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折枝 作者:看长亭晚 文案: 她要将我握在手中才觉安心,我被她攥紧却更觉痴迷,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从动心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无半点退路可言。 开锁的钥匙在一个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带着围脖跳舞的沙滩上。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虐恋情深,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长宁┃配角:程轻┃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吧 立意:让人快乐开心的那种 第1章 我是一个公主,我爹有点像宋徽宗那种人,天天就知道搞艺术,然后就是生孩子,宫里他的孩子贼多,我娘是个受过宠的妃子,后来因为家里人有次来探望她,把她表妹送进来争宠,把她搞抑郁了,她就GG了,就留下我和我弟生活,我深知以后要靠我弟弟过活,所以当爹又当妈,把他培养成临风俊秀一少年。他也是个热爱搞艺术的,和我爹非常有共同语言,他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画画啊啥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刷好感的好机会,谁知道我弟真的在搞文艺创作这条路上不回头了。 我弟是真的没用,太废物了,就知道天天搞文艺创作,也不争权夺势,画画写字搞艺术,然后就是写点伤春悲秋的酸诗,我叫他要个官做点实际的事情,他觉得不行,甚至在我打算帮他找个靠谱的老婆的时候,看不上人家小姐,认为那小姐没文化,一定要和有文化能说通的人结婚。我爹知道了他的心愿,欣然成全了他,给他找了个没实权的官的女儿,清贵是清贵,但是一点助力也没有,气死我了。我要他自己去和爹说改变心意,他就是不肯,我求他去,他还说什么,既然姐姐这么喜欢她,那姐姐为何不娶了她?势也有,权也来了。 气死我了这狗比弟弟,然后他成婚后就离开了宫廷,气我的说不出话,然后幕僚问我要怎么办,我一狠心说,能怎么办?他要不是个男的我还靠他,我为什么不自己上?幕僚说殿下可效仿武氏立周……我看她一眼,我说你是脑子有病,武则天是二嫁父子,我一个公主能进宫做妃子吗? 她就说,公主是不可以做妃子,但是公主宁可以把他们都绑上宁这条船嘛! 我说怎么绑啊,她就比比了一个办法。过了个把月,我弟弟结婚的时候,突然晕过去了,然后怎么都搞不醒,医工就向皇帝告罪,这时候皇帝身边就有能人异士说,这是因为双生子气运相连的缘故,哪里有弟弟结婚了,姐姐依然没对象的说法呢?我爹这才想起来我这号人,连忙把我召过来,夸奖我娴淑文静,问我有没有意向结个婚,我说当然可以啦!我爹就很满意,这时候我外祖家那个送进来争宠半辈子没生个屁的表姨出来说,陛下您忘了,这六公主出生那会…… 我心中大骂她是个搅事精,哪壶不开提哪壶!话说我出生那会,冬尽春来,冰雪还没融化,一夜之间宫里的牡丹都开了。我爹就大喜,连夜组织他的艺术团去写生采风,直到有宫人来报,说x妃生了一位公主,他才迷迷糊糊想起来,还叫人去通知我娘过来跳舞助兴,总之渣到没人性。然后就有传言,说这个唐时有个美人啊出生的时候也是牡丹盛放,因为牡丹是花中之王,预示她未来的身份必然贵不可言。 我爹就很高兴,问这人是谁,那道士就抚须说,武则天。 我爹噎住了,然后尴尬的笑了笑,他这个人心非常的大,当场说朕与武氏同为皇帝,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呢!不要慌,她若是真投胎成了我的女儿,那朕也是她的爹嘛! 我满月的时候牡丹终于凋零了,我爹也采风完毕,收获一堆传世画作,他说雪覆牡丹,亘古未见,没想到这人间富贵花,为冰雪所覆,竟有出尘之意。艳无艳,贵无贵,极清极雅,当真是见所未见。欣赏之余,想起了我的好处,亲自操刀为我置办了满月酒,搞的我娘本来生产完气血虚弱,还以为自己要重新获宠了,硬是从床上爬起来去参加我的满月酒,结果看到自家表妹陪伴在老公身旁亲亲我我,险些崩溃。 满月酒宴上,我爹乘醉做画,对着还在襁褓里的我画了一副美人图,还提笔写了首诗,大意是武氏啊你贵为皇帝,可最后还是得把皇位还给李氏的后代,国号改为李唐;说明什么呢,你身为女人,就应该做女人该做的事嘛,像牡丹一样当朵富贵花不好嘛? 据说他酒醒后看着那副画沉默了很久,就此将那副美人图束之高阁,曾有在宴上侍奉的宫人们说,那副画中的美人担得起国色天香四字,可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没向自己的艺术团炫耀,而是封画藏了起来。 就因为这个屁事,其他公主该嫁人的都嫁人了,唯独我一直居住在宫廷里,只能靠我弟来争宠获得权力。我长的一般般,也就是宫中基础相貌水平,导致我爹经常以为我是哪个宫的宫人。 好了,现在我弟结婚当天昏迷不醒,婚礼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他对着我问完那番话,然后端详了我一会,果然我从他眼睛中读出一种困惑加迷茫的意思,这货是谁,我有这女儿?长的这么普通?? 算了,他好歹是皇帝,我想了想说,我愿意,我爹没想到我答的这么流畅,停顿了一下,问身边人,城中还有哪些贵胄世家子弟尚未成亲的,那人想了会说,好像适龄的都已经订婚了。我爹问那不适龄的呢!那人说身份合适,但是不适龄的还挺多,也就差了那么七八九岁吧,还得公主多等几年。我爹就暴怒了,说这谁等的起啊,她弟弟还在房里躺着呢,这婚礼总不能拖个七八年再办吧?! 那人就说,啊那就没办法了嘛。我爹就气的拂袖回宫了,我心想牛逼啊回头得发钱给这个幕僚,这招真的是妙,能搅黄我弟的婚事,顺带给我赐个有钱有权的驸马,岂不是很妙! 过了几天,我爹果然召见了我,身边站着几个穿得不伦不类的人,其中一个胡须长长的端详着我的脸说,不错,草民观殿下面相,虽是女相,但骨相实为男。我莫名其妙呢,另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我爹高深莫测的看着我说,你弟弟至今还未醒来,你这个做姐姐的是不是得帮帮他的忙?毕竟他已经是要成婚开府的人了…… 我感觉我爹惋惜的不是我弟结婚没结成这件事,而是我弟如果长睡不醒,谁来和他评点金石书画,古籍玉器?他失去的不是一个儿子,踏马失去的是一个知音啊! 我肯定不能说不可以,心中也觉得奇怪,我弟弟照理来说,应该早已经醒了啊,我幕僚我知道,他那个药也不是什么烈性的药,也就让他躺一天而已,怎么会好几天还没醒来?我正觉得有问题的时候,我爹就很不耐烦的说,既然是这样,那就照之前安排的办吧,我心想什么之前的安排,难道不是应该给我配个贵驸马吗?下午我马上就知道了,皇帝下诏让世家贵女入宫,打算给我办个相亲速成宴,赶紧把我的婚事办了,让我弟弟赶紧醒来。 诏命既下,那些世家当真乖乖把女儿侄女送进宫来适配公主,听起来真是有够搞笑的,世家子娶公主叫尚,那世家女嫁给公主得叫什么?叫适吗?管它是尚还是适,我觉得是非常不合适的!但是看我爹一门心思扑在我弟弟身上,我那颗打算靠弟夺权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先咽下怨言,听我爹的命令去参加相亲宴会。相亲宴会上我隔着帘子仔细观察了一下,感觉这莺莺燕燕一个一个都如丧考妣,皇后稳坐正位,见我来了赶紧招呼我。前皇后去世不到半年,我渣爹就立了新皇后,新皇后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后母,十分不适应,本以为只要恪尽职守就足矣,没想到碰见这样的事,给公主选妻,简直就是要命。 她看见我也是尬笑,我也只能回以尬笑,场面非常尴尬,整个宫殿里没有别的妃子做陪,就一个皇后独断,显然我爹是打算速战速决,皇后笑完就狂喝茶,喝完一杯以后,她擦着汗问我喜欢哪个。 我真不知道该做何表情,假如我是个皇子,我应该说什么?全凭母亲做主?宫廷礼仪里每当给公主说婚事的时候,公主手边不是应该有把团扇遮遮脸害羞一下吗,怎么到我这里手边就一碗茶了?这也不是选驸马,似乎也轮不到我遮面掩羞,我只好端起茶学着皇后狂喝一气,说,全凭母亲做主。 皇后看了看身边的侍女,咬咬牙说既然是给公主选妻,这一殿的女子也不必避嫌什么的,把帘子全部撤了,让公主仔细瞧瞧! 宫人依言撤去帘子,我心道不好,皇后看我一眼,轻声道公主在宫中呆的久了,险些错过了摽梅之年,陛下有意为公主择一门……一门好亲事,公主莫要违背了陛下的好意。 她话里的无奈和威胁我怎么会听不出来,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们,我说母后,你不如让她们先洗个脸吧,这脸上的粉涂得如此之多,儿臣也看不出美丑啊。 皇后也不管规矩不规矩的了,赶紧让她们卸妆,卸完妆以后这群人上殿来,果然美丑立分,连皇后本人也大吃一惊,接着就是走流程,一名女官在旁边报世女们的出身,我和皇后生无可恋的听着。听着听着,皇后的脸色就变了,瞥了我一眼。我安静的坐着,心想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把亲生女儿送过来,搞点旁支的或者是庶女不是挺好?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而已,所依靠的也只是谈风论月的文艺范皇子弟弟而已,虽然看起来在皇帝面前受宠,又如何能与那几位母族雄厚的年长皇子相提并论? 皇后似乎也在思考,等女官读完后,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怜悯,我假装没有看见,在她问我的时候低头说,全凭母亲做主。她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不如先让诸位贵女与公主一同去舒园走走。于是命宫人退至园外,把我和一众贵女打包送入园中,我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后,我说你们看看园子吧风景不错。结果其中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孩竟然哭了起来,说不要嫁给公主,我也很想说本公主才不想娶一个矮子呢,我压下火气,随便安慰了她几句,那群贵女小心翼翼跟在我身后,这个说要去看花,那个说要去赏景,走一会消失一个,最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女孩,我们走到水榭边上,我心想这两个人是干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我的意图吗,要等我把她们踹下水然后跳下去喊救命? 其中一个个头与我一般高的说,殿下不必想着落水救人,臣女会凫水。我惊了一下,她皮肤很白,抬眼看我,殿下既然不想成亲,何不索性入观修行?若公主执意如此,陛下未必不许。 我说你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笑了一下没说话,我转头看向另一个稍矮些的女孩,问她跟来干嘛,她不敢看我的眼睛,说这是母亲的吩咐,她不敢不从。我想起她好像是个庶女,我看着这两个人说,好,一个落魄旁支的贵女,一个世家庶女,外加不受宠的本公主,咱们三个不如先来局叶子牌如何? 先前说话的那女孩开口说,殿下还是认命吧,臣女在皇后宫中等候传召时便听见宫人议论,无论玳王醒不醒,陛下都不会再让殿下长留宫中。但殿下恋慕权势,又不肯自请入观修行,那嫁人一事在所难逃。 我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说,不是我嫁,是你嫁,我娶,明白吗? 她说,这与殿下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要的殿下一定都能给。 我说但是跟来的却不止你一个人,你怎么知道我就会选你呢? 她微微一笑,提裙把身边那个一脸懵懂的妹子踹进水里,说,现在殿下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不知殿下觉得如何? 我瞪她一眼,说你可以开始喊人了,然后也跳进水里,抓着那个女孩往岸边游,这湖水中养了很多莲花,每年要淘换淤泥,所以挖的不深,等我拽着那女孩上岸以后,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我迅速在她身边躺下,我说等会人来了你就说是你救了我懂吗,她眼中露出震惊的神色,还要说什么,我捂住她的嘴说行了,照我说的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点头,然后宫人飞快跑来,把衣物湿透的我们扶走,隔着人群我看到之前那个女孩站在一个宫人身后,惊慌失措的表情从她脸上慢慢褪去,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抬起手晃了晃一样东西。 我心想你可做梦去吧,我宁愿去做女道士也不娶你们这群小女娘。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捏着那东西向我示意,我定睛一看,那居然是我今日来见皇后时所佩的玉佩。我差点装不下去这这副落水的虚弱样子,忍不住想骂人,她却对我嘲讽一笑,把玉佩在手上甩了几圈,绳子结缠绕住手指,她握住玉佩,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随后转身离开。 第2章 等我被宫人服饰着换完衣服,又灌下去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皇后马上过来看我,关切完我的身体以后她问我那玉佩的事,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只好先说能不能让她和我见一面,皇后却说陛下派来的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咬咬牙说那就是这样,就选她了。皇后安慰了我几句,大概意思是肯定不会亏待我的。我心里叹气,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挫败感。 晚上的时候我去见我爹,我爹夸了我几句,他身边的一众大臣都沉默沉默再沉默,最后说到这个婚仪安排事项,我爹就反复强调要快准狠,抓住要点,尽快解决问题,着实展现了一番臣属们没见过的明君形象。最后几个人过来吹马屁,夸我嫁的好,利国利民国泰民安全靠我了,我不知道是心里有气还是被人要挟着同意了这门婚事,最后突然来了一句,不是嫁,是娶。 众人一愣,纷纷沉默不语。我爹更是怔愣了好一会才说,对,是公主娶亲,怎么会是公主出嫁呢?不愧是朕的女儿哈哈哈哈……大家也只好附和陛下说的对。说来也诡异,这件事一定下来以后,我弟弟居然真有苏醒的迹象,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在他床榻前哭着照顾他,传到宫里大家都称赞她的品行,我爹听说了也夸她用情至真,照例赏了一堆东西,着礼部尽快操办公主婚典一事。这时候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几分荒唐了,但事已至此,想收回成命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或许是觉得愧疚,特地从自己内库里调取了一些珍宝塞进我的嫁妆……不,是聘礼里,然后催促快点搞婚礼。 因为我娘死的太早,帮我置办嫁妆的是新皇后,她问我这宫中有什么喜爱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说金子,银钱,着实把她震撼了一下,她勉强笑了一下说,确实公主在公主府中居住花销不小。等到了该带什么宫人去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这时候又要提起那个老问题了,如果我是皇子,那么这群随侍的宫人里必然有一批女人是用来睡的;但我是公主,照理来说老宫人与管教宫人是少不了的,可我又不是嫁驸马,我是娶世家女,皇后被绕晕了,索性叫我从她宫中随便挑人,我打包走了我以前宫里住着的几个宫女,还有我的幕僚,她是我宫中的管事宫女,缺什么都不能缺了她。等到开府那日,皇后先把这群人打包送进府邸里。随着婚期将近,我弟弟病情大有起色,这更让我爹深信不疑,宫中人原本将信将疑,见到这一幕都觉得此事果然是暗中有鬼神阻扰。在成婚那天皇后匆匆忙忙把我送上婚车,公主成婚自然是在公主府里,可惜和我成婚的那位家道中落,亲友寥寥无几,婚礼也称不上热闹,皇后到场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完成了皇帝下发的任务后就回宫了,剩下的人看完热闹也散了,我看着这清清冷冷的婚宴,喝完手中的酒打算回去歇着,偏偏有人说这不符合礼仪,我说什么才叫符合礼仪?这时候新娘把盖头一掀开,说,我去陪公主歇着,这应该符合礼仪了罢? 回房的路上我有些醉了,我问她你叫什么,她说她叫程轻,我说哦,那你今天果然是成亲了,她说还不是多亏了公主,真是感激不尽。我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扶着说,我要的就是公主身边这个位置,除了我之外,公主身边不会再有别的人,我既能凭此抬一抬身份,又不必被拘束在后院中当一无知妇人,何况公主也需要我不是么? 我说你胆子倒是很大,你就不怕那时候我不选你? 她轻声说是啊,若是公主那时候就是不选我怎么办呢?她说着展开我紧攥的手,吹了吹掌心的汗,说,公主既然成竹在胸,事事都尽在掌握之中,此时又为何要害怕呢? 我说因为我这辈子还没想过要娶一个女人,程轻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我笑了,说凡事也未必尽如人愿。她将我送进房间,亲自为我卸去钗环,解下婚衣,说事已至此,殿下不如好好歇一歇,睡上一觉。我想也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看到她垂首吹灭烛火,只留下一只红烛在桌上,而后撩帐在我身边躺下。我说你这是做什么,她理所当然道难道我们要分房睡?我说那倒不必,你可以睡在床下。她懒洋洋地说那样于礼不合,我说不合的地方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她说难道你想第二天伺候的人进来看到以后,回报给宫中?我心想这确实是一件麻烦事,索性道随你吧,她在我身旁安静躺着,我从未与人这样睡在一处,这床帐内以合欢香熏得软暖,我倦意难耐,终是忍不住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我醒来,还以为是在宫中,正要唤人来服侍,却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这才想起来前因后果。程轻也适时醒来,背对我穿好衣裳,叫人进来服侍。婚礼第二日本该去拜见尊长,但程轻父母皆已亡故,随伯父一家居住。以我身份他们该来拜见我,果然过午后,程氏携两女来到公主府,我吩咐人设席招待,看了眼程轻,好歹也算是我的人了,丢她的脸就等于丢我的脸。又见程轻面容平淡,不见喜悦,我猜她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未必过得多好,等见到她伯母,眼角眉梢都透着精明算计,她先向我恭敬行礼,笑盈盈说了一堆好话,待对着程轻则是连连敲打,见我只是饮茶不语,她更是急迫,要程轻去拜见公主亲长,不可废了礼仪。我观她身旁两个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大约明白了她的意图,便直言说今年不在选妃之年,而以程家微末之位,哪怕侥幸入选,也只能是止步于嫔位,或者是在宫中做个洒扫宫女罢了。至于王孙侯爵,也不会自行婚配,屈身卑微。 程氏脸色难看,坐也坐不住了,这就便告退离去。我看她走远,与程轻道,我说的都是真话,难道她还指望你将她两个女儿带进宫中邀宠? 程轻笑着说,因为人人都不愿听真话。 几日相处,我发觉她确实有些意思,比我从前宫中侍奉多年的旧人还知我心意,平日里我坐着看书,只消看她一眼,她便知晓我是渴了还是要添墨,当真是妙不可言。待我弟弟病好成婚那日,我已经用程轻用的得心应手,往常随身的宫人都不如她这般心思灵巧,体贴善察,但我却始终有一份疑惑,她所要的,当真只是在我身边这般呆着,难道就不想要更多吗? 这话我从未问出口,料想她这般聪明的人也无需我多言。那日婚礼时我带她一同前往,见到我弟弟气色康健,一如往常。他见我来时脸色微僵,低声问我身边那人是谁。 我撩起眼皮说还能是谁。 他神情诡异,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我正以为他这是心生愧疚,谁知他最后说,那我应该叫她什么? 我想这不愧是我的亲弟弟,这就问到了要点上,这问题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不去想了。我问你觉得应该叫什么?我弟弟思量片刻,急中生智道,那就随其他几位兄长一般,都叫嫂嫂吧!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我说。我弟弟以为我真在夸他,还笑着说谦让谦让了,我差点就挽袖子揍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今日大婚,怎么也要给点面子么。程轻在一旁低着头,假装没看见,等我弟弟走后,她才说,我方才以为你真要打他。 我说他真是太笨了,要是打能打聪明些,打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程轻笑而不语,随我一同入宴。我弟弟娶的是清流官的女儿,他那位老丈人门徒众多,倒也撑起了排场。宴上我与程轻都喝了些酒,在马车上时她问我,公主是不是也想要个这样的婚礼? 我说你想多了,我倒是想要个有权有势的驸马,婚礼隆重不隆重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难道公主嫁给了有权有势的驸马就能得到他的权势吗?别人的东西始终都是别人的,哪及握在自己手中来的牢靠。公主想要权势,却整日在家中懒坐,难道权势会从天而降,落进公主怀中么? 我说你以为权势是什么?生杀予夺?那么我现在就能处置了你,这就是你要的权势,只要你不曾站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你的性命永远都在别人手中,你得到的权势也不过是暂时的罢了,你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它们。 程轻错愕地看着我,我说你与其撺掇我去争,倒不如想想自己要怎么把它握在手里。你如果有这个本事,大可一试,我不会阻拦你。 她沉默很久问我,那公主想要什么呢?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显然不信。 而我说的却是真话。 此事的因果要落在我母亲身上,她由宠妃一路滑向皇帝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女人,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哪怕她后来有了儿子,我爹依然没有多看她一眼。 可以理解,他子女众多,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甚在意。我母亲到死才明白这个道理,但那时候已经太迟,临死前她握着我的手说,要让我弟弟登上皇位,否则我未来的日子就如同她一样,在这深宫或者后院里无望地消磨日子,直至死去。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就自己上了,还轮得到我弟弟什么事?可惜我只是个女人,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无论是妃嫔还是公主总是一堆一堆的,我弟弟虽然不成器,但我必须把他推上皇位,无论用什么手段。 最初我不赞同他的婚事,但今天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有了清流们的支持,又和我爹臭味相投,能搞文艺创作,通过这次事情,我发现我爹对他比我想象中的上心多了,我弟弟虽然又蠢又天真,还特别重感情,但在皇宫里,缺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所以我只要等,等他慢慢成长,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边,权势这种东西,不是他说不想要就能不要的。就算到时候他不肯,那些为他奔走的人也不会轻易让他放弃。 但这话我不会告诉程轻,我不会告诉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连我自己也要尽快忘掉。在这场荒唐的婚事之后,我开始扮演一个孝顺的女儿,似乎对我爹让我娶一个女人这件事毫无异议。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公主府里,也不去找我弟弟,倒是他好几次带着新婚妻子上门来找我,还对我的府邸布置多加指点,最后忍不住叫来工匠帮我整修了一番,我见到了那位弟媳,她倒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清高,甚至还有些腼腆,比我弟弟叫我姐姐的时候顺口多了。他二人偶尔情意绵绵地对视,总让我肉麻半天,赶紧把人轰出去。 这期间程轻伯母三番四次登门拜访,扰人清净不说,还总是对程轻指手划脚评头论足,我猜如果我不是个公主,是个皇子,估计她这位伯母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让程轻荐美了。程轻不便出面,但我却很好做这些事,给了程氏几次难看后她便知难而退,不再登门了。 到我生辰那日,程轻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长寿面,我靠在榻上看着我弟弟送来的贺礼,几卷古画古字,我心想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究竟喜欢什么了,哪怕送些金子来也好过这些东西。我看不懂画,程轻却知晓来由,坐在一旁仔细为我讲解。那时大雪尚未融化,院中小池寒雾弥漫,她将一盏灯放在床前,随即去关窗。我那时正喝了些酒,本想着开窗散散酒意,叫她把窗户打开,她却置若罔闻,解衣以后放下床帐靠近我,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胸前,我说你要做什么? 她神情淡淡,说,公主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般上心? 我不明所以,问,什么叫上心? 她道,为人着想,体贴…… 我说居然还有这种事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她笑了笑说,因为公主已经习惯了,总是对人这么好。 我问她,我对你好吗? 她说很好很好。 说着她解开小衣,朦朦胧胧的光里她的肌肤比檐下雪更白,她神态自若,拉过我的手说,公主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我心跳加快,任由她牵着我的手从她身体上滑过。她低头看着我,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而我却觉得指尖温暖柔软的肌肤仿佛火燎般烫人。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 我一时词穷,好一会才说我没看你,我只是…… 我确实是在看程轻,毕竟她长的好看,哪怕是一动不动坐在窗边,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好风景,美色当前,谁又能不为之动容呢? 因为你长的好看,我说,我只是多看了几眼,以后不看就是了。 不行,她屈膝压住我说,殿下必须看着我,时时刻刻都看着我。 约莫是酒意上头,我冷笑一下说,我凭什么要看着你?你又算是什么东…… 她捂住了我的嘴,在我耳边很轻地说,殿下忘了,我还是你的妻子呢。 我挣脱开她的手,说你也配?她神情未变,凑近了吻住我。 她的唇柔软而湿润,但这确确实实是个女人,我居然在和一个女人做如此不堪的事!我用尽全力推开她,起身下床,掀开帐子喊人。 她在我身后一把拽住我的头发,令我不得不向后靠去,我仰面倒进她的怀中,努力起身,她竟温柔地蒙住我的眼睛说,不会有人来的,殿下难道忘了,是你亲口下令让她们离开的。 她的气息扑在我的耳边,带着不知名的香气。我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流翻涌,酥麻之感沿着四肢而来,我喘了口气,用力去掰她的手,她却按得更紧,有意让我不能视物。她的手从我衣下探入,顺着腰腹向下,我惊呼出声,脸涨得通红,我咬牙恶狠狠道,你居然敢如此放肆,她放开蒙住我眼睛的手,另取了一条发带绑住我的双手,说,那日宫里来的教养嬷嬷对我说,公主也占了一个主字,要我好好侍奉主人…… 她说,这难道不是公主的意思么? 那教养嬷嬷正是我那久居深宫无后的表姨身旁的人,她和程轻说了什么我全然不知,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可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事!我怒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意思,你整日在我身边,难道还看不出我到底是有意无意? 她低头,嘴唇贴在我的脸颊边,似是低低笑了起来,道,可你总是用那副样子看着我,你却不这么看别人。 我说胡说,我也这么看我身边的宫女! 她说那不一样,你喜欢我,是不是?殿下,你喜欢我,所以才那么看着我,我还不至于连这种事都分辨不了。 我神思混沌,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覆上我的身体,解开单衣,细密地亲吻我的胸脯,我浑浑噩噩中喃喃道,不行,不能这样。她如应答般将我的双腿分开,唇舌游走在细嫩的肌肤上,令我觉得有些刺痛,我不禁颤抖起来,口不择言地咒骂起来。 她动作一停,转身撩开帐子,我以为她打算就此住手,心头一松,以牙齿去解捆住手腕的发带,谁知她提了那盏灯进来,光明晃晃地照在我的身体上,让所有痕迹都一览无余,我倍感羞耻地蜷缩着身体,愤怒道,把灯熄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身躯□□,唯有长发从肩背披下,勉强蔽体。一手提灯,一手挑起我的下巴,她道,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吗?那日殿下说,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拿,你绝不会阻拦。我便是依你所言而为,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我说简直就是胡扯,她微微摇头,吹熄了灯,转身解开我手腕上的发带,我揉着自己的手给了她一巴掌,我说你是疯了吧。 那灯盏中的烛火熄灭后,帐中弥漫着一股芬芳的花香。黑暗中我感觉她用手捧起我的脸,唇吻了上来。我的手触碰到她胸前柔软的轮廓,想要移开却被她紧贴在胸口。她说,我是疯了,我几乎就要忘了那些事,只想留在你身边……你看着我,只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她咬住我的唇发狠说,你不该用那种眼神看我,这都是你的错。 手中感觉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的手抚摸过我的身体,仿佛有种难言的热力从我身体里渐渐涌出,我失去了抗拒的力量,忘了要说的话。她不再吻我的嘴唇,她的五指插进我的发间,在我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嗓音低哑说道,是不是怪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不该这么对我,更不该那么看着我。 第3章 第二天我醒来,程轻如往常一般为我穿衣。我看着她跪在床边为我穿鞋的温顺模样,仿佛昨夜在床上的那人不是她似的,我低头把她为我穿好的一只鞋踢开,程轻默不作声地去把鞋捡回来,我有些烦躁,按住她的肩膀说去换一双。 她轻轻一笑,迅速抓住我的手在我手腕内侧用力一咬,我吃痛收回,她却拽住我的手不放,舌尖暧昧地舔舐过我的掌心,低声道殿下一害怕手心就会渗汗,殿下在怕什么呢? 她的一只手紧攥住我的脚踝,慢慢向上,这令我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面上发烫,低声呵道,滚出去。 她笑得温柔,制住我的双腿,手卡在我的膝弯处不让我乱动。她仰头看着我,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轻声说道,殿下的脸怎么这般红? 我手微微颤抖,很想这么给她一巴掌。她仿佛已经料到一般,身体向后仰,笑道殿下是还想打我吗? 不,那是赏你的。我说,很得意么,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我被她扑倒在被褥间,她居高临下看着我,以膝压制住我的双腿,轻易制住了我。我确实是个小人。她如此说道,殿下得提防小人,莫要着了小人的道。 我挣扎不得,怒道,你早就……你分明是故意的,是不是? 她的唇落在我的胸前,吐出的气息令我不由颤抖,她的手从我唇上抚过,突然将我重重按在枕上。床帐再度落下,她衣衫半解,眼神放肆无比,俯身咬住我的耳垂道,但是你喜欢我这么对你。 我肯定地说你十有八九是疯了,她扣住我的手,神情淡漠,与我额头相抵,这就算疯了么,那更疯的事还在后头呢。 如她所言,她的确是疯得厉害。她晚上疯也就罢了,白日无人之处,也少不得连拖带拽拉着我一起疯。以至于平日伺候我的大宫女都问,殿下这是寻着伴了,一刻也离不得了吗? 我暗暗叹了口气,程轻在一旁研墨,神情平和,眉宇间还有几分无可奈何。她轻声说若这是公主的意思,我自然都会去做。我撩起眼皮看着大宫女,她眉梢轻扬,却也不再多言。她身后几个皇后宫中出来的侍女们修为不足,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公主仗势欺人强取豪夺。我放下笔墨,吹干字帖,心想这便是程轻的高明之处,好像是我非她不可,她实是推脱不得,只得曲意逢迎,屈身侍奉,无人能看见桌下她用脚死死踩住我的裙边,让我不得起身。待服侍的人走后,她便会站在我背后将我环在怀中,美名其曰教我练字,我起初拒绝过她,她便不动声色寻来做画的颜料,夜里将我当作一张白纸,随意涂抹,以至于翌日我见到那张书桌都微感不适,我呵斥无用,更不愿此事为外人所知,只得由她去了。 如此时此刻,她握着我的手带着我练字,她的名字我已经不知道写了多少遍,我冷眼观她举止,她是势必要将我牢牢握在手中的。她在纸上写下‘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笑盈盈地问我如何,我却觉得有些厌倦,我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嬖爱于你,连我弟弟也这么说,你总该满足了吧? 她笑意不变,放下笔将我圈在怀中,说你怎么像孩童一般,如此的没耐性。我挥开她的手说,我娘早死了,你也要管教我?她握着我的手,佯装不解道,殿下难道不喜欢我了吗? 我拿起笔涂去那行字,我说我不敢,我是怕了你。 她说殿下有为谁动过心吗? 我说没有,她低声说我不信,我转身看着她的眼睛道,动心这件事,只要一次,就足以万劫不复。 她顿了顿道如果我愿意—— 我打断她的话,将那只笔掷远,兴致缺缺道,不必说这种话,你我都不是这类人,何必要自欺欺人? 她沉默片刻,捡回那只笔,又握住我的手练起字。这一次她写的却是我的名字,我眼看她一笔一划写完,从未觉得这名字如此陌生。她侧头看我,眼中不复温婉,那白纸黑字映在她眼底,如刀斧劈就,隐约透出风雷之气。 我道,你要是个男人,有朝一日或能登堂拜相也未可知。 她说,可我是个女人。 我在她的名字边漫不经心写下自己的名字,长宁。我说,这就是了,你偏偏是个女人。 她微笑,听人说,公主出生时牡丹盛放,本应是吉兆,但牡丹却违季而开,仿佛应了女主临国之兆,这倒让人想起来那位女皇。 武曌,我心中默念,正因为此事,我被拘在深宫之中。同为公主,比我年岁小的都已经订下婚事,而我不但数年无人问津,最后竟然要靠娶一个女人才能离开宫廷,若非如此,恐怕到老死,我也难以出宫。 我做不成武则天,我说,牡丹开不开是它的事,我不过是赶巧罢了,若开一回花就能让人做皇帝,那这世上不知要凭白多出多少武则天来。 她在我耳畔道,公主做不成武氏,你的心太软了。她话锋一转,又说,可为什么你对我却如此铁石心肠? 她眼中的炽热情意仿佛能让寒霜融化,我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令人心动。但这张姣好的面容后藏着什么我却一无所知,或许等待我的,是一脚踏空就毙命的悬崖。 或许是我不再看她,她终未追问下去,我们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再谈及此事。她在窗边坐着,窗后春去秋来,四季更迭,她是唯一不变的画中人。这偌大的府邸中仿佛只有我们二人,竟让人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我却知道此地不过是她暂栖之处。她愈发沉默,看着我的眼神也越发狠戾,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养了只狼。世人传言我对她用情至深,恨不得将星星月亮都捧到她的面前,博美人一笑,而我坐在池畔钓我的鱼,次次都懒得挂饵,她从背后抱住我,力道不肯放轻,是有意让我疼。 我弟弟几次来寻我,偶尔见得这一幕,便觉得我是个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人,因为这些年来我再也不和他说什么争宠夺权,他居然还有些不大习惯,他劝我不应该镇日将程轻拘在府中,我但笑不语,他看我的神情就像看那些强占民女的纨绔子弟,我也不去辩解,否则我改怎么和他说,是程轻日日寸步不离,总要把我盯死了呢? 这话不说他未必信,时日一长,连我自己都有些将信将疑。我弟弟待程轻甚是友善,而我弟媳来我府中不过数次,却待她极是平淡,后来某次我们对弈,她捻子思索,看着远处坐在花树下的程轻笑道,好一位美人,真是我见犹怜,这美人美景几堪入画,可为何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呢? 这果然是个聪明人,我向来爱与聪明人说话,省时省力。我一本正经道,因为神女太高太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弟媳轻笑,程轻在纷落的花雨中与我对视,她的美无暇剔透,纯净如碧波春水,正如古诗所言,美人如花隔云端。我毫不犹豫地落下棋子,只有我知道她是什么,脱下这层画皮之后,她是邪恶的放肆的狂妄的贪婪的,她诱人堕落,引人抛却性命,她阴狠虚伪狡诈,她花言巧语能言善辩,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人都以为她是被困在这公主府中的禁脔,殊不知,我才是被她紧握在手心的笼中鸟。我和她的这场搏弈胜负难分,但我们谁也不会先低头认输。 这局棋就下到这里罢,我弟媳起身告辞。我送她离开之际,她忽地与我道,我父亲曾说,太子不是仁和之君,做他的臣子,旦夕不保,如今颖王一去,他便少了一位大敌,接下来就是……她嘴唇颤抖,恳求般看着我,殿下你知道,阿臻他从未有此念想,他只不过是陪在陛下身旁久了些—— 但他挡了别人的路,我覆住她的手安抚道,他是无心,可别有用意的人太多了,他若是不争,那便只能引颈就戮,从古到今,这种例子还会少吗?她眼中含泪,惨然一笑,我知道他的心愿,如果可以,他宁愿舍弃这些东西,效仿白鹤,翱翔天地。 我目送她走远,依稀听见她低吟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我无言转过身去,看见程轻在不远处静静站着,此时四下无人,她温和的表相褪去,化为一种妖异而邪恶的美,她毫不掩饰目光中放肆欲望,步步朝我走来。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她轻轻环住我,唇贴在我的耳垂上,低语道,难见如此深情,殿下不为此动容吗? 我没有看她,说道,人人都说我对你一往情深,生死难分,想来有这份情意在,其他的也再难入眼了。 那是他们愚蠢,她低语仿若梦呓,他们看不到是殿下把我踩在脚下,她的眼中从来没有我的影子,她对我连半分心动都不曾有过。她不擅用情,她更是绝情,她心如木石,我打动不了她。 没烧热吧?我摸着她的额头道,怎么好端端的开始说胡话了? 她将脸埋进我的颈窝,轻笑道,世人愚钝,看不到我对她的痴迷妄念,看不到是我求而不得。 我只当没有听到,劝她回去躺着睡上一觉,她却猛然把我推开,目光怨憎,似要将我拨皮拆骨吃进肚里,轻描淡写道,别想着能把我甩开,殿下,这辈子我们都没完了。 我向来不与脑子有病的人计较,尤其是这种疯过头的,越搭理反倒是越来劲。拢袖想了会,我道,晓得了,你高兴就好。 她冷冷一笑,怨毒地剜了我一眼,我淡然以对。她道来日方长,殿下可不要后悔。 我懒得理会她疯言疯语,拂袖而去。 第4章 第二年的初春照例是我生辰,我弟弟亲自来府中为我庆贺,他此际身居要位,众人围着他亦有众星拱月之势,他仿若未觉,丝毫没有察觉权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宴上程轻为我祝酒,她姿容秀美,明眸如波,格外引人瞩目。我垂首一饮而尽,与宴之人神色各异,我知道自己已经坐实了荒唐的传言,辩解也是无用的。 程轻在一旁端坐着,我不必去看,也能感受到她在看着我。她的目光让我想起狡狯的毒蛇,伺机等待着猎物露出弱点。我将空盏推开,不止是她,我何尝又不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这年夏末,我临水纳凉,我弟弟却突然到访,他少有的惊慌失措,坐了半天以后,他说了些不相干的话,一说我爹身体不大好,又提及半月前宫中一处殿宇遭天雷所击,骤然起火,牵连到了我爹藏书画的宫殿,他正领人整理那些字画珍宝……除却头一条稍有用处,其余的尽是些废话,故而我十分不解地问,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左顾右盼,问我,嫂子呢? 我说了好几次别这么叫她,但我弟弟从来不听,我道,她父母祭辰,她回去扫墓了。 我弟弟仿佛松了口气,盯着我说,你是不是……你对她……你们…… 他犹犹豫豫不知到底要说什么,我不耐烦道,你又听了什么传言了? 你要是真心喜欢她,那就不要再让她出府了。 我莫名其妙,问他,我喜欢她——姑且算我喜欢她,难道还要把她一辈子囚在府中不成? 你不是非她不可吗?你不是痴迷她痴迷得要发疯吗?他困惑于我的无所谓,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要想留住她,就千万不要让她出去了,我所说的句句属真。 我敷衍地摇了摇扇子,心想他就算是赶,也未必能把程轻从我身边赶走。我们之间这盘棋下到今日,已到了胶着难分的地步,她不见胜负,绝不会轻易离场。 深秋时城中花灯会如约而至,我许久没看过热闹了,便乔装一番趁此时机出门放风。程轻自然是要跟我一起的,我望着马车外对她说,听说江陵有一旧俗,每逢孟春望夕之际,沿江尚列灯影,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神色微怔,放下帘子柔声道,是真的,我曾见过。于是她细细说起,我听罢惊奇,她又道,父母在时,父亲调任至江陵为官,她也在那里住了几年。她鲜少提及往事,许是触景生情,随意与我多说了几句,我听她说起江南水乡,烟波浩渺,青山如黛,一时心弛神往,频频微笑点头。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短笛,试音片刻后,吹出悦耳清声,我枕在她双腿上,眼前好像当真出现了那些景致。 灯会上我买了两个丑面具,分她一个,她拿着面具对我一笑,眼眸在光中熠熠生辉,说,你不想让人看见我?我没料到她会作此念想,她的笑让我不忍拒绝,她低头为我系上面具的带子,眼底是细碎波光,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一瞬我竟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头猛一震,想心不生波动,但仅凭想,又怎能无动于衷。 灯会上人来人往,不乏衣着华贵的女子,亦有寻美猎艳之徒,行至半路,我脸上的面具系带断开,彻底是无用了,程轻便将她的解下给我,自己则另买了一把团扇遮面,我的确不习惯被人注视,受用了她这番好意,她却附在我耳旁道,不让他们看你,只能我看。 我听罢哭笑不得。她容貌出众,越是遮掩越是惹人注目,我们只得匆忙离去。回府之后已是深夜,月上中天,银光匝地,她临窗且试笛音,须臾引气发声,使人想到烟雨朦胧的水乡,十里烟波,天光云影,几如幻梦。那夜她亲吻我时我再没有推拒,我将手覆在她脸上,指腹贴在她的眼下,她在我掌心落下一吻,问,你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她已经不再叫我殿下了,我收回手道,什么都没想。我跪坐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我,眼中是炙热沸腾的y望,就像是炉中烈火,稍稍一碰便星火四溅。她咬唇道,我不信。我说随你信不信。她笑得放肆,将我推进被褥间,在我锁骨重重咬了一口。那夜着实混乱不堪,我隐约记得她说了些什么话,事后想起,好像是迟早要将我如何如何,其中狂言浪语不提也罢。 第5章 翌日秋霜白露,她手执昨夜买的那把团扇坐在小池边,背倚红枫似笑非笑看着我,我面上无故一热,将昨夜买的面具递给她。 还给你,我说道。她笑中大有深意,道,殿下这是用过了就要丢么。我不知她大清早发的哪门子疯,把面具放在她手边就要离开。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昨夜—— 我说昨夜怎么?她以团扇遮脸,笑得嚣张,昨夜风大,她嗓音柔柔道,忘了关窗……我夺过团扇捂住她的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掩饰什么,我忍着面上火辣说,住口,不许你再提了。 她拿起面具得意一笑,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道,只是想问问殿下是否有受凉,你在怕什么呢?我闭紧嘴,打算今天再也不与她说话了。她却像是另有打算,取出那只短笛,朝我暧昧一笑。这下我感觉耳朵都烧起来了,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这只笛子,你不是说…… 说什么?她唇贴近我的,呵气如兰,说什么呢,殿下为何不说出来?我想起这只笛子在身上滑过,想起昨夜这冰凉的笛身沾染上热意,简直就是昏了头才答应她对我随意施为,便怒视她道,别装了,这笛子你答应我再也不用的。她掩唇轻笑,用笛子在我衣襟上挑逗般划过,道,我是这么答应过殿下,但许是昨夜风太大了,一时间忘了。我急忙道你不许违背诺言,她将笛子放在唇边,唇瓣轻触笛孔,轻轻说,是这样么,昨夜殿下就像这只笛,我不过是吹了几首曲子。我在她身旁坐下,深觉无力制止她的放肆言语,只能由得自己双颊滚烫,想了想我心有不甘,辩解道,昨夜分明没有大风,你我回来时明明天中月正亮,就算不关窗也不至受凉……好了你别说这些了,你笑什么? 她哈哈大笑起来,忽地拿起面具覆在我的脸上,她说那为何殿下的脸这般红呢?四目相对,我脸上有面具遮掩,方才那些不自在稍稍散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后她道,殿下是不愿让人看见吗?我想起曾在宫廷中的日子,倘若不日复一日低头垂眼,恐怕是会有些难挨,但即便如此,依然难以避开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我说我不喜欢被人看着,她问那我呢,我没有说话,她自问自答般道,我与旁人不一样,是不是? 她隔着面具辗转亲吻,分明没有触碰到我,我却似乎能感觉到她唇上的热度,好像有什么东西如擂鼓声般迫近,我的心剧烈跳动,指缝微湿,掌中渗出汗。她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别怕,她指尖顺着面具上的花纹描绘,仿佛那就是我的脸,别怕,她如此说道,这里没有人,只有我和你。 我们就这样静坐了许久,我摘下面具放在怀中,看见清澈的池水下尽是如火般的枫叶,仰头便是一望如洗的长天秋色。水中时不时有鱼游过,她问,今日不钓鱼了? 我摇头,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听我吹几首曲子罢。我按住她的道,不必了,我起身离开,对她说,让我想想,再让我想一想。 三日后程家祭祖,派人来知会程轻,我送她到门外,对她说早去早回。她笑问,殿下这是舍不得我了?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她眼中一亮,笑意更深,道,我一定尽快回来。 我目送她远去,心绪纷杂,这些天我一直患得患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程轻走后,我又回到池边钓鱼,这一次我在鱼钩上挂了鱼饵,接连掉起池中数条圆头呆脑的鲤鱼,我弟弟来看我时惊叹不已,说这上钩的愿者也未免太多了些。我说这是挂了饵的,他才收了惊讶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会问,嫂嫂呢? 我说她回家祭祖去了,过些日子才会回来。我弟弟听完竟然脸色一变,问我,她什么时候去的,我说前天刚去。我弟弟勉强笑道,祭祖确实是一件要事,待她回来,你派人来告诉我一句。我问他这是什么缘故,他却说你只管照做便是,不要问那么多。 真是奇了,这么多年以来一向只有我对他说这种话,从来没有他对我说的时候。我俯身把钓上来的鲤鱼放回池里,道,你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为何要照做?他神情复杂,避重就轻说起我爹来,说他近来身体不好,且夜中多梦易醒,时常深陷梦魇要人唤醒,宫中道士法事都不知做了几场,依然不见好转。我问看太医没有,我弟弟摇头,说我爹觉得自己正值壮年,不是什么大病,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我说有什么东西能在宫中魇住天子?他哑然,脸色惨白喃喃,我不知道。 程轻归家祭祖的第四日我才发觉不对,我遣人去程府询问,那仆人则递上一封程轻伯父的亲笔书信,信中大意云云,程家祭祖时请了几位白云观的道士做法,其中一位道姑见到程轻后声称与她前世有宿缘,特邀她去观中小住几日。我心知这不过是推诿之词,且不提此事真假,程轻出门至多一日便还,若中途稍有耽搁,也要先命人回报,从未有几日不归也不留话的。我整衣亲自去程府寻人,那程氏倒是乖觉,我问什么她答什么,只是问到程轻去处,她却闪烁其词,我明知此事有异,却也奈何不得她,再问那道姑是否在白云观,她抢着答道,道姑是位高人,程轻能得她点化便是机缘。我冷笑连连,我自小以来在宫中所见的高人道士不计其数,还从未听过什么白云观里的女道。我拂袖而去,驱车至白云观,却见门前兵马护卫,正驱赶行人,领头那人我十分眼熟,正是宫中侍卫长。他驱马上前,见是我来上前行礼,道,陛下近日有感于张道长讲经,听闻白云观有位得道高人,便幸临此地,暂居三日,公主若是来上香游玩的,恐怕是要折返了。 他的话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我木然坐回马车中,放下车帘,我道不必了,我这就回去。他向我拱手,上马而去。我并未回公主府,命车夫去了我弟弟府上。 他今日当职,我弟媳迎我入府,她似是看出我心中有事,不愿与人多言,将我引到客房小坐片刻便离去了。待我弟弟回来,我一见到他便开门见山道,你上次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我说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程轻已经数日未归了。他身体一僵,落坐后颓然道,我…… 我遂将近日所见告诉他,又道你之前三番四次叮嘱我莫要让程轻离府,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这其中之事?他不敢看我的眼睛,面色似有几分侥幸,不甘心地问,若是她伯母所言是真,说不得过几日她就会从那白云观回来了呢? 我冷冷道,我已经去过了白云观,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陛下已至观中。我弟弟神色大变,道,她不是这种人!你与她朝夕相对,怎能如此说她?我道,正是因为朝夕相对,我更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弟弟再无言语,半晌才道,怎么会,父皇他、他——我不去看他,道怎么就不会了,后宫妃嫔从来只多不少,多一个程轻又算得了什么?玄宗皇帝当年夺儿媳时不是也用的这手段,入观修行,修着修着寿王妃就没了,后宫倒是多了一位贵妃。 他神情几番挣扎,思索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我平静道,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信你是无的放矢,你事前对我几次提醒,绝非是出于偶然。我弟弟压低声音道,事情要从那日宫中起火说起,我在父皇的画作中见到一副被封起的美人图,画上画的是那位女帝武曌……他说到此处小心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道,是在你满月宴上所做的那副画。我看了他一眼,道,说下去。 他眉头紧蹙,声若蚊蚋,几不可闻,那画中人与程轻有七八分相似。我道,所以你才对程轻行踪如此在意,且再三嘱咐我,莫要让她离开我身边,是吗? 他用力点头,凑过来安慰我道,她或许过几日就回来了,你放宽心。我冷静道,我觉得她这次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错愕地问为什么,我瞥他一眼道,我成不了武则天,但她却是能做杨玉环的。 他看着我无措道,你要去观中找她吗?可那是父皇,她若是真被纳入后宫,你们不就……?我心中失望到无以复加,回想起去年我对她说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我必不会阻拦她。她果真做到了,她要的近在眼前,只要伸手便能够到。 我弟弟犹如抓到了浮木的溺水之人,急忙道,也许只是巧合,她只要在观中不出,遇不到父皇,待圣驾回宫,她便可脱身离去了。不然我去见父皇,我带着阿姐你一起去,你趁机把她接回来…… 你怎么就知道她会愿意和我走呢?我道,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要,跟着我能有什么?我弟弟担忧地看着我,说阿姐你没事吧,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我胸中如有一把火在烧,烧得我喉咙干哑,好像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我喃喃道,没关系,随她去吧,她要做什么都由她。我弟弟欲言又止,我道,话问完了,我要回去了。 我不顾他的呼唤夺门而出,回到家中,我吩咐人将程轻屋中的东西收拾出来送到我的房里,我一样一样看过,果然不见了那只短笛与那夜所买的面具,我在屋中静坐片刻,拿起团扇狠狠掷向地面,倘若我还有一丝侥幸,认为她会回来,那我就是天下间最愚蠢之人。我仔细回想过往,一切早有预兆,她来我身边也绝非是偶然,是阴谋是陷阱我已经无暇去分别,此时我只觉得自己可笑非常,她当真是狠绝,我输的一败涂地,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 我疲倦不堪合衣卧下,隐约听见笛声呜咽,如诉如泣,眼前一时是我娘死前疯疯癫癫的模样,一时是年幼时我无意窥见我爹趁我娘卧病,与她宫中宫女私通的情形。那女人妖娆的身躯紧紧依附在男人身上,如同一条艳丽的毒蛇,她在喘息间回头看向我藏身之处,那张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换上了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程轻。 她幽深的眼眸牢牢锁住我,充满了恶意。她雪白的脸庞染上情y的潮红,放肆地高声呻yin。那些女人的脸如浮云般从我眼前掠过,宫里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脸,娇嫩的面孔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牡丹,美丽而高贵,却难逃凋零之日落入泥土中遭人践踏。我看到她们纷纷死去,也看到源源不断的新面孔涌入宫廷,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娇媚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她们的衣裙在我面前旋转散开,金织的纹饰闪闪发光,她们的身躯雪白无暇,她们的唇鲜红如血。她们眼波动人,脉脉含情,她们扬臂而舞,轻纱纷落下便是四季轮转。她们笑着走过花园,追逐春光而去,再也不复返。 一把大火将这一切都吞噬,隔着烈烈火光,我好像看见她的脸。她笑容依旧,那火焰炙热滚烫,透着一份暖,仿佛是我们肌肤贴近时的逐渐上升的热意。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我殿下,我睁开眼便看见大宫女的脸,她神情焦急,见我醒来喜极而泣道,殿下,你终于醒了,玳王殿下为您请来了御医,若您再不醒来,他就要砸宫门了。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无力地抬起手时才发觉自己的虚弱,我弟弟扑到床边,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阿姐,你怎么了。 我低声道,没什么,只是一场病罢了,人总是要生病的。他激动道,你知道什么,你险些就要没命了,这烧热难道是小病吗?我抚摸着他的额头,一如小时候那般安慰他,道,没事的,这不是已经好了许多了吗。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是不是因为……因为她。 我微怔,耳畔若有若无的笛声戛然而止,我转头看向窗边,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我仿佛一脚踏空,落下深渊,长久的下坠让身心俱是空空。回想起程轻的面容,好像被云雾遮蔽了变得模糊不清。是了,我不必再因她而烦恼,不必再将心悬起,惶恐焦躁度日。我不必猜测她话中的用意,不必再受她眼睛的蛊惑,不必再为她动摇。我彻彻底底落空,从此以往不再记挂情爱。 就当此事没有发生,我对他说,我只当没见过这个人。 我弟弟道,阿姐你待她一片真心,她怎么能背你而去?我说我与她之间,没有真心。 我弟弟似乎想反驳我的话,最后悻悻道,阿姐还是好好养病,那些事就暂且忘了吧。我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懒得去想,还望你莫要整日在我面前提及,你到底是要我忘了,还是想提醒我记得牢些?他连忙说道,忘了忘了,记着做什么?天底下多的是美人,你若是喜欢,我日后都为你寻来。 我险些没有动手打他,亏得我此时体虚抬不起手来,只听过为君王选美的,没听过为公主寻美的,我气笑了,道,你这是要我养面首,如阴山公主一般千古留名是吗?我弟弟道他又不是那刘子业,何况不过是选些佳丽入府罢了,没有男人,怎么能算得上是养面首?我懒得与他说,叫他赶紧滚出我的公主府,免得影响我养病。 他果真麻利的滚了,我召来大宫女询问,才知道自己那夜起了烧热,一病不起,已有数日之久。她为我压实被角,斟酌道,许是公主那夜入睡时忘了关窗,这才染了风寒,犯了烧热。我笑道,是该把窗户关了。 我们绝口不提程轻,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我这场病当真应了那句老话,如抽丝剥茧般艰难,时好时坏,将愈未愈。待我大有起色,能披衣下床,在屋中行走时,才发现檐下已有寒霜,那池边枫树也落尽了叶子,鲤鱼再也难见踪影。我弟弟如他先前所言,送了好些美人入府,说是用来服侍我的。这些美人倒是生的不错,能唱能弹不说,还能评点时人词句,我心中疑惑,遣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这些都是从教坊挑选出的罪官之后,本应当是充作官妓的,送到我此处来,好歹逃过一劫,免去了沦落风尘之苦。这些女子姿态各异,与我所见的宫中女子大不相同,若说宫中女子因身份使然,贵如牡丹,那这些女子便如临水低垂的解语花。我偶然会召她们来弹唱,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在公主府一隅,我们互不干扰。 等到白雪覆盖庭院,寒冬降临,亦到了新的一年。为迎新正,宫中设宴,特召官员携其亲眷,与皇子公主等一并入宫。我依诏与我弟媳一同前往宫中,与内命妇同往皇后宫中参拜。行完大礼后诸人散去,我随弟媳前往一处园子赏梅,路上不慎污了衣裙,便随着宫人去更换,独留我一人在园中徘徊。 我在梅林中等待许久,不见我弟媳人来,正要动身去寻她。我从小径而过,遥远看见一人站在梅树下,她着衣华贵,肤如玉质,通透晶莹,仿佛是满园冰雪所化,傲然红梅也不如她红唇鲜妍。她发间步摇随风而动,颈项修长美丽,清丽雅致,堪可入画。 我们隔着红梅白雪相望,她唇角弯起,我趁着她还未开口前俯身下拜,毫不犹豫道,长宁见过母妃。 她脸色顿时一沉,我只当作看不见,恭敬道,母妃是在此赏梅么,就不打搅母妃的雅兴了,儿臣这就离去。我连礼仪也顾不上了,甩袖疾步离去,出了园子也不敢回头望上一眼,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见到我弟媳后她道,阿姐怎么形容如此匆忙,莫不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我一气饮尽茶水,道,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她顿时了然,道你是见到了那位……我说,恩,见到了新母妃,惊为天人。 她愕然看着我,我嘱咐她道,怎么,你若是碰上了她,也要记得叫母妃,晓得吗? 母妃?她先是掩唇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亏阿姐想的出来,竟叫她母妃。我一本正经道,不叫母妃那叫什么,回去记得提醒阿臻,叫他也别忘了叫母妃。 第6章 我们携伴入席,宴上不乏不怀好意者,纷纷向我投来看热闹的眼光,我与我弟媳道,这便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皇后端坐上位,精致妆容难掩深深的疲惫,她看起来与我离宫那年一样,但双眼却已不复明亮。皇后之下另有一席,此时尚未有人入坐,与我向来有些不对付的三公主与诸人笑道,这位置的主人便是父皇新纳的妃子,说起来小六好像与她有旧呢。 皇后轻咳一声,道玉妃赏梅时不慎污了衣裳,为防当众失礼,便回去换了再来。我沉默以对,心想玉妃,这封号当真有趣。三公主拨弄着盏中茶叶道,听说这位玉妃也是位美人,也是稀奇了,我离宫的早,又在都城中住了这么些年,竟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当真是十分惭愧。不过后来听闻这位美人是出自小六府中的,看来小六也将她藏得严实得紧。我向她看去,她回以挑衅的目光。三公主为元后所生,向来以嫡女自居,不把其他妃嫔所生的公主放在眼里。诸人神情各异,我道三姐说笑了,我们这些出宫立府的公主回到宫廷,仍需注重身份,不可失了礼节,你说对不对?她冷哼一声,我倒是不知我何处失礼了?我道比方说,待这位玉妃娘娘来以后,你我都应当尊称她为母妃才是,这样才不显得失礼嘛。 她以嫡长公主自居多年,对其他妃嫔从来都以妃位相称,曾听人说,三公主私下抱怨,我生母乃是元后,位分超然,岂能认妾为母,自贱身份?我如此说完后她果然怒不可遏,但碍于席中妃嫔女眷在场发作不得。我向她遥遥举盏道,三姐还是多喝热茶吧,多喝热茶能驱心火。各色各异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放在以往我都是垂首装死,当作不曾看见,但这一次我抬起头,一一与之对视,那些目光一触即散,或是闪避躲藏不敢看我。或许早该如此,我无滋无味地咽下茶水,心中冷笑,这就是宫廷,这就是女人。 不过多时便有宫人来报玉妃将至,我见三公主神色不屑,皇后眼中却有一抹奇异的神采,温和道快请她入席。我与我弟媳对视一眼,各有思索。元后病逝后,皇帝立薛氏为后,如今的太子便是薛氏所出。这位薛皇后也是红颜薄命,早早去了,皇帝再立周氏为后,周氏因某事被贬,又立王氏为后,其后王氏因难产而亡。后位几度易人,最后又回到了薛氏女身上,便是如今的皇后。她初入宫时人称其为小薛后,以别前薛氏皇后。 她何以待程轻如此友善呢,当真是奇怪。未等我细想,便有宫人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入殿。这大殿中的辉煌灯火更衬托出她的照人光彩,令诸人不敢直视其容貌。她入席落座,皇后微笑着吩咐身旁宫人开宴,众女举杯相庆,但见皇后时不时便与玉妃低语数句,后妃之间俨然相处得极为和睦。 有皇后这番表态在前,宴席上无有胆敢对玉妃不敬者。宴至中途,忽有宦官传旨,云六公主长宁贤良淑慧,赏金一千,另有若干珍宝赐下。我离席接旨,三公主嘲讽道,六妹献美有功,合该得赏。众人听得清楚,不敢言语,只偷偷用余光去瞥玉妃。唯有皇后道,三公主许是饮酒醉了,让宫女扶她下去暂歇片刻。 三公主不情愿地离去,我转头看见程轻笑盈盈端坐着,只是笑意却未入眼底,隐约有种阴冷凝在其中。我低头饮茶,仿佛是生平头一次与她相识,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样。 她确实是条毒蛇,纵然拥怀以暖,换来的也只是复苏后的致命一击。我此念一起,她似心有所感,偏头向我看来,唇边笑意渐冷,好像已读出了我心中所想。我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避过她的视线,朝宴上诸女眷看去,其中有一人向我微笑示好,我疑惑地看了她眼,低声问我弟媳那是谁,我弟媳道那是兖国公夫人,老国公去后孝满三年,如今是他第三子承袭爵位。姐姐果然与阿臻一般,都不喜与外祖家往来。又道,我们应当唤她一声舅母,那日大婚时她好似也来了。 我才想起此事,自我娘入宫以来久不见有孕,于是外祖家便将表姨送入宫中,从此我娘便对外祖家深恶痛绝,哪怕后来生了皇子也不愿与其往来。倒是我那位表姨,初入宫闱承宠时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可是至今也无子嗣,反倒成了个笑话。 我有心与她解释一番,她却心领神会,拍着我的手,阿姐不用多言,这其中的事我早已知晓了,她既向你示好,待宫宴结束后必会登门造访,阿姐到时再看她要如何。我点头,我姐弟二人因生母之事对外祖心怀芥蒂,但如今外祖已不在,换成了舅舅当家,若他有意示好,我们多一份助力,又何乐不为呢? 宴毕后诸人散去,次日果然有人登门送礼,自言是兖国公家仆,奉命前来送年礼。我命人将东西收下,几日后那位三舅母果然亲自登门造访,言语间关怀毕至,我心中清楚,他们若是想见玳王,需得打通我此处的关窍。这位舅母提及往事,命仆役抬出一个箱子,道箱中都是我母亲在闺阁时的旧物,我起身谢过了她,领了这份好意。她谈吐落落大方,未有急切谄媚之色,最后道明来意,她是来说亲的。 我说我弟弟已经娶了王妃,他的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我做主。舅母道并非是为玳王说亲,我是为了公主而来。我讶异不已,她道四弟独子青春年少,一表人才云云,更兼与公主同为表亲,故此她才冒昧提亲。我想了会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我四舅的儿子,算算年纪,约莫比我还小两岁,是我的表弟。把公主嫁回母家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来以姻亲相连,巩固权势;二来与皇室亲上加亲,哪怕日后不幸衰落,好歹有位公主坐镇,不至于落魄得太狠。 是以她提及此事我倒不觉得奇怪,我道,舅母看到这座公主府了吗,公主能离宫立府唯有婚嫁,外头那些传言舅母难道没有听过?她沉思片刻之后道,本朝律法从不禁二嫁,汉武帝之母王夫人便是如此,何况是公主二适呢?公主先前是为救玳王殿下不得已而为之,那婚事不过是场小打小闹,算不得真的。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她笑了笑道,我确有过耳闻,说不得比公主知道的还多上不少。我们做女子的有诸多无可奈何,但只要嫁了人,便可盖过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语,此后风平浪静。圣上对公主未必没有愧疚之意,公主若是自请婚事,想必无有不应。 她离开之后我将大宫女寻来,与她商量此事,我说不知那位表弟是什么样的人,她道此事只消打听打听便能知晓,不过公主当真想嫁人么?他们看似是想求娶公主,实则是想连以姻亲,向玳王示好,以缓和关系。我冷静道这不是正好吗,缺什么来什么,这不是正多了一份助力?她想了想道,公主若做此念,那也未尝不可。过了几日我去探望我弟弟,将此事告知于他,他惊讶道,阿姐你怎么又想成亲了?我不耐烦道别提那个又,上回不作数。他察言观色道,上回是不作数,这回难道是你心甘情愿的吗?你见过那人了?他好像比你小几岁是么? 我说你到底要问什么,他道,我是怕你后悔,这次可不比上回。我冷笑道什么后悔,我绝不会后悔。 生辰前我入宫去见我爹,当面和他提起婚事,他苍老了许多,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们沉默对视了片刻,我想当年唐玄宗强纳杨玉环入宫之后,再见到自己儿子寿王是否也是这副尴尬景象,也不知道是父子二人共妻传出去难听,还是父女二人共妻传出去难听。但玄宗至少还在接杨玉环入宫前补了一个王妃给他,我想我爹总该补我一个驸马吧? 他道,这是一门好亲事。他果然准许了,于是我叩拜谢恩,他道朕还记得你出生之时牡丹盛放,宫中道士说这是女主临国之兆,转眼间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沉默不语,因这段谶言我在宫中如履覆冰,险些终老宫中。我爹眼神虚浮不定,低声道,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先是一惊,见他面露狂态,如同疯子一般,喃喃片刻后又清醒过来,显得极为诡异。他静了静后问我想要什么做嫁妆,内库自去选,我毫不犹豫道金子,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大约是不敢相信自己风雅了半辈子,竟会有这般俗气的女儿,最后他大手一挥,说那就给你钱财。 我被赐婚这件事当日便不胫而走,我弟弟知晓此事常来我府上看我。我在池边钓鱼,他捧着脸看着我叹气,能够叹上一天,仿佛我已经死了,只差入土为安了。他叹着叹着我也就习惯了,他时常问我会不会后悔,我道人总是有许多后悔的事,如果不做,怎能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得了这话不知怎么,竟去了国公府上教训了一顿我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弟,要他好好待我,当真是匪夷所思。另一头他又主动接下了为我筹办婚仪的差事,整日忙进忙出,时不时要来探望我一番,我对我弟媳道,他如今果然是年岁渐长,举止沉稳,看起来不像我弟弟,倒像是我爹。 合了八字之后,原本打算半月后便成婚,谁知我那位表弟一日与人出门游猎,竟摔断了腿,婚期只好延后。我弟弟听闻此事又过府来看我,他围着我唏嘘不已,待我拿着鱼竿要揍他时他才肯好好说话,他道你是不是命中注定难成姻缘,否则怎么如此波折?不如去那些寺庙道观上上香,说不定这是前世欠下的债,多做几次道场法事就能偿还了。 我将一条鱼丢在他怀里,说这时候去做法事,你是想把我顺道超度了吗?知道的是我未婚夫婿摔断了腿,不知道的还当我未过门便死了郎君。他仍是不服,还让我弟媳一道来劝我,最后我不胜其扰,便说行吧,我去寻个香火鼎盛的寺庙拜一拜,了却你一桩心事。 我寻了一个据说十分灵验的古寺,那寺庙落座在城郊,清幽寂静,我去那日是天阴,乌云团聚,似要落雨,寺庙中香客寥寥无几。一个小沙弥引我进了明王殿,上香祷祝之后,他领我前去静室歇息,半刻之后果然下起了大雨。 这静室显然是寺庙专门准备给前来上香的达官显贵用的,布置得十分清雅,里头有供人小憩的床榻。我嫌屋中气闷,便推开木窗让风吹进来。窗边载种了许多湘妃竹,疏朗挺拔,在雨中更显青翠,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延至林中,不知通向何处。我目光下移,却见一道人影立在竹林中,幽幽地向我看来,她的脸庞在起伏的叶后仿佛一轮皎月,却隐隐透出不详的意味。我惊得向后退去,还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再走到窗边时那人却已经不见了,正当我犹豫不定时,竟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那居然是程轻,她将伞收拢放在门里,湿发贴在冰白的脸颊上,更显得眼眸幽深。她堂而皇之进到屋里来,反手合上门,我强压下怒意,说你怎么会在此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若不来此处,怎么又能见到公主呢?她声音轻柔道,听说陛下已为你指婚了,还未当面向殿下道一句恭喜。 我防备道,这句恭喜等成婚时再说也不迟,也不必当我面说。不过你说都已经说了,我也听过了,你也可以走了。 她缓缓走近,一错不错地看着我道,你在怕什么?难道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把你吃了吗? 妖魔鬼怪怎能与你相提并论,我说,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 我是来见你的,她来到我面前,语气轻蔑道,你真要嫁人? 我气极反笑,不嫁人做什么,难道要我孤独终老? 她忽地柔声道,长宁,我知道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只觉得可笑,她做出这番姿态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挥开她想触碰我脸的手,冷冷道,别这么叫我,还有,这门婚事是我向父皇自请的,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我呢?她握住我的手,眼中似有悲意,你为何不想一想我? 我毫无怜惜之情,语气平平道,我想你做甚么,总不能我叫过你一句母妃,就指望你能帮我主婚了吧,我还没昏头到那种地步。 她微笑起来,眼中哪里还有哀伤可见,果然那不过只是伪装,她眼中恶意满满,制住我的手凑上前来,殿下,你喜欢男人吗,你还能喜欢得了男人吗? 我冷笑道,你都能爬上我爹的床,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上男人了?难道因为我和你睡过,这辈子就得对你死心塌地非你不可了么?虽说外头传言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但你我心知肚明,这其中到底是如何一回事。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你不要听得多了就信以为真了——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对你动过心吗?还望你明白,我若是能对你动心,必然也能对别人动心,纵然我以后只能对女人动心,这世上也不止有你一个女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学着她的举动,唇贴在她脸颊边一字一顿道,我还没问你,你委曲求全地陪我睡了那么多夜,一朝得势爬上龙床又是什么感觉?这爹和女儿,到底哪个让你更快活呢? 她闻言笑意更深,却透出几分阴狠,将我压在塌上,她在我耳边道,不如你且来试一试?我挣扎不得,勉强支起手臂,嘲讽道,你也只能这样了,你这无耻的…… 我本想好好同你商量的,她按住我的手腕说。我居然能从她口中听见商量二字,简直如同做梦一般,我不禁戏谑道,商量什么,商量我叫你母妃的事吗? 她慢条斯理道,把这门婚事推了,我知道你有主意。我心中大奇,你叫我推我就推了,难不成你还真想做我娘了?她目光阴沉,低声威胁,我们好好说话。我觉得十分好笑,问她,你觉得我们眼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好好说话吗? 她稍稍起身,放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心道机会来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我如愿以偿,当真是痛快非常,甩了甩手说,你走吧,我们两不相欠,我要嫁何人要娶何人,今后都与你无关。 见她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我却毫不在意,笑盈盈道,不过人前我还是会叫你一声母妃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她居然没有发怒的预兆,反而笑了起来,说话你真以为你这门婚事真能成吗?我突然想起我那位在婚期前无故坠马的表弟,顿时心头狂跳,皱眉道,是你做的手脚?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凉,像一个死人。她意味深长道,你忘了我曾说过什么,殿下,我们之间这辈子是没完了,你别想甩开我,这是你欠我的。 我忍不住反问,我欠了你什么? 平心而论,从前她在我府上时我也不曾苛待于她,如今她居然反过来责怪我,觉得是我欠了她。我心火愈炽,却装出平静的姿态,说此生最后悔一事,便是在那日选了你,倘若没有碰上你,选了别的人,我不知道会过的多快活。她神色骤变,我更觉快意,势要将心中郁气吐尽,更不假辞色道,你以为我喜欢你,嗯?我不过是觉得你可怜,你说不愿在后院做那无知妇人,但你费尽心思爬上龙床,成了后宫妃嫔,这不过是换了一个大些的后院罢了,我如今依然觉得你可怜,你说我欠你,你怎么不提我为你奉上了一段好前程?自然,如果没有我,想必你也会找别人,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 她忽地咬上我的嘴唇,我吃痛惊呼,却被她逼了回去。我推拒挣扎皆是无用,唇上痛意传来,正当忍无可忍之际,她却突然把我放开,我按着唇上伤口,她这举动倒在我意料之中,我摇头道,你要得到什么自取便是,我绝不会阻拦你。她低低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怨毒,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过往么,殿下,我要是说了,你敢听吗?我见她神态狂乱,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疯言疯语,皱眉去推她,说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也得听。她恶狠狠将我推倒,拔下发上金簪抵在我的喉咙上,我被那尖锐的簪尾惊了惊,一时忘了躲避,却听她嗓音沙哑道,我年幼时父亲在江陵为官,那年暴雨连月,江堤欲决,他连夜赶赴所在之县,将我与娘留在家中,谁知某日入夜后来了一群狂徒闯入府中,见人便杀,我娘急中生智,把我藏在她卧房的暗柜下,命我无论无何也不许开口。没过多久,那伙人便闯入屋内,我听见我娘惊叫道,怎么会是你?其中一个男人说道,我是来接你走的,我娘道她已嫁作他人妇,前尘往事早已忘了。那人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痛哭呼了几声夫君,那人似出言相劝,她嘶声喊道,你为何要害了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我竟不知她还有这等遭遇,隐约觉得她这反复无常的性子也是有由来的,我被她压得胸口发闷,但迫于她手中尖锐的簪子不敢反抗。她瞧见我的举动却温柔一笑,以簪尾挑开我的衣领,顺着我的脖颈一路划至胸口,最后她指尖点在我心口处,一点凉意冷如寒冰,似要刺进我的心中。她低头看着我,长发垂下,目光如同深渊一般令人畏惧,她淡漠道,随后我娘拔下发簪,刺进了自己喉咙,当着那人的面自尽了。 她话音方落,手中金簪落下,我呼吸一窒,几乎以为她要杀了我,那金簪却重重插在我脖颈边。她起身挽起长发,笑得放肆,怎么,你怕了?我瞥间那金簪就在近处,簪上红宝石色泽深浓,如同一抹干涸的血。我本想劝她一番,话到嘴边又想起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程轻了,便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你自去找仇家便是,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她的唇贴在我耳边,亲昵道,我的仇人就是你的父皇,当今天子。我先是一怔,随即在心中大骂我爹,他风流成性,能入眼的女人他都不放过,自己惹出来的祸事竟要女儿来担当。但我却不敢全然信她的话,仍有疑虑,喘了口气将信将疑问,那你找上我做什么? 她摸着我的脸说,因为那幅画,在你满月宴上的那幅画,此事原本早已揭过,但他醉后所做的那副画,反倒让他想起我娘来……他是圣明天子,如何能夺臣属之妻?所以他杀了我父亲,屠尽府上众人,伪装成悍匪入府劫掠。他想带我娘走,接她入宫,给她荣华富贵。他自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也没有女人不会对触手可及的尊荣动心,但他没有想到,我娘却当着他的面刺喉自尽,你说可不可笑? 她不提此事还好,提及此事只让我觉得厌倦无比,我想起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她们的脸庞我早已记不得了,却时常会梦见。我低声道,你果然接近我是有所图谋,既然你已经得到你要的,那就别再来纠缠我了。她轻笑道,你怎么会如此天真?我被她话中嘲讽给激了一下,道,他杀你全家,所以你为了报仇爬上了他的床?她轻柔地撩开我散乱的长发,吻了吻我的侧脸,我有种被毒蛇逼近的错觉,下意识偏开脸去,她扳过我的下巴温声道,那位圣明天子,他夜夜都不得安睡,他时常看见那些被他杀死的女人的鬼魂在寝宫内游荡。他命宫人把灯火点亮,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即便如此,他依旧难以安眠。那些女人,他的妃嫔,他的皇后,他在夜里叫喊着她们的名字,她们撕扯他,要他偿命,他跪在我的脚边,喊着我娘的名字妄图以求原宥。他怎敢碰我?我站在他面前,他就会想起我娘自尽前的惨状,她的喉咙间插着簪子,血流得满地都是,她的双眼依然睁着,无论我怎么合都合不上……殿下,她在看着他,她也在看着我,她死不瞑目,她要我为她报仇。 她的手颤抖起来,梦呓般轻声说道,我夜夜都能梦见她的样子,殿下,只有在你身旁,我才能有片刻安眠。我闻言只觉得恍惚,她的面庞如那时一样,分明没有什么改变,她眼底的脆弱却清晰可见。我眼中一热,低头掩饰道,你走罢,我不管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但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她用力捂住我的嘴,死死盯着我说,你住口,你不能抛下我。见我脸涨的通红,她迅速放开手,我摇头骂道,你是个疯子,你已经疯了……我的婚事、我的婚事,这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你做再多手脚都没用,你拦不住我。 她剥开我的衣裳,我惊喘一声,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口不择言骂道,你这卑鄙下流的小人,她压住我幽幽道,可惜了殿下,你这辈子都要和我这样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在一起。我面色潮红,不敢相信她竟敢令我如此难堪。这静室之外就是宝殿,而我被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已然一片湿润,我越发觉得羞耻,只恨自己依然会被她轻易引诱。 她面容雪白,乌发垂落,就如那桌案上供着的花枝般清新静雅,仿佛那些淫靡之事皆与她无关。她伏在我身上,就如同我梦中所见,仿佛是一条妖艳的蛇,紧紧缠绕着我。她的美丽与生俱来的邪恶相伴,越是恶毒越是艳丽,她看着我的脸,湿漉漉的手指从我下颌划至胸前,她凑近亲了亲我湿润的眼睛,道,我本是想和你好生商量的,可你心意已决。 没关系,她愈发温柔,唇在我赤L的肩膀上吻过,她道,我也有我的办法,她用力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吃痛闷哼,她揽衣起身,用外袍将我随意裹住,向门边看了一眼。 我心知有异,她是有备而来,也不知是会做些什么。我趁她唤人进来时侧翻下榻,赤脚奔向窗前,却觉得头皮一痛,她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扯了回去。你要去哪里?她冰冷冷道,你想走吗,你走得了吗? 我被她推回榻上,仰头看着她。我心如擂鼓,她愈是平静,我却越觉得大有蹊跷。我索性道你既要报仇,干脆也把我杀了算了,何必磨磨蹭蹭。我用力去拔她插在榻上的金簪,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她握住我的手,轻轻松松就将那簪子拔起,她握着我的双手,将尖锐那头对着自己的喉咙,对我微笑道,殿下,你恨我么,来,你现在对着我刺下,我永远都不会再缠着你不放了,能死在你手中也是一件幸事。说完她果真仰起修长的脖颈,双眼微闭,似乎当真愿意引颈就戮,死在我的手中。我双手发抖,死死咬住嘴唇,知道她所言非虚,只要我用力刺下去,她必死无疑。但我却无论无何也下不去手,我颓然放下手臂,丢开那簪子,我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睁开眼睛,捧起我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她似乎是笑了笑,殿下你果然天真,你可以放过我,我却不能轻易放过你。我一愣,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便有四个老妇进到屋中来,皆低头不语,其中一人将一木盒放在榻边,先后取出布袋,朱笔,软帕,另置一小炉,展开一个灰色长袋,露出一排银针。我惊愕道,你要对我动刑?她笑靥如花,将我背后衣裳下拉,轻描淡写道,怎么会,我不过是留个印记罢了。 她以朱笔在我后背右侧轻轻一点,说不要动,歪了就不好看了。那四名老妇不吭不响上到前来,用布条捆住我的双臂。程轻抬起我的脸道,我就写一个字,就这个轻字好不好,这样殿下无论到哪里,嫁人还是如何,都再难摆脱我了。我先是一惊,你要在我身上写你的名字,你是魔怔了吗?她不再言语,提笔在我后背描绘片刻,对其中一位老妇道,好了。我见她取出银针,才明白她并非是想写一个字,而是想在我身上刺一个字。我疯了一般挣扎起来,她迷恋地看着着我的脸,将我抱在怀中,用布蒙上我的双眼,她叹息般说道,殿下,别这么看我,会让我心软。 她话中的决绝让我知道此事再难回转,我咬紧牙关,一句恳求的话都不愿说出口。我与她是一类人,我知道她有多狠。我既难堪又愤恨,恨不得就此杀了她。等那银针刺破肌肤,我强忍疼痛也不肯向她求饶半句。她将我的头按在她的肩上,在我耳边轻声问,痛吗殿下。我咬住她的肩膀不放,她仿佛察觉不到痛苦,依旧抚摸着我的脖颈。我痛得几欲昏厥,却仍然一语不发,不愿向她示弱。她慢慢道,自我对你动心那日起,每当我见到你,都是这般痛苦,但你却一无所知,这怎能让我甘心呢? 我闻言再难忍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疯子。她含住我的唇低声道,来不及了,我会一错到底,你总要习惯的。 第7章 我沉着脸回到府中,屏退左右之后命大宫女单独留下,我招手命她上前,见四下无人,便再难正坐,当即扑倒在她怀中。她伸手在我额上一点,以目光相询,我痛得冷汗涔涔,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让她扶我回房去。 她十分机灵,一句话也不多问,将我送到床榻上闭紧门后才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忍着痛解开衣带,咬牙切齿道,拜神拜到了鬼身上。见我行动不便,她过来为我除去外衣,我疲惫道,去把镜子拿来,拿那新磨的两面。 她依言照办,我颤着手揭下衣裳,从她手中接过一面铜镜,低声道,把那面镜子放到我身后去。我甩下外袍,踩着脏污的衣物不住嘶声抽气,她似是极为惊讶,为我除下里衣道,公主不过是出门一趟,怎么还把自己弄伤了?我脸颊发烫,含糊应答,窥见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只觉得程轻那冰冷的指尖仍游走在我的背上,而我就如那乐师手中的琵琶,轻易便能被她挑动起y念。我越想越觉得羞耻,那清净的静室被另作他用不提,床榻上还留有我们……的痕迹。我当真是昏了头,竟在那种地方与她胡来。 我举起铜镜,催促大宫女将镜子摆正。我本不愿让旁人看见这后背的刺青,只恨此时脑袋后没多生一双眼出来,不能自己亲眼瞧瞧,还好她自小与我做伴,早已不分彼此。我闭了闭眼,程轻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果真如她所言,她不仅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名字,我如今是彻彻底底忘不掉她了。 我缓缓睁开眼,她的手仿佛还在轻抚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她的面容如同盛放的桃花,被情y的薄红轻笼着。我用力摇了摇头,她的模样如轻云薄雾一般从我脑海中散去。我低声问,后背有什么,是不是有个字。 大宫女诧异道这不是字,看起来倒像一朵花。我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手中铜镜,后背大片泛红的肌肤上隐见伤痕,那些痕迹无论无何都不像一个轻字,确实如她说,更像是一朵花的形状。我按着肩头一怔,稍加思索之后面孔发烫。我想起那夜她手持画笔在我身上作画,情潮将至未至之际,她咬住我的肩膀道,殿下此时的模样就像一朵花,唯有我能亲手剥开花瓣,见到那深藏其中的花蕊。 我放下手中铜镜,脱力般倚靠在床头,大宫女收走衣裳后取来药粉为我包扎,问我这是怎么了。我疲倦答道,被狗咬了。 她若有所思般点头,说看来那大概是一条恶犬了,公主下回再见道了,也应当咬回去才是,可别信什么以德报怨,那都是打不过的人说的蠢话。有仇还是要当面报了才痛快,可不能被白白咬了这一口。我被她逗得发笑,顾忌后背的伤又不敢动作太大,她分明知道我说的就是程轻,偏要装作不明白。我说她可不是什么恶犬,她是毒蛇,那种咬你一口就得死的毒蛇。 眼下公主竟能活得好好的,大宫女放下剪子说,这毒蛇也是大发善心了,不曾一口将人咬死,奇也怪也。我听出她话里有话,便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她将东西收进盒中,想了想说,一口咬不死人,那就是要留到日后慢慢折磨。 我听罢心中一凛,想起程轻所说的一错到底,明白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我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隔日便有持兖国公府名帖之人登门拜访,这次来的不是那位之前与我说亲的三舅母,而是我四舅母。她一见到我便啼哭不停,最后期期艾艾道明来意,想让我主动将婚事退了。 我又恼又怒,背后伤口发痒,即疑心这其中少不了程轻的手笔。我皱眉问她缘由,她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那表弟——也就是我即将成婚的夫婿,前些日子不幸坠马,好不容易才将断腿养好了些,谁知某夜他睡在书房,烛台竟然无故被打翻,点燃了书架,险些将他烧死,亏得忠仆机警,这才侥幸死里逃生。这还不算,他在园里赏鱼,莫名其妙就落入水中,又差点做了枉死鬼。我四舅母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百般宠爱千般呵护,可爱子无故经此劫难,又一次比一次凶险,她也不得不疑神疑鬼,总觉得是冲撞到了什么。 她含泪道,听闻公主出生时牡丹盛放,陛下命高人为公主看相,那人道公主贵不可言,许是那武曌转世……公主贵气加身,早已不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我猜正是这个缘故,才令我儿横遭劫难。 说着说着她又要哭起来,我埋头喝茶思索,心想这女人当真是水做的,哭了这么久竟也不歇上一歇,茶也不喝。但看她模样着实可怜,我便放轻了声音道,退婚放在寻常百姓家中也不是什么小事,更别说是皇家了。她肩头瑟缩,也不再一味哭泣,抬头瞟了一眼我道,那公主的意思是?我淡淡道,我想到贵府去亲眼看看我那位表弟如今的样子,另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他。 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逃出樊笼的猛兽,随时都能把她儿子撕碎吞了。在她摇头之前,我放下打了个哈欠道,或许我见过他之后,就会愿意将这门亲事退了,若不然……我冷哼一声,寡居再嫁的公主也不是没有。她再三思量,到底是忧心爱子,一门心思想把这婚事退了,便咬咬牙答应了。 我随她去府上见表弟,还未入屋便闻到浓郁的药香,我那位好表弟躺在榻上,又是包了头又是包了手,瞧着好像刚从战场回来。我命伺候的人都出去,坐在他床边道,起来说话,我知道你是你装病。他屹然不动,恍若未闻,我冷笑一声,我弟弟从小到大最爱装病,次次都被我识破,随着时日渐长,他装病的本事也越发高明,放在外头也能算是一门手艺了,只可惜碰上了我这个眼毒的姐姐。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若你不肯说话,我现在就喊人进来,就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非嫁不可,你若是死了我也愿意为你守节。他受伤的手猛地一动,我起身说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开门唤你母亲来。 我才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头看见我表弟一脸恳求,急声道你别去别去。我又坐回床榻边问他,那些所谓的劫难是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他是不是根本不想要这门婚事。他犹豫不定地看着我,我当着他面起誓,如果他愿意说实话,我就将这门婚事退了,他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我明天就住到他家来。 果不其然,他没捱太久,最后还是招了。原来我外祖去后国公府大不如前,承爵的是我三舅舅,他见我弟弟颇得圣眷,有心想拉近关系,便想出联姻这么一招来。只是他所出的几个儿子都已成亲,且年纪相差太大,几个兄弟里也只有四舅舅所生的儿子年纪适合,可惜也刚刚成亲。我四舅母听说竟能为自己儿子娶到公主,当即意动,便趁儿子不在,自作主张休了儿媳,命她回娘家去,等我表弟回来时找不到新妇时,才将一切和盘托出。几位舅母轮番上阵,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我表弟假意顺从,暗地里偷偷去新妇娘家寻人。他那位新妇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十分苛刻,此番被休归家,更是日日遭人奚落。我表弟如何能忍?便将她从娘家接了出来,在城中偏僻处赁了一处小院让她住着。 我听罢觉得十分荒谬,无怪我三舅母这般热络,原来竟有这般内情,他们居然如此欺瞒我,我一语不发,心中怒意渐起,无意中牵动后背伤口,隐隐作痛,我又想起程轻,便问我表弟,这几次意外是否都是他为拒婚事所为,他连忙点头,我思索片刻后问起他坠马一事,他神色尴尬,说那次正是他回去找自己被休的新妇,听丫鬟说她在家中受辱,当即带人将她强接出府,没想到却和那些门房下人打了起来,混战中遭人暗算,不小心伤了腿…… 他说完一脸羞愤,似乎深以为耻辱。我却觉得心头如遭重击,思绪转还,竟有些莫名的心慌意乱,原来此事与程轻并无干系,是我误解她在先,但她也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反倒由着我这般误解下去。想起那日我二人在静室中争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是我出神的太久,我表弟看我的神态都变了,好像这么短短片刻,我已经被他的人品所打动,打算临时变卦。他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说我不是太平公主,你也做不成那薛绍,我会拒了这门婚事,你去把你妻子重迎回来。 回府以后我把我弟弟送来的那些女子召出,让她们弹琴奏乐,在池边翩然起舞。其中有个擅长吹笛,曲声精妙,比程轻好了不知多少。我倚桌远远看着她,想起的却是程轻,这念头一起就再也难以压下,我想起了许多事,我想起了她看我时的样子,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仿佛还在昨日。她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她说自我对你动心那日起,每当我见到你,都是这般痛苦,但你却一无所知,这怎能让我甘心呢? 我把手搭在肩上,她的痛苦我已然亲身体会,之前我还恨她恨的要死,但如今只觉得满心空落,既不愿去恨她,但也怕去爱她。她的爱如薄刃,越是凶险越是迷人,刀锋所过遍体鳞伤,誓要将人逼至绝处,也不肯轻易放过。 她以为我在岸上等闲旁观,对她的痛苦丝毫未见,我却惊觉自己早已身处深渊之中,挣扎了如此之久,终于还是放纵自己彻底坠入。 自那以后她的身影如同鬼魅,我在梦中时常见到,有时她笑意盈盈对我,转身便将刀刃捅进我腹中,在我失神之际冷冷一笑;有时是她在树下吹笛,眨眼之间扑入水中,好似一只雪白的鸟儿,我慌张下水去捞也只得一件纱衣,上浮时却被人拽住脚腕挣脱不得,低头就看见她长发飘散,仿若一抹水中的幽魂,她双眼冷如寒冰,不顾我的挣扎与反抗,将我拖向深处。 我在深夜惊醒过来,推窗远眺新月,她在梦里的样子我已记不清,回想起来却是心悸不已,好像永远都无法甩开那双眼睛,我隐约有个念头,我们此生恐怕真要纠缠不休了。 我尚未寻到说辞入宫将这门婚事推了,又因我表弟依旧卧病在床不见好转,婚期又向后推迟。入夏时传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颖王在封地遇刺后不治身亡,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太子再无顾虑,自可高枕无忧,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到我弟弟府上见他。他面色憔悴,低声与我说,他们说是太子派人暗杀了二皇兄,这是真的吗?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他为何要下此毒手,二皇兄都已经去了封地,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说完一口饮尽茶水,我看着他道,太子一向如此,在宫中时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只要他活着,太子就不会放过他。 我弟弟说,但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肆意妄为,凡是不顺从他心意之人,或贬或下狱,他还要怎样,他要把满朝大臣都杀尽吗? 我无动于衷道,因为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今日他能暗杀了颖王,来日他便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你。这就是权势,时至今日,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我不想去和他争,我弟弟眼中尽是失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争什么,他要皇位他自去拿好了,我不要这些东西……他看着桌上的茶盏神情恍惚,我不要像母妃一样,被困在那座深宫里,我不要像父皇,只知道名花美人。这世间明明还有大好河山,为什么一辈子要被拘束在那样一个地方? 我本想揍他一顿,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突然有些理解起他来。我看见我弟媳静静站在不远处,她的面容也如我弟弟一般憔悴,唯独眼睛却有种异样的神采。她缓缓走近,伏在他的肩头温柔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正有些悲伤,我弟弟却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什么,飞快对我说,阿姐,我恐怕是不能如你所想去争去抢那个位置,但你也是父皇血脉,那个位置照理来说你也有份啊,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我翻了个白眼,我是公主,你看过哪个公主去当皇帝的?这种话你同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还能当真不成?宫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位公主,若按照你说的,那些嫁人的公主是不是也有份啊? 怎么不成了?他抓着我的手热切道,你和那些公主不一样!你出生时就有吉兆,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人人都知道你是武曌转世,那武氏连公主也不算,不过是一个妃子,最后也不是成了帝王?她行你也行啊,阿姐你要信自己,你想想,等你当了皇帝,那嫂……不是,那程轻在你面前还不是得乖乖就范,任你处置?你若是成了皇帝,这天下美人应有尽有,你不是一贯喜爱看美人的吗? 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废话,冷眼看他,你不就想让我顶了你的事,好放你自去逍遥快活么,你倒是想得美。他尴尬一笑,轻咳了几声说道,我也是为你着想,你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还有几分道理。 我摇头,示意他看天,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困惑问我,你要我看什么?我问他,你看到什么没有?他伸长了脖颈,好似一只呆头鹅,又说,什么都没有。我微笑道,什么都没有就对了,你这白日梦也不要做的太狠。随即我屈起手指,重重弹了弹他的额头,在惨叫声中将他一脚从座位上踹了下去。我弟媳笑着坐下,剥了个杏子给我吃,说阿臻总是异想天开,我都习惯了。 真是气死我了,我说这不是异想天开的问题,他这是要天翻地覆,难道我想当皇帝我就能当了吗,那我还想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呢,他怎么就不肯动脑筋想想? 我弟弟垂死挣扎,与我争辩道,阿姐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就算想当玉帝王母也没地方当去,但只要父皇肯下诏书,你就能做储君,不过是一道诏书罢了……见我又要扑过去揍他,他急忙道,好好好,我这就不说了,你可别再动手了。 也不知我弟弟是不是天生的乌鸦嘴,半月后我无故被召入宫中,同一众内命妇拜见皇后时,我居然还看见了我的三舅母,她面色难看,似是身体不适,身旁有两个宫女搀着她。她见我看来低头以帕掩口,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我平静地收回视线,发觉这次来皇后宫中参拜的内命妇品阶都不低,她们的夫婿不是王爵贵胄,就是手握大权的朝廷大员,其中更是不乏武将家的女眷。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心想这太子大约是疯了吧,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准备逼宫上位了吗?我留心打量四周的人,发觉没有我弟媳在这其中,霎时松了口气。此时此刻我真想把我弟弟拎到面前来揍上一顿,再问问他近日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无端牵连到了我身上。思索间有宫人进殿附在皇后耳边轻语数句,皇后脸色变了变,强作欢颜道,原来是玉妃来了,这几日她都在圣上寝宫侍疾,听到诸位来了,便想过来看看,快将她请进来。 众人皆有些诧异,纷纷向两侧避让,不过多时便有一宫装丽人进殿向皇后行礼,她如一阵凉风吹散了积郁在殿中的暑气,令人顿觉清爽无比。她从我身边走过,有意无意瞥了我一眼,我低着头装聋作哑,打定主意要尽快出宫。 正当我绞尽脑汁找说辞之时,皇后已经和颜悦色地命人将这些内命妇带去早就安排好的住处。薛氏如今如日中天,众人虽知此事有异,却畏惧太子声势不敢不从,只得顺从皇后命令暂留在这宫中。冷不防见程轻走到我面前,我险些向后摔去,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温声道,公主要当心了。 不知怎么,她只是这么握了握我的手腕,我便觉得那处皮肤滚烫非常,我道了声多谢,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转身与皇后道,许久未见六公主了,臣妾想请她去宫里住些日子,不知道娘娘许不许呢? 皇后微笑点头,我被程轻一路拽着出了宫殿,待离开皇后所居的宫宇后,程轻脸上笑意消失,将我带到宫墙转角,盯着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背抵着墙,被她这般看着有些不自在,我说宫里来人传召,我便跟着他入宫了。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目如深潭,淡淡道,该你来的时候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偏偏又来了。 我本想反唇相讥,想想到底忍了下来,心底念叨着要好好说话,便问她,皇后召内命妇到宫里来是要做什么。她眸光微闪,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道,你这么聪明,不是早该猜到了么?又说,你怎么没把头发挽起来? 我咬牙怒道,我还没有成亲呢。她居然笑了起来,说公主不是那日信誓旦旦言道,回去后必定要成亲吗,原来到现在还未出嫁吗?我被她的笑一激,立刻冷冷道,那现在你就不该叫我公主了,该叫我某夫人了。 她脸色骤沉,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回宫,路上我越看那宫殿越觉得眼熟,等到门前时我转头看见从隔壁宫墙里探出一棵我熟悉的桂树,那竟是我母妃生前所居的宫殿。不等我开口,程轻便拉着我一路往里头走,只见宫人纷纷行礼,眼前景物如走马观花一般,转眼间就来到了寝殿中,她将我推进去,转身合上门。殿中铜炉青烟飘散,安静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我问你怎么被赐住在此处,若按照妃位来说,你应当是在住皇后附近的宫殿才是。 她冷淡道,这里清净。 我想是够清净的,再走一段路就是冷宫了,如何能不清净呢?想当年我就在这清净的地方住着,清净到我爹根本想不起我这个女儿来。 我疑惑道,你把我带到你寝宫做什么?她脱下外袍丢到一旁,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自然是睡觉。我气笑了,说这宫里难道还会缺屋子吗,我为何要和你睡在一处,这好像不成体统罢? 规矩是由人说了算的,她解开衣衫,步步向我走来,到我面前时只有一件薄衣蔽体,我甚至能看到那起伏的轮廓,闻到她发间的馨香。我后退几步,心存侥幸地想,这好歹也是在宫里,她要是疯起来至少也会克制些。她拔下发钗步摇,长发披散,垂眼扯着我的衣带道,把你的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后面这半句好歹算句人话,我如此想到,可笑的却十分勉强,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必再看了。她却步步逼近,轻声道是吗,既然这样你让我看上一眼又有何妨,你在怕什么? 如果只是寻常的伤看看也就罢了,但这伤于我而言意义不同,除非我死,否则我决计不会叫旁人看了去。她见我如此难堪,眼中似有些残忍的快意,笑意也愈发深。我忍了又忍,劝自己别和疯子计较,岔开话问她我表弟坠马那件事,我说既然不是你的做的,你当时为何不说。 她目光对上我的,讥诮笑了笑,你早在心底认定我是那样的人,说再多又有何用?你觉得是我下手,那就当是我下的手好了。 我闻言头痛不已,说你怎知我在想些什么,你在我心底其实—— 我舌尖抵住齿列,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她冰凉凉道,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不是? 我当即想反驳她,奈何找不出什么词来,她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一个回答。我被她看得胸口发闷,转头看向透过窗格间落下的日影,那光如漫漫清水,一格格淌过明净的地砖,在那些细数光阴的日子里我早已经看惯,都说年华如流水,稍纵即逝,我与她之间又还有多少时日,莫非我们真要这般怄气,谁也不肯退让,就这么争锋相对地过完这辈子? 我怅然回头,她依旧在看着我,仿佛穷尽此生,也要得到一个答案。这答案至关重要,关乎她的生死,说来可笑,我在不知不觉当中,竟已将她的生死握在了手里。我看着她的双眼一时百感交集,她是如此,我何尝不是在等一个答案呢。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带,颤声道,你要看就看吧。此举仿佛是将我整个人都剖开,再无遮掩地袒露在她面前,我脸红得发烫,强忍羞耻一件件脱去衣裳,手忙脚乱之中误将衣带绑死,怎么用力也难解,我从未如此焦灼过,怕她以为我反悔,仓促之下回望,惊觉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她将我紧紧抱住,长发落在我耳边,低声问还痛吗。我亦感受到她身躯在颤抖,心头忽然一片释然,良久才道已经不痛了。 我觉察她放开手臂,指尖隔着薄衫在我后背伤痕处划过,我想了又想,到底把心里埋藏已久的话问了出来,我问你不是说要在我身上刺你的名字吗,为何却只有这朵花。她轻叹一声,在我脖颈上落下一吻,说可是我舍不得。她走到我面前,想帮把那打成死结的衣带解开,看到她动作轻柔,解了半天那衣带也还是原样,我只忍不住想笑。她面色不善地看着那衣带,最后看着我的脸突然说道,我若是真肆意妄为,你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我真怕你恨我。 她眼中仿佛有璀璨光彩,令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她捧起我的脸,在我唇上轻轻一吮,笑中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她向床榻瞥了一眼。我暗骂一声,心说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胡来,推开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这是在宫里。 在我的宫里,她漫不经心说道,将我压在床边一把扯下帐子。我只觉得耳畔嗡声肆起,好像随时都会有宫人进来,挣扎着捂住她的嘴说,你不怕被皇后知道吗,别发疯了,快起来。她眼睫轻动,慢慢眨了眨,我顿觉掌心被湿热之物舔过,惊喘一声马上放开手,她舔了舔嘴唇说,怕什么,她巴不得抓到我的把柄,你以为她当真不知道? 想起皇后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更觉羞愧,红着脸推开她,翻身坐在床上,我说就算她知道也不行。她轻轻哦了一声,揽住我的肩膀说,宫里不行,那上回寺庙中的静室难道就可以吗? 她还有脸提上回的事,我情急之下将她压在身下,威胁道,不许你提上回的事,以后都不许再提了。她长发散乱铺在床上,肤色晶莹如雪,唯独嘴唇鲜妍,透出种诱人的味道。我如同被她引诱一般低下头去,气息相融时听她道,你该叫我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拇指在我唇上按了按,说,你不是喜欢叫我母妃?我惊愕道什么母妃,你要我现在叫你母妃?她吻了吻我的唇,眸中波光粼粼,说怎么不可以,你不是喜欢这么叫我吗?我在喘息间找回些许神志,伏在她身上想要起身离开,她却充满恶意地把我推进锦被中。 那锦被如云般层层堆在我身边,在她的抚慰下让我生出一种浮在云端的错觉,我竭力去抓她的肩膀,却只握住一缕长发,情潮倾覆之时,眼前仿佛有烟火绽放,令我一时如坠星河,在清辉梦里随波摇晃。 我昏头转向中像是死了,又像从未活过。她紧紧缠着我,被汗打湿的长发如同蛇一样附在我身上,她扣住我的手腕,潮红的面庞有如初绽的花,她抵住我的头低声唤道,公主。我心跳如鼓,见她慢慢靠近,唇仿佛涂了鲜血般,看一眼便觉惊心动魄,可偏偏情难自禁。她如蛇缠绕猎物一般将我束缚住,我看见她舌尖舔过嘴唇,像极了蛇吐信子,半梦半醒时仿佛真觉得有条雪白的大蛇伏在我身上,那冰凉的蛇躯攀附在我身上缓慢移动,令我既觉羞恼又觉难堪。我最后它微微扬起头,居高临下看了我片刻,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我霎时睁开眼,浑身颤抖,额头冷汗流下,浸湿了鬓发。帐中昏暗,但外头隐约点了烛火,我看见程轻坐在床边穿衣,身影映在床帐上,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我起身望着她的影子,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触碰,只怕她如以往的每个梦境一般消失不见。 她却回过身来说,你醒了?我这才明白不是梦,她掀开帐子,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一扫帐中的闷意,她摸着我的脸道,横竖无事,不如再睡会,天还没亮。 不知不觉我这一觉竟是睡到了快天亮,我连忙披衣下床,却被她拉住衣角,她问,你要去哪里?我说今日皇后必定又要召见人,我得起来穿衣候着。她拉住我的手嗤笑道,昨夜陛下召了李美人侍奉,之后痼疾复发,咳嗽不止,皇后等都等不及,先将李美人处置了,又连夜召了太医院赶去,眼下她正忙着侍疾,只怕没有见人的功夫。 我自然知道这个侍奉是什么意思,真是佩服死我爹了,没想到他都病成那副样子,居然还有力气召妃嫔侍寝,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又问程轻去哪儿,她道皇后传唤,要我一同去侍疾。我想起皇后待她十分和善,犹豫片刻后问,太子是不是也在宫中侍疾。她取了披帛挂在手臂上,我过去为她整理好,她握着我的手轻轻眨了眨眼睛,你想问我是不是太子的人,对吗? 我点了点头,她笑意渐冷,拢了拢衣襟说,这位储君心胸狭窄,与那些善妒的妇人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够做太子,也不知道皇帝如今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我道他从前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父皇面前他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因有薛家在,大臣们都夸他仁善,但宫中人都知道他曾□□入宫选妃的世家女子,肆意□□臣妻…… 程轻忽道,巧了,你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急切,甚至不惜要皇后先一步将大臣女眷召入宫中为质? 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道,因为这次他欺辱到了淑妃身上,在园子里想逼她屈从,没想到那日陛下召淑妃游园,久候不见她来,便命宫人去寻。淑妃抵死不从,挣脱之后一路奔逃,还高呼救命。太子怕被人听见,追上她之后将她推进水里,想要溺死她。没想到淑妃会凫水,从水中游到了对岸,最后衣衫不整地到陛下面前告了太子一状。但太子一口咬定是淑妃引诱自己时不慎落水,陛下原本不信淑妃一人所言,立刻命人追查,这一查不曾想查出了许多宫闱阴私。太子□□宫妃宫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有几次为其他皇子选妃时,他还趁机奸污勋贵功臣之女,其中有位陵乡侯长女,她归家后留下书信就自尽了,不过碍于太子权势,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一国储君,她冷冷道,日后要继承江山社稷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品行卑劣的好色小人,于是陛下起了废太子的念头,才令太子如此惧怕,不得不提前动手。 我万万没想到,太子得权后竟成这个样子,我说这还没当上皇帝呢,要是真当了皇帝还了得?我看了眼程轻,她正轻拨烛芯,火光在眼底明明灭灭,素手纤长皓腕如雪,美得不可方物。我心底一突,太子如此好色,难道会轻易放过程轻吗? 她瞥了我眼,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淡淡道,我手中握着他给皇帝下毒的把柄,他不敢动我。我吃惊道,什么下毒,他还敢下毒? 当太子当的太久了,他是等不及了,程轻说道。他很聪明,他知道陛下喜爱前人字画,时常一人把玩欣赏,于是想方设法寻来奉上。他把毒撒在纸上,只要展开卷轴便会被人吸入体中——陛下用膳有人试毒,但看字画玩赏古玩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我听罢眼前阵阵发黑,心口骤凉,要知道归置那些字画的责任向来都是落在我弟弟身上的,一旦东窗事发,最后这祸端也只落在他头上。 我喃喃道,他是要一箭双雕,他果然不会放过阿臻,凡是挡他路的人,他向来都是欲除之后快的。 天色微亮,她吹灭蜡烛,推开窗子,站在天光下说,玳王殿下颇得圣心,他连远在封地的颖王都不曾放过,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玳王呢? 我按下心中慌乱,向她要纸笔,想给我弟弟写信。她说信是送不出去的,还不如不送,免得惹上麻烦。我冷静一想确实如此,这时候送信出宫,那信必有人查看,且是送到我弟弟府上的,太过引人瞩目了。 我虽明白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但一颗心如被烈火烧灼,片刻都难以忍受。她回过身来,将我焦躁的模样尽收眼底,道,我去随皇后侍疾,你就在此等着,若有消息,我自会让人告诉你。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我有种错觉,仿佛她此去再难回来了,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说,你别去,宫里有那么多妃子,为什么偏要你去?她掰开我的手指道,你明白的,我非去不可。 她忽地温柔一笑,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极轻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此去不回,也请殿下不要将我忘得太快。往后若是再遇上爱慕你的人,你就不必再想起我了,你只要记得,记得也曾有人这般为你动过心,这就足够了。 她这一笑仿佛将世间春光占尽,叫人心神迷醉,好像一旦错过,此生便再难寻得了。我眼前泪水模糊,只能拼命点头,她却向前一步,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但我要是侥幸回来了,以后殿下身边再不能有别人了,殿下只能这么看着我……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与我额头相抵,漆黑的眼眸中似有两团火焰,贪婪地想把我一同点燃。她放肆地看着我,像从我的眼泪与颤抖中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餍足地喟叹一声,亲昵道,从此以后,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心知这誓言背后的含义有多沉重,绝非能轻易允诺,她想要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可在她的目光下,我却再难支撑,重重点了点头。我看着她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迷恋,心下轰然一声,如同大梦初醒。她分明是先动心的人,却步步为营要我将自己亲手奉上,我虽然赢了一颗真心,却稀里糊涂地输了自己。时至今日,我们之间究竟谁负谁胜,已无人再去计较。 她的贪念,她的放肆,她的邪恶,她的狠戾,她的锱铢必较,我都已一一领教过,而世人永远不会知道,这副绝美的皮囊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揭开画皮,她妖异另一面也只有我能看见。我是那个跌落深渊的人,纵然往后再也看不见天空,却也甘之如饴。 第8章 那是我入宫的第七日,深宫冷寂,日影都失了凭依,如一把虚无缥缈的风穿过指缝,永远都难以捕捉。我心急如焚,但好歹记得她说的话,耐住性子继续等待。 这日入夜之后,我依旧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忽然有宫女叩门,说是来为我送水的。我想起先前的事,开门放她进来,她放下手中杂物,取出一枚玉簪给我看,示意我随她去。正如先前我与程轻约定好的,见到出示这枚发簪的人就跟她走,不必苦等下去了。 我披着斗篷,跟在宫女身后行走,发觉今夜这宫中竟无守卫巡逻,四处漆黑一片,偶然见到路旁石灯火光幽幽,似有道不尽的哀怨,而那些宫墙隐没在夜色里,只能看见若有若无的轮廓。我心中一时想到程轻离去时的样子,一时想起我弟弟,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往事如潮水从我脚下无声淌过,前路更是莫测难言,我踏过青石砖块,如同踏过那些纷乱的因果,最后仍是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不知尽头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她带我走过花园,在草木之中寻到一处隐蔽的石门,将我领入这条密道。她取下墙上火把,照亮道路,我见这密道两侧砖石如新,隐约猜出这是通往何处的了,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未多时这密道便已到了尽头,出处照来些许光亮,我听见似有争执声传来,那宫女将火把熄灭,退进了黑暗之中。我攥紧手,小心翼翼从那道门后走出,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竭力道,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枉为人子,朕已召三公五候商议过,择日便废去你的太子之位。侍卫上前,还不把他押下去…… 我震惊不已,太子果真是等不及了,想要逼宫上位了吗?刀剑之声传来,杂夹着皇后的声音,她道淑妃□□后宫,妄图加害陛下,构陷太子,快将她杀了,以免陛下受惊。 随即女子的惊叫声传来,大约是那位淑妃被擒住了,我爹连连呵斥皆是无用,最后太子森冷道,父皇受妖妃蛊惑,险些乱了朝纲,儿臣这就将她除去,省得日后史书上添得一笔,毁了父皇的一世英名。 我爹可能是被他气晕了,半晌没听见他再开口说话。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啜泣声,好像还不止一个,我猜那应当是被皇后召来侍疾的妃嫔们。殿中静了一会,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太子说你过来为我父皇看看,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子震怒道,让他醒来,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救不醒他,你全家的性命也难保。 我手心冰凉,紧贴在门后,不敢动弹半分。那头太子似乎得了什么保证,不再威胁那太医了。环佩声叮咚响起,有女人走了过来,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把书卷丢得满地都是。我看见她裙上绣着凤鸟,便知道这是皇后,她找了一圈又离开了,太子问,还没找到吗? 皇后有些懊恼,说早知道先留那人一命,他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定然知道这玉玺放在何处。太子似有些不耐,说一定就在这宫里放着,说不定就藏在哪个密格之中,让人去搜一搜,留心细看,必能找到。 他要玉玺做什么?我心念电转,旋即明白过来,没有诏书他既无法名正言顺的登基,也难以堵住老臣们的嘴巴。我此时更觉疑惑,程轻为什么要把我叫来此处?太子既然在逼宫,我不是应该去搬救兵来,我站在这里偷听又有什么用,难道只是想我当个人证,在朝堂上揭露太子的伪善面目? 但我信她此举必有缘由,只得安静等待。我听见那些人在殿里翻找玉玺,把稍大些的瓷器砸毁在地。那些瓷器曾经都是我爹珍爱的古物,有些更是几代前的奇珍,在今世已成孤品,可现在都成了一地碎渣。 或许是感应到珍爱之物被毁,我爹□□一声,悠悠转醒。太子与皇后大喜过望,要他说出玉玺所藏的位置,我听见太子惊喜道,把诏书取来盖上,片刻后殿外传来咻咻几道破空声,太子厉声说不好,原来父皇早就有所准备。不过多时,殿外便传来马蹄声,有人高呼护驾,我空悬已久的心顿时落回肚中,却听见女人们再度尖叫起来,外头的人不敢贸然闯入,唯恐伤了皇帝,殿中又一阵兵荒马乱,我听见一个女声哭喊道,太子杀了陛下,太子弑君了,快来救驾,御医呢,御医在那儿? 我当即呼吸一窒,忽然一人捂住了我的嘴巴,将我从门后拖了出来,我见是程轻,便不再挣扎。她一身衣裳依然是上次穿的那些,看来已经被困在这殿中多时了,我满腹疑问想要问她,她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心一片湿热,她的嘴唇不停颤抖。我明白此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将我推到光亮处,我看见大殿上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还有许多血迹,太子倒在地上,发冠散乱,胸前一柄沾血的长剑,皇后正扑在他身上大哭,旋即有金甲卫士鱼贯而入,我抬头一看,门外站着的那人居然是我弟弟。 他进殿也看到了我,却视而不见,先拨开一众妃嫔,扑到我爹身旁,我爹此时真如那慈父一般,摸着他的头颤声道,阿臻,你来了,你皇兄不但要这皇位,他还想要父皇的性命,这逆子,他竟要弑君犯上,他该死。他重重咳了几声道,他有僭越之心,大逆不道,死了也好,他神情狂乱,挥动手臂道,都滚出去,你们都是来看朕笑话的吗?滚出去,全部都滚出去。金甲卫士将宫妃连同不知死活的太子一并拖出殿去,眼看殿门合上,我爹喘了口气,对我弟弟说,拿着玉玺,盖在里头的诏书上,那上面已经写了你的名字。我弟弟眼中含泪,伏地哭泣道,父皇你看,阿姐也来看你了。他跪爬到我身边,强拉着我跪在我爹面前。我抬起眼睛正视我爹,他如今面容衰败,黑发大半转白,与那个喜好吟诗作画、风雅隽秀的风流天子截然不同。 他是真的老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我娘死的时候正值盛年,容颜美丽依旧,与我爹相比,反倒像是一件幸事。他茫然地看着我,我轻声说父皇,我是长宁啊。他喃喃片刻,拉着我的手说,长宁……你是阿臻的姐姐,你要护着他,你要多护着他,多护着他。我低头应诺,俯身跪拜,起身时却看到左手掌心尽是血迹,我后背发凉,迅速看了我弟弟,发现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那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我突然想起一事,抬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程轻,她衣裙上星星点点,更有一大片猩红,我捏紧左手,想到太子胸前的长剑,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我爹说完艰难地指着玉玺道,快去给诏书盖上。我弟弟俯身飞快行了一礼,捧着玉玺进到里头,片刻后取了诏书出来,复跪在我爹面前。我爹伸手似想去打开诏书,几次不成,他手滑落在膝上。我见他神情迷惘,抬头向我看来,混浊的眼中霎时有了光彩,他低声道,是你来了吗。 我发觉他是在看我身后,偏头一看,程轻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背后,沉默地跪在一旁。她神情淡漠,好像事不关己,眼中尽是冰冷的恨意。我爹喉头滚动,像要说些什么,最后手无力地撇在一旁,缓缓闭上眼睛。 我大着胆子试了试他的鼻息,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原来万岁不过是句玩笑,天地都不曾长久,哪里有人能活千秋万载?我弟弟捧着诏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把诏书打开。 他颤抖着展开诏书,顿了顿道,阿姐,这诏书……我神色变了,这紧要关头千万不能横生变故,忙问他诏书怎么了。他低头不语,片刻后嚅嗫道,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怔愣在原地,一时难以置信,诏书上如何会是我的名字?我从他手中夺过诏书展开,觉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诏书上果真是我的名字。我弟弟神色闪躲,不敢与我对视,我心中微动,抓起他的双手,看见他的手指上果然留有墨迹,这诏书上的字必然是他刚写的。我起身愤怒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快被我看出破绽,我被他气得冷笑,我说你怎么这么聪明,还知道伪造父皇笔迹写遗诏,你是不是疯魔了? 他跪在地上,抱紧我的双腿急切道,阿姐,我上次说的话全是真心实意的,我做不了还皇帝,我不想做皇帝。可你不一样,你和我不同……不如你来做这个皇帝,这再好不过了!你想想那个道士怎么说的,牡丹是吉兆……女主临国,此事无人不知,如今这不是就应验了吗? 我被他气得发晕,指着他道,你起来,你是我弟弟,我知道你想不出这种办法。我转身看着程轻,我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他的,你知道他擅仿字迹,所以你让他重写诏书,是不是你? 是我教他这么去做的,她目光奇异地看着我,将地上的诏书捡起。我想起她所做的种种,一切都像有预兆般。她无比平静,在我面前缓缓跪下,用沾满鲜血的手将诏书捧到我面前,仰头道,大臣们都在殿外等候,殿下,当断则断…… 手持诏书踏入朝阳之中,晨风拂面,我站在玉阶之上,望着沐浴在朝晖中的宫宇,一时如坠梦中。朝臣们见是我出来,仿佛明白了什么,如潮水般纷退至阶下,我只觉得不真切,恍惚中回头看去—— 她站在殿中凝视着我,眼中似有深意,我知道她在等我履行诺言。她要将我握在手中才觉安心,我被她攥紧却更觉痴迷,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更相配的人吗?从动心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无半点退路可言。 我早已是她的掌中之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