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闲话gl》作者:林平 文案: 南梁末,苏氏大幕遮。 积跬步方致远,行千山观雨霂,皆为凡人挣扎于尘世所行之微渺俗事云尔。 此浮尘,同为两片浮萍,愿为汝拂尘,同沉沦,不顾浮沉。 女扮男装的官员,书香门第的落魄千金,一场雨,一座寺,姻缘邂逅。时光荏苒,天意难测,阴差阳错地做了对夫妻。本文讲述的是两个身在边陲的女子家长里短的寻常故事,也大概是我写过的最寻常的故事。没有偏执的一意孤行的姑娘,没有愤懑的自欺隐忍的姑娘,只是两个寻常的人,或许都恰好比旁人要聪明那么一点,聊着天,说着事,在岁月的不经意间相互影响,相互改变,最终成为对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难得有一次,写了对先解决矛盾再谈感情的寻常女子。 感情线非常慢热,无庞杂支线,过日子即是主线,两个人,一条路,走到底。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致远,关雨霂 ┃ 配角:关筱秋,凌桥,董永道,薛远甫,芙竹,烟霞,晴平 ┃ 其它:抚闲,家长里短 一句话简介:文人在尘世之中的微渺琐事。 第1章 章一 苏姓,国号梁,自太.祖帝,先后六任平四海,治八方,得享太平年岁,数来已一百二十年有余。而今这位皇帝,名永历,年号嘉化,论命数,却及不上头几位先祖。嘉化二年,龙椅尚未坐个稳当,便摊上倭寇海盗之流,扰大梁海域,所劫之渔船、商船数不胜数。嘉化皇帝非胆小怕事之辈,倚仗祖宗基业,急了便发兵打了去,是时声势浩大,乃力战破之,一役荡平,不料仅守得半载清平,奈何不得春生草长。想来无尽之说,自是有源头水来,若从中作法,断其根本,必可尽除。遂于次年封闭了连岸港口若干,后占地画圈,兴建著多海上岗哨,唤之泾渭分明。 这厢皇帝的烦恼之源尽去,那厢商人的烦恼之源丛生。商船子,货架子,行商之人的饭碗子,可就此砸了个干净利落。民间有句说法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栈道没了还有陈仓」,乃向南望,得一临海村。原是个破烂渔村,翻来覆去不过人家二十来户,不料竟是个天生来的好港口,停驻的好温床。只因生得偏远了些,敌不上别几处富庶,早先就没入得法眼。如今时过境迁,好资质遇上了好机缘,不知是福是祸。此地靠富庶定州,又距京甚远,商人们算盘一打,计议已定。 再来嘉化三年大旱,苏永历分身乏术,不过少盯了数月,这临海村啊,可就连天都变了。近来大旱流民失所,颗粒无收,军队征讨已乏,尚不可饱腹,皇帝不展眉,想再无力兴兵戈之事,且再放它数月。岂料数月加数月,如此一放,愈发难收。本就地处偏远,皇令难及,临海村山穷水尽出些刁民,不过一年功夫,便化作往来交易之口。日子久了,治理之事如同烤好的山芋一般烫手,被众人一推再推,接着,连朝廷的眼也开始半开半闭起来。毕竟独这一港,想必宫中之人应有好友亲眷谋利,裙带一扯,更是难办了。 又过了数年,雪球自是愈滚愈大,朝廷那边也颇是有趣,我平不得,认它还不成?就这么着,给封了个州,取了个名,抚,有安抚之意。为了抚它,先后派去了好几个总督或巡抚,可此地早已重疾难医,所见不过薄效而已。而今这总督,姓董,名永道,是个和善人物,做事是不如先前几位那般的雷厉风行,最后也倒算是落了个稳妥。 便是嘉化十三年这清平年岁,方致远亲赴抚州,时值南梁之秋。行至山林中,不料云风,须臾雨至,有倾盆之势。左顾右盼,见不远处有一小寺,便带上一干随从侍卫前去躲雨。 而这寺里,如今是蔽有关家二女,那瞧着稳重些的便是关家小姐,名为关雨霂,而顽皮些的乃其随身丫鬟,唤作关筱秋。 论起关家之事,说来着实惋惜。关家老爷子,名为关清源,少英异,有才略,是先帝昭仁二十四年间的状元,曾官拜礼部尚书。后不知是何故,自请让贤,担了个闲职,迁城东,建归园田居,平日里尚文好诗,语意安闲,清新典丽,自有隽味,著《南梁田轩集》。世人一时众说纷纭,有笑之大好的荣华富贵不取的,亦有称其知兴废明进退的,然流言流于众口,不过饭后闲碎云云,盛极一时,终止于岁底。关老爷为人亲厚忠善,清明妥帖,广结善缘,不料老天竟是硬生生地夺去膝下独子。后来,又想是老天长眼,赐了他一女,便是如今这关雨霂。关清源老来得子,自当极眷爱之。可好景不长,发妻过世尚且不说,前些时间,竟是牵扯上了文字狱这等官司,抄家时亦是抄出了些许犯上玩意。是时白发人下狱,至亲至交皆莫敢饯别,乃暗书诗文而哭之。翌日,黑发人被发抚州,无人相送,望故居,见门匾断作两块,一归园,一田居,无话,洒泪而去。说来也巧,莫不是应了那句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关家小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眼瞧着抚州要到了,竟半路杀出了山贼强盗。一干押运,一哄而散,有胆识之士拔剑相抗,亦有如鼠之辈四散奔逃,一时刀光剑影,场面混乱。关家二女机警,借草木之茂,藏于丛中,后寻小路,得此寺。若是林中草木疏一分,若是脚上拷撩重一成,若是山中小寺远一里,恐是难逃劫难,二女相依愈发心悸后怕。 雨落,听其音便知其大小。人至,闻起声便知其多少。关雨霂明眸一转,忙拉起地上的关筱秋,道:「有人来,快随我躲到佛像后面去。」 关筱秋听后慌忙站起,不料脚被那锁链一扭,硬给栽到了稻草堆上,关雨霂顾不上别的忙去扶她。此时正听到人声,曰此处是座废寺。此时再见到官服打扮者若干,道此处有两女子。 一小侍卫见二人囚犯打扮,意欲拔刀相问。一声且慢,方致远按其刀柄,只见其中一女子走上前来,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这倒也算是个别致的初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141219 初稿 20190713 修文,想这姻缘,原是筱秋一摔摔出来的。 第2章 章二 却说方致远安其下属一事,他正欲言,岂料那女子不由分说,径直跪在了地上。他早知晓有跪官鸣冤一说,因所任之职不流于府衙,如此亲历,算是头一遭。他眼瞧那人伶俐,不甚像无谋之举,恐是真有话要说,遂站一旁,听其道来。 只见那女子颔首低眉,细细说来,音若碎雨,漉漉有声:「我姐妹二人本是被发去抚州服役,不料半路遇匪,一时急情难下,四散奔逃,幸得山间草木繁茂,乃侥幸逃脱,后遇山中大雨,举目四望只得此一庙,遂前来求个庇佑。我二人出现在此实乃事出有因,绝非有意要躲这徭役,且不论两个女子如何能敌过官差,公子若是下山一看,自有山中断刀残剑,车马乱痕作凭。」 方致远听此一言,觉有理,乃道:「姑娘无需惊慌,在下并无刁难之意,但有一问不解,还请姑娘作答。我见二位不像是作奸犯科之辈,不知所犯何罪,竟被发至抚州?」 关雨霂一番思量,话音为至,谁料却被一旁的关筱秋抢在了前头:「公子说的可不是,若不是朝廷抄了关家,我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你这小祸害,眼前之人,是何人,做何事,同朝廷是何关系,此三事还尚未见分晓,怎就如此轻易将老底给了出去?早先路上千叮咛万嘱咐,此去多磨难,步步皆凶险,事事须小心,怎就听不进话。 关雨霂悔之不及,恨往昔太过娇惯这个丫鬟小妹。 「可是京城里的关家?」 还能有几个关家?自事出,哪里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盘算这日子,这装扮,这筱秋之言,怕是再难以抵赖。 关雨霂遂坦言相告:「正是。我名叫关雪,方才答话的那位是我小妹,唤作关梅。十年前大旱,我二人上京逃难,被关在城门外不得进城,后幸得关老爷所救,收作府内丫鬟。」关家小姐话里说得明明白白,该编的也都给编好了,该作释的也都作释了,生怕关筱秋又口快再惹出些什么乱子。 方致远先是听了关家之事,不禁抚袖长叹,再听她提起了那场大旱,更是勾起了前尘往事。这关家之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遭奸人嫁祸,构污名下狱,令人惜乎不已。朝中纷争不断,如今令两无辜女子受牵,颠沛流离至此,着实委屈,且又是历过那场灾祸之人,更显命途多舛,不禁感慨凄然,乃道:「这嘉化三年,久旱不历雨,百姓无所依,城墙外十里,难民乞与居,我亦记忆犹新。姑娘能得善人所救,实属有幸。」 关雨霂连道:「关雪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若不是那日得关家所救,我姐妹二人怕是要流亡于难民之间,难得见此十年光景。而如今关家被抄,罪及一家老小,我二人得此拷撩,前去抚州也只当是还了这一愿。」 方致远听罢,轻说一句「请起」。待那女子站起,他只手拔剑腰间,神色自若,一时间剑光闪烁,飞影凝辉。刀光之耀,使关雨霂闭了眼,只听得一声锁链震颤之音。方致远告其左右,称今日之事不得声张,又转身走至关筱秋身前,同是断那锁链,道:「没了它,二位姑娘换些干净衣裳,自可改名换姓,做个自由身。」 关雨霂上前一步,说:「关雪不敢。」 方致远昂首问道:「有何不敢?」 「关老爷对我姐妹二人恩重如山,如今他年事已高,孤苦一人,身陷牢狱,我二人若是逃此徭役,怕是会祸及狱中人,纵使此去凶吉难料,也断做不得不义之事。」 话刚出口,关雨霂便生出些悔意。面前这人虽是萍水相逢,但其所作所为,单就这心思,已是无以回报,怎就一时心急将话说至了不义的地步?想来自己同筱秋,本是无异。 那话方致远听了着实一震,若不是面前关雪直言,怕是一辈子都不知晓方才是自己失了礼数,轻贱了这凛然正气。也不知关家到底是户怎样的人家,竟连小小两个婢女都具如此风骨,忙拱手致歉:「方才是在下失了礼数,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姑娘若是心意已决,不妨多听在下一言。此行前去抚州,四伏凶险,劫匪强盗之徒,司空寻常。二位姑娘若是一意孤行,恐是到不了城楼门下。在下亦是要往抚州去,倘若不嫌弃,可结伴而行,只当是路上有个照应。」 「多谢公子好意,此地到抚州,不过三日脚程,我姐妹二人可自行前往,不便麻烦公子。」本已是受人恩惠,同行一事断是做不得,更何况知人知面,就这么轻易地把性命给交了外人,也未免过于鲁莽有失矜持。如今漂泊四方,虽身不由己,但关家小姐仍是那时的关家小姐,一身风骨,文人墨气,不曾为境地所动。 方致远听了这话,却不知怎么地横生出了几分怨气,乃道:「此地凶险,关姑娘乃谨言慎行之人,若是信不过本人大可直言,无须如此推托,莫非在下像不义之辈?还是因劝了姑娘去行不义之事?」 关雨霂知他言中有意,忙低头赔礼:「公子生得仪容不俗,自有一身正气,定不是那不义之相。方才是关雪一时口无遮拦,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见谅。」 方致远摇头致歉,畅言:「我并非是有意为难姑娘你。只是见不得姑娘这副逞强模样,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怕姑娘悔之过晚。关家遭此浩劫,想必你亦有诸多不易,然气节犹在,实令我自愧不如。骨气归骨气,气节归气节,若不适时变通,怕会本末倒置。」 「公子话至如此,关雪自是不该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姐妹二人同公子萍水相逢,如今受如此恩惠,无……」 「萍水相逢,自有天意,同舟共济,又何来回报一说?不必言谢。」 「敢问恩公如何称呼?」 「敝姓方。」 作者有话要说: 20141219 初稿 20190714 小修 第3章 章三 众人行至一山间小店,已是日沉时分。方致远一抬手,示意车队停下。观天色,今夜乃月明之相,按这位大人以往的心思,定会夜行山路,车夫疑惑,不免上前来问。方致远同那人商议两句,决意夜宿于此。他因念及此次带了两个姑娘,不同于往日,遂计议稍作整顿,明日破晓出发。他引二位姑娘下车,与了长袍来遮掩脚上拷撩,又吩咐一行人作出喧闹之势盖其声,待挪到僻静处,方说道:「按此进程,明日天黑之前可至抚州。」 没等主子开口,关筱秋再先声夺人接了话,也难怪众人都看不出这是对昔日主仆,更像稳重长姐,同顽皮小妹。只听那小丫头含笑道:「可明白了,车马到底是车马,绝非脚程可匹。我阿姐生得倔强了些,不喜食人雨露,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关雨霂在一旁不语,想着筱秋说话,同幼子学诗,不晓其理,空有其形,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思来想去也不知当如何是好,遂寻了简方,行礼道了声多谢。方致远见她还欲言谢,忙道:「关雪姑娘不必拘礼,房间我已备好,换洗衣物也尽放入房中。唯独脚上枷锁还需寻来一样工具,还须二位等候。」关雨霂见他不爱拘泥礼数,便拉着筱秋点头相谢,再无多言。 *** 二人回了房,稍作歇息,不及细语今日之事,便闻指门相扣之声。门外站着的,有方致远同一位青葱少年。回思一想,便是刚进庙就欲拔剑的那位了。夜深,方致远不作多叨扰,直抒来意:「关姑娘,这位是我的随行,名叫凌桥,是来为二位去脚拷的。」 关雨霂见那小哥年纪不大,生性好动,心思活泛,一刻也静不下来,有自幼习武之相。亦是不拘礼的,招呼没有一句,就拉着自己往椅子上坐。方致远立在一旁,拿他无奈,干嗽一声:「凌桥,别人是姑娘家,不要拉拉扯扯的。」 那凌桥答了声好,随性至极,亦不知听没听进去,倒是同自家丫鬟有几分相似之处。关雨霂忍不住试其心思,笑问:「也不知凌小哥是从何处寻来的钥匙?」这等年纪,想是最喜旁人问及得意之处。 只见那一双眉眼,亮色含春,满是孩儿笑意,却非要故作深沉答上四字「江湖路数」。说罢,眼角神飞,拿起手中小铁杵撬得轻易。关雨霂忙致谢,凌桥见不得这些,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也是就是个听差办事的,不须多谢,你要谢还是谢我家公子吧。姑娘一看就是在京中大户人家做过事的人,规矩甚多。」这话听得方致远又嗽了一声。 凌桥起身,见另一位姑娘仍坐在床边,便说:「我家公子方才不许我无礼,姑娘你可否自行挪到椅子上?」 关筱秋念叨这个方公子还可以,但那小哥不行,比不上自己聪慧,就回了一句:「不可。」 想那凌桥也不曾想到会得来这么个答复,一脸诧异,关雨霂忙在一旁作释:「她在庙里摔了一跤。」 不料小哥听了更是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回头看着自家主子。他家主子同关家主子一般,在一旁看戏,皆拂袖而笑。 笑话完了,方致远上前解围:「关梅姑娘若是不便走动,你到床前去给她开锁便是,我自不会怪你。你若硬要拉关梅姑娘坐到椅子上来,我才是会怪罪于你。」 那凌桥用手抓了抓头发,豁然开朗,憨笑一下,便开锁去了。 待那二人走后,姑娘们便开始细语起来。 关筱秋脚上没了重物,觉得一身轻松,遂坐在床边,欢脱踢腿,弄得关雨霂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休再乱动,本就伤了筋骨,怎还这般顽皮?」边说,边用毛巾给她擦着小脸。 不料关筱秋理直气壮,回道:「还不是因那帮人闯了寺庙,我是一时紧张才摔在地上的嘛,怎能怪我?」 「胡说。什么那帮人,如今别人对我们有恩,你怎可如此称呼?」说罢,捏了捏她的鼻子。 关筱秋嬉笑一声,扯着小姐的袖子撒娇道:「反正他们也听不到嘛。」 关雨霂按住了她的手,小声说:「隔墙有耳。」 岂料那小妮子歪理一堆,狡辩道:「但这方公子,小姐您都信了,如今还要和他一同去抚州呢。如此君子,想必也不会和我这个小丫头计较。」 「满嘴胡言。」关雨霂拧干了毛巾,再将干净衣物扔给了她,心里念道这丫头嘴里吐出来的歪理,自己竟不知当如何反驳,这方公子……倒也真算是好人做到底了,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筱秋换好衣物,百无聊赖,神思一动,就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我说小姐,这方……」 关雨霂无奈,眉眼一垂,似气力皆散,轻轻一句:「嗯?」 关筱秋忙改了话,说道:「雪姐姐,这方公子对我们这么好……」她明眸一转,眼中有意,凑近了关雨霂说道:「是不是有所图啊?」 「你我如此,有何可图?」 「雪姐姐聪明人,怎就不知道妹妹的意思呢?我见那方公子,都不同我讲话,什么事都和姐姐先说,心思全在你这,怕是……」 关雨霂点了点她的鼻头,说:「怕是什么?什么叫话只同我讲,我怕是你心思全在他那,心有不甘才来取笑我吧?」 关筱秋听着这话急得不行,一把扑上来,搂着关雨霂说:「我哪敢?我一身心思可全在小姐身上!」 「嗯?」 关筱秋赶紧松了手,拍了两下脸蛋,说:「全在姐姐身上,全在姐姐身上!」 关雨霂常恨自己心软,每见筱秋孩气一团,娇柔可爱,便是什么狠话都放不出来,只得不温不火地相劝道:「你啊,若真是上心,便早些歇息去,莫要折腾不停。」 「好好好,本该是我伺候姐姐,如今倒变成了姐姐伺候我,给我洗身上,给我换衣服,想起来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得了便宜卖了乖,扯着被子睡下了。关雨霂为她整了整被角,叫她好生睡觉,别的一句不多,生怕是再宠出些什么病来。 作者有话要说: 20150101修 第4章 章四 夜深,待关雨霂打点好自己,关筱秋已睡个熟透。一路颠簸辗转,许久不曾有过一次好觉,都快忘了温床暖枕作何滋味。安宁难逢,却偏偏难以入眠,似担惊受怕惯了,认了天作被地为床。关雨霂坐在床沿,瞧筱秋睡个香甜,小嘴娇憨,阵阵有言,便是好生羡慕那福气。 秋寒初至,凉飙,正过雨,落了花瓣,已不是花时候。然余香馥郁依旧,尽数融于夜色,同山间虫鸣一齐透过帘来,摇起疏林,若散雪,其影清碎至极。关雨霂移灯至窗边,仰头有一轮月明。她从未离家十里,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去家千里,从未泯过思乡滋味。她因想到儿时阿爹所教之《静夜思》,想到了何为低头思故乡,想到了牢狱四壁,冬日是否会起霜? 她倚窗轻叹,此意难平,「今晚,想必是睡不着了」,遂披好外衣,移步院中。 院中有月色如洗,或许亦可洗去心中凡尘。 关雨霂走在一条细石子轻易铺就的羊肠小路,见月光下有一人影甚为熟悉。她正欲上前,而那人转身而来,伴月之辉。 雨后有晴星万里,明月夜里他作揖,方致远有礼道:「夜深了,关雪姑娘为何还不早些歇息?」 关雨霂同他行礼,人落于树影,不觉轻拢外衣,闲手抚过离了花瓣的蕊,沾了一手寒凉的水。 二人一光一影,就同此间境遇,倒趁出山间小店,似画。 方致远望了一眼小楼,问道:「关梅姑娘可好?」 「妹妹她早已睡去。」 「想来也是如此。关雪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否伴方某在园中走动,消此难寐之忧?」 关雨霂低眉回应:「若是公子不嫌弃关雪蠢钝,关雪愿意相陪。」 方致远浅笑,说道:「关雪姑娘何来蠢钝一说?我见姑娘言谈举止,煞是端庄,怕也是识字知书之人,也不知关雪姑娘原在关家做何事?亦或是说关府之人,个个都如姑娘一般?」 关雨霂见他有意抬举,只当作是在取笑自己,答道:「公子说笑了。关雪哪里担得起什么要职,不过是在书房里为老爷铺纸、磨墨、涤砚,有幸沾染些文墨书气罢了。」 有道是文人书房里,纸砚笔生香;常在墨中走,温文浸衣裳。文人同文人之间,自有一种难分情谊,若是投了志趣,那文人相轻一说就全作小人私心窥度之杜撰传闻撰罢了。且不谈关老爷子是何等墨客,单就关方二人出身,便有相通之处。关清源乃是前朝状元爷,作有时文一篇,论的是言商国三路四通八达之事,其志高,其目远,数十年间难再见于旁人。只可惜,青天路有,偏无人走,到今朝,悉数闭塞。原有几大港口因区区倭寇海盗之流而锁,唯存一抚州,又是繁杂之地。而这方致远便是当朝状元爷,其志与关家老爷无异。政见相当,方致远早生登门拜访之意,求谋个忘年之交。后因听得关老爷自赴闲职以来,少理朝中人或事,便消了那心思,无意扰人清静。如今听到关雪原为那人磨墨,自是好生羡慕,遂心直口快,明了心意:「这磨墨,这磨墨,真当是美差,真当是美差。」 关雨霂瞧他一副痴样,既觉得好笑,又好生不解,便问:「磨墨之事,哪里像是方公子口中的那等美差?」 方致远答:「姑娘有所不知,关老爷之文章如云行水涌,以气节睥睨天下之士,在下曾有幸拜读断篇一二,戚戚心动,惜不得全篇。心里是仰慕着,敬重着,就只差见着,聊着。姑娘若是为关老爷磨墨之人,怕是见过许多些文章,方某哪有不羡慕的道理?」 「方公子又是取笑我了。我只当是为老爷磨墨,这文章一事,不甚懂,恐是辜负了这美差。老爷一生所做文章众多,不知公子最喜的是哪一篇,可是老爷当年那篇入试时文?」关雨霂因知此篇最负盛名,便问了,不敢提及偏的,显班门弄斧也就罢了,惹方公子尴尬就不好了。 方致远听罢摇了摇头,振袖回道:「那篇时文,冠绝一时,又有何人不晓?可时文终究是时文,虽有豪气冲云,却少点平凡滋味。在下最喜的,乃是关老爷在他小女出生之时写与妻女的一首小诗。」 关雨霂乃驻足,断是没了方才那般份顾及旁人的心思:往事一一,历历在目,从孩提学语,至教书习文,讲世间理,道天下事,早里评书说古,对景作诗,晚来迎风对月,下棋唱词,昔多可喜,今多可悲。想那狱中老人,近杖乡之年,竟是与枯草为伴,以凉地为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日升月起,寒乎暖否,饥乎饱否,自己这为人子女,却是远在他乡一概不知。 方致远见她停下,也随她停下。关雨霂瞥见一旁的影止住,才反应过来,忙回神,说道:「老爷这诗,自是好的。老爷夫人也曾有一子,名叫关远,可惜三岁便生病夭折了。夫妇两伤心至极,几年来,都没能再有子嗣。后来幸得一女,关老爷百感交集,遂写下那小诗,一来是悼念那夭亡孩儿,二来是写与那白首之妻,最后是送给那新生小女。」 方致远不免心生愧意,悔不该提及此事,乃言:「是在下愚钝,怎就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 关雨霂摇头,称:「总是难免的,想通了便好了。关雪在关府的十年,也就当是前尘一梦,梦罢当醒,乃是常事,方公子不必自责。如今,我身不能及,恩情难报,只求狱中老爷,能够少受些苦难。」 「关姑娘若是想得开,那自是好的。这世事无常,十几年转瞬而逝,如今关家境况如此,这诗中的关夫人与关小姐怕也是颠沛流离。」 关雨霂如实答着,言辞简单,生怕又显出余情,惹得方公子懊悔:「这关夫人,在关家被抄之前就已病逝,而那关小姐,怕也是不知被送去了什么地方。」 方致远忿忿而言:「究诸其端,不过朝中权势相争之果。关老爷素来无争,也不知是犯了哪家。」 关雨霂半合眼,思绪滃然而出,权势相争之果……阿爹早已迁居就闲,为何还要被人苦苦相逼? 「关雪不懂朝中事,只道是老爷冤屈。」 「你说冤屈便是对了,这案子本就是冤案,只因背后有人推作,遂走了个顺风顺水。关老爷身正影直,待些年岁定会有人翻案,还关家一个清白,待到那日关雪姑娘亦可免去徭役。我深知关家冤屈,那日欲还姑娘自由之身,亦是念及此理。只是在下目短,不如关姑娘想得深远,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方公子大恩,关雪本就无以回报,不来得罪一说。」 「这天下皆是一己私欲之人,大难临头各自飞,实难见姑娘这等有情有义之人。方某如今助二位姑娘,也只当是惜人惜情,姑娘每每同我客气,我也只能当做是姑娘故意同我生疏了。」 「关雪何德何能,哪能担公子之言?这天下又哪里不是事不关己之人,只了自身三丈事,不顾旁人生或死,实难见公子这等仗义相助之人。关雪如今再三相谢,只因关雪如今一无所有,唯有相谢。想那同朝为官之人,有栽赃嫁祸之党;兄弟手足之间,有刀剑相争之事;皆为利尔。然公子与我姐妹二人,虽一面之交,却言之必信,不曾谋取,不曾索回,只是将心与心,事无不至,与无不尽,关雪若是连一声谢也不道,恐真是要无地自容。」 方致远见她言辞恳恳切切,遂不再提及此事,换了个话子,说:「姑娘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尽能尽之力。关姑娘此去抚州,不知对抚州知道多少?」 关雨霂如实相告:「只知抚州地处偏远,其余一概不知。」 方致远遂将抚州之事,前因后果,同她一一说来,关雨霂听了,愈发沉重,遂问道:「听公子所言,好似我姐妹二人在抚州难逃劫难?」 方致远答:「这徭役差事甚多,有美差亦有苦差。姑娘断文识字,若是能在交易馆谋得一件差事自是好的,若是换了旁的……」 关雨霂见他难寻得一词,心中俱已明白,遂打断道:「不知在那交易馆,是个什么差事?」 「那是登记往来船只货物的文书工作,不过其间难免要同商人打上交道。各国各商,各有规矩,畛域画定,寸步不容越。遇上刁难的,也是难事。」 「谢公子指路,我自当谨记公子今日之言。」 「亦不是什么明路,明日一别,还望关姑娘保重。」 二人后又说了些闲话,生了困意,便回到楼下。 方致远请她留步,后回到房里,拿了个药瓶交予关雨霂,说道:「这药膏是给关梅姑娘的,她年纪尚轻,又扭了脚,好生治治,要是留了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关雨霂点头相谢,答:「关雪在这里替小妹多谢方公子了。」 「无须多谢。夜深了,姑娘也请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自己也好爱这两人的对手戏。 第5章 章五 待关雨霂回到房里,已是困得不行,不曾料到几句寻常寒暄,竟引出了如此多话,细细思过,是喜过,悲过,笑过,苦过,如今只道是头晕得厉害,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方欲睡时,又念及那药瓶,思来想去,恐脚伤拖不得,遂忍着心性在筱秋睡时小心翼翼地为她脱袜,轻轻抹上药膏。谁知那丫头是个连睡觉都不安分的主儿,她嘴里常支支吾吾似有词也就罢了,后来竟然一个精神坐了起来,嚷嚷着:「蠢兽,叫你咬我脚!」 关雨霂忙笑不迭,说:「我的好妹妹,你这又是梦到什么了?」 只瞧那关筱秋轻揉双目,稍作清醒,定睛一看发觉是自家小姐,慌乱之余忙坐定下来,答:「什么嘛,原来是雪姐姐。我梦到我和雪姐姐一同掉到了海里,还有鱼来拽我脚呢。」 关雨霂笑话了她的荒唐梦,说道:「这是方公子送来给你治脚伤的。」话刚说完,便想起方才之事,遂是补了一句当作调笑,说:「你看,他还是惦记你多吧。」 不料那筱秋答地也甚快:「什么惦不惦记我的?他惦记我还不是因为雪姐姐的薄面。」 什么薄面,尽瞎说话,关雨霂到底是乏了,没同她计较,只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明儿个记得去道谢。」 「我知道,我都知道。雪姐姐,你说着方公子人这么好,你可问出他原本是做什么的啊?」 关雨霂听了摇了摇头,因叹:「他既无意告知姓名,我又怎么好相问?」 关筱秋睡饱了起了兴,倒是不依不饶起来,说:「我倒瞧着像官员打扮。纵使不是官员,怕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关雨霂听了又摇了摇头,再叹:「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 「我说雪姐姐,你也别老叹气了。就算如今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就算是你对这方公子没心思,知道是做什么,家在何处,以后好报恩也说不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关雨霂确实不曾想到这分,乃笑逗她:「你啊倒是都明白了。那你倒是说,你要怎么问出来,还不失了这礼数啊?」 山人自有妙计,小女子自有招法,关筱秋笑着一副神气模样,答道:「我自有办法,明儿个我就问那方公子。若是我去问他,他自不会介意,我又不像雪姐姐,一看就满腹的心思。」 而关雨霂这边,偏是见不得她十足信心,唯恐惹出什么事端,遂细问端的:「那你要怎么个问法?」 只见那小丫,瞧了瞧上头,又瞧了瞧下头,拍着棉被道:「我就问那方公子到抚州去做何事,雪姐姐以前不常告诉我吗,是何等人,行何种事,或许能套出些什么来也说不定,就算套不出什么来,寻个端倪也是好的。你说可好?」 关雨霂见没什么不妥,便随了她:「你若是想问,便去问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关筱秋听了这话,犹如拿了金牌令箭,欢喜得不得了,说道:「全天下就是雪姐姐最疼我了!」说罢,又一把将自家小姐抱住,将那整个人儿都给拖去了床上,细细有言:「雪姐姐快睡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关雨霂掰开她的手,说道:「这药瓶还没放回桌上呢,你快是放开我。」待关雨霂放好了药瓶,又同关筱秋琐碎了几句,便沉沉睡去。 *** 第二日出发,二位姑娘家坐上了马车,方致远驾马在前,才行半里,关筱秋便如约地掀起帘子说道:「昨夜多谢方公子的膏药,我的脚已经好多了。」 「无须多谢,关梅姑娘的脚好了就好。」 「托公子的福我们才能顺利到抚州,不谢怎行?这抚州偏远,也不知方公子前去抚州所谓何事?」 「关梅姑娘何时对方某的事如此在意?」 「方公子取笑我,我这还不是因为感谢你这药膏,才对你的事如此在意嘛,你若是不愿意说,那就不说便是。」 「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方某此次前去抚州,是出海去的。」 「出海?可是要到别国去。」 凌桥道:「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去别的州自是走陆路水路,哪里用得着出海呢。」 关雨霂坐在车里,一句话也没帮,正是高兴地听着笑话呢。 关筱秋发现自己被那小侍卫给笑话了,嘟了嘟嘴,先是横着竖着各瞥了凌桥一眼,后故作镇静,说:「我听这海上风浪大,事故常出,公子此行可是要小心啊。」 「有劳关梅姑娘挂心,方某自会小心行事。」 再行数十里,队停,方致远下马道:「前方不远就是城门了,徭役队伍登记的地方在城门右侧,姑娘们可就此下来准备着了。」 此际应须一别。 二人下了车,行了礼,说了句多谢,道了句珍重,便是散了。 看到那拨人马进了城,唯独撇下了姑娘二人,关筱秋处在草丛自里,好生不解,便拉着自家小姐问道:「我说小姐,这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方公子怎么到这里就把我们给扔下了呢?」 「说你笨,你还不信。一来,进城门自要通报姓名,他既无意告之,又怎么会留我们到那时?二来,我们说到底也是犯人,若是让官差看到他同罪犯同行,岂不是连累?即使他不提此事,我也早有此意。」说罢,便拉着关筱秋往登记处走。那当值的官差瞧她们不是一副囚犯打扮,便问所来何事。 关雨霂答:「我二人获罪,本由一队押运送来抚州服役,该是早到的,结果半路上遭遇劫匪,我二人侥幸逃脱,一路曲折,迟了日限,还请官爷不要怪罪。」 好家伙,还有跑了的又回来的兔子,听说过有逃服役的,还没听说过有逃了的又回来的,当差的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拍了拍桌上的纸,说:「先写个名儿吧。」 关雨霂拿笔,工工整整地写好了两个人名,交了过去。那官差拿起来一看,双手抖得不行,一阵侧击身旁小厮,连声吩咐道:「快去禀报总督大人,快去禀报总督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150102 修 第6章 章六 二人被请来大堂,用茶水好生待着,皆不知何兆,故端着万分谨慎,一口茶也无,一句话也无。静候片刻,只见一长者,胸前黑底蓝纹白云红日,生得慈眉善目,宽厚有福,步子稳健,而行色带匆,一路振袖而来,口中念念有词。关雨霂见了,一语未发就忙拉着关筱秋跪了下去。那官员打扮之人见了,也是忙弯腰去扶,说道:「哎哟喂,怎么就跪下了呢,好好起来说话,好好起来说话。」关雨霂头微抬,细看纹样,旦见黄玉草绿锦,水波里来乍金光,供出独立吉祥鸟。 「民女不敢,今身负重罪……」 「哎哟喂,你快快起来。可算是来了,可算是来了,我天天念叨的哦,怕是那守城的都要听出茧子来了,」边说边把关雨霂扶起,「清源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说我能不担心吗?听到路上出了事,急得我哦,已经好些天没睡过好觉了。」 那人独自念叨着,领着关雨霂又坐了下来,一副又急又喜之相,言不着调地说了好一大通,却发现还未报上名号,忙补道:「唉唉唉,你瞧我,忙着自个儿说去了,还忘了给你讲我是谁,这真是。」 关雨霂道:「晚辈知道是董大人。」 「你知道我?可是还记得我?」董大人听了喜笑颜开,笑道:「你小时候我还上京见过你嘞!那时候你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哩!哪想到弹指一挥,长这么大了。」话说至一半,又觉时日不对,一个娃娃又怎会记事,疑惑地问道:「那个时候你连话都还不会说,又怎会记得我?」说至一半,忽又茅塞顿开,以拳击掌,问:「哦!可是关兄提起过我?」 关雨霂答:「家父常同雨霂提及董大人。」 年少几多事,犹记几多情,春秋如数至,当是布了灰,蒙了尘,唯不忘者,有心人。董永道捋须忆昔,不免感怀,不禁拉关雨霂一齐领会旧日时光:「唉,有劳他还记挂着我。我们当年一同上京赶考,都是寒门出身,不济时还挤过同一床褥子呢。他才学渊博,又心高志远,当初见时我就说他非池物,势要一举中第,拔得头筹,结果你看,果然是响当当的状元郎,那真是名噪一时啊!后来他在朝里过着平步青云日,还不忘我这个小小进士,莫不是他哦,单凭我董某人一人之力如今也坐不上这抚州总督。也只怪是我人微言轻,既处得偏远,又是个没出息的老玩意,若我还是在朝中,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旧友至此!后来啊,我听说他们把你分到了抚州,心里是高兴得不得了。我想真是老天开眼啊,你到了抚州总比到了别州强,至少有个照应啊!遂是日日盼你来,不想竟是半路出了事故,我又急得整天在这府里走,派了不知道多少人去找,传报回来的尽是写什么死伤遍地啊,凶多吉少啊,我是真恨自己没有派人去接啊!怎是在那种情况想到要去避嫌啊,这避嫌避嫌,哪及闺女你性命重要啊!哎呀,关兄他就你一个女儿,这我都照顾不好,他日百年,叫我如何有脸去见他!我想啊,这要是真有不幸,那真是我的罪过,要是真逃走了,又怎么会再来抚州。哎哟,感谢菩萨,感谢菩萨,你可算是来了,还平平安安,真要谢家里的老婆子每天念经积福。看见你好好的,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是落下了,是觉都睡得好了,是饭都吃得香了。」董总督一番旧话毕,又转关切语,问道:「你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啊,可没受什么伤吧,若是逃跑了又怎么想来抚州的?」 「一路上得贵人相救,一切安好。雨霂若是逃了徭役,恐愈添阿爹罪过,遂是来了抚州。」 董总督听了有人相助,心安不少,又忙着想要问那恩人姓名,好他日替关家报答搭救之恩,故是先连道了「好好好」,再问那人来历。 关雨霂摇了摇头,只说那人不愿告知姓名。 想来是谨慎之人,不敢同犯人多有牵扯,董永道捋了捋胡子,说道:「那也无妨,这善心人,日后必得好报。你一路上也辛苦了,来这里只当是好好休息。我待你好也不敢大事声张,徭役到底还是要做的,你们二人就去那交易馆办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话唠总督萌萌哒 第7章 章七 话分两头。且说方致远随商旅一道去了别国,买卖周游,所历新奇无数。人身在外,时光荏苒,屈指一算春秋,已是一年有余。这番回到朝廷,所贡之物众多,样图解说,款款文书,皆已妥当备至,静待圣目。 再道关雨霂那头于抚州交易馆服役,起初不过是打杂帮工,幸而伶俐,坐镇交易馆,把徭役做成小吏模样,或是信手持笔,或是周旋商户,皆不在话下,好不似久居闺阁之人所为。然每阅名册,览来往闲杂,均心有所指,奈均无所获。莫是错过?莫是未归?莫是沧……初见时,不过惶恐不安;临别时,不过受恩感激;寻人时,只道是感恩怀德,然心念之情切,久而久之,越觉秋月夜扬明辉,目中人璧无瑕。早说关家小姐不喜无故食人雨露,此话如今见了宛如魔障。 嘉化十五年春,是方致远回京之季,亦是关雨霂戴孝之时。随着关家老爷之死一道而来的是关家迟了到的平反。总有那么些年岁,或因皇家喜讯大赦天下,或因风调雨顺感谢天恩,行那拨乱反正之事,只倒是把自个儿打歪了的东西又扶起来罢了,而今又巧逢狱中人归西,天意薄此厚彼至如此,可谓妙哉。 *** 朝堂之上,论及平反补过一事,因关家老爷已没,一时众说纷纭,正无从商榷之时,只见吏部尚书周博道:「天下为人父母者,无不心系子女。臣闻关清源有一女,为父在抚州服役已有两年,昨日已受诏抵达京城,恭候圣谕,所臣以为当下及天恩与其女。」 上低眉静思,片刻道:「众卿家以为如何?若是钱财、布匹、金银、宅户等寻常之物,是否有失妥当?关家蒙冤受难多年,如若所赐不当,未免失了体面。」 有臣子云:「皇上若是过意不去,多赏些便是。」 苏永历听了这话颇为不悦,道:「多赏些?当朕是三岁小儿?若单单只是多赏些,朕又何故发问?关家到底是诗书院落,钱财不若意气,若那他所留乃一子,尚可给予功名,而今独剩一女,朕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臣愚钝,不解圣意,望皇上恕罪。」 皇帝并无追究,正是虑在心头无闲理会。不及片刻,再问:「可有他法?」 周博再进一言,道:「臣有一法。」 「但说无妨。」 周博顶戴微颤,说道:「论及千金,无不在乎于婚配。若是皇上能为关家小姐指一门好婚事,关大人在天之灵亦可心安。」 皇帝一听大快,直抒:「好计策。那依卿家所见,何人最为妥当?」 周博答:「臣以为方致远方大人最为合适。方大人年少而大魁天下,才名烜赫,一日动京师。后下江陵治水功绩昭卓,举工部侍郎。臣尝闻其严格整密,可保我南梁河境百年无虞,不在话下。今又出使别国,宣我朝恩威,功不可没。如此青年才俊,且尚无家室,岂不是天意如此,静待此佳缘。再来论及出身门第,关老爷乃是前朝状元出身,方大人是今朝状元出身,真当姻缘自有天定,作一段佳话吧。」 皇帝点头敲定道:「爱卿言之有理,那关家女,就许配给方卿家了。」 方致远本欲在周博后推托此事,不料皇帝的主意竟下定得如此之快,忙进言:「皇上,臣心系朝廷,无意娶妻,望皇上收回成命。」 「方卿家如今二十有余,却尚未成家,古人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治国同娶妻并无矛盾。待方卿家成了家,内有贤妻操持,想必方卿家更能专心朝廷不是?」 「臣……」 「莫再同朕臣不臣的了,这关家人,自当是和方卿家相配的,方才朕已发话,若是方卿家一再相拒,朕就只当是抗旨不尊了。」 「臣……臣谢主隆恩。」 *** 吾尝行百里,为家国天下事,自那云海翻覆日,无不身担其质。 而今上意至此,人寡、言虚、空词,女儿与女儿郎,因果报应如是。 第8章 章八 来者若干,传谕于堂,其言昭昭,宣读礼毕,有关家女,缟素一身,领旨谢恩。 一番过场罢,传旨之人早已动身离去,可这关家小姐,打自接了旨,便是长跪不起。关筱秋见状,同那被一道旨意捎来的新婢芙竹道:「你盯着小姐,我去去就回。」话罢,随手从箱子里抓了两块银子,飞也似地赶了上去。 见那宫人一众还行在院中,关筱秋忙上前搭话,笑靥如花,道:「王公公好,王公公是宫中老人,想必甚是熟悉宫中事物,小的有一问,不知可否请教王公公?」王公公听罢眉眼一弯,懒懒地扫了关筱秋一眼,清撇浮尘,媚态百生。关筱秋瞧他无甚拒意,遂问:「敢问王公公我们家小姐所嫁之人,是何人?」边说,边将手里的银子塞与了他。 王公公嗔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这皇上给的银两,我怎么敢收呢?」说罢,欲再塞回去。 关筱秋退闪不接,只答:「这银子是公公送来的,我现在给公公也只当是还给公公不是?您平日里又不常出宫,定是缺些东西要在宫外备至,您只倒是收下,就当我们小姐答谢您的。」 王公公听了一笑,接了银子,说: 「你嘴倒是甜,我且同你说吧,这方致远是状元出身,为官五年有余,现任工部侍郎。」 关筱秋听了,暗忖道这出身妥,再问:「那是何年纪啊?」 「哎哟,你怕皇帝把你们家小姐嫁了个老爷子不成?这皇上准的亲,你们关小姐嫁过去自是做正妻,岂有做小妾的道理?既然是正妻,你看那些上些年纪的权贵,有哪一个不是有妻有妾,这尚未娶妻的,能大到哪里去?不过二十有二罢了。」 关筱秋听了,又暗忖道这年纪妥,本该是要长舒一口气,不料又临时起疑,是半口气在心里怎么也咽不下去,可话都问道一半了,还是得问全啊,她小声说道:「这二十有二还不娶妻,莫不是?」 王公公嘴上方才还带着笑儿呢,如今全没了,他狠瞪了那小丫头一眼,说:「你小丫,莫不是念在你忠心护主,如此乱诌,小心我告了旁人,叫你未来姑爷,先打你两大板子。这方大人模样自是生得好的,只是一直无意娶妻罢了。如今皇恩浩荡,把你们家小姐许配给了他,我看着也是一桩好事。我见你们家小姐面色不好,下月就要成亲了,还是好好调养些吧。」说完停下,道:「你也不必送了,回去照顾你们小姐吧。」后是拂袖去了。 关筱秋见一时多言恼了他,心中暗自叹了叹自己还是年少嘴快,依旧驻足有礼道:「多谢王公公,恭送王公公。」 见那一行人走远,她便又是飞也似地赶回了堂内,不出所料自家小姐仍是跪在地上不起,连眉眼间的哀痛都无,空空地挂着两行泪,关筱秋心里一边难受得要死,一边嚼小姐这性子。她先是撇开那些侍卫,各交其职:「你们愣在这里干什么,该守门的守门,该当差的当差去。」岂料芙竹听了这话,也欲走,结果被关筱秋一把拉住,道:「你走什么,我又没有叫你走。」 芙竹委屈,答:「你……你刚才不是说要我们走吗?」 关筱秋气了,道:「你是守门的吗?你是当差的吗?你不是你走做什么。」 芙竹知错了,便是哦了一声。关筱秋见不得那呆愣模样便急了:「哦什么哦,你就让小姐一直跪在地上吗?快不快扶小姐起来。」 芙竹摇了摇头,说:「小姐说她不起来。」 关筱秋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姐说她不起来你不会劝吗?不会拉吗?」 见到那人蠢钝至此,遂撇她一旁,来到关雨霂跟前,同她一起跪在了地上,说:「小姐,这地上冷,小心着凉,你这些天已是为老爷哭哭啼啼许久,这茶饭无心的,要是伤了身子,该怎么办才好?眼见着前些天好些了,今个儿听了旨又如此哭啼,我啊知道这皇上不懂人心,但小姐也不要作践自己才是。若是老爷看见了,也定是会为小姐伤心的。」说罢,欲扶关雨霂起来。 关雨霂自然是不肯的,摇了摇头,说道:「筱秋,你说我是犯了何罪?皇上为何要如此待我?金堆玉迭,锦缎珠钗,浮翠流丹,图有其形,于我,不过外物云尔。我上京只求还得爹一个清白名声,再是好好为他守孝罢了。如今竟随意将我许配给他人,守孝未过,是让我如何尽这孝道?这理,皇上难道不懂?他只当是在讥讽我关家人罢了。」 「小姐,这话可不说得。圣旨已下,莫是要抗旨不成?小姐是明白人儿,现在怎么又这么糊涂了呢?」 「筱秋,理我自明,如今不过是想多哭会罢了,待到泪干河枯,红事之日,便不会失礼于大家了。」 「那小姐,你跟我说好,我就只准你在这里半个时辰,若是过了时辰你还不起,可不要怪我为老爷拖你起来。」 关雨霂点了点头,便抱着关筱秋继续哭了起来。芙竹依然是愣在一旁,不知所措。 *** 再道那头,晚来屋内对坐,东南风吹佳肴冷,指扣空杯酒余温,劝君莫贪忘忧水,消愁一日须几回? 「致远,我看你是莫再贪杯。」 「今宵醉,谁解其中味?酒尚存,又何不满杯?远甫,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同座之人,名薛远甫,今二十有七,乃是侍郎府大夫一名,同方致远相识十年有余。 薛远甫推开酒坛,道:「你又何故如此?」 「何故?我哪里晓得何故?何故皇上要与我家室?远甫,你倒是告诉我这是何故?」 「皇上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关家之事,也就算这么结了。你不若当作是了却了皇上的一块心事。」 「担君之忧,担君之忧,吾为人臣子,竟是如此担君之忧的。我怕不是个本朝公主,竟要送交番邦了事?」 「荒唐,违逆之话说不得。」 「远甫,我本就是个女子,如今扮作男儿,竟也要被人指来指去,好笑至极。」 「休再提这些丧气话,你平日里安常稳重,怎今日如此多言?」说罢,夺了她手中玉杯,亟问道:「今后是何打算?」 方致远叹了口气,瘫在桌上,暗暗道:「打算?又能有何打算?不过是娶了那关家小姐罢了,还能违圣意不成?」 「你明白就好,我就怕你不明白。只是这娶妻一事,你的身份……」 「我自有法子,尚且可以一试,若是不成,再说吧。我是无妨,只道是委屈了那关家女。唉,想来还不如传出我有龙阳之好,省得如此麻烦。」 薛远甫听了,不禁摇首拍案,说她醉了尽是满嘴胡言。 方致远晃了晃酒杯,嘟囔:「哪里是胡言,我看远甫你就很好。」说完大笑一声,又补道:「不过这样也委屈了你,害你不能娶妻,还是算了吧。」说罢,一头倒在了桌上。 第9章 章九 宾客盈门,鼎焚幽香,八音迭奏,凤箫龙管,琴瑟交挥,飞觞走斝,一时间宴中鼎沸,熙熙攘攘,金樽撞,丝竹管,人声沸,不绝于耳。天家赐婚,果是气象不同。 方致远见不得热闹不堪,只说是醉了乏了,草草地结束了酒席。宴客厅里一派安然,收拾的收拾,送客的送客,她见了觉得妥帖,便回了屋里。她没醉,心知此夜之重头戏不在酒席,而在洞房。假新郎官心里好些盘算好些思量,明的暗的阴的损的,皆想过了,却也都在见到地上红盖头的那一刻,化作云烟散了。 好一个关家小姐,你不愿嫁,我也不愿娶,此事甚好! 她也没说些别的,不过是把那盖头从地上捡起来,好好地放在了桌上,再独个儿坐下,连着把两杯交杯酒给饮尽了,后又吃了些小菜,一扫此前的百般踌躇。待她尽兴了,懒散地打量着房中一瓶一物,想女子所念之洞房花烛,亦不过如此,凭添了些红绸子罢了。方致远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浮雕红木衣橱上,乃问道:「关姑娘莫非是想在那里待上一整宿?」她声音清润,却又染了酒的风流,听起来有分讽刺的意味,难怪橱中人不敢应声。 方致远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音又沉上一层,好言相劝道:「我只怕是姑娘会在里面闷得慌,就当是出来透透气儿也是好的。」 瞧她仍无改意,方致远纳闷,这关家小姐,莫不是个哑巴?遂话锋一转,说起了玩笑话:「姑娘若是不愿意出来也无妨,我方某人只有一事相问。你我素未谋面,怎就如此地不愿嫁与我呢?」 「大人此话说得滑稽,不正是因为你我二人素未谋面,我才不愿意嫁与你吗?」 方致远大笑一声,心忖这女子是在取笑自己,又侧身瞧了瞧落在镜中的红衣扮相,怕也是个为女子所倾慕的俊朗新郎官,遂一同打趣道:「姑娘为何不出来见见,或许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那橱中人可不领情,回了一句「我心有所属,此心不改」。 方致远轻笑,拍案叫好,说道:「好!好一个心有所属。姑娘不愿嫁,我方某亦是不愿娶。今日看似是我欲娶你为妻,摆下隆重酒席,实则是皇恩难却,想必姑娘你也甚是明白。姑娘自可放心,我定会保姑娘清白,待圣上兴头一过,不过数年尔,我便赐予姑娘休书一封,好不耽误姑娘前程。你日后定是要嫁与你口中的好人家,同你的如意郎君和谐琴瑟,才不算是辜负我方家这几年喂你的米粮。姑娘听了方某所言,若是愿意,就请从这衣橱中出来罢。」语毕,她握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向衣橱,想这不卑不亢的关家女,到底是个怎样人物。 岂料,在那四目相对之时,二人心跳竟皆是漏了一拍。 *** 方致远见她是当年寺中女,断无了那故人情,反倒心生了好几分怨意,不免摇头自嘲:「关雪,关梅,关雨霂。我本以为我以真心待姑娘,姑娘亦是以真心待我,哪里料得到关姑娘连姓名也不愿告知,还真是在下自作多情。」 关雨霂见了,也不知怎么地,忙跪了下去,说:「事出有因,我同筱秋也是不得已才化名,还请方大人见谅。」 「当日初见你,你便是跪了下去。今日再见你,你仍是跪了下去。我说关姑娘,这女儿膝下纵使不是有黄金,也不至于如此。你还是快快起来吧。」说完便起身去扶,到底是男女授受不清,方致远扶得空有其形,只摆出个模样,连她的红衣边子都无意去碰。后又引她坐到了椅上,问:「你们在抚州可好?」 「很好。」关雨霂答。 「是做何事?」 「在交易馆整理账目而已。」 方致远听了,无甚多想,便说:「哦?好命,怕是有人暗中帮你?」说完便心生几分懊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打自知道她当年仍在忌讳自己,便好似变了一个人,有怨有不甘亦是有几分委屈在里头,百味陈杂说不清也道不明。就好像如今听到她在交易馆做事,言不经敲地说了个直直白白,颇有几分挖苦的意味在里头,丝毫没有体恤一个姑娘家方经风木之悲又被轻许给他人寄人篱下的心境。话既说了,悔亦生了,改口是来不及了,方致远看向她,且听她如何说来。 「董大人与家父乃是同窗。」关雨霂如实答着,心里自然也是看出来了些什么。当年虽身份悬殊,一个是衣冠楚楚,一个是落罪之身,然二人心境对等,又心心相惜,不曾有高低一说。而今却是变了几分味道。就好比曾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谈书说画,而如今只能句句琢磨地回话。无论虚实,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是那么个附在上面的东西,有前后之分,有从属之别。如今偏偏他又心念着自己当年欺瞒他一事,待自己尚且不如初见之人,哪里还有什么故人情。关雨霂细忖着,觉还不若初见之时,一时间也是百味陈杂断没有了要去理清道明的意思。 方致远也瞧出来了,觉方才话过了,便安抚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我自出海以来,对你二人尚有牵挂,无奈着陆时不在抚州,便无暇去问。见你如今还好,我便安心了。」 她打小不善说这些话,一时不得已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准备,先不提这关姑娘听了是否宽心了些,她自己反倒是慌了,借着几分酒意红了脸,忙起身,掏了把小刀划破了手指又抱了床褥子去向外间,边走边道:「夜深了,姑娘也请早些休息吧。」 一宿无话。 第10章 章十 一宿无梦,因是累了,关雨霂觉昨夜睡得实,先前忧虑种种都好似一梦,苍狗白云,转瞬即变,不知当喜当悲。然而也不尽是好事,所嫁之人乃心念之人,是造化,却依旧欢喜不起来。那人既不愿意娶自己,也不多看自己一眼,还怨着自己当年骗了他,关雨霂想着摇了摇头,因觉到底还是心头念着见不着的那一个才是最好的。就好像眼下,早已过了辰时,外间无半点动静,想必他是早就走了,成亲的第二天,就算是个虚名,他也不等自己一下,关雨霂想来叹了口气,不愿再卧在衾内裹着红绫被,决意起了身。 关筱秋听到房内有动静,问关雨霂是否起了,听她答应后进了里间来为她更衣洗漱梳妆。关雨霂取笑她,说好些年不住在宅院里,不也是一个人打理的么,如今可又是变回来了,笑问筱秋可是习惯。关筱秋答:「人在哪儿就做哪家事,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筱秋以前还在戏班子里说戏哩。」关雨霂想着她倒是轻巧,若自己哪日真有如此宽心,也就不会生得像现在这样寡淡了吧。她眼瞧着镜中人发怔,近来泪多,恐是把气色都哭尽了,肤淡似冰,一丝血色也无,纵使脂粉再好,也掩了眉间寒素,倒不如不上。细看眉又平了几分,又近了几分,大抵是蹙额之罪,这又赖得了谁呢,相由心生罢了。这般气色,想是交了谁也不愿多看,亦是怪不得那人。 关雨霂想了许久,瞧见关筱秋在一旁笑,便问她怎么了。 关筱秋一声笑没忍住,红了脸,说:「小姐现在可是方夫人了,也不知夫人有没有习惯人在哪做哪家事。」关雨霂瞧她在戏弄自己,本想去伸手去捏她小脸,不料思绪一瞬间都起了,大抵是在想这方夫人的事,想这个方夫人该行哪般事,不免涨红了脸,缩回了手,低眉垂眼不肯看人。关筱秋笑着拉了拉她的手,说:「小姐可真是,往日我说你一句,你能回我十句,今日怎么就哑了,这世上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关雨霂听了这话急了,瘪起了嘴,狠狠捏了捏关筱秋的鼻子,一扫先前的苦闷,说:「一大早的,没大没小。」又低头叹了一句,说:「不当再唤我作小姐了。」 关筱秋不察,以为是叹自己笨,忙改口:「我这不是真心替夫人高兴嘛。这皇上虽然办事不近人情,但还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关雨霂说她胡闹,皇上岂是能由她置评的。关筱秋听了一个机灵,答道:「夫人你还说我,那日他们宣完旨走了,你不一样说着皇上的不是?如今怎又怪着我来了?」 「你……」 关筱秋满脸堆笑,将自家夫人推到椅子上,说:「夫人我给您盘发。」 盘发,十五而笄。 离家那年正当十五,只是尚未有婚嫁一说,便没盘这头发,也不知道爹有没有想过自己出嫁的样子。 摽有梅,笄年华,韶华仅此一度,却未盼来最该看到之人。 关筱秋见她愣着,说:「我说夫人,你可是又在想关老爷的事?不是我说夫人你,自己的身子要紧,这些日子我看你一天天地消瘦,我心也不安。如今又嫁了户好人家,想必老爷也是高兴的,你又何必再折腾自己呢?」这番话听了甚多,关雨霂无不熟悉其中套路章法,该明白的心中俱已明白,偏偏就是放不下,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自己初来乍到,一觉醒来人影都无,就问筱秋家主去向:「方大人可有同你说过他去哪了?」 关筱秋不答,倒是抓着了别的话柄,又不免打趣道:「夫人为何还叫他方大人?」 关雨霂无可奈何,说:「你啊可别再取笑我了。」烦她的心是有的,可若不是有筱秋,想必关家小姐这几日脸上绝不会出现任何好颜色。关筱秋双手按着自家小姐的肩膀,头凑近了些,在关雨霂耳畔说道:「方大人说,他见你睡得香,便没有来打扰你,他习惯了早间阅卷,就早些出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你,待你准备妥当了就领你去膳厅,等你用过早饭了,就去叫他,他好带你熟悉一下宅院。」 「他今日不用早朝?」 「方大人说皇上念他新婚,免了一月的早朝,小姐你看皇上是不是也不全不近人情?」 关雨霂蹙眉,问道:「院落你可都熟悉了?」 「昨日来,老管家都已经告诉我了。我同方大人讲我可以带夫人自院里转转,他不肯,说这事还得他自己来。夫人你看,方大人是不是处处都对你很上心?」边说边得意着。 关雨霂摇了摇头,说:「这事自当是主人来做,哪里轮得到你,没说你多事,便是好的了。」关筱秋听了心头「哦」了一声,未免不甘,自己同小姐一块处大的,为何小姐总是有理来说自己,莫不是自己真的如此愚钝。不不不,关筱秋摇了摇头,觉愚钝之辈啊,是怎么排辈也排不上自己的。 二人话罢,关筱秋便领着关雨霂一径儿去了膳厅,桌上准备了些冷食,各地风俗不同,寒食总是不会出错的,他也是有心了,关雨霂暗自记下。食毕,关筱秋去传了个话,方致远便来了。今日他不着公服,自然相宜,举步生风。上前问了几句,皆是寻常寒暄。 方致远说:「家里不大,今日先带你逛逛,府上好些人,认识了以后也都好说话。」 关雨霂点了点头,同他一起走出了膳厅,大厅自不必说,后面是正房,西厢东厢坐落两边,寻常样式。沿着西厢房往上走是书房,地方不大,摆上几个书架,一方大桌,桌上文房齐全,想是方致远平时办公之所。再来是下人住所,转个弯便是正门了,后面跟着个石墙,雕刻着也是些寻常纹样,正门的东边是厨房,厨房后面跟着柴房和仓库。 方致远同她讲,当初皇上赏她的那些嫁妆,不常用的,都放在仓库了,钥匙在老管家那,若是想取,向他要便是。那些银两,全当是她的,他不会取,月钱也给着,若是用着不够了,可以再提便是。关雨霂答:「那些银两,够我几辈子花,哪有不够的道理?既然全是我拿着花,你又何必给我月钱?」方致远摇了摇头,说:「你到底是我方家人,没有不给的道理,你拿着便是。」关雨霂答:「若真是要给,可少给些,府里上上下下开销用度不少,自是有要花的地方。」方致远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关雨霂,把话说得词严义正:「不可。我晓你是安常守分之人,你的心思我俱已明白,可你终究是家里的夫人,这钱怎么也少不得,你若是真觉多,多用些便是,若真用不尽,留着便是,无需同我商议。」关雨霂看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便低眉垂眼应了声好。 看完院落,再来见人。方致远一一领着她问候过了。管家王师傅,四十来岁,打点府里上上下下四年有余,是个忠厚的老实人。掌勺凌婶,王师傅之妻,早些年在客栈当过大厨,烧得一手好菜。二人育有一子,十岁出头,名王大。方致远边说及王大边悔恨,说自己若是早些遇到王师傅,定不会让小孩唤作此名,无奈晚了些,只好给个好点的字,鸿渊。再来是凌桥,府里的守卫,凌婶的侄子,父母早些年过世了,来投靠的舅母。同凌桥一起的,还有两个年岁相当的两兄弟,海天和合泰,大旱时被卖到店里当工,办案时被查出来了,方致远便领回了家,取了名。还有两个丫鬟,烟霞和晴平,名字也是方致远取的,是当初同房子一起给的,那时二人都不过十来岁,如今也都是摽梅之年了。再加上关雨霂,关筱秋同芙竹,府上上上下下共计十二人,不算多。但对方致远来说,在关雨霂来之前,家里八人,上上下下都为自己,已是多余了。 而这些人如今也都住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致远原本就是个孤家寡人,府里也不大,下人却挺多,与其空些厢房沾灰,到不如分与院里人,省了平日掸尘的功夫。原本的两个丫鬟就被安置在西厢,如今来了关筱秋和芙竹,愈发热闹了。东厢房这等上宾住所,给了三口之家,最好的客房仍旧是空着的,再不拘礼这个也是要讲究的。守卫三人住在了下人住所,相比之下是小了些粗陋了些,不过好在是三个年轻小伙子,住着也倒是自在。 方致远说,早上若是寻不着人,若不是去上朝了,便是在书房看书,他且补了一句,书可以随意翻,又问关雨霂平时有没有写字读书的习惯,他话一出口,晓得说了糊涂话,乃自说自答道:「想来是有的,我平日用桌子用得多,日后定会争起来,我一会儿就同王管家说说,好添张桌子添把椅子来。」说完环顾书房,问关雨霂可有想安放的地方。关雨霂告诉他放在窗边是极好的。方致远觉得不坏,又问样式上有没有什么要求。关雨霂告诉他自己习惯了站着写字,要个高桌便是,椅子就不必了。方致远说那椅子还是必要的,站着写字可以,站着看书却挺辛苦的,说她若是觉得椅对高桌不合适,便放在他身边,桌子大也不觉挤。关雨霂点了点头,觉得妥帖。方致远又问文房可有什么讲究。关雨霂笑答,也非什么闺中小姐了,在抚州待了那么多年,哪来的什么讲究。方致远同她讲这讲究还是要有的,如今也有资底了,以前用些什么,现在便用些什么不必在意。关雨霂说往日家中都是用木质的,如今也用木质的就好了。方致远又问是何种木,纹样是否有要求,关雨霂一一同他细说了。又谈及了印章,关雨霂说从前的那块印章早在抄家的时候没了,以后也没在用过别的。方致远问是哪家工人刻的,可以再寻着。关雨霂摇了摇头,说是爹刻的。二人一时无言,方致远没有再问下去,带她出了书房。 「你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关雨霂摇了摇头,说:「来日方长。」 「若是这样那我也就不打扰你了,你昨天刚来,随身带的东西也不多,若是还有什么要备至的,自可出门看看。若是缺什么大件的,尽管同王管家提就是。那我就先回书房了,你若有事,可来此找我。」 关雨霂点了点头,二人在此别过。 *** 关雨霂回了房,唤了筱秋,关上门窗,同她讲事。 「皇上赏的那些银两你可都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 「你从中拿五十两去,帮我打听些事。」 「要打听什么事,夫人你尽管说。」 「方大人在朝几年,做过些什么事,出生籍贯为何,早年如何,在朝中有何亲善之人,有何疏远之人,你具查明便是。」 关筱秋听了,不禁张皇,同小姐处了这么些年,从未听过她讲过如此决断之话,这二人看着匹配,莫非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忙诘问,装腔委婉:「夫人的心思我明白,不过非要查个这么清楚吗?夫人同方大人是夫妻,他迟早也会同你讲,以夫人的心思,还怕有问不出来的道理?」 正因为是夫妻,才问不出来,而今二人这夫妻还是假的,同檐陌路,又如何开得了口? 关雨霂见她起了疑,方寸不乱,抚心赏甜:「你好好打听便是,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罢了。那些钱你都拿着,你帮我问就好,若是还有剩下的,你也自己拿着花就行。」 「好的夫人,这个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 「动作别太大,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别说我饶不了你。」 「这个自然。」 关雨霂看交待妥贴了,便同她闲聊:「你可还习惯?同烟霞,晴平关系可好?」 关筱秋回想昨日,不禁笑答:「烟霞晴平都是些好姐姐,昨夜我们说了好些话呢。」 「你啊,逮着谁都叫姐姐,也不怕别人比你小。那芙竹呢,她又如何?」 关筱秋答得快生怕自家小姐错怪了自己,说:「我都问过了,就连小一些烟霞姐姐也比我早出生五个月,自然都是叫姐姐。至于那芙竹,我可算是明白了。我就说哪有那么愚笨的宫人,她是进了宫被嫌蠢钝被打发出来的罢了。」 关雨霂见了筱秋不免说教本色,因累了,不得不说得和颜悦色些:「既然都在一个屋檐子底下了,你也就别这么说别人。芙竹看着是性子慢了一些,可心地不坏,又肯学,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都像你这样,这东厢可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关筱秋听了以袖捂面女儿之相,说:「夫人取笑我。」 「这哪里是诳语?好了好了,你也忙去吧。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静静。」 「那我走了,小姐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传唤便是。」 「嗯,我明白。」 关雨霂在房里喝了两口茶,茶水太烫,熏起心间一层薄薄的雾:岑楼齐末,身在帷内,如迷雾尔,剥羽断翼,何以息知? 若是多心了,便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大概三万字左右开始主线。 第11章 章十一 既已多心,又如何放心?关雨霂坐在房里,略看一梁一柱,一雕一画,都不似初见。明明昨日是头一回进方家,却不知怎么了,是景也熟悉,人也熟悉。她因想到旧事一二,想到那年的杳然无知,想到离巢纷飞的燕子,心头一阵绞痛。这痛让她站了起来,让她顾不上别的,让她动身去了书房。 她亦不知方才同筱秋交代了何事,不晓得在椅子上发话的是何人,如今时过境迁,已不是微步璇闺,空发清商的心境。此刻无非因是心系着那人,焦躁难安,又念之情切,一时坳不过性子,损了修为,忘了圣人之言。关雨霂倒真希望是庸人自扰,扰了那人,那人无非是恼了自己,反正和今儿也差不着三分。她想着念着,斩不断乱如麻,却也在进门那一刻发怔了。 方致远的确在那,诚如他所言。 此刻院落安静,门开窗启,有光几尺漫于庭阶前,明艳夺人,咄嗟之间,祛人锋颖,原是心上好些话,可操纸落笔成千字文,奈何好梦昼长,暑溽养人,见他好端端地在那里,眉间和顺,操觚染翰,下笔春风,不禁望言。关雨霂好久不曾见到这般安宁景象,阳光尽染,如一层细绒,细腻地洒在他的脸上,温润,似沾了晨露的玉。屋里氤氲着墨水的沉香,此味让她心安,亦叫她心碎。她忽然感到唐突,像闯入另一番境界,而自己,也曾处于同一天地,度忘忧之光阴,直到……直到天塌下来。 他见她来了,神色不变,自若地停了书信,搁笔,压上镇纸,再抬头看了看她,说道:「你来了。」 他安定,像一尊像,而她慌乱,同一幼鸟,关雨霂垂着眼,想把思绪都藏起来,答道:「来看看书。」后来她也想到这般掩藏,毫无意义,那人从不多瞧一眼,又怎会……看出心思? 「书架上你随意翻看便是。」方致远说完,低头提笔。 关雨霂行走于书架之间,见其分类别致,井井有条,除去经典,不乏一些洋书,有些许译本,已是难得之物。她伸手想去取,正听到了方致远的声音:「我听闻你会几门洋话,可是真?」关雨霂答:「粗晓皮毛,不足挂齿。」 方致远问:「是哪几门?」 关雨霂答:「抚州现今往来商旅大多出自西洋,以英吉利,佛兰西,葡萄亚居多。 」 「可能听?」 「能知其大概。」 「可能说?」 「能抒己意。」 「可能写?」 「能写一二。」 「既能听能说能写,又怎么能算作皮毛呢?」说完走了过来,拿起一本书,讲道:「我这有本书,不知你有空能否帮我译译?」话刚罢,方致远觉言辞苛求了些,遂又补上两句:「你也不必着急,有空便是,若是看不懂,也不用瞒着。」说完,一手握着书,想交与她。方致远拿着书头,关雨霂接过书尾,书一本,人一双,一颗承平盛世心,哪关风月,一厢曾经沧海意,哪懂海晏。 关雨霂接过书来,闲阅二三,方致远此刻不知当看向何处,便看向她,细想之前也从未细致地打量过她,毕竟是要处在一个屋檐下的身边人,若是连模样也记不清,岂不成了笑话。只看那女子细挑身材,矮自己半头有余,青缎细折裙,配着素色衣,低眉细读,杏眼微饧,粉面柔肤,略施了脂粉却仍显寒素,想非一日之寒。方致远瞧着不禁心痛起来,关清源上月病革狱中,也不知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等过几天,让薛远甫来看看,只盼在府上这几日,能早些让她把身子养好,也算是尽了情分。想着,漫不经心地瞥过她的腰身,当真是一握啊。方致远不作女儿打扮许多年,身边亦没有亲近的女子,反而是同什么老乡薛远甫,翰林院老先生,家中小伙一类接触更多,她因细想着,原来闺阁出身的女子当是这般的。 关雨霂看得仔细,突然觉得不妥,想是否会冷落了身边人,就轻轻抬眼看向他,岂料是不偏不倚地看见自己落在对方眸中。方致远慌了,方才凑得极进,打量得又极为仔细,又有一番思虑,不知脸上是个怎样的痴傻模样。如今正对上她似含了秋水的眸子,思绪一瞬逃逸,不知所措。她本准备赔不是,如此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姑娘家,是无礼的,但想想自己如今又是她的丈夫,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可后来又想到这夫妻本就是虚名,那还是不成。而关雨霂这边,也一时失了神,脑子里本想了好些关于书的话,一时间全忘了,只是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未语面先红,却挪不开眼。她从未如此细致地瞧过他,两年前不敢正眼打量,两年间想了种种,皆是描摹猜样,如今近在咫尺,该说他什么好呢,眉间自有英气来,腹有诗书气自华?但如此评价人相貌的话,又怎么开得了口呢? 方致远恰是想通了,打算赔个不是,只听得芙竹气喘吁吁喊上一声:「夫人,您看是要选个什么花色?」关雨霂本就惶恐,听了这一声不禁吓得哆嗦,急忙合上书,低了头,看着脚下,看着书架,恨不得把脸给埋进去。 方致远倒是不慌,走了过去同芙竹说话:「以后不要一惊一乍的,有话慢慢说。」关雨霂那副惊慌模样,她断是没见着。 芙竹这次倒是应得极快:「是的方大人,芙竹知道了。」 关雨霂长吁一口气,理好心绪方走上前来,问道:「可是筱秋叫你去办的?」芙竹答:「是的。」关雨霂又问:「她可有告诉你我先前都去哪家?」芙竹又答:「筱秋说了,是城南那家。」关雨霂再问:「她可有告诉你尺寸?可有告知我平日里喜欢什么颜色?」芙竹答不上来了,摇了摇头。关雨霂也立在那里,对她摇了摇头,又转过身,同方致远说:「我陪芙竹出门去布匹坊看看,这本书我改日再帮你瞧。」 「无妨,你有闲余看就是。」 「那我先出去了。」说完行了个礼,同芙竹一径朝正门走了。 方致远手里拿着书,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仍旧觉得很失礼,不过既已过去,便不需再提。她放下书,不免想起关雨霂同芙竹离去时的背影,分花拂柳,还真是女儿之相。方致远刚这么想完,又觉如此薄了女儿,何为女儿之相?女儿之相岂能由弱柳扶风一概而论?不禁唏嘘自己做惯了男人。 一路上,关雨霂问芙竹关筱秋人在哪,为何不陪她一起去挑。芙竹说:「筱秋说她有要事在身,这事就交给我了。」 「她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也不想想,这做衣服最重要的是什么。」 芙竹从善如流:「嗯,夫人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关雨霂见她仍不知其中要害,便接着说:「我也非要怪你这回,只是你要知道,做事要周全,凡事要清楚,不知道的就当早些问,不要到了哪里又跑回来。我也非同你单论做衣服这一事,以后事事都是如此,如今我是在你跟前,难保日后常在,那时也定有事需你一人置办参夺,只望你当下多学着些。」 芙竹答应道:「芙竹明白了,谢谢夫人教诲。」 「也非教诲,你我年岁相近,若真要按生辰,我不定要叫你一声姐姐,亦无可教你,只是我有个多事的丫头,若是她欺你,你得告诉我,我自要替你做主。」 「是芙竹愚笨,让夫人挂心了。」 「什么都别说了。你打宫里来,自有你的难处,这店也快到了,方才的事也不必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展开主线了,关雨霂嫁进来这段进展得有点慢,只因都很重要,并非有意要拖。 第12章 章十二 且说关雨霂同芙竹从布坊回府,既瞧不见守门的凌桥,也寻不着筱秋,遂是遣散了芙竹,一人回房小憩了片刻。因忽闻屋外一阵热闹,出了门,听着音轻扣西厢房门。开门者烟霞,比晴平个儿矮些许,生得娇俏多了,行若翠柳扶风,袅袅娉娉,面上不妆而粉,桃羞杏让。关雨霂昨日见了她也是一惊,不想这方家竟藏着如此可人。 烟霞见是夫人来了,忙问好,又问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关雨霂说着要找筱秋,顺道歪着头往屋内看,正巧看见筱秋手里抱着不少箱盒欲往桌上放。关雨霂笑道:「我要你帮我买的东西可有买到?」关筱秋强颜欢笑,答:「买齐全了,都买齐全了。」关雨霂心中自有定数,说:「同我来吧,说事。」后是别了烟霞,晴平,同筱秋一路回了房。 察言观色,闻风识雨,关筱秋跟着关雨霂这些年别的没学会些什么,就看她脾气这点,可谓是炉火纯青。关雨霂扣上门,话未启,关筱秋就一下跪在了地上,话音里带哭腔带,说道:「夫人我知错了。」关雨霂斯通见惯,不免轻笑一声,寻了把椅子坐下,说:「你倒是知错,那你自己说说你错在哪吧?」 关筱秋盯着地,哪里敢用眼睛瞟人,就连头也不敢抬一个,生怕又僭越了什么,不免小心翼翼,一一把方才的事都交代了,最初几字声极小,寒噤之举,又怕被夫人再多说些什么,后几句硬强着自己说得大声些。 关雨霂听后问:「你都去乱买了些什么?」 关筱秋忙辩解:「我这遭也非是去买什么,不过是想从凌桥口中套出些夫人想知道的事情,于是找了个油头,请他帮我拿些东西。我买的也非是什么用不着的东西,夫人你往日最喜城西那家桂花糕,我也给你买来了,现在就在我屋里本来正准备给夫人你顺来的。」 「那你可问出来了些什么?」 关筱秋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凌桥那家伙,不大懂朝中事,不过府上寻常的关系我倒是打探到了一些。方大人是申州庭华县人,生于昭仁二十八年,父母都走得早,自幼孤身一人,后被一所医馆接济,而那医馆里又有个同他岁数相当的学徒,名叫薛远甫,如今是个大夫了,人也身在京城,算来和方大人已有十余年的交情。方大人年十七便一举中的,拔得头筹,当之无愧的少年才子,人人都说他要进翰林院来的,后又不知道怎么地去了工部,好幸深受器用,屡次委以重任,又屡次功绩非凡。嘉化十二年,方大人在江陵治理水患,其手段气度行事作风,都传颂一时,后就提了做工部侍郎。我自府上这两日,也同府里好些人说过话,我不比小夫人,可随意同他们亲近,自也问到了不少。这方大人啊,府里上上下下,未尝有说过他一句不好的,我想夫人你也大可放心,无须担心些什么。」 关雨霂摇了摇头,并没有顺着筱秋的话走下去,反问:「我给你的银子你今日花了多少?」 关筱秋支支吾吾,答道:「半两银子。」 「半两银子可是别人几个月的月钱,你可明白?道理编得再好,你也别想在这里骗过我。你出去买东西不说,还拉上看门的凌桥,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可能担待?就算没出什么事,当工其间擅离职守,说出去了岂不是你带坏了他?」 关筱秋心头虚着,说话没了往日的底气,道:「夫人我知错了,我也不是看着许久没来京城,有好些玩意都念着,一时贪心,这才……」 「这也就罢了,你跟我这么多年我并非不晓你这性子。方才你还有一错,你尚未说清,我也不会就此作罢,你就在这里给我跪着想想是还错在哪吧。我累了乏了,进里屋困会儿,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说罢,看也不看地进了里屋。 关筱秋喊:「夫人我伺候您休息吧。」只得到关雨霂的一句「免了」。 关筱秋跪在地上,仍是不清自己还有哪一错,想偷懒起身站站,又怕被夫人发现更遭罪,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而那头关雨霂还未歇上,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忙出来问筱秋:「你可有安放爹娘的牌位?」边说边抚着心口,想自己怎么把这事都给忘了,要到晚上才想起。关筱秋喜出望外,又不敢太过张扬,但话中又难免透着情绪:「方大人昨日就要人安排好了,夫人我带你去吧。」 关雨霂瞧出了她的心思,一口否定,唤了芙竹。芙竹刚进屋,看到关筱秋跪在地上,一时也不敢妄加评论,只是畏畏缩缩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问关雨霂有何事。关雨霂说:「芙竹,带我去爹娘牌位那吧。」 芙竹一时左顾右盼,答:「芙竹愚钝,并不知道老爷老夫人的牌位在何处。」 筱秋忙说:「夫人,你看还是我带你去吧。」 关雨霂答得快:「不必了,我同芙竹去找就是。」说罢,同芙竹出了门,一径儿往正厅走,正巧在院子里看着方致远在同凌桥训话,一时不敢搭话。二人绕至正厅后方,有一屋,走进去一看发现正好是安放牌位的地方。今日府上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过了,唯独正厅后方没来,关雨霂估摸着也大概是这里了。芙竹伺候着她上了香,关雨霂又在灵前同爹娘说了好些话,正欲走时,方致远进来了。 「节哀。」 方致远走近了,同她讲:「你父母若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今晨我虽是给你备的寒食,也望你日后能吃些东西补一补身子。我有个熟悉的大夫,过几日来给你看看,不要日日悲悲戚戚坏了身子,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总是不好的。」 「雨霂明白。」 「我也知道你明白,只是怕你想不开。晚上凌婶给你炖了鸡汤,一会儿你多喝两碗,可是明白?」若是换了旁人,这话不知要变几个调,绕着几个弯说,今儿看他说得如此直白,倒是显得瞧不出其中意思来了,也就一身浩然之气,无需置评。 「雨霂明白。」 方致远上前走了几步,轻振袖,抬头看着牌位,说「你往上看,这里也有我的爹娘。我娘去得早,未尝一见,我爹在我十岁时便过世了。」关雨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堂前,有一牌位上写着方经世,另一牌位上写着秦氏。「下面那个牌位,是我小妹,随爹一道走的。」而那的牌位正写着方笙曼一名,关雨霂在心里暗自读着,不禁叹道多好的名字,笙歌曼舞,花辰月夕,皆是太平之色。 「你看,我也是一个孤家寡人。」话毕,看向关雨霂,本意是要她心宽些,不再消愁度日,称自己也是过来人。可这话不管怎么说,连芙竹都听出了些言外之意,关雨霂抿嘴而笑,仍带倦容,说:「嗯,我也是一个孤家寡人。」 别了方致远,芙竹退下了,关雨霂回了房,关筱秋倒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关雨霂说:「你可想明白了?」关筱秋应着:「想明白了。」「那你说说你还有哪里错了?」「是芙竹。」关雨霂叹了一口气,说:「你还真知道啊。你既知道,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往日教了你那么些仁义礼智信,哪想你竟不知从哪学来了这些排挤别人的功夫。」「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忘了,她又没问我些什么,我就……」关雨霂摆了摆手,道:「好了,别说了,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在这里听你的一面之词,芙竹性子是慢了些,万事上手也慢了些,不过心思不坏,人也稳重,多教教自然也是可用的,我也并非要你万事顺着她,只愿你二人和和气气共事,你可明白?」「筱秋明白。」 「明白就好,你还是长些记性吧,我想你也在外面吃过午饭了,就直接跪到晚上吧,我先去歇会。」 「夫人。」 「何事?」 「我去打听了一下以前的关家院子,不曾拆,如今改作了学堂,夫人可想明日去看一下?」 「可。」 「夫人你看我们这在城西,关家院子在城东,要是跪到晚上,我明日恐怕不能陪你。」 「那你就别陪我。」 关筱秋听她铁了心,便没再多想心思。话刚说完,还没走上几步,只听到关雨霂说:「是离的有些远,你同王管家说说,明天备个轿子去吧。」 「夫人,那我说完了还用回来跪着吗?」 关雨霂撩起帘子看了她一眼,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进关家院子。 第13章 章十三 关家院,故人居,石为墙,蔓为衣,枇杷树后花沾雨,阁楼檐下鸟雀栖,东风乍起草初绿,西风过隙炉轻啼,或闻孩童尝学语,或听月下诗赋吟,有父执笔话田趣,无竹亦可君子居,有妻常来书轩坐,款学不塞研墨情,手把闲情,度多少春花秋月,心无忧思,解什么转轴拨弦,暗室无灯,香催火,裂锦帛,人不复,有小调,岂止思归? 人在轿中,寒在心间,苦无去处,只得郁结。去故人居,往故人居,到故人居,过故人居,了却旧事,当真可解心结?槐南有梦,略影流光,今月古月,旧雨今雨,抚时感事,若真能举棋若定,又哪来世间种种痴人? *** 「昨日你可有怨我?可还是在怪我?」关筱秋听了摇了摇头,憨乎乎笑一个,答道:「筱秋不怪夫人,昨天错本就在筱秋。那衣服本也是夫人交由我去做,怪我一时贪玩交与了芙竹,还不清不楚,好在未出差错,不然我百身难赎。」关雨霂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又按了按她膝盖,问:「可还疼?」关筱秋又摇了摇头,笑答:「不疼不疼,夫人本就没让我跪多久,哪会疼到哪里去?」到这本还是笑着说的,一语未了,又难过了起来,不经额蹙心痛:「我昨日一时兴起,倒是连累了夫人你。夫人到方家不过一日,我就拉着凌桥擅离职守,说得好听一些是我说关筱秋的不是,说得难听一些是夫人没有管教好下人,还叫下人带坏方家人来了。我也是没考虑周全,都是我的不是。昨夜细想了想,觉得真对不住夫人。」说着说着呜呜咽咽起来。关雨霂拿锦帕为她拭泪,说:「休再提前话,你只要是记得了,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关筱秋眼中含泪,咿咿呜呜:「这么多年了,夫人从未对我动过气,昨儿算是头一次见着,若不是我行事不妥委屈了夫人,夫人断不会如此,本来身子就不好,还动肝火,还引愁事。如今说来这方家,表面上看似是夫人嫁了过去,说得好好地是作夫人,但同寄人篱下又有何差别?夫人在京城孤苦伶仃一人,无父无母无所依靠,若是连夫家都无法倚仗,以后的日子该是哪般?我昨夜越想越难过,不觉泪水湿了一枕巾,今早拿去晾还有痕呢,想来想去都是自己的不是。」关雨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哭,牵着她的手同她讲:「我哪里是孤苦伶仃一人,打自从这关家院子里出来,你又哪日不是在我身旁,何来伶俜一说?昨天骂了你,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且不提凌桥,我为芙竹罚你这个自己人,我也过意不去,可我若不帮芙竹,她又是孤身一人,可无论怎么说我终究是为了一个见了不过几日的人罚了你,好似我们多少年的情谊都东流了一般,好生难受。我也想你可会怨我,可会怪我,可会从此疏远我这个姐姐,是越想越……」筱秋用手轻捂她的嘴,道:「那便不要想,筱秋从未怪过夫人,今后也决不会去怪夫人。」关雨霂点了点头,也朝她挤出一个笑,后面的家常话女儿事,不必细说。 *** 轿停在正门,窄门石墙生藤蔓,至夏盛极冬方休,为如此闲枝墨骨所绕的,便那是关家院子。而今改头换面作了学堂,门上一匾,赫然写着归园学堂四字,笔老墨秀,苍劲有力,挟海上风涛之气。 关雨霂刚下轿,若不是筱秋牵着她,恐是要倒在石墙上。海天见状忙过来相问,关雨霂说无事无须担心,只是瞅着大门上的匾发怔。归园这二字颇有渊源,归园田居,这门匾本是由关老爷子亲手所提,取自靖节先生《归去来兮辞》一篇。匾往日是放在正厅外,并非正门,那日抄家,门衰匾落,从中断开,而今这匾有拼接痕迹,其中归园二字正是那块老匾的半边,另一半补上学堂二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只道是那字迹劲道像极了阿爹。 瞧见外边有人来,是个一扭身一抬眼皆举止不凡的姑娘,旁边跟着个相貌伶俐莹澈得不行的丫鬟,一旁又停着个轿子,刘管事觉有生意,赶忙出来问候:「姑娘可是家里有小孩要来读书?」那姑娘虽是点了点头,不应允也不回绝,只道是来看看。刘管事见了不免心头一冷,应道:「那姑娘里面请,里面请,随意看,随意看,我还有柴房里的事要忙活,姑娘若有事,唤一声‘老刘’就好。」话罢,归了来时路。 关雨霂跨过门槛,度其院宇,比着今昔,书房犹在,正厅改作了教室,门拓宽了些许,原本的正房如今是念书习字的地方,而曾经西厢闺阁,湘帘不再,珠翠没了,改住了刘管事一家老小。关雨霂站在西厢外,同筱秋讲:「你看这穿堂风还在,夏日里,几拂案,掠单宣,按上好些个镇纸方能定住。」说完又看向院子,道:「你可曾记厨外有笼,你初来时,贪玩成性,竟把活鸡给放了出来,结果追着它满院子跑,恰逢爹会客于厅,一时喧闹,皆成玩笑。」 关筱秋亦是触景生情,想劝她,不料开头竟是一句「小姐……」。 「小姐?我也只是这里的小姐罢了,也只能好好当个小姐罢了。爹娘不在了,我又算哪门子的关家小姐?娘有顽疾我不知,爹有苦衷我不察,只是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做个小姐,不问世事,不谙人情,无忧无虑地在闺阁里写写画画,一会儿绣个帕子,一会儿弹个曲子。」 关筱秋在一旁劝道:「老爷,老爷只是不希望小姐伤心。」 「我明白爹娘疼我,不愿相告,但我却当真是一无所知,直到家抄那日,前尘一梦,散个无形,想往日我心安度日,不知爹在朝中受人排挤,壮志不得改退闲职,不知娘一日三碗药,经不起风雨霜降。当年读《忆昔》我还不甚懂,如今念了句句伤心,空阅卷,空阅卷,亏我读书百卷却杳无所知,安于一隅,变故不察,有何用?如今全当作暗讽罢了。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她一边念,一边向,恐要哭出来了,一把抓着筱秋的手,说:「筱秋,我是有多蠢,才能多心安理得做着我的梦……」 关雨霂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有天空四隅。风和日暄,如旧梦尔,合眼静默,可见花辰月夕,可闻人声依旧,雨打枇杷,飞珠溅玉,晓风和煦,轻摇碎影,一夜霜来,盖秋菊被,有雪满盆,厅中院里,唤吾读书,唤吾作诗,唤吾习文,唤吾论古析今聊天下事,欢若平生。 她合着眼,听朗朗书声,不禁用锦帕抚在心头,道:「也好,他日爹魂归故里,莘莘学子,朗朗书声,也好宽慰些。」 刘管事从柴房里出来,见二人也逛得差不多了,上前来问:「姑娘你看这学堂可好?」 关雨霂应着:「我觉得很好,不过家中只当是派我来看看,并做不了主,一时拿不下主意。」 刘管事听出话内有因,虽是生意人,答得却朴质无华:「姑娘无需为难,多看看别家也好,要真最后拿定了,同我说一声就是。城东到底偏些,学堂也少,要姑娘家住得近,我自当是推荐我们自己家。若是姑娘住不在城东,别处是有几家更好的学堂。」 关雨霂谢了他的好意,道:「那我且都去看看,有劳您老人家了。我好些年没回了京城,往日不曾见到这有个学堂,可是近些日子才有的?」 「也非近些日子才有的,我们本来在后两条街,结果哪料夜里走水,烧得个一干二净,一时找不到地方搬。这里原本是关家院子,就是那个前朝大状元关老爷子,后来家里被抄了,空了院子,本说是要拆的,后来得亏有个大人相助,才把这院子给了我们。本说是犯人的地方,不吉利,但我们做生意的,连房子都没了,哪管得了那些,我就说吉利,这关老爷子还是状元呢,故居拿来做学堂哪有不吉利的道理?可不前段时间给平反了,一院子的人就算不曾相识,都高兴得不得了。」 关雨霂接着问:「原来如此,早些时候也管叫归园学堂吗?」 刘管事心头有数,同她笑道:「我知道姑娘想问什么,哪里有学堂叫归园的道理?这些娃在这里读书,不都是为了进朝当官吗?可我后来想明白了,这归园,是心境,哪里是所有的人都当得了官的?当然这道理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只是后来来了好些个人物,看了这名字都说好,来告诉的我。要说从前的名字,俗气得很,叫金科学堂,后来不是搬吗,以前的匾也给烧没了,前头给你说的那位大人就帮我们做了个匾。现在的这个匾是前半边是旧的,据说是以前关大人的匾,后半边是那位大人补上的。」说时,摇头晃脑,颇为自得。 「哦?我听闻关老爷书法一绝,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学得如此之像?」 「那位大人并未告诉我姓名,我只是听旁人叫他方大人。」 过关家院旧闺阁楼外作 关雨霂 半笺竹卷半掩门,暖枕不知冬已深。 木檀香里弄清影,玉食金簪作诗文。 春燕不知颜色改,衔泥轻敲哪户人? 人在归园田居里,抚时不觉泪沾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简单说一下最后那首诗。比起忆昔,这首诗写得很浅。手里拿着半笺竹卷不紧不慢地阅着书卷,门半开着屋内有暖炉不畏寒气侵,我枕着温暖的枕头,不知道外面的冬天已经如此寒冷。在木檀的香气里同自己在灯下的影子戏耍,吃了精致的饭菜带着金簪作着诗文。往年住在檐下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可它却并不知道这里换了户人家,依旧衔着泥来筑巢。我一个人处在当年的关家院子里回想着当年的事情,不禁泪水打湿了衣裳。 20150102 修 第14章 章十四 次日,方致远一早便出了门,听说是去翰林院同几位老先生说事去了。关雨霂在屋内闲着,本是百无聊赖的日子,听到合泰通传,说是薛大夫来了,便带着筱秋去正厅逢人,刚跨过门槛,一抬眼只瞧着一个大夫打扮的人,手中提着一个竹制框,温文尔雅,有儒生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采。见关雨霂来了,薛远甫行了礼,先是由王管家介绍一番,再由薛远甫亲自抒明了一下来意,关雨霂也行了个礼,点了点头便坐下了。 薛远甫伸手按于右手脉上,一番细诊,眉间自有种种思虑,半刻,换了左手,宁神思索,收了手同关雨霂讲:「夫人身体本无大碍,只是忧虑成疾,五脏郁结,以致一时憔悴。夫人虽生在京城,然近几年久居抚州,一时回了京亦是有些水土不服之症。」关筱秋不解,问道:「京城人回了京,亦会有不服之症?」薛远甫答:「当是有的,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习惯了抚州的海风又怎么能一时适应京中的烟尘呢?」关雨霂抿嘴一笑,问:「听薛大夫如此讲,可是也曾去过抚州?」薛远甫答:「不曾去,只是致远曾同我提起,遂是在脑中杜撰了一番,我同致远原自申州出,也是近海的地方。唉,不提闲话,我刚诊脉,觉夫人你夜里睡得不甚安稳,我先开幅安神的方子,每晚服用,可安然入睡。」 关筱秋又问:「那请问大夫如今要什么时辰睡才妥帖?」薛远甫道:「戌时便可准备就寝了,如此一月加上膳食调理,当能恢复。」筱秋点头谢了他。薛远甫接着又说:「夫人平日里思虑过多,有空还是多出门走动走动,不要总待在屋子里,我且将药方交予王管家,夫人里平日要吃些什么,我回去查阅一番便告知凌婶。」 关雨霂见他说话不紧不慢,条条款款,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看相貌是比方致远大上几岁,约摸还未到而立之年,已是难得的老成,到底是自己开张做生意的人,一派家主之风,不比方致远言谈间还差些许历练。 问诊之间,薛远甫心中也是好些揣度,瞧她一双手生得白皙,在黒木桌上似墨中冬雪,想必她在抚州那些年,亦是没有吃过苦的。眼中是常带着倦意,眉间无意也颦蹙,可撑起精神来问候人时又和煦如风,要紧的是端庄得很,一举一动皆无不妥,到底是关家出来的千金。 关雨霂谢道:「那就有劳薛大夫了。」薛远甫道:「无妨。我同致远相识多年,你又是他的家室,我看你自同看弟妹一般。」关雨霂见他亲厚,亦回:「雨霂虽无长兄,但看薛大夫亦如兄长一般。」薛远甫一笑,说:「承蒙弟妹不弃,当是给足了我薛某面子。时候不早了,我下午还有几个病人要见,也就不在府上多做打扰了。」关雨霂见他要走起身说:「我来送大夫你吧。」薛远甫答:「不必劳烦了。」关雨霂一袖掩面,称:「大夫方才说要我多走动,如今怎连让我送都不肯呢?」薛远甫恭敬不如从命,笑曰:「早闻得关家一家才学之士,如今见了关夫人,果名不虚传。」关雨霂却之,曰:「我只道是借用了薛大夫的话罢了,何来名不虚传一说?」 二人玩笑一番,相送于庭。 「大夫自幼同致远熟络,我有一问,不知可否请教大夫?」薛远甫闻她音一沉,觉其中有意,遂放慢了步子,轻声道:「夫人请讲。」关雨霂细声问道:「方大人平日里的可是有什么忌讳?我不知是否恼了他,这几日都不曾在宅子里见上几面。」薛远甫听她话中愁怨,不免设身处地为她想上片刻,知其难处,却又不得将实情告知,遂说道:「致远他为人宽厚,我想当是他这几日公务缠身,无暇顾及夫人,夫人脾气我见是极好的,定也不会犯了他。」关雨霂又问:「也不知方大人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喜好,什么忌讳?」薛远甫答:「除公务外,致远素喜文章诗赋,也广阅读,这点我觉应与关夫人相通,至于忌讳和朝中之事,致远甚少提及,薛某也不甚懂。」关雨霂再问:「不知他可曾在大夫面前提及过我?」薛远甫答:「自他大婚之后,我二人不曾一见,自也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过夫人。我想夫人不必想太多,致远他是好相处之人,夫人这几日只当是好好养养身子便是。」关雨霂听了不免低头苦笑,回道:「多谢薛大夫指点了。」薛远甫知她委屈,万般无奈,怕自己越说她越难过,遂称:「我待夫人如弟妹,无指点一说,门已到,弟妹也不必再送。」 「薛大人,我有一求,可否不要将今日我问你的事情告诉方大人。」到底是出嫁的女儿,连目光都避着自己几分,手握绢帕,竟是有些颤抖,薛远甫心生不忍,却依旧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弟妹放心,我定不会多言。」关雨霂行礼相谢。 二人一别,关雨霂信步回了里屋,步子稳上几分,没了方才的弱不胜风之态。关筱秋已在房中,见夫人归来闷声闷气,无好颜色,也不敢多问。关雨霂拿起了高几上的茶,眼中不知看向何方,无力地轻呷茶一口,放回,口中道一字:「难。」 *** 薛远甫离了方府,回到医馆,开门一看,方致远正倒往杯子里倒着他的药酒,怡然自得,俨然东家之相,薛远甫不禁叹气道:「你怎么进来了?有家不回又来偷我酒喝?」方致远付之一笑,不曾有愧:「哪来偷这一说,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福弟儿见我是这里常客,自当放我进来。再说了,我们相识一场,你连点酒都不与我,岂不显小气?还有,我哪里是有家不回,我不正从翰林院那回来见见你,顺道问问我夫人的病吗?」 薛远甫想起方才那场面,女儿家弱弱气气,端着无事,言语却透着委屈,早是心有不忍。如今听了方致远这话,难免为姑娘家叫冤,摇头敲点道:「你还说是你夫人,你说说这几日你是有几日在家的?」 方致远听了皱眉,问道:「诶?她同你讲的?」 薛远甫心中暗骂自己一句,不想一时意气,差点把别人姑娘给端了出去,一时辩道:「她不同我讲我不会问?」 方致远心想你才见她头一回,我们十多年的好交情,怎么姑娘家见你一面就被收买了?心生一口气,说:「那又如何?反正她也知道这个夫妻是假的。」 薛远甫看她并无悔改之意,说道:「夫妻假不假一回事,做给下人看又是一回事。大婚才几天,丈夫就几天不在家里,别人到底是一姑娘,传出去像话吗?」 方致远平日里专注书文同朝中事,不大晓得宅院里的七七八八,便不曾想到这分。薛远甫这么一说,她听了也觉得有理,怪自己只贪图一时洒脱,却没考虑到她的处境。她晓得了道理,却又在旧相识面前扯不下面子,遂连声应道:「好好好,我知道了,过几日我都待在家里可好?我也不是怕尴尬嘛,遂是躲着她一些,照你这么说还躲不得咯?」边说边清了清一旁的药盒,空出几尺,再端起杯子一跳,坐了上去。 「你看看你,有椅子你不坐,偏要坐个偏案上。到底是皇上许了个正正经经的姑娘给你,你也当好好学学。」方致远并无理会:「以前我也随处坐,你断不会指责我,今日是怎么了,我是哪里恼了你不成?且休提这些有的没的,你倒是同我讲讲,我该怎么同她处着?」薛远甫也瞅着这事难办,叹了口气,说:「这你是躲也不成,处也不成,你自己挑的事,自己好生掂量着吧,我已同她讲让她每天戌时就睡,你只要晚些睡,亦不会太尴尬。」方致远听着不妥,说:「这哪是我挑的事?这可是皇上给我挑的事,怎又怪到我头上来了?要怎么个装法,您再给点高见?」薛远甫答:「外人面前自不必说,平日多处处,说说诗词歌赋也好,只要看着别太疏远就行。至于其他的,你至少跟别人姑娘把信期要着,挑些日子夜里传热水。」方致远听了脸一红,说:「你倒是很懂。」薛远甫摆了摆手,道:「都说了这假夫妻比真夫妻还麻烦。」方致远喝了口酒,笑着打趣道:「我若真是个男儿身我自可同她做真夫妻,如今这事我又不可能告诉她,如何真得了?」薛远甫知她在玩笑,怕她疏忽,提醒道:「姑娘瞅着机灵,你可别让她看出来了。」 方致远轻车熟路,点了点头说:「我自会小心。对了,方才问你呢,她如何?」薛远甫答道:「姑娘肯定是极好的姑娘,生得也稳重,模样也端庄,没什么不好的。」方致远嗤之一笑,说:「我是问你她身子如何,哪问你她人如何了?你怎么,是看上别人姑娘了吗?我跟说你说别人可有心上人了。」薛远甫回得极快:「谁看上别人的姑娘了,朋友妻还能看上不成?她有心上人,那可是她不愿嫁与你的原因?」方致远也答得极快:「自然,你看这事多好,过几年我休了她,她嫁她的郎君,我当我的官,两不误。」 「唉,你当是妥当处理这件事,别误了别人姑娘。」 「自然,她今年十七,过两年也不过十九,尚可婚嫁。」 薛远甫不经问道:「那你呢,可有何打算?你用的是你哥的年纪,如今若是真算来,你也该满二十了吧?」 方致远不屑一顾:「我能有何打算?」 「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 「心愿未了,如此一辈子又何妨,反正我是男人当惯了。」 薛远甫道:「别人年二十都可作人母了。」方致远称:「别人是别人,我方致远是我方致远。」薛远甫见她无悔,不禁叹气道:「你模样着实生得像你大哥,我都快忘了你本名了。」方致远一笑,说:「忘了罢,无甚不妥。」说罢又跳下案去,伸手去拿酒,薛远甫打了她的手,说:「再喝,回家一口酒气。」「我睡外厅,她睡里间熏不着,无大碍。」说罢,又去拿,薛远甫拿她没辙,没再理会。 二人一番闲聊,喝也喝够了,闹也闹够了,天逐黑,方致远起身走人。早已道别,忽听闻薛远甫叫她,方致远回头问何事。薛远甫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致远撇嘴袖一挥,道:「你我二人之间何必啰啰嗦嗦,当讲当讲。」 「我觉她在查你。」 「无妨。」 *** 路上,方致远在城中走了几圈,顺道散了散酒气,回到府里,见关雨霂已准备歇了,便轻轻问上一句:「睡了?」 关雨霂答:「嗯,薛大夫今日来了,说要我早些歇着。」 「也好。」方致远正准备坐下,听声音觉得她是下了床,遂背对着里间,并未看她,问道:「有何事?」 「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方致远烦了,想今日的人怎么都如此啰啰嗦嗦,回道:「你问吧。」 「我不愿嫁与方大人,是因为我心中已有他人,那方大人又是为何不愿娶我呢?」 方致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想来一个姑娘家纵使是被硬塞过来,心中百般不想嫁,可如若夫君不愿娶,怕也是吃了黄连咽不下气。方致远因想到原来姑娘们的心思竟都是这般绕着弯的,真是有意思。可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为什么不愿娶你,还不是因为我也是个姑娘家?思来想去,还不如借关雨霂的原话,乃答道:「当初皇上不也是随意给你找了个丈夫吗?你是何感想我便是何感想。况且我想专心朝政,无意娶妻消磨志气,这一月来虽是不上朝,但仍有好些公务要处理,前些天总不在家,若是起了什么闲言碎语委屈你了,我是对不住。」顺道寻了个油头道了个歉,方致远顿时觉得自己聪慧得不行。 「我不曾听到些什么闲言碎语,大人无需挂心。」 「嗯,你也早些睡吧。」刚说完,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说道:「等等。」 「大人可还有事?」 「你信期是什么时候?」 「大人……」 方致远听她吞吞吐吐,忙补道:「以后夜里我想传几次热水,遂是问你一下。」 「这月初六结的。」 第15章 章十五 翌日天明,方致远果然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府里,一大清早便告知关雨霂自己今日都在府内并无外出之意,关雨霂想起昨夜的对话,并无多言,先是应了声好,后又称这几日事多冗杂疏于整理,还有一箱子东西等着收拾,且先待在房内。昨天夜里一席话,听得郁郁寡欢,今儿方致远决定留在府中,原因也一时难辨,可说是不避着自己,也可说是装个样子来避嫌,单单可以笃定的是,前些日子他的确是在躲着自己,关雨霂一番思量,决定也先避着他为好。方致远听后点了点头便出了房,也无多言。 关雨霂看他走远了,便唤了筱秋,二人一块在房里清理起了箱子。要说这二人的行头,本是不多,关雨霂心思常是寡淡,平日里也不喜欢添些什么有的没的,好端端的一个小姐,家当或许还比不上她那俏皮的丫鬟。在抚州待了两年,此番上京只带了些衣物盘缠,不曾想到要在此地安家落户,那些带不走的东西,也就落在了抚州。可巧董大人有心,托人从抚州送到京来一大箱子,昨儿刚到,这不赶紧就收拾起来了。里面放的无非是些琐碎玩意,丢了也就丢了,要紧的是那好些本书,四书五经,孔孟诗词也就罢了,京里总归是有的,可其他几本全都是稀罕玩意,或是千方百计托人要到的,或是从外商手头买来的,或是借来自己抄录的,金贵得很不行。关雨霂把它们几个一一挑出来,分开来放,堆成一小书堆,觉方致远当会喜欢,打算着一会儿亲自给他抱去。刚将书放在案上,心头蜜得不行,想着想着突然又想到昨夜的话,心头苦得不行,暗自长吁短叹,恨自己好没出息,别人那样待自己,自己却这样待别人,可转念一想,关雨霂又觉得方致远待自己并无什么不好的,只到是自己求得太多,不得罢了。正想得入神,忽闻关筱秋一声:「夫人,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关雨霂一垂眼,暗笑自己痴,转头见了筱秋的笑脸,心情又转好,袅袅娜娜地走到她跟前来问是何物,只瞧关筱秋抓着一张锦帕,用手各捏起一角,扭头一看发现拿反了,轻轻一笑,又转了个面给关雨霂瞧。 玲珑色子安红豆。青色帕子,一句诗只绣了半句,关雨霂看着帕子还没回过神来,关筱秋就已经欢喜得不行,眉开眼笑地说:「我要去给方大人看!」说完,一扭身就迈着小步子啪嗒啪嗒地跑开了,关雨霂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大事不妙,追着她满屋子转,硬是没给抓着,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也不是说也不是。胜负早在一开始便分得清清楚楚,关筱秋夺门而出,正巧赶上方致远准备进屋,霎时眼睛一转,灵机一动,把帕子往方致远手里一塞,扔下一句「夫人给您的」就诸事不管笑盈盈地跑掉了。打后面追上来的关雨霂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差点同门口的方致远撞个满怀。 方致远倒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心里她是个无论怎地都心平气和的姑娘,稳重得不行,想不到还能同丫鬟嬉闹起来,不像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千金,倒像是个天真烂漫的普通姑娘,比较着她之前的举止行为,不禁觉得这天渊之别煞是可爱。想必是她那丫鬟顽皮又犯了什么,回想着方才关筱秋那张笑脸,怕是捉弄了自家小姐。 方致远也是不急,不慌不忙地张开刚才关筱秋塞给自己的手帕一看,丝毫不顾正处在自己面前红着脸满不自在的关雨霂,只听她支支吾吾地说:「筱秋她……她同你玩笑呢。」方致远倒是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低头瞧着上面的诗句,回过神来方抬头,同关雨霂讲:「怎么只有了半句?」 关雨霂平日里哪一句不是对答如流,可如今一时六神无主,竟是哑口无言。 方致远见她不答,怕生尴尬,就想找点话顺道夸夸她,遂问:「你绣的?字是绣得极好的。」 关雨霂茫然间点了点头,说了句谢。 方致远见她仍呆着,好生不解,怎么夸你一句你也闷着呢?仔细一想,发现,哦,原来是自己还拿着她的帕子,遂一手拈着帕子角说:「还你。」 关雨霂双手捧着去接了,仍呆着不动。 方致远见她还没什么反应,更加困惑,不知怎地开始着急起来。唉,这夸也不是,还帕子也不是,到底该如何是好啊?又仔细一想,发现,哦,原来是自己挡了她去追关筱秋的路,遂往右挪了一步,问:「你可还要去追她?」 关雨霂迷惘间又点了点头,说了句谢,低着头逃走了。 方致远看她走开的背影,仍旧不懂,用手抓了抓脑袋,进了门,不再多想。 *** 关雨霂手紧捏着帕子寻到了西厢,正好只有关筱秋一人在那,见自家夫人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关雨霂用帕子往关筱秋脸上一挥,说:「笑什么笑?」关筱秋抓起帕子,笑嘻嘻地说:「大人可有说什么?」关雨霂嘴一撇心里好些气真想全撒关筱秋身上,可又觉得小丫头不知情,虽是顽皮,也是好心。与人无尤啊,比起怪关筱秋,现下真是怨方致远更多,便说:「能说什么,他说字绣得很好,还说为什么只绣了半句。」关筱秋听了差点笑岔了气,抚了抚心口方说道:「方大人看着挺好,怎么是个呆子,如此不开窍。」关雨霂装着生气,横了她一眼,说:「要你瞎搀和。」关筱秋双手按着关雨霂的肩膀,凑近了撒娇蹭了蹭,道:「我不也是想再推夫人你一把嘛。」关雨霂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啊,我看你是巴不得把我给卖了。」关筱秋笑盈盈地回了座,并没有否认,半刻又问:「方大人回房里做什么啊?」 关雨霂眉眼一抬,还带怨气,应着:「谁知道呢,你帮我去房里瞧瞧,看他还在不在那,我可还有好些东西没收拾呢。」 关筱秋扑哧一笑,说:「夫人你怕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关雨霂红着脸,说:「要你管。」关筱秋回:「看你羞的,好好好,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就去帮您瞧瞧。」说罢,出了门,没过多时便回来了,说:「方大人他回去了,夫人你放心吧。」 关雨霂本是安心走到房里,岂料方致远人还在那里,暗暗地把关筱秋不知道说了几百遍。但人既已在房里,又不好走,只得应付着。且说方才关雨霂去了西厢,留方致远方一人在屋里转悠,走来走去正巧看到了放在案上的书,瞅着书名颇感兴趣,忍不住拿起来翻上几页,不料恰好在看得入神时听到关雨霂进屋的声音,慌忙放下书说:「我不是有意要看的,只是…」关雨霂见他也慌着,倒是宽心了,摇头一笑,走上前去说:「这书本来也是要送给你的。」方致远听了眼中带了喜色,又忙捡起来继续看了两眼。关雨霂看他这么上心,心头一暖,觉得前些天是看不出来些什么,只觉得他这人与旁人不同,可怎么也窥不见其心性,今儿倒是有些明白了。 关雨霂轻声问道:「怎么想到要到房里来?」 方致远放下书,答道:「王管家上次去看桌子,没找到合适的样式,估计书房里要东西要挪一挪位置了,现在正在那量尺寸呢,我不方便站在那,便出来了。」 关雨霂回:「找不到合适的尺寸就算了,只要能坐能写就好。」 「无妨,他说近日找到了一家新铺子,应当有合适的,我也正好缺个大些的书架,便也一块办了。」说完,又问,「对了,上次给你看的那本书,你可看得明白?」 「我这几日粗略看了看,大致看得懂,只是没抽出时间来给你译。」 「桌子都没放好,你也不用着急,你还真是厉害,竟然都看得懂,我同好几个商人一起出过海,也不曾学得几句。」 「在抚州待久了,又常和外商打交道,自然学了几句。」 「你当是过谦了。」忽听得王管家在外说:「大人,我量好了,您可以进去了。」 「那我先失陪了,你继续收拾吧。」话罢,转身将走,关雨霂本欲抓他衣袖,可手却十分不中用。她在原地看着伸不出的手愣了片刻,发现方致远他人都走到门口去了才说上一句:「这些书你不一道拿走吗?」方致远慢慢转身,一笑,回来抱书,边走边说:「唉,瞧我给忘的,多谢你了。」 「大人无需多谢。」 昔日流离,今日疏离,话中客套,言里寡情,将月意都冷了去。 人海茫茫,阔别已久,既当重逢,应是有缘,便不肯只求知己。 霁风过,空如洗,有心人,如之奈何?长戚戚。 作者有话要说: 20150102 修 20150103 抓不尽的错别字呦呦 第16章 章十六 喜新厌旧乃是人之常情,心头住了个薄幸子,把旧貌撇了,将新颜妆点,云胡不喜?可不,王师傅这一大早上忙里忙外,或是接人,或是看运,或是清理,不曾停下。王师傅实在人,念叨了好些天的桌椅柜可算到了,忙不迭地绕着它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看个没完。一边念叨着好品相,好品相,是连灰都没来得及沾上的新品,一边心满意足地点了钱。又招呼了一下几个来搬东西的工人匠人,与了些茶和点心。待招呼走后,又于院中房里来来回回走上几圈,心情甚快,笑逐颜开,要比往日多加上几道褶子。起物落尘,王师傅看尽了兴就唤了晴平将地上扫扫,将该擦的地方擦擦,收工之时又四处看了看,似在清点什么东西,点好了觉万事妥当便去请示家主了。方致远同王师傅一道进了屋,听他说这是这是何种木材,那是那是哪家行货,比别处的好在什么地方,听得不甚仔细,单单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新桌子,跑到窗边的高几上按了按,比了比高,在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新书架,转过身点了点头,只道一字:「嗯。」王师傅跟方致远久了,知道他不大会夸人,见到他没说什么不好的便知道是好的,又拿起账本给他看了看账目,方致远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王师傅又同方致远简单话了话这几日的账目,随后便告退了。 午后,方致远看到关雨霂同关筱秋在树荫底下坐着,好似在话家常。府里好些年不见这样的光景,苍墨老树下,光斑细碎散了一地,呼吸之间有草木香气,耳畔有女儿细语,不知小扇上绣着何家词话,轻摇着不够,还要信手把那花蕊掐,莺莺燕燕红红翠翠嗔嗔喜喜,女儿家嬉嬉闹闹,柔荑手细软腰,杏眼带笑,胜花窈窕。早些年烟霞晴平初入府,不过是孩童年纪,也常玩笑,可终究是孩童玩闹,待到大些了,晴平生得闷些,烟霞又极为懂事,加之这屋里也没别的女子同她说笑,总没有同凌婶在院里相互打趣的道理,断没了之前的热闹,如今这主仆二人来了,也算是给宅子里添了几分新意。眼见王大在院子里削着木头,凌婶坐在小凳上晒着菇,晴平在西厢门口做着针线活,寻常午后,太平之乐。 *** 方致远走到树旁,关筱秋见他来了,忙站起来问了个好,关雨霂也欲站起来,只瞧方致远比了个手势,又说:「你坐,不必同我客气。」关雨霂心里一笑,觉这话听着奇怪,究竟是谁同谁客气?一想到前些天的事,她一时间觉得同这人无话可说,便百无聊赖地看向别处。关筱秋站在一旁,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她见气氛闷得慌,就问:「方大人近来可好?」 方致远不知道近来可好这话该如何作答,看了她一眼,白衣粉裙,倒也奇怪,主子好青衣,反倒是丫鬟爱着红,可这二人怎么看也不会看反,将主子认错是丫鬟,把丫鬟看作是主子,方致远细瞧了她手里拿着个小扇子,『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原来是《蝶恋花》,也难怪她要掐花了,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觉恐无人能知道自己在此刻在此地在笑何事,有一人大快朵颐之快,亦有古琴失落之悲。方致远环顾四周说了句:「入暑了。」关筱秋见他不答自己,反而在自说自话,有些不快活,关雨霂瞧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管好自己的嘴角,别总看着一幅何人恼了她的模样。 关雨霂随意应着:「是啊,天气渐热了。」说时也并不看向方致远,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玩木头的王大。方致远听她说话了,便也转过身来瞧了她一眼,簪挽得不紧,闲适却不失端庄,人淡似无,沉静中带有安定,一双眉眼隔绝了尘世,好似世间悲喜与人无尤,只当是个脱了尘的看客,这么一想倒是像极了她的名。关雨霂察觉了他的目光,便扭头看向他,方致远果然又慌了。意料之中罢了。她因此心头一叹,早些时候见他慌乱,不免胡思乱想,今儿才真是知道了,这人只是不善同女儿相处罢了。方致远抖了抖衣袖,忙找了个话:「今早书房里的东西都运来了,今后你也可以常去那了。」关雨霂点了点头。方致远见她没什么兴致,又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下去,走也不是,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关筱秋懂事,说:「夫人你也在这坐久了,不妨走动走动,去书房里看看?」关雨霂看了关筱秋一眼,知道她是好心,可这好心也帮不上自己,一时间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回应。方致远在一旁尴尬得不行,忙说:「我带你去看看吧。」关雨霂见那人都这么说了,就点了点头,同他去了。关筱秋去房里倒了个茶,便在门外守着了。 *** 二人在书房里转了转,也没多说些什么,方致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想起薛远甫的那句「你们都是读书人,聊聊诗词歌赋也是好的」,不免暗夸了他好多句,扯了宣纸,放在为她新买的那张高桌上,又从小柜子里端来了一套崭新的文房,说:「这些笔啊墨啊,前些日子就到了,只是桌子没到,一时没给你过目,上次去翰林院,几位老先生给了我几张老生宣,上好的青檀皮做的,轻如蝉翼白胜雪。」 「抖似细绸不闻声。」 方致远一笑,称赞:「接得好,你可要试试?」 关雨霂应了约,走到桌前,往砚里倒了清水,拿起墨锭低眉垂眼轻研细致,不紧不慢地说:「是可一试,但既是试笔,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生宣?」 方致远心想你墨都磨起来了,怎还有拒我的意思?如今我纸也镇好了,岂有去换一张的道理?想必是文瘾作祟,笔墨在案怕是她也管不了双手,既然如此,焉能顺尔心意,遂说:「东西总是拿来用的,我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么好的,今儿给你试笔,也是值得。」 好纸好墨新桌子,哪有不欢喜的道理?只不过面前这人不开窍,看不出来罢了。关雨霂见他一副正经的模样,也不免同他要打趣道:「这一张小高桌大人却给我生宣,岂不是在考我?」 方致远的确不大懂其中风趣,如实作答:「不敢不敢,你若觉桌小,去我大桌上写也行。」 「你既知道我喜好站着写字,又怎会去用你的大桌呢?」 「这……」 关雨霂见他一脸困窘之相,实在是强装不下去,遂笑道:「我同你玩笑呢,别的不说,这生宣小字快写的功夫,我还是有的,只不过没熟宣慢写来得端正罢了。」 方致远生怕方才恼了她,如今听她说是开玩笑,长舒一口气,即刻把前儿那几句话给忘了,道:「快考人功夫,慢又何尝不是,我最是不擅长慢写,倒是像你这般心静之人才行。」 关雨霂听他在夸自己,慌了,断没了说笑时的从容,一句「大人过谦了」说得恭顺得不行,说罢又忙相问:「你看我是要写什么字才好?」想必这假过门的娘子,此时亦起了三从之心,心甘情愿作个附。 「既是你试笔,自然是你定。」方致远答得简单,也只因自己拿不出个主意。她倒并不是不喜旁人问自己如何如何想,不过觉得这写什么,是她做主的事又何必来问自己。这方致远的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难料也难料,关家小姐裁夺盘算功夫颇诡,如今败下一筹也不知该如何作评。再有这方致远交予关雨霂自己定夺,亦有些期盼的心思,可不是刚才听她接得极快吗,不过是想一试其清浊,看看由她手从她心能写出些什么罢了。 关雨霂本以为自己只管写便是了,听了他的话,心忖偷不着懒了,这写字如比试,可不要在此地输了才好。输了自己事小,输了关家名声也就不好了。遂是好好想了一想,写道「楚使子虚使于齐」,写罢便搁了笔。 方致远弯着身子在一旁看,心中甚快,说:「原是子虚赋。好!」又对她说,「你也好赋?」 「比诗喜欢。」 「比词又如何?」 「诗比词喜欢。」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好,我也好诗不好词,追其原因还是因为不擅写,好赋亦比诗多。你最喜何人之作?」 关雨霂答:「王勃。」 「哦?奇才子,王勃行文清丽流畅,少年老成,只可惜有时求官心太重,不免带俗。」 「以文入仕,古已有之,无非是赞是称,投其喜好罢了,名浩虽字浩然不也赠过张丞相,只是一种方式,何来俗与不俗?不知大人又最喜何人之作?」女儿心思,难以揣测,方才还想着顺着郎君心意,如今却因别家才子顶上几句,生怕输了,薄了心头另一个好。 方致远亦不退让,说:「赋可诵不可唱,其排比铺张,辞藻华丽,与其说近诗,倒不如承了楚辞一派,比兴不减反倒是多几分文人意气,佶屈聱牙。」话罢,看向关雨霂道:「那人不常写赋,然一篇足矣。」这厢亦是不退让的,不过一句之间,数词而已,便把所好的给抬了抬,又稍加停顿,引出所好之人。 既又是考自己了,关雨霂岂有不答的道理,回道:「苏子。」 方致远喜形于色,说:「正是。一篇赤壁赋,灵秀脱俗,卓然不群,吾常读,常读常新。」话罢,闭眼静思片刻,似在想其间词句,后睁眼,问道:「我可能试纸?」 「大人与我的纸,又何必问我,不知大人想写什么?」 「已同你说了,你既写了一首赋的开头,我只有用楚辞比之。」话罢,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问:「接?」关雨霂接了笔,写道「朕皇考曰伯庸」,笑曰:「大人亦《离骚》来考我,真是照顾。」 「司马相如,汉赋第一人,我自然要取屈子之《离骚》与之相配。你可还能接别的文体?」 关雨霂一笑,答:「楚辞一出,雨霂不知有何能比,不过大可比个年代相近的,亦可攀些亲缘,不算是大失工整。」说罢,写道「桃之夭夭」。方致远道:「好,诗经却无可比性,但年代选得极好。你最喜欢哪首,可是桃夭?」 「我方才也写子虚赋,大人怎么方才不说我赋中最好子虚?」 方致远摇了摇头,直抒己意:「子虚太负盛名,桃夭则不然,诗经收录太多,你既然独选桃夭,我想你当是喜欢。」 「诗经我最喜淇奥,之所以写桃夭,只是因为我善写桃字。」 「好理由。你猜我最喜欢哪篇?」 「采薇?」 「不是。」 「式微?」 「不是。」 「蒹葭?」 「不是。」 「击鼓?」 「不是。」 「子衿?」 「不是。」 「雨霂不知。」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我猜你也想不到,是《硕鼠》,早些年我还在申州的时候,闹过鼠患,每读硕鼠,感同身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亦有《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骂得畅快,古时民风,淳朴至极,浑然去雕饰,煞是可爱。诗经一出,再写下去怕是要到诸子百家,山海经去了。」说时挥一挥衣袖,道:「罢了不论书了,你生在名门,想必琴棋画也颇有建树吧?」说着,引着关雨霂坐了。 关雨霂喝了口茶,摇头道:「琴幼时常练,但并无甚喜好,后去了抚州也就荒废了,画能画一二,但亦无所成,至于棋,只懂皮毛,琴棋书画这四样,也就只有的书还坚持下来,大人真是太抬举我了。」 方致远不解:「为何棋只懂皮毛?不曾学过?」 「说来话长,小些时候,父亲特地请了个教棋先生同我下棋,但一日只能下一局。」关雨霂放了茶,理了理鬓,同他讲话,却又不敢看向他,倒是勾起往事来。 「为何?」 「爹说要止其欲,淡输赢,我那时年幼,没养好心性,学棋之初,难免求胜心切,想多来上几局。」 方致远似对此事颇有兴致,接话道:「我初学时也是这样,那后来呢?」 关雨霂摇了摇头,想起旧事难忍笑意,答:「后来,棋瘾难下,我便同筱秋一起,乔装改扮,翻了家里院子,跑到大街上去同人下棋。」 方致远一惊,说:「□□?」 关雨霂点了点头,答:「是啊,不怕大人笑话。」 「倒也不是笑话你,我幼时也常□□爬树,不过你是关府千金,竟然同丫鬟一起乔装□□,听了确是有些匪夷所思。你说到大街上去下棋,可是在市井之地?」 「正是。」 方致远着实是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琼闺秀玉幼时竟是这样的性子,遂同她讲:「看你现在这样,实难猜到当年竟然做得出这样出格的事,后来呢?」 「后来被家里人看到了,就被爹拉回了家,跪了好些个时辰,抄了不少书,教棋的先生也给辞了,从此便再也没有碰过棋。」 「虽然你是做得出格了些,但是就这样不教你下棋了也未免太不通人情。」 关雨霂回:「爹说女子当安常守分,如此争强好胜,是不当之举,胜负之间,波澜起伏,难寻得一个安定,倒不如不学。」 方致远不解,觉得其间道理因果关系似错了些什么,又生怕是自己没听懂,并未据实,便求证道:「关大人这里也说得不对,要是我罚你,定是因你不守我定下的规矩而罚你,关争强好胜何事?何为女儿当安常守分,有求胜之心又有哪里不可?」 「爹说女儿日后也要嫁与夫君,相夫教子,好强无用,反会坏事。」 关雨霂本以为这是常事,不想能引得方致远拍案一声,道:「什么鬼道理,你爹竟如此磨你性子?你当是怎样便该是怎样,若争强好胜,便去取胜,哪有什么强着自己心安落意的说法?心性由天生,几岁便可知端倪,我问你,你当真是放下了吗?这样吧,你既然喜欢,那明日我来教你下棋。」 关雨霂答:「不必了,我也早已没有了想去下棋的心思。」 「什么?」方致远本也是个心平气和的人,如今不知怎么竟是又气又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路走来,历的心酸苦楚都记在心上,那是可以让她前行的力量,也是身为女子可在南梁立足之唯一方法。如今关家女这么一番话,好似把那些都给否定了,说得像女子就当是那般一样,现在自己给她机会,让她改,她还不领情?是个什么道理? 方致远还在气头上,本来过一阵子就算了,反正这关雨霂也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过客,没必要同她道这些,显得多管闲事起来。不料关家小姐也是个固执人,心上人是心上人,道理是道理,划得界限分明,更何况如今她心中有疑,正好可探那人深浅,便听她接着说道:「修身养性乃是一生大计,光能做到这一点,已是足够了。如今我也不知我要去争个何物,至少那不是胜负。想要之物,愈是不得,愈会大起大落,然人心中自有明镜,知道个所以然,既是知道,却还去求,又求而不得,不过是徒生烦恼罢了。心之所念,也是外物,棋于我如是。」 「你……」方致远不知道该说些说什么,大概是因无话可说,一时置身无地,只听关筱秋在门外通传一声:「夫人,上次做衣服那家铺子好像突然没了料子,想请您再去看看呢。」 关雨霂看了方致远一眼,听他说了一声「你去吧」,便同筱秋离开了。关雨霂看了关筱秋一眼,苦笑一下,关筱秋心中自也明白,二人刚出院子,关筱秋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又焦又急说:「我说夫人,你又何必要去恼他呢?」 关雨霂摇头苦笑道:「我亦不知。」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作者有话要说: 关雨霂哪里是不知道,她自己都说过了(大概在前几章的某 :无非因是心系着那人,焦躁难安又念之情切,一时坳不过性子,忘了往日圣人之言。也怪不得她不宽心,今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明白事小,倘或真有那么一说,岂不事大?关雨霂倒真希望是庸人自扰,扰了那人,那人无非是恼了自己,反正和今儿也差不着三分。 所以说,明镜似的人,骗得了别人也瞒得过自己。 最后一段出自曹公之手,非我所能及。 20150102 修 第17章 章十七 关雨霂走了,空留方致远一人处在原地,百感交集一时忘言,恍若触动了些什么,乱如断绳古简,堆案盈几若山高,排而不知其序,过目而不解其文,实难寻其渊源,唯有这艴然之色,心知肚明。她双手撑在案上,如不是这样,恐会颤抖得更厉害,心间也不懂是何物在游窜,在作祟,狂草般疯长,若大漠孤月里,长风沙漫天,也只有把这案给按紧了,才算作一种宣泄。 大约是因她亦有求而不得之物。 方致远久站才敢回座,可仍旧是坐不稳当,左顾右盼不知该做何事,拿了个茶杯又放下了,只因手抖得实在厉害。她佯装坐定,一手掩面,觉今生绝无如此失常之刻,好在是那铺子没了缎,不然她也不知敢想下来会发生什么,想来嗤之一笑。 失神,无尽的失神,就像是竹篮打水,怅然若失,恍如黄粱一梦初羽作仙人,忽乘奔御风,忽坠落长空,戏剧且滑稽。先前好好地聊着,好些年没有那般快意,岂料话题一转,竟是说恼就恼了。怪薛远甫,真该怪薛远甫,好你一个薛远甫,起个什么鬼主意,不仅关系没变好,反而要再劣上几分,方致远想着,在书房里走来走起,步子重得不行,皆是戾气。要说最气,最气莫过于自己方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因有千言万语,百种理由,无从去选,或是因那人把话说得心平气和,有十分底气,倒真是显得自己又衰又竭,跟理亏般张口莫辩,唉,气得跺脚。她又转上了好几圈,一口气在心头实在是压不下去,疾步至桌前,拿了杯茶,正想压惊,慌了神还未送到口边,惊觉错拿成关雨霂那杯,吓得手一松,杯子啪地一下就掉在了地上,碎了个干净,实难窥其旧貌。 这厢才算是清醒了。 外边烟霞久站着,一听杯子碎的声音,忙赶了进来,蹑手蹑脚轻声细气地往里探了探,看到方致远呆立在哪里,手僵在空中而浑然不知,就像还握着个茶杯。方致远察觉有人来了,心怀歉意,抓了抓头看着那人苦笑一下,说:「一不小心摔着了。」 烟霞一笑,满是温情,款款走来,像江河入海,日出东升,暖得不行,只听她说上那么一句「不碍事」便觉得心里好上一阵,不过也终究是一阵。方致远偏好烟霞较晴平多一些,烟霞年纪虽小却谙世故,伶俐且能通人情,初坐官椅时,帮着里里外外张罗了好些,而晴平虽各方面虽不及她出众,但贵在人踏实本分能做实事,实乃一对难得的好搭档。 烟霞走进了些,弯着身子看了看地上的瓷片,毕恭毕敬地说:「大人累着了便歇阵子,这里交由我来吧。」同方才听了的话一比,实在是温婉动听。 方致远看着烟霞觉得歉疚,便同她说:「我自己来吧。」说完正打算迈上一步,不料差点踩在碎瓷片上,得亏烟霞一步上前给扶住了。只瞧她眼睛垂着,小嘴抿着,说:「大人还说,就现在这样,我怎么也不敢让您亲自动手,还是我这个做下人的来吧。」 因方才出了丑,方致远也不敢强求,便依了烟霞回了屋子,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一闭眼便想到说的那些话,写的那些字,什么楚辞汉赋,诗经乐府,诸子百家,周公解梦,黄帝内经,四国州志,洋文讲义,火器制法,有的没的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还有烟霞笑时的样子,细致入微就跟在眼前似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还睡个什么睡。一想就觉有气,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如何同那小姑娘处在一个屋檐下,别谈什么今后了,今晚简直不想见她,想毕,一个翻身跳下榻,整了整衣火速出了门,生怕关雨霂回来了,简直连撞都不想撞见。 *** 茶楼里,关雨霂哪有茶心,端着杯子迟迟不肯送入到嘴边,像个木头人一般细细观摩着茶中茶梗。 「唉,我说夫人啊,你就是把这个杯子盯出茧子来了又能如何?」 关雨霂眉轻蹙,一脸苦闷,说:「筱秋,我就是不高兴,还好你机灵,不然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关雨霂不快活,关筱秋也同她不快活,关雨霂皱着眉头,关筱秋也同她皱着眉头,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照镜子一般。关筱秋听后也气不过,哪里想到自家小姐以前是那样的人,如今成了这样的人。一抿嘴,嘴本来就薄,如今成了一条线,关雨霂瞅着她忍不住发笑,就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说:「好了好了,我不高兴也就罢了,你何必同我一样呢?」 关筱秋接得极快:「夫人不高兴,我又哪里高兴得起来?我说夫人,你是何等的聪明,怎就连我也敌不上了呢?」 关雨霂拍了拍她的手,苦笑道:「我哪里敌得上你?」 「夫人莫同我说笑,你说了前几句就知方大人不喜欢听,骗骗他又何妨,又不是没骗过,怎么现在倒较起真来了?」 关雨霂端着茶杯摇头叹到:「我哪里知道?」 关筱秋看她眉间的千百种思虑似散了散,不免设身处地相劝,出点子道:「夫人,你还是想想吧,想好了我们回府里,也别在外面待太久了,不像是专门去趟店里的,倒真像是我拉你出来躲风头的。」 关雨霂低声回道:「这又怎么想得好呢?回去吧,我看他早就不在府里了。」说罢起了身,挥了挥袖子。关筱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还仍坐在椅子上,睁大了眼睛眨了眨,看上去并不太懂话中意。 关雨霂就像是生来为她作释的,此回乏了,不想多说,就简单扔了一句:「你拉我躲他,他又怎么不会躲我?回去便是。」话毕,结账回府。 刚下楼没多久,才走上几步路,关筱秋轻拉关雨霂的衣袖,说:「夫人,看你昏的,回去是走东边。」 「还想散散心,绕个路吧。」 这边刚走没多远,方致远便上了茶楼,栏边好座恰好空着,就坐了上去叫人上茶。 *** 夜袭来,傍晚时分,方致远回了府,看她里屋里灯还亮着,就出门去拿了点酒,在外间的桌子上一个人喝了起来。你知我在帘帐外,我知你在帘帐内,你知我知你在帘帐内,我知你知我在帘帐外,可就是一个招呼也没有。 方致远喝了口酒,问道:「喝酒吗?」 「不喝。」 「喝茶吗?」 「外面那壶茶凉了。」 「我去给你端壶新的。」说罢,出了房门。关雨霂掀起一半帘子,愁眉紧锁看着那小桌发怔,觉得往前走几步很难,但往后退几步又不行,强着自己坐在椅子上吧,怕也是坐得不甚安稳。可还能怎样呢?自己到底是个寄人篱下的人,还能胡乱使性子不成? 方致远拿了壶茶回来,看她果然出来了,心想她若是连这点情面都不给,那今后估计也就真没得说了。她想了想,不禁觉得女子难养。也坐下了,说:「今天下午……」 「是我得罪了你。」 得罪?这词戾气太重。 方致远皱了皱头,说:「不不不,你并没有得罪我,我也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高兴?这词又听着太假。 方致远接着说:「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同你说文还是很开心的。」说罢,给她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问:「喝?」 关雨霂从他手中接过茶,润了个唇便放下了。 方致远看在眼里,在心中暗啧一声,想把以前的话都给收回去,什么寡淡,什么稳重,简直是不识抬举,真是那个从前翻院墙的人长大的,无二致。边想又边喝了口酒,说:「天暗了,薛大夫说过你要早些休息,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了。」关雨霂一句话也没说,行了个礼,回了里屋。 *** 方致远看着酒杯,心想还好这夫妻是假的,若是真的,就没有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么简单了。如若自己妻子在背后查自己,说话堵自己,还是这鬼立场,非得规训回来不可,可如今这夫妻是假的,自己又为什么要同她说?非亲非故,枉费唇舌。今日她既然没睡在这里等了自己,说明她心中亦是有话想说,结果又没说,无非是不想说,或是无话可说。她喝着酒,不知道这事自己处理得如何,只知道以后真不想处理这种事。 而她喝着她的酒,在夜里酣然入睡,又哪里知道另一头对月无眠? 独倚阑干,今无月,挑孤灯,看苍苔布满,抚罗幕轻寒。 夜满雕栏,翠竹夹,石子道,有蝶双飞去,叹芬芳若兰。 谁家心事诉绿窗?道不尽相思苦泪胜早间清露冬至寒霜。 最是人间留不住——淮南美梦。十倍于真,今乍醒,空断肠。 关雨霂觉得委屈,也恨自己意气。得罪二字一说出口,便悔了,刚说别的,结果被一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给堵上了。什么叫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既已发生又岂能视而不见,还期望明儿见你如同昨日?这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自己交心,孑然外物,若真是朋友就该谈上一谈,哪会再来一句「你当睡了」让人退而无地?关雨霂是还可说些什么,说话就是说话,并没什么畛域可言,哪里是寸步不容踏的,除非当真给堵上嘴,可就是心寒,寒得无话可说,寒得想在寒冬夜里把他拉至院中泼上一盆冷水,让他先在腊月冻个彻骨,再去棉被里烧个上火。 方致远啊方致远,关雨霂在心中念他的名,觉得很是不该,自己凭什么要为他想这么多,凭什么费心费力管他死与活,这颗心在她这里都磨得碎了好几次,又补上了好几次,又碎了好几次,可在那头还是块石头,顽石,谁知道里面是藏着快宝玉还是会蹦出个孙悟空。 真是想太多,不甘。想的比做的要多上太多太多。 要说最恨,是恨自己即使是这样也念着他,生怕真的发生了什么,留下自己懊悔第二次。 噫吁嚱,早闻蜀道难。 哪由得人泪满绢帕/独守相思/空悲悲/空戚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作者,最近看的人变多起来了,我觉得我有必要跳出来一下。 当初计划的是十二万字左右,没想到写到了四万多还没开始主线,不知当喜当悲。 这个故事目前还只现了冰山一角,不知道各位看官觉得如何? 我很想很想知道大家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如果喜欢可以留言告诉我。 有人问我平时都看啥书,其实我看得很少。以前都看些政哲,最近因为写抚闲才补了些古文。前段时间看了看“鲤鱼”的《闲情偶寄》,实乃妇女之友,其间针砭,颇有意思,若想了解一下风土人情,很值得一看。 其实我写诗很外行,文体中最喜欢赋,不过没写过,想借抚闲写一写。 我个人写这篇文写得很高兴的原因是可以随便地写诗做文,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真的好开心,以前真没认真写过古言。从计划月更变成了周更到现在半周更,我自己也很感动【不过私以为这等好景不会太长】。 最后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有想聊剧情的可以来敲我。 第18章 章十八 若是衣食无忧,又有谁不会度日?闲了吃茶,半个时辰便过去了;绿窗习字,一个时辰便过去了;同人说笑,半天便过去了;吃过三餐,一日便过去了;细读一本书,好几天就过去了,可读懂一个人,莫非是这一生都要过去了? 日月如梭,如行云江水,稍纵即逝,去而不返。 朝朝暮暮,纵使夜夜月华如水,又与何人对诉? 年年岁岁,春草夏荷秋菊冬梅,花如故人不复。 阶前有雨独听著,多少年少,淅沥之间,等闲度了。 *** 此地不比抚州,关雨霂平日里无事可做,故常闷。每每如此,总回想起昔日在归园田居是怎么过日子的,分明过着无差的日子,怎地人的心境如此不同?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独个念完,痴笑半刻,觉得这人的心思总是一样的,无论是今人古人,情绪相通,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怕是女娲造人,也共就那几个模子,才叫这后人也脱不出那个模子。所谓命数,皆是相通的,哪来那么多命数?不过是把这家的用到那家上,把那家的安到这家来,如此反复,好似有千百种不同,实则一样,不过是换了个年代,换了人罢了。 真是在抚州过惯了做事的滋味,如今闲下来做了个主子,竟也不适应起来,人还年少,哪里是享清福的时日?便也想讨些事做。方致远有教王大习文的习惯,今儿看关雨霂闲,便把此事交予了她。关雨霂好性子,也不求什么效果,每日就教王大识几个字,督促着他看一两页经典,念一两页诗就罢了。王大若是心情好,想背上一背,关雨霂就听他背,若是想玩,也就作罢。王大不喜看书,曾放言称书中无故事,关雨霂听了既不训他也不贬他,同他讲这书中自是故事,只是他学浅看不出来,故觉无趣。后来便借书内之论,放眼四海之间,谈古今奇人,讲朝代更替,自那以后王大就听得极认真了。 *** 数着日子一个月已经过去,方致远每天早上又要去上朝,往宫里进进出出,见得就更少了。素日里就算是相见,也不过是方致远在案上看书写信,关雨霂一旁在习字译书罢了。瞧上去相敬如宾,岁月静好,千百种情谊在无言之中,实则空有其形,各自为政,相互敷衍,论起关系,关雨霂同方致远还不若关雨霂同王大。关家女也没做什么打算,觉得求也求不得,倒不如静候着观其变,莫再生事端。 前些日子外头杀鸡的师傅回乡了,凌婶又不甚想杀活物,就姑且将才买好的鸡在家里留了些时日,不想竟是孵出了几只小鸡。王大对此甚是高兴,二话不说抢了别人的娃,不让那鸡做娘了,自个儿养了起来。那日恰好赶上方致远不在府里,凌婶管着厨房,自然要顾着自家娃,可终究不是主子拿不了主意,也不知这在院里画个圈给王大养几只鸡玩合适不合适,正骑虎不敢下呢,便正面迎来了关雨霂,遂请她示下。 关雨霂问了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见王大玩得高兴,便也不想扫他兴致,遂同他讲这鸡是可以养,不过有几条规矩当先立清楚。王大同关雨霂熟了,知她性情,在她面前也不讲什么礼,歪着头,没起身,愿闻其详。 关雨霂说道:「其一,你要养几只小鸡,便要每日多读多背几页书,《大学》《中庸》《孟子》《论语》你随意挑。」 王大答:「为何偏要是四书?五经不行吗?」 关雨霂回:「《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你想挑也无妨。」 王大问:「为何偏偏没了《诗经》?」 关雨霂知他要问,便回:「我知你好诗,无我你照样会去读。你年纪尚小,诗经里的事你也不甚懂,倒不如大了些再读,要说这做人的道理,还是这些书里多些。」 王大不敢造次,只问道:「其二呢?」 关雨霂回:「这其二,鸡乃生灵,其寿不比人,□□凡胎终有一死,你头一次养,若是出了闪失,害了性命,莫难过便是。」 王大听后看了看这四只小鸡,曾也不懂愁的眼里似有了几分心思,想了想,回道:「好,我知道了。这四只我都养了罢。」 关雨霂听他回得极快,怕是话没怎么听进去,遂换了说法又说了一遍:「我平日里就要求你读四页,背两页,如今是读八页,背六页,你可明白?」 王大想都没想,答了句明白。关雨霂瞧他如此明决,既不反驳些什么,也不争些什么,就这么一口答应下来了,想以后也定是个杀伐决断一念之间的主儿,如今将心性养好了,实乃头一等大事。遂俯身一笑,说道:「你本就背得慢,如今为了它们,连玩闹的时间都舍了,雏鸡雏鸡你们当真找了个好主人。」王大看着鸡仔,喜不自禁,给它们挨个取了名,唤作王二,王三,王四,王五。关雨霂听后被逗得不行,笑问他为何要如此取名。王大答:「我本来想叫它们海天哥哥,烟霞姐姐,合泰哥哥,晴平姐姐的。不过你方才提到它们一个不小心就死了,我怎可以如此咒身边的人,遂是改了名,做我小弟算了。」 「不坏。方才忘同你讲一点,你可要管好它们,别叫它们乱跑,你既是喜欢这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就别给你那四位哥哥姐姐添麻烦,方大人那边也是,这事虽是我给你做了主,但你若是不管这些鸡,恼了他,可别怪我帮不了你。」 王大站起来满脸疑惑,问着:「什么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关雨霂眼一转,眉一挑,笑问:「你不知?你且先把你海天哥哥,烟霞姐姐,合泰哥哥,晴平姐姐这四人的前一字连起来念,再把后几字连起来念,你看看是什么?」 「海,烟,河,晴,天,霞,泰,平。」 「正是这两个词。你们方大人给变了几个字,作了他们四人的名字。不妨我们今日就不念书了,改作成语,你看如何?」关雨霂笑靥如花,心情颇好,想自己也别的没事可做,也只有在这孩童身上使些智谋用些心思了。 王大果然起了兴,快应了一声「好好好」。 关雨霂会心而笑,拿起小竹枝,在王大专用那个小沙地上写上了字。王大皱着眉头瞧了瞧,在手心里画了画,半晌问道:「夫人曾教过我如何写他们的名字,可这词同他们的名又几处不一样啊,是何故?」 「你怎么好意思让你烟霞姐姐叫晏下呢?哪来烟霞雅致?」 王大听了点了点头,觉得有理。后是讲词明意,背书说文,其间细话,不必细说。 *** 待到方致远回府,已是日落时分。他行至院中,看到王大拿了个盒子在院里养鸡,便上前去问话。王大知夫人袒护自己,遂也袒护她,忙说道:「大人好,这鸡的事我已请夫人示下,她说只要我好好看管不碍着大家便能养,还同我说,养几只鸡就要多背几篇文,如今我背书都背得起劲了些呢。」 方致远听了这话,觉得不像是王大往日能说出的话,点了点头,回道:「你也是长大了,书读多了会说话了,她也真会教人。」 王大回:「嗯,夫人她教得可好了,大人如若得闲,我还可背书给你听呢。今个儿夫人教了我两个词,叫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同我说什么烟霞姐姐海天哥哥啊,他们的名儿都是从这两个词里来的,大人给人取名真是妙极了。」 方致远一听,不露喜色,顿了片刻,回道:「确是如此。」 她为之心生一叹。这名取了好些年了,也曾有人来府上做客,竟是无一人瞧出来了的。如若不是关系和她差到这般,倒真是可以做个知己,懂己忧愁与笑意,今后哪来什么古琴失落之悲,不过高山流水之乐罢了,想完,不知为何起了攀比之心,就问道:「你说是她教得好,还是我教得好?」 王大老实回答:「大人是教得很好,可关老师更会顺我心意,我想读时就让我读,我想玩就让我玩,绝不强着我。」 她不免心中再叹。她既不强着你,又何故要强着我改志?莫非自己真是多心了?又或是说上次那番话,其实并无所指,不过是她的随口一提?但她这般察言观色之人,又怎会不懂自己心思?若真是冤枉了她,找她赔罪那晚又怎会如此不领情?方致远连着几问,竟是把自己也给问蒙了。等回过神来,发现王大还一声不响地等着自己回话呢。唉,竟是在小孩面前乱了阵脚。 想王大既然向着关雨霂多些,方致远也不想同他争个什么,故应着:「我不若她。」实则是因方才想了些别的,没功夫思索自己比那关雨霂又好在何处。其实若真是要想,怕也是想不出来几条,不然凭己才思,早就行文了。 方致远不想聊此事,便话锋一转,问:「你可有给它们取名?」 「有!叫王二,王三,王四,王五。」 方致远皱眉道:「早说这名要起好,你怎么还如此随意?」 王大读过书了,连争辩都多了几分底气,答:「大人总说我名起得不好,可大字,又好念又好写,意也好,是大人的大,大夫的大,大家的大。不比大人给的字‘鸿渊’,不好写。」 方致远答:「鸿渊哪里不是顺了你的‘大’字?鸿乃大雁,比鸿鹄之志,这鸿亦有‘大’之意。而渊,表‘深’,乃‘大’之状态,渊才渊博又有哪个离得开渊字?你爹娘又常念你命里缺水,这二字正好带水,何处不好了?要说笔数多,你如今也会写字了,还怕什么笔数多少?」 王大充耳不闻,回道:「我就是喜欢这个‘大’字,一横一撇一捺,好得不得了。这鸡是我养的,取什么名字,自也是我来定,本还想叫《大学》《孟子》《论语》《中庸》呢,想想觉得小小生灵,哪里背负得起这些?就改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致远听了要叫四书,觉得实在是太乱章法,比了一下,现在想来叫二三四五也不是不可。想王大昔日,不过是顽皮,自己说几句姑且还会听着,如今也有脾气了,到了孩童懂事的年纪,愈发冥顽不灵起来。方致远也没什么心思去规训他,想着有关雨霂在,至少大是大非上带不偏,便说道:「那还是叫二三四五吧。唉,我不同你讲了,你长大了,读了书,也有自己的主张了,好好养鸡。」说罢,拂袖而去。 刚到书房,发现案上多了本册子,以前从未见过。拿在手里看了看,上好的面,上好的纸,单就这装订,怕是选了京里最好的铺子,简直没得挑。封面上写着《民约论卷一》,翻开来里面字迹工工整整,连注释的小字都写得娟秀。每节每段,排得极为标致,看着着实赏心悦目,方致远不禁称赞,又觉有愧,愧自己对不起她花的这心思。 方致远拿着册子赶去找她,急得差点连门都忘扣了,忽停下,整个人一颤,等静下来了,竟是满心慌乱。她往日没愧对过些什么人,前儿做了那样绝情的事,也不知该如何赔罪才是。如今箭在弦上,怕是也想不通了,才稍整一下,就扣了门。关雨霂说了一声「进来吧」,说时还以为是筱秋,不想是方致远,有些不知其来意,便问:「大人可是要来寻什么东西?」 「我来寻你。」 「这……」本也是句寻常的话,却说得关雨霂无法作答。心里好些问话,好些想法,却不敢把任何一个当真。 方致远拿着书,同她说:「这些日子,你帮我译了这么多,辛苦了。」 关雨霂看他是来道谢的,便明白了,回:「不碍事,我本也无事做。拿去装订费了些时日,今日才送到大人手里,不要怪我晚了就是。」 方致远一步上前,说:「我又怎么会怪你?」吓得关雨霂一步后退。 方致远从她的举动里瞧出来了,知道她还怨着自己,便说:「我倒是怪我自己,是我做事太意气,对不住你。我倒是怕你怪我,怪我是个喜怒无常,无情无义的家伙。」 「我又怎么会怪大人呢?大人那天为我端茶,我却没领情,想来都是我的不是。」 「好了。我们不提旧话,你我虽做不得夫妻,可我方致远愿当你是个知己。」 「我也一样。」 *** 过了几日,见院中一人喜上眉梢,仰而呼天,关雨霂笑着走上去问是何事引得方侍郎如此欢喜。方致远一手拿起手中的信,另一手往信上拍了好几下,满是清脆之音。关雨霂扯着信的一角,刚想就着日光读几句,不料被他给收了回去。只瞧那人喜形于色,在院里大笑着来回踱步,边抖着信边说:「将至,将至!吾曾百函与释车,求火器一批,今来函,曰将至,即日入抚州南洋暖港!」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个章节比较重要,我要好好想一下,大家明年见。 节日快乐。 第19章 章十九 陛下圣明,我朝居上国之位久矣,愿闻《黔之驴》?黔地本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虎见之,觉其身形健硕,庞然大物也,初以为神。每窥于蔽林之间,憫然不敢相近,莫提相知。后观数日,只见其以草为食,只闻其鸣之呦呦,渐渐不觉其神。是日也,虎稍近益狎,蓄意挑衅。驴不胜怒而蹄之。虎因喜,乃道:「技止此耳!」因不费周折,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神论,一属天意,二属历史,三属其形。我朝天命所归,坐拥人间地利人和,上有贤君平定四海,下有能臣文武韬略,普天之下,论富庶之地,莫若苏杭,论人杰地灵,莫若京师,乃属天命。我朝传位不过六代,然治也。对内沿袭古法以固江山,对外恩威并施以留威严,根基稳固不若初升之东日。前朝垂千百祀,大业弥固,吾等用之获利,实属幸。再论其形,吾曾往抚州海关,外洋经商者无不称其占尽洋利,外来商旅无不携洋元之量多,白银之量少,单单贸易足以见其形。我朝扬天威,故以为神;我朝历千古,故以为神;我朝货倾销,故以为神。然真神焉?臣不以为然。 今时过境迁,臣游历八方,有见布匹质既美价复廉,纺织器具无需人力俱用火轮、水轮,有见商船万四千百三十即行驶如飞,有见一物可观千里望敌营。其技灵巧,臣未尝见于我朝,乃叹泱泱大国亦有技不如人之日。夫临文史而嗟悼,望昔日万国来朝,遣唐使济济,盛世昭昭。海纳百川,此古唐所以隆致治之业,改弦易辙,此朝廷所以福民生之理。臣乃进一言,师夷长技,开馆讲学之事,刻不容缓。臣尝百函连夜至抚州,经暖港至各国,求火器一批,今来函,曰将至,望获兵部快批遣至工部速拆解,以供研究。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我朝非黔之驴,藩国亦非黔之虎,臣不过陈情相告。臣为官五年,不过俯仰之间,感人生之须臾,忧大器之晚成。惟陛下听臣微志,采择而施行之,其智而明者誓据天下之奇巧,据天下之奇巧者誓拥四海之雄图,而拥四海之雄图者所伏者必众,臣朝得见,夕死可矣。 作者有话要说: 20141225 嗯,居然更了。第一次写这么长的古文,我本以为这篇要写很久的。 不要因为是古文而不读啊,这篇很重要的! 《黔之驴》出自柳宗元。 20141229 毕竟不是古人写的,我觉得还是比较好读懂:D 给不想看古文的同学一点简单的翻译: 陛下圣明啊,我朝居上国之位久矣,您可有听说过《黔之驴》这篇文章?黔这个地方本来没有驴,后来被人引入了。本地的老虎没见过驴,以为是什么神物,所以一开始十分小心,静静地窥探着驴的一举一动。后来日子久了,老虎靠近了挑衅,惹得驴踢了它一下。虎见了十分高兴,觉得驴就只有这点本事,所以把它给吃了。(黔驴技穷出处,出自柳宗元。柳宗元还写过两篇寓言,也很有意思。) 被称作是神,需要天意/天命,需要历史副证,需要一个对外表现出来的良好的样子。我们南梁很好,天时地利人和都有,您作为皇帝平定了四海剿除了倭寇,而我们作为臣子辅助您治国。普天之下,要说富庶的地方,没有哪里比得上苏杭,要说人杰地灵,没有哪里比得上京师。这就是我所说的天命。尽管在陛下之前的皇帝不过六任,我们国家仍然治理得很好,根基十分稳固。我们对内沿用先人古法来巩固江山,对外恩威并施显露威严,根基十分牢固。前朝留存千年,历史悠久,实力强大,我们借用它昔日的实力来治国,这是非常幸运的。再论我们所向他国展现的实力。我曾去过抚州,遇到的出海经商的人都说他们赚了很多洋人的钱,遇到的外来商旅都带着很多的洋元过来,带着很少的白银离去。仅从贸易这一点来谈,我们就展现了足够的实力。我朝天命所归,所以他们把我们当做是神,我朝历史悠久,所以他们把我们当做是神,我朝商品倾销,所以他们把我们当做是神。但我们真的是神吗?臣不这么认为。 现在时过境迁。臣曾到处周游,有在别国见到布匹又好又便宜的,有见过纺织器具不用人力的,有见过别国商船无数,开起来像在飞一般,有见过一个可以从千里之外窥情报的物件。这些东西十分奇巧,我从来没有在南梁见过,于是叹息我们南梁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我每读史料都在叹息,回想曾经万国来朝的盛世。海纳百川,所以唐在政治上安定清平,改弦易撤,这是朝廷福泽民生的道理。臣进一言,学习别国的长处,开设洋馆讲学的事刻不容缓。臣曾经好几百封信连夜送至抚州,通过抚州南洋暖港送至各国,求一批火器。如今他们回复了,说马上就要到达抚州,请陛下督促兵部快些完成批审再送到工部去拆解以供研究。 祸患常缘起于微小的细节,我朝不是黔地的驴,藩国也不是黔地的虎,臣不过是将实情告诉陛下罢了。我在朝为官五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常感叹人生的短暂,忧虑国家强盛得缓慢。希望陛下听取的意见,智慧贤明的人必要掌握天下最先进的技术,掌握天下最先进的技术才能实现囊括四海的雄图霸业,而实现此霸业的国家必定有无数的臣服者。我如果早上能看到这样的景象,晚上死去也死而无憾。 第20章 章二十 是夜无眠。 闻泗水之幽幽兮,□□借势以发迹;倾天下之财力兮,骠姚去匈奴万里。 风乍起兮云幂幂,班声动兮魂魄积;人声沸兮山寂寂,此要塞常覆三军! 笔饱墨酣高阁居,披锦缎者尽在京;铁骑成群,守谁家之天下?喑呜哀哉,叹何人之须臾? 吾不才,生在盛世,无怀投笔,且唤大风起兮,暂慰三军! *** 夜深人静已过丑时,灯光微兮不曾熄过。 关雨霂掌灯进了书房,不多言语,添罢灯油即去。方致远疾书恰意浓处,不曾招呼。半盏茶不过,只见关雨霂折回,手端一小杯,轻放于桌,寻椅而坐,仍无多言语。方致远手轻提乃落最末弯钩,待信手署名后方坐下,见有水,遂欲饮,初以为茶,入口知酒,还没在口边过上一遍,便挑眉看向关雨霂,问:「酒?」 见她点了点头,方致远眉一沉,一仰而尽,说:「还是温的。你懂我。」 关雨霂一笑,恭恭敬敬地回了句「不敢」。 方致远坐着,手不愿停下,一面清点案上文房,一面说:「懂就是懂,哪有什么不敢的道理?夜深了,还不睡?」 「大人也不是没睡吗?我只是醒了,瞧你不在,想你在书房,缘着路去了西厢,看丫鬟们都睡了,怕你灯油用尽了又口干,这就来了。」 只听他一声轻叹,道:「唉,我不歇息没有让她们同我一起不歇息的道理。」说罢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方才久站又疾书,忽然坐下有些不适,遂想起来走走,又见一油灯忽明忽暗,恐是刚添的油没了灯芯,上前去挑,看火光跳跃,如舞殿宫袖,一时忘言,想起了些旧事,便问:「你怎么看抚州?」 关雨霂低眉细想片刻,只道两字「难治」。 灯复明。方致远听后大笑一声:「好!好一个难治!此话不假,抚州着实难治。地之广兮实无民,豪强劣兮除不尽,去他乡兮仅一路,据一海关兮乱得糊涂。耕无田兮徒有渔,海波平兮海盗频,是问渔夫哪敢出行?难。」说完走来,拿起桌上的奏章,递与了关雨霂,问:「看看?」关雨霂接了下,又问案上放着的另一份是什么。方致远说是草稿,称此事重大,不敢一蹴而就。关雨霂听后一并向他讨来,两份一起比着读了读。 方致远看她读得仔细,便归了座,不知她会如何品评,只瞧她读完了,将奏章归还于自己,说道:「大人方才既然问我如何看抚州,那为何奏章里只提军械讲学二事,却只字不提抚州呢?」 是个好问题。方致远不答反问:「你以为如何?」 「雨霂不知,故相问。」 博弈之间,你来我往,才得谈笑生风。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反先入为主,断其思绪,徒添闷气。方致远乃问:「抚州如今由谁管着?」 「董大人。」 「我若是说抚州的不是,岂不是要怪罪于董大人?抚州难治,是其实,罪不在人,董大人不算是庸碌之辈,抚州其性使然。你曾在抚州做过事,董大人也曾有恩于你,如今你是我方家人,我若冒然上奏抚州一事,怕是别人会说我不讲情。」方致远话罢理了理衣袖,看向她。关雨霂也不躲他目光,据实答着:「此虑深远,我的确是不曾想过这为官者还需这般洞悉人情,只道是把抱负都写了呈上去罢了。」 方致远明白她的意思,这又哪里是事外之人可一探深浅之事?因叹:「不得已。其实也非如此,是问哪一行哪一业不需要既安其职,又察人心的?纵使是街边包子铺也晓得不仅要包子做得好,还要拉拢熟客,排斥异己。我虽在工部,来往于器物较多,人较少,但仍难免俗。」 关雨霂听后问道:「我且沿用大人一例,这做包子的人研究其技,将包子做好已非易事,如今还要攻于他物,岂不分心?」 「正是如此,所以方才我才说是不得已。这卖包子的,求的不是把包子做到最好,求的是收益。若求的是收益,但凡一切增益之术,皆可取之。做官则不然。做官求的不是把官做到八面亨通,而是求个长治久安。可这长治久安,哪里是谁都求的来的?势必分心,要攻于他物啊。」 「大人指的可是先要得用?」 「对的。这就好比你饱读诗书,却不得在陛下面前进言。一,你无功名在身,陛下不得见;二,你是女子,众臣不得听。治国治国,先要有门声,若无门声,则需中第,中第之后得有功绩,有所功绩还需有权,不然人微言轻。天下之士,忠心报国者,不在少数,然得用者几人?这和宫中妃嫔本无异,‘尽态极妍,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说到此处低头一笑,觉得这比方滑稽却贴切,后接着说:「吾之本心不过鞠躬尽瘁以报国,然在献计之前,需中第,需功绩,需权位,需时机。我已在朝为官五年,其计变焉?不曾,始如一也。只叹春秋易逝,四季不过展眼之间。你若晓三国,便知孔明为何投于刘备而非他人。同理也。不过直抒其志,少走旁门罢了。唉,夜深了,你与我一口酒我便醉了,不要怪我在这多言。」 灯火之下,方致远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桌上宣纸,只是拨弄,并没有什么目的。目微张,却了无睡意,毫无生气,却目光如炬。自接到信便在书房中待了多时,怕是她心中也想过了种种,太多太多的事积压在胸口,太多太多的路数构想于心中,太多太多的意气不得以散,只因它们都是虚的,或寄望于幻想,或寄望于未来,若是低头看看手中,方知空无一物,徒有蓝图。能否得见呢?有可能,皆有可能。定能得见吗?不确定,皆不确定。方致远读过太多的书,看过太多的春风得意,也看过太多的失路之悲。物生两面,有得意就有失意,然求之心切,太怕不得。她很少同人这样说过话,但在关雨霂面前似乎可以一说,方致远如此想着。 而要说求之不得?又怎么可以不提她对面这位关家小姐呢? 关雨霂回了话,此话无需细想,无需推敲,可直抒。 「我细听着呢,又怎么会怪大人多言?」 方致远怕会扰她清明,又补道:「你将来也不会做官,听与不听,懂与不懂都无妨。我只是怕将苦水倒与你些,会扫你兴致,你若觉得没什么,自是好的。我有个不情之请,现难寐又生雅怀,可否请你再同我多讲几句?」 「大人请。」 方致远乃问:「你方才既读了两份,当知道我删了几句。」 「可是写抚州那一段?」问后,又将其中两句给背了出来:「何不效古朝之法,百纳海川,反畏倭寇之猥,闭我海关?既留抚州,何不治不管?」 又有什么能比当着你的面背出你刚写的文章更让人感到高兴的呢?方致远不禁称赞:「真当是好记性。我是删了这段,我欲论抚州,我欲言海关,然不可。何也?」 「言辞苛峻?」 「对,是言辞苛峻畏君颜。也非谄媚,不过忠言逆耳,人非圣贤,身在高位,不查人情必蒙尘。而今之计,重在火器与讲学,抚州之事,早已一拖再拖,不怕朝夕。还有一因,你可知?」 关雨霂答:「大人已论及军械与讲学二事,则将钟于二事,若再提抚州与海关,似多生枝节,恐陛下薄此而重彼?」 方致远拍手称是:「正是,而此四事,无不大事,焉有薄一之理?乃静待良时,再上奏以闻,」说完看着她一笑,称:「你啊,也是七窍般的心,今儿我与你看了文,来日你若行文,也得与我瞧瞧。」 关雨霂笑着称他谬赞了,文章不过读得多些,略懂一二,若真要写起来,怕是会贻笑大方,后又问:「我且有一问,若是君主贤明,为人臣者又何必忧劳至此?」 方致远答道:「非也。王之蔽甚矣在于其位,人在朝堂,犹如身陷囹圄,四面皆壁。耳濡目染之间,亦是身不由己,为人臣者若不为之忧又有何人可开言路?从古如斯!古来皆有圣贤能臣上奏请明,其志一也,无非为国为民。」 关雨霂遂问:「若每选一人管天下,岂不是蔽除?」 今儿连着几个问都问得很好,方致远都有些怀疑这人在自己心里安了个探子。如今这问,还好是在家里,又夜深人静,不然若是被别人听了,参自己一本管教无方也不为过,不过想她如此谨慎之人,当是明白其间道理,遂不打算提及此事。也亏她是住闺阁绣花的女子,能想至如此实非易事,忽又想到她在抚州曾任职,怕是也见识过不少。这下算是理顺了,方致远答道:「此话虽大逆不道,但说得很好。你既为我译《民约论》,可有读?」 「有。」 窗外黑,窗内明,夜深深,心不蒙。 「你可知有国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①?」 关雨霂不大懂别国事,但这华夏史自然是通的,虽知他所言不在于此,仍打趣道:「岂非尧、舜、禹?」 方致远听后大笑,饶有兴致地回道:「你也是有趣。尧、舜、禹却有此事,然三代而亡,其根不稳。我朝若是寻此术治国,怕是要天翻地覆了。局确是好局,计也是好计,然无势,需静待时机。这几日我读了几页你与我的《民约论》,此书虽自他乡,不过此论古以有之,可读过柳宗元?」 「不知大人指哪篇?」 方致远最不喜她这样问自己,你若知道便当直接答出来,你若不知道便当说不知道,你若想猜就直接猜,非要问自己指的是哪一篇,就跟上次问自己该写哪一篇时一模一样。如今说不知是指哪一篇,怕是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又为什么不答我呢?只瞧方致远站了起来,挥了挥衣袖,指着关雨霂道:「你总是要问我,我知你知!速答来!」 关雨霂往椅子后靠了一靠,笑答:「既是你知我知,大人又为何要问我?」 「这……」 关雨霂笑问:「大人说的可是《封建论》?」 方致远撇了撇嘴,坐下了,说道:「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是。你觉得如何?虽非长篇巨制,然其质相似,早了不知道别国多少年。你看人的想法尚且如此,人的技术又为何不能追上呢?」 「雨霂附议。」 「哈哈哈,附议附议,若是你我二人过了,天下就如此了,那该多好。然知其途远,故任重而道远也。」话罢端起杯子欲再饮上一口,刚拿起就发现杯中空空,原是早就饮尽了。关雨霂见状,欲起身再去给他温些酒来,方致远伸了伸手止住了她,说:「不必了,夜深了,不多喝。」半晌无话,方致远又翻开方才写的奏章看了看,问着:「你可有读过关大人的奏章?较之如何?」 关雨霂摇了摇头,回道:「不曾读过,自雨霂出生,爹就少有奏。」 方致远知道探不出些什么来,听她说不曾读过,也算是意料中,可失望之情总是难免的。也不知是为何,每次欲问她关家之事,总得不到什么结果,这关家就当真如此瞧不起女儿不同女子论朝中事?方致远思忖片刻,觉得也得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说:「也是,你爹后来谋了个闲职。」 关雨霂见他无话,因问:「大人熬到夜深,可是要早上交奏折给陛下?」 方致远摆了摆手,回道:「非也。我若早上交过去,陛下未必得闲读过,届时我在朝堂上一言,效果不过如此。我若下午交予他,待他一读一思,来日早朝再上奏,其效必佳。」 关雨霂一笑,应道:「大人好心思。」 「唉,不过求之心切,不敢马虎。好了,夜深了。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瀛环志略》,说的是美利坚。 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看这样的文章,写这两个人说事我是很高兴哒,你们不要觉得枯燥就好。方致远说话想事情都的路数都颇有意思,其中好几句都是一本正经的滑稽(笑)。 明天还会再更一篇,算是今年的一个收尾了。 第21章 章二十一 是日方致远递了折子,关雨霂在府里待他归来。瞅着是早朝时辰已过,单不见人,过了午后可算见着人了,奈何有些郁郁寡欢,断没了早间那般意气。关雨霂在暗处看着,二话没说便迎了上去招呼。 方致远并没有看她,只怕她会看出来些什么。为此她也时常怨恨自己爱着这脸面,凡事喜欢自己一个人扛着,绝不轻易告与他人,真甘作个万人敌不是?不喜倒人予苦水,常独自为政,有酒好孤醉,有诗自个儿赏,若遇知己实欢喜,若无人相知这么些年过着过着也就过去了,其间悲喜独知之。她觉得还同关雨霂不甚熟,不过止于普通论事的关系,故不愿相告。 「皇上派我去抚州运火器。」 可该看出来的,自当是会看出来的,何况那人不是第一次见这些事。再来方致远也并不擅长做戏一事。 「这……」关雨霂微颔,也不看他,低眉一时左顾右盼,竟是无话。 「明日出发,我还需诸多准备,先不同你细话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关雨霂半垂着的眼一睁,一声「大人」叫得戚戚汲汲,只为盼他一个转身。 「大人此行可否带上我?」她紧握着绢帕在胸前,眉轻蹙,素日里安然的眼波间似藏了辗转千年的愁愫,冰冰凉如化春之雪水,温温热若一响之清茶,悲时欲临江陨涕,苦极像乔木退荫。然这七情六欲,百种哀思,颇为隐绰矜持,不察者空觉触动,只道是肺腑间隐隐作痛,却实不知其所以。 大院里,艳阳天,四处空旷,无风无云,这二人相隔数尺,一个痴痴地望着等着,一个木讷地回首呆着,誓要把对方的眸子给看尽了。又哪里晓得对方究竟看出了个何物? 勿施浮彩!勿施浮彩!纯白描已似画。 方致远顿了顿,回道:「此行乃是公务,又怎能带家眷?」 关雨霂一步上前,目光停留在他微皱的眉间,不知怎地,偏偏把寻常话语讲得似有种种哀求。「我自抚州来,亦想回去见见故人,大人那批火器现由别人管着,若是交流不便,有需作译之处,我也可帮着。我知抚州自有善此法之人,不过这火器乃朝中大事,交予他人始终不敢信。」 其实她的一番话方致远并没细听,不过好在那人说得动听,心弦不知所以,就这么被触动了。关雨霂,告诉我,你在求什么呢?你到底在求什么?方致远想脱身,想脱身好好想想,她不想就这么轻易地应了她,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毫无根据地想应了她。就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刹那,在目光相交的那一瞬间,决断已下,不容分说。方致远的手微颤,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不晓得有什么法子可以破解。它没有根据,没有原由,绝不出于理智,且有悖于理智,但就是那么地不容置疑。 暂且缓兵。「容我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去通知王师傅打点一番。」话毕,快步离去。 方致远到书房坐下,回思关雨霂所说之原由,若想驳回,绝非难事,可竟是开不了口,看着她的眼眸,听着她的声音,竟是开不了口。就如同心间有愧一般。她质问自己,方致远,你又是于何处有愧于她?一旦转身,便看不见她的容貌,一旦关门,就听不着她的话语,但却不足以止住思绪凭栏远眺。隐隐作痛的伤情被千丝万缕的线牵动,跨过回廊,跨过门来,又如何可以视而不见,弃于九霄?究竟是何物?这劈得断的藕,这扯不完的丝!一缕一缕又一缕,在暗处牵绊,在夜中唱响,砭人肌骨,其疾如风,其徐如林,还偏偏连着自己最碰不得的逆鳞,侵掠如无尽之夏火,不动如仰天之泰山。 终不得知。 这下方致远终于明了自己为何要应了她:想要得知。 故盼此行。 同盼此行。 关雨霂一个人站在院中,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空无一物只觉得日晒头晕。待到移至房中候着,已是不经意之举,其间记忆斑驳恍惚,多不能自主。一个常有主意的人,如今什么事都做不下去,等了许久,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想听那人的一个「可」字,若等来的不是「可」……不愿去想,不愿去想,还不若昏在这案上。 半个时辰过去了,好似几个春秋过去了,很多场景在心头变来变去,思绪由不得自己,这京中的暑气当是十倍于抚州,再加胸中混沌,此感加复,有席卷宇内之势。终于盼来了方致远。见他进了屋,关雨霂忙撑着高几借力,起身相问:「大人看……」 「你当真想去?」 「是的。」 「好,你且同我去。带上关筱秋,你一个女儿家,此行诸多不便,带个丫鬟在身边也有个照应。去时车马急,有颠簸,这不是游山玩水,我起初不让你去是怕你受苦,而非怕遭人非议,望你明白。」 关雨霂苦笑一下,回道:「雨霂明白,带着脚铐我也曾前去抚州,又哪里会怕车马颠簸?」 方致远看她神情恍惚,恐是刚才太阳底下站久了,忙相问:「身子可还好?日晒毒,没事不要在太阳底下站着,我还有事要出一趟门,无暇照顾你。我帮你唤筱秋来吧,若是歇了歇仍觉不适,就遣人去找薛大哥吧。」方致远看她点了点头后还站着,上前扶了一扶,说道:「还不快坐下,在这等等吧,我马上叫人来。」 「有劳大人了。」 *** 等到关筱秋进了屋,看着关雨霂面无血色的模样,快急成了个泪人儿,又是倒茶,又是拉着她的手,满屋子乱转。关雨霂叫她切莫再转了,称自己闭着眼都能看到她转来转去,头就晕得就更厉害了。关筱秋一听那还了得,忙一步上前,叨叨叨,又是拉着手啊又是抚她后背啊:「夫人这是怎么了,早间还好好的,现在病得跟个什么似的,真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莫不是真病了?」 关雨霂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说:「瞧,我这不还有气力吗?不碍事。你同你讲,这方大人要去趟抚州,我要与他同去,你留在府上帮我好好打点一切,可还记得我要你办的事?」 关筱秋一听就急了,忙说:「夫人都这样了还要去抚州?去抚州也得带上我啊,一个人怎么行?」 关雨霂伸手顺了顺她垂下的发丝,说:「我带芙竹去,她不如你伶俐,留在京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和我一趟去抚州,照顾人这种事,总是不差的。」 关筱秋还是不放心,忙相问:「可你的身体?」 「都说了是暑气了,休息半日就好,若晚上你看我还是这个样子,我就答应你,不去抚州了,你看如何?」 筱秋听了连应了几句好好好,也不知自家夫人是怎么盘算的,身子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去抚州。关筱秋别什么也没多想,就是心疼,心疼打自进了这方家,就没几天看到过关雨霂脸上有好颜色,还不如一个人待在抚州那两年快活。往日想不开了,至多是去思思人,窗边倚倚,港边转转,如今想不开了,竟学会折腾自己来了,日日忧思口不开的,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真当自己是个被贬的活神仙来人间渡劫的?还有那方大人,看着分明是个清清白白的主儿,也不知是何方妖孽做了法,竟把自家夫人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成天瞅着自在得不行,你倒是给我劝劝啊! 关筱秋一边服侍关雨霂歇着了,一边在心头念叨,真不知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最后一更,祝大家新年快乐。 隔壁开了个新坑,画风很不一样,可看可不看。 第22章 章二十二 方致远临行前便将消息送往抚州,叫他们备好所需之车马人手,想以清减人马之计来加快行程。去时先走平路再走山路,初驶行车快如轻骑,日行百余里,不在话下。头一日方致远几下马掀帘问关雨霂可有不适,关雨霂捏着巾帕放在心头抿着嘴称无妨。待帘下,便紧按太阳穴闭眼不睁,拽着芙竹的袖角,靠着她只字不提。 从京城到抚州,寻常需半月时间,上次跟着服徭役的队伍,走走停停费了近两月。要说最快,那莫过于连夜快马,也需七八天,而按这些天的行进速度,约摸着是十天便可到达。夜里关雨霂心口常闷着,难进饭,方致远怕她休息不好,给她安排了别房,常去问候,多表歉意。关雨霂每每看到他,眉头便舒展了些,细细说是自己强着说要去,不怪他,也无需为自己放慢行程,正事要紧。方致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心头也是难安,然无可奈何。 第十日,终见抚州城门。方致远上前通告,董永道上前相迎,称衣食住行早已妥善备至,就连那批火器也给一齐送进了仓库。方致远拱手相谢,董永道称说区区小事不过谈笑之间。 「我早些觉得这打京里来少说也要十来日,不想方大人十日便到了,」说完看了看一旁的关雨霂,又看向方致远,笑道:「方大人心系社稷也不要苦了媳妇儿啊。」 关雨霂低头以袖遮笑,命芙竹将一食盒交予董大人,说道:「雨霂不觉苦,倒是给大人从京里带来了些大人旧时爱吃的点心,怕大人觉得苦。」 董永道接下了,敲开食盒往里看了看又合了盖,拍了拍提盒笑容可掬:「哎哟,亏你有心,我就爱福泽糕这苦味,抚州这地儿还求不来呢。」说罢以肘轻击方致远,道:「陛下真是给了你个好姑娘啊!跟着你连这都不觉苦,你偷着乐吧。」方致远点头称是。 董永道将一行人送到了住处,称行路辛苦不便作多叨扰,待他夫妻二人稍加整顿,明儿再给摆宴洗尘。方致远先道谢,又相问这火器现存放于何处。董永道晓他心思,捋着胡须说:「方大人今儿就这么等不住想去看看?」方致远只笑不答。董永道又挑眉瞥向关雨霂,问道:「你可要陪你相公去啊?」关雨霂摇头不敢应,作出女儿微嗔之态瞧着方致远,回着:「他要去便去,今儿我怕是不能作陪了。」话罢,低着头行了个礼,颇有哄人走的意思。方致远看出了她的心意,领了情,也学着做了个样子安慰安慰了她,叫她好好待在房里休息,无需劳神。 至于我们董大人懂得很,最喜看小夫妻两个闹别扭,忙打趣:「哎哟,你相公要舍你一个病人儿去看一些冷冰冰的火器,你还不拉着他?」 关雨霂哪听过这话,可戏演了一半,还能罢演不成?遂是嘴一抿眉一皱,左顾右盼欲语还休,满是女儿娇羞之态,脸上是染了一层的煦红,不摸都觉得烫烫的,置身无地忙转过身去,哪里还敢瞧这二人。方致远也是啧啧称奇,倒还真有模有样,便在一旁镇定自若地帮她打着圆场:「董大人莫再取笑我二人了。」 董永道捧腹大笑,称:「唉,这闺女是我至交关大人的女儿,又曾再我手下做过事,而你方大人,常年出入抚州,我二人也是老朋友了。如今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我董永道不取笑取笑扇扇风浇浇油,也太说不过去了。好了好了,你既然是一颗真心念着你的火器,撒手不管你的夫人,便随我来吧。」 关雨霂行礼相送似还闹着小别扭,看他们出门了,刚想变脸,不料这前一步跨出去的董永道啊又笑着转过身来,一手指了指方致远,一手做耳语状小声说:「我带你相公走了,你莫要伤心啊!」 关雨霂哭笑不得,答着:「若是这都要伤心,以后有的是时候伤心呢。」 董永道听了,头一转看向方致远,那是激动得以拳击掌啊,说道:「你看看,多好的姑娘啊,我家那位能赶上一半我就以头抢地了。诶诶诶,方才这话你莫同我夫人讲啊!」 这二人渐行渐远,可就连隔着门,都还可以听到几句音儿:「你呀你,我来给你讲讲这相处之道,这讨老婆开心呢,是头一等大事……」听得靠在门后的关雨霂差点笑岔了气,苦笑着摆了摆手,让芙竹扶她坐下定定神。 *** 待到方致远回来已过午时,关雨霂称已有人送来饭菜,故没有等他,方致远随即答到这饭当吃,董大人早已设宴招待了他一番。后来二人话了话董大人这个热心肠,说了说抚州变化,其间概要不需细说。翌日,去总督府里接风洗尘,一番客套也无需细说。要紧的是那批火器,方致远先是带人去点了点数,按着入库的套路记了名,后又带着关雨霂去向送火器的洋商致谢,点了钱,详细问了使用方法,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案。待回到驿站,已是月升,一行人都在清点着行装准备着明日就打道回京了,岂料棋差一招,夜里忽下起了大雨,敲窗声噼里啪啦,方致远半夜里起来,撑窗一看,岂料被打了一身雨水,真是深夜里,青衫人,一声叹啊。 雨势太大,陆上水上都莫敢出行。前儿刚到的船只绑了比胳膊还粗的铁链子尚且在港口大起大落,这还在海上漂的怕是要求神拜佛。董永道忙来说自己的不是,准备个车也不曾预料会下雨,一个二个开着天窗,敞着大顶的实在是不像话。他言辞恳切,右手一挥,大袖灌风,厉声吩咐一旁的部下,叫他速速备来一批带雨具的。只看小官先回句是,后顾左右而寻推辞:「这几日大雨运输多有不便,大约要三四日才能备好,大人您看……」董大人一听要三四日,立马慌了,转过身去面对着面地训着他:「三四日?耽误了方大人的行程你来担罪?两日,两日之内务必给我运到仓库里!」那小官吓得哆嗦不敢反驳,只有称是。 早间方致远去仓库看了看火器的情况,而关雨霂待在驿站倚着窗。 这人看的,是雨;这人盼的,是归人。 门轻启,带着微重的脚步声,水打在地上劈啪作响,哪还有什么心思看雨呢?关雨霂回头相望,看到是他便走过去,接下他刚取下的蓑衣放好笠,掸了掸水,又拿了张干帕子给他擦擦,这一溜儿动作一气呵成,毫不马虎。看他正擦着呢,又闲聊道:「这雨极大,我想这雨伞是顶不了事了。」 方致远弯下身子拍了拍裤脚上的水回着:「是啊,得亏你派人送来了,不然啊怕是要淋成落汤鸡了。」 关雨霂仔细瞧了瞧他问着:「可有打湿衣服?」 方致远抓头笑了一下,称雨大难免要带多点水,换身衣服就好。关雨霂听了,轻轻挥了挥帕子,叫他快去,别冷着了。说时,还踮起脚取了他发间夹着的一根杨柳叶,拿在手里转了一圈,二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 待方致远换好了衣服,关雨霂已坐到桌前为他倒好了茶,见他来了便将茶座推了推,说道:「暖暖。」方致远拿过来饮进了,暗啧一声:「想不到这抚州,七月天,下起雨来尽有几分寒气。」 关雨霂也喝着茶,问道:「大人没见过这抚州的雨?」 方致远冲她一笑,手指着屋顶,说:「不怕你笑话,我来时都是可以出海的艳阳天。」 关雨霂放了茶,说他这是极好的运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抚州的,反正只要碰上这七八月的雨啊,还是莫出行的好。方致远应着,说那是那是,前几次他来抚州,多是春秋,冬天也来过几次,算算如今还是头一次夏天来抚州,想着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忙问道:「我听别人说这抚州是个好港啊,怎么这七八月连着这些天不能出行的港也叫好港?」 关雨霂摇头笑道:「大人这是在说笑吧,这抚州若真是一顶一的好港口,早不知富庶到哪儿去了。不过矮子中拔高子罢了,要真说是好港口,上头几个关掉港更是好港。」 方致远也不怕她笑话,说自己也弄得不太清楚,只是常同那些商人一道出海罢了,还是不如她这个在抚州待过的人。正说着呢,突然嗓子痒痒一下,嗽了一声。关雨霂见了双眉赶忙凑近一些,问可还好,可有冻着。方致远摆了摆手称不碍事。 关雨霂又给他倒了杯茶,递与他,说:「这抚州的雨啊,最是淋不得,跟浸骨似的,有寒到心里的劲儿。」 方致远喝了口热茶,笑道:「这心若是热的,何畏这雨?」 关雨霂听了摸了摸茶杯上的纹样,不语。 *** 「火器可都还好?」 「淋是淋不着,就怕沾湿气,但如今下雨,也难免。估计也不碍事,他们做的东西,往往考虑周全,兴许不怕水呢。」方致远说得洒脱,觉得上天既然把自己困在这里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 关雨霂倒是从话里听出了点酸味,问道:「大人就这么妄自菲薄?」 方致远回道:「不是我长他人气焰,我说的是真话。你可有见过我朝火器?」 关雨霂摇了摇头,说不曾见过。方致远说到火器还是很来劲儿的,也猜到了几分她没见过这火器,忙请缨:「我出入工部的,下次带你去见见吧。明儿等雨小些,先带你去看看这一批,等回了京你自己比照比照就心知肚明了,不消提的。」说着挥了挥袖子,知道他心里有气,也不知道是意气还是戾气,反正这唉声叹气的音儿定是有的。 关雨霂笑着谢了谢他,说自己盼着呢。方致远笑着同她点了点头,起身也去窗旁看了看雨。双手按着窗边,楼仅两层,也不知道他凭栏会看到什么地方,是那远方朦胧不清的港,檐下如春涌泉的雨,还是路上匆匆的人?方致远看着窗外,关雨霂看着他,看到他欲转身,自己也忙着转身捧起了桌上已喝尽的茶。 「我忽想起件事。」 「大人说。」关雨霂放下茶杯,转过身来坐好了听着。 「先帝在位时,港还是开的,还没抚州这地儿吧?」 关雨霂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滑稽,一手掩着嘴笑呢:「大人前儿还说我,如今你不也是揣着明白吗?又在考我不成?先帝在位时,这几个港口自然是开的,抚州这地儿自然是没有的。」 方致远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就停下了,又问道:「那时你爹位至礼部尚书?」 「是。」 「封闭港口是嘉化三年的事?」 「正是,乃是大旱那年。皇帝登基还未半年就闹起了倭寇,至于后来关闭港口确是是嘉化三年的事。」 「那时候你爹可还在做尚书?」 「是的。爹于嘉化四年下调的。」 「那……闭港之时,他为何不劝阻?」 「这……雨霂那时还小,不得知。」 「五岁?」 「是的。」 「你可有问过?」 「不曾。」 「为何?关大人早年是提倡引进洋学,广开言路,纵观八方,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何改志。」 「我不曾问过,爹也不曾同我讲过。只猜过。」 「说来听听。」 「昭仁二十九年,爹搬家至城东,便有了归园田居。」 「那时他已有了归园的心思?」 「我猜是的,不然又为何要叫归园田居呢?」 「后来呢?」 「我大哥出生,在昭仁三十年。单名一字,远。」 「……」 「大人知道我大哥为什么要名远吗?」 「因为姓关吗?」 「我也只是猜测,不敢作评。」 方致远嗟叹:「那些年里发生了什么?」 「雨霂不知。只记得大人还说过,这做官,不单单是要会做官就可以了的。」 「……」方致远回头看了看雨,说:「确是如此。」 *** 雨。几时停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我放糖只有一个原因。 第23章 章二十三 雨,不停。 刚过午饭,恰逢犯困的点儿,方致远在房里走来走去,又到窗前眺眼张望,心中一黯,指着这天同关雨霂说:「我看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你可还想去?」关雨霂也走到窗前看上一看,雨是小些了,可偏这云有不绝之势,怕真不是一两日功夫就可吞吐干净的,遂答:「我看雨小了些,既然昨日大人说要带我去看,那便去呗,不然总悬在心里也怪难受的。」 君子一言,方致远听了点了点头,差人拿了两把伞来便带关雨霂去了安放火器的库房。 库房和驿站离得不远,地方不大,不过一层而已。原先是被董大人拿来作自家仓库,放些不常用却又舍不得的宝贝,后来听方致远说要来,赶忙把东西都撤了。库前有守卫四人,见来人是方致远,二话不说地给他开了门,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守着。说来好笑,董大人是个话唠子,可偏偏他带出来的这些个小兵都一个二个缄口不言,像嘴上缝了跟线一般,方致远如此想着觉得很好笑,独自笑着也没同关雨霂讲原因。 库房无窗,长年闭门不透气,可不?这刚一推开门,就能闻到久不见天日的地气,冲鼻得很。方致远看着关雨霂皱着眉头拿手捂着嘴不言语,便走在她身前,用袖子给她扇了扇。二人随后将门推至全开,一因这味道实在难闻,想透透气,二因这仓库内不得有火,只有推开大门来借借光。 目方明,可见木车五乘,同昨日无异,不曾有动。方致远左右瞧了瞧,思忖到这换几乘车的确是要费些功夫,如今这车,不行。真是天意,来时只顾着赶路了,不料偏遇到这雨误了行程,还得等一批新车,早知道那路是不赶也罢,竟是苦了身边人。这老天爷的心思,真是谁也说不清。 木车原始,看上去有些年岁。毕竟是在抚州,也强求不得什么好东西,暂作周转,只要不散架,什么都好,方致远如此想着,觉得所求不多。 大敞口,里面放了些什么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颇有任君自取的意思。这董大人啊,一开始想到用这种车来运东西也是很宽心的嘛,方致远觉得抚州几年如一日也不无道理。想着想着就绕到第一架车旁,引着关雨霂,开始挨车挨个儿地同她讲,有的说得细致,有的说得简略,很容易瞧出他的喜好。也倒是有喜欢的物件,想说上一二却不行的,只瞧他低头笑笑称学术尚浅,不敢班门弄斧,唯恐先入为主误了人。若是遇上真懂的,便是巨细无遗。二人来回走着逛着,方致远说着,关雨霂听着,时问话,时点头,其中细话,不多赘述。 「这一把叫明□□,虽同我们的明□□用同一个名儿,可明显已经不是同一个东西了。往日这里会有根杠杆,上头定着个火绳夹子,前面有个小碗放□□粉,如今被改作粒状。是跟弩学的,加了扳机,瞄准方便,精度也不错。后来他们还在做子弹,说想改成锥形的,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懂,因为还没做好不曾讨来。」话罢又拍了拍另一车的,说道:「这个呢,叫榴霰弹。你看这里有根引信,落地前就炸,杀伤大得很。」后又顺手抓了个小船,说:「我还讨了个军舰模型来,以前他们跟我说有就是还不曾见过,如今拿在手里觉得做得可好了,夹板桅杆细致得不行。」说完递给关雨霂瞧了瞧。关雨霂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称是,便还给了他。 走到底了。方致远摸了摸最后一辆推车上的一把短筒枪,拿了起来,说:「我教你怎么用吧?」关雨霂应了,学着他的模样装上了□□,装完又还给了他,方致远接了过去,同她说:「嗯,然后先对准,再按着这个地方,一拔便可。前朝火器便兴盛起来,不过从准备到射击所需的时间过长,要说真正作战,还是以骑兵和轻兵为主。如今不同了,今个儿给他们这么一改,便利得很。」说完把手里的枪垂直向上抛了抛,枪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回了他手里。关雨霂笑着叫他别瞎玩,若是走火了怎么办。方致远摇了摇头,指着这枪说:「不会的,这玩意做得可好了,没那么容易走火。」 他看上去很悠闲,就像小孩在向别人夸耀自家珍藏,高兴且满足。他低头看了看枪,用手捏着袖子擦了擦枪身给放回了车里,说道:「其实这以前也是我们的东西,火器是前朝就有的,只是今朝废了罢了。」关雨霂不解便问他是为何。方致远笑了笑,说他也不太清楚,又拍了拍推车,侧过身子看了看她,漆黑的眼瞳里映着从大门口处透来的光,深沉却很是落寞,最后吐出一句:「大概是因为不喜欢。」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地上,人晃了晃轻飘飘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又念念有词,随手抚着货车里冷冰冰的火器说道:「不过也没什么。等呈到圣上面前再晓之以理即可,追,还来得及。就等这雨小,等这雨停,等运到京,一切大计便都指日可待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比起像对关雨霂说的,更像是对那批火器说的。 如若真的是一条青天大道,笔笔直不开岔,那确是如此。等雨停,雨一停就运火器,火器运到了便呈圣上,圣上见了便会下旨,旨意一执行就会见效,其效可保大梁千秋基业。可路并非只有一条。关雨霂回着「愿一切如大人所愿」,把明白揣在心里是因为明白对方也揣着明白,只是装着糊涂。但装,终究是装,他会不安的,他会问的,他会像细雨一样来敲窗的,把那些入他梦来的忧虑,一丝一丝地透露给你,仿佛在乞求些什么。 方致远轻微一笑,用手感受着枪的质感与纹路,淡淡地说:「没有愿。一定会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过于温柔,像抚摸着一个初生婴孩,对他寄予了千百种殷切的希望,希望他快快长大,同时又很决绝,好似包括了千百种不移的决心,决心同他一起奔赴北国战场。这让关雨霂想到了那些史书里训练有素不动如山的死士。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库房里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没人在说话,就好像从未有人说过话。雨落地,风击门,满城萧飒,关雨霂轻眄半闭之门,侧听淅沥之雨,来时濡湿了鞋袜,在这不亮不暖之地更添了几分寒气。这哪里不像如今的境地?她轻吸了一口气,决断已下,又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 「大人可还记得昨日同我说过的话吗?」 方致远依旧背对着她,面对的是仓库尽头的墙壁。是时下午,天落雨而发黯,云蔽日而发昏,此处无烛、无火、无灯,风把全开的门吹得半闭,却没有一个侍卫来扶上一扶。 就好像这南梁的大门。 没有一个人来扶。 方致远顿了顿,并没有很快回话,许久方答道:「怎么会不记得呢?」话音低如雨中闷雷。 关雨霂与他之间隔了数尺,就连听着的话音儿都带着风声,那风声破门而入又带着雨声,雨声又带着树木萧飒声,萧飒萧飒萧飒萧飒萧飒萧飒,闭着眼听,她觉得有些晕,有些站不住。 而方致远一手撑在货车上,且听她说,且听她说。她说「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呵,明白?明白什么?方致远不是不知她在打哪个哑谜,只是想更加确定罢了。 「你明白什么?」方致远发问道。 「大人既已知道,既已同我说昨日今日这番话,又何必再瞒着自己?」 其实,关雨霂早就想说这些话了。在心中拟了千百遍,可说出来还是变了样。这又怪得了谁呢?她太心急,并不想一步一步地来,就先在现在,在此刻,要同他一次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也要受不了了,每一次想象,每一次临摹,都是一种对内的折磨,仿佛要把自己对旧事的悲愤给掏空了,把自己对他的情分给掏空了,最后留下一颗心,空空的,连血肉都没有。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要将这些愁这些怨在嘴里都嚼上一遍,再用最好的方式把它们给说出来。就好像在心里筑了一座危楼,夜夜独步京郊城外荒台上,演个千百遍,就为了给那一人看。关雨霂当真觉得自己有些不行了。她并没有那么坚强。家被抄时她哭得稀里哗啦,爹过世时她哭得稀里哗啦,洞房夜里她哭得稀里哗啦,关家院里她哭得稀里哗啦。何况又恰逢这抚州最难熬的雨,天阴引人悲,风喑催人泪,花落花知苦,柳折柳知味。 满是愁与苦滋味,却换相思人假寐—— 「我瞒着自己什么了?我并不明白,所以还请你说。」 早知其间苦与泪,哪容语塞闷夏雷—— 「大人可还记得我们成亲之后皇上免去你一个月的早朝?」 「记得。」 一问一答。 「大人可认为这运送火器随便找个官差即可?」 「不敢苟同。」 一问一答。 「大人可知道你上次出海所呈之物都去了何处?」 「所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一切不会如我所愿吗?」 一问不答。 关雨霂很怕,怕自己做得不对,怕自己说得不好,怕会伤了他。可她还有更怕的,她更怕,他会伤了他自己。 兴废成败,不过在此一库之内,一念之间,一问之中。关雨霂不敢去想象事成了之后有多好,也不敢想象失败了之后有多差。但终究会是其中的一个,而这一切尽在人为,怨不得天意。就是因为这一切尽在人为,才会怕。每每想到此处,关雨霂便心悸,觉得天大的担子压在身上,而其中最重的担子,是自己的幸福。 她想过太多次了。若真的很难,就放手吧。若真的很难,就安心做对假夫妻吧。为什么自己要受这样的苦?无非是心系着那人又念之情切。而自己又为何心系着那人呢?或许是因为他青年才俊,或许是因为他才华横溢,或许是因为他能和自己吟诗论赋,或许是因为他两年前救过自己一命,或许是因为他保住了关家院子,或许是因为他的处境同阿爹太过相似。太多的或许,她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一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往而深,越念越深。 一切都是或许,都是未知,都是不确定。除了情。它真真切切,它不容置疑,它在深夜里发疯,在夏雨里哭泣,在忧思中泛滥溃堤。关雨霂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看着那面墙,好让他不再转过来,瞧自己憋着哭腔陨泪的模样,太不端庄。 「大人此话既从口中说出,又何必要来问我?」 然这一往情深,不知者不察。 方致远大笑一声,说道:「然后呢?我请问你,我该怎么办?」 他眉锋间暗藏着沟壑,一深一浅。库房太暗,他又面朝着墙壁,没有人看得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就连方致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神色。这是头一个如此来质问自己的人,不打官腔,长驱直入。这怕也是此生唯一一个会如此来质问自己的人。 独行至此,可有怨哉? 是有怨,但同谁诉?他一直是一个人,且认定了自己是一个人。 话至如此,他已经不可能再同她好好说话。偏是这一处,怎么也碰不得,偏是这一刻,烽火浪尖上。只听他冷笑一声道:「你要我学关家,去就闲,去住什么归园田居,去退而保一生之安乐?你要我为了须臾之乐,无忧之辞而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弃大梁基业于不顾?我告诉你关雨霂,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们关家这样的人!你们明明知道天被遮蔽了,却投簪逸世,过着自己的太平,你们心安吗?」 关雨霂手紧捏着推车,一步上前说道:「家父当年只是一个人,可他对的是整个朝廷。」 车旧木老,木刺扎在手里,越疼越好。手上疼了,心头便不疼了。心头不疼了,说话也就不怕了。 方致远嗤之一笑,曰:「就因路窄路险?就因夐不见人?就因世与我而相违?可笑。不过借此宽慰罢了。以一人之计变天下大势的人从来不在少。可知商鞅?秦孝公得而用之,秦之所以得天下。可知留侯?决胜于千里之外,汉之所以得天下……」 此时此刻,关雨霂哪里容得他继续说些自欺欺人的谎话?把不相符的君臣往身上加。 关雨霂说得急,急中带历:「可知屈子?楚怀王弃之,流忘于湘沅。可知淮阴侯?投霸王帐下,辱而不用。大人曾告诉我,其计始如一。那敢问大人进言几年了?深夜疾书几回了?改词换句几次了?若真是明主,会不用吗?若真是明主,会避而不见吗?若真是明主,还需大人这般咬文嚼字吗?」 方致远回得快,快中带怒:「陛下会听的,朝臣会信的,只要我还在这条路上走,就有可能走到我想去的地方。曰黄昏以为期兮,焉有中道改路之理!你不懂,关雨霂你不懂!你出身京师书香,不历三年大旱,你久居闺阁,不知百姓流离之苦,你常居内陆,不见倭寇肆意。你没看过打仗!满目疮痍,言犹在耳啊!你不知放手会如何。我说了!我不是你们关家!我做不到归田,我生平也最痛恨归田!我是知道皇上随便把你许配给了我只是为了耳根清净,我是知道这火器可以随便找个人来运,我是知道我送上去的东西皇上只会挑好玩的取,可那又怎样?这就是我放弃我生平之志的理由吗?就因为皇上昏庸吗?就因为朝臣愚昧吗?我不是那么洒脱的人。已矣乎!关雨霂,我早知你要说这些话,我既让你讲让你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劝我,请你闭嘴。」 方致远把话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就好像从未说过如此之多的话。心中的悲愤,心中的怨吐得明明白白,就算是无理,就算是无礼,也不想去否认。方致远觉得自己不像个文人,没有文人的气度,没有文人的翩跹,有的是急,是冲冠一怒,是豪情一时,是奋勇而无处发。她是女子,可她背了南梁女子背负不起的志向。此刻她更像是个战士,去杀敌,用最原始的武器,在血与血之间叱兵,再也不用顾及那些表面下的明争暗斗和那些个知道了也没有用的圣人道理。始于厮杀,止于厮杀,何等的直截了当,快意非凡。 红了眼的,定是不会听劝的,更何况关雨霂说的早就被她在心里否认了一万遍。不想停止,亦不畏见南墙!纵使孤身一人,纵使百骑环绕,亦要誓死突围。战死沙场,才叫死得其所。叛主投敌,此士所不能忍。 关雨霂只是一个外人,于方致远来说也仅仅只是一个外人。过客尔。一个给过两年米粮就要走的过客。其间同这个过客有过的时光,笑过是好的,不想笑就罢了。因为无情,因为没有动过情,因为仅仅只当她是个过客,所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所以什么样的情都察觉不到。察觉不到,故不晓其深。不晓其深,故出言无忌。 感情。是谓不动情者无敌—— 「我们夫妻本就是假的,两年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请你不要在这里一厢情愿地想改变我的想法!我不是关清源,我方致远做不到!」 关雨霂心里已经空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词也无。她想笑,觉得自己傻,她想笑,觉得自己太可笑。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为这个人想这么多,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同他讲这些话。伤着了自己,还恼了别人。 她原在抚州周旋商户。她知道什么是划算的买卖,什么不是。 这便是天下最不划算的买卖。 此心休矣!最后一次了,关雨霂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做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只求个无怨无悔。 「大人您听过蚍蜉撼树吗?」 蚍蜉撼树? 悲恨交加,两股情感在心间烧了个火连天,哪里容得了这种话?失控,无尽的失控,压抑得越久便越会失控。方致远拿起了枪一个转身,正是关雨霂亲手装了□□的那把。他死死地瞪着她眼睛绝无动容,连眨都不眨一下,枪口直指着她的头,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没有怒吼。却比怒吼更加可怕。 有些东西是不可触及的。本来就紧绷成了一根弦,在最紧要的关头,还有人去拉它,去刺激它,会断掉的,会坏掉的,会让人发狂的。 可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普通的法子已经没有用了。 关雨霂对着枪口并没有意外,她也震惊于自己在那一刹止住了哭泣,止住了颤抖,仿佛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对啊。说得明明白白,抛得干干净净,还会有什么顾虑呢?这一刻,她也是个死士,一个早已写好家书的死士,就算在此刻赴死也无憾,反正已经寒彻了骨。 这是两个死士的战场。 关雨霂颤抖着,说道:「想以一人之力改变国家命数,这难道不是蚍蜉撼树吗?」 方致远颤抖着,说道:「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方致远明白自己说的都是废话。可除了废话她还能说什么呢?因为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心中的理由到底是什么。用来骗自己的东西,向来是站不住脚的。要花好多好多个夜晚来欺骗自己。如今遭受了这样直接的置疑,哪里还有理智这种东西,剩下的只是情绪,对国家的重视,对无能的愤懑,以及对面前这个人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的怨恨。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您受重用吗?您有同道吗?您能镇住满朝文武吗?您还在这里说自己不是蚍蜉撼树吗?」 「信不信我在这里杀了你。」 好笑。今天库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关雨霂觉得好笑。面前这个人是软弱的,比起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方致远还要软弱。若是他一枪打死了自己,兴许还会敬他的决绝,可如今连问了两次,就好像是在求着自己,求着自己说服他。 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吧。看到了喜欢的,便会去追,不顾原由,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仅仅出于喜欢。而喜欢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要知道是喜欢,便足够了。就算是在一开始通过理智的判断知晓了不幸的结局,也会想去试一试,飞蛾扑火,爱就恍如魔障,什么教化,什么礼训,都成了空。而那些曾经受到过的洗涤,换而言之,知性,会在不知不觉中提醒你,告诉你这个东西是得不到的,你想要做的是做不成的,它们在深夜入你梦来,在你无事时入你思间,想尽一切办法撼动你所谓的无谓的坚持。 是必越聪明的人,越难欺骗自己。 可若真是骗到自己了呢?可见其痛之切,其念之深。 此刻的关雨霂还有什么顾忌呢?她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她只想把话说尽,说得更明白。 以及自己这颗心到底交予谁了,到底由谁捏碎了。 「你在这里杀了我又如何?若是杀了我你的梦就能实现,你心中的不安就可以消除你就杀了我啊!」她一笑,笑自己作为一个女子却如此猖狂。她本就不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心性,一个幼时爬墙出院的人,试问谁又比谁压抑得更久呢? 她接着笑,接着问:「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大人你夜里心痛吗?大人你心中有忧吗?大人你难过吗?你心安吗?你知道你还能强着自己走多远吗?我在关府长大,看到过爹失意,看到过他的文章,大人可知我后来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他锒铛入狱!我看到他病死狱中!」 她叫着他大人,已经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大人以为我为何要在这里说这番话,我是想来挖苦你吗?想让你给我一枪吗?我关雨霂同你非亲非故,我为何要说这番话?我无聊吗?我想死吗?我是见过了一次,不忍再见第二次!」 「我是太在乎你的生或死!」 泪终于忍不住了。 是时候结束了。方致远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落地的声音清脆得吓人。 关雨霂转过身跑了出去,眼里都是泪,外面都是雨。 *** 这抚州的雨啊,最是淋不得,跟浸骨似的,有寒到心里的劲儿。 若心是热的何畏这雨呢? 可……若心是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我给糖,说明要吵架。 20190805: 修了一下,时隔多年,这篇还是给了我很多震撼。 第24章 章二十四 方致远站在原处,手还保持着方才握枪的动作,耳中全是雨声,哗啦哗啦哗啦——就像是中了暑溽之气,所见之色越来越少,所感之物也越来越模糊。同雨声一起回荡在此地的,还有那句「我是太在乎你的生或死」,就如她还在眼前一般,经久不散。 外面强光一闪,霹雳而来。是惊雷。听得方致远一个寒颤,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思绪渐渐回来,眼前也渐渐清晰,她拿起了地上的枪,仍旧有些睁不开眼睛。 「呵,好家伙,这样摔一点伤都没有。」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把里面的弹药给去了,再放回原处,转身从门敞开地方看窗外的雨。 不知道她有没有淋着。 *** 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她出门看到四个守卫都还站在那里,便问:「你们看到她去哪了吗?都不拿个人去追一下吗?」 刚才开门的那个小哥一个拱手,上前答道:「回大人,夫人她说不要拦着她,不,不然她就死在这里,那时她夺了小的的匕首,我们也不敢乱动。所以就……」 方致远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笑上一声:「你让一个女子夺了匕首,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那侍卫听后一个后退,腰弯得更低些,大声说道:「小的罪该万死。」 你死了又有何用?这天下最不缺这样无谓的生死。 方致远抬着头,眼轻闭,声音平和听不出悲喜:「她往哪走了?」 侍卫见他并没有大发雷霆,便先挺直了腰板指了指驿站方向,又忙拱手鞠躬,称看到夫人去驿站方向,想着不会出什么大事,遂一直守在门外请大人示下。 方致远仍闭着眼,说了声好,叫他们继续看守在这里,又告诉他们此事决不能声张,特别是董大人那。侍卫们都称好,目送走了方致远,各自在心里想着这库房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也好在是男人之间,几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无多言。 方致远走时睁开了眼,觉得眼睛仍旧很痛。她撑着伞,觉得伞也很重,好像这雨都积在了伞上,越压越沉。 等到了驿站,上楼一看发现房里没人,几声招呼就是连芙竹也唤不到人,倒是唤来了管事的,问大人可是有何吩咐,可是在找人。听到方致远说是,管事的忙答道这夫人是和大人一起出去的,之后便没有回来,倒是这芙竹姑娘忽然拿了把伞急匆匆地出了门,具体去哪了,他们也不太清楚。她听后点了点头,说无事了便自己回了房,心想这二人当是一起的,后又翻了翻房里的行李,看到一切都还在,想必也不是一气之下回了京。倘若人还在这抚州,估计一时半刻也出不了什么事,也就想着先让两个人都静一静吧,就算这个时候找到了她,方致远也觉得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理一理思绪。太乱了。 *** 方致远第一次对关雨霂起疑,是在薛远甫告诉她关雨霂在查她的时候,随后方致远自己也顺水推舟地查了查,起初以为不过是去查些兴趣、喜好和出生籍贯,不料查出这个住在自己屋檐下的女子竟是在打探自己在朝廷里有何作为,有何亲善之人,有何疏远之人。这就很奇怪了。要知道这夫妻可是假的,自己也非一个不好相处之人,若是只在方府里混上两年,又为何要查些这些?就算这夫妻是真的,也顶多去查查为人品性,查自己在朝中的事是做何打算?男人主外,女人主内,本就是常理,哪有一开始就管到丈夫在朝里做什么道理,这就如同后妃不得干政一般,这女子怎能伸手去管丈夫的朝中政事呢? 方致远一开始并没有想通这个关姑娘到底想做什么,直到她渐渐想起了关家的事。关家老爷退居归园田居,关家老爷自请降职,而这关清源还偏偏和自己同是状元出身,志向也相似。莫非,关雨霂想让自己改志?方致远对此也是将信将疑,且不说没有证据,单就她劝自己改志的动机就很难说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个寻常女子。是啊,关家出来的人,又哪里是寻常女子呢?能在一路上小心谨慎至如此的人,一个能把自己说出的句式当面说回的人,且还有这样的心思,当真不简单。所以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想法,方致远也同她问起了关家事。其实这话是早晚要问的,她很早就很是好奇,这关清源为何突然就不想做官了。又是曾经走在那条路上的人,自己也走在这条路上,这么一想,就更加想弄清原由。但每每相问,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如今看来关雨霂在瞒着自己,她只是在挑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告诉自己罢了。 方致远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但也没有人比她自己更糊涂。现在她是有些明白在说下棋的时候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了,回想起来那时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对峙,关雨霂只是说关家不喜欢女儿争强好胜罢了,之所以那么生气,还是因为自己的心魔。自己是个女儿,自己争强好胜,自己求之心切看不得「不得」。听她那么一说,方致远倒真觉得关家是以一个「安」字过日子的。朝廷里,不求进取,退而保一家之安乐,在教育女儿上,不讲胜负,只让她修身养性。平平淡淡的,但这在方致远看来并不是「真」。所谓「真」,是实现自己心中所想,而退只是一种畏惧和退缩。要说真正察觉到关雨霂想让自己改志,也是这个时候。如此聪明的会看颜色的她知道自己生气了还讲了下去,若不是有欲劝之事,欲加之念,又怎会话至如此非得要触逆自己不可。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身份,她处在什么地位,她懂些什么,她凭什么来强着自己改志,几个问题连着一问,方致远那时确实很生气。 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容不到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外人在这里说三道四。 就是这么一种简单的想法。 后来又因《民约论》一事和好了,方致远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顾忌仍在。 而之后的那几次对话,其实都是方致远自己发起的。关雨霂给的最明确的信息是,关远。因为姓关(官),所以叫远。如今方致远觉得她说得一点也没错,自己就是心里不安,正是因为不安才会去这样问她,才会想去和她说说这件事。这颗心孤独了太久太久了又十分偏执,再这样下去别说自己想做的事能不能成,自己怕先是会坏掉不可。 她想到关雨霂在夜里给自己添灯油,在烈日里等她下朝,觉得心里很难受。她终于弄明白当初关雨霂求着自己说要一同去抚州时,自己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原来到底是什么了。应当是一种期盼,期盼她当真能同自己谈谈,那时不察,并不知道是种怎样的感受,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面前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对自己用的心思也同其他人不一样。或许这个人,是一个再也不会让自己因为古琴失落而悲伤的人。 就像是盖上了盖子的枯井,如果没有人掀开那个盖子,里面就永远只是黑暗。而这束光,既抵触,又渴望。抵触,因为它刺眼;渴望,因为这样才能完整。自己骗自己终究不是长久之事,方致远压力很大,一直都很大,而且憋着,所以越憋越难受。 是的。一个人长久地付出,其间的辛酸与快乐都只有自己一点一点地消化掉。有乐与何人说?有苦同何人诉?无人,无人。长夜漫漫,对月有怀,独步院中,几声嗟叹,笔伴数载,可知吾愿?书览千遍,可懂我心?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何以弭之?独饮三千杯。 酒。向来不是个什么能解决问题的好东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过是给自己的一时慰藉罢了。该想起的事,总会想起来的,更何况方致远所走的这条路,注定苦要远远多于乐,就如同关雨霂所说,那些不安,就算是在月亮最明亮的夜晚,也会入己梦来。 方致远想着觉得自己很无能很自私,死要面子,还坐以待毙。就这么一个人守在那座枯井里等人来打开盖子,一等就是十多年。时间太长了,记忆太久远了,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要在这口井里,都快要忘记自己是在等人。 她想大笑,却不知想笑何物,大抵是想笑自己一叶障目,自短其路,大道如织,只看一路。忧则忧矣,苦则苦矣,痛则痛矣,怨则怨矣,如今还举枪对知己。真是好笑。世间竟有如此寡义之徒。 关雨霂应该是想了好久才敢同自己说出那番话,自己总拿外人看她,但一个外人牵挂自己至此,这「外人」二字如今倒像更是对自己的讽刺。 方致远拳头握得是很紧,因想到了方才关雨霂颤抖的手捏着木车的样子,便握得更紧了。指甲深深地掐在了肉里,不知道这种痛能不能比拟木头扎在手里。 她,怕是要恨死自己了。 *** 酉时已过,天色渐暗,关雨霂还没有回来。方致远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想去找她,想向她请罪,太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上了几个从京里一起来的侍卫,一行人在雨中穿行,灯火零星。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往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滚,每迈出一步,就闪过一个片段,品着她平日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如今竟都像是有意而为。 谁比谁更痴,又有谁比谁更傻? 她谨慎打探的样子。 她垂首苦笑的样子。 她话音带颤的样子。 她说自己蚍蜉撼树的样子。 她哭得满脸都是泪的样子。 她转身离去的样子。 她在雨中的样子。 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方致远越想越难受,捂着嘴,眉间就没再和顺过,眼神就再没安定过,就连喘气都有好几次喘不过来。想到悲切时,正逢一小兵跑来传话说看到夫人和她随身丫鬟往山上走了。方致远二话不说,把伞一扔,手势一比,带着几个人往山上走了。 管它外面有多大的雨。你若淋着,我便陪你。 *** 关雨霂跑了出去,跑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大雨倾盆,衣衫尽湿,雨水和泪水混了在一起,已难分是雨是泪。一路上她只顾着自己低头走路,完全不知身后什么时候跟了个芙竹,等回过神来看到芙竹在身后,还有些心悸以为撞着鬼了。她就这么往山上走着,那芙竹也就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着,是怎么赶也赶不上。雨中山路湿滑,关雨霂往日常在这山上走,自然知道哪里该踏哪里不该踏,可芙竹就不一样了,她初来乍到,这不,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个跟头。关雨霂在前面听到啪的一声,再伴随着芙竹的那句「哎呀,痛痛痛」,心中又是气啊又是无可奈何。还能怎么办呢?关雨霂闭着眼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也就转过身来往下走了几阶石板路,弯着身子扶她。芙竹这人啊,也真不知该如何作评,自己还没站起来呢就用手里的伞把关雨霂给罩着了,说:「夫人,雨大。」 关雨霂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还是先起来再说吧。」说完便扶她起来了,看她还站得住,又问她可有摔着,可还疼。芙竹忙称无事,一个劲地点头,弄得伞跟着她一同晃。关雨霂看了她一眼,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机灵确是比不上,不过这点,倒跟如今在京里养尊处优的关筱秋是一个模子。 芙竹看她无话,便问:「夫人你这是要去哪?伞也不带一个。」 关雨霂低头苦笑,答着:「去山上散散步。」 「夫人要散步也不是这雨天啊。」 关雨霂伸手在她嘴前做了个「不许」的手势,说:「不要叫我夫人,我不是什么夫人。」 芙竹一听,这才发现该是二人吵架了,怪不得,才和方大人出去呢,怎么一个人跑来散步了呢,就忙回道:「夫人要是和大人吵架了也……」 关雨霂一个转身,瘪着嘴,不觉又叹了一口气,想着这论机灵,确是差得有点多,心里本也就不高兴,都是火,现下断没有教这芙竹如何做人的心思,倒是看着她这蠢钝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便开始使起性子:「你再多说一句有的没的,就别跟着我了。」芙竹看平时一向待自己和善的夫人如今都对自己说狠话了,赶忙闭了嘴,同她一起往山上走。 二人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妈祖庙。关雨霂确实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然也不能刚一进去就轻车熟路地扯了个软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真是不知道是刮了什么风,关雨霂刚坐下就抬头看了看芙竹,眼神有些狠,颇像京城里的豪门子弟,把一个问话讲得颐指气使:「可带了火石?」 芙竹被问得有些楞,要说原因,大概是觉得今日的夫人不像往日的夫人。且不论方才在路上说话走路直跺脚的吧,如今就这么坐在地上,手托着腮使唤着自己,倒有些纨绔世家子弟的样子,毫无昔日风度可言。就不说这男人吧,街上性子强的操持生意的卖饼大姐平时也是这样,可换到自家夫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对着的又偏偏是张柔柔弱弱平日里好颜色的脸,现在带了七八分怒气,撇着嘴瞪着眼挤着眉,恨不得把五官都往一处挤。可说来奇怪,都已经这样子了,这脸瞧着还是不觉得凶,倒满是任性和傲气,不知该说是像小孩子耍脾气好呢还是大小姐使性子好呢,总之管她是像世家子弟,卖饼大姐,街边孩童还是刁蛮千金,就是和往日那个温温婉婉和和顺顺的夫人差得太多。芙竹想着,觉得这天都变了。 她倒也是不认为自己不该被这么使唤,宫里脾气不好的宫人多了去了,比这狠的不知狠上了几百倍,可这夫人一向是客客气气,今儿真不至大人惹她什么了,闹得这么不高兴,连人儿都变了个样。看到关雨霂还瞪着自己呢,芙竹是再也不敢走神了,应着:「带是带了,可这里没有柴火啊?」 关雨霂一个眼神撇了撇妈祖像,连手都懒得动一个,说:「正殿后面应该有些,村里人常备着给落雨的人用的,你去找找看。」 芙竹过去一看还真有,可剩得不多,把能搬出来的都搬出来,放在关雨霂面前给她瞧。关雨霂看了看,说:「你拿一根最长的,从檐上捣几个鸟巢下来,也可以烧的。」 芙竹一听忙皱着眉头担心起来:「可万一里面有鸟怎么办啊?」 关雨霂火不打一处来,身上又冷,自己情绪还没稳住呢,又被芙竹给气得难受,拍着腿说:「你不会看啊。」结果又是一手的水。 芙竹支支吾吾地答,觉得自己蠢,但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高看不到啊。」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关雨霂已经不知道是今天叹的第几口气了,都觉得快气短了,又拍了拍身上的水站起来领着芙竹满庙地转,仰着头给她指了几个,说:「就这几个,给我弄下来,记得了吧。」芙竹点了点头说记得了。 等火生起来了,关雨霂又用木头支了个架子,搭着外衣烤干。 芙竹一边看一边诧异地问:「夫人你还会这些啊。」 关雨霂瞪了她一眼,芙竹吐出几个字:「不不不,是小姐。」 关雨霂这才眼神和顺地去看了火,说:「以前跟人学的。」 许久无话。关雨霂就那么坐在地上,抱着膝,看着火。芙竹就在一旁陪着她。 看天渐渐黑了,芙竹说:「小姐你看,这天都黑了,夜里冷,我们回去吧?」 「不回去。」 「这……」 关雨霂皱着眉头看着芙竹,随手拿起一个没烧着的木块,打着离芙竹还有半尺远的地面,大声说道:「芙竹,有点骨气好不好?我即使在这里冻死了,也不要自己回去。今天他方致远要是不来找我,我就冻死在这里算了。而且又冻不死,现在是夏天,你当小寒吗?」边说边击打着地,「振振有词」。芙竹不禁想到了教书管里先生的戒尺,一想就一个寒颤。 「可……这里这么偏,大人未必找得到啊?」 「找不到就不找了?他要是连这都找不到,他也死了算了。」 「小姐……」 「别跟我废话。」说完,从火堆里分出一小堆,说:「你去门口坐着,看到山下有火把的时候就回我这来,记得到时候把你门口那堆火熄了,把柴都还回来。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关雨霂生气起来好可爱啊。真想多气气她。 最近开始变忙了,恢复周更(如果不卡文)。 我自己觉得这两章不如前几章质量好,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有点难写。 第25章 章二十五 照规矩办事,哪能称作难事?芙竹依着关雨霂的话,抱了堆柴,取了点火,独个儿坐在门口暖着,眼波流转,瞳子里几点星火瞅着明艳动人,实则更显眸间清冷。芙竹不知人心思,也不善揣测,别人说着,自己就应着,自是无暇想些其余。她不时转过头去看关雨霂,见她一直抱膝坐着,娥眉微蹙,小嘴轻抿,垂眼把那火看。盯火盯火,芙竹怕她伤着眼睛,又怕说上一句会被横上一眼,遂是畏畏缩缩不敢动,探身远远细细瞧,也不知道夫人是在想个何物?这看火可能看穿什么?芙竹不知。 这真三昧火。这万载玄冰。 芙竹转过身去继续守着,伴着晚来的风,掠过脚边的小团火,噼里啪啦炸起火星似细绒一般冒着枯烟,暖是真的添不上几分,也就看它千变万化,绰绰风姿,暂解寂寥。山脚啊山脚,黑漆漆来声寂寂,谁知几时有来人?总归是等。等人。谁知来者是何人?雀儿帮我叫一声。一声是路人,两声是良人。 夜已至,天昏昏。月无痕天愈冷。一啼鹧鸪,拍翅回巢,打落雨纷纷。 瘦柴旁,烟熏人。风一壶水一盆。两分暖意,竟是呛人,引来嗽声声。 曾记旧时话古事,对书赏文,不油尽不知夜深。今闪现,景在目谈笑犹闻。暗伤如许,上珠盘。算算。舒心得须叹几声?人不来,不来人,讥笑一声,把机关都算尽,到头来也不过是空空等。 关雨霂笑自己傻,都到如今这田地了,竟还是怕等空空,自己费劲气力,也不知到底是在为个何物。这等人总是无趣的。无趣倒是好的,就怕是无意的。女儿心实难懂,前半刻思着人,心儿伤伤,如水汤汤,后半刻骂着人,怨气重重,如水汹汹,是在心头把该骂的话都给骂尽了,也解不了这气。怨。怨他这块石头,既不藏着宝玉也不藏着孙悟空,是磨也磨不圆啊搬也搬不动,还不若吊死在这山上,受尽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总之是想撒手做个门外人,壁上相看,诸事不管。关雨霂也没弄明白,自己打小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哪里晓得是运气不好还是流年不利,怎么就偏偏挑中了个这么难的,真是心心念念还竹篮打水,空空空。随他去,随他去,今日话至如此,还有何话可说?关雨霂想到此处也真是恼了,任他今后和谁举案齐眉,和谁清池泛舟,和谁赏雪折梅,和谁登高望远,和谁家长里短,和谁互看白首……越想越气,一想到反正那人不是自己,也就无心祝他们琴瑟和谐,只求红事莫相告,无心晓是何家女要同你相爱相知,受你那臭脾气还要给你把衣织。哼。 人来了。欲见分晓。 芙竹一个挪步站了起来,十分利索地把火灭了把柴抱了回去。关雨霂双颊上已无颜色,方才想得通透,剩下的尽是清冷。她冷冰冰地看了芙竹一眼,同她交代了几声,独个儿躲到妈祖像后面就着地上的干稻草叶,倚像而坐。芙竹依旧不太明白,绕到她跟前问道:「您这是……」 「我不想见他。」她仰着面说得很平淡,人已经十分疲惫,头发有些乱钗也不稳,泪已经干了就连眼眶里也是干干的挤不出一点水来。芙竹看她这样子就好像是个久病缠身的药罐子,脸上写的满是片刻舒缓时才能有的无力与豁达。尽人事,听天命。该喝的药也喝了,该试的法子也试了,若老天当真要把这命拿去,人能说什么呢?只道是接受罢了。上天好生无情。芙竹陡然一惊,想抽自己一巴掌。夫人待自己不差,自己怎能这样比较呢,真是大大的不敬。她抖了抖衣裙,跑到妈祖像前祈福,妈祖啊妈祖,我芙竹知道您不管人间姻缘,但您如果认识月老,能否请您让他老人家帮帮我们大人和夫人。 *** 庙外。同行者两三人。方致远来到妈祖庙口往里探了探,看到芙竹一人在妈祖像前念叨着什么,遂是右手一挥叫手下在外面等候。她先拍了拍身上的水,又扶了扶帽,方敢进门。芙竹一听到脚步声,忙转身,一看到是大人来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快步上前相迎行礼,又走到跟前去同他指了指妈祖像后面,不多言语。 方致远看着芙竹点了点头,也不急着去找关雨霂,先是四处转了转,瞧见生了一堆火又搭着个小支架,独自念叨了句「好好好」之后又转身问芙竹来多久了。 芙竹说申时还没到就一直在这庙里了。 方致远又问:「衣服可都干了?」 芙竹点了点头。 「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我夫人说。」 芙竹一开始不敢做主,后听关雨霂半晌都没个动静,也就听从大人的吩咐到檐下站着去了。 一座庙,一堆火,一厢情愿。把自己幸福压上的赌局,把江山社稷挑上的担子,前者赌得太重,后者背负太多,忙里忙外,到头来竟是皆输。是谓,两个人,两颗心,两手空空。 关雨霂也曾在这庙里想过,方致远要怎样做自己才会原谅他,才会把那颗心捡起来,缝缝补补,把它一点一点地满上。要千百般的温言款语,要言辞恳切的赔不是,要声泪俱下的懊悔,要别致得要死满是心思的致歉。 可哪里想到,竟是一句「夫人,回去吧,是我对不起你」,就让自己软了心。 关雨霂特别恨自己没出息,本来觉得求自己原谅他这事要难到天上去,哪料就这么一句「夫人」,自己便什么也不怨了,想同他回去,同他说话,同他诗词歌赋,直至月满西楼。 女儿,交出去的心,当真是泼出去的水。难收。 「我对你恶语相向,刀枪相逼,不会你意,今念起,不知世间是否还有比我更无耻无情之徒。且先还家?夜里冷,你身子本就不好,眼见着在京城养好了些,又来抚州陪我受苦受难,我还这样同你说话,我真……我真不是个东西。雨霂,你就先同我回去吧,万事皆可谈。」 一时风萧萧贯堂而入,火光凌乱,裂柴声噼啪作响,衣服尽湿,任风再大也牵不起衣袂。方致远看她没有回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索性在那里等她。方致远不善于道歉,更不消提懂人心思讲些世故圆润的温言款语。错了,便认错,骂自己不是。天冷,便心疼,想让她快些回家。若这样都还不行,便只有再这里等她陪她。有雨,她淋过自己也淋过;夜深,她不寐自己也不寐。 你曾受过怎样的苦,我想一同受着,也尝尝那滋味,好知道那时的自己,有多么让人心碎。 对峙无声。二人意虽合,然无形,哪叫人心不悸?好在关筱秋不在此处,不然定是在那檐下拍遍栏杆。 而那小丫又哪里晓得,这情爱,常做作。更何况是文人的情爱。哪里不想求一个「我不言你便懂」?古来佳话皆如是,郎情深深深几许,妾意浓浓浓几多,情深意浓,唇未启,意已达,细思量,怎一个美字了得。 然非当下。情未至,又怎能强求一个「懂」字? 四下安静,了无人声,就这么过了许久,只见关雨霂从像后探出个脑袋,眼里都是泪:「你说要我回去,你倒是过来拉我一把啊。」 方致远这才明白,一扫愁容,忙上去扶她起来,问她地上坐久了疼不疼冷不冷,又把怀里的绢帕给她,说:「我看你落在桌上了,就给你带来了。」 关雨霂接了过来,拭了拭泪。 一行人回了驿站,方致远说二人先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之后的事可详谈。关雨霂低头一笑,说:「大人是嫌弃我?」方致远惶恐,称不敢不敢,要论嫌弃,这两个淋雨的人岂非要两厢嫌弃。待二人梳洗完毕,桌上姜汤两碗,配着小菜几份。便是要看对方把姜汤都饮尽了,方才能安心说话。不想换来的竟是一时沉默,万语千言,当从哪句说? 方致远低着头,摸着白瓷杯感受着茶透来的热度,说道:「我有愧于你。」 关雨霂也低着头,轻声回着:「今天我也是多有冒犯,只是…我说那番话只想让大人明白。」 方致远一个抬头看向她,恨不得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明白都明白,可一想不行,便捏着桌上衬布说道:「嗯。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只是我放不下。你今日同我聊了,你既然懂我,也定知道我会怎么做。」 「大人都已经告诉我了,我自然明白。」关雨霂看着他点了点头,疲倦与无奈浸了双眼却不知怎地透着一丝暖意,想来这志不同大约是碍不了人相依。说到扶持二字,也不过如此。该说的我已说尽了,该听的你亦听明白了,情已深种,事已至此,既已决定一路相伴,便莫再问前程。 「嗯。我放不下。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如果今后我遭遇了什么不测,也是我一人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她说着,话声陡然停了,迟疑地放下刚拿起的茶说:「但是我现在却很怕。」关雨霂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忙相问。方致远看她那副关切的样子,不觉苦笑一下,答道:「我曾经以为我是孤身一人,但你如今……如果我遭难,受难的是方府,是海晏河清,是王家老小,还有……你。我想,当年你爹也是为此而退居归园田居的吧。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一旦有过什么,便很难放手一搏。」 沉重瞬间没过女儿家的小欣喜,如今论起的,绝非逸话。 「大人的心愿会因方府的人而左右吗?」 「不会。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是不是个小人?」他问这话问得很急,不像是在问话,反像是在求你应一个「是」字。铁骨坚石实是徒有其表,关雨霂看着不忍,却无可奈何。关家曾处在同样的境地,那时爹娘扛下了所有的担子来保全闺阁烂漫的无知年少。若当年爹真问起自己此事,自己又是否会因为自个儿的安危而劝爹改志呢?不知道若是换了娘,会如何作答。关雨霂沈思前事并没有回话,只听方致远继续说道:「你们关家被抄时,又何尝不是众人流离失所呢?我怕。比我一个人死了都怕。」 「但大人又不会放手。」关雨霂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只是听到他说他怕,便将此话脱口而出。这样说,该不该算是应他那句「自私小人」呢?可关雨霂心里又明白得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若真是一己私欲之徒,又怎么会独自背负着这样的担子。她不知道娘当年是如何同爹讲这件事的,也不知道爹当年是如何告诉娘自己的决议的,她只明白,此时此刻此地,她关雨霂并不希望方致远会因为这些外物而放弃了自己心中所想。 何其矛盾。今儿下午还想劝他放弃,如今却在鼓励他继续走下去。若是不懂,怕是你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一个孤注一掷,看到一点光就会去追的人,忍不住让人想去帮上一把,不论结局。关雨霂自以为自己审时度势,深谙权宜之理,不料对上眼前这个人,还是没了造化,毁了修为。 细想想不都是因一个字吗? 是谓,情之所向,理之所违。 方致远听到她如此回答,也是愣住了,虽明白她如今不会再劝自己了,也不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听着像是在责备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是触动。她有些不敢看关雨霂了,扭头看着茶水,说道:「是的。其实你看,已经定下的主意,即使是在你同我讲过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可我现在感到内心时分的澄澈。往日我闭着眼试图对一些事视而不见,如今睁开眼,看那些好的坏的同时列在眼前,竟是在心间成了一种清明。」 关雨霂笑着,虽有些勉强但已无了苦意,回道:「大人若是真的能因此放宽心,那我便没什么再强求的了。」 方致远起身看了看窗外,灯火雨夜。 窗启,她的声音随着南风响起:「嗯,吾意不悔。便是尽人事以听天命,至于成败兴废,就交由老天来决定罢。」她说这话时眸子里清亮亮的,还带着几分笑意。素日里见惯了迷雾,哪里这道迷雾之外,竟是有这般的碧海蓝天。关雨霂看得有些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心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股清风,携着魂魄神游四海,穿行云间,其空明绝世,不可胜道也。 再得明镜。明明如镜,愈加静。 「所以谢谢你。」她端着茶杯,有相敬的意思,关雨霂还愣在那里,哆嗦了一下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也拿起了茶。饮着不知茶味,心头细思量——爹,你莫怪女儿不肖。 *** 嘉化十五年夏,盎盂相击,苦极遇雨,故作此词。今拾琯,暖玉不知寒,空奏一曲,遣这子虚词话。还家。 苏幕遮·雨纤纤 关雨霂 雨纤纤,妆红散,泪满阑干,一时相思乱。残云凄风奏寒琯。玉碎心头,明火不觉暖。 一声长,一声短,情深载满,听得肝肠断。汲汲戚戚长相伴。至今犹念,可端一家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解释一下最后那首词。 琯是一种乐器,关雨霂这里只是借来做个意向,并不是真正的奏寒琯。 词是在雨中边跑边在心里做的,写得是恨自己没出息,整天悲悲戚戚地花空了心思换来了这个结果,却还念着今后能不能和方致远端一家之碗(也就是过日子)。 上面那几句是事后对词的解释。我简单翻译一下。 “嘉化十五年的夏天,我同方致远吵架了,人淋着雨,心里十分悲痛,所以做了这首词。如今拿起这根琯(继续借用词里的梗),玉质温润并不让人感到寒冷,就让我空奏一曲,送别我当初写的这首满是谎话的词(子虚:参考子虚乌有)。回家。” 第26章 章二十六 临行前,关雨霂在房里同芙竹一起收拾着行李,突然想到自己那天跟芙竹说不要叫自己夫人这般话,不禁念着好在是芙竹在身旁,若是换了筱秋,自己或许还不能这样任性地发脾气。关雨霂嘴上虽是不说,可心里总是忌讳着关筱秋,不因别的,就因这丫头太伶俐,唯恐她看出来个什么。这次不带她来,也不过是美其名曰让她留在京里继续打探消息罢了。这假夫妻有时候怕是比真夫妻还难当,若不提着心吊着胆做人啊,还真指不定哪天就出个纰漏捅了窗户纸呢。趁着方致远还没回来,关雨霂忙嘱咐了芙竹,说那日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同他人讲。芙竹应了自然是不敢说,也不琢磨琢磨自个儿在方府的处境——关筱秋一直不喜欢自己,而晴平话少不善同人熟络,至于烟霞看着是待人极好,却不知怎地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想来想去这地方也就只有夫人可以倚靠了。芙竹清点着东西,闷声为自己点了点头。 一去,十天,一回,十来天,中间再耽搁个四五天,一算这从离开京城到回到京城啊中间怕是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自筱秋进了关府,这主仆二人几乎每天都见得着人,一下分开这么久,竟是十多年来的头一回。虽说这些日子是发生了好些事,来的路上颠簸得很,无暇想她,到了抚州事又多,也无暇,如今准备回去了,忽然静下来心头却是有些牵挂,关雨霂叠好了衣服,看着绣帘发怔,也不知道那小丫头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 关筱秋哪里有过得不好的道理? 西厢房里,关筱秋独自一人坐在桌子旁缝着衣物,烟霞晴平一道进来了,看到她在穿针引线,表面上是二人你看看我啊我看看你,互使眼色,心头都是不约而同地笑开了花。 烟霞往筱秋肩上挥了挥帕子,说:「哟,不想我们筱秋妹妹今个儿还有这绣花的心思?」 关筱秋知道她在打趣自己,遂是瞪了她一眼,回道:「呸呸呸,绣什么花,我缝的是衣服,衣服!」 所谓天高皇帝远,自关雨霂离了这方府,关筱秋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估计她也是个憋久了的主儿,平日里被人盯着要乖乖夹着尾巴做人,如今自个儿当家了自然是急了啐人不讲情面。 烟霞捂着嘴一笑,真是不要太懂这小丫。她先拉着晴平一起在桌旁坐下了,又凑近了些细瞧筱秋缝着什么,扯着衣角一看,杏眼一抬,笑意盈盈地朝着关筱秋说:「还是男人的衣服啊?」 关筱秋急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把眉一皱,眼一圆,目一瞪,嘴一瘪,手里用上蛮力,一个劲儿就把衣服给扯了回来。烟霞看她要使劲,赶忙松了手,还一边说笑道:「也不知是哪位小哥这么有福气啊?」 晴平虽是话少,可真要说起来,那是句句在理。只瞧着她站起来瞅了瞅,答道:「这不是凌桥常穿的那件嘛,我方才看他换了件衣服,和我们早上出去时的那件不一样。」 关筱秋慌了,拽着衣服往自己腿上一锤,说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烟霞还怪委屈地瞅了一眼晴平,拉了拉她衣角说道:「我们也没想哪样?」 关筱秋忙作释:「我早上借凌桥的大刀玩,结果没拿稳给划破他衣服了。这事又不能让凌婶知道吧,他就换下来给我缝了。」 晴平听了冷不丁地评论道:「就你那力气还想玩大刀?没伤着人就是好的了。」 关筱秋忙应着是是是,又说:「你们可千万别告诉夫人啊!不然她回来可得罚死我!」 烟霞一笑,说:「你放心,我们绝不提这事。夫人啊,初来时看着病怏怏的,不想训起人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诶?你怎么知道小姐训过我的?」 「谁知道是从哪知道的呢。」烟霞忙岔开话,抚着关筱秋千方百计扎好的那几个针脚说:「唉,先别提夫人了,你看看你这针线,要我说凌桥这衣服不是被你给砍废的,倒是被你给缝烂的。」 关筱秋忙撒了手红了眼,可怜巴巴地央求道:「我不会嘛……姐姐们你们可要帮帮我啊!」 烟霞从她手里拿了去,正反面看了看,又转交给了晴平,说:「这京城中的丫鬟里啊,很少找到能比你晴平姐姐针线功夫更好了。」 晴平一手接过了,也正反面看了看,二话不说,从桌上拿起剪子把关筱秋先扎的那几根线给挑了。关筱秋瘪着嘴看她挑线,一脸不快,忽又想到刚才烟霞提到的事,便在心头骂起了芙竹。好你个芙竹!居然敢把小姐训我的丑事说出去,还想不想在这方府混下去了! 烟霞看她一脸苦闷啊,不知从哪变出个饼来塞到她手心里,说:「今早在外吃早饭特地给你买的一个。上次还记得你说好吃来着。」 关筱秋接过了饼,大口吃饼,大口喝茶,一扫阴霾。正吃得欢呢,又想起件事,嘴里的还没嚼完呢就急着同晴平说:「晴平姐姐,你给我留点,不要绣得太好了,不然凌桥说不是我给他绣的。」 晴平点了点头,说:「我给你把这几个转角缝好,中间那条直的,你就自己来吧。」 关筱秋忙点头,说好好好。烟霞在一旁笑着说:「衣服缝好了不就成了么,别人哪管是不是你做的?」 关筱秋瞪了她一眼,继续吃着自己的饼。烟霞瞅着她那模样实难忍住笑意,眼瞧着添油加醋也弄得差不多了,无须过火,遂不再做声。待吃完了饼,关筱秋问:「这大人出去这么久,怎么连个音儿都没有?」 烟霞回:「大家都习惯了。大人常不在府里。前些年去江陵,一去就是四个月,来了一封信问候没一句,还吩咐要转交给谁谁谁呢。一出海就是一年多,不也是一个音儿也没有吗?现在还好是去抚州,一个来回也就一个月,不然啊,这府里清闲日子有的是呢。」 关筱秋应着:「那照理说,在这里做个下人也挺好,主子常不在,倒像是半个主子了。」 烟霞回:「可不?这方大人待下人好是出了名的,不管是我们还是王家一家老小,哪有给下人住这么好的屋子的道理。说出去别人还不信呢。」 晴平缝着衣服,说道:「什么半个主子一个主子的,往日不也是个主子吗?」 「诶?」关筱秋盯着晴平,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晴平这才停下来,抬头看着关筱秋朝她摆了摆手,说道:「你别看着我,我说的是烟霞。」 关筱秋大吃一惊,问道:「诶?烟霞姐姐以前是个主子吗?」 烟霞撇了撇嘴,轻轻推搡了晴平一下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如今也就是个下人。」 关筱秋倒是好奇了,忙问是怎么回事。 见烟霞不提,就又眼巴巴地看着晴平,有不听完吃不下饭咽不下茶的劲儿。晴平看她如此想听,又见烟霞无甚抵触,便答:「以前烟霞家是做当铺生意的,后来犯了事家被抄了。我那时刚进她家做下人,还没待上几天呢,就被人一起发配为奴了,后来就到这方府来了。」 关筱秋恍然大悟,好似发现了什么,不觉拍了拍手说:「哦!原来你们以前是主仆关系啊?」 烟霞摇了摇头,称:「面都没见过几次,哪里是什么主仆关系。如今我两也是一样的,谁还管那些旧事。」 「我说烟霞姐姐看着不像是往日做下人的人,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家后来怎么样了?爹娘呢?」 「爹娘不知道发配到哪了,大人也曾经帮我找过,可就是找不着。」 关筱秋叹了口气,说:「若有缘一定能找到的。晴平姐姐呢,爹娘可有联系?」 晴平答道:「我小时候不怎么记事,待到记事了也一直在做下人,不曾知道爹娘。」 关筱秋听了点了点头,也想起点陈年旧事,说道:「唉,我也是。我小时候是被个戏班子捡到的,三岁的时候大旱被弄丢了,然后被关家给捡到了。也不知道什么爹什么娘的。大家都是命苦的人啊。」 晴平接道:「都差不了多少,你看看就连方大人,不也是爹娘走得早嘛。要说夫人也不命苦嘛,爹娘一下没了,又被贬到那么远的地方。」 烟霞说:「唉,休提旧话。大家现在不都过得挺好嘛,我们几个还能没事在这吹吹牛呢,大人在朝里做着官,夫人呢又嫁了大人这样的人,又哪里有什么苦命的说法呢?」 晴平说:「也是,我们挺好的,大人夫人关系也挺好的。」 关筱秋在心头切了一声,又应着:「是,是挺好的。」 烟霞一笑,凑近了些,拉着关筱秋的手问道:「怎么?答的这么不情愿?是我们家大人待你们家小姐不好啊?还是你们家小姐嫌我们家大人不好啊?」 关筱秋忙摇头,说:「没没没,是关系挺好的。」 晴平说:「就是两个人不怎么说话。」 关筱秋接道:「谁知道呢,或许两个人喜欢挤在屋里暗搓搓地说吧。」 烟霞用帕子挥了挥,说:「你想什么呢?」 关筱秋忙举手,说:「我…我可什么都没想!」 *** 外面听到合泰通传道:「大人派人来话了,说明日就能回京了。」 关筱秋一听,看了眼晴平,想着一定要在今日之内缝好衣服。 第27章 章二十七 话说抚州那一行人可算赶在月中回了京。方关二人刚回到府里,尚未歇脚,就得晴平捎来信一封。关雨霂接过信,见它叠得严严实实不透风,确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晴平这信是何来历。晴平只道是王大写的,说要转交与夫人,她也不知所以。关雨霂打开信,也不知道这王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关老师道席:老师去京久矣,学生王大甚是想念。常握卷畅怀,冥冥之中似有师在侧,言犹在耳。时逢难断之句难解之文痛心疾首,念师之教诲,恨吾之不才。吾曾记与师约,养鸡四只,则读背添四页。奈何学生愚钝,不悉知不得以通达,不通达不得以铭记。吾欲求索,然放眼府内,竟是无一可问之人。吾遂日日翘首等师音信,望穿红门,只盼春风,而师又音信杳无。老师曾教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吾愿守信做君子,无奈才学欠佳,为守当日之约,吾笃定杀鸡予母亲,是夜鸡肉之鲜美,汤汁之甘甜,实望与师共享。如今师回,书不尽意,吾万事俱备,静候师驾。学生王大敬禀。 方致远才放下手里的行李,抬头见身边人儿一脸沉重,手中信似有千斤,便问:「写什么了?」 关雨霂把信交予方致远,低眉看着小窗,嘴上无话。方致远接过信,还没读上,就啧了一声:「一手臭字。」 待方致远读完,他抬头看着关雨霂,竟也是无话。关雨霂朝他苦笑一下,说:「这孩子不好教,若是教坏了,你莫要怪我。」 *** 方府。本该是一个寻常下午。 关雨霂在窗边写着字,方致远在案旁拟着奏疏。一声「墨尽了」,引得关雨霂提笔看他,笑道:「你那哪是墨尽了,墨块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磨的?」说完拿起自己桌边的那块,拿起他的砚台准备帮他磨墨,方致远一看,也不知是哪触了他的弦,手头笔一扔,一个挪步急急忙忙地伸手挡在了墨块与砚台之间。关雨霂哪见过这出戏,立马撒了手,根本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这人手背被墨块蹭得黑兮兮的。她刚拿起帕子,想给他擦一擦,却又被方致远给止住了,只听得他说上一声:「别,等会这帕子不好洗。」 关雨霂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心里又好生疑惑,便问:「你方才是怎么了?非要把这手往墨块上蹭。」 「是一种墨块吗?」 一听这话,关雨霂小声哼了一声,道:「都是你家的墨块,你说是不是同一种。」关雨霂表面上虽是瘪了瘪嘴不高兴,心里却觉得这人较的真都十分好笑,一会嫌别人字丑,一会嫌墨块不是同一种,真当是是百般的讲究。且不提这些,光看他的文房,用完后和用前摆的地方都一模一样,跟没用过没挪过似的,还有要怎么放书,怎么放宣纸一类的规矩,若真要细究,指不定能瞅出个春秋来呢。 方致远看她这样答,笑道:「怎么啦?生气啦?我不就是多问一句么?」 「没有啦。」说完又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写他的,这墨交给自己就好了。 方致远写着,忽然又说道:「也是该交给你磨,你以前不是专门给你爹磨墨的吗?」 屋外。几个小丫鬟在外面偷听着,晴平说道:「你看吧,我就说了,大人夫人关系可好了。」 关筱秋挥了挥手,说:「以前不过是挤一间屋子里,现在都挤到一张桌子上了。」转过身来看了芙竹一眼,指着她问道:「芙竹,你来告诉告诉我,你们去抚州可是发生了什么?」 芙竹想到夫人在抚州同自己说的那番话,忙摇头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要说知道,也只是知道这二人吵架了而已。莫非,吵了架关系还有变好的道理? 烟霞说道:「大人以前从不让人给他磨墨的,都说要自己来。」 晴平说道:「别人是夫人。」 芙竹和筱秋应道:「对对对,是夫人。」 烟霞在一旁挨个拍了拍她们三个,说:「别看了。让其他人看到不笑话吗?」说罢。转身眼了一眼院子里的王大。 只见王大坐着自己昨天做好的新小凳,一手拿着削刀,一手拿着条长木头,似要再给自己添个什么玩意。不过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不知从何时起,王大的目光就离不开眼前这几个叽叽喳喳的大姐姐,是皱着眉头啊满脸的鄙夷。这三人被晚辈给如此看尽了,脸皮都薄上了三分。正欲走时,还好关筱秋机灵,一巴掌拍在烟霞背上,说:「烟霞姐姐,说什么说,你不也在看嘛!」 几个丫鬟嘻嘻闹闹笑成一团,回了西厢。 再说书房那头,关雨霂听到方致远这问话有些愣,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问。人的谎话说多了,有时也会忘了,她突然想起两年前方致远问自己在关府是做何差事,自己考据着自己的谈吐,自然是答了个书房有关的差事——便是这磨墨了。不想如今这人还记着两年前那些话,自己都快忘了当年说过些什么谎了,想着这是当年的谎话,关雨霂不禁一笑,觉得今儿也没什么好欺他的,便说道:「其实,我从来没给我爹磨过墨。」 「你……」方致远停了手,眼里竟是有几分委屈。只听他说:「你又骗我。」 关雨霂笑答:「都是一次骗的,哪能叫又?」 「哪里是一次啦?你第一天骗我,第二天骗我,第三天骗我,怎么不能叫又?」 「你啊,不讲理。你说又便又吧,我也不与你争。」 方致远看她妥协了,觉得甚是有趣,便继续玩笑道:「那你们家谁给关老爷磨墨?」 「我娘。」 她说时手上没停,低着头不敢看他,依旧把墨磨着。方致远的目光从刚才就没挪开,也不曾感到什么不自在,只道是寻常的打趣说笑,可不知怎地心头陡然一空,断没了方才那份安然,想把目光挪开,可又挪不开,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许久,应了一句「哦」,便又开始写起来。 第28章 章二十八 次日下午方致远派人递了折子,打算明天上朝说及火器拆解一事。早在去抚州前皇帝就应允了,这番上奏也不过是想借圣谕疏通兵部,想来也非难事,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开馆讲学和办厂。方致远也知道自己言轻,但也想准备准备,遂是到处跑,到处周旋,奔走不暇。这几日,关雨霂看他里里外外的忙,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在他旁边守着,茶空了倒杯新的,墨没了去磨上一些,若是他想说说话,便和他说上几句。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关雨霂不懂朝中事,此话不虚。 不然,也不会就连这时,关雨霂都想着方致远此番或许能成功。 就这样,夏天结束了。 *** 待到秋天来了。便是同秋叶一起离去的日子。 一封朝奏九重天。嘉化十五年九月初六,以方致远为首二十四位官员联名上书,奏疏共两千五百零八字,字字扣讲学办厂之事,国家盛衰之理,言辞恳切,理法俱存,轰动一时。传有学子抄得一封,汗然沾衣,一览痛哭。 夕至抚州路八千。嘉化十五年九月初七,方致远被任命抚州巡抚,即日前往抚州主办洋馆讲学一事。 急行路,马上风愈胜,时值秋寒。未及,一病十日。 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千祀帝国,一叶知秋,寒霜早降,不过落荫之前卒。其间不乏汲汲於名者,汲汲於国者,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欲以一己之力,以非金石之质,争草木之荣,谋天下之治,变世间万象,得乎? 是谓秋欲至,漫山红叶,一夕风悲,百物萧然。势也。 皎皎云霞,天际残血,得不世豪杰,藐王侯,征杀伐,夺天下不过百年之间;忘乎其本,垂袖而治,惮内蔑外,失天下竟在一念之间。佳曲天成,有良琴相佐,长天一空,盼千里之行,欲把琴至血染,欲高飞至力竭,而今砸琴扯弦,满朝呕哑,满城凄凄,而今剥羽断翼,鹧鸪啼笑,燕雀唧唧。异路人,悲乎古法之不存,恸哭朝令之夕改。嗟乎!此天命也,咄咄万丈,不可与之争。夫逆命者诚不在少,然若所投非明,难矣,若得通天,岂不谬哉! 旁人与我帕拭泪,我道此处应大笑,秦时殿来汉时宫,物之废兴成毁尚不可知,而况人乎!古今风流几多愁,不过春尽花凋秋扫叶,吊古畅怀知己别,凌云壮志申不得,青衫流落乌江边,此事,古已有之,此事,从古如斯。 千古多少豪言诗,写尽多少不得志。韩愈一出,无出其右者。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后有好事者记之,泣下沾襟,风不住,泪落枯纸,其音清绝,其音愁绝。 记作《抚州前话》。 *** 简单翻译一下中间那段: 事物必然先腐败,而后生蛆虫。存在了一千年的帝国,从一片叶子,便能知道秋天的来临,比预计时候来得更早的霜降,不过是树叶落下之前上天派来的小兵所传递的征兆。在这之中,不乏急于得到名利之人,急于国家大治之人,思考他的能力所不能及之事,忧心他的智慧所不能成之事,想要以一个人的力量,以不是金石那样坚固的身体,去争取同草木一般一时的荣盛,谋求天下之治,改变世间万象,真的可以实现吗? 秋天要到来,漫山的叶子都会红,一个夜晚悲怆的秋风,就会使满山的生灵都冷清凄凉。这就是形势。 明亮的云霞,杀戮染红了天边,出了一个不世的大英雄,蔑视王侯将相,征战杀伐,在百年之间,夺取了天下。忘记了国家的根本,妄想以无为而治,忌惮内部蔑视外部,失去天下,就是这么一念之间的事。自然天成的曲子,再配上一把好琴,天际浩渺无云,愿盼鸿鹄飞千里,本打算弹琴到满手鲜血,本打算高飞到力竭,而今琴被砸了,弦被扯了,满朝文武奏的都是呕哑的粗俗乐曲,满城都是凄凉伤感的样子,而今羽毛被拔了,翅膀被折了,鹧鸪嘲笑鸿鹄的志向,燕雀奚落鸿鹄的遭遇。异路人,为改弦更张这样简单的古法都不能被采纳而悲痛,为朝廷指令随意更改而恸哭。唉!这就是天命,咄咄万丈,没有办法以人力去改变。逆天改国运者的确不在少数,但是如果所效忠的不是明君,便会非常困难,在这种情况下能轻易成功,难道不是很荒谬吗?有人给我手帕,想让我擦去脸上的泪水,我说我不需要,此处应当大笑。秦朝汉朝的华丽宫殿都没有了,事物的兴衰成败都不可以推测,更何况是人的命运呢!古今圣贤风流文人心中的愁绪,总是那么几回事:怜惜春天的花儿谢了,哀伤秋天的树叶落了,对历史有感而发,对同知己的分别而感伤,对凌云壮志不得已伸展的惋惜。青衫,是官职卑微的人所穿的衣服,这样一个人,走在项羽自刎的乌江边上,心想,这样的事,很早以前就有了,这样的事,从很早以前就一直这样了。 历史上有很多描写不得志的诗歌。有了韩愈这一篇一出世,世界上没有哪一篇能超过他的。 后来有好事者,把这个故事记录了下来,忍不住为此哭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风在此刻没有停下,他的泪水滴在了纸上,泪滴落在纸上的声音,清绝,愁绝。 记作《抚州前话》。 作者有话要说: 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以非金石之质,争草木之荣。 这两句出自《秋声赋》。 第29章 章之外 盘点一下抚闲里引用过的古诗文。 一般情况下的引用,我会用『』框起来。有时候引用出现在人物对话里影响美观,我会直接在文中点名作者或者「作者留言」里指出来。如果以上三件事都没有发生,就是为文章写的。 因为引用的绝大多数我个人都非常喜欢,所以特来推一推。 按照章节顺序。 章十:摽有梅 「盘发,十五而笄。离家那年正当十五,只是尚未有婚嫁一说,便没盘这头发,也不知道爹有没有想过自己出嫁的样子,摽有梅,笄年华,韶华仅此一度,却未盼来最该看到之人。」 「摽有梅」这三字,出自诗经。原诗是首相当大胆的告白诗。文中在这里说摽有梅指的是女子长大了,就如同梅子落地了一般。 国风·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 章十三:归园学堂 「归园这二字颇有渊源,归园田居,这门匾本是由关老爷子亲手所提,取自靖节先生《归去来兮辞》一篇。」 如文中,归园二字取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我极喜归去来兮辞,可以称是最,后欧阳修亦有评「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 章十三:昔年曾向五陵游 「当年读《忆昔》我还不甚懂,如今念了句句伤心,空阅卷,空阅卷,亏我读书千卷却杳无所知,安于一隅,变故不察,有何用?全当用来如今暗讽自己罢了。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出自唐代诗人韦庄。韦庄很多诗都很好,读着有情,可感岁月变迁。这首诗借昔日的繁华景象,来讽刺贵族奢靡不知愁的生活。关雨霂在这里用,说的是自己安心过着太平的日子,对家里的变故不问不查。其实我觉得说得有点过头,不过她那个时候很悲愤,把自己骂得这么狠也不无道理。 忆昔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 章十五:玲珑色子安红豆 「玲珑色子安红豆。青色帕子,一句诗只绣了半句,关雨霂看着帕子还没回过神来,关筱秋就已经欢喜得不行,眉开眼笑地说:‘我要去给大人看!’」 诗人温庭筠。非常有名的相思词。这张帕子是关雨霂在抚州的时候绣的,绣的时候心头自然是想的方致远。至于为什么只绣了半句,嗯……自然是因为这是一份太有可能无疾而终的感情。关雨霂那时在抚州,盼能在名册上看到一个姓方的,奈何过尽千帆皆不是,谁敢说这份情谊能生红豆呢? 下一句是「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就更不该绣了。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真就相思入骨了吗?就算是相思入骨了,那人也肯定是不知的啊。所以绣了也是白绣,答案是知道的,绣了反而让自己越陷越深。机智的关姑娘,在绣完「豆」字就扯了线。 南歌子词二首/新添声杨柳枝词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章十六:蝶恋花 「方致远细瞧了她手里拿着个小扇子,『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原来是《蝶恋花》,也难怪她要掐花了。」 诗人晏殊,写「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那位。这里蝶恋花是绣在关筱秋的扇子上,方致远在这里笑难怪她要掐花,因为扇子上绣的蝶恋花。其实这里蛮好笑的,我觉得。后来方致远在自己的脑补中GET到了这个笑点,独个笑了,也蛮伤感的。 蝶恋花·六曲阑干偎碧树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 章十六:宣纸 「薄如蝉翼白胜雪,轻似罗绸细无声」 出处不详。 *** 章十六:楚使子虚使于齐 关雨霂试笔时所用的第一句,出自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可以算是司马相如的早期作品,辞藻华丽,颇为难读。绝大多数的赋都不易读,但是很美,可以去感受一下古代辞藻到底能美到什么程度。 *** 章十六:帝高阳之苗裔兮 方致远回应的第一句,出自屈原的《离骚》。太有名了,不多讲。 *** 章十六:桃夭 「说罢,写道‘桃之夭夭’。」 关雨霂写的第二句,出自诗经。这是一首庆祝新娘出嫁的诗,关雨霂虽说在文里说写这首是因为自己善写「桃」字,不过我个人觉得不乏暗示自己宜其室家之嫌。但是又极其隐晦,别说方致远了,连我在这里也只是揣测罢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章十六:淇奥/采薇/式微/蒹葭/击鼓/子衿 当时方致远要关雨霂猜自己最喜欢诗经的哪一首,关雨霂猜了一串,没有猜中。 这里猜的几个都是名篇,可以自己去读,有点多我就不列出来了。 我讲讲关雨霂猜的第一首,叫《淇奥》。《淇奥》写的是什么呢?谦谦君子。 关雨霂在这里猜方致远的喜好,第一个说出来的确是自己最喜欢的一首。 关雨霂喜欢《淇奥》,其实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 章十六:硕鼠/相鼠 两个人继续诗经的讨论。这两首其实都比较「粗鄙」,和关雨霂猜的那几首相去甚远。 但方致远就是这样干脆洒脱的人。仔细看不难看出来,关雨霂所想象的方致远,是《淇奥》那样的,而真正的方致远却并非《淇奥》中那样的君子,而是一个率性洒脱真性情十分接地气的人。后面要吵起来是自然的。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 章十六:曹雪芹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曹大大我跪着读。 *** 章十七:蜀道难 「噫吁嚱,早闻蜀道难。」 出自李白的《蜀道难》。蜀道难这篇写得太霸道了,很有李白的风格。也太有名了,不多评价。关雨霂在这里用,说的是想让方致远回头很难。从去了关家院之后,关雨霂就有了让方致远放弃的心思。 *** 章十八:愁滋味 词人辛弃疾。虽然我很喜欢很喜欢苏轼,但是说道宋词的话,我还是要首推辛弃疾的!不能更棒!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章十八:《民约论》 「封面上写着《民约论卷一》,翻开来里面字迹工工整整,连注释的小字都写得娟秀。每节每段,排得极为标致,看着着实赏心悦目,方致远不禁称赞,又觉有愧,愧自己对不起她花的这心思。」 这是方致远让关雨霂帮忙译的书。虽然实在是称不上是古诗文,但是我也只有在这里能拿出来讲了。 《民约论》,其实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 章十九:黔之驴 「陛下圣明,我朝居上国之位久矣,可闻《黔之驴》?」 方致远奏章的第一段全篇引用黔之驴。这是柳宗元所写的一篇寓言。成语黔驴技穷出自这里。 *** 章二十: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天下之士,忠心报国者,不在少数,然得用者几人?这和宫中妃嫔本无异,‘尽态妍,有极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方致远在这里跟关雨霂说为官的辛苦,引用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将官员比作妃嫔,这个比喻说滑稽也滑稽说贴切也贴切。古代文人也常用美人在比喻自己,表达一种「你再不重用我,我就用同美人一样衰老啦」的感情。离骚里屈原也是这么讲自己的,「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说好了黄昏要来娶我的,你怎么就半途就改路了呢? 妃嫔是尽态极妍,方致远这里作为官员写奏章,不停地拿捏词句又何尝不是尽态极妍的一种表现呢? *** 章二十:封建论 「关雨霂笑问:‘大人说的可是《封建论》?’」 其实这里方致远那句「我知你知速速答来」很搞笑的。 《封建论》出自柳宗元之手,论证美极!那文章结构,有论文之感。说的又很现实,惊艳到像穿越!强推的东方政治哲学。 *** 章二十:地理 「你可知有国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 出自《瀛环志略》。说的是美利坚。 *** 章二十一:孙子兵法 「一缕一缕又一缕,在暗处牵绊,在夜间唱响,砭人肌骨,其疾如风,其徐如林,还偏偏连着自己最碰不得的逆鳞,侵掠如无尽之夏火,不动如仰天之泰山。」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出自孙子兵法。 *** 章二十一:死士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出自李华的《吊古战场文》。 *** 章二十一: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往情深!汤显祖的《牡丹亭》! *** 章二十八: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以非金石之质,争草木之荣。 这两句皆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 比起太守那些众乐乐文,这篇看着比较真实。文章写得颇为凄惨,值得一看。 *** 章二十八:被贬 我对韩愈这首诗的评价,就如文中所写的那样「千古多少豪言诗,写尽多少不得志。韩愈一出,无出其右者。」看了这么多被贬的诗文中,当真没有哪一篇能比得上这篇,直率且壮烈。读起来心痛,越读越痛。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 差不多就这些了。 接下来是《抚州闲话》的第一章 。 既然文章叫《抚州闲话》,怎么可能一直待在京城里呢? 第30章 章二十九 抚州。新府邸。 庭院深深人初静,日斜香暖光如沁,天高走两丝游云,晓风弄一树红叶,好个秋意!主人卧房,窗扣紧,帘半闭,只得半束残阳进,轻抹倦容,冉冉温如许,溶溶不尽意。 嘉化十五年秋。方致远久病初醒。 *** 锦被满余温,欹枕看斜阳,大梦初醒,似夏花渐老,五指力乏,握被哪留痕?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空负曲江花。』 方致远撑着床铺坐了起来,浓睡未褪,两手抓着棉被,怔怔地想着太守的这首好词——曾记当年中第,何等春风得意,今苍鬓配微职,走了十年歧路,辜负庆宴一场。她摇头一笑,难忘自己的金榜题名日,觥筹之间,吟诗作对,不顾东方月沉,那又何尝不是少年意气,不堪折损,心怀万里雄图呢?如今想来,皆是梦,休休。 人,浮生一梦,求一不得之物。然梦一字说来又太过虚幻,华而不实,好似不在手中,还须添些佐证,方才恍若不在梦中。就好比来京学子千千万,为何单单自己一人中了状元?想来其间一定是有原因的,若不是上苍助力与吾同盼功成?方致远沈思旧事,嗤之以鼻。想人年少,当真是至真至善至朴至愚,与一丝光,能自诩白景。 那是最得意的时候,也是最有可能相信自己能行的时候,若那时候都不做梦还有什么时候可以做梦呢?等到皇上不闻不问的时候?等到朝臣相互推脱的时候?还是等到现在被贬来抚州的时候? 梦嘛,只要有心,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无非是自己造与自己的幻象,若是说服了自己,哪怕再难入梦也能身在梦中。好比如今这境地可以拟作是皇上一片苦心磨练自己,还特地安排到了离西洋最近的地方,离权臣最远的地方。 可如果现在都要选择做梦,是否是对自己太狠了一点呢?梦是一时的,如若没有能骗到自己一世的把握,还是不要去做梦了罢。免得梦罢,素窗风冷,寒径凋花,自斟酒,看满城皆恨,独泪下,唯恋清梦影,不恋人间画。梦至美,可以破浪去,可以意风发,可以登高阁,可以相天下。而方致远早已没了入梦之能,她醒了,往日也只是假寐着,她是在抚州醒的,如今回到了抚州也算是轮回。 她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从申州到京城考场的那些日子,不禁拍着腿摇头晃脑地做起了打油诗—— 人人都道京城好,车马行人纷扰扰; 往来皆是朱门客,深庭大院搂高阁; 才俊佳人诚不少,红木笔来檀香包; 一晌贪欢千金去,哪关闲人风与月。 人人都道京城好,不来京城人空老; 四书五经满腹饱,国家大事心中描; 男儿不成天下事,不若换作女儿好; 纵使流落街边讨,得个残羹也是好。 人人都道京城好,天子脚下成事妙; 不比西北风沙苦,不若东南江海啸; 我亦觉得京城好,身揣遗志往京跑; 十年恩怨苦寒窗,换天身边五载光; 三十六计用尽了,不得天子半晌光。 复得青衫君莫笑,古今我非第一人。 人人都道京城好,如今不敢苟同了; 不来京城人空老,来了京城人也老; 京城车来马啸啸,不若抚州清净好; 春风柔柔花意长,夏雨阵阵帘轻晃; 秋阳暖暖炊烟袅,冬雪摇摇满州飘; 闲了可以赋诗文,烦了可以观山晓; 哪有案牍来烦扰,劳形都随东水飘。 唉!莫是再羡京中道。大道宽如许,却是通不到。 仕宦溺人!仕宦溺人啊!以班宋之才,极一时之盛,怀报国之心,成天下之笑。玉碎之声犹闻啊,犹闻!哈哈。她笑上一声,房里安静,一呼一吸皆闻,回荡着自己对自己的嘲弄之声,真是好不快活。罢了,休休乎,已矣乎,既已安身,还管个甚前尘?正欲唤人时,方致远眉一敛,不禁攥紧了身上汗了的衣衫,竟和来时不是同一件,一个寒颤,吓得人都醒全了。 这……莫非…… 十多年来,为了不暴露女儿身,生活起居皆是由方致远一人料理,不想在病时竟是出了纰漏。这衣服是何人所换,那人是否已经知晓自己身份?此次薛远甫仍和自己同行,若是有人要换自己的衣服,他应当会帮着自己制止,可转念一想,房内之事,他一个房外人又怎能处处留心?方致远正是一番思虑时,有来人。 来者关雨霂。 关家女正欲换个汗巾子给这病怏怏的短运鬼擦擦汗,不料这人不仅醒了,还好端端地自个儿坐了起来,一手紧紧地拽着胸前的缎子,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有若惊弓之雀。关雨霂瞧她那模样,自个儿也是眉轻皱,微微苦笑一下,想着也不好同她多说话,便先去把门给关上,后又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旁,往那个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抚州这几日,关雨霂也是这把椅子的常客了,丫鬟们都不知所以,只道是夫人对大人的事上心得很,硬生生地把下人的活儿都给担下了,别说端茶送水了,就连屋都不肯让人进。琢磨词句,估计也只有「霸道得很」这四字妥帖了。 也就是这个霸道的关姑娘,正拿着汗巾想去抚一家之主的额上汗,不料被那人往后一躲,就这么给逃开了。关雨霂见状,心里莫名升腾出一股怨气,又是恨又是委屈,实难咽下,一气之下把手一撒,把帕子扔床上了,说道:「那你自个儿来吧。」方致远见她神色陡然一变,不知怎地就怕了起来,细细瞧她的模样,又不敢有诸多僭越,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取了汗巾。一时无话。方致远心头仍虚着,就小声问上一句:「我这衣服……」 还没待她把话说完,关雨霂眼一眨,回道:「我换的。」 方致远把手停住,汗巾子依旧被紧紧地抓在手里,抖得厉害,只听她问道:「你…你知道了?」 关雨霂头一歪,叹了口气,看着方致远的眼睛同她讲:「你当我是瞎的?」 这话倒也说得十分没有水准,不像是关家小姐平日里能唱出来的词,而细揣那话音儿又不似该说这话的音儿。这么个蛮不讲理的气话,居然也能被说得如此心平气和,有几分老师看着顽童万般无奈却又打不得骂不得的意思。是啊,如今面对的是个病人儿还失了意,哪里能说得。 方致远被她这么一问,倒是愣了,一来是想不到她得知此事还能如此平心定气地同自己说话,二来是她眉眼如此安定地看着自己,竟是觉得很安心,方致远不知道该回她什么话,总不能回是或者不是吧,遂是头一扭低了下去,许久不吱声,继续拭了拭脖子上的汗,后又把汗巾还给关雨霂,扯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她,问:「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关雨霂看到她如今这幅样子倒是笑了,好似被抓着什么天大的把柄,一副可怜兮兮小心翼翼不敢造次的样子。方致远瞧她在取笑自己,眉头一皱,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说:「笑什么笑,很好笑吗?」 关雨霂不禁捂了捂嘴,称:「相公你装了这么久,也是蛮不容易的。」 方致远见她还在取笑自己,随手抓起了枕巾,往她身上一扔,说:「要你管。」 关雨霂也不气,好生生地把枕巾从身上拿起来,拍了拍她后背叫她往前面去一点,给把枕巾给铺了回去,回道:「我不管,看还有何人来管你的。还不如叫烟霞来伺候你,把你汗湿了的衣服换换,好好瞧瞧她的大人是几斤几两。」方致远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忙道歉:「这几日,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好辛苦的,我是这府里的夫人,不管是真的是假的,不管你是男的是女的,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你既然要喂我这一两年的米粮,我自然也要担得起那个分量。只是……你真是太胡闹了。」关雨霂说这话时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最后也不知怎么就选中了胡闹二字。不管怎么样,自己嫁了这么些月的假相公居然是个女儿身,这事怎么想怎么玄乎。不仅如此,自己喜欢了一个姑娘这么久这件事也……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关雨霂也是很明白这事的分量,又知几分眼前人的心性,想她这些年来的苦心断然不是什么心血来潮。可真说起话来,却是真寻不着词,别的词要么褒了,要么贬了,如今这境地,贬自然不成,可要说褒,也谈不上。唯有这胡闹二字,带着些玩笑的意思,用在此处也不会失妥当。 「你……你不懂,这不是胡闹。」方致远也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仍纠正了她,称自己不是在胡闹。而这话话音又说得很低,不似说与旁人听的。 关雨霂看她那样就知道这人还没走出来,便说:「我知道你这样行事自是有你的理由,你愿同我说便同我说,不愿也就罢了,我只是同为女子,觉得你这些年很不易,也不明白你是出于怎样的心思,要做这么异想天开的事。」 这话听得方致远心头一暖,抬着头看向关雨霂,回道:「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关雨霂看着她的眼神,不禁皱了皱眉头,越想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就越难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好的路不走,偏偏要这样折腾自己,弄得如今这个下场。可此时不该说的话,自然不该说,便说:「当年你帮了我,如今我关心你,也当时还了。」 方致远见她还提起当年的事,觉得比起如今她为自己做的算不着什么,便说:「当年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我的事待我病好了,我再慢慢同你讲,你只帮我一同瞒着便是。」 关雨霂点了点头说:「我自是知道的,这种事又岂是儿戏,我哪敢让旁人知道了。」 方致远听了放心了,朝她微微一笑,关雨霂也轻轻一笑,见话都说清了,便拍了拍她的被角,说出去给她唤点药和吃的来。 半盏茶的功夫,关雨霂回来了,身旁还多了一个人,便是薛远甫了。 薛远甫临行前把医馆交给了旧相识,二话不说就同方致远一块来了抚州,二人相识多年,十多年来方致远这身份薛远甫也一直帮忙藏着掖着,断不敢把这个扮作男儿的姑娘交给别的大夫打理,要说不一起来这抚州,怕是夜里睡觉心都得悬着。论起方致远在朝中没个什么至交一事,指不定是因为上天一开始就给了她这儿么一个眼都不眨陪她上刀山下火的生死之交呢。 薛远甫给她把了把脉,称无碍了,叫她把面前这碗药喝了,好好休息,别的不要多想。方致远点了点头,薛远甫看她好了,也不便多打扰,就先行告辞了,走时说道:「我就把你交予你夫人了,你好好休息吧,再服几幅药便好,这几日不要逞强,还是先睡着的。」说完便离开了。 关雨霂端着药,拿着勺子给她吹凉,只听方致远问:「你是怎么知道薛大哥明白的?」 「他是大夫,那还用说?」 方致远听她的口气觉得和往日不太一样,大概发现自己是个女儿身,也断没了原来在自己面前那份女儿家的矜持和端庄,如此本性,倒是比平日里看着自在。 关雨霂正准备把药送她口里,不料被方致远止住了,只瞧她拿过碗说:「我自己来吧。」说罢,一碗苦药,一饮而尽。 关雨霂接过空碗笑道:「你也不怕苦。」 方致远用手擦了擦嘴边的药汁,说:「再大的苦也吃过还怕这些。」关雨霂见她这样,忙拿帕子给把她手背上的药痕擦了擦,说:「女儿家别用手擦嘴,你娘没教过你吗?」 方致远笑答:「我娘走得早,是没教过我这些。」 关雨霂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便没有再做声。方致远回味刚才的一番话,心想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让关雨霂为难,便补道:「那是太早以前的事了,我也没太在意。怎么?听你方才的意思,你可是要教我?」 关雨霂一听撇了撇嘴,小声哼了一声,说:「那也要看你想不想学。」 方致远大笑一声,道:「我自是不想学,也没有必要去学。」 关雨霂看她那个洒脱的样子,想到了前些日子这人口里说出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想必今日的处境在她看来也非南墙。方致远女扮男装在朝为官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关雨霂往日断然没想过,就算是这几日好好想了,也不知她今后是走哪条出路比较好,不管怎样,总之是左也难,右也难,心头担心得很,却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这份担心告与那人:「我也不知道你心头是如何打算的,可你我好歹相识一场,我也不愿看到你没有个好下场。」 方致远看她的样子似乎是在为自己担心,便欲想让她安心,说道:「将来的事,将来说去吧,何必那么早操心?我现在看这抚州挺好的,你看这地方没什么权贵,有的只是些刁民罢了,你要是去了什么定州康州,那还不是照样是个小京城,里面的路数,不晓得比这抚州厉害多少。抚州就一个董永道,还是老相识,他又不管事,万事自然会听我的,在这里天高皇帝远,我方致远一家独大,岂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关雨霂听她这么想得开,也就放心了,本来心里准备了好些话来劝她,现在看来都可以咽下去了,还琢磨着她放不下呢,看她恢复得这么快,自己准备的那些金玉良言都说不得了,着实难受,实在是忍不住了,遂是打趣她一番:「你如今倒是想开了,怎么路上跑那么急,吹秋风呢。」 方致远忙辩护:「我那时不是还想不开嘛。病了一场,反倒是想通了。」 关雨霂仍旧不依,说道:「可你说的这些事,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皇上表面上是批了,说把这抚州交给你管,但人不给钱不给,不就是把你赶到边陲小城自生自灭嘛。」 方致远在心头叹了一口气,觉得眼前这人难懂,方才还担心着自己呢,于是自己就说些让她宽心的话,现在她觉得自己不需要担心了,便开始说些话来赌自己,到底安得什么心,方致远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错乱得很,在自己这边和关雨霂那边两头不是人,便岔开话:「唉,这钱的事,慢慢来吧。对了,我这病了这么多天,董大人和衙门那边你可招呼了?」 关雨霂笑答:「董大人我头一日便见了,东西也送了,该打点的也都打点好了,巡抚衙门的名册也弄好了,人我都对上号了,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便把名册与你,如今你只管好好休息,别想这些正事。」 「那…官服官印呢?」 「这种东西自然是你自己去弄,我一介妇人哪能僭越去帮你办这些事。」 方致远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雨霂,你爹若是没强着你改性的话,如今你定是个更厉害的角。」 关雨霂听了用帕子拍了拍她的被子,说:「什么更厉害的角,不也是坑在了你这个姑娘手上吗?」 方致远笑着,说:「我又不是不准你嫁人,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把你赶出去门去,你嫁你的心上人便是,也好在你爹改了你的性,不然这么厉害的姑娘,怕也没人敢娶。」 「一会说改了好一会说不改好,你这人说话到底是几个意思?」 「没几个意思,就一个意思,说你好呢,改不改都好。」 关雨霂头一次听她说漂亮话,还如此老实,不禁一笑,叫她好好歇着了,自己去院里跟丫头们报报平安。 方致远点点头,扯着被子睡下了。 第31章 章三十 且说上回方致远醒后又顺着关雨霂的意思睡了,眼再一睁,便是晚上的事了。人睡得久便觉乏,她整了整衣坐了起来,心头空得很,虽知道有好些事等着自己去做,可心头仍旧空得很。 天下有事,然心中无事。这等须臾洒然,怕也只有在病隙才能寻得了。 正恰值还没睡醒且愣着的那个点儿,仅一个开门声吓得方致远浑身一哆嗦,抖着手连抚了好几次心口。这来人如今心宽得很,不似从前那般体察入微,自是不晓得方才吓了这病号。不消提什么道歉,她自个儿就先恼上一分,皱着眉头走上前问话:「你起来了怎么也不叫人,呆坐在这做什么?」分明是在兴师问罪,可偏偏说时又是副眉儿愁苦的模样。 二人熟了些,心思也更易猜些,方致远细细剖断一番,想这眼前人并非真恼了自己,不过是心里惦着尚还歇着这事,私下准备了好些东西候着人醒来,不料自己起来了又不做声,害她多挂心一阵子,便二话不说地恼了。明明是自己被吓着了,可不知怎地,竟还真觉得她很是委屈。回想起来,同样是句关心人儿的话,她往日绝不会说成这般,今儿说得像在赌气,干净得很,少上三分媚态。一番思虑后,应道:「还没醒全,发会呆。」 「凌婶还给你温着粥呢,一家上下还想见见你呢,奈何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呆坐着,你这呆是发完没发完啊?」 果然。 方致远嘴角一扬,回道:「唉,发完了,发完了,见了关小姐谁还敢发呆?」关雨霂见她还会转着心眼说笑了,便知道这人醒通透了,走上前去清了清被子,坐到床边去,问道:「你可觉得好些了?」 方致远点头称是,说过会儿就起来走动走动,见见人,再把粥给喝了。正说着话,目光不禁撇到了桌上的一小箱,就抬手指了指。 关雨霂见她似乎有话要问,便答:「我见它往日就放在卧房待着,如今到了抚州,我想你规矩这么多的人,也就寻思着放在房里了。待你好了,能走动了,你便自个儿给它找个好住处。」 听到此处方致远实是忍不住笑上两声,觉得这人的做派倒像是来克自己的,偏偏算是顺着自己的脾气,不知怎地心里就是舒坦不起来,回道:「你想得倒是周全,我病了两眼一闭,你帮我放哪都是好的,我看上去就那么像要怪你的人吗?」她思来想去约摸是因为太顺自己心意了,竟是有几分不适应。就好比去添支笔,店家头一次见面就说要送你一整套文房,怎么想怎么觉得虚。 关雨霂回道:「谁知道呢,你啊,脾气怪得很,规矩多得不行,我岂敢妄拟?生怕哪天一个不对就恼了你。」 嗯,这又是在拿气话赌自己了。方致远心想自己是个姑娘这事是不是对她冲击有点大,导致她如今的做派判若两人,一会儿还是从前那样稳重得体的人,一会儿耍嘴皮子比谁都带劲。就好似兵书里的一样,一人安抚,一人进攻,虚虚实实乱敌心智,可……可那至少得是两个人啊,如今正反两面都给安到一个人身上了……虽说不是不能懂,就是……有些晕?而方致远又不是同她不熟,这能在火器库里和自己吵成那般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怕自己?便回道:「你当真会怕?你若是怕,便可改名,莫是再叫关雨霂了。如今也别在我这里装,我大约也知道你几斤几两。」 「什么几斤几两的,又不是要上称去卖的。」 方致远欠身凑近了说道: 「你以前觉得我是个公子的时候从不这样与我说话,你们姑娘家都这样?在公子哥面前一个样,在姐姐妹妹面前又是一个样?」 关雨霂其实是个挺实诚的人。心里如今想的也就是,该喝粥了,该吃药了,该出门见见一家老小了,不想面前这人完全不按自己的套路走,硬是自顾自地玩笑了起来。她一边念到这人到底有完没完,一边用帕子打了打她的手,说:「什么你们姑娘家,你自己不也是个姑娘吗?平日里看你正正经经的,不想取笑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焉敢说昔日无伪作?就算神仙下凡来相告,我也不信这邪。」 方致远见她神仙这等词都请出来了,没想继续玩笑下去,立马下了个台阶,说:「好好好,依你依你。如今都不装了,可好?」 关雨霂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不禁捂嘴一笑。 笑过了,方致远清了清嗓子,指了指箱子说:「你把它打开吧,钥匙在旁边的小布袋里。」 关雨霂先是一愣,有问不曾出口,且先开箱,见一布兜。 「拿与我来。」 关雨霂交予她,只见方致远把上面的结拆开,打开一看,竟是一束头发,初瞧时黑乎乎的一片,倒是把关雨霂给吓着了。想来,你吓吓我,我吓吓你,也算作是平了。 方致远垂首看着那一把头发愣上一会儿,说:「这是我父兄死的那年我剪掉的头发。」忽抬头对关雨霂说:「有些话,当同你讲。」说时手里两手各拿着布兜的一角。关雨霂觉得她眼里空空的,读不出什么悲喜。岁月过无痕,悲喜同夏花,留得几时多?且当随风散,不知余者何。 意?念? 「箱内之物,汝皆可阅之。」 关雨霂二探此箱,见书几本,纸一打藏于箱内,旧气均染。最上一本,落有一名,乃其妹。拾册翻阅,皆摘选手记,故问:「汝小妹乎?」 「否。」 「欸?」 「乃吾名。」 *** 人之初,濛濛乎若一曲笙歌里。不见归处,故万般皆是归处,心有美景,故万般皆是良辰,美矣。诳浮语,闪虚辞,小窗浓睡,入梦酣然,醇矣。极一时之乐也。殊不知久溺则醉,殊不知因其至醇至美,故薄幸消不得。 申州,梅雨来时,疏雨檐下,旧影一双,落素笔,染浅墨两行,念起别是一番凄与凉。闲花,纵生得好,也独有自发。吾曰:「此生非男儿,此志以待兄,一举登青云。」话毕,拚平生意气,付之温茶。此忧无处解,故不须留,此愿实难成,故交之与他人。乎长袖起,撞清杯,音至醇,意无极,眄一溜小雨,闻满城淅沥,欹枕便天明。 汝常唤吾名,一片太平景,似夜半华灯长明,清芬金卮里,暖泛一阶庭。相约长安筵上席,怎舍得改路求个来生知己?好一腔多情,尽覆孤舟里!好一颗丹心,没入沧海底!走父兄,颓族志,无以待,事难成,风飘絮,恨无处著,一笔不尽书。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实非伶人之过。乃天命。 夜披青衫,几孤星宿,承遗志,觅遗踪,把十载都竞逐,不过短香一炷,徒把功名铸。遥想当年陌上嬉,垂髫柳细弄黄莺,万事皆可施施行,怎晓帝乡是何处,只道申州晚风轻。而今乍醒对空镜,叹流年梦一场,把朱颜都变尽,唯恐相逢在梦虚。陌路间,可还识吾面?可唤得吾名?长唏嘘。 抚州,秋寒方至,谩相思。 凛。 *** 一点简单的翻译: 人之初,濛濛乎就像在一曲合笙之歌中,恬静安宁。不知道归处是何方,所以任何的地方都可以算作是归处。心中怀有美丽的景色,所以世间各种各样的经历都觉得是好的,这样的感觉真美好。随意说着不着调的话,怀揣着漫无边际的妄想,无须床,在小窗之下,便可以入香甜的梦,这样的感觉真清醇。我在那个时候,拥有过最美好最清醇的快乐。也不知道这样的快乐,如果沉溺久了,便会沉醉于此,也不知道这样的快乐,没有福气的人消受不了。 在申洲的梅雨季节里,朦朦胧胧的雨中,屋檐下有两个人提起毛笔,因为穷苦只能用浅墨,淡淡写下两行一模一样的字,如今想起来,自有一番凄凉。野花,纵使再好看,也只能独自开放。我说:「我不是男儿,不能成天下事,所以把我的志向交付给兄长,希望兄长将来可以在朝中平步青云。」话说完后,我把我这辈子的抱负,都放进了一盏温茶之间,饮尽了。这样的忧伤,是时代给予的忧伤,没有办法可以化解,所以便抛弃它了吧,这样的心愿,是大背景下无法完成的心愿,所以便将它交给别的人吧。我同兄长碰杯,杯子相碰的声音非常纯粹,我们看着窗外的小雨,听着满城的雨声,睡了非常安稳的觉。 兄长经常叫我的名字,笙曼,说里面有一片太平的景色,像夜晚不灭的华灯,杯中醇香的酒,暖泛一阶庭。我同兄长相约今后若是他高中,要到长安设宴喝酒,如今他人不在了,他改路了,要同我在来世实现这个约定。好一腔多情,好一颗丹心,竟然都在沧海间一片孤舟中沉没了。父亲和兄长都不在了,家族的志向衰败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了,我们心中所向之事难以成功,我心中的恨没有地方可以去书写,也写不尽。至于我痛哭,我对天发誓剪掉头发,都是老天给我的命数。 我披着学子所穿的衣服,看着天上的星斗,继承家族的遗志,花了十年的时间,就好像烧了一炷短香,什么功名,什么利禄,都是空的。我想到了当年在田间嬉戏,我那时还是个小女孩,用细细的柳叶逗弄着黄莺。那时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缓慢地没有顾虑地进行,也不知道天子脚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晓得申洲的晚风和煦轻柔。如今,在夜里,我突然惊醒,看着镜子,想到这么多年都好似一场梦,将一切都改变了,害怕在梦中见到了父亲同兄长。若是在未知的道路上相遇,可还记得我的相貌?可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对此唏嘘不已。 抚州,秋天的寒冷刚刚到来,我在这里展开对过去无边的追忆。 感到寒冷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这应该是方致远第一次正经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