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承欢殿 作者:临冬飘絮 章节:共 54 章,最新章节:第五十二章 封后大典 文案 残血清冷撩人女道士×温润疯批偏执帝王 清河郡主成碧乃成王掌珠,貌若桃李,艳冠京华。 七皇子谢宵势弱,初登帝位因忌惮成王功高震主,便花言巧语诱其女为后,许她空置六宫。 大婚不足一载,他暴君狠戾属性显露无疑,将她当作替身,金屋藏娇囚于未央殿。 原来,谢宵想娶的白月光是她的好义妹,不是她…… 最后家破人亡,她死在谢宵面前时,耳边还听见贵妃册后的礼乐声。 再睁眼,已是五年之后 她重生为清丽出尘的道姑“落云仙人”,奉旨随师兄重返宸宫 白日,她稳坐高台,诵经布道,普度众生。 夜里,却化身精魅,擅闯帝宫…… “我观陛下眉间微蹙,正逢桃花煞,不知陛下可知解除之法?” 内侍总管惴惴不安,猜测她会被株连几族时, 隔窗却发现,素来清贵自持的陛下此刻紧闭双目, 任由那双纤纤玉手抚上他的脸庞~ 古早之作,谨慎入坑~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书 爽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成碧,谢宵 ┃ 配角:萧凝裳,成琢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成偏执帝王的掌心宠 立意:爱我懂我,知我本我 ================== ☆、楔子 胭脂井 一声长笛音划破夜的孤寂,夜幕里似乎还能听见子规的声声啼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要知道以前宸宫里最多的就是子规鸟了,乌泱泱的一片。 但是自从未央殿的那位小皇后薨逝之后,这宸宫里便再没见过一只子规鸟,而宫墙角里也再没开过一朵杜鹃花。 旧日里,她总是穿着一身大红色,在那一片接着一片的杜鹃花丛当中穿梭,彼时三月芳菲,杜鹃花正荼蘼开放,映衬得漫天明媚鲜艳。 但是那位小皇后很早就死了…… - 宸宫的承欢殿后面有一口胭脂井,井旁边种着一棵槐花树,年年开花。 有些刚进宫又不谙世事的小宫女胆子大,有时候还会偷偷来这里摘槐花,做个槐花饼解馋。 今年四月里,这棵槐树花开得特别早,颜色不是白色,却是粉红色的,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这花是拿人血浇灌出来的一样。 这口井之所以叫胭脂井,并不是因为什么儿女情长的风流韵事,而是这口井下埋着宸宫自古以来数不清的女儿魂。 无论是什么意外身死的宫女,还是发疯毙命的嫔妃,尸骨火化之后的那抔没人要的齑粉,都是要撒进这口井里面的。 槐之一字,有木有鬼,木鬼木鬼,有木泽而厉鬼出。 ☆、第一章 进宫驱鬼 明德六年春末,玉溪山云清观天一道长奉旨进京,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宸宫。 同年西南九霄、鸩巫、五毒等二十七个部族入宫觐见朝拜,献牛羊珍宝无数,送上降表,西南诸部愿奉大渝天子为君,世代朝贺,岁岁纳贡,俯首称臣,长达六年之久的西南动乱被彻底的平定。 谢宵称帝六年,宸宫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 云清观一行人当中,有两位眉清目秀的女冠,显然是贴身伺候人的,一人曰知雪,一人曰折竹。 “舟车劳顿好容易到了京里,小姐却又病倒了……” 折竹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称呼小姐为仙人。” 当下里,出家为道之风盛行,百姓都喜欢把女道士称作仙人,只因那一身白色道袍,走路时若弱柳扶风,仿佛自带三分的仙气,如此称呼更尊重也更别致。 “人家一时改不口来嘛~” “道长这次带仙人入京,就是为了治好仙人身上这体寒之症。” 她们两个打小是伺候在身边的,知雪机灵,折竹沉稳,两人一看天色:“仙人睡了片刻,这会恐怕要醒了,宸宫并非云清观,你我还是小心伺候吧。” 两人便匆匆忙忙回了殿中。 碧玉珠帘下,那床上的自认体态风流,身姿窈窕,远看之下只觉婀娜,但是近看那一张芙蓉秀脸,星眼如波,秀眉端鼻,樱唇一点,当真是位不可多得的貌美佳人。 只是细观之下,她肤色奇白,晶莹胜雪不假,但难见血色,身子纤弱,旧疾在身,一看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 “有血吗?”她轻启朱唇。 折竹急忙捧了白玉碗,那里面艳红的颜色和血腥的气味。 “进京前道长命人备下的,知道您不喜欢里面的锈腥味,还特意拿蜂王浆调过了,蜜饯也都给您备着。” 床上的美人黛眉未蹙,但还是将白玉碗的人血给喝了下去,刚刚那毫无血色的樱唇,顿时的娇艳欲滴。 她喝得急,不由得咳了两声。 一旁的知雪急忙给她递上丝帕,问:“姑娘可觉得好受些了?” 她点了点头。 床上的美人姓梁,名雁鸣,号落云仙人,是云清观暨修仙师的关门弟子,天一道长的师妹。 别看她年纪不大,不过二八年华,辈分却高得吓人,一般修道的道士道姑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仙姑”。 谁也不曾料想暨修仙师十几年前竟然会收一个痴儿为关门弟子,而天一道长医术如此高超,竟然能让疯癫痴傻了多年的落云仙人恢复神智。 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恢复了神智的落云仙人,竟然会是如此妙龄美貌的女子,于道法上更是无师自通,出口成章,有时连天一道长都辩不过她,让人不容小觑。 人人都说暨修仙师当年慧眼识珠。 “听说师兄又去见了景帝?” 折竹答:“已经三日了,据说陛下要加封道长为‘护国法师’了。” 梁雁鸣颇有深意道:“哦~是吗?” 景帝谢宵笃信道教,求仙问道极为虔诚,平时已经是尊道贵德,讲究天人合一,贵生济世,这次亲迎玉溪山的天一道长进宫,更是为了探讨道法精妙,以求益寿延年长生之法,以佑大渝国运万世永昌。 天一道长温泽继承暨修仙师的衣钵,一心求道,不问红尘,从未下过玉溪山。 这次景帝做足了功夫给足了脸面,拿出了极大的诚意三催四请,天一道长才点头应允。 谁知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谢宵更觉其道骨仙风,遗世独立,道法深不可测,为求天一道长可以永留帝都永宁,特意颁旨加封其为“护国法师”。 温泽从正阳宫款步迈出,前有谢宵身边的内侍大总管阮显亲送,后有得力的内侍身前引路。 “法师,陛下特意为您辟出了献贤殿,一应伺候的宫人都已经安置妥当,您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尽管使唤奴才。” 阮显自幼是伺候在谢宵的身边,又怎会不知道这位刚刚加封的“护国法师”,是陛下身边炙手可热的新贵,言语伺候什么的当然再妥当不过了。 眼前这位天一道长并不是一般的白胡子老头,反而是年轻俊朗,风流倜傥,若不是这一身道袍加身的话,还以为是什么风华正茂的风流公子哥。 他的目光清澈不含一丝的杂念,清秀淡漠的一张脸,皮肤白得晶莹剔透,比女子施了脂粉的还要精细,整个人仙气翩然,黑亮的发,英挺的眉,清澈但锋锐的双眸,出尘不染,衣袂纷飞,仿若欲乘风归去的天外谪仙人。 陛下召天一道长进宫的真实目的为何,阮显身为近侍大总管再清楚不过。 明面上是为了探讨道法自然,实际上是请道长作法捉鬼的! 陛下近日来夜不成寐,梦魇多思,梦中频见一红衣女鬼出没,向其索命,面目可憎至极。 - 刚被分到承欢殿来洒扫的小宫女,其中一个满腹的牢骚:“早知道就好好‘孝敬’孙姑姑了,不然你我也不会被分到这等腌臜地来。” 年纪稍长一些的另一位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你不要命了!闲话也是我们能说的吗?” “磬默姐你也太小心了!这承欢殿晦气得很,除了你我这等苦命倒霉的,谁还会这样被人拿捏差使……” 承欢殿四周荒芜,阴气甚重,鸟飞过都要单独的避开这里,此处植被甚少,有些连荒草都难见,但是胭脂井旁边的那棵槐树却还是郁郁葱葱,看起来万分的诡异。 平帝年间,宸宫当中莺莺燕燕,美人遍地。 那每日洗尽的香油脂粉若是都倒进了那太液池里,全然是盛不下的,便有些美人终期一生都未曾得见龙颜,只能坐等红颜老。 这承欢殿是专门负责训练宫女嫔妃歌舞的殿阁,先帝谢崇尤擅此道。 为了获得盛宠,宫妃们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平帝年间这承欢殿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是热闹加热闹。 只是景帝谢宵宏图伟略,励精图治,于女色之上并不热衷,所以这承欢殿也就渐渐荒废了,剩下不多的那几位老嬷嬷,也都被送到了宫外安置。 “你啊,就少说两句吧~”磬默告诫她。 “前面又是册封大典,又是御前宴饮的,我们一点热闹瞧不着不说,偏偏还要守着这口枯井这桩老树根。” 两人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后飘了过去,小宫女转头看了看那棵已经被砍掉的老槐树,六神无主道:“磬默姐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口胭脂井下面镇压着许多的亡魂啊?” “嘘~” 胭脂井旁的这棵槐树很有年岁了,被砍之前树身粗到两人合抱不过来,有人说这棵槐树是前朝就种下的,废帝卫觞就吊死在这棵槐树上。 尤其是看到那地上发蔫枯萎的粉色槐花,两个宫女壮着胆子打扫完这里,便匆匆离开了。 谁知半夜那负责洒扫的宫女磬默却突然暴毙身亡,有人目睹她的死状极其恐怖,瞳孔放大,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啊。 而那个年纪稍小的宫女被吓疯了,整日里疑神疑鬼,喊着:“不如……归去,鬼来了,鬼来索命了!” 两宫女一死一疯,宫中闹鬼之说甚嚣尘上,而承欢殿这鬼地方被下令玄铁铸锁,越发的荒芜冷清。 落云仙人梁雁鸣却在半夜三更,悄悄潜入了承欢殿。 “六年了,六年的时间我终于又回来了……” 六年前,她灌下“羽化”,尸身却被人挫骨扬灰,悄悄的撒入了这胭脂井里。 原以为人死灯灭,魂魄离体后重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她的魂魄却一直在游荡,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她睁眼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子规鸟。 宸宫里新旧更迭,早已经没有了她存在过的痕迹。 那段日子她总是站在紫仪殿后的树上,已近黄昏,临风窗下,看他挥毫泼墨。夜幕降临,也看着內侍抬着形形色色的美人进进出出。 久违多年的如盛春光,他总是一身月华锦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一如当年,花前月下,自此倾了她一世的韶华。 西南诸部这次进京,除了带了贡品和降表之外,还从诸部族当中挑选绝色美女数名,一同进献给景帝谢宵。 今晚的宫宴不只是为了款待西南诸部,更为庆贺天一道长加封“护国法师”。 与那边锦瑟丝竹,莺歌燕舞的热闹喧嚣不同,承欢殿里没有一丝光亮,斑驳的朱窗摇摇欲坠。 她自诩对宸宫熟悉得很,却高估了这具新身体的承受力。 刚刚饮下的人血只能些许恢复她的气色,让她脸色看起来像人,不至于鬼一样过分的惨白。 不知道是那血还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竟然勾动了她体内的“情丝绕”,顿觉全身热血沸腾,那蛊虫竟有破土而出的征兆。 ☆、第二章 情丝绕 热,是她唯一的感觉。 也不知道梁雁鸣这个痴儿,从何处沾染了这等恶蛊,“情丝绕”是西南特有的情蛊,又名“缠郎蛊”。 她是“活死人”,残魂凝聚夺舍而成,无心无感也无觉,就是一具能被人操控的傀儡,实际上就是一具女尸,只不过能辩明暗、晓是非、开口言而已。 除了能看见之外,五感尽失,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不需要吃饭更不需要喝水,唯一需要的就是定期喝人血罢了。 谁能想到就算是“活死人”,也没有办法逃过“情丝绕”的折磨。 月圆之夜或蛊毒发作之时,以往在玉溪山时她整夜都会泡在冷泉之中,更有温泽为她施针压制。 但此时她身在宸宫…… - 雕龙宫榭云和起,如花美姬献舞曲,绕梁余音思醉影,醉煞了西园的歌舞人。 于先帝谢崇相比,谢宵并不耽于酒色,宸宫之中又以凝贵妃宠擅专房,后宫当中能得陛下雨露恩泽的宫人本来就少,有名分的宫妃更是屈指可数了。 位居正一品贵妃之位的萧凝裳,和陛下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谢宵中宫之位空置多年,凝贵妃实际上是真正的六宫之主。 “今夜陛下设宴款待西南诸部使臣和天一道长,因担心娘娘久侯,特遣老奴前来回贵妃娘娘的话,陛下今晚歇在正阳宫。” 贵妃榻上的美人一件浅蓝色海棠纹绣百蝶的上衣,下面是莹白色银丝绣海棠的长裙,流连戏蝶的大袖衫,纤腰盈盈不足一握,身段玲珑有致,三千青丝绾成一个圆椎抛髻,簪着一朵红芍药,鬓边垂下长长的珍珠玛瑙流苏,温娴雅致。 萧凝裳妆容精致,秀靥含娇,淡淡道:“有劳阮总管大老远过来一趟,陛下脾胃虚寒,还要总管多多劝诫陛下,今晚莫要贪杯~” “娘娘的吩咐,奴才记下了。”阮显告退。 待到只还剩下她们主仆二人,凝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婢纨素道:“陛下在前设宴还忧心娘娘久候,特意派了阮总管前来,可见陛下爱重。” 萧凝裳的心思却在别处:“我听说西南诸部这次进京,特意给陛下进献了数位美人,其中更是有个叫艳秾,昳丽无双,风头最胜?” 纨素当然知道自家主子最担心什么,色衰则爱迟,爱迟而恩绝,这是后宫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不过是好事之人故意吹捧,传出来的嘘头罢了,哪怕她再貌美如花倾国倾城,谁也抵不上您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的心里真的有本宫吗?”她也不清楚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旁人。 纨素急忙宽慰道:“娘娘盛宠在身,陛下心里当然是有您的。” 萧凝裳神色恍惚:“是啊,陛下心里是我的,他心里是有我的!”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怨歌行》 中原以含蓄婉约,飘逸灵动为美,这次西南诸部进献的是美人,紫衣墨发,舞姿翩跹,别有一番美感。 西南的乐舞节奏感极强,且舞姬的手足间的腕链都镶嵌了宝石和铃铛,只要一舞动,就能听见轻灵悦耳的“铃铃”声。 舞姬皆是紫衣,唯其中名唤艳秾的舞娘,是灼灼大红的舞衣,宛若绛紫色当中突然开出了一朵艳红的盛世牡丹,国色天香,摇曳生姿。 她似乎非常清楚这具身体的本钱在哪里,一举一动尽显风情万种,卖弄着曼妙的身子,宴席上达官贵人的目光被她牢牢的吸引。 但这舞姬似乎野心不小,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真正的目标,是那万人之上的帝王。 舞姬献舞,谢宵的目光却透过那灼灼红衣,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就好像是突然魔怔了一样—— “夙兴哥哥,夙兴哥哥……” 谁在这样叫他,许久无人敢这样唤过他的字。 那人是谁?到底是谁?! 一瞬间,他的脑子仿佛要炸开一样,整个人也要被撕裂开来,破损的、斑驳的、那本来残余不多的沉疴旧忆,却在顷刻间如潮水一般的涌来。 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正红和明黄两色,至高无上,只有中宫皇后可用。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宸宫里都没有哪个女人有资格穿上那身红衣,也当然不会有人记得,在那过去很长很长的年岁当中,曾有一个明媚俏丽,眉眼如画的少女,最喜欢穿着那身红衣,倚门远眺秋水望穿,等着她的夙兴哥哥下朝回家。 谢宵的思绪愈发的混乱。 那是铺天盖地刺眼的红色,他的胸膛之中被禁锢的那只凶兽,好像突然之间得了自由,极致的愤怒需要宣泄。 意乱情迷之间,他好像强迫了一个人,那女子苦苦挣扎着,哀求着,甚至还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 颈后突然起来的刺痛,让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眼前还是西南诸部进献的乐舞,红衣舞姬眉目含情,摇曳的水蛇腰,而他后背却是一身的冷汗,匆匆离开,不给西南的使臣留一点颜面。 众人大惊,玉阶之下的天一道长则是讳莫如深,谢宵刚才的异样他看得真切,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的嘲讽和不屑。 春末的风,一点凉意都不带,吹在梁雁鸣的脸上和身上,并没有让那股从丹田脏腑涌上来的热意,消散半分。 春风就像是凌迟时的那把刀,轻轻地一个小豁口,欲.望便争先恐后的将她吞没,身体被灼烧疼,甚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谁?” 她身体重重的跌了下去,却没有触地的痛感,反而好像是摔进了一人的怀中,那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握着她的玉臂,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 幸好身上是一直带着软筋散的。 承欢殿里无边无际的黑夜,似乎在她眼前幻化作灼灼刺目的红,看得人一阵的晕眩。 头越发觉得沉重,但是在无边夜色的掩映之下,鹅黄色绣玉兰花隐隐约约,只能勉强看到娉娉袅袅的单薄身影。 她的种种挣扎,还不如被他拥进怀里的那一瞬间舒服,只觉得冰冰凉凉,似乎将身上的火气降下去不少。 跌入他宽厚臂膀的时候,梁雁鸣就知道他是个男人,而非寻常的小太监。 承欢殿的槐树被砍掉之后,这里只剩下一座破败的殿阁和那一口胭脂井了,星光掩映之下,她勉力睁开眼睛。 “求你,帮我~”她柔声道。 死后这么多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温柔才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如果善加利用,岂止是如鱼得水。 难为她霸道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做一回“名副其实”的登徒子了。 ☆、第三章 依山尽 失望、绝望到心死,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而她从头到尾酣畅淋漓的体会过一次。 星星之火瞬时成燎原之势。 但她却被回忆拉回到了现实,只能说“情丝绕”果然名不虚传。 她倒胃口的想要呕吐,那种恶心是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将他推了出去。 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 献贤殿外,知雪和折竹如坐针毡,急得花容失色。 她们主子出去时只吩咐不许人跟着,但没想到刚刚回来浑身烧得滚烫不说,身体前后大片的青紫,看得人甚是心疼。 “我身上的‘情丝绕’发作了!快去……快去叫温泽!” 等天一道长从宫宴上回来的时候,梁雁鸣已经烧得人事不知,鬓发被褥都已经湿透,人在昏迷中还时不时的抽搐痉挛。 知雪道:“道长,姑娘身上的‘情丝绕’之前也发作过几次,但从没像这次这么厉害,您快看看吧!” 温泽问:“她去了哪里?快去取我的银针来!” 折竹去取针,知雪都快急哭了:“姑娘出去时不让我们跟着,回来便这样了……” 温泽看着她身上那大片的青紫,因为高热难耐人在昏迷中,长长的指甲将脖颈锁骨上的肌肤划出一道道血痕。 他吩咐道:“你们出去守着,谁都不允许进来。” “是。”两婢子急忙把门带上。 温泽用银针刺入她周身几大要穴,免得她全身高热气血蒸腾而把自己活活给烧死。 谢宵的血果然与众不同…… 宸宫当中没有冷泉,漫漫长夜只能靠她顽强的毅力熬过去,也许熬过这次,下次就不这么难受了。 他半是心疼半是玩笑道:“明明比我年长,行差踏错却还要我来善后‘擦屁股’,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他都已经习惯了。 这一夜几经波折,还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把两个守夜的婢子吓得胆战心惊,人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姑娘……” 温泽也是守着她一夜未眠:“人醒过来就好,几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我辛辛苦苦为你招魂聚魄,这不是让你来宸宫这么折腾的。” “可弄明白我身上的‘情丝绕’如何会提前发作?” 温泽全然没了宫宴上的清雅出尘,岭高雪皑,反而带着股吊儿郎当的劲:“可能是你跋山涉水,突然间水土不服,也可能是这京城人心不古,所以连人血都被污染严重。” “又胡说八道!” “姑娘,这是新备好的血。” 她接过来忍不住皱眉,温泽忍不住戏谑她:“都多大人了,喝药还要人哄。” 这话只觉得熟悉,年少时她嫌药苦,他也是这样揶揄她的,她是活死人,明明没有什么嗅觉味觉,喝人血还要加各种辅料,蜜饯果脯也要备着,味同嚼蜡半分味道都没有。 折竹和知雪退下,内殿里只还剩下他们二人。 “你身上这是怎么弄的?” “还能怎么弄的,狼性大发了呗~”说着披上了外裳,白皙若凝脂一般的肌肤上,那些瘀痕像极了冬日里凌霜傲雪的红梅。 她虽虚弱,但眼尾难掩媚色。 “姐~”温泽无可奈何的唤了她一声,却突然想起什么,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 她娇懒的倚在那里:“这宸宫里除了你之外,那唯一的男人是谁你不知道吗?”她神智稍稍恢复便猜出那人身份,顿觉惊异。 暗夜之中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她自然能看见他穿着那身月华锦袍,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他最喜欢的颜色便是月白。 温泽身上往日的温润瞬间不见,整个人狠戾凛然:“他与我成家的血海深仇,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不能忘,也不敢忘!”自她复生之后,他成家一百二十六口的亡魂夜夜在她梦中啼哭哀嚎,她没有一夜是能安枕的。 “那你还……”温泽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知道她做的那些糊涂事,他是真龙天子,自有漫天神佛庇佑,她化身厉鬼向其索命,却根本无法靠近他,三丈之外她就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好容易魂化子规,那晚她趁着宫人一时不备,悄悄的飞进正阳宫,看着他如玉的面庞,她发誓她那一瞬间真的想要动手。 她听见他在睡梦中听见他唤她的名字:“阿妩,阿妩~” 好吧,她甚至分不清楚他低声唤的是“阿妩”还是“阿汝”,微微失神的那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下手的最好机会。 “就那样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她那天虽然被扣在未央殿,但她听说圣旨到成王府的时候,父王母妃连带府中精兵一直负隅反抗,誓死不降。 最终成王谋逆案连审都未审,财产充公,一干人等全部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她哭,哭到眼睛红肿,哭到他厌烦,绫罗绸缎,珍宝奇玩水一样的流进了未央殿,她却将布匹撕了,奇玩摔了,珍珠一颗颗的踩在脚下,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出宫,撕闹不止。 酉时三刻,长宁宫。 夕阳挣扎尽最后一丝的余晖,宸宫被夜幕所笼罩,小厨房里文火炖了许久的滋补品,被凝贵妃身边的霜雪送进了寝宫。 “娘娘,这宁国侯府进献的补药当真神奇,这药羹娘娘不过用了三日,气色已见大好了。” 萧凝裳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眉眼也是欣喜:“陛下求仙重道,以求益寿延年,本宫自然也不能落下。” 更何况她近来少眠多思,神思倦怠,更觉眼角细纹丛生,日日不得不以牛乳搅入蛋清敷面。 文武百官知她得宠,自然是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各种滋补圣品变着花样的进了她的长宁宫。 那补药有益气养血之功,只是萧凝裳不过二十二岁,太医院唯恐她年纪太轻,虚不受补,也曾几番进言。 凝贵妃驻颜心切,这回是让人重金遍寻名医,在宫外开好的方子。 “三年前的祸事,本宫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她暗自发狠,指上蔻丹嫣红如血,深深扣进掌心。 三年前,谢宵微服江南视察河运,整顿吏治,于藕花深处得遇一佳人,天真烂漫,容颜俏丽。 传闻该女有倾城之貌,帝深爱之,于君同返帝都,得封昭仪,一时宠冠六宫,风头之盛甚至超过了凝贵妃。 苏昭仪得宠不过数月,就突然传出暴毙的消息,谢宵伤心欲绝,罢朝数日。 有人说苏昭仪身死之后,景帝黯然神伤,数日水米未尽,闭宫不出,最后是凝贵妃一天一夜不眠不休长跪正阳宫外,这才感动了陛下。 被冷落一时的凝贵妃,与陛下重修旧好,更得宠幸,久而久之那位苏昭仪便不大被人提起了。 自古色衰日,爱去时,哪怕萧凝裳身为宠妃,极得陛下爱重,都不得不未雨绸缪,时刻忧患。 正如陛下尚未而立,正值鼎盛之年,却求仙问道,痴迷长生之术,皆是荒诞,但若细思其中深意,便不觉得奇怪了。 那正阳宫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道观,烟雾缭绕。 听说地底下有一个巨大的丹炉,炉底之火终年不熄,千年的人参,百年的灵芝,搜罗天下奇珍异草,要炼成的是景帝谢宵的长生不老药,仙福永享,与天同寿。 夜深人静之时,积年旧梦、红衣女鬼、连同前夜所历之事,让谢宵的思绪更加混沌,往昔斑驳的记忆却无法连成完成的片段。 谢宵不由的扶额轻叹,他虽是帝王,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像极了一潭水,时而清淡,时而幽深,雍容华贵,亦或是俊逸儒雅。 独属于天子的那身明黄,才能彰显天潢贵胄,尊崇无双,但是他下了朝最喜欢穿得却是这月华锦素,温润的眉眼却带了点点的愁绪,若皎月当空般的寂冷孤苦。 他抬眸:“来人,宣天一道长。” 大总管阮显有些迟疑:“陛下子时已过,献贤殿那边早就熄了烛火……” 谢宵语带不耐:“朕让你宣你就宣!” “诺。”阮显匆匆退下。 这里虽然是他的寝宫,但他却不常在这里安置,只那座炼丹炉久不停歇。 正阳宫的地下,其实有一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地宫,是整个宸宫最大的秘密。 无数个他不招幸宫妃,不面见朝臣,不批阅奏章的深夜,谢宵都在这里度过,此处名曰“碧落宫”,白玉铺地,青石为阶,雕梁画栋,奢靡无边,能工巧匠甚至能让鲜花在地下开放,连绵成片。 这是他答应过她的上穷碧落,世外桃源。 碧落宫的正殿里一直挂着一幅美人图,此图名叫“晚荷夏憩图”,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色当中,一叶扁舟上侧卧着一女子睡意阑珊,温柔恬静,岁月静好。 “陛下,法师到了。” ☆、第四章 不过容器 “快请!” 温泽手持拂尘,一身道袍落落如雪,在阮显的带领之下,慢慢的穿过恢弘的地道,来到了碧落宫。 却见谢宵负手而立,眼前一个硕大的水晶冰棺,勉强看清那里面躺着的白衣女子,眉眼是那样的熟悉。 天下人或许会以为,那位得陛下一时之爱的苏昭仪早已经身归黄土,葬入了妃陵,谁都不想过她在香消玉殒之后,遗体竟然被谢宵藏在了正阳宫的地下,夜夜相伴。 “贫道参见陛下。” 温泽还未行礼,就被谢宵亲手扶了起来:“法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 谢宵转身看着冰棺里长睡的佳人,黯然道:“世人皆以为朕追求长生不老,却不知道朕真正想要的是起死回生术。” 温泽看着他,他与他一起长大,却从未看明白他。 就好像现在这般,世人只知景帝崇尚黄老之术,求仙问道几近痴魔,此番不远千里召他入宫,是为长生之术,宸宫众人却说陛下召他进宫,是为降魔驱鬼,解梦魇之扰。 但其实谢宵召他进宫的真实目的,就是要他想方设法,让水晶棺里身死三年之久的苏昭仪起死回生。 温泽去正阳宫前,梁雁鸣突然拉住他的手,抬眸:“你,不要去。” 他转过身,紧握住她的手:“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你真正还阳!” 做鬼这么久,她当然知道起死回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更何况她六年前就已经被挫骨扬灰,生死这件小事早就置之度外。 “只是谢宵向来多疑……” 温泽倒是没有半分的顾忌:“我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谁会相信六年死在战场的云麾将军,竟会摇身一变成了陛下身边的‘护国法师’?” 她嘱咐:“那你多加小心。”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往日的痕迹,谁能想到昔年成王府那个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小世子,竟然会变成出尘若仙,手无缚鸡之力的道长。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容颜大改,面目全非,想到这些她只觉得揪心的疼。 夜深人静,当整座宸宫被黑暗所笼罩,她也被困在梦境和回忆的泥沼中,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大婚之夜。 最尊贵的明黄,最鲜艳的大红,吉祥如意的百子千孙被,远处那一双龙凤花烛摇曳晃眼,她的心却好像是跌入了冰窟窿一样。 他一步步的迫近,是以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是第一次见他穿大红色,美玉一样温润的颜,却被这身红色衬得风流醉人,莹莹生辉,她没了平时的闲情逸致去欣赏,却因他眉眼间的狠戾冷酷而胆战心惊。 殿内伺候的女官女史、嬷嬷婢女都被他呵退,盖头是他随意扯掉的,合卺酒的酒器也被他砸了出去。 “谢宵,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怎么现在连夙兴哥哥都不叫了是吗?” “不要,不要这样……”她拼了命的摇头。 “你我早已敬告宗庙,昭告四海,如今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你还想找哪个男人来救你?”他将她放在掌心视为珍宝,千般疼爱,百般呵护,可是她呢,又是怎么对他的? 一千句一万句的解释梗在喉间,慌乱间她说出来只有一句:“没……没有,我没有!” 他似乎是厌倦了这种解释不清,你追我赶的游戏,她本该是他的妻,已经是他的妻,他还有什么好顾忌! “我和敛疏哥哥从来都没有!”他们之间一清二白。 散落一地的瓜果桃仁,合卺酒的玉壶摔成了碎片,他和她的喜袍一起扔在地上,被淌了的“春庭雪”浸湿。 还有他精心准备的桃花酥,现在也被扔在了地上。 整个正阳宫,除了那一双燃到底的龙凤喜烛之外,那还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影子。 这本不是皇室婚嫁该有的规矩。 关于大婚她本不想铺张,只祭祀宗庙,昭告天下即可,他们两个人只同民间的小夫妻那般小打小闹就挺好,但他却不肯委屈了她,说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依样学来。 - 做鬼的这六年,一两年混沌,三四年疯癫,到这五六年心也静了。 跟那些转世投胎的魂魄不同,她甚至连牛头马面都不曾见过,初初魂魄被那棵槐树镇压在胭脂井底,后来不知为何散落的三魂七魄重新聚齐,她便开始在宸宫里游荡。 去了很多未曾去过的地方,知道了很多埋藏很久的秘密,当然也见过各种死法奇特,丑陋孤苦的亡魂。 真的变成了鬼,才发现自己着实天真,她连他的正阳宫都进不去。 后来一个前朝冷宫里,去世差不多百年之久的太妃,见她执迷不悟又着实可怜,口传心授教会了她“入梦”。 也许是因为那夜他恨得太深,她痛得太重,两人皆为魇魔所困,无法挣脱,陷于无限循环往复的梦境当中。 自此经年,夜夜“良宵”,红烛高照,却不亚于身处无间地狱,回回剜心,次次凌迟之痛。 她怨念凝结,魂化子规,虽然生了这一双翅膀,却因那棵百年槐木镇压之故,始终都飞不出这宸宫,只能徘徊在正阳宫与紫仪殿之间。 后来等她再睁开眼睛,人已经身在千里之外的玉溪山了。 “今日,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寻常里她见温泽,虽然清雅出尘,仙风道骨,但眉头总是带着一丝的凝重,但刚刚他来看她,却觉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饮了几天的血,气色也好了很多……那棵百年槐木,镇鬼却也养鬼,多年以来木泽一直滋养着她的魂魄。 他现在是陛下跟前的新贵,日日都随侍在谢宵的身旁,宫人们都说陛下对这位“护国法师”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宁国侯言敏。 昨夜谢宵突然将温泽宣去,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温泽的手抚上她的皓腕,细细把脉之后让她宽心:“不过是听了个笑话罢了。” “什么笑话?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计划和部署,但是阿韧你莫要让我担心,成家的血海深仇固然重要,但阿姐最担心你的安危,毕竟这世上只剩下你我相依为命了。” 谢宵是何人?城府极深,又小心谨慎,最是多疑,从未有人能取得他的信任,那根本是痴人说梦,因为他只相信自己。 “你这样做无非是舍身饲虎,与虎谋皮!” 她绝对不允许他再将自己置于任何危险的境地,他是成家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人了…… “姐,你放心。” 他不过是昨天晚上知晓了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温泽眼神阴鸷,笑里更是带了些嘲讽和得意:“他谢宵聪明一世,玩弄世人于鼓掌之间,谁曾想到大渝天子,景帝谢宵竟然会对一个傀儡执迷不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她唤醒。” “只可惜那不过是一具人肉堆出来的躯壳,他就算是炼成天下奇珍,烹尽仙草灵芝,也别想她再喘一口气,哈哈哈!” 她抓住他的衣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六年前他死里逃生之后,便一直藏匿在玉溪山云清观,翻遍九万典籍,苦心修习道法,只为凝魂聚魄,起死回生之术。 但她是被挫骨扬灰,三魂七魄几乎是四分五裂,光凝魂这已是难上加难,但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年前他终于有所小成,聚齐了她的一魂一魄。 为了安置她的魂魄,他遍寻天下美人,要这个人的眉,那个人的目,不要最美只要最像她的那部分,勉强拼凑出一副躯体,跟原来的她有八分相像。 就算是再像,也不过是她的影子而已,他为她取名苏沉影。 不久之后景帝巡幸江南,天下尽知谢宵在江南得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宠之爱之,六宫皆羡。 他为她穿衣,为她画眉,她喜欢在宫里打着赤脚嬉戏,他为她在整个宫殿里铺上了锦毯。 谁也想不到谢宵怀里这个千恩万宠,娇滴滴的美人,竟然只是温泽为了安置她的灵魂,临时拼凑出来的“容器”罢了。 他只赋予了她三个月的“生命力”,又怎会长久呢。 ☆、第五章 自诩情深 天一道长温泽是暨修仙师的亲传弟子,又坐镇玉溪山云清观,是暨修仙师之后道门最有可能得道成仙的真人。 要知道暨修仙师羽化登仙之时,二十一只仙鹤接引,西天长霞数日未灭,晴空排云上碧霄,扶云直上九万里的盛景恍如昨日,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论时依旧敬畏不已,啧啧称奇。 如今天一道长加封“护国法师”,地位更是尊崇。 阖宫里的人都知道,天一道长这次进京身边除了弟子和道童之外,还带了他的师妹落云仙人同行。 两人一起长大,兄妹情深,听闻落云仙人自有体弱,常与药石相伴,天一道长这次长途跋涉将她一并带到永宁,就是因为天子脚下,人杰地灵,打算遍访杏林圣手,治好落云仙人身上的体寒之症。 前几日因她体弱,温泽嘱咐她莫再外出见风,今日不知为何他竟嘱咐了知雪折竹为她上妆,连衣裳都是新准备的。 果然,晚上谢宵在御花园南角的碧海长宁设宴,招待西南诸部使臣。 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绣祥云纹的衣裙,只用白玉簪发,同那些盛装的宫妃一比是略素了些,但更显肤色晶莹,柔美如玉,堪堪一个清丽素雅的病美人,尤是吸引不少人的眸光。 知雪扶着她坐下,折竹凑过来:“仙人,道长嘱咐了莫要贪杯~” 他还当她是年少轻狂的时候,玉酿阁的“春庭雪”随着她搬。 现在她五味尽失,哪分得清杯中的到底是酒,还是水。 全因着温泽如今的这“护国法师”的面,她的席位不算太好,也不算太次,正正在一个角落里躲清静,看着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推杯换盏。 他坐在那九重阶上的龙椅上,大渝皇室百年的尊崇加诸于一身,明黄朝袍九龙冠,端正挺阔,尊贵雍容,尽是王者之风。 她的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如今已是睥睨天下的帝王。 梁雁鸣想起昨晚温泽和她的那一番交谈…… 她问:“你到底?” “我到底意欲何为?姐,我告诉谢宵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而这世间只有我习得。” “既然他心心念念,都要正阳宫下的那具傀儡再喘气,我就成全他的一往情深,要他梦想成真。” 温泽眉眼间带着一股狠劲,似是一把锋刃,冷光一现,准备随时出窍。 她脸上是散不开的愁绪:“你无需哄我,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 要知道谢宵这数年召集无数方士,穷尽一切办法寻仙问药,求草炼丹,几番折腾全白费功夫,如今大渝后宫叱咤风云,宠冠六宫的还是她萧凝裳。 “是啊~起死回生,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付出点代价怎么再世为人!” “那你还?”她黛眉微蹙。 温泽嘴角轻扬,满是嘲讽:“我老早跟他要了一样东西,他二话不说就给了……” “你同他要了什么?” “谢宵那炉子烧了六年也没烧出个所以然,我跟他说如今那些方士炼出的丹药救活人行,但是真要生死人,肉白骨,还缺了一味药引。” 她看着他,温泽的容貌早已大改,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但他撒谎诓人的时候,神情倒和往日如出一辙。 他继续说道:“而这味药引就是龙血,日日三碗熬成一碗,并仙丹与人服下,连熬九日便可功成~” 她看着碗里的人血,一时之间竟觉难以下咽:“难道这是他的血……你是从哪学的这些?” 要知道他幼时最烦这些之乎者也,一杆□□倒是耍的出神入化,更何况是什么枯燥的药理医典,道藏宗籍了。 “机缘巧合,得遇高人罢了。”他含糊其辞。 他谢宵若真如自诩的那般情深不寿,为那傀儡日日放血烹药,不死也赔进去半条命,只是那伪君子,最是道貌岸然。 那傀儡他做了八分相似,只要一想到那夜地宫之中,谢宵深情凝视那尸身时的惺惺作态,便觉得无比恶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梁雁鸣的思绪被乐舞声唤回,尤其是那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要知道宸宫美人遍地,最不缺的就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要知道西南诸部这次进献的美人,好些都被谢宵送给皇族和宠臣,唯一留下的这个叫“艳秾”的,是长得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同样也是胆子最大的。 更何况今夜是谢宵钦点她御前献舞,玉足轻点,纤腰慢弄,一身大红翩然生姿,脚上的银铃铛当然是响得更欢了。 萧凝裳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宫装,长长的裙尾和披帛拖在身后,头戴四凤钗的她将温婉贤良诠释的淋漓尽致。 但艳秾的那身红衣在她眼里却格外的刺目,尤其是几乎是不加掩饰的眼送秋波,卖弄风情,她这贵妃完全成了摆设。 上无太后,自从谢宵的元后薨逝之后,这宸宫当中便再也没有女人有资格穿那一身红衣,谢宵不仅只留下这个艳秾,连嫡庶的规矩都为她破了,今夜御前献艺特意准了她穿大红色。 西南诸部也是心乱得很,西南动乱六年,如今再也折腾不起了,他们这次进京除了递上降表,俯首称臣之外,什么要求都不能提,也不敢提。 陛下的心思没有谁能猜得出来…… 谢宵上次宴饮突然离席,他们进献的美人又都被打发出宫,陛下虽留下了一个艳秾,既未册封又久不招幸,今晚却纵容她在御前如此的僭越放肆。 如果陛下身边没有贵妃娘娘的话,恐怕艳秾的这支舞早就跳到谢宵的怀里去了。 如此这般,不过尔尔,大渝崇尚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风范,凡事皆是随心随性,今日这等宴饮在文人墨客笔下,又不失为洒脱倜傥的风流佳话。 要知道隆盛年间,平帝谢崇最是风流,每日就算是不上朝,这肉要管够,酒要管够,美人更要管够。 凝贵妃能盛宠六年,经久不衰,百姓除了说萧凝裳是真美人之外,说的最多的便是“陛下,当真痴情也。” 教坊使似乎觉得只西南乐舞过分的单调,为讨陛下欢心,特命教坊的乐工伶人并舞姬,与西南乐舞相和,临时排演了一出大型舞乐。 重头歌韵响铮琮,如破歌舞红乱旋。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晏殊《木兰花》 酒过三巡,欢歌笑语,那美人腰越转越快,舞裙在脚边盛开成花,只看得人头晕目眩,神思恍惚。 突然一道冷箭从暗处射出,直冲着谢宵而去。 刚刚那些翩翩舞广袖的舞姬,霎时化身杀手,缠在腰上的软刃也随机拔出,出手狠辣的对着身边的王公贵族刺过去。 场面一时大乱。 “快来人啊,有刺客!”慌乱之中梁雁鸣只听到这么一句,转眼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便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而这些女子并不是宫中教坊的舞姬,而是训练有素的女魅,个个身手利落,别的本事没有,杀人的功夫却是一等一的。 知雪和折竹皆是高手,看情况有变急忙将她护在身后,但凡是靠近她的,知雪手上的匕首必是让她有来无回。 梁雁鸣却处惊不变,她见惯了打杀,暗暗的观察着。 这批女魅出手虽然看起来毫无章法,却步步紧逼谢宵的御座,但谢宵是何等人,她们如何能讨到便宜。 身穿铠甲的御前力士,将谢宵萧凝裳他们护的滴水不漏,而温泽在那一片混乱中,一身白衣,出尘若仙,从容不迫,更是与众不同。 “朕要留活口!” 反应迅速的神策军很快控制住了局面,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人的想象。 她也被知雪护着退到了谢宵的身后,温泽第一时间过来询问她的安危,她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心前面。 刚才一乱,那个艳秾就不见了踪影,事态一平息却又悄悄现身,她是被侍卫压上来的,因为侍卫在她身上也发现了软刃。 她是离着女魅距离最近的,却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 而神策军并没有能够留下活口,那群杀手见无得手的机会,便咬破藏在嘴里的毒丸,毒发身亡了。 被押上来的艳秾被丢在地上,身上的红衣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划成了一道道,破破烂烂,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谢宵仔细端详着那把软刃,她也被那仞柄上的枭鸟所吸引,待她凑近之后大吃一惊,因为那枭鸟是先太子府的印记? 眼看着艳秾被押,西南诸部几乎是在一瞬间被吓跪在了地上,为首的九霄族长老想要解释什么,但谢宵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可是原庆王府旧人?” 艳秾缓缓的抬起头正启唇,却见一道锋锐的银光一下子射了出去,身后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下,梁雁鸣就这样扑了出去。 “陛下!” “陛下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暗器是冲着她的心房去的,温泽去拉她的手,但是另一人的速度更快,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暗器却贴着他的胳膊过去,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第六章 再来一刀 她端坐镜前,纤纤玉指拿着犀角梳,三千青丝如瀑需要细细的打理。 她的视线却停驻在小几边上那株杜鹃上,似开未开的花苞微微透出点当中的艳红色,骨朵圆润又可爱,宸宫里已经有许多年不见杜鹃花的踪影了。 这是她千里迢迢从玉溪山带来的,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杜鹃花的红色了,只是自她去后,谢宵连一株杜鹃都容不下了。 想起前夜宴饮上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还是胆战心惊,她怎么都没想到夜宴之上竟会有人暗害她,也不会想到最后竟然是谢宵救了她。 她虽然五感尽失,但是那一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被他抱在怀里,她没有办法感觉,回忆却真真切切。 那种他的双手紧抓着她的肩膀,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痛感,她体会过无数次。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四目相对间,他那一双幽深无垠的眼眸,将她深深的望到眼底,他不会认出她的,但是偏偏那一霎她仿佛又真切体会到,心房那里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对,是针扎一样的疼…… 她心里竟然隐隐约约有种期待,他是能认出她的! “你流血了!” 暗器是贴着他的臂膀过去的,她的手不小心碰上,竟是沾了一手的血,是他的血。 而谢宵的神情看到血色,就好像是魔怔了一般,竟然将她抱得更紧了,若她现在还是个活人的话,恐怕早就无法呼吸了。 他是直直的望着她,眼睛一下都不眨,仿佛只要他眨一下,她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的专注和执着。 那一瞬间,她听见他说:“哪怕你现在再给朕背后来一刀……” 那话她还没有听完,他人便失去了意识,只因那暗器上淬了毒,而且见血封喉。 所以温泽和太医院所有太医,几乎都守在了正阳宫,二天二夜不眠不休,到今夜晚膳时分,她才见到神思倦怠的温泽。 如果她那晚手里真的有一把刀的话,她会刺下去吗? 她会的!而且她不会挑后背,而是对着他的心口狠狠的扎下去!而且曾经她就这样做了…… 大婚那夜,他就像个没了理智的疯子,一会哭一会笑,而她就像是被割了舌头的哑巴,哭都哭不出。 那双她曾经牵过的手,不像是记忆中那般的温暖,却冷得可怕,旁人提起他最常提起的便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玉可不就冷冰冰的石头吗?没有一丝感情。 她温热的身子和他手掌的冰冷,对比可真鲜明。 她早就及笄了不是吗?甚至为了让她养好身子,他把大婚之期推迟一年,换回的却还是她的欺骗。 他满心欢喜的在筹备他们大婚的同时,而她却衣不解带的去照顾太子,你让他如何能怜惜她? 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都给了她,但是她却不要,那他就只能把她撕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即便是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认了! 无论她如何的求饶、威胁、谩骂……他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声音有些纤弱,是带着哭腔的娇媚,也许是耻辱让她始终都保持着清醒,她满脸通红,贝齿紧紧咬着嘴唇。 梦魇之所以被称作“魇”,便是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摆脱,她记得仓皇间她好像摸到了束发的步摇,造型是别具一致的凤缠杜鹃,是他送给她及笄的生辰贺礼。 本来是要做成凤凰牡丹的,但她就要别具一格,那步摇上的红宝石都是他找工匠学了镶嵌,一颗颗亲手镶上去的。 云销雨霁之后,他解了她的双手,却始终将她搂在怀里,一声声的说道:“阿妩,阿妩,朕会对你好的,会一直对你好的……” “很好很好……” 他向来端方有礼,君子翩翩,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情话,谁都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但她却趁他不注意,抓住那只步摇,对着他的后背狠狠的来了这么一下。 对了,已经很久没人叫过她阿妩了,她不叫什么梁雁鸣,也不叫苏沉影,她是成碧啊,当年成王府那个最受宠的小郡主,小字星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有人唤她成碧,有人唤她星河,但是最最亲近的人才会叫她的乳名“阿妩”,谁让她一出生就生得玉雪可爱,一看就是个美人胚。 来定娃娃亲的,都快把他们家的门槛给踏平了。 - 一个一个又一个,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为何天底下像她的女人那么多,她费劲千辛万苦,没想到死了个成星河,来了个苏沉影,好容易将那个宠冠六宫的苏昭仪送去见了阎王,却又来了个五分像的梁雁鸣。 陛下拥着她的时候,不只六宫众人以为见了鬼,就连她都以为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不,她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当年成星河的骨灰就是她撒到胭脂井里的,她服了“羽化”,被那几个小内侍用破炕席卷起来扔到了北山的乱葬岗。 “羽化”是天下奇毒,可保尸身百年不腐,相传前朝废帝的宠妃骊姬貌美如花,身死之前便服此毒。 她的尸身虽沾染了污秽,但还是生得那样美,仿佛没有断气,就只是静静的沉睡在那里,明艳动人,姝丽无双,连死都不能让人放心。 萧凝裳手中拿着匕首,一刀一刀的把她的脸划画,那伤口竟不知不觉流出了血…… 她大惊,急忙把匕首扔的远远的,“来人啊,以糠塞其口,以发覆其面,本宫要她挫骨扬灰,永不超生!” 萧凝裳守着中毒昏迷的谢宵,悄悄让纨素去传了宁国侯,无论是什么人,她才是这大渝后宫的六宫之主! 而献贤殿里,温泽是一身的疲惫,那批杀手这次是有备而来,而那暗器上的毒也是见血封喉,值得庆幸的是这毒尽他和太医院之力尚可解。 只是温泽探其脉象之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谢宵这些年似乎一直在服食五石散,此剂性子燥热,初服此药,必加开朗,体力转强,但若长时间服食必会成瘾,残疾送命者比比皆是。 难不成谢宵真的在求仙问道,以求长生? “阿韧,那晚的事你有何看法?难不成先太子府真的还有旧人在世?” 先帝的孝昭训皇后是她的亲姨母,她自幼长得宫廷,也时常出入太子府,软刃上的枭鸟痕迹她再熟悉不过。 但是谢宵行事狠辣,他出手向来斩草除根,当年太子“谋逆”,他一道圣旨满京城杀了个血流成河,唯恐一个不慎,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 太子府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过后只剩下断墙残垣,寸草不生。 “这些年我也多番查访,民间偶有先太子尚存于世的传闻,但每每不是招摇撞骗,就是被谢宵捷足先登,多半都是假消息。” 温泽帮她调着方子,突然抬眸问了她一句:“阿姐,你可希望先太子还活着?” 毕竟那是他们的表哥,姨母曾经是那样的疼他们,太子宣是她唯一的血脉了…… “希望,却也不希望。”为了那把龙椅,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她微微一停顿:“对了谢宵他,是不是已经没了大碍?” 温泽倒是自信满满:“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那么轻易的死去。” 梁雁鸣,不…… 现在应该叫她成碧了,自从温泽说他三年前捏过一具傀儡跟她有八分像之后,她一直怀疑梁雁鸣这身子也是他拼凑出来的,像倒不是很像,也就只有五分。 二八年华的少女,就算是出家为道,也是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娇羞与甜美清新,光洁饱满的额头,盈盈秋水的桃花眼,只是现在的五官相较于之前,少了两分勾魂摄魄的艳色,却多了三分温柔如水的清丽。 但是她的眉间却总有散不开的哀愁:“阿韧,我醒来已有数月,你还不打算告诉我真相吗?” 六年前成家军在蠡河到底经历了什么,七万大军全军覆没,他帐下的燕云十八将尸骨无存,他们都是和温泽一起长起来的,情同手足,少年将军,个个能征善战,意气风发…… 他又是如何死里逃生,容颜大变,一跃成了什么玉溪山云清观的天一道长,不只是精通岐黄之术,甚至能聚魂魄,识鬼神。 她睁眼之时,人已经身在京师千里之外的玉溪山,初初他甚至还不愿与她相认,他只让她叫他“道长”。 偶然间一清晨,她听云游四方归来的避尘道长,玩笑般喊他“温泽”,他到底是谁,她便一清二楚了。 女子十五及笄,她的字祖父早早就示下,但是男子二十加冠,旁人只知道成王府的小世子叫“成琢”,却不知道他的字…… 那是因为成王府那位天资不凡,英姿勃发的云麾将军,很早就死在了战场上,马革裹尸之时不过才十六岁,尚来不及加冠取字。 但她是听祖父说过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取“星河”二字,意在岁月清欢,无忧无虑,成琢则取“温泽”二字,意在君子如玉,适温宜泽,又怕玉太过于“脆”,所以乳名便唤“韧哥”。 ☆、第七章 病美人 她没等到温泽的回答,这时知雪突然敲门:“道长,姑娘,陛下身边的阮总管过来了~” 原以为阮显过来是要宣温泽,却不曾料想谢宵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召她去正阳宫。 “总管,不知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阮显却守口如瓶:“老奴只负责传旨,陛下请落云仙人到正阳宫一叙。” 她颇为为难的看了一眼温泽:“这……”她和谢宵还有何好说,难道他要听听他成家那一百二十六口的亡魂,一一诉说冤屈吗? 温泽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嘱咐道:“去吧,到了时辰师兄去接你。”转头又颇为有礼的对阮显道:“我这师妹从未下山,若面见陛下时有何失礼之处,还往总管多多担待。” “法师客气了~” 说完她便跟着阮显一道去了正阳宫。 从献贤殿到正阳宫还有一段距离,正是日落时分,阖宫上下还未曾用晚膳,而西边余霞尽黄昏,而巍峨的正阳宫却显得更加庄严与冰冷。 宸宫当中有数不清的冤魂,她被困在此地数载,认识了许多的朋友,也听过了许多的故事,前朝嫔妃又或是本朝宫人,多是尸骨无从寻找的可怜人。 他们因为怨念成为亡魂,一直在身死之处徘徊不去,除非是有当世人捡到他们的骸骨,带回家乡好好安葬,才有机会转世投胎。 否则就只能无止尽的等待下去,直到忘记一切,连自己一并忘却,然后魂飞魄散,随风而去。 她成了活死人之后,前几日也曾去会过老友,比如那位冷宫的太妃,她求她帮着她报仇,但是却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何况百年已过,是是非非早已经白骨一具,黄土一抔,仇人早已经转世为人,恩恩怨怨又何从查起。 这正阳宫,生前她来过无数次。 在最后那仅剩不多的日子里,他不再把她拘在未央殿,而是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同寝同食,同卧同眠。 衣裳是他穿的,饭菜是他喂的,她就像没了灵魂的傀儡,不说话也不动弹,眼神全然没有焦点,他说要就寝了,她才会闭上眼睛。 完全就像精雕细琢的白玉娃娃,肌肤胜雪,晶莹剔透,让人爱不释手。 早朝,是两人一天中唯一分开的时辰,他都要让能工巧匠,拿玄铁打一条链子,轻盈但坚韧无比,除了钥匙,天下间何等锋刀利刃都无法将其斩断。 大臣是看不见的,但阮显能非常清楚的看见陛下的手腕上,系着一条银链,那银链的另一头绑在她的手上。 那时她就在坐在九重阶那把龙椅的后面,跟着他一起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听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却心如死灰。 那颗心早就没了温度,跟着冷的还有她的身子,他却总是想法设法让她暖起来,盛夏时分殿里不止白天黑夜的烧着兽金炭,而且他还时不时带她去行宫泡温泉。 这些一如昨日,历历在目。 “仙人,陛下正在殿阁内等您,老奴就不送您进去了。” 殿外就是御前带刀的金瓜力士,不远处还是训练有素的神御军,更何况她知道谢宵身边有暗卫的,而且不止一个。 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更有近前宫女搜身,就算她豁出命去,连一点得手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她现在是活死人,哪还有命可以豁出去。 原先她还忧心他真的有所察觉,认出她来,可是当她慢慢推开那朱红色的殿门时,却什么顾忌都没有了。 正阳宫极其的开阔,分成不同区域,谢宵独宿的地方便在正阳宫后面的殿阁,龙纹、明黄、泉涌……这些都再熟悉不过,引起她注意的还有御案上堆成小山的奏章。 明黄色的绸幔层层叠叠,她掀开那面玲珑剔透的珠帘之后,那张偌大的龙床上,谢宵半倚在那里,脸色有些惨淡,一看就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而他身上穿着一身月白寝衣,淡淡的蓝色…… 天潢贵胄,帝王至尊,最威严的应该是那身明黄,但谢宵却最爱月白。 他虽能文能武,却不穷兵黩武,年少之时仔细一看不像是什么拿弓握枪,却有读书人的文质彬彬和芝兰玉树,身形仔细看过去还略微有那么些单薄,而且肤白如玉,最是温润,要是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她一样是个病秧子。 也许正是如此,姨母才会掉以轻心,留他一命,好不让自己落个善妒的骂名。 她微微福身,给谢宵全了个半礼:“参加陛下。” 他刚刚苏醒,身子还有些孱弱:“你,过来!” “不知陛下宣贫道入正阳宫,所为何事?”她依言走近,世人都说圣上天威,喜怒难测,她不怕他,之前不怕,现在就更不会了。 无论他是清醒,还是疯癫。 他就是一块莹莹生辉的美玉,日光中剔透,夜色中璀璨,就算是中毒生病,都带了几分“病美人”的美感。 仔细看他身上的月白寝衣,都用暗金线绣了龙纹,在烛光中竟然透出威严苍白的冷,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而他说的话:“朕知道……” 他知道什么?成碧忍不住警惕,握着拂尘的那只手掌心出了汗。 “朕知道,那晚……是你!”满目的审视和打量。 她直面他的眸光,笑靥如花,仿佛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眉梢甚至还能透出几分艳色:“噢?原来那夜胭脂井旁,竟然是陛下!” 成碧今日穿了云清观的道服,很寻常的白裙祥云纹样,却显得出尘若仙,静虚高远,若说她的衣服和那些道徒有什么不同的话,她衣上的云纹是用混了银色的青线绣成,明眼人一瞧就知她身份不凡。 他听她这话,语气不变:“看不出来落云仙人竟然如此的风流多情,不知除了朕,天一道长可也是仙人的入幕之宾?”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寻常人一般是很少能觉察出谢宵情绪的变化。 但是她对他太了解了,轻而易举就听出了他话中的嫌恶。 自己是他的枕边人,当初也是这般盲目的自以为是,如今看来她又真正了解他几分呢。 她是领教过宫里风言风语厉害的,往往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明的说成暗的,自从她跟着温泽入了这宸宫之后,闲言碎语便从未停下过。 因她情丝绕刚刚发作,温泽于她起居膳食上可谓亲力亲为,无微不至,那晚所有人都簇拥到谢宵的身旁,只有温泽护着她。 他是将她打横抱起,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回了献贤殿,之后才去正阳宫为谢宵诊治。 先帝谢崇年间,道教大兴盛行,谢崇和如今的谢宵皆崇道抑佛,故永宁城当中时常可见往来的道士道姑,喝酒、夜宿、开局坐庄,百姓们见的多了听的多了,这名声便不太好了。 再者有些道门,为求成仙,旁门左道,无所不用其极。 宸宫里的这些闲言碎语传着传着,便全都变了样子。 “陛下觉得呢?”她柔声细语的回,顺道还坐在他的龙床上,很是胆大包天。 谢宵过来捏着玲珑的下颌,在她眉眼间逡巡:“你的身子,可还有旁人沾过?” 她的俏颜却顺势贴上了他的手指,明明穿着一身道袍最该清心寡欲,潜心修行,望向他的时候眼神却像极了一只狐,若有似无的撩拨,最是耐人寻味,风情万种。 “陛下面若冠玉,身姿英挺,着实令人倾慕,若陛下愿意,贫道的入幕之宾日后便只有陛下一人~” “那晚,你对朕用了什么?” “不过是一点小玩意,取一点抹在唇上,神不知鬼不觉便让人四肢无力,不能动弹……” 谢宵的视线聚集在她的娇唇上,和宫里的嫔妃不同,这樱粉色不是什么口脂的颜色,却比那些更让人垂涎欲滴。 而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香味,掺杂了龙涎香当中,幽香深远,但是香味很淡,轻易不被人察觉,若不是此刻他格外留心…… 他笃定那香味是从她身上来的,却不同于脂粉的香味,好闻得很。 “你不担心朕恼怒?” 他微挑眉,喜怒不行于色。 “若非陛下自认,贫道还以为那晚轻薄的会是位翩翩美少年,陛下若是恼怒,您说怎么罚贫道都认。” 她与温泽为双生,时常有人分不清楚两人,所以她也曾做男子装扮,化身王孙小公子,青楼酒肆,勾栏瓦舍这些风月场所虽不能说是常客,但年少时也能窥见榻上“妖精打架”,缠绵悱恻。 那青楼的名妓头牌,面对心仪的恩客,似乎就是这样的做派,如今她不过依样学来。 好像是真的担心他会罚她,毕竟伴君如伴虎,那只曾教她写字做饭弹琴的右手,如今正捏着她的下颌,除了献媚之外,好像也做不得什么。 那修长白皙的手指,还真是让人处处羡慕不已,她那一瞬间竟然生了嫉妒,微微往后一撤,他的食指就这样被她咬住。 ☆、第八章 善加利用 到现在,他都记得与她十指相缠时的温度。 她眼睛试探性的看了他一眼,谢宵还是那般波澜不惊,见他没有反抗,她胆子大了起来。 谢宵单看就是个美男子,长得像极了话本戏曲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这是她见他时的第一印象,但没有办法否认的是他那过分精致的眉眼,总是给人一种清冷禁欲的气质,尤其是他年少时最是端方有礼,被惹急了总是莫名的羞红脸蛋。 但是数年已过,他在龙椅上坐的久了,除了威严便多了华贵万方的气场,种种杂揉在一起竟万分的融洽,相得益彰,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就足够的勾魂摄魄。 女人接近他,并不只是为了地位荣宠,而是他本身就非常有诱惑力。 永宁城有“七夕乞巧日,结绳赠情郎”的习俗在,在这一日,难得“自由”一回的闺阁少女,总会打红绳上面系上玉髓、珍珠、红豆这些小物件,编好之后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谢宵虽然是皇子,但是每年刚过七月,他便会陆陆续续收到许多的红绳,官宦人家的千金只敢悄悄的送,而有些胆大的宫女,就不只是要送红绳…… 温泽那时还戏说,乞巧那日想爬上谢宵含章殿那张榻的美人儿,怕是能组成娘子军,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 往日他总是想尽了花样磋磨她,如今看着云淡风清,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她莫名的恼火。 她微微勾唇,嘴角轻扬,越发的贴近他,“那日漆黑一片,浑浑噩噩,如今近看,才知陛下竟是这般英武挺拔,我倒有些羡慕后宫里的各位娘娘了~” 温泽说过他这次中的毒有些棘手,所以解毒破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刚刚苏醒,但皮肤却好得很,她没有办法感受那指尖的细腻,但是看着他俊朗儒雅的面庞,那唇色却比女人涂了口脂还要瑰丽,还要让人垂涎。 她放了他的手,换了他的唇,似乎比什么糖膏蜜食都来得口感要好,馋得人口齿生津。 他的身体被她撩拨出了热情,但是眸底却越来越冷,让人胆战心寒的那种凉意。 只差一步……他却一下子反剪了她作祟的右手,将她狠狠的推了出去,语带厌恶:“身子不干净的女人,朕从来不碰!” 他有后宫佳丽,三千粉黛,自始至终却只想守着那一不归人,他只有她,只要她! 正阳宫的地上铺了锦毯,她这样被丢出去,其实一点都没伤着,明明是一件无比屈辱的事情,她婉转轻笑着:“既然陛下没了兴致,那贫道就告退了。” 她起身,转过头去脸色却全然变了一个样,他生疑又如何,今夜她仿若勾栏瓦肆一般的行径,肯定打消了他不少的疑惑,因为真正的成碧从来不曾屈服过,哪怕是在他身下被迫承欢之时,都不曾。 不过真是讽刺啊,当年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今夜竟被他撩拨出了三分的心火。 “等等……”身后传来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你可曾有过姐妹?” “雁鸣不过一弃婴,得仙师庇佑带回观中收为弟子,并无父母兄弟姊妹之福。” 她从殿内推门而出得时候,却发现已经是更鼓时分,早就恭候在一旁得阮显,显然很诧异她为何会在殿中久留。 仔细看,她嘴角是带血的……刚刚她还是没忍住,咬了谢宵一口出气。 成碧回了献贤殿,温泽却不见了踪影,只他近身服侍的小道童瑞清在,“师兄去了何处?” “回仙人,师傅被凝贵妃的大总管宣去了长宁宫。”瑞清回道,态度无比恭敬,甚至看她的眼神慢慢都是好奇,无论看多久。 玉溪山谁都知道他师祖,也就是已羽化登仙的暨修仙师,很早就从孤山上捡回一痴儿,从小如珠如宝的养在后山,这痴儿行径疯癫,爱撒泼打滚,鸡鸣狗盗,时常去泥潭里把自己滚成落汤鸡。 山下的百姓,但凡谁家少了鸡缺了鸭,时不时会找上家门来,仙师尚在凡尘时便极为纵容宠爱,如今换了他师傅更甚。 但是谁能想到,数月前晴天一道惊雷劈到了后山的竹屋,火势熊熊,当众人提着木桶赶到后山禁地,本以为那痴儿肯定葬身火海时,谁曾想到竟然看着她一身白衣,翩然若仙,从早已烧成灰烬的竹屋中走出。 他依礼能当唤她一声“小师叔”,但众人总觉得如此清丽一佳人,如此唤来总觉得老了些,便跟着知雪折竹她们唤她的道号“落云仙人”。 成碧却陷入深思,“你师傅去多久了?” 萧凝裳竟然住在长宁宫,那空置了许久的未央殿…… “您刚去正阳宫不久,贵妃身边的陈总管便来了。”意思是已去了许久。 “原是如此,你先退下吧。” 瑞清得了吩咐才反应过来,原是刚才看呆了,虽然他跟在道长身边日久,仙人也不是见了一面两面了,但却到现在都记得年初鸿蒙道坛上,这位小师叔同几位师叔祖于道法上的辩驳较量,那可真是风华绝代于当世,一举成名天下知。 长宁宫里。 萧凝裳淡绛纱衫,身上的白色披帛显得很是飘逸,容貌秀丽,似笑非笑,“法师,果然人如传闻,出尘若仙,只是那晚太过匆忙,近几日本宫又忙着照顾陛下,都未曾同法师好好见礼,幸陛下得老天和祖宗庇佑,此番有惊无险,法师也劳心劳力,当记一功。” 温泽手里那柄白玉拂尘是近日谢宵赏的珍品,他日日带在身上以示恩宠,“贵妃娘娘谬赞了~” 萧凝裳是什么样的人,他深有体会,一向是面子功夫十足,却笑脸藏刀,最是阴毒,他虽被这世道磨平了性子,却不愿多与她打交道,她晚膳时分悄默声的将他宣来这长宁宫,明面上礼敬道宗,背地里谁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 如今四下里无人,她屏退了左右,他便也懒得再虚以逶迤:“贵妃娘娘蕙质兰心,想必最欣赏聪明人,贫道自认尚不算愚笨,贵妃娘娘还是有话直说的好,若是陛下宣召……” “法师快人快语,本宫也就直说了,陛下倚重法师不远千里宣召,又允您自由出入正阳宫,陛下的意图法师清楚得很,就是要三年前香消玉殒的苏昭仪起死回生,法师神通举世皆闻,本宫只求法师莫要助纣为虐!” “娘娘可知那起死回生的法子?陛下对昭仪着实情重,连贫道都为之动容。”谢宵现在已经是日日放血烹药了。 他对那傀儡倒是情真,但温泽想来却越觉讽刺。 “本宫略有耳闻,日日放血三碗熬一碗,陛下身系大渝社稷,这如何使的?再说那苏昭仪来路不正,甚是狐媚,竟引得陛下服食五石散,当是妲己褒姒之流。” 萧凝裳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只是温泽不知她明明盛宠在身,为何要打他这里的主意? 等他半夜回了献贤殿,成碧尚未安寝一直等他回来,今夜谢宵宣她,紧接着萧凝裳却召了温泽,两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谁先开口的好。 “姐,你莫担心!”这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萧凝裳她所为何事?你让我如何能安心?”与虎谋皮,往往两败俱伤。 他扶着她进去:“她不过是从我这里打听些法子,比如怎么能让谢宵的指望落空,用的什么药炼的什么丹,有施了什么法子,便担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幌子开口求我,她得了手,说不定以后事情败露,正好还有我这么个替罪羔羊。” 温泽想了想,笑道:“她的手腕倒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耻~” 年少时,往往她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人的坏事,碎个瓶丢个碗,她便只往他身上推,然后楚楚可怜的掉金豆子,眼泪便像不值钱一样,他出身将门,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最厌烦的便是这哭哭啼啼的丫头片子。 偏偏他母妃还极其吃这一套,温泽往往被他父王吊起来打个半死。 -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是重逢之后阿姐最常问他的一个问题,他也经常扪心自问他意欲何为,想起蠡河那尸骨遍地,血流成河的画面,他就恨不得将谢宵千刀万剐。 可是阿姐那句话说的对,这么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他要将他最珍视的,撕碎在他面前,最看重的,全部踩在脚下,最宝贵的,一点点的摧毁。 他要他万劫不复,要他江山倾颓,要他一手创立的大渝盛世分崩离析,要整个谢氏皇族为蠡河数万成家军将士陪葬。 这一切的实现不仅需要契机,他更需要一把“钥匙”…… 阿姐正是这把最好的“钥匙”! 这六年他蛰伏玉溪山,甚至不惜手刃恩人,鸠占鹊巢,为得就是能细致的打磨这把“钥匙”,要它严丝合缝的打开那道大门,倾覆整个大渝王朝。 而他阿姐还对谢宵有情,他为何不善加利用呢? ☆、第九章 得成比目 毕竟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为鸳鸯不作仙,这是谢宵曾许下的誓言啊。 成碧看着温泽,目光中满是怜爱,“报仇的事我来,这宸宫就像是那吃人的魔窟,你应该出宫去,回玉溪山回江淮,去哪里都好~”她语重心长,这几日提心吊胆,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阿姐,云麾将军成琢早已经死在了蠡河战场上,和燕云十八骑和数万成家军的尸骨埋在了蠡河的山岚间……六年过去了,我如今是谢宵亲封的‘护国法师’,我要做什么没人能阻拦!” 她虽然是长姐,但温泽的性子从小就轴得很,可真真是随了他的乳名,“你啊还真是韧得很,也犟得很。” 窗前夜凉如水,温泽却突然回头问她:“阿姐,如果老天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还会选择嫁给谢宵,入主中宫吗?” 成碧沉默了许久,一身青衫端坐那里,如临花照水般沉静又从容。 她说:“我不知道。” 温泽并不意外,他道:“若是日后你选择恨我,阿姐我并不后悔今日所为。” “阿韧……” 回应她的却只有那出尘若仙,却步伐沉重的背影。 地宫碧落。 原本应该好生休息的谢宵负手静立,看着水晶棺里那如玉一样的面容,而原本应该被关押在暴室等候发落的艳秾,却出现在这里。 “九霄族圣女艳秾参见陛下。” “圣女不必多礼,与朕行针吧。” 他走去静室那边的床榻躺下,艳秾紧跟身后,而推门而入之后,出了谢宵身边的阮显在之外,竟还有一仙风道骨的白发长胡子老头。 此人便是扬名天下的杏林国手陈鹤九。 艳秾手中的针袋摊开,银针长且锋利,让人有些胆寒,尤其是这些长针要全部刺入他周身四十九处大穴,一处出了问题,前面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不说,更是大损他的身体安泰,尤其是他刚解剧毒。 “陛下身子虚弱,又日日放血,不如过段时日再行针。”阮显甚至担忧。 谢宵却一意孤行:“不必多言,朕意已决。” 艳秾手捻长针,也颇是犹豫:“陛下身中的‘蚀骨情丝’已用药物压制数年,我这长针需入肉七分以上,陛下铁骨铮铮疼痛尚能忍的,只是这套针法极其损耗人的元气,想必不必急在这一时……” 艳秾声音虽是娇柔,但眉眼那丝勾人的谄媚却不见了踪影,态度认真,语气恭敬。 陈鹤九问:“艳秾姑娘,难道这‘蚀骨情丝’便只有这一种解法吗?” “陈大夫不知,‘蚀骨情丝’这种情花只有我九霄族圣女才能种出,其培植过程同冬虫夏草有异曲同工之妙,冬为虫夏为草,所以‘蚀骨情丝’也叫‘情丝绕’,是西南特有的蛊毒。” 陈鹤九大惊:“我也曾听说‘情丝绕’这种蛊毒,着实腌臜,那不是你们九霄族用来惩戒不洁的圣女吗?陛下为何会身染此等恶蛊?” 艳秾手里的银针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先跟陈鹤九与阮显解释清楚,毕竟待会行针她需要人来配合,而何为“蚀骨情丝”谢宵早已知悉。 “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情丝绕’发作时便如烈火焚身,能把自己活活烧死我也是亲眼见过的,种此蛊的女子如同疯妇,必须与人交合,直到阴气泄尽,油尽灯枯,而夏花‘蚀骨情丝’却与冬虫‘情丝绕’截然不同。” “‘蚀骨情丝’扰人心神,乱人心魄,最重要的是它可以除旧爱,忘新欢,让男人只钟情于那一人,因为‘蚀骨情丝’是先前一位九霄族圣女拿心头血每日浇灌,拿来‘绑’变心的情郎。” 变心的情郎…… 艳秾最后的那几个字,如同鬼咒一样萦绕在他心头,突然一口淤血涌出,地上顿时一片殷红。 “陛下!”阮显大惊失色。 而陈鹤九则急忙向前查看,唯恐有所闪失,艳秾亦提心吊胆,众人乱作一团。 谢宵的脸色煞白,嘴角残留的血液尤其的显眼,虚弱难当,那一瞬间似乎无数的过往涌向心头,他甚至没有办法听清周围人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叫他,悦耳的铃铛声,少女的嬉笑声,还有争执、吵闹、哭泣、尖叫、□□……所有的纠结在一起。 “夙兴哥哥,我在这里……” “姨母让我嫁个太子哥哥,可是他已经有好几位侧妃了,我不想嫁给他,我想嫁给你!” “谢宵,我选择成全你,我放过了你,也放过我吧!” …… “忘记我,忘了我~” 那烈烈艳红中,身着红衣与那荼蘼开放的杜鹃融合在一起的女子,究竟是谁?! “阿妩!”谢宵大喊,脑海中一片清明,突然睁开了眼睛。 陈鹤九和艳秾呆愣在一旁,而阮显却跪在一旁,脸色讳莫如深,沉默半晌问:“陛下,可还记得元夙皇后?” “那是何人?”谢宵问。 阮显头更低了:“是奴才多言了。” “那就是朕曾经忘记的?回答朕是与不是?” 阮显身为谢宵的贴身总管,比他年长许多,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称帝,君临天下。 从小到大,除了幼时冷宫那段凄苦斑驳的岁月,谢宵身边发生何事,他都再清楚不过,如今却三缄其口。 “朕问你,是与不是?!”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是。” 陈鹤九急忙为他诊脉,确定谢宵吐出来的只是体内残留的淤血,并没有什么大碍,急忙将位置让出来,待人很是客气:“姑娘请。” 艳秾此刻身上穿着寻常宫女的粉色宫装,姿容娴静,搭脉不过须臾便了然于心:“陛下,可是记起了什么?” “墨发、红衣,还有银铃……” “我九霄族自古能培育出‘情丝绕’的圣女不在少数,可是这‘蚀骨情丝’却是百里难成其一,身中此蛊还能想起前尘往事的男子,更是闻所未闻,陛下身体无碍,只是当真想清楚了要现在解蛊?” “朕意已决。”这话他不止说过一遍。 阮显的回话更是含糊其辞:“陛下与元后、与贵妃、与昭仪,奴才不敢多言。” 他没有比现在更迫切的想知道过去,被他忘却的那个女子,那个他梦醒时分常常呢喃的名字“阿妩”,谁是阿妩? 谢宵执意如此,旁人又怎敢多言。 至于这“蚀骨情丝”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种在他身上,想必明眼人一看便看得出来,萧凝裳自小养在深宫,作为先太后母家的孤女,她也曾有煊赫的家世,只是家道中落,父兄罹难,只能寄养深宫与先太后一起相依为命。 凝贵妃盛宠,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但艳秾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九霄族的蛊虫每次培植的种类数量皆登记在册,是谁悄无声息的培育了蚀骨情丝,如今夏花被种在了陛下身上,而那冬虫呢?一死付一生,生死两不忘的“情丝绕”又被种在了谁的身上? 她已经服了数副,却迟迟不醒,谢宵执意行针,为得就是怕他身上的蛊毒影响到血的质量,毕竟他已经等了数载,眼下一刻都等不下去了,他要苏昭仪醒来! 艳秾为谢宵行针,陈鹤九和阮显静室外等候。 “我行医数十年,就算华佗在世也未听说过,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起死回生之术,陛下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 阮显还是三缄其口:“陈老您还是莫要多言了。” 陈鹤九可以说是谢宵的恩人,他帮他解了身上的五石散之瘾,又留在他身侧供他驱使,如父如师,难免为其操心太过。 第二天的宸宫一如往昔,似乎和平常没有什么变化,陛下的身子好转起来,越发康健,而萧凝裳依旧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 那几年,后宫中的杜鹃以御花园南角开得最好,一簇簇一丛丛的,她就喜欢那像火一样的颜色,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彼此她手里已经沾染数条人命,握过刀,也沾过血…… 宸宫的夜又黑又长,人置身其中就好像是身处无边无尽,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当中,人的心就跟着冷了,血也凉了。 可是现在她手里只剩下这一株的杜鹃了,想起手里还有些种子,悄默声的去种下说不定明年的宸宫又会重新开满杜鹃。 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谢宵。 - 假如她一开始接近你,并不是因为爱你…… 成碧第一次遇见谢宵时,才十岁,正是刁蛮任性无法无天的时候。而那时他还没有名字,只随了皇子的序齿叫“谢柒”。 谢崇虽好色风流,但姨母昭训皇后出身将门,是个烈性子,最喜欢吃醋,因为谢崇招幸宫嫔这桩事,后宫常常是闹得鸡犬不宁。 偏偏谢崇又是个怯弱的,最善阳奉阴违这一道,他宠一个姨母杀一个,反而谢崇觉得他是皇帝,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姨母不许先帝宠幸其他女子,当然就更不允许有其他皇子挡了太子的前路,所以敛疏哥哥既是嫡子又是长子。 宫里的嫔妃有名分有家世的暂时动不得,但姨母却敢动她们肚子里的孩子,一碗碗的安胎药悄默声的送了进去,宸宫半夜里的某处殿阁,总是会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声。 她经常进宫,也曾听见过两三回,乳母嬷嬷将她抱得紧紧的,只道:“又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第十章 掌上明珠 后宫里但凡能平安生下孩子的,也多半早夭和痴傻,而谢崇这甩手掌管当得潇洒,一切事都丢给了姨母,他只管在正阳宫炼他的丹,紫仪殿幸他的美人。 宸宫再闻婴孩的啼哭声,已经是敛疏哥哥七岁以后了。 谢宵是出生在冷宫的,说来也是荒唐,他的生母原是先帝晚年间的宫妃,名唤尹溪儿,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被打入冷宫,日益的疯癫。 谢崇那日酒醉,不知怎么的竟然在冷宫的墙角旮旯里幸了尹溪儿,酒醒之后昨晚梦中的神仙姐姐,突然变成眼前蓬头垢面满身污秽的前朝弃妃,顿觉恶心不已。 这件事情很快被他忘在了脑后…… 所以谢宵从小便是长在冷宫的,连名字谢崇都懒得起。 他一生虽御女无数,但皇子中顺利成年的只有太子谢宣和七皇子谢宵。 那时谢宵虽是个极不受宠的冷宫皇子,却是帝都永宁都出了名的美少年,新入宫的小宫女常常看他看痴了。 她仗着姨母的宠爱在宫中称霸一方,甚至连太极殿上的琉璃瓦都让她给掀了。 彼时三月芳菲,杜鹃花正荼蘼开放,映衬得漫天明媚鲜艳。 她手里提留着自己缀满铃铛的绣鞋,蹑手蹑脚地潜出了鸣翠殿。宫墙外欢声笑语,今天是帝都一年一度的踏春游会,母妃拘她拘得紧,长这么大永宁城都没好好逛过。 鸣翠殿殿后古树参天,她将鞋随手一扔,纤纤十指攀着粗壮的树干吃力往上爬。 “啊!”不料一脚踩空。 他初见她时,她头发凌乱不堪,襦裙被扯的不成样,一双精致白皙的玉足还露在外面,当真是窘迫! 他一身赭黄蟠龙服,眸若廖星,嘴角抿着一丝笑意:“这璎珞好生精致,竟是触手生温的昆仑暖玉,它可是郡主的?” 他嘴角的笑容像极了话本里纨绔风流的公子哥,她年纪虽小但字全都认得,贴身侍婢里有个叫沐紫的,专门喜欢看这些市井本子,都是最新最全的,她处于好奇当然也看过几本。 “这个还给我!”她着急一把抓过他手中把玩的玉璧,这可是他们成家的世代相传的传家宝。 可能是周遭杜鹃红的有些过分,竟将她的双颊染了几分酡红。 也不知道那“好生精致”和“触手生温”说的是她那块昆仑暖玉,还是她的玉足,就好像是太液池里那似开未开的莲瓣,娇小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他俯身细细查看她已经红肿的脚踝,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哎!你快放我下来!小心我告诉姨母说你欺负我,打你板子!”她心里憋着气。 “哈哈!”他笑声朗朗,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淡雅梨花,“就是欺负你怎么样!” 阖宫里,永宁城,谁不知道她是最恶名在外的大家闺秀,仗着皇后是她姨母,自己又是陛下亲封的清河郡主,娇纵跋扈,无法无天。 甚至连谢崇都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她如此年幼,便已经有了她姨母的风范。 她是何等的贵人,只有她不认得旁人,哪有旁人不认得她的道理,谢宵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清河郡主可甚是耳熟。 今烧了陛下亲赐给张贵嫔的绫罗,明儿偷了李娘娘的珍珠项链碰珠珠玩,甚至发脾气从太极殿上往下扔琉璃瓦,也是宫女太监提心吊胆的跪了一地,声声求着:“小祖宗,您小心点!” - 平帝谢崇并没有公主,要问宸宫里谁最得宠,恐怕就是成家的那位小郡主了。 成王府自□□开国之初,便为大渝镇守西南边关,成准年少袭爵,多次救谢崇于危难之中,恩宠深厚,后又求娶镇远侯幼女、皇后娘娘的亲妹长孙氏为妻,皇亲国戚,满门煊赫。 成准与长孙氏夫妻恩爱,即便是两人成婚,长孙氏多年无所出,成准对待发妻也一心一意,始终如初。 连皇后也常说幼妹这么亲事结的好,让永宁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羡慕,她说这话时带着淡淡的苦涩。 那年,年近三十的成王妃终于有喜了,而且御医来报还有可能是双胎,几乎所有人把她当成了宝贝疙瘩,皇后日日从宫里遣人来问送来补品不说,成准更是将发妻捧在了心尖上。 自古女人生孩子,莫不是鬼门关走一遭,王妃生产时难产,后出来的男孩倒是健壮,但先头出来的女娃不止小了许多,哭声若蚊蝇,天生的体弱多病,连太医都断言怕是养不活的,王妃为此还经常偷偷的抹泪。 从小父王母妃时常担心她的身体,故汤药从不离身,京郊玄天观里的法师推算她多灾多难,恐寿数难长,所以她自小是充作男儿养的。 后来的种种,果然验证了法师的卦数,她殒命之时不过二八芳华。 小时候家里头没什么人唤她“小小姐”,“妩哥妩哥”的将她唤到大,跟阿韧穿同样的衣服,上同样的早课,她体弱甚至还不自量力的去抢阿韧的刀枪,却连拿都拿不动。 不知情的还以为王妃一下子给王爷,添了两个儿子,而她的乳名“阿妩”,别人也总以为是英武的“武”,他们两姐弟又长得极像,穿一样的衣服,调皮捣蛋起来连王爷都分不清楚,更何况是旁人了。 就这样跟着一群男孩子疯跑,身体不知不觉间也强壮了不少,长得稍大了些,尤其是王妃看到这个女儿一点规矩都没有,不是上树就是爬墙,半分女儿家的端庄文淑都没有,这才意识到应该好好教养了。 阿韧跟父王早早就开始学习武艺,那把父王为他特制的缨枪精致的不得了,她想抢过来却多次未得逞,今日终于忍不住闹了别扭,两个小屁孩在庭院里打得不可开交。 但阿韧力虽大,但却知道要他这个姐姐体弱,所以并未用全力,只是闹着玩罢了,但成碧却被骄纵惯了。 王妃那身宝石蓝的衣裙,衬得她越发的娇美温柔,尤其是看着两个孩子的时候,“都怪你这般的宠阿妩,越发没有规矩了,前日里我让她跟着我学针线,她竟是把丝线揉成了一团全都给我祸祸了。” 成准将妻子拥入怀,他刚刚换了常服过来,便听着她在这里唉声叹气:“阿妩这孩子身子虽弱,人却是个聪慧的,王妃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 成王妃笑道:“她呀,不去欺负别人妾身就已经烧高香了,只是这般的顽劣,怕是将来找不到婆家~” “我成准的女儿谁敢挑剔?!”这话很是倨傲,不过他到底是有倨傲的资本,他出身将门,十三岁上战场,铁血二十年,除了忠君爱国,为了不就是这一身荣耀。 “他们俩这霸道真真是只随了你~”成王妃甜蜜的埋怨道。 谁都知道皇后娘娘极其宠爱她这两个孩子,阿韧的婚事他们勉强还能做主,但是阿妩…… 长孙家的下一辈没有嫡女,几个庶女又难当大任,阿妩这么小,皇后娘娘便明示暗示了好几次,为保长孙家的兴荣,下一任的皇后不能出在别家。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她当然忧心不已,阿妩是那样的性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太子比她大了十岁不止,更何况阿妩自幼体弱,就算能顺利的长大,于子嗣上也是无缘。 她自幼被父母庇佑,比不得做了皇后的阿姐杀伐决断,性子坚韧,只想着一家人平安喜乐。 因着她的担心,皇后娘娘甚至曾半开玩笑说她欲效仿前朝宁帝的显肃皇后,兄妹结亲,喜上加喜,七岁成婚,嫁入皇室,就算是阿妩生不出孩子,她也可以抚养别人的孩子。 “只要她还是那唯一的皇后,什么都不重要!” 成王妃现在想起皇后当时的话,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与谢宵相识于少时,却很快打成了一片,那时他们都还在宸宫上书房,经史、策论、诗词、书画、骑射……当中以周太傅的课最为无聊。 谢崇虽然昏庸好色,但唯狠抓教育这一点做得相当的出色,儿子数量本来就不多,就只能在质量上下功夫了。 故一道圣旨遍寻天下名师入宫,为皇子及王公贵族家的诸位子弟上课,课程从天不亮就开始排,能一直排到亥时初刻。 成碧那时时常出入宫禁,也常做男儿打扮入上书房读书,太子年长早早就开始接触和学习政务,当然和他们这些小屁孩学的不一样。 而谢宵十四岁才被记入玉牒,十五岁开蒙,十六岁跟他们一起上书房,初时还常常被人欺负,毕竟在这座宸宫当中,既无家世又无恩宠,地位有时候连奴才们都不如。 自从她豪言壮语的公开宣称“七皇子是我的人”之后,书房里便再也没人跟他过不去了,只是谢宵实在是招人恨。 他明明识字知礼比他们所有人都晚,但天资奇绝,她往往背许多遍才能背诵下来的词作,他只需要看一遍便牢记于心。 那时候,她人也单纯,谢宵却已经开始为自己筹谋,多年同那些太监宫女这些底层人混在一起,让他更早的就明白了世态炎凉,也明白了藏拙才是保命的第一步。 后来的他却说:“阿妩,朕骗过天下人,但却从来没有欺瞒过你。” 但是他还是食言了…… ☆、第十一章 青梅竹马 谢宵文韬武略都不差,过目不忘的本事着实是让她嫉妒,而且无论学什么,他总是能用很少的时间去精通。 所有的课程里,就只有周太傅的“仁义礼智信”最是无聊,老学究吊着脖子的长篇大论,总是叫人哈欠连篇,而周太傅也很少有讲到最后的时候。 因为成碧这孩子头,带着一帮的手下调皮捣蛋,拔胡须画乌龟,甚至是有些时候用计把太傅诓出上书房,周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直跺脚,甚至有时候还去陛下那里告个状。 但是他却迟迟找不到人,谢崇连早朝都十几年不上了,这个时候正和哪个美人鸳鸯被里翻红浪,春宵苦短日高照。 就算是陛下怪罪,她上面有姨母担着,阖宫里只有她有这样的胆子。 后来若不是谢宵将她一个劲的往正路上引,她恐怕就真的变成无法无天的小混蛋了,小时调皮捣蛋,长大跟着喝酒打架斗蛐蛐。 当然也有许多世祖千金看不上她的做派,总是阴阳怪气:“清河郡主你可莫要在为非作歹了,万一以后真嫁不出去……” 她身上的衣裳皆是针工局最好的绣女和裁缝所制,因为她最喜欢大红色,所以做的衣裙十件里有八件是红色的,她从小就生得娇艳,大红色更显肤色晶莹,玉雪可爱,仿佛就是庙里菩萨身边跟着的那白玉雕的,粉团捏的女娃娃,任谁一眼见着她都喜欢的不得了。 她们看不上她,她更看不上她们,每次她都是大喊道:“我长大了是要嫁给太子哥哥,当太子妃的!你们才是没人要的讨厌鬼!” 然后做一个自认为极丑极有威慑力的鬼脸,下一秒钟就躲到乳母的怀抱里了。 母妃也曾教育过她许多次,不能再这样说,但是姨母从她还是满地爬的小孩子时,便这个告诉她:“阿妩是姨母的心头肉,是姨母未来的儿媳妇~” 她更大一些,姨母每次见了她都会不厌其烦的问她:“阿妩,以后要不要嫁给太子哥哥?” 她总会大声的说“要!” 成王郡主的身份,似乎还不够的荣耀,而自小长在宸宫里的她却早早有了自己的发现,在她的认知里,太子妃仅仅只比皇后弱那么一点点,太子妃未来可以成为皇后,而姨母这位皇后甚至比皇帝都要厉害~ 童言无忌,虽然说者无心,但是听者有意。 成碧总是觉得她与谢宵是不打不相识,那一天接下来的梁子,似乎没有成为他们交情迅速攀升的绊子。 她、谢宵还有她的胞弟阿韧,三个人迅速成为铁三角,谢宵心智无双是老大,那些低级的鬼点子都是她想的,而高级的可以称之为“计策”的,都是他在背后筹谋,她执行的同时顺道还会带上阿韧。 少时他二人印象中的谢宵,是最温柔的大哥哥…… 彼时年少,你爱谈天我爱笑,梦里花落知多少。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枉断肠。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当年的宸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清河郡主有三怕,一怕皇后娘娘的冷脸,二怕成王妃的念叨,这第三怕嘛,自然就是那温文尔雅,芝兰玉树一般的七皇子了。 七皇子谢宵生母身份尴尬,谢崇原不想认这个儿子,甚至还曾三番两次暗示姨母,但姨母当时以和他作对为乐,谢崇心里却别扭,她反而越高兴。 据说为了证明谢宵皇子的身份,侍寝的內侍嬷嬷翻遍了彤史,因为咱们这位陛下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这半辈子究竟幸过多少女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终于那几屋子堆成山的《禁中起居注》中,找到了那一页。 “宵”这个字既不是礼部拟的,也不是谢崇赐的,而是他要上玉谍时没有名字,特意求到了姨母的未央殿,当时正值晚膳时分,姨母随意指了字给他。 从此冷宫长大的七皇子便有了名字…… 他那可怜的便宜娘自从死了以后,他便是靠着内侍婢女和嬷嬷的接济,才不至于饿死,所以谢宵无论是对宫人,还是和下属关系都相当的好。 她甚至还曾偷偷问过一个半路倒戈的小黄门,他当时的话让成碧印象之深刻。 他说:“满宫里的主子都当我们是贱如蝼蚁的奴才,是一文不值的玩意,但是只有恭王殿下把我们当成人~” 最是温润如玉,笑起来若春风和煦的七皇子,嚣张跋扈的清河郡主竟然会怕他,这对宸宫人来说仿佛是天下第一的新鲜事。 好吧,成碧又一次讨好谢宵失败了…… 其实她不是怕他,而是怕他不理她,那对成碧来说宛如天榻了一般~ 她虽然无法无天,但仅仅局限于后宫与成王府,因着自小体弱加上法师的一道卦,自小无论是宫外还是市井,那些贵人们口中的“腌臜地”,她统统都没有去过。 但谢宵却不一样,他自小就自由,有的是办法出入宫禁,尤其是上了玉谍分了殿阁之后,就是正正经经的主子了,他要是想出宫更是便易。 哪像她又是乔装又是打扮,鸣翠殿里还要有人假装她做戏,万一要是被逮着一回,嬷嬷丫头跪了一地不说,还会被姨母拖出去一顿打。 一次两次可以,看到伺候她的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她便也长了记性,所以但凡宫外有什么好玩意,都是谢宵帮着她带回来的。 在她心里,他的地位可比那中看不中用的太子哥哥强多了。 谢宵经常出入市井,见识也比她身边人广多了,她常常赖在他的含章殿里听故事,有些时候甚至还会害他迟了晚课。 太傅责罚他,她回过头来就会去找太傅的麻烦,周太傅对文房四宝尤其的喜欢,尤其是砚台。 宸宫里的库房,除了陛下的私库她无法染指之外,其他的她跟姨母讨了钥匙来,都是照进不误。 一次,在周太傅面前摆了一屋子的好砚台,不是珍品就是前朝大师的孤品,当中尤其以那一方乌金砚最为罕见,但是她很残忍~ “太傅,这些我今日拿来不过是让您过过眼瘾,只许看不许摸!”她小大人一样的背着手,然后让手底下的人抓紧去把正在罚抄课业的谢宵叫来,免抄一遍让摸一下,全都免抄的话,可以拿回去赏一晚。 其实她大可以跟姨母讨来,但是吧她学得可坏了,周太傅看得见吃不着才最过瘾。 对太傅来说,一块好砚台就相当于一位绝世美人,美人只让看不让碰,可不是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吗? 治病要除根,打蛇打七寸,若是要让一个人毙命的话,自然一刀过去见血封喉是快捷的手段。 救人和杀人是这个道理,这要是教训人的话,也是这个道理,人有心便有欲望,有欲望便有软肋,这还是他谢宵言传身教教会的。 她虽跋扈,却不是个痴傻的,谁对她好谁对她孬,她看得见也记得清。 至于好脾气的谢宵,只会被她一个人惹炸了毛,这就要去问问清河郡主本人了,她有一千个办法能把他惹得气急败坏,他却自始至终只用那一个办法治她。 面具拨浪鼓叶子戏这些统统没有了不少,还有那宫外的糖葫芦梨膏糖,以及她最最爱的永芳斋的桃花酥…… 明明当初是她非要看他皱眉跺脚不理她的样子,偏偏到了最后还要自己哄~ “他还是不理我吗?” 刚刚从含章殿里回来的湛蓝沐紫回话道:“郡主,殿下身边的小安子说殿下正在面壁思过……” “他面哪门子避,思哪门子过呀?!意思就是他还是不见我!”成碧气鼓鼓的,小小的人儿已经抽条了不少,马上就要过生辰了,再过两年就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便该指人家了。 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容色太过,盛宠难当,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成王妃为此更是忧心不已,这种忧心日益伴随着她长大。 她小小年纪,便已见日后倾城之姿,肌肤胜雪,俏丽无双,美目盈盈,修眉端鼻,颊边是若隐若现的浅浅梨涡,年纪尚小只觉娇俏玲珑,但通身这艳色,长成之后可知是娇艳明媚,容色绝美,不可逼视。 若是可以谁不想亲上加亲,皇后娘娘更是她亲姐姐,这若是寻常百姓家,哪怕达官富贵也使得,但阿妩是那样跳脱不羁的性子,皇后又是那样的纵容。 宸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最喜欢的是温婉纤弱的女子,性子是如水一样的柔,缠起人来是百般的花样,阿妩若真的嫁进东宫,没了夫君的疼爱又如何立足,皇后娘娘的手再长也管不了小夫妻俩的床笫之事。 在这深宫,没有子嗣便不能生活。 深宫大院里的阴私手段,她又如何知晓,表面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娇弱,颇识大体的贤良,可是关起门来,哪日命丧谁手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嫁入皇家,就算她夫婿挣再多的军功,再位极人臣,他们都给她撑不了腰做不得主,皇家事又是他们能插手的~ ☆、第十二章 天生媚骨 可是无忧无虑的她,现在哪管得了这些。 她只知道她爹是军功赫赫的成王,母妃是正一品夫人,皇后娘娘是她姨母,还有一个从小就舞刀弄枪,人夸少年英才的同胞弟弟,现在已经妻妾成群,东宫塞多少女人都能塞进去的太子殿下,会是她的夫君。 可是夫君是什么? 父王母妃看得久了,她也懂得了些,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有时候是荣耀,更是地位的象征,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有人说她父王惧内,不过这些都被他当作了耳旁风。 她也懂母妃的担忧,嫁给太子她倒是不担心会被人欺负,只是东宫里的女人太多太聒噪,她怕被烦死。 谢宵的含章殿恐怕是宸宫最安静的殿阁了,许多不去书房听周太傅唠叨的日子里,什么仁义礼智的治国之道圣人之言,总是会被抛诸脑后。 她在上书房缠着他,含章殿缠着他,但凡是旁人能看见七皇子的时候,都要再往后多瞧两眼,因为备受皇后宠爱的清河郡主,已经成了谢宵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的那一种。 她性子野得很,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虾,甚至祸祸太液池里那一池的清荷,然后带着她满宫满院的撒杜鹃花的种子。 成王妃夜梦杜鹃入怀,不出数日便诊出了喜脉,旁人都说杜鹃花是“喜花”,所以成王府里,尤其是她的闺阁惜春院便种了一大片的杜鹃花,春日里大红灼灼,倒成了一片盛景。 所以她最喜欢的也是杜鹃…… 他对她很是纵容,甚至让她一度霸占了他的含章殿,他带着她疯,却从未踏出过这座宫城。 “那刺客与公主后来如何了?”她急切得很。 含章殿里她在的时候,总是欢声笑语,他博闻强识,她耍宝讨巧,故意逗人开心,他都会宠溺的刮一下她的鼻子,继续讲着昨天没有说完的宫外奇闻。 他见识过的江湖侠义,爱恨情仇,他见识过的江山似锦,红尘如画,仿佛都让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一点一滴教给她,锦瑟丝竹,铮铮于耳,醉拥风月,吟赏烟霞。他告诉她这世上还有比青山不老,为雪白头更美的承诺。 渐渐的她性子沉静了不少,虽不能说是出口成章,但无论行事还是言谈都规矩得体了不少,再也没有人说成王妃的小郡主是个刁蛮任性,霸道野横的“小霸王”~ 只是她天生就是这样古怪精灵的性子,却也是改不了的活泼天真,以前是无人教不敢教,现在多了人来约束她,竟也出落得让人刮目相看。 王妃瞧在眼里,却也是乐在心中,只不过成准却看得更深更远。 “阿妩什么时候和七皇子玩得这样好?” “怎么夫君觉得不妥?” “七皇子出身寒微,城府极深……” 以前谢宵罚她总是意思意思,没想到这次却当真了,姨母赐给她的东西,一箱箱的都送去了含章殿。 他待人虽总不至于是一张臭脸,但那淡漠疏离的君子样,让她看了就来气,她讨厌他待旁人和她一样,原以为过了这许久,他们俩人,至于旁人总该是不一样的。 故她总是想方设法的惹他,让人高兴的本事她不常有,但是惹人气闷,她可是个中高手。 她喜欢他笑,君子如玉,仿若宣纸上晕开的春水梨花,也喜欢他恼,只是别恼得过了分,冷得像块冰难以靠近,她都摸不清楚他的性子。 只不过这次,她确实是过分了些。 他开蒙虽晚,但天资却最高,他学一日抵别人十日,学一年抵别人十年,刚入书房时那些侯门王府的公子哥,还笑他目不识丁,但是现在谁不称赞他出口成章,端方有礼。 但她知道那样的厉害,他只露了三分。 从前含章殿的书房里,有一幅很大的舆图,大渝的山河湖海都在这方寸的纵横之间,这原不是她能看见的,但他却从未想过要瞒她。 是她自己傻,从未将他的野心往深处细想。 那幅舆图,他亲自提笔写上了“海晏河清”四字,其实他的胸间很早就被天下占的满满的,她竟然在小儿女情长上过分计较,方寸必争。 因为早已经装了天下,所以那颗心哪还有地方再容得下她。 只可惜这些,她一直不曾明白过来。 她小时体弱,性子却是个跳脱的,一家人连着皇后娘娘都只一味的纵着她,长大之后便是更没有人能管束过来了,好容易有了个七皇子,她却时常却惹人家不痛快,都说“冤家冤家”,要吵得起来才是冤家~ 只不过这次她做的确实是出格了些,哪有大家闺秀,世家淑女不在闺阁里描眉绣花拿针线,反倒是一心一意往那宫外钻的,而且还专去那吃喝嫖.赌的市井勾栏。 这次她从他这里骗了出宫的腰牌,不过只带了贴身侍婢,两人乔装成小太监,打着他含章殿的旗号,大大方方的从安庆门溜了出去。 那侍婢沐紫又是最好玩乐的,两人出了宫门就换了衣裳,好一个眉眼精致的小公子,只不过外面繁华似锦的热闹,早早就让人晃了眼,只顾着眼前的热闹,不一会儿便失散了。 成碧却是个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的,一路靠着打听竟然真的到了永宁城的花街“云想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栏露华浓。 “云想集”并不是一家青楼的名字,而是西市的一大片区域。 永宁城除了有护城河之外,城中还有一河流穿成而过,名曰“宁江”,帝都永宁便因此得名。 宁江的两岸是天下闻名的花街柳巷,亭台楼阁,红灯彩缎,莺歌燕舞,既是销金窟,又是英雄冢。 男人嘴里的风流快活,她当然不知道为何和所为何,她是来围观“妖精打架”的! 宫里的那座承欢殿时常有美人进出,当然也有好些手腕了得的嬷嬷,那里半夜总是灯火通明,有时候乐舞声能从持续一整个晚上,有时却也能听见喊叫声,甚是渗人。 母妃不在身边时,陪在身边的傅母便总是会抱着她。 “乳娘,那承欢殿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宫里许多娘娘对那里是又爱又怕的?姨母提起来的时候,却总是嫌弃得很。” “那里面啊住着妖怪,专门吃漂亮的女孩子,我们阿妩生得这般标致,以后可总要离那里远一些~” 宫里的妃嫔,一生所为不过荣宠二字,承欢殿自前朝就有,只是□□喜武好马,一生征战于这些兴致泛泛,但没想到到了当今陛下这里,竟一门心思的“发扬光大”。 花鸟使从宫外寻来的美人,多半是要进承欢殿侍奉的,那些嬷嬷会些花样,个个又心狠,当然有些姑娘挨不过,一卷破席扔去了乱葬岗,但凡能从承欢殿里出来的人精,又能挨到册封的更是翘楚。 谢崇有时候还会把一些女孩子,赏赐到东宫。 天子赐,不敢辞。 等到她再稍微大些,胆子也更大了些,便有一晚避开了傅母和宫人,一个人溜去了承欢殿,后来想起来那娇艳婀娜美人排成了好几排,那琉璃罩子里好像还有一只硕大的金斑喙凤蝶。 蝶幸…… 她看到的这些自然不能告诉傅母,自认跟谢宵无话不谈的她,却是在含章殿里绘声绘色的说了出来,一边说还一边比划。 谢宵脸红的可以,刚开始还以为她又在故意惹他生气,但敲过去那张玉雪白皙的小脸上,一脸的懵懂认真…… “傅母告诉我承欢殿里有妖怪,可我除了见到许多雍容华贵的大姐姐之外,半个妖怪都未曾看见啊?她们到底在什么?”她摊手。 后来谢宵被她缠得没了办法,才跟她说那是“妖精打架”…… - “云想集”里以那处的会青楼最为出名。 宁江上最大的那艘画舫便是会青楼所有,船高数层皆是灯火通明,乐师演奏着悠扬的曲调竟能不受任何影响,只看那拿乐器的姑娘们便是不可多得的佳人,其中种种绮艳无比,幸好她未曾看见。 几个揽着佳人的男子,衣着样貌皆是不俗,一看就是出身世家,个个风流倜傥,千杯不醉,身边搂着的那一两个美人千娇百媚,英气者有之,俊朗者有之,飘逸者有之,邪魅者有之。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吐。” ——李煜《一斛珠》 什么真名士始风流,手里一把白玉壶,往嘴里灌着佳酿,而身后两位美人一左一右的伺候着,含情娇嗔,再加上那么一个美目流盼的眼神,仿佛人看一眼就能酥到骨子里。 无论是什么含裘,还是弄枕,单单一个名字就足够让人意乱情迷,遐思万千。 她毕竟年纪尚小,又身量单薄,上不得那画舫上去,老鸨识人无数,这小公子一看就是个乖娇娇,女扮男装不说,天生媚骨,倒是难得的好苗子,只是眉目之间些许稚气和苍白,不用细瞧便知有不足之症。 ☆、第十三章 云想集 老鸨见她锦衣华服,不用想都知道出身非富即贵~ 又是一个出来瞧热闹的小姑娘,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同她说一句话都不敢大声,又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强留下她的念头,只能忍痛赶走。 成碧却不是能善罢甘休的性子,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宏愿不敢有,但这里市井勾栏,那坊间的话本有多少都是发生在这等“宝地”的,再说这里的“妖怪”可比宫里的承欢殿多多了。 爬墙这种事她驾轻就熟,好不容易拐进了当中的一处院落,门口根本就没有什么守卫,她是偷偷摸摸进去的。 人在院子里就已经听见声音了,“咿咿呀呀”…… 打架的激烈程度和承欢殿里有的一拼。 她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只能是躲在墙角旮旯里,小手指在窗户的明纸上戳了一个窟窿,小小的正好露出她的一只眼睛,锅盖都压不住的好奇心…… 可是房中哪有什么魑魅魍魉的精怪,反而只有才子佳人一男一女。 男人身上的衣裳倒还算齐整,只是女人在室内竟然穿了一身的毛绒绒的斗篷,将整个人盖了个严严实实,他去解她的衣裳…… 转过来时的艳景,竟然是纯白的丝线绣了大簇大簇的栀子花,洁白却又妖治。 那女子回过头来的瞬间,成碧也惊呆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然摸了摸自己的“一马平川”,小声嘟囔了句:“原来宫里的娘娘,也不过尔尔。” “这花样,公子可还喜欢?” “本公子……喜欢的不得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面上像是那春日里的桃花染上了胭脂,红得刚好叫人心醉,而一双眼是水一样的温柔,魅意无边,盛开在悬崖边上的花,危险又充满着诱惑力,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可让她呆了片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妖精打架”?她竟是搞不懂了,所以更加的专心致志。 女子嘴里似乎还念叨着什么,她听不清楚,却好像是小厨房有时呈上来的麻花果,死命纠缠在一起。 等她想看清楚再一探究竟的时候,身后一双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一下子捂住了她的眼睛。 “你做……?”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人捂住了嘴。 转身一看,竟然是一身白衣的谢宵,这云想集这么多院落,他究竟是如何找到她的? 谢宵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她是被他提溜回宫的,悄无声息又没得感情的把她丢在了鸣翠殿,然后吩咐了傅母好好的管教她。 那是三更半夜,晓了消息的傅母急得团团转,沐紫发现主子不见了,而她自己却早早回了宫。 谢宵叮嘱傅母看管好她,然后冷眼瞥了一眼跪在角落里暗自垂泪,等候发落的小丫鬟,哭得梨花带雨,鼻头都红红的。 他的眼神若寒冬腊月里的月光,冷得让人心寒,又如最锋刃的利器,一下子扎到你的心尖,让你不寒而栗。 沐紫似乎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过来磕头,但是那双手却连他的衣摆都不敢抚:“殿下,沐紫知错了!沐紫知错了!求您开恩呢……” 她并不知道,谢宵要将她手底下这个有些贪玩的丫头如何处置,他吝啬到连一眼都不愿施舍给地上快要磕破头的丫鬟,却朝她走了过来。 马车上一路的颠簸,她当时被傅母抱着睡得正香,结果沐紫的哭喊声吵醒了她,她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好像覆上了她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苏苏的,麻麻的,仿佛他手里轻抚的不是她的脸颊,而是什么稀世珍宝,放在掌心细细把玩,珍之爱之,惜之重之。 她困意反而更胜,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拖出去杖毙!记得拖远一点,不要扰了郡主的清梦。” 明明一句话轻取了旁人的性命,但是他的眼神却只聚焦到她的脸蛋上,似乎看到她睡梦中那甜甜的笑容,他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只是这样的清隽温柔,却着实让人心惊。 “殿下饶命啊~”沐紫霎时间脸色一片惨白,但是她却不敢哭天抢地,身子被人拖着,因担心扰了郡主的清梦,所以嘴里被塞了布团。 人被拖出去的时候,绝望到哭背过去。 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求情,唯恐自己一个不慎也落个相同的下场。 只是那是七皇子啊,最不像主子的主子,待他们却是一等一的好,既不摆谱,也不为难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几乎都是人手一份。 谁能想到他竟然也有这辣手无情的时候,往常脸上最醉人的笑意和温润,此刻他们跪了一地,却无人敢抬头。 主子永远是主子,而奴才自始至终都是奴才,像沐紫这样骑到了主子的头上…… 他们在含章殿里当差也并非一日两日了,明白人自然看的明白,清河郡主是七皇子心尖上的人,便如同沐紫今日的下场。 成碧是傅母从小看大的,她能进成王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当乳母,自然是存在三分见识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更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娘娘,就算是太子殿下她都见过数次。 他们带来的震惊,都不比谢宵发作一次。 看着怀里女娇娇那甜美可人的睡颜,她想起了王妃的告诫,又加忧心郡主的未来。 “一生多舛,情路波折,先天不足,恐寿数难长……” 宫里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一个奴才,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哪怕是她身边,第二日内廷司送了新人在她身边伺候,她只知道谢宵将她打发出去了。 至于到哪里去了,还没有次日她如何同谢宵“赔礼道歉”这件事重要呢,毕竟是她想方设法从他宫里骗走了出宫印信。 姨母本来就不待见他,若是她这次在宫外出了事,首要被追究的就是他这位七皇子。 她最宝贝的物件都送进了含章殿,无论是钗环衣饰,还是金银珠宝,从姨母那里舔着脸要来的那两颗东珠一并都送给他,还有她最喜欢的短剑。 那是剑痴苦陀僧最后的作品,可以说是集一生铸剑工艺之大成,削铁如泥,甚是精致,不过现在短剑在她手里,剑鞘上还镶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价值不菲。 可是他还是不喜欢,逼的成碧最后没了办法,就差把自己包了送给他了。 忍无可忍之下,成碧怒气冲冲的冲进了他的寝宫,跟太子殿下相比,他到底是个寒酸主子,所以含章殿里陈设简陋朴素,满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 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把藏书阁的书,都搬来了含章殿,她发誓如果他今日还不理他的话,含章殿里的这些书都拿来烤地瓜! “谢宵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本郡主轻易不讨好人……” “出去。” 他手里拿着毛病,正在写着蝇头小楷,逸气稜稜,力趋健劲,一身月白锦袍,若西岭堆雪,又如皎月清华,气定神闲。 - 他本非善类。 已经不只是一人这样说,他自己对此也无比的认同,论狠心,谢崇比不过他,论绝情,谢宣更是望尘莫及,若论城府、师谋、用忍、杀伐、决断……怕是所有谢氏皇族加起来,都敌不过一个他。 为君者称孤道寡,他自认比谢宣更适合那把龙椅,因为他更狠心,更绝情。 他痛恨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连什么时候自己多了个儿子都不知道,第一次见到这位所谓的父皇,他身上正穿着掖庭司那些小罪奴不要的衣服,不只是大了,更是破破烂烂,灰头土脸。 掖庭司的罪奴,是宸宫里最下贱卑微的奴才,干最脏最累的活计,其他伺候的人在主子那里受了气,往往会反过头来对他们拳打脚踢,发泄火气,而他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七皇子,不只是没有名字,活得连掖庭司的罪奴都不如。 第一次见到谢崇,他破败不堪,但是那位正值盛年的当今陛下,可是威风逍遥得很,他高高在上睥睨众人,八抬大轿的龙辇上五爪蟠龙熠熠生辉,上面除了坐着头戴九龙冠,身着紫龙袍的他之外,怀里还揣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腰肢慢弄。 下面抬轿的奴才似乎是步履匆匆,而上面的两人早已经按耐不住。 “陛下不要,大庭广众之下……” “美人儿,朕让那些罪奴都闭上狗眼,若是一个胆敢窥视你的美貌,朕就下旨摘了他们所有人的狗头!” 龙辇上矫揉造作的声音让人作呕,而那女人身上的脂粉气,更是让他忍不住皱眉,只不过谢宵向来胆大,同样是从天而降的性命之忧,其他人都已经忍不住在发抖,他却嫌恶的抬头。 龙辇浩浩荡荡的穿行而过,只留给他们似是嘲讽又是戏虐的避让声,御前神策军的佩刀尚未出鞘,但已经有不少人吓软了脚。 他除了那袭紫龙袍,还有那令人作呕的女人香印象深刻之外,对于生父的样貌,他甚至连半分印象都不曾有。 ☆、第十四章 此情可待 权力的魅力,至尊的诱惑,万人之上的巍峨,手掌天下权的执迷,他第一次对皇权有了如此清晰的认知。 只有牢牢抓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也许玉玺就是块冷得没有温度的石头疙瘩,朱笔的颜色甚至比血都要浓郁,在没有权力的加持下,它们半分的价值都没有,但是只有死死的抓住了这些…… 才不会在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才不会连一口净水都喝不上,只能含了一口血在嘴里,冻到嘴唇干裂,四肢没了知觉。 他那疯癫成魔的母妃,也不至于疯到去鲤湖的覆冰上嬉耍,莫名其妙掉进了冰窟窿里,最后不治而亡。 他自觉心狠,是因为在成为“谢宵”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的心便跟着那年冬日身死的母妃一起,深埋黄土,无影无踪。 谁能想到上苍竟如此的戏耍他~ 母妃身死后的又一寒冬,那年他十三岁,她更小,还是个刚会挪步的米团子,当真是白玉雕的粉团捏的,身前的长命锁连同她手上脚上戴着铃铛的金镯子,一直“铃铃铃”响个不停,配上她那“咯咯”的笑声,似乎让人一见就忘了忧愁。 她总以为鸣翠殿后那是他们的初见,却不曾想过他们其实更早之前就曾经见过。 那个时候她吵着要去御花园去看梅花,那是他最后一年在冷宫里。 记忆里那年冬天的风雪来得格外早,去的格外迟,掖庭司那个好心的嬷嬷悄悄塞给他的馒头,即便是冻成了石头,他还是节省着吃了三天。 饿到头昏眼花,他用最后的力气换了内侍的衣服,打算悄悄去御膳房偷些吃食,却不曾想在御花园的冰天雪地和红梅相映在,碰到了他此生的劫。 当时他饿昏了眼,一头扎在了雪地里,她身上好像是穿着雪狐皮制成的斗篷,内里还是雪缎的料子,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和天真。 她递到他手里的那块桃花酥还是热的,在她手里被攥出些渣,却还是坚持着要送给他。 “哥哥,这个我吃不下了,送给你吃~” “你,不吃了吗?”那个时候的他,对这个世界毫无善意,即便是眼前这米团子长得再精致可爱,他也是满心的戒备。 “嘘~你不要告诉傅母,其实这个是皇后娘娘给的……”她实在是吃不下了,母妃说随手扔掉是不敬,那送给眼前的哥哥吃。 - 当初她给了他一块桃花酥,他只咬了一口…… 哪怕后来他广有四海,富有天下,能寻遍所有的珍馐美味,但是什么却都不及那一口的桃花酥,还有那是他见过最灿烂温暖的笑容,也始终记得她那捂得温热的小手,递给他桃花酥时掌心的温度。 那年冬天,他便有了自己的软肋。 无论她是他的劫,是前世欠下的债,还是今生要偿还的孽,他都认了。 那块他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就这样一直被他揣在怀里,直到放得不能再放,他一日一口,最后掉下了的早已经变质的碎末都被他兑在水里喝了下去。 那段冰冷又屈辱的岁月里,她就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后一点光和热,为了抓住这点子的温热,他可以穷凶极恶,可以不择手段,只为了能够得到她。 她身世显赫,出身成王府,父亲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兵马大元帅,姨母又是皇后,她更是陛下亲封的清河郡主,犹如那天上皎皎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即,他更像是她脚下踩到的烂泥,是生是死都无人问津。 如此云泥之别,若不是她幼时一时的善心,两个人说不定此生都不会有什么交际,更何况阖宫里的人都知道,清河郡主是皇后为太子谢宣挑好的太子妃,早早就内定下来。 即便东宫之中已经莺莺燕燕,即便太子与她差了一旬还多的年纪,但是为了保证太子的长子嫡出,所以东宫里无论哪个侧妃还是媵侍侍寝之后,都由皇后身边的崔嬷嬷看着饮下一碗避子汤。 可郡主身边侍奉的嬷嬷丫头都知道,成碧先天胎里不足,气弱体虚,长大成人都是尝尽了苦头,更何况十月怀胎,一朝产子,那无非是要她的命! 就连王妃都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打算,郡主日益年长,她越发唉声叹气。 为了能与她相识相遇,甚至为了能留住她,娶到她,他费的功夫通天彻地,她只以为那日含章殿后的初遇不过是机缘巧合,他早早筹谋,日日翘首以盼。 费尽千辛万苦从冷宫当中脱身,又入了玉谍恢复皇子的身份,他的王位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父皇谢崇赏的,实际是他被群臣逼得不得不给他,因为只有身份相当,他才能光明正大的接近她,筹谋她爱上他。 他不想让她受委屈,就算太子妃他暂时还不能许了她,但是她的事却半分马虎不得。 鸣翠殿的那次初遇,到了最后他甚至连一日的光景都等不得,想法设法找了一大堆的借口,让京兆府提前一日关了那踏春游会,他明里暗里观察了她那么久,又怎会不知她的脾气秉性。 十岁的她抱在怀里的那一瞬,他微微愣了愣神,她长高了也长开了,那一张脸蛋尚未及笄便已见倾国之色,只是身子上长成,抱在怀里轻得吓人,他便又知她定没有好好吃饭,于膳食上甚是挑剔粗心。 只可惜太子喜欢的是的美人儿,皆纤纤弱质,迎风拂柳,清扬婉约,他怀里的这个小小年纪,已能窥见日后艳色无双。 他不管她是纤弱还是妩媚,温婉还是妖治,他只在乎的是她这个人,这个叫“阿妩”的小人儿,她在他怀里,他却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她。 太子毕竟年长,他初初开蒙识字之时,太子已监国,加之他故意的避讳与示弱,皇后虽然忌惮,却再不似之前对他那般三番四次的痛下杀手。 他可以对任何事情不上心,但她的事却无不上心。 她的生活上自有人为其妥当,份例上除了皇后和成王府贴补,她的鸣翠殿里自然还有他的那一份,他开蒙虽晚手腕却高,加之勤奋看得深远,自然知道用人之法与生财之道。 宸宫里的皇子,在未长大成人之前就先学会了竞争,只是他比别人心狠更比别人做的绝,世事洞察当然占得先机。 “多吃些,这是北海的磷虾~”他自己碗里空空,但是她的碗里却堆成了小山。 “夙兴哥哥,若再吃可肚子便能当皮球踢了!”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可不就是那涨起来的皮球,虽然已经是不大不小的年纪,但同他一块的时候,却还是一样的娇憨。 “当成皮球踢正好,这样你便再也不能来含章殿扰我。” 她听他这话,没好气的放下银筷:“亏得满宫里还夸你是君子如玉,敢情君子便只有这点子肚量。” “你呀~”他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秀美的鼻尖,“若非你惹恼了太傅,我又怎会代你受罚?” 《定国十六策》足足有五卷之多,三百遍的罚写是一遍都不能少的,周太傅于学问上迂腐学究,但心明眼亮,自然知道他惩治不了的,谢宵自然会帮着惩戒。” “周太傅……”提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成碧顿时火冒三丈,几乎是拍桌而起,她和周太傅似乎天生就不对付,也许再和蔼可亲的夫子,碰上她这样的学生,命都被气短了两个月。 她果然是坐不住的,,谢宵过来拉住她:“你待如何?是急需和太傅作对,还是再往他墨里兑碱水……” 成碧发狠道:“我要把太傅的胡子一根根的拔下来!” 都说美髯公美髯公,周太傅年逾古稀,对他那满口的胡子却极其的爱惜,她要把他的胡子都拔下来,一根根的点着玩,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成碧想起一出是一出,却只有谢宵能安抚住她。 “你这要是去了,那《定国十六策》我恐怕要抄到断手……” 她顿时跟霜打了花朵,一下子没了辙:“那我帮你一起抄……但是我的字,你却是瞧不上的。”歪七扭八,没半点章法,用他的话说“地上的的蚂蚁都比她的字要排列整齐~” “那我不胡闹了~”她认怂却也是第一次,头一次有这种小女儿的娇憨之态,却是为了他因她受过羞愧难当,“你不要再这样冷着我可好?” 阿韧精通武艺,除了一起上书房的日子,十日里有八日在演武场,不是舞刀就是弄棒,那些兵法策略她又读不下去,姨母忙于宫事,母妃身在宫外,那些跟在她身边吆五喝六的王孙子弟,不过是忌惮着姨母,阳奉阴违。 她真正能说上两句话的,除了傅母之外,便只有他了。 “阿妩,若是我能一直护着你……”他语重心长,但是那句话却没说完整。 当时的她不解其中意,后懂了明白了却也晚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时他也曾的的确确将她放在了他的心尖上,不过郎心如铁,君子薄情,那份心意转瞬即逝。 此情已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十五章 醉后成碧 “我有姨母、有父王和母妃,如今又有你在我身边,自然平安康乐,岁岁如意~”她一脸的天真,笑起来时脸颊那梨涡仿佛是藏了陈酿多时的美酒,只看一眼便醉了。 她从小就被保护的很好,但跟着他混了须臾日子,自然也知晓了许多,他教她的并不只有琴棋书画与志怪杂谈,知世故而不世故。 她生在望族又养在皇后身边,眼界和心胸自然不是那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可以比拟。 许多事情只需他稍稍点拨,她便看得比其他人更深更远,只是他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保她岁岁年年无忧,却也要教会她自保的能力。 他负手,身上的月白锦袍将他衬得若霁风朗月高远清隽,语气似是许诺似是感慨:“是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去勾他衣角:“那这次我私自出宫的错,可翻篇了?” 她狡黠小心去瞧他的神色,但谢宵永远都是那端方有礼的君子样,喜怒不形于色,让人全然无法窥探他的喜恶,更如何知他心事。 “那日去云想集……” 她急急忙忙打断了他的话,顺势挥退了殿阁中伺候的宫人,“七哥哥,七皇子,恭王殿下……”见他不理她,她晃着他的手臂撒娇:“谢宵!这个事能不能不要再提?!” 她从宫外回来也有半月二十天了,也就是说他隔了这么久今日才同她说一句话,恭王殿下确实是难哄得很。 那日云想集中窥得“妖精打架”,那一幕回来日日萦绕心头,不知为何竟觉脸红心热,傅母甚至还以为她着了凉,却不知道她从宫外弄来一些话本子,落魄书生与富家小姐早已换成了落魄书生与狐狸精,也是相同的后花园和秋千架…… 书生与狐狸精的故事却跌宕起伏,酣畅淋漓的多,那栩栩如生的绘本,却让她懂了何为“回眸入抱总含情”,也明了那日为何“这回风味忒颠范”~ “你若是想去那宫外转转,只需过来知会我一声,只一样不许不能再偷偷去云想集!”他是在给她立规矩。 她□□着他的衣角:“可是那日你为何会这么快的找到我?”她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你这般的大意~” 她只觉自己高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出了宸宫,却不知她身后跟了多少人。 按理说皇子成年封王,开府建衙之后,是要出宫去自己王府里住的,唯有东宫太子才能长留宸宫,但谢宵却是个例外。 他虽封王但尚未加冠,再加上这个亲王位是他使了些手段,利用朝臣和皇室体面逼着谢崇给的,王位给的不情不愿,除了身边的內侍总管来含章殿颁了道圣旨之外,连封礼都没有,仪式更是省了。 更别说宫外的王府,自古皇子封王哪个不是新修建的府衙,而谢崇给给他撂了句“国库空虚”便草草收场,永宁城查封了多少前朝旧臣,贪官污吏的宅子和园子,他却连一处都不舍得赐给谢宵。 含章殿让他住着,俸禄也一两不少的让他领着,谢崇自觉也不算薄待了这个儿子,只是他终究是碍眼。 旁人都觉得恭王殿下手里有了俸禄,日子却总是比之前宽裕多了,却不知道自他第一次那么清晰而直接的感受到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带来的诱惑。 他的眼界便不再局限于每日三餐的那口热粥,吃饱穿暖,亦或是想方设法的讨好君父,二十成人加冠分封地时,能分到一块富庶之地,做个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王爷,像他的封号一般“恭敬安定”,拱卫宸阙。 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盯着那把龙椅上,只有得到帝位,他才有可能得到她。 有一句他说了许多次,他哪怕是骗尽天下人都不会骗她,从她不谙世事,他□□的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就摆在了她面前。 就算是她同昭训皇后多言,他这样的“小喽啰”却还不至于被人放在眼里,积年旧时的谢宵想要夺位,只怕听到的人多半以为他疯了。 谢宵在罚写《定国十六策》,成碧百无聊赖的托腮看着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还真是不遑多让的长得好看,长身玉立,翩然无双。 一副好的皮囊,让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本就是百里永宁城出了名的美少年,他既无外戚,又无母族,可谓半点势力都没有,连个王爷名头陛下都给的不情不愿,王府侯门的闺秀又如何能瞧的上他。 不过但凡亲眼见过恭王殿下的女子,无论嫡女庶女,出身市井侯门,无不对其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神采飞扬,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正是无数闺阁少女描绘多时的心上人模样。 她凑到他身边去给他磨墨,发泄一顿之后不吵不嚷乖得很,脾气发作的多了,被“教训”的多了,自然乖的不得了~ “你是说我身边跟着影卫,而我自己却不知道?”她一头雾水。 谢宵淡然道:“据我所知就有皇后娘娘、成王府……还有我的~” 她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的出宫逍遥快活,闹了半天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父王和姨母眼皮子底下,他们纵着她胡闹不过是她安然无恙,闹不成什么大乱子。 只是不想跟在她身边保护她的,竟然还有他的影卫。 “所以你才能这么快的找到我?”只是……她怔怔的看着他,竟然有些看呆了:“你的身手竟然这么好?” 大渝崇文抑武,太子哥哥只能骑马射箭,春闱秋猎之时也甚少出去围猎,至于谢崇他这么些年各类丹丸下了肚,除女人堆里还能勉力一展雄风之外,无疑已是老弱病残,连弓都拉不开了。 那夜明月当中,谢宵是拎着她飞出去的,他仿佛背生双翼,脚底生风。 当然有些惧高的她自然是有些狼狈的,他放手之后抱着他的大腿嘤嘤了半晌,半点泪都没有挤出来,反而是把自己给哄睡着了。 “不过练了些武功强身健体,再说你也不曾问过~”他投过来的眼神如水般澄澈。 她想到什么,突然凑了过来:“若我以后想出宫,希望恭王殿下言必行行必果~”她小脸红扑扑的,似乎是今早傅母逮住她上妆的时候胭脂搽多了,却更显俏丽可人。 他放下手中的毛病,拿笔时间太久甚至手腕肩膀还有些酸痛不适,他微微一皱眉,她便心领神会的上去给他揉肩捶背,殷勤的不得了。 他答应了事情,自然是要做到的! 自此之后市井勾栏,酒肆茶馆,甚至是云想集底下的暗场子她也来来去去进出多回了,他为她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却也为日后埋下了一颗祸患的种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嘴里常提的“太子哥哥”变成了“七皇子”、“七殿下”、“七哥哥”,等到他加冠取字之后便成了“夙兴哥哥”~ “宵”者,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不得不说谢崇虽求仙问道,沉溺女色,但要论文学造诣上当与周太傅一较高低。 随着年纪渐大,见识渐长,她早已不再是成王府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捉弄人的小郡主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虽然不能说成名成家,但拿出去还能勉强唬人。 尤其是云想集来往的时间久了,跟几位花魁混熟了之后,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气派加上刻意拿捏的几分贤淑,成王妃带出去也多了几分面子。 只是侯门王府的郡主同青楼名妓成了知己好友,除了有那么点匪夷所思,终究是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成碧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 与其在宫门宴会上看着王公贵族矫揉造作的推杯换盏,她更喜欢同会青楼那几位名妓把酒言欢,她是天生的好酒量,赌书泼墨诗酒茶,闲敲棋子落灯花。 彼时谢宵已经出仕,担了个掌管礼部的闲差,这次他下朝归来,她又彻底在会青楼的含裘姑娘那里喝了个酩酊大醉,她原是不想回来的,最后醉到不行是谢宵派到她身边的影卫将她背了回来。 含章殿有条密道直通宫外,是□□开国时所建造,与正阳宫的那条密道交错相通,大渝皇帝代代临终之前口耳相传,只不过谢崇这皇位得来的不是那么名正言顺,所以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谢宵自幼长于冷宫,那些已经上了年纪的宫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干着宸宫里最卑贱最辛劳的工作,自然也知道许多关于这座宫城的许多秘密,那些早已掩埋在黄土底下死人嘴里的秘辛,他从小到大听了不少。 当初之所以会在宸宫那么多宫殿中,挑中这有些破旧的含章殿,独独挑中了这一点好处,更没想到的是这点好事独独便宜了她。 在他这里人从未有贵贱之分,除了她是例外,其余便分成了有用和无用。 他喜欢看她笑,却拒绝养出一个小酒鬼,那时不止世子成琢,连成王恐怕都不会放过他。 她喜欢永芳斋的桃花酥,喜欢玉酿阁的春庭雪,喜欢什么就恨不得跟全天下的人一起分享,所以玉酿阁今年酿造的近半数的春庭雪,都被她悄默声的搬去了自己的鸣翠殿,出宫之时总是习惯带上两瓶,跟人一起开怀畅饮。 ☆、第十六章 海棠春睡 他的这张榻跟她鸣翠殿的高床软枕,自是一点可比性都没有,他将锦被重新盖到她身上,暗处的影卫才现身请罪。 谁都没有想到郡主会喝得烂醉如泥,他连同会青楼的主事姑娘一样的胆战心惊,殿下却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万籁俱寂之时,他轻唤她的名字:“阿妩,去床上睡~”柔声细语,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 这席榻抬来放在书房,只是小憩之用,他的寝殿连影卫都不敢擅进。 她脸红的可以,明显还未清醒,就算是被他叫醒,人还带着五分的迷糊,但他却还是认得的:“七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我在会青楼里等了你许久,见你不来那几瓶的春庭雪就都被我喝光了~” 明明是她自己出宫快活,哪想得着他半分,不过是为了怕他责罚,鬼精灵一样的小人儿,就算是喝醉了脑袋瓜依旧转得这样快。 “你又去会青楼了?” 她扶起身,眼神迷离的看着他:“嗯,不过我终于弄懂了会青楼的姑娘为什么会那么招人喜欢了?” “什么?”他起身去给她倒了杯茶,他的书房里始终都备着上好的“春潮带雨”,只是这等好茶,她口渴起来喝茶如喝水,哪有半点细品的味道。 她自说自话:“会青楼的解语花,男人个个都喜欢的不得了,不就是嘴甜了些,腰肢软了些,会的花样多了些吗?” 她现如今只一个劲的窜个子,跟抽条的柳枝一样,春做的衣裳秋日便不怎么合适了,只可惜除了个子,跟别的女子一样那凹凸有致的身姿竟是半点也不见,她当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本,就是那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了。 他心中遐思再多,却一直克己复礼。 十二三岁未及笄的小姑娘,却很有自知之明,身子尚未发育完全,跟那些半路的练家子不同,她是天生的腰肢软。 虽然心中几度挣扎,但是他还是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腰肢甚至比不上他的手掌长,柔柔的细细的,一丝的赘肉都没有,楚腰纤纤掌中轻,只是缺了些凹凸有致的婀娜。 “让你随意的进出会青楼,就是让你学这些的吗?”他摇了摇头,半是宠溺半是无奈道。 “我只要你就够了~”他喃喃自语,似是在暗暗发誓。 “七哥哥……”她语带娇嗔,无意识当中的撩拨最是致命。 那脸蛋红红的,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际,寝殿当中灯火通明,她脸上的任何一个小细节他都能看清楚,花朵一样的淡粉唇瓣,甜丝丝的一闻就知道抹了粉儿蜜儿的娇嫩味道。 她怎么能这么让他痴迷。 像他这个年纪的皇子,一般都会安排教导人事的宫人过来伺候,太子十六岁时身边的丫头都已经开了脸,而且谢崇还送了两个美人给他当侧妃。 他这样的便宜皇子,是生是死他的那位父皇都不在乎,还能指望他得到什么恩宠。 他博学强识,睿智深思,于诸事贤备,却在女色之上兴致泛泛,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对她,一切皆是不同。 京中不少的达官贵人,玩的疯更玩的野,只不过这些总拿不上台面,令人所不耻。 他不敢动她一丝一发,她是他心尖上的人,他总是能等到她长大,他不仅要给她宠爱,更要给予她绝无仅有的尊荣。 他也曾笑自己的痴妄,已年过十八,除了尚未加冠之后,早已经身姿英挺,力拔山兮的少年郎。 旺盛的精力除了宣泄了在群书上,在武学中,在权力的泥淖中挣扎之外,剩下的那一半便在她的谋心上…… 但一切还都不是时候,他甚至觉得现在压抑的身体上的悸动,不过是隔靴搔痒,也不失为一种难能可贵的乐趣,真正在强者总是要韬光养晦,才能一击即中。 因是盛夏,她身上本就穿着清凉,那嫩芽黄的襦裙更是称的她肌肤胜雪,晶莹剔透, 她因为天热,所以身上的衣服也并没有穿个规整。 他想如果不是自己定力惊人的话,他肯定是一口咬了过去,他一定不会将她囫囵吞下,而是有条不紊,想法设法的将她一口一口吞入腹中,并且每一口都细细的品味她的滋味,这个念头只转瞬即逝,他便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轻轻地低下头,那红红的耳垂,像是两颗充血的红豆,颜色漂亮的不像话,让人垂涎欲滴。 她沉沉的睡去,他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珍而重之,唯恐自己再搅扰了她的清梦,只是日后这酒不能说是半分碰不得,她只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喝。 毕竟她酒后这样的娇憨,让人予取予求,乖得不得了,这样的美丽又怎能便宜了旁人呢。 大渝如今盛行的是那种柔若无骨的纤细美人,清丽婉约,迎风就倒,出尘若现,像她虽然艳色夺目,俏丽妩媚,像极了人间盛极的富贵花,却不大符合达官贵族的审美。 她就算是知道,也不过分的迎合,她最喜欢的就是穿着一袭红裳,在大片大片盛开的杜鹃花中嬉戏玩耍,追蝶戏蜂,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那接天连夜的红色当中,她是当中最美的那朵红杜鹃~ - 她虽是家中长女,但身子孱弱,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连在温泽那里都只是担了个长姐的名头,他照顾她保护她,每次遇到危险他一定都是将她护在身后。 原以为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会过一辈子,直到她遇到了萧凝裳,那个美到让人心怜的姑娘。 谢崇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不过太后出身微贱,是原淑妃身边的洗脚婢,又笃信佛祖,常与青灯古佛相伴。 谢崇一嫌弃生母出身,二他崇道抑佛,敬安太后甚至连她儿子的登基大典都没参加完,就被打发到昌平行宫去了,积年累月都难得回来一趟。 该给的封号,该拿的份例,一样都不少,谢崇多少还是在乎自己脸上的面子,虽然可能连里子都挂不住了,太后衣食不缺,吃喝不愁,乐得逍遥自在。 三年前太后薨逝,她家门不幸,娘家无人,临死之前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就只有养在身边的孤女,姓萧名凝裳,小名唤做阿汝的,是萧家唯一的后人了。 故萧太后拼着最后一口气,三催四请之下,终于把春宵苦短日高起的谢崇请到了昌平行宫,为的不是交代她儿子如何勤政爱民,而是“豁出了老脸”为这个自幼养在她膝下的,无父无母的可怜姑娘,请了个“郡主”的封号。 萧凝裳哭着跪迎册封郡主的诏书,顺带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奶奶敬安太后,才咽气瞑目,往生极乐。 郡主和郡主也是不一样的,跟成碧这“清河郡主”相比,她这个“念慈郡主”,不仅封号上差之千里,得来也只因太后遗愿。 海晏河清,江山永昌,念慈怀缅,悲舍凄凉,一个是荣宠加身,掌上明珠,一个是施舍硬要,不能不给。 九岁的萧凝裳便早谙世事,懂事却又乖觉,着人代她上书陛下愿在皇陵为太后守孝三年。 成碧听说有位小郡主要进宫的时候,正在谢宵的含章殿里画海棠,她因为要摘海棠果腌渍蜜饯,祸祸了他殿外唯一的那棵海棠树,所以必须要赔他一树。 梅兰竹菊加上杜鹃花,她是画的挺多的,但是这海棠嘛……偏偏谢宵点了名要她临摹前朝穆大家的那幅《海棠春睡图》,结果她越画越烦恼,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她笔下越画越像杜鹃花。 那一树的团团簇簇,哪像是俏丽烂漫的海棠花,完全就是杜鹃变了种换了颜色,长到了海棠树上,谢宵笑了她许久,她就越来越恼。 偶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当然是乐不可支,宫里没什么公主,那些小宫女忌惮她的身份,从来不与她一处玩闹,而宫外的大家闺秀,她看不上她们,她们也看不上她,相看两生厌,她只能日日来烦谢宵了。 至于东宫里那些口蜜腹剑,心如蛇蝎的美人儿,她上过两次当吃过三回亏,昭训皇后狠狠发作一次之后,她们便再也不敢来招惹她了。 毕竟宫里的孩子难将养是真,他们希望你长命百岁却是假,成王府的小郡主身体本来就不好,出点意外命丧宸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太子妃未嫁进东宫之前就香消玉殒的话,无疑点燃了许多女人的希望。 “念慈郡主进宫之后,我就有玩伴了,听说她年纪比我还小……”成碧一脸的兴奋,她空有姐姐的名头,但是阿韧那个讨厌鬼动不动就耳提面命,有时候比傅母都唠叨烦人。 仿佛她不是姐姐,而是妹妹,教训起她来一套一套的,偏偏父王母妃连同谢宵都觉得他说的在理,跟他统一战线,她则孤立无援,甚是悲哀。 谢宵同她讲:“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念慈郡主突然进宫,父皇自然是有打算的~” 西边的北戎突然求亲,欲与大渝结秦晋之好,点名了要娶大渝贵女,而谢崇膝下并无公主,她虽然算公主之下最贵的了,但姨母哪肯。 姨母不肯,朝中的达官显贵又如何肯,谢崇左右权衡更是没了主意,不知道是谁突然给他提了个醒,他没有女儿,可是太后族中还剩下一个,目前正在给太后守陵呢。 太后同族,加封郡主,自然是贵不可言,又无根无蒂无牵挂的,去和亲又封公主不说,嫁的可是北戎的可汗,谢崇一想果真是没有比念慈郡主更合适的姑娘了。 成碧哪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但谢宵却将这里面的厉害关系,都给她讲了个清楚,叮嘱她:“这次与北戎的和亲,父皇是势在必行,念慈郡主你莫要深交~” ☆、第十七章 意外失足 北戎的可汗年逾六十,萧凝裳虽是大渝贵女,嫁过去也是大妃之尊,但北戎民风彪悍,是尚未开化的蛮族。 可汗死后,大妃作为可汗的“财产”仍要嫁给继位者,由大妃之尊变成侧妃,甚至是侍妾,更何况大渝恪守纲常伦理,名门闺秀当然除了成碧,哪个不是读三从四德列女传长大的。 除了市井勾栏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尘女子,一女侍二夫的是万万使不得,那是比死更屈辱的事情。 其中的厉害关系,成碧懂了十之八九,尤其是在见到萧凝裳之后,更是可怜那没有家族依靠,要被送往北戎和亲的念慈郡主。 因为她是那样的美,一滴泪一颗星,美得让人心生爱怜,像太液池中迎风摇曳的芙蕖,纯净清丽,出尘脱俗,正是当下众人眼里最欣赏的那种美人,纤纤弱质,弱柳扶风,一颦一笑,美目流盼。 她美,但却不像是东宫里那些庸脂俗粉,惹人心烦,更不像成碧美得那么有攻击性,她的美是那种淡淡的,不过分吸引人的目光,但是你只看过去一眼,就不会再将她忽略,可人到想要将她捂在心口疼。 谢宵劝她莫要与她深交,可他自己都没有做到,又如何说她呢? 她还记得萧凝裳进宫的那日,正是一个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好天气,秋高气爽,更难得是起了秋风,她便拉着侍婢去御花园里放风筝。 而谢宵难得从陛下那里得了差事,他说他处理完手边事便去陪她,谁料他人刚到御花园,远远地便看到御河边乱成了一锅粥。 “不好了,郡主失足落水了~” 侍卫不知是哪个郡主落水了? 但看到人一窝蜂跑去,才知是两个郡主都落水了…… 一想到那怀里的娇娇儿,谢宵想了不想就跳了下去,他这一跳水不要紧,会水的不会水的侍卫、内侍,还有几个倒霉的小宫女……被一起带了下去。 乱糟糟的一片,岸上的人谁也分不清楚谁,水里的翻江倒海,只见这边“救命”,那边扑腾,主子分不清楚主子,奴才也分不清楚奴才。 他是天生的好水性,认准的自然也就是水中那片灼灼的红,他不顾一切的奋力游了过去,满脑子想的只是她的安危,他一直记着的是他的阿妩不谙水性,是半搭的旱鸭子。 她不能出事,她绝对不能出事! 就在他马上碰到她的时候,身后却突然有什么力量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腰,死死的抓住他让他动弹不得,那片红纱几乎是从他的指尖划过,他想要再去抓住她时,却转瞬即逝,难上加难。 在水底几乎是挣扎到了极限,他不得不露出水面,抓了身后的人就往岸边拖…… 结果不等他再下水,那边的她早已经被人救上了岸,而围在她身边的除了侍卫宫人,还有闻讯赶来的成王小世子。 谢宵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救下了的,竟然是刚刚进宫的念慈郡主! 她似乎是呛了不少的水,人还昏迷不醒,跟阿妩那边团团围了好几层人不同,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侍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着他:“殿下,求求您!救救我们家郡主吧,求求您了~” 念慈郡主的手也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襟,面色惨白,发丝还在淌水…… 他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狼藉,却气定神闲的吩咐道:“来人快传太医,先将念慈郡主安顿好。” 萧凝裳的手指有些僵硬,人也神志不清,他直接脱了外裳丢在了那边,急急忙忙冲到成碧的身边,哪还有半点霁风朗月的君子风范。 此时的她被成琢抱在怀里,身上盖着的是成琢的外袍,她也喝了几口河水,不过情况比那边好了不少,人还尚算清醒,只是被吓坏了。 看到谢宵前,人还是呆愣的,看到他之后委屈的不得了,顿时眼泪就夺眶而出,仿佛是不要钱的金豆豆,一颗一颗往外淌。 他也不管身边众人的眼光,更是不管成琢,径直将她从他的怀里抢了过来。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起来梨花带雨,惹人恋爱,“七哥哥……”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她现在在他怀里,她虽然胡闹惯了,但从小到大被人捧在手里,别说溺水,就连水边母妃都很少让她去,也就是他纵着她胡闹。 她最委屈的竟然是他先去救了旁人…… “好冷……七哥哥,我冷~”虽然中午日头尚算高炙,但秋风袭袭,吹在身上还是带了三分的凉意,尤其是她刚从水里被救上来,忍不住发抖。 “别说话,抱紧我!”谢宵安抚住她,忍不住皱眉。 唯恐他着了凉,打横抱起她就往离着御河最近的德阳宫赶,身后呼呼啦啦又跟了一大群的人。 - 傅母连同她身边的赤橙黄绿一起来了德阳宫,除了带着新的贴身衣物换洗,甚至还悄悄的去太仆寺借了轿辇,里面又拿黄油纸封的密不透风,为得就是不让他们家姑娘见着一丝的风。 他们被皇后娘娘剥皮抽筋那是小事,郡主的安危却是大事,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唯恐成碧这次又着凉发起高热。 这样的事情一年当中总是会发生那么几次,次次郡主仿佛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别的孩子平平安安活到十二三岁,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郡主先天不足难将养,哪怕小小的伤寒对她来说,都像是受六刑过死关。 眼下郡主虽然被恭王殿下拿棉被抱了个严严实实,但是当务之急是必须要换下身上的湿衣,傅母去碰她的时候,她却好像是被吓坏了一样,不住的尖叫! 成碧察觉到有人动她,她更是死死的抱着谢宵,一个劲的往他怀里钻,似乎只有他的怀抱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他她谁都不认。 这份信任,让他安心,更让他欣喜。 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小心的安抚道:“阿妩,咱们先让她们帮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水里寒气重不然你会着凉的。” “不要不要!”她抗拒着,挣扎的有些过分甚至他身上的衣袍,都被□□的不成样子。 “太医可请了吗?” 傅母回:“殿下,院首已经候在殿外了。” 他低头柔声细语的哄着她:“张院首已经来了,你先换下身上的湿衣,然后再让张院首为你诊脉可好?” 寝殿之外除了傅母因为是郡主的奶娘,是站着的,其他人都因为看护郡主不利,跪了一地正在听候发落。 其中不乏有人战战兢兢,要知道恭王殿下看起来虽儒雅,待人又客气,但他发作起来却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害怕。 郡主身边除去各司其职的丫头嬷嬷,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几个贴身大丫鬟伺候着主子,莫不小心谨慎,精心仔细。 现在的这个也叫沐紫,但是之前那个叫沐紫的丫鬟是怎么没的,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但谁都想不到出尘若仙,淡漠疏离的七殿下,竟然还有这般温柔体贴的模样,那双深眸像是倾泻流淌而出的星河,熠熠生辉,灿灿如华。 “不要不要!七哥哥你只抱着,就抱着我一个好不好?不要宣太医,更不要吃药!”从小到大她汤药都是当水一般喝,但最受不了的也是那苦味,让让备下几大盘子的蜜食饯果,一碗她能喝下去一半,也是阿弥陀佛。 谁都拿她没有办法…… 他诱哄道:“咱们不传太医,不传太医,可是阿妩要先把湿衣换下来?” 她从他怀里探出小脑袋来,满是怀疑的眼光望了望四周,像极了幼年刚出洞穴的小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探究和懵懂:“不要换,可不可以?” 她喜欢水,却也怕水,他和阿韧皆不在的话,她从来都没胆子敢往御河边凑,这次去拾那风筝,她是确认过那大石头很坚固的,脚才敢踩过去。 没想到她人刚刚探出去了半个身子,后面就好像是有人推了她一把…… 接着她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那念慈郡主打老远的地方过来,她甚至还不认识她是谁,两人就齐刷刷掉进了河里。 她被吓坏了,在水里无法呼吸的感觉,让她觉得这次比过往任何一次,更接近死亡。 谢宵拿被子抱住她的头,擦了擦她鬓角淌下来的水:“不可以,因为你着了凉,七哥哥会心疼的!” 继而他转头对跪了那一地的奴才道:“你们都下去吧。” 他们自然是不敢违逆,唯傅母觉得有些不妥,再三回眸:“殿下这……” 谢宵眼神坚定:“傅母放心,这里有我”他对傅母倒是比对其他奴才多了一丝尊敬,毕竟她是她奶母,“郡主并没大碍,回了母后娘娘,让她安心。” 成碧失足落水,在皇后那里可是比天还大的事情,只不过今年数次的天灾,西北干旱,千里沃野颗粒无收,东南水患,亦是饿殍满地,她随谢崇出宫祭天,沐浴焚香,缟素断荤,来去也要十数日方归。 傅母并非担心谢宵纵着郡主,不过殿内无人,郡主身上的衣服竟是要殿下帮着换的,她虽不通文墨,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男女七岁便不同席,如今殿下同他们家郡主关系是否太亲近了些?她知道王妃的担忧…… 成王府乃一方诸侯,手握大渝十万铁骑,将西南边陲守得固若金汤。 ☆、第十八章 冰玉美人 德阳宫原是先帝静妃的寝宫,后来先帝驾崩,太妃们都被迁往行宫颐养,这里有时候便成了内命妇进宫歇脚暂住的地方。 原本内命妇进宫都是当日退宫,无需单独辟出这么个地方,但因谢崇渔色,为帝也是不懂纲常,随心所欲,故朝廷命官的内眷里,有些貌美风情,眼高手低的,妄图攀附皇恩,与谢崇偷欢也是常有的事,其中不乏几位一品诰命夫人。 宸宫里,这是众人皆知却无人敢提的“秘密”,皇后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宵心焦,原本也不想这地方脏了他的心肝,但御河路远,除了这德阳宫挨着近之外,别无他处,而十月秋凉,瑟瑟入骨,阿妩猫在他怀里已然发颤了。 东南角的这处偏殿,并无他人沾染,而他抱着她进来的时候,手下人早就铺好了厚厚的床褥,他第一时间扯过一床锦被将她裹了个厚实,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 她的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眼眸里,仿佛淌满了水一般眼泪汪汪,一个不小心滴到他的心坎里,就能让他疼死。 谢宵为了给她换衣裳,小心又谨慎的将她从锦被里剥了出来,就像是剥开那层层娇嫩的莲花瓣。 他只觉得呼吸发紧,这是他宝贝了许久的心肝,他唯恐唐突了她。 而成碧哪知道谢宵的窘迫,她此刻就像一块粘人的芝麻糖,全身上下冷得像冰块一般,身上裹着的锦被如同摆设,他是她唯一的热源,让人不由自主的贴近拥抱。 成碧自小饮食起居虽精的不能再精了,但却是充作男儿养的,冷极了她只管往她七哥哥怀里钻,却不知此刻她在谢宵眼里究竟是何风景。 她面上水意未消,即便脸色有些惨白,但绮丽清颜的五官若晚霞初霁,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她的鬓边慢慢滑下。 内殿窗扉紧闭,一室的昏暗,更填三分旖旎迤逦。 谢宵怔住,不觉失神,臂膀轻揽一个翻身,她已然在他身下。 这个吻,初时寡淡,若有似无,轻若雨滴,极尽克制又不敢造次。 刹那间,谢宵甚至忘却了如何呼吸,他拘束着自己的视线,只专注在她明媚的脸蛋上,唯恐自己一个不慎,欲.望顷刻决堤。 相较风流的平帝谢崇和太子谢宣,谢宵的性子坚定严谨,也多了一份自持与刻板。 成碧脑子还有些不清楚,她只觉得谢宵在啃她,那迫切劲有点像是姨母宫里的猫咪雪团,得到了它至爱的小鱼干。 “疼!”揽在她身后的手臂越收越紧,“谢宵,你为什么咬我?!”她不解的控诉。 她只觉得心口砰砰乱跳,整个身体都是软的,不知是不是最爱的杜鹃借了她三分红艳,成碧的脸颊潮红一片。 “七哥哥,我疼……” “哪里疼?” “腰疼,腿疼,心口也疼……”她的思绪由模糊到清晰,再被他搅得乱成一锅浆糊,心如擂鼓,胸若怀兔。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似有异动,傅母在殿外小心翼翼的探听殿内的动静,回禀道:“殿下,念慈郡主湿衣跪在宫门外负荆请罪呢,人……已经跪晕两回了……” - “萧凝裳!” 成碧几乎是从梦中挣扎着清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才发现刚才的痛感,是来源自年少旧梦。 而萧凝裳这个名字,仿佛是她的诅咒,是她噩梦的开始。 稍稍恢复些神志的成碧,才发现四周的异样,源自黑暗中投过来的灼灼目光,专注而熟悉,借着殿外斜移那一点子微弱的月光,慢慢勾勒出那人渐渐清晰的身影。 是……谢宵!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献贤殿? 成碧满是疑问,焦躁难安,但每每跟谢宵独处,她必是要看见他的面庞才能心安,急忙转身去点灯。 结果谢宵却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两人一时之间陷入僵持。 月光微弱,却潋滟浮动,那浅浅的光晕洒在他的身上,清隽却又稍显淡薄,看不清楚他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庞。 “陛下怎会?”她嘟囔了一句,语中似有抱怨的语气,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刚才被人占了便宜,唯有被人打扰了清梦的娇嗔。 她这才发现原先盖在身上的锦被,早就被他丢弃一旁,还有她自己因为是活死人,所以就算春寒料峭,她也察觉不出什么寒冷。 “别说话!” “怎么?” 来自锁骨上的清楚痛感,只听他呢喃着:“煞风景~” 那指尖熟悉的月白锦袍的触感,美人肤若凝脂,眼下虽无福得见,但骨若犀白,触手生凉,真真是个白玉雕就的玲珑人。 她长发如瀑,身上只穿了浅色绣荼蘼花的长衫,却突然想起那日,他过分的不适与疏离,他嫌弃她“脏”! 她记忆深刻。 如今却…… 她戏谑:“陛下这是要自荐枕席?” 成碧的起居一向被细细打理,殿内的空气里又一缕如兰似麝的幽香浮动,与他身上特有的冷檀香交织在一起,更觉分外醉人。 她本不应该有任何无感,但刚刚她竟然有微微的痛感。 谢宵现在哪有兴致跟她搭话,更顾不得什么君子的淡然处之,他瞬间落了床上的帷帐。 明明不需要呼吸,但那一刻失去支撑的她,仿佛跃上岸缺了水的游鱼,要人命的窒息感,黑暗就如同一道禁忌的魔咒,越不想体会,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越被放得无限大。 他,从不缺女人,后宫佳丽,环肥燕瘦,美不胜收,但到头来,铭刻心间的唯此一人耳。 但怀中的美人却如同抱着冰冷木讷的玉像,半点人气没有,想尽千方百计都捂不热化不开。哪怕他极尽努力,再三尝试,但是依旧纹丝不动,如拥死人一般。 想来她也是可恨,抄家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她摇头自讽:成碧啊成碧,你还真是可笑至极! “不得意?” 她猫一样轻哼着,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你快些……” 他轻笑,笑意间明显倜傥风流,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你还真是个冰玉雕的美人~” 人,最可怕的就是习惯。 成碧眼下是个活死人,除了情丝绕发作的时候,她哪有这般难耐煎熬的时候。 四感尽丧,无心无觉的她,竟然被谢宵撩拨出了情意,那种对他的熟悉,让她有些难受。 谢宵一反常态,哪怕她的反应极其的细微,甚至让人难以察觉,但是还是欣喜她微微拱起的腰,以及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源自本能的迎合。 谢宵似乎是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于是…… “啊!你……”她惊呼。 ☆、第十九章 上穷碧落 情丝绕,缠郎怨,胡不归,思欲绝,生契阔,死成说。 阿韧招魂,聚齐的是她的三魂七魄,不同于苏沉影那具东拼西凑出来的躯壳,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便命薄西山。 梁雁鸣是一副完整的身体,她强行夺舍,这痴儿生前却不知从哪惹上这西疆恶蛊,发作起来若烈焰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占人身体,这恐怕是她强行逆天改命,死而复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成碧低估了情丝绕这蛊虫的毒效,与谢宵一起时,她竟然可以感受到体内被强制休眠的蛊虫,瞬间被唤醒进入活跃期。 极尽情致,欲罢不能,直到油尽灯枯。 哪怕心里再三排斥,但蛊毒还是迫使她屈从于本能,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谢宵飘逸出尘,芝兰玉树,一身书卷气哪像是杀伐决断的帝王,分明就是遗世独立的天外谪仙人,月夜之下更加清寒霁月,略显单薄。 他皮相极好,一身素服之时,像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俏书生,但与他纠缠多时的成碧却知道,他本钱傲人的可以~ “放松,乖,放轻松~”天生冷性的谢宵,从未有这样气血翻涌的蒸腾。 只是不曾想,她竟还是c子之身…… 在他甘之如饴之前,她不甘心的问道:“陛下与贫道今夜露水朝夕,难道不怕贵妃吃味?” 黑暗之中能听见他轻笑一声:“你确定此时,还要提起旁人?” 他并未给予她任何反驳的机会,稳坐至尊之位的帝王,早已尝过征服的快意恩仇,便更加偏爱享受,而非是挞伐与掠夺。 近乎凌迟一样肆虐,如潮水一样涌动。 她吃食物味同嚼蜡,平时都是以血补充体力,甚至睡前她刚饮下一碗掺杂无数药草而熬制好的龙血,谁知他就将她全部的体力耗尽。 他不知舐足,她却如丧考妣,度日如年。 “够了吗?”她问。 “不够!”当然不够,问君何所之,白云无尽时。 临近熹微,殿门外突然混乱嘈杂,一声巨响惊动了宸宫里所有人。 内侍大总管阮显不顾规矩,火急火燎的冲进了内殿,噗通一下子跪在那里:“陛下,大事不好了!” 成碧此次进宫,只因天一道长师妹的身份,地位不算显赫,才居献贤殿的偏殿,但无论在哪,她的吃穿用度永远都是最金贵最精致的。 阮显冲进内殿之时,手里是捧着一盏烛台,突如其来的光亮,惊扰了床榻之上的温存璧人。 一匹不下百金的月笼纱帐之下,烛光与月光掩映中紧紧相依,对于他的闯入,一个阴鸷的眼神如同霎时出鞘的利剑,带着锋芒毕露的杀意,他追随陛下多年,数次身临危局,却从未见过这样血冷沉郁的陛下。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服侍谢宵多年,向来体察圣意的内侍大总管,此刻竟然双膝打颤,跪都跪不稳当,那是比面临死亡更深刻的畏惧。 谢宵恋恋不舍,长臂一展将她圈进自己怀里,霸道偏私的将她藏了个严严实实,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发生了何事?” “陛下,是天雷!天雷劈中了正阳宫……走,走水了!” 。"苏昭仪的水晶棺……。" 成碧思维还有些浑沌,她只觉得蛊虫在她身体内不断流窜,使得她终年惨白的脸上,蒸腾起滚烫的红晕。 但此时他翻身下床,随手扯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就冲了出去,狼狈不堪。 她如用过随手用过的货物一般,不明所以的被丢在床榻上,不喜不悲,身体里的灼热如退潮般,顷刻间烟消云散,她的唇瓣,娇艳欲滴,鲜润诱人,嘴角反倒是轻轻一勾,慵懒又妖魅。 阮显尚算知礼,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然后微微作揖告退。 献贤殿离着正阳宫尚有一段距离,隔着窗扉望去,是肆虐燃烧的熊熊大火,黑烟遮天蔽日,而整个宸宫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呼喊声,奔走声,议论声,久难成眠。 直到第二日天亮,成碧才知原来昨夜月朗星稀,万里无云,一道诡异的天雷直直劈中了谢宵的正阳宫,天干物燥加上正阳宫终年丹火缭绕,如此便起了大火。 “听闻陛下那燃了六年的丹炉霎时倾颓,毁于一旦……” 晨起梳妆的成碧,听着知雪打听的宫内秩事,她是天生的好人缘,人又生的机灵,从来就没有她打听不出来的事。 折竹则为她挑选着首饰:“陛下请了道长进宫,便是为了炼那长生不老的丹药,眼下这功亏一篑,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呢~” 她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想当年她死的时候,宸宫里也曾烧过一场这样通宵达旦的冲天大火,当时却无一人敢救,谢宵那时不晓得是在萧贵妃的床笫上,还是醉卧李美人的石榴裙。 她挑了折竹手里的绿雪含珠簪,利落的插在发间,“走,我们去看热闹~” 看他谢宵的热闹……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这仇如何报才酣畅淋漓,谢宵曾经言传身教,将之美好撕裂,将之地位褫夺,将之尊严践踏,生不如死才是最大的折磨,谢宵深谙为帝之道。 侠肠烈胆矢精诚,只为报仇不为生,今日试听桥畔水,淙淙犹似剁袍声。 -《史记·刺客列传》 成碧尚未靠近正阳宫,就二度听见景帝谢宵龙体欠安的消息,阿韧医术高超,也曾陪着太医院的几位院首看方子,原是他放血太过,大悲大喜才致高热惊厥。 因正阳宫正殿损毁严重,谢宵不得不挪进了他为皇子时居住的含章殿,而萧凝裳也早早赶去侍疾。 在宸宫里流传的深宫艳闻,当然还有谢宵昨夜同她鸳鸯被里翻红浪一事,传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光成碧知道的版本就有三个,其中最离谱也最写实的一个,说她是一只艳鬼,顶了一副仙子的皮囊。 这些污言秽语原本是传不到她耳朵里的,但自小偏爱话本册子的成碧,倒是觉得编的颇有新意,瓜子花生备齐了,甚至还让知雪给她悄悄温了一壶酒。 没想到最为难的竟然是宫里记录彤.史的女官,她昨夜跟谢宵的这笔风流债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 温泽过来陪她打发时光:“他炼的丹药本就形同虚设,毫无药用,只是可惜了我千辛万苦拼凑出来的那张美人皮,竟因天火烧成了齑粉。 成碧才知道天火烧毁的不只是正阳宫,还有谢宵呕心沥血,花费六年时间打造出的地宫“上穷碧落”。 听到“碧落宫”的一瞬,成碧丽眸一睁,微微呆愣。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穷碧落下黄泉”当时的誓言言犹在耳…… 原来他真的做到了! ☆、第二十章 糊涂账 箫鼓声歇褪红妆,不似旧年踏未央。杜鹃频啼盈盈泪,昭阳阶前满青霜。 与温泽闲话家常,才知正阳宫的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宸宫的空气中久久弥漫着一个焦糊味。 “你说他在正阳宫的地底下修建了一座地宫,名唤‘碧落’?” 阿韧发现了她偷藏的“桃花醉”,不忍苛责,但为了避免她再偷喝,只能私底下嘱咐两个婢子看牢了她,至于剩下的那半壶今日就由他代劳了。 两人都是酒鬼,遗传自父辈的好酒量,皆是千杯不醉,想当年玉酿阁的美酒仿佛是他们成王府的私藏。 温泽半是看热闹半是戏谑道:“谢宵同先帝一样的恶臭德性,于女色之上多情且凉薄,偏偏还要做出什么矢志不渝的痴情样,让人见了贻笑大方。” 他出身行伍,自幼舞刀弄枪,对这些黏黏糊糊的男女□□,唯恐避之不及,再加之成王成准与王妃恩爱,后宅并无侍妾通房,内帷清静,而在宫里见多了混杂狗血的腌臜事,自然诟病不已。 以前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待臣有礼,臣才事上以忠,但如今成家一百二十六口的血债和蠡河数万成家军弟兄的亡魂,他这昔日臣子又如何再尽忠职守。 “你做出来的那副身子,竟一直被他藏在地宫之中,而他登位六年呕心沥血,不惜倾举国之力要炼成那起死回生的丹药,也是为了要救回那个与我三分像的傀儡?” 得到三分真相的成碧几欲崩溃,悲愤、难过、痛苦、绝望…… 数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眼角却再难挤出半分的眼泪,她只是在干嚎,哭笑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一个‘碧落宫’,哈哈哈……” 见几近疯癫,情绪崩溃的亲姐姐,温泽一下子冷了脸,玉手端起的酒杯,尚未轻啄一口,就掷地有声碎在了地上,随即桌上的玉壶被他一扫,打翻了琥珀色的桃花酿,溅在了她竹青色的罗裙上。 他眼角微红,死死抓着她的皓腕:“怎么听到那所谓的旧日‘誓言’,还是那不见天日的‘碧落宫’,你心软了?难过了?我的傻姐姐,后宫三千粉黛,他前日有萧贵妃,昨日有苏昭仪,明日他左拥右抱,另纳新欢之时,你待如何?” “男人床笫之间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最不可信!最不能信!更何况他是帝王……阖宫里偏偏只有你当了真……我的傻姐姐啊~” 得成比目何辞死,上穷碧落下黄泉。 当年两人之间的誓言人尽皆知,永宁城里人人夸耀陛下痴情几许,“清河郡主当真是好福气啊”。 但转眼随着付之一炬的未央殿,“上穷碧落”的誓言成为了戏言。 然而众人,包括阿韧都是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景帝谢宵,也会许下这样俗不可耐,满大街比比皆是的誓言。 那时姨母在未央殿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她的生前嘱咐予她自由。 成碧便暗暗发狠永生永世绝不再踏足未央殿,那里是世间最华丽的“死牢”,囚死了陪着开国□□鞍马一生,征战天下的许皇后,也煎熬了姨母一生一世的困苦。 他说:“若成婚之后,你不愿住在此处,我们便一起住在正阳宫,同起同卧。” “那可不行,听说前朝废帝曾为骊姬造了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我也要建一座新的宫殿~”她那时活力四射,娇俏妩媚,总是有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 谢宵许诺她:“夙兴哥哥一定倾举国之力,建造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宫殿,来把我的阿妩藏起来~” “就像金屋藏娇那样吗?” 不,上穷碧落,湖光山色,两两相和,于她两心相印,便是世间最大的美好。 “我们的‘碧落宫’会比金屋更温暖,更美好……君无戏言,天地可鉴!”他恨不能把心都掏给她,更何况是一座小小的宫殿。 好一个君无戏言,天地可鉴…… “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她拼命摇头,努力否定着自己,乌黑的长发凌乱不堪,面若芙蓉的脸上满是苍白的绝望。 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她玉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也曾孕育过一个生命,与她紧紧相连。 但最终万籁俱寂,心如死灰,为了断个干净,她亲手将蚀骨情丝碾碎的汁液涂在樱唇上。 源自西南九霄族的蚀骨情丝,是世间奇花,扰人心神,乱人心魄,可以除旧爱,忘新欢。 她是成王的长女,大渝的清河郡主,更是景帝谢宵的元后。 她高傲的自尊决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她不屑于争,更不屑于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一度将她圈禁在正阳宫中寸步不离,她却越发心死绝望。 既然他移情萧凝裳,最后是她最先做出选择,最先释然放手。 就让一切都灰飞烟灭,无影无踪,她蛊惑他沾上蚀骨情丝,自己却毅然决然喝下了天下第一奇毒。"羽化。"。 - 魂化子规,不人不鬼,一片混沌,她对谢宵有过极致的爱,也有过极致的恨。 爱他入魔,恨他彻骨,彼此纠缠旧年积怨,到头来才发现,他们之间早已无法简明扼要的用“爱恨”二字来解释所有的离合悲欢。 她恨谢宵屠她满门,谢宵也无理由放过成家。 这件事也是很久很久之后,姨母身边伺候的小宫女玩笑间说起,原来当年谢宵的母妃并非死于意外,一切的起因都是源于她。 那年的寒冬其冷无比,北风呼啸,积雪堆腰,外面的供给历经千辛万苦才运进宸宫,皇宫里的主子才刚刚吃上热乎饭,又有谁在乎冷宫里前朝废妃的死活。 身子向来强健的谢宵,那个冬天突生高热,整个身子烧得滚烫,但破风漏雨的冷宫里,连水都冻成了冰疙瘩,他烧昏了呢喃着:“饿,饿……” 而他那母妃虽然疯癫成魔,但向来将他护得很好,他哭她会跟着一起哭,他被旁的小太监欺负,她会冲上去一通乱咬,她知道他肚子饿,就跌跌撞撞的出去找吃的,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突破冷宫那道铁锁与宫墙。 后来的事,昭训皇后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 不知从何而来的冷宫废妃,冲撞了刚刚进宫的清河郡主,不仅吓的六岁郡主哇哇大哭,心神难定,更重要的是那废妃长得吓人的指甲,划伤了郡主的脸蛋,粉团玉捏的脸颊上,清清楚楚两道指甲印,还带着血丝。 后来尹溪儿是因何原因掉进冰窟,大家不言而喻,大家没人在乎,没人追究。 再后来的那年冬天,他二人在御花园相遇,她递给了他一块桃花酥。 可是却没人知道,尹溪儿之所以会抓伤她,就是因为看见年幼的她手里正拿着一块桃花酥,吃得香甜,即便她再疯癫,心里依旧想着自己的孩子,才会猛地冲过来抢她的糕点。 日后得知真相的成碧,对此事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她还悄悄跟姨母的贴身女官打听过,却是轻描淡写当成笑话,“郡主问的是冷宫那个尹美人呀,我想想……她冒犯郡主之后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那尸身可有安置?”她问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那是冷宫废妃,身世污浊,死后恐怕连烧都嫌费劲,恐怕早就扔到北山的乱葬岗了吧。” 北山的乱葬岗……她也曾经以为那亦是她的尘埃落定。 谢宵的恨对姨母,对成府不只源于此,因他成府立志扶持太子继位,中间一度同谢宵的恭王府势同水火,不仅差点害得谢宵多年韬光养晦,苦心培植的势力土崩瓦解,甚至父亲曾亲手毁他一身武艺,差点沦为废人。 这一笔笔的糊涂账,如何算都算不清楚。 最根本就是她不该喜欢上谢宵,又在谢宵移情萧凝裳之后,费尽心机讨他欢喜,千方百计拆散两人,最后付出的代价又岂是是成家一百二十六口人命,是蠡河数万成家军的马革裹尸,血流成河。 那日得知谢宵修建“碧落宫”之后,成碧便一病不起,整日恹恹的没有精神,晚上辗转反侧甚至会被梦魇吓醒。 一大早温泽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一碗熬好的龙血,细腻温润的玉璧上透出浓郁黏稠的黑红色,让人看了就倒胃口,但这样的血是她的食粮,是她唯一能吃的东西,而且为了保持血的新鲜,必须现取现熬。 温泽把血端到她面前,见她撇头一声不吭,丽眸当中满满的倔强隐忍,却有苦说不出道不尽,只好将玉碗先搁置她床头。 “如果这次你再想不开自尽,哪怕我请来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这药……”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微微一停顿,“喝不喝随你!他与那萧凝裳洞房花烛,你却只能枯骨黄土~” 成碧知道阿韧这是在拿话激她,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如今这容貌同前相比,只得五分相似,一双美目娇嗔间顾盼生辉,华彩流溢,而她惨白的脸庞却透出一种诡异别样的凄美。 “你只管气我!气死了我,你去认旁人做姐姐!”她赌气转过身去,懒得瞧他一眼。 阿韧哄她:“万一,我要是一不小心认个萧凝裳那样的姐姐,被算计的恐怕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可是你现在就有一个‘蛇蝎心肠’的坏姐姐……”她一撇嘴。 他倒是不耐其烦,反正自小父母便这样教导他姐友弟恭,偏偏是娘胎里欠了她的,她做了名义上的姐姐,他却成了实际上的“兄长”,肩起照顾她一辈子,呵护她一辈子的重任。 “那我的坏姐姐,可以喝药了吗?”他粲然一笑,恍惚间当年成王府那个叱咤风云,意气风发的小世子又重新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针锋相对 她不再任性,端起白玉碗一饮而尽,却自喉咙深处涌起一股苦涩血腥味,喝完马上含了一个糖渍山楂,半点甜味没有,却自觉那股苦涩味历久弥新。 看她皱眉,温泽笑她:“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喝药还要吃蜜糖?” 成碧黛眉微皱,急忙拿了丝帕拭拭嘴:“要你贫嘴!阿韧你同我说实话,你处心积虑算计谢宵的龙血,并非只是为了戏耍他那般简单吧?” 温泽是她的亲弟弟,但却非有勇无谋的莽夫,空有一身蛮力,实则天纵英才,足智多谋,自幼跟随父王能征善战,是一等一的帅才。 如今却手无缚鸡之力,连那个缨枪都提不动。 “姐,这几日你可能觉察到什么变化?” 成碧原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但细思之下…… 胸闷、气短、苦涩、血腥……同谢宵欢好时,愈发身热情动。 近几日她似乎越发觉得不同,指尖时常有麻痹之感,有时还觉刺痛,初初只以为是幻觉,现在想来,这些变化是从她喝龙血开始的。 “难道谢宵的血,可使我起死回生?”她只觉天方夜谭。 温泽却信誓旦旦,胸有成竹:“我何曾食言于你,若非如此,我何苦千里迢迢带你重回永宁,不过眼下若要真的重生,时机尚未成熟……” 成碧从未觉得起死回生值得欢喜雀跃,她是心死身寂之人,能否重新拥有一个鲜活跃动的心脏,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做人不如做鬼来得轻松自在,但做人她却可以重新拥有力量,再给他一刀,但就这一点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我还能重新拥有六识?”语气中是难以察觉的欣喜。 “能!”温泽斩钉截铁的告诉她。 “那你告诉我,六年前在蠡河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是成琢第一次领兵出征,谢宵初登位,西南动乱已近一年,诸部互相征讨,民不聊生,易子而食,战火甚至一度蔓延到大渝边城。 十六岁的阿韧临危受命,同他成家收养的燕云十八骑同争西南,大军日夜兼程数月,刚刚到达西南边陲蠡河,连战场尚未踏足……这座原本安静祥和的边关小镇,却在血腥硝烟中,成为了新的战场。 她在入京路上听过不少说书,都说是成家军通敌卖国,与西南九霄族里应外合,意图颠覆大渝江山社稷,举兵不前,拥兵自重…… 她想知道真相,但数万成家军尸骨无存,为此她曾逼问温泽数次,却始终问不出所以然,他每次不是嬉皮笑脸,就是像现在这般沉默不语。 温泽有些狼狈的站起来,顺带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外面高起的春阳,他倒不合时宜的嘱咐她要多加休息,但此话尚未说完,外面便来了传旨的宫人。 折竹慌慌张张的敲门回禀:“法师,陛下传召。” “陛下传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你慌什么。” 折竹的声音透过遮掩的床扉传进来:“回法师,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大总管阮显,而且……陛下传召的不是您,而是……落云仙人。” 谢宵传她? 还是派了心腹阮显过来,阮总管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精,位比三公,恩宠深厚如宁国侯言敏,在阮总管面前都要礼让再三,何人能得他亲自传召。 新贵如温泽,也只是刚刚进宫时客气的送过一回。 成碧刚刚喝了龙血,精神尚算可以,由知雪折竹伺候着换了衣裳前去面君,原本知雪还想往她脸上搽些胭脂,看起来气色好些。 她却摆了摆手,素面朝天,只着了往日的天水碧浅衣裙,绿雪含珠簪簪发,不施粉黛,在她心里去见谢宵似乎搽什么都是浪费。 女为悦己者容,她悦谢宵?简直是狼心狗肺…… 啼夜月,子规肠断情切切,灯花伤,落地成灰一行行,芙蓉不及美人面,空悬明月待君王。 含章殿的正殿是谢宵旧居,如今专人把守,无人胆敢擅入,宫里传得甚至比正阳宫都要神秘,而谢宵素来简朴,于起居上难得讲究,所以即便旁人觉得偏殿折辱,有失身份,他也从来不以为然。 成碧觉得谢宵传她必是问责,毕竟那晚她狠狠咬过他一口,谁让他凭着蛮力占她便宜! 但谢宵是景帝,是至高无上的陛下,别人尚且不敢仰望他,她却趁着欢好伤了他的龙体…… 谁能想到成碧一进含章殿的偏殿,只见大臣内侍跪了一地,包括一身橙黄色华服宫装的萧凝裳,曳地的裙摆绣满芍药花一地盛放,发间珠翠琳琅满目,其中以那只七羽凰冠最为惊艳,而她艳丽无比的脸容,雍容华贵,却与素面朝天的成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实在是恍若隔世,令人可慨可叹,最喜素衣恬静,清灵若水的萧凝裳,现在却繁丽雍容,而艳色逼人,娇艳灼灼的她,却习惯了竹青天碧这样素净的颜色。 现在这一幕,成碧只觉得无比熟悉,当年她不愿意喝药时,也是折腾的嬷嬷婢女跪了一地,只不过谢宵与她不同。 他不是在喝药,而是拿着匕首在给自己放血。 她进去时,他尚未下刀。 谢宵猛地一抬眸,两人四目相对,时间有片刻的停滞,成碧见他那过分熟悉的眉眼,脸庞稍见瘦削单薄,毫无半点血色,甚至比她这个活死人的脸色还要苍白难看。 他那一双深不可测的锐利双眸,孤傲又凉薄,身处至尊之位,睥睨权力之巅,看向她时却带着清澈温润的淡淡笑意。 “贫道参见陛下。”她微微福身行了半礼。 跪了一地的内侍宫人心中好奇,却无一人回头偷望,包括言敏这位一品军侯和几位军机内阁大臣。 与先帝谢崇在世时,世家林立掣肘皇权不同,谢宵初登位便大刀阔斧,整顿吏治,甚至几次动了雷霆之怒,发落世间权贵,斩首、抄家、流放、罢官…… 扫清朋党,任用心腹,大渝吏治不过数年,便已现清明之向,难怪翰林学子比比称赞,言当今圣上是“中兴之主”。 与他窝囊又不作为的父皇相比,谢宵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手握实权,大渝也再无权倾朝野的权臣。 “过来~”他唤她。 他右手放下匕首,对言敏和阮显道:“朕意已决,尔等退下。”语气威严,不容置喙。 谁都不曾想到谢宵会如此吩咐,成碧与他相爱多年,成亲数载,自认对他都不甚了解,更何况是他人,如何能体察圣意。 大家依言退下,余光频频扫在她身上,只有言敏毫不客气的打量,五分震惊,五分审视,但相比三年前与元后八分相像,惟妙惟肖宛若行走画卷的苏昭仪,这位宁国侯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陛下后宫的女人,皆似元后。 最后一个离开的竟是萧凝裳,她跪的久了是被纨素扶起来的,“那陛下好生歇息,臣妾告退。” 眼神中满是心疼与委屈,哭得红红的眼眸,宛若一枝梨花春带雨,让人看了好不怜爱。 “朕明日再去看你……” 萧凝裳走时很是恋恋不舍,途径成碧身边,她却拿出了后宫之主的雍容:“落云仙人,烦劳你替本宫好好侍候陛下。” 成碧落落大方,是出家人才有的谈吐做派:“贵妃娘娘,言重了~” 她与萧凝裳千般难越,万般不同,唯此一点相似之处如出一辙,那便是嫉妒…… 凡近谢宵三尺之内的女子,一律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当年她于她有恩,为她和亲北戎之事多番筹谋,来回奔走,甚至不惜求到谢宵面前。 她这算是牵线搭桥,引火烧身。 苏沉影那影子哪是“寿终正寝”,而是萧凝裳早动杀机,先下手为强,而谢宵为帝六年,虽从未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大选六宫,但花鸟使也曾巡游四方,遍寻绝色美女,充盈后宫。 但这些年除了苏昭仪昙花一现,后宫便是凝贵妃一枝独秀,秀女位份低微不说,每每侍寝总有避子药赏下,不得不喝,而总有稍稍得宠的佳人出现,突病、暴毙、失足种种意外,早已屡见不鲜。 故宸宫已有多年,未见孩提婴语。 如今她这个突然出现的落云仙人,狐媚拿乔,搔首弄姿,勾得陛下为她次次破例不说,还春宵一度,露水情深,她这个“后宫之主”怎能不忌惮。 那天陛下衣襟未系,自献贤殿奔出,阖宫里人尽皆知,甚至还有宫人看见陛下龙颈上的齿痕…… 她来含章殿一路上也是不避人的,她这副身躯算是骷髅披着一张美人皮,皮娇肉贵,白皙莹润,平时连划个小口折竹她们都要心疼半天。 那天晚上两人互相报复,谢宵下口极重,弄出一大片红痕,她无心无觉,体内更无血肉支撑,故而皮肤愈合极慢,数日过去脖子、锁骨、后背……连着一大片淤红,颜色艳丽,触目惊心。 她脖子更无脂粉遮盖,众人瞧之,可见激烈,纷纷叹上一句:“陛下当真英武~” 曾经萧凝裳与他私会之时,也曾这样耀武扬威,显于人前,如今她故技重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她当时锥心刺骨之痛,如今凝贵妃可能感同身受? 成碧嘴角微扬,满是讥讽,看着床榻之上的谢宵时,却悄然变脸。 “来朕身边~” 她瞬间化身一只勾魂摄魄的狐狸,脚步轻盈,身姿曼妙,走路虽也是端庄娴雅,落落大方,却如迎风摆柳,似是一步一步摇到你的心尖上。 这俗世最勾人的无非两件事:节妇倚门卖笑,娼女守贞从良…… 看破红尘,求仙问道的出家人,摇身一变成竟成了景帝新宠,确实令人诟病,哪怕只是一夜春情,便有风言风语,甚至不少。"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谏官上奏疏,称她与温泽是妖道祸国,是红颜祸水了~ ☆、第二十一章 与君长诀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卓文君《白头吟》 那一日,远嫁边地的睦和公主带着驸马,和她不足三岁的女儿浩浩荡荡的回朝省亲,宸宫难得一见这样的热闹。 谢崇膝下唯有二子,睦和公主谢容是谢崇的养女,皇叔谢峻的掌上明珠,因远嫁西宁故谢崇册封成了公主,她那玉雪可爱的清微郡主正是咿呀学语,懵懂可爱的时候。 未央殿朝见的时候,成碧她还抱了好一会,小家伙从她手里抓了好几块糕吃。 因着她脸上许久不见的笑意,谢宵无比欣喜开怀,为此破例赏了小郡主好多东西,甚至留了睦和公主母女俩在宫中用晚膳。 那日的晚膳,谢宵想来是那几年难得幸福欢愉的片刻,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光彩,欢声笑语间,一扫未央殿往日的了无生机,死气沉沉,因她多吃了一口,他喜的比平时多用了一碗。 那晚他照例回到太极殿批奏疏,出人意料的没有拿那根细铁链将她绑在身边,朱笔落下愈加亢奋,只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急着批完折子抓紧回到正阳宫去见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离开她不过端端一瞬,就已是思之若狂。 谁知她竟然主动来了太极殿看他?还吩咐宫人准备了他最喜欢的桃花酥…… 其实他不嗜甜,却因为她给的那一口桃花酥爱上了这个味道,故也以为那是她最喜欢的糕点,无论含章殿还是正阳宫,哪哪都是常备着,以往惹了她没了脸,讨她欢喜时也最常送。 但谁知道桃花酥并不是桃花做的,芯是她最讨厌的枣泥馅,只像其形而无其神,成碧知道后便再也不碰了。 她能来看他,谢宵欣喜若狂,还以为看到她回心转意的希望,她不仅拿了桃花酥,还换上她最喜欢的红裙,那颜色若火般炙热,若血般浓烈,对他虽算不上是小意温柔,但比往日双目失神,一言不发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 情之所至时,她先一步献上自己娇艳欲滴的樱唇,但谁曾料到善于搅弄风云,立志要做人上人的谢宵,第一次中了他人算计,只源于对她的毫无防备。 她在唇上涂上了足量的“蚀骨情丝”,不知是担心药量不够,还是仍心恨眷恋,成碧一反常态纠缠他,积攒了许久的气力一瞬爆发,像是春末摇摇欲坠的落英,在最后一刻燃烧自己,绽放出最后的光华美丽。 谢宵他渐渐失去了知觉,在意识马上消散之时,他隐约听见她的声音,空灵又迷茫。 “谢宵,谢夙兴,七哥哥……我成全你,你也放过我,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后来她服下羽化,唯恐自己死得不够彻底,毅然决然的葬身未央殿的滔天大火中,付之一炬,烟消云散。 再后来消字毁迹,遣散宫人,杀人灭口……除了昔年宸宫稍稍有些势力的心腹和老人,谁还记得景帝谢宵的那位小皇后 ,那不过是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只该停留在她最好的十六岁。 景帝嫡后成氏,号元夙,擅宠骄贵,碧玉陨华,年十六,薨。 谢宵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醒来之后宫里除却一座断梁残垣窗,灰烬难除的未央殿,一如往常。 那个植根脑海深处,夜深人静纠缠于他梦乡,他心底的红衣女子,在艳秾最后一针刺入他气海之后,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逼真,直到看清那张艳绝天下的面庞。 “阿妩!”谢宵的眼睛猛地睁开,郁积心头的淤血一下子涌来上来,那口血是喷出来的,溅了一地,又黑又浓。 “陛下!” …… “陛下,可是全都想了起来?”艳秾收手,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尘封已久的回忆一下子如潮水涌来,一幕幕一回回,欢笑、惊喜、幸福、愤怒、嫉妒、绝望……以及那冷透人心的孤独与悲伤,她的音容,她的样貌,她的一颦一笑……是刻骨铭心的深刻与烙印。 那一瞬谢宵只觉得五脏六腑似被人撕裂碾压,全身上下每一寸骨骼与肌肤都在咆哮挣扎,疼的他甚至直不起身子,但身体上的痛感无论如何都抵不过心上的凌迟,将她忘却的痛楚,似一把利刃切割分裂着他的心房,久久无法言语。 他想起来了,他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谢宵身上是往常的月白锦衣,上面的五爪团龙纹象征他最至高无上的身份,而他宛若一块美玉熔成的玉人,哪怕身子抱恙,但慵懒的坐在那里,也是面若秋月,高贵清华,剑眉下那黑色眼眸像滩花不开的浓墨。 他拍了拍他的身侧,冲她伸出手,声音气若游丝:“过来~坐在朕的身边。” 成碧端坐他身边,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距离,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 那把利刃,不是匕首,而是剑痴苦佗僧的短剑,她曾爱不释手日日把玩,故而剑鞘上被她四不像的镶满了宝石,人已逝,剑犹在,仍旧削铁如泥。 谢宵重新拿起短剑,剑刃薄弱蝉翼,极其锋利,而他解开缠满了棉布的左手腕,一道两道……新旧加起来已经连成片的伤痕,有些结了血痂,有些是刚刚长好的肉粉色伤痕,颇为触目惊心。 “放血,救她……” “陛下是说苏昭仪?”她抬眸,眼眸中满是探究:“陛下对昭仪如此情深意重,不知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可会嫉妒……”她欲言又止。 他连日放血,失血过多,连坐起身都稍显吃力,墨发长长的束在身后,有着黑玉一般的淡淡光泽,而脸色却如同枯槁的玉兰,颓唐又了无生机,他笑意盈盈,又像是宣纸上晕开的春水梨花,枯木逢春。 谢宵冲她摆了摆手,“朕手疼,过来帮朕……” 他将那把短剑送到了她的手中,成碧千方百计的试探,他却如铜墙铁壁油盐不进,惹得她甚是不悦,他从来都是这样,心里盘算万千,面上却总是淡淡的,让人恼火不已。 枕衾旁早就摆好了三个玉碗,莹润剔透,看起来刚刚朝臣内侍跪了一地,只是为了劝阻他。 成碧细细算来,温泽同她入宸宫已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谢宵亦放了这么久的血,加之他就救她挡下一箭,伤上加伤,故身强体壮如他,也有这样病到起不了身的地步。 若是换成寻常闺阁女子,连刀都不敢握,更何况是与人放血,成碧出身将门,这点子事儿不过是小事一桩,正好她有些嘴馋,之前喝血从未有这种感觉,谢宵的血成功把她口味给养叼了。 旁人的血像水,没滋没味,而谢宵的血又黑又苦,仿佛熬了一副人的心肝在里面,但即便是苦味,她也欣然接受,毕竟她已经失去知觉太久太久了,就好像冻麻木的人,即便冒着被烧伤的风险,也忍不住想要靠近燃烧的火焰。 只因一切已太过久违和难得~ 成碧利落的拿起短剑,在他满是鼓励和笑意的眸光中,力道有些狠辣的划下一刀,血顷刻而出,剑尖还滴滴答答粘上了几滴,十分浪费的晕开在他的锦衣上,而他腕间涌出的血却都进了她的喉咙。 血涌出的瞬间,她已悄然贴在他的腕间,淋漓尽致,大快朵颐,像极了嗜血妖孽,唯恐他还痛的不够,猛地一下咬住他的手腕,被短剑切开的口子被她咬的更开,血是潺潺而出,她喝得不够及时,甚至顺着她的下颌慢慢流到了脖子。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成碧都要担心他会不会失血而亡,她喝都没喝够,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好喝吗?”上方传来谢宵气弱的声音,“朕的血,味道如何?” 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尚算可口……”这话不假,同那加了无数药草的黑血相比,刚放出的龙血更新鲜也更美味,她甚至还尝到一丝丝的甜意…… 喝够了血的成碧,鲜活妖娆,细腻的肌肤,娇嫩的脸颊,还有那艳红的唇瓣,引人垂涎。 他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硬是按在怀里,鲜红的血迹晕染了她天水碧的衣裙,衣裳虽然宽大,却将她丰腴婀娜的身姿勾勒的呼之欲出。 “朕的血,从来都不是白喝的……” “那陛下想尝尝自己血的味道吗?” 她一下子冲谢宵扑了过去,一较高下,时而酥麻时而微痛,他坚硬的胸膛将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哪还有刚才圣躬欠安的可怜样。 自她重生同他亲近伊始,两人在床笫的较量皆是不遑多让,往往都是她丢盔弃甲,意兴阑珊时,他仍厉兵秣马,兴致正扬。 他向来霸道,逞勇斗狠,各种花样,无所不用其极。 一股子铁锈味从她的嘴间侵入,淹没了他嘴里原本浓浓的药味,他很快掌握了主动权,看着脸色越发酡红的她,几乎有些不正常,他是贴着她的耳朵问:“你身上的情丝绕可是要发作了?” ☆、第二十二章 互为药引 西南二十七族中,以九霄族规模最盛,也最善制蛊,以蛊为生,以蛊为食,小孩子从小种蛊养蛊,尚未开蒙一身蛊术便使得出神入化,民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人敬仰的圣女之尊。 历代圣女皆是妙龄年华的处子之身,她们既是图腾,又寄托着所有人的信仰。 故自孩童入选之时,身上便被种下“情丝绕”,此蛊冬为虫夏为草,冬虫寄居本身,有补气益身,驻颜润肤之效,但圣女一旦生爱,与人苟.合失贞,情丝绕便会发作。 昔年九霄族中有位名唤沐姚的圣女,天资卓绝,冰雪聪明,她的情郎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却是位拈花惹草的中原公子,家中已有娇妻美妾。 沐姚生恨为了报复,她被囚期间强行把身上的蛊虫逼至手腕,日日拿了心头血灌溉为食,以其血肉为肥,最后竟然生叶开花。 就连九霄族都甚少有人见过“蚀骨情丝”,有传闻那是世间最美的花朵,花瓣比曼珠沙华更红更艳,花蕊却成牵丝状更长更卷曲,味道更加清幽魅惑。 它的香味可让所有的男人意乱情迷,若是种在男人身上,纵有旧爱刻骨,新欢铭心,前尘往事,今夕何夕,亦会烟消云散,行同路人。 但九霄族的女人崇尚“蚀骨情丝”,从来不为“绑情郎”,而是为了惩戒与报复,蛊虫吸足女人的血肉便产生了依赖,从此只吸一人爱一人,中蛊的男人自此之后便碰不得其他女人了。 “蚀骨情丝”发作时的噬心之痛,发自心房,蔓之五脏,牵之四肢,发于骨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世间再无其他痛楚可以比拟,有人割肉、撞墙、挖肝、掏心……怕出意外,有的自断双臂,才能忍住不自残,保全性命。 成碧向来任性,幼时贪杯豪饮,几尽顽劣事,如今贪食他的鲜血,竟这般轻易的勾动体内蛊虫,却不知温泽为她调血烹药,就是为了去掉蛊虫的毒效,如今她上赶着自投罗网,时也命也。 “陛下怎知我身中‘情丝绕’?”虽然惊讶,但戏要做全套。 谢宵环抱着她,强制拿着她的手放在了他的心房处,无需感受仅凭肉眼便能瞧见异常的蠕动,那是再生的蛊虫正在啃噬他的筋肉,不疼却酥麻彻骨,自丹田升起的灼热感此刻正往某处汇集。 “那日筵席上的舞娘是九霄族圣女,如今已为朕所用……”答案不言而喻,每次靠近她时总是情难自抑,纠其原因不知是蛊虫的驱使,还是那同她几分相似的面庞。 那一双宜喜宜嗔,美目流盼的桃花眼,华彩流光,巧笑倩然,让他恍若从前。 “陛下可有解除之法?”这等恶蛊,于她实为折磨。 “冬虫夏花,相依相偎,同死共生。”他这样告诉她,见她焦急谢宵反而起了打趣她的兴致:“朕原觉困扰,如今看来竟是上天恩赐,落云仙人冰肌玉骨,滋味甚是不同。” 他本是君子儒雅,但如今色痞劲附身,一双黑眸将她逡巡打量,只见佳人三千青丝挽迤拖地,肤若凝脂,娇嫩可爱…… 谢宵捏住她精巧的下颌,迫使她与他两两相望,不见娇儿惊慌花容失色,反是执拗挑衅之态,甚是英气可爱。 “您的意思是,我与陛下互为药引?” “彼此利用,互为满足,何乐而不为呢?难道朕的表现,还不足以令仙人满意?”他挑了他散落的一缕发丝一嗅,本是轻浮动作,他做来却格外好看。 成碧思绪万千,但凭她进殿之时构想种种应对,也未曾料想谢宵竟会提出如此要求。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谢家的男人个个风流又无耻,原以为他是一朵难得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但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自后圈住她的手,她就别着身子凑近他的侧脸,谢宵甚是清隽,鬓若刀裁,眉眼如画话本里勾人的俏书生不过如此。 不过本钱有时过于傲人,她一只手捂都捂不过来。 谢宵是自幼艰苦环境锻炼出的坚韧体魄,又经数年疆场洗礼,马革裹尸,为登上皇位未雨绸缪,多年呕心沥血,扶植人脉,暗藏杀手。 像市井勾栏理这样的腌.臜事,竟也牵扯其中,他私下里极擅长通过内帷控制朝臣,暗网之错综,手段之刁钻,令人难以想象。 这些事谢宵对她向来是开诚布公,从未回避,就好像他对至尊之位的勃勃野心,也从未在她面前遮掩毫分。 这极度的信任,让成碧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猜忌与怀疑,甚至还曾悄悄与成家、与姨母为敌,将事关太子的机密要事透露给他。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现在想来谢宵也为她编织了一张情网,严严实实的将她套牢,插翅难逃。 她连挫骨扬灰,魂化厉鬼,都不能摆脱他的牵制,日日红烛高照,夜夜洞房花烛。 永宁城的云想集,号称天下男人的温柔乡与销金窟,数不清的名妓花魁,写不尽的风流往事,想当年先帝谢崇时常往返其中,是多位花魁娘子的裙下臣,敛疏哥哥亦有数位宠姬乃会青楼养出来的。 云想集中以会青楼规模最盛,常年通宵达旦,莺歌燕舞,天下男人无不心向往之,谁曾料想会青楼自始至终只效忠谢宵一人。 她曾听会青楼主事的谨知姑娘唤过他“君上”,那话里的三分情思,三分旖旎,三分婉转,连带一分委屈,寻常女子听了都觉得摧心肝软愁肠,更何况是男人,成碧为此还吃了一顿飞醋。 得益于谢宵这位恭王殿下的便意,成碧素来胆大,幼时时常出入这些风月场所,闺阁中又多看些话本图册,承蒙几位名妓耳濡目染,私底下见识到许多的花样和本事,不过这些谢宵并不知晓。 其中一对名唤弄枕含裘的双姝姐妹花,最对她的胃口。 酒过三巡美人微醺之后,总是会说些闺阁女儿间的悄悄话,“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混账话,听的人常常面红耳赤。 她被谢宵关在正阳宫那些时日,他想方设法的折腾她……他无所不精无所不用,穷尽一切只为证明一件事。 她虽心死,却仍是个活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必任他挞伐肆虐,直到避无可避。 于他而言,那几近绝望的哭喊声是最好的慰藉。 拜谢宵所赐,如今的她于风月之事上亦是如鱼得水,从容自如,跟他甚至有一较高下的潜质,又加“情丝绕”催化,便少了许多羞耻心。 她的纤纤玉指莹白而修美,略带凉意的掌心那一瞬间是冰火交融撕扯感,偷偷看他时却发现他风轻云淡的睨了她一眼,这副波澜不惊清心寡欲样,一下子点燃了成碧的胜负心。 “陛下这是任君采撷?” 他嘴角微扬,漫不经心道:“朕今日单凭仙人处置~” “仙人纵横情海,入幕之宾不在少数,便只有这点本事?” 他的“激将法”得逞,却不料也自己落在成碧的算计中,她若蜻蜓点水版的隔靴搔痒,早让他心火直冒,方寸大乱。 。"阿妩!。"他惊呼出声。 自小危机四伏,使得谢宵向来浅眠,她同他青梅竹马,这些年夜半梦魇睡中低语也只听见过两三回,两回是唤她的乳名“阿妩”。 最后那次午后小憩,她拿着江南织造局刚刚进贡的月华缎,满心欢喜的潜入了他的含章殿,原以为这月华白做衣衫是最衬他君子端方,芝兰玉树的。 谁知躲在榻后,准备吓他一跳的成碧,却听到侧倚榻上休憩的他,嘴里唤的是念慈郡主的小字“阿汝”…… 她乳名“阿妩”,萧凝裳小字“阿汝”,两人是两种极致的美,她明艳娇娆,而念慈郡主清素水秀,两人亲近之人所唤的爱称,生人乍一听难以分辨。 他嘴里的那声“阿汝”,于成碧而言是噩梦的开端。 眼下他余韵中的那声“阿妩”,她听得真切,只是不知这是刻意试探,还是他回忆自己多情风流债里,偶被窥见的她这小可怜? 一刹那,仿佛时间停滞,成碧被他钳制住…… 趁他不备,成碧悄悄用盖在他身上的锦被擦手,哪怕她脸皮再厚,此刻也觉两颊发烫。 这是久违的很少有过的新奇体验~ 谢宵发现她嗔怪的眼神,没有责备,反而轻笑一声,后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谢宵这块毫无人性的顽石,没有让她冷成冰疙瘩,如今反而像是被雕琢通透的昆仑暖玉,只一眼就看的人心发烫。 旁边她扯下的上襦被他伸手拿过来,细细擦拭她如玉璧一般莹润的掌心,像是擦拭心爱的宝贝,他温润的指尖划过她的鬓角。 “看来朕还真是暖不了你这‘冰美人’……”他在说她身上的温度。 “出家人修行如皎月般清冷孤苦,自然比不得陛下后莫不是宫的佳丽温香软玉,惹人爱怜~”她抽回自己的手,“听闻贵妃小字‘阿汝’,陛下莫不是把贫道当成了贵妃娘娘?” ☆、第二十三章 沸反盈天 谢宵不解,甚至有些不耐烦:“你我之间,为何总提起那不相干的旁人?”他颇为苦恼的按了按太阳穴:“都道仙人冰雪聪慧,难道朕的意思卿还不明白?” 她的上襦被他扒了拿来擦手,他的龙袍又不能披,只能披着那明黄色的锦被一脸娇嗔:“还望陛下明示~” 谢宵心情好了不少,手掌捏着她的脸蛋左右打量:“仙人滋味蚀骨彻骨,朕甘之如饴,今朕自荐.枕席,只是不知仙人当日允诺可还算数?” 当日她在正阳宫“戏弄”谢宵时,曾许下什么“入幕之宾唯此一人”的豪言壮语,现在想起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成碧丽眸一勾,躲开谢宵作祟的手指,顺带把她那沾了污的上襦丢了出去,“时移世易,当然做不得数,因为我嫌陛下……脏!” 她搂着光洁纤莹的肩膀利落的下了龙床,徒留身后的谢宵笑得爽朗,他许久都未曾如此展颜开怀了,“卿当真是好胆色,难怪宫中早有传闻‘平生纵有凌云志,今日甘为裙下臣’,仙人果真当得起绝色。” 他向来肃穆自持,待她却自始至终不与人同,甚至半夜不请自来,想方设法,一切只不过是源于子蛊对母蛊的眷恋与臣服. 他忍无可忍,哪怕圣女艳秾多次为他施针压制,噬心之痛依旧隐隐约约,提醒他脑海中最刻骨铭心的过往,这就是解了“蚀骨情丝”的代价。 “如今九霄族圣女已为陛下所用,情蛊早晚会解,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如云,凝贵妃才当得起您的这声‘绝色’!”姨母当日送她“蚀骨情丝”只劝她莫要倔强逞强,多少给自己留点子退路,但谁曾料想当日种下的“蚀骨情丝”竟还有这等“妙用”。 温泽常打趣她说,她一杯子“羽化”红颜枯骨,他却洞房花烛,悔是不悔,呕是不呕~如今才知他不过是个“酒肉真和尚”,才觉心中痛快,但床笫之上万千花样,又不独独只那一种。 她自幼体弱,那情丝绕万万不可能是种在她身上,连玉溪山一同长起的师兄妹,都不知梁雁鸣这痴儿的身世,又如何得知她从何处惹了这等恶蛊,成碧更觉疑惑难解。 成碧略有所思的片刻,谢宵赤脚下床,一只手捂着还在隐隐作疼的胸口,而左手的伤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他似乎是很喜欢捏她小巧精致的下颌,“卿不是一直相知朕为何如此纠缠于你?” “陛下终于愿意坦白了?” 他轻咳几声,咳嗽扯着胸口越发难受,剑眉微皱,却一直凝视她的双眸,“那是因为你的这张脸,像极了朕的故人!” 她是“故人”,萧凝裳是“不相干”的人,天性凉薄之人又有何情深可言,成碧一时不知道是该可怜自己,还是可怜萧凝裳。 她来不及比较和反驳,就听到谢宵怅然若失道:“那故人便是朕的元后,清河郡主成碧,她的乳名唤作‘阿妩’,哪怕只有五分像,但你眉眼间的那份神韵,你此时此刻站在朕的面前,朕便觉得你就是她!” 那眼神中的温柔,语气中的笃定,总让成碧怀疑自己早已暴露身份,他的话向来七分假三分真,就连那三分都是虚以逶迤,真假难辨。 现在想来更觉讽刺,想当年她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只为讨他欢喜,甚至不惜学萧凝裳的打扮、举止、做派……一度舍弃了自己最爱的红衣,着起了相似的素服,邯郸学步,贻笑大方,画虎不成反类犬。 若非温泽提醒,反观谢宵后宫嫔妃,越发觉得讽刺,那些美人穿的用的配的带的,将萧凝裳学了个彻底,而今日一见那画着嚣张妩媚凤尾妆的贵妃,举手投足间颇有当年她的影子,田才女的鼻子,赵芳仪的眼睛,皆有相似之处,这算是风水轮流转吗?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她早已不是当年他一句情话,她脸红半晌的娇憨少女了。 她摸了摸自己这张脸,“陛下的意思是责令贫道入主后宫吗?那陛下会给贫道什么位分,昭仪,四妃,甚至是皇后之位?无量天尊,出家人视权位恩宠如草芥,陛下广有四海,花鸟使自然会为陛下寻觅肖像元后的佳人。” 谁料谢宵竟悄悄从身后怀抱住她,“那些庸脂俗粉,哪敌仙人身娇玲珑,卿之容色倾城,朕自初见便觉爱慕难舍,是朕的权位不足以令卿屈躬,朕的身貌不足令卿折服,还是朕在床笫之上不够英武,令卿当真失望不已,朕所求不多只求仙人侧目。”他嘴角微微一掀,甚是嚣张风流。 谢宵的手流连在她光滑的肩颈,见她久久不语,还刻意提醒:“嗯?卿意下如何?” “贫道不愿,陛下与我不过朝夕露水,出家人求的是逍遥道,怎会受情之纷扰,爱的牵绊,入宫这等错爱之言,陛下日后莫要再提。” 她悄悄转过身,对上谢宵的星眸,纤纤玉璧却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不过陛下身躯挺拔,英武遒劲,能与陛下朝夕云雨,何乐而不为,更何况陛下能帮贫道压制体内的蛊毒。”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可没有忘记萧凝裳刚刚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挫骨扬灰,当年见他二人偷欢,她受过的煎熬与痛苦,如今她也尝到了吗?嫉妒到快要发疯…… 可这才哪到哪,她犹觉不及她万分之一呢。 含裘常说那等事,是天下第一的快乐事。 比前她只觉屈辱,初初谢宵只凭冲动,横冲直撞,她委实觉得煎熬难忍,但自从她化身艳鬼夜夜良宵,便渐渐觉察出不同滋味,尤其是重生之后,更觉酣畅淋漓。 最重要的是谢宵体内的蚀骨情丝,可以压制她体内的缠郎蛊,月圆之夜蛊毒并未发作,如此她便不再受那烈火焚身之苦,更无性命之忧,甚至刚才谢宵抓她肩膀时,她突然有了痛觉,原来是他的指尖抠进了她的肉里。 她现在不算是真的重生,温泽聚齐她的三魂七魄,强行与梁雁鸣的躯身绑在一起,她眼下不过如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日日喝血也是为了滋骨养肤,温泽虽未言明,但谢宵的血却是与众不同,他是天子,君权神授,真龙之身,自他登位之时便有神佛庇佑,百鬼难侵。 喝他的龙血,可以再世为人,她可以重新拥有一颗心。 而成碧刚刚发现,似乎与他亲近,可以加速她的血肉之躯再生,原本指尖的酥麻感,已经渐渐蔓延到手指的第二节,而且她似乎能嗅到含章殿内淡淡的龙涎香。 “如此可算委屈了卿?” “陛下与我,不过各取所需~”见殿外旭日高起,阳光穿透朱窗投下一地斑驳随影,她松开谢宵前跟他咬了一耳朵,“只不过贵妃娘娘那里,陛下当好生安抚了……” 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而已~ 温泽想要做的,她从来不会阻拦,既然要与虎谋皮,她当仁不让,自小到大她从未半分为姐的担当与责任,一直都是阿韧保护她,现如今她也要成为他的铠甲,为他遮风挡雨,若是不成,大不了再来一杯“羽化”,反正都死过一次了。 成碧告辞后,阮显进殿见圣上赤脚下床,便急急取了大氅过来,“陛下,春寒料峭,还望您保重龙体。” “有何事需要回禀吗?”他眼眸深邃,紧了紧身上的寝衣。 “天一法师刚刚潜人过来回话,说正阳宫的丹炉已经收拾妥当,可以重新开炉炼丹了……”。 宸宫里谁都知道正阳宫突遭天火,毁去的不知有丹炉,还有苏昭仪的尸身,陛下这么多年竟把过世三年之久的苏昭仪,一直藏在寝殿之中,着实骇人听闻,又道圣上情深,凝贵妃怎么争都争不过一个私人。 但眼下苏沉影的尸身已毁,就算天一法师炼出起死回生丹,又给何人吃去,陛下到底是想起了元后,但未央殿的那场大火早已尸骨无存……在宸宫活了大半辈子的阮显,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宵负手而立,远眺她离去的方向,面色始终平淡,但嘴角笑意加深:“现在看来不需要了,吩咐他们炼些旁的丹药吧……” 当初温泽承诺连熬九日龙血便可功成,但眼下数个九日已过,她的气血被滋养的越来越好,但谢宵日日放血,还不知死活与她厮混。 难怪满朝文武会将她一个求仙问道的道姑,当成祸国殃民的妖孽。 谢宵如今这萎靡不振,龙体欠安,走两步喘三喘的娇气样,与那纵Y过度的昏君并无分别,毕竟他可是日日早朝向来勤政的“中兴之主”。 早上那跪了一地的朝臣侍从,她已经见识过了。 现在阖宫里提到她时已是沸反盈天,更何况她进去的时候穿着一件天水碧的道袍,出来却换上了一件上青下白的对襟齐胸襦裙,纹样也是永宁城里少见的折枝莲花图纹,一看就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 最主要是她里面那件嫩芽黄的诃子,半路被谢宵给扯了去,上面是他身上的冷檀味和含章殿里的龙涎香混合的味道,她实在是不愿意再沾染。 ☆、第二十四章 秋夜长 阮显到底是在御前服侍的玲珑人,见她这样香肩半漏着出去,实在是有碍观瞻,便早早替她备好了欢喜的衣服,贴身伺候的婢子也相当知分寸。 成碧进出向来独来独往,身边从来不见侍从婢女,早已成习惯,哪怕温泽吩咐知雪折竹看紧了她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对她而言,宸宫甚至比自家王府还要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春日看桃花,秋日赏清菊,没人比她更能自得其乐。 但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今日春景还未曾细赏,便迎面撞上了萧凝裳,准确的说她的贵妃銮驾浩浩荡荡,就挡在了她回献贤殿的必经之路上,只是凝贵妃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留在含章殿这么久时间。 萧凝裳绞着帕子,虽算不上花容失色,但也是度日如年。 要知道那可是含章殿,今日是她第二次走进含章殿,也只不过区区偏殿,正殿被陛下亲统的神御军守的固若金汤,能进去的除了陛下,只有死人。 她当然知道陛下执念守着的不只是含章殿,还有萦绕他心间的那一缕孤魂,无论苏昭仪,还是赵芳仪,她虽然已被挫骨扬灰,但为何她的影子如同梦魇一样,时时刻刻埋伏在她身边,烧不尽,除不掉。 什么天雷降灾,什么天罚警示,那道邪门的天火本就是她和天一道长的“杰作”。 如今那劳什子的尸身已毁,她本该稍稍安心,但看着由远及近那渐渐清晰的面庞,她不由得攥紧了轿辇的扶手,那凤仙花染就的艳色指甲越发的狰狞。 “贵妃娘娘。”她只微微侧目示意,并未行礼,如今她本就不是后宫嫔妃,更何况成氏阿妩,清河郡主,从未向任何人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贵妃娘娘好雅兴,也是同贫道一样贪恋这如画春光?”她语笑嫣然。 萧凝裳尽管坐在轿辇上,居高临下,但此刻气势上并没有讨得几分便宜,越发小心翼翼的试探:“不知仙人离开时,陛下身体可好?” 她不经意间扯了扯自己的上襦,轻纱掩映下是靡艳又透着稍稍暧昧的齿痕。 那是刚才谢宵动情之时,情不自禁咬下的,她锁骨上还有好几处,就像是被人刻意种下的牡丹,被暴风骤雨摧残之后,依旧傲然开放,甚至可以说是耀武扬威。 成碧素来小性,与谢宵露水朝夕已算作常事,但见萧凝裳嫉妒猜忌却是乐此不疲。 她明明通身素净,眼角却自带媚色:“陛下英姿勃发,贫道不负贵妃所托,将陛下照顾的极好……” 她这才懒懒的施了一个礼,极其敷衍。 萧凝裳浸.淫后宫多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家碧玉,忍这一字向来拿捏的极好,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尽是后宫之主的风范,不像她这种“野路子”尽是狐媚劲。 “仙人到底客气,道法自然无为无不为,你与天一道长不辞千里之遥入了宸宫,在其位而谋其事,妹妹还是应当多多追随天一道长,早日得道,羽化登仙……红尘当中的凡俗事只会扰了妹妹的清修。” 谢宵在位六年,吏治渐渐清明,纵情声色无非是在卓卓功绩之上,再填污迹。 更何况谢宵自从成为药人开始放血,便连续数日不曾上朝理政,整个人也是恹恹的,奏疏往往要拖到很晚才批复。 为君者后宫三千佳丽,是再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以是嫔妃,可以是宫女,甚至荒唐可以如先帝谢崇,大臣之妻青楼之妓也无不可,毕竟鲜为人知又难宣之于口。 落云仙人是道姑,是出家人,又大张旗鼓,外面不少言官早已按耐不住,谢宵案上的奏疏不知是否已经摞成几丈高。 “贫道是比贵妃娘娘年轻了数岁,但正如娘娘所言出家人不与世俗论,贫道出身孤寡,并无亲姊热妹之清福,当不起娘娘一声妹妹,娘娘还是唤贫道法号吧。” 成碧抬眸打量萧凝裳,都说久病成医,她观萧脂粉厚重,妆容精致,繁丽华贵的凤尾妆也难掩她眼角疲态,哪怕极尽珠翠,也全然不复是双十年华的清灵俏丽。 “道家讲究子午温养,卯酉沐浴,贫道与师兄不同修的是逍遥道,一切顺心而为,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如今贫道得陛下错爱,自然不甚欢喜。” 他们越说她恢诡谲怪,水性杨花,她就越放浪形骸,人尽皆知。 反正这座宸宫本来就是光怪陆离,她不介意将这摊浑水再搅浊一些,唯恐天下不乱。 她这般有恃无恐,自然惹得萧凝裳愠怒,不过她从来面子功夫做的极好,在丫鬟纨素的搀扶下她下轿,缓步走来,头上的鸾鸟步摇和曳地长裙,衬得她雍容华贵,气场十足。 似乎是要说些妇人之间的私密话,她屏退左右,靠的极近,身上带着很浓的药材味,哪怕嗅觉微弱如成碧,若隐若现也浅浅嗅到了一丝,毕竟久病成医,她身上的味道尤为独特难闻。 都说红颜未老恩先断,宸宫里的女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哪怕高贵尊崇如姨母,私下里也悄悄服用过这些药膳,这样的气味她格外熟悉。 “落云仙人是难得一见的玲珑人,一点即透,本宫也不拐弯抹角,陛下后宫看似凋敝稀落,实则最是痴情风流,陛下会同仙人苦苦纠缠不清,无非是为了三年前暴毙的苏昭仪,仙人你可明白?” “贵妃是说我这张脸像极了苏昭仪?呵~”她嗤笑一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我看不明白的一直是贵妃娘娘,难道我这张脸单单只像昭仪吗?” 看得她霎时慌乱的眼神,成碧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目的得逞,清丽的眼眸里满是肆意嚣张与运筹帷幄。 “仙人难道真的不在乎陛下的心意?”她身子一趔趄,幸亏纨素及时扶住了她。 成碧不习惯与旁人这般亲近,尤其对方还是萧凝裳,就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我与娘娘所求不同,娘娘谋心,求得是陛下十分的垂怜与爱意,而我谋欢,朝夕露水只求身心快活通达,陛下伺候人的功夫,比旁人好了不知千倍百倍,贵妃有闲不妨一试……” 她施礼潇洒离去,想来今日扎的刀子足够多了~ 物极必反的道理她都懂,想来现在萧凝裳生吞活剥了她的心都有,只是锁骨忍不住吃痛,都怪谢宵下嘴太狠,跟他青梅竹马这些年,竟没发现这厮竟然是属狗的。 觉察到那夜天雷的异样,她也悄悄问过温泽,原来也是他弄出来的把戏,如今他竟连她也隐瞒。 午膳将至,她去献贤殿的小厨房里特意为他做了他喜欢的炙牛肉和罗汉八珍,他讲起那夜之事,竟也像是小时候得了什么时新玩意,第一时间跟她洋洋得意的分享与炫耀:“什么天降奇观,什么天欲示警,不过是动静稍大的戏法,我不过是在谢宵的正阳宫私藏了些硝油,算这厮狼心狗肺的命大……” “所以你这次选择与萧凝裳联手?” 见她担心,他急忙放了筷子,坐过来抓紧她的手安抚:“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为了成王府能够沉冤得雪,更何况不过是道天雷,当年我甚至能构造出暨修道长驾鹤成仙的盛景,自然万无一失。” 暨修仙师是道门高人,当年救他性命,传他奇术,但他却为了报仇忘恩负义,鸠占鹊巢,一刀了结了暨修道长的性命,这些不过是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了。 “你说她想借你之手,毁了那傀儡的尸身,那你呢?为何又要焚了他的正阳宫不可?” “我是为了让你看清他的道貌岸然?拿一座见不得人的‘碧落宫’来自诩情深,他是做给人看,还是做给鬼看!姐,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双手掐着她的肩膀。 难得的午膳时光,两人又是这样不欢而散。 看着窗外越发明媚炙人的春光,头越发昏昏沉沉,她相信如若谢宵那晚真的逃不出那场大火,驾崩在正阳宫,阿韧一定会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去塞北回江南,去过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们成王府的人从来都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她死在未央殿那样大火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所以阿韧就算要谢宵死,也一定要和她一个死法,才勉强算作公平。 但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夜幕渐渐笼罩整座宸宫,夜色如浓稠的墨迹,深得怎么化都化不开,只冷冷的浸润人的内心,变成顽石一样的冰冷,如同宸宫百年的宫壁,哪怕春日的阳光再烈也穿不透。 夜色当中有人行色匆匆。 承欢殿早已破败,那口胭脂井的井壁甚至不知何故断了一块,与之相伴的只有被拦腰斩断的那个槐花树,已近夏日这棵槐花树的老树桩竟然又萌发了些许的绿叶,与周边颓败景色是不相事宜的郁郁葱葱。 “事情可查清楚了?” 月光皎洁之下,谢宵长身玉立,衬得他眉眼如画,玉人无暇,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便如他这般爽朗清举,丰姿奇秀,只是这样清风霁月般的疏阔男人,萧萧肃肃,孤寂落寞,眼底含冷。 ☆、第二十五章 羽化登仙 阮显恭恭敬敬的回道:“已查清楚,当年悄悄从未央殿大火里掳走娘娘凤体的,正是宁国侯言敏的人,而背后密谋的除了言侯还有贵妃娘娘……” “她是如何去的?”他问这句话时,心头仿佛在滴血一般。 “回陛下,当年娘娘偷偷喝下的是天下第一奇毒‘羽化’,此毒无色无味,服之药石无灵,却可保尸身百年不腐……” 阮显浸淫宸宫数十年,见过的奇毒数不胜数,“羽化”只在前朝废帝与骊姬那出折子戏“如梦令”中耳闻过。 人命并非草芥,而宸宫中赐死嫔妃宫人的烈毒皆登记在册,像鸩毒、逢春等均由中宫之主历代皇后亲掌,即便如今后宫盛宠如贵妃,没有凤印,谁也别想染指那盛毒的黄花梨匣子。 “羽化”的配方早已无从知晓,必是昭训皇后亲传, 先帝年间,昭训皇后经手的人命不计其数,她自闺阁之中就醉心医术,更是一等一的用药大家,能重新试炼出“羽化”亦不足为奇。 只不过昭训皇后过世数年之久,所落棋子仍影响至今,终是一代权后。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她必是恨极了朕,才走得这样干干净净,唯恐朕再救活她,竟任何转圜的余地都不肯留!” 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帝王,此刻却蜷缩在地上呜咽抽泣,委屈的像犯了错得不到辩解的孩子,哭得令人动容。 蛊毒压制解除后,回忆似潮,这些日子越发清晰刻骨,痛楚不分昼夜,时时刻刻锥心刺骨,是蛊虫发作时的百倍千倍,疼得人事不知,悲痛难分。 阮显见惯了大场面,但面对他伺候半辈子的主子,他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娘娘出身将门,爱憎分明,眼底里容不得沙子,当日那般决绝……陛下当日何苦百般试探?!” 他向来言语分寸,明知多说是错,但仍不吐不快。 深宫难见真情,两人痴情人,明明彼此心系,一步错,步步错,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那些人可都处置了?”他抬眼,眸色如深。 “当年知晓此事者以及成家和昭训皇后留给娘娘的几个暗卫,包括他们的家人,皆被言侯灭口,另外这次彻查还发现两条漏网之鱼,奴才也已奉命处置干净。” 谢宵起身整理衣襟,已恢复往常的冷静克制,“如何?” “五马分尸,凌迟处死!”阮显回道。 “朕的阿妩是个娇娇儿,最爱干净,若她知道旁人的脏手碰过她的身体,她肯定又要怪朕没有保护好她了……”月色之下,谢宵嘴角勾起的那丝浅笑宠溺又诡异。 阮显嘴里被五马分尸,凌迟处死的“漏网之鱼”,在当年不过是宸宫里最低微最寻常的小内侍。 那夜睡得正香,他们是临时被领班总管叫起来去抬尸的,至于破苇席里卷的是谁,是哪个犯错的宫人,他们并不在乎,只盼着早早把尸体扔到北山乱葬岗,然后跟头儿领两个赏钱换酒喝。 那年的杜鹃花开了整整一季,而冬天却来得格外迟,她死的那天,好像是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谢宵却派人日日暖炉高照,在初雪之际为她催开了第一树的红梅。 “阿妩她就长眠于此?”他回头看了看那胭脂井的颓垣。 “是。” 那日她在太极殿哄得他种下“蚀骨情丝”忘爱忘忧,回到未央殿喝下“羽化”,提前埋好的磷火,熊熊大火烧到殿顶不过须臾。 他将他囚在未央殿,衣食住行皆有专门打理,但却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上次那个新进宫的小宫女帮着她偷偷往外传递消息,他动怒处死了一殿近百人,故此再无一人敢进殿中。 成王谋逆已被正法,数万成家军于蠡河全部坑杀,宫里新纳念慈郡主萧凝裳为妃,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弃了皇后娘娘,未央殿外不知不觉聚集了好多宫人侍卫,即便有些人提着笨重的水桶想要去救火,也被身边人拼死拉着,这已是宸宫里最大的“善意”。 所有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未央殿烧成一片废墟…… 滔天大火之中,毒发弥留之际,她看到有几个黑衣人冲进来,那是姨母留给她的暗卫,是她最后的“势力”,但等他们赶到之时,已是无力回天,之后的事情成碧再无所知。 三个暗卫在将她的身体抢了出来,大火之中烧得遍体鳞伤,尚来不及打算就被言侯的人发现灭口,而言敏为怕打草惊蛇只吩咐了那几个小内侍,说是贵妃宫里一个婢女得了痨病不治身亡,叫临时抬去乱葬岗扔了,但言敏思来想去为了讨萧凝裳的欢心,还是把她的尸身献上。 萧凝裳恨她入骨,据说当年将她挫骨扬灰犹不解恨,拿刀毁了她引以为傲的娇容,糠塞口,发覆面,尸骨烧成齑粉,骨灰是她一把把撒到这口胭脂井里的。 点火焚尸前,萧凝裳还从她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她自小带在身上的家传之宝——昆仑暖玉! “奴才斗胆问陛下,那贵妃娘娘和言侯那?”他等谢宵示下。 谢宵伫立远眺无边夜色,弥留在心间只剩下无边的孤寂:“朕记得天一法师日前新献了几张方子,着令他们按方炼药,一些赏给宁国侯府,一些送去长宁宫。” 鬓角花白的阮显慨了一声,“听闻贵妃娘娘生辰将近,近日一直从宫外搜寻驻颜焕肤,永葆青春的奇方,陛下这礼可算是送到了娘娘的心坎上。” 只听得他嗤笑一声,“你呀,越来越老奸巨猾,没个正形~伤了她的人,朕都不会放过……” “但是你说她脾气这么犟,会不会嫌弃朕笨嘴拙舌不会说情话?是啊,她生气时朕总是哄不好她,应该准备什么呢,她才会原谅朕!” “杜鹃花还是子规鸟,阮显你快些去宫外搜罗些好玩的玩意准备着,要那春庭雪,也要桃花酥……” 说着说着,谢宵就如同深陷梦魇之中,自说自话,喃喃自语,阮显悄悄退下,这一方天地里仅剩他一人,单薄清举,分外孤寂。 不多一会儿,他魔怔了一般竟纵身跳到了那幽深漆黑的胭脂井里…… 短短三日,整整三十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直到一滴雨水滴在谢宵瘦削苍白的脸颊上…… 井底除了有污泥,有顽石,还有数不清的枯骨与他相伴,厚厚的一层灰烬掺杂着不知道什么部位的骸骨和断指,以及烧了一半的纸钱。 这里黑暗阴森,不见天日,他甚至能感觉到初夏时节的小虫蚂蚁在身上爬行蠕动,目空一切,一无所知。 他在胭脂井底待了三日,水米未尽,却让他的阿妩在这里待了整整六年。 外面天愈黑,雨势也愈大,这是永宁城初夏以来的第一场雨,缓解了京都方圆几百余里的旱情,也自上而下将谢宵彻底浇了个清醒。 承欢殿里里外外被暗卫围了个彻底,这等晦气地阖宫里的人巴不得都绕着走,井外滂沱大雨中只有总管阮显撑着伞,苦苦的跪求他上来。 “陛下,老奴求求您保重龙体啊!陛下,老奴求求您快上来吧……”两鬓斑白的阮显声泪俱下,任谁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 谢宵可以任性妄为,但为帝者称孤道寡身系社稷,却偏偏不可以,谢宵无子更无兄弟,先帝谢崇更是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谢氏皇族旁系,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若遭不测,文武百官连个成承嗣的奶娃娃都找不到,江山无继,群狼环伺,百姓恐又遭战火屠戮,生灵涂炭。 倾盆大雨中,谢宵月白锦袍的那身污秽被重刷的干干净净,顷刻间被浇透的衣衫仅仅贴在他身上,墨染的长发杂乱无章一缕缕交缠在一起,那双若耀石一般深邃的眼眸微抬,眼底的冷意似乎能吞没一切。 如玉一般的男儿,哪怕嘴唇开裂,满身狼狈,此刻像极了受尽酷刑的谪仙人,悲怆而坚毅。 阮显急忙起身,又是披大氅又是挡雨,却都被他挥退,他就这样赤着脚消失在雨幕中,仿若幽魂一样游荡在宸宫中。 宸宫的主街上,被大雨渐起的水雾中可见宫灯微弱的火光。 无论是疾行奔走的宫人,还是列队巡逻的士兵,见了他无不跪地叩首,不敢直视龙威。 天边轰雷雷的闷雷,惊扰了成碧的清梦,她悄悄起身却发现风袭开了她枕边的窗扉,豆大的雨滴便争先恐后的落下,差点撞倒那一盆她自宫外带回的杜鹃。 明明种子早就种下,早浇水晚施肥,虽然说她种啥死啥,但却是养杜鹃的好手,但眼下这盆杜鹃花苞早早就谢了,光长叶还半死不活,现在更是认不出个杜鹃样了。 前几日谢宵日日宣她,私下里也不动手动脚,两人便这样静静呆着。 他读书写字批奏疏,她在旁边大眼瞪小眼的自得其乐,对弈品茗赏赏月,空了馋了直接拿刀放鲜血喝。 陛下天威难测,雷霆手腕震慑群臣,无人敢有二心,敢肆无忌惮拔刀喝龙血的,她算头一个。 谢宵准她放肆,那她便放肆给他看。 ☆、第二十六章 不请自来 只不过多日谢宵不曾宣她,虽然含章殿里还是日日送血过来,比起这加了药草熬成黑羹的药血,她还是喜欢现割现喝,谢宵把她胃口养刁了。 同时养刁的除了胃口,还有她此前嗤之以鼻的,谢宵无论是先天本钱还是后天功夫皆是一流。 她未曾与他人过自然无从比较,却也知谢宵的本事即便算不上万人之上,也是百尺竿头,她很受用,相当受用。 三年被困艳梦,一朝梦醒谢宵又日日拿“山珍海味”来喂她,一下子换成清粥小菜,看不到摸不着,数日下来她的“馋瘾”倒是被勾起来了。 谁料谢宵今夜却不请自来…… 他一身狼狈,满身阴鸷,看起来颓丧又可怜,他并未刻意掩饰,有武功底子的知雪折竹不敢拦,也拦不得,只悄悄去禀了天一道长,他却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 映入他的深眸,猝不及防被他打横抱起,辗转把她轻轻的放在美人榻上,那双眼逡巡在她脸庞上,似乎是在竭尽全力找寻和铭记什么,将她一眼望穿,写满情深。 她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下子盖住了眼眸,属薄唇自然而然的覆上她的,上来便声势浩大,决绝而不留一丝余地,痛觉不清晰但隔靴搔痒,她的唇只一会便被他咬了好几个口子。 若平时还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此刻便是彻头彻尾的释放,她就是他口中的猎物,他迫不及待的想将她吞入腹中。 血腥的铁锈味不断蔓延,他却轻易认输,将她重新抱起转身出了献贤殿。 大雨倾盆,呈泼天之势。 谢宵全身早已湿透,谦谦君子淋成了落汤鸡,但他怀里的成碧却被他保护的很好。 宸宫之中夜雨疾行,在太极殿这座最巍峨最壮丽的宫阙,九根蟠龙柱撑天而起,每日清晨文武百官皆一跪三叩,于殿外上达天听,商讨国事。 她生气时,时常爬到太极殿的正殿上去丢瓦片玩,那百里挑一甚至千中无一才能烧制成功的琉璃瓦,是她幼时最好的玩具,故而对太极殿熟悉的很,自然知道太极殿的后殿也能休憩,那不过是供陛下暂时歇脚的地方。 谢宵向来勤政,除去正阳宫,最常待的就是太极殿的后殿,为了就是接见朝臣和处理政事方便,而他却将她抱来此处。 一阵清水响动,两侍婢端着温水前来侍候两位贵人,帕子和金盆却被他接过,他未顾上自己,先试了试水温,又在温水中拧起了帕子,缓缓的,温柔的拭上她的脸颊。 成碧紧紧的抿着唇,闭着双眼,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让她着实不舒服,她低着头一动不动,下一刻她就落入一个温热宽广的怀抱当中。 “可冷?” “陛下忘了,您说我是冰玉雕的美人……”这个不算自吹自擂,想来是谢宵抱惯了那些温香暖玉,才对她这万年暖不起来的寒冰一时起了兴致。 “卿之艳色,可堪倾国~”他说话间吐出的气息,和他身上蒸腾的水汽,带着暖意融融的暧昧。 同她低哑的调笑几句之后,他扳过她的身子,双手紧握着她的双肩,他目光灼灼,似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亦对上她清透的眸子,见她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哪有跟情郎相处时的慌乱羞涩,心里越发气闷。 “陛下谬赞,贫道惶恐。”她下意识咬了咬唇。 他的手指替代帕子轻抚上她的脸颊,半是认命半是无奈道:“时也,命也,卿何至如此……” 谢宵身上是冷檀香与龙涎香结合出的奇妙味道,专属于他的味道,他的气息,是刻骨铭心的清晰,鲸吞她的心神,她的一切。 他终于舍得肯放过她了,源是他太过投入乱了呼吸,虽然也曾多次凝视她的容颜,但今日借着明亮的火烛越发瞧得清晰,明明是清冷月明的出家人,却生着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带着朦胧而迷离的风情,微微凝视着他。 跟他在一起时,五感六觉越发的清晰明确,因为两人此时紧紧相依,她能感觉到他远没有他的神情来得那样淡定从容。 她,还是不由自的红了脸颊,终于感受到她难得的局促,禁锢着她的双手又忍不住锁紧了几分。 “休恼,朕慕卿已久,故情难自已……”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接着谢宵将她打横抱起,不是走向旁边的床榻,而是通向太极殿正殿的大道,青石铺路,白玉为阶。 成碧双臂只能紧紧挽着他的脖颈,稍稍清醒的她还来不及搞清楚他的意图,“陛下,莫要为难我!” 他抱着她,瘦削苍白的脸庞上竟染就微微桃花色,伺候的宫婢和内侍是不敢跟随进太极殿正殿的。 君权天授,至高无上,后宫除了正宫嫡后,哪怕受宠如凝贵妃都不曾踏足,而陛下却抱着落云仙人这个出家人入了太极殿…… 不一会儿功夫,他抱着她就到了太极殿的极高点,也是整个天下的中心,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了龙椅之上,这无数黄金打造的至尊之位,无数人梦寐以求,他心里惦念的却是怕龙椅过分硌人,伤到卿卿的雪颜玉肤。 成碧只觉得他烦人,冷冰冰的身子在他的矢志不渝之下,终于瘫软成一江春水。 知道谢宵成功牵动她体内的蛊虫,拉扯回一丝理智,她惊异于谢宵的意图!他竟然打算在龙椅上要她…… “陛下,你这是何意?” 她大惊失色。 “向卿卿展示诚意,卿的身下是朕的锦绣河山,今日朕以江山为聘,社稷为礼……” 在最后片刻之前,他起身看着她朦胧又动人的翦水双眸,将那把放血的短剑交到了她的手中。 那把短剑削铁如泥,此时却精准的对着他□□的胸膛,深情款款道:“哪怕现在你再给朕一刀,朕也甘之如饴~” 遥想当年,她若想要凤座,他去争,去抢,去拼命,但至少留一点时间,一丝希望予他,而非那样不知廉耻自弃身份去密会太子,见她与太子敛疏想拥,偷偷摸摸从太子寝殿潜出,见皇后欢欣悦目,她却含羞带怯,他强忍屠戮四方,血洗东宫的冲动。 成碧想杀了他! 那时她想杀他无能为力,但现在这把短剑她紧紧握在手里,“陛下又魇魔了,莫不成又将贫道当成了旁人?”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半是说服半是诱哄,“朕的阿妩是个娇娇儿,你把朕杀了,杀了朕她就会原谅朕了,杀了朕她就能跟朕回家了……” 剑尖闪着寒光,狠戾凛然的一丝丝刺破他的肌肤,顿时鲜血淋漓,短剑刺进了他的心房。 这个白日里冷峻清傲的男人,一到夜晚便化身成魔,荼毒自己,也绝不放过她。 他终于确信眼前的成碧不是幻影,“咣当”一声,她手里的短剑只微微刺入他的胸膛,他从未给予她任何反抗的机会,她束手就擒。 “你回来了?” 她似乎也陷入魇魔之中,轻轻的“嗯~”了一声,是回答。 成碧在想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还会相信他的疯话。 这个雨夜电闪雷鸣,骤雨不歇,而太极殿里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身影,顷刻间燎原。 她这具空皮囊上,一朵朵红梅荼蘼开放,若盛开一株极致妖冶的曼珠沙华。 在东方微熹第一缕曙光照进太极殿的时候,他在她满是潮红的侧脸虔诚落下一吻,而她体力不支,早已累到昏睡入梦。 谢宵和落云仙人在太极殿整整一宿,搞了如此大的动静,她第二日是在阮显的护送下,乘着龙辇回到献贤殿,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人尽皆知。 成碧被折腾的萎靡不振,饮血之后自然是神色转好,精神奕奕,谢宵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当时便发了高热又宣太医,据说是失血过多,加上三日水米未进,内外一起亏空,差点丢了半条命。 温泽跟着请脉回来后,自然是把这桩事当热闹看,他锋芒尚未出鞘,他便如此自颓荒唐:“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天潢贵胄,到头来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 谢崇是薄情,谢宣是多情,原以为谢宵是个无情无义之辈,到头来却是天字第一号的“痴情种”,任谁听了都觉得讽刺可笑。 知雪帮她身上上好药膏, 朵朵红梅已转为褐黑色,触目惊心,她披上外裳,缓缓整理自己三千如瀑烦恼丝,问:“阿韧,进来我觉得四肢五觉越发清晰善感,我到底何时能彻底还阳?” 浸淫宸宫越久,她便越发想去探究当年真相,但现在她完全以血为生,受之束缚,若少了谢宵的血,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走出这座宫城。 “你说过我重生还阳,尚未一个契机……” 他眼底墨色愈深,“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契机,如今你血脉渐行,肌理再生,但距离真正的重生,尚缺一颗心,一颗跳动的活人心脏……” 当年他救起梁雁鸣这个痴儿时,她早遭毒手,身中数刀,其中最致命的一刀就是心脉之上,是他用邪术强行留了她最后一口气弥留人间,又在适当时机换魂移魄,才逆天而行重新夺回她这一条命。 ☆、第二十七章 甘之如饴 而他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又岂止是挫骨扬灰那般简单,昆仑血咒需要献祭的最少也是九九八十一条性命。 “那我要去夺谁的心?”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本非良善,手里自然不只一两条人命,人血早已饮的,还怕再啖肉吃心吗? 温泽走过来,抓住她的手:“阿姐,你还记得我成家那块家传的‘昆仑暖玉’吗?” 十二楼上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帝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夜长。—薛逢《宫词 》 谢宵龙体久治不愈,朝局之上谣言甚嚣尘上,甚至已有不少朝臣营势,言她是妲己褒姒之流,祸国殃民,危害社稷。 而之前温泽这位彪炳千古的护国法师,也成了同流合污的妖道,客气的说将他师兄妹二人赶回玉溪山,不客气的欲除之而后快,恨不得霎时五马分尸。 街头巷尾的坊间关于陛下后宫的戏说传闻,也是越来越精彩,越传越邪乎,尤其是谢宵病中下旨将挪用国库西北军资将承欢殿夷为平地,并在原址之上兴建壮丽辉煌的引凤台时,文武百官竟生生跪在太极殿外三天三夜。 言官所上的折子奏疏满天飞,都快赶上太极殿撑天的龙柱高了。 联想到春时胭脂井旁那棵开红花的槐树,民间纷传“有木泽而厉鬼出”,陛下宠幸的落云仙人哪是什么出家人,分明是胭脂井里爬出的能食人摄魄的艳鬼,防不胜防。 中书令连同几位尚书、军侯甚至悄悄求去了萧凝裳的长宁宫,陛下现如今这般疯魔的模样,与数年前盛宠苏昭仪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当年是贵妃娘娘力挽狂澜,劝的陛下“回头是岸”。 但长宁宫的宫人给的消息,仿佛是晴天霹雳,原来贵妃娘娘眼下正和落云仙人在含章殿一同服侍陛下。 被折竹细细染就的蔻丹,断断是做不出给谢宵端茶倒水的苦差事,她装模作样的拿了《周易参同契》闭眼苦修,实则是昨个谢宵宣她又放纵许久。 她知这幅身子是难得一见的玲珑,细嫩弹滑,曲径通幽,自然沾之不忘,思之若狂。 如今谢宵日日放血被折腾的只有半条命,原本她甚至还想拿些丸药,却唯恐他一命呜呼,她担了个祸国灾星的名头是小,让他死的这般轻易是大,便推拒身子不爽,谁知他不依不饶,更有大婚之后的那个劲头。 幸得凝贵妃借言请安及时“阻止”,她才不至于“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闻着殿中夹杂着女人的脂粉味,她蹙眉睁眼,却见一头珠翠,娇媚温柔的萧凝裳端着谢宵的药碗,正在嘘寒问暖:“陛下,臣妾尝着汤药快凉了,还是臣妾伺候陛下喝药吧~” 俗话说“旧爱新欢,左右逢源”,彼时她是弃之敝履的旧爱,萧凝裳是拾之如珠玉的新欢。 如今一反其道,两人位置颠倒,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从害怕失去,到辗转反侧,从处心积虑,到妒忌疯魔,面目全非,她曾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受过的伤,忍过的痛,萧凝裳她总是要一一尝遍,才算是公平。 谢宵予她六载欢愉,又同萧凝裳六载悲喜,如今也该血债血偿了~ 见萧凝裳小意温柔,玉勺舀起的汤药,樊素樱桃口吹了再吹,确保温度适宜,不烫不冷才敢小心翼翼的端给他,眉眼中还满是心疼,“陛下如此不爱惜自己,倒叫臣妾心里越发难受自责……” 成碧哪里想看见这病榻前的红袖添香,是谢宵下令将她拘在含章殿,不准进不准出,吃喝玩乐,民间时兴的好玩的,只管告诉阮显皆会被送进来,甚至还悄悄在殿后为她安置了一张睡塌,连偏殿都不允许去。 住进含章殿已有两日,她待两日,萧凝裳便在这腻了两日,而成碧要了十坛过往数年春日里酿好的春庭雪,外加两大箱的话本,中间还加了不少情节出格奔放的话本,她自己看的津津有味。 谢宵与萧凝裳闺房情趣,塌前私语,她终于是忍不住插话:“贵妃娘娘当真是心疼陛下,可见是伤在陛下身,疼在您心尖上~” 这话说的酸,不是自己酸,而是酸旁人。 萧凝裳脸色略微有些尴尬苦涩,泪珠给不要钱一样怕是滴到了谢宵的心坎上,“仙人这话,可真真是伤了臣妾的心,臣妾日思夜想,无不是为了陛下!” 即便不想认,成碧也是醋着的,只是一改数年前的脓包与隐忍,现如今她想开了些,谁要是让她不痛快的,就要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贵妃娘娘此言差已,您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不过陛下养伤着实无趣,好容易有些闲暇功夫,贫道这里有些孤本避火图,娘娘不妨和陛下多多研习,这双修之术,益寿延年,温经固本,娘娘与陛下感情顺遂,也可早得龙裔~” 她这寻常百姓听了,都犹觉粗鄙,更何况萧凝裳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女,大家闺秀矜贵守礼。 成碧继续添油加醋:“听闻阖宫之中,当属贵妃娘娘承宠最多,尽得雨露天恩,陛下登基六年尚未子嗣,这些是贫道的一片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说着成碧果真将昨日看完的一厚叠秘戏图,恭敬的送到了萧凝裳手里,这位贵妃娘娘在后宫如何叱咤风云,于风月之事到底脸皮薄的很,从未这般拿到台面上,顿时花容失色,又青又红:“那,那如此便多写落云仙人了……” 那厚叠图,她拿了不是,放了不是,双目盈盈看着谢宵,某人半倚美人榻上,身上的银白绣暗龙纹的寝衣只系了下面一根带,宽阔光洁的胸膛,虽然有些伤痕,但更像是记录辉煌战绩的勇士功勋,他慵懒闲适,神思倦怠,只管看戏。 成碧将那图送她还不够,甚至还堂而皇之的展开,为她细细讲解:“娘娘这一式,前两日贫道刚跟陛下试过,其中滋味不言而喻……” 她媚眼又转而看了谢宵一眼,“娘娘得陛下盛宠至今,贫道这还班门弄斧的卖弄,实在是惭愧,贫道出身乡野,见识浅薄,还请贵妃娘娘见谅!”她慢慢悠悠的起身,婀娜纤细的腰肢微微一拂礼,自带风流又相当敷衍。 这次萧凝裳自是知难而退,她客客气气,将她捧得高高的,又狠狠讥讽嘲弄。 谢宵身中蚀骨情丝之后,面对后宫佳丽三千,自是有心无力,但当年两人背着她“偷欢”时,又是何等残忍绝情。 谢宵当着萧凝裳的面,拽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扯入怀中,笑声爽朗道:“朕从来不知朕的卿卿,竟是这样伶牙俐齿,卿对朕这般认可期许,又怎能让仙人为此失望呢?” “陛下~”成碧一顿小粉拳招呼,自然而然躲进他的怀里,浅笑含情,近妖如魅。 萧凝裳落了好大个没脸,还是一派的贤良淑德,不漏任何破绽:“既然陛下同仙人还有话要说,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谢宵自顾自跟他怀里的佳人耳语,懒得只挥了挥手,而玉碗里的汤药他一滴未尽,被搁置在小几上慢慢凉透。 而含章殿外夜色越来越浓,直到将整座宸宫全部湮没。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阮显在殿外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陛下,天一道长刚刚派人送来炼制的金丹,说是此丹炼成耗费七七四十九日,集天地之精,药石之灵,陛下此时服用最是适宜。” 阮显等了许久,谢宵才舍得将成碧放开,见宫人进她背过身去整理衣衫。 “呈上来。” 原来谢宵崇道是真,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服食一些丹药,而温泽在道门原就无出其右,加封“护国法师”后,众道更皆以为尊,故而从此之后谢宵吃的金丹都是他炼制而成。 同三丸金丹呈上来的,还是服药时所用的寒柏汤,宫婢想要伺候他进药,又被谢宵呵退,吓得胆战心惊,他只喜欢二人独处。 又落了一殿的安静,她容裳理齐,见金丹和寒柏汤置在一旁,语笑嫣然:“难不成陛下还想让贫道伺候您进药?” “卿卿,朕手疼~”他煞有其事的转了转手腕,那上面缠着厚厚的棉布,窥见隐隐血迹,显然两人刚才胡闹时又扯开了他好容易愈合的伤口。 他勤政,右手为了批奏疏拿朱笔,单单只用左手放血,不肯乱换,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挨不住日日来上那么一刀。 她顺势拿起温泽炼的金丹,细细研究:“陛下不担心贫道趁机下毒?” 谢宵嘴角带笑,端起寒柏汤,但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她身上移开半分,就着她的两指他咬住丹药,干脆利落的服下,嘴角还有寒柏汤的汤迹,她的盈盈素手,纤纤十指,即便只吻在蔻丹上,却在她心间泛起阵阵涟漪。 “不过是丸金丹,只要是卿卿亲手喂的,哪怕真的是毒药,是□□,朕亦甘之如饴,如饮仙露。” 成碧神色一黯,难得不与他调笑:“陛下可知,情话说的多了,便无人信了。” ☆、第二十八章 黯然失色 山盟海誓情缠绵,鸳鸯结,胭脂扣,却扣不住彼此,留不住终生。 她早已不是那个一串糖葫芦,一块桃花酥,听一句情话就会脸红一整日的清河郡主了。 进京朝觐的西南部族使团,历经数月之后终于得返,践行宴礼部同内廷司特意请旨安排在景致正盛,又凉风习习的上林苑,这夜月明高悬,锦瑟丝竹和着莺歌燕舞,流光溢彩,觥筹相迎。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温庭筠 宫中乐舞坊新排的歌舞,歌声如莺似鹂,舞若流光飞雪,衣袂纷飞,旋鼓再起双袖举,左旋右转不知疲,歌声乐声笑声不绝于耳。 成碧本疲于应酬这般筵席,但谢宵磨着她陪他一块出席,就算谢宵再如何同她厮磨恩爱,也知礼晓仪,不会像谢崇那般荒唐,会在国宴上抱着一女道不知分寸,肆意妄为。 要知道当年谢崇宴请北戎使臣时,于筵席之上相中了户部侍郎的新婚夫人,等都等不及就直接钻了桌底。 侍郎夫人受辱,当夜一条白绫香消玉殒,哪怕后来谢崇又赐下数十名美婢,侍郎全家也是敢怒不敢言,还要感恩戴德叩谢天恩,但这件事在民间一度成了丑闻,胆小怕事的说书先生都亲笔操刀写故事,映射谢氏皇族的荒唐与恶臭。 这次夜宴她一出现变成了瞩目,成碧依旧是不饰珠翠,依旧是一身天水碧,裙角绣着挺拔的竹叶,即便内廷司的司织司珍房那里为她准备了华丽的衣裙和首饰。 她身姿婀娜窈窕,但眉清目秀,清丽无双,一举一动皆是修道之人的素雅清宁,只是那双灼灼桃花目美目流盼,即便那些人早已将她视作宫妃,能得陛下数月专房之宠,犹觉不足的。 除了三年前的苏昭仪,萧贵妃相较都有些黯然失色。 成碧的位置也从席末,变成了座上宾,谢宵虽不能与她同坐,但相距甚近,近到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之所以会答应来此,便是因为那日梳妆,她的妆匣当中竟会有那么一张字笺,上面写着“六月初五,上林夜宴”,还有先太子府特有的“枭鸟印记”,上次行刺谢宵的女魅所用兵刃上便有此纹。 难道说当年原庆王府灭口之时,也就是先太子府竟然还有旧人在世,或者想的更疯狂些,在世之人也有可能是先太子谢宣? 因为她看到字笺上的枭鸟枭首上点了眼睛,因为敛疏哥哥画技超群,一笔竹石花叶画的出神入化,但他更擅鸟禽飞兽,却甚少落笔画活物,除却亲近之人,无人知晓此等秘密。 他自诩风雅,笑言怕点石成金,画鸟成真,所以他所画鸟兽从来不点眼睛。 虽然暂缺最至关重要的那味药引,但喝龙血越久,成碧越觉通体五感敏锐清晰,上林夜宴,皓月当空,酒入愁肠的辛辣甘醇,百转千回,她竟也能品尝到几分。 今日的萧凝裳身着一袭丁香色的华服,配上七首的翟凤冠,搭着两旁步摇垂下的碧玺珠,这是贵妃符合规制最盛大最华丽的装束,满头珠翠,摇曳生姿,配上淡淡的丁香色,除了雍容华贵之外,又悄悄添了几分清丽之色。 萧凝裳区区贵妃,若无明旨,这等算作国宴的场合,因谢宵无中宫嫡后,只能屈居左侧次席,却也是离着谢宵最近的宫妃,想比之下身份有些不伦不类的落云仙人,在众人视觉上甚至觉得她更近些。 云游四方的陈鹤九回来之后,便悄悄帮着谢宵诊病看方子,已被禁酒多日,萧凝裳今晚频频举杯,而谢宵喝下去的是陈老事先炖了数个时辰的补汤。 上次夜宴行刺谢宵并未追究,反正先太子身上早就背了“谋逆”的大罪,如今罪名算到他残党余孽的头上,也算是合情合理。 西南以九霄族长老带领的二十七部族使臣,在永宁城的这几个月安分守己,也没有闹出什么大风波,却在即将返程的时候,送上这次朝觐奉君真正的厚礼。 西南幅员辽阔,密林丛生,能得见的奇珍异兽,奇花异草自然比中原地区多得多,他们这次入京浩浩荡荡,除了要进献的过百的锦鸡,二十只绿蓝孔雀,五只林豹,最最重要的便是那只体型硕大的万兽之王老虎,它那锋利的爪子和牙齿,甚至将训育它的兽师,生生撕咬下他的整条手臂。 成碧今夜喝酒仍喝不尽兴,阮显却奉旨前来将她宣到了他身边,她堂而皇之坐到他身侧的时候,筵席之下云波诡谲,面面相觑,皇亲国戚,亲王国公纷纷侧目,却全然不敢多言。 陛下要做的事,从来无人敢拦,那谦谦君子的如玉面孔之下,是魔鬼,是修罗,因为当年储华之变,他们亲眼所见陛下持长剑杀红了眼,血洗宸宫,太极殿那九九八十一层台阶被血染透,宫人们洗刷了三天三夜都看不见原来的颜色。 成碧自然而然略带慵懒的倚在谢宵身上,她喝酒他喝汤,甚至偷偷酌了一杯她的春庭雪,只为她今夜难得抹了胭粉,涂了口脂,那嫣红的口脂沾在琥珀色的夜光杯上,越看越觉得靡艳。 “陛下今晚好雅兴~”她一边说着,余光还看了看左侧凤座之上的萧凝裳,咱们向来完美,向来挑不得一次错处的凝贵妃,第一次五指紧握,贴了凤仙花蔻丹的长指甲狠狠抠进了肉里,面上还是言笑晏晏,一派贤良淑德。 也不知是哪位重臣趁着酒意正酣,说是看惯了歌舞,提议要看驯兽表演。 如今大渝崇文,从军行伍之人都不曾见过虎豹,更何况是京中涂脂抹粉的达官贵人,先帝年间曾专设“豹房”,其中奇珍异兽无数,美女如云遍地,就豢养在承欢殿中,他们这些外男自然无缘得见。 那老虎虽驯养多时,但终究野性难驯,先前那几只豹子倒是乖乖抬手作揖,老虎放出亦是温顺听话,却只见三个浸了硝油缠好的巨大铁圈,穿着异域野性的女兽师嘴中喷火,点燃了那三个铁圈,老虎却突然躁动难安,挣脱了铁链,向人群这边扑来。 “啊……”人群嚎叫着顿时四散,像没了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些甚至直接入了虎口,场面乱作一团。 老虎原本四处撕咬踩踏,却突然像事先训练一样,直愣愣冲着龙椅这边的高位奔来过来,虎口獠牙之下几个小宫娥被当了人肉盾牌,有些宫人受不了刺激直接晕死过去,而谢宵的暗卫还来不及现身,他拉着她的手,将她紧紧护在身后不断的后撤。 不知何时萧凝裳也被人护着凑到了他的身边,和成碧一左一右,只见那虎两爪子按倒两个侍卫,逆着脖颈数道爪子抓出的大血痕,人当时便没有气息,抓出的伤口足有数指深。 老虎便在他们几丈之外,如此危急时刻,就算再忠君护主都无能为力,老虎低吼一声显得极其痛苦,冲着他们三人径直撕咬过去,眼见就要命丧虎口…… “陛下!” “快救陛下……” 霎时不过一瞬,谢宵眼里没有看见扑过来的老虎,却仿佛看见一片灼灼的大红,似在水中飘忽不定的游纱,他拼命想要抓住它! 上次便是如此,只差一点点,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她…… - 七月初的永宁已近酷暑,宸宫太液池刚开了今夏第一池的新荷,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如今正阳宫修缮尚未完成,早已有宫人将精挑细选出来的夏荷,送进了陛下为皇子时久居的含章殿,陛下本就不常招幸宫妃,如今连紫仪殿都懒得进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若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落云仙人,眼下这位贵人可是盛宠。 送新荷的宫娥也是进宫数年的老人了,她们都从未听过见过哪位主子这般,便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觉得新奇道:“听说那位落云仙人上林夜宴中为救陛下深受重伤,便是如此才能获得陛下垂爱,生生压了贵妃娘娘一头吗?” “那位仙人本就是国色天香,昳丽无双,得宠不过是迟早的事~” 前面那个宫娥问:“可是她毕竟是出家人啊……” 出家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都是陛下的,更何况是天底下的美人~自然是想纳哪个纳哪个,想幸哪个便幸哪个。 “今日咱们竟然能瞧见那位可堪国色的落云仙人,听说她长得比贵妃娘娘还要美,是真正的‘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们之所以送新荷,便是陛下为了讨那位仙人欢心,为了瞧个热闹,其中不凡使了银子的,只因他们都说那位仙人人美心善,出手最是大方。 前些时日为了给这位仙人挑选新的宫人,不少人使手腕,在宫中可是大张旗鼓,费劲波折,但只挑些貌美的手嫩的,只为宫人见了心情尚能好些。 走着走着,不知谁的话锋一转:“你们可知道京中如今可出了一桩怪事?这是我在崇安门当差的兄弟告诉我的,说是京中最近不少官宦小姐被人掳走,不知所踪,都已经七八起了!” ☆、第二十九章 美人灯 “对对对,听说官府已经找到了一些尸首,她们是被人生生剥’皮……有传闻说是伽摩教偷偷入了京,他们是惯喜欢人’皮拿做美人灯的……” 这话说的人突然不寒而栗,眨眼间含章殿便到了,陛下现如今同落云仙人一起搬进了含章殿的正殿,同起同卧,除了阮显这位大总管,至今还不曾有第四人进去过,神秘至极,引起无限揣测和遐想。 至于受伤的落云仙人,都是由陛下亲自照料的。 含章殿的正殿确然没有那般神乎其神,满是军机要事,治国圣典,或是遍地金银,珠翠成山,相反殿内极其空旷,地面上用青石铺就雕刻出的巨幅“海晏河清图”跃然眼前,那是整个大渝的江山堪舆图,天下山川,河流脉络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而此刻两个彼此纠缠的身体,正在天穹苍苍之下,大渝江山之上,尽享朝夕之欢。 不知何故本应在月圆之夜发作的蛊毒,竟然提前到了月初,加上上林夜宴锋利的虎爪,将她光洁秀美的后背抓出数道血痕,至今难以痊愈,毒蛊发作更是雪上加霜。 幸得子蛊可以稍稍平息躁动的蛊虫,不然这次她不是生生疼死,就是蛊虫发作煮沸周身血肉,将她活活给烧死。 “不怕,不怕……朕在这里!”他温柔细语,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安抚着她。 更重要的是灼痛感,从她的骨子里和丹田里冲破禁制,身下冰凉的青石并不能使她缓解,反而欲速则不达,四肢百骸都在焚烧,而他冰凉的身躯,却成了此刻唯一能降温的依仗。 相较之前,他这次认真又耐心,一点点观察着她的变化,殿内越发明媚的阳光,透光朱窗照进来,两人斑驳的碎影,由长即短,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只顾着她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独自仙姿羞半吐,冰瓷露白借微红,无处不美无不爱怜。 “你出去……” 谢宵却将她压了下去,“朕不动,乖!” 头一次见他这样小心翼翼。 “阿妩,阿妩!”他念着她的小字,徜徉在大渝的江山堪舆图上。 这场和风沐雨,不惹人烦扰,却是无穷无尽。 脑海中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贪婪、痴恨、渴望……爱恨嗔痴,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在此时一并尽数给了她,不管她要与不要! …… 他久久不能平复,仍旧紧紧抱着她。 成碧累及,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疼,刚才还是碰到了,看起来重生为人,恢复感觉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慵懒的瘫软在谢宵身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不曾有,乌黑浓密若绸缎的发丝在他指间打圈圈,除了彼此之间互相利用的欢爱,她有些不适应与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就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他又将她捞了回来,患得患失,声音低低的:“阿妩,不要和朕闹了好不好?” 那日上林夜宴,她为救谢宵伤了后背,温泽妙手回春,医术精湛,有时连陈鹤九陈老都自愧不如。 寻常妇人肌理有损,自能焕肤修复,恢复如初,但成碧现如今还是活死人,强制夺舍而生,现如今全凭着谢宵的龙血支撑,要修补她的皮肤只能是以皮换皮。 后宫之中多得是伺候人的婢女,谢宵也曾吩咐阮显细细遴选,但谁的肌肤都比不过她的肤若凝脂,莹润似玉,皆稍逊一筹,略不完美。 后来还是温泽拿了主意,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同龄的花季少女,而且必须是娇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 这些事自有旁人为其打算,成碧无从得知,却嫌弃温泽为她补皮缝合的伤疤丑,爱美心切的她又忍痛让他沿着缝合落尾处刺上了一朵盛放的杜鹃花,馥郁艳烈。 那夜猛虎扑来,她与萧凝裳分别站在谢宵的左右,但很显然被刻意训练的恶虎攻击直冲谢宵而去,慌乱之中萧凝裳花容失色,一边呼喊着护驾护驾,一边紧挨着谢宵,而她的肩膀被他搂得死死的,仿佛牢牢钉在他怀里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萧凝裳脚下一滑生生摔了出去,因祸得福,而她被谢宵抱着步步后退,转身之时,只见迎面一只硕大的虎爪,力道大到足以撕裂活人,他将她紧紧护着,整个后背都留给了猛虎,但不曾想危难之际她一把推开了他,生生挨了一爪子…… 霎时鲜血淋漓,是那种浓稠到发黑的血色,诡异又可怖。 九年前,他曾不可挽回的错过一次,九年后,他未曾放开她的手,但是又害得她伤痕累累,着实不可原谅。 那年秋高气爽,即将被送往北戎和亲的念慈郡主进宫备嫁,那是她时隔多年又一次踏入宸宫,御河边碰上了正在放风筝的清河郡主成碧,不知是何原因两位郡主竟然同时失足落水,掉进了御河里。 是陛下危急时刻跳入御河,不顾自身安危救起了落水的念慈郡主,也是如今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萧凝裳,两人自幼相熟,青梅竹马,时常鸿雁传书,互赠红笺,传情达意。 陛下当年还是恭王殿下的时候,第一次遇见念慈郡主便是英雄救美,一见钟情、 不久之后,谢宵不仅亲自回绝北戎和亲的无礼要求,更冲冠一怒为红颜亲上战场远征北戎,将我大渝疆域往西往北整整延伸到塞川戈壁和澧河腹地,足足多了数千里的土地和草场,打得北戎人再也不敢大放厥词,犯我河山。 陛下更是在登基一年之后力排众议,将念慈郡主册封为贵妃盛宠至今,当年两人英雄救美的奇缘,而今坊间仍传为佳话。 以上种种便是自她再世为人,宫婢黄门或是酒肆茶坊东拼西凑听来的所谓“佳话”。 当年是她自己吵着要去御河边,但为何自崇安门进宫的念慈郡主所乘的马车,不走临近的淑和宫,反而来了德阳宫这边,只她和侍婢岁安一个人? 当年她因何脚滑失足尚不得知,但先太后的娘家原是江淮靠河海码头为生的渔家,出身微贱,因着先帝谢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特追封了个承恩公面子上好看,萧凝裳幼时攀上这门远房亲戚之前,自小便下河赶海,水性极好。 既然念慈郡主水性极好,又何来失足落水一说呢? 这场温存虚耗到最后她神思困顿,疲惫至极,他还在孜孜不倦攻城略地时,她快要眩晕过去,恍惚间听到他又魔怔,一厢情愿自顾自呢喃着她的小字。 他问:“阿妩,不要和……”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早已听不清了,迷迷糊糊中只配合着“嗯”了一声,便匆匆睡去。 窗外,夏阳正高炙,偶闻蝉鸣徒增了几分困顿的燥意,而怀里的她身姿婀娜,盛放的红梅自脖颈一路开满全身,甚至是手印齿痕,她身上最灼灼夺目的,便是背上的那朵杜鹃。 还真是明目张胆,有恃无恐。 她身上盈润如玉,晶莹如冰,绵软无力,全然起不了身,幸得含章殿的青石雕就的这巨幅“海晏河清图”,能缓解酷暑的燥热,却终是比不过怀里的她,触手生凉沁着微微的桃花色,抱着趁手温凉,最是相宜。 他扯过旁边的薄毯,轻轻盖到她的身上,修长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伸到她的鼻下,不曾任何的呼吸和起伏,他眼眸讳莫如深,重重幕帷遮挡出的黑影中越发阴鸷冷冽,悲喜难猜。 成碧一觉酣睡,混混沌沌梦到当年萧凝裳跪在德阳宫外请罪…… 初次肌肤相亲就被惊扰的两人红着脸,看东看西就是不敢看彼此,她虽自小不拘于男女之防,但眼下她同她七哥哥分明同话本子里在后花园里的书生小姐一模一样。 恰巧被傅母所打断,本就是他放在掌心捧着长大的娇娇儿,这些深刻在骨子里的道貌岸然,彬彬识礼,只肖她一个眼神便土崩瓦解。 怀里的小姑娘明艳不可方物,早见倾国之色,却从来都是懵懂无知,不知情为何物的一派小儿天真,难得见她面上染染红晕,恰似初夏才露三分的尖尖小荷,三分稚嫩,三分懵懂,三分清丽,外加那恰如其分的一点娇媚。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你转过身去!”她红着脸对谢宵下命令,余音却自带三分软糯。 往他怀里躲是成碧的本能反应,他陪着她疯,跟着她闹,保护她,呵护她,有时在成碧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中,提起谢宵的次数,甚至比她父王母妃还多。 她磨磨蹭蹭,却被谢宵嫌弃:“怎么还是这样笨手笨脚~”虽是嫌弃,但嘴角自始至终微微上扬,笑得和煦又温暖,委实不辜负那“春水梨花”的美名。 哪怕现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萧凝裳到现在都记得她刚入宸宫时的情形。 她虽出身外戚,但萧家却属寒族贱籍,她自幼父兄俱亡,寄人篱下,却是花容月貌,九曲玲珑一样的心肠,好容易太后生前为她乞了个“郡主”的名头,但谁能想到又被指婚和亲北戎,听说北戎的可汗年逾六十,妻妾无数…… ☆、第三十章 西子捧心 她萧凝裳不过是担了主子的名,还是奴才的命罢了。 先太后说她长得好看,是时下里最招人喜欢的美人。 陛下所宠,太子所爱无一不是她这种纤纤弱质,窈窕无双的,她的美,是宸宫里那些胭脂俗粉望尘莫及的,她更有一颗常人没有的野心。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算计,除了陪王伴驾,你又怎甘心跟什么凡夫俗子终老一生呢~” 先太后,也就是她这位姑奶奶替她指明了三条路,皇上、太子亦或者是谁人都不曾瞧上眼的恭王谢宵,她任选一条,落子无悔,也因为她老人家临终前告知的一个惊天秘密,足以撼动江山设计的秘密,她押上全副身家,赌了恭王殿下。 后来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那年上元灯节的永宁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整个帝都仿佛是座不夜城,星光璀璨,流光满目,才子佳人相聚街角巷尾,看灯猜谜,和歌对诗,郎情妾意,相约柳梢。 跟着太后再青灯古佛,她也是天真烂漫的闺中小女儿。 那夜是她初初遇见陛下,他误揭了她的面具,满生欢喜的叫了她一声“阿妩”,发现认错人之后,又客气恭敬的向她致歉,然后转身去挽他身后另一个少女的手,那少女与她身形相仿,同样带着大福娃娃的面具。 “七哥哥,你快来啊!叫你抓不着!” 她不给他牵,似莺啼婉转动听的少女巧笑嫣然,美目流盼,俏皮又灵动穿梭在人群中间,美得像是坠落凡尘的精灵。 少女的笑声和她手腕脚腕缠绕着的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合在一起,烟花绽放的声音,商贩的叫卖声,人们的交谈声……以及他的笑声,现在回忆起来声犹在耳,历历在目。 她从来见过那样好看的一张脸,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便如他那般,那墨黑的发,深邃的眸,爽朗的笑,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 只那一眼,一眼万年,误此终身,不外如是。 尚未满十二的萧凝裳看了看自己身后,不过区区老弱病残两护卫,想买盏花灯都要细细算计,唯恐姑奶奶说她奢靡,而那少女左左右右明里暗里围了数不清的侍从暗卫,却只悄悄躲在暗处,不敢坏了主子的雅兴。 而这些她似乎全然不知,或是嬉闹,或是尝鲜,人多时她便被他仔仔细细的护在怀里,他会揉她发间抚她脸庞,眼底流淌的温柔醉了人的心房。 相较那边的热闹,她神色寂寞略显寥落,身上的衣裙已经是过了时的旧花样,新年都未曾裁制新衣,身边也只有侍婢岁安陪着她,小心翼翼的催促着她早回行宫,唯怕回去的晚了些,惹太后生厌。 相同的年纪,有些人掌上明珠,有些人寄人篱下,有些人食不果腹,有些人连人都不愿再当。 机缘巧合之下,她见着了去行宫向太后请安的清河郡主成碧,也知道那晚的公子,竟然是陛下的七皇子恭王殿下,哪怕所有人都瞧不上他的生母微贱,哪怕他没有任何外戚助力,哪怕陛下厌恶,他依旧爬上了亲王之位。 哪怕她不知道哪个“惊天秘密”,她也会毅然决然的选择他。 在清河郡主尚且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时候,她已经懂了人情冷暖,世事凉薄,都说七皇子与清河郡主相交甚密,形影不离,但她知道谢宵看清河郡主的眼神,那哪是哥哥疼爱妹妹,分明是男子爱慕女子时的占有与温存。 于是乎,在她进宫备嫁即将和亲北戎之时,她苦心孤诣的安排了一出戏… 当日她被谢宵救上来之后,便被众人遗忘在了旁边,侍卫婢女太医统统只围着清河郡主忙乱了手脚,秋风习习,丝丝刺骨,她披着旧衫在一旁瑟瑟发抖,紧紧的贴在身上。 远见身姿窈窕,肌肤胜雪,只岁安哭喊着担心她的名节受损,脱了外裳披在她身上,主仆抱着一起痛苦流涕,梨花带雨。 德阳宫外跪着请罪,并非一时兴起,她实在是太知道自己的优势,也太会算计忍心,与艳丽张扬的清河郡主一比,她身材纤细羸弱,越显楚楚动人,跪在那里湖水浸湿,柔若无骨,未施粉黛,脸蛋清丽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惹人生怜。 人已经跪晕了两回,宫人也悄悄去殿内禀报过了,但殿门却是姗姗推开,身后的岁安跪在那里替她主子请罪,生生苦哑了嗓子,而谢宵是从殿内将清河郡主打横抱出,步履坚定,唯恐摔了他怀里的娇娇。 “本王的轿辇可备妥了?郡主见不得凉风……” 下边的宫人回道:“回殿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妥当。” 谢宵长身玉立,将他怀里的大氅又掖紧了几分,大步流星的离开,自始至终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她,最后还是清河郡主身边留了一个婢子,拿了一件外裳过来给她披上:“郡主,婢子得了吩咐送您回含胭殿,您请~” 她没等到恭王殿下的垂爱,却等来了清河郡主的怜悯,她双腿跪麻,手紧紧扶着岁安蹒跚而起,却又因为站不稳,双膝重重的磕在了小石子上,这时不远处传来小黄门尖细的通报声。 “太子驾到!” 这场豪赌,没有对错,更无输赢,到头来只不过是“命”罢了。 此次失足落水,她足足在床上榻上躺了半月,惊动父王母妃日日进宫探望不说,在宫外祈福祝祷的姨母昭训皇后也提前回宫,区区一个风寒便能得如此面子的,也就只有她这位清河郡主了。 谢崇出宫祈福命太子监国,她这位表哥自出宫便得封储君之位,表字敛疏,年纪整整大了她一轮还多,长相是随了姨母多些,眼如丹凤,眉若卧蚕,清雅以极,虽没有谢宵那等好颜色,但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比谢宵多了些儒雅与潇洒,也更平易近人些。 但性情上却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才华横溢,风流多情,当不成什么开疆拓土的千古一帝,勉勉强强做个守成之君已实属不易,却于水墨丹青与诗词歌赋上,实在是一等一的大才子。 自古君王风流潇洒,处处留情,多情渔色,太子监国这些日子,将政事统统丢给了内阁,自己猫在东宫里作诗写赋,品曲赏舞,时不时再幸个美人。 听说前两天刚刚抬了一个出去,是前些时日谢崇刚赏的美人之一,她不知从哪使了神通,竟然买通了东宫里侍寝之后伺候汤药的嬷嬷,将那每次必喝的避子汤换了,珠胎暗结不胜欣喜,正悄悄瞒着打算胎再坐稳些,告知太子殿下,说不定还能趁着君心大悦得个名分…… 谁料如意算盘还没打响,这件事情便被皇后娘娘知道了,深更半夜硬灌了三碗红花,孩子没打下来人也跟着香消玉殒了。 但这在东宫是常有的事情,太子两年前有位侧妃,是六部中户部尚书的嫡亲孙女,怀了胎千瞒万藏到了六月,还被皇后娘娘之后还是赐了药。 即便那已经是个成型的男胎,即便太子殿下长跪未央殿外苦苦哀求,即便那位侧妃声嘶力竭神同疯魔,一向当甩手掌柜当的潇洒的谢崇都于心不忍出言相劝,但皇后娘娘已经故我,闭宫不见。 太子敛疏早过弱冠之年,今已二十有五,正妃之位迟迟未立,连子嗣也悄无声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皇后是在为她搭桥铺路,凭着她的铁血手腕把持东宫,就是为了等清河郡主及笄。 成碧身子虽弱,但活泼好动,稍稍恢复了些精神便开始调皮捣蛋,太子敛疏被姨母强按着来看她,她则被傅母强按着榻上装劳什子闺中淑女。 在未与谢宵相熟之前,她与敛疏哥哥感情也算融洽,他已经是开蒙知礼的皇子,而她才不过豆丁大小,他学仁义礼智治国之道的时候,她还在牙牙学语流口水,什么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只往肚子里塞,他心情好时塞她一块糕。 若非在皇后娘娘这里时常见着,也不过是客气疏离的表兄表妹。 再长大些,她虽玉雪可爱但还没有半人高,四处惹祸,张扬跋扈,小小年纪训起人来,却是一板一眼,威风凛凛,颇有他母后的风范。 但他早已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如临花照水,弱柳扶风,腰是盈盈一握的细,胸是一掌难覆的软,泪如繁星,梨花带雨,恨不得能让你多疼她几分。 看着床榻上那慵懒又明艳的表妹,刻意端出了三分西子捧心的颦态,他心中并无半分怜惜,反而逗得他哈哈大笑:“孤说阿妩西施捧心与东施效颦,愚兄还是分得清楚的~” 成碧踢掉身上的锦被,气喘吁吁:“都是傅母教的,敛疏哥哥今是哪阵秋风,竟然把你这座大神捎到我这鸣翠殿?” 身后的宫人得了吩咐,手里大大小小的食匣打开,是宫外时兴的糕点,一样一碟,分明精致,通通送到了她的面前,“自然是得了母后的吩咐,来看看孤这风一吹就倒的可怜表妹,孤记得你最爱宫外永芳斋的点心了~” ☆、第三十一章 妖无格 她拿了一块桃花酥大快朵颐,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听说那日你路过德阳宫外,大发慈悲心了?” 宸宫里的风言风语最是快,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时传得满宫皆知,哪位圣眷正隆,哪位昙花一现,谁有了奇遇得了盛宠再清楚不过,那日她坐了谢宵的轿辇倒没什么大不了,倒是刚进宫的念慈郡主,是乘了太子的轿辇回了含胭殿,事后又传了太医。 “不过是可怜那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他摸了摸嘴,说的倒是轻描淡写,北戎那等蛮族得了此等美人,实在是可惜。 “我记得你前些时日身边不是还有位宋美人吗?姿色虽比不得念慈郡主,但极善舞,那翘袖折腰舞跳的婀娜多姿,让人叹服,为何又不见了踪影?” 她从来都是比不过萧凝裳的,初初就没有自知之明。 成碧自含章殿醒来,夜色正浓,闷雷隆隆,殿内虽然用了冰,但热浪滚滚而来,她只枕了玉枕,而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四季皆冷的身子在夏日倒发挥了最好的解暑妙用,却依旧可见他被汗水浸湿的鬓发。 他眉眼如画,哪怕深眠眉间依旧微蹙,嘴角却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筋疲力竭但却满足安然,过往六年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纤秾得衷,修短合度,言美之语形容他,不外如是,分外合宜。 一场欢爱,浓烈又格外温存,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倾尽所有,上一刻自以为燃烧尽所有的热情,但下一秒又电光火石,霎时冲天之势。 重生之后第一次在他身边酣睡,成碧不由得想起那年太极殿上,他与萧凝裳一个吹笛,一个起舞,龙凤合鸣,相得益彰,郎才女貌,俨然一对璧人,他本无意出风头,是她的再三恳求。 北戎使臣的再三挑衅,她没按耐住一蹦三丈高,求到他面前,说非要让北戎见识一下□□“江山代有才人出”,萧凝裳才随着奏请以舞相和:“承蒙殿下不弃,凝裳出来献丑了~” 她性情比不上萧凝裳温柔娴静,才情也比不过她腹有诗书,就连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相貌,她华贵明丽,艳色逼人,美得夺目却有攻击性。 萧凝裳却是清水芙蓉,柔婉秀美,若水一样,水的清,水的秀,水的柔兼容一身,让人无不怜爱,而她的美,令人畏惧,让人仰望,高高在上半分亲近感。 这些她原不曾发现,就算察觉,与生俱来的高傲和雍容,亦不会让她自轻自贱,只不过残忍的却是他谢宵,生生摧毁了她所有的自尊与自负。 同萧凝裳交好是从那年冬日的斗花宴开始,那是后宫少有的热闹时候,寒冬腊月里后宫嫔妃外加命妇闺秀齐聚姨母的未央殿,簪花斗诗,流觞曲水,品茗戏乐,是一年一度里难得娱情相聚的光景。 往往在斗花宴前,无论皇亲国戚还是世家大族都会砸下重金,或培育或购买名品牡丹簪在发髻之上,以作斗花之用,越名贵越罕见越价值不菲,所簪牡丹的种类颜色品相,通常都是身份的象征。 牡丹花品冠四方,但是其间更有王,姚黄魏紫是牡丹中最名贵的品种,而姚黄又以“若意如金粉,舒颜递异香。斜簪美人醉,尽绽一城狂”的美名被姨母所青睐,但成碧知道姨母是看重了姚黄的尊贵。 今年宫中早早培育出了千叶姚黄,独独只开了两朵,花王自然献给了皇后娘娘,而那朵小的更显精致,不见哪位宠妃敢觊觎,就早早的送去了清河郡主的鸣翠殿。 过了年清河郡主就满十四了…… “姑姑真是铺张,明明知道我不爱这些胭脂水粉~”她正被傅母押着挑选衣裙首饰,定要她艳冠群芳,仿佛才对得起姨母送的那朵姚黄。 这样的斗花宴宫里宫外,她自懂事参加了不下百次,再名贵的牡丹也都习以为常,偏巧谢宵为了磨她性子特意送了她一个九连环,如今解环正在兴头上。 珍珠玉石堆了一箩筐,流苏耳饰满头响,却也不见她出去瞧一眼,最后是傅母偷藏了她的九连环,她才肯给姨母两分面子。 大渝以文立国,念慈郡主尚不满十三,朝臣不忍将和亲之期一拖再拖,哪怕北戎那边再三催促,满打满算争取了两年光景…… 进宫备嫁的她住进了皇后娘娘下旨辟出来的含胭殿,贴身伺候的只有一个叫岁安的小婢,内廷司又安排了一宫女改名暮和贴身伺候,而她主仆二人的行李只有区区两包袱,着实少得可怜。 萧凝裳到底担了一个郡主的名头,内廷依制送去了请帖,但她平日只有零星俸禄,囊中羞涩,又何来银两打赏花房。 斗花宴那日,她却匠心巧思一袭淡粉缠蝶的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缠枝青云带为束,更显纤腰楚楚,盈盈不及一握,一头青丝梳成精致纤丽的朝天髻,中间缀以数颗明珠,发黑如墨,别致心巧,发髻中间点缀上一朵粉白相间的花朵,只见她脸洁似玉,气若幽兰,清丽无双,收敛裙摆,莲步轻移。 实在是为不可多得的佳人~ 但早有眼见的姑娘发现,念慈郡主头上所簪并不是什么牡丹,而是“妖无格”的庭前芍药,早知道芍药是皇后娘娘最讨厌的花品了……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芍药分为“花王花相”,前淑妃生前爱芍药如痴,盛宠无二一度晋位皇贵妃,威胁姨母中宫之位,后来她产下怪胎被赐死,昭训皇后便下令芍药全部移除,不准再种。 萧凝裳尚未进宴,就被得讯而来的董宫令拦下,董宫令是姨母身边的一品女官,可代掌凤印,地位自然不言而喻。 董宫令待人接物一向客气,但公然触主子眉头的事,她毫不客气的摘了萧凝裳髻上的芍药花,一把扔在了地上,“郡主今日簪的这朵娇花,有些不合时宜……” 她茫然无措,泪眼盈盈,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犯了忌讳,她由岁安陪着被拦在未央殿外,看着那朵粉白相间的芍药被其他人践踏踩烂,唯恐再遭惩戒。 而其他世族小姐与名门闺秀从她身边款款而过,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或轻视,或议论,窃窃私语,讥讽调笑她连牡丹芍药都分不清。 “她们惯是这副德行,你不必理会她们的!”她将萧凝裳扶起,一边小心翼翼的取了帕子为她拭泪,一边吩咐傅母为她取些东西来。 “多谢郡主~” 萧凝裳微微拂礼,抬头才看清这大名鼎鼎的清河郡主,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身红衣,入艳三分,略施薄黛,优雅华贵却又难掩清丽出尘,她的发间除却那朵花中之冠“千叶姚黄”之外,便只簪了两只绿雪含珠簪。 似乎世间华贵加诸其身,不会喧宾夺主,只能增光添彩,肌如白雪,皎月峨眉,世间花容月貌者何止千千万,便只有她眉眼含春,顾盼神飞,那眼中流转的涟漪,撩人心怀。 容貌之盛,她从来不遑多让,却在见着成碧的那一眼,自惭形秽,相同的倾国之色,她美的是那样生动与鲜活,在她眼里永远不可能看到那样明媚的神采与生机。 那一次未央殿的斗花宴,她遭东宫妃妾记恨,颜面尽失,而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她得了成王妃的一朵魏紫相赠,并趁机同赫赫有名的清河郡主相识相交。 头一次得了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成碧哪还记得谢宵的半分叮嘱,不过须臾数月时光,两个小姑娘便同寝同卧,同食同游,感情好得不得了。 成碧性子跳脱,想起一出是一出,一会儿义结金兰,一会儿桂下拜月,一会儿佛寺赏梅,她心无防备,但凡有好吃好玩的,定也会吩咐手下人往含胭殿送一份,萧凝裳有时也会跟她回王府,做客变成小住,小住变成常住,成王妃甚至为她辟出了惜春阁外的葳蕤轩。 这些年没吃过没见过没享过的福,她也都一一见识过了,对成王府那末春时间荼蘼盛放,接天连日的杜鹃盛景,也由惊叹变成了习以为常。 在她越无法自拔爱上恭王殿下的同时,太子爷也对她颇为另眼相待,频频递来橄榄枝。 阖宫里明眼人都瞧出七皇子谢宵对清河郡主的宠爱,但在他的粉饰太平之下,常人不是认作兄妹之谊,就是“臭味相投”,毕竟郡主是皇后娘娘早早内定下的太子妃,两人从无逾矩。 鸣翠殿里打好掩护,成碧趁着夜色溜进了谢宵的含章殿,正使出浑身解数撒娇玩赖,求着谢宵带她出宫,原是会青楼排了新的乐舞今晚首演,她前些时日放走了皇后宫里的金丝雀,如果正被罚闭门思过中。 “母后若是责怪当如何?”他教训她时,手中还捧着卷书。 ☆、第三十二章 自投罗网 她可怜巴巴拍着胸脯保证:“姨母若是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绝不牵连你们……含裘姐姐她们的‘月华浓’首演,这个场我要不去捧,岂不是太不给她们面子了~”她一张俏脸强行凑到他跟前,还眼疾手快的夺了他的书。 他难得松口:“若带你去也可,但今夜人多眼杂,你不能离我半分!” “好好好!”她满口答应道,就差起誓保证了,“七哥哥,你能不能快些,可别误了时辰~” 大族千金,甚至平民姑娘都嗤之以鼻的秦楼楚馆,她却偏偏喜欢往里转,而且不亦乐乎,含裘弄枕这些“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头牌名妓,宁愿辜负世家公子豪掷千金,也要同她把酒言欢,畅饮一夜。 成碧嗜酒,随了成王,而且千杯不醉,又擅品评佳酿,故而他会青楼里典藏的美酒,都喂了她肚中的酒虫。 弦绝秦筝镜任尘,细腰休舞凤凰茵。一枝浓艳埋香土,万颗珍珠泾袖巾。 含章殿有传言出,新近得宠的落云仙人不喜金玉,偏爱珍珠,陛下已悄然送去几斗,但千金易得,明珠难求,陛下登基六年又少内宠,他们想进献又苦于无门路,如今豪掷重金悄悄购得硕大饱满,圆润晶莹的东珠。 东珠产自东北内河,每得一珠,实非易事,往往一船难得一上品,故常东珠依制唯中宫可用,从无人敢违制逾矩。 而此刻成碧手里东珠却有数斛之多,她不镶朝冠,不点珠钗,反而只拿了东珠磨珍珠粉玩,暴殄天物,又任性非常,哪怕东珠再难得,谢宵在乎的也有她是否欢愉而已。 他借她养伤之名,将她困在含章殿里,每日山珍海味,嘘寒问暖,小意温柔,他不让她见任何人,温泽亦不可,更不让她离开床榻,她想去哪里皆是他抱着,累了就背着,也只能他一个人陪着。 他们一起去看上林苑繁花似锦,也一起泛舟池上,偎荷听蝉,兴起时从密道溜到宫外,也只是为了吃一碗永宁东市的萧氏馄饨和樱桃碧罗,他吃得回味无穷,她勉强尝出个咸味,却也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和街角喧扰的烟火气,勾起几分胃口。 含章殿里画地为牢,夜幕悄然而至时,最多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欢爱,仿佛兴起之至便是地老天荒,冲破屏障的畅快,不为人知的死心,将他为君最后一丝理智给撕碎。 他忍无可忍,冲着她若娇花般的薄唇狠戾吻下,宣泄着所有的热情倾上她的身子。 正殿内仅有的那张床榻,已盛不下两人,他唇上凶狠,将她轻轻放在地面那巨幅“海晏河清图”上,生怕她磕了碰了留下伤痕,谁让她现在娇嫩得很,怕伤了那身玉肤雪肌。 哪怕过后看了心疼,但他仍无法自拔,难以自抑。 三分醉意,七分奉迎,外加无尽的酒香,此刻她不是鬼也是鬼,是地府的魑魅魍魉,食人魂魄,诱人堕落,她要拉着他一同坠入十八层地狱,坠入最无穷无尽的深渊。 道家亦有旁门左道,陛下最近虽无耽误政事,但落云仙人为妃不够是早晚之事,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后宫哪些庸脂俗粉哪有出家人来得有趣和新鲜,陛下少耽女色,如今骤然得其乐,自是有些难自拔,朝中便有偷奸耍滑之辈,暗中进献些新奇玩意助兴。 谢宵倒是照单全收,温泽的金丹想来大同小异也有此效,那几大箱子,那日她偶然好奇打开过,也见另类的其他物事,面上或红或青令人丢出去老远。 东方微熹,那婆娑摇曳的光影带来融融的暖意,她略带冷意的手抚上他的额角,他下意识转身,将那只手紧紧握紧,慢慢贴近自己的面颊。 他向来自负,哪怕追求什么新意刺激,也不会用旁的,正如她只能是他的,是他一人独占,□□不曾缘客扫,就算蓬门今开,也只得他一人入幕之宾尔。 成碧第一颗东珠,是孝昭训皇后所赐的笄礼,姨母特意命工匠按照镶嵌凤冠的大小择了一颗东珠赠与她,内里还特意刻了她的小字“妩”。 不过她长久佩戴,镶珠之处难免有些松动,珠钗便托姨母还了司珍房金丝再镶嵌,后来因着储华之变,她未曾再见的那颗东珠,竟然重见天日。 上林夜宴,有人趁乱将那颗刻了“妩”字的东珠交给了她,她看后紧紧握在手心,却被谢宵瞧了个正着,这才有了东珠数斛,珍珠百斗的盛宠。 原来东宫那场滔天大火,真的有人舍身替下了敛疏哥哥。 先太子已辙为庆王薨逝,若谢宣这位中宫嫡子未曾殒命,社稷朝局恐又起波澜,谁都知道谢宵是手持大行皇帝谢崇的亲笔遗诏登位,这其中的波折恐为外人知。 但数次小打小闹的行刺,成碧已窥得先太子谢宣欲起事,那他是如何得知她再世为人,又如何清楚她的身份,难道阿韧他也牵涉其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在宸宫这表面风平浪静之下,成碧觉得她就像是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挣扎在权力与欲望中间压抑窒息,难以自拔。 成碧自小是充作男儿养的,对于婚约与感情上向来都缺根筋少根弦,哪怕年岁再长,同那些豆蔻年华情愫暗生的闺秀相较,她们心中早有欢喜的君子。 谢宵对此事却颇为苦恼,他的娇娇儿恐将他当成兄长,当成师傅,当成带她为非作歹的保命符,却从未起什么女儿家的“歪心思”,将他当成是她的情郎~ 他常常说她是捂不热的“铁石心肠”,并非戏言。 这几年成碧跟着他长见识长心眼,见惯了勾栏瓦舍的风流韵事,亦偏好才子佳人的话本奇闻,但风花雪月于她身,总是过眼云烟般难起波澜,令他委实苦恼。 哪怕那日落水之际,两人已然有过肌肤之亲…… 青梅竹马相伴多年,他小心翼翼的捧出全部的热忱与真心,想方设法去呵护她、疼爱她、疼惜她,赌上所有谋算,只差以命相筹。 她的那颗真心,是他算计得来的。 那夜会青楼里,宾客满座,锦瑟丝竹,莺歌燕舞,每位达官贵人的怀里揽着一二佳人,手里拿着银子买来的票签,犹豫着到底要投给哪位名妓。 一剧“月华浓”唱尽情浓曲散,人心凉薄,既有“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温存,也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的虚妄,亦有“何事长门闭,珠帘只自垂”的悲哀。 他故意将当夜行踪漏了出去,正巧他正同三司主审瑞王贪污受贿案,他一贯的刚正不阿此次树敌颇多,皇后进来也对他颇有微词。 暗中将会青楼围成铁桶是真,楼内刺客刀刀致命,寡不敌众也是真…… “七哥!”伴着成碧惊呼一声,那柄直冲她而来的长刀,不偏不倚正正刺入他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他仍记得将她紧紧护在怀里,让他的背来抵御所有威胁她的所有刀光剑影。 “七哥,你……你流血了!”她摸了一手的血,一边担忧着他的伤势,一边又唯恐成为他的累赘,“疼吗?” 他抱着她一边御敌,一边见她豆大的泪珠又很是欣慰,“难得见你会心疼人了~” 现在想来谢宵算尽人心,那胸前伤口对着他的心房只偏了三分,伤口看起来骇人却并无大碍,但经此一劫,他如愿以偿将她算了进去。 人性如此,总是在生死关头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 哪有什么“铁石心肠”,成王夫妇向来恩爱,鹣鲽情深,从未有什么红眉绿眼的时候,成碧便从小以为天下夫妻尽然如斯,但她自幼长于深宫,也曾见识什么叫“君恩随流水,花无百日红”。 和那位太子表兄,幼时尚有些情分,年岁渐长也越发懂得避嫌,若非上次姨母勒令他来鸣翠殿看她,怕是一年到头只在除夕夜宴见一面。 近些日子她越发明礼知节,少有风风火火,同人拌嘴惹嫌的时候,自然也就不需要借着“太子妃”的名头狐假虎威。 敛疏哥哥向来不喜女子艳若桃李,明媚娇艳,她性子又咋咋呼呼,太子多内宠,她除非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会涉足东宫那摊子浑水。 成碧性子坚韧,少有温柔娴静的时候,病痛之时再难受不喝苦药,也不过是胡搅蛮缠的撒娇,天之骄女,与生俱来的尊崇和荣耀,自小在她身旁伺候如傅母,都少见她这样哭得梨花带雨,唯独守在恭王殿下病榻前。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明明能躲开,如今她却生生替谢宵挨了那猛虎一爪子,又何尝不是算计他的信任呢? 含章殿那年的腊月寒冬,于谢宵而言是一生中最最快活的日子。 因着刺伤,他告假休养生息,一为暂避世家锋芒,二则是借着这段时日,将这层窗户纸挑破,男追女隔座山,情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病榻起情意,红袖又添香,他织这张情网已经积年有余,却等不得她“自投罗网”了。 ☆、第三十三章 红梅妃 因为是她吵着要出宫,她的七哥哥也是为了保护她而遇刺,因他告假耽误了朝政被陛下斥责,更害得他身受重伤,缠绵病榻,成碧是满心愧疚,不仅翻遍了谢崇药库里的人参灵芝给他补身子,更是日日往含章殿跑,为他伺候汤药。 除了讨宫外时新玩意时,她可从来都不曾这样殷切过,谢宵好好享受了几天,但不忍见她日日红眼眶,就以惊人的速度好了起来,连太医院院首都忍不住赞一句“恭王殿下当真是好体魄”~ “殿下万安。” “清河郡主安好。” 谢宵由内侍扶着,成碧自迎面而来,两人在宫宴上彼此问安行礼,客气又疏离,阖宫中无人不赞七皇子芝兰玉树,谦谦君子,又说这清河郡主落落大方,士别三日。 她与生俱来的高傲,自然扬眉抬首,睥睨众人,一身红裳,衣袂纷飞,除了皇后娘娘,满朝命妇闺秀无一人敢用的正红色,在她身上却是相得益彰。 其实她悄悄撇了撇头,往身后的他瞧了一眼,嘴角微扬,令人炫目。 宫宴上心有灵犀的一本正经,回到含章殿却是全然换了模样,他因为刀伤面色有些苍白,即便是缠绵病榻,也是衣衫整齐,正襟危坐,一头如瀑青丝只一根青带系好,款款挽于身后,已至齐腰。 如今永宁城中的世家子弟,以簪花为乐,整日涂脂抹粉,身无半分英武之气,他身子虽看起来孱弱又白净,却无半分女相,反而显得英姿勃发,玉树临风。 她近日不知何故迷上了下棋,因他受伤放过了宫里一众棋博士,单单只来含章殿烦扰他,美其名曰是为了照顾他。 成碧眉眼含情,语带嗔怪:“讨厌~你怎么就这般聪明?!” 只见棋盘之上黑子一边攻势锋芒尽显,咄咄逼人,将她逼到一隅毫无还手之力,一边防守得当,滴水不漏,倒让她找不到任何破绽,她亦自诩冰雪聪明,一点即透,但碰上他,才明白何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笑着吃下她一片白子,“清河郡主,这便认输了?” 她故技重施,“罢了罢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与你这等失血伤兵斤斤计较,我还是去催催看你的汤药熬好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她腕上披帛一挥,差点扫落那一片棋子,搅乱现有棋局。 他哪像个病人,眼疾手快就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又耍赖,这次我可不依!” 成碧被他拉住,一下子跌入他的怀里,又恐碰到他好容易愈合的伤口,不敢轻举妄动,但脸颊很明显烧了起来,她故意不去看他:“从来都是旁人依着我,只有你……” 只有你,这般不解风情,还自诩貌胜潘安,又懂风花雪月,她在心里埋怨了谢宵好一阵。 她不动情则已,一动情便是朝朝暮暮,山盟海誓,情窦初开的小女儿心事,天马行空,多瞧自己心上人一眼,都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犹豫与纠结,又似打翻了蜜糖一样甜丝丝的,爱意仿佛都写满了脸上。 谢宵看在眼里,乐在心中,这一步他拼上性命赌对了,却越发发现她于自己越发重要,仿若融为一体,难以割舍。 她哪怕只红个眼眶连泪都还没挤出来,他都自责难受半晌,那日虽有安排,但刺客的刀快要逼近她身边的时候,他挡在她身前,几乎是出于本能,无条件的他就应该为她遮风挡雨。 而他为了赌她一片真心,竟然不惜将她暴露在危险当中,如今想来仍觉后怕,不敢再忆,永以为诫。 “只有我,如何?”他目光清冽,仍不满足的追问。 “好好养伤,不理你了~”成碧起身离开,余音绵绵是从未有过的可人温柔,任谁听了只觉酥麻彻骨。 她与他的感情,仿若开花结果,瓜熟蒂落般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初时并无半分言语,却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言而喻,她时不时的娇憨,突如其来的小脾气,依旧爱玩爱笑爱热闹,爱调皮捣蛋,也爱天马行空,但见了他时却小心紧张,动不动就含羞带怯,叫人摸不着头脑。 成碧知道谢家的男人口味专一,偏疼偏宠都是凝裳那般娇滴滴的可人儿,她还去跟她讨教如何坐立行走,结果邯郸学步,惹他会心一笑。 “七夕乞巧日,结绳赠情郎”,眼下年关刚过,他已经跟她索要她的那根红绳了。 跟其他姑娘坠了珍珠红豆的想比,她的红绳只光秃秃一根,加上她手笨并不擅长女工针线,要编的红绳还是贴身丫头初一给起的头。 他一哄,明明是她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要送他的,想着离七月七还早得很,谁曾想谢宵却是个心急的,为了催要她的红绳,咱们的恭王殿下都够不得刀伤,也抛弃了什么君子之命,竟然夜探香闺。 在他的监工下,成碧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结绳,再手生的婢子结绳不过个把时辰,她整整熬了两个大夜,白日里更是精神不济,赖在榻上不起,害得傅母误以为她身子微恙,马不停蹄的跟她请来太医,结果只是开了两副安神药。 成碧把这“债”都算到了谢宵头上,逮着他光洁的手腕狠狠的咬上两口,才肯善摆甘休,哪成想他不仅没嫌疼,还伸手替她揉了揉她气鼓鼓的腮帮子,道一句:“若是清河郡主仍不解气,本王还有这只手……” 旁人听了略显轻挑的语气,配上他朗月一般的清俊面庞,白玉一样的光洁手臂,那眼尾似试探又似挑衅的笑意,哪还有什么端方君子的模样,活脱脱的纨绔公子哥。 “自己送上门来的,我从来不稀罕!” 又到正月十五上元夜,因着今年北戎使臣提前进宫,谢宵这个不怎么受宠的儿子,就被谢崇指去干接待使臣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晚间又要忙阖宫夜宴,故而今年的上元灯会她是看不成了。 她爱凑热闹,但却不凑阳奉阴违歌功颂德的“乱热闹”,谢宵知她喜欢烟花,便从宫外寻了些送到了她的鸣翠殿,又悄悄送了她宫外好容易寻得的佳酿“红梅妃”,滋味好的可与跟宫中的“春庭雪”一较高下。 明明费心费力给她在宫外找美酒佳酿,偏偏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又不放心的嘱咐一句:“莫要贪杯~”,如此矛盾反复,千叮万嘱,也就唯他谢宵了。 前日成碧还颇为遗憾今年上元佳节不能相聚享受,谁知他白日里竟又有了闲空带她去了京郊的玄天观,去哪不为卜卦,只为她那日随口说起寒冬腊月正是赏梅的好时候。 而永宁城方圆百里,开得最好也最有名气的便是玄天观的红梅花,据说徽州骨红、乌羽玉、千瓣朱砂、几夜寝觉等品种应有尽有,其中不乏名品。 谢宵是悄悄带她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因着天寒里三层外三层,再罩上外面的白狐大氅,她活脱脱被他裹成一只团绒白绣球,和这白雪皑皑映成一色,倒是那枝头傲雪凌霜的红梅花,开得灼灼正艳,里里外外,热闹鲜艳。 “宫中虽也有倚梅园,但规模甚小到底落了刻意,梅花本就应该盛开在这山野当中,傲岸高洁,凌于霜雪。” 她穿梭在成片的红梅林中,不由得看得痴了,拉着他愈往林深中去,于红梅烂漫处她才发觉这一路竟无一人相扰,要知道玄天观的梅林可是天下闻名的盛景,一年四时皆有游人驻足赏游。 成碧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谢宵,他不惧严寒,自春至冬时常都是这身月白锦袍,清朗疏阔。 “看什么?难道我今日有何不同之处?” 她一直知道他避其锋芒,独善其身,也知他其实颇有能耐,但一个自小不受宠的皇子,又是那样的出身能有多大本事,今日才发现:“七哥哥,我竟是小瞧你了,这里竟没有一个游人,你是使了何种神通?” 谢宵却不多做解释,他捻起她肩上落花,问:“你都将七夕节的红绳提前支给我,便再没有什么话同我说了?” “那你,你还想听什么?”她觉得他手指刚才划过的脸颊,竟又暗暗烧了起来,“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什么?”她反问。 “阿妩,七哥哥的诗文不好……” 她羞红了脸不想说,他却偏要听她说出口,他一步步的迫近,她一步步的后退,终于他将她抵在了一棵略显粗壮的梅树上,那一双深邃的眸逡巡在她脸上,那泛红的脸庞若比莲花花亦羞,黛眉微蹙,吐气如兰,洁白的肌肤上恐是梅花染就的胭脂色,着实令人垂涎。 他略带凉意的手指寻找她的手,十指相扣,语带诱哄:“阿妩,七哥哥想听什么你知道的?” 成碧轻轻瞥过头,他俯身他的唇恰恰落在她的脸颊上,酥酥的,痒痒的,虽然那日两人鬼使神差就已唇齿相接,但那时她人事不知,情字何解,加之落水又迷迷糊糊,这次感觉是无与伦比,从未有过。 “你向来只会欺负我~” ☆、第三十四章 嫁我可好 他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那双剑眉下的深眸,目若秋波,仿佛可以漾出水一般,“阿妩,等你及笄嫁我可好?” 成碧红着脸不说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亦不知如何答复,心如擂鼓,胸若怀兔,只觉他的笑容令人炫目,带着他独有的冷檀香和满身的清冽。 怀里的小姑娘那么小又那么娇,她的唇很薄,尝起来滋味却很好,带着一股子梅香和酒香,经久不散,她出门前一定偷偷喝过“红梅妃”。 事实证明成碧那些话本图册不是白看的,当然她看得那些,并不是谢宵给的那些,她玩心大起,被他教训的咬了一下后,乖乖束手就擒。 她从来都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她想要的有时甚至会不择手段,她欢喜谢宵,自然想同他亲近,这在她心里并不违反什么纲常礼教,她想做就去做了。 只是有些惭愧,胆大无畏到能同各位名妓谈笑风生,品评避火图的清河郡主,轮到自己头上时,唇齿交缠时却不会呼吸换气,向来不拘小节的她,却自觉在谢宵面前很是丢面子,也不知羞的一头扎进了会青楼。 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 蝉鸣聒噪,昏昏欲睡,当差的宫人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午后长宁宫却急召当值的数位御医全部入宫,一行太医形色匆匆,只当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人翘首以盼贵妃有孕的嘉讯,但太医之后只报“娘娘脉象平和,不过脾胃失和”,长宁宫向来口风紧得很,好事之人自然打探不出什么。 院首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住温泽,不过设法得了一点药渣,鼻子一闻便觉察出阿胶、红景天、黄芪、首乌这些滋阴补肾,扶正固元的药材。 总说要血债血偿,他们韬光养晦已经太久太久了…… 她口若含丹,嘴角一抿:“阿韧的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享受得了的~” 人人皆道天一道长法力无边,他炼出的丹药就算不能长生不老,也能益寿延年,但阿韧每次开炉前,都要取她一碗血入丹。 萧凝裳不过双十年华,这些年跟着谢宵陆陆续续服食些丹药,以求驻颜焕肤,又多用鹿胎紫河车这些大补之物,温泽进宫后服食金丹更是变本加厉,虚不受补。 她是随了谢宵的性子,多疑猜忌,得了温泽的丹药自然请了高人次次查检,侍婢服了无碍她才会服用,天一道长的金丹自然用的全是好东西,不过里面多了一味铅丹催化。 初时服用确使肌肤胜雪,仿若婴孩,吹弹可破,但日子久了,副作用便慢慢显现出来,皮肤枯槁,面色发黑,眼底出血,若要保持往昔娇容,就必须服食更多的丹药,更何况开炉前多加了一味她的血为引,以身定契,歃血为咒。 诡异的黑线,会像皱纹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爬满她的全脸,“牵丝戏”比“鸩酒”毒上百倍,先帝淑妃殒命时身上爬满千根,状同蛛网。 很显然丹药的真正作用已经慢慢显现了…… 长宁宫中,萧凝裳粉黛未施,本是清丽灵秀的出水芙蓉,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出尘若仙,拭去脂粉稍显憔悴,但若细观之下便觉脸色发青,眼角似有淡淡细纹。 身边的岁安已经熬成女官,忍不住多劝一句:“娘娘玉容不过一时有损,太医为您开的汤药小厨房已经熬好了。” “本宫的丹药呢?岁安快!快去给本宫拿过来……”萧凝裳气若游丝。 “奴婢跟着您这么多年了,到底忍不住多劝您几句,郡主本是国色,正值妙龄又当盛宠,献贤殿那妖道不足为患,太医说您心气郁结,虚不受补,当慎之又慎细细调养,您又何须这般执迷驻颜之术?” 她苦笑一声:“旁人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花无百日红,何况这是陛下赐的金丹……” 自古君王薄幸,帝皇无情,谢宵又素来心狠,她既无父兄外戚,又无子嗣傍身,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这张娇容~ 岁安急忙安慰道:“陛下待您始终如一,恩宠不减,天一道长的金丹万金难求,阖宫嫔妃陛下也只赏了您一人。” 萧凝裳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声泣血:“陛下心里是有我的,他为我亲手了结北戎大皇子,不惜为北戎为敌,更是亲上漠北战场……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我待陛下如何,他自始至终都看在眼里,可是为什么陛下心心念念的只有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彼年成碧同萧凝裳感情甚笃,情同姐妹,那次北戎出使大渝的使臣,是北戎的大皇子狄演,身份尊贵,北戎承继汗位,不论嫡庶尊卑,而以拳头实力说话,狄演手握兵权,地盘最多,是北戎汗位强有力的争夺者,自然不容小觑。 上元夜宴后,宫中竟出了这样一桩丑事,醉酒的北戎大皇子欲对念慈郡主用强,差点玷污他未来的后母。 念慈郡主性子贞烈,竟差点一条白绫香消玉殒,终被清河郡主拦下,将此事悄悄压了下去,但宫中还是流言四起。 虽已过年,但念慈郡主尚未过生辰,满打满算不过一十三岁,连葵水都未至,名分上又是狄演那年过六旬的老爹尚未过门的媳妇。 这桩丑事委实骇人听闻,但北戎蛮族从未有这名分伦理的约束,女人如同牛羊一样皆是财产,上代汗王去世之后,新汗王名正言顺继承“财产”,更何况大渝的女人,在北戎是共有的“财产”,人人可欺,即便是什么大妃之尊。 很少人知,当晚其实是成碧救了萧凝裳,她意气风发将她护在身后,大义凛然上前甩狄演耳光的时候,从未想过对方何等身份,后果她承不承担的起。 含胭殿里,成碧费劲心思安慰着萧凝裳,吃穿用度无微不至,见她日日以泪洗面,羞于见人,成碧甚至提议两人去京郊的漓山泡泡汤泉。 两人感情很好,她甚至将萧凝裳当成亲妹妹去疼,柔弱无骨,清灵似水的佳人谁又忍心看她远嫁尚未开化的异族蛮荒,自然想方设法又不敢大张旗鼓。 大渝北戎和亲已是板上钉钉,成碧诸路不通,只好去求谢宵,谁知自鸣翠殿而出,照例路过西六宫时,竟然被北戎的大皇子给截了道…… “永宁城里这些凡夫俗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他们怎么能配得上高贵美艳的郡主娘娘呢?”狄演语气轻挑。 南朝以文治天下,崇尚轻灵飘逸,吴带当风为美,男子尚且涂脂抹粉,簪花描眉,所以当下世家贵族喜欢的皆是像萧凝裳温娴雅致的女子,陛下太子尤甚,故而像她这些明艳娇娆,美则美矣,世家却不会聘之为妇。 北戎却与大渝差之千里,马背上长大的北戎儿郎,最喜欢的便是飒爽劲朗,明媚又活泼的姑娘,那娇弱单薄的念慈郡主,狄演瞧了是轻蔑不屑,食之无味,弃之敝履,哪有那清河郡主泼辣又有趣,他甚至想掳回营帐,大渝人胆小如鼠,岂敢不依。 故狄演私下里曾跟陛下提起,欲纳清河郡主为妃,两郡主同嫁北戎,结秦晋之好,成双喜临门,当然传言不过是传言,成王手握西南十万兵马,谁的闺女和亲都不会轮到他的。 狄演虽骁勇,但有勇无谋,谢宵讳莫如深,眼神阴鸷:“他最不该的就是敢动我的人……” 萧凝裳早于成碧之前,就求到了他的门下,不过这些面上纤弱可人,实则城府颇深的念慈郡主,提出来的条件并不足以令他动心,倒是她难得这般正经求他,可是在他这里欠了好大的人情,博卿一笑,顺水推舟。 她这几日常待在含胭殿里,他似已许久没有将她抱在怀里耳鬓厮磨,呢喃燕语,情之一字,入骨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在心意相通之后更似酒浓,欠下这个人情,她也许会点头同他一道去漓山。 月黑风高时,暂居京中驿馆的北戎大皇子遇刺身亡,他做梦都不会相当取他性命的,竟然是白日里不卑不亢,谦然有礼的大渝恭王,“你难道不怕你父皇谢崇追究,两国交战?” 他一身夜行玄衣,身躯凛凛,目若寒星,自有万夫难敌的英武威风,他拔剑毫不客气的刺向他的心脏,“收复漠北是本王多年所愿,不过你这位北戎大皇子却再也看不到了~” 北戎求亲是假,妄动兵戈是真,如今大皇子出使大渝,竟是不明不白惨死帝都永宁,满朝文武人心惶惶,京兆尹府的牢狱中满是捕快抓回的嫌犯,甚至为了交差连当天在驿馆外乞讨的七旬乞丐都不放过。 面对北戎的咄咄逼人,谢崇很利落的交出了“凶手”,甚至有朝臣上奏愿追加往年三倍的岁币岁布,但北戎那边并不满意。 很快北戎王庭便以报仇雪恨为名,点兵十万,驻扎两国边境,沉溺酒色不理朝政多年的谢崇这才慌了神,十年之后重新坐上了太极殿听政的龙椅,结果文武百官声嘶力竭的吵了数个时辰,也没商量出个应对之策,反而是他被气的差点吐血三升。 ☆、第三十五章 何以致拳拳 偏巧西南诸部蠢蠢欲动,成王已于数日前动身折返,坐镇西南边疆,主战主和尚无定论。 等众人静下心来才发现,朝中多年文臣领军,除了成王竟无将可派,而八百里加急边关急报,北戎已于昨日连破我西北两座城池。 成碧知道这个消息时,正优哉游哉的赖在谢宵的怀里吃葡萄,他身上那件墨竹的长衫衬得他更加清新俊逸,倜傥出尘,他手里还拿着书,她却偏偏嚷着自己手疼,非要他给她剥葡萄吃。 谢宵是予取予求,芝兰玉树的恭王殿下干起伺候人的活,也是眉目如画,赏心悦目。 他却问她,“阿妩,若我暂时离开永宁一些时日?” 她虽被保护的很好,但出身将门,自是玲珑心肠,她又如何不知他的抱负,“你是打算请战吗?此去漠北,千里狼烟……” 父王也是马革裹尸,戎马半生,身上也遍布伤痕,没有一块好地方,每每出征时,母妃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于无人时也悄悄抹泪,却不曾料想今日也换了自己红眼眶。 见她落泪,谢宵倒是手忙脚乱去抱她,小心温柔拭去她眼角泪水,道:“你别哭,等我凯旋便去你们成王府求亲,等我凯旋……阿妩你嫁我可好?”豆.丁`推.文 谢宵锋芒毕露,便是从漠北战场开始。 这段时日不知为何姨母派人看她看的勤了些,那些嬷嬷赶不走又怠慢不得,甚至日日将她的行踪禀报给昭训皇后,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事无巨细。 谢宵他在太极殿自请出征漠北,领兵出征,成琢也是磨刀霍霍,时刻准备,结果却被父王一封书信下了严令留守王府,不过他们一起长起来的十几弟兄均是孤儿出身,亦不正式隶属成家军,这次阿韧为了他的这群弟兄跟谢宵求情,一并带去漠北战场长见识。 成碧看着当年一同长起的奶娃娃,封征,路远,秦淮扬……这一十八个已经是人高马大,铁骨铮铮的少年郎了,他们自封什么“燕云十八将”,如今真的要去建功立业了,出征前自然是千般嘱咐百般准备,十八套行装都是她亲手准备的。 如今她想要去见谢宵,都必须借着去看凝裳的名头,两人之于以前那样肆意出入宫禁,流连酒肆茶社也有些许阻碍,即便想要外出同游,为了“名正言顺”,都必须带着凝裳同行,她却说荣幸之至。 萧凝裳比她手巧,时常会做些诱人小巧的甜点,第一次送个谢宵时,她一身紫丁香绣栀子的襦裙,微微伏身,盈盈作礼:“凝裳谢殿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做了这些糕点送给殿下~” 现在想来那温柔小意,略带试探的娇娇音,哪个男人听了不酥麻入骨,忍不住想拥入怀中细细爱怜。 只有她没心没肺,去那食匣中挑挑拣拣,还说什么:“阿汝你不知道,七哥哥不爱吃甜的,下次你若再送,便送一些我喜欢的桃花酥吧。” 她自小调皮好动,年纪越长母妃便越发愁,姨母却说喜欢的就是她这难得张扬的性子,闺中女儿读着四书五经列女传长大,无一不是酸腐唯诺的性子,但姨母不知为何开始派人看着她,大有拘着她立规矩的架势。 成碧便又一次借着看萧凝裳的幌子,甩掉服侍的众人来了他的含章殿,却见谢宵正在整理行装,打点战甲。 他不受宠,从未参加过围猎,时间紧迫,他与阿韧身形相仿便从他那里借了一身,又命人按照他的尺寸稍稍改动,这次他并非统帅,陛下指了中枢的柳国公为帅,他任左先锋。 自知他出征起,她便夜夜少眠多思,今日又见委屈、担心、不舍种种情绪萦绕心头,只见他瘦削背影,长身玉立,便不由自主的潸然泪下,谢宵见着便急忙舍了手里忙碌的种种,过来安抚。 内心有千般叮嘱万般托付,都在见着她泪眼盈盈的堵在喉头,千言万语都不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如何这般爱哭了?” “我不嫁太子哥哥,我去求陛下他历来很疼我的,我去求陛下他历来很疼我的,我去求他,你不要上战场好不好?”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向来豁达潇洒,见妇人哭哭啼啼也觉厌烦,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泪如洪水溃堤,怎么止都止不过。 她哭了很久,谢宵委实也想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哄她,她来了葵水,已经开始发育的娇软身子,这样毫无防备的贴着他,除非圣人才不会心猿意马。 想起谨知姑娘唤他的那声“君上”,她便妒火中烧,倒也忘记了含裘弄枕两位花魁教她的,揽住他的脖颈,眼中波光流转的是怎样的情绪不言而喻,看得人春心荡漾。 床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周围温度迅速蒸腾起来,她身上除了女儿香,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与他身上的冷檀香慢慢纠缠融合,又染上身上的汗咸味,交织不散。 “我等你~” 成碧仰头看他,无媒无聘之下,这已是她能给的唯一承诺,她眼角沁着媚意,温声曼语最是撩人心弦。 谢宵似在隐忍,却猛地侧身将她压在罗汉床上,“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她温顺的依偎在他怀里,嗓音绵软的轻轻“嗯”了一声。 难得这样予取予求,他却起身替她整理起衣襟,极其端正规矩,成碧有些无所适从,往常她再不依,他定也是要占些便宜才肯罢休,往往闹得她红了脸才肯罢休。 “太早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是老生常谈的细细嘱咐,“我不在,酒伤脾胃,你莫贪杯,这含章殿随你进出,只是不许随意出宫,会青楼那边……” “我来一次不容易,凝裳还在外边等我呢,倒与你厮……险些忘了她!”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谢宵兵贵神速,出征漠北不过六月有余,便乘胜追击收复我大渝多座城池,率军千里奔袭擒获北戎并肩王狄获,若一把利刃直插北戎王庭。 北戎在西北遍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今一雪前耻,恭王谢宵的名头一时无两,频频传回永宁。 谢崇这才看清,这个被自己遗忘的“便宜”儿子,竟然是一等一的帅才,于是左赐府邸,右进亲王,还兴致勃勃张罗起儿子的婚事,众人这才发现恭王后院干净的连个通房侍婢都没有,贴身服侍的竟都是些黄门内侍。 此次出征主帅柳国公年逾七十,出行全靠汤药续命,便早早歇在定州驿馆,领军统兵全权丢给了谢宵,谁料这位七皇子他天纵英才,竟借着战事趁机整合零星松散的西北军防,一扫颓败,二十万大军纳入麾下,唯他马首是瞻。 嗅见新秀崛起,京中世家自然闻风而动,趁机押宝,毕竟眼下东宫毫无建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就在西北战局乘胜追击,全歼敌军的大好时机,谢崇却连发九道谕旨借君父圣躬欠安,强召谢宵班师回朝,重启和谈,但谢崇刚得了北戎悄悄进献的美人,西域胡女细腰丰臀,可比后宫那群迎风就倒的嫔妃过瘾够劲。 谢宵离京不过半年,但“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却不知宸宫早已悄悄变了天。 他在京中因战事胶着,常常日夜颠倒,不眠不休,同将士们同吃同住,辎重难抵时,吃糠咽菜,更时常忘了用膳,即便如此他亦是往京中,十日一信五日一书,战报不过寥寥数语,但予她哪次不是洋洋洒洒,犹觉不足。 男子二十,加冠成礼,他在军中比不得太子冠礼祭祀太庙那般隆重,但就算谢崇赏了他金山银山,也从来不会记得他的生辰,他甚至不知他名字谁起,又为何叫“宵”。 他姓谢,名宵,字夙兴,夙兴夜寐,她姓成,名碧,字星河,星河清梦。 谢宵拿提前为她备好的生辰礼物哄她,成碧把自己关在房中头悬梁锥刺股,才得了“夙兴”二字,他说:“是个好‘字’夙兴夜寐和星河清梦,一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他送予她的生辰礼,是一双碧玉手镯,难得一见的冰种翠绿色,暗暗含了她的名字,她不喜金银这些俗物,偏爱美玉珍珠,而这玉镯自选料到完成,他从未假手于人。 她十四生辰他未在身边,为了不误七夕佳期,他连换快马,千里驰骋,终于在辰时一刻赶回帝京。 七夕佳节,乞巧放莲,宸宫一如往常在蓬莱瑶台设宴,皇亲国戚连同王府侯门,无一不在,莺歌唱遍,燕舞婆娑。 谢崇与昭训皇后端坐高位,貌合神离,谢崇今日头戴九龙金冠,一身明黄朝服甚是威严,但他左右却贴着两位新进得宠的美艳嫔妃,很是肆无忌惮,众目睽睽之下就差滚进谢崇怀里的。 ☆、第三十六章 习以为常 皇后早已习以为常,她看了看太子席位,满心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吩咐人悄悄将那两妃拖了下去。 “不过是些逗闷子的玩意~莫气莫气!” 谢崇半点不恼,被他安慰的皇后却连一眼都懒得施舍于他,连轻蔑与鄙夷都不再有。 王公大臣推杯换盏,却突然鸦雀无声,突闻谢崇身边的大总管通传:“恭王殿下到!” 往常里谢宵哪有这等待遇,但眼下谢宵手握重兵,又是平乱功臣,威望极高,而今朝中谁见了他不給两分薄面,急召他进京谢崇担心他拥兵自重,毕竟他的皇位便是兵变夺来,又恐再来一次“清君侧”。 不过上一次他是胜利者…… 谢宵在宫外卸下兵械,只一身甲胄风尘仆仆,略显憔悴,面颊上胡茬泛青,昔日芝兰玉树,最是君子端方的七皇子,英挺剑眉,目若寒星,锋芒毕露,傲视天地,真正上阵杀敌饮血之人才有这般勃然英姿。 他进殿尚来不及请安,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太子席位上,黑不见底的眼眸,若一潭深水直淹没的人无处喘息,分外压抑。 因为成碧一身红衣,艳露凝香,面若芙蓉,媚眼天成,笑意盈盈端坐太子身侧,他望向她的时候,她正手执玉壶为太子斟酒,举止甚是亲密,仿若佳偶天成,而她凝霜皓腕上戴着那对玉镯,正是临行前他送予她的生辰礼。 “儿臣恭请父皇母后圣安~” “皇儿为国征战,为父分忧,实是辛苦!” 谢崇亲下龙椅将他扶了起来,略微敷衍几句关怀,便迫不及待明示收回西北大军的兵符,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现在的恭王统一北境,已非小小兵符所能掣肘。 谢崇也不曾料到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会乖乖交出兵符,不在言语间再暗示些什么,哪怕要些军饷粮草,但今朝有酒今朝醉,收回兵符的谢崇哪还有年轻夺位时的勃勃野心。 昭训皇后道:“宵儿孝子仁心,尽心竭力为你父皇分忧,眼下陛下圣躬欠安,你回来的也正是时候,能喝上你皇兄这杯喜酒。” 谢宵转身向太子问礼:“臣弟参见皇兄。” 嘴上是兄友弟恭的寒暄,但他的目光深邃难测,满是审视打量全都落在她的身上,成碧半身悄悄躲在太子身侧,似乎在极力躲避他的目光,行的是小女儿的娇羞与避嫌,但举止却是拘谨又彷徨。 “清河郡主安。”他刻意提了这么一句。 她咬了咬唇,似乎是下定了多大决心才敢抬头看他,“有劳恭王殿下挂念~敛疏哥哥,我身子不适,那还有一副安神汤……”于是她慌不择路的告退,挥退所有侍婢,只萧凝裳拼劲全力扶住她。 同那边锦瑟丝竹不同,这边的山石之后,静谧无人,除了偶然巡逻的侍卫,唯有蛙鸣虫吟与皓白月辉作伴,姨母送予她的霞罗宫装逶迤身后有些绊脚,她慌了神差点摔在石山的棱角上。 “姐姐,你没有事吧?” “凝裳,敛疏哥哥会担心你,实在无需陪我。”她花容失色,刚刚宴席之上的雍容镇定全是硬撑,现在心如乱网,处处死结,难以理出头绪。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不过半载,却是一日三秋,度日如年,可是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安神药不过是借口,刚刚皇后在宴会几次三番暗示她与太子的婚事,在场众人听得真切,太子心仪凝裳,与她只有兄妹之谊,但皇后的懿旨从无人敢违拗,太子生性怯弱。 只是不料她二人消失,谢宣谢宵兄弟二人竟一起追了过来,敛疏哥哥无非是担心她拉着弱质纤纤的凝裳为非作歹,四处闯祸,惹皇后不喜,而谢宵迫不及待追过来,不过是想问个明白。 太子东宫姬妾无数,她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人这般上心,与成碧的婚事他自当遵从,反正是自己妹妹,娶回去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但萧凝裳他是志在必得。 姨母向来厌烦小家碧玉哭哭啼啼,扭扭捏捏,偏偏这般女子独得父子二人喜欢,太子曾悄悄探过成碧的口风,说什么如今便如此要好,姐妹情深,不妨一同嫁到东宫,也算两全其美。 他亦悄悄把良娣的位份予萧凝裳,毕竟成碧身子孱弱,生子无望。 谢宵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放她离开,凝裳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殿下你不知,阿妩答应与太子殿下成婚,皆是身不由己,她与殿下的回信都是由我执笔代写……” 萧凝裳话还没说完,见争执不下声音愈高,自远处急匆匆行来,当下就将萧凝裳与她护在身后,“七弟战功赫赫,劳苦功高,何须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她二人若有失礼之处,为兄在这里代为赔罪了~” 那般窘境成碧现在想来颇为自嘲,太子心仪萧凝裳,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她那般清丽佳人,人人趋之若鹜,便也以为谢宵亦对其有意。 后来证明敛疏哥哥所言非虚,谢宵移情别恋,他们之间也辩不清楚谁背叛了谁,但唯有一点她是比不过萧凝裳的。 她的字比不得她写得娟秀纤丽,提笔也写不出你侬我侬的悱恻情诗,她不温柔懂事,也不小鸟依人,长得再明艳娆丽,不过是赏一时之艳,哪有清丽娴静,温文秀灵讨人怜爱,来日方长。 即便失魂落魄如厮,众人亦视若无睹,只以为念慈郡主这般佳人,难怪得二位殿下钟情,而她从来被人嫌恶,哪个如玉儿郎敢喜欢清河郡主。 自始至终她痴痴的望着他,一言未曾发,那灼灼桃花眼里满是埋怨自责与无可奈何,眼眶微微泛红,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滑下,脏了她的胭脂,也滴在他的心上。 谢宣英雄救美救得是萧凝裳,凭着太子的三分薄面带她离开,成碧被她牵着手,一步三回头。 刚刚他悄悄塞给她一张字笺团成球,成碧手心薄汗紧紧攥着,至晚安寝时才悄悄打开,才发现墨迹已散,被她手汗浸透,上面写着:“子时一刻,鸣翠殿后”。 “嗯~谢宵你这手……不要!” 夜深人静,鸣翠殿后古树参天,今已枝繁叶茂,自打她搬离之后这里便渐渐空落下来,除了巡逻的侍卫和偶尔过来打扫的宫女,并无外人涉足,而她连口气都没喘匀的功夫,便被他抓住,整个身子被他压在这棵梧桐树上,狠狠的咬了她一口。 夜色渐浓,远处微弱依稀的宫灯,她甚至都看不清楚他的人脸,只觉他胸怀愈加宽广,沐浴更衣收拾过后换上她熟悉的月白锦袍,熟悉的冷檀香也似乎多了一份坚韧悠远的味道,只是这些她尚来不及对比。 谢宵的吻一如既往的狠戾,不留一丝余地。 也许是尝过彻骨的相思,她感同身受,月凉如水,尽管看不清楚却以唇代目,检查他是否平安无碍,被压抑许久的成碧想方设法宣泄着她快倾巢而出的情感,安抚他一颗愤怒且不安的心。 “阿妩,阿妩……”他在她耳边重复着她的小字,声声唤到了她的心里,狂放而又难以克制,被她折磨到几近奔溃的恭王殿下,哪还有夜宴上的波澜不惊和驰骋疆场的意气风发。 “我在,我在!”他唤一声,她答应一声,明明今夜是甩掉无数宫人,明明还担心姨母的暗卫,哪怕时间有限,她也是不厌其烦的回答,“我就在这儿~” 她是换了侍婢的淡粉色宫裙,这才发现半年不见,他的阿妩已经渐渐抽条长大,身子越发高挑轻盈,愈显窈窕之态,指下肌肤胜雪,他身在军营习惯舞刀弄枪,手上满是薄茧,他甚至有些担心是否会划破她的肌肤。 “疼……”她嘤咛出声,在昏暗的夜色中越发清晰。 “躲我?喜酒?大婚?你是我的!”他在她耳边歇斯底里恶狠狠的强调,“阿妩,你想同谁同食同劳,执子之手?太子吗?嗯?”他越说越愤懑,语气暗哑低沉,像是夹杂着怒火。 “我只心悦你,悦你一人?谢宵你可信我?”她颓然无力的同他发誓。 他在她里衣里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才发现是她家传的那款昆仑暖玉。 她这般郑重其事唤他名字,他抬眸深沉似海,见惯了嗜血杀伐之后的征战之人,无意间竟然流露出震慑的杀意:“解释!阿妩,我需要你的一个解释,欺瞒也好,诓骗也罢……” 只要她说,他便信! 快说她与太子的婚约,不过是戏耍他,就像过去许多次拿花言巧语哄骗他,只为得到宫外的话本玩物一样,谢宵心内隐隐期盼。 而她顾不得整理衣裳,纤纤玉手蒙上他的眼,她害怕对上他质问的眼神,人却安然乖巧的倚在他的怀里,“当初你为何要上战场,又为什么才回来?你不在,喝茶下棋品画便都没了兴致,父王病重,阿韧出事,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她早已哭成了泪人。 ☆、第三十七章 郡主善妒 遇事才忽然发现她的雍容顺遂,不过是家世地位赋予她的特权,是父王,是阿韧,是谢宵拼劲全力呵护她,替她背负了所有。 谢宵离京不久,安插在她身边的暗卫便被人悄悄拔出,哪怕后来他遣去了最精锐的“赤青冥墨”,她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但她写予他的回信中未见异样,一如往常写些琐碎日常,俏皮话相思诗一句接着一句。 他在外也闻京中大变,听说身子向来强健的成王不知为何突遭重病不起,群医束手无策,只能舟车劳顿接回永宁城医治,而小世子成琢因在东市逞勇斗狠,生生打死了毅昌伯的公子,被毅昌伯一纸诉状告到了御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亲派殿前的神御军入王府捉拿,漠北与京畿相隔千里之遥,他得了消息时人已被押送刑部候审。 后来不知何故,京中隐隐传出陛下要削藩的消息…… 水满则亏,月满则盈,姨母说谢家的男人向来凉薄又多疑…… 谢崇这些年看起来纵情声色,不问朝政,却独独对他那把龙椅看得着实紧了些,西南沃野千里,成王府功高震主,陛下忌惮日久,此次不过是新仇旧恨一并发作,昭训皇后闭门不出,对外只说偶感风寒,便免了嫔妃们的每日行礼问安。 成王这次是中毒,而非什么沉疴重疾。 可能也是怕在那些稗官野史上,留下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的坏名声,谢崇表面对成王府大加安抚,每日太医往来不断,背地里动手安排却极为周密,环扣一环,背后更有高人推波助澜。 成琢虽骁勇好武,却并非什么逞勇斗狠的宵小,自然不会与毅昌伯那纨绔好色的儿子呈一时之快,狼狈为奸。 谢宵出征后,她便回了王府居住,每日于双亲前服侍汤药,未敢擅离,阿韧出事之后她也曾细细打探过,原是那纨绔强掳民女,阿韧他一时看不过才仗义出手,他自觉尚未用足三分力,却一脚将毅昌伯的纨绔儿子送上西天,这便惹来这棘手的官司。 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母妃性子恬静,不喜纷争,每日尽心竭力照顾父王,却也会在人后悄悄抹泪。 她与谢宵暗生情愫一事,似乎已被姨母发觉,他临行前留给她的暗卫,却也戛然失联,杳无音讯,成碧遍请京中名医,父王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而阿韧那里也已按照旨意会同三司开审,走投无路之下,成碧还是叩开了未央殿的宫门。 姨母指尖蔻丹艳若朱砂,正逗弄笼中的金丝雀,见她跪下只略略瞧了她一眼:“可想清楚了?” 那夜未央殿的寝宫里,烛火彻夜未息,姨母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那凤座,两人促膝长谈,至于谈了些什么,连皇后陪嫁的董女官都被支了出来,旁人自然无从得知。 第二日从未央殿里出来的成碧,手上便沾了血,姨母极其大方的送给她二十死士,供她驱策。 不到傍晚就听说永宁城的东市出了命案,一家八口惨遭灭门,死得整整齐齐,阿韧被人算计,却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此案没了指认的人证,便成了一桩疑案。 后来那桩甚嚣尘上的世家杀人案,并渐渐没了动静,人们只知道成王遇见了一位再世华佗,身子恢复康健之后,与王妃依旧夫妻情深,而那位小世子则被打发到封地去历练,清河郡主还是那样趾高气昂,咄咄逼人。 好像什么都变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变,送去漠北的信一如往常,只是写信的却换了人~ 谢宵得到的消息,却与成碧的南辕北辙,单单只那位再世华佗,成碧说是她三顾茅庐,不厌其烦的叨扰才请的高人出面,但旁人闲话传来却说是太子不忍见郡主为父忧心劳神,香销玉减,这才礼贤下士亲自出宫,去往医者暂居的京郊草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架子放得极低。 永宁城里传得绘声绘色,两位贵人回宫的时候据说手都是牵着的,远远望去好一对璧人,想来清河郡主及笄在即,东宫不日便要大婚了。 “我如一株丝萝,攀附家族而活,我的尊荣,我的富贵,我的一切看似固若磐石,却不知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她倚在他怀里,看似喃喃自语,一字字却被他铭刻心中,竟也很自己回来的这样迟,“明日我便向父皇请旨!” “作何?”走时清灵娇俏的嗓音,不谙世事,不明疾苦,此时却丝丝暗哑。 “拿西北的不世之功娶你,他若不许,我便亲自登门求亲。” “那我父王母妃也不许呢,毕竟恭王殿下现在战功赫赫,丰神俊朗,恐怕永宁城里拉纤保媒的,都要把你王府的门槛给踩平了吧。” 他这个冷宫皇子不受宠时,时常有胆大的宫女自荐枕席,那秋波暗送的新鲜花样她也都是见识过的,那时只当热闹看笑话听,现如今只要想起旁的女子沾了他,便浑身上下不舒坦,拿乔拈酸吃醋劲竟也是一般无二。 谢宵这芝兰玉树的端方君子,在军营浸淫日久,倒也惹上了几分蛮莽和专横,“若成王不许,那本王就将你劫了藏在王府里,你生是我的人,死也不许旁人沾染半分。” 成碧破涕为笑:“姨母,再给我些许时日……”她伸出纤纤玉手向他讨要:“衣裳都被你扯坏了,那你欠我的莲花灯呢?” 去年岩桂花香里,著意非常,月在东厢,酒与繁华一色黄。今年杯酒流连处,银烛交光,往事难忘,待把真诚问阿郎。 谢宵王府别住,谢崇装模作样的收了他的兵符,在朝中给他随意找了份闲差,又随手赏了他数十个美人,个个身姿窈窕,走起路来如迎风摆柳,说起话来也是温软酥柔,这些娇娇女原以为是来服侍丰神俊朗的恭王殿下,但却被谢宵赏给了手下。 成琢那燕云十八将,如今也不是什么孤儿,而是冲锋陷阵,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个个是意气风发。 也不知是不是自幼在成王府长大,被成碧摧残惯了,享受不了这娇软美人,一个两个跟接了烫手山芋一样,恨不得把这送上门的姑娘给锄出去,纷纷到谢宵面前“负荆请罪”。 他住在宫外,她却住进了宫内,而且住进了距离东宫最近的昭华宫。 谢宵他显然是低估了昭训皇后的实力,她将成碧看得着实紧了些,阿妩身边原来那群“青蓝紫”的侍婢都被打发了出去,现如今能在她手下伺候的全是昭训皇后的心腹。 即便是皇后的陪嫁董女官,都被派给了她,而那座昭华宫里里外外被死士围成了铁桶,宫里的神御军甚至在她宫外重点布防。 他赋闲在家两月,似乎又过回了之前读书品茗的消遣日子,她却再难得见一面,幸好曾驯养信鸽,一来二去,□□日间也能见她笔迹,寥寥数字,话语不多,不见抱怨,唯盼君安。 谢宵他在宫中眼线颇多,即便昭训皇后看得再紧,衣裳膳食,珠翠脂粉总有可乘之机。 从宫里眼线流出的蛛丝马迹,道听途说中也能拼凑出她今日偷吃了什么糕,又悄悄瞧了什么话本,甚至宫里司礼女官教她礼仪时,想象出她是如何插科打诨,耍赖逃课的,想到此处薄唇微勾,灿若三月春阳。 萧凝裳也时常往府里送些茶点和衣物,一针一线皆是这位念慈郡主的心意,但那些鞋袜里衣谢宵不是随手赏了人,甜滋滋的米糕就是为了狗,后来那再来恭王府上送“心意”的,便总会嘱咐一句“这糕是清河郡主做的,袜也是郡主封的”。 谢宵如何不知旁人那弯弯绕的心肠,她的阿妩受自小受成王耳濡目染,志在四方手握枪刃,若是个男儿,肯定也如其弟阿韧那样豪爽疏阔,即便知道那是她为自己手拙拿不起绣花针,亦学不好女工而推托,而那细密的针脚……真可谓是“丑态百出”。 但不知从何时起,宫里关于清河郡主的流言蜚语渐渐变了样…… “清河郡主今日去东宫,可是给了徐良娣好大的难堪,竟然直接下令掌嘴五十,徐良娣一直得宠,这下太子殿下那里可没法交代了~” “你们不知道吧,皇后娘娘竟然让清河郡主学着料理宫务,她可是皇后娘娘钦定的太子妃!” “成王家那位飞扬跋扈的郡主娘娘,与太子是自小的婚约,民间话将这还没过门呢,她竟然出手将东宫过半的姬妾遣散,却送到行宫去服侍太妃去了,眼下太子身边服侍的只有有名份的几位娘娘了……看不出清河郡主竟如此善妒!” …… 她在东宫里“胡作非为”,倒真有言官上书,说她品行欠佳,更无淑德之态,如何能为太子正妃,更何况担一国之母的重任,皇后娘娘倒是时常教导赞赏。 成碧料理宫务上手极快,她本是冰雪聪明,一点即透,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尚宫局几位资历深厚的一等女官,哪位不是连连称赞,夸她“有当今中宫之风”,太子能聘之为妻,是东宫大幸。 皇后以前哪怕身子不济,也亲自指导她学些医经药理,如今太子偶感风寒,竟派上了用场,听闻清河郡主衣不解带,于病床前照顾太子几天几夜,榻前温语,药香氤氲,两人竟生出些许情意,皇后娘娘是看在眼里悦在心中。 ☆、第三十八章 山盟海誓 金秋九月,听闻近郊小孤山上的金桂开得正值时宜,他寻她十次,便只有一次能看看赴约,却也是姗姗来迟,敷衍神慌,问她却久不言语。 念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金桂这股恼人香袭人心怀,沁人肺腑,秋日满树金黄,往日是一等一的美景,如今秋雨徐徐而至,渐密渐浓,遂成凌厉之势,将桂花无情催落,雨水和着泥泞脏了一地金黄与馥郁。 他长身玉立,手里撑着一把八十四骨节的清墨纸伞,站在桂花树下,自清晨等到黄昏,自始至终都没有等来那一袭灼灼红衣。 却有一人身着织锦绣蝶纹的白裳,悄然而至,声音清婉痴痴唤了他一声:“殿下……” - 已近三月,她对他避而不见,躲之不及。 宫中的内廷司却越发的忙碌,听闻皇后娘娘沉疴又犯,缠绵病榻,每日光靠着参汤补药吊精神,眼下只盼着太子大婚冲喜呢。 十月末秋竟隐隐起了北风,北边作乱的流寇越发难对付,近来竟有歹人混入京畿重地,巡防营每日挨家挨户搜捕,是闹得鸡犬不宁。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难熬,连狼豺这些猛兽都从密林潜出捕食,京郊山地为此闹出好几条人命。 以上种种不过邻里街角,鸡毛蒜皮,这日京中竟真的除了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前往灵隐寺为皇后娘娘上香祈福的清河郡主,竟然在寺中里重兵随扈下离奇失踪了。 有人说郡主是被歹人掳走,有人说郡主是贪恋秋色,误入山林深处,才被野兽抓走,也有人说这位郡主命有仙缘,在玄天观得道成仙了……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百姓只知宫中派出了许多人马,甚至连御前的神御军都出动了,几千人将玄天观方圆几十里山林翻了个底朝天,却难寻郡主芳踪。 秋风萧瑟的雨夜,他矫健身姿带着她骑马穿行在斑驳又诡谲的林间,不知疲倦的往前驰骋而去,而身后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阵阵嘶鸣,他将她护在身下躲避刀光剑影。 泥泞不堪的地面,鲜血洇红的下裙,七零八落的尸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喧嚣的山林终于归于平静,他脸色苍白却依旧抱着她下马,好容易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洞穴,成碧才发现他们身后蜿蜒出那一路的血渍,是来自他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谢宵蒙面带人劫走了她。 那些人有解救她的护卫,背地里出手的暗卫死士,也有刺杀他的刺客,更有其他说不清来历的人刀剑相向,有人拿刀砍向她的香肩……场面极度混杂之下,他骑着他的烈马“云骋”带她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受伤了?”她的手堪堪碰到他的额角,带着女儿家融融的暖意,却被他躲开了。 “我去拾柴生火,你待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他生冷的吩咐,哪怕自己有伤在身,临出去还是忍不住嘱咐一句:“外面天冷,你体弱易感风寒。” 成碧那只手抓空,呆呆的愣在那里,那张明艳的脸上些许污迹沾染,喜悲难辩,但遮掩不住她俏丽可人的眉眼,只能落魄的收回手。 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火焰带来的光和热驱散了周围挥之不去的黑暗与寒意,温暖渐渐渗入四肢百骸,他冷了她一晚上,不曾言语理睬,只背过身去闭目冥思,肩上那不大不小的伤口似乎习以为常。 她被他护得很好,身上只上襦被雨淋湿,便解了系带架在火旁烤干,想起自己怀里似还揣着一块咬了一口的桃花酥,她想了想还是放在他的手边。 谢宵的心仿佛刀划斧琢般被反复□□,疼痛剧烈到仿佛要挣脱胸骨,他一咬牙猛地翻身,将成碧压在了身下。 似乎是心领神会,他急不可耐的动作成碧并不惊诧,那颀长的手指早有先见之明的按住了她的双腕。 他眼角泛红,深邃锐利的眼眸中,映着燃烧的火光,除了她还是她。 “阿妩,我待你不好吗?” 他身着玄衣,眉眼如画,哪怕衣襟被鲜血浸透也看不出分毫,那若中秋之月春晓之花的俊容,笼上嗜血的寒意,哪有半分温煦玉润之仪。 “好……啊!”她惊呼一声,“你待我最好,莫要,莫要再……” “莫要如何?你只会是我的王妃!”他说的咬牙切齿。 他恼怒,她羞赧红了眼,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用力一推,谢宵自北境归来越发精壮的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仰在枯草铺就的顽石上。 “阿妩,给我好不好?”她的低泣嘤哼,倒是让他生出难得的恻隐之心,“父皇已着令礼部拟旨,郡主很快便要嫁入东宫了,若是太子妃婚前失节……” 他的狠戾让她胆战心惊,但成碧心里却破釜沉舟,她跪着往前挪了挪,环上他的脖颈苦笑道:“这本来就是该给你的!现在我身无长物……”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大婚前能给他的唯有这一副身子而已了。 陛下拿她家族相筹,姨母拿他性命相胁,她虽亦能杀伐决断,但却也有千般缘由,万般苦衷难诉,恨只恨她不过区区女流,上不得疆场拿不到□□,他只当她朝秦暮楚,贪慕权荣。 本来这一夕之欢,就是阴差阳错夺来的。 他不尽兴,但也为之不耻“今日,本王不知该夸郡主为太子守身如玉,还是该替太子笑郡主水性杨花,本王从不强人所难。” 他居高临下,轻蔑的挑起成碧的下颌,冷言道:“但你记得本王既能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也能不择手段强取豪夺,谋你,我谢宵在所不惜!” 月笼纱帐后,成王妃长孙氏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嬷嬷婢女,轻柔的为成碧擦拭身子,隐晦的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个遍,又传太医请脉开了安神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见成碧半死不活的颓唐样,她亦忍不住偷偷抹泪。 众人只知清河郡主是山障路重,迷路走失,后被神御军找回,郡主回来的时候衣衫齐整,发髻端庄完好,并无任何不妥,故而并未传出什么闲言俗语。 宫里病重的皇后娘娘还派了女官前来,数不胜数温养润身的滋补药食被送进成王府,王妃只道郡主受惊伤身,山里露重风凉,不免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故而除了成王府里贴身服侍的,谁都无法得见郡主真容。 用来沐浴的热水专门撒了养身补气的药粉,层层花瓣掩映下,成碧原本被娇养出的莹润肌肤,遍布青紫淤痕,其中还掺杂着血红的牙印,可谓触目惊心。 夜深人静,成碧是被谢宵直接送回惜春阁的闺房,她自始至终神色淡漠,一言不发,成王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见她身上种种得急忙吩咐两个贴身的陪嫁嬷嬷。 成碧花容失色,神思倦怠:“母妃不用了,他没有!” “掳走你的是恭王殿下?你与他?”成王妃大惊,无论如何谁都不相信芝兰玉树,端方识礼的皇子谢宵,竟然会这般狂悖可恶,毁人清白。 “是他从歹人手里救下我……” 即便是救命之恩,阿妩是太子妃,是他未来的嫂嫂,如此违背纲常,离经叛道,实在可憎可恨! 端淑温雅的成王妃头回没了主意,这事需得瞒得密不透风,如今这个世道女儿家的名节比性命更重,受了委屈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情之一字,满是煎熬,成碧最看不惯姑娘家哭哭啼啼,如今到了自己身上,面对生她养她的母妃,水汽朦胧间,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母妃,我对不起他!他为我征战厮杀,豁出命去挣军功,几番出神入死,濒临险境。情投意合也好,有缘无分也罢,为了外戚尊荣,为了长孙家和我们成家,姨母让我进宫……” 她与敛疏哥哥只有兄妹之谊,又各有心上人,人前种种恩爱皆是做戏,当不得真。 成碧情窦初开,对谢宵情根深种,而太子却与念慈郡主两情相悦,只是萧凝裳被皇后不喜,入主东宫是难上加难。 眼下看太子对萧凝裳颇为照拂,小意温存,爱恋执迷到甚至超过以往他宠幸过的任何庸脂俗粉,私下里为了她竟然顶撞昭训皇后,要不是成碧劝着,恐怕念慈郡主那一顿惩戒是在所难免。 偏偏成碧嫁入东宫已是板上钉钉,但破釜沉舟她不想放过任何机会,即便希望渺茫,那接二连三的刺客便是姨母对她最后的通牒,明面上不同谢宵断个干干净净,姨母难以信任她早已死心,便誓不罢休。 昭训皇后出身将门世家,铁血手腕杀伐决断起来,连谢崇都自愧不如,她当然不允许任何人阻挠谢宣登临帝位,君临天下,所以才将谢崇的子嗣算计殆尽,她的影响力贯彻前朝后宫,甚至边地寡民都将她与谢崇尊为“二圣”。 谢宵这条“漏网之鱼”……是她跪在未央殿里跪了整整一夜,才求回来的,姨母摸着她滚烫的额间,只慨一句:“小儿女家的海誓山盟,如今做得了真,为情所困,到底妇人之仁~” ☆、第三十九章 入骨相思 第二日一早,成碧粉黛未施,便将他予她的所有全都封于锦匣,钗环玉璧连同一袭裙摆被割断的红裳一并,在姨母的眼线下,“悄悄”送去了他的恭王府,意为“恩断情绝”。 成碧从来不敢痴心妄想,便遥祝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她被谢宵掳走欺辱,险些玷污的事,成王那里根本瞒都瞒不住,他一时不慎被奸人所害,满朝文武才会觉得他成王府便可任人宰割,可欺可辱,却不知阿妩是他心肝珍宝掌上明珠,何人若是敢动阿妩,先要问过他手里的□□。 他非儒将,更非愚忠,若陛下执意削藩,他成家虽不能忤逆谋反,却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护下家宅宁安。 当夜谢宵下令,撤下府内所有侍卫和他身边的死士暗卫,厉兵秣马战场沉浮,换得他一身健武精壮的身躯,原本那莹白的肌肤变成了蜜色,他□□着上身,精健迸发力量的肌肉线条顺着小腹一路延伸,那身上满是伤疤,新旧混在一起,是他刀口舔血换来的不世之功。 成王深夜而至,手中□□锋芒凛然,锐利难当,一步步跨上长阶,直直刺上他的心口。 - 恭王谢宵在家赋闲数月,朝廷又逢流寇造反作乱,叛军一度打到了京城百里之外的居庸关。 眼看兵临城下,寻欢作乐纵情渔色的谢崇这才慌了手脚,成王用不得,欲再次启用谢宵这个召之即来,用完便抛诸脑后的便宜儿子…… 这才发现谢宵数次告病请辞,并非自恃功高,敷衍了事,太医院多位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御医皆去请脉望诊,恭王府连在外云游的杏林国手陈鹤九都被请到了京师。 谢宵这次被成王废了武功不说,□□入胸,距离要害只差几毫厘,那西域浸过火油的软鞭打在人身上,是半分伤痕都看不见,但皮底下的肉早就全烂了,挨了近百鞭的谢宵身上连块好肉都找不到,内伤、高热、失血、剧痛……无论哪样,便让他九死一生。 陈鹤九捋着花白长髯暗暗叹气,私下里只能拿猛药为了重铸血肉,恢复筋骨。 看着床榻上脸色煞白,奄奄一息的谢宵他忍不住感慨道:“被废的武功不过是暂时的,有老夫在自然逢凶化吉,成王下手可真狠,谁叫你欺负了人家闺女……若是旁人欺负老夫的掌上明珠,不死也定叫他脱层皮~” 谢宵半倚在床上,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仿若无瑕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玉人,哪怕面无血色,也是奇秀丰姿,出尘若仙,他轻捏眉心:“先生莫要再取笑本王了……” “这天下多得是姿容出众,国色天香的美人,你偏独独挑中成王家的小娘子,真的非她不可?” 他眸若寒星,眼神坚定:“情之一字,入骨相思,我之如何,先生何须再问呢?”话语中却满是苦涩。 陈鹤九耐下心来,又替他诊脉:“自古温柔乡皆是痴情种,你若要成大事,莫让儿女情长绊住手脚,好好歇着吧。” 两人说话间,谢宵身边的墨玄进来回禀,原是清河郡主和念慈郡主皆有东西送到恭王府,成碧还的是那一双碧玉手镯,他远征北境这许多时日,她日日未离身,但就在昨夜她将玉镯取下,拿了父王墨砚亲手砸了它,玉碎难全。 而念慈郡主萧凝裳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往府里递东西,玉佩、扇坠、鞋袜、笔砚这些最最贴身的物件,无一不有,无所不精,那绣成的香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那中间盛着的香料也助眠安神。 这些东西往往府内都是现收现丢,从未拿到过殿下眼前,但人心总是肉长的,跟行事乖张跋扈的清河郡主相比,萧凝裳要会做人的多,哪怕见门房上一个通传的小厮,也是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的,最后王府外围伺候的仆从侍婢,竟然悄悄为她破了例。 “那念慈郡主如此投诚,竟还感动不了殿下?”陈鹤九打趣道,完全是在瞧热闹。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她能将太子拿捏在鼓掌之中,与我两人间左右逢源,也确实是她的本事……’他并非对萧凝裳另眼相看,甚至对这种机关算尽,人心揣度的女人避之不及。 他生性凉薄,唯一像人的一点情爱统统只舍了一人,他只相信自己和权力。他能让萧凝裳死心塌地的为他所用,去勾引太子,自然是许了她好处,但对她所谓捧出的“一颗真心”,他连半分温柔都不曾施舍。 做戏而已,谁又不会呢。 “昨日我写好的书信,一封你去送给阿妩,一封拿给萧凝裳,她自然明白。”两封一样的书信,皆是你侬我侬忒煞多情,阿妩阿汝小字不同,两两皆错,这封信看似送错了,其实又都送对了。 成碧内心的彷徨、恐惧、苦涩,责任……他无一不知,他不怪她什么“玉碎难全”,什么“恩断情绝”。 哪怕她许嫁太子,入住东宫,哪怕萧凝裳一遍遍告诉他,成碧接近他,只不过是为了助力太子,稳固储君之位,夺他兵权,哪怕后来种种都验证所谓“事实”。 即便她一开始接近他,就不是因为爱他…… 往昔那些甜蜜温存,哪怕都是假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是一场豪赌,哪怕她真的贪慕权势,水性杨花,她想要什么他就去夺什么,权力,帝位……什么都不在话下,太子妃,亦或是中宫凤座,锦绣江山,他都会打下来,送到她的石榴裙下。 她心悦他人又如何,杀光了,他还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他无条件的接受一切,但却不能容忍她的心里还有旁人。 很快便有恭王府便有消息流出,说是战马顽劣难驯,谢宵不慎坠马摔伤了肩膀,需要卧床好好休养,一时间文武百官闻风而动,海一样的补品流进了恭王府,而身为念慈郡主“救命恩人”的萧凝裳,早就请旨入府贴身照料了。 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 临风窗下,见北风凛冽,初雪扬扬,傅母还担心她着单衣着凉,又为了披上了厚厚的狐裘锦氅,哪怕闺阁之中炭火经夜不熄,她身上依旧冷彻骨。 芙蓉不及美人妆,成碧轻咳两声,这数月缠绵病榻,风寒一直反反复复,还莫名染了咳疾,用了多少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娇袭一身之病,太医都说她是郁结于心,心病难除。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即便沉疴新发,俏丽若三春之桃,香腮赤染,美目流盼,如此艳色,但却病如西子,两眉似蹙,略带愁意。 越近及笄,她姿容越盛,似乎要将积蓄已久的美丽尽情绽放。 “傅母,我有多久没见他了?”她仔细掐算着日子,却越发觉得数不清了。 傅母怕她伤心,这段日子她未出惜春阁半步,全府都怕她知道那消息之后,病情加重,故而千方百计的隐瞒,但她早已知晓。 恭王谢宵大婚,于太极殿上向陛下求娶念慈郡主萧凝裳,此事永宁城人尽皆知,郎才女貌,堪称佳话,却只独独瞒了她一人。 这些时日,她借病推延与太子的大婚之期,甚至深秋季节悄悄蹬被子,往身上浇冷水,后来被傅母发现,傅母从小将她带大,对她视如己出,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见她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将她狠狠训诫一顿。 她当时全身被水尽湿,整个人打着寒颤,后来便发起了高烧,烧到人迷迷糊糊,站都站不稳,傅母准备去禀了母妃定夺,是她挣扎着拦住她:“傅母,求求你,我想他,我想见他,我不能同敛疏哥哥成婚,他还在等我,这,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正当她烧得人事不知时,谢宵跪在太极殿上,一句“郡主实乃儿臣心头之挚爱”一锤定音,“请父皇成全~”求得一纸诏书,板上钉钉。 很快姨母那边便以“双喜临门,好事成双”的由头,请陛下下旨赐婚,聘她为太子谢宣正妃,因长幼有序,她与太子婚期定在正月廿六,而恭王与念慈郡主婚期则在四月初八。 婚期如此急迫,一为皇后冲喜,二为太子监国,太子谢宣二十又六,年近而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谢崇身心困顿,疲于政事久已,太子尽早大婚,就可尽早接位。 谢崇于国事虽碌碌无为,难称明君,但养出来的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出息,太子仁善,看其禀性德行,虽难成圣主,但做个守成之君却绰绰有余,反观七皇子宵,文武双全,师谋用忍,果敢睿智,谢崇这不正的上梁,倒极其难得的生出如此刚正英武的栋梁之才。 成碧知道此消息时,生生咳出一口血来,却怕父王母妃担忧,一直贴身放置,不敢示于人前。 锦衾寒,如梦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难道过往的誓言情爱,温柔缱绻,都是镜中月,水中花,他从未喜欢过她,还是早就移情别恋,成碧不敢细想。 镜花水月,郎心如铁,到底是她错付了…… ☆、第四十章 意中人 其实早有端倪,向来韬光养晦的他,竟然会为了萧凝裳,主动去碰北戎的霉头,哪次相见,凝裳她不是精心装扮,笑意盈盈,那若临花照水的盈盈拂礼,总是惹他侧目,当时只是她没心没肺没眼力见。 他向来是烦她缠着他的,凝裳知琴棋,懂书画,不仅一手好女工,但那栩栩如生的妙笔丹青,她已是自愧不如,而他含章殿中的诗书工本,哪一本萧凝裳她都看过,都能陪他娓娓道来。 哪次想见想邀,凝裳她不在他身侧,三人同行,珍馐茶点,执笔书信…… 如此细想来的点点滴滴,谢宵的格外留心妥帖,唯恐疏漏,萧凝裳的盈盈一笑,娇羞万千,最后那封送到她手里,连提笔小字都能落错,她如何能诓骗自己,那是送信小厮的疏漏。 阿妩阿汝,如此相似,不过一字之差,他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分明正是情意缱绻,难分难舍的爱侣,总不能是写给她的。 他是故意送这封信来,是故意讥讽她贪慕权荣,水性杨花,还是别有深意,另做他用,她已病得起不来床,无力深究。 大渝自诩□□上国,男子无不以三妻四妾为荣,自述钟情如太子,敢为萧凝裳忤逆皇后,但他东宫那些莺莺燕燕,还是时常尝新鲜。 这些为君尊位的体面,陛下储君如此,更何况寻常世族权贵,像父王这样独守母妃一人,后院清静的寥寥无几,更何况父王在未娶妻之前,房里也有一二侍妾伺候。 成碧总以为她与他,同旁人定然不同,但如今看来他谢夙兴也不过凡俗尔。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夏日午后,暑热难当,哪怕献贤殿内放了冰块,但总觉得大汗淋漓,在玉溪山时,她会带她贴身伺候的知雪折竹,到山后的冷泉沐浴嬉戏,林荫如盖,曲水流觞,好不快活。 在宫内种种规矩拘着,抬头便是这四四方方的天,还有蛙鸣聒噪人心,酷暑煎熬,知雪折竹伺候更加殷勤得当,因为成碧身如冷玉,温凉润骨,靠近她是仿若清风拂面,宜人凉爽。 不多时,知雪自殿外问询:“仙人,西南艳秾圣女请见。” 成碧吩咐折竹将那盆杜鹃枯枝挪了下去,整了下衣冠妥帖,并无不妥,才让知雪把西南圣女请进来,她与艳秾并无交情,思虑定她体内缠郎蛊有关联。 含章殿里“关”了她数日,谢宵终于舍得放她回了献贤殿,折竹是侍弄花草的好手, 而窗边她自宫外带来的那株杜鹃,早已枯黄了叶子无力回天。 她御下极严,承自昭训皇后恩威并施,刚柔并济,见折竹惴惴不安,她出言宽慰道:“这宸宫更深露重,本就不是娇养人的宝地……” 成碧手中的那枚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是谢宵着阮显亲自送来的珠翠,她拿护甲勾起盆中那湿润的泥土满是血腥味,她黛眉未蹙,满脸嫌恶。 与之送来的还有许多锦衣华服,中以正红色居多,亦有她常穿的天水碧、柳叶青等色,珠粉、胭脂、眉黛已是上品,看来宫内这些女官司制,已全然将她当成了宠妃。 这些华服再繁丽,也比不过大婚嫁衣之盛。 她及笄那年姨母送来的凤冠霞帔,是七十二位绣娘耗费整整一年的心血,上面金线绣成的九凤羽毛若金,熠熠生辉,更缀了八十一颗鲛珠,颗颗明亮硕大,姨母更是赏了她封后时所戴的金钗为她添妆。 但偏偏事与愿违…… 后族长孙氏,最盛时一门五侯,姻亲遍京都,门生掌朝堂,世族历经百年,由盛转衰,延至平帝这朝再兴,长孙氏嫡长女嫁与当今陛下谢崇为后,嫡幼女嫁与西南成王为妻,可谓权倾一时,无出其右。 平帝谢崇早年间也是意气风发,名声赫赫,与昭训皇后长孙宣柔也是天作之合,但谢崇刚愎多疑,为人柔懦,又湛于酒色,帝后大婚初也有过如胶似漆,相敬如宾之时,但情浓意寡,君恩流水,两人品性相左,难溶于水,很快便成了一双怨偶,相看两生厌。 姨母崩世前,曾紧握着她的手苦苦念着一个男子的名字,她唤他“桓珩”…… 成碧就算是再孤陋寡闻,也听过隆盛二年“崇庆四君子”的盛名,而桓珩正是当时四君子之首,姿容绝世,文采斐然,同她父王并称“文武双璧”,隆盛二年被谢崇钦点为探花,他本为魁首,但因考卷末尾落笔之时,不小心滴落一滴豆大的墨痕,故又了“墨点探花”的美誉。 成碧千算万算都不曾算到,姨母入宫前竟与这位“墨点探花”有一段情,更在大婚之前就珠胎暗结…… 这便是后来萧凝裳献给谢宵的绝密,也是谢宵发动储华之变夺位的最大筹码。 先帝谢崇一生后妃无数,纵欢渔色,却不料自己最器重最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竟然是他此生之辱,而那个冷宫出身最卑贱,自己最看不起的儿子,竟是他最后唯一的指望。 其中内幕成碧并不全然知晓,只知那年寒冬奇冷,姨母的身体每况愈下,而谢崇正沉浸在刚刚进宫的那批明媚鲜妍花一样的采女中,未央殿的门他十数年不曾踏入了。 原本只待太子大婚,储君监国一切顺理成章,但是自冬至夜后,谢崇便免了太子请安,三日后更是褫夺太子玺绶,又调禁军幽闭东宫,宸宫不明所以之下就变了天。 为了躲个清静,谢崇躲进来宸宫东南五十余里的储华宫,身边跟了数百美人,其中更有新进得宠的华美人,也是陛下刚刚册封的夙华夫人,因被太医诊出有妊月余,一步登天晋位夫人,被当成宝贝疙瘩带在谢崇身边。 成王成准请辞,谢崇环顾身边竟无可用之人,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命手下宦官持兵符调两千神御军驻守储华行宫。 昭训皇后在前朝后宫经营数十年,怎么不会有眼线蛰伏圣驾身侧,原以为不过是太子于东宫招.妓,德行有亏。 后来蛰伏谢崇身边的小黄门冒死闯宫觐见姨母,才知事先是念慈郡主持先太后血书入了正阳宫,此为诱因,才致陛下动雷霆之怒罢黜太子。 她回献贤殿这些时日,內侍大总管阮显几乎是一日十趟的往这边跑,不厌其烦却总还能找出些名目,见她不喜珠玉,便想方设法从民间淘换新奇有趣的玩意,眼见着这库房多得都快堆不下了。 折竹替她梳妆,因要见客觉得她容色稍淡,还想往她脸上搽些胭脂:“姑娘,阮总管的意思连奴婢都看得明白,无非是请你去看看陛下……” 她闭目小憩,神色慵懒倦怠:“我刚从含章殿回来不过两日,再说他未曾宣召~” 成碧出身将相世族,他成家也是随□□鞍马定天下的开国功臣,得封王爵,镇守西南,世袭罔替,自小什么稀世奇珍异宝未曾见过,这些时日她得宠于君前,除了谢宵赏的阖宫送的,连文武百官都闻风而动,往她献贤殿这弹丸之地争向献宝,她倒是挑花了眼。 折竹刚进宫时头上不过两素银簪子,如今竟也换了碧玉簪,连右手腕上戴的玲珑翡翠镯也价值不菲,那是旁人想走门路,刻意孝敬她身边人,两婢子素来谨小慎微,这般东西自然是成碧嘱咐她们心安理得的收下,而且来者不拒。 这几日切切实实的荣宠,倒让成碧觉得当宠妃委实是件苦差事,效妹喜撕丝绸锦缎,仿贵妃要荔枝红樱,小厨房里没日没夜熬着千年人参百年灵芝,她却一口未喝全当了浇花水,就差照着褒姒烽火戏诸侯了。 后来才知宸宫库房里的绫罗绸缎,奇珍异果和着那些药草,早就堆成了山,便是她一个人折腾浪费上几辈子,还绰绰有余。 “世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意浓情深,彼此欢喜之人总觉得时时刻刻黏在一块,还犹觉不够,为何姑娘总待陛下冷冷的?”折竹梳着她三千青丝。 “我记得你与知雪可是今年及笄?心底可是有了意中人?” “姑娘莫要打趣婢子们,奴婢与知雪正是今年及笄,奴婢生在九月,而知雪是初雪生人~” 成碧睁眼,眸色如深道:“我虽出家为道,但佛家曾有禅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男女情爱不外如此,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若她为儿郎,大可刀枪剑戟与敌厮杀拼命,现如今却只能在这宸宫里算计人心,尔虞我诈,最为不耻。 “奴婢还是不懂……” 她转身看到折竹眼底那一派的天真,仿佛看见了曾经的成碧,“千依百顺是下策,若即若离是中策,求而不得才是上策。”她抚了一下折竹的肩膀,“无碍,以后慢慢便懂了~” ☆、第四十一章 伪君子 他是帝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九五之尊,万人之人,自然会有人对他百依百顺,毕恭毕敬。 她既然谋心,互相利用,“情丝绕”的蛊毒月圆之夜才会发作,她又怎能让他称心如意? 扬汤止沸哪及釜底抽薪,她要将萧凝裳一步步送上高位,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再看她重重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你看不过刚刚被她夺走那不值一提的“宠爱”,她那贤良淑德的伪善便按捺不住,对她出手了。 “我昨日刚刚新制了一些太极驻颜丹和芙蓉香肌膏,连着长宁宫所求的金丹,让温泽身边的瑞清一并送去给贵妃娘娘~” “诺。” 她上妆的时辰久了些,只能赶忙着人将殿外久候的圣女艳秾请了进来,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奇香,一股似兰非麝的奇香扑鼻而来,馥郁靡丽,经久不散,成碧闻不出来,但她身边人早就沉浸其中了。 “落云仙人玉安。” “圣女妆安。” 两人互相问安,成碧这才抬眼看清这位大名鼎鼎的西南九霄族圣女,不着那身张扬的红裙,身上秋香色烟纱碧罗裙上绣连枝栀子花,而婉约精致的发髻间点缀玳瑁和琥珀,西南女子的神秘魅惑与大渝闺秀的清新雅致在她结合的淋漓尽致。 成碧说话一向喜欢开门见山,“不知圣女前来可是为了我身上的‘情丝绕’?” “仙人快人快语,如今艳秾为陛下所用,陛下心忧仙人玉体安和,特意嘱咐我来为仙人请脉。” 艳秾容色虽艳,但言语谈吐行为做派却是落落大方,不免让她高看一眼。 面对谢宵种种试探,成碧却是毫不避讳的伸出皓腕,“那就有劳圣女了~”她落座主位,嫣然一笑。 “不知仙人可与我九霄族上任圣女羽落有何渊源?”然后她自怀中取出一副绢画小相,小心翼翼展开,那画中女子清丽婉约,微微低头浅笑不语,那一抹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娇羞。 不过令人惊愕的是,那画中女子生得竟与她一般无二…… “圣女的意思是我乃九霄族之后?” “不知仙人何时生人?可否告知艳秾~”她若有所思,又恐问成碧芳龄有所冒昧堂皇。 “贫道不过一弃婴,被师傅所收所养,与师兄自小长于玉溪山,并无父母之源,可承欢膝下,故而圣女所问,贫道亦不能答。” 种种巧合,千头万绪,但越理越乱,才发现竟是死局。 她与上任圣女羽落究竟有何渊源?本以为山穷水尽,艳秾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转瞬之间柳暗花明。 原来这位圣女羽落本家是姓梁的,而她逃离西南之境时,早已珠胎暗结。 “羽落花容月貌,天资卓越,一手蛊术出神入化,长老原想将她许配给五毒族的少主,但那年自中原来了一位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无人知那少年郎的来历,族中老人提起时总说圣女羽落笑靥如花,总是唤他‘桓郎’……” 成碧抬眸看着那与她甚为相像的画中女子,语带凄凉之意:“当年的‘墨点探花’可不恰恰姓桓,玉树临风,潇洒临仙,倒使宁江两岸世族子弟汗颜自愧,无数名门闺秀倾心,甚至会青楼的花魁自荐枕席,却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到头来香消玉殒,落了个干干净净~” 那位“桓氏玉郎”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母妃那时年幼,提起来仍是心向往之,更何况姨母进宫前与他的那一段“孽缘”。 他是一等一的神仙人物,符合所有闺阁女子对夫婿的全部幻想和憧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的时候,又是何等的风华冠盖,他招惹的相思,欠下的情债又何止数不胜数。 谁曾料想西南与帝京千里万里之遥,月老竟是如此不开眼红线牵了这相思劫。 “仙人可知他现在何处?”见成碧对那“桓郎”身世来历如数家珍,艳秾呼吸愈紧越发关切。 “他姓桓,名珩,字拂玉,先帝年间的‘墨点探花’,被昭训皇后鸩杀于桓府,后又被先帝掘墓开棺,怒鞭骸骨,融为齑粉……” 艳秾哪怕见惯了世面,但听成碧如此波澜不惊的讲述,仍觉胆颤心惊,她不再询问反而欲言又止:“仙人可是还同陛下置气,我自诩容色姝丽,不遑多让,自西南一路北上见之识之,无不侧目,倾心于我石榴裙下的儿郎亦是比比皆是。” “他们惜我怜我,花言巧语者有之,珠翠诱惑者有之,温柔小意者更有之,但无不是贪我容色,薄幸负心,如此皆是,于我观之陛下对仙人才是一片冰心,舍己忘我。” 每日那一碗碗的龙血,谁人见了不触目惊心,但无论旁人如此劝说,以头抢地,陛下总是甘之如饴,他放血时甚至观他嘴角轻抿微扬,浅笑晏晏。 艳秾蛊术医道皆是翘楚,成碧她是活死人当然摸不出什么脉象,她自知瞒她不过,也不曾遮掩,谁曾料想艳秾竟跑到献贤殿来为谢宵鸣不平。 成碧巧笑嫣然,比之清荷多了些艳色,比之芍药少了份轻浮,浓淡相宜的娇媚俏丽,任谁看了都挪不开眼,“圣女是想劝我多去看看陛下?” “陛下为了给您修建引凤台,今日早朝于太极殿赐死了数位言官,车裂之刑……” 此举可谓引起轩然大波,与谢崇爱惜好名声,对那些冒死进谏的言官敬而远之不同,谢宵表面温润宽厚,但却杀伐果断,从不许有人置喙挑战君威,倒是那几位打算流芳千古的言官死了白死。 谢宵哪会怕什么“寒了天下士子的忠心”,赐下千人孝衣,十里丧葬,但墓碑之上却严令一字不题,何来青史留名。 引凤台照建,人他照宠,依旧是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紧着宫里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落云仙人,穷尽一切博得美人一笑,要不是依旧勤政,朱批不改,满朝文武就真的沸反盈天了。 “那些人左不过是我说妖道□□,荼媚君心,褒姒妲己,惑乱朝纲,哄着陛下求什么长生之道,可谁人知那些又何曾是我想要,我想求的不过是个‘生’字罢了,但这些哪怕贫道说出来,又有何人信呢?” “陛下龙姿凤仪,又掌天下之权,最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痴心一片,情深似海,这般钟情天下女子谁不动容,难道换不了仙人一回眸吗?”艳秾委实不解。 “看来圣女尚未领悟一个‘情’字,我与陛下朝夕露水,一夕之欢,又何来什么情意,更何况陛下从来都不曾问过我,这些是我想要的吗?金山银山虽好,尚有人弃之如敝履,浪子回头也罢,迟来的情深似海,尚不足手里的一筷热汤面来得实际,陛下这样做不过是借我之名,行他之事罢了。” 谁又比谁来得更纯粹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借她行事又成他之名,实在道貌岸然,让人咬牙切齿,只有她敢啐他一声“伪君子”了吧。 话黄昏恨话秋,凭栏望断水空流。浊酒杯中深更浅,谁人织梦我知愁。 炎夏夜半的宸宫,终于施施然落了几分陌然的凉意,带着无边徜徉的寂寥与萧瑟,人在盛夏,心埋寒冬,谁曾料想献贤殿里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月光如水,烛光杳然,而那冷色暖色相互交融出的别致光线里,洒落她一身莹润如玉,触手生凉的娇躯,只听得美人轻轻嘤咛一声,仿佛狸奴萦语,挠人心魄,悱恻撩人。 她几日不去含章殿伴驾,旁人只以为是她使小性子惹恼了陛下,却不料內侍大总管阮显日日三催四请,都请不来这位落云仙人,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为此吃了不少苦,恨不得立刻跪下喊她“祖宗”。 谢宵昔年美誉“天外谪仙人”,最是君子如玉端方知礼,不料私底下却最为卑鄙,他借她手清除朋党,整顿超纲,却偏偏害她惹了一身“祸国殃民”的恶名声~ 她尚未去含章殿找他算账,他却不顾君威,做梁上君子上了瘾,夜半三更翻来她这献贤殿里偷香窃玉,最是可恶。 知雪折竹二婢倒是习以为常,景帝登位前曾立西北不世之功,武学之上亦是无出其右,她们二人这三脚猫的功夫自是抵挡不住,更何况此刻殿内那燥人动静,她们早已司空见惯。 负责司寝的紫仪殿掌事总管杜魏小酌一杯,连连感慨:“献贤殿里的那位仙人,可真是位有能耐的贵人,如此下去我可就要赋闲养老喽~” 谢宵后宫虽比不上先帝莺莺燕燕,却也是尽态极妍,争奇斗艳,本来陛下就非重色之人,能上龙床的寥寥无几,除了数年前的那位昭仪娘娘,连贵妃都比不上献贤殿的这位圣宠不衰。 成碧本就嫌谢宵在床笫之上恼人,不死也要脱身皮,更何况他身子看起来单薄,但最是道貌岸然,常常一时兴起,彻夜不衰。 ☆、第四十二章 夙兴哥哥 虽然五感尽失,但成碧总觉腰酸背痛,那日她腰都快折断了,离了他这几日她尚未缓过劲来,他却食髓知味,将她思绪全部打乱,实在是烦人。 成碧推搡着他,自然不能让他轻而易举的得偿所愿,“陛下,距离月圆之夜尚有几日呢……”她有心提醒着他两人朝夕之约。 她的抗拒,一咬唇一回眸,反而更像是欲拒还迎,请君入瓮了。 谢宵却捏着她小巧的下颌,“那只是仙人的‘君子之约’,朕从未点头应允~” “君无戏言,陛下岂能言而无信?”她抓着披帛不肯松手。 “数日不见,你倒是狠得下心肠!”他言之凿凿,似在抱怨她的薄情寡性,偏偏他是将她放在心尖上的。 借着烛光,成碧看谢宵的脸色已比前日好了很多,见他面容俊朗,姿态闲适,一身白金色的薄衫长身玉立,若松柏映雪,清寒挺拔。 他将手上的白玉扳指取下,置于小几上,又见她难得一身淡粉色襦裙,眉眼含春,身姿窈窕,明明阖宫里都是这样的打扮,独独惹他情难自制。 “日日思君不见君……”他呢喃道,却没有给予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谢宵的唇仿佛带着魔力,从被他捏出红印的下颌开始,温柔却又略显焦躁之意,他的目光哪还是什么读圣贤书的端方君子。 比之初时,不知温腻轻松了多少。 下一刻,她藏在袖中锋利的匕首,就贴上了他的脖颈,但却臂力虚浮,锋刃出鞘时控制不住,划开了细小的口子,血缓缓流了出来。 他这次身边并未带任何暗卫,甚至只要她稍稍一用力,就可以取他性命。 谢宵嘴角一抹浅笑,若宣纸上晕开的春水梨花,颈上利刃全然未视作威胁,却觉闺中情趣,他轻轻将匕首推离分毫,笑道:“最毒妇人心,卿卿伤朕可会心疼?” 她刚刚满是媚色的眼眸中,此时却清冷一片:“敢问陛下,刚才又是将贫道当成元夙皇后?” 他夺了她手里的匕首,丢出三尺之外,人却缠她愈紧,嗓音越发喑哑:“卿卿又何必要与朕打哑谜呢?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些人,那些无论是有心,或是无意附议成家谋逆的朝臣武将,被他赐死车裂的言官,是最后一批…… 自他登位伊始,他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明面上是铁血手腕,整肃朝纲,但却都是在为她报仇。 但谢宵却忘了,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亡羊补牢,又替谁赚尽清名,自然不言而喻 。 原来他都知道,自她进宫他便一直知道她的身份,成碧整个人瞬间被抽空了力气,若非撑着小几一下子便瘫软在地,她失魂落魄的往后退了几步,嗤笑一声:“那我的陛下,陪我这跳梁小丑演了数月的折子戏,您可还快活?” 她的语气异曲同工,刚刚他还在问她“是否欢愉”,两个人心怀鬼胎,却还虚情假意温存缠绵,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他朝她伸出手,仿佛当年两情缱绻时的温柔诱哄:“阿妩过来,来夙兴哥哥这里~” 夙兴是她为他取的字,却成了她的梦魇与魔咒,她往后倒退几步,眼神惊恐:“你别过来,你不能过来……” 殿外的知雪折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想都不想就直接往里闯,却被暗处飞掷来的白玉扳指和他的一声呵斥“退下”,给生生挡在了门外,毕竟殿内那是大渝天子,谁人奈何不得,她们只能一人守在殿外,一人去急寻天一法师。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初初将她锁在未央殿的时候,这是千般细语百般的安抚,但她还是哭到声嘶力竭,喉咙沙哑,再也说不出话。 他禁锢她双手都青的发紫了,但还是用尽所有力气,“阿妩,朕原先不想这么早挑明,但朕再也无法忍受与你离别之苦,朕不信鬼神不信天,但你回来了……” 他终于有机会倾尽相思之苦,但她嘴唇发紫,整个人颤抖的几乎无法自控:“我成家一百二十六口亡魂,地下永不瞑目,夜夜追魂索命,我又如何能安?” 谁料情绪起伏太过,竟生生激起她体内的“缠郎蛊”。 “对不起,对不起……”向来冷心冷情的天子声声恳求,句句殷切,似乎只要她肯留下,什么男儿膝下,重若黄金,什么江山兮美,星汉灿烂,全都不值一提,付之一炬,他之性命他之河山都在在所不惜。 成碧明明已理智全无,但趁他不备还是迅速果断的冲出几步,跌跌撞撞的扑倒在床榻边。 “阿妩,阿妩……” 就在这时,他的一双手臂牢牢的搂住了她的细腰。 “朕发誓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朕!你信我好不好?”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向外疾冲的成碧双股颤颤,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下滑,她无意识的胡言乱语:“不!”哪怕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但无论是什么话,只要是他说的,她一概不听一概不信,不断重复着说道:“不,我不能!巧舌如簧,欺世盗名,谢宵你……你实在是让我恶心!” 初时睦和公主早嫁,宫中皇后之下以她为尊,成碧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出身将门,她也曾向往长河落日,风云际会的狼烟战场,但最终耻于深宫,与萧凝裳勾心斗角,却换得满盘皆输。 她学着姨母铁血手腕,色厉内荏,明里暗里不知道给萧凝裳下了多少绊子,他却将她护的周全妥帖。 对他的执迷,越到后期越刻骨铭心,越疯癫成魔,迷失自己,她学着萧凝裳的举止做派和穿衣打扮,常常一身素衣,脂粉略施,失了自己的骄傲风骨不说,却换来他几句讥讽“邯郸学步,不过东施效颦”。 她一番“画虎不成反类犬”,在宫中贻笑大方,沦为笑柄,她记得那晚也是这样一个静谧的夏夜,她将身上那身柳叶合心的天青色素衣,用手撕用牙咬,最后拿剪刀剪得粉碎,眼底猩红一片,看着萧凝裳堂而皇之的出入含章殿。 而这之前是仅属于他的特权,他曾经亲口承诺赋予她的真心和一切,就这样被毫无预告的残忍剥夺,再毫无保留的赠与他人。 她的情郎和她的好姐妹,被身边两个最亲密的人背叛,那一时她才知何谓真正的“心如死灰”。 临风窗下,他黯墨色蟒袍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就这样肆无忌惮将念慈郡主萧凝裳拥入怀中,而她若临花照水,清扬婉约,听话又可人的依偎在他怀里,巧笑倩兮。 一双璧人,耀武扬威,成碧木然看着谢宵拥着萧凝裳,堂而皇之的进了含章殿,而当时太子被废,他大权在握,距离东宫之位仅一步之遥…… 宸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谈资,自然争先恐后的往她耳朵里钻,什么“含章殿里笙歌不歇灯火通明,恭王殿下足足要了三回水才罢”,已是含蓄到让众人遐思无限。 不多时出自谢宵笔下的一首“鲛人缠”便从宫中流入街头巷尾,比“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菩萨蛮》更加香艳靡丽。 迟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 而此刻极度讽刺的是,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若从前那般声声诱惑,咄咄逼人,诉说着他对她千般相思,万般情深。 他不信她,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两人定情的那把短剑,那剑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很显然是贴身保存的。 谢宵将短剑塞到她的手里,她握着剑柄,他的双手紧握着她的双手,就对着他自己的胸口,这次他将选择权交给她,也把命交给她手里。 明明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却笑得一派淡然:“阿妩,想报仇?冲着这里,狠狠捅进去……” “朕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你想做的,朕都会帮你实现,哪怕是要朕的命,只要你要,朕就给!” 甘之如饴,绝不还手。 成碧却全然不信他的把戏:“宁要我负天下人,谢夙兴这就是你,你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我恨不得啖肉饮血,挫骨扬灰,都难以告慰我成家及数万将士的在天之灵。” 帝王床笫之上的甜言蜜语,只有她当了真,失了魂。 他眼底满是红血丝,声音喑哑的嘶吼出来:“阿妩,你我之间隔了层层误会,当年朕得知消息增兵西南之时,数万成家军已如覆巢之卵,全军覆没,根本来不及了……” 此事提起也是他心头恨事悔事,成家军也是他大渝铁血之师,精兵强将,个个能征善战,他们命丧蠡河,他比谁都要痛心疾首,但悔之晚矣。 但此刻不是尽释前嫌的好机会,她体内的“情丝绕”发作,全身上下烧得一片滚烫,哪还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咣当”一声手里的短剑猝不及防的掉在了地上,才发现她整个人已经吊在了他身上。 专属他的那熟悉的冷檀香铺天盖地,霎时间占据了她的所有,抚慰了她所有的躁动难安,她则是凭着最后的理智推搡着他,想起她拥着萧凝裳时那作呕的画面,她嫌他脏! ☆、第四十三章 曲曲柔肠 “滚……滚!” 哪怕他碰他一下,她内里翻江倒海,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全部呕出,烈焰灼身,心坠冰窟,两股力量似乎要将她的灵魂生生撕裂。 他则全然不顾她的反抗,她跑他又重新追来,终于发现这般纵容只是害她愈深,“情丝绕”能足足将她全身血液燃尽,只剩骨头不见皮囊。 他手脚并用将她压在身下,问她:“阿妩,看着我!” 谢宵扯开自己胸口,那上面叠加数道伤疤,匕首簪子……他眼底倒映出她的窈窕身影,脖颈上青筋暴起,而她鬓角一滴汗珠缓缓滴下,“无论你信与不信,自始至终我只有你一个!” 他谢夙兴,自始至终就只有成星河一个女人,后宫三千,从来就形同虚设。 阿妩是娇娇儿,是天之骄女,眼底自然容不得沙子,宫里侍婢有自荐枕席的,被她知晓都数日不理人,他如此洁身自好,又觉惴惴不安。 他的小姑娘实际上难哄得很,早闻成王妃驭夫有道,而成碧更得其母真传,那些扑上来的蜜蜂蝴蝶,谢宵从来都是自己动手赶,世子成琢笑他“惧内”也是常事了。 殿内其实只点了一盏灯,屋内幽光沉浮,帐幔低垂,淡绿窗纱之下,娇艳花朵慢慢盛开,它攀附着遒劲粗壮的枝干,独吐幽香,明艳娇娆。 只见成碧眸色潋滟,颤颤巍巍的抓着他的衣襟,忍不住出声:“慢点,慢……疼!” 她所有的哭诉,嘴角溢出的嘤哼,连殿外的月亮听到都悄悄躲在了树梢后面。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她这献贤殿里堆满了绫罗绸缎,折竹说这些绮罗就算是一天换十身衣裙,十辈子也是穿不完的,故而殿中五光十色的华彩织品遍地都是。 玉颜雪肤映着青碧色千里江山的云锦织图,风月无边。 “你无耻!” 他声音清冽低沉:“朕无耻?娇娇儿,朕从来只对你无耻罢了,阿妩是冰玉雕的仙人,叫朕无处不爱。” “巧言令色,无耻之徒!” 成碧醒时天已大亮,但殿外却无一人敢来叨扰她的清梦,她全身上下早就没了力气。 成碧抬眸见谢宵睡得正香,他如临大敌向来浅眠,但此刻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一般,难得睡得这样昏沉。 见他温润如玉的面庞,刀刻斧琢的眉眼,若书生一样白净雅逸,却也是拉过弯弓降过烈马的,她也曾见过他一袭墨玄帝王冠冕巍峨若山,沉凝似海,却只有他在她枕边时,还有一种他仍是他的错觉。 突然对上他灼灼有神的眼眸,她生硬的将头转过去不愿再看他,昨晚并未他强迫,如今蛊毒侵体,每次发作寒潭浸骨再配以金针入体,尚且可以撑过烈焰灼身之苦,但现在子母蛊早已食髓知味,恐再也不能分隔。 “时辰已不早……”他从身后抓住她的肩膀,翻身而下,熟稔的拿起扔了一地的衣袍,只见他胸膛后背上哪哪都是她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再看她身上更没赚到什么便宜。 他倒是一派倜傥,穿戴整齐之后俯身,在她眉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阿妩,昨夜是朕莽撞了……” 能得情郎如此体贴,寻常女子早就羞红了脸,成碧却郁结于心,愤恨的将榻上的锦被全都丢弃在地上,“如此你便称心如意了,如今你已是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一副皮囊,陛下若要随时来取便是,悉听尊便。” 她一身雪肌凝脂若玉上催开了灿烂耀目的红梅,靡丽又凄艳,着实让人移不开眼。 谢宵取了毯子将她裹了严严实实,摸了摸鼻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你知朕爱你惜你,贪恋你,执迷你,从来都不是因为朕只想得到你的身子,我想要你,是完完整整的你……” “完完整整的成碧,早就付之一炬,挫骨扬灰了~”她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苦涩,她将榻上的玉枕狠狠的砸出去,“咣叽”一声霎时四分五裂,“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尚来不及安抚成碧,外面的阮显壮着胆子敲了敲门:“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谢宵走后,成碧仿若魔怔了一半循环往复的念着那几句诗,衣裙不换,墨发散乱,连知雪端来的龙血她都一喝不喝,偏偏天一道长昨夜去了近郊的玄天观打醮供奉,偏偏不在宫内。 接下来便是数日的不吃不喝,阮大总管来请推辞身子不爽不见,陛下自那之后更是一日三次亲临献贤殿,奈何次次闭门谢客,宫里谁人不说这位落云仙人恃宠生娇。 贴身伺候的折竹知雪也是没了主意,含章殿里日日送来的龙血日日倒掉,几日不见眼看着成碧从如花似玉的佳人,渐渐没了血色,发肤枯槁,心如死灰。 折竹将那龙血温了又温,终是忍不住开口:“姑娘,您与陛下……婢子身份卑贱,不能妄议,但婢子们看着心疼,您总要顾惜您自己的身子呀!” 她默默的伸出玉手:“把血拿来~” 见她肯服药,折竹顿时喜笑颜开,急忙把温热的龙血奉上,“温泽还未回宫吗?” “道长尚在玄天观中,不过……”她察言观色,犹犹豫豫的说道:“倒是今上午陛下身边的阮总管又过来两趟呢。” 她蔑笑一声:“金银铜臭,烂玉破珠,当我稀罕吗?” 折竹却道:“阮总管说陛下下令在宫中遍植杜鹃,下令吩咐去办了,还说不只是御花园、含章殿、正阳宫,连您曾住过的鸣翠殿,今早都种上了杜鹃,如今这宸宫里到哪都是花红的一片,还妄您得空出去瞧瞧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成碧手里捧着一卷《牡丹亭》,嘴里总是反复这两句。 而内殿里檀香袅袅,一片清雅之色中那两盆灼灼怒放的硕大杜鹃,显得尤为格格不入,那是阮显命人送进来的,入殿请安时更是壮着胆子替他再三说和。 这位历经两朝的内侍大总管,自幼便跟在谢崇身边服侍,一步步爬上高位后又向谢宵投诚颇得重用,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向她回话时比服侍在谢宵身边更加谨慎小心,拿捏着方寸。 不过成碧从来都不是难伺候的主子,她御下随承自昭训皇后,但向来宽严有度,明理知事,她恨谢宵薄幸寡情,背信弃义,却不会为难他身边的办事人。 她回过神来,看着一旁伺候的知雪折竹浅意轻笑的望着她,“为何一直这样看着我?” 性子更沉稳的折竹回道:“自然是因为姑娘好看,都说宸宫美人遍地,但婢子们瞧了这么久,从未见过哪位娘娘才女能比得上姑娘倾国倾城。” 知雪在旁附和道:“婢子们也识文断字,但那两句唱词读出来比之姑娘,总感觉少了几分味道~” “这两句千古流传,懂得人自然懂,不懂得……倒是希望你们永远不懂才好。” 她幼时顽劣,比着成琢骑马弄枪,射箭打猎有样学样,最最瞧不上的就是这酸腐诗文,无病呻吟,而今才解其中滋味,却也真正能静下心来打坐抄经,观香品茗,原觉那几出唱烂了的折子戏,竟是寥寥数句道尽了人生。 知雪不依:“姑娘总拿这几句说不清道不明的,来搪塞婢子们~” “我记得阮大家送来的几个檀木箱子里,还有几十卷话本戏折,便赏了你们敲个清楚,待出了宫总是要给你俩相看几户好人家的。”她细细打算着。 她这样说道,折竹和知雪却顿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跪下来请罪:“今日是婢子们僭越了,姑娘莫要赶我们走,我们不想嫁人!” 她们原也是可怜人,一个为了糊口被老子娘卖到秦楼楚馆,一个父母双亡被拐子差点卖到北境为奴,后被温泽所救才逃离苦海,虽也是为奴为婢替身伺候成碧,但自小虽也学武参道,到底是锦衣玉食,哪里吃过半点苦。 谢宵不免又安抚一番,看着殿内这两株杜鹃,盛夏本不是杜鹃盛开的时节,但谢宵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一夕之间竟让阖宫杜鹃荼蘼开放,遍地都是,鲜艳明媚,映红了整座宫城。 她用指尖揉碎了一片花瓣,他知道谢宵这是在兑现他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她却不为所动,“杜鹃被就在生在山野之间,外生之力再浴日焚天,该枯萎的还是会归尘落土。” 她强行还阳,弥留于世,又何尝不是另一株被催生绽放的“红杜鹃”,不该留的早晚都留不住。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四十四章 一巴掌 宸宫栽植杜鹃,长宁宫如临大敌,听闻那位凝贵妃痴迷驻颜之术,服食铅丹与日俱增,以往她最是清丽婉约,性子恬淡,人人称颂,近才她身边伺候的宫人却多加鞭笞,犹若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牵丝戏”阴毒,不是因为它毒性多强,痛苦多烈,而是它扬汤止沸,不着痕迹的浸透渗入,等到显现之时,毒已透肌入骨,无力回天。 前朝骊姬于毒道上出神入化,她便是用“牵丝戏”荼毒了盛宠日久的鞠夫人,取而代之成为废帝新欢,有传闻说鞠夫人日吃丹药数斛之多,以此为食,面憎如鬼,畸如驴,为帝所厌,弃于深宫,后照镜自愕,觉丑而亡。 那么美艳玲珑的一代宠妃,最后竟被自己的脸生生吓死…… “阿姐,阿姐,你可知道……” 温泽若清风朗月,兴冲冲的冲进内殿,折竹真替她往身上摸着玉颜纤肤膏连遮掩淤痕,只见他墨发高束,一身鸦青色长衫玉树临风,仿若还是成王府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世子,浑身上下用不完的力气,练完武会来她的惜春阁牛饮一番,翻箱倒柜四处觅食。 自她重生之后,头次见温泽如此喜笑颜开,但他那句话还未说完,成碧纤纤玉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所有人打蒙了,折竹胆战心惊,温泽微微一愣,眉间微蹙,只一瞬间就明白了所有:“是啊,阿姐冰雪聪明……” 他竟痴心妄想妄图瞒过她,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你竟然同谢宵联手骗我?骗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那年的小孤山,落了一地的秋雨,桂花零落成泥,他没有等来他的心上人,却等来了萧凝裳,这个野心勃勃的郡主手握先太后的血手,拱手送给了他一个登上皇位的机会。 昭烈皇后与探花桓衍秽乱宫闱,珠胎暗结,太子敛疏并非谢氏皇族血脉,他谢宵自然而然就成了帝位的不二人选。 奈何他向来讲究韬光养晦,不露锋芒,竟然按捺下来隐忍不发,只求一击即中。 想他谢宵聪明一世,偏偏为情所困,成碧多日与太子敛疏形影不离,郎情妾意,他竟是发了魔怔般去了祈福的灵隐寺,将她劫走。 谢宵的心腹无不识破这是昭训皇后的诡计,她知殿下对清河郡主情根深种,难以割舍,便以郡主为饵,诱谢宵入死局,谢宵虽善于谋心,但那出手招招下死手的刺客,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明知是陷阱,却还是去了,不过只是为了见她一脸。 等不来佳人投怀送抱,她却要与他恩断情绝,如此他还能说什么,两人早已私定终身,在那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他明明可以要了她。 太子妃大婚前失贞,就算皇后再如何维护,他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毁了她,他暗狠狠的发誓毁了她,为奴为妾,他总可以将她圈在身边,要她笑便笑,要她哭便哭。 这么一个贪恋权势,朝秦暮楚的女子,又何必值得他留恋? 明明箭在弦上,他想她想的身子都疼了,但是最后她眼角泛红泪珠滚落,苦苦哀求他“不要”,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谢宵狠戾伪善,杀伐决断,西北战场,不可一世,却还是败给了她,原来昭训皇后才是算计人心的圣手,哪怕如今她早已薨逝多年,但宸宫中她埋下的暗线不计其数,隐秘至极,影响至今,仍为他所掣肘。 他差点欺负了清河郡主,那夜久病才愈的成王,一杆□□单枪匹马的闯进了恭王府,而他上身□□,满目伤疤,负荆请罪,恭恭敬敬的跪在冰冷的玉石板上。 成王是光风霁月的人中豪杰,自有识人之慧,此次在谢崇手里摔了跟头,还差点赔上一条命,他虽忠君却非愚臣,心系的是天下黎民百姓,之所以忍着谢崇,除了那所剩不多的寥寥兄弟情,便只是与长孙家的姻亲。 那夜,谢宵被成王打个半死,□□入胸,一身武功也被废尽,即便是口吐鲜血,他口口声声所求的也不过只是成碧。 “请成王将阿妩交给我,我会对她好,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手掌西北军权,不可一世的恭王殿下,仿佛魇住了一般嘴里翻来覆去的只有这几句话,成王赏他一棍他说一句,下一棍再一句。 …… 直到将他打得再也直不起身子,后背紫黑一片,满是血瘀,成准终是拿他没了办法,因为他的掌上明珠阿妩也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求他。 那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成碧却说:“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更是我欠他的!” 那晚谢宵虽身受重伤,武功尽丧,成准却将成碧与江山一并交予他手,成王府向来中立,只效忠于当今圣上,虽与长孙府有姻亲看似隶属太子一党,其实私下早择主站队选定恭王谢宵。 谢宵城府虽深,但师谋用忍,沉稳果决远胜太子敛疏,较之帝王心术,谋心之谋,更是天纵英才,诡于近妖,这样的人天生投身皇家,天生就该为君为帝,谁曾料想谢崇最看不起的儿子,却是唯一的能胜任帝位的儿子。 江山无继,这对那位刚愎自用,多疑暴虐的谢崇,竟变成了天大的讽刺。 当夜谢宵到底与成王说了什么,成碧当然无从得知,她骄纵自傲,自尊是她的原则,信任是她的底线。 与谢宵良久,她最最痛恨的就是他的薄幸与背叛,虽然她也被人诟病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纵情太子与谢宵之间,但未曾料想她这辈子最信任的……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会同谢宵一起背叛她! 成碧面如死灰,目光灼灼的盯着成琢,她那一巴掌用尽全部力气,他如玉的面庞瞬间一片殷红:“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重生复活、入宫承宠,你熬费数年苦心编织这出复仇大戏,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找不到往昔一点痕迹的阿韧,她只觉得无比陌生,明明是炎夏,她却觉得彻骨寒冷,这座宸宫从来到外都烂透了,所有人权力、贪欲、诱惑……良知不再,温情不再,只有一张张无比相同的权欲熏心的脸,令人憎恶胆寒。 她体弱,连日来的数番冲击早已让她支撑不住身体,温泽疾步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成碧却不允许他碰她。 哪有什么意气风发的少年,温泽还是温泽,是那个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天一道长,如此谪仙一般的人物,此刻笑容竟有些苦楚:“阿姐,你不是总问我究竟在蠡河经历了什么吗?” 当年他奉命平定西南动乱,却在蠡河遭遇伏击,损伤惨重,伏击他们的并不是西南蛮族,而是大渝的西南驻军,他们的统帅迟重叫嚣成王府通敌卖国,手持谢宵亲笔圣旨,称“奉陛下谕旨匡扶山河,扫清叛党,一个不留”。 他们从中间设伏,前后斩断,使成家军前营后营首尾不能相顾,投石炸药,顷刻山崩地裂之势,数十里的行军队伍轰然四散,溃不成军。 自此之前兵部连发三道军令,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奔赴西南,成琢下令舍弃安营扎寨的休息时间,三日并作两日行军赶路,原以为在开战之前驻扎蠡河修整,地形不详难测,粮草不计,人困马乏,即便如此数万成家军与早有准备的西南驻军仍血战数日…… 此举无异于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以燕云十八骑为首的数百精锐,路漏偏逢连夜雨,迟重才是真正与西南九霄族勾结,屋漏偏锋连夜雨,成琢派出请求支援的骑兵一个都没有回来。 “我当时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中,是封征路远那一帮兄弟们为我挡箭,血躯将我死死埋在身下,不让他们发现我尚有气息生还,阿姐你可知身上压了几十具尸体是什么感觉?我被压得喘不过气,那是与我出生入地的兄弟……” 刚开始的那几天他半梦半醒,虚弱到连推开身上尸体的力气都没有,西南终年高温酷热,周边尸体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那些敌军懒得打扫战场,直接一把火毁尸灭迹,连同整个蠡河化为一片焦土。 成碧听得胆战心惊,这些从来都是她无从所知的,久久不敢问出来:“阿韧,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姐……”他平心静气,讲述着骇人听人的过往,仿佛就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波澜不惊,“我是个畜生,人饿极了还能吃什么?” 他这条命本来是救不下来的,偏偏四方云游的暨修仙师是位世外高人,不仅学富百家,奇门遁甲,更是颇通岐黄之术,尤其是毒术邪术,他离经叛道痴迷生死之术,这才为师家所不容,久居玉溪山云清观自成一家。 她的手指慢慢抹上他的脸颊,她记得他的耳后曾有一颗痣,但是如今彻底的改头换面,唯有一术施之可成,就是骇人听闻的换皮术,昔年姨母指点她医毒药理时,曾略略提起过。 “疼吗?”她满目心疼怜惜,却挤不出一滴泪,碰他都有些战战兢兢,明明是问他,结果却自言自语道:“挫骨抽筋换的皮,怎么能不疼呢?” 她刚刚还摔了他一巴掌…… ☆、第四十五章 羽化登仙 于“情”字上,成碧开窍晚,却入骨深,偏又是昭训皇后一手带大,性烈入火,眼底最容不得沙子,当时如何能忍得萧凝裳的频频挑衅。 落子无悔,谢宵杀伐决断从未有迟疑片刻,但眼下他千埋万怨,悔不当初的就是不该利用萧凝裳去千方百计的试探成碧! 如今得知当年“情变”太子的真相,才真真是悔之晚矣。 她与谢宣筹谋,做出暂时委身太子的假象,那什么病榻缠绵,佛寺牵手不过是虚晃一枪,做给昭训皇后看的,如此这般除了博得谢崇信任,为成王府徙回西南争取时间之外,更重要的就是为他谢宵赢得一线生机。 “敛疏哥哥心悦萧凝裳,我与他从来只有兄妹之谊……” 成碧斜倚美人榻上,同身边两婢讲着她与谢宵的恩怨,玉食锦衣之下眉眼却略带憔悴,得知了那所谓的“真相”,她全身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盛极的鲜花渐渐了无生气,就是熬再浓再多的龙血,却又无法往日光华。 心病只得心药医,折竹她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听得这其中种种,却还是忍不住道一句:“姑娘~您与陛下……” “咱们这位陛下任谁看了不赞一句‘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却忘了能在这宸宫毫无庇护活下来的皇子,个个都是疯子!我心悦他,执迷他,却也将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疯子’”。 “谢宵曾说只有同类人才会相爱,只当我年少无知,我喜欢谢宵,敛疏哥哥喜欢萧凝裳,我们两个竟还傻傻幻想,他帮我去求姨母,我帮他牵线搭桥……” 如今她憎恶的那些人,甚至包括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来告诉她,她长久以来凭着一腔仇恨支撑的信念,都是假象,都是虚妄,谢宵从未变心,他与萧凝裳的缠绵悱恻,鹣鲽情深竟都是为了试探她。 “做戏罢了,姑娘又何必这样过不去呢?伤己伤身啊!” “做戏?!”她轻哼一声,语气是鄙夷轻蔑,但眼神却空洞寂寥的可怕,谁都不是她,她都不该奢望感同身受,但未央殿里那一个个冰冷无助的夜晚,哀莫大于心死。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她被打扮得像个粉妆冰雕的玉美人,看守、禁锢、冷待……无人跟同她说话,她那身冰肌玉肤稍稍破个口子,他就处决一殿伺候的宫人。 过惯了繁花似锦日子的成碧,从来都不知道宸宫的夜竟然这么长,她数着铜漏里的水滴,看着彻夜不熄的烛火,在长宁宫通宵达旦的歌舞声中,从天黑等到天亮。 后来他来了,是从心到身彻彻底底的□□,将她引以为傲的自尊与荣耀,弃之如敝履,碾在地上反复的□□与践踏。 “不原谅!他如今这番情深似海做个人看,做给鬼看!” 她将小几上移植过来的那盆杜鹃花一扫置地,寝殿里曾经最挚爱的那片红,如今却成了满目的讽刺,她不顾两个婢子的阻拦统统丢了出去,门外窗外哐当乱响,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成碧发泄完仍意犹未尽,她不许任何人收拾殿外那些摔碎的花盆枝丫,结果夏末傍晚一场滂沱淋漓的暴雨,打破了那沉寂,来来往往奔忙的宫人侍婢,无一人敢去踩踏。 但那娇嫩红艳的花瓣,苟延残喘的零落如泥,被打湿被玷污,她原本静静的看着,但仍未尽兴,若疯癫一般披头散发的冲进雨里,未着鞋履打着赤脚和着泥水去踩烂那些花瓣,一脚一脚拼劲全力,但脸上惨白一片,却带着诡异而又惊心动魄的微笑,仿若精魅附身。 白玉蒙尘,堕入泥淖,他将她金尊玉贵的养着,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可她偏要撕裂撕碎给他看! 献贤殿里所有的宫人看着她,那仿若天外谪仙的落云仙人,此刻却像个疯妇一般乱舞踩踏,将泥水弄得满身满头都是,又哭又笑,疯癫不堪。 突然之间她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廊下伺候的众人跪在地上看得胆战心惊,却遵她严令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 直到—— 成碧的腰际突然环上一手臂,将她一下子从地上打横抱起,成碧瞬间跌入那个熟悉的怀抱,雨幕模糊了人的眉眼,她看不清旁人,却独独看得清楚他谢宵。 这次的成碧看似疯癫,却再理智不过,她甚至没有挣扎,更不是旧情复燃感动的痛哭流涕。 他谢宵只手遮天,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她又岂会一直任由他摆布,淋几场雨,放几次血,就可以前尘往事一笔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末夏秋初,劈头盖脸一场暴雨将两人浇成了落汤鸡,他如玉的双手死死的锢在她的纤腰上,宠溺道:“阿妩,如此你尽兴了没有?” 怀里的她,这次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般的听话,不吵不嚷不挣扎,那般巧笑倩兮的凝视着他,明明满身泥淖,眉眼晶莹皙白却透出诡异的美丽。 她神思缱绻,略带半分慵懒的抚上脸,问:“夙兴哥哥,我好看吗?” 那一瞬间,谢宵全身仿佛雷劈电击般一趔趄,不由分说手就往她嘴里抠,掰开她惨白的唇瓣,但她牙关却死死的咬紧,绝不松口。 “阿,阿妩……”谢宵语气颤抖,向来镇定自如,指点江山的帝王此刻却全然失了分寸,“你吃了什么?告诉七哥哥,你到底吃了什么?” 却只见她面若桃花,眼波含情,在他的注视下惊呼中,毅然决然的咬下牙缝间那薄薄的一层膜,药水顷刻间涌满她唇齿间,成碧苦笑一声,竟然还能尝到那熟悉的酸涩味。 “我服药了……呕~”那药见效极快,几乎是顷刻间从她喉间涌出大口大口的血。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雨水将他的龙袍彻底浇透,那血呕在他的脸上、身上,被雨稀释过后仍是刺眼夺目的红。 谢宵彻底癫狂,却仍柔声细语的哄着她,脸上泪水、雨水、血水混在一起,“好阿妩,你告诉七哥哥,那到底是什么?” “呕~难道不,不似曾相识吗?”她笑得极美,若朝霞初霁,似三月桃李,面如凝玉,似要在顷刻间释放出全部的美丽,带着支离破碎,飞蛾扑火的惨烈与凄美,“是羽,羽化……” 前朝骊姬炼成的“羽化”,是天下奇毒,铅丹、绝炼、鸩毒……百毒入骨,服之可保尸身百年难腐,大罗金仙,医圣再世也枉然。 他心里最难以置信最无法接受的,她就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无异于拿一把刀将他片刻凌迟,那痛不及此刻万分。 “你,你……”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话,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六神无主的嘶吼道:“御医御医!温泽在哪,快宣温泽!” 跪在一旁的阮显心里一凉,拿浮尘敲打着手下人:“坏了坏了,快宣天一道长!” 感受着谢宵急匆匆的脚步,潮湿、剧痛、恶心,那毒她服下后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毒发的过程若百虫噬心一样,啃噬她的血肉,而她的玉臂却牢牢地环在他的脖颈上,沉溺在他熟悉的怀抱里,嘴角却欣然一笑。 看吧,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谢宵常说她是他的命,那她就再次撕裂给他看,上次一把大火却没落个干净,这次她对自己下手,就在他怀里。 他有恃无恐又如何,她一点点撕裂毁灭给他看,她是被他的爱“杀死”的,他的爱对她而言已不是养分,而是凌迟的利刃,夺命的毒药…… 看着她死,如此他该心满意足了吧。 “如今我什么都做不得主,可这条命死活,来去便由我一人罢了~” 那天,她只记得滂沱的雨,渐起的泥,匆匆的脚步和络绎不绝的身影,雨浇在她的脸上,不能睁眼,低沉的云仿佛压在身上,压得她近乎窒息,痛到□□喘息,无法言语,弥留间她似乎看到墙角一点点的绮艳靡红。 似乎有人在告诉她:“快看,宫里的杜鹃花开了……” 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栖。却解啼教春小住,空山招得离人离。 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啼血满枝无着处,夜深风露也寒凄。 “夙兴哥哥,杜鹃向来是生在山野里的花,宸宫凄凄,它又如何长于宫墙灿于朝阳呢?” 梦里仍是年少,耳边笑语盈盈,腕间银铃玎珰,她着一身红衣赤脚嬉戏于百花簇拥下,手里捧着满枝的杜鹃花,天真烂漫,巧笑嫣然。 他于秋千架下,一笔丹青画尽满园春色,却还是抵不过少女明眸皓齿,清波流盼跃然纸间,他环着她说纸间只描得她七分倩影,她羞红了脸躲在花后。 笙歌起,纵无丝竹相伴,折纤腰以微步,呈娇艳于眉间,玉嫩秀靥掩不住,一颦一笑尽极妍,于无人处他红了眼动了欲。 而今秋风起,笙歌默,她若长于深宫空闺的杜鹃,终难逃凋零之悲,他却以血做煞,江山为注,誓要为她逆天改命。 文武百官跪在太极殿外,一盆盆鲜血从献贤殿里端出…… ☆、第四十六章 疯批美人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一场秋雨一场凉,正午时分她仍要裹紧了身上的狐氅,即便如此仍觉得寒意往骨头缝里钻,于是就这般痴痴的看着殿外的梧桐树,倩影惊鸿,遗世独立,无人敢去惊扰她的片刻静谧。 手腕上的疤久不愈合,任凭温泽和太医院想尽了办法。 封征、路远、秦淮扬……那群同她一起长起来的奶娃娃,如今是她殿前侍卫与身后暗影,片刻不懈护卫她的安宁。 这段时日很多人来看她,温泽、阮显、她曾经的侍婢靛紫湛青、甚至是圣女艳秾,他们在她耳边追忆往昔诉说真相,或吵或嚷或抱着她啜泣,久久不能自抑,无非是为谢宵说尽好话。 她像个空灵娃娃,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听完一场、两场……不说话也不回应,任谁都拿她没有办法,只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仿佛外面天塌地陷都与她无关。 只听说她在献贤殿里躺了七天七夜,灌了数不清的灵丹妙药,周身血液整整被换了一遍,才堪堪救回她这一条命,成碧醒后更觉讽刺非常,她都已经是活死人了,如今连死都死不干净了。 谢宵将她和自己关在献贤殿里,又调近千神御军将整座殿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人非诏不得入。 他一遍遍的放血,崩溃之后在伏在床头痴痴的看着她,十指紧扣,哪怕后来失去意识,两人的手掌变僵,仿佛长在一起般,任温泽用了多大力气都没办法分开。 “姑娘,艳秾圣女来给您请平安脉~”折竹小心翼翼,现在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成碧转身,神色尚有些倦怠,“请进来。” 艳秾照例为她诊脉,依旧是面色凝重,语带迟疑:“虽然米汤寡淡,但殿下还是用些吧。” “圣女亦算是方外之人,若不是为了活命,想必也不愿卷入这宸宫的是非当中,既然如此圣女当知我心境,还是唤我一声‘仙人’亦或‘星河’吧。” 如今她只同艳秾和身边伺候的几个侍婢搭话,连天一道长也是理都不理。 “仙人身子仍旧虚弱,还是要多多调养为佳,至于那‘羽化’之毒倒不必放在心上了。” 成碧轻按眉心,朱唇微启:“圣女冰雪聪明,又何须同我打哑谜呢?”她满是慈爱的抚上自己的小腹:“我只问我腹中的孩儿到底能不能活?” 艳秾已知晓她的身份,她自认医蛊读书高超,生死人肉白骨的事情今也习以为常,便也只有盘古开天女娲再世,才能令她瞠目结舌吧。 “活死人产子,亘古未有……”她实话实说。 眼前的美人乌发雪肤,清丽孱弱,一颦一笑都美得惊心动魄,谁都无法想象她这条命竟然是天一道长重聚三魂七魄,逆天改命强行夺出来的活死人,无心无肉,六感尽失,同死人无异。 谁能想到死人竟能孕珠怀胎? 艳秾初到献贤殿为她搭脉,摸到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的滑脉时,顿觉背后一凉,如今这命是救回来了,可活死人产子……谁知她如今腹中所怀到底是人是鬼?! 她腹中之子,血脉极其霸道,几乎是在吸食她的血肉存活,而成碧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枯骨艳鬼,仅凭谢宵几碗龙血供养,又何来养分供腹中骨肉汲取? 这桩事,她瞒了所有人,只告诉了成碧。 无需多言,她已知她母子二人的下场,苦笑道:“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谈‘能不能活’?” “陛下为了仙人,九死一生,鬼门关前转了几转,仙人就不问问陛下还好吗?”艳秾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此刻都忍不住为谢宵打抱不平。 成碧抬起手臂,衣袖垂地,将自己从上到下展示个清楚:“谁都来我这替他抱不平,可我现在这种种,不也是拜他所赐吗?” 他们两个疯不疯魔不魔,皆是半斤八两。 “喊冤,也要他自己来喊~”她眼神冷漠,“我只求你保下我腹中骨血,是人是鬼是怪物我都不在乎,能保一天是一天……”说完便不愿再吱声,尤其不愿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艳秾走后,折竹将一碗掺了血的参汤端上来,“姑娘,圣女为您开了方子……” 将在她以为姑娘又要将那些滋补的汤药倒了浇花时,却只见她端起来一饮而尽,干脆利落到让人瞠目结舌。 随后她吩咐道:“日后太医院送来的汤药,一碗不落全部呈上来~” 他是趔趄着爬来见她的…… 这几日九死一生,差点命丧黄泉的,除了成碧,还只有他了,只有内廷和帝陵那边甚至悄悄命人备好,名曰趋吉避凶,为帝冲喜。 那些杜鹃让她□□得不成样子,花鸟司不敢再送,眼下庭前金桂开得正盛,那是阮显命人送来,说是增添几分“生气”。折竹素手采下两枝,献宝一样送到她跟前。 晚秋的斜阳日光正正灼人烟,她透过幽幽金桂,只见丹青珠链半掩间,窥见那窗外那落魄身影,一时间两人目光交汇。 折竹退下,她波澜不惊的起身掀起竹帘,冷冷道了句:“来了~” 那个君临万方的天下之主,如今虚弱到不能支撑站立,只能扶着柱子呼吸急促,显然是刚起身不久,即便如此一身月白寝衣的他,面如冠玉,病若谪仙,即便病容憔悴,仍难以清贵雍容,人间帝皇的威仪气度。 成碧一恍惚,当年那个温润如玉书生气十足的谢夙兴,已在那把龙椅上做了整整六年。 “朕听说……你想见朕,便来了……”他轻咳两声,却是从五脏六腑扯出来的疼。 “既然来了,那边进来吧。”她放下竹帘,心平气和的招呼她进来。 闹过死过,如今便也折腾不动了,她坐在榻间的暗影里,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走进来,身后没山呼海啸的带着宫人,而一旁的折竹没得吩咐也不敢轻易上前。 斜阳透过窗纱,将窗格的影子投进有些昏暗的内室,照在她悲喜莫变的秀脸上。 两人相对,静谧无言,谢宵一举一动都显得颇为吃力,却还想从榻上拾起她的狐裘为她披上,他哑着声音:“晚间莫贪凉……” 没想到成碧手里玉杯跌落,淌了他一身的茶水,她没去收拾,反而心平静气的问:“我有孕了,你可知?” 他当然知,那日成碧服下羽化,弥留之际他反而从艳秾嘴里惊闻此讯,那时他早已疯魔听不得别人只言片语,魑魅魍魉早已什么都不在乎,此刻谁能保下她,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甚至赔上万里江山,他的性命…… 他都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朕只要她,求求你保住她……”他当下里只管救下她,哪管得了她是否有妊。 那日场景,这些时日旁人在她耳边已念叨起了茧子,她却置若罔闻。 “你要保下他?”谢宵是指她肚子里的孩子,这几日他虽然卧床不起,但阮显事无巨细,依旧事事奏禀要他裁决,成碧的事作为第一要紧事,当然瞒不住他。 “我现在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的枯骨,腹中孩儿仍未知是人是鬼,我要生下他!”她并非在征求,而是直接宣告。 她执意如此,但皇室诞下鬼胎,该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丑闻,前朝卞皇后诞下的皇子不过缺了一只手,便被白绫赐死,不得善终,又是罪己诏,又是告宗庙。 “朕,都随你。” 他目光痴痴的望着她,见她长发柔柔的披散在身后,雪白脸庞莹润,淡绿色的罗裙拂过浅黄的榻垫,殿内点起了心字香,和着淡淡的血腥味飘荡萦绕。 她小腹已经平坦,但从他得知此讯那时起,他便总忍不住多看几眼,无论她腹中为何,都是他与她的骨血。 月夜兰宫,他们曾彻夜欢爱,她的声声□□,彻骨滋味,他至今记忆犹新,哪怕只看着她,他仍避免不了身热情动,但他不能再失去她,便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一个不慎。 任何人,都再也经不起折腾,失去她的痛苦,比剔骨焚心更痛。 这般无私无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旁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辩解求情,如何能换得百条鲜血淋漓的性命,求死未得死,那就活着吧,活着碍别人的眼,这不是她最擅长的吗? 她抬眼看着他,澄澈的眸光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语气温柔却说着最狠的话:“谢宵你知道吗?这不是我第一次怀胎……” 越是求之不得的东西,她越要毁灭给他看,这样往他心上捅刀,才会刀刀致命。 “六年前未央殿的那场大火,我在了结了自己之前,还亲手杀了腹中的麟儿,那个你期盼已久的孩子,一碗红花灌下……你知道那碗药的滋味吗?我能感觉到它一点点从我身体里剥离,血是热的,从大腿上慢慢留下来,接着是疼,虫咬一般,鞭打一般,钻心一般……七哥哥,我疼,好疼~你知道我怕疼了!” 她如堕梦魇,虚妄真实难辩,但媚眼如丝,脸若桃敷,狡黠一笑,带着疯魔的狷狂邪魅,一点点将当时的情景说给他听,要他身临其境,要他感同身受。 要他死,要他疼! ☆、第四十七章 腹中骨肉 “一生多舛,情路波折,先天不足,恐寿数难长……” 京郊玄天观于她出生时推算的命格,寥寥数字道尽她为“清河郡主”时,轻描淡写的潦草一生。 她自小身子孱弱,即便后来金尊玉贵的精心保养,却还是三天两头小病大灾,能活到及笄已是勉强,不然昭训皇后也不会起了“借腹生子”的盘算。 谢宵他长于王权之下,小时苟且偷生,长大睥睨天下,礼教宗法对他来说只是束缚,却也潜移默化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他的江山社稷需要继承人,这是他自坐上九五之位后的宿命,他自然也想拥有一个睿智英武的孩儿,承他的骨,融她的血。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曾起了妄念,若他与阿妩有了一个孩子,血脉相融的孩子,是不是就让彻底将她绑在身边,完完整整的拥有她? 但谢宵很快否决了这个痴心妄想,她的身子就好像被东拼西凑补起来的漏斗,命都保不住,强行生子,到头来不过一尸两命。 子嗣可以从旁系过继,但成碧却只有一人。 夜深人静之时,谢宵承受着焚心剔骨之痛一遍遍放血,鬓角额间满是湿漉漉的汗液,青筋暴起,咬牙忍痛,却自始至终闷声不吭,豆大的汗珠滚落,却不觉身下的龙床早已被打得浇湿。 谢宵的忍耐力超于常人,但身痛却抵不过心痛,她当时该有多绝望,才会与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赴死。 她恨这个世道,更恨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斜阳沉下,整个宸宫也变得昏暗安静,谢宵昏昏沉沉,寝衣微湿,修长的手指慢慢掀开遮挡的幔帐,她长发披散,贴在白皙的后背上。 那颤颤巍巍的手抚上她光洁明净的脸颊,睫毛纤细卷长,娇唇红润,衣衫下那曼妙有致的身子,上面深深浅浅绽开的梅花,早已鲜艳不在。 她自喝下“羽化”之后,那缠郎蛊便再也没管,今晚又是月圆之夜~ “你腹中孩儿的去留,朕都听你的……” 因她畏冷,献贤殿末秋便开始陆陆续续燃了地炉,面对他的亲近,她没有想象中的挣扎抵触,倒是出人意料的顺从与应承。 近来心性变了许多,少了些伪装和拘束,她便肆无忌惮的做了自己,眉目间也多了些许媚态。 成碧见他坐下竟然习惯的靠了过来,她如今只想保下腹中的骨肉,对于能让自己舒坦的人事物,自然来者不拒。 既然他要听真相,她便把当年的种种如数告知,疼便一起疼,死便一起死,月夜初上,自他进来她就感受到源自丹田处的焦热。 “夙兴哥哥~”她吐气如兰,仿佛数年前那般,每次她讨要什么含嗔撒娇的时候,总是这样唤他。 “既然你要我活,那就把曾经的一切都光明正大的还给我!”既然都要她活,那是人是鬼,搅弄风云,便只纵她一人尔。 她沉敛着眸,嘴角如莲化开一抹讥讽,眼波流转,媚骨天成,谢宵仍在苦苦支撑,他可以忍她为所欲为,此刻却慎之又慎,他最近频频放血,几位院首常劝他要仔细调养。 谢宵于女色上兴致缺缺,却不料有天竟被太医明示暗示,想来只觉戏谑,但现在阖宫里谁不知道,献贤宫的那位落云仙人,可是个勾魂摄魄的艳鬼妖精。 她予他快活,但隔靴搔痒,却难尽兴。 “你别妄动~还指望旁人伺候不成……”她敛了衣衫,潇洒而去。 背后那道灼灼目光,成碧却有恃无恐。 他任她为所欲为,这句话当然不只是说说而已,她不愿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 殿中的烛火燃了很久,夜阑人静,等一切闲置下来之后,成碧装腔作势的打着哈欠,又漫不经心跟着罗纱看着书案旁的他,对他的星眸,夜里越发深邃漆黑。 他板着脸几乎没什么表情,唯有眼角点点猩红,无法掩藏刚才的葳蕤生香与欢愉极乐。剑眉星目,轻抿薄唇,唇色极淡,而鼻梁高挺下巴坚毅,昔日春花秋月之容,今见竟多了几分威严沉稳。 谢宵又重新变回那个君临万方,不可一世的帝皇,他挑了挑眉:“阿妩,你身上的‘情毒’……” 他不过是多此一问,有圣女艳秾与温泽为她用药诊脉,“情丝绕”已被金针压制,用冰之下能勉强忍耐。 现下他二人之间,只能她说开始道结束。 “如今我与腹中的孩子,陛下该好好想想如何安置了~”她笑容微冷,眸底清凉,望向他时瞧不见任何爱恨情仇,完美无瑕又无懈可击。 他屈尊降贵,温柔小意的哄她:“想来是不能再耽搁了,这后宫名位你想要哪个,便自己封哪个可好?” 不过一道空白圣旨,美人婕妤、九嫔四妃一夫人,她一人,便是他整个后宫。 她只道一句:“我向来,只为妻不为妾。” 她是成王独女,先帝敕封的清河郡主,向来呼风唤雨,骄纵跋扈,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本来一人之下,凤座之巅的中宫之位,便是她舍弃的。 她想再拿回来,有何不可! 如今她自知一举登后,名不正言不顺,先不说她肚子里那块肉是男是女,孰人孰鬼,在朝臣百姓揣测编排中,她早已是一等一的祸水妖道,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成氏星河,她不愿再提,能否成事,自然要看他的神诡手段。 “这献贤殿殿小屋潮,我还是更喜欢未央殿,陛下以我之名修筑的引凤台,何日竣工我便何日入主未央,陛下言辞凿凿,自然君无戏言~” 她曾经失去的,萧凝裳苦苦珍视的,被旁人拿去的,她都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回来,既然他要她活! 谢宵抿了抿唇:“朕明白。”他隔着烛光凝视她的侧颜,一字一句道:“答应你的事,我……朕一定会办到。” 不多久,宸宫里便传出消息,景帝内宠,温泽道长的师妹落云仙人有孕,已经命内阁拟旨,很快便晋位后宫了。 谢崇渔色荒.淫,谢宣亦是酒色财气,原以为景帝谢宵是位得道多助的“中兴之主”,却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贵妃娘娘~”长宁宫总管急急忙忙奔来,差点和纨素撞个满怀,“大事不妙!” 镜前的萧凝裳正在梳妆,即便每日数个时辰下去,仍难掩玉容憔悴,她语气不耐道:“越发不会办事当差了,又怎么了?” “回娘娘……刚陛下下旨册封落云仙人梁雁鸣为后,而且空置六宫……” “这不可能?!” “圣旨已交给内阁去办了,太极殿那边撞柱死了三位言官,严老黄老被陛下去了顶戴下狱,连镇国公都被请离了宫……” “不公平……不公平!”萧凝裳花容失色,一扫妆台上满目珠翠,“本宫千辛万苦才走到陛下身边,为了他我奉上遗诏,委身庆王,窃取兵符,三番四次险些丢了性命,却这一切一切却换不回他匆匆一瞥!” “我做的还不够多吗?为何在他心里连她半分影子都比不上!哈哈哈,她早就死了,挫骨扬灰……我萧凝裳到底哪里不如她?” 她看不明白,她从来都看不明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活人可以与活人争,争的头破血流,但她最束手无策的就是跟一个死人争,那是遍植在心间,根深蒂固的曼珠沙华,是提不得说不得碰不得的禁忌。 更何况,她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一把大火,尸骨无存。 贴身伺候的纨素急忙去扶她,她头脑向来清醒,看得比谁都远:“娘娘如今陛下圣旨已下,空置六宫,恐怕不日后宫摆设的这些婕妤美人,就都要赶出宸宫出家为尼,您要想想后路呀!” 她哭得脂粉泥泞,突然转过头来,面容狰狞略显憔悴:“陛下他不会这么狠心的!他说予我荣华,君无戏言啊!” 萧凝裳至今仍不死心,她可是盛宠一时,风头无两的贵妃娘娘~ 纨素却看得通透:“说句大不敬的话,自古帝王薄幸,咱们这位陛下是没有心的……” 谢宵生来狠心冷情,他是踩着尸骨累累登临帝位,未央殿烧死的那位,是与他青梅竹马,自幼结发的元后,他都能痛下下手! “是啊,我早该知道他无心!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让那个贱人怀上孽种!言侯那边可还有言官在朝?” 纨素回道:“陛下向来肃清朝纲,忌讳前朝后宫牵连,如今朝中能用的人不多了,御史台那边倒是还有两位~” “执我手书去回了言侯,他看后自然明白本宫的意思。” *** 千帆过尽之后,全天下要论谁最了解谢宵,她认第一,无人敢领其二。她知道谢宵为帝之后,最重体统,有损皇室盛誉的事情,他向来甩手干净,落刀不沾衣,杀人不见血,向来一贯是他的风格。 此次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纵容酒肆坊间流传宸宫艳闻,端的一派江山美人,情深不寿,哪是为了她和腹中骨肉,不过取其名成他实。 ☆、第四十八章 如花似玉 他不喜谢崇那般的权衡之术,最厌世家权臣掣肘,他先借西南动乱削藩夺权,今有故技重施借着引凤台和立后一事整肃朝纲,为帝位扫除悬于头上的最后一丝阴霾。 这才是他谢宵啊~ 她早已不再是当年因他一句情话,就羞红了脸的成星河,最重要的是她早就不信他。 成碧暂居献贤殿养胎,温泽日日叩门,她日日不见,终于他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跪了一天一夜,才换来她的一面。 殿外被谢宵移植来的莲荷,枯了整整半塘,阮显原想让花容司再为她送来些秋菊添色,成碧却独爱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硬是不让宫人料理,倒显得光秃秃的献贤殿秋意正浓。 温泽见到成碧时,她一改往日青碧,穿了一身赤金色满绣凤尾蝶的碧霞罗,曳地的罗翠软纱,鬓角只用了白玉华胜束发,却见俊目流沔,尽态极妍,婀娜雍容. 即便现如今未行封后大礼,未祭宗庙社稷,谕旨已印发四海,纵使群臣非议,她已重是他的妻,是宸宫,是大渝最至尊的女人。 成碧眸若一泓清水,手里捧着一卷佛经,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荧光,她有孕不过月余,娇娆的身躯下却见微微隆起,颇有规模的小腹,实在让人惊愕。 她察觉到他异样的眸光,下意识敛了裙摆遮掩,她腹中孩子生长速度惊人,她这几天常用身子乏力搪塞圣女艳秾,谁也不知她身上异样,但眼下相瞒却是瞒不住了。 “怎会如此?”他急忙上前为她诊脉,明明之前她喝着龙血,只差找到族中那不慎丢失的昆仑暖玉,她便还阳有望,眼下她容色虽好,但内外却一块虚空。 眼下她虽能摸到脉搏,但气若游丝,脉象虚无,若不仔细甚至都把不出来,她却言笑晏晏让他坐下。 甚少见他这般疾言厉色:“为何不早早告知我?你腹中的孩儿正在吸收你的精气,侵蚀你的骨血……” 她也略同岐黄之术,自然明白她这数日的变化,如此下去她和腹中孩子只能一死一生,若不是靠着谢宵每日送来的那碗龙血苦苦支撑,咬牙切齿,如今早已一尸两命。 她想,她可能熬不到孩子出世…… “阿韧我瞒着旁人,唯有你是与我一母同胞,血肉相连,求你帮我保下它!” 成碧被诊出有妊不过月余,但小腹鼓凸仿佛寻常妇人五月,照此下去据她临盆甚至不出两月,任谁见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现在是“活死人”,腹中所怀更是“鬼胎”,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皆是不定,寻常人不将她当成恶鬼喊打喊杀,扬灰挫骨已是仁慈,世间伦理又怎会容许她生下这么个半人半鬼的妖物。 但她非要以命相筹,要挟所有人倾其所有来谋一场豪赌,她就是要他们都输! “你就这么想生下这个孩子?” 成碧神色黯然,苦笑道:“他既然要还,总要还个彻底。反正这孩子生不生,我早是已死之人,又何足畏惧!” 她是景帝谢宵的元后,她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大渝最得天独厚的储君~ “纵使你死……”温泽双眉紧蹙,拿她甚是无可奈何:“你便笃定你腹中骨肉能活?”他毕生所愿无非就是家人俱在,洗脱冤屈,他想方设法让她再世为人,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亲姊手足白白送死。 偏偏她性子随了昭训皇后如此刚烈,认死理又容不得沙子,执拗起来让人恨得牙痒痒。 此刻谁的宏图大计,谁的难言之隐,她一概不听一概不信,朝中内外宸宫上下所有人都不希望她生下这个孩子,送到献贤殿的吃穿用度哪怕阮显和折竹查了又查,审了又审,但总有漏网之鱼。 红花、麝香、马齿苋……众人各出奇招,成碧这才长了大见识,何谓杀人不见血,那些缠了脏东西的物件都被她笑着受用,看得旁人却是胆战心惊。 每日各种汤汤药药入肚,一碗不落,喝得寝宫里生生熏出个草药味,即便如此那献贤殿里一如往常,还是没有什么滑胎落血的消息传出宫禁。 成碧闲来无事也爱听宫人墙角,闻此言不免多了几丝笑容,想来活死人那为数不多的好处便落在了这处,她这身子如今只受用龙血,那些安胎药隔靴搔痒,慰藉人心罢了。 不多时,尚宫局将赶制出的皇后朝袍送到了献贤殿,却见她小腹翩翩,又要折回返工。 此时阖宫上下才知献贤殿那位继后早已有孕多时,陛下金屋藏娇,恐筹谋已久。 宫人嘴里她是艳若桃李的帝君新宠,百姓嘴里她早是魅惑君上的奸佞妖妃,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无数人不在可歌可叹着那位温良恭俭让的贵妃娘娘。 言敏这位一品军侯几乎是发动朝中所有的人脉关系,才勉强保下萧凝裳暂留后宫,一应衣食规制如常,她仍是正一品的贵妃娘娘。 多年前两人一拍即合,萧凝裳认言敏为义父,她予他权威,他助她盛荣,经年累月下来两人势力层层叠叠,互相交织,早就难分彼此,言敏保下萧凝裳,自然是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赌上全部身家,才捧出这么一位宠妃,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只可惜他高估了谢宵对萧凝裳的情意,也低估了献贤殿那位新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厌胜之术,信则有之,宫寝四周不知搜出多少双髫女木偶,上面扎满了小针,只不过梁雁鸣到底是弃婴,谁都不知她的生辰八字,家在何处,统统都被挖出来当了柴火。 知雪看了连连可惜:“姑娘,那些可都是上好的紫檀木啊~” 宫中谁最信厌胜之术,她心里一清二楚:“可不就是长宁宫那位吗?当年我死的时候,她划烂我这张脸不说,还发覆面,糠塞口,唯恐我阴魂不散,找她算账呢~” 如今再提起当年时,她竟也能谈笑风生当笑话讲给旁人听。 知雪折竹听了倒是毛骨悚然:“没想到那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心肠竟是如此歹毒,眼瞧着她害姑娘不成,不知明个儿又盘算什么毒计……” “歹毒?!既然她这么害怕恶鬼缠身,那‘成碧’的冤魂总是要讨一讨公道的!”她眉眼如画,言语间浑若无事,但眸若寒星,恍惚间举手毙敌。 这些时日她虽名为养胎,但却也时时谋划算计,想她萧凝裳妒她半生,她所有的所爱的,她纷纷觊觎,尊崇地位,荣华虚名,还有谢宵的专宠偏爱……她哪样不看重。 本来自成碧与温泽回宫,就在渐渐部署要如温水煮青蛙般慢慢煎熬,梁雁鸣这位突然出现的新宠,一夺荣宠,二夺名位,本就令她如临大敌,眼下她有了最至关重要的龙裔…… 但如今因着腹中的孩子,她已经没有精力再与这位萧妃娘娘虚与委蛇,浪费时间了~ ☆、第四十九章 处子贵妃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为后六年,成碧第一次着那身朱红赤金绣九凤的朝袍,逶迤曳地芽黄牡丹缠枝纹的云形千水裙,未梳髻用冠,反用一只碎红宝珠子串的步摇微束发丝,披头散发不成体统,但见她朱红齿白,自是一派潇洒风流。 她那莹润如玉的右臂上,画了蔓延盛放的杜鹃花枝,见她容色艳若桃李,顾盼神飞,哪像是几月前清丽婉约的落云仙人,八人大轿的排场下,她端的是正宫的气派和宠妃的跋扈。 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若一朝得男,几世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成碧一向深入简出,眼下阖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身怀帝裔~ 他们一行人从献贤殿,故意绕最远的路,浩浩荡荡的来了长宁宫,而封征路扬他们早早就将宫内的闲杂人等悄无声息的料理干净,外面又调遣了重兵把守,围得像铁桶一般。 她莲步款款的走进长宁宫主殿时,仿佛又进了另一个鸣翠殿,这殿内陈设和当年一般无二,看着被折竹死死按在主位上的萧凝裳,一袭绯色寝衣,素腰一束,□□一抹,半遮半掩,虽然稍显凌乱,但那双颀长水润的秀腿,倒真真人间尤物。 萧凝裳容色欠佳,这些时日的丹药服下去,虽是慢毒,但当那一缕缕的黑丝若蛛网一样,爬上她俏脸的时候,就算是再清丽如水的容颜,细纹、干枯、暗黄、黑斑……这些就算是再精致的容饰,瑰丽的眼妆都无法掩盖的丑陋可憎。 看到这种种,成碧只觉得可笑至极! 看着殿中陈设,她的容妆打扮,衣着首饰,甚至刻意的言谈举止,无非和她未出阁时一模一样…… 当年成碧学萧凝裳,现在她又学她,一言一行,无非邯郸学步,丑态尽显,为的都是谋谢宵的欢喜与情爱。 “你是真的爱他,可惜你我从未看透,斗得你死我活又如何,终抵不过帝王薄幸四个字~哈哈哈……” “你笑什么,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以为陛下许下中宫之位,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吗?君恩未逝时,他也曾对本宫情深义重,他怜过我,宠过苏昭仪,就连他曾刻骨铭心过的青梅竹马,都被陛下弃如敝履……”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你又能嚣张到几时呢?他可是君临万方的帝皇~” 萧凝裳咄咄逼人,成碧示意手下人将她放开,她扶着腰上前,掀开遮盖在她藕臂的鲛绡纱,那鲜艳欲滴的守宫砂跃然眼前。 “呵呵~原来宠冠后宫的萧贵妃竟还是个处子!” 成碧将她最大的秘密公诸于世,那些萧凝裳曾经拼尽全力维护的恩爱甜蜜,不过是最虚无的假象罢了。 “你!”萧凝裳顿时变了脸色,急忙将右手藏在身后,“你到底是谁?”她终于察觉出蹊跷。 她让护卫她的封征让开,凑近在她耳边道:“他既没碰过宸宫的其他女人,也没碰过你,自始至终不过利用二字。” “无论是苏沉影,还是梁雁鸣,分你的宠,夺你的爱,伤心,嫉妒、仇恨、憎恶……夜夜枯坐到天明的滋味可还好受?你独守空闺,梦啼妆泪之时,我正在他身下婉转承恩呢~” “他为我罔世俗,废朝纲,甘受朝臣指责,百姓怨骂,引凤台,碧落宫,皇后座,储君位,不惜自虐,日日放血,只为博我一笑,你竟还问我是谁?” 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情爱若乱花渐迷人眼,不自醒便自毙。 萧凝裳双眼瞪得老大,伴着眼角那晕花的斑驳脂粉,很是诡异难堪。 她难以置信一边摇头否定,一边指着她的脸:“你是成碧?”忽然又想起什么,“不不!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对啊,她死了,是你拿刀子划烂了她的脸,将她挫骨扬灰了,她的骨灰是你一把把撒到胭脂井里的……” “你怎会知道?所有人都被灭口了,是言敏还是纨素,是谁背叛了本宫?” 她凑到她面前,杜鹃花染就的血红蔻丹,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罗刹,成碧轻巧的捏住她的下颌:“你听,外面的秋风萧瑟,像不像脚步声,近了近了,是成碧回来了~你们不是好姐妹吗?她来找你追魂索命来了。” “不可能!你休要妖言惑众!来人啊,快来人~”她挣扎起身,一趔趄摔在了地上。 成碧眼角上挑,轻蔑的看着她,然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瓶,那里面的丸药撒了一地,萧凝裳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求天一道长练得玉容养颜丸。 储华之变前,先太子谢宣无端被疑,褫夺封号,幽禁东宫,千钧一发之际昭训皇后调发宸宫卫队以助太子,兵马五千杀向谢崇行宫所在。 谢宣是否为皇室正统,长子嫡孙,这桩悬案史书只字未提,更显扑朔迷离。 谢崇身在储华宫纵情声色,大军压境之时更是无将可调,无兵可派,那众庸臣纷纷上书让他拱手让君位,储华醉梦死,做个屈辱的太上皇,总好过凭白丢了性命。 他虽渔色,却非昏聩,能坐上那把龙椅的哪个不是手上沾血,刚愎专断,终于在“病重已久”的言老侯爷的提醒下,谢崇想起了山下赋闲钓鱼的那个“便宜儿子”。 后来发生的一切,大家不言而喻,谢宵手持兵符收复叛军,擒获太子。 先帝谢崇经此一战顿觉心困体乏,无力支撑国事,便下旨由恭王谢宵监国,他自己躲在后宫千娇百媚的温柔乡里,重兵护卫,纵欢享乐。 谢宵命史官记录在册的,不过寥寥几笔,顺风顺水,但又有谁知? 当年谢崇下旨只将谢宣幽闭,并未打算取他性命,而是打算将他封王分封别地,是有人假传圣旨,这才逼得昭训皇后和谢宣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当年谢宵平乱也并非一帆风顺,他身中三刀一枪,最要命的伤口几乎是从右肩贯穿到腰腹,即便如此豁出性命,谢崇也从未将他当成过亲儿子。 什么监国,什么厚赏,那些不过是做给朝臣看的,他第一时间就将兵权收回,将他浑身是血,战甲破裂,都换不回他一句嘘寒问暖。 他的存在,就是他一生的耻辱,又如何甘心将他的江山托付给谢宵这个贱婢之子呢~ 储华之变平定后,谢崇一方面安抚谢宵稳住朝局,一方面安排御医想方设法为夙华夫人安胎。 在得到御医“夫人所怀之胎必是皇子”的肯定答复后,谢崇又秘密联系旧臣,准备围剿谢宵兵力,赶尽杀绝。 然谢宵浸淫朝局已久,洞若观火,那时他对宸宫的掌控早已入细入理,谢崇一举一动皆在他严密防范之下,自然早得先机。 他冷性冷情,从未体会过双亲慈爱,兄友弟恭,他留谢崇苟活于世,不是觊觎手足情深,父子亲情,他求得是个“名正言顺”。 他要在世人瞩目,群臣恭贺中堂堂正正的坐上帝位,之所以要费这番功夫,自然为了名正言顺的迎娶他的“娇娇儿”。 从谢崇打算废掉谢宵的那天起,夙华夫人所怀之子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胎死腹中,而谢崇突然中风在床,口不能言。 谢宵便在世家的拥立之下顺利登基,一将功成万骨枯,原以为登临帝位,万人之上,便能两人成双,齐肩比翼,但他却亲手将他的挚爱逼上绝路。 *** 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精致如浑圆玉珠的丸药撒落一地,猝不及防又给萧凝裳当头棒喝,那是她千辛万苦求温泽炼制的丸药,驻容焕颜,颇有神效,极得她的欢心,为此她还遣纨素亲往献贤殿送过几番厚礼。 “牵丝戏”短时确有凝肤驻颜的奇效,但它当中的入蚶虫在朱砂的催化下破血解气,溃散精魄,服之一二月容光焕发,肤若新荔,但越往后毒入发肤,侵入血髓,回天乏术。 温泽为萧凝裳炼制三种丸药,每种都滴入了“牵丝戏”,成碧原想釜底抽薪,细火慢煎,但谁料想萧凝裳驻颜心切,竟每日服食数倍的丸药。 她回宫尚不足年半,神不知鬼不觉,这宸宫早已悄悄变了天。 “如今这长宁宫,早已是一座‘死牢’,你恐怕是插翅难逃~” 萧凝裳惊恐的将地上的驻颜丸丢远,狰狞道:“你与本宫有何深仇大恨?” “当年你为了覆灭成王府,不惜设计蠡河坑杀万余将士,他们又与你有何深仇大恨呢!今天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怕杀你一人难解众人心头之恨~” “你是成碧,你竟会是成碧?”萧凝裳看见她仿佛看见鬼一样连连后退,苏沉影只肖像她七分,眼前这女子不过堪堪才五分,但她笑容神思却偏偏与成星河如出一辙。 她这辈子最憎恶最嫉恨的那张脸……仿若又在眼前。 “我从地狱爬回来找你,为的就是褫夺和摧毁你引以为傲的虚名和尊荣,照镜子看清自己吧~”成碧说着把折竹送上的一面镜子丢给她。 镜中那状若疯癫,蛛丝遍布的丑恶嘴脸,哪还是当年那个名动永安,纤丽婉约的念慈郡主,那明明是冷宫与破絮同眠,与臭虫共枕的肮脏废妃。 ☆、第五十章 牵丝戏 “你可知你往日服食的驻颜丹为何物?前朝骊姬在毒道上鞭辟入里,她所炼制的‘牵丝戏’又名‘牵机’,你现在面上黑纹,黄斑遍布,但这还不是毒效发挥到最极致时……” “鞠夫人因貌美舞妙得宠于前朝废帝,但她最后面如鬼,畸如驴,双手双脚筋脉全断,仿若一摊烂肉堆砌,可不就是状如木偶,任人摆布。” 此药阴毒,曾不幸失传,但姨母厌弃先帝后宫中的莺莺燕燕,便召集方士炼制丹丸,遂将此方复原。 萧凝裳平日最以她姿容绝世为傲,精细滋养呵护那身上每一寸的肌肤,成碧当年哪怕比之常人更金尊玉贵的养着,对她那身凝荔新雪,莹洁腻润的娇肤也是自愧不如。 成碧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她承认她嫉妒萧凝裳,最先想毁的便也是她那为人称赞的好容貌。 “成星河!你好狠……”萧凝裳从镜中窥见自己形同枯槁的面容,恶狠狠的盯着她。 她走上去半蹲下,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脖颈,修得长长的指甲快刺到她的肉里:“阴曹地府走一遭,我才明白死亡是这个世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放心,我不会取你性命,我要留着你……” 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才足够慰藉人心~ 既然所有人都要她活,她生不如死的活一天,她萧凝裳就要陪一天! 突然,成碧从怀里掏出另一颗黑褐色的丸药,仿佛施舍饿狗般丢弃在地面上,“这颗是‘牵丝戏’的解药,只此一颗……” 萧凝裳蜷缩在塌边,见她眼神笃定,往前匍匐两步迅速伸出右手,将“牵丝戏”的解药塞进了嘴里。 “哈哈哈~要压制你体内的‘牵丝戏’,除了要服食这颗七虫七花炼成‘百寒破’之外,还需要谢宵的血为引,不然你每日除了要忍牵机断筋之苦,还要忍耐寒冰彻骨之痛。” “你!” 瘫软在地上的萧凝裳,猛地冲过来头上拔出的金簪,猛地对着成碧隆起的肚子扎下去,欲与她同归于尽,“你这个毒妇!” 但身手矫健的封征一下子挡在她身前,眼疾手快的反手折了她的手腕,那凌厉的簪头对她的左手虎口狠狠扎了下去。 成碧安然无恙,她凝视着她,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要想活,就去求谢宵~” 她哪是安分的,她要搅动宸宫这一摊浑水,总要听些许哀嚎,彻夜哭闹,不然谁又知道她回来了,清河郡主成碧回来了…… “你毕生所求,皆是我彼时所弃,而且就算我没有这个孩子,”她微微一停顿,目光平静,并不带任何波澜:“他也绝不会有其他孩子,大渝这锦绣河山,他会过继会禅位,或者他会跪在我脚边,求我留下他。” 盈月微缺,太液池上冷光粼粼,月色如练,似在人心头洒落一层白霜,秋风袭人,掺杂着北风的肃杀,催落秋菊一地寥落。 手下人头一次奉上一身月白色衫裙,她更是罕见的并未挑剔,直接吩咐折竹更衣上妆。 旁人总觉得她待萧凝裳过分“仁慈”了些,但他们不知成碧近来的想法愈发疯狂,因为封后大典将近,尚宫局频频往来献贤殿奉送钗环首饰和绫罗绸缎。 萧凝裳料理后宫里手段严苛,但后宫这位新宠继后却是个与人和善的,除了先前大典吉服略作修改之外,她们奉上什么,她都点头说好,言行得当,举止有度。 不像是为云游四海的出家人,倒像是世族做派的大家闺秀,宽里有严,恩威并济,挑不出错也红不了脸,驾轻就熟,仿佛她本该是皇后。 成碧却想她做鬼三年,被镇于胭脂井底,投胎无路,求生无门,既是还施彼身,那她受过的苦她都要依样受来,才算公平。 可如今承欢殿被拆,胭脂井被填,引凤台拔地而起,正殿门前,百米之外九龙石柱巍峨耸立。 她在胭脂井底,萧凝裳为何不能被囚于石柱之上? 便从谢宵耗费万金,举世瞩目的封后大典开始,她一步一个血脚印,踩着数万成家军的尸骨再次登临后位,让世人都看看所谓的“中兴圣主”是如何英明神武,恩威四方。 这是她多年后再次正大光明踏入谢宵的正阳宫,他强忍痛苦坐起身,挪到御案边,束好长发,披上外袍,冲她伸出手:“留下吗?”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待一切尘埃落定,成碧倒生出几分唏嘘寂寥之感。 他承诺与她最盛大隆重的封后大典,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六年已过,七年将至,这场伊始比之当初更甚。 成碧已死,如今的她是梁雁鸣,是谢宵的继后,祭拜宗庙时发妻在上,续弦执妾礼,宗法礼制无论皇室王侯,亦或布衣百姓皆为如此,礼不可废。 他却枉顾纲常礼法,打横将她抱起,一步步从太极殿玉阶而上,坐上龙椅,万民朝拜,祭拜宗庙,昭告天下。 大婚后不久,她从献贤殿搬到了引凤台,她不去见他,他也不来叨扰,只每日一碗龙血准时送到她面前。 谢宵若有事相商,总会派遣阮显来回传话,他为蠡河数万成家军洗脱冤屈,平反王府通敌谋逆之名,复成王与世子爵位,为大渝第一冤案正名,拨乱反正,惩戒奸佞,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 他又下凤台罪己诏,抚群臣,安民心,一个君王能做的该做了,他事必躬亲,即便当时不过是谢崇借他之名,言敏与萧凝裳里应外合,偷天换日,但那道玺印却终究是他加盖的,是他黑白难辩,不明是非。 为君七载,他精明强干有余,睿智多思甚虑,但怀柔复己不足,又为情所困,此生鲁莽昏聩之事,只此一件,却铸成大错,再难挽救,恐抱憾终身。 王府平反之后,谢宵曾多次权衡是否恢复成碧和温泽的身份,姐弟两人却默契的摇了摇头,用旁人的身份活得久了,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做回了。 “父王母妃仙逝,那个家早就散了~” 而今清明正,冤屈扫,但聚散终有时,温泽不再是成王府那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小世子,成碧亦不再是宸宫里天真烂漫,笑声朗朗的红衣少女。 看着谢宵伸过来的手,单薄瘦削见皮不见肉,封后之时明明精神尚可,但现如今看起只觉他像胧月夜晨最后一抹月辉,温存清冷,挣扎尽寥寥无几的光芒,让人于心不忍。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俊容,凌厉的眉,深邃的眼,永远沉稳自若,淡定如斯,脸色毫无血色,身上早就没了力气支撑他站立,而手腕的疤痕一道道,却永远新鲜。 谢宵见她来了,还是强打精神起来见她,与他不同,成碧在火光的映衬下,她唇红齿白,肌肤像新下的牛乳,剥壳的鸡卵那般白嫩柔润。 他双眉忽然紧紧拧成一团,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不妨事……不妨事……” 她挺着肚子,却也能走到岸边倒了一杯茶喂给他喝,却发现瓷壶中的“春潮带雨”早已凉透,不免多说一句:“你如今身边伺候的人,已经惫懒到如此?” 谢宵却一把推开茶杯,猛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眼瞅着那茶水撒她一身,却都被他扬了出去,他的脸几乎是贴她面颊而过。 “当心!” 啪的一声,上好的白瓷杯被打翻,冰凉的茶水泼洒一地。 因记着她厌恶他的碰触,几乎是一瞬间松开了手,确保她平安无虞,他才勉强扶着案角站立:“我现在……有些吃力!” 谢宵自小长于冷宫,哪怕天寒地冻,无粮果腹,他也从未有此落魄虚弱之时,而她要活,她腹中的孩子要活,能靠的只有谢宵的血。 是她要赌,温泽这些时日在太医院中埋首,废寝忘食查阅典籍,起死回生已是逆天改命,死人生子更是亘古未有。 他与谢宵还有何谋划,成碧并不知晓,但自她有孕谢宵便下诏广求天下方士与杏林高人,未雨绸缪开炉炼药,实则是在陪她一起赌。 温泽恨自己修为不够,见识浅薄,若她真有不测……让她再次搅弄进京都的愁云惨雾之中。 “先喝点水。”随即她吩咐人送进热水汤饮。 自他答应她后,成碧极尽离经叛道之事,原本推翻旧案洗脱冤屈这种难似登天的事,如今却这么轻而易举,她自幼长于皇家,自然知道这种种对谢宵为帝意味着什么。 史官刀笔酷吏,他是圣君明主,蠡河数万英魂为他留下最耻辱血腥的那一笔。 “你们俩,还好吗?”他轻声问,语气温柔却有气无力,从上到下将她瞧了个仔细,就差数清她墨发增减。 她双眸清丽,比之幼时多了娇娆成熟的风致,凝视他的目光越发从容温和:“还好,一直在按时服药~” ☆、第五十一章 如珠似宝 从她进殿,谢宵一直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别扭、小心又疏离,他一直很清楚的知道她厌恶他的靠近,哪怕心里爱她入骨,都不敢再近她分毫。 “朕对不起你,对不起成家,更无颜愧对蠡河数万将士英魂……” 成碧不知为什么,心头忽然勇气一阵酸,她纤细的手指慢慢伸过去碰他的右手,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澄清如水:“我先帮你再包扎一下伤口~” “好。”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许久,谢宵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是帝王,什么都能给她,但她却什么都不要,如今要的不过是些事不关己的身外物。 谢宵茫然的跟着她过来,成碧吩咐将棉布、药膏等依样准备好,解开看他被匕首划烂的手臂,刚开始只是左手,后来取血越来越多,渐渐就换成了双手。 那数不清的旧疤新痕阡陌交错,触目惊心,往往旧伤口好不利索,为了保证她喝的血新鲜,都是现割现接,最深的那道口子已成瘢痕,白色的肉条高高凸起来一块。 他这般芝兰玉树的儿郎,衣衫下早已是数不清的伤疤,仿若白璧微瑕。 他跟着她过来,安分沉稳的过来,看着她解开手腕洇出血渍的棉布,清理上药包扎,一系列行云流水,手脚放得很轻,唯恐再弄疼他半分。 烛光掩映下,为她凝脂的娇肤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越发显得朦胧娇媚,不知是否是将为人母的错觉,一向凌厉秾艳的她,身上竟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静谧。 他见惯了宫里的庸脂俗粉,成碧无处不美,谢宵从来都知道。 她手上动作轻柔,若一缕清风徐徐,一卷流云掠过,波澜不惊不留一丝痕迹,但在心里却汹涌澎湃,天翻地覆。 但面上却是过分冷静的压抑,再三的克制,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朕已不再奢望你能原谅朕,阿妩……” 谢宵又轻唤她的名字,这次迎面却不是她的冷嘲热讽,而是她略带温热的唇。 他生性凉薄,又贪慕权势,天人之姿,却算尽人心,他没有算准自己那颗心,他对成碧一面便生了贪欲,他等她长大,执念愈深,他甚至分不清对她,是他弥留人世贪恋最后一丝阳光温暖而起的不安与掌控,还是那是他仅存的人性一往而深的欢喜。 那有些柔软又清淡的吻,转瞬即逝,似有若无。 他全身僵住,一动不动,视线逡巡在她明媚的眉目间,一瞬,甚至忘却了该如何呼吸。 “现在,你我什么都不想好不好?”她轻轻靠了过去,但因为她肚子越来越大,他木楞着只能侧身抱着她。 成碧来时脸上粉黛未施,但这张脸清丽与娇媚兼具,眼角上扬,鼻梁挺翘,比之从前越发的光彩明媚。 他闭目,一言不发,随即睁眼看见她眼眸中那微微闪烁的泪光。 刚被包扎好的右手,从她的鬓边、耳畔、脸颊拂过,四目相对的片刻,小心翼翼又缓缓的将她拥入怀中。 怅然若失,恍惚若梦。 一如往日,他宽厚坚实的怀抱拥着她,一言不发,虽然克制,但又紧紧相连,胳膊像是一双巨大的翅膀将她包围扣紧。 成碧能听见他若擂鼓般的心跳,他眼中波光流转,暗潮涌动,潮热的呼吸扑在她的睫毛上,那一瞬间她以为他会回吻她。 这些时日腹中胎儿的成长速度超过了她的预期,几乎是一日三变,而且她下腹越发有收紧坠胀感,看起来不日便要临盆。 她自知寻常妇人有孕十月,开花结果,但她入宫一年有余,从发现有妊到现在,尚不足五月。 阖宫只当是她珠胎暗结,谢宵又悄悄隐瞒了她信期,故众人并未有异。 但温泽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他受成碧所托,将她的身体情况瞒了所有人,其中当然包括谢宵,日日一碗龙血滋养,知雪每日巧手妆饰,他只当她身子还好。 往日与谢宵在一起时,他珍视如宝,未曾动她分毫,哪见什么皮肉之伤,但凡有些磕碰,他都恨不得拿绸缎将她层层叠叠包裹起来。 都说因果报应,温泽不知从哪咂磨这么个生肌养魄的法子,日日取血之痛,虽比不得剜心,却是要人半死不活,磋磨人心。 如今亦是谈不上原谅与否,她未雨绸缪,总要为孩子日后做些打算。 此刻谢宵哪生得出什么□□之心,他温软的唇慢慢落在她明净的额间,在她鼻尖停留一会,温柔而珍视,却迟迟不肯吻上她的唇瓣。 ☆、第五十二章 封后大典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拖拖拉拉两年多,一直欠大家一个结局,中间经历伤病,疫情等等冲击,终于从摆烂的心态中释放出来自己,补上这一章拖欠很久的结局。 这本是我膝盖受伤,差点残疾时一时迸发出来的脑洞,根本不成体系,难自圆其说,就是写崩了,我承认!但没想到还是得到很多宝宝的信任,但随着文字越写越多,才发现脑洞和bug实在是难以自圆其说,当中几度放弃,虽然现在是勉强补上的一章,但也算是画个句号。 谢宵和成碧其实都是恋爱脑,三观都欠妥当,他们两个注定是be,圆不回来的be,但是还是很谢谢大家能喜欢这本文,喜欢成碧和谢宵,对我这个坑王之王一直包容,希望大家可以继续喜欢我! 咱们以后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