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魔幻] 《把男主的脸往死里打》作者:霏霏小坏蛋【完结】 【文案一】 作为最接近神的男人,师叔天生冷情,无欲无求,没有人性。又生了张颠倒众生不沾凡尘的脸,女修们大都敬他,倾慕他,暗暗想亵渎他。原本他只差一步便可成神,哪知他在成神之前做了件蠢事,抢了厘厘一样要紧的东西…… 后来,师叔就成了一个很有人性的人,七情六欲一样不少,尤其是爱和欲。 【文案二】 厘厘第一回见师叔,不像别人或羞或喜或痴或颠,却是脸色一变,吐了。师叔慢悠悠撩起眼皮,不咸不淡看她一眼,继续诵经。 厘厘第二回见师叔,吐了。 厘厘第三回见师叔,吐了。 第四回,第五回…… 后来,师叔慢慢地就不大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师叔的打脸之路】 师叔:我明日成神。啪! 师叔:小僧从不犯错。啪! 师叔:你与众生,我选众生。啪! 师叔:小僧此生,情不会有,爱更不会有。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萌而不软天然呆美少女VS又吊又傲真绝色和尚】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千秋厘、不卿 ┃ 配角:褚双拾 ┃ 其它: ================== 第1章 不死城主 “和尚,从了我吧。” 千秋厘笑着,柔情蜜意,春水似的盛了满眼,随同流转的眼波温柔地荡漾。 和尚穿一身白色僧袍,是个年轻的僧人,相貌极为出色。他瘦削的背梁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也看着她,不退避也不躲闪。狭长、眼尾上挑,明明是一双招人心动的眼睛,却坦荡得有些冷情。 任是无情也动人。 千秋厘看着他,心中的欢喜爬上脸颊,飞上眉梢,坠入眼波中。“可是答应了?” 和尚右手竖在胸前,面无表情宣了声“阿弥陀佛”。 千秋厘的目光不由转到他的右手,干净、玉白、瘦长、骨节分明,指间一串乌黑的小叶紫檀持珠,将这只手衬得好看得不像话。 “不应也没什么,总归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她一直笑着,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儿,“和尚,往后便留在不死城留在我身边吧。” 她缓缓前挪,小兽一样向和尚偎去,停在离他一个拳头的地方,目光流水似的从他的右手一寸寸往上漫,漫过喉结,漫过嘴唇、鼻梁,四目相对,温热细腻的鼻息像浸了春风的烟纱,一绺又一绺软软地拂过他的脸庞。 将和尚的脸烘成了浅淡的粉色。 和尚垂下眼皮,看向手中的持珠,“小僧心中只有佛祖,施主错爱。” “有什么要紧,我心中有你呀。”她伸出一根指头,勾住和尚的持珠,一牵,一扯,止住他捻珠的动作,“和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总不能一直和尚和尚地叫你吧?告诉我,你叫什么?” 和尚任她扯着持珠,俊秀的眉眼仍然平和,脸上也不见一丝愠色,却不开口答她。 “和尚?”千秋厘唤他一声,不觉挨他又近了些。 和尚的肩膀微动,慢悠悠抬手,将持珠从她指弯处脱出,不动声色稍稍挪开了些。 “不肯说?那我可叫你夫君啦。夫——” “小僧乃是出家人,怎可做你的夫君。” “那你还俗?”她笑着望向他的眼睛。 和尚眼皮盖下,捻珠的动作快了些。 “夫君真的不肯说?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 “烛心,小僧法号烛心。”和尚飞快打断她。 “烛心,”千秋厘边说边向和尚凑,挨近他耳廓处,悠悠吐出一口气,似与情郎说情话一般,轻窃窃道,“我想让你忘了佛祖,”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这里只有我。” 烛心用手背拨开她的手指,“施主勿要对佛祖不敬,勿要亵渎于佛祖。” 千秋厘眉头一挑,一副惊讶的模样,“佛祖与我抢夫君,我为何要敬他?” 越说越不像话。 烛心扣紧手中持珠,念了声罪过,抬头,眉心隐隐现出个川字,“施主可知,色s欲二字,生死之根。” “不知。”千秋厘满不在乎地笑,“施主我只知,食色,性也。饮食与男女,人之大欲所存。情爱便如水,水润万物,是天地之道万物之本。” 烛心摆了摆头,“小僧与施主在此之前素未谋面,何来情爱之说?我之于施主,不过是刹那之间的妄念,施主何必执着,又何必苦苦相逼?” “你不是我,怎知我对你不是情爱?和尚,告诉你,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喜欢得很。”她眨眨眼,目光天真。 “施主错爱,小僧不值得。” “值不值得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她的手爬上他僧袍的交领,轻轻一压,“我喜欢你无双的样貌,秀挺的身姿,清修的气韵,甚至是你此刻冷冰冰的心肠,每一样都让我欢喜。烛心,城主我活了许久,却从来不曾对人动心,我是头一次。” 烛心再次将她的手拨开,诵经似的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众生不达一真法界,只识一切法相,故有分别心,有执着之病。众生念念不忘于虚妄之相,虚妄之相随念而起,便是妄念。” 她挨着烛心坐下,一只手支在桌面上,将头懒懒往手上一靠,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他宽大的袖子,斜着身子看他,“你的佛理,我却不懂。” 烛心轻叹一口气,“是在告诉施主,小僧不过是施主心中妄念。今日不放,明日不尽烦恼。” “是吗?”她笑着反问,“可是施主我不信神佛,告诉你吧,施主我自己便是神佛。和尚,你不如改信我啊?我引你入道,我渡你成神,许你不尽的寿命,只要你陪我看这山河老、岁月枯。” 她捏住烛心的袖子,一扯,他竖在胸前的手便朝她飞了过来,无意间落到她一处尴尬的所在。 烛心一愣,下一秒,便像遭了雷击,慌慌乱乱起身,连连后退几步,一张好看的脸刹那间红得透透的。 千秋厘其实也有片刻的愣神,却见他终于不再一副我佛慈悲的菩萨样儿,便忍不住大笑起来,起身牵着他的袖子又将人拉了回来,绕到他后头,双手攀上他的肩膀,略一使力将人按落座,呵着腰肢伏在他身后,与他脸颊贴着脸颊。 呀,和尚的脸滚烫呢。 手上暗暗使劲儿,稳住他又要逃离的身躯,隐了笑,再一副受教的语气,“好了好了,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我这样喜欢你,总是要听你的。姑且便算是我的妄念吧。可是和尚,妄念又如何呢?还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一说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眼下我欢喜这就够啦。” “……” 烛心约莫是知道和她不可能说通了,力量悬殊也拗不过她,只阖了嘴凤眼紧紧一闭,清心咒心中过,打起坐来。 他的眼睫毛很长,密茸茸盖在下眼皮上,浅棕色的一片。千秋厘的目光盯在那一片上,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抬手,手指在那上头轻轻划过。 烛心受惊,募地睁开眼。 密而软的睫毛羽毛似的扫过千秋厘的指腹,麻酥酥的,她一僵,手贴在他脸上不动了。 这般的姿势,从远处看,就好像是在摸他。而她真的动了动手指,在他脸上摩挲起来。 和尚的脸似暖玉,摸上去很舒服,手感好极了,脸上的表情惊讶,眼里隐隐含着慌张,这副被轻薄的模样落入她眼底,令她心里痒酥酥。 她一寸寸,一点点向他桃花色的唇瓣拢靠。 嘭!一股大力将门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褚双拾站在门口,脸拉得老长。 千秋厘扫兴地收回手,反问:“我们在做什么,哥哥不是都看到了?不请而入,哥哥是想长针眼吗?” 褚双拾不悦地看了眼烛心,目光从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扫过,脸一黑扭转头,“千秋厘,赶紧给老子出来!”没好气地撂下这句,摔门就走。 千秋厘抹了把额头,唉声叹气,“老处男的心真是海底针,不知道他又怎么了,烦的不行。”转脸又笑吟吟对烛心道,“我得应付他,我去去就回,你便在此好生思虑一番,嗯?你想想,你说不过我,打也打不过我,除了从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是不是?” 她说得十分语重心长,宛如一个慈祥睿智的长者在规劝不懂事的小辈。末了,又在烛心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这才走了出去。幸好褚双拾走了,若留下来再眼见这一幕,非得连名带姓地问候她全家除了他自己。 千秋厘走到屋檐下。 门外,是一个鸟语花香、云烟缭绕的仙境。四周多的是葱葱郁郁的树、姹紫嫣红的花,还有数挂直泻而下的飞瀑。不远处有一个莲池,碧绿的莲叶铺了满池,白莲亭亭玉立,十数只仙鹤闲适地站在池中。 池边有个秀颀俊逸的白色背影,像一株玉树,是千年老处男褚双拾在投喂仙鹤。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形一闪,瞬移到了褚双拾身后。一声哥哥还未来得及唤出口,四周忽然一片漆黑,风声、水流声、鸟鸣通通消失。 褚双拾的结界。 她又双叒叕被褚双拾请进结界了! “哥——” 第二个哥字还卡在喉咙里,一道强大的攻击便气势汹汹朝她迎面袭来,招呼也不打一声。她连忙侧身一躲,却迟了半步,左肩结结实实吃了一拳。 咔嚓,一声脆响,是她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左臂像被打烂的木偶,啪嗒垂落下来。 褚双拾的这个结界,有个名字,叫“蒙头暴打”,专门为她而设,扬其自身修为却克她属性,遏制她的修为。 黑暗中,千秋厘扶住左肩,抓了一手的血。痛吗?比不上火大。老处男那一身无处安放的精元啊! “褚双拾你这千年老鳖!” 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她被请进这结界多少次了,美其名曰不想伤了不死城的花草神兽。 哼!褚双拾这闷骚老处男,无非想找借口和她打架,却又不敢闹出动静。不然被二叔和爹娘知晓,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个结界密不透光,无法视物,她只能闭上眼,靠着四周空气的微动感受褚双拾的位置。 右手之外的气流忽然有些微波动。 她想都没想右手一翻,抬掌朝右一拍,拍上一堵肉墙,便听得沉哑的一声闷哼从不远处传来。“褚双拾,赶紧放我出去。不然,打烂你的鳖尸。”恶狠狠的嗓音,哪还有对着烛心时的半点娇柔。 “胆儿肥了啊千秋厘,敢弄和尚了!你简直禽兽,不,连禽兽都不如!”褚双拾怒气冲冲,轰地爆出一掌,似裹挟了天边的雷霆,尖利洪亮的声响刺得人耳膜都要炸了。 方才千秋厘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才受了一掌,现在有了防备自然不会轻易中招。她凝神,脚步瞬移,躲开了他第二掌。 “褚双拾,你这呆子,活该你找不到嫂子憋死!” 褚双拾一声不吭,拳头却捏得咔咔作响,闷头又是一拳。她忙躲开,褚双拾追着她揍,拳头和掌风不要钱似的追着往她身上招呼,追得她满结界乱窜。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褚双拾冷冷一笑,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灵力自掌中渐渐汇聚,结成个脑袋大小的光球,一下将他四周照亮。 千秋厘被追得气喘吁吁,停下扭头一看,见褚双拾嘴角带血,手里托着光球,嘴角泛着渗人的笑意着看她。褚双拾嘴角往上牵了牵,那颗头大的光球陡然之间炸裂开来,裂化成无数道闪电朝她疾驰而来! 千秋厘脸色一变,直接上大杀器,老处男褚双拾这是要弑妹啊!抽脚便要遁,脚上却似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低头一看,脚下一个缚魂阵正幽幽闪着蓝光。 要死了。 褚双拾适才追着她打的时候,竟然不声不响给她设了个缚魂阵!忒阴险!一时大意竟着了他的道。 来不及了! 千秋厘闭眼一吼:“哥,我有了!” “有什么了?” “有娃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们新年好呀~开门大吉,没预收咱们也开个坑,求仙女们多多关爱呀~明儿九点见 第2章 凡人和尚 这回轮到褚双拾脸色大变,然而闪电已是离弦之箭无法改道了,他无奈之下只好将那些闪电全盘收了回来,闪电入体的瞬间,一口老血喷薄而出。 “……”千秋厘傻眼,“哥哥……要紧么?” 褚双拾将嘴里的残血咽了回去,冲她摆了摆手,闭眼缓了缓,这才走到她面前,解了她脚下的缚魂阵,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睃巡:“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千秋厘便把手伸给他,意思是不信的话,让他自己把把看。 褚双拾三指搭上她的脉,沉默了一会儿,眉头越拧越紧,忽然间,手一挥撤了结界。天光骤然大亮,千秋厘被刺得睁不开眼,右手抬起挡在眼前,断裂的左手吊在肩膀上,随着她的动作荡了荡。 褚双拾看到了,抬起手,手掌悬在她肩膀上,掌下生出一团柔和的浅金色光芒,包裹着她的伤处。 “哥哥还是先为自己疗伤吧,你伤的比我重。” “闭嘴!” 现在知道心疼了,刚才辣手摧花的时候怎么不手下留情呢。千秋厘见他脸色沉得似要下雨,知道他是真的不悦,乖乖闭了嘴,任他给自己疗伤。 兄妹俩人只有他继承了母亲的天赋。东陆总共两位逆天禅修,一个是母亲,一个便是褚双拾,既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又能为他人疗伤。很可惜,她空有一身攻击力,却没有疗伤的本事,自愈能力也与母亲和哥哥相去甚远。 东陆四道一族,四道分别是昆仑山法道、飞扬岛矢道、星沙山刃道和龙未山禅道,一族便是这深埋于地下的不死族。而龙未山禅道又分禅修与杀修,禅修修的是辅助,杀修修的是攻击。 千秋厘便是修的攻击,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修。 小时候,褚双拾总喜欢“丑小怪丑小怪”地叫她,长大后又把中间那个小字换成八。 褚双拾说她长得难看,说她弱鸡。明知她弱,易受伤,却总爱揍她,毫不手软。从小到大,褚双拾对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把她打个半死再给她疗伤。怜惜?不存在的。因为她长得不需要怜惜。 难看便难看吧,反正她又不靠脸吃饭。 “厘厘,”褚双拾突然喊她,语气不太好,却也不像是生她的气。 “嗯?” “这小家伙……咱不要了。” 千秋厘不解地看着他,迷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褚双拾被这目光弄得烦躁不堪,不耐烦地吼道,“傻子,活着不好吗!” 千秋厘懂了他的意思。每一个不死族的孩子都是踩在母亲的尸骸上降生的。不死族的胎儿在腹内会不断攫取母体的元灵,以至于很多孕妇在生产之时已是油尽灯枯的状态。强悍如他们的母亲,也险些死在生产时。便是她命大不容易死,却不一定抗得过生产这一关。 “因为怕死便让自己的孩子去死,哥哥希望厘厘做这样的人?” “总比做死人强!” “……”千秋厘被褚双拾噎得张口无言,一把将他悬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掉,蛮横道,“我就要!” “不准要!” “偏要!” “我不同意!” “关你屁事!” 褚双拾气得拿一双血红的眼睛眦着她。 兄妹俩从小吵到大,不管争吵的缘由是什么,因为都不是什么讲理的人,每次吵到最后总会演变成这样你梗着脖子我瞪着双眼简单粗暴的耍赖。于是,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对方打到口服。 对峙一刻,千秋厘哼了声,撸起袖管。她都已经做好开打的准备了,却不想听到褚双拾那张气歪的嘴里蚊子嗡嗡似的吐出几个字,“谁干的?” 哈?千秋厘捏紧的拳头陡然一松,一脸懵逼地瞅着褚双拾。 褚双拾看她这副呆头鹅的样子就来气,咬牙,“老子问你是谁这么大狗胆把你肚子弄大!” “哦,你见过的,和尚。” “老子灭了他!” 千秋厘一把薅住他,“他不知情!不过是个凡人和尚,连你一根手指头都受不住,你别伤了他……” “种都种上了还能不知情?” “咳,说来话长……”千秋厘摸摸鼻子。 褚双拾扭头,看禽兽一样看着她,“你把人给强了?”还是把人弄晕了强的那种。 “你妹妹我需要用强?”千秋厘不悦地挑起眉,挺了挺脊背上那根属于不死族的傲骨。 褚双拾叉腰看着她,审视中带着嫌弃,这张脸他是一百个嫌弃一千个看不上一万个不稀罕。所以,到底是不是用了强还真不好说…… 可这丫头向来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兴趣不大,也从未正眼瞧过哪个男子一眼。就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和尚,哪里便值得她另眼相看了? “当初是谁大言不惭,说天下没有能配得上的人?这回却又是谁看上个凡人?还被搞大了肚子!”褚双拾提起这茬就气得腿肚子抽筋,“这贼秃驴除了一张脸还算过得去,哪一点值得你,值得你不要命!”辛辛苦苦种的白菜,再歪瓜裂枣也不能给头秃驴拱。大掌往脑门上狠狠一拍,娘老子的,气得说不出话了。 千秋厘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将褚双拾的手拉下来,按上他的额头,在那根突突跳动的青筋上压了压。 “我不知道,哥哥,我也不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像见到另外半个我,我一见到他就满心欢喜,忍不住想亲近他,我知道他是个凡人,不适合我,可是我就想要他,只想要他,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 千秋厘很少这样好好地和褚双拾说话,他的满腔怒火顿时有些无所适从,“厘厘,他陪不了你多久,他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连你的一根头发丝儿都赶不上。” 不死族虽人丁凋零,生长速度缓于常人,寿命之长却也是常人远不可及的。常人的一生,于不死族而言,不过是生命长河之中的一瞬。 “我不管,也不在乎。” “他死了呢?他死了你怎么办!” “孩子都有了你问我怎么办?!” “……” 褚双拾张了张嘴,陡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子这就叫他去修炼,虽然入门来说年龄大了些,总比一辈子凡胎肉骨强。他要敢说不,老子拍死他!”说完,瞬移到了关着烛心的屋子。 烛心正打坐。褚双拾一看他这副八风不动无欲无求的菩萨样就来气,隔空抢过他的持珠便往地上一掷。串绳倏地崩断,乌黑的小叶紫檀珠子滚了一地。 “明日!明日你便与厘厘成亲,成亲之后我亲自引你入门,教你修道。”不带商量的余地。 烛心慢悠悠睁开凤眼,慢悠悠起身,弯腰将散落在地的小叶紫檀珠子一颗颗拾起,不紧不慢道:“小僧乃是出家人,不可婚娶。” 千秋厘后脚瞬移过来,却未进入,闲闲靠在门上看着烛心捡珠子,见他一手牵了宽大的袍袖,瘦长的身躯迤迤然下弯,清姿铮铮又佼佼,便抑制不住地勾了唇,她家和尚虽是个凡人和尚,却也自有一股不输神佛的超然气度。 “出家人又如何?头发是削了可下面那玩意儿没削啊。”褚双拾谑道。 烛心面不改色。“小僧已于佛前受持八戒,至心皈依我佛。” “哦,现在知道自己是和尚了,当初压着我家厘厘造小人儿的时候怎没想起来啊?少他老子的废话,是俩撇的就痛快些,敢作敢当!” 烛心眼中现出一丝愕然与疑惑,眉心又隐隐现出个川字来。“施主方才所说,小僧不懂。令妹许是认错了人?” 褚双拾猛地扼住烛心的脖子将他往墙上一按,一拳打在他头边的墙上,直接在墙上穿了个洞,“死秃驴,再装傻试试?” 一番清脆的噼里啪啦声响起,却是烛心手中刚刚被他拾起的珠子又落了一地,滚散开去,其中一颗停在千秋厘脚边。 烛心的姿势有些狼狈,呼吸却未乱。 “哥哥!”千秋厘对褚双拾传音入密,语气颇有些不满,“温柔些,你太粗鲁了。” 褚双拾传音入密回她:“温柔个屁,贼秃驴提了裤子不认账!” “不是和你说了?不怪他,他不知情。” 褚双拾扭头,一双“你真的没强了他”的眼刀朝她这边飙来。 千秋厘不耐烦地挑眉,“三言两语说不清。” “到底是不是他的种?” “废话!你莫伤了他,我自会再与他细——” “你就心疼吧!”褚双拾断了与她的传音,逼问烛心道:“娶是不娶?” 烛心一双眼平静地睁着,眼波不动,由于脖颈受制于人,脸上有些泛红。他与这女子素不相识,也不知她为何非要纠缠于他,不由分说将他从寺中挟走,幽禁于此。 眼前这两人不知是人是妖,一身的能力与本事却是超出了他为人二十年的认知。与他们相比,自己不过就是一只弱小不足道的蚍蜉。生于佛门长于佛门,他这一生早已属于佛门,也只属于佛门。 面前的男子看上去愤怒至极,仿佛只要自己再拒绝一次,他的拳头便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他只要一拳,或者扼住脖子的手力道再重一些,自己便会毙命,甚至不用费多大的力,轻松得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他不惧死,若要他在死亡与背叛佛门之间选择,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小僧此生都不会婚娶。”说完,他在心里宣了声佛号,等待拳头落下的一刻。 褚双拾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起来,皱起的眉头越靠越拢,眼中冒出危险的凶光。 却就在他两页眉毛将要搭边儿之际,忽然嘴里发出嗤的一声轻笑,手里的桎梏松了开来。 “厘厘,哥哥我有事要和这位‘小僧’商量商量。”褚双拾嘴一咧,八颗白晃晃的牙齿阴森森地露了出来。 千秋厘嘴角一抽。这笑容她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回褚双拾要对她使坏的时候,便是这样对她笑的。 果然,下一瞬,两道白光乍起,“你别跟来!”褚双拾的声音还在回荡,他与烛心却已双双消失在她眼前。 千秋厘看着墙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洞,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垂眼,脚尖处一颗小叶紫檀珠子,弯腰将它拾起。拇指盖大小的一颗,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凑近了看,才发现它并不是纯黑的颜色,在其上布有几条灰色细浅的图纹,仔细看像是某种符文。 凑近了能闻到一丝清冷的淡香,和她贴近和尚时常能闻到的是同一种香。 她又把其余散落在地的珠子捡了起来,一共十八颗。这些珠子大小不等,最大的便是她先前捡的那颗,最小的约莫小指盖大小,每一颗表面都刻有类似的图纹。 不知是什么佛门讲究。 只是,这串珠子的绳子也太不结实了。她摇了摇头,将十八颗珠子纳入袖中。 一日之后,褚双拾意气风发地携着烛心回来了。 他把烛心往前一推,却也不说话,抱了臂看着他。 烛心缓缓走到千秋厘面前,两只宽舒的袖子垂在身体两边,一双慈悲的眉眼看着她,约莫两三道呼吸之后,口中吐出无波无澜的四个字。 “小僧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明儿九点摸摸哒 第3章 女霸王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千秋厘才知道褚双拾那日将烛心带去了他修行的寺庙。两人站在云头上,寺庙就在脚下,褚双拾手托千钧雷霆之力,让烛心在娶她和庙毁僧亡之间选择。 褚双拾不见得会真的大开杀戒,但这一招胁而迫之对于本心纯良的人总是屡试不爽的。 烛心便是这么个再纯良不过的和尚。 娶或不娶,其实只是个态度。烛心既然点头了,褚双拾反而不急了。 理由很简单,他褚双拾向来不是个低调的人,如今要嫁妹子,自然得大办,厘厘是现任不死城主,婚事也不能草率。 再者,家中长辈都云游在外,得一个个寻回来。厘厘之前,不死族有男无女。这万万年来,不死族只娶媳却无嫁女。二叔千寻芳从小就格外偏爱厘厘,如今他人还野在外面,也是要喊回来的。不然,自己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务之急却是厘厘。越往后,随着腹中胎儿的长大,她的状况只会一日不如一日,一日比一日孱弱。这孩子便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到临盆娩出,才能令他心安。 那秃驴嘴上不说,心里却并不承认厘厘的孩子是他的。也不知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纠扯,不过,既然厘厘说是,那便错不了。他这个妹子虽然浑,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瞎扯淡。 也罢,待到孩子生下之后,看他再如何抵赖。趁这段时间,也好把头发蓄起来,不至于大婚时秃瓢瓢的难看。 将莲池的仙鹤悉数派出给云游的长辈们传讯之后,褚双拾便一门心思地准备起嫁妹子来了,只等小外甥坠地,便要令二人拜堂。 与褚双拾的焦头烂额相反,千秋厘这段时日却是悠然怡然极了。烛心应下婚事,却也提出条件,要再回寺门一趟,将未了之事一一了了。 千秋厘只怕他无欲无求,如今有求自是必应,便陪他走了这一遭。 动身之前,褚双拾再三叮嘱,“厘厘,咱虽长得不如秃驴好看,却也不能被他吃死了。你好歹是一城之主,该硬气的时候还是应当硬气些,偶尔温柔点儿给他点甜头,哄哄他,这般他才会对你死心塌地!”他到此刻都还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家里这棵又丑又呆的白菜竟然也有人挖。 千秋厘从小就被褚双拾嫌弃长得难看,时不时还提醒她一下,所以她对自己的容貌从小就有了深刻而清楚的认识,她也从不放在心上。不好看又如何,她反正不靠脸吃饭。 她天真虔诚地点头,转头就将褚双拾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一城之主,什么硬气,在和尚面前统统软成了水。 不死城与烛心修行的寺庙千昭寺中间隔了千里之途,若是用术法瞬移,不过一天便能到。那地方她两个月之前曾去过一次。当时,她一路追着那只古苍龙杀过去,古苍龙仓促之间逃入了千昭寺附近的深山中。 这回,她决定不用瞬移,而是一路歇歇走走,顺道欣赏沿途的景致与风土人情。 其实,放着身边这么个清俊不遇的意中之人,哪还有什么多余的心思赏景。这些不过是她说与和尚的借口,她心里打的却是和他一路风花雪月日久生情的算盘。 对此,烛心倒是未有任何微词。褚双拾就比较烦人了,三天两头令鹤儿捎信来催她尽快回去,就怕她大着肚子死在外头。 两人走了三个多月才到的千昭寺。此时,千秋厘已是五个多月的身孕了,腹部已经显怀,她也未遮掩,明眼人只一眼便能瞧出。 是以,当烛心带着她出现千昭寺时,震惊了全寺上下。烛心亲口向自己的师父了尘禅师承认淫戒已破,并甘愿领罚。了尘禅师震怒之下罚他八十僧棍,逐出寺门。 逐出寺门也就罢了,千秋厘岂能眼睁睁见他被打,便要阻止。 烛心却是拉住她,头一回主动看入她两眼,目光之中翻来覆去只流转着两种情绪,悲伤、乞求。 千秋厘不明白,他明明心里不认为这孩子是他的,也从未在她面前认下这孩子,只将它当做是一笔强加的冤枉债,却为何又要当着师父的面违心承认,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脱离师门。他尽可以对师父说自己是被迫的,为了保住他们自己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可他一句都不说。 在不死城,除了褚双拾三天两头的找她打架揍她,每个人都拿她当宝贝,无下限地纵容她。像这种吃闷亏委屈自己的事,千秋厘觉得自己是做不来的,袖手旁观也受不了。 她见过和尚八风不动的样子,见过他悲天悯人的样子,也见过他于欢爱中极纵沉沦的样子,却未见过他这般低落的模样,就好像若是她不让他受这八十棍,他便是活着也不如死去。 心软,他肉体受苦;不心软,他心中不好过。 罢了,大不了等他受了罚再用药疗伤,他是凡胎肉体,只不死族最普通的灵丹便够了。 只是,这群秃驴未免也忒辣手。烛心为了他们甘愿自己入“地狱”,他们却是棍棍要人命的打法,只把烛心后背打得皮开肉绽,她险些没忍住掀了那破庙。 千秋厘将烛心带下山,寻了家客栈,便迫不及待从识海翻出不死族最好的灵丹要为他上药。 哪知,烛心却抵死不肯。他下意识抬手要将千秋厘推开,却在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犹豫了一下,收回手,只防备地在身体两侧垂着,整具身体如钉在原地一般死死不动。 真是个傻和尚,他便是真的对她动手,便是她身怀六甲修为日降,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千秋厘有些好笑,又觉得心里有丝无法言说的甘甜。虽只是和尚的品性使然,不能代表什么,她却觉得颇为受用,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不舍得动一根手指头的心上人。 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这个人,见他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合她心意,几千年不曾动情一动情竟如决堤的洪流。 懒得去想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千秋厘眼见着烛心背后血肉模糊的一片以及仍在不断密密渗出僧袍的血,那天生的蛮横劲便上了头,一伸手按住他就往床上推,到底是力量悬殊,轻轻松松便将烛心放倒趴在床上。 三两下将他背后的僧袍粗暴地撕开,伤处便完全显露出来。 “你……除了恃强凌弱还会什么?” 烛心的声音不大,却是抖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拳头在两侧捏紧,似在极力隐忍。 千秋厘的动作便停了。 “至少……我自己的身体,让我自己做主……” 她诧异地看着他,听出了他话里的无奈,自然也听出了那隐忍着的屈辱感。于是,挥手解了他的禁制,看着他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咬牙挺直了背,再不说一个字。 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么副硬骨头,若不是褚双拾的下作手段,怎会屈服。这么内外无双的一个人,与她这样粗鲁貌鄙的人配成一对,心中定然着实委屈的吧? 千秋厘于是又心软了。 往日不死城一霸的嚣张气焰也不知都去了哪儿,就想依着他,跟个昏君似的。是以,他让她出去,她便也听话地出去了,走到门外才惊觉,她这是被轰出来了。 却也丝毫不恼,翻动的思绪想的全是如何取悦他、亲近他。 烛心啊烛心…… 他有张良计,她却有过墙梯。不让她上药,那她便将灵丹掺在茶水里,只不过每次掺入的剂量不能太大,否则好得太快他该起疑了。 只不过,烛心到底是凡胎肉体,而千秋厘身上的灵丹又都是上品,便是这般刻意之下,烛心背后的伤也不过七日便大好了…… 在烛心疑惑的目光下,千秋厘头一次没能与他对视超过三息,心虚地挤出个笑,抬臂往虚空一抓,手里出现个东西,献宝似的伸到烛心面前。 烛心低头一看,狭长的眼尾隐隐一挑,一星光亮在他眼底闪过。 在千秋厘掌心躺着的正是烛心那串被褚双拾毁坏的小叶紫檀持珠。 烛心今年二十岁整。他二十年前被遗弃在千昭寺门口的时候,襁褓里便只有这么一串持珠。这串持珠跟了他二十载,从未离身。十八颗大小不一的小叶紫檀珠,名十八子。 千秋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暗暗高兴起来,手一翻,整串持珠落入他的掌中。 她右手又自虚空中一探,从识海中取出一件簇新的鱼肚白僧袍,抖落开。 “持珠还你,你不愿蓄发,随你,不愿脱下这身僧袍,随你,日日诵经念佛吃斋也都随你。便是你我的婚事,你一日不真心点头,我不逼你。” 烛心愕然挑眼看向千秋厘,便见她一手挑着僧袍,一手轻抚着腹部,面上透出些许羞色。 “我虽不美,却是真心爱慕于你,我还算挺有本事的,这世上打得过我的人没有几个,往后,只要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不让你受苦。我……等你,多久都等,但你不许离开我!” 烛心半讶半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千秋厘趁机上前,双手扬起绕到烛心背后,将僧袍松松披了上去,又自然而然地向他颈侧偎去,夹着暖风的话语轻慢地拂过他的耳畔。 “我用不死城最坚韧的藤缠成丝重新串的,你放心,只要我不死,这世间再没人能将它弄断。” 不仅如此,最小那颗珠子上还刻入了一缕她的血灵,往后无论他在哪里,只要陷入危险的境地,她都能察觉,第一时间赶去救他。 说完,她略一侧脸,暖融融的唇在烛心侧脸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不等他反应,便带着得逞的坏笑出去了。 留下和尚,半边脸白,半边脸渐渐变红……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明儿九点丫~摸摸哒~ 第4章 小燕楼 烛心的棍伤既然好得差不多,他们也该启程回去了。再不动身,褚双拾该臭着脸亲自来押她回去了。 返程也再不能像来时那般走走停停,千秋厘虽面上不显,身体的不适与无力感却是真真实实地一日胜过一日。在外头毕竟不妥当,若遇万一之事,怕是连护和尚都力不从心。 推开窗,凌空跃起,直飞云海。云海之上,一只鹤儿正悠闲地打盹儿。千秋厘走上前,唤醒鹤儿并将信交给它,拍拍它的头,鹤儿扑扑翅膀便朝不死城飞去了。 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祝哥哥年年有今日,明日回。 今日是二月初十,是道家祖师太上老君飞升之日,也是褚双拾的不知道多少岁的生辰。东陆以道为尊,没有除夕一说,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节日,便是二月初十。 听说很热闹。 千秋厘从前一门心思修炼,整日里绞尽脑汁想的全是如何超越褚双拾,将他打得痛哭流涕匍匐在她脚下喊姐姐,从不曾留意在意过修炼之外的世界。 如今,不同了。 千秋厘打算与烛心在此过了节再回去。 时近黄昏,暮色渐浓,空中白雪洋洋洒洒,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千秋厘虽活了这许多年,却常年守在不死城不出,鲜少往东陆这些烟火气息浓郁的地方来,不像褚双拾,对于哪里有好玩儿的哪里又有好吃的了若指掌,信手拈来。 眼前这家名为“小燕楼”的酒楼便是褚双拾推崇备至的一处所在,只瞧它门前这条无畏风雪、已经蜿蜒排到巷口拐角处的长龙,便知褚双拾所言非虚。 千秋厘身上裹了件素色的披风,头和脸半匿在披风的兜帽里面,烛心随在她身后。踏入小燕楼的一刹,暖意与沸沸人语如同潮水霎时袭面而来。 与此同时,一老一小被人推搡着赶出了小燕楼的大门。 赶人的是店内的一名伙计,生得人高马大,边推边啐,“快出去,出去,满了就是满了,没空和你们啰嗦!走走走!” 被驱赶的是位年迈的妇人,牵个垂髫小童,二人穿着并不富贵,却也不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小童两眼泪汪汪直喊饿,老妇人不住哀求:“小哥,小哥行行好,可怜可怜孩子,求你给个方便。我们祖孙俩赶了一天路,肚子一天没进一粒米了,孩子饿得受不住。一路行来,别家都已满座,你瞧你这里面还这么多空座儿呢不是?” 伙计置若罔闻,只一味驱赶。小童哇哇大哭,老妇人无奈,两手牵住伙计袖管,“小哥,老婆子求你——” 不牵不要紧,这一牵,伙计像被烧着了尾巴,立时炸了毛,粗壮的手臂猛地一扬便将老妇人搡了开,气急败坏,“我说老东西,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 老妇人连带着小童被搡得连退好几步,右脚正好崴在落满雪的石阶上,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倾去。眼看祖孙俩就要摔落台阶。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人从台阶下疾趋而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抵住了老妇人的后背,将其稳住。只是,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救得了大的,却顾不上小的,那小童仍是滚下台阶。 众人不禁纷纷惊呼起来,那伙计脸上也露出骇容。 然而,下一刻,众人的惊呼声却都化为此起彼伏的吁气声。那伙计也悄悄松了口气。 大伙儿只觉得一片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不过一个眨眼,那小童便完好无损给被人给捞了上来。捞他的是名女子,斗篷兜帽罩身,身量中等,看不见面容。 烛心将老妇人扶稳站好,老妇人回过神忙道谢。烛心挂着小叶紫檀持珠的手往胸前一竖,长身微躬,长睫低垂,不慌不忙地宣了声佛号,声音慈悲而温和。 千秋厘将小童轻轻放下。四周一时悉悉索索的,有骂那伙计欺负老幼的,有夸和尚好相貌的,也有夸她身手敏捷的。 她拿眼偷偷看向烛心,不想他也正看向自己,眼中隐隐几分赞许。她不由得傻傻地扯起嘴角,脸藏在兜帽里偷偷得意地笑。“助人为乐”,帮助别人就会很快乐,是真的呀。 千秋厘走到小童面前。小童受到惊吓,又饿又怕,哭得更厉害了,甚至还一顿一顿地打起了嗝。她想帮帮他。 她虽然肚子里有一个小的,却从未真正与孩子打过交道,并不懂如何安抚情绪崩溃的孩童。只能回想小时候,褚双拾的做法。 那时,褚双拾还是一个亲切的哥哥,像对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她,不对她说一句重话,事事让着她,便是她无理哭闹的时候,也会耐心地哄她。可惜,这样和蔼可爱的哥哥,在她七百岁之后便没有了。七百岁之前,褚双拾天天带她出去揍别人。七百岁之后,褚双拾天天揍她。 当年,褚双拾是怎么哄她的呢—— 千秋厘回过神,对小童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牵起他的小手向小燕楼里面走,“走,哥——姐姐带你去揍人!” 小童一愣,忘了哭,也忘了打嗝,呆愣愣随着千秋厘进了门。 烛心抬眼扫向千秋厘的背影,扶着老妇人紧随其后。 那伙计又上前阻拦,“哟,客官,真是对不住了,您瞧小店堂内客满了。”伸手一指门外排起的长龙,“烦请您去那儿排队等候。” 千秋厘牵着小童的手,从帽子里抬起头扫了眼,下巴往东面一抬,“那边不是还空着许多?” “那一片儿啊都被三招宗包下来啦!” “包下来?什么意思?”千秋厘土土地问。她鲜少出不死城,所以根本不懂这些世俗规矩。 “三招宗是什么地方,什么派头!各地酒楼客栈都是常年包座儿的,就为了方便门中外出历练的弟子!” 千秋厘顺着他的话问道:“三招宗是什么地方?” 伙计一脸不可置信,“您不会连三招宗的大名都没听过吧?” “有多大?” 伙计看她的眼神多了些异色,“三招制敌三招宗,是近二十年来最厉害的刃修流派,您说有多大?” 最厉害?千秋厘印象里的刃修第一还停留在星沙山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星沙山是当时的刃修魁首,只记得当时星沙山的景宗主曾输在她手里。 对方用剑,她徒手,过了几招记不太清了,应当没有三招吧。所以,对于伙计的这个“最厉害”,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便随便应了声“哦”。 哦?伙计一脸“你逗我”的表情,心想这姑娘大概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就是个没本事的废材,又见她身边跟了个平平无奇没有丝毫修为的和尚,也是没什么出身和背景的样子,便懒得再应付她,转身要走。 千秋厘将他叫住,“你方才说,这几桌是他们常年包下的?” 伙计不耐烦地点头。 “若是那个什么宗的弟子没来呢?” “就算今日没有三招宗的弟子来,这些桌子也还是要空在那里!您那有时间东问西问,还不如赶紧去外面排队!”伙计彻底黑了脸,没好气甩下这句便懒得再搭理她。 千秋厘微一眯眼,“明明有地方却宁可空着也不给人,这是什么道理?外面风雪交加,天寒地冻的,今日还是过节,你看队伍中有老人还有孩童,便破个例为他们暂开方便之门不好吗?” 烛心一直低垂的眼皮忽然一掀,看向她,目光似有些意外。 千秋厘并未注意到,她没空,一直在克制。她往常不爱讲理,更不喜欢与人废话,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动手,要么褚双拾替她动手,如今烛心不喜欢她动手,她才试着讲道理。今日同这伙计废这许多唇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伙计只送了她个白眼,让她自己体会。 属于不死城一霸的忍耐终于到顶了,千秋厘直接抬脚往东面走,径直走到一张八仙桌边便要落座儿。 伙计没来得及拦住她,气急败坏跑过去,“谁给你胆子坐的!你给我起来!”不客气地抓了她一只胳膊就要把人拽起来。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将这酒楼内的哄吵杂闹全都压了下去,四下里骤然一静,所有人都停了手住了嘴,不约而同地朝东看去。 只见东面靠墙的一张八仙桌碎了个稀巴烂,四条长凳断了三条,有个人四仰八叉躺在那堆烂木板上,死鱼一样一动不动。是这酒楼里的一名伙计。 唯一幸存的那条长凳上坐着个姑娘,波俏的身形裹在一件素色披风里,看不清面容。 “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姑娘掸了掸右臂,“拉拉扯扯,令人讨厌。” 姑娘旁边还站了个三四岁大的小童,在咯咯咯咯地咧嘴笑。姑娘摸摸小童的头,“高兴了吧?叫他欺负你!” 一把清澈的嗓音,透着几许笑意,几许明快,边说便将披风的帽子往后一掀,领口一圈雪白的毛皮,毛茸茸的边,隆而重之地簇拥着一张娇艳无双的脸,袒露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惊心动魄的美。 如雪地里忽然绽放的寒梅,一眼望去,只叫人万死千生。 作者有话要说: 褚双拾:dei,我瞎…… 仙女们情人节快乐~ 明儿九点不见不散~ 第5章 一物降一物 在场既有凡人百姓也有各宗门派别的修士,有见识短浅之流,自然也有阅人无数之辈,男男女女,几十双眼睛像长了针似的,戳在她身上就不动了。 哎哟我的道祖爷爷,这是哪家哪门哪派哪个山头的仙子,好看得让人他娘的想爆粗口! 众人一时驰魂宕魄,满场极静。 直到忽然有人开口说了句什么,这才打破安静。 “你下手太重了。”说话的人虽语气平淡,话语之中却含了几许责备之意。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个年轻的和尚,就站在离那仙子不远之处。话自然是对着那仙子说的。 和尚秀挺的身姿,大冷的天儿只着一件单薄的鱼肚白僧袍,手持一串乌黑的佛珠,眉目如画,似淡墨勾出的新竹,干净,清新。好看是好看,可惜没有修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尚。 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出手的是这位仙子。没想到还挺辣!够味儿!母老虎! 地上被摔得懵头懵脑的伙计得了和尚这一句,似天灵盖忽然被点醒,又似满腹堵着的委屈终于找到了疏通口,立时唉声哼了起来。 和尚走到伙计面前,弯腰去扶他。 伙计却甩开和尚的手死活不肯起来,“唉哟,我的腰断了,我的腰断了,杀人了杀人了……”喊得像号丧一样。 在场之人,但凡有些修为的,都能看出这伙计其实伤得不重,娇滴滴的美人,花拳绣腿能把人怎么样,叫得这样凄惨,毫无疑问是要讹人。 “不起来是吗?那就别起来了。”千秋厘起身,抄起长凳便要砸过去。 伙计一个鲤鱼打挺跳到和尚身后,大叫,“出家人慈悲为怀,师父救我,师父快救我!” 和尚便转过身,低头看向那仙子,也不说什么,只把头一摇。众人便看到那仙子双目一柔,瘪瘪嘴,乖乖地将举起的长凳放下。 她看着和尚,眼光如丝,含情脉脉之余又带了点知错的味道,嚣张娇蛮时像只小老虎,此刻却又温顺得像只猫。 众人又恍然大悟,这两人关系不一般。真是老虎遇李逵,一物降一物,啧啧,有奸情,有奸情啊! 和尚一手牵了僧袍的衣袖,一手缓缓伸到她面前。她垂眼看着和尚的手,老老实实地从身上掏出颗小白丸放在他手心。 邻近几桌的定眼一瞧,是颗黄豆大小的丸子,泛着雪白莹润的光。那和尚的手也是白皙如雪的,一时竟分不清是小白丸白些,还是和尚白些。 和尚把小白丸交给伙计,和声道:“施主且试试看,此药或能缓解你身上的痛楚。” 或能……或能?!认识这药丸的只想骂娘。 都知道灵丹分上中下三品,以色泽区分,颜色越白越纯越珍贵,发光的那就是极品了。普天之下,中品灵丹已是难求,上品更是罕见,如今大家伙儿几辈子都轮不到的这么一颗极品灵丹,你跟我说或能? 你道祖爷爷的这年头秃驴也开始炫起富来了? 伙计也被这极品灵丹惊着了,一时竟忘了再喊痛哼哼。他虽修为不高,却也知道手上这颗药丸的价值,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得了这颗灵丹,他还愁什么以后,要什么没有。 千秋厘见他犹犹豫豫,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吃了!” 伙计将灵丹紧紧攥在手里,哪里舍得吃?一口下去得吃掉座金山,他脑袋被门夹了才吃! 烛心其实也不知道这颗灵丹价值几何,但从周遭虎视眈眈的目光也能猜到它的宝贵,匹夫怀璧从来不是什么好事,便劝道,“你还是吃了吧。” 伙计恼道:“你,你这和尚,我吃与不吃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千秋厘将披风解了,往长凳上一扔,起身走到和尚前面。 在她起身的瞬间,众人再次惊掉下巴。她竟……竟竟竟然身怀六甲!那肚子得有五六个月了吧。 霎时,无数道看禽兽的目光齐刷刷扫向和尚。众人心里异口同声地骂道:淫僧! 这死秃驴,他凭什么! 千秋厘下意识看向烛心,原以为他会羞赧或不快,却未在他脸上见到丝毫异色。他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菩萨样儿。 “不吃?不吃就算了。”千秋厘一把将躲在烛心身后的伙计揪了出来,便要去抢他手里的灵丹。伙计这才急了,慌忙将灵丹往嘴里一送,喉结一滚咽了下去。 伙计得意洋洋地看着千秋厘。 千秋厘却笑了,“行啊。”忽然手腕一翻,便扣了那伙计的下颌,一使力令他张了嘴,另一手往他天突穴上一点,便见他喉结上下一动,一阵干呕,灵丹竟从他肚里返回嘴里,被他生生又吐了出来。 啪嗒掉落在地,千秋厘轻轻地一脚,那灵丹便成了一撮儿粉。 伙计大张着嘴,一脸家破人亡的表情,十分怨愤地看着千秋厘。 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肉疼,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骂那伙计不识好歹,活该。 烛心宣了声佛号。不着痕迹地呼出口气。 呆了片刻,那伙计忽然往地上一趴,像狗一样伸出舌头便舔,转眼之间便将那一小撮儿白色的粉末舔得干干净净。 千秋厘被他这幅尊容惊呆了,不就是颗灵丹吗?她识海里还有一堆…… 所有人都看着伙计出乖露丑,惟独烛心的目光却在千秋厘身上。 他看着千秋厘,想起他在千昭寺住的那间禅房前面,有棵参天的榕树。 每年都会有许多小山雀在那上面搭窝,这些小山雀每一只都肥嘟嘟、圆滚滚的,两只乌黑闪亮的眼睛永远瞪着,看上去像在发呆,呆呆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这时,店家带着一帮伙计姗姗来迟,指着地上一堆狼藉问千秋厘要说法。她随手摘了只耳坠下来,问店家:“耳坠赔你,够吧?” 岂止够!可太够了,买下他这店都够啦!大伙在心里吼道。这哪是仙子,分明是个散财童子。一时,众人都在好奇她的来头,也有那暗里动了心思的,认为她身上肯定还有不少好货,而且还脑子不好使。 店家被这从天而降的横财砸得云里雾里,一时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千秋厘吩咐他安排那老妇人与孩童用餐,他也乐颠颠照做不误。 便听她又道,“你看空着这许多桌也没人用,让排队等候的老人家和小娃娃进来坐下,可使得?” “呵呵,使得,使得。”店家脸笑成朵菊花,呵腰痛快地应下,转头吩咐身边的伙计去将老人和孩童请进来。 “且慢!” 这时,一名男修和一名女修走了过来。二人都穿一身天蓝长袍,玉冠簪发,背上背剑,看样子都是修为不都低的刃修。 东陆的修为等级划分很简单,只有低阶、中阶与高阶之分,但从低中阶升到高阶却是极为不易的,差不多跟人间的金榜题名一样的比例。 若把修为比作一个十层的金字塔,那么低中阶修士便是那金字塔的下面六层,多如牛毛还烂大街,高阶修士在金字塔的中间三层。至于最顶上的那一层小尖儿,都是些惊才绝艳、天赋与资质奇佳、修为深不可测的变态,比如千秋厘的母亲容佩玖,便是千年之前傲视群修的顶级神修。 眼下这女修便是一名高阶刃修,刃修又分刀、剑两修,她背后两把剑,是剑修。那两把剑一把深黑颜色,一把灰白颜色。女修面容姣好,只是脸色却不那么好,冷声对店家道:“你说使得便使得?问过我三招宗了吗?”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还真有三招宗的人来了!这可真是赶巧了,一出好戏啊! 店家连连赔笑,摊手指着那堆碎桌凳,解释道:“您看这……乱得,我们也是为难呐……”店家也是够滑头,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又明明白白地把锅扣在了千秋厘头上。 那女修拿眼将千秋厘上下一扫,脸色越发不好。 千秋厘想起那伙计告诉她此处被三招宗包了的话,心想原来这才是正主儿,便十分诚恳地问那女修:“问过你们便使得了是么?”便将问店家的话再问了一遍,“让排队等候的老人家和小娃娃进来坐下,可使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一愣,紧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道祖爷爷,还真是个草包美人呐,脑子不好使的见过,傻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却是头一回见。 那女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的嘲讽,眼中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轻视。 只有烛心没笑。 站那女修右边的男修扑哧一笑,他也是高阶的修为,长相英俊,只是一双眼睛不太正经,从进门便盯着千秋厘不转睛的瞧,目光似火,勾起唇道:“使不使得要看对谁。不过,美人有所求,我向来是不忍拒绝的。” 女修霎时冷了面,讥道:“师兄可真是好赖贵贱不分,来者不拒。”轻蔑的目光从千秋厘身上转到烛心身上,又辗转回到千秋厘身上,“哼,一个伤风败俗的荡d妇,一个人面兽心的淫僧,何时这种人尽可夫的货色也能登堂入室了?也不怕脏了这小燕楼。” 再不通世故,这话里的恶意也听出来了。千秋厘刷地变了脸。 几乎是在同时,烛心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老时间哒~ 第6章 尊夫人 千秋厘的手已攥成拳。 烛心却不由分说将她的手纳入掌心,也将她拳上波动的杀意封死。 认识和尚这么久,他从未主动向她靠近过,只除了神志不清的那一次。烛心的手瘦长,指型优美,五指一弯能将她的拳头完完全全包纳。 千秋厘实在爱极了他这双手。他人清醒时,这双手是优雅捻珠的手,陷入欲狂时,这双手便是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的手。 这种感觉,和与他欢爱时肌肤相亲的感觉不大一样,不含半分情q欲却又令她沉迷,舒服至极,她全身都松懈下来,拳头也在他掌中缓缓松开。 她就是炸了毛的狮子,只要他顺毛一撸,她就能变成猫。哎,这和尚,真是她的克星。 女修脸上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淫僧!不知收敛,还敢行这公然苟且之事!” 烛心的手反而又收紧了些。 千秋厘懂他。和尚这是担心她忍不住杀戮。可见,自己在他心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大概非妖即怪,穷凶极恶的那一类。 可她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唇角。他若是愿一直这样握她的手,那她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我们走。”烛心道。 千秋厘侧头看着他,七荤八素地点头。 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被他握着的手上,耳边是他难得软和的声音,眼中是他赏心悦目的侧脸,他领着她往外走,她便乖乖地随他走,旁的事旁的人再难分她一丝一毫的心。 却有人不舍得放她走。 “二位留步。” 烛心停下脚步,携了千秋厘转身。 那名三招宗的男修笑着上前,抱拳略一躬身,“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师妹脾气冲,方才几句话说得太过,我代她向二位赔不是,还望海涵。”话虽是对着二人说的,眼睛却只肆无忌惮地盯着千秋厘。 烛心右手持珠竖在胸前还他一礼,宣了声佛号。千秋厘不喜欢这人的目光,瞪他一眼。 “赔不是便要有赔不是的样子,她……”男修拿眼瞟了瞟和尚,略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尊夫人身怀有孕,不宜奔波,天色已晚,且我看外面大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就由我做东,请二位吃顿饭算是赔罪。” 正常人都能听出来,这男修名为致歉,实则“尊夫人”三个字说得甚是不怀好意。既然是和尚,又哪里来的夫人。既然不是夫人,那女修说得便没有错,不是苟合又是什么。 千秋厘可不愿和这人吃什么饭,正要开口拒绝,却听烛心道:“不必了,小僧心领。” 众人都是一副“好啊果然是个淫僧”的表情看着烛心。和尚脸皮挺厚啊! 千秋厘却是心头突突地狂跳个不止。那句“尊夫人”,和尚他没有否认…… 她心里忽然像掉入了一滴蜜,徐徐化开,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男修看着千秋厘,有一瞬的怔神。原本女子孕中就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这一笑却是娇滴滴软盈盈,天真妩媚各一半,令人神魂颠倒,只想不顾一切地得到。 枕边得着这么个人间尤物,别说和尚,便是神仙也要堕入欲海,不怪这和尚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一时胸中醋意翻腾,他一个半点修为都没有蝼蚁一般的和尚,也配! 烛心说完便拉着千秋厘,只往外而去,混不在意四周各色目光。 男修看着千秋厘的背影,心中难平,若非头上一顶宗门清誉的帽子压着,他早一剑劈向那和尚将人抢了过来。 惆怅之际,耳边传来女修酸冷的讥讽,“我看师兄这是把魂都丢了。”真是渴了递水,瞌睡来了送枕头,男修心中立时有了主意。 他故意叹了口气,不无失落地说道:“这样的美人,见过之后谁又能放得下。” “哼,我却瞧不上。” “本门所有女弟子,与她相比,竟没有一人能看。便是师妹你——”男修笑了笑,掩嘴靠近女修,“也比不过她呢。”后一句他说得很轻,旁人都听不见却独独能叫女修听得一清二楚。 女修脸一变,咬牙,“比不过?比不过,那就杀了吧。”一跃而起,凌空几步便挪到千秋厘背后,抬手便是一掌。 众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差点喊出来。仙子身怀六甲,如何躲得过高阶修士的一击,眼看要香消玉殒一尸两命。 却忽然另一道天蓝色的声影飞了出来,落在千秋厘背后,迎面接下了女修这一掌,便听得嘭的一响,巨大的波动震得周围的人衣袍翻飞,许多人连头发都散了。 是那男修。 男修质问女修,“师妹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除妖降魔还世道以清明。如此不要脸的事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做得出?既然不是名门正派,狗男女必是邪魔歪道,我正道人人得而诛之!”女修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 千秋厘压压眼角,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嘴微微撅着。左一句不要脸右一句狗男女,真是听得人手怪痒的。她的手忍不住又攥紧了拳头。 烛心的拇指在她虎口上轻轻一压,侧过脸低头看着她,摇了摇头,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千秋厘一下便觉得手不痒了,可是,身上另一个地方却如有一只蚁在轻咬,又酥又痒。 男修在背后关切地问:“夫人没事吧?” 千秋厘不理睬他,她此刻全然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她想把烛心带走,推倒,扑上去,亲他,狠狠地亲! 她唇角扯了扯,反手抓住烛心的手,拉起他飞身向外纵去。 女修却以为千秋厘打不过想跑,大喝一声,抽出背后的一把剑,二指划过剑身,手腕一转向前抖出一道苍青色的剑气。 男修见到师妹竟然拔的是这把灰白色的剑,脸色遽变,没想到她心中的杀意如此盛浓,这一剑很显然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他可舍不得,要死也不能是他的美人死。当下将自己的剑拔出,挥出剑气与女修那道苍青色的剑气一撞。女修的剑气一偏,混着男修的剑气一并朝烛心劈去。 即将劈上的刹那,千秋厘身后结出一张红色的光壁,似盾似障,挡在她与烛心背后。 光壁出现的刹那,众人都是一惊。特别是那男修,心下大喜,暗想今日该是捡到宝了。 这道光壁术属于禅修术法,是防御术。禅修主辅助,因而术法不是防御便是疗伤,没什么攻击力,是绝佳的双修人选,尤其是高阶禅修,简直是完美炉鼎。 两道剑气轰隆撞击在光壁上。 咔嚓,随着一声似玻璃碎裂的脆响传来,红色光壁裂开一角,一丝剑气穿过裂缝,劈中烛心的左肩,嚯啦划开一条指长的伤口。 那男修见千秋厘使出光壁术,断定她定是禅修,在他与师妹合力一击之下竟然只裂了条小缝,必是高阶。若能将高阶禅修收而用之,日日与她双修,那是比十全大补丸还妙的。 女修诧异极了,她没想到千秋厘能挡住自己这一剑,毕竟这把剑…… 千秋厘哪里是什么禅修,也并不擅长防御,她擅长的是攻击。 千秋厘会的防御术其实也就只有这么个光壁术,因为小时候老被褚双拾追着打,便向身为顶级禅修的姨母容舜华学了这个术法。光壁术已经被她练到了本能的境界,只要身体感受到危险,便能应激结出光壁护体。 方才便是身体自发结出的光壁。 原本应付两个高阶刃修的攻击不在话下,却不料她修为被腹中胎儿削弱,光壁的强度也大打折扣,这才让烛心受了伤。 是自己大意了。 千秋厘懊丧极了,在见到烛心背上的伤口的刹那便处于失控的状态。烛心再顺毛撸,也不顶用了。小奶猫重新变成了母狮子。 女修剑花一挽指着千秋厘,“小小禅修,倒有些手段。也好,便用你的血来喂我这把新剑。能死在这把古苍龙骨剑之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古苍龙!在场有些见识的修士闻言只觉得脊背一凉。古苍龙乃是上古神兽,谁都没见过,只在传说里听过。最强大的时候,能毁天灭地。此女竟然剔其骨制成了剑! 千秋厘缓缓掀起眼皮,看向女修手中的白色长剑。怪不得能破开她的光壁,原来是那条淫龙的骨头做成的剑。 几个月前她与古苍龙斗得昏天暗地,那条龙重伤之下逃入千昭寺附近的深山,若不是遇见烛心出了那些事,她便将那条龙扒皮抽筋了,哪轮得到这女修捡漏。 现在烛心受了伤,还是在她身边受的伤,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一把松开烛心的手,右手重又攥成拳。杀意如浪,排山倒海而来。 古苍龙骨剑又如何?便是古苍龙,也只有被她按着打的份! 狂风骤起,卷着空中的雪花涌入小燕楼,四处乱飞,打在每个人脸上刀割似的。 千秋厘一身红白交错的衣裙在风里翻卷,天地之间灵力疯狂涌动,化为汩汩流水向她的右拳倾注而入,似为她的右拳注入了千万斤的力。 围观众人全都露出恐怖的神情,道祖爷爷的,这哪是什么没有攻击力的禅修!这特么是煞神!有修为的纷纷祭出了法器,摆出十足抵御的架势。 男修的面色渐渐变得难看。 “师兄好胆量!”女修讥讽道,不屑地一笑,“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你就别想了,待我收了回去给师父当炉鼎。”将古苍龙骨剑竖在胸前,二指在其上捏了个剑诀,唤出龙魂。 便见一条煞气腾腾的黑龙从剑中化出,天地骤然变换颜色,龙首昂然着巨啸一声,震得人耳膜穿孔,黑龙龙尾一甩朝千秋厘扑去。 千秋厘举起手,迎向龙头。 那黑龙摆头甩尾,气势磅礴地俯冲下来,冲到一半,却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嘎的一声,猛地一个急刹,停在了半路…… 女修:??? 众人:??? 黑龙:卧槽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9点见~ 第7章 秋千 大黑龙很郁闷。 闻到那拳头的味道的瞬间它整条龙都不好了,又想起了大半年之前被殴个半死的恐惧,好可怕…… 女修见黑龙畏缩不前,一怒之下从眉心逼出一缕血灵,以血灵驭龙。黑龙化剑魂之时曾与剑主人签下血灵契,一旦剑主人催动血灵,纵使心里不愿,也不得不听命。 于是,这条倒霉催的上古神龙便被赶鸭子上架,重新迎着千秋厘扑了去。古苍龙一边扑,一边心碎成了渣。 只听得地动山摇的一撞,便见那原本威势赫赫的黑龙被一拳轰得懵了,还没清醒呢千秋厘又是一拳挥下,两拳,三拳,四拳,拳头如雨点落到龙首,简单粗暴,连招式都懒得使。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被揍得没有脾气的黑龙,竟然觉得有些心疼。这特么还是上古神龙吗?这特么还是个孕妇吗! 古苍龙嗷地一声哀嚎,化为黑烟缩回了剑里…… 千秋厘一跃而起,将古苍龙骨剑从女修手中踢飞,接住剑柄转身一剑刺入女修灵台,女修飘飘忽忽瘫倒在地。男修见势不妙就要闪离,千秋厘飞起一剑朝他掷去,噗地也插入他后背上的灵台。 两人均只余一息尚存。 千秋厘余怒未消,杀意在胸中横冲直撞,正要抬掌灭其血灵,却被人扯住了袖口。 和尚对她摇头,“莫造杀孽。” 他们伤了烛心,她实在对这两人讨厌得很,又被二人气昏了头,正满腔躁烦无处发泄,脱口便说道:“他们犯我在先。” 烛心一双慈悲的眉眼凝视着她,缓声而言:“既为强者,理应有强者风范,克己而宽人。强过己者绥之以德,不如己者抚之以仁,人虽犯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却……” 和尚的声音好听极了,每吐出一个字,便像一滴清水打落石板。千秋厘心头的燥火被一滴一滴的清水浇灭,迷妹脸看着和尚。他在说什么?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和尚的眉头微微蹙起,摇了摇头,轻声一叹,“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杀孽易造,业却难消。” 这后一句千秋厘却是懂了。怕她造杀孽,不得好死。他们凡人和尚就信这些,不过,和尚是为了她好。她满心欢喜。 和尚讲道理的时候有种圣洁的美感,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得道的佛,让人想把他从高高的莲台上拉下来。 千秋厘望着烛心出了会儿神,像看到早春二月的桃花,淡粉色的花瓣开在他的双唇上。她傻傻笑道:“好呀,你若应我一事,我便不杀他们。” …… 雪纷纷,越下越大,映得夜也不那么夜了。还野在外头的人玩心不减,夜市比白日还要闹哄。 那场架,千秋厘还全然不曾放开手脚,小燕楼却仍是被掀了屋顶,毁得不成样子。挺败兴的,她不过就是想安安静静与和尚过个节吃个饭。 剩下的那只耳坠也干脆摘了扔给店家,店家因祸得福,笑得头颠颠,硬要将店内唯一那坛未遭殃的花雕赠与她。她收了。小燕楼的花雕,褚双拾似乎提过,有些喜欢。 手下留情不是她的风格,三招宗的那两名弟子因烛心才留了一命。 要烛心答应自己什么,却还未想好。不过就是那时那刻在那样的氛围下突然起的那么一个念头,莫名地想要他一个允诺,就好像得着他一诺,便能得着他的真心。 事后想想其实挺幼稚,她何时这般幼稚过。这份幼稚,像她对烛心汹涌的爱意与情潮,莫名其妙,浑然没有来由,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不可解了。 她一个七千三百岁的老不死,却对个不过将将二十岁的凡人动了心。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连辈分都无从算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千秋厘头顶着兜帽,双眼藏在毛裘后偷瞄和尚。心虚,说好了不再逼他的。他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没什么表情。 他心里在怎么想她?霸道成性,野蛮强势还是言而无信?他可会恼她?她心里实在没底。 千秋厘正苦恼着,前面传来阵阵喝彩声,抬眼望去,一片灯火明亮,一大堆人围着一棵大松树不知在做什么。 “去看看!”她拉起烛心的手,朝人堆挤了过去。 近了才看见松树前支着架大秋千,朱漆的秋千架约莫一丈高,秋千板上坐着个年轻的小娘子,年轻的郎君在她身后推。 “高点,再高点!” “就要够到了!” “郎君用力啊,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 大伙儿七嘴八舌高声喊。 千秋厘好奇,顺着秋千飘荡的方向看,真是好大的一棵松树,足足有两个秋千架那么高,松针上披着厚厚的雪,像一座刷了白浆的宝塔。 稀奇的是,宝塔上竟然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布偶人儿,有男娃娃打扮的,也有女娃娃打扮的。越往上,小布偶人儿越精致可爱。 最顶上那个小布偶人儿穿着一身精美考究的冬衣,和她一样裹着件披风,大红的颜色,兜帽挂在背后,袖口、领口镶着毛茸茸的边儿,脑袋两边各梳了一个小揪揪,就连小揪揪上也扎着两个毛茸茸的发圈儿,大大的眼睛、樱桃般的小嘴,可爱极了。 千秋厘一眼就对这小东西喜欢上了,心想若腹中是女儿,一定也是这样的玉雪小人儿。 再过几个月,待她生下它,将那样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抱在怀中,便是烛心那样无悲无喜无风无雨的人,也会柔软、欢喜的吧? 旁边的人告诉她,原来这棵松树是此地有名的送子树,十分灵验。凡来此求子的夫妇,娘子坐在秋千上,夫君在其身后推,娘子的嘴能够到哪个小偶人儿,便用嘴衔住取下,来年定然心想事成。男偶人儿生儿子,女偶人儿则生女儿。 想要那只梳小揪揪的小偶人儿的夫妇很多,却没人能荡那样高。方才那对引得众人喝彩的夫妇,拼尽全力也只够得了中间偏上的一只男偶人儿。 千秋厘问烛心:“你方才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算。” 千秋厘便指着那只布偶对烛心道:“我想要那个,你帮我。” 她想要其实不一定非要烛心推她,招招手的事儿。可是,那样就不美了。她就想与和尚像寻常男女一样,做些寻常男女会做的事。 但这个要求对烛心来说又有些强人所难,他会不会答应,她心里没底,只拿一双漉漉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出乎她意料的,烛心点了一下头,走到秋千后面。 他这一站,方才还闹哄哄的人群,顿时静下来。众人看着他,面面相觑,不懂他一个和尚来凑什么热闹。 “喂,和尚,人家这是求子秋千,你站那不合适!”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烛心面色不动,只一转眸,目光挪到千秋厘身上,递了个眼色过去。千秋厘赶紧裹紧披风,将肚子藏在披风里面,走过去坐在秋千上面。离得近了才发现,和尚的耳根处发红。 肩膀忽然一沉,是烛心的手放上来了。千秋厘的心开始扑扑扑地跳,一时连呼吸都窒了。 同时,周围的议论声也起来了。有说和尚六根不净女色不忌的,有说世风日下的,有说他们不知羞耻的。 秋千荡起来之后,她便什么都听不到了。烛心就在她身后,温厚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将她送上高空。 他的力度适中,稳稳地将她推起,又稳稳地接住落回的她。飞高,下落,在她这里稀松平常的事,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夜晚让她流连而愉悦。 秋千越荡越高,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夜风将她的兜帽吹开,露出面容。 人们仰着头,望着那张在漫天雪花之中忽远忽近的脸,逐渐忘了嘴边不豫不满不忿之词,什么六根不净,什么世风日下,什么不知羞耻统统记不得了。 那样一张脸,她想要什么都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和尚你使劲儿啊!”“和尚莫害羞!”“和尚用力推!”他们甚至着急,起哄,心提得老高。 和尚看上去淡泊从容,仿佛外界再如何都不能影响他。宽松的白色僧袍随着每一个动作摆荡,将他骨肉匀停的身体勾勒出清韵的姿态。 近了,离那最顶上的偶人儿近了。 两尺。 一尺。 半尺。 两寸! 千秋厘头一偏,张开嘴,轻轻咬住小偶人儿一侧的小揪揪。 够到了!够到了!大伙儿一齐呼出一口粗气,提起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哪知,心还没落回原位,半当中陡然又提了起来! 秋千上的人竟一个不小心,从半空之中跌落下来。 有人忍不住惊叫起来。胆小的尿都快吓出来了。 烛心皱眉,下意识举起双臂。千秋厘正正好落在了他张开的臂弯里,轻轻盈盈地落下,像一片羽毛,没有一点冲击,只在落入他臂弯的刹那往下一沉。 五六个月的双身子,竟也不重。下巴与出门之前相比,倒像是尖瘦了不少。 千秋厘嘴里含着布偶的小揪揪,冲烛心挤挤眉毛,两眼弯起来冲他一笑,拿下小布偶举在他眼前晃晃,“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烛心面无表情,将她放在地面上,不置一词地转身走了。 千秋厘笑着跟上,一路上对这小偶人儿爱不释手,像孩子终于向大人讨到了糖似的,满足,快乐。 正走着,千秋厘忽然觉得腹中一下刺痛,针扎一般,没过多久,剧烈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变成钝痛,似有人拿榔头在一下下捶打她的腹部。 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在雪地里。 和尚走得很快,背影迅速远去,千秋厘想张嘴喊他回头,回头看她一眼,可她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头一回感受到心慌的滋味,骤然之间连坐着的力气也消失殆尽,无力地看着烛心远去的背影,软绵绵倒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8章 来者何人 不会就这么完蛋了吧?千秋厘想。 肚子里这个小家伙比她和褚双拾预想的生猛太多。 好在疼痛只持续了几个呼吸,她又活过来了。却仍躺在雪地里不起来。 与此同时,烛心右手的十八子持珠忽然间亮了,金色的光芒闪了一闪,灭了,快得他没有发觉。他迎着风雪步伐飞快,丝毫没有要回头、要停下的意思。 千秋厘闭上眼睛,任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身上、脸上、眼皮上。她要是和尚,她也会趁机赶紧跑了。却忍不住丧气,朝夕相对这么久,他对自己竟还是未生出半分情义。 之前的欢喜原来不过是空欢喜,和尚那些温柔和体贴都是她的错觉,自以为是。越想越沮丧。 她躺在雪上,却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她的心更冷。 渐渐有路人围拢过来,对千秋厘指指点点,见她一动不动,有人怀疑她不行了,甚至有人要来探她鼻息。 她的情绪恶劣到极点,心想,不怕死的就来碰她一下试试。 哼,还真有人胆大包天,将手伸了过来。 一根冰冷的手指,虚虚横在她鼻头下,淡而清幽的小叶紫檀木香。 千秋厘心中一悸,蓦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慈悲的眼睛。霎时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尘嚣远去,天地之间只剩下她、和尚,以及喜悦。 烛心跪在千秋厘面前,双手抄起她,将她打横抱起。她的脸被雪冻得冰凉,和尚的胸膛却很温暖,她将脸紧紧贴在他胸膛上,轻轻蹭了蹭,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忍不住偷偷地笑。 烛心的胸膛暖和极了,温温热热烘得她的脸也热起来,这股温热的感觉逐渐蔓延到她的躯体、四肢。她就像冰山,化了。 烛心抱着千秋厘一路飞奔,手里将她托得极稳,匆匆奔回客栈,一脚将房门踹开,弓腰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展开褥子盖在她身上。 正待起身,却被千秋厘吊住了脖颈。 烛心一僵。 “你不许走。”千秋厘的双手环在烛心脖子上,水光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极了离群的幼兽,“不许离开我。” 她身上的香味顺着双臂往上飘,烛心屏住呼吸,“你松开,小僧去请大夫。” “我不。”千秋厘往下一拉,带得烛心扑了下来。险些压着她,烛心脸都白了。 鼻尖对着鼻尖,两人连呼吸都交融了。千秋厘有些晕,又有些醉。和尚的味道怎么那么好闻呀。 烛心趁机分开她的双手,“小僧去请大夫。”说完,匆匆转身。 “和尚。”千秋厘伸手拉住他。 烛心脚步顿住,转回身。千秋厘拉着他的手坐起来,神采奕奕地对他笑。 “你没事了?”烛心迟疑着问。 “你怕我有事?你在担心我?”千秋厘咧嘴笑起来,“你担心我,你在担心我!” 烛心长久以来风云不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变幻。他看着她,慈悲的眉眼转冷,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转身走了出去。 千秋厘的笑僵在脸上,手僵在半空,愣愣地目送他出门。翻脸比翻书还快。她不明白,气氛不是挺好的吗?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秃驴以为你装的,在做戏调戏他。”头顶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句。 “何人!”千秋厘抬手便是一掌朝虚空送出。 便听到嗷地一声惨叫,一条黑长的虚影浮现在空中,被千秋厘的掌风结结实实拍落在地,像皮囊泄了气似的,咻地一下缩成了一条灰不溜秋的小胖泥鳅。 小胖泥鳅在地上扭了几扭,滚到千秋厘脚边,无比幽怨地哼哼,“你的人!” “是你这条淫龙。你还敢跟来!”千秋厘一脚跺下。 古苍龙嗷地又叫了起来,龙身躬成个半圆,吧唧弹开,“哎哟我去,好汉饶命!姑奶奶饶命!祖奶奶饶命!太祖奶奶饶命!” “淫龙!谁让你跟着我的?你从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古苍龙猥琐地嘿嘿一笑,“小燕楼出来就跟着了。” 千秋厘从头上抽下支玉钗便朝古苍龙甩过去。被这货跟了一路竟然毫无知觉,面上很有些挂不住。 古苍龙就地一滚,玉钗咚一声擦着它的龙身钉入青砖地面,没钉入地面的上半截碎了,像水花溅了一地。 “太祖奶奶息怒,太祖奶奶息怒,我不是有意要跟着您老人家的,您老人家先听我说!” “说谁老,你才老,老淫龙!”千秋厘气道。 古苍龙无比同意地颠颠龙首,“太祖奶奶明察秋毫,小龙我今年十万三千岁,家里还有位兄长整整长我七千岁。” “再敢叫声奶奶试试?”千秋厘扬手。 “啊啊啊啊啊别——不叫奶奶,那叫大大大大大大,大王?” 千秋厘凝眉思索一下,哼了声,算是暂时接受了。 古苍龙赶紧求道:“来不及了,大王快收了小的!” “我收你?怎么收?你已经是人家的龙了。再说,我凭什么要你。”千秋厘一手往后支在床上一手摸着肚子,一副大肚婆的标准坐姿,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古苍龙悄默声咽了口口水,“是这样的啊,在我们那旮旯,讲究个谁招惹谁负责,哼哼,大王你得收了我!” 千秋厘挑眉,“我几时招你惹你了?” “大王有所不知,”古苍龙缓缓蠕动到千秋厘脚边,立起上半条圆滚滚的虫体,“你一剑直插那三招宗女修的灵台,便彻底断了我与她结下的灵契啦。” “哦,那不是挺好?你自由了。” 自由个屁!古苍龙暗骂,苦哈哈地说:“没有龙体,一缕龙魂谈什么自由。灵契一断我就得灵飞魄散化归天地。”尾巴可怜兮兮地摆摆,“大王收了我吧?收了我嘛!你瞧我的尾巴就快看不见啦!” 千秋厘看向它的尾巴,果然忽隐忽现的,真的要灵飞魄散了,“你好歹也是条上古神龙,这么废是怎么回事?”慢条斯理地问,一点儿也不着急。 “大王!先收了我咱俩再讨论我为什么这么废好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为大王牵了个好姻缘的份上,啊,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媒人!” 古苍龙急得想打滚,眼看身体虚得几乎成透明了。先哄着这傻丫头,等它除了性命之忧,哼哼,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好媒?淫媒还差不多。”千秋厘懒懒伸出手,古苍龙连忙跳到她手上。她口气变得温柔了些,“你倒是说说看,怎么收你?” 古苍龙暗喜,它就知道提那秃驴有用。便将缔结灵契的方法与她说了,原来是要以血灵刻入它的灵台。 修行之士的灵魄由本灵与血灵组成,本灵是修士的灵根,血灵则是修士的命根,血灵在命便在。所以,要杀掉一名修士,捣其灵台灭其血灵便可。 灵台是血灵与本灵贮存之所,位于人体后背的神道穴和至阳穴之间,是个要紧的地方。古苍龙是兽体,灵台的位置与人不同,在其脖子下逆鳞处。 自然是不能让这淫龙就这么灵飞魄散的,不然烛心永远都不会知道孩子真是他的。 千秋厘依它所言,取一缕血灵刻入了它的灵台。古苍龙的脖子下便多了条隐隐的红线,像被人割了一刀。 灵契一结,古苍龙便像咸鱼泡了水,从龙尾开始一寸寸由虚变实,圆滚滚的身子一抖,从小黑泥鳅变回了神气活现的大黑龙,庞大的龙身瞬间占据充满了房内的所有空隙,也遮蔽了所有的光,整个房间黑漆漆一团。 同样黑的还有千秋厘的脸,一巴掌拍在龙首上,把古苍龙又拍成条小泥鳅。 古苍龙委屈巴巴道,“大王温柔点,就不能像对那秃驴那样对人家……” 千秋厘将它夹在两指间一捏,“不许叫他秃驴。再叫捏碎你。” “都是你的人,大王怎么如此偏心!你说,是不是因为大和尚比我美?那有什么,小龙我不光能变大,还可以变得比他更美。” 说完真的摇身一变,成了个如花似玉的美男子。 古苍龙变的美男子朝千秋厘挤眉弄眼,“怎么样?是不是比和尚好看?” 千秋厘的目光笤帚似的在它脸上扫了几下,只除了一双眼睛显得轻浮了些,其余简直完美,充分肯定道:“是!” 古苍龙喜不自胜,乘胜追击,“大王既然喜欢美人儿,那大和尚又整日臭着个脸不给大王面子,大王不如别喜欢他了,喜欢我吧,你看小龙我比他美,还温柔大方,善解人意。” 千秋厘摸肚子的手停下来,仰头凝视着面前这张完美无缺的脸,陷入沉思。好半天过去,得出个结论。 “屎变成的馒头,看上去再白闻上去再香,你会去啃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得是傻了才会啃,那不是吃屎——”古苍龙咯噔一噎,一个“吗”字卡在喉咙里,一脸难以置信的羞愤。 轮到千秋厘大笑起来。 古苍龙气得尾巴乱抽,“大王,不兴这么偏心眼儿的。大和尚那样对你,你还把他当个宝贝,我这样爱戴大王,却被你羞辱,呜呜呜……当初那和尚趁你动弹不得在你身上干尽下流事——” “闭嘴。”千秋厘打断他。 提起这件旧事,古苍龙脑子里闪过一些春光缱绻、旖旎缠绵的画面,画面中的千秋厘有种要人命的美和媚,想得它的龙根也悄悄站了起来。这条淫龙趁千秋厘不备,故技重施,偷偷将她笼入了幻境。 千秋厘毫无察觉,只觉得阵阵燥热从小腹而起直冲脑门心,欲望像野草,疯狂地生长。 古苍龙不见了,眼前站着的人依稀是烛心的模样。千秋厘伸出手,眼前的人便向她走近,弯下腰。 她配合地仰起头,他握住她的肩膀,向她的唇吻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老时间~ 第9章 回家 就在双唇将要相接时,肚子里的孩子一蹬腿儿,结结实实踢了千秋厘一脚,把她从幻境中踢了出来。 千秋厘醒过来脸都气绿了,她气的倒不是险些被调戏了,而是轻易中了古苍龙的暗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被褚双拾知道,够他笑一年的。 怎么怀了个孩子,就如此的不济了? 咬着牙把古苍龙笼进了自己的结界,一顿哪吒闹海似的暴打,就差没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古苍龙几乎被她打成性冷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夫人歇了吗?”这时有人敲了三下门,礼貌地问道,听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不像客栈的人。 千秋厘对哭哭啼啼的古苍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谁啊?” 门外的人答道:“老夫是寿仁堂的大夫,是烛心师父请老夫来为夫人号脉。” 千秋厘一愣,呆呆地眨了眨眼。待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嘴角便忍不住往上翘了,越翘越高,对着满脸泪花的古苍龙,笑得像朵迎风招展的花儿。 古苍龙目瞪口呆,它呆默愣登看着这朵大王花瞬间变娇花,不知怎的生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沧桑。 “我还没睡呢,先生快请进来吧。”千秋厘欢快地说道。 上能上房揭瓦,下可下河捉鳖,这么瓷实个人,号个屁的脉啊!古苍龙翻了个白眼。白眼翻到一半,两眼一黑。 千秋厘把它变成只黑手镯,套在了小偶人儿藕节般的胖手臂上,往床上一扔。 郎中推门而入的时候,千秋厘已经在桌边坐好了。是个白发白须的老郎中,后面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童。 那侍童乍一抬眼看见千秋厘,人就入了痴,老郎中唤他几声都没听见,还是老郎中重重咳了几声他才从痴态中醒过神来,忙将诊具从诊箱中取出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然后红着脸低下头退到一边。 千秋厘自小审美被褚双拾强行拗歪,对于自己的美貌没有半分自知,见老郎中带的侍童如此一副痴傻木讷的模样,还以为是天生,暗忖下梁歪成这样上梁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情况复杂,这凡俗老头儿能诊出个所以然来就怪了,但他是烛心找来的,她便非常给面子地把手腕露了出来摆在桌面上。细白瓷似的一截手腕晃得那小侍童眼都花了。 老郎中摇头叹气,三指分别搭上千秋厘腕部的寸、关、尺三位,开始切脉。 没过多久,脸色逐渐转沉,眉头深深一皱,问道:“夫人近日精神如何?可是常有不适?” 千秋厘问他何故,他却又说得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千秋厘心道,果然如此,老头儿开始瞎蒙了。 她素来喜怒形于色,心思浅显易懂,心里这样一想,面上便免不了有所流露,一脸看庸医的表情睨着郎中。 老郎中顿时就不痛快了,心想他话有保留不过是怕这年轻夫人受不住刺激,要不是他欠着烛心师父的人情,要不是烛心师父深夜敲门恳切相求,他才不会这天寒地冻又大晚上的跑这一趟。 好啊,一番好意体恤却反而被你认为无能,当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夫人脉象细弱濡散而无根,脉如散叶,元气离散。太息五至,夫人的脉象多时竟达七八至,且浮浮沉沉……” 老郎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这一套晦涩的词句直接把千秋厘整懵了,每个字分开来她都懂可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天书。 她和褚双拾从小打到大,不爱文只爱武,爹娘也由着她。饱读诗书?那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位现任不死城主平素最恨与人交流时对方咬文嚼字拽词儿不好好说话。 当然,烛心除外,和尚说什么她都是爱听的。 千秋厘甚是烦躁,不想再与老头儿浪费时间,看在烛心的面子上挤出个笑,一挥手直接起身送客了。 她自觉遮掩得挺得体,也笑得挺客气的,老郎中当然又看出来了。他一辈子受人敬重,何曾受过这种轻慢,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不由晚节不保地冲动了一回,赌气似的脱口便道:“夫人脏腑之气将绝,腹中胎儿倒是生龙活虎,夫人却是活不长了,不出百日,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愣了。 侍童愣是因为可惜这位风华绝代的年轻夫人。郎中是在看到千秋厘愣之后也愣了,她莫不是被吓傻了吧?命不久矣,换谁能受得了这种晴天霹雳,何况还是个双身子的孕妇,不禁有些懊悔不迭。 哪知,千秋厘才愣了没一会儿,脸上开花儿似的开出个笑来。 她这一笑啊,足把郎中骇得一个哆嗦。完了,真吓傻了啊! 千秋厘的愣纯粹是因为意外,没想到这老头儿真诊出来了,说得与事实几乎丝毫不差。好嘛,走眼了,原来老头儿不是庸医啊…… 也是,烛心不是她与褚双拾这样的人,他聪慧机敏,心思细腻,沉稳可靠,是千昭寺最有佛缘的和尚,明知她不是普通人,他去请的又怎会是一般的郎中。这样想着,心中快活极了,脸上才又藏不住地露出了笑。 老郎中能诊病却不能治病,不死族万千年以来阖族上下都对此无可奈何,任由一位接着一位的母亲油尽灯枯而亡,他一个人间郎中又有什么对策。 千秋厘之前,不死族有男无女,不死族要存续绵延不得不与人族女子结合,生下来的也全是男丁。 但不死族天生强大,人族相对而言弱得太多,不死族人还在胎儿时期已是一种超然的存在,人族女子的肉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超然,母体的脏腑之气逐渐被胎儿掠夺殆尽,出生之时也是母亡之时。是以,不死族是从来不过寿辰的。 这种局面在褚双拾与千秋厘出生之后才得到扭转,因为他们的母亲容佩玖是唯一一个诞下不死族的孩子却还活得好好的人族女子。 按说千秋厘身为不死族,怀个孩子不至于就像人族女子这样凶险,她和褚双拾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否则褚双拾也不会只稍作反对就顺了她的意。 可她近日却觉出些不妙,她肚子里也不知怀的是个什么翻江闹海的小怪物,让她渐渐吃不消,身体的不适有时如慢火炙烤,有时像疾风骤雨,比如今天那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令她不支倒在雪地里。 父亲那般强大的血脉,她与褚双拾也没要了母亲的命,为何到了她与烛心这么个毫无修为的和尚这里,便混出个如此凶猛的种…… 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厘掏出一颗极品灵丹塞给老郎中当做诊金。老郎中简直对千秋厘被吓傻确信无疑了,他不过诊出她的病症,却不能救她于必死无疑的命运,这样昂贵的诊金,显得服务与报酬也太不对等了,为人的操守令他百般推辞。 殊不知,别人眼中的无价之宝在千秋厘这里其实和鸡肋差不多。 褚双拾在和她找茬的闲余一般是以炼丹来打发时间的,他有顶级禅修的修为,练出来的丹药八成上品两成极品,上品都被他扔莲池喂了鹤儿,极品全塞给了她。 但是她身边有褚双拾这么个顶级奶妈在,哪里需要用到丹药,扔又不敢扔。褚双拾在这方面简直蛮不讲理,他送的东西都是他认为送得出手的东西,你敢不要,就是看不起他,和他作对。 于是,千秋厘有时候只好偷偷摸摸地喂些给鹤儿,那也不敢多喂,怕鹤儿一不小心就成精了。 这么些年下来,识海里的顶级灵丹渐渐堆成了山,她是真嫌这些丹药占了她识海的地方。 千秋厘挺烦和人推来推去的,说了几句见老头儿还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形容,不耐烦道:“拿出来的东西我也懒得再放回去,你不要那我扔了”。说完,扬起手对着窗子的方向便要扔出去。 老郎中慌忙拦住她,一咬牙,昧着良心收了。老郎中走之前,千秋厘嘱咐他不可将自己的实情说给烛心听,但也不能将她说得一点事儿都没有。 和尚不是以为她是装的吗?在他那里吃冤枉她也是不肯的。 第二日一大早,按原定的计划回不死城。 瞬移的时候,千秋厘有些力不从心之感,还要带着烛心,只能瞬移一段再歇上一段。一路上,烛心待她似乎不同了些。也是奇怪,她自认不是一个细腻的人,但烛心对她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变化她都能感受到。 千秋厘觉得烛心虽仍是客气疏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淡,甚至会在她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问候她一声。她一面难受着,一面心里满足得尖叫打滚。 足足瞬移了两日才到的不死城,比预想的时间超出了一倍。 褚双拾站在城门口,将千秋厘上下一打量,一脸嫌弃地说了第一句话:“果然,胖成只猪了。更丑了。” 接着,冷笑着说了第二句话:“怎么不继续野了,还舍得回来?” 千秋厘生平第一次没有和哥哥对杠,惨兮兮地一笑,白眼一翻就朝他一头栽了下去。 褚双拾脸色煞白,将她抱起就往城内跑,一阵风似的眨眼就消失了。 烛心捻珠的手停住,望着兄妹二人消失的方向。 他在城门口站了许久,并没有出来一个人管他。 周围是一片沙海,不死城是一座地下城,位于极西之地的荒漠之中,除了城门露出地面,整座不死城都深埋于地下。 城门内是一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绵延朝下,阶梯的尽头便是不死城的入口。 不知何时起的风,刚劲无比,将沙粒卷成一个个昏黄的旋涡升到半空中。 烛心的僧袍袍摆和宽大的袖子在风中胡乱地飞,黄沙迷眼,他半睁着双眸,半开的视线中,是一片黝黑无光的空洞,那是城门的里面。 城门就像一张饥饿的嘴,大张着等人送上门。 前方是樊笼,身后是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仙女们后天九点见~元宵节快乐??′ω?? 第10章 分娩 烛心抬脚,一步一步向前,走进了黝黑无光的深洞,踏上通往樊笼的阶梯。 …… 三个月过去,千秋厘从未在烛心面前露过面,就连安置他也是由不死奴办的。不死奴不属于不死族,只是不死族的奴仆。 期间,褚双拾倒是来找过烛心一次,手掌在他后背按了片刻,疑惑不解地看了他半晌后就又走了,看上去似乎大失所望的样子。 烛心每日过得简单,诵经打坐,打坐诵经。不死城中有一片竹林,是个清心净虑的地方,他常去那竹林中打坐。 千秋厘站在五六株翠竹之外,盯着前面看。那里盘腿坐着一个白袍的和尚,闭眼诵经。修竹青青,没有一株如他秀挺,风吹竹叶,不如他清水滴石板的声音好听。 一月相思如七年,似隔山河千里地。三个月不见,她心中想他想得不行,无论如何要来见他一面。 褚双拾恨得要揍她,死到临头还挂念着男色。只是,那一拳头到底没落下来,否则他这几个月的辛苦就都打了水漂。 千秋厘现在是靠褚双拾源源不断的灵力灌输吊着的一条命。 没人知道她究竟怀的是个什么怪物。不死族的胎儿虽然掠夺母体本元,但在出生之前是不会致母亲于死地的。 她这个孩儿,还没降生便是一副要和她同归于尽的势头,毫无节制地消耗她。 褚双拾自然而然地开始质疑烛心的来头,毕竟是他的种。曾去探过烛心的灵台,结果却更令人疑惑重重。 普通人即便是灵根最下乘者,灵台之中也是有本灵的,微弱但是能探触得到。烛心的灵台之中却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的灵台就宛如一只空皮囊,里头连一粒尘都没有。 对于千秋厘而言,这不是个好消息。没有本灵,烛心便无法踏入修道的门槛,不能修炼出血灵,他到死都将是一个普通人,会老会死,很快离她而去。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烛心听到这声叹息睁开眼,不徐不疾地起身,点头向她施了个礼。这样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偏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出尘、好看。 三个月不见,千秋厘的肚子又大了许多,人却不见丰腴,脸比原来小了好几圈,下巴尖尖小小,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 她一手托着沉甸甸的肚子,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向和尚走来。来之前自然悉心装扮过,还因此被褚双拾嘲笑是八戒戴花,可她摸摸脸,摸摸胸,只觉得颓丧,走一步愁十分。 和尚还是那样赏心悦目,自己却腰粗胸大,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蠢笨之气,走到他跟前已是愁容满面,“更难看了吗?更难看了吧?” 烛心还是那副慈悲的面容,平和地看着她,不说话。 “那你还厌恶我吗?”千秋厘又问。 烛心不知说什么好。厌恶?不至于。他从未这样想过。这是个无聊且没有意义的问题,他本不欲回答,可看着她没有血色的面庞,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右手竖在胸前,手里拨着十八子持珠,把头轻轻一摇。 和尚对她的问题,十次有九次是不会回应的。千秋厘受宠若惊,美到心坎儿里,吃了蜜似的甜甜看着烛心笑。 这场单方面的爱恋里,她被给予的很少,偶尔的施舍便能令她甘之若饴。 十八子最小的那颗珠子上,千秋厘的血灵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这丝血灵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见,其颜色会随着她的好坏变化。 千秋厘好好的,那就是一根鲜红的血灵丝,她若不好,血灵丝会变淡。如果她死了,那丝血灵便会彻底消失。 “我每日每日都想你,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全是你。三个月不见,你可曾想过我?” 千秋厘仰着小脸望进烛心眼睛里,精致的下巴翘翘的。烛心微微将头一偏,错开视线。 目光从烛心的手移到嘴唇。他的嘴唇是淡淡的红色,弧度很美,那张嘴曾经在她耳边狂浪地喘息,也曾经发狠地亲吻过她。她可万万不能死,她要是死了,这些就都没了。 千秋厘腆着肚子笨拙地挪到烛心面前,生涩地哄诱。 “我想亲亲你。你让我亲亲,亲一下好不好?” 亲亲就好,接下来不能见面的日子,她就指着这个吻过活了。 不等和尚回答,千秋厘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纯纯地笑着,举动却像个小恶霸,不怀好意地欺近他。烛心被她逼得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一株碗口粗的大竹子上。 她的肚子大得像口倒扣的锅,抵着烛心。他有所顾忌,到底不敢伸手去推她,浑身的重量压在竹子上,把竹子压得向后倒。她的手像水蛇,倏地环上他的脖子,无可避免,退无可退了。 袖管徐徐滑落,露出她雪白嫩滑的手臂,冷冷的爽腻的,贴在他颈侧那一根热血奔腾的血管上,如同冷水落入油锅,炙热的温度沿着他的脖颈攀上脸颊。 烛心的眉眼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慈悲像,像一尊被拉入红尘的佛,有了诱人的烟火气。 千秋厘的心跳得飞快,大口大口地呼气,有种亵渎神佛的罪恶与刺激。她现在是昏君,要亲他,立刻,马上! 于是,她踮脚就去亲他,一张红艳艳的小嘴微微撅起来。 嗯?没有亲到。 怎么也亲不到。 肚子上这口大锅卡在两人中间,像一座山一片海将他们隔开。 功败垂成,望洋兴叹。千秋厘气得腿抽筋,拿手点着肚子,“小坏家伙,净顾着坑你娘了是吧,哼,等把你卸了货看我怎么收拾你,打你屁股信不信?” “你还有脸说它!” 褚双拾铁青个脸背着手从竹子后面走出来,一副不忍卒视的糟心模样,抓起千秋厘的胳膊就将这丢人现眼的玩意给领走了。 四周刹那间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千秋厘哼哼唧唧的反抗声回荡在竹林中,以及她留在烛心鼻边的一抹还来不及散开的香味。 烛心顿了片刻,呼出一口气重新盘腿坐下,双眼闭上之前,一丝极浅的笑意在他眉梢稍纵即逝。 他毫不自知。 …… 千秋厘又被褚双拾请进了结界。 只不过,这一回不是“蒙头暴打”,而是褚双拾为她护法的结界,避免她在分娩过程中受扰。 千秋厘知道生孩子痛,却没想到会这么痛,也未料到生孩子是这么个痛法。 她自小在褚双拾的双拳下长大,最早那些年在她翅膀还未长硬的时候几乎每日都要遭受单方面碾压性的非人暴打,但那都没把她打死,所以便认为生孩子没什么大不了,她咬牙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她还是太天真了。 这种痛,从未有过,它就像是千万把刀子在身上剐,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就是不给个痛快。什么优雅、体面、自尊,统统顾不得,只想一刀将肚子剖开,把里面的罪魁祸首掏出来。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褚双拾的话,不要这小东西。却也只有那么一刻而已,这是烛心的孩子,她与烛心的孩子,她怎么舍得。 痛就痛吧,反正烛心在呢。 她虽然痛得几乎魂飞魄散,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刻在他十八子上的那一丝血灵,就在这个结界内,离她不远的地方。 烛心是褚双拾押了来的。千秋厘发作之时,他原本在竹林坐禅,褚双拾跑去将人提了来,进来时千秋厘正好疼得受不住惨惨嚎了一嗓子,褚双拾扭头见和尚一副八风不动的菩萨样,一掌将他压得跪倒在千秋厘的床前并施了个禁制,令他双腿无法动弹。 千秋厘并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她此刻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分出来,她疼得就快死了。两名助产的女不死奴在温声引导她呼吸吐纳。 房内侍奉的女不死奴很多,忙碌却不乱,每个人低头进出,目不斜视,训练有素至极。 烛心面上不露愠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也未挣扎,他服帖地跪在那里,闭上眼,手里捻着十八子,嘴唇微张微合,似在诵念什么。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秃驴还有心情念经。男人啊,尽是些没心肝的,不像小龙我,重情重义。” 褚双拾斜眼一睃,看到古苍龙幻化的美男子冲他嬉皮笑脸,手上把玩着厘厘的那只宝贝小偶人。 褚双拾冷冷地收回目光,不受挑唆,叉腰站在门中间抻着脖子往里张望。 不受挑唆那就没意思了,古苍龙心中挺失望。他只对和女人生小龙这种事感兴趣,等女人生孩子这样无趣的事,他一条神威赫赫的古神龙怎会有兴趣,被灵契束缚不得不守在灵主三丈之内罢了。 和尚念的是《普门品》,他当然知道,《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求平安的。没想到这秃驴表面上看起来正儿八经,里面这么骚。 百无聊赖,古苍龙只得在这位焦急的舅舅身上找乐子,还真给他找着了。他发现,千秋厘在里面每嚎一下,这位舅舅叉在腰上的手便哆嗦一下,嚎一下哆嗦一下,抖得跟筛糠似的,表情却又威严肃穆极了,古苍龙差点没乐死。 头顶冷不丁轰隆一声,像晴天响起个震天炸雷,把人吓一跳。 什么鬼!古苍龙拿小偶人拍拍胸,正要破口大骂,便见一名不死奴气喘喘地奔来报道:城门被破! 来犯的不止一个门派,几百号人打着除魔降妖的口号,其中一伙人自称三招宗,说是要替本门两位首席弟子报仇。 褚双拾脸都青了。早不来晚不来,厘厘生孩子的时候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九点~ 第11章 十八子 “敢动不死城,活得不耐烦了!干死他们!”褚双拾铁青着脸对不死奴道。 未过多久,又有不死奴跌跌撞撞而来,“……贼人叫嚣要擒拿城主……都是高阶,还有好几位顶级剑修,所持法器全是上品,奴等不敌……” 褚双拾吩咐不死奴顶住,沉眸思索对策。 禅修毕竟比不得杀修,不像杀修有万夫不当之勇,禅修修的是为杀修辅助之道,能为杀修疗伤,能提高杀修的攻击力,自身却没什么攻击力,与杀修配合确实所向披靡,若是单打独斗却没什么胜算。 褚双拾恼火极了。这帮人不早不晚,偏偏选在厘厘生产之日,最为虚弱之时。先护住厘厘要紧,等厘厘生好,再跟他们算账! “大人,城内许是出了奸细啊!”不死奴哭丧着,否则,谁特么能找到这里。 不错,自父亲与母亲大婚那年,父亲将不死城门降落,将不死城封在地下,不死城在世间消失。几千年过去,许多人就连不死城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又怎会精准无误地寻上门。 褚双拾冷冷地睇了古苍龙一眼。 古苍龙被他的目光慑得一个激灵。 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千秋厘的叫喊声却小了许多甚至停了。褚双拾的脸色也越来越沉重,只有他清楚,厘厘不喊了并不是疼痛得到了缓解,而是那小东西快将她榨干了。他沉着脸又在结界内灌注了一些灵力,只要他还在这个结界还在,厘厘就干不了。 喊杀声不绝于耳,不时一阵地动山摇,四方尘土飞扬,楼宇树木倒的倒塌的塌,莲池里的莲花被连根拔起鹤儿纷纷四逃,好好的不死城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褚双拾目眦欲裂。 “师父,在那里!”头顶一声娇喝。 一行人御剑而入,人人天蓝长袍,玉冠簪发。 娇喝的女修一指古苍龙,“师父,就是它,师父快去帮徒儿将它抢回来!” 古苍龙心道,抢你爹!翻了个白眼,脚底抹油溜进了结界内。 为首被女修称作师父的是个中年男子模样的剑修,蓄了把短须,正义凛然,剑尖朝褚双拾一指,“爱徒无辜受辱,已查明是你不死族所为。本宗主此来是要向不死城主讨个公道,请不死城主出来一见。” “她没空,趁老子还能忍,快滚。”褚双拾道。 “大言不惭,给脸不要脸。”三招宗宗主怒道,“尔等异类,不安安分分龟缩于此,偏要出去为祸人间。也罢,今日本宗主便与东陆正义之士来将尔等剿灭,也好还世间一个清净!” 十几道剑气如练刷刷劈下。 褚双拾朝虚空中一抓,手中多出一根墨色法杖,一尺余长,通体黑亮,杖头是一颗同样黑莹莹的骷髅头,正是兄妹俩的母亲容佩玖当年纵横东陆用的那根魔言杖。 褚双拾祭出法杖的同时,古苍龙忽然觉得头皮一紧,一股久违了千万年的气息以及隐隐的压迫感,压得他胸闷头晕。 褚双拾手持魔言,结印,脚下铺开一片巨大的金色卍字光阵——三丈见方,顶级禅修的禅助之阵。金色光芒自卍字上腾起,霎时将剑气化解、吞没。 不断有别的宗派加入围攻褚双拾的阵营,几十上百人围攻一人,剑气纵横交错将褚双拾包裹其中。 三招宗宗主趁机一剑劈向结界。 一声清脆的咔嚓,像蛋壳受到敲击,结界裂了。 褚双拾面色一凝,这个护法结界,以补充灵力为主,防御力确实不怎么样,但就这样被人一剑劈裂…… 三招宗宗主方才的一剑,剑法诡异闻所未闻,至于他手中之剑,东陆何时出了这样的神兵,连他也是第一次见。 结界一旦裂开,便再难维系,刺啦沿着裂缝破开。 分了心探入内殿,听见不死奴在说看见孩子的头了。褚双拾分不开身,火冒三丈。可恨家中长辈没一个在! 两名三招宗弟子趁乱掠入内殿,见人便杀,不过片刻,满地不死奴的尸首。 “素月师妹,各取所需。”男修割开最后一名不死奴的脖子,笑道。女修勾唇看着躲在殿内看戏的古苍龙,“好,莲亭师兄。” 正是当日与千秋厘在小燕楼有纠葛的男修和女修。 床前挂着纱幔,影影绰绰的,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抬起头挣扎了一下,又重重地倒下。 “怪不得外头打成这样也不出来,竟是要生了。”莲亭专注地看着床的方向,嘴里喃喃,“女人生孩子我是见过的,但这样美的女人生孩子……不知又是如何样貌,是否也如寻常女子一般一副狰狞丑态,惹人生厌?” 素月轻慢地努嘴,“不过就隔了层纱,莲亭师兄这般好奇,进去一观不就知道了。” “你说得很对。”莲亭点头,举剑一挥,纱幔撕拉一声拦腰而断,一张巨大华美的架子床袒露在眼前,床前跪着个白袍和尚。 特么比老子还下流!古苍龙心里骂着娘,笑嘻嘻将小偶人塞进怀里,现出原身,巨大的身影瞬间挡住莲亭的视线。 千秋厘虚弱至极,从昏厥中苏醒,只觉得周围很吵,两名不死奴浑身是血地倒在床上,斜眼向外看,一条巨大的黑龙在翻腾咆哮,似在与人缠斗。 殿门大开,殿外吵吵嚷嚷似乎人很多,床前的纱幔只剩下上面的二分之一。她就这么没遮没挡地躺在床上,堂堂一个一城之主,真是……羞耻而难堪…… 身上一阵发冷。 眼里忽然出现一片雪白,朝她飘然落下,将她不雅的身体遮裹了起来。 是烛心,他赤c裸着上半身,雪白的僧袍裹在她的身体上,俯下身在她耳边道了句“小僧冒犯了”,将她抱了起来,趁乱往外跑。 烛心健步如飞,双臂稳而有力地托着她。想是顾忌到自己上半身未着寸缕,胸膛始终离她一段距离,不与她的身体贴上,这是个极易生累的姿势,很快他就汗涔涔了。 真是个刻板固执的和尚,可她又觉出些被温柔以待的暖意,暖得她就要化了。 烛心抱着她冲出内殿,下石阶,经过被炸成烂泥坑的莲池,穿过似被飓风席卷过的树林。 好看的唇抿得紧紧的,精瘦结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细汗渐渐在额头汇集,滑过面庞,从他的下巴滴落,像雨点轻打在千秋厘的眼皮上,又从她的眼角流入眼中。 她的视野中顿时一片滚烫的模糊,这样的和尚让她变得柔软,恍惚间,生出一种他是要排开千难万险,带着他们母子远走高飞的错觉。 她怔怔地看着烛心模糊的脸,心中却清晰起来,忽然就明白了。这份来得莫名其妙却又热烈浓厚的爱意其实一点也不莫名其妙,这样的一个人,叫她如何不爱?谁能不爱? 腹中又是一痛。 千秋厘哼了一声,“它……它要出来了……” 烛心快步跑动起来,进入一片竹林,是他日常打坐诵经的竹林。他用脚将落在地上的竹叶迅速拢作一堆,双膝跪下,轻手轻脚将千秋厘放在竹叶堆上,顿了顿,背过身去。 “你去哪?你别走!” 烛心背对着她轻叹一口气,“我在,你安心。”闭眼,双手合十,继续念之前被打断的《普门品》。 千秋厘靠在竹子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痛苦地大喊一声,似洪水决堤,一大块东西随着洪水哗啦从身体里滑了出来,浑身陡然一松,所有疼痛悉数离她远去。 同时离她远去的,还有代表她修为的血灵。不死族的胎儿娩出的刹那,母体的修为会经历一个由盈转亏再回盈的过程。灵力一丝不剩,血灵归零,修为归零。 这一刻,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能轻松取她性命。 生命中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可她反而笑了。她从没有这样欢快过,是的,她还活着,这小东西最终没能要了她的命,她与和尚,他们一家三口,还有无数个明日。 千秋厘笑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烛心手上那串十八子上刻着的她那一丝血灵也随之湮灭于无。 然而,血灵消失不见之后,十八子本身却开始发起光来,起初是淡淡的金色,很快转为暗金。 千秋厘抱起孩子,痴柔地看着烛心的背影,目光缱绻极了。 “你转过来看看他吧。” 烛心不说话,背影纹丝不动。 “你不想看看他么?”不想抱抱他么?是个男孩儿呢,男孩儿她也喜欢,他那么安静那么乖,小小的一团缩在她怀里。 现在还看不出,日后一定像你,我希望他像你。 “你抱抱他?”她的声音娇柔极了,却看不到,在烛心的眉心,一个赤色的“醒”字越来越清晰。 头顶轰然响起佛门禅音,明净空灵,响彻云霄,空中浮现出十八个宝相威严的罗汉,齐齐诵唱梵音。 十八子光芒大盛,从烛心手上浮起,升到头顶,在盘旋中不断增大,再增大。 千秋厘睁大眼睛。 她看到十八子上的符文在发光,金光如热泉喷涌而出汇合成两股,从金光之中又生出红、白两束光,倾泻而下冲入烛心的灵台。 红的是血灵,白的是本灵。 刹那之间,烛心的灵台便由空变盈,本、血二灵浩荡如海在他的灵台之中波动翻涌。 顶级的修为,深不可测! 烛心转过身,眉心的红字熠熠生辉,这个“醒”字,千秋厘认得,是一枚觉醒印。 觉醒印?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糊涂了,忘了眨眼,甚至忘了哭,一大颗泪悬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十八子变回原来的大小,倏地飞回烛心手上,穿上他的手腕。他稍稍朝她俯身,戴着十八子的那只手伸向她。 千秋厘愣愣地看着烛心,他的眉梢没有温柔,眼中没有慈悲。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 迷茫间,千秋厘的胸口狠狠一痛,紧接着一空。 她茫然低头,一副呆愣的模样,愣愣看着烛心的手探入她的胸膛,穿透她的后背,手腕翻转,哗啦一声抽出。 他好像拿走了什么。 千秋厘于是又愣愣地看向烛心的手,她爱极了的手,此刻托着一颗鲜红的、血淋淋的心。 那是谁的?还在跳呢。 怀里的小婴孩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千秋厘悬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 “厘厘!”远处,褚双拾撕心裂肺地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九点~ 第12章 他走了 古苍龙与那三招宗的莲亭和素月正斗到一半,受灵契三丈之限被强行从内殿召至竹林,便见到这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到处都是血,地上的竹叶、那件被血染红的僧袍。 千秋厘臂弯紧紧搂着一个赤条条浑身是血的婴孩,不知是死是活。她人呆着,像被弄坏的人偶,胸膛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空荡森然,目光穿过这个洞,能看到一团翠绿,那是她背后青竹的颜色。 古苍龙又看向烛心,那和尚光着上半身,手上平托着一颗心,在跳在滴血,殷红的鲜血淅淅沥沥落下,一些打在地面的竹叶上,一些落在他雪白的僧裤上,一片猩红色的斑驳。 一股凉意爬上古苍龙的脊背。 十八罗汉不断在空中禅诵,慈悲的佛音如雷贯耳,响彻不死城的上空。 和尚眼神不温不凉,眼中无悲无喜。他从容转身。 “不好,秃驴要跑!快拦住他!”古苍龙对才赶来的褚双拾喊道。 褚双拾看一眼千秋厘,俊俏的面目扭曲得狰狞起来。 他捻了个治愈术手诀,一团淡黄色的柔和的光将千秋厘胸口的洞封住,怒斥:“千秋厘你这个白痴!你是傻了还是昏头了!老子早叫你提防!早叫你提防!你他娘的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手抖着将千秋厘脸上的泪抹掉,哽着嗓子,“厘厘,别怕,别怕,啊?哥哥这就去给你抢回来。” 褚双拾一跃而起,向烛心追去。 古苍龙甩甩头也赶紧现出原身,冲了上去。千秋厘要是死了,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一人一龙将烛心夹在当中。 烛心却已不再是那个凡人和尚,一只手还稳稳托着那颗心,上半身纹丝不动,只是脚步微动,便避开了二者的攻击。他只是退避,并不还手,却仍游刃有余。 “时辰已到,归。” 十八罗汉阵中响起厚重的声音。 便见烛心轻轻一跃,眨眼之间脱离了褚双拾与古苍龙的束缚,人已到半空。十八罗汉一阵变幻,组成十八罗汉阵,烛心位于十八罗汉中间,如归位的佛。 “你上!”褚双拾对古苍龙道。 “我……”古苍龙为难地指着自己,“我不行啊,秃驴修为比我高。” “我为你禅助。”褚双拾说完,祭出魔言,一道红光罩在古苍龙身上。 古苍龙立时感觉灵台沸腾起来,修为蹭蹭蹭上升了好几层。当即面露喜色,现出原形,劈天摩地地一记甩尾,直捣十八罗汉阵的中心。 古苍龙一尾巴掀翻两位罗汉,坐鹿罗汉与欢喜罗汉消失。 十八罗汉阵破! 卧槽,太帅了!古苍龙忍不住为褚双拾也为自己叫了个好,“他大舅,快!继续,咱们干死秃驴!” 烛心恍若未闻,面色依旧从容,右手托心,修长的左手伸出,凌空一扯。澄澈瓦蓝的天空如同一块帘布被撕开,豁开一个洞口,洞内黑沉沉。 烛心在空中抬起一只脚,向洞口迈去。 烛心凌空虚步,如履平地,不缓不急地向洞口走,未回头看一眼,仿佛无知无觉,又仿佛脚下的人脚下的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漠然地、没有任何留恋地向前。 “那是……”古苍龙见到洞口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简直要喜上眉梢,忙敛了喜色对褚双拾道,“他大舅,可不能让秃驴进去啊,否则大王的心就拿不回来了!” 褚双拾发狠地拧眉,转动魔言,再次结印,一个透明的结界无声无息地升起,将烛心罩入,也将洞口隔在外。 古苍龙则化为一根乌黑沉重的锁链,灵活而迅猛地缠绕在烛心身上,将他锁住。 褚双拾手执魔言,口中念诀,魔言化为一把黑弓,另一只手臂展开,二指做了个捏取的动作,天地之间的灵气疾速汇入他的二指之间,渐渐凝成一支箭的形状。 古苍龙吃惊地看着褚双拾,他不是禅修吗?这弓箭却明明是攻击之术。古苍龙来不及细想,胸闷头晕,魔言的压迫感再度朝他袭来。 褚双拾搭箭上弓,对准烛心的眉心,射出。 烛心手上的十八子忽然飞出,挡在他眉心之前。褚双拾以天地灵气凝成的箭射在十八子上。啪!十八子串绳断开,十八颗佛珠立时散落,下坠。 烛心肩膀微动,手臂缓缓抬起。嘭嘭嘭!周身缠绕的锁链断成几段。 十八颗佛珠如被点穴一般齐齐停在空中,倏尔相互靠拢聚合,竟又组合成了一串十八子。 忽然,十八子急转直下。竟是朝千秋厘的方向俯冲,猛烈地撞了上去,打在她怀中婴孩的身上! 婴孩发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哭声戛然而止。 这声啼哭彻底将千秋厘从茫然中惊醒。十八子完成杀戮便要飞回主人手中,被她死死扣住。 烛心微一皱眉。 致命的一击,小婴儿瞬时五脏六腑俱碎,不剩一丝生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没料到。古苍龙骂了声没人性。褚双拾万箭攒心,几乎要疯。 身死魂灭,蓝色的魂灵像星沙,晶晶莹莹地从小婴儿体内散逸。千秋厘举起手,慌乱地朝空中抓去,那些蓝色的星沙却从她的指缝中漏出,飘散。 留不住,怎么也留不住。千秋厘喉咙一腥,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汩出。浑身上下失去所有力气,十八子从千秋厘手里挣脱,朝烛心飞去。 烛心拿回十八子,踏入洞口,身形瞬间消失在空中。 洞口随之合拢。 古苍龙见状,急得跳脚,当下也往洞口飞,却被圈在三丈之限的边缘,离那洞口半步之遥,却也再不能前进半步。 褚双拾将魔言一收,整个人化为一道白光,从洞口所剩的最后一丝缝隙中挤了进去,同样消失不见。 洞口合拢,天幕变得完好如初。 十八罗汉与梵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若只是抬头望,蔚蓝的天,洁白的云,再美好不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古苍龙一番捶胸顿足,垂头丧气了一阵儿,耷拉着眼往下看,便又是重重地一叹。 他还不是最惨的。 下面竹林里面有个悲伤的母亲,正在徒劳地挽留死去的孩子。细碎幽蓝的晶沙不断从婴孩的尸身上升起,那是那孩子的魂灵。拦不住,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向空中流逝。 千秋厘眼底的绝望看得古苍龙心悸,可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肉身既死,魂灵便要化尘随风而逝,这是世间万物法则。便是如不死族一般逆天的存在,也莫可奈何。 死了就是再也找不到了。古苍龙不忍再看下去,别开脸。 忽然,一声哀恸的尖啸划破长空。古苍龙被吓了一跳,赶紧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便看到千秋厘仰着头,凄厉的哀啸声从她口中呼出。纯白的本灵如火山爆发从她后背灵台喷出,焦急地找寻,不顾一切地追赶、挽留那些散逸的魂沙。 随着本灵的涌出,千秋厘的身体开始飞速地退变。 每失去一些本灵,她的模样便更年轻一些。二十岁的模样回到十九岁的模样,然后是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六岁……三岁,两岁……婴孩! 古苍龙傻了眼,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这位灵主,几个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个女婴。 地上此刻并排躺着两个婴儿,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本灵流失还缺心,离死也不远了。 本灵还在流失,千秋厘还在逆变,缩小,等到本灵流光,她也就不存在了。 古苍龙抬起手臂,果然,他的手臂在渐渐虚化。 真是欲哭无泪。他一点也不想死,一点也不想客死他乡,就这么难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厘厘受苦伤心的部分就到这里,不会再动她一根手指头了。 后面就都是和尚还债~ 明天见~ 第13章 醒来 千秋厘站在一片耀目的金光前面,定定看着金光之中的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 真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手了,优雅、温柔,骨肉匀停,说不出一丝瑕疵。 她看着欢喜,心中十分想要那只手。可是一眨眼,手不见了。她急切地环顾四周,上天入地地找,偏偏再也找不见那只手。 一筹莫展之际,听见有个声音在叫她低头,对她说只要低头便能找到那只手。 于是,她低下头。果然找着了!可是,那只手怎么插在她的胸膛里面? 一股强烈的恶心从胃里翻腾上来,千秋厘突然睁开眼,猛然翻身掀开被子,扶撑在床沿用力地呕吐起来。 “醒了醒了!城主大人醒了!” …… 千秋厘推开石门,这是一间幽暗潮湿的石室,腥臭的味道四溢,没有光,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某种庞大的野兽发出的。 她点亮石壁上的灯,看到一只大铁笼,摆放在石室的中间。 笼子里关着一条大黑龙。铁笼是玄铁打造,四周贴了几张符纸,组成一个束缚的阵法将它困在笼子里。这是二叔千寻芳的困仙阵。 里面被困的黑龙是古苍龙。 不死城封于地下多年,如若没有内应,外人是不可能找到不死城的。所以,这条形迹可疑的黑龙自然也成了长辈们怀疑的对象,一并关了起来。 但看它的样子,四脚朝天躺在笼子里,短短的龙爪懒懒地搭在圆肚子上,大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蚊子,还挺悠闲自在,就是三十几年没洗澡味儿太大。 看来长辈们也摸不准这条淫龙到底是否真是内应,怎么说也是她名下灵兽,所以只是将它囚禁在玄铁笼里面,并未像另外关押的几个人一样受腐尸啃噬的折磨。 千秋厘捏着鼻子走近笼子,轻而易举破了困仙阵,将笼子上的符纸撕了下来。 这个困仙阵是二叔自创,连父亲都不能解。褚双拾一直很眼红,但二叔偏心眼,只教会了她。二叔特意用的困仙阵,便是有此考量,等她醒来由她来决定放不放这条龙。 去掉了符纸,铁笼的盖子很好掀开。 古苍龙听到动静张开眼睛,先伸出爪子从眼角抠下来好几块眼屎,看了看千秋厘,一脸懵逼。 千秋厘实在受不了它身上的味道,不等它从笼子里出来就给他扔了个净身符。一道光从头到脚一刷而下,古苍龙焕然一新,甚至连龙鳞都闪着亮光。 古苍龙懵了一会儿,诈尸般地跳起来,照旧变个美男子,欢快而谄媚地蹦到千秋厘面前。 “哎呀呀,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是哪里来的小神仙,你是特地来搭救小龙我的吗?” 千秋厘点了下头。 “救命之恩,小龙向来都是用我自己来报的。”古苍龙的身躯扭了几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可是小龙我只喜欢神仙姐姐,神仙弟弟什么的小龙我是没有兴趣睡的呀。” “你不认识我了?”还把她认成男的,她有些生气。 古苍龙对对手指,“小弟弟,我应该认识你吗?” “再胡说八道,这就解了你的灵契,让你灰飞烟灭。” 灵契…… “大大大王?你是大王?!” 千秋厘哼了哼,提脚往外走。 古苍龙愣完忙追上去,跑到她面前,将她上下一打量,一双龙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是大王?哎呦我的大王哎,你怎么变这样了!你的秋水瞳呢?你的仙女脸呢?你的小蛮腰呢!” 最后,不敢相信地看着千秋厘的胸部,声音都走调儿了,“我的大王啊,你的水蜜桃呢?怎么变成葡萄了?” “眼珠子搁哪看呢,不想要了?”千秋厘随便摸出一张符纸,也不知道什么用处,啪地糊在古苍龙眼睛上。 古苍龙马上像被点了笑穴似的狂笑起来,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渐渐嚎哭起来,“大王饶,饶命,哈哈哈哈,小,哈哈,龙不,不敢了,哈哈哈哈,不敢看了!” 千秋厘被他哭得发瘆,撕下他脸上的符纸,暗道,二叔留给她的符纸可真是千奇百怪什么用处的都有啊。 古苍龙真的不敢看她似的,赶紧用手捂住眼睛,过了会儿五指张开一丢丢,悄咪咪从指缝里瞧着千秋厘,然后无比惆怅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那个美得不要不要的灵主没有了,眼前这个…… 其实不怪古苍龙大惊小怪,便是千秋厘自己也用了好大会儿才习惯现在的模样。 倒不是说千秋厘现在的样子就有多丑,只不过见过了牡丹绽放之后的美丽,谁还看得上那青涩的花苞。 不知是不是没了那颗心的缘故,长辈们将她恢复到五千岁出头的时候,便再也长不大了。所以,她现在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族女子的十四五岁差不多。 而这个年纪的时候,千秋厘还远远没长开,模样稚嫩,肖似父亲更多一些,若是穿件直裰再梳个简单的道髻,看上去便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少年。与她后来长开之后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她今日刚好就是这么装扮的。 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连雄雌都分辨不出来的黄毛丫头。跟着这么个灵主,古苍龙觉得自己真要性冷淡了。 古苍龙真情实感地惆怅着,看着千秋厘单薄而瘦小的身躯,龙心万般萧瑟,却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另一桩来,受伤的心灵便立时得到了慰藉。 美貌倒回去了,修为肯定也回去了呀! “大王如今修为几何?”先试探试探。 千秋厘叹了口气,“没了——” 古苍龙龙目放光,龙嘴大咧,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片子,看你如今能拿爷爷我怎么办!灵兽是吧?大王是吧?爷爷今儿要翻身,带回去当小媳妇养,哈哈哈哈! 古苍龙现出原形,欺身上前,龙身将千秋厘围在中间,龙头浮在千秋厘正前方,拼命忍住一颗骚动的想要仰天大笑的心,肃穆而威严地说道:“小孩儿,你要认清现实,修为没了不打紧,资要你从此以后跟着爷爷,听爷爷的,爷爷保证不吃了你也亏不了你。否则——” 龙嘴一张,露出两排潦草但是凶恶的龙齿。 千秋厘脚步往后一退,双眼瞪得圆圆大大,好半天才眨了一下,一副惊恐的小样儿,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细若蚊蝇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古苍龙很满意千秋厘的表现,前爪撩起一根龙须就把龙头压低了往她跟前凑近几分。“小孩儿,吓得话也说不出——” 啪! 千秋厘忽然暴起,手一翻,将一张符纸怼在了古苍龙的脑门上。噗呲,古苍龙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断地缩小,缩小,最后变成了一条黑蚯蚓。 “想造反呀!”千秋厘落到地上,抬脚,用脚尖点点古苍龙的头,“你也不把话听全,我还有个‘但是’没说呢。我的修为是没了,但是,又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4章 我还是我 在昏迷了三十六年之后,千秋厘才终于醒了。 听身边的不死奴说,那日她散尽本灵,身体即将消失之际,长辈们及时赶了回来。 父亲、二叔与外祖父一怒之下将入侵不死城的百余名修士戮了个一干二净,只余莲亭、素月以及几个宗门头领未取其性命,却将其关在地牢,与不死城的腐尸关在一道,使其日夜受腐尸啃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犹不解恨,亲自登门将那几个宗门连窝端了,包括那个据说是东陆第一刃修风头无俩的三招宗。 她原本已经散灵,身体回溯至婴儿大小,是长辈们合力,花了十年的时间用自身本灵为她重铸本灵,才使她的身体又慢慢长大。 重铸本灵的过程起初很顺利,可是后来…… 本灵是重铸了,但修为却是回不来了。 本来,为她重铸本灵之后,父亲的打算是掘地三尺地将和尚那罪魁祸首找出来,可不想她因为少了颗心的缘故,重铸本灵的过程异常艰难,总是进展到一半便功亏一篑。 她这具没有心的躯体就像个漏斗,无法将本灵凝聚在灵台内。 所以,等长辈们好不容易将她的本灵重铸完成,却因自身损耗太过,不得不集体入了封境闭关。 听不死奴说,二叔千寻芳因为没能及时赶回来而愧疚难当,为了弥补她,在闭关之前,为她渡入了自己所剩无几的三成修为。是以,她如今的修为勉强算得上中阶。 哭笑不得的是,二叔渡了修为给她仍是不放心,担心她再被人欺负了去,便又风尘仆仆去了人族几大宗门,问他们各强借了三样上上品法器回来。 二叔的借,其实就是抢。 二叔还留下了他自创的各种符纸,加上上回将三招宗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宗门灭门时,顺手从这些宗门带回的镇山法器,千秋厘觉得,即便她如今只有中阶的修为,在东陆依然是能够横着走的。 即使是褚双拾又把她关进“蒙头暴打”,她也不怵。 可是,不死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褚双拾了。 三十六年,音讯全无,就连父亲都探不到他的一丝神识。千秋厘醒来之后便散出自己的神识,满东陆寻找,遍寻不获。 褚双拾和烛心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烛心,则更像是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一样。千昭寺上下甚至根本不记得门中曾经有过一位叫做烛心的和尚。就连他原本的师父,罚他八十僧棍之后将他逐出寺门的了尘禅师,也不再记得他。 千秋厘如今再想起烛心,不再有当初那样心跳个不停的感觉,没有喜悦,也不会心痛。烛心这个和尚,对她来说就像是个无关痛痒的路人。 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那样喜欢他。为什么会对他一见倾心?她本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心中也从未憧憬过情爱。少女情怀、知慕少艾,这些她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就对那么个才见了一面的和尚爱得要死要活,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手放在胸口,那里面没有起伏,没有跳动,死寂的一片。真的一点都不痛了啊。她连心都没有了,又怎么会痛呢。 可是,和尚要她的心究竟要做什么?他带着她的心去了哪里?他又是什么人? 想不透这些,千秋厘胡乱抓了把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头疼。她从来都是不愿想问题的那个,她虽然挂了个城主的名头,想问题做事的却是褚双拾。 现在,她只能靠自己。自己想办法找到褚双拾,拿回自己的心。 或许也是因为少了那颗心的缘故,长辈们将千秋厘恢复到快三千岁的时候,她便再也长不大了。所以,她现在看起来就和普通人族女子的十四五岁差不多。 “哼,坏龙!”千秋厘弯腰将古苍龙捏起来,戳戳它的龙角,“我不杀你,你这尊大佛我是不敢再供的,既然你这么想要自由,那就还你自由吧。”千秋厘抬手便要抽出刻在古苍龙灵台的血灵。 古苍龙拼命摆尾巴,杀猪一样嗷嗷叫。 “大王不可,大王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若抽出血灵,就是杀了我!” 千秋厘不理,继续。 “大王,不要!啊!大王小龙我再也不敢了呀!要是你杀了我可就再也找不到你那只宝贝小布偶了!”古苍龙病急乱投医。 千秋厘迟疑了一下,目光黯淡了下来。 古苍龙一看有戏,他就知道这丫头重感情,就算是只小布偶,也是她曾经珍爱万分的小布偶。继续飞快地舌灿莲花:“知道大王宝贝那小布偶,在小龙心里,它便是小龙的少主!我那日,我那日可是拼了半条命才将它护住的!小龙我对少主,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呐!大王就不想要回小布偶?” 千秋厘停下动作,捏着古苍龙呆呆地立了一会儿,撕掉它头顶的符纸,古苍龙便又变回个美男子模样。 “小布偶呢?”千秋厘朝古苍龙伸出手。 古苍龙呆了呆,随后慢腾腾从怀里掏出来那只小布偶来,犹犹豫豫要给不给的,嘴巴嘟哝着张了闭闭了又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又难以启齿。 千秋厘嫌他磨叽,一把将小布偶抢了过来,转身便走。 哎——古苍龙伸出尔康手屁颠屁颠跟着跑了过去。 古苍龙跟在千秋厘后面,看她打开一只大木箱子,里面放了满满一箱子小被子,一头雾水。 这些小被子古苍龙记得,是褚双拾命不死奴为即将出生的孩子缝的。那时候,褚双拾让不死奴缝了好多条,各种花样和颜色。除了小被子,小衣裳也让做了很多,男孩儿穿的、女孩儿穿的,都备好了的。 千秋厘打开另一只箱子,果然,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裳。 “大王,你这是要做什么?” 千秋厘不理他,打开最后一只箱子,里面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有拨浪鼓、小面人儿、布老虎之类的东西。千秋厘将小布偶在怀里抱了抱,又亲了亲,将它放进了箱子里面。 千秋厘叫来几个不死奴,让她们把箱子合上又上了锁。 “大王?你到底想干什么!”古苍龙一脸戒备。 千秋厘吩咐不死奴将这些箱子搬走。 古苍龙一下子跳到那只装小玩意儿的箱子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不死奴,像老鹰捉小鸡里面那只老母鸡。“不告诉我你要对它做什么不许搬!” 千秋厘懒得跟他啰嗦,拣出张定身符贴他脸上,便和不死奴们一起出去了。 与和尚有关系的东西,她都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剪不断”——我,是,你,娘。 明天后天休息,星期四九点见~ 第15章 剪不断 千秋厘和抬着箱子的不死奴一路走下石阶,经过莲池。三十六年前的那场大战,不死城被毁得惨不忍睹,到处是残垣断壁、坏槛烂窗。 如今,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残破。桂殿兰宫、玉阶彤庭巍然耸立,莲池又开满了白莲,成群的鹤儿立在池中等人来喂。只是,池边那个投食的背影,却不是褚双拾的。 一行人走到竹林。不死奴将箱子放下之后便都退了下去,只留千秋厘一个人站在竹林中,她失去孩子的地方。 她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又走进这片竹林的。 这里有太多回忆,好的、不好的,现在看来却都是不好的。这些竹子还是老样子,秀挺青翠,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仿佛有人在轻声诵经。 千秋厘伸出手,指尖上冒出一小簇橙色的火焰,轻轻一弹,火焰落到垫在箱子下面干枯的竹叶上,竹叶瞬间燃了起来,没一会儿,火焰蔓延到箱子上,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熊熊,她却觉得有些冷,抱紧了双臂,浑身直发颤。 千秋厘把手移到腹部,那里如今十分平坦,仿佛从来没有鼓起来过,也仿佛里面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坏坏的小东西,净知道折磨她,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一辈子未受过这种苦楚,便是如此,她从未讨厌过这个小东西,她甚至爱他,盼他快些出来。 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呢。 千秋厘猛地仰起头,连连眨眼,只想让那些又热又涩的东西流回去。可是,她越是眨眼,眼泪便越发涌出来,终于,多到眼眶再也装不下,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妈呀!!!!!!” 气急败坏地一声大叫,中间那只装小玩意的木箱子嘭的炸开,从里面跳出一团火红的东西,一蹦几丈高,落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又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气呼呼地指着千秋厘,“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千秋厘一呆,愕然低头,愣噔噔看着地上这个……东西…… 大红的镶毛边披风,脑袋两边一边一个小揪揪,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嘴,气势汹汹将斗篷往后一甩,岔开两条小短腿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 “哪里来的小毛孩儿,竟敢烧小爷的屁股!” 千秋厘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这不是那只小布偶吗? 成精了? “大胆!”女布偶娃娃里面冒出的却是个稚里稚气的男孩声音。 成精的时候弄错了性别? 下一刻,却见小布偶抬起小短手一招,天边急驰而来一朵乌云,停在千秋厘头顶,顷刻间,一道威猛豁亮的紫色闪电招呼也不打一声,刺啦就劈了下来。 还会呼风唤雨!千秋厘眼睛瞪得滚圆,一脸不可思议。 小布偶这道紫电威力极大,至少是高阶的修为。中阶以下,足以瞬秒。 千秋厘虽只有中阶的修为,但常年与褚双拾搏斗的经验使她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从识海祭出一张白屏风。 这是二叔抢来的上上品法器之一,属于防器,比她自身的光壁更加强韧,能够挡住高阶敌手的全力一击。 紫电来势凶猛的攻击果然被这张屏风隔挡了,巨大的冲击震得周围的竹子纷纷噼里啪啦爆开,像燃起了爆竹。 千秋厘又摸出一张攻击符纸,双手结印,用血灵在符纸上画出一道符文,甩向那布偶。 可就在符文将要贴上那布偶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至极的气息。 她本灵的气息! 千秋厘蓦地收回血灵符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小布偶。他的整个身体就是一个灵台,里面装满了本灵和血灵! 千秋厘脑子里瞬间闪过几千种可能,最后只留下那最不可能的一种。她母兽似的狠狠看着小布偶,眼神又狠又急又可怕。 “你,你想做什么?”小布偶吓得退后一步。 妈啊!这小毛孩儿什么路数,看着修为不高,用的法器和符纸竟然全是变态级别的!差点小命玩完! 千秋厘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目光却一点点柔软。 “你是谁?你在哭吗?你为什么哭?你不高兴吗?哎,你说你,你不高兴也不能烧我啊。小爷我,我也不是故意要劈你的,哈哈,哈,不打不相识,小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 小布偶歪着头转身,“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了,你怎么这样小气。” 千秋厘缓缓蹲下身,眼泪和鼻涕挂了一脸也顾不得去擦。伸出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不抖。她只要,摸摸它的灵台就好。 小布偶却戒备地往后跳开一大步,双拳向前,做出防御的姿势,“怎,怎么,你还有什么宝贝?你还想打人?我告诉你,你要不放我走,我,我娘醒了削你啊!” 千秋厘手僵在半空,摇头,更多的眼泪掉下来。 “哎,明明是你放火烧我,是你要打我,你哭个什么劲呀!我才要哭好嘛!”小布偶跺脚,要是能哭出来他真的哭了。 “你过来。”千秋厘吸了吸鼻子,拖着浓浓的鼻音。 “哈,才不过来,你以为我是那么没脑子的吗?”小布偶又往后退。 “我不打你,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信我,我保证!”千秋厘焦急地说道。 千秋厘越这么说,小布偶越发觉得有诈不敢过来了,小短腿儿往后撂起,打算溜。 千秋厘急得大吼一声,“你敢跑!你要敢跑,我——” 小布偶腿一软,还不等她说完,立马怂怂地挪了过去。 千秋厘一愣,后半句要说什么吓他的话其实她也没想好,但没想到这小东西这么吃硬不吃软…… 小布偶刚一走到千秋厘面前,她的手便飞快地搭了上去。接着,不可抑止地抖了起来。 确凿无疑了,小布偶体内流动的,不是她那日散尽本灵也要追回来的本灵是什么。这就是她的孩子,是她拼死也要要的宝贝! 千秋厘只觉得浑身僵死的血液像是又流动起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巨浪,澎湃地、汹涌地冲击着她的神识。 闭上眼,脱力地跪倒在地上,宝贝似的将小布偶捧在手里,嘴角扬起,咧开,笑得像个傻子。 小布偶无语地看着千秋厘,心想这小毛孩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着实奇怪。 “你……叫什么?有名字吗?”千秋厘问。 “我爹叫我小偶。”小布偶歪了头问千秋厘,“你又是谁?” “我是你娘。” “……”小偶愤然抬起小短胳膊,“你,你别骂人!” 千秋厘摇摇头,温柔慈爱地看着他。 小偶被她那与年龄毫不融洽的目光盯得一阵发虚,半晌,蹭的跳下地,声音像被雷劈了似的破了音,“再,再说一次,你是谁?” 开什么玩笑。 “我,是,你,娘。”怕他听不清,千秋厘字正腔圆一字一字说道。 “你说是就是啊?我不信,我娘才不长你这样!”小偶气啾啾。 千秋厘伸出手。 “你还想打我?” 千秋厘摇摇头,手掌悬在小偶的头顶。从布偶身体里面飞出一缕血灵,细细的像一根红丝,漂浮在两人中间。又从自己体内抽出一缕血灵,缓缓地游向小偶的那一根。 两缕血灵渐渐靠近,相触的刹那,合二为一。 血灵相融,只有直系血缘才能做到。 小偶默默地看着那根莹莹发光的血灵:…… 空气忽然凝滞,谁也不说话。风吹竹叶沙沙响,像和尚在念经。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小偶生无可恋地看着这个娘们唧唧却又自称是他娘的小少年,千秋厘慈爱万千地看着地上这只比半尺高了那么一点点的女装大佬。 半晌之后,后知后觉地,两人异口同声。 “可你明明是男的!” “你爹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6章 半方世界 古苍龙被定着,几个时辰不能动,百无聊赖正昏昏欲睡,忽然额头吃了一记爆栗,龇牙咧嘴地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他面前。 古苍龙眨眨眼,“大,大王你终于想通啦?”谢天谢地,终于不是那身不男不女的装扮了。 千秋厘穿一身鲜亮娇艳的少女衫裙,鲜亮娇艳的颜色衬得她娇嫩欲滴。原以为换了装扮便能征服那个倔强的小东西…… “听说,你跟我儿子说你是他爹?”千秋厘揭下古苍龙脸上的定身符。 古苍龙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哪个王八蛋诬陷老子!” “爹!” 小王八蛋偶一个跟头蹦了进来,跳到古苍龙肩膀上,义愤填膺地告状,“她说她是我娘!我说不是,她偏说是!哼!” 千秋厘天真地笑着,却像看一条死虫似的看着古苍龙。 古苍龙讪讪地笑,“大,大王,其实这事儿吧……我可以解释。” “爹!”小偶一屁股坐在古苍龙肩膀上,两条胖粗短腿儿晃啊晃的,“她真是我娘吗?” 千秋厘看着古苍龙肩膀上坐着的神气活现的儿子,有些恍惚,一时间似乎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和褚双拾。 那时候,她还小,也是这样整日坐在褚双拾的肩头,威风凛凛的。她说去哪,褚双拾便驮着她去哪。她说要练杀修,褚双拾就改了禅修,为她打辅助,做她的专属奶妈,因为杀修不易修炼。后来,她一时兴起说要当城主,褚双拾笑着说好,就像从前送她一颗糖、一匹小马似的把城主之位交给了她。 只是,小时候的时光在不死族的一生里实在太过短暂,短到她记忆中的褚双拾一直都是后来那个粗暴的喜欢追着她揍的褚双拾,而忘了他从前温柔的时候。 所以,褚双拾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温柔的哥哥变成凶蛮的哥哥的?千秋厘怎么也记不起来,等他回来,她得好好问问他。 “怎么不是?这孩子!你看你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苍龙睁眼说瞎话。 千秋厘:“……” 小偶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或许像烛心,或许像她自己,又或许这部分像烛心那部分像自己。她从没想过,她的儿子会成为一只布偶。 小偶不是个好糊弄的孩子,从识海里掏出面大镜子,指着镜子里的千秋厘和自己,“你骗人,一点也不像!” “那她也是你娘!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我就不信,她和你说的一点也不像!” 千秋厘呵呵一笑,眯缝着眼,“哦?你‘爹’是怎么说你娘的?” 古苍龙头皮一紧。 小偶抓抓头上的一只小揪揪,“我爹说我娘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美人儿,美则美矣,就是这儿不大好使。你才不是大美人儿!” “是吗?”千秋厘的笑阴森了几分。 “我爹还说,我娘是牛逼轰轰的顶级修士,厉害是厉害,就是——” “行了我的小祖宗,快闭嘴吧你!”古苍龙一把捂住小偶的嘴,却忘了小偶说话其实并不需要嘴。 小偶是个有始有终的孩子,很负责任地闭着嘴接着说道,“有勇无谋,贼好骗。你也不厉害,修为还没有我高呢!” 古苍龙被他气得肝疼,忧愁地想这孩子看来是随了他娘了,讨好地笑道:“大王,不是这样的,别听这孩子瞎说,小龙我是一条有素养有节操的龙,怎么会做背后损人这么低级的事。” 千秋厘掇了把椅子坐下,像茶楼里面听书的小孩儿,一手支着下巴,“说吧,小偶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给我说清楚。” “是这样的……”古苍龙看着面前这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丫头,心里头实在别扭。 变成少女的千秋厘,声音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似水如歌,现在却是少女那种独有的娇嗓,糯糯的,让人特别想揉捏。 “那日大王不是散尽本灵也要去追回小大王的本灵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王的慈母之心真是令小龙我感动万分……” “不许说废话!” 娇娇糯糯的一声呵斥,激得古苍龙心旌荡漾,猥琐地点点头,接着说道:“大王将小大王的本灵追回之后,自己却险些本灵不保灰飞烟灭,幸好危急关头令尊令堂他们赶回来了,救下了大王……” 古苍龙絮絮叨叨,将当日如何趁乱将小偶的本灵偷偷收拢又封进这只小布偶里面,如何在被困地牢的三十六年里面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师父将小偶拉扯大说了。 千秋厘奇怪的是,“为什么把我儿子封在这只布偶里面?”便是随便一只小动物也比这死物好。 古苍龙干咳一声,“当时情况紧急,小大王的本灵随时可能再次消散,小龙手边又只有这样一个合适的容器,来不及多想,所以……”古苍龙对着手指,委屈地看着千秋厘,“大王不会怪小龙吧?” “所以,你就自称是他爹?”千秋厘绕回最初的那个问题。 古苍龙哑声,“是这样的,小大王果然不愧是大王与那……的孩子。” “秃驴”二字差点脱口而出,古苍龙被自己吓一跳,忙瞅了瞅千秋厘,见她脸色没什么变化,才放下心来。 古苍龙将肩膀上一本正经听八卦的小偶摘下来,哄他去外面和不死奴玩儿,才又接着对千秋厘说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小大王天资过人,小龙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 千秋厘神色一凛。这孩子不简单,她最清楚。自己能活着把他生下来,也是命大。当时她与褚双拾都想不通,毕竟烛心普通到连本灵都没有。 又或许,想不明白的只是她自己而已,褚双拾心里是隐隐担忧的,很多次对她或暗示或欲言又止,可惜她那时一根筋地就要与烛心天长地久,不把褚双拾说的话当一回事。 古苍龙说得对,她的确是脑子不大好使,贼好骗。 “头十年,低阶;第二个十年,中阶;如今已是高阶。十年跨一级,放眼整个修界,几人能做得到?要不是因为没有肉身,双灵受限,还会更快。”古苍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千秋厘,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这样的天资,亲爹到底是个什么样深不可测的人物? 东陆为数不多的几个顶级大能几乎全部出自她家,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和尚。 千秋厘不说话,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掀起眼皮道:“所以,这些跟你自称是他爹有什么关系?” 古苍龙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这丫头属回旋镖的嘛!他都把话题岔开八百里远了,还能给绕回来! 古苍龙两眼幽幽看着千秋厘,还能为啥,当然是占你点便宜……不过这话他是绝对不敢说的,千秋厘目前虽然只有中阶的修为,但两人之间还有灵契在,她要弄死他易如反掌。 门外,小偶的声音飘了进来。 “仙女姐姐,喜欢吃莲蓬吗?” “姐姐有意中人吗?我还没有咧。” “姐姐看我怎么样呀?” “这些羽毛送给你呀……” 这孩子在干什么?千秋厘好奇,起身走出门一看,小偶正捧着一把羽毛要送给一名女不死奴。千秋厘定眼一瞧,只觉得这些羽毛看上去十分眼熟。 便听小偶又说道:“姐姐喜不喜欢?姐姐若是喜欢,我再去仙鹤屁股上拔几根下来。” 千秋厘闻言,差点没晕过去。这群鹤儿是褚双拾的宝贝,在莲池太太平平几百年,没人敢动它们一根毛。要是褚双拾还在,不把他屁股揍烂。 小布偶的手是圆圆的一团,没有手指,说是捧,其实是两个圆团夹着那些羽毛。小偶嘿嘿嘿地笑,将古苍龙的猥琐学了个十足,惹得不死奴们捂了嘴吃吃地笑。 “……”千秋厘震惊地看着古苍龙,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就是这么教的他?” 古苍龙心想完蛋,一劫没过又来一劫,看来今天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了,绝望地捂脸。 恰好这时进来一个男不死奴,对千秋厘说有要事要禀告。千秋厘递给古苍龙一个“你死定了”的眼神,神情严肃地与男不死奴进了内殿。 古苍龙拍拍胸,长出一口气,把粘在女不死奴身上的小偶强行扒了下来,往肩膀上一搁,屁颠颠听壁脚去了。 古苍龙躲在内殿一角,听男不死奴说到“……上天入地上山下海,遍寻不获……”时,心里就有数了。原来,这丫头还在找她哥呢。 古苍龙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暗自乐呵,你要是找得到就怪了。等男不死奴退出之后,他走到千秋厘面前。 千秋厘脸色不好,眉头锁得死死的。 “大王……” 千秋厘抬起眼皮。 古苍龙颠颠凑到千秋厘面前,“恕我直言,大王这个找法,便是将这东陆翻个底朝天也没可能找到小大王舅舅。” 千秋厘灰暗的眼睛顿时一亮,“你知道些什么?” 却见古苍龙贱兮兮地一笑,讲起了条件,“大王先答应既往不咎,不然小龙一个字都不会说。还有,小龙含辛茹苦养了小大王一场,虽不是亲爹胜似亲爹,往后,小大王叫小龙一声干爹这没什么吧?” 千秋厘便也冲他一笑,十四五岁的少女,笑起来天然纯,包子脸鼓鼓的让人想捏一把。 古苍龙被她纯纯的笑蒙蔽了一瞬,得意洋洋点头。“既往不咎换小大王舅舅的消息,小龙还是很良心的。” “嗯,是挺良心的。”千秋厘走近古苍龙,伸手将小偶从他肩膀上抄了过来,交给女不死奴,“将小公子带出去。” 等女不死奴将小偶带走,千秋厘仍旧纯纯地笑着,“不答应就一个字都不说?还想当干爹?” 古苍龙贼兮兮点头。 “那就永远别说了!”千秋厘收了笑,摸出张定身符拍在古苍龙脸上,一掌将古苍龙推翻在地,抡起拳头就揍。 雨点似的拳头往古苍龙头上、身上砸下来,古苍龙很快就被揍得现了原形,嗷嗷叫唤,“大王别别别别,别打了,小龙错了,小龙错了还不行嘛!!!!” 千秋厘一脚踩在古苍龙的龙头上,拍了拍手。“还想当干爹吗?还要和本城主讲条件吗?” “不当了,不讲了,小龙这就说,这就说,呜呜呜……”古苍龙哭得像死了爹。 “说!” 古苍龙吸了把鼻涕,幽幽起了个头:“大王可知,你们这个世界在我们那边并不叫‘东陆’?” 千秋厘满脸雾水地看着他。 古苍龙抬起爪子揉了揉腰。 “或者应该这么说,你们这半方世界,我们那半方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7章 界隙(捉虫) 千秋厘睁大眼。 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在东陆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天地,更别提什么“半方世界”之说。 古苍龙眼珠子转了转,露出“嘿嘿就知道你会懵”的鸡贼,接着往下说。 “这两方世界原本是一体,也不知为何竟被分成了两半。如今它们就像是一只沙漏的上下两半,大王所在的这方世界是下面的半只沙漏。而小龙所在的那方世界,便是上面的半只沙漏了。” “那个世界,我们称之为上诸天界。而大王此界,在神佛大能们的口中,并不叫什么‘东陆’,而是被称作下诸天界的。至于小大王的……亲爹,小龙若是没猜错的话,他是小龙的,鹅,算是同乡。” 千秋厘一言不发,眼睛睁得大大。 她虽是一城之主,却只是个不理事的挂名城主,被褚双拾逼着日日修炼强体,没时间发展业余爱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土鳖。 乍一听说了这么多玄之又玄的东西,都是远远超出她认知的,一时间彻底懵逼。 古苍龙看千秋厘发呆的样子觉得好玩极了,虽然美貌倒退,可爱度却直线攀升,呆头呆脑的样子看起来简直乱萌。差点没管住自己的龙爪就往她脸上捏。 千秋厘呆了好半晌总算回神,挠挠鬓角,弯腰凑近古苍龙的脸,劈头盖脸一通发问:“你认识和尚?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来抢我的心?”撅了小嘴,双眼一眯,下了结论,“你和他是一伙的!” 古苍龙吓得一阵猛咳,“不不不,小龙不认识秃驴!小龙真不认识秃驴,小龙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小龙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小龙来到下诸天界,一睁眼就遇上了大王你呀,被大王一路打一路逃,这才遇上的秃驴。真的,大王就是把小龙打死,小龙也说不出来的,呜呜呜……” 千秋厘狐疑地盯着古苍龙。 上古神龙在传说中都是威名赫赫、毁天灭地的。可她这条,不光废,连脑子也是浆糊样的。 古苍龙抬手挡住脸,“大王,小龙我,我真不记得啦……” 千秋厘审视着古苍龙,想起当日偶遇这条淫龙,遭他调戏,一怒之下追杀他到千昭寺附近,这才遇到烛心,有了后面那些事。 一切因古苍龙而起,若说他与此无关,她绝对不信。她不是褚双拾,褚双拾心机深厚,她只会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要么打一顿,要么杀了。可古苍龙留着还有用。 当务之急,和尚抢了她的心,要抢回来。 褚双拾被困在那个什么上诸天界三十六年,他一个毫无战斗力的奶妈禅修,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给人欺负成什么可怜样儿,得火速去救。 还有小偶,得想办法为他重铸肉身,再不给他换过来她怕他长成个小变态。 “怎么去上诸天界这你总知道吧?”千秋厘问古苍龙。 古苍龙等的就是她问这一句,声音略有些激动,“自然,那是自然,小龙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回家的路啊!” 救下小偶不就是为的回家嘛。 古苍龙告诉千秋厘,上下诸天界之间有一道隙缝,名为“界隙”,通过这个界隙便能在两个世界穿梭。但界隙的开启却极为不易。 千秋厘便又想起烛心走的那一日,在虚空撕开的那个洞。 “就是那个洞?”千秋厘问。 “那个洞只是个入口,通往界隙。”古苍龙道,“不过,秃驴老谋深算,他走之后将这界隙又封死了。”说完,皱眉看着千秋厘叹了一口气。 千秋厘的心跟着他这一叹往下沉。 “不过——”谁知,古苍龙却又扬眉,一脸求表扬的样子道:“原本这界隙是再没可能打开的。不过,谁叫小龙我机灵呢!” 千秋厘憋得牙痒痒,也不问了,摩拳擦掌把古苍龙又给揍了一顿。 “城主我最没有耐心,以后干脆些,记住了吗?” 古苍龙咬唇,眼泪哗哗地点头,这回彻底长记性了,也不等千秋厘问,主动说道:“资要咱们有小大王在手,上下诸天界便能来去自如。” “小偶?” 古苍龙点点头,告诉千秋厘,两方世界自成一系,本应互不相干,却出了小偶这么个违反天道的异数,一半血统来自上诸天界,另一半血统来自下诸天界。这样,两方世界便有了联系。 “所以,当日秃驴连小小婴孩都不放过,为的便是斩断联系,堵住大王夺心的路。简直毫无人性,禽兽不如!没人性!” 管他有没有人性,千秋厘没这功夫伤春悲秋。 她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就如同热锅上的油渣,熬不住了。不论是她的心,褚双拾还是小偶,她觉得哪一个都等不得。 将一切稍作安排,留下一封书信给长辈,再耐着性子和小偶解释了半天,为什么他的爹从现在起不能叫爹要叫奶妈,便带着小偶与古苍龙去开启界隙了。 界隙需要阵法才能开启,这个不必千秋厘操心。 三人跃上云层。古苍龙以小偶为阵眼,双手合十结印,便见阵前不远处的一片虚空渐渐像水波流动起来,像如镜的湖面起了波澜。 古苍龙像烛心当日一样伸手凌空一扯,将天幕撕开一个五尺见方的裂口。 千秋厘向裂口内望去,里面一片幽黑神秘的虚无,像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洞。 “走。”千秋厘对古苍龙道。 返乡心切的古苍龙这时却娘们唧唧起来,死活不肯先进去,被千秋厘的眼神逼到洞口附近,忽然扭头现出原形,缩成壁虎大小紧紧贴在千秋厘胸前。 “嗷,不要,小龙怕黑……” 洞口渐渐缩小,再不进去就进不去了。 千秋厘将古苍龙从胸前扯下来,一把它甩了进去。她刚要叫小偶到肩膀上来,却见斜里窜出一道火红的影子,咻地蹦进了洞内。 千秋厘赶紧追进去。 黑暗瞬间从四面八方袭来。 原来洞中是这样的。人像是飘浮在黑暗的虚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千秋厘想开口叫小偶,却发现意识根本感觉不到嘴,甚至连四肢、躯体也都感觉不到。意识像一片云,就这样飘浮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前推。 不知飘了多久,四周才渐渐有了些亮光。光越来越强,眼前白光一闪,千秋厘被晃得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水面上。 水面十分平静,水波不兴,初看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稀稀疏疏的白烟缭绕,万顷茫然。 水面上高低错落垂荡着无数白绢,绢上写了字,有的字横平竖直,有的字龙飞凤舞,有的字飞洒活泼,细风一吹,这些白绢在空中来回飘动,可水面却依然平静无波。 十分的诡异。 “小偶!” 千秋厘喊了一声,四面八方顿时响起无数道回音,一声又一声的“小偶”此起彼伏。 “哎哟,吵死我啦,你快给我住嘴!” 一把苍老的嗓音。 话音方落,在千秋厘前面一丈之处忽然现出一张长条翘头案,书案后一把太师椅,里面歪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老头儿一身白袍,耷拉着头。 千秋厘走上前,向老头儿行了个礼,伸手比划了一下,问道:“老伯可曾见过一个这么大的小布偶?” 老头儿眼皮也不抬,“没有!” “那老伯可曾见过一条大黑龙?”千秋厘又问。 嘭!老头儿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上面的砚台也跟着一跳,“没见过,没见过!”起身拿手虚点着千秋厘,凶巴巴训斥,“你是痴傻还是耳聋啊?听不懂人话吗?最后一点睡意也被你赶跑啦,像话吗?啊,你说你像话吗!” 千秋厘恍然大悟,原来老头儿耷拉着头是在打盹。她平时也最深恶痛绝瞌睡被人吵醒,这会儿倒也不恼,感同身受地道:“嗯,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老头儿一愣,没料到这女娃娃姿态低,态度良好,倒不好意思再吹胡子瞪眼,于是哼了一声又坐下了,嘴里嘀咕道,“好容易打个盹儿。” “老伯对不住。”千秋厘弯了弯腰道。 老头儿哼了哼,“别老伯老伯的了,老夫乃是此地界君。” “原来是界君大人,见过界君大人。” 这一声界君大人叫得老头心里舒坦,他笑着捋胡子,“嗯。小娃,你可是要过界去那边呀?” “正是,可否请界君大人行个方便放我过去呢?” 界君前一秒还笑着,却忽然将脸一板,厉声道:“这界隙是说过就过的?你当我这界君是摆设吗!” 千秋厘:…… 来亲戚了? 界君拿眼轻蔑地一睃她,“区区一个黄毛丫头,不过中阶的修为,也敢过界,真是不自量力。” 千秋厘笑道:“那边很可怕吗?” “那可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凶残世界。” “怎么非同一般的凶残了?” “以你的修为,熬不到第二天就得死。”界君道,“你还要去吗?本界君看你年纪还小,又有礼貌,不忍送你去死,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怕死。” “执意要去?” “一定要去。” “那好吧。”界君不屑地笑了笑,兰花指往千秋厘身后一指,“姨,那是什么?” 千秋厘转身,白绢?除了一条条白花花的白绢,没什么别的。莫名其妙地转回头,却发现界君不见了。 千秋厘:…… 能不幼稚吗? “界君大人?你在哪?” “小娃,过界有过界的规矩,既然你一心过界——”界君的声音环绕在她周围,“便来和本界君玩个游戏。” “你要玩什么?” “你猜。” 千秋厘:…… 想打人。 “你来猜猜本界君的真身在哪儿?本界君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内若是猜不出,便只有请你打道回府了。” 老头儿话音一落,翘头案上噗地变出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支点燃的香,一缕白烟袅袅升起。 千秋厘真的想打人了,这能叫一炷香? 还没有她的小手指长! “哦,对了,你方才问本界君可否看到过一只布偶和一条龙,本界君想起来了,见过。” 千秋厘问:“他们在哪里?” “你低头看脚下,那不是么?” 千秋厘忙低头,便看见脚下明澈似镜的水中果然有什么。一大一小,一只偶一条龙,无声无息沉在水的深处。 “你把他们怎么了!” “记住,一炷香哦。猜不出,你回去,他们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留言投雷的仙女们~明天九点,见~ 第18章 上诸天 千秋厘一急,便要伸手去拉他们,手却在触到水面的时候遇到阻力。明明是再柔软不过的水,水面却坚硬似冰。 “老伯——”千秋厘抬头,哪里还有老头儿的身影。 “老伯!”千秋厘急得大喊,“你把他们怎么了?” “此水乃是死水,只载活人。”老头儿的声音道。 活人?千秋厘不解,古苍龙也就算了,他本来就不是人。可是小偶也不算活人么?“少胡说,我这小偶双灵完好,如何不是活人?” “肉身已死,双灵就用这么一只破布偶来封住,迟早灵飞魄散,如何是活人?身陨形灭,这是天道法则,天道岂是轻易被你逆的?” 身陨形灭,万物法则。肉身一死,灵魄便应化归天地。的确,小偶的双灵只是被强行封在布偶之内,没有肉身,迟早会死。 “小娃,时间不多啦,你瞧那炷香。” 千秋厘赶紧朝翘头案看去,本来就比她的一截小指还短,说话的功夫又被烧掉指甲盖儿一段。 猜真身……她哪知道老头儿的真身是什么呀。 千秋厘又急又乱,可思考这种掉血又掉蓝的事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呀。 “猴子?”千秋厘胡乱想了一个。 “不对哦。”界君笑。 “鸡?” “非也。” “那是狗?” “不是不是。”界君得意。 “猪?!” “你才是猪!”界君气道。 …… 这世上物种万万千,这样一个一个猜要猜到什么时候。眼看那炷香越来越短,千秋厘急得脑仁疼。 哎呀,不管了!千秋厘一闭眼,把心一横。“界君大人,您耳力如何?” “嗯?”界君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老夫虽年事已高,却相当耳聪目明。” “哦,那么我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 界君还没说完,便见千秋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里连珠炮似的开始往外蹦字儿,语速极快,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从土里种的到树上结的、草上长的,又从日常用的到吃的、穿的…… “停停停!你给我住嘴!”界君气急败坏,“哎哟,你快给我住嘴!” 才不停。千秋厘换了口气,接着报名儿。 “你这样,你这样无赖,就算猜对了也不算数!不算数!还不快快住嘴,老老实实地猜。” 千秋厘果然停了下来。她看一眼那炷香,已经只剩下半片指甲盖那样一小段了。 “老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就只有一次,猜错就给我滚回去!” 千秋厘瞪眼看着香炉,最后一截烧得十分快。她还没有头绪,那炷香已燃到尽头,最后一点香灰带着火星摇摇欲坠,啪嗒落在了香炉里。 香没了。 “哎呀,可惜了,既然没猜出来,那就快快回去吧。这条龙和这小布娃娃就留下来陪老夫了。” 千秋厘低着头不说话。 “我说小娃,愿赌可就要服输。”界君得意道,“老夫这就送你回——” “界君大人。”千秋厘忽然抬起头,纯纯地笑了。 “这才对嘛,高兴一点儿。小娃,你去了那边也是送死,好好活着比较重要。” “我不是小娃,按我们那的规矩,您其实得称呼我一声城主的。”千秋厘笑道,“本城主活了七千三百岁,我不愿意的事,还从来没人能勉强我。回去?我不愿意。我陪你玩了一场,轮到你陪我了。界君大人,现在你来告诉我,你的真身是什么。要快哦,否则——” 千秋厘从识海掏出一把火焰符,从湖面上一跃而起,天女散花一般,一张张火焰符漫天撒下,落到哪里,哪里便开始燃烧起来。 翘头案、太师椅、写满字的白绢,甚至是湖面,这界隙里的一切都着了火。霎时间,火光熊熊,湖泊变为火海。 界君啊地大叫一声,白色的身影浮现,急急忙忙朝半空之中荡着的一条白绢扑去。 那条白绢底部着了火,火舌不断往上燎,已经烧到了上面的字。 “你这小娃,你是魔鬼吗!”界君一边扑打白绢上的火,一边心疼地哇哇大叫。 这里有成千上万条白绢,他却独独紧张这一条。有什么不同?难道他的真身便是这条白绢? 不不,没那么简单。千秋厘凝眼往那白绢上头看去,只见其上写着四句话:忘情好醉青田酒, 寄恨宜调绿绮琴。 落日鲜云偏聚散, 可能知我独伤心。 笔墨横姿,行云流水般,收尾处却又含蓄而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不是白绢,定是这首诗,有什么门道。 千秋厘忽然跃起,飞到那条白绢前面,伸手便扯,唰唰几下,便将白绢上写着诗的部分扯了下来。 “你要干什么?!”界君大叫着朝她扑来。 千秋厘祭出白屏风,将界君挡开。她将这截白绢拎在手里,“界君大人,毁这白绢,一个眨眼便够了吧?” “你不要乱来!”界君一跺脚,叹气,“不要你猜了,放你过去,我放你过去还不行吗?” 千秋厘见着界君将小偶和古苍龙从湖底放了出来,这才将白绢还给了他。 千秋厘和古苍龙同时向小偶伸出手,小偶想了会儿,小短腿儿一伸,往上一蹦,蹦到了古苍龙肩头。 界君赶紧将白绢纳入怀中藏起来,心想日后再不可将真身挂在外面招摇了,若是再来一位这样野蛮的,他就完了。 古苍龙和小偶被沉在湖中,看上去是在沉睡,其实五感俱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俩在湖中一清二楚。 古苍龙又爽又不爽。爽的是躺在湖底听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戏,不爽的是最后还是没弄清那界君的真身。 他戳戳千秋厘的胳膊,悄悄问:“大王,老头儿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千秋厘拍开他的手,“不知道。” 古苍龙驮着小偶失望地走开了。 千秋厘看着古苍龙的背影,想起白绢上的那首诗,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的中间有些化开的模糊,模糊的那一圈像是一滴水,还没干。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那应该是一滴泪。一滴女人的泪。 那第一个字,是个“忘”字。这里头,许是有个伤心的故事吧。 她活了七千三百岁,界隙的存在比她早了不知道多少年。界君与界隙的岁数差不多,这滴泪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未干,可想而知并不是普通人的眼泪。 如果她猜得没错,界君的真身便是这个“忘”字。那个伤心的人落下一滴泪在这“忘”字上,令忘字成了精。 再多的,她就想不出了。 还有一点很奇怪,她看到那滴泪时,竟然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滴泪之人当时的情绪,伤心的、万念俱灰的,胸膛内虽然没有心,她却隐隐有些心痛的感觉。 界君将他们领到一处,在这片湖水的中间,有一圈井口大小的湖水自成一体,是个湖中湖,浅绿的颜色,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跳进去,就到了那边了。”界君道。 “我们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千秋厘问。 “这个没有定数,一切都是随机的,可能落在某个山头,也可能落在某户人家的屋顶,又或者落在哪个茅坑……”界君顿了顿,脸上一丝异色一闪而过,“上诸天界崇尚灭人欲、灭人性,弱肉强食,强者才能生存,你们好自为之吧。” 千秋厘点头,纵身跳进了湖中湖。 界君看着湖中湖表面的波纹半天,背着手转身,自言自语道:“倒还配得上那颗心。” …… 千秋厘落入湖面的刹那,四周忽然一暗,不像是跳入了湖水之中,倒像是坠入了暗黑的虚空。身体不停地下坠,不知过去了多久,这个极为漫长的下坠才终于结束。 眼前陡然一亮,明晃晃的光线刺得千秋厘不得不闭眼。吸吸鼻子,一股浓郁的香味。身体下方柔柔软软的,探手一摸,是上好绸缎的触感。 “你是何人?”是男子的声音。 千秋厘猛地睁开眼,眨了眨。眼前一个男子,脱得只剩亵衣的下半部分,趴跪在她前面不远处,男子身下躺着个女子,衣襟半开。 千秋厘的眼珠上下左右转了转,发现这是一张……床。 她掉到了人家的床上,还打断了人家的好事。 男子修为没有她高。 她一脸尴尬地朝男子笑,“对不住,对不住,我走错地方了,你们继续,继续。” 千秋厘正要跳下床,忽然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劈开,刚劲的掌风迎面而来,吹得千秋厘头发都飞了起来。 一伙人破门而入,为首的是个身穿灰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至少高阶的修为,比千秋厘目前的修为高许多。 那中年男子目光直扫架子床,看到床上的三人,先是一惊,接着一张脸白了红红了又白,怒骂一声“混账”,气冲冲拂袖出了门。 随之进来一位华服妇人与一个少女,妇人姿容美艳,修为也是高阶,少女境界和千秋厘差不多,修为上可能要比千秋厘高一点。 妇人与少女看到床上的一幕,脸上同样出现讶异的神情,却很快被抑制不住的喜色替代。 少女掩口笑道:“双飞?姐姐真会玩。” 妇人鄙夷地冷笑一声,手一扬,厉声道:“竟敢在家主得意之日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把这三个不要脸的狗男女给我绑了!” 千秋厘:??? 五六名五大三粗的婆子一拥而上,先绑那女子,再绑那男子。 被绑的女子几乎是被几个婆子抬出去的,不出声也不反抗,只拼命扭头看了千秋厘一眼。 饱含恳求的一眼。 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千秋厘猜她顶多十七八岁,长着一张娇俏可爱的脸,脸上并没有任何行男女之事时应有的媚态,连余韵都没有。 千秋厘回想起架子床上的那个男人,国字脸,塌鼻梁,暗黄的肤色,气质糟糕甚至有些猥琐。 眉头皱皱,这两个人,一点也不般配。 千秋厘暗暗吃惊,这间屋子里的人,除了那名被绑的男子,修为都不低,就连那些仆妇都身负与她相当的修为,更不消说方才的拂袖而出的中年男子和华服美妇。 这就是那个凶残的上诸天? 正惊讶,便见两名婆子向她扑过来,一人制住她一只胳膊,不由分说粗鲁地将她往外推。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下:那首诗引自徐铉的《赋得有所思》明天和尚上线,仙女们明天见~ 第19章 山水一程 千秋厘被两名仆妇扭送进一间屋子,便看到那被捉奸的姑娘与奸夫正跪在屋子中间。 屋子里除了那灰袍的中年男子,便是先头的妇人和少女,以及几个仆妇。那姑娘一把骨头软软的,摇摇晃晃跪都跪不住的样子。 千秋厘被仆妇一把猛推,跪在那姑娘身旁。几个仆妇退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了中年男子、中年美女、少女,以及跪在地上的三人。 中年男子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中间夹杂着那姑娘时不时的辩驳。 千秋厘默默跪在地上,渐渐听出些门道来。 此处叫做“山水一程”,是个姓程的宗门,在这上诸天很有名望。中年男子姓程名鹤生,是程家的家主。被捉奸的姑娘名叫程柳圆,是程鹤生的独女。中年美妇叫杜兰芝,是程鹤生的续弦、程柳圆的后娘。 叫程柳圆“姐姐”的少女与程柳圆却并非同胞姐妹,她姓胡,叫胡冰月,是杜兰芝带来的,与前夫所生。 程鹤生不久之前刚突破高阶瓶颈,上诸天许多有头有脸的宗门和人物今日都前来相贺。怪不得杜兰芝方才说今日是家主的“得意之日”。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声张。并且程柳圆的未婚夫婿家族也在场,是个与程家旗鼓相当的名门望族。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入千秋厘鼻子里,这味道与古苍龙当初在幻境中对她用过的迷香的味道差不多。那香味虽然对她来说没用,但对于当时还是凡人的和尚来说却是非常奏效的。 是从程柳圆身上飘过来的。程柳圆的修为还不如她。 千秋厘扭头看程柳圆,便看到脖颈下的一片雪白。她是直接从床上被拖下来的,那些人只胡乱地将衣裳往她身上一套就将她押了出来,以至于外裳上衣的门襟松松垮垮,一片大好春光就这样露在众人面前。 这姑娘果然是被人暗算了呀。 程鹤生根本不听程柳圆的辩驳,只指着她怒叱,“气死我了!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千秋厘膝头动动,往程柳圆身边移了移,将她上衣的对襟系好。 程柳圆朝千秋厘感激地一笑。 千秋厘便也朝她笑。 “你们还有脸笑!当真是不要脸了吗?”程鹤生暴喝。 千秋厘觉得浑身一紧,身体骤然之间不能动了。不知道是谁给她施了禁制。她转转眼珠,看到胡冰月正一脸不快地看着自己。 “年纪轻轻不学好,山水一程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程柳圆起初据理力争,渐渐说的话便少了,后面干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目光嘲讽地看着程鹤生。 直到程鹤生说,“不知悔改,你对得起你娘吗?” 程柳圆这才低下头,“父亲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就这样给我定了罪,父亲可又对得起我娘?” “放肆!”杜兰芝斥道,“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了?” 程柳圆抬起头,“与你何干?关你何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了?你做下如此不知羞耻的事,她也是你的母亲,自然也能管得你。”程鹤生道。 程柳圆昂起下巴,笑道:“父亲喜欢野女人那就自己喜欢好了,关起房门怎么爱都无妨,只要别在我眼前,也别瞎拿她与我娘一道说,她不配。” “你!”杜兰芝气得捂住胸口,几乎站立不住。 程鹤生扶住杜兰芝,软言软语地安抚她。 杜兰芝一把推开程鹤生,眼眶瞬间被泪水浸透,“程鹤生,我是为的什么要嫁给你受这种气?” 程鹤生几步冲到程柳圆面前,重重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将她打得扑倒在地上。 “你做下这等丑事,叫我如何向冷霜生,向白波九道交待!” 冷霜生便是程柳圆的未婚夫。 提到冷霜生,程柳圆一把擦去嘴角的血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手指向同样跪着的那位“奸夫”。 “父亲仔细看看他。你看他,哪一点能和冷霜生比?他是修为胜过冷霜生,还是长得比冷霜生好看?他连给冷霜生提鞋都不配,我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坏了要去和他干那龌龊事?” “对嘛!”千秋厘点头。 程鹤生一愣,目光飘向“奸夫”。 “你可真是蠢透了。有人陷害你女儿还看不出来吗?癞蛤h蟆配天鹅肉,是恶心你女儿还是恶心你,你想想,嗯?”千秋厘又道,“你凑近来闻闻,你女儿身上还残留着迷香呢。” 程鹤生疑惑着,脚步蠢蠢欲动。 千秋厘还要说话,却忽然喉咙也一紧,再发不出声音来了。她朝胡冰月看去,果然见她警告地看着自己。 连着被摆了两道,千秋厘真的生气了。 “山水一程这么多姑娘,他为什么单单强迫你?”有人在门外道,接着推开了门。 程鹤生看见来人,大惊失色。“冷小姐,你怎么……”又对门口的仆从怒道,“谁这么大胆——” 那姓冷的小姐走了进来。她停在程柳圆面前,“程宗主是打算将这件事瞒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将这淫y乱的女人嫁给我哥哥,让我哥哥当活王八?你们当真好不要脸。白波九道在上诸天还不曾被人这样下过脸。怎么,我哥哥平素为人低调,你们便当他好欺负不成?” 千秋厘使劲儿将眼珠往上转,看到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这张脸,怎么说呢,比她在东陆见过的所有的脸都要漂亮。可惜,说出口的话却并不漂亮。什么叫“这么多姑娘,他为什么单单强迫你”? 冷小姐又道:“今日正好六欲天的大师们也在,六欲天向来公道,便请大师为我兄妹做个主。” 她话音一落,不光程鹤生,就连杜兰芝也脸色不好看了。 看到程鹤生夫妇这副忌惮的表情,千秋厘默默将六欲天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身后一阵混乱,千秋厘只知道一下进来许多人。她很想转头去看看,却被禁制限制得不能动弹。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个细若蚊蝇的声音。 “嘿嘿,大王,小龙来救你来啦。” 古苍龙声音就在她身边,却不见人。接着,她便觉得浑身一轻松,禁制被解除了。 “敢对大王不敬,小龙这就去教训教训他们。” “等等,先把我旁边这位姑娘的迷香解了。” 两人传音入密。 程柳圆前一刻还觉得自己连骨头都是软的,忽然之间就来了精神,她奇怪地看了看四周,看到千秋厘在对自己眨眼。 千秋厘身体自由了,转头向后看,便看到三个和尚走了进来。 三个老和尚。 黑色的僧袍,白色的交领。 六欲天原来是空门。千秋厘觉得奇怪,在上诸天,和尚还管这些事?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三个老和尚身上,没人发现千秋厘与程柳圆已经恢复了。 程鹤生面露敬容,恭敬地迎上前,“家中琐碎事,竟劳动三位大师,真是罪过。” 三个和尚一边还礼,一边宣佛号。令千秋厘不解的是,明明是三个老和尚,却一口一个“小僧”地自称。 冷小姐便将事情的原委与那三个老和尚说了,说程柳圆与人通奸,被捉奸在床。 程鹤生想遮掩,没想到一旁的胡冰月却极为配合地证实了冷小姐的话。 程柳圆气得要去打胡冰月,杜兰芝赶紧去护,程鹤生怕杜兰芝吃亏,又要扇程柳圆。 千秋厘偷偷摸出一张瞬移符扔到程柳圆身上,程鹤生扇了个空,暗自讶异。 冷小姐反问程柳圆:“如果你心里不愿意,他能进得了你的屋子,上得了你的床?” 胡冰月帮腔道:“可不就是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冷小姐道:“一个巴掌拍不响。” 杜兰芝母女附和:“对,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定是你勾引他了!” 她们一人一句,配合得天t衣无缝。程柳圆百口莫辩,气得浑身发抖。 千秋厘再也听不下去,一跃而起。 啪!啪!啪! 三个清脆的耳光。 冷小姐、杜兰芝母女各自捂住右半边脸,惊呆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千秋厘。 千秋厘举着右手,眼光懵懂,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又抬起头,天真迷茫地朝三人笑,“一个巴掌……拍得响?” 三人终于反应过来,怒不可遏。 冷小姐瞪大眼,“你敢打我?” 程柳圆担忧地看着千秋厘,这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惹到了谁。 …… 玉垒云,六欲天。 玉垒云是六欲天的主峰,高耸入云,峰顶之上云雾缭绕。 一群白袍小沙弥虔诚地盘腿打坐聆听,在他们前方一丈之处有一个莲形石台,石台上坐着个年轻的黑袍僧人。 黑袍僧人双目轻阖,双手抄于胸前结成释迦牟尼手印,面无表情地诵经。 经文从黑袍僧人的双唇轻轻吐出,像一滴滴清水落到石板上,十分动听。 坐下的小沙弥们难得上一次玉垒云,听得极为认真,受益匪浅。 小沙弥们的头顶出现一个又一个淡金色的水泡,然后啵地破开。这是境界泡,这些小沙弥都是才刚入道不久。 宁静的空气中不时响起啵啵啵突破境界的声音。就像一场戳泡泡比赛。 许久之后,这场戳泡泡才终于结束。 小沙弥们向莲台上的黑袍僧人施礼,转身安安静静地向山下走。 小沙弥毕竟还小,不过是些才五六岁的孩童。开头还好,越往山下走,心里的高兴劲儿很快就憋不住了。 “我刚才突破了三个境界!” “我也是我也是!” “我突破了五个!” “不卿师叔真厉害,听他讲一回经比我自己修炼一年还快!” “不卿师叔不厉害谁厉害?他可是上诸天最接近神的人!” “什么最接近神啊!三日之后六趣池上,舍六趣斩三尸,师叔就是神啦!” “可是上诸天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成神了,师叔这次能成功吗?” “怎么不能?不卿师叔最没人性了,善恶尸、爱欲尸、血亲尸,师叔统统都没有,肯定能斩掉三尸飞升成神,没问题的啦!” “哇,连血亲都没有啊,难道师叔也和那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 小沙弥快乐的声音回荡在山间,云海。 玉垒云峰顶莲台上的黑袍僧人缓缓睁开眼。 狭长,眼尾上挑,一双招人心动的眼睛,没有悲喜,不见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三尸”是我瞎掰的,别当真哈明天后天休息,仙女们周四见~ 第20章 玉树 从最初开始,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人把千秋厘这个只有中阶修为的黄毛丫头放进眼里。 因此也就没人想到,便是这样一个青葱水嫩的小姑娘,竟然敢动手打人,竟然敢在山水一程动手打人。 被打的三人,一个是山水一程的家主夫人,一个是山水一程的二小姐,至于另一个更不得了,白波九道冷家的大小姐。 看她闯了祸还一脸不自知的呆样,果然是无知者无畏。 “不知深浅的贱丫头,就凭你也敢打我?”被这么个毫不起眼的黄毛丫头打了,简直是奇耻大辱。高贵矜持的冷大小姐何时受过此种折辱,再也矜持不下去,气得脸都歪了。 程鹤生看了一眼杜兰芝脸上鲜明刺眼的手指印,心疼得直抽气,顿时骂程柳圆道:“小畜生,你平时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看看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东西!” 冷雾浓在他山水一程受辱,他身为家主,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冷家他也得罪不起。不等冷雾浓出手,程鹤生率先祭出一把五尺长剑,剑光一闪,直指千秋厘而去。 千秋厘摸出瞬移符,躲了过去。程鹤生稍一愣,马上第二剑接上。 “阿弥陀佛,程家主息怒。” 三个黑袍和尚站了出来,挡在千秋厘前面。 程鹤生持剑顿住,六欲天也是他惹不起的。 冷雾浓不满道:“怎么,六欲天连私怨也要管了?”程鹤生忌惮六欲天,她却是不怕的。 杜兰芝气道:“程鹤生,你当日娶我进门说过什么你都忘了?今日你若不杀这小贱人,我便带月儿走。” “兰儿休恼,为夫都记得,都记得,说了不让兰儿受委屈便是会做到的。”程鹤生双眼一眯,对和尚道,“诸位大师也看到了,她辱我夫人在先,我今日不取她性命是没法与我家夫人交代的。” 说完手一抖,他的剑便飞了出去,分成无数把剑齐齐朝千秋厘刺去。 与此同时,来了一群冷家的弟子,与程家弟子一道,用阵法暂时将六欲天的三位和尚困在当中。 若说程鹤生前一剑因为轻敌而未尽全力,那么后面这一剑便是直接用的剑修最高境界的招式,也不管对方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小丫头,修为也不过中阶,一剑又一剑直奔对方命门而去。 千秋厘的瞬移符虽多,程鹤生的剑也多,每一把都以她为目标。她瞬移到哪里,就有剑刺向哪里。 千秋厘已经看出来,程鹤生的确是想要她死。幸好二叔给的符纸多,经得起消耗。千秋厘抱着玩玩的心思,也想试试上诸天修士的战斗水准,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满屋子遁。 一时之间,两人竟然僵持不下。虽是中阶与顶级的较量,却是一个逃不掉,一个杀不了。 时间一久,不止程鹤生,就连和尚们也都讶异起来。 这小丫头虽然修为只有中阶,战斗时的灵敏度却惊人的可怕,很有与人搏命的经验,深谙保命之道,就好像她已经经历过几千几万场你死我活的残酷搏斗。 但那怎么可能? 冷雾浓皱眉,从识海祭出法杖,左手结印,一道金色的卍字光阵出现在程鹤生脚下。 高阶禅修的禅助阵! 千秋厘心头一震,她没想到冷雾浓竟然是禅修。 禅助阵可令被禅助者的修为短时之间激增,禅修的修为越高,被禅助者受到的加持越高。像冷雾浓这样的高阶禅修,能使被禅助者的修为提高至少三成。 程鹤生是顶级剑修,有了冷雾浓的禅助阵加持,千秋厘纵使有瞬移符在手,应付起来渐觉吃力。 胡冰月见状,挑唇一笑,也将自己的剑祭出,从后方逼近千秋厘。她看这个人碍眼很久了。 千秋厘被他们便宜父女俩围攻,便觉得不好玩了。此时心中也已有了定论,以她目前的修为,加上二叔的符纸也不能在上诸天撑过半炷香。 千秋厘正要结束战斗,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她低下头,不知何时,自己脚下结了一个缚魂阵。 她一怔。 这个缚魂阵的结阵手法,与褚双拾的缚魂阵竟然出奇的神似。 便是这一怔之间,程鹤生一剑刺向她心口,胡冰月见状,受到启发,也朝她后背处心脏的位置刺去。 “爹,不要!”程柳圆大喊道。 在场众人都以为等待着千秋厘的必定是双剑贯穿身体。可是,程鹤生的剑尖却止在千秋厘的心口处不动了。不光程鹤生,胡冰月的剑尖同样停在千秋厘的后背上。 冷雾浓一脸疑问地看向程鹤生:“程家主?”她都用缚魂阵将这丫头困住了。 杜兰芝恨道:“你倒是杀啊,心软什么!” 此刻,只有胡冰月懂程鹤生的冤。 他不是心软,而是任凭他如何用力,剑尖再也无法向前一毫一厘。他一个顶级剑修,一剑竟然刺不进一个中阶的心口,未免太过没脸,说出去谁信? 当着这么多人,程鹤生也不敢明说,只得硬着头皮顶着杜兰芝又怒又恨的目光。一剑不行,那就再来一剑,心口不行,那就换个地方! 程鹤生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手腕一转,剑尖改向千秋厘的眉心刺去。 程鹤生的想法与胡冰月不谋而合,胡冰月挑剑刺向千秋厘的灵台。她要这碍手碍脚的丫头为自己的多事付出代价。后悔,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程鹤生这回却是赌对了。千秋厘的心口有不死城长辈的结印护着,他自然冲不破,可其他地方却没有。 千秋厘催动血灵,喊了声:“小黑!” 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龙吟,四方为之一震,随之一阵地动山摇,天光骤然之间大亮,不光这间屋子的屋顶被掀了,就连这间屋子所连接的整个院落都在片刻之间被夷为平地。 天空之中出现一条通体乌黑的巨龙,遮天蔽日。两条龙须在空中摇荡,不怒自威的龙首之上,两只龙角如同鹿角高高翘起,闪烁着朱红的光泽。黑龙昂首一声嘶鸣,众人只觉得灵台动荡,一阵心神不宁。 千秋厘:…… 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被抛光过的古苍龙,差点没被闪瞎眼。这是她那条淫龙吗?明明这条淫龙在来之前还只是一条浑身黑垢暗沉的废龙。 下面程鹤生等人也都愣住了。 古苍龙是上古龙族,生而具有半神的实力。自千年之前从上诸天消失之后,再未在世人眼前露过面。 这小丫头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能召唤神龙? 还来不及回神,便见古苍龙又是一声长啸,龙尾一甩便朝下方俯冲而来。众人纷纷祭出法器,冷雾浓也顾不得再用缚魂阵困千秋厘,急急忙忙退到冷家弟子身后。 古苍龙在俯冲的过程中身体逐渐缩小,等他冲到千秋厘身边时,已经缩成三四丈长。 古苍龙低下头,朝千秋厘摆摆龙尾,“上来!”声音雄浑厚重,竟然异常威严和正经。 千秋厘眨眨眼,这真是她那条龙?乖乖地跳上龙头,抓住长长的龙角。古苍龙昂起头,背着千秋厘重又腾上空中,只绕着下方的众人盘桓,寻找他的目标。 “大王,站稳了!”说完,古苍龙猥琐地笑了两声。“敢欺负我家大王,老子干死他!”古苍龙龙须一抖,朝人群中最美的冷雾浓扑了过去。 千秋厘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下来。没错,这就是她的那条淫龙,眼里只有美色,就连挑对手都是挑的最好看的! 眼看古苍龙直冲自己而来,冷雾浓花容失色,不说别的,就是被这龙撞一下,她也承受不住。结了个瞬移印便逃。 可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冷雾浓低头一看,脚下幽幽闪着蓝光。 谁敢对她结缚魂阵?“谁干的?!”冷雾浓怒道。 “原来你也不喜欢缚魂阵啊?”千秋厘微微笑了笑,“我也不喜欢。” 缚魂阵是禅修术法,千秋厘身为杀修是不会的。但褚双拾动不动就用缚魂阵定住她,她深受其苦,便趁褚双拾不注意偷学他的缚魂阵。可惜,她学得慢,直到褚双拾消失,她也才学了个皮毛。 不过,就是这点皮毛也够她装腔作势一阵儿了。 冷雾浓是禅修也没用。 每个禅修对于缚魂阵都有其独有的结法,若非结阵之人亲自解阵,换做任何其他的禅修都是不能将其解开的。 古苍龙欢欢喜喜便要往冷雾浓身上扑,被千秋厘拉住龙角。 “大王?”古苍龙不解。 由于褚双拾和姨母的关系,千秋厘对禅修有种天生的亲切,总是厌恶不起来。她只打算将冷雾浓定在那里,给她点教训。 “下面这伙人,你可打得过?”千秋厘指着程鹤生一众人问古苍龙。 古苍龙想了想,很痛快地答道:“不知道!” 千秋厘:…… 千秋厘估计了一下形势,“好吧,我们走。” 古苍龙还舍不得冷雾浓,扭扭捏捏不肯走。千秋厘给他龙头上来了一下,古苍龙嗷地叫了声,飞上云霄。 天边飞来一道白影,几乎与他们擦肩而过,往地面疾驰而去。 千秋厘好奇,让古苍龙停下,转身朝下面看。 那白影落在冷雾浓身边,只留给千秋厘一株玉树似的挺拔背影。他抬手结印,冷雾浓脚下的缚魂阵瞬间消失不见。 冷雾浓冷傲的脸如同雨后初霁,绽放出光彩夺人的颜色,张开手朝那人扑去。 “哥哥!” “哥哥!” 众人同时听到两声欢快的“哥哥”。 一声在地上,从冷雾浓口中喊出。另一声在天上,从那个骑龙的小丫头口里喊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1章 困扰 “这么急着把我叫来,就因为这么个低劣的缚魂阵?冷雾浓,你出息了啊。” 冷霜生伸出一根手指,一脸嫌弃地将冷雾浓推开,英俊的眉眼凉凉地扫过四周,极为不快地问道,“谁干的?” 不必冷雾浓开口,冷家弟子便上前,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了冷霜生,包括他未婚妻偷情和冷雾浓被打。 冷霜生看都没看程柳圆,而是抬起头眯眼看向还在龙头上傻傻站着的千秋厘。 “你下来。” 千秋厘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人的模样、神情明明就是她的哥哥褚双拾,褚双拾的缚魂阵只有褚双拾能解,可褚双拾变成了冷霜生,而且还不认得她了。喜的是,看来他在上诸天混得不错,没受苦。 “你下来。”冷霜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皱皱眉。 从前都是褚双拾说东千秋厘偏要往西的,千秋厘乖乖地从龙头上跳下来,走上前。她如今的身高,在褚双拾面前有些不耐看。 “小姑娘,哥哥可不能乱叫。”冷霜生挑眉,谑笑道。 周围一片哄笑。 千秋厘仰头,认真地望着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冷霜生,大眼睛眨啊眨。 冷霜生指着冷雾浓,质问千秋厘:“你为什么打她?你不能打她。” 千秋厘呆呆地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她是我妹妹。” 千秋厘鼻子一酸,眼睛忽然就红了。 是啊,他们兄妹俩互殴得太久了,久到她都快不记得,做褚双拾的妹妹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许欺负他的妹妹。 冷霜生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你为什么会我的缚魂阵?” 千秋厘实话实说:“我偷学的。” 冷霜生:…… 冷霜生重重地说了个“你”字,看着千秋厘大眼眶里面还在打着转儿的眼泪,吸了口气,声音降下来几分,责问的口气变成教导的口吻:“偷东西是不对的,打人更不对。” 千秋厘眼泪汪汪地点头,像只小兔子乖得不得了。好的,哥哥,你说什么都好。 冷霜生:…… 忽然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 “哥哥,你在做什么?”冷雾浓委屈地看着冷霜生,也红了眼,“她刚才打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古苍龙咽了口口水。小美人哭起来真动人。 “哦,那哥哥帮你打回来。”冷霜生几步走到千秋厘面前,右手高高扬起。 千秋厘一眨眼,啪嗒,两颗大泪珠掉了下来。 冷霜生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度,转了个弯,毫无做作痕迹地摸了摸他自己的眉毛,若无其事地转身。 心里大概有十万匹野马在狂奔。 真特么要疯了!没人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忍住没去给那丫头擦眼泪。 冷雾浓将冷霜生的反常看在眼里,看着千秋厘,挑衅地撇撇嘴,整个人忽然晃了晃,如同秋后的枯叶摇摇欲坠。 一旁的侍女惊呼起来。 冷霜生一回头,便看到冷雾浓缓缓倒下,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双手接住就要倒地的冷雾浓,将人捞起来一看,已经人事不省。 冷霜生的脸登时就白了,抱起冷雾浓一跃,便腾空而去。 千秋厘喊了声“哥哥”,跳到古苍龙的背上,匆匆追了过去。 …… 六欲天。 长长的石阶,像登云踏雾的天梯,绵延直至看不见的云层深处。黑袍的年轻僧人不缓不急地拾级而上。 路边不时遇到其他僧人,有穿白袍的,也有穿黑袍的。穿白袍的僧人居多,黑袍的少,因为黑袍只有修为达到高阶的僧人才有资格穿。 一路上,不论白袍僧人还是黑袍僧人,不论年龄大小,从白袍的小沙弥到身穿黑袍、老态龙钟的老僧人,见到他无不停下脚步弯腰施礼,再恭敬地道一声“不卿师叔”。 不卿脚步不停,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越往上,遇见的僧人越少,着白袍的也就更少了。 不卿停在一间茅舍前。茅舍简而不陋,虽是茅草搭建而成,却透着些闲雅的趣味。 茅舍的左边是一扇松木做的门,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写着“万壑清”三个字。这几个字笔墨横姿,行云流水般,收尾处却又含蓄而娟秀。 不卿推门而入。 空间瞬间变幻,茅屋不见了,出现一个湖,湖面上一叶扁舟。不卿迈步向湖面上的那一叶扁舟走去,如履平地,脚上滴水不沾。 扁舟上有两个人。两个都是黑袍僧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站着的是个笑眯眯的老和尚,看上去很有些年纪,满脸的褶皱。 坐着的那位较为年轻,年龄从外貌上看与不卿相仿,容貌俊美,却是个有残缺的,右腿从膝盖以下没有。 不卿上前,向二人施礼,先后唤了声“师尊”和“竹安师兄”。师尊是对着年轻的和尚说的。 师尊低头,手中拨动着一串深黑的持珠,道:“不卿,我问你,紫光心一事可对你造成困扰?” 不卿道:“并无。” 师尊闻言轻声一笑,“但凡有一丝困扰,都将成为你成神路上的阻碍。更何况,困扰生忧,忧又生怖,则心魔渐成。不卿,上诸天已经百年无人成神了啊……” “弟子顺应大道也顺应天道。情与法争,我向法,人与众争,我向众。”不卿反问,“弟子何错之有?既无错,又何来困扰?” “你去吧。”师尊对不卿道。 等不卿走后,竹安才笑着对师尊道:“师尊可不必挂虑了。我看师弟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依然还是我那个没有人性的师弟。说是明日成神就是明日成神。” “明日六趣池上斩三尸,善恶尸、爱欲尸、血亲尸这三尸,为师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在善恶尸上面过不了关,我恐他后悔而心中有负担,心生困扰,看来的确是我多虑了。”师尊道。 “那另外的两尸师尊就一点也不担心?”竹安问道,“毕竟他才……” “他根本不懂情爱,爱欲尸轻松可斩。至于血亲——”师尊将持珠上最小的那颗珠子轻轻往后一拨,“为师已经替他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从始至终都是和尚~仙女节快乐~ 明天,见~ 第22章 人形锦鲤 千秋厘没有追上冷霜生。 小偶坐在她肩膀上,她坐在古苍龙背上,古苍龙浮在空中,三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一筹莫展之际,看到脚底下山崖处站了个人,正一步一步朝悬崖边走。仔细一看,竟然是程柳圆。 千秋厘往古苍龙头上一拍,“快过去!” 古苍龙飞到程柳圆头顶,一尾巴便将程柳圆从悬崖边扫了回去。 千秋厘跳下龙背,走到程柳圆面前,皱皱眉,“为什么?” 古苍龙化成人样,搓搓手,“哎呀,美人,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轻生呢,告诉小龙,让小龙来开解你呀。” 程柳圆连呸几声,吐出刚才被古苍龙扫倒时吃进嘴里的草,冲千秋厘拱了拱手,“还没谢过你呢,小妹妹。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就被那猥琐男上了,幸好你打断了他。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垃圾,还很倒霉,回报不了你什么,那就——祝你以后都心想事成吧。” 千秋厘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什么。” “小妹妹,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摘那朵花。”程柳圆往崖下一指。 千秋厘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朵小白花,开在悬崖壁上的缝隙里。她走过去,拍拍小偶的腿。 小偶一个小跟斗蹦了出去,两只小短团子手夹住小白花的茎一扯,便将那小白花扯了下来。 小偶捧着小白花跳到程柳圆面前,“姐姐,花花送你呀,不要难过。” 程柳圆一头黑线地接过小白花,干笑着道了谢,“那个……你们快去忙吧,就不用管我了。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说完,乖巧地看着千秋厘,等她走。 千秋厘点点头,小偶也学她的样子点点头。千秋厘重新爬上古苍龙的背,小偶也重新跳上千秋厘的肩膀。 程柳圆见他们飞得只剩下天边的一个黑点儿了,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捏着小白花举在眼前看了一会儿,“这倒霉的人生,真特么混不下去了,希望这回死了能去个好地方。”嘴里轻轻念着,又走到悬崖边。 她本想将小白花扔了,想起那小布偶奶声奶气的“姐姐,花花送你呀”,忽然又不舍得扔,把小白花扔进了嘴里,一闭眼跳了下去。 又被一尾巴扫了回来。 “和小龙我比快?”古苍龙嘿嘿地笑。 “是啊,你最快,你宇宙第一快。”程柳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无语地看着古苍龙,“以后叫你快男好不好啊?” 古苍龙:…… 千秋厘茫然地看着程柳圆,“你很伤心?可是,再伤心也得活着是不是?”程柳圆的举动,她理解不了。 “我是很伤心。”程柳圆深深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你还这么小,怎么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伤心?你没有尝过当一个失败者的苦涩,没有爹不疼娘死早,没有尝过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你没有被一心爱慕的人伤过心,没有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没有拼命想挽回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更没有被挚爱的人往心口上捅刀子。” “你这么伤心,是因为你的未婚夫冷霜生?”千秋厘想了想,摸出一颗沙棘果递给程柳圆。 “什么东西?” “好东西,能化解你现在的苦。” 程柳圆将信将疑接过来,一颗鸽子蛋大小橙色的果子,扔嘴里嚼了一口,立时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呸地吐掉,“你给我吃的什么!又苦又涩!” 以前千秋厘不高兴,褚双拾就会骗她吃一颗这种果子。褚双拾说她的日子过得太甜,需要吃点苦,这才能知道苦是什么滋味。褚双拾总有办法骗她吃下去。 千秋厘走到程柳圆旁边,与她并肩坐在悬崖边上,脚下就是蒸腾的云海。 “你心里苦还是它苦?你心里涩还是它涩?” 程柳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千秋厘又问一遍,“你说你心里又苦又涩,到底是你心里的苦更涩还是这颗果子更涩?” 程柳圆想了想,承认了沙棘果更难受酸涩。这东西是真的很难吃。 “你喜欢冷霜生什么?你和他亲密到什么程度?他怎样温柔地对待过你?你们之间有让你只要一回想起来便忍不住微笑的过去吗?” 程柳圆一怔。千秋厘说的这些,都没有。她喜欢冷霜生什么?他长得好看,修为高,是少女们爱慕的对象。亲密程度?虽然是未婚夫妻,却很少见面。更别提温柔地对她,她连冷霜生是不是个温柔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回忆。 程柳圆忽然有些沮丧起来。 千秋厘问她:“那么,你现在觉得冷霜生那颗苦果还有那么苦吗?” 程柳圆回味了一下,似乎冷霜生带给她的伤心痛苦真的被那颗小小的果子冲淡了。 “你看,其实你也没那么爱冷霜生。你觉得被他伤害的时候,并没有爱他爱到无法自拔,所以,他能带给你的伤害并不深。最心灰意冷的时候,是你被自己深爱着的那个人伤害。你现在觉得难受,是因为你伤心的是伤心这件事本身。” 程柳圆扭头,奇怪地看着身边这个少女。 明明是个小丫头,却让她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感觉。就好像她已经活过数不清的春秋,经历过痛彻心扉的悲欢离合。 这种感觉还真是不自然,程柳圆忽然笑了一下,推了一把千秋厘,“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少学大人这一套,你才多大,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 千秋厘看着正在一旁打闹的一龙一偶,轻声道:“所有杀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而所有你杀不死的,终将成为架在你脖子上的那把刀。” “卧槽!”程柳圆忽然道。 千秋厘扭头,便看到程柳圆一副震惊的样子,“怎么了?” “卧槽我要生了!” 千秋厘:…… 古苍龙耳朵尖,颠颠跑过来,“谁要生了谁要生了?要我接生吗?” 程柳圆一张脸憋得通红,盘起腿打坐,对千秋厘道:“我现在来不及解释,你能不能帮我护法。” 千秋厘看她灵台内的本、血双灵不稳,似乎是要突破的样子,点了点头,对古苍龙道:“她要升境界了。” 古苍龙失望地咂咂嘴。 程柳圆赶紧闭上眼,控制灵台内的双灵。乱流一般的双灵渐渐变得有序起来,形成一个漩涡。程柳圆的头顶冒出一个和她的头差不多大小的蓝色气泡,气泡一点点增大,大到超出她的头一圈时,啵地破了。 千秋厘好奇地看着程柳圆的蓝色气泡,一时只觉得有趣极了。原来,上诸天的境界突破与东陆是不一样的。 程柳圆做了个吐纳,睁开眼。两眼冒光看着千秋厘,“刚刚那朵花,就是刚刚那朵,”程柳圆激动得语无伦次,“那是中品灵草!是中品灵草!” “嗯?” “中品灵草啊,中品!我吃了,我突破了!” “我看到了。”千秋厘道。 “我也看到了。”古苍龙道。 小偶蹦过来:“我也看到了。” 程柳圆:…… 程柳圆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跳起来便往悬崖边走。 “你要干什么?”千秋厘叫住她。 “我不跳,我就看看。”程柳圆蹲在悬崖边往下面的悬崖壁上瞄,果然在更下面的地方,还长着好几株同样的小白花。 程柳圆跑回千秋厘面前,“下面还有好多!我的天啊,你是人形锦鲤吗?你一定是人形锦鲤!趁现在还没人知道,快叫你的小灵宠赶紧把那些灵草都采了。” 小偶纠正她:“我不是她的小灵宠。” 千秋厘嗯了声,道:“他不是我的小灵宠。” 程柳圆期待地看着他们一会儿,却发现没人动。“朋友们,灵草,中品的,不想要吗?” 千秋厘道:“不想要。” 小偶:“不想。” 古苍龙:“我也。” 程柳圆:…… “那么可不可以让你的……小布偶朋友再帮我采灵草呢?” “不可以。”千秋厘道。 程柳圆失望地趴在地上,忧愁地望着那些对她来说无比诱人的灵草。 千秋厘从识海里掏出一颗极品灵丹,递到程柳圆面前,“给你。” 程柳圆:…… “不够吗?”千秋厘便又从识海里抓了一把出来,遗憾地说道,“你识海太小,只能放这么多了。” 程柳圆不说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看了看千秋厘满手发光的极品灵丹,看了看不承认自己是灵宠的高阶小布偶,又看了看宛如传说般的存在的古苍龙,忽然翻了个身,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卧槽,原来这本书的女主角是你!” 程柳圆抱住千秋厘的大腿,“嗷,大佬,让我做你腿部的挂件好不好?” 千秋厘一脸懵逼,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大佬,你知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多寒碜吗?你知道这里的人有多凶残吗?你知道在这里升个级有多难吗?” 千秋厘对上诸天一无所知。 程柳圆道:“就刚刚那几株灵草,中品的,有人会为了它们杀人你信不信?没错,这地方就是特么的这么穷!” “为什么会这样?”千秋厘问。 “二十年前,整个世界一夜之间灵气枯竭,灵草枯萎。没有灵气便无法修炼,不能修炼又怎么突破。所有人只能靠吃灵丹来修炼。大宗门还好,像六欲天、白波九道和山水一程都有自己的丹药库,存有灵丹,慢慢消耗也算撑得起。小门小派和散修就没那么幸运了,市面上的灵丹被一抢而空,很快就消耗光了。为了争抢灵丹,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整个世界一片杀戮。后来,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个捷径。” 程柳圆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她吸了口凉气,接着说道:“有人发现,刚出生的婴儿以及足月的胎儿身上都带着灵气,吸取这种灵气也能突破,可是那些婴儿和胎儿被吸了灵气之后就成了一具干尸……满世界又开始陷入疯狂地搜寻和强抢婴儿与孕妇……” “后来呢?”千秋厘听得心揪了起来。 “后来,六欲天有人站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3章 不卿 “不卿师叔站了出来。”程柳圆接着说道,“当时,除了少数几个百年宗门还坚守着做人的底限,很多人其实都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人了。上诸天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恃强凌弱的世界,在上诸天,人杀人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我比你强,而你比我弱。不能突破便意味着只能引颈就戮,没人甘心就这么死去。” “不卿师叔做了什么?”千秋厘问。 “不卿师叔打开六欲天山门,将全天下的孕妇和孩子都收进了六欲天。”程柳圆道。 千秋厘问道:“那些孕妇和孩子都保住了吗?” 程柳圆一副“当然啦”的表情,“不卿师叔都出马了!不卿师叔一身黑袍,往六欲天山门前面那么一站,足足站了一年零三个月,六欲天山脚下那条河都被染红了,也没有人能越过他带走一个孩子、一个孕妇。” 千秋厘松了口气,心里对这位不卿师叔已是崇敬万分。她在心里甚至勾勒出了一个目如阳春、仙风道骨的慈爱老和尚。 千秋厘感叹道:“这位不卿师叔真是佛门之光。”不像有的和尚,简直是佛门之耻。“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六欲天会会这位老禅师。” “老禅师?”程柳圆噗嗤一笑,“当时不卿师叔不过十四岁,今年他也才二十八……” 千秋厘错愕:“这么年轻?” “在六欲天,不卿师叔的辈分仅次于掌门竹安禅师,他是竹安禅师的师弟,他们的师父静霄禅师是六欲天的开山师尊,所以六欲天上下都要称他一声师叔。经过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天下人也就都称他为师叔了。所以,不卿师叔是大家的师叔,哈哈哈。”程柳圆收了笑,“正好,你要见不卿师叔,不如明日跟我去六欲天吧。” 千秋厘摇头,“目前还不行,我还有两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办。等办完了事,我再来找你,与你去见不卿师叔。” 程柳圆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过了明日,你可就再见不着不卿师叔了。” “为什么?” “明日不卿师叔便要上六趣池斩三尸啦!如果成功,啊呸,肯定会成功的啦,不卿师叔就飞升成神了。” “这样啊。”千秋厘脸上露出遗憾,“可我的事也的确是很要紧。” 程柳圆费解地看着千秋厘:“还有什么事能比观战不卿师叔斩三尸还重要?”又眨眨眼笑道,“不卿师叔不光年轻,还是个大帅比哦。” “大什么?”千秋厘问。 “上诸天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有两个,一个冷霜生,还有一个就是不卿师叔了。不卿师叔作为上诸天最接近神的男人,又生了一张颠倒众生不沾凡尘的脸,女修们大都敬他,倾慕他,暗暗想亵渎他。” 千秋厘依然摇摇头,她已经在好看的男人身上栽过一次了。她要去找她的心,还要找哥哥。哥哥已经成了别人的哥哥,而她的心,她都到上诸天一日有余了,却一点也感应不到她的心。 “冷霜生呢?”千秋厘更好奇哥哥。 程柳圆没好气地说道,“冷雾浓是个兄控,又凶又爱演,没人敢招惹冷霜生。你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那女人有多讨厌了。” 千秋厘又听不懂了,她只觉得程柳圆口中总是会冒出一些奇怪的话。她心中牵挂着哥哥,便急着与程柳圆告别,分别之前,她问程柳圆白波九道怎么走。 程柳圆好奇她去白波九道做什么。千秋厘说她要去找冷霜生。 “你也喜欢冷霜生?” 千秋厘解释,“我向他打听个人,可能只有他知道在哪里。” 程柳圆十分开心地笑起来,“那你还是得跟我去六欲天。” 千秋厘问为什么。 程柳圆道:“冷霜生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可他明天一定会在六欲天。”不等千秋厘再问,她又说道,“其实不止冷霜生,整个上诸天只怕没人不想去的。上诸天灵气枯竭了二十年,直到一个多月前,天地才又重新开始生灵气,但还是不够。斩三尸成神之前,不卿师叔会在六趣池讲法,只要能听得一耳朵,那都是天大的机缘,突破境界的好机会。人人都要挤破了头挤进去的。” 千秋厘把正在草堆里和小偶玩驴打滚的古苍龙叫过来,“去六欲天。” …… 千秋厘一行人来到剑来镇。 剑来镇是离六欲天最近的一个镇子,镇上的修士以剑修居多,所以叫做剑来镇。由于明日不卿斩三尸的关系,剑来镇一夜之间涌入许多外来的修士。 路上走着,摩肩擦踵的全是人。千秋厘一路留意,发现路上有禅修,有法修,有矢修,有剑修,却是没有一个杀修。 “陈兄!” “李兄!” “几日不见,越发没有人性了啊!” “哪里哪里,谬赞了,谬赞了。你也不赖啊,我看你也没人性极了。” “哈哈哈哈,多谢多谢。” 这样的寒暄随处可听见,千秋厘已经从最初的满头黑线到现在的波澜不惊了。 程柳圆说,上诸天崇尚的便是“灭人欲、灭人性”。天道认为,没有人欲和人性者,才能得证大道。所以,“没人性”这三个字在上诸天其实是对人的一种赞美。说完,程柳圆又加了一句,“不卿师叔就很没有人性。” 千秋厘回过神,忽然听到小偶似乎在和人争辩,她忙在人群里搜寻小偶和古苍龙,找了一圈发现两人正站在一家店铺内。 小偶:“有糖葫芦吗?” 老板:“没有。” 小偶:“有面人儿吗?” 老板:“没有。” 小偶:“那有吹糖人吗?” 老板:“没有。” 小偶:“什么都没有还敢开店?” 古苍龙拍拍小偶的小短腿儿,附和道:“什么都没有还敢开店?” 老板:“我们这里是卖灵芝的……” 千秋厘赶紧走过去,一把将城主家的土儿子和傻奶妈薅了出来。 店里面还站了个三十岁出头的绿袍男子,是个剑修,他手里牵了个六七岁的男童。男童摇摇绿袍男修的手,“爹,我要那个小布偶给我当灵宠。” 绿袍男修的目光往千秋厘的背影上下一扫,才中阶的小丫头。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古苍龙边走边说小偶:“你说你,你要糖葫芦面人儿吹糖人干什么,你又不能吃。” “我就看看也不行吗?”小偶耷拉着头,在古苍龙的肩膀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弱小、可怜又无助。千秋厘心疼极了,将小偶从古苍龙肩膀上捞过来,摸摸他的偶头。 一把带鞘的剑从横里斜伸出来,拦在千秋厘面前。 千秋厘转头。 身穿绿袍的男修将剑收回,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妹妹,你这只小灵宠我要了。” 千秋厘微微一笑,“我怕你要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4章 一战成名 “你说什么?”绿袍男修浓眉一挑,不可置信地看着千秋厘,“你再说一遍。” 千秋厘摸着小偶脑袋上的小揪揪,“我怕你要不起。” 绿袍男修一愣,紧接着爆发出一阵狂笑。狂放魔性的笑声立刻引来了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们。 有人认出绿袍男修的身份,“这不是田唱吗?” “原来是桃仙宗的田宗主。” 田唱指着千秋厘,“小丫头说我要不起她的灵宠,她说我要不起她的灵宠,哈哈哈哈……”田唱笑得直不起腰。 众人也跟着嘲笑起来。 “小妹妹,叔叔借你一杆秤好不好啊?” “借她称干什么?” “好让她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啊!” “哈哈哈哈,不知死活的丫头!命要紧还是灵宠要紧啊?” “不就是个灵宠,田宗主问你要是看得起你!” 程柳圆附到千秋厘耳边,“桃仙宗在上诸天的排名就挨在山水一程后面,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货,他能突破高阶,当年没少杀别人的孩子。” 小偶听到“灵宠”两个字就不高兴,千秋厘摸摸小偶的头,柔声说道:“你别生气了,等会儿给你去买糖葫芦面人儿吹糖人。” 小偶闷闷不乐的,指指田唱的儿子,“不要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田唱的儿子手里拿着根糖葫芦正在嘬,双眼放光地看着小偶,就像看着自己即将到手的新玩偶。 “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他们有的你也有,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千秋厘亲亲小偶,心里发誓一定要快些给他一个身体。 “小妹妹,六欲天脚下我不想杀人。你把它给我,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田唱道。 古苍龙往千秋厘前面一站,正经严肃道:“大王别怕,有小龙在。” 千秋厘却将小偶放回古苍龙肩上,很认真地看着小偶,“他有父母仗势欺人,你有父母护你不被人欺负,这一点你与他不一样。”又对古苍龙道,“照顾好我儿子。” 田唱看见她的举动,止住笑,目光转阴,对儿子道,“你看好了,这便是弱者的下场!”嗡的一声,手里的剑从鞘中飞出。 其他修士自觉退开几圈,既空出场地,又把千秋厘他们困在了中间。 田唱结印,剑化成无数瓣桃花从天而降,漫天飞花,好看极了,就像一场华丽的花瓣雨。 一场只会带来血腥的花瓣雨。 每一瓣桃花都是一片锋利的剑气,密密撒下让人防无可防,躲无可躲。 “桃花劫!” 众人都激出体盾抵挡,暗道,这回田唱果然是被得罪得狠了,被个中阶打脸,还不快些把人了结找回些颜面。 体盾属于被动防御术,遇到攻击时会自动激出,但高阶以上才能修出体盾。这小丫头区区中阶,必定没有体盾,又被众人围住不能逃出去,还不得被田唱千刀万剐。 许多人暗暗等待千秋厘被千刀万剐的那一刻,只要她一死,他们便要一拥而上将她身体之内的灵气分而食之。 密集的刀刃下,瞬移起不了作用。 千秋厘伸手,向虚空中一抓,手中多了一柄油纸伞。她一抖,伞张开,黑白双色的伞面,平平无奇。 众人便又哄笑起来。 “他下雨,你打伞。小妹妹,你可真是聪明!” “要不说她嫩呢!” “哈哈哈哈!” 千秋厘将油纸伞往空中一抛,油纸伞开始旋转起来,越转越快,附近的花瓣都被吸进了伞内。渐渐,四周所有的花瓣也都被油纸伞吸了进去。几个呼吸之间,田唱的剑气所形成的花瓣便全部被吸入了油纸伞。 没人再笑得出来,包括田唱。 纸伞收拢。 千秋厘弯起了眼睛,笑了。二叔从三招宗抢来的阴阳伞,她用得挺满意。 千秋厘抱着纸伞,温柔地笑着,对小偶道:“你看好了,这便是仗势欺人的下场。”话音一落,将伞打开。 之前被吸进去的花瓣像洪水一般从纸伞之中奔泻而出,朝田唱冲去。 田唱大惊失色。那是他全部的剑气。他立时便要遁去抽身,千秋厘甩出一张定身符贴上他的脑门。 不过一个眨眼,田唱被他自己的剑气凌迟。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围观者都被这不可能的反转怔住了,他们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 十四五岁的年纪,天真可爱的面容,一身嫩黄明媚的裙裳,怎么看都是个软糯糯很好欺负的小丫头。 上诸天出了第二个不卿?当年的不卿也是这样的年岁,干净纯澈的少年僧人,一身黑色僧袍,用成千上万的修士的血,染红了六欲天山下的五逆河。 忽然,他们之中有人反应过来,开始摄取田唱身体之内四散的灵气。其他人也一拥而上,他们像饿虎扑食一样,很快就把田唱瓜分了。 混乱中,田唱的儿子被宗门弟子抱走,他手中的糖葫芦不知何时掉了,他眼中没有泪只有狠。因为他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在上诸天,这就是弱者的下场。 不卿斩三尸的前一日,千秋厘一战成名。消息传得飞快,不出一日,上诸天都知道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只有中阶的修为,却用顶级的搏斗经验杀了比她高出好几个境界的高阶。更不得了的是,小姑娘还有一把神兵利器。 有人说,看起来十分像是千年之前,邪神陆压为紫光做的那把阴阳伞。 不过,阴阳伞明明一直存放在六欲天的武库里,如何落入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手里? 同一日,六欲天的守门弟子都收到了掌门的密令和一幅图。图上画的是个绝色女子,而密令的内容是,明日阻止图上所绘样貌的女子踏入六欲天山门。 …… 打完架,千秋厘一行人便找了家酒楼歇脚。 小偶坐在古苍龙肩膀上拿着两个面人玩得不亦乐乎。 古苍龙盯着酒楼的大门,给每一个进门的女修打分。“好看,一般,啊,吓人……” 程柳圆靠在桌上捧着脸,满眼冒星星地看着千秋厘,感叹,“好粗的金手指啊,比定海神针还要粗啊!” 千秋厘问道:“金手指,是什么?” 程柳圆想了想,戳戳自己的头顶,“你看看我这里,能看到什么?” 千秋厘摇摇头。 程柳圆神秘地一笑,“可是我看你这里,能看到一圈光环……你亲妈对你真好!” “我娘?”千秋厘道,“我娘对我当然好,不止我娘,我爹,我二叔,外祖父,外祖母,文邪叔叔阴善婶婶,他们都对我很好。还有哥哥……” 程柳圆道,“玛丽苏小公举嘛!” 千秋厘呆呆地看着程柳圆,越说越离谱了,真是个奇怪的人。她不喜欢上诸天这个地方,不过,她不讨厌这个人,相反还觉得她挺有趣。 古苍龙还在看着进进出出的女修,碎碎念着。 “一般,一般,还行,一般,美……”忽然一个停顿,大声道,“美,美,美!” 程柳圆白他一眼,“淫龙!” 古苍龙张大了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看着千秋厘背后。 “大大大,大王快看,你!” 千秋厘摸摸自己的脸,问小偶:“我怎么了?” 古苍龙急了,“不是你怎么了,是你!你啊!”伸手往千秋厘背后一指,“看你后面!” 千秋厘被他急赤白脸的样子逗得一乐,笑着转头,笑容凝固在脸上。 程柳圆也朝古苍龙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觉得心一跳。她看到一张从没见过的娇艳绝伦的脸,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长大成年之后的千秋厘的脸。 千秋厘回过神时,那女修已经出了门去了。她猛然起身,急匆匆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25章 八邪罪境 千秋厘奔出酒楼,举目四望,只看见满大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哪里有方才那个女修的踪影。 她四处乱转一气,还是没见到那个人。 程柳圆和古苍龙带着小偶追了出来。 “大王,人呢?” “不知道,跟丢了。”千秋厘大口地出气,乍然之间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真是要多惊悚有多惊悚,她要是有心,这会儿该乱跳了。 程柳圆还迷糊糊没弄清状况,“那个女修有什么问题吗?认识的?我的天,那可真特么好看啊!上诸天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大美女,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贼兮兮地一笑,“那兄控自恋狂要气死了。” 古苍龙问:“谁?什么狂?” “还能有谁,冷雾浓啊!” “为什么?” “上诸天第一美人的名号保不住了嘛!” 古苍龙很骄傲地点点头,“言之有理,我家大王天上地下独有的,走到哪里,哪里的美人就得给她让路。” “你家大王?”程柳圆机灵地抓住重点。 “我会告诉你?”古苍龙把嘴巴闭牢,一个字都不多说了。 程柳圆撇撇嘴,“不说就不说,你不说我也迟早会知道。有本事你就一直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要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从你嘴里知道,你敢告诉我一个字你就是猪。” 古苍龙:…… 好想张嘴,好想告诉她。 “小黑!”千秋厘忽然一把抓住古苍龙。 “大王,人家不要叫小黑。”古苍龙委屈地抽了抽嘴角,一条神龙被她叫得像条土狗。 “小黑快看!”千秋厘拉着古苍龙往东面看。 那不是刚才和大王长一样的那个女修?还等什么,追过去啊!古苍龙拔腿就要跑过去,被千秋厘拉住。 “你仔细看看她,有什么问题。” 古苍龙一手叉腰,一手摸着下巴,远远盯着那女修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还是程柳圆先发现了,她大声说道:“这不是刚才那个女修!” 程柳圆看向千秋厘,“我记得清清楚楚,刚才那个女修穿的是蓝衣,发型不是这样,身高也不一样。” 她一说,古苍龙也想起来了,现在这个女修穿的是白衣。 三人面面相觑。 小偶坐在古苍龙肩上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边数,一边伸出他的馒头手朝西点点点,“十一,十二。十二个!” “宝宝啊,什么十二个?”已经习惯扮演奶妈的古苍龙问小偶。 “十二个大,美,人。”小偶指指西面。 三人一同看过去,便看到一群女修,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蓝衣的,绿衣的,黄衣的,人人都顶着一张千秋厘的脸走了过来。 千秋厘:…… 古苍龙:…… 程柳圆:“我擦嘞,厉害了,大型撞脸现场……” 千秋厘懵了片刻,快步朝那群女修走去。走近之后才发觉,她们虽然顶着自己的脸,却每张脸都是同一个表情——哀伤,左脸之上挂着一大颗泪。 她拦住其中一个穿蓝衣的女修,“请问,你的脸——” 蓝衣女修撩撩刘海,“人面桃花做的,新出的图样,三十颗灵石可以保持一个月哦。”她的声音是愉悦的,脸却是一张哀伤的脸,“小妹妹,你要做的话得快些去排队,这张脸很受欢迎呢!” 千秋厘忍住诡异和惊悚的感觉,依照蓝衣女修的指引走到一座楼阁前。 这是一座装点精致美轮美奂的楼阁,楼阁正门的匾上面写着“人面桃花”几个字,阵阵香气从楼内飘散出来。 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多为女修,而出来的女修七成以上都顶着千秋厘的那张泪滴脸。 程柳圆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整容院嘛!” “整容?” 程柳圆见千秋厘一头雾水,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变脸。原来不好看的人,照着好看的人的样子变,或者对自己的脸不满意的人,照着喜欢的样子变。” “这位姑娘说得没错。”人面桃花的侍女笑着迎上来,“本店拥有上诸天最全的美人图,几位想变什么样儿的?” 千秋厘还没开口,古苍龙抢着道:“最美的!” “最美的那张脸今日恐怕不行,已经排满了。你们看,队伍都排到门外了呢。” 千秋厘几人一看,果然挤挤挨挨的全是女修。 程柳圆道:“不能通融通融吗?” 侍女微笑着,“抱歉,您看,就连山水一程的二小姐也在排队呢。” 程柳圆一抬头,果然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看到了胡冰月。她脸一冷,“她算什么山水一程的小姐。” 胡冰月也看见了程柳圆,让贴身婢女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向程柳圆走了过来,“我不算山水一程的小姐,难道你这个因为与下贱男人通奸被逐出家门的才算?你问问你爹,看他还认不认你是程家的?” “我一时大意,被你和冷雾浓合起伙来坑了。” “坑你又如何,还不是你自己蠢?你呀,和你娘一样蠢,哦不,你娘比你还要蠢,当了别人十几年的替身还不自知,又蠢又可怜。”胡冰月大笑起来。 程柳圆气得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打她,被胡冰月身边的侍女拉开了。 古苍龙戳戳千秋厘,“大王,借我一张禁言符。”千秋厘从识海摸出禁言符,想了想又摸出一张大笑符交给古苍龙。古苍龙朝千秋厘挤挤眼,“大王,你可真坏。” 古苍龙捏着禁言符轻轻一弹,偷偷将符纸弹到了胡冰月后背上。 胡冰月忽然之间哑了,张嘴不能说话,却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瞪大一双眼睛,一张脸憋得通红。 古苍龙又把大笑符弹了上去,胡冰月立刻又狂笑起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千秋厘当着胡冰月的面掏出一颗极品灵丹递给侍女,指着程柳圆道,“这位姑娘说要通融通融。”侍女接过灵丹掩口而笑,“好说,好说,请随我来。” 胡冰月又急又气大笑着看着程柳圆他们被侍女领上二楼的楼梯。 侍女将他们带进一间包间,便离开了。 千秋厘坐下喝茶。 古苍龙开始抱怨程柳圆,“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你是不是把你的伶牙俐齿全都用到我身上了?我可真是惨。” 程柳圆被他逗笑了,“胡冰月也喜欢冷霜生,她以为破坏了我和冷霜生的婚约便能轮到她。图样。”又道,“她想换这张脸去讨冷霜生的欢心。” 千秋厘一口茶来不及咽下去便喷了出来,“冷霜生不会喜欢这张脸。” 程柳圆奇道:“为什么?” 正在这时,人面桃花的老板娘亲自带着变脸师来敲门。 变脸师是个男修,手中拿着一幅画卷。老板娘说,这幅画卷他们昨日才拿到。 变脸师将画卷徐徐展开,画卷上的人一点点露出来。是一张半身像,栩栩如生,画画之人的画技十分了得,竟然比方才见到过的那些脸更为逼真。 画上的人哀伤极了,眼眶之中盈着泪,左眼的泪多到像是盛不下,从眼眶的中间落下来挂在脸上。 千秋厘觉得很奇怪,她不记得自己何时这样伤心的落过泪。她这一生流过的泪很少很少。但这确实是她的画像,画中人头上的仙鹤钗是她的,那是她有一年生辰,哥哥照着不死城的鹤儿亲手给她雕的。 是谁画了这幅画? 千秋厘问那老板娘,画画之人是谁。老板娘摇着团扇防备地笑着,不肯告诉她。 千秋厘掏出一颗极品灵丹,老板娘笑着摇头。千秋厘又掏出一颗,两颗,三颗,老板娘将团扇往胸脯上一搁,“柳意禅。” “柳意禅!”程柳圆讶道。 “你认识他?”千秋厘问。 “风流散修柳意禅,上诸天没人不认识他吧。”程柳圆道,“他是上诸天唯一一个无门无派也活得好好的男修。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修可多了,那些女修与他春宵一度之后都对他死心塌地,可他对她们却从来都是走肾不走心,风流又无情。” 千秋厘问老板娘柳意禅人在哪里,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决意去会会此人。 老板娘却说,要找柳意禅恐怕有些困难。 “柳意禅最近似是遇上难事,不爱女人爱上了酗酒,日日喝得酩酊大醉,现在不知醉倒在哪个角落。不过,我可以为您留意着,若是找到柳意禅便立即用传音符通知您。” 千秋厘想了想说不必,她托老板娘问柳意禅几个问题,便离开了人面桃花。下楼时,胡冰月还在狂笑个不止。 …… 终于到了不卿斩三尸之日。 等千秋厘他们来到六欲天,五逆河边早已挤满了人,都是前来借不卿成神领悟机缘的男修和女修。 千秋厘张望四周,没有看到哥哥。 六欲天由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构成,看上去有些像山峰形笔搁。程柳圆告诉千秋厘,位于最中间最高的那座山峰叫做玉垒云,只有高阶以上的僧人才有资格在玉垒云修行。 不卿和竹安禅师就住在玉垒云之巅。 千秋厘抬头,玉垒云的顶峰高耸入云,顶峰上的一切都隐藏在云层中。那位不卿师叔就在那云层之中,许是在坐禅,许是在交待门下自己飞升之后的事,许是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站立在山巅,再最后看一眼他曾经守护过的山门。 眼前便是五逆河,他曾经在这条河上为了素不相干的孩子和妇人浴血一年零三个月,是个值得敬重的人。他与上诸天不一样,甚至是格格不入的,他有人性,有良知,知善恶。千秋厘心想,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神。 所有外来的修士一旦进入六欲天的地盘,便不准使用法术,并接受禁制。 六欲天准备了十数条渡船载大家过五逆河。撑船的都是穿黑色僧袍的老和尚,他们单手竖在胸前,弯腰朝岸上的人施礼,“请随小僧上船。” 千秋厘之前在山水一程见到这些黑袍老和尚自称小僧就觉得奇怪了,便问程柳圆。 程柳圆笑道:“还不是因为他们的不卿师叔喜欢自称小僧。师叔都自称小僧了,下面的和尚当然不能越过师叔去。” 想想一庙的老和尚齐声自称小僧的样子,千秋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五逆河的水流湍急,老和尚撑的渡船却很稳。千秋厘站在船头,竟然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小偶头一回坐船,在古苍龙肩头上蹦来蹦去,高兴极了。 就在渡船将要靠岸时,千秋厘收到了人面桃花老板娘传来的传音符,打开一看,上面写道:柳意禅于八邪罪境遇此女,不知为何人所斩,惊为天人,出境之后念念不忘,遂画此像。 千秋厘看不懂,拿与程柳圆看。 “八邪罪境?”程柳圆惊讶,“竟然是八邪罪境,我就说美得不像真人嘛,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人。” “不是真人那是什么?”千秋厘问。 古苍龙也凑了过来,“八邪罪境是什么地方?” 程柳圆道:“八邪罪境也叫心魔秘境,里面全是修行之人斩落的心魔。原来柳意禅见到的这位大美人是别人的心魔呀!”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意外的话这文后天也就是周四就V了,感谢小仙女们的支持,挨个摸摸哒~喜欢厘厘或者和尚【大概没人喜欢】或者我【喂】的小仙女们,我们V后继续约~明天我需要存稿,所以明天就不更了,小仙女们我们后天周四见~我死党写的文hin好看,贼撩贼甜贼土拨鼠尖叫,小仙女们去瞅瞅? 《头牌过气后》by马马达 男头牌vs女药倌 第26章 黑莲 “八邪罪境内有各种被斩落的心魔, 有些心魔的修为甚至已经超过了本尊。虽然是个凶险万分的地方, 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修炼之地。有的人修炼时遇到瓶颈无法突破,便会铤而走险去闯一闯那遍地心魔的险境, 运气好在境内就能突破了。”程柳圆对古苍龙解释,“柳意禅遭遇瓶颈已经好些年了, 我猜他可能也想去试试运气, 却没想到遇上那不知是谁斩落的心魔,不仅没有突破反而爱上那心魔而无法自拔,真是个倒霉催的。” 千秋厘失神, 心魔…… 那会是谁的心魔?还是那样一副软弱至极的模样, 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更不喜欢那张伤心欲绝的脸。 可如今, 她随便晃一眼, 便能看到这张脸,到处是顶着她的脸的女修。一时只觉得无比烦躁,她暗暗决定从六欲天下来之后便去人面桃花把那张画买下来, 不许他们再做了。 旁边那条渡船上就有好几个用她脸的女修。程柳圆一眼就从那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中认出了胡冰月。 程柳圆不屑地冷笑, “一群脑子有坑的货, 以为用了这张脸就能变成这个人,其实只是个辣眼的A货。” 古苍龙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 赞同道:“学得了皮毛,学不到精髓,光有那张脸却没有与脸匹配的姿态,怎么跟本尊比。”等他家大王拿回心, 变回本尊吓死她们。 说话的功夫,渡船靠岸了。 古苍龙先跳下船,又伸手将程柳圆和千秋厘扶下船。入了六欲天的地盘,受到禁制,所有人都变成了普通人,不能拈诀,也不能瞬移和御剑,只能老老实实步行上山。 千秋厘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这禁制对她没有用。她乖乖的,装作也受了禁制的样子,一步一步往上爬。 之前在五逆河对岸的时候还不觉得,在山脚下往上看,玉垒云可真是高,像一把剑笔直地插入云霄。 前行一段山路之后便是六欲天的山门,山门后是一条螺旋而上的石阶,缠绕着玉垒云一圈一圈向上延伸。 山门处守着两排黑袍僧人,迎接要上山的宾客。 胡冰月正要随前面的人进去,却被守门僧人拦在门外。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顶着千秋厘的哭脸,声音却是怒气冲冲的。 古苍龙看得手痒,十分想将她的假脸撕下来。 不止是胡冰月,所有与她用同一张脸的女修都被守门僧人拦了下来,不许入内。她们质问守门僧人原因,那些守门僧人却只是不停地宣着佛号,道:“恕小僧无可奉告。” 程柳圆愉快地从胡冰月身边经过,冲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跟着千秋厘和古苍龙后面进去。 “小畜生,你给我站住!”身后一声大喝。 千秋厘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万分耳熟,转身便看见程鹤生,程鹤生旁边站着杜兰芝,杜兰芝正在安抚胡冰月。 程鹤生大步走上前,“你一个中阶不到的废物,你来做什么?你还有脸出来,还不快给我滚回去。少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你才不三不四,你全家除了程柳圆都不三不四。古苍龙一边腹诽着,一边将程柳圆往后拉,“那啥,嘴巴放干净些。她是小畜生,你是什么?老畜生?” 众人闻言哄笑起来。 程鹤生恼羞成怒,“我管教女儿,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到你来插嘴。”对程柳圆道,“小畜生,还不快陪你妹妹一道回去!” 他们挡在门口,将许多人堵在后面,大家都催促起来。 守门僧人问道:“几位施主进还是不进?” “进。”千秋厘道,拉了程柳圆的手往里走。 “不许进。”程鹤生上前要去拉程柳圆,被古苍龙一把推开,“她是我女儿,我说不许她进,谁敢管。” 千秋厘转身,指指程柳圆,精致的小脸凉凉的,“这是本门护法,本门主要让她进,谁敢不让?” 古苍龙:本门?!我怎么不知道。 程柳圆:护法?!什么时候的事。 小偶:我也要当护法! “好大的口气,那便敢问这位小门主,贵门是哪个门派啊?”杜兰芝走到程鹤生身边,讥笑道。 千秋厘眼珠转转,转到程柳圆身上,想起她说自己有金手指,面不改色道:“金指门。” 程柳圆一听,险些一脚滑下来,我还金拱门呢。 古苍龙忧愁地看着千秋厘,别人家的六欲天、山水一程、白波九道多好听,多高雅,自己家呢,金指门,还敢再俗一点吗? “什么金指门铁指门,听都没听说过。”胡冰月问其他人,“你们听说过吗?” 众人纷纷摇头。 千秋厘道:“以前没听说过,今天听说了。”对程柳圆抬抬下巴,“走。” 程鹤生忽然大吼道,“去把这小畜生给我抓回去。” 山水一程的几名弟子听令,上前来便要捉拿程柳圆,被六欲天的守门僧人阻拦,其中一个僧人宣了声佛号,“诸位各扫门前雪,便不要插手别的宗门之事了。山门乃清净之地,还请勿要生事喧哗,扰到不卿师叔清修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程鹤生讪讪作罢。胡冰月眼睁睁看着程柳圆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气得两眼发黑,连冷霜生从她身边走过都未发觉。 冷霜生经过胡冰月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怎么,哥哥也喜欢这张脸?”冷雾浓道。 “那是程家的二小姐?她原来似乎不长这样。” 冷雾浓笑了笑,“变脸幻术罢了。最近在女修们中间很吃香,男修也喜欢。听说有的女修被情郎抛弃之后用了这张脸,情郎便回心转意了。”见冷霜生又频频回头朝胡冰月看,她脸色冷下来,“哥哥也喜欢这张脸?” 冷霜生皱眉,一百个嫌弃一千个看不上一万个不稀罕的表情,“这张脸哪里好看了?又丑又呆。” 冷雾浓掩口,浅浅一笑。 …… 玉垒云顶上云雾缭绕,人置身其中宛如身处仙境,房屋、树木、亭台楼阁在云烟之中影影绰绰。 云雾笼罩之下,一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面容。 小沙弥将千秋厘几人领到讲经台。斩三尸之前,不卿会在讲经台讲经说法。上诸天灵气消失二十年,众修士已有许多年不曾突破境界了。 一个多月前,天地重生灵气便是从六欲天开始,以六欲天为中心四散蔓延,渐渐地整个上诸天都有了灵气。有了灵气,便能继续突破,整个世界也才有了希望。 不卿作为最接近神的修行者,对大道的参悟比上诸天绝大部分的人都要透彻。听他讲经,在突破境界上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讲经台是一块光秃秃的平台,不过一丈见方。千秋厘随小沙弥踏上讲经台,暗暗讶异,前来听不卿讲经说法的修士这么多,这么一小块地方,连百分之一的人都不能容下。 正讶异,便见小沙弥双手结了个手印,眼前顿时变换了空间。千秋厘发现他们已身处云层之上。 云层上盘腿坐满了人,远处一个空空的莲台,莲台山一朵清绝冷艳、绽放到极致的黑莲,莲上的人还未现身。那应该就是不卿坐的地方。 千秋厘在云层上四处走,寻找哥哥的身影。程柳圆和古苍龙也一起找。 既然不卿还未现身,大家便挨堆儿说话。 经过合欢宗的时候,听到合欢宗的女修很惋惜地叹气。 “可惜了不卿师叔一副好皮囊。” “真是极品,做梦都想让他压一回。” “那滋味,一定让人欲死欲仙。” “我听说,和尚那方面都十分了得。” “为什么?” “你想呀,旷了那么久,这一烧起来还得了,还不得是翻天覆地啊,只怕一般人消受不住。” “哎哟,那还不得把人弄死啊。” 合欢宗的女修嘻嘻哈哈都笑起来。 千秋厘快走了几步,绕过合欢宗的女修。古苍龙拿眼偷偷瞅了瞅千秋厘,莫名有些心疼他家大王的小身板。 除了合欢宗,其他门派都在说些正经事。有个门派的宗主在给弟子解释“斩三尸”。 “所谓斩三尸,就是斩去三尸,肉身成圣。三尸是指善恶尸、爱欲尸和血亲尸,这三样东西都是对人造成羁绊的东西,越没有人性,斩三尸越为容易。” 他的弟子问道:“这三样是人最难舍弃的东西,不卿师叔能斩成吗?” 宗主摇头道:“你不懂。不卿师叔这一生从未犯过任何错,问心无愧,善恶尸必斩。他天生无情,爱欲尸自也能斩。至于血亲,他都不是人体肉胎所生,又怎会有血亲。无情无爱,问心无愧,无牵无挂,你说,不卿不成神,何人成神?” 千秋厘点点头,果然是个天生做神的命格。 正想着,在她身后响起个清泠之极的声音,“我今宣法,请诸位静听。” 满场立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肃了脸,正经盘腿坐好。只有千秋厘几人,很突兀地站在云层上。 那声音又道,“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迷者自迷,误者自误。” 千秋厘只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就像一滴滴清冽的泉水打落到竹叶上,打在她并不存在的心上。 熟悉,却又让她害怕。 她慢慢转身,看向几丈开外的黑莲。黑莲之上盘腿坐着个和尚,一身黑袍,相貌极为出色,虽然闭着眼,她却能知道那双眼睛睁开之后的模样。狭长、眼尾上挑,看着人的时候,能让人心跳得无法呼吸。 她只觉得脑子里面轰的一声,有什么炸了。 她的目光移到和尚的手上,干净、玉白、瘦长、骨节分明,在胸前结成释迦牟尼印,好看得不像话。 千秋厘傻傻地看着他的手,心口处隐隐泛起疼,越来越疼,渐渐地,疼痛化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在她胸膛之内翻涌,令她难受极了。 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她看着不卿,翻江倒海地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27章 斩三尸 在不卿师叔的宣法会上对着本尊吐了, 还吐得稀里哗啦, 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 举座哗然。 所有男修都一脸看英雄的表情看着千秋厘,按捺住心中的暗爽。 所有女修都一脸看妖艳贱货的表情看着她。这小姑娘的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人神共愤。 在上诸天,女修们但凡见到不卿现身, 要么红了脸羞答答拿眼偷瞧他, 要么喜出望外随时准备往他身上扑,要么胆怯不敢靠近。 哪像她,竟然吐了。 众人只当千秋厘凑巧遇上身体不适, 又因为受到禁制的关系, 所以才没能控制住。可即便是身体不适,做出此等事也是对不卿师叔大大的不敬, 委实不该。 大家都等着小姑娘向不卿道歉。哪知, 道歉没等到,却等来了更不像样的。 “秃,秃驴!”古苍龙指着不卿扯着喉咙大叫, “大王, 快看, 秃驴!是那秃驴!” 众人都被他这声秃驴惊呆了。纷纷朝不卿看去,他闭着眼, 不动如山。 吐了之后,没那么难受了。千秋厘脸色发白,淡声道:“嗯,我看到了。” 小偶从古苍龙的肩膀跳到千秋厘肩上, 撩起自己的大红斗篷的一角,扯到千秋厘嘴边,“给你,擦擦。” 千秋厘抿抿唇,莞尔,轻轻摸摸他的头,抬起手背揩了把嘴。她静静地站得笔直,遥望着不卿,看着他那张与烛心如出一辙的脸。 不卿闭着眼,端坐在莲台上,像一尊佛。虽然过了三十六年,竹林那日的事对千秋厘而言却依然像是昨日之事那样崭新而深刻。他仍是那张年轻的脸,不可言说的耐看。不同的是,她现在看着这张脸,不会心跳了。 或许是感觉到千秋厘的视线,不卿慢悠悠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看了千秋厘一眼,又阖上眼,开始讲法。 “她竟然让不卿师叔睁眼看她了!”千秋厘听到附近的女修小声说。“不卿师叔很少睁眼,他若睁眼,只有一种情况。” 千秋厘好奇,就地坐了下来,谁知那女修却不说了。 古苍龙皇帝不急太监急,“大王,你怎么坐下来了,不去找秃驴算账?不去找他要……等他讲完法可就要去斩三尸飞升了。” 斩三尸?千秋厘将小偶从肩上拿下来,捏捏他的团子头,“他斩不了。” 前面坐着的是合欢宗的女修,听见千秋厘大言不惭的话,小声议论。 “啊,她真是好大的口气。她说斩不了就斩不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人家道行深,聪明。” “粗鲁无礼,自以为是,看不出哪里聪明。” “你傻啊,这样能叫不卿师叔注意到啊!你看师叔从来都是闭着眼的,刚才竟然睁眼看她了。” “呵,这小贱人,真有手段。不过,师叔注意到她又如何,师叔就要飞升了,有本事她追到上面去啊。” 千秋厘前面就好奇不卿不睁眼的事,见这帮合欢宗的女修也说起这事,便认认真真地听着,谁知她们也不说下去了。 古苍龙迷茫地看着千秋厘,她一只手搁在腿上,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仇人相见,马上就能夺回自己的心,重新变得貌美无边,她为什么反而不急了呢。 其实千秋厘想得很简单,急也没用。为什么她的世界里明明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不卿到现在却还只有二十八?这个想不明白,暂且搁在一边。 她在想,她去找不卿,会有几分胜算。答案是零。他们俩现在的实力,与在不死城的时候完全反了过来。不卿是高高在上、强大无匹的那个,而她变成了弱小的蝼蚁。不卿只要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她。 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和尚。 光靠自己还是不行啊。 程柳圆还傻乎乎地站着,千秋厘对她道:“你别站着了,快坐下来听他讲经,大好的机缘不要浪费了。哦,别忘了含灵丹,吃完了再管我要,不用跟我客气,今日能突破几重境界就看你的运气了。” 程柳圆赶紧盘腿坐下,含了一颗千秋厘送她的极品灵丹,闭眼聆听。 千秋厘拍拍前面的女修,极纯地一笑,“仙子,有没有兴趣打个赌?” 女修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千秋厘摸出一颗极品灵丹,“赌不赌?” 女修眼光一亮,“赌什么?” 千秋厘又摸出两颗极品灵丹,三颗灵丹在她手掌上泛着美丽诱人的白色的光,“你们宗主呢?我要跟你们宗主赌。” 右边白波九道的弟子看到千秋厘手上的三颗灵丹,悄悄起身。 片刻之后,合欢宗的宗主凤随便坐到了千秋厘面前。凤随是个妖媚好看的女人,鼓囊囊的胸,穿着开叉开到腿根的红裙。“小妹妹,你要与我赌什么?” 千秋厘道:“就赌不卿斩不斩得成三尸吧。我赌他斩不了。” 凤随扑哧一笑,看千秋厘就像看个冒傻气的孩子,“你的赌资是这三枚灵丹?”好了,知道你有钱,有钱也不能这样挥霍,“那么你又想要我的什么?” “你的宗主令。” 凤随脸色微微一变,转而暧昧地笑起来,“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我这与人合欢的宗门做什么?” 千秋厘指尖拨动着掌中的三颗灵丹,“就说赌不赌?” 凤随被千秋厘笃定的气势摄到,一下犹豫起来,斜侧了头看向远处莲台上的不卿。 她这个位置离不卿的莲台离得很远了。合欢宗修的是不上台面的道,那些男修身体喜欢心里却看不起她们,而女修则视她们为瘟疫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论在何种场合,合欢宗都是被排挤的。 修炼难,突破更难。不说极品灵丹,就是炼丹的灵草,有多少年没见到过了? 凤随看着不卿,觉得他离众生是如此的远。毕竟,他还没有成神的时候就已经这样像神了。 “赌!”凤随舔舔唇。 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声响,天地一片安宁的平静,只余下不卿清泠悠远的诵声。他身体四周形成一道金色的半圆形光罩,以他为中心徐徐向外辐射。 从一丈扩展为两丈、三丈、五丈…… 千秋厘抬头看顶空,不卿的境界泡,是金色的。真大啊,像个小天地。 整片云层都被他的境界泡所覆盖,所有人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心境达到从未有过的平和,茅塞顿开的感觉接踵而至。 久违的突破感。 在这个金色的大境界泡之内,此起彼伏冒出许多大大小小、其他各种颜色的境界泡,冒出又破开,噼噼啪啪,壮观极了。 程柳圆已经达到了千秋厘目前的修为。 就连古苍龙也闭上眼,加入了戳泡泡的行列,头顶一个巨大的黑色境界泡。 头顶光秃秃什么泡都没有的千秋厘和小偶大眼对小眼,叹口气,摸摸小偶的小鼻头,你爹的机缘光福泽外人了。 这一场宣法会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 当太阳的最后一束余辉消失在天际,千秋厘与收获颇丰的众修士被六欲天的小沙弥送出讲经台小世界,依照原路从玉垒云下来,出山门。 五逆河上,返回的渡船早已泊在岸边。 千秋厘仰望玉垒云顶峰,暮色中,玉垒云更加虚无缥缈起来。今日剩下的时间,不卿会独自登上六趣山。 六趣山位于玉垒云之上,是一座浮山,浮于玉垒云上空。六趣山中有一个六趣池,六趣池的池水能照出人的三种恶,也就是三尸。善恶、爱欲、血亲,附在人的身体之上,如影随形,影响心境。如能斩断,便可肉身成圣,飞升成神。 凤随挤到千秋厘面前,“小妹妹,别忘了你我的赌约啊。” 千秋厘点点头。 凤随问:“等不卿飞升之后,我上哪儿找你呀?” 千秋厘道:“我就在这里,五逆河边,哪儿也不去。” “那可说定了,小孩子说话得算话,可不许耍赖皮。”凤随方才突破了两个境界,对这三颗极品灵丹越发渴望起来。 千秋厘拉住一个六欲天的黑衣老和尚,请他做了见证,凤随这才放心地离开。 “你怎么会有我炼的灵丹?” 千秋厘转身,冷霜生站在她后面,身边没有跟着冷雾浓。她呆呆地眨眨眼。 不等她回答,冷霜生上前一步,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俊美的面庞皮笑肉不笑,“又是偷的?”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响起禅音,明净空灵,响彻云霄。暗夜的天幕之上浮现出十八个宝相威严的罗汉,齐齐诵唱梵音。 “不卿斩三尸了!”有人喊道。 冷霜生朝天上看,一个巨大的金色境界泡再次出现在空中。千秋厘没抬头,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冷霜生,他下巴上也有一个浅浅的坑。 是小时候她长牙的时候咬的。 那日竹林,褚双拾抖着手替她疗伤,颤着嗓子说要把心抢回来,一抢就是三十六年。 冷霜生低头,一愣,皱了皱眉。这小丫头,怎么每回见他就掉眼泪。明明是她偷了他的东西,她偷学他的缚魂阵,偷他炼的灵丹。这两样都是他人生最为得意的东西。 有人啊地大叫了一声。 “师叔掉,掉,掉下来了!不卿师叔掉下来了!” 千秋厘和冷霜生不约而同抬起头,便看到一团巨大污浊的黑影夹杂着阴风从空中直冲而下。 “快跑!”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三尸浊气伤人,快跑!” 众人纷纷四散逃逸。 没过五逆河,还没出六欲天的地盘,禁制还在,所有人的法术都不能使用。可两条腿奔跑的速度怎么比得上黑影的下坠。 “哥哥小心!” 混乱中,千秋厘飞身腾空,以极快的速度迎着那团滚滚坠落的黑影飞去。 惊天动地的一撞,天地为之一震。 劫后余生的众人抬起头,只看到头顶一张巨大的白屏风,将冲撞所产生的波动和震荡挡去大半,随后碎裂开来,碎片成屑,从空中纷纷洒落。 “哥哥你怎么样?”冷雾浓朝冷霜生跑过来,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袖。 冷霜生没有回应冷雾浓,那声“哥哥小心”似乎还言犹在耳,少女却和不卿一同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晚安,明天(周五九点)见~ 第28章 又是你 “你说他, 三尸一尸未斩?” “是,师尊。”竹安少有的脸上未带笑容, “师弟从六趣池上跌落, 不知在半空之中撞上了什么, 消失不见了。” “一尸未斩,这怎么可能?”静霄蹙眉。 竹安道:“善恶尸、爱欲尸、血亲尸, 师弟确实一尸都未能斩成。”摇头一叹, “是弟子大意了,那心魔到底是未斩净。” 静霄停下捻珠的动作, 低头看着手中的持珠。十八颗大小不一的小叶紫檀珠, 最大的拇指盖大小, 最小的约莫小指盖那样大,每一颗表面都布有几条灰色细浅的符文。 “他果然心生悔意, 悔而不自知。”静霄拨动持珠, “便是心魔未斩净,也只会对善恶尸有所妨碍,却为何另外两尸也不能斩了?” “师尊息怒,师弟怕不是悔而不自知。师弟意志坚定心如明镜, 为大义,紫光心必须拿回, 在此事上他确然从未动摇。怕只怕他与那女子朝夕相对, 不知不觉间……”竹安犹豫道,“如此,爱欲尸便不可斩。” “不过是块石头, 如何会生出人的感情,怕是有人动了手脚。血亲尸不能斩,只有一个可能。竹安,你亲自去界隙,找界君问个明白。”静霄停顿了一下,“不卿必须成神。” 竹安弓腰,应了声是,“师尊不必担忧,以师弟的天资与心性,过不了多久必能再斩。” …… 千秋厘在一片潮湿的水汽中醒转。 睁开眼,四周雾蒙蒙,安静无比。不知道自己趴在一块什么东西上面,硬邦邦、冷冰冰的,冻得她牙齿打颤。她想动动手脚,却发现四肢无力,头也转动不了,只剩下眼睛还能眨一眨。 浑身又酸又疼,如同散了架一般难受。 方才情急之下,为了救哥哥,她顾不得许多,迎着不卿的三尸气便撞了上去,当时只觉得眼前陡然一暗,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哥哥应该没事。她特意祭出白屏风挡了一下,不仅哥哥,五逆河边的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小偶跟古苍龙在一起,也不会有事。古苍龙对小偶一直很好。 骨头里面也疼极了,可能是被撞裂了吧。她疼得直抽气。 被她压在胸膛下面的那块东西忽然有了动静,一突一突的,贴着她的胸膛,极有节奏地律动着。 怦,怦,怦,怦。她没有心,便对贴着她胸膛的跳动感觉得格外清晰,缓慢有力,像是人的心在跳。 她趴在别人的身上?是谁? 千秋厘吸了吸鼻子,闻到一缕淡而冷的香味。她又猛吸了几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香味。 不卿的香味。 千秋厘一惊,便要爬起来,可是身体像是脱离了她的灵魂,并不受她思想的掌控。 她赶紧试着使用术法,不试不知道,一试却被吓一跳。背后灵台之内的双灵荡然无存,她一丝灵力也使不出来,没有灵力,什么术法都不能用,甚至连符纸也用不出。 神识又探向识海,感觉更糟,她连识海也不见了。 千秋厘咬唇,皱紧了眉头。 这一撞,把自己装成个全身不遂的残废不说,还落到了死对头手里。 不卿一动不动,却还没死,温热的鼻息正连绵不断地在她的头顶徐徐吹扫,吹得她焦灼。他身上不住地往外冒寒气,千秋厘的身体、四肢几乎要被冻僵,只剩下头顶那一小块被他鼻息吹拂的地方还是温温热热。 怎么就偏偏不能动。哎,这大好的机会,她明明先醒,占了先机也不能做什么。真是可惜。千秋厘沮丧地叹了口气。 “你打算何时从小僧身上离开?” 不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而凉淡。 他以为她想赖在他身上?她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我不是那些觊觎你的女修,我对你没想法,你不要误会。我受伤了,我动不了。你要不想我趴在你身上,那你自己把我弄走。快些。” 不卿默了一瞬,道,“小僧为你疗伤,你自己离开。” 不卿说完,很快千秋厘便发现他的身体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硬了,逐渐暖和起来,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逸出,流向她的身体。 这种感觉还蛮舒服的,像泡在温泉里一样。千秋厘本来还在瑟瑟发抖,渐渐的停止了颤抖。骨头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愈合,四肢逐渐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为什么你还能用术法?”千秋厘奇怪。 不卿不答,道:“你可以离开了。” 哈,说得好像真是她要赖在他身上。千秋厘小嘴闭得紧紧的,心里决定再也不和他说一个字。 这就从他身上爬起来。即使腿部以下还是软软的使不上力,挪也要挪开。 一只手肘撑在不卿胸膛上,另一只手往下按着,膝盖缓缓向前移动,曲起。千秋厘紧咬着下唇。好的,马上就要起来了。 腿一软,整个人又重重地摔回不卿的身上,下巴磕在他胸口。 她赶紧重新将手肘撑在他胸上,另一只手为了使力,胡乱抓住他胸前的一块衣襟,屈膝。还是不行,又摔了回去。带得不卿僧袍的衣领被扯到肩膀处,露出大片雪白。 千秋厘被那片雪白晃了一眼,赶紧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双腿就是不听她的了。 千秋厘急得额头上冒汗,不断重复着屈膝爬起来的动作。 不卿抽了口气,“你别动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些恼意。 千秋厘也恼了,气呼呼地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说你有手有脚,为什么要靠别人,为什么不自己把我弄下去?” “小僧受伤了,暂时还不能动。”不卿道。 原来是受伤了。难怪。三尸没斩成,反而被反噬了吧?活该。 千秋厘光洁小巧的下巴泄气地搁在不卿赤坦的胸口,他的心跳在她耳边清晰极了,不像刚醒时那样缓慢。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与他再这般亲近。 她想到个办法。虽然腿动不了,但她可以滚下去。 她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讨厌的身体。 千秋厘的手在不卿身上用力一推,借着推力滚到不卿身体的另一侧,一个翻滚便从不卿身体上滚了下来。 她听到不卿又抽了口气,紧接着是巨大的水花响起的声音。 那是她落水的声音…… 不卿这讨厌的和尚,没有告诉她他们现在在水上,没有告诉她他现在正浮在水面上。她一滚,滚进了水里。 霎时间,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千秋厘的嘴巴和耳朵,她的腿还不能动,一直往下沉。 唯一能救她的不卿现在也不能动。她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和尚天生就是来克她的吧,窒息前,她丧气地想。 四周的水忽然之间消失不见,她像是从水里突然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她不再是在水中下沉,而是在空中往下坠。 千秋厘掉进了一片沙漠。 细沙很软,她掉下来并不觉得疼。只是湿漉漉的身体上沾满了沙子,不太舒服。雾气也没了,一轮白晃晃的烈日挂在天空中。 千秋厘抬手遮了遮眼,眯着眼四望,便看到不卿盘腿坐在她前方不远处,衣衫不整的样子,左半边僧袍被拉开至肩膀处,深黑的僧袍,雪白的肩膀,两种极致,强烈的对比。 不卿闭着眼,双手互抄放在腿上。 看到不卿的手,千秋厘又有些不舒服起来,赶紧移开目光,强行压下那股恶心的感觉。 不卿闭眼打坐疗伤,千秋厘反正也不能动,便呆呆地坐在沙子上晒太阳。她扭着头,不去朝不卿看,特别是他的手,不然,那股恶心的感觉又会涌上来。 地面的温度很高,再加上太阳的炙烤,没过多久,千秋厘的衣裳便干透了。衣裳干透之后,上面沾着的沙子一拍就拍掉了。 她百无聊赖,用手在沙子上比出各种影子。 不卿睁开眼,将搭在肩膀上的半边僧袍拉回,整理好。抬头看向千秋厘。 她明明是正对着不卿,却把头死死扭向一边,在太阳下对着沙子玩手影。 一个极为扭曲和嫌弃的姿势。 不卿看了千秋厘一会儿,起身。 千秋厘听到动静扭回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好像多看他一眼都是受罪。 “你能动了,你好了?” “唔。”不卿应道,抬脚往千秋厘面前走。 “你看你能不能为我也疗个伤?”千秋厘扭着头不看他,“我的腿还不能动。” 不卿不回答。 千秋厘又道:“我看你在这里还能使用术法,那你的识海也一定能打开。我的识海在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或者你借我一颗灵丹,你要没有极品灵丹,借我一颗上品的也行,等离开这里我双倍还你。”身为六欲天的师叔,一颗上品灵丹总拿得出来吧。 “小僧没有灵丹。”不卿道。 千秋厘不敢相信地转回头,不卿已经站在她面前。他弯腰,一只修长玉白的手伸向她,“起来吧。” 千秋厘看着不卿伸在她胸前的手,脸色刷地变惨白,喉咙滚了滚,那股被她死死压下去的恶心再度卷土重来,“呕”的一下,对着不卿稀里哗啦地吐了。 连胆汁都吐得七七八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九点,见~ 第29章 我在哪 上下诸天界隙内, 无所事事的界君窝在翘头案后的太师椅里面打盹儿。 一道黑影从漫天飘荡的白绢中闪过,有人踩着界隙湖的水面朝翘头案一步步平缓地走来。 界君睁开满是皱褶的眼皮, 扫了来人一眼, 慵懒地哼了哼, “是你呀。” 竹安单手施礼,对着界君深深一躬, 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打扰界君了。” 界君“呵”了声,“知道打扰还来?”十分不待见地道, “你们六欲天的和尚都这副德行, 假惺惺, 令人讨厌得很。” 竹安宣了声佛号,“贫僧前来是为心中疑惑, 想请界君指点。” “废话, 当然知道你有事。赶紧问吧,问完了快些滚。”界君不客气地道。 竹安仍旧笑容可掬,“我师弟他,未能斩成三尸。” “料到了。”界君撇撇胡子, “我说你,别人的事你倒是管得起劲, 怎么不见你多管管敖苍。” “关于我师弟, 界君可是知道些什么?还请言无不尽。” “别的老夫不知道,反正呀,单单就血亲尸, 他是别想斩喽。”界君幸灾乐祸地笑了。 “界君是说,那孩子还活着?”竹安似是难以相信,喃喃,“怎么可能……” 十八子一击之下,那初初降生的婴儿怎能抗得过一劫,便是不卿的骨血天生强大,也不该在受了十八子一击之后还能存活。 “不光活着,还青出于蓝。”界君道,“他不光是不卿的骨血,你别忘了,他身上还有一半不死族的骨血。你们当时未能将他杀死,往后也就别再做梦了。” 竹安沉吟一晌,道:“师弟既斩不了血亲尸,那孩子想是已经到了上诸天了。”或许,来到上诸天的不光只有那孩子。 “好了,老夫要说的都说尽了,你也休想再从我口中打探什么。哎哟,老夫真是,一见到你们这群秃驴就生气,快滚快滚!”界君生气地捶着翘头案的案面。 竹安笑着摇了摇头,向界君施礼,转身离去。 界君在他背后道:“回去告诉你师父,错过便是错过,他再强求也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 千秋厘苦着脸揉肚子,饿得胃疼。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嘴唇又干又糙。 不卿帮她治好了腿,她就走了。 千秋厘发现她现在完全没有办法面对不卿的手,只要一看到他的手,当初被那只手穿透胸膛的痛苦便会清清楚楚地浮上来。然后,便是无法抑制的恶心。 她的修为在这里被压制得死死的,她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她走了很久很久,也没能走出这片沙漠。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太阳始终挂在空中,连位置都没有变一下。她想通过日出日落判断时间也做不到。 直到胃里面泛出从未有过的饥饿的感觉,千秋厘才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她现在在这个地方,跟凡人没什么两样。 她会冷,会热,会饿,会渴,凡人生存所需要的五谷杂粮,现在也变成了她生存下去所必需的东西。 千秋厘又热又渴又饿又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沙漠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一双黑面白底的僧履进入她的视线,僧履之上是一截黑色的僧袍。 “你闭上眼。”不卿凉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千秋厘眨眨眼。 “闭上眼,别看我。”不卿道。 谁要看你。千秋厘飞快地把眼睛一闭。 没过多久,一滴清清凉凉的水落到她嘴唇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有点淡淡的甘甜。接着,又滴下来几滴,将她干裂的嘴唇浸湿。 千秋厘好奇,眼睫毛颤了颤,眼皮便要掀开。 “别睁。”不卿在她上方凉飕飕的说道,“再吐就是浪费。” 被他一提醒,千秋厘双眼闭得死死的,连一条缝儿都不敢睁开。她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给她吐了。 不卿又滴了几滴水下来,直到千秋厘的双唇都湿润了,才道,“张嘴。” 千秋厘将嘴张开,一股细细的水流缓缓倾入她嘴里。这股水流入肚,五脏六腑内焚烧的炽热感登时被浇灭,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晒干的鱼被扔回了水里,舒服得想扑腾两下。 “好了,你睁眼吧。” 不卿的声音听起来离她没有那么近,他似乎走开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千秋厘睁开眼,不卿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摆弄些什么。 没多久,不卿面前升起了几缕白烟,袅袅上飘。千秋厘嗅了嗅,先是闻到一股碳火的味道。又过了一会儿,食物的香味飘进了她的鼻子,闻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千秋厘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嘟咕嘟叫了几声。 “过来。”不卿背对着她说道。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原本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晃晃的太阳不见了,天地在一个眨眼之间从白日变换成了黑夜。 千秋厘抬起头,黑沉沉的黑幕上还点缀了几颗星星。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千秋厘问道。 不卿没说,又道了句“过来”。 “可以吃了。”他说。 此时此刻,食物的香味对千秋厘来说,变成了一种超出一切爱恨情仇的诱惑。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反正天黑了,她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见他的手,不会难受。 千秋厘走到不卿对面,不卿面前是一堆燃烧着的炭火,炭火上面烤着几片手掌大小的东西。火光并不太亮,不卿穿着的黑色僧袍使他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她果然看不清他。 不卿手上似乎拿了刀在削着什么,千秋厘不敢仔细看。不卿将手上的东西削好之后,再放在炭火上。 “靠近你那边的已经可以吃了。”不卿道,“你自己拿起来。” “这是什么?”千秋厘坐了下来。 “仙人掌。”不卿放下手里的刀,盘腿坐好,双手互抄开始打坐。 仙人掌还能吃?千秋厘怀疑地从炭火堆上拣起一片,有些烫手,她鼓起腮帮子不停地吹着。 黑暗中,不卿看着她圆鼓鼓的小脸,忽然记起自己在海底陪着紫光心的那些年,每日在他们周围游来游去的那群呆头鱼。也是这样,鼓着腮帮子。 仙人掌上带刺的皮都已经被不卿削掉了。千秋厘将烤过的仙人掌片放进嘴里,咬下一口,一嘴的汁水,她又嚼了嚼,酥软的口感,香甜的味道在她口中四溢。 她从没吃过这种奇怪的东西,也从不知道,烤过的仙人掌这么好吃。 她一边咬着,一边想等她拿回心,为小偶恢复了人身,把哥哥找回来,她就在不死城也种一些仙人掌,春天的时候,让不死奴把竹林里的嫩笋挖出来,他们就在竹林里面烤仙人掌,煮咸肉嫩笋汤。 十几片烤仙人掌很快就被她吃完了。她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有力气想些正事了。 一阵风刮过,吹熄了碳火。同时,天上的星星也黯淡了下来,周围又黑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这种满世界只有两个人的感觉,她真的不喜欢。 “这是什么地方?”千秋厘问道。 不卿没回答她。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千秋厘又问。 “等我的伤完全恢复。”不卿道。 “那你的伤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你能快些恢复么?” 不卿又不说话了。 千秋厘叹了叹气,不能出去,她就只能靠不卿才能活下来。喝他的水,吃他烤的仙人掌。她讨厌这种仰人鼻息的感觉。 千秋厘躺了下来,头枕在手上,看着天上那寥寥几颗黯淡的星星,一闪一闪,闪得她昏昏欲睡。 “你的十八子呢?”千秋厘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不见你戴了。” “你怎么知道十八子?”不卿睁开眼。 千秋厘打了个哈欠,“你是真的没有人性吗?” “有人性,有欲望其实挺好的。”千秋厘的声音越来越轻,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最起码,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会很快活。喜怒哀乐,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不卿不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不卿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少女已经睡着,发出均匀的潮水般的呼吸声。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唇角噙着一丝笑,娇娇地叫着谁的名字,“小偶,二十哥哥,仙人掌好甜……” 睡着的千秋厘没能看见,不卿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双眸正注视着她,以及他眸中隐隐闪烁着的疑惑、忌惮的光。 她从醒过来便一直在问,这是哪里。他不会告诉她,他们正在他的识海内。 识海相当于修士身体的一部分,既隐秘又重要,进入他人的识海,就跟进入他人的身体没什么分别。对于识海主人来说,让别人进入自己的识海,是万分冒险之举。所以,在未得到识海主人许可的情况下,任何人是无法进入他人的识海的。 作为上诸天最接近神的存在,不卿的识海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而这个少女,就这么与他一撞便轻轻松松地撞了进来。 她在他的识海之内畅行无阻,她毫不掩饰地厌恶他,她还知道十八子。 可十八子从来就不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明天的一更会比较晚,大概23点30的样子隔壁《龙未》讲的是厘厘和褚双拾爹娘的故事,有兴趣的小仙女去瞅瞅? 第30章 洗澡 连着吃了十几顿炭烤仙人掌之后, 千秋厘再也不觉得烤仙人掌美味了。 她倒吊着两页眉毛,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炭火上的一片片还在滋滋冒水汽的仙人掌, 幽幽地叹口气。 “为什么叹气?”不卿背对着她打坐。 和尚很识相, 白日有光的时候从不拿正面对着她。 “三尸气将你伤得很重吗?”千秋厘问道, “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天,你还没好?” 到底要和这人在这里困多久, 她快闷死了。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偶那个小东西有没有想她。 叹气归叹气,千秋厘仍是咬了一口仙人掌, 谁让她现在还饿着。哎, 嚼蜡一样。 过了好半天, 不卿嘴里突然冒出句“快了”。 千秋厘一愣,才意识到不卿是在和自己说话。心里有些意外, 她每回问起和尚这个问题, 他要么闭口不谈,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会正面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快了是什么时候?”千秋厘将咬了一口仙人掌放下,垂头丧气, “你说你,没把握的事就不要去做, 斩三尸这么大的事, 到底能不能成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现在倒好,害己还害人。” “仙人掌不好吃吗?”不卿问道。 “好吃死了。”千秋厘气道,“你自己吃吧, 我一辈子都不要吃仙人掌了。” 不卿顿了顿,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你就变什么出来吗?”千秋厘双眼一亮,“我想吃肉。” 不卿淡淡道:“不能。” 千秋厘无语地看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十分想把火堆上这些仙人掌全贴他秃头上。 “五戒其一,不杀生。十善之一,不杀生。”不卿道,“杀生造业,业障难消。” 千秋厘在心里嫌弃和尚啰嗦,她最不耐烦听这些大得无边的道理,反问道:“难道你就从没犯过戒?” 不卿斩钉截铁道:“没有,小僧从不犯错。” 千秋厘毫不给面子,“哦,既然如此,那你善恶尸为什么不能斩啊?” 不卿不答,背影如山一动不动。 千秋厘补刀,“善恶尸不能斩,就是犯了错。你说,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明明是你做了亏心事,现在却害我和你一起在这不毛之地受苦。你是和尚,我却不是尼姑,你说,我是不是很冤?” 千秋厘踢踢脚下的沙子,在这沙漠里呆了几日,脸上、头发上已经积了一层沙。“我想洗澡,我几天没洗澡了。”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兮兮的。 不卿知道他不该理会。他还没弄清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在他身负重伤的时候进入了他的识海,是个巨大的威胁。不卿也知道,当他满足了她第一个要求之后,她还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要求。 人性便是这样,没有止尽的贪欲,屈从于爱-欲、色-欲、情-欲。紫光心也是,即便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却还依然带着她的欲,以至于不顾自己的使命与责任,追随那欲望而去,陷苍生于水火。 “可以吗?”少女苦恼地抓抓头发,可怜兮兮,“我头上真的痒死了。” “闭眼。”不卿道。 知道千秋厘面对他会恶心之后,不卿已经尽可能少的正面对她。实在要面对她之前,也会先让她闭眼。 千秋厘赶紧闭上眼,生怕她还没来得及闭上眼,不卿就转过身来。她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不卿让她睁眼,便催促道:“好了吗?” 她闭着眼,耳边传来淙淙的水声,还有扑面而来的水汽。 “睁开吧。”不卿道。 千秋厘睁开眼,沙漠不见了,眼前有一挂瀑布,瀑布从陡峭的石壁直冲而下,打落在下方的一汪温泉里面,细细暖暖的水花像雾气扑到她脸上。 她“呀”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整个人顿时明媚起来。 温泉四周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参天的大树纵横交错,不卿盘腿坐在一棵树的下面,双手互抄,闭着眼。 “有这么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早些带我来?”千秋厘蹲在温泉边,欢快地伸出一根手指划水,热热的,跳进去一定舒服死了,“你走远些,我要洗澡了。” 不卿不作声,也不起来,只闭了眼在那颗树下打坐。 不走就不走吧,也不是没见过,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千秋厘把头发拆开,披头散发地跳进了温泉里,先在水里把衣裳都脱了,在水里闷了会儿,才冒出水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身上、头发上积了几日的沙尘搓得干干净净。 搓的时候忽然发现,身体好像不太一样了。 她以为自己感觉出岔了,便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摸了摸。摸过之后肯定,是真的不一样了,她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似乎长大了些,被古苍龙取笑过的葡萄大了好几倍,已经长成李子那么大了。 长辈们穷尽修为也不能使她再长大一毫一厘,在这个地方不过几日,她的身体便长大得这样明显。千秋厘心中越发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目前来看,这地方倒也不是那么糟糕,起码是能滋养她的身体的。 她在温泉里面泡了会儿,一点也不觉得疲乏了,才在水里对不卿道:“你能帮我找身衣裳穿吗?我的衣裳都湿了。” 不卿心道,果然,第二个要求。 千秋厘从水里冒出个头,见不卿起身,往温泉边的一块石头上放了一套衣裳,便又坐回树下,闭着眼。她游到石头边,从水里爬起来,拿起石头上的衣裳抖落开,这才发现不卿给她的是一套与他一样的黑色僧袍。 意外的是,僧袍上还搭了根棉巾。 千秋厘麻利地先穿好僧裤,往上一提,足足提到了胸部,系上裤带便如同穿了件抹胸的连体裤,然后穿上僧袍,僧袍也一样肥大,两只袖子特别长,穿在她身上像是戏子的水袖。 她将袖子挽了几层,直到手能够露出来,用那根棉巾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半干,任头发披散在后背上。 千秋厘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四处打量。 不远处长了一株果树,上面结满了果子,橙红的颜色,她从没见过。 她已经认命,跟着和尚肯定是不要妄想吃上肉了。“这些果子可以吃吗?” 不卿回答她说可以。 千秋厘走到树边,把袖子又往上挽了几层,搓搓手准备爬上去。爬树对她来说不是太难,小时候在不死城,哥哥便时常与她比爬树。她心中有些得意,终于有那样一件事是可以不必求那和尚的了。 可是她却忘了,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和从前比了。她脚下一滑,便从树上掉了下来。 黑影迅疾如风地一闪,不卿瞬移到果树下,伸出手接住了千秋厘。千秋厘落到他臂弯里的刹那,他怔了怔。 记不起在何时在何地,好似也发生过同样的一幕。依稀也有那么一个人,从高高的空中落下来,掉在他的臂弯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千秋厘看着不卿的下巴,下巴上是他弧度优美的嘴唇。她还是承认的,这真的是一张好看至极的脸,不过也就仅此而已,她对这张脸没有丝毫想法。 不卿怔忪的时候,千秋厘一把推开他,跳了下来,赶紧转过身。 不卿回过神,足尖一点飞身而上,从树上摘了几个果子下来。 千秋厘没有要他的果子,而是背朝他挥了挥手,不高兴地道:“我去前面转转,你别跟来!”她就不信了,没有这和尚,她还吃不上果子了,总有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果子树。 她独自往林中走,边走边回头看不卿有没有跟来。他没有跟在后面。 千秋厘走着,林子越来越幽静,渐渐连瀑布溅落的水花声也听不见了。她又走了一段,果然被她找到一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果子树,她只要稍微踮起脚便能摘下来。 她高兴极了,踮脚摘了几个,正要抱着这几个果子往回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笑。 很欢快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她很奇怪,也很开心,这鬼地方终于有第三个人了。 千秋厘将果子在僧袍上擦了擦,边咬边向那笑声传出的地方走,走了几步似乎看到一个白影,在一片斑驳的林木中飘来飘去。她正要靠近,便听见不卿在她身后叫她。 不卿说他要坐禅了。 不卿坐禅的时候,是不让千秋厘离开他太远的。在这一点上,和尚从来都很坚决,没什么好商量的。千秋厘叹口气,跟着不卿往回走。 “除了我们,这里还有人?”千秋厘问。 “没有。” “那刚刚那个人是谁?”千秋厘瞪了他的后脑勺一眼,睁眼说瞎话,还说不犯错。 “哪个人?”不卿走到刚才那棵树下盘腿坐好。 哈,还装傻。“就是那个穿白衣裳的,咯咯笑的。” “你看错了,我没见过。”不卿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不卿禅坐时,千秋厘通常会睡觉。她见不卿入定,便也寻了棵树靠上去,把眼睛一闭,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和不卿说了声去摘果子,她便又往昨日见到白衣女子的地方去了。 越走近那笑声越大,很欢快,听得人心情跟跟着飞扬起来。白影还在树丛中飘来飘去,像是在穿梭,又像是在飞。 会是谁呢?千秋厘好奇极了。 她穿过树丛,拨开遮挡视线的树叶,抬头往上看。 看到一架高高的秋千。 长长的秋千绳从树上荡下,秋千板上坐了个姑娘,身穿白色的斗篷,斗篷随着秋千的起落在空中飞舞,斗篷扬起,露出里面大红的衣裳。 姑娘的头罩在披风的兜帽内,兜帽边上一圈雪白的绒毛,遮遮掩掩让她看不清姑娘的面容。 可即使看不清,她也知道秋千上的人是谁。 千秋厘怔怔地看着秋千上的自己,笑得如此欢快,灿烂,仿佛荡秋千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的确,那曾经是她生命中最快活的时刻。 不对,那也不是她。她明明在这里站着呢。 她想起来了,柳意禅在八邪罪境见到的自己,那个脸上有泪的自己。她这一生一直活在长辈和亲人的娇宠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知伤心痛苦是何物。直到和尚出现,那是她人生之中第一次流泪。 如果说柳意禅在八邪罪境见到的千秋厘是处于人生最伤心的时刻的自己,那么眼前这个她便是处于人生最快乐的时刻的自己。她的最快乐和最伤心全都因为同一个人。 千秋厘捂住嘴,眼睛看着秋千,双脚却一步步往后退。 “怎么了?”不卿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千秋厘伸手指着秋千的方向,“你看不见?” 不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疑惑,“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千秋厘这才发现,不卿是真的看不见那架秋千以及秋千上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白天窝有点忙,所以晚上的更新还是这个时间吧~ 第31章 得寸进尺 千秋厘仰躺在树下, 双手枕在头下,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树冠。 既然八邪罪境的那个流泪的自己是别人的心魔, 那么这个天真快乐的自己是不是也是某人的心魔?这两个心魔的主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到底是谁的心魔? 心魔常源于内心的不平静, 有的是因杂念而起, 有的是因执念而起。她在此之前不仅从未来到过上诸天,就连有这样一个世界都不知道, 怎么会在他人心里种下心魔? 这个心魔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她看得见, 不卿却看不见? 不卿看向千秋厘,少女用落叶给自己堆了个窝, 她躺在那堆树叶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少女只要脑子里面开始想事情, 便会变成这副一动不动呆呆的样子。她有时候呆呆的像条呆头鱼, 有时候滑不溜秋的像只小松鼠,有时候又可怜兮兮的像只离群的小兽。 得寸进尺, 短短几日, 向他提了不知道多少要求,每次提要求的时候,她就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一只孤独的离了群的小兽。 不卿忽然一愣, 蓦地移开目光,重新闭了眼。不想再多看, 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有贪欲的人罢了。 千秋厘翻了个身, 背朝着不卿。 上诸天与她有瓜葛的也就是哥哥和和尚了。会是哥哥吗?不不不,她可以是哥哥的负担,却绝不会成为他的心魔。 那么是和尚?她赶紧摇摇头, 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和尚那样没人性,不要自取其辱了。 面对这复杂迷离的情况,千秋厘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不卿坐禅结束,睁开眼,少女还在睡。 往常她都是在他坐禅结束之前就会醒来的,先跳进温泉里面泡一会儿,然后会去附近摘些果子回来,这时候,他坐禅刚好结束。 可今日,他结束了坐禅,她却还在睡着。她的呼吸声似乎与寻常有些两样,又浊又沉又急。 不卿起身,走到千秋厘身边蹲下。 她面朝树干,不卿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想要将她扳过来,手却在快要触碰到她身体时一顿,又缩了回来。 “醒醒。” 千秋厘没有动静,不卿又喊了声,她仍是没有动静。 不卿将她扳了过来,便看见千秋厘脸颊上的两团潮红。她双眼紧紧闭着,皱着眉毛,嘴唇红得不正常。 不卿的手探上千秋厘的额头,一片滚烫。她病了。 千秋厘觉得身体里面像有个火炉在熊熊燃烧,烧得她难受极了,头晕晕沉沉,眼睛也睁不开。 她恍恍惚惚的,似乎回到了七百三十岁的时候,那时的她还是个小不点,哥哥很温柔,最喜欢带着她到处玩儿。要么抱着她,要么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那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 在此之前,她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壮,无病无痛。后来听不死奴说,她那次病得不省人事,连心跳都没有了,险些没救回来。 爹娘为她出去找药,哥哥留在不死城陪她,没日没夜地照顾她。后来,她还是挺了过来。也是从那一次生病开始,那个温柔的哥哥便再也看不见了。 褚双拾不再带她玩儿,他变成了整日里追着她揍的哥哥,还为了她特意设了那个名叫“蒙头暴打”的结界。哥哥的蒙头暴打是真打,不把她打得浑身散架不罢休,再来给她疗伤。 后来,她挨打的次数渐渐少了,也越来越强,再后来,哥哥已经近不了她的身了。可惜,即使她变得强大了,那个温柔的哥哥也没有回来。 千秋厘烧得浑浑噩噩,感觉到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伸出手一把将那人圈住,迷迷糊糊叫了声“哥哥”。 不卿脊背一僵,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一头被她睡得乱糟糟、毛茸茸的头发,上面还粘着几片叶子,像只小兽往他怀里拱。 “哥哥我不舒服。”带着鼻音的嗓音委屈极了。 少女还穿着他的僧袍,被他宽大的僧袍衬得人小小的,小而可怜。她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哥哥我不要吃果子,不要吃烤仙人掌,我真的很想吃肉。” 不卿空出一只手,想把千秋厘的头拨出来,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手上立时升起一阵灼热的感觉,不卿愣了一瞬,猛地缩回手。 少女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在他胸前蹭,眼泪和鼻涕往他僧袍上擦,“我也不要睡树下,不要睡在树叶上,我要睡床,我要睡床,我想回家,呜呜呜呜……” 第二日,千秋厘是在床上醒来的。 她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在做梦,赶紧闭上又再睁开,床还在。木头搭成的床,上面垫着棕树的棕衣编成的棕垫,比地面软和多了。 千秋厘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的香味。她顺着香味看过去,不卿坐在那里,他前面用木架支了口小铁锅,铁锅下面烧着木头,铁锅里面咕嘟咕嘟在冒着热气,他拿了根木棍在锅里面搅动着。 千秋厘眼睛一亮,欢欢喜喜蹦下床,跑到铁锅前蹲下来,捧着脸,睁大着眼睛看向锅里面。 菌子汤! 各种各样的菌子在锅里面愉快地翻滚着,菌子的香味不断飘出来,又鲜又香,她狠狠咽了口口水。 “碗在你旁边的地上,你自己动手。”不卿淡淡地扔下这句,起身走到另一边。 千秋厘看向脚边,果然放了一只碗,她盛了一碗菌子汤到碗里,鼓着嘴吹了吹,喝了口汤。香死了!她又撩起几片菌子放进嘴里,爽滑甜嫩,简直胜过一切美味。 一大锅菌子汤,很快就被她吃完了。 她快乐地扭头,向不卿比了个大拇指,“手艺不错!” 千秋厘吃完菌子汤,不卿告诉她,自己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带她离开。 她听了,越发高兴起来,似乎连病气都跑光了。 他们在这里到底呆了多少日子,千秋厘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的。终于要离开了,千秋厘又高兴又有点不舍。 高兴的是终于能出去见儿子找哥哥了,不舍的是这地方真的很养她的身体啊!她的小葡萄已经有两个李子那么大了。 发现这样一个好地方,千秋厘对于拿不拿回心已经不是十分执着了。她想,她若是要拿回心,肯定要与和尚再纠扯一番的,而她不想和他有什么纠扯了。 不如求求和尚把这地方的位置告诉她。 千秋厘想得美美的,等她找回哥哥,就带上小偶、小黑、圆圆他们在这里住几年,她恢复了样貌他们就回不死城。 让圆圆也跟她一起回去,反正圆圆在这里也已经没有家了。在她心里,程柳圆已经被划归为她的人了。是她的人,她会一辈子罩着。 …… 上诸天,无住海。 无住海位于上诸天最北,靠近白波九道。白波九道是九座大雪山,终年被雪覆盖,雪山脚下便是无住海。 这一带常年不见日光,无住海寒冷异常,海面上有冰山,还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浮冰。 浮冰上立着许多人,约莫百来个,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都安静且专注地盯着海面的某一处。 终于,平静的海面出现剧烈的波动,哗啦一声巨大的水响,两道黑色身影从无住海一跃而出,两人都穿着六欲天的高阶黑色僧袍,一大一小,一个光头,一个梳了个道髻。 正是不卿和千秋厘。 千秋厘被不卿带着从那地方出来,一睁眼便是一愣。 周围全是人。仔细一瞧,好些熟悉的脸庞,基本上都是那日不卿的宣法会上见过的面孔,山水一程的弟子也在其中。 这是迎接成神失败的不卿出关来了?千秋厘吐吐舌头,未免也太隆重了…… “感谢不卿师叔三日之前宣法,程某受益匪浅。” 说话的是程鹤生,千秋厘看他修为比起宣法会之前确实又高出好几重境界,已经迈入顶级了。 可是听程鹤生说,这才仅仅过去三日吗?千秋厘纳闷,她可是感觉和不卿在那地方呆了几十日。 程鹤生又道:“在场各位也都因那日的宣法会,或多或少受了师叔惠泽。” 这是知道不卿会从此地出关,所以特地跑过来表示感谢?千秋厘看向不卿,却看到他眉头微皱。 “站到我身后来。”不卿对千秋厘道。 千秋厘肃了脸,没有问为什么,径直走到不卿背后。 不用不卿说,她也已经发现了异常。她在这些人身上嗅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气息——随时要动手的气息。 果然,下一瞬,他们纷纷祭出自己的武器,将她和不卿围了起来。她和不卿此刻正位于一个巨大的结界之内,一个顶级修为的结界。 跑是跑不掉的。 程鹤生笑了笑,话锋一转道,“不卿师叔普度众生,既不能成神,不如就此舍身,成全了佛门慈悲,也能免了一场恶斗。” “请不卿师叔舍身!” 其他人纷纷举剑高喊。 什么?不能成神就要舍身?还是见不卿斩三尸失败趁他病要他命?这是要像那日瓜分桃仙宗的田唱一样将和尚瓜分了? 千秋厘被他们的无耻和凶残惊得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笔芯 猜剧情的小仙女们你们这么棒真的好吗?窝压力好大【不知所措抓头】 第32章 无我 除了山水一程, 千秋厘还看到身穿桃仙宗弟子服的修士,以及许多其他各色弟子服的修士。 百余人, 清一色的剑修, 没有一个是高阶以下的修为。这是一个布结的水泄不通的网, 连苍蝇都休想飞出去。 千秋厘来到上诸天这许多日,直到今日才算明白界君当日与她说的“凶残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凶残。 不过就在三日之前, 他们才受过这个和尚的好处。 这已经不仅仅是弱肉强食了, 而是彻底摒弃了人性。就像狼,一头狼死掉之后, 其他的狼会一拥而上啃食它的肉, 饮它的血, 无所谓它是否曾经和自己属于同一个族群,无所谓它曾经也为了生存而和自己并肩战斗。 程柳圆曾经告诉她, 在上诸天, 人杀人永远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比你强,而你比我弱。 不卿身为普度众生备受敬重的半神尚且得到如此的结果,更不消提那些普通人。 千秋厘自己曾经也是顶级的修为, 再明白不过,程鹤生从高阶到顶级虽然也就突破了一两个境界, 却是质的飞跃。以她目前的修为, 程鹤生瞬秒她不在话下。 怪不得他们有勇气来此守株待兔。 千秋厘奇怪的是,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与不卿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些人知道他们会从这片海里出来。 这百余人迅速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剑阵, 一个由百余个高阶以上剑修组成的剑阵,分别以程鹤生以及另外十七个顶级剑修为阵眼。 便是在东陆,便是以千秋厘以前的修为,也没有把握能从这个剑阵中全身而退。 不卿再强大,他也还是个人,他还没有成神,何况才刚刚为三尸气所伤。 对方结成剑阵的同时,不卿已经盘腿坐下。在他身下,一朵黑莲绽了开来,就是斩三尸宣法会那日千秋厘见到的那朵黑莲。 千秋厘位于不卿的左后方,她看到不卿闭上眼,口中诵诀,双手在胸前结成释迦牟尼印,他的手上显现出一串佛珠。 却不是十八子。那是一串极长的金色佛珠,每颗佛珠只有黄豆大小,约莫有百来颗,被他缠绕在双手之上。 程鹤生位于剑阵最中心,笑道:“既然师叔不肯舍身,我等只有自己来取了。” 话音一落,百余名剑修的剑开始齐齐放出蓝光,冲天而起,在空中飞速凝聚,很快,化成一条庞大的淡蓝色冰龙。比古苍龙还要大上数倍。 冰龙发出震天怒吼,从龙嘴里喷出无数冰刃,以极快的速度向千秋厘和不卿射来。 糟糕,那张防身用的白屏风已经在不卿斩三尸的时候被她用坏了,四周又被结界封闭着,她根本没地方躲。 就在冰刃将要击中千秋厘的时候,一口发着金光的钟从天而降,将她罩了进去。 冰刃击打在金钟上,纷纷爆裂开来,无住海上坚硬厚大的浮冰纷纷被击碎。千秋厘在金钟内安然无恙。 金钟是透明的,她在金钟内看向不卿,知道是他给自己罩的。和尚的术法,除了那朵黑莲,都是金色的。 千秋厘正在看那朵黑莲,就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喊“大王”。是古苍龙。 “小黑!”她高兴地笑起来,却不意外。古苍龙与她缔结过血契,不得离她超出三丈。之前不卿养伤的地方古苍龙进不去,所以失去了联系。现在她从那地方出来,古苍龙受三丈之限,不论离她多远都能立时来到她身边。 “小偶呢?” “大王放心,小偶宝宝好着呢,正在我识海内睡觉。” “你在哪?”千秋厘问古苍龙,“我怎么看不到你。” “我在结界之外进不来。”古苍龙道,“大王,你想不想出来?” 千秋厘问他怎么出来。 “后颈往下三寸是秃驴的弱点,他现在应付程鹤生,不会防备你。你往他那里插一刀。” “后颈往下三寸不是灵台么?” “大王,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千秋厘的笑容淡下去,沉默。 “大王,你还犹豫什么?秃驴那样对你,他杀小偶宝宝,你不恨他?他对你下手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有犹豫,你那时刚刚生下他的孩子。大王,快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把心拿回来。” 千秋厘看着不卿的背影,“小黑,我和他不一样。你在外面等我。”说完,断了与古苍龙的传音入密。 一击未中,程鹤生却笑了,“听闻不卿师叔战斗时从不睁眼,不知程某今日能否有幸请师叔睁一回眼。” 那条蓝色的冰龙停止喷射冰刃,在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鸣,千秋厘只觉得耳膜内一股刺痛。冰龙振动背上的两对翅膀,尾部上扬,以一个俯冲的姿势扑向不卿。 不卿双手又结成莲花状的法印,双唇轻启,“千佛戒,九莲台。”霎时间,他周身泛出一层淡而柔和的金色光芒。千秋厘觉得他这样,挺像一尊佛。 冰龙以碾压蝼蚁的威势冲向不卿,天崩地裂的一撞。 碎裂的冰花在结界内乱飞,就连结界都受到了冲击,现出波纹型的震荡。千秋厘站在金钟之内,忽然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过了片刻,冰花碎屑终于全部落在无住海面,视线也终于清晰起来。只听得程鹤生在对面高呼一声,“不卿师叔已舍身!” 千秋厘往前面看去,只看见一朵空空的黑莲。黑莲上的人不知所踪。哗啦,她的金钟破开,碎裂,消失。 剑阵之中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程鹤生高喊,“加固结界,找到不卿的尸身!你我分而食之!” 剑阵立时散开,众人双眼冒光,纷纷在海面上寻找不卿的尸体。 程鹤生低头,看到黑莲后面呆呆站着的千秋厘,认出是那日大闹山水一程、带走程柳圆并让他在五逆河边受过羞辱的少女。 催动手中的剑,轻蔑地说了声,“去!”他手中那把剑倏地朝千秋厘飞去,剑尖正对千秋厘的眉心。 顶级对中阶,千秋厘根本来不及跑。剑尖如一道光,朝她飞来,她只觉得眼一花,剑气临门,割断了她额前的一绺头发,就要刺入眉心。 肋下忽然一紧,紧接着,千秋厘感觉自己被带到了高空。她低头,一只手臂紧紧搂在她肋下,手藏在宽舒的黑色衣袖内,未露出。 熟悉的清淡莲香。 程鹤生愕然,“你竟然无事。” “诸法无我。” 不卿闭眼,左手单手结印。他的左手之上开出一朵碗口大小的黑莲,将他本就白皙的手衬托得越发白,白得似乎要与远处白波九道九座雪山上的皑皑白雪融为一色。 极致的黑,极致的白。 “无我印!是无我印!”年岁较长的剑修惊呼起来。 年轻的剑修目带疑惑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一朵黑莲为什么会让他们那样惊恐。 不卿指尖的黑莲落下,随即又有一朵黑莲在他指尖绽出,落下,绽出,落下…… 很快,他们便发现身边全是这样的黑莲,整个结界飘满黑莲。 “我看不见了。”有人惊慌地喊道。 “我感觉不到了!” “我也看不见了!” “我听不见了!” 山水一程的剑修大声呼喊他们的家主,可程鹤生也听不见他们了。不光听不见,他还看不见,闻不见,触摸不到,同时也失去了味觉。 五感剥夺,无我印。不能攻击也不能防御。 程鹤生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世界都离他远去,陷入千万年的孤寂。他开始后悔了,后悔极了。 不卿慈悲这么多年,常与天下众修士宣法,辅助他们突破,他们便以为他真是那个普度众生的师叔。也就逐渐忘了,不卿手上沾染的血,比他们谁的都多。 十四年前,五逆河边,便是这无我印,戮了多少前仆后继的亡命修士。 不卿的声音清清泠泠,从千秋厘头顶发出,不带感情却又让人浑身寒冷,“程家主,小僧要取你性命,抱歉了。” 程鹤生听见了这句话。 你看这高傲的和尚,他杀人都是那样不屑一顾,不屑得令人生气。 不卿指尖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飘到呆立着的程鹤生额前,没入他的眉心。 众剑修只觉得陡然之间五感又回来了,他们听见一声剧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裂。他们朝响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看见顶级修为的程鹤生从内爆炸开,血肉满天飞。蓝色的元灵向上空散逸。 众剑修惊住,却很快反应过来,像饥饿的恶犬向程鹤生的元灵扑去。 不卿催动金莲,金莲将程鹤生的元灵吸入,飞回到不卿的手上。 不卿将金莲收入识海,揽着千秋厘,纵身一跃,冲破结界飞了出去。 结界外,漫天的飞雪,洁白的雪花在空中飘舞,千秋厘感到不卿紧贴着她的前胸瑟缩了一下,接着从他嘴里喷出一些鲜红的液体,瞬间将千秋厘眼前飘舞着的白雪花染成红雪。 不卿的头重重地磕在千秋厘的头顶,揽住她的手一松,两人笔直地朝无住海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33章 白波九道 千秋厘反手搂住不卿的腰, 想将他捞起,却无法承受他的重量, 她只觉得不卿瞬间重得像一座山。 千秋厘被他带得往下掉。 紧要关头, 千秋厘大喊, “小黑!” 一声龙吟响起,古苍龙巨大的龙身出现在上空, 随即俯冲过来, 在千秋厘和不卿落入无住海之前用他的龙背接住了他们,龙首一抬, 飞上天空。 古苍龙飞得不快, 两根龙须上下飘着。 “大王, 你没事吧?” 千秋厘扶住龙角:“我没事。”低头看了眼不卿,他紧闭着双眼, 嘴角还带着血, 看来他斩三尸受的伤并没有好透。 小偶背朝着千秋厘,叉腿站在两个龙角的中间,他身上的大红斗篷被风吹得一抖一抖。 “小偶,你转过来让我看看。”千秋厘道。好些天没见这小家伙了, 真想他呀。 小偶哼了声,声音听起来气呼呼的。 千秋厘觉得奇怪, 问古苍龙他怎么了。 “傻宝宝以为你又要抛下他, 气坏了。”古苍龙道,“哎哟你快哄哄他。” 千秋厘一把捞过小偶,小家伙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两下, 就放弃抵抗了。却仍然是偏着头不去看千秋厘,两只小短手抱在胸前。 千秋厘捏捏他的脸,又捏捏他头上的小揪揪,笑着一直叫“宝贝”。 “你,你不要嬉皮笑脸,本宝宝不吃这套。”小偶仍旧梗着脖子。 千秋厘便去亲他,一边亲一边跟他说抱歉,掰过他的头,让他与自己大眼对小眼。千秋厘可怜兮兮地看着小偶,眼神无辜极了。 小偶无奈地叹了长长的口气,小大人似的,“好啦,好啦,原谅你啦。” 程柳圆看得直笑,“艾玛,小偶宝宝好可爱,好想也领养一只这样的灵宠。” “我不是灵宠!” “他不是灵宠。” 千秋厘和小偶异口同声。 古苍龙也扭过头,很威严地纠正,“他不是灵宠。”由于动作太大,险些将背上的几人翻了下去。 程柳圆吓得尖叫。 古苍龙对小偶道:“宝宝,看到我背上那个穿黑衣的秃驴了吗?他是你的仇人,你把他扔下去。” 小偶“哦”了声,很听话地要去推不卿,被千秋厘拉住。 古苍龙道:“大王,你是怎么想的?我要你给他一刀,你不同意。那咱不救他总行了吧?” 千秋厘道:“他方才救了我,他救我才受的伤。” 古苍龙恨道:“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忘了,那就请大王你低头好好看一看,那地方还没好呢!” 程柳圆鄙视地看着古苍龙的头,“不卿师叔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不会是嫉妒他比你帅吧?” 千秋厘奇道:“小黑,你变了。” “我还是我,我哪里变了。” 千秋厘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无数的剑气在背后激荡。古苍龙一个急刹,悬浮在空中。 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剑。他们被剑包围了。 千秋厘一眼扫过去,全是方才与不卿对决的剑修。看来,分食不卿元灵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们竟然一路追了过来。 “是条高阶的龙!”领头的已经换了一个身穿蓝袍的中年男子,他又看到趴在龙背上一动不动的不卿,“不卿受伤了!” 龙背上还有两名女子,都只有中阶的修为,不算麻烦,很好解决。 这四人如都能取而用之,得省去多少年的修炼之苦。真是意外之喜。 “厘厘别怕,我保护你。”小偶忽然一个跟斗蹿了出去。 “小偶,回来!”千秋厘叫道。 看到小偶的刹那,蓝袍男修惊讶,“竟然是一只灵宠!” 他身边的弟子道:“这样的人形灵宠实属罕见,待弟子们将它捉了给小公子玩耍。” 小偶气极了,举起小短手便从天边招来一道雷电,刺啦劈了上去,将那名弟子的头发都烧焦了。 蓝袍男修却越发兴奋了,“还是只高阶灵宠。”嘴角勾了勾,“只用来玩耍太浪费了。” 那名被雷劈的弟子抹了把脸上的灰,恨恨道:“那就给小公子灌顶吧!” 灌顶与分食不同,分食是几人分食一人,灌顶却是直接将别人的元灵灌入灵台,化而用之。 “剑阵!” 那百余名剑修霎时之间又组成了先前对付不卿时的剑阵,很快一条蓝色冰龙耀武扬威地显现在天空。 缺了程鹤生这个阵眼,冰龙也只少了一只翅膀,还有三只翅膀在其背上扑动着。 冰龙张口,密密麻麻的冰刃飞射向古苍龙。 “小布偶要捉活的。”蓝袍男修道。 冰龙长尾一甩,如飓风呼啸着朝小偶卷来,将小偶甩到一边。 千秋厘大喊一声“小偶”,朝小偶扑了过去,冰龙又是一记甩尾,直直地朝母子二人抽来。 千秋厘紧紧抱住小偶,将他护在怀里。只听得四周一震,发出一声巨大的嗡鸣,几丈长的龙尾抽在了一个金色的钟上。金钟之内,是千秋厘和小偶。 金钟的光芒闪了几闪,消失了。古苍龙背上,不卿的指尖动了动,彻底失去了知觉。 千秋厘站起身,将小偶举到眼前,“回小黑那里去,不许再出来了。否则,等下揍你。”一甩手,将小偶扔回了古苍龙背上。 她的小脸肃肃,从未这般语气同小偶说过话,小偶乖乖地跳上龙头,坐好。 千秋厘站直了身体,昂首看向那条冰龙。从识海内抓出一把极品灵丹,全部送入嘴中。 那一把白光灿灿的极品灵丹看得剑阵中的剑修张口结舌。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穷极一生也未曾见过一颗极品灵丹。 可这少女,一抓就是一把。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词:牛嚼牡丹。下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疯狂了。她身上有极品灵丹! 千秋厘将极品灵丹中的灵气吞入腹中,又在体内运转,将这些极品灵丹所构筑成的灵气全部运到右臂,再将这股灵气逼入右拳。 不死城主打架,从来没有什么招式,有的只是拳头。可惜修为只有中阶,不一定有胜算。 千秋厘抬手,转了转手腕。 忽然,她的脚下现出一个金色的卍字阵,卍字阵发出耀目的金光。 顶级禅修的禅助之阵! 是谁给她施了禅助阵? 千秋厘讶异地回头,便看到两丈之外,一身白衣的冷霜生,左手举着魔言灵杖,右手拈诀,一双讽刺的眉眼看着冰龙,“白波九道的地盘,也容得你们放肆?” 千秋厘只觉得本血二灵在灵台内翻涌起来,她的修为节节攀升暴涨,不过一瞬便攀升到了高阶。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了,码不动了,来个短小的,见谅~感谢订阅和评论,笔芯~明天见~ 第34章 大厘厘 千秋厘不由得咧嘴, 朝冷霜生甜甜地笑。 冷霜生握紧魔言灵杖的手一抖,被她一笑, 好不容易端出的酷冷拽险些没绷住。他咳了一声, 指指前方那条巨大的冰龙, 黑着脸道,“少嬉皮笑脸, 打架呢, 认真点。” 这口气和小偶简直一模一样。 千秋厘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转回头, 收了笑, 双眼一眯, 忽然从平地暴起,跃到冰龙的上方, 右拳朝着龙首一击而下, 如雷霆万钧呼啸着砸上冰龙的头。 冰龙受到冲击后退,在冰面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咔嚓,一只龙角断裂,掉落下来。 冷霜生露出满意的笑容, 扬声道,“不错, 再来。” 边说边拈诀, 又开始结卍字光印。卍字光印并非能即刻结出的禅助阵,而是需要一定的结印时间。结印时间的长短取决于结印之人的修为。修为越高,结印时间越短。 冷霜生的卍字光印还在唱诀, 千秋厘却已腾空而起,准备第二击,右拳高举,挥手又朝冰龙的龙头砸去。 冷霜生皱眉,才刚刚夸她。小丫头太心急,卍字光阵只能短暂提升修为。这么快来第二拳,不等到他的禅助,这一拳对于冰龙来说只能是挠个痒。 可就在千秋厘的拳头砸上龙头的瞬间,冷霜生的结印刚好完成,一个金灿灿的卍字从千秋厘头顶洒下,千秋厘的力量暴涨,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拳,龙头瞬间被砸去半个。 冷霜生挑挑眉,有些诧异,手中却继续结印。 千秋厘也继续挥拳。 每一次,她与冷霜生的结印时间都能配合得刚刚好,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毫不怜惜地一拳又一拳,如雨点般朝那冰龙挥下,漫天都是从冰龙身上散落的碎冰,劈里啪啦地下落。 冷霜生看向千秋厘的目光越来越深邃,从来没有人能与他配合得这般天衣无缝,便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冷雾浓也不能。 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怪诞的感觉,就好像他与这小丫头曾经并肩战斗过许多年,打过千千万万次,她在前方冲锋陷阵,他在后面为她辅助,彼此已经了解到你的一个眨眼我就能知道你的下一步想做什么的地步。 正想着,冰龙发出一声哀吼,在空中轰然散架。 那些剑修见状,摆出亡命的架势,端剑便朝千秋厘围来。在他们而言,反正今日是不得善终的了,不是食人便是被食。 他们结成剑阵时,对千秋厘其实是有利的,毕竟还能算是以一对一。现如今他们蜂拥而上,千秋厘便不能再用拳头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几百只手。 她边退边看向古苍龙,古苍龙有些怪,像是睡着了似的,浮在空中一动不动,他身上趴着一个不卿,坐着小偶和程柳圆。 千秋厘左右看看,古苍龙在西,冷霜生在南。她望向两丈之外的冷霜生,动了动唇,毅然转身。 冷霜生总觉得小丫头刚刚似乎与他说了什么,他看着千秋厘后退的方向,猛然意识到她是在往东北方向退,她在将那些剑修引开。 千秋厘退到一块浮冰上,那些剑修在空中形成一个包围圈,忽而齐齐飞扑而下。她抬头,朝追逐而上的剑修们笑了笑,纵身便往无住海跳了下去。 千秋厘跳下无住海的瞬间,冷霜生终于猜懂小丫头方才与他说的话。她对他说:哥哥保重,照顾好小偶。 冷霜生忽然觉得心口没来由的一紧,不卿斩三尸那日,她对他说“哥哥小心”,转身就飞向了三尸气,现在她又对他说“保重”,转身就跳进了无住海。 看到千秋厘跳下海,那些剑修只犹豫了一瞬,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千秋厘渐渐往海底沉,海面的光线离她越来越远,海水也越来越冷,她的手脚被冻得僵硬,整个人保持着双手向上的姿势下坠。 没过多久,有光亮从上面传下来,像一条条银色的线,划破海水。千秋厘知道,那是追着她跳下来的那些剑修手中的剑发出的光。 她身上有那么多极品灵丹,是比不卿还要具有诱惑力的,便是跳进无住海,这些人也不会放过她。 他们要杀她,分食她,夺她识海,占有她识海内的一切。 他们穷追不舍,速度甚至超过了千秋厘,在水中将她围了起来。 他们的剑刺向千秋厘的心口,触到她心口的刹那,她心口发出白光,一团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白光。 千秋厘低头,那是长辈们在她胸口的伤口上结的印,前胸一个,后背一个,补窟窿用的。长辈们用尽了办法,她身上那个洞一直不能愈合。一个穿透她身体的洞,看上去触目惊心,所以长辈们便用结印封住了这个窟窿。 现在,这个封印被刺破了。原本这个封印是无比坚实的,毕竟是合父亲与二叔之力所结,可她自落入了这片海,她身上的一切便都被抑制和削弱了,修为、元灵,甚至这个封印。 千秋厘想起她与不卿离开那个奇怪的地方,那个让她修为变成零的不毛之地,出来的时候正是从无住海跃出的。 那些剑修的剑一剑一剑刺向她的封印处。她胸前的那团白光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忽然白光一闪,整个海底爆出强光,霎时之间,海底竟然比白昼还要亮,已经适应了海底的黑暗,所有人都捂住了眼睛。 千秋厘感觉自己空荡荡的心口一沉,沉得她往下一坠,一股充实的感觉从她的心口向全身蔓延。她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 接着,她全身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音,飞快地生长,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寸寸长大。而她的心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律动着,怦怦,怦怦,一跳一跳的。这是她久违了的心跳的感觉。 千秋厘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封印灭了,窟窿也没了,那里好好的,跳动着一颗鲜活有力的心。 修为回来了。 无住海上,冷雾浓带着几十名高阶禅修弟子匆匆赶来,她喊了声“哥哥”,一脸担忧的神色将冷霜生上下打量,“哥哥受伤了吗?” 冷霜生没有应她,眉头紧皱,望向下面的无住海。 冷雾浓委屈又娇滴滴地唤了声“哥哥”,眼中透出泪花,牵住冷霜生的衣袖,“哥哥不理浓儿?” 冷霜生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 “表妹是关心则乱,你看你哥哥哪里像是受伤的样子?”柳意禅摇着扇子走上前来,笑着对冷雾浓道。柳意禅着一件桃花红的长袍,面白唇红,修眉斜飞,一件骚气的袍子叫他穿得风流无俦。 “柳意禅,与我下去救人。”冷霜生道,握紧魔言,便也要纵身跳下无住海。 “救谁?美不美?我柳意禅只救美人,”柳意禅问道,风风流流地笑着,“不美我不救的。” 冷霜生道:“不去算了。”正待一跃,却是一愣,愕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 “哥哥,你的法杖!”冷雾浓惊呼。 柳意禅的笑容消失。 冷霜生的魔言灵杖在他手上,凭空消失了…… 无住海底,千秋厘伸出右手,一根黑色骷髅头的墨玉法杖出现在她手中,与冷霜生的魔言灵杖一模一样。 哥哥,魔言借我用用。 千秋厘握住魔言,结印诵诀。 一个巨大的、十丈见方的深朱色卍字光阵赫然在她脚下铺展开来,深朱色的杀戮之气冲天,犹如野草原之上放肆燃烧的大火。 顶级杀修的杀戮之阵。 不死城主打架从不用招式,只用拳头,只除了被逼的急了的时候。 那些先前还穷追不舍的剑修,此刻只想逃,逃离这片巨大的深朱色光芒。只要沾上这些红光,便像坠入了无间地狱,万箭攒心。偏偏这个杀戮之阵的范围实在太大,他们再怎么退,也无法逃离。 无住海底,一片鬼哭狼嚎。 无住海底的动静实在太大,传到了海面上。像海啸,穿云裂石。所有人大惊失色,不明白海底到底怎么了。 古苍龙忽然掉链子,程柳圆简直要无语死了。臭黑龙突然就睡了,变成条死龙,浮在空中,任程柳圆怎么唤都不醒。程柳圆急得直吐气,却还要死死拖住小偶,“小偶你不能下去!你下去厘厘不是白救你了,你乖啊!” 程柳圆又转向不卿,“师叔,师叔你醒醒。”不卿的睫毛翕动,眉头紧拧着,双手紧握,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看上去似乎在竭力抗拒着什么,又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 “哥哥快看!”冷雾浓惊讶地往海面某一处一指。 冷霜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具漂浮着的尸体。 “那边还有一具,还有那边,还有……”冷雾浓捂住嘴,说不下去了,来不及说。 一具又一具尸体从海水里浮了上来。很快,海面上便铺满了尸体。无住海泛出一片鲜艳的血色的红。 冷霜生的面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黑。 轰! 巨大的水花在无住海面上炸开,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水中飞出,冲开海面上那些尸体,飞上半空。 是个穿红裳的女人。 冷霜生看到了自己的魔言杖,正紧握在她的手中。 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挂在她脸颊的两侧,她甩甩头,伸手将头发往脑后拨,露出一张娇艳无双的脸。 柳意禅摇扇的手陡然停住,目光由狂转痴。原来是她呀,八邪罪境之中的她,那个叫他万死千生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今、明两天评论区会掉红包~欢迎小仙女们浮出水面接包~ 第35章 千瓣莲 “不卿, 给,送你的。” 不卿看着那人, 她笑眯眯的, 脸颊上的两颗小酒窝时隐时现。 “这是什么?”不卿问道。 “这还看不出来?心啊。”她好笑道, “我叫陆压给你做的,有了它你就有心啦。” “假的。”不卿冷冷道。 “你这呆石头, 不光呆, 还不识货!”她佯怒,“看清楚了, 这可是用千瓣莲做的心, 陆压为了采这朵莲, 丢了一条腿呢。敖苍尾巴上的龙鳞都掉了一大片。” 千瓣莲原是白莲,比雪还更白。不卿看着手上的心, 莲花的形状, 血红的颜色,闻一闻,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莲香。这是颗什么心啊。 “有了它,你会变得和人一样, 你会慢慢感觉到喜,怒, 哀, 乐。不卿,你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是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了。你高不高兴?高不高兴?”她歪着头绕在不卿身边,追着他问。 不卿把手放在胸口, 千瓣莲做的心跳得缓慢极了,许久许久才怦地跳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她满是期待地追问,“是不是感觉与以前不同了?” 不卿摇摇头,没有分别。 她的表情变得失望,喃喃道:“怎么可能?陆压可是把他的血滴在千瓣莲上了呢。” 眼前的一切如幻影,逐渐离不卿远去。混混沌沌中,不卿听到有人在唤他名字。他再睁眼,便是在一片幽深无光的海底。周围有许多呆头鱼在游来游去,每一只都鼓着鳃。 “不卿,你为何要这么做?” 不卿答道:“因为不忍。” “不忍什么?” “道义崩塌,善恶不分,人性不存,世间再无情义,我不忍她用身体换来的这方天地,变成这样。” 那人便大笑起来,“可笑,可笑,你一块石头,竟会对无情二字如此不满。” “我生来无情,却不觉无情好。” 那人问:“天道叫人无情,天道要灭人性,你又能做什么?” 不卿沉默了一瞬,道:“那么我便成神,逆这天道。” “神佛也无情。” 不卿道:“神非无情,而是有情而不为情所累。神佛慈悲,慈悲也是情。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求,求而无度则争,争则乱,乱则道义崩。我愿成神,还天地以秩序。” 那人沉吟,“如此,我来帮你。” 幽深的海底、鼓鳃的呆头鱼又变成幻影,从不卿眼前消失。 天空在飘雪,洋洋洒洒。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前,松针上披着厚厚的雪,将这松树妆点成了一座刷白浆的宝塔。 松树前支着一架朱漆的大秋千,秋千上坐着个姑娘。姑娘随秋千在上空飘荡,他在后面推她。高高荡起再落下,姑娘白色的斗篷在风中飞扬,露出里边大红的衣裳。 不卿平静地看着她,机械地重复着推秋千的动作,那颗千瓣莲做的心就在他胸膛内,缓慢地跳动着。 不卿看到她悄悄松开了抓秋千绳的手,任凭自己从高空坠落下来。 小伎俩。不卿不以为意,手却不由自主抬起。 她轻轻巧巧掉落在他的臂弯里,举起小布偶在他眼前晃,两眼弯起来冲他笑,眼中仿佛有星光在闪烁,“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不卿一怔,千瓣莲做的心忽然突突连跳两下。 这是一种对他而言,无法言说的怪异的感觉,令他不适极了。他将她放下,不置一词地转身走了。 走着走着,却走到一片青翠的竹林当中。 还是她,那个荡秋千的姑娘。只不过,她此刻看起来分外狼狈和虚弱,满头满脸的汗,裙子上全是血。 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连眨眼都不眨,眼中悬着一大颗透明的泪珠,将落未落。 不卿看向她胸口,紫光心就在里面,跳动着。 血灵归零,修为归零,紫光心与她的羁绊也降为零。他知道这是取出紫光心最合适的时刻,对她对紫光心都好。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入她心口。 不卿拿回了紫光心,原要走。却不知为何,低头看了一眼。 她一副哀伤的模样看着他,悬着的那颗泪在眼眶里滚了滚,落下。 一颗滚烫的泪,像是落到他的心上,令那颗千瓣莲做的心升起一股烧灼的感觉,有些烫,又有些痛。 千瓣莲心的刺痛感在不断加剧,不卿的双眉越蹙越深。千瓣莲做的心怎么会痛,不过是一场梦,他努力挣扎想从这梦魇中醒来。 猛地睁开眼,身下是无住海。果然,一场梦。 便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动,从无住海里面跃出个人,停在半空。 不卿看向她,衣裳、头发都是湿的,浑身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掉进无住海里。她甩甩头,衣裳和头发瞬间干了,大红的裙裳随风摆,一头如墨的青丝在风里飞。 她伸手,随意地将头发往脑后撸了一把,露出一张精致无双的脸来。 不卿看着她,一时不明白这究竟是梦醒了还是仍旧在梦里。 她也看到了他,她看向他,死死盯着他。她原本一双焕焕有神的眼睛,看到他之后便黯淡了,满眼满脸的哀伤,只除了没有脸颊上的那颗泪,她哀伤的模样与竹林里的那人是那么像。 不卿蹙起眉,千瓣莲做的心又开始痛了,像被一根细细的丝牵扯着,隐隐的痛。 千秋厘伤心地看着不卿。摸摸心口,很难受,难受极了,她深深地呼吸,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出气。忽然,径直朝睡着了的古苍龙飞过去。 千秋厘飞到古苍龙背上。不卿还趴在古苍龙背上,千秋厘走到不卿面前,低头看他,紧紧抿起嘴,飞起一腿,便将不卿从古苍龙背上踢下了去。 “师叔!”程柳圆忙探出头往下面看,不卿落入了无住海,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千秋厘,“你,你怎么……” 千秋厘撩撩头发,“死不了。”又呼出一大口气,摸摸胸口,好受多了。 小偶也要跳下去。千秋厘一把捉起他,“你做什么?” “放开我,我去找厘厘。”小偶挣扎着。 千秋厘敲敲他的偶头,“笨!”从自己灵台抽出一丝血灵,又从小偶身上抽出一丝,两根血灵丝一碰到就合二为一。 小偶也呆了,一口咬住小团子手,“原来小黑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你真的是最美的。” 千秋厘把小偶搁在肩膀上,笑得千明万媚。 “你是谁?厘厘呢?”程柳圆问。 千秋厘蹲下,拍拍程柳圆的肩膀,笑道:“圆圆,你的问题可真多。等我先把魔言还了,再来告诉你。” 程柳圆目瞪口呆看着她飞去找冷霜生。 她叫自己圆圆,厘厘也叫她圆圆。她的神情和厘厘怎么就那么像呢?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拍腿。艾玛我去,这不是柳意禅遇到的心魔吗? 程柳圆张大着嘴,有种看着画中人从画中走出的错觉。她在人面桃花见过这张脸那么多次,都是同一副表情的,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张脸会这么生动地出现在她面前,也从没想过,这张脸生动起来会是这么……好看…… 千秋厘飞到冷霜生面前。 冷雾浓靠近冷霜生一步,紧贴着冷霜生站着,“你敢抢我哥哥的法杖?这可是白波九道。” 千秋厘把魔言递了过去,“情况紧急,借用借用,白波九道世代禅修,以助人为乐,冷家主不会介怀吧?” 冷雾浓冷笑,“借?你分明就是抢。”当下便喝令冷家弟子上前。 冷霜生道了声“慢”,接过魔言,神色晦暗。 便是普通的法器,一旦认主便不会再听从他人差遣。更何况这一根,杖杆取用的是一位殒身的上古先神的腿骨,是法器中的最上品。 “姑娘从何而来?为何此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冷霜生问道。 “你可是……可是从八邪罪境走出来了?”柳意禅忽然开口。 冷霜生看他,一副痴痴醉醉的样子,与他酩酊大醉时的神态无左。 “不不不,被斩落八邪罪境的心魔,又怎可能走得出来?”柳意禅随即否认道,“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被人凭空想象出来的,我以为你不存在这世间。我很绝望。” 柳意禅忽然笑了,起初是轻笑,后来便放声大笑起来,“我甚至羡慕那个能生出心魔的人。” 冷霜生看着他这个表兄,嗤的一笑,“报应。”从来只有他柳意禅让人哀婉悱恻,不想也有他对人神魂颠倒的一天。 冷霜生在心里默默嘲讽柳意禅的品味,原以为能让柳意禅神魂颠倒的会是怎样惊天动地、倾国倾城,不想竟是这么一个怎么看都看不出美的姑娘。 “怎么,她就是表兄念念不忘的人?”冷雾浓看着柳意禅,“是人是魔是什么东西,表兄都未弄清便情根深种,就不怕惹祸上身?别怪表妹没有提醒你,她可是别人不要的,宁可冒险去八邪罪境也要斩落的心魔。” 别人不要的……千秋厘皱起眉。 “哥哥,我们回去吧,你该吃药了。”冷雾浓催促冷霜生,“表兄喜欢就让他留下来喜欢个够。” 千秋厘讶道:“吃药?你吃什么药?” “没什么大事。”冷霜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刚刚跳下无住海的那个小姑娘呢?你在下面可见到她了?” 千秋厘点头。 “她可是还活着?可受了伤?”冷霜生又问。 “你很想知道?”千秋厘对冷霜生笑。 “是,烦请相告。” “她对你很重要?”千秋厘问,看着冷雾浓。 她救过他两次,冷霜生道:“重要。” 冷雾浓霎时变了脸。 千秋厘嘴角轻轻上扯,“你请我去白波九道呀,你请我去我便告诉你。” 冷雾浓气得嘴都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的审美……愁人…… 明天见~ 第36章 公狗腰 合欢池内水汽氤氲, 薄雾叆叇。温热的池水荡在皮肤上,将不卿的胸背晕成浅红色。 一群穿着暴露的女修藏在合欢池周围的树后偷偷看他。 “哎呀, 想不到师叔竟是公狗腰!” “是吗是吗, 我瞧瞧。这种腰很有力气呀!” “原来师叔不只是脖子上面长得好, 脖子下面也生得这样好。”女修们捂嘴笑。 凤随将嘻嘻哈哈笑成花痴的女修们赶得一个不留,剩下她自己, 一步步走向合欢池。 她走到池边蹲下, 满眼含春地打量不卿。 不卿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卷起, 沾了些水汽, 像清晨草上的露珠, 眼下是高挺的鼻梁,鼻梁下的唇微抿着, 清冷肃淡的面上却泛出淡淡的桃花色的红。 他只穿了条僧裤, 下半身浸在池水里,上半身则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 精瘦紧实的肌肉,精雕细琢的臂膀线条,略宽的胸围之下, 从肋骨到髋骨,他的腰身迅速收紧, 形成一个诱人的弧度。 凤随咂咂嘴, 难怪,将她满宗门的女修都引了过来。莫说那些见识浅的丫头,便是凤随自己, 何时见过这样上面下面都出色的男人。 更何况,眼前这位,还是向来高高在上、只可暗暗亵渎不能一尝滋味的六欲天师叔。 凤随勾唇而笑,起身宽衣,边脱边往池内走。走到离不卿一臂的距离时,忽然一停。她的身体碰到了一个隐形的屏障,无法再往前行。 凤随妩媚地笑道:“师叔醒了?” 不卿不答。池边地上的黑色僧袍突然飞了起来,落到他身上。 凤随惋惜地笑了笑,大好的春光就这么被遮挡了,她还没看够呢。不过,她却不急,既然人落到了她手里,她总是有办法。自然有他急不可耐自己宽衣解带给她瞧的时候。 “师叔既然醒了,便睁眼瞧瞧凤随?” 凤随的声音细细绵绵,每一个字都带着娇。在上诸天,只除了那个病秧子冷霜生,没有哪个男人能避得开她的含情目。 不卿不动。 “我既能遇到师叔,将师叔救回来,便是我与师叔有缘。师叔便是这般对待有缘人么?瞧都不愿瞧上一眼。”凤随娇嗔,“都说不卿师叔不肯轻易睁眼,可是有什么说法?师叔一双妙目,不睁开给人瞧可真是暴殄天物。” 细碎的水花声响起,是不卿抬起了手。 凤随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摆出个极尽妖媚的姿态。 不卿睁开了眼。 凤随望进他眼中,含情脉脉地朝他笑。 不卿抬手,不缓不急地将僧袍的系带系好,与此同时,目光平视前方,凤随觉得他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凤随想,她的美貌在上诸天也是数一数二的,她都脱成这样了,还有她的高阶含情目,不卿怎还能如此不急。她暗暗用力看进不卿眼中,却渐渐觉得有些冷了起来,一股幽绵的寒气从身体内泛出。 凤随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不卿看她哪像是在看大好春光,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块死肉。凤随只觉得浑身寒意彻骨,连牙根都在发抖,她飞快地将脱掉的衣裳又一件一件重新穿了回去,恨不得再多加几件才好。 哗啦一声水响,不卿从水中站起,抬脚往池边走。 凤随不甘心极了,她幽幽怨怨喊了声“师叔”,“师叔乃是普度众生的高僧,慈悲为怀便要雨露均沾,为何师叔的元阳给别人给得,到凤随这里便给不得了?” 不卿未理会她,走上池边的石阶。 凤随一掌拍在水面上,“师叔已不是童子身,又何必顾虑许多?师叔既尝过那销魂滋味,定然怀念其中的乐趣。与谁销魂不是销魂,师叔何故偏心?莫非,是那女子比凤随生得好?” 不卿转过身,看着凤随。 凤随没想过不卿还能转身,心下一喜,可看不卿的神情便讶道,“怎么,师叔不信?还是连自己元阳已失也不知?” 她觉得大约是自己的机会来了,遂喜滋滋从水里爬了起来,从识海之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盏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油灯,白色的灯芯,灯盏是琉璃盏。 “师叔若是不信,便点一点这盏初难灯。”凤随将油灯送到不卿面前,“此乃本门镇门法宝,鉴童男身之用。只有童男之身方能将此灯点亮,否则,任凭你用尽何种办法都不能将其点亮。” 不卿看着初难灯半晌,忽然一甩袖,将初难灯卷入宽大的袖子中,飞身跃了出去。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莲香。凤随傻了眼,对着天空高声大喊:“师叔,你生气也不能把灯拿走呀!” 不卿回到六欲天,没有回玉垒云的禅房,而是去了丹山峰。 丹山峰顶有个平台叫放归台。不卿登上放归台。 放归台有三个值守的小和尚,看到不卿不禁惊喜交加,连忙上前来问候。三日之前不卿未能斩成三尸,对六欲天上下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尤其是这些十几岁的小和尚,不卿师叔向来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修炼路上的明灯,他们中的许多人正是十四年前被不卿护在身后的初生儿或胎儿。如今师叔三尸未斩成还不知所踪,小和尚们难过极了。 “我没事。”不卿对小和尚们道。又叫其中一个小和尚去与掌门报平安。 另外两个小和尚跟在不卿身后登上放归台。 他们看不卿从识海内取出一朵金色的碗口大小的莲花,托在手上,另一只手结印,从金莲之中便逸出许多细细碎碎、晶莹闪烁的蓝色星沙。 这些蓝色星沙向天空飘散,渐渐消失。 “师叔又在行善了。”两个小和尚中胖些的那个道。 “师叔许久未曾上来了,哎,不知这回是谁的元灵。”另一个道。 “是啊,我听说,师叔当年也是在这放归台上,放归五逆河边死去修士的元灵,漫天都是蓝色星沙,将六欲天上空的半边天都映得蓝荧荧的。” “哼,这些恶人,便让他们互食好了,还给他们放归天地,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小胖和尚故作老成地道:“你还小你不懂,让他们互食便违背了师叔问道成神的初衷了。” 另一个小和尚便问他是什么初衷。 胖和尚道:“师叔厌恶这灭绝人性的道。食他人元灵,与野兽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世间,又是何等可怖?所以,师叔才建了这放归台,将殒身修士的元灵纳入金莲,再送上这放归台放归天地。” 另一个和尚“哦”了声,又问道:“师叔既如此慈悲,为何下手从不留情。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师叔身为佛门弟子还杀人,与那些穷凶极恶之辈又有何异?” 小胖和尚敲了他一记额头,正待说话,却见不卿返身走来,赶紧恭恭敬敬站好,闭口不言。 等不卿走远,小胖和尚才叹了口气,道:“杀戮正是因为慈悲啊。” 另一个和尚还要问,小胖和尚却不再说下去了,“你以后便会懂了。”其实这句话,小胖和尚还是听玉垒云上的那些高阶黑袍僧人说的,其中的奥义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不过,他想,等他有一日也达到那个境界,便也能明白了。 不卿回到玉垒云他自己的禅房。他的禅房很简单,与六欲天其他和尚的禅房没什么两样,只除了靠近东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字。 字上是一首诗。 “忘情好醉青田酒,寄恨宜调绿绮琴。落日鲜云偏聚散,可能知我独伤心。”落款陆压二字。笔墨洒脱,苍劲豪放,一瞧便知是位性情疏狂的男子所书。 不卿走到桌前,举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饮了。盘腿坐上蒲团,开始打坐。 玉垒云的夜十分安静,蝉鸣声声。听声声蝉鸣,悟无字禅意,蝉鸣与禅境向来是相得益彰的。 今日不知为何,不卿觉得这一声声的蝉鸣有些聒噪。 他睁开眼,自袖中取出那盏初难灯,端在手中注视。左手拈诀,指尖之上冒出一簇橙红的火焰,他将那簇火焰弹到灯芯上。 灯芯一下燃起来,黄豆大小的一丛火。 不卿的眉毛舒展开。 可还不等他的眉毛展平,那灯芯便熄了。他又蹙了眉,重新燃出一簇火焰,点到灯芯上。 这回,无论如何也点不燃了。 “师叔。”外面有人唤他,是方才那个被他派去与掌门师兄报平安的小和尚。 小和尚站在禅房门外对他道,竹安不在禅房,大殿也未找到人,问过随侍竹安的和尚,说掌门两日之前便下山去了。 “知道了。”不卿道,“你进来。” 小和尚推门而入,便听不卿指着桌上的一盏琉璃灯对他道,“你过来,把灯点了。” 小和尚不明白师叔要他点灯做什么,这屋子里明明已经有灯了,应了声是,左手结印,指尖拈出朵小小的火苗。这是一朵极为微弱的初阶火苗,微弱得便是鼻息喷上去也能灭掉。 小和尚小心翼翼将火苗凑近琉璃灯盏的灯芯,靠上去的刹那,灯芯啪地亮了。 不卿不语,直勾勾看着灯芯。 过去了许久。 小和尚只觉得师叔向来八风不动的面庞似乎越来越难看,而那盏琉璃灯也越燃越亮,旺盛得宛如午间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哥哥为什么能避开凤随的含情目?第一个答对的送200点红包明天见~笔芯 第37章 鹤羽的用处(捉虫) 白波九道是九座巍峨的大雪山, 就矗立在无住海边。 千秋厘端起茶杯,轻轻地朝茶水吹气, 再细细地抿上一口。 冷霜生坐在上座, 面色焦急地看着沉迷于品茶的千秋厘。无住海那小丫头不知道怎么样了, 生死未卜,这姑娘却又只知喝茶, 迟迟不告诉他。 千秋厘很少见到哥哥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一时觉得好玩,故意慢条斯理地喝茶, 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古苍龙见她拿茶杯挡着脸, 躲在茶杯后抿唇偷笑, 便凑到她耳边道:“大王喜欢看令兄这副表情?那你是没见过当初你生小大王的时候,他跟个愣子似的。”说完, 一个劲儿地嘿嘿嘿笑。 千秋厘敲他一记爆栗, “你才愣子。” 古苍龙被她敲得笑嘻嘻,没想到一觉醒来,那个令他性冷淡的大王没了,又换成了这个美得不像样的。她这么美, 给她打就打了吧。于是贱兮兮顺着千秋厘的话道:“是是是,小龙才是愣子, 小龙才是愣子, 小龙全家除了小龙的哥哥都是愣子。” “哼,你不光愣,还不靠谱。我差点被他们生吞, 你倒好,关键时刻睡得呼呼香。你说,要你何用?” 古苍龙忙解释道:“大王,这可不能怪小龙我啊,要怪得怪令兄那根法杖。我可不是在睡觉。我也是奇怪了,令兄每次只要祭出魔言杖,我就觉得头痛欲裂,上次在不死城小龙就被这法杖的威压震过一次,这一回干脆晕了。说起来,令兄这根法杖到底是什么来头?” 千秋厘不说话。哥哥这根魔言杖最初其实是母亲所有,是父亲为讨好母亲而送给她的进阶礼。后来,有了哥哥,母亲便把魔言传给了哥哥。只听说魔言杖的杖杆是用一位早已殒身的先神的腿骨制成,不知道怎会对古苍龙有这样大的威压,竟令他直接晕了过去。 冷霜生看着千秋厘,程柳圆看着冷霜生。 程柳圆虽与冷霜生有婚约,两人见面的次数却并不多,一个手的指头便能数得过来。 但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冷霜生给她的感觉相当不错。 冷家修的是禅道,是个沉淀百年的禅道世家,擅长辅助和炼丹,是以凶残掠夺著称的上诸天唯一可称得上奉献型的一道。 鉴于禅修的特殊性,冷家在上诸天的地位很高。别的宗门再如何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觊觎他人的元灵精魄,却绝不会动到冷家头上来。 尤其是上诸天灵气灭绝的那二十年,冷家的禅修及其独门的灵丹炼制功法便成了各宗门仅剩的希望。 山水一程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力压其他宗门而与冷家敲定了儿女婚事,也就是冷霜生与程柳圆的婚事。 程柳圆在原身四岁那年穿越而来,原身是个可怜虫。 程鹤生心中一直有个白月光杜兰芝,杜兰芝却看不上他,选了她认为更有前途的另一人为夫君,哪想她嫁过去刚两年,夫君就在与人比试时输了,并且连元灵都被吸食得一点不剩。 程鹤生趁虚而入,许诺只要杜兰芝肯跟着他,不出两年,他定然将她风光迎娶进门。而此时,程鹤生的原配才将将被诊出第二胎。 七个月后,程鹤生的原配早产难产而亡,一尸两命。程鹤生连半年都未等够,便急匆匆大张旗鼓地迎娶杜兰芝进门,并将杜兰芝与前夫所生的女儿视作亲生,比待程柳圆还要尽心,山水一程也将胡冰月当做程家的二小姐对待。 所以,千秋厘与程柳圆刚刚相识时,她的修为连中阶都不到。千秋厘觉得,其实程柳圆天赋不错,只不过没人悉心指点她。若程柳圆也有褚双拾这样一个哥哥,定然不会混成这样凄惨的光景。 在程柳圆与冷霜生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冷霜生都十分温和有礼。他与上诸天那些穷凶极恶的男修不一样,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就是身体不太好,疾病缠身,所以一直呆在白波九道不外出。 程柳圆是很喜欢冷霜生的。便是他身体不好,她也认了,谁让他是那么温柔的冷霜生。 可程柳圆没想到,上次山水一程她被冷雾浓与胡冰月联手陷害,冷霜生出现之后不仅连安慰她的只言片语都没有,反而连眉眼之间的温柔都一去无踪了。 她是知道冷霜生身体好了很多,大概是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昏迷了一场,醒来之后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她还暗暗高兴来着。谁知,冷霜生身体好了,性格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冷霜生体贴,善解人意,温柔得像暖春的风,现在……程柳圆想起一个词:直男癌。 一名冷家弟子走到冷霜生跟前,俯身与他轻声说了几句话。 千秋厘看到冷霜生脸色微微一变,起身与众人道了声“稍候”,便随那名弟子出去了。约莫过了一盏茶,才又见他返回。 千秋厘见冷霜生脸色仍是不十分好,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冷霜生正要相告,冷雾浓走了进来,她手上托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哥哥就连冷家的事也要告诉她么?” 千秋厘将茶杯往几上一搁,古苍龙赶紧在一旁狗腿地用手掌为她扇风,“大王不气,不气,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说就不说。他不说,你也不说,看谁摒得住。” 冷雾浓指着他,“骂谁是狗?” 古苍龙向她抛了个媚眼,“谁接话谁是。” “你!”冷雾浓气得要冲过去。 冷霜生一把将冷雾浓扯了回来,重新坐下,神情尽量放轻松,“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大事。冷家在灵草圃种的那些灵草枯了几株,想是弟子们照顾不当所致,应当无妨。” 千秋厘“哦”了声。好像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枯了几株灵草。哥哥在这贫瘠之地果真过得凄凉,放从前,这种由人种出来的灵草是根本不能入他的眼的。 他炼丹所用灵草,都是他亲自去灵气浓郁之地采来的极品灵草。而在这里,他却为枯了几株种植的灵草而变脸色。 看来,不能再在此地久留了。反正她也拿回了心,小偶的人身回去之后再想办法,哥哥既然不记得她了,那她就和古苍龙一道将哥哥先绑回去再说。 千秋厘看了看四周,听完冷霜生的话,只除了古苍龙和小偶,其他人的反应却都和冷霜生差不多。就连程柳圆,也一脸凝重起来。 她的食指在几上慢慢敲着,马上便开始暗暗思索起来将哥哥绑回去的办法。 冷雾浓将手中的木匣子打开,“哥哥,该吃药了。” 千秋厘猛地抬头,见冷雾浓正从木匣子中取出一颗丹药,冷霜生接了过去往嘴里送。 “等等!” 冷霜生的手停在嘴边,疑惑地看着千秋厘。 千秋厘腾地起身闪到冷霜生面前,一把夺过丹药,“这是什么药?你为什么要吃药?” 冷雾浓伸手就要将灵丹抢回来,“你野蛮!放肆!” 千秋厘不理她,直瞪瞪看着冷霜生,“回答我。” 冷霜生哑口。面对千秋厘逼问,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明明这是极为失礼的,却生不起气来,因为他看得出来,千秋厘脸上的担心并不是装出来的。 冷霜生曲起手指放在鼻子下,干咳了两声,“我母亲生我之时难产,我……先天不足,出生之后便一直体弱。此药是白波九道的九位长老为我所制,用于弥补我的先天不足,我自出生便服用此药。”他向千秋厘伸出手,“姑娘将药还我吧。” 冷霜生的一番话将千秋厘说得糊涂了。她的哥哥身强体壮得像头牛,揍她的时候都不带喘气的,几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过?他为什么对自己是冷霜生深信不疑,甚至有着与褚双拾完全不一样的记忆,属于冷霜生的记忆。 不管了,眼前这个青年是自己的哥哥褚双拾,这总归是没错的。千秋厘将丹药死死捏在掌中,不知是什么作用的药,没弄清之前不能再让哥哥吃了。 冷雾浓上前来要抢她手中的丹药,“你这野蛮的女子,令尊令堂可是不曾教过你做人的规矩?” “你闭嘴。”千秋厘摸出张禁言符便往冷雾浓额头上一怼,冷雾浓登时哑了,两眼睁得硕大,向冷霜生一跺脚。 冷霜生便要去撕她额头上的禁言符。 “褚双拾你敢!”千秋厘道。 冷霜生奇怪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褚双拾,我叫你褚双拾。”千秋厘将冷雾浓推开,“你不是想知道救过你两次的小姑娘去哪了吗?” 冷霜生点点头。 千秋厘深吸一口气,看着冷霜生,“她就在你的记忆里。你如果能记得,就会想起来她一岁时的模样,她一百岁时的模样,她一千岁时的模样。方才在无住海,那是她三千岁不到的模样。可你要是吃了这颗药,你可能永远也想不起她来了。” 千秋厘巴巴地抬头望着冷霜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了冷霜生,可你明明就是我的二十哥哥。” 冷霜生看着她半晌,忽然笑了,“姑娘,哥哥不能乱认。我不是冷霜生,谁是冷霜生?” 千秋厘鼓起嘴,抬起手勾勾手指,“小偶,过来!” 小偶听话地从古苍龙肩膀上蹦到千秋厘肩膀上。 千秋厘将手伸到小偶面前,“你拔的莲池那些鹤儿的毛呢?都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审美的锅啦~恭喜梨花篖小仙女~明天见 第38章 粗暴一把 小偶犹豫了一会儿, 有些为难,“可他不是漂亮姐姐, 小偶的鹤毛是要送给漂亮姐姐的。” “你别小气呀。”千秋厘拍拍他的偶头, 哄道, “别说这几根鹤毛了,那一池的鹤都是他的。你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就拔了他的鹤毛, 现在见到他了是不是要让他看看?” 稚气的小奶音“哦”了声, 小偶不十分情愿地从识海抓出一片鹤毛,用两个小团子手夹住了, 递到冷霜生面前。 “给你。” 冷霜生原以为他们要拿出什么震惊四座的东西, 一看不过是一片普普通通雪白的鹤毛。 千秋厘满含期待, 紧紧盯着冷霜生的脸,他的表情从期待变成惊讶, 又从惊讶变成大失所望, 最后一脸“你逗我”的表情看着她。 “这就是姑娘拿得出来证明我不是冷霜生的东西?”冷霜生抱臂,戏谑地看着她。 “看到这片鹤毛,你心里就没有涌起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吗?”千秋厘殷切地看着他。 冷霜生笑了,“我应该涌起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呢?” “比如, 心疼,肉疼, 牙疼, 肝疼,各种疼……”千秋厘循循诱导。 冷霜生看她就像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收了笑, “姑娘,我忙得很,没工夫陪你胡闹。”转身一把扯下冷雾浓额头上的禁言符。 冷雾浓扑到冷霜生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哥哥,她欺负浓儿,她欺负浓儿。” “姑娘方才在无住海解围,冷某感激不尽。然而姑娘戏弄舍妹,令她难堪,姑娘这样做,冷某心中实在不快得很。”冷霜生冷冷看着千秋厘,“冷某就是冷某,不是姑娘说的什么其他人。这位是我的亲妹子,只要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了她,希望姑娘仔细记住,若再有下次,冷某不会再客气。” 冷霜生说完,吩咐左右送客,带着冷雾浓离开。 程柳圆心道,看,她就说冷霜生与原来不一样了吧,面对这样的美人也能狠得下心冷得下脸。 古苍龙忧愁地看着孤零零被留在原地的大王,她看着冷霜生离去的背影,一副全世界都抛弃了她的无助。 古苍龙的心也跟着碎成了渣渣,起身就向千秋厘走去,张开双臂要给她一个温暖、不离不弃爱的抱抱。他的大王,只有他疼啊。 千秋厘忽然上前一步,古苍龙抱了个空,便听她冲前方大声道:“褚双拾你站住!” 冷霜生并没有站住。 “有种你就回头看一眼。”千秋厘顿了顿,换上一副鄙夷的口气,“没种就算了,有多远滚多远。” 古苍龙扶额,这……幼稚啊,这么幼稚的激将法,连他都不吃的呀。他看着千秋厘,目光更加忧愁了。 冷霜生反而越走越快了。 古苍龙叹气。 冷霜生骤然一停,嘴里发出嗤的一声,唇角勾起个不屑的笑,转回头。 千秋厘抓了满满一把鹤毛,猛地一把朝冷霜生脸上甩了过去。洁白的鹤毛就像雪花,从冷霜生的头顶纷纷落下。 冷霜生被她吓一跳,忙要躲,却又愣住了。 千秋厘又朝小偶伸出手,小偶忙又从识海抓出一大把来交给她。千秋厘又将这把鹤毛兜头甩向冷霜生。 雪花般的鹤毛落了冷霜生一身,头发上,肩膀上,就连鼻子上也沾了几片,纷纷洒洒在他周围飘着。 冷霜生望着这些雪花般的鹤毛,心里渐渐真的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小偶,还有吗?”千秋厘气呼呼,大声问道。 “有!”小偶也大声回答她,“我还有好多好多。” 千秋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冷霜生,“全给他,全给他,全扔给他。”叫他不认我,叫他不客气。 “嗯!”小偶很来劲地道,不断从识海抓出鹤毛,像个小花童,满屋子飞来飞去地撒着鹤毛。一时间,空中、地上飘飘荡荡全是白绒绒的鹤毛。 古苍龙目瞪龙呆,这小祖宗到底拔了多少毛,等他舅舅想起来,他这是要完啊。 冷霜生站在这漫天的鹤毛中,慢慢抬手,捂在肝的位置。呲牙,吸了口凉气,疼!这种疼,就好像有人在拿刀割他的肉。 “别扔了。”冷霜生挥手叫停小偶。 千秋厘气鼓鼓看着冷霜生,脸都气红了,“现在感觉到疼了吗?” “为什么?”冷霜生捂着肝。 “因为这是你当儿子养的鹤,养了几千年,比伺候爹还尽心。我小时候不过拔了一根就被你追着揍。”千秋厘走到冷霜生面前,“褚双拾,你现在还敢说你不是褚双拾?” 冷霜生只觉得匪夷所思,可他看到这些鹤毛又确实肝疼的紧。 千秋厘从识海取出那支鹤钗,抬手往头发上一插,“这支钗你总有印象吧,也不知废了多少块玉才雕成。我从前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这支钗真的很丑,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也就是我了,不嫌弃还一天到晚插在头上招摇过市。” 冷霜生脸色发白地捂住胸口。 千秋厘又取出一个酒坛子,“这坛花雕原是我从小燕楼给你带回去的,你最喜欢的。你说先在我这里放着,等我生完孩子再和我同饮。你那日明明对我说,要去帮我把东西抢回来,可我等了三十六年也没等到你回来,亏我日日夜夜担心你在这边吃苦受罪被人欺负,却没想到你是在这里给人家当哥哥当得乐不思蜀了。你还……赶我走。” 千秋厘一翻手,酒坛子咣地摔在地上,碎了。霎时间,一股清冽甘甜而又香醇至极的酒香飘满了屋子。 柳意禅道了声“可惜”,“好香的酒。” 冷霜生忽然连牙也疼起来了。 “还有。”千秋厘真是气得狠了,从识海里抓出一把极品灵丹往冷霜生胸口扔,“你的东西,全都还给你!” 落到地上,雪白的极品灵丹,颗颗莹着洁白的光芒,像珍珠在地上跳跃滚动。 千秋厘这一扔,像扔了把炸z弹,把所有人都炸得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满地乱滚的极品灵丹。这……就扔了? 冷霜生一挥手将满地乱滚的极品灵丹纳入手中,摊在掌上看着。每一颗灵丹上都印有他独有的灵纹,别人是无法仿造的。 上诸天已有二十年不生灵气,万物失灵,一个多月之前灵气才渐渐复苏。白波九道存有的灵丹早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剩下不多的几颗极品灵丹由九位长老看管。没有灵材,便是炼制普通的灵丹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极品灵丹。 冷霜生目光复杂地看着千秋厘,她偷他的灵丹?这些年,他冷霜生就没有炼出过极品灵丹。 可这一颗颗极品灵丹上,确确实实是他的灵纹。 千秋厘趁冷霜生发愣之际,冷不丁掏出一张困仙阵符拍在他胸口,符纸瞬间化为几股暗红色的光,像绳索一样缠绕在冷霜生身上,然后缩紧,将他捆了起来。 “小黑,走!” 古苍龙反应迅速,一个闪身瞬移到冷霜生面前,将他扛起来就往外跑。 等冷家弟子和冷雾浓反应过来,一伙人已经冲下了雪山。 冷霜生像条待宰的鱼在古苍龙肩膀上乱挣乱扎,千秋厘拍拍他,“别白费力气了,二叔的困仙阵你这辈子都休想挣开。”二叔真是有先见之明,当初就是不肯将这个困仙阵教给褚双拾。 “这位姑娘,你将我冷家家主劫走做什么?还不速速将家主放下。” 威严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九位白衣飘飘的老者从天而降,是前来追赶他们的白波九道长老。他们在千秋厘几人的前方结成一个网状的阵法。 禅修虽攻击力不高,困人的阵法却是其他几道望尘莫及的。何况,出来的还是白波九道的九位顶级禅修。 千秋厘要破阵,必定要使用杀修阵法,可杀修阵法需要法杖,她没有法杖。有古苍龙在,魔言不能用,否则他又会变成条死龙。 一时,双方竟然僵持了。 “我冷家自来避世于白波九道,不参与江湖纷争,但人若欺上门来,冷家也是不惧的。姑娘若将家主放下,一切都好说,若是执意要带走家主,我等便是与姑娘久耗此地也是耗得起的。” 哥哥她今日肯定是要带走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被他们抢回哥哥,不知他们会对他变本加厉做些什么。 “哎哟,我来得不凑巧呀。”旁边传来娇媚的一声。 千秋厘扭头一看,来人竟是合欢宗的宗主凤随,与她同行的还有几位合欢宗的女修。 凤随盯着千秋厘看了好几眼,才将目光转向古苍龙,看到古苍龙肩膀上的冷霜生吃了一惊,随后嘻嘻笑着,“俊哥哥,与你一道那位小妹妹呢?她可还欠着我几颗极品灵丹呢,不会是要赖账吧。” 千秋厘看着凤随开叉开到腿根的红裙,“不赖。”将冷霜生还紧紧攥着的手掰开,将他手里的极品灵丹全部抠了出来,朝凤随扬了扬手,“我就是与你打赌的那位。极品灵丹在此,你的宗门令呢?” 凤随喜出望外,解下腰间的火焰纹宗门令,举在手里,“我给你宗门令,你给我灵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二人分别将手中之物抛给对方。 千秋厘接下合欢宗的宗门令,扬声道:“从今日起,合欢宗便归我金指门门下。” 凤随与其他女修应了声“是”,凤随将极品灵丹放入识海,“往后一切,听凭门主吩咐。”忽然傍上这么富有的门主,简直心花怒放。 千秋厘看看前方一个个正经威严的白衣老头儿,纯纯地笑,“那就,先把这几位长老给我放倒。”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窝好像一直忘了感谢雷和营养液~ 第39章 我去六欲天 界君看着不卿的背影, 不卿在看白绢上的那幅有忘字的诗,看得似乎入了迷。 界君在不卿身后笑道, “师叔再盯着这幅字这么瞧, 是想在老夫身上看个窟窿出来?” 不卿转身, 界君略微躬身朝他施了一礼。 “上次一别,老夫还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师叔, 却不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不卿点头, “小僧未能斩成三尸。” 界君抄着手,一副了然的微笑。 不卿眉眼平淡地看着他, “善恶尸不能斩小僧尚能想通, 爱欲尸与血亲尸竟也不能斩, 我很困惑。” 界君道:“有何困惑?哪一尸不能斩,自然是哪一关你还过不去。三尸不能斩, 那便是三尸皆过不去。” 不卿摸上心口处, “我曾以为是因为这颗心的缘故而使血亲尸不能斩。紫光曾说,千瓣莲上滴过陆压的血,如此说来,他也可算得上与我有血亲之系。” 界君捋捋胡子, “陆压已成过去。” 不卿又道:“可小僧昨日意外得知一事。” “哦?”界君挑眉。 “小僧……”不卿顿了顿,似难以启齿, “童子身已破。” 界君噗嗤一笑, 揶揄,“哟,你终于知道啦?” “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界君嘟哝了一句, “想得起来才有鬼。” “小僧猜测,血亲尸不能斩或许与此有关。界君可是知道些什么,还请相告。”不卿施礼。 界君满是深意地笑,“你爱欲尸也未能斩,为何单单只追问这血亲尸?” 不卿却很坚定地道:“小僧此生,情不会有,爱更不会有,爱欲关迟早会过。” “话莫要说得太满。”界君道,“难道爱欲关不能过就不是你破童子身的关系了?” “可是小僧前往下诸天那几日,发生过什么?请界君明言。” 界君犹豫一晌,飞快地摸了几把胡子,“我……”忽然一顿,脸色一变直接下了逐客令,“老夫不知,你走吧。” 不卿:…… 界君胡乱地挥手,“不知不知,你快走快走。老夫要睡了,休要打扰。” 不卿静静看着界君,老头儿前一秒还笑容可掬,转脸就满眼不耐烦。紫光还在的时候,他并不这般喜怒无常。 那时,他们都还住在无量山,界君还是个刚成精的忘字,紫光一滴泪让他成了精。刚成精的忘字是个小团子,整日笑嘻嘻的,紫光喜欢他,陆压也喜欢他,就连敖苍那不着四六的龙也喜欢逗他。他被敖苍欺负得哭了,便哭哭啼啼去找紫光,紫光会温柔地安抚他,不痛不痒地责备敖苍几句。陆压却不肯轻饶敖苍,每回都将他揍得嗷嗷叫。 后来,紫光哭着对不卿说心里难受,很想再回到无量山的时候。不卿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千瓣莲依然不能让他感受到人的情感,他对什么都很淡。 不卿知道,忘字精若是不肯说,便是不会说了。他未再多说什么,只转身再看了一眼白绢上的那幅字,出了界隙。 不卿刚离开,界君冷声道了句,“人都走了,还不放开?” 界君背后现出个人。 清隽秀美的面容,与不卿看上去差不多年轻,一身黑色僧袍,他的右手正扼在界君喉咙口,手腕上一串深色的十八子佛珠。 “做都做了,还怕他知道?” 静霄松开手,“不该他知道的,自然不能让他知道。” 界君冷笑,“你未免也太过自大了些,当真以为一切都在你把握之中?你要算计,便总免不了会出纰漏,便是你不顾一切地去弥补,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最后捉襟见肘。” 静霄道:“等他成了神。” 界君放声大笑起来,“都到这步田地了,你竟然还指望他能成神?” “当然。”静霄淡淡一笑,“我都为他筹划了这么多了。” “不不不,”界君摇头,“从他阴差阳错代替你选的人与那姑娘春风一度,你就注定成不了了。” 静霄仍是淡淡地笑着,“你安安分分守在界隙,不做那多嘴多舌之人,你与这界隙便都无事。可你若多管闲事——”静霄忽然伸手一抓,将那幅写有忘字的白绢抓在手里,腾空而去。 界君追不及,气得仰天大骂。 静霄却是飞远了,黑袍被风吹起,露出僧袍下的腿,左腿完好,右腿只有半截。 …… 千秋厘遮住小偶的眼睛,忽然想起来这小娃娃看东西并不需要眼睛,便将他往自己识海里一塞,丢他进去睡觉了。 放倒几个男人,对于合欢宗的女修来说,可真是小菜一碟了。她们别的不行,魅惑之术却是本命之道,整日里钻研的就是这个。 老头子又如何,只要还能石更就能推倒法办。 凤随瞄准位于阵中心的一位白袍长老,水蛇一般缠上去。那位长老所在之处正是阵眼。他约略也是对凤随擅长之术有所耳闻,知道她一双含情目勾魂夺魄,裙下之臣不计其数,因而死死闭着双目,无论如何也不睁开。 只要不看她,她便拿自己没辙。 凤随只一个劲地对那长老上下其手,四处煽风点火,淫词浪语如春潮般往长老耳朵里吹,奈何他始终紧闭双眼。 程柳圆红了脸,默默地转过身。 古苍龙舔舔唇,前菜快吃腻了,总等不来正餐,欲求不满地质疑凤随,“美人儿,你到底行不行啊?” 冷霜生被古苍龙倒挂在背上,还不忘冷笑一声,补了个凉飕飕的刀,“不行,太丑。” 凤随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险些破功,她才在不卿身上栽过跟头,又遇上冷霜生这个瞎子,这两人都是她的奇耻大辱。 凤随正恼火着,看到逍遥赶来的柳意禅,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重新找回了被踩在脚底的自尊。 冷霜生大喊,“柳意禅快救我。” 柳意禅风流潇洒地摇着扇子,走到千秋厘面前,斟酌了措辞正要开口。 凤随娇娇一笑,“我行不行,柳公子最是清楚不过了。” 千秋厘好奇地偏头,往柳意禅一瞧,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朝柳意禅会意地一笑。 柳意禅脸色一变,一下撑开折扇,心虚地猛扇,“你……不要误会,我……我那是从前,自八邪罪境中一遇,柳意禅心中只有你一人,再未亲近过其他女子。”满腹懊恼,将眼巴巴等着他救的冷霜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冷霜生一张俊脸都气歪了,“柳意禅你这个王八蛋。” 柳意禅的举动,深深地刺伤了凤随。她一恼火,手下狠狠捏了一把,那长老吃痛,冷不丁睁开眼便对上凤随一双含情带水的眼睛。 凤随感受了一下,终于得意起来,扬眉吐气地咯咯笑,“呀,长老,宝刀未老呀,都支上天啦。” 噗!白袍长老老脸一红,喷出一大口血,直直从阵中栽了下去。 阵眼一破,这九人禁锢阵法便也破了。这下,再无阻挡,一行人掳了冷霜生飞快下山而去,后面还跟着一个硬凑上来的柳意禅。 既然合欢宗归入了金指门下,凤随便将千秋厘等人迎上了合欢宗。 合欢宗的老巢是个水寨,搭建在湖上,挂满了松绿色的软烟罗,随风飘荡,送来阵阵女儿香。 古苍龙将冷霜生从肩膀上卸下,放竹椅上,还给他把手脚摆摆好,想让他舒舒服服坐着。冷霜生唇角噙着冷笑,身残志坚也要将三不原则奉行到底,不高兴,不服从,不配合。偏不好好坐,身体往旁边一歪再歪,嘭地落了地。扶起来又歪,再摔。 被千秋厘刺激过后,冷霜生现在处于一个非常混乱的状态,理智告诉他自己是冷霜生,却莫名其妙跑出许多不属于冷霜生的情绪。 “哥哥,不疼吗?”千秋厘叹了口气,走到冷霜生面前弯下腰,手指指头上的鹤钗,“你看,这么丑的钗我都戴了几千年,哥哥你还有什么好气的?别那么幼稚,嗯?你这样,连小偶都要看不起你。” 小偶“嗯”了声,“幼稚。” 冷霜生的脸霎时比四周的软烟罗还要绿。肝又疼了。 程柳圆像是重新认识了冷霜生。温文尔雅、谦逊和善的冷霜生?不,这就是个巨型熊孩子。 在白波九道的所见所闻,让千秋厘不禁怀疑,哥哥是被人施了什么术法或服用了什么丹药才会变成这样。她与凤随走到屋外,站在栏杆旁边问凤随,上诸天是否有这种可改变他人记忆的术法或丹药? “没听说过。”凤随道,“不过,天下术法本就无奇不有,更何况是白波九道这样的百年禅道世家,弄出些奇怪诡异的术法或者炼丹术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们弄个假的冷霜生做什么呢?”凤随问,“真的冷霜生又去了哪里?” 千秋厘对真的冷霜生并不感兴趣,她只想快点让这个假货清醒。 “还有一个办法。”凤随欲言又止。 千秋厘示意她说下去。 凤随道:“门主不如去趟六欲天,求见不卿师叔。如今,只有他有这个能耐了。师叔的修为已近神,我等策马难追,或许对我们而言的难题,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纵使他自己无可奈何,也定能帮门主找出办法。其他宗门或许忌惮白波九道不敢插手此事,六欲天却是不惧的。” 千秋厘想了想,“好,我去六欲天。” 由于冷霜生不消停,古苍龙得留在合欢宗盯着他,千秋厘只能独闯六欲天。 她把小偶交给古苍龙,便趁着夜色摸去六欲天了。 临行之前,凤随拜托千秋厘一件事,“不卿师叔前日拿走我一样东西,麻烦门主顺便替我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0章 下流 千秋厘又站在了五逆河边。 夜晚的五逆河流动着深黑色的水, 水流湍急,水流声哗哗。 几艘渡船停靠在对岸, 是为了方便修为低阶的和尚以及前来拜访六欲天的访客过河用的。低阶的和尚还未学会凌空飞跃, 而其他宗门在六欲天会受修为禁制, 没有渡船都过不了五逆河。 千秋厘试了试,与上次不卿斩三尸时一样, 她的修为依然丝毫不受抑制。为何这禁制独独对她无用?她心里奇怪着, 往自己身上拍了张隐身符,凌空而起飞到了河对面。 山门前站了四个中阶守门僧, 正在说话。千秋厘从他们中间走过, 没人发现她。 “听说, 白波九道的冷家主被人劫持了。”一个和尚道。 “冷家主冷霜生?惊才绝艳但却自小病体缠身的那位?” 千秋厘停下脚步。 “冷家先家主子嗣单薄,只得了冷家主与其妹两个孩子, 是一对龙凤胎, 生下之后一强一弱。弱的便是如今这位冷家主。白波九道的九位长老想尽办法都不能令他有所好转,后来无法,只得将他送上六欲天。师尊看过之后,也摇头, 师尊曾说他活不过今岁……” 他们的声音不大,千秋厘离得有些远, 听得不太真切, 便往回走了几步。 “冷家向来与世无争,备受尊崇。上诸天各门派也早就达成共识,不会动冷家的人。这人敢劫持冷家的人, 还是冷家家主,我看他是要与天下为敌啊。” “那是灵气尚未恢复之前,如今灵气复苏,灵草灵材也重新破土而出,世人对冷家的依赖便不是那么急切了,自然便有那早就觊觎的人蠢蠢欲动。”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和尚忧心忡忡道:“说到灵气,今早有师兄发现后山枯了好几株灵草,诸位师兄可听说了?上诸天不会又要回到过去吧?” “无事无事,莫惊慌。师叔说了,灵气复苏才不多久,反反复复也是有的。一切都在逐渐好转,不会再回到过去的……” 和尚们后面说的都是些与灵气有关的话,千秋厘转身,一路轻盈地往山顶窜去。 程柳圆曾说起,不卿就住在六欲天最高的那座山峰玉垒云上,他的禅房应是在玉垒云顶。 越临近玉垒云顶峰,千秋厘的脚步却越慢。夜已经很深了,不卿可能已经歇了。他们僧人的歇息,其实就是坐禅,她在那个不毛之地见过。其实,早在不死城的时候,早在他还是烛心的时候,他就喜欢坐禅。 不卿的禅房很好找,玉垒云顶峰就那么一座禅房。 不卿的禅房出乎千秋厘意外的简单和朴素,四周围着篱笆,篱笆中间嵌了扇木门,木门上方一块匾,匾上写着“诸法无用”四个字。 千秋厘摸摸心口,隐隐的钝痛一下一下传来。这颗心还没回来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痛。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来了,她停下脚步,望着禅房的门深深地吸气,大口大口地呼气。 好想打人。那一脚可真是,不解恨呀。 千秋厘走到禅房外,纵身一跃翻过外墙,跳进院子。右边有哗哗的水响传来,她往右一看,一愣,飞快捂住眼。 不卿正在井边冲凉,月光下,特别的白。满院清幽的莲香。 千秋厘骂了声下流,三更半夜不穿衣服洗澡,脸往左边扭着往他的禅房走。禅房的门是开着的,千秋厘径直走了进去。 进得禅房,依然还是一股淡淡的莲香。千秋厘记得,不卿还是烛心的时候,身上便有股莲香,只不过很淡很淡,要贴近时才能闻着。如今他是不卿,这股莲香浓郁了些,不必贴近也能闻着。 这和尚莫不是莲花成的精?怪不得长得这样妖孽。 千秋厘在禅房内四下打量,禅房内的布置很简单,一橱、一案、一几、一蒲团,几上亮着一盏油灯,却并不是凤随说的什么琉璃盏的灯。她眼一转,在墙上发现个眼熟的东西—— 那日在界隙见过的诗,藏有界君真身的那首伤感的诗。“忘情好醉青田酒,寄恨宜调绿绮琴。落日鲜云偏聚散,可能知我独伤心。” 怎的出现在了不卿的禅房里? 千秋厘仔细盯着墙上的字瞧了许久,渐渐觉得这字与她在界隙所见不太一样。 界隙的那幅字柔美秀丽,一看便是个温柔的女子所书,且那幅字的忘字上还有一滴泪。而眼前这幅字疏狂豪放,应是男子所写,而且还是个不羁洒脱的男子。 同一首诗,不同的人写出来便是不同的感觉。她当初看到界隙那幅字时感觉到的是伤心与绝望,而这一幅,她看到的是…… 自嘲。 想到这个词的瞬间,千秋厘心里忽然像被细针扎过,一下尖锐的痛。 有脚步声传来,是不卿走进了禅房,他的脸上、头上还带着水珠。 不卿穿着件皂白色的轻薄长衫,长衫薄而透,贴在他身上,他胸膛、手臂的紧实肌理在薄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千秋厘看他走到橱边,拉开橱门,取出一根干棉巾,将脸上和头上的水珠拭干,又取出一件黑色僧袍来,抖开,披上身。 不卿不缓不急地系好系带,穿得整整齐齐。千秋厘猜他要出门,像个猎人一样警惕地盯紧他,打算等他一出门便也跟出去。 哪知,不卿走到门口,将房门一关,转身走到蒲团上盘腿坐下,闭了眼开始打起坐来。 千秋厘无语地看着不卿。打个坐还穿这么严实? 她发现自己仍是不能面对不卿的手,便把目光转向他的脸。可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让人生气。 她气呼呼地走到不卿面前,抬起手,隔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虽然没有真的扇上他那张令人讨厌的脸,这感觉却意外的痛快。千秋厘一时觉得心里好像也没那么堵了,于是她又抡胳膊抬腿,隔空将他一顿无声的拳打脚踢。 最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一番激烈的运动下来,竟然累得气喘吁吁。她自修为恢复之后便没有累的感觉了,果然还是因为太卖力了吗? 千秋厘往地上一摊,伸长了舌头喘粗气。 喘了会儿气之后,她支起一只手,头一歪懒懒地往手上一靠,与不卿面对面看着他。不卿闭着眼,手结成释迦牟尼印放在腿上。 不能看,不能看,看到他的手,她还是会恶心。 千秋厘的目光移到不卿的胸口,她定定看着,忽然伸出手,在离他胸口半寸的地方轻轻比划。他怎么做到的那样狠,他的心难道不是肉做的?真想也把他的心掏出来,让他也尝尝这种剜心的痛。 不卿忽然睁开了眼,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直视着她。 千秋厘被他吓一跳,愣了愣,倏地缩回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身上还贴着隐身符,他怎么会看到她,他不是在看她,他只是刚好睁开了眼而已。 谁怕谁?仗着隐身符,千秋厘干脆直起身,跪坐在不卿面前,与他对视起来。她瞪着一双眼睛,不服输地看着他。 千秋厘狠狠瞪着不卿,过了一会儿,眼睛开始觉得有些酸,还有些热,她揉揉眼睛,摸了一手湿湿的。她眨眨眼,大概是瞪得太狠了吧,都瞪出泪花来了,手在袖子上擦了把。 不卿忽然又闭上了眼。 千秋厘一时觉得自己幼稚极了,她大老远跑来六欲天可不是为了瞪他几眼的。还有正事呢。快些把哥哥的事解决了,他们就能快些回不死城。从此以后,她与不卿再无关系,一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千秋厘刚要撕下身上的隐身符在不卿面前现身,房门被人敲响了。 “师叔是我。” 一个稚嫩的小和尚的声音。 “何事?”不卿开口问道。 “明晖见师叔房内还点着灯,料想师叔还未歇息。夜深,师叔定然腹中饥饿,明晖送些斋食与师叔。师叔可是需要?” 千秋厘看向不卿,纳闷。他不是半神了么?还需要进食?可奇怪的是,她听到斋食二字,腹中竟然升起饥饿的感觉。果然是方才累着了。 她嗅了嗅,一股淡淡的甜味飘了进来。小和尚送来的,会是什么呀?她咽了口口水,满含期待地看着不卿,暗暗希望他能说要。 “送进来吧。”不卿道。 在他说话的同时,千秋厘看到他飞快地结了个手印。他结印做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进来两个小和尚,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两个小和尚,一人端着个托盘。 两个小和尚进来之后,先朝不卿弯腰施礼,然后走向小几边,将托盘上的碗碟放在小几上。 那股甜香味更浓了。千秋厘欢欢喜喜走到小几边,只见几上摆了几个小碟还有一只小碗。每个小碟内装了两三块糕,有酥皮银耳绿豆饼,有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有酥松香甜的荷花酥,还有一碗杏仁豆腐。 和尚的斋食真不错呀。 小和尚施了礼便出去了。 千秋厘瞄瞄不卿,他坐着不动,眼睛还闭着。过了许久,不卿也还是没有起身。 他到底是饿了还是没饿?这么诱人的斋食,不吃多浪费。 千秋厘每个小碟捡了一块,吃他一块,他还有这么多应当不会发现的。杏仁豆腐看上去也怪可爱的,她抵不住诱惑,拿起小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味道真是,太棒了! 门外传来小和尚打哈欠的声音。原来他们俩还没走。 一个小和尚道:“修炼这么多年,早就忘了困的感觉了。” 另一个道:“只有在师叔这里,才能重新体验到做个普通人的感觉。” “诸法无用嘛。” 诸法无用?千秋厘眨眨眼,像在哪里看到过。哦,想起来了,就在院门之外的门匾上,写的就是这几个字。不过,什么意思? “师叔布的结界,结界之内,除了师叔自己,任何人的术法都不起作用。”小和尚道。 千秋厘想起来那个手印,小和尚进门之前不卿结的那个手印,不就是……一道隐身印? 她一惊,杏仁豆腐呛进气管。 千秋厘一把捂住脖子,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为什么这么评论少了?【委屈…… 第41章 选哪个 禅房的门没关, 两个小和尚听到动静忍不住探头探脑往房内张望。 忽然一阵大风平地扫来,将房门扣了个死紧, 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从禅房内发出了。 小和尚双双对视一眼, 吐吐舌头, 心照不宣地往院门处撤。双脚才一踏出院门,身体便觉得轻盈起来。在师叔的诸法无用结界内, 身体实在是太笨拙了。 两人规规矩矩在院门口站好。 “你方才可听到……”一个小和尚纳闷。 “听到了, 女人的声音。”另一个悄声的。 “原来你也听到了呀,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师叔禅房之内怎会有女人?方才进去送斋食怎没见到?” “你难道不该问女人怎会进得去师叔的禅房么?那位柳姑娘痴心一片, 都在师叔的禅院外徘徊多少年了, 莫说禅房, 院门都未让踏进一步。” 两人对望,微妙地交流眼神, 恍然大悟的样子异口同声。 “莫非, 是师叔终于被柳姑娘打动?” “莫非,禅房内的就是柳姑娘……” 千秋厘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诸法无用,她没法用术法给自己止咳, 直咳得眼泪汪汪。泪光模糊的视线中慢吞吞走过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犹豫了一瞬朝她伸出手。 她身体往后一仰, “你, 咳咳咳咳,你做什么?” 不卿微躬了腰,身体稍稍前倾, 语调平平,“食物呛入气管之后,有两个法子可用。可连续快速地拍打背部,或按压腹部,你……选哪个?” 千秋厘往后挪,“我,咳咳咳咳,我都不选!”恶声恶气的,“咳咳咳咳,你别过来,你,咳咳咳咳,不许碰我!” 不卿看了看她通红的面颊和满眼的泪花,垂下眼睑,约莫过去两三个呼吸,伸出一只手结了个印。 千秋厘在自己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听见不卿道:“你试试运息。诸法无用,我撤了。” 千秋厘赶紧盘腿坐好,试着调动灵息。果然,术法可以用了。她忙闭了眼,将周身灵息运转,温养呛伤的气管,止住咳喘。 禅院外站着的两个小和尚又惊讶了。 “怎么回事,师叔撤了诸法无用?” “师叔在这禅院住了多少年,诸法无用便布了多少年,从无例外。为何今日竟然想到撤去?” 千秋厘调息了将近一刻钟,才终于平息了咳嗽和气管内的烧灼感。她睁开眼,对上一双古井似的眼睛。 不卿与她对面而坐,认真地看着她,眼中一对幽深的瞳孔像是永远不会褪色。 千秋厘下意识便避开他的目光,才将将消淡下去的恼意腾地又爬升到脑门心。回忆起自进了这个院子起自己的种种作为,简直就是在给他找乐子,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傻的人。 他怕不是在院中冲凉的时候便已经看到她了吧,却还能淡定自如地继续洗下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迤迤然走进来擦脸,穿衣,打坐。 他明明都看到了,却就是不说。心可真黑啊。 千秋厘越回想越气,恼恨得只想夺门而出。 “怎么不吃了?”不卿开口。 千秋厘:…… “不是还没吃完?”他又道,“你才吃了一口。”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了。”诸法无用撤了,她的肚子忽然也就不饿了。 “我并不饿。”不卿摇头。 “不饿你让他们送什么吃的!”千秋厘怒道。 不卿默了默,“我看你十分……”两个字在舌尖一番斟酌,“想吃。” “你看错了。”千秋厘犟着头不看他。 不卿将杏仁豆腐推到千秋厘面前,又将那些小碟子也推了过去,“我受伤的那几日,看你很喜欢吃东西,每日的胃口也都挺不错,这些正好是你的食量。” “……”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千秋厘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一番沉默之后,不卿先开了口,“既然吃了第一口,便要吃完。” “我不饿。” “不可浪费。”不卿的口吻忽然变得严肃,“粮食本就得来不易,这二十年尤为不易。多少凡人死在这一口吃食上,又有多少人为这一口吃食自相残杀。饿殍枕藉,哀鸿遍野的景象,你可见过?” 千秋厘慢慢回过头,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些斋食。她原以为上诸天只是修炼的条件艰难了些,却不想就连凡人的生存条件也一样恶劣。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她并未亲眼目睹过,可小时候母亲与她讲故事的时候,也曾说起过凡间某些战乱四起的时代,人们吃不饱,将地面上能啃得动的东西都吃完之后,易子而食。母亲的故事总是讲得绘声绘色,每每总叫她身临其境。 千秋厘拣起一块糕点,就着杏仁豆腐咽了下去。只是,她腹中并不饥饿,这些斋食吃起来也便没有方才那样香甜可口了。 不饿的时候吃东西并不是什么美事,她细嚼慢咽,吃得极慢极慢。过了许久才将一碗杏仁豆腐吃完,正要伸手去那够些点心,不卿却又抢先一步将几个碟子移回自己面前,几口便把里面的点心都吃了。 不卿不发一言,将空的碗碟收了,起身走了出去。 等他出了门,千秋厘蜷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咬着。方才她光顾着生气了,似乎忽略了什么。 千秋厘敲敲头,本来就不灵光,吃饱之后更不顶用了。可是,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她一手支在几上,懒懒托着腮,两页眉毛紧紧攒着,有什么不对劲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千秋厘的思绪被不卿打断,他空着手回来了,在她对面跪坐下。 千秋厘愣了一下,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 在他受伤的那几日,与他在那不毛之地的自己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模样差那么多,就连哥哥、圆圆她们都没能认出来,和尚怎么能这么笃定自己就是当时那小丫头。 他不是不记得她了吗?还是他想起来了…… “见到我就恶心得要吐,无缘无故将我踢下无住海,方才又对我……”不卿抬眸,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又垂眸。“除了你,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厌恶我至此的人。” 千秋厘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想起来。她想他能记起来,又不想他记起来。 “深夜来此,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出乎千秋厘意外,不卿并未追问她厌恶他的原因。 终于能说正事了。 千秋厘很不客气地“嗯”了声,将其他情绪暂时搁到一边,“你知道冷霜生吗?” “知道,白波九道冷家家主。”不卿道。 “那你与他见得多吗?你了解他吗?” “见过几次,不算了解。”不卿答,“他身体不大好,气虚体弱,每年都要来六欲天住几个月,请我师父为他调理益气。 “他长什么样?可是那日在无住海见过的样子?” 不卿点头。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千秋厘寻思,果然这冷霜生与哥哥长得一样。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拿哥哥去假冒冷霜生了。却听不卿又道:“不过,冷霜生本不该到现在还活着。” “为什么?” “他早已油尽灯枯,我师父能做的不过是用灵力为他耗着,便是耗着也躲不过大限之日的到来。冷霜生的大限之日,在一个多月之前。”不卿道。 “一定活不过那一日吗?” 不卿道:“何谓大限之日,便是不会多一日,也不会少一日。” 又是一个多月之前。 程柳圆说,上诸天灵气复苏也是一个多月之前。 千秋厘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一点真相的影子,却又差那么一点够不上。 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她在不死城睡了三十六年,哥哥失踪也有三十六年。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千秋厘低头,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小几上的一个点,脑子里拼命地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 不卿在对面看着千秋厘。虽然她长大了许多,不再是稚嫩的少女,模样也确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沉浸在思索时的样子还是如出一辙的呆懵懵,像无住海底的呆头鱼。 千秋厘忽然抬起头。 不卿便看到她乌黑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一个多月是多久?”千秋厘毫不避讳地望着不卿,似乎全然不记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的不适,“到底是几天前?” 不卿忽然错开目光。 千秋厘手肘撑在小几上,上半身向他倾靠,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凑到他眼前,扑闪着眼催促,“你快说呀!” 她着急的时候,嗓音极娇。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近的连气息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千瓣莲做的心怦怦连跳两下,不卿屏住呼吸,干涩地回答:“三十六天。” “三十六天……”千秋厘喃喃,忽然右手握拳在小几上捶了一下,“对上了!” 哥哥对于不死城是失踪了三十六年,在上诸天却只过去三十六天。两方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上诸天一天便是东陆的一年。 那么,真的冷霜生在三十六天前就已经死了,而哥哥正好穿过界隙来到上诸天,不知遇到了什么失去了记忆,由于他和冷霜生长得一样,便被冷家当成了冷霜生,因为他们缺个家主。 可是,冷雾浓爱的是真哥哥,她要一个假的哥哥有用什么用? 不卿看着还杵在他眼前的这张脸,神采奕奕,比月光还要明亮。她离他这样近,她厌恶他,从未离他这样近。他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云开日出,雨过天晴。 千瓣莲做的心又跳了一下。 千秋厘回过神,闻了一鼻子的莲香,忽然间意识到近在咫尺的这张是谁的脸。神采奕奕变成萎靡,捂嘴,迅速退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2章 初难灯 千秋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安安分分跪坐好,仿佛坐下珠玉成堆, 再舍不得向不卿那边挪动一分一毫。 不卿抬眼。 目之所及是一轮被乌云遮蔽的明月, 而那轮明月却与他隔着千万重的雾。 “如今这位冷家家主并不是冷霜生, 他是我的嫡亲哥哥。”千秋厘也不怕与他交底,和尚虽然对自己做过黑心辣手的事, 与那冷家人却不是一道的。 不卿“嗯”了声, 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可现在,我的哥哥他不记得我了。不仅不记得我, 他还将别人认作妹妹。”千秋厘长长地叹了口气, 双眉不由往中间拢, 忧愁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地看向别处, “你可有办法令他想起我?” 不卿的视线追着那双逃开的眼睛, “有。” “真的?”千秋厘惊喜地看向不卿。 她唇角上弯,眼睛弯弯,眼波里有粼粼的光在泛。她在喜悦时总是会忘了去厌恶他,避讳他。 不卿看着她, 郑重点头。 果不其然,她眼里的波光更愈发明亮起来, 如清晨海平面升起的朝阳, 只一刹那便驱散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重重深雾。 千秋厘兔子似的一蹦就起来了,急匆匆冲到不卿面前,弯腰便要去扯他衣袖, 才碰了上去,手便一顿,触电似的缩回来,转过身背对着他。 好险,好险。千秋厘十指在胸前不住地交叉,自从这颗心回来之后,她似乎又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他身边凑。 “你可愿随我去瞧瞧我家哥哥?”她转回来,俯视着不卿。 “可以。” “那你怎的还坐着不动?莫非还要我拉你才起来?”千秋厘嫌弃地看着他,“别做梦了。” “……” 院中忽然有人唤“师叔”。 不卿问道:“何事?” “掌门有急事要见师叔,掌门在普等三昧等着师叔。”外面的和尚道。 “知道了。”不卿起身,对千秋厘道,“师兄半夜要见我,必是事出紧急,我不能随你同去了。” 千秋厘失望地看着他。 不卿垂眸,又道:“你先走,我见过师兄再来找你。” “真的?”千秋厘又雀跃起来,“那你快些。你要找我,来合欢宗便好。” 不卿微一愕,“合欢宗?” “是呀,她们如今归我管了。”千秋厘掏出合欢宗的宗主令,在不卿面前晃了晃,“对了,我家凤随说你上次在合欢池拿走她一盏灯。她胆小,不敢找你讨要。你说你,与人合欢一场,没留下些什么也就罢了,还把人家的宝贝也拿走了。” 当时,凤随说起这盏灯来一副痛彻心扉的模样,千秋厘沉默了一瞬,只能安慰她道:“你该庆幸,他只是拿走你一盏灯。” 千秋厘伸出手讨要,“灯呢?还我。”看他就像看个吃完霸王餐还打包的花和尚。 不卿那张八风吹不动的脸终于一变,生硬地道了声“没有”,将僧袍的袖子一甩,抬脚便出了房门。 “等等,你先把灯还我再走。”千秋厘追出去,院中却已不见不卿的身影。 灯她是一定要为凤随讨回来的,只能下回见着和尚再要了。隐身符往身上一拍,跃出了院墙。 院门口的两个小和尚闻声向内探头看去,只来得及惊鸿一瞥。 原来不是柳姑娘。 怪不得她能进得了师叔的禅房。 …… 普等三昧是六欲天的议事大殿,建在玉垒云旁边的山峰上。遇到紧急重大之事,掌门竹安会召集十三位议事长老在此商议解决之策。 不卿虽辈分比长老还高,却并不参与议事。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会被掌门请到普等三昧。 算上这一次,不卿踏入普等三昧不过两次。第一次并未过去多久,就在半年之前。 不卿到的时候,十三位长老已经到齐,见到他,叫他一声“师叔”,纷纷躬身,单手施礼。 竹安站在殿前。 “师兄何事?”不卿走向竹安。 竹安脸色不大好,在不卿面前摊开手掌,掌中一株枯黄的草。“这已是第五株了。” 不卿拧眉,“是紫光心?” 竹安叹气,“不是紫光心还能是什么?我特地去了趟无住海,紫光心确实不在了。” “这……”十三位长老闻言,俱是大惊失色,面面相顾。 “紫光心才回来几天?怎的又不在了?” “难道又是它自己跑去了那边?” “那边定已做好十足的防备,这回又要如何拿回来?” “诸位勿要慌张,这一回与上一回有所不同。”竹安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紫光心并未离开上诸天,只不过不在无住海了而已。” 不卿问:“紫光心还在上诸天?” 竹安道:“紫光心若已离开上诸天,灵气枯竭之势便不会这般缓慢了,必然如同二十年前,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不过——”竹安看一眼不卿,“若紫光心不回到无住海底,上诸天迟早会回到二十年前。” 众长老听竹安这样一说,焦虑之色稍有所减,却仍是忧心忡忡,紫光心既然离开了无住海,那么离开上诸天也只是早晚的事。 “不如趁紫光心还未离开上诸天,赶紧想法子抢回来。” “说抢就抢?哪有那么容易。” 竹安看着沉默不语的不卿,“你如何想的?” …… 千秋厘回到合欢宗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合欢宗内一片鸡飞狗跳。 凤随气得面容扭曲,哪还是她离去之前的那个仪态万千的妖媚女修,她像只被逼疯的母老虎,一根手指头虚指着褚双拾,红着眼,“说谁丑,我就问你说谁丑?!” 古苍龙死死拉住她,不让她靠近褚双拾。 褚双拾浑身上下被绑着,盘腿坐在竹椅上,像一株被腰斩的玉树,鄙夷地说了一个字,“你。” “我丑?他说我丑?”凤随向古苍龙寻求支援。 古苍龙当和事老当得心累,“你美,是他瞎,他瞎。” 褚双拾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一眼天色,忽然朝凤随礼貌而又友好地一笑,露出八颗白晃晃的牙,“天亮了,保重。” 凤随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千秋厘一抹额头,心想要完,下意识就要飞扑过去堵住自家哥哥的嘴。 晚了一步。 “长这鬼样,天一亮该灰飞烟灭了。” 下一瞬,合欢宗上下都听到了她们宗主响彻天际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窝加班到很晚,头痛,更个小的,别嫌弃窝,抱歉~ 第43章 西风压东风 “哥哥, 不要闹!”千秋厘叉腰站在褚双拾面前制止。 褚双拾白眼翻了翻,鄙夷地看着她, “说了我不是你哥哥, 不要乱叫。还有, 我没你这么丑的妹子,”下巴尖抬起朝凤随点点, “你比她更丑。” 千秋厘一噎, 无奈地看着褚双拾。 她才离开一个晚上,哥哥似乎越发疯癫了。从前, 他再觉得人家姑娘丑, 也只会憋在心里不说出来。被他亲口盖章长得丑的, 从来就只有自己。可现在…… 千秋厘看着被他气到仪态尽失的凤随,愁死了。 柳意禅将折扇一收, 在褚双拾头顶敲了下, “表弟怎可如此失礼。”向千秋厘一揖,“冒犯姑娘,柳某代他向姑娘赔罪。” “谁是你表弟!”千秋厘与褚双拾齐声道。 “柳意禅你这色中饿鬼,老子看你压根就不想救老子, 老子也不要你救了,你快给老子滚!”褚双拾一肩膀将柳意禅撞了个趔趄。 柳意禅站稳, 抱歉地朝千秋厘笑。千秋厘恶狠狠瞪他一眼, 不悦道:“谁让你打他的?” 柳意禅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马屁拍到马蹄上,柳意禅你活该,哈哈哈哈哈。”褚双拾笑得像一棵爬满猴子的树, 浑身颤抖。 冷霜生怕不是个神经病吧?程柳圆看看凤随,又看看千秋厘,一个赛一个的美,倾城绝色也不过如此了吧,这冷霜生的眼光到底高成啥样了?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挑剔的人,幸好婚约没了,自己不用嫁给他。 凤随这辈子就从没输在过美貌上,身为合欢宗的宗主,竟然被个男人嫌弃长得丑,这口恶气不出,她发誓,日后再也不碰男人! 她一把甩开古苍龙,邪笑着走向褚双拾,目光笤帚似的在褚双拾腰腹以下扫来扫去。 褚双拾盘腿坐着,两腿本来大剌剌岔开着,在凤随流氓般的目光中渐渐合拢,“女鬼,往哪里看?” 凤随歪了歪嘴,朝褚双拾弯腰,勾起个轻佻的笑,“我修媚道的,你说我看男人看哪里?” 千秋厘为哥哥默哀,玩这一手,老处男褚双拾哪里是凤随的对手。她家哥哥可比她还纯呢。 果然,褚双拾俊脸一红,双手往裆部一挡,“你这女流氓,非礼勿视。” 凤随笑,“不看便不看,有什么好看的,还没你的喉结大。” 程柳圆噗的喷出一口茶。 褚双拾的脸瞬间由红变白,又变成黑。 凤随捂嘴,转身,摆着腰肢款款往门口走,“怪不得只要是个女的,在你眼里就是丑。我看你不是瞎,你分明就是个先天不足的断袖!” “女鬼你别走,回来说清楚,谁没有喉结大,你是不是瞎?你是不是瞎!回来!” 凤随面色镇定地走出门,连忙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赶紧贼也似的逃走了。终于扳回一局,为了保住胜利果实,她决定接下来不在这瞎子面前出现。憋死他! 褚双拾被凤随一通打击,果然不疯了。可是却萎了,黑着脸,像一只被绑着的大倭瓜。 千秋厘示意古苍龙去开解褚双拾。 “宝宝他舅啊,”古苍龙拍拍褚双拾的肩膀,往他裆部一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妖女是故意气你,你可别中了她的招。”说完,又贱兮兮来了一句,“当然了,和我们龙是没法比的……” “滚。”褚双拾咬牙。 千秋厘气得一脚把古苍龙踹了出去。 中午,凤随领千秋厘在合欢宗的寨子里四处参观,将合欢宗交到千秋厘手里,凤随是十二分愿意。她甚至觉得,以千秋厘的美貌,比她更适合修媚道,做合欢宗的宗主。 这姑娘勾引男人甚至不需要媚术,不经意的一笑一颦便能令人神魂激荡,更不消说那偶尔娇娇的一小嗓,啧啧,催情。 合欢宗的地盘由三分之二的湖水和三分之一的山构成,湖在前,山在后。 合欢宗的女修都住在搭建在湖面上的水寨里,后山则是修炼之所。 千秋厘随凤随爬上后山,小偶在前头蹦跶着玩儿。自从她恢复了容貌,小偶也不往其他美人姐姐跟前凑了。 “门主的灵宠可真是特别。”凤随暗暗羡慕。 这样高级别的灵宠,还是仿人形法修灵宠,她还真没在上诸天见过,带出去十分长脸不说,危急时分还能派出去帮忙,是一重额外的防御。 小偶的耳朵很灵,敏感地一个跟头蹦回千秋厘肩头,不等他出声,千秋厘先开了口,“他不是我的灵宠。” “我是她的宝贝。”小偶强调。 “嗯,”千秋厘摸摸他的偶头,“他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宝贝。” 小偶乖乖地缩成个团子,布偶脑袋在千秋厘颈边蹭蹭。 凤随越发羡慕不已,还是个会撒娇又粘人的灵宠,可不是个无价之宝嘛。 “这是本门圣地,有疗伤之效。”凤随指着合欢池对千秋厘道,“池水上面飘着的白雾都是灵气,男女在此双修,修为都会获得极大的提升。” 凤随一叹,“这合欢池形同死水二十年,一个月前才又恢复正常,我的修炼便也耽误了二十年。上一次,我在无住海捡到不卿师叔,将他带回来之后便是泡在合欢池内。” 凤随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惜,不卿若是能多泡些时日,再与自己日日在此双修,她的修为不知能提升几层,而不卿也能早日恢复。她趁他尚未苏醒时暗暗探过,他一身重伤,便是泡在合欢池内,也要半个月才能勉强恢复。 师叔未免也太不解风情。 “门主可将我的初难灯讨回来了?” “和尚不肯给我……”千秋厘道,“不过,他说他很快就过来,你等他来之后亲自向他要吧。” 凤随讶道:“他真这么说?” 千秋厘点头。 “他是六欲天的无上高僧,他怎会屈尊来我这……之地。”当着千秋厘,凤随没好意思说出“放浪”二字,“门主你还是太过天真,轻易就被他给诓啦。” 凤随叹气。暗恨自己一时嘴快,当初与他提什么元阳已失。初难灯鉴童男身万无一失,是媚道不可多得的宝贝。看看千秋厘那张令人无法拒绝的脸,又想起不卿当初对着一。丝。不挂的自己时如看死肉的无情目光,凤随不觉释怀了些。 果然,师叔对天下女子都是一样冷淡的。即便美貌无边如同门主,就算脱光了也照样不能令师叔多看一眼。 正暗忖,走来一名女修对两人道:“禀门主和宗主,不卿师叔到访。” “你说谁来了?”凤随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欲天的不卿师叔,已在寨内等候了。” 凤随一脸受伤地看向千秋厘。 千秋厘对她内心的小九九一无所知,露出两颗小巧玲珑的犬齿一笑,“凤随,快走。他说能令我哥哥好起来,哥哥好起来便再也不会乱说话了,你就不用再生气了。” 二人离开合欢池,往外走。小偶反坐在千秋厘肩头,只有他看到合欢池面上氤氲不绝的白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下了山,在进水寨之前,千秋厘忽然想起什么,骤然顿住脚,“凤随你先进去。” 凤随点头,先走了进去。 等凤随走了,千秋厘将小偶从肩膀上拿下来,严肃地看着他脑袋上两颗黑明珠做的眼睛,“你去我识海里呆着好不好?” “为什么?我不想呆在你的识海里,里面一点都不好玩。” 千秋厘摸摸他,“可是,外面很危险。” “不是有小黑吗?” “小黑太废了,老是不靠谱。”千秋厘摇摇头。 “那不是还有你吗?你那样厉害,你比小黑都要厉害,连你都不能保护我吗?”小偶问。 千秋厘点点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住你,所以我只能把你藏起来。等你阿舅好起来,我就带你回家,你会有自己的身体,家里有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外叔祖,他们都是顶顶厉害的,会像护你阿娘一样护着你,我就再也不用将你藏起来了。”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呀,让阿娘你怕成这样?”小偶转头,遥遥看向位于湖心的那栋寨楼。 “那里呀……”千秋厘眯眼朝寨楼看过去,“一个善人,也是个恶人。” “既然是善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千秋厘收回视线,“因为他对别人善,对你恶。”将小偶往识海一塞,抬脚向湖心寨楼走了过去。 千秋厘进门,飞快扫了一眼,不卿一身黑袍,被凤随请到上座上坐着,凤随坐在他旁边,斜侧着身子毫不避讳,眼波盈盈地看着他。不只是凤随,门外还围了一众合欢宗的女修,像看唐僧肉似的盯着他。 不卿原本垂着双眸,听见千秋厘进门,眼皮悠悠掀起。 千秋厘正好移开视线,找到褚双拾。褚双拾很消沉,不知道是被凤随气的,还是被困仙阵五花大绑得没了脾气。 千秋厘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哥哥”。 褚双拾不理她。 千秋厘便哄他,“哥哥别生气啦。” 褚双拾气笑了,“你绑我一天一夜了,腿都让你绑麻了,还让我别生气?” 千秋厘马上跪在褚双拾身边,殷勤地给他捶起腿来,“我找来了人帮哥哥,哥哥很快就能想起来了。等哥哥想起来,我还绑你做什么?” “不用你捶,别叫我哥哥。” 千秋厘嬉皮笑脸的,捶得更重了,“我不,哥哥,哥哥,哥哥。” “我说你一个大姑娘,你脸皮够厚啊。”褚双拾歪着脖子,“我没你这么丑的妹子。” “不,你有。” 不卿看着他们嬉笑怒骂,心中生出些新的奇怪的情绪。他收回目光,眼皮又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对于厘厘目前的质疑,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是窝笔力不够,文笔也不好,给大家造成了困扰,我抱歉~和尚么,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第44章 你过来 记忆里也似曾有过那么一个人, 软软的身躯偎傍着他,在他耳边吟吟地笑, 一叠声娇娇地唤他“夫君”, 而那人每唤一声“夫君”, 都像一只细细的爪子,在他千瓣莲做的心上轻轻地挠…… 不卿蓦地睁开眼, 怔怔直视前方片刻, 轻飘飘朝千秋厘一瞥,目光克制, 难言。 那一声声“夫君”与这一声声“哥哥”太过相近, 相似到令他产生一种声音的主人是同一个的错觉。 她在冷霜生面前乖得像只讨宠的猫, 锋利的爪子都藏在了那张明媚的笑脸下。她亲近冷霜生,原来她也是会主动与人亲近的。 不卿想起在他识海的时候, 千秋厘生病, 烧得混混沌沌,把自己当成她的哥哥,亲近他依赖他,那时候也像极了温顺柔弱的小猫。 在场这许多人, 几乎人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而她的眼中却只看得见一个冷霜生。偏生冷霜生毫不领情。 不卿收回目光, 千瓣莲是越来越像颗真心了, 不仅跳动得比从前快了些,他竟也渐渐像个人一样,会去留意别的人, 别的事。 紫光若是知道,她该是最高兴的。 紫光是诸天界最懒散的神女,也是最不像神的神。其他神祇心中装的都是万物与苍生,她心里却只装了两样东西:长钧的心和不卿的心。一颗是她想得到的,一颗是她送出去的。 长钧是诸天界最正直清冷的神君,紫光对长钧一见钟情,像人间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爱慕着长钧。 紫光对长钧的爱得不到回应,便总找他和陆压借酒消愁,他不喜欢酒,陪她喝的总是陆压。陆压那时还没有堕成邪神…… “和尚,你过来。” 不卿的思绪被千秋厘打断,她在朝他招手。 众人都被她这一声粗鲁随便的“和尚”惊了一跳。 凤随腹诽,门主这也太无礼了。把师叔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师叔会理你才怪。 只有程柳圆还算淡定,对于一个能够当着师叔的面吐出来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不过,她想的也与凤随差不多,人家师叔会鸟你才怪。 不卿缓缓起了身。 不止凤随和其他人,程柳圆也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不卿在众人稀奇错愕的目光中,从从容容走到千秋厘和褚双拾面前。 “和尚,你快过来帮我哥哥看看。”千秋厘从地上站起来,将褚双拾身边的地方让给不卿。 不卿“嗯”了声,走到褚双拾旁边。 凤随咬咬唇,呜呜呜,师叔真听话,呜呜呜,果然还是因为自己不够美吗?一时大意,眼神与褚双拾对了个正着,暗道不好,却是来不及了。 褚双拾憋了半天就快鳖成精,虎视眈眈地等着敌人送上门,岂会错失这天赐良机,一边不怀好意地邪笑着,一边张嘴做了个“女鬼”的口型,然后飞快地闭上了眼,不给她还击的机会。 凤随一口瘀血滞在胸间没地儿吐,啊啊啊,这臭不要脸的瞎子! “冷家主,可否让小僧探探你的灵台?”不卿问褚双拾。 褚双拾闭着眼冷笑,“老子有病才让你探老子灵台。” “探吧,不用管他。”千秋厘道。 不卿“唔”了声,伸出一只手。 “我看谁敢探老子灵台?”褚双拾像条巨型毛毛虫,扭动着身躯。 千秋厘摸出一张定身符,往他头上一拍,“探。” 不卿探上褚双拾灵台,闭上眼。 程柳圆立在不卿侧面,从前也没得着机会离他这样近,趁他闭眼,毫不顾忌地将他从头到脚一番打量。 不得不说,师叔长得真是符合颜狗的期待。睫毛比女人还长还翘,肤白貌美,一双修长的手就是骨灰级手控见到也要尖叫,还特么自带独一无二的体香。 程柳圆咂咂舌,果然帅哥不是去搞基就是去当和尚了。冷不丁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扣上她的脸,将她的头强行掰正。 程柳圆吓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大手的主人,“你神经病吧?” 古苍龙嘿嘿笑。 约莫过去半盏茶的时间,不卿方才睁了眼,对上千秋厘的目光。她直剌剌的目光投向他,口吻急切,“可是探到了什么?” “他的灵台有些不对劲。”不卿道。 “怎么不对劲了?”千秋厘追问。 不卿摇头,“他的灵台极为不稳,似乎有什么在由内向外冲撞灵台。” “那是什么在冲撞他的灵台?”千秋厘皱起眉毛,“可是要紧?” 不卿道:“他的灵台被封印了,我无法探入。” 他只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却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第二个问题。千瓣莲动了恻隐之心,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无法承受的。 灵台受到冲撞,自然十分要紧,尤其还是自内向外的冲撞,定是其内的本灵或者血灵出了问题,若不尽快查明原因,找出对策,轻则陷入永久的精神混乱,重则一命呜呼。 程柳圆道:“一定是冷家干的。” 千秋厘仰头看着不卿:“那你可能解?” “冷家的封印,我无法解开。”不卿和声对千秋厘道,“只有冷家的人才能解。” “我马上去冷家。”千秋厘转身就往门外走。 古苍龙跳出来,“大王,这种跑腿的事还是交给小龙我吧。你放心,小龙我快马加鞭去帮你把冷雾浓那小娘们带来。”说完,现出真身,腾上云霄,龙尾一甩,朝白波九道的方向疾驰而去。 古苍龙正风驰电掣,远远望见前面的云头上站了个人,急忙一刹,变成人身,停在离那人一丈之处。 一个老和尚,满脸的褶子,一身黑袍,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笑得和蔼可亲,却让古苍龙莫名生寒。 “敖苍,你可是做人家的契兽做上瘾了?” 老和尚一开口,古苍龙心底直发毛,“你在叫我?” “敖苍啊敖苍,看看你,也曾是条叱咤威猛的神龙,现在倒好,整日跟在个连身体都不完整的丫头后。”老和尚边说边向古苍龙走。 他前进一步,古苍龙便后退一步。古苍龙无法遏制住浑身的惧意,这种惧意仿佛是天生铸就,刻在他的魂灵之上。 “你是在说大……大王?” “什么大王?她有什么资格值得你称她大王?”老和尚笑得越发和蔼了些,古苍龙却腿脚发软,差点要跪在老和尚面前。 老和尚只两步便走到了古苍龙面前,古苍龙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说她……身体不完整,是……是何意?” “自身难保,还有功夫管别人?”老和尚笑着从宽大的袖子中摸出一串持珠,十八颗大小不一的深黑佛珠,口中轻声诵念。 古苍龙的前额现出一个熠熠生辉的红色醒字,老和尚持珠上的符文开始发光,一股金光从持珠中冲腾而出,倾泻到古苍龙的灵台之内。 古苍龙只觉得浑身像是在被烈火灼烧,他匍匐在云层上,双手紧紧捂着头,发出极度痛苦的呻。吟。 “先还你一半吧,你也是时候想起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了。剩下的一半,等你事成再还给你。”和尚说完便转身,踏着云消失在古苍龙面前。 过了许久,古苍龙才停止□□,他缓缓从云层上站了起来,忽然腾空一跃,便听得低沉磅礴的一声龙吟,云中幻出巨影,虎须鬣尾的一条黑龙。 那不再是一缕虚幻的龙魂,而是有血有肉的龙身,龙尾之上略有缺陷,少了大片的龙鳞。 古苍龙将龙尾一甩,朝白波九道飞去。 …… 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千秋厘便等回了古苍龙,以及他从冷家掳来的人。 两个姑娘,被古苍龙一手拎一个。左边的是冷雾浓,右边的那个姑娘却是千秋厘未曾见过的,长得温婉秀丽,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千秋厘道:“你怎么带了两个来?” 古苍龙嘿嘿一笑,“我去找冷雾浓的时候,正好这小美人与她一道,顺手就抓了。” 千秋厘扶额,她家这淫龙,真是本性难移。 “哥哥!”冷雾浓与那位姑娘抬眼一看,不约而同地惊呼。 而被她们看着的褚双拾和柳意禅也惊讶地叫了声,“妹妹!” 褚双拾忿忿地看向千秋厘,“有什么冲我来便是,你们捉我妹妹做什么?”千秋厘气得将禁言符直接贴在了他的嘴唇上,“再敢叫她一声妹妹,信不信我揍她?” 柳意禅上前来,深深地一躬身,指着那位温婉秀丽的姑娘对千秋厘恳切道:“这是舍妹,她这几日才随我到冷家,冷家的事与她无关,她胆子小又柔弱,实在经不起吓,姑娘能否将她放了?令兄之事,我柳意禅愿留下,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原来是柳意禅的妹妹。看他这般紧张自己的妹妹,千秋厘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不相关的人她自然不会将其牵扯进来,正要叫古苍龙将柳意禅的妹子送回白波九道,听见那姑娘惊讶地唤了声“师叔”。 千秋厘好奇转身,便看见那姑娘一双柔情似水的剪水瞳盯着不卿,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师叔怎会在此?” 柳意禅赶紧走到她身边,“心儿别怕,他们是抓错了人,哥哥这就让他们送你回去。” “不,我不走。”柳心禅死死咬住下唇,“师叔也身陷于此,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凤随不悦,什么话,当她这里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还是贼窝? 千秋厘则是一脸了然地看着不卿。哦,原来是她呀,那位柳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45章 蠢哥哥 柳心禅痴心不卿多年, 为求不卿一见,日日守在诸法无用外, 风雨无阻。柳意禅心疼妹子, 好说歹说将她劝下玉垒云, 带到白波九道。 柳意禅有他自己的算盘。不卿不仅算不得良配,他根本就不能作配。妹子把心思都用在这么一个没有人性的和尚身上, 注定伤身又伤心。 若上诸天还有那么一位男子叫柳意禅看得上, 必然是非冷霜生莫属了,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冷霜生是个病秧子, 且还有婚约。可是就在不久之前, 冷霜生这唯二的不足也没有了, 他一向羸弱的身子忽然就变得活蹦乱跳,就连婚约也解除了。 是以, 柳意禅将柳心禅哄到白波九道, 便是为了令她接触接触除了不卿之外其他出色的男子,他相信以冷霜生的外修内秀,又近水楼台地处着,柳心禅变心是早晚的事。 哪知他如意算盘才打到一半, 便生了眼下这么个变故。柳心禅见到不卿,连步子都迈不动, 哪还肯听他的回白波九道去。 不卿三尸未斩成才受的伤, 柳心禅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因为伤重不敌,才落到了合欢宗这群放荡的女修手里,又加之表哥冷霜生正被五花大绑着, 一副受尽凌。辱的样子,她越发对自己的揣测深信不疑。 哥哥自来风流浪荡,流连花丛,落到这群女修手里便也罢了,表哥和师叔未免太令人痛心疾首。不卿师叔是高洁自持的圣僧,应该是高高端坐在莲花台上俯视众生的,这些无耻的女修怎能对他做出如此不堪的事…… 柳心禅只觉得心痛难当,她愤怒地看着千秋厘,“你就是合欢宗的宗主凤随?天下如此多的男人还不够你们玩弄,为何要玷污不卿师叔?” 千秋厘正忙着撬开冷雾浓的嘴,没搭理柳心禅。 柳意禅将柳心禅拉开,“心儿,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哥哥你怎也变得是非不分了?”柳心禅失望地看着柳意禅,“师叔当年救了柳家多少孩子,你都忘了么?” “不走就算了,能让令妹安静些吗?”千秋厘不悦地对柳意禅道。 不卿在一旁淡淡的开了口:“小僧自行而来,自愿留下,未受任何人胁迫,望施主知晓。” 柳心禅愕然地看着不卿,脸一红,安静了下来。 冷雾浓死鸭子嘴硬,死活不肯说出冷家到底对褚双拾的灵台动了什么手脚。 “你们死心吧,我没什么可说的。”冷雾浓一副宁死不屈的坚贞看着褚双拾,“哥哥放心,浓儿是不会背叛哥哥的,哥哥就是浓儿的哥哥,谁也不能将哥哥抢走。” 褚双拾眨眨眼,几乎要被感动得老泪纵横。 “蠢哥哥!”千秋厘毫不怜惜地一巴掌拍上他的头。 她附到古苍龙耳朵边,与他悄声说了几句话,古苍龙听完呵呵贱笑着走了出去。她又从识海里摸出几根绳索,将冷雾浓从肩膀到脚踝捆成个粽子,除了头和脚,哪里都不能动,再叫人把冷雾浓抬到褚双拾对面的竹椅上坐着。 冷雾浓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吓得不停地掉眼泪,边哭边朝坐在对面的褚双拾喊:“哥哥,浓儿不怕,浓儿不怕。” 褚双拾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只能眦着一双眼瞪千秋厘,脑门上便又连挨了两下。 柳心禅不可思议地看着千秋厘,“同为女子,你怎能下得去手?你的心肠怎么这样歹毒。” 千秋厘甩甩手中剩下的一根绳索,无害地朝她笑笑,“是啊,我心肠歹毒,你要不要与你表姐同甘共苦呢?” 柳心禅惊恐地往不卿身边躲靠,在离不卿一尺多远时,身体却撞上块坚硬的屏障,再不能靠近他分毫。 凤随暗道师叔狡猾,扑哧一笑,嘲讽道,“柳姑娘,比起我们,师叔似乎更嫌弃你呢。” 柳心禅脸煞白,楚楚可怜地看着不卿,不卿的双眼却是闭着的。 古苍龙捧着个木盒子走了进来,“大王,弄好了!”千秋厘让他把木盒子放在冷雾浓的竹椅前。 众人好奇地朝那木盒子看去,一尺长宽半尺高那样大一个木盒子,盒盖上挖了两个小碗口大小的洞。千秋厘又叫人脱了冷雾浓的鞋袜脱了,把她的一双赤足从盒盖上那两个洞放了进去。 千秋厘在冷雾浓旁边坐下,一脸纯真地朝对面的褚双拾笑,“猜猜里面是什么?哥哥还想得起来吗?小时候你趁我年幼无知,常常骗我玩儿的,美其名曰磨炼我的意志。今日便让这位冷姑娘瞧瞧,要当你褚双拾的妹子,需要忍受些什么。我当年能坚持一整日,不知道这位冷姑娘能坚持多久?她若能赢过我,我便不和她争了,这样蠢的哥哥,送给她便是。” 褚双拾:…… “门主,里面到底装的什么?”凤随问道。 千秋厘轻松地吐出两个字,“蚂蚁。” 凤随脸色一变,像看禽兽一样看着褚双拾。她们门主小时候定然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这么娇滴滴的妹妹他也下得去手,真是又黑又瞎。 冷雾浓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在大叫:“哥哥,我顶得住,我顶得住。”冷雾浓像是被点了笑穴不停地笑,脸上的表情却又十分扭曲。 褚双拾正要热泪盈眶。 冷雾浓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笑,“哥哥,啊,哈哈哈哈,浓儿受不了了,呜呜呜呜,快拿走,哈哈哈哈,我说我说,呜呜呜呜……” 褚双拾:…… 等冷雾浓将褚双拾灵台的封印解了,不卿重又探入,未过多久便探得灵台异常冲撞的原因。 “他灵台内的血灵还是他自己的,本灵却是别人的,本血二灵不能相融,于是会冲撞灵台。” “那别人定然就是冷霜生了。”千秋厘喃喃,忽然转身,厉声问冷雾浓,“我哥哥的本灵呢?” 冷雾浓瑟瑟缩缩的。 “你们把他的本灵怎么样了?” “丢……丢了……”冷雾浓吞吞吐吐。 千秋厘脑子里劈里啪啦地断了弦儿,若他们将褚双拾的本灵毁去,她该怎么办。她眸子骤然一缩,眼里窜起把火苗,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似的,“丢哪儿了?” 不卿压压眼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 从撞入他的识海,千秋厘一直是极为平和的,如同柳树池塘边一抹淡淡的风,纵然情绪起伏之时,也不过是细雨落入池塘,水微澜。 “八邪罪境……”冷雾浓道。 将人的本灵生生剥离,然后扔进八邪罪境。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就连凤随都叹为观止。 千秋厘眼中瞬间布满血丝,牙关咬得死死。她真想再杀回冷家,将白波九道荡平。 “你可知八邪罪境如何去?”千秋厘问凤随。 “门主,八邪罪境十分险恶。” “我必须去。”千秋厘知道八邪罪境是什么地方,斩心魔之地,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心魔更凶恶?还有什么地方比心魔堆聚之地更为凶险? 可是,她没的选。哥哥是为了她才落到这步田地,是她的错。 不卿抬起眼皮,“我陪你去吧。” 柳心禅难以置信地上下看了不卿一眼。 柳意禅道:“我也去,八邪罪境我比你们熟。” 古苍龙扯着嗓子喊:“大王,还有小龙我,去哪儿我都陪你。” 凤随怨怼地瞪了褚双拾一眼,瞎子,都怪你。拨了拨头发,“门主,那……也算我一个。” 当天下午,一众人便出发了。除了千秋厘、不卿、柳意禅与凤随,古苍龙扛着褚双拾,柳心禅也跟了去。程柳圆本也要去,古苍龙愣是不许,她便留在合欢宗看着冷雾浓。 八邪罪境位于上诸天的极西之地,是一个地下秘境。与不死城一样,八邪罪境的入口设有繁复古老的秘阵,若要入境,便需要解阵。 有不卿与柳意禅在,入口秘阵很快就解了。 八邪罪境一共有三重,分别是身业罪境、口业罪境与意业罪境。其中以意业罪境最为凶险,里面漂浮的俱是穷凶极恶的心魔。 若褚双拾的本灵不慎入了第三重罪境,十有八。九是找不回来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说出来。 在场所有人,除柳意禅之外,都是从未涉足八邪罪境的。便是柳意禅,也只进得第一重身业罪境。 秘阵解开之后,化为一个泛着蓝光的传送阵,踏上传送阵便能入得八邪罪境。 柳意禅对众人道:“秘境之内没有光,极暗极黑,诸位当心。”当先踏入了传送阵。 古苍龙右肩扛着褚双拾,也踏入了传送阵。凤随跟着走了进去。 不卿踏入传送阵,千秋厘才要在他后面进去,柳心禅抢在她前面紧贴着不卿走了进去。 千秋厘走进传送阵,强烈的蓝光炫得她睁不开眼,她将双眼闭上,随后身体便快速地浮动起来。 蓝光似乎消失了,她睁开眼,果然四周一片黑暗。 不同于夜晚的黑,这是一种极致的黑暗。人眼在黑暗的夜晚仍能视物,但在这种极致的黑暗中,一切都不可见。 忽然,千秋厘快速浮动的身体撞上了什么东西,猛烈地一撞,撞得她身体都要裂了。她嘶地抽了口气。 被她撞到的那个东西也发出了低沉闷哑的一哼。 是个人。 她吸了口气,清幽的莲香。 又是不卿。 发现他们身体正紧紧地贴着,千秋厘连忙后退,背却抵上另一块更为坚硬的东西,像是石板。她伸手要将不卿推开,却发现不卿的身体纹丝不动,向前一摸,原来不卿的身后也是一块坚硬的石板。 不止前后,甚至左右、上下也都是石板。 两人陷入了一个极为逼仄的、仅能容纳他们二人的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6章 抱过也亲过 不卿进入传送阵之后, 便被吸入了这个黑暗狭小密闭的空间,他还未弄清到底身处何地, 便有另一人也被吸了进来。 他右手飞快拈诀结印, 布下一道无形的屏障在胸前。 就在那人将要贴上他身体的刹那, 不卿认出了她,不由手一顿, 一松, 胸前的屏障又消失了。 紧接着,千秋厘猛地撞了上来, 下巴重重磕上他的颈窝, 嗑得他忍不住哼了声。 不卿觉得她应是也认出自己来了, 因为他察觉到她的身体一滞,忙不迭便往后退去。只不过, 身后被石板挡着, 她退无可退。 他们这样贴着,不是拥抱胜似拥抱。 不卿听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捏起了拳头想将囚住他们的石板砸开,可这样狭小的空间, 连手都无法伸直,又怎能施展开拳脚。感觉到她东摸西摸, 挣扎了半日, 终于颓丧地放弃。 不卿听到她叹了口气,然后整个人委顿了下来,轻轻问:“我们在什么地方?” 不卿答道:“不知道。” “那你有法子出去吗?” “没有。” 她嘟哝了一句, “要你何用。” 不卿嘴角一僵。 他从一块石头到人,修行千万年,诸天界的每一处山水都曾留下他的足迹。惟有八邪罪境,是他不曾涉足的地方。因为他没有心,不会生情,也不会生心魔。 她抱怨一句之后,便又安静了下来,不说一句话。若不是她的身体还紧紧地贴着,不卿便要以为这幽窄的空间内只有他自己。 可这种安静的氛围下,亲密只会令人不安。 她自从变成长大之后的样子,在他面前便不如原来那样活泼了。那时候,在他的识海里,她天真明媚,没心没肺,眼睛清澈得能让人一看到底。 她变成现在的样子之后,他便再没能看进她的眼底。不卿总觉得,她眼里有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黑云,压抑,沉闷,拒人于千里之外。 “和尚,我们怎么办?”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终于说话了。 不卿心中忽然生出一绺淡淡的愉悦,他温声道:“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什么时候?”她的声音又鲜活起来。 “再等等。” “等什么?” 等那个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东西露出破绽,不卿在心里说道。那东西正紧紧地盯着他们,他无法告诉她。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卿想。 不卿猜不到它的意图,它似乎将他们局限在这小小的四方空间之内,就是为了在暗处观察他们。它没有动作,他只能等。 四周的温度渐渐升高,身体里面开始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如此近的贴近彼此。斩三尸受伤那次,不卿在识海醒来,她就是这样紧紧地贴着他,只不过那次是趴在他身上,而这次是站着。 她与那时相比长高了许多,只比他矮大半个头,头顶正好在他鼻翼下方。她的头顶毛茸茸的,簇在他鼻子下面,令他觉得有些痒。她头发里有好闻的味道,淡淡的似瓜果的甜,随着他的呼吸往他鼻孔里飘。 黑暗中,一切细枝末节的感觉都被无限放大,变得格外清晰起来。清晰到,他能感觉到她每一小缕温热的鼻息,一扑一扑地钻进他的领口,像游游曳曳的小鱼在他胸膛内胡乱游走。 他原本冰凉的身躯,也因为这一尾一尾小鱼而暖和起来,甚至有些热。 与他坚硬冰冷的身体不同,她的身体是娇软而温暖的,软软地贴着他前面,令他莫名地似曾相识。 他心里生出无比荒唐的想法,怀中这个人这具身体,他曾经抱过,也曾经亲过,无数次地抚摸过,他甚至能清楚地知道那是何等柔滑爽腻的触感。 他想起初难灯。 不卿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一缩,喉咙微微发紧。接着,他听到黑暗中那个盯着他们的东西似乎轻笑了一声,笑声一飘而过,快得令人无法捕捉。 再等等。 “和尚。”她的声音从他的脖子下传来,佯佯懒懒,软得像水,边说边将领口拉开了些。 “嗯?”不卿的嗓音有些干涩。 “我有些热,你能不能离我远些?” 他不语。 “好黑啊,那你点个灯吧。”她又道,口中的热气软绵绵地扑上他的颈窝。 不卿喉结一滚,哑声道:“我……没有灯。” “你骗人,你上次拿走的凤随那盏灯呢?”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娇,她却浑然不觉。 不卿艰难地咽下口水,“那盏灯,点不亮。” “为什么?” 不卿不说话。 “为什么呀?”最后一个字被她拖得长长的,像缱绻悠长的琴音,在他耳边回荡。 黑暗中,不卿睁着一双眼,不敢闭上。只要一闭上,他的脑中便会被这些细微的感觉占据。她不知道,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丛火苗在炙烤着他。 她连问了几声,见不卿不答,兴致缺缺地住了口。四周便又安静了下来。 可是没过多久,她忽然怪异地哼了哼,整个人开始扭动起来,那具紧贴着他站着的身体快速地上下蹭着。 像有无数只蚁虫从小腹缓缓爬过,不卿只觉得周身奔流着的血液几乎就要凝滞。他绷紧了身体,猛地扣紧她的肩膀,将她扳住,“你做什么?不要蹭。” 她不快地顶回去,“你凶什么!我蹭后面的石板,又不是蹭你。” 不卿一噎,平复了一下心绪,缓和口气,带了些恳求道:“不要动。” “我也不想动,我后背痒极了,可是我挠不到,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急道,“我连哥哥的蚂蚁盒子都能忍一天,可我后背不知被什么咬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再抓住我不让我动,我就要痒死了。” 不卿脱口而出,“你别动,我帮你抓。” 她却像听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抗拒道:“我不要你帮,你别碰我,你快松手!” 不卿忽然间记起来,她一直是厌恶自己的,愣愣地松了手。 她尽量往后靠,急忙又在石板上蹭起来,可能真是痒极了。不卿知道这是那东西玩的把戏,可他猜不透它的意图。 可是她再往后能往后到哪里去呢,她离他这样近,几乎与他严丝合缝,他的身体对于她的举动一清二楚,她每动一下,都是在他身上点火。 不卿只觉得一捧火热兜头浇下,他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嗓子和眼睛里冒火,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便在这时,她也忽然一顿,不动了。她柔软的身体一下僵硬。 不卿叹了口气,她离他这样近,他的剑拔弩张,他的窘迫,她当然马上就发现了。 躲在黑暗中的那个东西又笑了起来。 机会来了。 不卿摊开右手,结了个无我印。无我印剥夺五感,令对方陷入不能攻击也不能防御的状态。那东西既然将他们的五感放到最大,那他便让他失去五感。 指尖瞬间开出一朵黑莲,黑莲泛着光,如流星从他指尖飞出,黑暗中打上了什么东西,发出噼啪的一声。 诸行无我,那东西被剥夺了五感,他施诸这个狭小空间的术法便也被瓦解,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可那东西不过一瞬便挣脱了诸行无我,将黑莲打散。 便是这一瞬,对于不卿已经足够。他的右手已结成莲花状法印,轻声诵出“千佛戒,九莲台”,刹那间心神凝聚,灵气暴涨,将困住他们的四方石板爆了开来。 终于出来了。 白光一闪,从极致的黑暗突然亮如白昼,两人不由闭上眼。 …… 千秋厘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石洞之中,石洞壁上点着无数盏油灯,但是每一盏灯都不十分亮,只能莹出幽暗昏黄的光。 四周全是黑色的石棺,有上千口之多,每一口都是同样的大小,横七竖八地铺陈在洞中。 这些石棺与她才离开的那个地方差不多大小,似乎她与不卿正是被困在了这其中的一口石棺之内。 在那上千口黑色石棺的中间,有一口朱漆的石棺,比那些黑色石棺要大一倍,是一副双人棺。 朱漆石棺上坐着个人,虽然是面朝她,却低着头看不清脸。 千秋厘朝那朱漆石棺走近些,这才看清坐在上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身形瘦削,一身红袍,一只腿曲起,一只腿随意地向前伸着,右手搭在曲起的腿上。 那人缓缓抬起头,一张眉清目秀的干净面庞,宛如酒醒梦觉,揉揉眼,定定地看着千秋厘,混沌的双目渐渐清朗明澈起来。 他面上挂着笑,从石棺上跳下,“阿光,你终于来啦。” 千秋厘捂住心口,刹那间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不卿睁开眼时,身处一片竹林,不见千秋厘的踪影。他心中清楚,竹林不过是幻境,或许便是前面困住他们的那个东西所设的幻境。 他心中不免担心她,在竹林中四处找寻她。 他越走越觉得竹林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些竹子的颜色、形状、大小,乃至于每一株竹子的位置,他似乎都了若指掌,就好像他曾经来过,而且来过许多次。 不卿拨开挡在眼前的竹叶,忽然便看到了他在找的人。 她站在一株碗口粗的竹子前面,虽然背对着他,但能从身形和背影上一眼看出就是千秋厘。 不卿想开口唤她,却不知该叫她什么,与她相识这么久,还不曾问过她的姓名,而她也从来不曾与他说过。 不卿正要走上前去,她转了身。 不卿愣住。 她左脸之上挂着一大颗泪,乌黑的瞳仁浸在一汪泪里,眼神哀伤极了。她向不卿走去,流着泪微笑,“烛心,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47章 心魔 在男子将要碰触到她的刹那, 千秋厘瞬移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男子茫然地看着她, 像个无措无辜的孩子, “阿光, 不要躲着我,不要讨厌我, 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好不好?” 千秋厘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他的脸被一身红裳衬得异常苍白, 面容精致而清秀, 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无邪。 “那些话你就当我从未说过, 好不好?”他低低地哀求道,目光凄婉, “求你不要躲我。” 千秋厘的心忽然又针扎一样的疼起来, 她捂紧胸口,眉头攒得死死的。 “你怎么了?”他紧张道,“你病了?快让我看看。”他闪到千秋厘身边,一把抓起她的手腕。 她这才发现这男子瞬移的速度有多快, 她连他的一半都赶不上。他若是不肯放她走,凭她自己的本事这辈子都休想逃出去了。 这是在八邪罪境, 她在这里遇到人的可能性十分小, 他应该是个被人斩落的心魔。 心魔虽然长得与人无异,但意识与心智都是不完整的,还停留在心魔主人生出心魔那一刻的心境。说白了, 心魔就是一段被具象化了的执念。 这个石洞并不是真的石洞,包括石洞内上千只黑石棺,都是这个心魔制造出来的幻境。 譬如之前困住她和不卿的那个狭小空间,也是幻境。她以为她和不卿冲出了那个幻境,却不想又陷入了这个幻境。 明白自己被这个心魔困在幻境中之后,千秋厘开始思索冲破幻境的可能。 这心魔不简单,其幻境一重套一重,前一重幻境她竟然没能看破,如果不是不卿,她可能永远都出不来,可见这心魔的修为是胜过自己的。 一个心魔都能如此不简单,其原主又会是谁? 这一次,这心魔将不卿和她分了开来,她又要怎么才能出去? 心魔的笑容凝滞在嘴角,怔怔地打量她,讷讷地道,“不,你不是阿光。你太美,你不是她,你不是……” 他手上力道一紧,千秋厘竟像被点了穴,立时无法再动。他干净无邪的面容忽然变得狠戾,像一阵狂风吹过,瞬间带走了他眼底所有脉脉的温情。 “为何她的心会在你身体里?” 千秋厘张口结舌的一愣,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竟然抢了她的心,我不在她身边,你们谁都敢去欺负她了是吗?”他发狠地笑着,“这颗心除了她,谁配拥有。” 心魔张开五指,犹如锐利的鹰爪向千秋厘的心口抓去。 千秋厘无奈得简直想骂人了,上一次被挖心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没忘却,又要来一次?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来抢她的心,她的心到底是什么绝世宝贝! 心魔骤然一顿,五指险险停在离千秋厘心口半寸之处,满脸费解地看着她,“羁绊……为什么你和她的心会有如此深的羁绊……”他缓缓收回五指,“你是谁?” 千秋厘反问他:“你是谁?她又是谁?” 心魔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掣着她的手腕,不回答她,似陷入了沉思,口中轻声念,“阿光,不要怕,我一定会帮你拿回心,只要断开这羁绊,对,断开羁绊就好……” 心魔毕竟不是正常人,思维和情绪都处于混乱的状态,无法像常人一般交流。 “这颗心原本便是我的,我活了七千三百年用了七千三百年,我不知道你说的阿光是谁,我没见过她,更没听说过她。”千秋厘道。 心魔抬起头笑了笑,“就这么肯定心是你的?这颗心可不止七千三百岁。你不信?来,我带你去看看……” 心魔抓着千秋厘的手腕往前踏了一步,昏暗的石洞不见了,二人来到一座茅舍前。 茅舍简而不陋,虽是茅草搭建而成,却透着些闲雅的趣味。茅舍的木门上挂了块门匾,门匾上写了“万壑清”三个字。 千秋厘看着这三个字,笔法含蓄风格娟秀,只觉得十分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同样的字。 正绞尽脑汁想着,听到遥远的一声龙吟,千秋厘抬头便看见天边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虎须鬣尾,气势磅礴,有几分像小黑,又有些不一样。小黑的背上没有龙翼,而这条黑龙却生了一副巨大的龙翼,张开在空中如大鹏展翅。 等黑龙飞近了,千秋厘才看见黑龙背上还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被血污遮去了大半看不清模样,一身白衣被血染红。不仅这人浑身是血,那条黑龙的龙尾也掉了一大片龙鳞,模糊的血肉外翻绽露。 黑龙在茅舍上方盘旋,一滴滴深色的血嗤嗤打在土黄色的茅草上。 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一个身穿黄衣的妙龄少女推门而出。千秋厘抬眸看向少女,胸膛内的那颗心忽然剧烈地突跳起来,里面像有一只被囚禁的兔子,迫不及待地要逃出去。 手紧紧地压在胸口上,千秋厘呆呆看着那黄衣少女。那是一副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长相,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美好,宛如春日的阳光,夏夜的凉风,让人舒畅,忍不住地喜欢。 少年从黑龙身上跳下,千秋厘这才发现,他的左腿整整少了一截,单腿站立着,断腿的地方还在淅淅沥沥地滴血。 “陆压,你做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少女花容失色。 那个叫做陆压的少年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细巧的白牙,右手慢吞吞伸到少女面前。 他的掌中托着一朵洁白的莲花,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这朵白莲却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血迹。 “千瓣莲,给你那块石头做心正好。”陆压笑道。 少女的眼泪汩汩下流,边流泪,边结印,手中生出一团柔和的光芒罩在陆压的断腿之处。 过了一会儿,断腿之处的血止住,少女抹了把眼泪,“你的腿还疼不疼?陆压,你真是傻。” 少年没所谓道:“你想要的。” 少女气道:“但凡我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不论如何你都要弄来给我?” 陆压笑着点头,“只要我能弄到。” 少女的眼泪又流下来。 陆压温柔地抹开她的眼泪,“不要哭了,其实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太轻敌,我也没想到那护莲兽会如此凶猛。不过,它也没讨着好,我和敖苍合力把它给杀了,还砍下了它的头。” 他有些得意的拿出个骷髅头来,黑亮透彻,在他掌中萤出墨色的幽光,“好看吗?” 千秋厘木头一般的站着,双眼直瞪瞪盯着那个骷髅头。 那是魔言的杖头。 少女手伸到陆压面前,“拿来。” “拿什么?” 她急道:“你断的那截腿啊,快给我,晚了就接不上了。” 陆压却一点也不急,“你快说,好不好看?” 少女故意道:“不好看,快把腿拿出来。” 陆压没所谓地轻笑,“不好看也不打紧,厉害就行了。”嘴里轻轻嘟哝一句,“以后你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二话……” 千秋厘听着两人一递一句地说话,心跳得厉害,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父亲曾说过,魔言是他所知的最高阶的法杖,因为它的杖身取自一位早已殒身的上古大神的腿骨。 怔忪间,千秋厘看到少女看着自己的方向,急促地道:“不卿,你快过来。” 千秋厘蓦地一怔,缓缓扭头,便看见一个长得十分像不卿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他与不卿身量相同,高大修长的身躯外穿着一件天青色长袍,鸦色的青丝束得整齐,髻上簪了只木簪。 少女见他站着不动,干脆向他跑来,她就站在千秋厘站的地方,身体与千秋厘正好重合。 少女拉起不卿的手就走,随着她的离开走远,千秋厘突然一阵心慌,被丢弃却又无能为力的无助,失落,迷茫,那颗心扑扑地跳动,像是要拼命挣脱束缚。 心魔凑近千秋厘耳边,轻浅一笑,“心跳得厉害是吗?现在还觉得这颗心是你的吗?” 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觉。 …… 不卿看着那个与千秋厘一样的女子,她痴痴望着他,又哭又笑,“烛心,你将我丢弃在这么黑的地方,任我自生自灭,你好狠的心。” 这是个心魔。他应该祭出黑莲,打散她,可她长着那人的模样,黑莲早已在他指尖绽放,却迟迟未能出手。 “我不是烛心。” “是,你不是烛心。”她笑了,脸上却还挂着泪,看上去很诡异,“你是我的夫君呀。夫君,夫君,夫君……”她柔着嗓子一声声喊他,怯怯羞羞向他靠近。 不卿身形微动,退了一步。她走一步,他退一步,黑莲依旧停留在指尖。 “夫君为何躲着我?你我肌肤相亲之时,你可不似这般冷冰冰。”她越逼越紧,他知道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她只是个心魔。 于是,指尖轻弹,那朵黑莲飞了出去。令他意外的是,却未能击中那心魔,被她轻飘飘地躲了过去。 黑莲从未失手,不卿心中不免讶异,再次结印,指尖又开出一朵黑莲,复又弹向那心魔,再次落空。 不卿不由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心魔,她似乎总是能提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而轻轻松松避开他的攻击。 她叹了口气,怜爱地看着不卿,“你还不明白吗?烛心,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呀,你可以抛弃我,却不能扼杀我。你不信?我来让你看看,你敢不敢看?” 她朝不卿伸出手,一只与那人如出一辙,秀美、修长、无暇的手。 这只手曾无数次地推拒他,现在就这样朝他伸过来,带着诱惑的邀请,他无法抗拒,握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8章 耳光 不卿握住那只手的瞬间, 竹林消失不见,变成一片奇峰峻岭,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坐落着一间四围黄墙的寺庙, 庙门上写着“千昭寺”。 从那朱漆寺门中走出个年轻的和尚, 沿着门前石阶下山。不卿看向那和尚,他穿一身宽大松泛的鱼肚白僧袍, 五官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样。 很像他, 但那不是他。他无悲无喜无情,那和尚却生了一双慈悲的眉眼。 心魔像是知道不卿心中所想, 在他耳边哝哝:“怀疑什么, 他就是你呀, 烛心。”她的手还紧紧拉着不卿,将他一扯, 跟在和尚后面下山了。 和尚走进一片银杏林, 四周掩映在一片金黄之中,空中黄叶纷飞,飘落在黑色的泥土上,铺成厚厚的松软的一层金黄。 不远处传来轰然的一响, 接着是一番噼啪哔剥声,像是大树纷纷倾倒, 树枝纷纷断裂, 和尚立刻提足往响动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只听到一声凄惨的龙吟,又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遭了秧, 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轰然倒塌。 和尚正好走到那棵银杏树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向自己倾倒的庞大树干。不卿想,这个凡人和尚,凭他的本事,跑定然是来不及。 就在和尚无措之时,他的腰间忽然出现一只手,带着他高高跃起而后轻轻落下,将他从树冠的倾轧之下解救了出来。 不卿看到和尚身边多了个穿红裳的姑娘,他们均背对着他,姑娘的手环在和尚的腰上。 那姑娘半侧了头看着和尚,似乎看得呆了,勾在他腰上的手一动不动。和尚将她的手拿开,后退一步,单手施礼,深深地朝她弓腰,“多谢施主相救。” “不必言谢,和尚,原本就是我险些误伤了你,该是我向你道歉。”她对和尚摆手。 不卿呼吸一滞,似水如歌、娇莺一般的嗓音,听上去竟无端熟悉,与他知道的那把小嗓是如此相像。 心魔体贴地将他带到那两人面前。果然,她就是那厌恶他到极点的人。可她此刻看着和尚的目光里,有着他从未看到过的欢喜。 不卿的眼光沉了些。心魔窃窃地笑,“呀,你连自己的醋都吃么?” “你等等。”那姑娘对和尚道,说完走到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后面,娇慵的嗓音狠狠地说道,“淫龙,敢对本城主使淫术,看我今日不将你扒皮抽筋。” 银杏树后立时响起哭哭啼啼的讨饶声,“别别别别别,美人儿别呀,呜呜呜,小龙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不卿皱眉。敖苍? 又听那姑娘冷冷地“哼”了声,讨饶声变成了“嗷嗷嗷嗷”的叫唤,“大和尚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和尚快些救我!” 从银杏树后忽地飘出个人,一下闪到和尚身后,颤颤巍巍从和尚肩膀上探出头,“和尚别让她杀我。” 真的是敖苍。不卿蹙紧两眉,怎么还有他?这么懦弱胆小,可不是他认识的敖苍。 “淫龙,不许躲在和尚后面,放开和尚。”那姑娘喝道。 “是是是,听美人儿的,这就放,这就放。” 敖苍心眼极多,从来不会轻易认怂,这其中怕是有诈。果然,不卿看到敖苍边说话,口中边喷出几缕极浅的连绵的细烟,混入空气中,和尚和那姑娘都未察觉,两人都吸了好些细烟入内,尤其是和尚。 敖苍讪讪地笑着,忽然掣手一掌将和尚拍了出去,和尚被他拍得飞起,姑娘一跃而起将和尚接住,敖苍趁此机会化为龙身向天遁了。 在他遁去之前,不卿看到他偷偷布下个结界。 “夫君,睁大眼瞧好,”心魔没骨头似的偎近他,笑得酥软暧昧,“我最怀念的好戏来了。” 不卿垂眸,便看到银杏林中,那白袍和尚渐似中了邪,将无力动弹的姑娘压在厚厚密密的银杏叶上。 和尚背部肌肉贲张,腰身紧绷,高大修长的身躯将姑娘覆盖包裹,均匀铺摊着的厚厚一层金黄落叶因为他的激烈和莽撞而被搅得杂乱不堪,露出下面黝黑的泥土。 姑娘右手在和尚的背后攒成拳,一团泛着杀气的红光在她拳头上迟疑着,跳跃着。 和尚忽然停了动作,低头怔怔地看着她,缓缓俯身,低头含上她的唇,温柔、细致、缠绵地亲吻她。 她的右拳一点点松开,红光消散,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和尚热汗涔涔的背上,随着汗液滑落。和尚捉住她的手,按在她头顶…… 龙族的云雨巫山结界,几乎让和尚陷入癫狂,一遍又一遍不止不休地索取,贪婪而野蛮。她像一朵被揉碎的娇花,花瓣零落在一片枯叶中,令人不忍。 她原是那样天真美好,她不该那样被对待,那和尚该死。不卿垂在两侧的手不由攒紧,眼中寒光忽现,却在看到和尚后背上隐隐显露出的光芒时一怔。 和尚背上那幽幽发着红光的,俨然是千瓣莲的形状,他胸膛内竟也装着一颗千瓣莲做的心。那是陆压用他的一截腿,敖苍用他的龙尾鳞换来的,滴着陆压的血的千瓣莲。 这样的形状,这样的大小,这样红色的千瓣莲心,世间只此一颗。 心魔摸上他的胸膛,盈盈笑道:“烛心,从此以后便是我的夫君啊……” 不卿心底一凛,如遭雷击,愣愣地任由心魔攀附着他,心中被巨大的不安与惶恐占据。 如果和尚是他,不,那和尚分明就是他自己,他一直以为他来到下诸天只做过拿回紫光心这样一件事,可他却对她犯下过这滔天大错。 怪不得,初难灯他点不亮。 他全忘了,全都忘了。怪不得她那样恨他,憎恶他,不愿让他碰她…… 不卿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时候,他与心魔已经不在那片银杏林中,走马灯似的影像在眼前闪现。 他看到她将烛心从千昭寺掳来,她逼烛心娶她,而烛心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他看到她百般迁就烛心,讨好他,即使被他的冰冷无情伤了心,也总是甜甜地对着他笑。 又回到了最初的竹林。 不卿看到烛心坐在一株碗口粗的竹子前闭眼诵经。那姑娘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瘦的可怜,肚子却大的吓人,看上去过不了多久就要临盆。 烛心不知道姑娘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不卿知道那是他的。对她做下那种事情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怪不得血亲尸,他不能斩。他只以为血亲尸不能斩是因为千瓣莲有陆压的血,却不想他在这世间还有一个真真正正的血亲,他的骨肉至亲。 不卿看着她将烛心逼退,使他靠在竹子上,她欺上去,恶霸似的叫嚣着要亲他。烛心虽仍是冷着脸退避躲闪,不卿却知道他动心了,因为他胸膛之内那颗千瓣莲的心又亮了。 她肚子太大,没能亲到他便被她的兄长带走了。她撅着嘴扭头,委屈得像只小鹿。 不卿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她那张红艳艳、樱桃似的小唇。心魔攀上他的肩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靠近他,泪汪汪的眼眸仰望着他,呓语般的轻声乞求,“夫君呀,你喜欢我么?夫君若是喜欢我,就亲亲我,亲一下……” 不卿心底狠狠一痛,低头吻上她,双唇相触的刹那,心魔勾唇一笑,融入了他的身体。 四周幻境倏而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卿终于想起来这是八邪罪境。他与那人一道进来,一道陷入那个幽狭的空间,她人呢? 他忽然很想见她,他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想见到一个人,脑海中翻动辗转的全是她,天真的,明媚的,伤心的,嫌弃的,他都想要。 不卿抬手,结印,指尖飞快开出一朵又一朵黑莲,飞上空中。无数的黑莲莹着淡金色的光,像一盏盏浮灯,将八邪罪境的黑暗驱散。 凤随、柳意禅兄妹、古苍龙原本各自在黑暗中与大大小小的心魔对抗,莲灯出现得及时,使他们从心魔的诱惑中脱离。 他们跟随莲灯的指引,向莲灯的主人靠拢。 凤随与扛着褚双拾的古苍龙一道,柳意禅兄妹一道。 柳心禅看到莲灯的时候,欣喜极了,“哥哥,师叔为我点了莲灯。”她一跃而起,从空中摘下一盏莲灯,像捧着个稀世珍宝,轻柔地抚摸黑莲的花瓣。 柳意禅“嗯”了声,“去找不卿,与他汇合。” 不卿不停地在八邪罪境内瞬移,终于在一堆石棺中间看到了千秋厘。四周乱陈着上千只黑色石棺,千秋厘就躺在黑石棺中间的那副红棺棺盖上。 红棺前站了个身穿红袍的男子,正在抽吸她的双灵。 不卿大惊,抬手结印,一朵黑莲冷箭似的射向红衣男子。红衣男子飞身闪开,边躲闪边回头看他一眼。 “陆压,是你?”不卿讶道。 红衣男子唇瓣勾了一下,邪肆地一笑,飞走了。 不卿赶紧飞到红棺前,手探向千秋厘的灵台,还好,双灵未被抽走多少。他呼出一口气,这才低头去看她的脸。 千秋厘紧闭着双眼,双手交叉搁在胸前,睡得安静乖巧。 不卿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注视着她,眉心微微动了动,浓烈的柔情从眼底浮漫出来。 他想起她曾对烛心说的,“我虽不美,却是真心爱慕于你……”可他却将这颗真心踩在脚下狠狠地碾压。 千瓣莲忽然之间痛得无以复加。他忍着痛,弯下腰,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温柔地摩擦着她的脸颊,低头向她的唇瓣吻了上去。 柳意禅、柳心禅飞奔而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凤随与古苍龙正好也赶到,凤随像被雷劈了似的看着他们。 “秃驴,你对我家大王做什么!”古苍龙大喝一声。 手心的莲灯跌落,柳心禅捂住嘴,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卿置若罔闻,青涩地在她的唇上徘徊,流连。千秋厘的眼睫翕动了几下,睁开眼,眼珠茫然地转了转,眨了一下,又眨一下,对上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睛。 她愣了愣,双眼骤然睁大,猛地推开不卿,一下从石棺上坐起,一记响亮清脆的耳光狠狠甩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49章 杀心起 这记耳光响亮而又清脆, 将每个人都震得呆了。 这一耳光将不卿从方才几近狂乱的情绪中打醒,他看一眼千秋厘,垂下眼皮, 她眉宇间的厌恶让他无所适从。 在场目睹的人似乎都愣住了, 四周陷入冗长的安静。 凤随忍不住抿唇偷笑, 想起那日在合欢池不卿的冷淡与轻视,只觉得万分解气,心想师叔你也有今日。 柳心禅的目光死死粘在不卿身上,狂风卷起惊涛骇浪在心中拍打。不卿垂袖僵硬地站在千秋厘面前, 他脸上挨了一耳光并未生气,反而无双的眉眼之间笼罩着几分错愕几分黯然,整个人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真心得不到回应, 被践踏,求而不得的可怜。 不,这不是她认识的师叔,不是!她的不卿师叔顶天立地高高在上, 无悲无喜无情无爱, 可以视全天下的女子如无物, 可以对她十几年如一日的痴守视若无睹,他怎么能折在这个女人身上, 怎么能受这种折辱? 她的不卿师叔怎么会可怜, 他怎么能可怜!柳心禅捂着嘴轻轻摇头,几乎要哭出来了。 千秋厘从石棺上一跃而下,看也不去看不卿, 黑着脸径直快步朝古苍龙他们走了过去。边走边忿忿地拿手背揩嘴唇,半张着嘴长长地呼气,像是在极力化解着心底的怒气。 刚刚在幻境所见,虽然只是个没头没尾的场景,却让她隐约想透了些事情,一些她原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譬如他要她的心做什么? 她原来不懂,现在却知道了。她自来到上诸天,所见所闻均是他光明磊落,为天下为苍生计,舍身忘我,她敬重他的慈悲心肠,不愿为难他。 她原以为不卿挖走她的心也是有苦衷,大义凛然的苦衷,可她没想到他是要拿她的心去献给那个黄衣少女,只为他心中爱慕那少女。他与那少女青梅竹马,他们甚至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他原本一头青丝,后来却落发出家,说不得出家也是为了那少女。 他明明有了心上人,却还对她,却还对她…… 从来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苦衷,他不过是为的自己的私欲,他为自己的儿女私情招惹她,欺骗她,哄她动情,害了小偶,害了哥哥,害了不死城的不死奴,甚至连累了长辈们损耗修为。 现在,他知道她的心又回到了她身体之内,便又来故技重施色。诱她,他是笃定了自己会重新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是吗?他还有脸亲她,他还敢亲她!他,他简直应当千刀万剐! 这个道貌岸然的和尚! 千秋厘气得小腿肚子打颤,胸脯剧烈地起伏,一股恶气在身体里面上冲下撞,几乎要将她撑破。她的两只手在身体两侧紧紧攥了起来。 她陡然止住疾走的步伐,伫立在原地闭上眼,摊开右掌,“魔言来。” 魔言杖感受到召唤,从褚双拾的识海飞出,落入千秋厘手中。 褚双拾:??? 他倒挂在古苍龙背上,一句“卧槽”还没来得及飙出口,便感觉古苍龙的手一松,他一滑险些从古苍龙身上掉下来。 魔言祭出的瞬间,古苍龙陷入混沌,宛如木雕立在原地。 “凤随,照顾好我哥哥。”千秋厘对凤随道。 凤随走到褚双拾面前。他摇摇欲坠,依靠着最后的一点支撑勾在古苍龙身上。 凤随不怀好意地勾唇,“瞎子,快夸我美,夸我就救你。” 褚双拾嗤地冷笑一声,非常有节操地道:“女鬼,别做梦了,我是不可能违背我的良心把黑的说成白的。” 凤随走近一步,“不许叫女鬼。” “女鬼。”褚双拾喊得毫不含糊,“长得像女鬼还不让人叫了?” 凤随气歪了嘴,蹲下来,双手捧着褚双拾的脑袋将他的脸硬掰过来面向她,一字一顿,“瞎子,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许叫我女鬼。” 褚双拾的脸被她挤成一团,嘴也被挤得嘟起,肉嘟嘟的一团,还依然不服输地说着,“老子怕你不成?女鬼,叫了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种吃了老子,女鬼女鬼女鬼女鬼……” “吃就吃!”凤随突然低头,对着褚双拾的嘴唇便含了下去。 褚双拾霎时安静了,像被天打雷劈了似的,惊恐而又无辜地大睁着一双眼,连眨都不会眨了。 过了片刻,凤随才松开他的嘴唇,抬手拍拍他的脸,勾勾他的下巴,牵起嘴角,“瞎子,以后再敢叫本宗主女鬼,叫一次亲一次。你要再叫,我就当你想让我再亲你,嗯?”说完拍拍手,洒脱地站了起来。 半晌过后,褚双拾“啊”地惨叫一声,从古苍龙身上滚了下来,屁股先着的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让他一张俊俏的脸立时扭曲了起来。 千秋厘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她紧握着魔言,左手结印,赤色困仙阵嚣然在不卿脚下铺展开,将不卿困在阵中,她一身同样颜色的衣裙在风中猎猎翻卷。 不卿任困仙阵锁住双脚,抬了眸望着千秋厘,隔了不过十几步,却似隔了千山万水。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她,她脸色肃穆,眯了眼,眼中翻动的全是杀意。所以用困仙阵困住他,她对他动了杀心。 不卿自嘲地一笑,她要困住他何尝需要用什么困仙阵。 千秋厘将魔言换到左手,右手蜷成拳,八邪罪境中的灵气如同流水被抽出,注入她的右拳,她三十六年以来的全部愤怒、伤痛与委屈,此时此刻全都化为了天翻地覆的一拳,毫不迟疑地挥向不卿,落到他的脸上。 不卿头也不偏地受了这一拳,顿时鲜血如注,从他的七窍流出。他只觉得视线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湿热的一片,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 柳心禅惊叫一声,冲到不卿面前将他挡在身后,红了眼厉声责问千秋厘,“你疯了吗!你可是走火入魔了不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竟然对师叔动手,师叔他还受着伤!” “走开。”千秋厘冷冷道。 柳意禅赶忙上前来要将柳心禅拉走,“心儿,别人的恩怨,你少管。” 柳心禅推开柳意禅,眼泪簌簌落下,“哥哥,你看不到吗?师叔快被她打死了,你不救他,他就真的被打死了。你这个疯女人,师叔与你何怨何仇,你要下这么狠得手。今日有我在,你休想再对师叔动一根手指。” 不卿抬手,将眼眶周围的鲜血抹去,平静地看着千秋厘,温和地问:“可是消气了些?” 千秋厘阴沉地看着他,仍蜷着拳,并不说话。 不卿叫了声“柳施主”。 柳心禅惊喜地扭头,“师叔有何吩咐?” 不卿咽下一口血,温声道:“柳施主你看,她还没有消气,烦请你让开些,免得误伤了施主。” “师叔,连你也疯了吗?”柳心禅失声叫道,心中被不甘与不敢置信席卷。 柳意禅趁柳心禅不备,强行将她拉到一边,才将她拉走,千秋厘又是一拳向不卿挥了上去。 只听咔嚓一声,不卿左侧的肩胛骨被打得裂了,左臂一下吊在身体一侧。千秋厘只不说话,拳头如雨点般朝不卿身上砸,每一拳都用尽全力。 不卿身体破败,如风中残烛晃晃悠悠,却始终勉力屹立着,不曾倒下。 凤随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她蹲下拍拍褚双拾的肩膀,“喂,瞎子,门主和师叔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褚双拾不高兴地甩肩,将凤随的手甩掉,“凭什么你可以叫我瞎子,我就不能叫你女……”褚双拾猛地住嘴。 凤随一脸孺子可教的笑容,“因为我敢亲你而你不敢亲我。” 褚双拾:…… 凤随转了转眼珠,“瞎子,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褚双拾:…… 不卿满脸是血地看着秋厘,艰难地吸了口气,执着地问她:“可是消气了?” 可他越这般从容,千秋厘的怒火越无法抑制,她双目赤红,像看生死仇敌似的瞪着他,紧紧抿着唇,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和他说。 他以为他这样温存款款,她便会重新喜欢上他?他好再来挖她的心是不是?这个和尚,他怎能这样坏? 眼睛忽然一热,千秋厘扭过头,不停地眨着眼睛,用力将眼眶中那些温热的、伤心的东西往回逼。 不卿柔声道:“我这一生从未犯过错,至少在今日之前,我一直是这样以为。三尸为何不能斩,我到现在方才明白。我犯了戒,对你犯下大错,是我对不住你,你如何惩罚我都不为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便是杀了我,也无不可。” 千秋厘低头眨眼,那些温热的东西扑扑落下,滴在她松开的手上。 “你不要哭。”不卿柔声一叹,她那一滴滴泪像是打在他的心上,火热的灼痛令他皱起了眉头。若说他现在有什么无法承受的事,就是再看到她的眼泪。脚下的困仙阵消失,他闭了闭眼,勉力支撑着身体向她走去,“那个孩子……” 千秋厘猛地扭头,警觉地看着他。 “我们的孩子,他在哪?” 千秋厘瞳孔骤然一缩,心跳停止。小偶还活着,他知道了。眼中的泪在顷刻之间重新凝成杀意,魔言重新握紧,结印,一个杀机勃勃的赤色杀戮之阵赫然荡开,将不卿包裹。 “不!”柳心禅失声大叫。 就连凤随也变了脸色,师叔伤重早已成强弩之末,顶级杀修的杀戮之阵之下会被剿得灰都不剩。 门主真的要杀师叔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0章 天怒 千秋厘心中骇惧慌乱到极点, 三十六年前小偶被十八子一击毙命之后双灵消散的绝望仿佛就在昨日,一时之间只觉得魂飞魄散。 她宁可舍弃性命也要护着的宝贝,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她绝不会让和尚再动他。 他要敢动小偶, 那她就杀了他。 千秋厘催动魔言, 杀戮之阵赤光熠熠,释放着涤荡一切生灵的杀意。 不卿陷入阵中,凝望着杀戮之阵的主人,她脸上血色消失殆尽, 面上覆着一层凉凉的寒霜。被她这样势同水火般决绝地看着,一阵痛意撅住了不卿的心,又痛又冷。 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 如魅似惑,梦呓般在他耳边哝哝:罢了,就这样吧,就这样死在她手上。你让她这样伤心, 你死了, 她总该消气了…… 千瓣莲在刹那之间被心如死灰的衰凉裹卷, 不卿嘴里一阵发苦,自暴自弃地缓缓闭上眼。 忽然, 轰的一声爆响, 千秋厘的诵唱被打断,一口黑石棺的棺盖被顶得飞了出去,撞上石洞壁, 掉落在地上。 从石棺之内飞出个白影,径直掠到千秋厘面前,抬起一掌便送了过去。千秋厘被他逼得退开一步,彻底中断了杀戮之阵。 “魔言为何在你手里?”那人停在千秋厘面前。 千秋厘看他一眼,一身白衣,与此前身穿红袍的那个心魔长得有些相像,也是一副精致清秀的面容,干净无邪,只不过比红袍心魔看上去年轻许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也是个心魔。 “你说,魔言为何会在你手里?”白袍心魔死死盯着千秋厘手中的魔言,脚步无意识地向她移动。 千秋厘想退,却发现身体被一股强大的禁制束缚,无法动弹。心魔的修为高出她许多,便是一个简单的禁制便能轻轻松松制住她。 白袍心魔边向她移动,边口中喃喃,“她的魔言,为何会落到你手里?为什么?” “什么你的魔言她的魔言,这他娘的是老子的魔言!”早就不爽的褚双拾一脸哔了狗的表情,怒吼。都他娘的当他是死的是吧! “我送她的魔言,怎么成了你们的?”白袍心魔忽然扭头朝褚双拾一笑,那笑凄艳之极,令褚双拾心里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我亲手所制,亲自取的名字,杖杆便是我的这一节腿骨,我又怎会认错?” 他说完这句之后,左腿的那一节小腿忽然间消失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裤管被微风吹得轻摆。 柳心禅吓得花容失色,啊的惊叫起来。 白袍心魔继续呓语,“护莲兽的头骨与我的腿骨,合在一起便成了这天下间最无敌的法杖。我特地在她生辰之日送给她,我想让她做这诸天界最肆无忌惮的神女,我想让她在这诸天界横行无忌,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她会高兴……” 千秋厘心底一沉。腿骨……幻境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少年,少掉的也正是左腿的小腿。莫非,他便是那个少年,原来那少年长这样…… 却又为何生出了心魔,还被斩弃在这八邪罪境之中?他与方才的红衣心魔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两人看上去有些像? 还有,既然魔言落到了不死城,换了主人,那么它原本的主人——那黄衣少女去了哪里? 法器肯认新主,只有一种可能…… 千秋厘的心忽的一揪。她虽然恨不卿为了别的姑娘欺哄她骗她,却一点也不恨那姑娘不起来。那姑娘是那样美好,她集世间美好一身,理所应当被人珍而重之的对待。 “你将紫光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白袍心魔突然厉喝,右手成爪,掣手去夺千秋厘手上的魔言。千秋厘被禁制禁锢,眼睁睁看着白袍心魔夺走了魔言。 “法器易主,你到底将她怎么了!” 白袍心魔眼底戾气尽浮,手中魔言一紧,左手结印,脚下霍然绽开一个火热赤红的阵法——杀戮之阵。 千秋厘心底一骇,他竟然也是杀修! 杀修修炼不易,世所罕见,全东陆不过出了她与母亲两个。至于上诸天,她过来这么久,一个杀修也不曾见到过。这个心魔却是杀修,还是一个境界连母亲都望尘莫及的杀修! 这样高深莫测的杀戮阵,就是母亲也逃不了。 千秋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杀戮之阵绞杀。她用杀戮之阵纵横东陆几千年,从不知原来被杀戮之阵绞杀是这种滋味。犹如烈火焚身,每一寸皮肉都被火舌吞噬。 这时,眼前金光闪现,一个淡淡的金钟兜头罩下,将千秋厘与杀戮之阵的烈火隔绝。 不卿拖着残腿,慢慢走到白袍心魔后面,叫他“陆压”。 “陆压?”凤随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白袍心魔,“邪神陆压?” 褚双拾眸子微挑,“哪路神仙?很厉害吗?”听都没听说过。 凤随一翻白眼,甩了个“无知的男人啊”的眼神给他。 柳心禅问柳意禅道:“哥哥,这就是上古那位臭名昭著的堕神陆压?” 柳意禅“嗯”了声,“这个还不是陆压,只是他的心魔。幸好不是本尊,否则他出来的时候你我就已灰飞烟灭了。”少顷,眼中露出纳闷,“他心魔都斩了,却为何还是未能避免堕入魔邪之道……” 陆压的心魔微侧过头,乜了一眼不卿,“不卿。”又将头转回,“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卿道:“陆压,你放了她,她与紫光无关。” 凤随诧异,“师叔竟然与陆压相识。”掰起手指头开始算起来,“我的天,师叔原来是个老和尚……” 陆压仍催动着魔言,杀戮之阵赤光愈甚。不卿以金钟抵抗赤光的杀戮,虽然面上风云不变,额头却逐渐沁出了汗。 陆压看着飘飘忽忽的金钟,邪肆的笑容从嘴角划起,“不卿,你受伤了。” 不卿淡淡地道:“陆压,收了阵法,看在紫光的面子上,我不伤你。” 陆压呵地一笑,“不卿,你与紫光,你们曾在无量山有过那样漫长而快乐的时光。她将世上最宝贵的心给了你,你既然要了她的心,就该对得起她。怎么她受了欺负,你反而要帮着欺负她的人?”他指着千秋厘,“不卿,杀了她。” “她把心给了师叔,师叔接受了她的心。”凤随抚了抚鬓角,将陆压的一番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恍然,“呀,原来师叔爱的是紫光神女!怪不得上诸天的女修他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听了凤随的话,柳心禅心中大颤,似受到了重重的一击,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千秋厘微低着头,冷冷地抬着眸子睨了不卿一眼,转开,再不看他。 不卿压下心底的苦涩,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肯杀,我来。”陆压的笑容骤然消失,隔空一掌打上金钟。不卿的金钟罩本就虚弱,被陆压一击之下,像破碎的蛋壳裂了开来。 “对不起紫光的,全都要杀。”陆压抬掌,隔空送出一枚掌印便向千秋厘的眉心拍去。 不卿飞身掠起,展开双臂将千秋厘抱入怀中,陆压的掌印拍上不卿的后背,他脊背一僵,吐出一大口血。他伏在千秋厘耳边,动了动唇。 不卿将千秋厘紧紧抱在怀中,紧得她喘不过气,她浑身不自在,既难受又恶心,一把将不卿推了开。 不卿踉跄几步倒在一口黑石棺上,背部重重磕在棺沿上,双眉紧紧攒了起来。 “师叔!”柳心禅惊呼,“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师叔刚刚舍命救了你!” “不要你救。”千秋厘冷冷地俯视着不卿,“我死还是活,都与你无关。你往后,离我远些。”边说边暗暗结印,解了褚双拾身上的缚索,递给褚双拾一个眼神。 褚双拾挠挠头,一脸见了鬼的神情。他竟然看懂了那丫头的眼神,他竟然看懂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压看着不卿狼狈地站起,嘲讽地笑道:“不卿,你真可怜。” 不卿抬手,拭去嘴角的血,牵了牵唇,那笑容竟有几分妖冶,“是啊。”他抬脚,不紧不慢地朝陆压走去,“陆压,你可想知道紫光她,到底怎么了?” 陆压眸子骤然缩紧,目光如刀直直地切向他,“你知道?你说,紫光她怎么了?” 不卿缓缓走着,点头,又问,“你又可知,紫光她如今在哪里?” 陆压握着魔言的手一松,杀戮之阵消失。 千秋厘看一眼褚双拾,就是此刻了!不卿方才抱着她的时候,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别忘了魔言血契,我会拖住他”。不卿不说,他们几乎都忘了,不论魔言此前有过多少主人,此时此刻,褚双拾才是它的血契之主。 褚双拾难得的异常配合,肃穆地点头,双手结印,口中念诀。 魔言杖感受到正主的召唤,倏地从飞回褚双拾手中。褚双拾再度结印,一个金光万丈的禅助之阵在千秋厘脚下展开,修为霎时之间提升数倍。 “哥哥,天怒!”千秋厘对褚双拾道。 褚双拾嗤了声,“知道,知道!”双腿微微叉开,长身玉立,一张如玉刻就的面容冷傲桀骜,左手熟练地结印。凤随不过扭头随意看他一眼,竟再也移不开目光。 从天而降一把七尺光剑,从陆压头顶直插而下。顶级禅修的天怒之术,天怒之下,被降天怒之人的修为降低一半。 虽然天怒之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一个呼吸,但对于千秋厘来说已经足够。右手聚拳,摩天擦地的一拳朝陆压挥去。 轰! 陆压被重重地甩向石壁,在石壁上砸出一个人形窟窿,消散了。 不卿浑身一松,眉头紧蹙,又吐出一大口血。 褚双拾满意地朝千秋厘努唇,这个配合,他相当满意,正要张嘴夸夸那丫头,忽然四下里一阵噼啪的爆裂声响起。 众人抬眸,便看到那上千只黑色石棺的棺盖齐齐爆了开来,从那些石棺内飞出上千个人来。 上千个身穿白衣的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 掏心和杀儿子会让他看到的,现在还不是时候~明天见,默默哒~ 第51章 红棺 每一个白衣心魔看上去都长得相像, 但又不十分像。有的年轻些,有些年长些,有的稚嫩些,有的稳重些。 但千秋厘能看得出来, 这上千个心魔的主人都是同一个人——陆压,他们都拥有同样清秀干净的面容。他们是陆压在不同时期所斩落的心魔。 千秋厘从未见过如此多来自同一个人的心魔。 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如此多的心魔?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 让他心头源源不断地生出魔, 斩不尽也灭不绝。千秋厘想起幻境中的少年, 他是那样干净,那样纯粹, 他一片赤诚, 怎么会落到堕成邪神的结果? 千秋厘觉得心口发堵。 千秋厘想起自己刚来上诸天时, 遇到桃仙宗的田唱挑衅,与之对决时所使用的那把黑白双色面的阴阳伞, 当时听在场众人说, 便是陆压为紫光做的。阴阳伞一出,所向披靡。 还有魔言, 时至今日依然没有别的法杖能与之抗衡。怪不得幻境中紫光要为陆压接腿骨,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也不着急, 原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将腿骨接回去。他早就打定主意, 要用那截腿骨为紫光打造一柄世间独一无二的法杖。 他为了把他心中最好的给她,便是割舍自己的身体也在所不惜。陆压真是爱极了紫光的啊,爱到想把他认为的世间最好全部送给她。 可是, 紫光她,又是如何对待这颗赤诚的心?她可是被他打动了?这样好的陆压,紫光若是看不见,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千秋厘扫了一眼不卿,他就站在她前面。几乎是在那上千个心魔出来的刹那,他便瞬移到了她身前,为了她胸膛内的这颗心。 呵,这世间有人痴情深情如陆压,也有人寡情薄幸,将情爱当成满足私欲的手段,将无辜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将真心踩在脚底践踏。 人和人,有时候真是无法相比的呀。 不卿结印,手中多了一串佛珠。 千秋厘认出来就是那日在无住海上,他对抗那几百剑修时用过的长佛珠,黄豆大小金色的佛珠,百来颗,细长的一串缠绕在他手上。 他每次祭出这串佛珠,都是危急时刻。十八子却从未见他再祭出过。 “无事,有我在。你小心些,在我身后不要出来便好。”不卿背对着千秋厘道,声音柔和极了。 有了陆压做参照,千秋厘看到他就来气,只恨不能一掌拍死这负心薄幸的混蛋。缩在他身后苟活?她不如受死。 她当不卿空气一般,不看他也不理他,身形一闪移到褚双拾和古苍龙身边,对褚双拾道:“哥哥小心,跟着我。” 褚双拾摸摸下巴,这丫头真是,遇到个什么事儿就总想着挡在他前面,到底谁才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他虽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禅修,“老子才不会躲在女人身后,老子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不成?”他乜乜凤随,“你可留神些,当心真变女鬼了。” 凤随呸了一声,一副亡命的架势,嘴里还不忘调戏褚双拾,“瞎子,老娘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尿裤。裆。” 他们打散了一个心魔,就像捅了马蜂窝,将那其余的心魔尽数引了出来。光是一个心魔便已如此难以对付,更何况这上千个心魔。 打是打不过的了,看看能不能逃。古苍龙还像个木雕似的杵着,千秋厘从识海抓出一张瞬移符正要拍他身上。 那些心魔忽然同时闪身,如同撒网一般散布到四周,将他们包抄。 后路也断了。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心魔,柳心禅只觉得腿发虚,开始后悔一时冲动跟了过来了,大骇之时忽听得极为低沉的一声,“我拖住他们,你们走。” 柳心禅看着不卿,他闭眼盘腿而坐,身下黑色莲台绽开,双手结出释迦牟尼印,细长佛珠挂在他的双手上,焕出柔和的慈悲的金光,纵容满脸狼狈的血和伤,依然还是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纤尘不染的神僧,遥不可及得令她心痛。 不卿双唇轻启,“诸行无常。”释迦牟尼印变换成无常印,佛珠被他向天抛出,霎时间,脚下土地变成黄泉,无数狰狞的恶鬼从黄泉爬出,抱住这些心魔的腿。 “快走。”不卿催促道。 柳意禅对千秋厘道:“你们走吧,莫要辜负了师叔的心意。”他一把揽过柳心禅,“心儿,别怕。” 柳心禅轻声道:“哥哥,我不怕的。”她本就只愿一生追随那人,即便因此而丧命,又有什么好怕好后悔的呢? 柳意禅将柳心禅推到千秋厘身边,“柳某只这么个亲妹子,平时纵容得无度了些。柳某实不该心软带她来这险境,悔之晚矣。柳某知晓姑娘能耐,可否拜托姑娘带她一同出境。” “哥哥,我不用她管!” 柳意禅一把捂住柳心禅的嘴,见千秋厘点了点头,深深地一弓腰,“仰慕姑娘许久,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现在不问怕是以后再无机会。” “千秋厘。” “多谢相告,柳某记在心里了,一辈子不敢忘。”柳意禅指指心口之处,展颜一笑,推开手中的折扇,纵身跳入不卿的黄泉,加入了与陆压心魔的缠斗。 千秋厘催动血契,将古苍龙变成只黑手镯,往手腕上一套,对凤随使了个眼色,“走!” “要走你们走,老子一个大老爷们,不干这——”褚双拾话未说完,就被凤随一把抄起,打横一抱就往外跑。 “女鬼你干什么,快他娘的放老子下来!” 柳心禅趁机往不卿的方向跑,被千秋厘薅了回来,“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情才值得人奋不顾身的,你哥哥如此苦心,你要对得起他。”说完,捉住柳心禅一臂,拎兔子似的拎起人便往凤随的方向跑。 身后忽然有人唤了声“敖苍”。 古苍龙变的黑镯子从千秋厘手腕上脱开,飞升上空,昂然一声龙鸣,化为一条横眉怒目的黑龙,拦在她们面前。 一道红影掠来,飞上古苍龙的龙背。 最初那个身穿红袍的陆压心魔。 他坐在古苍龙背上,一手轻抚着古苍龙的龙角,低头俯视着千秋厘。他看上去比穿白衣的那些心魔年纪都要大,似乎是最后一个被陆压斩下的心魔。 也是最厉害的那个。 “小黑,回来!”千秋厘催动血契,古苍龙却对此毫无反应。 红袍陆压唇瓣勾了一下,“紫光的心你要抢,我的坐骑你也要抢,你就这么喜欢抢人家的东西?” 千秋厘一愣。小黑是陆压的坐骑?可她在幻境中见到的陆压的那条黑龙明明是有一对巨大的龙翼的,如果小黑就是陆压的坐骑,他的龙翼又去了哪儿? “陆压不会伤害敖苍,你们快走。” 是不卿的声音。 金色佛珠被他掷向红衣陆压,藤蔓般爬满陆压的身体,将他缠绕起来。 “走!”千秋厘对同样停下来的凤随道,拎起柳心禅继续往外跑。 “走?”陆压笑起来,任那些佛珠爬满全身,“走了,他就是一辈子的冷霜生。” 千秋厘停下脚步,松开柳心禅,转身。 位于众黑色石棺中间的那口红棺缓缓竖起,棺盖掉落。 千秋厘双眼陡然睁大,凤随惊得一松手,将褚双拾摔落在地上。褚双拾的屁股雪上加霜,他黑着脸揉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开口骂人,一眼望进那红棺之内,张口结舌。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自己…… 千秋厘看着红棺之内的褚双拾,他紧闭着双眼,身体趋近于透明,像是随时会消失。这就是他们要找的褚双拾的本灵。 确实是走不了了。 千秋厘揉了揉手腕,眯眼死死盯着那副红棺。 “我用结灵阵将这副本灵存放在棺内,结灵阵消失,本灵即刻化归天地。”陆压摸着龙角,“用你的心来交换,那本来就不是你的心。” 千秋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无所谓地一笑,“好。” 陆压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一怔。 “你说话可能算数?”千秋厘昂着头问陆压。 陆压点头。 千秋厘走到那副红棺前,手搭上红棺的棺沿,看着闭眼躺在里面的褚双拾的本灵,笑着问:“紫光的这颗心究竟有多好呢?” 不卿睁开眼,皱眉看着她。 她面上始终带着笑,看上去没心没肺极了,“好到你们每个人都要从我这里将它拿走,用尽手段,百般欺哄,甚至逼迫威胁。”她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这颗心或许最初不是我的,或许它原本的主人比我好上千倍万倍,可它也确确实实在我的胸膛里面跳动了七千三百年,它是活生生的,我也是……” 千秋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要拿,便拿去吧。” 她忽然抬起头,红着眼,眼角蓄着泪,“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我很爱他,爱到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亲人。我满心满眼只有他,恨不得将我的心掏给他。他拿走了我的心,也因为他,我的哥哥不见了。我满世界地找他,可是到处都找不见他。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我的哥哥,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可是我明白得太迟了。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我宁可没有那个人,宁可从未遇见过他。这样,我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不死城城主,也就不会失去我的哥哥。” 不卿维持着结印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千秋厘,浓浓的悲凉从眼底漫出。她每说一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戳进他心里。 千秋厘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朝褚双拾咧开嘴一笑,“哥哥,我不爱他了,你回来吧,我们早些回家。” 说完,抬起右掌,朝自己的心口狠狠插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2章 蒙头暴打 “住手!” 陆压赫然变了脸色, 立时从古苍龙背上一跃飞向千秋厘, 慌忙伸手便去阻止她插入自己胸膛的手。 千秋厘缓缓向后倾倒, 在陆压抓上她的手的瞬间, 反手扣住陆压的手, 将他死死钳制住, 唇角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嘲笑。 陆压眼眸一眯,霎时明白过来中计了, 可手已被千秋厘死死扣住。 褚双拾沉浸在一片揪心的疼痛之中。啊, 这丑丫头, 一番话说得他心如刀割, 他只觉伤心得难以自持,恍恍惚惚,脑海中一片空白。 凤随刮他一眼, 看准时机, “去吧, 瞎子!”对着褚双拾的屁股便是一脚,将呆怔恍惚的褚双拾踢进了红棺。 褚双拾跌入红棺的刹那,不卿抬手, 隔空将红棺棺盖举起重重阖了上去。 不卿双手结印,一道融灵的符印盖上整副红棺。霎时间, 梵音响起,金光闪闪的梵文符印将红棺包裹。 千秋厘松开扣紧陆压的手,退后一步。 陆压脸色阴沉,眸光意味不明地看了千秋厘片刻, 忽然笑了。“你可真是,狡猾呀。”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身体里有紫光的心,她与紫光心的羁绊之深,仓促之间他不能拿她怎么样,更不可能伤害她。羁绊不断,贸然取心,不光她会死,紫光心也会萎死。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拿自己冒险,因为她知道自己会乱了方寸。 “你与紫光,你们实在太不一样了。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好,便是牺牲自己也不会皱一点眉头,她心里永远不存在任何算计,她是那样透彻……” 千秋厘静静地看着陆压放肆地笑。 牺牲?不,她不会再犯傻,她已经傻过一次了。她还有小偶,还有哥哥,还有不死城的长辈,她要是不在了,他们会伤心的。从今之后,她要好好地快乐地活着。所以,她必须学会动脑子,能用脑子解决的绝不用身体交换。 以不卿的修为,要取她的心易如反掌,为何非要等到她因生产而双灵归零才取走,她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直到遇到陆压,他说了“羁绊”二字,她才终于恍然大悟。 她从前万事不肯动脑,都是依赖褚双拾为她考虑周全,如今哥哥指望不上,她只能靠自己。 原来他们要取走她的心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与紫光心还有羁绊在。那便好办了。头一回不依靠哥哥,自己谋划,她心中忐忑万分,双腿甚至微微发抖。 走向红棺的那几步已经足够她用传音入密与凤随串通。那番话她是故意对褚双拾说的,目的便是吸引褚双拾的注意力,只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本灵才能回体,她让凤随等到褚双拾愣怔之时趁他不备将他送入红棺。 剩下的就是融灵了。 千秋厘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不卿竟然看透了她的意图,极为适时地阖上了棺盖,诵念融灵咒印,虽然她根本没有指望过他,但他帮的这一把确实让褚双拾的回灵万无一失了。 “多谢你用结灵阵护住我哥哥的本灵,若非这个结灵阵,他那副本灵可能早就已经被这心魔境中的万千心魔啃食殆尽了。”千秋厘对陆压道,她其实不讨厌他,他只是个可怜的、被执念吞噬的心魔。 陆压对她的道谢置若罔闻,唇角仍是挂着笑,眼眶中却落下一颗泪,“紫光若有你一半狡猾,又怎会被他伤成那样……你有羁绊又如何?我不放你走,你又怎么出去?我会抽走你的双灵断了羁绊,只要断了羁绊,紫光心便能拿回。” 陆压挥手,那些之前被不卿制住的白衣心魔纷纷站立起来。 不卿的莲灯忽然全部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不知何时,周围悄悄升起了一个密不透光的结界,无法视物,每个人都看不见彼此。 这是一个令人透不过气的结界,所有人不约而同感觉到修为上的抑制,除了千秋厘。 她鼻子一酸,险些又落泪。多少次,她在这个结界之内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体散架。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结界,蒙头暴打。 心魔陆压的脚下,一个个蓝光的缚魂阵同时幽幽升起,将他们束缚。 “厘厘,揍他。”懒洋洋的一声,不轻不重,却传遍整个结界。 千秋厘的眼泪再忍不住,啪嗒啪嗒掉下来,“好的,哥哥。” 擦掉泪,甩甩手,任结界之中的灵力疾速涌入她的手中,缓缓蜷成拳,对准那些蓝光莹莹之处挥拳,劈天斩神一通砸。 千秋厘如闪电一般在蒙头暴打之内蹿行,拳头每砸下一次,缚魂阵便消失一个,那是陆压的心魔被打散了。 渐渐地,蓝光缚魂阵越来越少。 …… 千秋厘松开拳头,“哥哥,撤了结界吧。” 施诸在所有人身上的压迫感骤然一消,不卿的莲灯又亮了起来。众人便看到满地的石棺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口红棺。 红衣心魔孤零零地立在红棺前。 嘭!棺盖从里面被推开,褚双拾一跃而起,手握魔言从棺内走出。 “哥哥!”千秋厘高兴地朝他扑了过去。 褚双拾抬胳膊一挡,嫌弃地教训她,“都多大的人了,不知检点,说扑就扑啊,男女大防不知道啊?看以后哪个男的敢要你。” 千秋厘撅了嘴,一脸受伤的表情,“哪个男的我都不要,我以后就跟着哥哥混了,哥哥要是娶了嫂子,我就跟着二叔混,反正二叔说他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褚双拾叹了口气,长臂一展将她捞过来,“我家丑厘厘,还是那么呆,可怎么得了,愁人。” 凤随剜他一眼,心想愁人的分明是你。 “哪有的事,哥哥你不要瞎说,方才我明明很机智。” 千秋厘仰头,求表扬地笑。 褚双拾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是是是,几千年了,你这榆木脑袋总算肯动一动了,老子都快感动得含笑九泉了。” 不卿走到红棺前,指尖开出一朵金莲,将冷霜生的本灵纳入金莲内,收入识海。冷霜生已死,他的本灵早就不该再存在于世间。全因冷家人的贪心,将他的本灵强行植入另一人的体内,不仅害了无辜的人,对冷霜生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身死之后,元灵化归天地才能轮回。 不卿抿紧了唇,眸光晦涩地看他们兄妹二人嬉笑。千秋厘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像拨开云雾之后的朝日,生气勃勃,令人神往。曾经,这样的笑容也是属于他的,属于他每一个睁眼的刹那。他每每睁开眼,见到的便是她对他笑。 这是一个那样爱笑的姑娘,他却让他流泪。 自进入八邪罪境,不卿能想起来的过往越来越多。千秋厘方才那一番话,不仅是对她的哥哥说的,不卿知道那也是她对自己说的。她是在做了断,她找回了哥哥,她要走了,她爱过他,她现在不爱他了。 她要与过往一刀两断,将伤痛全部留在这八邪罪境,留给他,她便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不死城主,那个总是在纯纯笑的姑娘。 可是,她走了,他该怎么办?千瓣莲已经不是从前的千瓣莲,它现在会为她跳,为她喜,为她痛。 惶恐于一刹之间铺天盖地而来,像茧丝一圈一圈将他缠裹,千瓣莲无可抑制地痛起来,这痛楚一丝丝弥散到他身体四肢,痛得他的腰背弓了起来。 柳心禅走到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师叔你怎么了?” 不卿闭上眼,充耳不闻,长佛珠在他手中断开,一颗颗黄豆大小的金佛珠散落一地,像一滴滴金色的泪。 从此后,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姑娘,将他散落的佛珠一颗颗捡起来,用世上最坚韧的绳串起来,羞涩地笑着对他说,“只要我活一日便护你一日,不让你受苦……我等你,多久都等……只要我不死,没人能将它弄断……” 不卿猛地睁开眼。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中,她用不死城最坚韧的藤缠成丝重新穿的那串佛珠,是十八子。他又想起斩三尸不成,她掉入自己的识海,在识海之中她曾问他,“你的十八子呢?” 十八子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了,十八子又怎会出现下诸天? “师叔,师叔?” 柳心禅心下一凛,不卿的眼神忽然之间有些吓人,与那个普度众生的师叔判若两人。 千秋厘甩开褚双拾在她头顶乱揉的手,“邪神陆压早已殒身,这心魔他不坏,只是个可怜的人。这是陆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抹执念,哥哥,解了缚魂阵吧。” 褚双拾“嗯”了声,结印,解了缚魂阵。 陆压半晌未动,许久之后才木然走到掉落在一侧的红棺棺盖前,弯腰将棺盖抱了起来,轻柔地抚摸着那棺盖,如同在抚摸心爱女子的脸。 “那一日她醉酒,曾答应我殒身之后与我同穴。我高兴极了,第二日便做了这副红棺。她生前不属于我,却答应死后与我一道。从此之后,死亡成为了我心中所向。她若死了,我便随她而去,那么那一日便是我与她的结发之日。我等她与我同穴,等了很多年,我在这里每日盼,每日等,直到等到另外一个怀揣她的心的人来到,也没等到她。” 陆压缓缓走入红棺,躺下,支离破碎的声音宛如一个稀薄的梦,“她终究是食言了,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后,她心中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长钧,没有我陆压,没有……” 红棺棺盖忽然飞上棺身,决绝地阖紧。整副棺木一下散落成无数红沙,连同陆压的心魔一起消失在空气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3章 太上忘情 红衣陆压消失得猝不及防。 或许是等待太过漫长, 漫长得连执念也难以为继。他抱着与紫光死后同穴的执念固守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从见到千秋厘的第一眼便已知道, 他爱的那个姑娘早已不在人世。 于是,她那句死后愿与他同穴的诺言最终成了空,那抹执念才心灰意冷地化归于天地。 真的邪神陆压早就死了, 紫光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因为什么丧的命?长钧呢, 长钧又是什么人?紫光看不见陆压是因为他比陆压还好?可即使长钧再好又如何, 陆压对紫光的爱,没有人能比得了。 千秋厘满心惋惜,陆压曾是那样干净的少年,紫光也是那样美好的少女,他们原本能成为世间最令人羡慕的一对…… 出了八邪罪境,又回到了上诸天极西之地的荒漠上。荒漠此时刮起了狂风,卷着黄沙漫天飞舞, 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柳意禅在与陆压的心魔打斗时受了重伤, 幸好有褚双拾这个顶级禅修在, 为他施了治愈术之后便好多了, 只是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柳心禅心中再舍不下不卿,也不能不顾兄长安危,只能依依不舍地拜别了不卿, 将柳意禅带往白波九道休养。 柳意禅心中也有万般不舍,他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千秋厘面前,风流落拓不再,只剩一身荒颓。“千秋厘, 千秋厘……”这三个字在他苍白的双唇之间轻柔辗转,如同无价的珠玑,“姑娘就连名字也这般动听,我能像你兄长一样唤你一声厘厘吗?” “不能。”褚双拾斩钉截铁,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沉。往后,这一个个野男人他都得盯紧了,家里那个傻丫头太好骗。 千秋厘抱歉地朝柳意禅笑了笑,“只有家里人才能叫我厘厘。” 柳意禅怅惘地一叹,“柳某当初在八邪罪境乍见那张无双的面容,从未奢望过有一日竟能得见真人,更不曾想过能与她有此等并肩作战的缘分,此生足矣。也不知是哪位失意之人斩落的心魔,当真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人。若是柳某,有此心魔傍身当喜不自胜,又怎会忍心将她孤零零地留在这凶险之地。却也多亏了他斩下心魔,待姑娘离开之后,柳某日后思念姑娘,或许只能再来这八邪罪境才能一解相思了,哈哈哈哈……” 柳意禅大笑着转身,与柳心禅在黄沙之中渐行渐远。漫天的风沙迷得众人紧眯着双眼,只听得柳意禅时高时低、婉转痴醉的吟唱声在风中断断续续,“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他唱的什么?”凤随一脸好奇地问千秋厘。 千秋厘摇摇头,她连诸法无用都不懂,更何况这种对她来说犹如天书的词句。 “九天之上的神佛,他们的心在世外,是不谈感情的。而穷困潦倒的穷苦人,他们受尽生活的困苦,无暇顾及情爱。所以,这世间,能够情有所钟的就只有像……我这样的人了。”不卿语调温软,一双狭长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千秋厘,说到我字的时候略一停顿。 谁问你了。千秋厘抽回视线,懒得理他。她走向褚双拾,比起来八邪罪境之时,心情松快了许多。 心回到了体内,小偶就在自己的识海内安安稳稳地睡觉,哥哥也安然无恙地找了回来,等回到不死城,大家再想办法为小偶重铸肉身,似乎再没什么烦心的事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每多待一天,她对不死城的思念就浓厚一分。 千秋厘迫不及待地想回家,想到马上就能回不死城,心下雀跃极了,连带着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哥哥,我们回家。” 褚双拾却微挑眸子,斜睨不卿一眼,“厘厘,不急,算完账再走不迟。”魔言还在他手中紧紧握着,从踏出红棺的那一刻起,便不曾松懈过。 千秋厘垂下眼帘,轻声地,“哥哥,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光教训教训怎么够呢?”褚双拾嘴角噙了笑,眉眼中尽是寒意,“厘厘,杀了他。” “对,杀了他。”说话的是古苍龙,自红衣心魔消失之后,他又恢复了神智,只不过看上去多了几分正经和严肃,不再似从前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你我三人要杀掉他,够了。” 千秋厘背对不卿站着,“哥哥,我只想快些回家,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怎么,厘厘,你心软了?”褚双拾不解,“你不会还对这秃驴余情未了吧?” “没有。”千秋厘昂起头,“我在八邪罪境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 “没有就好,这秃驴他不值得,厘厘。你别忘了,他当日是怎么对你的。你才刚刚不顾生死为他产下孩子,他就来掏你的心,眉头都不皱一下,对这种禽兽还有什么可心慈手软的?秃驴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杀——” “哥哥!”千秋厘陡然打断他,胸脯因为惶遽而剧烈地起伏,“哥哥,别说了。” 当日,小偶被十八子击杀,褚双拾追着不卿进入界隙再未回来,因而并不知小偶还活着,他只以为小外甥早已在三十六年之前将出生就命丧十八子之下,而凶手就是这禽兽不如的秃驴。 不卿双瞳猛的一沉,目光如钩直直盯着千秋厘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从下诸天取回了紫光心,却不知是在何种情境之下取回的紫光心。只记得世界一片浑茫,他脑中一片蒙昧混沌,逃离上诸天二十年的紫光心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他来不及多想,伸手将它拿了过来。 其时,上诸天因失去紫光心太久,整个世界开始崩毁。从无住海的一场滔天海啸开始,接着便是白波九道的雪山崩塌,死伤无数…… 他为阻止崩势在那时受了重伤,又变回块蒙昧混沌的石头。静霄将这块混沌的石头送往下诸天的一座名为千昭寺的寺庙外,原是想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养伤。因为上诸天一天,下诸天一年。 偏那么凑巧,让他在千昭寺外遇见了她,又刚好遇到敖苍,中了龙族的云雨巫山界。他那时手无缚鸡之力,轻易被乱了心智,欺负了她。 心魔给他看的幻境中,她已是将近临盆,过不了几日便要生产。那孩子是他的。可他自六欲天斩三尸之日重新遇到她,并未见她身边带着孩子,所以在八邪罪境才会有那一问。 知道与她还有一个孩子,他心里是欢欣的。她原本对他只是厌恶与憎恨,再厌恶与憎恶他也不曾真的将他如何,可是在听到他问那孩子的瞬间,她对他起了杀心。 他当时不解,直到方才她兄长的几句话,豁然开朗,也犹如寒冬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令他从头寒到了脚。 “掏你的心……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杀……” 不卿眼神幽深如绝境之中的狼,对着千秋厘的背影问道:“我们的孩子呢?” 她并不回答他。 他便又一字一字,极为缓慢地问道,“我们的孩子呢?” 千秋厘指尖发颤,良久才转身,双眼空寡地看着他笑,“被你杀了啊,你不记得了么?是个男孩儿,他那么小那么乖,来到这人世还未来得及啼哭,便被你杀了,你怎么能不记得?” “厘厘,还与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废什么话,杀了他!”褚双拾红着眼催动魔言,一个幽蓝的缚魂阵在不卿脚下结成。 不卿站在缚魂阵中浑浑噩噩,浑然不知避闪。千秋厘的话让他喉咙发紧,心发紧,全身发紧。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们的孩子被他杀了? 他纵使是块顽石,纵使再蒙昧不开化,也不会冷血到去杀害自己的骨血。他在这世间伶仃万年,孤寂万年,有了这样一点骨血他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杀害他。 “上次你我合力没能杀了这秃驴,这回定要砍了他的狗头祭奠我那小外甥。”褚双拾对古苍龙道,“你上,我为你禅助。”说完,手下结印,一道红光罩在古苍龙身上。 古苍龙瞳孔散发出锋利的光芒,化为一根乌黑沉重的铁链,迅猛地缠绕在不卿身上。 不卿木木然立在缚魂阵中,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任凭古苍龙化成的黑铁链一圈一圈绕满全身。 褚双拾口中念诀,魔言化为黑弓,另一只手臂向一侧展开,凭空抓来一支灵气聚集而成的箭,搭箭上弓,眯眼瞄准不卿的眉心,松手射出。 灵箭呼啸着直奔不卿而去,射入他的眉心。 千秋厘纵身一跃,抬手将箭攫入掌中。 箭镞已没入不卿皮下一毫,在他眉心染下一点细长的殷红,一颗豆大的血珠从那点殷红中沁出,沿着他紧蹙的眉心沟壑缓缓流下,妖冶如魅。 “我说过,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他欠我的我已经拿回来了,我与他的恩怨到此为止,从此再不相干。哥哥,这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再多待,我要回去了,你走不走?先去合欢宗接圆圆。”千秋厘说完将灵箭往空中一甩,催动血灵将古苍龙召回,变成只黑镯子往手腕上一套,转身便走。 褚双拾站了半晌,牵了牵唇,无奈地一叹,“这傻丫头。”将黑弓变回魔言收入识海,快步跟了上去。 凤随看了不卿一眼,只觉得他曾经如神佛一般无悲无喜的眉眼此刻看上去伤感极了。 “哎,等等我!”千秋厘他们已经走远,凤随快步追去。 凤随跑到一半,忽然有人从她头顶掠过,比这荒漠之上的疾风还要快,宽松的黑色僧袍像一片阴影越过她,直朝千秋厘而去。 他落到千秋厘面前,伸臂将她卷入怀中,纵身一跃,带着她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54章 囚禁 小和尚明晖与明真正在诸法无用内弓腰洒扫庭院。 师叔不在的几日, 他们每日都要将诸法无用扫上两次, 早间一次,晚间一次。这几日天冷风大,庭院外的苦楝树一直不停地往院内掉叶子, 他们只能时不时来将树叶扫走。 明晖是个胖胖的爱偷懒的小和尚, 只要不在不卿眼前,就不大愿意挪动他那小胖身体。 可这洒扫之事却是没办法的,师叔爱干净, 见不得尘垢, 他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要一尘不染。不止如此, 禅院角落的那口大水缸中也要时常注水, 因为师叔每日都要在那大水缸边冲凉。僧袍也得每日一换, 每日一洗。 “好在师叔是不用躺下睡觉的, 禅房之内没有床, 否则咱俩每日还得清洗床褥。”明晖对明真道。 明真不以为然,训斥他,“给师叔洗个床褥又怎么了?咱们的命都是师叔浴血换来的,要不是师叔常常宣法,你的修为能提升的这样快?” 明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这不是想不明白嘛。你瞧,这些琐碎之事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拈个诀的事儿,或者用符纸也能轻松解决,可师叔不知为何偏偏对人世的烟火气向往得很,布下这个诸法无用的结界, 每日活得像个碌碌凡人一样。都说师叔没有人性,我看师叔简直太有人性了。师叔还这样年轻,便已看透人世了么?” 明真摇头道:“师叔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听说,在玉垒云还不叫玉垒云,六欲天还不是六欲天的时候,师叔就已经道法高深了。” 明晖讶异,“玉垒云不叫玉垒云,那叫什么?” “无量山。” 明真又问:“师叔不是生下来就做了和尚么?那六欲天还不是六欲天的时候,师叔在哪里做和尚?” “傻!哪有人从生下来就是和尚的,六欲天还不是六欲天的时候,师叔当然也不是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 禅院的门被人哐当推开,将明晖的问话骤然打断。 明晖和明真齐齐扭头,便见到师叔一身狼狈地立在门口。眉心是血,脸上是血,鼻青脸肿,僧袍也皱皱巴巴破破烂烂,像是刚与人打过一架,哦不,更像是被人打了一顿,狠狠地打了一顿…… 两个小和尚拄着扫帚,呆若木鸡。 师叔的右臂弯成个半圆的弧度,就好像臂弯之中抱了个什么东西。可是明晖和明真什么也没看见,真是奇怪。 他眉心紧紧皱在一起,深邃的瞳仁之中似有一簇邪火在烧。师叔这是怎么了,这还是他们的师叔吗,为什么看上去这样吓人呀? “你们出去吧。” 好在声音还是温和的,是师叔的口吻没错。 明晖张口结舌地看着不卿,“可……可我们还未……未扫完。”满地的落叶呢,师叔没看见么?往日就是一片落叶,他都不能忍受的。 师叔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往里走,似身负什么重物,走得不太轻松,边走边道,“随它去吧,不必扫了。” 两个小和尚应了声“是”,匆匆拿着扫帚和簸箕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不卿在身后又道:“方才所见,不必告知掌门。” 明晖和明真对视一眼,又应了声“是”。师叔今日委实奇怪啊,他往日可是事事都不瞒着掌门的。 小和尚们才将将踏出院门,院门便嘭地关上了。师叔在里面又布下了一层结界,一个隔绝声响的结界,师叔到底要做什么? 不卿费力地走进禅房,千秋厘推开他的右手便要往门边跑,不卿扼住她一只手腕,将她拉回身边,左手反手将门页重重阖上。 千秋厘转身甩给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恶狠狠道:“不要碰我!” 不卿一滞,陡然松开手,千秋厘没站稳,脚下晃了晃险些摔倒,又被不卿一把捞了起来,撞进他怀里。 千秋厘被他坚实的胸膛撞得额头生疼,昏瞪瞪睁开眼,稳了稳身体,气得七窍生烟,眉毛怒气冲冲上挑着,对着面前这张令人讨厌的脸,一记耳光再次发狠地扇了上去。 “无耻!” 气咻咻转过身去开门,可那两扇门如同闭口的蚌壳关得死死的,根本没法打开,她恨恨地在门上踹了一脚,转头斜眼冷瞪着不卿,冷冷说道:“开门,放我出去。” 不卿脸上本就挂了彩,现在又多了十几个指印。他却浑然不觉,并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开门!”千秋厘气极了,举起拳头狠狠地捶上他的胸膛,“你这混蛋,我方才就不该救你,让哥哥杀了你算了!我真是自讨苦吃!” 不卿稳如磐石地站着,默默承受着她的怒火。 过了一会儿,手捶得疼了起来,气却还没消。千秋厘垂下双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所以才要一直欺负我?你究竟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 不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邪火消失了。“不是欺负你。我不会欺负你,以后都不会。”他温声道。 “把我掳来,还不是欺负我?你就仗着修为比我高,肆意妄为。” 不卿走到小几边,拎起茶壶往茶杯里倒了杯水,将茶杯递给千秋厘。千秋厘接过茶杯,对着他的脸将整杯茶水泼了上去。 不卿眉心那点殷红被冲淡了几分,茶水挂了满脸,淅淅沥沥地流下来,滴落在脖颈中。他抹了把脸,从她手中将茶杯拿了过来,又倒了满杯茶水,“还要吗?” 千秋厘一把夺了过来,直接将整只茶杯扔到他脸上。瓷杯打到他左边的眉骨上,破开一道口子,鲜血从眉梢流下来,像是一行凄艳的泪。 不卿看着她,目光柔和而纵容。“消气了吗?”他问。 “放我走。” 不卿叹了口气,抬手开始解身上的系带,肩膀一抖将僧袍脱了下来。千秋厘大惊失色,忙转过身去,“你要干什么?” 方才不经意一瞥,他的身体上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还有些已经皮开肉绽,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千秋厘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在盛怒之下下手那么狠,他这样子比刚刚受过酷刑的犯人好不到哪里去。 不卿将脏了的僧袍扔到一边,走到橱边打开橱门,从里面翻出件整洁的僧袍穿上身,不紧不慢地系好系带,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她。 千秋厘撇开脸,语气缓和了些,“你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慈悲为怀,为什么偏要折磨我呢?算我求你,放我走吧。” “你不能走。”不卿道。 千秋厘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蹭蹭蹭爬了上来,怒视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卿脸上的轻柔凝结在眼底,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你走。” “敢问你这是什么情什么理,又是什么公什么私?” 不卿却不答她了,“你也曾囚禁过我。记得吗?你那时将我从千昭寺掳走,将我带回家中囚禁了将近一年。” 千秋厘一噎。“我那是囚禁你?你不要睁眼说瞎话,我明明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事事依着你,每日哄着你。” “我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事事依着你,每日哄着你,可好?”不卿弯了弯唇,满眼和煦。 千秋厘脸一僵。好像被他带沟里去了…… “这是要和我算账的意思?”千秋厘像看个泼皮无赖似的看着不卿,“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事事依着你,每日哄着你,可你呢,你最后又是怎么回报我的?想让我留下,行啊,你让我也把你的心掏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敢吗?” 不卿笑了笑,手上忽然多出一把匕首,雪白的锋刃闪着白光。他将匕首递到千秋厘面前,“我的心,你想看便看。你若想要,拿去也可。” “当我不敢?” 千秋厘掣手夺过匕首,想都不想劈手便往他心口戳了下去。 噗的一声,匕首扎进了肉里。 千秋厘一愣,脸瞬间煞白,手像触电般松开刀柄。她以为不卿就是装装样子,她以为他会躲,即使不躲也会用术法防御,这里虽然被他布下了诸法无用的结界,但诸法无用只是他人的诸法无用,他自己仍能使用术法,因此她下手的时候一点也不心软。 匕首插在不卿的胸膛上,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仍是笑着,“还不够深,你这样是挖不出来的。你看,要这样——” 他走近千秋厘,捉起她的那只手,放回他胸口的刀柄上,握住她的手,将刀柄往胸膛内猛地一按,往下一拉,在胸口划开一条口子。 千秋厘目瞪口呆,愣了一瞬用力将手抽回,手上还沾着他的血,灼得她的手发烫。“你这个疯子……” 不卿将手伸进胸口的那条口子,手腕翻转,像是拧下了什么东西,接着毫不迟疑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摊开手掌,掌心一颗鲜红的、美艳绝伦的千瓣莲。他献宝一般,将千瓣莲呈到千秋厘面前。 “看过我的心,你可要留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5章 梅林 千秋厘被不卿吓傻了, 两手无措地缩在胸前,呆呆看着他掌中的千瓣莲, 像极了一只骤然见到猫的小田鼠。 原来他的心,真的不是肉做的。怪不得他的身上一直会有淡淡的莲香。 千瓣莲清冷的幽香掺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如绵长的细雨扑面而来,侵入她的身躯。她胸膛内的那颗紫光心忽然疼了起来, 如同被什么人紧紧地攫在手里似的。 紫光心似乎对这血腥味反应格外强烈,尖锐的刺痛犹如浪潮一阵阵涌来, 疼得她一张小脸比纸还苍白。 “你……你快些把它放回去,快……” 千秋厘的眼皮无力地耷落, 整个人如同秋后的枯叶,摇摇晃晃离枝,下坠…… 醒来时,千秋厘躺在一张床上。她转了转眼珠, 目之所及一橱、一案、一几、一蒲团, 是不卿的东西, 她还在诸法无用呢。叹了口气,那竟不是个梦。 心口的刺痛总算是没有了,紫光心平稳地跳动着。千秋厘从床上坐了起来,偏头揉了揉眼角, 不卿不在房内,她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轻松不少。 不然,还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他可把她吓坏了。 忽然福至心灵,趁他不在,还不赶紧跑。于是她跳下床,跑到门边便去拉门,可这两扇门依旧闭得像蚌壳,半点都拉不开。 阴险的和尚! 千秋厘气得一掌拍上门,重新走回床边坐下。 揉了揉手,本来小黑被她变成了一只黑镯子戴在手腕上的,可现在黑镯子没有了。她试着催动血灵,想把小黑唤来,可试了几次也没见到那条龙出现。也不知小黑是逃出去给哥哥送信儿了,还是也被不卿给扣下了。 视线聚集到床对面挂着的那幅字上,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字瞧。 瞧了半晌,起身走到那幅字前,“忘情好醉青田酒,寄恨宜调绿绮琴。落日鲜云偏聚散,可能知我独伤心。” 上回来的时候未曾留意到,这副字的左下角还钤了一方朱文印:陆压。 原来这幅字竟然是陆压所书,怪不得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自嘲的意味。这是陆压在极伤心的时候写下的吧?求而不得的陆压呀…… 可为何界隙也会有一副同样内容的字,那幅字又是谁写的?写字之人还掉了一滴泪在那忘字上面,生出了一个忘字精。谁写在前,谁又写在后? 还有,陆压的字为何会挂在不卿的禅房中?他不是爱慕着紫光的吗,为何要将情敌的字挂在卧房之内日日相对? 千秋厘蜷起手指轻轻叩着额头,哎,想得头疼。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萧瑟的冷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灌了进来,吹得她一哆嗦。外面竟然下雪了吗? 进来两个小和尚,一个圆润,一个细瘦,都穿着厚厚的白色僧袍。 两个小和尚抬进来一只火盆,火盆里燃着炭火。小和尚将炭火盆搁在床边,在火盆上架起个铁架子,将一只小铁锅吊在了铁架子上,又煨了两只胖胖的茄子在炭盆中。 明晖直起腰,看了看那张简单却舒适的小床,嘟了嘟嘴,“才说师叔不用睡觉呢,前日一回来就叫人弄了张床。” 千秋厘这才知道,原来她已经睡了两日了。 明真道:“你忧心个什么劲儿,师叔不是说了吗,不用我们整理床铺,他自己来。” 明晖抬手指指那张床,又指指炭盆,“师叔可真是越活越像个人了。”忽然意识到说得不太妥当,连忙改口,“我是说,师叔越来越像个凡人了。” 明真抿唇一笑,催他出去,两人便出了房门。整个过程中,他俩从始至终都未看过千秋厘一眼,像是这禅房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么个人。 千秋厘知道,不卿定是又在她身上结了什么印,不用猜也知道,那道门肯定也是别人能进得出得,偏她不能的。 这混蛋和尚。 唔……那小铁锅里面煮了什么,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闻起来好香。 肚子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千秋厘巴巴地望着小铁锅,咽了口口水,脚步不受控制地向炭火盆移动,手向小铁锅的盖子伸去。 门吱地又开了。 千秋厘像只受惊的兔子,手顿在半空,懵懂地抬眼看去,便看到不卿站在门口。 她轻轻地咳了声,手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回到鬓边撩了撩掉下来的一缕碎发,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坐回床上,青蛙似的鼓着嘴生闷气。 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不卿转身关上门,走到她面前,单腿蹲下,抬眼看着她,密而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遇到热气迅速融化,像露珠一样挂在上面,被眼底角落处的一条淡淡的红丝衬着,既纯且妖。 他眉心的箭伤没有了,又变回那张完好无暇的脸。 千秋厘一愣。不卿穿了件白色的僧袍,与她从前送给烛心的鱼肚白僧袍一模一样。她双眼恍惚,一时竟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烛心,还是不卿。 千秋厘压压眼角,目光不由移到他的胸口。想起他一刀送入胸膛的那股狠劲,仍觉得心有余悸。 “不必担心,我已经没事了。”不卿温声对她道。 “谁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我巴不得你快些死。”千秋厘恼道。原来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厚脸皮的和尚。 不卿抿唇笑了笑,“把手给我。” 千秋厘坐着不动,防备地看着他。 “我看看你身子好了没有。”他又说道。 千秋厘歪过头不看他,大声道:“用不着你瞧,只要你放我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好得很!” “中气十足,看来是真的没事了。”他悠悠起身,将小几边的垫子拿了两张过来,放在火盆旁边,自己跪坐在其中一张垫子上,长指在旁边的垫子上轻轻点了点,“过来。” “什么时候放我走?” 不卿揭开铁锅的盖子,热气腾腾的白雾缭绕在空中,香气四溢。他拿了把瓷勺,盛了半碗递过去,“先吃饱肚子再说,吃了我告诉你。” 千秋厘迟疑一刻,将信将疑地坐过去,接过碗。碗里面是一碗已经炖得浓稠的粥,舀一勺入口,不知里头加了什么,又脆又嫩,鲜得她心尖儿颤。 不卿拨开炭火,取出里面的茄子。她喝粥的时候,不卿就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撕着茄子皮,这样凡俗的动作,由他修长的指尖做来分外好看。 他将茄肉又撕成糯乎乎的丝儿,摆入碗中,淋上佐料,用筷子拌了拌,夹出一根儿来放进千秋厘的瓷勺中。 千秋厘就着粥将茄肉吃下,只觉得酸酸的辣辣的,格外开胃。她舀一勺粥,不卿便夹一根茄丝儿在她瓷勺里面,比不死城的不死奴还会伺候人。 “好吃吗?”不卿问。 “没有肉好吃。”她故意说道,“你给我吃肉吗?” 不卿皱眉,默了一晌,“可以考虑。” 两碗粥、两只茄子进了肚子,她彻底饱了。 不卿将东西收了出去,很快踅身回来。“起来吧,带你出去走走,你吃得太多,得消食。” 千秋厘:…… 嫌她吃得多?难道不是他喂的? “不去!” “不是想让我告诉你什么时候放你走?跟我走,我告诉你。” 也好,说不定出去后能有机会逃走。千秋厘一下便站了起来,小旋风似的冲到门边,扑闪着眼看着不卿。不卿晃了晃神,“等等。” 他转身走到橱边,打开橱门,取出一团白色的东西。走到千秋厘面前,将那团白色的东西抖落开。 是一件披风,白缎织锦的面儿,兜帽上一圈毛茸茸的白边儿,与千秋厘原来那件白披风毫无二致。 她窝在不死城不大出门,那件披风她也就穿过一次,小燕楼、荡秋千的那一晚…… 千秋厘晃神的时候,不卿展开双臂绕到她背后,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将披风上的系带系好,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结。 打开门的瞬间,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直往领口里灌,千秋厘不由打了个冷战。不卿将她的兜帽拎起,盖在她头上。 不卿走在千秋厘前面,领她从后门出去。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僧袍,风不断扯动他宽舒的袖子,他背脊笔直,丝毫不畏寒。 千秋厘裹紧披风,不屑地嗤了声,御寒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经意抬眼,不觉一愣。 这玉垒云上竟然有这么大一片梅林。 盘曲的褐色枝丫被雪覆盖,雪中点缀着小小的一点红梅,惊艳极了。千秋厘活了这么多年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雪,傲雪红梅从来只是在故事里听说,并不曾亲眼目睹。 她又惊又喜,也不觉得冷了,牵起裙角就往梅林中跑去。走近一株梅树,将兜帽一掀,凑近了去瞧去闻,每一朵都是那样可爱,一股悠远的、冷冷的香。 她看着花,不卿看着她,眼角的那根细丝像被梅花染过,更红了些。 不卿抬脚向千秋厘走去,她正弯腰用手指拨弄梅花上的雪,玩得不亦乐乎。 “厘厘。” 千秋厘想也没想地应道:“嗯?”应完手一僵,站直了身子,转身面对他,冷着脸道:“不许这么叫我。” 不卿上前一步,伸出手。 千秋厘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 “厘厘,鼻涕流出来了。” 千秋厘下意识一吸鼻子,果然鼻子下面似乎有两条凉凉的东西。她一怔,被自己惊呆了。 不卿伸出拇指在她鼻子下轻轻抹了一把,又牵起衣袖在她鼻子下面擦了擦。 “回去吧,你都冻出鼻涕来了。” 千秋厘的脸色一点点拉下来,忽然猛地一拳捶上他的胸口,“闭嘴。” 不卿闷哼了一声,深深地皱起眉头。很快,千秋厘便看到有血从他胸口沁出,瞬间将僧袍染红了大片。 千秋厘怔了怔,上前一把扯开他的交领,便看到他胸口一个三四寸长的伤口,既未缝合也未用药,血肉外翻,由于方才被她打了一拳,正在汩汩往外冒血。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6章 小麻雀 除了心口的那道刀口, 不卿身上还遍布着其余大大小小的伤,每一道伤口都皮开肉绽着,有的甚至长出了黑色的坏疽,胸前没有一块好肉, 一眼望去, 无比的狰狞。 可这些伤,并不是千秋厘弄出来的。她那些不过是些拳脚伤,这些却是一道道利爪抓出来的伤。这算什么,苦肉计吗? “为什么不疗伤?”千秋厘像看疯子似的看着不卿, 气急败坏的, “你以为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装可怜我就会同情你?我告诉你没用的,我一点也不会心软,只要你不放我走, 我要有刀在手里还扎你。” 不卿什么也没说, 从识海摸出个寸长的小玉瓶,抵在心口处, 将那些还在往外流的血收进了瓶内, 等慢慢止了血, 塞上瓶盖将小玉瓶又放回了识海。 然后缓缓弯腰,从地上抓了把雪, 往胸口的伤口处擦了几把,将血迹都擦干净了,将衣领拉回来整理好,看着千秋厘道:“你现在回不了家, 界君他……不会放你过去。不如留在诸法无用,我——” “他凭什么!” 千秋厘一点赏梅的心情都不剩了,她甩下不卿,大步往回走,走了几步气咻咻地停下来,“是因为这颗心吗?因为这是紫光的心?” 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事事依着我,每日哄着我,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拿回这颗心。 “爱欲情恨都还未参透,你做的什么和尚?还妄想成神,可笑。既然你对紫光念念不忘,我成全你,把她的心还给你便是。”千秋厘背对着不卿,她心烦意乱,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颗心,“也请你成全我,让我走。” 不卿讶然地掀起眼皮,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他不解地看着千秋厘的背影,“我没有对紫光念念不忘,我念念不忘的是——” 忽然,他眉头皱了一下,右手飞快地结了个印,将千秋厘变作了一只小麻雀,放在了梅树的一根枝桠上。 千秋厘便看到自己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以及不卿滴在雪地上的血迹全都消失了,连不卿胸前的血迹也不见了。 “站着别动,也别说话。”不卿眯眼看着前方,对她传音入密。 头一次当鸟儿,千秋厘两只小细爪子笨拙地抓紧梅枝。顺着不卿的视线看去,便看到远处过来两个身穿黑袍的和尚,一个拄着一支拐杖,由另一个和尚搀扶着缓慢走来。 离得近了,渐渐看清两人的相貌。拄着拐杖的和尚容貌俊美,神态冷冽,右腿从膝盖以下是空的,扶着他的是个笑眯眯的老和尚,满脸的褶子。 “师弟这结界的屏障形同虚设,我与师尊轻易就进来了。”老和尚明明堆了一脸的笑,千秋厘却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拄拐杖的和尚问道:“是斩三尸所受的伤还未好么?” 不卿对拄拐杖的和尚双手合十,弓腰施了个礼,“不是。” 老和尚笑着拈下一朵梅花,“师弟是要成神的,却还如此眷恋俗世,实为不妥。” 他叫不卿师弟,那么他就是六欲天的掌门竹安了,而被他搀扶着的自然就是他与不卿的师父静霄,千秋厘心想。 竹安虽然老态龙钟,可那眉目与神情却让千秋厘觉得面熟极了,似在何处见过。只是她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不卿淡淡道:“师兄多虑,并非眷恋俗世,不过是从无量山带下的一些旧习罢了。” 千秋厘在梅枝上团成个球,一动不动地打量静霄。 她没想到不卿的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又清俊的和尚,清清泠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容。她记得圆圆似乎就喜欢这样的又冷又俊的,若是她见到静霄,一定会花痴地尖叫。 她不错眼地看着静霄,就在不卿说到“无量山”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眸光忽然间暗了一下。 “师弟此番下山可是寻到紫光心的下落了?”竹安问道。 又是紫光心……你到底是什么稀世宝贝?怎么谁都想要你。 不卿答道:“尚未。” 竹安笑着又问:“我听说师弟前几日去了趟八邪罪境,在那秘境之中可曾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师兄指的是?” “八邪罪境之内还能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说的自然是心魔。”竹安笑道。 不卿道:“既然是心魔境,自然会遇上心魔,既然是心魔,自然是奇怪的。这有什么奇怪?师兄见过不奇怪的心魔?” 噗。千秋厘差点笑出鸟叫。平时闷声不吭的,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口才。不过,他对自己的师兄和师尊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态度啊,真是奇怪。这老和尚是哪里得罪过他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竹安不以为意,笑容满面地道:“如此便好,八邪罪境里面奇奇怪怪的心魔太多,我是怕师弟你被其中某个心魔蛊惑。不要像陆压当年一样,飞升不成反而入了魔。” 千秋厘心中一凛。听竹安的口气,他似乎认识陆压?邪神陆压是怎么入的魔? “成神之事暂且搁置一边,目前紧要的是寻回紫光心。”静霄道,“既未找到,你还是要继续去找,时间不多了。因为你与紫光的关系,她的心也天生对你亲近,由你来将它取回最为合适……” 千秋厘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静霄后面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你与紫光的关系”,“天生亲近”这几句话雷鸣一般翻来覆去地在她耳边回响。 所有在此之前的疑惑不解,逐渐在她脑海里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不卿,就像见到另外半个自己,为什么她一见到他就满心欢喜,忍不住想亲近他,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是个凡人,不适合她,还是想要他,只想要他。 她只觉得嘴里发苦。原来,连这曾经刻骨铭心的爱,都是别人的。如果不是这颗心,她或许瞧都不会瞧他一眼。 忽然之间,胸膛之内变得无比沉重,那颗心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太重了,她无法承受,快被压垮,只想把它丢出去。 鸟爪子一松,脚底打了个滑,一团雪从梅枝上掉落在地。 静霄眼皮一掀,泛着寒光的视线朝千秋厘站着的梅枝射来,左手微动,从他宽舒的袖子中飞出一串佛珠,如电光般打向千秋厘。 千秋厘瞪眼看着那佛珠,一下愣住。 乌黑的佛珠,大小不一,正正好好十八颗。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就是在竹林中将小偶打得魂飞魄散的那串十八子。 一串金色的长佛珠从天而降,与十八子撞在一起,发出当啷一声,将十八子打回了静霄手中。 金色的细长佛珠断开,黄豆大的金色佛珠散落一地,嵌在雪地里。不卿伸掌,将这些佛珠收入袖中。 他将千秋厘从梅枝上捧下。千秋厘回过神,怒火中烧地看着十八子,恨不得扑上去啄死静霄。不卿按住在他掌中扑腾的千秋厘,千秋厘愤怒地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可是,出来的声音只是啾啾鸟叫。 不卿轻抚着她的头,“不过是只鸟儿。” 静霄紧紧抓着十八子,双目泛冷,“此乃幻境,却出现活物,反常既妖。” “不是什么妖物。”不卿道,声音柔和了几分,“这小东西是我从诸法无用带进来的。” 竹安笑道:“师弟的心变软了。” 静霄蹙眉,“不是心软,是欲生。你因这小东西可爱而对其生怜爱之心,由爱又生欲。须知,人之一心,道义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道义灭。不卿,三尸虽未能斩成,你不可自暴自弃啊。” 不卿左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几声,“弟子明白。”对静霄施了个礼,捧着千秋厘,不紧不慢地踩着雪回去了。 竹安眯眼望着不卿的背影,笑着对静霄道:“他从前事事与师尊商量,这一回却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去了八邪罪境,也不知遇没遇上那孽障。” 静霄深深拧眉,不语。若是再遇上,怕是再也甩不掉了。 竹安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他看上去还与从前无二,以你为尊,不像被心魔附身的样子。” 不卿走远之后,幻境消失,梅林没了,外面已入夜,静霄与竹安就站在玉垒云的崖边,一轮巨大的圆月下。诸法无用在不远之处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被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忽然,一点亮光从诸法无用的窗户纸上透射出来,是不卿回到禅房点了灯。 千秋厘面朝里躺在床上。她知道不卿就站在她身后,如水的目光看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想回头。 她脑中很乱,关于紫光心,关于十八子,她曾以为的都是错的。 十八子不是不卿的,却为何会由烛心戴着?要杀小偶的到底是他还是静霄?她该怎么办? 不卿看了千秋厘半晌,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他走进另一间禅房,关上门,洗净双手,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摊开手掌,一只玉碗出现在他掌中,玉碗之中一朵千瓣莲,用血养着,千瓣莲花绽放到极致,密密层层洁白如雪的花瓣,其中几瓣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 不卿取出那只小玉瓶,将瓶中的血倒入玉碗中。他拉开衣领,露出胸口的伤,在伤口上按下一掌,顿时有涓涓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又接了一瓶血倒入碗中,这才重新穿好僧袍。 那千瓣莲如同干涸了许久的沙漠一般,疯狂地吸收碗中的血,渐渐的,又有几瓣变成了血红色。 千秋厘躺在床上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糊糊似乎有人来给她盖过被子。还有人附在他耳边,轻声地对她说话。 她被困意侵袭,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便睡了过去。 那人对她说:“是你……给我些时间……两全……”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这样的审美障碍型男主有人吃吗?有人吃的话,下本就写这个。 第57章 怜悯 第二日,出乎不卿意料的, 千秋厘安安分分, 老老实实。 从晨起用完晨食一直到午后,她都未再吵过要不卿放他走。安安静静的, 不卿说一句,她便答一句, 他给她煮吃的,她也不挑不剔地都吃了。 不卿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吵也不闹,心上暗暗的惊喜却是实打实的。 中午, 不卿给她煨了一锅汤,老母鸡汤里面加的松茸、鲜笋和云腿片儿,从早晨开始,小火煨了整整一上午, 云腿都酥了。不卿又用这汤给她煮了一碗面。 外面寒风呼号,雪花漫天飞, 千秋厘围在炭盆边儿,就着小铁锅吃得唏哩呼噜。 不卿一双眼不转睛地看着千秋厘, 她的额头微微沁出了些汗珠,沾在细细软软的短碎发上,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他捉起衣袖,抬手轻轻地在她额头擦了擦。 千秋厘一顿,愣愣地看着他, 一截面条还挂在她下巴上忘了吸上去。不卿伸出两根长指将那截面条拈下,极为自然地送入自己口中。 千秋厘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连眨眼也不会了。 不卿又抬袖擦了擦她鼻头上的细汗,“满头的汗,快吃吧,吃完我给你烧水沐浴,沐浴完给你把头发洗洗。” 千秋厘没说什么,低下头,像一只乖顺的兔子默默地吃着碗中剩下的面,吃完面之后又把汤都喝了,然后将碗筷规规矩矩搁在了小几上。 不卿将碗筷收了,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烧好了水。千秋厘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不卿为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是女裳,大红的颜色,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待她穿好衣裳,不卿又搬进来两只凳子,一只凳子上搁了个木盆,他指指另一只凳子对千秋厘道:“过来。” 千秋厘便又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凳子上。 不卿走到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散开,十指插入她的发间为她轻轻地梳理。她一头黑鬒鬒的细软青丝,比鸦翎还要厚密,十指穿插其间,宛如上好的绸缎。 洗了好几盆水,才算洗完。不卿拿了根干巾,挑起一缕湿发极为耐心地擦拭。 “十八子到底有几串?”千秋厘忽然问道。 不卿一愣,手里略一顿,又继续为她擦头发,“十八子那样特别的法器,世上只此一件。” “怎么特别了?” 不卿不答。 “十八子到底是你的还是你师父的?”千秋厘又问道。 “自然是我师父的。”不卿道。 “你师父是怎样的人?”千秋厘换了个坐姿。 不卿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道:“正直、无私,心怀天下。他的右腿,便是因救苍生而断。” “你师父对你很好吧?我看你很敬重他。”千秋厘道。 不卿挑起她另外一缕头发,“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千秋厘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的佛珠叫什么?” “它……没有名字。” “哦,我看它似乎没有十八子厉害,昨日撞上十八子竟然散开了。你师父既然对你这么好,为何不将十八子传给你?” “十八子与寻常的法器不一样,除了师父,谁都无法催动。”不卿笑了笑,“能与十八子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陆压的魔言杖。不过,魔言杖本身没有攻击力,与十八子还是差了些的。” 千秋厘轻声道,“十八子那样厉害,被它击中,会魂飞魄散。那一刻,一定疼极了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宛如被寒风凌虐的弱草。 他以为她是昨日被十八子吓坏了,声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有我,我会护着你。” 千秋厘忽然将他的手拂开,披散着头发站了起来,从他手中夺过干巾,“不用你擦了。”转身走到炭火盆边坐下,自己擦起了头发。 不卿一滞,怔怔看着她,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他缓了缓,走过去单腿蹲在她面前,“厘厘……”见她没有抗拒这个称呼,他松了口气,“我与紫光,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对我也没有。” 千秋厘将头发拨到一边,用力擦着,视线放在炭火盆中的一块烧得又红又旺的银丝碳上。 “紫光有爱慕的人,她直到殒身心中爱的都是长钧,而我……”不卿咽了口口水,声音暗哑,“我念念不忘的是你,只有你。” 不卿说完站起了身,将她换洗下来的衣裳扔进木盆一起端了出去。 千秋厘停下擦头的动作,缓缓抬头,怜悯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吧,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奈,总是阴差阳错。可是,错过就是错过,回不了头了。 她将棉巾扔在一旁,披头散发地起身走到门边,挑眼向院子中张望,不卿正在角落的那个大水缸边洗她换下来的衣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千秋厘关上房门,试着催动血灵召唤古苍龙。她每日都试,古苍龙一次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与她断了血契一般。 催动了半日,也没个动静。她气馁地一叹,拳头在床上砸了一下。这条龙真是越来越靠不住,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大王这是在和谁生闷气呢?” 千秋厘双眼一亮,“小黑?快出来!” 眼前出现一道黑烟,渐渐凝固成一条龙的形状,向千秋厘飘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秃驴这结界真是令人讨厌,小龙变不成人身,想要抱一抱大王都不能。”古苍龙抱怨,“这死秃驴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半路将我家大王掳走。” 古苍龙围着她转了一圈,将她上下打量,“大王,孤男寡女,秃驴有没有欺负你?”看到靠墙的那张床,“他娘的,他不会又……老子去灭了他!” 千秋厘叫住他,“他什么都没对我做,你放心。” “小黑,哥哥呢?他现在在哪儿?”千秋厘问道。 “大王放心,大伙儿都在凤随的老巢呢。”古苍龙道,“凤随那小娘们够义气,大伙儿正在合计怎么样攻上六欲天,放心,一定把你从秃驴手里抢回来。” 千秋厘垂眼,“六欲天岂是说攻就攻的?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回去跟哥哥和凤随说,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上六欲天。” “不攻上来怎么救你出去?”古苍龙惊讶道,“和尚要是一辈子将你囚禁在此,你就一辈子不回不死城了?小偶宝宝怎么办?” 千秋厘将小偶从识海抱出来,小偶睡着还没醒,小小的布偶身子蜷成个团子,她摸摸他头上的小揪揪,嘴唇凑上去亲了亲,“你把他带回去交给哥哥。” 古苍龙用嘴叼着小偶,“那你呢?” “我还有件事未办,等我办完了就来合欢宗找你们。”千秋厘道,“你对哥哥说,我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叫他千万不要来。” 古苍龙疑惑地看着她,良久,“大王,你还恨秃驴吗?” 千秋厘摇摇头。 “你还喜欢他?还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又要和他谈情?” 千秋厘一巴掌拍上他的龙头,“我虽已不再那样恨他,却也不喜欢他。从今往后,谈事可以,谈情不行。” “你与他有什么事可谈?” “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千秋厘眯了眸子,“只有他办得到。” 院子外传来明真的声音。 “师叔怎么亲自洗衣裳了,让明真来洗吧。” “不必,我已经洗好了,你出去吧。”不卿应道。 千秋厘又凑过去亲了亲小偶,“你快走吧,他要回来了。好好替我照顾小偶,叫哥哥不要冲动,等我。” 古苍龙化为黑烟再次消失。 不卿推门而入,将卷起的衣袖打落,从橱里拿出千秋厘的白披风,“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他将披风披到千秋厘身上,系好系带,又拿出一根毛茸茸的围脖在她脖子上围了一圈,“这样就不会流鼻涕了。” 千秋厘弯唇,朝他浅浅地一笑,应了声“嗯”。 不卿一时便觉呼吸都滞了,怔怔立在当场。忽然又觉得那笑容有几分虚无,不真实。就像他每个因内心躁动不安而无法入睡的每个夜晚,伸手抓住的那一束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 明明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第一次被她占据了主动,被她捉了袖子,拉着走出门去。他一步一步,被她拉着前行,宛若即将踏入一场春秋大梦。 两人踏入梅林,千秋厘松开不卿的手,向前轻快地奔跑,风吹得兜帽落下,一头黑鸦鸦的青丝在风里飘舞。 不卿冷冷清清立在一株梅树下,一双眼不转睛地望着千秋厘。千秋厘正在雪里,踏着一地的乱琼碎玉朝他走来。 “架个秋千吧。”千秋厘对他道。 不卿挥手,在幻境中架起一架朱漆的大秋千。千秋厘坐上去,仰头对他笑,声音又娇又甜,“你推我。” 不卿的双手搭上她的肩膀,四肢僵硬。 她在白雪梅林之间高高飞起,雪白的斗篷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大红的裙裳,像艳阳一般耀目。 不卿眯了眼,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他眼前重合,一个哀伤,脸上一滴泪,一个明媚,在秋千上飞舞。他眼角的红丝陡然一亮,红得像妖火。 千秋厘忽然松了手,从高空中跌落。不卿纵身飞上去,伸出双臂接住她,抱在怀里。 她两腮粉哝哝,像新出炉的白馒头,让人想咬一口。胆子那么肥,抱在手里却是轻掂掂的,掌中腰肢细得只有一捻捻,一把便能掐断。 不卿低头看着她,她在坏笑。在她脉脉流动的眼波中,漂浮着一朵朵盛开的桃花。 她便是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给她。 天地之间,她胜过一切。 那一刻,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8章 兄长 阴暗潮湿的囚室中间, 古苍龙被两根黑铁链锁着, 每根铁链都是儿臂粗, 一根穿过他的龙尾, 一根穿过他逆鳞上方的皮肉,分别固定在左右两侧的石壁上。 他的头尾被紧紧拉扯, 头部因疼痛而高高昂起。昨日从诸法无用出来, 方才跃上云层, 他便被一道佛光给打了下来,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便被锁在这囚室之中。 “敖苍, 可是想好如何开口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模样与古苍龙变成人形时有七八分像。他一身黑袍站在古苍龙头前,温文尔雅地笑,伸出手在古苍龙的逆鳞上温柔地抚摸着, 仿佛在抚摸什么极易破碎的东西。 古苍龙存着侥幸心赶来六欲天,只想着速去速回,不在此逗留太久,或许这人不会察觉到他,没想到…… “真的就是我说的那样, 真的……”古苍龙艰难地发出声音。 “哦,是吗?看来你还是没有想好呀。”男子弯唇轻笑, 两指忽然用力一揭,生生将古苍龙的一片逆鳞扯了下来。 囚室内顿时响起痛苦而压抑的龙吟。 “我知道那孩子就在你身上,你把他交出来, 把不卿的骨血交出来。” 古苍龙颤抖着嗓音,断断续续,“哪……哪有什么,哪有什么孩子……那孩子不是早就……早就被你们杀了么?” “什么时候我们胆小怕痛的敖苍也变得这样坚贞不屈了?一条连黑都怕的龙,居然连拔逆鳞都能忍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敖苍,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我知道那孩子还活着,所以不卿才斩不了血亲尸。” 古苍龙喘着粗气一笑,“你怎么就这样肯定是因为那孩子的关系,千瓣莲原本是白莲,是我主人用血滋养千日,方得到这一颗千瓣莲心。不卿他……与我主人也能算得上血亲,想那八邪罪境之中千千万我主人的心魔,你叫他如何……如何斩……血亲……” 男子松开捏住逆鳞的两指,逆鳞掉在地,落在一小堆黑黝黝的逆鳞之上。他白皙的手指戳上古苍龙那块被揭去逆鳞而血肉模糊的伤处,嘲讽地笑道:“一口一个主人,陆压他有什么资格做你的主人。若不是他犯下大错,这天地又怎会被毁成如今的模样?” 古苍龙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我自出生便低人一等,爹娘也嫌弃我,将我丢弃任我自生自灭,我流落在外受尽嘲笑与欺辱,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是主人将我带回,为我疗伤,教我习字,并将他所学教会与我。无论他后来做了什么,他永远是我的主人。” 男子可怜的眼神看着古苍龙,“我的傻弟弟啊,不把利害关系摆在你眼前,你永远不知道如何选择。”说完一挥手,空中现出一副巨大的龙翼。 古苍龙的龙目登时瞪圆,仿佛要从眼眶之中挣脱出来。 “你对陆压忠心耿耿也就算了,毕竟你与他相伴万年。可那下诸天的丫头,不过因缘际会与你订下血契,便占了这天大的便宜当了你的主人。你与她统共几年的情分?她若是对你好便也罢了,她时常对你拳打脚踢,不过拿你当做给她带孩子的乳娘。你又是对她瞎忠心个什么劲?把孩子交出来,哥哥不仅把这副龙翼还给你,还会解了你与她的血契。从此以后,做条自在不受拘束的龙不好么?” 古苍龙死死看着那副龙翼,不作声。那是他做梦都想要夺回的龙翼,失去龙翼的龙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凤,是耻辱也是伤痛,何况那副龙翼中还封印着他一半的修为。 男子看出他的挣扎,温声哄诱,“想当初,你与陆压东征西战纵横驰骋是何等的威风,你从人人喊打的过街鼠成为可与众神比肩的神龙,中间又经历了多少苦难。没有龙翼,现在就连那下诸天的丫头都能将你当做奴仆呼来喝去,想揍你就揍你,你忍得?来,弟弟,把孩子交给我,我还你龙翼……” 古苍龙沉默不语,他做梦都想夺回的龙翼就在眼前,微微地扇动着,像是在乞求他将它们带回去。呵,那丫头啊,美是美,但也真够凶残的,头一次见面就将他打得只剩半条命,第二次见面那剩下的半条命险些也交待在她手里。 视线恋恋不舍从龙翼上移开,叹了口气,“算了……我欠她的。” “你何时欠了她?你欠她什么?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拿回紫光心,拯救苍生,弥补陆压犯下的过错,你何错之有?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按照我原本计划的,你与她春风一度,现在那孩子便是你的骨血,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男子突然一把揪住古苍龙的龙须,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凑近龙头,脸上笑意越深,“敖苍,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惹怒了我,我直接将你杀了,那孩子照样活不成。” 男子松开手,倒退着走了一步,“敖苍,我便再给你一晚上,只一晚,你好好想想,是要为不卿的骨血陪葬,还是拿回龙翼也拿回你那剩下的修为。不要犯蠢!” 他转身,走到囚室的门口处,每走一步身体与样貌便变幻一些,等走出囚室的时候,已经变成个老和尚。他踏上石阶,拾级而上,推开密室的门。出得密室的门,便到了六欲天的议事大殿普等三昧。 普等三昧正在洒扫的小和尚见到他,纷纷转身朝他施礼,恭敬地唤他“掌门”,他边走边和颜悦色地朝他们点头,笑眯眯。 身后传来小和尚们的悄声耳语。 “咱们掌门真是上诸天最没有架子的掌门了。” “我最喜欢掌门,掌门慈眉善目的最像菩萨。” “我也是我也是,师叔是没有情感的泥胎菩萨,掌门是有血有肉的弥勒佛,我还是更喜欢掌门。” …… 被小和尚们嫌弃没有情感的泥胎菩萨此刻正被两个女人堵在诸法无用的院门口。 千秋厘从禅房走到院子里,探头一看,原来是圆圆的后妈杜兰芝和便宜妹妹胡冰月,两人一身素缟,想是在为程鹤生戴孝。胡冰月竟然还顶着自己那张哭脸舍不得换回来。 几名守门僧一脸惭愧地对不卿施礼,“两位女施主定要上玉垒云来,我等阻拦不住……” 千秋厘想起杜兰芝和胡冰月的所作所为,豁出去的话大概连凤随也望尘莫及,这些老实巴交的僧人能拦得住才怪。 “今日叨扰师叔实属逼不得已,还望师叔见谅。”杜兰芝道。 不卿直剌剌地盯着胡冰月的脸看了半晌,点点头,道:“无事。” 胡冰月羞涩地低下头,假脸下的面皮微微发烫。如此近的距离瞧师叔,只觉得他比冷霜生还更好看几分。狭长的眉眼盯着人瞧的时候,无端招人。 想到冷霜生,胡冰月心中只剩下庆幸。白波九道前日传出冷霜生的死讯,由冷雾浓接替兄长承袭宗主之位。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成什么大事?白波九道后继无人,只怕从此之后要没落了。 幸好她没有嫁给冷霜生,不然年纪轻轻便要守寡。羞羞然一抬眼,不卿却还在盯着她看。她只觉得一颗心扑扑直跳,羞羞答答又低下了头。素来只闻听师叔无情无爱,无欲无求,看来也不尽然。 否则,怎会三尸一尸都未能斩成? 杜兰芝将不卿的反常形容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纳闷。她看看二人,一个目光如火,一个羞涩如花,公然在她面前眉来眼去,一时之间许多想法浮上心头。 有个这样的女婿,往后她们母女还愁什么呢? “亡夫数日之前命丧师叔之手。”杜兰芝清了清喉咙。 不卿的目光从胡冰月脸上收回,看向杜兰芝,眉头微微挑起。 杜兰芝赶忙又道:“亡夫挑衅在先,师叔杀了他我并无二话。我与冰儿今日前来并不是要找师叔讨要说法。”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言语上千万不可得罪了。 “那么,二位施主想要小僧做什么?”不卿淡淡问道。 “听闻,亡夫死后,师叔曾用金莲收了他双灵,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不卿点头,“是。” 杜兰芝笑了笑,道:“今日前来,便是向师叔讨回亡夫的双灵。可否请师叔将亡夫的双灵还我这个未亡人?” 不卿吐出两个字,“不可。” 杜兰芝脸一变,“师叔修为高深,都是要成神的人了,却为何还与我孤儿寡母争这点遗物?” 千秋厘看着杜兰芝,看来她对程鹤生倒是真情意,人死之后还念念不忘要将他的双灵讨回,即便要对上修界泰斗六欲天也不怕。 杜兰芝缓和了下脸色,客气地笑道:“也罢,便与师叔各让一步,请师叔归还亡夫一半的双灵,这总可以了吧?” 杜兰芝为了程鹤生也算是忍辱负重了。千秋厘又看向不卿,不卿依然面无表情的,“不可。” 千秋厘不解地看着不卿,这和尚为什么非要扣着人家亡夫的双灵。 便听杜兰芝冷笑一声,“我敬师叔普度众生,却不料师叔的侠义心肠都是装出来的。我好话说尽,师叔偏不松口,我都答应让一半与师叔了,师叔莫不是想要将我亡夫的双灵独享?” 千秋厘双眼一瞠。独……独享? “师叔凭什么独享程鹤生的元灵?”杜兰芝厉声质问。 千秋厘只觉得遍体生寒。 原来,她是要食程鹤生的元灵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59章 陪我喝 这么凶残的吗?千秋厘觉得自己对上诸天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原来他们不光对素不相干的人冷血残忍, 对自己的手足亲朋甚至爱人也一样冷血残忍。 这样一想, 越发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实在美好, 与那片土地相比,此地简直就是地狱。心中坚定了要回去的信念,只想快些将事情办成。 不卿宣了声佛号,悲悯地看着杜兰芝,“杜施主, 人性不可灭。” 杜兰芝嘲讽地笑道:“师叔别光说别人啊, 师叔自己又何尝有过人性?师叔也别装了, 大家都清楚,灵气又在渐渐消失, 过不了多久,整个上诸天便又要回到从前灵气枯竭的局面。程鹤生的双灵能抵得上多少灵气, 师叔难道不是因为觊觎他程鹤生的双灵才用金莲收了去的?” 千秋厘不禁有些讶异,这上诸天的灵气不是才恢复不久?为何这般不稳定, 总是说没就没了?没了灵气,可否又会发生十几年前的惨剧? “师叔只说吧,今日还是不还?”杜兰芝咄咄逼人。 不卿道:“程家主的元灵早已被我在放归台放归天地, 小僧无法归还。” “放归?”杜兰芝不敢置信地挑眉, 胡冰月也猛地抬起头, 顶着千秋厘那张哭脸看向不卿。千秋厘真的快被她膈应死了。 “你莫诓我!” “小僧从不打诳语。” “你竟然将他……将他放归了!不卿,我敬你德高望重,唤你一声师叔,可你……你未免也欺人太甚!”杜兰芝心疼得扭曲了一张美艳的脸, 上前一把揪起不卿僧袍的交领,“他是我的夫君,便是死后为我所食,他也只会甘之如醴。你有什么资格将他放归!” 千秋厘只觉得这妇人每一句话都是那样令人头皮发麻,在她而言,吸食爱人元灵并不是什么残忍的事,而是理所当然。 千秋厘看着不卿,不卿双手垂于两侧,不发一言,任由杜兰芝撒泼。他的面色有些过于苍白,尤其是那两瓣唇,没有什么血色,看上去像个失血过多的病人。他站得笔直,稳如磐石,杜兰芝根本推搡不动他,只能像个泼妇一般撕扯着他的僧袍。 杜兰芝的撒泼引来了不少和尚,他们都是头一次看到师叔这样狼狈,面面相觑。 千秋厘觉得她还是看不透不卿这和尚。你以为他慈悲,他却能毫不迟疑地杀戮,你以为他高高在上,他却又时常低到尘埃里,你以为他高傲,他却能对羞辱忍而不发。 杜兰芝打不过不卿也撼动不了他,她拿不卿没辙,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真像乡野泼妇似的哭闹起来。 杜兰芝的哭闹引来越来越多的和尚,最后就连掌门竹安都惊动了。 千秋厘又看到了那个笑眯眯的老和尚,她还是觉得他很面熟。老和尚明明笑得那样和蔼,但她就是忍不住脊背发凉的感觉,就好像那笑容背后便是一根红艳艳的蛇信子。 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被不卿变作了一只小麻雀,停在诸法无用的篱笆上。篱笆上的视野开阔多了,她能够看到诸法无用之外已经围了许多和尚。 杜兰芝见到竹安,立刻跳起来让他为自己做主。 竹安先扫了一眼胡冰月。不知是不是错觉,千秋厘觉得竹安看胡冰月的目光中没有一丝的善意。 竹安宣了声佛号,笑着问杜兰芝道:“施主希望贫僧如何做主?” “程鹤生修炼到如今的境界,费了家族多少人力物力,不卿师叔他擅自将我亡夫元灵放归,让程家的付出都打了水漂。敢问禅师,这笔损失要如何算?” 竹安笑着点头。 “我要的也不过分。”杜兰芝拉过胡冰月,“这是程鹤生生前最疼爱的女儿,原本程鹤生的一切,包括他的元灵,死后都应该留给冰儿的。既然不卿师叔已将他的元灵放归,自当对冰儿做出补偿。” 竹安笑着问:“那么施主想要师弟如何补偿?” “让他收冰儿为徒。” 千秋厘以为竹安会规劝杜兰芝,没想到竹安转头笑眯眯地问不卿:“师弟怎么看?” 不卿面无表情道:“我不收徒。” 杜兰芝道:“也罢,既然不卿师叔不愿收徒,那收了冰儿做道侣也是一样的。” 千秋厘鸟眼一瞪,差点笑出鸟叫。闹了半天,原来杜兰芝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卿皱眉,不语。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下的好事怕不是要让师叔一人占尽了?”杜兰芝冷笑道,“还是师叔觉得冰儿这张脸不够貌美,配不上师叔?” 胡冰月委屈地看着不卿,他方才不是对她看得目不转睛么?他不是喜欢自己的脸么? 正纳闷着,忽然不卿又朝她看了过来,他不仅朝她看了过来,还朝她走了过来,目光灼灼,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她的脸。 不卿站在胡冰月面前,白皙修长的手伸向她的脸庞,“不是,这张脸,很美。” 胡冰月羞涩地低下头。 杜兰芝露出“我就知道”的笑容。 竹安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呵呵地笑,“这就好了嘛,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听到这句话,千秋厘不由一愣,接着灵光一现,忽然记起来她为什么总是觉得竹安眼熟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总爱和哥哥玩捉迷藏,可是哥哥总能散出灵识找到她。她很不服,总想躲到一处哥哥的灵识到不了的地方。 二叔曾告诉她,不死城的最底处是一个岩洞,洞内有一池滚热的岩浆。那些赤红的岩浆翻滚沸腾,就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二叔说,那里面蕴藏着维系整个东陆的力量。岩洞之中屏蔽一切灵力,是灵识无法到达的地方。 那日,她为了赢过哥哥,铤而走险偷偷跑进了那个岩洞。她在岩洞内见到一条白龙…… 父亲和二叔过了几日才在岩洞内找到昏迷不醒的她,找到她时,心跳都不大有了,二叔为此自责了许多年。他们不死族,若是没有心,性命之忧是不会有,可她还小,那时不过七百来岁,若是没有了心,便再也不会长大,永远只能是个小团子。 后来,也不知长辈们想了什么办法,她的心又勃勃跳动起来了。 在那岩洞之中,白龙对她做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白龙曾变成个老和尚的模样,对她说过同样的一番话:这就好了嘛,皆大欢喜。 一样的嗓音,一样的口吻,一样的语气,一样笑眯眯的脸。 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她定眼看去,便看到胡冰月惊慌失措地捂着嘴,不敢相信地看着不卿,她脸上那张假脸没了,恢复成了她原本的脸。 终于不用看着自己的脸做出那扭扭捏捏的形容了,千秋厘长长的松了口气。 不卿那只修长的手已经竖在胸前,宣了声佛号,“抱歉,小僧觉得这张脸并不适合施主。” “不卿,你,你简直逼人太甚!”杜兰芝气得七窍生烟。 “元灵放归乃天地之本,小僧不觉有错,更不觉因此而亏欠施主什么。施主若是不依不饶,大可向小僧讨要公道,小僧奉陪便是。”不卿垂着双眸,苍白的双唇吐出凉淡如水的话语,“至于灵气之事,不必慌张,灵气消减不过是暂时,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 不卿软硬兼施地将杜兰芝母女打发了。 等到众人都散去,不卿又将她变了回来,她还陷在当年的回忆中,当年那条白龙是不是就是竹安?他当时对自己做了什么? 回过神来之时已经天黑了,有香味飘进鼻子。 不卿支了个铁架子,在给她烤鱼。他仔仔细细将鱼肉剔下来,装在一个小盘子里递给她。 千秋厘接过盘子,并没有急着动口,而是扑闪着眼睛看着他,“肉得配酒才香。” 不卿扇着炭火,不语。 她唉声叹气,将盘子搁在小几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盯着那盘子鱼肉。 不卿起身出门,过了没多久拿了个酒坛子进来。千秋厘起身,将小几上的两只瓷杯递过去。 “陪我喝。” 不卿接过一只杯子,倒了杯酒,“我不饮酒。” 千秋厘没心没肺地笑,“你怕犯戒?你犯的戒还少吗?” 话一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你坐过来。”千秋厘指指小几对面。 不卿走到她对面跪坐下来,将酒坛子搁在小几上。 千秋厘将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拎起酒坛子,把另一只杯子也倒满了酒,缓缓推了过去,大半个身体扑在小几上移到他面前,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带着酒味儿的气息扑在他面上。 “你知道一个人喝酒叫什么吗?” “什么?” 千秋厘弯唇笑,“喝闷酒。只有伤心的人才会喝闷酒。我不喜欢喝闷酒,你真的不陪我喝吗?” 不卿垂下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只空酒杯在他修长的指尖转啊转。 “你喝得太快啦!不算不算,这样不算陪我喝,要碰过杯才算的。”千秋厘嘟着唇,夺过他手中的杯子,与她自己的酒杯并排放了,拎起酒坛子又倒了满杯的酒。 千秋厘举起其中一杯酒,“这一杯,敬我。在这无趣的地方陪着同样无趣的你,我可太不容易了。” 不卿拿起酒杯,轻轻碰了上去。 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烤的鱼吃完了,酒坛子里的酒也喝光了。不卿没有血色的脸上都泛起了桃色的晕,他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眸看了千秋厘半晌,头一歪,耷在了小几上。 千秋厘拍拍他的脸,“和尚?”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 千秋厘赶紧盘腿坐好,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散出灵识。 她的灵识像一抹烟,飘到了院中。禅院四周是一层透明的结界,醉酒之后,结界会变弱些,身体不能穿过,但灵识却不一定。她朝那结界游去,果然,不费什么力气便穿了过去。 灵识直往六欲天的议事大殿普等三昧而去。竹安身为掌门,一日之中有大半的时间在议事大殿。 诸法无用内,不卿靠在小几上,募地睁开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0章 万壑清 千秋厘的灵识化为一缕烟在六欲天游荡, 经过大大小小的和尚身旁, 终于打探得了竹安所在之处。 他果然在普等三昧。 千秋厘的灵识循着普等三昧而去,没费什么力气就钻进了大殿。 大殿雄伟气派,正中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释迦摩尼像, 周围则是一圈神态各异的罗汉。 竹安就站在释迦牟尼像下。千秋厘越看竹安, 越肯定他便是当年那条白龙。既然她身体里面如今装着的是紫光心,那么她原本的心应该是没能保住。 可紫光心是从何而来,怎么就到了她体内?偏偏那么凑巧,她坏了一颗心, 马上就得到了一颗紫光心。难道是父亲二叔他们来上诸天为她抢来的?不,不会,如果这颗心是他们抢来的, 那么三十六年前她的心被不卿拿回的时候, 他们就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而不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 当年她的心坏死后昏迷不醒,与竹安必定脱不了关系, 只是她还想不明白,竹安为什么坏了她的心。为什么只坏掉她的心,却又留了她性命? 他们师徒, 一个弄坏了她的心,一个抢走她的心,一个要杀她儿子。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大殿内除了竹安,还站了些长老和尚, 竹安与长老和尚们正在商议六欲天当日的要务。 千秋厘环顾四周。只见释迦牟尼闭眼盘腿坐在莲台上,其坐姿和手势与不卿结释迦牟尼印时一样,左手之上挂了一串佛珠。 奇怪的是,这释迦牟尼全身金塑,金光闪闪,独独他手中这串佛珠看上去是很普通的石珠,未塑金,每一颗约莫拇指盖大小。佛珠的数目没有不卿的长佛珠多,却又比十八子多了几颗。 千秋厘飘到释迦牟尼前数了数,二十七颗石珠。 “掌门,我听说今日有人上玉垒云滋事,何故?不知是否打扰师叔清修?”一个长老问道。 竹安道:“不卿他放归了山水一程已故宗主的元灵,程宗主遗孀上门来讨要元灵来了。无事,人已经走了。”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道:“灵气消减,人心渐乱。紫光心再不寻回,上诸天怕是要出大事。” 千秋厘停下数佛珠,飘得离那长老近了些。紫光心不给他们,会出什么大事? “莫慌。”竹安微微笑着。 “掌门,这怎能不叫人慌张。上诸天因为这颗紫光心,死了多少人?莫非又要重蹈十几年前的悲剧?师叔当年在五逆河边,犯下多少杀孽罪业,这要是再来一次,师叔怕是不仅成不了神,反而要永堕阿鼻地狱啊……” “慌什么。”竹安摆摆手,“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上次紫光心脱离上诸天,所以灵气骤然消失,继而引发山崩海啸,以至于尸横遍野。这次灵气消失得慢,既未山崩也无海啸,所以紫光心应当还未离开上诸天。只要尽快将它寻回,重新填入无住海的阵眼之中,便无大事……” 恐慌如同洪水猛兽向千秋厘袭来,将她吞噬。如果她此刻不是一缕灵识而是有血有肉,一定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回想起来到上诸天之后的种种。一个灵气枯竭的世界,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渐渐变得如同凶残野兽,摈弃人性,摈弃良知,杀孩子,杀父母,杀爱人,甚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不卿曾对她说不可浪费粮食,他们不仅失去了灵气,就连凡人赖以生存的食物都在失去,在极度饥饿之下,凡人也能被逼成野兽。 所以,这就是界君口中的那个凶残的世界的由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紫光心。不,是因为她占有了紫光心。是她把这个世界变成了凶残的世界,也是她把这些人变成了野兽。她的委屈、伤心、痛苦,与此相比不值一提。她曾以为她是受害者,现在才知道她是加害者。 这个世界的痛苦、杀戮与死亡,全都因她而起。这滔天的罪孽,叫她如何承受? 千秋厘只觉得越来越难受,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将她的灵识撕成碎片,恨不得马上飘回去把那颗心挖出来还给他们。 她浑浑噩噩许久,在痛苦的泥淖中滚了一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陆压的心魔曾说过,她与紫光心有羁绊。贸然取心的话,她和紫光心都会受到伤害。这羁绊到底因何而起,也是她不解的地方。而这一切都因竹安而起,或许只有在竹安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她回过神,大殿之中的和尚们已经散了,只剩下那座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半睁着眼,慈悲地看着她。 千秋厘忙追出去,哪里还有竹安的身影。她懊恼极了,她好不容易灌醉不卿,这样的机会错过便不会有了。 她满六欲天游荡,依然没有找到竹安。再找不到,不卿该醒了,她的灵识也会被召回身体。 焦急之间,不知不觉飘到一处茅舍前。 千秋厘觉得这茅舍似乎在哪里见过,简而不陋,虽是茅舍,却很雅致,还有块门匾,写着“万壑清”三个字。 字字含蓄娟秀,与界隙中藏有界君真身的那幅字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万壑清,万壑清…… 万壑清不是紫光的居所吗? 陆压的心魔给她看的幻境中,紫光与不卿就住在万壑清。可是紫光的茅舍怎会跑到六欲天山上来了? 她正疑惑,便看到黑光一闪,茅舍门前现出个人来。 是竹安。他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千秋厘的灵识赶紧从门缝内飘了进去。 她没想到,万壑清里面竟然别有一番天地,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茅舍,四周水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有些像界隙,只不过没有那些垂荡在空中的白缎。 水面上有一叶扁舟,竹安迈步向扁舟走去,千秋厘远远跟在他身后。 竹安每走一步,身体变幻一些,等快要接近扁舟时,竟似长高了一头,身体变瘦了,脊背原本微微有些佝的也挺直了,甚至长出了满头的青丝,披散在背上。 扁舟上坐了个黑袍和尚,正低头,痴痴地看着手中一幅字。 竹安走到扁舟前,单腿跪下,唤了声“主人”。 那人并未应他,也未抬头,手指在那幅字上的某一处摩挲。 千秋厘飘近些,转到两人的侧方。竹安起身,踏上扁舟。千秋厘看向竹安,骤然一惊,哪还有什么笑眯眯的老和尚,他面白唇红,高大俊美,长得像极了小黑。 “主人何时将忘字精的真身拿来了?”竹安道。 忘字精的真身?千秋厘忙朝那人手上看去,果然,他手里拿着的就是界隙的那幅字。 “还是主人明智,他丢了真身,也就老实了。”竹安笑了笑,“那丫头是回不去了。” 坐着的和尚抬头,“这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东西了,我早该拿回。” 是静霄! 静霄极温柔地抚摸着那个滴泪的忘字,“她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在笑,我从不知她也会有落泪的时候。我后来一直在想,她活着的时候,我竟从未对她笑过,哪怕一次,也不会这样后悔。你说,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有多伤心呢?敖白,那忘字精说,错过便是错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千秋厘惊讶极了。原来敖白才是竹安的真名,他果然就是那条白龙。能做白龙的主人,静霄又是什么人? 敖白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恶,稍纵即逝,转脸又微微笑了,“忘字精的话岂能当真,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将错过的寻回么?只要不卿成神。” 静霄道:“那日梅林见他,似是心神受扰之态,说不定八邪罪境又遇上那心魔。若那心魔重回,他要回到从前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状态,难。” 敖白笑:“主人无须担心,心魔既能斩一次便能再斩第二次,他没有陆压那样心性不坚,不至于斩完一个又生出一个。我担忧的,反而是那孩子。那孩子一日不除,他便一日斩不了血亲尸。” 敖白说的是小偶。千秋厘一个激灵,明知小偶被古苍龙带回哥哥身边了,却隐隐不安起来。 静霄冷冷道:“那就早些解决了吧。那本就是个多余的东西,不该存在于世间,若非你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他早就在那日魂飞魄散了,何至于被他过了界,耽误不卿斩三尸。” 无法遏制的怒火将千秋厘的灵识包裹,她恨不得扑上去将他们撕成碎片。 敖白应了声“是”,弓腰对静霄道:“主人放心,那孩子已经落到我手里,只不过我那傻弟弟还不肯将他交出来。” “你打算如何?” “原本我有的是办法令他屈服,不过我没耐心同他耗下去了,大不了这个弟弟我也不要了,反正他那么蠢。只要杀了他,那孩子也就活不成了。” 千秋厘控制不住灵识剧烈地一荡,在空中划出一条浅浅的细痕。 “什么人!”静霄瞳孔一缩,散发出锋利的光芒,手中十八子倏地飞出,如电光打向那条细痕。 千秋厘只觉得一只宽舒的袖子铺天盖地罩了上来,将自己拢了进去,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触感与幽淡的莲香。 “师弟?” “不卿?” 不卿一身黑袍缓缓落在水面上,慢悠悠掀起眼皮看着扁舟之上的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61章 血亲境 “师弟何时进来的, 我与师尊竟然都不曾察觉。”敖白微笑着看向不卿,拇指与中止轻捻, 随时准备结印。 不卿垂着肩,双手拢入袖中, 面无表情把串十八子在手中一颗一颗拨动着。 “敖白, 你既然换回本来样貌, 不必称呼我师弟。” 敖白笑着摇头, “我只是习惯了以本来面貌与主人单独相处, 既然师弟在场, 便该有个掌门的样子,我还是变回去的好。”说完, 一眨眼又变成了竹安的样子,“如此, 可是能唤一声师弟了?” 不卿不语。 敖白便又笑道:“师弟来的悄无声息,怎不知会一声?你瞧,险些被师尊的十八子所伤,幸而师尊并未下狠手, 若真伤了你, 当如何是好。师弟……来了多久了?” “刚到。”不卿眼观鼻鼻观心。 “是么?”敖白笑得像只狐狸, 眼中闪着狐疑的光,看向不卿掖着的手。 “师兄希望我来了多久?师兄不妨直说。”不卿抬眸。 “师弟说笑,师弟说笑。” 他们一递一句的,把千秋厘急得直冒烟。小偶和小黑就在这师徒手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苦……她像一团火焦灼地在不卿袖中上冲下窜。 一股凉风自袖口徐徐吹入,像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她,又像是在叫她不要急。 静霄将手中的字卷起来,纳入袖中,“不卿,我看你面色又苍白了许多,何故?是否需要为师与你看看?” 不卿不徐不疾走到静霄面前,将十八子递还,“谢师尊关怀,没什么大事,弟子心中有数。” 静霄深眯着双眸看了十八子一会儿,这才接了过来。 敖白笑着问:“师弟平日鲜少踏出诸法无用,主动来找师尊定是出了什么要紧之事吧?” 不卿道:“没什么紧要之事,不过是忽然有些怀念万壑清了,便过来看看。不想叨扰师尊,才匿了身。没想到还是扰到师尊清修了。” “无事,我与你师兄方才正聊些过往,并未修行,算不上打扰。” “如此便好。”不卿向静霄躬身施礼,“弟子就不打扰师尊与师兄叙旧了,弟子这便回诸法无用去。” 千秋厘急得大喊:你别走,别走!你没听到吗,他们要杀小偶啊,小偶是你的孩子!别走! 可是她的喊叫只能她自己听得到,不卿根本一个字也听不到。千秋厘急得在他袖子中猛撞,他却只是越发温柔地安抚她。 千秋厘一时只觉得天似乎塌了,绝望如潮水向她涌来。 不卿转身,踏着粼粼水面离开。 静霄与敖白对视一眼,“你觉得他听到了多少?” 敖白道:“不好说。不过,我猜他并没有听到紧要的东西,不然不会是这副形容。那毕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 静霄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那东西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令我不安一日,还是尽早除掉的好。” “是,主人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取了那东西的性命,永绝后患。”敖白敛了笑,消失在静霄面前。 敖白瞬移到普等三昧,走到那尊三丈释迦牟尼佛后,一挥手,佛像背后现出一个洞,他抬脚迈入那洞中,洞口随即消失。 古苍龙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呼吸微弱而缓慢,与之相伴的是一声又一声低沉而又隐忍的哀吟。 地上那一堆逆鳞仍在,浸在一滩血之中,从他脖颈的伤口处还在不断有血滴下来,打在这些逆鳞上。 敖白伸出五爪,猛地钳住古苍龙的伤处。 “啊——!”古苍龙发出极为痛苦的一声嚎叫,睁开了眼。 “我的蠢弟弟,你可是想清楚了?” 古苍龙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子,“这……这样快,就……就过了一个……晚上么?”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关心这些!”敖苍手上用力一扼。 古苍龙又痛苦地叫了一声。 “敖苍,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你我是龙族仅存的血脉,我不想杀你,为何你总是要逼我。” 古苍龙无奈地笑了声,“我……几时,几时逼你了?我从……从未惹你……” “你是未惹我,可是你次次坏我大事。在下诸天时你舍不得动那丫头,结果让不卿与她结成骨血,叫我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敖白的脸微微扭曲着。 “她……她毕竟也算……算得上是主人的血脉,我哪里配。” “你哪里不配!”敖白气得一拳打上古苍龙的头,“陆压他一剑毁了诸天界,害得龙族全族覆没,你这数典忘祖之徒竟都忘了么!你到如今还如此维护于他,敖苍你该死!便和那孽障一起去死吧!” 敖白化身为白龙,腾上半空,口中吐出滚滚烈焰,整间囚室顿时化为一片火海,将古苍龙围困。 古苍龙无力地喘着气,他已经闻到身体被烧焦的味道,灵识一点点被火海吞噬。他想把小偶从识海放出来,可小偶只要一出来,以他目前的修为,瞬间便会被敖白的龙焰烧成灰。 识海内的小偶的灵识逐渐变得微弱。 小偶宝宝,都是小黑害了你,大王,小黑对不起你。古苍龙闭上眼,落下两颗滚烫的眼泪,呲的一声,瞬间被烤干…… 不卿回到诸法无用,将千秋厘的灵识从袖中放出。 灵识回体,千秋厘睁开眼,蓦地起身便往门外冲。 不卿一把将她拉住。 千秋厘回过头,不卿一愣。她双眼通红,两颗瞳仁窝在两汪泪中,轻轻一眨,成串的泪珠簌簌落下。 “快放我出去,求你,晚了就来不及了。” “出了什么事?” 千秋厘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仍是语无伦次,“我的孩子,你师父和师兄抓了去,还有小黑,要杀他,他们要杀他。” 不卿一滞,“孩子……你是说,我们的孩子?” “是!”千秋厘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吼道,“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他们要杀了他,他们要再杀他……别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的孩子,他们已经杀过一次了。不卿,你再不收了结界,就来不及了,若是他……若是他……不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千秋厘推开不卿,纵身跃出诸法无用。 不卿怔怔地看着她飞出去,忽然身形一动追上前,在空中将她一揽,抱着她落到地面。 “你要去哪里救人?”他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抖,揽着她的臂膀微微缩紧。 “万壑清,他们不是在万壑清吗?”千秋厘挣扎着推拒他,身体因为心急如焚而颤抖。 “你先别急,有我在,我在啊。”不卿叹了口气,手掌轻轻地在她手臂上安抚着,“你想想,他们若是要动手,怎会将人藏在万壑清?长钧他,不会在万壑清杀人。” “你知道他们可能将他关在哪里?” 不卿摇头。 千秋厘抓住他的手,哀求道:“你去找他要人,快。” “来不及了。” 千秋厘脚一软,几乎要晕过去,被不卿紧紧抱住。她脑中乱得像一团乱麻,强撑着站直了身体,又要往外冲。 不卿眼中闪过一丝坚决,将她强行稳住,“我这就找他,他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 说完,不卿闭上了双眸。 千秋厘便看到他脖颈上又现出那串细长的金色佛珠,慈悲的梵音在四空响起,她仰头,看到半空之上开出一朵巨大的黑色莲台。 不卿一跃而上,踏上莲台,盘腿坐下,双手结成释迦牟尼印。 很快,他身周生出一个气泡,以他为中心飞速地向四周扩大。千秋厘认得,这是上诸天的境界泡,可是这个境界泡与他斩三尸之日宣法会上普渡众生的那个境界泡不一样。 那日的境界泡是金色的,现在这个是红色的,一个血红的境界泡。这个境界泡越涨越大,快速地越过诸法无用,越过别的禅院,别的山峰。很快,整个六欲天都被这个巨大的血色境界泡笼罩。 千秋厘焦灼地仰头,头顶的天空一片血色。不卿他要做什么? 原本晴朗的天色骤然之间就变了,狂风怒号,吹得四周的树木哗哗作响。一片黑云裹挟着雷霆闪电,一路劈里啪啦地地朝六欲天疾驰而来,有十几丈大小,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在六欲天头顶。 一道劫云。 六欲天的和尚们纷纷抬头,目瞪口呆看着头顶这朵巨大的劫云。就连六欲天附近的路人,也张大着嘴巴驻足仰望。修炼不易,上诸天已有许多年未曾出现过劫云了,这样大阵仗的劫云更是生平未见。 这是哪位深不可测的人物要渡劫? 千秋厘拧眉看着半空之上的黑莲,说好的救小偶,他这时候要突破? 雷声滚滚,乌黑的劫云来到六欲天头顶之后便减缓了速度,慢慢地移动着,似是在找寻目标。 千秋厘等了半天,却不见劫云来到诸法无用上方。她腾上半空,看到劫云停在普等三昧上方不动了,雷声隐隐,像是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投下气势万钧的一击。 忽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天空,惊天的一道烈火轰雷,像一把利刃直劈向普等三昧,穿破了大殿的琉璃顶与乌木梁,劈上那尊释迦牟尼佛。 释迦牟尼轰然倒塌,手上那串牟尼珠断开,二十七颗佛珠噼啪滚落。释迦牟尼倒塌的同时,囚室的屋顶破开一个洞。 紧接着,又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奔来,直接穿过那个洞,朝那滚滚的火海劈下。 敖白不得不避开。 轰! 火海被雷击灭,锁住古苍龙的铁链瞬间断裂。小偶蹭的跳出古苍龙的识海,大红斗篷往后一甩,叉腿站在古苍龙的头上,小团子手朝敖白一指,奶声奶气地一吼,“臭龙,你敢烧我!” 古苍龙呆若木鸡地趴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喜悦全被震惊所耽误。短短一刹那,他的小偶宝宝怎么就有了顶级的修为…… 血色境界泡快速缩小,回到不卿身周,消失。他睁开眼,跳下莲台。 普渡境渡苍生,血亲境渡血亲。 他渡了一辈子的苍生,今日,便也渡一回自己的骨血。 不卿将手伸向千秋厘,“他在普等三昧。” 千瓣莲在他胸膛之内狂跳不止,他按捺不住的激动。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2章 第二十七子 还未来得及喘息,第三道劫雷又刺啦劈下, 穿云裂石, 其凶猛比之前两道劫雷有过之而无不及。 敖白不得以退避开, 以免被劫雷误伤。重重劫雷之下,他暂时无法靠近小偶与古苍龙。 所幸小偶修的是雷电系术法,劫雷对他的攻击稍微打了些折扣。他支起一圈光障,顶住雷嗔电怒, 将奄奄一息的古苍龙罩在光障之下。 火海早已将古苍龙的皮肉烤焦。 “小黑, 疼不疼?”小偶伸出团子手想要去触摸古苍龙, 却又不敢碰上去, 小小的嘴对着古苍龙的伤口吹啊吹, “痛痛飞, 痛痛飞……” 细若游丝的风拂在伤口, 像蚊子苍蝇在扇翅膀,却令古苍龙眼眶一热。他趴在地上欣慰地笑, “小偶宝宝, 小黑不痛……小偶宝宝, 你过来。” 小偶听话地挨近古苍龙的头, 听见古苍龙压低了嗓音道:“小偶宝宝别……别管小黑啦, 等会儿劫雷过去, 你……就赶快跑,听到了吗?看到那条白龙了吗,你……你记着他的样子,以后见到他都要跑得远远的, 知不知道?” 敖白的性子他最清楚,偏执冷血,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除非他死,否则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过小偶。 方才小偶在极短的时间内连连突破,从高阶瞬间晋升顶级,从而引来罕见劫云,救了他们二人。古苍龙心中清楚,小偶的突破并不是他自己的领悟,他是被人渡升的。 上诸天界有这能力渡人晋升的,惟有小偶的亲爹。 佛子不卿。佛祖二十七子,他是第二十七子,渡世间一切苦难灾劫。长钧为了一己私欲将他拉进红尘。 普渡境渡苍生,血亲境渡血亲。快速越级突破引出劫雷,劫雷往哪儿劈,小偶就在哪儿,这是找到小偶最快的办法,不愧是佛子,他真是聪明。既然他已找到小偶,必然已经赶来救自己的骨血了。 小偶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小偶宝宝,小黑……刚才说的,你,你都记住了吗?” 小偶点点头。 “你记住了吗?”古苍龙耷拉着眼,实在无力再睁开,声音微若游丝,“你要答应小黑呀。” “小偶记住了,以后见到那条白龙,一定跑得远远的。”小偶道,脑子里却在想,为什么他要跑呢?为什么他不能把自己练得很强大很强大,强大到不用怕那条白龙呢? “和你娘亲说,小黑骗过她……也算计过她,叫她看在……看在小黑给她儿子当了几十年奶……奶娘的份儿上,原谅小黑。小偶宝宝,如果以后看不到小黑了,就把……就把小黑……忘……忘了吧……” 古苍龙绷紧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脖颈处的伤口突然崩裂,龙血犹如决堤的洪水从伤口奔涌而出。 “小黑,小黑你怎么了!”小偶焦急地伸出两只团子手,想要将那个伤口捂住。可他的手实在太小了,他在巨大的黑龙面前就像一个小点儿。 龙血喷到小偶身上,将他洁白的偶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他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血布娃娃。 古苍龙发出低沉缓慢的一声叹息,龙头重重地磕上地面。 “小黑,小黑!”小偶大声喊着,古苍龙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一般。他从出生到现在,小黑从未离开过他,比娘亲还要亲。他被小黑纵得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此刻,他心中升起恐惧的感觉,害怕得想哭,可是他流不出眼泪。“呜呜呜呜,小黑,小黑……你才不是奶娘,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奶娘了,你是爹爹,你是爹爹,你起来,你起来嘛,你要陪着我一辈子,我不要忘了你,不要,呜呜呜呜……” “小弟弟,他死了,再也陪不了你啦。”不知何时,敖白化成人形站到了小偶身后,一张与古苍龙八。九分像的脸笑得和善极了,他对光障内的小偶伸出手,“我和他一样,我来代替他陪你好不好?” 小偶站在光障内不动,低着头,两只小团子手因为生气而发抖,大吼,“谁也不能代替小黑,没有人,你走开!” “既如此,送你去陪他也是一样的。”敖白轻蔑地笑着,只手一探便入了光障之内,轻轻一抓一扯,如同掀帘一般将小偶的光障掀开,迈步朝小偶走去。 忽然,一红一黑两道身影闪入囚室,红影子一把抄起小偶,转了个身落在古苍龙身边,黑影子落在中间,将他们与敖白隔开。 敖白看着不卿,又极为不甘地看了一眼小偶,纵身消失了。 小偶见到千秋厘,哇哇干哭起来,“娘亲,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啊,呜呜呜呜……” “小偶,你怎么了?你怎么浑身是血?”千秋厘被小偶浑身是血的身体吓得魂飞魄散,灵识探入他体内才发现小家伙根本一点事都没有,这才想起来小偶是具偶身,这血是哪来的,心上紧紧一揪,“小黑……” “小黑的,呜呜呜,是小黑的血,小黑死了,小黑死了,我再也没有小黑了。” 千秋厘半蹲下,将手探向古苍龙的鼻子,半刻之后,揪紧的心才松了下来,摸摸小偶的头,“小偶别怕,小黑只是受了很重的伤,他还活着。娘亲这就带小黑去找舅舅,舅舅会救他的,啊?小黑会没事的,你别怕。” 可是,看着古苍龙庞大的龙身,她一下愣了。古苍龙失去了意识,无法感应到她的血灵,她也就无法将他缩小带走。 千秋厘看向不卿。 不卿却是一副愕怔状,双眼直瞪瞪地看着小偶。 从在八邪罪境知道他还有个孩子,到八邪罪境外被告知那孩子被他杀了,再到今日知道那孩子还活着,他的心情一度从惊喜到悲痛再到惊喜。 在来普等三昧的路上,时间并不算长,却已足够他幻想出无数种孩子的模样。他或许像自己,或许像她,又或许一半像自己一半像她。 他从未想过,他的孩子会是一只布偶。 他不用探入布偶的体内,甚至不用血灵相融便能肯定,那里面流动着的双灵,有一半是属于他的。这的确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在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会让他变成一只布偶,他连身体都没有。 这只布偶,分明就是在下诸天,他推她荡秋千的那个夜晚她赢来的布偶。 千瓣莲一阵绞痛,神识受到剧烈的扰动,不卿眼角的红丝一亮一亮地跳,眼前出现一幅画面。 画面中一片青翠竹林,千秋厘发丝凌乱,满头的汗,浑身是血地半靠在一株竹子上,看上去像是刚刚分娩不久。在她的胸口,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拳头大小的洞,贯穿她的前后胸,他甚至能透过那个洞看到她身后竹子的青色。 她看上去可怜得让人心痛。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刚刚生下的婴孩,小小的皱皱的,红彤彤的一团,那应该就是他们的孩子。 他正疑惑,这孩子明明是有肉身的。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串佛珠,击打在孩子的身上。是十八子。孩子发出一声清亮的啼哭之后,哭声戛然而止,魂飞魄散。 孩子的魂灵像星沙,晶晶莹莹地向空中散逸。她慌乱地挥手去抓那些星沙,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口中不断地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她无助地、茫然地看着那些星沙,忽然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啸。 明明那只是幻象,可那尖啸声却仿佛就在他耳边似的,要将千瓣莲生生撕碎。他被巨大的恐慌湮灭,惶惶扭头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凶手。 他只看到了凶手的背影,那是他自己的背影…… 呼吸一滞,不卿眼角的红丝乍然一亮,血色瞬间从眼角处向外弥散。 千秋厘奇怪地看着不卿,他的嘴唇是惨白的,双眼一片茫然,白眼仁几乎变成全红的颜色,只剩下眼尾一小块还是白的。 抓住不卿的肩膀晃了晃,“你怎么了?” 不卿从怔忪中猛然回神,眼仁上的血色迅速退散,又变回白色。 “你的眼睛怎么了?”千秋厘又问。 不卿摇头道:“没什么。” “小黑受了很重的伤,我必须赶快带他去找哥哥,只有哥哥能救他。”千秋厘道,“可是我现在没法挪动他,你能不能帮我?” 小偶跳上千秋厘肩膀,“和尚哥哥,求求你赶快救我的爹爹呀,快呀!”古苍龙教的他,貌美的姑娘通通叫姐姐,英俊的男子通通叫哥哥,走哪都不吃亏,有求于人的时候最有用。 不卿牵了牵唇,想对小偶笑,却发现嘴角僵硬,他最终只能点点头,结了个印将古苍龙收进了识海。 三人飞出囚室,跃上普等三昧的大殿。殿中一片狼藉,释迦牟尼佛还倒在地上,二十七颗牟尼子散落得到处都是。 不卿停下脚步,施法将倒地的释迦牟尼佛扶起,又将散落的牟尼子收拢在一堆,重新在佛祖的手上组成一串牟尼珠。 双手合十,深深弯腰向佛像施了礼,这才与千秋厘和小偶踏出了普等三昧。 普等三昧之外,十八个长老和尚组成十八罗汉阵在等着他们,阵中心站着变成竹安的敖白。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3章 打敖白 六欲天霎时钟声四起, 响彻天际。这是召集令, 所有高阶以上黑袍僧听到钟声便要即刻赶赴普等三昧。 听到钟声, 六欲天所有的黑袍僧都停下手动动作,飞奔向普等三昧。 “师弟,你瞧瞧你都把普等三昧毁成什么样子了?阿弥陀佛, 毁佛祖金身,师弟, 罪过, 大罪过啊。” 敖白立在阵中, 微微笑着,只手轻捻手中佛珠。 “娘亲,这个老和尚他可坏死了, 就是他把小黑害成这样!”小偶指着敖白向千秋厘告状,“我们给小黑报仇!” 千秋厘眯眼看着敖白, 骂了声不要脸, 恨不能将那条心狠手毒的白龙剥皮抽筋。“好, 给小黑报仇。” 这十八罗汉阵拦在前面,少不得一场恶斗。再加上正在飞奔而来的黑袍僧, 想要快速下山是没指望了。既然走不了,索性解决了白龙, 一劳永逸。 长老和尚们听敖白这么一说, 惊诧地彼此对视,佛门弟子毁佛祖金身,这是无法饶恕的罪业, 师叔一向对佛祖虔诚,其中一位问道:“师叔,这却是为何?” 不卿道:“事急从权。若非师兄将人困在佛像之下,又怎会使佛祖金身被殃及。” 敖白伸手一指小偶,笑道:“师弟不提也罢,我将此妖物镇于佛像之下,师弟却将其放了出来,为了放他出来,甚至不惜毁坏佛祖金身,师弟是何道理?” 长老和尚们都往千秋厘肩膀上看去,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布偶,像是刚从血海中捞起来,浑身吸饱了血,看上去诡异妖孽至极,最让人忌惮的,是他那小小的布偶身体此刻正毫不遮掩地向外散发着威压,顶级修为的威压。 被敖白说成妖物,又被这么多人当成怪物地看着,小偶难过地垂下头,默默往千秋厘颈窝里躲,为什么他要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是只布偶,他不想做灵宠,不想做妖物,他只想做个宝宝呀,呜呜呜呜…… 千秋厘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秃驴,你才是妖物!” 虽然明知她骂的是掌门,长老和尚们的脸还是忍不住一僵。 千秋厘扭头,看着不卿:“小偶才刚出生便被十八子打得魂飞魄散,悲痛欲绝之下我散尽双灵去追他……是小黑将他的双灵用这只小布偶装了起来,如果不是小黑,小偶早就不在人世。我嘴里从未对他说过感激的话,可心里从那日起便将他当成了我的亲人。如果有人伤害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与敖白不共戴天。” 不卿双眉微蹙,右手结印,对小偶施了个濯洗术。小偶瞬间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浑身的血污都不见了,又变回那只白净可爱的布偶。 与此同时,黑袍僧陆陆续续赶到,黑压压的一片,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敖白眯眼笑,人越多越好。人越多,不卿便会越难堪,也越难以启齿。 不卿撩起眼皮,扫视了一圈这些黑袍僧,最终望向对面的十八罗汉阵,极为平静地朗声说道:“他不是什么妖物,他是我的骨血。”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光黑袍僧,就连长老和尚们都不禁面面相觑。 师叔何时冒出来个孩子?师叔他这是破了色戒?怪不得三尸不能斩。往深了一想,随即面色大变,有了这个孩子,师叔这辈子都斩不了三尸啊,这可如何是好…… 小偶听到不卿的话,慢慢从千秋厘的颈窝中挪出,好奇地扭头打量旁边这个和尚哥哥。和尚哥哥说是他爹?骄傲地扭头,哼,他才不要和尚爹爹,和尚都是坏蛋,他只要小黑当爹爹。 敖白的笑容变得难看起来,他没想到不卿还真的就这么认了。在六欲天还是无量山的时候他便认识不卿,此人从来孤傲,遇事不会开口,遇难不会开口,遇误解也不会开口。顽固得像块石头,不,他本来就是一颗石珠。 不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了。敖白狠戾的目光看向不卿,他还没有成神,诸天界还没有变回来他怎么敢先变?! “师弟这是打算叛出六欲天?” 不卿眉眼坦然,“我也想问师兄一声,你如此锲而不舍地要置我孩儿于死地,又是为的哪般?”一个凉飕飕的“般”字从口出吐出,狂风怒起。 小偶的红斗篷在狂风中猎猎翻飞,像极了一面艳红的旌旗。千秋厘将小偶放在臂弯抱着,微微侧头,讶异的目光往不卿身上瞟。他的态度,令她意外。 敖白做了个手势,黑袍僧摆出严正以待的架势。长老和尚们见不卿容色异常也不由得大惊失色,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小偶爬到千秋厘耳朵边,对她道:“我不喜欢这个老和尚,他是大坏蛋。他那么坏,为什么他是小黑的哥哥?” 敖白与小黑是手足,千秋厘已经猜到了。他们长得那么像,是兄弟并不奇怪,一个单纯善良,一个心狠手毒,这也不奇怪。他为了拦住不卿,甚至不惜用无辜的弟子挡在前面。千秋厘摸摸小偶,“龙生九子哪能都一样呢?” 这么多和尚围着,哪还走得掉,不卿是不会对无辜的弟子动手的。千秋厘拧着眉头,不如想想别的办法。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哥哥救小黑,既然他们走不了,那便叫哥哥来也是一样的。 怎么用最快的办法将哥哥叫来?魔言。只要把魔言召来,哥哥便能明白并且立即赶来。她摊开手掌,闭了眼暗暗拈诀召魔言。 一位长老问道:“师叔莫非真要叛出六欲天?” “不是。”不卿对着长老和尚以及一众黑袍僧单手施礼,淡声道,“我为救人,才有今日之举。不卿一生渡尽苍生,循规蹈矩从未行差踏错一步,便是天来问,我心无愧。只有两个人,我对他们不住,愿用残生弥补。我不愿与诸位为难,也请诸位莫要为难于我。” 不卿说完,众人都默不作声了。 长老和尚们均看向敖白,敖白眯眼:“若是我等不放行,你待如何?师弟这是要对师门倒戈相向?怎么,师弟为了女人与妖物,竟要对同门动手?” 忽然,人群中有一位黑袍僧动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黑袍僧都默默地移动身躯,为不卿让出一条道。 “你们做什么?不许让,不许让!”敖白气急败坏,他脸上再也维持不出笑容,黑袍僧在不卿面前虽然不堪一击,但他将他们召集来并不是为了与不卿对抗的,他打的是用他们拖住不卿的算盘,因为他笃定不卿对门中弟子下不了手,“不许让,违抗掌门号令者逐出六欲天!” 黑袍僧让出的空隙反而越来越大,一条宽敞的大道在不卿的脚下铺开。 掌门与师叔相比,他们更敬重的是师叔。 “罗汉阵!”敖白高声喝道。半天没有反应。 长老和尚们双手合十,各自垂着眼眸装死。 敖白气极反笑,“很好,很好,你们好得很。当我没有你们便不能拦住他了是吗?”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孤注一掷,只要拿下不卿,他便能再次让他忘了一切,安安分分地准备飞升成神。反正只要他成神,一切都会回到诸天界的时候,眼前如何并不重要。 敖白发狠地笑着,从长老和尚们中间一跃而出,轰然现出龙身。 长老和尚与黑袍僧惊讶无比地看着空中,张口结舌,他们从来不知自己的掌门竟然是一条白龙。 白龙低头,口中喷出滚滚烈火,烈火喷到哪里,哪里便燃起熊熊火焰。 一支冰凉的骨杖飞入手中,千秋厘五指紧缩,将魔言牢牢抓在手里。睁开眼,黑袍僧的身上都着了火,四散逃逸。敖白疯了! 她将小偶塞入识海,从识海抓出一大把瞬移符,飞身跃起,朝四周一撒。被瞬移符贴上的黑袍僧人瞬间移动到了别处。 “千佛戒,九莲台。”不卿的双手也结成莲花状的法印,周身泛出一层淡而柔和的金色光芒。他双唇轻启,又吐出四个字,“诸法无我。”左手之上接连开出数朵黑莲,黑莲如流星飞向敖白,漂浮在他周围。 五感剥夺,无我印。 敖白瞬间陷入一片孤寂,只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清明。可只这一瞬便够了,千秋厘已经站上了他的龙背。 她持紧魔言,脚下铺开一个煞气腾腾的卍字杀戮阵,同时也将敖白锁入阵中。杀戮阵如割肉一般,绞割着白龙,如万箭穿心。 敖白疼得猛地一个翻滚,将千秋厘从背上甩了下来。 不卿纵身跃起接住她,千秋厘推开他,再度一跃而上,正要一拳砸向敖白,听到一声呼唤,“敖白,你来。” 敖白身形一闪,闪到了一丈之外。 静霄站在敖白背上,清冷的神情看着他们。 “敖白之于我,譬如敖苍之于陆压,不卿,你该知道。” 不卿不语,拧眉看着静霄,淡淡地叫了声“长钧”。 千秋厘一惊,静霄竟然就是长钧?紫光深深爱慕的长钧?顿时心中似万马过境,紫光她这是什么眼光,那么好的陆压她不要,偏偏去喜欢这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和尚。 那么那幅字是紫光写的?忘字精是因为紫光的泪落在那忘字上才成了精。 一时迷惑重重,长钧这是什么意思,紫光活着的时候他对她冷淡无情,人死了之后反而深情不悔了?他为什么也断了一截腿,紫光和陆压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要杀小偶是因为小偶成为了不卿成神路上的障碍,可他为何非要不卿成神? 他与敖白,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长钧,你不该杀我的孩子。” 长钧凉凉一笑,“不杀还能怎么办呢?你看现在,你有了骨血,定然是记不得当初的应允了。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可还记得?‘不忍她用身体换来的这方天地,变成道义崩塌、善恶不分、人性不存的世界’。你不成神,又如何还天地以秩序?不杀他,你又如何成神?” 不卿悲悯地看着他,“长钧,你当真是为了还天地以秩序?” 长钧反问:“不然呢?我是鸿蒙万道之神,我主天地秩序。” 不卿一笑,“既如此,你袖中所藏又是何物?” 长钧面色一变,眼中凝出杀意,右臂展开,一把寒光熠熠的六尺长剑飞入手中。“我敬佛,也敬佛子。不卿,我最不愿的便是与你刀剑相向。今日,你却逼得我不得不将剑尖对你。” 不卿肃然,单手结印,右手竖在胸前,一串细长的金色佛珠出现在他手上,“长钧,我也曾敬你。” 敖白变回人形,“不卿,主人当年费尽千难万险将你从无住海底解救出来,助你从石珠重新炼化人形,又教你万般诸法,才有今日六欲天乃至上诸天人人都唤一声师叔的不卿。你不思成神之道,不斩三尸,却反而要为了三尸背叛师门,你莫非要用师门教你的道来对付师门?你可还有脸面穿这身僧袍?” 叛出师门,不用师门教习的本事这是为人之本。千秋厘对不卿道:“我来与他战。” 不卿眼中闪过一点亮光,他看着千秋厘笑了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以后,你与孩子只要站在我身后便好。” 千秋厘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猝然将目光移了开去。 不卿手臂慢慢扬起,“敖白,你说得有道理。” 他眯着双眸,不紧不慢褪下僧袍,露出肌肉紧实的臂膀与白皙精瘦的胸膛,又将佛珠抛开,右手凌空一抓,掌中多出一杆黑亮亮的长。枪。 他双眸转赤,向前走了几步,手腕陡然翻转,长。枪在空中划了个凌厉的圈,猛地往地上一竖,发出几声沉重的嗡嗡声。 待众长老和尚看清不卿的动作以及手中那杆长。枪,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他便是这样一副地狱修罗的模样,单枪匹马,一杆长。枪将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拦在五逆河边。 染红了五逆河。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4章 再打 “很好, 不卿, 你很好。我原本只有一件后悔的事, 现在,多了一件。我悔不该将你救出无住海!” 长钧的理智几乎被怒火燎得荡然无存,他计划得天衣无缝, 一切原本都在他掌控之中。 当年那场浩劫中,紫光失去了生命, 只留下一颗心填在无住海底的阵眼之中。不卿失去了神识, 重新变回石珠, 掉入无住海底,落在紫光心旁边。敖白失去了整个家族。而他,他失去了一条腿和一个深爱他的姑娘。 紫光是九星之母, 主天地万物之生。她明媚美好,从不掩饰对他的爱慕, 最喜欢甜甜地对他笑, 唤他“长钧哥哥”, 她就像一束彩色的光照进他刻板无趣的人生。可他是鸿蒙万道之神,心中只能装得下天地秩序与天地正气, 儿女私情是他最为不屑一顾的东西。 于是他无视她,冷漠地对她, 一次又一次地朝她泼冷水, 将她那颗真心刺得伤痕累累。他想用这种方式让紫光消失,紫光的感情令他烦不胜烦。 后来,紫光真的永远消失了, 他却一日比一日更为烦躁了。他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冲敖白发脾气。敖白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看得出来,他让敖白失望了。 他们主仆多年,敖白身为龙族太子,却甘愿成为他的坐骑,只因为他是这天地之间最为强大无敌的神。 他不明白自己的变化从何而来,直到他有一日飞过无住海上空。他的心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几乎从半空跌落。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总是对着她笑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唤他“长钧哥哥”。 那一刻,他懂得了什么是后悔。 他日日夜夜被后悔折磨,几乎要疯魔。后来的一日,他去无住海底,将那颗石珠捞了上来。 那不是一颗普通的石珠,它是佛祖手中牟尼珠中的一颗。牟尼珠一共二十七颗,每一颗都是佛子。万万年前,第二十七颗牟尼子从牟尼珠上掉下,流落到诸天界,被还是幼女的紫光拾得,与紫光一同修炼化为人形。 第二十七佛子可渡世间一切苦难灾劫。佛子飞升,能令时光回溯。 他从阵眼中取走了紫光心。于是,这个世界渐渐变了,道义开始崩坏,人性逐渐丧失。佛子即使成了石珠,即使混沌蒙昧,仍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佛子很悲伤,允诺随他而去,修炼成神,还天地以秩序。 他将佛子带回无量山,紫光从前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创建了六欲天,他教习佛子,使他一步步成为上诸天最接近神的人。他要让佛子在这里成神,他要在这里将紫光迎回。 他只差一步便要成功,却不料紫光心丢了,紫光心逃出了上诸天。接下来,便是突如其来的第二场浩劫,灵气骤失,山崩海啸。修炼之人尚能逃过一劫,凡俗黎民便只有等死的份。 上下诸天原本各不相干,不知为何边界生出了一道隙缝,紫光心穿过这道界隙去了下诸天,进了一名幼女的体内。而这幼女,好巧不巧正是陆压的血脉。 面对这横生出来的枝节,他几乎发狂。又是陆压,都化为岩浆了,还不肯放过她。紫光心是属于他的,只能属于他! 佛子不断救人,终于筋疲力竭,化回牟尼子。 他于是重新谋划,将一颗颗棋子布好。佛子、幼女、敖苍、十八子。 将佛子送到下诸天,抽去他双灵并封印在十八子中,将十八子放在他身上。他什么都算到了,那名幼女已经长大,她胸中一颗紫光心,只要见到佛子便会忍不住亲近他,爱上他。佛子虽然心中一片混沌,却有敖苍能够点燃他心中的欲。火。 敖苍失去了一对龙翼,心智不全,敖白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算无遗策,只等那女子分娩,那时十八子会探知她双灵归零,唤醒佛子,归还他双灵,在他双灵归位神识尚未清醒的刹那,在紫光心与那女子失去羁绊的刹那,左右佛子的手腕将紫光心取回。 再杀了佛子的骨血,那女子悲痛之下也必定不能活,如此便可除去佛子成神的后患。 剩下的,便是等,等佛子成神,等一切回到诸天界的时候。 长钧没料到,多年的谋划竟然要毁在这颗最为关键的棋子之上。他凝眸看着不卿,两指捻了个诀在长剑上一抹,一声清越的剑鸣想起,一道如练的剑气朝不卿驰来。 大不了,再将他打回原形! 不卿不慌不忙提起长。枪。 千秋厘混在黑袍僧中间,与众僧人一样远远望着不卿,刹那之间忽然生出一种从未认识过他的感觉。 他浓密修长的双眉之下,两只寒气逼人的眸子,在长而密的睫毛里冷傲地眯缝着。他将长。枪一抖,迎向剑气,黑亮的枪头穿入剑气,如利刃破竹,将剑气破散开来。 不卿皱了皱眉,一滴血自胸口沁出。千秋厘发现,他的双唇一下又变得煞白。她知道他斩三尸的伤还没好全,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又受过伤,又在不久前渡小偶突破高阶。 长钧唤了声“敖白”,敖白立刻化为白龙飞到他脚下。长钧站在敖白背上,俯瞰着不卿。他没有那么多耐心了,他只想尽快将佛子拿下。 长钧本就占了优势,他还准备以二打一?千秋厘紧了紧手上的魔言。 长钧剑气化形,幻化成一条蓝色的冰龙,向不卿冲来。 不卿双手握住长。枪,以极快的速度抖出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那冰龙吸了进去。可就在不卿与冰龙交缠之时,敖白也吐出一条火龙,从另一侧扑向不卿。 千秋厘一个闪身跃到不卿身边,魔言往胸前一横,竖着推出一个卍字阵,迎向那火龙。 十几个装死的长老偷偷松了口气。 不卿眼皮掀开,扭头看向千秋厘。 千秋厘咬着唇,直视前方,“别跟我说什么护着我让我站在后面的话,本城主从来都是冲在前面的那个。龟缩?我不会。” 不卿抿了抿唇,眼里的寒气像被风吹散了,只剩下柔和的温度。 千秋厘瞥他一眼,被他的目光瞧得别扭极了,懊恼道:“你可不要想歪了,换成谁我都会过来的。” 不卿的目光却越发的柔和,像一潭能溺死人的深水。 “厘厘!”忽然听得人群中一声高呼。 千秋厘扭头一看,便看到褚双拾站在远处拼命朝她挥手,旁边跟着凤随。哥哥果然赶来了,小黑有救了。 “你大爷的,死秃驴,这么多人欺负我妹妹?”褚双拾黑着脸,“老子跟你们拼了。” 凤随拉住他,“冷静,你拿什么拼?用你这双瞎眼瞪死他们?” 褚双拾:“……” “没看见周围的和尚都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二对二,我看没问题。”凤随鄙夷地扫他一眼,“你就不要冲上去送死了,到时候厘厘还要分。身救你。” 果然,下一刻,褚双拾便听到了千秋厘的传音入密。 “哥哥,别过来,我有更要紧的事交给你。” “什么事?” “小黑受伤了,你赶快为他疗伤。” 褚双拾神情一肃,说了声“好”。不卿将昏迷的古苍龙送到褚双拾面前,饶是褚双拾见多识广,仍是被古苍龙身上的伤震惊了。 “这呆龙是被谁虐成这样,谁这么恨他?”褚双拾抽了口凉气,立即取出一颗极品灵丹,掰开古苍龙的嘴塞了进去,盘腿坐下,手中结出一团柔和的金光,覆在古苍龙的伤口上。 既然哥哥来了,千秋厘心中再无负担,论起战斗,没有人会比她更有经验。她也终于想透彻,为什么温柔的哥哥成了凶残的哥哥,整日追着她暴打。哥哥那是被她七百岁那年的事吓坏了,也是那件事让哥哥明白,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他一面自责,一面加紧对她的操练,甚至从杀修改为禅修,只为了辅助她修炼。 后来,她便被哥哥练成了战无不胜的女金刚…… 女金刚看向不卿,“一人一个。你师父你来对付,我去找敖白算账。” 不卿点头,“小心。” 她露出个纯良的笑,“要小心的是他。”眯眼,收起魔言,提着拳头便朝敖白飞了过去,以猝不及防之势一拳砸向敖白的头。 敖白被她一拳砸得眼冒金星,呆了呆。不卿趁机一跃而起,抖开长。枪直刺长钧,长钧为了躲开他这一枪,不得不从敖白背上跃下。 千秋厘立即跳到敖白背上,一手钳了他一只龙角,一手猛地朝他的头顶挥拳,每一拳都仿似注入千钧之力,迅速猛烈地砸下。 六欲天的和尚们只听见掌门凄惨的龙吟在头顶回荡,一个个面如土色。 敖白被千秋厘一通乱捶,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直直坠落,掉进普等三昧大殿之中,正好落在佛祖像前。 千秋厘追入普等三昧,从识海内抱出小偶,他如今也是个顶级修为的宝宝了,也该让他练练手。“小偶,交给你了。” 小偶开心极了,搓着小团子手手走上前,“大坏龙!娘亲,我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吗?” “随便。”千秋厘转身,正要走出普等三昧,却听见敖白发出一声轻笑,“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在不死城那个岩洞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在那里,为什么你又会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5章 后人 “还有……”敖白道, “你这般拼死维护那条蠢龙, 可又知道他心中如何看你,他是否欺骗了你, 又是否值得你倾心相护?” 千秋厘的脚步慢下来,停下, 转身。 小偶已经跳到敖白身上,脚踩龙头正要来个与哪吒同款闹海, 千秋厘朝小偶伸出手, 示意他先不要动手。 她走到敖白面前, “你想说什么?” “如果是你,对于一个与自己有灭族之仇、戮亲之恨的人, 你可能做到心无芥蒂?没有人能做到,你不能, 我不能, 敖苍也不能。” “你想说,我与你们有灭族之仇、戮亲之恨?”千秋厘挑眉,“这要从何说起?” 敖白化为人形,从地上慢吞吞站起来, 英俊美貌的脸上全是血,他抬手抹了把脸,勾唇一笑,“这要从上下诸天界还是一个完整的诸天界时说起了。” “完整的诸天界?”千秋厘暗暗吸了口气,依稀记起她醒过来之后,古苍龙将两方世界告知她时曾提起, 上下诸天界原本是一体,不知何故被分成了两半,就如同一只沙漏的上下两半。 “诸天界有三族,神、龙和人。我们龙族源于荒古,历史久长,在诸天界呼风唤雨,仅次于神族。可是有一日,神族出了一个能毁天灭地的大恶魔,大恶魔为了一个女人陷入狂乱,剑斩诸天界,将诸天界劈成了两半,引发了天地浩劫,整个世界几乎崩塌。” 敖白略停了停,继续说道:“发了狂的大恶魔强大无匹,诸天界无人能将其制服。当时,龙族与神族合两族之力方才将大魔王诛杀,可龙族也因此全族覆灭,只留下我与敖苍。” 不知为何,千秋厘心中颤了一记,“龙族覆灭与我有何干系?”那时还没有她,她在诸天界被劈成两半之后很多年才来到人世。 “别急呀,听我慢慢说。”敖白悠然一笑,“当年在那个岩洞中发生的事,你一定很困惑,一定特别想知道。” 千秋厘冷冷地看着他兜圈子。 “大恶魔死后,他的尸体坠入下诸天界,一个叫做极西之地的地方……”敖白低头看着脚下。 千秋厘心中一惴,极西之地,那是不死城所在,便听敖白幽凉的声音又说道,“大恶魔的尸身逐渐变化,在极西之地的地下深处慢慢结了一座城出来,大恶魔的恶灵在那座城中缭绕不散,渐渐滋生出了生灵,生灵又凝成了人形。那座城,你们下诸天的人将它称作不死城,而那些生灵所凝成的人,就是——” 敖白忽然抬头,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冷钩似的目光看着千秋厘,“不死族。” 千秋厘全身狠狠地一个哆嗦,敖白的话,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不死城和不死族的来龙去脉告诉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大恶魔是谁?”她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往深了想。 敖白没有回答她,而是厌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 “不死城不过是个罪恶之城,不死族也是罪恶之灵所化。大恶魔倒是好,他对诸天界的苍生犯下这等大错,却是死了也知维护自己的后代。那个岩洞之中,那一片岩浆便是大恶魔的血液所化。那片岩浆为不死城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为你们不死族提供滋养。这也是为什么你们不死族从生下来便比凡人强大,为什么你们不死族寿命远远长于凡人。你以为当真是天赐?那不过是罪恶的延续!” 千秋厘脸上血色消失殆尽,她大口地呼吸,稳着慌张的情绪,“不,你说的不对,那一池滚热赤红的岩浆中蕴藏的是维系整个东陆的力量,并不仅仅只是不死城和不死族。” 敖白呵呵一笑,反问:“是你的亲人告诉你的吧。你信吗?那你不如想想,凡人从中得到的可有你们不死族的万分之一?他们是寿命有你们长,还是天赋有你们高?” “所以,你去那岩洞到底做什么?”千秋厘艰涩地开口问道。 敖白转了转眼眸,“对于一个灭了你全族的大仇人,当你发现他死后还能得到这般善果,换做是你你甘不甘心?我不甘心,所以我去了下诸天,找到不死城找到那个岩洞。可是,你猜我在岩洞中又发现了什么?” “你发现了什么?”千秋厘定定地看着敖白。 敖白嘴角浮过一抹嘲讽,“大恶魔当年剑斩诸天界,他爱的女子在浩劫中被他亲手所杀,留下一颗心,很不凑巧,这颗心对上诸天界十分紧要。” “你在岩洞中发现了那颗心……” “没错。大恶魔即便是死了,其对那女子的执念也未能消散,他的执念自私地将那颗心从上诸天引诱了过去。可是,火热的岩浆几乎将那颗心熔毁。就在这时,你闯进了岩洞。” 千秋厘木然道:“所以,你为了给这颗心找到暂时的容身之所,出手毁坏了我的心,为它空出位置。后来呢?” “那颗心进入你体内之后,与你产生了千缠万绕的羁绊,只有在羁绊消除的时候,才能将它完好地取出。”敖白声音忽然变得极为轻柔,似与情人说情话那般,“为了完好无损地取出那颗心,当年那些经历过浩劫的人联起手来,在你四周撒下了天罗地网,布下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 “什么计策?”千秋厘的脸煞白。 “你怎么不问问都有谁参与其中了?我和长钧自不必说了,敖苍和界君,哦,还有佛子不卿,他可是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他走到释迦牟尼佛像前,指着佛像手中那串石珠中最末一颗,残忍地笑着,“你大概还不知道,佛祖手上这串佛珠就是牟尼珠,是佛祖的二十七个佛子。不卿便是那第二十七个佛子,他悲悯万物,渡化万物,若非他意愿,诸天界无人能勉强得了他。” 千秋厘仰头,看着那串毫不起眼的石珠,麻灰的颜色。原来,这叫牟尼珠。原来,他是佛子。 “知道你分娩时,修为会经历一个由盈转亏再回盈的过程,双灵归零之后,便是羁绊消失之时,此时取心最为妥帖,不会对它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所以——”敖白瞄了眼千秋厘,“这计策就是,与你春风一度之后令你暗结珠胎,一度不行,还会有二度、三度……” “原本,与你春风一度的该是我那蠢弟弟,可他与你有戮亲之仇,他心中实在厌恶你,于是,这种事只好落到了佛子身上,毕竟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呵。于是,我那蠢弟弟要做的便是将你引出来,令你与佛子相见,再由他布下龙族的云雨巫山界……” 敖白看着千秋厘惨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三招宗原本不过是个小宗派,因为敖苍从上诸天带去的神兵利器而一跃成为第一剑宗。他们要做的,就是扰乱不死城。待你生产之日,敖苍和佛子将他们放进来,拖住你的哥哥,好令佛子有机会单独与你在一起,一旦你产下孩子,佛子便会毫不犹豫地取走心,杀死那个孩子。” 千秋厘怔在原地一晌,讷讷道:“大恶魔是陆压吗?” “是。”敖白从背后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千秋厘,声音逐渐带了蛊惑的温柔,轻声地,似在耳语一般,“至于你是死是活,会受到何种伤害,没有人关心,也不会有人关心……当年,陆压将大家害得那么惨,就当,你是为了陆压的过错而来赎罪的吧……” 他停在千秋厘背后一尺之遥,手中暗暗结印,忽然迅速跃起,一掌向千秋厘的灵台拍去。 就在敖白的手掌触到灵台的瞬间,千秋厘突然转身,动作比他更快,手中一道定身符啪的糊上他那张美貌的俊脸,将他定在原地。 敖白惊讶地睁大眼眸,似乎在说:怎么可能! 千秋厘摊手,笑了笑,“你也说了,不死族天生强大。既然是邪神陆压的后人,怎么可能光听你几句片面之词就信了?那我这陆压后人未免也太丢他的人了。你这番话,破绽百出。” 敖白不可置信地眨眼。他在不死城观察过这丫头一段时间,这分明就是个没脑子的蠢丫头。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这都一别几日了?”千秋厘纯纯的笑着,“敖白,城主我只是不爱动脑子,可不代表我没脑子。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当我还会继续天真下去?你的话,我只信一成。我只信我是陆压的后人,其余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陆压他是那么好的陆压,他的眼睛比这世间任何一汪清泉都要明澈。他斩了千千万万个心魔在八邪罪境,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千秋厘敛了笑,“你说他为爱疯魔毁天灭地?我不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会找出来的。我不死族虽然没什么是非观,但却人人都是能顶天立地的好汉,千万年来蛰伏于极西之地的荒漠之下,从未惹事作恶,若这也算是恶灵,那么你又是什么?还有——”千秋厘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许你说小黑蠢,不许你再欺负他。你把他的龙翼还来!” 千秋厘喊了声,“小偶!” 小偶蹭蹭跳过来,踩上敖白的头。 “打到他交出龙翼!” 小偶稚声稚气地“嗯”了声,左右手开弓,就往敖白的脑袋上揍。敖白被他打得现出白龙身。 千秋厘幻出一把雪亮的刀,走到敖白面前,“你若不交出龙翼,我便割下你的龙翼也是差不多的,就是颜色丑了些,与小黑的帅气黑不搭。” 说完,刀光一晃,往下一插…… 普等三昧之外,褚双拾、凤随与古苍龙正沿台阶而上奔向大殿之内。褚双拾眼睁睁看着厘厘追着敖白进了普等三昧,过去很久都未出来,他心中心中焦急似火焚。 可古苍龙伤得太重,疗伤需要的时间较为久长。好不容易将他恢复了六七成,他们便都忍耐不住,不约而同往普等三昧冲了过来。 他们冲进大殿。 “厘厘!” 他们三人同时喊道。 便见到千秋厘亭亭转身,眉眼弯弯的,露出一排又白又细的小牙粲然一笑,手一甩,将一团巨大的黑色的东西甩了过来。 那东西哗啦在古苍龙身前展开,一对黑翼,微微扑扇着,威风赫赫。 “小黑,你的龙翼,我给你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6章 真相 古苍龙现出龙身, 那副龙翼像离家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故乡,迫不及待地飞上他的龙背, 嵌入皮肉之内。 古苍龙浮在空中,黑亮的龙翼缩在他身体两侧微微颤动,忽然刷地抖开,足足铺开两丈之长, 如同展翅的大鹏。 “哇, 小黑爹爹好威风,小黑爹爹好威风!”小偶开心地拍手手, 一个跟斗便蹦到了古苍龙背上, 站在他的龙翼之间,“娘亲,我威不威风?” 千秋厘笑道:“威风,小偶和小黑都威风。” 她难得夸奖古苍龙, 若是平时, 这条呆龙早就嘿嘿傻笑着蹭过来了。可是,古苍龙并没有过来。 千秋厘有些奇怪地看着古苍龙, 只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古苍龙既没有嘿嘿傻笑,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闭着眼静静地浮在半空, 似在想些什么。 褚双拾坐在地上喘粗气,浑身汗淋淋,方才急着来看厘厘,给古苍龙疗伤时, 元气消耗得有些失去节制。 凤随看他样子有些狼狈,本想调戏他几句,动了动唇还是忍住了,伸手往虚空一抓,手里多了方白帕子,轻轻咳了咳,拍拍褚双拾的肩膀。 褚双拾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女……咳咳,做什么?” “瞎子,擦擦,一头的臭汗。” “不敢玷污您老人家的香帕子。”褚双拾歪着嘴一笑,回道。 凤随:…… 半晌过后,古苍龙才终于睁开了眼,千秋厘朝他望去,在他斗大的眼睛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沉肃。 古苍龙化为人形,将小偶交到千秋厘手中,他神色异常肃穆,与敖白同样貌美的面容,却又比敖白又多了些俊朗之气,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稳重,“佛子还在与长钧对抗,我还有些话要问兄长,你们先去吧。” 千秋厘很不习惯地看着古苍龙,拿回龙翼竟然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文绉绉了。她带着一脸的懵逼,与褚双拾、凤随便先行出了普等三昧大殿。 外面,不卿与长钧仍在激战。虽然不卿只有一杆枪,长钧却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两人一时难分胜负。 人越来越多了,除了六欲天的和尚,还多了些别的服饰的人,一帮穿白衣持法杖的修士,还有一伙穿蓝衣持剑的修士。千秋厘定睛一看,竟然是白波九道的禅修与山水一程的剑修。 冷雾浓站在白衣禅修之前,而杜兰芝与胡冰月母女站在蓝衣剑修之前。冷雾浓不用说是来找她和褚双拾算账的,而杜兰芝与胡冰月必定是来找不卿的麻烦的。 千秋厘看到冷雾浓的同时,冷雾浓也看到了她和褚双拾。 冷雾浓面上闪过一抹痛色,指着褚双拾与千秋厘,厉声对白衣禅修道:“就是此二人合起伙来杀害了哥哥,快将他们抓了,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哥哥的亡灵!” 杜兰芝与胡冰月这次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找不卿讨要程鹤生双灵的,见白衣禅修动了起来,而且他们围攻的对象修为似乎不必程鹤生低,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绝佳的念头。 杜兰芝笑着对冷雾浓道:“冷宗主,若论战斗力,白波九道可是无法与山水一程相提并论的。不若你我合作,双管齐下如何?至于报酬,山水一程要的也不多,分一半便可。” 冷雾浓想都没想便应了。 白衣禅修结成禅助阵,而山水一程的剑修提剑逼近千秋厘他们。 凤随祭出法器,她的法器是两把弯月镰,“老娘怕了你们?”边说边挡在褚双拾前面。 褚双拾:“女鬼,你挡我前面干什么?老子莫非还要躲在女人屁股后面?” 凤随啐了声,“闭嘴。”左手镰刀格在一名剑修的剑上,发出当的一声。 千秋厘拧眉,无休无止的追杀令她厌烦,紫光心还在自己体内,她不愿与他们动手。她沉眉思索一瞬,计上心头。 千秋厘从识海抓出一把极品灵丹,高高一抛,便朝白波九道的禅修阵中扔了过去。 山水一程的剑修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极品灵丹闪着诱人的白色光泽,在空中划出无数美丽的弧度,飞向了白衣禅修,甚至连落在地上的声音都那么动听,宛如小珠落玉盘。 这些剑修只愣了一瞬,便突然反应过来,转身便朝白衣禅修冲了回去。 千秋厘又朝更远的方向扔了一把极品灵丹。 白衣禅修与蓝衣剑修如抢夺食物的野兽,拼命地争抢那些极品灵丹,就连杜兰芝与胡冰月也加入了争抢的行列,没人再记得他们此行的目的。只剩下冷雾浓,时而怨恨地看着千秋厘,时而幽怨地看着褚双拾。 褚双拾无视她的目光,插着腰目瞪口呆地看着陷入灵丹争抢的人群,“厘厘,行啊,脑子终于舍得用起来了……” 长钧一剑格开不卿气势万钧的一枪,忽然低头朝脚下高声道:“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光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你们今日放过此女,便是放过上诸天的灵力之源。为了区区几颗灵丹而弃灵力之源于不顾,愚蠢至极!” “灵力之源”几个字成功地将白衣禅修和蓝衣剑修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们暂且停下争抢,茫然地仰头看着长钧。 长钧一剑挑开长枪,跃到地面,站在白衣禅修与蓝衣剑修面前。 “这几十年来,上诸天灵气尽失,而你们也在这令人绝望的贫瘠之地渐渐变成自己往日所唾弃的模样,你们心中就不恨?就不想知道原因?为什么上诸天一夜之间灵气骤失?” 杜兰芝问道:“请师尊从实相告。” 长钧一甩僧袍的袖子,“昔日,陆压堕成邪神,无法压制心中执念而陷入疯魔,挥剑将诸天界斩断,害得生灵涂炭,好好的诸天界被斩成两半,将要崩毁之际,是紫光神女牺牲了自己,她的身体化作无住海,而她的一颗心则化为了无住海中的阵眼,她用她自己稳住了上诸天的崩势。” 当年见证过这场浩劫的人,大部分都已不在人世。在场的许多人都还是头一次亲耳听见这样有身份和地位的尊者谈论那场浩劫,长钧此刻的身份是六欲天的师尊,他的话无人不信。 “紫光心在阵眼之中不仅守护者上诸天的安稳,还为这个世界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紫光心在,你们就能获得灵气,获得突破的可能,紫光心不在,所有人便只能等死。”长钧继续说道,“这二十年的苦,你们还没吃够?” 冷雾浓问道:“敢问师尊,紫光心如今何在?” “就在——”长钧转向千秋厘,“她身上。她乃是陆压的后人,陆压对苍生黎民犯下滔天大错,如今,他的后人又抢走了你们的生存之本,可笑你们还不自知,竟然只顾着抢那点微不足道的灵丹。” 褚双拾一脸懵逼地看着长钧,“秃驴,你胡说些什么?什么陆压后人,什么紫光心?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他娘的少瞎说。” 长钧只冷冷看着不卿一笑,“不卿,你来告诉他们,我方才所说,可有半句虚言?” 众人都看向不卿,便看到他蹙眉看了千秋厘一眼,垂眸宣了声佛号,苍白的双唇轻启,口中吐出一个“无”字来。 众人一片哗然。 “厘厘,这是怎么回事?什么紫光心,咱们什么时候抢了他们的灵力之源了,我怎么不知道?”褚双拾摇了摇千秋厘,“这颗心他娘的明明是它自己飞进你身体里来的!” 千秋厘没有反应,她愣愣地看着不卿。陆压怎么会犯下这滔天大错,他斩了那么多心魔都没斩干净他们么?他是那么好那么干净的陆压啊……可是,不卿是佛子,佛子是不会说谎的。 千秋厘只觉得五雷轰顶,一刹那万念俱灰。她自己、陆压以及所有不死族该如何偿还这罪孽…… 胡冰月本就嫉恨地看着千秋厘的脸,听完长钧的话,眼神中又添了许多怨气,对山水一程的剑修喝令道:“速去将妖女拿下,把紫光心剜出来!” 蓝衣剑修再顾不得满地的极品灵丹,再次举剑朝她冲了过来。 这一回,就连六欲天的长老和尚与黑袍僧也无法视而不顾了,事涉紫光心,这是关乎上诸天生死存亡的紧要事。因而,就连原先装死的和尚们,也蠢蠢欲动。 褚双拾和凤随一前一后将千秋厘夹在中间,小偶从她肩膀上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四周。 千秋厘浑浑噩噩,深陷在一波又一波的罪恶感里。她怔怔地看着一个个面露狰狞围上来的人,他们每一个都是来挖她的心的。可是,要她的心其实不必这样麻烦的呀,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迫切地想把这颗心取出来,还回去。 剑光一闪,有人越过凤随一剑刺向她的心口。 千秋厘感觉浑身一紧,自己似乎被人抱了起来,疾速地转了个身。一阵莲香混合着血腥的气味飘入鼻中,她抬手,触摸到一片冰冷光滑的皮肤。 “师叔什么意思,当真被美色迷惑了,连苍生的安危都不顾?”胡冰月质问道,“还是,师叔要将这长。枪的枪头指向我们?” 不卿一手揽着千秋厘,另一手将长。枪往旁边一掷,单手施了个礼,和声道:“紫光心自是要取,却不是此时此刻此等取法。紫光心与她有羁绊,强取只会对紫光心造成无法修复的损伤。” 众人听不卿如此一说,无人敢再继续,只虎视眈眈地看着千秋厘。 千秋厘忽然转向不卿,仰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你快想个法子,快把它取出来,不必管我,我怎么样都不要紧,你快把它取出来。”这颗心沉甸甸的,压得她透不过气。 不卿叹了口气,“快了,我想到办法了,再给我三日,只要三日便够了。”他抬头,对四周施礼,朗声道:“三日之后,小僧亲手取出紫光心,诸位可放宽心,从此,灵气还与从前一样。” 众人心中渐渐也都有了计较,面上的紧张神色也渐渐松动。毕竟没人愿意紫光心受损,能有万全之策为何不用呢? 长钧眯了眼眸,捏紧手中之剑,“我自是信得过我的好徒弟不卿,可我信不过邪神陆压的后人。一剑斩天地的大恶魔,你们信得过?” 冷雾浓率先应道:“她杀我兄长,我不信她。” 冷霜生可是个众所周知的谦谦君子,连他都杀……众人好不容易才松动的杀心,又被挑起。 刷刷刷,无数道剑光波动,在日光之下如同一条条白练向不卿和千秋厘甩过来。 在漫天的白练之中,飞出一条庞大的黑龙,宽大的龙翼遮天蔽日,轻轻一扇,如同吹灰一般将剑光扫了个精光。 古苍龙浮在空中,沉沉一吟,肃穆的嗓音响彻六欲天山谷:“邪神?我所知的邪神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不过是你长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7章 欲深 古苍龙话音一落,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半空中那条气势煊赫的黑龙。 在上诸天,人人自小所听所闻的, 都是讲那毁天灭地的邪神陆压如何如何。邪神长钧?没人听说过。 千秋厘扭头,茫然地看向不卿,却发现他目中也是一片困惑。 古苍龙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众人头顶,“长钧, 我的主人陆压, 他可是替你背负了万年骂名啊。” 古苍龙这句话似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立时掀起轩然大波, 整个六欲天一片哗然。 长钧声色俱厉地唤了一声“敖苍”,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还和从前一样愚忠。为了偏袒你的主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也能说得出口。本尊乃鸿蒙万道之神, 主宰天地秩序与天地正气。这条腿——”他一手拄着剑, 另一手拍拍空荡荡的裤管,“本尊这条腿被陆压一剑斩断, 我是为天下苍生而断!” 古苍龙的龙翼在空中缓缓扇着,淡淡道:“长钧,我的记忆找回来了, 你的呢?还是你装了这么多年,便真的将这出戏当成了真的?你说陆压剑斩诸天界,陆压砍下你的腿,那么我问你, 剑斩诸天界的到底是什么剑,砍下你的腿的又是什么剑?” 一双细长的白剑浮现在古苍龙身边。千秋厘仔细看着那对长剑,三尺余长,她见过无数的剑,从未见过这样秀气而干净的剑,像极了她见过的某个人。 胸膛之内的紫光心猛地泛疼,疼得她身体一缩。不卿低头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赶紧移开眼,不去看那双白剑,这才觉得好了些。 长钧看到那双白剑的瞬间,狭眸中迸射出明显的恼意。 “我主人陆压的这双剑名欲深,之所以叫欲深,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主人至情至性,因而常有欲深的困顿,欲深则易生出心魔。他自律极严,决不允许被心魔左右,每当心中生出一点心魔的影子,便被他用这双欲深剑斩落。他甚至为此而造了一个心魔境,为的便是困住他斩落的千万心魔。欲深剑斩过妖物邪祟,斩过他心中千千万万的心魔,也斩过你长钧一条腿,从不曾斩过天地。” 千秋厘这才知道,原来八邪罪境是陆压所造。 古苍龙蓦地一抓,龙爪之上抓了个人,一身黑袍,满头的黑发垂落,是化成人形的敖白。 “你与敖白,你们主仆二人扭曲是非黑白,将这污水泼在我主人身上,一泼便是万年。我蒙昧糊涂这些年,便也被你们主仆二人利用和掌控这些年,若不是今日被小主人抢回龙翼,主人还要被你们污蔑下去。”古苍龙垂下龙头看了千秋厘一眼,又扫了一圈地面的人,“当年的浩劫到底是如何回事,斩天地的到底是不是欲深剑,便请诸位随我这双龙目来看个清楚吧。” 古苍龙说完,千秋厘只觉得眼前一阵波动,而她的身体忽地腾上了空中,视野一下变得极为开阔,似展翅飞翔在万顷碧空。 她恍然明白过来,这是万年之前古苍龙眼中所见。 古苍龙飞得极快,远远地能看见前面有一座昂霄耸壑的大雪山,雪山的山巅站了三个人,他朝那三人飞去。 离得近了,渐渐看清是两男一女。女子穿着娇嫩的鹅黄色裙裳,其中一名男子穿黑袍,另一名男子着白袍。空中还漂浮着一条白龙,与古苍龙相同的龙身,是敖白。 三人好像在争执什么。其中,那名穿黑袍的男子情绪异常激动,千秋厘甚至能透过古苍龙感受到他因为恼怒而散发出的骇人威压。 古苍龙飞到三人头顶,千秋厘认出来穿黄色裙裳的女子正是紫光,白袍男子是陆压,而黑袍男子则是长钧。长钧那时还不是和尚,一头青丝极为规整地束在头顶,一张清隽的脸阴沉得可怕。 紫光唤了声“长钧哥哥”,抿唇对他赧然地笑了笑,轻声道:“我走啦。”说完跳到古苍龙背上,坐在陆压后面,古苍龙张开翅膀冲上云霄。 飞出去没多远,忽听得身后传来震天撼地的一声爆响,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自身后追着他们而来。 古苍龙挥翅向旁边一闪,急忙转身,便看到一道浩浩荡荡的冰蓝剑气擦着他的翅膀劈了过去,带着天崩地拆的怒气笔直疾速向前。 千秋厘认得这剑气,是长钧的。她觉得不解,他们说了什么,为什么长钧会如此愤怒,以至于失去了理智? 剑气所及之处,万物生灵均被割裂。天地亦是。一条天堑自雪山延伸出去,将整个天地分割为上下两半。 长钧满脸狰狞与扭曲,还要举剑再劈,被陆压用欲深剑架住。两人在打斗中,长钧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被欲深剑一剑削去。 大地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虚空也开始快速崩塌。紫光跳下龙背,竭力想要挽救天地的崩势。她用全身的力气擎住上半边天地,下半边天地的崩势却更快了。 陆压的两把剑变长,化为长柱撑住下半边天地。 整个龙族就盘踞在那雪山,许多尚未来得及孵化的龙蛋因那一剑而当场丧命。龙族繁殖后代极为不易,失了这些龙蛋,龙族倾巢而出来找始作俑者算账,撞上已陷入疯狂的长钧挥出的第三剑。 古苍龙为了救族人被剑气所伤,却没能救下一个族人。 长钧从疯魔中清醒过来,此时天地已经完全分成了两个世界,两个世界逐渐消失在彼此眼前,紫光与陆压也逐渐消失在彼此眼前。 陆压最后的目光眷恋、深情而悲伤,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天地分成两个,却还是继续在崩塌。古苍龙被留在了上面的半个世界,千秋厘透过他的目光,看到紫光毅然决然地化成了海,就是那片无住海,而她的心则化成了海中的阵眼,天地终于停止了崩塌。 她看到敖白与长钧趁古苍龙重伤,割下了他的龙翼…… 后面的,便再也看不见了。千秋厘想,应该是小黑被割了龙翼,没了神智。后面发生了什么,不用看也能猜得到了。敖白与长钧颠倒黑白,将这毁天灭地的过错全部推到陆压身上,只对天下人说他陆压被心魔压倒突然发狂,剑斩天地,他长钧可是鸿蒙万道之神,他说的话谁会不信? 于是,陆压就这样成了邪神,成了毁天灭地、人人唾弃的大恶魔。 所有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仿佛那场灾难并不是幻影,而是刚刚发生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令人窒息的震撼。 千秋厘问不卿道:“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下界,凡人死伤无数,我……”救人之时身受重伤,化回石珠,掉进了无住海。 “这么说,你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剑到底是谁所斩?” 不卿默了一晌,道:“是。我看到的,是长钧后来在无住海给我看的幻象。”长钧以“还天地以秩序”为名,诱他出了无住海,入了六欲天。 千秋厘将不卿推离自己,抿紧双唇不再说话。 长钧冷笑,“这种幻境不过雕虫小技,谁又能证明你的幻境便是事实?”他朝虚空大喝一声,“界君老儿,你来!” 界君从虚空中现身。 长钧甩了甩宽大的袖子,“界君老儿,你来说,剑斩天地的到底是我长钧,还是他陆压?” 众人都看向界君,好奇他会怎么说。他是两界之隙的守护神,不会有偏倚。 不卿蹙眉,道:“界君的真身在长钧手中。” 听他一说,千秋厘也想起来,那日偷偷进万壑清,长钧看完那幅字之后,将其纳入了袖中。 他在用真身威胁界君。 界君的目光盯着长钧的衣袖看了一会儿,忽然呵呵一笑,极为洒脱地撇开目光,轻蔑地看着长钧,“陆压大人正直醇澈,心地良善,他怎么干得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剑斩天地的,自然是你,长钧!” 众皆哗然。 长钧沉了脸,从袖中摸出卷轴,一字一句问道:“界君老儿,我再最后问你一次,剑斩天地的到底是谁?” 界君放声大笑起来,“长钧啊长钧,你便是再问老夫一千遍一万遍,也还是你啊。你有种,就杀了老夫吧,老夫啊也活得够久了。” 界君说完,下面直接炸开了锅,许多人直接开始骂起来,骂什么的都有。 “长钧,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 “枉你身为鸿蒙万道之神,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满口正义,无耻至极!” 骂声如潮水涌入耳中,长钧从来受人敬重,何曾被人如此辱骂,双唇因抿得过紧而微微抖动,浑厚的怒气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他的双眸开始充血。 他狠戾地笑了,将那幅卷轴往上一甩,举剑便挥,将卷轴砍成了无数的碎片,像下雪一样纷纷洒洒地飘落下来。 界君保持着微笑的神情,他像个被打碎的瓷器,细碎的瓷片一片片从他脸上,身上剥落,消失。 千秋厘伤心地看着界君,他每消失一片,紫光心就在她胸膛内一阵绞痛。 界君看着她微笑,像是在透过她看某个故人,他张了张唇,“小光光啊,老夫来陪你了……” 眼泪像断了的线,顺着千秋厘的脸颊汹涌而下。 有人慌张地高喊,“不好,长钧化魔了!长钧又化魔了!” 千秋厘看向长钧,他双眼赤红,眸中泛出凶煞的红光,挥剑便是一道剑气,往人堆里砍去。化魔之后的长钧修为激涨,他像疯了一样,剑气四散,甚至分出了三重身。 不卿双手结印,凝成无数个金钟罩将不能逃离的人护在罩下,对上长钧的一重身。 古苍龙与褚双拾对上长钧的二重身。 长钧的三重身扫过普等三昧,穿到玉垒云山脚。玉垒云山脚全是些修为低下的小和尚,面对横扫而来的剑气,小和尚们都吓呆了,完全不知道闪避。 千秋厘追着三重身而去,祭出魔言,用尽全力结出她这辈子最大的一道光障。 嘭!山脚响起地动山摇地一撞。小和尚们在瑟瑟发抖中睁开眼,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可是—— 那个用光障替他们挡住剑气的人,却不好了。 长钧携着千秋厘升上空中,另一只手抓着小偶,三重身合一。 十八子化为十八把短剑,雪白锋利的剑尖围成一圈,死死抵着千秋厘的前胸后背。 “厘厘,小偶!”褚双拾目眦欲裂地要冲上去,被凤随一把拉住。 古苍龙看着长钧,似不敢相信他的疯狂,“你把剑指向紫光心?紫光心若是毁了,上下诸天都要毁。” “得不到的,毁了便毁了吧。”长钧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看向不卿,“既然我不能如愿,不如你们都随我一同下地狱。” 不卿撤了结印,站起身,“你想要什么?” 长钧眸光大绽,眼底闪烁着疯狂的火焰。 “不卿,我要你立地斩三尸,成神!”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8章 千古难题 长钧给不卿出了个千古难题—— 选众生还是选爱人。 若是从前的不卿, 那个无欲无求、没有人性的佛子,他会慈悲地宣一声佛号, 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众生。选众生,天下得救。选爱人,万物毁灭。 但,那是从前。不卿的从前是一张无趣的白纸, 如今这张白纸上满是字, 千昭寺的初遇,云雨巫山界内的恩爱缠绵, 被囚禁于不死城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对, 诸法无用内如凡俗男女般的相守,一笔一划皆刻骨铭心。 立地斩三尸,他不是做不到。不过是狠一些,孤绝一些, 斩善恶, 斩爱欲,斩爱子, 一番痛彻心扉的刮骨剜肉,在刀山火海滚一圈,带着血淋淋的、破败而麻木的身躯与那些刻骨铭心永远告别。 然后成神。 如长钧所愿, 时光回溯到诸天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龙族未灭族,紫光还活着,陆压也没有化身为不死城, 没有苍生因为浩劫而失去生命,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那样一场浩劫。而那时的他,还是那个无欲无求、无情无爱、没有人性的佛子,他不会记得痛苦,不会有思念,因为他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心爱的人。 可是那些在浩劫之后存在过的生命又该何去何从?时光回溯到诸天界,便再也不会有上下诸天界。上下诸天界的所有生灵,天地之间不会留下一丝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难道就该被天经地义地从这个世上抹去? 生命的奥义是要朝前看,而不是深陷于过往,已经发生了的就是已经发生了,强行扭转不仅是对后人的残忍,也是对先人的不敬。 佛子不卿第一次陷入无法抉择的矛盾。眼角的红线突突的跳,像一簇火焰席卷着他的眼仁。 “不卿,你要快。我的耐心不多了。十八子当年可以杀了你的骨血,今日也可以毁掉紫光心。”长钧抓紧小偶,十八子化成的短剑中的一把寒光一亮,没入千秋厘心口一分。 杜兰芝见状慌忙朝不卿大喊:“紫光心若是毁了,大家就都完了!师叔可怜可怜我们,望师叔以苍生大义为念啊!” 在杜兰芝的带头之下,众人齐声高喊:“望师叔以苍生大义为念!” 白波九道、山水一程,一波一波高喊响彻云霄。 褚双拾走到古苍龙面前,忽然深深弯腰朝他一拜,“小……龙兄,你再助我一回,助我救回我妹子和外甥,他们……”褚双拾哽咽了一下,“没必要死是不是?只要能杀了那老秃驴……” 褚双拾满脸绝望却又满含期望地看着古苍龙,“龙兄,你可有办法?要我怎样做都行,就是要我死……” 古苍龙叹息一声,“长钧化魔了,他此刻既是鸿蒙万道之神,也是邪神,双重修为加身,紫光心在他掌握,一不小心玉石俱焚,就连佛子也不敢轻举妄动。除非……” 褚双拾问道:“除非什么?” 古苍龙遥望着不卿,紧闭双唇。除非佛子也化魔,方可与长钧一搏。可天地之间已经有了一尊邪神,再多出一个对苍生而言是祸不是福,很可能比长钧还祸害。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不卿身下赫然现出一座黑色莲花台。他盘腿坐下,双手结成莲花状法印,看一眼小偶,再看了千秋厘最后一眼。 她平静地看着他,两瓣唇轻轻开合,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不卿一眼就看懂了那几个字,她可真是傻。他阖上双眸,放任心底深处的那些曾被深深压抑的爱欲痛苦向上攀升。放出那个滴泪的心魔,任她牵引着一步步堕入黑暗的深渊。 看到不卿似乎进入斩三尸的状态,底下众人的高喊声也停止了。 千秋厘别开头,不再看不卿,她看向被长钧抓在掌中的儿子,“小偶,你怕不怕?” “娘亲,我不怕。娘亲怕不怕?” “我也不怕。” 千秋厘对小偶道:“那个赤膊的和尚,他是你爹爹。” “我不要秃驴当爹爹,小黑才是爹爹。” 千秋厘无奈地笑了笑,“傻孩子,以后我是管不了你啦,你爱叫谁爹爹就叫谁爹爹吧,但那个和尚,你以后不要再叫他秃驴,知道吗?” “哦,好吧,我听娘亲的。”小偶道。 众人欢呼,“善恶尸斩了!” 长钧面露得意,对千秋厘道:“你看,人还是得逼一逼才行的,佛子也不例外。” 千秋厘轻轻扯起嘴角淡淡地笑,“尊上对紫光神女的深情真是感天动地,尊上为神女做的这些事,神女她会高兴吗?” 长钧眯起眼,“她苦恋于我,为何会不高兴?” 千秋厘道:“既然神女苦恋尊上,她的心也应该痴守着尊上所在的上诸天,为何要穿过界隙去了下诸天?” “你想说什么?”长钧眸光陡然暗沉。 “我来说说我的推测,尊上听听看我说得对不对。”千秋厘微微笑着,“上下诸天之间原本没有界隙,相互依存却又相互隔绝,感觉不到彼此。我猜——是敖白在两界之间强行开了一条隙缝。至于敖白为何要开那条隙缝?我猜,是为了诱出紫光心。” “紫光心透过隙缝感觉到来自下诸天不死城的诱惑,于是它穿过了界隙,进入不死城。”千秋厘看着长钧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不经意似的问道,“敖白为什么要开界隙,可是尊上的授意?” 长钧抿唇不语。 “不死城到底有什么能诱惑紫光心?我想了又想,不死城能够诱惑紫光心的只有——”千秋厘顿了顿,轻轻吐出几个字,“那一池岩浆。” “别说了!”长钧怒喝道,呼吸急促,抓着小偶的手开始抖动起来。 千秋厘反而越说越快,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不卿便喜欢上了他,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与陆压有关的东西都会心痛难抑?是因为紫光心。不卿胸膛装着千瓣莲,千瓣莲是陆压用血养的。一切与陆压有关的东西,对紫光心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叫你别说了!”长钧面目狰狞,“信不信我杀了你?” 千秋厘只是无所谓地笑,“杀了我,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你们私开界隙放紫光心逃离,为的就是将人间变成地狱,逼不卿成神。你与敖白,你们做了这么多了,你舍得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长钧的双眉紧紧攒在一起,似在极力隐忍。 千秋厘的声音忽然松软了下来,自言自语般轻窃窃道:“失去紫光的爱,这滋味不好受吧?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忽然有一天失去了才悔不当初。” 长钧的目光渐渐恍惚起来,他顺着千秋厘的话,喃喃,“是啊,悔不当初……” 千秋厘怜悯地看着长钧,轻悠悠地道:“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紫光她早就不喜欢你了,或许她曾经迷恋过你,可是她身边有那么好的陆压。人人都以为紫光爱的是长钧,就连紫光也这样以为。但其实,早在陆压为她剖肝沥胆,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的那些岁月,她的心就已经一点点被他占据。紫光心中,早就没有了长钧的位置……” 众人的欢呼声再次传来,“爱欲尸斩了!爱欲尸斩了!” 千秋厘看着长钧,他却不如之前善恶尸被斩时那般兴奋,双目空洞,满脸的晦暗。她想,是时候了。垂在两侧的手暗暗握紧,闭眼,毅然抬头。 不卿只剩下血亲尸。要斩血亲尸,就要亲手杀死骨血。众人提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看向不卿,希望他能斩成。 他们的目光都盯在不卿身上,直到听到有人怆地呼天的悲凉一吼。 “厘厘!”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千秋厘看去,便看到纯白的本灵与朱红的血灵犹如火山喷发从她后背灵台奔涌而出。所有人都惊呆了,她这是在散灵?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到如此决绝地瞬间自弃双灵,他们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不过,下一秒,便都明白了。 双灵瞬间归零,千秋厘嘴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为什么要回到从前,为什么要重来?时光回溯,对于后来的人,又何尝不是一场浩劫?五指成爪,朝自己的胸膛狠狠剜了下去。 长钧猛然回过神,等看明白她要做什么,大惊失色。中了她的诡计了!他慌忙抛开小偶去阻止她。 与此同时,不卿陡然睁了眼,指尖飞出一朵黑莲将小偶接住,“诸法无我”诵出口,数朵小黑莲浮在长钧周围。 古苍龙飞到小偶身边,用龙翼将他接住。 不卿身形一闪,移到千秋厘前面,一把抓住她的手。 千秋厘愕然地睁开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拦自己做什么?方才不是和他说好的吗,取心,救小偶。羁绊消失,是取心的最好时刻,她心甘情愿。 然而她只来得及错愕了一刹那,身体便开始飞速地退变,一如三十六年前那样,模样越变越小,最后化为了一个小小的婴孩。 诸法无我只对长钧造成了极为短暂的侵扰,他瞬间从五感剥夺的状态恢复神智,伸手便要去抢千秋厘。 不卿长臂一伸,将变成婴孩的千秋厘捞入怀中,双臂紧绷向外一扩,心口猝然竖向崩裂,皮肉翻开半尺余长,能看得见一颗血红的千瓣莲在他胸膛内跳动。 紫光心感觉到千瓣莲上的陆压之血的气息,飞出千秋厘的身体,如同进入时一样令她毫发无伤。 紫光心往千瓣莲靠拢,不卿伸手,手掌托起这颗心。 长钧怒不可遏,挥剑便朝千秋厘砍去。不卿将千秋厘向后一移,微一侧脸,剑气扫上他的脸庞,立时在他右脸之上割出一道两寸余长的血痕。 霎时间,万籁无声。 众人瞠目仰望着半空,那是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一个半身赤。裸的和尚,胸口破开,右手抱着幼婴,左手托着一颗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的心。 和尚眼眶中跳动着妖冶的红,细细密密的血珠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从那道口子中沁出,顺着他的脸庞流下。 他低头,微微耸肩,右脸的伤口在肩膀上蹭了蹭。 忽然,脚下一纵,如同一道光往无住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69章 阵眼 长钧一凛, 提剑便追。 “佛子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古苍龙对褚双拾道。 褚双拾从古苍龙翅膀上抱回小偶, 将他上下左右摸了个遍, 确认他还是只完好无损的布偶,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哪里不对劲了?”他方才的注意力都放在千秋厘和小偶身上, 并未注意到不卿有什么异样。 古苍龙没说, 只叫褚双拾与凤随快跳到他的背上。待两人上来, 猛地一扇龙翼,疾速朝无住海飞去。 剩下六欲天的和尚以及白波九道的禅修和山水一程的剑修,愣愣看着天边远去的几个黑点儿。 忽然,不知是谁惶恐地一喊, “不好, 紫光心还在师叔手上!” 众人回想起不卿离去时的形容, 不禁都面色大变。 “他去无住海做什么?” “是啊,他无无住海做什么?” “快,快去无住海!” 一群人顿时腾云的腾云, 驾雾的驾雾,御器的御器,黑压压如群鸟离巢飞出六欲天,直朝无住海赶去。 不卿抱着千秋厘疾驰, 紫光心滚烫,在他掌中跳动。快了,就快到无住海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从未与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这是他爱极了的人,可她现在那么小,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的身体又软又娇,粉粉嫩嫩的脸庞,两颗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好奇地转呀转。 她嘴里还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在问“你是谁呀,你是谁呀?” 不卿眼眶中的红消退了一些,眉眼逐渐变得十分柔软,仿佛要将一生的柔软和温情都揉进目光里,包裹住她。 不卿停了下来,悬浮在海上,下方的深海之中便是阵眼,只要把紫光心送入阵眼,一切不安与动荡便能消停下来。 深蓝的海水涌动,卷起一个一丈方圆的漩涡,漩涡越升越高,几乎与他平齐。他伸开手掌,将紫光心投入漩涡,漩涡迅速将紫光心吞没,降落,潜入海底。 但愿,从此以后两方世界都能太平。不过,要想获得永久的太平,他还需做一件事。 众人待快要接近无住海中阵眼所在之处时,忽然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热水中沐浴,让人浑身舒服,所有人忍不住一阵激颤。 他们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是不卿师叔将紫光心填回了阵眼,上诸天的灵气终于又回来了。每个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如同长久迷失在沙漠之中的旅人,闭上眼感受着充盈的灵气。 “佛子该不会是以为把紫光心填回去便可天下太平了吧?”长钧举剑对着不卿的后背。 不卿转身,目光中的温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含温度地看着长钧,“我从未这样以为过。” “佛子,成神有什么不好?那些在浩劫中死去的人,你就一点也不为他们感到惋惜么?时光回溯,你也是赞同的,你曾那般迫切飞升成神,还天地以秩序,现在呢?为了个女人,你就都顾不得了?” 不卿道:“我是为了什么,我心中清楚。” “我爱的人和你爱的人,只能存在一个,你选择了你爱的人,放弃了我爱的人。不卿,枉你自诩渡尽苍生,却与我有何分别?什么佛子,不过也是个被红尘情。欲吞噬了清明的自私俗人!若紫光不能回来,我便是活着也与死去没什么分别。若我不能如愿,我只能叫众生与我陪葬。” 不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全被怀里那个小人儿吸引。怀里的小人儿小嘴唇一开一合的,时不时吐个泡泡出来,啵地破开,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咯咯咯咯地笑。她笑起来,不卿的唇角便忍不住扬起来。 他笑着,不甚耐烦,“长钧,你太啰嗦了。”敛了笑,右手凌空一抓,手中出现一团布条,他左手掌着千秋厘的后背,将她竖着贴在自己胸前,布条交叉着打了个结,把她捆在自己胸前,眯眼抬眸,看着长钧,双手摆出交战的架势,“来吧。” 长钧嫉妒地看着不卿怀中的婴儿,恨道:“你是佛子,你不会死,我会留下一点东西来陪你。我会——留给你永世的孤寂!”他再度举剑,周身灵压由于愤怒与扭曲而疯狂四溢,引得无住海面上波翻浪涌。 众人从灵气的涤荡中回过神,睁开眼便看见无住海上陡然爬起几丈高的巨浪,其威势与海啸差不多。 “不卿师叔与长钧打起来了!” “长钧可是双重修为,不卿师叔拿什么与长钧拼?” 巨浪包裹之下,没人看得清战况到底如何,却都忍不住忧心忡忡。 众人散出灵识接近巨浪,只见两个人影如蛟龙在巨浪的中心缠斗,果然是一场恶斗。 不卿双眸赤红更甚之前,眸光中煞气、戾气与凶光交相辉映。 他紧紧缠住长钧,将他死死的压制,令他那道毁天灭地的剑气始终不能斩出。 “不好,师叔是要化魔,师叔可能已经化魔了!”看出名堂来的人收回灵识,惊恐地大叫。不卿师叔是压制住长钧了,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天下已有一个邪神长钧,若是再来一个邪神不卿,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凤随问褚双拾:“师叔真的化魔了?” 褚双拾沉着脸叹了口气,“他为了战胜长钧,将心魔放出,神识被心魔侵蚀,瞬间堕入魔道。” 凤随见古苍龙祭出欲深剑,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古苍龙道:“欲深剑斩欲,当年能斩邪神长钧的一条腿,若不是主人舍身去了下诸天,当年便能斩长钧于剑下。”对双剑道了声“去”,那双白剑便如同两道白光,劈开巨浪,飞到不卿面前。 凤随问:“陆压的剑给师叔有用吗?” “千瓣莲为主人的血所滋养,主人的欲深剑,佛子同样也能催动。” 凤随担忧道:“可是,这样强大的剑落到现在这样状态的师叔手里……” “先把长钧解决了再说吧。”古苍龙道。 欲深剑飞入浪中不久,只听见巨浪之中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浪竟被拦腰斩成两截。 上半截巨浪被剑气甩上半空,停驻片刻,轰然落下,如狂雨洒落海面。随着狂雨落下的,还有被斩成数截的肢体。 那是谁的肢体? 没人能确定。只依稀记得,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透过被切开的巨浪,他们看见一个背影,笔直地挺立在水中。 巨浪落回海面,无住海渐渐平静下来。 人人都能看清,那是一个上半身赤。裸的背影。是不卿。那么,被斩成数截的,就是长钧了。邪神长钧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明白过来之后,所有人都高兴极了,忍不住欢欣雀跃。可等不卿转过身,他们的笑容渐渐凝固,一时间不知道是喜是忧。 不卿缓缓踏着海面向他们走来。他的手垂在身体两侧,一只手一把剑,白色的剑身之上全是血,剑尖没入水中,随着他的走动划破水面。他身上再也没有佛子的气息,他是刚刚从地狱黄泉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他向前一步,众人便后退一步。他似在极力压抑,每走一步,浑身散发出的杀戮的气息便减弱一分。 他走到离众人三丈远的地方,眼中妖光消失,说出的话也与从前普渡众生的不卿师叔无二,“邪神长钧已死,紫光心已回到阵眼,灵气也已恢复,诸位可安心散去。” 众人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只除了古苍龙、褚双拾和凤随,其他人都纷纷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无住海,寻找灵气充足之地重新开始修炼去了。 无住海上骤然安静下来。 “厘厘!”褚双拾快步走到不卿面前,“秃驴你可真行,打架也带着我妹子,也不怕误伤了她。快把我妹子还给我,我要带她回家了。” “我会护着她。”不卿将左手的剑并到右手,侧身让开,“我和她从此不会再分开,我也不会再让她离开我身边。” “你说什么?”褚双拾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问问厘厘她同意吗,小偶同意吗?信不信老子劈了你——” “那是什么?”凤随指着无住海上空问道。 所有人都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便看到那处虚空变得极为扭曲和模糊起来,像是一面镜子正在融化。 “那是界隙,它快消失了。”古苍龙脸色一变,“界隙原本不存在,是长钧与敖白私自打开的一道缝隙,靠长钧之力维持着,如今长钧死了,界隙也要随之一同消失了。” 褚双拾也急了,“和尚,你听到了吗?你要么随我们一道走,要么快些把厘厘给我。” 不卿不语,看了胸前的小人儿片刻,眼中再度泛出妖光。 “快!”褚双拾催促道,“回不了不死城,厘厘恨你一辈子。” 不卿狠狠地闭了闭眼,提起剑,一剑将捆着千秋厘的布条砍断,左臂抱起她,捉起她一只肉乎乎的手掌吻了吻,将她交到褚双拾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身体不舒服,更得太迟,抱歉久等了~晚安~ 第70章 断 界隙一旦消失, 便不会开启, 上下诸天从此再也不会有联系。一旦分别, 即是永别。 所以, 古苍龙立即瞬移去了合欢宗, 将程柳圆带了来。她在上诸天无牵无挂, 早就没什么好留恋的。而且,厘厘早就答应过她,离开的时候要带她一起。 陆压的遗骸已经永远留在了下诸天不死城,而且不死城还有他为数不多的后人。古苍龙一辈子对陆压忠心耿耿, 如今还多了个小主人, 自是要跟着小主人一道回不死城。 凤随与不卿一道, 将他们送上濒临消失的界隙入口。古苍龙带着小偶,与程柳圆先行踏进了入口,身影消失。 随后是抱着厘厘的褚双拾, 他要踏进入口时,不卿说了声等等,将欲深双剑之中的一把交给了褚双拾,自己却留下了另一把。 褚双拾双目笤帚一样将他上下一扫,一脸“老子实在看不懂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秃驴”的神情。 凤随也好奇, “师叔为何不走?师叔不走日后可就再也见不到厘厘了, 师叔舍得?不是才说好你与她此生都再不分离的吗?” 不卿不语, 低垂着头,双眸半睁着,谁也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喂, 女鬼,”褚双拾抱着千秋厘,一脚踏入界隙的入口,顿住,背对着身后的人,极不自然的语调,“你……走是不走?” “呵,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凤随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酥酥一笑,“瞎子,那你想不想我跟你走?” 褚双拾俊脸一红,“爱走不走,关老子屁事。” 凤随噗嗤一笑,“瞎子,都要分别了,你说句实话,我到底好不好看?” 褚双拾脊背僵直,嘴唇艰难地嚅嗫了几下,正要开口,凤随忽然伸手在他背上一推。他一个趔趄扑进界隙,入口随即合拢,消失。 褚双拾稳住了脚,愣愣地陷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一个“好”字卡在喉咙口,梗得他不是滋味。 洞口合拢之后,碧蓝的天幕变得完好如初。 凤随怅然望着界隙消失的地方,像是刚从一场五彩斑斓的梦中醒来,又入了一场灰蒙蒙的梦。 半晌过去,她扭头看向不卿。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把欲深剑,低着头。凤随不解,上诸天有她放不下的宗门,不卿又是放不下什么?上诸天还有什么在他心里比厘厘还难以舍弃的么? 不卿抬起头,凤随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那哪像是一双眼睛,那就是两团烈火,在他充血的眼眶中疯狂燃烧。 “师叔,你怎么了……” 心魔不是已经被他压制下去了吗,为何又复苏了?且看不卿这般模样,那心魔似乎已经到了无法压制的程度了。 凤随不禁面色大变,怪不得他不走。原来,他不是不愿走,也不是有什么割舍不下,他是走不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魔,如此厉害,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死灰复燃!若是不能彻底将心魔除去,佛子必定堕成邪神。 那将会是一个比邪神长钧更加可怖的邪神。 凤随心中大骇,慌忙祭出弯刀,却见不卿挽了个剑花,将欲深剑往背后一收,足尖一点纵身飞走了,如一道光消失在凤随眼前。 凤随眯眼看着不卿飞走的方向,朝西。他往西去做什么,他要去哪里?凤随略一思索,当机立断决定先去六欲天通知长老和尚。于是,她收了弯刀,风风火火地向六欲天飞去。 极西之地,杳无穷尽的沙漠。 此刻的沙漠很平静,没有一丝风,一只蜥蜴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子上晒太阳。忽然,嘭地一声巨响,同时地面剧烈一震,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坠落,蜥蜴被震得飞了出去。 它吓得嗖嗖嗖爬到一块石头后面躲起来,畏畏缩缩探出脑袋。只见它原来躺着晒太阳的地方被砸出一个巨大的坑,从坑里面伸出一只沾满了血和沙子的手,紧紧抓着一把白剑。 白剑被狠狠插入沙中,一个浑身是血、上半身赤。裸的光头男人,靠着剑的支撑摇摇晃晃从坑里面爬了起来。那男人抬起头,脸上一道血痕,一双血红的眼珠如魔似煞,邪狞至极,周身散发着堕落而危险的气息。 蜥蜴两眼一瞪,吱地钻进沙子逃走了。 不卿将欲深剑从沙中拔出,双眉因为抵抗与克制而纠缠扭曲。他左手结印,脚下展开一个泛着蓝光的传送阵,他踉跄着,急不可耐地踏进了蓝光中。 旋即,蓝光消失,不卿睁开眼。双眼看不见任何事物,黑暗无光,这是八邪罪境所独有的极致的黑暗。 有人在他耳边娇声地笑,仿佛有一张红艳艳的唇在贴着他的双耳。 “夫君真是好狠的心,又把人家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来了。”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抚上他的胸膛,“夫君的心是果然不是肉做的……” 即使身处极致的黑暗,不卿也不敢闭眼,他知道,一旦他闭了眼,再睁开便不是他了。 星星点点的萤光在四周升起,一张哀艳绝伦的脸赫然映入不卿的眼帘,脸颊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幽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心魔的双手捧上不卿的脸,拇指轻轻抚摸着他那道剑伤,叹息着,“是谁将夫君如花似玉的脸伤成这样?”凑上前,伸出舌头,在那伤口处轻轻一舔。 不卿推开她。 心魔捂唇轻笑,“夫君害羞了么?你与我可是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啦。那日在杏树林,夫君将我欺负得好狠……夫君还记得么,你是怎么欺负我的?” 不卿心中一荡,一手竖在胸前,把佛号一宣,口中诵起经文来。 “念经有什么意思?无趣。不如我与夫君来做些快乐的事,从此以后,我与夫君一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岂不美哉?”心魔仰着头,一双眼望进不卿的眸中,身体缓缓挨近他。 不卿右手一翻,白色的剑光一闪。 心魔倏地后退,躲开了剑光,脸色骤然一变,“夫君果真要再杀我一次?” 忽而声音又变得极为哀婉,“夫君在竹林已经杀了我一次。我那样爱你,我那样爱你……” 竹林……不卿握住欲深剑的手一紧,脸色微变。他心里隐约知道在竹林发生了什么,却又从不愿想起。因为他知道,那一定会是让他心如刀割的一幕。 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落入心魔眼里,她惨然一笑,“我本无心风月,不承想遇到你,忍不住亲近你,纠缠你,想牵你的手看山河老,看岁月枯。我那样喜欢你,爱你,而你的手却穿过我的胸膛。和尚,你说你怎能那么无情?” 不卿的手微微一抖,心中生出惧意。 “和尚,竹林里的那一幕,你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来吧?你曾对我做下那样的坏事,我痛苦得活不下去,你却丝毫都不记得,这怎么行呢?我被你伤透了心,不能我一个人痛苦啊,和尚,我让你想起来好不好?” 如魔媚的声音在不卿耳畔呢喃着,“我让你想起来,好不好?” 不卿神识一晃,空间瞬间变幻,他又来到了不死城的那片竹林。 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是个旁观者,他置身其中。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 “你转过来看看他吧。”她的声音虚弱而柔软,“你不想看看他么?” 他想,他想极了,可是他的身体并不受他控制,他只能像木头似的矗立在原地。 “你抱抱他?” 好,他在心里说着。 头顶轰然响起佛门禅音,十八个罗汉浮现在空中,齐齐诵唱梵音。不卿心头大乱,他心中生出惶遽,仿佛他们诵唱的并不是明净空灵的梵音,而是催命的曲调。 他的身体开始向后转,可是他并不想转身,但身体依然不受他掌控。他终于见到了她的样子,她刚刚为他产下孩子的样子。 她满头满脸的汗,下半身浸在血里,怀中抱着他们的孩子,睁大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大颗眼泪悬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十八子飞到他的右手手腕上,他稍稍俯身,右手朝她伸去。 他隐隐猜到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绝望得几乎要崩溃,他拼了命想逃离,却还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感觉到自己的手就那样冷血无情地探入她的胸膛,甚至穿透了她的后背,掏出了她的心。 她那颗悬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像一滴滚烫的岩浆落在他的心上,一阵钻心的灼痛。 他再也无法面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耳旁响起心魔得意的笑,她终究是做到了让他闭眼,不过,“你以为你闭上眼就看不见了么?”心魔桀桀地笑。 忽然,四周那些细碎的萤光都消失不见,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和她,以及头顶的一束光。那束光照着她的脸,哀艳,凄婉,可怜,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 不,不。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即将伸出去的这只手,拼命地拉住它,可是没用,那只手依然伸了出去,再次穿过她的胸膛,取出那颗心。 …… 不卿被困在这个幻境中,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伸出,穿过她的胸膛,掏心,周而复始,千次万次。每穿透她的胸膛一次,便也是在他自己的心上狠狠地剜下一刀,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绝望。 他陷入绝境,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那颗破碎的心还能撑多久。 心魔在等,它如同狩猎的猛兽在等待猎物的崩溃。等到不卿完全崩溃的时候,这具身体也就彻底属于那心魔。 “既然这么痛苦,不如再也不要醒来,不面对便不会再有痛苦。”心魔梦呓般在不卿耳边絮絮说着。 不卿的双瞳在紧闭的眼皮之下飞快地转动,脸上那道伤疤也因为面部扭曲痛苦而崩裂,鲜血沿着伤口蜿蜒流向嘴角。 忽然间,他左手如钳子一般扣紧右臂,猛地一扯,生生将自己的右臂扯了下来,断臂处如洪的血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将断臂抛开,眼中妖光退去一半。 心魔大惊,厉声,“你对自己也这样狠!”少顷得意地一笑,“你以为,断臂就有用了?” 心魔话音方落,便见那只被不卿扔掉的断臂又飞了回来,重新长回他肩膀上。 “我说过了,没用的。只要你还醒着,只要这只手还在,你便要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这种将心爱之人挖心掏肺的煎熬。” “是吗?”不卿忽然开口,左手伸出一指将唇角的血抹去,唇角向上弯起,笑得阴极邪极,“这手臂,不要也罢。” 左手抓住右臂,再度将右臂生生扯下,向天一抛,一阵炫目缭乱的剑光闪过,将那只手臂斩成了碎末,像下了一场血雨。 心魔呆怔在血雨之中。 “还有你,也该走了。” 不卿举剑,将心魔劈散在了血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追妻副本开启~ 第71章 奶娃娃 周衷站在铜镜前, 镜中之人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他扽了扽衣领,再整了整头上的玉冠, 勾唇一笑, 一如既往的完美。 打开门, 一阵风迎面吹来, 将他直裰外的烟色轻纱罩衫吹得高高扬起, 使他显露出一种飘如游云的仙姿。 “公子要下山?”侍女小蛮上前问道。 周衷点头, 一管紫竹箫斜插在腰带里。 “公子去何处?何时回来?” 周衷笑着答道:“小蛮, 你家公子去给你带个夫人回来。” “夫人……公子有心仪的姑娘了?哎呀, 公子瞧上哪家的小姐了?”小蛮面露惊喜。 她家公子惊才绝艳, 品貌非凡, 在东陆不知被多少姑娘惦念着,也不知被惦记了多少年,奈何公子偏生生了一双长在头顶上的眼珠子, 哪家的小姐都入不了他的眼。 周家人丁单薄, 几代单传, 为了公子的终身大事, 老夫人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 周衷摆摆手,“走了。” “公子等等——”小蛮追上去,“公子去哪儿总要告诉小蛮吧?老夫人问起来小蛮可怎么回!” 周衷脚步飞快, 烟色身影几个飘闪,人已经到了数丈之外,风中送来三个字,“不死城。” 小蛮挠挠头。不死城?不死城她知道啊, 那是一个很奇怪也很神秘的地方。 听说不死城里面住着不死族,他们的城主原是千重久。不死族万万年以来有男无女,所以不死城里面都是男子。后来,千重久和龙未山的容佩玖在一起之后,才生下了不死族唯一的女子,也就是现在的不死城城主千秋厘。 她家公子这是瞧上不死城的城主了?小蛮陡然瞪大眼睛,这不死城主怎么给她家公子当夫人,她现在就是一个奶娃娃! 哦,不对,她已经做了百来年的奶娃娃!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奶娃娃,她家公子竟然说要娶回来当夫人,公子不是疯了吧? 周衷飞到极西之地的时候,不死城的城门已经从地下升起,一座青灰色城楼矗立在沙漠中,城楼中间两扇巨大的石门,石门上方嵌了一块石匾,写着“不死城”三个大字。 不死城深埋于极西之地数百丈深的地下,与世隔绝,这座城楼平素是不外露的,近日却频频升起。 周衷落到沙漠上,城楼外已经站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什么宗派弟子服的都有。 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一百多年之前,风华正茂的不死城主千秋厘不知为何,忽然变回了一个奶娃娃,她的族人想尽办法也不能令她再长大分毫。 原本这个奶娃娃城主与一般的奶娃娃没什么不同,整日里做的事不外乎吃喝拉撒睡,很是乖巧可爱。 可是,一年前,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这位奶娃娃城主变了,她变得只吃喝拉撒,再也不闭眼睡觉。 除了她的哥哥,她谁都不要,没日没夜地睁着眼要哥哥陪着玩儿,精神头十足,一换人就哭,还得抱在手里,一放下就哭,而且还得站着抱,一坐下也哭。 这位奶娃娃城主哭起来中气十足,能叫整个不死城的生灵都抱头鼠窜。 可怜她那位玉树临风的兄长,被活活折腾得老了好几百岁,在捱过几百个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之后,最近终于彻底崩溃了。 不死城主的兄长放出话来,谁能哄得他妹子不哭或者将她妹子哄睡着,便满足那人的一个要求,无论什么要求。 看来这位兄长果真是被逼得狠了啊,竟然连这种许诺都敢提出。 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心动的人可太多了。原本不死城就是个让人向往的历练圣地,不死族的神秘力量也让人觊觎,再听说那位城主原本是个罕见的大美人,虽然如今只是个奶娃娃,但往后的事谁能说得好呢? 万一那城主就长大了呢? 一朝哄得那小奶娃不哭或者将她哄睡,便能长久地接下这份美差。这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事儿,感情嘛,都是培养出来的。 周衷来此的目的与这些人一样又不太一样。周家富可敌国,他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位夫人。他周衷自出生什么都是用的最好的,娶妻自然也要娶最美的。 对付女人,他有的是门道。哪个女人见了他不是走不动路的?女人如是,女娃娃亦如是。 城门口是负责接引他们入内的不死奴,城楼的两扇石门紧闭着。他们并不是从城楼的两扇石门进去,而是由不死族在石门之外放出传送阵,送他们进去。 也不是所有人一同入内,而是分批分次的进去。每次进去两人,其余的人都得等候在城门外。若是之前进去的人失败了,便会再次通过传送阵被送出来,然后换另两人再进去。 直到有人成功地将奶娃娃城主哄得不哭或者哄睡着,不死奴会告知等候在外的人可以散去。 周衷笃悠悠地站在人群后面,唇角挂着自信的笑容。他可不急,最好的东西可都是留在最后的。他得等,等那位焦头烂额的不死城主兄长被这些毫无用处的废物打击到生无可恋,他便是那位兄长绝望之中的一抹曙光。 前来应征的人有六成都是男子,周衷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心花怒放地走进传送阵,再一脸沮丧、灰头土脸地被送出来。 有的人脸上甚至还带着两行劫后余生的热泪。 很好,周衷心想,这城主越难哄越好。 他看着周围的人进去又出来,身边渐渐没什么人了。最后,广袤的沙漠里只剩下他自己。 不死奴在周衷面前打开传送阵,阵中蓝光闪耀,分外炫目。不死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旁的人了,便对他说了声“请”。 周衷抬脚,正要走入传送阵,忽然一阵狂风呼啸着卷了过来,带起漫天的黄沙。周衷眯了眼,看到黄沙之中走来一个高挺的身影。 那人走到传送阵前,周衷挑眉,是个和尚。 “大师这是?”周衷抬眼打量他。和尚穿一身宽舒的鱼肚白僧袍,相貌倒是不错,却是个残的,只有一条手臂。 和尚不说话,抬脚往传送阵中迈去。 周衷伸手将他一拦,露出个戏谑的笑,“大师,你去做什么?这不合适吧?” 和尚双眼对上周衷,面无表情地宣了声佛号,“小僧认为合适。”说完,往传送阵中一站。 周衷摇了摇头,没见过吃相如此难看的和尚,不过,不足为惧。论起对付女人,这和尚哪里是他的对手,和尚怕是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当即也走进了传送阵,与和尚一道被送进了不死城。 不死奴走在前面,领着周衷与和尚前行。周衷隐隐听见有小娃娃的哭声传来,越往前行哭声越响亮。 周衷抽了口气,这哭声还真是名不虚传,直教人头疼。宏亮又有些沙哑,可见是哭得太多把嗓子都快哭坏了,真是个小可怜,他心中已然将那不死城主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人一般疼惜,脚下步伐不由加快。 却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那和尚三步并作两步,如一道白烟飘然向前而去,引得不死奴慌忙大喊让他慢些,却没人拉得住他,只能追上前去。 周衷见和尚如此一副猴急的模样,反倒不急了。既然和尚急于表现,那就让他现个够吧。反正,抛砖才能引玉嘛,到时能把小美人哄得服服帖帖的还得是他周衷。 他抽出腰间的紫竹箫,悠悠踱着方步,心中盘算等那和尚也一脸生无可恋地冲出来,他便开始吹奏。他乃顶级乐修,紫竹箫响起,便是同等修为的高手也难抵抗,何况婴孩。 周衷等啊等,不仅没等到和尚生无可恋地冲出来,反而等到不死城主的哭声停了。 世界忽然之间清净了下来。 不可能。 周衷一愣,回过神急匆匆往先前哭声传来的地方赶去,走了几十步看到一个亭子。 亭子外守了一圈仆从。 周衷的目光穿过仆从投入亭子里,他看见了和尚。 和尚侧对着他站着,仅剩的手臂里抱着个女婴,女婴的头歪在和尚的肩膀上,面朝着周衷的方向,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周衷看得呆了。密茸茸的头发,粉扑扑的小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肉馒头似的小手就搭在和尚的肩膀上,那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婴孩,让人不由自主地喜欢。她若是长大,会是何种叫人万死千生的模样。 她的嘴唇微微撅着,嘴角有口水流了下来,全落在和尚肩膀上。她似乎委屈极了,即使在梦里,还一噎一噎地抽泣。 和尚一只手抱着她轻轻哄着,微微摇晃着,他的嘴唇贴在她耳边,温软的眉眼朝下,不知在和她说些什么话。她渐渐地连抽泣也停了。 这些哄孩子的动作,和尚做来娴熟至极,仿佛并不是头一次。 而他与这女婴,像父女,又像爱侣。 周衷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明明是一副诡异的画面,他竟然丝毫不觉得违和。 正纳闷间,忽然一个长相英俊的白衣男子带着一伙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周衷看见白衣男子走进亭子,见到和尚似乎很十分惊讶,旋即便要从和尚手里把女婴抢过来。 和尚身形极快地一闪。 白衣男子双手往腰上一叉,怒道:“秃驴,一百多年了你才想起厘厘来。你不觉得你来的太迟了吗?你现在来做什么,不死城不欢迎你,把厘厘还给我,你赶紧麻溜地给我滚。别以为你断了只手老子就不敢叫人打你!” 和尚默了默,慢条斯理道:“只要能哄得不死城主入睡,可向不死城提任何要求。” 白衣男子神色一僵,黑着脸道:“你……想要什么?” “让我带厘厘走吧,还有小偶。”和尚道,“我的妻子和孩子,从此以后我来管。” 周衷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2章 骚和尚 褚双拾顶着两个硕大的眼袋, 咬紧后槽牙,呸了声, 张嘴就骂:“秃驴你他娘的好不要——” 厘厘忽然哼了哼,眉头皱得紧紧的,嘴一撅扭过头, 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不卿的颈窝里拱,似乎嫌周围太吵的样子。 不卿眼底透着温柔,下巴在她头顶轻轻蹭着, 一举一动都是似水的柔。 褚双拾压了嗓子, “这就老婆孩子的叫上了,问过我爹了么, 问过我娘了么,厘厘他哥老子我答应了么?”做贼似的悄声儿骂。他头一回骂人骂得这样没有气势, 一口瘀血滞在胸间没地儿吐, 活活咽回肚里。 不卿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提过亲了吗?下过聘了吗?聘礼带了吗?” “未曾。” “没有还敢这样嚣张, 谁给你的脸让你来带人走的, 信不信老子把你剩下那只手也给卸了?” 不卿一双好看的眉眼微微一蹙, 温声道:“这只手, 我还要用它来抱厘厘。姑且让我留着它。” 褚双拾:…… 他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不卿,哽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半晌方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老子看你是裤。裆里头拉二胡,扯卵弹!” 周衷一个没绷住, 噗的笑出声。 褚双拾和不卿都向他看过来。 褚双拾脸黑如泥地问:“你又是何方神圣,站在那里做什么?” 周衷忙上前,朝他一拱手,“在下昆仑山周氏,单名一个衷字,与这位大师所来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城主大人。” 褚双拾听他来自昆仑山,脸色松快了些。东陆四大家族之一的褚家就居于昆仑山,与褚双拾有些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 当年褚双拾与厘厘的父亲千重久曾转生在昆仑山褚家,以褚清越的身份做过一段时间的褚家宗主。因而,褚双拾一直姓的褚。 昆仑山原本全是姓褚的,后来又分出了旁支,便是周氏。 到如今,昆仑山褚氏与周氏在东陆都是赫赫有名的家族,褚氏是底蕴丰厚的法修世家,而周氏的名望则来自于丰厚的钱财,周家是如今的东陆首富。 褚双拾将周衷上下一打量,只见此人生得面白唇红,清俊标致,修为也不低,又手脚健全,看上去比那秃驴顺眼多了,还能勉强称得上是亲戚。 他朝周衷招招手,“周公子,你请过来说话。” 周衷走进亭子,只觉一阵清幽的莲香扑鼻而来。他的嗅觉天生就比寻常人灵敏些,轻轻一嗅,便嗅出莲香来自他的右侧。他的右侧站着的是那和尚。 这莲香着实好闻,不知是什么稀罕香种。他是个爱香之人,以他对香的阅历竟然也说不出个名堂来。他不禁又深吸了一口,这一回却是觉出了些许不同,像是两股莲香相互交缠而成,一股淡,另一股更淡。 这样的香,千金难求。 周衷乜着眼上下看了不卿一眼,心道,这是个骚和尚。 褚双拾问周衷:“周公子既然来了,想必是有什么本事能哄得我妹子安静?” 周衷道:“不才修的乃是乐道,乐道有修身养性之曲,以我紫竹箫吹奏,可养心,使人心神长宁,清净无躁。” 褚双拾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点了点头。秃驴想把厘厘和小偶带走,想得美。最好那姓周的也能做到让厘厘不哭,这样他就是不让秃驴带他们母子走,也算不得是言而无信。 他对不卿道:“我这话都放出去了,不好叫周公子白跑一趟,人家来都来了,总得也给个机会叫他试一试。秃驴,把厘厘给我。” 不卿默了一晌。 褚双拾挑眉,“怎么,你还要霸着厘厘?” 不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千秋厘的脑袋轻轻从自己的颈窝挪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送到褚双拾面前。 他这万分慎重的模样感染得褚双拾也如履薄冰的,两个大老爷们又是弓腰又是伛着背,就像在交接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看得一旁的周衷直冒汗。 褚双拾接过千秋厘,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厘厘忍忍啊,哥哥不会让秃驴把你带走的。”说完,招手叫了个女不死奴上前来,嘱咐她将千秋厘抱好。 周衷便看到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奶娃娃城主才刚被女不死奴抱过去,立时便睁了眼大哭起来,小脸涨得通红,眼眶里两包泪啪嗒啪嗒滚出来,两只小手举在空中紧紧地攒起来,由于过分用力,甚至都有些发抖。 周衷一个素不相识的大男人都看得几乎心碎了。他余光瞥到和尚抬脚在向那抱着城主的女不死奴走去,赶忙将紫竹箫往唇下一搭,吹起箫来。 悠扬的箫声响起,千秋厘的哭声渐渐小了,两只眼珠乌溜溜地转,似乎在寻找箫声传来的地方。 不卿停住脚步,眸光一沉。 一曲尚未吹完,千秋厘竟破涕为笑了,咧开嘴,露出仅有的两颗门牙呀呀地笑。 不卿的目光忽然又软了下来。 褚双拾赏识地看着周衷,抛给他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转头臭着一张脸对不卿道:“瞧瞧,不是只有你才能哄厘厘的,人家还能哄得她哈哈大笑!” 正说着,便听见千秋厘又咯咯咯咯地笑了。是周衷将自己的紫竹箫拿来逗她,她抓着紫竹箫,像得了个新玩意儿,新鲜极了。 褚双拾冷笑,“她是给你生过孩子,那又怎样?不卿,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我家厘厘也不是非你不可。她堂堂一个不死城的城主,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得吊死在你这棵缺枝少丫的树上。当年厘厘稀罕你稀罕得心肝宝贝似的,天天倒贴着你,你却对她不理不睬,将她一颗真心当球踢,如今知道她的好了?晚了!莫说她当年是因为紫光心的缘故才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就算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会同意她再找你。” 褚双拾越说越气,回到不死城就容易想起当年,想起当年就恨不得将不卿痛打一顿,伸手向外一指,“你走吧。别来打扰她了,她现在这样无忧无虑,挺好的。” 说完,不再去管不卿,对周衷道:“周公子不嫌弃我妹子吵的话,便留在不死城照看我妹子?” 周衷喜出望外,“城主粉妆玉琢冰雪可爱,在下求之不得,哪敢嫌弃。” 时近晌午,该是不死城主用午餐的时候了,不死奴将城主的午食送了进来。城主的午食是一小碗仙贝瘦肉粥。 不卿看了眼那粥碗,“厘厘她今日不想吃这个。” 褚双拾送他一个白眼。 周衷主动请缨要给千秋厘喂粥,褚双拾为了膈应不卿,答应了。周衷从不死奴手里接过小碗,用匙舀了一勺粥送入千秋厘嘴里。 千秋厘抿着唇咂摸了几下味儿,噗地喷了周衷满脸的粥,周衷还来不及恶心,她嘴一撅,一张小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哇的就哭了起来。 褚双拾急忙抱过千秋厘哄,却怎么也哄不好。周衷见状,强忍住恶心将脸上的粥一抹,抽出紫竹箫又吹起来。 可是这一回,吹箫也哄不好这位城主了,她哭得脸色苍白,声嘶力竭的,看上去都快断气了。 褚双拾急得团团转,不卿走上前去,伸出手,“让我试试。” 褚双拾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许多,当即就把千秋厘给了不卿。不卿单手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温柔地抚触了几下。 哭声停了。 褚双拾和周衷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不卿。 不卿对褚双拾道:“她今日不想吃粥,给她做碗蒸蛋来吧。”褚双拾不太信他,却又被厘厘哭怕了,将信将疑吩咐不死奴去蒸蛋。 不死奴很快将做好的蒸蛋送了来,不卿抱着千秋厘在亭子内的石凳上坐下,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左手拿起小匙喂她吃蛋羹。 褚双拾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越看越腹中起疑。 一个驾轻就熟地伸手喂,一个乖乖地张嘴吃,行云流水得像是操练过无数次。秃驴这哪像是头一次喂孩子,他他娘的比人家做奶娘的还熟门熟路! “你怎么知道厘厘不想吃粥想吃蛋羹?”褚双拾狐疑地看着不卿,“你是不是耍了什么花样?你对厘厘做了什么?” 不卿将最后一勺蛋羹送进千秋厘嘴中,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嘴唇,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吃饱了吗?唔,饱了。”看了褚双拾一眼,“叫不相干的人都回避吧,厘厘她该换尿布了。” 褚双拾:…… 周衷下意识往不卿的腿部看去,便看见他的僧袍上洇了一团湿乎乎的水渍,顺着他的腿往下滴。 而那始作俑者正一脸天真地抓起不卿的食指放在嘴里咬着,不卿正襟危坐,爱怜地看着那小人儿,抿唇莞尔。 周衷脸色微变。看来天下间的奶娃娃都是一个样的,干干净净的时候抱着玩儿挺有趣,真要伺候吃喝拉撒便不那么可爱了。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无法想象自己今后也像这般去伺候谁的吃喝拉撒,便是再喜欢,也过不去那道坎儿。 他沉痛惋惜地看了那漂亮小人儿一眼,向褚双拾告辞了。 不卿叫不死奴端来温水,将千秋厘擦洗干净,又给她换上了干净的尿布,穿好小衣裳。便是一只手做来,也极为娴熟,将那小人儿伺候得舒舒服服,躺在他臂弯里沉沉地睡着了。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 褚双拾目瞪口呆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秃驴,你不是第一次干这些吧?你到底来东陆多久了?你对厘厘做了什么?” “那就不带他们母子走吧。”不卿淡淡地道,“我留下来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做个好梦大家~ 第73章 娇惯 褚双拾再看不卿不顺眼, 心里也还是知道要为了厘厘好的。那小人儿哭起来无人能招架得住,实在是可怜。 他心里过不去的只是不卿当年太不把厘厘当一回事,对于和尚的人品倒是毫不质疑的。毕竟是小偶的亲爹。 厘厘这么小,和尚还能对她做什么不成?罢了, 就当给厘厘找了个看护,反正一切都是暂时的, 等长辈们从封境中出来,再想办法看能否让她再长大些。 倾不死城之力,总有办法的。 等她长大,恢复了记忆, 和尚的去留便由她自己决定。厘厘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遇到事儿只会叫哥哥的傻妹妹了,经过这些磨难, 他家厘厘啊,长大了, 有主见了。 不卿便以城主看护的身份在不死城住下了, 他也确实本本分分,很有作为一个看护的自觉, 勤勤恳恳照料千秋厘, 将她的吃喝拉撒睡全兜了下来。 惹得原来伺候城主的不死奴暗暗羡慕,不知大公子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俊和尚, 不仅生得一副天上地下少有的好样貌, 还是个罕见的温柔人儿。 虽然只有一只手,照样将城主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没见过这样耐心的,养女儿也没他这般细致。不论城主怎么吵怎么闹, 怎么顽皮,他总是能将她哄得高高兴兴。 没过多久,褚双拾惊讶地发现,奶娃娃厘厘似乎比前两天长大了些,他起初只以为是错觉,可又过了几日,厘厘竟然能下地走了。 自此之后,他家厘厘简直一天一个样,个子像拔竹节似的往上窜。 “你不会是给厘厘吃了什么吧?” 褚双拾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莲池,问站在旁边的不卿。 不卿抿唇,也在看着莲池。 池中两个小童,一个女童,约莫凡人孩童四五岁的大小,另一个是男童,看上去比女童大上一两岁,二人正赶鸭子似的把褚双拾的宝贝仙鹤追得满池飞。 两个小童长得七八分相似,正是千秋厘和恢复了肉身的小偶。 小偶的肉身是不卿恢复的,褚双拾不知他费了什么代价,却一定是个不小的代价。他也懒得过问此事,不论不卿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应该的。 恢复肉身之后的小偶长得像千秋厘更多一些,他出生后便成了一只布偶,从未体验过做个正常人的滋味,一时之间对自己的肉身又新鲜又好奇,整日拉着自己唯一的玩伴——他的娘亲在不死城上房揭瓦下河捉鳖。 两个臭味相投的小伙伴将不死城闹得鸡飞狗跳。 每次褚双拾气急败坏地要揍他们屁股,不卿便会恰好出现,手里牵一个,肩膀上扛一个,面不改色地将俩人捞走。 气得褚双拾在后面吼,“秃驴,没你这样养孩子的,娇惯出逆子,你这是在害他们!” “哈哈,被我捉到啦!”小偶按住其中一只鹤儿,带着儿童间独有的分享宝贝的神秘与兴奋,朝千秋厘猛挥他的小手,“厘厘快过来,这只你来拔,让你拔!” “好!”千秋厘高兴地转过头,露出两颗小巧玲珑的犬齿虎虎一笑,欢快地朝小偶跑去,头上两个与小布偶一模一样的小揪揪随着她的跑跳一晃一晃的。 褚双拾心痛地抹了把脸,别过头,却看到不卿唇角微扬,一脸老父亲的慈爱看着莲池,一时更心塞了。 “你到底给厘厘吃了什么?”褚双拾忍住心痛的感觉,问正事儿。 “没吃什么。”不卿答道。 “没吃什么她长这么快?养猪也没这么快吧?她都一百多年没长了,你一来就长,你到底搞的什么鬼?” 不卿压下眼角,“的确没吃什么,是千瓣莲。” 褚双拾一愕,“你把你的心给她了?” “不是。”不卿道,“早就摘了来的,一直养着。原本在上诸天的时候便打算用千瓣莲换下紫光心的,却不料还是没来得及。”没等到他将千瓣莲养好,敖苍和小偶便被长钧抓了。 古苍龙就在他们身后,震惊地看着不卿。千瓣莲千年才开一朵,每一朵千瓣莲都有一头护莲兽守着。“那护莲兽凶猛异常,当年我与主人联手,也未能从它身上讨得什么便宜,反而各自受了重伤。佛子只身前往,实在太过冒险。” 不卿目光飘向莲池,淡声道:“能活着回来便不算冒险。” 褚双拾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厘厘这么依恋那秃驴。现在她心头流的是那秃驴的血!他开始发愁了,厘厘这样还能离得开秃驴吗? 古苍龙目光暗沉地看着不卿的侧脸,方才那一刹,他似乎又见到了他所认识的那个高傲的不卿,那个漠视一切险阻的佛子。 千瓣莲是白莲,用鲜血将莲瓣养成红莲方能成心。养莲不能有一日中断,且只能用同一个人的血,千瓣莲有千瓣,每一瓣都要养,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陆压当年养千瓣莲用了千日,因为每日都要取血,所以养的时日越多对养莲人的身体损耗越小。 古苍龙算了算,从不卿摘莲到他来的那日,按照上诸天的时间,连千日的三成都不到。而大王的异常是从一年之前就开始了的,莫非…… “佛子是何时将千瓣莲给大王的?”古苍龙问不卿。 这也是褚双拾好奇的地方,他审视地看着不卿。 不卿的目光仍眷恋地停留在莲池内,那两个小人儿拔鹤毛拔得累了,正在摘莲蓬剥莲子玩儿。小偶剥了满满一手莲子,一颗颗往上抛了用嘴接着吃。千秋厘正是有样学样的年纪,小偶做什么她都跟着学,可是她手小,剥莲子对她来说太难了些。 她撅了嘴,不高兴地看着手里的莲蓬。 不卿伸手摘了一朵莲蓬,边剥边对古苍龙道:“一年前。” “所以,你一年前就来了,把千瓣莲给了厘厘之后暗中躲起来,厘厘有了心便不能离开你,你故意让厘厘哭闹不休,为的就是让我答应你留下来。”褚双拾目光变冷,越想越寒心,“你可真是好手段。” 不卿纵身跃起,飞到千秋厘和小偶身边,将手掌中的莲子给他们母子俩分了,一人一把。千秋厘捧着满满一捧莲子,甜甜地笑了,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儿。 褚双拾冷眼看着不卿,对古苍龙道:“他这样的心机,我不放心将厘厘再交给他。” 古苍龙却道:“且听佛子怎么说吧。” 不卿飞回岸边,对褚双拾道:“不是。我并非是躲起来,我将千瓣莲送来之后,便去想办法为小偶恢复肉身,所以不得不离开。” 他从来是个不愿解释的人,遇事不开口,遇难不开口,遇误解也不愿开口。惟有与她,他不愿与她有一丝一毫的误解,既然说到这份上了,索性说开。 他坦然地看着褚双拾,“我没什么手段,也不会对她使什么手段,我宁可伤我自己也不愿伤她分毫。从前伤她非我本意,可纵使非我本意,我却是的的确确伤害了她。我的从前半生担负的太多,心中装的也太多,从今往后我心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我会尽我所能让他们快乐,再不让他们受一丝委屈。” 不卿突如其来的剖白让褚双拾不知所措,他愣愣看了不卿半晌,嗤了声,“你与我说这些酸话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厘厘。等厘厘长大了你自己去求她原谅。” 话虽如此,自那日之后,褚双拾便将派去暗中盯着不卿的人撤了。 只不过,不卿对两个孩子无下限的溺爱也着实令褚双拾发愁,他认为在养孩子上,不卿到底是和尚没有经验,容易犯错。 比如,凡间像他俩这样大的孩子,早就已经入学启蒙了,哪像他们还整日大闹天宫似的在不死城上蹿下跳。 是该给他们立规矩的时候了。 他认为,从前他在养妹子上唯一的失误就在于,只顾着操练厘厘的修为,忘了教她读书习字,以至于把她教成个缺心眼儿。他手下不能养出两个缺心眼儿来。 于是,褚双拾一拍大腿,给母子俩请了个教书先生来,并事先警告了一众人等,不许干扰母子俩读书。 教书先生一来,母子俩的生活立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好似每日散养的猴子一夜之间被圈养了起来。 那教书先生十分严苛负责,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温书,不写完十个砚台的字不许吃饭,三日一考,考不过便要打手。 褚双拾不许人求情,谁求情跟谁翻脸。 今日又到了先生考试的时候,母子俩哭唧唧地和不卿挥手告别。 小偶可怜巴巴地看着不卿,“爹爹救我。” 比他矮一头的千秋厘有样学样,也可怜巴巴的,拉着不卿的袖子,“爹爹救我。” 不卿眼神一颤。 母子俩进入讲堂的时候,两张试卷早已在书桌上铺好。 不卿匿了身走进来,便见到母子俩都是一副看天书的模样,咬着笔,歪着头。先生正拿着一把戒尺,一下一下地敲着书案,敲一下,两人抖一下。 不卿走到千秋厘身边,轻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厘厘,答题之前,先要想清楚先生出题的意图是什么。” 千秋厘苦着一张小脸,“他想让我死。” 不卿叹了口气,现出了身,唤了声“小偶来”,牵了千秋厘的手便往外走。先生又惊又怒,“你敢带他们逃学?大公子追究起来谁负责!” 不卿边走边道:“你对大公子说,就说这段时日他们累着了,我带他们出城去散散心。读书的话,我会教他们。” 不卿牵着千秋厘,千秋厘牵着小偶。母子二人蹦蹦跳跳欢欢喜喜随着他出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做个好梦大家~ 第74章 出城浪 李笑儿端起茶杯, 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拈着帕子轻轻掖了掖唇,敛眉低目偷偷打量隔壁桌。 隔壁桌坐了一家三口,一个年轻的爹带着两个小娃娃,一个男小娃, 一个女小娃, 都生得冰雪玲珑十分可爱。 李笑儿已经暗中观察这父子三人好几日了,这几日,他们每日都来这戏园子里头看戏,雷打不动。 起初她也不敢确认他们是父子父女的关系, 毕竟这年轻男子光头僧袍, 一副出家人的装扮。 许多人因此而对他们指指点点, 可那和尚似乎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心素如简, 人淡如竹。 亲耳听到那两个孩子称他“爹爹”之后,李笑儿便有数了。她并不讶异, 和尚娶妻生子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更何况是长得这样绝色的和尚, 光是瞧着都赏心悦目令人心生欢喜, 真要断情绝爱皈依空门未免糟蹋了这副好样貌。 倒是那一双儿女的娘亲始终未曾露过面, 且这两个孩子的口中也从未提起过他们的娘亲。李笑儿猜, 他们的娘亲许是离开了他们,又或许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若是前者,那她定是嫌弃和尚残缺不全只有一只手臂, 所以抛夫弃子。可叫李笑儿来看,即便那和尚只有一只手臂,他在人堆里依旧是最打眼的那一个。不会令人嫌弃,只教人为他心疼。 李笑儿从未见过这样爱孩子、宠孩子的男子。和尚对孩子千依百顺,尤其是对他的小女儿,简直要将她宠到天上去。 今日戏台子上唱的是《盗魂铃》,讲的是猪八戒和女妖金铃大仙的故事。小孩子最喜欢这种热闹有趣的戏,两个孩子看得可起劲儿,入了迷似的一动不动。 他们每日都是来得最早的,所以回回都能坐在最前排最中间。小孩子矮,没人遮挡,这是最好的看戏位置。一张四方桌,一条长凳,和尚坐中间,两个孩子一边坐一个。 和尚慢条斯理地单手剥松子,左边喂一颗,右边喂一颗,隔一会儿再喂一口茶水到他们嘴里,然后又塞一根小鱼干儿,活像养了两只小松鼠。 女小娃坐在和尚左侧,看到好笑的地方会笑得前仰后合,和尚怕她摔下去,伸手将她搂住,她便顺势靠在和尚臂弯里笑得浑身直颤。每到这时,李笑儿便看到,和尚的眼中似有一把揉碎了的星光,隐隐地闪。 几日观察下来,这和尚在李笑儿眼里简直无一处不好,便是他的残缺也成了一种吸引。 戏唱完了两个小家伙还舍不得走,待到戏园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东家要清场子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李笑儿也跟着起身。 “爹爹抱。”小偶揉揉眼,伸出手。 千秋厘也揉揉眼,朝不卿伸出手,“爹爹抱。” 天儿已经很晚了,小娃娃一般这个时候早就在梦乡了。这两个小家伙一直强撑到现在,等兴奋劲儿一过去,眼皮马上撑不住了。 两个人都伸手要抱,可是和尚爹爹只有一只手。李笑儿不忍见他为难,正要走过去帮他。 “厘厘,不是说了吗,往后不可叫爹爹。”不卿蹲下来,看着千秋厘。 “为什么呀?”千秋厘委屈地一瘪小嘴,两颗乌黑的瞳仁霎时窝在眼泪中,“为什么小偶可以叫我就不能?” “对呀,爹爹,为什么厘厘不能叫你爹爹?”小偶歪着头想了想,一脸发现真相的震惊,“噢——我知道了,爹爹你偏心!”小家伙正义感爆棚,义正言辞道,“爹爹你不能对我偏心,厘厘会伤心的呀。” 千秋厘一听,哇地就大哭起来,伤心得就像碗里的肉被村口大黄狗给叼走了。 不卿忙哄她,可小孩子情绪崩溃起来是没法很快哄好的,她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委屈样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双唇弯出个柔和的弧度,“好,依你,依你,想叫什么都依你,别哭了好不好?” 李笑儿只觉得心口就像中了一箭似的,轻轻一颤。 千秋厘一噎一噎的,渐渐止住了哭声,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瞅着不卿,“那,那爹爹还,还偏心吗?” 不卿将她小脸上的泪珠儿抹去,又将她的鼻涕擦掉,语气柔得不能再柔,“我何时偏心了?不许听小偶瞎说。”将她一把抱起,低头对小偶道,“胡言乱语,罚你走回客栈。” 小偶吐吐舌头,拉着不卿右侧的袖子,一脸做“哥哥”的觉悟,挺胸抬头,“走就走。” 父子三人说说笑笑从李笑儿面前经过,夜风徐徐,吹来似有若无的莲香,令人沉迷。 “爹爹,我明日还要来,你明日还带我来。”小偶道。 “我也要,我也要。” “唔……还舍不得回去啊,你哥哥该生气了。” 千秋厘急得将小圆胳膊往不卿脖子上一圈,拼命摇头,“不回去,不回去,我还没玩够。爹爹,不要带我们回去,”水汪汪的眼睛眨啊眨,“求你了,求求你了……” “好吧,那就……再待些时日。” “爹爹真好,爹爹最好了!”千秋厘高兴地抱着不卿的脸,一头闷上去狠狠地啾了几口,啾得他左半边脸上全是口水。 孩子们欢呼雀跃,喜悦的笑声像小鸟儿飞上枝头冲上云霄。 李笑儿一时有些魂不守舍,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离得越远,她只觉得心中越空。幸好他还会留几日。明日,她明日一定要主动些…… “公主不会是看上这和尚了吧?”李笑儿身边一个侍女问道。 李笑儿是这凡间皇帝最小的女儿,是皇后所出,封号昭阳公主,在皇宫中最受宠爱,经常偷偷溜出皇宫,帝后纵容她,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家是来看戏的,我们公主啊,是来看意中人的。”另一个侍女捂嘴笑道。 “一个和尚,还拖着俩个那么大的孩子,怎能配得上我们公主,我们公主可不是给人做后娘的。” 李笑儿不悦道:“和尚怎么了?有孩子又怎么了?后娘做不得?” 侍女见她是真怒了,忙收了笑。 “你跟上去瞧瞧,看看他们住在哪家客栈。”李笑儿对侍女道。 侍女不敢耽搁,应了声是,匆匆跟了上去。 不卿带着孩子们回到客栈,向伙计要了两桶温水来。两个孩子排排坐在小凳子上,等着他们的“爹爹”给洗脚。 小偶先帮千秋厘脱了鞋袜然后才脱自己的,他心里认为自己长得更高,便是哥哥,而哥哥是要和爹爹一起照顾妹妹的,所以他常常会让着她。他喜欢当哥哥的感觉,甚至希望厘厘一直这样小小的。 不卿先给小偶倒了水,小偶自己将脚放进木盆中,“爹爹去给厘厘洗吧,我自己会洗。” 不卿赞许地摸了摸小偶的头,纠正道:“等她长大了,你要叫娘亲。” 小偶惊呆了,选择性地忽略后半句话,“什么?厘厘还会长大?”他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与失望。 千秋厘踢踢光脚丫子,鹦鹉学舌,“什么?厘厘还会长大?” 不卿捉住千秋厘的脚丫子放进水里,“不长大,难道你还想一直这个样子?” “一直这样不好吗?”小偶嘟嘟嘴,“爹爹,厘厘,我们三个很开心啊。” “是啊,很开心啊。”千秋厘没心没肺地点头。 不卿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给她搓着小脚的动作一停,在那小胖脚上轻轻捏了一下。 小孩子肉嫩,捏一下就痒得不行,千秋厘条件反射地一蹬腿儿,胖脚板啪地糊在了不卿脸中间,堵上他的鼻子和嘴。 糊上他的脸还不算,那肉肉的脚趾头还动啊动的。 不卿无奈地将她的脚丫子挪开,满脸的洗脚水顺着他的鼻翼和唇角往下滴,抬起衣袖擦了把脸,心里轻轻说了声“小混账”。 不卿将洗干净的母子俩一个个抱上床,转身去倒水,清理。 小偶因为千秋厘会长大的事情生不卿的气,千秋厘因为小偶不高兴也生了不卿的气,这个“爹爹”坏得很,母子俩决定不理这个“坏爹爹”了,很同仇敌忾地在床上抱成一团,滚到了角落里,离不卿要睡的地方远远的,还用被子搭了坐长城隔在床中间。 等不卿洗漱完来上床睡的时候,抱成一团的母子俩已经在做梦了。 一个大概做了个伤心的梦,梦里还在吸鼻子。另一个不知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小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喃喃地道,“爹爹,我还要吃……” 不卿不禁莞尔,左臂一伸,将母子俩捞了过来,圈在怀中,在他们额头上亲了亲,抖开被子盖在三人身上,闭上眼,从未有过的踏实。 第二日,不卿将千秋厘和小偶叫起,将二人梳洗打扮妥当,便领着他们出门去了。 与前几日一样,早上出门先去早点铺子吃早点。 一觉睡醒,小家伙们早就将昨晚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欢欢喜喜跟着“爹爹”去吃香的喝辣的。 一个年轻美貌的大和尚领着两个仙童似的娃娃,一路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不卿和小家伙们走到每日都去的那家早点铺子,被老板拦在门外。 “实在是抱歉,小店今日被贵客包下了,不做散客生意。”老板朝不卿拱手。 不卿扫了一眼,铺子外围了一圈侍卫,当即也不多说,带着两个孩子转身便走。 有人从铺子里匆忙追出来,“还请圣僧留步。” 不卿回转身,见是个年轻姑娘,从穿着来看非富即贵,对他嫣然一笑。 不卿眉目不动,一副菩萨样儿站在原地,好看得不像话。 李笑儿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忙道:“请圣僧入内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5章 长大啦 不卿只看了李笑儿一眼, 便已了然。 他活了这么多年, 被不知多少女子用这种目光看过。有的羞柔如水,有的热辣似火, 但都是一个意思。 他的小混账当年便是这样,整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毫不避讳对他的欢喜。他还真以为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霸王, 可时日久了便知道, 她不过是个纸霸王。 嘴上叫得凶罢了。 一旦他也抬了眼去瞧她,她却又羞赧起来,脸上微微泛起桃红,像春日里头最娇艳的颜色。 他当年混沌懵懂不通情爱,只一味恼她囚禁他,冷漠地对她。如今将这个情字领悟得透彻, 才发现那些都是他生命里再也回不去的美好的曾经。 他与长钧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 是他的小混账身边没有那么一个像陆压一样润物无声的痴情人,让他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那是他的幸运。 不卿朝李笑儿单手施了个礼, 转身。 李笑儿一脸错愕,她自第一眼见到这和尚,他便是个再温柔随和不过的模样。他此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淡令她颇感讶异, 却又……越发招人心动。 李笑儿身为皇宫中最受宠爱的公主, 从未受过这种冷遇。她只错愕了一刹,心又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抚了抚鬓角,向侍女递了个眼色过去。 侍女走到不卿面前,拦住去路, 对着这个极有可能成为驸马的和尚稍稍矮身一福,“圣僧这两个孩子生得无端可爱,入了昭阳公主的眼,公主想带孩子们入宫小住几日。” 侍女看着不卿,得体地笑着。这是宫里说话的习惯,话不说全,遮一半儿露一半儿,剩下的让对方自个儿去琢磨。 若是寻常人,话不必再往下说便也懂了。他这是被天下最高贵的女子看上了,这女子不光高贵,还生了一副倾城之色。 昭阳公主的美丽,举国皆知。 所有人都以为和尚会欣然接受,毕竟,一个身体残缺还要辛苦养大两个孩子的僧人,也不知烧了几辈子高香才修来的福气,才能得着这么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可这显然是个不识好歹的和尚。 不卿连眼皮都未抬起来,领着两个孩子绕开那侍女便走。侍女一愣,对侍卫道:“拦住他。” 一群侍卫上前,将三人围在中间。 “都退下!”李笑儿喝退侍卫,走上前来,对不卿道,“抱歉,侍女擅作主张,吓到孩子了吧?” 李笑儿弯下腰想要去摸小偶的头,小偶偏头一躲。她笑了笑,又要去摸千秋厘的头,手却一顿,惊讶地看着千秋厘,这小女娃明明昨日瞧着还比她哥哥矮半个头的,今日却高出她哥哥一头了。 李笑儿按下心中的疑惑,笑得极亲切地对孩子们道:“姊姊的家是全天下最大最华丽的房子,房子里有天底下最好吃的、最好玩的。” 千秋厘扑闪着大眼睛,“真的吗?” 小偶道:“厘厘你真笨,她家里如果真有她说的那样好,那她还出来做什么?” 李笑儿对千秋厘笑道:“真的,姊姊家里有好多好多厨子,他们来自天南地北,你吃过的没吃过的他们都能做出来,三百六十五日,每日不重样,想不想随姊姊去瞧瞧?”这小女娃倒是比她哥哥容易亲近。 千秋厘咬着手指。 李笑儿便又一口气说了许多好吃的菜名儿,光是听上去就让人流口水。 今日本就起得迟了些,肚子里面饿得叽里咕噜,千秋厘快被馋死了,仰头看着不卿,抓着他的手摇了摇,“爹爹,去不去?” 早已看穿一切的小偶,“去什么去,她看上爹爹啦,想当我们的后娘,你肯吗?” 不卿欣慰地摸了摸小偶的脑袋。 千秋厘摸着空瘪瘪的肚子,大方极了,“我肯啊,爹爹你快些娶后娘。”娶了后娘是不是就能马上吃东西了,她好饿。 为了几口吃的就能把他给卖了,不卿咬牙,黑着脸一把提溜起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账,恨不得在她屁股上拍一巴掌。“小偶,走。” “放肆!”侍女大声斥道,“公主如此纡尊降贵,和尚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侍卫们刷地拔出刀,将不卿他们围在中间,明晃晃的刀闪着雪白的光,晃得千秋厘睁不开眼,她猛地将头埋进不卿颈窝间。 李笑儿未出声,算是默许。她看着不卿的背影,她并不是个刁蛮的公主,相反,她是天家皇子皇女中最懂事乖巧的那个。 但人总会遇到那样一个人,他让你一眼一生,甘愿为之豁出一切。 李笑儿遇到了。 不卿在逆光下缓缓回头,清晨的日光为他的面庞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宛如一尊出尘的冰冷的佛。 这是他留在李笑儿脑海中最后的模样。 多年之后,郁郁寡欢了一辈子的昭阳公主直到临终还依然对那一日记忆深刻。和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一阵心悸,正要说什么,他却消失了。 什么都没留下,连句话都未曾和她讲过,便是那股好闻的莲香,没过多久也被风吹散了。 …… 褚双拾对于不卿私自带着两个孩子逃学表示了十分的愤慨,等人一回来就下了禁足令,长大之前都不许出城。 先生因为逃学的事气得甩手走人了,教书的任务便落到了不卿的头上。褚双拾原本是想看不卿的笑话,既然你觉得先生教得不好,你行你上。 不卿应下了。 褚双拾以为,不出三日,不卿便会来向他痛哭流涕地讨饶求放过,毕竟这俩顽猴谁教谁知道。谁知,不卿这一教便是三年。 两个孩子跟着不卿倒也真学了些雅趣。 比如,赞美茶杯的时候,厘厘会说“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赞美茶香,她会说“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而不是从前的,“好看!好喝!” 秃驴倒也不是一味盲目地宠溺孩子,褚双拾表示满意。 千秋厘长得越来越快,三年过后,已是人间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 褚双拾嫌她长得太快,而有人却是盼她长大盼得望眼欲穿。最失落的是小偶,三年过去,妹妹变成了姐姐,而他还是个小不点。 秋去冬来,人间又到了下雪的时日。 这是一年里千秋厘最盼望的时候,每到这时,褚双拾会解除禁足令,同意不卿带她去城外赏雪。赏雪是为了画雪。 小偶吵着要一同去。 褚双拾扔给不卿一个“大舅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眼色,一把将小偶扛上肩头,带他打怪兽去了。 每年画雪,不卿都会带千秋厘去龙未山。 龙未山是容家的地盘,容家是千年禅修世家,几经荣衰,后遇灭族之灾,是千秋厘的母亲容佩玖将容家又振兴起来。容佩玖将容家振兴之后,便将宗主之位交给了自己的堂姐容舜华。 容舜华一直未婚,将千秋厘视若己出。 龙未山也有一片梅林。千秋厘在玉垒云诸法无用后面见过梅林,不过那是幻境,而龙未山的梅林是真的。 一眼望去,白茫茫中缀着无数点红。 一张条案摆放在梅林间的雪地上,不卿站在条案后,慢条斯理地铺宣纸,磨墨,眼神始终追随着千秋厘。 千秋厘欢快地在梅树间奔跑,她穿着一身红裙,外面罩着白斗篷。 不卿执起笔,笔尖翻转又落下,在雪白的纸上勾勒。 千秋厘过来的时候,不卿刚刚将画卷成个卷儿。 “和尚,你在画什么?给我瞧瞧。”她长大之后,有一日忽然就不再叫他爹爹了。 不卿笑着摇了摇头。 和尚总是对她有求必应,今日竟然拒绝,千秋厘好奇地坏笑,“哦,你是不是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行,我一定要看,快给我看。” 她伸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画卷。 不卿将手举高,就是不给她。她便跳起来去抢,可她才到不卿胸膛的高度,跳啊跳的就是够不到。 不卿低头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千秋厘松开他,“我一定要看!”气呼呼跑开几步,把斗篷解了往雪地上一扔,转过身搓搓拳头,穿着麂皮小靴的右脚往后一叉,蹬了蹬腿儿,小马一样就朝不卿冲了过去。 不卿被她撞得一懵,暗暗卯足了劲儿才顶住没被她撞翻,愣怔的功夫,千秋厘已经像只小灵猴儿唰唰唰爬上了他的身,一只手撑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便去扯他高举着的那只手。 不卿浑身僵直,整个人像根长木桩子插在雪地里。 千秋厘扯了几下没扯下来,撑在不卿肩膀上的那只手酸了起来,腿也没劲儿了,整个人渐渐往下滑。 不卿高举的手慌忙垂下,稍稍弯曲,使千秋厘正好滑到他手臂上。她就像落到支点上,赶紧往上依靠,止住了下滑的势头,忽然一逮便将不卿手里的画卷抢了过来。 千秋厘得逞地笑了起来,清清脆脆,像是日出后雪化时冰凌子簌簌下落的声音。 不卿仰起头,视线中是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再往上是她那两颗星星一般的犬牙,随着她的笑一闪一闪,亮得他都要睁不开眼了。 他闭上眼,感受胸前的火烫,那是他心中的暖阳。 千秋厘的笑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不卿的脸。他的脸真好看啊,睫毛真长,又密又卷,还在微微抖动着,雪花落下,挂满了他的睫毛,像是草地上开出的一朵朵花儿。 这么妖孽,做什么和尚。 “和尚,”千秋厘俯视着他的脸,“你还俗吧。” 不卿的心一动,睁开眼,温柔地望着她,“好。” “真的?” “真的。” 千秋厘嘴一咧,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宁姐姐!你答应还俗了,宁姐姐可以嫁给你了!” 宁姐姐是容宁,龙未山的容四小姐。 她从不卿身上跳下来,飞快地向前跑,边跑边挥舞着手里的那张画卷,比自己要嫁人了还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在酒店码了一个晚上-_-||晚安~ 第76章 花和尚 “不卿他当真答应还俗?”容宁搁下手中的拨火棍, 不敢相信地看着千秋厘。 就在这梅林中,容氏一众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围作一堆儿, 当中簇了一盆炭火, 融雪煎茶,煨酒炙肉。 “真的, 他方才亲口答应我的。”千秋厘拿着画卷轻轻在手掌上敲着, 她方才跑得急,斗篷脱在雪地里也顾不得捡起来便奔了过来, 红衣裳上落满了雪,站在那里就像一枝新采的梅。 容桢起身, 解下自己的斗篷, 走到千秋厘面前给她披上,系好系带。他是容家大公子,与千秋厘可算得上是表亲。 容桢不过双十年华便已晋升顶级禅修, 形貌昳丽又温文尔雅, 是少女们思慕的对象。 千秋厘忍不住低下头, 这双正在给她系系带的手真是好看, 干净白皙分外修长。 “宁姐姐,不卿都还俗了, 你可要使把劲儿了。”容静笑道,“你不使劲儿,我可就要使劲儿了。” 容宁红了脸,“我……我不知该往何处使劲儿……” 容静道:“这个你得问厘妹妹,她与不卿最亲近。” 千秋厘接过容桢递给她的梅子酒, 一饮而尽,露出个比酒还甜的笑,“桢哥哥的梅子酒真好喝,真甜!”容桢笑了笑,捉起衣袖拭掉她唇角沾的酒,“知道厘妹妹嗜甜,特地为你调的方儿。” “厘妹妹,你快教教宁姐姐,要如何对不卿下手。”旁人起哄道。 千秋厘想了想,“静姐姐只管大胆些,那和尚就是表面上看起来正经,实则里头风骚得很。” 说风骚其实还是客气的,最近这和尚不得了,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来越放荡,一点也不像个出家人。 前几日,她在竹林练剑。剑法是和尚教她的,剑也是和尚给的,一双雪白的细剑,很美。 她练完剑走到和尚面前,和尚却看着她出神。 “发什么呆呢?”千秋厘戳了戳他,好奇道。 “没什么,不过想起了一个词。” “什么词?” 和尚接过她手里的欲深剑,淡淡道:“香汗淋漓。” 千秋厘没想到他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个词,一下怔了。却在她呆怔之际,和尚捉起衣袖抬手轻轻在她额头擦了擦,再将袖口凑到鼻子边深深地嗅了一口,唇角微微上扬,“嗯,果然。” 留下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甩袖迤迤然飘然而去。 千秋厘呆呆地站在原地,皱起的两页眉毛都快拧到了一起。 果然,果什么然?忽然脑中火花一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确确实实地被这个和尚给轻薄了。啊,这个花和尚! 想到这里,千秋厘面露犹豫,问容宁道:“不过,宁姐姐,那要是个花和尚,你还喜不喜欢?” 容静高声道:“那还用问!” 容宁有些害羞,却又很坚决,“他怎样都是好的,怎样我都喜欢。” 千秋厘一副不懂你们这些思春少女喜欢他什么的神情。 容桢抬眼,不远处的梅树下清清泠泠地站了个人,鱼肚白僧袍掩映在斑斑点点的红梅后面。 容桢抿了抿唇,将千秋厘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往她的杯子里又倒了梅子酒,“似不卿那般品貌的人,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心生爱慕。” 千秋厘表示不服,她抿了一口酒,“那有什么稀奇,你看我喜欢上他了么?” “朝夕相伴,厘妹妹就一点也未曾动过心?”容桢笑着问,似乎不信。 千秋厘一脸莫名,“你会对你爹动心?” 容宁忍俊不禁,噗呲一笑,“那么妹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反正不是他那样的。” 四周忽然一静,登时没人出声了,只能听见炭盆里竹炭燃烧发出的哔剥声,以及一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厚重的嘎吱声。 千秋厘听到容宁轻轻唤了声“不卿”,她忙抬头,和尚已经站到她面前了,手里抱着她的白斗篷。 不卿低头看着她,眼波幽深难辨,表情似乎不是那么愉悦。 明明没做错事,千秋厘心里却没来由的咯噔一跳。她挤出个笑,狗腿子似的一点点将手中的酒杯举到不卿面前,“要不要尝尝,桢哥哥酿的梅子酒,可甜了。” 给出去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她喝过的,有些不好意思,正要缩回手,被不卿掣手夺了过去。 小小的白瓷杯在他修长的手中看上去十分小巧,像个珍稀的玩物。其实,和尚的手才是最好看的,无人能及,可惜只有一只。 不卿不说话,漫不经心地把只小瓷杯在掌中转啊转,忽然凑到唇边,就着千秋厘留在杯沿儿上的唇印,将杯中剩下的梅子酒一饮而尽。 “还行吧,”不卿将空酒杯还给容桢,容桢微微变了脸色接过酒杯。 不卿略弯了腰,解开千秋厘身上斗篷的系带,抓住兜帽一抽便将斗篷抽了下来,也扔还给容桢,将自己手里的白斗篷往她身上披好,边为她系系带边道:“算不得甜,你想要甜,我还有比这更甜的。”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为千秋厘穿衣系带时却极从容熟练,动作温柔体贴,就好像这件事他已经为她做了一辈子,并且还打算继续做下去。 容家的姑娘们看得羡慕极了。 “还有比梅子酒更好喝的?” 不卿为她打了个漂亮的结,朝她伸出手,“怎么没有,我带你去。” 千秋厘犹疑地看着他的手。 容桢微微一笑,“厘妹妹不愿意可以不走,晚些时候我带妹妹去梅树下埋酒。” 千秋厘有些动容。 容宁大着胆子上前,对不卿道:“你和厘妹妹才来龙未山,为何就急着走了呢?再多留些时日——” 不卿朝容宁单手施了个礼,一句话未说,复又转身将手伸给千秋厘,双眉纠起,“还不走?” 语气这样生硬,他……生气了?千秋厘有些懵,呆呆地捏着画卷,他为什么生气? 不卿忽然一甩袖,将千秋厘囫囵个儿罩了进去,两个人消失在众人面前。 千秋厘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十分眼熟的地方。有瀑布,有温泉,还有参天的大树、茂密的树林。 “这是什么地方?我好像来过。”千秋厘目光四处转了转。 不卿阴沉着脸看着她,不说话。 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在她面前变过脸色。这样阴沉的和尚,让她十分不习惯。 千秋厘走到他面前,“和尚,你不高兴?” 她的目光无辜极了,像只懵懂无知的小兽,对着这样一张脸,不卿的脸色渐渐缓和,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你还小,厘厘。” 千秋厘笑嘻嘻的,“那是你太老了。” 不卿咬牙,“你心中是不是仍将我当成爹爹?” 千秋厘点头,实话实说,“你比爹爹还爹爹。” “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爹爹。”不卿不错眼地看着她。 又来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目光就像要吃了她似的。“和尚,你怎么了?” “厘厘,我等不及了。有些话——”不卿狠狠地闭了眼,再睁开,目光中带了些狠意,“你手上那幅画,你可打开看过?” 千秋厘摇了摇头。 “那画上,画的是我心爱的女人。” 他的目光有些吓人,千秋厘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不想再听下去,拿着画卷往手掌上一敲,插科打诨道:“你说的比梅子酒还好喝的酒呢,在哪里?哈哈,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没还俗呢!” 不卿伸手往虚空一探,手中现出一只皮囊,“我几时骗过你?”一双狭长的眼眸深眯着,目光像钩子一样撅住她。 他将皮囊的塞子拔开,空气中霎时酒香四溢,又香又甜。 “想喝吗?”低沉的嗓音充满诱惑,比酒还醇。 想。千秋厘舔舔唇,她对这些美味的东西总是缺乏抵抗力。 “闭上眼,我给你喝。” “为什么还要闭眼?” “那样滋味更好。” 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也从来没有骗过她。千秋厘不疑有他,听话地闭上眼,一双睫毛由于期待而颤动着。 不卿的眉梢微微动了动,眸光深邃而复杂,定定地看着她。 千秋厘等了半晌也没等来更美味的酒,不由催促道,“和尚,酒呢?快给我!” 不卿眼底一暗,举起皮囊仰头猛灌了一口,将皮囊向后一抛,几步走上前,长臂伸出绕到她颈后,掌住她的后脑勺向自己胸前一按,蓦地低头,贴上那张让人爱恨交织的唇。 千秋厘一惊,陡然睁开眼,“你——”后面的字没来得及吐出来便被不卿给堵了回去,她双手撑在他胸前推他,却被他箍得更近了些,热辣的酒液缓缓渡入她嘴中。 良久,不卿松开掌中桎梏,与她脸贴着脸,带着酒味的粗气喷在她脸上,哑声道:“厘厘,好喝吗?” 千秋厘猛地推开他,扬起手便要扇上他的脸,可对着这张曾对她千依百顺百般娇宠的脸,到底没能下得去手,只抬起胳膊忿忿地一擦嘴,小脸通红,语无伦次,“你……你这个……登徒子!我把你当爹爹,你却……你滚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将手中一直捏着的画卷狠狠朝他甩了过去,转过身,不去看他。 那画卷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散开,飘飘荡荡又落回千秋厘脚边。千秋厘低头,画上是一抹在梅林中奔跑的身影,红衣裳、白斗篷。 “我爱那画上的人胜过生命。你们不死族一生只爱一人,厘厘,我也是。”不卿黯然道,“若是不能两情相悦,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千秋厘咬唇,固执地道:“可我当你是爹爹……” “你的爹爹叫千重久,不叫不卿。”不卿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的爹爹,我是你孩子的爹。”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7章 耍流氓 “你住嘴!”千秋厘一震, 慌忙转过身,大声喝止道,整个人如同遭了雷击,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淫僧似的看着不卿。 没想到他这么坏, 这么……下流,什么她孩子的爹,她还没出嫁呢,和尚就占她便宜! “厘厘, ”不卿眼底浮上一层无奈,“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那你不许再乱说话了。”不许再耍流氓了。 “乱说话?”不卿看着她, 眼眸中藏着让她看不懂的情愫, “不,这些都是我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一字一句都是真心实意。” “可我不想听, 一个字都不想听!”千秋厘急促地喘着气, 换了恳求的眼神,“和尚,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好吗?你还做我和小偶的爹爹, 我们一起去人间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不卿叹了口气, “厘厘,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你应该也明白一二了。你、我、小偶,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就一点也不知道?从前你们小,可以不用顾忌辈分,可如今你长大了,小偶他是我们的——” “小偶他是我弟弟!”千秋厘胡搅蛮缠。 “厘厘!”不卿的口气加重了几分,“你长大了,不可再胡来。这些年我太娇纵你,将你养成个天真无邪随心所欲的性子,你非要与小偶一道叫我爹爹,不让叫便哭闹个不休,我不忍见你落泪便只好由着你。可是厘厘,一个与你毫无血缘的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他总是有所图的。”他顿了顿,“厘厘,我想做的并不是你的爹爹。” 千秋厘倔强地攥紧双拳,“不做爹爹,那你只能做祖父了。” 不卿:“……” 他的眼神看上去似乎有些凄凉,千秋厘心有不忍,老气横秋地一叹,“和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我们不谈这个行不行?” “不谈情爱,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 “要嫁也不会嫁你。”千秋厘转身想走。 不卿眼眸一眯,伸臂扼住她的手腕,“不嫁我你要嫁谁?” 千秋厘甩了几下没甩开,胸中堵了一口恶气,口不择言,“龙未山那么多哥哥,随便挑一个都比你强,比你年轻、比你有趣,比你……还比你齐全!” 不卿脸色一沉,“比我年轻?比我有趣?比我齐全?”每说一句,手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不卿一直温柔待她,从未对她使过强硬的手段,这样弄疼她还是头一次。 “你放手!”千秋厘使劲捶打他的胸膛。 不卿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推到背后的树干上,居高俯视着她。 他眼中邪气四溢,只差一点火星便能爆燃。 “我要走了,我和桢哥哥说好了要去梅树下埋酒的。” 不卿脑中的那根弦儿一下崩断,弓腰,低头,劈头盖脸地朝她吻了下去。千秋厘只觉得自己的两瓣唇一下被他吸了进去,狠狠地吮。 他像个劫匪,贪婪地将她的檀口洗劫一空。一边亲吻她,一边还不忘死死捉住她的手。 她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这样的亲吻,似乎从前也有过。可那是和谁?他口中还留着方才酒的香冽味道,没过多久便令她晕乎乎起来。 “比我年轻,比我有趣,比我齐全有什么用?”不卿喘着粗气,哑声道,“被我亲过了,只能嫁给我了,厘厘。” 千秋厘被他不请自来的吻吻得发懵,心中又恼又委屈,别过头,赌气的话张口就来,“我偏不嫁你,我要将这世间排得上名号的美男子统统搜罗了来,做我不死城主的后宫。” 不卿被她的豪言壮语气得笑了,在她额头爱怜地亲了亲,“哦,那你真的很棒。” 千秋厘哼了声,“多谢夸奖。” “不死族一生只爱一人,厘厘。” 千秋厘垂死挣扎,“不死族一生的确只爱一人,没错,可我一定要爱上谁吗?我不爱不行吗?我和他们欢好,雨露均沾,不谈情爱,今日这个明日那个,不知比一生只爱一人逍遥快活多少——” 不卿哑然失笑,“欢好……你真的懂什么是欢好吗?”拇指在她腕上轻轻划了个圈,含笑看着她。 千秋厘被他眼里的轻视刺激得一滞,又因为他拇指的动作浑身一颤,“你,你一个出家人,难道你知道?” “托你的福,颇有些……见地。” 千秋厘一愣。不卿忽然拉了一把,她毫无防备,被他带入怀中,坚硬的胸脯撞上去生疼。她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丧气地垂下手臂。 “后宫佳丽?我竟不知,我的厘厘志向如此高远。”不卿肩膀低垂,拢着她轻笑,“厘厘,把你的抱负留到下辈子再施展吧,下下辈子,随便以后哪辈子,没有人再拘着你。我千里迢迢追着你过来,便没打算再回去。这辈子别想了,你只能有我一个。” 他的口气听上去有些矛盾,既像自豪的父亲又像失落的恋人。 “为什么只有这辈子?”千秋厘单单注意到这几个字,心上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不悦。 不卿却笑道:“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就算自己不喜欢的,也要生生世世霸占着是吗?” “谁……”谁说她不喜欢了,千秋厘撇撇嘴,她只是不爱。她又不是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他对她那么好,比爹爹还要好。 不卿拍拍她的背,一递一声透着温柔,“真是个小混账……往后,我不会再将你当孩子了,厘厘。你要慢慢习惯。” 千秋厘被不卿拘在此处有些日子才被带出去。 她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此处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她和不卿两人的世界。 她的身体在这个地方长得特别快,比在外面要快上了好几倍。 胸脯渐渐鼓了起来,身量也拔高不少,站在不卿面前头顶已经到了他的下颌处。他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深重暗沉,就好像她是一颗已经成熟了的果子。 时常会有些画面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 和尚教她钓鱼,给她炖鱼汤,带她捕猎,为她烤野兔腿儿。他果真不再将她当孩子,跳进温泉里洗澡时,脱衣裳也不避着她。 就那样直剌剌,不知羞耻。千秋厘忿忿扭头。 可隔了一会儿,被那哗哗水声勾得心痒痒,又忍不住偷偷望去。和尚已经从温泉里起来,他就站在那挂瀑布下。 水流自他头顶一泻而下,冲刷着他的蜂腰猿背,溅起无数骚乱的水珠。 千秋厘忽然觉得鼻孔一热,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收尾加上工作上突如其来的繁忙,所以……抱歉,晚安~ 第78章 结局上 千秋厘抬手,随意在鼻孔下抹了一把, 只觉糊了一脸黏糊糊的东西, 一双眼却仍是不转睛地盯着瀑布下的曼妙人影瞧。 她一个“黄花”大姑娘何曾受过这种刺激, 越看越觉得热气沸腾, 不由得五指并拢快速地在耳边扇风。 不卿站在那瀑布下,似乎朝她看了一眼, 身形一顿, 立时从瀑布里面飞了出来, 拾起岸边的干衣裳往身上胡乱一穿,系带也来不及系好。 千秋厘正惋惜着,便见不卿一脸气急败坏地匆匆往她这边跑了过来,那神情活似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闪到千秋厘跟前,捉起僧袍的袖子便往她脸上擦。千秋厘低头,只看到那鱼肚白的袖子上染了些斑驳的血渍, 猩红的一片。 血吗?谁的…… 千秋厘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不卿,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团白棉花, 揉紧了往她鼻孔内一塞,看她一眼, 便是一叹, 长眉深深纠起。 他一身僧袍穿得松松垮垮,交衽开得敞阔,显出些与他平日的正经清凌全然不同的浪荡姿态,脸上的水珠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一颗颗水晶珠似的扑簌簌滚入交衽。 艳得不行。 千秋厘只觉得一阵潮热冲头, 鼻血又流了出来,堵在鼻孔的棉球团一下被浸了个透彻。 不卿面上现出一丝慌惶之色,只得又揉了团棉球将她原来的那颗棉球替下,转过身去将僧袍的交衽拉规整,浑身上下理得一丝不苟,这才重又转了过来。 千秋厘看着他,一脸失望。 鼻子里面多了团毛茸茸的东西弄得千秋厘直发痒,她忍不住抬手去揉,被不卿一把捉住了手。 “不要乱揉。” “痒……”她撅了嘴看着他,娇声哼求,“你帮我揉?” 一有不如意就这副撒娇卖痴的模样,她这是吃准了自己对她狠不下心,不卿暗骂了声小混账,面上不为所动,“不行,不能碰,忍忍。” 可他不知道,千秋厘这些年实在是被他惯得狠了,她要是能忍就不是他养大的了。 见不卿八风不动,仍板着张脸死死捉住自己的一只手,她便又抬了另一只手去揉鼻子,还一副十分挑衅的模样,眼神得意至极,仿佛在说:这下没办法了吧?谁叫你只有一只手呢。 她得意不过一瞬,转眼便被不卿的动作惊得瞠目结舌。 千秋厘震惊地看着不卿的右侧袖管,原本空荡荡塌瘪瘪的袖管突地鼓了起来,目光沿着袖管往下,宽舒的袖口处赫然多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来。 那只手一抬,将她放在鼻子上的手拿了下来,与先前那只手并在一起,被他牢牢管住。 “你,你,你的手……”千秋厘瞪着他突然出现的那只手,口吃道,“还,还能长出来?” 不卿摇头叹了口气,看小傻瓜似的看着她,“幻形术。”说完,拦腰一抄,将她打横抱起。 千秋厘一下便将鼻子痒和抓鼻子这件事丢到爪哇国去了,稀奇又惊喜地伸了一指去戳他的右臂,紧梆梆的,和真的没什么两样。 “和尚,你既然会幻形术,为什么不早些变出手来?何苦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 “算不得是白白受的。” 千秋厘又在他变幻出的手臂上捏了捏,“和尚,你这样瞧着顺眼多啦,往后不要变回去了,可好?” “不好。”不卿淡淡道。 “为什么呀?” “……为了惩罚它。”不卿抱着她往水潭边走。 “它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狠心?” 不卿默了少许,黯然道:“这只手曾犯下大错。” 千秋厘好奇极了,“咦,你也会犯错?”和尚虽然最近变得有些讨厌,千秋厘却不能不承认他一直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那是什么样的错?非得断一条胳膊?” “无法饶恕的错。”不卿说完,将她放在水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取出一方帕子没入冰凉的潭水里浸湿,绞干了展开来,温柔细致地为她擦脸,将她脸上的血渍清理干净后,又重新将帕子浸入水潭里洗了洗,拧成半干敷在她颈部。 过了一小会儿,不卿将帕子取下,再浸入凉水中,绞干,覆上她颈部。如此反复十余次之后,千秋厘的鼻血终于止住了。 不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脊背一松。 “和尚,我方才流了这么多血,你得给我补补。” 不卿嗯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我的错。想吃什么?” 他的错?怎么又是他的错?千秋厘一头雾水地看着不卿,却只一个错眼,便发现不卿那只刚刚变幻出来没多久的手臂一下又消失了。 “怎么又没了?” “看着心烦,不如没有。”不卿无所谓道。 千秋厘看着那只空袖管,好奇极了,“它到底犯了什么错?” 不卿站起身,“该回去了,厘厘。”说完,眼前一阵变幻,两人竟是瞬间便到了极西之地的沙漠上。 感受到城主的归来,不死城的城门轰隆隆从地底升起,像是蹲守在这杳杳黄沙中的一头巨兽。城门大开,像是巨兽张开了嘴。 千秋厘出来这些时日,虽快活,久了便开始挂念小偶和褚双拾他们,见到城门开启,归心似箭,立时便将之前的问题抛诸脑后,提了裙角飞快地越过不卿朝门内跑去。 像沙漠中的一团火,被巨兽吞噬。 他的小混账终于长成大混账了。不卿驻足,半眯了眼凝视着她的背影,空空的袖管被风吹得前后飞舞。多年前,烛心也曾如此这般站在这座城门之前。 那时,她因了腹中胎儿晕倒在此,褚双拾只顾着将她抱回城中,却将烛心留在了城门外。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可他却仍是走了进去。 大约是动心了吧。 整日对着那样一个娇人儿,她一张世间无双的芙蓉面,一双脉脉含情的剪水瞳,一把酥酥甜甜的脆嗓,一副慵娇滴滴的身骨,一颗赤诚的心,又有谁能做到不为所动?便是块混沌的顽石也被捂化了。 可笑他竟毫不自知。 想起当年,他有多锥心,便有多厌恶那只手。无人知道,他既盼着她长大,又怕她长大。 不卿眼眸深眯,狠狠一闭,蓦地睁开,毅然背过身,向着与不死城城门相反的方向前行,一步一步消失在黄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79章 结局下 千秋厘恢复记忆之后, 头一件事便是在不死城辟了块地出来种上仙人掌。 这是她还在上诸天的时候, 心中早就憧憬好的。她那时只想着快些拿回自己的心,为小偶恢复人身, 把哥哥找回来, 带上小黑和圆圆回到不死城,再种些仙人掌。 等到春天, 叫不死奴将竹林里的嫩笋挖出来, 他们就在竹林里面烤仙人掌,炙肉,煮咸肉嫩笋汤…… 那时候,她觉得快乐很简单, 便是和自己要紧的人在一起, 每日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有福同享,没有磨难顺顺遂遂地过完一生。 这些人有小偶, 有哥哥,有长辈,有小黑, 还有圆圆。没有不卿, 他不在要紧的人之列。 那一日, 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千秋厘其实是有些着恼的。不过,随着想起来的过往越多, 那股火气慢慢地也就熄了。 他走了也挺好,反正她设想的将来里一开始就没有他。他要是不走,定然要逼她去回应他的感情,可她不觉得自己爱他,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起初纠缠他眷恋他不过是因了紫光心的缘故,那是紫光对陆压的眷恋,和她并没有一丝干系。如今,就更没有了,她对他不过是像对养父那样的依赖。 那些仙人掌长得很快,才半年便已高过了小偶,随时都可以摘了烤,竹林的笋再不挖便要过了时节了,褚双拾催她,她却始终提不起劲儿。 褚双拾便自做决定,叫不死奴在竹林里搭了灶,灶上架了口大铁锅,煮了满满一锅咸肉嫩笋汤。又在大铁锅旁边支了几个烤架,一个烤仙人掌,一个烤鱼,一个烤肉。 古苍龙和圆圆陪着小偶在竹林里边儿玩儿,三人欢快的笑声传遍竹林。 千秋厘盘腿坐在灶台下,一只手支在膝盖上,托了腮,没精打采地看着灶膛里的火苗。 眼前的一切曾是她憧憬无数遍的,岁月静好,如今一切都成了真,她却并没有当初以为的那样高兴。 心里头空空的,像是缺了一块儿。少了什么,她说不上来。 哥哥派人去找过和尚,可总也找不到,整个东陆寻不到他的踪迹。圆圆说和尚定是躲起来了,小黑却说他或许回上诸天去了。 “管他去哪了,哥哥算了,别找了。”千秋厘冷冷地对褚双拾道,“就当没他这个人,反正从前也没他。” 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提起和尚。 只是,时间一久,千秋厘心中已经平息的火气不知为何又一点点冒上了头,她开始生气他的不告而别,生气他说话不算数,生气他将来可能也会对这世上的另外一个人这么好,或者比对她还要好。 她越来越心浮气躁。 更让她着慌的是,她总会不经意就看到和尚出现在自己面前。 练欲深剑的时候,他站在翠竹边,清挺的身姿比翠竹还好看。写字的时候,他立在书案对面,手拈砚石为她磨墨。食不知味数着碗里的饭粒时,他责备地看着她,叫她不要浪费。 要命的是,梦里他也阴魂不散,动不动就脱了衣裳露出紧实的胸背…… 不死奴将烤好的食物分别盛在几个盘子里端到千秋厘面前,她兴致缺缺地每样尝了一点儿,皱起了眉头。 仙人掌淡淡的,烤鱼有些腥,烤肉也少了些滋味,似乎都不如不卿做的美味。不止这些,他走之后,不死城的厨子烧出来的饭菜再也没有合她口味的。 “厘厘,发什么呆呢,快添根柴!”褚双拾在她肩头拍了一巴掌。 千秋厘哦了一声,木木地往灶膛里塞了根木头进去。 褚双拾拿肩膀推推她,“坐过去点儿。”她往旁边挪了挪,褚双拾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厘厘,瘦了啊。”褚双拾捏捏她的肩头。 “有吗?”千秋厘扭头看着他。 “怎么没有,下巴都尖了,更丑了。”褚双拾咧嘴笑了笑,“厘厘,最近吃得越来越少了,怎么,有心事?” 千秋厘不满地哼了声,“怎么别人都说我好看,就你整日说我难看,明明是哥哥你瞎。” 褚双拾讪讪地摸摸鼻子,“瘦了就是不好看嘛,不信你下次见到秃驴问问他——” 褚双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觑觑千秋厘。她耷拉着个脑袋,半晌讷讷道:“才不会。我怎样都好看,他从前就说过了。” “厘厘……”褚双拾欲言又止,“秃驴走了半年有余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将你们母子看得比命还重,为何一走就这么彻底?他就一点也不牵挂你们?” “没怎么回事。”千秋厘又塞了根木头进去,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嘴里大口大口地呼气,边呼气边笑,“走就走,走了清净,他管我管得那么紧,忒烦人。” “厘厘,”笑得比哭还难看,褚双拾心道,“你对那秃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想他了,哥哥再努把力帮你把他找回来。我虽然不待见他,但他这些年对你确实不错。把你交给他,我是放心的。” “哥哥,瞎说什么呢,谁想他了!”千秋厘鼓着两只腮帮子,“又不是离了他便不能活了,我堂堂不死城的城主,还缺男人?” “真没有?” “真没有。” “真不是因为他才不高兴?” “哥哥你真啰嗦!”千秋厘起身,拍落身上的竹叶,逃也似的走了。 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时辰,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穿好衣裳,打开门,像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游荡一圈,不知不觉走到了不卿住的那间屋子。推开门,里头的摆设还跟他走之前一样,月光透过窗斜穿进来,一室清辉。 她走到他的床前,静静地站了许久,脱了鞋躺在上面,心里忽然一阵难受。 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独有的气味,清幽的莲香,她将枕头抱在怀里,屈膝,整个人蜷成一团,脑袋埋进枕头里,两眼一热。 哭了一会儿,突地坐了起来,将枕头狠狠一甩,抬起袖管把眼泪擦了,跳下床便往褚双拾住的地方跑。 褚双拾正做梦,门嘭地一下被人推开,他惊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便看到千秋厘站在门口,被背后的月光映得活像只女鬼,阴森森地道:“哥哥,我要选后宫,你安排一下。”说完转身飘走了。 褚双拾张口结舌的一愣,睡意一丝也不剩。 —— 过了几日,东陆曝出一则惊人消息:不死城主要选后宫。 这事儿闹得很大,很快就传遍了东陆的大街小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选夫的条件只有一个:看脸,凡长相英俊的男子皆可应选。 东陆一下热闹了。 原本女子这样大胆出格是会被人唾骂的,可不死城主这么做却只激起了街头巷尾的八卦心。 不死族在东陆是一群逆天的存在,天赋、修为都比寻常人高出了不知多少境界,不死城是个世外桃源的一样的地方,而那不死城主,更是万中挑一的大美人。 那几日,所有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不死城主选后宫之事。 到了正日子,不死城外挤挤挨挨来了成千累万自认为英俊的男子。褚双拾亲自出了城门,巡视一圈,黑着脸刷掉了大半。 剩下的小半人被带进了城,让不死城主亲自相看。 千秋厘坐在大殿之上,面上蒙了块白纱,歪着头,懒懒地靠在扶手上。 不死奴每次领十二人进来,站在殿下让她挑选,她手指一个,不死奴就用笔记一个。 褚双拾叉了腰,忧愁地看着她,陪着小心道:“厘厘,你这后宫……是不是太多了点儿?快四百号人了,你……得过来吗?” 千秋厘摸摸下巴,又叫不死奴划去了一百多个,朝褚双拾笑笑,“剩下的正好,每日一个。” 选完后宫,当夜千秋厘便挑了一人,特意提出要将人安置在不卿住的那间屋子,说是要在那地儿临幸自己的后宫。 千秋厘洗了澡,换了衣裳,被不死奴们打扮得天仙似的,往不卿的那间房去了,推门而入,房内只点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满室昏黄。 窗前站了个人,背对着她,一身鱼肚白僧袍,光头。 她摸了摸心口处,千瓣莲跳得有些快。 “本城主的第一个夫君呢,大师将他藏到哪里去了?” 那人转过身,“第一个夫君?” “是呀,本城主有三百六十五个夫君,今日这个是第一个。大师快把我的第一个夫君交出来,本城主急着洞房呢,大师不要误了我的吉时。” “洞房?你和谁洞房?”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脸臭得很,“小混账,胆子越来越肥了,真敢选后宫。你的夫君只有一个,就在你眼前。” 千秋厘状似惊讶地捂嘴,“大师乃是出家人,怎可做我的夫君?” “我可以还俗。” “不可不可,”千秋厘摇摇头,“大师可是心中只有佛祖的人。” “我这里只有你。”他捉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记得有个和尚曾对我说过,色。欲二字,生死之根。” “我也记得有个姑娘曾对我说过,食色,性也。情爱如水,是天地之道万物之本。” “大师错爱了,本城主不敢当。”千秋厘抽出自己的手,“大师口口声声爱本城主,大师究竟爱本城主什么?” 他幻出右手,双手圈住她的腰肢,两人紧紧相贴,气息相缠,“每一样,厘厘,你的每一样我都爱。小僧活了许久,从来不曾爱过人,我是头一次。”千秋厘还要说,被他的手指压上双唇,“厘厘,想明白了吗?到底是要将我当爹爹还是夫君?” 千秋厘仰头看着不卿,连日来的委屈齐齐泛上心头,眼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将不卿猛地一推,吼道:“你这个坏和尚,你还回来做什么?” 说完转过身便要走,被不卿一把拉住,他从她身后抱住她,两手从她腋下穿过,交叉着将她拘在胸前。“厘厘,有没有想我?” “没有!我才不想你,你这样坏,害我每晚都睡不着,我不要想你,你走,你快走!”边说边拼命去掰他的手。 不卿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微微弓腰,吃掉她脸上的眼泪,将她一把拢入怀中,把头埋在她颈窝处,只不停地唤她“厘厘”,“厘厘,别哭,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的双唇贴着她的脸颊,慢慢寻摸到她的嘴唇,狠狠堵了上去。她起初呜呜地不住挣扎,慢慢红了脸,闭了眼睛,连呼吸也乱了。 不卿感觉到她的变化,动作轻柔了些,两人的吻渐渐变得缠绵。 也只缠绵了一会儿,千秋厘便感觉到不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千瓣莲就像要从他胸膛跳出来似的,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不卿抄腰抱了起来。 不卿将她放在床上,她脸上晕了层淡淡的粉色,似烟笼芍药,雨润桃花,“厘厘,我日后再也不离开你,每日都抱着你睡好不好?”不待她应答,便一下牢牢地噙住了她的嘴唇。 千秋厘只觉脑袋一片混沌,一双手无意识地攀附上了他的脖颈,紧紧地缠住,一阵阵的旖旎渐渐滋生,在床榻间升腾…… 天将拂晓,才放过她。 千秋厘又累又酸,软软地靠在不卿胸前,心中还有些气,“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再不回来,我的小混账就要哭死在不死城了。”不卿侧头亲她。 “谁哭死了。”千秋厘打了他一下。 “是我,是我,厘厘……是我想你了。”他抱着她求饶,“再见不到你,我就要被折磨死了。” “你活该。” “嗯,我活该。”他顺着她的话哄道,“厘厘别恼,我这回去上诸天,其实是去办了两件事。你知道,上诸天一天,东陆一年,我已经紧赶慢赶了。如今这两件事办完,以后再不离开你们母子了。” “哪两件事?” 他却卖起了关子,“叫声夫君听听。” 千秋厘推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叫。” 不卿重又将她捞回来,叹了口气,“好好好,不叫就不叫,人都是我的了。”说完一摊掌,掌心变出半颗灰扑扑光溜溜的石珠。 “我去无住海将它取了来。”他将石珠放入千秋厘手中,极郑重地道,“我身无他物,只有这颗真身还算宝贵,我用它求娶你,你可愿意?” 千秋厘讶道,“你的真身不是佛祖的牟尼珠吗,为何只有半颗?” “我用一半真身换了小偶的肉身。” 千秋厘一愣,慌忙仰头看他,“只剩下一半真身,会如何?” 不卿低头亲她,“别怕,不过是不能入轮回,只能有这辈子了。” 她的脸霎时就白了,“所以你才会说下辈子、下下辈子都随我?”她抱紧他的手臂,身体有些发抖。 “厘厘,我们的这辈子很长,长得比寻常人的几辈子都要久。” “不够!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夫君!” 不卿心中一荡,摸摸她的头,“我在不死城地底的熔岩池取了一捧岩浆,猜猜看我做了什么?” “你把岩浆放到了无住海底,紫光心旁边?” 不卿轻声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我的小混账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千秋厘又继续说道:“紫光和陆压是两个可怜人,才刚刚互通心意转眼便生离死别。牛郎织女还能一年一会,他们却是年年岁岁天各一方。你这样做也算成全了他们,紫光心也能安安稳稳地守在无住海的阵眼之中,两方世界也能一直太平下去。” “你说得没错。”不卿看着她,眼神幽幽,“厘厘,现在可能叫我一声夫君了?” “夫君。”千秋厘娇声唤着,主动向他一张红艳艳的唇凑了上去。 不卿眸光霎时暗沉,一个翻身将她压下,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这才云消雨散。 千秋厘疲惫非常,懒得动弹,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晚间掌灯时分才醒。 醒来之后被不死奴告知,不卿已经做主,将她才纳的三百六十五个后宫全部遣散了。 她问不死奴大公子知不知道。 不死奴答,大公子说他不管这事儿。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真是没办法,没想到和尚这样善妒,这样霸道,可怜我打不过他,只能随他去了。哎,反正本城主体力不济,往后便只临幸他一个好了。” 不卿拎了个食盒进来,听见这话,停在门口,双眼含笑地看着她。 千秋厘见到他双眼一亮,咧开嘴就朝他笑了,披散着头发从床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赤着一双脚飞扑上去,像只灵猴儿挂在他身上,双手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颈。 不卿将食盒交给不死奴,一手将她托住,一手掌住她的后脑勺朝自己压了下来,让她的唇贴上自己的唇,张口便含了上去。 既然只有一辈子,那么从今日起,一刻都不要分开。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我爱卿卿,时日不惧。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剧情其实早就走完了,后面几乎都是和尚和厘厘的恋爱,这个甜度差不多,再腻歪下去就没意思了。 感谢一直陪伴的小仙女们,爱你们木木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