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把神君当成跟班了 作者:两江水 文案: 身为万妖之王,玄庸曾所向披靡,却一朝不慎被那九天之上的陵光神君给拍到山中封印了。 他本打算就在山中当咸鱼,不想仙界还有求他相助的时候,既然下山的机会来了,当年的仇就得一样一样报回来。 他等着要陵光神君的命,却发现自己一身灵力还没恢复,别说跟人打架了,就连烧火做饭都得亲自来。 还有比他更悲催的妖王吗? 好在遇到个小乞丐,撒泼打滚求收留。 他:“还能怎么办,留着呗,先养肥。” 于是他多了个小跟班。 外人眼里: 小跟班听话又能干。 他这个主人关心又宠溺。 简直是模范主仆啊。 但…… 私下里: 那小跟班默默咬牙:“听话吗,冲要你命来的,任务一完成,不拍死你还留着干嘛?” 基于此…… 妖王暗暗表示:“呵呵,谁不是呢……还有,陵光神君你马甲掉了你知道吗?” 两个宿敌在线飙演技,谁露馅谁先下线。 然而没多久,妖王发现,他家小跟班不止一个身份。 妖王在线提问:“当宿敌与白月光是同一个人怎么办?” 答:“还能怎么办,留着呗,先养肥。” 过了一阵子…… 妖王继续提问:“若是宿敌也爱自己,怎么办?” 答:“继续养肥,然后……开吃。” 陵光神君与妖王玄庸斗了上千年,也不自知的爱了上千年。 有一天,他得隐藏身份,去接近妖王,与他一并收集灵器。 他打定主意:“本神君的形象不能丢,但凡叫你看出来一点心意,就算我输。” 他在妖王身边貌合神离,本来演得好好的,可万万没想到,他自己都遗忘的一个马甲,竟然是这妖王的白月光。 他立即扭头表示:“白你个头的月光!” 宿敌就该有宿敌的样子,谈什么感情,本君输不起吗? 他要让妖王放弃白月光,撇清那一段关系。 当妖王感慨:“我很想念他。” 他立即道:“不,你不想。” 当妖王神伤:“我跟他感情很好。” 他连连摆手:“不,肯定不好。” 当妖王说:“我们不只是表面的感情……” 他:“……” 你都对本君做了什么! 我跟你拼了!! 后来…… 神君十分头痛:这关系是撇不清了。 不但没撇清,还连带着新账旧账越搅越浑了。 他只能抚额:“算了,本君认输,先跑路了。” 妖王:“……” 刚养肥,哪里跑? 爱人在眼前却不知道的狷狂攻*爱人在眼前却不敢承认的傲娇受 妖王攻,神君受 结局HE 日更,全文已屯稿,绝不弃坑。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玄庸,陵光神君 ┃ 配角:陈渊,梁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还欺负了,怎么办? 立意: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等待拨云见日否极泰来。 ================== ☆、下山 传言辛离山有妖魔出没,无人敢上山。 这流言传了千年,以至于玄庸得个好眠,在山中一睡千载。 今年山中入秋早,清晨一缕光被层叶打碎,剩下几点斑驳的影,在草木与溪边幽幽落下,这里草木常年不枯,郁郁葱葱,只没有蜂围蝶绕,也不见鸟鸣虫吟,那溪水清澈见底,然而悄无声息,不曾流淌。 这实在是个万籁俱静的好地方,好似定格的画,画中美景沉寂而永生。 若不是,山风吹过,叫溪边沉睡的人撑了一下胳膊,美景还能继续沉寂。 玄庸幽幽睁眼,尚不怎么清明的眼眸不耐看着来人:“什么风把仙界的人吹来了?” 接引仙君落地站稳,缕着花白胡须,向他讪笑道:“妖王啊,着实是仙界有求于你,否则也不会打扰你清修。” 玄庸不起身,以手臂撑起头,墨色长发垂落臂膀,抬眸冷哼一声:“你们管镇压叫清修?” 又道:“五行灵器早已经将我灵力散去,如今无异于凡人一个,仙界若办不到的事,求我又有何用?” 接引仙君听他说到了点子上,上前一步:“可不就是这五行灵器出事了,说起来,妖王你在六十年前就已经能下山了,当时你就没觉得奇怪吗?” 玄庸沉思片刻,的确,他被陵光神君用五行灵器镇压在这辛离山已有千年,可是在六十年前,他忽然发现自己能出去了。 只是他到人间晃荡几年,觉得也就那样,没什么值得留恋,还不如在山上睡觉舒服,不等仙界找上门,便自己回来继续瞰睡。 可惜今儿被吵醒。 他轻蹙眉头,讽道:“仙界办事的效率可太低了些,都过了一个甲子,才察觉五行灵器有异样。” “的确是仙界失职,这五行灵器在凡尘久了,竟都生了意识,离开辛离山去到人间,皆寻命格相同的有缘人混入其魂魄之中了。” “那又如何?”玄庸伸了个懒腰,“我不是还好好呆在这里么,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对方立即道:“妖王不知,那五行灵器镇压你是其中一个用途,他们本是上古法器,保护人间五方平安,只能和聚为一,一旦分离,便失去守护能力,人间必将生祸啊。” 玄庸冷笑,这一石二鸟的法子也就只有陵光神君那个杀千刀的能想出来。 表面只轻描淡写道:“可惜,灵器自己跑了,天意啊,这么说,本王往后就彻底自由了?” 接引仙君全当没听见他的嘲笑:“仙界派小老儿来,特请求妖王你再入人间,把五行灵器寻回,这些灵器融入人身,仙界遍寻不得,而它们许是镇压妖王你久了,不知为何竟与你气息相通,只有你能感应到他们。” 玄庸一个臂膀没撑住,头差点敲到地上,他拍拍衣袖终于站起了身:“本王没听错吧,你们要我去把镇压我自己的东西找回来?” 他拂袖绕到接引仙君身后,飘飘然道:“我有病吗?” 接引仙君早有所料,毫不犹疑回道:“天帝说,帮你找到青木仙君的转世。”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青木仙君,千年前他唯一好友,为保他一命而碎掉仙骨只能世世为凡人,是他心里解不开的愧疚。 可惜,他上一回人间游走几年,并未找到人。 他只能凭借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记去寻人,又不大准,想来任那青木仙君再投胎多少世,他怕是也只能相见不相识。 思绪混沌之中,又听接引仙君道:“待你将五行灵器收回,我们便告知你青木仙君这一世是谁,不知妖王可愿意与仙界做此交易?” 玄庸微微闭眼,沉思须臾。 而后抬眸,勾起嘴角:“五行灵器一旦找回,我将又被困于这深山之中,再度千万年孤寂,而青木转世为凡人,一世不过数十载,就算我找到他,又能怎样呢,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划算啊?” 接引仙君语塞。 见玄庸抬起一手,厉声道:“我要加条件!” 他抹了一额头上的汗,看来还有得谈。 但听玄庸咬牙切齿道:“陵光神君将我镇压于此,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若你们答应让陵光魂飞魄散,这事儿我就应了。” 接引仙君脸色大变:“这……陵光神君是四象神君之一,四象之中有两位已休眠,孟章神君亦被贬去凡间,如今仙界只陵光守护,他若不在了,那仙界岂不是危……” 他说着,暗暗瞥了眼玄庸,忽觉这理由不妥,顿了一下,连忙改口:“陵光神君的本领妖王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放眼仙界,哪位有本事叫他魂飞魄散?” 玄庸眼一横:“他不死,我就不答应,你若做不了主,便回去禀报天帝吧。” 他转身送客,接引仙君只好离开。 然而没等玄庸睡着,便又来了。 这一回来,直截了当:“妖王,你的条件天帝允了,待收齐五行灵器之时,便是陵光神君魂飞魄散之日,那么,还请妖王尽快起身去人间!” 玄庸始料未及:“天帝答应得这么轻巧?” 而且之前说的也没错,就凭陵光的本事,就算天帝真要叫他魂飞魄散,也怕是不容易吧。 接引仙君道:“非是天帝答应,是陵光神君自己应了,他说比起人间苍生,他自己的生死微不足惜,只要你将五行灵器带回辛离山,他便亲自到你面前来,任由妖王你处置。” “任由我处置?”玄庸脑中闪过陵光吃尽苦头的画面,心情十分愉悦,差点要笑出声。 “为表诚意,天帝还赐予妖王你一物。”接引仙君伸手一揽,掌心多出一个白色小瓷瓶。 “这是天帝绝不外传的卸灵丹,只要能暗暗叫神君服下,所有修为灵力便全都散去,天帝命我将这卸灵丹交给妖王,便是将陵光神君的身家性命交与你,还请妖王莫再有疑心。” 玄庸还没从方才的愉悦中回过神,愣了一下才接过瓷瓶,悠然叹道:“虽然我十分恨陵光,但眼下看,他千万年替你们守着仙界,委实不值啊。” 对方讪讪地笑:“对了,天帝替你考虑周全,念及你没有灵力,可在人间行走难免要食五谷,命我教你一个法诀。” 他手腕流出一道光,转入玄庸袖中:“只要你朝人行礼,手中便会自生钱财,银两银票要多少,由你自己定,总之,取而不尽。” “这倒是不错。”玄庸坦然接受,上一趟去人间他就吃了没钱的亏。 不过……为什么要行礼? 那画面,怎么想,都不大好看。 但有钱花,算了,他懒得计较,抬手捻起一片叶,透过斑驳光影,仿若又看到了喧嚣人间。 这天还没黑,他便已经站到了烟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六十年于他而言不过一瞬,短到他容貌都来不及变化。 而对人间来说,轻狂少年足以变成耄耋老翁,豆蔻女子也已步履蹒跚,唯独这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的长街,历经数载风雨岿然不移,除了更迭的行人,兴许再过上几个六十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但玄庸走在这并不算久违的赤雀街,却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走得很慢,将长街上的风光一一收尽眼底,而后在一处十足显眼的大宅子前停了下来。 站在外面只看那飞檐走兽,富丽堂皇。 他跨上台阶,伸手去拉朱红大门上的镀金铜环,却摸了薄薄一层灰。 他望着手上的灰出了神。 彼时不知,那边接引仙君确定他到了人间,即刻一溜烟儿地往仙界回,行程之快,几乎要胜过地府里赶着投好胎的鬼们。 他一面赶路,一面缕着胡须叹气。 什么陵光神君亲口答应了将来任这妖王处置,都是假的,陵光神君去人间渡劫了,他们压根就没找到人。 至于卸灵丹,是天帝在炼丹炉里随便拿的,到底有什么用不知道,总之没有能卸去神君灵力的功效。 反正,现在说些假话哄着那妖王,等他办成了事儿,又将被困于辛离山,到时候何必还要跟他讲条件呢。 虽说假话也得做得真一些,少有人知晓为好,可陵光神君是出了名儿的脾气火爆,这事儿如果不让他知道,将来他一个脾气上来,天帝估计也吃不消。 他得赶紧跟陵光神君通个气儿。 他估摸着又过了这会儿功夫,陵光神君应该渡劫回来了,于是直奔九重之上仙府南宿,这是陵光的清修与起居之处。 才到南宿府,见陵光神君衣袂翻飞,飘然落定,正巧刚回来,长袖中无意飞出几片桃花,衬着他周身的祥云华光流转,叫那桃花也黯然失色。 接引仙君连连惊叹,竟忘记上前说话。 而府中童子见主人回归,躬身相迎之后,却也好奇:“神君渡劫去人间,寿命已定,按时辰算,您似乎回来的晚了一些。” 陵光神君拂袖边往里走,边道:“我其实早就回来了,途中碰到月老,与他在那花树旁下了几盘棋,忘记了时候,待我想起来时,已过了好些天。” 下几盘棋倒也没啥,童子刚刚点头,忽反应过来什么,连忙以手指掐算了几番,又是一惊:“仙界与人间的时辰不可同日而语,您数天前就回来了,那这样算,您在凡间一世只活了二十几年,这不对啊,原定您是八十年寿命啊?” “发生了点意外,提前死了。”陵光神君淡淡道,说话间已经走进仙府,府厅当中,烟雾缭绕的亭台上齐齐摆着七盏琉璃灯,火苗哔啵有声。 他抬袖朝那灯盏一挥,霎时间七盏琉璃灯尽数熄灭,火焰皆化成缕缕微光,向他飞来,他以掌心一承,那些光便灌入手中,与他融为一体。 接引仙君见此,露出不解之色。 童子解释道:“神君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既去人间渡劫,虽无前世记忆,但脾气秉性没准还会相同,怕叫身边人不好过,于是在临走之前把自己所有的火气抽了出来,化成七根火焰,如今已回来,这火自然还是要收回的。” 接引仙君恍然大悟:“这么说,神君渡劫人间这一世,应是极其温恭之人了。” 童子点头:“投生富家,温润良善,儿女成行,受四邻敬仰,享一世荣华,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说到此,他又想及神君方才说自己提前死了,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看样子神君不愿提,他亦不好多问。 接引仙君听罢暗叹:“这哪是渡劫,明明是享福啊,神君既有抽离自己火气的本领,何不就别收回了,那脾气原也不讨喜……” 未叹完,见陵光正望着他,他后话一顿,想起来意,刚要开口,又见陵光抬袖一阻,走向亭台边一泛着流光的灵石旁,缓缓伸出手,便要按在灵石之上。 这个接引仙君熟悉,是消去人间记忆的断念石。 仙君们到凡间渡劫,换个容貌,走个过场,大多投身好人家,提前算好命数,死了就能回来。 不过,虽然是走过场,人间一世却不可避免留下牵盼,为了叫他们放下这一段凡尘俗世,便设断念石,渡劫归来的仙君们把手放上去,人间所经所历,便全然忘却。 这是天帝为怕仙人们留着凡尘记忆扰乱清修所设立,一般仙君们必须遵守,然而对四象神君,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天帝相信凭借他们的修为,不至于被凡尘事扰了心性。 于是接引仙君开口:“陵光神君若是不想散去人间记忆,也可不用。” 陵光挨近断念石的手微顿,须臾后,轻声道:“还是消掉吧,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话还未说完,手已用力按了下去。 灵石上流光须臾增强,泛起刺眼光芒,人间纷扰悉数烟消云散。 陵光起初眉头紧蹙,待到那流光渐弱,他眼中只剩下迷惘。 记忆深处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子安,子安……” 他收回手,脑海中这个声音仍未能消散。 他茫然地念:“子安……是谁啊?” 灵石上的光芒完全消失。 接引仙君见他已完成,方有机会将来意与他一说。 他大抵还沉浸在那个叫喊之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接引仙君的话。 而反应过来后,神君陡然双眉一横,手掌往亭台上一拍,吼道:“叫本君去那小妖面前任他处置?他哪里来的胆子,看我这就去打死他……”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接引仙君大骇,这脾气说来就来了。 连忙小跑几步挡住他:“神君莫动怒,这不是诓他的话么。” 陵光不得已停下脚步,横眉怒目看他:“你们懂什么?” 他没好气地拂袖:“那五行灵器里有他的灵力,等他把灵器收齐,灵力就会恢复,届时,他还会听话的回辛离山吗,他真的不会找仙界的麻烦吗,千年前的事,还要重复一遍吗,这一次又会是谁遭殃?” 接引仙君错愕,此事连天帝竟也不知。 “趁他找回灵器之前,我必须得打死他。”陵光伸出手指,紧紧一捏,“你在此等候,我即刻去把他的头给提回来。” 他又要往外走,接引仙君回过神,慌忙抱住他的手臂:“神君不可啊。”他抽噎一声,“可只有他能找到五行灵器,灵器收不回,天下必将大乱啊。” 陵光再度停脚。 接引仙君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他未必知道自己的灵力封印在其中,待他收齐灵器,咱们就立即解决了他。” 陵光道:“你们连灵器走丢了都这么后知后觉,又如何能在他刚收齐灵器后立即察觉?” “这……”接引仙君接不上话。 尚在思索着办法,见陵光神君眼底透出狠意:“这小妖还敢叫本君魂飞魄散,哼,那本君就去人间盯着他,待他一旦收齐灵器,立即打死他。” 接引仙君眼前一亮,觉得着法子不错,但…… “这种小事,何必劳神君您大驾,待禀报天帝,随便安排一个小仙君就是了……”他恭维道。 “那树妖纵然没有灵力,却也非凡人,灵力低微的仙君稍不留神露了仙气怎么办,何况,若万一没有看好,待他当真收回了全部灵力,本君尚可与之一战,其他仙君,岂不是唯有丧命的份儿。” 陵光说着眉眼一挑:“他当年没有与本君正面碰过,不会认得我,就这么定了,反正本君闲来无事,扮成个凡人跟着他就是了。” 接引仙君只得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陵光神君心情十分好,眉头都舒展了。 这神情,怎么好像才在哪里见过呢? 陵光的确心情不错,背着手往外走,暗道:“小妖,纵我现在不能叫你死,至少也能够好好折腾折腾你,必叫你吃尽苦头才是。” 接引仙君觉得那背影怪瘆得慌,好心提醒:“神君啊,他如今在您手里可就如蝼蚁一般,您千万注意分寸,莫一时脾气上来,提前要了他的命啊!” 他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这个……真有可能,他对自己的脾气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思量须臾,他退了几步,转身面向那亭台之上熄灭的琉璃盏,轻叹了声,宽袖挥动,云霞缭绕的亭台上,琉璃盏又亮了四盏。 “那本君抽四分火气出来,只留三分在身,你尽管放心,不会叫他提前死了。”他收回衣袖,再度踏出大门。 站在层云之上俯瞰人间,他问:“那小妖叫什么名字?” 接引仙君愕然,陵光神君竟一直不知他名字? “叫玄庸啊。” 陵光听此名,神色微变,愣了会儿方恢复如常,只轻轻点头,以手在云中写了“玄庸”二字,那层云叠嶂立即散开,浮现出熙攘大街旁的一处宅子来。 他望着正拿扫帚在院里清扫的玄庸,想了一想,回头一把拉过接引仙君:“帮我个忙。” ☆、好巧,我也是 玄庸扫出一条小路,这宅子其实没有想象中灰尘厚,若是按照……几十年没有住过人来说。 好似定期有人打扫一般。 但他是干不成这个活的,打架闹事他在行,扫地烧饭……妖生里没学过啊。 他绕过回廊,推开内宅的门,轻车熟路找到了书房。 往书案旁走,还没走近,就戛然止步,望着那案几上一带钩出了神。 原是想找笔墨写个招工的告示,他忘记了这里纵然有墨也一定早就干了。 只是此时已顾不上想这些事,他木讷地又挪了几步,费了好大劲儿,才鼓起勇气拿起那带钩。 白玉上已落满了灰尘,祥云纹的雕刻与鸟兽图纹的镂空,都在这灰尘中增添了荒凉,他轻吹了一下,灰尘在眼前散开来,迷蒙之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晚,那个人…… 大门外忽而响起哭嚎之声,穿透深宅内院。 他思绪收回,把那带钩放在怀中,匆匆走出去。 一开门,赫然望见一匹白布,定心再看,原来那白布下面还有个人形,躺在草席上,白布把人头脚遮盖得严实,玄庸知道本地的风俗,这表示人是死了。 死人旁边坐着个年轻人,衣上全是补丁,若都用破布条拼接的一般,头上带个同样拼接起的帽子,旁边还挂着几根碎布须,后面插了一把草,使得他整个脑袋像一把破掉的折扇,荒草如同没有宣纸支撑的扇骨,七零八落地散开来。 “折扇脑袋”哭得惨烈:“公子您行行好,我与我爹来此处投亲,亲人没找到,我爹他还生了病一命呜呼,如今我连下葬都没钱了……” “行了行了。”玄庸捏着眉心及时打断。 他上回来人间是下定决心做个好人的,这要是那时候,二话不说就帮了,只当行善积德,只是这一趟,他便没那个好心肠了。 他再也不用听谁的话去做个良善之辈。 于是不想理会。 可当他见那“折扇脑袋”放下袖子,露出脸来,就改变了想法。 这人虽脏兮兮的,倒是生得好相貌,他方才本来就打算招工,找个模样好的,给这宅子做个门面也不错。 思量了须臾,他决定收下这个人,便抬起双手,朝面前人行了一礼。 低头之际未察觉面前人覆上一抹冷笑,待他抬身之后又瞬间消散。 玄庸行完礼,拿出一锭金子,交到他手中:“我替你葬父,你便是我的人了。” 他帮其父下完葬后,又陪着做了场法事,再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好在赤雀街本就热闹,两旁住的人多,这个朝廷没有宵禁,家家户户还点着灯,而道路两旁的店铺亦或宅院,门前大都挂了灯笼,如此,便是天色暗了,街上也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陵光跟在玄庸身后,走了一会儿,听见有动静,回头正看见接引仙君抖着身上的土,朝他做告辞的手势:“神君我先去了。” 他微微颔首,耳畔响起风声,还带着泥土簌簌而落的响动。 玄庸看不见接引仙君,伸手在陵光眼前一挥:“你看什么呢?” 他摇头,尽力叫自己摆出一副温顺模样,然而语气还是无法避免的冷冷清清:“没什么,要你……” “管”字及时刹住,他得时刻提醒自己如今是这个小妖的跟班。 玄庸顺着他的目光,刚巧那儿走过个红衣女子,手中还捏着红纱。 他板起脸来,照着陵光头上一敲:“你已被我买下,将来婚娶之事亦由我来做主,切莫肖想了,一时半会儿,我不会放你成婚。” 他不是来做善事的,人买回来起码得发挥出价值。 陵光摸了一下头,咬着牙,极力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来:“小的知道。” “那还不快走!”玄庸将他的衣领拉住。 他的身形一晃,被迫跟其往前走。 回眼之前,见那红衣女子转过脸来。 他的面容僵了僵。 拉着他领子的玄庸仍在絮絮叨叨:“我跟你说,回去之后,先把院子打扫一遍,再给我做饭,喂,你听到我说话没?” 他应了一声:“听到了。” 心中暗骂:“敢让本神君伺候你,你命没了!” 嘴角又勾出一丝笑:“先戏弄戏弄你。” 他望着那个女子,手指轻轻一动。 玄庸还在吩咐着,这会儿已说到每天要整理床铺的事儿,一不留神,手上忽然多了条纱,香气扑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瞥了眼挂在手上的红盖头,纳闷,哪家新嫁娘独自跑出来了啊? 还未来得及问,怒骂之声立时灌入耳:“哪里来的登徒子,偷奴家红盖头做甚,今日定不能饶你,速速随我去见官。” 那女子已近跟前,攥住他手腕,玄庸想挣脱,竟觉这女子力气还不小。 待女子的话说完,四目相对,他赫然怔住。 一个……络腮胡的女子,玄庸活了上千年也是第一次见。 “络腮胡”冷道:“公子一表人才,竟行卑贱之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玄庸侧头向陵光使眼色叫他来帮忙,陵光心内暗笑,表面只装糊涂,佯做看不懂他的意图。 玄庸只好与这“女子”谈判:“恕在下一问,姑娘……到底是男还是女?”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我的确扮成新娘子,才将街头那强抢民女的恶人收拾了一番,但你偷我东西之时可不知我是男子,你本就心存不轨,总不能因我是男扮女装,就洗脱了你这促狭心思,走,随我去见官,非要打你几板子!” 这人话说完,将玄庸一提,便要往前走。 陵光亦未曾想是这个结果,原只是打算叫这“女子”痛骂他一顿。 不过这结果他喜闻乐见,正抱着臂看热闹,一时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做出几分悲切面容,哀声喊:“主人,您……” 您可赶紧去挨板子吧。 那“络腮胡”听此话赫然停脚,望见他,又是一怒:“主人?”他把玄庸手腕抓得更紧,“我最讨厌把人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纵我管不了天下人,总能管你这一人。” 他朝陵光伸手一指:“你,现在自由了,走吧。” 两人怔住。 陵光自不会走,那“络腮胡”打量他们一会儿,更添恼怒:“你自己甘愿屈从于他,我救得了你的人,也救不了你的心,那只能视你们为一伙,走,你亦同我去见官!” 这人力气极大,又一把攥住陵光。 陵光始料未及,怎么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无奈摇头,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最简单的办法是叫这位路见不平的好汉忘记刚才发生的,三个人好好走路,擦肩而过,啥事没有。 他刚要捏诀,忽听这“络腮胡”哎呦了一声,抬头一看,见那边攥着玄庸的手已被松开。 玄庸正反手捏着他,稍稍用力,好汉又“哎呦”了一声。 陵光趁此抽回自己的手,眯眼瞧瞧玄庸,看样子,这树妖纵然没有灵力,还是有些拳脚功夫在的。 好汉被他钳制住,面无惧色,只道:“原来你是高人不露相,要杀要剐随你吧!” 玄庸慢慢摇头:“这位大侠,你有一腔热血,亦是好心,我怎会杀你。”他松开手,将人往前一推,“你走吧。” 大侠将信将疑,站着未动,玄庸望见其手臂,想了一想,抬手躬身,结结实实朝他行了个礼。 大侠往后一退,见这人既如此识礼,当真是误会了? 玄庸行礼的时候心中又把接引仙君给骂了几遍,而后拿着一些碎银,交给那大侠:“伤了你的手,这是赔偿。” 大侠一愣,彻底觉得自己错怪了人,他未接银两,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玄庸也不追,拍拍衣摆,将手中红盖头往陵光身上一扔,大步往回走去。 陵光只得接住红纱,收在袖中,跟上他的脚步,怕他发觉自己过于淡然,便做出惊讶状:“原来主人这么厉害啊,您不知道,刚才大家都在看您,见您以德报怨,都说您简直是活神仙呢。” 玄庸对恭维话十分受用,不过“主人”二字刚被那好汉给骂了,此下他也觉得听上去别扭,遂道:“你不要叫我主人。” “那叫什么?” 玄庸停下脚看眼前人,衬着身后华灯,这人面容更是清雅无比,他忽而想逗一逗他,朝他靠近一些,幽幽道:“你不是说我是活神仙么,来,叫一声神仙哥哥?” 陵光面不改色,心里已把这人按在地上揍了百八十遍。 真神仙在你面前呢。 玄庸不知道自己被人“暗中”揍着,继续调笑:“要不,你叫我哥哥也行。” 他的面容更加逼近,陵光捏紧手,维持笑意不变:“不好吧?” 玄庸见他耳朵发红,大笑起来,拉远了与他的距离,径直往前走:“逗你玩呢,快跟上。” 陵光阴沉着脸踩他的脚印,前面的人又说:“你是我的跟班,按照人间……按照这儿的风俗,你应叫我大老爷,往后就这般称呼。” 大你个头的老爷! 陵光愤恨地埋头走路。 玄庸还在说:“方才那位大侠应该是个好人,原本我不想伤他的,我挨几板子没事,不过他竟去抓你,那便不能忍了。” 陵光微怔:“此话怎讲?” “还用说么,你既是我的人,我必当保护你。” 陵光:“……” 我用得着你保护? 然他听得出来,这话也的确出于真心,他叹口气,思来想去,轻声道:“多谢……大老爷。” 玄庸勾起笑意,又开始戏谑:“哎,想必还是哥哥好听。” 他翻了个白眼,低头望路,不再回话。 玄庸走着,不知又想起什么,忽而顿脚回头。 他没瞧见,脚下未停,直接撞上了,没好气道:“大老爷,又怎么啦?” 玄庸向他道:“这么长时间,我才发现,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陵光也惊讶,还真没跟他说过名字。 他脱口而出:“陵……” 及时打住又惊觉,自己百密一疏,没编好做凡人的名讳。 作者有话要说:接引仙君:“陵光神君喊我爹,吼吼吼哈哈哈便宜占大发了。” 陵光神君:“把他埋好了,土打的结实点,来咱再做个法事,仙君你在土里多躺会儿啊。” 接引仙君:“呜呜我保证不再占便宜了。” ☆、妖王怕鬼? 之前渡劫来人间叫的什么名儿他是完全不记得了,眼下只能现编,正巧旁边有几个孩子路过,边嬉闹边念着诗。 “千里江陵一日还……” 他灵光一闪:“我姓江。” 玄庸点头,刚刚听他说了什么“陵”,那他是不是叫…… 正要夸名字还挺清雅,听陵光继续道:“我叫江千里。” 玄庸一个错愕,反应了会儿,方道:“嗯,挺……清雅。” 长街花灯流转,说话间二人已徐徐回至宅前。 陵光这回有心抬眼瞧一瞧宅子上的牌匾。 高墙大院,门上大红牌匾,上书:“陆宅”。 “这像是人类的宅子,可惜似乎很久没人住了,便宜了小妖,鸠占鹊巢!”他暗自诽谤。 推开门,里面一片昏暗,玄庸点了火折子,领他往前走:“我刚过来,还没来来得及布置,正好,交给你了,明儿去采买些烛灯来。” 陵光在夜色中不受影响,目中所见依旧如白日,看这条路被清扫干净了,但那边廊亭都有灰尘,花圃中也有杂草,假山下面是一片凹池,想来原本该有水流循环落入池中,是个亭台水榭的景观,但现在已经没有水,连苔藓都未生,只一片毫无生机的干涸之状。 火折子照亮的地方有限,身边玄庸走得磕磕绊绊,经过垂花门的时候未注意门槛,被绊住脚险些要摔倒。 陵光连忙伸出手……在玄庸后背轻轻拍了个掌风,助他一力,等着看笑话。 然而玄庸双手划了几下,愣是又站稳了身形,且回头炫耀地冲他挑了挑眉。 他气闷地接过火折子,暗暗用灵力将那火光增强了些,换过自己在前引路。 玄庸对这个小跟班颇为满意,随着他走,解释道:“这儿不是我的宅子,我也是今天才搬过来。” 他心道废话,表面说:“那是谁的?” “是我一朋友的,不过他们家早在几十年前就没人了,朋友之前有把通钥交给过我。” “这看上去像是家大业大的人家,才几十年光阴,怎么可能就没一个人了,而且,就算没人了,如此好的宅子,空着岂不是浪费,为何一直无人购置呢?” 玄庸恍惚了片刻,只答他第二个疑问:“也许有人帮守着吧,陆家的人……以前人缘挺好的。” 他猜想这该是小妖上一回来人间结识的朋友,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他二人又走了会儿,陵光忽想起自己露了个小马脚,思来想去还是得补救回来,免得这小妖之后反应过来了。 他便做好奇状问:“几十年前,大老爷你看上去没多大啊,怎么会有个没了几十年的朋友?” 玄庸也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想不出合理借口,支吾几句,干脆耍赖不解释:“我就说我是神仙么,神仙是不会老的知道不,来,你要不要叫一声神仙哥哥?” 陵光原也不需要他的解释,见他这般插科打诨,便不再追问。 两人走过中庭,穿过两道垂花门,就是内宅。 他要往正厅走,玄庸却伸手一挡,拉住他拿火折子的手,往旁边移:“我白日里已看过,那里面的起居陈设几乎都不能要了,唯有这间侧房的床铺和被褥像是有人收整过,勉强能睡。” 他携着陵光推开侧房的门,接过火折子点亮桌上的灯:“今儿我委屈委屈,叫你跟我同榻,明天你再去收拾那些房间。” 烛灯给幽暗的屋子增添些生机,陵光见这里的确是有人收整过,灰尘不多,只是过于简陋,一张桌,一张床而已。 收拾宅子于他而言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儿,且他可以不需要睡觉,然眼下既要装作凡人,还是个给人做跟班的凡人,面子上总要做到位的。 他好心道:“小的怎敢跟大老爷一张床,大老爷您睡床,小的寻个席子睡院子里就是了。” 话才说完,肩上一紧,已被玄庸按住,顺势拉到床边坐下。 他侧目见玄庸道:“睡不睡由你,但你需守在床边不能走。” 他蹙眉:“你还要人哄吗?” 玄庸已去了外衣躺了下去:“哄倒不至于,不过我怕黑,你守着我,这是命令。” “怕黑?”陵光奇了。 你哪里来的这般娇气的毛病,辛离山上你一个人度过千年,哪一天没有黑夜,怎么没听说你怕? 玄庸枕着胳膊,微闭眼:“传说中鬼魅不都是夜里才出现的么,你想一下,万一夜里一睁眼,看到个红衣女鬼白着脸在你面前,不是魂都要吓没了?” 日西沉,阳往而阴来,的确会有残留世间的鬼魅兜转,但除非天赋异禀和命格太弱的,一般人是看不见他们的,而鬼魅们若没什么事儿,也不至于来找人类的麻烦。 何况,你身为神树成精,妖跟鬼不都是异类,你怕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玄庸无奈一叹,他是妖,能看见鬼魅邪魔,还能跟他们聊聊天,于是邪祟爱来找他。 以前是不怕,如今没灵力了,有的邪祟万一带点怨气不分青红皂白伤人,他又打不过,可不就怕了。 上一趟他还记得点布阵画符之术,而辛离山上几十年一睡,全都不会了。 想想人间还不如辛离山,虽然封印了他,恰也叫其他邪灵不得入内,纵然没人说话吧,但起码……挺安全。 现在,只能盼着那些邪祟闻不出他的妖气,别再来跟他交朋友了。 他思绪不安,睡觉心慌,虽没指望这小跟班能帮他把鬼打跑,但拉个人在旁边好歹能壮壮胆。 陵光去打鬼简直大材小用,而且他十分愿意见到玄庸被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命令他姑且听了,但一直这么坐着总归不太舒服,他劝慰一下自己,褪了鞋子也躺了下来,却不去外衣,也不盖被褥,就这样闭目养神。 床铺太窄,他也想枕着双臂,发现两人都如此宽度不够,只好收回手,放于身侧,碰着旁边人,动作一时僵了下,他抿抿嘴,道:“大老爷,我总不能一直这样陪着你,回头你不妨寻个妻或妾……” 未说完又打住。 异类都长寿,还是不要彼此祸害了,一个垂垂老去,另一个始终容颜不变,到最后也不知伤心的是谁。 玄庸已半睡半醒,迷糊地接话,分不清是不是对他说的:“有你,已够,我便不成……” 他等着听,这人却没下文了,他微微侧目,看人已睡熟。 他想了许久,也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后面大概是“我便不成婚”,前面,究竟是“有你,已够了”,还是“有你,已够够的了”呢? 他们以前相看两厌,陵光自然而然觉得玄庸应该是后面个意思。 他也可以入睡,但睡不着,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又气闷起来。 来伺候这人已是匪夷所思了,这时竟还要陪着? 陪就陪了,还嫌我够够的了? 气闷到后来,他眼一眯:“我睡不着,你凭什么能好好睡觉,怕鬼,呵……” 他勾起一抹笑,目光瞥向窗棂,轻轻勾动手指。 月黑无星,邪风四起,那残破的窗棂“咣咣”晃动起来,风透过缝隙往屋里钻,夹杂着呜呜咽咽的哭诉。 玄庸还没睁眼,摇晃了下脑袋,紧蹙眉。 “啪”的一声,两扇窗倏然打开,邪风一下窜进,吹起床边的白色外衣。 玄庸总算被惊醒,猛地坐了起来,那桌上的烛灯就在此刻“刺啦”一下熄灭了。 风戛然而止,窗却还无风自动,吱吱呀呀,来回地晃。 幽夜中似有若无的呜咽之声却未随风而止,那像极了女人的哭泣,又像是某种兽类的哀鸣。 陵光皱了下眉,闭眼装睡。 很快被玄庸掐着手臂唤醒,他揉揉眼睛坐起身,含糊问:“怎么了?” 玄庸搂着他胳膊躲其身后,只将一双眼睛从他肩膀上露出来,声音微微打着颤:“灯……灯灭了,窗户……开了……” 陵光佯做瞄了两眼,拍拍身后人的手,憋笑回道:“想必是风吹的。” 玄庸惊恐地四处看:“也许……吧,你,去把窗户关上。” 没忘使唤他,看样子还不是很怕。 陵光不情不愿地起身,俯眼看到玄庸那被吹落在地的外衣,冷笑了声,眼一瞥。 飒然间,衣衫从地上浮起,在二人面前左右飘忽。 玄庸的眼都直了,顿时寒毛四起。 更让他恐惧的是,这个邪祟他看不见。 陵光也做出惊恐状,决计不听话的去关窗,只回身也抓着玄庸的手臂,喊道:“怎么回事,不会真有鬼吧,我可没做过亏心事,可千万别害我啊……” 他这么一喊,却忽然叫玄庸生出了些护人的勇气来,这人抽出胳膊轻轻拍着陵光的肩,眼神随那飘着的外衣左右看,柔声哄他,也哄自己: “别怕别怕,就算有鬼,也是没本事的,只会弄些衣物,都不敢现身,肯定伤不了人的,放心,放心啊……” 他的手微微抖着,声音也瑟瑟不稳。 陵光在他臂弯之下脸色一变:说谁没本事呢,只是不想吓死你! 不过,怎么又和设想的不太一样? 玄庸没有被吓得失态,这会儿倒还胆大了,竟反过来说要保护他! 他陡然觉得没趣,打算收回衣上的术法。 手指还没抬,忽而间,伴随一声哀鸣,见一黑影从窗上闪过,那飘忽的衣衫瞬间被黑影携去,自窗棂而出。 他的瞳孔一缩,真有邪物?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我堂堂万妖之王为什么怕鬼,我不要面子啊,对了,我小弟们呢?” 神君:“早一千年前就收拾服帖了。” 妖王:“你比鬼可怕!” 神君:“嗯?” 妖王:“不不不,你比鬼可爱!” 神君:“……” “你一定要拿鬼作参照物吗?” ☆、来,认识一下陵小光 陵光跳下床疾步行至窗边,原要直接从这儿飞出,而正巧玄庸至身边,以手臂挡在了他面前。 他动作悄无声息地收住,想起来自己差点又露馅。 但见玄庸郑重道:“这宅子不干净,我不能不管,得去瞧瞧,你……跟紧我。” 他点了下头,若当真有邪祟逗留人间,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再朝窗外望去,却身子一斜,已被玄庸拉至门边。 都忘了,这家伙不会飞,得走门。 两人冲出门,那黑影携着衣衫,夜幕中看不见其身形,只能望见白衣翻动,夹杂着呜咽之声,似孤魂野鬼游荡,在这偌大宅子里尤其凄凉。 二人一路追寻,穿出内宅,向左绕过回廊,随那黑影跳过花圃,再一转弯,入目一个院门。 黑影跳进院墙,白衣从墙上飘落。 玄庸伸手接住衣衫,望着这道院子,却迟迟未动。 这是陆宅的后侧偏院,以前用来做祠堂的。 陵光也没动,他抬眼看了下院门上的牌匾,叫“善缘斋”。 又看玄庸气息不稳,不是跑的,倒像是勾起了什么惊惧的往事。 而他也没有冒然进去,是因为……他感受到这院子以前被人布过阵法。 如今阵法已经破了,可大抵当时那阵太厉害,以至于现在仍然有些残留的邪气。 一个寻常人类宅院,为何会有如此充满戾气的阵法在? 还是得进去看看。 他侧目瞥了瞥,对身边人道:“衣服已经还回来了,大老爷你若害怕……咱们就不进去了吧?” 玄庸回过神,一听此话,立即挺直了腰板:“谁说我害怕,我的目的是来找衣服的么?”说完头一抬,伸手就去推门。 门上没有锁,但似乎有些重,玄庸的手微抖,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推开。 方方正正的院子,落满枯叶的地面,布着灰尘的四面回廊,与宅子里其他院落并没有两样。 玄庸虽走在前面,手却一直往后摸,陵光无奈,只好把自己袖子递给他,他顺着袖子抓到陵光的手,紧紧攥着,才敢大步向前走。 走至院落当中,陵光低头看地上横竖交叉几道纹路,心内了然,那阵法就在这里布下的,是禁足阵,叫人不能离了这院子,简单的很,凡间有点修行的都会。 但这样的小阵法没什么杀伤力,不该有邪气,更不该经年不散啊。 他又仔细看了看四周回廊,四方支柱配合了此阵,可的确只是禁足阵。 这就奇怪了。 思量间但听窸窣之声,那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忽扑面而来。 陵光正欲迎上去,衣袖却陡然被玄庸一拉,他身形生生被拉着退后,无奈看着这人。 这人尽管瑟瑟发抖,却在第一时间伸手将他拦在身后。 他有须臾失神。 好在那黑影只与玄庸擦肩而过,带着一声呜咽,落到回廊,一闪,又没了身影。 玄庸放下的手臂仍在抖。 陵光暗暗一叹,心道:“你既然害怕,何必不自量力呢,我用你护吗?” 他幻化出个火折子,装模作样从衣襟里取出来点亮,抬手往旁边一亭子指:“它往那去了。” 玄庸在光亮中定了定心,疑道:“千里,你睡觉还把火折子揣在怀里啊?” “那可不,怕大老爷您半夜起急要用,我得时刻准备着。”他风轻云淡地道,“我给您照着,您一个人过去,不害怕吧?” 陵光想再看看这阵法,没功夫陪他过去,他的感觉没错,这儿除了那一股阵法残留的邪气,并没有其他邪灵鬼魅,黑影应该只是寻常物,猫啊狗啊什么的,有些猫夜半发出的声响很像人的哭泣之声,反正不会有危险。 何况,有危险又怎样,他本来不就是要叫这小妖吃点苦头的么,只要不死就行。 他把火折子举高,帮玄庸照着路,眼睛四处瞥,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还没来得及细看,但听亭中忽而一声惊呼。 他的手一抖,迅速转身。 回头望见玄庸抱着只黑猫站起,兴奋喊道:“小光,陵小光,是你吗?” 他迈开的脚步一顿,眼睛眯了眯。 玄庸已抱着猫走过来,这只黑猫通体无一点杂色,一双眼睛如同琉璃,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光。 “千里,你瞧瞧我发现了什么?”玄庸将猫举到他面前。 他咳了一声,心道我还不瞎,不过他有另一个问题要问。 “那个……” “千里我跟你讲啊,这只猫是我以前养过的,没想到几十年了,它还活着……” “等一下,我想问……” “对了千里,以后你不但要伺候我,还得伺候这只猫,这也是命令,听到没?” “行行行,不过我想问……” “千里你说它是不是有灵性啊,故意携着我的衣服,引我来找它……” 玄庸喋喋不休,他打断几次话没接进去,不禁怒火丛生,提高声音道:“猫的寿命不过十数年!” 玄庸的话戛然而止,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终于安静了。 面前人垂眼沉默须臾,笑道:“是啊,这怎么可能还是那一只。”半晌后,他深吸了口气,方道,“你刚才想问什么?” 陵光咬着牙道:“你说……你的猫叫什么?” 提此,玄庸一扫阴霾,又精神了起来:“陵小光啊。” “陵……小……光?” “没错,你听说过仙界四象神君么,算了,想你也没听过,你只需知道,四象里面有个陵光神君,是我最讨厌的,我那猫,就取的他的名儿。”玄庸抚着怀中黑猫的头,“早晚有一天,我要他像这猫一样,任由摆布,哼哼,哈哈……” 他一时忘形,没留意身边人牙齿磕得直响。 他还在继续说:“哎,这只猫虽然不是老朋友,但一定也与我有缘的,何况它和陵小光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还叫它这个名儿吧,小光啊,你以后就跟我了啊,走,我去给你找吃的去,对了,你怎么会在这个院子里呢,往后可别过来了啊……” 他抱着猫往外走,陵光还伫立不动,黑猫大多有些灵性,这儿残留邪气,它会呆在此处很正常,而它发现宅子里住了人,怕被占了地盘难免会过去叨扰。 不过它能轻易叫玄庸收养了,也许真有缘。 人类轮回转世,牲畜同样如此,没准这猫还真是他以前那只的转世。 只是……你给猫取的这名儿,就过分了吧,一次不行,还两次! 玄庸走了几步,回头见他没跟上,朝他扬了扬眉:“虚惊一场,你还愣着干嘛,走啊,记得把门关上啊。” 说罢又低头抚猫:“小光啊,你喜欢吃什么,明天叫千里给你做鱼吃好不好……” 陵光咬牙切齿,捏了捏手,冲着那猫眼一眯。 怀中那黑猫忽而大叫,“刺啦”一下在玄庸手背上留下血淋淋的爪印,迅速跳下地,再窜入夜幕之中,毫不留余地,转瞬就没了身影。 玄庸顾不上痛,快跑几步,但不如黑猫快,夜晚中也看不清楚,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愣了会儿,怅然若失,只能对着虚空高喊:“小光,你要回来啊,我说好养你的,决不食言。” 夜幕中没有动静,只有微风拂过。 他只得放弃,这才留意到手背上的伤来,蹙眉倒吸口气,用另一手紧紧按住,黯然回身:“千里你怎么还站在那儿?” 陵光雀跃地走过来,装看不见他的伤口,并故意撒盐:“你不是说那猫与你有缘吗,它怎么又跑了?” “可能……我吓着它了吧。”玄庸挤出个笑,“算了,命里没有莫强求。” 他沉默着往外走,二人走出院门,玄庸回头望望那“善缘斋”三字,静立了须臾,忽涌出悲凉,哀声道:“有缘者甚多,却皆无善果,哪怕是一只猫,也与我不得善终。” 陵光诧异看他,想说什么,但听他又道:“千里,你既然不偏不斜正好叫我替你葬了父,也是有缘,你我相识一场,不求不离不弃,也愿好聚好散。” 陵光忽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这所谓相识一场,不过是刻意为之,并不能称之为有缘。 他低眉望见他手上隐有血迹渗出,终究是无奈一叹,算了,还是把那只猫唤回来吧,堂堂仙界神君,何必跟只猫过不去? 他朝夜幕中抛了个决,又往怀中一掏,拿出个小瓶来:“止血散,敷一敷你那伤口。” 玄庸呆了:“这你也随身带着?” “是啊,做下人的,总得想到主人前面去啊。”他含糊回答。 玄庸愈发觉得,这个跟班买的真不错。 二人往回走,陵光还在挂心着那阵法,向玄庸试探问道:“大老爷你说话总是神神道道,什么大象神君的,难道你还懂一些玄门之术么,这陆家既然有你的朋友,又是个怎样的人家?” 玄庸又恢复那戏谑面容,挑眉回道:“那还用说,都跟你讲过我是神仙么,不过陆家……”他微一顿,才继续,“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普通人,你是外地人不清楚,那不是我吹,陆家以前可是烟城的首富……” 他开始大夸其词的描述着这宅子当年的繁荣景象,什么宅中草木花鸟都不是俗物,就连下人都穿金戴银,一到夜晚满院灯火若璀璨之星……再一瞧瞧眼前随处可见的荒凉破败,猝然有些物是人非的大悲大痛。 他不肯将情愫显露,表情做得极其浮夸,正大张手臂形容陆家一块玉石的模样。 陵光望见这面容与动作,刚刚那一点仁慈烟消云散,看样子这人是不会说到重点上的,只能把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懒得再问了。 回到内宅那间偏房,黑猫陵小光已等待在门口。 玄庸眼前一亮,顿时兴高采烈,之前所谓“缘分论”立即成了过眼烟云,就算这不可能是六十年前遇到的那一只,也能够寄托些昔日的思念。 他的眼中又恢复了光亮,陵光看着,倒是莫名觉得心情没那么坏了。 只是这人抱着猫一时舍不得放手,重新入榻而眠就有些麻烦了。 玄庸道:“看样子这床铺睡不下,千里,你原本不是也不愿跟我一起睡么,那你就找张席子睡外面吧,明儿去做个猫窝。” “什么?”陵光眼一瞪。 他不愿意是一回事,被人赶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合着这回你就不怕了? 你到底是怕鬼还是怕孤独? 他抚着心口压下去怒火,须臾思量,手往窗外一点,然后装模作样走出去,提着一铺了棉絮的竹篮进来:“你看,这儿原来有个现成的猫窝,定是好心人给它做的。” 玄庸狐疑,之前怎么没看到? 也许是没留意,他很快点头:“那就不用你做了,不过,我与小光‘久别重逢’,今晚还是……喂喂,你干什么?” 他话未说完,怀里的猫已被陵光搂起,放到了竹篮中,被搁置在门后。 把猫放置好,陵光行至床边迅速躺了下来,冲他微微一笑:“大老爷,还是让它单独睡吧,万一您睡着了压着它,可就不好了。” 玄庸抬头看看,见小光似乎挺喜欢那竹篮,在里面趴得安详,便也没什么意见,抖抖袖子躺下,翻了个身面朝里道:“那你不怕?” “我是人又不是……”他说到一半,忽觉这话有些别扭,脸一冷,将话打住。 耳边响起笑声。 他的脸更冷,果然这家伙在调笑他! 他攥紧手尽力叫怒火熄灭,虽然琉璃盏抽走了四分火气,但余下三分,仍然叫他咬牙切齿,而身边人已然入睡,又叫他火上添油。 他眼一眯,终是忍耐不住,抬手照旁边人的后脑勺便是一掌。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千里,你是机器猫吧,怀里还能掏出什么来?” 神君:“不要跟我提猫!” 妖王:“怎么啦,陵小光多可爱。” 神君:“不要跟我提陵小光!” ☆、似有故人来 叫玄庸睡死过去,也不完全是泄愤。 这偌大宅子,不能真的一点一滴动手去收拾。 他起身推门,看一弯月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云中钻出,他甩袖换一袭白衣,微风徐徐,吹动他的衣摆,映着月影清辉,他飞身而起,站在宅子上空,垂眼看着这一片荒寂,亦无端生出悲凉来。 宽袖随风而起,浮光流转,荒芜之景若物换星移,流光掠过便重起勃勃生机,他看着那亭台楼阁尘土消散,抹去了岁月痕迹,再度熠熠生辉起来,想来玄庸所说旧日奢华也非完全夸大。 他在月色下看着这庭院,直至月西沉,回房又看看那人不算安稳的睡颜,良夜静谧,他不需要睡觉,也无心入睡。 玄庸醒来已是翌日午后,但闻花香扑鼻,一刹那还以为又回到了辛离山,立时惊坐起来,四处张望一番,挥着额头上的汗,才确定自己还在陆宅。 后颈有些痛,他揉了一揉,嘀咕着是不是落枕了,屋内不见陵光,喊了几遍没人回应,他便起身开门。 而后愕然。 满园清整,幽香四溢,枯木落叶全都不见,灰尘泥土也都荡然无存,入目顿然开阔,就连空气也清新了不少。 黑猫小光上蹿下跳的追着一只飞过的鸟,花圃中有绿叶新生,残败的枝桠上长出了小小的花,不远处隐有敲击之响,他循声而去,至前院,正看见陵光拿一把锄头,于那假山之下的干涸水池用力一敲,飒然一汩清泉涌出,顺着引流路径循环至假山之上,又叮咚落下。 水滴石阶,若响在心扉。 陵光已听见脚步声,放下锄头,回头向他一笑:“你醒了。” 在泉水叮咚与花香四溢中,这笑若春风拂面,叫玄庸一时失神。 不待他问,陵光便将已编好的谎话告诉他:“之前我爹还在的时候,我俩没投到亲,在这烟城无计可施,就去当了乞丐,那段时间认识了不少乞丐朋友,今天早上我喊他们来帮忙打扫,他们人多,很快就收拾好了,大老爷,您看,还满意吗?” 玄庸的视线从他面上挪开,盯着水榭,没吭声。 陵光回头望望,继续编:“这通水处只不过被石块堵住,敲烂就行了,很简单的事儿……” “你还当过乞丐啊?”玄庸忽问。 陵光的话一顿,顺势点头:“是啊。”再不忘恭维一句,“多亏大老爷收留我。” 玄庸看着他,目光中透漏些怜悯来:“你真是不容易。”而后方道,“何止满意,你那些乞丐朋友简直做得太好了,放心,我不是小气的人,把他们都叫过来,我给他们钱,要多少给多少。” “啊?”陵光一怔,他能凭空幻化出物件,而活生生的人是幻化不出来的,每个人生来都有命数,纵有撒豆成兵之术,幻化出的只不过是傀儡,没有活人的气息,很容易看得出来。 他只好继续往下编:“不用不用,那些乞丐……以前受过我爹的恩惠,都是来报恩的,不要钱,乞丐也有面子,你若非要感谢他们,没准还要惹他们生气。” 玄庸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强求,他又在院里转了一圈,啧啧赞道:“这些乞丐都好生手巧啊,这样,往后你叫他们定期过来打扫,我按月份给他们银两,如何?” “这个……”这个他真没编好拒绝的理由。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不说话,玄庸只当默认。 他无奈叹气,抚眉暗想:“哎,回头叫一些仙君冒充乞丐过来吧。” 过了会儿又想,一个小妖,凭什么要劳师动众呢。 对了,他什么时候开始去找五行灵器,找完后就可以解决他了啊。 而玄庸看样子是打算常住的,他正吩咐:“千里,走,随我去采买物件,昨儿说了,床铺被褥都得买,茶盏锅碗也缺不得,甚至皂角汗巾……” 陵光跟在身后听他絮叨,耐不住摇头。 他虽然不想动手收拾宅子,能用术法做的都做了,但不能太过,这些需要添置的物件是没有准备的。 而且,一个妖怪和一个神仙,用得着那么讲究么,真当自己来过日子了? 赤雀街还如昨日一般热闹,这是烟城的主街,基本上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卖,两人一条街走完,需要的物件差不多办齐了。 陵光推着板车,面无表情地走在玄庸后面。 这板车是当中一布庄老板临时借给他们用的,那老板见他们东西多,又看玄庸待人十分谦和有礼,心里欢喜,对他们印象很好。 事实上,今儿光顾的所有店家,都对他们赞不绝口。 毕竟,买人家东西给人付钱,还行大礼的顾客,可不好找。 日暮时,东西买完了,玄庸领他至街上最上等的酒楼,择了个位置坐下,叫了些酒菜。 玄庸不似陵光,他散去了灵力,到人间就如凡人一般,会饿会累。 这个时候店中人不算多,伙计们不忙,没一会儿,伙计送上酒菜,同时热心与他们闲话:“宣公子,江小哥,听说你们盘了陆家宅子?” 玄庸今天一条街走完,跟人说自己的名字,就没一个不听岔的,人间的确很少有“玄”这个姓,大家都以为他姓“宣”。 他便是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旁人也要多问:“‘玄’是什么姓,你祖上是哪里人啊……” 问多了,他就不想解释了,随便别人怎么称呼,上一趟来人间,也有很多人把他叫“宣公子”,那些人如果还活着,只怕现在仍然会这么叫。 酒楼消息最是灵通,今儿他俩若搬家一样甩钱行礼买东西豪气又客气的举动难免引起注意,这店伙计知晓他们也不奇怪,玄庸淡然地点点头。 倒是陵光见伙计一脸惊讶,问道:“怎么,陆家宅子不能盘么,有什么说法?” 伙计讪笑了声:“哎,只是当年陆家灭门,不大吉利罢了,宣公子既然盘下来了,这些旧事应当也知晓,您既然不在乎,一定是福气大的。” “被灭门?”陵光望了一眼玄庸。 玄庸低头夹着菜:“嗯,我的确知晓。”然后便不肯再说。 陵光只能又问伙计:“听说陆家当年是本地首富,而且……人缘很好,怎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仇家?” 伙计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只是听说的,那时候我爷爷都还小呢。”他瞄了一眼玄庸,又道,“两位别见怪,我只是好奇,陆家宅子虽然出过事吧,但他造得那么好,也有不少人想买的,可都没能买下,宣公子您是头一个。” “如何不能买下?”陵光又问,他猜到许是怪力乱神之谈,但那宅子是干净的,莫不是有人装神弄鬼? 而听伙计道:“因为陈老太不卖啊。” “嗯?”陵光差点被茶水呛了下,怪他想得太复杂。 不过…… 连玄庸也奇了,终于放下筷子,抬头问:“陈老太是谁?” 伙计愣了一愣,瞪大眼睛:“陆家宅子一直是陈老太守着啊,你们没见过她,那你们是怎么进去的?”他狐疑看着二人,思量着这两人莫不是私闯民宅,要不要报官? 陵光及时补救:“哦,原来那老太姓陈,我们忘记问了,当然是从她手中买的,要不然陆宅高墙大院,每一进都上了锁,我们怎么能进去呢?” 伙计想想也是,又与他们闲话几句,便忙活去了。 他走后,陵光忍不住嘲讽眼前人:“大老爷,您那朋友……不止把通钥给了您一个啊。” 玄庸没来由生气,拍了下桌子:“吃饭!” 他憋着笑,饮了口茶,略略一想,看来这陆家当年出过不小的事儿。 他知道玄庸必定是清楚些什么的,有心想问一问,又觉与己无关,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何况,玄庸这会儿还在莫名其妙的生气,怕也问不出什么。 他到底……生哪门子气,不就是他那个朋友也给了别人入室通钥么,真是,人家不能有其他朋友,只许跟你一个交好? 他也夹了一口菜,人间饭菜在他看来没什么味道,吃下去只是做给别人看。 一口没咽下去,忽听方才那伙计大喝:“哪里来的乞丐,快走快走。” 两人同时抬头,见一人衣衫褴褛,白发白须都结成一块,站在门内被伙计斥责着,伙计起初没动手,只是驱赶,那乞丐偏不往外退,在堂内转着圈。 两人没兴趣管闲事,刚低下头,但听一“咣当”之声,那乞丐不知怎么窜到他们桌边了,一张脸赫然出现在眼前,直骇得二人一跳。 这脸都被脏兮兮的发须糊住,压根就看不清楚样貌,只知道是个男的。 这人左右一看,与玄庸照面,玄庸刚想端一碟菜给他,而他却忽跳起来,颤巍指着玄庸,以尖锐之声高喊:“妖,妖……” 玄庸端碟子的手猛地一顿。 陵光亦盯着这人看。 在坐皆是一惊。 那伙计已赶到,再不能忍,抓了乞丐的衣服,将他往外拖,乞丐声音惊恐,仍在叫嚷。 待被彻底丢了出去,伙计忙跑过来赔笑:“宣公子,不好意思,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疯子,以前从来没见过,满口胡言,您别见怪啊。” 在场其他客人纷纷放了松,是啊,一个疯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但于玄庸来看,若是“歪打正着”,未免太巧了些。 他哪有闲心见怪,视线循着那乞丐望过去,见他抱着头呜咽几声,跌跌撞撞往前走去。 陵光见状,暗中施了个定身咒,然而那乞丐动作只是一缓,立即就恢复如常,钻入了人群中。 这下连他也惊奇了,连忙回头道:“大老爷,这人怎么骂你是妖呢,不行,我得追过去好好教训他一顿!” 玄庸立即放下筷子:“我正有此意,咱们走!” 他起身朝那伙计深深行了个大礼,丢出一把银票,顺便交代:“帮我看着那一车东西,晚些时候再来取。” 伙计捧着银票受宠若惊:“宣公子客气了,要不我们帮您送到陆家……” 他的话还没问完,两人已经出了酒楼。 伙计的眼瞪得老大:“这两人……好身手啊。” 好身手的两人注意力在前方,这乞丐如何知晓玄庸真身是一方面,而陵光更讶异的是,他竟对自己的定身咒没什么反应。 非他定不住异类,只是他没从这人身上觉察出异类的气息,顶多有点阴气,命格弱的人,甚至长久不见太阳的人都会有点,本是正常不过,他只用了十分微弱的咒术,以免招来附近玄门中人的留意,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咒术应该是足够了。 他也可以再施术,然此时已怀疑这人不一般,街上人多,姑且不轻举妄动,那乞丐一路狂奔正往城外荒郊而去,正好,没人的地方活动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仙君们,都听好了,陵光神君有令,统统换身乞丐装,去给妖王打扫卫生啦! ☆、乞丐与倒霉书生 城郊再行数里,七拐八拐已不知东西,眼前一片草地临水,另一面是个小山,山上枯草泛黄,却还屹立不倒,足有半人高,乞丐轻车熟路,钻入草堆之中,就寻不到身影了。 陵光欲跟上去,却见玄庸气喘吁吁,瘫坐在湖边,暗自嘀咕:“这人,是不是妖?” 他随口一接:“不是。” “嗯?”玄庸抬头。 陵光只得停下,回过神,眼珠转了转,解释:“世上哪里有妖啊,我才不相信呢。” 玄庸的眼神闪烁了一番,欲言又止。 陵光望向那小山,荒草覆盖连一条道路都没有,看样子几乎没人来过,他俯下身子向玄庸问:“咱们不继续追了吗?” “跑不动了。”玄庸索性衔着一根草躺了下来,“这个人既然在这种地方呆着,必定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而且那山上不知道有没有毒蛇猛兽,不追了,就算认出我……我是说,就算骂我几句,也没什么,我大人有大量吧。” 陵光微愣,这倒不像是无法无天的妖王的性格,他若真宽宏大量,刚才就不至于追过来。 他坐在旁边,盯着玄庸看,看他表情泰然,眉头却轻轻蹙着。 昨晚他那件外衣随风飘荡的时候,他也这般蹙过眉。 “他这是……害怕了?”陵光暗自好笑,这小妖没了灵力后,胆子变小了很多啊。 他刚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听闭着眼的玄庸又道:“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身边带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冒险了。” 他的笑容微僵,略微挪近了些,看着玄庸的脸,这话有几分真他听不出,却听出了些许悲凉。 而玄庸大抵被他垂落的发丝缭到了面颊,忽而睁眼。 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他刚要仓皇后退,玄庸却一把扯住他的衣领,猝不及防将他又拉近一些。 气息扑洒在面,玄庸眯着眼,缓声道:“我突然发现……” “什么?”他慢慢握紧拳头,难不成露馅了? “我跑了这么久,累得不行,你怎么连气儿都不带喘一下的?”对方道。 “哦,这个……”他松了口气,支吾道,“每每城中有善人施粥,我要与乞丐们抢食,不跑得快根本吃不到东西,时间久了,便练出来了。” 玄庸皱皱眉,拉着他的衣领不放:“你不是说乞丐们和你是好朋友吗,怎么又要抢食?” “啊?”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个谎话圆一个谎话,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而玄庸倒是轻叹了一声,好似很明白:“在利益面前,哪有真正的好友,千里,你以前的日子想来非常苦,你放心,只要你对我忠心,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木讷地点了下头,“忠心”两个字有些刺耳。 你哪一天别怨我骗你就行了。 不过,他们之间,还怕再多一道怨吗? 他又往山上看,想了一想,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大老爷,你看到了,我很能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我们还是上山去看看吧,你真的不好奇这人是谁吗?” 他一脸真诚看着玄庸,暗想你不好奇我好奇啊,一个能避得过定身咒的凡人,不了解清楚简直寝食难安。 玄庸仍抓着他的衣领,躺在地上,连带着他也半躺,以胳膊撑地,等待回复。 面前人还没回应,却忽而听一声大喝:“喂,那俩人,干嘛呢?” 他被骇了下,胳膊肘一抖,差点倒了下来。 待两人起身,那大喝之人已走近,是个背着竹筐的书生,衣衫都陈旧,帽子上还带了补丁,模样挺清秀,只是手中攥着个镰刀,往前一举,还怪吓人。 玄庸立马将陵光往身后一拉,抬手拦在面前道:“我们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儿?” 书生狐疑看了两人片刻,仍然坚信自己见到的,梗着脖子高声道:“我明明看见……看见他伏在你身上……”他以镰刀指向陵光,“他是不是要谋财害命打算掐死你,你为何还要帮他说话?” “这个……”两人突然不自在起来,挪逾了会儿,玄庸上前解释道,“你看错了,我们只是……说一些悄悄话,不能叫旁人听到,故而离得近些,他是我随从,怎可能会害我?” 书生半信半疑:“荒郊野岭的,莫说悄悄话,你们便是扯着嗓子喊都不一定有人听到。” “你可不就是人?” 书生一怔:“我本就住在这附近,今天要上山去……”他又想到什么,镰刀再往前一举,“这里几个月也见不到个人来,你们俩怎么会出现?” 两人听他要上山,对望一眼,皆道这书生没准知晓那乞丐之事。 陵光索性直言道:“不瞒这位小哥,我跟我家主人原本在城里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指着我主人骂他,骂完就跑,我们一路追赶,眼看着他上了山,可山上荒草成堆,我们不敢冒然跟上,才在此逗留。” 书生的神色一慌:“什么,那怪物下山了,为什么呢,他从来没有下来过!” “怪物?” “哎,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去看看。”书生迅速转身,拿着镰刀劈草开路,两人二话不说跟在后面,既然这个书生上去过那么多回都没事,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书生原本不同意,但他们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身怀绝技,而且,再怎么样都不会比你这书生更弱,对方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跟着。 书生劈草动作娴熟,显然是时常来的,只是他形单影只,不足以把这里劈成一条路,荒草生得快,早已经把上回的脚印隐藏。 路上陵光帮他劈了一段,书生就这样被博了好感,也或许是许久不曾与人说话,一路闲聊着,被问到姓名,简单介绍后,没多久就抖落起自己的家当。 他介绍自己名叫陈渊,一个人住在那湖边的一小屋内,无父无母,少时全靠城内一个远房的姑奶奶接济,也送他读过书,如今姑奶奶年岁已高,他不好再叨扰,就搬出来了。 “那你也不必搬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住啊,你姑奶奶不需要人照顾吗,何况住在这里你拿什么为生?”玄庸问道。 陈渊叹着气答:“我这个人生来倒霉,起先在城内私塾当教书先生,刚当了三天,私塾走水,伤了几个学生,我没钱赔,姑奶奶替我赔了。” “这还好啊。” 陈渊继续道:“后来我又去给一员外家当账房,才去两天,那员外就死了,人家来找麻烦,说我是煞星,姑奶奶好说歹说,赔了人家一口上好棺木。” “这……” “再然后,我甚至去过红袖楼做烧水工,去的当天,有个客人就死了,那人的家室找来,顾着面子不好说人死在帷帐内,非说是被我烧的茶水烫死的,姑奶奶几乎拿了所有的家当,就差要卖房子了,才替我洗脱冤情,你们说,我还敢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两人不由惊叹:“其实,您这名儿,起的就挺倒霉的。” 你爹可真不是玩意儿。 “我的名儿是姑奶奶取的。” 哦,那你姑奶奶可真不是玩意儿。 陈渊手一摆:“我都习惯了,如今避世而居,种种菜拿城里去卖,日子也过的去,相比山上这怪物,又不知要好上多少。” “你倒是看得开。”两人赞赏几句,提起那怪物,又欲问些详情。 但他们来时天色已暮,走了这会儿光景儿,已然天黑,月光被树丛遮挡,斑驳落地,陈渊在背篓里摸了半天,发现忘记带火折子,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们有没有,只拿着镰刀开路,勉强走得平稳。 身后的人便没那么好运,玄庸一步一个趔趄,就差没三跪九叩,陵光起初懒得管,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觉得这样走下去太耽误时辰,只得伸手扶着他。 道路走得艰难,他们也没闲心多说。 玄庸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手臂被陵光挽着,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好不容易走出草丛,前面有块平地,横着几根倒掉的树干,正好月光透进来,入目一片清辉,这儿地上杂草被彻底清理过,还算干净。 陈渊轻吁了口气,引他二人坐下,递过来一壶水:“你们将就喝吧,我只带了这一壶,背篓里的,得给那怪物留着。” 玄庸接过来,未作多想先往身边递,陵光不用喝水,摆摆手,玄庸想了一想,仰头对着壶嘴悬空饮了几口,方又递过来,小声道:“水没问题,喝吧。” 他微一愣,我用得着你“试毒”? 何况他也不至于去怀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书生。 不过到底是好意,他接过来,淡淡饮了一口,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是主人谁是跟班。 坐定后,陈渊望望四周,方慢慢解释道:“我是来给怪物送饭的,其实也不常来,毕竟我经常自身难保,有就给他送点,没有……他好像也饿不死,我猜想是吃山中野兽瓜果维持的吧,但到底比不上人类吃的饭菜,我每次就把饭菜放到这里,他会自己来吃,他不怕我,只是从来不说话,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讲话,你们今儿竟说他开口骂人……” “对了。”陈渊想起什么,又道,“我也是有一次上山采药碰到他的,据我知他从来不下山,我几次想引他下来他都不肯,今日又如何跑到城里去了呢?” 两人摇头,难道这些问题不该问你吗,你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但既然你也不清楚,这些疑问,怕只有见到那“怪物”方才知晓了。 陵光想起那人身上没有妖邪之气,应当是个人,又问:“你为何一口一个怪物,他难道有什么不同于常人之处?” 陈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适逢微风轻拂,他顿然一耸肩,不敢再说了。 两人怅然若失,顿了一会儿,玄庸终于想起方才忘记的事情来,他侧头望身边的人:“千里,我记得你不是随身携带着火折子么,今儿可带了?” 陵光也才反应过来,刚刚在上山之际,这家伙看不清路,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扶他,而忘记幻化个火折子出来照明。 跟一个妖在一块,莫不是脑子会变笨? 他转过身,慢悠悠从怀里幻出火折子,“啪”一下点着。 借着火光,陈渊的胆子壮了些,他朝举着火折子的陵光凑近,轻轻抱上其胳膊,手臂触及,他微一怔,而后方道:“有一回我来给他送饭,他在睡觉,我看见他身边有个黑影子飘来飘去,我跑过去,穿透那个黑影,却摸不着碰不到,我喊醒他,叫他赶紧跑,他却朝那黑影跪了下去……” “然后呢” “然后我跑了。”陈渊的手有些颤抖,“过了好久,我左思右想,怕他出事没人收尸,就壮着胆子又上来了,结果看他好端端的,我一想他那日下跪的情景,觉得他也许与那黑影是一伙的,当即就要跑,可他突然跑过来抱住了我,我……我觉得他好像不会伤害我,还是照常给他送饭,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人,那黑影应该是鬼吧,他与其勾结,不是怪物是什么?” “就这啊?”玄庸眯眼听完,一把扯开他抱在陵光身上的胳膊,“我跟你说,这就是命格太弱阴气重罢了,容易招惹些邪祟。” “可他向邪灵下跪又作何解释?” “这……”玄庸一时没想到,正绞尽脑汁思索,忽见陵光脸色一变,陡然抬手捂住他的嘴,道,“他出来了。” 说罢立即望向陈渊:“你去给他送饭,我二人躲一下,免得把他吓走,若有可能,希望你拖一下他,叫我们认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陈渊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陵光推出,与此同时陵光吹灭火折子,拉起玄庸伏在一枯树之后。 两人半伏于地,玄庸诧异看他,他过了会儿才注意到身边异样眼神,扭脸笑了笑:“大老爷,实话跟你说,我不光脚程快,耳朵也是很好使的,以前当乞丐的时候,有行人丢铜钱过来,我们不睁眼都能听出来丢了多少。” 玄庸再次赞叹:“做乞丐这么锻炼人啊!” 他敷衍地回笑了两声。 要不你去试试看? 说话间见乞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走到陈渊面前,拍了拍他的头,接过他的饭菜,蹲下来吃。 他并不狼吞虎咽,不像是饿极的样子,吃东西也还斯文,知道用筷子,但吃相不太好看,吃一半漏一半。 陵光看他发须皆白,想来这人年岁不小了,漏饭也是正常。 不过这把年龄还能跑那么快,叫人追不上,又似乎不太正常。 陈渊与他攀谈:“我听说你今儿去城里了,还骂人了,原来你可以下山,也会说话啊?” 乞丐不抬头,继续吃饭。 “那你能不能跟我走呢,去我那儿我帮你梳洗一下,要是你愿意,以后我伺候你吧,你……别介意我总叫你怪物,我那时候是真的吓着了,哎,其实城里面也有好多人叫我怪物呢,还有说我是煞星的,咱两个怪物,要不做个伴吧?” 他继续说,这话非是为了拖延,是真出自肺腑。 乞丐停下动作,抬起沾满饭粒的脸,深凹的眼眶竟流出几行泪水。 他这一流泪,陈渊顿时觉得揪心起来。 就连在一旁的陵光亦莫名有些难过。 只玄庸离得远又在夜幕中看不清楚,没什么感觉。 陈渊走近一些,去拉那乞丐的手:“你是不是答应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跟我说句话吧。” 乞丐颤抖的手抓住他,缓缓摇头:“不行。” 苍老沙哑,却是一个人正常的声音,与之前在酒馆那尖锐的叫声完全不同。 这一出声,没什么感觉的玄庸却陡然震住。 作者有话要说:姑奶奶(打个喷嚏):“谁骂我?” ☆、你给他偿命了没? 乞丐仍在攥着陈渊的手:“坏人很多,我不下山,我在等人,等……” “坏人是有,好人也很多的,你怕我们就不去人多的地方,我就住在山下,你虽不愿见人,总要像个人一样过日子,我始终相信人只要心中有着希望,无论处于什么逆境,都能挺过来……” 陈渊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话,喋喋不休讲了许多大道理,诸如人该乐天知命,怀有对生活的热爱等等。 陵光听得快睡着过去,但这番话好像有些用处,那乞丐不言不语,似乎被说动了,正在犹豫。 而他还没犹豫完,忽见玄庸跳了出来。 陵光没拉住,也只好随其后走了过来。 乞丐见到玄庸,原本平静的脸上再现惊异,立刻躲到陈渊身后,用跟白日一模一样的尖锐之声喊道:“妖,妖……” 玄庸不理会,径直朝他走近。 他虽惊恐,却不再躲,只从陈渊身后伸出头看着来人。 玄庸终于靠近,拉开陈渊,一把将乞丐攥住,仍他再怎样挣扎也无从逃脱,老乞丐初时慌张失措,后来只蹲在地哼哼地乱叫。 陈渊想阻止,却被陵光挡住了动作。 陵光直觉,这人玄庸认识。 但见玄庸躬身,强行扭过那人的脸,拨开面上的毛发,借着一地月光,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瞳孔猛然放大,神色亦陡然悲戚。 他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带着心悸与惶恐,几个字仍然吐出的艰难:“陆大哥,卿和兄,是……你吗?” 老乞丐如若雷劈,怔怔不动。 “你没有死!”玄庸却浑然不顾对方及在场之人的惊愕,将这老者抱住。 老者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些动容,他的眼神往前掠过,直直停在陵光的身上,浑然无力的任玄庸抱着,喃喃地动了动唇。 任陵光听力再好,也听不清这贴着耳边只用气声发出的字句。 可他看见玄庸一颤。 老者终于推开玄庸,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如鬼魅般轻飘飘:“你给他偿命了没?” 玄庸的身子已在发抖。 陵光上前几步俯下身子问:“他要给谁偿命?” 老者对他荒凉一笑,却不答话,再将目光挪向玄庸,缓声道:“你终究还要……” 他说到此,像是忽而受到了惊吓,陡然推开玄庸,向后退了几步,再度扯着嗓子喊:“你别再来了,别再来了……” 两人立即回头看去,一只鸟横穿树林,划破月色,翅膀噗嗤打打破低低话语。 却……没别的异样。 然而回头之际老者已转入草丛不见踪影。 两人二话不说便欲追去,陈渊突然来了勇气,誓死挡在他们面前:“他不喜欢你们,放过他吧。” 陵光还欲追,玄庸却停了脚。 他也只好停住,看玄庸悲凉点头:“是啊,他不喜欢我。” 他朝陵光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陵光往老者消失的地方看了看,心道来日方长,今天姑且算了,而他有更多的问题要问的是玄庸。 三个人只好慢慢往山下走,路上陈渊一直在抱怨,说要不是玄庸突然跳出来,那老者没准就跟他下山了。 玄庸的心思似乎不在此处,没回嘴,也一直不吭声。 陵光听着这书生的闲话,没找到询问的机会。 倒是下山后,陈渊替他问出口:“怎么你们好像认识他一样,他到底是谁,你们又是谁,他这一把年龄了,你们出生时他应已是花甲老人,你们之间会有什么仇什么怨,就算有仇有怨,何必还要为难一个老人……” 玄庸不理不睬,抱臂埋头自顾自往前走。 陈渊没得到回答,不死不休地跟在后面。 陵光也想听答案,便没阻止,任由他跟着。 这一跟,就跟到了烟城里。 又跟到了陆宅前。 玄庸终于神思归位,回过头对差点撞上来的陈渊道:“无可奉告,你不是读书人么,哪本书上教过你这般不依不饶的,千里,别叫他进来了。” 陵光只得伸手拦了,陈渊不服气,站门口大喊:“谁说我跟踪你们了,我……我来看我姑奶奶不行啊,我姑奶奶就在前面,我只是路过……” 他抬臂去推陵光,触及陵光手腕,又是微微一怔,之前因为害怕抱住他时那异样感觉再袭来,这感觉他说不好,只是心间微暖,连这一腔怒气也快被消融了。 他诧异看了一眼陵光,才要拂袖而去,而那陆宅那大门还没被玄庸打开,就从里面自主开了,有人拄着拐缓缓走了出来。 这人弓着身子看过来,慢悠悠道:“渊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个锦衣老妇人,怀中还抱着黑猫小光。 玄庸惊愕:“什么人私闯陆家宅子?” 话未说完听见陈渊大喊了一声:“姑奶奶!” “这就是你姑奶奶?”二人皆怔住。 但她为什么从陆宅里面出来? 等一下…… 这唠叨的小书生姓陈,这位老太又能自由出入陆宅,这么说……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你是陈老太!” 老妇人神色动容,笑道:“宣公子你可回来了,那酒馆伙计来给你送货,我听说了,叫人帮你收了,顺道来看看你……” 玄庸凑近一些,盯着这老妇人看了半晌,终于瞪大眼睛叹道:“你是阿心。” “对啊对啊,我是阿心。”老妇人笑得更开心。 “你还没死啊!”玄庸又道。 老妇人当即收了笑。 玄庸继续叹:“我当陈老太是谁呢,原来你姓陈。” 老妇人脸更黑:“宣公子,咱们以前交情也不浅,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我姓陈吗?” 玄庸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不是叫你阿心叫惯了么。” “切,二少爷就知道好不,宣公子你分明是没留意!” 玄庸脸色微变,又立即恢复原样。 旁边陵光听她一口一个宣公子,心道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玄庸深吸口气,抬头看看这敞开的大门,若无其事般道:“原来二少爷把陆宅通钥也给了你?” 陈老太白了他一眼:“什么呀,我这个是大少爷给的,我答应过他守着陆宅,直到……” 玄庸一愣,未听到后面的话,立即打断:“卿和兄,你……后来见过他?” “的确见过,他就在城外的荒山上,我打听到你们今日去了,难不成没见到?” 玄庸飞快扫了一眼陵光与陈渊,含糊点了下头,还想问些什么,又顾忌这两人,犹疑着是不是该支开他们。 而陈老太似看穿他的心思,直言道:“大少爷不肯再下山,又不愿见人,也就渊儿机缘巧合下遇见他,勉强算是他愿意靠近的,可他也未曾与渊儿说过话,后来的事情我并不知道多少,这些年我只是守着陆家宅子,因为大少爷说……” “说什么?”玄庸心一紧。 “说二少爷一定会回来。”陈老太郑重道。 玄庸的手抖了一抖,挤出笑容,垂眸道:“他真死了,回不来了,陆大哥疯癫,他的话你何苦要信?” 陈老太也笑,挂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光彩:“大少爷还说,即便二少爷不来,宣公子你也会来,你看,我不是等到了吗?” 玄庸这时才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忙问道:“我容貌一直未变,阿心你没半点奇怪之处?” 陈老太继续笑:“大少爷当年就说过你不是人,那时没有一个人信,可我信。”她低头抚抚怀中的猫,“容貌未变也不离奇,你看,小光不也没变?” “这当然不会是从前那只小光。” “即便轮回转世,它也还是它。” 玄庸怔了怔,须臾后苦笑:“你还学上参禅了。” 他二人就这样带着笑,数十年后重逢的两人,彼此细细打量,玄庸看到眼前人如今已鬓发斑白,身子骨虽算是硬朗,但在这门口站久了,多少有些受不住,他想起当年这丫头上蹿下跳十分难对付,不由生出些岁月催人的感慨来。 而陈老太见他终于发现自己身子吃不消了,直直谢天谢地,揉揉眼睛,把小光放下,拄着拐往外走了两步:“今儿天晚了,你既已回来,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明天我叫人准备一下,咱们好好叙叙旧。” 她伸手招了把,陈渊立即上前来搀扶着她,二人徐徐往前走,玄庸想了一想,叫住他们:“我跟你也没什么旧可叙的,想起来全是鸡飞狗跳的事儿,不过……我还是想把陆大哥请下来,纵他怨我恨我,我也不能不管他,但他大抵不会听我的,若是可以,麻烦明日请陈渊再陪我们走一趟。” 陈老太眼一瞪,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走了好几步才回头道:“那要看渊儿自己愿不愿意了。” 陈渊在旁回:“那得看那怪……那老先生自己愿不愿意了,对了,姑奶奶原来你认识那老先生,他到底是谁啊,你又跟这两人什么关系,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回去我慢慢跟你讲。” 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陵光伸头望望他们的背影,很想跟上去,听她慢慢讲。 但只能是想,他回眼看玄庸,玄庸正好也在看着他,眼中透着心虚与悲凉。 他看着那眼神,无端觉得不舒服,也忽而觉察,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好奇心了? 人间恩怨本不该他过问。 那满腹疑问陡然间变得没意思起来,他走上前去,看院子里已被陈老太命人挂上了数只红灯笼,只是还未来得及点,他便打开火折子,徐徐走过去,将那亭台楼阁一一点亮。 玄庸也走进来,看这满院次第清明,光亮璀璨如星,幽暗了数十年的旧宅重新灯火阑珊。 点灯人长衫伫立,回头轻笑,一瞬间若故人再现。 他再次失神。 半晌后,踏步而入,沿着阑珊灯火走至内宅。 床铺茶具洗漱之物也已被整理好,他再看那侧屋,便明白了为何之前只有那一间有人气,又为何宅子里原本灰尘不厚,大概陈老太偶尔会派人过来收拾宅子,来人就住在那间屋。 内宅正厅左右两间卧房,一间主,一间次,当中是厅堂,如今就他们俩人,一人一间很好分。 玄庸一直很想说什么,陵光想着无非是昔年陆家之事,他现在已没兴趣听了,几次敷衍打断。 直到各自入榻而眠,玄庸裹着被子,终于把话说出了口:“我不是说过我怕黑么,他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我之前不是吩咐过必须陪着我吗?” 这话陵光听见了,但他装着没听见,悠闲地枕着胳膊,听窗外的风轻轻拂过窗棂。 可这惬意没过多久,又听那边一阵哼哼唧唧,他想捂住耳朵,却翻来覆去不安稳,最后无奈使了个洞穿术,目光穿过厅堂望了一望那人。 见那人蜷在一起,眉头紧蹙。 “做噩梦了?”他笑起来,收回洞穿术,慢慢阖上眼,缓声道,“活该!” 才要休息,耳边猝然传来一句话,叫他又立马睁了眼。 那人呓语,却在说:“水行灵器。” 他一下子坐起来,瞬移至玄庸床边。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神君你的洞穿术还能看见什么?” ☆、一起坐过牢 玄庸还在睡着,双手抱在身前,身子微微发抖,头上全是汗。 陵光晃了几下没把人晃醒,索性一巴掌拍了下去。 玄庸被打醒了,捂着脸猛地坐起来,眼中一片茫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人:“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 陵光十分淡定地道:“大老爷你做噩梦了,很不老实,我怕你伤到自己。” 玄庸慢慢捋了捋心絮。 陵光正要问话,见他里衣也都被汗浸透了,看样子是真害怕。 他打死也想不到一个妖比人类还胆小,思来想去,起身好心给他倒了一盏茶。 玄庸大概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迷糊抬手,没接到杯盏,反把那茶水打翻。 热茶不偏不斜,全都洒在他的肩上,微微刺痛,粘着衣襟,经久不散。 陵光也未来得及阻,眼见那茶水全洒,他在先重新倒一杯还是先看看他有没有被烫伤之间来回挟择,犹疑好一会儿,方想出来哪个是重点,小心问道:“你肩膀……痛吗?” 等他这时开口问,泼洒的茶水已经凉了。 可玄庸却像仍被狠狠烫过一样,陡然抬眼看他。 那眼中神色若喜若悲,似陷入某种甜蜜又悲切的回忆。 为什么同一件事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愫? 过了许久,玄庸终于动了,他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带勾上的玉石冰凉,触及指尖,冷彻心扉。 他眼中又出现了那悲切的神色。 陵光见他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奈在旁边等着。 等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既然为下人,还是应该做些事情,又起身去倒了杯茶。 这次没打翻,玄庸饮了茶,连那些过往记忆也吞了下去,终于清醒起来,看向陵光的眼含满了温情:“我从噩梦中醒来,一睁眼,能看见旁边有个关心我的人,甚好。” 山中无数日夜,每次醒来时只有林间的叶,寒凉的风陪伴。 陵光听此话却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心道:“谁是来关心你的啊。” 或许人在恐惧过后心内格外脆弱,玄庸这会儿很容易被感动,又看陵光没有要走的打算,估计是想留下来陪他,更是触动,简直要流下两行泪来。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左思右想,一横心,一咬牙,把陵光拉到床边坐下,挺起脊背,郑重道:“我要跟你讲一些事情。” 陵光漫不经心:“嗯,大老爷您讲。” 玄庸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你别害怕。” 他敷衍:“嗯,不害怕。” “真的不会害怕?”玄庸加重语气。 他只好也郑重回道:“真不会,你放心。” 玄庸并不放心,他按着陵光的双肩,声音很轻很慢:“其实……我之前一直逗你说我是神仙,是骗你的。” 陵光不动声色,心想这不废话吗。 玄庸表情凝重,再度放慢语速:“其实我是……妖,一个树妖,上古神树成的精。” 他轻声说完,小心翼翼盯着面前人看,连大气都不敢出。 眼前人没什么反应。 他的内心开始打鼓,要是把这小跟班吓到了怎么办,好不容易碰着一个十分顺眼的,往后还去哪里找? 他担忧的伸手在陵光眼前一拂:“你……你吓傻了吗?” 陵光咳了一声,揉了揉脸,再抬头,觉得自己过于淡然不太好意思,于是挂上惊惧的神色:“妖……妖……” “你别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我来人间不是害人的。”玄庸又抓紧他的肩。 他的神色立即恢复如常:“嗯,好,我不害怕了。” 装害怕好累! “嗯?”这么通情达理的吗? 玄庸酝酿了一堆诸如妖邪不全是坏的,他们也有理智之类的话,一句还没说出口,反而有点失落。 陵光肩膀被抓得疼,他抬手撑开玄庸的胳膊,再次淡定点头:“大老爷你能好心收留我,就足够证明你不是坏的妖,我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玄庸再度惊愕,这小跟班有时候没眼力劲儿,有时候又太上道了,把他要说的话给抢了去,他还怎么往下说? 他说不下去,陵光却寻到了空子,替他引后话:“大老爷刚才说你到人间来不是害人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话已说开,玄庸将陵光当自家人,前情因果没必要提,只把要找五行灵器一事跟他说了说,顺道简单说了自己六十年前也来过烟城,末了又叹:“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之前在这儿交了些人类朋友,陆家大哥既还活着,我亦想尽可能照顾他。” 比起陆家,陵光更想听灵器的事,他牵回话题:“五行灵器您现在有感应了吗?” “我似乎觉察出了水行灵器的踪迹。”玄庸闭眼凝神,缓缓转动了个方向,抬手一指,再睁眼,手指端端指向北方。 那儿正是今日他们所去的方向。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莫非跟陆家大哥有关?” 那位陆大哥明明从不下山,怎的白日就跑到他二人面前了,这水行灵器的气息既然在他那个方向,应当不是巧合。 “可是……”玄庸也糊涂了,“白日里与陆大哥离得那么近,我并没有感应到什么,这水行灵器的气息,似乎是夜里突然出现的,是不是他还不好说。” 陵光觉得无奈,这树妖对于五行灵器的气息感应并不是随时都在的,但具体会因为何种契机出现还不清楚,那又如何锁定目标呢? 对了,还有,这五行灵器想从人身上收回,该怎么做? 神器有了意识,投到凡人□□凡胎里,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纵然他以前能操纵五行灵器,如今照样对它们束手无策。 想来,这世上也就唯独还有这树妖能够掌控他们了,他侧眼看着玄庸,有一丝恍惚。 听玄庸又道:“陆大哥是一定要请下山的,不管他跟这个有没有关系,不过……灵器气息是才出现的,而我最后见到的应该是阿心了,会不会是她呢?” “方向好像不大对,阿心……陈老太住在南边。” “那是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心,就正好在北边。”他又抬手一指,“街头那家钱庄,六十几年前,是个酒家,叫悦来酒楼。” 陵光心不在焉地附和:“好草率的名字。” 玄庸道:“那时候我初来人间,肚子饿了,可没有银子,正好悦来酒楼的掌柜要纳小妾,看中了我从山上带的一珠稀奇花草,跟我说好用那些花换一顿酒菜,结果,还没结账我的花就被偷了,掌柜不许我走,幸而梁桓替我付了钱,我二人同追那偷花的小贼而去……” “等一下!”陵光打断,“梁桓是谁?” 玄庸一顿,沉寂了须臾,目光投到窗外,缓声道:“一个无足挂齿的朋友。”他又转身,“只有一件,小光最开始是他收养的。” “哦,那黑猫的主人。” “嗯。”玄庸继续道,“我俩才追上那小贼,还没动手,小贼就死了,官府将我二人当做凶手抓进大牢,深更半夜我们亲眼见那小贼死而复生,他还耀武扬威偷了衙役的钥匙,替我们开了牢门,我们二话不说继续追了出去,眼见他飞身跃上高墙,钻进了一大宅子。” 陵光本听得无精打采,到这儿才有了点精神:“他进了陆家,然后呢?” 然后…… 玄庸的眼中闪现出一抹柔情。 他二人追至陆宅高墙下,玄庸尚有功夫傍身,轻松跃上墙头,梁桓手持折扇,气喘吁吁,虽在牢中呆了半日沾染了些尘土草屑,但那一身锦衣遮挡不住华贵,他不说话的时候,也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雍容,可一开口…… 他于墙下喊:“玄兄,我快累死了,一个小飞贼而已,算了算了,放过他吧。” 玄庸不同意:“我的东西必要讨回。” “赶明儿我去找官府……” 墙下的人话还没说完,但听衣摆翻飞之声,墙头上已没了人影。 玄庸在陆宅屋顶上轻点掠过,富贵人家即便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可那小飞贼善于藏身,他遍寻不到,飞身一一点过屋檐,不留神有一瓦松动,他微微晃了一下,落地俯身停稳。 再抬头,忽而怔住。 目光所见一房间窗棂半开,那案前有人持书端坐,绸带半束乌发,薄唇微抿,面容沉静,轻轻翻动书卷,眉目透着无尽温润,若朗月清辉,又似无暇美玉。 窗外人但觉,人间当真有绝色。 他大抵自惭形愧,微微低了下头。 再抬眼时,房中已无人。 他一惊,连忙起身,尚未动,但觉脖颈一抹冰凉。 他的身形僵住,缓缓回转,见那方才读书的公子此时正举剑相向:“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陆宅?” 皎月之下,公子一袭锦缎白衣,微风轻吹衣摆,更若天人。 他讪笑抬手:“你听我解释……” 话音刚落,但听一阵簌簌之声,有人循着他的踪迹从屋檐落下,刚好落于二人之间,公子猝不及防收剑,待这人站稳,方再度举剑刺了过来。 这一刺没有杀气,玄庸不躲不闪。 那剑尖半途而停。 梁桓一回头却吓了一跳:“你把这户人家惊动了?” 公子点头承认,再道:“竟还有同伙,你们意欲何为?” 玄庸推走梁桓,缓缓拨开公子的剑尖,真诚地看着他:“我们是为了追一个人。” 他把经过与这公子说了一番,公子未多疑虑,问询了那飞贼大致行径方向,领他们出了院门,追至偏宅厨房前,那院中有厚厚一堆用来烧火的杂草,公子抬手阻了二人,只自己徐徐靠近,以剑尖往草堆上轻挑几下,便收了剑,温声道:“出来吧。” 但见那草堆中果然有一人钻出,那人摘掉瓜皮帽抖抖里面的草屑,方跳出来,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 摘掉帽子再看,竟然是个丫头,这丫头个子不矮,一身男子装扮得倒像那么回事。 丫头向公子走来,拱了拱手:“多谢陆二少爷方才剑下留情,不然,我现在大概已经被刺穿了,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里?” 陆少爷浅笑:“我自己的家,自然是熟悉的。”他顿了下,又道,“你知道我是陆家二子?” “本地人不知道烟城首富陆家的,只怕还没有呢,少爷这般穿着打扮肯定不是下人啊,再一看年岁不就猜出来了么,反正你们家大少爷如今又不在烟城,就只有你啦。” 陆二少爷又笑:“姑娘聪慧过人,只是,你为何偷人家东西,还戏耍他们,害得他们平白坐牢呢,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在下……” “打住打住。”女飞贼连忙摆手,“我不为钱财,只不过瞧见他那花草奇特,拿来赏玩一番罢了。”她抬眼往二少爷身后看,“哎,我说你们也真是,何必对我穷追不舍呢,你们一直追,我只好假死脱身啦,谁知道正巧被官差看见,你们坐牢,自找的喽。” “嘿!”梁桓一听,不淡然了,卷起袖子就要往前来。 但碍于这是人家的家,好歹没轻举妄动。 女飞贼毫无惧色,昂着头道:“我虽害你们坐牢,可也把你们救出来了啊,扯平了好不好,你们干嘛一直跟我这个弱女子过不去嘛?” “弱女子……”梁桓咬牙切齿又要上前来。 陆二少爷轻轻抬手拦住他,耐心劝这女子:“不若你将偷这两位兄台的东西还给他们,这才算是扯平了。” 女子一挑眉:“那朵白色的花吗,奇奇怪怪的样子,像个鬼一样,没什么好看,我扔掉了。” “什么?”这下连玄庸也不能淡定了。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传出一阵急促脚步声,三人连忙回头。 女飞贼趁着这功夫,一晃眼溜了。 脚步声渐近,宅子里很快人声鼎沸,陆家老爷连忙带着家眷急急起身相迎,见是一队官差,为首者对陆老爷尚客气,先拱手行了礼,方道:“衙门有二逃犯逃到贵宅,还请陆老爷行个方便。” 陆老爷还没答话,二少爷已走出来,玄庸二人亦随之走出。 官差一见,立即道:“就是他们!”说话间就要冲过来。 陆少爷已知这二人实情,便挡在面前,形如玉树兰芝,声若风清朗月:“晚辈两位朋友在舍下做客,他们的确从衙门牢狱中来,但绝非恶人。” 官差一愣:“二少爷,你既知道他们是逃犯,为何要替他们隐瞒,你又与他们相识多久,如何肯定他们不是恶人?今日你窝藏逃犯,只怕自己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陆二少爷还欲再说,却被人打断,陆老爷正蹙眉看他:“琮儿,陆家一向遵纪守法,为父也不能替你求情。” 与官府争辩,难免会闹得更大,影响声誉,反正,就算陆家的少爷进了府衙大牢,也受不到罪,意思意思关一下,明早放出来,这事也就了结了。 只是二少爷到底是倒霉,遇上这两人,把自己赔进去了。 若是只赔进去这一次,便也算是他此生之幸。 三个人在大牢里坐成一圈,面面相觑。 陆老爷塞了银子,这牢房跟先前他们俩呆的不可同日而语,桌椅床铺一应俱全,还摆了茶水点心,另有香炉幽幽点燃,带来满室清香。 梁桓望着这香炉轻烟,觉得此时他们三人不拜个把子,都对不住一起坐过牢的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论肩膀会痛的几种可能: 烫伤、砍伤、摔伤、打伤以及……咬伤? ☆、一见如故? 陵光本来不用睡觉,可听玄庸这番回忆,却莫名添了困意,他托着头慢悠悠道:“你不是要告诉我如何与陈老太相识的么,可是……” 明明夹带私货讲的全是那位陆二少爷。 陆二少爷亦或者陈老太他此时都没兴趣听,相比之下他宁愿多了解一下山上那位陆大少爷。 这个人当年就已知玄庸的身份,又极其巧合的与水行灵器方位相同,如此年岁依旧健步如飞,还能防御他的定身咒,才是最该留心的。 他懒得再听玄庸絮叨,起身道:“我已经知道了,女飞贼就是陈心姑娘,如今的陈老太,大老爷你早点睡吧,明儿不是还有事吗?” 玄庸收住话,略一沉寂,笑了笑:“是啊,我的确说的都是一些没用的话,你去睡吧。” 陵光一点也不客气,抬脚往外走,走出房门,想了一想,又幻化出几盏灯,再转身走回来,于房内桌上床头都摆放好,道:“怕黑就多点几盏灯,若是还怕……那你就喊我,我来陪你。” 玄庸没太大闲心与他玩笑,点点头放他走,还没等他走出,又想起什么:“你刚刚从哪儿一下子弄了这么多灯过来?” 他脚步一顿,这回总没办法还说是从怀里掏出来的,虽然是真的。 他眼珠转了转,回头笑道:“我知道大老爷怕黑,早就准备好了,原本觉得用不上,现下看,还是得用。” 玄庸的脸上立马浮现一阵感动。 他转身收了笑,边走边摇头,暗自嘀咕:“好歹是有修为的妖,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打发了,也太好骗了,呵,若是真有人能为他两肋插刀,他岂不是会拿自己的命去还?” 他说到此,脑中忽而闪过一些画面,身形一僵,不由又摇头,将这些闲话消散。 而后推开自己的房门,和衣躺在床榻。 玄庸也和衣而躺,肩上的衣襟还没完全干,现下只有阵阵凉意,他懒得换,闭上眼,但觉轻烟迷蒙,仍旧是那大牢中的景象。 那时梁桓说要结拜,他本是无所谓,然听到对方说起“但求同年同月死”,便不能淡然了,十分果断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陆二少爷表示赞同玄庸的话,委婉地说四海之类皆兄弟,不必结拜也必定肝胆相照。 梁桓没打消热情,举着茶盏又道:“那好吧,从此我们就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在下梁桓,字予乾,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陆二少爷有些惊奇:“两位不是旧相识吗?” 玄庸解释道:“我二人是今日在悦来酒楼刚认识的,只简单报个家门,没来得及多攀谈几句,便一直忙着追那女飞贼了。” 他说罢,向两人拱了拱手:“我叫玄庸。” 陆二少爷也拱手:“在下陆琮。” 梁桓点头,以等待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 他只好点破:“两位没有表字?” 玄庸微一思量,摇头:“我的确没有。” 神君怎么可能还会贴心的给他取个表字? 何况,就算取了,又有谁会来唤? 反正他不稀罕。 梁桓又看陆琮。 陆琮顿了一顿:“在下,字子安。” 尘烟挥散,玄庸猛地睁眼。 入眼一片灯火通明,叫他那战栗的心慢慢平静。 他睁大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待天亮时,隐约听到杯盏瓷器交错之声,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这杯盏之声若入了梦,梦里还是挥之不散的人。 梁桓听了那表字,重复了一遍:“陆子安……”他思量半晌,“敢问,陆瑾陆卿和是你什么人?” 陆琮讶异道:“正是家兄,梁公子认识家兄?” 梁桓点头:“惊才绝艳状元郎,当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京城脚下无人不知啊。” 陆琮笑了一笑:“梁公子过奖了。” 说罢扭脸见玄庸正望着他。 他便向玄庸道:“玄公子也是京城人士?” 玄庸方从他的笑意中回神,伸了个懒腰道:“我啊,我是山外人士。” 陆琮一愣,料想他大概不愿告知来处,便不再问。 三人对饮了几回,梁桓的话多:“子安兄出自商贾之家,怎的还会刀剑功夫?” “小时候喜欢,缠着我爹要学,只是会一些防身本领罢了,比起两位差远了。”陆琮简单回道。 梁桓想了一想,接着问:“可我看子安兄谈吐不俗,想来亦是满腹经纶,不打算效仿尊兄,为朝廷效力吗?” 陆琮摇头:“陆家只尽本分做好手头上的生意,原是不想多与朝堂打交道,亦不愿家中人入仕。” 这话叫玄庸也听出了疑惑,他插话道:“可是你兄长……” “家兄与当朝韩太傅家的小姐两情相悦,为了门当户对,也需得考取功名,我爹阻挡不得,唯有任其去了,只是我爹唯恐我与兄长一样,早早定下要求,叫我不得踏入京城。” “不去也好,未必是个好地方。”梁桓一叹,又故作深沉道,“你兄长与韩小姐的婚事,怕是不顺利吧?” 陆琮脸色微变:“梁公子如何得知?” 梁桓却不答话,只摇头笑起来。 玄庸见陆琮急切,很想把姓梁的给打一顿。 可他当时顾及面子忍住了,而这旧事入梦中,亦没能再次寻到机会。 他被人摇醒了。 睁眼,正见一巴掌将要拍下。 他一时惊愕,没来得及躲闪。 但那巴掌好歹没拍到脸上,陵光见他醒过来,掌力生生收住,改为缓缓抚了一下他的头发,笑呵呵地说:“你终于醒了,陈渊来了,他答应陪我们再去找陆家大哥,快起来吧。” 他于是起身,走至厅堂,望见桌上摆了饭菜。 他想起那入梦的碗碟交错之声了。 回头见陵光向他示意:“给你准备的,快吃吧。”又补充,“我已吃过了。” 他那一股暖流再从心底涌出,坐下好好吃饭,吃到一半看陈渊走进来,这书生今天没背竹篓,也没带那顶破帽子,以布巾包了头发,比昨日精神多了,只是表情不大对,从进来到抱臂往桌前一坐,都是气鼓鼓的模样。 玄庸十分怀疑,他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阿心逼迫的。 他在这儿气闷坐了会儿,发现什么,眉头一蹙,向陵光喊道:“江兄这饭菜是我给你做的,你怎么……都叫他吃了啊?” “嗯,你做的?”玄庸含着一口包子抬头,当即觉得眼前的饭菜不香了。 而且还非常酸。 陵光连忙跟他解释:“做饭这个……我真不会。” 也不知为什么,术法弄出来的吃的好像都缺少了灵魂,没味道,连小光都不肯吃。 玄庸原也没想他样样精通,不追究他会不会做饭的问题,只摔下筷子,怒气冲冲的盯着陈渊问:“为什么给千里做饭,你对他有什么企……我才是主子,他是下人知道吗?” 陈渊冷笑了一声:“什么主子,明明是个冒充人类的妖异。” 另两人皆惊,一时无语。 过了须臾,玄庸起身,撑着桌子向他靠近:“阿心都告诉你了?” 陈书生点头。 “那你……”玄庸半眯眼,压低声音,“不怕我?” 对方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姑奶奶说你是好的。” 他放下心来,满意回坐。 陈渊接着道:“而且你的本事都没了,连个凡人都打不过,有什么好怕的。” 他刚坐下又弹起:“你……” 陈渊装看不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低头瞥了眼桌子,瞥了会儿,眉头皱得更紧,又向一旁的陵光道:“江兄,你一点都没吃吗,全留给他啊,你也……对他太好了吧,这可是我花了一早上为你做的。” 玄庸又有一丝暖意冒出,可才露个头,就全都被愤怒给灭了回去。 陈渊还在火上浇油:“江兄,我不知为什么,一靠近你就觉得十分舒心,这大概就是所谓一见……” “一见什么?”玄庸瞪大眼睛起身。 “一见如故吧。”陈渊诚挚地看着陵光,“希望我们以后能经常见面。” 玄庸再度坐了回去。 陵光抱了抱拳,客气地敷衍。 他揣测这个书生命格弱,所以常遇倒霉事,还偏偏选择离人而居,叫那阴气过重,而他的仙人之气可以驱散阴气,两人一接近,陈渊自然会觉得舒畅。 但他并不想被当做工具,虽然这书生不算讨厌。 是以,时常相见,还是算了吧。 玄庸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这书生很讨厌,时常相见,想得美! 他顿然没了食欲,揣两个包子,整理了下衣衫:“不吃了,走吧,出发。” 他扯着陵光走在前面,街道两旁人声嘈杂,而他嘀嘀咕咕:“你要记住啊,你是我买来的,不能随便走了啊……” 一路上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陵光起初装听不见,后来烦了,回道:“小的只是个下人而已,大老爷你何必这么患得患失的,我若走了,你再买一个不就是了。” 他本是随口之言,没拿到五行灵器自然不会走,而拿到了,这小妖也没机会再在人间行走,可玄庸却像是被这话灼痛,将他臂膀一抓:“你打算离开吗?” 陵光臂膀微痛,狐疑看着玄庸,见他眼中荒凉之色,没来由心内一恸。 辛离山上千年孤寂,凡间一趟幸得好友寥寥,可终究耐不过人生短暂,到头来仍是他孤身一个,再入凡间,莫不是太惧怕又落得孑然一身? 可是,你不是凡人,为何耐不住孤寂,九重天上数万年幽寂,若是仙人也不堪寂寞,仙界早已经没有陵光神君了。 他对上玄庸的目光,淡淡回道:“你我殊途。” 玄庸的手陡然一松。 整个人也像是泄了气一般,徐徐往前走去:“是啊,我忘了你是凡人,纵你不离开,也只不过短短几十年寿命。” 走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捧出一油纸包:“凡人需要吃食维持,你为何早上不吃饭?” “啊?”陵光接过纸包,打开来看,是这人临走时揣起来的两个包子。 竟是专程为他带的。 “倒霉书生不是说过你一点没动吗,你为何骗我?”玄庸道。 他抚抚眉心,该怎么解释自己真不用吃东西? 思来想去实在寻不到理由,他一横心:“算了,吃吧。” 人间的食物好似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他向身边人一笑。 之前觉得无趣的事情再次充满了好奇,他又有些想知道这家伙上一趟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还有那陆二少爷是什么人? 一路行至城门附近,玄庸脚步微顿,望向那街边一两层小楼,驻足看了会儿,跟他道:“你看,那就是悦来酒楼。” 陵光顺着指引看去,小楼不断有人出入,酒楼的招牌早已经没了,如今那门头上挂着大红牌匾,上书宝通钱庄。 纵然已改头换面,好歹人来人往,总强过荒芜的陆宅。 作者有话要说:结拜是不可能结拜的,那不成了兄弟情? ☆、当年状元郎 陵光指着那宝通钱庄,随意一问:“你当年在这里住了许久么?” 玄庸道:“没有,我后来一直在陆家,只梁桓一个在这儿而已。” 他说着往后看了一眼,陈书生被甩了老远,也不追,就只是徐徐跟着,且还保持着那一副气鼓鼓的抱臂模样。 二人只好停下等他。 站在钱庄门前,玄庸看那人来人往缓缓经过,二层的小楼格式未变。 凉风习习,光影橦橦,依稀好似当年人还在身侧。 那二楼以前是客房。 那时候,三个人在牢中度过大半夜,第二天天刚亮,因为陆家人走动,他们便从牢中出来了。 出来后,原是萍水相逢,本该后会无期。 陆琮回了陆家,玄庸与梁桓两个闲人无所事事瞎逛。 确切说,是梁桓在瞎逛,玄庸是来找人的,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什么样子,转世投胎千年,人间几乎都过了十世了。 只记得昔年他一掌击出,在青木仙君心口落下一道印记,这印记含着他的灵力,想来即便转世投胎也没那么容易散去。 他唯有凭借着这个印记来找人,可……总不好见人就扒拉人家心口看啊。 好在他的时间很多,在人间耗个几十年乃至几百年都没问题,那就慢慢找吧。 唯叫他发愁的是,那该死的陵光神君封了他的灵力,在山上有结界倒还好,在人间他的身体无异于凡人,衣食住行都得想办法。 而他没有办法,因为没钱。 这个时候,冤大头梁桓送上门来,实在是雪中送炭,即便这个人他其实一开始很看不顺眼,此情此景也难免会思量一些他的好处。 梁桓一路跟他走在一起,非常热心地道:“我来烟城游山玩水,正好缺个伴儿,要不玄兄你与我一道儿吧,所有用度我全包。” 玄庸看他穿金戴银是个不缺钱的,没多犹豫就答应了。 两人最开始就住在这悦来酒楼,烟城不大,逛了几天已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梁桓决定要去下一个地方,问玄庸跟不跟他一起走,玄庸本着吃定这个冤大头的意图,心中立时就答应了下来。 但表面上还得做出一番君子模样来,推脱说不好吧,不能总麻烦你,梁桓十分吃这一套,立马表示他交定了这个朋友,不麻烦他就是看不起他。 玄庸于是欲拒还迎面露难色:“那……我考虑考虑,晚些时候给你回话。” 到了晚上,玄庸还没来得及去给梁桓回话,他在楼上无意中推开窗,望见赤雀街华灯初上,流光浮动。 灯火阑珊中,一个白衣公子徐徐走过,引得路人驻足回首。 他也看呆了会儿,而后会心一笑,便要下楼来。 还未动,却见了一个讨人嫌的身影。 那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女飞贼,又扮成了男装,游走在人潮之中,几个虚步便至白衣公子身边,伸手一勾,将他腰间钱袋揽走。 玄庸蹙了蹙眉,直接从窗前飞身而下。 他翩然落于陆琮面前,然而此时陆琮已将小飞贼拦住。 小飞贼赌气将钱袋扔回来,正好被玄庸接住,陆琮不予追究,但玄庸一把攥住那飞贼的胳膊,不许她再跑掉。 小飞贼阿心看着他嘟起嘴:“又是你,你怎么专和我过不去?” 玄庸不可置信:“你好歹有些良心吧,陆少爷上一回放过了你,你怎么恩将仇报又来偷他的东西?” 阿心瞥了眼陆琮,挑挑眉:“上一回被陆少爷发现,我不服气,只是想要试一试他的本事,现在……我知道了,我在陆少爷眼皮子底下是一定占不到便宜的,往后不会再打扰了,告辞……” 她说罢转身,运了几次轻功,都被抓了回来,脚都没机会离开地面。 她那神气消失,只得回头赔笑脸:“宣大哥,我保证再不招惹你们了,放过我这个弱女子吧?” 玄庸脸一板:“我姓玄。” “知道啦,宣大哥,我又没偷你的东西,你至于这么咄咄逼人吗,你看陆少爷说一句话了吗?” 玄庸:“……” 我姓玄! 还有…… “你确定没偷我东西,我的花呢?” 辛离山上吸收了灵气的花草,到人间就非凡品。 而阿心暗暗瘪了瘪嘴:“一朵怪异的花而已,至于吗?”又做可怜状面向陆琮,“陆二少爷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 陆琮便在旁笑:“玄公子,你放了她吧,这姑娘只不过是顽劣了些,没什么坏心思。” 玄庸无奈摇头:“她这个性子,早晚还是要来找你麻烦的,不过……陆少爷说放,那就放吧,反正……凭借她的本事,也的确占不到什么便宜。”他说着已松了手。 阿心原本要走,而听到这话,当即不乐意了。 她自己可以说自己没本事,别人不可以说。 她转过身,横眉怒目朝玄庸一昂头:“你看不起我啊,陆少爷是温恭之人,我只不过没好意思耍心思罢了,不信我与你赌上一赌,你说你身上一样东西,我必定能在半个时辰内悄无声息偷走。” 玄庸朝身边人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兴趣同这女飞贼浪费时间,又已知这人越激越倔,略一思量,微眯眼道:“赌我身上的东西太没意思,这样,你去楼上天字一号房,把梁桓梁公子的物件给偷出来一样,就算你赢。” 阿心趾高气昂:“没问题,要我偷他的什么物件?” “你随便啊。” “那……”女飞贼眼珠一转,“我必当得偷一样贴身之物,方能证明我的本事,这样,我去把他里衣偷来!” “啊?” 两人皆一怔。 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吧? 然而未等说话,那姑娘已经飞身而起,自窗口跃上二楼了。 她人既已走了,也只好作罢,玄庸看着陆琮,风清月朗的笑,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陆少爷可着急回去,若不急,进来喝盏茶?” 陆琮应允,二人走进酒楼,于一楼厅堂相对饮茶,这个时候进店的人已不多,两人落得个清净,玄庸举杯敬了盏,方才就想问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陆少爷今日眉眼中全是笑意,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陆琮轻轻点头:“是啊,喜事将近。” “喜事?”玄庸的手一抖。 “我兄长与韩小姐的婚事成了,不久便将完婚,此事了结,家父他也终于松了口气。” “哦,原来是令兄的喜事。”玄庸重新端起茶盏,想起梁桓说过陆家兄长年少有为,惊才绝艳,便道,“真希望有机会能一睹令兄尊容,想来应如同子安兄一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相遇。” 陆琮摇头浅笑:“玄公子过誉了。” 玄庸想说一点也不过誉,但又想及梁桓当初说什么他兄长与韩小姐的婚事原本是不顺利的,好奇心甚,不由想问一问缘由。 陆琮大方地解释:“当朝太后也看中了韩小姐,打算将她许给一位皇子,大抵韩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耽搁了下来,可是我兄长与她的恋情之路也走得极其艰难,就这两日京城忽传来了消息,说太后松口了。” “这岂不是很好,有情人终成眷属。”玄庸笑道,又疑惑,“那个太后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呢?” “朝堂之事我不清楚,但于兄长与韩小姐而言,总归是好事吧。” “没错,是好事。”玄庸赞道,“他们婚事在哪儿办?” “家兄如今身居要职,韩小姐又是太傅千金,只怕不会回到烟城来,就在京城成婚了。” “那……陆家人会去吗,你会去吗?” 陆琮微微一叹,眉间轻覆愁绪:“陆家自会有人去送贺礼,但我是去不成的,我与兄长许久未见,的确很想去,可是家父不同意。” “嗯,你之前就说过。”玄庸也轻声叹了一叹,“二少爷,有句话,不当讲我便也讲了,令尊平日里不许你去京城也就罢了,你兄长大婚他也不准去,这是不是有些担忧过度了?” 陆琮静思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家父对这件事很坚决。” 玄庸耸耸肩,想来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参与过多。 厅堂内已没什么人,两人皆无要走的打算,街上的灯灭了一些,在长街上落下那幽幽的若有似无的斑驳光影。 陆琮了解到玄庸暂时没有住处,便好心相邀他去陆家暂住。 玄庸麻烦他不若麻烦梁桓那般心安理得,是真心实意的想拒绝,可话将要说出口,又觉得有些遗憾似的,犹犹豫豫半天没回答得出来。 眼前人便不再问,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玄庸也不说话,只在这斑驳光影中看着他的脸,心随着桌上烛火跳动,不由漏了一拍。 而此时,楼上响起了一声惊叫。 两人一怔,这才想起,是不是把那女飞贼要偷梁桓里衣的事情给忘了? 这声响,莫不是得手了? 他们急忙冲上楼,回廊尽头天字一号房,门正大敞,阿心姑娘手中甩着一白色布缎,倚着门,一脸洋洋得意,耀武扬威地看着他们。 见他们走近,便将那布缎在眼前一晃:“诺,我偷来啦,可惜,还没走就被他发现了。” 二人又往里瞧,看梁桓裹着外披,蹲在墙角,身子微微发抖,眼中惊惧尽显,那样子,像极了…… 玄庸惊奇地看着阿心:“这里衣是你偷来的,还是抢来的,亦或者,是恐吓过来的?” 阿心笑意一收,眼一瞪:“你怀疑我的本领啊?” 玄庸糟心地往梁桓身边走去,暗想就算是抢的,你堂堂一个大男人也没必要被吓成这样吧? 这不像是见到了贼,更像见了鬼。 而梁桓窝在墙角仍然在战战兢兢:“不不不,比鬼还可怕,有只猫,有只猫……” 作者有话要说:梁桓:“你们打赌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折磨我?” 玄庸:“为了支走电灯泡啊。” 梁桓:“……” ☆、陵小光的主人 梁桓提到“猫”这个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眼看着是说不好话了,玄庸只得回头望向阿心。 阿心悠哉道:“我来找他时他正睡着,我把他里衣拿了刚要走,忽从窗外窜进来一只黑猫,直往他身上扑去,他惊醒了正好与那猫照面,然后……就吓成这样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四处看:“那猫也被吓到,方才钻到床底了,不知还在不在,我唤一唤……” 她便当真走到床边,弯腰向床底伸出手:“小猫乖,快出来……” 那床底下慢慢露出来两个小黑爪,墙角的梁桓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僵住,连发抖都不会了。 阿心抓着小黑爪,把那猫抱了出来,刚一转身,梁桓又是往后一退,后面没地方退,他的头直接撞到墙上。 阿心每靠近一步,他就撞一次。 陆琮看不下去了,道:“梁公子怕猫,姑娘你就不要吓他了。” 阿心这才停住脚,转了个方向朝他们走来:“这么可爱,为什么会有人怕呢?” “每个人的喜好脾性都是不同的。”陆琮微微一笑。 阿心叹口气:“好吧,那我……哎呀……”她的话未说完,那黑猫忽从她手臂跳出,落到地上。 屋内四个人,小黑猫不偏不斜,专往怕它的那人身上窜,跳到梁桓肩上,又落到其怀中,照着他的脸舔了一下,而后撒娇般一叫:“喵……” 梁桓在这叫声中,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玄庸只好去帮他把猫抱起来,小猫很黏人,抓着衣服不肯走,他用力一抱…… 忽然傻了眼,也如同方才的梁桓那般,僵住了。 两炷香之后,梁桓醒了,一睁眼看面前三个人,和一只猫。 他有点感动,与这几个人也不算有过深交情,但他们居然都守在自己床边,看来世间自有真情在啊。 如果……那女飞贼要是别抱着猫,他会更感动。 阿心看他惊惧望着自己,没好气道:“你瞪我也没用,这只猫就喜欢你,一直在你身边不肯走,你俩上辈子说不定是一家人,注定有这个缘分,你就认了吧。” “谁会跟猫是一家人啊,我上辈子又不是畜类。”梁桓苦着脸喊,“要养你们养,我反正不养。” “但它就认你啊,它……” “不不不……” “你要养……” “不不不……” 两人吵个没完,陆琮好心打断:“梁公子为何这么怕猫?” 梁桓半撑手臂想坐起来,才刚一动,见玄庸伸伸手,许是想帮他。 然而这手伸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梁桓才发现,三个人中,只玄庸坐在床头,离得最近,另两个都是站在旁边的。 他疑惑看了玄庸一眼,等着他再来扶自己,但这人不动了,他只好自己撑着坐起来,方回答:“普通的猫我倒也没那么害怕,可黑猫是皇家专门守陵用的啊,也太不吉利了,而且,黑猫都有灵性你们知道不,我跟你们讲啊,我一睁眼看见它,顿时就觉得心口凉飕飕的,一定是招惹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三人:“……” 这家伙方才被吓的,竟然没发现自己里衣不见了。 这会儿衣服已被穿上了,玄庸替他穿上的时候又仔细看了看他心口的印记,红色痕迹,梧桐树叶的形状,连叶子的脉络都清晰无比。 他忽而开始相信缘分,他来到人间第一个结识的人,就是要找的人。 当年他对青木仙君说过:“我一定会偿还你。”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喜悲,好似盼了许久的事情,当它突然到来,竟又夹杂了些许害怕与不安。 其他人未察觉他的心思,只看到自打梁桓昏倒,他就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现在人醒来了,他还是不说话。 梁桓的话却很多,絮絮叨叨说什么也不肯养这只猫,可这黑猫出奇了,还就专门跟着他,与其他人都不亲。 他起床也好,下楼也罢,小猫锲而不舍,一直以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且不时的发出哀叫之声。 直直听得酒楼掌柜也看不下去了:“梁公子你就先养着吧,这只猫以前经常在此处游荡,是个很乖的小猫,只不肯跟人走,要不早就被人养了,它看中你,说明你们有缘啊。” “对啊对啊。”伙计们也附和。 到了这个地步,梁桓若还不要,就显得他太冷血了。 他只好妥协,对那黑猫松口:“好吧,我答应当你的主人了,但……你别与我亲近,平日里叫玄兄他们喂你。” 这一句话,就叫小黑猫满足了。 梁桓又道:“你叫什么名字,就叫小黑好么……不不不,本来黑猫就不吉利,还取名叫小黑,那不是更不吉利?” 他抬头问:“你们有什么好名字么?” 阿心道:“你不叫小黑,要不叫大白好了。” 梁桓深吸了口气:“我怕对着一只黑猫叫大白,早晚会把它叫出毛病来,或者把我自己叫出毛病来。” 陆琮认真思索了片刻:“‘画水于玉堂北壁,若汹涌澜飜’,不若就叫‘澜飜’吧?” 梁桓嘴角一抽:“这是猫的名儿吗?” 玄庸不知在想什么,等了好久终于开口:“叫青……算了,叫陵光,嗯……陵小光,你看如何?” 陆琮率先好奇:“陵小光有什么说法吗?” 玄庸笑看着他解释:“只是一个死对头的名字罢了。” 陆琮无奈笑道:“若是那人知晓,怕是要被你气死了。” “我会怕他气?哼,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敢当着他大喊陵小光!” 梁桓还没定下,但见小猫听此名字,当即整个猫跳了起来。 “看样子它喜欢,那就叫陵小光。” 小猫又跳了一下。 “陵小光……” 猫继续跳…… 好久之后,它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喂完猫,阿心要离去,临走时放话:“这次不算完全成功,咱们下次接着赌。” 梁桓已明白了来龙去脉,恼怒着冲着她背影喊:“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去偷府衙呢?” 阿心脚步一顿:“好主意。” 她从窗户跳出,留三个人面面相觑。 夜已深了,陆琮也准备回去。 梁桓这时想起白日里说的话,又问玄庸:“我明儿要走了,你想好了么?” 玄庸但笑不语,他已找到了要找的人,自是要同他一起走的。 他先下楼去送陆琮。 陆琮听到了那话,问道:“梁公子明天要回京城了?” “不是回京城,他说是从家里逃婚跑出来的,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烟城玩够了,打算去别的地方继续玩呢。” 陆琮听“逃婚”二字,想起自己兄长之前为情所困诸多烦恼,不由一叹:“他亦是可怜人,但愿他能与真心相爱之人白首偕老。” 玄庸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本等着他问后面那句“你想好了没”是什么意思,继而说自己也要走了,然后跟他告辞。 可陆少爷似乎没有好奇心,不曾问。 但玄庸依旧想跟他告个别。 走出厅堂,外面却下了雨,掌柜借了把伞给陆琮,陆琮接过伞,向他颔了颔首,转身走出。 雨幕迷离,他踩上一片水,水滴轻轻迸溅到他的衣,立时在衣摆上开出一朵灰色的花。 玄庸望着那背影,忽而觉得,这白衣本不该染尘。 雨天路滑,那背影微微踉跄了一下。 玄庸心中一紧,立马跃了过去,在陆琮还没站稳之际,已到他身边,搀住了他。 陆琮看清来人,笑起来:“我没事,就算摔一跤,也不打紧。”说着将伞往他头顶移了移。 玄庸道:“即便不打紧,我也不想看你摔倒。”他从他手中接过伞,打在两人头顶,“许多灯已熄了,下雨不好走,不若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麻烦……” “正好顺便把掌柜的伞带回来,免得还叫人多跑一趟。” 陆琮便点头应了,二人执伞走在迷蒙雨中,雨落长街溅起水雾如轻烟,衬着几许灯盏倒映的浮光,淋淋漓漓的赤雀街若烟雾缭绕的仙境,身旁不时有疾步而行的路人,唯他们走得不急不慢。 玄庸那些年的兵荒马乱与无边孤寂,都在这雨中化成了安宁。 他知道,给他安宁的不是雨夜,而是身边这个人。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留下来。 可,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苦笑了一声。 是时候该告别了。 他开口:“陆少爷……” “玄公子……” 身边人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愣,继而又同时停住。 顿了须臾,陆琮方道:“玄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玄庸沉默片刻,面向他站定:“还是你先说吧。” 陆琮也站定,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先前问你是否去陆家暂住,你未回话,我想大抵是不愿,但既然梁公子明日要走,我再问一问你吧,你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对了,你之前说来烟城找人,或许我也能帮帮忙。” 玄庸先摆手:“人我已经找到了,不用麻烦你……”顿了一下,方道,“其实,我已打算……” 忽听有人踏雨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话。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见到陆琮,先一喜,又露惊惧,仓惶大喊:“二少爷,可找着你了,赶紧回……不,不能回陆家,老爷叫你赶紧跑,快走,快……” 来人是陆琮的侍从小袁子,他发髻全被雨水打湿,贴在头上脸上,映衬着那原本被吓得苍白的脸更是骇人。 陆琮按住他的肩:“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小袁子上牙打下牙,磕磕绊绊地道:“中邪……家里的下人们,都中邪了,眼睛直的,走路东倒西歪,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老爷说,叫你千万别回去…… ” 陆琮顿时大骇:“我爹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黑猫守陵是我瞎掰的,剧情需要。黑猫很可爱,所有的猫狗都很可爱,他们是我们的好朋友,是用来被宠爱的。 另“玉堂北壁,汹涌澜飜”,出自《宣和画谱-董羽》:“画水于玉堂北壁,其汹涌澜飜,望之若临烟江绝岛间。”。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只是看这两个字笔画多,玩一下梗。 ☆、雨夜惊魂 小袁子抖抖嗖嗖道:“老爷躲在祠堂,他们好像不敢进祠堂,但都围在院门口……少爷,您别去啊……” 陆琮却已向前飞奔而去。 玄庸收了伞,二话不说跟在他身边。 陆琮忙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定很危险,玄公子你……” “你若把我当朋友,我就不能置身事外。”他未等说完就打断。 陆琮不再多说,只向他重重点头。 及至陆家,看大门紧闭,四周安静的出奇,门前灯笼里的红光忽暗忽明。 往常路上好歹还有个别行人,今儿一个人迹也没有,只有那烛灯落下不甚清明的影子。 陆琮定定神,想伸手去推门,被玄庸一阻:“如果你随从说的是真的,你家下人当真中了什么邪,我想,这门上掺杂有桃木材质,挡住了他们,叫他们出不来。” 陆琮立即点头:“是,不能开门,若叫他们都出来了,必然祸害更多的人,可我们要从哪儿进去呢?” 玄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上回进你家,是从那儿翻进去的。”他抬手一指旁边的高墙,“这次,再度失礼了。” 他想顺便把陆琮也带上去,伸手已揽住了他,又一想,陆琮是学过功夫的,又悻悻收回,道:“你能上去吗?” “可以。” 对方说罢已翻身而起。 他便也飞身而上,落在他面前。 两人于屋顶上轻点掠过,灯火之下空荡荡的宅院更显阴森,穿过几个庭院不见人影,只有风过堂内传出呜呜咽咽之声。 陆琮紧锁眉头,加快脚步,及至寻到祠堂之上,远远看见陆老爷与几个仆人在祠堂内,正拿重物抵着门,虽狼狈,但尚还安好。 他略微安心。 再看祠堂外面,数十个下人果如小袁子所说,皆双目失神,身形僵直,离门边近的,一下一下扣着门,发出“笃笃”之声,离得远的却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没有门扣,便僵硬敲在前面人的身上。 他们在敲门,却没有闯入,可能是这祠堂供奉的有佛像,邪灵惧怕。 陆琮见他爹安然无恙,不再那般慌乱,从屋顶落下。 玄庸本也要跟着下去,还没动身,倒见陆琮下去后,那在外围攻的下人们豁然退开了几许。 他暂停脚步,静观其变。 祠堂里的人看不见这般变化,也没留意扣门声戛然而止,陆老爷见到陆琮回来,又是气恼又是急切,却来不及斥责,只能忧心道:“我陆家祖祖辈辈没做过亏心事,怎么会招惹来这不干净的东西!” 陆琮劝道:“我叫小袁子去城外道观请人了,应该很快就能到。” “但愿能逢凶化吉吧。”陆老爷哀叹着,朝天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瞧见了屋顶上的玄庸。 他当即眉头一凛:“这不是那个逃犯吗,他……他……” 玄庸正要开口,那陆老爷忽然朝他喊:“你看不到这儿危险啊,你能□□是吧,赶紧翻走吧,看什么热闹!” 玄庸一番话全都噎住。 陆琮简单解释了几句,陆老爷没闲心多了解,既然是愿意来帮忙的朋友,他不再问,只是焦急,一遍一遍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雨势渐大,玄庸站在屋顶,撑起伞,听雨滴落在伞上,滴答滴答…… 他叫了一声,下面的“行尸走肉”们齐齐回首,骨骼咯咯作响。 但他们看的并不是玄庸的方向,而是身后一口古井。 古井在花圃旁,围了一圈栅栏,日常用来给花草浇水,不做吃喝用。 栅栏上是个拉水桶的石杆。 石杆上坐了个人。 也许,不是人吧。 红衣长裙,赤着脚,散着发,脸是泡肿的惨白色,眼珠向外凸显,她抬抬手,那手臂亦是苍白浮肿,宛若被吹胀一般,以至于她勾动手指想要弯曲,费了些劲儿。 手指终于勾动,那些傀儡们便又重复敲门的动作。 可只是虚空的敲,任她怎样勾,都不敢再靠近祠堂。 女鬼有些疑惑。 玄庸在这时喊了她一声。 她缓缓抬头。 玄庸实在不想看这张脸,挪了挪视线,瞧着为陆老爷擦拭雨水的陆琮,道:“你不去鬼界,留在人间做什么?” 下边陆琮听见他说话,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但听不清,想了一想,索性跃身上来。 他一上来,那些不敢靠近祠堂的傀儡们这才疏尔往前近了一些。 女鬼更是困惑。 “你来做什么?”玄庸也困惑,将伞往陆琮头上移。 陆琮道:“听你说什么,是与我说话吗?” “不是跟你。”他往水井一指,“怕吗?” 陆琮轻蹙眉头,与女鬼四目相对……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他已知晓那儿有些东西,奇道:“你能看见?” “我……我的确能看见这些东西,但你不要怕我。” 陆琮微笑:“天赋异禀者甚多,我怎么会怕玄公子?” 说罢再朝那女鬼的方向瞥,竟还行了一礼:“自古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陆家众人未做亏心事,不知这位鬼兄弟意欲何为?” 玄庸在旁纠正:“是鬼姐妹。” 陆琮改口:“那敢问这位鬼姐妹意欲何为?” 女鬼幽幽起身,缓缓挪步,红衣上滴滴落水,拖曳在地留下一道水渍,又很快被雨冲刷。 她伸开粗肿的双臂,似乎想要上来,然而只是走近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法对焦的眼珠茫然往屋顶上看,不知看的是谁。 看了一会儿,她呜咽发声:“不是凡人的气息,我也许……” 好像在哪里见过? 玄庸俯身看向她:“算你有眼光。” 他将伞交给陆琮,纵身而下,到那女鬼面前:“你是什么时候落井的?” 女鬼茫然:“不记得了。” “生前是什么人?” “不知道。” “已能操纵活人,道行不浅,看来你应死了很久了,久到那时候根本没这陆家宅子,这家人没惹你,为何要来招惹他们?” 女鬼扭头,对着那祠堂前众傀儡:“我是被……血气唤出来的……” 玄庸往后微倾。 这是个没有太多意识,只为满足果腹之欲的鬼,相比那些心愿未了不肯走的还要麻烦些,那些鬼大不了帮他们办成事儿就行,这种不可以,只能打跑。 他也朝祠堂看,里面不开门,傀儡们就一直敲。 “哪里有血气?”他又问。 “现在没有,很快就会……就会有了。”女鬼眼睛直直的。 玄庸没听懂这话,也懒得废话:“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自己回井里,还是我把你打回去?” 女鬼一脸迷惘,不吭声。 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还是没得到回答。 屋顶上陆琮只能听到玄庸的话,俯身问:“她是从井里出来的?” 玄庸点头。 陆琮顿了下,道:“玄公子,我虽不愿以怪力乱神,但今日也不得不信了,少时读杂书,听闻世间有六界,人死后魂魄皆归入鬼界待转世重新为人,这位鬼姑娘莫不是有些难处去不到鬼界?” 玄庸一叹:“连鬼你也要怜惜。” 又笑起来:“她已在这儿上千年了,鬼界就算再没用,也不至于把一个漏网之鱼留在人间千年,不收定是有原因的,而这古井早已成了她的坟塚,若无外界干扰,想来是不会醒的,也不会出来影响到人。” “她被什么所干扰?” 玄庸想起她说闻到了血气,一时觉得莫名其妙,摇摇头:“不知道,但没关系,我重将她封在井中就是了。” 他说着,飞身而上到陆琮旁边:“把伞借我用一下。” 刚要走,看陆琮欲跟他下去,又连忙一拦:“你下去会影响我。” 陆琮唯有止步点头。 玄庸接过伞,再度落于庭院,以伞顶水滴朝女鬼方向迅速画出一道破水咒。 那水滴虚空凝结,经久不落,若铺天之网朝女鬼袭来,女鬼抬手欲挡,但刚一触碰水滴,便如灼烧一般赫然收回,取而代之一声惨烈惊叫。 惨叫声中,女鬼暗红色的身影在水符下的越来越淡,到最后只余一缕青烟,玄庸再以伞尖将水符一引,那青烟随之直入古井,咕嘟嘟泛起几个泡,而后消失不见。 凝结的破水咒陡然恢复成水滴,哗啦一声全都落入水井之中。 大雨止。 那木讷扣门的下人们忽然齐齐打了个激灵,揉揉眼睛,相互迷惘地看着对方:“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屋顶上的人松了口气。 祠堂内的门终于能开了,众人围着陆老爷问长问短,陆琮来到玄庸身边,确定他也无事,方彻底安心。 雨后的庭院湿漉漉,树叶上有水滴时而落下。 随从小袁子终于赶了回来,一进门,望见已无事,拍着大腿哭了好一会儿,瘫坐于地松了口气。 陆琮奇怪问他:“城外道长不肯来吗?” 小袁子大喘着气道:“道观里的人说……陆宅自有高人,叫我不必着急,说我一回来,危机自会解除,我好说歹说他们都不来,我磨不过他们,只好自己回来了,这……真叫他们说准了?” 他有些不可思议。 而陆老爷听此话,视线转了一圈,一把拉住玄庸的手:“这么说,这位一定就是高人了,高人千万莫要急着离开,舍下定得好生款待,以表谢意!” 玄庸客气了几番,便也应了,转身想:“人间道士们最爱做的事就是所谓‘斩妖除魔’,他们一贯讨厌异类,会说我是高人,不大可能吧?” 但,管他呢,随人怎么说,还不是他这个妖异把鬼打跑的? 陆老爷连夜命人去填古井,雨后深夜,行路多有不便,何况这时客栈也已关门,又有陆老爷极力挽留,玄庸暂时未走。 可折腾到大半夜反而没了睡意,路过陆琮房间,见他屋里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 陆琮正在桌前饮茶,桌上摆了两盏,见他进来,便替他倒了那一盏茶。 而后自上而下打量了他须臾,笑道:“玄公子这样很像个文士。” 玄庸于对面坐下,抚抚袖口,苦笑道:“你兄长的衣服实在太文气,可惜令尊盛情难却,下次还是把你的衣服给我穿吧,虽说也挺清雅,但好歹没那么多束缚。” 陆琮轻笑:“下次?” “啊?”他反应过来,“自然是没有下次,总不希望贵宅还闹鬼。” 好像有哪里不对。 衣服湿透了,不是因为闹鬼,而是因为落雨吧? 陆琮又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一起见鬼的日子。” 陆二少爷:“……” 神君:“真是见了鬼了,保护我方陆二少爷。” ☆、承诺别随便许 玄庸觉得,这笑容有能让人瞬间安定的功效。 他的心即刻就平静了下来,想到陆琮也许有很多疑问,简单编了几句解释:“我因能看见邪灵之物而自小被当成妖异,父母把我抛弃,我是在道观长大的,学过一些布阵画符之术。” 他堂堂万妖之王,现在也就只会一些布阵画符之术了。 陆琮微微皱眉:“想不到玄公子以前过得这么艰难。” “的确挺艰难的。”他随口一接。 却见陆琮叹了几叹,站起了身,郑重道:“玄公子今日对陆家有恩,往后无论有何需要,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啊,也没……那么严重啦……”他暗暗低头,有点心虚。 陆琮却十分认真:“玄公子少时凄苦,我心中想来,着实难过,如若不嫌弃,往后陆家就是你的家。” “你……”他一时说不上话来。 这位少爷出身富庶,所见大概皆为雅士,他悲天悯人却不知人心险恶,轻易就愿意相信别人,亦受到一点恩惠便可以掏心掏肺。 这颗至纯至善之心,但愿永不被相负。 玄庸虽不能完全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赴汤蹈火”,但想来自己除了隐瞒了真实身份,也未诓骗过他。 往后,定也不会害他。 于是他覆住他放于桌上的手,同样郑重道:“好,我跟你保证,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我亦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陆琮会心而笑。 低眉之际,不觉一怔,微红了脸,默默往外抽自己的手。 而玄庸被那笑意感染,心中满是清风朗月微风徐徐的静谧,手却忘记了挪开。 陆琮用了个力,才抽出手,低眉不再看他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大囧:“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陆少爷,你怎么了,子安兄……” 那窘迫还没消散,他忽看见陆琮抚了抚头,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他连忙搀住他,携至床边坐下。 陆琮已缓了过来,轻声道:“忽而有些头痛,现在已经好了。” “为什么会头痛,以前可有过这样的情况?” 陆琮顿了顿,摇摇头:“不知道,没有过。” “还是请大夫看一下吧。”他心焦如焚,连夜出了门。 赤雀街最好的大夫被请来,然而望闻问切许久,没查出头部有什么问题。 这便放心了,不是什么大毛病,大夫道:“有时候受了凉也会头痛的。” 刚淋了雨,有可能是受凉。 大夫开了几服药,大概风寒药助眠,陆琮喝过便睡了。 至天亮还未醒,陆老爷吩咐不去扰他。 而玄庸在陆家踱来踱去,最后踱出了个决定。 他回到了悦来酒楼。 刚上二楼,一推门,梁桓便大呼小叫:“等你老半天了,你怎么去送个人,送了一夜未归?” 他轻声叹了一叹,抬头看着眼前人,神情专注又肃然。 这眼神叫梁桓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了。 且还有些害怕:“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玄庸转身关上了门。 梁桓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玄庸关门后,慢慢走近,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梁桓瞪大了眼睛,不自禁的屏住呼吸,惊恐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梁公子,我与你说几句话。”他抬手阻断对方,“你且听着便是。” 梁桓大气都不敢出:“行……你说。” 他的神情更专注,也叫眼前人更惶恐:“梁公子,我来这里要寻的人就是你,你莫问缘由,我只能说,是以前留下的因果,你记着我的话,以前我欠了你,如今必当竭我所能助你,你有任何困顿,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也一定会为你做。” “这……”梁桓愣了须臾,神思转了几转,不知想到什么,慢慢的,眼角覆上笑意,声音也柔和起来,“你怎么了,为何突然跟我说这些话,难道说你……”他往前一步,伸开双臂。 “但今天,我不跟你走了。”玄庸继续道。 梁桓差点闪了胳膊,止住脚步悻悻收回,那笑意还僵硬地挂在脸上:“为何?” “你去游山玩水,想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困难,我在你身边无用,反倒浪费你的银两……” 梁桓立马道:“我不在乎……” “而且,陆家昨晚出了点事,我仍旧担心,想帮他们守一段时间,还有,陆琮突然身体不大舒服,我也不能放心离开。”话未说完,玄庸又道。 梁桓长吁口气,顿了会儿,眉眼一挑:“你又不是大夫,陆家那么多人,差你一个?” “诚然如此,不是他需要我,是我不放心他,所以不想离开。” “哎。”梁桓摇头叹气,又一顿,“陆家出了什么事?” “已经解决了。”他将女鬼之事简单说了一说。 梁桓坐回桌前,只好笑道:“原来你还会玄门之术。” 而后无话可说。 静默了须臾,他也肃然,抬眼道:“你说你欠过我什么,我却不记得以前见过你,这心意原不敢承受,不过……你既和子安兄亲近,我也算替他家做过一件好事,那么,往后我若真遇到了困难,还请玄兄你履行今日诺言。” “你做没做什么,我都会履行。”玄庸再度郑重开口。 但也好奇:“你帮陆家做过什么?” 梁桓道:“陆卿和的婚事是我促成的,我与三皇子相识,托人去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被陆韩二人的情意感动,执意找太后退婚,太后允了。” 玄庸赞道:“看来梁公子来头不小。”又拱手,“我代二少爷多谢梁公子。” “别。”梁桓一抬手,“不用你替代,有机会他亲自来谢吧。” “嗯?” “我一个人没意思,你既然不走了,我也再呆一段。” “啊?” “你那什么表情,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玄庸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尽管梁桓没走,玄庸还是住进了陆家,一方面是陆老爷热情挽留,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放心离开。 陆琮吃那风寒药吃的连日来昏昏欲睡,没毛病也快喝出毛病了,玄庸闲着无事,常守在旁边,时间久了,竟还有些眷念起这样的日子。 等陆琮完全清醒,已过了半月有余。 他与玄庸一并来悦来酒楼感谢梁桓。 梁桓要了窗边的包间,掀开帘子便是赤雀街,窗外人声鼎沸,窗内清静幽雅。 望见二人走进来,不由怔了怔,他半推窗棂探出头,看了眼外面顶大的太阳:“玄兄你很冷吗?” 玄庸坐下,无奈将手中裘衣搭在椅上:“不是我,是陆老爷生怕陆琮又病了,一定要他把裘衣穿上才能出门,老人家的好意没法不领啊,不过出了门,这裘衣再不脱,我怕他又会中暍。” 陆琮先向梁桓行礼致谢,坐定又问:“梁公子既为国姓,又与三皇子相识,莫非也是皇室中人?” 梁桓笑道:“我是不是皇室中人,你们不必在意。” 陆琮心内了然,没再追问,又闲聊几许,梁桓还是对那裘衣之事耿耿于怀,再问了一嘴:“为什么……子安兄的衣服玄兄你会帮他拿着呢?” “嗯?”玄庸凝眉,出了陆宅,陆琮解下裘衣他自然就接过来了,一点儿也没多想。 但这么一问,好似他别有用心一般。 两人尚未回话,梁桓继续道:“冒昧问一下,两位如今……是什么关系?” “啥?” 面前二脸懵。 梁桓索性点破:“该不会也同陆卿和与韩小姐那般的关系吧?” 陆琮的耳朵飒然红了,哭笑不得:“梁公子怎么会这么想?” “不可以这么想吗?” 陆琮语塞,无言以对了。 玄庸接道:“梁予乾你这京城来的贵公子,平日里都学了什么呀?” 梁桓忽收了笑,略带着些自嘲:“我的确没学到什么,在家中也一贯不受待见,因为……我便是这般想的人。” “什么?”两人齐齐往后倾。 梁桓苦笑了声:“我虽有这种喜好,但绝不是强人所难之辈,两位没有这心思,我定不会肖想。” 二人暗暗松了口气。 梁桓又道:“那你们……会不待见我吗?” 陆琮立即举杯:“绝不会,真心爱慕之人原本也不该分得这般清楚,我二人方才只是没反应过来,梁公子千万不要介怀。” 玄庸也举杯,想了一想,道:“怪不得你要逃婚。” 陆琮蹙眉:“可是一直在外躲着,也不是办法啊,有没有可能说服家里人呢?” “寻常人家或许还能奢望,我家,怎么可能?”梁桓一口饮完了杯中酒,幽幽道,“也许,等我能当家,就不用听他人的话了。” 陆琮脸色微变。 梁桓很快转了话题,朝玄庸道:“你既没那个喜好,就别说些奇怪的话,那天我以为你……哎,不说了,差点丢脸丢到家。” 玄庸知晓他说的是那日给他做承诺之事,他自觉那话没什么特别含义,仍然拍了拍心口:“我说的是真的。” 陆琮讶异的视线扫过二人。 身后那半推开的窗棂透了微风进来,轻轻拂动窗上帷幔。 窗外有一人正好路过,掂着一白玉耳坠,无意中往里瞥了眼。 那人眼带笑意,脚步一顿,计上心来,耳坠在手中一抛,便入了窗户。 这晚。 大队官差又来了陆家。 为首的官差都不好意思了:“陆老爷,知府夫人的耳坠丢了,贴出图后,赤雀街上一路都有人看见,那耳坠在二少爷身边人身上。” 陆老爷想了好半天:“犬子……没必要去偷区区一个耳坠吧?” “不是说二少爷,是他身边之人。”官差道,“这人似乎是进了陆宅,陆老爷,您看……” 陆老爷一扬手:“搜吧,尽管搜。” 他胸有成竹。 然而没多久,那耳坠就在陆琮的卧房裘衣上找到了。 耳坠跟裘衣相比质地太轻,挂在衣角后面携着的人很难察觉,但从后看,便能瞧见。 二人白日回去时玄庸又携着那裘衣走了一路,陆琮与其并肩,直到放到他房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陆老爷整个人惊呆了。 官差说:“原来不是他身边人,就是二少爷?” 玄庸站了出来:“是我拿的,你们还是抓我吧。” 官差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你们二人都脱不开关系,一起走一趟吧。” 耳坠已找回,加之陆家又送了几箱珠宝,知府没过分为难他们,但关上几天是免不了的。 他们又进了牢房。 作者有话要说:梁桓:“玄兄,我也是断袖。” 妖王:“好,知道了,但我们俩不带你玩儿。” 陆二少爷:“梁公子你为什么要说‘也’,还有,什么我们俩?” 神君:“继续保护我方陆二少爷。” ☆、旧地重游 只是这回两人分到了两处,中间隔着一道墙,那肥头大耳的牢头说,现今儿牢房充足,一人关一间好管。 两人隔墙而坐,面前各自有一小桌子,许是陆家出了钱,桌上送来的饭菜不差,玄庸咬牙切齿:“一定又是那个女飞贼搞得鬼,他还真去偷府衙了,竟还顺便栽赃我们!” 那女贼此举连陆琮也不能再替她说话,动了几筷子,叹气道:“她这件事做的的确不知轻重。” “我就说,她早晚会再带来麻烦的。” “她是个很聪慧的人,但实在太顽劣,希望以后能有人好好管束她,助他回归正道。” “哎……”玄庸悠长一叹,“你实在是心肠太好了,再叫我碰到她啊,我一定把她揍得爹娘不认……” 话未说完忽听脚步声,见牢头腆着肚子走进来,叫走了看守的狱卒,自己却不走,抹了把嘴角,叮叮当当开了陆琮那边的门。 陆琮一句客气话还没说完,便听推攘之声,伴随凌乱脚步,陆琮语气惊变:“你要做什么?” 玄庸立马站了起来,贴到墙面:“怎么了?” 陆琮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疑了下:“这牢头手脚不老实,没事,他还不是我的对手。” 牢头捂着鼻子甩了把血,却哈哈大笑起来:“方才的吃食里我添了东西,陆少爷,你马上就使不上力气了,再强的功夫也白搭。” 这边玄庸听此话面色大变,瞥了眼桌上酒菜,但觉脚步有些虚,但还好,并非站不起来。 他好歹是妖异,另一边想必比他严重。 听陆琮语气竟还客气,只是已明显中气不足:“你想怎么样?” “陆少爷生得这般俊美,我时常想念得紧,没想到陆少爷会再有进牢房的一天,这机会,当然得抓紧了。” 听得脚步声,那人又往前靠近了。 陆琮躲了一躲,低声道:“你抓住这一次机会,后半生可就再没活着的机会了。” 牢头却笑:“死了也心甘啊。”但听撕扯之声。 玄庸急急大喊:“住手!” 那边声响微停了须臾,继而一声嘲笑:“你再怎么喊,也过不来,救不得他。” 玄庸几乎要跳起来,是的,他过不去,他撞了墙壁,又掰了铁栏,全都无济于事。 心已乱得七分八裂,大脑嗡嗡的,那边陆琮一句话也不说,只牢头的笑声回响,这声音叫玄庸想掐断自己的脖子。 但就算要掐死自己,也得在死之前想个办法。 他一时乱了方寸,竟是慌乱之后才想起自己明明还会一些东西。 他定定神,立即咬破手指滴出血迹,照着墙面奋力画上破土咒,血侵染墙内,他厉声一念:“破!” 不待犹疑,他几乎是同时,又道,“引。” 但听“轰隆”之声,那墙赫然倒塌,轰倒的砖瓦石砾全都向他这一面倒来,他不等砖瓦落干净,已跃了过去。 牢头被这动静骇得早已停了动作,贴着门边愣愣看着,眼中惊恐乍现。 玄庸顾不上找麻烦,望见陆琮躺在地上,松了口气,连忙将他扶起。 幸好他方才多用了一咒,不然那砖瓦倒下便全都砸到陆琮身上了。 只是连使两个符咒,又是用自己的血来画的,要元气大伤。 陆琮的衣领半开,其他尚完好,他替他拢了拢衣领,不经意看了那脖颈,不知想了什么,迅速挪开眼神。 他想起之前梁桓连里衣都没穿,看了就看了,他还帮他穿了,怎么到这儿,拢个衣领就莫名不自在起来了? 陆琮浑身无力走不了路,一半的身子都靠在他身上,望着那墙壁虚弱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也是一个符咒。”他答了,顺带解释,“符咒容易招惹邪灵,也……” 操纵静物的咒术反倒是比对抗邪灵还要难,这次是以血施咒,也会叫下咒之人遭到反噬,这话他没说,继续道:“所以上一回咱们进牢房没有万分紧急的情况,我没有用。” 他解释罢,犹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没把你怎么样吧?” 陆琮轻轻摇头:“没有。”顿了一顿,又道,“原来有这种喜好的人不少。” “这……” “可梁公子重情,这牢头只有欲,他们是不同的,我依旧尊重梁公子的喜好。”陆琮说话间,二人已走至门边。 牢头见了他的本事,再不敢嚣张,只缩在门口战战兢兢看着他们。 而狱卒以及知府也已听到声响,疾步赶来。 原本也只是做做样子,又因着这个意外,知府大人二话不说,放他们回去了。 两人步履蹒跚,走在夜色之中,街道两旁的旌旗在轻风里簌簌响动。 风吹在面颊,陆琮的体力恢复了一些,反倒是身边人的脚步越来越重。 他轻唤了几声,玄庸回答得都含含糊糊。 陆琮心内已明白:“以血画符咒,会让你不舒服是吗?” 玄庸只得承认:“有一点,休息一下就好,你不必去送我看大夫。” “嗯。”陆琮点头。 玄庸微侧目,看他虽答应着,眉头紧蹙脸色却不大好看。 大抵带着愧疚,也或许在心疼他,可纵然他是心疼,但玄庸看见他蹙眉,也忍不住心里难过。 他笑起来:“你跟我说说话,我就精神了。” 陆琮又点头:“好。” 风幽幽卷起落叶,玄庸望向前方的路:“子安,人的一生是怎样的?” 陆琮微微一怔,沉思须臾:“每个人都不同。” “但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在合适的年岁成家,育子,余生皆为其而活,像陆兄你这般,人生顺遂,定也会在合适的时候成家树业,而后子孙满堂,最后寿终正寝。” 陆琮不置可否,这是很多人希望的平凡又充足的一生,他亦不过是这世间普通人。 玄庸继续道:“对了,陆伯父有为你定亲吗?” “还未,之前家中一直为兄长的事操心,顾不上我,现下兄长定了,我也许快了,兄长不愿受父母之命,定要历万难与韩小姐在一起,我爹为此没少费心,到了我身上,只怕会管束更严苛,而我……也不能再叫他徒增烦扰。” 玄庸静默了片刻,忽而没来由一问:“你少时为何非要学功夫?” 陆琮的神色微变,笑了一笑,却不再答话。 玄庸也笑,语气里带了些戏谑:“你往后余生我能从头到尾看着,让我瞧瞧,是否被我说中了。” 陆琮没太听懂:“玄公子的人生不会是这样吗?” “不会。” “为何?” “因为百年时光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 陆琮疑惑地看了看他,只觉这是抒发的感慨,不必细问。 玄庸也不再说话,像是精神又不好了,更像是……忽而没了兴致。 还未近陆宅,见小袁子以及几个下人匆匆迎过来,他松口气,朝身边人笑了笑,继而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睁开眼,见自己躺的是陆家客房,他原本在这个屋子已住了大半月了。 门外有人说话,是陆琮的声音,他正在询问什么人:“大夫你确定他没事么?” 玄庸缓缓摇头,叫他不必请大夫,但还是请了。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事都愿意听别人的。”他浅笑,那么,有些事,能自己做主的,就自己来决定,好吗? 他躺在床,听那大夫道:“不知道,我觉得……”大夫小心翼翼,“你们最好请城外道长来看,这公子他的脉象很奇怪啊,二少爷,你最好提防着他……” 陆琮道:“大夫说笑了,他是我朋友。” 又听一人吼起来,是陆老爷:“城外道长亲口说了,玄公子是高人,高人么,总有些过人之处,脉象和寻常人不同也没什么啊,你不要乱说啊。” 大夫道:“陆老爷,我就直说了,你想想看,自从这个人到来,二少爷都进两回牢房了,还大病过一场,你们陆家还招了邪祟,对了,那牢房都能塌,这不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吗……就算他是人,也一定是灾星啊,二少爷,我还是那句话,多提防点没有错。” “这……”陆老爷不好再吼了,这大夫苦口婆心,也是为他们好。 他们只好送客。 送完客,陆琮叹了口气,推门进来。 玄庸本暗暗骂着那大夫,待听得陆琮一声叹息,忽而心中一悲。 他陡然想到,大夫说的好像一点也没错,他来到后的确带了诸多麻烦。 他连辩解都找不到话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留下来到底是不是对的。 脚步声渐近,他闭着眼,却莫名紧张。 想睁开眼告诉陆琮自己已醒了,又有些舍不得,还想就这样躺着,看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然而,人还未近床前,忽窗棂一动,有人影翻了进来,陆琮瞬间回头,快步将那人影拦住,再宽袖一牵,抓住了其手臂。 玄庸不免失望,半睁眼瞧是哪个讨厌鬼。 来人是那女贼阿心,她今日倒是穿了女装,青绿色的长裙,纤瘦高挑,面容秀丽,俨然是个美人。 陆琮松了手,道:“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 玄庸知晓阿心不是陆琮的对手,不知她闯入陆家要做什么,索性装作还没醒,听他们说话。 阿心抚抚手腕:“我本来也没打算走,我是来看那家伙的。”她往床铺一指,“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府衙牢头发了疯,把墙给砸了,还把你们砸伤了,牢头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疯呢?” 陆琮皱起眉:“外面是这样传的?” “知府大人这样宣告的啊,听说牢头又发疯往墙上撞,已撞死了……难道不是?” “额……”陆琮徘徊了几步,想来府衙也不想多生事端,直接编了个缘由,全叫那牢头顶了去。 牢头不无辜,但那真实的原因却不好说出口。 “不过呢,府衙还说耳坠也是牢头拿的,这就不对了,因为耳坠是我偷的,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府衙为什么要瞒着呢?”阿心追问。 陆琮不大会说谎,他直言道:“其实是那牢头要对我行不轨之事,玄公子撞破墙救的我。” “啊?”阿心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陆琮坦然道:“我是受害方,若是连我也难以启齿不敢说,如何能叫坏人绳之于法?” 作者有话要说:牢头: “这半天我只配开个领口?” 妖王:“你个工具人还想怎样,赶紧狗带。” ☆、娶亲 阿心认同:“没错,好歹人已经死了。”她赫然想起什么,往床边走近,“这姓宣的那么厉害啊,能把墙撞倒?” 陆琮却没法跟她讲符咒之事,那是玄庸的私事,要讲也应该他自己说。 他不答,阿心眼珠一转,走到他身边,笑嘻嘻道:“二少爷翩然绝世,我看了也是动心的,不想非但像我这样的女子动心,男子竟也会,那……你可得小心喽,你天天跟这个家伙在一块,小心他也对你图谋不轨哦。” 躺着的人暗暗吸了口气,他之前说的没错,再见到这女贼,必须得揍得爹娘不认。 陆琮浅笑摇头:“你莫说玩笑。” 顿了下,又郑重道:“不过,我本来也要找你的,我问你,你为何要偷那耳坠嫁祸我们?” “我无心之失啦,没想到会闹这么大。”阿心愁眉苦脸道,“都是上次打赌没有成,不大服气,原以为一个耳坠而已,知府夫人不会在意,谁知她竟要满城贴告示,我这不是专程来给你们赔礼道歉的吗?” 陆琮正色道:“我猜也是如此,但你完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不服气,姑娘你听我说,莫再走这条路了,你若缺钱财,我可以帮你,若是还有其他难处,你与我说,我亦会尽我能。” 阿心低垂了眉眼,想了一想,摆摆手:“我……从小被爹娘卖给杂耍班子,班主……就是我师父,不是正经做事的,私下里就靠偷盗营生,这些年他赚得满盆钵,银两钱财在他眼里不算什么,每每叫我偷些稀奇物件给他赏玩,我……其实也不想这样,但没别的去路。” “你为何不走?” “卖/身契在师父那儿,我能去哪儿?” 陆琮未做犹豫:“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把你买下。” 阿心怔怔看着他,沉默良久,方道:“他不会答应的。” “不管他要多少钱,我当出得起。” 阿心叹道:“师父性情怪异,大开口也就罢了,万一故意刁难你怎么办?” “你放心,走吧,带我去。”陆琮将她的话一阻,往床边走来,伸手帮玄庸掖了掖被子,“我们快去快回。” 阿心见他真心实意,心内一动,肃然道:“若是二少爷能把我买下,那我为你做牛做马。” “我只是还你自由,不是叫你从一个牢笼中再进另一个。”陆琮回头笑。 “多谢,但不管怎样,若成了,我便是你的人……”阿心笑起来,上前一步,与他齐齐出门。 刚走到门边,房门忽地从外推开。 陆老爷站在门口,震惊地朝他们看过来,看了好半天,忘记让路。 定了许久,陆老爷才开口:“琮儿,房里怎么会有一个姑娘?” “她……” “姑娘刚才说什么,你已是琮儿的人了?” 两人大惊。 误会大了。 躺着的人更吃惊,有点躺不住了。 陆琮解释两人是清白的,但陆老爷很明显不信。 陆琮只好道:“我若要做什么,也不至于在玄公子的房间吧,纵然他没醒,也总归是个活生生的人。” 玄庸内心大喊:“对啊对啊,当我死的啊。” 陆老爷思索了会儿,还是不信。 但陆琮急着要走,没再多说,拉了阿心出去。 他们刚一出门,玄庸立即坐了起来,朝目瞪口呆的陆老爷拱手道:“伯父别着急,我去帮你看看那姑娘是何许人啊。” 陆老爷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对对对,可千万别是什么飞贼流寇啊。” 玄庸已出了屋,叹道:“您猜得可真准。” 陆琮与阿心穿过赤雀街,走进一偏僻巷子,拐了两道弯,尽头一个小院,门前摆了排架子,上面零零落落挂几个长枪。 “就是这儿了。”阿心引他进得小院,院子台阶上里蹲坐着几人,叫嚷吵闹着,正在斗蟋蟀。 几人见了来人,笑起来:“小师妹,找人来赎你啦,还是个小白脸。” 阿心瞪了那人一眼,冷脸道:“这是陆家二少爷,师父呢?” “嘿,赶快去禀报。”几人嬉笑着往厅堂里去。 陆琮左右看了看,见这小院简陋,想起阿心之前说他师父不缺钱,而院内陈设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 阿心知他所想,小声道:“师父的钱从来不肯拿出来半分,不花在外人身上,也从不花在自己身上。” 陆琮皱眉:“这好似也没什么意思。” 等了须臾,但见有人坐于轮椅之上,由一年轻人推着,自正堂缓缓出来,这人发须半白,抚着手中扳指,眼也不抬:“阿心,你如今本事见长了啊,陆家少爷竟也会对你上心。” 阿心见到他就没了气焰,低眉道:“师父您直说吧,多少钱能放我走?” 班主像听了笑话,大笑起来:“你要走?” 陆琮接话:“在下诚心想买下阿心姑娘,请班主开价。” 对方总算抬眼,打量了他片刻,笑道:“陆少爷大驾光临,面子我还是会卖的。”他顿了会儿,伸出手掌,“五十车金玉,外加二少爷名下所有铺子所值。” 周遭学徒们当即吸气,眼前发亮,窃窃私语几番。 而阿心手一攥:“师父,原来徒儿在您眼中这么值钱啊……您不放就算了。”他回身拉过陆琮,“二少爷你走吧。” 陆琮将她一拦,面色不改,向那班主道:“我答应。” 阿心震住:“二少爷……” “若能换你自由,这没什么。” 阿心愣了须臾,低眉揉了揉鼻子,眼眶微微泛红。 而那轮椅上的人见他如此轻易就应了,始料未及反而有些失落,又道:“我还没说完。” 陆琮依旧淡然:“班主还有何条件?” 老班主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还需二少爷给我磕个头。” 陆琮这时方脸色微变,伫立不动。 阿心咬着唇拉他衣角:“二少爷,算了,我……”她犹疑一番,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合伙骗你钱财的,你出了钱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陆琮诧异看她。 她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再抬眼。 而顿了半晌,陆琮只问道:“那你的卖/身契是否真在你师父手中,若是在,我还是愿意出钱买下你,至于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 阿心不可思议抬头:“在是在,但……二少爷你不生气吗?” “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 阿心呆愣,面上带了些茫然,心间阵阵涟漪都变成惊涛骇浪,她抹抹眼角:“我担不起二少爷的好心,您这种身份何必为我受辱,快走吧。” 陆琮却摇头,看向那班主:“没有谁生来高贵,若能救你,我向人叩个首不算什么。” 说话间才刚动,却见一道泛着微光的织网从上而落,将班主连人带轮椅一并束缚住,织网落在他身上便消失不见,但被困住的人仍然不能逃脱。 继而有人从墙上跳落,照着那班主就是一踹。 来人正是玄庸,他在院外已等了一会儿,自觉没什么出现的必要,而此时,却是憋不住了。 院子里稀稀拉拉几个学徒没人敢靠近,玄庸一脚将那班主踩住,狠道:“还叫人给你磕头,哼,你先磕一个我看看。” 班主被踩在地上,嚎叫不断,又扯着嗓子朝阿心骂:“你个吃里扒外的,枉费我养你这么多年。” 他这般被踩着,阿心也胆大了,上前道:“那你把卖/身契还我。” 班主在痛呼之中,忽而笑起来:“你想要,没问题,给钱啊,方才说的一分都不能少。” 陆琮接话道:“我已答应,自不会少。” 原本玄庸是想把人打老实的,但被陆琮阻止,契约白纸黑字,只靠武力不抵用,玄庸只得将人放了,待陆琮命人运来了班主要的东西,那契约方才到手。 阿心从班主手中接过,那班主似笑非笑,却低声与她道:“我把你从小养到大,这关系难道只是一纸契约吗,就算你拿回了卖/身契,也绝对与我断不了关系,你等着吧,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阿心一顿,不敢将这话转述给陆琮,只将卖/身契交到他手中:“我保证,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欺瞒二少爷,往后我就是陆家仆人。” 陆琮瞥了那卖/身契几眼:“原来你是有姓名的。”说罢还给了她,“我已说过还你自由,你自己收着吧,我不要。” 阿心死活不肯接,陆琮推拖不得,只好道:“我替你保管也可以,你想要,随时来拿。” 半道阿心与他们告了辞. 陆琮朝玄庸问:“玄公子身体已无碍了么,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已无碍,放心。” 两人往回走,回到陆家,陆老爷已等在正厅。 见他们进来,他焦急地拉住陆琮:“那姑娘到底是谁?”又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怎么人没跟着回来?” 再朝玄庸问:“你打听清楚了,她到底是什么人?” 玄庸回道:“那姑娘当真与陆琮是清白的,已经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吓得我……”陆老爷抚着心口,“琮儿,你哥哥是不会回烟城来了,我只剩下你了,你千万莫学他啊。” 陆琮连忙道:“我知道。” 陆老爷长舒一口气:“我生怕你自作主张……你出去这会儿,我命整个宅子的人出动,帮你寻了全城的媒人,挑到了一个极好的姑娘,那是何员外家的小姐,为人知书达理……” 面前两人懵了。 玄庸张大嘴半天没合拢:“不是,伯父您……办事也太迅速了吧?” 而陆琮微低眉眼,没说话,往内宅去了。 玄庸愣了一愣,快步跟了过去。 他于陆琮房间走来走去,最后凑近到他面前:“你要答应吗?” 陆琮叹道:“我原本以为我会全凭父亲做主的,可这事情真的来了,我又觉得……有些迟疑。” “迟疑就对了,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本该你自己做主,你千万不能轻易答应啊。” 陆琮疑惑地看他:“你不同意吗?” “对,不同意!”他斩钉截铁,说完后,才一怔,想起自己管得太宽了。 人都还没见呢,怎么知道两人不会看对眼? 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背对着陆琮坐在桌边,一时没好意思看他。 陆琮思量了一会儿,偏要继续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同意?” “这个……那个……”他只觉脑子混沌了,说的话连自己也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关于你的亲事就烦。” “啊?”陆琮猜测了一番无果:“为什么?” “都说了不知道么。” 他愤愤扭头,对上陆琮的眼眸,望见那轻蹙的眉眼,语气立时软下来了:“我……” 却见陆琮扶着桌子坐下,抚了下头。 他的话打住,站起身:“你又头疼了?” “是,一下就好,这次不要请大夫了。”陆琮坐定,抬眼看他,“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谢谢你。” 他点点头,有点莫名的失望。 但若继续说下去,又该说什么呢,他已经忘了。 许是过于草率的原因,这桩亲事也不算顺利,不待陆琮给陆老爷回应,何员外那边先来了消息,说是何小姐不愿意,在家要死要活要上吊。 ☆、挨打 原因是何小姐已有心上人,何员外不知道,擅自应了陆家这边,何小姐坦白,员外却道她败坏家风,强行逼迫女儿与陆琮见面。 陆琮想起兄长与韩小姐,觉得自己就好比那招人骂的三皇子,无比感同身受,当即回了话,表示成全有情人,这亲事本也没定,正好就此作罢。 然何员外为攀附陆家,早已炫耀地放出话说两家将要结亲,外人不知内里详情,听说是何小姐不同意,只道何小姐看不上陆家二少爷,虽惊讶,但亦让陆家颜面尽失。 城中有不少女子倾心陆琮,可惜陆老爷亦看不上。 一时间倒好像陆二少爷没人要了一般。 陆琮浑不在意,原本事情也就过了,何员外不可能当真逼死自己的女儿,也只好顺了何小姐的心意,可就在何小姐与其心上人相约出门你侬我侬的时候,被人给打了。 两人皆鼻青脸肿,告到府衙,回忆起那人,说是全身黑衣,蒙着面看不清是谁,只记得他说为陆少爷出气,即便不是陆少爷本人,想必也是他派来的。 两人在知府大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说那陆家二少爷表面大大方方的退亲,私下却找人来报复,实在是伪君子的典范。 陆琮没多费思量就猜到是阿心,这姑娘此事应当是好心,可一腔热血没用对方法,陆琮被带到府衙,替阿心认了罪。 他自己都承认了,知府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纳闷又无奈:“陆二少爷,大牢都还没修好呢,你怎么又犯事了?” 这位少爷最近是不是吃错药了? 要不就撞了邪! 他抚着眉心道:“不关了,打十个……”瞥了眼怒气腾腾的何小姐二人,又改口,“打二十个板子,然后就各自回去吧。” 二十个板子打在身上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皮开肉绽是免不了的,伤口又引发了高热,连着数日,陆琮趴在床上,都是昏昏沉沉。 那大夫最近也是时常出入陆家,得了闲,忍不住又拉了陆老爷悄声道:“你看,我就说了,你们家有灾星,你想想二少爷最近招了多少麻烦了,赶紧把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赶走吧。” 陆老爷从外看到玄庸正在给陆琮敷帕子,沉默须臾,正色道:“此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是琮儿好心要救那女贼,若说招惹祸端,也该怪到那个女贼身上。” 大夫却叹:“陆老爷你为何如此信任这个人?” 陆老爷摇头笑了一声:“琮儿小时候本来很是顽皮,长大后我管束得过于严苛,他那些少年心性全都被压没了,他日常与书为伴,一举一动全都照着我安排的路来走,一个真心朋友也没有,虽然省心却也叫人心疼,可是我没办法,我实在是怕他出事,现如今,有这么个朋友在他身边,我看得出他是开心的。” 陆琮爱清净,他的映荷苑一贯只有小袁子一个伺候,现在有玄庸在,他便叫小袁子也不必时刻守着了,这位玄公子是真心实意对琮儿好,陆老爷看得出来。 大夫只得不再多言,唯叹大户人家的公子也不好当,半点自由都无,离去时又暗自嘀咕:“瞎担心,都这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呢。” 屋内玄庸又换了一个帕子,将陆琮额头上细细的汗擦拭干净,亦无奈的略带埋怨:“你去府衙认罪,怎么不告诉我,叫我跟你同去呢?” “你去做什么?”陆琮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去了,起码能叫打在你身上的板子不会痛。” “你的符咒还有这样的用处吗?” “有啊。”他挑挑眉,“即便是没用,我替你挨打,也总好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陆琮眉头轻蹙,侧过脸来看他。 他回道:“这点小伤小痛跟以前比,算不得什么,打在我身上,无异于挠痒。” 陆琮怔怔看着他,过了须臾,却忽而生起气来,扭过脸:“你被父母抛弃在道观长大,大抵日子过得不好没少挨打,可是,我不能因为你被打惯了,就顺理成章叫你来替我挨打,没有谁比谁尊贵,也没有谁比谁卑贱。” 玄庸看那带着怒气的侧脸,心中一阵动容,沉默须臾,俯身凑近了些,哄道:“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不忍心看你被打。” 陆琮转过脸来,正与他四目相对:“难道打在你身上,我就忍心了吗?” “我……”他怔了怔。 陆琮又抚了抚额头。 忽听有人敲门,是小袁子的声音:“玄公子,悦来酒楼的梁公子托人来传话,说他有危险,请您速速去助他。” “有危险?” “来人走得急,只说了这一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陆琮半起身子,拉了玄庸的袖子:“三皇子有暗卫保护,如果连暗卫都没敌过,一定是来者不善,咱们快去救……” “你这样子就不必去了。”玄庸连忙将人扶着重新躺下,疑惑回问:“三皇子?”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他蹙眉:“我不大留意这些,皇子还是庶民,在我眼里没区别。”他将被褥轻轻盖在陆琮身上,“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 陆琮的确下不了床,唯有点头,看他疾步而出。 屋内安静下来,他抚着额头,方才又觉头痛,加上身体不适,倍感难受,混混沌沌闭眼,身子似乎都轻飘飘的。 昏昏沉沉之间,见有身影悄然而入,徐徐走近。 悦来酒楼已乱成一团,一楼厅堂桌椅饭菜散落满地,掌柜伙计们或躲于柜旁,或钻在桌底,皆抱着头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玄庸跳入厅堂,自楼梯而上,但见地上随处血迹,不由心惊胆战,听那走廊尽头响起一声惨叫,他立即窜了过去。 刚至门边,那客房的门陡然被从内撞开,一染血的黑衣人飞出。 他侧身一躲,黑衣人自他身边掠过,撞破栏杆,从二楼摔了下去,“砰”的声落到地上,又吓得桌底下的伙计大声惊呼。 玄庸冲入门内,地上已躺了数人,他见梁桓抱着一臂,按在胳膊上的指缝中有血渗出,他面前还有两黑衣人举刀相护,只是嘴角渗血,身形微晃,三人对面亦是十来个黑衣人,但臂弯皆绑红色布条。 玄庸俯身攥住地上的一把刀,划破自己掌心。 那为首者原要进攻,因玄庸的到来阻了动作,刀尖一转指向他:“不要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手中刀已飞出,黑衣人尚没反应过来,忽而身子一轻,无端悬空,若被人操纵,晃悠悠朝窗边去。 出了窗棂,那操纵之力纵然消失,他只“啊”了一声,便摔到地上没动静了。 玄庸拿帕子擦了擦手心的血,原要一甩,低头想起这是刚才给陆琮擦汗的帕子,他顺手塞在袖子里,走时忘了拿出来。 这么一看,又舍不得扔了,仍收在袖中。 其他绑着红布条的黑衣人已有些怯,脚步微晃,但没退,相互看了看,有人大喊一声:“一起上。” 众人即刻冲过来,还没动几步,皆同方才那为首者一般,身子全都腾空而起,排着队往窗外飘。 “砰砰砰”砸地之声接连不断,排在后面的听着这声音,几乎要吓哭了。 待全都砸在地上,官府的人也赶到,是梁桓叫人拿信物去府衙亮身份叫的人。 知府大人跪地直呼下官来迟三皇子见谅,之前有眼无珠把皇子关押了罪该万死云云。 又及时去处理那些刺客,摔在地上的黑衣人本来没死,但全都咬舌自尽,等官府抓人时,不再有一个活口,地上血迹斑斑,官府阻了道路清理许久方才看不清,但血腥气许久不散。 梁桓不打算声张自己的身份,知府识趣的帮他瞒了,只派些官差着常服暗中在这悦来酒楼守着,并非常亲民的安排人把酒楼重新修整了一番。 梁桓的胳臂被砍伤,幸而伤口不深,上了药,以白纱扎紧,但血迹微微渗出白纱,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心。 他倒是眉头也没皱一下,退了众人,只留玄庸道:“幸好你来的及时,你使的是什么术法,好生神奇。” 玄庸无力的一躺:“束身咒而已,用我的血画的,累死我了,我又得休息好几天。” “多谢玄兄救命之恩。”梁桓在床边行了个礼。 他摆摆手:“我说过,是我欠了你,我来还债,你不必谢,我还有些懊恼叫你受了伤,往后你有危险早点叫我。” “我没想到我的人会敌不过,何况我也通知了府衙,只是他们来的不如你快,而且……”梁桓一笑:“我便是想早点叫你,也得找人跑腿啊……对了。” 他想起什么,起身在柜子里一阵乱翻,最后在一个布袋里掏出了两个红绳串着的黑色小铃铛,兴冲冲又回到床边,把其中一个拽下,交到玄庸手中: “这是国师给的,他说什么能千里传音,我压根不信,一直没用过,现在看你会用玄门术法,我只得相信世上真有能人异士了,说不定……这铜铃有用。” 他握着铜铃退后几步,举到嘴边,轻轻说了句话。 玄庸从自己手中的铜铃里立即听清了那话。 梁桓又退了一些,声音更小了些。 玄庸仍听得清楚。 梁桓跑回来,笑道:“原来国师有些本事啊,可惜,他当初给了我一把,我只拿了两个,早知道都要了。”他把铃铛系在手腕上,“那这一对就你我用了,回头我要与你说话,就方便很多。” 玄庸收了,但没像他那样绑在手上,他低头瞥了瞥,最后挂在了腰间,又道:“那些都是高手,明显是冲着要你命来的,他们是什么人?” 梁桓冷笑一声,也在床边坐下:“还能有谁,太子的人呗。” “是你兄弟吗,他为什么要杀你?” “怕我威胁他的位置,很正常。”梁桓摊手,“我都习惯了,不过……我得回京城了,总不能一直挨打不还手吧。” “嗯。”玄庸点头,“你说得对。” 梁桓望着他,重复:“我说,我要回京城了。” “嗯。”他继续点头,“你应该回去。” 梁桓眼一瞪:“你不是说你要保护我吗,怎么,不跟我一起走?” “啊?” 作者有话要说:铜铃电话很好用。 ☆、心头血 “啊什么啊,你一个人能打退那么多高手,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不怕了,你跟不跟我走啊?” 玄庸反应过来:“是……你的处境危险,我该跟你一起去。” 顿了一顿,想起个人,又道:“现在就走吗,陆琮还病着呢。” “倒也不用立刻就走。”梁桓想了想,“反正我的伤也没好,再等些时日也行,等子安兄好了再走吧,这样你也放心些。” “正是。” 梁桓沉默了会儿,道:“子安兄挨打的事情我听说了,二十板子足以把一个身子弱的人打死了,幸好他有功夫底子,但想必也是伤筋动骨,这样,我也去看看他。” 两人出了酒楼,往陆家去。 陆琮仍在发热,手脚皆无力。 那身影缓缓靠近床边。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看,费力翻了个身,笑道:“阿心姑娘……你往后……不要跳窗户了,敲敲门吧,我这样子……叫你看着不合适。” 阿心挤出个笑:“二少爷不把我当女子就行了。” 他微摇头:“你又来道歉么……不必,你本也是想为我出气,出自好心。” 阿心抿抿嘴,面露难色:“我的确是来道歉的,是我一时冲动,不该去打人。” “不怪你。” “可我……”女子咬着唇,犹疑好一会儿,方小声道,“二少爷明明已这般虚弱,我却还得请你帮个忙,我……我真没法子了。” “你说。” “我……我今天又碰着师父了。” 她原本早上就打算来看陆琮,穿过一巷子,被一轮椅挡住了去路。 那半白发须的班主身后站了一排人,将小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她欲从两边墙面翻起,才刚落到一墙头,班主袖中陡然挥出一长鞭,生生将她卷了下来,她摔在地上,再爬起,又被卷回。 从小到大,她都逃不过这鞭子。 她跑不了了,班主笑看她:“我说过,即便没卖/身契,你与我也脱不了关系。” 她只得服软:“我替你偷过那么多东西,到了这个地步,你甚至已不需要什么了,怎么就不能放了我呢?” 班主哈哈大笑:“我的确不需要什么了,但……还是有遗憾啊。”他往自己的腿看,“我若是能站起来,那才是完美。” 阿心道:“我又不会医治,也给你找过很多大夫郎中,采过很多奇珍异草,都没有用,这又不怪我,你把我抓回去,你的腿也好不了啊。” 班主使个眼色,身后人将他往前推了几步,他俯身看着阿心,一字一句道:“说起来,巧了,有个云游道长告诉我,陆琮的心头血,可以治我的腿。” “心头血……为……为什么?”阿心抚抚嘴角溢出的血迹。 “那道长说陆少爷是仙人转世,他的血有奇效。” “瞎说!” “是真是假,总该试一试,你去取一碗陆二少爷的心头血给我,这事办成,我对你多年养育之恩就一笔勾销,从此彻底还你自由,不管那血有没有效,我都不会再找你麻烦。” “这……” “我的腿近来越发疼痛,道长说今日是最后期限,倘若不成,我便需截了,到那时……”班主微眯眼,“我绝无可能再放过你。” 阿心抖了一抖。 她回过神,垂眼看面前病弱的人。 “像二少爷这般良善的人,想来不会见死不救吧。”她苦笑道。 陆琮却摇头:“不行,你应他这一次,他往后会得寸进尺有更多次无理要求,他就吃定了你怕他,你不能应。” 阿心急道:“可他说以后都不会找我了……” “这话你不该信。” “可……他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如果我不应,我就算了,他一定也不会放过你的,二少爷,求求你,就帮他这一次,往后……我为你做牛做马,在你身边伺候。” “哎。”陆琮道,“我不怕他来找我,你也不要怕。” 然而面前人身子颤抖,满脸都写着惊惧。 陆琮的目光扫过她的面颊,又是一叹。 未知他人苦,如何来劝他人善啊,这姑娘小时候被打怕了,就算已脱离苦海,那些恐惧深入骨髓刻在记忆里,她怎么可能一下子转变过来。 他只能道:“我想给你自由,你却还是要为我做牛做马。” 阿心已咬破了自己的唇:“那二少爷同意吗?” “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已渐轻。 “我真的没法子了。”阿心的脸上挂满了泪,她从袖中掏出小刀,“二少爷,对不起,往后你便是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半分。” 说罢,小刀已挑开他的衣襟。 陆琮抬手欲挡,阿心只稍用力一按,他便躺了回去。 刀尖划破心口,他已无力抵挡,蹙紧了眉,声音微弱:“你连死……都不怕,为何要怕……”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阿心的语气忽而平静起来,然而她的眼中已被泪水遮挡,一片朦胧,她颤颤巍巍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伴着那片刻清明,一个用力,狠狠刺下去。 陆琮陡然攥紧手,发出一声痛呼。 继而手一松,昏了过去。 门被陡然推开。 玄庸一把将阿心扯开,摔在地上。 他望着陆琮心口的刀,脸飒然白了,哆哆嗦嗦伸手。 定了好半天心之后,方按着周边穴位,将那小刀猛地一拔,再立即施了止血咒。 陆琮被痛醒。 玄庸连忙伸出胳膊,叫他掐着自己的手。 手背被掐出殷红血痕,陆琮终于放了松。 他的脸色苍白,唇也无半点血色,连睁眼都用了极大的精力,虚弱向玄庸一笑:“没事……死不了。” 拉着他的衣袖,又道:“别叫人了……反正你已帮我止血了,家里有药,大夫来一趟……就说一次你的坏话……我不想听了……” 玄庸不敢再看他,闭了闭眼,撇过头:“好,你说什么都好。” 阿心已被梁桓捆了,垂着头面无表情。 陆琮望着她道:“暂时别赶她出去,外面有……” “那……把她留在哪里?”玄庸轻声问。 陆琮又晕晕欲睡,没回话。 玄庸问:“你家的祠堂,是不是一直空置着?” “嗯。”床铺上的人微点头。 “好。”他替陆琮盖好被褥,“你好好休息。” 陆琮没回应,大抵已睡着。 他走到阿心面前,一把将其拉起,至后宅祠堂院前。 打开院门,他将人推进去,咬破手指,以四面廊柱为支撑,留下血符,再一念咒,那些血符自方正地面往中间汇聚,至正中间合并,陡然亮了一道红光,转瞬即逝,继而,无论廊柱亦或地面,再看不见半点符咒痕迹。 他退出院门,然而阿心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那院门以及高墙都好似有一道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 玄庸面无表情道:“你这女贼,贼心不改,子安待你不薄,你却三番两次害他,好生在此呆着吧。” 阿心理亏,并无多大怨言,只笑道:“好,我就困死在这里,也没什么。” 玄庸抬眼一扫: “我若把你困死了,子安得怪我,这禁足咒只叫你出不来,旁人能进去,我会跟子安说,每日安排人来给你送饭,但……绝不会轻易放你出来。” 他拂袖离开,梁桓回头瞧瞧,惊讶道:“这什么禁足咒,好像很隆重的样子啊。” “其实很简单。”玄庸深吸口气,“我倒是想困死她,哎……”他说着话,但觉脚步一软,眼前又发黑了。 今日连连以血施咒,又损了元气。 他昏倒之际,听梁桓大呼:“你怎么也倒啦,喂喂喂,我胳膊痛,拉不动你啊……咱三个可真是倒霉到一块去了,全都落得个伤痕累累,这也是缘分吗?” 玄庸想说,这缘分我不要。 但说不出来了。 映荷苑偶有花香扑鼻,好似有些熟悉,时有送衣送饭修剪花草的下人丫鬟们,给院子添了些人气。 足足一个多月后,他们的伤势陆陆续续才好了。 梁桓再提归程,玄庸之前已答应跟他一并去了。 这一次他不是去游山玩水,回京城后许是危机四伏,玄庸既然做了承诺,就得护他。 他只能去跟陆琮告别。 陆琮听罢,沉默了须臾,犹犹豫豫,支吾好半天开口:“要不,我也跟你们去京城吧,我一直很想去。” “好啊,这样最好了,子安兄我跟你说,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们去了我带你们逛个够……”说话的是梁桓,他亦来告别。 玄庸眼中也发了亮,可他却不得不思虑其他:“伯父会同意吗?” 陆琮徘徊了几步:“我爹他是一定不会同意的,可是我实在……兄长快大婚了,我很想去见他一见,他若往后不再回来,难道我兄弟二人就再不相见了吗?” “那怎么能说服伯父呢?” 陆琮顿住脚,面上带了些赌气:“我……我偷偷走,不叫他知道,等他发现时,想必我也走远了,他追不上。” “哈哈陆兄你早该这样,你是个大人,有些事情本就该自己做决定。”梁桓拍了下桌子,“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 陆琮笑起来:“我又不是女子。” 玄庸还有一点担忧,他朝梁桓道:“不过,你别把你的麻烦带给他。” 梁桓一哼:“知道了。” 又想起什么:“对了,我那猫怎么办,我不能带到宫里去。” “无妨,把小光送到陆家吧。”陆琮道,“我叫下人照顾。” “正好,叫它去陪那女贼。”玄庸接道,“免得她一个人在祠堂闷死了。” 提起阿心,陆琮便问:“那禁足咒……” “你放心,等梁桓那边不用我了,我就回来给她解了,你不是说她现在出去也有危险么。” 玄庸说着瞥了眼梁桓,顿了顿,又道:“即便我不回来,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把解咒之法告诉你,到时候你来解,但现在不行,不多关些时日不解恨,她自己也说愿意到陆家来为你做牛做马,是她自己不想要自由。” 阿心在祠堂除了不能出院门,日常倒也过得去,而且也免得出去她师父找她麻烦,陆琮不再多说。 屋内相谈尽欢,窗外却有人脸色大变,疾步朝正厅跑去。 ☆、跑不了 小袁子跑进正厅,还没走近就大喊:“老爷老爷,不好了,我不小心听到,二少爷说他要偷偷去京城。” “什么?”陆老爷一惊而起,手中杯盏不甚摔落在地。 身边管家连忙命人来收拾,同时扶着老爷坐下,安抚道:“他想去见大少爷,让他去也没关系啊,那京城又不是遍地豺狼虎豹,他已不是小孩子了,您若不放心,咱们多派几个下人跟着?” 陆老爷抚平了心境,摇头道:“你知道什么!” 他站起身,负手看向庭院:“卿和与子安年幼时,曾有道人来家中,对我说,陆家子不可去京城,并留下挂签,曰‘一去痴,二去亡’。” “一去痴,二去亡?”管家惊道。 “是,原本我不信这些话,可那道人当日还说,我家中有灾,他与我说‘难为白首约’,没过几日,夫人就亡故了,我便不得不信,那挂签,说的自然是我两个儿子,可是卿和太不听话,我怎样阻拦他都不肯妥协,我对他已没办法,他这般痴情,大概也应了那‘一去痴’,所以……” “所以,‘二去亡’就是二少爷了。”管家脊背发凉,“二少爷去京城会没命?” “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是,那绝不可以让二少爷去。” 陆老爷满面愁容:“当初阻挡卿和,没挡住,反而跟他生了怨,我怕……强行阻拦,叫子安也恨我。” 管家思量须臾,计上心来:“但总比丢了性命好,二少爷既然都要偷偷跑了,看来是铁了心想走,强加阻拦难免伤到人,不如……使点别的法子吧。” “什么法子?” 管家支吾片刻:“老爷您别怪我,要不我……去弄点蒙汗药?这个不伤身的,只叫他睡两天,等他醒来,那两个朋友也走远了,他想必就不会再去。” 陆老爷眼前一亮:“就这么办!” 天气大好,陆琮背着包袱从侧门悄然而出,还挺顺利。 一路躲躲藏藏出了城门,梁桓与玄庸已牵马在等候。 三人各乘一驹,微风轻拂,送来花草清香。 陆琮闭眼深吸了口这气息,一片沁人心脾的芳香。 他闭眼之际,玄庸正朝他看过来,望见那眉眼中的笑意,他亦忍不住勾起嘴角。 “我突然觉得,咱们就这样畅游天地间,也挺不错。”梁桓回首,笑看二人。 玄庸的目光仍落在陆琮身上:“那要不梁公子你别回京城了?” 梁桓的笑意微收:“可惜我是皇子。” “你既在乎皇子的身份,那还谈什么。” “你怎么总怼我呢,从来没人听你说过子安兄。” 陆琮在旁笑起来:“人生来皆有牵绊,不可能完全任性而为,梁公子身在其位自然不能随心所欲,玄公子你莫说他了。” “你看你看,连子安兄都不帮你说话。”梁桓立即道。 玄庸苦脸道:“这样看,做人也没什么好,很多妖魔鬼怪扎堆了想变成人,想不通。” “玄兄如果是妖魔鬼怪,不想变成人吗?” “我想变成仙。”他笑道。 另两人亦笑起来:“大白天的,怎么还做起梦来了?” 然而笑着笑着,忽有一马顿停。 陆琮两眼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滚在草丛中,不再动弹了。 玄庸大骇,连忙下马,抱起他一探,探知无碍,方松了口气。 梁桓也已跑近,俯身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想也未想,“他不能走了,我得把他送回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梁桓垂了垂眼:“可我不能再等了。” 玄庸抬头:“我……” “算了,子安兄的身体要紧,你送他回去,我先行一步,等他身体无碍了,你来京城找我。”梁桓扬扬腕上铜铃,“以此联络,走了。” 他郑重点头:“多谢,待事情处理完,我即刻就去。” 梁桓摆摆手,跨马拉了缰绳,未回头,飞奔而去。 玄庸没多停留,抱起陆琮转身往烟城回。 城郊两旁躲藏的陆家下人们露出头来,面面相觑:“老爷叫我们守在这里把二少爷带回去,这……似乎用不着咱们了啊?” 玄庸带陆琮先去了医馆,确定只是喝了蒙汗药,总算放心下来,偷偷从侧门回了陆家,把人安放在床。 陆老爷来看儿子,走到窗边看玄庸也回来了,脚步一顿,赞道:“他为了琮儿,自己也留下了,琮儿这个朋友果然没白交。” 整个陆宅装作不知道二少爷偷偷跑出去过,几天后陆琮醒来,一睁眼看见玄庸,再一打量,自己却还在陆家,当时懵了。 玄庸解释了一番,叹道:“你猜是谁给你下的药?” 陆琮不用想,没好气道:“我爹。” “算了,机会多得是,你别跟他生气。” “不会。”陆琮蹙眉,“看样子我是无缘京城了。”他四处看了看,“三皇子已走了?” “是,他先行一步。” “那……你尽快去吧,我便不同行了。” 玄庸点点头:“左不过他已走了,也不急在一时。” 话还没说完,腰间铜铃叮叮响了两声,他取下来拿到面前,听见梁桓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子安兄好了么,你来了么?” 他想了一想,对着铜铃回道:“没呢,他还病着。” “好吧,我不等你了,我快到京城了,先进城了。” 玄庸“嗯”了一声,那边不再有回应。 待他重新将铜铃挂在腰上,陆琮方开口:“我已经好了,本来也没什么事,你何必诓他?” 他笑了一笑:“没关系,我再多呆一段时间。” 这一去,怕是后会无期了。 人的一生太短,他若守护梁桓到他寿终正寝,那么彼时的陆琮大抵也已不在人世,当然,像他这般温恭良善之人,一定是要比他人长寿的,可那时候,他也是子孙满堂了吧。 又何必再来叨扰呢? 他这一留,留了一个多月,其间陆卿和也已成了婚。 这日天还未亮,陆宅大门忽而有人“砰砰”敲门,门童慌里慌张开了门,赫然见有二人携着一蓬头垢面之人。 门童透过那凌乱的发看清其面容,当即大惊:“大少爷!” “大少爷回来了!”陆宅飒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而那随行二人只道:“人送回来了,告辞。” 未等多问已离去,显然是高手,脚步之快来不及阻挡。 众人却见陆瑾双眼呆滞,见人就嘿嘿地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不认识家里人,进门抓着一把树叶就要往嘴里送。 玄庸望着他,不由一怔:“原来这位就是陆大哥?” 传说中的惊才绝艳? 陆老爷见儿子变成了这个模样,一时心急攻心,面露极惊惧之色,陡然大喊:“应验了,应验了,不是痴情,原是痴傻,一去痴傻,二去……子安,你千万……” 话未说完,人已昏过去了。 一众下人皆手忙脚乱,陆琮照料好陆老爷,又立时过来看陆瑾,看他刚刚洗漱整理好的发冠又被扯乱,不免痛心,耐着性子轻声问:“兄长,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瑾这会儿算是老实,乖乖坐在椅子上,从垂落的发丝中抬起眼来,望着这满屋子的人,目光中只有迷惘,他安安静静摇头:“不知道,不记得……” 他念叨着,视线落到玄庸身上,却忽而弹跳起来,指着他大喊:“妖,妖……” 玄庸的瞳孔微缩。 众人惊愕,齐刷刷朝玄庸看过来,一时间想起那大夫每回来都要说的话来。 搞不好…… 而又见陆瑾朝陆琮一指,也大喊起来:“神仙,神仙……” 众人那刚刚燃起的疑惑瞬间瓦解。 一个疯癫之人的话,岂能当真? 眼看也问不出什么,陆琮只好放弃,好不容易哄他入了睡,再去瞧瞧,陆老爷还未醒,不由忧虑。 玄庸想安慰他几句,铜铃率先响了起来,他一把举起:“我暂时不能去了,陆家出事了。” 梁桓沉默了一会儿,道:“行,反正我目前也无危险。” 玄庸正要收起,愕然想到什么,连忙将铜铃举近又问:“梁予乾你知道陆大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后,梁桓叹了一叹,道:“韩府被抄,成年者全赐鸩酒,无一生存,此消息封锁在京城,暂时不能外传,是以你们不知。” “什么?”陆琮在旁听到这消息,脚有些发软,连忙靠近过来,“为什么,谁做的?” 死一般沉寂,只有陆琮渐渐不稳的气息,在等待中,紧紧攥着手。 许久后,梁桓终于道:“我做的。” 陆琮的呼吸顿停了一下,手攥得更紧。 玄庸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太傅是太子的人,我已查到上回来刺杀我一众杀手亦是从他府中而出,何况,他还要参我勾结番邦,若父皇信了,我便是死罪一条,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等这边回应,梁桓继续道:“太后之前想把韩亭月指给我,不过是为了在我身边安插个自己人,韩亭月不愿意,他们又欲把韩府另一个女眷指给我,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话说完,又沉寂许久。 终究还是他耐不住,继续道:“你们为何不讲话了,有人要杀我,我不能还手吗,按道理讲,陆卿和已与韩亭月成婚,他亦难逃一死,可我念在与子安兄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放过了他,差人送他回了烟城,我原以为,你们即便不谢我,也至少不会怪我。” 陆琮身子微微颤抖,他想怪,也不知从何怪起。 难道要去质问梁桓,是啊,都怪你,救了我哥算什么,你杀了我大嫂一家,你对得起朋友吗,人要杀你,你就不能让他杀吗,你还手,就辜负了咱们相识一场,你坐着等死,才对得起我这个朋友。 凭什么呢? 他的嗓音略沙哑,只问:“我兄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梁桓的语气微缓,那一股悲凉散去,终添了许多惭愧:“他……亲眼看见韩家上下死在面前,尤其是当韩亭月断气后,他……就疯掉了,对不起。” 陆琮闭了闭眼,身子微晃了两下。 玄庸连忙扶住他:“你头又疼了吗?” “不是头疼,只是……” 突逢事故,心力交瘁,本就有旧伤,一时身体难以招架。 玄庸痛心道:“你先休息吧。”他回头往正在熟睡的陆瑾那儿瞥了一眼,“大哥这里我帮你看着,一醒来我立刻叫你……” 说话间扭过头,忽然一震,连忙又朝床铺看去。 “我哪里能安下心休息?” 陆琮道,“倒是玄公子你为我家费心太多了,你应该去……” “没事,应该的,你若不想休息,要不再去看看伯父,他醒来后只怕还有很多疑问,得慢慢叫他接受,这儿有我呢,放心啊。”玄庸有点着急。 陆琮略一思量:“好,我去看看爹,有劳你了。” 玄庸送他出了门,再回到陆瑾的房间。 幽幽关上房门,他抱臂靠在门后,向床头看去:“阁下是人是鬼?” 那床头一盏灯虚晃了几下,一道黑影渐渐幻化成人形。 ☆、风云变 玄庸又道:“看这样子,八成不是人,你跟着陆大少爷意欲何为啊?” 那黑影动了动,怯怯的,上前一步,又退了回去,慢慢幻出脸面,是个粉衣女子,面露凄容,嘴角渗着血迹,她用丝帕擦了一擦,却擦拭不干净。 玄庸紧皱眉:“莫非你就是……韩亭月?” 女子点点头,张嘴要说话,但一开口,那血就不断往外流,流过下颔,浸透了衣襟。 玄庸望见一地的血,她就站在血泊之中。 窗外有下人路过,朝里望了一眼,平平静静地与玄庸招呼了一声。 外人看不见这触目惊心的景象。 可这血腥气着实刺鼻。 玄庸抬手:“你把你那丝帕给我。” 女子茫然抬眼,但听话的将丝帕递了过来。 玄庸在上面很快画了个符咒,再交给她,她又去擦嘴角的血,终于将那血迹擦掉。 她笑起来:“这样我便不怕吓着他了。”说完往床铺看去,眼中满是柔情。 玄庸却得煞风景:“按理说,你该去鬼界了。” 韩亭月连忙抬头:“我不去,我要陪着夫君,我不去。” “你是鬼,他是人,你在他身边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韩亭月认真地看着他:“公子亦是异类,妖与鬼于人而言并无不同,公子为何常留人间?” “嘿,你倒说起来我来了。”玄庸冷笑,“我身上可没有阴气,不过……我也不是地府鬼差,你愿意留在这儿,我管不着,但你莫要在其他人面前现身。” 韩亭月一喜:“多谢。” “都说了我管不着,你不必谢我。”他想到什么,“怪不得陆大哥一见我就道出了我的本相,你一直跟着他,他多少也沾染了些鬼邪之气,能看出凡人看不到的……不过,子安是怎么回事,什么神仙?” 韩亭月又低下了头:“我只是新鬼,公子你道行高深,你都没看出的,难道我会发现么,这个应该纯粹是夫君瞎说的。” “倒也是。”想想大概是陆卿和喊妖怪喊顺嘴了,接了一句神仙罢了。 翌日陆老爷终于醒来,听说韩府之事,再瞧自己大儿子,正趴在地上编草环,编好了还跟空气说话:“亭月,你看,好看么?” “亭月,你喜欢啊,那我再编一些。” “对了,祠堂那儿的草长得好,我们去那边,我给你编好多……” 陆老爷想起儿子以前是多么光风霁月,看眼前不免糟心,又站不住了,大病了一场。 等病情好转,已是开春了,这几个月梁桓大抵自知理亏,一次也没催过玄庸。 直到郊外杜鹃花开遍野,他才终于又摇响了铜铃:“玄兄,成败在此一举,我需要你,速来。” 这个时候,陆琮正陪着陆老爷坐在院中小池边看鱼。 生了几个月的病,家中上下与外面的生意全都落在陆琮身上,他每每忙的应接不暇,有些微空闲也全都花在陪伴兄长和父亲身上,陆老爷看在眼里,不免心疼,从鬼门关兜了一圈,也忽而将一些事情看淡了。 玄庸来告别,他看得出自家儿子的向往,道:“我已无事,子安,你出去转转吧。” 陆琮一怔:“爹……” “你哥哥也就这样了,下人伺候着,没什么要担心的,我就更不用了,也就趁着我还能跑能动,你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将来我老了,你当真是哪儿也去不成了。” 陆琮还在犹豫,陆老爷又朝玄庸看过去:“你说呢?” 玄庸走上前,拍拍陆琮的肩:“是,你也该散一散心,我带你出去走走?” 陆老爷道:“但琮儿绝不可以进京城。” 玄庸的手一顿,往身边看看,拱手道:“好,我答应伯父,不带他去京城。” 陆琮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收拾行李,玄庸在一旁规划:“你随我先去京城附近的奉临城,你在奉临住下,等我去帮梁桓办成了事,就跟他请辞,然后我们到各处游玩,好好看一看这人间的天地。” 陆琮微笑:“三皇子正是用人之际,可会放你走?” “这……”他并未想到。 陆琮不等他说完,便道:“没关系,我先随你去奉临等你,你若走不得,就跟我说一声,我自己去转一转。” 他亦无法预料,只得点头:“好。” 第二天,陆琮总算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二人行至大门,却忽从旁窜出一人来。 陆琮拉了拉那人的手,缓声道:“兄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 陆卿和不动,带着哭腔,像喜怒无常的小孩:“子安不能走,不能走……” 陆琮笑起来:“兄长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不,不能走,走了就没……” “哎。”玄庸叹道,“伯父操心,想不到你这兄长,便是神志不清了,也这般操心,陆大哥,卿和兄,你听好了,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子安,要是他有半点闪失,我给他偿命,可以么?” “不,不……”陆卿和还在哭,有下人跑过来,拉着他道,“大少爷怎么出来了,外面危险,咱赶紧进去啊。” 下人将陆卿和带进院中,陆琮回头望了一望,看着他的背影,若孩童蹦蹦跳跳,就是不肯好好走路,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跟在他后头,他便总说,子安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到如今,换了光景,却忽如回到幼年。 他一直看他们转了个弯儿,再瞧不见,轻声一叹,对身边人道:“走吧。” 奉临比烟城繁荣不少,有两旁小商贩叫卖声不断,亦有孩童沿街奔跑玩耍,街道上时有马车吱吱呀呀行驶,道路两旁的人已习惯主动避让,唯有孩童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有好心人冲过去将那孩童一把搂起。 孩童把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表示感谢,那好心人不收,孩童歪着脑袋想了想,从身后的布摊上抽出一条红纱递给他:“这红盖头是我家绣的,能卖钱,送给你……” 布摊旁的妇人笑起来:“傻孩子,恩人是男子,不需要红盖头。” “娘,什么是男子女子?” “你看恩人脸上的络腮胡,有胡子就是男子啊。”妇人说着,向好心人掏出银两,好心人不收,到最后推辞不掉,只得把红盖头收在袖中离去了。 玄庸在马背上向身边人笑:“你看,奉临还挺热闹。” 陆琮亦笑:“是啊,是个好地方。” 二人寻了一客栈住下,玄庸跟梁桓打了个招呼,不到天黑,就有人来接他。 此时他正在陆琮房里闲聊,看见来人,无奈对着铜铃叹气:“你也太迅速了吧,我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 梁桓劈头盖脸吼过来:“你都拖多久了,玄庸我跟你说,你这家伙就是个……” 他懒得再听,将铜铃往桌上一摔。 瞬间清净了。 但也只得无奈起身:“我走啦。” 陆琮欲言又止,犹疑须臾,道:“好,再见。” 他却不走,看着陆琮的脸问:“你想说什么?” 陆琮思量片刻,道:“你知不知道三皇子叫你去帮他做什么?” 他没来由有些失望,瘪瘪嘴道:“我会那布阵施符之术,他应是叫我保护他。” “只怕不单单是保护,他要叫你帮他完成大业。” “什么大业?” “夺位。” 这二字陆琮说得十分郑重。 玄庸却毫无感觉:“他叫我做什么,我都是答应的。”但他并非全然不懂,又道,“天下之事自有定数,人间帝王该是他的早晚都是,不是他的,抢也没用,我绝无可能改变得了什么,所以,我只完成我的事。” 陆琮抿抿嘴:“也许吧,只是……难免要徒增杀戮,到最后,承受的都是百姓。” 玄庸微怔,低眉道:“我尽量避免。” 再度转身,走了几步,想回头看看,顿了一下,还是打住,快步离去了。 他坐在马车里,被颠的头晕,不断地想:“子安为什么连一句‘当心’都不说,他甚至都忧虑百姓了,为什么不担心我呢?” “或许,本来……就没那么关心我吧?” 他被这想法困扰得心事重重,直到下了马车,方才自嘲一笑:“人家又凭什么把我放在心上呢?” 奉临离京城近,京城里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会传过来。 听闻皇帝突然病重,太子趁机篡位,召封地藩王进京城,三皇子带人护驾。 各路兵马汇聚京城,亦有能人异士,懂呼风唤雨之道,还能蛊惑将士之心叫其投戈倒向。 奉临城百姓们举目望去,只见皇城上空阴云漫布,连日不散。 陆琮坐在客栈中,如何也静不下心。 外面不断有话语传入耳中。 “三皇子亲自上阵,厮杀叛臣。” “三皇子身边也有能人异士,一纸黄符就能拨云见日。” “太子幼子被伏,太子却不肯投降,反倒打红了眼,步步狠招……” “三皇子情况不妙……” “对了,一直都是太子与三皇子对阵,二皇子怎么从未露过面?” “二皇子从小就吃斋念佛,整个一活神仙似的,绝不会参与这些事情。” “……” 陆琮攥紧手,坐立不安。 短短几天,太子篡位被杀,皇帝病重不治,三皇子护驾有功被册立太子的消息传来。 又几天,皇帝驾崩,皇后殉情,三皇子登基。 这时候方有人道皇帝若真出了事,太子就顺理成章继承大典,他没必要在此时篡位,也有人道那些藩王兵马不是来帮太子篡位,他们才是真正来护驾的,至于三皇子…… 事已至此,成王败寇,就算颠倒黑白,新帝已登基,一切闲言皆成过往。 改天换日只不过数日,却不知其中人又谋划了多少年。 梁桓坐于龙椅之上,受群臣参拜,举目眺望,现如今,除了他放过一马的太后……如今已是太皇太后,再无人敢俯视他。 只是,身边少了一位故人。 梁桓举起手腕上的铜铃,轻抚着,哀声道:“玄兄,你到底在哪儿……还活着吗?” 陆琮亦未等到故人归。 ☆、他是妖 铜铃里的声音很轻,几乎是没有带任何的期待,可陆琮忽然被惊醒了。 他连夜来无法安然入睡,醒来后只觉心跳的厉害,头又微微痛起来,他跪在地上,钻入桌底,终于看到了那个铜铃。 当日玄庸走的时候曾与梁桓说话,一时气愤把这铜铃摔在桌子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也不知它怎么又掉到了桌底。 那些时日两人在一起,用不上铜铃说话,它也一直未响过。 这时候,梁桓已知无望,只借此一思。 却叫陆琮脸色大变,抓起铜铃颤巍问道:“他怎么了?” 陆琮在浓浓夜色中出了客栈,跨上马背,那些保证那些承诺顾不上了,梁桓命人为他打开城门,月色皎洁,映衬着他白衣翻动,风卷起几片花瓣,落入他的袖中。 他携着飞花,踏着黑夜,进了城门。 梁桓对他道:“玄兄以血施咒帮朕……帮我击退太子众兵,本已体力不支,又替我挡了一剑,被俘走,无奈我那时也已受伤,救不了他,待我胜了,去要人,他们说,人早已经与战死的士兵一起丢到乱葬岗了,我又去乱葬岗寻人,没有找到尸体,他或许……真的是方外人士,死了就离开了,尸体也不会留在人世……子安兄你去哪?” “我……再去找找。” 梁桓想说我动用了这么多人马都没找到,可他到底不忍心,说不定,真的有奇迹呢。 他只得道:“你不要勉强。” 陆琮先去了乱葬岗,翻了好几天无果,再将京城走了个遍,最后浑浑噩噩又来到了乱葬岗。 他头晕目眩,从腥臭的重重将腐不腐的尸体中抬起头来,望见一人着暗黄长衫,持着佛珠,缓缓走来。 他挤出一个笑:“二皇子?” 对方点头:“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清肃佛堂,单独隔开一小院,前后都是暗门,烛香幽幽,二皇子坐在垫上闭目养神,旁边有一小童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陆琮扑向床边,望着那人沉睡不醒,竟一时不敢伸手去探:“他还活着吗?” 二皇子睁眼:“他死不了。” 陆琮终于松懈了下来,一时撑不住,瘫坐在床边。 “但也活不成。” 他猛然抬眼:“此话怎讲?” “他若是人,已经死了。” 陆琮紧蹙眉。 “妖异内丹不灭,自死不了,但我亦无计可施,不知如何能叫他醒。” “妖异?”陆琮重复一遍。 二皇子转身:“你在意吗?” 陆琮未做思量,摇头:“不在意,我只知,他是我朋友。”他回身看玄庸,既死不了,便不若方才那般焦急,又向二皇子问:“您为何会救他?” 二皇子朝旁边小童看了眼:“一切皆有因果。” “新帝说寻了他许久,如果一直在您这儿,怎么……” “他想不到我会去救人,也绝不敢叫人踏入我这里。” 陆琮顺着他目光也瞥向那小童,思量须臾:“这位是……” “太子遗孤。” “新帝竟没赶尽杀绝?” 二皇子一笑:“他不知人没死。” 陆琮不再问,回头看玄庸,想了一想:“之前有个姑娘要来取我的心头血,说什么我的血有奇效,若是没有别的办法,也不妨一试。” 二皇子摇头:“你的身体受得住吗?” “可以,但别叫他知道。” 他提起那姑娘时,忽然脑中闪过什么,一瞬间又给忘了。 他喂了七天心头血,第八天,玄庸醒了。 又睡了几天,待两人完全无碍,走出佛堂,正遇梁桓派人满大街寻人。 之前寻的是玄庸,这回寻的是陆琮。 怎么去找人,连自己也找丢了? 正好有人认识玄庸,立即带了两人进宫。 马车又晃晃悠悠,玄庸被颠得头晕目眩,几度往陆琮身上栽倒,又很快支撑起来,他惨白着脸抱怨:“我宁愿在乱葬岗躺着。” 陆琮无奈一笑:“你若难受,靠在我身上没关系的。” 玄庸这时方一沉寂,缓声道:“若在之前,我早借你肩膀一用,可……自打我醒来,就见你脸色很不好,没有半点血色,走路的脚步都不似往常有力,倒好像你也大病了一场,而且比我更严重,你……怎么了?” 他起先自作多情的想也许陆琮是为他操心伤神,茶饭不思,才变成这个样子,若细问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一直憋着没吭声。 但看他这模样免不了担心,终究还是忍不住一问。 何况,也得证实一下,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啊。 陆琮撇过脸,掀帘子朝外看:“没事,被那些香烛熏的吧,我不大闻得惯。” “哦,没事就好。”他放下心来,一股失落涌上来又立即被压了回去。 总不能为了证明什么,而叫子安的身体有恙啊。 但他想,子安果然是没有那么关心他的。 陆琮仍在看着外面,似漫不经心一问:“玄公子你为什么想成仙啊?” “啊?”这话没头没尾,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是自己之前说的那句玩笑话,便又玩笑着道:“因为神仙长寿啊,大家在一块做个伴儿。” “好像……其他的……我是说,除了人,其他生灵,都挺长寿的啊。” “什么其他生灵,你就直接说异类便是了,对啊,异类是寿命挺长的,那么就该跟寿命长的做朋友啊,要是看着一个人渐渐老去最后死掉,却无能为力,想想就觉得很难受。” 陆琮的脸微变了下,很快恢复如常,回过头,覆上温和的笑意:“玄公子你说得对。” “子安你一口一个玄公子,我觉得咱们生疏得很。”他也笑起来。 “那……”陆琮微愣,“你既没有表字,我直呼你大名,不是更显生疏吗?” 他没有梁桓那么热情如火见人就称兄道弟的习惯。 玄庸想了一想,忽生了几分戏谑,凑近道:“那也叫我哥哥?” 陆琮的耳朵一红,扭过脸不再理他了。 他也莫名红了脸,竟不敢再看眼前人,努力叫自己端端正正坐在旁边:“其实……当初有两个人为我取名字,有个是给我加了表字的,但那人取的我没要,现在想想,没有表字好似缺了点什么,那个人给我取的叫……”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记了起来:“那人叫我……少忧。” “少忧?”陆琮品味一番,“多喜乐,少忧愁吗,这人倒是一片良苦用心。” “是吗?”玄庸暗自嘀咕,“你若是知道这人是我死对头,就知道他绝非良苦用心,一定是想法子埋汰我呢,什么多喜乐少忧愁,我看是叫我少时就徒增忧虑吧?” 然他见陆琮称赞,便只得道:“你觉得这个不错,好吧,那我的表字就叫少忧了,往后你就这样称我便是,我只告诉你一人,只你一人可这样叫我,其他人我都不说。” 陆琮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又忽觉有些不适,他悄悄抚了抚额头。 马车直接行驶进宫门,至一偏阁才停下。 下车那一刻,玄庸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梁桓一身明黄色长袍,将那眼底的凌厉全然展现,但他见到这二人,到底是欣喜更多,甚至喜极而泣,半晌不能回神。 许久后终于平静下来,设宴招待二人,只是总归少了昔日在烟城把酒言欢的畅快,两人扫了一眼立于门边的带刀侍卫,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梁桓已顺着他们的眼神也看了看那两个侍卫,道:“我初登帝位,民间微词颇多,连那弑父杀兄的话都出来了,朝中也不妨有太子旧部,防不胜防想要我命的人太多,我必得小心谨慎,为怕你们不自在,宫女太监们我已经都屏退了,但近身侍卫不能退下,保护我,也是保护你们,你们只管当这俩不存在就是了。” 陆琮拱手道:“陛下费心了,草民没这个意思。” 梁桓叹了一口气:“你们不要这么见外。” 陆琮又拱手:“君臣之礼必当遵从。” “算了算了。”梁桓无奈摆手,吃了一会儿酒菜,他放下筷子,正色道,“其实,我一听你们没事,就一直有个念头,想了这半天,还是要说出来。” 两人抬头。 他道:“我现在需要可信的人,子安兄学富五车,玄兄你身手不凡,你们两个若是能留在我身边助我,我便一切皆安了,当然,我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定不会吝啬。” 陆琮正要说话,梁桓又道:“玄兄你可是答应过我只要我有需要,你就一定会帮我,坐上这个位置只是开始,民间如今造事者不断,周边蛮荒之地也蠢蠢欲动,朝中还有重重危机,我需要你们。” 玄庸垂眸:“嗯,我是答应过你。” 陆琮的手一顿,怔了怔,方道:“陛下恕罪,草民家中还有事。” 梁桓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而玄庸仍未抬眼。 沉默须臾,梁桓笑了起来:“子安兄莫不是记恨我杀了韩太傅一家?” 陆琮亦不看他,盯着面前的錾金杯盏,道:“没有,陛下毕竟饶过了家兄。” “那……”梁桓向后靠在椅背上,拉长声音道:“子安兄为人良善,怕是看不惯朕徒增杀戮,血流成河之状亦非朕愿意见到,但若非如此,又岂能成事?” 陆琮淡淡回道:“陛下说得是。” 梁桓没好气地道:“你既不愿意留下,我又如何强人所难啊。” 陆琮回:“多谢陛下。” 梁桓只余一叹。 又将希冀的目光望向玄庸:“你是答应了吧?” ☆、后宫之主? 玄庸往身边看,梁桓在他二人面上来回扫量,轻轻拍了下桌子:“你别看子安兄啊,他不留下难道你也不肯留了,你为了他食言过好几次了,你说话到底算不算话啊,你给我的那些承诺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啊?” 这下轮到陆琮打量了下他们二人,须臾后,他起身道:“之前的确因为我的家事,耽搁玄公子许久,想来仍是惭愧,再不敢耽误,玄公子也该去做你原本来凡尘要做的事情了。” 他朝梁桓施了一礼:“草民不胜酒力,请容先行离开。” 玄庸忙抬手将他袖子一拉:“你要去哪里?” 他稍许不解:“之前说好了,你若不走了,我就一个人四处去转一转啊,待游览一番,就回烟城了。” “哦,是,我忘了。”玄庸默默松了手,“但我还是要……送一送你。” “没错。”梁桓亦道,“怎么着也得送一下,子安兄既然是要出去游历的,不算要紧事,别急在这几天啊,过两日我再设个好宴,好好给你践行。” “这……不必……” “等我忙完这几天,就会抽出空闲来,子安兄你别拒绝了,你这样走了,怕是玄兄心里也不舒服。”他朝玄庸挑了下眉。 陆琮只好点头:“那多谢陛下好意。” “谢多了就见外了,你既然醉了,我命人先带你去休息吧。” 陆琮连忙道:“草民还是莫要在宫中叨扰了。” 梁桓摸摸下巴:“宫里的确规矩琐事太多,一双双眼睛无时无刻盯着,莫说你了,我都觉得烦,那行,我叫人送你出宫,你先在附近客栈住下,回头我派人接你。” 话已至此,陆琮只好应了。 出了宫,已是暮色四合,马车从凤仪大道上驶过,街上渐渐燃了灯,点点浮光若走马观花一一掠过,随行的宫人问:“前面是京城最好的客栈,咱们就在那儿停吧,主子说了,一切花费不用您出。” 他随口一问:“那客栈叫什么?” “悦来酒楼。” “……” 怎么哪儿都有? 下了马车,陆琮回头一望,见对面也有一家客栈,他望着那招牌:“端常楼。” “端端寻常事,甚好,去给你们主子说,我住这家,回头来这里找我就是。”说罢已负手走进,又回头,“银两我自己有,不劳他人费心。” 客房在楼上,他将随身之物安置好,那些许醉意还未散,他推开窗棂,正对小院,院中的花随风飞入屋内,那一轮月刚从云层钻出。 他笑了一笑:“飞花皎月,也不过寻常事。” 店小二察言观色的送来了醒酒汤,他反而想要些酒,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小二已走了出去,并替他关好了门。 他想自己应该下去要一壶酒,可才一起身,忽又觉头疼,这次疼痛经久未散,叫他伏在桌边浑然无力,他想大概是身体还没好本不能饮酒,忙将那一碗醒酒汤灌个干净。 酒醒了,痛还没散,直至掐破了手,也不知过了几更,那噬心刻骨的疼痛才渐渐消散。 宫里的人酒还未醒。 梁桓大概是喝高兴了,拉着玄庸问道:“你想当什么,太傅,宰相,将军?” 玄庸翻了个白眼:“什么都不要,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梁桓的眼中含着光,整张脸都神采奕奕:“那你为何要帮我?” “不是说过吗,我欠你……” 未说完,梁桓忽而站起来,走近到他面前:“我始终觉得,你待我还是不同的,或者,我也可以让你做别的,比如说……” 他咬了咬牙,好似鼓足了偌大勇气:“后宫之主?” 玄庸也咬了咬牙:“你想挨揍吗?” 梁桓不想。 他悻悻而笑,后退之际踉跄了几步,他不要人扶,直接坐于地上:“你对子安兄的在意,让我几度以为,你什么时候有了我这样的喜好,现下看来,还是我想多了。” 他借着醉意抬头:“从你说你会护我,我大概就想多了,不,不对,是我在烟城的悦来酒楼初次看到你,就已经开始多想了,替你付账,邀你同游,全都是有意的,可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喜好,他是变不了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玄庸陷入沉思,未答话。 梁桓重复:“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这才回神。 这事他的确没有放在心上,可他因为某些话,却开始犹疑起来。 初次看到,就已开始多想了,这大概……不只梁桓一个。 一个人的喜好,也不一定不会变吧? 他心神不宁,后面梁桓说什么也没怎么听清楚,只听到最后一句:“你也先走吧,朕安排个偏殿给你暂住。” “啊?”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能去找子安吗? 可皇帝已经摆手送人了。 他走出内阁,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竟莫名有些怕见到子安。 也罢,不过一处栖身之地,他在哪儿呆着都行。 梁桓在内阁瘫坐了会儿,要起身,又跌倒了。 门口的侍卫过来扶他:“陛下要就寝吗?” 他方才那一番心动的燥热被玄庸冷水泼下,看见这侍卫眉目清朗,搀着他的手臂亦勇武有力,那燥热又重新燃起:“的确要就寝了,你来给朕侍寝。” 侍卫脸一白。 梁桓眼神闪现一抹狠意:“这是圣旨,现在,没人再可以管得了朕了。” 侍卫抖了一抖,只得跪地叩首:“遵旨。” 梁桓嘴角勾出一抹笑:“你放心,你伺候好了,朕不会亏待你。” 盔甲落地有声,门口另一侍卫欲开门退出去。 听梁桓道:“不许走,在此保护朕。” 这侍卫唯有领命,杵在门口非礼勿视,只是不敢冒然捂住耳朵。 天色渐明。 有好事的小太监们悄悄围着这侍卫,七嘴八舌问:“敢问李侍卫,怎么短短一夜,陛下赏了那王侍卫黄金十万,还封了殿前司,昨儿个是您二位当值,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侍卫没好意思看他们:“陛下要赏赐谁,需要缘由吗?” 小太监们捂着嘴压着声音相互议论:“传言说陛下是……断袖,该不会……” “可别说了,小心掉脑袋。” “对对对……” 他们议论完,又朝眼前人道:“按理说李侍卫您模样比那王侍卫还好些,陛下怎么没……” “哎,人家现在是王大人了,一夜就飞黄腾达了,往后见着了可别乱说话,走吧走吧……” 一群人窸窸窣窣又散了。 李侍卫回头看去,半晌无语。 梁桓得空给陆琮办践行宴,是在几日后。 这几日,他做的事在宫里已是沸沸扬扬,加之有心人故意打探消息,很快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太皇太后如今认了,既然还坐稳了这个位置,那么现在便只有把一切押在梁桓身上,江山天下,不可无主。 梁桓是断袖之事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有风言风语,他也没刻意隐瞒着。 太皇太后如今觉出些事情的严重性,一个皇帝,他不可能无子嗣啊。 他叫来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太监总管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不近女色,奴才们都没法子啊。”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最简单有效的法子……”她从牙缝中挤出个字,“药。” 太监总管一愣:“可……太医署没有,也不许做这些,就算是您……” “从宫外弄。”对方斩钉截铁。 太监总管抹着额头上的汗回到殿前,这实在是不讨好的事情,万一事后陛下发了火,那他不是死罪一条? 他索性拉了一侍卫:“太皇太后有旨,你出宫去办点事。” 李侍卫领了旨出宫,还在回想方才听到的话。 那太监总管说:“这事情交给你了,你做好了,太皇太后有赏,你先去采买好东西,天黑后,偷偷倒入陛下酒水之中,待看将要发作时出来给个信号,太皇太后已择选了数名女子在外等候。” 他寻到一医馆,那掌柜看着他,笑问:“给哪种男人用?” “这还有区别?” 掌柜幽幽一笑:“有啊。” 他莫名想起前几日那一群小太监的话。 “瞧瞧人家一夜就飞黄腾达了……” 嘈嘈杂杂在耳边始终消散不掉。 他鬼使神差地向掌柜开口。 掌柜把东西交到他手中,叮嘱:“只能溶于茶,不能溶于酒。” 他寻思着,若要不易被察觉,还是放在晚宴上合适。 这边,玄庸早早的就去端常楼接陆琮了。 一进门,却见陆琮疾步迎了过来,向他道:“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忘了一件事。” 陆琮昨晚无意碰到心口取血时留下的伤疤,一阵痛楚之后,愕然想起那天一闪而过又被忽略的记忆来。 玄庸连忙道:“你别急,慢慢说。” 陆琮却不得不急:“咱们把阿心忘了,她还困在祠堂呢。” “啊?”玄庸也愣住了,“对啊。” 原本是暂困一段时间,后来陆卿和出事,陆老爷病重,大家都把这个姑娘给抛到脑后了,到现在,已困了她许久。 “就算她卖/身契在我这里,我也绝对不能私自困着她。”陆琮语气里都是忧虑,“我不能出去游历了,玄公子,你把禁足咒的解法告诉我,我得回烟城。” 玄庸听他并没有唤自己的表字,心里没来由堵了一下,又看不得他忧心的样子,安慰道:“虽然她不能出祠堂,但好吃好喝,你还给她弄了个丫鬟伺候,她日子过得说不定很好呢,没准她自己也不想出去,外面她师父还在找她呢,别急啊。” “她愿不愿意出去是她的事,但我不能这样。”陆琮来回走了几步,定定心,“陛下今日设宴,我知道不能违背旨意,今天入宫之后,我就得回去了。” 玄庸垂眸:“行……我现在把禁足咒的解法告诉你。” 陆琮用心学了下来,又道:“咱们能早点进宫吗,赶紧应付完,我想今晚就启程。” ☆、一夕 陆琮换了身衣服,两人当即就出了门。 玄庸瞧着陆琮,莫名地心疼:“你这一回去,怕是没机会再出去游历了吧?” “人的一生,本就有许多牵绊,拴住脚步也是心甘情愿。”陆琮淡淡回道,却不看他一眼。 因陛下特许,玄庸在宫内出入自由无人阻拦,到皇帝跟前也不需通报。 但直到两人冒冒然走进内阁,才觉得……出入自由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一片旖旎风光被二人尽收眼底,两人的脚步顿止,连忙转过脸,好半天没敢动,也没敢说话。 梁桓才望见二人,回头道:“你先退下吧。” 王侍卫抱着盔甲匆匆离去。 梁桓起身时已穿戴好,他的气息还有些不稳:“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玄庸不看他,解释了缘由。 梁桓道:“宴席晚上才备好,耽误一晚上也没多大事啊,明早再走呗,那女贼这么长时间都呆了,不在乎这一天,别急啊。” 陆琮只好拱手点点头,也不看他。 恰逢有人来,梁桓道:“我还有些事情处理,你们既然提前来了,就不必回了,先到偏殿待一会儿吧,我不叫人去打扰。” 两人匆匆转身。 直到进了偏殿,才松了口气。 但有些画面好似心魔,总也挥之不去,玄庸站在窗边往外看,什么也入不了眼。 他明明不是人,却发现,自己也会有人类的情动,他不敢回头看,只稍稍一回眼,就觉得,这个人会让那情更甚。 他不回头,心想,子安你千万不要说话。 陆琮当真没有说话。 也没怎么动,他自打进来,就坐在桌边,拿着一本书看。 好半天了,连书页也没动。 风吹开半阖的窗,拂过面颊,窗前的人才终于清明,也听到一声翻书声。 他回过头,脚步几个迟疑,好半天才走到桌边坐下,定定神,柔声道:“明天早上我送你出城,往后无论是你,还是陆家,但凡有事,一定着人来知会我。” 陆琮放下书,点了一下头:“你们若有时间,亦欢迎再来烟城。” “嗯。” “还有……”陆琮支吾须臾,道,“若有可能,愿君辅陛下莫添杀伐。” “嗯,还有吗?” 陆琮轻轻摇头:“没有了。” 玄庸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以手撑着下巴,怔怔看着眼前人,一个念头不断涌上心间,他想,子安你只要开口,我就跟你走了,什么报恩,我不管了,你开口啊。 陆琮抚着额头,微微蹙眉,将自己的面容隐在手掌之后,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仿若静止,落日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又渐渐暗去,宫人敲门进来掌了灯。 有人进来请示:“陛下请二位去正殿。” 梁桓颇为有心,准备的皆是烟城名菜,他这回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一人在旁斟酒,他惯觉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把那斟酒的宫女换成了侍卫。 他向陆琮道:“我若不替玄兄好好为子安兄践行,只怕他留在这里,亦常有遗憾。” 侍卫斟满了酒,端来一壶茶:“陛下,饮酒伤身。” 他眉头一皱:“一个下人,不该多嘴。” 侍卫垂眸。 他越发看不顺眼:“算了,都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侍卫向那壶茶望了一眼,躬身退出,立于殿外。 殿门阖上,梁桓朝二人举杯。 陆琮想起自己前几日微醺之后又出现那莫名的头痛,明日要赶路绝不敢再饮,拱手推辞。 梁桓只得叹气:“没意思,不过,好吧,子安兄本也不胜酒力,我不勉强了。”他往旁边一瞥,把那壶茶往前推去,“那我们喝酒,你饮茶。” 陆琮点头。 月上柳梢,桌上的名菜并未动多少,将要分别的时候,反而没什么话可以叙,无论说再多,结局总是改变不了的。 梁桓纳闷地看着伏于桌案旁的陆琮,困惑道:“子安兄吃茶吃醉了?” 又看他面前正好是一盘醉鱼,恍然大悟:“哦,他闻这醉鱼的味道闻醉了,这也……太不胜酒力了。” 玄庸却奇怪,陆琮不太喝酒他知道,但也绝不会闻一闻味道就醉倒。 只怕还是身体有些不适,那偏殿的熏香太过浓烈,子安之前就说过自己闻不惯香烛气息。 梁桓欲着人扶陆琮去偏殿休息,玄庸已无兴趣再喝酒,他搀起陆琮:“还是我扶他回端常楼吧,顺便明儿送他出城。” “也罢。”梁桓起身,“那你们去吧,明天待子安兄出了城,速速归来。” 玄庸二人很快离去。 半晌后,梁桓再推开门,门外隐隐零散窸窣的脚步声,那些守在外面的女子面面相觑:“陛下看上去清醒得很。” 太监总管立时道:“看来陛下已发现异样,赶紧都退下吧。” 梁桓望着二人走远,负手而归,进门时无意往旁瞥了下,眯眼道:“朕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连忙叩首:“卑职李卷。” “今日为何多嘴?” 李卷自觉已经露馅,跪地惊惧不敢言。 皇帝却一笑:“如今能真正关心朕的寥寥无几。”他侧目,“没怪你,你起来,退下吧。” 李卷额头上的汗滴到手背,他也没有什么真心,是另有所图。 他仓皇而退,于拐角处回头看,看出皇帝身上几分落寞。 端常楼已打烊,小二正在擦拭着一楼的桌椅,望见玄庸怀里的陆琮,连忙上前相迎:“陆公子怎么了?” “大概是旧疾,我先送他上去休息,劳烦,帮请一下大夫。” “小的这就去。” 玄庸将人搀扶到床上躺下,喂了一杯清水,陆琮终于睁了眼,只是眼中迷离,双眉紧蹙,好似还没完全醒来,混混沌沌。 玄庸刚帮他把被褥盖好,又被他掀开了来。 玄庸伏在床边看他:“子安你热吗,好,那我不给你盖了。” 躺着的人松了一松衣领,十分不安稳。 玄庸想说,这天气还没入夏,就算不盖被褥,睡觉也不可以去衣服。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透过那领口望见了他心口一道伤疤。 他鬼使神差伸手,拨开了衣领,抚了抚那伤疤。 “为何这么久了,还没长好?”他细想当初阿心那把刀刺入,已是去年的事儿了,即便这伤疤永远也不会消失,但至少……现在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啊。 这倒好像是新伤一样。 他怎么也没想出除了那次,哪里还叫子安心口受过伤,思来想去,只道是人的体质各不相同,兴许有的人伤口就是比别人好的慢,一时间又无比心疼起来。 思量间听有人扣门,是小二请的大夫来了。 大夫进门,一见陆琮红透的脸,便已有所猜想,待切了一回脉,心知肚明,道:“这位公子今日只怕误饮了什么东西,多耽搁时间于心肺有损,但这药性一个人解不了,你是他什么人?” 玄庸没听明白:“朋友啊。” 大夫没再多问,将他往门边引了引,推开门往斜右边指:“那儿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不远,你从这走过去,不过一刻钟,多给点银子就能把人带出来一晚,注意不要带错了人,招香馆里有女子,也有小倌。”他将最后二字加重,收拾了药匣,“告辞了。” 玄庸反应了过来。 飒然面上也覆了一片红,他呆呆站在房内,背对着那人,无端想起白日在宫中所见之景,那画面再度挥之不散。 他木讷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挪动几步,又停了脚步,支支吾吾道:“子安我……去招香馆找人了啊。” 躺着的人没有回话,大抵也没听清楚。 他不死心,又道:“我真去了啊。” 仍无人回答。 他却还是挪不动脚,屋内寂静,连呼吸声都是蛊惑。 他转了身,退回几步:“那个……你的头烫不烫啊,要不我还是先给你敷一块帕子再走吧……” 他屏住呼吸,颤颤伸出手,覆在那人的额头。 “不烫……不用敷帕子。”他喃喃道,只能自言自语,“好,我……我走了……” 刚要起身,那覆在他额头上的手,忽被按住。 他的心跳也顿然停了,轻声唤:“子安……” 但觉一股力,将他陡然一拉。 他瞬间沉沦。 再不会走了。 天将亮时,身边的人沉沉睡去。 玄庸撑着胳膊侧身,眼中皆是柔情,他看着陆琮的睡颜,直看到天大白,仍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他起身为他掖好被角,掂掂自己的衣服,想起来那铜铃不在身上了。 之前他失踪,陆琮捡到铜铃,携着进宫后,被梁桓收了回去,梁桓那时候以为他死了,不想睹物思人,把铜铃砸了,后来,梁桓好似一直忘记再补一个,而他更是没想起来。 他穿戴好下楼来,叫那店小二:“陆公子睡着别打扰他,等他醒来给他送点吃的,然后一定告诉他,叫他先别走,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跟他一块走。” 小二点着头:“那他大抵什么时候醒,小的何时去送饭?” “尽量晚一些吧,叫他多休息会儿。”他嘴角溢出笑意,出门跨马,迅速朝宫中去了。 宫里,梁桓整个人都愣住了:“你说什么,不留下了?” “是。”他斩钉截铁。 欠你的,等你下一世再报。 这一世,所有的真心,所有的情愫,所有他想给与的守护与承诺,全都在子安身上了,再分不出一星半点。 “莫非……你要与子安兄一同回烟城吗?”梁桓不明白,“你几次三番食言,且都是为了他,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玄庸的目光闪了闪,扭过头去,咧着嘴只剩掩盖不住的笑意。 梁桓看出端倪,不可置信地到他面前:“你不是说你没我这喜好吗,原来……”他无端一喜,“原来也是可以改变的,那我是不是能……” “我不知道我改没改变,我爱慕子安,他是女子,我就喜欢女子,他是男子,我就喜欢男子,只有他。” 梁桓喜色僵住,冷笑了一声:“看样子,即便你变了,我照样被排除。”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声道,“昨天你还没这般坚定,难道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玄庸也想起自己来还有另外一事要说,连忙道:“子安昨日饮了不好的东西,我想来想去,应是在你这儿了,但没理由冲着子安,想必是误饮,这些人的目标是你,看样子,宫里不乏别有用心之人,你要多留意。” 梁桓细思一番:“我没子嗣,叫有些人不安心。” 他猜出大致缘由,其中还有曲折便是想不到了。 “那……” “此事查起来怕是要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我根基不稳,暂且放过,尽管再出招,到最后一起收拾。”梁桓眉眼闪过一丝凌厉,“朕既是断袖,就已放弃了子嗣,将来接替朕的,也不一定必须是朕的血脉。” 玄庸点头:“只怕有些人看不开。”他又道,“那你凡事小心。” 梁桓又回到方才的疑惑上来,因为这事平添了些恼怒,待仔细思量反应过来,他赫然睁大了眼睛:“子安兄误饮了给我的东西,那么他……所以你们已经……” 玄庸抿着嘴,轻点了下头。 梁桓的脸色大变。 ☆、同归否 梁桓攥紧了手,许久方松,面上只余冷笑:“怪不得你突然要跟他走了,准备在烟城做一对神仙眷侣吗,不过,你问过子安兄吗?” “子安他……”玄庸还真没想过,但他觉得,子安至少应不会讨厌他吧。 梁桓继续笑:“想来子安兄昨晚神思应不怎么清明,你明明是……趁人之危。” 玄庸赫然呆立:“趁人之危……” 他从未这样想,但好像……的确如此! 他瞬间不知所措。 梁桓继续道:“说不定,子安兄现在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你竟还想着与他执手同归,何必呢,你还是……留下吧。” 玄庸的心乱了几乱。 半晌后,却仍是摇头:“他若恨我,我就离开他,但我离开他,亦不会留在你这里,我会远远看着他,不叫他发现,我要看他一生安乐顺遂。” “你……”梁桓的眼中覆上愠怒。 “对不起,告辞。”他转身离去,那守门侍卫许是察觉到皇帝的怒气,阻拦了他去路。 玄庸只略略抬手,便将那屏障退去,侍卫欲追,梁桓走出来,开口道:“让他走吧。” 玄庸回头拱了拱手:“多谢。” 梁桓终是一叹,到底是败下阵来,又抬手:“玄兄留步,我还有一句话。” 他回首。 梁桓上前去:“原本还要再给你一个铜铃,现在想想……算了,时常与你千里传音,若是听着你们的声音,反倒叫我徒生不快,换一个东西送你。” 他低头瞥了瞥,从腰间取下一个圆形镂空盘龙纹的玉佩:“此玉你姑且当做朕的一道无字圣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拿着这玉佩来找朕,朕都会答应你一个要求。” 玄庸想及人间多以玉佩为定情之物,便要拒绝:“我大抵不会有什么事情要求你。” “你没有,难保子安兄没有,就算是你以后要朕允许男子与男子亦可成婚,只要拿它来,朕就允。”梁桓笑了笑,“这江山有你的功劳,你也数次救我于危难,你说的那些亏欠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倒是我欠你颇多,此为还礼吧,从此你我两清,亦不再有牵连。” “那好。”玄庸不再多说,收了那玉佩,同样挂于腰间,转身,背影很快消散。 梁桓望着他背影看了许久,见那人走得迅速,一次也未回头。 他落寞转身,一步一步往殿前走,龙椅在前方,放眼天下皆为皇土,他想要的从未得不到,唯独…… 他忽而生出些不甘。 在殿前久立,他攥了攥手:“来人,去把国师请来。” 端常楼,陆琮睁开眼。 一片沉寂,空荡的房间,没有第二个人。 “他已经……走了吗?”他缓缓起身。 下床时脚铬到一物,他低头看看,是自己衣上的带钩。 已经裂成两半了,一些画面浮于眼前,他立时红了脸。 没有带钩,他拿绸带系了衣,慢慢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银票本来收在最底层,他想了一想,又抽出来几张,想雇个马车回去。 行李不多,就算慢慢收拾,也要不了多久,他打好结,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渐近,他的呼吸一下子屏住,愣愣站在原地。 心中涌出一份欣喜,又立马被杂乱代替。 门被轻轻推开,那脚步走了几步,望见他的背影,就停了。 他没转身,身后人也没说话。 不知静默多久。 他终于摆出了与平日无异的笑容,回头:“玄公子你来了,是来送我吗?” 玄庸的笑却不似往常那般自然,他一瞬有千万种思量灌入心间。 子安怎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他为什么说我来了,难道他不知道我昨晚就在这里吗? 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应该要说我回来了才对啊,他既然不知道我昨晚在这里,莫非也压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不会真的不记得吧? 昨晚他神思不清明,他真的有可能不记得。 他不记得! 那么是不是说,他也不会恨我? 可是,真的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吗? 玄庸一时喜又一时忧,听子安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来送我的吗?” 他又开始思量。 我的确趁人之危,我有大把的机会出去,可我没走,他想必真会恨我,他若不记得,我们亦还能做朋友,可我总归欺辱了他,却没脸出现在他面前,那不如就顺势不提此事,当做什么都没有,送他出城,像朋友一般好好告个别,往后,我只远远看他。 想通之后,他尽量叫自己露出轻松的表情,上前几步道:“对啊,我来送你,当初答应陆伯父不叫你来京城,结果还是来了,幸好,你要走了,我也放心了。” 他活动活动双臂:“东西我帮你拿,对了,你吃饭了没,还是吃过再走吧,你想吃什么……” 陆琮望着他挥动的手臂,忽开口问:“你的肩膀……痛吗?” 他的动作顿停,话语也戛然而止。 昨晚他陡然一沉时,面前的人因为吃痛,紧紧咬住了他的肩,好一会儿才松开。 他惶然地看着陆琮。 他记得,什么都记得! 他忽然若暴露在太阳底下的贼,照出内心所有的不堪。 陆琮还愿意与他说话,也许不会将他千刀万剐。 可未必不会怨恨。 他还是没勇气说出执子之手的话来,挤出一个定然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一点都不痛。” “那就好。” “好,好。”他的话已经不经过大脑,“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陆琮的耳根也红了,轻轻坐在桌边,摇了摇头。 他坐在对面,伸长胳膊想给陆琮倒杯水,水洒到桌上,杯盏也没满。 陆琮道:“我不渴。” “好,好。”他放下水壶。 刚巧小二在外扣门,他松了口气,两人这般坐着,简直比被火燎了还难捱。 小二道:“陆公子醒了吗,若是醒了,小的就安排人送饭,另外玄公子有话要我转告给您。” 陆琮疑惑地看着玄庸。 玄庸想起来是自己早上临走时安排的,他叫这小二晚一点上来,但……也太晚了吧,他人都已经回来了。 而且不知道在忙什么,看样子他方才回来时小二也压根没瞧见他。 不过……他叫小二转告什么来着? 他此时脑中一片混沌,哪里还有空闲去思索。 陆琮的视线从他面上挪过,对着门回道:“我已起了,玄公子要与我说什么?” 小二倒记得清楚:“他说等您醒来千万别急着走,等着他,他跟您一起走。” 陆琮怔了一怔,惊愕地望着眼前人:“哦,知道了,你先去吧。” 外面脚步声渐远。 陆琮的目光一直落在玄庸身上,满是疑问。 玄庸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终于下定决心,按住陆琮的手:“是,我要跟你一起走。” 陆琮瞪大眼睛,愣了一下。 而后,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出,一如当时在陆家。 玄庸心中千万思绪若倾盆大雨将要洒落,可都在陆琮刚刚那收手的瞬间被压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只好轻轻地笑:“是这样的,其实我也不喜欢宫里的熏香味道,跟梁桓说我还是不留下了,他同意了,现在我有时间,你却已打算回烟城,我们大抵是没机会一同四处游历了,所以……反正我闲来无事,我想把你送到烟城再走。” 他刻意强调:“送到了我就走,为了保险起见,阿心的禁足咒还是我来解吧,或许还能在你家吃顿好饭,这些时日,我十分想念你家厨子的手艺。” 陆琮垂眸,轻轻点头,抚着额头,不再说话,亦不再看他。 窗外飞花阵阵,不知是哪间的客人,十分有兴致,在院中唱着小曲。 “西湖山水还依旧,不堪回首忆旧游。” 他起身继续收拾已经不需要再整理的包袱。 二人同乘马车出城。 刚出城,忽听有人驾马而来,正是梁桓。 梁桓及近,笑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不来送一送二位,心中总有遗憾。” 三人在这城郊草地上之中叙谈,当日他们共同离开烟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如今已是来年花事将了,梁桓抬手在眼上挡着,望向天空:“我记得那时候,咱们三人一并出烟城,结果只有我一个人走了。” 玄庸回道:“但我们两个到底还是来了。” “对啊,可你们仍然要走。”他的语气忽而带了冷意,顿了顿,又恢复笑容,“好了,朕今日只身前来,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二人施礼相送。 一礼还未成,忽而听得惊鸟高飞之声,玄庸立时拧眉,上前一步将二人护在身后:“不对劲。” 梁桓见他相护,心内微动,问道:“什么不对劲?” 话才落下,不知从哪儿陡然窜出数十名黑衣人,将三人围住,手中剑已出鞘,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上前。 “冲你来的?”玄庸侧眼扫了一扫梁桓。 梁桓怒道:“有太多人想要我的命。” “那你今日出来不带侍卫,真是胆大。” “我想以寻常朋友的身份与你们告别。” 玄庸没好气一笑:“你怕是来与我们永别的吧。”他环顾这群黑衣人,见他们接连成阵气息丝毫不乱,心知皆是高手,思量着不若速战速决,直接咬破手指凌空画了一道符。 那符若尘泥汇聚又散开,他衣袖一挥,蹙了蹙眉。 “怎么了?”陆琮问。 “对方有懂玄门之术的人,这儿被提前布了结界,我的符咒使不出来。”他柔声回道,“没关系,我强行施符,再试试看。” 陆琮想起之前他几次因施符而昏倒,还想说什么,还未出口,却已玄庸轻声道:“没事,我不会勉强。” 说罢以刀划破手掌,用血来画符。 然而血珠凝结在上空,只是一动,却又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西湖山水还依旧,不堪回首忆旧游。”出自越剧《白蛇传》 ☆、内丹 陆琮连忙扶住他,同时挟住一冲上来的黑衣人,反手一拍,将其击退,顺势夺过来人的剑。 梁桓见状,似才反应过来:“哎,关键时刻你倒不灵了,直接开打吧。” 他也夺了两把剑,扔过来一把给玄庸,玄庸跃起接住。 挥剑之际,时闻有人痛呼,不断有黑衣人倒地,他见陆琮与梁桓二人正在一处,被层层围住,欲过去相助,又有进攻者挡着路。 他只得挽起剑花层层击退挡路者,手握利器他本做不到手下留情,可是眼望着陆琮,他莫名地不想叫他见了血,只用剑身敲退两边人,逼得旁人退让。 却还未靠近,忽听有人高声一喊:“停下。” 他赫然见那两人皆被俘,手中剑均已落,胳膊被钳制住,一人的剑锋横在他们二人面前。 “子安……”他急急往前。 那举剑之人道:“不许动,你再动一步,他们俩就活不了了。” 他焦躁停下,看被钳制的两人倒是不惊不悲,他的视线落到陆琮身上,反而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而梁桓在跟人喊话:“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放开我朋友。” 执剑的黑衣人纳闷了一会儿:“杀你,你是谁啊?” “嗯,难道你们不是前太子党羽?” “什么太子什么党羽,我们是这附近的流寇,平日干得是打家劫舍的事儿,你们这几个人,看上去都是有钱的主儿,落到我手中,算你们倒霉,不过呢,我们大当家有良心,一天只劫一人,劫谁好呢?”他一面说着话,剑锋一面在二人面前拂过。 梁桓立即道:“要钱给你们就是。” “要钱是一回事,但大当家劫持的人,劫走了就不可能让他再回得来。” “既然劫了财,为什么还要害命?” “你傻……你想啊,把人放走了,我们岂不是也暴露了?”黑衣人话一顿,“我跟你聊什么天啊,你们两个,要不要自己商量一下,放谁走……算了,要不叫他选吧。” 他将剑尖往玄庸面前一指。 玄庸攥紧手,往前一步。 “别动。”黑衣人迅速又将剑横在两人面前,“你再动一个都活不成。” 梁桓无奈,对身边人道:“子安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走吧,我想,我只要亮明身份,他们不敢动我的。” 陆琮抬眼,叹了几叹,低声道:“陛下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叫草民陪您演戏?” “什么?”梁桓脸色一变。 陆琮笑了一下:“这些戏码,草民只在六岁之前与下人们玩过,六岁之后,就不再玩了。” 梁桓被戳破,不自然地道:“但我还是想听一听他怎么说,你不想听吗?” 陆琮摇头:“不必。” 那黑衣人厉声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哦,对了,你想好了没?”他朝玄庸看过来。 玄庸还没开口。 忽而,见陆琮脸色一变。 他也陡然苍白了脸。 一柄剑从陆琮后心刺入,那之前钳制住他的黑衣人定定站在身后,又将剑一拔。 血顿然涌出。 陆琮栽倒在地。 玄庸瞬间如五雷轰顶,眼前天昏地暗。 他冲过去时,只觉所有山与海皆轰塌干涸,他这千年过往全都不复存在,世间不该有他,他将不在世间。 梁桓也呆了。 愣了一瞬,他一把掐住那黑衣人的脖子,怒吼道:“李卷你做什么?” 李卷 “砰”地跪地:“这人让陛下不痛快,卑职替陛下解决掉,陛下要杀卑职,卑职绝不皱一下眉头。”他将那把剑捧起,剑上的血还在滴滴往下落,都是陆琮的血。 梁桓没空去要他的命,他惊恐地看着玄庸。 不出意料的从那眼中看出了一抹凌厉。 “你的人?”玄庸的声音里已没有一丝感情。 早该想到,普通流寇焉会提前把结界都布好了,他们也不应该有这个本领。 听这语气,梁桓已知道,他再多解释也没用。 陆琮身上已被血浸染,玄庸抱起他,几个飞身,离了他的视线。 他还伫立在原地不动。 李卷冒死起身:“陛下,不能叫他活着。” 他适才动了一动,一转身,忽从那触目惊心的血泊中看到了一物。 盘龙纹的玉佩,只有一半。 也许是方才打斗时无意中撞裂了这玉佩。 那另一半是不是还在他腰间挂着? 他望着地上的半块玉佩,目光中若历了百年沧桑:“不许追。” 玄庸抱着陆琮,闯进他目所能及的最近的医馆,这里已经离京城不近,是个靠近奉临的小村落。 大夫摆手一叹:“已经没什么气息了,哪里还能救得活,公子你节哀吧。” 玄庸喃喃道:“他还没死。” “跟死差不多了,兴许神仙能把他救活,我可是这胡家村最好的大夫,但我真没这个本事啊,莫说我,就是那宫中太医署,也绝无可能救得了。” 玄庸抱着人出了医馆,外面下起了雨,一对好心的夫妇唤他:“要不你们来我家躲躲雨吧。” 他抬眸:“你们这儿可有废弃的屋子,最好能稍稍隐蔽一些,我想在这里住一阵子。” 夫妇对望几眼,想了想:“我们家之前的老房子就在后面,现在大家都搬到这条街旁边了,那附近人不多,只是很简陋,你看……” “不要紧,多谢。” 他随二人穿过小街,走过一片竹林,见一草房,前面还有个小院子。 他将人放在床铺,掏出银两给那夫妇,二人推壤着不肯收:“本来就是不用的房子,哪里好意思收钱?” “无妨,我既然在这常住,总有打扰的时候,拿着吧,不然我不心安。” 两人只得收了,那妇人道:“那我去给你们拿些被褥过来。” “好,多谢。” 二人往外走,那农夫将妻子一拉,小声道:“咱们要不要提前帮他把棺木做好啊,那公子眼看是没几天了。” “是的是的,咱们先准备着吧,哎,也怪可怜的……” 这天夜晚,雨越下越大。 草屋有些漏雨,玄庸拿外衣堵上了,他起身四处看了看,这儿果然没什么人住了,四周漆黑一片,没一处有灯火。 农户夫妇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冒雨带几根蜡,往他这儿赶。 离得老远,却见那房中有微微亮光,两夫妻纳闷:“他在哪儿找的灯啊?” “对啊,什么灯这么红啊?” “八成是灯笼,既然有,咱们就不用操心了,走吧,回去吧。” 两人又冒雨返回。 回头之际,未看见,那屋中的红光飒然大亮。 玄庸将自己的内丹逼了出来,妖异内丹不可轻易离体,一个不小心,道行便都毁于一旦,重回本相模样,与其他寻常草木走兽并无区别。 但他只有这么做了。 他只能用自己内丹上的最纯正的灵气去修复陆琮的伤,这一缕灵气是天生的,但凡有这灵气的妖异,才能够修成人形,他把这一缕灵气给他,往后内丹就成空壳,其中的灵气没法修炼回来。 若是哪一天被打回了本相,永远不会再变成人。 只能救一人,只此一次机会。 但没关系,不管他的一生有多长,他只认定这一人。 他轻轻启开陆琮的唇,将那内丹引入他的身体,看那骇人的血窟窿慢慢愈合。 他又叫内丹多停留了会儿,想把心口那之前被阿心留下的刀疤也修复掉。 然而不管怎么回转,那伤疤都消不掉。 他想不明白。 只有自己造成的伤,他才消不了,难不成,子安后来自己补过刀? 为什么? 莫非还是把心头血给阿心了? 什么时候的事,竟然都没告诉他。 真是够关心她的。 他想嘲讽,但全都被酸涩占据,不免又有些看不起自己:“我这么小心眼做什么,何况,又凭什么……小心眼呢?” 内丹再从陆琮口中转出,他收回腹中,顿然感到灵力流失的拉扯之感,若有两只手提着他的五脏六腑,拼命往四方撕扯,他陡然滚落在地,撞倒了墙边的柜子,柜子砸在身上,他已无力起身,浑身忍不住抽搐,只恨不得直接被砸死了事。 天亮后,雨停了。 陆琮睁开了眼。 他轻轻转头,一眼望见柜子底下的人,连忙起身,刚一下床,脚步发软直接栽倒。 虽然伤势已好转,但身体还是十分虚弱。 他支撑着再起身,费力将那柜子推走,望见玄庸的脸白如纸,两手耷拉着,好似没气了一般,他心一紧,差点又昏了过去。 好在玄庸及时睁了眼,吐出几个字:“我是死不了的。” 陆琮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该怎么办?” “不用怎么办,这样抱着,就好。”他还有精力调笑。 陆琮却没恼,当真就这样坐在地上,抱着他。 直到天色又暗,玄庸终于恢复了精神。 他好似做了一场美梦,梦里全都是子安。 子安他在笑,在打架,在骑马,在街上走,在说话,在……等一下! 他好像在哭。 有一滴泪落在他的眼帘。 他赫然睁眼。 陆琮立即掩面揉一下眼睛。 他坐起身:“你别担心,我说过我死不了,没骗你。” “嗯。”陆琮向他一笑。 他想抬手抚一下那紧蹙的眉宇,可迟疑了会儿,仍没有勇气。 他收回手,只能自嘲地笑。 听陆琮问道:“我明明被一剑刺穿了……是怎么好的?” “这个啊……我碰到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他妙手回春,你说神奇不?” 他站起来,顺道拉了陆琮:“但你还得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你失血过多,本又有旧疾,一时好不了,咱们不能赶路了,阿心好歹没有生命危险,而你若再奔波,怕是回不到烟城,就撑不下去,那大夫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不要叫人的心血白费了,好吗?” 若是你再出事,我即便是愿意回归本相,也断断救不了了。 陆琮想了一想:“好,我暂时不赶路了,但玄公子你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他扶了陆琮在床边坐下,只好道:“好,我老实告诉你,是我救的。” “你怎么救的?” “不过是施个符而已,费不了什么劲儿……”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他看到陆琮脸上微有怒色。 他叹了口气,低头道:“我……用了点玄门之道,我本身也不……不是人,我其实是……是妖,所以就算我费了点儿功夫救你,对我也没什么损失,我跟你说过我死不了,是真的,妖的寿命都长得很,你别放在心上,我话已经说了,你若是惧怕我,我就走了,但我其实还是想把你送到烟城再走,你看……” 他说不下去了,原本一直不打算坦白,他没想好怎么接受子安异样的眼光。 身边人却轻声回他:“我知道。” “你知道?”他陡然抬眼。 “在寺里的时候就知道了。”陆琮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你早就……”他怔怔盯着眼前人。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陆琮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想问,你救我对你会不会有什么伤害,你不是说过你想成仙吗,有影响吗?” 他立即摇头:“没有没有。” 那其实只是一时玩笑话,他如今并不想修仙论道。 而看陆琮眉目舒展,他的心念一动,那番思量又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任他怎样压制,都无果。 他便伸手覆在陆琮的双肩,对上他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有你,已够,我便不成仙了。” ☆、血气 陆琮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挪过视线,缓声道:“人生短暂,你要看着我渐渐白头,看着我尘泥销骨吗?” 玄庸顿生凉意。 人生短暂,实在叫人无奈。 他苦笑:“你说得对。” 他松开了手,微微克制着战栗的身子。 陆琮要起身,刚一站起,但觉一阵刺心的疼痛,他抚着额头,晃了一下,重又倒了回来。 玄庸连忙扶住他:“你又头疼了?” 他无力回应,躺在床上。 玄庸手足无措守在旁边,不敢碰他,也不知该怎么办,这莫名其妙地痛,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根本找不出办法。 半晌后,陆琮才终于缓解。 玄庸亦同他一样松了口气,起身拉被褥:“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陆琮没有反对,玄庸替他盖被褥,往他身上一瞥,手忽一顿,望了眼又挪过了目光:“你的衣襟怎么这样束的?” 陆琮碰了碰那系衣襟的绸带,微红了脸:“我的……带钩被你弄坏了,没顾得上买,只能先这样了。” 原来昨日就是这样束的,玄庸竟没注意。 他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不自在地道:“回头我给你买一个。” 陆琮没回他,缓缓闭上眼。 他走出门,雨已停,偶尔有蛙鸣之声,伴随着阵阵荷香,他抬头望流萤点点,再回头看那人的睡颜,心想,如果没有机会游历天下,就这样也不错。 纵然生命漫长,可遇见你之前的那些年,都不再有任何色彩,而将来你不在的许多年,有这份回忆,亦可撑起余生千年万载。 “等到了烟城,定要赖着不走。”他想,“子安若是娶妻生子,我护着他一家人,护着他后代百世,我只……决计不再叫他看到我的心意便是了。” 他在院中漫步,时而喜时而忧,他还是本相的时候已有神识,早已看过人间百态,他知道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到如今,却才懂得喜与悲亦可交织。 院中忽有风吹过,他的笑意一收,眉头忽拧。 蓦然侧目,向侧方一点,一道黑影歪歪斜斜落下,踉跄几步才站稳。 黑影渐渐化成人形,风止,粉色衣摆仍在翻动。 玄庸惊了一惊:“韩小姐,你怎么来了?” 韩亭月急道:“公子,我专门来寻你的,陆家或有灾祸……” 她的话还没说完,瞥见有人从屋内走出。 玄庸回头,见陆琮披着衣服走过来,他忙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已经睡好了,听到你好像在说话。”陆琮四处望了一望,“你在跟谁讲话?” 玄庸望着此时正与他面对面站着的韩亭月,道:“没有,我同自己说话。” 陆琮无奈一笑。 玄庸又看着韩亭月,韩亭月也反应过来,怎么忘了,她是鬼,陆琮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心内着急,只管继续开口:“公子,陆宅后院那口古井里面有个女鬼。” 玄庸点了一下头,这个他知道,难道说女鬼又出来害人了? 而身边人疑惑地望着他:“我没有说话啊,你为什么点头?” 他连忙看向陆琮:“不管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陆琮糊涂了。 一只流萤飞过院落,带着星星点点的光,陆琮的眉目舒展开来:“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很少能看见这些萤火,很美。” 玄庸不自觉弯起嘴角,可韩亭月还在跟他说话。 韩亭月说:“那红衣女鬼与我说,她要出来了,因为血气将来。” 他的脸色一变。 血气? 上一次那女鬼已说过,只是那时候完全没留意。 陆琮抬手,流萤落在手背:“等回到家,我叫人把我院子里的灯撤掉一些,兴许入夜也能瞧见它们了。” 韩亭月站在他的面前:“女鬼说,陆家会血流成河。” 陆琮闭眼闻了一闻花香:“陆家的荷花池里,想必此时花也开了。” 韩亭月道:“夫君他虽然神志不清,可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公子,那女鬼死了上千年,她对血气的感应是不会错的,我只能来找您了,求您想办法救一救陆家。” 玄庸的目光再看向陆琮。 陆琮手上的流萤刚好飞起,他也看过来,带着浅浅的笑意:“怎么了?” 他微笑:“我得离开一阵子,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 “去……”他的视线落到陆琮面前,“回……一趟京城。” “陛下找你吗?” “啊?”他支吾了一下,“嗯,是啊,但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我,行吗?” “好。”陆琮转了目光。 玄庸当夜就策马而去,临走前拉了韩亭月:“我来不及去说了,你帮我跟老胡夫妇讲一声,叫他们照应着子安,子安身体还没好。” 韩亭月一脸迷惘:“我去跟那对夫妇说?” 他忘了她是鬼了吗,怕是还没开口,已把人吓死了。 夜月正浓,玄庸自没往京城的方向去,可京城有人却不大安心。 大狱之中浑身是血的李卷已有气无力,却依旧死咬着一话:“卑职没错。” 梁桓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你还嘴硬?”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何人要不得,陆子安既挡了您的道,为何不能杀?天下之人的生死,皆在您的手中,您明明可以轻易拿捏,何必一再忍让?”李卷一口血溢出,“卑职知您重情,却不该为其所困。” 那血流出嘴角,他没了后话。 狱吏禀道:“陛下,人断气了。” 梁桓闭了闭眼。 狱吏又道:“国师那边回话说,陆子安星相未陨,应是没死。”他望了一眼李卷的尸身,“可要追踪他们的下落,除掉后患?” 梁桓半晌未语,睁开眼,却只落得一叹:“不,叫他们走吧。” 狱吏正应着,忽有朝臣急急来报:“陛下,大事不好。” 来人贴近他,低声道:“据密报,有个证据,并未销毁。” “什么?”他大惊,“韩太傅府中上下不是没有活口吗?” 昔日还是三皇子时,韩太傅欲参他勾结番邦,并非空穴来风,事情他的确做过,韩太傅手握证据,那是他与番邦的书信往来,他不知如何落入太傅手中,但只能先下手为强,全部灭了口。 当日一把火烧掉太傅府,不管人还是书信,断无能出得府中之物。 他一朝为帝,本已众叛亲离,若是昔日所为被揭穿,只怕人心向背,这帝位坐不稳了。 这心腹朝臣道:“微臣查出,书信在一人手中。” “谁?” “陆卿和!” 他的手顿然攥紧:“陆卿和没疯?” “疯是疯了,但据查,韩太傅的确提前将书信交给他了,没准东西落在陆家,陆家上下未必不知晓。” 梁桓的手愤然拍向桌子。 他当初一念之仁,如何也想不到,竟将自己陷入困境。 也许,的确是自己太好心了。 他的眼中透出狠意:“速速着人去烟城陆家,把他们都抓……等一下,陆家是商贾世家,朕冒然抓他们势必引起百姓猜测,都扮成江湖人模样去,对外只道是寻仇,也不必抓过来,若是他们不交出证据,便……就地解决。” “还有。”他转了个身,“陆家人一个都不能放,去追陆子安,把他抓住。”他的话语微顿,“陆子安身边的人不好对付,让国师安排几个有本事的弟子一并去。” 来人领命退下,梁桓在这大狱之中难以安定,来回走,有宫人正收拾着李卷的尸体,为避讳,拿布帷在他面前挡着,然而布幔被风吹动,他仍是看到了一片殷红血迹。 他忽而生出异样的愉悦,在说出“把陆子安抓住”的时候。 下定决心,也就一句话的事。 他甩袖走出大狱往偏殿去,踱了一个晌午的步,吩咐:“请国师来见朕。” 国师发已花白,脚步依旧铿锵有力,抚抚长须,道:“日行千里的术法是有,凭借微臣的本领,送上数百人今天就到烟城倒不是难事,但陛下您这么着急吗?” “是,朕怕夜长梦多。” “陛下是怕再等上一等,就下不了杀心了吧?” 他不置可否。 国师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人退下后,他继续踱步。 那心腹朝臣却忽跌跌撞撞又跑进来。 还没离近便跪倒:“陛下恕罪,微臣该死,微臣听了点风声未曾查证,那书信的确已在韩府府中毁掉了,陆卿和没有带出去,微臣已在韩府中找到焚烧的碎渣,千真万确,微臣万死难辞其咎,求陛下重罚。” 梁桓的脚步顿停,脑中忽而空白一片。 此时有国师派人来报:“日行千里之术完成,众卒已近烟城,只待陛下下令,立即围困陆家。” 他伫立原地,没回话。 又有人来报:“在胡家村发现陆子安踪迹,人已经抓了,身边并没有其他人,是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回来,请陛下明示!” 他静默良久。 面容慢慢从惊愕变成了平静。 许久后上前一步,向那瑟瑟发抖的朝臣道:“即便是陆卿和没拿,但如何肯定他不知道,又如何肯定他没告诉陆家人?” “疯癫之人的话不足为信,陛下您可以放心……”朝臣话未说完,忽瞥见面前人眼中透出的凌厉,他立刻识时务的改口,“是,陛下圣明。” 梁桓厉声吩咐:“陆家人不能放,陆子安……更不能放。” 他拂袖转身:“叫国师来,朕也要去烟城,朕要看着陆家人一个不留,还有陆子安,不必押回来,直接带到烟城,不许耽搁,去!” 朝臣连滚带爬地离去了。 ☆、困兽 陆琮被押上马车。 这几日他把小院收整了一番,移了些花草来,给满院增添了勃勃生机,他以前不大喜爱摆弄这些东西,这时候才觉,繁花似锦多难得。 但此刻,花瓣残枝落了一地。 他的双手被绑着,那国师弟子用咒术封住了他口舌,不能说话,绑他的弟子说:“怪你得罪陛下,自认倒霉吧。” 他的眉目一抬,陛下派来的? 玄庸正巧在这时去见陛下了。 弟子又道:“我们要带你回烟城,你陆家……要遭殃了。” 他怔怔看着这人,若惶然落入冰川之中。 对方继续道:“你身边那位公子莫不是已逃跑了,或许是……到底归顺了陛下吧,看样子,你就是他归顺的投名状了,权势面前,哪里有人会不妥协?” 他垂眸。 外面有人叫喊,弟子掀帘子看了看。 他也抬眼,透过这缝隙看过去。 那对夫妇跟在车后面说着什么,还没听清楚,但看殿后的几个兵卒拔刀一挥,血四处飞溅,叫声立即没有了。 弟子叹了一叹,放下帘子。 陆琮的身子颤颤发抖,莫大的悲哀从心底涌出。 耳畔忽然起了狂风,叫他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一片混沌,他在这混沌之中渐渐落入深渊,无边的窒息感将他侵蚀,他想伸手去抓能救命的东西,什么也抓不到。 狂风止,马车驶入烟城时,刚近黄昏。 弟子好奇地又掀了帘子:“师父的日行千里之术果然厉害,烟城还挺热闹。” 他从深渊中抬头,也看了一眼。 那悦来酒楼因为之前发生过打斗,又死了人,如今生意不似以前好了,门前冷冷清清的,鲜有人来。 再往前走,路边有三两人在指指点点,看的方向是一巷子口。 那儿躺着个人。 一个没有了腿的老者。 老者的衣饰讲究,躺在地上却也无奈,没人去扶他一把。 弟子说:“像是刚死之人,八成是因为腿疾。” 陆琮认得那人。 那是阿心的师父,曾经要取他的心头血治腿。 他死了,阿心不用怕了。 帘子被放下来,他看不见,不知现在可有人收一收那尸体。 可他心中那窒息的悲凉肆意弥漫,他想:“我原本可以救他一命的。” 他闭上眼,再落深渊之中。 陆家今日还一如往常。 陆老爷坐在庭前品着茶,念叨:“子安这一趟出门,该玩尽兴了吧,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又喊:“卿和跑哪儿去了?” 有人回:“大少爷去祠堂了。” “又去找那个姑娘去了,难道他们俩……”陆老爷抚着下巴,“不行不行,卿和这个样子,不能耽误人家姑娘,你们……算了,他也不听你们的话,我自己去把他叫出来。” 他起身,徐徐往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里,陆卿和一把拉住阿心的胳膊,喃喃道:“要出事了,你走,你走……” 阿心被他拉着往外跑,不解地问:“发生什么啦?” 话问完,发现自己已经随他跑出了祠堂。 她大惊:“大少爷你能解开这禁足咒啊?” “是,我能解,亭月会,她不能亲自解,我能解,你走,你走……” “那你早不帮我解。”阿心没好气地道,见他一直推自己,带着恼怒站定,没有突然自由的畅快,只道,“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走。” 陆卿和的眼中闪过惊惧,左右地看:“陆家没人能活了,你走吧,走吧,马上就要死了,走……” “你说什么?”阿心郑重起来。 这位大少爷时常来祠堂,虽痴痴傻傻的,但总能预见些什么,好几次一些小事都被他说准了。 阿心很信他的话。 正因为信,她坚定地站住脚:“你的意思是,陆家马上要有危险是吗,那我更不能走,我不能见死不救,对了,你既然知道,咱们赶紧去通知陆老爷他们啊,叫他们快跑……” “跑不了,跑不了,注定了,你跑,你跑……”陆卿和再来推她。 她掰开他的手:“我不会忘恩负义。” 陆卿和忽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真的跑不了了,一切都是定数,子安,他要走了……他没能寿终正寝,这是劫数……” 阿心听不懂他的话,但见他哭得悲切,也觉得万分难过,她用力拉住陆卿和:“好,我走就是了,就算你说其他人救不了,那我也得把你救走。” 他不顾对方的挣扎,抓着他飞身而起,越过陆宅高墙。 陆老爷踏入祠堂。 四处望了望:“人呢?” 祠堂安安静静,小黑猫懒懒地躺在亭子里,舔着爪子。 一只蝴蝶轻轻停在花上。 花枝摇了一下。 急促地脚步声冲入祠堂。 管家扑进来,摔倒在门边,血从门槛浸入,他大喊:“老爷快跑……” 陆老爷只有机会跑到门口。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想扶起管家。 而眼前豁然出现一群人,家中的下人,他们踉跄跑来,有人同样喊着老爷快跑,而有人喊:“老爷就在这里,放过我吧。” 在他们身后,是数十名持刀之人,穿着粗布衣,头上包了布巾,随手一挥,便有人倒地。 陆老爷哆嗦了一下。 下人们乱成一团,在刀锋下混乱逃窜,他们盲目地冲向陆老爷,往祠堂里窜,陆老爷也反应过来,连忙后退。 那一众布衣人没再动手,分开两边,中间留出路,有人缓缓走来。 一个蓝衣公子,身后有一穿青灰袍子的老者。 陆老爷定睛看着这蓝衣公子,眼中闪过不可思议:“梁予乾,是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梁桓的折扇一开,冷笑道:“朕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朕?”陆老爷惶然大惊,好一会儿后,木讷地跪了下来,“不知草民犯了何事?” 梁桓往那群人身上一扫:“陆卿和呢?” 陆老爷这才想起来,没看到卿和。 他心内微安,回:“不知道。” “韩太傅与叛贼勾结,陆卿和知情不报,陆家与其串通一气,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一个也跑不了。” 陆老爷惶然起身:“什么勾结叛贼,什么串通一气,这完全是含血喷人……” 但现在什么缘由,并没有那么重要。 梁桓勾起嘴角加重语气:“我刚才说一个也跑不了,是说……包括陆子安。” 陆老爷的声音陡然止住:“子安……” 梁桓厉声道:“带上来!” 有二人推着陆琮缓步走来,将他钳制在梁桓身边。 陆老爷往前一步。 那抓着陆琮肩膀的手立时用力。 陆老爷不敢再动了,只看数月不见,自己的儿子面白如纸,清瘦许多。 他痛心喊:“子安……你怎么了?” 不是叫他出去游山玩水吗,他都去了哪儿,都经历了什么? 陆琮望着他,两行泪从面上划过,却不能开口。 梁桓绕着陆琮转了一圈,又至跟前,笑道:“你要不要告诉你爹,这趟出门都做了什么?” 他自不能回应。 梁桓仍然笑:“那朕来说好了。”他朝陆老爷看去,“你家这位公子,与那玄庸一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简直羡煞旁人啊。” 陆老爷瞬时瞪大眼睛:“你……你胡说,胡说……” “不信你问他?” 陆老爷连忙看向陆琮:“子安你真跟玄庸……” 陆琮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但未有什么表情,他垂着眸,轻轻点了下头。 陆老爷的双腿忽一发软,险些倒于地。 而周边兵卒中窸窸窣窣响起笑声。 梁桓拿扇柄挑起陆琮的下巴,眉眼中皆是凛冽的戏谑:“那天你快活吗,嗯?” 陆琮不看他,还是面无表情,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梁桓收回手,冷道:“他怎么不在你身边了,可叹啊,陆老爷,你家公子平白被人玩弄了一场。” 陆老爷已说不出话来,抬手指过来,不知指的是谁,只能吐出一个字:“你……” 陡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出吐出。 陆琮往前一倾,立时被拉了回来,他亦浑身失了力气,瘫跪于地。 梁桓转了身,像是失去了兴趣:“动手吧。”又往身边看,“他最后一个。” 国师接话道:“这祠堂好像布过什么阵。” 他回头瞟了一眼:“好像是什么禁足咒,说是个很简单的咒术,怎么了?” “或许微臣可以将其加强。” “何用?” “困住生人,也困住死人。”国师附于梁桓耳边道,“枉死之人积压怨气容易变成厉鬼,叫其魂魄困于阵中不得出,才能以绝后患。” 梁桓眼神深邃:“那你办吧。” 国师向祠堂走去,那院内的众人怯怯后退。 陆老爷抵在门边,被身边人搀扶着,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口来,他望过来,看子安跪在地上,若失了魂,他很想叫他抬眼看看自己,若是抬眼,他就会知道,他绝不会怪自己的儿子。 那边国师眯眼探了一番,又道:“禁足咒有很多画法,可惜这咒术已经被解了,只还残留着些气息,微臣不知道以前是用的哪种法子,若是能用同样的画法把那气息融合,便会事半功倍。” 梁桓想起昔日他曾来过这儿:“朕当时倒是见过他布阵,是这样的……” 国师心领神会。 “待微臣布好阵,里面的人就绝无办法走出祠堂,而后……” 便如那困兽,不对,这些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就是被关在牢笼中的羔羊,眼看着刀锋对着自己,却无法躲藏,无法后退,无法逃离。 ☆、相救 梁桓俯身抬起陆琮的下巴:“你不敢看,朕偏要你看着。” 陆琮的眼中一片暗淡,好似木偶没了提线,只剩一具躯壳。 国师长袍翻动,身后数名弟子各自站定,随他列阵两侧。 流水声顿停,草木微动,树叶哗哗有声。 有马蹄声哒哒而至。 陆琮的眼动了一下。 梁桓放开了他。 看玄庸飞身而落,至他们面前,兵卒们立时上来挡了他的路,将他围困。 他急道:“子安……” 陆琮的目光望向他。 却只能望着。 玄庸怒而朝向梁桓:“有人告诉我陆家有危险,我却不想不明白会发生何事,原来是你!” 梁桓冷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此事为朝中事,你即便不助朕,也不该阻朕。” “便是我食言了,你动子安,我必然要管。”玄庸又上前一步。 就在此时,一把刀靠近陆琮的脖子。 梁桓轻笑:“子安兄绝无可能叫你救走,你不若关心一下他的家人。”他侧目一瞥,“国师,你怎么还不动手?” 国师领命,以手点朱砂,凌空画出一道朱红血咒,向那祠堂上空压去 玄庸一个跃身顶住符咒,亦以血凝咒,但听一声“破”,那朱砂符咒瞬间化成灰烬,飘飘然若下了一场红色的雪。 他在雪中落于国师面前站定。 国师面上微变,掐指算了一算:“你不是人类,不过……”他笑起来,“不足为惧,你身上没有灵力,怕是早被高人封印了吧,识时务的就让路,免得叫你魂飞魄散。” 玄庸冷道:“灵力被封印,照样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今日我守于此,这祠堂的门,你们休想进。” 梁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们说什么,不是人类?” 国师立即回禀:“是,他身上有妖异之气。” 梁桓面上惊异未散,他又看向陆琮:“你知道吗?” 陆琮没有回应。 他迟疑须臾,苦笑了声:“便是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国师连忙道:“陛下天子之气,最忌被邪气所沾,否则将有损江山气运,何况妖道本就不可行于世间,陛下放心,微臣定能收了这只妖,叫他魂飞魄散。”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玄庸道,话说完,眼一凛,血珠从手指飞出,国师身后那几名弟子的阵法瞬间瓦解,弟子们遭到反噬,后退几步摔在地上。 国师脸色一变:“你倒有能耐。” 梁桓在旁眯了眯眼:“国师,他是不是很难对付?” “陛下……”他急着找回面子,“微臣一定会……” 梁桓摆了摆手:“收不收妖不打紧,陆家人,正如你言,生人亦或是亡魂,都不得出这祠堂。” 他忽而没了什么兴趣,收起扇子转身:“朕先回了,这儿交给你了。” 走了一步,往身边看了眼:“陆子安随朕带回去。” 几名兵卒便抓起陆琮,拉着他踉跄前行。 玄庸往这儿冲过来:“子安……” 国师一把剑横在他面前。 他缠斗几番,推开了那剑,梁桓停脚回头:“你再追,陆家人就不保了。” 他赫然僵住。 抓住陆琮的兵卒也停了脚,陆琮缓缓回头,那苍白面上本已是心如死灰的悲哀,可仍旧流下满面的泪,他张着嘴,却说不了话,他或许咬破了唇,也可能是舌,一缕鲜红血迹从嘴角溢出,滴落在他的白衣上。 玄庸亦攥紧手。 手无意中碰到什么。 他一把将其取下,半块玉佩吊在红绳之下,下面的流苏如滴落的血,他放低了语气:“你不是说,这是一道无字圣旨吗?” 梁桓的眼中涌着无限悲凉:“虽然你屡次对朕出尔反尔,但朕说过的话一言九鼎,玉佩的确是圣旨,可只剩半块,算不得数,除非你找到另一半,但……你不会找到。” 他再转身:“走!” 兵卒又将陆琮携起。 玄庸顾不上了,他脚步一点,追至而来,若是只能救一边,他必当…… 陆琮回过头,拼命的张嘴,大滴大滴的血不断从嘴角涌出。 那封他口舌的弟子就在身边,忽而动了恻隐之心,手指一点,叫他终于能发出声音。 如果这是分别,何尝不能听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陆琮的嗓子已沙哑,几乎不成声音:“玄公子,求你救我家人,求你……” 只说了这一句。 玄庸的身形戛然而定。 陆琮已被拖上了车,那弟子仍在车内看着他,将帘子放下,望见玄庸陡然跪于地。 弟子回头再看面前的人,见他的双眼亦滚落两道红痕,那是血泪。 马车再度驶过赤雀街。 还没人来给阿心的师父收尸。 有人高声痛哭,又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只剩下呜呜咽咽的抽噎。 马车上的人循声看去。 弟子对陆琮说:“那儿有个姑娘在拐角处一直在看你,是不是认识你?” 陆琮抬眼,马车已近。 他透过窗棂,轻轻张嘴:“陈心。” 阿心只露出半个身子:“二少爷。” 窗帘掉落了下来。 马车亦已从面前驶过。 不知他们想说什么,只是不管什么,也没机会了。 阿心退回拐角,将怀里的人箍紧:“你若再要冲出去,我就把你打晕。” 陆卿和不走了,他的头磕在地上,又痛哭起来: “子安回不来了,子安回不来了……” 阿心抹了一把眼角:“不一定啊,你不相信二少爷福大命大吗?” 陆卿和没听到她的话,他只哭:“一去断肠付痴心,二去无地寻亡魂,说的都是他,都是他,京城是他不可以去的地方,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他话不成句,只剩下悲彻的哭泣之声,与那哒哒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陆宅里,玄庸的衣摆翻飞,他站在一众人面前。 国师召了相熟的同道中人,以千里缩地之术叫他们短短一刻钟自四面八方而来,齐聚于此。 这些人执幡起阵,天地忽暗,狂风卷起树叶,耳边无端响起摇铃之声,祠堂里躲着的一众人皆捂住耳朵,痛苦地哀嚎,道道光落在玄庸面前,绕着他流转,光圈渐缩小,将他束缚其中。 他抬手一撑,屏住了力豁然一推,光圈陡然消散,有道人吐血倒地,然狂风又起,须臾后流光再聚,众道人念念有词,他撑开双臂,那流光绕着他打转,时而渐弱时而增强,后来慢慢停住。 双方在较量。 若是内丹里那一缕灵气还在,也许他就不用这样抵抗。 他凝聚丹田一口真气,撑着这光圈不再缩小,闭上眼,手上青筋暴露,所有的气息汇聚,将这真气催动,要再度碎掉光圈。 他握紧手,陡然睁眼。 光圈飒然变成一片刺眼光芒。 然忽而间,有人用力一脚蹬向他的后背。 真气陡然涣散,那光芒瞬间消散,光圈眨眼间缩小,他的手被束住,一口鲜血喷出,直直栽倒在地。 风止,铃声消散,那声声咒术也止息。 他回头看去,那蹬他的…… 不是人。 那只被收养的黑猫,在最关键的时候,偷袭了他。 他不敢相信:“小光……你……” 小光“喵呜”地叫了两声,窜上高墙。 他的后背被国师一脚踩住,仍在抬头看,看小光于高墙之上回头望他。 望了一眼,跳下了墙,出了陆宅,再也看不见了。 他的脸也被踩住,无奈地挤出个笑意:“难道我要去相信,一只猫是故意的吗?” 万物有灵,它大概只不过是想要逃生罢了。 可他到底是输了。 他没有灵力,真气也散了,他再也使不出咒术,布不了阵,以后永远,都做不到了。 他的脸贴在地上,刚好能看见那口古井,他想,若是这女鬼再出来作乱,他就没办法制服她了。 他将与常人无异了。 不对,他还是有内丹的,他死不了。 孤独,惊惧,痛苦,又漫长的活着。 听“砰”的一声,祠堂的院门,被关上了。 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声,是一根一根慢慢楔进心口的钉。 敲到最后,只剩下虚无,麻木的没有一丝感觉。 有人在耳边喊:“咱们把这妖孽的内丹刨出来吧?” 刀抵住身体,划破血肉,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而那利器却不再继续刺入,在他血肉之中打了个转,又收回。 “奇怪,这妖孽身上隐隐有丝仙气。” “有仙气,难道他认识仙界中人?” 得多亲密的关系,会叫他身上有这丝气息? “算了,别动他了,咱们走吧。” 他闭了眼,落入无边黑暗之中。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 他睁开眼睛,看那古井上封印的石头一下一下摇晃着。 他站了起来,不敢回头向祠堂看,一步一步往前走。 路过古井,没有停留,这里,他管不着了。 他还得去一个地方,他得去救人,他的子安。 子安在大狱之中,衣上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大片殷红。 若不是双手被铁链吊起,他大概没法还能这样站着。 梁桓说:“李卷是怎么死的?” 狱吏答:“用带刺的鞭子,抽的。” “好吧,同样的法子。” 鞭子一下一下落下。 但他还没死,梁桓又来了。 他望着这人,眼中已再无不忍:“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我,你选江山气运,人间太平,还是与倾心之人相伴?” 陆琮慢慢地抬头:“你……已选好了,何必问我?” 梁桓的面容一僵。 半晌后,他哀道:“是啊,我总不再怕他怪我。” 他抬手拨了下陆琮面前凌乱的发,贴近他的耳边:“你还没回答我,那晚,想必你很快乐吧?” 他将他嘴边的血拭去,笑道:“子安兄生得真是好,朕时常想起,你当初进宫来时,宫女们望着你,纷纷脸红,哦,对了,便是朕身边诸多侍卫,也愿意多看两眼,这些人,个个血气方刚,怕不是被朕带坏了。” 他的笑意渐渐变成凛冽,他看到陆琮的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这让他十分不痛快。 他收回手,拂袖:“朕忘了告诉你,他敌不过朕的国师,你陆家众人的性命在朕手中,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终于从陆琮的面上看到一些惶恐。 他满意地转身:“你若是死了,陆家人立刻给你陪葬。” 梁桓走了出去,大狱的门关上又开,有一侍卫进来。 狱吏狱卒们嬉笑着,自行退出。 侍卫至陆琮身边,左右看了看,靠近他。 却在他耳边低声道:“陆公子,陛下骗你的,陆家人……已经都没了。” ☆、归来 陆琮的身体抖了一抖,有血从口中涌出,他眼中的光慢慢散开来。 来人又道:“陆公子你温恭良善,我实在于心不忍,我不能羞辱你,你撑住,你朋友兴许会来救你……” 陆琮垂着头,不动,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嘈杂声起,听有人喊:“何人擅闯天牢?” 侍卫一喜:“你听到了吗,他来了,陆公子,你抬起头来,你看看……他来了,我去帮你开门,不不不,我先帮你把锁打开,我送你出去……” 侍卫手忙脚乱,噼里啪啦,他打不开锁,只能用力砸。 声音引来狱吏,两方缠斗一番,侍卫手中的刀刺向狱吏的心脏,血砰然溅起,陆琮的手上乍然落上一片温热。 陆琮轻轻动了一下手,终于抬起头来:“我的怀中……有陆家通钥,若是能见到他……请你交给他,请他……不管多少年后……有空,记得替我回去看看。” 他的头再度垂了下来。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侍卫瞪大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位已没了气息的陆公子,身体慢慢变成一片透明,他脱离了铁链的束缚,化成了点点的光,若夜中的流萤,空中的繁星,在这黯然的室内浮动。 狱门被人踹开。 星点光芒徐徐消散。 侍卫悲切转身,望着那同样浑身是血的人,缓缓道:“他死了。” 来人的腿一软,跪倒在地。 侍卫说:“他也许是天上的神仙,死后化成了星,散去了,不留尸身在人间,免得被虫蚁吞食,其实……也好。” 玄庸趔趄起身,扑向那最后一点浮光。 可他什么也抓不到。 浮光终究在他眼前,慢慢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 侍卫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哭喊。 “子安,子安……” 一遍一遍。 门外有人声凌乱:“有人劫狱,快去禀报陛下!” 狱门又开,侍卫扬起佩剑,眼前一片血迹闪过。 玄庸还跪在地上,望着那早已消失不见的光芒,若入了定,周遭一切仿若与他无关,任身边刀光剑影血海刀山。 侍卫负伤半跪于地,向他伸出手:“玄公子,陆家通钥。” 他的眼眸终于动了一动,缓缓看过来,抬手去接,嘴唇轻动:“多谢你。” 说罢起身,徐徐向那刀剑之中走去。 他这一走,诸多兵卒反倒不知所措,不敢冒然刺过来。 僵持之中,有人喊:“陛下有令,劫狱者格杀勿论。” 刀剑从四面八方齐齐刺过来。 中间的人不躲不闪,任由那刀尖刺穿身体,疼痛已感觉不到,只有一颗心慢慢撕裂。 非他一心求死,只是他此刻已没能力躲得过,他亦已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只可惜,就算他求死,寻常人类却杀不了他。 一个痛失爱人,自己却死不了的妖孽,往后天地茫茫,他该怎么办? 有木鱼声在耳边响起,或是幻觉。 他也宛若掉进了无边深渊,再望不见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睁开眼来。 那木鱼声不是幻觉。 他被人救了。 又回到了熟悉的禅房,他艰难地抬起头,跌跌撞撞下床:“二皇子?” 来人摇头:“新帝登基之后,世上已无二皇子,你叫我烛明禅师便是。” 他话不成句:“求禅师告知……子安到底是什么人?” 死后不见尸身,定不是世间普通人。 烛明禅师又摇头:“天机不可窥探,但你需知晓,他不会入轮回,若他不来找你,纵你流连人间千年万载,也不会再在人间寻到他。” 他瘫坐于地:“是啊,我本来就不该流连人世间。” 也许,是时候该回去了,永困辛离山,也好过这一趟肝肠寸断,他是妖异,人间情愫,本不该沾染。 只是到底一桩债未曾还,也许,这就是报应,他原本要来还债,却早就忘记了。 烛明禅师大抵看出他的心思,又道:“有一事,我要与你说明。” 他缓缓抬眼。 听对方道:“我那三弟,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的心猛然一停。 对方的语气未有丝毫变化:“青木仙君当年被贬下凡,天帝有令,命他轮回之道由仙界私定,叫他世世皆为贱命,不得有改命机会。”他看向玄庸,一字一句道,“青木仙君的转世,绝无可能成为人间帝王。” 玄庸若落冰河之中,但他已没有了震撼,只有悲凉,这悲凉甚至叫他想笑:“可我分明看见他胸前的印记,是当年我打的。” “或许,你那时候就记错了。”烛明禅师的话云淡风轻。 他眼中一片荒芜,嘴上却笑出了声。 原来,早就错了。 可他已不想再来人间了。 烛明禅师继续道:“陆家人的亡魂还被困在祠堂,你该去将他们放走。” 他顿住脚。 是,他答应过子安,要护住他的家人,要护住…… 他没有做到。 他又觉身子一软:“我已没有办法了。” 烛明禅师将手中串珠递给他,回道:“我有超度之法。” 他再回到陆家,这里已围了许多人,官府中人,四邻街坊,尸体和血迹已被清扫干净,有友人亦或者好事者来了一波又一波,叹息声悲鸣声此起彼伏。 入夜后无人敢久留,偌大宅子不再有灯火葳蕤,大门外路过的人只觉安静地叫人倍加恐惧。 唯有玄庸听到不绝于耳的惨与哀嚎之声,那些亡魂在祠堂拼命的挣扎,奋力的撞着结界,眼前一片红光,照得他忍不住战栗。 他将串珠丢入院中,那哭嚎之声顿止,剩下微弱的悲泣,若撕心裂肺之后的万念俱灰,已不再有惊天动地的悲,只有一点一滴研磨心扉的痛。 他缓缓闭上眼。 听那微弱的哭泣也慢慢消失,红光渐渐变成一片清明,他的耳边全都是一个人的声音。 “玄公子,玄公子……” “玄公子,我头疼……” “玄公子,你要看着我渐渐老去,尘泥销骨吗?” 他睁开眼。 什么也没看见。 没来得及看他白头,没看到他寿终正寝。 早知如此,不该与他相识。 他收回串珠,回头看向那口古井。 井边的红衣女鬼眼中依旧一片茫然。 他将串珠丢到女鬼手中:“你也走吧。” 女鬼面上无惊无喜,把串珠捧在手心,身形渐渐化成透明。 宅院重新静谧了下来。 他走进了陆琮的书房。 那时候见到他,也是这样的月夜。 只是此时,他再也找不到烛下读书的公子了。 他轻轻走进去,伸手抚了一抚案上的书,砚上的墨还未完全干,以前小袁子每天早上都会过来帮陆琮把墨磨好,不管他在不在家。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带钩,轻轻放在桌上。 再缓缓退出,关上了门。 手臂一拂,却于腰间触碰到一样东西。 他一把拽起,望见那半块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凛冽,将其一甩,丢入了花坛之中。 月色照在亭台之中,他踏着月光,打开陆家大门。 有人气喘吁吁,正要推门。 两人打了个照面,外面的人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 他静静看着来人:“阿心。” 阿心大喘着气点头:“是我,宣公子你没事?” 他轻轻嗯了一声,往外走去。 他已没兴致去纠正什么了。 阿心跟上来:“宣公子你要去哪里?” “我回我原本的地方。”他停下脚,“往后不会再来,后会无期了。”说罢拱拱手。 阿心伸手一拦:“为什么后会无期,大少爷说你总会回来的。” 他抬眼:“卿和兄?” 这才想起来,那些亡魂中并没有陆大哥。 阿心不问自答解释道:“大少爷走了,他不大愿意见人,他……临走前与我说,你会回来,二少爷也会回来。” 玄庸道:“子安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他说着,手中触摸到一抹冰凉,那是收在袖中的陆家通钥,他犹疑了下,后话没有继续下去,抬脚往前走。 “你们都当大少爷疯癫妄言,可他的话我信。”阿心斩钉截铁,望着他的背影喊,“我守着陆家,等你们回来,你欠的债,还没还尽。” 他驻足,攥了攥手,却未回头。 辛离山上六十年长眠,他终于又记起了这句话。 “你欠的债,还没还尽。” 接引仙君说:“只要你愿意下山,仙界替你找到青木仙君。” 他说:“我还要陵光神君魂飞魄散。” 可到底还有一事未了。 他得替子安,回来看看着陆家的宅子。 陆家的宅子经历六十年,已不算新了。 赤雀街熙熙攘攘,宝通钱庄门庭若市。 书生陈渊还跟在后面横眉怒目。 有人在耳边说“你我殊途,”又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他恍若从数十年的长眠中再次苏醒。 作者有话要说:陆子安下线,江千里上线。 ☆、灵器 玄庸一把抓住陵光神君的手。 陵光愣了一愣,嗖一下收回:“你发了许久的呆,到底在想什么?” 他抬眼四处一望,挥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想起我上一趟来这儿的事。” 陵光嘲讽一笑,表面仍做恭敬状:“人既已去,你便看开一些吧,好在他兄长还在,又恰好或与水行灵器有关,咱们快些去找他吧。”说完伸手将他一拉,他踉跄了一下,方回过神跟上。 路上偶见几只野猫,陵光想起家里那只叫小光的黑猫来,问道:“对了,你说那黑猫的主人,叫梁什么的,他真的只是个路人,没什么重要?” 他又趔趄了下,垂着眼回道:“是啊,只是个不重要的人。” 城郊的荒山,这一趟三个人走得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半山腰上那一片枯木围成的空地。 然而才刚走近,三人的脚步顿停。 空地上躺了一人,衣衫褴褛,白发连一片,正是陆卿和。 他们连忙跑过去,玄庸将人抱起,绷着心将手指往其鼻息一叹,只是一下,瞬间呆住。 “他死了。”他闭了闭眼。 陈渊惶然瞪大眼:“死了,我不信,昨天还好好的,我看看……” 他把人接过去,抱在怀中哀声呼唤着。 玄庸任他接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陆家人,一个也没了。 子安若是知道,他什么都没护住,一定再也不会理他。 他愣愣地跪在原地。 陵光不似他二人那般痛心,人的离去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另一种新生,早晚他们会再回到这世间,只是到底被那哀痛感染,纵看不惯这小妖,却也看得到他当真悲切万分。 他想安慰两句,才要开口,见从那死去的陆卿和体内有一光亮透出。 光亮离体后渐渐化成一团,绕着玄庸转了一圈。 陈渊仍在哭哭啼啼,显然没看见这光亮,但玄庸面色有异,盯着那一缕光看了许久,而后慢慢伸出手。 光线落在他手中,陵光刚要去拿,但见那光点慢慢融入玄庸手心,转瞬就不见了。 陵光脸色微变,暗道:“水行灵器还是认主,自动与他相容了,只怕其中封印的灵力也要回到他身上了。” 如此看,若是他搜集完五行灵器,灵力或许会全部恢复,届时又是极难对付。 “倒也无妨。”他安抚自己,“待五行灵器汇聚,我便能重新将封印调出来,到时候,再看是我先封印他,还是他先恢复灵力!”他眯着眼想,“我在暗,这小妖在明,他定快不过我。” 思量间听玄庸轻声对他道:“千里,你说的没错,水行灵器的确在陆大哥身上,我已收回了。” 他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所以你的感应是对的?” 玄庸垂眸:“可我却发现,只有人之将死,我才能感应到。” “什么?”他也惊奇了。 这么说,五行灵器投入肉体凡胎之中,只有快死的时候,才能有所感应,而想要拿回,只有这个人死去才行? “这……”他没法子说出赶紧寻找下一个的话,唯道,“人生短暂,而你的生命漫长,慢慢等就是。” 大不了在人间多耗些时间,百年光阴,足够了吧? 玄庸苦笑了一声:“的确,人生短暂。” 陆卿和的葬礼在陆宅办了,没有外人,只有玄庸陵光以及陈心祖孙,大门外甚至未挂白幡,陆家人已逝去多年,不堪再承受外人的谈论。 玄庸将一把纸钱洒在庭院,转身对那堂前道:“韩小姐,你也走吧。” 阿心浑然一震:“韩小姐……你看到她了?” 玄庸轻轻回首,往堂前一指:“是啊,她就在那儿,一直都在。” 堂前棺木旁只有一团黑影,陵光早已看见,但这团黑影已无人形,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全都看不清了,是个将要涣散的孤魂。 原来还是位故人。 阿心什么也看不见,她身边的陈渊正在瑟瑟发抖。 玄庸偏偏看向发抖的人:“你在山上看到的黑影,想来就是韩小姐,只是她在人间流连太久,没了身形,只有一团影了,那不是怪物,是卿和兄的妻子。” 陈心听罢咬着唇道:“那时候,大少爷经常对着虚空说话,三句不离亭月二字,我起初以为他是思妻成疾,后来才知,他是当真在与他的亡妻说话。” 陵光略带诧异:“你也知道她?” 阿心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却生硬地转了话题:“对了,当年陆家小袁子没死,那天他刚好出门采买物件,躲过一劫,不过他前些年已过世了。”她的话说得很快,“小袁子是个念恩情的,大少爷躲于山中不肯出来,是他一心在山脚照顾着,渊儿住的那草屋,当初还是他盖的。” 陵光轻声一叹,再瞧这黑影,因无人形,也没了意识,只围着陆卿和转,活着在他身边,死了在他堂前,大抵已变成了执念,也似乎听不懂玄庸的话,并没有走,甚至,陆卿和的魂魄已被带走了,她还在这里转。 陵光眼看着这团黑影越来越淡,拉了玄庸道:“人死后就变成一团影了吗,连个人形都没了?” “时间久了的确会,但不该……”玄庸话语一顿,忽想到什么。 昔日古井里的红衣女鬼死了千年,不但形神没有散,还修出了能操纵人的本领,纵然韩亭月做了鬼也是个温婉性子,没有煞气,但也不至于留在人间几十年光景就涣散了。 他蹙眉:“难不成……做了鬼,还被重创过?” 当年陆家灭门一战,她没有在场,后来陆卿和一直在山中避人而居,她应当是始终跟在身边,该不会还有道士去找麻烦吧? “现在揪出是谁也无济于事啊。”陵光道。 “没错。”玄庸反应过来,“韩小姐的魂魄快散了,得速速赶去鬼界。”他伸出手,将那黑影一抓,却扑了个空。 他忘记了,自己如今已是没什么本领了,想施个咒,应当是施不出来。 陵光见他黯然收手,微微讶异。 这家伙,不试一试就轻易放弃了吗,他不知道水行灵器已经给他带来了些许灵力? 当然,这灵力甚微,他感受不到很正常,但施个往生咒并不难。 他竟害怕了,曾经无法无天的妖王,什么时候做事情这般畏手畏脚了? 不过这样也好,巴不得他一直不知道,陵光心中想着,正要暗中助他,却见他双手合十,竟念起了经文。 超度之法,原还应该有佛前开光的串珠加持,但对于这将涣散的极其微弱的亡魂,只念经文也够了。 陵光大开眼界了,一个妖异竟会超度亡魂? 韩亭月的魂魄渐渐消失不见,陵光再放眼看这静谧宅院,他想起那店伙计说陆家被灭门之事,又记起这宅子中干干净净,毫无半点怨魂,想来,当年应全都被超度了。 如此看,这小妖也算做过一件好事。 三日后陆卿和下葬,往事尘封,来人间的任务还得继续。 玄庸连着安静了好些时日,才终于恢复了生气,倒是陵光已笃定要跟他在人间耗上百年了,有些丧气。 两人各自唉声叹气了许多天,终于云开见日,这天天气甚好,玄庸跑进陵光的房间道:“我似乎感应到了土行灵器。” 继而又一悲:“所以,有人要死了。” 陵光唯有安慰:“若是顺天命而亡,也算解脱。” “是。”玄庸点头,“但我仍不知具体是谁,只隐约看见……一个青色裙摆,是个女子。” “这范围岂不是太广了。”陵光心中暗骂,你能不能靠谱点,天下除了男子不就是女子了。 “而且一定是在烟城的。”玄庸缩小范围。 “烟城女子也有诸多啊。”陵光已在心中揍他了。 “这两日你去留意一下,城内有哪家发丧,若是女子,咱们就去祭拜。”玄庸吩咐道。 他领命,这事情他得去办,但有些顾虑:“就怕到时候别人不肯开棺给我们看啊,非亲非故,大抵更不会叫你接触。” 不与之触碰,灵器没法被收回来。 “这倒是个难题。”玄庸踱了几回步,拍了下手,“这样,你先去查,查清楚底细,如果出殡之人是年长者,你就说你是她失散多年的孙子外孙,年轻者,就说是她……” 他的话还没说完,望见陵光眼一瞪,及时止住,笑道:“要不然你说怎么办?” 陵光转身走到床前卷铺盖:“这是大老爷您的事情,小的只是来伺候你日常起居的,您那玄门道法的事儿,小的可不会做。” “你是我的下人,自然我做什么你就得帮我。”玄庸捏着下巴,“跑去套近乎的确不合适,人家家人未必不知晓有几个亲戚,我看……得换一种法子,你不是跑得快吗,想来学轻功应该不难,这两天我教你轻功,然后到了深夜,你就一家一家翻窗户去探,有合适的……” 陵光的铺盖卷得更快了。 玄庸伸手挡:“你收起来干嘛,晚上不睡了吗?” “你不是叫我夜里一家一家翻窗户么,睡什么啊?”陵光没好气道。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对了,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人。 玄庸却一点没觉得不妥:“只要你心无杂念,翻窗户翻墙那都是为了正事,想当年我翻这陆家的墙……” 他忽然不说了。 想当年,他跳下屋檐见到窗前的读书之人,确定心无杂念吗? 陵光道:“何必走歪门邪道,我想,该出现,早晚会出现的。” 既然已经做好了耗下去的准备,急也没用。 他将铺盖重新铺好,叹了口气。 当初说好了但愿永不相见,即便相见,亦形同陌路,现在看来,到底是做不到了。 而多喜乐,少忧愁,似乎也未能如愿。 他坐在床边略略出神。 玄庸也还未从方才的神思游离中回过神。 陈老太闯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两人木讷坐于床边,肩并肩,一样的神情呆滞。 她的拐杖一点,急匆匆走近:“你俩干嘛呢,大清早的入定啊?” 二人回神,看陈老太脸都急红了:“宣公子救命啊,渊儿被府衙抓了。”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我来普度众生,你去□□走壁。” 神君:“咱俩人设是不是反了?” ☆、花魁 “为什么被抓?” “红袖楼的花魁兰姑娘忽然暴毙,当时我家渊儿正好在,就……就被当成凶手抓起来了。” 二人一惊,齐齐站起来:“兰姑娘……暴毙?” 阿心脸又气白了:“你们要关心的不该是我家渊儿被抓了吗?” “左不过那书生没死,只是被关了而已,走走走,速去红袖楼。”玄庸一把拉住陵光,“一定就是她了。” 陈老太跟不上,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大骂:“你们有没有良心啊,人死了你们很开心啊?” “自然不会开心,不过……得去送上一程。”玄庸想了想,回头道,“你不必跟上了,若是那姑娘的魂魄还没走,我当能问出她因何而亡,也是给你孙子洗脱冤情不是?” 说罢又朝身边人嘀咕:“想不到这书生看上去一本正经的,竟还去红袖楼。” 陈老太在背后大喊:“我孙子以前在里面做过事,跟兰儿是好朋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有什么区别吗?” 玄庸一句话撂下,陈老太气得喘了许久。 红袖楼已被府衙围住了,内里一众人站了几排,有些许女子低低哭泣,或许是惊吓,亦或许是悲伤,也有客人嘈杂怒骂。 两人站在外面与官差说了会儿闲话,仍被挡着不许进,徘徊在门外听里面有人吩咐:“尸身暂不许动,待本官传仵作。” 玄庸便拉了陵光悄声问:“你会验尸吗?” 陵光嘴一撇:“不会。” “当乞丐的时候没学过?” 陵光暗暗翻了个白眼。 玄庸只好正色道:“兰姑娘的魂魄还没走,但现在光天白日她不敢出来,需在此守到天黑,再问死因,只是又恐入夜仍有官差守着,你去一趟府衙,想办法弄两套官差的衣服,尽快回来,咱们趁着天黑混进去。” “大老爷你让我去偷东西?” “用完了再还给他们。”玄庸一本正经。 陵光正暗暗摇头,却被他一推,不由自主往前扑了一截,他掐着腰回头,想了一想,压制住心里要把人捏死的冲动,拂袖走了。 他用不着去偷,钻入一人迹稀少的小巷随手一扬,手中就多了两套衣服,但此时还未天黑,太快回去难免惹他怀疑,他绕着这小巷子走了个来回。 一扭脸,在那巷子口看见了陈老太。 老人家的步履蹒跚,拄着拐杖走得吭哧吭哧,她如今也算是有些家产,家中丫鬟下人不缺,但除了陈渊没有其他亲戚。 陵光望着她走一步歇两下,禁不住叹口气,负手走过去,与她招呼:“不是说好您在家等着么,为何还要出来?” 陈心瞧见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是去红袖楼么,都不管我家渊儿的死活,你们不去救,我自己去。” “事有轻重缓急,兰儿的死因没查清楚,陈渊也不会有危险,顶多是受一受牢狱之苦。” “你会不会说话啊?”陈心急了,一拐杖敲过来,“江小哥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像是个本分人,不要跟你家主子学坏了,他就是个……”老太气急,一口气没上来,话未说完忽大口喘起来。 陵光又叹:“你这把年岁了,出门好歹叫个下人跟着啊。” 陈心好不容易抚平了气息,瘪嘴道:“我没那个习惯,何况……”她的话语微顿,“便是当年二少爷那般金贵的人,也不会指使下人前呼后拥跟着他出门,我是他的丫鬟,当然也不能逾越。” “你是陆二少爷的丫鬟?”陵光奇了,“似乎没听玄庸说过。” “我是二少爷从师父手中买回去的,当然就是他的丫鬟。”陈心正色起来。 陵光自上而下打量她须臾,叹道:“想必那二少爷当年是想还你自由,可惜,你却为陆家困了一生。” “我心甘情愿,好在,大少爷当年说故人早晚会归,我们都在等,如今宣公子已经回来了,二少爷一定也快了,大少爷没等到,我替他接着等。” 陵光抱着手纳闷:“玄庸回来也罢,二少爷即便重新归来,也定是转世投胎,不是当年的他了,他不会记得前生事,你们也认不得他,这样的等待毫无意义。” 陈心笑道:“旁人说的我不信,大少爷说他会回来,我信,他一定还是他。” 陵光颇为无语,他只能将这分毫没有理智的话语归结为执念,不过有执念也好,起码能撑起一个人数十年的岁月。 巷子口的对面走几步就是红袖楼,那儿依旧人来人往,官府办事,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陵光被这嘈杂之声扰乱了思绪,伸长脖子看了看:“玄庸在那儿等待兰姑娘的魂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一个大活人,看什么魂魄?”陈心也回头望了一眼,那儿只有人,他连玄庸的身影都寻了许久,至于什么魂什么魄,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到。 陵光又问:“这兰姑娘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我又不曾见过她,哪里知道,而且上一回这里死过一个恩客,那时候老鸨子就赖在渊儿头上,我跟红袖楼有仇,绝不会过去看的。”她收回目光,“跟你说话都忘了,我原本要去府衙大牢看我孙子。” 说罢又拄着拐颤颤巍巍地往巷子里走,这是个去府衙的近路。 陵光无奈,上前几步,伸手将她的袖子一拉:“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比陈渊还堪危,也罢,我送你去吧。” “你怎么……” “我们速去速回,陈老太你闭好眼睛即可。”陵光不待她说完,抬袖一挥,她惶然闭眼,顿觉身子一轻,再睁开眼来,只见已身在府衙之中。 两个人堂而皇之地站在府衙三门,知府大人的内宅院子里。 陈老太来不及惊讶,远望见回廊那边有人走过来,她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会把犯人关到自己住的地方吗,大牢不在衙门里啊,在衙门侧边,跟这儿都不是一个门。” 陵光望着那渐近的身影:“真是麻烦。”他又抬衣袖。 陈心已闭了眼。 那回廊下的身影忽然快跑了几步冲了过来。 凑近一看,是个锦衣少年,这少年眼睛瞪得老大,朝他二人跳起来:“什么人?” 陵光已携陈老太起身,反手一甩衣袖,赫然一阵尘烟迷了少年的眼,少年以手扇了几番,再抬头之际,面前已无任何人影。 甚至那方才脚边点过的花,都没有再颤动一下。 少年茫然四处看,又揉了揉眼睛:“不,我绝不会看错,难道是神仙么?” 已有大队官差闻讯而来,向这少年嘘寒问暖,他的疑惑很快淹没在人声之中。 但闭眼的陈老太在离去时听见了方才那句话。 她心中一动,轻轻默念:“神仙?” 她师父以前说,有人告诉他,陆二少爷是神仙转世。 还有大少爷说,宣公子是妖异,二少爷是神仙。 她也听闻,昔日陆家闹鬼,城外道观说,陆家自有高人。 或许,那些道长所言,高人非是妖异,而是神仙。 他们已平稳落地。 陈心睁眼,看向眼前人,眼中幽深一片,似想把他看穿。 但到底无奈,她什么也看不出。 陵光显然也听到了那句话,抬手一扬,牢房里看守诸人以及其他关押众人皆定住不动,他毫不费力地推开门,道:“我的确是仙人,希望你不要告诉玄庸。” 陈心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仙君要我不说,我自然不会说。” 陵光打开了陈渊这间牢房的门。 陈渊虽不至于现在就有性命之危,但难免受一番皮肉之苦,他披头散发坐在草团上,沾血袖子捂着脸哭哭啼啼,胳膊上有铁链勒的痕迹,或许是反抗中被打过。 见二人到来,他的哭声更响,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先拉着陈心悲戚喊了几声姑奶奶,瞧见陵光,眼前顿然一亮,扑到他怀中。 陵光撑着手,无奈等他痛哭完,待好不容易离开自己,他低头瞧见衣服上一片泪痕,不禁蹙紧了眉头。 旁边陈老太也在哭,一面哭一面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叫我怎么对得起你爷爷奶奶啊……” 陵光见哭插话:“为什么是爷爷奶奶,不是他爹娘呢?” “我不认识他爹娘。”陈心哭完了,拉着陈渊的手臂看,望见上面道道血痕,又抽噎不断,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血迹。 血痕虽清晰,血却已干了,血迹不多,帕子一拭,基本上就干净了。 祖孙二人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陵光眼中一凛,看着那帕子:“这上面有咒术。” “什么?”陈老太的手一顿。 “一个止血的咒术,没坏处,你不必担心。”陵光见上面隐隐血迹,不想伸手拿,只盯着看,“但你从何得来的这帕子?” 陈心低头道:“这是小袁子给我的。” 陵光沉思了一会儿才想起小袁子是谁:“陆二少爷的那个侍从,他……懂玄门之术?” “他只是普通人,应该是不懂的,也许是城外道观的道长们帮他施的咒术吧。” 陵光见她言辞闪烁,显然没说真话,既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无情点破:“这咒术带着邪气,施咒之人若非妖邪就是鬼魅,绝无可能是道人。” 陈心的头垂得更低。 陵光没打算关心这些闲事,他以手指轻点陈渊,流光涌入其眉心,书生臂膀上的伤即刻消失不见,他又一敲,陈渊眼皮子一翻,睡了过去。 陈心面露疑惑。 他站起身:“我信你不会说出我的身份,可他不一定,等他睡一觉,身上的伤就好了,也不会记得我来过。” 他看看外面的官差,又道:“但是人间秩序我不予扰,他若是清白的,自会被放出去,此刻不能带他走。” 陈心也站起来:“渊儿当然是清白的,不过……的确不能逃,仙君说得对。” “那……人你已看了,我们走吧。” 陈心欲言又止,又俯身去看陈渊,轻轻拢了拢他的发,将那帕子塞到他怀中,再替他抚平衣襟,静看了须臾,方点头:“好,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陈渊:“倒霉人设是变不了是吗?” ☆、心上人 陵光将她送回陆宅,叫她在此等待消息。 陈心叹道:“这一任知府是个看钱的,怕就怕他压根不会把普通人的命放在眼里,随便查一查就断案了,直接拉了渊儿做替死鬼,若是不行,我就送些银两试试看吧。” “历来人间为官者都是这样?” “不是,有清有浊,人各不同,有的爱钱但也讲理,可是这些年,朝廷接连出征,陛下虽年事已高,征战之心分毫不减,他手下那骠骑大将军数年从无败绩,可丰功伟绩是他们的,百姓只在战乱中苦不堪言,陛下无心管束朝政,部分人就趁乱沆瀣一气,我们能怎么办呢?” 陵光略微沉思。 五行灵器闯入人间,天下必生灾祸,看样子,已是应验。 那么,到底还有没有时间等上百年? 他也无法断定,现下唯有安慰陈心:“我答应你,护着陈渊,必不会叫他死了。” 陈心颤巍起身:“那恳请仙君护他一辈子。” “啊?” 陈心说着便要下跪。 陵光伸手去扶:“好吧,我若在这里,就护着他,若我回去,就不能了。” 陈老太定睛看他:“这样就够了。” “嗯。” 陈老太微笑起来,透过一缕暮色看着陵光的眼睛,斜阳在他身上拉下几道光亮,她脑子里终究闪过方才的疑惑,低声道:“二少爷,是你吗?” 陵光眉头微皱,怔了须臾:“你问……我是不是陆琮?” 怎么可能,我是神仙。 陈老太还是笑:“都回来了,我想,我该做的事,也做完了。” 陵光摇头无奈道:“这样吧,陆琮身上有什么胎记或者印痕,这种记号大多转世也不会散,你告诉我,我尽可能帮你们找找他。” 陈心笑叹:“二少爷身上有无胎记,我并不知。” “那就没法找了。”他想,“玄庸那家伙知道吗,可是……他好像没有很想找到陆琮。” 他又一甩袖:本来也不该找,难道要人家两世都遇到你这个妖异啊? 他暗自思量,陈心却不再言语,只是带着笑,静静看他,眼中闪过几许悲凉,又带几分留念。 天色将暗,陈老太说要回自己家,陵光也才想起来,玄庸还在红袖楼门口等着他。 他携着两件官服,速速至红袖楼门口,看热闹的人已散了不少,知府还没走,只有官差进进出出,死者的房间被封锁,内里一切陈设包括尸体都不许动。 门外有人看守,两人换好衣服,大模大样到门前说是替他们看守,原想这两官差该立时离去躲清闲了,不曾料到,府衙官差本也不算特别多,常来常往大家都是熟脸,看守二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假冒的,当即呵斥了一顿,若不是两人跑得快,已是跟陈渊一个待遇了。 他们只好又退到大门外,才退下惹眼的官服,听那厅内传来吼声:“本官是说过叫你随便验一验,可你也太随便了吧,你说什么,从尸身上看,人已经死了数十年了,你逗我呢?” 仵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还强调:“小的没验错,那尸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数十年不腐,但的确不像是新死的。” 旁边老鸨子急的插话:“兰儿是去年来到红袖楼的,明明是活生生的人,照你这样说,大家看到的其实是鬼,她平日那些恩客见到的也是鬼?” 这话一说,叫厅内一众不得离开的客人们不禁微词。 门外,陵光侧目向身边看去。 玄庸立马道:“不可能,她身上有魂还未走,魂不离体,人怎会是死了许久?” 陵光正要说什么,玄庸忽一把揽住他的肩:“你不要害怕,休听那仵作乱言。” 陵光瞥了眼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语气放软了些:“大老爷,我忽然有些口渴。” “啊?”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口渴? 陵光不管他异样眼光,自顾自道:“可是你总拿水壶装酒,从外面看还是一样的壶,内里却已从水换成了酒,但那水壶明明只该用来装水,你灌了酒进去,水壶总被酒气侵蚀,即便酒倒光了,也是不能再装水了,这个水壶就只好作废。” “行行行,回头给你新买一个水壶行了吧。”玄庸不耐烦摆手。 手摆到一半,忽一怔:“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 “水壶中装了酒?”玄庸眉目一凛,抬头向那楼上的房间方向看去,“不等了,我去把那魂魄给拽出来。” 陵光在他动身之前已抓住了他:“你怎么拽?” 玄庸顿足,眼中一悲:“是啊,我已不会了。” 陵光见他当真没了下文,且已丧气准备走了,不免一阵诽谤:你好歹做做动作,我也能暗暗帮你,你什么都不做,叫我如何下手? 他寻着法子要劝玄庸别走,还没寻到,听里面那仵作忽然高声道:“谁不知道陆二少爷都死了几十年了,若兰儿姑娘真是人,几十年前哪里有她,她身上搜出的这信笺又怎么解释呢?” 玄庸突然就掉转了头。 陵光心道,好,不用寻法子了。 那仵作为证自己的话,特地把证物夹起来亮给众人看,厅内灯火通明,在门外倒也把那信笺上的字迹瞧得清楚。 仵作还特意念了一遍。 泛黄信笺,上寥寥数语。 “感卿许芳心,在下亦觉不应相负,待诸花已开,便是良辰,惊蛰时节,陆宅映荷苑,盼与卿相见。” 落款“陆琮”二字,并有年历,写得是庚戌年七月初十。 玄庸垂眸,那的确是数十年前了,那时候他才刚与子安认识,甚至还没住进陆家。 仵作唯恐大家听不明白:“映荷苑不就是当年陆二少爷住的院子么?” 老鸨子辩道:“一封信能说明什么,没准这是陆二少爷给兰儿母亲的,祖母的,呀……难不成兰儿是陆少爷的后代?” 人群中又窸窸窣窣议论起来。 陵光亦疑惑:“难道说当年陆二少爷是有心上人的,他们到底有没有赴约呢?” 玄庸的手紧攥了一下衣襟,转瞬又松开。 那第二年惊蛰时节,子安已经跟他踏上去京城的路了,想来是没有赴约的。 那一阵子陆家发生过诸多事,甚至陆老爷张罗过为子安定亲,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女子,曾与他相约过。 是子安觉得没必要说,还是已忘记了这个约定,无从得知,玄庸甚至想,或许那是个伤子安至深的人,信笺赠出后并未等到回复,是以他也不愿再提。 可这样想着,他愈发觉得难捱。 身边的人却颇有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不过她说得对。”他朝老鸨子一指,“一封信笺的确不能说明什么,这都证明不了一定是陆二少爷的笔迹。” 玄庸陡然抬头。 陵光被吓了一跳,顿了一会儿方问:“您当年既与他交好,可曾认识他的笔迹?” 玄庸苦笑:“我不认得。” “不认得?” “我认识他后,他就没安生过,我几乎没见到他有空拿笔写字。”他眼中的悲意更显,“他的书房我不敢乱翻,怕把东西翻乱了不知怎样收回去。” 这个陵光知道,那映荷苑的书房这家伙的确没怎么进过,他也没进过,确切说,整个映荷苑两人都不大进去,陆家宅子光是一个内院就够他俩住了。 “那你可真是他的灾星。”陵光暗道,表面笑,“看来大老爷您对陆二少爷了解的也并不多。” “也许吧。” 里面又吵嚷起来,很显然,知府也认为一个信笺没有什么说服力,陵光叹气:“说到底,还是要把那死者拉出来一问。” 他抬眼往楼上看,这儿正对着兰儿房间的窗户,窗棂紧闭,已被封死了,没有什么玄门结界,是那亡魂自己不愿意离开。 耳边还在吵闹,忽有官差急匆匆进来,与知府耳语了几句,但见知府眉头一皱,继而又眼前一亮:“知道了,东西收下,带几个人跟着去,别叫他跑了。” 来报者又快速离去,知府被仵作吵得头疼,打着呵欠起身:“算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你们把这看好,本官先回去了,衙门里还有个祖宗。” 待他走后,留下的官差松懈下来,搬了椅凳各自坐着,有客人叫嚷着要回去,也有姑娘说要回房了,全都被允了,熙熙攘攘,,二人趁着这功夫上了楼。 兰儿房前看守者已半躺在椅子上东倒西歪,陵光悄悄抬抬手指,他们就睡得更香了。 玄庸看不出什么特别,推门进屋,赫然一阵奇异的香气,叫他脑中忽而闪过什么,却又转瞬即逝。 花魁的死状不恐怖,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身上也无伤痕,亦没有中毒迹象,这样子太平和,像是早已落下枝头的花,被夹在书页之中,永远保持着初凋零时的美好。 可这里没有土形灵器的气息。 这位花魁姑娘不管是什么来历,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但既然已到了这儿,就得问清楚。 陵光原想暗暗将她魂魄牵出,可那藏于尸体中的魂魄再见到他二人时就已自动出来了。 她是一片白影,不同于其他鬼魅,渐成人形的眼眸中,只看向玄庸。 陵光心道,原来主动出来,不是因为认出我这个神仙。 想来也是,他若故意隐藏仙气,寻常妖邪如何能认得出。 这么说,她还是被玄庸引出来了。 那白影向着玄庸款款下跪,柔声道:“大人。” 玄庸终于想起了方才闻到的香气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为啥换装不管用,电视上不是这么演得啊?” ☆、鬼兰 玄庸眯眼道:“你从辛离山来!” “嗯?”陵光一惊。 辛离山早年封印这家伙的时候,一众小妖精怪全都被打回原形了,这上千年不再叫辛离山孕育灵气,那儿不可能还有妖异能成形。 除非能够脱离山上的封印,但,怎么可能呢? 兰儿道:“是大人把我带出来的。” 原来是这家伙带出来的? 但是人间更不会滋养妖异的灵气啊。 他细细看了看这个亡魂,既从辛离山来,应是妖,妖有内丹,可她没有,难怪他一直没发现妖气,可若说是鬼,又的确不大像。 她更像是一缕气,飘飘浮浮,连个完整的形态都化不了。 再看地上的尸体,也就明白了,这小妖神识太弱,难以保持人形,只能借人类肉身而生,那仵作说的并没错,花魁姑娘的肉身的确死了数十年了,而后被这小妖占据,又替她多看了人间这些年。 因她本就已死,所以数十年来样貌未改,因她体内有气支撑,死后多年不腐。 现在这缕气离体,尸体想必是留不住多久了。 玄庸闭眼回想了一番:“那时候我初来人间,携了些花,我本不知其名贵,有株白色兰花形如漂浮之鬼魅,被那悦来酒楼的掌柜一眼相中,本要拿来换酒钱,却又被人偷走,后来掌柜跟说我,那兰花叫做鬼兰,十分难得。” 他望着眼前白影:“想来,就是你了。” 兰儿再叩首:“是,当年我本已将要修成人形,却因辛离山被封印,再无机会,后来有幸得遇大人将我带下山,只是人间没有灵气,我虽化了意识,却修不出肉身,唯有借一个刚死之人的躯壳了。”她也往地上躺着的人看了眼,“当时刚巧碰到这一个年轻姑娘。” “呵,这么说,若是你当时碰到的是个络腮大汉,你如今就是男人了?”玄庸半笑道。 兰儿却郑重点头:“是的。” 玄庸想了下一个大汉名叫兰儿的场景,打了个寒颤。 陵光给他搬来个椅子,他想起自己把旁边人给忘了,连忙冲陵光道:“想必你是看不见的,我正在与兰儿的魂魄……嗯,不对,是妖气说话。” 陵光垂着头:“嗯,我看不见,您继续说。” 玄庸正要说,他又问:“我知道人死了后有魂魄,那妖气是什么,妖死后的魂魄吗,妖也会轻易死掉吗,他们死后也跟人一样魂魄离体?” “妖会死,内丹没了就会死……”他说到此,略微一怔,“兰儿,就算你不能化成人形,也不会只剩下这么一团气了吧,乃至支撑不住那一具肉身,难道你的内丹没了?” 兰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昔日有个客人颇懂玄门道法,我被他诓骗没有设防,叫他刨了我的内丹,可惜,那人终究是肉体凡胎,吞了我的内丹之后经脉逆流气血攻心,死在红袖楼了,可……内丹被毁,我收不回了。” “哦。”陵光点头,正要说话,瞥见玄庸看他,连忙问,“大老爷她说什么?” 玄庸重复了一遍。 他才又“哦”了一声,将方才想说的话说出:“那人原是这样死的,可怜的陈书生当时被冤枉,也是与你有关啊,这一次入狱,又是因为你。” “陈渊虽然倒霉,却不是个早死的相,我失去内丹许久,委实撑不下去了,我也不想正好在他来的时候倒下,可是没办法。”兰儿回道。 “你内丹没了,便是仙界也救不了,大老爷,节哀顺变吧。”陵光拍了拍身边人。 玄庸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一闪而过,想不起来了。 兰儿却忽而喊道:“我不走,我在找一个人,我不能走……” 玄庸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他起身,试探道:“莫非……你在找陆二少爷?” 兰儿连忙道:“正是,正是,他曾留书与我邀我赴约,可……我没见到他,我……撑了这些年,这么久,就为找他,见不到他,我此憾难消。” “原来你们当真认识。”玄庸笑了一下,鬼兰花是他带下山的,那么……他还是牵线人。 兰儿提到那人,言语之中颇为激动:“那时我还是本相,迷蒙之中见他向我一笑,我便立誓一定要以人形与他相见,若非那时坚定,想来如今我还只是一株兰草,不,现在怕是早已融入尘泥之中了。 ” “后来你当真化成人形与他相见了?”玄庸笑,“看样子,他还对你很是倾心。” 陵光在旁听着这话,听不出半点笑意,可他看得清楚,这家伙眼里嘴角都带着笑,笑得也不怎么好看。 在人间久了,难免学会了人类的情感,心里大悲大痛,面上非要装出喜笑颜开的模样,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兰儿听了问话,似陷入回忆,她是真心从内而外的欢喜:“见到了,我神识微弱,一点灵力都用来支撑肉身了,没什么本领,连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二少爷走得快,我跟在后面一直追,从城南追到城北,从城外追到城内,他进了陆家,我就在外面等,等他出来了,继续跟着,后来……” 她那若蒙着雾气的脸竟也能看得出一点红晕:“后来他终于停下来等我了,告诉我他叫陆琮,是陆家二公子,当时他说有要事在身,不能与我详谈,赠与我信笺,叫我届时去陆家寻他。” “就是仵作搜走的那封信笺?”玄庸问。 兰儿脸色一变:“被人拿走了?”她连忙俯身去探地上的尸体,可手穿过身躯,她什么也动不得。 “你现在要拿回来,也没有用。”玄庸提醒她。 她悲切收手:“我知道。” 又默默起身:“我也知道自己没多久的时间了,只想见一见他,我……” “当年既然陆二少爷约了你,你去了没,他既已自报家门,你想见他,何至于非要等到约定的时间,提前登门拜访也不是难事吧?”陵光插话问道。 问完发现身边人在看他,忙解释道:“我看她的动作,大概就猜到她在找那信笺了,想必你们正谈到赴约一事。” 话音刚落,又是一惊。 连忙继续编:“啊,不是,我看到尸体的衣服好像动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妖气在翻东西,她一定是在找那信笺吧?” 玄庸心中杂乱,望着那真诚的眼睛,刚泛起的一点疑惑很快就被淹没了,他此刻也很关心这个问题:“是啊,为何不提前去找他?” 如果提前去了,如果那时候他们相见了,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也或许,子安不会跟他去京城,或许……他现在还可能在世呢。 他垂眸,又攥紧衣襟。 兰儿回道:“我去找过他,可是没有找到。” “没找到?”不应该啊,子安那时候还没离开,他也多半都在家中,鲜少出门。 “是,没找到,二少爷赠我信笺时叫我不要打扰他家人,偷偷去见他即可,我便托陆家丫鬟帮忙,扮成个伺候花草的丫头,进过几次映荷苑。” 玄庸抬起头,微皱了下眉:“他要你偷偷去见他?这……倒不像是他的行事。” “人在爱意中的行事或许会与平日有区别的。”陵光适时插话。 玄庸想驳回去,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辩解的话。 也许,他真的并没有那么了解子安。 兰儿继续道:“我在映荷苑没有见到他,倒是时常见到大人你。”她的话语微顿,“你总是跟在一位俊逸公子身边,他走哪你走哪,他睡觉你就守在他床边,你还时常掀他的被子,拉他的衣领,我怕你认出我后要赶我回辛离山,所以没敢叫你们看到我……” “咳咳。”玄庸咳嗽两声打断她的话,“我是看他的伤口,那应该是他心口才被阿心给伤到的时候……哎,不对啊,你说的俊逸公子就是陆二少爷啊,怎么说没找到?” 陵光也有些糊涂了。 兰儿蹙眉:“不可能,我见到的陆二少爷不长那个样子。”她有些着急,往身后的书柜一指,“我以前画过他的画像,如今我动不了凡间之物了,劳烦大人拿出来看看,第二排就是。” 玄庸起身,打开那书柜,里面卷轴不多,第二排只一卷,他取出,拆开缎带,轻轻一抖,画卷就打开了。 垂落的纸张年份已久,抖落阵阵尘埃,尘埃散尽,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个清秀公子的画像,高挑的身姿,带着小皮帽子,笑里有几分戏谑,手中拈花一朵。 玄庸忽而释怀,却立时又有几许悲悯涌上,他将画卷摊平放在桌上,叹道:“怪不得你找不到,原来是这画中人诓骗了你。” “此话怎讲?” “这位不是陆二少爷,甚至……她不是位公子,她当时女扮男装从我手中把你偷走,正是如今的陈老太,当年的女飞贼,阿心。” 痴念数十年的原来是位女子。 好在,兰儿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 但也愣愣地思量了许久,道:“我在化成人形之前,不分男女,只因为借了这肉身才变成女子,我要找的人他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找她这个人。” 这下轮到玄庸愣住了。 这话何其熟悉。 他默默点了下头。 陵光也愣了。 他左思右想,向玄庸问道:“画上这位是年轻时候的陈老太是吗,兰姑娘认错人了是吗,等这么久至今不肯离去,是一直没找到人是吗,可就算是认错了人,陈老太不是常去陆家的么,即便不去陆家,她不是常年生活在烟城吗?” 兰儿听他们认识阿心,满是希冀,急着接话:“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确是遍寻不到,我一直找到第二年惊蛰后,没多久就离开烟城了,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沾染同一个地方的浊气太多身体会撑不下去,而且我数十年样貌不变也会被人怀疑,那时候我怎么也找不到她,还以为她也离开了,这些年兜兜转转四处寻觅,到去年我才又回到烟城。” 她的眼里泛起微光:“我以为几十年的时光很短暂,可是回到这里,才发现以前认识人已离世了,他们说陆二少爷也早就死了,可我却始终感觉,他还在,但我已经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貌,我……我的内丹被刨去后,只能依仗着平日里此处留下的一些灵气撑着,就走不远了,我连这红袖楼的大门都出不去,我只能等。” “你的感觉没有错,阿心是还活着。”玄庸道。 “真的?”兰儿一喜。 “对不起。”玄庸又道。 兰儿不解:“想来我能因她得化人形,也有大人的功劳,您为何要这样说?” “的确,她偷我东西,还偷了一段缘出来。”玄庸一叹,“可我仍对不住你,当年你遍寻不到她,是因为,我把她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我是红娘。” ☆、寻人 “我用禁足咒将她关在了陆家祠堂,你的神识微弱,想必是没敢靠近过那里。” 陵光听此话,眼一眯。 原来那禁足咒就是你施的。 难不成……陆家灭门是这家伙做的? 他瞬间瞪大眼睛,混乱地想了一想,又觉这家伙对陆家,特别是对那个陆二少爷十分怀念,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 想想也是,一个异类,能跟人有什么爱恨情仇? 兰儿在人间游荡这么多年,为怕被人认出鲜少交友,大多数时候自己在无人之处生活,对时光流逝没有太明显的认知,她并不十分可惜自己错过了许多年的光阴,所以她不理解玄庸为何愧疚,关了就关了,当时没找到,如今再找也不迟。 她也没有想过她要找的人已经垂垂老矣,数十年,是一个人的一生。 至于找到后,又该怎样呢? 相伴余生,朝朝暮暮不分离? 她自己本也是时日无多了。 兰儿面上闪过一丝迷惘:“白首不相离那是有情之人期盼的事情对吗,我在这红袖楼看不到人间情爱,我不懂,也并未想到过这些,就只是觉得,想再见一见她,你们既认识她,能帮我吗?” “那你跟我们走吧,正好,我也要去找她。”玄庸咬了一咬牙,“我倒要问问她,那时为何要借用陆二少爷的名儿与你相识。” 陵光及时接话:“也或许,想撮合两人吧。” 玄庸的牙咬得嗤嗤作响。 两人走出了红袖楼,身后跟着个旁人看不见的白影。 已是深夜,街上的灯暗了许多,打更人挑着灯笼路过,穿过白影,灯笼里的火苗跳动了几下。 有风吹过,卷来几朵白花,拂过陵光的肩膀,身边人随手一抬,将那白花拈起,拿近才看清是白纸糊的绢花。 他将花往身后一扬:“莫非是有人在祭奠你?” 白影道:“我不记得有什么朋友,只有个陈渊,他是不是还在牢里?” “他是阿心的孙子,红袖楼两次害他坐牢,阿心想必恨死了你们。” 白影不再说话了,纵听不到脚步声,也似乎能觉察到她的沮丧。 陵光道:“阿心不同于你们天生地长无牵无挂,她是人,她有家人,就一定有牵绊,她把家人放在第一位没什么不对。” 白影道:“嗯,你说得是。” 她的身影似乎轻快了。 可玄庸的脚步微顿,步履慢了一拍。 辛离山上数十年长眠也没想明白的,在这一刻有些释怀。 子安在被带走时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求他护住他的家人。 子安在弥留之际托那侍卫给他唯一留下的话,希望他能回来看看陆家。 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一句关于他的话都没说过。 他不敢怨,没理由怪,就只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子安究竟对他有没有那么一丝一点的情意。 他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应该是没有的吧。 而直到此时,听身边人的这番话,他忽而惊觉,也不一定。 子安有家人,他牵挂他的家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若一定要去争在子安心中究竟是他家人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这本来就是小人之心。 他笑了起来,挥挥胳膊,跟上前面的脚步。 陵光回头看他:“你为什么要用禁足咒把阿心关在陆家祠堂?” “她当初伤了陆二少爷。”他直言不讳。 “她竟会伤害陆二少爷,我觉得她对陆家很忠心。” “她不是坏心,只是一时愚昧,可到底害得二少爷险些丧命,我……如今想来,当时也是一时恼羞成怒,气急攻心,若没那禁足咒……”他闭了闭眼,不再往下说,良久后才轻声一叹,“的确是我错了。” 陵光望了望他的脸,觉得自己也想错了。 他未必不想再见到那位陆二少爷。 他把之前对阿心的话重新提出:“大老爷,你为何不找找陆二少爷的转世呢?” 玄庸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 他继续道:“我听说人身上的胎记印痕是不会消失的,你可知道他身上有没有胎记,我……帮你找啊。” “我知道。” “那不就好了,在哪里,是什么样子的?” 玄庸却不讲了:“找不到的,有一位禅师说,他没有转世。” “别人说你就信啊?” “是啊,我不一定要信,可是又有人说,我终究还会再害了他。” 陵光莫名觉得后面这句话有些耳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在哪里听过。 玄庸负手向前走:“阿心固执的相信陆大哥的话,想一想,原来,我也是信的。” 陵光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他二人随陈渊第一次见到行将就木的陆卿和时,陆卿和曾抱着玄庸说,你给他偿命了没,而后,他又推开玄庸,说,你终究还要…… 那句话并没有说完。 再见他时,他已经死去了,魂魄也已离去。 陵光不解:“陆大少爷话只说了一半,你是如何知道后面他要这样讲?” “因为陆琮的奔波辛劳,殚精竭虑,他的伤,他的痛,他所受到的耻辱,全都是我带给他的,若没有我,他的一生,定是顺遂平安。” “所以,你就算想见,也不愿意找他。”陵光心道,他亦有点不大明白人类的情感,不,是这家伙的情感了。 思量间,已走到陈家。 陈心的宅子不算大,在赤雀街的尽头,门前明晃晃的,是两个灯笼。 但二人的脚步骤然停在了那灯笼之下。 陵光道:“你在人间呆得久,见过哪家门前挂白灯笼的吗?” 玄庸的脸也跟那灯笼一样白:“不但没见过白灯笼,也没见过白绸,除非……” 两人对望一眼,迅速推门而入。 院子里有不少人,脚步匆匆,隐隐掺杂着哭泣之声,再往前走,那正厅哭声更甚,而一眼望见的堂前当中,赫然摆了一口棺木。 哭得最响亮的是陈渊,他手脚上还带着铁链,旁边有几个府衙官差漠然地站着。 陈渊已说不上来话,下人告诉他们,陈老太是戌时一刻走的。 他们想起来了,那时候有官差曾去红袖楼禀告。 那官差脚步充忙,与知府耳语,没有谁留意,未曾想到,他说的话,竟是陈老太病重,求请见陈渊最后一面。 这许久时间,亡故的人连魂魄也已走了。 那跟在他们身后的白影望着这场景,愣愣地,好像不知所措,任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上穿过,她散成一团烟雾,一会儿又恢复成人形,继而再散。 而后,她只剩下一团烟,恢复不成了。 她在棺木旁飘来飘去,颜色越来越淡,绕在玄庸耳边道:“我是不是见不到她了?” 玄庸静静点了下头。 那白烟乍停,像是突然凝结成冰。 须臾后,轰地一下,溃散开来,轻烟被吹散,她最后一点形体也不见了。 耳边除了哭声,再没有这漂浮的声音。 还是死而有憾。 棺木中有一缕蓝光,徐徐升起,落到玄庸的手上,缓缓融进他的手心。 原来陈心才是土行灵器。 又是一位故人。 玄庸想起来了,他隐约望见的青色衣摆,是阿心第一次以女装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只是那丫头便是穿回女装,还是顽劣,不走正门,出入陆家专跳窗户。 那灵器沁入他的血肉之中,与之前的水行灵器交互生辉,叫他身体中干涸的灵力隐隐流动起来,他感觉到了。 而他更觉一种莫大的悲凉。 曾经没死的,如今有幸重逢的,这一趟来,还是无可避免要亲眼看着他们离去。 阿心死去的时候有没有遗憾,陆大哥有没有遗憾……子安呢? 他攥紧手,低头克制着不住发抖的身子。 陈家下人说,原本是去陆宅找过他们的,但他们不在,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们又说,老夫人身体并不好,年岁大了一些时常生病,好几次险些没了,但她都撑过来了,她说等到故人回归,不能死,现在……也许她等的人都回来了吧。 他们最后说:“老夫人说,江公子答应会照顾小少爷,万望莫食言。” 陵光点了一下头。 玄庸在悲痛之中,他并没有留意这话。 陈渊哭得已近乎厥过去,守在旁边的官差怕他一口气没上来,死了反而不好交差,便要上前来拉他:“大人特许你回来吊唁,现在也该回去了。” 陈渊抱着棺木不放手:“我不走,我要陪着姑奶奶,我也没杀人……” 陵光轻抬手指,拉扯陈渊的官差们赫然倒地,他再朝陈渊虚空一点,众人但见陈渊凛冽回头,厉声道:“兰姑娘的尸身此刻怕已成白骨,我有多大本事能在牢里将人化尸成骨,你们不信自去看看,她早已死去多年。” 官差们将信将疑,却被他那神色吓退,见他还被束缚着,料想也跑不掉,当即派了两人去探查。 到后半夜,府衙以及红袖楼都人心惶惶,闹鬼一说传来传去,传到早上,又被府衙压了。 陈渊自是无罪被放,府衙给出的宣告是那花魁姑娘因情所困自尽而亡,与旁人无关,并本着替红袖楼往后生意着想的理由,找僧人来连着做了七天法事。 七天后,陈心的后事也料理完了。 这些许天的沉默,玄庸终于又有了一些生气。 日子还得过下去。 他今日起得晚,还站在院子里伸懒腰,望见陵光牵着陈渊走了进来。 陈渊背着个小包袱,依然是一脸苦相,跟在陵光后面亦步亦趋。 玄庸当即觉得猛灌了一瓶醋。 他横眉怒目拦住二人:“什么意思啊,他怎么来了,还背着包袱,想赖在我这里啊?” 陈渊眼一瞥:“什么你这里,这是陆家宅子,又不是你的,我姑奶奶守了陆宅这么多年,我不能来啊?” “你……” 陵光及时插话:“这小子天生倒霉命,却是个活菩萨,真叫人没办法,他看陈家管家一家子没地方去,把陈家宅子送给他们了,现在轮到自己没地方去了,城外的茅草屋哪里能长久住人啊,我既答应陈老太照顾他,想来想去,唯有接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来点饺子呗……” ☆、外人 玄庸瞪大了眼睛:“你把人接来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你别忘了你的工钱是我来付的。” 陵光一想:“说起来,大老爷你好像没给过我钱。” “这……”他眉毛一挑,“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吗,你想提前要……也不是不可以啊,我现在就给你好吧。”他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陵光瞧着身边有人,一把将他搀起:“我说笑的,我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缺钱用,你不必……” 不必行此大礼,你不怕惹人疑惑我还怕呢。 “那你是否分清谁是主子谁是下人了?”玄庸被他搀起,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这小子不许住这儿,我看他烦……等一下。” 他手一抬,忽然想起什么,盯着陵光道:“你竟答应阿心照顾他?” “是啊,前几天就说过,当时你没反应,还以为你默认了呢。” “我那是没听到!”他怒道,“阿心竟叫你照顾,为什么不找我,好歹认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把我当外人,哼……” 陈渊接道:“难道你不是外人吗?” “你说什么?” “陆二少爷毕竟买了我姑奶奶,姑奶奶再不济也算是陆家丫鬟,你跟陆家有什么关系?” “我……”他突然语塞,好半天没有再说出话。 陵光瞧见他眼中闪过的悲切和慌张,一时竟生出了些不忍。 他大抵知道他以前与陆二少爷是很好的朋友,但想来朋友二字,到底是无名无分的关系,甚至还不若陆家一个下人的身份有理有据。 他悄然一叹,道:“陈老太其实是想要你照顾的,但我既然是你的下人,这种事,她跟我讲,不是一样的吗,何况,你是主子,你要做的事情,当然都是我的。” 这话颇为受用,玄庸调整了下心境,瞥向看不顺眼的陈渊:“我大人有大量,也不缺你一口饭吃,你就留在这儿吧,但我跟你说,虽然千里答应照顾你,虽然他是我的跟班,但你不许指使他,他只有我能欺负。” 陈渊翻白眼:“我没有欺负人的习惯。”他把包袱搁在花坛边缘的砖上,又道,“而且我不是白占便宜的人,我跟江兄一样,给你打杂,你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去做。” “算你有眼力劲儿。” “我是想为江兄分担一点。” 他开始后悔答应这小子留下了。 陵光往左看了看:“侧边那个偏院离这儿最近,不如叫他住那儿吧。” 陈渊纳闷:“这么大的宅子,咱们就三个人,用得着分那么散么,单开一个院子,水啊柴火啊都要多准备,你们不知道节省一些么,还有,两个院子每日清扫都是个麻烦事,你们这正院不是空房子多得很,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陵光点着头,还没把“可以”说出来,但听玄庸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睡觉喜欢安静。” “我也喜欢安静啊,你睡觉我难道不睡觉,大半夜会去吵你?” “你……”玄庸再一次语塞。 他暗想着得抽空去练一练嘴皮子。 不对,直接把这小子打老实不就行了? 陵光挤到两人中间,十分发愁:“这正院再住上十个人都不嫌挤,孩子在眼底下看着也安全些,大老爷你就别怄气了。” 玄庸听那“孩子”二字,抚抚心口,稍稍消气,算是同意下来了。 陈渊哼了一声,拉过陵光后立刻变了脸,笑嘻嘻地道:“江兄我跟你住一间屋,我只要在你身边就觉得特别亲切安宁,那些晦气阴气的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正说着,忽见玄庸那边扔了一包袱迎头砸了过来,并伴随着怒吼之声:“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陈渊没有滚,他如愿把自己的细软安置在了这院子,只是没来得及跟陵光住一间屋。 因为这天还没到天黑就寝的时间,他只是被派遣出来买个糕点,就又被官府抓了。 原因是在街上跟人打架,且把一个公子给打趴下了。 两人听到这消息,颇为震惊:“这书生扛一袋米都费劲儿,竟然能把个男人打趴下?” 当时在周围看戏的路人道:“陈渊小哥确实是弱,但另外一个更弱。” “官府委实辛劳,两个人打一架也罢,何必抓人啊,府衙大牢现在是不是太空了得装人进去?”陵光问。 “哎,问题是陈渊打的人好像有些来历,他倒地后,知府大人亲自来接的,还把自己官轿让给他了。” “难道对方是知府的儿子?” “不是。”路人摇头。 “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见过老子给儿子下跪的吗?” 两人给了牢头一些银两,进去大牢里瞧见了又在哭嚎的陈渊。 陈渊一把抱住陵光,又被玄庸硬生生扯开。 他抽抽噎噎道:“那个家伙,我好端端在街上走,他跑过来说我偷他东西,那玉佩是我姑奶奶给我的,我一直贴身带着,不知道今天怎么露出来被那家伙瞧见,他一定是见财生意,非说我是偷他的,玉佩被抢走了,你……宣公子,我出不出去都不要紧,但是求你一定要把玉佩帮我找回来。” “好。”玄庸此刻没心情与他斗嘴,“那玉佩是什么样子的?” 陈渊才要开口,听牢房外有人咳嗽了一声,继而听牢头一声高喊:“参见小……小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声咳嗽后,是个清冽的少年声音:“我来看看这个小贼,那个……你们没打他吧?” “您若是要打,小的立刻进去打。” 陈渊一脸愤然。 又听那来人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了,你去跟你们大人说,等会就把他放了。” 牢头一时没声音。 那人重复一遍:“没听懂吗,叫你们大人放人。” “听懂了听懂了,小的这就去禀报大人。” 急促脚步声离去后,这少年走进了大牢。 牢里三个人稀里糊涂。 走进来的少年头戴玉冠面若凝脂,趾高气昂目不斜视,大抵把玄庸陵光二人当做了牢里的差役,没多看一眼,只是信步走到陈渊面前,将一物往他面前一丢:“你这玉佩跟我那个一模一样,是我弄错了,刚刚回房,发现我那个在屋里放着,你的还给你,对不住啦。” 陈渊从草堆里捡起玉佩,先用袖子擦拭了一把,又举在眼前小心地吹着。 陵光瞧着他的动作,微蹙眉:“这玉佩……只有半块?” 他拉了拉陈渊的袖子,以眼神暗示:“他把你的玉佩砸烂了你不找他麻烦啊?” 陈渊似乎看懂了,拍拍他的手,同样以眼神回:“没有的,本来就是半块。” 而后,他的手一把被玄庸扯开。 手中的玉佩也被夺过来了。 陈渊站起身:“你干嘛?” 玄庸将那半块玉佩掂在手里,拿指头敲了敲,冷笑了几声,又将其丢回他怀中:“你从哪儿得来的?” “都说了,我姑奶奶留给我的啊。”陈渊小心抚抚玉佩,在那镂空的盘龙纹上摸了一番。 “那你姑奶奶有没有说她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陈渊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告诉过你?” “告诉是告诉了。”陈渊抿抿嘴,“好吧,也没什么,姑奶奶说他捡到的,他说这玉佩很值钱,外面都买不到,就是这半块,也能卖个好价钱,叫我好生保管着。” “那你为何不卖掉呢?” “玉再值钱也有价,姑奶奶对我的心意是无价的,钱早晚会花光,我卖了,他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我留在身边,它才是无价之宝。” “我猜,她是在陆家捡到的。”玄庸转了个身,不知看向哪里,也似乎什么都没看。 陈渊一惊:“这是陆家的东西?那……我可以物归原主。” “不是陆家的,你要留就留着吧,何况……陆家哪里还有人叫你物归原主,你不是说我是外人吗?”玄庸说着,忽想到什么,侧眼望着那锦衣少年,“你的意思是,你有半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是啊。”对方闪过一丝不好意思,“所以认错了,不过你也是的。”他俯身,手中的扇子朝陈渊一指,“你不会好好说话,你打我那还是你的不对,我大人有大量,叫知府放你走,你应该感谢我。” “到底是谁先动手的?”陈渊卷起袖子。 “就算是我先下手,我打得很轻好不好?” “问题是你不是故意打轻的啊,你是本身像个常年吃不饱饭的一样,力气小啊,你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下狠手,只是力量达不到,一样的坏心思没有区别,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 “你……”少年气得脸红脖子粗,“那我不放你了。” “我没犯错你敢不放!” “我说不放,知府他就不敢放……” “……” 二人又将要打起来。 陵光还在陈渊旁边,他将那上下翻飞的扇柄往外推了一些,正在思量着俩小孩打架要不要劝,却忽听那少年惊叫了一声,吵闹与打斗的动作陡然停了。 少年惊喜地看着他,眼睛眨了几眨,喊道:“原来是您啊。” 陵光左右瞧瞧,甚至往身后的墙面也望了几眼,再回头时才确定他盯着的是自己:“你认识我?” “您不记得啦,就七天前,在府衙内院,我看到您啦,您正在带着一个老太太飞呢,您是不是神仙,是不是?” 陵光抚了抚眉心。 那天用术法送陈心来大牢,走错了路,被人撞见,原来就是这个小子。 他当时觉得这人应该是没看清的,就算看清了,也定会觉得自己眼花,没多留意。 不想,这小子竟一点都不眼花,还认出了他。 他率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跟这人解释,而是怎样骗过玄庸。 他抬起头,朝玄庸望过去。 玄庸的确在看他,但似乎没有那般惊讶。 那表情倒不像是发现什么端倪,而是压根不信。 不用他说话,玄庸已开口:“携着个老太太在飞,你眼睛没毛病吧,他要真会飞,也得携走个大姑娘啊。” 少年怒目:“我真看见了,没有错。”又朝着陵光投来崇拜的目光。 玄庸道:“那天我叫他来府衙偷两件衣服,他跑得快,竟被你看成会飞,我猜,你看到的什么老太太,一定是他手中的衣服,年纪轻轻的眼神却不好使,有空去看看眼睛啊。” 陵光松了口气。 少年却不依不饶:“我没看错!” 又一愣:“偷衣服,你们……” 两人一怔,得,又解释不清了。 好在少年没有纠结此事,他两眼放光望着陵光:“神仙哥哥,别说偷衣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是不是缺衣服穿,我送你啊,你还缺什么,你尽管说……” 陵光终于挤出了几个字:“我不是神仙。” “对,不许叫他神仙哥哥。”玄庸在旁道。 “神仙哥哥你住哪儿啊,在观里还是在庙里,平时如何修行的,是打坐还是辟谷……”少年完全没有听到玄庸的话。 陵光捂着耳朵,起身往外走。 陈渊被放出来了,他往陆宅走,玄庸和陵光往陆宅走,那个锦衣少年也往陆宅走。 少年在走出府衙大牢之前,招了人传话:“去跟你们大人说,我不住他这儿了,我跟神仙哥哥走了,神仙哥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前面三个人齐齐闪了腰。 官差唯唯诺诺,可不敢叫他真走丢了,暗暗派人跟着,见他们走进陆宅,略微放宽心,着了几个人暗中看护着。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再来盘饺子。” ☆、莫平生 少年一点儿也不客气,进了陆宅大门,陈渊终于耐不住了,快跑几步拉住玄庸:“你就这样放人进来啊,万一他是什么江洋大盗,你不是招麻烦?” 玄庸拂开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道:“连你都能打趴下的江洋大盗,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不问他来历,这是陆家旧宅,不是那红袖楼,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来的?”陈渊在跟他斗嘴上就从来没输过。 玄庸往旁边看了看,负手往前走:“我非人间客,王侯将相管我不着,但你们俩是这世间人,人间规矩……”他似想起了一些事,微闭了下眼,方继续道,“多少是要遵守一些的,若没太大的冤仇,尽量不要得罪他吧。” 他回头一望:“我猜,这小子应姓梁。” 陵光也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哦,神仙哥哥,我的名字叫莫平生。” 玄庸当即黑了脸。 莫平生抿抿嘴,低头又道:“神仙哥哥我不敢骗你,其实……我的本名叫梁承,但我不喜欢,你们只管叫我莫平生,这是我行走江湖的诨名。” 玄庸又昂头,向身边人挑挑眉。 陵光笑道:“王侯将相亦管我不着。” 微一顿,又解释:“我是你的下人,能管我的,岂不是只有你。” 玄庸满意点头。 陈渊不悦一瞥:“管他叫什么,我也不管他是什么王侯将相,我区区一市井小民,自有我自己活着的规矩,这规矩我自己定,不是别人能给我定的。” 这话倒叫玄庸愣了一愣,他侧眼望着陈渊,脑海中却止不住想起子安。 他想子安明明幼年时性情恣意洒脱,到后来被各种规矩压得温润却也内敛,生活日复一日不曾变化,如果子安能够像他这般想,是不是至少会快乐一些呢? 相较之下,他兄长陆卿和反倒是更懂得反抗。 只是…… 他不想再说话,垂眸向屋内走去。 天已黑透了。 莫平生一拍脑门,叹道:“我忘记把我的东西都带过来了。”他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算了,东西太多,等都运过来也已半夜了,今晚我将就一下,明儿再叫他们送。” 他执扇往回走,凑到陵光面前道:“神仙哥哥,今晚我跟你一间屋子好不好,我想看看你是怎么修行的。” “不行!”陵光还没说话,两个声音齐齐传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看,没错,是两个。 陈渊拉着他一只胳膊:“江兄的房间我已定了。” “没事儿,我可以跟你们挤一挤。” “嗯?”陈渊一下子没想好后话。 你倒是一点都不讲究啊。 不是王侯将相吗? 陵光反复说:“我真不是神仙。” 莫平生只不住点头:“我知道你不能说,放心,我不会总说你是神仙的,你相信我,神仙哥哥。” 陵光:“……” 他第一次感到神仙也有无奈的时候。 他睡不睡都行就不用说了,这一左一右两个人本来就不对付,再半夜打起来怎么办? 他向玄庸看过去,心想你刚才不是也喊了不行么,你怎么没后文了,你说话啊。 他现在宁愿被玄庸叫过去守夜,也不想掺杂在这俩人中间。 可玄庸抱着胳膊,瞪着眼,却不吭声了。 他只是冷哼一声,推门进了屋。 陵光甩开两人,跟了上去。 后面两人也跟了上去。 陵光推开玄庸的房门,看玄庸坐在桌边,想倒水喝,壶里没水,他“啪”的一下将水壶摔在盘里。 陵光决定尽本分的去帮他烧水。 才一伸手,茶盘立即被两双手接过。 “神仙哥哥我去给你烧水。” “江兄我来我来……” 两人推推攘攘地出去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陵光坐在他面前,打量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大老爷你平日生气都是大呼小叫的,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玄庸抬眼瞥了一下,咬着牙道:“我突然想,他们既这么倾慕你,难道不是好事吗,我的人大家都喜爱,我实在应该高兴而不是生气。” 陵光看他表情,一点也没看出高兴在哪里:“可我却不需要他们这般喜欢。” 简直是负担,他没空担太多人情债。 “那你只要我喜欢?”玄庸随口一接,话说出方觉不对,咳了一下,别过脸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 陵光没把这话往别处想,他也抱着双臂,向后微倾靠在椅背上,盯着这个人的脸,心道:“我敢要你喜欢,呵,你别叫我魂飞魄散我就谢天谢地了。” 玄庸不说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往后说,又拿胳膊在桌上撑着头,四处地瞥,目光落在床头,他没话找话:“总看见那小瓷瓶丢在枕边,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玄庸也朝床头看去,好似给忘了,想了一会儿才道:“一个老头子给的,没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懂。” “老头子?”陵光想了一想,起身往床边走近,他想去拿那瓷瓶看看,却又想到自己此时身份,伸手之际,回头看看桌边的人。 玄庸望见他的动作,没多大反应,满脸都写着你随便看。 他便继续伸出手。 还没碰到,忽而院子里响起一声大叫。 他瞬间回头,与玄庸一并跑出屋。 院子灯火葳蕤,清风徐徐,风中带来阵阵幽香,陈渊站在一棵桂树下,抬头望着上方。 两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树上的莫平生。 莫平生在树上哀嚎:“猫,有猫,黑色的……” 两人再低头,看见小光在树下悠哉漫步。 玄庸一声呼唤,小光就跳进了他怀中,他搂着猫举头,冷笑道:“你们家都怕猫?” 莫平生瑟瑟发抖地大喊:“黑猫是守陵的,你们为什么要养黑猫啊?”未等回答,反应过来,“什么我们家?” “没什么,你爬树倒是挺快的。”玄庸眼中闪过一丝凛冽,戏谑道,“但你是不是忘了,猫……它也会爬树啊。” 他把小光放下,小黑猫蹭蹭地往桂树跑去。 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响彻在院子里。 玄庸不看树上,淡淡道:“好在,这只小光总算不乱认主人。” 陵光的脸变了一变。 就算已听习惯了,但听到“这只小光”,他还是忍不住火气丛生。 而树上的嚎叫他也着实不愿意再听了。 太吵。 他笑了一笑,手指轻动。 小黑猫从树上跳下。 玄庸并不知道这动静,他已转身要进屋了。 小光没扑到正面,正好落在他后背,顺势在他背上一蹬,借个力跑走了。 玄庸忽而大惊。 陵光也大惊。 他并没有使什么多深的术法,只是叫那小猫往他身上跳一下而已,连尖爪都没露。 可被蹬到的人,却实打实踉跄几步跌倒在门边,头还撞上了门框。 而即便他弱不禁风被一只猫给蹬倒了,摔了一跤撞了一下头,在陵光看来,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儿,似乎不该承受不住。 可他分明看见玄庸的脸色顿然惨白,身子微微颤抖,好半天没有起来。 那不像是痛,更像是被吓到了,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他又想,这家伙上一次看到外衣翻飞以为见了鬼,脸色白的也没这么惨烈。 他只好上前去扶他。 挽住他胳膊的时候,还能觉察到他那战栗的抖动。 他亦有些凝重:“你……没事吧” 玄庸赫然抬头看他,看了须臾,忽而一把抱住了他。 他的身子一僵,没反应过来。 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推开他。 抱了一会儿,他能感觉到那人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发抖,这人也终于松开了他,看着他的脸,气息仍然不稳:“我曾经,险些丧命。” 陵光没有明白,反倒更是糊涂:“因为一只猫?” 说出去,你不嫌丢人吗? 不过…… 他想到什么,微微蹙眉。 能叫妖异丧命,并不是那么容易,难道还有能把他内丹一脚蹬出来的猫? 玄庸的眼中仍有惶恐:“若只是……我丧命也就罢了。” “什么?” 玄庸晕头转向,他方才被撞到的地方这会儿觉出疼痛来,他不想再说,或许是,不能再回想那时的情景了,他捂着头:“我刚才……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时候,可惜……是回不去的。” “都已过去了,你不必怕……嗯?”陵光不走心的劝慰,劝了一句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可惜?” 这词用错了吧? 那不是叫你很害怕的场景吗? 玄庸的心境平复了不少,他已经能笑了,他笑着想,是啊,可惜。 要是再叫他选一次,救子安还是救陆家? 子安会怎样选? 子安一定还是要他救陆家的。 他又想,我到底是得听他的话。 这么说,也没有可惜,即便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到最后,谁都救不了。 他捂着头往屋里走去。 陵光到底不忍,道:“我拿凉水给你敷一下头吧?” 陈渊连忙接话:“江兄你休息,这活儿我来就行了。” 玄庸往里走的脚步又踉跄了一下。 树上有声音哀嚎:“有没有人管一下啊,谁来放我下去啊……” 陈渊扭头:“你能上去下不来啊?” “是啊。”树上的人一本正经。 陵光刚动手指,想了一下,又收回:“渊儿你还是去找个□□把他接下来吧。” 陈渊十分听话,立马就去了。 他对陆宅不算多熟悉,挑着灯笼到处窜,没找到□□,差点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清风徐徐,树上的人翘首以盼,哀嚎都在风里化成了难以入耳的曲子。 玄庸已躺下要睡了,他本就有些心乱,听着那“曲子”,几度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 陵光还是把沾了凉水的帕子搭在了他头上,坐在床边。 玄庸道:“你忘记了我不是人类,没那么容易生病。” 陵光笑了一笑,心道,别那么自负,你如今的身体跟人类并没有太多差别。 玄庸瞧着他的笑脸,散去心间杂乱,戏谑道:“你坐在这里不走,是有话要问我吗?” 陵光想了一想:“没有啊。” “你怎么不问我刚才为什么抱你?” 陵光又想了一想:“需要问吗?” 人在害怕的时候找个依靠罢了,正常反应。 玄庸觉得没趣了,懒得再调笑。 陵光倒是想起什么:“不过,您在家中就不必把东西都往身上揣了吧,怀里什么东西,很硌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莫平生:“有没有人啊, 放我下来啊……” ☆、四个人 玄庸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想,他笑意已收,浅声道:“一个带钩。” “带钩?”陵光目光往他腰间挪了挪,“放错地方了吧?” “这是……原本要送给陆二少爷的。” “哦。”陵光察言观色地不再去问。 看这样子八成是没送出去了。 能送带钩这样的物件,两人定是关系十分好了。 而他在这时候又想琢磨起方才的问题来,觉得自己是不是想错了,随口一问:“您抱我……莫不是一时间把我当成了陆二少爷?” 玄庸摇摇头:“没有。” 那就还是正常反应,陵光点头。 玄庸阖眼睡去。 陵光还没走。 他就坐在床边,盯着他看,看清楚那两个灵器在他体内流动的灵力,又看见他的内丹无法自生灵力,若是一朝落回本相,就再也修不成人了。 他眯着眼想了许久,没想明白那内丹怎么回事。 好像跟他没关系吧? 那时候抽他一丝灵脉,应该没损他的内丹,封印他的灵力,也没损他内丹啊。 那人睡得好似很沉。 明明现在伸个手都能把他掐死。 陵光当真伸了伸手。 却只是将他怀中的带钩拿出来,跟那小瓷瓶放在一起,摆在枕边。 他起身要去拂灭烛火,听床上的人传来一身梦呓。 他的动作一顿。 那人在念:“少忧!” “你可以叫我少忧!” 而后翻了个身,再没有说话声。 陵光冷笑一声:你不是不要这个表字吗? 那该叫你玄庸,还是玄陌? 他的袖子收回,将那一盏灯留在床头,推门走出。 陈渊终于找到了□□,莫平生下来后,已是冻得上牙磕下牙。 陵光回到自己的房间,人间的气息似乎影响了他,他也很想躺着休息一会儿。 他刚躺下,门被推开,零零乱乱的脚步声挤了进来。 他抚着眉心,只好坐起身。 陈渊和莫平生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不是说好了吗,我要来跟你同屋的。” 他左右看:“我这一张床,睡不下吧。” 莫平生道:“神仙也睡觉吗?” 陈渊道:“我可以睡地上。” 莫平生道:“那正好,床上可以躺两个人。” 陈渊道:“那我不睡地上了,凭什么我不能躺床上?” 莫平生道:“你是不是又想跟我打架?” 陈渊道:“来啊,打就打。” 陵光:“……” 你俩打吧,只要打不死,不想管了。 这动静成功把玄庸吵醒。 他睁眼,望着那团烛火,听对面的声音比这烛火跳动的还凶。 他摸摸头上的帕子,其实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之后,觉得先前说的都是屁话,装什么大度,他的人,不能给别人喜欢。 他裹着被子坐起身,大喊:“千里,过来。” 陵光如遇大赦,跳下床就跑了出去。 玄庸从里面又扯出一床被子:“我怕黑,在这陪着我。” “没问题,这是我应该做的。”陵光第一次一点都不抗拒这个要求。 他跳上床,正在想这下要不要熄灯,那门又被推开。 莫平生披着被子跑进来,跳到陵光旁边:“神仙哥哥救我,我打不过他,我也在你这里睡。” 哒哒的脚步声闯入,陈渊也携着被子进来了:“休想丢下我。” 床上躺不下四个人,大家都披着被子坐着,面面相觑,与不对付的人目光相触,还要来上几句诽谤。 玄庸没好气道:“现在是不是缺个骰子?” 他先把莫平生给踹下去,又提起陈渊:“你们俩给我滚回去。” 陈渊将他的手一抓:“不回。” 床下的人也喊:“神仙哥哥不回,我也不回。” 玄庸要扯开陈渊的手。 却忽而一怔,动作陡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陈渊,对着他的脸,安静地,又紧迫地看过来。 陈渊被吓到了,在这样的目光下,吞咽了口吐沫,愣愣地不敢动。 “妖怪是不是想要吃人了,姑奶奶不是说他是好的吗,江兄你真是神仙么,救命啊我不想死啊……” 陵光也愣住了。 一个本来看不顺眼的人,忽而贴在眼前仔细地盯着你看,神情还这般专注,那眼神中带着迟疑,带着不忍,还带着悲痛。 这举动太诡异。 他在这一刻甚至想,莫不是玄庸忽而发觉,对这个书生吵吵闹闹之后春心萌动了? 而玄庸看了一会儿,再度提起了陈渊。 “都滚!” 他命令道。 好似刚才定睛看他,只是一个忽而被暂停的动作。 但他的脸色已是很冷,冷到叫那闹着的两人当真不敢留了。 他们携着被子窸窸窣窣走了出去。 陵光看他情绪突变,理所当然的觉得那个“都”字也包括了自己,他也往外走。 走了几步被拉回。 玄庸认真地看着他:“千里,你别走,去把门关上。” 他又想发火,那你把我拉回来干嘛,还得多走两步。 门关上后,玄庸下了床,正色道:“我方才抓住陈渊的手时,感觉到了……火行灵器。” 陵光脸色惊变,怔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陈渊快死了”他蹙眉,“怎么会这样” 才答应了陈老太保护他。 “不是。”玄庸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能够隐约感应到灵器了,不需要这人将死。” 陵光松了口气,想必是那两个灵器带给他灵力的作用,“可……”他还是忧心,“如果要取出来,也还是得等陈渊死去,是吗?” 玄庸叹口气:“是,这也是我方才看他时的所想。” “那……” “你觉得……”玄庸问,“是等他寿终正寝,再来取,还是说……” 现杀? 陵光想这个问题本来不需要问,陈渊就算是个毫不相识的人,他也不会希望他现在就死掉。 可这一瞬他忽而想起了陈老太的话。 皇帝痴爱征战,手下那骠骑将军战无不胜,却生性残暴,百姓已是苦不堪言。 若继续等,天下又将如何? 但…… 一个人的生命,与天下人的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真是灵器为祸人间,还是人自己造的孽? 他回道:“我想,还是等着吧,您觉得呢?” 玄庸点头:“人的生命对我来说不长,我等得了。”他望望眼前人,苦笑道,“只是我大抵要在人间许久,再看一遍相识的人一个个离去,也……包括你吧。” 陵光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想说,我不在了你再买一个下人不就行了。 但仔细想想,跟一个人若是相识久了,即便算不得好友,但要亲眼看着他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白骨,任谁也会难受。 他一时想,自己跑到这人身边扮成个普通人是对是错? 要想监看着他,本来有很多法子的,叫他看不到自己,只在不远处暗暗瞧着原本是很容易的事。 他没说话,玄庸继续说:“千里,我希望你能长寿,若是能活到我离开人间的时候,就好了。” 陵光把自己想成普通人:“我即便不死,也会老啊,等我白发苍苍,你依旧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我想我是不愿意叫你见到的。” 玄庸眼中一哀,他转了身:“你们人类,都是这样想的吗?” “我觉得……真正心里有你的人,应该会是这样想的。” “心里有我?” 陵光已跳出了自己的身份,他把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了:“若是哪个人说不愿意叫你见他年华老去的样子,那这个人他应是把你看得很重要。” 玄庸笑了一笑:“是这样吗?” 子安,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长长久久的揣测子安对他的心意,在辛离山上想了数十年也还是不敢确定,那经年如许悬而未决的思量,倒是总被眼前人道破。 他也不知信的是自己,还是这人。 也或许,是越发明显的熟悉感,叫他一时恍惚,将两个人重合。 他透过烛火,看着陵光,看这人眉目如画,他不比子安的样貌差,甚至,细看眉眼,还有几分相似,但相较于子安的儒雅,这人不说话竟还能看出几分洒脱的仙气,就是这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 果然长得好,怎样都好看。 这人看人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真诚又喜悦,可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不看人的时候,那双眼里到处都写着无趣。 他好像心里对什么都不满意,但做出来的动作,又是恭敬的,有时候说出来的话,也讨人喜欢。 玄庸想,大概有人天生一双厌世的眼睛,这跟心性无关,就长这样罢了。 即便是眉眼相似,可子安的眼中总是温柔的,偶尔带着点淡淡的忧,仿若看尽了沧海桑田,留下了对世间的悲悯。 玄庸拍拍额头,又笑起来,为什么要将他二人放在一起比呢,相似不相似,都没有区别,他不会因为一个人与子安相似,就会对这个人生出一样的情愫来。 他其实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的下人伺候,他就只是想要这个人多陪一陪自己,若是从黑暗中一睁眼,能看到这样一个人正好站在面前,或者,即便不在,也会为他留盏灯,这样,就够了。 所以,他是真的希望这个人能够长寿。 他的目光没有半分回避,就这样盯着陵光,在那烛火之后,眼中倒映着火苗,和陵光的身影。 陵光却转了脸。 “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陵光心里琢磨着,“我的仙气应当隐藏得很好啊,以他现在的本事,发现不了吧,不过……之前有些时候说话没注意,或许露过馅,往后得多加小心才是,如果仍避免不了被他怀疑,那就……提前解决掉他算了。” 他这般想着,往外看了看。 外面没什么动静,那俩人竟然和平相处了,真是稀奇。 但陵光有些不放心,他的视线穿透墙面,向他那间屋子望了一眼。 莫平生安安静静地睡在地上,没铺铺盖,身上倒是有一条被子,像是被人扔上去的,连脸都盖了一半。 露出的一半脸隐有淤青。 陵光脸一变:这可能不是睡着了,而是被打晕了。 再瞧陈渊悠闲地躺在床上,还没睡,正哼着曲子。 陵光忧心地又朝莫平生看了看,而后收回目光。 听旁边人忽而一乍:“哎,我才反应过来……” “什么?”他不用睡觉也不希望这样被惊吓。 玄庸撑起身子看着他:“你说一个人不愿意叫我见到他慢慢老去的样子是因为心里有我,那你为什么也不想让我见?” “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 然后眼一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我也并没有说别的意思,我是开心的。”玄庸倒没像以往那般口头上占一占便宜,他笑得很坦然,“我不曾想过,一个随意买下来的人类小跟班,平日里总是被我喝来斥去,却没有怨恨,还能将我放在心里。” 陵光有一说一:“你倒并没有十分严苛。” 若他真是普通人,比起其他人家的下人,他的日子过得已经很可以了。 连睡觉的地方,都跟主人一个待遇不是么。 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心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莫平生:“我也拿了倒霉人设的剧本?” ☆、退亲 天亮后,对面好不容易安静的人,又起了一声惊呼。 陵光不知道怎么会在玄庸这屋子睡着了,且睡得挺不错,他是被陈渊的叫声吵醒的。 他把玄庸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开,带着一丝气愤,打开门:“你们又打起来了?” 陈渊已跌跌撞撞跑过来:“不是,他……他喊不醒了。” “他死了?”陵光一惊。 玄庸也被吵醒,缓缓坐起来:“你把他打死了?” “没……还有气,但叫不醒了,我……我真没下狠手啊……我再跟他不对付也不至于要人命啊。” 两人迅速跑到侧房,莫平生还在地上躺着,盖着个被子,陈渊大概不敢乱动他,他躺着和昨晚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陵光松了口气:“死不了的。” “那他怎么……” “也许是生病了,人类的病自然要人类……”他往身边看了看,改口,“咱们赶紧送他去医馆吧,叫大夫瞧瞧。” “对对对。”陈渊才反应过来,一把将躺着的人抱……没抱起来。 地上的人再怎么说也比一袋米要重的。 他又使劲,还是没抱起来。 玄庸看不下去了,推开他将人扛起来:“最近的医馆在哪儿,你带路。” 陈渊连忙往外跑。 陵光跟着走了几步,出了院门肩上落了一片叶,他拈起来抬头望望,秋天了,树叶纷纷而落,院子里满地黄叶。 他觉得,该打扫一下了。 看个病不需要三个人齐齐陪着,他站住脚,走回去,从墙角拿了一把扫帚。 最近的医馆在以前陈家宅子对面,医馆掌柜姓秦,这医馆就叫秦家医馆,十分简洁明要,秦掌柜与陈渊挺熟悉,捋着半长胡子道:“这个小公子是中毒了呀。” 陈渊大惊:“我记得他晕倒前没吃过什么东西啊。” 昨晚陆宅就没生火。 “这毒不是新中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像是长久累积。”掌柜朝药堂的后门喊了一声,“砚儿,你好了吗?” “来啦。”后门门帘掀开,一个红裙白裳的的清丽女子走出,双手端着个小碗,走进柜前,那碗往柜上一放,赫然是小半碗血。 陈渊吓了一跳:“如砚姐,你又放病人的血啊?” “我不看他的血,如何能查出他中了什么毒?”秦如砚拍拍他的头,含笑间眉眼如丝,柔波流转。 “丹纱,银朱,甚至还有些许硝石和砒霜,都是有毒的,吃了应有十余年了,毒已侵入五脏六腑,解不了了,阿渊,你这朋友为什么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陈渊摸着脑袋:“吃十几年毒药,除非他脑子不正常。” 虽然这家伙的确不大正常。 但他还是摇头:“该不会是被人有心陷害的吧,他或许压根就不知道。”他这般说着,再望望双目紧闭的人,一时心生愧疚。 怪不得一个大好少年身体这么弱,原来早已经身体有恙,哎,往后还是手下留情吧,不争对他就是了。 秦掌柜倒是想起什么来:“砚儿,你方才说的那几个成分,可是没错?” 秦如砚点头:“爹您相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担忧道,“我以前曾去京城学医,那时候宫里太医署广征民间杏林圣手与各方异士,说要给陛下配长生药,我自是不信世上会有什么能叫人长生的东西,我想,大多数同行应也是不信的,可他们看中那丰厚赏金,极尽各自所能,后来有人呈上一味丹药,名叫红升丹,据说,陛下服用后神清气明,还曾梦入仙人之居,且不管是否长生,但至少能通神明,起码是有用的,这人得了赏赐,也将要入主太医署。 只是……好景不长,他还未来得及进宫,我等一众同行前去祝贺之际,这人一时狂妄酒后失言,说那红升丹其实没什么特别,几味寻常补药,加上些能使人神思混沌的特别之物就是了,毒性不大一时半会儿吃不死人,而他所说的特别之物,就是砚儿你方才说的那四种药物。 后来这人自然是被处决了,陛下幸好没有服用多少,那剩下的红升丹想必也全都毁掉了,如今这些药物是不能在民间售卖的,也不可能还有人去配制这种明知有毒的丹药,这小公子什么来历,他是怎么会有这种丹药的,而且,当年那事情闹得不小,这小公子即便没出生,他家人也该听说了啊,怎么会不知道此丹药有毒呢,而若知道有毒,又为何还要服用呢?” 玄庸听此话,在旁道:“他想找到这些药物应是不难,不过……” 到底为什么会服用,谁指使的,他自己知不知道? 那宫里的人,如今又是怎样一番模样? 秦如砚此时才留意到玄庸,见他蹙眉沉思,面上略带冷峻,女子微微一惊,又看了一会儿,继而羞涩缓缓低头,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等他醒来,你们好好问问他吧。”秦掌柜走到药柜前抓了几副药,“毒虽然没法解了,但只要往后不再吃,约莫还是能控制的,注意调理一时半会儿倒没生命危险。” 陈渊接过药,正在掏钱,那秦掌柜伸手一推:“几味补药值不得多少钱,正好你来了,我们还有些事情要与你说。” 他回头对秦如砚道:“去叫你娘过来,她不是说要去找一趟渊儿吗,跟她说人今天来了。” 女子从帘子后走出,不一会儿,来了位妇人,秦如砚没跟上,而帘子微动,玄庸看见她躲在帘后的红色衣摆。 进来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龄,眉眼中带着温婉的笑,她拉了陈渊的手,寒暄几句后,道:“你什么时候娶砚儿?” 玄庸在旁看着,这话跟他没关系,但也惊了一下。 这么直接的吗? 他又瞧那帘后,红裙摆跺了一下脚。 陈渊支支吾吾:“如砚姐跟着我喝西北风啊?”他缩回手,低下头,“我早就跟您二老说过,我是个倒霉的命,还是不要祸害砚姐了,这婚事是姑奶奶私自定下的,我一直要退,她不同意,如今……姑奶奶不在了,我说的算吧,婚事退了吧,不要耽误砚姐。” “你说得好听。”秦夫人眉眼瞬间不温柔了,“还不是因为跟你有婚约,你又一直拖着,我们砚儿这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出嫁,你现在说不娶,砚儿怎么办?” “我不娶才是为她好啊。”陈渊不敢跟他们顶嘴。 “可是陈老太对我们家有恩,这婚事是早就定好的,这……”秦夫人稍稍消气,却忧虑起来。 “原来您是为了报恩,那晚辈就更不能娶了,如砚姐她不是物品,不是用来报恩的工具,何况……我与她素来姐弟相称,未生情意,她也未必同意。”他说完朝两人行了一礼,“今日先将此意言明,待回去即刻退还婚书。” 他转身离去,玄庸不多留,扛着莫平生也走了。 秦夫人想追,秦掌柜及时拉了她:“哎,我看,也算了吧,难不成真让咱们砚儿跟着他受苦啊?” 妇人恼怒一甩其胳膊:“可我当初答应陈老太的,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是渊儿子自己要退的,又不是咱们逼他……” “我不管,我不能食言……” 帘后的女子再忍不住,掀帘子走了过来,向她母亲赌气道,“我也不管,我不要这小孩,我看上别人了。” “什么小孩啊,他是比你小几岁,你也不至于喊他小孩啊。”秦夫人斥道,又是一惊,“你说什么,你有意中人了?” 女子垂眸一笑:“不告诉你们。”她瞥见柜上的药包,又一喜,“阿渊忘拿药了,我去给他们送过去啊。” 她到陆宅的时候,玄庸几人还没回来。 那知府一直着人暗中看着莫平生,陡见他被人扛着在街上走,不免要叫去府衙一问。 陆宅大门没关,秦如砚提着药包左顾右盼地走进来,穿过中庭进了正院,院里很是安静,只见一个小哥在悠闲地扫着地。 她扬手一喊:“请问还有人在吗?” 陵光回头看过来。 手中的动作一顿,目光在女子脸上流连。 如砚拿袖子掩了面:“你这小哥,怎的见到女人就挪不开眼了?” 陵光重新开始扫地,嘴上露出笑意:“小姐貌美,自然想多看几眼。” “你倒是嘴甜,但过誉啦,我虽样貌不差,可在这烟城,也算不得多出众,难不成你没见过比我美的?” “见是见过,但美人在骨不在皮,我觉得小姐甚美,所见未有能及者。”陵光头也不抬。 “哈哈,你这张嘴,一定十分讨你家主人欢心。”如砚四处看看,凑近他问,“跟你打听一个人啊,今儿跟陈渊一起的,着玄青衣衫,星眉剑目一位公子,你可认识他,他是不是也住这儿,也是这儿的下人还是怎样?” 陵光放下扫帚,想玄庸今日穿的那身衣服挺贵的,难道不像个富家公子吗? 不过富家公子干体力活搬人,的确叫人匪夷所思。 他回道:“那不是下人,是我家主人。” “原来真住这儿啊。”如砚又喜,“我喜欢他,我想见他,你能不能带路?” 陵光没多大反应:“他还没回来。” “那我在这儿等。” “你不必在此等,待他回来,你再来就是了,或者,你约定个时候地点,我请他届时去找你。” “那好吧。”如砚失落道,“我不能叫他去我家,娘还逼着我嫁阿渊,你跟你家主人说,今晚酉时,城外向左走一刻钟,临近湖边有个亭子,我在亭里等他。”女子说着,又顾虑,“可是,他会去吗?” “小姐只管去,我会劝我家主子赴约的。” “你的话他可能听进去?” 陵光方抬眼再向她看过来,嘴上的笑意不收:“小姐怎会瞻前顾后,佳人有约,他不会愿意错过的。” “那就好。”如砚笑起来,“谢谢你啦,若我能与他结百年之好,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 女子轻快的身影已出了院门。 玄庸很快也回来了。 莫平生在府衙时已醒,他不愿跟知府解释过多,只道要回陆宅,知府不敢为难其他人,几人在府衙耽搁一阵儿,平安无事。 回至陆宅,莫平生在逼问下,只好道出原委。 那红升丹是他自己暗中要求太医署心腹找出的当年配方,没人逼迫,也不存在暗中下毒之事,甚至,圣上是不知情的。 “原来你真的是皇子?”陈渊道,他起初有所猜想,但一直之以为他是哪个皇亲国戚,没成想是实打实的皇帝后代。 “不。”莫平生却摇头,他没见过太多外人,这几人今日救他,于他而言已算是生死之交,何况还有他心中的神仙哥哥在场,他半分都不敢隐瞒,“我跟你们说过,我本名叫梁承,当今圣上的确算是我曾爷爷,但我并不是他这一脉的,圣上无后,我是当年造反被废的太子后代。”他对自己的身份一点也不介意,这话说出来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民间隐有传闻说圣上有分桃断袖之癖,但我还以为他身为帝王,起码会留下后人的,不想真的没后代。”陈渊叹道,“这么说,他的江山,岂不是早晚还是要拱手让出去?” 玄庸听着这话,冷笑了一声。 如此看,想当初在烛明禅师那儿的小童,那太子遗孤,到底还是被发现了,但梁桓别无选择,他不能杀。 那小童想来就是梁承的爷爷。 梁承也叹气:“可不是么,但他没后人,凭什么要来找我啊?” 这叫玄庸也微惊讶:“皇帝要传位于你?” “他知道我爷爷没死后,一早就定了这一脉为传人,因为没有别人了,我爷爷小时候本来吃斋念佛,后来被陛下接回了宫,陛下还挺长寿,他在位,就没我爷爷什么事儿,后来有了我爹,他还在位,再有了我……他说他不会有太多时间了,已向朝臣拟了旨,我爷爷和我爹……不长寿,也都单传,如今这一脉,也只剩下我了。” “你不想当皇帝?”陵光问。 “一点都不想。” 玄庸笑出声来。 皇家只此一个后人,而这人却无心称帝。 梁桓啊梁桓…… 你这一生是怎样过的? “那你也不能折腾自己啊,红升丹有毒知道吗?” “我知道有毒,毒性不大的,死不了人。” “你再吃就不一定了。”玄庸翻了个白眼。 陵光问:“可你为什么要吃这个?” 梁承郑重道:“因为这丹药能通神明啊,我想修成仙人。”他说的一本正经。 “嗯?”三人齐齐惊呆。 原以为他是故意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回避继位之事,不想,他压根没这么多心思,只纯粹想要……论道修仙? 玄庸抚眉:“幸而你曾爷爷不知道,不然,他怕是已经把你打死了。” “他自己不也曾有过这般心思,还说想长生不老呢。”梁承一嘟嘴,“反正我心意已决,一定不会顺他的意的,他爱找谁找谁。”他朝陵光看过来,眼里又泛了光,“神仙哥哥,我是真心想要修仙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指点?” 陵光可算明白这小子为什么喜欢缠着自己了。 他再度无奈道:“我真不是神仙。” 梁承点头:“我不信。” 陵光无话可说了。 他想了一想:“那你首先不许再吃丹药了。” “我不吃岂不是没法见到仙人?” “你若继续吃,怕是先见到鬼。” 梁承抿嘴答应了。 陈渊在这时候生了忧国忧民的心思:“小王爷,你不愿意继位,朝中势必又要掀起一番风浪,若是因争夺权位而引起各方厮杀,苦的还是百姓啊。” “没事,朝中有大将军压着,无人敢乱来。”梁承道,“届时……择选才德兼备之人不就是了。” “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本来就不愿意想这些。” 陈渊不好再说了,他到底还是得顾及一下这人的身份。 他扭头望见桌上的药,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忘记拿,顺手将药包掂起:“行吧,您好生休息,草民去给您熬药。” 梁承理所当然地接受,缠着陵光坐下:“神仙哥哥你别走。” 陵光想起还有事未跟玄庸说,不得不走,为甩开这人纠缠,他悄悄在梁承手上点了一下:“我教你个掌心生花的小术法,你先练着,练会了再来找我。” 他胡诌了两句口令,梁承默默记住,摊开手心,果然有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其中。 他顿然兴高采烈。 “你多多练习,等到能生出一捧花,才是学会了。” “好的好的,我立刻就练。”梁承跳起来。 陵光拉玄庸走出了厅堂,站在院里的桂树下。 他解释:“小戏法罢了,满院落花,随便塞几个在他手里,动作快他没发现。” 玄庸点头,面露痛心之色:“也是你当乞丐的时候学的?” “啊?”他一怔,“嗯……是啊,学点戏法好谋生么,我还会一些别的呢,你要不要看?” “不用了,你留着哄那小子就行了。”玄庸心里有点难受,不愿想他做乞丐时过的什么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哎我怎么主动扫起地来了,身份适应得这么好吗?” ☆、赴约 陵光把秦如砚的事情跟他讲了一讲。 玄庸当即拉了脸:“你怎么不问我就答应了?” “我觉得你应该答应。” “什么叫应该?” “那小姐她……” “你知道她跟陈渊有婚约吗?” 陵光正色道:“正因为如此,你更应该答应去见她。” “你……”玄庸一时理不清这逻辑,他陷入气恼中,“我平日待你过于宽松了吧,都骑到我头上来了,不过一个下人,你有什么身份替我做决定啊?” 这话说出就后悔了。 但陵光没往心里去:“你不想知道她约你做什么吗?” “你不说她看上我了。”玄庸不像方才那么愤然,语气里和缓了些,却还是生气,“不管你怎样答应他的,总之,我不去。”他甩袖往前走,“要去你去。” 陵光想了一下:“我去也可以。” “啥?”他又走了回来。 “你若真不愿意去,那我就去,我想见见她,好看她……” “你是在故意激我吧?”玄庸一语打断,“没用。” 陵光只好道:“见一见也没什么啊,她总不至于当场逼你成亲。” “见什么见,我不喜欢她,我喜欢男人。”玄庸赌气道。 陵光的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你说什么?” 玄庸一时失言,但此刻不如不解释,他顺势道:“我说,我喜欢男人。” 他望着面前人瞪大的眼,戏谑心起,伸手将他一环,凑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你陪在我身边就行了,不要费心为我张罗其他人,乖……” 他抬起手,手指在面前人脸上轻拂。 陵光不推他,脸也没躲,他在走神。 “你这家伙灵力不是已经有了一点吗,怎么还那么眼拙,该怎么隐晦地叫你知道,那秦如砚,她……分明是只狐啊,而且道行不低,她要见你想必是别有用心,正因为跟陈渊有婚约才得去啊,才要管啊,不能叫她害了陈渊啊,你是妖,总比陈渊安全许多,何况我当然也会跟你一起去的,但你不去要我怎么去,人家约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擅自过去岂不是打草惊蛇,没有为非作歹的妖异仙界允许留下,可她冒充秦家女儿已有多年,她到底意欲何为,真正的秦家姑娘又在哪里?” 他一直保持着双眼呆滞,身体僵硬的形态,任玄庸摸着脸。 玄庸觉得很没趣。 甚至有些恼怒。 你或惊或吓,或羞或喜,亦或者要讨厌,要鄙夷,起码给点反应啊? 这样显得我很没有魅力啊。 他那些恼怒化成了没来由的赌气:“行,我去!” 说罢松开环住的人,当真往外走去。 陵光松了口气:“湖边的亭子,你别走错了。” 他捡起个石子砸了过来。 陵光抬手接住,一捻成粉:“生哪门子气啊?” 待玄庸彻底走出院门,他便也动身要悄悄跟上了。 而还没动,屋内梁承颠颠跑了出来:“神仙哥哥我已经能变出两朵花了,你看。” 他闭着眼念口令,再摊手,手中赫然生出两朵粉色小花。 陵光淡淡一笑,这真的是术法,不是戏法,他之前往梁承手上一点,把这术法教给他了。 看到少年眼中真挚的欣喜,他略微被感染,也无端添上一抹愁。 他想说,凡人没有契机,是修不成仙人的,无论你怎样做。 可这人宁愿吃上数年有毒之物,若是知道自己追求的是绝不可能达到的,他又该怎么办呢? 可是,总不能叫他浑浑噩噩一辈子。 不若早些知道真相。 陵光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 梁承只是愣了须臾:“其实,烛明禅师……也跟我说过。” “那你为何执迷不悟” “那不是……”梁承眼中闪过慌乱,“还有一个契机吗,所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啊。” 陵光微闭眼,他要说,是真的完全没可能。 可这话被煎好药的陈渊打断了。 陈渊端着药碗走过来对梁承道:“你好好调养。” 梁承眸中黯然:“我不用调养。” “哎,简直不能理解你这样的人,我天生霉运,烟城没几个人待见我,可我依旧觉得自己过得挺开心,你倒好,明明好吃好喝,却非要折腾自己,修什么仙啊,人间这么美好,还有,你就算要修仙,也得先把身体养好,只要你活着,才有路可以走啊。” 梁承想了一会儿,默默点了下头:“跟你比,我的确日子过得好得多。”他接过药碗。 陈渊又想揍他,摩摩手掌后,忍住了。 陵光的话不再说,他留下二人看家,速速往城外赶去。 城外一湖临着片林子,那林子里的柏树四季常青,树叶繁茂有些阴森,常年无人进,倒是这湖水清澈,入夏之际湖中还有莲花盛开,总引得游人赏玩,不知哪位前人在湖边造了亭子,八角飞檐,亭里有石桌石凳,亭柱上亦有风雅的梅兰等诗画。 此刻湖边有微风吹动涟漪,亭下石桌上落的几根草须被风吹起。 但空无一人。 陵光的心一紧。 迟来一步,他才想到,自己忽略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纵然玄庸也是妖,可他现在的本事,万万不是那狐妖的对手。 狐妖要找他,自不是谈婚论嫁的。 那么,她抓玄庸做什么? 夺他的内丹? 或者,直接吃了果腹? 他慌乱起来,凌空而起,脚尖轻点飞檐,粗布麻衣幻成白色长衣,宽袖随风动,迅速向那林子飞去。 至林子上空,目光之中却见那林子处处烟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其下情景。 “狐妖幻术。”他轻声一叹,狐妖最擅幻术,这不是简单的障眼法,林中生灵万千,他若直接破这幻术,会叫那些飞鸟走兽一时失性,互相厮咬,而若闯入城内,又将祸害人类。 他又添了担心,如果玄庸被幻术所迷,该怎么办,他会做出什么事? 不不不,还是先担心那家伙有没有命出来吧。 他不能一下破这术法,但并不是破不了,俯身向下,脚点树梢之上,折了一枝叶,手一挥,树叶幻成千万片,朝四周飞去。 迷雾之下,层层叶遮了月光。 茂密繁叶在一山石周围落下,石头后面,隐有微光。 微光从石后的洞口传来。 玄庸被绑得板板正正,躺在石床上。 面前女子已不是那红裙白衫的打扮,她着如血般的诡艳长裙,缓步走近,摇曳生姿,这张脸没有变化,仍是秦如砚的样子,但眉眼之间皆是媚态,却好似比那在医馆中温婉一笑的女子美艳许多。 她含着笑,向玄庸半俯身姿:“叩见妖王大人。” 玄庸无奈看着眼前人:“原来你是同类。” 千里啊千里,都是你害的,非要我来! 不过,幸好是我来了。 他又笑:“别,我此下被你绑着,你是大人。” 秦如砚嘴角上扬:“千年前,奴家曾见过大人风采,那时候您打上仙界,长发随风,红衣翻动,狷狂不可一世,如今,大人倒是收敛许多。” 他悠长一叹:“你若是像我这般,随随便便就能被绑了,你也会收敛的。” 秦如砚也叹:“辛离山众妖皆被打回本相,随你封印这千年有余,大人没想过恢复灵力,早日为他们报仇吗?” “辛离山上众妖不劳你费心。”玄庸望着她,“你当不是来自辛离山吧?” 那儿如今已不会有像她这般道行高深的妖异。 秦如砚道:“我也曾出自辛离山,在被封印时跑掉了,可惜,我的兄弟姐妹们没能跑得了,已成了山中野狐,大人,我修成人形的时候,可是比您早得多,辛离山上一草一木,我都曾看着它们长起来,大人您原身,梧桐神树,那时候也还没长那么大,时而有鸟雀停留筑巢,我还帮您赶过。” 玄庸静默了一下,只道:“幸好你跑得快。” 秦如砚又道:“当年大人初化人形时,就有仙界之人去过辛离山。” “那不是很正常?” “你又可知,仙界之人去做什么?” “你说来听听。” “但凡新成人形的妖异,都要勘测灵力,若是觉察出会有危害苍生的能力,就即刻毁掉内丹,叫他们回归本相。” 仙界兼顾六界平安,妖魔出世皆要测其资质,赐其名讳,从而登记在册,普通妖魔放任而去,有些较强灵力的则需引起重视以免将来危害苍生,实际上,为了避免风险,大多数被测出来有“潜能”的,在他们刚成形还比较弱的时候,就被仙界悄悄解决掉了。 玄庸也许算是“漏网之鱼”,他原身是集了天地灵气的古树,当年仙界为之分成两派,一边要杀他,一边说他不足为惧,吵得不可开交,结果后者吵赢了,他活下了下来。 至于后来,大概还是那些提出要杀他的比较有先见之明。 他向眼前人笑道:“仙界不是一直这般做的吗?” 秦如砚道:“那大人应当是知道了,当初仙界本是要杀了大人的。” “后来不是没杀吗,这说明,他们到底是看到了我其实是个老实本分的妖。”玄庸自嘲一笑。 秦如砚微有迟疑:“难道大人真的不知道,您的灵脉被仙界抽走了一根?” “我起初的确灵脉有缺,但也无甚影响。” “没影响?” 玄庸眯了眯眼。 他集了天地灵气,原本一幻化人形就该有滔天灵力,然而,他初时却缺失灵脉,只若凡人,啥也不会,一只鸟妖轻轻在额头上一啄,他立刻得痛得抱着头打滚,一个藤妖随便一挥手,他就像石头一样被扔来扔去。 他混混沌沌在山中生存,受尽其他妖异欺辱,这样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他甚至还得为能吃饱肚子发愁。 还好那时候青木仙君时常护着他。 及至数百年后他才有了灵力,而且一发不可收拾,足以叫那些欺辱他的妖异唯唯诺诺,俯首称臣。 至于跟仙界打起来,那就是后话了,但若照这只狐妖所说,他一开始灵脉是没缺失的,只是被人抽走了一根? 妖异看不到自己的灵脉是否齐全,只通过灵力来判断,起初他没有灵力,毫无疑问灵脉是不齐的,它也不可能自主长回来,玄庸一直觉得自己天赋异禀,灵脉有缺,过个数百年照样能上天入地。 不过,要是原本不缺,是不是就能打过仙界了。 那么还会有后来发生的事吗,还会……遇上子安吗? 如此这般思量,又觉得觉得往事已过,没什么好后悔的,若非要讨回个公道,那冤有头债有主,封印辛离山的是陵光神君。 把他困了千年的也是陵光神君。 其实也不能算是讨公道,他现下觉得,当年那事儿他自己不算完全占理。 不必折腾了,陵光神君偿命就行。 哦,对了,还有个抽他灵脉的,不知道是哪个,这个是得收拾的。 当然,如果秦如砚的话是真的。 他往身上看了一看,想起接引仙君给他的小瓷瓶。 卸灵丹一粒是不是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一粒够了,我双杀。” ☆、幻术 秦如砚道:“原以为大人还在辛离山,不想竟能出来了,大人既获自由身,实不该像现在这般在人间浑噩度日,您是万妖之王啊。” “浑噩度日?”玄庸没把自己的生活跟这四个字扯到一起。 难道一定得打打杀杀,才算不枉来此一趟啊。 相比之下,那在山上沉睡的时候,倒更无聊一些。 他反问:“你如今冒充人家女儿,莫不是也十分无趣?” 秦如砚抿嘴:“那不一样的。” “你在秦家有何目的?” “我没害过他二人,也不曾做过祸事。” “我本也不愿意多管,我甚至压根没看出来你的身份,是你把我抓过来的。”玄庸挣扎了一下,绳子捆得挺牢固,“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情,话说完了 ,你可以放我了吧。” 秦如砚叹气:“我若只跟大人讲话,何至于要绑着您?” 女子俯身,长发垂在他的面颊:“我已决定了,把我自己的灵脉补给大人,助大人尽快恢复本领,再上仙界,帮辛离山上众妖讨回公道。” 玄庸闻着那发上散发的诡异香气,脑中有些混沌,他勉强留着一丝清明,笑道:“既然是好意,你何必要绑着我啊?” “可惜我知道大人心里不愿意。” “我的确不愿意。”他收了笑,“辛离山众妖的公道我早晚会叫人来偿,不劳你费心,你不必为泄一己之愤来逼迫我做事,何况,这法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若是灵脉可以随意补来换去,妖界岂不是要乱套了,一不留神,你入了魔障我管不着,我却不想自己有个什么闪失。” “我研习此法已有数年,只要大人您配合,不会有闪失的。” “我配合不了。” “大人想必还没领教过狐族的幻术。”秦如砚温婉一笑,转瞬满室皆是幽香。 玄庸觉得这香气已经没有那么刺鼻了。 这并不是好事。 他伸手一撑,松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寻常绑束于他而言不算那么难以挣脱。 可狐妖并未叫他能够起身。 他只能摇摇头。 洞口的火忽而跳了一下,那烛台晦暗灯火次第亮起,照得满堂生辉,有人自半空缓缓而至。 狐妖蓦然回头,只见一白衣翻飞。 那白衣却还没落定,只暗道:“看样子,是我多管闲事了。” 烛火明灭不定,来人又离了此处。 玄庸坐起,只望见一抹白色衣角。 他跳起来大喊:“喂,你别走啊。” 狐妖亦对着虚空厉声道:“来者何人?” 玄庸心道,管他是何人,能不能先救我? 那香气灌入肺腑,他起身后又瘫坐回去。 狐妖思量了一番:“兴许……是哪个同类走错路了。” 她挥灭烛火,才要转身。 又听一阵脚步声传来。 玄庸一喜,这脚步声他认得出。 他的下人,江千里! 他果然没看错人,是个忠心的好跟班。 不行,他又忧虑起来,千里毕竟是人类,他不该来救我的,他也没本事救我。 若他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我的错? 玄庸那一点喜色全都烟消云散。 抬头看见进来的果然是他的小跟班。 陵光换回了粗布麻衣,又走了回来。 他设想的玄庸已经被取了内丹昏迷不醒或者被吃的只剩一半的场景没发生,反倒还身在温柔乡,好似自己来的挺不是时候。 但他方才在一瞬间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现在得把人带走。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明早再来一趟。 他徐徐走来,狐妖眉目一拧:“怎会有人能寻到此处?” 他眼珠一转:“我一直在跟着秦小姐。” 他走过的地方,烛火又亮了起来,秦如砚看清他的脸,松了口气,笑道:“是你这个小哥。” 她在林中设的幻术屏障对人类无用,她也相信一般人是找不到这个地方来的。 当然,别有用心一路跟随,仔细找也确实能发现。 陵光笑道:“可不是我么,白日里我就说过,小姐貌美如斯,叫我一见难忘,就偷偷跟了我家主人来,可是这地方好难找,我顺着你们离开的方向,找了好久。” “可惜,我对你没兴趣。”女子笑若桃花,“你赶紧走吧。” “我若走,得跟我家主人一起走,家里有事需他回去处理。” 他往玄庸身边走去。 玄庸被那香气侵扰,眼睛迷迷离离的,但他还知道搀住陵光:“你别管我了,我跟你说这也是只妖,小心他把你吃了。” 不待他说话,玄庸又将他往身后拉:“狐妖,你不许动他。” 陵光被他强行拉到身后,一时只看得到他的后背,这人还伸开手挡在他面前,胳膊晃晃悠悠的,连带着身子也晃悠。 他见此情,只暗想: “我若真是一个普通人,怕是要被你感动了。” “不,在他眼里,我当真就是普通人,他此刻相护,的确是真情实意。”他又想。 而后无奈一笑,可你再怎样相护,岂不都是不自量力? 明明不是对手,还要出头,有意义吗? 听那狐妖冷哼了一声:“我本来是不打算动一个凡人的,可……大人你既这般紧张他,那我非动不可了,若不然,你怕是不会听我的。” 话音刚落,女子手起一道流光,流光之中一片红影,赫然是条狐尾,那狐尾认路,从二人身侧,转至陵光面前,直直朝他面上袭来。 陵光但觉身子一晃,竟被玄庸回身一把抱住,玄庸抱着他转了个圈,将自己后背亮给那袭来的狐尾,狐尾结结实实抽打在他的背上,他踉跄了下,却没松环住的人。 狐尾再一进攻,陵光陡然眯了下眼,那红光即刻涣散,狐尾断成三节落地,秦如砚抽搐着后退了几步,一阵刺骨的疼痛。 陵光的手背上滴了几滴血,不是他的,是玄庸的。 他本来不该叫这人挨上刚才那一击的,但方才被抱住的时候,他走神了,不是因为被抱着,是因为这个人在那一瞬想也没想竟以自己的身躯来护他。 他甚至想,这人脑子不大清楚,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了其他人吧? 玄庸昏倒了。 可在昏倒之前,对着他的耳边说:“千里,你答应过我,你要长寿的。” 没把他当成其他人。 陵光搀着昏迷的人,皱了皱眉,觉得有点头疼。 不是觉得,好像真的有点头疼。 他凌厉的目光朝狐妖看过去,抬手轻轻一点,女子便陡然跪倒于地再动弹不得,只不敢置信地抬眼:“你是……仙人?” “四象其一,陵光神君。”陵光冷道。 “陵光神君?”狐妖瑟缩了下,连恨意都不敢有,“小妖知错了,求神君恕罪。” 她倒也无意伤害玄庸,反而是打算牺牲自己来帮他,虽然叫玄庸受了伤,陵光却不能完全不辨是非的责备他,他稍稍消气,不予追究此事,只冷脸问:“你化成秦家女儿有何目的?” 狐妖只得老实回道:“昔日秦夫人产女,我因研习灵脉之术走火入魔,误害婴孩,待后来清醒,不忍见那对夫妻伤心,便化成了婴孩模样,这一化就长到了现在,二人待我极好,我越发不忍离开他们,我今日既落于神君手中,要杀要剐任凭神君处置,但还请不要告诉爹娘我的真实身份,只跟他们说……我不慎落水,跌崖……怎样都行。” 陵光道:“本君不是来人间降妖除魔的,你若不打玄庸的主意,我本也不会干涉。”他甩了一甩衣袖,“你身上妖气未除,与凡人相处长久亦会影响凡人气运,你想好了,别到头来害了你爹娘。” 狐妖一怔,低头思量。 顷刻后,她又朝玄庸看过来,微微摇头,浅笑了一下:“我独自行走千年,如今忽又有亲人相伴,纵然只一世,却胜过过往数年,恳请神君散去我的修为,消了妖气,叫我能够承欢膝下,伴爹娘终老。” 陵光道:“我不散你的修为,但你既愿意以凡人之躯留在人间,我且将你修为收起,待你父母已故,这一世将尽,再拿回就是。” 他伸手一收,将狐妖体内灵力点出,汇聚在手中,凝成一晶莹剔透的玉石,他将玉石丢回狐妖面前:“你自己留着吧。” 秦如砚捡起那玉石,再瞥了眼玄庸,叹道:“我欲将灵脉给他,助他尽快恢复修为,可他竟不愿,方才我想不明白,现下到了自己头上,忽而有些明白了,人间事未了,这些东西却成了累赘,左不过我此时要它也无用。” 她想了一想,从腰间取下一个绣囊,将玉石放进去,又举到陵光面前:“小时候爹娘给我定了一门亲,那人神君认识,就是陈渊,我是不大看得上,可这小孩生性纯良,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只是身上阴气挥之不散,这玉石不若神君代我送给他,好歹是我的灵力,替他消消霉运,等他以后死了,我再拿回。” 陵光微有诧异,却不接:“你自己给他吧。” 秦如砚眼前一亮:“神君还准我留在烟城?” “你既仍是秦家小姐,不在你爹娘的医馆,又要去哪儿?但不要泄露本君身份。” 女子点点头,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光。 但她瞧见玄庸,眸色又暗淡了些:“神君要将他怎样?” “不会要了他的命。”他将人靠在自己身上,“你往后不要再找他了,是本君封印了辛离山,你若讨公道,百年之后拿回你的修为,自可亲自来找本君。” 女子低头不敢言。 若她有那个本事,此刻何至于卑躬屈膝。 她秉着一鼓作气,又问:“神君为何要封印山中众妖,他们何时可以回归?” 陵光缓缓回首。 作者有话要说:补灵脉的法子应该挺明显的了,但这里就不叫如砚姐姐说出来了,回头由神君来讲。 ☆、一梦 陵光把玄庸带出林子后,望见湖边有三两人游走。 他落了地,背着玄庸一步一步走。 玄庸的伤他已疗好了,不算重,但晕上一时半会儿还是免不了,何况,他本就仍被那狐妖的幻术惑着神智。 也许湖边的风更清凉,玄庸缓缓睁眼,好似醒来了。 但他只在陵光耳边轻声念了一句:“千里,你没事啊,太好了。” 又沉睡了过去。 陵光心内微动,须臾后,却只是翻了个白眼:“若连我也有事的时候,那就是出了大麻烦。” 回到陆宅,陈渊和梁承不在,正厅桌上留了一书,是陈渊写的,说带梁承去看花灯了。 中秋将近,城北墨巷专门卖笔墨纸砚,风雅文人最爱去那儿逛,而每年上元和下元前后,那巷子都会办几天花灯展。 他把玄庸弄进房间,搁在床上,要走的时候,想了一下,退回拉被子给他盖上。 还没拉开,那越过玄庸身上的手忽被攥住。 他正要打掉,见闭着眼的人醒了。 可是眼中无光,又好像还没完全醒。 但那人带着笑,将他手拉到面前:“一甲子长眠,终于梦你一回。” 陵光这次十分确定,回道:“你认错人了。” “没有。”玄庸将他的手放在面上轻触,“就是你。” “我是谁啊。”他只好笑。 玄庸拿唇碰了碰他的手背:“子安。” 他的笑意陡然收起,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甚至还往前俯了俯身子:“你说谁?” “子安,你连自己也不认识了吗?” 陵光脑中赫然闪过断念石前唯独记得的呼喊,手不自觉一紧,反手攥住玄庸,“子安又是谁?” 他这一攥,玄庸好像又醒了。 不,仍然没有醒,他的神思还是不清明的,可他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皆是笑意,他抬起另外一手,抚着面前人的脸:“我很想你。” 这话说完,那嘴角的笑意还在,眼中却含了泪。 他还是笑:“可我知道这是梦,你不知,要梦到你,也好难。” 他将面前的脸拉近:“别走那么快,叫我多看一看你。” 他的鼻息扑洒在陵光的面上,陵光脑中一直徘徊着疑问。 “子安是谁?” “一定与那一世人间渡劫有关,留在记忆里的名字,定是刻骨铭心的,这人……就是我,还是说,是我心仪之人?” “假若是心仪之人,就不必再问,已离人间,情爱都成前生。” “对了,子安是男子还是女子?” “假若是我,倒还该了解一下,莫非……那一世与这家伙就相识了一场?” “可这家伙从未提起过这样一个人,他嘴里只有那位陆二少爷。” “难道说陆二少爷就是子安?” “我就是陆二少爷?” 他蹙眉,觉得十分不悦。 “未到命定时刻,提前死去,还家中被灭门,我好歹是四象神君,到人间渡劫就这么惨吗?” “这个家伙,他又在其中做过什么?” 他在这须臾之间思绪百转千回,绕过来又转回去,最后仍觉得匪夷所思,还是告诉自己不应该乱猜测。 “即便我记着子安这个名字又怎样呢,怎么证明真的是我,也未必是和我关系密切的人,说不定……我只是子安的朋友,随从,亲戚,或许……大概是……亲眼目睹过他死去,留下深刻印象也未可知。” 他又轻松起来,但想来起码是有些关系的,待这家伙醒来问他一问。 眉宇间才舒展,刚要抬眸看眼前人,却忽而面上一温。 他的神思一下子乍然,那番思量全都迸溅开来,难以汇聚成完好的思绪,脑中被炸裂的空空如许,什么也想不出来。 也差点什么都忘记做。 他猛然起身,抽出自己的手,干净利落的照着床上的人挥了一拳。 玄庸终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晕过去,不,睡过去了。 陵光愤愤往外走,走至门边,听院中树叶沙沙有声,到底无奈出了一声长气,也不回头,只一扬手,那床间被褥自动稳妥盖在玄庸身上。 他又挥挥衣袖,把床头的灯点燃。 推门出来,看见陈渊二人已回来了,两人带了些糕点,正坐在院中的台阶上吃着。 见他出来,陈渊起身道:“江兄我们早就回来了,不方便打扰。” 院里其他的房间已收拾了出来,一人一间,不必再挤在一起。 陵光点了下头:“多谢。”又嘀咕,“什么不方便打扰?” 陈渊没听到这嘀咕声,道:“我们在外面吃过了饭,给你们带了些小菜,在厨房里温着,他既睡着了就算了,你尽快去吃些吧,未等凉了。” 梁承在旁脸色却不大自然:“我一直觉得神仙清心寡欲,想必……不用吃饭吧。” 陵光不用吃饭,但不代表不可以吃,他为了不叫人生疑,如今人间衣食住行都是和常人一样的,而且,似乎在人间呆上一阵会被这些习惯感染,不但可以吃东西,也得去五谷轮回之所,会有冷热之感,有时候也犯困,喝酒会醉,着了凉吃药能好,甚至还能生出些七情六欲乱七八糟的感觉。 他不排斥这些变化,这叫他越来越觉得人间其实还不错。 花是香的,饭菜是美味的,有人在耳边闹腾腾,烦恼中又是觉得有趣的,他在想,到时候回去了,势必要好一阵子不能适应。 也有些明白为何玄庸来了一趟人间,就说自己害怕寂寞。 他往厨房走去,端了那几碟小菜,也同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 梁承的脸却白了白,这一个晚上,都不大愿意再说话,陈渊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去吃那红升丹,好在他如今手中没有丹药,但陈渊就更担心了,怕他更加想不开做出别的事情来。 陈渊给他讲笑话,讲的索然无味,陵光在旁听着,觉得若再讲下去,他也想不开了。 于是他开口打断:“今晚的花灯好看吗?” 陈渊面上立即覆上神彩:“好看,走马灯一转,就看了江山数百年风雨,有情人结同心灯浮在水面,孔明灯在夜空流光飞舞,巷里有管弦盈耳,千门如昼,亦有宝马香车,火树银花,就说是仙境也不为过。” 陵光想了想:“仙境倒还真没这么热闹。”又道,“明天我们也去看看。” 他下意识地说了“我们”,而不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梁承的神色比方才还黯然了。 陈渊道:“好啊,明儿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陈渊跟玄庸提了此事。 玄庸只觉还没睡好,含含糊糊道:“行啊。” 说完,搬来个椅子,坐在院里的桂树下,清晨的风吹得脖颈生出丝丝凉意,但不觉刺骨,反而很清爽,他微微闭着眼,闻了一闻花香。 陵光走过来:“大老爷你要不要在腿上搭一条毯子?” “还好,不冷……”他还没说完,反应过来,“你说我年龄大了啊?” “您想必的确年龄很大了。” “我再大年龄,你也不会有看到我白发苍苍的机会。”他笑道,笑了一会儿,又皱了下眉,这个问题一直是他不愿意多面对的。 他回忆起昨晚的事儿:“你怎样把我救出来的?” “您说的那只妖……就是秦家小姐么,她也不怎么坏,说是不会伤人的,见我非要带您走,就放了我们,哦,她还挺有良心,说已把秦掌柜夫妇当做真正的父母,想毕生伺候在侧,要不大老爷您……别找她麻烦了?” “我找她麻烦?”玄庸冷笑,“我哪有那个本事,是她找我麻烦,你是不知道,她要……”他顿了一下,觉得这话说出来眼前人也听不明白,还是随便一言带过了,继续道,“她那满室奇怪的香气都是幻术,叫人一时神志不清,我昨晚……没什么不正常吧?” “我也不知道哪样是不正常的。”陵光也笑。 究竟是舍命救他不正常,还是把他当成子安不正常? 他想起这回事,问:“对了,大老爷,那陆二少爷……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陆琮啊,没跟你说过吗?” “倒是说过,我的意思是……他还没有其他的名字,称呼,别号?” “没有吧。”玄庸一点也不记得故人昨晚曾入梦,他提起这个人,只是极力压着那翻涌的心思,做出寻常模样,叫自己面上看不出一点变化。 陵光继续松了口气。 玄庸道:“陆琮,字子安,外人常称陆二少爷,也有人爱叫他子安兄,再……就没了。” 陵光心里的石头又提了起来。 当真是一个人。 记忆深处的一个人。 究竟是不是自己? 那个声嘶力竭的呼喊,到底是谁的? 他以前不爱听这些往事,玄庸一讲他就借口走开,此下却是想多了解一些:“大老爷,不若您再跟我讲讲陆二少爷的事儿吧。” 玄庸反倒是不愿多讲,他笑:“后面的事,我实在不能再多回想一遍了。” “陆二少爷死的很惨吗?” “不知道。” “……” 他侧目对着陵光质疑的神色:“真的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我没有见到。” “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玄庸收回视线,眼神闪烁了一下,桂花落在眼前,他若看愣了,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轻声吐出二字:“朋友。” 陵光又略微松了口气。 是朋友,幸好。 他方才隐有顾虑,担心陆家灭门是这个家伙做的,担心陆子安的死跟他有关,担心两人那一世是仇人。 他们本来算是仇人,他来到这里就为了伺机而动再封印他,这家伙也信誓旦旦要叫他魂飞魄散,可陵光觉得,既然已经结了这么大的仇了,还是别再增加其他的怨了,要不然以后一笔一笔算账,也得花费些功夫。 既然是朋友,想必是没有仇怨的。 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他只确定陆二少爷是子安,未必能证明那就是他本人。 ☆、画中人 月出云层后,他们要去墨巷看花灯。 临出门前,宅子里来人了。 是秦夫人,她来找陈渊,仍要劝陈渊娶了自家女儿,陈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讲了大半天道理,秦夫人不依,坐在厅内不走。 玄庸与陵光收拾好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眉目温和的妇人,脸上带着愠怒,却十分坚定。 妇人也看见了他们,起身招呼了个礼,神色却微一怔。 玄庸听陈渊絮叨就心烦,把外披往身上一套:“既是来找陈渊的,就不打扰了,今日还有事,恕我们先行告辞。” 秦夫人已站了起来,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还是回到椅上坐下了。 陈渊苦着脸冲他们背影喊:“你们别走啊,帮我劝一劝嘛。” 玄庸没回头,陵光的脚步倒是停了下来,那秦如砚不是凡人,她自己也不愿意耽搁人类,陵光觉得,他有必要帮忙劝退秦夫人。 他对玄庸道:“你和梁承先去吧。” 玄庸不大高兴,但又不想叫外人觉得自己对下人太严苛,只好道:“那你们尽快。” 然而秦夫人后来倒没争执太多,见陈渊实在是不愿意,叹着气,从袖中掏出个红色香囊:“算了,不过这是砚儿给你的,要你一直戴着,我大概是老了,小儿女的心思我真猜不透,她既也无意,为何还要送你香囊呢?” 陵光了然于心,在旁道:“未必只有男女之爱能叫人牵肠挂肚,世上的真情有许多种。” 秦夫人笑道:“对。” 陈渊接过香囊,面露愧色:“原来砚姐也愿意退婚,既如此,怎好有劳伯母专程来一趟,您叫个人喊我过去就行了。” “我晚上吃多了走一走消消食没什么,何况,砚儿说她不敢到这儿来,我代劳替她把东西给你。” “不敢来?” “我知道她跟我说玩笑呢。”秦夫人笑,目光又朝陵光看过来。 她在见到陵光后,就一直有意无意往他这里看。 陵光开口问:“秦夫人有事找我?” 秦夫人想说什么,余光瞥了一眼陈渊。 陈渊愣愣的:“对啊,你有啥事找江兄?” 陵光道:“渊儿,你赶紧去追梁承他们,莫等他们走远了找不到了。” “也是。”陈渊拍了拍头,“那你呢?” “我送秦夫人出去,顺便关门,很快就去找你们。” 陈渊点头:“那好。” 他走后,秦夫人带着不敢置信的紧张神色,盯着陵光的脸:“我家里……有一幅画,有些年份了,那画上有一人,跟……公子你一模一样。” “啊?”陵光想自己在人间没有供奉,世人当不知他真面貌的,这画倒有些稀奇。 就算是渡劫那一世,也是改变了样貌的,这是每个人间渡劫的仙人必须要做的。 “可是……”秦夫人犹豫了一下,“说出来公子大概不能相信,可否劳驾到医馆走一趟,我把画给公子看看?” “好。”他也很好奇。 医馆还点着灯,秦如砚出门送药去了,秦掌柜见到陵光亦是有些惊奇。 待秦夫人从房中拿出画卷,在陵光面前打开来,他也怔了一怔。 泛黄画卷上,一个白衣公子负手而立,眉眼温润又荒凉,望的是一池莲叶荷花,池边有假山石,上面座着几个松叶盆景。 这池子在映荷苑,陆宅里。 如今已经没有荷花了,也没有盆景。 他想说,这应该是陆二少爷吧。 他往画卷左上方看:“果然。” 那旁边明明就写了“陆琮画像”,四个字,简明扼要。 落款没有名讳,只有个红色法印。 他还是看回了画中人,但不得不叹,这白衣公子的面貌,跟他的确是一模一样的。 这位丹青妙手,画出来的眉目样貌分毫不差。 可旁边又明明写着是陆子安的名字。 他想就算是巧合,但陆子安应该不会跟他一模一样,要不然,玄庸总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秦夫人道:“公子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很像?” “嗯。”他承认,“但我不是很明白。” 秦掌柜插话:“世上有相像的人也正常啊,这位小哥恰巧跟六十年前那位陆二少爷长得像吧,我听说人有轮回转世……” “不。”秦夫人摇头,“我爹说了,陆二少爷并不长画上这个样子。” 陵光问:“你爹?” “我爹以前是给陆家做事的,他姓袁。” 陵光恍然大悟:“你爹是陆琮的近身随从,原来您是他的女儿。” “是。”秦夫人道,“大家都叫他小袁子,陆家出事后我爹只好另谋生路了,但他打小陪着陆二少爷,二少爷死后他每每思念,就找人画了这样一幅画像。” “不是说不像吗,你爹……没去找那人麻烦?” “画这画像的倒不是一般人,是城外道观的道人。” 陵光一怔,怪不得那落款是个法印。 秦夫人继续道:“当初我爹原本想找道观给陆家超度的,那里道人说不用,已有人做了,我爹看道观的三清像天师图什么的都画得很好,就请了一幅画,他们画好后,我爹的确是有意见的,说这不是陆二少爷,可那里道人却与他说,这才是真正的陆二少爷。” “夫人。”秦掌柜道,“我怎么觉得岳丈是被骗了啊,莫不是那道观画得不像,找了托词?” 秦夫人回道:“我爹说,他原本也是这样想,可是……道人与他讲,‘陆二少爷会以真面目重返人间,届时你见到这画中人,便知本道所言不虚。’。” 她说罢,再朝陵光看来:“也不知是不是那道人的话影响了我爹,我爹把画像拿回去后,越看却越觉得,画中人的确是陆二少爷,虽面貌不同,可他就是从这画里看出了二少爷的影子,他也越发相信道人的话……我爹已走了数年,他是见不到二少爷重返人间,便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要我留意着,找找画中人,我想,公子您一定就是陆二少爷。” 她说着要起身行礼,陵光及时阻止:“或许我是他,但陆家已不复存在,夫人不必客气。” 他那些猜测已基本可以定下来,不用再怀疑,看来,自己人间渡劫那一世,当真就是陆子安。 兄长疯癫,家人被灭门,未到寿终正寝提前死去的陆子安。 买过陈心,想换她自由的陆子安。 他眼前闪过白发苍苍,流着泪的陆卿和,也想起忧伤看他,问他是不是陆二少爷的陈老太。 这些人,原来都是家人。 他原来也亲眼见了他们一个个离去,却没能以家人的身份和他们好好告别。 对了,他还是玄庸的朋友,叫那个人思念至极,却不愿意寻找的陆子安。 他抬起头望了一下夜空。 他想,自己该不该回去一趟,从断念石里把那一世记忆找回来? 他徐徐走出医馆,又摇了摇头:“不过一次劫数,何必呢。” 可是,为何劫数里,还会遇到那家伙,躲不掉了是吗? 他觉得头疼,负手慢慢往墨巷走去。 暗香浮动,花市灯如昼。 玄庸心情不大好。 他已经第一千五百次回头了:“千里怎么还没来?” 陈渊都已经到了,还说秦夫人有事找千里。 秦夫人找他干嘛,该不会是转而想把秦如砚嫁给他吧? 不会,千里知道秦如砚是妖,他一定不敢答应的。 那么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迷路了? 路上遇到危险了? 不会真有危险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救他。 他想转身,可身边有个人一直在说话。 不是话痨的陈渊,是梁承。 梁承拉着他说:“我觉得,神仙哥哥不应该有欲念,你不要毁了他。” 他没好气道:“他真不是你神仙哥哥,他以前很苦的,做过乞丐,为了生存学了很多技艺,爹死了没钱下葬,他……”他一顿,“什么我毁了他,你在说什么?” 梁承支支吾吾,却不说了。 他也不问了,在熙攘人群中一眼望见了缓步走来的人,顿然安心。 路上人多,那人走得很是缓慢,倒一点不着急寻他们,走到阑珊灯火下,看到好看的东西,还会驻足观望几番。 玄庸就站在巷子当中,笑看着他走走停停。 陈渊提着几个孔明灯,兴奋在耳边道:“他们都在提字放灯呢,来来来,咱们也提个字放出去。” 梁承回过神:“要提什么呢?” “你喜欢的话语,希望长相厮守的人,想要做到的事情,不都可以。”陈渊向街边的字画店买了笔墨,在自己的灯上点墨,“但我没什么想要的,本来应该写希望自己不那么倒霉,可是……” 他眉眼一挑:“我觉得最近好像好一点了,没碰到那么多坏事情。”他神采飞扬,“一定是江兄的缘故,我只要跟他在一块,就觉得霉头全都不见了。” 他想好了要写什么:“我提江兄的名字。” 玄庸侧目朝他的灯上瞟了一眼。 “千里江陵一日还。” 梁承也望了几眼:“神仙哥哥不是在这儿了吗,他又没离开过,你为何要写他‘还’呢?” 陈渊叹气:“我猜江兄的名字从此而来,你堂堂小王爷,不读书的吗?” “哦。”梁承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又问,“‘还’就‘还’了,为何要‘一日’呢?” “咳咳。”玄庸在旁听着,忽而被呛了一下,无端咳嗽起来。 梁承也提笔。 陈渊凑过来念:“莫念平生欢,一蓑烟雨落。” 灯刚点燃,陈渊一把将其抓了回来:“伤春悲秋的,就不要放了吧。”又道,“你为何总是这么消沉啊,不是说比我过得好应该高兴吗?” 梁承咬咬唇,有些话将要说出,又打住,再要说,却还是犹疑,纠纠结结好一会儿,方道:“我现在觉得,还是你过得好一些。” “那你可不知我以前什么样子的,别的不好说,城外那茅草屋你住得吗?” 梁承苦笑:“我倒宁愿去住。” ☆、孔明灯 玄庸的注意力也从陵光身上转了过来。 听梁承轻声道:“你们有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眼前吗?” 两人疑惑。 “还有爷爷,爷爷是当着父亲的面死的。”梁承低着头,不管路过行人,只说着自己的话,“我爹成年后,那位曾爷爷就斩了我爷爷,我成年,他又斩了我爹,我猜,他要是还能活到我的孩子成年,我将也难逃一死。” “他怕有人干政不好掌控。”陈渊道,这很容易想得到,又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活不到的吧?” 梁承好似没听到,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我眼睁睁看着我爹人头落地,就在前不久,就在我跑来烟城之前,我一闭眼都是那血淋淋的画面,我……不要在这里呆了,我要学道,修仙,我要……” “你这是逃避。”陈渊道。 “逃避就逃避,反正我不要呆了。” 陈渊把他手中孔明灯接过,捏紧攥成一团:“人间很美好,只是你看到了不好的一面,你大概没怎么出过门,这样,有空我带你出去游历一番,看看山川四时之景,看看大好河山的壮阔美好。” 梁承却未抬眸:“算了。” “不要算了,我说到做到,我跟你保证。” 梁承怎样回应的,玄庸没有留意听了。 他想起,自己也曾许过一个人,要带他万水千山游历。 可直到他离去,都没能履行诺言。 他轻轻闭了一下眼。 再睁眼时,陵光已走到面前。 他笑:“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陵光也笑:“我早就看见你在这儿等我啊。” “看见我等你还不走快点?” “就因为你在等我,我就不用走快了啊。” “你敢跟我顶嘴了,看来我还是对你太宽松了。”玄庸道,嘴角溢着笑,递过来一个孔明灯,“陈渊给你买的。” 陵光接过,看向那俩人:“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 陈渊拍了拍梁承的肩:“在说以后结伴出去四处游历一番。” “嗯,好主意。”陵光随意地点头,“有空咱们一起去。”他把玩着手里的灯,“这个要做什么?” “在上面提字,然后点火放上去。”陈渊道,又问,“江兄你会写什么话?” 陵光提笔。 灯放飞的时候,玄庸才看清上面的字。 而后他扭头望向身边人:“你……” “我替你思念一下陆家。”陵光道。 一盏孔明灯,聊以寄相思。 “许卿百代宁和,执子一世长安。” 玄庸望着那灯上的字,眼前有些雾气。 可惜陆家未能百代和,陆家的人也未能一世安。 他把自己的孔明灯也递过去:“我竟不若你有学识,不如我这个你也帮我提了吧,随便什么都好。” 陵光却不再写陆家。 他落笔,六个字。 “多喜乐,少忧愁。” 他坦然向玄庸道:“你曾梦中说,让人叫你‘少忧’。” 玄庸静默须臾:“也许我的确说过这样的梦话。” 陵光不再问。 玄庸却解释:“这是我的表字,我想让子安这般叫我。” “嗯。” “可直到他离开,都没有说过。” “他大概觉得,你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没有不喜欢。” “呵。”陵光暗道。 “就算给我起名儿的人,是希望我少时就忧虑不断,但我还是愿意叫这个表字的,好歹,子安也夸过这名字,就跟你写的一样。” 陵光无端一股火:你可能真的没文化。 “那……”他带着那股火,“也许陆二少爷认为跟你没到互称表字的地步。” 玄庸眼中暗了暗:“也许吧。” 陵光不大甘心:“你们的关系……大概是什么地步?” 身边人又笑:“不是跟你说过么,朋友。” 他轻舒了口气。 还好只是朋友。 可…… 他眉头又一拧。 那你昨晚为何要亲…… 这个流氓,莫不是当年对陆二少爷,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但好像也不对,陆子安又不是姑娘。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玄庸前两天说过的话来。 玄庸那时候说自己喜欢男人,他当是气话,现下想来,莫不是……真的? 他抚抚眉心,也不知是心烦还是头痛,只觉得忽而不大舒服了。 手中灯一放,他没兴趣继续看了,决定回去。 梁承表示跟随。 陈渊也要跟着。 剩下一个没说话。 不一会儿,四个人齐齐回了家。 这夜似乎各有所思,大家的话都很少,原本还算热闹的小院,竟有些冷清。 陈渊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而后迈进了陵光的房间:“江兄,我以前错了,那小王爷还挺可怜的,以后……我想,咱们多少迁就他一点吧?” 他把那番皇朝血腥的现实与陵光讲了一讲,又低声把皇帝给痛骂了一番,陵光听罢叹道:“人间天子皆是气数所指,该是谁的,早已命定。” 陈渊道:“幸好我没生在帝王家。” 陵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念头,回道:“有时候,你即便没生在帝王家,也必定会为其所累,逃脱不得。” 说完点头回他的话:“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尽量顺着那小王爷,不惹他烦忧就是了。” 陈渊道谢离去,陵光见他要往院里走而不是去对面,叫住他道:“你怎么不去跟大老爷也打个招呼呢?” 陈渊嘴一撇:“妖异会对人类的情意感同身受吗?” 他已走了出去,陵光微愣了下,无奈摇头。 陈渊的请求他没怎么当回事,要顺着那小王爷又不是什么难办的,顶多再教他几个小术法,日常见了多夸他,不责备他,不就行了。 然而…… 他刚要躺下,听那梁承来敲了自己的房门:“神仙哥哥,我还是想到你这儿来跟你睡,可以吗?” 他坐了起来,皱着眉头苦笑:这个要求就过分了啊。 但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好吧,你进来吧。” 梁承这回有点眼力劲儿,知道自己抱床被子过来,且也不往床上躺,只铺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躺好,十分乖巧地闭上了眼。 陵光反倒不能安心了,料想他再怎样也是王爷,起码在宫里衣食起居上是绝对不会被委屈的,现下跑到自己房间来睡地上,当真叫他生出些怜惜来,道:“你为什么非要睡在我房里?” 梁承眼睛不睁开:“在神仙哥哥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陵光心内一怔,想来见到自己亲人离去,的确是莫大的打击,他差一点要施个术法叫这人忘记那些惧怕的经历,可抬手之际又打住了。 喜怒哀乐都是人的情感,一个人连自己所见所想都忘记,只有喜没有哀,那还算是完整的人生么? 这些事情,他本来也不应该干涉。 梁承蹙蹙眉,也睡不着,躺了会儿,又挣开了眼,半撑起身子问他:“我没认错对吧,你真的是神仙哥哥,对吧?” 陵光想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便点头:“嗯。” “那就好。”小王爷放心地躺了回去,翻了个身道,“其实我……有些为神仙哥哥你担心。” “为我担心什么?” 梁承坐了起来:“神仙啊,都是仙风道骨,清心寡欲的,若是沾染了人间的欲念,一定会影响修为的。” 陵光笑起来:“你从哪儿听来的?” 而且我沾染什么欲念了? “我读过很多相关的书,神仙不沾人间五谷,不惹世俗尘埃,也不能……”他支吾了一下,“不能与人类相……交好。” 陵光无奈长叹一声:“撰写那些书本的人,他们一定没当过神仙,你何必信这些?” 就像你信随便吃一吃丹药就能升仙一样。 嗯,的确能升仙,是升仙不是成仙。 梁承辩解:“可神仙哥哥你的确与凡人很像了啊,你站在人群里,会有人认出你是仙人吗?” 我那是故意的好么,陵光暗地里翻白眼。 “反正,神仙哥哥你不要把自己的修为废掉了,你是我唯一的支撑了,我看到你,就觉得自己有希望像你这样,但你不能……” “好了好了。”陵光连忙打断这令人头皮发麻的话语,“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的?” 大不了做一个表面工夫哄哄你算了。 梁承明媚地笑起来。 第二天,陵光无比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的话。 陈渊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梁承却道:“神仙不能贪念口服之欲。” 他抿嘴:“好,我听你的。” 他搬着凳子坐在一旁,闻着扑鼻的香气,听那杯箸与碗碟相碰的声音,简直摩拳擦掌。 听陈渊道:“席间无聊,不如我们来行酒令吧。” 他凑过去:“这个好,我也来试试。” 梁承却脸色一暗:“神仙岂能有玩乐之心。” 他退回去,咬牙切齿。 至暮色四合,陈渊道:“今晚还去看花灯不?” 他终于得以解脱:“走走走。” 梁承嘟嘴:“神仙不应该远离人间喧嚣吗?” 他笑起来,卷起袖子,笑得横眉怒目。 玄庸一直没看明白,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拉住陵光:“你今天怎地这般奇怪?” “我怎么奇怪了?”他继续咬着牙笑。 “茶不思饭不想,也不愿意与我们说笑,现下更不愿跟我们一并出门,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没有。”他冷哼了一声,瞥见梁承投过来的目光,阴阳怪气道,“就是怕有人觉得我又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欲念。”他拉长音调,“大老爷,别这样拉着我啊,我不能跟人走太近。” 玄庸眉头一皱:“原来是我惹了你。” “啊?”他怔了一怔。 “算了,你既不愿一起去,就不勉强了。”玄庸松开他,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玄庸走得很快,却没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了他。 他往身边看:“千里为什么生我的气?” 陈渊糊里糊涂:“他在生你的气吗?” 梁承则信誓旦旦:“一定在生你的气。” “为什么?” “因为你方才拉他了啊。” 玄庸望着自己的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平日里何止拉他,我还抱他呢,他又不是女子,拉一下抱一下怎么啦?” “以前或许可以,以后就不行。”梁承回道。 他更糊涂了,而三人已走到墨巷,周边人多嘈杂,那些疑惑与不安都淹没在人声之中,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但这一晚到底是没什么愉快的心情,而也无什么新鲜感了。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生气需要理由吗,问什么问,只管哄不就是了?” ☆、渡气? 三人只走了一圈便打道回府,玄庸沿街边买了些吃食,甚至还心血来潮买了糖葫芦,又站在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问:“如果我把一个人惹生气了,需几串能哄好?” 小贩道:“多多益善。” 正巧旁边一卖首饰的妇人听到,笑着插话:“要哄人当然得来买珠钗玉镯,糖葫芦那是哄小孩的。” 小贩回眼一瞪,妇人掐着腰瞪了回去。 小贩吵道:“凭我做了这么多年糖葫芦生意的经验,我敢打赌,在哄女子的时候,糖葫芦一定更有用。” 妇人冷笑道:“凭我身为女子的经验,珠钗首饰是实在的。” 陈渊向玄庸出主意:“你要哄哪家女子啊,反正你不差钱,不清楚的话都买了呗。” 玄庸什么都没买。 他道:“不是女子。” 小贩一愣:“那……也不见得不喜欢吃糖葫芦啊。” 妇人也道:“那也未必不喜欢钗环罗绮啊。” 玄庸往回走去。 他想了想陵光头戴珠钗身穿罗绮手中拿着糖葫芦的情景,打了个寒颤,同时觉得,如若那人听到这些话,约莫会想找他打架。 但他一路往两边看,却发现无一物入得眼,而仔细想一想,却又不是入不了眼,是他压根不知道那小跟班喜欢什么。 他有点沮丧,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做得不大够格,往后还得多关心他才是。 既没什么入得眼,那就什么都不买了,回去直接开口问他,他喜欢什么,明儿给他买一马车。 他加快脚步。 回到家,院内无人,推门,厅内无人,陵光的房里也无灯。 三人快步寻了一番,没见人影,陵光的确不在家。 玄庸心内更是杂乱:“难道我把他气走了?” 到底什么原因啊。 他简直要抓狂。 他最近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吧。 另两人私相交流了一下看法,得到了共同的观点。 他们徐徐走近玄庸面前,开口:“一开始我还以为神仙哥哥生气多少是我管得太宽,现在他竟然一走了之,我想,这应当不是我的问题了,的确是因为你。” “我怎么了?” 面前两人对望一眼:“前几日……” “怎样?”他的心提了起来。 前几日打他骂他了,没有呀。 “前几日你强拉着他亲吻,我们都看到了。”两人一鼓作气。 若一道惊雷劈下,玄庸当场呆立原地,眼前一片昏花,他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错过了面前人疑惑眼神,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回过了神:“我为什么要亲吻他?” 两人也呆了:“你问我们?” 他的面色苍白,搂着头在院里团团转,为什么为什么,那是什么时候,前两天,该不会是我中了狐妖幻术的时候吧,那一定是因为我不清醒,可我不清醒也不应该有乱亲人的毛病啊,唯一让我想要亲近的,只有…… 他的脚步一停,拍了下脑袋:“糟糕,我大抵是混沌之中把他当成子安了。” 除了亲吻,还做过什么吗? 他一个惊慌之后,又安定,他知道,就算把他当成子安,他也不会再做什么。 子安到最后也没接受他,他不能够确定他的心思,除了那次无奈的冲动,哪里还敢再与他肌肤相亲。 除非,子安是同意的。 但当时那个情景,他既认错了人,对方想必是要挣脱的。 即便是神志不清,他亦敢保证,只要子安有稍稍一丝抵抗,他一定会停下。 这般想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来。 但……亲吻了他,好像也够呛,那人明明白天都已表现出疏离了,怪他没看出来。 不,怪眼前这两人,一直没告诉他。 他立即往外走,他得把人找回来,就算那人要怪他怨他不肯再回来,他也得把事情解释清楚。 怎么解释呢。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词儿:“我对你真没兴趣,就算我喜欢男人也对你没兴趣,一点儿都没有,我还嫌你碍眼呢,怎么会喜欢你呢你说对吧,我就是喜欢全天下的男人也不可能喜欢你的你尽管放心啊。” 这样说可以吧? 他会原谅我,跟我回来吗? 他的脚步很快,率先去了墨巷,这是此时人最多的地方,他想千里既然走了,应当是来逛街了。 早知道,方才就应该留意的。 但他没找到人。 他又回了赤雀街,以前的悦来酒楼如今的宝通钱庄找了,秦家医馆找了,陈老太的旧宅也看了,城内能够住人的酒家客栈全都一间间看了,到这时候,他才紧张起来。 那些话语想太早了,他才发觉,还不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他有点慌,喘着气想:“我还不信了,就这一会儿工夫,他能跑哪儿去?” 但转念又想:“千里的脚程快,保不准已走了很远。” 这可糟糕了,想离开我也就算了,可他身无分文,看屋内摆设好像什么都没带,这样走了要怎么生活? 他的脚步乱了方向,在赤雀街转了几个来回,又加快速度往城外追。 城外漆黑一片,寥寥几户人家已灭了灯,他忘记带火折子,看不见路,却又不敢放慢速度,生怕今晚追不上,往后就再也追不到了。 城外那片湖幽幽有星点的光,是水中有人放的河灯,跳动的火烛漂浮水面,在这深沉暗夜不显旖旎,只有诡异。 他走上那八角亭,从亭中走过,踏上横在湖面的一座木桥,木桥年久失修,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但这儿是上官道的近路,平日里有不少人从这儿穿过去。 此时人不多,前面只有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得颤颤巍巍。 那水中的灯也摇摇晃晃,晃碎水中的浮光,激荡出层层涟漪。 他抬手向那人喊:“大伯,能不能等我一下,借个光?” 那人好似没听见,不但没停,反倒走得更快了,他穿的是深色衣服,几乎与夜融为一体,只若一只灯笼悬于桥面,缓缓前行。 玄庸无奈,走在桥当中。 忽而,身子一陷,脚下一块木板竟脱落,掉落水中。 此时的陵光,正斜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盏,将一口点心塞到嘴里,悠闲地对面前人道:“你这儿糕点真不错。” 城隍公笑道:“多谢神君,只是小神不明白,神君为何要任由那凡人摆布,还躲了出来?” “正因为是凡人,却不好对付了。”陵光叹道,“何况这位身上有天子之气,若出了什么事,人间又将生乱。” 城隍公想了一想:“昔年亦有天子之气充盈本地,倒是比这位要浓烈一些。” “听闻那位是自己夺了江山,这一位,百般想逃,定是不一样的。” 城隍公又道:“那时候,神君刚好在本地渡劫,恕小神不能干涉,无法救神君于水火之中,还请见谅。” “本就不能干涉,你何错之有。”陵光想起陆家,心内一叹,“水火之中?”又想起城隍公的话来,“那时候人间皇帝也在此处,那我们又可否认识呢?” 他有些好奇,又觉得前尘往事不该多管,陷入这种两难之中,一时烦恼,索性什么都不想:“我在你这儿叨扰几天,避一避那个小王爷,过些时日再回去。” 城隍公惶恐:“神君请随意,想呆多久都可以。” 但陵光一盏茶还没喝完,忽然起了身。 旁边人问:“神君怎么了?” 他掐指道:“那树妖有危险。” 话音刚落,人已飞出了庙宇之中,清风拂袖,只留一袭茶香。 “咯吱咯吱”,湖边的木桥仍在摇摇晃晃,那掉落一半的木板悬挂在绳索上,幽幽晃动着,而桥上已无人。 水中的河灯已被掀翻,涟漪卷起层层浪,有呜咽至水中传出,也有人哀嚎:“救命啊,救命啊,落水鬼抓人啦……” 陵光踏水而来,落于那叫喊之人面前:“那个人呢?” 浑身滴水的老伯抱着桥边绳索,瞥见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却不答话,只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陵光回头,望见一盏灯旁,零零碎碎的气泡,他无奈摇头,飞入水中。 他拉住玄庸的胳膊,要将人拽上来,却手中一顿,那人的身体直直向后滑去,他回头一望,水中无杂草,无鱼,却当真有一水鬼,那水鬼扯着玄庸的脚,决计不松手,而玄庸已落水许久,此时两眼翻白,再不能动。 陵光没空与水鬼纠缠,索性一提,将一妖一鬼全都带了出来。 那水鬼完全上了岸,便不似在水中游刃有余,被陵光束住,站着桥上不能动,她从遮挡住脸的长发中抬眼,俨然是个女子,看样子,死的时候,还应挺年轻。 陵光顾不上她,先把玄庸放在地上,他已恢复了人间的打扮,那昏倒的老伯悠悠转醒,没多疑虑,只道是方才紧张眼花,现下见陵光正在左右拍打玄庸的脸,他捡起自己丢落的灯笼,好心过来出主意:“得给他渡气。” “渡气?” “对,渡气,这位公子方才为了救我才跳下去的,我上来了他却上不来了,幸好又有你这位小哥,是我对不住他,来,我给他渡气。”老伯说着就要俯下身子。 陵光咳嗽了一声,将他的身躯一挡:“不必劳烦。” “可他……对对对,还是小哥你来吧,你看样子水性很好,也一定会渡气。” 陵光再咳嗽:“我给他渡气,想得美。” 他只伸手在玄庸的胸前一压,再一引,一口水从玄庸口中流出,躺着的人大喘了几下,醒来了。 玄庸睁眼看到陵光,什么也未想,一下子坐了起来,按着他肩膀便道:“千里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听我说,那晚我真不是有意要亲你的……” 陵光脸一黑。 老伯:“……” 水鬼:“……”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离家出走第一季。” ☆、草屋 陵光抬手把人又推了回去,心道:“你还是晕着吧。” 玄庸却不再晕,他拧拧衣服上的水站了起来:“你别生气了,跟我回家好不?” 老伯提着灯笼:“那啥……我先走了啊,恩人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可是这烟城人士?改日定登门道谢。” 玄庸摆摆手:“原没打算救你,我亦是被拉下去的。” 老伯脸色微变:“但你还是救了我,这个恩情我一定记着。” 他不予打扰,转身要走。 而一转身,却见面前滴着水。 他看不见水鬼,只能望见其脚下不断流淌滴落的水流,从上而下,滴答滴答,在这暗夜中回响……这比看见还叫人心惊胆战。 他打翻了灯笼,再度晕倒了。 玄庸也瞧见了那水鬼,见她低着头,白衣拖地,脸都被头发遮住,浑身滴滴落水,只是不动,也不吭声,完全没有方才在水中抓住他不放那般灵活。 他悄无声息将陵光往身后一拉,揽着他肩膀转身:“咱们从桥那边绕回去吧。” 陵光疑惑了下,回头一望想了起来,他刚露出不屑,心中却也稍许感动,虽然无意中撞到,而且鬼魅自有鬼界来管,但落水鬼喜欢寻替身,他不想再多添人命,这个烂摊子不能丢下。 而且…… 他往地上一指:“这老伯怎么办?” 玄庸脚步一顿,他把这人给忘了。 他过去扶起那老伯,抬了一下眼,方说了一个“你”字,又摇摇头,把人给背了起来。 陵光走在旁边很习惯地纳闷:“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交给我吗?” 他实在不该有这样的习惯。 玄庸道:“我怕你又气走了,今天算是运气好,找到了你,万一哪天你走了我找不到了,该怎么办?” 陵光手中弹出一条光脉幻化的绳子,一面牵着那水鬼往前走,一面与身边人说话:“我能走到哪里去,你不是妖吗,世上难不成有地方去不到?” 话刚说出口,又顿住了,他以后回了仙界,这家伙岂不就找不到了。 但既然要走了,一定是任务完成,又为什么要他找到呢? 玄庸一步一停:“纵我能去得世间各处,却不知你会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找,漫无目的地瞎转吗,我是无所谓,只怕等我找到你,你已白了头。” “你为什么总说这话?”陵光忽而生出一个念头,他竟然想,幸而此时在他身边的是自己,一个亦同他一样千万年时光不会老去的人。 倘若当真是个凡人,岂不是早晚要叫他伤心? 他轻声一叹,低头走了几步,瞧见身边人却慢了。 这家伙本就落水刚醒,头上身上都还在滴水,此时又负着一人,走得很是吃力。 他想把老伯接过来,却又不好拂了这家伙好不容易产生的一点好意,举目望了一番,道:“我记得陈渊以前那个茅草屋离这儿不远,要不咱们先把人放过去叫他休息吧,毕竟现在也不知这人是谁,没法给人送回家啊,待他醒来咱们再回。” 玄庸表示同意,一鼓作气往前走。 却经不住几次回头望。 那哗啦啦的水声就没停过。 他再一次回头望的时候,终于看清楚了。 他瞪大眼睛,瑟瑟靠近陵光,附耳道:“我跟你说一事,你千万别害怕。” 陵光点头:“嗯。” “那个……有个水鬼……她一直在跟着我们……” 陵光瞧了瞧自己手中的绳:“既然跟了我们半天,我们还安好无事,说明她是不会害我们的,只当没看见吧。” 玄庸立即来了勇气,要不是手上没空,真想当场给眼前人竖大拇指:“你可真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在知道大老爷你是妖的时候,就该跑了。” “对,你够义气。”玄庸笑道。 两人已走到茅草屋前,门上没锁,玄庸先推开进去,要把人放到床上。 陵光牵着水鬼也要进去,却觉得手上有几分力道,他回头,见那水鬼在往后退。 她这一路都很老实,亦步亦趋跟着,到了这儿,却死活不愿意进来。 陵光低声道:“你不愿意进屋?” 女鬼不说话,用行动表示,自己不但不愿意进,还想离得远远的。 陵光回头看那草屋门上没有八卦镜,没有门神,也没有符咒,他不信邪,强拉着绳子,女鬼却来了勇气,忽而抬头,宛若疯癫一般拼命后退,嘴里发出呜咽之声,若无助的哭泣。 陵光只好松了手,见那落水鬼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再度四处查看,这儿亦没有鬼差,也没其他妖邪,更除了他,没有仙界之人,只好道:“你怕我?” 现在才怕,反应是不是有点迟钝了? 落水鬼把头摇成拨浪鼓。 陵光道:“你若老老实实去鬼界,我就放你。” 落水鬼还是摇头。 “你有未了的事?” 对方终于不摇了。 而玄庸走了出来。 一个箭步,把陵光往后一拉:“别离得太近,女鬼还在,蹲在地上不知道要干嘛。” 陵光无奈地“哦”一声。 玄庸已把他拉进了屋:“等天亮她应该就走了,你千万别出去。” 陵光只好将绳子一头拴在门把手上,瞥见那门边有一把伞,他暗挥袖子,将那伞罩在女鬼头上,凛冽地道:“天亮也不许走。” 玄庸当他对自己说话,惊恐道:“天亮肯定会走的,你别怕。” 他纳闷看了一眼玄庸,瞥见这屋子黑灯瞎火,便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要点灯的时候,发现这里连灯台也没有,只好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灯。 玄庸张大嘴巴,走过来照着他的心口一阵拍:“你是怎么藏起这些东西的,都放哪儿啊?” 他支吾道:“这个……油灯本来就在桌底下,你没看见罢了。” 灯点亮,屋内也照得清楚了,小草屋没什么摆设,一张床一个桌子,另两张椅子,因为陈渊已不在这里住,衣食起居的东西都搬走了,但没什么灰尘,陈渊有时候会过来打扫一下。 只是虽然没有灰尘,地上桌上却全都是水。 两人的衣服都是湿的。 墙角有些柴,玄庸将它们搭了起来,取过火折子点起,褪下外衣架在上面烤,又抬头:“你也褪下来,我帮你烤。” 陵光坐在旁边,却并不褪,他道:“今天真是出奇了,大老爷你一直在做下人的事情。” “哎。”玄庸顺势一叹,“只要你不生我气就好了。”向他伸出手,“说真的,我给你烤烤,小心着凉。” “你先弄你自己的。”陵光拍了拍他的手,“也许等你烤好了,我这就已经干了。” “行,等我的烤干了给你穿。”玄庸点头。 他一怔:怎么给我穿? “虽然那儿躺着个人,可他不是昏迷着么,竟不想你还害羞。”玄庸笑叹。 陵光翻了个白眼,那个人昏迷着,你不是醒着吗? 但他还是叹了一叹,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只不过躲一躲那小王爷罢了。”他把梁承一事简单说了说。 玄庸脸上一喜,这才松了口气:“哎,我就说嘛,我没做什么错事啊……” 说到此又低下了头:“但那晚我对你……纵然你不生气,我却还是要道歉,我本来今儿去墨巷想给你买些东西的,可是……实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凑近一些,“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你的,我都给,算我给你赔礼。” 陵光抱着手臂看他:“寻常物件自然是无趣。” “没错。”玄庸郑重点头。 “那……那个小王爷总是缠着我,我实在不知怎么办,你既非凡人,可知道有什么能够叫普通人成仙的东西,寻来给他就是了。”他眼中带着戏谑,也带了几分冷意。 玄庸果然收了笑,脸色苍白起来。 烛火跳动,屋内一时沉寂。 陵光有点惭愧,想来自己提这话,是有些过分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衣角上冒了烟,玄庸手一哆嗦,连忙收回吹灭,方回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陵光道:“我逗你呢,您何必当真,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要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仙了。” 玄庸挤出笑意:“对啊。” 陵光转了话题:“那我要……你床头的东西,你肯给吗?” “我床头?”玄庸想了下,床头摆着一个瓷瓶,还有带钩,他问:“你要的是哪个?” “你愿意给我哪个?” “嗯……”玄庸犹疑道,“我跟你说过,带钩我原是打算送给子安的,瓷瓶里面的东西,则是要给另一个人,一个我讨厌的人。” “那就把叫你讨厌的那个给我。” 玄庸笑着摇头:“这个不能给。”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带钩给我?” 玄庸继续摇头:“纵然没送出去,但他在我心中也已有了主人。” “这可是你说话不算数啊,方才明明说只要你有的都可以给。” 玄庸不去辩解,道:“除了这两样,你再要一样别的吧。” 陵光嘴角一勾:“我听说妖都有内丹,这是妖的生死攸关之所在,如果哪一天我说,你把内丹给我,你愿意吗?” “好。”面前人想也未想。 他愣住。 “不过……希望我能在此之前,把五行灵器收集完,当然,如若我还没完成,而你非要,我也可以给你。” 陵光忽而有些舍不得这个凡人身份了。 他抚抚眉心,不自在地笑:“你怎么这么大方,又把我当成陆子安了?” “如果你是子安,我便不愿意。” “为什么?” 玄庸望着那一团火焰,笑起来:“因为我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陵光的笑意微收:“那倒是可惜了,你希望我能长寿,自己心里却没什么想活下去的意念。” 他忽觉,自己也许一开始就错了,这小妖纵然收回了五行灵器,也不一定会去做什么,他也许就是想把自己封印回辛离山。 这么说,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但……这家伙亲口说过想要他魂飞魄散总没错。 还有,你就这么把内丹送人啊,你就算不找五行灵器,也不找青木仙君了吗? 他无奈摇头:“倘若此刻陆子安在你面前,你会怎样?” 玄庸也摇头:“我不敢见他。” “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玄庸静默一会儿,再度吐出二字:“朋友。” 他说着,手中的中衣也已烤干了,他直接将衣服递了过来:“你把你的褪下,把我的穿上,我轻易不会生病,你倒不见得了,若是病了,还不是叫我劳累。” 陵光听这话本已要换了,刚接过来,蓦地想起什么。 他记得,这家伙说过,他知道陆子安身上的胎记。 胎记一般不容易消失,想必自己身上亦是有相同的,虽然不知道在哪儿,但自己看不到不妨碍别人能看到。 他犹豫了一下,又将衣服递了过去:“不换,我身体好得很,也不会轻易生病的。” 作者有话要说:老伯:“我是谁,我在哪,那俩人是不是当我不存在?” 水鬼:“加一。” ☆、首富 玄庸不再劝了,他原以为他们二人不必忌讳,朋友之间不在意亲近的距离,而若掺杂了其他的感情,一切不以为意的靠近都叫人羞涩和心动,亦或者想要抗拒。 他想,这人大抵还是介意那晚的事情,认为他的动机不纯。 他便又解释:“那天,我可能是把你当成别人了。” 陵光仍抱着臂,眼皮子都不抬:“不用可能,您口中喊的就是陆子安的名字。” 玄庸附和地笑:“那你总该知道,我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的,所以不要在意了嘛,要不然大家以后相处岂不是不自在?” 陵光道:“我没有不自在,但有些疑问。”他冷了脸,“如果是陆二少爷,你就可以那样做?” “啊?”玄庸一愣。 “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吗?” “我……”玄庸语塞。 “你口口声声说不敢见他,莫不是……你对他存了什么旖旎心思,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都做过什么?” “这……”玄庸目光躲闪,“没,没什么……” “那你这心思该不会到现在还未消吧?” “那啥……” 陵光眼一眯:“我劝你趁早收了这心思。” 玄庸终于说上了一句话:“为什么?” 陵光脸色更冷,那还用说嘛,陆子安就是我,你敢对我存什么歪心思我掐死你。 但他表面只能道:“陆二少爷这般名门公子,性情温和,大抵对每个人都很好,叫您生了误会。” 玄庸的眸子一暗,好一会儿后,盯着他道:“可是,上次说一个人惧怕叫我看到他老去的样子,定是心里有我的,这话也是你说的。” “啊?”陵光顿了顿,“这个……”他想了想,“心里有你也是分很多种的,你既然以前跟陆家亲近,他把你看得重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玄庸的眼神又暗了些,嘴上却笑起来:“你说得对,原本,我也不该跟他走那么近。” 陵光想起他之前说过,若是没有他,陆子安兴许会很顺畅的过完一生。 他的确应该安乐祥和的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再回归仙界。 但劫数难逃,理当不是一个人的祸,这一点他想劝玄庸不必自责,可又不大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无从下嘴,透过火光瞧着他的脸,只觉今晚说话都有些过重了。 他又惊奇,自己竟然会心软。 这实在要不得,三缕火气看样子是抵不过人间烟火气息侵蚀的,回头得去把剩下四缕收回,将脾气涨回来。 玄庸不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撑着头打瞌睡。 玄庸终于又开了口:“你要困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他往床上瞥了眼,那老伯还没醒:“我不跟他一并睡,你去吧。” 玄庸连连摇头:“我也不去。” 两人又各自撑着胳膊,昏昏欲睡。 至于第二天,不知怎么抱在了一块,互相借着对方的肩膀和胸膛睡着,就是后话了。 他们是被老伯唤醒的。 老伯低着头不看他们:“恩人,我已经好了,咱们回去吧。” 两人松开彼此,玄庸穿上衣服未多言,起身开门。 他对着大好阳光伸了个懒腰,四处瞥了瞥,回头朝陵光使眼色:“我说的没错,那个东西走了。” 陵光正吹灭灯台,随意一应:“哦。” 而后忽瞪大眼睛:“走了?” 他跑到门口,瞧见门把手上的绳子已脱落了下来。 那黑伞稳稳撑在地上,伞下却无半个鬼影。 他怒而将虚幻的绳索一甩,咬牙暗道:“竟叫她跑掉了。” 这也太有损他堂堂陵光神君的尊严了。 定是昨晚睡过去的时候跑的,他原本不应该睡觉。 他无端迁怒玄庸,狠瞪了他一眼,幸而玄庸没看见。 三人往回走,老伯在旁边,还没走多少步,踉跄了一下又跌倒,玄庸瞧着他无奈道:“怎么样,要不还是我背着你吧?” 老伯低着头,费了好一会儿劲才爬起来,摆着手道:“不敢再劳烦,我自己能走。” 他站起后,甩甩腿,果真走稳了。 路上闲聊,老伯说自己姓贾:“我就是如今烟城的首富贾员外啊,你们没听说过我吗?” 两人齐齐摆手:“我们是外地人,初来贵宝地。” “无妨无妨,两位救了我,我一定会道谢的。”他在二人面前来回扫量了几眼,“既然二位住在陆宅,不难找,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二位。” 他一溜烟儿往前跑去。 待他走后,玄庸方嘴一瘪:“这年头谁都敢自称首富了。” 陵光却道:“看他穿戴,像是个有钱人啊,你为何有这么大的意见?” “我……”玄庸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本来就是无端冒火,“我看他不顺眼不行吗?” 陵光一笑:“这话你倒是说对了,我也看他不顺眼,不过,是刚刚才不顺眼的。” 回去没两天,贾员外果真说话算话,着人来陆宅请他二人,说要在贾家盛情款待以谢救命之恩。 玄庸不想去,然陵光却是十分有兴趣:“你不想看看这个贾家跟昔年陆家比,可有过之么?” 玄庸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我已想明白了,我在意这些做什么,难道我应该叫全天下人的都不许姓陆?” “还是去吧,问一问他到底有什么事。”陵光却不笑了。 玄庸坐起身:“我觉得你眼中时刻透着无聊与厌烦,现在倒是见着一样你有兴趣的事情来。” 陵光摇头:“也不是啊,上一回要去见秦如砚,我也很有兴趣啊。” 玄庸整整衣服站了起来:“既然你要去,那咱们就去吧,白吃白喝干嘛不要。” 陵光跟在身后,心道:我都提醒至此了,你还没听出来,真是笨蛋。 至贾家,果是高墙大院,门庭奢华,到处珠光宝气,贾员外于宅中花园内的一凉亭设宴,只他们三人,周围却有十几个丫鬟下人服侍着,倒酒的倒酒,夹菜的夹菜,直把凉亭围个水泄不通。 那绿色琉璃杯倒了好酒,透着幽幽的光,有丫鬟举杯往二人面前送。 陵光接过杯盏,却将它往后一抛:“员外的酒我不敢喝。” 贾员外脸色一变。 陵光也脸色一变。 因为玄庸已将那一盏酒饮下一口,他还诧异地看着身边人,无辜问道:“这是好酒,怎么了,你为何不敢喝?” 又抬手一搂他的肩:“放心,他既然请客,总不会叫我们付钱吧,即便是付钱,你家大老爷我付得起,不担心啊。” 陵光却拿开他的手臂站起了身,才要抬手,那一群丫鬟忽又围了过来。 他及时收住手势,虚空点了几下,丫鬟们纷纷定住,连倾倒的水亦瞬间若冻成了冰,不再流淌。 而玄庸已倒在他身边。 唯有贾员外,缓缓起身。 陵光怒目看向他:“落水鬼,不要伤人性命,速速从贾员外身上离开。” 落水鬼在水中能够寻替身,上了岸,亦能附身于凡人身上。 这却是比替身还麻烦,若将她强行拉出来,势必会扯到贾员外的魂魄,不死也会痴傻了。 落水鬼顶着贾员外的身形,可面上并无喜色,只有悲切,她四处望了几眼,忽而跪于地:“我知道您是仙界中人,求仙君相助。” 陵光冷哼:“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昨日本君抓你,本是打算帮你,是你自己要逃,还附身在凡人身上引我们入套,此下,本君却不愿再帮,我只强行把你送去鬼界,由他们处置。” 落水鬼脸色一变,咬咬牙,却起身,壮胆道:“倘若仙君不帮我,那位公子就醒不来了。” 陵光侧目望望身边的人。 玄庸紧闭双眼,此时又是一歪,往地上跌倒。 他连忙将人揽起,恼怒之中抬手向那落水鬼一点:“本君倒不信了,你下的毒,我救不了。”他眼中一道寒光闪过,声音也凌厉起来,“不管你在人间还有何未了之事,皆是前尘过往,不必执着,速速去吧。” 落水鬼幽怨哭道:“可我的仇人未死,我不甘心。” “人间事该由人类来了结,你说你不甘心,要本君来助你,叫那一众冤死鬼听了,可就有意见了。”他手一挥,便要将鬼送走。 只到底有些犹豫,又摇摇头:“你的确不能再留人间,但本君许你留一口气在,怎么用,就随你吧。”他衣袖再次翻动,贾员外终得叩首,有一白色身影从他身后飘出,在阳光下慢慢化作虚无。 陵光携着玄庸已离了此地,腾云之际方回首挥袖,那一众丫鬟们陡然清醒,有惊呼声传来:“老爷怎么了,快来人,老爷晕倒了,疑,老爷今天请的两位客人呢……” 他把人带回陆宅,倒是不着急,方才在贾家,他已闻出那酒中添的是食梦花,这不是人间的毒,也不算是鬼界的,它来自魔界,饮下后不至于叫人没命,只是会陷入梦境之中,若不能寻到出口,就将一直被困梦中不得回到现实。 鬼界本与魔界走得近,落水鬼能弄到食梦花不奇怪,这花陵光吃了也没事,他还不至于被一朵花困住,只是身边这家伙…… 他没好气道:“叫你贪杯,活该。” 他想等一会儿再救人,转了几圈后,又想:“若是噩梦也就罢了,倘若被美梦困住,岂不是还叫你享福了?” 他莫名有点好奇,假如是美梦,他又会梦到谁呢? 他不再等了,一转身化作流光,转入玄庸的梦境之中。 ☆、一梦 待他落定后,却见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正疑虑是不是来错了地儿,走了几步,才见面前的白雾破开,露出长街楼宇和熙攘人群来。 还是烟城的赤雀街,不是如今的,那大概是六十年前吧。 耳边有丝竹弦乐之声,道路上的行人们自动退让两旁,他也随人们站在路边,回头望见一队人马徐徐走来,弦乐之声便是从这队伍中传来,前有吹奏之队,后有扭着腰摇着手绢的媒人,当中是个大红花轿。 在这队伍最前,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眼里无尽柔情,笑若三月春风,又好似朗月,眉目之间数点清辉,叫人一见难忘。 耳边有人高呼:“恭喜陆二少爷,恭喜恭喜……” 陵光抚着下巴自豪想:“原来那时我长这个样子。” 不过,陆二少爷成过亲吗? 好像是没有的,既然没有,这场景就是那小妖梦里编排出来的。 是他希望的,还是惧怕的场景,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又皱皱眉,这小妖会怎么编,他可别坐在那花轿里啊。 好在他的担忧是多虑的,玄庸出现了,没从花轿里出来,他不知从哪儿落到那队伍前,冷冰冰看着高头大马上的人,道:“我来抢亲。”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连忙高声喊:“有人抢亲啦,快保护新娘子。” 一众队伍齐齐围住那花轿,也有路人冲过去帮忙,一时间将花轿围得连鸟都靠不近,这才松了口气,挥着汗定睛过去。 又响起了尖叫声:“不好啦新郎官不见啦……” 陵光所见场景随着玄庸的梦境改变,他其实还想看看那花轿里的人,但已被拉出了赤雀街,眼前是一个房间,门外有小二的吆喝声,应当是个客栈。 陆子安取下了纱帽,蹙眉向玄庸道:“玄公子你干什么,今天是我大喜之日你捣什么乱啊,你……这是哪儿,你快把我送回去,错过了吉时就不好了。” 陵光瘪瘪嘴,还玄公子,有必要这么客气吗? 但他又一想,似乎“大老爷”更客气。 玄庸却道:“我不会叫你回去。” 陆子安这一世身上他没有保留一缕火气,果然脾气很好:“哎,错过了也罢,只能回头再重新定日子了,可玄公子你……” 玄庸眉眼之中皆是凉意,打断他的话:“我以前说,会在你见不到我的地方,老老实实看着你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可是……对不起,当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陆子安似乎没明白:“你担心我的妻子对陆家另有所图?不会的,玄公子你放心,她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聪慧。” “你……” “玄公子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你,对了,你不是要跟梁公子一并去别处游历吗,那你们尽快去吧,祝你此行顺利,也愿你早日觅得佳人,他朝若有缘,咱们两家孩子或可结亲呢。” 玄庸已说不出话来。 陵光站在两人中间来回地看,他觉得,在玄庸的梦境中,这时候,两人应该是认识时间不长的,玄庸好似从终点走回来这个节点,见他若故人,而陆子安显然与他并不是很熟。 只是不知这假想的成亲片段,被放在了具体哪个时间点。 倘若当真那时候就成亲了,而这小妖也在那时跟那什么梁公子一起离开,是不是后来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或许……陆子安真能一世安宁? 但估计还是不能如愿,这家伙会抢婚。 对了,他抢婚干嘛啊? 他还在思量,却见眼前一道身影掠过,但听几声零乱响动,他一抬眼,整个仙都惊呆了。 那二人竟已倒在了床榻。 陵光简直想摩拳擦掌揍人了,可他此时干涉不了这梦境,他只若透明一般来回穿梭,大喊:“你给我住手,不,住嘴!” 没人能听见他的话。 陆子安大抵也惊呆了,直至被吻上才反应过来,将胳膊在面前奋力一挡。 玄庸也停下了,他退后几步,微喘气:“对不起。” 陆子安没回应,玄庸也未敢回头,屋内沉寂许久,久到陆子安已恢复了平静的面容,他整了一下衣服,端端正正,徐徐走来,向玄庸拱了拱手:“玄公子,在下还要赶回去成婚,先告辞了。” 旁的话,一句也不说。 玄庸闭了眼,听那脚步声,推门声,关门声,而后,便都万籁俱静,再没有一点声响。 陵光绕着他走了几圈,瞧着那悲戚面容,也忍不住叹气,他好似一个闲庭漫步的看客,轻声道:“你既都有勇气抢亲了,怎的还是要放人走了呢?” “既然是梦,为何还这般小心翼翼呢?” 这么想了一会儿,记起来那个刚被扑的人是自己,又板起了脸:“你这家伙还骗我,你就是对我有非分之想,现在叫我看得清清楚楚,还怎么狡辩!” “不过……还好,理应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看样子我那时是对他完全无感的。”他又放下心来,“但……这是这小妖的梦境,那时人到底怎么想,谁能知道?” “也罢也罢。”他摇头,“管他怎么想,总之那一世无果,想必也没发生过什么,这就行了。” 当务之急还是得把这小妖从梦里弄出去。 但出口在哪里,他也没找到。 那出口并不是真正的路,而是一个契机,一个做梦者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契机。 他只能随着玄庸的梦境又至陆宅,眼前的陆宅已荒芜了,亭台水榭没有声响,草木没有生机,他见玄庸将一个带钩放到怀中,然后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外哀嚎。 这怎么,有些熟悉? 陵光一惊:“你可千万别梦见真正的我啊。” 要是也像对陆子安那样,他宁可这家伙困死在梦里。 陆宅大门打开,门前果然有两人,一人衣衫褴褛,另一人一匹白布盖着,躺在草席上。 那乞丐捂着脸哭哭啼啼,陵光想看看,可那袖子就是不拿开。 急的他都想打自己了。 然后是熟悉的话语,投亲无门父亲病故求收留。 陵光想不明白,玄庸为何会梦到这场景。 这是他扮成江千里,第一次与玄庸见面的时候。 但他也没法问,他看见玄庸伸手去掀白布。 他在一旁回想:“接引仙君装得像不像啊,对了,那时候好像没掀开看啊。” 白布掀开一半,玄庸忽然手一抖,后退了一下。 但白布已掀开,陵光得以看清底下躺的人。 他望见了自己。 他的脸唰地一下黑了,上前几步提起玄庸的衣领:“好啊,你梦里第一次见我我就死了是吗,看我先弄死你!” 然而很快又愣了,他怎么能在这里把人抓住了? 显然,玄庸也能看见他了。 他立时反应了过来,这就是出去的契机。 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他拉起玄庸,眼前赫然起了白烟,梦境要消失了,他们得趁着消失之前穿过白烟,回到现实。 好在此时的玄庸还处在现实与梦境的交杂中,他不算是很清醒,陡然见到陵光也未多疑虑,老老实实在他身边,任他拉着自己穿过层层的迷蒙,他不往前看,只往身边看。 看了许久,陵光终于给了个眼神:“你认得我吗?” 玄庸笑道:“千里啊,我怎么会连你也不认识了?” 陵光一怔,这岂不是要露馅了。 玄庸又道:“怎么好像每一次我有危险,都是你救的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只好回道:“你知道你现在有危险?” “要是没有,你不会拉我跑这么快。” 他连忙道:“你现在在做梦知道吗,原来我在你梦中是个很厉害的人,能救你脱离险境,真不错。” 玄庸含糊点头:“我可能是在做梦吧。” “梦到了谁?” 玄庸笑。 陵光替他答:“又是陆子安。” 玄庸但笑不语。 陵光继续道:“又梦见亲了他?” 那家伙还是笑,宛若醉了酒。 好在他还迷糊着,应当没怀疑什么。 玄庸笑了一会儿,笑呵呵地面向他:“我也梦见了你,你知道你是怎样的吗?” 陵光眉头一皱:“我不想知道。” 眼前白光乍现,出口近在迟尺,他携玄庸纵身一跃,梦境消失,回归现实。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还没醒过来。 但应该马上就醒了。 天色已暗,陵光挥袖点亮了床头的灯,想转身出去,听见几声响动,又折返了回来,坐在床边问:“你醒了吧?” 躺着的人没有回应。 他有点担心,伸手拍他的脸:“醒了没?” 拍了两下,手忽被玄庸抓住。 玄庸缓缓睁开眼来,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他盯着面前人,不说话,也不松手。 陵光连忙笑道:“大老爷可算是醒了,今日赴宴你跟贾员外都喝醉了,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你背回来。” 玄庸微勾嘴角:“那要谢谢你了。” “这不是我应该的么,谢什么啊。”他要抽出手,却不想那人用了力,一时竟没抽出。 他做若无其事样,继续道:“贾员外家的酒太烈了,大老爷您下次可不要再随便喝外面的东西。” 玄庸回道:“是,我的确不该贪杯,我也未料到只喝一口就醉了。” 他的脸色微变:“原来大老爷记得您只喝了一口啊。” “是啊,因为我还没尝出来那烈酒的味道,就不省人事了。”玄庸终于松开了他,坐起身。 陵光松口气,但还是不放心:“您不省人事了,可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做了很多梦,原本我是不该做梦的。”玄庸披衣下床,“梦里有故人,也有你。” 陵光已放心,他此刻只想,你梦见我躺在草席上盖着白布,就不必说了吧? 玄庸却道:“梦里的你,是个英雄。” 陵光皱了皱眉,没怎么听懂。 又听玄庸轻叹了一声:“梦中事没什么好谈的,你先出去吧,我困了,要睡会儿,不要打扰我。” 陵光点头出门,并习惯性地替他关了门,出门后才想起来:你不是才睡醒吗? ☆、生疑 玄庸还站在烛台前,挑了挑灯芯,从袖中掏出一根白须,投向火苗中。 白须燃起,烛火上冒出阵阵白烟,落在柜上,不一会儿,白烟散去,赫然一个小小的人,在柜子上转来转去,左顾右盼。 小人站在柜上,身高还够不到烛台,但白发白须,俨然仙风道骨的打扮。 玄庸瞧见他,依旧负手站着,连招呼也懒得打。 那小人赔笑道:“妖王你有什么问题,赶紧说,别被人发现了。” 玄庸垂眸望着他,冷道:“接引仙君,凡人又看不见你这分身,还有谁会发现?” 这是接引仙君在辛离山上就与玄庸做的约定,他当时不知陵光神君会来,将自己的须发给玄庸一把,只要玄庸点燃,他就会以分身来相见,收集灵器过程中有任何问题便可及时沟通,也免得仙界与他失了联系。 玄庸找灵器不上心,何况又有陵光在旁暗中相助,一直也没什么要问的。 但此下,他却要点了白须。 他向小人道:“仙君这么怕被发现,莫不是……我周围还有仙界之人?” 接引仙君语塞:“那个……小心一点总没错么。” 玄庸一抬眼:“阁下不妨实话告知,我身边那小跟班,是哪位仙君。” 小人猝然定住,过了会儿,挥了把头上的汗:“妖王说笑了,他不就是个凡人吗……” “我亦察觉贾员外有异,他的酒是没有喝的,只不过我还未怎样,我那小跟班先出手了,我便含着那口酒,装作昏迷,他在落水鬼面前亲口承认是仙界中人,袖子一挥,就把水鬼送走了。”玄庸俯身向小人看去,凌厉尽显,“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接引仙君愣了。 玄庸继续道:“这位仙君以为我中了食梦花的毒,倒是好心要来救我,我见他丝毫不惧,姑且信了他,怕他扑个空,将计就计把那口酒咽了,我的确因食梦花做了一场梦境,可也证实了,这仙君灵力不低。”他眼中一道凛冽的光闪过,“不知道贵仙界安排个仙君隐藏在我身边有何目的,是对我做事不放心吗?” 接引仙君见已隐瞒不得,好在听他话语并不知这就是陵光神君,他思量须臾道:“要妖王去寻的是能够封印你自己的法器,天帝的确不大放心,这是人之常情啊,只是派个小仙君来助你……亦是略微看守一下,怕寻不到你,没别的意思,等您收齐灵器,他自会离去,您尽管放心,收集灵器是大事,他断不敢对您有恶意,您方才不是说,他还好心救了您吗?” 老人家擦拭着汗,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这事儿的确是仙界有错,若是妖王不高兴,我这就去叫那小仙君回去。” “不必。”玄庸答得很快,“我只是向你确认一下,他不必回,你也不用去告诉他我已知晓此事。” 接引仙君长吁一声,以退为进之法有效,暗叹:“你叫我去跟陵光神君说我也不会去。” “那么,这个仙君怎么称呼?”玄庸又问。 “这个么……”小人还没想好,左右一瞥望见桌上有束花,眼珠一转脱口而出,“他叫……小花。” “嗯?” “小花仙君。”接引仙君信誓旦旦。 玄庸嘴角一抽:“你们仙界起名这么随意啊。” “那可不是,平日里都耗在给你们妖族取名上了,好名字都选走了。” “难道你们不是按职能,按星宿,按本相,按成仙之前的身份来命名吗?” 接引仙君低头,当然是了,可这不是我编的么? 玄庸不予他再纠结,他还有一事:“那卸灵丹,我还要一颗。” 接引仙君一怔:“卸灵丹啊……这个……小花仙君……” 玄庸没好气道:“我不是要对付千里……小花仙君,这小仙君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也的确救过我,我不会动他,反正,我有别的用,你再给我一颗。” 接引仙君立即道:“没了。” “没了?” “你想啊,那是能叫神君都灵力尽失的丹药,哪那么容易得,万年也才出了一颗而已,若不是收集灵器事关重大,天帝舍得给你?”接引仙君说完,套话,“除了陵光神君,还有哪位神君得罪了妖王大人啊?” “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想备着。” 小人险些摔倒。 他艰难地爬起来:“没了没了,真没了,我们仙界是有求于你,但也不能总送人头啊,陵光神君一个就够了吧,他一个顶十个呢。” 他跳进烛火里:“告辞了告辞了,再不走要被小花发现了,不必送不必送。” 烛火哔啵有声,小人的身影消失在其中,屋内沉静了下来。 玄庸抬起头,透过窗棂望见陵光正在院里,举着手对梁承翻来覆去,大概又在教习什么戏法。 也许是术法。 陈渊般了个炉子,就在院子里汩汩的炖着汤,掺着花香,充盈着心扉。 他推门走了出去,陵光率先回头:“大老爷你不是要睡觉吗,怎么又起了?” 他听这称呼,笑看着陵光道:“你家大老爷体力好,只睡须臾就能养足精神。” 陵光哦了一声,嘀咕道:“那是因为你本就已睡了很长时间了。” 玄庸凑近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陵光随口就来。 玄庸却偏要听清:“你在说我坏话?” “不敢。” “我觉得……你挺敢的。” 陵光连忙转向他,瞪大眼睛道:“我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要不然怎么故意找茬呢? 玄庸看着他这双眼睛,后话差点说不下去。 可他不是个心软的人,他仍挂着笑意,道:“千里,你为何想要我的内丹?” 这若只是寻常人想要,其实没什么,但若一个仙君提起,就有的思量了,毕竟他们十分清楚内丹对一个妖的重要性。 有些不走正道的修行者,会争夺妖邪内丹,取其中灵力增加修为。 陵光听此话,未作多想:“就随口一说啊,想想于您至关重要之物,也就这些了,不是真的要,只想知道你会不会给,我要他又没用。” 玄庸放下心来,还是点头:“我会给。” 陵光没有喜色。 那不是因为我重要,而是因为你不想活。 玄庸又道:“我来人间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嗯。”陵光早就知道,却不能替他说。 “我以前认识一个仙界的朋友,他对我很好,后来还因为我受伤,又被贬下凡间,仙界说只要我找回五行灵器,他们就帮我找到那个朋友的转世,你说,他们同是仙界中人,会不会有感应的,真能找到吗?” 陵光倒是认真思量了一下,起码他是没感应到的,那青木仙君在人间已至少历经十世了。 他摸着下巴道:“不知道天帝会有什么法子,但其他仙界中人应是感应不到,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身上的印记是不会消失的。” 见玄庸若有所思看着自己,他忽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连忙解释:“那个……话本上不是有很多神仙下凡来与凡人相恋的故事么,如果彼此能感应到,大抵不会孤军奋战了,总要联合起来对抗仙界啊,所以想来是不能的。” 玄庸暗笑,他想起这样蹩脚的解释其实有过很多次,只是他那时不知,未曾留意。 还有什么做乞丐的时候学的跑步,变戏法,耳力好……他怎么就都信了呢? 陵光生怕他怀疑,继续道:“你要找的那个朋友身上有什么印记吗?” 玄庸想起那时在仙界一战,曾一掌打在青木仙君心口,可是后来他凭借这个印记却找错了人。 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打的根本就不是青木仙君还是怎样。 但他想,这个印记是不准的。 至于青木仙君还有没有其他的印记,他怎么知道呢。 思量间,见梁承刚学会了一个折花术,能隔空把离得老远的花摘到手中,他拿着一朵翠菊,兴奋地跑来:“神仙哥哥你看,我从隔壁人家院里摘的。” 陵光无奈叹气:“你从人家院里摘,便不是术法,而是偷窃了。” 梁承摸摸后脑勺:“一朵花也算偷窃吗?” “你说呢?” “那我去还了。”他抬手一扬,术法学得不稳,临走时把陵光的发带给“摘”走了,他还没发现,勾着那青色发带很快消失了踪影。 陵光的头发散下来,喊了他半天无果,想幻化出个新的,又顾忌身边人,只得任由发丝落在肩上,转身推门:“我再去找一条。” 进门后就幻化了一条白色发带,他盯着这发带愣了一会儿,才要束发,那在忙着往炉子底下吹火的陈渊抬头望见了,连忙起身:“江兄我来帮你。” 他跑过来把人往院中的椅子上一按,陵光的肩膀上赫然一个黑五爪印。 陈渊瞧瞧自己刚抓了煤灰的手,愧疚道:“等等我先去洗手啊,千万等我来啊。” 他的动作很快,立即又跑开了。 留下陵光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不会束,他把我当成老太爷了么,这么孝敬?” 玄庸看这发带隐隐有些灵力流转很是好看,又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亲切,本已伸出手了,反正干看着无趣,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效劳一下。 而听这话,手上一顿,不动声色又收回了。 不孝敬了不行吗,不对,什么孝敬! 作者有话要说:江千里掉马甲,小花仙君上线。 ☆、束发 可是陈渊洗个手竟是好半天没回来,而墙边传来他的声音:“小王爷你跳什么墙啊,砸死我了快。” 梁承的声音很是委屈:“神仙哥哥要我去把花还了啊,要不然会被别人认为是偷窃。” “那你不能走门啊,□□别人不是更把你当盗贼,何况已折了的花,又回不到枝头了,怎么还啊,你不如上门跟人道个歉,赔点钱……” 那两人似乎谈起了话,忘记了这边儿还有事儿没做完。 玄庸终于再次伸出了手:“算啦,我来帮你吧。” 陵光还没说话,玄庸已走到身后,揽起他的发,他微一怔,本要阻止,又觉得好似没必要,有些事情过于介意反倒欲盖名彰,便轻点了下头,任他去了。 只是这人并不是很会束发,他莫名地觉得被拉扯的头疼,蹙眉道:“左不过等会儿就要睡了,你随便束一束就行。” 玄庸也点头,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我见你平日睡觉头发也是不乱的。” 那是自然,神仙总要注意一下形象,他想。 玄庸试探着问:“上次教梁承学的什么幻花术,这次又折花,是不是你……我是说你以前做乞丐的时候,是管花的?” 传说中的百花仙子难道是男的吗? 陵光摇头:“当然不是,乞丐哪有闲情逸致去养花。” “那么……管草木的?” “怎么会?”陵光已经听不明白这人的意思了,“我教梁承这些戏法只是想要他看一看花草的美丽和生机罢了。” “那你在乞丐群里,没有负责什么吗?” “有啊。”他顺势点头。 “什么?” “我负责打架。” 玄庸的手一抖,扯下几根头发。 他倒没多大反应,玄庸却不好意思了,低头在被扯发的位置轻轻吹了几下:“痛不痛?” 他走了一下神,顿了会儿方道:“这有什么痛的。”静默片刻,又补充,“但你吹得很痒。” 说罢微低头,抚了下眉心,好像,还是有点痛的。 玄庸也低头:“你怎么了?” “没事。” 玄庸却心一紧,绕到他面前:“你这个动作……是不是头疼?”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为什么……你也头疼?” 他觉得头已经好了,放下手看着面前人:“你为什么要说‘也’?” 玄庸面上一哀,却没回答。 但他已反应过来:“陆子安也有头疼的毛病?”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个毛病还能带到那一世,或者说,是从那一世带到现在来了? 玄庸轻轻点头:“是。” “这应该是巧合吧。”他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但我可能最近着了风寒。” 玄庸抬眼,静静盯着他看,好似要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个身影来,可他到底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能悲凉一笑:“也许是巧合吧。”他的脸上拂过几缕发丝,是陵光还没束好的发,他轻轻拉住,才想起来,“我只怕没法像你平日束得那般一丝不乱。” 陵光道:“没关系,多练练就会了。” 玄庸一怔,又扯掉了几根发。 两人不再说话,那边二人的声音就越发明显起来。 于是玄庸又想起了话题:“原来梁承一直喊你神仙哥哥,也没错……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挺像仙人的。” 但他现在却十分不愿意梁承再叫,原本当是乱喊,结果发现是真的,竟有一种自己人要被抢走的感觉,又道:“你其实也可以让他叫你师父啊。” “我若收他为徒,他更要缠着我了。”陵光道,“到时候万一我……万一他得离开,岂不是留了挂牵,何必呢?知道你不愿意听他喊我神仙哥哥,毕竟,一开始,你是要我这般喊你的。” 玄庸拉长音调叹了一叹:“那我现在可不敢当了,要不……你把神仙二字去掉,直接叫我哥哥就行。” 陵光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悲:“我真有哥哥,却不是你。”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就是陆子安,那时一定好好看看陆卿和。 话刚落,头皮一疼,眼看着头发又掉了几根,他终于按耐不住,抬手攥住那人的手腕:“大老爷,我看还是不束了吧。” 玄庸就收了手:“希望有机会能见到你哥哥。” 月渐西沉,转而天明。 那之前被水鬼附身的贾员外一大早慌里慌张跑来陆宅,“砰砰”的敲着门,陈渊起得最早,迷迷糊糊去开门。 贾员外大抵等的焦急了,见到开门人,也不知是惊是喜,一把将人抱住,好半天不松。 陈渊那一点迷糊全都被抱清醒了,愣了一会儿,方指着来人道:“你谁啊?” 贾员外松开他,伸头往里看:“你家主人呢,有急事找他们。” 玄庸与陵光至于正厅时,贾员外正在来回踱步,见到他们,一时不知要拉谁,左右看了一看,抓住陵光的袖子:“我找的是你。” 陈渊在旁提醒:“我家主人是旁边那位。” 贾员外摇头:“我就找这位,我……梦里见到的就是这位。”他松手退后了一步,“只是穿的跟现在不一样,梦里你白衣轻动,宽袖一挥,满庭飞花。” 玄庸也朝陵光看,他想了一下那样的情景,觉得应该很好看。 陈渊却道:“你怎么会梦见江兄呢?” 陵光知晓,这是他之前留下那水鬼的一口气。 水鬼没有了正身,这口气只能给附过身的贾员外托梦。 看样子,那水鬼就是赖定他了,托梦还要贾员外来找他。 贾员外打量完又靠近了过来:“有个女人,在我梦里一直哭,叫我来找您,请您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没记住。”贾员外如实答。 “那你来说什么?”玄庸忍不住开口。 “可……”来人支吾了一下,“我是没记住,但也不用记,那个位置我知道,其实……这个女人我也认识,只是她都死了二十年了,不想我竟然会梦到她,还要我来找你们,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儿。” 他看见桌上有笔墨,就点墨写了:“花迟巷,从赤雀街往北走,在第二个口子转进去,再拐两道路口就是,这女人姓杨,家住在花迟巷的第三户,那儿现在应该没人了。” 玄庸替身边人接过纸笺:“员外不但知道,好像……还记的十分清楚。” 贾员外道:“哎,实不相瞒,我以前就住在那花迟巷,跟杨家是邻居,这杨姑娘比我小了十来岁吧,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很是乖巧懂事,就是胆小不爱说话,后来我生意做出了名堂就搬到赤雀街来了,但也时常与他们联系,我幼子出生的时候,想寻个可靠的丫鬟伺候,我就想到了杨姑娘,叫人去问问她爹娘,得的回话是她已有孕了,不方便。 我不知她已嫁了人,还抱怨怎么没知会一声,起码该送一份贺礼,但杨家父母说不用贺礼,折成银两就好,这好似抢劫一般,我虽有些气愤,但也给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们竟又来要银两,我一把给了双倍,却也叫他们不许再得寸进尺了,杨家果真没再来人,但……” 贾员外说到此,长叹了一声:“后来,及至听说杨姑娘落水身亡的消息,我着人去祭奠,才知道,原来杨姑娘一直未成婚,那孩子……不知道是谁的,我猜大概是被哪个纨绔子弟欺辱了,杨家一直在状告那人,这也是他们需要银两的原因,只可惜我不知道,否则……哎,估计对方非富即贵,官差府衙被打点过,他们状告数次都没结果,我想帮忙,他们却不肯告诉我是谁,只说不是本地人。 那时候杨家父母说要去告御状,我要给钱,他们却不肯再要,也许是记着我之前说过的话,我很是愧疚,专程去送他们,然而……” 贾员外摇着头:“他们启程前一晚,下了暴雨,我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二老的尸首,周边人说,是大雨冲垮了他们家的房梁,将两人砸死了。” “确定是砸死的?”玄庸问。 “这还上哪儿去弄清楚啊。”贾员外道,“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状告的是谁,说实话,这些年我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当初他们来要银子我不该拒绝,更不该说难听的话,也许杨姑娘托梦给我,也是我应该还的。” 陵光暗道:“她不但托梦,还附身了呢。” 但并不是因为你哪里对不住他们,而是因为你心存良知,笃定你不会不管。 贾员外继续道:“这么多年了,那杨家死过人,也没人住了,不知道杨姑娘托梦给我,叫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玄庸道,往身边一指,“那水鬼……杨姑娘虽然只是要千里去,但我必然是要跟随的。” 贾员外揉揉眼睛:“敢问恩人是他的……” “我是他主人啊,他去哪我跟着去哪儿。” 贾员外反应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乱。 陈渊和梁承也要跟随,他们道:“江兄去哪儿我们也要去的。” 员外摸摸后脑勺,笑着问:“敢问一下,是不是我听错了,到底谁是这家的主人?” 屋内人未回话,已向外走去。 走到了花迟巷,这巷子本就不大,房子老旧,住的人不多,也疏于打扫,风一卷就透出些荒凉来,梁承忍不住问道:“咱们是不是有点冲动了,一个鬼托梦,叫我们来死过人的地方,咱们就真的来啊,不怕这里有什么邪祟吗?” 玄庸在前抱臂走着:“不是有你神仙哥哥吗,怕什么?”他拿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神仙哥哥,你说是不是?” 陵光侧目:“你怎么也随他胡闹了?” 说话间已找到杨家并进了屋,那倒塌的房梁当年贾员外已帮着修好了,这屋子很小,背着光,若不是敞开着门,就若如夜晚,不点灯根本看不清,他们打落几层蛛网,点了个火折子,只望见满目灰尘,不用吹,衣摆带动的微风都能掀起一片。 屋内陈设一目了然,床铺被挪走了,只剩下一个桌子,一个柜子,桌上什么都没有,柜子半开一扇门,里面几个碗碟。 陵光向那柜子看过来。 他要伸手去翻碟子,还没动,眼前忽而多了两只手。 陈渊与梁承一左一右:“全是灰,别动了,我们来就行。” 贾员外搭着玄庸的肩,道:“恩人,这位真是你家下人啊。” 玄庸点头:“不然呢,难不成他是主人,那我是什么啊。” “他不是主人,估计也差不多。”贾员外眯眼一笑,他有眼力劲儿的不把前天在桥上听到的话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贾员外:“恕我孤陋寡闻,这年头下人都这么好的待遇了吗?” ☆、呈冤 陈渊和梁承两人当仁不让,却又起争执,只劳得玄庸无奈动手,将碗碟一一取出,而后在底下看到了一个油纸包,他将纸包摊在桌上,打开来还是一层油纸,及至三四层之后,有一卷轴,看式样像是状书,状书下面压着个黑色的布条。 “莫不是她想要我们替他继续状告那人?”陈渊道,“那布条是不是证据?” “应该是此意。”玄庸打开状书,却是一愣。 几人凑过来,皆是吃惊。 这里面明明一个字也没有啊。 “一个还未写的状书,一个压根就没有半分说服力的布条,怎么找人啊。”贾员外急了,“该替他状告何人,那布条也不是什么稀奇料子,穿着那种颜色和料子的数不胜数,何况已过了二十年,对方既然非富即贵,二十年前的衣服八成早就丢了,就算没丢,就算当真还穿着,就算找着了,能说明什么,一个衣角就能证明曾经做过了什么事,搞不好还被反咬一口呢。” “可是既然找到了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啊。”陈渊道。 玄庸插话:“这状纸不是没有字,而是我们看不到。” 陵光有些惊讶:“你知道?” 玄庸默默叹气,我好歹也是妖王,不至于完全没用好吧? 陈渊忙问:“这上面被施了什么障眼法是吗,你能解吗?” “的确是有术法在上面,但不是他人能解开的,需特定的物件。”他将那布条拿起,往状纸上擦拭了一番。 然而除了擦掉些许灰尘,依旧没看到字。 他抬眼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陵光身上:“你们……也全都看不见?” 他看见陵光点头。 他便道:“那就是的确需要特定物件来让字显露,除了找到那样东西,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这可如何是好?”贾员外愁眉苦脸,“我倒是不怕杨姑娘再托梦,可我也想不到她都死了二十年了这怨气还在,她当初一定很冤,我得帮她一家。” 玄庸沉思须臾:“杨家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吗?” “在本地的就这一家三口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没见过,至于她怀的那个小孩……应该没生下来吧,都没听说有小孩了,杨姑娘死后我经常去看她爹娘,没见过什么孩子。”贾员外一拍脑门,“要不这样,她要是再给我托梦,我就问问她,有冤情直接说嘛,何必拐弯抹角,能办到的肯定去给她办啊。” “她不敢直接说,大概是这人叫她惧怕,做了鬼也忘不掉的怕。”陵光道,“但她不会再给你托梦了。” 那口气用完了。 “啊,她已经走了吗,话没说完怎么就走了?” “她纵然有冤,可身为水鬼的本性,免不了要寻替身,多留一日便可能有人枉死,不能因为她情有可原,就允许别人平白丧命,那日若不是我家主人救你,想必你已做了水鬼替身了。”陵光正色道。 贾员外惊愕地看他,他倒未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能说得出这话。 贾员外不多嘴。 梁承在旁暗想,果然是神仙哥哥。 陈渊则思量,这都是那妖怪告诉江兄的吧? 玄庸表示,我姑且不点破吧。 一行人已走出了小屋,玄庸将那状纸和布条往陈渊怀里一丢:“交给你保管了,收好。” 陈渊一贯还算细心,他把东西叠整齐:“我收着是没关系,但那个能叫状纸显字的物件怎么找呢?” “你先找跟这布条材料颜色比较像的,一个个试着,有发现就告诉我们。” “生试啊?”陈渊瞪大眼睛,“这样的布条太多了。” 玄庸只好停下:“好吧,其实我也没办法,也或许,那物件根本就不长这样,但是……该出现的东西,它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着急也没用。” “没错,说不定,待再见到这同样的布条的时候,那物件就出现了。”陵光也道。 “那好吧,等着。”陈渊点着头。 几人刚走上赤雀街,忽然一阵马蹄声从后而来,马上的人手挥长鞭,在街上不减缓速度,也不避人,只迅速往前去。 来不及反应,玄庸只将陵光一拉,转个身就把他护在怀中,而待站稳,听那一队马飞速而过,卷起的尘埃迷了眼睛,他才想起来,这人哪里需要他护? 以前都是他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了吧,可不想这行为都成了不用思量的习惯了。 他松开人,却有些失落。 陵光回头道:“谢谢你总是护着我。” 他更是失落,转过身望向那绝尘而去的马队,那些人的衣服,像是官家。 有二人“哎呦”着站起身,陈渊和梁承扶着腰捂脸骂街:“进了城门还跑这么快,简直无法无天了。” 玄庸望着梁承道:“说不定是来找你的,要请你回去了吧?” 梁承脸色一变,乱了一会儿又镇定:“不会啊,我临走时,大将军说,只要我来烟城,他就不追我,允我出来玩一阵子,陛下那边他会帮着瞒下的。” “大将军为什么要专说烟城这个地方啊?”陈渊纳闷。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陛下以前也来过,对这儿熟?”梁承道,“我只管出来了,哪里还有空问为什么。” “我突然有个不祥的预感。”陈渊忙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烟城?” 梁承会意:“六十年前,那时候杨姑娘还没出生呢,何况,你不知道陛下多大岁数了,就算你不知道,你还未听说他……”他压低声音,“他是断袖吗?” 陈渊悻悻地笑:“自然听说过。”他凑到玄庸身边,“我姑奶奶说那时候你在烟城,可曾见过当今圣上?” 玄庸已往前走,脚步不停:“那谁知见没见过,他总不会逢人就说自己的身份,即便见过也不认识。” 贾员外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将要与这几人告辞回家了,临分别时犹犹豫豫,挪逾好半天,向梁承道:“这位小公子,劳烦问一下,您这玉佩在哪儿收的啊,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物,可愿意出手?” 梁承低头捏了一把腰上那半块玉:“这个吗,不能给,这是那……我曾爷爷留给我的。” 贾员外面露失望:“原来是家传的,好吧。” 梁承想到什么,往陈渊这边一指,顿了顿又打住:“真的不能卖。” 贾员外不再多说,又寒暄一番后两方分别。 陵光望了几眼,对身边人若无其事般道:“皇帝的玉佩,为什么会有一半在陆家?” 玄庸也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也许他来过陆家,总之我不认识。” 陵光追上去:“你在骗人。” 玄庸驻足回头:“陆家的事你以前没兴趣听,现在怎么又好奇了?” “想多了解一下陆子安。”他实话实说。 玄庸眼中悲哀一闪而过,转瞬又覆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想多了解我的过去。” 陵光挑了下眉,但笑不语。 你的过去我都是看过来的,用得着了解? 只那六十年前人间短短一趟,不过漫长人生中的一瞬罢了,他虽没看到,却也巧合的以另一种身份参与进来了。 当初孟章神君所掐算的一点也不错,他们注定是有纠缠的。 仙界需为妖族赐名讳,一般是轮流来,玄庸这儿正好轮到四象之中的孟章神君,当时孟章神君正在与他下棋,掐算了一番,道:“这树妖似乎与你我有些纠缠,不若你也来帮我想一想名讳,咱们各自取一个,叫他自己选吧。” 他点头。 孟章又道:“辛离山所出之妖,皆取玄为姓。” 二人各自写了个名儿,交由青木仙君带往辛离山去了。 陵光不知玄庸选的是如今这个名字,他当初在纸笺上写下的是“玄陌”二字,心道:“既纠缠不清,那但愿我与他永不相见,即便相见,也形同陌路。” 却到底不放心,又添了几笔:“万物有灵,我还是希望他一生多喜乐,少忧愁。” 彼时孟章神君笑他:“我却没你那个耐心,我希望他一生平庸,不惹麻烦。” 这晚玄庸做了个梦,竟梦见昔年还被山中群妖欺负的时候,青木仙君缓缓而至,替他击退众妖,道:“吾奉命来为新化之妖赠名。” 两人很快熟悉了,他与青木仙君并肩坐在树枝上,青木问:“你想好了没,到底要谁给取的名字?” 他撑着下巴道:“我不知道啊,你帮我选一个呗。” 青木仙君嘟嘴:“你自己选。” “那……这两位神君你更喜欢哪一个?” 青木仙君道:“四象神君守护仙界,都是叫人倾慕的,不过孟章神君是我的主人,我原是他府中仙童,后来才封的仙君之位。” “那我就要孟章神君给的名字。”他从青木手中抽出一纸笺。 青木一笑:“那好,我回去复命了,你现在未生灵力,多有危险,我尽量抽空常来看你。” 后来,他灵力生出后,不需要青木仙君保护了,但青木仙君还是时常来看他。 那时候,他非常想一个念头,他对青木说:“妖能成仙吗,要不我也去仙界吧,这样你就不必总是辛苦下来看我,而我也不必只能干等着。” 青木仙君认真地点头:“可以啊,只是不易,其实非但你们妖族,就算人类,想要修仙也都不容易的,若非命里有仙缘,基本没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仙界倒是有一上古之器,名曰羽生镜,叫纵无仙缘之物亦可羽化登仙,这羽生镜只可照一人,数万年还没有被拿出来用过,天帝要选无仙缘之人登仙界,想必得经过万千考量的。” 他瞧着玄庸失落神色,又道:“仙界千万年清孤,哪有人间自在,那真有仙缘之人或许还不愿意登仙呢,你倒上赶着要去。” “可是仙界有你这个朋友啊。” “你要是去人间,也能交到很多朋友的。” 玄庸沉思须臾:“但人类只百年光阴,我才与他们熟悉,他们就要离去了,待来生转世,又得重新认识,我觉得不好。” 青木仙君无奈地笑。 待仙君要回去时,他下定决心:“我想要羽生镜。” 仙君惊吓得跌落回来:“那我可没本事给你,这是仙界至关重要之物。” 玄庸从梦中睁眼,梦里最后一个印象便是青木仙君掉下来的样子,他很想笑,又笑不出。 后来羽生镜被打碎了,这条路就断了,没有仙缘的万物生灵,再也没机会成仙。 有人扣门,他坐起来刚应了一声,却发现来人不是在敲自己的门,而是对面陵光的。 ☆、生祠 他起床看了一下,又是梁承要进陵光的屋子,无奈摇头:“这小王爷真是一根筋。” 陵光开了门,还打着呵欠,挡在门边并不打算把人让进去:“又教术法,折花术已经学会了?” “学会了学会了。”梁承兴奋道,举起了手,“你看。”一个决捏起,然而手里却没有花,只有一条丝带。 陵光骇然,立即摸自己的头。 还好还好,发带还是在的。 梁承懊恼,抱头就走:“啊啊啊还是出错了,我要接着练接着练……” 人跑走了,陵光还抵门站着:“那这丝带从哪儿来的?” 他在探寻,不知对面桌前喝茶的玄庸已呛了一口水。 玄庸不是有意要看,他房间的门没关严实,坐在桌边刚好能看见对面。 他望见陵光的里衣系带被抽走了,那衣襟缓缓向两边敞开来。 陵光站在门边思索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反应过来。 玄庸转了个身,不再看那若隐若现的景色。 而后听一声惊呼,那道门“啪”一下关了,继而传来窗户打开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怒吼:“梁承!” 梁承在院子里“哎呦”了一声:“神仙哥哥我不是故意解你衣带的,我现在进来还给你……” “滚,不要了。”窗户“砰”地一下又关了。 玄庸在房内捂着嘴已要笑出声。 然而他听到那小王爷顶着深秋的凉风,还在院中一遍一遍念着决,却又一点也不想笑了。 若是一个人知道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又该会怎样呢? 几天无事。 这一日下着雨,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在陆宅门口东张西望,见到一人忙上前截住。 刚买吃食回来的陈渊被阻拦,一惊,听那人喊道:“陈哥还记得我不?” 陈渊扒开他脏兮兮的头发,好一会儿才认清楚,却是骇然:“小欢,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这是陈渊以前结交的玩伴,那时这人是富家公子,来烟城亲戚家玩,两人关系很不错,陈渊以前总带来灾祸,招人排挤,这个外来的朋友是鲜有的不在意的。 小欢很是看得开:“哎,赶路赶的,外面总是打仗,就算有万贯家财也遭不住流离失所啊,好在爹娘还在,有人就不怕,你不知道,我见到很多人亲人都没了,很可怜的。” 陈渊心里一阵难过:“战乱不断,最难的的确是百姓,好像……烟城这边儿稍好些,还是平静的。” “是啊,所以我们一家来烟城投奔亲戚么,我们刚到这里,正巧在街上看你眼熟,跟到这儿才敢打招呼,没想到真是你。” 陈渊连忙将人往里面引,对方却一摆手:“不了不了,我爹娘还在前面等着我呢,等我们安定了再来找你玩儿。”他抬头看了眼门头,“你如今住这儿是吗,那以前城外的草屋还住不住?” “我偶尔会过去看看。” “哎,那房子既然你还要,我就要跟你说了。”小欢拉住他道,“我们今天进城从那路过,看见一群人正在拆你那屋子啊,是你安排的还是怎样?” “啊?”陈渊大惊,“拆我房子?” “你不知道啊,那赶快去看看吧。”小欢回头,“我得走了,回头见。” 他走了,陈渊也将手中的东西一放,要往外跑。 玄庸在门边叫住他:“等我一下。” 他刚巧要出门,恰听到这一番话,也忘记要出门做什么了,便与陈渊一起:“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你这么好心?”陈渊边跑边笑道。 “虽然你对我一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我总归答应了阿心要照顾你。” “答应照顾我的是江兄。”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哼。” 到了城外,那小屋果然已被十数人占据,这些人拿着锄头刀具敲敲打打,噼里啪啦,玄庸留意了他们的衣服,蓑衣下是那日在城内骑马的一队官家人。 朝廷中人要来拆一个穷书生的旧宅,这有点难以理解。 莫不是这屋子里埋了什么宝物? 可他们显然没在挖掘什么,正在锤击墙面,要把这正面一道墙给推倒。 陈渊跑过去奋力推几人,但力不能及,反应过来的官差们把他推倒,并很快将他控制在佩刀之下。 陈渊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再起身,重新被推了回去,那佩刀离他的脖颈更近,他还是要动,脖上被划出一道细细血痕。 玄庸绕至那拿刀人背后,手背一打,趁这人倒下之际抢过他手中的刀,揽起陈渊,周围人瞬间包围过来,刀锋相触之声与雨落之声交杂,地上的水汇成细流,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了红色,稀里哗啦流淌。 这些官差训练有素,打斗十分有经验,玄庸要护着陈渊,他如今不能施咒,只会这些拳脚功夫,那雨中的血有对方的,也有他的,待双方僵持许久直至对方不敢再乱动时,玄庸侧目看了看,好在陈渊没有再添新伤。 在僵持中,他们也才终于得来了问话的机会。 陈渊虚弱道:“你们凭什么拆我的房子?” 对方有一人站出来:“我家大人看中了这儿的风水,要在这儿立生祠。” 玄庸道:“从未听说过给自己建生祠的,你家大人哪位?” 对方昂首:“当朝骠骑大将军。” 玄庸眯眼:“那个皇帝身边从无败绩的将军?” “知道就好,识时务的赶紧让开,过几日将军要回乡祭祖,这里要赶在将军回来时建好,耽误了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骠骑将军是烟城人士。”玄庸冷道,“不管他是谁,这里不许动。” “不识好歹,找死!”对方说罢,便又围攻了上来,玄庸只得把陈渊放在一旁,起身迎战。 陈渊意识渐弱,迷糊之中看到玄庸殊死拼斗的模样,那雨水流淌,血也滴落,还有被砍断的衣角翻飞,飘飘然落在面前,他说不出话,只剩下思量:“我到底还是个祸害。” 闭上眼的时候,他听玄庸喊了一声“千里。” 想来是有人相救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的不安稳,那一片衣角在眼前飘来飘去,还有最后听到的喊叫,他想,江兄能敌得过这些人吗,他不该来啊。 他忽然惊坐起来,也大喊了一声:“江兄!” 陵光讶异:“你梦到我了?” 他余悸未消,喘着气,看自己已躺在陆宅的房间:“江兄你去救我们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陵光抽回袖子,往旁边指:“骠骑将军的人,见到他还敢动手?” 他视线转向梁承:“多谢王爷。” 梁承面露苦色:“可还是去晚了,叫你们受了伤。” 他立即想起来眼前只有这二人,忙问:“那家伙呢,他怎么样?” 陵光回头一瞥:“没事,在他房里躺着,正好,你醒了我去看看他。” 梁承也起身:“我去给你们熬药。”走出门又提醒,“你注意点儿啊,脖子上的刀口虽然不深,但还是溢血,不要用劲儿哦。” 陈渊这才察觉脖颈有些刺痛,想想那刀锋若是再近一些,怕是已经没命了,他心惊胆战,摸出怀里的帕子颤颤巍巍擦汗。 陵光走到玄庸房间,踱了几步,坐在床边抱着胳膊:“大老爷,已醒了就不要装睡了。” 玄庸努努嘴,睁开了眼:“这你都能发现?” “你睡着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答。 “你倒是很了解嘛。” 陵光照着被褥捶了一下:“看来今天应该再晚点去。” 这一拍,玄庸却皱眉咳了两声,他的伤是货真价实的,但还是嬉皮笑脸:“无所谓啊,区区凡人,打不死我的。” 陵光认真看着他:“打不死,难道不会痛吗?” 玄庸的笑意一僵:“这些痛算不得什么。” 陵光好似有些生气,又抬手:“那我再捶你一拳试试?” 玄庸闭起眼:“好啊。” “你……” 玄庸等了半晌,睁眼见他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又笑起来:“看来江兄舍不得啊。” 他故意加重“江兄”二字的语气,陵光知晓他当是听到了方才陈渊醒来的呼喊,也笑道:“看来玄公子还不若旁人领情。” 玄庸微怔了下,半撑起身子道:“我领情的,我也梦到你啦,真的。” 陵光冷笑:“是又梦到我躺在草席上吗?” “啊?”玄庸转着眼珠,“怎么会呢,要躺也应该……”他一点头,“躺在花海里啊。” “你……”陵光听此话,忽脸一白,陡然起了身,接连退后几步,慌乱看他。 玄庸莫名其妙,看他脸变得通红,疑惑道:“怎么了嘛?” “你好好养伤吧。”陵光不答话,转身走得很快。 玄庸还是糊涂,思索了好半天,花海怎么了,不是很美吗,为何他反应那么大,难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难道他真是管花的仙君?嗯,应该是的,只怕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讲,不过话说回来,管花没什么啊,日日与花草为伴,修身养性,多好啊。” 千年前的辛离山的确是有花海的,粉色的,柔和的小花,漫山遍野连成一片。 ☆、显形 陈渊拿帕子擦了一回脸,又想起了那个衣角,他也想起了陵光之前说当再次见到同样的衣角时,也许状纸就会显字了。 他就拿手中的帕子去擦拭了那状纸。 不知为何这块帕子能叫字显形,但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瞪大眼睛,只觉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叫他血管暴涨。 杨氏所告之人,正是那位无法无天的骠骑大将军,在今日的事情发生后,字迹就显露时,陈渊已有所猜测。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断断不能接受这字字血泪的描述。 那位大将军欺辱杨氏致其有孕,杨氏欲状告其所为却招致杀身之祸,被将军亲手溺死在水中,杨家父母书写这一纸血字状书,却没能有机会递到京城。 陈渊握紧拳头:“这人也太狠毒了,将军有什么了不起,天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呢!” 他捏着状纸就跑了出来,走到院子里,一阵凉风吹过,方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他现在能去找谁算账? 但心境难以平复,他站在树下抚着心口。 梁承端着药碗过来,见到他连忙道:“怎么起来啦,快回去躺着。” “小王爷我跟你说,你不知道,那个骠骑将军……”他咬牙切齿,要拉着来人说话。 梁承正好也有话说:“对了,说起大将军,我其实……” “好吧,你先说。”陈渊还没组织好话语。 梁承低着头道:“我已经叫他们回去告诉大将军了,不许动你的房子,你……你别生他气了啊,我是没办法帮你去找他报仇的,在京城的时候,也就他对我好,其他人道我是王爷,他把我当成孩子,我只在他那里感到些许温情。” 陈渊紧锁眉:“可他不是好人啊,他很狠心的。” “他常年征战,要是不狠心,早就没命了吧,沙场自有生存的规则,咱们这些纸上谈兵的,说他狠绝,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说的不是这回事儿。”梁承将状纸往面前一横。 还没打开来,却碰翻了药碗,刚熬好的药汤全都洒在梁承的手上,他痛呼着起身,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陈渊这才想起来,这个京城来的小王爷,未来的天子,今天亲自下厨煎药。 这辈子都没做过吧。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状纸往身后一藏,好吧,我不叫你看这些了,但……那人对杨家所做过的事情,绝不能原谅。 藏好后走过去,拉起梁承的手:“我给你上药吧。” 连着数日雨下不停,十一月初八,是个黄道吉日,但天灰蒙蒙的,街上行人不多,有人闲谈:“骠骑将军回来到底是祭祖还是给自己建生祠啊?” “他眼里哪里有祖宗,为自个儿来的呗。” “小声点,别被听见……” 陈渊听到了这话不放心,仍决定要去城外看看,这一回他没有冲动,先回家跟几人说了说。 自是要一并过去看的。 虽然下着雨,城外还是有不少人,仍穿着蓑衣,里面套着官服,只有一人未着蓑衣,他一声戎装,由旁人帮他打着伞,样貌不差,面容明明很清隽,眉目都是好看的,只是常年沙场征战,肌肤稍显黝黑,却又有着特别的刚毅。 当朝骠骑将军年近耳顺之年,但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岁数年轻健壮,梁承知晓他再年轻一些时候的样子,若是换下这一身盔甲,卸下冷峻的表情,能叫京城一众女子倾心。 可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又都能叫人望而生却。 但陈渊并不怕,陈渊来到时火气都冒到头上了。 他在家里养伤这几日,生祠都建好了,仍是在他的房子这儿,以前的屋子都拆掉了,做成了庙宇的形状,里面甚至还摆好了那将军的塑像,盖着红布,等着在吉时揭开。 没人知会,也没听从小王爷的命令,小王爷很没面子,但他没有王爷架子,不是不愿,而是不敢,这个手握绝对兵权势力遍布朝野的大将,就连皇帝也对他礼让三分。 将军正往祠堂里走,对着自己的塑像拜了几拜,伸手上去揭开红布。 大概所有人都过于专注,没留神有人突然闯进来。 陈渊跑进来什么也不管,他挑最重要的,跳上祭台一把将那塑像推倒,整个过程迅雷不及掩耳,待将军和一众兵卒反应过来时,塑像已轰然倒地,砰砰摔成几半,砸得地面恍似一颤,呼啦啦飞溅起一片尘埃。 那塑像的头咕噜噜滚到陈渊的面前,他惊得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兵卒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恼羞成怒的骠骑将军也掐住了他脖颈,眼中透着狠意,将他往上提。 陈渊的脸憋得通红,却不甘示弱以同样狠戾的目光注视着眼前人。 陵光亮了术法,他其实还是隐藏得很好的,只是袖中一道流光落在将军手腕,将军便突然若被灼烧,猛地松了手,陵光又勾了一下手指,陈渊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外退,一直退到他怀中,他把人接住后,确认没有受伤,又松开他,伸开手挡在了他的身前。 但玄庸看得清清楚楚。 有几个兵卒喊道:“这小子就是上回阻挡我们的人。” 那骠骑将军虽是凡人,可他见过世面,他知这里有高人在场,没叫兵卒们轻举妄动,只缓步走出,才要说话,一眼望见梁承,脸色变了:“王爷您怎么在这里,快到微臣这边来,快来。” 梁承不动,往身边一引,就站在原地喊:“这些是我的朋友,大将军你选的这地方是我朋友的家,一个地方不是好找得很,你就别动人家的屋子么。” 将军疑惑了下:“您朋友的家……这是微臣的家啊。” “什么” “微臣在参军之前,就跟我爹我娘住在这儿啊,这……以前湖边还没亭子呢,那湖上的木桥也是完好的。”他抬手往雾蒙蒙的湖水上一指,“微臣在此住了十数年,父母不在后鲜少回来,不想,竟被有心人鸠占鹊巢。” 他的目光又盯向陈渊。 梁承回道:“不管你们谁在这里住过,其实一间茅草屋而已,没必要争夺啊。” 陈渊心一凉。 却听梁承继续道:“可是,这屋子是陈渊他姑奶奶留的,这儿是陈渊暂避鄙夷白眼的一个归宿,也是他对姑奶奶的念想,大将军你就不要为难人了好么?” 将军疑惑道:“这儿亦是微臣的念想。” 又道:“微臣此次来,除了要祭祀,也是接王爷回去的,烟城是微臣的家乡,微臣对这儿地形算是熟悉,当初王爷想出来玩,微臣只敢许王爷来此地,并安排本地府衙保护,但烟城不大,想来王爷应该玩好了,咱们就尽快启程回吧,这民间……不三不四的人太多了,微臣实在担心。” 他的目光往这一行人身上打量几个来回,仍是没敢动手,只道:“王爷,微臣先着人送您去驿站休息,待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就回京城。” 说完便有几人上前来,朝梁承做了恭请的姿势。 梁承将他们的手一推:“我还没玩好,不回。” 将军蹙眉:“王爷……” 梁承道:“我是来跟你谈这屋子的事儿的。” 将军面色一凛:“都说了这本就是微臣的地方。” “你的地方,谁给的脸?”梁承还未回话,忽而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众人回首,竟见秦家医馆的秦掌柜与夫人撑伞而来,秦如砚挽着母亲的手,也在旁边,另有医馆里的伙计,好像还有几个是周边邻里,拿着斧头棍子什么的,俨然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众人皆是一愣。 想不出他们一家三口为何要来出头,这事情跟他们扯不上关系啊。 唯那将军一惊,讶异过后,微笑道:“好久不见。” 不知他与谁说话,但答话的是秦夫人,妇人一改温和面容,厉声道:“这是我爹的房子,你敢动一个试试。” “又来一个抢房子的?”玄庸也听糊涂了,这间茅草屋真有宝物? 陵光从陈渊的伞下走过来,及时在他耳边道:“她爹是当年陆子安的随从小袁子。” “原来是他。”玄庸想起阿心之前好像是说过,小袁子那时候为了照顾陆卿和,在城外盖了间屋子住过一段时间。 他点头,把伞往旁边挪了挪,挪了一下,又笑着摇摇头收了回来:“这么说,屋子是小袁子盖的,应该算是小袁子的,现下归属于秦夫人。”说着又一皱眉,“你怎么知道秦夫人是小袁子的女儿?” “上回秦夫人单独留下我,与我说的。”陵光按住他的伞柄,也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您既要帮我遮雨,为何又收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玄庸便将伞柄靠着他,“我以为你不怕雨。” “秦夫人大概……觉得我跟小袁子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陵光没有说谎,继续道,“虽然我皮糙肉厚,这个时候的雨打在身上很凉,我还是怕的。” “我没有说你皮糙肉厚的意思。”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玄庸又笑,再将伞往他身侧挪了些许。 那将军面对秦夫人的斥责,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面上还带着十足温和的笑:“妹妹,你爹的房子,不是我爹的吗?” 众人立时一阵窸窸窣窣,有窃窃私语之声传来:“秦夫人是骠骑将军的妹妹,从来没听说过啊……” 玄庸也道:“小袁子原来还有儿子?” 陵光回:“这我不知,秦夫人压根没提。” “看样子他们兄妹关系不好,不提也正常。” 然而就连秦如砚都一脸惊愕,望着她母亲:“娘,您与这人是兄妹啊?” 秦掌柜是知情的,他没有惊讶,却对他女儿不敢置信的表情十分吃惊:“砚儿你怎么了?” 秦如砚道:“这人手上可沾了诸多亡魂,阴气重得很。” ☆、身世 将军冷笑道:“外甥女,那是我的使命,不过……”他又看向秦夫人,“我师父的确也说过我阴气过重,才要在故居建生祠受香火来消业障,妹妹已嫁出去了,就不要与为兄争了吧。” 秦夫人面上亦冷:“袁无烬,你所造的孽,怕是香火消不掉,这屋子你敢建生祠,你不怕被你害过的人来找你报仇吗?” 袁将军甩手:“纵我杀人无数,却都是在沙场之中,何曾在此处害过人,妹妹不要乱说。”他已恼怒,转身道,“我念在与你兄妹一场,原谅你的不敬,识时务的就立刻离开。” 秦夫人丝毫不惧,反而更上前一步:“你在此强行欺辱杨氏,又害其一家丧命,你敢说没有?” 袁将军没有一丝震惊:“什么杨氏,跟我的女人数不胜数,这是哪一个?” “你……” 秦夫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玄庸这边却已震撼,莫非那杨家要状告之人就是他? 若是如此,状告无门确也好理解 。 陈渊在旁攥紧拳头道:“就是他。” 梁承的脸色发白:“你说,那事情是大将军做的?” “就是待你还不错的这位大将军。”陈渊惯会讽人,“你现在就受不了了,你若看了那状纸,了解一下当时的细节,只怕你再也不愿见这个人。” 梁承的目光左右晃,脸更白了一些。 玄庸问:“状纸显字了?” 陈渊深吸口气憋住火,点头:“是,忘记跟你们说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天用我的帕子擦一擦就显字了,回去拿出来给你们看。” 而陵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他想起那一日,杨姑娘的鬼魂无论如何也不肯进这屋子,还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副极度惊恐的模样。 原来她是在这里被凌辱了,那一定是她生前最为恐惧的事情,做了鬼,见到这间屋子,也还是惧怕着。 正思量着,玄庸靠近一些,悄然问他:“若这人当真作恶多端,你会不会出手惩治?” 陵光没多想:“因果轮回,无论是孽还是恩,他的命数已定好了的。” 他说完,才想起什么来:“我的意思是……那个……” 玄庸一笑:“我只是问一问你的看法。” 他抿抿嘴,心虚地点了下头。 而那袁将军也终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几许诧异,但仅仅是诧异,未有半点惊慌,但他多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吉时已过,何况塑像也毁掉了,今日的祭祀注定是完不成,他不想自己的形象再继续毁,朝梁承看过来:“今日我姑且不与你们一般见识,王爷,咱们走吧。” 梁承更是抗拒:“我不回京城。” 将军劝慰:“您再不回,陛下可就要发现了,您的肩上是将来的天下苍生,安危至关重要。” “我不管,我不回,我也不要当什么皇帝,要当你去当,我要修我的仙。”梁承刚刚打翻了对他的好印象,此刻有些难以接受,他往后一退,想躲在陵光身后,但陵光身后是陈渊,没地儿了,他便拉着玄庸的袖子,躲在后面露个头。 袁将军的笑意不见,今天不算什么黄道吉日,他没有遇到一件好事,脾气再也收不住:“王爷,这不是您说不想,就可以不做的。” “总之我不管。” “好,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袁将军冷眼看他,“王爷,你不要再做那不切实际的梦了,没有能叫人随意成仙的东西,我师父早就说过你没有仙缘,别再勉强。” “那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袁将军继续道:“仙界有一羽生镜,是唯一能叫你成仙的东西,可是,那羽生镜早在一千年前就被打碎了,王爷,你死心吧,你绝不会有机会。” “你说什么?”梁承的手一紧,将玄庸的胳膊抓得微痛,但玄庸没留意,他听着这话,微眯了眼。 袁将军提高声音:“昔年你一心求仙论道的时候,师父就跟我说过羽生镜已碎,打碎羽生镜的是一个很厉害的树妖,他出自妖山辛离山,名叫玄庸,我师父是烛明禅师的弟子,他的话你总该信吧,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失去活着的希望,现下看来,必须要你认清现实才行。” 梁承瞪大眼睛,愣愣地站了会儿,而后,陡然松了抓着的手臂,不可思议朝身边看。 玄庸低头望望自己的胳膊:“没错,就是我,我是妖。” 梁承踉跄后退,身子遏制不住发起抖来,他瑟瑟伸手,探向陵光,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神仙哥哥,你知道这事情吗?” 陵光轻点了一下头。 梁承的手陡然垂落下来。 他被那过来接引他的兵卒领着,若失了魂,跌跌撞撞跟他们走了过去。 陈渊想拉一把,可抬起的手又收回,默默摇了下头。 真相虽然残忍,但一个成年人,总该有面对的勇气。 他是要回自己的家,不是羊入虎口,没什么该阻拦的,即便是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也该好好的推掉而不是逃避。 然而玄庸的脸色变了变。 陵光率先察觉,抬手换自己撑着伞,轻声道:“打碎就打碎了,那时哪里能想到会有这么个小王爷出现,不要介怀了。” 玄庸轻声叹了叹,向他看过来,“我忽然感应到了金灵器。” 陵光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梁承?” “对,之前被天子之气压着,一直没感应到,方才他心灰意冷,竟一时消了天子之气,那金灵器的气息就出来了。” 陵光连忙问:“可是将死的征兆?” “不。”他斩钉截铁,“跟陈渊的感觉一样。” “所以……”要想收集金灵器,也得等。 “已有两个灵器需等待了,所以你我注定要在人间久耗。”玄庸替他说完。 袁将军带着梁承将要离去,秦夫人却不让路,伸开双臂挡在前面:“把我爹的房子恢复原状。” 袁将军轻蔑地笑,抬手一推:“这儿已是本将军的地盘。” 秦夫人被推退后,秦掌柜也恼了,他搀住夫人,上前来指着袁无烬鼻子道:“你这样暴戾,不怕给你儿子招报应吗?” 秦夫人忽地抬手要捂他的嘴,但话已说出,已灌入了袁无烬的耳中,将军陡然收缩了瞳孔,一把抓住秦夫人的手腕:“我有儿子?” 秦夫人甩不开他的手,被其捏着,冷笑道:“你当然有儿子,可你儿子早就死了,杨氏被你溺死了,杨家父母也都死了,你儿子有几条命能活下去?” 袁无烬嘴角微勾:“没错,我儿子不可能活得下去,他注定是活不了的,但……”他松开秦夫人,又捏住秦掌柜的脖子,“可我这妹夫说,他会招报应,这话……不该是说死人的。” 陵光又一道流光,松了袁无烬的手,秦掌柜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袁无烬四处望了一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惧。 他的语气稍许软了下来,对秦夫人道:“当年我的确听闻杨氏有孕,可没见过那孩子,还以为提前滑胎了,原来生出来了吗,如果我真有儿子,我不会不认的,你告诉我。” 秦夫人不吃这一套:“他真死了。” “妹妹,难道你认为,我会害自己的亲骨肉?” 秦夫人仍旧不语。 秦掌柜却是个老好人,叹道:“虎毒不食子,既然他回来了,也该叫渊儿知晓他父亲是谁啊,至于愿不愿意相认,再看他自己……” 秦夫人急道:“你知道什么呀,他就是比虎还毒,渊儿不能认……” 但立即又住了嘴,她飒然想起来,渊儿就在这儿。 她苍白着脸向陈渊看过来。 陈渊的脸比她还白。 秦如砚的脸也白了,她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大雨稀里哗啦,秦夫人也不撑伞,踉踉跄跄走向陈渊:“渊儿,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你……你姑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是不建议你知道的……” 陈渊的眼中若蒙了雾,他几乎看不清面前人,一遍一遍道:“我是这样来的,我是这样来的……” 他嫉恶如仇,才叫他义愤填膺深恶痛绝的人和事,却是他这一生的由来,曾经渴望的羡慕的情感,却全是罪恶与杀孽。 他推开面前人,转身慌乱地跑。 袁无烬大声命令:“把他抓回来!” 陈渊趔趄了下,摔了一嘴的泥,含糊地喊:“我没有爹,你敢抓我我立刻自尽。” 袁将军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可梁承忽挡在了那些兵卒面前:“放他走。” 兵卒不敢动,袁无烬瞥着他,眼底已没了初时的恭敬,敷衍地行了个礼:“这是微臣家事,王爷还请叫微臣自己处理。” 他一使眼色,兵卒绕过梁承,径直往前追去。 但到底是没追上人,玄庸和陵光挡住了这些兵卒,将陈渊带走了。 雨声渐大,打在泥泞的地上都化成混浊水流。 那袁无烬居然没有追到陆宅。 至天色暗下来,玄庸出门探听,听说是秦夫人不知与袁无烬说了什么,以至于对方放弃追回自己的儿子,已和梁承一起踏上回京城的路了。 陈渊已经平静,他换了一身衣服,洗过的头发没有绑,松松散散落在肩上,脸色还是苍白,但已经淡定很多,他对二人道:“我想清楚了,不管我是怎么来的,如何生活还是我自己说的算,我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只是知道而已,不会改变什么,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跟从前一样,还是那个倒霉的……却不会失去希望的陈渊。” 这期间贾员外来过,他已听说了早上的事情,怯怯地问:“真是那个大将军啊,这……那状书……” “当时事情太多,我们的确忘记了状书一事。”玄庸道,“但……莫说状书了,那件事秦夫人已亲口说出,他并未有畏惧之色,想来一纸诉状于他也是无用的,何况……” 他望了一眼陈渊。 陈渊道:“我还是要讨回这个公道的。” 贾员外叹口气,劝陈渊道:“对我们而言是善恶之分,对你而言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自己想好了,别轻举妄动把自己赔进去。”他拍了拍他肩膀,“没想到你是杨姑娘的儿子,我才想起来,我前一天撞鬼中邪,半夜梦见杨姑娘托梦,第二天来找你们的时候,第一眼瞧见你,突然觉得十分亲切,就很想抱一抱你,估计是那时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杨姑娘的气息,杨姑娘见到自己的孩子,一定太激动了。” 陈渊的呼吸急促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些抽噎,又硬生生忍住了。 贾员外走后,陈渊将那状书拿了出来,字迹已经消失了,他又掏出帕子擦拭:“怪不得我的东西能让字迹显露,兴许,这就是留给我的。” 才擦了一下,拿帕子的手腕忽被攥住,他惊愕抬头,望着玄庸:“怎么啦?” ☆、露馅 玄庸盯着那帕子道:“这是我的。” 陵光在旁一怔:“莫非这上面的止血咒是你施的?” 说完顿了顿,又支支吾吾:“那个……我……” 玄庸微勾嘴角向他看过来:“你不用寻理由了,今日已露馅好多次。” 陵光呆立。 但他立即反应过来,首先定住了陈渊。 玄庸一点不惊讶,继续笑:“我知道你是仙界安排到我身边的。” 陵光的大脑有一瞬空白:“你已知道我是谁了?”他在身后慢慢勾动手指。 玄庸挑挑眉:“一个养花的小仙君么,小花仙君是吧,算啦,我没打算找你麻烦。” 陵光的手陡然放下,轻吁了口气:“哦,是啊,我……到你身边并无恶意,只是助你寻五行灵器的。” “我知道,你若有恶意,我岂不是已经死很多回了。” 陵光有些疑惑:“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你不是和仙界势不两立的吗?” 玄庸缓声道:“我并没有和仙界势不两立,相反我还有仙界的朋友,我唯一势不两立的只是你们那陵光神君。” 陵光哦了一声,别过了脸。 “其实我知道你是仙君,还挺高兴的,这样我总算不用担心会看到你慢慢老去。”玄庸又道。 陵光勉强笑了一下:“但灵器集齐,你还是要去辛离山被封印,而我就要回仙界了。” 玄庸耸耸肩:“我知道啊,没有关系,至少在人间的这些年,至少……陈渊和梁承阳寿未尽的这些年,你总是该陪着我的。” 陵光静默了片刻,他不想再说这些话题:“五行灵器已现其四,还差木灵器,你还没感应是吗?” “没有,不过我希望这是一个小孩子。” “为什么?” “那样就可以叫你多陪我几年啊。”玄庸却仍是把话题绕了回来。 陵光垂眸,须臾后,他解开了陈渊的定身咒。 陈渊还定格在被玄庸抓住手腕的时候:“这帕子是我姑奶奶的啊,原来是你以前送她的?” 玄庸回眼看他,正色道:“我不是送给阿心的,而是……送给韩小姐的。” “韩亭月?”陈渊想了一下,“陆大少爷的妻子?”他又想起陆大少爷临死时候的场景,不禁一阵难过,“那也许……是陆大少奶奶又给我姑奶奶的吧。” 玄庸摇头:“这不是普通帕子,上面有我施的止血咒,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施止血咒吗?” “为什么?” “因为我见到韩小姐的时候,她就已经离世了,她当初是饮毒酒而亡,做了鬼仍然口中流血不止,我便给她此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如何赠送你姑奶奶物件?” “这……”陈渊觉得他已经完全晕了。 “也许,我们该去问秦夫人。”陵光道。 他们还没动身,秦夫人已自己来了。 秦夫人只身前来,欲言又止:“我来看看渊儿,他没事儿吧?” 玄庸实话道:“现在没事,保不准等会儿还是要有事儿,秦夫人,您既然来了,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如若渊儿是您兄长的儿子,他与如砚姑娘岂非是亲属,您和陈老太为何要给他们定亲?” 秦夫人身子一抖,坐在椅子上低头攥着衣襟:“砚儿今天也是这般问我。” “若不是如砚姑娘起疑心,您怕是不会来告诉我们真相。” 秦夫人叹口气:“是啊,她能想得到,我就知道,你们也能想得到,我也知道,您二位都不是一般人。”她深吸了口气,下定了决心,“袁无烬并不是我爹亲生的。” 陈渊果然脸色又是一白。 玄庸立即问:“他与当年的陆家可有关系?” 陵光也微有紧张,屏息看着她。 秦夫人点头:“他是陆大少爷的儿子。” “什么?” “他是陆大少爷,陆瑾陆卿和的儿子。” “陆大少爷和谁的?” “他妻子啊,太傅千金,韩亭月。” 玄庸震惊往身边看。 陵光也同样震惊。 反应了一会儿,玄庸方道:“不可能,韩小姐离世前没留下孩子,她死的时候……好似也没有身孕。” 秦夫人半低着头,抬着眼看他们,眼中透出迟疑与惊恐,在他们身上掠过几个来回,压低声音,缓缓道:“你们听说过鬼生子吗?” 几人一时无话,又齐齐摇头,而后玄庸与陵光惊异对望一眼,皆问:“你也没听过?” “没有听过。” 秦夫人正襟危坐:“我爹亲口说的,陆大少奶奶成了鬼后有孕并生下了孩子,当年陆大少爷逃到城外,少奶奶一直在他身边,你们应该听说过,大少爷那时候疯癫痴傻,但又好似正因如此,反而能通灵了,他定是能见到鬼的,那么……少奶奶有孕也不无可能。” 对面二人没说话,只暗暗往陈渊瞟。 这书生今日受到的打击不小。 玄庸又开口问:“鬼生子是有可能,只是风险极大,当初韩小姐的魂魄只剩下一团影,难不成……是因为生子受到了巨大的重创?可……纵然有孕,生下来的也是半人不鬼的怪物,阴气过重,如何能存活?” 他这样说着又是一顿,想起来那袁无烬今日倒是说过自己阴气重,所以才要建生祠消业障。 可他以为阴气重是因为那人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毕竟真正的阴气过重之人是十分羸弱的,也不大会有好气运,就好比陈渊这样,哪里能在高堂之上权倾朝野。 等一下,陈渊…… 秦夫人深深叹气:“这是我爹的原因,也是我们对不起渊儿的地方。”她抬袖擦拭了一把泪,“我爹当年在山下守着,陆大少爷疯癫,少奶奶又不是人,孩子生下来他们是照顾不了的,我爹就把孩子抱下来了,但正如你们所说,人和鬼的孩子,如何能活,可我爹想叫他活下去,就去道观请人想办法。 那道长们是有些本事的,他们抽出了袁无烬的阴气,非但叫他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还叫他自小就有非比寻常的力气,我爹说,他小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他的对手,一般的成人也打不过他,但……他并非能平白变成这样,那些被抽出的阴气是消散不掉的,道长们说,这些阴气必会顺至后代身上,每一世后代,就算能活得了,一生也不会顺遂。” “顺至后代?”他们的目光再次落到陈渊身上,陈渊绞着衣襟,已瘫在椅子上。 “是。”秦夫人点头,“其实最开始道长问过我爹,要不要这样做,我爹思来想去,陆家就这一条血脉了,他若是活不下去,陆家那时候就已经没了后代,他还是决定救那孩子,但也下定了决心,叫他不要成家,并诓骗他,后代阴气过重会阻碍了他一生气运,叫他前半生辛劳都化为乌有。 可是……这些年袁无烬的事迹不知你们可听说过,他十四岁参军,过不惑之年战功赫赫,封骠骑将军,在此之前他一直征战沙场的确无心儿女情长,可是功成名就之后,又怎会不思男女之事,他记得我爹说过的话,年近四十也一直没留后,可……凡事总有例外,杨氏就是例外,我知道以他的脾性,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来的。杨氏生下孩子后,陈老太把他抱走了,袁无烬一直以为孩子没生下来就落掉了,杨家一直要状告他,他便……”秦夫人望了一眼陈渊,后话不再说。 陈渊已从半躺变成了完全躺下,浑身无力,嘴唇无半点血色,两眼亦有些放空。 他在同一天,知晓了痛恨的罪人是自己的父亲,含冤而死化成水鬼的是自己的母亲。 又知晓了父亲原本是半人半鬼的怪物,而这怪物为了自己的顺遂,根本不允许他出生。 对了,还有他的好朋友,今日同样万念俱灰,离了他而去,回到那最不愿意呆的地方。 他还想,原来他一直照顾的那个白发疯癫的老翁,那个他也曾喊过怪物的陆大少爷,是自己的祖父。 他曾拥着祖父,却是在祖父已离世的时候。 好像在之前,祖父也主动拥住过他,那时候他瞥见了祖父身边的黑影,吓得好几天没敢上山,后来再次上山,祖父就拥住了他。 那黑影原来是祖母。 而或许,祖母是认得他的,祖母看见了他,于是告诉祖父,这是他们的孙子。 他不想见自己尚在世的父亲,却无比想念祖父和祖母。 他浑身无力,只能动得了眼珠了,两样虚空在这厅内打量着,陆宅,是他祖父一家,这儿有过亲人的气息,他也算是……陆家人吧。 他轻轻闭上了眼。 眼前好似闪过陆家熙熙攘攘的情景,那时候陆卿和刚刚高中,风华绝代状元郎,回乡一路马蹄疾,下马拂袖,向高堂敬拜,门外锣鼓喧天,喝彩连连,可陆老爷并不高兴,板着脸道:“你这一去上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陆卿和昂头:“也许再回来时,便是与妻和子一并。” “哼,说了叫你不要考功名,你偏不听。”陆老爷一瞥,拉过身边的陆子安,“你可千万别像你兄长那般。” 陆子安好似没听清楚,只望着兄长笑,陆卿和也看他,兄弟二人对着笑,耳边陆老爷那喋喋不休的训斥都变成了背景。 陆老爷骂累了,转身去喝茶,陆卿和趁机走到弟弟面前,以手掩面道:“回头来京城,哥哥带你去玩儿。” 陆子安才要点头,赫然见一个杯子砸过来,陆老爷掐腰道:“不许教唆你弟弟。” 陆卿和在袖子底下做了个鬼脸,回到原地跪好。 老爷继续训斥,一转身,陆卿和就摇头晃脑做各种怪异表情,直把陆子安逗得浅笑不止。 陈渊也被那笑意感染,轻声笑了一下。 他睁开眼,陆二少爷那温和的笑容好似还没散。 他揉揉眼睛,看清了,此刻在他面前轻轻一笑的是陵光。 ☆、京城 陵光拍着他的肩:“你没事吧?” 他深吸了几口气:“没事。” 他还是在陵光身边,能够有消灭阴霾的法子。 而陵光也想明白了,他起初以为这孩子身上阴气过重,接触自己消散阴气方而会觉神清气爽,但其实……这里面也有别的原因吧。 他们,算不算是亲人呢? 陈渊是陆卿和的孙子,那便与他也有着相同的血脉吧。 陵光的心忽而柔软,他的手本早已覆上了断念石,那一世是非情长都应该与如今的他毫无半点关联,可他控制不住,在见到那一世的亲人,活生生的亲人时,他百感交集,情难自持。 这是人类的情感,是人类短短百年生命中难能可贵,让那些纵千万年不老不死,却清孤寂寥的仙人们望尘莫及的情感,这是人间的爱,流淌在血脉里,从心而发,无法遏制的爱,叫人可为其生为其死,为其可以千山万水来相见,也可天涯海角永别离。 秦夫人望着陈渊的面容充满愧色:“说到底,你生下来就孤苦,打小不顺遂,都是我们造成的,若是有可能……” 原本不该叫他来到世上,不,不对,原本不该叫那袁无烬长大成人,可她不能去说父亲当年做的不对,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个人,难免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好在陈渊很快又想通了,他坐起了身:“我倒觉得,我其实很幸运,我自小有姑奶奶庇护着,姑母你和如砚姐也经常照顾我,后来我也时常与祖父在一起,只不过那时我不认得他,而现在……我亦有知己好友相伴,事实上我的生活已好过许多人,这世上多得是流离失所无人照管的孩子。” 秦夫人欣慰一笑:“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但我只怕……”她又愁眉不展,“袁无烬的阴气过渡在你身上,就是不知道你往后的日子可会好过,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她将目光挪到陵光玄庸二人身上,陵光道:“我们自当一直陪着他。” 她方方安心,而陈渊也道:“日子好不好过,要看自己怎么想。” “只怕造化弄人,有些事情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秦夫人任是忧心,却也不好再多打击人,含含糊糊地道,“袁无烬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他的野心不仅仅如此,听我爹说,陆家的公子们都端正温和,怎的大少爷的孩子这般暴戾?” “他原本不是这个命数,被强行扭转,必然会物极必反。”玄庸道,“对了,秦夫人,你是怎样叫他轻易离开的?” 他既然得知自己有后,或该认回,或该赶尽杀绝,怎么看都不像就此算了的人。 “我只是把我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道他若认回渊儿,半生辛劳都作废的话便要应验,他便走了,我也奇怪,他竟然不杀渊儿,或许想留个后路吧。” “这后路,大概不是好路。”玄庸冷笑道。 “是。”秦夫人起身,“所以渊儿,伯母在这儿有个请求。”她拉住陈渊的胳膊,“无论如何,你也不要去京城,不要找他,不要再见到他。” 陈渊攥了攥手:“其实,我本还想将那状书呈上御前的。” 秦夫人一愣:“一纸状书,只会将你的身世真相大白,摊上不敬不孝罪名的是你,他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把你自己搭进去,不值得吧?” 陈渊顿了顿,须臾后,慢慢垂眸:“就没有办法惩治他吗?” 秦夫人咬了咬牙:“恶人自会有报应的。” 陈渊的眸中渐暗,他摇头道:“事在人为。” 陈渊焉儿了一阵子之后,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他想,自己既然承了这么多人的关心,就得好好的过日子,不能让关心他的人失望。 只是生活好似有那么一点无聊了,感觉突然冷清了下来。 陵光其实每晚都会看着他入睡才离开,这个他一见如故的人,近些时日对他越发的好,甚至,他一贯看不顺眼的玄庸对他的态度也大有改善,虽然那人嘴上总说,是帮着陆二少爷照拂后辈,但他一点都不孤独,也没有半分觉得自己可怜。 可就是很无趣。 这样无趣了几个月,新年过了,春末夏初了,满山花开遍,听说将军又去番邦征战,他终于想起来,这么无趣,是因为少了个人啊。 一个第一眼望着欠揍,第二眼望着又可怜的小王爷。 一个他曾经许诺,要带他游历河山的人啊。 那人如今已正式立为诸君。 且这储君跟随袁将军亲征了,听说是皇帝的命令,要叫他立下战功用以服众。 陈渊一直想,那小王爷是不是已经妥协了,老老实实走已经为他铺好的路,他以前总劝他不要逃避,可是当那人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又觉得过于残忍。 但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陈渊笃定这辈子都不会去京城,也不会再与他相见。 曾经的许诺,到底是没有机会兑现了吧。 他坐在树下的时候,忍不住问玄庸:“要是我说过的话不能实现,当初听的人会不会难过?” 玄庸亦同他一起坐在树下,浅笑道:“他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我会难过。” 可没多久,就传来储君被俘的消息。 此事非但叫朝堂震惊,百姓们亦是议论连连。 朝廷接连下旨叫袁将军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并将朝野全部兵力交与他指挥,可袁将军却掉头一转,携兵回京城,围攻了皇城。 他竟早已经与番邦勾结,俘虏诸君只是计划。 梁承被押解回京城,用作与皇帝谈判的条件,皇帝笑道:“将军你孤寡一个,夺了这皇位又有何用,还不是同朕一般,将来仍要拱手他人,梁承是唯一的储君,你就算夺了朕的皇位,这江山未来还是他的,你不敢杀他。” 袁无烬朗声大笑:“若在以前,我的确不敢,甚至还要捧着他,护着他,现如今,我却不再有这个必要,因为我已找到我流落民间的孩子。” 皇帝变了脸色:“是谁?” 袁无烬眯眼:“自然不可能叫你知道,我也不会叫他在我身边。” 皇帝勾起嘴角:“你还留了这一手。” “陛下过奖。” 皇帝摇头:“好吧,梁承你关着,朕不要了,朕知晓番邦已与你一气,也罢,想必将来他们是会归顺与你的,但那边域一直挑衅,若你我内斗,怕是要叫他们得了可乘之机,若我朝堂没了,你一切所愿都是空谈,你再辛劳一趟,把边域解决了,回来后朕立即让位,且亲手杀了梁承以示诚意,你可同意?” 袁无烬并不相信:“边域地势险峻,要攻打必要将人引过来,届时这方百姓或多有伤亡,这岂非叫我失了民心?” “民心可再得,朝堂不在可就不在了。”皇帝道,“算是最后用你一次,对你来说不算难事,朕知道你不放心,你放眼看一看,这朝野上下所有兵权都在你手里,朕是没有法子反击的,朕主动让位,总不会比你夺过去更失民心。” 袁无烬信了,他再次出征。 临走时与心腹交代:“找机会暗中杀了梁承,但别太明显,伪做自尽状。” 他走后,皇帝亦着人命令:“去找到袁无烬在民间的孩子,就地处决,首级带回。” 百姓在战乱之中愈加苦不堪言,民间揭竿而起者众多,更是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争斗。 就连一贯认为不会被波及的烟城,也有了兵荒马乱的迹象。 赤雀街上的商铺已关了一半,有人抱着包袱逃离,也有人拖家带口的涌入,漫无目地跑。 陈渊走在街上,被匆忙奔走的人们挤倒,伴随着孩童不住的啼哭,他望见那些人惊惧的眼神。 他拉住一人:“没到咱们这儿来呢,你们跑什么呀。” “那不是早晚的事儿,听说了吗,储君都被俘了,等将军归来就问斩,到那时不知道又会乱成什么样子,不跑还来得及吗?” 陈渊闭了闭眼:“那你们又要跑去哪里?” 对方一愣,沉默了会儿,忽而抱头痛哭起来。 陈渊的脚如同灌铅,走一步都叫他气喘吁吁。 “等将军归来就问斩,就问斩……”这话若如魔音,压在他的心口。 他踉跄走着,忽而有一人倒在了脚边。 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站稳后才看过去。 那躺着的人,尚还稚嫩的脸,已没有了血色,他的头发比之前还脏乱,衣服也更褴褛,陈渊颤颤巍巍俯身,拨了一下那打成结的发,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小欢。” 小欢气若游丝地睁眼,笑了一下:“我们没……找到亲戚,我爹娘……走了,我想来找你,但看样子……我也不行了,我是笨蛋,没有爹娘……我都过不下去……” 他又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说出一句话了。 陈渊抱着他,止不住的流泪。 玄庸与陵光徐徐走近,他们不忍打扰,静静站着,玄庸负手而立,轻轻闭了一下眼睛:“木行灵器出现了。” 陵光望着地上的人:“是这个人?” “不是。”玄庸摇头,“这次,是将死之兆,我们不用等。”他睁开眼,眼中一片冷意。 “你知道是谁了?” “嗯,也许,是时候收账了。”他上前去挽起陈渊,少见的在他面前柔声道:“你不必担心梁承,我要去京城,我替你救他。” 陈渊还未反应过来,陵光亦上前:“咱们要去京城?” “不是咱们,是我。” “如果是找木灵器,我责无旁贷,必然要随你一同去。” 玄庸没来由心一紧:“我委实不敢再带人去了。” “我不是人啊,你怕什么?” 陈渊终于被这话给惊回神了,他狐疑看了眼陵光,道:“我也要去。” “若是去救人,你大可不必。”玄庸直接一瓢冷水泼来,“反而拖后腿。” 陈渊头一昂:“我仍要亲自告御状,这是我唯一能为亡母所做的事了。” “如果届时那人已坐了龙椅,你还要告谁?” “即便如此,我也要将那状书昭告在朝堂上,他会不会受到惩治我是没本事干涉,但他所作所为必得宣之于众,叫朝臣皆知,我力所能及可以做到的,必须要去做。” 玄庸犹疑须臾:“我怕你去有危险。” 陈渊挺胸抬头:“这个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如果是这样死去,我愿意。” 二人微怔,顿了片刻,只道:“相较于你,我等皆不如。” “好吧,咱们一同去。”玄庸拍定。 当晚收拾妥当便启程,把小光交给邻里照顾,陆宅大门重新锁上。 他们徐徐出城,不知那紧锁的大门于深夜被撞开。 ☆、端常楼 一行黑衣人闯进院,直奔陈渊的房间,照着床铺一通砍。 砍完才发现,床上并没有人,偌大的院子,都没有人。 这儿的主人们踏着月色,踩着朝霞,连日来奔波。 陈渊驾着马车回头喊:“前面有两条路,我查了一下,走胡家庄这条路近一些,但乡间野路可能不大好走,要不要走?” 玄庸用力撑起身子,伸手掀帘子,掀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淡淡道:“既然不好走就不要走了。” “另一条会绕很远啊。” “那就绕一下吧,你不怕……颠着你江兄了?” 陈渊想了想:“好吧。”轻轻拉缰绳,转了个方向。 陵光撑着下巴歪头看玄庸:“你倒会拿我说事,我又不是大肚子女子,颠几下哪里有什么事?” 玄庸靠在窗边昏头转向,这么多年,他晕马车的毛病并没有好转到哪去,他在陵光说话的时候,十分配合的干呕了一下。 旁人愣了一愣,调笑道:“原来你是。” 玄庸没好气看他:“我有点怀念你以前装我跟班的时候,就算是伪装的,也比现在听话多了。” 陵光一笑:“也许以后你也会怀念现在,一个坐在你身边的仙君,明明随时都可以置你于死地,可他一直没动手。” 玄庸捂着嘴摇头:“你要动手就尽快喽,我一点都不怕。” 陵光不想与他说话了,瞪了他一眼:“你别把我想得多好。” 玄庸不以为意,耸耸肩,听前面陈渊在喊:“江兄你还好吧,有些人坐马车会晕,你有没有问题?” 陵光往身边看:“我好得很,你可以再快点。” 玄庸脸色微变。 马车果然比方才快了。 玄庸抓住车窗,想板起脸,但面上已挂不住表情,他也想对着陈渊大骂,可哼哼几声又忍住了。 陵光倒是稀奇了:“你好久不曾与陈渊斗嘴了。” “那可不,怎么说我也与陆卿和相识,陈渊现在就等同于我孙子,我能跟我孙子斗嘴吗?”他浑浑噩噩地回答。 陵光收起戏谑,若陷入沉思,轻笑了一下:“是啊,他也等同于我的孙子。” “嗯?”玄庸睁大眼睛看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神思乱了一下,很快又逼着自己恢复如常,笑看身边人,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陵光正想着这些事情,在他看来这话不算没有头尾,直言不讳:“惊才绝艳,风华无双。” “跟你一样?”玄庸想,那应该也是个仙君吧。 “跟我一样?”陵光却会错了意,“在你眼中我是惊才绝艳之人?我倒不大相信。” 玄庸怔了怔,但也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正色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前人讶异看他,不觉耳根渐红,过了一会儿不自在地道:“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总觉得你有什么阴谋。” 玄庸长叹一声:“世上叫我一见便觉惊艳的人唯两位,一个是子安,另一个就是你,初见你虽然蓬头垢面,但仍难掩风华,我说的是真话,真心的欣赏你,不必藏着掖着。” 陵光暗笑,你的审美很一致。 但这“欣赏”二字,值得细细思量。 转眼已到京城脚下。 “奉临也不如之前繁华了。”玄庸终于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面望了一望。 陵光随口一问:“你来过这儿?” “来过,但我在这儿没怎么呆过,子安当年在此等了我许久。” 陵光顿了顿:“我恍惚有种陪你故地重游的错觉。” 玄庸点头:“是啊,我这趟来,要寻的,本也是一位故人。” “一个什么样的人?” “完全不重要的人。” 马车驶入京城,这儿与其他地方的兵荒马乱相比,依旧喧嚣繁华,凤仪大道上与多年前相似,两旁的商家物换星移,大抵已不是旧时模样,但还有些老店没换样子。 玄庸掀开帘子,一眼就看见了那没换样子的“端常楼”。 他的手抖了一下,立即要放下帘子,而停顿须臾,却又缓缓揭开,望着那三个字愣愣出了神。 “端端寻常事。”陵光顺着他的目光亦抬头看过来,笑道,“这名字甚好,咱们就住这儿吧。” 玄庸回过神,却还是未出声,半晌后方点点头。 店内摆设还如旧,店小二已不再熟悉,如今涌入京城的达官贵族不少,客栈都挺多人,店小二道:“您有三位是吗,但只有两间房,可否将就一下?” 陈渊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答话:“莫说两间,便是只剩一间也无妨啊。” 他无妨,有人却从一进门就神思游离。 直至上了二楼,走廊尽头挨着两间房,那红色的木雕门,带着些陈旧,陈渊顺手推开离手边近的:“尽头那间你去住,我与江兄住这间,可以么?” 玄庸也走了进来,客栈摆设都差不多,帷帐床幔,一张圆桌,一书案一衣柜,桌上摆好了茶盏,他坐下来饮茶:“好。” 饮完后放下茶盏,却又改了主意:“不,我与千里一间房,你自己住。” “凭什么?” “我怕黑。”他淡然回道,一点也不觉得羞愧。 陈渊已想好的说辞都被噎了回去,他本来想说你是不是又故意争对我,但这人却说自己的弱点,他反倒没法反驳了。 他脑子一抽,接道:“那我陪你啊,叫江兄好好休息么。” 玄庸眼皮子都没抬:“我不要你,他在身边我已习惯了。” “呵。”陈渊终于找到怼回去的机会,“你这样依赖他,我看啊,等江兄以后娶妻生子,怕是也得把你带着,咦,梁承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他是神仙,没准真是呢,神仙可以娶妻生子么,就算不能,也未必不能有伴侣吧,难道他有了伴侣,也得带着你吗,就算他愿意带着你,你好意思跟着吗?” 玄庸轻抬眼:“伴侣……他应该有的。” 那个他口中惊才绝艳风华无双的哥哥,是哪个仙君呢? 他再端起茶盏:“等我们的事情办完就各归各路了,我没有离不开他,现在习惯他在身边,以后也会习惯他不在。” 陈渊静看他片刻:“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普通人,我这凡尘之人,想来也干涉不得,那好吧,我自己住,不过……”他抬手一指,“你的杯子里无茶水,你在喝个什么鬼啊?” 玄庸的手一顿,低头瞟了眼,轻声一咳,若无其事把杯子放下。 刚放下,见陵光走到门口。 陵光方才去牵马了,这时才上来。 玄庸见他来,便将两个包袱一拿,起身迎过去:“走,咱们的屋子在那边。” 陵光未多言,往前走几步,推开尽头的房门。 两人站在门内,皆驻足不语。 数年风格未变,这房内一切如旧,与当年几乎无差。 清风从半开的窗棂吹入,拂动床边纱幔帷帐,玄庸看着那轻动的帷帐,竟是许久不敢再近一步。 而陵光亦呆立。 他在这轻拂的纱幔之中,在这暮色的阳光化成一缕,浮起细细尘埃的寂寥房间,在那帷帐之后,竟恍若幻觉般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好似记忆深处刻骨铭心却又被遗忘的往事,正在一点点挣脱开来,想要重新占据他的思绪。 但他终究只能看到那些若隐若现的画面,记忆依旧没有冲出来。 可这足以叫他恍若雷击,飒然失了血色,浑不知此时身在何处。 他也许用了很长时间才叫自己冷静下来,反正身边人并不打扰,他就这样呆呆站着,神思从天外又游离回,才发觉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忘记去点灯,蓦然侧目,抬手就覆上身边人的脖子:“我……我掐死你……” 玄庸也才回神,但他反应极快,在那双手覆上来的时候已后退了几步,又迅速绕过圆桌,与他隔着桌子疑惑相望:“我怎么得罪你啦?” “你还好意思说!”陵光一甩袖子,就把人卷了过来,“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不知道?” 玄庸当真不知道,他攥着箍在自己脖颈上的胳膊,“你把话说清楚。” “你……”陵光正欲再用力,却忽皱起了眉,他头痛欲裂,手臂的力道松懈,玄庸挣脱束缚,还想反将一军,刚刚转身,还没动手,眼前人却已站不稳,摇晃几下徐徐栽倒。 ☆、回仙界 玄庸连忙将人搀住,随他半跪于地,撑住他的身子,焦急问道:“你怎么了?” “头疼。”陵光已无半点力气,没精力跟他吵了,他抚着眉心,认命地叹了一叹,“算了。”说着强撑着起身。 玄庸抬胳膊去揽他,却见他身子退缩了一下,这以往寻常不过的动作此下竟叫他十分抗拒。 玄庸只得收回,待看他站的不稳,又想扶他坐下,抬起的手犹疑片刻,还是伸了过来,虚虚环在他前后:“你坐下休息吧。” 陵光坐下,靠在桌边撑着头。 玄庸也坐下:“需要请大夫吗?” “人间的大夫医不好。” “可你……上次说只是得了寻常风寒才会头痛。” “我就算……得了寻常的风寒,也不必人间的大夫来医治。”他深吸口气,微闭下眼,“你看,我已经好了。” 玄庸看他唇上依旧白得没半点血色,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手在桌上紧紧攥着,指甲好似掐进肉里,一点不像已经好了的样子。 他很想拉一拉他的手,尽力帮他缓解疼痛,可思量了一下,又觉得的确不应该这样做,这事情轮不到他来,他也十分懊恼惭愧,在面前人如此难受的时候,他却总是从他身上若隐若现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亦闭了下眼,想,自己大概从一进这间屋子,就不正常了。 可是眼前人也好似有些不正常,又是为哪般呢? 跟他一样,思念起了某一个人吗? 他点了灯,烛灯下照着明灭不定的身影,月色落到身影上,窗外有几片飞花随风卷入,陵光的眉头终于微有舒缓,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好似再无了力气,许久后,缓缓起身:“我要休息了。” 他往床边走去,却站在那里发愣,不敢前进一步。 不知这样又站了多久。 待回过头来,见玄庸正在床边的地上铺被子。 他便顺势坐在了那被褥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到床上睡?” 玄庸怔住。 好一会儿后回过神来:“我给我自己铺的。” “为什么?” “我……”玄庸往床上瞄了一眼,只一眼立即收回了视线,那些甜蜜又悲悯的往事,亦是他不愿意回想的。 他道:“我不想睡上面,让给你了,你不是不舒服吗?” 陵光道:“我也不想,你去睡。” “我好心把床铺让给你你反而不领情吗?” “那你不是同样不领情。” 玄庸见他的脸还是苍白,难能可贵没跟他吵,也没记恨他刚才突然发疯要掐死自己,只叹着气道:“我今儿就想睡地下。” “我也只想睡地下。” “你……” 陵光不再废话,挥袖灭了烛火,直接往被褥上一躺。 玄庸便也赌气,亦往被褥上一躺。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地面,初冬天气已寒冷,他们感受着地板的凉气,不得不裹紧被褥。 这时候若是陈渊进来,怕是会想带他们去找大夫看一看脑子。 玄庸想枕着胳膊,发现躺不下,只有用一只胳膊枕着,闭着眼睛,神思却无比清晰。 他睡不着,就总想起当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又是悲,又是甜,也难免有些情与欲在身上流动,心甘情愿在劫难逃,却到底都是如今叫人窒息的荒凉与毁天灭地的哀痛。 身边的人神思也十分清晰,甚至连眼睛都没闭。 陵光时不时的往身边看。 也时不时的往床铺看。 一会儿看着身边人,一会儿若看到床铺上的两人。 一会儿心烦意乱,一会儿又头痛难忍。 他想叫自己平静,可心依旧跳得很快,那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事情。 他在这沉寂只剩下心跳的夜里轻声一叹,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那一世人间,并不是他的情之所起,而是一往而深。 可他到底还记得,他许久之前就说过的话。 “你我殊途。” 他缓缓闭上眼睛。 身边人却开了口:“你没睡?” 他便点了下头。 身边人没有扭过脸来看,却已感受到他的动作,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沉默须臾,声音还是虚弱:“我……我明天早上要离开一下。” “你要做什么,我替你去做?”玄庸的声音一顿。 “回仙界。”他答。 “哦……那我就不去了。” 果然是思念起了谁吗,要回去见见? 陵光侧目看他:“我尽量在袁无烬回京城之前赶回来。” “你不是常说人间事自有定数吗,怎么,你决定要插手梁承的生死?” “虽有定数,但我……不想看陈渊难过。” “陈渊?” “嗯。” 玄庸蹙眉思量了一下:“我也会尽我所能护着他们。” 陵光轻轻一笑:“谢谢你。” “为何你要谢我?”玄庸转过身来,半撑着身子看他,“你们以前有什么渊源吗?” 他对上那转过来的脸:“也许吧。” 玄庸透着月光看他,看一缕清辉洒在他的肩上。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却又慢慢地收住,往前靠近一些,喃喃道:“我越与你相熟,就越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明明完全不一样,可是……却总是叫人觉察出说不上来的相似。” 陵光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气息,他不躲,淡淡地笑:“或许,你的感觉没有错。” 玄庸却笑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大概等我回来,就全都清楚了。”他还在笑着,浅浅的笑意挂在嘴角,纱帐在二人身侧轻拂,本就无眠的夜更叫人难捱。 陵光道:“我还是……现在就走吧。” 玄庸微蹙眉头:“莫非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你又没做什么。” “那……难道你怕我会做什么?” 他笑道:“我会怕你?” 玄庸也笑:“是啊,我可不是你的对手,你自然不该怕我。” 陵光没回话,已起了身。 玄庸亦起身,只得目送着他道:“那你快去快回。” 他静默了一下,却又坐了回来。 “怎么了,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他欲言又止,犹疑片刻:“我想问你……” “什么?” 他的眼前又闪过那些画面:“你跟陆子安……真的只是朋友吗?” 玄庸的心一恸:“为何突然问起他?” “是你一直提他,我不算突然问吧,胡家庄出过什么事,在这端常楼又发生过什么?” 玄庸支支吾吾:“就以前一起来过么,没什么啊……” “你们是否有过肌肤之亲?”陵光一句话打断,紧紧盯着他,“玄少忧,你如实回答我。” 玄庸的话戛然而止,惶恐与悲哀充斥着眼眸,他仍想摇头,说不是的,陆子安那如天人般的翩翩公子,怎么可能会与他这个闯入人间的妖异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可他说不出口,他的思念与情意全都压抑不住,他在这人面前大大方方的承认:“是,他不是朋友,他是我一见钟情的爱人,我的确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就曾在此处。” “为什么怕再见到他?” “怕他会怪我没护住他的家人,怕他会怨我曾乘人之危,更怕他……”玄庸说到这儿,反而笑了起来, “怕他亲口来告诉我,他并未对我倾心过,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陵光面无表情,淡淡道:“那样不是更好,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可我不愿意断。” 陵光抬眸:“这样岂不是很痛苦?” “的确很痛,但……纵万劫不复,我亦不悔。” 陵光闭了闭眼,他再起身:“我走了。” 玄庸抬头相送:“我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喝过仙界的百花酿,如若可能,劳烦来时带点?” 陵光的身形已成虚幻,若点点星光流转,又慢慢消失,只余声音在屋内回响:“可以。” 数天后,凤仪大道忽而人声鼎沸,从楼上往下看,见长长的队伍涌入长街,有人惊呼:“将军打胜仗回来了。” “这么快,比预计提前了至少一个月。” 将军的心腹没敢真正杀了梁承,而陈渊离了烟城,皇帝派去的刺杀者扑了个空,还没找到他的下落。 按照约定,梁承被推出宫外街头问斩,而后皇帝主动让位。 法场之下人山人海,那年轻的储君被迫跪在将军面前,他的脸上诸多伤痕,衣衫也有道道血迹。 人群中有人想挪过眼不忍再看,几个月前,这位小王爷还是少年心性,有时无礼却也坦荡,没脑子偏又爱管束他人,不知天高地厚,就连那掩藏不住的惊惧与伤心,都带着未涉凡世的懵懂与单纯。 可如今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上却只有冷漠,他跪在一个臣子面前,这个臣子曾经带给他为数不多的温暖,如今却想要他的命,他的身后是举刀的刽子手,但他就连眼中也无半点波澜。 不知被关押的这些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陈渊的心揪了又揪,他宁愿看他流眼泪,也不想见到这样一张毫无感情的脸。 他道:“我得救他。” 身边人将他一拉:“你怎么救?” “我……”陈渊咬牙,“我突然痛恨自己,为何不像你们一样,纵然是异类,却有着普通人没有的本事。” 玄庸侧目:“你在怪我不出手?” 陈渊顿了下,蹙眉:“我说错了话,对不起。” 玄庸很少听他道歉,十分受用,正回着:“他不会死,你不要……” “我知道你的本领都没了,当然没有怪你的意思,纵你出手,想必除了把自己赔进去,人是救不出来的。”陈渊却又补充。 他的脸微变。 “你们于我而言同样重要,我不能要求你去为他陪一条命。”陈渊接着道。 玄庸的脸稍有缓和。 但这个书生到底还是脑子缺了一根筋,也或许,他就只有一根筋。 午时三刻,那小王爷终于缓缓抬头,声音里无尽荒凉:“我自出生就注定被利用,一生无趣,所求之物也已不存在,余生毫无生机可言,我死便死了,世间不值得留念,却唯有一人,叫我有些不舍,那人与我不打不相识,想来,他是我此生唯一鲜活的色彩了,若是能见得最后一面,才是真正死而无憾。” 台下众人唏嘘,世上怎么有巧合事,你想见的人,他怎会刚好就在此处?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冲了上去,凭着一腔热血,挣脱身边人的束缚,越过栅栏,越过兵卒的阻碍,来到梁承面前,捧着他的脸笑:“我来了,我来了。” 梁承愣了愣,也笑:“你来送死吗?” “若有可能……当然不想死。”陈渊道,“可你都这样说了,我既然在这里,就不能不与你相见。” 梁承收了笑,轻声道:“我看见你在,故意这样说的。” “什么?” 陈渊还没听明白这话,却见梁承忽挣脱了身后束缚双手的绳索,展开双臂,袖中刀光一闪,那锋利的刀刃不动声色刺向面前人的胸怀。 太阳隐入云层,天色忽然暗了一暗,陈渊不可思议地捂住心口,刽子手放下长刀,有兵卒涌上来,却不是冲着法场上的人,而是包围在那还没弄清楚状况,仍以为胜券在握的大将军身边。 台下观望众人见兵卒忽聚,唯恐被伤及,争相奔走四处逃窜,玄庸在拥挤人群中被推壤着连连后退,他无奈跃起踩在行人肩上,至法场将陈渊揽住,在退离之前见梁承卸下褴褛衣衫,露出里面的蟒袍,阻在他二人面前。 他摇头:“你挡不住我。” 他不动手,只从梁承侧边游走。 梁承道:“曾爷爷不许我放走陈渊。” 陈渊气若游丝:“你只管……与你曾爷爷说,我被高人救走……不是你放走的,你千万……保重。” 梁承的身形瞬间僵住。 玄庸携了陈渊,再从人群之上离去。 呼啸呐喊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梁承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还攥着那把刀,失魂的站在断头台上。 他断了修仙的念想,一颗心已死了,若行尸走肉,皇帝叫他去随军征战,他便去了,而后被番邦所俘,听说皇帝命将军不惜一切代价救他,然而他没等到有人来救,那将军与番邦勾结,不但不救,还亲自将他押回京城,来了一波又一波要杀他的人,这些人说是将军指派,却也一直有人相救,只是这相救之人总来得晚,每每在他将死之时才会出现。 他数次死去活来,那下令救他之人现身,正是皇帝,皇帝道:“你心中有的不该是惧,而该是恨,你可以恨我,但不该怕我,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你所恨的人,就能轻易踩在脚下。” 番邦早已向皇帝投诚,并给予足够的兵力支持,与将军勾结是做戏,俘虏梁承也是做戏,皇帝将梁承嘴角的血丝擦去:“说到底袁无烬心里还是看不起他自己,他知晓不去打下边域不能被朝野信服,朕不主动让位他不相信自己能被接纳,此番攻打边域耗损一半兵力,回来之时,就是他落网之际,但他竟然还有孩子,斩草不存根,早晚会留祸害,呵,他以为他不认回他儿子,我就找不到吗?” 他看向梁承:“听说,此人与你交好?” 他还说:“此人已不在烟城,朕放话说你将被当众斩首示众,若他当真与你是好友,总该赶来见一见你吧,届时,由你来将他拿下,天下与一人,偏不可共存。” 他那时荒凉一笑:“我已没有了心。” “你可以不听,朕亦有法子找到他,若是落到朕手中,会叫他生不如死。” 法场上又慢慢安静了下来,他被人牵引着,依旧如行尸走肉般地挪步。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刀,向那龙椅之上的人呈起。 对方眼眸一眯,却无半点惊愕,声音淡淡的:“你的刀上为何无血?”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离家出走第二季。” ☆、玉佩 梁承连忙抬头,面上一喜,又立即收住,闪过惊惧。 对方却无所谓:“人没死,但不怪你,你当时的确照着他致命之处刺上了,也奋力阻挡过。” 梁承却已无半点欣喜。 皇帝又问:“听说有人把他救走了,此人你可认识?” 他想也未想,斩钉截铁道:“不认识。” “好,你再去办一事。” 陈渊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大口地喘着气。 他捂着心口,四处张望一番,忧心忡忡将目光落到桌边的玄庸身上:“咱们还在端常楼?” 玄庸端着茶盏回头:“不然呢,去哪儿?” “不是,我们不跑吗?”他披着衣服下床,“他们不会追过来吗?” “追来就追来喽,怕什么?” 陈渊没好气地坐在对面,灌了一杯茶:“你当然不怕,人家要杀的又不是你,我死了跟你没关系是吗? “有关系啊。”玄庸一本正经点头。 “哼,那你还……” “等你死了,我要从你身上取一样东西,你说有关系没?” “你……”陈渊初次在他面前词穷,他平息了一下心气,还是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谢谢你救我啊,对了,你是怎么把我救活的,我这……”他抖抖衣领,“连伤口都没有耶……” 玄庸瞟了他一眼:“本来就没伤口,不是我救的,你会昏倒不过是惊吓而已。” “啊?”陈渊回想了下当时的情景,那时他内心的痛大过于外表的痛,但觉心口像是被撕裂般,也许是分不清是否被刺中,亦没留意什么血迹。 他终于放松了心情,笑道:“我就知道,梁承怎么会杀我嘛。” 玄庸却看着他,犹疑须臾,道:“他并没有故意放你。” “什么意思?” “只是你比较幸运。”玄庸甩出一个香囊,陈渊认得这是秦如砚送的,嘀咕着这东西怎么在你手上,将其掂了起来。 这么一掂,却发现香囊比之前轻多了。 他连忙打开来,但见那一颗玉石已碎成数片,洁白的碎片不复光泽,全都暗淡如普通的石子。 陈渊反应过来:“这玉石在我衣襟里收着,当时那把刀正好刺在玉石上。” 他咬咬唇,小心将香囊系好,眼中的光彩已消失,只余轻声的叹息,“我回头要再买一块补上,你瞧,我有时候也是有好运的,如砚姐的一块玉石,就偏巧救了我一命。” 玄庸看他的表情,有些不忍,但他不觉得该隐瞒,又道:“秦如砚送你这玉石,本就是要替你解除霉运的,这不是普通的玉石,你买不到。” “我买不到?” “这是狐妖的修为,如今玉石碎了,秦如砚的灵力收不回了,她往后只能如同凡人一样。” “狐妖……修为?”陈渊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些话,声音断断续续,“原来如砚姐是……我……” “我想起当初秦夫人的话,她说,既然秦如砚对你没有情,为何还要赠你香囊,现下想来,人间未必只有情,也可以有义,你不必承着她的情,但一定要记着她的义。” “可我……”陈渊掐着手背,“我是不是害了她?” 玄庸不置可否,只能道:“等我们回了烟城,再……找一找法子补救。” “可以补救吗?” “可以啊,把别的妖身上灵力给她不就是了。” “那……”陈渊心里打着鼓,他想说这是不是又害了另一个妖,可他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又凭什么说这样话呢? 他的心更是消沉下来,一面因为秦如砚,一面揪心着梁承,他想原来梁承真的要杀我,到底有什么苦衷,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若是没死他回去会不会又要遭殃? 这么想着想着,一时觉得,自己还是个祸害,而且祸害的人更多了。 “一个因为罪恶而出生的人,没做过任何有用的事,小时候给姑奶奶惹麻烦,长大后给朋友惹麻烦,现在还可能给天下百姓惹麻烦,这样的一个人,也许,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眼中也一片黑暗,风吹动他的发丝,月色透过窗棂,帘外有几声蛙鸣。 他轻轻地摇头:“不,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放弃。” 不管怎样来到这个世间,但既然来了,为何就一定要匆匆离去? 什么都还没有做,未曾努力过,怎么知道这困境解决不了? 楼下忽而有人叫嚷,他才要推开门下去看看,却已有人找了上来,来人携大队人马,将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来人穿着蟒袍,发上带着金冠,站在门边与门内人相望,但一双眼睛已无白天那般充斥着冷意,只躲躲闪闪,压根就不敢与陈渊对视。 陈渊反而安心了,这还是他,并未改变的梁承。 可梁承偏要昂起头,做出居高临下的模样:“本王……奉旨来抓你的,你赶紧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陈渊瞥瞥他身后诸多人,索性将人拉了进来,关上门耐心道:“你那陛下不会放了我的,我随你走就不只是皮肉之苦,我不能去。” 梁承都做好了与他悲情告别的准备,连绝情的说词都想好了,可眼前人好似在话家常,就像白日里举刀相向这回事儿没发生一般。 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 陈渊道:“我没死在你刀下,你就不要介怀了,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 梁承的鼻子忽而发酸,抽噎着,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陈渊叹气:“我能逃过一劫,就不想再去送死,可又不知你该如何交差,总该有……叫你我两全的法子,你让我想想……” 梁承不说话,低着头掰手指:“你干嘛不偏不斜正好是大将军的儿子啊。” 陈渊无奈:“我也不想。”又拉了一拉梁承的衣服,“对了,你是不是挨过打啊,身上有伤吗,严不严重,疼不疼?” 梁承红了眼眶,慢慢坐在椅子上:“你一点都不怪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两人都想不出办法,相对无语。 玄庸挑起灯花,坐在二人中间,淡然道:“你们还记得因何会相识吗?” 两人齐齐望他,不知突然提及此话何意,但先后答了:“因为我们各自有半块相同的玉佩啊,因这个事儿生了误会打起来的。” 他们这样说着,忽觉好像有了些冥冥注定的缘分一样,那感觉莫名地奇妙起来。 玄庸轻点头:“嗯,劳烦,把你们的玉给我看看。” 二人将玉佩拿出,玄庸掂在手中,将两块玉合并,那圆形的镂空盘龙纹合成一张完整的纹路,他把绳索绞在一起,又递给梁承:“陈渊我不会让你带走,你可把这个交给那皇帝。” “原来当真是一整块的。”梁承接过玉佩,摸了摸上面的图纹,他一直有些怀疑,但没多问。 “是,物归原主。”玄庸道,“你再问他应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 “由你,你想要他应什么,就去问他。” “他……他会答应吗?” “答不答应,我都会去找他。”玄庸面无表情,“木行灵器,我要主动收回来。” 梁承听不太懂,他带着玉佩回了宫。 皇帝听闻他没把陈渊抓住,正要大发雷霆,而忽见那晃在眼前的玉佩,顿然陷入沉思,若一道惊雷震慑,他站起身,又直直地坐下,伸手想接过来,胳膊却在半途退了回去。 梁承看他一时愣一时惊,忽而喜又忽而惧,又见他许久后终露悲凉一笑:“他回来了。” 他望向眼前人:“玉佩完整,无字圣旨有效,你想要什么?” 梁承还没反应过来。 皇帝道:“让朕来猜一猜,你所求,其一,放过陈渊,其二,天下止战。” 梁承咬咬牙,叩首:“还有其三其四。” “说来听听。” “其三,请陛下江山另择贤才,其四……”他顿了顿,“请饶袁将军不死。” 皇帝眼中一凛:“为何要饶他?” “他……他于我有恩。” 皇帝冷笑:“朕对你无恩吗?” 梁承不语。 皇帝道:“你要饶他,是因他对你有恩,还是因为,他是陈渊的父亲?” 梁承仍是不语,这的确是他的私心,他怕与陈渊再结仇。 皇帝冷冷一瞥:“朕只应一二。” 梁承不敢再辨。 皇帝终于接过了那玉佩:“但有个条件。”他的声音淡淡的,“告诉我,此人在哪里?” 梁承原话回应:“他说,您不必着急,他会来见您。” 朝堂危机解除,皇帝果然如约,放弃了对周边的征战,百姓们终得安定。 陈渊不必东躲西藏,梁承也能大大方方来找他。 也许皇帝最后良心发现,袁无烬还被关着,并没处死,这让梁承站在陈渊面前的时候便有些心安了。 他道:“要不你们别回去了吧,就留在京城,往后还能时常见着。” 陈渊想起他还得回去跟秦如砚解释那玉石被毁之事,何况小光不能总托邻里照顾,摇头道:“等我们各自办完了事,还是要走的。” 梁承叹道:“你看,以前说好了一道出去玩,看样子,是没机会了。” 他如今既做了储君,就得留守京城。 “的确是遗憾。”陈渊道。 梁承嘟着嘴:“好吧,对了,神仙哥哥已走了许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那得问他了。”陈渊伸手一指玄庸。 玄庸抱臂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说罢小声嘀咕,“说好了等那大将军回京城时就回来,现在人都下大牢了还没回。” ☆、断念石 南宿府烟雾燎绕,仙童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神君当真要找回记忆?” 陵光站于断念石前,缓伸手掌:“有何不可?” “当初接引仙君道,神君可不必消除凡尘渡劫一世的记忆,是您说留着没意思,定要消除,既然没意思,为何还要找回呢?” 陵光望着断念石上浮光流转:“我不要再听别人说,我想清清楚楚了解那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要知道,我在那时是如何想的。” “神君!”仙童在他将要按下去时大声道,“您那一世提前死去,您又觉得没意思,那一定不是好的回忆,收回这样的记忆,岂不是负担,心若有杂念定会影响清修啊。” 陵光莫名地想起那句话。 “的确很痛,但纵万劫不复,亦不悔。” 他笑向仙童看过来:“你不相信本君的定力?” 仙童忙低头:“不敢,小仙当然相信。”但还是想说什么,他左右看,目光投向那七个琉璃盏,“神君不若先把您剩下的四缕火气都收回,再收记忆?” “等会儿吧。”陵光的手已朝断念石按了下去。 霎时间流光大动,白茫茫的光束从石中闪出,绕他周身,那光芒太过刺眼,叫他一时眼前模糊,唯有记忆一点点深刻起来。 陆宅的灯火阑珊,映荷苑年年花香,兄长的红花白马,还有在皎月下突然出现在窗前的人。 那个人…… 府衙大牢,阿心师父的小巷,陆宅的祠堂,赤雀街的悦来酒楼,奉临,胡家庄,还有京城,京城的皇宫,京城的禅寺,以及……凤仪大道的端常楼。 最后是皇城的天牢。 那个撕心裂肺的呼唤,那个声音的主人,那些听来的点点滴滴,终于都无比清晰起来。 流光暗了下来,从他周边消散,他却许久才睁眼。 仙童小心翼翼走来:“神君您还好吧?” 他向仙童看过来,那眼眸中一片黯然,仿佛还是被流光刺了眼,看不清周边物件,又若刚从千万年沧海桑田中走出,一时无法与这真实世间融合,他想重新回到那沧桑之中,明明不忍回首,亦不堪回头,可那尘封的刻骨的痛与爱,有那一世情长,与这一世相伴,已叫他全被牵引。 他慢慢往外走去。 仙童连忙问:“神君可是还要去人间?” 他站住脚:“对了,你去帮我找月老要两坛百花酿。” 仙童应了,临走时还是不放心:“神君不是说要收回您余下的那四道火气吗?” “回头再说,我现在没空。” 仙童把百花酿取来,回来时看他家神君有空发呆,没空做别的。 他把酒递上去:“月老说不能多饮。” “他的酒自然不能多饮。” 红线连世间姻缘,点点情丝入酒。 当恩尽怨来,就成苦酒,当年他从凡尘归仙界,未至府邸,未消记忆,只觉肝肠寸断,想直接再回人间,那月老将他去路拦住,道:“神君这一世尘缘已尽,回不去了,不若陪小老儿去下几盘棋吧。” 他哪里听得进去,只道:“我未曾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月老道:“见与不见并无区别。”他提着一坛酒,“小老儿新酿的浮生醉,神君可赏脸品一品?” 浮生醉,一醉浮生,酒醒后他尚还记得那味道十足苦涩,但千万思量无边心动也终于归于平静,那万劫不复的一腔情愫,到底只能留在人间。 他接过仙童手中的酒坛,特地提起来看了两眼:“月老给我的真是百花酿。” 这酒是甜的。 仙童迷惘:“不是您点名要的吗,月老怎会给别的?” 他轻笑了一下,衣袂轻飞,身形缓缓化成一道光,穿过层云,经过灯火葳蕤的长街,落在红木的回廊上。 廊下的灯在微风中晃动,落下斑驳的影,时有时无。 他拂袖回首,看那房间一灯如豆,有人影落在窗棂,一影撑臂举杯,另有二人面对面,咿咿呀呀哼哼唧唧,两手攥在一起,大抵在比腕力。 他听那举杯的人慵懒道:“你们两个一定要在我房间里闹吗,我要休息了。” 那两人道:“不行,你要帮忙评判谁赢谁输。” 那人哼了一声,放下杯子,手一伸,照俩人紧握的手上不怎么用力的一推,龇牙咧嘴的两人手臂顿然倒在桌上。 他再端杯盏:“都输了,走吧。” 两人只好起身。 这人又叫住其中一人:“晚上回去跟你曾爷爷说一声,明天我去找他。” 对方若无其事点头:“好啊。” 这人却重复:“我要去找他,你叫他……该交代的,就交代好。” 对方还是若无其事:“好啊。” 陵光在外笑了一笑,轻扣门扉。 那走近门边的二人正巧开了门。 望见来人,二人又惊又喜,连忙将他迎进来:“神仙哥哥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啦。” 那坐在桌前的人端至嘴边的茶一停,抬头看他。 他被左拥右护的迎在椅上坐下,与对面的人颔了颔首,把两坛酒放在桌上:“你要的。” 玄庸一句多谢说出口,被两边咋咋乎乎的声音淹没,那二人伏在桌边笑道:“这是仙酒吗,太好了,我赶紧去叫掌柜炒几个菜来……” 陈渊往外走的身形被陵光拉住,陵光头也不抬:“小孩不能饮酒,这酒没你们的份儿。” “谁是小孩啊……”两人吵嚷,先回应着这话,不知怎么他们两个自己也吵了起来,有一个说不管大人小孩在外都不能饮酒,另一个说仙酒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他们围着桌子打转,各自觉得有理。 桌前二人相视而笑,颇为无奈,玄庸打开一坛,倒入盏中,向他递过来:“你去了挺久。” 陵光接过杯盏,闻了闻那伴着酒气的幽幽的花香:“有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做。”他饮了一口,“我已听说,将军提前回朝,但反被皇帝俘获,幸而这二人都无事,不然我可要后悔回来晚了。” 玄庸朝身边团团转的二人瞟了几眼,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倒希望他们有事,能老老实实躺上几天。 ”他新倒了一杯,又将陵光面前的斟满,盯着杯中酒笑道,“你为何一直看我?” 陵光不挪开视线,也笑:“我想重新认识一下你。” “怎么,莫非在仙界听说了一些我的事?”他微微皱眉,“那可不妙了,一定没有一句好话。” “你的事我不用听说。” 玄庸长叹一声,再一饮而尽:“可惜当年闯上仙界的时候没见到你,不然你我还能早认识个千把年。” 陵光也饮下杯中酒:“是有些可惜。” 玄庸再替他斟酒,他抬手一阻:“我不胜酒力,一杯足矣,你自己喝吧。” 玄庸不劝,给自己倒满了:“子安也不胜酒力。” “你总是想起他。” “在这里,就尤其想念。”玄庸不隐瞒, “其实,我还是很想再见一见他的。” 陵光与他目光相碰,浅笑道:“见了有何用?” “又够我……再历千万年寂寥。” “若……”陵光柔声道,“往后千万年,他来陪你,可好?” 一坛酒空,玄庸再拆开另一坛:“你干嘛要逗我,叫我做了美梦,醒来怎么办?” 陵光看他倒酒:“这酒不宜多饮。” “我酒量好,没事。” “这是月老酿的。” “那又如何?”玄庸一杯才喝完,桌前忽而“啪”的一声,是梁承扑倒了过来。 那俩人吵到后面索性打了起来,梁承打不过陈渊,被拍了过来,伏在桌边抬手:“不打了不打了,天晚了我再不回就得挨骂了。”他大喘着气起身,“我走了,你送我一程呗。” 陈渊从窗户往楼下看,看下面亮堂堂的:“那多人等你,干嘛要我送?” “跟他们说话太无趣了,走啦走啦,你把我送到宫门,我再安排人送你回来。” “你这不是多此一举?”陈渊嘴上说着,却已跟他一并走到了门外,出门时才想起来还有人,回头道:“行吧我去送他,你们早些休息啊。” 关上门,烛火因这一道风跳动了几下,屋内终于清静了下来。 ☆、风月 陵光笑看他:“你是不是醉了?” 玄庸挑挑眉:“没有啊,我清醒得很。” “那我是谁?” 玄庸轻笑一声:“你不就是……”他抬眼,定定的出了神,缓缓收了笑意,“也许我是醉了,我总从你身上看到子安的影子。”又垂眸,“不只是现在,有很多次,很多时候,都会看到。” 陵光道:“那你怎么从不怀疑,我可能就是他?” 玄庸的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他的胳膊碰到那空坛,琉璃坠落,碎了满地,叮叮当当响在耳边。 他想起身去收拾,大概是真的迷糊了,身子晃悠了一下。 陵光伸手去扶住他,站在他面前,对上他的眼,道:“玄少忧,你好好听着,陆子安没有怨你,没有恨你,也绝没有不愿再见你,他原本的一生平安却也平淡,你是他的光与彩,他遇见你,半生亦足矣,陆家也好,他也罢,世事无常,那些事情不是你一个能够造成的。” 带来光与彩的,又何止陆子安的一生。 玄庸迷惘地看他:“你……” “那时他是凡人,不曾给你回应,他怕他死去后,你会许多年不能释怀,可……未曾想,即便没有回应,你仍然不肯放过自己,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他对你的心意,早已如你一般。” 玄庸怔怔看着他,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又立即被狂喜取代,手覆上面前人的双肩,喃喃道:“子安……” 陵光微笑:“认出我了?” “我……我在做梦。”玄庸道。 “那等你醒了,我把这些话再跟你说一遍。” 玄庸却慌张起来:“不,不不不,我不能醒,我醒来你就走了。”他一把将人揽在怀中,“别把我叫醒。” 陵光亦伸手拥住他:“你以前梦到过我与他人成婚。” 玄庸低头看他:“我总觉得,我打乱了你的人生,我害了你,我应该还给你顺遂一生,我……”他轻吻他的额头,“既已知你的心意,无论如何,我便不会再放你。” “本该如此。”他柔声道。 玄庸又拥住他,醉意与情愫都涌上,他想紧紧揽着心爱的人,可身子又晃了一下。 他的脚边是那酒坛的碎片,陵光将他拉回,二人转了身,被力道一带,齐齐倒在床上。 玄庸迷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的惊愕,他看着面前人:“子安,你……” 陵光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不推他,那温热的鼻息扑洒在他的面上,眼前又闪过过往画面,他在玄庸的唇边笑了一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玄庸的心一动:“你……你愿意……” “这次,你不是乘人之危。”他解开发带,那发丝垂落在枕边,他将这丝带覆上玄庸的眉眼,话语轻轻响在玄庸的耳畔。 玄庸不解眼前的丝带,他就透过这迷蒙模糊的微光看着眼前人,心陡然生了无限情意,那经年如许的思,无处可逃的念,万劫不复的爱,再难自持。 陵光的口中皆是百花酿的清甜,情丝绕指,他的头还是有些痛的,但都被这清甜弥漫,风吹动帷幔,月透过窗棂,风月良辰,人间的情愫,如此迷人,如此动人。 夜长情亦长。 天明。 有人来扣了门,昨夜醉酒的人反而先清醒。 来人在外道:“陛下听闻玄公子今日进宫,特地命小的来接。” 玄庸揉着头,半撑起身子:“他赶着投胎吗,下楼等着,我还未起床。” 外面当真不再催促了,脚步声徐徐走远。 玄庸掀被子下床的时候,忽然愣住了,慢慢往里瞥了眼,而后,飒然白了脸。 再看那摔碎的酒坛,翻倒的酒杯,他的脸又白了几分。 陵光也醒了,陡然睁眼,道了一声:“辛离山。”立即坐了起来。 而后对上面前苍白惊慌的脸。 他看着这张脸,无奈暗叹:“果然,还是要把话重新跟你说一遍。” 但现在没空,他直接从玄庸身上越过去,坐床边找衣服。 玄庸已从慌乱变成了惊呆,怯怯拉了一下陵光的里衣:“那个……昨晚,我们……” 陵光正在穿衣:“昨晚发生什么难道你全都忘了?” “我……我是不是对你……”玄庸没忘,但也记得不完全清楚了。 “当然了,不然呢。”他的衣服已穿戴好,回头看着玄庸。 玄庸的脑子轰然若炸裂,忘记披衣,也忘记穿鞋,跳下床到陵光面前:“我把你当成……” 他的后话没说出来,难道当成别人,就可以洗脱自己做过的事吗,难道就能求得对方的原谅? 他垂垂头,一时悲,深觉愧对子安,一时又悔,觉得更对不起的是眼前之人。 他在须臾之间百转千回,大痛大悲之后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下定了思量与决心,若是这人要他负责,他是没有二话的,但必须要向他坦诚,他心中的确另装着一个人,或许也该以另外的方式补偿,要他做什么都行,甚至他要他以死谢罪也无妨,可不能去骗他,不能将他当做谁的替身。 他叫自己壮着胆子转过身来,几度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怎样说,他想问,你准备怎么办,又觉得这话有些伤人,做错事的是他,难道不是应该他来想办法吗,同理,他还想问你要我做什么,也觉不妥,或者该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行吗。 他犹犹豫豫,面前人却先开了口:“你不是要进宫吗,怎么不走?” 他那些徘徊不绝的思量全都被打散,迷惘疑惑,不解地问:“你……你是要赶我走吗?” 陵光长袖一挥,那青色外衣幻成白色宽袍,他道:“等你回来,我再细细与你说。” “哦。”玄庸望见这一身长衣,发丝落在肩头,他想起这个样子其实是见过的,在当初秦如砚抓他的时候,这个人曾以真身出现过,露出一片衣角。 他道:“你是要出门吗?” “嗯。”陵光道,“有事要办。” “哦。”他点头,“还……回来吗?” “回来啊。”陵光顿了一下,“应该……回得来。”他对自己的本事还是很自信的。 “哦。”玄庸一时找不到别的话说,支支吾吾,垂眸问,“那……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陵光没听明白:“啊?” “我是说……”玄庸低着头绞衣襟,绞了会儿,一鼓作气道,“我听说……前一两次会痛的,你……你痛吗,如果不舒服今天就不要出去了,好好休息吧,你要做什么我能替你做吗?” 话说完,再不敢抬头,左手紧紧攥着右手。 陵光的脸飒然红了,他清清嗓子,往窗外看,亦支支吾吾起来:“那个……没事,谁说我……是第一次。”他的余光瞥了眼床铺,“也应该……不算第二次吧,没事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玄庸的左手不小心掐到了右手,半晌没回过神。 顿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抬头道:“哦哦。” “那……我有急事,先走了。”陵光又咳了一声,宽袖轻动,身影很快消散在眼前。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玄庸默默转身,他的指甲还在掐着肉,大概仍然是没完全反应过来,低着头往门边走,与自己说话:“对啊,我怎么忘记了,他应是有伴侣的。”他挤出一个笑,“是啊,我忘记了。” 打开门,他换上了肃然的神色,与那又来催促的侍卫冷声道:“走吧。” 辛离山上一众妖异被陵光神君封印,千年来除了那个被带入人间鬼兰花妖,再无一个生出妖灵。 但这并非是当年对那万妖之王玄庸的惩罚,实在是仙界自己的过错。 千年前羽生镜被毁,那时候与玄庸交战的并非是陵光,而是孟章神君,交战中孟章神君打破了缚灵塔,那是仙界束缚六界无法掌控的邪灵之地,那时塔中邪灵虽已炼化,但浊气未消,好在孟章神君及时补救,将那一番浊气全都引入自己体内,未酿成大错。 后来陵光神君用五行灵器将玄庸封印,也将孟章神君体内浊气一起引到山中,一并镇压。 只是山中其他妖邪灵力不够,容易被浊气侵蚀,失去本性危害人间,一时权宜之计,唯将他们全都封印回本相。 那时孟章神君被贬下凡,他已受浊气所影响,临走前与陵光叹道:“我只怕到人间反而成祸害。” 陵光道:“你本相为青龙,到人间多投生到帝王之家。” “更要不得。”孟章拨云望见辛离山,掐指一算,“我在人间的寿命已与辛离山的浊气相连,待我投生十世,第十世阳寿将尽的那一天,就是这山中浊气最弱之时,放眼仙界,唯你能做得了此事,届时请君勿忘,将这浊气消之殆尽,好叫山中众妖早日苏醒,也叫我……往后人间百世,不再为祸。” 陵光道:“义不容辞。” 孟章神君拱手谢过:“希望我们在人间不要有机会相见,我并不想让你看到我与此时的不同。” 陵光亦回礼:“好,我绝不会去找你,今日立誓,但凡入你所居之地,我必生劫难。” 缚灵塔中汇集从上古之期而始的一众妖邪之气,同为四象神君的孟章消不掉,陵光亦没本领叫其消散,只能压制,这一日孟章神君人间第十世寿命将尽,浊气最弱,则是叫它们消散的最好时候,只是仍需费上许多修为。 浊气若旋风拥至陵光周边,沾到身上就若化骨之水,陵光于山中定坐,闭眼施法,将浊气息数引出,却又不能叫它们碰上,他催动灵力,一点一点叫其消散,慢慢的,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额间渗出细细汗珠,到最后,口中无可奈何地涌上一股腥甜。 ☆、木灵器 人间的清晨,阳光初升,凤仪大道两旁的店铺里有热气腾腾的笼屉,离得老远都能闻到包子的香气。 马车向皇宫行驶,久违数十年,玄庸的形貌如旧,只是故人已两鬓斑白。 那人等在内阁,靠在软塌上,望见徐徐走来的人,嘴角上弯,笑道:“你来了。” 玄庸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站定:“好久不见。” 梁桓道:“你来找我要木灵器。” 玄庸的面色微有变化:“你知道?” 梁桓的声音也已苍老,说话比以前慢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梁桓却又笑起来:“数十年不见,你连一句叙旧的话都不愿说。” 玄庸点头:“没什么旧要叙的,我就是来拿东西的。”他又问,“什么梦?” 梁桓已走到他身边:“梦见九天之上,东宿仙府,我曾与好友对弈,玄庸,你的名字,还是本君所取。” 玄庸定定看他:“孟章神君?” 梁桓默认,向他看过来,眼中一片深邃。 玄庸的神思乍然回到千年前。 那时他对青木仙君说:“我想要羽生镜。” 青木仙君回他:“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你就别想了。” 后来,青木仙君心软了,他再来时,说:“好吧,我请我家主人帮帮忙,天帝还是很卖他的面子的。” 但他的主人没有帮忙。 青木仙君有些失望,只好道:“那我自己去问一问吧。” 过了许久,青木仙君却一直未来回话,他那时本领还在,直接去了仙界找他,得知青木仙君正因为他求请羽生镜而惹怒了天帝,不许再来凡间了。 他找到青木仙君,一时愧疚,一时愤怒,青木仙君却道:“正好你来了,我已知晓羽生镜在何处,我带你去找。” 他道:“我只是来看你的,实在担心你出事。” “等你真正成了仙人,就可时常来看我,我同你一样,朋友也不多,我家主人……好似并没有那么看重我。”青木仙君道,“你跟我来。” 但他到底想得太简单,那羽生镜一碰就引来天兵,混乱之中青木仙君道:“同为仙友,不能争斗。”他将玄庸一推,“你快走。” 玄庸不走,伸手一拉,拉动羽生镜上结界,再一动,但听镜面碎裂之声,青木仙君当即苍白了脸,却又是一个用力将他推出。 他被推回凡间,耳边只听得青木仙君的声音:“主人,是我打碎的,跟那树妖没关系。” 他集山中灵气,修为再进一层,听闻青木仙君已被关押,不日将贬入凡间,他已成山中万妖之首,那昔日欺辱他的群妖们如今只堪对他俯首称臣,那日他携众妖上仙界,妖云汇集,他的红衣翻飞,闯入仙门。 仙兵不足为惧,手下小妖们足以应对,一众仙君们也不是对手,四象神君休眠其二,偏在这时陵光神君突然身体有恙,只剩孟章神君,他并非抵不过玄庸,相反,他若用了法器,玄庸还未必是对手,可偏偏青木突然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 青木挡的是玄庸那一掌,那一掌原是要打在孟章神君身上的,那是玄庸汇聚妖力的一击,这一掌打在孟章神君身上未必会叫他丢了命,而在青木这仙君身上,却是十分致命的。 青木吐出一口血,孟章神君却也受了伤,也或许是之前已有所伤,玄庸见青木吐血便想收手,孟章神君却不允,势必要将他抓获。 后来,孟章神君以缚灵塔为法器,却不慎将内里邪灵之气放出,他及时吸了其中浊气,就再不敌玄庸,玄庸以为青木必死无疑,心内大痛,一时打红了眼,没了阻挡亦不分是非,伤亡仙人无数。 一片血红之中有白光忽而流转,陵光神君到底还是出手了,强忍不适,于九天之上以五行灵器将他拿下。 五行灵器封印千年,山中众妖回归本相。 他在山中总是想不明白,青木仙君为何要替孟章神君挡那一掌,可也没机会问了。 那时青木仙君在血迹之中回头望他,哀声道:“你别怪我主人。” 他道:“好。”又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一定会还你。” 青木没说话了,不知是不是听清楚了。 就算青木没有说,他与孟章神君也并没有什么怨恨,若是当初打上一架就是仇怨,那么他与仙界只怕每个都有梁子,何况,眼前这个已做了人间帝王的孟章神君说的没错,“玄庸”二字就是孟章所取,他自己选的这名字。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第二次来到人间,他细细想来,当年那事儿他不是占理的,是他打了仙界宝物的主意,也的的确确是他的冲动,害了青木仙君。 他闯入仙界想救青木,没有救到,反而叫天帝更快的把青木贬入了凡间,他已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青木挨了他一掌,幸好没有魂飞魄散。 一同被贬的还有放出邪灵之气的孟章神君。 千里问他不是一直与仙界不对付,他如今想来,并非全然不对付,唯记得与仙界相关的两件事。 一个是要还青木仙君的恩。 一个是要报陵光神君的仇。 封印千年也就罢了,可是打回他手下众妖本相,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的。 哦,还有一件事。 到底是谁抽走了他的一根灵脉,害他被众妖欺负数百年! 他从记忆中走出,最想问眼前人一事:“我打在青木仙君身上一掌,定会留下印痕,可是,为何印痕在你身上?” 梁桓笑起来:“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印痕,一直把我当成了青木仙君,才对我百依百顺。”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梁桓收起笑意:“因为你那一掌本就打在了我身上。”他眯起眼,“青木的确要替我挡住,幸而我及时反应过来,却也来不及抵抗,只能又将掌力引到我身上,青木的灵力不高,他受到一些掌风波及,略略受了些伤。” “原来如此。”玄庸喃喃道,“那……你为何替青木把掌力又引了回去?” “这还用问吗?”梁桓道,“他若承你那一掌,必会灰飞烟灭,而我只是受伤而已,孰轻孰重,根本连权衡也不用。” 玄庸一笑:“青木若是知晓,你其实是重视他的,应该会开心。” 梁桓疑惑看了看他,道:“我虽想起了仙界之事,如今却是凡尘之人,我已是梁予乾,不是孟章神君。” 玄庸也道:“所以,我来找梁予乾收账,不是为了青木仙君,而是为了……陆子安。” 梁桓道:“想不到,你竟记了他那么多年。”他勾起嘴角,“好吧,木灵器在我身上,你亲自拿吧。” 他伸开双手,闭上眼睛。 玄庸还没动手,他又睁了眼:“仙界为何要你收集五行灵器?” “怕五行灵器祸乱苍生。” 梁桓哈哈笑了两声:“苍生之乱都是人为,与这些法器何干?” “那我也要收回,他们说会替我找到青木仙君,也会把……”他想起那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瓷瓶,后面的话没说完。 梁桓面露质疑:“只怕他们找不到青木仙君。” 玄庸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梁桓缓握拳头:“天帝要求将青木贬为世代贱籍,负责此事的仙官为图省事,直接将他投为了畜类,他世代为牲畜不可能为人,已无仙人之气,仙界如何帮你找?” 玄庸震住:“此话当真?” “此事亦是我心中之愤,为何要骗你。”梁桓覆上一抹冷意,“想必,是仙界为哄你做事,故意诓你的吧。” 玄庸忽然想起来,当初烛明禅师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位大师并没有点破,他没听明白。 原来青木被贬为了牲畜! 他的眼中陡然闪过凌厉。 梁桓的话仍在耳边:“你将五行灵器收回,仙界也绝不会为你找到青木的,我与他有主仆之契,我都找不到他,仙界在骗你,只怕,等你一旦收集齐了,就是你命丧之时,要不然……” 他凛冽的眼神盯着玄庸:“你已收回两颗灵器,身上已汇聚了部分灵力,为何不用,你是不是不知道这灵器中有你的灵力,仙界为什么没告诉你?” “我的灵力?”玄庸抬起手掌。 “你试一试就知。” 玄庸定定神,将手掌一翻,衣袖拂起。 掌风所至之处,那张软塌瞬间坍塌,七零八落。 “可叹可叹,你竟从不知自己已恢复了些许本领。”梁桓摇头,“仙界故意不叫你察觉,这意图还不够明显吗,他们只是要利用你收集灵器。” 梁桓再度抬起双臂:“玄庸,纵你认错了人,我却已作茧自缚,收集齐五行灵器,是还给仙界,还是自己留下,你好好想想。” 玄庸的手紧握,沉寂须臾,咬牙道:“我再问你一事,仙界可有一养花的仙君,叫小花仙君?” ☆、卸灵丹 梁桓稍作沉思:“从未听说过。” 玄庸的手陡然松了,深吸了口气,极力压制着心内涌出的愤怒。 梁桓又道:“但仙君众多,我长在九天之上,未必都能听说,你可画一画他的模样,我看看是否见过。” 玄庸将手一挥,一道卷轴凭空出现,他伸手在上轻点,那人眉目入画,他竟未有半分思量,原来那模样早已印刻在脑海。 梁桓却怔住。 他惊愕道:“这是陵光神君。” 玄庸手一抬,那卷轴瞬间碎成屑,他一字一句:“陵光神君?” 碎屑飘在二人面前,梁桓重重点头:“是陵光神君。” 玄庸眼中乍然现出凛冽,又夹杂着无尽荒凉,他呆立须臾,却笑出声,他伸手掐住梁桓的脖子:“把木灵器给我吧。” 梁桓不躲不挡,他浮起嘴角,慢慢闭上眼。 红光从玄庸身边环绕,他望着眼前人的气息渐弱,四肢渐渐无力,头缓缓套拉下来。 一缕微光从他头顶升起,玄庸抬手,静静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失。 放下手中的人,走出内阁,抬头望云破日出,他轻挥袖,身形已凌空而起。 回到端常楼,推开房门,室内无人,他静坐在桌边,听街上脚步凌乱,话语嘈杂,不一会儿,有人高喊:“陛下驾崩,停土木,禁娱乐,天下皆悼。” 陈渊“砰砰”地敲他的房门:“喂,听见了吗,陛下没了。” 他回眸:“那又怎样?” “梁承要登基了吧?”陈渊叹道,“他一定很不高兴。” “有谁的人生是一直顺遂开心的?” 陈渊咂舌:“你怎么这么大脾气,我又没惹你。” 玄庸重新看回桌面,那里放着一个小瓷瓶。 他盯着这瓷瓶看了许久。 眼中的冷意无法消散,那透骨的寒凉也退不掉。 他打开了瓷瓶,将那一粒丹药缓缓倒入壶中。 丹药在水中怦然散开,浮起细细的沫,静谧的房间里只有这泡沫炸裂的声音,或许,还夹杂着不同寻常的心跳。 泡沫渐渐消散,一壶茶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但一定不是原先的那壶茶。 他又盯着这壶茶看了许久。 那人还没回来。 而这许久时间,又够诸多思量。 他坐到天色将暗,终于还是将那壶茶一推,推到了桌角。 他起身,走到楼下,面无表情对小二道:“再给我送壶茶水。” 他就坐在楼下等,等小二新沏了茶,端着上了楼。 房间里已有人回来了。 山中浊气终消,也叫陵光元气大伤,他的脸比走时苍白,身形也不若之前稳健,却还做无事状,靠在桌边,悠闲地饮着盏中茶:“我比你早回来?” 玄庸端着茶盘,望见桌角的壶已不在原先的位置。 他静静走上前去坐下,轻摇了摇头。 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了。 陵光一盏茶饮尽,又添了一盏:“早上要说什么,现在我们来细细说。” 玄庸看他那茶水送至嘴边,他忽伸了手,将他胳膊一挡。 陵光讶异看他。 玄庸漠然道:“也许,我们不该只说早上要说的事情。” 陵光只得放下了茶盏,微皱眉头:“还有什么?” 玄庸道:“你从仙界来,认识陵光神君吗?” 陵光脸色微变,盯着茶盏,不再看他:“怎么会不认识?” 玄庸盯着他:“那你知道我答应仙界收回五行灵器的条件吗?” “你想要找青木仙君,还想要陵光神君魂飞魄散。”对方淡淡地答。 “青木仙君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陵光怔住,“他是谁?” “它很久之前就已来了,只是我不知道。”玄庸道,“我也算是……已还了它一腔血。”他想起当年自己被它从背后一踹,所有灵力全都涣散,口中涌出鲜血,再不敌那围攻众人。 他又向眼前人:“你竟问是谁,看来,你也不知道。” 陵光道:“我若知道,就会告诉你。” “不需要了。”玄庸道,“青木仙君之事已了,还有一事。” 陵光转着杯子接话:“找陵光神君的麻烦。” “千里,还是说,该叫你小花仙君。”玄庸道,“你知道五行灵器中封印着我的灵力吗?” 陵光的杯子停了:“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是仙界的,与你本就是对立的两面。” “我以为你已把我当朋友。”玄庸笑道。 陵光终于抬头看他:“朋友?”他笑起来,“有做那种事的朋友吗?”说着起身,“看来,你已知我是谁了。” 站起的身子却是一晃,他撑了一下桌子,再往外走去。 玄庸伸出了手下意识的想扶他,又停在半途。 那卸灵丹的效力似乎已经起了。 这人的灵力皆散,是不是就如凡人一般了? 生死都将捏在他手中,任他如何折磨,都无还手之力? 看那人踉跄脚步行至门边。 他终还是上前去扶住:“你要去哪里?” 陵光红着脸推他:“问这么多做什么?” “你想走吗?” 他回不了仙界了吧,还能去哪里? “我不走,你先让开。”陵光推他。 他不让:“我的仇人既已在眼前,怎么轻易放走?” “已说了我不走,你……”陵光强忍了一口气,“你先放开我。”他用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在人间久了,五谷轮回是个麻烦事儿。 待他重新走上楼来,还没到第二层,腹中又是一痛,忙急急转回。 如此来回数次,已是叫人虚脱无力,加之本有伤在身,他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把生病的滋味,这是与什么元气大伤灵脉受损都不同的感触,那些伤痛尚可以运灵力支撑,纵然痛,起码不会太失态,也不会手足无措。 而这“病”,就叫人十分无奈了。 他再一次跌跌撞撞爬上楼来,只觉头晕目眩,停在二楼的倒数第二间房前,撞进门去,滚倒在陈渊的床上,道:“请大夫。” 陈渊慌里慌张扑到床边:“你怎么了,生病了,神仙也会生病吗,神仙生病我们的大夫医得好吗,要不要我给你请道士或者禅师来,你说话啊,说话啊?” 他没力气,用力挤出几个字:“别废话了,请大夫……” “哦哦,好我这就去。”陈渊终于飞快地跑了出去。 隔壁的人一直在听着动静。 说话声听不清楚,但撞门声和偶尔大幅度的动作能听见,玄庸站在房内,还是握着手,他屏息再听动静,却又听不到了,他没来由愈发恼怒起来:“跑那边去了,不是说要与我谈谈吗,怎么不来了?” 他往外走去:“好,我倒要看看你想谈什么。” 走到门边又站住:“算了,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转了个身,往回走,走几步又回头:“不,这才是他的房间,他凭什么跑别人那里去,不是我的跟班吗,不跟着我跟谁?” 再去拉开门。 还是停了:“我敢劳驾陵光神君给我做跟班,呵……” 停了一会儿又迈脚:“哼,有什么不敢的,他现在不过凡人一个,或许连陈渊都打不过,什么陵光神君,再也不会有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笑意,快走几步推开隔壁的门。 陵光正闭目养神,不用睁眼已听得出他的脚步,费力地摇摇头:“等我休息好了,走了便是。” 来人走到床边抱臂看他,见他无半点血色,不由微怔,顿了会儿,方回道:“你还能走哪去?” “看样子,你是一定要我的命不可。”陵光缓缓地笑,“当然,我也不会叫自己轻易死在你手中。” 玄庸眼一眯:“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我随手一捏,就没命了?” 陵光皱了下眉,没太听明白。 玄庸坐在床边,伸手不怎么用力的一拍,陵光立即咳嗽起来,口中一丝腥甜再度涌上,他不动声色地擦拭了一下,撑起身子,刚说了一个“你”字,玄庸又抬手一点,他的身子立时倒了回去。 他还想再起来,但实在没力气了。 玄庸道:“现在明白了?” 陵光的眼中闪过几分怒气。 而玄庸开始笑起来:“老实说,你我在人间相识这么久,我并不讨厌你,可惜,你都是骗我的,但没关系,纵你骗我,我也认了,得一好友不易,我仍不想轻易失去,这样,索性你也回不去了,不若你依旧留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做我的跟班,你我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我不杀你了,如何?” 陵光垂眸,缓声道:“不好。” 他们已有过床笫之欢,如何还能像以前一样? 沾染了情爱的人,动过的心,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玄庸蹙眉:“不好?” “不好。”他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神君你马甲总算都掉干净了吧?” 神君:“你猜。” ☆、要对决吗? 玄庸覆上一抹冷意:“是我想多了。” 原来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你也不愿放过我。 他俯身看向眼前人:“纵然如此,你又能怎么办呢,你现在,只能为鱼肉,任我宰割。”他又在他心口一点。 陵光那一丝腥甜涌出,从嘴角滴落在衣袖上。 玄庸愣了一下:“你……受伤了?” 陵光瞥过脸:“不关你的事。” 玄庸却有些紧张,难道是卸灵丹? 不是说只会叫他灵力皆失吗,莫非还会有其他伤害? 他想把接引仙君叫下来一问,一时思量又觉得那老头未必会说实话,何况眼下不大有空闲,他将陵光扶起来,替他顺了顺后背;“我没想叫你受伤。” 陵光本来负气不叫他碰,听到这话疑惑,忘记去推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玄庸咳嗽了一声, “可不是吗?”他又把人松开。 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却仍然是想也没想地走回床边递了过去:“你既然不愿意让我收留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收留?”陵光一字一句地重复,接过杯子,静静看着他,“我已不是江千里。” “多可惜,你已不是他。”玄庸道,“但你总归是跑不了了。” 还不若是他,至少那个是伪装的,他那时还能够飞天入地。 而卸下伪装的陵光神君,却已如此羸弱不堪。 他望着那白袖子上的血迹,忽露出个戏谑的笑:“神君,我跟你打个赌如何,若你的哥哥一直不来找你,你就跟着我继续做我的跟班,要是他来了,我就放你,赌不赌?” “哥哥?”陵光又糊涂了,他若是能来……怕是会吓倒一片吧。 而且,也许陆卿和与韩亭月已经投胎转世,再成眷属了,还把他拎出来干嘛? 但他内心中的确不想这么一走了之,他原本觉得既身份已败露,两人或许是免不了打上一架,然后才是一走了之,但现在这一架还没打,自然不能走。 他也想好了,本来要跟他说自己就是陆子安,可还没说,这人先知道了自己本来的身份,这时候再告诉他,好似跟求饶一般,字里行间一定是都是你能不能念念旧情呢? 要是他真的念了,也就只能是旧情,叫他陷入挣扎与痛苦之中的旧情。 实在是很没意思。 不若先了结了此时的恨,再去谈从前的爱。 他不想这时离去,可也不能够答应再像以前那般,自然不会有哥哥来找他,他先摇头:“不赌。”顿了会儿,又道,“不管你放不放,我此时不走就是。” 玄庸只听后半句,心道,反正没人来找你,你便走不得。 陈渊领着大夫走进来,看见他在这里,眼神略显古怪,大夫诊过后,开了几服药,陈渊拿着药包去煎,临走前不放心地将他拉到外面,小声道:“你往后……小心些不行吗?” 玄庸摸不着头脑:“你话里有话?” 陈渊脸红了红:“昨晚你们的动静我……听到了,起初以为你们打起来了,不放心,起床过去看了一下……我什么都没看见啊,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就赶紧走了……” “昨晚?”玄庸陡然也红了脸。 陈渊很快跑开了,走之前在他耳边又叨唠几句叫他以后要懂得怜香惜玉云云。 他没听进去,他赫然觉得,这个早上叫他心乱如麻的问题,在他得知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后,给抛之脑后了。 他们之间本已做过这样的事,不管他是谁,这是无论如何也泯灭不掉的。 那个人的表情泰然,他说什么不是一次两次,也许根本没有在意,只当一次酒后失态,不需要他来做什么,负什么责任,也并不想与他沾上什么关系,可是…… 他还是心乱无章。 他一直站到陈渊端着药又回来了。 他顺手接过药碗,才再走进去。 陈渊很不放心的也跟了进来,看玄庸坐在床边,他就搬了个凳子坐在他俩面前。 被四只眼睛盯着的陵光很是纳闷,对伸过来的汤匙更是纳闷,这人在这时来亲自喂药,莫不是里面下了毒? 玄庸看他不动,又从心乱无章中逃离出来,想起来他们俩应该有仇的。 他把药碗递给陈渊。 陈渊不动,眉眼一挑:“这是你该补偿的。” 他收回手,只好再将汤匙往前伸。 陵光木讷地喝药,心想有毒就有毒吧,大不了旧痛新伤来得更猛烈些吧。 好在,药里并没有毒。 他第二天能下床了,腹部好了许多,但在辛离山受的伤还没好,仍是虚弱。 虽然能走动,但好像突然无所事事了。 五行灵器已收其三,还有两个就在身边,暂时拿不得,但也不用去找了。 那么现在……做什么呢? 原本,若没这个变故,接下来该好好在人间逍遥数年,人间的烟火盛世,花开花落,都应该一一看过。 如今却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端常楼的小院里也有一大树,春夏的时候会开着红色如扇面的花朵,如今却没什么花了,陵光负手在树下走,无端觉得心里空荡荡。 他走着走着,就有人伸脚来跘他。 他踉跄几步扶着树干站定,回头向那人看:“你到底发什么疯啊?” 今天已经跘他第三次了。 还拿石子丢过他的脑袋。 玄庸却吐吐舌头,不解释。 这几日他一直在陈渊的屋里住,而接连几天,那人都以各种方式来叨扰,在早上天还未亮的时候跑来敲铜锣,在吃饭的时候他夹哪儿他抢哪儿,饭后捉虫子往他身边丢。 当陵光再一次把一只小虫子扔出窗外的时候,陈渊也忍不住了,问道:“你在干什么?” 玄庸道:“看不出来吗,欺负他啊。” 陵光翻了个白眼。 陈渊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后竖起大拇指:“咱们邻居家三岁的小娃子都不会这样做。” 但一转念,又拍起桌子:“你为什么要欺负江兄,当娘家没人啊,再敢欺负一个你试试看!”说着便要挽起袖子。 陵光被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红着脸拉住陈渊:“虽然……你我的确是一家人,但有些话就不要乱说了。” 这日下午,玄庸又把陵光带到了郊外。 郊外有大片枫叶林,层林尽染,红叶葳蕤,有护城河水上飘着红叶,哗哗啦啦,偶有游玩之人,携家带口,嬉笑着走走停停,宠溺的斥责着身边的孩童不能乱跑。 玄庸站在陵光身边,面对着河水,有一片红叶被水草挡住,怎么都动不了,他的目光从红叶挪到陵光的身上,心中琢磨着,这几日如此欺负他,他那哥哥还不现身吗,如果……我此时把他推到水里去,那人会不会来? 假若推水里还不来,大概……就没那么关心他吧? 还是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再推吧,万一人不来,莫把他当真给淹死了。 他伸长脖子往别处瞄去,探来探去好像深浅都差不多,也就此处水流不急,他定了定神,抬起手。 刚碰到陵光的肩膀,对方却转过了身。 他的手正好停在面前,木木的,来不及收回去。 陵光盯着他的手看,轻笑道:“你要杀我,何必费这么大劲儿,有没有想过,这水万一淹不死我呢,你不若前几日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直接一把刀下来,将我的元丹取出碾碎,那样我就魂飞魄散了。” 他道:“我没想杀你。” “那你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把你推下去。”他如实道。 陵光咂舌。 好一会儿后,叹道:“我也不知,在这里耗着,到底还在期待什么?”他转身,“算了,我回去了。” 玄庸连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不在你眼前晃了,不好吗?” “不好。” “不好?”陵光又回头。 “是。”玄庸正色答,“你就这样离开,我会担心。” 起码,能够护你的人出现了,才能叫你离开吧。 陵光愣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担心我回去叫仙界来找你麻烦,呵。” “啊?” 咱俩说的压根就不是一件事好么? 他正要说话,却身子猛地往前倾倒,回头看,竟是个孩子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速度快刚巧撞到了他。 水边本身潮湿,脚底打滑,他往前倒,顺便扑倒了陵光。 那孩子前进的趋势止住了,他二人齐齐扑到水中。 孩子在岸边大喊大叫,似乎也有人惊呼,他在水中睁开眼来,已有三个灵器的灵力,不惧这水中的威力,他能钻出来,行动也自如,却想着那个人如今凡人之躯,怕是得去救一救。 于是潜入水中,找到那白色的衣摆,冲过去一把将人揽住,那人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声音都被水流与岸边的尖叫声打消,那人便摆手。 他连忙喊:“你别挣扎,越挣扎越容易下坠。” 那人摇头,去推他的胳膊。 他反而将其揽紧,见其面红,不由分说,吸一口气对上了他的唇。 那人一怔,安静了须臾,轻挥衣袖,带动一片流光,将两人托出水面。 而后再次推开他,道:“你做什么?” 玄庸离开他,一时没细想两人如何浮了上来,不由分说揽着他,脚尖轻点,从水上划过,凌空而起,直穿入红叶林中,落在一处铺满落叶的空地上。 落定之后松开他,又盯着他细细看了会儿:“你没事吧?” “没事。”陵光没好气道,“但你肯定有事。” “我没有啊。”他伸开双臂转了个圈,“好好的。” “不,你可能肚子里没喝到水,但脑子一定喝到了。” “什么?” 陵光愤愤道:“我本已上去了,你偏要跑过去又把我往水里按,你是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啊,可我不是说了吗,水是淹不死我的,你换一点新意好吗?”他转过身,面上微红,“不但把我往水里按,还……” 他抿抿嘴,还趁机占便宜。 ☆、你走吧 “哦。”玄庸才反应过来,“你会水。” 陵光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又举头望望这若红花鲜妍的层层林间叶,世间多美景,纵他千万年不老不死,到底所见甚少,他很想叫身边的人来履行一下当初的诺言,看遍山河之壮阔,游遍天下之秀丽,可如今说不口了。 玄庸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想要置你于死地。” 他静静回头看他:“我能信你吗?” 玄庸回道:“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是会变的,我的确讨厌你,而这长久相伴,又十分喜爱你,我思来想去,觉得此时的我,喜爱多过于讨厌,我便不打算要你的命了。” “喜爱?”陵光挑了这二字。 “两个人因为互生欢喜,才会做朋友吧,如果一见就讨厌,那么他们是做不成好友的。” 陵光笑了一笑,是他想多了。 玄庸向前一步,问道:“那么你呢,我能不能信你?” 陵光怔了怔,他想,自己已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了。 他明明就连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他就凭着那只是对朋友说的“喜爱”二字,几乎想要缴械投降,好啊,你叫我留下我就留下,你叫我继续做你的跟班我就继续,你不放我走我就不走,什么五行灵器,什么辛离山,都见鬼去吧,六界没有陵光神君了,只有这人身边的小跟班。 他百转思量,那些话在心中起起伏伏,风在林间吹出沙沙响动,他抚眉垂眸,扶住身边的树干,隐隐的痛叫他略微清醒。 他的衣襟还在滴着水,以前为了隐藏身份,还需要生火烤干,如今不用了,他挥挥袖子,那水滴就消散,他的衣袂又变得浮浮荡荡,在林间的风里翻飞,伤还没好,嘴角又溢出了血迹,他以衣袖轻轻拭去,负手向玄庸看过来。 玄庸上下也已干了,发丝随风轻动,那面上的笑意还没散,眼底却覆了冷意。 玄庸缓缓走近,瞧瞧他的衣摆,笑道:“原来你没事。” 他讶异:“这话你刚才已问过了。” 玄庸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自嘲一笑,“连这个也是骗我的。”他捡起肩上一片叶子,“方才急着去救你,我把要送给子安的带钩弄掉了。” 他一顿:“那……再新买一个?” “不必了。”玄庸将那叶子扬起,“你方才说要走吗,那……你走吧,我不再留了。” 陵光静默了会儿:“为什么?” “原本担心你一个人会有危险,此下看来,是我想多了。”玄庸转了个身,“再见。” 陵光却不走,绕到他面前:“什么意思?” 玄庸看着他,索性实话对他说:“仙界要我办事的时候,曾给我一粒丹药,说是卸灵丹,能叫你灵力皆失宛若凡人,我方才发现,什么卸灵丹,都是假的。” 他说着又笑起来:“你以前说你叫江千里,是个乞丐受过很多苦,我那时候总想着得保护你,后来接引仙君诓我说你是养花的小仙君,我道你在仙界不受待见,仍然想尽我所能护着你,如今你是陵光神君,我又以为你没了灵力,还觉得我得保护你,可是,从头到尾,都是我不自量力了。” 陵光也笑,缓缓道:“是啊,真正需要你护的,只有陆子安 ,卸灵丹这……你也会信,那只怕是……”他顿了一顿,只怕是泻药吧。 接引仙君那家伙…… 可他的眼中渐透荒凉,他在玄庸的面前,定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是……你在给我下药的时候,并不知这丹药是假的。” 玄庸一怔。 “你说你如今喜爱多过讨厌,却还是下了狠手。”陵光微闭了下眼,“看样子,你的话不足为信。” 玄庸不说话,他的确没什么好解释的。 陵光那满腔情愫全都淹没,他们到底是不能冰释前嫌,那些既往没法不咎,仇怨明明如同情爱一样,深入骨髓,即便告诉自己该忘,但一举一动都在提醒着,这个人没忘。 情爱消散不掉,却可以用仇怨来压下,他冷声道:“你怎么从来不问,我到你身边是为了什么?” “左不过是来监管我,无论是小花仙君还是陵光神君,都是为五行灵器而来。” 他哼了一声:“不,我是来杀你的。” 玄庸面上无变化。 陵光道:“你既要我魂飞魄散,我又怎能坐以待毙?”他挥袖而起,身形已从玄庸眼前消失,“你若老老实实把自己重新封印在辛离山,我尚可饶你一命,若不然,就等我来取你的命。” 玄庸抬头,想抓住那一道光影,但那光如夜晚的星辰,只堪望见,难以触碰。 三个灵器不足以叫他上得了仙界,他只能眼看着那人离开。 看那人走得干干脆脆。 暮色四合,玄庸踩在林梢一片叶上,望着被晚霞映红的天,默默摇了摇头。 他携了满袖红叶,“我不会将自己封印回去了。” 他不会去做仙界的工具。 也突然,想在人间生活下去,不想再去感受那山中千年孤寂。 “我等你来取我的命。” 他落于地,从林间走出。 河边来了许多人,还有官差,围绕着流水叽叽喳喳,一人望见他,连忙大喊:“就是他就是他,太好了,他没死。” 众人围过来。 那人又道:“还有个公子呢?” 他对上众人殷切地眼神,坦然道:“被水冲走了。” “啊?”人群又是一阵嘈杂,他从其中挤出来,负手回头,“不用打捞了,都回吧。” 回到客栈,刚一进门,见陈渊慌里慌张往外跑,他将人一拉,直把人拉得后退了好几步,陈渊定睛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将他紧紧抱住:“店里小二说你们俩落水了,我还想你们落水也无事,可……” 他的手臂环得更紧:“可有人说真的出事了,我要吓死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玄庸想推开他,可也感受到了一份切实的关心,这叫他一时失神。 陈渊问起了另一个人。 他很不想给他打击,但嘴上已不过脑子的说了出来,也许还带着些许气愤:“你江兄淹死了。” “你说什么?”陈渊的身子瞬间僵住。 过了一会儿,两眼一翻,直直往后栽倒。 “喂。”他连忙把人扶住,拍打不醒,只好咬牙切齿拖进房间。 陈渊醒来后得知实情,情绪总算安定,又是斥责又是疑惑:“你怎么把他气走了,占了便宜就不认账吗?” “我……我没有不认账。” “那就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了呗。”陈渊愤恨道。 “没有。”他难得与陈渊细说此事,“他用不着我来珍惜,也大概……不稀罕我认什么账。” “那你们总该把话说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让他走了吗?” “可我没法去找他。” 陈渊愣了一愣:“那……怎么办?” “唯有他来找我。” “他要是不来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玄庸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要解释什么呢,药是他下的,要说清楚什么呢,当着他那伴侣的面儿,去讲要对他负责? 这些话都不必去说,他其实只想道:“你走就走了,为何最后非要说些负气的话,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气会怨?” 仙界想要他重回辛离山,他早就知道,也没有太大的排斥,而起初他们互相结仇,他想要那人魂飞魄散,那人想要来取他的命,公平得很。 反正,到现在,他俩都还活着。 街上传来锣鼓之声,有官兵前后开路,亦有百姓嘈杂,今日是新帝正式登基之日。 新帝在皇城中参加了大典,还需去皇陵祭拜先祖。 浩荡队伍走过长街,两旁楼宇不得开窗开门,陈渊站在窗前,透过缝隙看那明黄的华盖,听两旁百姓齐呼万岁,转头轻声叹了一叹:“你说得对,没有人的一生是永远顺遂的,身在其位,就必当负起责任,一味逃离,最后的结果不会是洒脱。” 玄庸坐在桌边饮茶:“的确不该逃离,但也不必紧绷着那根弦,谁说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就意味着一定失去人生的快乐与梦想,明明是可以兼得的东西,却被不愿意努力去做的人拿来当借口。” 陈渊道:“对,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心中的热爱。”他又瞥了一眼窗外,好似看到什么,惊了一下,狐疑地又望了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了?”玄庸问。 陈渊走到桌边来:“我刚刚瞥到……怎么好像小光的身影,在那华盖周边窜,一下又不见了。” 玄庸送至嘴边的杯盏停住:“小光也要去皇陵吗?” “当然不会是小光。”陈渊道,“小光还在烟城呢,对一只猫来说,这么远的距离,它应当是来不了的,也许是跟小光很像的一只黑猫吧。”他伏在桌边,想起什么,“梁承……哎,该改口称陛下了,他那时候不是说过,黑猫守陵吗,没准这只猫是去给先帝守陵的。” 玄庸笑道:“那也许就是小光。” “啊?” “它去寻它的主人了。” 陈渊糊里糊涂,他再来到窗前,只看到漫长队伍,那华盖流苏已看不到了,他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咱们……也快要回烟城了吧?” 玄庸点头:“我的事办完了,你的呢?” “很快。” 作者有话要说:妖王:“我家神君又离家出走了。” ☆、回程 新帝登基三天,朝堂之上百官齐齐谏言:“那前骠骑将军袁无烬因何迟迟不杀,此人留着一定是祸害。” 亦有朝臣道:“他那后人最好也斩草除根。” “陛下仁慈,想必不愿牵连无辜,那后代若是良善之辈,并无贼子野心,留下也可,但袁无烬不除,难以叫众人臣服,这是杀鸡儆猴树立威信的最好人选,陛下万不可再犹豫啊。” 梁承支支吾吾,一会儿向左边道:“你们说得对。” 一会儿向右边看:“你们的话也有道理。” 众臣无奈叹气:“臣等一致建议立即处决袁无烬。” 梁承低头:“你们的话都有道理。” 朝堂一时无语。 忽有人来报:“有个百姓在宫门前,定说要来告御状,如何都不走……” 话还未说完便有朝臣呵斥:“此等小事也要报到大殿上来吗?” 梁承却眼前一亮:“叫他来。” 陈渊被押解着走进来时,朝臣们还在讨论着方才的话。 梁承没办法,道:“袁无烬再怎样作恶多端,但他是我朋友的父亲,我斩杀了他父亲,我们一定再做不成朋友了。” 其下人愤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如此优柔寡断,贪念儿女情长,何以撑起天下?” 梁承羞愧,却还是不肯下令,他见陈渊走进来,当即眼前一亮:“我朋友来了。” 众臣立即朝陈渊看,却原来是个公子,也是袁家后人,他们从上而下将其打量个遍,不禁窃窃私语:“可千万莫步先帝后尘啊。” 有人不许他再往大殿前进,在半道挡住他:“你要状告何人?” 陈渊将那血字状书展开,坚定道:“前骠骑将军,袁无烬。” 众人赫然呆立,好一会儿后方陆续回神:“难道这人不是你的父亲吗?” “其罪难恕。”陈渊不答他的话,将那状书呈上。 此间有臣险要拍手:“你看,陛下顾忌好友之谊不愿斩杀罪人,但好友是深明大义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其父罪无可恕,这下陛下总不用去犹豫了。” 身边朝臣年岁略长,缕着胡须却叹气道:“此人能够状告自己亲人,绝不简单,他又是罪人之后,陛下不能与其交好,最好是……” 身边人懂了:“斩草除根。” “可惜陛下必定不会听从我等言语。”老臣忧心长叹,“杀不得,可也不能叫他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轻轻抬眼。 翌日。 袁无烬于街头斩首,陈渊朝着烟城的方向给杨氏上了一炷香。 玄庸也朝着烟城的方向,给陆家上了一炷香。 陈渊便再燃香,道:“我几乎忘记了,他亦是陆家后人。” 上完香,看店小二慌慌张张跑来,拉着他道:“陈小哥你走吧,咱这客栈容不下你了。” “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你这样的人啊,把自己父亲告到御前,现下整个京城都知道你是个不孝子,你还是莫要在此呆了。” “整个京城都知道?”陈渊纳闷,“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想必是有人故意传播出来的吧。”玄庸道,“你要去澄清吗?” “事情就是我做的,骂就骂吧,反正我不会少块肉,澄清什么呢?” “行。”玄庸点头,“正好,我们也该启程回烟城了,这些闲言与纷扰,就留在此处吧。” 他们收拾行李,陈渊有些心不在焉。 玄庸道:“昨日面圣,没说别的话吗?” 陈渊手上的动作微停:“没有,他只反复问若斩杀袁无烬我可会记恨他,我说了很多次不会,就没什么话了。” 他索性停下手,向面前人正色道:“他总觉得我与他夹杂着不同的身份立场,就应该是对立的,特别是之前夺位之变,他认为我们多少会有嫌隙隔阂,可惜我没机会跟他好好说一说,我与他的情意,跟立场身份全然无关,只看我们自己的心,什么相爱相杀,若互有好感,为什么还要刀剑相向,若真切关心,又为何非要口是心非不让对方知道呢?” 玄庸沉默须臾,笑道:“你说得对。” 陈渊却叹气:“可我没法说给他听,京城我来不得了,希望……以后他有机会微服出巡,我们再相见吧。” 两人上了马车,来时花还在开,如今路上已无繁花似锦,车上少了一人,剩两个心事重重的归人。 烟城如旧,他们将陆宅收拾一番后,先去隔壁接小光。 邻居满脸愧疚的说:“小光不见了,你们家的猫……跟有神力一样,跑得飞快,眨眼就看不见。” 陈渊惊愕:“难道在京城见到的真是小光?” 玄庸笑:“也许吧。” “它真去给先帝守陵了?”陈渊跟在他身后,“它认识先帝吗?” “也许早就认识。” 陈渊困惑了会儿,又释怀:“算了,它自己的选择,我们也无从干涉。” 第二天他们去找了秦如砚。 女子巧目盼兮,眼中柔光流转:“毁了就毁了吧,我不要了。” 玄庸好似没听清楚:“几千年的修为,就不要了,早知你这么大方,我们可就不会一直不安了。” 秦如砚道:“是有些可惜,不过……”她抿嘴一笑,“我遇到一良人,快要成婚了,我决定好好做一个凡人,与相公今生今世同生共死,那些修为灵力,对我来说没用啦,反而是累赘,本身是我主动送给你的,给了就是你的,你弄坏弄毁都跟我没关系了,不用补偿,对了,下个月我成亲,你们都要来哦,不跟你们说了,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她轻快地送了客,还哼起了悠扬小调,那眼底眉间的情意,不用细看都能感觉得到。 “爱情令人喜悦。”二人走出,陈渊笑道。 “你懂?”玄庸问。 “我不懂,但能感觉得到,你应该懂啊。” “为什么我应该懂?” “你与江兄……”陈渊疑惑,同床共枕,总不会没有爱吧? 玄庸笑了一笑,径直往前走去。 陈渊追上来:“你回答我啊?” 他停下脚步:“我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陈渊顿了顿:“因为你不用想,都已经做了。” “我……”他无言以对。 他觉世间可以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情意一定不只有爱情,生死之交也不会都是恋人,他的关心忧心是真的,曾想把人留下是真的,如今人走后的思念也是真的,也有很多遗憾,但他一贯认为此心坦坦荡荡。 可的确是做了混账事,无法泯灭,无法释怀。 休息了几日,陈渊决定找个事情做,他不像玄庸那般数十年如一瞬,他的人生就这些年,即便有人愿意养他,也不能坐吃等死叫此生碌碌无为匆匆而过。 他摆了个摊子,替人写讼纸,也代写书信,偶尔还帮学童们写被先生惩罚的文章。 玄庸闲来无事,也在他旁边摆了个摊子,挂着个竖幡,上面写着“捉鬼降妖”。 陈渊很是无语:“你个妖异捉什么妖啊,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你出来了我在家没人说话,太无聊了。” “我们生来就得在尘世活下去,而你这方外人士,岂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你以前没来烟城的时候在做什么,为何不回去呢?” “我还有事。”他靠在椅上答。 “何事?” “等你死。” 陈渊黑了脸。 玄庸补充:“还得等梁承死。” 陈渊拿砚台拍桌子。 桌边拐角处刚钻出来一个人影,被这动静给吓得缩了回去,又听了那话,腿上发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摔了一脸的土。 陈渊走向拐角,从地上拎起那个锦衣公子,对着这张脸震惊了好一会儿,又将其一推:“你……怎么来了,又逃出来的吗?” 梁承拍拍灰站定,与他一并走到桌边:“不是不是,如今朝中安定,朝臣们……大概又有些嫌我耳根软,好的坏的都去听反而影响他们做事,说好了,每年允我出来玩两个月,我一得了空闲,就立即来找你们啦。” 他这话说完,瑟瑟看向玄庸:“为什么要等我死,你……那么恨我啊?” “我恨你做什么?”玄庸没好气道,“我只是……等着回头给你们料理后事。” 梁承的脸又白了白。 陈渊摇头道:“他说话一贯如此,你何必当真,我跟你说,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人想要你还有我能够平白无故的死去,但他一定不会。” 玄庸笑看着他们:“那可未必。” 陈渊挑眉:“反正我不怕。”他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梁承道,“纵然朝臣们允许你出来,但你既然坐上那个位置,总不能完全撒手吧,若是有个什么急事,你怎么处理?” “这个他们比我想得周到。”说到此梁承眉飞色舞起来,左右看了一看,此时巷子口没什么人,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红色铜铃,在二人眼前晃,“你们看,我师父给我的。” “你师父?” “寂照禅师,就是烛明禅师的弟子,以前是大将军的师父,现在是我师父。”他道,“这铜铃可不简单。” “能够千里传音。”玄庸道。 梁承昂起头走到他面前,“不单单可以千里传音。”他对着铜铃数着数摇晃了几次,再一抚其上的纹路,那铜铃叮叮咚咚,竟赫然在几人面前呈现了一幅画卷,画卷撑开,其中琼楼玉宇金碧辉煌,有一老者静坐,面前的烛烟寥寥升起。 陈渊望着那烛烟,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待见到老者睁开眼睛,他浑然一退,终于发现自己没眼花。 梁承亲切地对着那画卷喊:“师父。” 老者缓道:“承儿,有何事?” “没事,就跟我朋友展示下。”他说着,捏起铜铃两端,来回地转方向,将陈渊与玄庸的身影一一倒映在画卷中。 老者笑道:“莫吓到旁人。”在望到画卷中人的时候,又微收了笑,轻声道:“妖王大人。” 梁承转铜铃的手一顿,画卷下角正投着玄庸的脸。 玄庸道:“您认识我?” “昔年师父于乱葬岗将你救出时,我亦在场,也曾照顾过你几日。”寂照禅师道,“待陆公子来后,方交由他。” 玄庸垂眸笑了一笑,拱手:“多谢。” 禅师问:“陆公子呢?” 玄庸一愣。 陈渊接话道:“已过这么多年,早已不在了啊。” 寂照禅师微露疑惑,顿了须臾,道:“承儿,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没啦没啦,师父再见。”梁承连忙回,他将铜铃上纹路的末尾处一点,那画卷立时消散不见。 而后得意道:“神奇吧,听说这铜铃还是以前国师制作出来的,国师没了之后他那些弟子啊后来全都被遣散了,倒是这技艺留了下来,我师父又改了改,但对外一直都说这是国师的发明,好像国师的名声不太好,许多人都不喜欢他,但他留下的东西是有用的,不能因为他本人的名誉而否决他的一切。” 他将铜铃收回腰间:“朝臣们想要找我就用这个便行了,有要紧事也不着急。不过……我今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啊,烟城都已玩够了,咱们以前不是说好有机会出去走走吗,趁现在,咱们出去玩吧?” 作者有话要说:铜铃电话升级可视频版。 ☆、承诺 陈渊想起前些时候离开京城时,曾觉有些话没说完,留着遗憾,现在人来了,他还想把话补上,他得告诉眼前人,他们之间没有仇怨,谁都不要介怀。 而还没开口,梁承已道:“我急着来找你,其实就想跟你说,咱们两个别结仇,你看行吗?” 陈渊道:“我本也是这般想,还怕你……” “我如今想明白了,那些什么恩怨,你若想记着就是仇恨,不想记着,就行啦,没恩怨啦,我想跟你做朋友,为什么非要记着仇怨去为难自己呢?” 陈渊点头笑:“你比我想得更明白。” “那说好啦,还是好朋友。”他再四处看,“到底要不要出去玩儿?” 陈渊往身边看:“有人已经闲出毛病了,出去走走也好,但现在不行,稍等一阵子,下个月如砚姐要成婚了,说好了我们要去的。” “下个月?”梁承算了一下,“大概出远门的时间就不够了,但去看热闹也不错,好吧,我们就在此等着,大不了明年我再来找你们出去玩。” 两人说定了,已开始计划明年要去哪儿,玄庸在旁瞥着他们,轻飘飘地道:“你们俩去,别带上我。” “你不去?”两人看过来。 “不去。”玄庸果断点头,“完全不想去。” 两人狐疑看他。 还没说话,见街上有二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来的是玄庸的面前,玄庸抬头,看一男一女,年岁都不算小,大抵是一对夫妻,东张西望似乎很是紧张,直至走到桌边仍是战战兢兢。 那老伯欲言又止几番,才鼓起勇气向玄庸道:“请问,你真的可以捉鬼降妖吗?” 玄庸已经忘了今儿出来干吗,瞥了眼自己的幡:“是啊,你们家闹鬼吗?” “不是闹鬼……” “那遇到了什么妖邪?” “这个……”老伯支支吾吾,拉了一下身边的妇人,“其实是我老伴儿……” 玄庸向那妇人看去,绣花长襦,发间微白,面色红润。 他蹙眉道:“这位夫人没有问题啊,怎么,你怀疑她被妖邪附体?” “哎。”妇人急了,“我来说,那个……我就想问你,我对那种……毛皮的动物特别害怕,一见着就浑身起疙瘩,没法接近,你有没有办法治一治?” 玄庸瞪大眼睛。 瞪了好一会儿:“这个……你们不应该去看大夫吗?” “不是看大夫的事儿……” “不与毛皮类动物接触不就行了,也没那么多啊,猫狗什么不养便是。”玄庸道。 “这……”妇人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不是真的动物,是……能够变成人的动物。” “那就是妖喽。”玄庸想了想,“你们遇到妖的机会可比碰到猫狗要小得多,不必担心。”他什么都没准备,面前连张纸都没有,只得将陈渊的纸笺拿过来,顺道拿过他的笔墨,龙飞凤舞地画上几笔,折叠几下交给妇人,“携在身上就不会怕了。” 妇人将信将疑,老伯从旁道:“先试一试吧,不是说好了不能去城外找道士吗?” 妇人点点头,两人携着慢慢离去。 直到他们走远,陈渊还是没看明白:“他们的意思是撞见了妖邪吗,你怎么不去帮忙除妖,你那个符有用吗,不会是瞎画的吧?” “什么妖邪,一点妖类的气息都没有,也许是撞见过,但现在绝无妖异来纠缠他们,只是自己吓自己罢了。”玄庸悠然道,“那符倒真有用,起码叫她再遇见妖异,不会起疙瘩。” “可是……他们刚刚说什么,不能去找城外的道士,要是怕撞了邪,不是应该第一个就想到找他们吗?” 玄庸也疑惑了,他懒得管别人的事,没想多问,如此一看,倒也是奇怪。 但仍然跟他们没关系。 连日来陈渊的摊子没赚上几个钱,但认识了不少纨绔子弟,一些富家公子哥儿被家人逼着读书作文,他们不愿意写,就找人代劳,找上陈渊,陈渊之前愿意给孩子们代写被惩罚的文章,却不肯帮他们,缘由很简单,成年人了,得为自己的往后负责,他不能助纣为虐。 这些公子们学业上不肯吃苦,但不算顽劣之徒,起初是不高兴,也曾来找过麻烦,慢慢地反而跟陈渊成了朋友,有时候出去玩乐还会叫上他一起。 陈渊自小没朋友,如今身边突然热闹了起来,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叫人欣喜。 这些公子中有人提议:“要不陈小哥你去替我参加科考吧,我实在不想走这条路,可是家人逼得紧,太为难了,你若考取了功名,一切荣华富贵都是你的,若是像当年陆大少爷一般,成为咱们这烟城第二个状元郎,那不就光宗耀祖了,说不定到时候你辅佐皇帝,位极人臣,我们还高攀不起了呢。” 梁承也在旁边,他通常是随着一起来玩儿,听这话生出些向往,他插话:“考不考得上都没关系啊,想入朝为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不过当然了,凭本事更有说服力。” 而陈渊道:“你自己好好考吧,尽力就行,我无意权势之路。” “可你不是说人要为自己负责,不能碌碌无为吗?” “人的确不能懈怠消极,可每一条路都是最佳的方向,不一定非要位极人臣,才算是有所作为吧。” 对方一叹:“哎,我爹娘若像你这般想就好了。” 陈渊笑了一笑。 梁承却笑不出,他轻轻拉了拉陈渊的衣角:“假如说,我需要你去帮我呢?” 陈渊按按他的手背:“朝中有才能者甚多,我不及他们半分,你压根不需要我帮忙,我也做不了什么。” “可……” “你与我熟悉,你不需我帮你,大抵只是想要我陪你?” 梁承点头默认。 陈渊道:“我不愿意,不是你不重要,但……纵你是天之骄子而我是一介草民,我仍希望以平等的心与你相识,两人相处难道一定要为对方画地为牢吗?” 梁承沉默片刻,道:“好,我不再问了。” 陈渊笑道:“往后每年此时,我在此地等你,我们一次去一个地方,余生数年,总有机会把河山走遍。” 转眼月余,秦如砚成婚的日子到了。 新郎家也在赤雀街上,离秦家医馆就隔了两户,那当中两家人主动腾了个地儿,两边摆在一起,这宴席若在新郎家,也似在新娘家,新郎官姓刘,面目和善,是个俊雅公子,家中做药材生意,算是门当户对。 丝弦管乐,红红火火,红绸红花,热热闹闹,来往宾客都是邻里,也不见外,有常来往者主动担了后厨或者前厅的活儿。 玄庸坐在席间饮酒,被身边人焦急地拍着肩膀:“你看你看,前阵子找你讨符咒的那对夫妻。” 他顺着陈渊的指引望过去,果然见那妇人和老伯也在席间,喜笑颜开与旁人说话,还时不时拉着新郎官耳语。 他们看了半晌,终于察觉,这对夫妻竟是新郎的父母,也是秦如砚的公婆。 “这就有些巧合了。”陈渊小声道,“见不得皮毛类动物……” “看样子,他们知晓秦如砚的身份。”玄庸道,说话间一把抓住要起身的陈渊,“你别冲动,我那符咒对你如砚姐没伤害的。” “我知道,我是担心他们别有用心。”陈渊只得坐回来,“两个凡人,知晓自己新娶的儿媳是狐妖,正常人该是怎样的反应?” 梁承在旁接道:“啊,原来这新娘是狐妖啊,那……肯定立马找道士来捉妖啊。”他戴了面罩,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之前在城外袁无烬当面称他王爷,秦家人以及同去的一些街坊都看得见,他不怕麻烦别人,却怕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抚着面罩,用扇子一敲脑袋:“对啊,这两人说不去找道士。” 玄庸盯着他俩:“你们二位凡人,知晓她是狐妖,不也没什么反应,你们不是正常人?” 梁承立马道:“我们见多识广习惯了呀,连你都是……” 玄庸咳嗽了一声,他识趣憋住了后话。 玄庸道:“先静观其变吧,不要轻举妄动。” 何况他是来参加婚宴的,不是来打抱不平的。 一切如常,三拜天地,新娘正要送入洞房,忽有人惊呼:“狐狸,有狐狸……” “哪儿呢哪儿呢?”众人随那声音看过去。 几道红影从席间闪过,还未叫众人有多大反应,反倒是新娘没走好,摔了一跤。 新郎官上前搀扶,却在同一个地方亦同她一样摔倒,好在他及时撑住身子,将妻子扶起后,立即举起手朗声道:“没事没事,大家不要慌,那狐狸是我们家养的……” “对对对,别慌,那些狐狸是我们家养的,肯定不会害人的,大家都别怕啊。”说话的是秦掌柜,他也举着手,向众人高声道。 新郎官愣了一下,这好像……抢了他的词。 两人惊愕对望。 众人纳闷:“几只狐狸而已,我们没怕啊。” 两人松了口气。 那人又问:“可是……到底是你们谁家养的啊?” 秦掌柜连忙道:“这……我们两家哪里还需分这般清楚啊” “哈哈,说得也是。”众人笑道,“不过你们往后要关好了,小孩子什么的还是不禁吓。” “是是是。”秦掌柜附和。 哄笑中,新娘再往洞房送。 宴席过后宾客散尽,玄庸一行人也正欲离开,出门时被那新郎官的父母叫住,二人小声道:“道长的符咒果真有效,我真不怕了,能否……再给我们写点,往后备着?” 玄庸还未说话,见秦如砚揭了盖头,从后厅正往前厅走来,那二人连忙转身,悄声说:“道长你等会儿,先别说话啊。” 玄庸就坐在席间等,与其说等,不如说想留下来看一看热闹。 ☆、相望 秦夫人迎了上去:“这……怎么跑出来了,现在不能出来啊。” 秦掌柜与新郎官也走过去:“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但我有些话,等不及了。”秦如砚望了望在场之人,此时刘家父母与玄庸等人在前厅,其他人尚在那进门处,隔着案台与屏风,秦如砚只以为自家父母与相公在,也不避讳,直言道,“你们为何……要说那狐狸是自家养的?” 秦掌柜与刘公子面面相觑,似还在编着理由,却听秦如砚道:“你们说实话吧。” 刘公子先开了口:“我怕那狐狸是你的亲人,担心大家打到他们,也怕……你会被他们发现。” 秦掌柜愕然:“原来你知道……” 前厅席间,几人相视而望,玄庸又瞥向刘家父母,见这对夫妇忍不住摇头。 刘公子抬手拉住秦如砚:“很久之前我已钟意于你,那时候我去城外道观求姻缘,那儿的道长却说你是狐妖,我想,是不是都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不是喜欢你的身份,可是……我又得知你原来是有婚约的,这就没办法了,后来听说你退了婚,我……便来找你了,我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怕你心中芥蒂,不若我装作不知。” 秦如砚顿了半晌,才道:“遇见你,是我之幸。” 她再看向自己的父母。 秦掌柜与秦夫人道:“我们的女儿,她是什么,我们心里清楚,可是,无论你是什么,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 三人相拥,秦如砚的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几人说了些感恩的话,刘公子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娘子,虽然……我一点都不介意,可我实在怕我爹娘……”他顿了下,“我娘自小见不得带皮毛的动……见不得这些生灵,她不是讨厌,就只是天生的害怕,若有可能,尽量不要叫他们知晓。” “你放心,我身上的妖气已除,不会现出原形的。”秦如砚点头,“今儿来的那几只狐狸,的确是我亲人,他们刚刚苏醒,还没能幻化成人,但等不及想来看我成婚,也是……”她笑起来,“无论是妖是人,血脉相连的亲人,都是放心不下的,不过我不会叫他们在公婆面前出现了。” 前厅几人静静听着这番话。 玄庸笑看向面前两人:“他们不知,您二位其实也已知儿媳的身份。” 刘夫人叹口气:“我儿子怕我反对,也怕吓着我,可……他喜欢就喜欢呗,我反对什么啊,只是……”她投来请求的目光,“我儿子说的不对,我不单单是不能见有皮毛的动物,我自打得知儿媳是狐妖之后,心里总是怕怕的,就算她不变成狐狸,我一见她也浑身起疙瘩,喘不过气,十分难受,可是总不能往后不与她相见啊,我并没有不待见她啊,道长你的符咒很有用,能不能再给我一些?” 玄庸笑起来:“你们这一家人,互相瞒着骗着,倒都是好意,叫人不知怎样说才好,这符咒可管一年,你放心带着就是,明年再来找我换。” “回头去哪儿找道长?” 玄庸沉默须臾:“去陆宅找我,还有,我不是道长。” 刘夫人连连点头:“那……先生您会一直在陆宅吗?” 他静默了一下,答:“会一直在。” 屏风后的人说着话,往外走出。 刘家父母起身,拍拍衣袖,做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内里一行人没多想,相互说着话,玄庸这几个外人显得十分多余,他们打了招呼告辞,秦夫人看见他们,连忙走过来,先打量陈渊:“渊儿你还好吧,我听说你去了京城,一直很担心。” 席间忙碌,他们几个又是择角落坐的,秦夫人的确才看到他们。 陈渊摇头:“没事,好得很,说起来是我疏忽了,已回来许久,忘记来看望姑母。” 上一回来找秦如砚,因怕他们知晓,故意避开他们来的。 秦如砚也走过来,朝着蒙住脸的梁承看了一会儿,试探问:“陵光神君……您怎么啦?” 说罢想起什么,慌乱地看了一眼玄庸。 陵光当初叫她不许透漏他身份。 一时说漏嘴了。 玄庸却无半点惊讶:“你不用慌,我都知道了,千里就是陵光神君。” 秦如砚松口气。 玄庸又道:“不过这位不是,陵光神君怎么着也比他的身姿端正吧?” “喂……”梁承蹙眉。 秦夫人听了一会儿,接话道:“是之前那位江小哥么,他不是陆二少爷吗,怎么又成什么神君了?” “什么?” “我爹说的啊,不对,是城外道长说的啊。”秦夫人道,“那幅画,道长们就这样告诉我爹的。” “什么画,可否一看?”玄庸的语气不稳。 莲花映叶,庭树荫荫,亭台楼阁之下负手而立的人,眼中悲悯几许,映荷苑,那是子安的住处。 而画上的人,是陵光神君。 秦夫人道:“城外道长当年与我爹说,画中人就是陆二少爷,这是他原本的模样。” 玄庸的手微微发抖,画卷几乎拿不稳。 他把画还给秦夫人,转身走出,有人跟过来,喊了他几声,他一句也没听进去,长街上渐无行人,圆月悬在天边,落入凡尘化成片片清辉,他踩在月光上,天与地都化成了虚无,叫人看不清,辨不明,他已不知了方向,眼里只有那白色的月光,朦朦胧胧,叫他所有的思量全都涣散纷乱。 梁承与陈渊追了上来。 陈渊急道:“他真的是陆二少爷吗,那就是说,江兄是我二爷爷?” 梁承没空去挑他话里乱了辈分,跟在玄庸身边道:“就算是又怎样,神仙哥哥一定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能怪他啊。” 他终于停了脚步,世间在眼里慢慢清明,他面向梁承:“你哪只眼看到我怪他了?” “啊?” 他抓住梁承的肩:“我想见一见你师父。” 回到陆宅,梁承将铜铃摇起,寂照禅师一句“承儿”刚说完,改口道:“妖王,原来是你找我。” 玄庸道:“前些时日,禅师提起陆公子,在下想再请教几个问题。” 寂照禅师了然于心,笑道:“陆公子就是陵光神君,当年渡劫来人间为一世凡人,与妖王你亦有过渊源。” 他将手中串珠轻扬,那画卷中赫然是当年禅寺中的烛烟寥寥,烛明禅师道:“他是妖,你介意吗?” 陆琮道:“我只知,他是我朋友。”又道,“有人曾说我为仙人转世,心头血能治伤,或可一试。” 玄庸慢慢捏紧手,感觉心口也疼了起来。 画卷一转,那皇城的天牢血迹蔓延,锁链下的人化成光点,飘飘洒洒浮动于天际,落于浮云之上,那白色身影慢慢转过来。 玄庸的手陡然又松,心内骤起澎湃巨浪。 寂照禅师道:“仙界断念石一覆,忘却凡尘,陵光神君这一趟来人间,想来应是不记那时旧事,但他与妖王你之间的渊源还未尽。” 玄庸的身子微微颤抖,心也颤抖,他那许多过往的犹疑突然都明了了起来,他思念至极的爱人,原来,很久之前,就回到了他的身边吗? 他该欣喜,原来那人不是天上地下寻不到的,却又胆怯,万般情深早已与他说明,可他们彼时相见不相识,他仍有着莫大的悲,他想见却不敢见的人,本已时时相伴。 他陷入巨大的慌乱与迷惘之中,一时喜一时悲,又是惊又是惧,而狂烈跳动的心与战栗不止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后,又生出丝丝甜蜜,人类繁杂的情感,叫人这般折磨,却还是趋之若鹜,心向往之。 接连几日,他都是这般魂不守舍。 他该去见见那个人,该去把所有的思量都与他细细说来,他就是那个叫他深爱的人,也是这个一直陪伴的人。 曾经惊天动地的爱恋,如今细水长流的陪伴,都是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为何偏偏离去了呢? 他才从悲欢交杂之中走出,又落入无可奈何的困扰里。 他没法去找他,那个人如若不肯来,他又怎么去见? 那个人…… 他在做什么? 他可还会头痛? 可会心痛? 他身边,可是已有人陪伴了? 他若已有人陪伴,该是多么令人难过? 他被这样的思量萦绕,反反复复,逃离不得。 半月后,梁承举着铜铃来找他:“你别要死要活的啦,我师父问你可要去仙界找神仙哥哥?” 他一下子回了神:“他有办法?” 梁承打开铜铃。 寂照禅师在画中道:“妖王你的灵力封印在五行灵器中,你把五行灵器全部收回,仙界自然挡不了你的路。” 他那燃起的希冀摔得粉碎,差点连人也摔了:“禅师,这个法子若是能用,我也用不着等到现在了。” 寂照禅师向铜铃旁边探头的人望了过来:“未必一定要他二人就此殒命。” “什么?” 禅师道:“引魂灯点燃,可聚七天魂魄,他二人死去七天,你收灵器汇灵力,但七天需还,否则他二人再不能醒来。” 玄庸没有立时回应。 身边两人不明,向禅师问询,寂照禅师将他二人体内携有灵器一事与他们说了说。 陈渊可算是明白这人为何一直说等他死,起初以为是故意讽刺之话,现下看,原来就是表面意思。 但他没什么问题,梁承也没有,两人道:“只不过是暂死七天,就当睡一觉了,还能活过来,师父,劳烦您着人把引魂灯送过来。”他再拍玄庸,“你还犹豫什么啊?” 玄庸望向画卷道:“此法风险极大,若稍误时辰,魂魄便散,他们就真的死了。” “也只是有可能啊。”陈渊道,“不一定就那么倒霉吧,你按时回来不就是了,不要顾虑那么多啦。” 玄庸思量片刻:“我再想一想吧。” 寂照禅师点头:“若你想好了,再叫承儿找我。” 梁承收起铜铃,叹道:“你不想去找神仙哥哥啊?” “想,非常想。”玄庸承认,“可……” 他觉得自己在人间久了,好似变得优柔寡断了。 也或许是,小心翼翼了。 他不再说话,走进自己的房间,门一关,留下门外的两人面面相觑。 ☆、花海 这两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商量办法。 梁承眨着眼问:“神仙哥哥为什么要走啊?” “吵架了吧。”陈渊并不清楚。 “吵架能吵到再不相见的地步吗,不至于吧?” “吵架不至于,赌气应该就至于,或者是伤心了?”陈渊抚抚下巴,“陷入情爱之中的人,他们的情绪表达不能用寻常的心态去理解。” 梁承瞪大眼睛:“情爱……他们?”他呆若木鸡。 陈渊捂捂嘴,怕自己说错话,但一想他之前听到的动静,又觉得,应该没错吧。 梁承神思归位:“我一直知道我那曾爷爷先帝陛下是断袖,原来……” 陈渊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关系,就是喜欢这个人而已嘛,所有真心的爱,都值得被尊重。” “说得是。”梁承点头,又惆怅,“他还没打定主意去不去找,可若不去,神仙哥哥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陈渊叹气:“我也没办法。” 又待数日,便是千万般难平的心,也只得强行叫它归于寻常,百转千回的思量不必总是拿出来给人看。 陈渊继续摆摊,玄庸就也竖着幡在旁边。 梁承裹着面罩坐他俩中间。 三个人不说话,静静看着路人的时候,能叫偶尔过往之人绕着道儿走。 一整天只有一位顾客光临,那顾客是前不久才成婚的秦如砚。 她直截了当,凑近玄庸,欣喜道:“大人,我的亲人们渐渐已有了灵识,再过个不到百年便能修回人形,想来辛离山众妖也应快要醒来了。” 玄庸身子往前倾:“这么说,山中众妖封印将要解除了?” “对,陵光神君果真没有食言。” 玄庸眼珠一转:“你不是恨他来着,现在怎么好像……在替他说话?” 秦如砚压低声音道:“那日他去洞中救你时,已与我解释了原委,是我错怪他了。” “说来听听。” 浊气侵蚀,不得不封印众妖,待孟章神君十世将尽,方是浊气消散,封印解除之时。 秦如砚将原话奉告:“我不知孟章神君在人间第十世是何时死的,但山中浊气已被消了,想来,那儿该恢复了生机了吧,林中的叶春秋皆绿,山顶的花常开不败,有时间我定要回去看看。” 玄庸靠回在椅背上:“我先替你去瞧瞧。” 他抬起手,在身边两人回望的时候,椅上已没了身影。 孟章神君人间十世寿命尽头,那一日…… 那个人那样着急,原来是为了消散山中浊气。 可叹,他们的话到底是没说完。 他携着林间的风,踩过层层枝叶,听到溪流哗哗,夹着飞鸟抖动翅膀的声音。 他并没有离开辛离山多久,只是这些年在山中多半是睡着的,不曾细细看过这树树皆秋,山山落晖的景象,他轻点在林叶之上,看那树梢轻摇,有藤蔓从土里钻出,朝着他的衣摆卷来,他抬手一点,那藤蔓瑟瑟缩了回去,在地上缠缠绕绕,惊起几只红眼睛的兔子,两相追逐着,藤蔓却撞了树,拱起藤身朝那兔子弯了几弯,伏在地上不动了。 兔子们抬起头,往上空看。 玄庸的墨色衣袖遮挡了一缕缕日光,落在地上的光点摇晃。 他缓缓落定在山顶。 山顶有一片空旷之地,秦如砚说,这儿的红色小花常年开着。 可惜,千年来,他一次都没来看过。 那片片柔软的花瓣,若棉絮,如霞光,似火却不灼热,只叫人觉得温暖,像三冬的清茶,春日的阳光。 他走入繁花之中,不算浓烈,只余清雅的花香,一点一滴沁入心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香气缭绕在心间,那些尘封过往,也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他拈起一花,回头看去,依稀仿若见到故人。 他的眉间轻蹙,嘴上浮起笑意。 “你啊你……”他很想笑,也真的笑了。 空旷山顶,红花如火,千年前,曾有仙人提着两坛酒,坐在云端。 那人丢过来一坛:“月老的百花酿,给你尝尝。” 他接过酒:“你是谁?” 那人打开手中的酒坛,仰头喝酒,不知喝了多少,方再与他说话,却不是答他的问题,只道:“这数百年被众妖欺辱,可是不大好过?” 他来了气:“如今的仙人都这么空闲,来看笑话?” 那人一坛酒饮尽,从云端落下,自花海中一步一步走来:“没办法,你的灵脉少了一根,自是修不出灵力。” 他静静看着那人走来。 那人有些醉意,面上微红,白衣在红花之中翻飞,天地万物都成了陪衬。 “你初幻人形时,是我抽走的。”那人道。 他的脸色微变。 那人继续走来,也继续说:“怎样,想杀我吗?” 他没有说话。 那人笑了一下:“先修你的灵力,再来找我报仇。” 他终于挪开了眼:“你良心发现,要把我的灵脉还回来了?” 那人又笑,似乎醉意更甚:“还不回来了,你的灵脉我早已抛到人间。” “那么你是来故意嘲笑我的?” 那人已走到玄庸面前,笑意微收,身形不大稳,被一花枝牵到了衣摆,他踉跄了一下,站定回首之际,偏又被挂到了发带。 他只一动,那白色发带飘落于手臂,发丝全然垂于肩上。 在他面前的人,心跳一瞬乍停。 那人贴近他,鼻息扑洒在他的面上,轻声回答他的话:“我来,把我自己的灵脉补给你。” 他一愣,还未反应过来。 眼前疏尔迷蒙。 白色发带覆上他的眼睛,只有似梦若幻的影,叫他仿若不在真实的人间,他闻到酒香闻到花香,与那人一起倒在绵绵花海之中。 他这一坛酒还没打开,却已在那人的口中尝到了清甜,这酒定是好酒,叫他尝过一口后就不甘浅尝辄止,涌起万般心动,想要探寻更多。 水流潺潺,花海荡漾,他抚摸到那紧蹙的眉,也听到隐忍的喘息,痛与乐的缠绵,可他还想同时留下爱与恨的交织,不想就此罢休。 他再问:“你是谁?” 那人却字不成句:“你不要……记得我。” “不记得你,如何找你报仇?” “不报仇行不行?” 香气沁人心脾,他斩钉截铁道:“好。” 他醒来后,衣已齐整,仍躺在花海之中,花香还在,酒香也在,可那人已不在。 他也当真不记得,有人刚刚来过。 唯有身边一坛酒,上面写着“百花酿”。 他有些迷惘,好似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但他的身体里有灵力流窜,也有仙气蔓延,他实在不知道,这仙气从何而来。 想不出,就不想了,他打开酒坛,刚要尝一尝,忽听有声音从后传来:“小树妖,你哪儿弄来的仙界的酒?” 这是一只藤妖,青色的脸,身上还有未脱落的叶子。 “仙界的酒?”他朝着酒坛再看了看,“那我可得好好尝一尝。” 藤妖一挥手臂:“仙酒也是你能尝的,还不快孝敬老子。”那藤蔓直朝着他的心口袭来,这里是他的痛处所在,以往都打习惯了,只要一鞭子,这树妖准吐血。 而此下,藤妖亲眼见那树妖抬手一拉,就将他的藤蔓束缚住,他一惊,见树妖又稍一扬手,他再不能思索,因为身子已随着藤蔓被甩了出去,飞了老远。 他从地上爬起跑回来,惊愕地指着玄庸:“你长本事了啊,今儿不灭了你的内丹,老子就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妖。”他铆足了劲儿,身后藤蔓瞬间蔓延,朝四面八方窸窣而去。 不一会儿,各方妖异随那藤蔓而来,有鸟兽轻蔑而笑:“这树妖没灵力,对付他不是轻巧得很,把我们叫来干嘛?” 藤妖愤然道:“他已修出灵力了,可不要小看,咱们一起上。” 众妖听了话,齐齐涌上去。 那花海中红衣的身影飞身而起,拈起一花,花瓣散落,袭向蜂拥而上的众妖,众妖只堪与这花瓣对抗,已眼中纷乱,到那花瓣落地,这一众妖异全都定定不能再动弹。 红衣的身影举起酒坛,饮了几口,携着手中一叶笑看过来。 一只红狐惊恐道:“他那叶一捻,我们全都灰飞湮灭。” 玄庸瞥向那红狐,眼中笑意更甚。 众妖一时慌乱。 红狐道:“我从未欺辱过您,如今愿意拜您为王,请您饶我一命。” 其他妖异连连附和,夹杂着道歉与哀求之声。 玄庸不答话,继续饮酒,一坛酒饮尽,他笑道:“果真是好酒。”飞身而起,穿过荡漾花海。 后来他为一个仙君打上仙界,又被封印回山中,长眠千年再于人间游荡,领略过深爱也眼看着消散,万般心动过万念俱灰过,但他再也没来过这花海,也从未想起过这里曾遇见的人。 只记得那甘甜的酒,在人间无处可寻。 他轻抚那花瓣,缓缓地笑:“原来一直都是你。” 叫我心动叫我心死,叫我爱叫我恨,叫我看了世上情爱,懂得了人间悲喜,所有一切,都是你。 他的身子忍不住颤抖,那几分悸动与伤痛交缠,甜蜜和苦涩都涌上心头,他将一朵花轻轻捧在手心,情不自禁地流下一滴泪:“让我见见你吧。” ☆、求爱 他回到陆宅时,院里几人急急起身。 秦如砚也还未走,与陈渊二人一并在等着他,他落定后,便见他们的面上皆是焦急的担忧,他的心间一动,无论是人是妖,万物生灵,情意一旦沾了,难免就殚心竭虑,牵肠挂肚。 恋人的情是情,友人亲人也是情。 他想这一趟人间同样不枉。 可是,他到底还是要自私了。 他向陈渊与梁承道:“对不起,我还是想借你们七天的命。” 两人却一喜:“你终于决定去找他了!” 陈渊又问:“你想好找他说什么了呢,道歉,赔罪,还说是……”他有些担忧,“该不会是要算账吧?” 他笑道:“都不是。”他望着几人,“我要去向他……求爱。” 是夜,引魂灯在床头摆好,梁承拿出铜铃,他在找他师父之前,那一直想问的话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向玄庸道:“我大抵听师父说了些陆二少爷的事,我想问,你究竟爱的是神仙哥哥,还是陆二少爷?” 玄庸道:“他们是一个人。” “可是你先前不知道啊。”梁承认真道,“你若是在知道之前,已爱上了神仙哥哥,算不算是背叛了对陆二少爷的爱,而若是在知道之后才爱,那么你是否爱的其实仍然是陆二少爷,而不是如今的陵光神君?” 玄庸笑道:“他以前化名江千里,我愿意护着他也愿意为他两肋插刀,后来我以为他是仙界一个小仙君,我愿意为他放下对仙界的成见,喜欢他在我身边陪伴,再后来知晓他是陵光神君,百转思量之后,还是想要将恩怨放下,这些种种,我愿意称之为欢喜,可是没有对恋人那般掺杂着情动的欢喜,而在我知晓他原本就是我曾深爱过的人,那么这欢喜很自然就转变成了爱恋,根本无需纠结也无需犹疑。” 梁承想了一想,还是没太明白。 引魂灯点燃,两颗灵器离体,玄庸引灵器入掌心,灵力聚体。 人间七天,只够他在仙界须臾停留。 他穿过凛冽的风,层峦叠嶂的云,在那烟雾缭绕中踏入天门,琼楼玉宇有仙鹤自水上飞过,他未曾到过九天之上,也不知那南宿仙府该往何处寻,他拦住一个仙童,那仙童当即大惊:“何方妖孽胆敢擅闯仙界……快来人啊……” 他只得打昏了那仙童,自己去探路。 亭台之间又有天兵路过,他躲于亭后,听那两个天兵道:“咱们赶紧南宿仙府吧。” 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悄然跟在其后。 一路听他们说话。 “当真要惩处吗,日日受雷霆之击,噬心之痛?” “天帝已下了命令,还能有假。” 跟在后面的人一阵心惊胆战。 那天兵没发现他的踪迹:“不至于吧,就这点过错?” “违背天帝旨意,哪里算是一点过错?”另一天兵道,“不过我亦觉得惩处有些重了,雷霆之击噬心之痛,日日承受,纵然神君也熬不住啊,何况……” “哎,别说了,走吧,咱们去找陵光神君。” 玄庸没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他的思绪已浑然炸裂,脑子也轰轰作响,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了。 雷霆之击噬心之痛,为什么,一点过错是什么? 是原本要在人间监管他,却提前回了仙界? 是动了不该动的心,起了不该有的念? 他在轰然之中又及时清醒,他的人,不能被别人欺负。 他加快速度,重新跟上那两个天兵。 九天之上只有孤寂的云飘飘浮浮,他穿过云层,落在烟霞之中,他的心急切,脚步也急切,已不记得还得收住身形与动作,急着要见那人,要带他走,他落定在仙府前,惊扰了那两个天兵。 两人回首,立即举起了法器:“什么人?” 他不理睬他们,踏过烟霞从他们头顶踩过,带着怯怯的情,轻推仙府的门。 身后传来天兵的厉喝,也有木鱼声阵阵,恍若跨过尘世,穿过烟云,在耳边越发清晰。 寂照禅师道:“妖王速回,时辰已到。” 他的手抖了几抖。 他要见的人只一门之隔。 那个人到底怎样了,可是在受着刑受着苦? 他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牵引,无奈地往后退,他在退后那一瞬用力将门推开。 他已离了九天之上,离了天门,直直朝人间坠落,他只看见一个背影,站在浮光流转的亭台边,望着琉璃盏的背影。 那背影好似感应到什么,慢慢回过头。 可他看不见了。 他睁开眼,只看到人间的景。 陈渊和梁承醒来了。 所幸醒来了。 他却如失了心,没了魂,抓住那铜铃道:“他在受苦,我得去救他。” 寂照禅师摇头:“魂离七日,此生只此一次,在他二人阳寿未尽之前,你去不得了。” 他的脸瞬间苍白,眼中失色,呆立须臾,忽涌出一口鲜血。 禅师道:“除非,你现在了结了他二人的命。” 他向二人看过来,眼里黯然,神思也游离,他起身,推开两人,身形跌跌撞撞,刚走到门边又摔倒。 他抖抖索索,点燃几根白须,白须燃尽,那白发小人却不再出现了,他把一把白须都燃了,眼前只有火光缭缭,烧在手指上也觉不到疼。 陈渊二人手忙脚乱捂灭他手中的火:“你把我们的命拿去吧。” 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下,朝两人一指:“再说这样的话,你们就滚。” 两人不滚,他却已先昏了过去。 九天之上,陵光神君回头,有些许出神。 为什么好像感觉到了谁来过。 他还未好好思量,见两个天兵走进,二人向他叩首:“神君,我等奉天帝之命,特来跟您知会,您要求天帝彻查的那当年私自把青木仙君投为畜道的仙官,天帝已惩治了,叫他受百年雷霆之击,噬心之痛。” 陵光点头:“知道了,那青木仙君呢?” “当年天帝惩戒孟章神君与青木仙君皆需人间流转百世,不能召回,但天帝亦命我等来禀报您,已更改青木仙君的轮回之道,来世乃至余后近百世,他皆仕途顺遂,辅佐明君。” “嗯。”陵光浅笑了一下,又朝那大门看去,“你们来的时候,可见到什么人?” 一天兵正要回话,被旁边人拿胳膊肘一挡,这天兵小声道:“左右已经走了,莫叫神君知晓有妖孽闯入,否则便是我等防护不周。” 这天兵连连点头,又朝着陵光用力摇头:“没有,一切如常,什么异样都没有。” “真的没有?” “当真没有,我等愿用仙格担保。” “好吧,你们去吧。”陵光挥袖。 待他们走后,陵光又站在了琉璃盏前。 仙童痛心道:“神君,这四缕火气收不回来就算了,您别勉强了。” 他抬眼,眸中一片黯然:“为什么会收不回来了?” “因为神君您的心变软了。”仙童道。 “可是……我上一趟回来,你一直劝我收回去,如今为何又说算了?” 仙童叹道:“那时我担心神君被扰了清修,如今看来……不若顺其自然。” 陵光闭了闭眼。 接引仙君刚好走进来。 他道:“没了这四道火气,神君还是自己吗?” 仙童道:“在我看来,神君并未有过改变,无论是人间温润如玉的陆子安,还是仙界脾气火爆的陵光神君,他的心一贯如此,秉性也一贯如此,只不过是表达出来的方式不同罢了。” 接引仙君笑道:“你说得有理。” 他向陵光走来:“那树妖召我过去,我没去,特地来找您。” 陵光睁开眼:“为何不去,万一他有急事呢?” “他的急事左不过是因为你。” 陵光回眼看他。 “正是因为你,我便不能去了,神君您已为他送过灵脉,难道还要搭上自己吗?” 陵光静默不语,他透过层层浮云,竟见一片繁花似锦。 接引仙君叹气,向身边看来。 千年前,他曾拦过这位神君的去路。 那时他道:“神君要去人间?” 陵光道:“这树妖受欺凌,本君不能不管。” “您已救了他一命,他如何来活不用您再管了。” 陵光摇头:“若他活着如此辛苦,我又何必救他?” “那您要如何管?” 陵光缓声道:“抽出的灵脉,我补给他。” 接引仙君愕然,已有不好预感:“神君要如何补?” 陵光定定神:“双修之道。” “神君可想好了!” 他已往外走去。 接引仙君不放心,仍在身后问:“神君为何要这般在意那一个小妖?” 他的脚步微顿,却未回头,也不答话,须臾后继续走。 他没有直接去辛离山,他的手心有汗,心亦跳动得杂乱,他只得先去了月老的府邸:“我来向你讨点酒。” 月老道:“神君来得正好,我这儿刚酿了百花酿。” “好,给我两坛。” 月老将酒坛递出,叮嘱道:“神君此去切勿动情。” “什么?”他没听明白,却也懒得再问,只笑道,“你多虑了,我若不绝情断爱,也来不到这九天之上。” 他不知何为动情,也不知何时动情,他自山中的花海归来,并不再提那些事,也不去想,仿若从未发生。 陵光收回幻境,眼前又只有层云叠嶂。 他现在倒是偶尔会想起那些事。 于是也想起了月老的酒。 他便来讨酒了。 月老道:“神君要浮生醉?没了。” “没了?”他不悦,“上次我渡劫归来,你说浮生醉是你新酿的,这么快就没了?” 月老摇头晃脑地回:“昔日缘尽,如今未尽,所以,浮生醉没有了。” 他愤愤而回。 ☆、流年 接引仙君又来南宿仙府。 他拨开层云,疑惑道:“五行灵器还未收回,人间倒是安生了。” 陵光道:“人间祸皆是自己造成,与灵器无关,兴许,是我们没窥透,他们因欲念而生祸,也因良善而造福,他们有贪欲也有情意,人类的情愫复杂,灵器又如何改变得了?” 接引仙君点头:“天帝叫树妖去收集五行灵器,好似要白忙活一场了。” “也不算白忙活吧,他收集完,不是还要把自己封印的吗?” “封印不封印倒也无所谓,唯怕他恢复灵力,再上仙界……”接引仙君适时打住,“想来他既与你相识一场,碍着你的面子,也总不会再来仙界找麻烦了吧?” 陵光轻嗤一声:“我的面子没那么大。” 接引仙君道:“那神君在人间也对他有诸多恩惠,他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该再来找事。” 这些年人间的确太平,早已不再征战,皇帝虽无甚治国之才,好在心底良善,为百姓好的建议他都听,也愿意厚待真正为国为民的臣子,他一人治不了江山,而朝中有才能之士一并,却可以造福天下。 每年两个月的自由出巡,是他唯一雷打不动的执拗,朝臣们劝不得,当然也不需要劝。 这一年他来烟城,带了两个金锁给秦如砚刚出生的孩子,携陈渊一起,去了江南。 临走时他们一再问玄庸:“你真不一起去啊?” 玄庸正在给秦如砚的婆婆画符,他头也不抬:“不去不去,我不想带孩子。” 两人疑惑对望:“哪里有孩子?” “你们俩于我眼中难道不是孩子?”他笔一顿,“哦,对了,该算是孙子。”他终于抬眼,拿笔在二人眼前晃,晃到梁承面前,“不,你还要低一辈儿,是重孙儿。” 梁承黑脸。 他们走后,玄庸捂着心口咳嗽了一下,一阵撕裂的痛叫他咬紧了牙。 他没法去想象那人日日受雷霆之击噬心之痛,他去不得见不到,只能陪着尽力去感受他的痛,他日日刺上自己的心口,叫自己将这痛楚记的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他画好符纸,递给刘母,又道:“我随你去看看新生的孩子吧。” 秦如砚喜悦地将孩子搂到他怀中:“来,叫我家小帅沾沾仙气。” “为什么是仙气而不是妖气?”他问。 秦如砚笑道:“我闻到你身上的仙气比妖气更甚,一定是与仙人有很亲密的关系。” “还有这种说法?” 秦如砚嬉笑起来。 她说的是玩笑话,可那孩子抱在玄庸怀里,竟一点不哭不闹,还会笑。 玄庸没去江南带孩子,却在烟城几乎看了两个月真正的孩子。 他几度欲哭无泪,却又欣喜万分。 一个小小的人,叫人禁不住喜欢,也叫人忍不住感叹生命的美好,生出对未来的希冀。 陈渊回来时,给他带了云锦绣品。 第二年两人去了陕北,玄庸仍然拒绝同行。 陈渊带给他几个泥人。 后来,他这里摆了许多的物件。 苏州的扇面,山东的纸鸢,杭州的龙井,江州的青花瓷,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塞北的雪,带回来时他明明见到的就是一瓶水,天山上的莲,他也只看到一片枯黄的叶。 虽然零零碎碎乱七八糟,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而他也不用再给刘母画符了。 老人寿终正寝已离去,她老伴儿第二年走的,同一年秦掌柜和秦夫人也离去了。 这时候小帅过了不惑之年,秦如砚与凡人无异,和他丈夫一样渐生了白发。 再后来身边俩人不再往远处跑,他们走不动了,有时候就在烟城附近转一转,他们时常感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没走遍呢?” 另一人道:“我哪儿知道天下这么大?” “你自己的地盘儿你不知道?” “什么我的地盘,这是天下人的。” 又过一阵子,梁承就不来了,他已行动不便了,两人分隔两地,抱着铜铃聊天。 刘小帅来陆宅找玄庸:“我娘临走前交代我,说是他家里的亲戚回归成人形后,请您到她坟前跟她说一声。” 玄庸点头。 刘小帅欲言又止:“前辈,我想问……这么多年了,陈叔都老了,您为何一直没变化?” “因为我是妖。”他直言了当。 “啊?”刘小帅惊惧后退。 他笑:“害怕我?” 刘小帅定定神:“没有,只是有些惊讶,我小时候,奶奶私下说,我娘也是,但她叫我装作不知道,并且跟我说,妖就跟人一样,都有好有坏,我认她是我娘就好,不要管她是什么。” 玄庸道:“她说得没错。” 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只认他是心中所恋之人就好。 他的心口又滴出几滴血。 过了几年,他来到秦如砚的坟前,烧了一些纸钱,跟她道:“众妖回归了。” 辛离山热闹了起来。 妖灵鸟兽,再幻化成人,阔别千年的他们重新见了天日,在山中林间穿梭嬉闹,时光于他们而言好似静止千年,世间沧海桑田与他们无关。 他们跪拜在玄庸面前:“大人可要去仙界报仇,我等万死不辞!” 玄庸笑道:“你们不怕再被封印一千年?” “不怕。”他们齐声道,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玄庸从林间飞离,只余声音回荡:“刚回尘世,好好感受一下人间的风清月明,鸟语花香吧。” 众妖叽叽喳喳,追随着他的身形。 他回首道:“过一阵子,我真要用到你们。” 那诸妖叩首:“我等惟大人马首是瞻。” 许多年没有落雪的江南这一年落了一场雪,烟城也沾了寒气,路上的行人裹紧了棉衣,怕脚底打滑,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他们也不想说话,一开口就是一阵白气,赤雀街青砖白瓦覆上一层雾,若清冷的山水画。 有铜锣之声沿街而过,余音留了一路。 “皇帝驾崩,俱镐素……” 玄庸打开大门,推着个轮椅走出来,轮椅上正是陈渊。 他二人在陆宅大门前静静看着那长街行过的官差,白幡已纷纷竖起,陈渊抱着手炉,道:“十几日前,那边就说他不行了,但事实上他年岁比我小。” “他早年胡闹,吃什么升仙的丹药,总归对身体有害的。” 陈渊徐徐道:“倘若真有什么升仙或者长生不老的药……” “难道你也想要?” 陈渊摇摇头:“不,我是在想,那样或许……也会有些无趣。” “你的一生有趣吗?” 陈渊笑道:“亲人,朋友,知己,很有趣。” “那便是了,无论人生长短,有这些人,有这些情意,总是有趣的。” 有纸钱从风中卷来,落在陈渊的腿上,他捡起来,又随风扬起,街上白绸渐渐多了起来,玄庸道:“咱们也得挂,等下我要去买了。” 陈渊点头:“嗯,那我先进屋吧。” 玄庸便推着他进了院子,桂树已没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院子里有几只猫,都是花猫,黑白相间或者黄白相间,他们再也没见过一只纯黑色的猫。 陈渊坐在廊下,看玄庸动身要出门,无奈笑道:“你总说你是长辈,如今却要你反过来照顾我了。” 玄庸回首:“我也没想到,我还得照顾你。”顿了顿,又道,“我更不曾想,陪我在人间白头的,竟是你。” “是我白了头,你哪有一点变化?” 玄庸笑道:“你二爷爷曾说,不要叫我见到他白发苍苍的模样,我以前也同样惧怕着,而你从年少到白头,我是一点一滴看过来的,现在发现没那么可怕,每个年岁都是最美的年华,即便你华发丛生,我也并非和你没有话谈了。” 陈渊抬手接起飘过的一片雪:“一生无憾,我想,面临苍老或者死亡,都不再有那么可怕,就比如说,梁承死去,我心中只有些伤感,却不会大悲大痛,因为这是每个人必走的结局,而这个结局的到来,本就早有预感。”他抬头看眼前人,“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也能如此想。” 玄庸点头:“嗯。” 陈渊笑起来:“死亡也是新生,我死了你就尽快去找江兄……哦,不能这样叫了,他是仙界的神君,不……”他改口道,“是我二爷爷。” 玄庸没回应,他心口被自己每日刺上的一刀没法痊愈,每每想起那个人,想到他有可能在受着难以忍受的苦,这叫他辗转反侧日日难寐,可是,倘若陈渊也死了,同样令他难过。 他徐徐往外,在满街的雪与白绢中一步一步走着,他想起第一次来烟城,正是满城飞花的时节,有佳人掩面,亦有公子摇扇,还有长街上的灯,深宅里的月。 月下的读书人,花海里的一坛酒。 那时的情之所起,这些年的一往情深,加之好友寥寥,爱恨与悲喜,叫他食髓知味的人间,已再非深山可比。 他抱着满怀白花花的绸带回来时,廊下的人安安静静,似在笑着,却不睁眼。 他把绸带放在院子里,风一吹,那白绸在身后扬起,簌簌地响。 他走到廊下,佯怒道:“越来越没礼貌,我回来了你连招呼都不打。” 他给那闭眼的人盖紧了被褥,回首望着漫天的雪,坐在轮椅旁边,似笑非笑道:“这么着急啊,怕他不在奈何桥等你?” 当真有人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亲人好友的死亡吗? “你嘴上说得好听。” 他的鼻子发酸,说话的唇忍不住颤抖起来。 ☆、抢人 天空乍晴,积雪慢慢消融,赤雀街上行人又多了起来,道路两旁的小贩纷纷出了摊,店铺也全都开张。 刘小帅给玄庸送了些年货,看那偌大的宅子就这一个人呆着,十足冷清,就提议帮他寻些下人跟班,即便不需要人伺候,至少有人在身边免得无聊。 玄庸正在清扫陆宅,他道:“不用了,我的跟班……快回来了。” 刘小帅从没见过他有什么跟班,疑惑道:“那个人去哪儿了?” “回家了。” “那……他还会来吗?” 玄庸抬头:“不来,我就把他抢来。” 五行灵器认了主,还给他被封印的灵力。 红衣在树顶遮盖了日光,他于辛离山俯瞰山中生灵,凛冽道:“本王要再打仙界,尔等速随本王来。” 众妖俯首:“誓死相随。” 风卷层云阵阵,乌云压了半边的天,云端身影红衣翻飞,直逼天门之前。 此时的仙界尚还安然。 陵光在月老处下了十二天的棋,输了十天。 这十二天,人间已过数十年。 黑白交错,山岳茫茫,人间的少年垂垂老矣,又淹没入黄土之中。 月老道:“心不在焉的就不要下了么。” 陵光不允:“不下棋我没事做啊。” “你以前怎么过来的?” 陵光想了一想:“算了,我回了。” 月老笑道:“好吧,我再陪你下几天。” 陵光方才坐定,听外面忽而沸沸扬扬,两人落棋的手皆是一顿。 仙童从外匆匆而至,道:“有诸多妖孽闯上了仙界,已攻破天门。” 月老站了起来。 仙童又道:“已有众天兵和各路仙官前去迎战。” “是何方妖孽如此大胆?”月老道。 仙童摇头:“小仙急着来报,尚未打听详细。” 月老挥袖叫其退下,缕着胡须叹道:“仙界这些年怎么总招惹妖界?”他坐回棋局前,“神君,还下吗?” 陵光将棋盘一推:“若还能继续下,你我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他起身,“四象神君以守护仙界为任,我不能坐视不理。” 月老拦住他:“寻常小妖其他仙官们抵得过,神君不必着急,也不必劳烦。” 陵光的脚步微顿,支吾一声,道:“嗯,但我……有些累了,我要回去了。” 他在途中晃了几圈,还是回了南宿仙府。 府里仙童连忙迎上来道:“神君您听说了吗,辛离山那树妖又携众妖打过来了。” 他在自己家绊了一下,站定后道:“哦,原来是他,他灵力恢复了?” “不但恢复了,比上一回更厉害。”仙童道。 陵光怔了一怔。 原来陈渊与梁承都已经离去了吗? 原来,人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转身,几乎要往外走了。 仙童继续道:“接引仙君说得没错,这树妖但凡念一点您的恩情,就该有些良心不再找仙界的麻烦,可他到底是妖,无情无义,感化不了的妖孽,不知这一次又为什么而来,是为了山上被封印千年的众妖报仇,还是为了被贬为畜道的青木仙君讨说法?” 陵光往外走的身形生生停住。 是啊,总不会是为了他。 他也不需要谁为他而来,他能做到的事情,许多人做不到,他保护得了自己,不用谁来替他担忧替他操劳。 他苦涩地笑了笑,回身坐下,靠着一处玉石阶,望那潺潺流水,还有时明时暗的琉璃灯,水汽与烟雾缭绕,叫他的眼前也迷迷蒙蒙。 他在九天之上,听不到那些嘈杂的打斗之声,这样更好。 他闭目养神,听那水滴的声音,滴滴答答。 敲得心里乱七八糟。 仙童再次推门时,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仙童道:“诸仙官与天兵不敌,已去请示天帝了。” “为何不来叫我?” 仙童回道:“天帝未发令,诸仙官不敢惊扰您,兴许天帝马上要请您去迎战了……” 话还未说完,陵光已出了仙府:“不必发令,本君自去迎战。” 他的宽袖挥动,在那天庭之上踏云而来,脚下是厮杀的呐喊之声,有血迹染了云烟,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受的苦,本王要你们一一还来。” 各项法器亦有刀剑相碰,那人的眼眶通红,扬手向前,掌中生风,击倒半边天兵,再扬手,那一掌挥出,直叫一众仙官踉跄后退。 掌风忽被一长袖挥散,有人衣袂翻飞,自云中落下,挡在众仙之前,再将那掌力一引,攻势赫然回转,朝玄庸急急逼来,他侧身躲过,再回头望向来人。 见其无事,玄庸心中的怒与忧顿时消散,只余嘴角掩盖不住的笑意,缓缓上扬,同时也夹杂了些不悦:“我又被仙界骗了?” 算了,他没被责罚,没受苦,怎样都好,骗就骗吧。 而来人面色清冷,眼中波澜不惊,好似从未见过此人:“何方妖孽胆敢祸乱仙界,识时务者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本君不客气。” 玄庸无奈地笑,你啊你…… 他缕缕额前的发:“神君要怎么不客气?” 陵光微怔。 他身后诸多仙官与天兵眼看来了救兵,纷纷喊话:“这妖冥顽不灵,陵光神君定要再封印了他啊。” “没错,这次不封印个万年之久实在不解气……” “要我看直接打碎他的内丹,免得他再作乱……” “神君切莫手下留情……” 玄庸听着那些话,不生气,只向陵光挑眉:“话别说那么大。” 陵光却生气了,愤道:“口出狂言,看招!” 玄庸抛了个结界将身后那一众妖护住,看陵光抬袖飞出一道流光,他翻身而起躲过流光,陵光再起攻势,他一一躲过,在这番攻势之中向前,越至陵光面前,伸手轻拉他的衣袖,陵光后退一步,一掌击来,他再躲过,越至陵光身侧,鼻息从他耳边略过。 陵光欲拿胳膊一挡,反被他提前牵制,攥住手腕不能动,陵光咬牙道:“你还真长本事了。” “多亏神君的五行灵器。”他笑,“要怎么感谢神君才好呢?” 陵光眼一眯:“小看我,本君还未使力。”他以胳膊肘往其胸口击,玄庸吃痛蹙眉,手上一松,陵光飞身而起,踏上云端后回首看他,“你再不走,本君就当真不客气了。” 玄庸捂着心口喘了一下,笑道:“不走,我还没打败神君呢。” 陵光的面色微变。 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是说,真就半点恩情都不念? 他深吸口气,抬手,发带自指尖拂过,他微一拉,发丝垂落,而白色发带自手掌中幻化成绫,他的手指一动,白绫瞬间朝玄庸袭来,簌簌作响,天地肃杀,天兵手中的剑因这气势而嗡嗡作响,结界中的妖睁不开眼,纷纷搂住脑袋。 玄庸终于收起了笑,后退几步,定睛看那白绫风卷云涌地击来,凌厉的气息还未近已叫人生畏。 白色在他瞳孔中越来越大,至凝成一线,迎面风过,他的发猛地被吹动,他却不躲,只拂了下衣摆,看那白绸近至眼前,他的嘴角再次上扬,催动灵力聚于一臂,徐徐抬起,在白绫抵至眼眸前,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手接住那白绫,身形随其倒退一步,立时止住,只余风鸣,呼啸在耳边。 白绫另一端的人眼中闪过不可思议。 还未细想。 玄庸忽而牵住白绫,往回一拉。 陵光未留神,身形随之向前,被拉到咫尺相隔。 他不甘心,欲收法器,那人却攥得牢固,他竟收不回,要再起掌风发起攻势,忽而身形又是一牵引,那人再将他拉近几许。 他对上那人的眼眸,狠狠瞪了一眼:“放开我的法器。” 玄庸逼近他的脸,看着他的发丝垂落满肩,又在风里轻轻扬起,他微有失神,顿了下,道:“神君的功力不若以前,上一回神君在九天之上甚至没露面,已能将我压在辛离山。” “如今五行灵器不听我的话了。”他愤恨道。 “那不如,叫你这样法器,也换个主人吧。”玄庸幽幽道,“我已知晓如何使用它了。” “什么?”他还未反应过来,见那白绫自玄庸手中流转,在眼前浮浮荡荡,又绕着他旋转,好似要把所有的流光溢彩倾洒在他的周边,他疑惑地看了看,又忽而面色大变。 白绫竟将他捆住了,双臂负于身后,身子被白绫结结实实缠绕了一圈。 他催动灵力却全都无用,白绫当真不再听他的使唤,他败在自己法器中挣脱不得,脸色铁青,咬唇道:“放肆。” 玄庸扯住白绫一端,将他一拉,顺手揽住他:“这就算放肆啊?”他嘴角还带着笑,总也收不住,把人揽着飞身而起,将结界打开,“走吧,咱们回。” 众妖嘈嘈杂杂耀武扬威地跟着去了。 那一众仙官们这才赫然反应过来:“不好,陵光神君被绑走了。” “快去禀报天帝……” 天帝勃然大怒:“召所有天兵以及仙官,再唤醒监兵与执明二位神君,速去救人。” 辛离山上林叶生风,花香自缕缕晨光中传来,伴着鸟叫泉鸣,这是一片幽静之所,玄庸曾在这里长眠了千年,后来又睡了一个甲子,这儿有一个不算大的竹屋,是他很久以前仿照人间的习惯变幻出来的。 不过这竹屋对他来说几乎没用,等他真正安定下来的时候,山中就只有他一个了,想睡哪睡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还用得着进屋关门。 他携着怀里的人落在竹屋前,四处看了看,柔声道:“要不要我把这儿变成陆宅的模样,或者,变成你的仙府一般……”他撑着下巴思量,“就是空地儿不大,这些树我倒不忍心砍,不若我们还去人间好吗,可是,哎,你不知道,我在烟城呆了这么多年样貌不变,已有不少人怀疑我了……” 他对上陵光的脸,眨着眼睛,露出问询之色:“你觉得去哪里好?” 陵光横眉怒目:“你先放开我!” ☆、放开我 玄庸笑看他:“我放开你,你走不走?” “废话,不走在这里等死吗?”陵光愤道。 “哦,那我不能放。”玄庸索性耍起无赖,“好不容易把你虏来的。”他携着人进屋,竹屋内有灵力,未染尘埃,只有竹叶清香,陈设也清雅,墙上有画,桌上还有古琴,墙角摆个空酒坛,上面搁置了些干花。 陵光望着那酒坛,微微出神。 玄庸故作不见,欲携他在椅上坐,行至椅边却一顿,从旁绕过去,拉他至床边。 陵光神色一变:“你若胆敢做什么,本君必不饶你。” “我可是好心。”玄庸笑看着他,“既不能动,躺着总比坐着舒服些。”他将人轻轻一推,陵光的身躯无可奈何地倒在床上,他的脸通红,也气恼,“我躺好了,你出去。” 玄庸趴在床边看他:“莫非我还要避嫌?” “难道不该吗?” “你与我再亲密一些的关系也是有的,怎的你现在和衣躺在这儿,反而还怕我了?” 陵光轻闭了下眼,缓声道:“那时只当你认错了人,如今你却真的是心怀不轨。” 玄庸叹道:“我的确是心怀不轨,但从始至终只对你一个人。” 他一下一下摇着那打结处的白绫:“其实我也没想明白,你的法器如何轻易就被我控制了呢?” 陵光冷笑:“那可不,以前你还没幻化成人形的时候,我拔了你的叶子做的这白绫,剥了你的树皮做的五行灵器。” “哦。”玄庸也不知相信了没,只不住地点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啊。”他把白绫摇在陵光的眼前,直叫陵光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 躺着的人未束发带,那发丝全都散落在床上,他生气的样子,羞怯的样子,亦或者非要做出来的冷漠,还是那个叫他无比心动的样子,原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玄庸很想吻上去。 也真的这样做了。 带着一如初次的心动与杂乱无章的心跳,他甚至不敢多做停留,只是轻轻的触碰,这跟他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他原本打算…… 他看到那双眼中赫然闪现的慌乱,好像……还有些害羞。 他起身,又看到那红透的耳根,是不是还有同他一样狂烈的心跳? 哪里还叫人自持得住? 他再度俯身。 却听扣门声。 他大喘了口气:“何事?” 外面一只小妖道:“大人,您在对陵光神君做什么?” 他低头望了望,拧紧眉头:“要你管?” “是这样的。”小妖清清嗓子,“神君这种生灵不好杀的,你把他肉身毁掉他还有内丹,你把他内丹毁掉他说不定元神还能活,小的们呢就一起出了些主意,咱们尽量采取斩草除根的法子,叫他死透了才行,法子我们都写下来了,编成了本书,大人我放门口了,您抽空看看啊。” 小妖窸窸窣窣放下书,飞快地离去了。 玄庸手一伸,将那书本抓了过来。 这些小妖们十分贴心,还做了个封面,用了红墨,看上去血糊糊的,歪歪斜斜几个大字:《论杀死陵光神君的一千种方法》。 他把书送到陵光面前,止不住笑声:“知道你在他们心中有多么可憎了吧?” 陵光“切”了一声:“难道在你心中不是?” 玄庸摇摇头,把书扔起,那书页尽数化成碎屑,落在地上又变成了小小的细碎的花,那些小妖们都是用花叶变幻成的纸墨。 他伸手接花瓣,自然地答:“当然不是,我不憎恨你,只爱你。” 话出口,他自己亦有些怔住。 如何就这般轻易说出了? 可是,眼前人会相信吗? 他抿抿嘴,忐忑看那人。 错过了那人同样慌乱的神情,他现在看到的,只有不屑:“你的话鬼才信。” 连这样轻蔑的神色都叫人无比喜悦,他只觉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眼中又有几许情动。 门外却又响起了杀千刀的敲门声。 还是刚才那个小妖,他又塞进来一本书:“大人,咱们有妖从民间收集了些信息,又编了一本《陵光神君的一万种死法》,您多多参考啊。” 他把书抓进来,正要再洒成花雨,无意中翻动,扫到一页,他微一怔,笑起来,把书页举到陵光的眼前:“哎呀,我这些小妖们,倒是很会为我操心。” 陵光往那书页上一瞥,飒然红透了脸,恼羞成怒:“你无耻!” “又不是我写的。”他这才将书页挥洒,花瓣与绿叶飘飘而落,一片叶落在陵光的发上,他俯身拈起,柔声道,“总被打扰,咱们换个地方。” 他再将人揽起,身形一转,与他飞身在林间,红衣拂过树梢上的叶,有点点光芒透过衣袖,他于林中最高的枝桠落定,将怀中人放下,那人白衣上落了从林间携来的花瓣,伴着郎朗山风,枝桠轻轻晃动。 他看着陵光,看他躺在枝桠上,风吹动他的发丝,微微蹙着双眉,一眼都不往这边看,只盯着上方,玄庸也抬眼往上看看,只有一片宽阔的叶子,正好遮挡了眼前的阳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便覆身,在陵光的眼前笑道:“我没有那片叶子好看吗?” 枝桠因为他的动作而大幅度晃动了几下,他鼻息扑洒在陵光的面上,陵光的脸红了几许,声音亦有些不自在:“玄庸,你……要做什么?” 玄庸的指端轻轻抚着那微蹙的眉,话语响在那人耳边:“我要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陵光的手赫然攥紧,呼吸亦不稳起来:“你敢胡来,我就……” 玄庸的手指已从眉端抚过,在面上轻轻拂着,他的眼中没有戏谑,也不算充斥着欲/望,反倒透出几许悲切,轻轻地说:“我胡来,神君就怎样?” “我就……”陵光仍没有说出后话来,他压根就没想好。 “神君愤怒的时候会称我为玄少忧,如今怎么改口了?” “玄庸难道不是你的本名吗?” 玄庸笑道:“要不我改一改吧,但愿相见如陌路,神君为我起的名字真是好极了,不若往后我改叫玄陌。” 陵光眼中微闪荒凉:“你当真觉得好极了?” 明明一点都不好。 “是啊,能叫我记着,我与神君早有肌肤之亲,不可能形如陌路。”指腹抚过他的唇,叫他的话语都哑然,玄庸那还带着悲切的眼神不看他,只专心看着自己的手指,以及手指下的唇:“花海中,神君曾问我,不要报仇好不好,我说好。” 陵光那惊慌与战栗诧然停住,愕然看他。 树叶沙沙作响,宛若悠扬的曲,风吹起陵光的发丝,拂过他的眼眸,玄庸替他拨开,把那一缕发放在手中轻轻抚着。 陵光终于笑了起来,笑中有些许苦涩:“你记起来了。” 玄庸不回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发,继续道:“第一次到端常楼,神君也曾问我。”他再贴近一些,“肩膀痛不痛,我说,一点都不痛。” 陵光的手一紧,心也乍停了须臾,他的笑僵在脸上,声音几近颤抖:“你知道了。” 玄庸的唇轻轻碰在他的耳畔:“现在,神君可有什么话要问我?” 陵光又开始战栗起来,那人的温度从耳畔至唇边,他已没法思索,含糊地话语被淹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想说什么,当那双唇触碰,被束缚的手顿然松了,白绫缠缠绕绕在二人周边流转,徐徐幻化回发带,轻轻落在旁边的枝桠上。 得了自由的神君双手几度犹疑,他实在该推开眼前人,他抬了手,慢慢地抬起,又慢慢地落下。 落在那人的背上,却只是轻轻将他的衣揪起褶皱。 阴云陡然遮住阳光,风忽而变得呼啸,林中的叶呜呜作响。 乌压压的人群自天将,齐刷刷站在云端。 云端抵在树梢旁,烟雾散尽,一众携着各种兵器的天兵仙官们正横眉怒目,最前方站着二人,宽袖飞扬仙风道骨,面上却皆慵懒倍至,好似才睡醒,还在打着呵欠。 呵欠还没打完,动作乍停,直愣愣向前看去。 身后众人亦忽目瞪口呆。 这二人对视而望,又往身后看:“天帝叫你们把我二人唤醒,就为了来看这个?” 众仙面面相觑。 枝桠上的人闻声而起。 陵光扬手,那树枝上的白绸回到他的发间,束好发,他挥袖起身,踏在树梢。 玄庸翘着腿仍坐在枝桠上,抱臂笑看着来人。 陵光的面上还红着,他稍稍瞥过脸,道:“监兵,执明,你们醒了。” 二神君摊摊手:“被叫醒的,说是要来救你。”他们的目光漂向玄庸,盯了须臾,拱手示了个礼,“天地伊始,上古神树,按理,我等亦该称一声前辈。” 玄庸回了个礼,不经意掉下几个铜钱来,他无奈摇头,道:“不敢,不管怎样,我到底是妖。” 二位神君再回了个礼,复向陵光道:“需要我们救吗?” 陵光还未回话,玄庸先道:“你们说呢?” 陵光低头瞪了他一眼。 那二位神君挑眉,扬手招呼一众仙人:“走吧走吧,我们要回去接着睡了,下次搞清楚状况再叫我们行吗?” 众仙支支吾吾,嘀嘀咕咕。 监兵神君走了几步,叹了一叹,又回转过身来:“陵光,你的灵脉为何少了一根?” 玄庸这时方收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而陵光面上毫无变化:“少了就少了吧,小事,缺了一根灵脉,我照样敌得过六界的妖邪鬼魅。” 监兵欲言又止,又是轻声一叹。 执明神君也回了头,他却替身边人把话说了下去:“兴许……于你而言不是小事。”他的视线转向玄庸,“若有一朝,鬼界地府,可寻故人。” “什么?”玄庸没听明白。 执明神君却不再说:“只记得这话便是。” 玄庸心生不祥,望向身边人,难道这位仙界神君生命会有尽时? 而纵有尽头,怎会入了鬼界? “但没关系,他是生是死,上天入地,我总是要陪着他的。” 这般想着,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怕。 监兵望向陵光,再问:“你可是有什么不适?” 陵光浅笑摇头:“无妨。” 二神君道:“好,那我们便回去了。” 监兵又朝陵光笑道:“我等要继续休眠,孟章还需经百世人间方得回归,守护仙界的任务,仍需你担着。” 陵光道:“我知道,我……很快就回仙界了,不会在人间逗留。” 两神君扬手,相互聊着:“倒也不必时刻回仙界守着,但陵光没了一根灵脉,万一遇到灵力极强的妖魔敌不过怎么办?” “这样的妖魔应不多,目前看来,也就他身边那个吧……” 玄庸从枝桠上站了起来,向他们招招手,大声喊:“我同他一起护你们仙界,可以了么?” 两神君得逞,相视而笑:“不错,这很划算。” 陵光连忙道:“谁说可以了,他……他与仙界有什么关系,谁用得着他……” 那二位神君但笑不语,踏云飘远,留陵光在树梢上愤恨不平。 一众仙人便也徐徐离去。 有小仙官回头望着玄庸,以及地上落的铜钱,拉身边人问:“原来他是摇钱树啊?” 身边仙君毫无疑问回了个白眼:“他本相是梧桐。” “啊?” “啊什么啊,这都不知道吗,那我再考考你好了,四象神君的本相皆是什么?” 小仙官挠挠头:“白虎玄武,孟章神君是青龙,陵光神君是什么来着……” 旁边人照着他的头敲了一下:“是朱雀,亦为凤凰之一种。” ☆、回家 众仙离去,那阴云散尽,阳光重新透进林叶之中,玄庸坐回枝上,拉了拉陵光的衣摆。 陵光甩袖飞落在另一树上,怒目看他:“你还要再叫人看到么?” 玄庸蹙眉摇头:“方才监兵神君问你可有什么不适?” 陵光一怔,垂了下眸,如实道:“我头痛。” 玄庸连忙起身,朝他越过来,靠近他身边道:“我竟没看出来,你现在怎么样?” “我不想让你看出来,你自然看不出。” 陵光转过身,“现在已经好了。” 他不看玄庸,玄庸偏要绕到他面前:“你在人间那一世也时常头痛,会不会跟灵脉有关,我把灵脉还给你?” “你当是钱财吗,说借就借说还就还,还不得了,你不必再想。”陵光愤道,又自嘲一笑,“我只不过时而会有些头痛罢了,当初抽出你的灵脉,却叫你受尽凌辱数百年,我这报应来得还不够,你要想报仇只管来,我奉陪。” 玄庸无奈:“我都已答应不报仇,你怎么就不信呢?”话语微顿,他深深一叹,又柔声道,“我大概明白你为何要抽走我的灵脉了。” “你明白?” “但凡灵力有可能威胁六界的妖异,在初幻人形时便会被斩杀,你将我的灵脉抽走,是助我躲过此劫,你是在救我。”他面向陵光,“只是你不该心软,又把你自己的灵脉补给我,我受屈辱没关系,能够活下来已很好了。” 他怔怔看着陵光,那眼中毫无戏谑,只有虔诚的深情。 陵光只得叹气:“既然叫你活下来,就还想要你活得好。” 玄庸微笑:“你真贪心。” “可惜,你到底还是没能好过。” 即便不再受欺凌,仍孤独长眠于深山千年。 玄庸摇摇头:“不,幸而你此刻在我眼前,往昔所经所历全都不枉。” 陵光再转身:“你惯会油嘴滑舌。” 他在身后道:“其实我还有些不明白的。” “什么?” “我初化人形,想来与你并不相识,你为何会救我?” 陵光淡淡道:“因为我心善。” “我可是听说陵光神君脾气火爆。” “这两者并不冲突。” 玄庸笑起来:“没错。” 树梢上有风卷起叶子,他静静看着陵光的背影,闻着风中的花香,听着耳畔的鸟鸣,他缓缓抬手,牵起那人发上一片叶。 那人却惶然回身,展臂在面前一挡:“你再动我的法器,我就……”话未说完,瞥见那手中的叶,他面上一红,愤愤甩袖。 玄庸却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记了,你现在恢复自由,岂不是随时可以走掉了?”他佯做伸手。 陵光后退几步:“我不走,你不要再绑我了。” 他的笑意更浓:“此话当真?” 陵光充满戒备看他:“本君从不骗人。” 听这话,玄庸不得不惊异了。 装作小乞丐来诓他,装作小仙君来诓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偏偏不告诉他,早就有过肌肤之亲,偏叫他忘记,这些都不算骗人是吗? 简直把他骗得团团转好吗? 可是…… “心甘情愿被骗,怎么办呢?”玄庸无奈叹气,道,“好,我信你,我不绑你了,但也真的不要走了,莫再像上回那般……” 他心口的伤还未痊愈,那叫人煎熬难捱的人间数十年,他实在不愿再承受了。 陵光放下手,他没走,只是满脸的不悦:“我早晚是得走的,而且……你如今又不是上不得仙界。” 玄庸收起一闪而过的悲伤,覆上嬉皮笑脸的神色凑过来:“我去一趟仙界就打一次架,想必你们仙界憎我者亦多,可我如今委实不想再得罪他们了。” “你还会怕?” “以前是不怕,但现在……”他瞪大眼睛道,“好歹都算是你娘家人,得罪光了对我没好处啊。” “你……”陵光陡然红了脸,“你再乱说,我立刻就走。” “好好好,我不乱说了,你已答应我了,不许走。” 陵光扭脸,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在山中无事,你陪我再去烟城看看吧。” 玄庸点头:“陆宅我已清扫好了。” 二人走过赤雀街,看那宝通钱庄又换了招牌,做了一个茶楼,二层的格局始终没改,朱红色的外墙也没变过。 前面的酒楼换了掌柜,老字号的包子铺百余年时光没搬过门面,炉子里依旧冒着白气,青石板的地面重新修葺,褪去了斑驳,街边游走的小贩来来去去,行人三五成群,听弦乐之声纷纷回首。 望见一队迎亲人自长街而过,轿夫随着那乐曲徐徐前行,两旁行人主动退至路边,欢声笑语之中,却忽听轿夫“哎呦”一声,却是摔了一跤,那大红花轿倾斜,新娘探出头来,甩掉了红盖头。 她以嫁衣掩面,才要伸手去抓盖头,却一阵风起,红盖头飞飞扬扬,落在一胡渣大汉手中。 轿夫怒指那大汉:“正是他忽而冲来,害得我摔跤。” 新郎官掉转马头,刚好见大汉怀中接着个孩子,竟是不知怎样从道路旁阁楼上掉下来的,手中还拿着个烤红薯。 轿夫飒然语塞。 新郎官下马拱手向大汉道:“大侠一片好心,在下替家人给您陪个不是。” 那孩童的父母已赶来,感激涕零接过孩子,大汉回了个礼,手里的红盖头沾了红薯,黄橙橙一片,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轿边的媒人当机立断,朗声道:“盖头接喜,那位大侠得了咱们新人的喜气,想必要好事将近了,二位新人,喜气传给他人,才是同喜啊。” 新郎官立即道:“没错没错,这红盖头就赠与大侠,愿与大侠同喜。”他回身吩咐,“咱们走吧。” 临走前又问:“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大汉道:“在下胡月古。” 对方再行了一礼,上马而去。 那大汉无奈将红盖头收起,也隐入人群之中。 两人看着那红花轿走出赤雀街,笑了一笑,推开陆宅的门。 亭台水榭叮叮作响,花坛里有细细的枝芽,上百年的宅子,墙面略有些斑驳,檐下有燕子来筑了巢,以前空旷的院落多了好几个花圃,里面的花刚刚冒出骨朵。 玄庸道:“这都是陈渊搭起来的,他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还有……”他领着人往左边走,“你看看你家这厨房,可比得上宫中御膳房了。” 陵光放眼望去,见侧院一整个院子都改造成了做饭的地方,院里还架着好几个炉子,上面摆着锅具。 只是炉里没有火了,锅具摆在上面十分冷清。 玄庸笑道:“陈渊走后我在这守灵,那时候想来做点吃的,可是生不起火,只好作罢了,平日看他做好似很简单,到自己上手,才知不易。” 陵光慢慢地往里走:“看样子,这么多年你都是饭来张口啊,我那孙儿才是不易。” “哪有,他后来年岁大了不还是我照顾他。”他辩驳道。 陵光静默须臾,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道,“我愿意做这些事情,那家伙万般不好,却有一个优点,他很啰嗦,起码叫这宅子不那么冷清,他常常絮叨个没完,什么都要管,我每日清晨听着他的念叨,入睡还是听着,到后来听不见了,就觉得不习惯。” 他说着伸手揽住面前人的双肩:“我看着他慢慢老去,一点都不可怕,也时而想,当年你还是子安时,我原不该轻易放弃。” 陵光静静看他片刻,推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那时就算你不放弃,我也活不到白头啊。” 内厅一切陈设如旧,他看见满桌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有些泥人已风干不成样子,糖画早就融化掉了,自还有些没变化的,那窑中的瓷,封存的画,雕刻的石,能经数百年风雨。 “这都是他们出去玩带回来的。”玄庸道,“每去一个地方,总会带来些物件。” 陵光伸手抚在一片绣帕上:“他们去过这么多地方了。” “嗯,但还有些遗憾,说是仍没走完。” “当初在墨巷看花灯,曾说好与他们一同去的。” “我也曾说过带你去。” 陵光的手微顿,将那帕子攥在手心,过了一会儿,缓缓松开,道:“我自己也能去得。” 玄庸轻轻地笑。 稍作停留,他们又去了城外,在故人坟前祭了几杯酒。 前尘今朝,这些年所遇之人,旧坟新坟,已连成了排。 而回首望城内,还是纷扰繁杂的烟火人间,有人离去,就有人新生。 误入人间的一仙一妖,好在到此时还能并肩而立。 有微雨落下,玄庸幻出一把伞,遮在二人头顶:“咱们回吧。” 他们慢慢往回走,烟雨迷蒙的长街,杂乱的脚步声从身边走过,有马车溅起水珠,沾在行人衣摆,少不得引来一阵斥责。 回到陆宅时天已黑了,长街上的灯火次第亮起,玄庸挥挥手,陆宅门头上两个灯笼也亮了,细雨还没停,雨线在灯火中闪烁如皎皎月华,浮浮流光。 进内厅后,房间依旧是左右两边,玄庸道:“你的屋子始终在留着,之前梁承来的时候想住,我可没让他碰。” 陵光点头,往左边走。 玄庸自在身后不动,静静看着他。 他走几步,回头:“难道这几步路,我还会走丢了?” 玄庸笑:“我只想多看一看你。” 陵光还了一个白眼,再转身。 玄庸也终于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又听那人呼唤了一声。 他回身倚靠在门边,听那人语气稍有犹疑:“你……如今还怕黑吗?” 他的神采飞扬,连连点头:“怕,很怕的。” 对方也笑:“那……你就多点些灯。” “喂……”他差点闪了腰。 这样人是要坏的。 对方却已走进房内,抬手关门。 玄庸的气焰冲上来了,在这静谧的夜,细雨绵绵滋润着泥土,春风轻轻摇晃花枝,如何还能再消散得回去。 他便走过来了,抵住那刚刚半掩的门,对上那人的脸:“我不要灯,我要你。” ☆、良辰 陵光的手覆在门边,十分沉着地抬眼看他:“但我要休息了。” 玄庸挑眉往里看了一眼:“哦,我差点忘记,你房间没有被褥,没法休息的。” 陵光不回头,面上还含着与方才无异的笑:“我不需要被褥,甚至也可以不用休息。” “那正好,你来给我守夜。” 陵光终于变了脸色,怒道:“你是个无赖。” “索性无赖到底喽。”他将门推开,伸手去揽面前人,陵光侧身躲过,打来一掌,他闪掉这一击,绕至陵光身后,手在其发间轻轻一抚,陵光惊慌,及时抬手欲拦,却被他早有所料的攥住手腕,再一转,将人正对自己,另一手重新揽住他,身形一动,二人已至他房间内。 他挥袖将门关上,携怀中人至床帷,按住他的双手:“你再怎样走,我都能将你带回来,要不,咱们都别白费力气了行吗?” 陵光侧脸望着枕边:“那你先放开我。” “好。”他点头,松了手。 陵光也当真没走,他躺在床上,微微蹙眉,又很快隐去,稍许沉寂,他还在望着枕边:“你这里如今不摆东西了?” 玄庸翻个身到里侧,撑胳膊半躺在他身边:“没有东西摆了啊,要送你的带钩已丢了,要杀你的卸灵丹……不是已送了吗。”他涌上满心愧疚,声音渐小。 陵光道:“带钩是你自己弄丢的,不算送我。” 他忙道:“那我再买一个……”话至一半,他忽戏谑一笑,俯身至身边人耳畔,幽幽道,“这个我就不送了吧?” “为何不送了?” “你还……用得着吗?” “我既然在人间,总得按照人间的习惯来穿衣,当然用得着……”陵光认真地回答着,未说完,见那人的手游移在他衣上束带。 他立时明白了那话里的调笑,通红了脸,回眼要说话,而那人手指一挑,束带便散开来。 他要说什么已然不记得了。 帷幔轻轻落下。 稍许沉寂,他在帷幔之后的声音带着几分忧心:“你的心口为何有疤痕?” 玄庸攥住那触碰在心口的手:“想学你,试一试心头血可否治病,结果发现不成。” “你要给谁治病?” “嗯……陈渊之前养的几只猫病了……” “啊?” “虽然我的血没用,但它们后来找人医好了。”他攥着那手,轻轻落回陵光的身上,亦在他心口盘旋,“曾为我放了七天心头血,为何不告诉我?” “并没有什么必要说。” 玄庸笑起来,眼中闪过万般心疼。 陵光也问:“你的内丹是如何受损的?” 玄庸同样道:“也没有必要说。” “可……” “咱们都不要说了。”他覆上唇,阻住了陵光的话语。 春雨敲打在窗棂,万物无声,却又悄悄散发着勃勃生机。 有那气息不稳的声音,喃喃低语:“那年墨巷观灯时,陈渊曾为你放了一盏孔明灯,他提的字想来也算应景,陵光神君,子安,千里,你可是真正回来了?” “陈渊提的……什么字?”对方问。 他回应的声音很低,若在耳边轻吟。 很快得来一声怒斥:“你们都是流氓。” 他轻笑:“莫错怪好人……只有我是。” 那人不吭声了,紧闭了眼。 玄庸轻轻抚着那眉目,柔声问:“这次还要蒙我的眼睛吗?” “你若给我余地,定还是要蒙的。” 只是他此次完全丧失主动权。 “为何要蒙?” 那人睁开眼,柔光闪烁,向旁边看:“数万年清修无欲无求,却不慎一朝心之所系,情动之际定无仙人风骨可言,想必是十分丢人了。” 他原来在害羞,至情至纯的羞涩,叫玄庸在这话语里沉醉,心里若开遍了小小的花,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浅声道:“明明是,十分迷人。” 那人的脸又红了几分,明明已不能再红,但玄庸能看得出,他的羞涩更增添了几分。 也更叫人着迷。 烛火跳动,清风浮动帷幔,摇碎几许光影。 细雨幽幽洒落,叫眼中所见,心之所念,都迷迷离离。 不知几许,雨渐停歇,水汽缭绕的尘世间,尚还未清明。 玄庸轻拂那背上一点小小胎记:“上回在端常楼,如果你不蒙我的眼睛,也许我那时就能知道你是子安。” “那时知道又怎样呢?” 他沉默须臾,笑道:“是啊,我又能怎样呢?”顿了一顿,又道,“不,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不会去辗转反侧,猜测你已有伴侣,扰得自己心烦意乱。” “我已有伴侣?”陵光笑起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想?”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他将那些怀疑一一道来。 陵光无奈摇头:“我说的哥哥就是哥哥,是你自己想歪了好么。” 他叹道:“是是是,是我想歪了,大概是从你扮作江千里在我身边,我逗你玩,让你叫我神仙哥哥的时候,就被带偏了。” “那可是你自己的责任。” 他努努嘴:“可不是么,我简直自作自受。” 身边人笑他:“现在还要我叫你神仙哥哥吗?” “哎。”他长叹,“真神仙在此,我哪敢造次,你可以叫我哥哥,但……神仙就算了,我不是。” 陵光白了一眼,并不这样开口。 玄庸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又道:“不过你若愿意还叫我神仙哥哥也行。” “你说你不是。” 他微勾嘴角,幽幽道:“可方才……就似……” 眼前人反应了会儿方听懂他的话,挪过闪烁的视线看向别处,微喘着气道:“说你是流氓,简直是侮辱了流氓。” 玄庸被这气息蛊惑,再度倾压过来,不知过了几许,他终得如愿以偿地听了一句“神仙哥哥”,只是字不成句,零零落落都被晃散。 良辰几多情。 清晨庭外雨歇天晴,便有鸟鸣在枝头,花朵缓缓绽开,几片云飘飘浮浮,衬着湛蓝的天。 玄庸侧向身边看:“我们也一并去千山万水走走看看?” 陵光拈起坛中一片掉落的叶子:“既已蹉跎了许久,也就不着急了。” “嗯。”玄庸道,“那……你是想留在这儿,还是与我回辛离山?” 陵光看向他:“如果我想回仙府呢?” 玄庸浅浅地笑:“那我也只能陪你去了。” “你是一定要跟着我?” “是啊,你再甩不开我了,无论用什么法子。” “倘若我说,我才未对你生出情意呢,只不过当做人间历练一场,你又要如何?” 玄庸仍笑:“随便你。” 陵光也笑起来:“你可真是无赖。” “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一会儿说我是无赖,一会儿说我是流氓,我到底是什么,你能否给个准话?” 陵光收起笑,转到他面前,眉间轻蹙,怔怔看着他。 玄庸的心跳停了一拍,缓缓攥紧手:“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陵光点头,正色道:“我不能同你在一起。” 他紧握的手陡然又松了,须臾后再度紧握,颤抖几许:“你……有什么顾虑?” “没有什么顾虑。”对方咬咬唇,“就只是……我发现,近来同你在一起,总会头痛。” 玄庸的脸白了白:“原来我这么让你恶心么,见到我就头疼?” “啊?” 而他立时又反应过来,却更是惶恐与悲切:“是真的头痛,你同我在一起时才会痛?” 陵光承认:“不但是同你在一起,每每念起你时,也会痛。” 玄庸不敢置信地看他,双手覆上他的肩,想到什么又立刻松了,想虚虚地环着他,却也还是不敢,又后退了几步。 他又恼又悲,却不敢碰他,只堪掐着自己的手心:“人间一世初见,陆子安在月下举剑向我时,可痛?” 陵光道:“不曾。” “悦来酒楼把酒共饮时呢?” “不曾。” 玄庸又道:“你第一次叫我看见你头痛,是在我击退后宅的女鬼,留宿陆家,与你长夜相谈时。” 陵光道:“那时的确是在人间第一次头痛。” 玄庸仔细想那时情景:“那天,我按着你的手,不肯松开,我对你说,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我亦可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陵光浮起一丝笑意。 玄庸的眼中却只有悲凉:“这一趟人间初见,江千里一身褴褛在我面前哭诉时,可痛?” “不曾。” “初到陆宅,我逗你,要你与我同床共枕时呢?” “不曾。” 玄庸陷入思量。 陵光道:“这一趟,我初次头痛,是当初从秦如砚手中救你时,你以身护我,受伤昏迷。” 玄庸道:“那时我以为你是凡人。” “嗯。” 玄庸静静看他,许久后,方再问:“除去人间,当年花海一面,可痛?” 陵光摇头:“不曾。” 他有些困惑。 陵光道:“初次头痛,是你集众妖打上仙界之时,那次很痛,实难忍受。” 玄庸的心揪起来:“怪不得,那时听说你突然身体有恙,只有孟章神君迎战。” 只是后来,到底还是忍痛出手,将他封印。 陵光道:“是,假如我那时与他一并迎战,兴许孟章不会打破缚灵塔,他不会沾染浊气,山中众妖不会封印,人间的梁予乾也不会去折磨陆子安。” 玄庸的身子微微战栗,他闭了闭眼:“你救我一命,又为我补上灵脉,结果我却闯上仙界,那时你想必很恨我。” “的确叫我大悲大痛,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 玄庸苦笑道:“我方才在想,神君对我心动,方会头痛,我还想,原来子安那么早已倾心于我,原来千里许久前已待我不同。”他渐渐收了笑,只有悲伤在面容,“可如此看,这痛不是源于爱,却是源于恨。” 陵光道:“人间是果,仙界也是果,辛离山才是因,不源于爱也不源于恨,只因一个‘情’字,当初我要去花海找你时,月老曾与我说,叫我切莫动情,那时我未听懂,如今思量来去,方才想明白,我早已钟情于你。 情丝流转心间,当我决定以双修之术将灵脉补给你时,无奈仍是情动,叫这情丝生了根发了芽,这本来不算坏事,凭我的修为,对我不会有什么影响,而后来你为他人打上仙界,我因你而生困惑亦恼怒,又缺失一根灵脉,一时走火入魔遭了反噬,叫那情丝变成了毒,也就有了后来每每对你心动时会头痛。 那时我亦不知头痛是因情而起,这期间你在山中千年,原本不见你,也未念过你,还算无影响,仙界那次痛过之后也再没犯过,可我也未曾想到,我于人间渡劫竟还是遇见了你,那时纵我是凡人之躯,却也摆脱不了反噬。 再后来,断念石一覆,我又将这情忘记,可再来你身边,竟又对你生情,然而反噬还在,不过是重蹈覆辙,只是我为局中人难以堪破,可待我找回记忆,明知不可为,却已深陷其中,曾想宁愿忍受反噬之痛,也要同你在一起,却又与你生了误会,不免伤心,也只得离去。 你在人间数十年,我在仙界十数天,你在人间看故人渐渐白头尘泥销骨,我在仙界叫自己绝情断爱摒弃杂念,但你又来了,这一次竟是为我而来,我前功尽弃,这反噬我再压不住,以往尚且只是心念你之时会痛,勉强能忍,如今满心满眼所思所念都是你,无时无刻无处不在,这痛便也如影随形,愈发强烈,我……已没办法了。” ☆、寻故人 玄庸的心在抖,身子也在抖,他的眼前迷蒙,有水汽遮了视线,面前这个人,他坦坦诚诚说着这些爱与痛,若非再无法承受,何以会说出口? 他那么痛苦,也那么无助。 而他所有的痛,都是他造成的。 他站在台阶之下,微微抬头看着那人,近在迟尺却不能再拥入怀中,他一步都不敢动,不愿意后退却也不能上前,他曾说这人叫他懂得情与爱,悲与喜,而他又何尝不是,亦叫这人尝尽爱恨,也尝尽苦痛呢? 他有些恍惚,疏尔觉得天旋地转,又难得清明,怔怔看着眼前人,一眼不眨。 许久后,他还是动了动身形。 他屈膝而跪,声音沙哑:“对不起。” 陵光闭上眼,艰难地转了身,不再看他。 他又道:“你走吧。” 那人背对着他,不曾回应。 他接着道:“覆断念石,再忘一次吧,这一次,我保证,绝不叫你再遇上我。” 那人的肩颤了颤。 半晌后,轻点了一下头。 他便弯起嘴角笑:“再见。” 那人不回头,也不会回话,身影在廊檐下渐渐模糊,幻化成点点光,须臾消散。 一片云遮了日光。 院中的人伏于地,脸掩于袖,蜷缩着身子,低低抽噎。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有几人结伴,拿了根木桩,一起吆喝着,砸开了陆宅的大门,嘈嘈杂杂走进院子。 却又忽而齐齐摔了出来。 “什么情况,原来住的有人啊。”他们倒于地,半晌不敢动。 玄庸从内厅徐徐走出,抱臂看着他们:“难道不该有人吗?” “不是,哥儿几个在这附近观望很久了,就没见过有人进出啊。”一小哥胆子大,谨慎地站起来。 玄庸纳闷道:“就算没人,你们也不能擅自闯进来啊。” “这么大个宅子没主儿多可惜,里面的东西都能卖好多钱呢,兄弟,今儿见者有份,你既然先在这儿了,咱们卖了一起分,行不行?”那小哥道。 玄庸睥睨他:“你们很缺钱吗?” “这话说的。”那小哥面露不悦,“我说,大家都是乞丐,装什么啊,你不缺钱吗,你要是想独吞呢,我告诉你,没门,哥几个盯着这里很久了,绝不会叫这块肥肉被别人叼走。” 玄庸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我像乞丐啊?” 那小哥瞥着他凌乱的头发与胡渣,脚上的鞋子还不是一对,衣衫也是褶褶皱皱,嫌弃道:“你比我们像多了。” 玄庸摸摸下巴:“看样子,我当真是有日子没出门了。” 那小哥立马道:“我们已打听了,这宅子就是没人住的,对面酒楼的掌柜都说,自打他在那儿做生意开始,就没见这宅子有过人影儿,那酒楼开多少年了,你说你没出过门,哼,少来蒙骗我们,莫非你还能不吃不喝,除非我们见了鬼。” 玄庸叹道:“没准你们真见了鬼。” 小哥诧然。 玄庸摊摊手,继续道:“这宅子,你们定是没本事动的,不过我是个好人,你们缺钱,我给你们点钱就是了。” 他说着,拱手躬身,朝这一众人行了个大礼。 小哥身后几人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被这大礼生生吓了一跳,又摔于地。 好不容易再站起来,看他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银票,递到他们手中,又见他往旁边走几步,对着木门行了个礼。 几人目瞪口呆。 而后看他从木门后拉出一个大箱子,箱盖打开,黄灿灿的金色光芒,叫他们连连护眼。 他把箱子往前一推,那才站起来的几人这下是彻底双腿发软,站不稳了。 “这位……兄弟……”所幸还是那小哥胆子大,“您这……这么有钱,但好像脑子不大好使啊。” 怪不得被家人遗弃,一个人住在这里,瞧瞧,有钱又怎样,连自己都不会收拾。 小哥道:“这钱……算了,我们不要了,兄弟我跟你说,我小旋风在这一块是有头脸的,你往后有事来找我啊。” 玄庸疑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有钱人又傻,难免会被有心人盯上的。” 玄庸笑了笑:“好,有事我会去找你们的,不过这些银票和金子你们拿走吧,我懒得往回搬了,家里放不下。” 几人愣愣地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方纷纷拍着胸口道:“好,那你这个兄弟我们罩着了。” 他转身往里走,小哥又道:“喂,你在这儿住了多久啊,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他思量须臾:“住了很多很多年了。” “可你看上去也不大啊,怎么会住很多年?” 他戏谑道:“我不是已说过,你们见的,是鬼么。” 几人脸色微变。 小哥又笑道:“胡说,大白天的,鬼才不敢出来呢。” 他扬扬手,关了门,不再与他们调笑。 嘈杂被挡在外面,他往院里走,又是清清净净。 无人叨扰的日子,一望无尽。 真是悠哉啊…… 他坐在院子里抖着腿,看花坛里生了些杂草,手一伸,那杂草落在手中,他叼在嘴里,靠着椅背眯眼看天。 这样看到天黑,他就这样睡,睡醒了天还没亮,闭眼接着睡,睡不着数星星,数来数去,数到了天亮。 然后继续看天。 直直看到那一树桂花开了又落。 他拈起肩上的花,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椅上一跃而起。 “鬼界地府,可寻故人。”他簌簌抖落衣服上的花与叶,“这故人是谁,为何要去寻?” 他在椅边转来转去:“既叫我记着这话,定不是随口一说,可恨可恨,我竟未在意。” 他立即要动身,一挥衣袖又停下,抚抚下巴,摇头道:“第一次去鬼界,不能给我妖界丢脸啊。” 他再忙活一阵,将自己收拾齐整,摸着光洁的脸,满意地点头:“免不得还会给妖界长脸了,哎,没办法……” 荒凉如血的花开在两边,风吹过这里,变得呜呜咽咽,似若有若无的哀嚎,也似如泣如诉的喃喃低语,玄庸不认路,他跟上一队套拉着的头的新鬼,牵在锁链的最后端,亦步亦趋跟着走了进去。 他东张西望,不知那故人是谁,鬼海茫茫,又要怎么找呢? 而就算找到了,又会怎样? 他的结,谁能解? 仙做不到,鬼能做到? 他轻声一叹,忽而觉得来一趟鬼界也没什么用,但左右无事可做,勉强当打发时间吧。 上了桥,那一队鬼排着队喝汤,脸上木木的,动作已不由自己,不能抗拒,也不由多问,玄庸望见有人在端碗之前流着泪,生前总总不能再说,可情感是剥夺不掉的,不舍还是惋惜,全都化成泪,滴落在碗中,又饮入喉,前尘彻底散尽。 轮到他了,他不想露馅,学着他们的样子,端起碗,须臾沉默,索性一饮而尽。 饮完,可惜,他什么也没忘。 他很想把碗伸出去,道一句:“再来一碗。” 但已被推着往前走了。 桥下有个青衣高帽的鬼差引路,声音咋咋呼呼,叫这晦暗冷寂的地府增了些人气:“都往左走啊,右边的路上回破坏了,还在修,慢慢走别着急,别踩着前面的人……不,是鬼。” 他随着队伍转弯,回头瞥了眼那还在修的路。 黑雾弥漫,看得不怎么清楚,隐约见两道陷下去的车辙,大抵是过重的马车压过。 不知道是该感慨这地府修得不过关,还是说有鬼面子大,居然可以不用排队,能坐着车来。 他暗叹着,负手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想瞧瞧这个话很多的鬼差。 他见谁都觉得是自己要找的人。 而回头之后,那心情……比来时更低落了。 他倒回来,走到那鬼差面前,指着他道:“原来是你啊。” 这人倒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也是,做了鬼差可以自行选择外表保持的年岁。 鬼差惊愕看了看他,脸色忽而苍白:“你……你死了?” 他摊手:“没有啊。”又问,“陈渊,你不投胎啊?” “没死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怕被发现啊。”陈渊大松了一口气,左右一望,将他拉至隐蔽处。 他无所谓:“妖界与鬼界关系尚可,何况我只是来转转,又不来搞破坏,没事的。” “人间已经满足不了了,来鬼界游玩吗,你可真是闲得够呛。”陈渊白了他一眼,“喂,你不去找我二爷爷啊。” “这个……”他支吾了片刻,“对了,你还未回答,你怎么做起鬼差了?” 陈渊被转了思绪,顺着他的话,叹气回道:“你以为我想啊,我是被迫的。” 陈渊探头往外看看,见这会儿桥上没人,既然无事,就与他道来:“我本来就是人与鬼所生的后代,阴气太重,其实这阴气原本是落在我……我父亲身上的,可他又找人化解了,转至了我这里,我……投胎本来就比其他人难上许多,而且……” 他说到此,愤恨咬牙道:“正好有个鬼很难对付,死了很久了,为了不愿投胎到处逃,那时候好不容易抓住的,用封了结界的牢笼装了关着在,需要人手看着,我就被强留下来做鬼差了,要看守那个鬼,偶尔也到这边来帮忙。” 玄庸点头:“哦,我明白了,人家不愿投胎要跑,你想投胎却不成。” 陈渊黑了脸:“我死都死了,你非要再扎我几刀吗?” 玄庸笑道:“没有没有。” 陈渊怒瞪着他:“我怎么觉得……你看见我,没有半点欣喜,反而还很嫌弃的样子?” ☆、旧鬼 玄庸长吁一口气,可不是么,难不成这就是故人,这人要是有用的话,在人间的时候就已有用了。 你们四象神君……个个都以诓我为乐吗? 费劲来找这家伙能做什么? 他垂头丧气:“没有,那啥……我玩够了,回了啊。” 陈渊倒不挽留:“赶紧走吧,好好的来这儿干嘛。” 他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陈渊还在原地望着他。 当初阴阳两隔的分别,怎的又要来一次? 注定再不能相见的告别,是再一次伤筋动骨的心痛。 他挤出一个笑容,道:“你得一直在这里?” 陈渊不再瞪他了,也笑:“要是那个鬼能够去投胎,不用看守,我也许就可以走了。” “那个鬼,不能强行叫他去投胎吗?” “她死了太久,很厉害的,出了牢笼我们都治不了,而且她若不愿意,那轮回道进不去,委实没办法,不过我想也不会等太久吧,这边已经上报仙界,请仙界来助了。” “哦。”他点头,“希望不会等太久,那……你在这儿遇到过梁承吗?” “遇到过两次了。” “你能认出来啊?”来生转世,样貌并不会相同。 陈渊狡黠地笑了一下:“他每次去轮回道,我都悄悄在他身上洒些花粉,我最喜欢的桂花香气,他转生到了人间,会自身带着这气味,我原本想,我转世后喜欢的味道理应不会变,凭着这气息,在人间定能找着他。”他说到此又无奈道,“可惜,我都还没有机会去人间转世。” “你耍小动作,小心被发现哦。” “尽快发现吧,最好赶紧叫我别干这差事了。”陈渊嘟嘴道。 玄庸笑:“那我先帮你去把人找到。” “你找到了也没用啊,我又见不着,还是等我能转世了,自己去找吧。”他掂量了一下腰间的小袋子,“这花粉应该够他再来几趟了吧。” 玄庸低头静默了会儿,道:“嗯,也罢,那等你自己找吧。” 陈渊抿抿嘴:“行了,要是你能认得我,咱们有机会就人间相见,你走吧。” 玄庸徐徐迈步。 才走几步,忽听一声咆哮,伴着铁链断裂之声,那轰然巨响从右边传来,继而有惊呼:“不好不好,她逃出来了,快来人啊……” 他站定回头,看陈渊已向前跑去。 他便也跟上,与他一并穿过幽暗的水,至一巍峨又阴森的殿前,有水环绕却毫无声响,墙与地皆是黑石堆砌,殿中一马车上坐黑色牢笼,牢笼周遭皆有若隐若现的光暗暗流转,原是环环相绕,而此时流光有损,那光环有缺,牢笼中已空空如也,各方鬼差急急赶来,有声音问道:“仙界何时来助?” 九天之上。 南宿仙府,仙童向那于亭台久立的人施礼道:“神君已看了这四盏琉璃灯许久。” 陵光神君道:“太过清闲,近来仙界可有什么事?” “无事,只鬼界有事相求,已有仙君过去了。” “嗯。”陵光又盯着那琉璃灯看。 看了许久,再走到断念石旁。 却不伸手,继续盯着看。 仙童一度怀疑断念石上有字,也凑过去瞧了几眼,除了浮光,什么也没看见。 他疑惑地挠挠头。 再看他家神君又走回了琉璃灯旁,慢慢抬袖。 仙童愕然:“神君现在要收回您的那四根火气?” “有何不可吗?” “不是不可,只是小仙不明白。” 之前叫您收,您不收,如今不说了,您又要收? 而且,上回不是收不回来了吗? 陵光直言道:“我也不知能否收回来,试一试吧。” 仙童不再多问。 陵光的袖子挥过,琉璃灯上的烛火熄灭,化成几道光,流入他手心。 这次收回来了。 仙童不说话,却有些惧怕。 那个脾气火爆的陵光神君马上要回来了。 他屏住呼吸,看神君慢慢转过身来。 看过来的眼眸疏疏离离,面上冷冷清清,就还……跟方才一样。 仙童疑惑了:“这没什么变化啊。” 陵光笑道:“之前患得患失,甘愿为了一人去丢了脾气秉性,它们不肯叫我收回,如今我不再将它们丢弃,它们便愿意回来了,我收回了脾气,但心性已坚定,我不再质疑与彷徨,自然也不会再受它们影响而变化。” 仙童更困惑,完全听不懂,想了想,回道:“小仙眼中,神君从未变过。” 陵光重新走到断念石旁,再负手盯着看。 又是看了许久,始终没伸手。 而后,他转了身:“忘什么忘,我才不要忘呢。” 他好似生了气,走了几步,忽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你说鬼界有事?” 仙童愣了一下:“啊,想来不是大事,有仙君去了。” “鬼界地府寻故人。”陵光念道,“竟没留意这话,那里会有谁……”他飞身往外去,“我去截住那小仙君,这事儿本君来管。” 仙童呆愣:“神君何时这么热心肠?” 这是真的闲得够呛啊。 此时地府正是一团乱,那厉鬼已不知从哪儿陡然窜出,一出现就打伤一个鬼差,行动迅速躲得也及时,鬼差们遇袭待要反击之时已不见其身影,他们宛若惊弓之鸟在殿中屏吸凝神,却耐不过突袭攻击,但听“哎呦”一声,又是一个鬼差倒地。 黑水中泛起咕咕嘟嘟的气泡,陈渊回头望了一眼,忽见红影闪现,他瞪大眼,看那红影倒映在眼前越发清晰,由不得反应,他愣愣站在原地。 迎面一阵风将他的发也吹起,他闭上眼又睁开,但见已有人护在面前,红影被击退再回水中,冒起几个浮泡又销声匿迹。 他大喘口气,扯住面前人的衣袖:“幸好你来得及时。” 玄庸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躲?” “躲不掉啊。”陈渊一本正经道。 玄庸反而无话了,他望着红影落水的位置,微有思量,有些记忆将要闪现,却又不甚清明。 有其他鬼差过来也朝水中望,气喘吁吁道:“这位……竟是妖界之人?” 玄庸道:“我好歹方才帮你们击退了那厉鬼,到你们鬼界玩一玩,不至于翻脸吧?” 那一行鬼差琢磨了会儿,道:“可是你为何不把她抓住呢,她跑了咱们又是好找。” “嗯,你们……”讲不讲道理了? 鬼差们唉声叹气:“这厉鬼都快将地府闹个翻天覆地了。” “不会吧,你们地府连对付个厉鬼的本事都没有?” 陈渊在旁悄声道:“我听说这厉鬼有些来历。” “能有什么……”玄庸正说着,忽听那水中又有汩汩响动,又觉凌厉气息从后袭来,速度之快不由思量,他赫然转身。 还未出手,忽一道白绫闪过,那红影陡然后退,再欲回黑水中,而白绫将她一系,阻了她的趋势,她落于殿上,又被拉至牢笼之中,白绫绕几圈,牢笼四周光环修复,红影在牢中站定,再不能逃窜了。 白绫收回,那白衣身影款款而至。 玄庸的心跳乱了起来,缓缓抬眼。 鬼差们已上前相迎:“多谢仙君相助,敢问仙君尊号?” 那人目光自一众鬼差身上扫过,淡淡道:“四象陵光神君。” “陵光神君?”鬼差们惊愕,“竟然是神君亲自来了!” 陵光神君目光转向牢中的红影,看其面色异常的白,眉目清丽,静立不动的时候,只像是人间的芳华女子,与厉鬼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正欲问话,却听一声惊喜呼唤:“江兄……不,二爷爷,我想死你了。” 他循声看过来,见陈渊正张开双臂往他跑来。 他微有诧异,这小子怎么做起鬼差了? 诧异之后方是欣喜,一个笑容还没浮现,身边人却快走几步将陈渊拉住了。 他看着玄庸,笑意变成了疑惑。 但听玄庸道:“他……他应当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你莫要去打扰他。” 陈渊惊异回望:“不记得了?” 玄庸向陵光看了看,只看一眼,立时挪了目光:“是啊,他是仙界神君,本就不该记得凡尘俗世。” 陵光静静瞥着他,盯了一会儿,见玄庸始终不再看自己,就算是视线落过来,也绝不往他的面上看,他没来由生起气来,暗道:“好吧,那就装作不认识你罢了。” 倒要看看是谁先装不下去。 陈渊听了玄庸的话,那认亲的心思也只能作罢,带着愧色道:“不好意思,陵光神君,我认错了。” 话说得简简单单,说出口,还是有些苦涩,生前没来得及与亲人相处,死后再见,却不能够相认了。 陵光便向他淡淡点头,不必回话,目光从陈渊转到玄庸身上,光明正大看着他:“妖界之人为何擅闯鬼界?” 玄庸恭恭敬敬地拱手,垂眸道:“无意闯入,马上就走。” 陵光转脸看那牢笼:“本君只是一问,若鬼界不赶你走,本君自是管不着。” 玄庸轻轻点头。 陵光已走近女鬼面前:“你为何不肯投胎转世?” 女鬼缓缓抬眼,眼中带着迷蒙水汽。 玄庸走在陵光身后,望向那女鬼,那个记忆忽而闪现出来。 他惊道:“你是不是陆宅后院古井里的女鬼?” 陵光亦惊讶,他纵已找回陆子安的记忆,而那时所经所历却只能用当时的肉眼凡胎去看,他知道陆家有过一个女鬼,可当时他看不见,并不知长什么样子。 但他记得,玄庸后来说过,那女鬼全身被泡的发白肿胀几乎没了人形,却与这女子相去甚远。 玄庸也疑惑,但他凭感觉就觉得是同一个鬼。 女鬼听他说话,幽怨看他,声音不再凄厉,只与寻常人无异:“我说我不来鬼界,你非要我来,你把我封印在古井里就算了,为何后来又要放我?” 玄庸目瞪口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女鬼不置可否。 陈渊在旁悄声问:“你的交际挺广啊,鬼也认识?” 玄庸叹道:“她曾在陆家后院的井中呆了很久,也曾……”他皱眉,“也曾两次提醒我陆家将有血光之灾。” 第一次控制陆家下人,他那时只想着帮陆家解燃眉之急,完全忽略了血气之事,第二次告知了韩亭月,韩亭月去寻他相助,但已然来不及。 陵光亦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叹,静默了须臾,回头看他:“你认识她?” 玄庸再垂眸,不与他对视:“回神君的话,她曾在人间出现,我见过几次,不算了解,也不知他来历。”说完,保持着垂眼的姿势,静等回应。 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声音。 他疑惑抬眼,见陵光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立刻又挪开了。 片刻后再回眼,看那目光还落在他面上。 他只好又开口:“神君有话要问吗?” 陵光暗笑,面上仍是清冷模样:“本君……有没有与你见过?” ☆、红盖头 玄庸的手攥上衣襟,他压制着内心狂跳的杂乱,强作镇定吐出二字:“不曾。” 话出口,鼻子微酸,他深深吸了口气。 陵光仍看着他:“五行灵器,为何……会在你身上” 他抬眼:“神君若想收回,我息数还你。” “不必了,五行灵器用来封印妖邪,如今六界皆安,收回来也没用,这灵器既认你为主,也算是有缘,但你需谨记,切勿作恶。” 玄庸回道:“我会谨记仙君的话,并以守护六界为己任。” 陵光微蹙眉,谁说要你守护六界了? 玄庸又问:“神君可还有其他的话要吩咐?” 陵光暗翻白眼,谁吩咐你了,我方才只是没话找话寒暄之言啊。 但既然问了,他只得更加没话找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玄……”玄庸顿了一下,道,“我叫玄陌,字少忧。” 陵光怔住,险些就要露馅,他转过脸,过了一会儿,笑道:“你的名字应当是仙界所取,看样子,给你起名的那仙人不大喜欢你啊。” 玄庸连忙摆手:“不不不,他很喜欢我,他很好。” 陵光也垂了眸,尽力叫自己的心沉静下来,没忘又怎样呢,当初既然得分开,如今不还是一样。 他不能再看他,重新盯着牢笼中的女鬼:“你若有未了执念,可说来听听。” 女鬼缓声道:“我不大记得自己是谁了,只是一直有个记忆,我与一人世世有纠缠,每一世都会与他成婚,我不能与他成婚,故而选择不投胎去人间。” 玄庸惊愕:“这人到底有多可怕,叫你逃了几生几世?” “他原本该是个可怕的人,可是他在人间却很良善。” “你怎么知道?”陵光问。 女鬼道:“我记得曾有人与我说,我那个命定的夫君,本是邪念所化,为非作歹是他的本性,他每一世都会是十恶不赦之人,而我与他世世有缘,亦是天命,我问本性是否可变,那人说,除非天命能违,我思来想去,我不入人间,不与他相见,不做他的妻子,便是解了这天命,我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死了,还是活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做没做过人,反正我只记着我要做的事,我到处躲,不来地府,怕要求我投胎,我宁愿躲在古井里不见天日,我……”她又朝玄庸看,“可还是来了。” 陵光想回头看看玄庸,动了一下,又生生止住。 女鬼继续道:“好在是有用的,我来地府看到了,我那夫君没遇到我,他每一世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去人间了,我希望他一直是个很好的人,不仅仅是怕他伤及无辜,也是对他自己的救赎啊。” “原来是我们错了。”陈渊大为震撼,“你才是个好人啊,宁愿自己游游荡荡成为厉鬼。”他从一众鬼差中穿过来,“我说,咱们要不要向鬼帝奏请把她留下来算了?” 他念叨着,一会儿又纳闷:“可是,为什么会有人生来为恶呢,邪念所化,他不是人吗?” 陵光听此话微微蹙眉。 陈渊又道:“对了,纵然你是好意,你在地府打伤鬼差也是不对的啊。” 女鬼低声道:“我在这里控制不了自己的本领,我也没想到随便一出手就能把你们打伤啊?” 陵光抬眼看着那女鬼,又走近一些,仿若要把她看穿。 女鬼在这样的注视下,不敢说话了,惊恐地瞪大眼睛。 忽见一道流光自他袖中飞出,直直朝女鬼袭来,女鬼躲闪不得,只堪堪抬手阻挡,发出一声呜咽。 玄庸忙道:“神君手下留情!” 陵光已打在那女鬼身上,玄庸来不及出手,他看女鬼伏在地上,身子不住瑟缩,他忧心望向陵光,满目不解。 陈渊才反应过来,跑到他面前惊呼:“为何要杀她?” 陵光并不答话,陈渊想去探一探女鬼,好在,看她虽倒地,却无大碍,只是那瑟缩的身子渐有浮光环绕,众人惊愕,看那流光之中有东西自她头顶缓缓浮起,须臾旋转,在她上方定住。 那是一尾红色凤羽,女鬼的本相。 原来这女鬼前生并不是人。 只是,纵万物有灵,飞禽走兽花草鱼虫都有机会修成人形,但原本没有生命的羽毛能幻化成人,却是很少见了。 陵光抬臂,凤羽落至他的手上,他闭了闭眼,暗暗一叹:“的确是故人。” 女鬼望那凤羽,一瞬领悟了什么,趴在牢笼前惊道:“我想起来了,我是神君的一尾凤羽。” 玄庸陡然一惊,来回看他二人。 陈渊面露不可思议,还有些糊里糊涂。 其他鬼差也愕然,怪不得这女鬼那般难对付,她与神君有关系,可不是么。 陵光点头默认。 凤羽道:“当初神君用自己一尾羽,托一新幻人形之妖的灵脉去人间投胎转世,我的使命是生生世世护着这根灵脉,我……我后来忘了。”她跪下来,“如今已不知那灵脉流落在何处,请神君责罚。” “灵脉?”玄庸缓缓重复。 陵光听见了,却不看他,故意道:“我已不记得那新幻人形之妖到底是谁了。” 玄庸再垂眸。 陵光对凤羽道:“我只记得,那妖生来具有邪气,有朝一日必成祸患,本是仙界要斩杀在册之类,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抽其一根沾染邪气的灵脉,投到人间历练,叫他免去一死,我想,或许他也会良善纯粹。” 玄庸笑了一笑:“他大抵曾叫你失望了。” 陵光仍不看他,只向着凤羽道:“我那时怕这根灵脉有损,拔下一根尾羽护送至人间,我并不知……你竟能化成人,原也没要你生生世世护着,你不必自责,何况,我想,你反倒是护得更好,你在消解他的邪气。” 凤羽思量须臾,恍然大悟:“那个生生世世与我有缘,我却不能相见的夫君,就是那根灵脉所幻。” 陵光轻轻点头:“想来,应该是了。” 玄庸在后默默看着他。 陵光又道:“但本君只要你护送一程,当真没要你生生世世守护,你为何……你为何能化成人?” 凤羽道:“神君当初投我们去人间,心有杂念,这杂念叫我生了意识,有意识,幻化成人形是早晚的事。” 陵光一怔,眼中微有慌乱:“原来是本君造成的。” 那生生世世守护,到底是谁的意识? 他静静站着,那个人就在身后,却不能回头。 一回头,头痛又是无法忍受了。 身后人也沉寂。 在这沉寂之中有人终于听明白了一些,陈渊踱着步道:“神君心系苍生,良苦用心,叫人钦佩,但既为苍生,又怎么会心有杂念呢?” 陵光回了神,他权做没听见,问凤羽:“天命可违是谁与你说的?” 凤羽面露迷惘,沉思须臾:“白发白须,腰系红线,长得……” “好,本君去找他。” “我还没说完呢?”凤羽道。 “不必,本君已知是谁了。”陵光转身欲走,玄庸忙道,“神君且慢,我同你一起去。” 他驻足:“和你有关吗?” 玄庸淡然笑了笑:“也许呢。” 陵光不点头,也不回话,再次动身,玄庸犹豫须臾,也要跟上。 还没走几步,忽而摔来个人……鬼,直直落在二人面前。 两人站定,看那鬼吭哧吭哧爬起来。 立时有鬼差赶过来将他一套:“你跑什么啊?” 那鬼拍拍衣服道:“我没跑,我的东西飘过来了,我只是来拿东西。” “人死灯灭,还有什么东西是你的?”鬼差把他套起来牵着便要走。 “不,这样东西既然叫我带来了,就一定不能丢。”他转头四处看看,从陵光玄庸二人面前走过,目光落到牢笼边的石阶上,面上一喜,急忙跑过去,把东西捡起来,“找着了找着了,你别套我了,我会走的。” 鬼差望着他的手,不屑道:“你冒死逃窜,要找的就是这么一块红布啊?” 那人一恼,板起络腮胡的脸:“什么眼神啊,这是红盖头,新嫁娘用的。”他将红纱在身边二人眼前一扬,“你们认识的吧,我没说错吧?” 两人未开口。 那鬼差道:“是又怎样,这是生前你妻子的吗,还是那句话,死了就别惦记活着的事儿了。” 这人摇头:“我没有成婚。”又低头看红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身上,我好像……总能……”他疑惑了会儿,不经意回头望。 玄庸终于开了口:“你记得我们……记得我吗” 那大汉朝他看过来,仔细盯了一会儿:“不记得。” “我记得你。”玄庸道。 “哦?” “我见过你三次。”他笑道,“我每一次到人间,都碰到过你,也都见过这红盖头,上一次见你时,你叫胡月古。” 大汉疑惑:“每一次到人间?” “嗯。”玄庸点头。 这是他的故人么? 大汉纳闷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甩甩手:“我实在想不起来,不与你们说了,我得走了。” 他随鬼差前行,走几步,莫名心生不明情愫,不禁再度回头,目光落在牢笼中的女子身上,神色微变。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 他低头再走,望见手中的红盖头,又是一顿,还是回了头:“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本来应该是要给你的?”他把红盖头举起,“送给你好吧?” 凤羽微微摇头:“不好。” ☆、凤栖桐 大汉愣了楞:“那我只能继续收着了。” 他把红盖头往怀里塞,走过陈渊身边,陈渊咬咬牙,忽拉住他,向凤羽道:“倘若叫他做一世恶人,而成全你二位相守一世,可能行?” 凤羽望向陵光:“若是神君来选呢?” 陈渊向陵光看来。 玄庸也看过来。 陵光面无表情:“不行。” 玄庸低头苦笑。 就知道他会这样选。 凤羽道:“神君所选,便是我之所选,我已断掉了与他前尘所有的缘,续这一世怕是心有所念,再断不了了,只会叫前功尽弃。” 陈渊赞道:“反倒是我没看开。”他放开大汉,忧心望他离去,“这个就是那个妖异的灵脉,如此说,它当初被神君投入人间为凡人,而凤羽你幻化人形且注定与他世世结缘,皆因当初神君一时杂念,那么,神君到底为何会生杂念?” 他好本事,被扯开的话题又生生绕了回来。 陵光想起自己还要去找月老,冷着脸欲走。 偏在此时,那月老不早不晚,来到了鬼界。 腰系红线花白胡须的老人唉声叹气,对着陵光横眉怒目的脸道:“我没来迟吧,刚刚那个鬼呢,别叫他投胎,我有事要找他。” 有个鬼差心领神会:“刚走没多会呢,我去追回来。” 陵光没好气看着月老:“你不是掌管人间姻缘,鬼间也要管吗?” “瞎说,我掌管六界姻缘。”月老挑眉道。 “所以你要来给这两个牵姻缘?”陵光飘向凤羽,另一边,大汉也被带回来了。 月老却道:“他们俩的姻缘是我牵的吗,我牵他们的干嘛,我是来牵你们的。”不待陵光质疑,他已走到玄庸面前,拍拍他道,“那大汉本相是你的灵脉,如今落入地府,你怎么不收回去?” 玄庸万万没想到:“还能收回来?” “能啊。” “我收回来他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他在人间那么久,早就有魂有魄了,你收回来他还是他,不会消失的。” 玄庸眼前一亮,但还是迟疑:“我这根灵脉本身带着邪气,我收回来,会不会变成魔头?” 月老鄙夷看他:“你现在是小孩子吗,心性不能自己掌控的?” 玄庸笑起来:“说得是,不过……”他认真道,“就还有一个小小问题,我的灵脉……已有人给补上了啊,我现在不缺了。” “对哦。”月老拍拍头,“我差点忘了。”他回头看了陵光一眼,小声道,“你看陵光神君待你多好。” 玄庸点头:“是,但……我仍想知晓,那时我与他不算相识,他为何如此待我?” 杂念如何而生,情愫何时而动?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月老讪笑两声:“太过久远,我亦不知,但我掌管姻缘,每段姻缘启始多少能了解大概,我想,天地伊始,妖王还是神树本相时,就已然与神君相识了吧。” 那时一为上古神树,一为涅槃之凤,凤从火中生,跌落于山中,林间风狂雨骤,凤非梧桐不栖,那神木便展枝,承其身躯,舒叶,遮挡风雨,并削皮断叶赠其护身之器,凤渡过劫难羽化登仙,后来每每于云端观望,不知情丝已入心间。 陵光听得见月老与玄庸的窃窃私语。 前因后果,那时拼力想留的一命,心中动的杂念,及至再后来总总,说起来,早已经有迹可循。 只是连他自己亦不知,原来情之所起,比想象中早了许久许久。 玄庸透过月老的影廓向陵光看,他只能这样看着,相识不晚,缘分不浅,也不算彼此蹉跎太久的时光,却最终还是无法一并走下去,如今就连看他,都不敢光明正大。 月老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又顺着他的视线走回到陵光面前:“对啊,我突然想到,现在是神君你缺了一根灵脉,你把它收回来不就是了?” 两人皆是一怔。 “灵脉缺失方走火入魔遭到反噬,倘若你将灵脉补上,就没有反噬啦,你那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就会好的。” 月老漫不经心道,却引来二人齐齐看他:“此话当真?” 月老眯眼道:“我不会看错的。” 两人心潮澎湃,对视一眼,又立时挪开,各自走了几步。 一方道:“神君灵脉缺失,应该收回去。” 另一方挑眉:“本君倒觉得还好,没有什么影响,收不收回都无妨。” 玄庸急了,到他面前道:“我想还是会有影响的,左右……收回去也没害处啊。” “你为何如此关心本君的事情,与你有关吗?” 玄庸一愣,语塞须臾,含糊道:“那可太有关了。” 说罢抬眼,见对方的眼中充满质疑,还有些敌意。 他无可奈何后退两步,低着头掰手指,再多说,那一番情愫又将显露无疑,他却不能在此时与他诉说前缘。 倒是陈渊左看看右看看,走至陵光面前道:“让我来捋一捋啊,是不是神君把那大汉沾染邪气的灵脉收回,大汉就不会再受影响,来生是善是恶,都是他自己的事,而不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玄庸立即找到了新的缘由,忙补充道:“正是正是,如此看,神君此举是救赎一人,亦可能会成全一对有情人。” 陵光露出一个笑意,很快又消失,他叹叹气道:“好像有道理。” “对啊对啊。”玄庸投来殷切目光。 陵光便走到那大汉身边:“你可同意?” 大汉并未听懂,陈渊又与他详细解释了一遍,他想了许久,挠着头问:“善恶既不能天定,我若来世为恶,神君岂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陵光的神色一怔。 玄庸上前一步道:“你若不能掌控自己的心性,便枉费了之前在人间许多世的历练,也担不得那凤羽为了你世世做孤魂野鬼。” 大汉再沉思良久,终有所悟:“曾经天下大乱,世有人断言为凶器闯入人间所致,后来盛世太平,亦有人道,祸乱伊始皆由人心而不在外力,天下如此,个人也如此,我为善为恶,自当在于我心,归咎于处境亦或他人,全都是借口,我已想明白了,神君,便请收回吧。” 陵光点头,殿中有光乍现,大汉伫立闭眼不动,有光束从他头顶升起,若枝叶伸出缓缓绽放的花,光束游走枝叶中,渐渐浮起,尽收陵光手中,触碰掌心,光束慢慢收拢,变成一片灼灼耀眼的叶。 陵光将那叶攥于手心,狡黠一笑,却并不融于自身,只往袖中放了进去。 玄庸看得着急:“神君既已拿出来了,为何不用?” 陵光道:“本君已说过,缺失一根灵脉对本君没影响,要不要都无所谓,这个先放着吧。” “放着?”玄庸两眼一黑,想揍人,不,想掐死自己。 陵光故意不再看他,向那大汉道:“你便去投胎吧。” 大汉点点头,跟着鬼差离去,月老终于想起了什么,往牢笼看:“这个也该走了。” 凤羽听此话眼前一亮:“我能走了?” 陵光拂袖解了那牢笼的封印,回话道:“邪念已收,来生如何看他自己,再与你无关,你不必再逃,这些时候委屈你了,尽早去吧。” 凤羽笑起来,眉目间皆是纯真的喜悦,她掂着裙摆从牢笼中走出,想向那一群鬼差道个别,鬼差们望见她心有余悸,并不买账,但掩盖不住她的热情,她仍是一个个拜了别,走上桥时,忽才想起什么,面色一哀,扶栏道:“他的红盖头还没给我。” 大汉这时候在前面已经走远了。 女子的脚步又迟疑起来,方才的喜色陡然全无:“我好像……就是为了他才存在的,如果不必再守护他,我又为何存在呢,我去人间做什么呢,我……我还是不去了吧。” 她又迈脚往下跑。 脚底的路被陵光一挡,一袖甩来,她便下不得桥,陵光正色向她道:“你既已有了生命,就是一个有意识的人,一个人的一生何其多彩,怎会只有为了爱人这一件事可做?” 凤羽怔怔看他,愣了半晌,眼中终于再次恢复了光亮,她重重点头:“嗯。”转身重新踏上桥。 陈渊看其背影,到底于心不忍,喊道:“你要是想认出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这儿有些花粉你要不要?” 那桥上渐起迷雾,一片红影缓缓消散在迷雾之中,没有回应,亦看不清是不是回头,陈渊的喊话究竟听没听见,无从知晓。 陈渊丧气低头:“跑那么快做什么?” 月老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不必担心,红线已结,他们生生世世有缘,断不掉的,人间自会相见。”他郑重道,“用不着你那花粉去寻。” 陈渊觉得更丧气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兴奋起来:“对了,凤羽走了,我是不是不用再做这个鬼差了,我也能走了吧?” 他转向其他鬼差,鬼差们思量:“待请示鬼帝,当能允你回归人间。” 陈渊拍手,热泪盈眶:“我等了太久了。” 玄庸也想哭:“我也等了很久了呢。” 神君你能不能把灵脉给用了啊,我好重新把你追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神君:“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马甲。” ☆、河山 鬼帝批示过后,陈渊终于如愿以偿踏上了轮回道,玄庸一行人便也离了鬼界。 陵光与月老正踏上云间,见玄庸在后跟着,月老了然于心地笑,加快速度先溜了。 陵光有意等他,却保持着冰块脸不变:“你还有事?” 玄庸怕他有一丝丝不适,仍不敢离他太近,只在另一片云上,朝他袖口一指:“我还是想来请神君尽快将灵脉收回。” “你为何如此执着此事?” “我……” 陵光眼一凛:“你这妖异行事着实奇怪,怕是别有用心,你要本君收回,本君偏不收,不但如此,本君怀疑这灵脉有异,不若损毁为好。” “什么?”玄庸还没反应过来,但见陵光袖中一闪,再伸出手时,一片碎掉的叶子,已然没了光芒,他的掌心向下,那碎叶便簌簌掉落。 玄庸脸色飒时惨白,觉得自己的心也同那叶子一样,碎得七零八落了,他又有了天昏地暗万念俱灰之感,身形陡然失力,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后退站稳,他极力定了定神,轻声道:“算了,那就……拜别神君吧,再会。” 陵光微怔,这玩笑好似开大了。 他看玄庸徐徐起身,慢慢离去,衣摆在清风浮云中飘啊飘。 他秉着一口气,问:“这灵脉对你很重要?” 玄庸回头,挤出一个笑:“没有没有,神君毁了就毁了,没事的。” “那六界如此修为的灵脉或许也有,这个毁掉了,岂不是还能够从别处得来?” 玄庸苦笑:“靠牺牲他人,来成全的爱,神君想必也会不屑。” 陵光点头:“正是如此。” 玄庸目中黯然:“可惜,我用了很久才明白。” 彼此彼此,好在,不算晚。 玄庸继续笑:“就此告辞了。”他不抬头看那人一眼,只再转身。 陵光开口:“等等。” 他不由自主站住了,看陵光飞身前来,落于他面前,长发随风而动。 来人半弯着嘴角,向他伸出手,缓缓张开掌心。 闪闪发光的叶,稳稳妥妥还在手心。 他赫然一惊,欣喜跃然脑海,怔怔望向眼前人,兴奋地忘记说话。 陵光还带着那宠辱不惊的笑,轻托起叶子,叶子在周身环绕,化成幽幽光点,若夜中流萤,空中繁星,将一人笼罩,呵护在其中。 他莫名想起了数万年前风雨中那一片枝叶。 于是心中满是清甜,山中的红花,院里的桂树,亦或是那月老的百花酿,都抵不过这沁人心脾的甜蜜。 生根发芽的情丝,终于不再是走火入魔的反噬,而是心向往之的美好。 星点消散,他透过层云弥漫,看到眼前人满含笑意的面容,却好似,眼眶还微润。 他也很想流下泪来,在这雾气慢慢消失,视野逐渐清晰之前。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喜极而泣的泪掩盖,仔仔细细盯着眼前人看。 没有了痛楚,好好地,心无旁骛地,将他看清楚,分别很久,也或许于他而言并不算久,但仍旧是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的人,应该好好叙一叙旧。 可眼前人不知这是故人重相见,只克制住想要拥入怀中的冲动,保持着体面,却声音也颤抖:“在下所出辛离山,偶尔入人间游历,但觉人间美景甚多,神君若无事,在下可否邀请神君一并去人间游览?” 陵光便笑,眼珠转了一转:“你实在让本君觉得奇怪,你我之前当真不认识吗?” “嗯……现在算是认识了。”他道。 陵光狐疑盯了他一会儿,甩了个白眼,转身欲走:“你好似有什么企图,本君不去。” 他急急挡住其去路:“上天可见,我没有坏心,神君不去也没关系,那我能……去九天之上找你吗?” 陵光暗笑,上下打量他:“找我做什么?” “就……下下棋,聊聊天。” “妖异擅闯仙界,天兵怕是要拦你。” “无妨,我保证不伤他们。” “你无妨,天兵却是要有意见了,每次害得他们劳师动众,你只为来与我下棋聊天?”陵光悠然一叹,“算啦,左右无事,本君就与你去人间看看吧。” 玄庸那颗悬而未决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欣喜想要去拉他,又怕坏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抬起的手生生收了回去,顿了顿,再至面前一引:“神君请。” 沧海桑田的人间,江南的花,塞北的雪,江海的汹涌,山水的秀丽,二人一一走过的路,迟来的承诺,在四季之景中兑现。 大漠的酒家中,玄庸说:“我之前有两位朋友,他们用了大半生的时间,却还是没走完这辽阔山河。” 陵光道:“那是遗憾,也算美好。” 水上的乌蓬船中,玄庸道:“我也曾答应一位朋友,一并走走看看。” 陵光回:“后来呢?” “后来实现了。” “那就没有遗憾了。” 山顶朝阳初升,玄庸在一片惊叹声中负手道:“其实我想与那位朋友择一地而居。” 陵光道:“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这位朋友。” 旧宅庭前桂树又飘香,陵光拂掉肩上落花,对玄庸道:“我要是你那位朋友,我会觉得,其实这儿就不错。” 玄庸笑道:“神君喜欢这儿吗?” “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我那位朋友的家。” “哦?” “兴许,神君认识我那位朋友。” 陵光昂起头:“我想,我并不认识。” 玄庸无奈地叹了口气。 陵光道:“这几日外面很是热闹,是不是人间有什么节日?” 玄庸想了一想:“下元节快到了,本城有个沿袭了上百年的风俗,每年下元节前后墨巷会有花灯展,可观赏,也有孔明灯可买来提字,放至空中祈愿,神君可有兴趣去看看?” “听起来不错。”陵光道,然一想那“提字”,面上微红,一瞬间又不大想去了。 但脚步不听使唤,已跟着玄庸走了出去。 走进巷子就顿然拥挤起来,墨巷还似旧时景,两旁花灯依旧,店铺林立也一如往昔的热闹,这条街的店铺多是字画铺子,行人也风雅,只是行走在这里的人,不知换了几代。 玄庸的手犹疑几番,摸摸索索在两人的袖间蹭来蹭去,在一个行人刚好挤在身边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牵起了身边人的手。 掌心的手一颤。 他忐忑道:“这儿人多,我怕神君走丢了。” 陵光微皱眉:“本君会走丢?” 然那被牵住的手没躲闪,任由他了,他便牵着那手穿过人群,在每一灯火阑珊处停留,一起看满街的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神君要买孔明灯吗?”他走过一花灯铺子前,问道。 陵光连连摇头:“本君还用向上天祈愿?何况……” 你一买东西就行礼,大家都快把你当傻子了。 “哦,也对。”他笑道。 陵光故意又问:“对了,你这幻化人间钱财的术法不是你自己的吧?” “嗯,接引仙君奉天帝旨意传我的,原是要我帮他们做些事情,后来用不着了。” “但这术法天帝没收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收回。”玄庸当真用心想了一想,“莫非是……怕我饿着他?” 陵光听懂这个“他”是谁,黑了脸。 你才能被饿死呢! 回头叫天帝把这术法给收回去! 他甩开了手,玄庸一愣,不知他为何生气,连忙追上。 才跑起来,忽撞到了一人,那人倒也和善,抓住他,道:“赶着去投胎啊跑那么快,长没长眼睛啊?” 他被攥着胳膊,走不得,只好望向这人。 云锦织就衣衫,袖口裙摆皆用金丝包线,头戴珠冠,腰系美玉,是个十分华丽张扬,很有钱的……老人。 他细细看了这老人几眼,有些熟悉。 再看看,熟悉感更甚。 他终于想了起来:“小旋风?” 老人精神还挺好,惊了惊,也终于想了起来:“小傻子!” 他板起了脸,彼时陵光已又走了回来,刚好听见这称呼。 太丢面子了,一定在他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他握握拳头,想打人。 小旋风打量他一会儿,又道:“不对啊,小傻子你怎么还这么年轻,你该不会是小傻子的儿子,不,应该是孙子了吧?” 他咬咬牙,你再一口一个小傻子我就把你的头拧掉! 小旋风很有眼色:“难不成小傻子真是鬼,喂,你到底是小傻子本傻子,还是他孙子啊?” 他强压住心中的火气,道:“我就是他。” 他去鬼界一趟,再与陵光一并游走人间数年,那时候的少年,又变成了耄耋老翁。 不待对方有疑,他继续道:“我当初给你钱财,不是要你当街耀武扬威的。” 小旋风连忙道:“我脾气一贯如此,但我……我没拿你给的钱挥霍浪费。” 他见其一身打扮,自是不信。 正巧有行人认识小旋风,见他在此走过来打了个招呼,颇为自来熟地望向玄庸:“你们不认识吧,这位是咱们烟城的首富风爷啊,他可是大善人,得了一笔钱之后,不但自己做生意,还带着咱们许多工人农家,包括乞丐们一起做,把咱们这儿的特产全都发扬了出去,如今普天之下,只怕除了京城,就咱们这烟城最富庶了,这都是风爷的功劳。” 小旋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别夸了,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我年轻的时候没干什么好事。”他又向玄庸道,“你给的钱财固然很多,多到我几辈子都花不完,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用正确的方法,让它变得更多,而不是坐吃等死,那样太没意思了。” 玄庸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错怪你了。” 小旋风摆手:“没有没有,小傻子,你是我的恩人。” 玄庸很是无奈,他捂捂脸,你不觉得这话说出来很别扭吗? 意中人在这儿,给我留点颜面行吗? 算了,这家伙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也不知道这些年生意场上是怎么混出来的,他觉得还是先走为妙,敷衍地告了辞,拉起陵光便走。 陵光却没动,偏要问他:“为什么你一直叫小傻子?” 小旋风清清嗓子。 玄庸两眼一抹黑,他的形象要彻底不保了。 小旋风清完嗓子,道:“我第一次见他,他在赤雀街那个荒废的宅子里,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两眼呆呆的,跟死人眼一样,说话也云里雾里,没说上两句就要送我钱,我们几个那时候都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对了……” 他说着,又向玄庸走来:“我们还说往后多去照顾照顾你,但后来怎么也找不着你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在城外给你立了个坟,哎呀,这坟要不要挖了呀,明儿我叫几个人过去……” “行了行了,你不要再说了。”玄庸抬起手,白着脸打断。 “那坟……” “坟我自己去挖,不必劳烦了,你这般年岁了,早睡早起啊,别逛了,赶紧回家吧。”玄庸将他往前推。 “但是我还没感谢你,好不容易又见到了,你到底是人是鬼呢……” “你不要再开口了,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他把人往前推了几步,转身拉起陵光快速地走。 ☆、重逢 快走了许久,转回头再看不见小旋风的身影,玄庸才安心停下来,朝身边人解释:“那个……我没有不修边幅,平日还是很注重整洁的,就是……有一段时间生病啦,对,生病啦,稍微懒散了一些,他说得太夸张了,也没有那么难看啦。” 陵光垂眼,“嗯”了一声,并不再多问。 他松了口气,抚抚心口:算是混过去了吧。 又沿街走了一会儿,陵光都有些心不在焉,至巷子尽头,他终开口道:“你的坟塚……” “那个杀千刀的我活得好好的他给我弄坟头,明儿就去挖了,没事。” 陵光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种阴森地方神君你去做什么?” “难道会比鬼界还阴森?” “这倒是……”玄庸叹了一叹,“好吧。”又看陵光好似不大有兴致了,便道,“你是不是累了,咱们回吧。” 陵光点点头,二人再沿街往回走。 此时天色不早,街上的游人已比方才少了,不再拥挤,风清月明,倒又多了几分闲庭漫步的雅致,风中夹杂着些许花香,却又不甚清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迎面并排走着四五个公子哥儿,有的折扇轻摇,有的提着花灯,对着些诗词话本,皆是锦衣华冠,仪表堂堂,惹得路经女子们不住回望,想来是城内一些大户人家的少爷们结伴出来玩了。 玄庸与他们照了个面,几人倒也有礼貌,错开了并排的队,三前两后的给他们让出了路,说说笑笑继续走。 刚走几步,却听那在前面当中的一位公子脚步一顿,用力吸了口气:“好浓的桂花香。” 其余几人也学他用力闻了闻,却都面露疑惑:“哪有什么味道,我们怎么没闻到?” “就是有的,是我最喜欢的气息。”那公子回头望了一望,欲将手中花灯交给旁人,好似怕错过什么,来不及,便抱着那花灯掉转头跑去。 身后几人纳闷高喊:“李兄你要找谁啊?” 那李兄腾出一手摆了摆:“你们莫管我,也不必等我。” 几人相互调笑了几句,便也由他去了。 玄庸与陵光见那李少爷从他们身边快速跑过去,站在一处空地上吸了几下鼻子,又至一满挂花灯的铺子前,拍了拍一青衣公子的肩。 那公子愕然回头,身后的花灯灼灼流光,照在他的肩上,落下一片摇晃的影。 李少爷失神片刻,行了一礼,道:“敢问公子所戴香囊中的香料在哪儿买的?” 那青衣公子惶恐低头看:“我没戴香囊啊。” “啊?”这李少爷狐疑思量了一会儿,又笑道,“哦……公子你要买那个花灯吗,正好我这儿有个一模一样的,要不送给你吧。” 青衣公子满脸防备:“我不认识你。” “嗯……那我们能否认识一下?” 几个孩童嬉笑经过,玄庸未听见那青衣公子的回应,只从灯影中见两人还在说话。 他笑起来,不再看他们,徐徐往前走。 身边人问:“你笑什么?” 他的嘴角更弯:“我觉得人间很好。” 陵光便也笑了:“的确不错。” “那么神君可有兴趣在人间长留?” “是个好主意,不过……”他松开他的手,快走几步,“一个人却是很无趣,不若回头我寻个伴侣,闲暇时一并在人间,才是人生之快。” 玄庸手上空了,心里也空荡荡,他追上去:“神君想要什么样的伴侣?” “起码要跟我一样,皆为仙界的吧。” “啊?” “然后呢,性子要温润儒雅。” “啊?” “再者,爱穿深色衣服人免谈,我喜欢素色。” “啊?” 玄庸低头望自己今儿一身黑,拍拍额头,再次感到天昏地暗。 他勉强挤出个笑:“衣服颜色好换,性子也能改,那个……仙籍不是那么好得的,这个能否通融呢?” 陵光幽幽看他:“本君在说自己的伴侣要求,跟你也没关系啊?” “这个……”他支支吾吾。 陵光见他窘迫,不忍心了,摆手笑道:“逗你呢,本君没有这些要求。” “哎……”他挥了一把汗。 陵光又道:“因为本君就没打算找伴侣,一个人挺好的。”说完一笑,负手朝前走去。 玄庸没追上去,他已若遭了雷击,不会走路了。 浑浑噩噩挨到第二天,陵光在房外扣门:“今天不是说要去看你的坟塚吗?” 他艰难起身,愁眉苦脸:“对啊,那坟也别挖了,我今天就跳进去。” 今儿下了薄薄秋雨,烟城实至名归,细雨洒落若起了寥寥烟雾,城外几多落叶,坟已不算新,但在更旧的坟前,倒还像是一方新土。 他那坟塚上的碑文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了,也或许就没写什么,那些小乞丐并不知道他叫什么。 当他们看他在陆宅出现,自然而然以为他是陆家人,没有尸身,里面或许有衣物,也可能是空的,这么一座坟,正巧在了陆家的墓陵之中,旁边挨着最近的,是同样没有尸身,只一座空棺的陆家二少爷,还是他当年挖的。 他淡淡地笑:“好巧。” 陵光道:“还挖吗?” “要不算了,挖起来怪费劲儿的。” “陆家墓陵之中多了一个没姓名的人,他人看了,不会很奇怪吗?” “管他呢。”玄庸执伞打在两人头上。 “不若让陆家人给你个名分,也可在这墓碑上写下身份了。” “陆家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玄庸携着他转身,才反应过来,“你在调笑我。” “我很认真的。”陵光道。 两人并肩往回走,细雨绵绵,沾衣不湿,但他不舍得放下伞,若不同在伞下,倒没理由离得那么近了。 走进城内,那薄薄烟雾还在,但雨已经完全停了,他只好收了伞,收起的时候,道:“好啊,要不给我个名分吧?” 陵光脚步微顿,笑道:“你得去问陆家的长辈。” “我只能找得到他家的后辈了。” “那可糟糕了。” “或许我可以问他自己。” “他还会记得你吗?” 玄庸笑起来:“不记得也没关系。” 陵光但笑不语,踏着长街薄雾,听前方传来丝竹弦乐之声。 他驻足望过去,那是一队迎亲的人马,看上去应是个大户人家,队伍排得很长,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亦有杂耍之人在当中与两旁路人玩乐,新郎在马上向两处拱手,走几步回头望一下身后的花轿,雀跃之情难掩于面,好似这咫尺距离都嫌太长。 两人走在旁边,被塞了一把花生红枣,玄庸颇为无奈地分给旁边的孩子,望着那憨笑的新郎,暗对身边人叹道:“他终于肯刮胡子了。” 陵光点点头:“他倒是每一世都长得差不多。” “也许花轿里的那位也差不多,让我瞧瞧。”玄庸说着要施术法,刚抬起的手被身边人一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他们如何再与我们……再与我无关,咱们走吧。” 玄庸便收了手,与他一并往回走。 却没走几步,但听那丝弦忽乱,又有人身嘈杂,二人回头望,见是另一队高头大马的游街人与他们碰上了,两方的阵仗都挺大,也都走在路中间,一时间堵了彼此的路。 那另一方倒不像是娶亲的,虽同样敲锣打鼓队伍浩荡,马上的人佩戴红绸,身后却无花轿媒人,反倒是有几个府衙官差在列。 两方迎头二人皆下马,彼此行礼一番,说些什么听不清楚,看样子似乎谈得不错,到最后两人互道恭喜,与身后人交代须臾,又各自上马,彼此退让,拱手别过。 迎亲的队伍蜿蜒,慢慢远去。 另一方徐徐走来。 有百姓道:“咱们烟城又出了一位状元郎,看这模样,仙姿绰绰,不似凡人,将来定是国之栋梁。” 两人朝那状元郎看了看,那马背上的人正好也看过来,朝他们拱了拱手。 丝弦之声渐远,看热闹的行人们慢慢散去,细雨又洒落,浸湿青石板的路。 玄庸推开陆宅大门,笑道:“只差故人相见,人生就圆满了。” 陵光负手往里走:“故人不是已相见了吗?” 玄庸觉得也对。 今生能够相逢的人,兴许都是前生已相识许久的故人。 但他看着身边人,又不禁叹气,内心忐忑不安,有什么东西砰砰乱撞,他想这人如今至少应该不讨厌自己吧,要不然也不会一直在人间逗留。 但如何让他喜欢自己呢?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可是在情场上亦不算熟手,他肺腑之心赤诚之情全都给了这一个,轰轰烈烈的痴缠细水长流的情动也全都是这一个,到头来,要重新开始寻找最初甜蜜的情怯与羞涩的心动,还有那提心吊胆的担忧和辗转发侧的忐忑,这不算折磨人,可完全叫他手足无措。 再轰轰烈烈一回,还是继续细水长流? 可他如今不是陆子安,也不是江千里啊,他可还会在某个时候,对他不着痕迹的动了心? ☆、陌上花开 玄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又坐起身,到桌边喝茶,端起茶壶,他想,要是能来壶酒也不错,酒非但能忘忧,还能壮胆。 但又比较容易失态,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在心上人面前丢脸。 他坐在桌边的时候,心上人来敲了门,只在门外说:“我要回去了。” 他那些烦杂思绪统统消散,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悲伤,急忙去打开门:“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可是仙界有什么事?” 陵光疑惑道:“这么快?” 他好像已呆了许久了吧。 须臾后又道:“仙界无事,但留在此也无事。” “那……”玄庸实在听不得离去的话了,怕他一走,人间又过了几生几世,但也只能强作淡然,“神君可还会再来?” 陵光想了一想:“会的吧,兴许很快。” 他长舒口气:“那我等着神君。” 对方微微一笑,轻甩衣袖,身形立时消散。 他失落垂头:“连个道别都没有吗?” 徐徐往屋里走,却再也坐不下去,他踱了几步后,往外看去:“那我也出去走走吧。” 辛离山上依旧林叶层层,山风清泉和鸣,他提着一个小妖落到落叶上,揪着那小妖的衣领道:“上回给我编书的是谁?” 小妖瑟瑟发抖:“回大人,带领我们的是一醒木幻化成的妖。” “山上有这个妖?” “很久以前路过个说书人,不慎将他遗落在此,他不知怎样生了意识成了精。” “听遍世间百态,也难怪。”玄庸道,“你去叫他给本王再编一箱子书。” 小妖眼前一亮:“可是《如何杀死陵光神君》的续作?” 他照着小妖脑袋一敲:“错,是《如何追上陵光神君》。” “啊?” “还有《叫陵光神君爱上我的一千种方法》。” “啊?” “《论神君与妖王在一起的万种益处》。” 小妖眼神木木的,张大嘴巴,已经不会“啊”了。 “快去。”他一嗓子把小妖吼回了神,小妖抖了一抖,提溜着尾巴赶紧跑了。 不过半日,整整齐齐三大厚本书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满意抚抚那小妖的头,携着书起身。 原是要回陆宅,但一想那儿无人,空空荡荡的,又觉得十分难捱,索性在山中多呆了几日,躺在竹屋里把这些书籍消化消化,争取能够熟练掌握,学以致用。 书纸都是用花瓣草叶做的,带着幽幽清香,他一页一页看得仔细。 起初还希冀满满,越看却越是失落了。 什么英雄救美美救英雄,那人哪里需要他救么…… 还有从树上跌落,抱着转圈圈,脚下一滑,抱着跌倒顺便来个无意中碰到嘴…… “哪来那么多不小心跌倒的情况啊,难道要我故意去绊倒他?” 玄庸打了个冷战,觉得要真是那样,他可能会先挨揍。 他无奈摇头:“自己的情感,只有靠自己解决,旁人再多的法子,都是纸上谈兵。” 他想把书本丢了,但躺在这里却实在是无事,勉强做打发时间,坚持着继续看下去。 再看到后面,那索然无味的注意力不经意又提了起来,叫他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再看一会儿,呼吸略有不稳,连脸都红了,这草叶气息也好似不那么清新了。 他一本正经坐起身,板板正正往外走,推开门呼吸林中新鲜空气,任由冷风呼呼迎面吹来。 终于静下心来。 他看着天上浮云卷卷,悠长一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在这儿也不能定心,他还是决定回陆宅去。 临走时鬼使神差的把书也带上了,用他的话说,虽然大多数是没用的,但再仔细看看,总能找到几个可取的。 暮色四合,他在陆宅的庭院落下时,却见院里站了个人。 那人慢慢转身,他的手一抖,怀中书籍哗啦啦落了地,风一吹,纸页随意翻动着。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跳过去,受宠若惊:“神君你回来了?” 陵光皱眉道:“我已等了你两日了。” “啊?”他惊住,“我……我出门走走,我不知道神君已经回来了。” “我不是说了很快就回吗?” 他敲着额头笑道:“未敢想会这么快。” 陵光眼中闪过一丝悲切,往后,都不叫你等了,好吗? 他不敢再看那近乎喜极而泣的神色,越过玄庸的身形,目光落到前方……不偏不斜,看见那掉落的书本,书页翻来翻去,风渐停,最后定格在一页。 他的脸色忽变。 玄庸带着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缓缓回头。 然后,也脸色忽变。 那城外他的坟头还在吧,棺木别空着了,他这就去死…… 他在陵光迈脚前趔趄夺步,一袖子将那些书页挥成花瓣,满庭落花飘在眼前,在那落花之中望见愠怒的脸。 他讪讪地笑:“我那个……叫他们编着玩儿的,就是……” “没关系啊。”陵光道。 “啊?”他一时不大适应。 陵光十分淡然地道:“不若叫你山中小妖再编一本。” “什……么?”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面前人眼神一凛:“名字就叫,《倘若欺负了陵光神君,如何能够死里逃生》。” “这个……”他赔笑,“名字也太长了……”后话被那眼神生生吓回去了,他咧嘴一笑,转身就跑。 “哪里跑?”身后人一个怒斥,便有白绫自身边袭来,将他前路一挡,白绫再绕回,把他周身一裹,捆得结结实实。 他自是不怕这白绫,甚至还在这危急关头想起了一些画面,叫他不自觉浮起笑意。 而白绫的主人似也想起了什么,刚刚捆上他,却又立即收了回去。 他回首望,看那人又羞又恼,发丝轻轻拂过他脸颊,衬着白衣如雪,若一张纯净白纸,又若一汪清澈湖水,而那透红的脸,好似在白纸上点下一滴红墨,晕染成灼灼的花,在湖水上落下一颗松果,激起层层涟漪。 他略一思量,笑了起来,心中的巨石落了地,如此舒心如此会心的一笑。 你啊你…… 又骗我! 他走回来,靠近那面红耳赤的人,幽幽道:“多谢神君手下留情。” 陵光转过身:“你若再无礼,本君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继续笑,偏要绕到那人面前:“可是在下不知何为无礼,神君能否告知?” “你……”对方一慌,“你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上面样样无礼。” “啊,神君刚刚看清书里的内容啦?” “我……”陵光抿嘴再转身,耳根也发红,他咬咬唇,想转了话题,说出口的话还是带着怒气,“我带了仙界的百花酿,你要尝尝吗,不尝就算了。” 他顺台阶而下:“当然要尝。” 陵光赌气往屋子走。 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脚步轻快险些要跳起来:“原来神君特地回去一趟,只为了拿百花酿吗?” “不然呢,若还有其他事,我怎会这么快回来?” 他心间一动,伸手将人拉住,在对方错愕眼神中,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月已升,风渐止。 怀中人轻声道:“你放肆。” 一丝丝怒气,好似不经意的诱惑。 他的唇划过怀中人的耳边:“神君可不必手下留情。” 那人面上又红,一恼推开了他:“我就不该再回来。” 玄庸随他在桌边坐下,斟满酒杯:“那我岂不是尝不到这百花酿了。” 对方冷道:“原也不想给你尝,我……我是带来自己喝的。” “哦。”玄庸果真老老实实放下酒杯,“那我不喝了。” 陵光蹙眉:“算啦,我不是只会独享的人,你喝吧。” 玄庸却将杯盏一推:“我当真不喝了。” 陵光打量着他:“你……你生气啦?” 他抚抚下巴,拉长声音道:“没有,我只怕会醉。” “你还怕会醉?” “会呀,我现在,已有些醉了。” 陵光左右一看:“你还没喝呢。” “对呀,我看着你,便已醉了。” 陵光的笑意一僵,定定看着他,他不躲闪,就与他四目相对。 烛影跳动,酒香四溢。 陵光终于又笑起来:“玄少忧,原来你已知道了……你在骗我。” 他俯身向前:“明明是神君一直在骗我。” 陵光靠在椅上:“那又如何?” 他继续向前:“很好。” 陵光将倾过来的身子一推:“你应该更醉一些。” “更醉一些又怎样?” “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啊。”陵光一挑眉。 “我没法好好休息。”他认真道。 “如何?” “我怕黑啊。” “哦。”陵光点点头,再将他一推,“点灯。” 他坐回桌边,撑着胳膊叹:“那好吧。” 陵光却莫名地生了气,拍了下桌子起身:“我回房了。” 桌边人还在叹:“不过呢,我既然决定在人间长留,还是要多学些东西,左右睡不着,不若秉烛夜读。” 陵光回首:“你的想法很好。” “但我怕有些生疏文字认不得,神君若是无事,可否陪在下一起读?” “也行。”陵光四处看了看,“但你在这儿住了许多年,可从未买过书籍。” “我手上有现成的。” “嗯?” 陵光的话音刚落,但闻清幽花香,那傍晚散落在院子里的书本,竟又恢复成页,齐齐摆在床头。 他脸一板,就知道这家伙没安好心。 玄庸向他一笑,端起桌上灯烛朝床边走去,还未将那烛灯放好,却忽而脚底打滑,身形一歪。 陵光惊了一惊,飞身而至,一手搀住他,另一手将那烛灯稳稳接在手中。 刚将烛灯在床头案几放好,他看见了那人轻勾嘴角,拥着他顺势一带,两人便齐齐倒下。 烛火哔啵有声,他瞪大眼睛。 听那人道:“果然跌倒是会碰上的。” 他抿抿嘴唇:“可你是故意的。” “猜对了。”玄庸抬袖一挥,屋内落下一片昏暗。 陵光无奈,却不觉柔声道:“不是说要秉烛夜读吗?” “我突然想,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 “还是怎样” 帷幔落下,那人没空回话。 清辉摇曳,晃碎一地月光。 天上地下,方外之山,烟火人间,尽收在那轻蹙的眉宇间。 陌上花已开,他的爱人,这一次,真正的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