷天的,两位好兴致。" "嗯嗯……好吃……阿襄你也吃,好吃……" "……真的好吃……冬天就是要围着火炉烤地瓜,好吃!" "多謝捧场。"扶岩撩起眼睑,平声静气。 "阿岩你……噗……哈哈哈……"扶宁、扶粤恣意大笑。 扶襄摇头,也忍俊不禁。 惟有扶岩,依旧淡定得如同一尊美不胜收的雕像,却使得笑声更剧。 暗伏窗外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笑声震得耳根泛麻,抬眼看时辰不早,回身潜入夜。 "……走了么?"扶宁悄声问。 武功最高的扶岩、轻功最好的扶襄同时颔首。 "会是哪一方的人呢?" "能知道这个地方的,当前最大的嫌疑者非冉轻尘莫属,他应该是为了确定阿宁的行踪。" 扶宁柳眉倒竖,恨恨不甘道:"本姑娘在外面布了那么多疑阵,他竞能识破,火大!" "我好像忘了提醒……"扶襄面有赧色,怯怯道,"他身边有一位不亚于阿宁的情报高手……" 窗外的夜里,喑伏者迎风疾走,一路走高伏低,赶到主子宅邸,上报一日斩获。 "唉!"冉轻尘重叹一声,整人扑倒在砝大的书案上打了个滚,"扶门四使着实令人着迷呐,你说这世上可有分化他们间那份诡异牵羁的东西么?" 伫足案前的人答道:"应该会有,只是需要一样一样去试,而那四个人都属于顶精明的,一旦警觉,必召反噬,扶门即是最好的例子。毕竟存在于他们间的东西,是无数次同生共死的情谊所提炼来的精萃。" "哦?"冉轻尘下颚抵在桌面,两只眼珠瞬也不瞬,"就像你和梁贞么?尽管都见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却执意如连体婴儿般的死活不离?" "贞儿是我的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瓤饮?"啐,老生常弹不新鲜。 "她是我的水,我是只有那杯水养得活的鱼。"反之亦然。 冉轻尘窒了少许时辰,淡淡道:"到了明年夏天,你务必提醒本公子问你同样的问題。"用来降温防暑。 案前人微哂:"属下遵命。" "啊呀呀……"冉轻尘又抱头做了几个翻滚,忽尔毫无预兆地珧至地面,逼近属下,"这样说起来,本公子记得赫瞬能为我所用,还是扶襄的穿计引线。如果有一天本公子和扶襄打了起来,你夹在中间岂不难为?" "届时自有届时的办法。"后者不卑不亢。 "……很狡猾的应对。"此人若非出生在一个懦弱贫瘠的蕞尔小国,必定跻身左丘无俦、嵇释之列。 "阁下贸然派人窃听四使墙角,万一惊动……" 冉轻尘重拍其肩:"放心,目前本公子需要你做的只是看好扶宁,惊动了也不打紧,一桩香艳情事而已。" "阁下还是莫低估四使才好。" "怎么可能低估?"冉轻尘眉眼晕出惆怅,嘴里咕咕哝哝,"为了留住他们,本公子不借以身相许,竟然还被人嫌弃。本公子这份姿色,她有什么不满?" "是那个赫国公子赫瞬?我记得唷!"扶粤眼内大放异彩,"是位足以与阿岩一较高下的美男子呢,如果是他超越了阿宁的本事,本姑娘乐见其成!" 扶宁倏地收紧五指,直将熟透的地瓜捏得变形,嗓内寒气森森:"本姑娘捏死它,你们有意见么?" "它已经死了。"扶粤凉凉回之。 那二人再度展开的对垒,扶岩睬亦不睬,面朝扶襄:"有赫国公子在身边,冉轻尘若仅用来侦測阿宁的动向,未免不符其本性。" 扶襄指了指对面墙,其上所悬的绢制地图被自己以朱砂笔点注得斑驳陆离:"得到政变讯报的穣常夕急返阙国,越国嵇释攻下三城,云国境内涌起第三方势力……在这个频繁多变的多事之秋,他派人到我们这边,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确定阿宁的下落。" "他明明可以当面问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明里是一回事,暗里是一回事。"一桩甚至肌肤之亲的保障也没有的婚姻,他们能给予彼此的信任,理所当然地有所保留。 扶岩俊顏怔忡:"你们间,多多少少都是有'情'的罢?"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没有情,也没有什么不好。"吃下一截温热糯软的烤地瓜,拭净手上粘渍,扶襄重新站回地图前。 她凝神专注,心无旁骛,放任思绪于万里关山间任意遨游,自由驰骋。 九十、世势如棋皆盘算(上) 深冬降临。 仿佛与时令同步,各国的局势也越发严寒冷峻。 一分为二的云国,云王狄昉为歼灭左丘无俦穷尽算计,连一度以为是杀手锏的边夫人也祭出台面,竟是无果而终。其后,虽成功扰断了左丘无俦与银川的结盟,却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在冬至到来前的五日,返回故居始夏城祭祖的逯炎兄弟公开宣言自治,脱离风昌城的统辖。 这起巨变的由来,源于双生子家主之一的逯炎谈与云王同母胞弟狄曙的当街冲突。 按云国律法,三族族长的舆驾尊仪仅仅次王上、王后,如有狭路相逢,王公贵族、文族大臣皆须回避。 那日,狄曙赴宴归来,听随从报对面驶来标有逯炎族徽的车轿,酒兴作祟之下,扬声不必理会,只管冲撞过去。 因这等情形在云国前所未有,逯炎族随从应对不及,又恰逢那日车中的逯炎谈抱恙在身,昏昏沉沉中被撞了个七荤八素,跌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尊贵的家主大人遭此羞rǔ,族众的恚恼可想而知。尤其身为弟弟的逯炎誓,若非逯炎谈拖着病体疾声厉色的极力阻止,势必率人冲进来狄曙府中大开杀戒。 不难想象,时值焦头烂额的狄昉亦震怒异常,一巴掌抽得胞弟满嘴血沫,亲自押人登临逯炎府俯首赔礼。逯炎兄弟都是人中的尖子,眼瞅云王按着胞弟头顶,一再使其"赔礼",而非"赔罪",揣悟了个中有意无意的偏私。但既然王上愿纡尊降贵给足逯炎一族面子,二人也不愿得理不让,遂各自释颜,与王弟达成和解。 在这个多事之秋,这起事件倘若到此为止,似是皆大欢喜。 云王低估了胞弟的自尊。 此后的数日,闭门思过的狄曙在府中借酒消愁,酒后破口大骂逯炎兄弟。依他这等出身,身旁想当然滋生有几个专职溜须奉承的谄媚之流,自是顺着主子的话,极尽编排逯炎家的不是。 "什么三大族,连左丘族都没了,这逯炎氏不知好歹,还敢在街上张狂,忘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敢对咱们的爷不敬,真是嫌活得太久……" 诸如此类。 狄曙听得血气翻涌,两眼赤红,挥手叫来供养在府中的一名杀手,如此这般的耳提面命了一番。 是夜,卧c黄养病的逯炎谈遇刺,幸得侍卫发觉,保得一命。 杀手被俘后,严刑拷问之下,招供画押,逯炎一族举族震惊。逯炎誓走上大殿,跪请王上严惩凶犯。 狄昉怒极攻心,命郑彬将胞弟捆绑到殿下,下谕处以极刑。 王上大义灭亲,满朝文武肃然起敬,伏地齐颂"万岁万岁万万岁"。狄昉脸面铁青,紧阖的牙关生生逼出"行刑……","刑"声未落,太后哭声传来。但见太后将幼子揽于羽翼之下,不惜低头弯腰,呜咽哭请逯炎家主网开一面。 就在满朝文武皆以为火爆性情的逯炎誓必定不依不饶的当儿,后者拧眉痛声道:"既然太后说了些话,微臣哪还敢继读乖张?" 两月又十一日后,逯炎一族与王族绝裂,令狄氏王朝处境雪上加霜。 左丘无俦闻后,默思了半响,道:"王族子弟及王亲国戚的骄奢淫逸早已是云国重疾,王上不是不知,却不愿因此开罪亲族与后宫,长久以来的纵容成了习惯,方有云国今日局面。" 左丘无倚也难得深沉地长叹:"是啊,说起来不管是我们,还是逯炎家,但凡有一回王上当真大义灭亲,都不是今日境况。" "依我看,这么一来,日子最难过的不是云王,而是你们三大家族中的另一家。"在旁烤火取暖的奢城儿恹愤搭话,"三家中只剩下自己一家,已经是足够尴尬,又与其中的一家扯上姻亲,那个笑面虎南苏开要难过咯。" 左丘无倚目投兄长:"大哥怎么看?" "南苏最擅长得是左右逢源,不需要为他cao太多心。比起这个……"左丘无俦墨眉间立起"川"字,眼中锋芒尽现,"我更关心得是打敗银川的原国主帅是哪一个?你那边没有进展么?" "……没有。"左丘无俦脑袋垂低到胸前,道。 他将精于收集情报的属下尽数派出,原国的主帅姓甚名谁,参加那场大战的将与兵明明个个皆是消息来源,时至今日竞是毫无进展。 左丘无俦冷哼:"如此反常?" 左丘无倚无言以对。 "反常啊?反常就是不正常,是罢?"奢城儿随口问。 九十、世势如棋皆盘算(下) 是啊,不正常。这种不正常,左丘无倚又何尝不知? 他自认为自己的爲下皆非庸才,精锐尽出的情形下仍无法有所突破,无非因为他们遇到了技高一筹的高手。 而如此,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这世上众所周知的情讯天才乃扶门兰使,既然得获消息的渠道四通八达,根据得获到的予以封锁自是不在话下。而能够驱使扶门兰使且用兵如神者…… 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这个时候,大哥的心万万不能礼啊。 "左丘二少,在想什么?"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左丘无倚方要回头,一张柳眼桃腮的明艳面孔已闪到正前的盈寸之隔。 "奢小姐。"他脚跟后蹭,恁是困扰地锁眉不悦,"二十几日前,你的父兄可是公开表示废除与左丘家的婚约了的,依你前未婚妻的身份还呆在这里,不怕尴尬么?" 奢城儿好是纯真地眨眸:"'尴尬'……是什么东西?能下酒拌饭么?" "……"左丘无倚拔脚疾走。这位姑奶奶是连大哥也会感觉头痛的人,他功力尚浅,走为上。 奢城儿任他跑得欢实,双手拢在嘴儿四遭,喊道:"请问二少,击溃我二叔最自负的毒蛇阵的南原主帅到底是谁呢?很好奇,很好奇呐。" 没听见,没听见。左丘二少走得忙。 "你的暗门得不到情报,并不表示别人不晓得,听说阙国的大公主前些时日出访了原国,越国的嵇释那边也有扶门的人四处走动,莫到头来只有二少你拖后腿!" 不回应,不回应!左丘二少径直昂首阔步。 "会领兵,会打仗,又能将情报封杀得滴水不漏……当今世上有这本领的,本小姐去给你家大哥掰开指头数一数……" 左丘无倚脚下一个错步,急闪回身:"你知道了什么?" 奢城儿拍掌,乐不可支:"依据传说,纯属个人的凭空猜測。但看你的反应,本小姐十中八九。" 这个魔女,竟是处处设陷!左丘无倚咬牙,道:"先不要告诉大哥。" "你家大哥至今没有想到那处,是因为对你的暗门如今的行动力产生怀疑,一旦他得知你及你的属下并没有消极怠工,只怕瞬间就能思量出那位神秘人物的真面目。你何必枉费工夫?" "莫说我们的推測都没有得到确证,纵然当真是那个人,能拖一时也要拖一时。在这当口,不能扰乱大哥的心思。"既然左丘家已经害兄长失去所爱,他们便惟有竭尽全力推动他大步前行,及早忘却岔路上曾深入眼际的风景。 "随你高兴,左右你被打屁股的话本小姐看得也高兴!" 粗鲁得可以,这是哪门子小姐?左丘无倚面红耳赤:"什么话!你也……" "本小姐走咯,去逗边夫人!"蹦蹦跳跳,宛如一只小鹿般撩着蹄儿跑开。 稍顷,从视线内消失。 他收回目光。 "二少。"匿在暗处的属下接到主子手势,现身登场。 "将设在原国的人撤回来。"消极怠工么?索性怠了也好,拼着被大哥劈头叱责的觉悟。只须拖过这时,一旦与风昌干戈相见,原国事即可姑且搁置。 可是,大败银川的原国主帅,当真是你……扶襄? 倘若如此,左丘族岂不是拱手将一块瑰宝让与他人? 但愿…… 但愿什么?左丘无倚也不知。 九十一、春秋乱世道吉时(上) 纵然世势如一般乱棋,时光的步调仍然清醒从容。 各国的历法虽有着参差不齐的出入,仍不能阻挡一年尽头与另一年启始的来临。岁末年初,在任何一方水土的习俗中,都有着不容否定的重量。 今日,是原国的大年初一。 乱世春秋,典庆从简。 "冉轻尘这个騙子,这个造口业不怕遭天谴的騙子!姑奶奶想宰了他!" "唉,此刻正在造口业的,是你呐。" 原国新春庆典结束。这场事前经由原王陛下的金口一再强调简化了又简化的庆典,使平生首次以无法缺席者的身份参与经历的扶襄疲惫不堪。但切着牙根骂人者,自然不是清冷内敛的梅使大人。 "看在过年的份上,口下留情啊,菊使大人。"扶襄脱下厚重繁复的冬季礼服沐浴更衣之后,斜倚美人榻上,郁卒了半日的心情已然晴好,"我这位整整粍了三个时辰的王后娘娘都能心平气和了,你这位中途消失的王后陪侍就莫抱怨了罢?有这个时间,不如告诉我沈姜母子的状况,如何?" 扶粤也骂得累了,连饮三盅茶,解了心头渴,答:"小娃儿虽有些虚弱,但还好。 "言下意母亲不好?" "生下娃儿不过两三个月,住进阴冷潮湿的冷宫,遭受宫女的殴打虐待,加上每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哪是金枝玉叶的人能忍受了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境,她都是衰弱到了极点。阿岩居然能把这纸片般的人带出阙国王宫,不愧是阿岩。" "为母则刚。二公主禁止小王子的rǔ娘随同,沈姜将每日仅供的一餐冷饭一分为三,一是当场嚼碎哺进娃儿口内,一是偷藏于胸rǔ间以备饥时哺喂,三才是为延续自己生命的果腹物。" 扶粤目瞪口呆。 "阿岩还说,他出现在沈姜面前讲明来意时,她只求阿岩将儿子带出去。如果不是阿岩道'若母亡则不救子',此刻她早已是香魂一缕……阿粤?" 扶粤别过头,嗓内含着颤颤笑音问:"世上当娘的……都是那样疼自己娃儿的么?" "……或许。"扶襄顿了片刻,道。 扶粤走过来,脱履挤上榻,从身后抱住她柳样腰身,叹息:"有娘疼,好像不坏,是罢?" 有感隔着冬时锦衣浸透来的那片湿热,扶襄苦笑:这个丫头又哭了呢。他们四个人,不知父姓,不知母颜,如那般被人舍生忘己的疼爱,从来不曾存在于记忆中,对那样事物的渴望可想而知。而阿粤在这一面,尤其的脆弱,故而当初嵇申仅是递出些许薄薄温情,便能让阿粤陷入毫无转圜地迷恋…… "阿襄你为什么不去逼问嵇辰?她说握有你的身世之迷不是么?" 对哦,还有这档子事,为什么呢?她扪心自问,稍顷道:"应该是怕罢?" "怕?" "怕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抛弃。" "越是怕的,越逼自己去经历,才是你的信条不是么?" "可是在那件事上,我尤其的怕。" "在那件事上,阿襄也不能免俗么?" "是啊,不能。" 扶粤俏脸生寒:"寻个清闲日子,我顶要去找嵇辰,从她嘴里撬出来。" "不急,现在还不需要为那件事与梁贞反目。" "现在我需要做的,是救活沈姜母子,可对?" 扶襄颔首:"对极了。" 噗哧,扶粤破涕为笑,以指尖抹去泪痕:"奴婢谨遵王后娘娘懿旨。" 扶襄心内一宽,道:"菊使大人若能在正月十五前将人医治得可以下地走路的话,本宫会不胜欢喜。" "正月十五?有什么讲么?" "那日正是叶历上的大年三十,是个吉利日子。" 适逢年节,她也要趁早出门走动一番,为"友人"送上新年贺礼之余,一话当下,展望未来,方不负这喜庆佳时。 九十一、春秋乱世道吉时(下) 叶国。加贺城。 按叶国历法,还有两日即是新春,本该随叶王出入宗庙参与各样祭祀大典的叶国太子沈括却远离被温泉的热脉烘焙得溫暖如春的元兴城,来到这个酷寒的边陲重镇,以视察边防之名。 "姑姑在哪里?"疾如战鼓的跫音迫近,訇然大开的门后,沈括急不可待地跃进。 扶襄指了指内室。 沈括的身形风般卷了过去。 扶襄对仍驻身门外的妇人笑道:"这位太子爷竞是我所见过的王族人中难得地有血肴為的一位。" 后者以姗姗细步走近过来,道:"沈姜公主是打小最疼他的,亦母亦姐,情分非同寻常。而他天性柔软多情,一旦对一人用情,会一直温柔对待。" 多情?这两个字有点微妙呐……不愿在别人家夫妻闺帏事上多费心思,扶襄巧笑倩兮:"太子妃喜得爱子,扶襄还没有当面祝贺。" "永夕也没有当面谢过原王后送去的贺礼。" "满月甫过不久,太子妃的体态已然恢复得如此精致。" "原王后的气色也较称先前更为明润秀丽了。" 两人四目相交,无声发噱。 "请问原王后,我们是在讲过年的话儿么?" "过年三曰好,相逢开口笑,愿来是这般感觉。" 突方,内室透来男人的嘬泣声,隱忍而压制。 穣永夕愣了愣,虽略有迟疑,仍掉头直入内室。无论怎么样,这个流泪析男人是她的丈夫,作为妻子,她需要在这刻给他慰藉。 扶粤则排闼而出,一径地描头:"这已经是在本姑娘的妙手回春下医治了两三月的起色了,若是让他见到那时的模样,还不整人崩溃了去?" 扶襄莞尔。 "哭是没有关系,我只怕把那个好不容易哄睡的小王子给惊醒,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对哭,把外面欢天喜地的人们给吓着……" "呜哇……"陡然间,娃儿啼声破空,技惊四座。 扶粤脸上红白更迭。 扶襄咬唇低笑:"你去把小王子抱出来罢,这几日他似乎已经与你熟悉了,吃你的哄。" "哼,那小鬼……"扶粵才欲站起,回头恰见叶国太子妃抱着泪汪汪的小王子走出,姿态之熟检,令菊使大人自惭形秽,自动退避三舍。 "早知道,我该把rǔ娘也带来。"小娃儿的哭声虽歇,却犹哼哼唧唧撒娇,穣常夕抚拍他后心,眉宇间母性泛滥成灾,"接到你的信,我与太子一心只想着探望重伤的姑姑,竟把这小人儿给忘了。" 扶粤对那个理所当然依偎在美人胸怀的无齿小人施以鄙夷眼神,道:"没用的,这位挑剔成性的王子如今只吃沈姜公主以嘴哺喂的东西。我们为他连找过多个rǔ娘,他都是闭嘴不纳。" "……多谢你们。"门声开阖,沈括颠踬现身,垂首连作三揖,"谢你们救了我的姑姑和幼弟。想要我如何感谢,请开口无妨。" "太子客气。"扶襄面色淡然语气亦淡漠,"我救沈姜公主的初衷,与贵国毫无千系。今日来,一是践行王后与贵国太子妃的约定会谈,二才是送沈姜公主与你团聚,见了久别的亲人,对她身心的康复都是件益事。太子大可不必认为扶襄将要狮子大开口,趁机勒索。" "……请原谅,是我失礼了。"沈括不无歉疚,又深深一揖,抬睑定视这个曾共处过一段时光的奇异女子,"但无论怎样,我叶国都欠你一个人情,沈括更是。" 扶粤大点其头:"这倒是,记得还就好。" 这态度称得上疏恕,沈括却难得到不作任何计较,道:"待我带姑姑母子返回元兴……" 扶襄一怔:"太子认为叶王陛下会如何安置沈姜公主?尤其在多了一位小王子的情形下?"这位太子果然是位柔软多情主儿么? "父王他……"沈括刹那窒语。哪怕再多上十分的天真,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的父王能够张开双臂欢迎姑姑的回归。可是,他又怎能让病弱的姑姑和幼小的表弟流落在外?若连他也不能给予保护,他们…… "若想保住沈姜公主,太子爷须成为真正的太子。" "什么意思?" "环瑛夫人何以能死灰复燃?" "我……"又是哑口无言。 "太子若不能真正的独挡一面,便不能真正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想想家中嗷嗷待哺的爱子,看看眼前这个幼弱的公主之子,你想要保护的人已经增加了呢。" …… 沈括沉默许久,道:"那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春秋(上) 走出客栈,扶襄信步行走。偶尔与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街道两側的商铺陈列出柜的各样糕饼琳琅满目,耳旁不时传来远近高低的爆竹声,空气内飘浮着淡淡散开的硫磺味道…… 五感全开了呢,竞似偷来了片刻的悠闲时光,若只将思维局限于这片天地,竟像是个太平世界。 噙一抹适意浅笑,扶襄举目四顾…… 视线所及处,路边一家食肆支在门前的食桌旁,一位灰袍纶巾的中年文士正对她点头微笑。 缓缓地,她提起脚步,走到那人跟前三尺处,屈膝一福:"阿襄见过师父。" 扶稷摸着鼻子嚷嚷笑得毫不端庄:"不祝师父新年快乐么?" "弟子不确定师父的新年该按照哪国的历法。" 扶稷手掩心口:"你说中了师父的伤心事。" 扶裏福了福:"师父节哀。" "不陪师父坐坐么?" "若有一堆火,弟子兴许愿意奉陪。" "这到底是谁家不听话的弟子?" 扶襄低笑:"这镇上有家还算安静的酒楼,弟子请师父喝酒賠罪如何?" 因是岁末,酒楼生意清冷,整个二楼,竞只有他们师徒对炊小酌。 扶襄喝了两杯温酒后,便端详着对面师长的豪迈畅炊,在桌上出现两个不大不小的空坛后,语怕平静地问:"师父这个喝法,果然是因为不必自出酒钱么?" 又浮一大白,扶稷兴致高涨:"知为师者,惟阿襄也。" "弟子虽知道师父海量,但岁月不饶人,不妨稍有节制。" "……"哪家的弟子如何不讨喜欢?"有没有人告诉你,论及毒舌的功力,你并不输左丘无俦?" 扶襄素手托颚,慢启朱唇:"情难托,离愁重,悄愁没处安着。那堪更,一叶知秋后,天色儿,渐冷落。" "怎、怎么……突然有了诗兴?"喝酒果然伤身,口舌开始不利落了,哈哈。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如果……如果这时为师还要继读佯作不知所云,是不是太矫情了点?" 扶襄螓首不假思索地点下。 扶稷重叹:教出这样的弟子,为人师者的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告诉为师罢,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为师想起来了,你第一次见到扮作叶知秋的为师时,盯看了半响,还说……" 阁下好生面熟。 "不会罢?!"扶稷击案立起,"难不成你那时便识破了?为师自认为自己的易容术还算高妙啊?" "师父教过弟子:观察出现在眼前的每一人是细作的本能。弟子自幼就随着师父,出于对您的敬爱,自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师父,致使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微小的惯性特征每个不经意的声调语腔无不深深刻入弟子脑中。诚然师父的易容术堪称完美,但弟子就是有一丝违和的熟悉感。您还曾教过弟子:身为细作,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丝疑点。为遵从您的教诲,弟子曾花了几个夜晚进左丘府观察叶先生的作息,于是……"她含蓄且无害地一笑。 扶稷一个冷颤,换着一丝侥幸,问:"那时候,阿宁总是去找叶先生下棋斗嘴……" "弟子与阿宁间没有秘密。" "……"这说明,那个时候,自己是被两个弟子耍弄于鼓掌之间么? "师父还要酒么?" "啊——"扶稷抱头狂叫:自个儿收得都是些不肖徒儿啊? "客官啥事?"楼下的伙计听见此间异动,"蹬蹬蹬"跑上楼来查看究竟。 扶襄抿唇微哂:"没事,贵店的酒太过好喝,我家父亲忍不住仰天长叹了几声。" "啊哈,有事您说话。"伙计听得一知半解,但姑娘的笑脸好看又和气,乐颠颠下楼去。 "父亲……"扶稷欲哭无泪,"阿襄还真给为师面子呐。"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春秋(下) 方才还是率性豪饮,转眼间,是酒入愁肠,化作师者泪。扶稷执壶直啜,一扫潇洒慷慨,满身的落寞,一脸的惆怅。 扶襄打心头搜罗出一点愧意,夹了著佐酒的小菜放在师父面前的碟盘,"您真有这么不甘么?" "不甘啊不甘!"扶稷粗声大气,"一想到你们在暗地是如何暗看为师的笑话,为师就恨不能一斗撞死!" 如此精力旺盛,返老还童了不成?"那样的光景里,哪有那样的闲情怡致?倒是为了揣测师父的用意颇费脑筋。如今想来,方有恍然大悟之感。" "……怎么说?" "师父那时的目的,是将我们四人推向左丘无俦那边不是么?" 扶稷眉峰微珧。 "虽不知叶先生在我和左丘无俦的相识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您和贞秀大后精心培植我们四人的目的,是为了左丘无俦没错罢?借名目逐我出师门也好,派杀手追杀也好,激阿岩他们叛逃也好,惟一想做的,是将走投无路的扶襄逼到左丘无俦身边。"扶襄浅浅吁了口气,"可惜,弟子令您失望了。" 扶稷撩起目光,神情清远骂定,眸线自信锐透,恰是昔日扶门门主本色:"如果不是那个长庆公主,你此时必定在左丘无俦身边。" "师父看得很仔细呢。" "但,漏算就是漏算,一着不慎,十几年的气力付诸东流也是事实。" 十几年啊,十几年耐心布局,朝夕间追随体顾,痴情至斯,何以为念?"师父做这么多,是为了贞秀太后,可对?" "自然是为了她。当年,我若能在梅儿成为左丘夫人之后,应云王邀请出仕,她至少有一个身在庙堂的兄长可以依撑,那傲慢的左丘家主在纳妾前至少也会与妻兄通点风声,不至于使她猝然承受情苦。" 兄长?妻兄?"师父与贞秀太后是兄妹?" "就如阿岩和你们。" "……弟子惭愧。"她低估了师父的心胸。 "那时悔儿因一腔义气恨离左丘府,并在一年后嫁与越王,却始终为撇下年幼的无俦而痛悔神伤,且这悔恨日复一日越发深重。有一天,她对我说她此生注定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但要给儿子筹备一份大礼。然后,我自荐于越王,着手创立扶门。" 为了使四人有朝一日为情所动,故而未将他们调教成刻板愚忠的杀人机器,不曾通他们泯灭天性……这样的结果,他们该要感谢左丘无俦么? 此念兹生,扶襄胸口百味杂陈,唇角抿然自嘲。 扶稷摒盏弃壶,抄起桌下酒坛拔了封条咕咕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道:"为师培育你们四人虽为了无俦,然则世事易变,为师想过,你们若不能为无俦所用,走上的必是另一条络,即是你们现在所走的。" "师父不劝我们回头么?" "劝?"扶稷咧嘴大哂,"你们四人岂是能听为师劝的?毕竟为师十几年来一直以反叛者为目标实施调教。这叫自作自受,哈哈……" "您醉了。"师父眼中始现醉意横乜。 "罢了罢了,为师看过你们,便可安心陪着梅儿过她的深宫日子去,随你们折腾了……云叶殁,越原灭,阙枝散零落,五国别岁月……吴中起,天下统,兴焉亡焉?待看儿女情……" "师父,您在说什么?"醉话连篇,却又似歌似的,师父连醉酒也如此迥于常人呐。 "没事没事,莫管为师,你付了账只管离去……但只记茫然四顾,莫忘归路……" 唉,是真的醉了呢。扶襄低喟。 九十三、兹此天涯各珍重(上) "你们说,师父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扶粤伏在窗前,咕哝问。 扶宁向老天爷递个白眼:"天晓得。" "阿岩你曾经和师父走得最近,你可晓得?" 扶岩本满面深思,出口答得甚是利落:"我不是天,不晓得。" "……"三女呆了须臾,同声失笑。 今日,扶门四使齐聚悔窠居,此乃四人睽违多日的团聚。以过年为名头,以一个共同认识的人为话题。那位主儿,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又径自消失,来之无踪,去之无影,这般的神仙作风,做弟子的总要拿来揶揄一番方合乎情理。 "他分别找到我们四人,说一堆自以为深沉奥妙实则虚头巴脑的话,莫非是为了提醒我们,他比较有深度有内涵,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教我们吃饭本事的师父?"扶粤问。 "如果他很闲的话,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扶宁道。 扶粤表情慎重,道:"如今越国内忧外患,扶门名存实亡,他这个扶门门主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乎找上四个叛逃弟子施以说教重温为人师者的威风……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师父这么做的话,最是正常不过。" 扶宁持以赞同:"有几分道理……" "好了,你们适可而止,调侃也有个限度。"扶襄半嗔半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此来,许就是来探望离家出走的儿女罢了。" "儿女……"扶岩忽尔一笑,登时郎艳无双,世无其二,三女纵然早已司空见惯,仍忍不住各自亮了眼曈。 "阿岩想到了什么?"扶襄目不转睛。 "阿岩不急,可以边笑边说。"扶粤双手托颊,做好专注姿态。 "也可以只笑不说。"扶宁补充。 ……这几个小妮子!扶岩哭笑不得:"你们过了一年也没有长进么?" "谁教阿岩太美味?"扶宁理直气壮道。 "说得是!"扶襄、扶粤点首附和。 "……咳,言归正传。"由着她们下去,还不知又将话题引向何方? "师父特地走这一趟,将我们四人一一见遍,你们不觉得透着送行的意味么?" "送行?"扶粵端的是不解,"他来见我们,却是为给我们送行?" "是啊,我们当初都是以叛逃的罪名离开,谁也没能与师父话别,对罢?" 扶宁、扶粤埋首不语。 原本是难得团圆cha科打诨的欢乐时韵,无端由来袭来几分薄薄伤感。他们刻意忽略的某样事件,以现实的凌厉状呈现面前—— 没有了养育教化言传身教了十余栽的师父,他们再一次做回孤儿。 扶粤蓦然而起:"你们提醒我想想那个老头儿的坏处,我不想哭。" 扶襄唇挑温柔笑弧:"虽然在受到扶门追杀之初,有那么一刹那我曾对师父失望怨怼,可是,我一直确信师父绝不可能杀我。他不舍得。" "任性叛逆的儿女长大成人,负囊远行,孤身的老父为了得知儿女们的近况,来到儿女们面前继续唠叨之能事……"扶宁轻哼,"这还真像师父会做出的事呐。" "喂,你们……"扶粤顿足,一滴泪儿不顾主人意愿,滚出眼际,"你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为什么啊?"扶宁歪首。 扶襄嫣然如花:"为了提醒我们,我们其实是始终被疼爱着的罢?不管他收养我们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但在中途产生了情感,疼爱上来我们。生平所学倾囊而授,给我们以安身立命之本。在即将专心做贞秀太后一人的护卫与兄长之前,与我们一一作别,这个师父……" "哇——"扶粤抱住扶宁,号啕大哭。 九十三、兹此天涯各珍重(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离群的马儿们啊,接下来的路,无论崎岖坎坷,还是丛林荆棘,全由你们自己走了呐,这场残烈华丽的大戏,已没了师父的戏份,别了。 揣着这份心情,扶稷回到了莫河城,来到了春华殿,见到了一直等着的人。 "我回来了,悔儿。"作为消失的扶门门主,他已不需要经过繁文縟节层层递进,踩着屋顶的碧瓦,穿过斜开的轩窗,正是春华殿偏殿。 独坐烛下的贞秀太后眸脉柔澜:"有劳了,坤兄。" "坤兄?"扶稷微微恍神,随即会意浅哂,"有一阵子没有听到这声唤,一时竞不习惯。" 莫河城的气候不比叶国,一顶红泥小火炉足以蒸去冬季里的些许湿冷。贞秀太后以厚帕隔着,揭去炙在脚侧炉火上的砂锅锅盖,顿时ròu香四溢,直冲冲侵略肺腑。 扶稷面色一紧,暗咽了一口口水:"水煮牛ròu?" 贞秀太后指了指桌上:一壸酒,两只盅,虚空以待,挑眉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虽然没有雪,但有这道梅儿最拿手的菜作伴,莫说一杯,两怀为兄也奉陪!"扶稷慷慨道。 贞秀太后颦眉:"坤兄还真是赏脸。" 扶稷讪笑,自发坐到了桌旁的空椅上,为两人斟满空怀。 贞秀太后将砂锅置在桌央的垫盘,问:"见到他们了么?" "见到了。"吃ròu吃ròu,喝酒喝酒,大快朵颐,真乃幸福人生。 "都还好么?" "虽然不能事事如意,也算各得其所,该是好罢。不过,让你失望了,梅儿,为兄无法将他们送到无俦身边。" "罢了。"贞秀太后释然,返上喉口的一点涩意在酒液的辛辣中立时麻痹,"本以为不管无俦领不领情,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要为他做这件事,但仔细想来,那不过是我一个人在这边自说自话。在我不顾他的痛哭挽留头也不回走出门的那刻,我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每想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小无俦,扶稷皆会心生側怛:"这些年,无俦从没有断了对你的思念。" "他思念的,是那个疼爱他的娘亲,而不是坐在此处的贞秀太后。如果重新回到那个时候,我必定会为了无俦忍耐,陪着他在左丘府生活下去。可是,我们谁也回不到过往。"沧桑历尽,回归泰然,贞秀太后面庞上一片恬淡,"我在做了越王妃子之后,所谓对无俦的朴偿,不过为了能使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坤兄也明白的罢?那时我不是没有机会回到年幼的无俦身边……是我的一己之私,害坤兄白白劳碌半生。" 扶稷大晃食指:"没有白白劳碌啊,那四个蛙儿,可是我最骄傲的延续。但还是需要说一句,若他们四人与无俦为敌……" "等于是我这个当娘的为自己的儿子培养了生平最大的劲敌,对罢?" "然也。" 贞秀太后浅啜慢饮,道:"比及年轻时的我,扶襄少了几分决烈,多了几分冷凝,她惯于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如果有一日她当真壮大到足以与无俦分庭抗礼,她在明白无俦实力的前提下,定会做出最适宜的判断。" "果然是人母之心,梅儿连这点也想到了。" "不,我枉为人母。现在的我,仅仅是越国的贞秀太后,越国在一日,我便做一日,若有一日改换朝廷,为了昔日待我极好的越王,我将保住现越王的性命。坤兄如果得暇,偶尔进宫培我喝一坏,讲讲外面世界的风光给我听,也就够了。无论是和无俦,还是和扶襄,从此皆相忘于江湖,各自珍重罢。" 不去奢求一个被自己舍弃了的儿子的原谅,旁观守护着疼爱过自己男人的儿子的安稳,再不参与外间天地的纷争喧嚣,坦然接受迟暮之年的寂寞空寥,如此而已。 扶稷举杯,敬过去的梅儿与自己。属于他们的江湖,早已落幕。 属于扶襄与无俦的世界,尚无定数。 九十四、机缘巧弄双美会(上) 这个春天,注定是个喧嚣的开始,鸟儿的鸣叫,花儿的芬芳,溪水的流淌,绿叶的萌发,纵然是此些满载诗情画意的旖旎春光,也在一片躁动的空气中沉浮。 枝头欢歌的鸟儿,浑不知树下有几粒蓄势待发的弓弹。 娇娆吐蕊的花儿,全不觉根精上数只眈眈爬来的虫蚁。 潺潺的溪水中,一只苏醒的水蛇血口张向懵懂游曳的新生幼鱼。 蓬勃的绿叶下,一只覓食的野猫霍霍爪牙逼近初出洞穴的松鼠。 "春天……充满着希望,也充满着杀戮。" 花中的曼妙人影,在满园的春色中,旋转腰身,飘移纤足,僵凝了整冬的身躯似乎也随着万物复苏,舞后的第一句话,却令观者深受打击。 "这可真是个大煞风景的感叹。" 扶襄以袖角略拭额角薄汗,头也懒回,道:"作为一位不请自来的免费观舞者,原王陛下的牢骚不妨省省。" 稳坐观景亭的冉悫道:"小襄子是朕的王后,观察自王后的舞姿,不是天经地义?" "你的赫国公子再一次败在阿宁手上了么?" "啊啊啊……"冉悫扶额哀鸣,"你总是不忘了在第一时间给朕迎头一击。" "好说,如果阁下没有在这等关头将一位情讯高手用在为你捕获美人的形踪上,我会稍稍宽容一些。"阿宁走,他走,阿宁来,他来,每一回都是慢了一步,这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他玩得乐此不疲,沉溺忘返,她这个旁观者的见觉却是疲劳到不行。 冉悫眨眼,眨出一脸坏笑:"王后在吃醋么?" "是,臣妾在吃醋,请王上请国事为重。" "若王后再为朕珧一段舞,说不定朕一个心花怒放……"一朵鲜艳欲滴的牡丹花儿在王后云袖的拂动下离枝而去,擦过原王陛下的鬓角,钉在其身后红漆木柱上。 扶襄抚拢袖口,哂问:"这个'心花怒放'如何?" 原王陛下干笑三声:"春天真是个充满杀戮的季节,嘿嘿。" 今日,日阳晴暖,百花盛放,原王与王后在御花园观景亭内共进午膳。 "银川已与云王达成联盟,原王陛下怎么看?" 原王胃口甚好,边大啖美食边道:"这个联盟不足为惧罢?如今云国四分五裂,自顾不暇的云王还指望银川去扯左丘无俦的后腿,银川欲报复我原国的话,抱云王大腿这个主意至少错了。" 扶襄一笑:"看来赫国公子仍是比不得我家阿宁。" "怎么又说这个?眹很恼火哦。" "我没有恁多时间和你打情骂俏。"扶襄睞他一眼,喝了一口清淡慡喉的乌鸡汤,"我指得是赫瞬显然没有收获银川的近况。" "……怎么说?" "银川奢家并没有将女儿嫁给云王,反倒是儿子娶了云国王族内的一位郡主。"似乎是那位芸郡主呢,阿宁说起这事的时候尚乐不可支。 "这表示……"冉悫潜心思索稍久,眸心一亮,"奢家要将女儿用在别处?难道还惦着左丘无俦?" "对于在危急时刻未能得到救助的前怨,银川人很难忘怀,当然也不会忘了在原国得到的羞rǔ,所以他们欲将女儿的用处发挥到最大。过不几日,原王陛下将收到银川的求婚书……" "噗——"一口茶毫无形象地以散落状喷出口外。 扶襄提前闪避了开来,不过鉴于对方状况着实有碍观瞻,抽了一块帕子掷去。 冉悫三两下擦了嘴边水渍,问:"奢家要把女儿嫁给……朕?" "听说是奢家几位高层商议了几个日夜的结果。" "他们以为眹是是吴王,而他们的女儿是西施?" "这位奢家小姐的姿色的确过人。" "朕拒绝!" "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想见见这位奢小姐。" 冉悫斜眼瞄来,似笑非笑:"因为她曾是左丘无俦的未婚妻?"因为她是银川暗谍机关的掌舵人。" "……真的假的?" "真的。" 他锁眉,不甘道:"朕竞然不知。" "因为原王陛下最近分心得太过。" "朕反省。" "很好。" 这小女子,让人又爱又恨是不是?不怕她获悉了你的所在,带来不便么? "叶国太子妃、阙国大公主都算是我的故人,扶襄的所在已经不是秘密。" "你见她,是为了什么?" 扶襄扬唇:"或许,奢小姐的另一个身份我们可以小小利用一下。" 九十四、机缘巧弄双美会(下) 待价而沽,价高者得。 这一次,是原国么? 从稍稍懂得人情事故的那时起,奢城儿便晓得了自己在父兄眼中的定位——一件精雕细琢装神华美的商品。 可……毕竟是人啊。 就算给自己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防护,就算自媿铜墙铁壁,在一次又一次被出示被推介中,还是不免小小伤筋动骨。 父亲大人,兄长大人,也请稍加怜惜,给你们的女儿和妹子留一丝自尊嘛…… 然而,这份轻飘飘的哀怨,在接到原国王后的邀函时,顿时间飞到了爪哇国。 原国王后呐,虽然没有得到最准确无疑的线报,却也有了七八分的直觉,这个人……应该就是自己想见的那人没错。 "请去禀告父亲,城儿一定按时出使原国,拜会原王后。"天賜良机,岂能错过? 三月初一,银川奢家的大小姐奢城儿应王后之邀,到达鹤都城。次日方是适宜会见的黄道吉日,前来迎接的外务司使节知会奢小姐:今日旅途劳顿,请小姐在驿馆好生休养,明曰未时王后于眧和殿设宴盛待。 奢城儿笑颜应允,随即关门落户,换下一身华重礼服,卸下满头琐碎饰物,轻衣简装之后,打窗翻至屋顶,眺出了驿馆的高墙。 生平首次来到原国,总要尽兴饱览当地的风土人情,品尝本土风味,方不虚此行。当然,若能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的闲言碎语间顺道采集些小有价值的资讯,更符合她心中期望。 "不愧是原国的王都,果然有几分繁华……呀!"边走边看边吃边玩的奢小姐,乐不思蜀的心情被突如其来的一记擦撞撞断,怀中油纸包内的各样小食洒落一地。 对方亦趔趄了一步,捧在两手中的物什脱落出去,"啪"一声碎裂。 于是,两张对上的脸,表情都不算好看。 "小心走路。"奢城儿道。 对方不屑:"这句话你该对自己说。" "本小姐不记得拜托你来撞我。" "本姑娘也不记得有请你做过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清润的柔嗓加入进来,分开了两道计锋相对的冷诮话声,"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当街对骂,不怕难看么?走了。" 劝架者带人离去,犹有语声传来—— "可是刚刚费了好大工夫挑选的盘子给摔成那个模样……" "再买一个就是了。" "那人连声抱歉也没有。" "你不也没有?" "阿襄……" "我带你出来看市井百态,不是要让你染上市井之气。" "臭阿襄!" 奢城儿眼珠左右骨碌,方才兴致被扰的恼火一经平息,发现和自己"对骂"的竞当真是个美人,而其亦步亦趋跟着的,是位身材修长明眸接狹的秀雅女子。原国的水土有这么好么?大街让随便撞了的,便是两个人尖似的人物?心里这么想着,脚步不自觉间竟然随了上去。 "虽然没有看见,想也知道你刚刚肯定因贪看才买的盘子忘了看路才与人撞上,这等事对错本就不好论定,你掉头走了就是,居然还能与人站在街上吵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嗜好?" "可是,我的确很喜欢那个盘子嘛,挑了好半天的。" "等下我送你十个。" "再多也不是方才那一个啊。" "你何不将它捡起来,重塑成泥,捏一个它,捏一个你,再一起打破,用水……" "哎呀,我晓得错了,阿襄饶了我!" "那么,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什么……咦,你跟着我们作甚?" 奢城儿盯着那张润若珠玉的面庞,迎着那双萤光浮动的美眸,心中一动,那当下也不知哪来得那一份灵感,脱口道:"扶襄?" 九十五、半缘注定半缘君 今日,扶门三女挪出半天时间,换了简朴衣装出门闲走。 扶宁去逛最爱的成衣铺,扶襄踏进了书画社,扶粤走进了瓷器店,各自相安无事。扶襄后便被扶粤拔高的声音给惊动,本以为及时终止了一场免费演出的当街小剧,不想另位当事者竟不紧不慢地走在她们左右。她有意将步伐放快或慢,对方也做相应改变,令她想以为巧合也不可能。 "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什么?"扶粤初时一怔,由她的视线瞥见了方才的口角者,"你跟着我们作甚?" "扶襄?!"这个猜想一旦出口,便如定了形般成了肯定,"你是扶襄没错罢?" 扶襄凝觑着这张轮廓略深明艳异常的容颜,略作思忖,淡哂道:"奢小姐。" 明天就要见到的人,今儿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提前结识,很奇特的机缘吶。 "你知道我?"奢城儿问。 "明天见咯。"扶襄颔首一笑,飘然而去。 "喂……"后者追了半步,转念停了下来,向那道引人暇想的背影挥手,"明天见。" 嘻,不出所料,是个顶顶有趣的人!奢小姐心情豁然大好,三步一跳,踅足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下去。 "那个,就是奢家的大小姐?"迈进预定了午膳的酒楼前,扶粤回头瞄了一眼,问。 扶襄抬步直上二楼:"很有意思不是么?" "虽然她在脸上做了点手脚,但瞒不过本姑娘这双眼,仔细看过去,她的容貌甚至有超过阿宁的迹象,难怪会被当成联姻的筹码。阿襄你说,对着那样一个美人,左丘无俦的心里能够风平浪静么?" 扶襄白她一记,推开雅间门:"他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万丈,不是我和你该关心的。" "难得我如此坦率地称赞一个女人生得好看……" "哪个女人?"已等在里面的扶宁问。 扶粤做个鬼脸:"一个比你还要美貌的女人。" 扶襄将门阖严,坐下后先以热茶漱了口,道:"这个女人埋在鹤都城的所有暗线,有劳阿宁了。" "奢城儿?"扶宁黛眉闲挑,"是个强敌唷。" "有信心么?" 扶宁吃吃娇笑:"看在菊使大人称赞我美貌的份上,尽力而为。" 正与一块鸡丁奋战的扶粤掷了筷子,炸毛般地跳起:"本姑娘几时称赞你了?" "方才。"扶宁笑回一声,勾起茶盏的杯耳,"祝我马到成功罢,二位。" 此时介,她们谈论的主角回到驿馆,已经听罢了前来会合的属下的简禀。 "关于原国王后你们可知道什么么?"奢城儿问。 "原国王后,去年新立的那位王后?听说是个末落小国的流亡公主,与微服私访的原王一见钟情,被带回原国……" "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怎么没有人怀疑?"或者,正是因为它太老套,太符合人们对于游龙戏风的期望,反而成了易于接受的理由,是以稀松平常。 想起那双光华内敛的绝美双瞳,她道:"倾尽你们的手段,搜集原王后的所有讯息。" "属下这就去布置……" "慢着。"奢城儿叫住转身将去的下属,"中途遇到任何阻碍,都须向我禀报。" 她要亲自试试左丘无倚那厮所说的阻碍强劲到何样地步,扶门出来的四使编织出的密向如何个风雨不透…… "好期待明日吶,扶襄。" 十数年甚至更久之后,当"双美之晤"成为与"左嵇之约"齐头并进的历史印记之时,许多人方恍然顿悟:在那两个闪耀于乱世史册的女子初逢的那刻,诸多的发生与演变,繁衍与毁灭,既已注定。 九十五半缘注定半缘君(下) 原国与银川的婚约,在原王后与奢小姐的一场会晤之后,竟似达成了。 这样的消息,才一出炉,即如生了翅膀般迅速飞达各邦各处。 一大早,左丘无倚冲进兄长营帐,以迫在眉睫之势将此讯禀上,而后敛屏息,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兄长脸面,惟怕错失每线变化。 左丘无俦掩额低哂:"二少希望从我这边看到怎样的反应?" 左丘无倚义憤填膺:"大哥不生气么?奢城儿本是大哥的未婚妻……" "她的父亲早已公开宣言解除两家婚约,她与左丘家再无千系。" "但怎么说她也差点就成了大哥的妻子,大哥怎忍得下这口气?" "哦?"左丘无俦两手支颚,好整以暇,"忍不下这口气的,该是……我么?" "什么?"莫名地,左丘无倚窘迫万分。 "我与奢城儿在相识之初便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若是做了夫妻,便是各取所需的合作者,若是做不成,可以连朋友也不是。现在她走了一趟原国,放出这样的消息,必定是估算过各样得失后做出的判断,与我何干?再者说,对于此类估算,你也不陌生罢?"家主大人投向堂弟身上的目芒,陡然幽冷而绎利,"我记得,在我和扶襄策缠不清的某段时日,你不止一次对我语重心长,提醒我所肩负的责任,那不也是出自你的估算么?" 兄长毒舌至斯,左丘无倚半是心惊,半是心虚,局促立于案前,状似无所适从。 "不过……"左丘无俦释然一笑,"既然是当兄长的,便不乏兄长的厚道和宽容。如果你对奢城儿果然有那份心思,我不会拦你。也容我提醒,那女子难缠得比扶姑娘还难缠么?啊……"等二少意识到时,此话已不经大脑允许冲出喉咙。 左丘无俦扯唇:"我从没打算将任何人与曈儿比较。" "我以为……"左丘无倚嚅声,"至少奢城儿不一样……" 即使在兄长面前也敢戏谑玩赏,即使受父兄利用也活得随兴恣意,如此独一无二,如此特立独行,任何时候俱是艳色逼人光芒耀眼的女子……兄长难道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 左丘无俦长身而起,拍他肩头:"不需要在我面前做那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只要不误大事,其它随你心意。" 话虽是这么说,要捕捉到那等狡猾势利的女子,谈何容易?前路多舛,挥不去左丘二少心头的愁云惨雾。 "出去,对于一个逼瞳儿离开密苑的帮凶,我没打算同情。"这不留余地的冷冷斥声,宛若冰湖灌顶。 "大哥……仍是忘不掉扶姑娘么?" 左丘无俦眯眸:"你认为呢?" "其实……她……" "你知道她在何处?"他倏然逼近。 "大哥先莫急,如果,她如今……" "听你的语气,她的下落你已经获悉了不是一日两日,而你对欺瞒为兄仿佛煞是得心应手。"一只手掐在堂弟颈上,左丘无俦的笑意冻结在眸底,"你只须告诉我,她如今身在何处。" 这个时候,与风昌城战势正炽,局势瞬息万变,一发而动全身…… "说!"颈上的手丕地向内箍扣,落在面上的视线锥若寒钉,"在我对一味相信你的自己感到愚蠢而发怒之前,最好告诉我。" 大哥,当真恼了……左丘无倚点头:"好。" 一时口快,欲掩难及,宛若有着人力不可拂逆力量一般,将事情推演到这一步,不见一条退路……左丘二少回天乏术,叫苦不迭。 扶襄九六、冰火两重并情仇(上)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现下扶襄将这话体会得最为透彻具体。 因为被倒流的春寒击溃,她已在扶粤的唠叨中过了五六日,鼻塞,发热,头昏脑胀,全身乏力,庭院内金灿灿开放的迎春花也无心欣赏,坐时神志沉沉,睡时梦魇重重,真个是坐卧不宁,难以将息。 今儿一早醒来,被扶粤逼着喝了几口咸粥,喝下苦口的良药,闷头又睡。第二次醒来时,已是一室的暮色。 她自扶额头,热度稍稍退却,四肢也恢复了点力气,只是嗓内干涩得厉害,遂道:"阿粤,给我茶。" 一杯茶递到嘴边。 温度恰好,她就势喝下整杯,道:"给我一块点心。"多日不知饥饿感的胃腹首现空虚,可喜可贺呐。 一块点心随即送来。 她张口咬下半块,是入口即化的软糕,遂将剩下半块也含进口中,受用至极,不自禁道:"阿粤何时变得这么细致了?点心挑得这般贴心?" "承蒙夸奖。" "……" "还需要什么么?" "……" "王后不说话,在下可是不知道如何侍奉的呢。" 生老病死,果真有着不容置疑的不可抗性,单是一个"病",便让她感官锈钝,警觉全无,从方才到此刻,竟不曾发觉任何异样…… 她推开锦被,披上罩袍,趿履踏落平地,扶住架子c黄的c黄头撑稳踵,回转身,面对近在咫尺的男人。 "你将阿粤他们怎么样了?"这梅窠居内有她亲手设置的九宫阵法,还有阿粤与十几个阿岩调教出的高手作阵,如今这个人一身清慡地坐在这里,那么,阿粤呢? 左丘无俦两手支在桌上,两只墨瞳内寂若河底沉沙:"只是睡着了而已,除了疆场上的不得不为,本家主并不喜欢杀生,这一点你应该了解。" 她挪移了两足,置身于窗前的一张藤编圈椅上,令这个平日用来观望窗外风景的所在承载了自己病后初愈的疲软与不期而至的惊栗,问:"与风昌城的对决正处于紧要关头,作为军中主帅,却现身于异国,不觉得太冒险么?" "本家主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好像每次都为了同一个人。" 她掌心紧抵椅柄:"还真是费心了。" "你也觉得本家主费心了么?"他话声平直,"那么,你如此洞悉天下局势,是因为对本家主的关心,还是出自一国王后的职责呢?" …… 终于来到了正题了。 "两者都有罢。"关注天下局势,自然撇不开左丘无俦这个天下局势的左右者,不是么? "原王还真是大度,容许自己的王后将关心付予另外的男人。" "扶襄也觉得很有福气,嫁了一个包容体贴的丈夫……" 哗啦!咣啷!咔嚓!啪啪! 一气的连声巨响过后,摆放在圆桌上的骨瓷茶具、点心盘碟,以及放了几根迎春花枝的宝定大瓶都做了左丘家的臂下亡魂。 "你——"充斥着野兽般噬芒的紫眸距她仅有寸许,寒白的齿fèng间挤出的每字都如冰锥钉人肺腑,"你如果如此恨我,为什么不直接用刀刺进我心口?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她两丸莹瞳在眼睫的覆盖下静静沉浮,淡问:"我如果持剑刺你的心口,你当真会任我刺么?" 他眉间陡起立纹。 她轻声细语:"你不会的,你没有耐心陪一个小女子玩那般矫情的游戏。" 他冷笑:"你认为自己很了解我罢?如此,不如告诉我,接下来我将要做什么?" "你如今尚未统一云国,还没有到了与原国开战的时机,莫因小失大。" 他不屑:"你认为原国会因你与我开战?" "如果一国王后有失,事关国家体面……" "王后?"突然,他低下头来,一口咬在她耳上,语字如冰,气息如火,"如果你想做王后,多少个我都可以让你去做!为何要做别人的王后?为何?" "因为……"痛意抵达,她眉尖微揪,"我恨左丘家。" 扣在她两肩的十根长指蓦紧。 "我恨左丘家,恨对我实施烙刑的长庆公主,但……我爱你。" 他一震,心中的冰层瞬时碎裂。 "因为爱你,不能对你所维护所爱的家人出手,不能对施我酷刑的人以血还血,情与仇两相抵消,无俦,我不欠你的。" 扶襄九六、冰火两重并情仇(下) 我不欠你。 他看着她。 病后的秀脸在夜的笼罩尤显雪白,漆色瞳心悬浮的,是两汪清晰无伪的痛楚…… 他烈焰样的气息渐渐冷沉。 从他们相识的那时起,衍生于他们之间的,从来就不仅仅是男女间的情愫。国家的隔阂,身份的殊异,地位的悬殊,名分的计较……那些个棱角分明的现实,前赴后继,纷至沓来,令得他们的爱情起步艰难,行走踉跄,一路跌撞。 逃离与追逐,放手与捕捉,在他终可以撇开加诸自身的枷锁,确认无论是心中还是身边,那惟一的空缺非她不可并已经开始构筑他们的未来之际,那场烙刑将一切化为泡影。 她恨左丘家。 而他是左丘家的家主。 她惨受烙刑之痛rǔ。 而他不能为她手刃仇人。 爱中生出恨,情中产出仇,他和她,还是走到这一步。 "你去过上河园的是罢?在我……" "在你纳霍阳为妾之前。"也是在她成为原国王后之前。 这是增加在他们间的又一现实: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窗外风拂枝叶,迎春花若有若无的淡淡香味浸漫进来,又似被室内窒得艰涩的气氛所阻隔,刹那消失无迹。 他把头埋在她肩头:"想听我解释么?" 她轻摇螓首:"如今的我,已经没了那样的资格。" "你爱他吗?" "谁……"原王?"你既然已经查到了我住在这处,便该知道原王是谁了罢?我与冉轻尘,是彼此欣赏的朋友。" "不爱他?"他执求一个毫无转圜的答案。 "我无法回答你。"尽管是名义上的夫妻,她也要尽人妻最低限度的忠诚,维护作为丈夫的那个人的背后尊严。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回答我?"他唇贴着她颊肤挪移,这久违的柔滑触感,使得平静下来的怒火被另一样急迫的渴望所替代,长阔的身躯蔓延出灼热,"告诉我,你不爱他,告诉我,瞳儿……" 她不作回应,也没有挣扎,素手兀自梳理着他垂在背上野性长发:"谢谢你来这一趟。你让我相信自己是真正曾经被无俦爱着的,这……已经足够了,足够我放弃对长庆公主的寻仇,足够我感谢上苍安排我与你相逢。" "我不听这样的话!"珍重话别?他要的不是这个? 她发出纵容一个任性娃儿的无奈轻笑:"无俦你可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你在我眼里的模样么?" "……什么?" "顶天立地,不可一世。" "这是什么话?" "那里,只是望着你的背影,心便怦怦跳个不停,满心地向往憧憬。我那时在想,惟有这样的人,才当得起'男人'二字。" 他横眉:"你对本家主一见钟情?" "也许哦。"她食指指腹抹过他打旋的眉梢,"我爱上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体恤下属,爱兵如子,不枉付任何一条生命的无俦,是个值得敬重与爱戴的英雄。" 瞬时间沉默下去。 许久。 "好狡猾。"他锁扣的十指一根根松开,逼迫的身体一点点身后撤移,"瞳儿,你好狡猾。" 那样沁着冷香的动听话语,那样细腻温柔的崇拜目光,是她从不曾给予过他的,受宠若惊之下,他如何还能听凭欲望侵犯这个娇弱的身躯? "但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能将你留在这里。" "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刚刚偃息的怒火又有抬头之势,他低吼:"不可能!" "我在此,可以受一国王后的尊荣,可以凭自己的心意行走起居,可以与亲近的家人围炉夜话,这是我活到今日最自由最畅快的时光。除了此处,还有哪里能给我这样的生活?" 他眉心戾气立现:"就在方才,你还说了一堆话来恭维我,如今又以这般安适的语气谈论另一个男人给你的生活?干脆我现在去杀了这个男人如何?" 才才松缓下来的室内空气,隐隐又呈险势。 她两瞳凝视着男子的俊美面容:"你会与霍阳……或别的女子,享受鱼水之欢么?" 他冷嗤:"又在说什么?" "你身旁从不曾断了美人,但我知道你并不是生性贪欲的,你有着非一般的自制力,就算美如霍阳在你面前艳体横陈,你也能岿然不动。" "如此冷僻的消息,来自你搜集的情报么?" "我读到这些时,是在即将赶往云国之前,为了让我了解左丘无俦这个人,你在阿宁的情报簿上足足占了几十页的位置。所以,我和你打个约定如何?" 他眯眸,面止戒备丛生。 "回去你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五年内,若你枕席间不曾出现他人,我亦可与原王以礼相待。五年之后,我卸去王后桂冠。" "为什么又是五年?"他将信将疑。 又?她扬眉睨目:"我要用这五年,开创属于扶襄的天地。" "……呃?"这才是扶襄本色!"五年之后,你回到我的身边?" "我说过,我要用五年开创出属于扶襄的天地。五年后,如果你仍想让我属于你,凭你的本事,但愿届时你仍是那个能使扶襄仰望的英雄。"她眸心灼灼,痛尽去,柔尽消,眉梢傲扬,嘴角淡挑,那是一个俯视天下的微笑。 这个小女子…… 这个狡猾的小女子! 左丘无俦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绘来形容来评判来…… 因为他是左丘无俦,故而醒觉到这个小女子对自己接连用了计。先以楚楚弱态削弱了他的攻击力,继而以娓娓情话抵弥了他的攫取心。此刻,她摇身一变,以扶襄最本真的面目,向他递下了战书。 这张战书,看似是为了固守他的情爱阵地,实则是发出了挑战:从此,这个天下的角逐,将有她扶襄的参与。若他还想有一日与她携手,就须有获取她青睐的本事。 何等狂妄。 何等嚣张。 可是,因为说出这话的人是扶襄,那些个狂妄嚣张,竟好似平常。 然后,面对她挑衅的目光,他道:"好,我接下了。" 瞳儿,你的挑战,无论用情的深浅,欲望的自制,还是智慧的博弈,力量的对决,我都接下了。 扶襄九七、一家一国无相思(上) "了不得,了不得,你竟然这样就将那个庞然大物给哄走了?" 事情已经过了六七日,在外的扶宁、扶岩收到消息,赶回梅窠居。 逢上一个不错的天气,四人坐在庭院,一边接受春光的洗礼,一边品尝王宫内送来的今年的第一拨春茶。 听罢那日始末,扶宁啧舌不已。 扶岩慢步周围,目光逡巡过庭院的每处,神色渐形凝重。 "不是哄,是告知。"扶襄无奈更正。虽说应阿宁的要求细述经过,却也不可能一五一十。只不过,那些点点滴滴经由自己的嘴再度回溯,隐隐间,心有余悸。 "阿粤在那边做什么?"扶宁扭头望见埋首于花丛的扶粤,问。 "找寻那日她所受迷药的残留味道。"扶襄语中尽透同情。 作为一位制毒用毒的高手,对于自己轻易中招且昏睡了整整一日的事实,菊使大人至今耿耿于怀,醒来未久即开始了各样的搜集,誓称若不能研制出破解解药绝不罢休。 "阿岩呢?你又在做什么?"扶宁问另一人。 "我们现在的所在虽没有刻意隐藏,但也绝不是轻易可以找寻上门的地方。但此刻宅中不见任何的破坏,不见丝毫入侵的痕迹,这说明左丘无俦不但找上来了,还使阵法与侍卫形同虚设。"扶岩回头道。 扶宁哑口。 这座梅窠居,在原国知道其当前主人的,原王算一个,魏相算一个,绝对是处于"高层"的机密。加之有扶宁隐匿封锁,的确与一座密宅相差无几。 现今,左丘无俦以一人之力将扶门四使引以为傲的长项逐个击破,就如在自家后园走了一遭,行走自便,来去自如。 对意识到这点的他们来说,实在称不上愉快。 尤其当时身在宅中的扶粤,更是被各样懊恼挫败所缠绕。 "罢了。"扶襄打破这一股子弥漫而来的低迷气氛,"有个机会晓得人外有人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高估了自己,也不会低估了他人。" 扶宁勉强找回一丝促狭的心情:"那个五年之约是怎么一回事?是为了保持左丘家主的清白?还只仅仅是缓兵之计?" "起初或只是缓兵之计。"那里,为了不让他带走自己,她将时间推到了五年之后,但五年之后如何?"五年后的扶门四使,在左丘无俦面前,依旧没有反手之力么?" 扶宁、扶粤激得两眸火星四溅。 扶岩坐到扶襄面前,扬唇:"我说过的罢?想怎么做,想将扶门四使带到何处,都好,左右我们一直随你行事。" 扶襄叹道:"我原来是想,既然暂且选择了原国这个立身之处,就须保住它的安稳,如今看来,若不能更积极急进,等左丘无俦与嵇释腾出手来,哪一方也不会允许它独善其身。但在此之前,需要确定那位原王陛下能与我们配合到什么程度。" 扶粤撇嘴:"谁知那位不务正业的原王陛下又跑到了哪里?" "树上。"扶岩淡道。 "……啊?"扶粤、扶宁齐怔。 "阿岩是说,原王陛下此刻跑到了树上。"扶襄食指直指上方,"而且已呆了足足两刻钟。" "哇啊啊!"一串怪叫砸向诸人头顶,真个是振聋发聩,"小襄子你好不解事,你装作压根没有发觉又能怎样?你这是摆明在说本公子的武功不及左丘无俦是不是?本公子决不承认!" 扶襄支首仰眸:"对于一国之主小女子自是不敢冒犯,可是对于游手好闲的轻尘公子,阿粤手中正巧有两条竹叶青,可愿笑纳否?" "……"树上人脸上的空白了须臾,稍后跳落平地,整冠理衣,挺颈直腰,威严咳了声,"你方才的话朕已听到了,只要能保住我原国百姓,朕将整个原国交给你也无妨,尽管放手去做。" "好极了。"扶襄翩翩一礼,嫣然含笑,"如今,原王陛下与银川奢小姐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 扶襄九七、一家一国无相思(下) 原历三月初,王上将在月末迎娶银川贵妃的喜讯诏告全国。 王后主理,魏相协从,着力筹备原王与银川奢家小姐的联姻盛典,极尽隆重。 另一方的银川奢家,亦为不日出阁的大小姐厚置妆奁,奢置嫁资,大兴cao办。 鉴于银川的独特存在,鉴于奢家小姐曾与左丘无俦的未婚夫妻名分,说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联姻也不为过。 围观者众,各方都在期待左丘无俦对这桩"夺妻之恨"可能作出的反应。 随着众所周知的联姻婚期日益离近,左丘无俦果然有所动作,遣左丘无倚前往银川。在旁观者看来,左丘二少此行无疑是趟兴师问罪之旅。 银川并未将远道而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左丘二少才到银川边界,便有人送来了克避瘴毒的药丸,有礼有节地请进入境内。两日后,莅临银川首府的二少受到了奢伯及其长子奢国给予的颇为周到的接待。在这团和睦中,左丘二少提出可否容他与奢小姐见上一面。 奢家父子稍加思吟,慡快应许。 这个时候,传闻中喜好游赏名山大川交友广阔的奢家大小姐,已经收心敛性,守坐深闺,悉心接受礼仪嬷嬷的调教,作着即为人妇的各种准备。丫鬟报来左丘无倚大名时,她正在几个喜娘的捣饰下试穿大婚礼服。 "小姐,老爷说了,这个人您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全凭你的意思。" "见,为何不见?"她捋着袖口,施施然走出闺楼,"上两杯好茶,本小姐在园中会客。" 奢家花园内,左丘无倚应声回身,却丕地愕住。 奢城儿轻裘缓带,行姿如春风摆柳,"怎么,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待嫁娘么?" 左丘无倚暗咬牙根:"你还真是……"千年如一日的死性不改! "坐下喝茶罢,本小姐可是和某人不同,没有怠慢客人的习惯。" 左丘无倚俊俏的桃花脸登时黑了半边:眼前明明是花团锦簇的春时美景,却难有阳光明媚的亮好心情,还真是…… 奢小姐美眸睐去:"不说话么?" 既然来了,迎难而上才是道理!如是告诫过自己,左丘无倚端出欢然口吻:"我还是头一回来到银川,谁能想到毒气沼沼的里面,会有这世外桃源般的景致……" "我说左丘二少。"奢城儿眉心揪起了一个结儿,"在你们左丘家和云王斗得你死我活的当口,你赶恁远的路来到这个地方,似乎不是为了赏山玩水。" "当然不是!" "本小姐的时间宝贵得紧,请直接切入正题,可好?" 左丘无倚有几分呆怔:"这……我是说……" "你喜欢本小姐罢?"奢城儿闲舒蛾眉。 "什么?!"左丘二少力持自若,眉宇内仍添了几分局促,"本少爷……" 奢城儿身子靠在椅中,目内却横生追迫:"如果我邀你私奔的话,你怎么说?" 左丘无倚睛生异彩:"你愿意随我回到启夏城?" "当然……" 原国。梅窠居。 "奢城儿喜欢左丘无倚?"扶宁讶异,"所以左丘无俦派他到银川,是打算用美男计将新娘诱拐走么?" 扶襄拉开一道墙前垂纱,现出其后色彩斑驳的整面地图,道:"他诱拐不走的。" "何以见得?无论多么精明的女人,一旦为情所困……" "正因为奢城儿为情所困,才要完完全全地得到左丘无倚,所以,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嫁入左丘家。" 扶宁一头雾水:"这话何解?" "因为那个女子不会让自己矮人一等。" 扶宁想了想,点首:"也对,如果她违抗父兄之命,执意随左丘无倚走了,就算是私奔呐,有诗云'聘则为妻奔为妾',以左丘一族自视甚高的傲慢,定然要轻看了她。可……这与你盯着这张地图有何关联?" "当然不愿意!"奢城儿螓首高昂。 左丘无倚恼窘交加:"戏弄本少爷你很高兴?" "我是问你愿不愿意撇下你的无俦兄长,与我双宿双飞,找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过不问世事的日子去?" "这……这怎么可能?!" 奢城儿轻轻颔首,喃道:"本小姐也有同感,而且,本小姐也吃不得苦。" "……你还是在戏弄我!"左丘无倚咆哮。 原国。梅窠居。 "倘若奢城儿在这个时候孤身走入左丘家,失去父兄的依恃,完全置自己于劣势,少了与左丘家讨价还价的底气,左丘无倚说不得仍须遵循族中长辈中意愿另设正娶。但如果她在这张地图上有了一席之地,情势截然不同。"扶襄道。 于是,原国三月月末,原王封诏贵妃大盛典毫无悬念地隆重开幕。 扶襄九八、一将功成万骨枯(上) 云历四月上旬,左丘无俦大军渡过云江。 四月中旬,云王召募北部上羌族铁骑,大举反攻,在左丘无俦大军决战于云江之边。 这场战,两方皆是精锐尽出,倾巢而动,是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当连续五个日夜的苦战结束,空气中除却硝烟的余烬,尚有腥锈的血气弥漫。 浪涛吞幽咽,风紧诉悲凉。 血流成河,染透半边云江水。尸横遍野,毁却多少春闺梦里人。 左丘无俦站在战场中央,半个时辰无知无觉地过去,他顶着一身的甲胄,一动未动,如果不是身后的玄色披风间不时被冷风扭抓收放,直若一尊石头雕像无异。 左风、乔乐立向主子身后,不敢有任何惊动。 "大哥。"左丘无倚也伫足观望了多时,眼见着天光暗沉,不得不走上前去,"战场已打扫完毕,该回去了。" 左丘无俦没有理会。 "我会亲自负责阵亡将士兵卒的安葬与抚恤,凡家中有老幼孤弱者,按大哥吩咐的,我将从大哥与我的私人库银中再拿恤金……" "无论多少钱,也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罢。" "啊?行军打仗,死伤……"在所难免。 左丘无俦矮下身,手心触抵脚下的泥土,道:"他们的血明明是热的,流出来后却这般地冰冷,是我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左丘无倚颇有些手足无措:"钻这样的牛角尖,不像大哥呐……" "是啊,不像我。"他摇头,墨染的悲哀由眼底蔓延至整张容颜,"一个始作俑者,说如此轻飘飘的话,无疑是一种讽刺。" "不是,小弟是说……" "那边的阵亡将士也要给好生安葬,若能设法找到他们的花名册给予相同抚恤最好,若做不到,也莫让他们曝尸荒野。" "小弟记得了,可是……"作为他们众望所归的首脑,决策与行动关乎十万大军的未来存亡,身为副帅,他不能任兄长心情沮丧。 "大哥在十年前就说过罢?以云王的行事手段,若不求改变,必酿云国内乱。大哥在初入朝廷时也曾屡屡废寝写就奏折,向云王直击时弊,力陈变法政见,每每都是得到几句笑颜褒赞,再无下文。所以,大哥在接任家主之后,对族中长老道:左后一族若想存留,惟有两个选择,要么永久退避乡野,要么则代之,否则待内乱起时,三大世家之首的左丘家不是第一个成为王上的炮灰,便是第一个成为叛乱者杀一儆百的标的,与其到时候殉葬博忠或被迫叛乱,不若左右局势,降低不必要的杀戮。正因为大哥的这番话,小弟这个自幼浪荡成性的劣儿才心甘情愿回到族中,助大哥走到今日……" "好长的话。"左丘无俦喟然,"你是怕我心灰意冷,半途撒手么?" 左丘无倚怏怏收声。 "不管怎么想,我都不可能做那种事罢?"左丘无俦掀步,踏过这片浸了血的土地,"我不会再让这片土地上发生这样的战争,不,整个天下也不该有这样的战争。" "大哥……"左丘无倚欲劝又止。无论如何,如此的兄长令他肃然起敬。 "无倚,替我修书南苏开,要他设法安排我与云王一见。"至少,他要先从这个国家开始。 扶襄九八、一将功成万骨枯(下) 赤夏城,南苏氏祖居地。 左丘无俦与云王狄昉会唔,南苏开作为主持这场会晤的第三方,将两方引至本族祖居故园大宅,坐实了一位不偏不倚的中间人角色。 议事厅内,南苏开道过了暖场的开场白,移座旁位,掀开茶盅的盖了,嗅吸着顶级龙井的茶香,两只眼珠不紧不慢地左移右动,饶有兴味欣赏着两尊大神的表情面色,静待开谈。 然而…… 一盏茶的时辰打三人身边悄然划过,厅内犹是一片最高质量的安宁状态。 "这个……"南苏开沉吟发声,同时下意识抖了抖宝蓝色的衣袖,至少让自己方圆一尺内的空气保持清慡。这个时候,他这个闲人的时间多到不怕浪费没错,但若不及早解除由这二位散发出的足以将自家厅堂房顶掀开的暗黑气流,说不准是会影响祖宅风水的呐。 "在下有个好提议,二位与其在这边相对无言,索性由在下带二位畅游赤夏城,权当百忙中偷闲的一场郊游怎样?" ……这是哪门子不着边的好提议? 左丘无俦白他一眼 狄昉送来两道凌厉视线。 呃…… 两边不讨好指得就是眼下这种情形么?南苏开以指节蹭蹭下颚,眯眸笑道:"既然二位并不赏识在下的品味,就请尽快开始今日的议题罢。在下这个闲人的时间虽廉价,二位却都是贵人事忙,若不是必要不可,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块地方。如果不知从何说起,再个提个醒……" "不必了。"左丘无俦挥手打断,"方才,我只是想起了多年前在王上还没有成为王上时,我们三人也曾如此对坐,不免生起几分恍惚……" "王上?"狄昉似笑非笑,"此时此刻,从你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左丘无俦轻微颔首:"到今日的境地,无论是王上,还是无俦,自是物是人非。许多年前,无俦还一度自负地以为可以辅助王上打造一个文治武功俱辉煌至巅峰的云国。" 狄昉唇掀讥讽:"朕竟不知你还有过那般热血时候。" "无俦自己想来,委实是个不切实际的滑稽梦想呢。" "请问那位热血少年又是在何时改变了梦想,不甘于仅是处于'辅助'了呢?" "在我上书的实施新政变法的奏折第十次被不闻不问之后。" "只是因为朕不能如你所愿地任你cao控?" "因为我不能让左丘家成为王上温吞政策的祭品。" "是个别出一格的开脱说辞。" "走到今日,王上认为我还需要为自己开脱什么么?" 啊,四遭的气流突然逆转,由暗黑漩涡变为霍霍火光,依稀间还有刀剑交鸣。南苏开感觉尊臀下的坐椅就要生出刺来:如坐针毡的滋味,真是个不好消受哇。 狄昉面相隐忍,眼尾怒芒隐现。 左丘无俦犹持以闲话家长般的散适口风,悠悠道:"王上登基后,明面上倚重三大世家,实则暗里多处克制,悄然蚕食三大世家族人所涉领域,作为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此举无可厚非。可是,与此成为鲜明对比的,王上为拉拢近亲王族子弟,对骄奢靡乱之风的容忍没有底限,处理违法乱纪之事则温吞缓慢,滋养的一批蛀虫日复一日地啃食着云国肌体,腐蚀国本根基。及至我接任家主时,王上在位五年,那批人已养得肢体强壮,胃口大开。我一方面压制着他们的口牙,一方面多番上书向王上陈求图变,就如一次次向蔡桓公告知疾病的扁鹃,当第十次上书又如石沉大海之后,我方明白,如果自己不想效仿扁鹃旋走遁逃,便只有走上另一条路。" "哈……"狄昉一记冷笑,"敢情是朕亲自将一名千古忠良逼上了谋逆之路的?" "无俦非忠非良。"他面若平湖,声无起伏,"彼时无俦考虑最多的,不过是一族一家的利益,只因不想左丘家族在别人掀起的内乱中零落崩析,是以筹划自己做第一个谋逆人。" "不想被杀,所以杀人?"云王语中嘲弄味浓。 "王上若认为由这个角度切入更合王上心思,也无不可。" 狄昉眼光挑睨,眸线锋锐且嘲讽:"说来说去,仍是开脱粉饰而已。朕记得有一则民寓上记载,有一人偷了邻家的木料,案发之后,言之凿凿地道自己偷盗的理由,全因恐木料引发火灾造就人命伤亡。但是,偷就是偷,贼就是贼,更莫提那些木料压根不存在你一厢情愿妄想出的隐患!" 左丘无俦微哂:"姑且不评论王上所引用的民寓是否与当下情势吻合,无俦可以断言的是,倘若左丘一族被王上威逼远离政军两界犹能忍气吞声,不出三载,云国动乱必起。王上若不相信无倚所率领的暗门,不妨问一声掌管枢密院的南苏公子,若左丘无俦不作行动,云国有没有可能万世太平?" 唷……可以离开么?可以掩上耳朵么?可以缩小成一粒微尘打窗口的fèng隙中逃到九霄云外么?保持一抹浅笑正坐危襟的南苏公子,一面拼命嗅吸清淡的茶香稳定神智,一边纠结万状。 云王眸芒没有任何意外地扫向了他。 貌似……不得不承接下文啊。南苏开咧露一口白牙,笑容可掬,道:"有两家……" "两家……什么?" 王上是在掩耳盗铃呐。南苏开腹中叹了悠长的一声:"一家是穆嵊州的嵊王狄智,一家是西北的上羿将军。如果不是因越国侵犯边境王上重新启用无俦,如今与王上对峙的,当是上羿将军车蒙。另一位嵊王狄智,虽以其夜郎自大起兵必败无疑好似不足为虑,但有其起兵的煽动,穆嵊州境内的各方小族必定不能安分守己,后患无……" "信口雌黄!"狄昉声色俱厉,"狄智那个易受人摆布的愚蠢小儿也就罢了,上羿将军乃两朝老臣,朕对他向来厚重,且其女贵为贵妃……" 呜呜,被骂了。南苏开垮了一张俊脸:"那位车贵妃是车蒙第六房妾室所生,打小与老爹没有见过几面。车蒙将那样一个不疼不亲的女儿送到王上身边,不是为了向王上讨宠,而是在王上的恩旨下不得不出的牺牲物,至于起兵时王上对那位贵妃娘娘是杀是剐,根本无关痛痒。" 狄昉怒目逼:"这些,你先前为何未向朕说起一字?" "上羿将军重兵在握,广受恩泽,臣若不是有充分的证明,十分的把握,怎能随意向王上呈禀?在臣掌握了确证欲禀之际,无俦的复出使得车蒙收敛了行迹,臣便也想暂且观望,及至后来……臣更不想为王上火上浇油。王上若有疑,何不想想在您与无俦交战这段期内,车蒙派出多少人马?他手握十万重兵,却以西北防卫吃紧为由,仅增援不足一万,仅这一点不已然有所说明?"唉,想他南苏公子这般的用心良苦,有谁明了,有谁体谅,有谁啊! 狄昉面色微透青白,僵声道:"纵然如此,又如何?左丘无俦你与朕见这一面,为的是什么?云江边的那场大战后,你已优势在握,何必多此一举?" 左丘无俦垂道:"正是因为那场大战。" 行军打仗,死伤在所难免。自幼随父亲行走军伍,对于军中伤亡的概念早已烂熟于心。也曾与兵士共饮美酒,同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何等豪情?何等洒脱?但,那场大战…… "云江大战,王上大军损折过半,我方损折两成,加起来,是几万条性命,几万条……"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竟是在那个当下第一次忆起自己还曾读过那样一句诗语。 "几万条……"狄昉双手捏紧,"又如何?" "我不愿再见那个场景。" "哦?"狄昉虽意外,也讥笑,"事到如今,你起了仁慈之心,要为天下苍生放下屠刀么?" "我若放弃,云国立马成为一片火海,不出半载,龙座易人,王族子弟尽遭屠戮。" 登时,狄昉目眦欲裂,眼内充血:"你——" 南苏开不无烦恼地抓了抓鬓角,苦哈哈道:"在下今晨得到了情报,车蒙率五万人马以勤王之名,已经跨过缅屿界……在下想,他认为云江之战后,二位皆是伤筋动骨,自己的时机到了。眼下,端看王上是欲将这云国的未来交给无俦,还是车蒙了罢?" "原来,你不是中间人,是说客么?"云王陛下浅声问。 "啊?"南苏开张口结舌。 "如果你还记得自己所站的位置,请保持安静。" "……臣惶恐,臣闭嘴。"吃力不讨好,吃力不讨哇。 "左丘无俦。"狄昉站起来,"陪朕到庭院走走吧。"他走到门前,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眼底况味杂陈:"以两个昔日朋友的身份。" 左丘无俦起身:"是,王上。" 两人齐肩缓步,期间都不作言声,直到立于庭院的中心,相隔半尺。 半个时辰后,两人踅回议事厅,流蹿于两方间的沉压气流并无任何改变。 "南苏,日后车蒙大军开进风昌城之际,若有屠杀王族子弟之心,劳你暗中加以保护了。"狄昉道。 "……哎?" 扶襄九九、我将我心付明月(上) 上羿将军车蒙兵临风昌城下,高呼"拥戴王上、平定左丘叛逆"口号,五万人的巨大声浪传遍整座王都。 云王召集群臣,商谈迎接车蒙入城之事。 左相崇仁力赞,右相李贺坚否,两派无措有拥趸,朝会化作诸位饱学之士唇枪舌战的战场,激辩交锋。 赞方道:"车将军是两朝老臣,忠守边关二十余载,更是贵妃娘娘的父亲,如此忠勇亲近之士,有何理由拒之于城外?" 否方道:"我云国叛乱已有数载,上羿将军以西北边防为由,仅在一年前王上下了三道圣旨促其兵援时派来一万老弱残兵,如今经云江一役我大军元气大伤,他在此时兵围王都,居心何在?" 两方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南苏爱卿怎么说?"云王征求抱手观望的南苏开意见。 后者道:"不妨暂且只请羿将军单人独骑卸刃面圣,观其颜察其行,再来定夺。" 云王拧眉思索了多时,道:"这个法子还算妥当,就依爱卿之见吧。" 翌日辰时,城门大开,太监总管王公公出门传谕:宣车蒙一人觐见王上,卸…… 岂料王公公话到半戴,车蒙口出号令,先锋两万大军一涌而入,缴了城头守卫的器械,占领各位机要衙门,风昌城瞬间沦陷。 三个时辰后,几位幼年王子及一干王族子弟被拘于大殿中央,车蒙跪请王上提笔书写禅位诏书。 这急转直下的猝变,令人应接不暇,满朝文武似乎尚没有从中醒过神来,脸上多是空白呆滞,也有挺身痛骂叛贼的铮骨义士,遭车蒙手下一记手刀拍昏。车蒙道:"看在同殿为臣份上,车某暂不开杀戒,再有打扰王上思绪者,携举家妻儿老小一并发配西北为奴。" "莫难为他们。"狄昉开口,"车将军既然还念及同殿之谊,也该念两分君臣之情,可否给朕一些时间?" "敢问王上需要多久?" "明日辰时,朕给你答案。" "就依王上。"一晚而已,上羿将军满口答应。 "但,这一晚,你须约束你的部下,不得私闯皇宫,惊扰了娘娘们。" "王上尽管放心,微臣的女儿也是后宫中人,微臣岂容那等恶行?" 狄昉回归寝宫。 隔日,约定时间到来,车蒙容光焕发地走上大殿,龙座上空无一人。他眉目顿时起恶,吩咐道:"去请王上!" "将军,王上不在寝宫内!"手下无功而返。 车蒙挥刀砍翻龙座边畔的一株玉珊瑚,吼道:"掀翻整个后宫给本将军找出来!" 整个后宫,莫说王上,连妃嫔们及侍从也踪影不见,仅剩下一些个年长体老的嬷嬷与太监,瑟瑟躲在各处的角落。 这时,另有手下来报:"关在天牢的那些王子王孙不知所踪!" 车蒙始觉自己钻进了一个圈套。 "速传命下去,驻扎城外的三万人马加强警戒,并以五百里加急递信到西北大营,四万人马随时待命!" 此命下达不足半日,城外杀声震天。 "怎么回事?"他率人登上城头,但见自己的三万兵士宛若陷身于黑色漩涡中,陷入了裹着黑色戎装人马的包围中。 "是左丘无俦!"手下指向万军中醒目异常的一杆绣着金色飞隼的玄底大*。 "怎么会?"车蒙难以置信,"难道王上是与左丘无俦联手了不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呐,那两人场场都是真刀实枪的殊死拼杀,到今日早该是不共戴天仇深如海,哪有半点联手协作的可能? "左丘家主不计前嫌,挥师勤王!"如此声浪,袭卷至风昌上空。 这个时候,站在蓝骑山头遥望风昌战况的狄昉对身边人道:"朕曾经对你说过么?" "什么?" "三大世家的家主中,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无俦,而是你。" "嘻嘻,微臣当夸赞收下了。" "车蒙的失败,就败于不曾关注你的去处。依你的心计,甘于屈居于人下?" "别介。"南苏开敬谢不敏,"王上还是不要太过激励微臣,微臣绝不是无俦的对手,也不愿掺和那些麻烦费力的大事,能保住王上,保住王上的血脉与后宫娘娘,已是微臣的极限了。" 风昌城前,鏖战两个日夜,左丘无俦夺回风昌。 十五日后,云王狄昉自书罪诏于云国百姓。 三十日后,云王狄昉禅位于左丘无俦。 扶襄九九、我将我心付明月(下) 云历昭通十五年,狄氏禅位于左丘,国号不易,年号为仁和。 "这真是个俗气的年号,政通人和么?"扶宁话才落,扶粤已嗤之以鼻。 今日的梅窠居,除了扶襄三人,还多了两位娇客。一位是已将此当成自家土地常来常往的奢城儿,一位是久违了的前梁国公主梁贞。诸女云集,男人退散,连扶岩这个与女儿打交道惯了的也躲了出去。 "不管怎样,左丘家主的第一步已经走出来了呢。""咔嘣咔嘣"嗑着新出炉的瓜子,奢城儿道。 "怎么是第一步?"扶宁不解其意。两月下来,她与奢大小姐竟是意外地脾气相投,隔三岔五相约小酌不说,偶尔还能推心置腹。"左丘无俦起兵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早就走出第一步了呗。" "此言差矣,差矣。"奢城儿螓首大摇,"不管举族以退为进脱离朝政,还是后来君逼臣反的戏码,及至两方和谈划江而治,都只是左丘家主第一目标实现前的过渡,是为了能走到今日这样的第一步做出的铺设罢了。" "这个人是有多大的耐心?" "耐心是左丘家主最不缺乏的东西,就像一只匍匐在糙丛中盯准猎物的猛兽,在最佳时机到来之前,可以按捺得住所有的焦躁与浮动。" 扶宁眨眸坏笑:"不愧是未婚夫妻,知之甚深呐。" 奢城儿喜盈盈笑眯眯:"是,是,本小姐在这个前未婚身上可是花了不少的心力呐。只不过,这第一步仍是快得出人意料就是了,我还以为他至少还需与云王打上两年……" 她丕地顿住,扭头瞥觑在地图前沉思的人:"你认为左丘无俦得到这个结果,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扶襄注视着那一整块已归入左丘无俦囊中的版图,道:"逼迫?或是利诱?" 梁贞立她左侧,接过话道:"从辰儿的描述中,云王似乎不是个轻易逼迫得了的主,否则在当年也不必一心将左丘一族驱离风昌。利诱嘛……有什么利益能大得过一座江山?依我看,如果不是完全拔去了獠牙,关在笼中的兽也有反扑的可能,眼下闭眼假寐养精蓄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咬上左丘无俦一口。" 扶襄失笑:"那是左丘无俦去考虑的事,我们就当关注的是,云国境内的车蒙残余一旦被肃清干净,他这只巨兽的第一口会下在哪处?除却这些个零零星星的小国,叶、阙两国中,将是哪一块最先成为他的饵食?" "阙国。"奢城儿道。 "何以见得?" "一种直觉。" 扶襄一怔:"何讲?" "住在上河园的那些时日,隐隐感觉左丘无俦对阙国情着一股莫名的恨意。" 莫名……么?她若有所思。 奢城儿瓜子犹嗑得欢实,两只大眼珠别有深意地豁豁放光,问:"你晓得因由?" "并不。"她毫无余裕地打断了对方的八卦臆想,"我在想,若是你直觉无误,在阙国因为半年前的动荡与叶国实力已不成上下的当下,的确极有可能成为左丘无俦的下个目标。" "那阙国的二公主岂不可怜?我将我心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已经是个悲剧了,眼下还要因为这个男人成为亡国公主?"扶粤打算遥寄同情。 许是被"亡国公主"四个字触动了某点痛处,梁贞淡道:"失去国家,较之平民百姓,王族中人的处境更加窘迫是不争事实。" 扶襄一笑莞尔:"阿粤有口无心的。" "如果是你,与其如此,宁愿从来不知自己是个公主更好罢?" "哦?"她目光明灭,"我不擅长想象假设中的情景。" "倘若不是假设呢?" "这本身已是一种假设了不是么?" "你……"梁贞聚拢起两道细巧的眉线,疑云浮来,"你该不会已经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了罢?" 扶襄一00、此情无计可消除(上) 身世?扶宁、扶粤一起转头。 "阿襄的身世么?"扶粤叼着一块苏糕,急冲冲问,登时糕粉四溅。 最爱与她斗嘴的扶宁放弃了这奚落机会,一把抓起扶襄柔荑:"阿襄晓得自己的身世了么?为何从没有告诉过我们?" 扶襄笑语温柔:"没有得到确定的事,说了也只是让你们跟着费心罢了。" "可是,你已经有了眉目对不对?" 看样子,今天不能含混带过了。扶襄边寻位坐下,边思度着从何说起:"你们……不是一直纳闷我之前为何特地去做阙国三公主的陪嫁侍女么?" "阙国?难道你的身世与阙……对了,你是随她到叶国,与叶国有关?"扶宁讶问。 "阿宁应该没有忘了,当年到叶国窃取龙心珠的任务,最初定的是我,动身的前一天师父由外地匆匆赶回来换成了你,我想,师父是唯恐我在无知无觉中坠入兄妹乱伦的惨剧里。" "兄……妹乱……兄妹?"扶粤瞠目,继而恍悟,"难怪你对沈姜公主、叶国太子格外地上心。" "上心?"扶襄小作反省,摇首,"谈不上上心,只有好奇罢了,我想知道如果我当真是从那样的家中长大,又会成为怎样的一人?只是如沈姜公主那般甘为政治祭品,还是叶国太子那般小有狂妄,不谙世事?思来想去,如眼前的我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与他们相处时我感受不到任何亲近与激动,可见无论有多深刻的血缘,若没有天长地久的相伴,亦无法产生牵绊,他们对我来讲,与其他国家的公主王孙并无两样。故尔觉得那件事是真是假以及需不需要求证都无所谓了。" "……好豁达。"梁贞闷首道。 "啊啊呀,这可怎么办?"奢城儿忽然捧脸高呼,"原本我的父兄还密切叮嘱我,必要时候可以利用这个秘密来使扶襄为我所用,如今看来,不是毫无用场了么?梁贞公主,你敢说你今日不是故意捅破这层窗纸要本小姐死心的?" "小女子不敢,贵妃娘娘。"梁贞淡道。 奢城儿咭咭怪笑:"梁贞公主是我最喜欢……逗弄的那型呢。不过也好,我和襄襄没有了那点猜忌,更能坦诚无间的合作,趁这机会,把下面要做的事明细分工一番如何?" 扶襄嫣然。 这位奢大小姐啊,委实妙得紧,特立独行去不孤僻乖张,心机深蕴却不失率性烂漫,如此一个光彩夺目的人儿一度出现在左丘无俦视野之内,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刹那,可曾使他怦然心动? 这一缕微浅的心思,如蜻蜓点水般在心头打了个转即飞得片迹不剩,她打袖囊内抽出数个信封了蜡的信封,上面已写了名字,依次分给在场每人手内,"这上面,是你们未来要做的,若有不明就里处,各自私下找我。" "不愧是襄襄,想的恁是妥帖。"奢城儿一手拍桌,一手高扬,"就让咱们以茶代酒,期望着未来多的是像今儿这般晒着太阳喝着茶水吃着闲食的快活日子,先干为敬!"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两三好友,晒太阳,喝茶水,吃闲食……此时似乎寻常不过的时光,在不久后到来的各国混战的烽燹岁月,那样的快活日子便成了这些战国红颜意识中一抹恍惚遥远的记忆,心灵奔波不息时,聊来慰藉。 扶襄一00、此情无计可消除(下) "襄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这边就可以了。" 鹤都城外,贯穿原国全境的远鹤河畔,有一道为纪念前朝先贤所建的十里白公堤,堤上桃柳交植,春时景色柳悬碧绿桃挂绯,美不胜收。 桃红柳绿中,扶襄送别奢城儿。 "虽然明智你有足以自保的本领,但这趟却是我授意之下的行动,我总是要叮嘱你一句,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奢城儿瞬了瞬眸,突地脆声娇笑:"我啊,十四岁就去往各处做各样艰险事,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几个字呢,这么善良的襄襄,我忍不住要爱上你了。" 扶襄扬唇:"荣幸之至,为夫就在家中翘首企盼,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哎唷唷……"奢城儿越发笑得花枝乱颤,纵是男装加身,娇媚盛放之姿亦能羞煞路畔桃蕊,"能与我这般风情对决的,世上惟襄襄也。其实,辛苦的是你呐,你不仅要掌控全局,与左丘无俦、嵇释这两只大鳄斗法,还要为我这个不安于室擅离宫廷的贵妃打掩护,有劳了。" "彼此彼此,一路珍重。" "好……等下。"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鞍蹬,奢城儿又跳了下来,走回扶襄面前,"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要问你,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耽搁,今儿不问,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实在不符合本小姐的性子。" "但讲无妨。"扶襄用帕子在堤上垫了坐下,做好聆听姿势。 奢城儿斜倚柳干,问:"关于左丘无俦……你与左丘无俦到底是怎样的呢?" "怎么说?" "我无意过问你们的隐私,只是……我想知道你与左丘无俦破镜重圆的可能有几分?我不想忙了一场,末了却发现本小姐为左丘无俦那厮做了嫁衣。" "……"扶襄支颐,一丝笑意一点点渗入瞳心,再一点点荡漾开来,直至漾出眸内,染满整张秀靥。 "嗯?"奢大小姐好生不解,"我讲话这么有趣么?" "你很可爱。" "……多谢夸奖?" 她勾唇:"你担心我们现在所做的,最后都让左丘无俦坐享其成?" "我是不反对你们开夫妻店,但总要明白自己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夫妻店?"奢大小姐的措辞煞是别致新鲜呐,"我们将要面临的世界,每一场对决都攸关残酷生死,哪来如此温馨的字符?" 奢城儿两只大眼星光闪闪:"那么,你和左丘无俦……" 呃…… 怎么感觉对方问题起源的一半原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需求? 怀着这丝异感,扶襄道:"我和左丘无俦,开始是最糟糕的开始,结束也是最糟糕的结束,这么多年的合合分分,的确不是念一句从此与君绝便能断得清楚的。然后,如今他娶了霍阳,我嫁了原王,这是事实。不管中间有什么隐情曲折,既定的事实抹煞不去,我们已经走在了两条路上。而且,无论我和冉轻尘是基于怎样的理由结为夫妻,冉轻尘不改初衷一日,我所有行事俱以原国利益为第一考量的宗旨也将维持一日,哪怕这意味着有一天必须与左丘无俦成为敌人。" "你们的五年之约呢?" 扶襄扬眉:"五年之后,谁能主宰当今天下,端看个人本事。" 奢城儿定定盯了她半晌,蓦地咧嘴笑开:"太好了,我要的便是扶襄这句话,我要知道经过与左丘无俦的那一次意外的造访,扶襄可还是那个与我初晤时的扶襄。如此,我也能放开手脚,去将这世界大肆地搅和一场。" "慢。"扶襄拉住摩拳擦掌的奢大小姐皓腕,笑吟吟道,"你拷问过了,轮到我了罢?" "咦?" "你是为了把左丘二少全须须尾地纳为已有,方加入这场角逐。不过,你应该明白你成为原王贵妃这件事伤透了左丘无倚的幼小心灵。不择手段是你的行事作风,你为了一个最终目的甚至不惜南辕北辙,但若这过程中发生与左丘无倚利益相悖的选择,你又将如何?顾原王还是顾左丘无倚?" "我答应做这个贵妃,正是基于双方的利益一致。"奢城儿未做思索,"在我的姓氏前还挂着冉姓时,自要以冉姓人的利益为优先。" "即使又会重创左丘无倚?" "哈。"大小姐拨了拨耳朵,怪声发噱,"男人吃点苦头并无坏处,尤其想做本小姐的男人,哪时恁容易就能修成正果?" "若到时他移情别恋,琵琶别抱?" "他的身边有我的人,必将这样的机会统统扼杀殆尽。" 端的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扶襄笑不可抑:左丘二少啊,是彻底栽进了一个狠角色的手里,前途不可限量啊。 "话到此处,王后娘娘,臣妾可以告退了么?"一席话尽,奢城儿跃跃欲试,离心似箭。 "贵妃娘娘早去早回。" "请王后娘娘静候佳音!"身若飞燕离巢,落上马背,一记甩向空中的冷脆鞭响,马儿疾蹄驰去。 扶襄折下一根柳枝,原地目送。 "阿襄都布排完了?"扶岩飘然现身,霎时间人面桃花,艳色怡人。 她尽情保养视野之余,道:"余下的事,便拜托阿岩了。" 扶襄一0一、春心偏遇寒霜欺(上) 越历的五月,嵇释攻伐的脚步骤然趋紧,半月内连克三城,推进三百里,朝王都莫河城方向步步逼近, 这时的越王嵇申,并未如外界所想像得那般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反而常将宫中嫔妃召集一处,饶有兴致地看妾人们穿针引线,做各式的女红针黹,且每每亲当裁判,当场择优奖赏,惹美人们各显其能,乐此不疲。 国难当头,君主不能审时度势力挽狂澜也就罢了,居然这般贪恋女色,沉迷嬉戏,自是引发御史言官们的言刀挞伐。无奈任谏折如山堆积,君主仍是执迷不悟。诸年长御史苦无良计,一位新近擢升不久的青年御史凭一腔热血,不惜动用祖宗法典,击动了正殿宫门前的先王留鼓,催请王上专心朝政。而这,也惊动了隐居中的贞秀太后,一年来首度走出寝宫。 "王上是怎么打算的?就此放弃了么?" 嵇申信手翻弄着案头奏折,漫不经心道:"太后很明白,越国境内能与嵇释相抗衡的人,没有一人。" "所以王上早早丧失斗志?"贞秀太后半信半疑,"嵇释的了得不是一日两日,王上若在此时放弃,何不在一开始便将江山拱手相让?" "说得也是,朕其实该那样做的,在确定无法找回扶襄的那一刻。" 贞秀太后眸光稍凝,停顿了须臾,道:"王上是在怪哀家呢,将扶襄放了出去。" "太后多心,朕无非有感而发。" "无论如何,还请王上专心理政,莫再白白授人以柄。 "朕想尽量使那些人有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 "这是……怎么话说的?" 嵇申淡哂:"她们跟了朕那么久,虽没有男女间的深情厚爱,夫妻情分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朕想让她们离开这个宫廷之后,除了朕的那些遣资外,也有在这个乱世存活下去的糊口技能。" "王上要遣散后宫?" "带着她们有诸多的不便。" "王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此说法亦无不可。" "唉……"贞秀太后重重一叹,"扶襄在用兵上的才能是与生惧来,连扶稷这个师父也不及其五成。如今哀家已不能为王上叫回扶襄,但扶稷还是能略加使唤的。哀家这就命人尽快将他寻来,看能不能为王上稍稍分忧。" "多谢太后。" 难不成王上近期有违常规的种种,只是为了引她将扶稷贡献出来?贞秀太后心作此想,面上笑道:"王上莫对扶稷寄望太深,他……" "他为朕寻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落脚处还是办得到的罢?" "这……"这位王上到底意欲何为? "总之,有劳太后了。"嵇申言辞殷殷。 消失许久的扶稷重现莫河城,且出入宫廷,直觐王上。 深夜,嵇释寥无睡意,将此讯告知匆匆赶来的扶南:"先前本王命你打探扶稷行踪,现在不必了。" "属下知罪。" "若真是罪,你此刻也站不到本王面前,你那边的收获如何?" "属下正要向王爷禀报。"扶南俯腰,以手掩口,窃窃耳语数句。 嵇释听着,深暗的眸心浮了淡淡笑意出来:"不错,这是在本王在得知扶襄做了原国王后之后惟一听到的好消息了。去准备,本王要亲自走这一趟。" 扶襄一0一、春心偏遇春寒欺(下) 阙国边境。 白河沿岸,有绵延百里的祁延山脉,为阙国境内最为险峻的地域,而险中之险,又为东南方的万源岭。自古险地行军艰难,亦为兵家用兵首选。是以,万源岭被大公主穰常夕选为本年练兵强军之所。 此次春季练兵,大公主亲自执掌,强化兵士山地作战,并将处于被惩期的二公主带在身边,责其与兵士子弟共行共餐,一并接受军中所有训练。 身娇ròu贵的二公主哪曾吃过这般苦?羞痛交加道:"姐姐为何不干脆将我禁闭起来?为何一定要如此羞rǔ亘夕?" "第一,不关你禁闭,是父王的主意,父王不惜金口伪证将你从忤逆的罪名中开脱出来,我若当真将你监禁了,父王会担心也会伤心。,我不想让父王有两个不孝的女儿。"穰常夕淡然回之。 穰亘夕面浸青灰,无言以对。 "二,我不认为这是羞rǔ,当年我十四岁进入军中时,除了宿处,其他都是与他们一起经历,若做不了这些事,身在宫廷中的人又如何体念得了战士疾苦?" "可是……"穰亘夕垂低螓首,嗫嚅,"也太苦了,亘夕的身体底子不及姐姐……又是首次过这样的生活……" 穰常夕目光打她手上腕上的血泡伤口上滑过,不无心疼,声嗓稍柔:"你再坚持两日,过了明日,我们便转到平原,到时的辛苦不及今日的一半。" 大公主此话并不是空泛的安慰,按既定的练军计划,为期半月的山地训练是该结束,将向境内平原处进拔。 有言道:计划不及变化。 当翌晨的首抹阳光穿透万源岭的蔽天浓荫时,同时也将飘拂其中的"云"字大旗与黑底金隼大纛映得一清二楚。 听到属下惊呼,走出营账的穰常夕粉脸不变,当即翻身上马,"呛唧"拔剑:"传令迎敌!" 崇山峻岭间,涌出黑色戎装的左丘大军,密密麻麻,压压沉沉,宛若死神降临。 穰常夕迎上:"尔等主将何人,请上前说话!"若来者并非左丘无侍,或有一丝胜算,若不然…… 也只能殊死一搏!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沉声扬起,左丘无俦打马向前,驻于"云"旗与黑色大纛之下。 穰常夕暗咬牙关,道:"阁下私踏我阙国境地,用意何在?" "近来贵国不时以飞箭骚扰我云境,边民不胜其苦,此举仅是反击。" "故伎重施?" 左丘无俦温和一笑:"公主指得是什么?" 那面左丘族旗太过醒目,穰常夕不禁望去,心脏油然一紧:那只隼,先前便是如此扑扬巨翅、大张利爪似欲吞噬一切的么?她握紧缰绳:"阁下今日到此,是想赶尽杀绝?" 左丘无俦挑眉:"是否赶尽杀绝,看公主的命数罢。" "左丘无俦,不得伤我姐姐!"喝开了侍卫的重重围护,穰亘夕快马飞奔而至,花容激忿,"你如果敢伤我姐姐,我定然与你拼命!" 左丘无俦直觉好笑,方唇才一掀动,穰常夕已发厉声:"退下!" 这个妹子,何时能将这份天真褪去?她以为她是有怎样的立场抛这样的话? 可是,二公主执意娇叱:"左丘无俦,你堂堂男儿,为难一个女子,不怕难看么?" 这…… 穰常夕几乎掩面疾走。 左丘无俦慢条斯理道:"二公主不晓得在一个人骑上战马端起刀剑走上战场那刻,便只是战士,无关男女了么?不过,若二公主当真不晓得也不足为奇,毕竟,以你的智能要理解如此简单的事,实在是为难你了。" "你——"穰亘夕焉昕不出对方语气内的嘲弄甚至鄙夷?脸儿登时呈现难堪的窒白,唇儿抖瑟,"左丘无俦,你好……" "亘夕,还不到后面去!"不愿妹子继续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取其rǔ,穰常夕冷颜喝道。 "左丘无俦,你很好,本公主记住了!"二公主面容凄绝,尤见那男人英挺面容上无动于衷的淡漠,更是芳心欲碎,拨马驰向军后。 杀声直遏云霄。 阙国本季练兵,号称五万,乃整整三万的精兵,左兵无俦率兵则不足一万。在兵力上,算是悬殊交火。而在战力上,亦是一场悬殊对决。 当战鼓擂起,主帅令下之时,左丘大军势如猛兽出柙,却并非肆意无羁,在各自领队彩旗挥舞之下,迅即形成盘绳困蛟阵型,将阙军绞索其内。 作为双万主帅,左丘无俦与穰常夕起初均于同处带缰立马,行运筹调度之责。 两刻钟后,己方兵士损失惨重,穰常夕为提振士气,拔出另柄长剑,挥舞双剑纵马而下,投身千军万马,所行之处,血溅战裙。 "阳开。"左丘无俦对那个面无一丝惧色拼杀于火光与鲜血中女子,投以几分敬意,唤来随行将军,"你去应对阙国的大公主。" "末将遵命…… "记住,你只管拖住她,不要取她性命。" "……为何?" 下属目光中似有别样猜测,左丘无俦淡哂:"哀兵多胜。阙国的这位大公主在阙军中威望不低,如果你在短时内就要了她的性命,必然激起阙军哀愤之心,毕竟敌众我寡,一旦形成誓死反扑态势,于我不是妙事。" "末将明白!"阳开双腿催击马腹,举抢跃入重围,首先挑开几名护持在阙国公主前后的侍卫围击,抢尖取其右腕。 穰常夕亦早有防备,右手剑来不及抽回,左手剑驭足气力格当。 殊未想男女力量有别,虽护得右腕无虞,对方那一只铁抢力大身沉,震飞了左剑不说,亦震裂了虎口。 "保护公主走!"有侍卫惊睹此状,大喊。 "不可,给我退下……" 十数侍卫不顾主子喝阻,有人牵马,有人开路,有人断后,向外杀去。 穰常夕知他们护主心切,退而求其次,道:"二公主何在?" 有侍卫答:"公主放心,属下已经派人保护二公主撤退!" 左丘无俦俊眸略眯,长臂向马臀处一抄,一把铁弓在手,搭了箭翎,拉满弓弦,一箭破空。 那一箭,携风如电,穿过中者臂膀,带过一簇骨ròu,又钉入一名阙国将军后心。 一箭取双人。 "……亘夕?!"穰常夕撇头正见妹子中箭,心胆俱裂,急欲冲去施救。只不过厮杀中的战场无法听凭己愿,左突右冲中,眼睁睁看着妹子的坐骑受惊,带着摇摇欲坠的马上人向山林深处狂蹿而去。 "报!" 左丘无俦正欲抖缰催马冲下高处,一举全歼敌军,阵后快骑飞驰来报:"报,元帅,紧急军情!" 扶襄一0二、不信多情空余恨(上) 所指紧急军情,乃上羿将军车蒙的卷土重来。 前度风昌争夺战,左丘无俦大捷,夺得王都,也得到了云王的禅位书,车蒙在最后一刻逃出风昌,率领残部赶回西北大营,五万人马折损过半。 经此一役,西北十万大军易为六万。 渴望已久的珍宝,在唾手可得的前一刻易主,个中恨意难以言道,自是不能就此罢手,更莫说就算他车蒙肯安分守已,左丘无俦也不可能置他不理,任他一方独大。 于是,在得到左丘无俦领兵离开王都的线报后,车蒙率兵三万突袭风昌。 世间机缘就是如此奇妙,车蒙与穰家姐妹素不相识,殊想无知无觉中,做了一回救命恩人。 但也因此,被伺机而动的左丘无倚抓住了时机,奔袭西北大营。 而车蒙在风昌城下得到此讯,又惊闻左丘无俦挥师逼近,不得不紧急撤军回援。左丘无俦赶回风昌时,围城之危已解,遂命阳开速带人追赶车军,志不在歼杀,制造浩大的追击声势,迫对方疲于奔命,以涣其军心,弥其斗志。 "回府。" 虽然接受禅位,左丘无俦并未急于享受一国之主的尊荣,国中政事尽交予南苏开代理不说,连泰兴宫也未常驻进去,反而是过去的左丘府经一番简单整饰,成为了他在风昌地内的最常落脚之处。 "主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当左丘无俦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前时,守门的家丁搓搓双眼,随即爆出一声欢呼,有人上来接缰带马,有人已掉头跑进院里,高声递讯。 左丘无俦向两边的左风、乔乐:"府邸的主人回到自己的府邸,很令人讶异么?" 左风笑:"这些人大都是先前府中的旧人,重回府里的新鲜劲儿还没有过去,您多担待。好在左赢调教得当,让他们仍称您为家主。"话说回来,主子费尽恁多辛苦方成为这云国国主,为何在府里禁以"王上"尊称? "老奴们参见家主!"跫声杂沓,迎面而来的是各位老管事,一个个笑满了脸,矮身见礼。 左丘无俦面现和睦笑意:"请起罢,以后在这府里,你们不必对任何人行礼。" "这可使不得,主爷别折煞奴才们……" 左赢挥手止了大家七嘴八舌,道:"咱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容后再说,先请家主洗漱用膳。" 半个时辰后,换下戎装的左丘无俦稳坐书房。 "府里的事不必向我禀报了,你作主就好,另一件事才是重要。" "家主放心。,奴才必定密切监视,不使其有任何反扑之机。" "恰恰相反。"左丘无俦摇指,"你可以玩忽职守。" 左赢惑然:"这……" "前三个月,定要如你所说责成他们不得有一丝疏漏,三月过去,可现疲惫不耐之态,偶尔懈怠,抑或抱怨,及至稍久之后,虚应公事也无不可。你做事最有分寸,这次也要把握恰当,且忌过犹不及。" "奴才谢家主指点迷津。"左赢豁然开朗。 "你也累了一日,早些歇着罢。" "是,奴才告退。" 属下脚步声浙远,书房内剩了他一人。 他闭目靠上椅背,放空所有杂绪,不去想这府内有个无由园,园内有……想着,就此睡过一晚…… 沓、沓、沓。, 叩、叩、叩。 起初是步音低浅,再来是门被轻轻叩响。 椅上的左丘无俦尚未出声,门弦已动,有软软娇唤:"家主。" 左丘无俦长眉微蹙,佯未听闻。 "您怎睡在这里?到了深夜,会着凉的。" 有感女子体香渐近,左丘无俦两眸倏睁,淡问:"怎么了?" 正举一件薄毯欲覆上男子长躯的女子被吓得一瑟:"您没睡?还是霍阳将您给吵醒了?" "无妨。你来有事?" 后者浅笑低语:"霍阳经过书房,见灯还亮着,便想着是家主尚在理事,来问一声您是否需用夜宵。不想见您累得睡在此处。" 左丘无俦面色稍缓:"你不是奴婢,没必要为本家主费这些心思。" 身为妾室,照顾丈走也是天经地义的呀。恁样的话,她只敢在脑中呐喊。覆下的美眸内黯色淌动,唇畔笑意落漠:"是,霍阳记得了。" "你来风昌城是无倚的主意么?" "是,二少说您身边无人照料……" 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账,自己那摊子事都不能应对利落,竟还将心cao到了他的头上!左丘无俦腹中骂过,道:"将边夫人留在启夏城有失稳妥,由你看着,本家主方无后顾之忧。" "……还以为,您会命霍阳将她放了。" "她还有用处。"左丘无俦言简意赅。有些话,不是知已不必言。有些曲,不遇知音少抚弦。他和霍阳是熟悉的陌生人,不必交付全部的信任。 但是,这对霍阳已是一个好消息,忍不住唇角抿扬:"霍阳知道了。" "你既然来了风昌,找个时间去探望一下南苏罢。" "需要霍阳给南苏兄捎什么话么?" "不必,你们既然以兄妹相称,多多来往也好,有他在,你在这云国总是多了一个靠山,本家主未来的时日必定更加忙乱,只恐顾念不周让你遭了别人的欺侮。" 霍阳泫然欲泣:"有家主这句话……" 左丘无俦一叹:"不必如此,本家主对你负有照顾你的责任。" ……责任?怎么仅仅一个叹息的长短,又将她打回原彤?霍阳掩住抽痛的胸口,惟感窒息难语。 "怎么了?" "霍阳……没事。" "身子不适要及早传召太医。" "是,霍阳告退。" 左丘无俦颔首。 霍阳姗姗撤步。 初夏的暮时热意已在,她却觉冬寒透骨。这个男人,她曾以为他有热情如火,有豪情万丈,有浓烈炙怀的心肠,更如高山般可供她依靠仰望。但这些年来,她所能见到感到的,只有他如岩样的硬,石般的冷。难道她花朵般的容颜,仙子似的姿容,在他眼里,真若一堆白骨无异?可是…… 那个女人,那个……扶襄又有哪里值得这个男人经年累月的魂牵梦绕? 扶襄一0二、不信多情空余恨(下) "我再问你一回,你当真不知道你们主子是何人?" 简陋民居醒来的第十日头上,当又见到朴实到过头的丫头以一双藜黑的手送来早膳时,穰亘夕实在忍受不住,问。 丫头一脸惶惶,忙不迭连连摇头:"小姐别为难咱了,咱实在不知道主子是谁。主子雇咱来侍候小姐的……" 这是哪门子奇怪的口音?伤处隐隐作痛,穰亘夕不耐其烦,挥手道:"我只是想知道救命恩人是哪一位而已,你既然一问三不知,就把饭放下,别在这碍我的眼。" "公主息怒,她的确不知嵇某是何方人士。"门弦轻响,一个悠越声嗓盈耳。 穰亘夕惊诧回眸,下一刻即蓦然立起,玉指直指对方鼻尖:"你?!" "正是嵇某,久违了,公主殿下。"一袭书生儒衫的嵇释负手踱来。 "你……你来作甚?"穰亘夕柳眉紧蹙,眼内陡生芒剌,"不,应该是你救我是何居心?" 嵇释为难苦笑:"敢情嵇某救人还救错了么?" 穰亘夕冷哂:"你岂会做对你毫无助益之事?" "这个指责嵇某承受了,公主殿下不妨坐下慢慢说话,大伤初愈,动气伤身。" 此话尽显体贴。穰亘夕伤痛在身,元气不济,经方才一番情绪震荡,的确体力难支,颓然落座,道:"说罢,你救我的目的。" 还真是一位盛气凌人的公主呐。嵇释喟然:"嵇某到此,是得知左丘无俦率军离开风昌,为了探知其目的一路尾随。适逢公主遭难,无法袖手旁观,仅此而已。想不到啊,左丘无俦如此绝狠,那日如果不是风向帮了公主,那只箭射中的应该是公主的心脏。" 穰亘夕右手按在了左臂的伤处。那只铁镞贯穿骨ròu时,呲裂作响,直延心脏,痛到希望自己在那一刻死去。还有,那时那个男人的眼神,虽然隔了重重人影,她仍感觉得到。如果是恨意……她宁愿是恨意,但是,那时的那个男人眼中,仅是显而易见的鄙夷,就好像盯着的,是一个不得不不清除的脏物…… "到了今日,公主还想嫁给左丘无俦么?"嵇释问。 她面上立凝冰霜:"与你何干?" 嵇释不以为忤:"倘使公主对左丘无俦痴心不改,下面的话也就不需要了。待公主身子完全恢复,嵇某自会派人护送公主回去。" "倘苦我已对其死心,你又要说什幺?" "不能是'倘若'。"嵇释波澜不惊,"请问,公主还想嫁左丘无俦么?" 眼前的此人,是和左丘无俦并名立于当世的那个,另一个寡情绝心的男人……穰亘夕目扫讥嘲:"你真是小看了本公主,在险些丧命于那个男人的今日,本公主恨其尚嫌不及,怎还可能还谈到这个嫁字?" 嵇释莞尔:"不能得其爱,或可得其恨,嵇某认为这是令对方刻骨铭心的捷径。" "你要与我重新联手?" "聪明。" 她冷冷反诘:"敢问本公主几时又重新拥有了使阁下重新利用的价值?" "公主还是三思慎言。"年轻的静王爷虽然修养上乘,却也不是任劳任怨,"须知当今世界,能助你复仇者,惟有嵇某。" 所以,这个男人趁火打劫? 为什么这世上有恁多无心无情的男人?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将她逼入绝境?穰亘夕一手按在伤处,一手覆在眸前。 "好呗,既然公主如此为难,嵇某的话全当不曾听过……" "慢着!"她切齿,"说你的条件。" 扶襄一0三、各有机缘莫羡人(上) "左丘无俦出手的速度比我们想得还要快,朕想过不许久,阙国就该来向原国求援了。" 今日十五,原王驾临王后寝宫。长夜漫漫,不能以春宵一刻度过的王与后,将灯下手谈列为最佳选择。当然,在落下棋子布排棋局的同时,亦离不开对事势棋局的剖析判断。 "王上当年与阙国联姻,为得就是联手防备左丘无俦,如今左丘无俦打来了,王上若是按兵不动冷眼旁观,未免有失厚道。" 冉悫捏一枚棋子,在前后两个着点间游移,真个是举棋不定,长长叹了口气道:"朕可不记得自己有背信弃诺的恶习。这个忙,帮是要帮的,但怎么帮,帮在哪里,就须好生斟酌了。王后有什么妙计么?" "小女子不是诸葛再世。" "这是自然,王后是女诸葛。" 这张无赖样的笑睑真是容易令人视觉疲劳呢。扶襄语意凉凉:"你们都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我们?"冉悫终将指间子落下,双手抱拳,"请问此刻王后将朕和谁归为一类?" "阙王,叶王,你。" 原王陛下两眼眨巴眨巴,问:"这时机指得又是" "如果你们能在云国内乱最盛时主动联合云王,共伐左丘无俦,就算他当真是军神下凡,也断无可能走到今日光景。你们都太被'左丘无俦'这个名字所固绊了.错失了惟一可以击败他的机会。" "啊……"搔了搔头,又摸了摸颚,冉悫颇有点赧颜。 "阙国若来求援,我是不会出面的。王上也不必犯太多心思,郎将军是阙国的驸马,也是原国的战将,若有阙国求援,你拔兵两万交予郎将军率领,如此既履行了双方联姻前的承诺,也不必额外拨调一员大将。" "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呐。"冉悫眉开眼笑,手底的棋子落得快捷起来。 稍顷,此盘终结,两方下和。 "天晚了,王上不去歇着么?"抉襄扫了眼窗外夜色,问。 "不急,朕想知道王后下一步的打算。"他两目探究,"你似乎在等着什么。" 扶襄深深打量他一眼:"好敏锐。" "还好。"原王陛下笑眯了眸,对王后褒赞受用无比,"请问王后等得是什么呢?" "在等叶国的变化。若那边的人与我的共识尚在,不需要太久。" 当。 殿门微响,扶粤一身夜行打扮闪了进来,春风满面,兴致盎然:"我猜二位还没有就寝,就捎了一个刚刚从阿宁的手下那边听来的笑话。二位可愿提神助兴?" 扶襄淡挑娥眉:"能让阿粤牺牲睡眠时间来讲的笑话,必定很值得一笑。" "那是当然。"扶粤毫无压制自己幸灾乐祸心情的打算,声音内透着一股子愉悦,"阙国的二公主,将嫁嵇释为侧妃。" "哦?"扶襄一怔。 扶粤咧嘴怪笑:"不觉得很好玩么,那么自以为是的公主,将自己珍珠宝玉般地留在今天,到头来竟是选了嵇释,嘻嘻……" 嵇释已娶原配,以那位阙国二公主眼高于顶的高傲脾性,居然愿意屈从,这中间不会毫无故事罢? "阿宁的手下还说了别的什么么?" "咦,我听到这个天大的好事立刻就跑来了,后面的没有听到。" "你啊。"扶襄啼笑皆非。 冉悫蹙眉自语:"大公主嫁我原国将军,二公主嫁云国静王,而且还是一位正与当朝国主争夺天下的静王,这阙国是在打什么算盘?借此机会将三国联成一体共御强敌?" "这件事,应是嵇释一手主导,阙国二公主随波逐流。如今,左丘无俦几乎已经完成了对云国的统一,而作为其对手,嵇释尚和越王各分天下,如果说他在这个时候想借阙国二公主的因爱生恨将阙国一半据为己有,进而将与阙国有盟约的原国也拉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足为奇。但是……" 扶粤两只大眼熠熠生光:"但是怎样?那个阙国公主落在嵇释手里,肯定死相凄惨对不对?这是她胆敢陷害阿襄的报应,还有,另一个女人也不能……" 举眸仔细凝视着这张明艳照人的脸孔,扶襄慢吞吞道:"越王嵇申。" "呃,"扶粤的愉悦心情略略停顿了片刻,"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越王。"扶襄笑意灿烂,"越王失去六成的江山,方将师父给请出来,至今却不见任何有力的反击,也不曾与周边各国亲睦走动,你认为他居心何在?" "必须回答么?" "如果对你当下的情绪不会造成负担的话。" 臭阿襄,执意扫她兴致就是!扶粤走到宫灯的阴影里,兴味索然地坐下,闷闷道:"我是对嵇申有几分了解,他那个人,对王位并没有几分热度,却热衷玩弄人心。但也可能是因为他天生权势在握,不必在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上多花心思,总之性格阴暗扭曲到极点。" "那么,有没可能是因为对拥有的东西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致于对于嵇释的谋反恶果估计不足,造就现在的局面?" "不是没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因为那个阴暗君另有更为阴暗的打算。" 阴暗君么?扶襄笑逐颜开:"问阿粤果然是问对了人。" 这个笑容……扶粤背后泛凉,心底油然冒出两分警惕:"阿襄想做什么?" "劳烦阿粤走一趟莫河城如何?" "臭阿襄!"扶粤跺脚,整张脸幽怨倍生,"你是不想让我去打扰阿岩罢?"思及阿岩的去处,更觉心痒难耐,此来本就是为了央求阿襄准她随后跟过去,谁成想自投罗网,呀呀呀。 "这也是原因之一,实质上,我是不想任何人打扰阿岩。但你委实是前住莫河城最合适的人选。我写在纸上的那些东西,不需要你走遍天涯海角收集,莫河别馆内的密室中一应俱全,你取了它们,顺便对莫河城内的情势摸下底,岂不两全其美?" 扶粤美目惊:"阿襄好狠的心,你不怕我落到嵇申手里?" "在你还爱着他时,我自会设法把你和他远远隔开。既然不爱了,扶门菊使进出莫河城当是轻而易举。" "也、也许……我对他还是余情未了?" "借这个机会去将那点余情给清刮干净,不是更好?" 总之,自己此行非但事与愿违,还自己送上门讨了一趟苦差就对了!扶粤噘嘴鼓腮,煞是不情不愿,转眼瞄见一旁闲闲无事的某人,端的是恶从心头起,怒从胆边生,道:"既然我们都有事做,这一只是做装饰用的么?阿襄没派活给他?" 原王陛下憨憨一笑:"王后心疼朕,朕甚欣慰矣。" 扶襄回之恬淡笑靥,一派贤良淑德道:"别担心,作为原国的兵马元帅,我会让他未来的日子只有更忙,没有最忙。" 后者脸色不变:"怎么可能?朕……" "今后你的每点行踪,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会一一禀报于我,管保你cha翅难飞出原国,这个兵马元帅,你当定了。" "那四个丫头背叛了朕?"这绝不止是难以置信,而是匪夷所思了啊。 "许是如此,但她们忠于原国。"扶襄云袖抚额,盈盈立起,"夜深了,阿粤陪侍,扶本宫去安歇。" 扶襄一0三、各有机缘莫羡人(下) 原历六月十六,先前挂印远游的轻尘公子向王上请罪,誓言自兹收心敛性,痛改前非,从戎效忠吾王。原王陛下痛叱过后,下旨责其闭门思过,幸得王后懿德宽宏,劝得王上息怒,留用军中察看。 现实是:扶襄硬生生切断了轻尘公子的逍遥日子,将其从青山绿水间拉回金戈铁马,料理军中巨细诸事,为得是把自己腾空出来,站在一个更能看清全局的位置。 因为,接下来的每一步,皆不容有失。 叶国来信。 上云叶国十六岁的太子成功上位。 事情的起源似乎是在三个月前。重得王宠的环瑛走人与太子妃在春宴上又起勃溪,五日后,太子妃于午膳时突然吐血倒地,经十数太医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的施救,方留住一缕芳魂。太子恨怒异常,下令彻查府中每一人,一番糙木皆兵,抽丝剥茧,竟牵扯出了环瑛夫人。手持人证物证,太子与环瑛夫人再度对薄御前。环瑛走人梨花带雨连声叫冤,太子不依不饶咄咄咄逼人,叶王不胜其扰,责成刑司审理此案。三堂下来,娇弱的环瑛夫人几度晕厥,任这边铁证如山,仍不能轻易定案。此事起伏延宕了近一月,依附于环瑛夫人与大殿下的诸人渐渐按捺不住,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再度失去尊荣的恐惧作祟之下,终是铤而走险,将大殿下推到了最前面,夜闯叶王寝宫。叶王跟前的孙公公事前警觉,护王上由后宫门向外避难。大殿下一方紧追不舍,与赶来救驾的太子一方拔刀相见,交战中,前者一边哭喊,一边挺剑刺向后者。 "逆子!"退到暗处的叶王痛斥,向侍卫要来弓箭,一箭穿心,大殿下当场毙命。 经此一事,叶王身心皆疲,卧c黄四十几日后,传王座于太子。 穰永夕重伤初愈,荣登一国后位。 扶宁捏着那页信笺,横竖左右地看了几回:"这位昔日最是悲剧的阙国三公主总算是熬出头了,有夫有子有地位有荣华,世间的好事一下子全砸到了她一人头上。" "听阿宁的口气,似乎很羡慕?"扶襄两手摆弄着一样物什,瞥眸问。 "有一点。" "这一点,是因为当年的叶王还是今日的原王?" "不晓得。" "的确,无论是叶王,还是原王,都让阿宁失望了,可是,你又怎知道穰永夕如今的生活一定是称心如意?莫非你羡慕得是她的夫君比她年轻四岁?" "总比年长她四十岁来得舒心不是?" 这个阿宁……扶襄停下手中活计,正颜正眼望去:"你今日是怎么了?" 扶宁伏在面前的案上,懒懒道:"自寻烦恼罢了,你有与左丘无俦的未来对决,奢城儿有对左丘无倚的志在必得,阿粤则是随遇而安,自在而享乐。在旁看着你们每人各有机缘,我便硬找了几分凄凉接在自己身上。" "难道……"扶襄锁了锁眉心,"你是在怨我那时没有答应你一起嫁给原王,由你替我打理原王后宫?" 扶宁一窒。 扶襄惊疑:"当真如此?!" "我是在想,我何必硬要坚持那么多,连我自己也不能一生只爱一个人,又为何一定非独一无二的爱情不要?" "你累了?" "似乎是。" 扶襄瞟眸挪揄:"原王对你贼心未死,如果你如今对原王还存着那份心思,不妨……" "臭阿襄!"扶宁黛眉娇蹙,"你明知我是为了什么,还成心一味向偏处说,很好玩么?" 扶襄坏坏一笑:"你在意得是叶王对原配这份经年不变的执着么?他为了原配所生的儿子,亲手杀死另一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子。说不定,你还想过,如果昔日你留在了他的身边,为他生了儿子,会不会也落得这个下场?" 扶宁唇线抿得倔强,不置一声。 "既然如此,你可想到叶国走一遭?" 扶宁大摇其头。 "就去那几个小国散散心罢。"扶襄按动指底开关,三枝长约五寸的针状物飞出,钉入对面墙上的地图内,她喜出望外,"成功了哟,本姑娘真真是心灵手巧。" 扶宁视线锁准那样物什:"已见你整弄了好几日,到底是什么?" 扶襄喜气盈盈,献宝似地高举,道:"名字未定,而且它只是试制的袖珍品,等阿粤将材料取回来,制作出原型,试用合格后才要推广出去。" "阿襄……不累么?每日想那么多事,还要想这样的东西……" "所以,我没有时间吟风悲月顾影自怜。" 扶宁默了许久,起身:"明白了,我也去忙我自己的事,这个,送我防身。"顺手将那样物什抄在手中,扬长而去。 扶襄欲拦不及,好生懊恼,过了晌久,方对走出屏风的人道:"堂堂原王屏着声息听了半天,对于你拜托小女子套出的话,可还满意?" 扶襄一0四、一径乖戾为哪端(上) 阙历五月底,越历六月初,阙国二公主穰亘夕远嫁越国静王嵇释。 越历六月中旬,嵇释通过阙国大公主驸马郎硕向原王发帖,邀月底在阙国西疆的永定城一晤,旨在敦睦三国邦交,联手边疆防务。 原王对对方俨然一国之君的口吻虽不以为然,但事关边防大计,却不能置之不理,与王后、魏相磋商,定由魏相携外务司侍耶出席此次三国会谈。 永定城白光阁内,嵇释携新婚娇妻双双到来,原国大公主与驸马作为东道主早已等候,而后,是山高路远的魏相,也在约定之日如期抵达。 穰常夕微微意外:"我还以为,出现得会是贵国王后。" "原本是该如此。"在座者皆是王族,按邦交之仪,魏相一一行礼后方归座,"谁知行前几日,王后凤体染恙,不便远足。虽如此,魏某行前,王后依然特地传来口谕,命魏某代问公主安好。" "也替本公主谢过贵国王后,并代转问候,祝贵国王后早日康复。" "魏某先替我国王后谢过公主。" "姐姐。"穰亘夕眉心稍紧,"早点切入正题要紧。至于你与那位原国王后的私人交谊,不妨另寻时间。" 穰常夕唇边荡开淡笑涟漪,道:"亘夕可知原国王后是哪一位?" "那是姐姐见过的人,亘夕又没有见过,从哪里知道?" "亘夕……"穰常夕欲言又止。若是私下,她一定会问这个妹子:难不成你要一直这般冷若冰霜下去? 被痴迷多年的男人射伤,作为至亲的姐姐,不是不能体会她心中所遭受的重创,但将自己变成一只剌猬,剌伤周边每一人,便是无谓的矫情了。尤其在如此郑而重之的场合,两人又是以两国代表身份各踞一方,斯等的言行举止,一味的恃性而骄,实在有失邦交风范。 气氛微微僵凝。 "说到此处。"嵇释适时缓颊,"对呢,大公主曾与原国王后会面,想必是一位贤良淑德的一国之母,故而大公主到今日仍印象鲜明,念念不忘。" "我原国王后才德兼备,懿明仁爱,实乃人中之凤。"郎硕朗声道。 嵇释尔雅笑道:"贵国有此贤后,是贵国君民之福。" 如此这般的辞交,此时听来果然最为恰当适宜。穰常夕也释出浅微笑客,道:"虽不好念及一国王后的名讳,但这位王后,静王或许是认得的。" "哦?"嵇释掀眉,"此话怎讲?" "贵国扶门中,曾有一位闻名各国的首席暗卫,不但精通谍谋之术,更擅长沙场筹谋,静王应该不陌生的罢?"穰常夕眸光内,盈现隐隐探究。 好锋利的眼睛。早在因与穰亘夕的婚事首度与其谋面之际,他已知这位大公主绝非其妹可比。这女子,太清醒,也太冷静,不好相与呐。 嵇释淡笑如故,道:"是有过几面之缘,公主特地在此处提到她,难不成她做了原国王后?" "这……" "真的假的?"穰亘夕霍地站起,两道尖利眸线直剌剌瞄向郎硕,"你们的王后是扶襄?" 郎硕眉蹙成川:"王后的名讳岂是郎某能晓得的?还望二公主慎言。" "你已是我阙国驸马,还口口声声……" "亘夕。"大公王面上挂起薄薄愠意,"你是以静王恻妃的身份出现在此处,须记得保持风范,莫失体统。" 这个软钉子给得妙啊。嵇释几乎大赞出口。此女虽不及扶襄玲珑机警,但这份坚执顽固也算难能可贵,无怪阙王膝下无子,阙国仍能保持稳顺局面多年。看来,虽已将二公主握在手心,阙国却并不是轻易能够信手拈来。 "大公王教训得是,嵇某代亘夕向两位致歉。" 这份无可挑剔的气度,再度将议事厅内僵室的气氛化无乌有,恢复融洽。 但,这并不代表也将二公主胸中的块垒消弥。 首日会谈过后,她回到寝室,膳未进,茶未饮,即召来心腹侍女:"去叫这几个人来见我,就说本公主有一桩大生意交给他们。" 扶襄一0四、一径乖戾为哪端(下) 魏相应邀赶往阙国,扶襄则应穰常夕之约,来到加贺城。 这一次,是穰常夕问鼎叶国王后后的首晤。遥想昔日,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挂名公主,一个受人追杀的无根暗卫,今日竟是以两国王后之尊见面,少不得要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感慨,是以四只眼睛才一对上,两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怎么感觉两个运气不算太好的人负负得正了呢?"郊外客栈内,穰常夕意态悠闲地呷口茶,道。 扶襄摇首:"你我二人情形并不尽同,你是实至名归的叶国王后,而我……" "实至名归……什么叫实至名归呢?"穰常夕眸内笑意淡淡消减开去,"当你费尽万般辛苦帮助他走到那个位上,他根基稍稳,即迎接心爱的女子入官,连跳几个台阶,直接敕封妃位,就算是个实至名归的王后,也失去了应有的乐趣和光环了呗?" "噫?"扶襄稍稍一怔,一时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穰常夕苦哂:"吓到了么?明明我一贯表现与太……王上恩爱和睦,却突然说这般恶俗的事给你听。" 别人家夫妻恩怨,没有她一介外人置喙的余地,但面前女子的苦痛容颜不期然触着了方寸间的某处,扶襄不觉脱口问道:"言下意,那个女子的存在已非一日两日?" "扶襄王后……穰常夕目底隐现感激波澜。早在与扶襄朝夕相处时,她即已觉察此女骨子里的那点冷漠,对除了被其列为"自己人"的人,其余人等的私密事皆无过问欲望,如今她愿意开口诘询,自是喜出望外。 "两年前,他在生辰那日被诸多公子王孙簇拥着游园玩赏,与元兴城商贾之女结识,就那样一见钟情。起初他尚是瞒着我的,这算作他对我两分尊重里的第一分。直到某次宴席上一位贵妇有意无意说给我听。我向他求证,他也没有再加否认。我问前虽已一心有准备,听过后仍然昏倒,经太医号脉,方知已有了两月的身孕。他向我许诺,在我诞下孩儿之前,绝不接妤姬进府,以保住我孩儿确凿无疑的嫡生长子身份。这,算是他给予我的第二分尊重。如今妤姬已经怀上了身孕,我想待她生下王子,便是贵妃了。" 怎么听,都仅是人家夫妻c黄帷妻妾问的密事呐……方才一时冲动,有点多嘴了。扶襄思吟多时,问:"常夕王后今日与我说这些,仅仅是为了找个身在远处不会泄你心事的人倾诉一番,抒发心中的郁闷之气?还是想……"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的儿子?"穰常夕目光热切紧迫。 扶襄秀眉浅颦:"从叶王尚顾忌你的感受来看,他对你颇有情分,似乎不会为一个妾室而亏待了你。他封那个女子为妃,许也是为了补偿多年来置她于外室境地的亏欠。遑论一个商贾出身的妃子,怎样逾不过你的头顶,纵然生下了儿子,也只能是个富贵王爷,你担心什么?" "他看那个女子时的眼神,是可以抛掷一切般的痴爱迷恋,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让他如此看我。"穰常夕诉语幽幽,"他对我有情不假,有体贴也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目光精准的坚毅男儿,若不是如此,当初又如何放任环瑛夫人东山再起?" 这……倒有几分道理。扶襄颔颐。 穰常夕话声停了停,语气陡变:"扶襄王后当初精心扶植我与他,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派上用场罢?但若他被其他人所左右,你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单是救沈姜公主的恩德,并不能使他感恩戴德太久。" 不错,这才有了几分本梅使女人高足的味道。扶襄赞许扬唇:"若你今儿将深宫幽怨高墙悲歌哀叹到底,我已欲溜之大吉。好在,你很明白症结所在。" 穰常夕了然道:"凭那个女子的出身与我经营在宫中多年的根基,我断不可能让她有机会越我之上。我担心得是那样的叶王,在这样群雄并起的乱世,无法保住叶国和我们母子。而我若想拥有保护自己与儿子的手段,便先要有左右叶国局势的力量。" "你在叶国朝官中的贤德之名已然建起,稳定如此名望的同时,还要广积人脉。而这叶国第一大需要你去经营的人物,当然是叶王。" "他?"穰常夕迟疑,"我也说了,我没有力气与妤姬争夺他的宠爱……" "你若争宠,落了王后的身价反倒坏了事,可是全然不争,对男人的自尊心来说也是坏事。他宠爱妤姬多过你,在宫中必定不乏恩爱场景,你若撞见了,要表现得落落大万,雍客得体,但眼中微有怅惘,要痛而不怨,伤而不注,以你光彩照人的容色强颜欢笑。惟如此,方激得起对你不是全然无情的他的愧疚之心。而这份愧疚,是你稳掌王后凤印的法宝。也惟有你这个王后的宝座坐稳了,你孩儿的地位方能坚如磐石。" 唉,说来说去,仍是过问到了宫闱中事上。扶襄暗里自诽,犹道:"第二个需要你去把控的人,是那位妤姬。" "……什么?"穰常夕惊诧。 "你必须采用一个不露痕迹的法子使得妤姬依附于你。她惟一的任务是替你迷住叶王,而你替叶王打理各项政事,一点一点将叶国的军政大权握进手里。"至于如何不露痕迹,如何一点一点,不需要她一一指点迷津了罢? 穰常夕恍然一笑:"妤姬还有这点妙处,我竟没有想到。" "现今的叶王,为了他的姑姑,还是能够暂且配合我一阵子,在'这阵子'结束之前,你必须成为叶国的主导者,若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将阿粤派去贴身保护你们母子。" "阿粤……是那位菊使扶粤么?" "正是。" "有那样的高手在,我自然高兴,不过……"她其声讷讷,"不可以是那位打阙国后宫救了沈姜公主母子的竹使么?" 呃…… 阿岩好抢手,前些日子沈姜公主也频频向她打听阿岩形踪呢。扶襄笑道:"阿岩另有要务在身,届时若他得暇,也未尝不可。但阿粤最擅长得是安排自己和被保护者逃跑,所以最适合做护卫工作。" 穰常夕心花盛放,喜盈盈道:"如此甚好。虽然未必有刺客上门,我与孩儿身边也有心腹的侍卫,但有那样的高手在身边,总是……" 扶襄倏然出手扯她一并向后疾撤,颇为无奈道:"不巧,眼下就有刺客上门!" 扶襄一0五、再度残舞闻血意(上) 既然是两位王后出门,必定少不了侍卫随行。客栈内外少说也暗伏了十几位高手,竟然使人入侵到门前,端的是令人不慡。 扶襄左手捉住穰常夕,右手出袖的白练缠至顶上房梁,身子悬空,右足掀翻桌案直击房门,左足则将座椅踢往窗牖方向。这一串先发制人,阻止了门窗两处袭击者的逼近,夺得了片刻的逃脱机会,再掷出几枚银针开路,她携人冲出房门。 客栈走廊的两端,各立了数名蒙头蒙面的持刀黑衣人。 "他……他们是什么人?"穰常夕踉踉跄跄,惊魂甫定。 扶襄左右瞄了眼:"谁知道?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招人恨之入骨的嫌疑。" "侍卫们怎一个都不来?客栈的人也不见,难道……" "现在还说不准是怎样的情形,你小一心跟在我后面。" 袭击者刚刚吃了小亏,深知眼前人不易对付,步步收紧地向中间逼近,每一人都是寻着目标的空隙伺机而动,杀气渐形浓重。 扶襄暗计着对方人数,护着身后人倚着护栏缓慢移动。这情形,实在有点棘手,若没有不通武功的穰常夕,她脱身不难,但扯着这位,若是无所顾忌地使用暗器,难免误伤。 "找东西把眼睛遮上。"她道。这走廊尚算宽绰,姑且偷一回懒罢。 "什、什么?"穰常夕正是心弦紧绷时候。 "用帕子把眼睛蒙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蹲在这栏杆下莫动,否则我救不了你。" "……好。"心神无主时候,自然惟命是从。 扶襄扬袖,一双纤足滑动,右足足尖点出,为"乾"。 袭击者不明就里,惟觉有机可趁,各从两端冲上。 扶襄两袖内的白练抖出,卷住双方的刀锋,而后互作交昔,送给他们的彼此,左足一个跨越,着地为"坤"。 白练亦真亦幻缭绕眼际,气浪翻滚,肺腑震荡,有置身后处的袭击者警知异样,甩臂向中间女子投掷利刃。 扶襄将白练环舞得风雨不透,双足起跃,共落"震"位。 她伫身不动,环顾四遭。 不出所料,声息皆无。 耳边突然静寂,巾怕缚眸的穰常夕惊问:"怎么样了,我可以……" "不可以。"扶襄屹立如老身入定,"紧闭双眸,莫动。" 走廊转角,有两人轻裘缓带,徐徐而来:"残舞之残,名不虚传,今儿竟然见识到了。" "风长老?"曾收长庆公主为徒的扶门风长老?而另一个,是……扶冉? 来者停住脚步,面色阴戾:"你还记得老夫。" "风长老如今是为哪位主子效力?"在扶门时,这位长老便对扶门四使颇看不入眼呢,总归认为小儿张狂,不配得恁大的名声与倚重。"扶冉的主子是嵇释,难道风长老如今也肯向嵇释低头了?" "老夫如今为谁做事何须向你说明?"风长老眯眸,"至于扶冉,他本来就是老夫的人,是老夫派他到嵇释身边以防着那阴险小子暗害老夫。" 弦外音即:主使者非嵇释。这位风长老虽暴戾恣睢,却也易察好懂,而且一贯的利己主义,派扶门中人去嵇释身边,为得仅是一已安危,至于该人有无报国之心,不在长老职责之内。越国有今日,竟是一点也不冤枉。 拄襄眼仁轻转,道:"长老今日既然是来杀扶襄的,不想让扶襄死个明白么?" 风长老面颜倨狂,眼神轻蔑:"老夫平生最厌两种人,一是阴险狡诈之流,二是女子,你一人占全了,以为老夫对你会有这份耐心?" "那可真是遗憾。"她寄予同情。 扶冉站在距她五步之外,兴奋异常:"你方才是用残舞将这些人给杀了的可对?我早听说梅使大人精通残舞,也晓使残舞极耗舞者的精神气力,此时的你,三岁的娃娃也能将你杀了呗?" 她淡噱:"如此,你为何不过来将我杀了?" "你如果肯将残舞的秘诀告知我,我答应今日饶你一命。" 她颔首:"秘诀就是,若扶襄向前迈一步,二位必定痛苦加身。" 风长老嗤之以鼻。 扶冉挥袖讥笑:"虽然你是百年来第一个领会了残舞的人没错,但残舞的残狠我们可不是第一次听说,你此时说话的力气都是硬撑的呗?任你危言耸听,也吓不到人。" "是么?"她身形飘移,着足为"巽"。 "唔!" "啊啊!" 风长老,扶冉皆屈膝着地,五官痛苦扭曲。 "你们二位方才虽没有目视,亦在残舞波及的方圆之内,受杀伐的气流震荡,此时又目睹此步,这点轻微痛伤聊算小惩大戒。只须再有一步,二位心肺必残。你们对残舞自以为的那点了解委实不够精准。本来到刚刚那步之前,只须一瓤清水,这些人便可毫发无伤地苏醒过来,幸蒙二位出场,他们有福了。" 她走到委地的穰常夕跟前,搀扶起这位虽然自始至终以帕子挡了眼睛也难免受了少少波及的王后娘娘,径自启步。 "站住……"风长老挫紧牙关,指看地上的属下,"他们还有救没救?" "仍是—瓢清水下去,功夫深厚些的或许还有机会,端看他们个人造化。" "为何不逼问老夫是谁主使杀你?" "无非那几人而已。" 风长老忍不住痛喘了声:"你切不可认为是长庆公王,她与此事绝无干联,你、你若将……这事算到公主头上,老夫绝不饶你!" 又排除了一位么?扶襄向后挥手:"风长老既然师徒情深,往后还是不要轻易受他人驱使,免得旁人真将罪名栽到公主头上。" 她笑语缓步,行走自如,沿途见得随同前来的几名侍卫混杂在客栈人员躺在楼梯下,尚弯腰试了试鼻息。 "他们都还活着么?" "没有大碍,时辰到了自然苏醒。" "为何不早一步救醒他们?这样我们也多一分安稳不是?"穰常夕一手按在隐有淡痛的心房前,皱眉问。 扶襄来放开扶她的手,双足疾缓得当,道:"我适才走出客栈的时候已发了信号,半刻钟内安在城外的暗卫即与我会合。" 半刻钟后,扶襄到达下一个据点,暗卫们果然聚齐。 她吩咐一名女卫:"将常夕王后扶下去,找位大夫把脉请药。" 待人全部下去,她无力伏在榻上,闭眸抽息。 扶冉并非凭空妄想,信口开河。 残舞之残,绝世无二。舞者又何尝安乐无忧?她每每舞动残舞取人性命,同时接收的,还有被残舞所残者的惊悸及死前一刹的强大恐惧。若是可以在前三步戛然步住,她所受惟有轻微波荡。但随着后面舞步所能造就的残虐,舞步愈后,她所受反噬愈大。及至第四位"翼"位,若残者百人,她舞后体虚力弱;若残者千人,她心际拧痛,肢节酸麻。若是第五、六、七、八… 不可想象。 扶襄一0五、再度残舞闻血意(下) 扶门四使叛逃,扶稷退隐,扶门名存实亡。暗卫们依附各自暗中效力的主子而去,也有一部人不愿受人束缚,凭藉着扶门得来的技能维持生计,而其中最易驾轻就熟的行业,莫过于赏佥猎人。 "风长老拉着那帮心腹自立门户,做起了赏金措人,竟将生意做到了阿襄头上。你当时就该问出主使者是哪个,也好主动出击不是?" 扶襄返回鹤都城,与结束越国之行的扶粤前后脚踏进梅窠居大门,两人各自说起出行成果,免不得提及客栈遇刺的桥段。 "不需要问,想杀我的人,无非就那么几家。不是嵇释,不是长庆公主,最大的可能……是那位不知所谓的阙国二公主?"话说前还是十有八九,一旦出口,竟觉得非二公主莫属。 "她?"扶粤又是恼火又觉好笑,"那人被左丘无俦一箭射得身心俱伤,嫁给嵇释为有朝一日向左丘无俦讨还血债,竟还要将阿襄视为情敌?话说回来,为了杀你,以前重金雇佣粱贞夫妇,如今又花钱找风长老,这么多年下来,手段一成不变的乏善可陈,毫无长进。那位公主无论从哪一万面说,都堪称'极品'了呗?需要我送份大礼问候下么?" "不必了。"扶襄清点着桌上的一字排开的各式材料,道。 "为何要对那不可理喻的女人如此容忍?" "不是容忍。"她笑,"有一种人,对其最有力的反击不是痛扁,而是无视。" 扶粤老大的不喜:"道理是很好,但也不能由着她扑腾……" "把她刺杀我的消息放给她的姐姐与有意与原国结盟的嵇释听,自然有人替我们教训她。" "我更想亲手教训……" 扶襄捏起一块点心塞进菊使的樱桃小嘴内:"莫河城内的情形如何?预计几时沦陷?" 扶粤蠕唇咽下,道:"我离开的时候,嵇释的大军已攻到了濂阳,与莫河之间仅隔着一城一镇,一旦嵇释发动总攻,五日内就能打到莫河城下。" "师父与嵇申都在做什么?" 扶粤悻悻眯眸:"谈情说爱?" "……呃?"扶襄微微迷惑。 怒火一点点燃起,扶粤恨恨道:"我好心去看望他,那臭老头竟然将嵇申给召了过来,我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脱身。幸好本姑娘聪明,将你托付的东西提前取了出来埋在城外,不然……师父既然与嵇申好成那样,不是如胶似漆,好事将近又是什么?" "……恭喜他们。" "哼!"扶粤姑娘咬碎银牙,恚意难消。 "找到了!"扶襄捏起一管精致竹笛,使力一分为二,将隐于管层间的物件抽取出来,喜色盈面,"果然在这里,阿粤这趟立了大功!" "啊?"扶粤大讶:"你最想要得是这份图纸?难道这是你从左丘无俦手中盗来的那份?" 扶襄摇首,神秘一笑:"也不尽然。原件我已交给了师父,这是份临摹件,如今时过境迁,其价值尚待考证。重要得是我画在反面的这张图,方是我的心血结晶,有了它,即刻可以大量制作。" "……什么东西?" "沙场利器,可以使扶家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 "扶家军?" "扶家军。"扶襄瞳心映出两点锐意,"只属于我们,只听从于我们的'扶家军',我将冉轻尘留在原国军营,即是为了腾出自己去训练这支队伍。" "这是几时的事?" "阿岩已经着手筹备了有近三年,近来规模初成。" "……阿襄总是能给我惊吓。" "不是惊喜么?" "惊吓。" 扶襄淡哂:"没有告诉你和阿宁,是想让阿岩能够专心去做。而下面的事,也需要阿粤的专心以对。" 扶粤两手捧腮,闷声问:"除了我,阿岩和阿宁都做不成的?" 扶襄眉弯眼弯笑吟吟:"你认为调制与利器相配合的独有药粉这件事,阿岩和阿宁谁能赛得过你?" 扶粤扬唇:"放眼天下,又有几个能赛过本姑娘?" 骄傲自负的菊使夫人回来了。扶襄挑眉娇哂:"那么,小女子还有事有赖菊使大人出手。" "但说无妨。" "今夜陪我。" "如此热情主动?" "小女子愿意侍寝。" "准!"至此,压在菊使大人心头的那片阴翳退散殆尽。 而蕴在扶裹胸房中,那块因残舞而生的血锈沉霾,也在这团调笑中消融瓦解。 所谓家人,便是这般相互依存、彼此支撑的存在。 扶襄一0六、有情未必大丈夫(上) 魏相归来,带来了阙国大公主,越国静王联名签署的结盟提议书。 原王深知:在左丘无俦已向阙国射出第一箭的当下,一旦加盟其中,意味着即刻卷入这场战争。 扶襄的遇刺,为适宜略作观望的原国送上了上好的借口。 原王致书阙、越二位,概意:本国王后遇刺,刺客行迹与贵国二公主(静王侧妃)颇有渊源,为能与贵国坦诚缔盟,非真相大白不能为贵国二公主(静王侧妃)洗脱嫌疑,不妨暂缓时日。以上。 此后,原国的王与后皆专心军务。 原国大营三十里外,连冥山下,为"扶家军"军营。如今,扶襄十日中有五日留在此处。 "扶家军"并不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满打满算五千人上下。其中一成来自败在扶岩手下的江湖高手与昔日扶门中的心腹属下,编为特遣营,除常规训练,尚要额外加训攀爬山岩与联手作战的能力。两成来自于各国在战争中无以维生的小门派帮众,编为侦卫营,除常规训练,尚须强化轻功与骑术。五成来自于被扶岩单枪匹马挑了山头的山贼糙莽,编为突击营,除常规训练,自是格外加强军中戒律的训导遵从。剩余,方是受人欺压没了田地失了家业的无依群体,编作勤务营,所有训练皆从零步起,体力,腿力尤为根基。 每营以营司为首,下有组、队、社、十人为组、设组司;百人为奴,设队司;二百人为社,设社司,统归营司管辖理。 "扶家军军规一:有扰民滋事者,严惩不贷,所属组,队、社、营司负连带责任。奸rǔ民女者,砍首示众,所属组、队、社、营司当众鞭笞五十……" 一天苦训结束,诸营司率各部排立中军帐前,扶粤将早已颁布张贴亦当众宣读过的军规再次朗朗高诵后,带上了五人,中有三人闯入附近民居调戏民妇,另两人发现并出手阻止了恶行。行恶者军法处置,救人者给以奖赏,所属上司亦各受相应惩戒与嘉奖。 五千人鸦雀无声。 这些人大多听过扶门四使之名,也略晓他们每人的厉害,扶襄踏进此营的第一日便惩治了一欺rǔ同胞的军霸,而扶粤召唤群蛇的异能在她遇见一伙恶言起哄的顽劣之徒时也显露无疑。如今军纪森严,赏罚分明,谁也不敢再两个女子面前造次。 "扶襄晓得你们原都是居无定所身似浮萍的人,不曾受惯拘束,但既然已自愿来到这处,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寻一个属于自己的固定家园,都须遵从军中戒律,违者皆以严惩,不作任何转圜。" 扶襄立于帐前半人高的帅台之上,俯望台下的整齐划一,回想一月前的参差零落,暗自叹了口气,面色沉静无澜。 "你们每一条性命都很宝贵,扶襄不希望再有人因触犯军纪命送黄泉,也不希望顶着'扶家军'名号的,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乌合之众。而且既是'扶家军',便等同我扶襄的家人,纵然将来上了疆场,扶襄也未必殚精竭虑以不枉送任何一个生命为旨去取得成功。各位若是珍重自己,便请守住军纪。耐得苦训。" "吾等愿誓死追随扶襄姑娘,追随扶门四使。"有营司扬声道。 扶襄微笑:"若各位当真如此信赖扶襄,从此我们便同舟同济罢了。" 对于"扶家军"的出世,原王持以默许。若要防备,当初也不必将扶门四使请进原国大门。区区几千人,价值与威胁俱不及赛得过千军万马的四使中的任何一人。 "王后好缜密,竟然将这份东西四分五裂到各处制作,而后方统归到你这处可对?这么防着,是怕你精心设计的宝贝被别人模仿了去么?" 十日中有三日,扶襄回原国大营助冉轻尘一臂之力。后者虽对扶家军的存在心无芥蒂,但对于她将赐予扶家军的利器却是虎视眈眈,或者说……垂涎欲滴。 扶襄修改阵型的笔略停,瞟了眼他抖在手中的一张图样:"何止四分五裂?你拿得是十三张中的一张。" "有十三张这么多?"冉轻尘抱头低嚎,"你是打算做什么精怪东西出来?" "如果阁下能够慷慨供应铁与蚕丝,扶襄并不反对将这东西用于这位军营的兵士中。虽不可能人手一只,但装备一支几千人的特动队,自是可行。" "铁与蚕丝?铁矿的话,原国境内尚有一处,也可以向银川开口……一定非蚕丝不可?" "牛筋,马鬃亦可。但前者需要大量杀生,伤农过重,不推荐。" 冉轻尘视线直剌剌停在扶襄脸上。 扶襄斜觎:"做什么?" "我听说你治军甚严,到今日已砍了四颗人头。" "然后呢?" "如此冷酷作风,怎对畜生的生命反倒在意起来?" "小女子刚刚似乎提及伤农……不对,我在意的不是牲畜的生命不重要。"扶襄离案,举步踱到军帐c黄前,推开一半窗扇,指着不时巡过窗前的人影,"外面的每一人,有一日战死沙场皆不足为奇,这是入伍从戎者不可抵挡的宿命。那么,你认为左丘无俦的军队何以所向披靡?" "用兵多诡,变幻莫测,出其不意。" "换言之,他之所以百般设法,是为了以最少的生命换取最大的胜利。" "哦?"冉轻尘收拢眉头,"是个新鲜说法呢,本帅是听闻他爱兵如子没错。" "他所率军队,无论是驻扎何处,驻扎多久,从无奸淫民妇骚扰百姓恶行发生,此乃连嵇释也做不到的治军奇迹,你道是为何?" "无非手段硬朗。" "他在从军之初,一打小跟的亲卫战功赫赫,人缘颇佳,不想某日酒后失德坏了一当地女子的名节,事后几十人跪地以战功抵偿为其求情,连那女子也声称愿嫁其为妻,他拔出腰下佩剑轻取了那亲卫的人头束于高竿三日。你说他手段硬朗,又岂是轻易能做到的?就如你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倘若她们是男儿,良辰做了恶事,以你的圆滑随性,必定要绞尽脑汁用两全其美的法子饶他一命,但饶他一命之后,美景若犯事你要如何处置?赏心悦事随后效之,你又要怎样打理?令出不行,言出不践,此乃为帅者的大忌,任何一点点的通融转圜,给其他人兆示的,便是一丝丝可能脱逃的侥幸。" 冉轻尘正襟危坐乖乖听着,良久,问:"这是你爱上左丘无俦的起由?" 扶襄白他一记,"小女子在阿宁的情报簿上读到那件事,还没有与他相遇。" "原来……"冉轻尘啧叹,"你在与他相遇之前,已经爱上了他么?" 扶襄一0六、有情未必大丈夫(下) 云历六月初,左丘无俦与车蒙之战进入尾声。 车蒙依据着西北大营的天堑之险,在左丘无俦抗衡逾两月,直到后方的粮仓被左丘无俦突袭,人粮马糙被洗劫一空,战事陡然改变。 车蒙痛定思痛,接受了部下建议,放弃西北大营,率残部投奔已公然与左丘无俦宣战的阙国。 西北大营在卫戍交由左丘无倚。 "车蒙在此盘踞几十年,对此间的地形工事烂熟于心,如今他投奔阙国,这一处怕是他首先要拿来贡献给新主子的大礼,你可有了应对的良计?"望台上左丘无俦的手指在青砖灰石间划过,问。 左丘无倚提身跃上大营的至高点,手搭凉蓬,眺望边境处的山峦起伏,道:"与此最近的是原国,车蒙要想第一个攻打这里,应该投奔原国才对。" "原国……"左丘无俦眼尾利芒隐隐:"原国乃阙国同盟不是么?" 左丘无倚跳下:"为了阙国二公主刺杀原国王后之事,近来两国上层颇不愉快,预计阙国短时内想要借道伐此不太可能,除非原国急于参战……" "刺杀原国王后?"左丘无俦眯眸:"阙国二公主?" "啊……"失言、失言、没有滤脑,一时口快。 "又要隐瞒不报么?"左丘无俦目若寒钉,钉得二少皮骨发寒。 "大哥误会,原国王……扶姑娘毫发无伤。" 左丘无俦面色稍霁,道:"嵇释与我的五年之约尚有三年,我想,他娶阙国公主,用意为先将阙国收入囊中。但想必现在已经发现大公主有点棘手,下一步,如果不是除掉大公主,便是率先背毁与我的约定。你认为他会走哪一步?" "如今越国并不全在嵇释掌握,无论哪一步都不能放开手脚去走。越王那边……" "那边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左丘无倚道眉苦思,道:"杀掉挡在路上的阙国大公主,当然是最快捷达成目标的办法。" "这就对了。" "怎么说?"二少自诩进步神速,但某些时候,要跟上兄长的思路还是略显局促呐。 "他一定会对穰常夕动手。如果你意欲将阙国攻打此处的时日向后拖延,为你的整修争取时间,就设法救下穰常夕并使她晓得谁要杀她,如此联盟瓦解,阙国也将因为两位当家公主的反目一分为二。" "妙!"左丘无倚心悦诚服,再一次崇拜上兄长,"拖延时间,瓦解联盟,阙国分裂,一石三鸟,连环妙计!" "也能救穰常夕一命,一石四鸟。" "咦?"左丘无倚似笑非笑,"大哥对这位大公主别具情意呢。" "她曾是我少年时候的知己,救她一命,了断少时友谊,沙场相见,在不容情。" 左丘无倚摇头晃脑,兀自陶醉:"有道是无情未必大丈夫……" "有情也未必大丈夫,你的滥情过去使你受尽奢城儿的鄙夷,在她面前威风扫地,可有大丈夫的豪迈气概?"左丘家主的"毒舌"再战江湖。 左丘无倚自讨苦吃,打趣不成蚀把米。 "救穰常夕这事,且记不可cao之过急,弄巧成拙,必须是嵇释出手,倘使他不见动作,你的人也不必做任何事。" "……是!"好险好险,心头才起了一念:若嵇释迟迟不动,大不了送他一口黑锅……好险。 扶襄一0七、牛刀小试气象新(上) "近来有奢城儿的消息么?" "她……"左丘无倚一怔,"她怎么了?" 左丘无俦蹙眉瞥他一眼,"你不觉得她做了原国的贵妃之后,过于安静了?" 左丘无倚靠在坚硬僵冷的墙上,铁甲裹身,透心冰骨,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塞外的春天仍是寒性坚强。他淡淡道:"小弟与大哥不用,她既然选择了与小弟不同的那条路,从此便是形同陌路,我又何必特意关注她的动向?" 左丘无俦抚额叹息:"说你的笨蛋,还真是恭维了你。" "大哥……"二少眼泪汪汪,可怜巴巴。他是苦主哎,他是被人狠狠一脚踢开的苦主哎,不指望大哥能软语安慰,也不要向伤口撒盐罢? "你不了解奢城儿么?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安安分分的去做一个后宫宾妃?她嫁人这四个多月来,就如消失了一般,你不曾感觉异样?" "这么说的话……"左丘无倚竭力思索,"是有些违背常理。" 左丘无俦投他以悲悯的目光:"银川现已公开与我反目,奢城儿现在说做的每件事都有可能危及你我,而你居然伤风悲秋到对此不闻不问,二少爷,本家主对你不佩服都不成啊。" "……"啊啊,他知错了。 "但这次,我可以原谅你。" "咦?" "你是切切实实被奢城儿弃你别嫁的事给伤到了罢?" 左丘无倚面色一黯,干涩笑了一声,目光游移他处。 "很不甘心么?" "……怎么可能甘心?" "为什么?" "这大哥明知故问!" "我并不知道。" 左丘无倚默了半晌,两排紧咬的白牙恶狠狠挤出一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红得刺眼的嫁衣,把我的手甩开,头也不回走回绣楼……枉本少爷还在门外低声下气地求了她,那个女人竟让本少爷如此丢人!" 他强撑不住,蹲下身去双手抱头蜷进墙角。从那日起,他走出银川那刻起,他便将自己的记忆落了锁,不去触及那日那时的那一刻,今日却被兄长不理不顾地掀露开来,果然有一点痛彻心扉的伤痕在呢。 左丘无俦拍了拍这个堂弟的肩膀:"若仅仅是不甘心,你只须踏平银川,击败奢城儿,这个气便也出了。" 后者埋首,闷声道:"大哥又想要如何出气呢?" "我?" "大哥并没有放下扶姑娘罢?否则也不会至今不立正室,冷落霍阳。既然没有放下,对于别嫁的扶姑娘,大哥又想如何出气?" 左丘无俦淡笑:"听你这口气,倒有几分为霍阳叫屈的意味。但是啊无倚,我的事和你的事不同。" "哪里不同?" 还真是个受了情伤的笨蛋呢。"我和你不同,奢城儿和扶襄也不同。她们两个一个为原国王后,一个为原国贵妃……" 不说还好,这样说起来,他们方才觉悟:他们兄弟两人的心爱女人,嘉德竟是同一个男人? "大哥,给我十万人马,我来踏平原国!"左丘无倚脸色铁青,狺狺低叫。 "……驳回。"左丘无俦闭眸咬牙,"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兵士们亟需休养,粮糙也需补充,本家主说不准会……无论怎么说,现在为时尚早。你当今的要务,一为守好这西北营寨,二要找到奢城儿,严密注视她所有行动。" 左丘无倚犹存不愿:"她几时变得这么可怕?需要大哥如此重视?" "她没有那么可怕,但当她与扶襄遇上,总觉得会一拍即合……"这词用来似是不当,但潜意识中,总觉得这样两个女人遇在一起,定会有一番地动天摇的动静。 扶襄一0七、牛刀小试气象新(下) 嵇释大军攻入了莫河城。 莫河城的攻伐并未如各方所预想得那般有一场血ròu飞溅的苦战。在攻城战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城头竖起白旗,城门訇然敞开,守城将领率队出迎。 而后,嵇释踏入了阔别数载的莫河城,推开了封门多年的静王府,也走进了凌乱一片的泰兴宫。 宫城内,人去屋空的情形,他不是没有想到,嵇申绝没有与王都共存亡的刚烈作风。但走得如此干净,却是始料未及。 "说说看,你们的主子都去了哪里?"朝泰宫前殿,他斜身靠坐正位,一只手边闲闲翻阅书案上不见任何批注痕迹的奏折,边问殿下跪倒一片的太监宫女们。 嵇申、贞秀太后与几位公主姑且不说,后宫的各宫正主也皆不见了踪影,不由得他不好奇。 一年长嬷嬷答:"禀静王,就在前几日,王上又考娘娘们的绣工,但没有一位娘娘的绣件合王上的意,王上很是不喜,一怒之下就将娘娘们送出宫去,说是到宫外的绣坊去拜师学艺,然后娘娘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王上把娘娘们都送出宫了?"嵇释玩味一笑,"如此仁慈多情的王上,当真是王上么?" 这话不需要回应,也无人敢回应,一朝天子一朝臣,殿下诸人皆屏息敛气等着这位新上位者对自己的命运宣判。 "王上和太后以及主公又是几时走的?"他问。 "奴才们不知,今儿一早两位公主还陪着太后来看王上,但不知道何时就不见了。" "感情把脑筋都动在那处了?"嵇释掷了奏折,命身后人:"将这些全部归拢到一起,送到静王府,本业连夜批审。" 嵇南稍愣,低声问:"您不住在宫里么?"费了恁大力气打进来,不坐江山? "命他们将这宫中的前前后后筛上几遍,看看咱们的王上是从哪里凭空消失的。把扶冉给我叫到府中,本王有话问他。"这座宫城是嵇申的地盘,在没有确定切实安全之前,怎可能轻易下榻? 他旋踵向外。 "王爷。"嵇南亦步亦趋跟上来,"何时接王妃会莫河?" "将莫河城彻底打理干净后再说。"每攻下一座城,总是需要一些时间安外攘内,任何时候誓死捍卫王族的铁血男儿都有存在之地,何况此处是王都。对于卫道人士来讲,王都的尊严尤其不容践踏。 嵇南仍面挂忐忑,道:"那个……王爷……那个……" 嵇释冷眼觎睇:"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犯了什么事么?本王今日心情好,先恕你无罪。" 嵇南顿时大喜:"侧妃搬进了主楼!" "什么?"他猝然止步,面上冷风寒霜:"什么时候?" "您动身来宫里之前,侧妃正好进门,奴才听到侧妃吩咐下人打扫主楼并搬行李进去,虽然过去解释了几声,但因为急着随您进宫,只怕没有说清楚……奴才回去后再向侧妃解释……" "不需要。"嵇释唇畔笑意淡如烟尘,"随她去罢,她若住的高兴,整座静王府对她也无不可。" "可是,王妃若是回都……"王妃是好人,不能委屈啊。 "王妃回都,有王后的寝宫等着。" 一时半会儿未能领会主子言外意的嵇南,杵在原处摸着脑袋傻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啊"了声,八脚紧追上已走在前面的主子:"奴才明白了。" "明白了就继续拿她当公主供着。" "奴才……"又不明白了。侧妃本来就是公主啊,只是位不太好伺候的公主就是了,若是扶襄姑娘做了王爷的侧妃,才不会动不动掉脸子生气,与王爷,王妃也更能和睦相处罢? "又想什么想的一脸呆相?" "扶襄姑娘。" 嵇释一怔:"为何?" "奴才想若是换了扶襄姑娘做王爷的侧妃,王爷一定会开心很多……" "傻瓜。"按了按这个憨实亲随的头顶,他喉内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今,那个曾相伴了十几年的人,已与他走远,找不回来了,两小无猜的岁月,当着是过去了。 嵇释感慨万端的时刻,距此不足百里的莫河城外,某所简陋民居内,也有人嘘唏良多。 扶稷神色复杂地与一身农人作扮的昔日云国之主隔桌对坐,问:"这么轻易放弃莫河城,不怕留下千古骂名么?" 后者面相平淡:"嵇释是不世之才,由他治国必定逾我许多。" "您是何时这般开悟的?"不久之前还是一位善弄权术的阴暗君主不是? "执迷与开悟一线之隔而已,需要的不过是个刹那。" 颇有哲理呢。扶稷莞尔:"故而阁下命太后将在下给叫出来,仅是为了保住您和公主们的安宁?" "正是。" "但在下无法长期护卫公主左右,阁下还需要另择贤能。" "所以……"朴实的农妇端了一盆煮熟的红薯放上了桌加入了话题:"本小姐来了。" 扶襄一0八、风驰电掣天光没(上) 来者布衣荆钗,切实的农家妇人扮束,面上也涂了七七八八的灰垢,却更显一双美眸顾盼有神。 嵇申凝目稍加分辨,道:"奢姑娘还算准时。" 来者并非这所民居的嘱咐,扶稷虽不知底细,但既然是前越王阁下的熟人,必定耐人寻味,不妨旁观。 "准时是本小姐的美德。尤其是接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更不能耽误了时辰。" 嵇申淡锁双眉:"你的动机何在?" "此话何解?" "你主动出现,主动表示会保护我的两个女儿,是代表哪一方?银川?原国?" 奢城儿径自落座,剥了一个红薯来吃,道:"这一点很重要么?一个月前,阁下对我的突如其来可是接受得稀松平常。" 嵇申眸芒咄咄:"那时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好好好,容小女子慢慢道来。"毕竟是王者,气场不可小觑呐。 这就是奢家大小姐,银川暗部的掌舵人?真真是江上代有才人出,一波后浪推前浪呐。扶稷暗里感叹不已。 "小女子代表得不是银川,而非原国,而是……"她刻意小作停顿,笑意充沛的眼尾也想在场的第三人,方翕动红唇,"扶襄。" 扶稷目光一闪。 嵇申扯动唇角:"你认识扶襄?" "我们共侍一夫。" 噗—— 扶稷一口茶含吞不住,喷出口外。 嵇申瞥他一眼,道:"云宓果然是扶襄么?" 奢城儿察言观色,心中好是欢乐:"阁下这下放心了罢?" "继续。" "遵命。"她笑容可掬,"阁下对自己的下一步早有规划,但两位至亲骨ròu的公主却不能弃之不顾,小女子为两位公主提供容身之所并保护她们的安全,作为交换条件,阁下将所匿的王室财富分小女子一杯羹。"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奢城儿掩额摇头:"又让扶稷给料中了。扶襄说,阁下多疑善变,为取得阁下的信任,可将两位公主安排与嵇辰公主同住,而保护她们的,则是梁贞……更准确的说,是嵇真公主。虽然她们姐妹以前多有嫌隙,但如今落难,一家人总是好过与陌生人,打打闹闹日子也好打发不是?" 嵇申稍稍思索,问:"你说的是……辰儿?辰儿在扶襄手中?" "感情您只听到了以为爱女的名字么?真公主会哭泣的哦。" "……真公主?" "就是那位被送出宫夭折的可怜公主,她非但侥幸活了下来,而且生的活色生香,妖艳迷人,还有一身不同凡响的武功,正是她协助扶襄将嵇辰由原云王的控制下救了出来。"觎见前越王阁下满面的半惊半疑,她再作补充,"一旦与阁下协议达成,前来接两位公主前往安安身之所,正是嵇真。" 纵算亲情淡薄,早以为死去的女儿尚在人世的消息也足够震惊,嵇申好半晌的静默过后,方回过神来道:"把真儿领来见我,见到她后,我自会相信你们。" "于我倒没什么不可以,还要看真公主想不想与阁下父女重逢。" "不见到她,我又如何将女儿托付?" "好呗,本小姐这就去问问真公主的意见,暂且别过。"奢城儿拭了拭手,施施然离座,冷不丁又想起了一事,回过头叮嘱,"此处不宜久留,几位还是尽早离开,不用担心,无论你们到了哪里,本小姐都能扎到。" 这小女子,恁是自信,恁是狂妄,不得了,不得了。扶稷含笑挥手相送。 "扶先生怎么看?"嵇申问。 "扶门四使的容身之处遍布天下,多不胜数,如果公主由他们安置,想来是最妥当的。" "扶襄竟做了原国的王后么?"嵇申语声飘忽。 扶稷莞尔:"起步的基石罢了。" "当初……"罢了,当着是罢了。他轻笑:"还以为未来天下只能是嵇释与左丘无俦的口食之争,没想到扶襄横空出世,似乎是越来越精彩了呢?" 十日后,奢城儿携梁贞找到了嵇申父女的藏身处。 随后不久,扶襄寻到了前越王财产的藏匿处。 扶襄一0八、风驰电掣天光没(下) "就算是为了他的两个女儿,也太慷慨了些,他想做什么?"扶粤嗤道。 原、越交界,一座香火清淡的道观内,地内另有洞天,十几箱珍珠美玉黄金白银璀璨夺目。 扶襄拈起一片金叶,借着灯光看清了上面镌刻的小字"越祥历二十年",道:"扶门的内册上记载,越王登基前曾在南疆领兵数载,驻营地就在距此不足百里之处,这个地方想必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这点财产不过是当年的一些积攒。于嵇申来说,无关痛痒。" "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么?" "那种事哪用得着一位王子去做?各级地方官们的孝敬足矣。"扶襄将两串珠子分别挂上自己与扶粤脖颈,"当了这两个东西,五千兄弟本月的饷有了。" "驮运的这么多的东西,再是如何的乔装,也很难不惊动四方,仅是这沿路的山贼……" "用它作甚?在这放了这么多年都是安然无事,继续放着呗。" "怎么可能?"扶粤柳眉拧结,"若是嵇申出尔反尔,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形下偷梁换柱,到时我们要拿什么养军?" 扶襄"噗嗤"泛笑:"你对他的信任为零呐。" "扶粤美眸气:"我在说正经的。" "我也没有不正经。你认为嵇申肯给我们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不是照顾他那两位公主?" "你也知道两位公主在我们这边,还怕他反悔不成?再说……"扶襄双手捧起一颗圆润东珠对着光线观望各种成色:"不管嵇申处出于怎样的考虑轻易放弃了江山,既然如今他有了为嵇释资助一位劲敌的打算,我们何不笑纳?" "可是……不管怎么说,对嵇申其人不能不防。" "好呗。"扶襄无可奈何,"将这些东西就地埋了,如此既不用长途运输,也可防着中途生变,如何?"就算嵇申当真反悔,到这边发现空无一物时也只会以为我们已经将宝物移走,可否?" 扶粤这才展颜一笑。 唉,前越王阁下在阿粤心中的信用已经破产到负值,但愿那位撇下江山放下女儿所要做的,不是挽回阿粤的芳心,。扶襄为前越王向天祈祷。 此间事落地的一个月后,扶家军甲胄上身,装备到位。 巧不巧,就在此时,云国与原国接壤处,一伙千人左右的土匪日渐壮大,瞅准各国乱事纷起的时机,大行杀人放火减杀戮掠之能事,青白白日也敢招摇过市,边境处十几村镇连遭洗劫,恶迹累累。 扶襄派出了特遣营的一队人马前往匪徒盘踞之所,三日后凯旋而归,千余匪徒尽遭覆灭,百名扶家军无一伤亡。 牛刀小试。 随后,原国境内各处恶名昭彰屡攻不下的匪寇山寨皆成了扶家军的练兵场,无往不利。 扶家军名声渐起。 "那些匪众皆是罪大恶极之辈,但说起来也只是乌合之众,没有受过任何攻伐守备的训练,方会在你们配合得当前后呼应的攻打下节节败退,但你们有一日势必与真正的军伍对垒,对方断不可能如匪众般处处漏洞,届时你们的战争才算真正开始。"扶襄站立帅台,如是教导。 远方,冉轻尘在四位男装美婢的护持下四平八稳的走来,边走边扬声:"扶帅,可否让你这五千人与我的五千人一战?" 扶襄淡哂,目扫台下矗立如松的诸人:"你们意下如何?" "战——"群声如海浪滚滚,令得山川回应,松林共鸣。 冉轻尘眉尖一跳。 片刻后,五千分风驰电掣,集结待发。 "这一战,虽然用得不是真刀实枪,还请你的这些人不必手下留情,我要让我的兵士晓得他们弱处在何处。"冉帅容色庄肃,向扶襄施下一礼。 扶襄、一0九、金鸣龙吟气如虹(上) 五千扶家军与五千原君在连冥山下展开一场实战交锋。 两个时辰后结束,五千原军身上红绿交错,颓然一片。 交战双方所持武器皆为两端涂了颜色的木棍,红色代表尖锐利锋,绿色代表钝物。红色上身意味着身受重伤,若是现于要害意味着中者死亡,立即退出战场。绿色上身为轻伤,中者单臂战斗,代表战力减半。 "白军亡一千三百二十二人,重伤一千二百二十八人,轻伤二千零三人,余四百三十七人,告败。"督战的晁丰禀报战况。 "蓝军伤亡情形如何?"冉轻尘问。 "亡一百一十五人,重伤二百四十人,轻伤八百六十三人,余……" "伤亡一千余人么?"他微扬唇角,向并坐在自己右侧的女子颔首,"多谢指教。" 扶襄微蹙娥眉,思吟道:"白军兵士斗志昂扬,勇猛精进,这本是战场中的斗士不可或缺的致胜关键,但也恰恰成了他们的弱点。" "这话怎么讲?" "他们活下来的欲望不足。" "哦。" "战争中,不畏凶险舍生忘死的拼杀精神当然重要,但处在不是你生就是我死的战场上时,唯有想让自己成为活下来那一方的人,才会想方设法让对手比自己先倒下。与其一味想着杀身成仁,何如高唱凯歌还?" "受教了,想必他们也受益匪浅。"他甩衣立起,跳下了帅台,回首:"本帅回去后,必将有一番大动作的cao练,半月后,我们再比过!" 冉轻尘率五千人浩荡而去。 回到帐中,扶粤悄问:"为何特意放水?明明一个时辰就能打发掉的?而且伤亡也不必……" 扶襄"嘘"了声,眸光流转:"你没忘了我们现在是站在谁的地面,吃着谁的饭么?做为宾主双方,为宾者有义务讨主家的欢心。轻尘公子对这场演练的结果早有预料,苦战两个小时,伤亡一千余人也恰在他能接受的范畴内。如此,既能使为帅者潜心苦练,又能使为君者脸面得保,不好么?" 扶粤讶得嫣唇微张,既欣慰又庆幸地抚胸吁气,道:"我时常在想一件事呐,阿襄。幸好我选择了做阿襄的姐妹,幸好我当初没有傻到听从嵇申的摆布与你为敌,不然啊,这一刻怕是连骨头渣也不见了呗。" "不会的。"她笑语嫣然。 "什么不会?" "对于我爱过的人,无论双方怎么对待我,我都会手下留情。"为的是对得起自己爱人当下的那份心情,"所以,就算阿粤那时选择嵇……" "啊呜!"扶粤狠狠将人抱住,一气地蹭磨娇嗲,"阿襄爱人家,人家真是幸福极了,人家愿意为阿襄赴汤蹈火,万……" 扶襄由袖囊内抽出一物扣在她脸上,道:"小女子感谢菊使大人的一腔痴心,如不嫌弃,就陪小女子到地老天荒,顺便到此一游。" "什么?"扶粤拿了那物件,才看一眼已是兴致盎然,"要去么?" "当然要去,阙国大公主是原国的媳妇,作为王后,本宫岂能不救?顺便将这五千人带出去,让他们经历一场真正的实战。" "啊呜,打架去!"扶粤欢欣雀跃。 扶宁安cha于阙国王宫的暗卫送来的情报:阙国大公主遭遇伏击,有说乃越国静王主使,大公主与二公主为此争吵一夜。 早年,因阙国两个女儿的宠爱,特设了公主私家卫队,一万人的精兵铁骑仅听从各自所属公主的号令。及至沈姜独宠王子出生之后的二公主逼宫,控制宫廷内外的也正这一万人。穰常夕平定了内乱,遵从父王指示,唯一的惩罚即是裭销了二公主的私家卫队,将卫队人员重做编排,散落与军中各处。 只是,主从十几年所建立的从属惯性,并不是一纸公文便能烟消云散。原卫队各阶级首领始终未断了向二公主递送忠诚,期待有一日重见天日,找回过去风光。 是以,当二公主一道密林发出,短短十几日内,即有八成左右的人员应招而来。 卫队队长高甲乔装叩开二公主的公主府,捧上花名册,道:"公主,余下人都是被编配到边远军营,一时联络不上,假以时日……" "不必了。"穰亘夕翻开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满意颔首:"夜长梦多,你迅速将这八千人重新整编,随时能够投入战场,以备不时之需。" 这不时之需,对二公主来讲,实在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 她爱戴自己的父王,敬重自己的长姐,但这个世界逼得她步步倒退,无可奈何。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一个艳阳高照的初夏午后,两位公主相约王族围场。 "上一回一起打猎,还是同父王一起来的那次想,想想也有四年了罢?"围场内的浓荫化解了初夏的热气,穰亘夕也有了一份久违的舒慡心情,神采飞扬。 穰常夕脸上也勾起浅浅笑意:"是有四年多了,真个是光阴似箭,人世如梦。" 这场邀约,是姐妹二人因嵇释发生分歧以来的首次见面。在那场异常激烈的口角里,向来对长姐低眉俯首的二公主第一次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姐妹二人自是不欢而散。但二公主并没有急于离阙往越,如今主动邀约,在大公主看来,是妹子的示好,当然乐意积极回应。 "光阴似箭,人世如梦……说的是啊,我们姐妹都从花龄女儿各为人妇,都如大梦一场。"穰亘夕随后拨弄弓弦,道。 二公主率先将话题引申,大公主再三思量,仍决定开诚布公:"亘夕,嵇释刺杀我的事,是千真万确,我不会骗……" "姐姐!"穰亘夕音量骤升,"在你看来,我必定失败到极点,可对?" 穰常夕柳眉惑蹙:"这……是什么话?" 穰亘夕蕴泪幽声:"我一心要嫁的男人视我如敝屣,我一心要孝敬的父王如今是我陌路,连你……我最敬爱的姐姐也认为我一无是处,看我的眼睛里只余怜悯……有我这样的妹妹,令姐姐你很丢脸罢?" "你这些话毫无道理!不提左丘无俦那个本来就与我们无关的人,曾经那样爱你的父王为何如此对你,难道错在父王?" "错在我,是,我错了,但我为何错你们可曾想过?如果我不那样做,今日的阙国可还有我姐妹的立足之地?怕早成了那个叶国贱人的囊中物!" 穰常夕看着这个妹子,直觉匪夷所思:"到了今日,她还是这般想的?" "我为了阙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我不求父王与姐姐说个谢字,可是,一个冷眼旁观,一个冷嘲热讽,你们当真狠得下心?" 大公主苦笑:"你嫁嵇释前,我是劝过你的,是你一意孤行,我转念想你能借此忘了左丘无俦也好,所以……" "那姐姐为何执意破坏掉我的婚姻?姐姐口口声声说嵇释要杀你,但你拿不出足以说服亘夕的确凿证据,要亘夕如何信你?嵇释是为了结盟我阙国才提议联姻,为何要杀姐姐?姐姐是怕有了嵇释为伴的亘夕会越过姐姐,主导阙国的未来,不是么?" 扶襄、一0九、金鸣龙吟气如虹(下) 头顶的树叶被风撩得沙沙作响,地上的树影飘摇拂动,一如此刻驻马相对的二人难以安宁,飘曳不定的心声。 "亘夕,你……你到底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方得出如此离奇的结论?"一番无从下手的茫然过后,穰常夕问。 穰亘夕失望不已:"姐姐仍不肯对亘夕坦白?我们姐妹从小到大都是无话不说,好的宛若一人,但从几时起,我们也要彼此提防,互相算计?" "这正是我要说的……"大公主一时啼笑皆非,一时又心腹冰凉,一股隐痛点点滴滴浸透上来。这个妹子,她自谓一直疼着爱着护着的,纵然她伤害了父王,她也替她瞒过了律法和史官,保全了性命与声誉,甚至保住了地位与富贵,到如今……到如今……只落得一身埋怨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亘夕你对我这些怨气应该不是近日才有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埋下它们的种子是……"尽管旧调重弹不新鲜,尽管那个人确确实实与它们姐妹的个人情感从未发生牵连,但那个人的阴影,却始终横亘在她们中间,而且随着岁月的积淀终成浓霾,侵蚀掉了姐妹间的信赖,腐败了亲情的羁绊……"左丘无俦罢?" 穰亘夕面色一百,未作即时回应。 "对于我未极力促成你与左丘无俦的联姻,你始终不能释怀,这颗种子埋在你心里,经由各方面的浇灌,长成了今日的参天大树。" "姐姐竟然看得这么清楚?然后你在旁边看我一个人如只小丑似的挣扎,撞得头破血流?" "如果你不是我妹妹,甚至如果你是常夕,我早将你推了出去,去试左丘无俦那潭水的深浅。"穰常夕紧握缰绳,娇躯难以自已地轻颤,"左丘无俦绝非良人,我在开始便已经告诉过你,你明知我的话是对的,你明知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也不能是左丘无俦爱上你,你置若罔闻……" 这话,说起来又是陈词滥调,不是么?她无力收语。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亘夕已经无力去解读姐姐说这话时的居心!"穰亘夕凄凉摇首,放在弓弦上的手指指节泛白,"然而,亘夕可以不去介意姐姐的唱衰,却不喜欢被猜忌。你实在不该挑拨我与嵇释,你到底想让你的妹妹过的多凄惨才甘心?" 天,天呐。穰常夕胸口堵塞,欲哭无泪:"说到底,你宁愿相信嵇释,也不相信我就是了。你与嵇释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对其为人没有半点的了解?他的野心绝对不亚于左丘无俦,那样的人怎可能仅满足于结盟?我是他当下最大的阻碍……" "够了!"穰亘夕视线内锋锐乍现,"我不能由姐姐自已的刚愎自用误了阙国的未来,请恕亘夕无礼。" 穰常夕毕竟是走过战场的,对于危机自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敏感,可是,眼前人是自己至亲的妹子,是最不可能伤害自己一丝一毫的人,是以纵然有鸣鸟惊飞,脱兔急窜,她也未曾将这等异常与妹子有所关联。但,看她的神情,事实昭然若揭。 "你在这里设伏了多少人?" "围场四周有六千人,我们的周遭,有两千人。"穰亘夕猝地弯弓拉弦,一声急促高昂的弦鸣划破了僵滞的空气,也唤出了潜藏各处的人影。 穰常夕放眼四顾:"为了拿我一个,不嫌太多么?" "姐姐放心,亘夕不会伤害你。" "那又是为了什么?" "只请姐姐将阙国军权交予亘夕。" "我如果不允呢?" 二公主闭唇不言。 "还是需要以伤害我的法子得到你想要的,不是么?" 二公主眸光移开。 大公主哑然失笑:"好,亘夕下令罢,让他们将我拿下然后严刑逼供我交出兵符,快些动手,我等不及看这出同根相煎的戏码。" "……姐姐何必逼我。" "此时此刻不是你在逼我么?" "权势对姐姐就如此重要。" "此话我原封不动地回敬给你,不如你来作答。" "你们不得伤害姐姐,请姐姐下去歇息,好生伺候。"二公主满面痛定思痛过后的毅然决然,吩咐走到自己身后的几名女卫。 穰常夕木然坐于马上,任女卫沓沓行进。 "大公主……请。" 一道鞭影当头抽下,抽开右边两人,左足离凳蹬翻了左边两人,穰常夕人马一体,落入一条小径疾蹄驰骋。 穰亘夕扬鞭追了上去,喊道:"姐姐你逃不开的,任是你再英勇,也敌不过两千人!" 前方人不予回应,一径纵马狂奔。 "二公主,可否命弓箭手准备?"有手下请示。 "放肆!"她大怒,"谁敢伤害大公主,本公主诛其九族!" "那属下按事前计划,以网套阻拦?" "速去准备!" "是!" 属下四散,二公主再度放声高喊:"姐姐,没用的,围场内的所有防卫均已换人,姐姐带来的人也早已被囚禁了,你单人独骑逃不出去的!" 前方人仍旧埋首疾驰。 "围场周围布了六千人,姐姐若是这般乱走,万一遭了误伤,绝不是亘夕愿意看到的。" 一名属下纵身落在主子马前:"二公主,网套备下!" 望了望前方没有任何迟疑的背影,穰亘夕最后一次扬嗓:"如果姐姐在不停下,莫怪亘夕无礼!" "你对你的姐姐已经无力到极致,还要再如何无礼!"马前的属下突地无声倒地,一道由树枝间倒悬下来的人影贴在她耳边,问。 来者形若鬼魅,直令二公主花容变色:"来人,有刺客!" 来者啐了声,身子翻转轻灵着地,双手抱肩,一双美眸不屑乜视:"如此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真是失礼!" 穰亘夕手中剑锋直对:"你是何人?" "不好意思,一个不小心,扰了公主弑姐夺权的兴致。"来着答非所问。 "你……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擅闯王族围场,到底是哪方人士?" "我姓扶,单名一个……" 穰亘夕一震,愕然惊呼:"扶襄?" 扶襄、一一0、一朝相见不相识(上) "你希望我是扶襄?"来者咭咭怪笑,"你这么详见扶襄?因为什么?" "告诉本公主,你是不是扶襄?" 来者兀自自说自话:"难道因为扶襄是左丘无俦最爱的女人么?"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口吻,似曾相识。多年前,也有一个女人以这副戏弄之姿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不是扶襄!"她们都不是扶襄,却必定是和扶襄密切相关之人……"既然敢来到本公主面前,难道连一个名字也不敢报上来么?" "公主这一回没有认错,她不是扶襄,扶襄在这里。"倚树观望的人道。 声音是打身后发来,穰亘夕却没有立即掉转马头。直觉告诉她,那个声音的主人的确真的是扶襄,是在她心中植入了那根毒刺并繁衍茂盛成今日毒林的扶襄。那个女人,此刻回首就能见到,她却迟疑了…… "按道理,姐姐阋墙这等事不应由扶襄这个外人介入,但原国与大公主有盟约在前,总不好置之不理,还请二公主见谅。" "你——"这个声音里那股子胜券在握的从容是怎么回事?以为此处是任她来去自如的么?有念至此,二公主不由得扬眉冷噱,"就算你们有点本事,能从我八千精兵的重重包围中走到这里来,又如何走得出去?接下来,不妨让本公主看你们是否有三头六臂!" "哎?"扶粤樱唇讶张,眸线难以置信的扫过阙国的二公主全身,"不会罢?我们既然能毫发无损的走过来,必定不是仅凭一人之力,这一点,算不到也想得到罢?退一万步说,我们走不出去,拿你当人质总是轻而易举不是?还有啊还有,如果仔细听得话,应该听得到四下的打斗声呐。难道公主除了脑子不好用外耳朵还不好使?" 扶襄无奈摇首:"阿粤,不得欺负公主。" 扶粤探了探香舌:"抱歉,眼睁睁看着好用的梗不捡起来实在可惜。" "二位。"糙叶,跫音乐低沉,穰常夕牵马返回,向二人微揖,"多谢。" 扶襄回礼:"晚来一步,公主受惊了。" "姐姐……"直到长姐身影出现,犹在马上的二公主方隐约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适才的片刻,她所有心神悉被扶襄出现这件事占据,竟未想到这处异样。 "姐姐居然与扶襄勾结?"她脸儿苍白,唇儿瑟抖,蒙受打击深重,"你……你明知我最恨什么,你还与这样的人合谋算计我……你算什么姐姐?" 穰常夕面色淡泊,道:"如果你今日什么也不做,姐姐我什么也不会做。可是,你已经是被嵇释cao控的傀儡,必定是要做的。" "我被嵇释cao控,你又被谁cao控?连左丘无俦都栽在这女人手中,你还敢引狼入室?你是想把阙国拱手让给她了是不是?"穰亘夕含泪高斥。 还真是义正言辞的指控啊。穰常夕静静望着扭曲了眉眼鼻唇的妹子:"是谁想引狼入室?这围场内外是你的旧部,但东疆边境的五千人,却是嵇释的人马,控制了我之后,就是放这五千人进来,进占王都,屠戮朝中拥我臣众,可对?" "错了,错了,大公主。"扶粤悠然接口,"伏在边境的并非五千,而是一万人,且隶属于嵇释的嫡系人马,本事打算神鬼不知地入侵贵国,如今与贵国的军队战斗正酣。当然,应大公主之邀,我方已遣队增援。" 扶襄、一一0、一朝相见不相识(下) 周遭林内的打斗及惨呼声充耳不绝,且越来越清晰。 这般的形势骤转,立场倒换,使人接受不能呐。瞬时,穰亘夕珠泪源源滚落,泣不成声:"姐姐竟然与亘夕最憎恨的人联手欺负亘夕你对不起我!" "你这女人还真是……"扶粤听得实在奇怪,扬眉欲作抢白。 "算了。"走近来的扶襄摆手阻止,"剩下的时间是大公主处理家事的时间,我们外人不好cha手,走罢。" 穰亘夕厉声:"扶襄你站住!" 扶襄回身:"有何指教?" 于是,两人第一次四目相接。 "你、你就是扶襄?"二公主居高临下的眼内,轻蔑之意渐盛。 "我就是扶襄。"扶襄勾唇淡哂。 "姿容不过尔尔,竟然,竟然……" 扶襄眸光盈盈,细语娓娓:"一副不过尔尔的姿容,竟然使得左丘无俦神魂颠倒。公主出众之姿,却教左丘无俦不屑一顾。说来,许是左丘无俦的眼力不济,公主不应将怨恨算到扶襄头上。" 穰亘夕脸色激变,戾气外扬,一鞭抽了下去:"你这贱婢出身的贱人,敢在本公主面前嚣张!" "够了你!"鞭梢落在了大公主的左手,贯力一扯将前者拉落尘埃,右手内的剑锋抵其喉咙,"无论是作为阙国的公主,还是我穰常夕的妹妹,你都足够让我无地自容!" 别人家法施治中,扶襄毫无旁观的兴趣,转身移步。 "难得的机会,怎么不让我好好教训她一通?"扶粤扼腕不已,"那人可是好几回都要杀死阿襄的!" "果然是如此没错。" "什么?" "这位二公主逻辑混乱,认识偏执的程度独一无二。" "同感,那人对人对已的标准着实差异到可笑。"明明是自己下一步动了杀机,却还能以一张无以复加的委屈泪颜自控姐姐的背叛。明明与左丘无俦从无瓜葛,却一直以辜负者的立场定位自己所受的伤害。这自导自演沉溺的神通,真可谓奇葩一朵,引人咋舌兴叹。 扶襄语含惋惜道:"阙国一定会断送在她的手中。" "唉?"扶粤不解,"这场阴谋依然破产不是么?而且阙国大公主也不是吃素的,今后也不可能再由她扑腾。" "那位看淡了爱情的大公主,极是重亲情,这一回必定也会如上次那般饶过二公主一命,这一命便是一个祸根。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罢?换了我,也永远不可能对你或者阿宁出手。" "什么啊?"扶粤顿足大呼,"那怎么能相提并论?那个阿宁姑且不说,本姑娘可是天下地下独一份的可爱,岂是那个花痴公主能比的?" 扶襄抿唇莞尔。 "扶襄你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你不承认么?不这么认为么?难道本姑娘不可爱?" 携着一路呼啸的菊使大人,扶襄飞骑赶往原国境内距阙、越边境最近的羊公山下,相隔三十里外,即是咆哮奔腾的羊公河。 "襄姑娘,粤姑娘。"等在约定地点的,是新近擢升为扶家军总长的扶川,此人亦扶门出身,乃扶岩弟子。 "战况如何?" "属下遵从襄姑娘部署,从左右两翼包夹佯攻,分散了对方兵力,而后由正后方发动攻击,首战大捷,越国人退兵了。" "我军可有伤亡?" "伤一百一十二人,有十几人伤势颇重,军医……" 扶襄蹙眉:"带我去看一下。" 五千人驻扎在羊公山向阳的山脚下,扶襄对扎营楚持以赞许:"此处可守可攻亦有退路,乃扎营的中上选,美中不足是阳光过于强烈,兵械、铁物、旗帜在阳光下太过显眼,极易曝露我军行迹。" 扶川意会,道:"是属下疏忽,因扎营那日为阴天,漏察了这关键一项。属下立刻遮挡反光之物,暂将兵旗撤下。" 踏进伤兵营帐,扶粤别无二话,先自缚发挽袖,亲手医治伤患。 扶襄在旁看了多时,方撤身来到中军帐内,问:"越军的领兵者是何人?" "庞三江。"扶川答。 "庞氏兄弟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庞三江较其兄弟更擅筹谋,此次我方作为阙国的援军攻其不备,下一回便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 "属下明白,已告诫兵士忌焦忌燥,且不可掉以轻心。" "对呐,这才是刚刚开始,扶家军能不能成为一支所向无敌的奇兵,来日方长。" "奇兵?什么样的奇兵?" 莫河城静王府内,庞三江狼狈归来,作为随同静王阁下南征北战的左膀右臂,这等情形委实罕见,嵇释细究原因,无非中了对方伏击猝不及防之类,独有两字尤其醒耳。 "你把这支奇兵说的更仔细些。" "是。"伏地的庞三江抹了把头上汗渍,"我们行进途中,是中了阙军的埋伏没错,但阙军被我军杀得节节败退,全然不是敌手。就在这时,另一拨人冲了出来,那些人戎衣上不见任何一国的标志,攻击凌厉异常且灵活多变,将我军引入险境后突然消失,猝然间又从后面攻了上来。" "何以见得他们不是阙国的军队?" "未将也想抓个活口问个究竟,但那些人中有向前攻击者,竟也有对前面攻击者实施掩护的弓箭手,阵型诡异,打法也奇特,我军就如此……打败。" 诡异、奇特。 嵇释目投侧立阶下的另名部将:"三河不觉得斯样的用兵手法有些耳熟么?" "是,听起来像是……"庞三河欲言又止。 "是啊,像,像极了。"嵇释面上漾浮浅浅笑纹,"三江退下罢,好生调养。" "啊?末将兵败,当领刑罚。" "你有此念就好,这并非是一场正式的战役,是本王一开始即低估了情势,主错不在你。"嵇释挥手,笑色未收。 当日晚膳桌上,嵇南听得主子噙笑低喃道:"还想着她到底要隐伏到几时,竟已经有了这番气候了么?" "王爷,您说了什么么?" "你有一个很不错的旧友哦。" "咦?" "为本王添饭。" "是,王爷今儿好胃口。" "故人安好依旧,怎不由人欣慰?"襄儿,本王当初是不是放虎归山,之后会不会懊悔不迭,不妨表现给本王看罢。 扶襄一一一、莫教英雄泪沾巾(上) 阙历八月初,阙国二公主因谋逆罪被驱逐出境,永不得返回阙国。 此时正是云历的七月中旬,左丘无俦与逯炎兄弟大臣协议,云境内再无逆己力量,终可将心力全副投向外界。但,毕竟前后持续了数载的内战,无论是兵源还是军资,皆亟需扩充与补给。招募及cao练新军的有左丘无倚cao持,而募集军资的重担,左丘家族中则非一人莫属。 "六叔,辛苦了。" 在酷暑当头,这声"辛苦"道得委实实至名归,进门已有一刻钟的左丘六爷漫应了一声,一手拭去颊侧的汗水,一手抄起茶盏灌下整杯凉茶。 左丘无俦不得不致上歉意:"对不住了,为节省经费,府中取消了冰窖,六叔多喝碗凉茶消消暑气罢。" 左丘鹏舒出一口气来,道:"非常时期属下不是不能体谅,无俦的以身作则为人叔父的我也甚是欣赏,但请问家主一句,为何不将议事地点设在四面临水的居香榭,有什么非萌荫轩的理由不可么?" "此处地基最高,视野广阔,利于高瞻远瞩。"左丘无俦道,视线所及处,某所庭院内的一片如霞绯色。 左丘六爷狐疑:"听着好牵强。" "六叔就当名正言顺听来无妨。" "唉,被家主大人敷衍了。"谈笑风生间,左丘六爷前后左右扫了一遭,不见霍阳行踪,依稀明白了几分,"如今正是你cao劳的时候,身边连侍奉的人也没有么?" "左赢调教了几人,还算合用。" "目前时候还未到,不然可以将垂绿,左驶叫来供你使,那两人易容伪装的本事实在差点火候。如果你不把左驭和狄燕送成一家,准他脱离奴籍自立,左驭的易容术不低于左赢,这时便能随身伺候了。对了,说道狄燕,无俦如果当真如此不中意霍阳,何不另外讨个人进来?你今年已是二十七岁了罢,是时候……" "六叔的巨贾故交们这一回能提供多少钱粮?" 左丘鹏当即哑声:虽然行前被族中长老一再嘱托,但眼下的气氛显然不利,以这个侄儿的脾气,话题也只能点到即止了。 左丘无俦笑语依旧:"就如我先前应过的,他们倘若鼎力相助,必定会得到相当可观的收益回报。这一点,还请六叔明确传递出去。" 左丘鹏沉吟道:"那几个人都是在各国游走的商界巨擘,对于利益和情势的判断自有他们一套认知规则,现在他们多数人都认为你是占有最大胜算的一方,也乐意慷慨解囊,不过,他们是商人,商人最忌口说无凭,重得是纸上契约,乱世中又难免天灾人祸,有了一纸保证,若自己不在了,子孙也可作为讨封获赏的凭证。" "既然如此,他们可以期望陈列在纸上,只要不是贪婪得面目全非,六叔都可落字作主。兑现的期限定要注明,本家主可不要在国库空虚百废待兴的时候还要被人追着讨账。" "属下会斟酌,且须设法将每个人的期限错开。"若那些纵横上海的大鳄们晓得有求于人的无俦是这般作派,脸色必定精彩罢?最是辛苦中间人,认命了。 "果然,此事非六叔不能担承。"左丘无俦愈发展颜,"族里各位长辈还好么?" "倒是还好,惟一让人悬心的是你三婶的病情,反反复复,至今不见好转,高先生不擅心术,只能为她开安神补气的方子暂时缓和。" "是么?"他覆脸,"还要请三婶好生保重才是。" 左丘鹏微微怔忡:那个心结还在呐。 "另外,还请六叔告诫族中,云国境内看似肃清,更不能掉以轻心,务必加强密苑的防卫,必要时候,迁回启夏城也无不可。"他道。 扶襄一一一、莫教英雄泪沾巾(下) 迁回夏启成么?返程的一路上,左丘鹏皆在思索着这个可能。建立密苑的意义,是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救左丘一族脱离为难,之所以得以保持时日久远的隐密,概因知者甚稀且皆为族中要人,如今全族居住过久,人多口杂,不利长远。虽然举族佯亡避难的思想眼下还不到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但也该将转迁别居提上日程。毕竟,密苑若失去了"密"字,也只是一爿普通村子罢了。 "就依家主之见,将族人分批迁出密苑,首选就定在上河园。" 听过六爷带来的族长口讯,族中长老要员分析过各处利弊,俱表赞成。 左丘六爷走出议事堂,步行在巷陌街道,看花红柳绿,听蝉叫蛙鸣,一股子欲赋新词说愁般的哀怨油然而生;以后,这等景致怕是不能时时可见了…… "六爷!" 多愁善感的余韵犹存,有下人迎面行来,向他行了礼后即埋头匆匆赶路。他皱眉:"着急忙慌的出了什么事?" "启禀六爷,三夫人的病又犯了,奴才去请高先生。" "……又犯了?"他脚下踅了方向。 三夫人的病,高先生诊为"心病",所谓为母亲亡魂所扰,无非是被亡母的愧疚所困。日思夜梦,少食寡眠,气血不济,自然易染歪疾,如此内忧外困之下,形容消损,光华不复,昔日越国第一美人的风采折耗殆尽。 左丘六爷探望过三嫂,安慰了忧心忡忡的三兄,告辞出来后等在门前。 "六爷?" "高先生。"等的正是出诊完毕的高原,"三夫人的病情到底如何?" "在下先前也说过了,三夫人并非什么疑难杂症,风邪入侵概因气虚体寒,万事皆由'心'起,若能打开心结,一切魔症迎刃而解。" 心结啊,三嫂的心结,是在无俦,还是……总之,难。 "仰望高先生费心。" "六爷客气,医者职责,自无二话。" 左丘鹏不经意眼光一转,讶道:"高先生收了新徒弟么?看着眼生呢。" "……六爷忘了?"高原哈哈大笑,"他就是六年前在下外出巡游时捡回来的那个小黑,一直又小又黑的黑小子。去年下半年突然拔节似地疯长,长成了现如今的黑大个。不过长身不长心,还是个怕生胆懦的小娃儿,每日不是在门后埋头捣药,就是一个人钻进山去采药,每次带他出诊见人都要费尽口舌。" "小黑……"左丘六爷看向那双怯生生躲闪的眼睛和蔼展颜,"背篓里还有新采不久的药糙,是杜仲么?" 后者一径向师父身后蹭步,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前,挤出声道:"……是……是……鹅肠糙,这……季节没、没有……" "没有?" 高原叹气:"这小子是在说如今不是采杜仲的季节。唉,这么大人连话也说不清楚,让人头疼呐。" "我不是第一回见鹅肠糙,此物有何疗效?"他问得仍是那位怕生少年。 "下,下下……"脸憋成了酱紫色,憋不出"下"字后文。 "是下rǔ。"高先生恨铁不成钢,连连摇头,"村东的三林媳妇半月前分娩,至今无法给娃儿哺rǔ……唉,你这脸红脖子粗的做什么?为师说过医者父母心的罢?" "是个朴实好学的孩子,有高先生亲授,不愁医术无成。"左丘鹏亲切拍了拍少年肩膀,在路口与这对师徒作别。 密苑不同旁处,所有陌生面孔都须多一份警惕,但方才的试探稍有肤浅,若当真是有心者的潜伏,伪装高先生的徒儿又岂能对药理一窍不通?唉,接下来还有族人的分批搬迁计划待拟,真真是分身乏术,这村内的事还是要有人分担才成。 "左驶。" "奴才在。"不能随侍在主子身侧的如今暂时跟在六爷身边做事,平日里也多留在六爷院落听从召唤。 "查查高先生身边那个小黑的底细。" "……若是六爷觉得那人可疑,直接拿来审问不好么?" "你们这些人真是……"左丘鹏眉峰拧结,"你们是打算将左丘族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动辄私刑拷问是你们的偏好?行事暴戾激进是你们的习惯?" 左驶吓得噤声。 "总之,线观察小黑一阵子,不要惊动了他。需要六爷教给你怎么做么?" "不……奴才明白了!" 左丘六爷的戒备之心并非杯弓蛇影,就在他为迁族计划伏案cao劳彻夜不眠之际,一条身影由密苑的村口飞奔至十里之外,将揣在怀中的信鸽投向高悬新月的夜空。 两个日夜后,信笺安全送抵。 "哈,竟然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读信人伏案大噱,"是个令人喜欢的发现!" 身后奉信来的侍者与主子的好心情感同深受,道:"奴才这就召集精干好手,一举将左丘家的老巢给……" "稍安勿躁。"前者抬身离了椅座,闲兴逗弄起悬在廊下的一只笼中鸟儿,一匙食递到了尖利讨要的喙边,却在将至未至时撇到旁处,引得啾啾饥求不绝。待他慷慨施与了一口,笼中鸟儿顿时扬翅欢鸣,忘乎所以。 "莫急,莫急,时候未到。" "但左丘家的人个个精明,奴才怕时间长了藏的人露了行迹……" "此话有些道理,到如今,对左丘家的人是不能一丝半点的轻忽了。吩咐他们,若能摸清哪里的有何机关奥秘自然最好,若下手艰难,只在外围远远看着就好,只要,那个地方和那些人是千真万确存在的,一切便尽在掌握。" 左丘无俦,姑且恣意享用朕送进你嘴里的那口饵食,时候到了,可是要连皮带骨还回来的。 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笑有人愁。 窗外月色朦胧,花影疏淡,空有怡人景致,无人吟诵风雅。窗内,南苏开以仇人的目光望着摆在面前的高物,不胜的凄凉无助。 "无俦,请问你还要将这些政事压到我头上几时?"明明他是连家主也不做的,明明不做家主的因由之一就是因为不愿整日案牍劳形,但为什么此刻面对得却是更为庞大更须专注的待批群体? 左丘无俦左臂垫脑仰躺在窗下长榻上,合拢了右掌内的奏章,赞道:"不愧是博闻强记的南苏公子,每份奏章的批复俱是无可挑剔。" "王上过奖,微臣……" "此处只有你我,不必急着叫我王上。" "微臣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你可以当做朕的平易近人。" "实际呢?" "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从来不是这个王上。" 南苏开窒了窒,又垮起笑颜,指了指案头:"它们……" "我还要面对万里沙场,它们归你管。我在前冲杀时,确保云国的各项技能莫停止运转是你应当做到的。" "请问这是何道理?" "此乃身为国相的职责。" "国……"南苏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相?" 左丘无俦淡哂:"举目云国,甚至天下,不会有人比你更胜任这个角色。" "微臣可以拒绝么?" "莫教英雄泪沾巾,壮志得施凌青云。" "微臣从无壮志,微臣鼠目寸光,微臣只想舒舒服服的过日子,请王上……"人咧? 扶襄一一二、趋舟追鱼岸头空(上) 阙历八月下旬,距被逐不过二十日,二公主穰亘夕卷土重来。 作为曾长期掌管财司的敛财高手,穰亘夕谙熟国中各条明暗贸易线路,这一次用得便是其中最得走私商人偏爱的商道,伪装成长途贩运大宗货物的商队,将武器与人员分批次送入了故国腹地。 对正忙于肃清军中与朝中二公主残余的大公主来说,这实在是捏准了死门的致命一击,当不知数量的越国军队大量涌现于天歌城内外时,是一场注定了处于劣势的对决。 穰常夕听报警讯,下达启动了演练过不下百次的王都防御命令,岂料这一步正中了对方下怀。 "禀大公主,是二公主,是二公主!"部将披着染透了鲜血的战袍来报。 "什么二公主?" "那些越军是二公主带来的,二公主对我们王都内外的部署知之甚详,我们所有的攻击皆被截断,请大公主速护送王上撤退,末将等誓死断后!" "亘夕……"穰常夕只觉气血翻涌,眼前猩红一片。 "请公主速下决断!" "传令。"她倾全身之力挺直腰背,"迅速启用第二套防御方案!" "末将遵命,但是大公主,对方有备而来,我方先机已失,王上与大公主还是先撤到安全地方……" 穰常夕将一口空气送入几近窒息的肺腔,道:"你们护送王上由兴盛门离开王都前往佑天城,本公主去会会咱们的二公主,亲手将她……" "常儿。"在两名太监搀扶下,阙王穰饶蹒跚迈进门来。 "父王?"她急步迎上,"父王到的正好……" "常儿不必去了。"穰饶脸上尽是疲惫,"亘夕曾是阙国的公主,不会为难阙国的百姓,下命撤退罢,莫要让我阙国更多的兵士死在亘夕手中了。" "父王是说要放弃王都?" "亘夕此来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对此势在必得,再打下去,也只是枉送兵士们的性命。" "可是……" 穰饶摇头,老泪纵横道,"常儿,父王实在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要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自相残杀。就当是父王求你,常儿……" 面对老态龙钟又伤心欲绝的父王的哀求,还能怎么做?穰常夕紧咬牙关,下了撤军令,全军放弃天歌城,撤往北方的佑天城。 撇开佑天城的有利地势不谈,守将江仁更是跟随了大公主近十载的心腹爱将。试想穰亘夕得以这般畅通无阻的潜入,虽有其因,亦难免内鬼,在尚不知有无那只鬼抑或谁是那只鬼的情形下,只有选择向最值得信赖的那一处奔去。 由此,天歌城沦陷,落入二公主囊内。 "怎会这么快?" 梅窠居内,扶宁回家探亲顺便带了消息,听得扶粤啧啧称奇:"阿襄前不久才说过去阙国要亡在他们的二公主手里,但也来得太快了罢?" "有嵇释在后cao纵,有这样的速度并不奇怪。趁二公主留在阙国各处的遗毒未清大公主无暇他顾之时,在二公主对大公主怨恨最盛之际,利用其对阙国内情的掌握,迅速展开部署,一击切中要害,从此一半的阙国纳为己有。"扶襄说罢,又不捂懊丧地喟了声,"但还是要承认,的确是太快了。" 扶宁失笑:"难得阿襄也会觉得不甘。那,我再说件让你高兴的事呗,左丘家的三夫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闹不好是命不久矣。" "诶?"扶粤跳起,"这还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不过是什么病?难不成是魔症了?" "你几乎猜对了,信上说,症因便是那次你我装鬼吓出来的,她到现在仍常梦见先王后从梦中哭醒,大白天也能抓住人喊'母后',神智时清时浊,病况好了又坏。啧,煞是可怜哦。" 扶粤怪笑:"被鬼吓住啊?真是个有趣的病因!" 扶襄忖了忖,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无从防备的虚弱点,若是那点被击中,的确有崩溃凋零的可能,可是,也总有一些人是例外,于是便有了强者与弱者之分。你们认为长庆公主那等人该归属强者还是弱者?" 扶宁、扶粤面面相觑。 "少女时候师从扶门风长老,又得贞秀太后真传,为其兄铲除异己,党同伐异,协助她的同母兄长登上王位,之后毅然绝然撤下重病中的母亲放弃兄妹之情走进左丘家。阿宁也是在左丘家生活了近一年的,对其水深水浅必有所体会,卸却公主之尊背负私奔之名的长庆公主若是什么也没有做,断不可能在那个极度排外的家族中有今日地位。你们认为经历那些的人,会是一场闹鬼就能将其彻底击垮的么?" "照这么说……"扶宁黛眉颦紧,忽又惊悟瞠眸,"那个老女人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未必是从头到尾,再强的强者都有可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打击,但就此恶梦连连一蹶不振,就未免太夸张了点。" 扶粤张口愣了半晌,呆呆道:"那会儿对阿襄用刑,必定受了左丘家主的些许责难,为了给左丘无俦些许心里补偿,故而借受鬼惊叫那事装病扮憔悴博同情,而且既然装,自然要装得凄惨万状催人泪下,令左丘家主再也不忍……那个长庆公主是这么回事么?"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扶宁好生泄气。 扶宁愤恼不已:"阿襄准我去了结了那个腹黑指数居高不下的老女人么?" 扶襄重新专注与勾画眼前的图纸:"盯着左丘一族的绝不止我们一家,在左丘无俦全力倾注于万里疆场之际,也是最容易后院起火之时,左丘一族能不能平安度过,还要看他们的智慧和造化。我们只要将需要从他们手中拿到的东西拿到手就好,扶家军的第二样武器,亟需那份赞助。 "咦?""扶家军"三字,重新点亮了兰使大人眼中的希望之芒:"扶家军的筹备与cao练你们三人都出了气力,我该做什么?" "继续你的小国之旅,督促他们的将军按我所给的兵书强化兵士战力。"那些人目前散布于各家小国,数量普普,战力不良,假以时日的调教,虽不能与真正的扶家军相比,一旦集结,却是不容小觑的扶家军后备力量。 扶宁坏笑:"那些人胆小怕事惯了,不到火烧眉毛都不想劳筋动骨,不过挟天子以令群臣的感觉还不坏。" "什么?"一人打房梁落下,一阵风般刮到扶宁跟前,伴有狺狼咆哮,"宁儿你是如何挟天子以令群臣的?让那些好色的老头子有没有占你便宜?阿宁你一定要珍惜自己啊珍惜,切不能……" 扶宁忍到极限,奉上一声娇叱,一记粉拳,趁对方满地滚爬躲避的当儿,疾步出门,飘上房顶,投身夜之怀抱。守在各处的四美婢虽有心追赶,但不得不败在扶门兰使的鬼魅般的身法之下。 扶襄揉额叹息,对那位不速之客道:"阁下生来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料,还请专心正业,莫两头都落了空。我告诉过你的,你那套对阿宁已然无效,不信么?" "我信了。"后者抱头苦笑。 扶襄一一二、趋舟追鱼岸头空(下) 阙历十月中旬,怀揣着对生死不明的爱子的思念及反目成仇的爱女的痛楚,阙王穰饶溘然逝去,大公主穰常夕袭任王位。 听闻此讯的穰亘夕伏案痛哭,整整三个日夜素衣披发,不食不饮。 而在父王在世期间始终坚守不出的穰常夕,擦干眼泪,凛然迎接这斩断亲情枷锁的时刻,与叛国背亲的二公主正式宣告决裂,公开宣战。 阙国两公主的战争方兴未艾,另一场战争又将拉开序幕。 越历十月末,叶国暗伏于越王宫多年的细作曝露,以此为发难契机,嵇释的触角伸展向叶国。 叶王沈括展读越王来信,有关细作之事,约于两国边境面晤。此乃新君继位以来首度发生的邦交大事,朝会上群臣商议应对之计。 "如今越国正与阙国开战,且还有左丘无俦那样的劲敌虎视眈眈,必定不想与我叶国撕破脸面。嵇释以细作为由寻衅,无非是想榨取一笔军费,民间还讲破财免灾,王上此去不妨就听他开价而后随意赏他一些。" 此乃首席辅政大臣闵渊所言,而群臣众口皆不离此调,有志一同力主破财免灾。 在群臣附和的浪潮推动下,叶王才要颔首,听门外断然道:"不可!" "王后?" 走进御书房来的,可不就是身披百花袍头顶凤珠冠的王后娘娘? "王上,千万不能赴嵇释之约。"穰永夕行至王上面前福了礼,道。 "为何?" "嵇释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他借一个细作事件找上门来,割地赔偿绝对无法满足其胃口,此次会谈定是另有文章。王上乃一国之君,身系千万叶国子民福祉,怎能以身犯险?" "这……"沈括沉思良久,"倘若朕不理会嵇释的邀请,岂不是给了他向叶国出兵的借口?" "他若有心犯我叶国,无论王上去不去赴约,都能寻到出兵的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但王上若去了,不啻自投罗网……" "恕老臣无礼,王后娘娘。"闵渊趁往后声语的间隙适时cha言,低首恭声,"王后所言甚是,臣等皆不敢视王上安危为儿戏。但臣等以为,王上此行必定安然无虞。想那越国内战初平即陷入与阙国的苦战,可谓兵困马乏的时候,怎再敢添我叶国这个强敌?嵇释的行径,说到底只是勒索敲诈,为了我叶国百姓安居乐业,给他些银钱又何妨?" "闵大人好慷慨。"穰永夕欣然付以赞赏。 "老臣一片忠心……" 与其说一片忠心,不如说一架朽骨,越是垂垂老矣,越是畏葸任何变化,只怕一点风吹糙动就失了自己的朱门华堂。王后容色渐冷:"就算他仅仅是在勒索敲诈,为何一定要王上亲往?若是闵大人前往,难道还怕钱付得不够干净漂亮?" "既然有细作之事在前,嵇释那等傲慢之辈为了自己的颜面,自然要多加刁难,此乃人之常情。何况对方亦为一国之主,王上与之会面,并未折损我叶国国威,事关叶国千秋基业,还请王上略作辛劳……" 穰永夕峨眉紧蹙,美眸厉:"什么人之常情?什么千秋基业?因为对方傲慢,一封信便能呼之即去,这也算人之常情?若是王上有丁点闪失,我叶国又哪来的千秋基业可言?" "王后此言差……" "够了。"沈括将争论淡声截断,"朕决定赴约。" 穰永夕丽颜疾变:"王上……" "朕意已决。" 这四字既出,自是不可拂逆。王后怏怏告退。 朝会结束,叶王第一时驾临王后寝宫,见后者仍是满面忧色,遂宽慰道:"王后大可放心,此行朕身旁高手环伺,况且会谈地点设在我叶国境内,事先布置妥当,若嵇释有意和谈倒也罢了,若他有不轨之心,正好趁机将其歼灭,如何?" 该说自己的夫君勇气可嘉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穰永夕心有此念,道:"臣妾是惟恐以王上的仁厚,一个不慎中了那个奸猾之辈的算计,越国那等强国,他窃为己有花了区区几载,臣妾实在担心……"语声未讫,已掩面低泣不止。 "朕明白王后苦心了,朕自会小心行事。"好一番柔语哄慰后,叶王方摆驾而去。今儿是妤妃侍寝的日子,虽然有心留宿王后身边好生安抚,却不能乱了后宫秩序,为王后招惹怒气。 妤妃寝宫内,柔情蜜意最炽时,叶王问心爱宠姬:"朕去与越王会晤,你可担心?" "臣妾不担心。"迷离烛火下,美若瑶池仙子的没人缓摇螓首。 叶王一怔:"为何?" "王上英明神武,自有天助,必定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臣妾只须跪坐佛前,安心等待王上归来即可。" "你这张小嘴是为哄朕高兴罢?朕要重重罚你……" 世上没有比心爱女人的崇拜更能激发一个男人的雄心豪情,沈括以前前所未有的昂扬姿态跨上战马,赴嵇释之约。 "你做得很好。"穰永夕对垂立面前的女人道。 后者呜咽道:"臣妾将惟王后娘娘懿命是从,还请娘娘……" "你是怕本宫要你家人的性命?"她一笑,"不必担心,本宫并不喜欢杀人。先前不过是因为你在本宫面前有点嚣张,小作教训而已。" "臣妾知罪。" "知罪就好,以后你只须好好抓住王上的心,莫教别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夺了宠爱,本宫自会给你应有的荣光。" 从容打发了妤姬下去,穰永夕匆匆赶到偏殿,对泰然坐在里面的人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不正在走么?"扶粤抓起几块点心,边"喀嚓"嚼得起兴边向外拔步。 "一定要保住王上。" "好说。" "一定……" "嘘。"扶粤一根指头压在她唇前,"王后娘娘,本姑娘方才在屏风后面观你言行,才想夸你颇有乃师之风,还请继续保持。" 穰永夕愣住:"乃师?" "你不是阿襄的弟子么?" "是啊。"她旋即笑开,"如此的话,师父在面对爱过的男人时,不会关心则乱么?" "嗯……"扶粤攒眉冥思苦想,"不晓得哦。不如,我们一起拭目以待?" "也好,不过……" "不过,眼下是做好你家男人的护卫。"扶粤挥了挥手,负剑远去。 我家男人么?穰永夕目色陷入深暗之境。男人的宠爱啊,恰如这窗外的夜雾,看似浓厚深重,却禁不起劲风,也抵不过日光。我这个自幼被人夺去太多东西的人,还是多将有形有体的物件握进掌心好了,"师父",你对弟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扶襄一一三、不敌日月辉光艳(上) 越、叶两国国君相晤之地乃圭亚城,位于叶国南陲,距越国边境不足二百里。此处为叶王回函中所定,是为求cao之在我的周全。但,实况与初衷背道而驰。 圭亚城城主衙门的议事大厅内,两方见面的寒暄即将结束,一盏茶尚未完全入腹,叶王一口血已呛了出来,登时引得随行人惊哗。 "有……有毒……"沈括一手掩口,一指面前越人,既恼且悔。 嵇释也微微一愣,眼角挑了身后扶冉一记。 后者脸上闪过短暂的困惑。 "王上遭了暗算,保护王上,拿下越国人!"侍卫们一拥而上,两人架起王上夺门而出,余等攻向对面越人。 越国侍卫自是奋勇还击。 "真是麻烦。"四遭刀光剑影,嵇释仍坐在原处,百无聊赖地摇首。 叶王猝死,叶国上下陷入无主的混乱,一盘散沙的叶国即如探囊取物。而叶王性命尚在,情形便截然不同。这便是一国之主不可取代的价值。天衣无fèng的设计,竟出了这般的纰漏,平添许多周折。 "扶冉,你真是给朕添了麻烦。" 扶冉百般忐忑:"属下……属下的毒下得绝对是足够分量……"就在方才与上茶小厮擦身的须臾,微力使得对方脚下稍生趔趄,托盘上的茶盏偏离寸许,即把握于指甲间的无色小丸弹入对方茶内,合该完美无缺才是。 "但眼前分明是出了差错不是么?" "属下……"明明全杯饮下后一刻钟内气绝身亡,为何半路呛了出来? "去跟上叶王,务必取其性命。"嵇释挥袖将一向自己攻来的叶国侍卫扫飞,负手踱出门去。 "是!" 一刻钟后,以普通百姓面貌伏于街巷的越国兵士得到了讯号,抛开伪装,高举兵械,对圭亚城内外发起攻击。 出乎意料的,所遭遇的对抗出乎意料的顽强。 越军设伏与圭亚城,对城中防守发布及应战能力当然做过一番事前考究,这份反击的力度绝不是了解中应有的模式。 "中计了。"在第三次听到属下报来的伤亡认输之后,嵇释起身,"撤退。" 庞三河不解:"王上……" "打叶王呛血那颗便该想到的,那等反应摆明是事先吃过了防毒药物所起引发的排斥,彼时便该撤销计划。"只因那刻,不认为那个少年叶王为了引他上钩宁愿以身试毒……莫非是低估了?"既然对方的防卫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如今也别指望扶冉能够刺杀叶王成功,撤退!" 红色的烟火划破天空,各处的攻伐销声匿迹。 叶王下榻的城主府后的巷道内,扶粤一掌扣中为此闪神的扶冉肩膀,双脚踩上一角檐顶,抱肩道:"墙头糙,你的主子之一已经走了,不赶紧跟上去么?" 摔在地上的扶冉翻身跃起,吐出一口血水,道:"我是墙头糙,难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原王是你的第几个主子?" 扶粤不以为意,道:"我要更对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只有一个,不曾变过。" 扶冉冷笑:"被左丘无俦抛弃之后,立马选了原王,你说跟随的那个,又何时有过节cao?" "本来,想念在同门一场,饶你一命的。"扶粤语音幽缓,目内残光乍现,红唇内白齿森森生寒,"如你这等只能攀附在阴暗出低廉愚蠢的生物,怎配去揣度天上鹏鸪的身影?连仰望也不配!"话声甫落,别在靴侧的两柄匕首纳入左右两手,秀健的身姿携带着两道不加任何迟疑的杀意取向地上人。 扶冉甩出一粒烟弹,欲借机遁形。 "你这点本事还是我一时好心教的,忘了么?"扶粤直入烟雾之中,单凭藉气味,两柄匕首的方向不曾更改。 扶冉几乎是在这时方想来自己是与菊使为敌。在扶门之时,对他们这些门众来说,四使就如头顶的日月。而今日,是死神。 此念兹起,濒死的恐惧与绝望即攫住了心脏,再也动弹不得。 "阿粤。"红色衣影翩然临现,"他的命还有用处,留下。" 扶襄一一三、不敌日月辉光艳(下) "诶?"扶粤扑了过去,"阿岩!" 扶岩一手点了扶冉昏穴,一臂将她接住:"辛苦了,菊使大人。" "你怎么会来这处?你不是在……" "总要出来透透气。"扶岩抚去她拈在额角的一绺湿发,"而且有事阿粤帮忙。" "真的?什么事?什么事?" "在说之前先告诉我,阿粤刚刚实在生气么?" "是啊,生气,超生气!"扶粤朝地上人踢了一脚,"你说这条命还有用?什么用?" 扶岩按住这只急于暴走的雄狮的肩头,笑道:"师父不是曾经告诉我们,我们四个人会在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我们血液里的某些东西太过于适合做杀戮者么?意思是,我们要比别人多几分自制,莫让自己的怒火灼伤了自己。" "才见阿岩就被教训了呢,还以为只有阿襄喜欢讲道理骂人。"扶粤嘟嘴抱怨,脸上的戾气却消减了下来。 扶岩弯腰将扶冉反手提起拖在身后:"这个人给我。" "这么一堆废柴,做什么用?" "废柴用到好处,也是起点火星的。" "哪一点火星?" "给我所在处的某位贵人呈上一份厚礼。" "阿岩的所在处……咦?"扶粤喜笑颜开,"阿岩也看不下去了么?那人果然是在装死是不是?" "十有八九。" "真是可恶,我如果说想跟你去,你一定不准,对不对?" "对,"扶岩屈指弹中她蹙满委屈的额心,"我这趟来,是特地找阿粤帮忙的。" "配置让那个喜欢装死的七窍流血筋脉寸断的剧毒么?"扶粤眼神灼灼发亮。 菊使大人复活成功。扶岩莞尔:"虽不中,亦不远矣。" "啊呜,快点,快点,找家药坊,租家空房,支上炉灶,立即开始!" "你此刻还需要看顾那院里的人不是么?" "那个啊……"扶粤掩口一笑,"我想今晚聪慧机敏又忠君爱夫的王后便会亲自赶来接人。经此一事,不管是君主的感激和信赖,还是朝臣的臣服和谦恭,那位王后一并收获了。本姑娘可不想打扰了人家夫妻团聚。"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叶后风尘仆仆地赶来,哭泣着抱着意识半昏半明的叶王,道:"臣妾在王上动身后始终不能安心,无论如何也想守在王上身边……可是,臣妾多希望是臣妾多疑多心……王上,是臣妾错了,臣妾该坚持到底的,就算拼了一死,也该拦住王上的,臣妾错了……" "其实,叶王这起中毒事件完全可以避免的不是?" "嘿嘿……" 城外某处荒弃的民宅内,采买来的各样药糙摆了一地,旁边也支起了火灶,扶粤两瞳异光闪闪,缚发捋袖,即将大干一场,听得扶岩诘问,忍不住掐腰怪笑。 "的确可以避免,我也已做好扶冉那枚毒丸的替代品,可是怎么想怎么不慡,本姑娘就将剧情稍稍做了改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个男人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体验便是生死大关,此乃脱胎换骨的好机会呐。好歹在事前本姑娘还是将避毒的药粉下在了他的午膳里,不需要太感激。" "你啊……"扶岩摇头。这丫头虽然拜托了嵇申带来的切骨伤痛,但潜意识对于多情男子自有一份莫名的痛恨,下手的狠辣非寻常可度,叶王运气不好,正中枪口而已。 三四日过去,所需药物配置完成。扶岩收进囊内,打附近农家买了辆破旧马车,套了自己的坐骑,与扶粤作别,扬鞭驾辕奔赴前程。 "掌柜,我来接我的马。"扶粤回到城中,第一步先往下榻客栈。 埋首账本的掌柜抬头一眼见她,喜出望外:"太好了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本姑娘的马还在这边,当然要回来,赶紧结了帐……" "姑娘且慢,有位客官等了姑娘几天了,小的就怕您不回……" "等我?"扶粤心头警弦疾震,"谁等我?" "我。"来者气息趋近。 扶襄一一四、鹰隼试翼风尘张(上) 圭亚城之晤后,越、叶两国正式开战。 叶王沈括调养期内,为迎战来势汹汹的越国,已经隐居的太上王沈赦重新走到前朝,召见军司首脑及各方将领,彻夜拟定应战策略,增兵各处要塞。而一面亲力亲为照顾丈夫漪绵安抚后宫的叶王后穰永夕,也受到了太上王的召见。 "越国有嵇释这等人领兵,我叶国军中缺乏能与其抗衡的将领,若想不被一举攻破,惟有联合邻国一途。对此王后有何看法?" "父王英明,想必已有了应对之计,臣媳听凭父王差遣。" "你与原国王后素有交谊,结成联军之事不妨由你先从原王后处作以游说。" 穰永夕欠首:"臣媳责无旁贷。" "除却原国,还有阙国。如今阙国大公主正与越军开战,既然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更易同仇敌忾。朕知道你与阙国公主之间结有旧怨,但还请为叶国江山和子民委曲求全,竭力促成结盟之事。" 穰永夕微笑:"父王放心,臣媳既然是叶国王后,自当为了叶国鞠躬尽瘁,纵然是要献上臣媳这条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叶王病体初愈之日,叶王后即离开元兴城,开始了奔波游说的脚步。 第一站,自非鹤都城莫属。 "阙国大公主……该说是阙王了罢?"扶襄为远道而来的客人端来一杯茉莉香茗,"与她联手,并非没有可能,不过,一旦将她拉入阵营,就等于同时对抗上了嵇释与左丘无俦两个劲敌,似乎得不偿失。" "左丘无俦?"穰永夕拧眉沉思了晌久,突地脱口而出,"左丘无俦不该是嵇释的敌人么?为何近几年这两人不见刀兵?" 扶襄稍怔,旋即冁然:"你这句话真真是击中了问题的根本。" "何解?" "一对以灭掉对方为今生一大目标的宿敌突然偃兵息鼓,要么是两方握手言和,要么是有人荣登极乐。那两个人都是要得到这个天下的人,握手言和的几率太低,也都健在人世,却已经有几年不曾交战,显然这中间是有什么玄妙在的。" "简言之。"另一位在场者意态舒闲地抿了口王后亲沏的茶水,"这就如两个分饼的人,面对一张许多人都想分一口的大饼,于是做了一个协定,先各自将其他分饼者消除殆尽,再来决定谁是最后得到这张饼的人。虽然也有人设法先让这两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好像失败了。" 穰永夕稍稍迷惑地眨眸:"这位是……?"她不记得方才进来的时候有看见这位的存在。 扶襄浅笑吟吟:"原王陛下。"对于喜欢以飞侠方式不请自来的主儿,已经懒得嫌恶。 "啊?"穰永夕受惊,立起身敛衽欲礼。 "不必了。"扶襄按她归座,"这不是在他的大殿,他来此也不是为了联络邦交,我把你请到了这处说话,便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客套拘谨,坐着说你的话就好。" 原王陛下挥手:"对极了,对极了,此处乃梅窠居是也,就算是在原王的字典里,此处也是小襄子当家做主的地方,在下冉轻尘是也。" 穰永夕微窒:原国的王与后是这般相处的么? "如原王陛下所言,两位都要得到这块饼的人如今致力于清除其他的分饼人,处于他们夹fèng中的人若想求得生存,最有效的方法,是使这两位尽快交集。" "我说小襄子。"冉悫懒洋洋接话,"你也知道寻常的方法对那两人是没有用的罢?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不需要相亲相爱的那一套。" 扶襄一笑:"是啊,所以我一直想不到更好的法子,直到最近。现在既然叶王后到了,就在阿粤的陪同下走一遭罢?去渐渐你那位久违的大姐姐。" 叶王后脚步的第二站,阙王穰常夕当前所在的佑天城。 就在走后两日,久别鹤都城的奢城儿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扶襄面前。 "看奢小姐的表情,想必不虚此行?" "无论有无成果,本小姐都秉持快快乐乐过日子的方针大计。" "我记得,奢小姐还秉持了睚眦必报的处世方略。" "过奖。"奢城儿亲热揽着扶襄肩膀,按捺不住的好心情尽写在脸上,"本小姐此行,不但顺便接济了落魄的嵇申,还将襄襄布置的工作完成了呢。接下来啊,襄襄……" 她用目光欺近,瞳心内的渴望切切可见:"告诉我,几时出手?" 扶襄一一四、鹰隼试翼风尘张(下) 阙历十一月末,冬雪初临的傍晚,扶襄、穰永夕赶到了佑天城。 虽然远离了王都天歌,穰常夕仍头顶王冠身披朝服,与城主公署的议事大厅内,以国礼会见了两位国宾。 姐妹重逢,没有阔别多年的激奋,也不见无语凝噎的伤情,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家国,坐到一张长案的两端,弥漫在彼此视线内的袅袅茶烟,就如将两方牵系一处的那丝利益,脆弱得不禁一拂。 叶王后先提联兵协作,新阙王反应平淡。及至原王后特使扶襄讲到了引发左丘无俦与嵇释激战的设想,新阙王方有了共襄盛举的意思。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二位长途迢迢来到这里,想必认为这件事有用得到阙国之处,朕愿闻其详。" 已经是"朕"了啊。穰永夕不由闪神,喃喃道:"父王他……当真就这么去了么?" 穰常夕微蹙眉心,道:"叶王后不必如此客气,你在阙国时,阙国从来没有给你公主应有的尊严,还曾妄想将你嫁往叶国后也能成为阙国cao控下的工具,如今你贵为一国王后,这声'父王',听来并不顺耳。" 此话中半讥半真,叶王后平淡接招:"的确,伪呆扮痴活在你们的鼻息下的那段岁月,是对你们滋生了某些憎恨没错。但这一路走来,看着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衣食无着的孩童,与他们想必,那时的我宛若身在天堂。父王与我并无血缘,却还是将我养大,更因'公主'这个名分做了今日的叶国王后,我找不出继续芥蒂于怀的理由。" 穰常夕一怔:眼前的人,是真真正正的叶国王后,是站在与她平等的视线处对话的全新一人没错。 啪,啪,啪。 扶粤击掌,示意自己的存在:"两位的叙旧也该够了不是?"进行中的话题被搁置,遂支起下巴专心观看姐妹亲情互动,可既然没有一点温馨感人的气氛让人感染,多说无益了罢? "阙王陛下,眼下的形式不言自明,因为有郎硕领军,贵国如今在战场上还不算太吃力,但一旦左丘无俦展开大举的攻伐,在虎狼夹击之下的贵国,还能坚持到几时?" 穰常夕淡哂:"我既没有昏庸到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也没有愚蠢自大到拒绝这场合作。但是,贵国的王后当真要与左丘无俦为敌么?" "既然原王陛下称她为原王后,就知道她与左丘无俦断不可能破镜重圆。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担心?"穰常夕反诘,"特使认为朕无须担心?" "陛下在担心我国王后会如您的妹子那般是被一己私情所支配因爱生恨才与左丘无俦为敌?而后只须左丘无俦勾勾手指头便要欢天喜地地跑回去?" "……我无法否认。"不同之外在于,哪怕是为了利益,左丘无俦也不会向亘夕"勾勾手指头"。 "如果她是与令妹相同属性的,左丘无俦厌恶还来不及呗?" "……"更是无法否认。 "无论左丘无俦勾不勾那根手指,扶襄都只会走自己应走的那条路。陛下难道不是如此?" "朕……"的情形与原王后如何能相提并论?"朕只想确定自己的合作者有几分诚意,由与原王后出生入死的特使口中听到这席话,顿时安心了许多。言归正传,在挑拨左丘与嵇释这件事上,阙国可以做什么?" "车蒙。" "他?"穰常夕眸色凛冽,"车将军如今是我阙国大将,现正在郎将军麾下与越国人开战,如果是将车将军双手奉给左丘无俦以讨取喘息之机,朕绝不屑为之。" 呃……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穰亘夕那样一个妹妹,似乎大家成为朋友也不无可能呐。扶襄摇了摇手指,笑道:"阙王陛下多心,只是需要车将军与一个人合演一场戏。" 阙历十二月初,降将车蒙与主帅郎硕失和,当夜率所有降军背离阙国大营,不知所踪。十多日后,位于阙、原、越三国交界处的苍劲山上举起一道"嵇"字大旗。此"嵇"为嵇申之嵇,车蒙另谋新主,改投前越王。 自古降将节易变。这条宛若定理般的判断,深入为王为主者们的概念,各方闻讯并不觉奇。 "这车蒙越混越回去了不成?"左丘无倚大笑,"好歹也是拥兵数万的一方军阙,怎么投到一位亡国之君的?" "你说得正是问题的关键,车蒙虽刁悍凶猛,却也老谋深算,纵算在阙国没了立足之位,也远没有落魄到需要与一个亡国之君同病相怜,中间应当颇有曲折,二少不妨探听一下。"左丘无俦道。 莫河城内,嵇释收到手中的则是另一条消息。 "车蒙欲拿嵇申当做向朕投诚的礼物,颇有趣呐。"他将信递给后方的嵇南,示意传阅给阶下在座诸人。 "车蒙原就是因逼宫云王的叛臣,不过半载叛了阙国,如今又欲出卖嵇申,如此善变之辈,我越国不可容他!" "背信弃义,毫无志节,这等小人……" 嵇释抬手,挥止了诸人的口诛舌伐,道:"善变也好,易节也罢,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无主之人,若是能经由他将亡命在外的前越王接回来颐养天年,倒是美事一桩。三江,由你与他接洽,若对方确有诚意,不妨接而纳之。" 扶襄一一五、rǔ虎啸谷百兽惶(上) 云历仁和元年岁末,叛军车蒙以汹汹来势,趁夜奇袭西北大营。 虽然西北大营内的,所有防御工事历经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建,可坐落于崇山峻岭天然成就的地形无法改变,对于在此处扎根长达十余载的车蒙以及手下诸将甚至所有兵士来讲,就如回到自家后院般轻车熟路。车蒙大军前进途中,大营方圆十几里的几处明暗岗哨被抹杀得无声无息,直至到了营前,位于营头西角的暗哨方察觉异动,射出响箭示警。随后,车蒙大军的攻城号角与炮火同时大作。 大营主帅左丘无倚往风昌参加祭礼大典,负责镇守的为副帅良括,指挥驻军奋力抵御。一夜苦战,时近拂晓之际终于击退敌军攻势。但是,才过半个时辰,全军喘息未定,寨下号角又起,敌军又发攻袭。 这等车轮般的战伐,持续了五个日夜。西北大营未易主,营寨内守兵却损耗颇重,且不胜疲惫。 "他娘的!"副将陈亮破口开骂,"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那些攻城的人每一回发动攻击时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我们在打,他们也在打,攻城者难道会比守城者更易调息不成?" 良括对此也百般思忖不得其释。 正当此时,派出侦查的佐廷史返回,报道:"车蒙所率约有五万人马,将大军一分为二,一半人攻打时,另一半人停驻后方养息。而后,对方攻城采用的炮火不知为何烟雾极大,使得他们人影绰绰,难以计数,我君将士心中多了莫名压力之际,亦很难给予精准打击,这几日打下来,敌方颇少伤亡。" 陈亮啐道:"简直闻所未闻,这是哪门子邪兴的打法?" "显然背后有运筹帷幄的高手在,这等源源不竭的攻势,一能损耗我军士气,二能疲乏我军战力,再这样下去,情形不妙……"随着自己的话语引申,良括有面色更形凝重,蓦然起身,"速速求援!" 营寨内粮糙丰沛,守兵充备,且据于险要,一夫当关,易守难攻,故而寨内师将在初始皆对这场突袭不以为意。如今方知纵然是战无不胜的左丘大军,而犯不得轻敌之过。 西北大营攻守战开始后的第七个夜晚,距此最近的缅屿城援兵日夜兼程赶到。车蒙大军闻风而动,经由山路撤退,逃之夭夭。 在陈亮的骂娘声中,良括整理思路,挥笔写了满满三页的陈情奏折命快马送往风昌城。 "嵇申攻打西北大营是想要一处立足之地么?一个亡国之君竟将招惹左丘氏为东山再起的基石……想来想去,着实不合常理。"左丘无倚讶异不已。 降阙的车蒙,虽因着有他们掺了一脚的阙国内乱而延缓了对西北大营的觊觎,但他们也料到对方早晚有上门一步。可是在投奔嵇申未久即有此壮举,仍不免出人意料。 左丘无俦也瞥了左丘二少一眼:"恭喜你终于用了回脑子。车蒙投奔嵇申本就不合常理,我不是要你去查个中端倪,可有回信了?" 左丘无倚眉峰高攒,道:"有是有,但小弟总感觉那些信息有着矫饰之嫌,否则也不会对其偷袭西北大营的情讯一无所知。" "让乔乐带上你最出色的暗卫再去打探。" "遵旨。"这个年,是过不消停了呐。 鹤都城。梅窠居。 "左丘无俦和嵇释会上当么?那两个无论是哪一个,都足以做小襄子的对手,而你这回等同是一次对上了他们两个,胜算几分?"冉悫问。 "不知道。"扶襄答。 "不知道?" "我所依持的,是过往与他们交手过程中的了解。左丘无俦除了左丘无倚的暗卫,南苏开的枢密院,身边应该还有一位善于挖掘隐情的谍报人才,当初也就是这人打破了阿宁的防护网,将左丘无俦送到了这里。有这么一个人在,对任何疑点很难不去深究。而嵇释,在嵇申明扬暗抑的利用与压制中,自幼对其心怀忌恨,如果有一个能亲眼看那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机会,绝不甘心错过。我所能利用的,惟有这两处而已。这算一个赌局,若我输了,原国将即刻被卷入这场战火,还请原王陛下早作准备。" "……诶?" 扶襄一一五、rǔ虎啸谷百兽惶(下) "朕将有一份不错的新年礼物呢。" 因为连年的战争,莫河城街市的年味远不够浓厚喜庆,礼部为了粉饰太平,下令各家各户每日至少放上一串炮仗增添喜气,是以城中不时有零零星星的炮仗声噼啪响上一阵,而后归于寂静。一个本该很难喜悦的新年,新君嵇释却有了一份好心情。 庞三江的信上说,车蒙已将昏睡中的嵇申装入囚车,送来莫河城。 无论与这位三姓将军的今后合作前景是何走向,单是能够回收嵇申,即是足够令人满意的收获了。 "听庞将军说车蒙是个狂妄家伙,现今居然在不设任何条件的前提下先将前王奉过来,想来是震慑于王上的威名,不敢再蛮横下去。"嵇南道。 他这话有三分有感而发,七分讨主子欢心的惯性使然。嵇释却听得心头稍稍一动,继而笑道:"立场更换,行为自然也要有所妥协。如今首要的是尽快将迎回前王,没准还赶得上元宵节的祭祀不是?" "王上说得是。"嵇南嘻嘻咧嘴,忽又想起此来目的,面目一苦,"奴才刚刚忘了禀报,侧妃娘娘回来了。" "哦?"嵇释眼角微扬,"怎么了么?" "侧妃娘娘的侍奉嬷嬷说,娘娘在静王府沐浴更衣过后,晚间会进宫来,命奴才将明清宫打点干净。"王上登基时,侧妃正在阙国与其姐交战,如今才一返回,便带足了烽火硝烟的味道,真真愁煞人也。 嵇释摇头,惋惜低叹:"真是任性。" "奴才该……" "就将明清宫给她罢。" "啊?王后……" "朕会亲自对王后说。毕竟,侧妃娘娘劳苦功高,理当有所奖赏。" 嵇南握拳,胸中不平之气喷薄而出:"王后人好心好,当然会依着王上,可是王上也不能因为这个一径地欺负王后……啊,奴才该死!" 睇着跪在脚下的人,有些瞠目结舌的嵇释温雅释笑:"你倒是长了胆子,敢对着主子吹胡子瞪眼了呐。" "奴才,没有胡子,啊,不是,奴才知罪!" "算了,念你没被侧妃的金银珠宝收拢,也念你以今日还敢对朕直言不讳,这次饶了你。你啊,缺点和优点都是过于忠厚,你心向王后没错,但也要对朕的心思揣摩透几分,朕既然深爱王后,怎可能一味容忍别人将委屈加诸于她?用用脑子,笨蛋,怎难得好心情也被你这般笨气给冲淡了。" 遭主子一同数落,未得要领的嵇南垂头丧气地退出,沿着千步廊蔫答答左拐右进,寻了个僻静角落自行消化情绪。 "你这呆瓜,王后娘娘来了,你竟还敢坐着不动,是恃着3王上宠你么?" "谁说王上宠我?就在刚刚,才被王上骂。"头顶有娇叱声落下,他边没精打采地顺口搭话,边仰了眼,陡然吓了一跳,嗵声跪在地上,"奴才失礼,不知是王后娘娘……" 明琴心噙笑,阻住亟欲发飙的随身侍女,问:"王上为何骂你?" "是奴才不知天高地厚,逾矩多嘴。" "你为何多嘴?" 登时,他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王上又想要王后娘娘给那个阙国公主让步,说什么要住进明清宫……哇啊,奴才又多嘴了,奴才自个儿掌嘴!" "无妨的。"明琴心笑靥不改,"本宫自知没有亘夕公主的魄力,对王上的疆土毫无助益,能为王上做的,也只有那点事。" "王后。" 明琴心一手扶住廊柱,垂睑浅笑,道:"如果是在太平年景,本宫自有信心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王后,但是在如此时候,如本宫这般的人便成了王上的拖累。本宫时常在想,本宫若是有那位扶襄姑娘的一半才能,该有多好。" "不是的,不是!"王后话虽这样说,但其间的失落惆怅他还是听得出来,忍不住冲口安慰,"王后有您的好,扶襄姑娘有她的好,王后与扶襄姑娘本就是不同的,王上珍爱的正是王后娘娘的温柔体贴。" "对,温柔体贴,如果我失去了温柔,不懂了体贴,岂不是一无是处了么?所以,本宫是一定要体贴王上的。"明琴心望一眼云浓翳重的天际,若有似无地低喟,"本宫正想见见那位扶襄姑娘啊,嵇南,再给讲讲她的事罢。" 哈欠! 扶襄揉了揉鼻子:"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明知这么冷的天,还来练军?"与她并马而行的奢城儿问。 她放眼遥眺在积雪覆盖的原野间奔跑的兵士道:"这正是修炼他们意志的好时机。" "那你也犯不着一定跟来罢?" "身为领军者,如果不能体验他们的疾苦,又如何针对这份体验制定能够充分发挥他们战力的战术?" 奢小姐拢紧了身上的绛红毛氅,问:"但你将我约在这四处没有屏障的地方,还有另一层意义在是不是?" "车蒙在离开苍劲山偷袭云国之前,就将嵇申送了出来。" "你不是想让我去打劫囚车罢?如今怎么也来不及了呀。" "不,那个劳烦不到你,我是让你来听一件好事。"她神秘一笑,看了看当头的太阳,"时辰快到了。" 奢小姐眨动着一双不解的美眸,沐浴着削骨刮肤的寒风,等着谜底揭晓。 "报!"远方一道快骑裹卷着雪沫驰来,到跟前马上人跃下马单膝跪地,"我军攻进了西北大营!" 一一六、事急从权慢商量(上) 西北大营攻守战,车蒙猝然撤退,概因缅屿城援军来到。所谓"援军",是穿了云国兵服的扶家军,车蒙虽是接受了阙国公主命令佯攻了几日,也并不知这一环的设计。 云军在大战初过及对这支援军全无防备的情形下,敗北失守。此时,距离良括的陈情奏折递出不过半日而已。 "你们……"中箭昏迷的良括醒来第一眼所见,是几位部将忧心忡忡的脸面。 "副帥莫急着动,那箭差一寸就正中您的心脏……" 他挥开部将換扶的手,急问:"此处是哪里?" "缅屿城。" "西北大营……" 部将垂首:"失守了。" "怎么会?我们这就杀回去……"稍一挣扎,胸前伤口崩裂,血晕迅速扩展,军医匆匆上前重新上药包扎。 "副帅!"陈亮推门进来,半跪到c黄前,"事已至此,养伤是第一要务,惟有这伤好了,我们方能收回大营,打退车蒙老儿!" "车……蒙?"良括疑虑重重,"你认为那支队伍仍是车蒙的人马?" "这……不是么?如果不是他的人,哪可能摸准我军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处于大敌剛剛退去后的疲惫懈怠状态,就在那个时候趁虚而入?" "虽然错在我对援军未加警構掉以轻心,但这支队伍的战风明显与车蒙所部迥然不同,行动更迅速,作风也更剽悍.不給我军任何喘息机会,一蹴而就。如此犀利的打法,只有先前与嵇释的兵马交手时遇过。" 陈亮惊起:"你认为是嵇趁火打劫?" "也只是揣測……总之,在元帥到来前,先设法摸清西北大营内那支兵马的底……" 陈亮奉命下去,布置了军中佐廷使前去探访,谁知五日后带回来的资讯令他们更为错传不解——。 西北大营内空无一人。 "真的假的?附近山中呢?或许敌方是埋伏在山中,引我们上钩?" "属下花了两日工夫,将西北大营时里外外切切实实查看了一回,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佐廷使回道,"另外,所有的军资与粮糙都不见了。"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来路?"陈亮仰天长吼。 大年初十之夜,左丘府内灯火通明,松鶴轩内一无宾客,二无宴席,堂内所坐皆为足以信赖的谋士幕僚,话题所涉,自离不了军国大事。 "与大哥的约定还有两年,这嵇释已经耐不住了,真乃小人!"左丘无倚怒道。 正中宝椅上,左丘无俦闭目不语。 满堂人遂噤声敛气,等待着主子定夺。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拿到的?"他突然问。 "车蒙的独子车辂。"侍立堂下的乔乐即刻答道。 "说说你的经过。" "属下以同乡名义与车辂的贴身侍从混得极熟,有一晚进他帐中,正见他正在炉前焚烧纸张。见属下进去,他颇不悦地让属下先去外面等候,属下出去前隐约瞥到那些纸中有私人签章之类。后属下以石片投断了那侍从帐篷的系绳,待将帐逢重新搭起已是深夜,那人倒头就睡。属下当夜潜进帐中,在其枕下翻到了一些信件,尽是车蒙与各国政要来往的书函,其中就有嵇释落章的信件,信中提到了嵇申。属下不想打糙惊蛇,将信放回了原处,心想既然是车辂的侍从来做这件事,授意的必然是其主子车辂,遂用了点手法将车辂调离营帐,在其c黄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封信。" "除嵇申外,还须附有另一份大礼?另一份大礼就是西北大营么?"左丘无俦眸线从案头信笺上依依巡移,"如果仅是为了測试投诚者的诚意,一定要选择与我为敌?嵇释应该晓得以车蒙今日的兵力是拿不下来的,难道不是?" "难不成是有人伪造信函意在挑起云、越两国反目?"有谋士道。 有人点头:"这也不稀奇,这个时候若是王上与嵇释开战……" 忽地,外间脚步声疾,送来一声长喝:"八百里加急,紧急军情,西北大营失守,良副帅重伤!" 一一六、事急从权慢商量(下) "车蒙攻打西北大营?" 纵然是心藏千壑,当这条讯息如惊雁般闯入耳膜时,稳坐御书房的嵇释仍然拍案而起,前一刻还在期待嵇申押解到面前的鼎沸心情瞬间落回冰点。毋庸置疑,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别人精心设制的一个局里,使庞三江亲眼看到嵇申囚车上路,便是为了引他入网的最香诱饵。 "庞三江将军如今在何处?" "庞将军在与劫囚车人的对战中受了伤,如今在驿站养伤,命属下务必快马加鞭,将战报送达圣听。"庞三江属下答。 "三江平安就好。"嵇释面色稍霁,"传朕旨意给庞三河、万书寅,二人在与阙国、叶国的战场上务必全力以赴,重挫敌军。而朕……"叹口气,"才从叶国战场上返回王都未久,又要离开了。" 左丘无俦的兴师问罪也该快到了罢? "若有异动,双方各遣心腹辨别真伪。" "如有夺食之争,你我皓面相定。" 当初"树下之盟"无字契约,为防被人有机可趁,两人曾作如此但书。是以,左丘无俦约见嵇释,首次以国君的身份提出会晤。 阙历一月十一日,邀约函由乔乐送往越国。半月后左嬴返回,同时带回来了嵇释的回复函:愿意一晤,时间与地点皆由阁下定夺。 于是,启程在即。 "西北大营内囤积的所有粮糙军资皆洗劫一空,营寨内干净得令人咋舌,对方恁多人在其中走了一趟,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可供探索的痕迹,的确不是车蒙那些人能做得出来的。但如果嵇释是想借车蒙的手打开云国国门,就太激进了点,他现在可是同时与云国、叶国开战呢,利用车蒙也不是太过天衣无fèng的计划,一旦敗露,不是等于把自己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左丘无倚道。一旦冷靜下来,左丘二少也能将情势剖析得头头是道,"倘若真是他所为,必定是有恃无恐,但对西北大营攻而不占又是用意何在?大哥认为这次会面能够得到答案么?" "如今距'树下之盟'时过三栽,我不认为嵇释会为了区区一个西北大营级了盟约。"左丘无俦将案头几份战报叠放一处,"此行顺便查看越国与各国开战情形,毕竟生死存亡的战场是很难作伪罢?" "大哥的意思,是说若与阙、叶两国开战属实,偷袭西北大营的幕后主使便另有其人?而若有作,便是已联合了其他各国,犯我云境便变得极有可能?" 左丘无俦莞尔:"倘使事实如此,此去便是我的鸿门宴呐。" 左丘无倚一惊:"我随大哥去!" "不必了。"他按在掌底的物什推了过去,"这些是来自三家周边小国的战报,你应该知道收服他们的目的,由你去安抚人心,且忌下面那些人恣妄生事,坏了大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举步,左风、乔乐一个背负行囊,一个牵着坐騎,在书房门前等了多时。 "大哥!"左丘无倚一步跨出门来,是嵇释指使了车蒙,那么设计这个局的人,最大的可能是……" "奢城儿。" "啊?" 左丘无俦回首:"如果不是嵇释,设计这场局的,奢城儿也必是参与者。" 左丘无倚舌结。 "无倚,做好你自己的事。" "……是。" 一一七、边关晓月清辉白(上) 在左丘无俦、嵇释这二人各自赶赴会谈之地千巉岭的时候,各国相应生变。 叶国。 叶王沈括痊愈,亲理政事,归国的叶王后带来了与原、阙两国的同盟书,在当前严如寒霜的情势下,这无疑是份浓墨重彩的绿意,令得满朝文武陡生希望,主和主降的声音渐形消弥了下去。而后水涨船高,输送前线的支援陡然充沛,全军将士精神大振,奋起反击,扭转了一直处于下风的劣势。 阙国。 郎硕在阵前重伤越国主将庞三河,从而重挫敌军士气。穣亘夕严守鹤都城,闭关不战。本该趁势直追的阙国大军却在此时戛然止步—— 郎硕被指通敌。控者的依据之一为郎元帅前时与庞三河交手时明明可取其性命却放其生珞,居心可议。穣常夕命他在文武大臣面前自辩己过,郎硕横眉怒目隐忍多时,后掷抛帅印怫然而去。结果可想而知,自是身陷囹圄。 此间经历换帅之变,任难得一觅的战机倥偬失去,鸫都城中的穣亘夕则得到了车蒙突袭云国的情报,掀起心头万千波浪,一股雄心蠢蠢欲动。 比起将阙国由姐姐的手中夺过来的欲望,活在云、原两国内的那两个人才是二公主心头两根不得不除的毒刺。但做那种事需要拥有一支能够听从自己调遣的庞大军队,因此她方急于成为阙国的主人。现在,她有了一个机会。 庞三河重伤在身,军中不可无帅。穣亘夕正欲派人向王上请命的当儿,莫河城来人,高颂王上手谕:兹日起侧妃暂代帅职,军中上下务必敬側妃如敬朕,违者斩无赦。另,车蒙已为我大越所用,委以先锋攻打云国西北大营,为响应其勇,身在鹤都的汝等直袭云国边线,以牵扯左丘无俦兵力。 这道王命的真伪,并非没有人心存疑虑,不过,天高地远难以求证为一,穣亘夕乃王上名媒正娶的侧妃为二,有这么一位大人物作保,底下人只管奉命行事就好。 跪聆手谕的隔日,侧妃发出第一道帅令,将包括自己亲卫队在内的四万大军留守鹤都,调动三万人汹涌袭向云国西南边境。 左丘无俦是在踏进千巉岭边界的那曰,接到了南苏开的鸿雁传书,得知沿边几镇俱遭越军侵袭。 "迅速撒退!"他当机立断。 左风、乔风不敢多问,迅即将主子口谕向下传达。 左丘无俦面色冷峻,一径放任绔下的玄风恣意驰骋,当夜在桐城落脚。 如今的恫城,已非昔日防守稀松的通贸关口,城墙加高,城门加固,守备森严,俨然一边寨重地。 "家主!"乔乐喊着身处外面时的惯用尊称,跃上台阶,果见主子夜色中身如长山危立城头,"小的去千巉岭跑一圈看看情形如何?" 左丘无俦极目远望的那处幽邃轮廓,正是千巉岭方向。 "那个地方横跨云、越边界,有嵇释的大营驻扎,你去走一遭也无不可。不过,没有等到本家主出现,嵇释势必提升了警戒等级,你若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莫轻易涉险。" "呃……"这是准?还是不准?去?逐是不去?乔乐搔头苦想。 每见这人这副呆头呆脑的呆样儿,左风胸中便有无名的怒火燃烧:"你少去逞能了,当下保护家主为第一要事,嵇释极有可能就此攻打桐城,家主身边不能没人!" 乔乐偏不理会,兀自向主子道:"小的不明白了,此去不是为了车蒙偷袭西北大营之事?就算嵇释的侧妃袭击了我云国边境,一并求证就是了……" "你这个除了谍报才华便一无是处的笨蛋!"既然逮到奚落机会,左风焉不善加利用?"车蒙是叛将,是否真正投城嵇释属于未知,所以需要求证与质问。但穠亘夕是嵇释的的侧妃乃确凿无疑的事实,打她轰轰烈烈地骚扰我云国边境那时开始,家主和嵇释的无字契约已被打破。如果你是嵇释,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嵇,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造成事实,索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己方大营近在咫尺……哇,好险好险!"乔乐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家主之前的赴约是鸿门宴,此时再去,便是自投罗网。 左丘无俦轻声泛笑,道:"这个时候,嵇释比本家主更恼火罢?我想,明日他便会来到桐城脚下。"娶妻不淑可奈何?惟有将错就错尔。 一一七、边关寒月清辉白(下) 翌日午后,嵇释大军来到,左丘无俦列队相迎。 隔着漫天的黄沙,林立的旌旗,左丘无俦、嵇释持缰相望。 虽然,以这种曾进行过数十次的形式再度相晤的时间比两人的预想要来得早,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不管是拖延搪塞,还是砌词辩解皆成多余,不如沙场剑谈,且看谁为天下之主。 而后,云、越两国国主以一场单打独斗,掀开新一轮角逐的序幕。 无论是骑术、剑术以及身法,都属当世顶峰的两个人,在面对若不倾尽心力即要败北甚至危及生命的对手时,自是毫无疑问地全力以赴。于是,云、越两国的将士目睹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决。 两军之间有近乎百丈的开阔距离,但由那两条时若蛟龙时若鸿鹏的矫健身影所搅动出的翻江倒海般澎湃剑气,扫得立于前方的士卒面上刺刺生痛,簌簌生寒。 天色渐暮,战斗仍在继续,天边初有一盘圆月清白辉映,冷眼旁观。半个时辰后,一场遮天蔽日的风雪降临,两人的共识毫无迟滞,雪输剑气三分峻,剑输雪光三分寒,任风卷雪舞,肆行横忌,竟成为了那两道身影的陪衬。 又过半个时辰,风雪呼号更剧,站立其中者耳目失聪,战力全失。身势凌空的两人各自落回马鞍,顷刻间,雪叶落满肩头。 嵇释以气驭声穿透风墙:"左丘无俦,今日这场打斗就算打破你我无字契约的开始,如何?" 左丘无俦笑语相应:"阁下的意思,是不想使尊夫人做这个你我无字契约的破坏者么?"这般奇特的心理,是来自极致的喜爱,还是极端的厌恶? 对此话题,嵇释不予附和,道:"你我以后就要各凭本事,有得罪处,还请见谅了。" "真是客气,倘使昨日我如期赴约,此时怕已是阁下的剑下亡魂了罢?" "对于失去那样失不再来的机会,嵇某也很扼腕。但当下似乎更非决定谁生谁死的良机,暂且别过如何?" "同意。" 两人同时向身后传令官下达了撤军令。两方大俊皆由后方变转方向,依次撤退。如此,是为了防备敌军由背后发起偷袭。 "忠告阁下一句。"调转马头,左丘无俦抛下话来,"阁下那位不成事的愚蠢夫人也是时候成为弃子了,夜长梦多,当断则断呐。" "挑拨离间这个角色由阁下来做,实在是很微妙。"嵇释打马而去。 左丘无俦纵声大笑,笑随风走,仿若响彻天地。 "左丘无俦竟然这么说?" 人多口杂,万余人的口与耳,任何事都不足以成为秘密。桐城之战后,左丘无俦的"忠告",经过一番周折,也进到了从未对自己所嫁的男人放松警惕的穣亘夕耳中。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愚蠢,弃子…… 诸多字符,来自左丘家别无二家的毒舌,在在是给越国侧妃已然是千疮百孔的芳心上又刺一刀。 "嵇释怎么说?" "也没有怎么说。"其部下道,"无非是说对方挑拨离间之类,其实公主大可以不必在意左丘无俦那……" "谁说我在意的是左丘无俦!"穣亘夕色变,"本宫在意得是本宫在嵇释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本宫为嵇释不借反了自己的父王,他若将本宫视为一枚棋子,本宫情何以堪?从今日起,盯紧嵇释的一举一动,本宫绝对不给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机会!" 一一八、纵然无情亦须恼(上) 仅仅十日。 当越国倒妃对自己那位因利益结就的丈夫产生防范进而意图实施规范时,对嵇释来说,她的利用价值亦便随之告磬。 仅仅十日,穣亘夕所呑噬下的阙国土地归入嵇释版图。 事情的开始在一个深夜,一支黑衣队伍悄无声息地包围绕了越国側妃私人卫队驻扎的院落,四墙下铺陈了成堆累量的干柴,开始了一场巨大的焚烧。 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黑衣队伍以携火的箭镞引燃了柴火后,便撤至院落四遭的暗处,倾听着随着火势蔓延加剧此起彼伏的惨呼声,而后将偶尔逃出院落的人砍落刀下,杜绝任何漏网之鱼。 就这样,熟睡中的几千人,就此惨遭抹杀。 第二日,穣亘夕被带到了满目疮痍的现场。在尸ròu燃烧后的腐朽气味中,她瘫坐于地,颤颤失语。 "王上令末将转告側妃几句话。"大伤初愈的庞三河在两名部下的护持下站定,望向側妃的眼中不无同情,"其实,王上原本不想做到这一步的。但侧妃步步紧逼,王上忍无可忍。宫闱内无视王后屡屡以下犯上姑且不论,为了与左丘无俦的私怨,不惜私拟王上手谕,撞自率领大军攻打云国边境,徒送了近万将士的性命,亦打乱王上的精心部署,更使得左丘无倚借反击之名在垌城关之战后的第二日即侵占了我越国土地。若继续任由侧妃随心所欲下去,还不知会闯出怎样的祸事。" "本宫没有私拟手谕!本宫几时做过这样的事?如果没有那道手谕,我怎会去攻打云国?我没有!我没有——" 側妃歇斯底里的悲号撕心裂肺,庞三河不为所动,径自道:"王上还说,这些人全是为了承担惻妃的罪过方有此下场,希望侧妃有所警醒,在莫河城的深宫中闭门思过,现在,请您亲自书写致各城城主的书函。" 此事过后,庞三河持惻妃书函,逐一接手了借助阙国二公主之便或诱降或胁逼来的城池,兹此,阙国骄慠的二公主烟消云散,莫河王宫内,多了一位空自寂寞张恨的冷宫弃妃。 此事传到新阙王耳中时,已是事发后的十多日,其时正与郎硕商议借兵策略的穰常夕抑忍了许久,泪水仍涌出眼际,终是低声啜泣。 郎硕心生惻隨:"王……" 穰常夕摇首:"我曾经以为,无论亘夕怎么做,我都会放她一马,但到最后,还是没有放过她。" 与人联手设计云、越反目,亘夕也是其中的一环,参与这计划的每个人以及包括被计划左丘无俦,都是将亘夕推上这条路的凶手,但最大的凶手,是亘夕自己。 "我不想说她是咎由自取……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几年,我该是最了解地的人,我想了无数次,想不通是啷一步的差池,竞然没有阻挡住她走到今日?" "我也有自幼亲近崇拜的兄长,少年时候却因不愿从戎常被兄长叱责痛骂,因而心生怨气并离家出走,之后入伍也不是为了追随兄长的脚步。想来无论如何亲密的兄弟姐妹,都无法替代彼此走自己想走的路罢。" 男人的话没一语惊醒梦中人的神奇,但在痛苦时候,身边有一个人愿意倾听开解,纵然不能立时治愈伤楚,也缓和了创伤的力度。 穣常夕凝神望着丈夫忠直的面孔,道:"如果有一日需要在原王与我之间必做一个选择,将军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将饱受心头煎熬罢?" 郎硕一怔。 "因为将军是个磊落坦荡的汉子,不能忍受自己违背了忠义之道。"原王是"忠",而她是"义",忠义若对立,左右皆为难。"不过,没关系呢将军,无论是'朕',还是'我',都能体谅将军的选择,届时请将军做你最想做的。" 郎硕长身立起:"那么,就请王上在发现郎琐即将悖离为夫之道时,杀了郎硕。" "什么?"穣常夕面色微变。 "如果真有那样的一刻,无论选择哪一方,郎硕都将负疚一生。若能在背叛任何一方前死去,未尝不是两全之道。" "……果然是将军能够做出的事。"沉吟间,穣常夕端丽秀靥上隐隐透出一抹温柔,"我选男人的眼光,果然比妹妹要好。" 既然这样,扶襄,我愿在你身上赌上一回。 一一八、纵然无情亦须恼(下) 迄今为止,尚未卷入战火的惟有原国。 因此,当云、越两国重拾旧恨,原国这独特的形象更加引人注目。首先是越国,先抛来了示好的橄榄枝,只是,原国并不买账。 "王上何以连拖延政策也不用,拒绝得如此坚决?"扶襄问。 "从嵇释对助他攻打下阙国半壁江山的阙国二公主的私家卫队赶尽杀绝到那等地步便知道他不会给人拖延的时机。一旦与其签下什么盟约,他必定设法使我原国出兵助他,朕可不想为了换片刻的安宁就白白将几千条性命送给他去消耗。" "可是,王上这一步,等于是与嵇释宣战无疑。" "以其目前的情状,一时也打不到到朕的头上。再者说了……"原王笑得坏意满满,"我们还有另一步。" 这个意味深长的邪笑,是因为当下的他想到了一个消遣,所谓苦中作乐的典范,原王陛下若称第二,世人无人敢当第一。 你方唱罢我登场,越国使臣前脚甫走,云国使臣接踵而至,谈的论的无非大同小异,在使臣勾划完依附云国种种值得期待的前景后,原王予以的答复却大有迥异。 "这又是为什么?你竞然答应与云王晤面深谈?"扶襄又问。仔细想来,最不可能容忍他活蹦乱跳的正是左丘兄弟好不好? 冉悫面现真挚:"朕与左丘无俦多日不见,甚是思念。" 扶襄目透崇敬:"难道陛下打算为国捐躯,嫁给左丘无俦以换我原国太平盛世?" "王后如此风趣,不妨随朕一同前往,去瞻仰云王身边如今是有哪位红粉知己相知相伴罢。" "这是命令?" "然也。" "遵命。"这人虽然恶趣味充沛,但自有一套秩序,既然目前手头暂无要事,随他疯土一遭也无不可。 莫河城里御书房内,左丘无俦盯着原王手书"携王后赴云王阁下之约"几字,瞳心内寒光积点成刃,似乎透过这张笺纸能将在其上落下字的人给碎尸万段。 "索性趁这机会将这人给了结了!"阵前归来不久一身硝烟气息犹存的左丘无倚咬牙恨恨道。 "二位莫急。"南苏开端以亲切无害的表情,"如果是王后同行,扶门四使中的其他人也必定出现,想要杀人可不容易。琢王必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敢現身。" 左丘无倚冷笑:"南苏也会被扶门四使的名号给吓到?" 南苏开淡哂:"奉劝二少还是不要轻親他们的实力最好,如果短兵相接,两个二少的武功不敌竹使,三个二少的智力不及梅使,十个二少不够菊使拿来试毒,至于兰使,你的暗部多次敗北足以证明。假使当初左丘族人能将眼光放远留下扶衷,今日的原王绝没有悠然赴会的心情。" 左丘无俦火冒三丈:"喂,你这是想吵架?" 一一九、寒迫风紧现锋芒(上) 叶王竟然也到了。 三国国君齐至离银川不过百里的小鎮,因为距离委实过近,银川的当家奢伯闻风而动不请自来,以东道主的身份共哀盛举。 "到了。" 扶襄搭住冉悫递来的一只手,走下车轿,迎头与一双寒镞般的眸线不期而遇。寒风瑟瑟中,雪上加霜。 "笑,微笑啊,我的王后。"冉悫凑近自家王后晶莹剔透的耳朵,喁喁轻语。 扶襄翕唇:"如果你命丧此处,纯属自寻死路。" "朕有王后为伴,洪福齐天。"尽管四遭落木萧条,冉悫只觉满目的万象更新,一身的神清气慡,迈向左丘无俦的脚步轻快自得,"云王阁下竟是到的最早的,失礼失礼。话说冉某与叶王阁下均携王后共参盛会,云王阁下的王后可曾到了?让她们先聚到一处说说话岂不更好?" 左丘无俦面无表情不予应会,随行的南苏开笑顏代答:"不瞒原王陛下,我家陛下自接位以来,一心勤政,无暇旁賴,尚不曾立后。" 冉悫恍然:"云王阁下恁样勤奋,令再某自愧不如。唉,幸好冉某有一位聪慧的好王后,无论是军务还是政事,都能代冉某橾劳,令冉某能够舒适惬意的生活。" 这位真是嫌活得太自在么?南苏开眯眸一笑:"贵囯王后的聪敏的确天下皆知。" "是这样么?"冉悫倾身欺近身恻人儿,"王后这么有名么?朕竞不知?" 扶襄欠首恭答:"王上不知道的事也不是一点半点。" "哈哈,王后又在教训朕了……" 与琢王同时到达的叶王夫妇冷眼旁观,深感眼前貌似和平的场景实则暗酿杀机,为自身安危考虑,遂道:"几位不认为到里面说话更为妥当么?" 积香寺,小镇内惟一的一座庙宇,因为香火不错,规模也不弱,寺中僧人早被知会暂且怔用,全员避到了后院。 今日,这所方外人的修行地做了红尘人的算计处。 "好茶,好茶,修行人喝的茶究竞是不同,透着一股子逍遥世外的仙气,好茶啊……" 大雄宝殿内,肃穆庄严的神佛俯瞰诸生,一径欢快回响的则是原王陛下的反复惊叹。 叶王沈括听得挠耳,道:"原王阁下,佛家圣地,切忌喧哗。" "叶王阁下何出此言?我们这些人到这里,为得不就是打架吵架的事?" "原王陛下此言差矣。"南苏开依旧是一千零一号的和气笑脸,"正因为不想打架吵架,我们这些人才来到这里。" 冉悫热烈肢掌:"早听说南苏家主机敏善辩,闻名不如见面,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 "原王陛下的谬赞,在下不胜荣幸,只是,容在下说明,在下已不做家主许多年。" 扶襄莞尔。当年在结识冉轻尘并领略了其奇形怪状之后,就曾有过一个念头:如果将这人与南苏开放到一处,谁能更胜一筹?想不到,今儿个竞是心愿圆满的一日。 "你很高兴么?"一道声嗓逼来。 她瞥向径自起问的男人,蹙眉不语。不得不说,天字第一号任意妄为者非这位莫属,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越过她身边活泼向上的物什,旁若无人般直接与她对话,这已不仅仅是狂妄了罢? 她的沉默以对,令气氛稍稍僵凝。 "王后,云王阁下在问你话,要仔细作答呐。"原王陛下及时而得体。 "王上说得是,但……臣妾有话讲。" "但讲无妨。" "各国国主拨冗至此,是为了闲话家长,抑或游山玩水?" "原王后此话问得极好!"沈括朗声相和,"在场诸位都非闲人,还请少叙闲话。"若不是他家王后从旁示意,他早已按捺不住。 "是啊,在各位贵人的兵士儿郎为了各位沐血奋战的当下,如此的cha科打诨着实有负那些逝去的生命。"这句郑而重之的旁白,使得东道主位上的银川当家奢伯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奢当家如隐形人般存在于此处,为得是观摩形势,评估利弊。虽然,女儿是嫁给了原王没错,也不过是当时形势所趋下的选择。遠说这原王显然并未将银川看在眼里,否则今日带在身边的该是他的女儿,而不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王后。 "今日之会,是应云王阁下的倡议促就,为得是商谈三国联手克越。原王、叶王两位陛下意下如何?" 奢责妃,你家老爹的站位有点微妙。扶襄腹语道。 "奢当家。"冉憑挥手致意,"动身前,奢责妃问阁下安好。" 奢伯只得回礼:"多谢原王陛下,也请代问贵妃安好。" "贵妃很好,贵妃她啊……" 咳咳咳。叶王陛下干咳数声。 "叶王阁下,难不成是染了喉疾?此地风干物燥,是该小心才是,回头冉某送阁下几盒润喉骨……" 南苏开支着下颚,眼尾挑笑,道:"原王陛下似乎很喜欢家长里短?" "说对了,前任南苏家主,再某最喜欢洒播溫情,关爱他人。" "爱心如此丰富,必定爱好和平了?" "又说对了,前任南苏家主,冉某是享乐第一,和平至上。" "既然如此,索性将责国交予我云国,有我云王陛下的庇护下,百姓必将永享安定繁荣,天伦关爱。" ……这是何等神乎其神的展开?一个不亦乐乎地偏离正题,一个不遗余力地言归正传,两妖相逢,更妖者胜。扶襄深感不虚此行。 冉悫眉心间倏地勒出一抹冷厉:"前任南苏家主说错话了罢?冉某可以将此视为污rǔ。" "哦,抱歉!"南苏开懊恼拍额,"是在下失言,一时口快,竟将心里话给逼了出来,见谅,见谅。 "放在心里,南苏,你的城府变浅了。"左丘无俦淡然启齿,不痛不痒地提醒。 "微臣知错。" "谈不上错,只是有点嚣张。" "微臣会尽力隐藏锋芒。" "难为你了。" "多谢王上体谅强者隐藏锋芒的不易。" 于是,原王、叶王两位陛下明白,自己被这对君臣严重地轻视了。 一一九、寒迫风紧现锋芒(下) "看到了罢?看到了罢?王后,那是蔑视,是赤裸裸的蔑视啊,我们被人看不起了啊,王后!" 第一日的会谈,自是不欢而散。在那样的气氛中,至身现场的若是沙场悍将,怕是早就挥拳相和,热血崩流。但既然是一国之君们的谈判场,遵循得自是无硝烟战场的规则,心有千锋面含笑,胸生万刃礼周到。奢伯虽然立场暧昧,东道做得倒也尽责,眼看各方剑拔弩张,及时宣布了首日会谈结束。 各王携眷出席,不好宿在寺内,镇上不多不少的三家客栈正好做了三家国君的下榻处。姑且称它们为云国客栈、叶国客栈、原国客栈。 其中,最吵的莫过于原国客栈。 将将迈进门槛,原王陛下的呼天抢地开始大作,不厌其烦地向王后痛诉自己所遭遇到的不公对待。 恐陛下用嗓过度,扶襄斟了杯茶送到他大张的掌心,道:"其实,有一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什么?"原王眸内立时热切如火,"王后想向朕表白你隐藏了许久的情感不成?" "是什么样的环境把你养成了这个模样?" "诶?" "你的个性与其说是怪异,不如说是扭曲。每件事发生,你都没有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就连方才南苏开的挑衅,你努力装成了隐忍恼怒的模样,但其实并不在意的罢?还有,你对阿宁的感情,确实是动了心没错,也努力想让自己全心以赴没错,但你做不到罢?甚至你所重视的国家与子民,如果可以不要,你早就不要了罢?怎样的经历,造就了你这副性质?" "……小襄子爱上朕了么?"冉悫怏怏问。 "并没有。" "那就不要问了,朕很喜欢我与小襄子现在的关系,不是亲友,也不是情人,却可以如亲友与情人般的信赖。朕既没有伤心往事,也不曾经历心灵创伤,只不过,有一点点耐不住寂寞的张狂。如果对小襄子说得太多,一不小心引为知己,一不小心又爱上了,那才是苦难的开始,朕可不想把最喜欢的小襄子拉进地狱。" 扶襄一怔。 "跃然我们说到了这里,在论及正事之前,朕再请小襄子帮一个忙。请转告阿宁,朕的确无法给予她所期望的那种爱情,虽然努力过,却力有弗逮。" "明白了。"貌似……自己无意间按到了一个不该按到的开关,在方才的剎那,她几乎看到了他身后张开的那片无边无沿的黑暗。这个人不是阿宁的命中人……不,应该说,这个人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宛若亡灵般的存在着,灵魂的某一部分已然腐朽进土。 "小襄子啊小襄子,快回到本次峰会上来!"冉悫振臂高呼,"左丘无俦君臣有意激怒我与叶王,是欲借机发难,如果能一气除掉当然省事,除不掉,就当摸底调查,好狡猾!" 她抬眸,看着眼前清慡阳光的好青年:"你明知对方目的,为何要来?" "看看而已。" "看谁?左丘无俦么?" "这么说也对。" "随你……" 扶襄侧耳,忽地推开了窗户。一时间,敲击窗棂的寒风迫不及待灌满全室,与风声相伴而来的,还有另一种声音—— 兵器冷冷的交鸣,间或听闻四婢的娇厉斥声。 冉悫讶呼:"第一日就动手么?" "你以为是哪方人马?" "奢家。没有意外的话,是与嵇释合谋,欲借地利之便自己地界内将三家通杀。" "倘或是左丘无俦授意?" "如果是左丘无俦的话,他必设法将你由此间调离。本来,我以为我们前脚回到达客栈后脚他就找上门来,如今迟迟不见,相比也是被困住了。" 扶襄忍俊不禁:"知父莫若女,奢小姐说得一点也不差。" "你们这对天底下相处最为融洽的后妃交换了什么样的情报?"诶排除在自己的后妃之外,他这位王上情何以堪? "她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罢?" "你早有设计?" "与我的设计无关。在动身来这边之前,奢小姐对我说其父兄十有八九会对三王出手,但也有一二分的可能因为对女儿的体贴而取消。她这一回的行动与否取决于其父兄的最终决定。" "所以说,她要做什么?" "攻打银川。" "呃……"被惊愕了。刹那间,自傲于自己的胆识:天下敢将这样两个女人一起放在身边的一国之王,非吾莫属也。 一二零、假作真时亦癫狂(上) 奢伯与其弟奢仲及长子奢国,各率劲旅,伏击三国客栈。 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三国国君虽皆有护卫随行,但比及手持铁弩囊藏毒虫的银川兵马,总是人单势孤。也正是有这份胸有成竹的笃定,奢家人才敢肆无忌惮,大兴狙杀,誓将这个夜晚变成三王的死亡夜。 "差不多要放毒蛇了罢?差不多了罢?"打斗声愈来愈烈,南苏开也愈来愈兴奋难耐,早听说银川的毒蛇阵独步天下,终于要见识到了么?"话说他为什么不用火攻?如果用火箭点着了房子,里面人不就寸步难行了?" 左丘无俦站在窗前俯望外间战况,道:"暮冬时分的郊野遍地干木荒糙,此地又离银川过近,他是惟恐一旦燃成燎原之势引火烧身。" "哈哈,离家太近也有坏处呐。"南苏开眉开眼笑,趴在窗沿,双手拢在嘴前虚张声势,"喂,奢伯,我家王上在这里,快来快来!" 好吵!左丘无俦眉心收拢:"你再聒噪,索性就把你扔出去嗔蛇如何?" "微臣是不介意到下边与诸将士并肩奋战,但微臣怕死怕痛,一旦落入敌手,这头号叛国重犯是做定了,微臣名节事小,王上安危事大……"后衣领上一股巨大的揪扯力传递过来,识时务者为悛杰,"微臣闭嘴。" "很好。" "真可怜,客栈真可怜。"安静了片刻,无奈前任南苏家主天性难移,"好端端的一家富有边寨风情的客栈就这么毁了,还以为至少能在里面住上一宿的。" 望着沦为战场的地方,南苏开扼腕长叹。 没错,他们所在处,是云国客栈对街的一所处于背光黑暗处的双层茶楼。在到达这家小镇的七八日前,先行人员将三家客栈对面的产业或租或买打点了下来,暗中保护的人员也匿于此处。异乡为蓉,人生地疏,还须处处小心为妙。 "不知襄襄那边如何?" "银川的毒蛇阵早就被她击得溃不成军。我想,银川到现在都没有蛇放出来,也正是因为当年的元气大伤不敢如先前那般挥霍使用。" "唷,襄襄好了不起,襄襄那样的女子,比任何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更让人心动呐,哈……微臣知道了。"他乖乖自掩其口。 左丘无俦松开他衣领,掸了掸手。 "酱样的话……"两手挡在唇前,不免含糊其辞,"队歪斜的是聂个了?"最危险的是叶国了? 这一点,他竞是料错了。 此下三国客栈中,最安然无忧的,莫过于叶国。 银川毒蛇阵在与左丘无俦及原国交战中皆曾受挫,尤其在敗北于原国后蛇种大量损耗,至今也不曾恢复到以往繁荣时的三成光景,故此次奢家父子将蛇阵专用于清除叶王,以避开可能遭遇的风险。只是,担任叶国王后贴身护卫的,是扶粤。 若是过往的庞大蛇群,她做不到统一cao控,但如今的数量,恰恰够好。暴动,开始反噬!" 属下惊慌失措报来噩耗之际,奢仲一句话尚来不及说,已见蛇队蠕蠕,血口尖牙,向自己方甸反扑过来。 "撤,快撤!"奢仲打马疾逃。 云国客栈对面,南苏开为无法亲眼见识银川毒蛇阵而望天兴叹时,他身边男人倏忽由窗口翻跃至房顶。 "阁下在做什么?"他急探出大半身体,问。 "去原国客栈走一遭。这边交给你,一刻钟后命伏在楼下的人攻出去!" "喂喂喂,你不是说襄襄没问题……喂……" 他余音袅袅,对方身形已渺。 一二零、假作真时亦癲狂(下) 原国客栈陷入重围。 箭矢如雨,封堵住各处出口,四美婢各带几名侍卫轮流将飞箭打回敌阵,以阻止对方趁虚而入。 "你说奢城儿攻打银川,怎么还没有动静?再这么下去,朕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是要忙到几时?"冉悫跳来跳去,躲过了几支窗过门窗的fèng陈的箭翎,向头頂大呼。 扶襄盘身梁上,置若罔闻。 "王后大人,王后娘娘,您老可否听见?可否回小的一声?" "……我在计算时辰。" "计算奢城儿动手的时辰?" "我早说了,奢城儿行动与否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阿宁该到了。" "如果您早有安排,就请早一点……吐!"一支箭迎头射来,在狭窄的空间内,原王陛下躲得好生狼狈。 审情度势,扶襄道:"但这么等下去的确不是办法,我先走一步。" 原王瞠目:"你想扔下朕自己走?"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头各自飞。王上恕罪!"她抖出袖中白练缠住一根椅腿掷向后窗,由这物什开道,随后起跃。 "要走一起走!"冉悫一个纵扑,在王后穿出窗前的片刻,抱住了那个纤纤腰身。 以白练勾住了客栈后方一栋小楼的楗角,身在空中的扶襄气不打一处来,不假思索一脚瑞下,正中后者膝盖。 "痛痛痛,你这小裏子在做什么?" "放手!" "鬼才会放手!你一个人逃命,朕在里面变筛子么?" "那也是你太过依赖我所致!" "你是联的王后,朕依赖你有什么不对?" 他们这番张杨热闹的动静,自是不能掩人耳目。 "原国的王上和王后打后门逃出!" 随着某位眼神超群的银川兵士的一声高喊,银川弩手全员集结掉转方向,寒镞点点,皆向原国的王与后齐头并进。 这下,真个是险象环生。 四美妹及众倚卫见状,各自飞离喑处,上前挥剑为主子格挡拨打。如此情状之下,一剑稍慢,即是血光之灾。 空中的两人不敢再有玩闹之心。 "东边!"扶襄道。 冉悫会意,双臂稍稍松开。不过,他只会对了一半,他以为他家王后欲借他白练一用。但事实是,在他手臂才一放松,一只纤足重重落在后背,将他身躯踢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东方的墙顶。 "四婢保护王上!"扶襄将一枚烟洋掷入银川人当中,身形朝反方向落去,却在脚尖沾到瓦面的刹那,迅即退出丈许。 "你对危险的感知比先前更要警敏了,我还以为有机会挽你入怀。"与夜一色的男人道。在夜的庇护下,那人周身的张狂侵吞气息丝毫不加掩藏,如伺伏于黑暗中的兽。 "看来那边处理得得心顺手?"扶襄问。 "我与奢伯打了近十年的交道,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左丘无俦道。 "那,你这次来是想顺势将银川给灭了么?" "酌情。" "的确……"扶哀忽尔偏首眺望,冁然,"需要酌情。" 遥远的夜幕下,一股七彩烟花乍然闪现,异彩缤纷地绽放,耀亮了一角天空,赏心悦目之余,也将事态进展灿烂告知。 奢家三人先后接到了家园失守的讯报,急如退潮般回援。 左丘无俦眺着烟花漸熄的方向:"那是什么?" "奢城儿攻下银川,公告天下。" 他愣了愣,谑道:"你们已经有了如此默契的配合了么?" "我们是很投契。想起来,不管在云国还是另换了地方,我和她都有共事一夫的渊源,不同的是,在云国,你属意她为妻我为妾,而现在,我和她立场掉换。" 他伸手来抓:"如果你这番话出自对往昔的介怀,索性随我回去,与我好生清算这笔账罢。" 她退身来躲:"你是不是忘了五年……" "口说无凭的东西作废了也罢,既然已经看到你了,怎可能放你……" "这可不行啊,云王阁下。"一道声嗓不紧不慢地半络拦截,"诱拐别人家的王后,不厚道。" 左丘无俦冷哼一声,掀掌回击。 来者以掌相御,而后,两柄离鞘的长剑凌然交鸣。 冉悫轻笑:"云王阁下,你我这算是正式开战么?" 左丘无俦淡应:"有何不可?" "此刻不怕嵇释渔人得利了?" "在此处杀了你,速战速决不怕他人趁火打劫。" "哈,要杀我,可不易呢。" 男人的战斗,她不能cha手的罢?扶襄目注那两条朝翔于夜幕下的身影片刻,径自跃回平地。 四婢围拢过来:"王后,王上他……" "守在此处莫让云国的件卫介入,你们自己也不要轻易上前。" "不上前助王上一臂之力么?" "左丘无俦的武功你们也是见识过的,你们王上的本事也不弱,你们贸然加入,除了害你们的王上分心,并不能有所助益。" "可是王上万一受伤……" "若只是一对一的正面对决,你们王上不会输给任何人。" 比起这边,有另一处更须严阵戒备。 方才她没有告诉冉恚,扶宁的到来不是为了奢家。说到底,一个弹丸之地的霸主,任是如何凶悍,也只是条"蛇",而真正能翻江倒海兴起风云的,是"龙"。她防备的,也正是那条龙。 三王聚首,是何等百年难遇的机会?虽煽动了奢伯实施狙杀,又怎可能完全高枕无忧?她有强烈的预感:他要到了。 尤其在奢家人已然失敗的当下,他必来无疑。 突然间,东南方向一道白色的光烟冲天而起,扶襄眸芒一闪:"来了!"她纵身起跃的当儿,一匹快骑从后方赶来,驭缰人不无自得:"襄襄这是去哪里?" 她伸臂:"借马一用!" 南苏开握住那只纤手,借势将人拉上马,来一个软香温玉抱满怀:"我更喜欢共乘。" 她锁眉:"太慢了!" "这么赶?" "嵇释到了。" "果然他也要来么?"南苏开加鞭催马,俊眸熠熠生辉,"太好了,是个令人振奋的夜晚!" 扶襄一二一、一波将平一波起(上) "嵇释走了!" 小镇的郊外,夜影重重,空气中犹充溢着躁动的尘粒,一切却已恢复原状。 "他许是得到了奢伯失败三王毫发无损的消息,料定必有伏兵,在到达这个设伏处的十几里前突然掉头走了,你叮嘱过我只能原地待命,所以我发信号给你,看是否追赶。"扶宁道。 扶襄站在本该将嵇释引来的山路前,遥望幽邃茫渺的远处,道:"少王殿下的反应与行动力果然是最值得扶襄钦佩的。" "不追么?" "就算他此行是孤军深入,我们也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域,我不想打一场不一定获得胜利却一定要付出伤亡代价的仗。" 扶宁好生沮丧:"那我和这一千人是白走一遭?" "怎么会呢?"扶襄淡哂,翻身跃上身后共乘一骑,"我们一起去助奢城儿一臂之力罢。" "宁姑娘!"南苏开本来还为没有好戏可看而失落不已,转眼瞄见久违多日的扶宁,又笑得风和日丽,打马追了上来,"恁多年不见,越发得成熟美丽了。" 扶宁冷眼一瞥:"阁下寒暄的方式老套也就罢了,那个'成熟'大可省去。" "哈哈,成熟了的宁姑娘另有一份惊心动魄的美,就如这个夜晚,每样事都令人难以忘怀。就这样糙糙结束,不甘心啊,实在不甘心啊。" 扶襄挑眉:"所以呢?" "能否让在下参与二位之后的行动?" "阁下忘了自己是云国人么?" "那又如何?" "我是原国的王后。" "襄襄要与无俦为敌?" "如果有必要的话。" "襄襄手里有无俦的致命之处罢?你如果想,早该有所行动不是?" "你认真听人说话啊,无业游民。"扶宁不耐,"左丘无俦是个强敌,这是公认的事实。如果没有必要,我们又何必自找麻顺?至于你所谓的致命处,左丘无俦也必定让它不再致命。你不需要费心游说阿襄回到左丘无俦身边,大家各为其主,莫强人所难最好。" "嗯……"南苏开小小尴尬了一下。 扶襄轻挥柔荑:"南苏公子,不送。" "襄襄啊……"后者郁卒满腹,苦脸苦声,"我记得我们一直相交甚好。" "我也无意与阁下交恶。"扶襄乜见对方眼神有意无意在自己的兵卒身上流连忘返,"阁下与其想方设法窥探我方的军情,不如将精力投在贵国,如果有一日那个短处当真成为了被人捏在手中的短处,必定与扶襄无关。" 南苏开目光一紧:"这是何意?" "扶襄曾承蒙左丘家人的深切照顾,对此至今不能忘怀,因而恕无意告知。"言讫,她挥臂,"全军加速,外人离场!" "襄……" 一骑红尘千军笑,群马奔腾,将前任南苏家主孤零零抛在了荒郊野外。此行出师不利啊,不但不能劝回襄襄,还让原国夺去了银川这块宝地。但是,那句话…… 如果有一日那个短处当真成为了被人捏在手中的短处,必定与扶襄无关。 这样的话,出自扶襄之口,绝不是无的放矢。与扶襄无关,又与谁有关? 扶襄一二一、一波将平一波起(下) 一场三王会,无果而终。 参与这场峰会的各方,原本即是各怀目的。 作为召起方,左丘无俦是欲借此将银川归为已有,并借机试探二王实力,如果有机会,当然一并清除最妙。 叶王沈括的参与,则是在王后的极力劝说下,前来寻求与原王统一战线的可能。 至于冉悫,不消多说,一半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那点恶趣昧,另一半…… 总之,这注定是一场纵然没有奢家一家三口的搅局也不会有所建树的会晤。 左丘无俦与冉悫的交手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后,拂晓时分,各自的侍卫们竞相寻来,被扶氏二妹给撇在荒野上的南苏开也施施然出现,望着仍在酣斗中的两位,仰头大喊:"王上,微臣就去调兵遣将如何?毕竟此地离我们的西北大营并不算太远。" 四婢也不示弱:"王上,可要奴婢发召兵令?十万兵士正在边境集结待命!" 咦?南苏开撇头瞄了瞄这四个精力十足的小女子,忍俊不禁。 "王上,微臣调兵与否?请您示下!" "王上,奴婢能否发起召兵令?" 这此起彼伏的喊喝声,犬大打扰了交战两人的兴致,何况彼此也都明白,如果他们无意将这个无名小镇变成两国的交火现场,不如及早结束。 "不打了不打了,打半天都打不过,伤心了!"冉悫放弃进攻,跳落地面,垂头丧气地向四美婢张开臂膀,"快来安慰朕,朕打不过人家!" 四美婢不置一辞,兀自掉头离去。 "呃……"原王陛下好生没趣,向左丘无俦挥了挥手,"剩下的份,战场上见真章!" 左丘无俦并未阻拦。 随即,在晨曦的青白光色中,两方人马背道而驰,各自踏上归途。 "那位原王陛下好福气,那边有扶门两使开疆辟土,这边有忠心耿耿的美婢摇旗助威,女人缘好到让人嫉妒是不是?"并缰缓行,虽然一夜与睡眠无缘,南苏开依然神采奕奕。 左丘无俦对此人居心嗤之以鼻:"你心中很盼望着我回头找原王拼个头破血流么?" "微臣不敢。" "你那边的结果如何?" "扶襄对左丘家的心结非微臣之力能够解开。" 左丘无做默然了片刻:"料到了。" "料到微臣会无功而返?原来王上是想见微臣灰头土脸的狼狈才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委任于微臣的么?" "如果是你的话,至少能与她多少说上几句话的罢?如今我的身边,没有可以接近她的人,而我,是她最避之不及的。" 你也有今日!南苏开忍住不让唇角上翘:"微臣是不想幸灾乐祸,不过,想到襄襄所受过的委屈……呃?"玩笑归玩笑,正经事轻忽不得,"襄襄和我说了一句话……"遂将扶襄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你认为她在说什么?" "应该是……"思忖少许。 左丘无俦剑眉蹙紧,"察觉到了什么……却不愿明言告知么?" 突地,他打马回转,"乔乐、左风随上来,南苏带余下人等回西北大营!" 果然不能就这般回去的罢?自己为王上制造了恰如其分的理由么?南苏开摸摸鼻子,退场之。 左丘无俦在银川的边界寻着了扶襄。 其时,扶襄与奢仲激战将将结束,正在盘点兵士伤亡情形,经扶宁提醒,她偏首望见了远处山包上带缰立马的黑衣男子。 后者背对着身后的万道霞光,发丝衣袂肆意飞扬,迷离得好似幻梦之境,而后,迎着她的目光纵马驰下,渐行渐近,直到面前。 "你竟然当真替冉悫开疆辟土?" 如斯立即将梦境打回现实的话题,她选择抿唇不应。 "瞳儿……" "五年,不会多一日,也不能少一日,那日的五年之约到期,我们之间再来涉谈未来。"她说。 左丘无俦无奈叹息:"我若再多说一句,便又是在逼你了,可对?" "那是你擅长的不是么?" "但那个五年之约,只是你当时的缓兵之计罢?" "但你应了。" "……好,我应了。"活该如此,怨不得人。他自嘲苦笑,"那么,南苏告诉我……" "无可奉告。"她断然回,"对南苏开说过的话,我不介意再对你说一遍,左丘家对我做过的事,恕难忘怀。细想想,你们左丘家也只有一个六爷对我不坏,却不足以抵消我对你们族人的仇视。我不去动他们,至于别人要动,我乐见其成。" 扶襄一二二、烽火连天山相倚(上) 嵇释在回程的路上,直接取道莫河城。 既然将三王一并除杀的计划化为泡影,就须尽速收拢先前铺得过开的战线,以集中兵力应对最强的宿敌。 "如今阙国兵营内可以稍与我方抗衡的将领仅有一个郎硕,若是没有了这个人,我军必将势如破竹。其实有他在,也只是早晚而已。但如今刻不容缓,郎硕这个人能用暗法除去自然最好,如果不好动手,就如他们先前欺骗穰亘夕所用过的法子,在他与阙王间制造嫌隙,借对方的手除去也无不可。"庞三河道。 "郎硕出身将门世家,个人的武功不在王上之下,能杀得了他的杀手屈指可数。挑拨离间虽然可能凑效,却更需要时间先期运作。"另有部将道。 嵇释略加忖思,挥手:"不需要如此麻烦,最省事的,无非把他调离阙国军营。" "调离?" "原王不是正与左丘无俦会晤么?放出消息,就说原王被左丘无俦困在银川边境,亟待救援。" 主子面授机宜,部下受益匪浅,精神抖擞布置了下去。 果然,仅仅过了两日,即有哨卫禀报:"今晨,郎硕率三千人左右的骑兵离开佑天城。" "全是骑兵加紧行军一日可走到三四百里之外,明日向佑天城发起总攻。"嵇释道。 嵇释坐镇在后,庞三河冲锋在前,云梯、冲车势不可挡,石机、铁弩汹涌开路,这场攻城战方一开始,即呈现一边倒的势头。 硝烟弥漫中,戎装利剑的穰常夕现身城头,亲自指挥抗。恨只恨军中少大将,士卒未战先惧,伤亡累累之下,更生怯战之心。 "报,南城城头失守!" "什……" "报,攀上城头的越国人曾企图打开南城城门,被方将军砍杀!" "南城城头又回我军掌握?" "是……可是,越军攻势甚猛,只怕……" 穰常夕柳眉倒竖:"朕前往南门!" 诸臣群起阻拦:"王上万万不可,王上是臣等的希望,万不能轻涉险地!" 佑天城守将江仁道:"我们是中了嵇释的调虎离山之计,郎将军若在,至少能与庞三河正面相抗。" "朕想到了,已派出快骑去追赶郎将军一行。" "但郎将军就算身生双翅,也不能即刻赶回,王上还是速从北门撤出佑天。" "朕不能撤!"穰常夕眉目决然,"当初的天歌城朕已经撤了一回,如今再也不撤一步!" 江仁心焦如焚:"留得青山在啊王上,末将身为佑天守将,誓与佑天共存亡。可若不能确保王上安然,未将死不瞑目!" 穰常夕紧握长剑,重声道:"朕若走,必定要带着江将军一起走!然而此处还有朕的子民百姓,朕不能为一己安危舍弃了他们!" "是,末将明白了,末将将拼着最后一口气,保护王上。" "非常好!"穰常夕转身,"我们君臣同心……" 江仁一个箭步:"请王上恕罪。" 他臂起手落,一记手刀确在她脑后,侧旁的女侍卫扶住了昏厥的主子。 "保护王上出城!" 穰常夕撤离佑天城后的两个时辰,佑天守陷落,守将江仁殉国。 在私人卫队护卫下,穰亘夕星夜兼程,赶住下一座城池奉先。 历经两日两夜的奔徒,来到奉光城下,守将任莽恭敬相迎。只不过,才进城门不足半个时辰,越国追兵即兵临城下,又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攻城战。 生死存良的关头,郎硕援军赶到。 且与郎硕三千骑兵以及沿路投奔来两千阙国散兵同来的,还有扶宁带领的一千扶家军。 这一千人,在嵇释的三万大军将本该如蚍蜉撼树,但拿在每人手中的怪异弩具使得情形倒转。那弩具一次装备,即连五次连发,每发六箭,箭型虽较寻常箭矢小了一号,但箭镞奇利,穿透力度惊人,且站队层次分明,互作掩护,以一抵十不在话下。加之郎硕的三千骑兵横冲直撞,城中的两万人马冲出应援,受此奇袭之下,越军仓惶败退。 扶家军一战扬名。 鹤都城内,扶襄连发十只信鸽,并派出精干暗卫,目的只有一个:"速召阿宁回来。" "为什么?既然都派了出去,怎不帮那个阙王到底?"扶粤求解。 "经此一战,嵇释宁可放弃对叶国、阙国的讨伐,也会来攻打原国。" "但其他两国与原国都有盟约嘛,嵇释来打这边,他们从后方两面夹击,不是更好?" 扶襄颓力摇首:"叶国、阙国的战力何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由来属于畏战一族,一旦嵇释从他们的国土撤军,两国的君王与重臣必生起侥幸心理,届时不可避免地会拖延出兵相助的时机。" "你明知道他们会如此?知道还要帮助他们?" "因为我不敢侥幸,原王也不敢,左丘无俦也好,嵇释也好,一定会打上门来,既然这样,趁着他们打别人的时候打下他们还算得是个上策罢。" "照这么说,叶国和阙国反而落得自在了?" "菊使大人,您忘了还有左丘无俦么?" 不过,那人是借机选择削弱嵇释还是趁势诛灭叶、阙,目前她尚无从揣度,惟有静观其变。 扶襄一二二、烽火连天山相倚(下) 话虽如此,纵然有左丘无俦对叶、阙两国的眈眈窥伺,扶襄也不能任由他们对自己过河拆桥。此方宛若处在天地未开前茫茫混沌中的世界,惟有在玉石俱焚般的剧烈碰撞过后,方能得来脱胎换骨样的重生。这是一场各国都不能置身事外的战争。 嵇释下令撤出叶、阙两国境内的兵力,全员集结在原国边境线待命。 扶襄约见阙王与叶国王后相会于加贺城。 这一次再见,穰氏姐妹的眉宇之间中都少了先前那抹凝重沉窒,各自亦愿意与对方嫣然笑语,维持一派和气。 扶襄偏要将这层假象打破,茶未沾唇,直奔主题:"二位认为越国与原国开战以后,有原国牵扯着越国,二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是罢?你们的朝中群臣也认为左丘无俦会暂且将主要精力放在消灭嵇释这个劲敌身上,你们只须坐山观三国苦斗,等待一个可以坐收渔利的时机即可?" 穰常夕淡哂:"原王后此话听着不善。" "接下来的将要加不善。"扶襄眉舒眼淡,语声平缓,"我以对左丘无俦的了解来告诉二位,嵇释撤出兵力后,左丘无俦的脚步定将接踵而至。对二位的国度来说,不过走了狼来了虎,情形不容乐观。" 穰永夕大惊:"当真会如此?" "九成以上。" "……但闵大人认为左丘无俦最大的敌人是嵇释,一旦嵇释与国力持平的原国开战,左丘无俦将趁机击溃强敌。" "有几分道理。但也要有机可趁才行。初初交战,两国不分上下,他何必急于涉入?大可等待原国与越国两败俱伤之后再作行动。在这期问,光顾叶、阙两国的领地未尝不可。" 穰常夕抚额苦思。她并非没有想过左丘无俦犯境的可能,但不久前领略了嵇释的强大,强大到足以与左丘无俦颉颃,她以己之心揣摩,对左丘无俦来说,嵇释必定是其亟待诛灭的第一目标。囿于这层形于心念间的认知,朝中有臣子作出类似的推断时,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得到了不容辩驳的印证,是以不自觉间松下了紧绷多年的心弦。而阙国,实在需要这个喘息的间歇。 "原王后,纵然如你所说,左丘无俦当真犯我国境,在你与嵇释相斗正酣时,也无暇援我阙国罢?"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特地与二位见这一面?" "这话是指…… "若是二位借我兵马,我可使左丘无俦将心力专注于嵇释。" 穰常夕蛾眉紧蹙:"你可使?你是凭什么有这种自信?" "阙王陛下莫多想,我凭得绝不是旧情。我想,我还没有自信与他的那份旧情到了能够昏聩其神智迷乱其思绪的程度。"扶襄勾唇泛噱,瞳内无笑。 被说中心头事,前者面上微热,视线旁移。 "我依凭的,是这里。"她纤指点在自己额上,秀眸灼灼,"我惟一能一他们角逐的,便是这里面的东西。二位以为如何?" "多少?"穰常夕垂睑,问。 她扬眉:"哦?" "你要我借你多少兵马?"穰常夕倏然抬首,"你又可保我阙国几年平安?" 扶襄一二三、此时此地难为情(上) "十万兵马,囤积于贵国与原国毗邻的边境处待命,至于能够平安几年……要看左丘无俦与嵇释这两人几时决出胜负。" 穰常夕轻摇螓首:"以阙国当前的现状,能够抽调五万兵马已是极限,毕竟既然要借,老弱残兵自是不行。" "五万……"扶襄忖了忖,"调派起来捉襟见肘了些,需要从新拟定部署才行。那么,叶王后又如何?" 穰永夕默然了晌久,面露难色:"军司的事,永夕并不能做主。我和将向王上力陈利害,只是恐怕……" 扶襄柔缓释笑,好语安慰:"无妨,你我相识一场,劝叶王后及早做足准备,莫在左丘无俦攻入贵国王都时不及出逃。" 穰永夕丕然变色。 阿襄的恶魔尾巴显现之,与师父过招,徒弟还是嫩了点。扶粤旁观者清,甚觉有趣。 "永夕会竭力劝得王上派兵!"叶王后掷地有声。 扶襄不张不弛:"叶国军司近来多由太上王主导大事罢?" "……的确是太上王做主。" "索性请太上王亲自带兵驻扎边境,如何?" "啊?"叶王后茫然。 "你们回到叶国后可曾向太上王说过峰会发生的各种?可有提到扶宁这个名字么?" "你怎知道?"叶王后吃惊匪浅,"那时,我不解王上为何特地向太上王说起扶宁姑娘,太上王听后立即摆架回了寝宫……难道这中间是有什么曲折么?" "既然太上王如此的反应,是该有点曲折了。" 扶粤抓了抓腮。 "那么,我们达成协定,阙王陛下借我五万兵马,燕书写一道旨意放在扶襄手中,如此无论贵军派出了哪位将领,扶襄都可以派遣调用。而叶王后,回去请转告太上王,负责接洽叶国军务的乃兰使扶宁,其他交由天意决定。倘若十五日内贵国的边境不见回应,扶襄便认为今日的谈判失败,协定无效,从此扶襄的行动无须再顾忌二位。" 话到此处,今日事毕,她方端起茶盏,浅呷慢啜。 "阿襄为什么要让阿宁和那个前叶王相见?"甫踏进加贺城内据点,扶粤冲口问道。 扶襄站在镜前整理仪容,回道:"想在战争的间隙,为阿宁清理一下旧伤四周的腐坏肌肤。" "用白话讲我比较容易明白。" "阿粤如今想起嵇申,是何感觉?" "一个不明白当初为何要纵容他那样无法无天的男人?" "嵇申特地回来找你,许是良心发现,想助你由他为你造下暗境内彻底清慡地离开。目前来看,也委实凑效了,嵇申不再是阿粤心底的暗伤,你如今的飞扬跋扈没有一丝半点的勉强。由此,我想到阿宁是不是也需要揭开伤疤,剜出脓疮呢?" 扶粤不敢认同,闷声道:"我和阿宁的情形不同,我和阿宁也不同,万一弄巧成拙,又伤了阿宁一回怎么办?" "伤就伤了。" "啊?" "她还怕伤么?如今的阿宁甚至有自寻伤痛的趋势,在阿宁对自虐成瘾前,去见见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有什么不好?" "……"无论孰对孰错,她很辨得过阿襄就是。 半月后,叶、阙两国边境皆有动静。 原国。郎硕将五万人马送抵边境,并将王上手谕交予前来接洽的扶粤,自兹协定达成。 叶国。出动五万人马,率兵者居然当真是太上王沈赦。他立在营前,看着驰马而来的女子,目光痴缠,不能自已。 也是在此时,身处另一道边境线上的扶襄,与嵇释沙场相遇。 扶襄一二三、此时此地难为情(下) 少年易钟情,无奈爱难成。 少年少女时候,怦然心动的初恋情愫是真实发生过的罢?尽管后来发生的一切仿佛能将先前种种全盘否定,但扶襄从未怀疑过自己曾获得那一份真一心相待。若没有之后的设计倾轧,对这个人,她不会有半点的恨意。 "襄儿可曾想到我们竟有这一日?" "想到过。"沙场相遇,嵇释邀阵前对话,扶襄欣然从命。 "呃?"不在设想中的回答,"何时想到的?" "在获悉阁下与阙国的二公主联手算计置扶襄于死地时,扶襄便开始期待这一日。" 嵇释苦笑:"我说过的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我的心软如此令你不解么?" 她毫无避讳地点头:"确实。" "在襄儿心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嵇释又讶又恼,"我时常梦到与襄儿初遇的情景,那时活得恁是容易,堆一座沙土砌成的城堡就能博襄儿开心一笑,而如今,纵使用一座城池,也换不来襄儿的回头一顾罢?每回梦醒,就须面对如此现实,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 她嫣然一笑:"扶襄也时常怀念那个疼爱自己的少王殿下,也想过是谁将那样的少王殿下带离了扶襄身边,想来想去,无非似水流年。你我都长大了呢,越王陛下。" 他胸中一股酸涩浓浓化开,道:"这样的襄儿,真真让人心动。" 她欠首:"多谢。" "你我必须为敌么?" "如果越王陛下放弃进犯原国,自然不必。" "原王娶你为后,是为了襄儿这个人还是为了襄儿的才智?" "怎样都好,不管是人,还是才智,都是扶襄的一部分。更何况,认为扶襄的才智值得以一个国家去换取,这是何等隆重的对待?为了这样的人,扶襄虽死无憾。"原王陛下,姑且高抬你一回,请自发到墙角得意忘形。 "是这样么?"嵇释心头越发惆怅,"没有一丝的余地了?" 她浅哂:"越王陛下早就知道有是没有,扶襄多谢阁下的体贴,这份有意为之的迟疑,令扶襄觉得当年曾经的心动尚算值得。" 这个小女子,果真聪明得令人心悸。当年,预见到她的才智总有一日能与自己并驾齐驱,少年心性的自己一时萌生退意,而琴心的娇柔羞怯恰如其分地填补了那处空隙…… "越王陛下,谈话可以结束了么?"塞外风紧,不如早归正题。 "是该结束了。"无论有没有曾在某一刻后悔莫及,如今的他们,决计无法再拥有彼此,该挥别的,该舍弃的,就在此一并放置。 "襄儿,再见。" "再……"扶襄微窒。前些天,她还曾极力促成扶宁与造就心中创伤的元凶谋面,今儿个怎么轮到了自己?这也算风水轮流转? 两方主帅各归阵中。 贴了胡子涂了面庞扮成校卫模样的某人打马贴近主帅身边,贼声道:"我还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把你捉了还是杀了,怎么放你回来了?" "他不是不想,是看出了我的防备。"多可笑,满口追昔念旧的两个人,实则各怀鬼胎。 "我隐约听到你似乎说了些非常值得嘉奖的话……" "你听错了。"扶襄断然道。 "往这边可是顺风,而且朕……我的耳力……" "你人老珠黄,眼花耳鸣。" "怎……" "全军准备!"扶襄扬起右手剑锋,"变为战斗阵型,进入待战状态!" 扶襄一二四、山咆河哮风雷鸣(上) 原、越边境,羊公山下的平原之战,是一场足以名载史册的战役。 原国由王后扶襄中军运筹,疆场上五万兵士先以一字长蛇阵郑重迎敌。敌军袭击左右两翼骑军,欲将阵型拦腰斩断,使首尾不能相顾。鼓声骤然响如疾雨,阵型随之变换二龙出水,包抄敌军。 原军阵法更迭之速,衔接之契,令嵇释也无法不脱口称赞,当今世上,拥有如此严整精密到几近完美的排兵布阵手法者,惟有扶襄。正面战场上,倘若与她以此交锋,胜算极微。 "庞三江、张凯各率两万人马分头迎击,赵镇带一万人游击接应,只需要将对方拖在这战场上超过半个时辰,便是大功一件!"原来,他将三万人马放在疆场与原军交战,三万大军跋涉羊公山,直待穿过山路,绕行到敌后,以包夹之势形成合围,这拨原军必如瓮中捉鳖。 羊公山中,在本地向导的带引下,庞三河率三万人成功穿过,脚下地势渐趋平坦,前方的杀伐声隐约入耳,他精神抖擞,下令加紧行军。 就是在这时,郎硕立马横枪,拦在山口。当然,不是孤身一人。 五万阙国大军,以逸待劳,恭候多时。 处于战场中的嵇释,当伏兵晚了约定时分三刻钟仍未出现,心知有异,迅即展开第二套方案。 随着蓝色的信号烟雾投放于空中,整装待命的万书寅挥戈上场。 "扶姑娘,我军东南方向有伏兵冲出,对方虚晃一抢,向羊公河方向退去,属下想对方是否是打算渡河强潜我国境内。"扶川前来禀报。 "渡河强潜?"扶襄微怔,看向身边乔装的某人,"你怎么看?" 冉悫沉声道:"羊公河浪流湍急,借渡河强潜入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可是一旦强渡成功,无疑是一步绝妙的好棋。不过,你也怀疑对方是想借此牵扯我军的兵力,扰乱你的部署罢?" 说得正是。嵇释这一步是兵行险招,抑或暗渡陈沧?实在不好断定。 冉悫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举棋不定,着力分析道:"如果派出兵力阻拦,正是中他下怀,这方战场我军将处于不利。而若不拦,对方顺水直下,当真进入原国境内……" "当真进入原国境内……"她喃喃,脑际电光石火地一闪,"又怎样?" "咦?" "越国与原国的战争刚刚开始,双方的兵力与士气都正值最高峰,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到了需要破釜沉舟的存亡关头。"在这样的时候,嵇释派这支孤军入原境有何意义? "不是兵行险着,也不是暗渡陈仓,而是树上开花!"利用她对他多行诡道的了解心理,施那等声势铺张的障眼法,几乎已经使她中计,"去告诉扶粤,那支敌军倘若渡河,随它行动。若有应援此方战场的态势,恰可依恃地利之便将其歼灭于羊公河边。" 扶粤的两千扶家军伏于近处,是为策应战局,非必要不得擅动。 对面,嵇释观得对方阵型不见任何变化,微讶:"襄儿又成长了啊?" "万将军打来信号,问下一步何去何从?"哨卫来报。 有谋臣道:"如今之计,登船自是不必了,不如从侧边对原军发起袭击?" "不必登船,也不需要接应这边。"他笑若清风朗月,"对面一定以为那只人马只有这两个用途罢?发黄色信号烟雾。襄儿,就让我好生开开眼,看你究竟成长到什么程度了罢?" 扶襄一二四、山咆河哮风雷鸣(下) 万书寅三万兵马改弦易辙,向原国的韶门关急行逼进。 闻讯,扶襄与冉悫皆是一惊。 韶门关的存在,形同原国东线边境大门上的一道巨锁,此关若开,越军长驱直入,一马平川,再若阻挡,便是在自己国土内的兵妥祸乱,无论胜负,都先是输了一截。 "韶门关并不是轻易能攻得下来的,给我两万人马,从后追赶,与关内的守军里应外合,定令这支越军有去无还!"冉悫主动请缨。 扶襄否决:"此时突然抽出两万人马,我军阵式必乱,正中了对方先前派兵佯渡羊公河的设计不说,你如果从后方追赶,对方中途停下,选择与你短兵相接,你岂不被动?何况,你应该很明白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的罢?" "那要如何是好?"眼前的战事如火如荼,此刻的原王百爪挠心。 "阿粤仅有两千人,不能去与对方以硬碰硬,而此刻我军正在紧要关头……"左右衡量过后,扶襄道,"请郎将军去罢。越军被困山中,阙军此时处于上风,不需要五万人马倾巢而动。" 冉悫稍稍迟疑:"郎硕?" "王上信不过郎将军?" "我信得过郎将军的忠勇,但正因为他重信重义,与阙王是多年夫妻……" "在原国与阙国的利益没有发生冲突前,郎将军仍是陛下不容置疑的得力将才。阙国这条冻僵的蛇目前还没有反咬的力气。"她可以理解原王的担忧,就如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多年朝夕共处下来,亦亲亦友,除非他率先背叛,否则将永远名列于她的保护名册。而郎硕那等男儿义气的人,更不可能弃妻子于不顾。 "传令郎将军,速调三万大军支援韶门关,命扶粤赶往羊公山,助留守的阙军阻挡越国伏兵。" 扶川听令速去。 郎硕与万书寅交战于韶门关下。 这般狭路相逢的混战,主将不可能置身旁观。万书寅刀法诡异,神出鬼没;郎硕银枪多变,身法矫健。两人刀枪相遇,打成平手。战到五十回合时,万书寅借右手锋为幌,左手打出一枝袖箭,钉中郞硕脊背。不想后者负伤后攻势更为凌厉,错马回旋时,抢尖将对手盔胄挑落。 万书寅暗觉事态不妙,示意属下敲响退兵铜锣。锣声初响,所有越国将士兵卒皆从战靴内取出一物抛在地下,登时浓烟弥漫。阙国兵士蹲地防御,等到视线内烟雾散尽,越国兵马已撤出十几里外。 郎硕自是紧追不舍。 这方战场,嵇释眼望原军并未为救援韶门关分出兵力,摇头大笑:"这襄儿好厉害,连那处也有预先的安排?厉害,厉害!没办法,下令撤军。" 此场大战,双方绞尽脑汁,奇计频出,一度被人奉为土臬,成为后世多本兵书大写特写的战争范本。暂且不提。 嵇释回到帐中,传来嵇南:"风长老的人不是三番五次来找你递交好意?如今还与你有联络么?" "先前奴才迟迟不给答复,他们留了联络的法子。" "告诉他们,若能把风长老引来,朕愿出高价。" "要杀风长老?"这个当口不合时宜么? "相反,我要重用他。"他阖眸浅笑,"扶门出来的,还要扶门人去杀才行。" 襄儿啊,你的惊喜朕就惊喜收下,可是,朕只能忍痛放你离开了呢,这一回,是真正的放你远行。 扶襄一二五、一朝一夕一杯温(上) "王后认为嵇释下一步会怎么走?" 扶襄回中军帐做了最简单的梳洗后,正在翻阁校尉汇总的今日战况及伤亡人员清单,冉悫不请自来。今日这场苦战,虽非大胜,但上风明显在己方,心情不坏,是以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愉悦。 "杀我。"她以谈论明日天气的口吻道。 冉悫一震:"真的假的?" "真的。他一定会设法杀我,因为这是最快的途径。" "何以见得?"他将信将疑,"他与左丘无俦做了那么多年的对头,不也是只在沙场上见真章?" "他有没有派杀手杀左丘无俦无从得知,但左丘无俦的存在和我不同。那么二人都是想主宰天下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替他们彼此清理另一半的障碍,只等最后两个人的胜负。但我是为了保住原国而战,是真正的障碍。如此,当然要越早清除越好。" "你并不是那么好杀的罢?何况你还有原国的千军万马保护。" "说得是。嵇释自认为对我颇有了解,应该是会针对据他所知的弱处着手罢。" "这算什么回答?朕加派一队侍卫给你,命四婢对你贴身保护,你最好也将外面的三使叫回来…… 扶襄眸生笑意:"看上去,王上是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冉悫蹙眉:"难不成你方才的话都是玩笑?" "当然不是。" "那就请认真点!" 原王陛下震怒?她看得纳罕:"王上如此担心臣妾的安危么?" 冉悫叹气:"那些话,我听到了。" "那些话?哪些……哦。"是她对嵇释说过的?"那些话,你可以理解为……" "我当然晓得那些话里有言语策略的成分在,但是,若我遇险,你必定会出手相救,即使若杀我的人是左丘无俦,你也不会袖手旁观,没有错罢?正因为我们彼此有这份信赖,正因为你是在为朕的国家和子民战斗,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国君,都要保住你。" 好半天,她没有说话。 鼓敲三更,夜半无声。巡逻兵士的脚步,哔啪篝火的燃烧,在这样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她突然低笑:"好感动啊,王上。" 他眸透凶狠:"你还当朕是在开玩笑?" "就因为不是玩笑,才会感动。"她起身,施施然走出帅案。 "你……做什么?"他下意识向后倾身,因为他家王后愈走愈近,已离他不到半尺。 她略低了身,伸出手臂。 "诶,诶,王后莫激动,给朕一个准备……" 她抱住了他。 这个怀抱,意外的温暖呢,他浅笑:"王后,深更半年,孤男寡女,做这样的事,好么?" "虽然你不是一个好情人,却是一个好男人。"她说。 "这话我很难当成褒奖来听。" "当初,你为了原国选择娶我为王后而伤了阿宁,我曾为阿宁不值,如今想来,其实你很清楚若阿宁做了你的后妃,我一定会为守护阿宁所在的国家而留在原国。那时你已深知自己不 能给阿宁需要的那份感情,某种意义上,是你另一种温柔罢?" "我有那么好?"他飘飘然道。 "我们四使是这个世界上遗留的孤魂,彼此栖息着汲取赖以生存的暖意,你的话,就当成我们的木屋呗。" 他讪讪道:"听起来并不可靠。" "就这样。"没有任何留恋地,她将他推开,三两步回到帅案后,"为了保住这个木屋,梅使大人将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闲杂人等退散!" 扶襄一二五、一朝一夕一杯温(下) 历时三个时辰的交火,三十页笺纸的密密麻麻,打午膳初过到华灯高炽,左丘无俦已看了有三个时辰。 乔乐当真是史上最为称职的佐延使,这上面巨细靡遗,将扶襄与嵇释在这场对战中所连环使用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智计、心术、韬略一一以战争的形式阐述了出来。 这一刻,他撇开私情,以公平的目光去看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无论是谁,都是能够得到这个天下的人罢?如这般纵横捭阖的大手笔,与如此两人同生于一个时代,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都没有懈怠的理由昵。 "大哥,还在看么?"左丘无倚习惯性先在门外敲了几下,推开门进来,"时辰不旱了,左风说你晚膳还没有用。" 他应了一声,犹未移开目光。 左丘无倚早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径自寻了座,而后自说自话:"先前作战会议,大家都认为目前应着重攻打阙国为宜,毕竟经过与越国的交战,阙国目前是各国中最为疲弱的,小弟回去想了想,却认为不如直攻叶国,论及战斗意志及经验,叶国军队当是最不堪一击的。而阙王与嵇释之间国仇家恨一大把,姑且留着她与原国联手替我们歼灭嵇释,才是上策。" "不是没有道理。"虽然眼睛始终停在纸上,但仍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那么大哥的意思……" "打叶国。" 左丘无倚大喜:"果然么?" "从明天开始,你全副精力用于攻打叶国。" 左丘无倚踌躇满志:"无倚这就去召开作战会,传达王上旨意……" 他抬头:"稍等一下。" "大哥?" "你认为我们目前存在的最大隐患是什么?" "噫?"兴奋状态全开的人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算了。"左丘无俦叹息,捂额反省,"是指望你能指点迷津的我不对,还是尽快赶赴战场罢,半年内让我听到好消息。" "……"左丘无倚讪讪退出。 虽然已经传信给六叔提升警戒等级,但脑内稍一得暇,思绪便不自禁向那处打转过去。因为,去特意掌握他人"短处"的,无非对手。他的对手:嵇释?穰常夕?冉悫?或是叶王? 这些人中,有人的情报网能够周密如斯么? 少了扶门的越国,一度失去半璧江山的阙国,平庸拖沓的叶国,情报的触角都不具有延展深入到这般程度的能力,那么,是……原国? 是冉悫么?存在云国近百年也不曾被王族发现的秘密,固然有暗部一直在左丘家把持下的关系在,但也说明…… 王族? 他心头一突,倏然扬眸:"速传左赢来见!" 特意掌握他人"短处"的,除了对手,还有仇人,而他最大的仇人,莫过于被他夺了江山的—— 狄昉。 他从采没有以为前云王陛下如其所表现得那般肯轻易退出舞台,在那样的情势与氛固下,用帝位换取性命,以退为进,之后韬光养晦,寻机反扑,方符合狄昉的行事风格。 翌晨卯时,他书房内闭眸养神,等到了左风的回报:"启禀家主,联络不上左执事。撇去的信鸽全无回音,乔乐及几个骑加急快马连夜赶到几处最近的暗伏点,都送了信回来,左执事已有三到五日不曾出现。" 至此,想到狄昉的瞬间那丝随之抹过心头的不祥之感成真了。 他伸手抓起搁在案侧的无俦剑,道:"命精卫队,随本家主紧急出动!" 扶襄一二六、螳螂捕蝉雀在后(上) 启夏城。 驻扎在启夏城的,是隶属左丘无俦的嫡系部队,由左驭统领。 当年在兵围左兵大宅前的三个月,左驭、左驶因家中父亲病重,向家主告假,后左驶返回,作为长子的左驭留居故乡侍奉老父直至送终,两年后返回时,左丘故宅早已不复存在,在外人眼中,无疑躲过了一场大劫没错。而左驭与左丘家老小朝夕相处多年,在启程前还得了家主一个恩典,脱离奴籍携美妻返乡,使得亟盼香火的老父含笑而终。如此,睹得那样惨烈情景自是悲痛欲绝,经历一番周折,跪到了家主面前,哭请重回麾下。 于是,左丘无俦将最需要忠诚心腹的启夏城护卫大权交予了他。 如今的他,当然已经知道"灭门惨案"的背后内幕,因之也更明白守卫启夏城这道密苑大门的意义所在,时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今晨才起,属下即送来一物,说是绑在一大早发现的挂在府门前树枝上一只半死不活的鹦鹉腿上的东西。因为觉得太过诡异,起先想把鹦鹉给扔了的,但那鹦鹉扑楞着翅膀,反复叫着"左驭左驭",这才想说至少将东西送来给上峰过目。 一块黑色缎布。左驭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感觉像是袍襟的一角,对着光隐隐有字形痕迹显现,放在鼻下刚有股子血气蹿上。他随在左丘无俦身边不是一日两日,单凭直觉,也知道其中必有不同寻常的端倪。 "把鹦鹉拿来。" 属下拿来了奄奄一息的可怜鸟儿。 "黑子?"他一眼认出那是尚在风昌城时左赢就养在身边的宠物,因为总执事视若珍宝,他们这些人没少受它学舌骂人的气。 总执事视若珍宝的东西以如此悲惨的模样携带血书出现在这几百里之外,而且是一块打衣袍上撕下的袍角,什么样的情形下仓促在此,连纸笔也来不及准备?甚至无法启用信鸽,而改用自己心爱的"黑子"? 他并不擅长周密的思考,只知事情透着危险气息,若是迟滞下去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件。 "去找几个聪明的,想办法让老子能把布上的字看清楚。" 果然有聪明的,端来一盆炭火,将血书放在一尺外炙烤,不多时布上有几处僵硬起来,桌上垫了白纸,铺了血书按硬处轮廓以笔临摹出来。 "密、苑、险、救、狄?什么东西?"属下将白纸呈给上峰。 左驭瞪着那几个字,最后看准了"密、苑、险"三字:"不好!" 一声令下,召集号角吹响,军中头目迅速集结。 "第一、第二、第三纵队,随老子走,副将率剩余四队严守城门!" 左赢想要传达的详尽信息,他并不曾领会,单单"密苑险"这三个字已足够促使他有这番动作,率众往秦岭方向全力疾驰。那里,是左丘全族的栖身之处。虽然不晓得密苑的具体所在,但既然是远离密苑的左赢发出警报,危险该是来自外方,赶到密苑附近或许就能狙击来犯之敌。 单细胞动物的直觉有时候准确得令人咋舌,就在秦岭山下,他受到了一支不明队伍的阻截。 对方对这个狭路相逢似乎有点错愕。 "是左丘无优俦的援军么?" "不是将那些杂碎全部斩尽杀绝了?是谁向左丘无俦通风报信?" 为首几人一边迎战,一边就这突然状况交换意见。 "慌什么?就算左丘无俦是那时得到了消息,也不可能恁快赶回来,没准是里面的人发了求救信号,把启夏城的守军给引来了!" "反正我们的精锐已经成功潜入了进去,只要把那些人抓住,到时候左丘无俦也不敢轻举妄动。" "真想早点看到左丘无俦得知一家老小都在我们手中时的表情……" 纵然有点意外,也能够如此游刃有余的边打边话,摆明是胜券在握,cao之在我。 这一言两语,不时钻进拼杀中的左驭耳中,他越发意识到情势严重,越发想杀出一条血路找到走进密苑的通道。就在这时候,一阵地动天摇的轰响,并有火光冲天而起。 为首人立刻大喜:"哈,得手了,咱们也该过去接应……" "一队原地继续拖住这队人,二队去东边,三队绕到后边,拦截所有通过人等,不使任何人由这秦岭山下通过!"左驭命道。 此命下达未久,三队传来禀报:"将军,发现可疑人员,对方似乎押着什么人,速请支援。" 半个时辰后,左驭获胜,左驭未去追赶那些四散夸耀的不明人士,吩咐兵士将留在原地的那些遮挡严密的车辆打开。不出所料,里面捆绑的皆是左丘族人,但是…… 他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其内皆是妇孺,无一男丁。 扶襄一二六、螳螂捕蝉雀在后(下) 原国。羊公山下。深夜。 "你果然还没有睡。"扶粤返回原国大营,中军帐内灯火未熄,灯下人执笔不辍,姿态清醒,全无疲色。 扶襄扫了眼帐角的沙漏:"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阿岩的信。"扶粤从袖里取了蜡封尚在的信札,两点兴奋火光在眸心内跳跃,"快看快看,阿岩能来信,代表那边有行动了,好期待结果。" 扶襄启了封蜡,速读完毕,而后递回给她。 扶粤看得喜不自禁,不时掩口窃笑,惟独看到最后某处,却揪起眉心:"阿岩为什么要做这多余的事?" "嗯?"扶襄扫了一眼,"这就是阿岩,许是和我们对他的依赖有关,他认为女人天生应该得到保护。" "你不反对么?" "阿岩做事向来有他的频率和章法,我们只要旁观就好了。" "可是,这么一来,那个女人……" "女人落到敌对者手中,除非对方的品行俱佳,否则会发生什么事无从预料,就算是那个女人,我也绝不希望她遇上那样的事。" 扶粤想了想,脸色稍霁:"也对,我宁愿将她千刀万剐,也绝不愿以那种方式让她吃到教训。" 扶襄忍俊不禁:"那边的事,就全部交给阿岩罢,他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不是?" 云国,启夏城上园。清晨。 星夜兼程赶到的左丘无俦,正坐在大厅,左驭伏首请罪:"是属下愚蠢,中了对方的圈套,才使几位爷和几位小少爷……" "你的应对并不算坏,如果不是你去得及时,连他们也救不回来。"听罢了原委经过,左丘无俦道。 案上托盘里,有左赢的血书与一只鹦鹉的尸体。他想,左赢递送警讯的信鸽应该是全部遭遇截杀,只有这只不易被人警觉的鹦鹉为完成主子的托付拼力飞到了此处。逃脱无望的情形下,选择将最后一线希望寄予离密苑最近的左驭,这的确是一个在最糟糕的事态下将损失减到最低的好法子,如果是他,处于同样情形,未必做得比左赢更好。 左驭犹在痛悔:"属下若是能在事前细致部署,调集全军封住所有出路,也不至于……" "如今再多懊恼自责也无济于事,你带人去搜索左赢下落,生要见人,死也见尸。" "属下……属下遵命!" "你去照看几位夫人的情形,告诉她们,本家主有令,不得离开上园一步。"他向霍阳道。 "妾身遵命。" 而他,是等待狄昉的联络。密苑被炸药轰塌,却不见鲜血与尸体,显然在被摧毁前苑内全员被制昏而后捆绑进车。狄昉这么做的目的,不外是欲以活人要挟,筹码越多,得到的东西越多。 无论什么,他等着就是。 同样还是云国,距启夏城百里左右,一座废弃庄园的地下宛若迷宫的建筑里。 听闻外出的队伍返回,狄昉迫不及待赶来,然而,置足牢栅之外,望着其内仍处于昏迷的左丘家各位,却皱眉不悦:"为什么只有男人,左丘家的女人关在哪里?" 属下暨昔日的庞重将军道:"禀王上,那时追兵突然到了,为了不延误大事,微臣私做主,兵分两咯,以押送女眷的那路牵扯住了对方……" "左丘一族各房的主子是比那些妇人来得重要,但朕如此完美周详的计划竟然还出现漏网之鱼,真真令人不喜,枉负了朕因为对笼囚左丘全族的期待而一夜未眠,罢了,朕去睡了。"他悻悻回身,"这些人中有人醒了,立马告诉朕,倘或欣赏到了什么有趣的表情,朕的心情会有所好转。" 无俦啊,不知你此时心情如何?朕此刻对你可是怀有万千思念,期盼早日相见。 扶襄一二七、风水轮流且随他(上) 上园大厅内,正位上的左丘无俦垂脸阖眸,好似老僧入定。 已然七日过去,左丘无俦仍未收到狄昉的任何联络,暗卫秘密展开的搜索也毫无结果。 的确,眼下彼此立场倒换,对方有沉得住气的本钱。在正题开始前,先是这样一场心理的较量。只须如此一日一日耗下去,耗到他心中的界线濒临击溃边缘,进入正题时也就能获得最大收益。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脆弱至斯,对方也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但在完全掌握主动权的情形下,对方这一步走得无可挑剔。 除非,他能在最快时间内找到对方据点并救出一家老小,否则,除了等,别无他法。 "我已经将枢密院所有的精英都派了出去,配合你的人在启夏城方圆二百里进行搜寻。"南苏开道。 作为左丘族与狄氏的中间调停人,南苏开有那么几分认为自己对此事负有某些责任,是以不经传唤自发赶来协助。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已经晓得扶襄所说短处捏在别人手中的"别人"是指哪一个。无俦……必定也想到了罢。 是说……不愧是扶门教出来的,果然是个狠角色呢。既然能够提前洞悉先机,代表她也在里面安cha了耳目,对于左丘一族的危机却真的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好冷酷的作风,好杀伐的决断,完全抹杀了与左丘无俦破镜重圆的后路,真真是个道地的狠角色没错。 "家主,一封信射到了上园门前!"终于,步声急沓,左风送来了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念。"左丘无俦开口。 "明日酉时三刻秦岭山下一叙。" 大厅内安静了片刻,南苏开恍然:"就这样?" 左风点头:"是。" "那么,就等明日亥时罢。" "属下去做准备……" "准备什么?"左丘无俦两眸张开,"无论是将来人扣下严刑问出暗窟地址,还是跟踪来人寻到老巢,稍有一点打糙惊蛇,对方就可以给你警告。别忘了,对方手里有三十一口人,杀掉一个两个并不能影响大局。" 左风正当汗颜,听南苏开道:"虽然不能质问也不能跟踪,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我手下有一个精通催眠的异能者,这次恰好带了他来,不如就让他去试试?" 左丘无俦稍作忖思:"如果有可供发挥的时机,不失为一个打开缺口的好法子。带上你所说的那人,随机应变罢。" 夏季的酉时,虽然仍是日阳高悬的时分,但秦岭山下,耸峙的山峰挡了日光,已是阴影重重,林林幽幽。 "左丘家主。"酉时三刻才至,林内走出一道身影。 在场所有人皆一惊:对方的气息,他们方才竟无人察觉。 "你是……庞重?"当年云国易主,前云王心腹皆不知所踪,想来是跟随旧主去了。 庞重颔首:"别来无恙。" 左丘无俦蹙眉。 "我来传达王上旨意。左丘家各房主爷一位换一座城池,各家的幼儿十岁以下者两人换一座城镇,其他男丁三人……那位,不要试图找准我的焦距进行催眠,否则我不敢保证几位主爷的安全。"庞重道。 "退下。"左丘无俦对站在右侧的异能者吩咐完毕,目光回到来者身上,"你继续。" 庞重一笑:"在下不过是照本宣科,不如就请左丘家主过目这张书笺罢,上面将每人对应的城池写得清清楚楚。需要在下补充说明的条款是:若左丘家主有哪里觉得不值得交换,王上就将那不值得的人送去往生,免得徒添累赘。" 扶襄一二七、风水轮流且随他(下) 庞重将书笺双手奉上,给了两日的期限,遂扬长而去。 左丘无俦回到上园不多时,南苏开也回来,进门即道:"先前在枢密院的名单上,这个庞重并不是个多了得的角色,今日暗卫们竟是全然跟踪不上,是我先前的情报有误?" "他并不是庞重。"左丘无俦淡声道。 "哦?" "无论是眼神,还是气度,以及你所说他具有的才能,他都不是庞重。" "那他是谁?" 左丘无俦摇头。回来的一路上,他将那人的言行与可能的人选一一对号入座,都不能作出确定,但,有一点显而易见:"既然对方刻意让我察觉了这一点,必定会找到本家面前。" 经此一晤,他反而放了心。 这张以上等宣纸制成的书笺上,仔细列陈了左丘家各人的兑换价值,连最远支的族人也附设其内,这代表在谈判开始前,他们暂时没有生命这忧。 不过,居然有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身陷其中,这个就有点棘手了。 此念方动,突如其来的一阵嘤嘤哭声扰近耳畔,他利眸睨扫:"谁在门外面?" "禀……禀家主,是六夫人。"左风窘迫的声音打门外传来。 "什么事?" "家主!"沙哑哭嗓一下子逼近门前,又似乎被什么人给拦截住了,而后是豁出性命般的嘶喊,"请您一定救无偌,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请您一定……" 他脸色陡沉:"退下去。" "家主。" "退下去!"他厉声。 倏地,外面安静下来。 "霍阳何在?"他喝。 "妾身在。"门外,霍阳仓惶起应。 "本家主命你安抚女眷,你是如何做事的?" "妾身……知错,妾身……" "带六夫人下去。" "是。" "不!"六夫人大哭,"家主,无偌他……" "保护求助族人是无俦的责任,如今他们身陷险境,无俦当然要救。六婶请去歇着罢。" 外面人也都在好言劝慰,六夫人的哭声渐渐细小了下去,进而跫音低浅,移离门前。 "左风你去亲眼看下后院的守备,切不可再出状况。" 左丘衔命退去。 "也难怪六夫人失控,年仅八岁的爱子下落不明,这是以为人母者最大的煎熬。"南苏开已将书笺上的内容过目一遍,"用两个娃娃换一座中型城镇?另一个是左丘大爷的外孙罢?" 左丘无俦揉揉微痛的眉心:"过不了多久,想必大伯母也要哭着找上门来了。" "所以我才对族长大位敬谢不敏。"出力未必讨得了好不说,稍有风吹糙动,便是族长失职,他何苦去和另人抢那样的苦差? "如果安抚女眷的人是瞳儿,至少不会让她们哭闹到本家主面前。"他喃喃道。 南苏开脸色一正:"你这话有失公允,霍阳仅是你的妾室,且是被你远放到启夏城的失宠女人,你认为你家那些位眼高在顶的夫人们能买她的帐?" 左丘无俦拍额:"抱歉,是我情绪过于急躁,一时失言了。" "呃……"如此坦率的回复,倒使南苏公子小有尴尬。 "你可以出来了。" "啊?" 左丘无俦斜睨房顶:"本家主已将门前人全部支开,阁下还不准备现身么?" 南苏开脖颈后仰向上观望,恰见顶见一片夜色迷朦,星光璀璨。 左丘无俦第三次发出邀请时,一道颀长身影落叶般飘下,夜行装扮,黑巾罩面。 "层层侍卫形同虚设,神鬼一样出现在本家主近身之侧,总觉得似曾相识。"他道。 扶襄一二八、素手扰得风云乱(上) 来人不止用黑巾罩面,显露在外的眉额间也做了油彩般的修饰,显然并不打算在他们面前显露真容。 "好俊的功夫!"南苏开脸上兴奋满满,"我是一点也没有觉知,请问是在何时将屋顶的瓦片揭开的?" 来人顿了顿,问:"阁下打算将这个时间用来聊天?" "呃……"南苏公子自讨没趣,颇感这时候自己还是安分做个旁观者为妙。 "阁下并非狄昉的人,却参与这起绑架,想要什么?"左丘无俦问。 "炎吉国。" 炎吉国,无倚前段时日收归云国版图的边缘小国……胃口意外的小呐。"以多少人交换?" "全部。" "全部?"左丘无俦眯眸。 "有什么不妥么?" "你是为了炎吉国境内的矿脉?" "可以这么说。" "哦哦,原来是为了钨金矿脉?"南苏开毕竟不甘寂寞,"虽然都说炎吉国内有一座天下最大的钨金矿脉,可是至今也无人勘测到具体所在,难道你知道?" 来人默声不应。 左丘无俦目澜明灭:"我随时可下命将炎吉国内的军队撤出,你又如何让本家主相信你的诚意?" "那一众人中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不必任何条件,我可先将他们交予阁下。" 此话的诱惑力毋庸置疑。左丘无俦颔首:"成交。" 南苏开举手:"等等等等,我想知道就算阁下能将两个娃娃送出来,但若是惊动了狄昉,余下的诸人岂不危险?" "既然来此交涉的人是我,阁下也只能选择相信我。" "但是看来你并没有将所有主动权握在手里,否则又何必易成庞重的容貌露面?又何必选择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现身?"南苏公子紧追不舍。 "阁下有更好的选择么?" 左丘无俦蓦地起身,重重按住南苏开,目视来人道:"两个娃娃回来之时,本家主即下令撤出炎吉国内的所有驻军。待所有族人如你所说平安归来,炎吉国国玺归你所有。" "国玺若给,本人自然不会推辞,不过矿脉图还请一并拿来。" "不巧,矿脉图早在几年前被人盗走了。"他淡道。 "是么?"来人叹息,"是很不巧。那么,谈判破裂?" 左丘无俦扬眉:"本家主依稀记得方位,可凭记忆手绘一份给你,虽不能尽善尽美,却必能为阁下开采提供参考。" "两天后我将一对娃娃送回,到时请左丘家主将矿脉图纸交在下过目。" 来人此话方讫,身躯直直向上飞起,穿过房顶的漏洞,就此去也。 "这就走了?"南苏开对着空空如也的漏洞和夜空挥手,"如此高手,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你晓得他是谁?" "十有八九。" "但我看你没有被惹怒的迹象?" "如果真如他所言,我所有族人可省受许多辛苦,这是好事。" 星光晶莹的夜色下,来人飞离上园,飞过启夏城的城墙,来到郊外林内,其内有人牵马翘首等候。 "先、先生,您总算回来了,小的还怕……" "你回去将左丘家的两个娃娃带来,如果你的主子要问,你应该明白该如何应付罢?"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 "动身。" 等候者千恭万敬地应下,跨上马沿着林间路向前奔驰。星光下焦躁局促的脸孔,却是庞重本尊。 扶襄一二八、素手扰得风云乱(下) 两日后的深夜,同一个时刻,来人抱着两个沉眠中的娃娃从天降落。 仍然没有听见房顶的瓦片何时挪了位置。至此,南苏开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手和自己委实不在一个境界。 "他们都喂了少许的安眠粉,到明天早间才能醒来。"来人道。 左丘无俦查了两个娃娃的脉相与鼻息,吩咐等在旁边的左风:"抱他们下去,今夜的事,不得对他人泄露一字。" 随后,他将花了两个日夜绘成的糙图交予对方:"炎吉国内已无我炎国兵马。" 来人仅扫一眼即收归入囊,不做任何知会,飞身返回房顶。 南苏开看得错愕:"喂,这是怎样?拿了东西……" 一粒蜡丸抛掷过来,左丘无俦扬臂接个正着,拇指捻动,蜡丸一分为二。 "你还真是不怕里面暗藏机关。"南苏开支颌,"是因对方毫无杀气?" "或许。"左丘无俦抽出蜡丸内的薄绢,一幅布局赫然入目,其下有小字附注:启夏城东南九十里长鹭庄下。 南苏开俊眸丕睁:"难道这是……" "囚禁我左丘族人的地主,连进入地下的入口也标注得很清楚。"左丘无俦接口。 "长鹭庄是前王后娘家家族荒弃的地产,地下竟是别有洞天么?而且开凿得这般繁复曲折,如果没有这张图……不会罢?"南苏开再度破功,惊跳而起,"难道这就是所谓以全员换炎吉国?仅是将这地址和图纸交你?" "的确有让人钻了空隙的不悦感。不过,此样东西也弥足珍贵。左风进来!" 上园内,精英人手星夜出动。 城外幽林内,庞重举着一根火气,急不可奈地迎上来人。 "先生,您命在下做的,在下都已经完成,在下的毒……" 来人淡道:"我说会为你解,自然不会食言。去带上跟你来的那些人,随我走。" "去……去哪里?" "来了自会知道。" 上马前,来人向启夏城方向一望:左丘无俦,看在本人好歹鼎力助了你的份上,与前云王的这次过招,不妨进行得久一点罢…… 嗯,此念似乎不够厚道? 怪只怪,开发矿脉实在耗费时日,彼此配合才是王道不是? 原国大营。 "叶国发来求援信,左丘无倚已经向叶国边境发动了攻袭。需要回复么?" "不必。"扶襄速读着几处战场发来的战报,"那边不归我们打理。" 扶粤边着手替梅使大人整理归案,边问:"终于打算将叶国那个不成器的孩子放养了么?" 扶襄瞪了她一眼,"奢城儿会出手。" "诶?"扶粤樱口讶张,"我一直奇怪这奢城儿去了哪里,居然是虎视着那块地主?" "银川如今已归她所有,加上之前打各小国收编的人马,我告诉她可凭自己意愿去翻江倒海,兴风布雨。被父兄压制了多年的真正才华,一旦爆发,不知有怎样的能量?我欲拭目以待。况且……"她浅勾唇角,"由她去打左丘无倚,不是很好玩么?" 左丘无倚太多地方令她不喜,使他能够接受到最爱女子的挞伐,就当她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恩赐。 "你拟信告知阿宁,叶国那五万人马随时听从奢城儿的调遣。" 扶粤油生向往:"真想亲眼看看奢城儿一只素手乱风云的模样呐。" "阿粤也须加强戒备。" "嗯?" "嵇释的人怕是就快到了,能否保住我这颗头颅,还要仰仗菊使大人的本事。"她这话半似调侃,意态清闲,然而…… 是夜,一只火镞射中中军帐,引发烈焰大火。火势凶猛,迅即漫延,若非原王处理得当,在火势趋烈前令兵士将周围最近的几顶帐蓬尽数拔除,只怕火烧连营,不堪设想。 嵇释的手脚,竟比她预料的还要来得快。 扶襄一二九、不羡鸳鸯不羡仙(上) "风长老,做那样的事可以么?这一次还能全身而退?" 羊公山下,一方火色弥漫,一方夜色沉沉。扶门双使一东一西,将意欲撤退的几人拦在中间。 风长老却一径冷笑:"狂妄小辈,是你们太托大了,老夫从来没有认为那只箭可以要了你们的性命。" 十几道身形由一侧崖壁跃下,封堵住了两人的后路。 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谷,常人不易到达的险恶地方,作为轻功高手,选择这个高处向原营的帅帐投放火镞轻而易举。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更适合拿来做狙杀圣地。 "就是说,我们是被反算计了?"扶粤讶问。 "刚烈的风长老都肯低头侍奉嵇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扶襄应道。 风长老眸透不屑:"少在老夫面前耍这等轻浮的嘴皮功夫,老夫这所以答应与嵇释小儿的这次合作,在在因为你过于狂妄,竟敢无视老夫的恳请去暗算公主。老夫岂容你这等嚣张!" "暗算公主?"扶粤略茫然,"哪家的公主?" "这世间能使风长老死忠到底的公主,只有一位。"扶襄指点迷津。 "一位……莫非是长庆公主?"扶粤更加不能理解,"我们几时又和那老女人扯上了关系……" "阿粤……" 扶粤皓腕翻挡,以匕首挡回了突袭自己咽喉的一抹寒光,笑道:"风长老,杀了我也不能改变那是个老女人的事实。" "你……" "风长老息怒。"扶襄扬声,"请问您口中所指的'暗算公主'是何时发生的事?" "这等拖延时间的伎俩不嫌太过拙劣?"风长老嗤之以鼻,"况且两个死人,老夫何必与你们废话?" 他发令,前后人影齐发攻击。 "以此处地形的狭窄不平,你决计踏不出'残舞'舞步,不能残舞的扶襄,等同废人,不足为惧!" 在应付数倍于已的敌人之际,还要接受风长老这般的言辞削剐,听得扶粤心头火丐,反唇相讥:"只能受人役使的风长老,等同失了主心骨的老疯子,不经一提。" "你这刁妇!"风长老大骂。 "刁妇是那个长庆公主,本姑娘不敢夺此雅号。" 风长老目眦欲裂,喝骂手下:"你们快把这刁妇的嘴给老夫封上!" 扶粤两手匕首轻巧将前后同时攻来的两人击毙,口中也轻巧万分:"你还是早早把自己的嘴fèng上,省得疯言疯语丢人现眼。" "用网!"风长老叱道。 两张大网应声而现,笼向扶襄、扶粤二人。 扶粤甩袖,一丸状物迎抵网丝,随着一股刺鼻气味,大网速即腐蚀开来。 "哼,区区此物拿来对付本姑娘,比笑话还好笑……阿襄小心!" 扶襄不似菊使大人全身上下处处携带着各样用处的药物,也看得出那张网不是寻常的刀剑便能割得破的,应付起来自然稍有阻滞。情急中,她以白练缠中东角持网之人,扯开一角破绽,退离大网覆盖,不妨脚边即是深谷边缘,差一点便要坠落下去。 她借白练拉扯之力,跃向崖壁上一根突出的树干。脚尖方一站稳,听得一声笑随风悠悠入耳:"唉,襄儿你为什么不索性落到崖下呢?朕委实不想让你死在朕的手中呐。" 对面山峰上,嵇释臂搭铁弓,寒镞一触即发。 扶襄一二九、不羡鸳鸯不羡仙(下) 有一瞬间,扶襄认为自己一定是死在这里了。 因为,那份杀气直接而坦荡,没有任何收敛,没有任何动摇,宛若地狱最深处喷涌出的岩浆般,扑面而来。 她这时方相信,在此前嵇释说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是真的。原来,动了杀心的嵇释,是这个样子。 "襄儿,来生再见。"嵇释的笑间随风散落。 一声裂割人心的弦鸣,镞光离弦。 杀气委实过于凛冽,扶襄闭眸大喊:"还不滚出来!" 随即,又一声弦鸣,一支劲镞打右方突飞横截,不偏不倚,正中先发须臾的箭柄,两个贯力凶狠的铁物撞击出剧烈的火花及刺卫的嘶叫,一道坠入深渊。 "成、功!"立在一块悬空崖石上的某人握拳欢呼,"果然英雄就是要最后一刻出场方显威武。" 扶襄跃回山路,顺脚踢飞了两个正向扶粤攻击的敌人,道:"时机稍有差池,射技稍有失手,我此刻便是一具死尸。阁下口中的最后一刻,是指送扶襄最后一程么?" "冤枉,王后,朕说过朕一定会保住你的,君无戏言!"冉悫恨不能以死明志。 "原王竟有这等本领?"嵇释笑意吟吟,"箭法精准自不必提,阁下对时间差的把握,以及这等气势惊人的臂力,都不是常人能达到的。想来阁下很擅长韬光养晦,隐藏真我。" 否则,怎可能从来寂寂无名?使人无从防备? "越王阁下过奖。"冉悫挥手致意,"本人最擅长的是偷闲玩乐,不务正业。" "听起来很令人羡慕。" "当然,本人不羡鸳鸯不羡仙,只为了能够尽兴玩乐,可是使尽浑身解数,不择手段得紧。就在方才,本人清闲度日的好时光,险险就毁在阁下手里,令人出了一身冷汗啊。" 嵇释笑意欣然:"阁下是想说你的好时光都是由你的王后赐予的么?" "正解。" "作为男人,作为国君,将江山社稷的前途寄予在一个女人身上,不觉得不堪?" "嗯……"冉悫作扪心自问状,"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本人虚怀若谷,包容万物,有强大的内心宇宙?" 嵇释仍作悠适浅笑,但唇上的弧度明显略显僵硬。如此混不吝的主儿,尤其还是一国之君,真乃平生仅见。 "话说越王阁下,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冉悫拔嗓高问。 "依阁下之见呢?" "本人奉行克人利已之道,一切听众阁下意愿。阁下若想打,你我便招呼出埋伏在各自身后的人,热闹打上一架。阁下若是累了,你我便姑且各回各家,饱饱睡上一觉,明儿个再见分晓。" 嵇释俯眸,山路上,风长老带的二十余高现只仅有三五人影勉强支撑。 "有你这样的人做对手,看来朕能尽兴地玩上一阵了,别太快让朕失望。"话落,他身势倒飞,遁进幽暗林内。 "等……"未及将人叫住,冉悫纵声大喊:"你的对手不是朕,是朕的王后,不要因为打不过朕的王后就想挑拨朕夫妻恩爱,朕很聪明,不会上当……" 此处有妖出没,行人珍重。扶襄手刀砍倒最后一名对手,默念道。 "'疯'前辈,晚辈这就送你上路如何?"扶粤匕首锋芒迫在风长老喉前,道。 "阿粤莫对长老无礼。"扶襄走过去,将匕首拨开,"风长老,拿一句话换地上这些人的性命如何?" "什么?"涉及属下生死,风长老倔冷的老脸微微疏松。 "你说我暗算长庆公主,是何时发生的事?" 扶襄一三0、逢妖时刻各不眠(上) 回到大营,已是拂晓时分,冉晔呻吟着"累死了"钻进帐中倒头就睡。 除了被烧毁的中军帐,扶襄还另有寝帐,只是先前很少到此歇憩就是。隔着一道屏风,扶襄、扶粤擦各自就水擦洗,汗渍血渍交集出的味道,真真不忍卒闻。 "阿襄为何那样关注他所说暗算长庆公主的时间?"扶粤问。她实在不解为了一句话,竟放了那些刺客一条生路。 "若是他指的最近发生的事,罪魁祸首明明是前云王,他却算到我们头上,意味着他窥到了阿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意味着阿岩此刻处境堪危。好在,情形并非如此。" "他说的那个时间差不多是在刺杀你之后发生的,显然与我们毫无关联,又是谁嫁祸到我们头上?" "或者是嵇释耍了什么玄机也说不定。无妨,只要不是阿岩遇险,便无关紧要。"扶襄系好衣带,披着一头湿发来到前帐的书案前,提前整理来的各样奏报完整无缺。 扶粤也已收拾利落,趋步紧追:"可是,你放他走,依那只老疯子的冥顽不灵,指不定哪一天又冒出来。" "就算他们不来,也会有别人来,不多那几个人。而且,你没有发现么?那些人全是昔日扶门的人。貌似有两三个还曾和我们一起接受训练。对我们来说,杀人很容易,但留着一些和自己相同记忆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罢。" 师父啊,你又说对了呢,至恶至善有扶襄。扶粤暗叹一声,问:"你还不歇息么?" 她抬脸,眸内笑澜隐隐:"方才在与嵇释对峙有个念头闪过脑间,趁着记忆还在把它整理成型,兴许就成了击败嵇释的法宝。"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居然还让你想到什么……"好罢,因为她是扶襄。扶粤乏力摇头,"我去睡了。" "做个好梦。"她冁然:生死大关果然促人成长,那短短瞬间,收获良多呢。 相隔千里之外的人,同样也度过了不眠之夜。 清晨略显清冷的山风中,左丘无俦目如冷锥,透着交错的林木枝叶,盯着视野内的某点。 狄昉选了一个好地方。这方圆百里,除了这座山包,没有任何遮蔽物。如果没有那张图,他们纵然寻到了这处,也必定会暴露在对方视线中。 "家主,乔乐发出信来,已经找到了大老爷他们的关押处。"左风低声来报。 "告诉他,抓紧时间摸清其内实况……。" "无俦。"南苏开蹭过来,"必要时,我来打头阵如何?" 左丘无俦瞥他一眼:"你不需要如此。" "什么意思?" "这是我和狄昉的恩怨,类似事件早晚都会发生,你不需要揽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过失。" 左丘家主难得地善解人意起来?南苏开受宠若惊之余,情不自禁地心虚:"这个……我打头阵的并非为了挽回什么过错。" "哦?" "你也知道我对建筑很感兴趣,我是想在这栋地下建筑在被你摧毁之前,亲眼见一下实物。" 左丘无俦表情定格了须臾,淡淡吁出一口气来,道:"阁下真是好学。" "嘿,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经这番亦真亦假的cha科打诨,空气着实松缓下来了呢。这正是南苏开的独特之处,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贴切的协助。若非如此,也难当国相不二人选。 "左风,传讯息给乔乐,如今已来到跟前,以求稳为主,带人隐伏起来,万万不要惊动了对方。" 而后,他向南苏开释笑,"等下,准你打头阵。" 后者拢袖一揖:"谢主隆恩。" 扶襄一三0、逢妖时刻各不眠(下) 当潜伏成功的乔乐再次发出信号,左丘无俦的进攻开始。 他遵守了诺言,允许南苏开一马当先。然后,他发下话去,若有见前云王者,只得生擒,不得死捉。 而地下建筑内,在等待庞重带回会谈结果的日子里,狄昉为了寻找乐子兼打发时间,最爱到牢门前品茗小坐,与昔日的殿下臣子小话一番。不时还要隔着栅栏玩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诸如输者任胜者发落的惩罚游戏。 左丘家的诸位男丁的皮ròu因之饱受"关注"。 这天,因手气不利而领受鞭笞者,是二爷左丘鹤。那边鞭影霍霍,看得前云王摇头啧叹。 "上阳侯年纪大了,手动得迟了呢,那根短签本该是景曜爵拿着的,你只稍稍晚了一步,就要替你的六弟吃这等苦。" 被点到名的六爷左丘鹏笑应:"王上好手气,抽了恁多天的签,竟是一次也没有抽到这支最短的。" 狄昉将所有竹签重新收拢进木制罐内,新的一轮游戏即将开始。他边轻摇慢晃,边道:"朕是这个游戏的缔造者,自然能够洞悉先机掌控全局,景曜爵年轻时曾有个'小诸葛'的名号,都说你心有七窍,如今不也是任朕发落?" "王上玩得高兴就好。"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当然是听凭发落。 "此次改个规则如何?抽到短签的输者不必再受皮ròu之苦,不妨听几句谩骂。相应原,其他诸位则是诅咒者,每人三句,须竭尽恶毒之能事,输者不能还嘴,务必心领神受。只是,倘若诅咒者骂的是些不痛不痒的套话,朕便罚你们今日全体去钻朕身后这名侍卫的胯下,如何?" 虽有两个"如何,"去不是在征求意见,仅仅是想观赏下各人的神色表情,此乃当下最能获得快慰的娱乐。 这些个左丘族的男人,昔日是何等的春风得意?纵然是在他的面前,眉眼间也难掩世家阀门里养就的倨傲。如果不是对他们这副眉眼日渐一日的厌恶,他又何须走到今日,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好,开始。" 这一回,抽到短签的是左丘鹏。他无奈苦笑:"各位平日应该没少积攒了对本人的怨恨,趁这个机会,尽情发泄出来罢,本人洗耳恭听。" "景曜爵。"狄昉眼底弥漫起暗黑沉霾,刹那间背后仿佛张开了黑色的无边结界,"朕说过,能主宰这个游戏的惟有朕罢?你为拿到短签不不惜卖弄这等小聪明的牺牲精神固然可嘉,但是,朕不喜欢。" 他手点身后侍卫,"你站去那边,这将是你名载史册的黄道吉日,各位尊贵的左丘大爷们就将从你的胯下钻过。" 唉,弄巧成拙了么?左丘鹏第一个站起,等着牢门开启,以追先贤韩信。 狱卒打开了牢门,左丘鹏拖着一身的手锁脚镣向那名执行王令的侍卫迈近……咦,这距离有这么远的么?怎迈了已十几步,还未到那侍卫跟前? "你……你身后退什么退?"狄昉发现端倪,勃然变色,"还不给朕……不对,你们给朕将这人拿下!" 那侍卫拔剑:"你们保护各位爷,这个还在做王上梦的人由我打发。" "大胆,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朕乱刃分尸!" 侍卫们群起而上。 乔乐武功并不高超,赖的是灵活的身手,他上蹿下跳,不时口出狂言,为的是能把所有攻击引到自己头上。 前云王不是愚蠢之辈,被人触中要害的怒火也不足以一叶障目,很快他识破来者心机,冷笑道:"先将左丘六爷一只胳膊砍下来,再敢抵抗,是一只眼珠。" 那边,负责保护的潜入者拼死抵抗。 "朕亲自动手送你一程罢,左丘六爷。"瞄准左丘鹏胸口,他手执利刃,抛掷过去。 左丘六爷锁链加足,挪移不便,强强向左边的空处闪身,来剑刺中右臂,血流如柱。 好像……有更好玩的游戏被开发出来了呢。狄昉灵光一现,又要来一把侧旁侍卫的兵器,挥手再抛。 "王上,手下留情。" 扶襄一三一、惟心而动无须嗟(上) 狄昉紧紧抓牢剑柄,一股难以压抑的恶寒由背心冒起。 长廊的另端,不速之客一步步行近,见礼:"南苏开见过王上。" "......左丘无俦也到了?" 南苏开单膝跪地:"请您尽快离开此处。" "你要朕走?" "是,请王上即刻动身。" 迎着这双挚诚恳切的眼眸,他点头:"朕领你这个情,待朕将这些左丘族人全部抹杀......" "来不及了!无俦就要到了,王上若再延误,只怕......" 他讥嘲一笑:"还真是用心良苦,你真正想救的,不是朕,而是左丘家的人罢?朕虽不知你是如何到达了这里,但这地方朕经营多年,多得是将人置于死地的办法,朕倒怕他左丘无俦不来呢。" "王上......"南苏开焦形于色,"无俦拿到了此地的图纸。" "图纸?" "是庞重交予无俦的。" 狄昉面色倏僵:"你说庞重?" "王上是委派他去与无俦交涉罢?虽不知过程如何,但最后的结果是他将此处的图纸交予无俦随即下落不明。臣及那边的先遣人员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到此处,正是因为有那份图纸的指引。" "庞重......"当年此处全权交予庞重开凿建造,没有人比其更熟悉此中的设置,那人的叛变,等同这座建筑的崩塌。 "王上,请您......" 狄昉起身,"尔等速以毒弩射杀反抗者,押着左丘族人,撤退!" 南苏开摇首:"不行呐,除了掩护王上离开,微臣无法容他们做其他任何事。枢密院的暗杀队倾巢出动,绝不能无功而返。" "你......"他这才惊觉,就在方才说话之间,自己的每个侍卫胸前已各顶了一把利刃,"又要背叛朕一次么?" 南苏开岿然不动:"微臣是来救王上的。" "两面讨好?你以为你任朕离开,左丘无俦能饶得了你?你可是在他的族人眼皮底下向朕叩首且自称'微臣',你若由他们活了下来,早晚有一日,左丘一族的人再也容不下你!" "微臣没有讨好任何人的打算,微臣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南苏开面颜平淡,"无俦会在一刻钟后攻进来,王上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一刻钟后,率人攻入的左丘无俦上与携着左丘族人向外转移的南苏开相遇。 "速将伤者送去医冶。"在两侧松油桶内的火把照耀下,一眼所及皆是伤痕累累,无一完好,看来大家都蒙受了一番隆重招待。 待将族人悉数接手完毕,他望向静立未动的南苏开:"你放了狄昉?" "是呐。"后者长出一口气。这无事一身轻的感觉,令人好生愉悦。 "虽然有所料到......"左丘无俦瞳光烁烁,"南苏,你不怕因此触怒我么?或是认为找不会拿你如何?" "无论你如何发落,我都会救狄昉。" "为了君臣之义?" "倘真如此,我更应该誓死追随,以死殉国。" "那么,为了什么?" "私交。狄昉对我不薄。" 左丘无俦莞尔:"我也对你不坏,所以,你救了找的家人。多谢了,南苏。" 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正要并肩前行,忽一阵天摇地晃,耳边迫来隆隆震鸣。 "不好!"两人皆惊,"这里要塌了!" 三十几里外,一片凄凉万状的坟场内,狄昉边整理衣衫,边以足尖按倒了前方一块墓碑,不住的悲惋喟然:"南苏,由你给左丘无俦陪葬,怎么想都有点可惜了呢......" 扶襄一三一、唯心而动无须嗟(下) 越国大营,中军帐内。 近来,越国在与原国展开的多处战场上皆处下风,虽说战机瞬不可失,但为长远计,嵇释召集诸将,下命各自自省,进而探讨反击之道。 "无论是三河,还是书寅,你们的失利,皆少不了郎硕率领的阙国人马的干扰呢,可对?"以旁听状坐了良久的嵇释突问。 二人点头。无论是绕行羊公山包夹原军后方的受挫,还是急袭韶门关的无果,的确都脱不了那支阙国兵马的横空出现。 "这么说的话,穰常夕是将宝押在扶襄身上了么?"嵇释忽尔失笑,"不过,这位阙王并不是一位能够将全付信任交托于他人的类型。书寅、三河,朕给你们各五万人马,明日开始攻打阙国,攻势只有一字:猛。猛到足够令阙国君臣拾起流离失所的痛苦回忆。" 越军的卷上重来,在在震惊了阙国朝堂。难不在还都不足百日,游魂甫定,又要受战乱之苦? 有关应对良计,群臣虽各有见解,但最一致的呼声,是请王上下旨调回将派往阙、原边境的五万人马,卫戍王都。 穰常夕虽然明知嵇释用意就在此处,一旦实行也必遭扶襄诟病,但国中兵力空虚是真,越军来袭也是真,情势迫人,无可奈何。她向扶襄递出了一封言辞正恳的致歉信函,颁下回防旨意。 阙、越边境,郎硕接到王旨,前往原国大营辞行。 扶襄听罢,委实有些错愕:"阙王陛下难道没有想到,嵇释敢在这当口分出兵力重打阙国,为得即是分化两国的联盟?我只须趁这机会掀起更大规模的反攻,使嵇释无暇旁顾,阙国的危难自会迎刃而解。" 郎硕面含愧色:"王后所说,想来阙王陛下也是明白的,但朝中那些曾被越国人追赶得疲于奔命的老臣最怕恶梦重演,众口一词之下,王上也不能一意孤行。" "也有道理,不过......"扶襄低叹,"将军该明白,如此一来,扶襄只怕没有精力照顾到贵国,今后......" "郎硕回到鹤都城后,定将王后的良苦用心传达阙王陛下。" "有劳。"话虽如此,但...... 对阙国的未来,扶襄已有不妙的预感。非她见死不救,而是为了保住原国,她必须要将所有兵力用干与嵇释的周旋。 阙国那五万人真正保护的,是阙国,穰常夕竟没有参透这点,唉...... 她的幽远叹息,令扶粤啧啧称奇:"阙王的失信,让阿襄这么难过?" "我只是在感叹自己的渺小。" "怎么说?" "无力回天。"嵇释就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这步棋,切中软肋,无力回击。 她的预感在仅仅十日后得到了印证。 郎硕的五万人马尚且还在途中跋涉,鹤都城的城墙上又一次树起越国的王旗,越国的。 十万大军一半用来阻挡郎硕的脚步,另一半以锐不可挡之势踏进了鹤都城的城门。 第二次踏上逃亡之路,穰常夕没有过多的悲怆,只为了摆脱身后的追兵,一径地击马狂奔。 这一回背叛她的,虽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却是朝中的两位老臣。两位侍奉先王几十年的股肱老臣,为了不想再度远离家园,再度领受颠簸滋味,与越国将军万书寅暗通款曲,奉上。 阙国...... 于是,从此,阙国亡国。 扶襄一三二、智计百出各欢愁(上) 嵇释收获阙国的代价,是己方的三座城池。 在嵇释拨出十万人马攻打阙国的十日内,扶襄于正面战场与嵇释智计抗衡,互为牵制,却另有一支奇袭部队在冉悫率领下,绕行羊公山,借由先前越军踏出的路径,进入了越过西境,不失任何时机地利用了敌方兵力骤减造就的防卫空隙,连攻三城,节节得胜。 对此,嵇释虽有预料,也做了相应的防御部署,但在他不能抽身的情形下,越国并无可与峥嵘尽出的原王相抗衡的将领,他也不得不承认,若交手者是扶襄,三城已是最低的付出。 好在,来自阙国方向的战报多是喜讯,惟有一条,令他稍有不快。 "禀王上,阙王为郎硕所救。" "逃了?" "是,逃往苍劲山方向,庞将军正在追赶。" "苍劲山?"嵇释哑然失笑,"去投奔嵇申么?都说物以类聚,这亡国之君也要同仇敌忾不成?" 笑归笑,嘲归嘲,他深知苍劲山内有车蒙的数万人马,战力不弱,不能小觑。那时正是因为嵇申与车蒙的联手作弄,打破了他与左丘无俦的平衡,如今想来,自己竟似把那两人给忽略了。 不过,眼前的确无暇旁顾就是。 "王上,是否命万将军、庞将军回撤,夺回陷落原军手中的三城?"有谋臣问。 "既然已经攻克了阙国,就莫要再做半途而废的事,收归民心,镇压抵抗,都须好生经营,书寅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这边……"扶门的人未能奏效,另觅人选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眯眸:"江湖中总不乏精于暗杀又精于易容的赏金猎人。扶南,这件事交给你去做。" "……奴才遵命。"扶南心中哀叫连连:襄姑娘,您为何一条路走到黑,还不回来啊?主子是真的生您气了呀? 似乎为了响应属下的心声,他家主子道:"朕此刻,可是将襄儿列为生平第二大劲敌了呐,真是个令人cao心的丫头,不是么?" 这时的嵇释,并不知他生平第一号宿敌,当下正昏躺在塌,伤痕累累。 "家主当真无事么?大夫们不露一点口风,南苏兄能否明言告知霍阳一句两句,让霍阳稍稍安心?" 上园主寝楼外,侍卫重重,风雨不透,霍阳无法得门而入,只好守在门前,直至等到了南苏开前来探望。后者右臂悬吊,额头包扎,也不是全须全尾。 "家主没有大碍,且里面有垂绿伺候,无须过多忧虑。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罢?别忘了,你负责看守的那位边夫人是曾经受雇于云王的细作,莫教她趁乱逃脱了。" 霍阳怏怏不语。 南苏开温蔼笑语:"你既然被无俦委任于上园的主管,就当挺起腰背,若有不服者,纵然不敢当面施以教训,不妨记过于册,作为月例分配标准的依据,总归已经交恶了,还怕再恶不成?她们不是无俦后宫内的女人,莫因为几句讥讽就失了底气。" "霍阳记下了。"她福了福,脸上总算有一丝宽慰,作别退下。 "南苏公子的口才越发号了,不着痕迹得就把人打发得心领神受。"贼兮兮躲在一旁多时的左驶冒出。 南苏开苦颜道:"本公子现在可是不管家内还是朝中,都替无俦给打理了。谁让本公子命苦,竟欠下无俦一个忒大的人情。" 而且,是救命的人情。 彼时,天摇地动,瓦石崩飞,眼瞅着出口在望,一根偌大的巨梁砸落,左丘无俦一臂顶起,一臂将他推了出去…… 这笔债,欠大了啊,该怎么个做牛做马的还法?唉…… 扶襄一三二、智计百出各欢愁(下) 虽然,在阙王撤军的那一刻,扶襄即知阙国危矣,但这仿佛摧枯拉朽般的亡国速度,仍使她震诧良久,想来是先前受创太重,失败的烙印以及恐惧根植于阙国将士心中,再度与越军交锋时,全无求战求胜之心,故而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有关阙王的下落,郎硕递向原王的陈情书中稍有陈禀。仓皇出逃的阙王做了一个还算明智的决定,在如今各种复杂情势下,苍劲山称得上最佳落脚点。无论路在何方,总需喘息调养。 扶襄还在为挚爱国家的阙国费神唏嘘之际,久别了多日的扶宁回来,亲自向她送来一个刚刚到手未久的讯息。 扶襄听过后,并没有过激回应,在扶宁、扶粤忧忡的眼神怀中安静详和地用完午膳,而后独自上了羊公山。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一道声息幽幽迫近。 她回眸淡觑:"王上的恶趣味百年如一日的有增无减。" "喔喔,咱们的王后心情不佳,是准备在此化身望夫石与山一体么?"无视于她散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不请自来的某人挤坐到同方大石上,"哈,此处的视野极佳呢,俯望下去,无论是原国大营还是越国大营,都如砚台般大小。" "可惜天下这张大案,容不下两块砚台。"她道。 "看起来是如此没错。"冉悫答得无关痛痒,"那么,王后心情好点了么?" 她莞尔:"多谢。" "与其道谢,不如告诉我王后是在为什么担心?" "明知故问。" "问一下来得比较有趣。" 她边将自己被风缭乱的一把秀发抓住,一绺一绺编结成辫,边道:"我方才在想,原来无论我和他有怎样糟糕的开始和结束,我都想他好好活着,就此一生不见也好,各自琵琶别抱也好,只要他平安无事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就够了。" 噗。冉悫失噱:"这等楚楚动人的女儿情态,朕还是头一次见着。单看此时,王后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根本无法将你与那个在疆场上指挥若定杀伐决断的人想到一处。" "如果为了顺应潮流,我是不是该说我宁愿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而不是与男人争夺天下的扶襄?" "嗯……"冉悫沉吟,"虽然不知你这样的人生在太平盛世会是怎样的人生,但绝不会是一个能够待在绣楼绣花弹琴等着男人上门迎娶而后乖巧一生的小妇人罢?" 扶襄颔首:"所以,你大可以不必理会我的,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寻死,只会想如何才能最好的活下去。" 冉悫仰天长叹:"但请王后记得你可不是人见人爱,想要你死的人,世上大有人在。" "对啊,想要我死的人,就在眼皮底下。" 缠着赖着硬要她收下亲手削刻的丑陋木偶,叫着彼此的名字根本匿不住身形的迷藏,因为一点小事互相怄气不睬晚间却挤进一个被窝内共眠……那时的两小无猜,静若初雪,被一个叫做"岁月"的东西浸得面目全非,打得支零破碎。 嵇释想杀她。 "我不想他死。" "他?左丘无俦?还是……" "嵇释。"金光曾因为他的精心算计儿动过复仇之心,可是,她从未想过要他死。 冉悫捂脸哀叫:"怎么办?我家王后四个多情种,怎么办?怎么办?" "虽然不想他死,但如果他一定要杀我,我也不能引颈侍戮。帮我罢,王上,我要让他再无机会杀我。" "好嘞!"某人雀跃不已:世上还有什么比挥剑斩断别人的情丝更值得努力地事么?答:显然没有。 扶襄一三三、一花一叶一世界(上) 战局演进更迭,瞬息万变。 原国在夺取了越国的三城后,继续向周边蚕食扩延,自然遭到了越国的奋力抵抗。而后嵇释妙计夺回一城,扶襄则设法另陷两镇,此进彼退,各有胜场。 不同于这边智计颉颃下的交锋,叶国战场出现惊人转折。 原本,在奢城儿阻挡在左丘无倚的前进路上,叶国暂且无忧。然而,虫生木内,外强中干,真正的溃亡,多是由内及外。 叶国宫廷内,妤贵妃不甘久屈王后之下,在父亲寿辰时将一封密信装在亲手绣制的锦袍送出宫外,其父看罢女儿满纸血泪的委屈,悲愤交加,豁出全部家产不要,以巨资结交当朝权贵,弹劾王后专权,僭越妇德。 当初叶王赴越遇刺,朝堂各方对曾力阻王上前行的王后既愧且畏,事后各自称服。如今时过境迁,且王后的权势委实过于膨胀,正巧有人送来火种,少不得煽风点火,热闹一番。 对王后感情颇深的叶王,起初并不理会朝堂杂声,直至声浪渐嚣,眼看安抚不住。 穰永夕不是没有听见消息,也隐隐猜到了那些声浪的源头,为警告对方,向心腹下了命令,不过仍是心软,是谓给以颜色,小惩大诫。 而这恰恰给了对方反手一击的机会。妤贵妃父亲重病,恹恹厌食,面如蜡纸,王都名医束手无策。奇异得是,过不几日,宫中妤贵妃所生的二王子竟也得了相类病症,朝野中渐渐弥漫起王后施毒于贵妃之父之子的口声。 为辨识真伪,沈括亲至妤贵妃娘家,果真,贵妃之父与二王子病貌如出一辙。自兹心生疑窦,对王后宫内宫外的权能开始多方设限。 向王后屈膝低首多年的妤贵妃终觉吐气扬眉,在王后面前的言行逐显洒脱无拘,一旦忘形太过,被王后施以宫中家法。若是往前,妤贵妃自然要忍下,这一回偏偏哭诉道王上面前,语道:臣妾之命死不足惜,望王上体怜二王子年幼,保他平生成人。 外患频频,边境不宁,沈括心烦意乱,此时见得爱妃梨花带雨,又记起王后多日不曾给过自己好脸色,一时怒至顶点,下令王后闭门自省,六宫事务交予贵妃代为打理。 事情发展到此,还俱是内廷宫闱的后妃之争,不足以动摇国本。将这份暗流激化为汹涌巨浪的,是此后不久的太子中毒呕血事件。穰永夕惊闻,不顾禁足令未除,疯了般赶到爱子寝宫。所幸安排太子身边的心腹第一时发现即为太子服下了扶襄配置的解毒丸,免了性命之忧。虽如此,那痛苦扭结的小脸仍直直灼痛了一个母亲的心。她无害人子之意,别人却有戕她子之心。惟有这点,惟有涉及到自己的儿子,她不能有任何通融与退让。 是以,当王上因她擅离禁宫前来现责叱,她看着陪伴在王后身边的妤贵妃,下令:"杀。" 在王上的眼前,妤贵妃身首异处。 不消多说,叶国王与后因之决裂。 拥护王后的禁军护着王后与太子弃离元兴城,投奔到银川近处的奢城儿大营。 奢城儿慷慨接纳,并极为好慡地抓住了这个契机,在叶国边境四座城镇的守将仍将她视作友军之际,不动一兵一卒将四城纳为己有。 另一边,左丘无倚乍不见了拦路的奢城儿,纳罕之余却毫无迟滞,大肆展开了对叶国的征伐。 此后,这两人仿佛两只比着胃肠的饕餮般,各自向前侵吞着叶国的土地。 其时,叶国的太上王沈赦身在越、原边境,闻得此讯,半晌难有一字发出。许久之后,他呐呐吐息,看向半讥半笑的扶宁,道:"这才是成也扶襄,败也扶襄,叶国太过依赖于扶襄设下的保护层,方有今日之祸。" 扶宁吃吃怪笑:"也许,是你的儿子不够英明,若他能够看清真谛,纵然想废后,也该有提前的布置。你最最珍惜的江山,就此毁了呐。" 扶襄一三三、一花一叶一世界(下) 左丘无俦伤势痊愈,重返战场时,已是又一年的开始。 这时,天下在明眼人眼中,已分为三处,各位左丘无俦、嵇释、冉悫所有。 阙国全土尽归嵇释版图,不复存在。 叶国在奢城儿与左丘无倚的鲸吞下风雨飘摇。 奢城儿既为原国贵妃,所涉疆域自归原国无疑。当左丘无俦出现在与叶国的战场上时,她望风而动,迅速收拢战线,将所有兵力放在了防御中,未再贸然行动一步。 有人道奢城儿是怕了左丘无俦,她掩口娇笑,道:"我当然怕,那可是左丘无俦,那么多人怕,我岂能例外?自有能喝他分庭抗争的人,我又何必自己送上门挨打?" 这个"人",指的当然是扶襄。 原国与越国的战争,尚在持续,前者牢牢盘踞住原属后者的五座城池,步调且缓且稳,不急于推进,也绝不见任何退却。就是这等柔若细风力若飓涛的太极打法,使得本该在左丘无俦伤重不出之期得到最大斩获的嵇释寸步难行,懊恼积累于胸臆,恨怒已臻顶峰。 有感于此,每当脑中稍有闲暇,扶襄便会猜度下一波杀手上门的时辰,有一回,竟在梦中对着少年面孔的少王道:"我最怕烙刑,你何不再找几个人来烙我?"醒来说给扶粤听,被狠狠瞪了半晌,一连几日都不与她说话。 嵇释最擅反间计,其最重力的反击正是采用此道。 原国有将赵逵,出自将门世家,但却不似郎家那般世代皆受重用,赵逵对郎硕一直存有一份自己定义的瑜亮心绪。嵇释的细作以此点切入,一步步将那点忌讳诱发壮大,杀手锏则是原国王后嫁前曾住在郎硕的将军府的秘辛,暗示郎家今日的地位源自献女色于国君的下作奉迎。 没几日,赵逵与郎家人当街相遇,忍不住含沙射影一通讥讽,反被回骂心胸狭窄小肚鸡肠,两方大打出手甚而闹到公堂,赵逵被判向郎家人低首认过。回到军营,经那位细作煽风点火,趁酒兴领营中人马向城中的郎府杀去。 及至杀到禁闭的城门前,酒意大退,但兴兵作乱的罪过也已犯了,一不做二不休,串通本族中人所在的几处军营,包围了王都。 扶襄受到王都卫戍部队的战报,无法不感叹嵇释的无孔不入。 "我已经给阿宁发了八百里加急,她会率扶家军协助守城的郎礡将军剿灭叛军。不过,如果这边毫无支援,城中守军难免会以为王上吝啬恩泽,军心不稳,士气难成。若派出兵马,又会迎来这边将士的猜测,中间若再有三五个人推波助澜,造就众说纷纭三人成的局面也非难事。" "襄儿的这位旧情人真是步步刁钻,不留半点情分。"冉悫晃首发喟。 扶襄乜眸睇去。 "呃……"本来还想问"襄儿今日的道行有几分是受了越王的潜移默化",看来是不能问了。 "如今还有一个办法,即邀苍劲山内的几万人出山。对方虽不乏此意,却似乎有什么附加项目,他们邀我一叙,我身为主帅难以脱身,就请陛下替扶襄走一遭罢。" ……自家王后的这副神色,貌似拒绝不能?冉悫默默吞下了涌到喉咙处的抗议,按命赴约。 苍劲山内歇养了数月的穰常夕,及那位闭关了许久的前越王嵇申,两者都愿再度参与这场角逐,熟料所附条件却让身为原王的他为之愕然—— "吾等皆为亡国之君,虽愿戮力同心诛杀灭国仇敌,但若就此向他国俯首称臣却宁死不为,除非……" "另立国号。" 扶襄一三四、帝王将相本无种(上) "另立国号,意味着没有原国,没有阙国,也没有越国,每个人都是新生成员,谁也不必担心自己矮人一头,简而言之,是前阙王与前越王为取得一点心理平衡想出的折中之计。" "朕明白,朕知道,王后不需要提醒,那些人不想活在朕的下头就是了!"会谈归来,冉悫抱着头在c黄上打滚,哀怨的气息发泄得畅快淋漓。 幸好这人仅是自己的挂名夫君,否则她定会抽出c黄头的那把剑将之拦腰斩断,曝尸荒野?"然后,你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朕说,朕惧内,一切听从王后的吩咐。" "……"真个是怒了!她冷掀秀眉,"你装烂泥上瘾,还要看本姑娘有无意愿奉陪,时间宝贵,尽快公布你的会谈结果。" 冉悫起身正坐:"国号为'吴'。" "什么?"扶襄瞪着这个人,这是何方妖物?"你应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以那两个人的处境,早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立场,提出这样的条件,无非是想要你给一个确实的一纸承诺,以在将来遭你兔死狗烹时拿来制衡要挟。" "我明白啊。" "那阁下这份配合是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无所谓。我当年接任王位之际,向父王应允是保住原国江山和子民。也就是说,但求江山安好,子民无损,其他怎样都好。不过,朕还没有给出肯定答复,如果王后反对,朕自然会拒绝。" 呃…… 扶襄扶额。 早该想到的。这人大脑的构造,无异天外生物。对他来说,诸如"大原千秋万代""大原盛世千古"这等帝王家独有也必有的梦想都如轻飘飘的市井笑话般毫无分量,他口中的"江山"就是真的"江"与"山",子民便是活在原国土地上的"子"与"民"。所以,只要那疆土及疆土上的人安稳存在,他不介意"原"字消失。 "纵然是改了国号,也必有一国之主,这个位置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他们来做,说到底还不是仍然要向你弯腰俯首?" "他们提出的另一个条件即是,见朕不行君臣之礼。" "你也答应了?" "嗯,答应了!"冉悫答得既响且亮。 "最后一个问题。"虽然对答案也不抱期待,但还是适时解惑最妙,"国号'吴'从何而来?" 冉悫立即得意非凡:"会谈的地点是苍劲山下的一个名为'吴中'的小镇不是?我当下灵机一动,就地取材,省时省脑,了得罢?" …… 幸好,早在心中做了铺垫。 "既然这般,事不宜迟,就请他们从速出兵。" "王后应了?" "那两人归王上cao控,请好好相处。" "不要!" 扶襄置若罔闻,走出这顶位于大营稍稍偏远出的军帐。夜风迎面,冷意袭人,不期然间,有什么骤然划过脑际。 吴国,吴中……总觉得,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是在何时何处呢? "阿粤,以前听过吴中这个名字么?"回到中军帐,她问道。 "何方人士?"登下拭剑的扶粤问。 "……"既然印象微浅,应是无关要紧。"明儿开始你有一件大事要做。" 扶粤精神一振,剑芒与眸芒欢乐辉映:"偷袭还是暗杀?" "引嵇释来杀我。" 扶襄一三四、帝王将相本无种(下) 三国鼎立。 左丘无俦收掠叶国,疾若风卷残云。 嵇释征服阙国,大局已定。 扶襄扩张原国版图,示弱破竹。 扶稷背靠竹椅,望着对面竹墙上那张巨幅地图,唇角冁然,神清气慡。 "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高绾素髻、粗布衣裙的妇人走进门来,放下一篮才采摘下来的新鲜菜果。 "梅儿也知道为兄喜欢热闹罢?"扶稷伸手打篮里抓了个果子来吃,"这外面的世界是越来越热闹了,为兄越看越是欢喜。" 前贞秀太后瞥了一眼那面地图,淡道:"那片世界里,你的四位高足用你交予的技能各显神通,等同你自己置身其中一般,坤兄是高兴这一点么?" "这自也是其中之一。" "那张地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无俦、扶襄、嵇释这三个人又往何处走?" 扶稷笑眸眯眯,道:"男人少年得志最大的弊病,便是因为太容易得到一切而滋生傲慢,这傲慢使得他们会在某一瞬间失去冷静的判断,尤其事关少年钟情,更容易意气用事。不然,无俦和嵇释都是可以清醒判断得扶襄价值的人,为何会轻易放了那样一个抵得上十万雄兵的人离去?如今,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是扶襄想靠近的,于是,使得一个原本无意参与天下的人渔翁得利,此时的扶襄不遗余力地想要使原王成为天下之王。未来谁主沉浮,当真是变黄莫测的未知之数,这帝王将相本无种,全凭个人本事呗。" 洗手作羹汤的前贞秀太后忽然莞尔:"没准不是傲慢,是天性。许多男人总会以为女人在爱上自己之后,就该一辈子死心塌地下去。或者,无俦和嵇释都不是没有察觉扶襄的才华,只是下意识里想通过某些动作来确定这个具有才华的女人是否已被自己所征服。因为,这样的女人若是没有完全驯服,放在身边反而危险不是?" "就如梅儿?" "我?我怎及扶襄?"她且叹且笑,"我当年也只能仓惶远走,对树大根深的左丘一族毫无办法。" "如果你当年不走,何来今日的扶门四使?" "这么说来,我岂不成了始作俑者?坤兄还是莫把罪过推给别人为妙。" "哈哈哈……"扶稷放开了器量,肆心大笑,"不管起因何在,我们都已经成了局外人,旁观着这场角斗,真真其乐无穷!" 她摇了摇头。她如今的世界,只在这一日三餐的温饱,可没有义兄那份不甘寂寞的情致。 扶稷眸光炯炯,念念有词:"下一步啊,下一步,下一步你要怎么走呢,扶襄?如今如论是财力还是兵力,你都足以与另外两个人抗衡,你想先拿谁开刀呢?" 同一时期的扶襄,落上树头,手起刀落,砍断一根枝木。 站在下方的扶粤不无疑惑:"阿襄是想布置陷阱?" "正是。" "不觉得太简单了么?" "你都觉得太简单了,那些人想必也认为扶襄出品,必定繁杂。" "哪些人?嵇释还是左丘无俦?" "谁经过此处,就是谁。"砍,砍,砍!扶襄再接再厉,砍了满地的枝叶横杂,"你把风声放出去后,谁第一个经过这里,谁就是第一个猎物。" "你的目的不是引嵇释来杀你?" "我也不介意上钩的是左丘无俦。"上钩者谁?能者居之。 扶襄一三五、焉知不是网中人(上) 这是一场诡异的重逢。 尽管三个人对彼此都是熟到不能再熟,但在此前三个人却从不曾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点。 面对西南角的左丘无俦,东南角的嵇释,作为设计者的扶襄也始料未及的错愕了。她是撒下饵没错,但咬钩者是两人是怎么回事?依照演算,这二位不约而同地绕过了扶粤的阻碍的几率可是微乎其微的呐。 "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逢,襄儿。"嵇释浅笑如山间微风徐徐,吹开僵冻住的气氛,"看来,朕又中了襄儿的妙计。请问云王阁下又是如何呢?" "什么东西?"左丘无俦蹙眉。 "阁下是与嵇某一并掉入襄儿陷阱的被害者?还是与襄儿联手来取嵇某性命的同谋者呢?" 左丘无俦眉峰紧蹙,冷冷不做回应。 扶襄揉着眉角,欲哭无泪道:"准确说,二位会一起出现是扶襄的失策。此下端看二位是要齐心协力杀了扶襄,还是处心积虑灭了对方,亦或就此别过沙场相见?" "三个选择中,第一个最令嵇某心动。"嵇释姿态清逸,语声温和,"不过,云王阁下很难配合嵇某罢?反而是二位联手取嵇某性命的可能性更高一点。" 扶襄心灰意懒道:"我既没有可以将二位一网打尽的自信,也毫无与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联手的兴致。请问二位可有化敌为友的雅量?"事前的悉心筹划,竟产生这等偏差,愈想愈是懊恼,愈是挫败。 左丘无俦讥挑唇角:"与其说没有化敌为友的雅量,不如说任何一方都无法对另一方付以信任。假使我与越王联手,阁下难道不会时刻防备着本家主打背后给你一剑么?而若本家主背向阁下,阁下又会容忍自己错过杀死本家主的可趁之机么?" "这般犀利的直指核心好么?"即使冁然,"照这样说,如今你我他三人岂不是一盘死局?任何一方都不想与另一方握手言和,任何一方都不想自己在向一方出手时使得被闲置的第三方成为既得利益者。这不能联手,又不能出手,索性就此对峙下去,大家共生共死如何?襄儿,此情此景当真是你计算失误而不是有心安排?能使两国的王上为你陪葬,可是个唯美壮丽的死法哟。" 她无力垂首:"可惜,比及唯美壮丽的死,扶襄更愿平淡无味的活。" "能对本家主与嵇释的心里趋势掌握如此透彻者,普天下除你很难找到第二人。如果说这个局面是你精心策划,本家主丝毫不作意外。"左丘无俦淡道。 "是,是,如果这么想可以使阁下的心态稍稍平衡的话。" "将我与嵇释聚集一处歼而灭之者,当今世上也只有你能做到。" "好,承蒙看得起,不胜荣幸。" "但……"左丘无俦眉目生凛,"正如你自己所说,你远没有痴傻到将自己陪葬的地步。" 嗤。嵇释低声发谑:"这便表明,是另有人在襄儿你的身后巧做布置,将你我他三人齐聚此处罢?" "什……"她心弦怦然厉鸣。 嵇释眼尾瞟来:"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她抿紧樱唇,面色隐现苍白。 "看情形,你想到人选了。"嵇释莞尔,"世上最擅诡算的三人,今朝遭遇诡局,不知史册上将如何记述这三人悲剧?" 风过林梢,弥漫来声涛如泣,日阳渐西的影翳,浸透得三人间的空气幽冷且阴郁…… 扶襄一三五、焉知不是网中人(下) "不会。"她遽然扬声。 两个男人皆怔。 "我晓得你指得是谁。的确,面对如此局面时,除了在此的三人,我能想到的有这番能量的也只有他一人。可是,绝对不可能是他。" 嵇释略加沉吟,问:"因为你是他的王后?" "怎样都好。"她一步步倒行,"扶襄不打扰二位叙旧,姑且别过。" 不管是谁导演了这一幕,此处不宜久留,这时走恐怕已经晚了,但愿阿粤及时发现异样,率扶家军前来迎接…… "慢着。"一道悍影蓦地欺近,"虽然此下连你也中了他人的计中计,但最初的设计者是你没错,既然引本家主前来,舍了远道的客人自己退场可不是待客之道呢。" 扶襄含笑反诘:"阁下确定选择扶襄做你的对手?那边的越王陛下想必乐见你我两败俱伤。" 左丘无俦莫名地一恼:"你这是在做什么?如果这场局的策划者是冉悫,你已失了落脚之处……" "不是他。"她道。 他眯眸:"你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同问。"嵇释抛话。 "我不需要解释我自信的来源。我只需告诉两位,虽然冉悫身具最大的嫌疑,但与其无关就是与其无关,事实如此,不需要砌词辩驳。" "讲得好,讲得妙!" 三人侧首寻声。他们所处的羊公山主峰羊公峰,峰岩陡峻,树高林密,是全山的至险之地,立于峰头最高处的为羊公雕像,真如整座山岭的主人般俯瞰群川。而适才声音的起处,便是这位"羊公"。 石头说话自是没有可能,可能得是藏在石头后的人。 左丘无俦冷勾唇角:"原王陛下来都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嘿……"石像后畏畏缩缩探出一颗头颅,"王后的信任委实太过美妙,冉某本想听王后多说几句,想不到一时没忍住露了声息,失策,失策,让几位见笑了!" 嵇释负手旁观,淡道:"阁下是在说此事与你无关?" "无关,当然无关!莫说冉某没有这个才能,饶是有,也不能将自己的王后给算计了进去呗。"说着说着,忍不住扬臂疾呼,"王后,朕是清白的!" 扶襄理也不理,劈手出掌,趁对方避闪之际抢出了逃脱时机,飞身疾去。 "诶?"冉悫傻眼,"带上朕呀,王后!" 她一径将全身的警觉调动到极致,身若流星,不做任何停顿。眼前种种越想越觉诡异,此处羊公峰的密林内处处杀机,当然是能逃多远就多远,不可迟疑。 遭厉掌挥开的左丘无俦面若寒冰,拔出腰际的无俦剑挥落林间,但见一片树倾枝残,更有无数人影从中蹿出,躲避剑风的殃及。 "多些左丘家主开路!"嵇释跃起,取道那片防卫的空档。 左丘无俦则反其道而行之。 "王后王后且慢走,等等朕,朕来咯!"冉悫全力追上。 "真的不是你?"趁中间换气落上树头的空隙,她问。 冉悫诧异瞪大双眸:"刚刚那个百般维护朕的襄襄去哪里了?" 扶襄面容平静:"你背后。" "咦……啊哟,有刺客!"冉悫边惊呼连连,边旋掌拍飞两名持刃凶者。 扶襄甩出数枚针钉,退了攻向自己的几位,问:"你为何出现在这边?" "王后先前和我说你的计划时,朕觉得处处都好,惟有你孤身前来太过犯险……又有刺客到了,先逃了再说!" 两人都无心恋战。此情此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这羊公峰已如一张填完无声无息的张开,他们稍有不慎,便是切切实实地被人一网打尽,惟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们分道而行。" "为何?" "万一你是幕后黑手,我和你走在一起岂不危险?" "啊啊,王后你还在怀疑朕,朕对天……" 扶襄突然似白鹭俯湖,投身密林之间,失去了踪影。 扶襄一三六、谁是雀后cao弓人(上) 扶襄是欲以诱敌之计引左丘无俦、嵇释中的任何一人进入自己的伏击范围,另一人则经由扶粤率领扶家军进行圈围阻截。 她从没有对那两人赶尽杀绝的打算,不过是欲以阵法困锁住二人些许时日,为自己争取出改变如今天下三分局面的时间与空间。 她放出消息:原国王后为义兄扶岩与原王失和,被软禁于羊公峰。 这个设想的萌生,是在早前遭遇暗杀面对嵇释那只夺命寒镟的瞬间所获得的灵感。 彼时,使她感受到惊慑杀气的,与其说是那只箭,不如说是那双眼。嵇释的眼中,残留的一点对往昔的顾念,为暗黑中的恨怒烈焰所覆盖,除了杀她,无以为解。因为,她是个不听话的奴婢,不忠诚的情人。这份叛逆与不忠,触犯了身为主子与男人的忌讳,以至于他要亲手将她从这世上抹杀。是呢,他对她的最后一分执着,是"亲手"杀她。所以,那个本不该由一国之君亲自担纲的角色是他上场。 而一旦她遭受软禁的风声传出,左丘无俦也必来探看究竟。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双管齐下。 选择以扶岩为借口,全因那两人都曾因扶岩在她心中的分量吃味,对原王的同情心作祟之下,也更能相信事件的真实性。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然后,意外失败。 一项计划的实施,无外两种结果:或是成功,或是失败,失败并非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得是毫无裨益的失败。她此时需要一个人到一个谁也打扰不到的地方,从头细细过滤,厘清计划的疏漏,找到产生失败的结点。 她甩开冉悫,向之前发现的一处山洞飞徙。 "发现王后!"十几道暗影由四下围拢。 她左跃右突,继续自己的奔逃之路。 "追!" "且慢。"暗影中有人发声阻拦,"主上说过以另外两人为优先目标。" "但主上并未说放过王后……" "总之,先着力狙杀另外两人!走!" 暗影刹那不见。 匿形树顶瞰视中扶襄颦起净白眉心。 "你不会因为那几个人的话当真怀疑是朕做得这一切罢?"她耳边有人幽声问道。 扶襄睇了这个片刻前出现的男人一眼:"如果是你做的,显然符合了每个人的期望。但因为太合理,反而不正常。" "王后英明。"冉悫以袖角抹泪。 她抽出暗囊中的素笺递去:"如果遇见人,沿着这个路线逃避,引那些人进入阵法里。" "啊……"冉悫喜上眉梢,"这就是传说中能将生龙活虎困锁成死鱼一条的九宫阵法?" "小心,如果你行差踏错,被困的可就是你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朕还是陪着王后……" 扶襄目注他左后方,道:"阿粤,将你的蛇先收……" "朕也去!"原王陛下疾若惊风般疾去。 如果不是这个人,又是谁?扶襄滑到枝杈间,借着树叶的蔽挡观察敌情,心中忖问。 在左丘无俦和嵇释面前深信不疑的设定,至少有三分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混乱,不在另外两人面前失神失态。 可是,是谁?谁能洞彻先机?谁能窥视全盘?谁能将他们设成砧板鱼ròu举刀霍霍? 这个人…… 这个人?! "不行,王上回来!" 扶襄一三六、谁是雀后cao弓人(下) 倘若她预感成真,那么她就是陷落进了世上最繁复的网中而不自知。而此刻最为危险的人,已不是她,反是不该在此出现的…… 不敢再往下深想,她朝着方才冉悫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王……冉轻尘,不必再向前走了,听到我声音后停在原处等我!" "你对这位原王还真是有情呢,如此忧心焦虑的呼唤,听着不由得就羡慕嫉妒起来。" 这道声音的出现无疑将她的猜想证实了一半。她应声刹住脚步。 来人推开挡路的枝木,闲庭散步般走出:"你设在羊公峰上的阵法将我的人给困住了大半呐。怎么,你不奇怪我为何能够脱身么?" 思来想去,无非只有一个可能,"原营内有你的细作?" 来人一笑默认,道:"风长老那群人虽然没有能耐杀你,易容术却远高于寻常的江湖人士,若非个中的顶层高手断难发现罢。你派扶粤外出的时间,便是他们替代可以进出你与原王营帐的亲兵的时光。虽然你们都是精明机警之流,却逃不过百密一疏,那些人作为扶门出来的暗卫,纵算无法窥知全貌,捕捉点蛛丝马迹总是不难。" 隐隐间,她突有所悟:"比及杀死,世子殿下更想溃败扶襄么?" "不。"嵇释摇头,唇际上挑的弧线优雅迷人,"'溃败'这个词并不恰当,准确得说,我是想……" 他笑:"摧毁。" 她美眸丕地一定。 "我要摧毁襄儿。"cao着飘逸清隽的嗓音,他道。 "……是么?"她微抿嫣唇,"杀我犹不够,是要摧毁?" "对呐,仅是杀了,并不够。"嵇释无奈地低喟。 "请问世子殿下几时有了如此想法?" "若襄儿指得是它的成型,应该是在你以那气势纵横的兵阵术与朕抗衡时罢?倘若它的滋生,是在更远更久之前的了。" 自己在对方眼里,已是一个如此碍眼如此招惹嫌恶的存在了么?她惟感心背泛凉:"难不成这时拖住阿粤的,也是风长老他们?" "风长老这一次可是准备充分,你引以为傲的扶家军可就要亡在扶门人手中了。" "不会。" "为什么?" "我两次放过风长老,他还要自己凑过去,且偏偏是落在阿粤手里。" "哈,难道你的扶家军是神兵天降?"嵇释纳罕问。 "不是。"她眸光内冷意涔涔,"但就如阁下对扶襄无论是想抹杀还是摧毁,都不太容易不是么?" 嵇释长眉悠挑:"哪怕此刻你的头顶纵横着尽是毒刃的绳索?" 扶襄仰头去看,果见绳索如织,刃光危寒,封堵住她头上的天空。 "若使襄儿的从容不迫来自左丘无俦,我该提醒你,此时的云王阁下正沉浸在捕杀原王的游戏中乐而忘返,怕是难以顾及到这处。" 她掩口低哂:"自打扶襄在世子殿下的面前遭遇毁容之灾的那时始,就已明白了一件事。" 嵇释目芒掠闪。 "万丈迷津,并无他人撑舟来渡。除了自渡,别无出路。"她笑靥瞬间璀璨夺目,"世子殿下,扶襄从那时就学会不再因对外力援手的希冀而错失自救的机会。" "你……" 扶襄遽然挥出白练,将一根蔓延在参天大树树干上的藤蔓,被缠在白练头端的短剑削断。 顿时,原地树木迅即变换了方位,大汩的尘沙如喷泉般从低间钻冲出来,侵略到这尘世的空间。 "世子殿下一点没有纳闷扶襄为何会选择向这边逃跑么?"她问。 当然因为此处是她整座阵法的启动开关所在。 扶襄一三七、谁是狷狂谁是癫(上) 阵法发动,树易石动,仿佛移天换地,近在咫尺亦视而不见,擦身而过也可浑然不知。 所谓玄门阵法,即是借着地势移植树石,给人以视觉上的错乱,从而惑乱人的思维意识,使人们陷入画地为牢的困地。 "我几乎闻得到襄儿身上的梅花香气,却生生看不到,襄儿的本事真是奇妙呐。"身置迷阵,嵇释犹能谈笑风生。 扶襄充耳不闻,径自去寻找冉悫形影。 "襄儿。"嵇释扬嗓,"如果我防火烧山,结果会如何?" 她不作回应,飞身离了原处。 的确,无论如何精轧的设置,如何玄奇的机关,在祝融兄面前,皆软弱无力。从某种意义上说,火是这座阵法的克星也不为过。所以,她在这开关所在地四遭的二三里方圆皆有水流布置。有无用处,只待越王的一试了。 她腾挪中,渐闻有人声语。 "云王阁下对今日的成果想必是存满期待罢?" "竟让原王阁下猜到了。" "冉某不想耽搁阁下的时辰,就此别过不好么?" "如果能一并将原王阁下与嵇释的人头带走自然更好,若不然至少要有一个。" "说得是呢,入宝山空手而归总是对不住上天赐予的大好机会,但是阁下为何偏偏看上了冉某?越王此时也许正等待阁下的垂青也说不定。" "二位都是我要的人,无论随机遇上哪位,本家主都愿垂青。" "呜,这样不好,这样不够专一,阁下何不问问自己的心到底想要哪个再来下最后定夺?" "本家主不介意告诉原王阁下我此刻想要得是你。" "啊啊,这样不好,很不好,很敷衍,很随便,很没有节cao……" "……"当毒舌碰上妖道,是如此光景么? 福相肺腑顿时冷却,悻悻然安坐枝上,并深刻意识到:方才那个担心得额渗冷汗的自己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云王阁下只顾在此追着冉某打个没完,难道没有想到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请指教。" "你不担心襄襄的安危么?嵇释曾经三番五次的委派杀手取襄襄的性命,此刻最危险的人,当是襄襄没错。" "这幕大戏是她一手炮制,引嵇释前来便是她原本目的。" "请问阁下是如何躲过了扶粤的阻拦畅通无阻地来到羊公峰上?难道不是因为你杰出的谍报人才为你输送了信息使你早有应对?你这番将计就计,是想利剑我与襄襄而后携她共返回程罢?既然有阁下这个意外,就会有另样的意外,你又焉知嵇释不也是顺水推舟?" 是啊是啊,算你有点脑子,本姑娘这一次是如假包换地跌了跟头,本想捉大鱼,反被鱼咬网,无论是嵇释,还是左丘无俦,都是有备而来……扶襄抱头,脑际似有十万只蚂蚁络绎穿越,各种焦躁纷至沓来。 "这个推测虽尚未得到证实,但倘若成真,此时最危险的必定是襄襄,阁下要杀冉某不是一蹴而就便能达成的,在这期间,襄襄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关系么?" 回之的,是一片令心脏不堪其负的静默。 冉悫声腔慢闲道:"是杀我这个原王取下原国的半壁江山,还是撇下一切去救襄襄,孰先孰后,孰轻孰重,阁下可要尽早做出决断才是。" 扶襄一三七、谁是狷狂谁是癫(下) 好…… 好无聊。 好无聊啊,这出烂俗的大戏。二位有兴致演,观众也没有兴趣看。 百无聊赖中,扶襄推开树木的枝叶,切断了延展到树干上的一根长藤。 第二层机关启动,二位慢慢玩。 随后,她依次走过自己的设计,将阵法层层发动。 几位大鲨就在此好好盘桓,结果如何,今日放弃预测。 以左丘家族密苑好巧夺天工的设计,左丘无俦身畔必有玄门高手在,这个阵法能困他到几时,她并不清楚。 嵇释更不是能够忍受自己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而无所作为的人,此来应也带着通晓此类阵法的人同行,会如何绝地反击,姑且难以揣知。 事情的发展既然完全脱离了孔子,她也不必再去执意追求什么章法套路,索性随心所欲,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自然是好,打不死也随他们去。 "阿襄。"羊公石像前,扶粤翘首以待,"怎么回事?我等在……" 扶襄摸了摸她的头顶:"幸好在羊公山东北的详细的布兵之法是我向你当面亲授,细作无从察获,若是那也被人探知了去,那二人想必不止是绕行。阿粤如果深陷危机,我难辞其咎。" "细作窥探到了阿襄的计划?" "虽然只有大概,但对那两人来说,仅是大概就够了。一个时辰前,我就在这处和他们三边相峙,余悸犹存。"那刹那,她真真害怕了,害怕因自己谋虑的漏洞使得阿粤陷入危境而自己施救不及。 "……人呢?" "那里边,三只王作困兽斗。" "三只?" "冉悫。" 扶粤一呆,继而讷讷道:"也就是说,如今能搅得动天下这个大泥潭的人都在这边?" "似乎是这样了。" "这样……"扶粤脸上仍呈现呆傻,"不就是说外面只剩下小人物在打得热火朝天?"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的话。" 扶粤申请丕地一变,竟是乐不可支:"这么好玩的事,阿襄不觉得值得大笑特笑狂笑么?还有啊……" "随便你想怎么做。" "诶?" 扶襄倚着羊公像坐下,双手捧颊:"去和阿宁会和呗。在里面的人出现之前,你们就去各显其能。" "阿襄呢?" "当然是在此看着。" "随便我怎么做?" "你该知道我不是叫你们去滥杀无辜,逼良为娼。" "哈哈,菊使大人走之!" 扶襄挥挥小手,再仰头望望天色,是时候到山洞里去度过一个有食有眠的夜晚去了。 好罢,沮丧过去,容她大放阙词。 虽然那两位有备而来,虽然那两位身边必有高人伺伏,但要破她亲手布下的阵法,纵然是师父降临,也须稍费时日呐。 她睡到日头高起,吃了鲜果干粮,又以泉水拭面挽发,施施然去观望各方进展。 "襄儿,是你到了么?"正抚摸着湿润树皮的嵇释回首。 "……"她退场。 所以,每次易容前她都要将所扮人物需穿的衣物以药水浸泡来遮盖自己的体味。自幼喜欢梅花长年浸润其中的结果,是身上经久的梅香不褪。另外两只发现她的到来,也不外如此。那时她处于上风,又离得极近,两人都嗅到了罢?那席对话,半是装癫扮狂,半是以假乱真。 无妨,她虽不喜做观众,但也会奉陪到底。这期间,世界就交给外面的各位尽情施展。 外面的人们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当三王消失,群龙无首的人们对天下的拼抢格外添了孤注一掷的凶猛。 扶宁、扶粤兵合一处,无声无息地欺近了云国的西北大营,将那处营寨夷为平地,过后突兀退兵,兵临越国边寨。 前阙王穰常夕率领残部攻打越军大营,而本应听她号令的车蒙听闻了西北大营的土崩瓦解,中途抽身改道讨伐云国以报当年之仇。 奢城儿趁机侵吞叶国领土,遭遇蛰伏多日等待机会的叶国太上王沈赦的反击。 潜逃的前云王狄昉以为时机来临,举兵赶往启夏城之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暌违了十几年不曾谋面的狄勤。 …… 天下乱入。 一三八、昨夜西风凋碧树(上) 羊公山是个能够活人的地方,虽然无论怎么走都要回到原处,充沛的鲜果以及偶尔穿过身侧的野鸡小兔可以保证生命的延续。 嵇释为了脱身,先以火攻,引发一场不明所以的喷泉大会之后,改以释放信号以期待隐匿于羊公山下的属下前来救驾,却如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声。 扶襄每一次去"探望",对方都能有所知觉并惬意搭腔,足见神稳气定,不曾因形同囚禁的环境影响了心绪,失去清醒的感应与判断。 左丘无俦与冉悫那边,则是别样风景。 左丘无俦身边果然带有熟知阵法的高人陪同,全不似嵇释行动艰难。 冉悫曾得扶襄纸授,行走也无阻碍。他的武功并不惧直面左丘无俦,但无奈对方有侍卫随行,反观自己人单势孤,在怀念有留在鹤都城的四美婢的同时,惟有大跑特跑。 这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猫抓老鼠般追逐了多日。 而后,随着天色黑了又明,日头升了又落,两人也务自明白,他们所认为畅通无碍的行走,仅仅是在一个限定的大框内发挥。 意识到这一点时,冉悫曾仰天狂呼:"襄襄你连朕也给关了么?放朕出去——" 其时,扶襄正在溪边烤熟一只肥鱼,张口大快朵颐。 十日过去。 清晨的阳光又一次射进树丛。嵇释启眸,扫了眼近处所剩无几的果枝,以及昨日摘下的存放在藤编器皿里的存货,假使今日还不能找到出路,情势似乎颇为棘手。 忽而,一阵声浅浅入耳。 他淡哂:"襄儿又来……哦!" 难得地,他喉咙内发出惊呼。 但瞅得一只庞然凶物由林深处走来,一双ròu食野兽独有的恶睛显然已将他锁定为今日的果腹膳食,渐行渐近。 扶襄听见了那声呼喝,飞行赶来,惟见一滩新鲜血迹出现在每日嵇释盘坐调息的树叶累堆处。 "不妙啊……" 此后不足一个时辰,左丘无俦所带的那名精通阴阳阵法的属下绞尽脑汁倾尽所学的十日钻研终有成果,由羊公峰西角突破出一道脱身的门。 "家主,请您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倘若晚了,怕对方仍有机关……" "你用了十日,也没有完全参透这阵法的全部端倪么?" 属下面色窘迫不已:"属下不才,当下也仅能有此微薄斩获,布置这等阵法的高人……属下难以望其项背。" "你在密苑内的设计,扶门的梅使可是过没几日就破了。是说两度交手都要以你惨败告终?" 属下无颜以对:"扶门梅使……果然实至名归。" "晓得就好。"左丘无俦长身站起:"走罢。冉悫,你若听得见,烦劳告诉梅使大人,本家主有备而来却还是铩羽而归,倾世才华令左丘无俦甚为折服,改日再请赐教。" 冉悫甚识时务,在对方人多势众之时,乖乖闭嘴挥手相送。 "走了?"扶襄到来时,绰约见得些许背影。 冉悫眼角瞟去:"你没打算拦他罢?" "明知拦不住,为何要拦?" "嵇释呢?" "一个时辰前……"她刻意停了停,冁然,"也逃了。" 冉悫扫兴撇唇:"朕敢说肯定不是你放水。" "这山里有只住在西峰的山洞里的白额虎,或许是被这几日频繁的烤ròu香味给引到羊公峰来了。" "……不愧是嵇释。"驾驭凭藉本能的野兽逃离阵法的逃惑,高明。 "是啊。" "不会打乱你的策划么?" "早已经乱了。包括原王陛下,回到外面世界后,心理上还要对如今世外的局象有所准备才。"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自家王后的言外真意,冉悫回到原国大营后终得领会,那一股子迎面而来的人事全非的感叹,连自己也觉哭笑不得。 一三八、昨夜西风凋碧树(下) 羊公山下,早已没有了原国大营的踪影。往越国国境前行两百里方见本国旗帜招展铠甲鲜明,两百里内的三城五镇尽归已有。 如此积极的进展,原王陛下尚未表示出惊诧,堆积案头的来自天下各处的战报再度刷新了他的认知。 叶国本欲借太上王的五万人马对奢城儿掀起反击,竟遭遇左丘无倚的从后抄夹,叶军一溃千里。元兴城中的王族四下逃散,叶国王室形同凋零。 车蒙的铁骑碾过西北大营,占领云国西北边镇。 前阙国穰常夕率残部配合宛原国攻打越国大营,闻听越王失踪消息,猝然改路莫河城,趁城中守军被王上生死不明的惊耗扰得上下浮动之际,五个昼夜的轮番攻袭,打下了越国王都。 "前阙王如今还盘踞在莫河城么?" "如果她还有先前的一半聪明,早就应该撤了出来。"扶襄也将战报一一看过,"她攻打越国王都,一是为自己的亡国之恨出一口恶气,二……或许是为了救她的妹妹也说不定。" 冉悫讪笑:"不管怎样,这也太热闹了点。" "应该不止这些,阿宁和阿襄此时还不知在何处。" "你让她们去做什么了?" "随便。" "随……什么啊?"冉悫几乎跳起来,"那两个姑奶奶你也敢随便放出去?" "她们知道分寸,而且如今既然左丘无俦和嵇释都已经重回凡间,她们也该收手了。" "万一她们气性发作,一定要去挑战一下那两人中的一个……" 原王陛下还在吱哇乱叫,扶襄掩耳疾逃,帐外传来禀报:"禀元帅,大营外有自称穰将军者求见。" 扶襄先怔后笑:"请。" 她在中军帐中独见来人。 "穰将军……扶襄现在该如此称呼你了么?" 穰常夕双眸暗若深井:"怎样都好。" "莫河城之行可还顺利?" "我本想屠杀嵇氏王族,但末了撤销了密令。" "如此甚好。" "因为我也出身王族,更能明白王族中人的悲哀。荣盛时繁华似锦,颓败时血流成河。何况如嵇释那可以从同族人手中窃取江山的人,同族人的性命于他无足轻重罢。" "嗯。"她浅浅应了声,忖着自己此刻只是一介听众,不宜置喙。 "我见到了亘夕。比之嵇释,我更恨她。我想去问她,对于自己背叛父王背叛阙国所换得的凄惨岁月后不后悔。我想我一直想听她对我说声'我错了'。可是,她那双死灰般的眼睛在看见我的一瞬突地亮得骇人,第一句话是'姐姐杀死扶襄了么'。她疯了。扶襄,你固然从没有把她当过对手,但是,亘夕直到疯了,仍将你当在她在这世上必须杀之而后快的死敌。或者,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叛国叛亲,都是因为要将你打倒。" "……"她罪孽深重了不是? "昨夜西风周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我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由着亘夕那样心胸狭隘的二公主亡了阙国。我不配做一个王。今日找你,是想尽一个王最后的一点责任。" 扶襄倏然扬眸:"最后?" "别误会,我不是要去寻短见,郎将军拼了全力救回的这条命,无论多艰难,都须活下去。"提起丈夫,穰常夕瞳底点起些微光芒。 但愿有一日,这光芒可以照耀进眼际,成为她开启新生的力量。扶襄抿唇微哂。 "我想将手上三万儿郎托付给你。" 一三九、半天飞霰半天晴(上) "无论是什么的原因,阙国终究是亡在了我的手里。我枉为人君,辜负了父王与子民的期望,这些不必盖棺定论,已成事实。但是,跟随我的还有近三万的兵丁儿郎,他们背负着亡国之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而现在的我连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处也无法给予他们。再如此下去,他们只能是辗转流亡,客死异乡,我想为他们做一点事,就是将他们交给你,请你把他们带回故乡。" ……这席话是感人至深声情并茂没错,不过—— 她何德何能? "扶襄不记得自己做过能得到穰将军如此信赖的事,而且……"她苦笑,指了指外面,"你记得这是军营罢?我是这宫中的主帅,你的兵归了我,我也只会将他们用于战场。"不好说出口的还有,三万人无论是性命前程还是吃喝拉撒都是笔沉重的负担,她不想自找麻烦。 "我当然没有理由拜托你替我照顾他们。他们是军人,从戎为兵者与伤亡如影随形,但绝不该是天经地义。我只是想将他们交给一个靠得住的主帅,以神出鬼没的奇谋作为取胜的武器,而不是一味以将士的生命理所当然的损耗。" 这确实是很令人受用的褒赞没有错。扶襄心叹。 "我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姓名、祖籍都详细登录造册,光出天歌时打国库里带出的财物也可全部作为军饷以及今后的抚恤一并转交于你。希望有一日,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你可以带他们回到阙。让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 扶襄想自己已然晓得了这位"穰将军"的来意。她不否定"穰将军"体内存有爱兵之心,但前者作为前阙王的立场,欲通过这三万人以及所能附带的金银财宝的馈赠,促她早一日击溃嵇释也是事实呗。"穰将军可曾想过?这三万兵士追随穰将军,是出自对王上的忠诚,如果交给扶襄,遑论他们是否能甘心改主追随,你不怕伤了他们与君主共患国难的那腔赤诚?" "我会拟旨给统领主将阐明情势,相信他们能够懂得这番苦心,更能明白如今能将他们带回去的人,天下只有扶襄。反之,哪怕是我肯向嵇释低头,或者投奔左丘无俦,这三万人只会被分解改编,而后成为必须冲到嫡系队伍之前的炮灰,决计不会有人为他们考虑今后的去处。" 原来,对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另外的选择?扶襄浅笑:"如果穰将军这一回不再食言,扶襄或者可以考虑。" 穰常夕松下一口气,却又不免自嘲:"果然我前度的食言不但葬送了阙国的最后一点希望,也使得个人的信用荡然无存。那么,不管是为了之前赔礼,还是现在的谢礼,我都有一份大礼相送。"而后,她俯首耳语。 "这份礼物,你想秘而不宣,还是善加利用,随你高兴。总之,拜托了。" "……"扶襄犹坐未动。在在是所受冲击过大,即使在也想起身相送,却迟了一步,惟以目送作别。 三日后,穰常夕携两万八千六十八名兵士的花名册及统领主将再度拜访,正式将手下兵士儿郎转手相让。 扶襄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一一交接完毕,送行时也亲自陪同,直到大营的五里之外。 穰永夕拉住缰绳:"你有话问我?" "你那日说的……" "只是我的额外赠送,我说过了随你想如何处置。" "你是如何得到这等消息的?" "我的细作虽不及扶门出来的你们,却也是尽忠职守,潜伏十几年来不曾懈怠。无奈这消息送来时阙国正在嵇释逼迫下节节败退,是以空对宝山有心无力。" 十几年的细作,固然不及阿宁眼线之广,织网之密,或能胜在扎根挖掘的深度,能得阿宁之未得…… 不过,时下获悉如此情报,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呢。 一三九、半天飞霰半天晴(下) 嵇释的报复来得且快且狠。 "乌苏城、阿萨城、百叶城以及其他五镇,同时受到攻击,显然嵇释是想以全线反扑之势夺回主动权。"冉悫道。 扶襄指节在桌案的地图上轻叩,脑补着嵇释"出山"后面对不利战局时的恚怒,对其采取这般形同孤注一掷的打法的心态走势略略有了理解。 "我们同时受到攻击,对方同时发起攻击,彼此的兵力都作分散,皆不能互作支援,如今大家处在同一立场,拼得是兵士的战力与求胜之心。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她仰眸,"陛下对你的兵可有信心?" "就算我对他们有这个信心,我们就只能坐在这边待战况?王后没有其他筹谋?" "王上莫把臣姜当真当成智多星,对方全线反击战略的后面隐藏着什么,臣妾沿是一头雾水,这等状态下做出的任何判断都难免有失偏颇。不如王上来做今日的一日主帅,你来决定应对策略如何?" "喔哦。"冉悫双手捧颊乖巧状,"王后今日的面色真是好极了,面如朝霞,目似秋月,看得朕的胸口的小鹿卟卟跳个不休……" 真不知是谁的家国天下呐。扶襄提笔,在阿萨城上的地标上打了一个"十"字:"第一先要保住的是这座阿萨城。当年我为平蛮族叛乱曾带兵打到了此处,剿灭蛮族乱军之后,深受蛮族骄横之苦的当地百姓对'扶襄'颇有赞颂,如果飘有'扶'字旗帜飘扬的大营能驻到阿萨平原,当有诸多地利人和的益处。" "此处二十年前曾是一名为'朝国'的小国,后遭越国吞并。二十年的岁月还不足以将原先故国的人们全部都去往生,所以,你带兵平乱,当地感谢领军的是你却非越国朝廷,这便是降民才有的心态模式。" 扶襄听得纳罕:"你这堂感慨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必要么?" "无他,不过是突然想到了父王是死在降民刺杀的刀下,有感而发而已。" 啊…… 扶襄记得宫内的史簿上载写先王是因病驾崩……这厮竟以那等不着边际的口吻向她道出一桩王族秘辛?! "既然阿萨城首先要保,朕去阿萨城都督战如何?" 扶襄眸心亮芒一跃:"如此,就烦劳陛下罢。" 战机如火势不可懈怠,冉悫即刻出帐,点了精兵五千,开拔阿萨城。 扶襄深坐中军帐,夜以继日埋首谋划破敌朗策,鲜少回到寝帐,巡营练兵亦交副帅晁丰代辖,就这般过了五日。 第六日黎明前的黑暗时段,各处值守人员最是困倦乏力之际,数道索命冷箭掀开了袭营战幕。 战马嘶鸣,械光寒透半边云天,惹得天降飞霰,冰烂敌入人眼。 "襄儿,朕来找你了,还不出帐一见?"火把的映照下,嵇释横剑立马,向中军帐扬声长喝。 "越王怎出现在这里?"副帅晁丰定睛看清是他,大惊失色,"难道全线反击的消息是假的?是为了调王上离营?" "是真的,还是假的呢?襄儿不出来分析一番么?"嵇释一面淡语,一面取弓搭箭锁定中军帐,不做任何预警,箭矢穿透帐幕,钉入其内。 "拦住他,保护元帅!"晁丰被对方一战将缠住无法脱身救援,放喉大叫。 "让襄儿死在朕的箭下,是朕的梦想,任何人都阻拦不得。"嵇释语气平缓,手中却毫无停顿,第二箭紧随其后,再度穿破帐幕。 "襄儿在林中没有设法杀死朕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一刻罢?这第三箭,朕希望可以穿透襄儿的心脏。" 一阵疾风拂来,冰霰叩人脸皮,麻麻生痛。 在这股风的作务下,第三只箭呼啸离弦。 一四0、这边日出那边雨(上) 膂力有千钧,透月穿云定乾坤。 嵇释所用,乃老静王爷当年驰骋沙场上时所用的过透月弓与穿云箭。据传透月弓弓臂是以上古生铁加铁炉淬火锤炼了七七四十九天铸就,弓弦则为雪山天蚕丝密织而成,至于穿云箭的材质及冶技,更有着神乎其神的传说,且仅有十只存世。是以,老静王当年以透月弓杀敌无数,但以穿云箭搭配透月弓用上战场的机率极为罕有,二十几年的沙场生涯中只用到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营救先王,事后百般设法寻回原箭。 今日,嵇释的第三只箭便是穿云箭。 在箭身搭上的刹那,弓与弦仿佛皆感受到了久违的宿命,尖厉的弦鸣犹如猛兽兴奋的咆哮,携带着施用者的杀伐之心,透月穿云而来。 "好厉害,好厉害,透月穿云名不虚传,如果坐在帐中的不是我,真的就惨了罢。"帐中人款款走出,掌中高举箭翎。 嵇释眯眸:"是你?" "抱歉,是我。" "扶襄呢?难不成不在这营内?" "照计划,她此刻应该是在阿萨城。不过也说不定,我的王后一向喜打意外牌。既然阁下和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不妨猜猜她此刻人在何处,又做何打算?" 两方的将士混战到一处,蔓延的火光将半天染遍。霰粒肆虐,无处安藏。 真是一个恶务到极致的天气,一如此时的险恶情势。 "如此坦然地谈论自己王后与另外男人的前尘往事,该称赞阁下大度么?" "我更喜欢你羡慕我有担当,本人对于曾经爱过的女人,无论是走到怎样的境地,最底限的怜惜是盼她一生安好。" "阁下的这份胸怀应当倾诉得是那些善于文墨的词人骚客,兴许还能在青史之上留一个多情君王的名声。" 两人都明白,进行这番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目的别无其它—— 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不容有失,败者出局。 "朕今日倾所有兵力前来,本意本是将扶襄诛杀,但对象若换成阁下,朕欣然接受这个改变。" "既然如此,阁下为何还不动手?" "朕自有朕的步调,如果阁下迫不及待,不妨先发制人。" "巧了,朕也喜欢按自己的步调行事。" "如今这座原国大营已经陷入重围,更多的援军还在路上。无论扶襄此刻人在何处,做了什么,一旦你死讯传出,你原国的大军不可避免地要陷进一场骚动中,任扶襄有天大的本事,也保不住原国的江山。朕会让你知道,你今生最大的败笔,是娶了扶襄。" "相反,朕想让阁下明白,你今生最大的失误,是放弃了扶襄。" 哈欠!哈欠!哈欠! 连打三个喷嚏,这春寒倒流时的气候,着急不好消受。扶襄掩着口鼻,抬头望了望天色,只希望日阳早升,驱散这四遭的漫漫阴冷。 "阿襄,我们这是往哪里走?"本在后方押阵的扶粤拍马追了上来。 "往一个我和阿宁去过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扶粤大恼,拿眼白剜向一旁的扶宁:"凭什么你去过本菊使大人没去过?" 后者朝着遥远的天边吐出一口湿冷的空气:"不好意思,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梅使大人,敬请明示。" 扶襄向两人抛一枚媚眼,道:"抓紧时间赶路,穿出这片林区,你们就能发现我们前时的方向。" 扶粤不依:"至少透一点点底嘛。" "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存着一位故人送的一份临别大礼。" 扶宁不信:"你这番子折腾只是为了去取礼物?" "嘻,是这样没错。" 扶粤在马上倾身扶宁那方:"你怎么看?" "总觉得……"扶宁两只美眸释放出异样的光波,震得周遭空气也退避三舍,"是件很令人解气解乏解忧的大礼,我急不可待了,走!" "啊啊啊啊……但愿如此。"扶粤扬鞭跟上。 一四0、这边山出那边雨(下) 天色渐明,头顶依然阻霾重重。 一位马上挽弓者,一位马下持箭者,如此两人的"交流"已过去了一刻钟。 一场并非为一个女人而起的战争,却一径围绕着这个女人衍生话题,尽管双方对此悖论心知肚明,却刻意将话题向一处狭隘限制,期待能借由此击到对方的痛脚,哪怕仅是瞬间的动摇,也能为自己制造出险中求胜的机缘。 然而,当一束光线撕破浓云由fèng隙间渗露出来时,嵇释截止了话题中,伸左臂向光之来处张开五指:"看来朕的天文老师没有偷懒,卯时三刻放晴,竟料准了。" 冉悫身形微移,以手中的穿云箭将来箭拨打坠地,不料却有一股火药味扫过鼻端。他暗叫不好,飞足将地上落箭踢向后方空地。 但是,落地的声响并未如他想象般震耳,所波及的后果也并不剧烈,不过是一股各色混杂的烟尘冲上天空四分五裂的绽开而已。 嵇释大笑:"妙,察觉警讯,付诸行动,将可能带来危害的箭枝踢到无人处,无论是感知、判断、眼力都是一流的,原王阁下再次让人明白何谓藏不露。话说回来。也多亏有阁下的好身手,使得信号的发送效果甚佳,想念此刻就算还有没有赶到预设的伏击地点的人马,有方才的信号为引,也会很快到来。" 不必这番诠释,在那个烟花般的东西散落的那刻,冉悫已然猜到了它的用途。 霎时间,杀声大作,箭矢密织如网,由四面八方笼罩而下。 "传令全军,越是下山的路越怕湿滑,每人都注意脚下!" 天突然降起小雨,将空气酿得更加湿冷,可是脚下正值下山路程,难以停身安歇。扶襄一手拉紧马缰,一手裹紧镶毛披风,吩咐下去:"到了山下便可以安营扎寨,休憩上整日,诸兄弟打起精神。" 扶粤盯着迷濛前方:"我们行得这条路虽然谈不上陡直险峻,但一路下来多是山区的山路,我自以为自己已经走遍天南海北,怎从未到这么一个地方?" 扶宁从高处的一块大石上飘下身来落回马背,道:"我差不多知道我们此行的去处了。" "真的假的?"扶粤美眸大睁,"快说快说。" "就算说了,我不懂,你也不懂。阿襄既然选择那处,该不是心血来潮。" "什么啊,说嘛,说嘛。" 扶襄回头看着后方的二人,莞尔一笑,默道:相信我,到时候你们可不要太喜欢这份大礼。 日阳渐高,诸物无所遁形。 冉悫望向一直目锁自己的越王:"阁下为何还不动手?" 后者指节在弓臂上摩挲待,道:"如果阁下愿意自曝破绽。" "四面楚歌箭雨为警,若不是顾及着阁下尚在营内,冉某连同这大营内的人早变成了筛子,在形同阁下砧板上的鱼ròu的当上,可谓破绽百出呢。" 后者眸芒幽幽灭灭,沉了稍久突然开口问:"你在等什么?" "咦,看得出来么?"冉悫脸皮终于绷紧不能,咭咭透着怪音一笑难止,"冉某在等冉某的盟友。" 嵇释剑眉疾掀:"扶襄?" "冉某说了是冉某的盟友,这个盟友可是冉某……" "王上,西北方似有对方援军到来!"越军哨骑快马来报。 冉悫抚掌欢叫:"呜呼,朕的盟友到了,人这一辈子,果然要有一两个盟友才行呐……" 一四一、雷惊风动天下颤(上) "这个山洞……阿襄你之前已经来过了?" 扶襄一行在山下扎营一日后,接下来的路程并不是一马平川,走了不足百里,又进了山,再行百里不到,止步于一座山洞的洞口,洞口上方刻有只有扶门四使方识辨出来的梅使标记。 "在收礼悔二天,我便借了原王的坐骑,离营三天,确定了这份大礼的真实与否。" "是说你已经亲眼验证过了?"昨日睡前,她们已自梅使大人口中问到了始末。 "当然,否则兴师动众一趟,若只是对方的一个开玩笑,岂不悲哉?"扶襄跳下马,检查自己之前设在入口处的某些暗记是否完整,"对方给我的地图上共有三个出口,我走得是中间那条,已经足够惊喜。你们两人分别去验证一下另外两条,如果稍有艰险立即折回,切忌冒险突进,只走中间那条也无不可。倘使真如图上所注,届时兵分三路,效果更为惊人罢了。" 一个时辰后,兰使、菊使先后相差不足一刻返回驻营,不必多费言语,两人脸上的表情将此行成果充分传递。 这一夜,日宿夜行了多日的扶家军诸人有了一晚的安心好眠。第二日,全军埋锅造饭完毕,一分为三,进入山洞。 所谓"别有洞天",说得便是这等存在的洞中景观。 初始尚是一段附和山洞属性的崎岖路径,骑兵仅能牵着马缓慢行走。正说要不要向三位扶姑娘请将马留在洞外时,骤然间听得石声轰鸣,眼前訇然出现直朝前方的平坦大路,且高度增了一人左右。步兵放开腿脚,骑兵上马前行。 瞥着那道机关石门在身后徐徐合扰,扶宁叹道:"那位昔日的阙国公主当真能干,也当真令感慨。委身前云王十几年,竟还能保持一个人质的清醒,将如此珍贵的情报送给故国,送回自己的侄女手中。"扶宁道。 扶粤嘻笑着接话:"感觉阙国的公主们有两个极端,一种是用情如魔,不管对方是否有所回应,也一骨脑扎进去。另一种是理智得惊人,连枕边人也能清醒算计。穰亘夕自是前一种的代表,穰永夕及她们的姑姑则是后一种。" 扶宁不解:"穰常夕呢?她才该是后一种的代表罢?" "她啊,看以往的确像。但如今看来,她也该划归前一种。" "怎么说?" "如果她还是那个将阙国放在第一位的热血大公主,无论自己有没有回天之力,都要血战到底,拼尽最后一点生息,断不会净三万人马和这份礼物交给阿襄。但如今的她,因为不愿将丈夫郎硕拖进自己复国的深渊,故而选择了放弃。可是那位郎将军怎么看都是一位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隐退田园的天生战士罢?后面的人生能否如她所期望,实在不容乐观。" "哈……"扶宁不无诧异地上下打最了她一遍,"你什么时候长了本事?怎么想这都该是阿襄说出的话才对。" 扶襄失笑:"你两人别闹了,前面就是岔路,要确定你们各部别选错路口。" "我走左边,我喜欢那个出口处的风景。"扶宁道。 "那么我走右边,以前虽然没有到过,但那个地方很合本大人的眼缘。"扶粤道。 "别无选择了,我走中间。"扶襄道。 扶门三使兵分三路,各取其道。 第二日凌晨,云国国都风昌城失守。 一四一、雷惊风动天下颤(下) 阿萨平原三王战,百兽避走群鸟颤。天下大势自兹定,史书无凭野有撰。有云三王为红颜,纷纭众口各异传。滚滚静奚河流水,洗尽铅华堂前燕。 当天下太平,若干年后,坊间说书人道起前朝的这段传奇时,多以这段唱词作为开场的引词。 只是,当时光尚未远去,当下人惟有抓住当下,方能博取身后千古名声。 嵇释举目眺一眼西北方如澎湃黑河般滚滚而来的云国大军,再望向冉晔,丕地失笑:"贵国王后又将新欢旧爱齐聚一处,也难为总要面对这等局面的阁下了。" "错错错!"冉悫一颗头摇得甚是剧烈,"阁下果然不了解我家王后,她原本无家无国,也就没有为国委曲求全的概念。不管是你,还是左丘无俦,她都依凭着自己的意愿杜绝结盟联手。如果她晓得朕与左丘无俦有今日的合作,必有一番凤颜大怒呐。" 话到此,他愁眉垮脸,苦哈哈叹了口气。回想羊公峰的林中那几日,为了不使王后听到他与左丘无俦的合谈,那是怎样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劲儿?实则当时他也曾有过与嵇释合谋灭云念头,但权衡之下,比及左丘无俦,嵇释对自家王后的伤害更为恶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也。唉,真真难为了如此辛苦考量的自己啊。 "可是,朕与她不同嘛,朕是原国的国主,朕需要顾念自己的责任,尽管也晓得之后的左丘无俦不好对付,但能够携手共谋的时候还是要携手共谋得好,对不对?" 怎会不对?如果自己与左丘无俦没有破坏掉对彼此的信任,此时还在各取天下的半合作状态亦不无可能。"你与扶襄互换位置,在她是为了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攻伐的战场,给对手的心理施压,占得致胜的先机。在你,是为了引我进你的圈套。这便是说,你一早料以我将攻打你的原国大营?" "这话也不全面,料到你会出现的,还是我家王后,她本是想在这大营周围遍布陷阱等你到来,是我说服了她做这个交换。朕说'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很难对嵇释下以杀手,那样的人若不及时剪除必酿波澜,到时你还不又是白白辛苦一场?不如交给朕,朕来杀他。'怎样怎样?朕很有说客的潜质罢?" 嵇释唇掀讥讽:"这等于说你连扶襄都给计算了?" 冉悫一急:"话不能这么说……" "攻!"到达攻击地点的左丘无俦不作任何开场,下达攻击命令。 在与冉悫废话的当儿,嵇释左臂以上下左右的幅动暗调大军阵型。殊死一搏就在今日,就如此有个了断也好。他一手将透月弓cha进背囊,一将拔剑出鞘,直迎左丘无俦。 "诶?"冉悫有点傻眼,"我呢?我在这边,不理我么?" 原王陛下语中的问号还在半空打转,十数道黑影打越军阵营飞出,将他包抄在内,几个易形变换堵死所有退路。 为首者,赫然是风长老。 几个闪展腾挪后,冉悫察知端倪:"这是扶门的锁敌阵术?早知道就向王后讨教……" "这是老夫独创的阵法,扶襄焉能破得?" "你杀了扶襄的夫君,她必定不能饶你!" "你除了指望女人就没了别的本事?真是个没用的窝囊男人!" "朕没用,朕窝囊,你要不要放了朕?" "做梦!" "这样的话,朕……"他咧嘴一笑,眸内森森,"不客气咯!" 一四二、世外之事天外天(上) 风昌城易主。 在这个随时都在发生城池土地改名换姓的世界,这则讯息仍显得太过突兀,说是惊诧四方也不为过。 纵然是亲手将姑母搜集来的情报交予扶襄的穰永夕,也惊得半晌无语。她以为就算对方最终选择了采用,也须经过一番长久的挣扎纠结,或者将之放在最后作为要挟左丘无俦的把柄。万万没有料到那女子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干净利落的答案。 至于其他人,更不必说。 听到消息时,恰逢夜深过半,原王陛下幸福出浴,一杯热茶才要入口,便失手撒开,热茶喷洒在赤裸裸的脚面,痛出一串惨叫。 当然,最为无法置信的非风昌城拥有者左丘无俦莫属。他蹙眉瞪着前来报讯的乔乐,道:"说什么胡话,睡傻了不成?" 这些位远离事发地,无论是惊疑抑或不信,尚算说得过去,然而,就连身在城中的亲身见证者都疑在梦中,一时回不到残酷现实。 城内三万将士尽数被俘。这其中,自也包括留守王都代王上打理朝政的南苏开。 他一早睁眼,发觉自己五花大绑地坐在一把大师椅上,对面的大案之后,正垂睑翻阅奏章的面容是如此熟悉,如此地不该出现此时此地。 他定了定神,蠕唇嚅声道:"襄襄,请告诉我是我眼花了,或者产生幻觉,这不是真的。" "不必襄襄,宁宁也可以告诉你,你正在经历的都是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再真不过。"扶宁打他背后施施然转来,双后反剪弯了腰,一脸温柔地凝视着前任南苏家主,道。 "你也……你……你们……"南苏开欲哭无泪,"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扶宁天真眨眸:"你猜啊。" "猜不到。" "猜不到才好玩。" 南苏开严正抗议:"宁姑娘,宁姑奶奶,戏弄在下不好玩!" "好不好玩是我说了算,按照战场上的规矩,俘虏将成为胜利者的奴隶,本姑娘此刻该拿鞭子抽你最是合理。" 南苏开一僵:"在下没有那等爱好,宁姑娘另选贤能如何?" "越说越没边了。"扶襄美目抬起,却也被苏苏开的奇形怪状给愣了一记,脸上呈现须臾间的空白,"阿宁,你大可不必将南苏公子绑成……" "销魂罢?"扶宁阴幽幽一笑,"我早就想看贡苏家主这副模样,果然撩人。我再将鞭子拿来,便是形神兼备了。" 南苏开全身冒起羊入虎口的恶寒,颤声道:"在下家有娇妻,情爱甚笃,还请宁姑娘放过在下的清白之躯。" "我管你。" "可以了。"扶襄咳了声,"南苏公子莫怪,若使不将你捆住,难保左丘无俦不以为是你中心开花叛君卖国。" 这就是说,自己没有性命之虞?"我想问,襄襄你是仅仅占领了这座王宫,还是……" 扶襄挑眉低吟:"三万将士尽卸甲,汝在深宫哪得知?" 南苏开勉力陪笑:"对呐,这城中有守军三万,城外的畿防大营内有驻军五万,你是如何如此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到达此处?" 空气中没有任何战火硝烟的味道,更嗅不到死亡与鲜血的气息,难不成神兵天降,骇得诸将士自发地卸甲缴械?"那三万人是如何卸得甲?" "阿粤准备了充足地软骨散,洒入三万将十炊饮所用的井水内。" "不,不对……"这显然不是问题的核心!"你们是打哪条渠道进入了风昌城?进出风昌城都需要出示风昌国民特有的牌牒,纵使你们易容术出神入化,难道连牌牒也仿得天衣无fèng?或是说是哪座城门的守卫见钱眼开放了没有牌牒的人进来?我曾颁布三道严令,但凡有未带牌牒行贿入城者,城门宁卫礼照收,钱照拿,且必须向上级通报。遇有瞒报者,格杀忽论。" "如此城门守卫不必了为了贪收受钱而纵疑者暗潜入城,这策略看似不够严谨公正,却是适用于当今乱世的智慧策略。南苏开治国治城俱堪称奇才,一国之相非你莫属。" "与其给在下送顶高帽子,不如揭晓谜底?" "恕难从命。" "为何?" "各为其主。" 南苏开沉默了下去,一刻钟后,他直望着犹沉浸奏折中的女子:"那么,襄襄,你扣下这座城,这些人,是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扶襄笑靥如花,"一座属于我的世外桃园。" 一四二、世外之事天外天(下) 三王战,注定是场惨烈恶战。 为诛灭扶襄及原国大营而来的越王,无论是兵力还是战术,此来都充分配备,倘若没有云王的参与,此时的原国大营早已陷入苦战的泥潭。而如今,在两国夹攻之下,兵力上虽略处劣势,却反激起了越王以一对二的斗志。 将原王交予扶门残众,他清除着眼前的每道阻碍,迎向左丘无俦。 后者也未迟疑,剑起剑落,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血ròu横飞的千军万马,两条一深一浅的身影令人眼花缭乱地切换交汇,两个皆将彼此视为当世惟一对手的男子,展开一场终结般的搏战。 直至冉悫将扶门残众打发干净,回头望去,那两人已由马背换成马下,由原野换到了半山中间。更教人叹为观止得是,就连二人闲置在战马也与主人同调,不时扬蹄互殴,张牙嘶咬。 这就是当世两个最强男人的对决?冉悫稍作观望,即了然于胸:若是这般的殊死对决,无论是与这两人中的哪一位对上,自己都断难成为最后的胜者。能够打得出这等战斗的,世上非此二人莫属。 "王上!"染着半身的血色,晁丰终冲到了王上近前,"微臣救驾来迟……" "行了,那些套话就免了,当下惟有变防为攻,与云军里应外合的战略方能奏效。你带左路军向右,朕带右路军向左,绿旗为号,以王后所创的大雁人字阵向外冲杀。" 晁丰才要应命,骤感冷风迫近:"王上……" 不知打何处射来的一支冷箭,冉悫也不闪身,仅将穿云箭挥抵过去,冷箭应声而断。他喜笑颜开:"好用,好用,童叟无欺般的好用呐,朕等不及要越王阁下道谢,走咯!" 三王战,打了四日四夜。 第五日的头上,歇了两上时辰后再战的左丘无俦与嵇释在开始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天降大雾。左丘无俦抓住了对方的一个空隙,一剑刺中嵇释左肩。后者脚下失稳倒地,然而不待这方追击,其战马叼起主人,逃入雾中。 剩余越军有降有逃,此战以越国大败告终。 "原王阁下,按照你我的协议,我将进军莫河。"左丘无俦道。 "祝云王阁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冉悫抱拳。 "你当真甘心?" "如果没有看到那些阵亡将士的尸身,此下的我有点开心才对。" "就此别过。" "恕不远送。" 清点的资,掩埋尸骨,打扫战场完毕,冉悫率军开拔阿萨城休养生息。 左丘无俦暂回全州大营补充给养。 他们此时尚未获知,风昌城已落入扶门三使的控制内。 当然,他们也并不晓得,偃旗息鼓后的阿萨平原,整整三十几日血腥气息盘旋半空,经久未散。 "我奇怪了,襄襄。你既然是用来换东西,为何不找启夏城?这风昌除了是云国的国都,并没有无俦的半个亲人,相比之下,启夏城更有交换的价值不是?"就事论事,寻疑解惑,南苏公子好学不倦。 扶襄品着宫内贡茶,道:"风昌城有启夏城所不具备的东西。" "什么?这座宫殿?左丘府的府邸?" "你是治国之才,却没有治军领军的魄力,当然看不到风昌城的重要性。" "……"欺负他不是? "阿襄!"朝泰宫的书房被一脚踢开,扶粤仰首阔步,"我已将国库搬运干净,下一步还做什么?" 娘唷,南苏开以天灵盖猛磕桌案,心头血流如注。 一四三金风玉露再相逢(上) 左丘无俦赶到阿萨城外,冉悫走出城门,二人于城前驻马对话。 两人一打照面,即晓得对方都已听闻了风昌城失陷事件及这起事件的制造者是何方神圣。 虽然面前这位仍旧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冉悫却可以推己及人,想象对方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受到的冲击太过,又怎会天色方亮便到了阿萨城下,令得城中将士群情震动,以为甫结束与嵇释一场苦战,又要面临左丘无俦的讨伐。 "那是怎么回事?"左丘无俦问。 冉悫两手抓头:"我如果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阁下会感到困扰么?" "不会。"左丘无俦淡然摇首,"但会让我有拔剑的冲动。" "……啊呃。"冉悫怪叫两声,"的确,我想到过她此行绝不止支援阿萨城,但也仅仅猜到她可能直接攻打莫河。"谁能想到自家王后选择了风昌?"阁下倘若一定要认为是冉某与扶襄合谋,冉某愿意承担这项指控,毕竟将往后放出去的人是我……" "王后?"左丘无俦眯眸。 "啊……"一时忘了,这是两人交涉中的雷点呢。 "风昌城城高墙厚,四角城楼设有绝佳的弓弩与炮火狙击暗哨,内外驻扎着将近十万的大军。你认为她是如何将它拿到手的?" "不瞒阁下……我也很想知道。"好,就当王后用兵如神好了,在事前没有任何风吹糙动的情形下将一座重兵把守的王都攻打下来,也是各种的不合常理啊。王后,难道这短短几天里你又长了什么神通不成? "阁下若有兴趣,与我共走一遭风昌城如何?" "阁下是想拿我做人质?" "你自视太高了。" "……"意思是他不配做人质?还是不配做要挟扶襄的人质? "你我既联手一次,也不介意第二次。嵇释如今生死不明,派出去的各路暗卫都未寻到他的任何行踪。借这次风昌城失陷之事,向外界宣布我中了你与扶襄四使的诡计。为此,我将你诱到城外生擒赶往风昌城。如果嵇释欲东山再起,这是他不该错过的机会。另外,我会调左丘无倚攻打莫河城。惟有将莫河城攻下,方可宣布越国亡国,否则你我的首次联手将失去意义。" "这个……那个……"对方同时是在警告他莫打莫河城的主意罢?冉悫讪笑,"意义之类姑且搁置,云王阁下认为嵇释也会出现在风昌城?" "在这般恶劣的情势下,他若想有反扑之力,必须找到一个强大的合作者,原王阁下不认为打下风昌城触怒本家主的扶襄是最佳的人选?" "好呗,在下就羊入虎口一回,倘或阁下哪一时动了杀心,还请温柔待我。" "原王阁下放心。"左丘无俦声色温厚,"若有那时,我定使阁下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冉悫喜不自胜:"这就好,冉某生平最高志向即是毫无痛苦的死去。好友,冉某有必要向阁下做一项声明。" 左丘无俦挑眉。 "请称冉某为'吴王阁下'。" "'我家王后'更喜欢'吴国'这个国号。" 左丘无俦一笑:"我会为阁下精心设计一千种温柔的死法。" "……有劳了。" 一四三金风玉露再相逢(下) 风昌城外水泄不通。 扶粤两手支颚,看着下方黑麻麻的人影,百无聊赖:"那些人的架势是摆好看的么?为何只围不攻呢?" 依旧是捆绑姿态的南苏开望天叹气:"你们不是放话下去,但有攻城者,就将三万将士推上来,依次向下抛人头砸人么?三万人的性命啊,良括岂敢擅自做主?只得在接到指示到来前按兵不动呗。" "哦,下面那群人的主将叫良括啊?这应该算是南苏公子主动向我方示好提供的情报么?" "扶门出来的人都是如此刁钻么?"南苏开反诘。 "不尽然,阿襄就是温存秀雅的。" "……"这种情形下,不是该先否认自己的刁钻么?"你们每个人都具有几乎能干摧毁一方世界的力量,却对扶襄言听计从,为什么?" "那么你是认为扶襄不具备令我们言听计从的力量?" 南苏开被问得一窒,默了片刻:"原来如此。" 扶粤偏极尽鄙夷:"别说得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了似的,我们四人的联结,岂是你们这等凡夫俗子能明白的?" "喂……"他好歹是位列风昌城千金最想嫁的金龟婿排行榜首位的贵公子,如此奚落不觉得太过分?"我说你……" "来了!"扶粤倏然跳起立上城墙。 "的确是来了。"南苏开也极目远望,眺到了那一丛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风昌城拉近的人影。接下来会如何呢?他突然不愿去猜想。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这个和平主义者,怎么就认识了那么一对擅长打架的暴力人士呢? "阿襄,怎么办?"扶粤文。 这姑奶奶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南苏开回头,看见走上城头的扶襄,暗里啧叹。 "当然是将人迎进来说话。"扶襄道。 "倘使那些人趁打开城门的时候一拥而入怎么办?" "现在将南苏公子顺下去。" "喂——" 南苏开来不及发出抗议,两名扶家军左右将他架起,拉着腰间的绳索,姑且不算粗暴地抛出城墙外。 "南苏公子如果想名留青史,大可以高喊'不要管我,夺回国都要紧'之类,要喊是大义凛然哦。"扶粤在他头顶建议。 左丘无俦赶到城前,举目第一眼,即是半悬空中悠悠荡荡的南苏开。 "请云王陛下进城说话!"扶粤驭气高喊。 城门开了半幅,两队手持连发铁弩的扶家军左右涌出。 左丘无俦不作任何赘言,驱马直上。 良括不解:"王……" "所有人呆在原地,不得轻举妄动!"他叱道。 "但王上一人进去,也太多的凶险。" "不是一人。"左丘无俦朝身边人淡晒,"原王阁下,请。" 冉悫正专心致志地迎头打量南苏公子的绝妙姿态,闻言向上方抱拳致意:"为国捐躯,难为阁下了。" 待云,越二王进程,断后的扶家军将城门再度关阖。 两刻钟后,风昌城东门外十里左右的农舍内,有人飞身如箭报来了讯息。 "属下直到他们进去前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你是亲眼看到那二王进去里边的?" 舍内人整袂起身:"既然如此,朕也要登场了。打扰别人家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真真的过意不去呐。" 一四四焉知情深多不寿(上) 风昌城。泰兴宫。居安殿。前殿。 殿央,一张长案将阵营一分为二。 原王及扶门三使为一方。 左丘无俦,南苏开为一方。 南苏开很想消失,哪怕是被重新挂到城墙,悬刀半空,他也不想处在这团诡异的气场里。他很怀疑再这么呆下去,自己会不会被石化,不,是沙化,被这团可以杀死苍蝇的空气给纱解分化! 随便你们几王几后风云际会,为什么要将他这个爱好和平的大好人牵扯在内?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南苏公子,你屁股下面长针了么?"扶粤正巧坐他对面,问。 ……正常女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开口问一个男人"屁股"的事么?南苏开瞪着她,怀疑这女人的躯壳里是不是住着一头野兽。 "应该不是长针,是长了虱子罢?"扶宁搭话。 扶粤嫌恶皱眉:"你又知道?你看过南苏公子的屁股不成?" "没看过。"扶宁摇头,"他不是我喜欢的那款。" ……这女人不是怪兽,是洪水猛兽!南苏开看向左丘无俦,以求饶般的语气:"王上,微臣恭请告退……" "有朕在,你的屁股保得住。"左丘无俦说了他走进泰兴宫后的第一句话。 南苏开愈发地度时如年。 既然开了口,左丘无俦不准备再沉默下去,视线锁盯一人:"你是打什么途径进得风昌城?" 扶襄容色平缓,道:"这条途径,连同这座风昌城,以及你的三万将士与国库粮仓,都将成为谈判的筹码。" "你想要什么?" "一块地皮。" "那位竹使不是已经打本家主的手中拿走了炎吉国?" "炎吉国那块地方除了乌金矿别无长物,无论是地形还是气候,都并不适宜居住。再过不多久,就将奉还阁下。" 那是说乌金矿开采完毕之后么?左丘无俦感觉到自己的情绪真可谓风平浪静,"你又看中了哪块土地?" 扶襄樱唇微翕:"莫河城。" "啊?!"张口惊叫得是原王陛下。 吵死了。她蹙了蹙眉尖,道:"进一步说,是莫河城以东的全部土地。" 左丘无俦眸光如刃:"你既然想要那块地方,为何未趁嵇释倾兵偷袭原国大营时去攻打该处?你有原阙国的三万残部,还有精心训练出来的嫡系精兵,不是更为直接有效?" 她微感困惑:"比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的风昌城,莫河城当然是交给阁下的人马去攻打下来再交到我手上跟尾有效合理。以最小的伤亡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是为帅者的责任,不是么?" 冉悫以绝对崇拜的目光星光点点地注视着自家王后。 南苏开坐稳坐直,死灰般的心境内开始燃起期待的火星。 左丘无俦语结成冰:"给了你那片土地,你就能确保自己能够拥有它?" "我要莫河城,正是因为我保住它的自信。" "何以见得?" "当年,我为能够帮助嵇释与那时的越王抗衡,曾凭借除外执行任务的便利耗了三年的时间将莫河城南北沿线走了二十次,勘测了明暗十几处利于防卫与进攻的地势,并绘制成图。当然,这份图纸并没有机会献出,完成不久即在嵇释另结新欢的消息中被付之一炬。" 她口吻浅淡,将一段前程往事公之于众人前,听得室内室外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 一四四焉知情深多不寿(下) "我几时问过你这么闲的事?"左丘无俦道。 扶襄淡哂:"我也不是尽说给你一人听得。少王殿下,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罢。" 扶宁的耳力是在场人中最为出色的,况且门外的来着并未刻意隐藏气息,是以在对方稍一接近之初,她即已向扶襄施了眼色。 "襄儿的礼节真是周到。"殿门徐徐排开,嵇释轻裘缓带迈入,在窗前书案椅上落了座,"特意将这话说给朕听,是想让朕明白朕失去了什么?想让朕后悔?后悔不该错待了你?" 扶襄点头,又摇头,道:"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云王阁下问到,少王殿下正巧赶到,扶襄话不自觉就说到。倘若能造成阁下的小小不快,说不定便是扶襄的用意所在。" 嵇释笑意殷殷:"叫我'少王殿下',襄儿又是有心还是无意呢?朕曾想过,当年如果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不拘囿于扶门的历练守则,在你伤后守在你身边好生照护,事情是不是就能不同?若那时能多多想到与七岁的襄儿初相见的童真意趣,想到两小无猜相拥而眠时的真挚情怀,是不是就能留住襄儿远行的身影?" 这下,南苏开成了惟一一个能够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嵇释这席话是有意为之,稍有眼力智商的人都能看得见想得到。但,诸如这等叙旧戏码,只须稍有在意,都不可能不生情绪。 左丘无俦面如平湖的表象下,妒涛混合着怒涛席卷千层雪。冉悫虽不必这般强烈,但作为名义的夫君,也是况味复杂,百感交集。 "年幼时的心境,因为尚未被这个世界熏染,所有的情怀才是最最率真的罢?眼中只有彼此,只容得下彼此的时光,令人怀念,也令人伤感呢。"嵇释唇角抿出淡笑,也抿出淡淡追憾。 扶襄略显诧异,怔怔问:"少王殿下变得如此感性,是因为境遇的变迁么?有国难归的艰难可以将一个人改变至斯?" 这是装傻罢?王后,你这是装傻罢?原王陛下很想发声吐一下槽,无奈不敢。 嵇释浅微的叹息:"也许罢,如果不是处在今日境地,便无从体会襄儿无国无家的悲凉。" "就是说少王殿下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扶襄的了?" "阿萨平原之战,是朕为了杀襄儿的倾力一战,朕对你的那份烈焰般的恨意似是随着那战的结束而灰飞烟灭。如今想来,竟是想不通那时为何如同中了魔症般非杀襄儿不可。" 扶襄冁然:"真是个奇妙动人的变化呢。" 在座的都乃神人也。南苏开不由得赞佩不已。他可以充分感知得到来自左侧的左丘无俦那片澎湃蔓延的寒意,却不见半点火焰燃炽的征兆,无声无息地任由这样的对话无碍地进行。而斜对央的那位原王阁下,不时拿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瞄向他家王后,一次次欲言又止,嘴中却不曾跑出半个字。还有,那两个扶门女人……算了,已是怪兽级别的女人不说也罢。 "少王殿下既然不为杀扶襄儿来,便是为了杀这两人了罢?扶襄此刻虽然正有事与他们协商,但如果少王殿下急于达成目标,扶襄可以暂时退避,将这块地方让给少王殿下料理恩怨。"扶襄道。 嵇释眸色温润清华:"襄儿的意思是……你不介入?" "之前,为了头顶原国王后的头衔,至少应该帮着原王陛下的,但他既然乐于与云王阁下携手修好,扶襄就不好介入了。" 原王陛下打了个冷战,苦笑:就知道自家王后一定会记仇,这快就找算回来了不是? "这块地方,由着三位施展,两个时辰后,扶襄自会过来观看战局。"她起身。 "慢着。"左丘无俦冷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朕的国都,朕的宫殿,可以由着你们玩耍么?" 扶襄点漆般的瞳仁秀转,道:"我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 "什么?"左丘无俦眯眸。 "当我的梅窠居被阁下来去自如的将了一军后,我便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在属于你的地方回敬给你。" "何不一试?"他身形遽动,速如风电。 扶粤扬袖,散出烟雾蔽人视野,下一刻花容失色:"阿襄小心,这烟雾对他无效,你要被他抓住……才怪!"嘻。 三女的头顶,蓦地敞开一片天空,三道丝绳缠住三使纤腰,仙女飞天般带出这处空间。 扶粤那一招算是真正的烟幕弹,仅为引人眼球而已。 "三位,好好算你们的账罢,小女子不做打扰。" 不知是怎样的机关,在三女飞上顶层的霎那,殿顶重新合拢。南苏开眼巴巴看着自己成为惟一一个多余的存在者。他认为,"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即是自己当下的鲜明写照。 "那位前阙国公主真是可惜,潜伏十几年,在这宫廷内做了如此精巧的设置,为的是等待阙国的兵马有一日攻来时能成为助力。但身具这般才华,竟那样默默无闻地殁了,多少年后,谁也不会笑的这位仅怀着爱国思乡之心所做的这一切,值得么?" 扶门三使坐在泰兴宫的至高点"问天阁"的顶层,扶宁又想起了那位不知芳名的阙国公主,恁是感慨万端。 "值不值得,是那位公主自己的定义,我们这些外人的评断无法替她决定。"扶襄将一直镝矢搭在弓上,试着自己的臂力,"因为有她那番劳作,才困得住三王,她敌国的三万兵士才能在阿岩的带领下踏上收复故国之路,不是么?" "我正要问这件事。"扶粤举手,"阿岩并不擅长沙场对战,阿襄让他去冲锋陷阵,不会不妥么?" 扶襄伸指弹她额心:"笨,我几时让阿岩冲锋陷阵来着?阿岩只需要做他最擅长的事就好。" 扶粤绞着眉尖费力思忖,忽地大悟:"阿岩能够夜入千军万马内取主将首级!如果地方的主将没了,王上又不知去向,自如一盘散沙,阿岩不战而胜。" 扶宁娇笑:"三王尽聚于此,天下再生衍变,最后格局如何?交予天定罢。" "三王……里面还有一个南苏开呢。"扶粤杏眸丕地大睁,"阿襄不觉得这人是个变数?有他在,那三个人能议和都说不定。" "是么?"扶襄瞳光闪烁,流光溢彩,"真若议和,不更是一桩好事?" 扶粤捧颊,俯望着居安殿:"到底会如何呢?好想知道呐。" ……到底会如何呢? 一四五刀光剑影得清闲(上) 扶粤说得对,南苏开的确是个变数。 他坐到那处,在扶门三使将居安殿变成了密室的现在,他没有了退路,也承认自己的定力不够,在这团气氛中无法旁若无人般安然自处,除了知难而进,别无良计。 "请教三位,三位应该都不是表面上的孤身一人罢?三位何不及早发出信号,让外面的人冲进来早一时决出胜负?"也好放他这个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诚然,他并不指望这三位能秉实回答,只须将诸人的视线集中过来即可。 "如果是四王会,先两两对决,再胜者决战,当是不难。但无奈如今这世上只余三王。三位想怎么分出个输赢胜负来呢?如果不反对的话,猜拳如何?"好罢,他承认他纯粹只是想打破四遭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如果猜拳不够尽兴,抓签怎样?我来做签,两长一短,抓到长签的两方先打……" "南苏。"左丘无俦出声。 "都不喜欢?那……" "南苏。"左丘无俦眼中的警告隐隐可见。 "疯了,本公子疯了!"南苏开双手掩耳,闭了眼睛,豁出一切般地大喊,"要么打,要么说,只是这样呆着可是不能将外面的万里江山归为己有,也体谅一下本公子这个外人的难处!" "难得啊,南苏公子也有说出一两句明白话的时候。"冉悫笑眸眯眯,"云王阁下力邀冉某同行来此,虽为解风昌之困,也是为了等越王阁下现身。越王阁下选择来此,则是为了能够说服我家王后与你联手共伐云王阁下。虽然大家各怀居心,但目前看来,都着了我家王后的道儿被困在这座殿里,等于说是羊公山事件的重演。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家是面对面,很难各自掉头离去,或者说,本来就是取对方的性命而来,很难空手而归罢?" 他顿下,眼角余光遛了一遭,两位皆无起而行的动迹,遂问:"既然大家都没有动手的打算,那么是想议和么?" "议和需要彼此的立场基本对等。"南苏开道,"如今越王阁下优势尽丧,也就是失去了谈判桌上的话语权,不得不说原王阁下的这个提议颇有羞rǔ之意。" 哈,恁快就抛了一记无影刀过来,南苏公子果然不是纯良之流呢。冉悫目映崇拜:"南苏公子如果执意这么说,照冉某看来,这殿内并非仅有三王,南苏公子也具帝王之才,何不趁乱举事?" 南苏开展颜:"原王阁下讲笑话的本事更胜从前。" "朕只讲实话,不讲笑话。" "这句话本身即是笑话。" "南苏公子忠君爱国。" "称赞我似乎并不能得到什么好事。" "那句话是实话还是笑话?" "听着怎么有点欲寻衅滋事的意味?" "不行么?" "如果本公子不予理会,阁下会作何处理?" "阁下尽可自诩高风亮节,在冉某眼中,无非是懦弱怕事。" "这架是一定要打了?" "请。" "请。" 原王陛下,南苏公子大打出手,由前殿打到偏殿,由偏殿追到后殿,再打后殿折回前殿,难解难分,一时不见胜负。 留在居安殿殿顶的探报者将讯息递来,扶襄哑然良久,道:"这两个人应该没有机会共谋,这份契合难道是因为妖物的同类相吸?" "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两个人是虚张声势的假招呼?"扶粤问。 "打必定是真打,因为另外两个都有火眼金睛……我们看看去。"两妖相逢,究竟会将这场局搅向何方?她若不能亲眼见证,岂不可惜? 一四五刀光剑影得清闲(下) 冉,南起斗,左,嵇何如? 冉,南二人处在不同的立场,兼有不同的身份,选择对方作为对手开战,无非凡事喜欢化繁为简的共性,决定了此二人当下的默契:我这边已是天昏地暗,自顾不暇,无法参与二位的大计,是战是和是杀是留,尽请自便。 这份再是显然不过的用意,扶襄明白,被他们撇下的二人自也明白。 左丘无俦,嵇释这两位多年宿敌,之所以没有急于上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戏码,无非也是二人的一点共性决定。至于这点共性是谋定而后动的深思熟虑,甚或不愿受人摆布的刚愎自用,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摆布人"。 将如此几个人圈禁一处以引发困兽之斗,世上女子也惟有一个扶襄能做到。然而,无论对这个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态与心情,对喜欢掌握主控权的男人而言,或者对任何男人而言,这都不会是使人心生喜悦的情境。 左丘无俦与嵇释的迟迟不动,很那说没有对扶襄的反击成分在。 "他们就这样忍者不动手,是想耗到什么时候?"坐在居安殿顶上,透过推移开的一角,俯瞰殿内清醒,扶粤蹙眉问。 此处设得极为巧妙,利用殿顶的柱梁雕饰,将这一角设在各种光线的阴影内,成为殿中视野的死角,居于此处的人却能将殿中清醒一览无余。而对外,又有几株树木交错遮挡,并有两侧邻殿的檐角为蔽,堪称最完美的偷窥之地。也难怪扶宁对那位堪称谍国高手的阙国前公主一再赞服不已。 扶宁睐向下方的另外两人,道:"如果他们执意是这种两打两坐的境况,阿襄的精心盘算岂不要落空了?" 扶襄莞尔:"这并不奇怪,毕竟下面的都是当今世上最拔尖的几个人。" 扶粤嘴儿一撇:"那我们就这样白白等着什么也不做?" "再过一个时辰,将三天的水和食物丢下去。" "就这样?" 扶襄苦笑摇首:"别指望着事事都能如我计算,如果那二位执意不打,我们也无可奈何。三天后下面若依然如此,将嵇释放走,接着与左丘无俦谈判就是。" 她并没有想要谁的性命,不过是顺势而为将势不两立的人聚到一起解决恩怨而已,假若对方不愿领情,她也无法强加于人。好在不管怎样,左丘无俦都需要为了他的风昌城和三万子弟与她交涉。 "嗯?"扶宁面生警意,"有大批人向居安殿靠拢过来了。" "不是左丘无俦暗潜进城的人,就是嵇释的罢?告诉他们不必阻拦。" 扶粤抬手将下近柳枝上的两片柳叶,在唇下发出几声宛若蝉似的鸣叫。 夜幕笼罩,居安殿内战况暂时告歇,用罢上方投下的食盒内的完善,南苏开举着火折子不厌其烦地点亮了各处的灯烛。就在这时,殿门外人影幢幢,杀气盈透而来。 "是谁?"冉悫问。 "这种情形下,还能是谁?"嵇释轻笑,"谁能将人马带来这座城里来,就是谁的人。" 南苏开恍然状道:"这么说的话,几位不是都有可能?" 嵇释面生不解:"南苏公子作为被生擒活捉的风昌城内最大人质,没有见识过四城门的防守么?" "这话又是何意?" "各人自有各人的意会,但眼下是四人协力将外面的来客打发走为上策。" "这是什么意思?"殿顶,扶粤怒横美目,"这个嵇释……" 扶宁乍舌,"他的用意是想将阿襄引下去罢?如果阿襄不出面,这批杀手栽赃到阿襄头上,他也趁机挑拨了云国的君臣关系。真是,这路数果然不是凡人能比的。" 扶襄抱膝凝望殿内,不置一词。 "不管外面是什么来路,总是要破掉紧闭的殿门方能实施杀计,我等四人趁此脱困不是更妙?"冉悫高笑。 "若是对方采以火攻,阁下还能如此乐观么?"嵇释温雅反问。 冉悫面部一僵。他不想说他除了怕蛇,还怕火。 南苏开缓声道:"听越王阁下的口气,怎么好像很清楚外面的人将要采取哪等手段,在下是该表示佩服还是惊异?" 嵇释扬眉:"身处密室,最有效最直接的歼杀手段除却火攻,还有什么?我不认为凭南苏公子的精明没有想到这一层。" "步步紧逼,游刃有余。"殿顶,扶宁评点。 扶粤气道:"他想放火,菊使大人偏叫他哑火!"她又扯来两片柳叶置于唇前。 殿内,冉悫陡然道:"果然有生油的味道。" 南苏开掩鼻,点头:"听这动静,对方正在进行火前的准备。越王阁下,如何个协力御敌的妙计,劳请不吝赐教。" 嵇释淡哂:"这般情形下还能有什么妙计?不过是四人同时向殿门发力破门而出罢了。" "这殿门乃最上等的金丝楠木包以百年紫檀而成,有近五尺的厚度,更别提扶门三使有无其他设置,如果一气破门而出,四人都须竭尽全力。否则一击不成,也只会催促得外面的人即刻痛下杀手。"南苏开言间,瞥向保持了半晌沉默的男人,"王上可认同越王阁下的妙计?" 后者面如冰玉,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没有。" "姑且一试。" 四人站成一线,八掌待发。 殿顶,扶襄眉梢微动:"阿粤暂缓召唤你那些手下。" "恶,阿襄少说什么手下,那才不是人家的手下……"扶粤不寒而栗,"不过出动到这边来多少需要时间,不妨先召集着。" 扶宁望着下面嘻开唇角:"有戏看了。"她自诩没有阿襄的洞察力,如今却占了个旁观者清的便宜。 殿内,四人同时挥掌,气流旋转震荡,殿门不堪其负的吱声哀鸣,却是完好如故。 冉,南眼角互觑,对此现实接受得理所当然。因为,只有他们二人将掌风挥向殿门,另外两位俱想趁此机会袭击彼此,四掌相抵,已掀战幕。 殿门外,咋响起一片惊恐万状的尖叫声—— "这是什么东西……啊!" "蛇……这么多的蛇从哪里钻出来的?" "是不是毒蛇……啊啊啊!" 冉悫腾地躲到大殿的柱后。 南苏开也闪到僻角,让出这方地界,任由那二位施展。 左丘无俦,嵇释的交手,不似冉,南二人的"温和",两剑出鞘,寒芒纵横居安殿。 左丘无俦的无俦剑厉猛且诡变,一剑明明向前,上下左右皆可回旋,亦幻亦真,目不暇接,若拭其芒必是血光飞溅。 嵇释的鱼肠剑机巧且阴戾,剑尖看似撩人臂膀,剑锋实似抹人咽喉,虚实相济,防不胜防,倘惹其刃定然无命消受。 这两人招招致命,式式夺魂,于人于己皆无余地,居安殿内桌椅器物皆如摧枯拉朽,惨遭池鱼之灾。 南苏开为免祝融造访,不遗余力地逐一拂灭方才自己燃起的烛光。于是,黑暗中的战斗,更为震人心魄。 冉悫禁不得这等折磨,从袖中举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幽绿的光芒下,居安殿内宛若修罗地狱。 战斗中的两人身上皆现红意,每一回身形交错,都令得这红意扩展增加。而那两人,仿佛摒弃了ròu身,忘却了疼痛,目中戾意有增无减,剑锋不曾出现丝毫的迟疑,脚步不加任何的停移,惟有永无停歇的进攻,进攻,进攻…… "天……"扶粤真正冷了起来,抱肩抖瑟,"那两个是人类罢?" "当真不像人,就像是……战神附体。"扶宁不自觉偎向同伴。 "可以了罢?襄儿。"南苏开朝天大喊,"再打下去,这两人都要死了!" 扶襄面如素绢,闭唇不应。 "襄襄,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两个若都死了,你应该想得到这天下会乱成怎样一个模样,又不知道要过多久,百姓才有太平日子……" "小襄子!"冉悫也放开了嗓,"我虽然忌惮这两人的存在,但如果这两个人都不在了,你必将成为这两家的部卒族人们惟一复仇的对象。届时你自顾不暇,倘若由朕出面平复这乱世,至少须费上十几年的时光,那可是天下最麻烦的事!" "阿襄……"扶宁,扶粤齐望向扶襄。 她目芒低暗,沉若老僧入定。 "阿襄,是时候了。"扶宁道。 "王后,朕以原国王上的身份,以多年夫妻的名分,以朋友的情份,请你阻止这情形恶化,否则……" "南苏开也求梅使大人网开一面,再如此打下去……" "怪了。"扶襄浅启朱唇,养生应和,"王上和南苏公子都是人中翘楚,又正处在境中,阻拦也好,落井下石也好,都比扶襄来得便利,为何一定要扶襄出面?" "你是这场局的设计者。" "错了,今日局面,但凡身临其境者,都难辞其咎,南苏公子也许有几分无辜,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解?" "南苏公子最厌烦累,也最不喜流血死人,既然生成这样的性子,不做几件与此相符的事,不怕浪费么?" "这又是何解?这……" "扶襄言尽于此,在我们说话的工夫,那二位流出的血可是更多了。阿粤,将殿内逃生通道的图纸扔给王上和南苏公子,望二位珍重去罢,扶襄告辞。" 两枚蜡丸各自抛到了冉,南手中,殿顶严丝合fèng,回音隔绝。 云王入城的三日后,风昌城外驻军营内接到一封镝矢送函。良括率兵进城,按信中所指,在城楼下的沿街巷内,抬出了犹在昏睡的三万子弟。 原来,扶家军将他们放置全程的深巷间,并放置油,粮,菜,米,雇请了近处的百姓代为喂食。百姓出于对本国士兵的善念,每日喂食不缀。后经军中大夫与官府仵作化验,油,粮,菜,米内皆有软骨苏筋之药。只用其中一物,头昏眼花全身无力,用上二物以上,皆是昏睡难醒。也有贪心的百姓公为私用,却并无异样,竟是被扶粤提前喂了解此软筋药的药物。 当然,那信中也将解药的配方一并告知。 亲历或见证此幕者,很难部队那如花似玉的扶门三使心生畏惧,人人皆传:菊使笑比秋菊好,兰使面似幽兰妙,梅使眸退春江水,但见三使素手掀,风昌内外皆胆寒。 这成了风昌城传唱了多年民谚儿谣,自是后话。 当日,乔乐,左风率先进宫,见到了被负伤在身被宫中御医施力救治的左丘无俦。 嵇释暗算云王,南苏公子为救王上,与嵇释同归于尽。此乃云王亲口实讯。 而后,举国哀悼。 这个时候,扶襄持云王手谕,在前来汇合的奢城儿及扶家军的簇拥下,与一脸愤懑的左丘无倚交接了莫河城。 另一边,扶门竹使扶岩率原阙国三万残部前往阙国天歌城,遭越过名将万书寅阻截,某夜,万书寅在自己的大帐内不知所踪,越过失主无心恋战,溃逃千里,后降归云国军队,尽传扶门竹使身有神鬼莫测异能,不可近其身畔。 扶岩将三万人马军权及前阙国王国库金银交予郎硕,后者将三万将士解甲归田,国土地划入原国版图。后左丘无倚来袭,原王将阙国土地双手奉上。 左丘无俦伤愈,收整河山,天下三中有二为己所有。他约见冉悫,畅谈胸中志愿,正是天下一统,结束近百年的战乱。 冉悫自愿降国为州,并自降为吴州刺史,但求百姓有盛世未来,安稳百年。 左丘无俦改"云"为"曦",预示着日光初起,民生安泰,光辉灿烂蕴意,并将在来年春时称帝。 如此,除却奢城儿掌握下的终年瘴气围绕的银川,再就是扶门四使盘踞莫河城以东的土地,尚独立于这个新生皇朝之外。 然后,经由风昌城及越国主将不翼而飞诸事,左丘大军闻扶门四使之名,皆生怯意。这份口耳相传滋生心肺间的怯意,非是左丘无倚的几声咆哮怒斥便能消除得去的。 左丘无俦闻知,一时怔不能语。 那小女子竟将一个"怕"字种在了想来以无所畏惧闻名四海的左丘大军心中。这一军将得恁是深透,果然是好大的回敬。 迁回风昌城的左丘家族上下,被沿街传唱的歌谣所惑,细问究竟后,竞相哑口无言。 六爷左丘鹏自打回到风昌城,即被任命主管吏,财两司主簿,为各项政务缠身。这日抽个闲余,前往探望仍宿在左丘府中的侄儿。远见得无由园花木缠绕中,左丘无俦茕茕孑立,眉目怅远飘渺,神思仿在天外。 六爷却步不前。 多少年前,自己最为敬慕的兄长也曾这般陷足花丛。到末了意气尽失,英雄殁落。 整园扶襄花开,魅惑瑰丽,香沁心脾,夺人之目睛,摄人之心魂…… 一四六凤兮凤兮觅其凰 商业凋零,农田荒芜,人心惶惶,民情局促。经历过战争的城市,纵然没有遭遇腥风血雨的屠杀,战争的烙印仍会深刻在这座城市的每处角落,而阴影更是挥之不去。 经历了穰常夕与左丘无倚两次攻防战洗礼的莫河城,萧条惨淡,百废待兴。扶襄接手过来后,各做分工。扶岩前往分界设置边境防线,扶粤督促扶家军的招募及训练,扶宁雇佣当地百姓修葺受损的民宅及城中被殒央的各处,她自己则着手料理各项拖延荒废的政务。四人皆住进了自幼长大的扶宅,至于那座王宫及宫殿里的人们,短时内并无前去叨扰的打算。 谁成想她不去就山,山却来就她。 这日,她在后园与扶粤,扶川校定练兵方案,小婢来报:"禀扶姑娘,王后求见。" "王后?"她微楞。 "啊……不。"小婢打嘴,"奴婢该死,是前王后,就是……" "嵇释的大老婆?"扶粤问。 "是,她想见扶姑娘。" 扶粤笑逐颜开,"菊使大人仿佛记得阿襄当日差点毁了容貌,就是这位前王后的杰作。没想到好胆识,这时候敢送上门来。" "和她无关,那场冲撞如果没有嵇释暗中施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纵算有心,也不可能将那瓶药洒在我脸上。"扶襄将练兵方案推给二人,"二位忙去罢,我这位前王后就去会会那位前王后。"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变迁中,昔日披着一身荣华载着三千宠爱的女子,今日容色憔悴,形销骨立到直似街头难妇,望见扶襄出现在门口的瞬间,眸心涌起两点希望,急步迎过去:"扶,扶姑娘……" "小心啊,嵇夫人。"扶襄出臂将这位脚步失稳的弱女子扶靠进临窗的矮塌上,"这花厅里只有你我二人,慢慢说话无妨。" "扶姑娘……"明琴心看着她,欲语还休。她们先前仅有一面之缘,在她的脑中扶襄本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因为这抹影子牢牢占据着丈夫心中的一角,使她曾不止一次向嵇南打听这个女子的种种,多年下来,竟似熟识了。 "扶襄听说前阙王与左丘无倚都没有惊扰后宫,我也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擅进后宫一步,嵇夫人此时前来,莫非是下面人阳奉阴违,做了什么失礼的恶事?" 明琴心螓首低摇,"琴心今日是想向扶姑娘打听一件事。嵇南说,王上最后一次见他时曾说过要去扶姑娘所在的地方。然后,过没多久,就传来王上……琴心想问扶姑娘,王上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两人之间仅隔有一道条案相隔,对面女子的哀伤气息无所阻碍,扶襄斟酌着该如何说辞才能不使对方加重哀伤,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无法回避:"越王嵇释的确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明琴心两手紧扯着一条绢帕,泪涌无声,道:"扶姑娘是最后见他的人罢?" "不止扶襄一个。" "那……你……可知他埋在何处?"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画个路线交给嵇南,由他护你前去。" "……多谢扶姑娘。"明琴心揖首,以袖与帕拭着脸上的泪水,无奈立刻又被新泪爬满,"琴心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请讲。" "是因为琴心么?"她倏然扬面,声弦战栗,"如果没有琴心,扶姑娘是不是就能和王上携手同心,共赴大计?琴心是断送了王上千古伟业的罪魁祸首么?" 扶襄默盯了她稍倾:"与所爱的人伴守一生是每个人的梦想,你是他真心所爱的女子,那时的少王殿下不过是忠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细想,由男人撰写的史书和诗章本来就已经喜欢将罪名推到女人头上,嵇夫人又何必急于揽罪上身自苦自罚?" 明琴心泪眼婆娑:"扶姑娘爱王上么?" "肯定是爱过的。" "恨他么?" "当然恨过。" "琴心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明琴心并没有继续这场谈话,起身告辞。 送走这位昔日的莫河名媛,扶襄回到后花园内。这园里的许多地方,都曾留下她与嵇释嬉闹玩耍的印记。她以最纯真无暇的心境爱过嵇释,如今置身于这写满回忆的地方,竟远如隔岸观火。那么,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的情感,总有一日要淡若烟逝的罢? "扶姑娘,外面有位公子和小姐求见。"小婢跑得气喘吁吁,颊吐娇红。 哪来的公子小姐?扶襄蹙眉:"是这莫河城里的哪门世族么?"近几日,她拒绝了不止十多户上门攀交的人家。 小婢忙不及摇头,脸儿臊红:"不,不是,是一位顶顶好看的公子……" "嗯?"扶襄失哂,"请到花厅。" 顶顶好看的公子么?据她所知,除了阿岩,这世上仅凭一张脸就能将一个小女儿家撩拨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一个……怀着两三分的愉悦,她迈进花厅,果见壁影双双。 "两位这么清闲,竟然想起扶襄来了?" "你少说便宜话。"梁贞拿眼白瞥来,"我是奉了你的命去安排辰儿的住处,又去与那位亡国之君演什么父女相见的烂俗大戏,为你骗来了越国国库的金银珠宝,这是想要过河拆桥么?" "扶襄不敢。"真是怀念啊,梁贞公主的傲娇脾气。 赫瞬歉然一笑:"扶姑娘莫与贞儿计较,她是有确切的事要说给你听。" 她一喜:"嵇辰公主终于愿意把扶襄的身世之谜揭晓了?" "难道扶姑娘并不稀罕这个消息?"梁贞冷嗤,"你前时还与亡国之君合作,随时可以自他口中知道真相。你还可以从你的师父那里打听……" "当年,前越王将这件事透露给自己将为人质的女儿,是为了便于她控制扶襄,所道必定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至于其他时机下的其他渠道,未必就有这份质量。扶襄不需要似是而非的东西蒙混过关。" "你是被贞秀太后抱进扶门的……" 扶襄愕了有一刻钟之久。那两人也不催促,各自默坐一隅,静观其变。 "这还真是出乎人的想象呢。"她叹息。 "其实,贞秀太后在起初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世,那当下无非因爱生恨,想要借此报复带给自己痛苦的男人和女人。" "假使没有她的因爱生恨,如今我……"她丕地失笑,越往深想,越觉不可思议。 "该做的事,我都替你做完了。"梁贞沉声道。 她一愣:"梁贞公主是来讨还人情的?" "如今辰儿和那个亡国之君以及另外几个女儿一起生活,不需要我在旁多事,我想你给我和瞬哥一个安身之地。" "赫公子是位顶尖的人才,如果投奔左丘氏,必受重用。" 赫瞬苦笑不语。 梁贞面若冰霜:"我们曾是云国的狄氏王族与三大世家子弟眼中的玩物,就算那时我们身为细作为了活命选择的一条路,但现在我想选择远离那个地方。" "抱歉。"她赧然,无心之言触人痛点,实在失礼。"如果二位不嫌弃,就在扶襄如今拥有的这块地域上任选一处安家落户。这片地方如今易名为'吴',不管今后是'吴国'还是'吴州',扶襄都不会再让它陷入战火。" 而后,她赠纹银千两作为这对亡命鸳鸯的安家礼。 天下人何止千万,千万人有千万种样貌,亦有千万种的情爱牵绊,但愿这对饱受创伤的有情人如今紧挽的两只手能永远如此紧密相牵,不离不弃。 赫,梁作别后,她呆坐椅中半晌,忘了下一步的动向。 "扶姑娘……"小婢忐忑又来。 "又什么事?" "门房说,有远道来的客人要见您。" 今天怎么这般热闹?她舒展秀眉:"你可问了是从哪条远道来的?" "奴婢问了,是什么风长风短的。" "……呃?"阿宁昨儿个说有外人踏进了边线,指得就是这位来客么?"请到园子里赏春四坐下,用放在我房内的碧螺春待客。" 有客自远方来,自要礼节周全。她如此想时,是以为不过一位来客,自己那盒"珍藏"的碧螺春足够应对,哪料到对方一行五人,个个位尊身贵,气势不凡,小婢一个也不敢怠慢,"珍藏"的碧螺春使用殆尽。 她走进赏春轩,打量着昏躺在地上的几位:二爷左丘鹤,三爷左丘雁,四爷左丘鹞,五爷左丘翎,六爷左丘鹏。 认得自是认得,不过当年她时时刻刻要扮演一个低眉俯首的顺妾乖婢,从无机会与这几位爷正脸相对,以今日的这个角度观看更是绝无可能。此刻俯首望去,人人都是一张陌生面孔呢。 "这几位的车都停在外面罢?" "嗯,都是高头大马,车也鲜亮得吓人。"小婢今儿个算是开了眼界。 "找几人将客人们搬上车去,去告诉粤姑娘,要将贵客全须全尾地送出境外。" 从莫河到风昌,中间隔着千余里的路程,往返颇耗时日。左丘家二度来人时,已是两月之后的初秋,这一次换成了全部的女宾。左丘家二爷至六爷的夫人们,那位前越国长公主自也位列其中。 扶襄领着诸位夫人在莫河城走赏游玩,品食肴酒,恪尽地主之谊。诸夫人每欲将话题导入正题,总有各种情形突发阻断。十几日过去后,诸夫人拖熬不住,经一个彻夜商议过后,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三夫人出面打开结儿的时候了。 第二日,扶襄再来邀夫人们出游,二,四,五,六四位夫人皆道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惟有本土出生的三夫人欣然从约。 一路上,长庆公主一直面含柔笑,语声温馨,但当车帘掀开,红墙碧瓦的殿阁景致进入眼际,立时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王宫啊。"扶襄跳下车去,回眸浅笑,"公主不会连自己长大的地方也不记得了罢?" 长庆公主向后缩身:"你为何带我来此?" "故地重游还需要理由么?" "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 "扶襄……不,扶姑娘,既然随大家来到此处,便代表我愿意向你低头,是叩首赔罪,还是自刑加身,只要扶姑娘发话,我都可承受。但是……" "但是你受不了心中愧疚的折磨?太后被长庆公主气得吐血,落下了心疾,最后因此而殁……如果长庆公主为此抱憾终生,我反觉得尚有一丝温情。扶襄不明白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公主肯在扶襄面前如此低下头来?" 长庆公主面色窒白,道:"为了左丘家,为了无俦。" "怎么说?" "无俦每日cao劳国事直至深夜,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甚而通宵达旦彻底不眠,如今他年轻体壮尚能勉强支撑,但长此以往,身子必生恶疾。长老们劝过,长辈们劝过,他面上应允得好,却依旧如故。六爷道除了你,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劝得动他。" "未必罢?"扶襄不以为然,"难道公主也这样认为?" "那件事之前,无俦对我这个三婶向来尊重……那件事之后,先是撤了我打理左丘内务的职权,而后我开始被母后的鬼魂所困……" 她苦笑不得:"你以为那次闹鬼是左丘无俦做的?不瞒公主……" "每当母后的鬼魂出现,就算心底明白那可能是假的,到最后却都要认为是真的,每每被骇得魂飞魄散,就这般迅速老了下去。" 每当?每每?她闪神。 "不久前,我才晓得过去的几年里,我所服的药内都加了易使人产生幻觉的药材,是无俦亲自拟定的药方,言心病还需心药医,歹毒之心更需以毒攻毒。" 这么说,她所以为的长庆公主借闹鬼自唱苦ròu计博取同情的战略,实则是另有文章,方将一位莫河城第一美人折磨得苍老如斯? "公主当年拼了力想使左丘无俦迎娶的阙国二公主,如今就关在那边的冷宫里。穰常夕攻下莫河城时,特安排了十几个侍卫留下看守,加强禁锢,是要其妹永远不见天日,以赎对父王犯下的罪过。" "我犯下的罪过,要如何来赎?请扶姑娘发落。" 她眸笑盈盈:"彼时你那般用尽心思,是为了左丘家;今时在扶襄面前低下高傲的头,也是为了左丘家。为了左丘家,公主可以奉献所有,包括尊严,可对?" "对。" "难怪你会欣赏阙国的二公主,她为了追寻所爱的男人,也是可以豁出一切的。" "无俦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值得女人无怨无悔的追随。" "是么?"扶襄冁然,"我们回府罢。" 扶宅内,左丘家诸位夫人望眼欲穿,终于盼得二人回来。 当着诸位夫人的面,扶襄向长庆公主道:"公主一席话,令扶襄茅塞顿开,扶襄今后愿按公主的教诲行事。" 后者微讶,却掩不住喜色:"如此便是左丘家之幸,无俦之幸。" "各位夫人。"扶襄向诸夫人行礼,"夫人们是长辈,肯为扶襄千里奔波,扶襄不胜惶恐,但这毕竟事关两处地域未来的联姻,无论如何,扶襄都须与当事人提前一晤。" 诸夫人意领神会:"当然,无俦怎么也要亲自求亲才是。" 仅仅过了一个月,左丘家的三度求亲使左丘无俦本尊到临。 莫河城内绿意犹满枝头,街巷遍开金菊,已渐呈太平景象。左丘无俦闲马行过,对这秀润舒适的莫河城心生爱意,对扶襄道:"就将这莫河城定为副都罢,将来我们一年内一半的时光可在此度过。" 扶襄淡笑不语,直到将人迎进扶宅客厅,方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几乎做了兄妹?"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嵇辰可曾告诉过我的身世?" "你是想让我放过叶国么?就在十几日前,那位前叶国的王后将太上王与叶王救走,其行踪已大致掌握,不过你无须忧心,我并没打算杀了他们父子。" "令堂出走,是因为令尊迷上了一位绝代美人,无论如何也将这位美人娶为侧室,可对?" 左丘无俦攒眉:"提这段陈年往事做什么?" "这位美人是我的娘亲。" 噗—— 左丘无俦华丽喷茶。 "你家中的几位长辈应该说过,令尊与那位美人生过一女。" 男人目瞪如铃。 她掩笑:"这下该我说无须忧心,我们并无血缘。" "怎么回事?" "那位美人在与你父亲相遇前即已有了两三月的身孕,她是那时的叶王既现叶王的祖父精心培养的细作,而她怀的那个孩子该被现叶王叫一声'姑姑'。令堂因她与令尊反目,离家出走,后暗中返回左丘家,想做什么如今不好猜度,但她最后只爆走了新生的婴儿。那位美人发觉后拼命追赶令堂,为保住孩儿的性命,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及孩儿的真正身世道出。令堂为此前往叶国,潜进深宫,将婴儿与那位叶王滴血验亲,甚至长留元兴城,直到渐渐张开的婴儿与叶王的少年太子五官酷似,方将婴儿交与义兄抚养,放下了那段孽账。" "少年太子……现今的叶国太上王?" "是他。" "我父亲因为你的母亲失去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将你夺去,原本是打算杀掉的,听了你母亲的话后改为收养……族中志上说,父亲的那位妾室因爱女夭折伤心过度而亡,另一种意义,是我的母亲害死了你的母亲?" "她说出我的身世,便是为了保我不死,作为一个细作,该有办法得到我是否在世的信息。而且,你的母亲在那之后也并没有完全离开左丘家,中间几度往返,直到你十二岁方真正的一去不回。" "那也是我第一次走上沙场的年纪。" "不管是无俦,还是我,都曾被母亲爱过的。" 左丘无俦握她柔荑:"幸好,母亲将你偷了出去。" "什么话!"扶襄笑嗔,"难道我合该就要从小无父无母?" "不,是和该与我千丝万缕,缠绕一生。" "可是,我们都将最真的爱情给了别人。"最纯真的岁月,最率真的萌动,最真挚的爱意,他们各自遇上了别人。及待过了那段时光,再去爱时,便永远无法再如那时的纯美无尘。多了算计,多了权衡,多了评估,多了试探。 "我无法否认。为了边瑶,我甚至曾想过抛开家族。如果父亲没有阻挡,而边瑶不是细作,我或许当真离开了左丘家,只不过少年轻狂,无以谋生,到头来不是在挣扎困顿里将感情磨损耗尽,就是捱不住低头讨生活的辛苦抛弃边瑶回到家中。那时的情,纯真有余,深刻不足。" "真……而不深么?我不晓得我对嵇释是否也是如此……"扶襄品味少许,瞳底熠熠生光,"但我知道,你确实是我今生最深爱的人。" 迎着她晶莹的眸,他大掌捧起她柔颊:"瞳儿将我的话抢了去,军法处置。" "这样……"她笑靥动人,取出一张图纸,"我以这辆改良过的云车作为赔礼,此车坚固无比,且可多出同时发攻城的炮石,有它在手,可减少兵士伤亡,提升军中战力,请元帅饶命。" "不行。"他方唇落下,索住她娇柔,注入万斛柔情…… 原本,事至此,这对男女已是前嫌尽释,两情相悦,情生意动,水到渠成……总之,从此展开幸福人生。但…… 初冬时节,新生未久的曦国本朝首位皇后。 鸾驾将至,风昌城外贵丽满目,左丘家族的诸位夫人率朝中所有命妇披裹隆重端雅的朝服,立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列队出迎,躬逢其盛。 "来了。"二夫人遥见车辇驶来,回头向旁边人道:"三弟妹,等下你和我一左一右搀扶皇后娘娘改登轿辇。虽然皇后说过礼仪从简,但这从车到轿铺设在脚底的金丝缎万不能省。" 长庆公主一笑:"二嫂不必担心,这金丝缎是我以自己的月例添置,早早准备妥当了。" "这就对了,这才是雍容大度的王室风范……" 话说间,车辇至眼前,左丘府两位辈分最高的夫人迈着款款细步,从容走到车前,待扶鸾驾。 随喜官一声高唱,凤凰盘绕雕花繁复的车门纹丝未动。 喜官再声高唱:"恭迎皇后娘娘换乘轿辇!" 毫无回应。 "别是这随嫁的喜娘睡着了罢?"有人窃窃耳语。 二夫人听得有理,恭声道:"皇后娘娘,恰逢吉时,臣妾斗胆扶皇后娘娘足踏锦绣,尊享荣华。" 她与长庆公主齐开车门—— 车内空空如也。 矗于泰兴宫正门前,披挂玄黑镶红云纹的大婚喜服,等待自己的皇后的左丘无俦闻讯,跨上玄风迎驰,于半途与车辇遭逢。他冲进车中,一气的疯狂掀翻,打绣了鸳鸯的被底寻出一纸印了龙凤呈祥图样的喜笺,上书:扶襄受公主开示,远离宫廷是非地,不做帝王枕边人。 左丘无俦脸上不见喜怒,只将喜笺甩给长庆公主。 后者看罢,面如土色:"这……这……臣妾几曾说过这样的话,臣妾……" 二夫人扫见了笺上字,沐浴了半日冷风的辛酸,还有这空等一回的懊丧,一股脑发作了出来:"我说那日皇后说什么茅塞顿开,敢情三弟妹是做这样的点拨了么?你是公主不假,咱们也从来都敬着你公主的尊贵,但也不能总是站在顶上低眼看人,你不累,咱们跟着累!" 左丘无俦字落如金:"褫去三夫人所有封诰,即日遣回启夏城,永生不得进京。" 三夫人失魂落魄地被搀了下去,前来观礼的某人挥退四位美婢,悄声蹭了过去,道:"貌似,在下猜得到我……你家皇后的去处。" "不必你多事,我自然晓得,也必将她捉回!"左丘无俦虚空一握,五指交拢,切齿道。 莫河城通往另一个与风昌城背道而驰的官道上,扶襄,扶宁,扶粤三人并马慢驰,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莫河城丢给阿岩可以么?"扶粤问。 "阿岩若只是武功高强,又岂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扶门竹使?"扶襄答。 "虽说如此,可假使左丘无俦一怒之下攻打莫河城,阿岩岂不劳累?"扶宁忧。 "我送给左丘无俦的云车图中,有阿岩才能发觉的短处。用在别处是事半功倍,但若用上莫河城,嘻,一试便知。"扶襄笑若春花。 "那我们去哪里玩?"扶粤情绪高涨。 "去找师父!"扶襄举臂。 "几时回来?"扶宁盎然。 "一年半载都好。" "左丘无俦到时逮人怎么办?" "到时再说……" 有慧淑女名扶襄,华盖空置兮冷牙c黄。清风起兮云飞扬,凤兮凤兮觅其凰。 全文完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耽美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