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之后》作者:我是青苏【完结】 文案 薛采学有所成,出师报恩。 岂料恩公崔墨武遭人构陷,身首异处。 其子崔珩被羁押在琼州孤岛上,生死未卜。 薛采义愤填膺,南下琼州解救崔珩。 自此后为他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甚至为了他的姻缘操心卖力。 令人不解的是,崔珩越来越不受用她双手献上的殷勤! 薛采不由感慨:报恩真累,想回家。 文案二: 清平二年,墨阳城破。 崔珩稳操胜券,天下在握。 返回军营时,却见军械库房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他不顾众人力阻,孤身冲入火海,于废墟之中挖出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 崔珩十指鲜血淋漓,却以世间最温柔的力道轻抚女子黑发,悲痛难当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三年后,薛采与崔珩在梧州街头重逢。 两人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是夜,魏国首富陆振业宴请宾客,席间觥筹交错,谈笑甚欢。 散席后,准备回房就寝的薛采倏然被人拉入黑暗,抵在墙上。 崔珩瞪着她,目眦欲裂,声若寒刃,“不日成婚?我是不是该恭喜你,陆家未来的少夫人。” 薛采推开他,转身欲走,却被人从背后拥住,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畔,一呼一吸间溢出的酒香甚是醉人。 崔珩一字一句逼问:“薛采,报恩就是在对方心上捅刀子吗?” 【食用指南】 1、架空历史,谢绝考据; 2、随性洒脱一心只想报恩对感情分外迟钝女主VS孤傲偏执自以为是被女主慢慢逼疯男主; 3、虐男主。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采,崔珩 ┃ 配角:时宁,孔鎏,陆哲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以身相许的报恩就是耍流氓! 立意:走出低谷,走向辉煌! 第1章 砰砰数声巨响,围绕海岸停泊的小舟被水、雷逐个击穿。烈焰腾空而起,如饿鬼扑食般舔舐四野。顷刻间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海面映照得如血殷红。 薛采奋力摇橹,无暇回头望一眼她的杰作。 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她成功混入监狱迷晕守卫,然后借着夜色的保护带走崔珩,而用锥钉钉在巡逻船船底的既济雷也恰到好处的在她离开刹那香到火发。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松懈防备。 如此大的动静,势必惊动相邻小岛的常驻军。果不其然,小船还未驶入月牙湾,身后就响起嘈杂的喊杀声。 这几日,薛采一人一舟在这片水域进进出出七八次,早已摸熟周边地形。小船轻巧,她稍一使力就带动它向右急转,绕过一块礁石后,又向左疾行。 紧随其后的人没料到薛采会突然改变航向,仓促间调转船头,几艘笨重的楼船打架似的磕碰在一起,甚至在慌乱中将自己编队的副船掀翻入海。 薛采甩掉一部分追击者后,减缓船速,小心翼翼划向水流湍急的月牙湾。行到一半处,水面浮现出点点火光,随波飘荡时仿佛散落苍穹的星子,明灭闪烁。 星火之下,是蓄势待发的水底龙王炮。 看来,她没有耽误时辰。 薛采大松一口气,原本只有三分胜算,如今信心百倍。 她放下双橹,立在船艄,凛冽朔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薛采神色镇定,望向不远处被火把与灯笼照亮的楼船轮廓,朗声道:“各位好汉,我们就此别过,莫再相送!” 可惜她的声音被风刮得七零八落,对方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哪怕听明白了,也绝不会乖乖遵从。 敌船紧咬不放,加足马力驶向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葬身之地。点点火光隐没后,水底龙王炮悉数爆炸,一瞬间落水声、求救声、怒骂声、哀嚎声交织混杂不绝如缕。 薛采对身后的混乱置若罔闻。驾驶小船有条不紊驶出月牙湾,向南直行半个多时辰后,停靠在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上。 这是琼州最偏僻荒芜的岛屿,人迹罕至。岛上寸草不生,除了光秃秃的岩石,就是金灿灿的沙粒。 薛采横渡墨江入琼州时,将这座孤岛占为据点,并将自己的船只“雪鸮”拖上了岸,藏在一堆乱石之后。 “雪鸮”因其通体雪白而得名,是当年按照师父的图纸,选用上好的木材,请能工巧匠打造的。 船只大小适宜,经久耐用,唯一的缺点就是船舱逼仄了些。怪只怪师父设计“雪鸮”时贪杯多喝了半斤蜜酿,计算出了偏差,等他反应过来木已成舟,除非回炉重造,那可要花费好大一番工夫。 而那些个能工巧匠早就对师父的吝啬苛刻心生不满,船一造完,说什么也不肯更改。 于是薛采捡了个便宜,从此出行不光有骏马,还多了一艘宝船。 万籁俱寂,薄雾转浓。 薛采跳下小船,登上“雪鸮”,简单将船舱收拾了一番。里面堆放过水、雷,到处积满尘埃,空气也浑浊得可怕。她将“雪鸮”的窗户通通打开,随后重新返回小船,双臂从崔珩腋下穿过,咬紧牙关吃力地将他半抱起来。 崔珩身量极高,两条腿仍落在沙地上,在拖行中轧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薛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崔珩安置在船舱硬木板床上,顾不上喘一口气,又急急忙忙跑到外面,解开捆绑在岩石上的粗麻绳,依靠滚木的力量,将“雪鸮”拽入浅水区。 离开时,她将手中火把抛向丢弃在岸边的小船。 “雪鸮”在熊熊火光中启航,乘风破浪,朝深海的方向挺进。 直到此时此刻,薛采才有空闲细细打量崔珩的伤势。映入眼帘的是他苍白如纸的面庞,眼底乌黑,双颊凹陷,一看便知他最近这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饱饭,憔悴得没了人样。 视线停留在他污秽不堪的衣衫上,斑斑血迹交错纵横,有的颜色暗淡已经干涸,有的摸上去黏糊糊湿哒哒,是刚刚浸染的。 可想而知,残破布料掩盖下的身躯一定令人怵目惊心。 薛采第一次见人受如此重伤,心头生出几分害怕,犹豫再三才轻轻解开他的衣带。 果然,袒露在外的肌肤皮开肉绽,没有一寸是完好的,琵琶骨上的窟窿尚在汩汩冒血。 那行刑之人委实丧心病狂,手腕极其残忍,乐此不疲的翻新花样。累累伤痕有拿鞭子抽的,有用利剑刺的,有用钝器砸的,甚至还有拿烧红的热铁烙的。 伤得最严重的地方,深可见白骨,周边肌肉或坏死或溃烂流脓。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崔珩的双腿胫骨被人活活敲断。 薛采鼻子发酸,差点儿落泪。 她早就料到崔珩会受重伤,所以赶来营救时,在船上备好了世间最名贵的金创膏。只是没有预料到,崔珩遭受的毒手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折磨崔珩的人一定与构陷恩公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幕后主使皆为同一人。 薛采一念至此,恨得咬牙切齿,在心里不停地唾骂对方。 她一面用最轻柔的力道替崔珩清理伤口,一面暗忖如果自己早几个月破解师父的天罡北斗阵,恩公与崔珩的结局会不会改写。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恩公崔默武贵为一城之主,手握重兵,都难以逃脱身首异处的命运。她一介升斗小民,除了会制作一些精巧的火器,无权无势的,何以撼动那股黑暗的力量扭转乾坤。 薛采很是气馁。 八岁前,她生活在边陲小镇,日子虽然清苦,但父母健在,无忧无虑。 八岁那年,北奴大肆侵略边疆,父母不幸亡于马刀之下,她躲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侥幸逃过一劫。但好运并不持久,刚回到地面,就一名去而复返想搜刮出更多钱财的的北奴发现了踪迹。 幸亏恩公崔默武及时赶到,救她于白刃之下,免去她被尖嘴猴腮的北奴劈成两半的厄运。 战争过境,小镇坍圮,她沦落成了孤儿。 恩公慈悲心肠,救人救到底,将她收养在军中数月有余。那段时光,至今回想起来,仍感到快乐。恩公虽然不苟言笑,但与她相处时总会流露出一丝慈爱。闲暇时,还会教她一些防身的本领。 薛采当时偷偷立过誓,要一辈子留在军中,将来上阵杀敌,成为恩公的左膀右臂。但恩公没给她这个机会,反而以军中粮饷匮乏,生活朝不保夕为由,将她送至衡山,让她拜入隐士李若鸿门下。 薛采想,如此也好。 等她学有所成,下山报恩,恩公必将十倍百倍器重于她。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好不容易破解了天罡北斗阵,顺利出师,得到的却是恩公通敌卖国,枭首示众的噩耗。 薛采识人不多,但敢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恩公绝非勾结外邦,意欲谋反的贼人。他光明磊落,一心只想保护边境子民,使他们免受铁蹄的践踏。 恩公身上每一处伤口都是不朽的功勋。 究竟是谁昧着良心,颠倒黑白设计陷害恩公,薛采第一个想到的是新任天曜城城主谢舫。 那人曾是恩公麾下的谋士,主子遇害,他反而高升取而代之,让人不得不疑。 薛采以为自己寻找到了答案,马不停蹄的潜入天曜城,决计要在谢舫掉以轻心时将他虏获,然后以非人手段慢慢折磨,逼他供出真相,为恩公沉冤昭雪。 城主宅邸戒备森严,每日有三班披坚执锐的士兵轮流值守。大抵是谢舫四处树敌,才需要调动这么多兵力保护。 他可真是沐猴而冠,令人作呕。 薛采在暗中观察了数日,终于决定在新月那晚戌时守卫交接之际动手。 金乌西沉,她早早匍匐在屋顶上屏息凝神,直到黑暗彻底笼罩大地,才伺机而动。 但她年轻气盛,又因为恩公的惨死义愤填膺,所以一见到谢舫那张奸邪刻薄的脸孔,就压不下腾腾怒火,气急败坏地拔剑出鞘。 令人挫败的是,她被倾巢而出的侍卫围困在了中央,连谢舫的衣袖都没碰到。 结局如此,也只能怪她自己经验尚浅却鲁莽冲动,仅凭一腔热血行事,完全不计后果。 一方面严重低估了谢舫的实力,另一方面太过高看自己。明明孤立无援却妄图冲破固若金汤的防线擒获谢舫,结果被现实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仅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涩,还受了点皮肉之苦。 但此行并非一无所获,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谢舫志得意满地与身边人说,恩公独子崔珩早在大半年前就被羁押在了琼州崇明岛上,日子很不好过,恐怕这辈子都难以翻身,等待他的结局唯有客死异乡。 薛采想,既然恩公已驾鹤西去,那只能向他的后人报答如山似海的恩情。于是乎不等伤口痊愈,便迫不及待的重整旗鼓。 临行前,她做了三件事。 其一是在恩公墓前重重磕了三记响头,其二是重返衡山搬空了存放在库房里的火器,其三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积蓄打点行装。 这一次,她吸取教训,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踌躇满志驾着“雪鸮”南下。到了琼州,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卵击石,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步步为营。 也许是恩公在天有灵,庇佑着崔珩也保护着她,所以才能如此顺遂,不费吹灰之力就逃出生天。 眼下至关重要的是替崔珩治伤,若不及时将他的胫骨接上,那两条腿就直接废了。 薛采也想赶紧上岸寻找名医,之所以舍近求远往大海深处航行,是因为今夜之后,沿海周边会布下天罗地网。 从崔珩的遭遇看,那伙人必定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一旦嗅到她与崔珩的气息,就会像疯狗一样猛扑上来。她自顾尚且艰难,带着昏迷不醒的崔珩就愈发处于劣势了,所以才铤而走险,另辟蹊径。 这片海域与琉球相通,商船往来频繁。海上条件恶劣,常有船员莫名其妙感染恶疾,商贾为了诸事平安往往出大价钱聘请医术高超的大夫压阵。 若能与商队邂逅,她和崔珩便有绝处逢生的可能。 第2章 薛采为崔珩上完药,将他十根被人拔了指甲的手指用棉纱布仔细包扎好,然后替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是回衡山时顺手从师父的藤木箱子里取的。师父向来注重口腹之欲,年逾不惑更加恣意妄为,完全放弃了约束。结果可想而知,未满一年就将自己吃成了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胖子。 连山下桃花村的孟裁缝都禁不住抱怨,为师父量体裁衣越来越费布料。 师父的衣衫穿在崔珩身上,就像套了只宽大蓬松的布袋。横向够了,纵向却盖不住崔珩的小腿,瞧着很是搞笑。 可惜,薛采笑不出来。 崔珩原该是个鲜衣怒马,矫健敏捷的少年,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病恹恹地任人摆布,让人既心痛又惋惜。 她不止一次去探崔珩的鼻息,有时候微弱的几乎捕捉不到,就趴在他的胸口寻找心跳。 这一晚,薛采寸步不离守在崔珩旁边。她接连数日睡眠不足,此时困得两眼皮直打架,却不敢打一个小盹,担心沉入梦乡后,崔珩有个意外状况,自己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圆形船窗被推开一道狭小的缝隙,窗外白雾朦胧,刺骨寒风倒灌进来。 薛采深深吸了口冷气,想借此保持清醒。她又一次帮崔珩掖了掖被角,尽管这床被子始终纹丝不动。 长夜漫漫,海上阒静无声。时光被无限拉长,黑夜永恒,仿佛永远到不了黎明。 薛采坐久了,不仅腰酸背痛,还感到无尽的乏味。船舱空间有限,连转个身的余地都没有。她只好保持僵硬的坐姿,托着腮帮子,开始研究崔珩的长相。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病态与瘦削折损了他的容貌,但崔珩五官生得极为精致。端详越久,越觉得他的模样无可挑剔,几近完美,换作从前肯定是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哥。 薛采像是在欣赏一件工艺品,而不是一名异性。她的审美与常人略有迥异,在她看来恩公崔默武那浓眉大眼,方额广颐,霸气中带点粗犷,沧桑中怀有慈悲的相貌更具吸引力。 遗憾的是,崔珩似乎在与恩公怄气,完全反着方向长。 目光落在崔珩干燥起皮的嘴唇上,薛采料想他一定口渴,于是从牛皮囊中倒出半碗水,将一团纱布浸湿,慢慢挤入他的嘴里。 薄唇紧闭,水流顺着脸颊滑落,枕边褥子湿了一大片。薛采反复尝试了多次,无奈地发现这个方法一点也不管用。她想了想,自己先喝一口,然后与崔珩两唇相贴。 半碗水即刻见底,薛采又倒了半碗。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事做起来驾轻就熟,还颇有心得。那就是喂水的时候,得同时往下捏崔珩的下巴,这样会容易很多。 就在薛采俯身将嘴凑近的刹那,崔珩蓦地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冷冽,眸底杀气汹涌,一点也不像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四目相对,薛采着实怔了怔,却没有停止动作。她一瞬不瞬注视着崔珩,缓缓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呼吸相闻,崔珩往左偏了偏脑袋,躲开了。 薛采双臂仍撑在他的左右,见他不理自己,默默将水咽进了肚子里。 她搁下碗,端端正正坐好,又惊又喜道:“小恩公,你醒了,这真是太好了。你还口渴吗,要不要再喝点?” 崔珩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还不甚明了,扭头看了看薛采,眼中是浓烈的讥诮与不加掩饰的嫌恶。他断定这是新一轮折磨人的把戏。 孔鎏对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薛采被他瞧得心底发毛,浑身难受,好像刚才喂水的举动使她沦落为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如坐针毡,想起戏折子里讲过男女大防,名节是万万容不得玷污的,当即羞愧难当。只怪她长在山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惯了,对三从四德,规矩礼数不甚在意。 薛采一脸诚恳的致歉道:“小恩公,我只是怕你口渴想把水渡给你,不是有意轻薄,还望你见谅。” 崔珩许久没对人说话了,嗓子发涩,徐徐吐出一个字,“滚!” 他声若蚊蚋,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行。”薛采不假思索,断然拒绝,“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躺在这儿。而且外面呵气成雾,冷得要命,我与你挨在一起暖和些。” 崔珩挣扎着想爬起身,但稍微动一动就牵扯到全身伤口,疼得额头沁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栗。 他目光似寒刃,一字一顿道:“你不走我走。” “别。”薛采吓得连连摆手,不顾崔珩的抗拒扶他躺好,叮咛道:“小恩公,你千万别再乱动,当心伤口。我把瓷碗放在你手够得着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吩咐,只需将碗打落,我在舱外听得见。” 说完,她就到了外面。 “雪鸮”融化在了浓雾里,如果不是脚下踩着木板,薛采差点以为自己置身于虚空之中。风似乎比先前更猛烈了,船身摇晃,她感觉全身血液即将凝结成冰,不停地跺脚取暖。 咚—— 有什么东西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薛采打了个激灵,心急火燎冲进去,一叠声问:“小恩公,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让我看看。” 瞧见崔珩安然无恙躺在床上,紧张的情绪消减了一半,又充满关切地问:“是不是渴了?我喂水给你!” 崔珩不由自主想起她给自己喂水的画面,心里直犯恶心。 他心底一阵冷笑,笑孔鎏才思枯竭,打算故技重施。这次千挑万选从风月场所买来的姑娘与上次相比无甚差别,一样的没脸没皮,看似清纯明艳,实则肮脏龌蹉,以为衣着打扮质朴些,就可鱼目混珠。 她一口一个恩公,冷漠如他有生之年可从来没有出手救过人,哪能担得起这声尊称。 如果不是身负重伤,早该将她一剑封喉。 崔珩目不斜视,自始自终盯着正前方,连眼角余光都不愿意施舍给薛采,似乎看上一眼就会弄脏他的眼睛。 他恶声恶气道:“滚出去,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否则,他怕遏制不住杀人的念头。 薛采有点儿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将碗打翻在先,她才会突然闯入,怎么竟惹得他如此不快。转念一想,也许是无意中碰倒的,那她不仅白白担心了一场,还搅了他的清净,难怪他会动怒。 罢了,这一回算她咎由自取,因而默不作声承受了崔珩无端端的怒火。 本来嘛,报恩就不是坦途。小恩公遭人摧残,性情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也在情理之中。 等他重新振作走出阴影,必然会有所好转。 薛采如此想着,往船舱外退去,末了忍不住叮嘱道:“小恩公,你重伤未愈,请早些歇息。” 她在外面找了一个稍微避风的角落,抱紧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困意袭来,薛采实在顶不住了,须臾就坠入梦乡。 醒来时,晨光熹微,浓雾已散,海面波光粼粼像撒了金子。 薛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双腿酸麻,扶着栏杆才勉强站稳。身体稍微舒坦了些,她就迫不及待想进船舱看看崔珩怎么样了,心里一直惦记着给他的创口重新擦药。 刚要转身,一长溜阴影倏然出现在视野尽头。薛采定睛远望,起初担心那是海市蜃楼或者是自己头晕眼花下产生的幻觉,便狠狠掐了一把手臂。 吃痛后再去看,那长长的队伍与“雪鸮”的距离在缓缓缩进,几乎能够望见巨大的船身与直插云天的桅杆。 笑意从唇角蔓延到了眼底,薛采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船舱,也不管崔珩睡着还是醒着,大声嚷嚷道:“小恩公,我们有救了!” 崔珩一动不动保持原来的睡姿,对薛采赶着来报告的喜讯无动于衷。 他现在一听见薛采的声音,就烦躁得要命。孔鎏安排她把自己救走,大概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他心生希冀时,重新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是换汤不换药,崔珩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他双腿残废成了别人滚刀下的鱼肉,却也懒得配合演戏。 薛采见崔珩毫无反应,心里不甚在意,不知从哪抽出一根长竹竿,在顶端绑上一块颜色醒目的绸缎,意气风发的回到甲板上,然后左右使劲摇晃竹竿。 绸缎随风招展,很是夺人眼球。 果然,船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有一艘船只脱离队伍,往“雪鸮”的方向疾驰。 半个多时辰后,两船的距离近在咫尺。 那船的首部站着一位劲装打扮,腰间佩刀的中年男子,他髭髯浓黑,声音雄浑洪亮,“小姑娘,可是遇着什么麻烦?” 薛采抱拳道:“这位大哥,我与家兄出海捕鱼,不幸撞见匪盗,家兄为了救我,身受重伤。可否有劳大哥代为禀告,求船队统领派一名大夫过来替我大哥医治?我身上还有些盘缠,愿意倾尽所有。” 甲板上干干净净不见海货的踪影,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鱼腥味。 中年男子对薛采的说法存疑,他仔细审视薛采脸上的神情,见她神色焦灼不似说谎,又因她乃一介弱质女流掀不起风浪,思索片刻道:“船队中确有名医,不过先得让我瞧瞧你家哥哥。” “福叔,不必如此麻烦。”有人撩起珠帘,徐徐步出船舱,“相逢即是有缘,有帮得到的地方尽量相帮。” 薛采与来人目光碰撞,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良久才找回声音难以置信道:“师兄,怎么是你!” 第3章 天下甫定,名儒李若鸿决定归隐山林。 但他不愿意过吃粗茶淡饭住破败茅屋,靠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的清贫生活,于是向江南富商陆振业讨了一大笔银两,在衡山上大兴土木,建了一座与周围秀丽风光相得益彰的宅邸,也为在时局动荡时收罗的孤本、善本找了个安身之所。 这事中间有个小插曲。 当初,李若鸿携带高额巨款过泗水,被一窝杀人越货的悍匪盯上,差点儿被谋财害命。恰巧天曜城主打泗水经过赶往沧州平定溧阳之乱,就顺手捞了他一把。那晚,两人秉烛夜谈,甚是投缘。分道扬镳后,崔默武还派了几名亲兵护送他至衡山脚下。 李若鸿生性孤僻,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隐居,可惜事与愿违。与喜欢独处相比,他更不喜欢欠人情。所以,当陆家老太太将嫡孙送入衡山,他收下了。当天曜城主把捡来的女娃丢给他,也照单全收。 多亏他欠下的人情债仅这两桩,否则衡山上将人满为患,而他也将在逼不得已中桃李满天下,这可大大违背了他的人生信条。 李若鸿每每思及此就心惊胆战,他对小孩子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说起来,他两个徒弟一前一后上衡山,中间差了四年。又一前一后出师,中间也差了四年。 四,可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 数年未见,陆哲翰对薛采的印象仍停留在从前。 那个时候,薛采是个干瘦枯黄的孩子,年龄比他小两岁,却老气横秋的绷着张脸,夜以继日的在藏书阁里研习武功与兵法,受伤流血属家常便饭,还时不时把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陆哲翰看来,姑娘家就应该像他两位姐姐那样,安安分分待在闺阁之中,向老嬷嬷请教礼数与女红。因此,对泼猴似的成天喜欢上蹿下跳的小师妹很不以为然。 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过四年,又有同门情谊,陆哲翰与薛采久别重逢,仍然感到喜悦,二话不说将薛采与崔珩请到了自己的楼船上。 他的楼船宽敞明亮,房中地面铺了一张又大又厚的兽皮,角落生了炭盆,温暖如春。 崔珩被安置在软榻上,背着药箱的大夫紧随其至。 “小师妹,我们去别的地方坐一坐,不要打扰莫大夫治病。”陆哲翰温文有礼的把薛采往门外引。 薛采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望向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漠不关心的崔珩。 她拔下发簪,乌黑浓密的青丝如泼墨般披散下来。 薛采不顾陆哲翰惊诧的目光,一口气跑到床塌前,把木簪塞入崔珩手中,让他牢牢握住,“小恩公,等会儿可能会有些疼,你若受不住可以把簪子咬住,千万别伤害自己。” 崔珩充耳不闻,手指一松,木簪应声落地。 薛采捡起来,让他重新拿好。 如此循环往复了四五次,崔珩似乎被她的锲而不舍打败,不再松手,反而将簪子越攥越紧,直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房门合上的瞬间,木簪断成两半。 薛采跟着陆哲翰来到一座能将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海尽收眼底的塔楼。两人肩并肩站着,海风肆虐,薛采随手挽了个发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起初,她以为陆哲翰是想找个幽静地方与她叙旧,现在看来,明显是她会错了意。陆哲翰不开口,薛采也找不到话题起头。 两人各怀心事,气氛一度沉寂。 良久,陆哲翰盯着薛采一脸严肃道:“小师妹,你与我说实话,那名男子究竟是谁?我记得你是孤儿,何时多了个哥哥?” 多一个人知道崔珩的身份,就多一分危险。 薛采不是不信任陆哲翰,但更在意崔珩的性命。因此谨小慎微,不敢冒任何风险。 她凝望大海,故作自然道:“我与他确是萍水相逢,他救了我,我就认他做哥哥。师兄你侠义心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撒谎!”陆哲翰毫不留情的拆穿。 他在盘根错节的商场摸爬滚打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早已修炼成了人精,薛采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一听便知。而且薛采说谎时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眨眼次数会骤然增多。 “小师妹,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请你好好回答。”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出口的话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陆哲翰慑人的气魄令薛采倍感压力,她默默垂首闷声道:“师兄,我与你四年未见,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锦绣华服,商船浩荡,自然是活得顺风顺水。 薛采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她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如果陆哲翰向她倒苦水,把刚才的话题岔开就好了。 “小师妹,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但我不救来路不正之人,望你谅解。” 陆哲翰神色淡漠,作揖赔罪。刚一转身,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如毒蛇般贴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阴沉着脸道:“小师妹,我对你不设防范,你竟然如此回报我。” “师兄莫怪。”薛采将匕首凑得更近些,几乎划破陆哲翰的皮肤,“我知道整个船队唯你马首是瞻,你若不救,没人敢公然违抗命令,一时着急才出此下策。师兄,请你看在同门的面子上,不要再去计较他是何人。反正,我们不会在你的船队中久留,也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好,薛采,你真是好得很!”陆哲翰怒极反笑,“为了一个外人不惜同门操戈,与我反目成仇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崔默武的独子崔珩对吧?我早该想到了,你在衡山时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报恩。如今崔氏一族倾覆,也只有你还义无反顾的往火坑里冲,我不知该说你重情重义,还是说你傻。” 薛采叹气,“既然师兄猜到了,我也不必隐瞒。师兄说的不错,我愿意为崔氏一族做任何事,更不怕惹祸上身。横竖一条命,反正这命也是恩公赐的。” “师父知道你下山之后会去找崔珩吗?” “他只知道我会不遗余力的寻仇,因此设了天罡北斗阵阻拦。” “那阵法甚是凶险,竟被你破解了?”陆哲翰不禁钦佩道:“看来这四年里,小师妹功力精进不少。” “运气好而已。” 只要陆哲翰不收回成命,薛采不介意站在寒风中陪他聊天。而且她还藏了点小心思,聊得越久,越能留足时间给莫大夫。 “师兄从前听说过崔珩吧?” “何止听说。” 当年他被父亲派去墨阳城掌管东西二坊的丝绸铺,与崔珩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见面太过仓促,只记得崔珩一身淄衣,一柄宝剑,一匹骏马,其他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后来经常从小厮口中听说崔珩的名字,今日说他与皇太孙一道破解了三法司难以裁断之谜案,明日说他上醉仙楼与红颜知己一同赏月,伤了全墨阳城姑娘的心。 那时,他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对崔珩略感好奇,但无暇亲自登门拜访。只将这些或惊险或艳丽的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 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与崔珩产生交集,彼此他已不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而成了别人的阶下囚,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陆哲翰唏嘘不已。 收回纷杂的思绪,他抬手握住薛采的腕部,将匕首挪开了些,“小师妹,这寒刃贴得太近,我说话气都不顺畅了。你放心,既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我会让莫大夫好好医治。” “你不怕受牵连?”薛采见他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纳闷道。 陆哲翰本就生得器宇轩昂,此刻粲然一笑,皎皎若朗月,“我在海上随手救个人,既不知他家住何方又不知他姓甚名谁,为何要被治罪?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救完人之后赶紧脱身,千万不要和崔珩牵扯过深。” 薛采默然,半晌才道:“师兄,当初师父逼你学孔孟之道,你执意不肯,一门心思扑向商经,气得师父绝食了三天三夜。现如今,你是打算效仿师父吗?崔氏对我有恩,我向崔氏报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我自有分寸,请师兄莫要插手。” 难得重逢,陆哲翰不愿与她再起争执,话锋一转道:“适才我让下人准备了甜汤,天寒地冻的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莫大夫那边,差不多该好了。” 两人下了塔楼,差点儿与行色匆匆迎面奔来的莫大夫撞个满怀。 “少主,老夫四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儿会客呢。” “大夫,我哥哥怎么样了,腿骨能顺利接上吗?”薛采迫不及待追问道。 “原来,他还断了腿。”陆哲翰面露惊讶之色,“难怪如此痛苦。” “是啊。”莫大夫捻了捻小胡须,摇摇脑袋叹息道:“不仅断了腿,还断过两次。不知是何人所为,如此心狠手辣。” “医得好吗?”陆哲翰问。 “这……”莫大夫为难道:“老夫自诩医术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但那位公子的腿伤确实棘手,一则拖延太久,二则旧伤上面叠加新伤,伤势实在过重。” “莫大夫,求你一定要不遗余力救我哥哥。”薛采听了他的话,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姑娘,你不必担心。你哥哥的双腿也不是没得救,只是差了一味药。”莫大夫沉吟片刻,故意卖关子。 “是什么?我这就派人去买。”陆哲翰也被他说得紧张起来。 “就是那能活血化瘀,通络生骨的断续膏。但这药稀少珍贵,千金难求。老夫行医几十年,也只闻其名。不过,老夫听说琉球宝玉公主有一块,将它赠送给了情郎。可惜那情郎不屑一顾,随手一丢,让明珠蒙尘。” 陆哲翰咳了一声,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尴尬,“在潜龙号的仓库里,你自己去找。” 莫大夫又捻了捻小胡子,“断续膏是有了,但眼下依然有个难题。” “莫大夫,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薛采心情起起伏伏,忍不住微微抱怨。 “这位姑娘,你别着急,容我慢慢道明。”莫大夫斟字酌句道:“如今的情形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位公子不愿意治病,极力抵触,甚至拿言语吓唬老夫。” 他想起软榻上的少年眼神阴鸷,神色孤傲,语气冰寒,仍感到后怕。 薛采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加紧脚步去找崔珩,掷地有声道:“这事交由我来解决。” 莫大夫瞧她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安道:“她不会是想霸王硬上弓吧,其实老夫不喜欢强人所难。那公子不要治病,就由着他残废得了,还能省下上好的膏药。 第4章 阳光透过窗棂,有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薛采蹑手蹑脚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床畔,见衾被蒙住了崔珩的脑袋,轻轻的将它往下翻折。 暴露在外的崔珩睁着双眼,眸中无波无澜失去神采,像黯淡的晨星,死寂的潭水,唯有茫茫的空洞与无尽的黑暗。 大概人哀莫大于心死时就是这副模样。 薛采愣愣看着他,不禁悲从中来,打了一路的腹稿,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崔珩与她对望,瞳孔里始终没有她的影子。 不能再让他沦陷其中,得赶紧拉他一把! 薛采如此想着,坐在床沿,右手在崔珩眼前不停晃动,连声叫唤道:“小恩公,小恩公,小恩公。” 有什么东西刺破混沌,崔珩追逐着声音的源头,微弱的光芒渐渐在眸中聚拢,看清薛采的那瞬,灵台恢复清明。 “谁是恩公?”崔珩嗓音微哑,大概是刚刚清醒带了一丝茫然与懵懂。 “当然是你啊。”薛采想起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道:“小恩公,你为何拒绝莫大夫替你治伤?腿骨若不接上,将来会残废的。” “为何要接上,方便你们再打断一次吗?”充满嘲讽的语调,说完之后崔珩闭起眼睛,不再与之周旋。 薛采早已习惯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会轻易打退堂鼓,和颜悦色鼓励道:“小恩公,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些已经过去。既然我们逃离了崇明岛,就尽快振作起来,千万别自暴自弃。等你养好身体,我同你一道替恩公报仇雪恨,夺回天曜城。” 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崔珩,他豁然睁开双眼。如果目光能杀人,薛采早被他千刀万剐。 “别再假惺惺的演戏。告诉孔鎏,这套把戏我已经玩腻了,让他换点新鲜的。”崔珩难得动情绪,语速又快又急,话音坠地的刹那猛烈咳嗽起来。 在胸腔里震荡的咳嗽声像刺耳的雷鸣,让人担心他会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薛采想替他拍拍背,刚把手伸出去,在他阴沉可怕的注视下怯生生的缩回了。 她听得一头雾水,满脸困惑道:“谁是孔鎏?”思忖片刻,似有所悟:“是那个下狠手折磨小恩公的人吧。行,我会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小恩公今日受的伤,终有一日让他百倍奉还。” 崔珩扯了扯嘴角,讥讽道:“你别入戏太深。” “小恩公,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薛采再愚笨,也听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崔珩之所以不愿治伤,归根结底是不信任她。 站在崔珩的角度,她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心甘情愿为了他出生入死,委实蹊跷。 “小恩公,是我疏忽了。”薛采急不可耐的想要解释清楚,但一时笨嘴拙舌不知从何说起,深吸一口气,才娓娓吐露自己的拳拳之心,“我本是边陲小镇的住户,八岁那年双亲被北奴所杀,是你父亲救了我,还送我到衡山学艺。我一心想学成之后参军报恩,岂料下山时恩公已遭奸人所害。于是赶去刺杀谢舫,因势单力薄没有得手,但从他口中得知你被囚禁在崇明岛上,便南下救你。” “小恩公,我与你一样对恩公的死耿耿于怀,心有不甘。从今往后,我愿为你鞍前马后,全力以赴携手报仇。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放弃。如果你觉得在这个世上已无所依靠,那么就让我来成为你的依靠。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会护你周全。” 薛采第一次向人毫无保留的袒露心迹,说到最后,眼圈泛红,语带哽咽。替恩公收尸时,怒火炽烈,没有哭。替崔珩处理伤口时,心生怜惜,却也强忍住了。但这一次,未等她反应过来泪水已无声无息的落下。 弱者才需要眼泪,薛采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感到分外丢人。 崔珩在她声情并茂的诉说下,差点儿动摇。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溅在他的手臂上,那一片皮肤像着了火似的,带来灼人的温度。 从前也有人因他一身伤痕泣不成声,但他从来都不需要同情。更何况惺惺作态背后,是早有预谋的陷阱。 他即刻恢复了冷静,讽刺之意更浓,“拿一个死人做文章,死无对证,你倒是聪明。” 薛采没料到在她将心里话倾筐倒箧之后,崔珩仍然不愿相信,不由着急道:“船队的统领陆哲翰与我师出同门,他可以证明我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他,等治完伤后随我回衡山。我师父李若鸿是闻名遐迩的大儒,他的话你总该相信吧。” “人都是你找来的,既然不信你,为何要信他们。”崔珩懒得再搭理,拉起被子重新蒙住脑袋,将自己封闭在幽暗之中,隔绝外界一切声响。 薛采见他如此又无奈又生气,一把扯下锦被,正颜厉色道:“好,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我常听人言以死明志。既然恩公已逝,我对你也束手无策,不若将命还给你们崔家,了却我报恩的心愿。至于你是生是灭,你自个儿定夺,与我再无瓜葛。” 说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刀鞘上镌刻着象征坚韧的木槿。 “你看,这匕首是恩公赠我防身用的,我至今仍不舍得让它沾染鲜血,怕把它弄脏了。”薛采淡笑着,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指腹摩挲冰凉的金属喃喃道:“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锃亮的刀身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发出清凌凌的光芒。 薛采翻转手腕,将锐利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心窝,“小恩公,我与孔鎏素不相识,我只想保护你,求你信我。” 她陡然发力,闷哼一声,匕首埋入身体。 “小师妹,你是不是疯了!” 在房门外徘徊良久的陆哲翰突然闯入。他呆在外面,薛采的话时断时续传入耳中,听得不真切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崔珩,如果我小师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陆哲翰对崔珩怒目而视,气得咬牙切齿,火药味十足道:“我劝你好自为之,若继续不识好歹,我即刻派人将你押回牢狱,说不定孔鎏还会重重赏赐。” 胸前衣衫濡湿,薛采仿若未觉,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以死相谏道:“小恩公,请你接骨疗伤。” 崔珩始料未及的是,薛采会倏然以这样决绝与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自戕,一下子令他陷入了混乱。 究竟该不该信?或者说,他还能毫无顾忌的相信一个人吗? “如果我拒绝呢?” 薛采手握匕首,往里推入一寸,淋漓的鲜血打湿了她素白的纤手,“小恩公,我知道你不把我的命看在眼里,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所以,师兄你也不必介怀。今日我死了,也算死得其所,无愧于恩公。” “小师妹,你少说两句,我扶你出去。” 从认识薛采那刻起,陆哲翰就知道她是个一根筋的姑娘,曾经自己不止一次在背后嘲笑她,如此耿直不懂变通之人将来必定会跌跟头。 但真的见她跌跟头了,心头又有莫可名状的不忍,大抵是同门之情在作祟。 薛采摇了摇头,执拗的坐在那里,将匕首往里更深入一点,铿锵有力字字清晰道:“小恩公,请你接骨疗伤。” 血色在崔珩眼前弥漫,好像一张网漫天匝地撒下来,将他囿于其中无法动弹。 崔珩闭了闭眼,神色颓败,哑声道:“好。” 历经万难才换来这一个字,薛采松了口气,又怕崔珩反悔,连忙催促陆哲翰:“师兄,有劳你快快去请莫大夫。” “不用请,不用请,老夫就站在你边上看好戏。”莫大夫捻着小胡子,摇头晃脑道:“小姑娘,你这番举动倒是成全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只可惜苦了老夫,要一口气救治两个人。老夫自行医以来,从没这般忙碌过。你这个小姑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莫大夫一面喋喋不休,一面往薛采嘴里塞入一颗小红丸,“止血保命的。既然你唤他恩公,那就他优先,你随后。” “多谢莫大夫。”薛采失血过多,倚靠着陆哲翰才勉强没有晕倒。 “小师妹,我还是扶你去另一个房间休息。”陆哲翰见她脸色苍白,忧心不已。 “不,师兄。”薛采声音微弱,拒绝得有气无力,但态度坚决,“我要亲眼看着小恩公的腿骨被接好。” 莫大夫在油灯上烤了烤锋利的小刀,利索的划开崔珩的小腿。被打断处,骨头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崔珩偏头望向薛采,冷汗涔涔,却一声也没吭。 薛采调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目不转睛紧盯莫大夫手上的动作,生怕漏看一眼就会前功尽弃。渐渐地,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崔珩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阻止莫大夫道:“你先救她,别管我。” 莫大夫望了眼昏迷的薛采,又看了看崔珩血肉模糊的双腿,气呼呼道:“你们两个都别太任性,救人之事老夫说了算。你放心,这丫头命硬一时半会死不了。更何况老夫妙手回春,就算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老夫也有本事跟阎王抢人。” “莫大夫,你别再废话,赶紧的。”向来温文儒雅的陆哲翰破天荒嫌人吵闹,没好气的催促道。 第5章 “珩儿,为父偶然之下在北疆得到一块上好的玄铁,命技术精湛的工匠打造了两把匕首,这其中一把送你防身。”说话的男人满面风霜,大概一回府就赶来他的小院,连身上的铠甲都来不及脱。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匕首做工精良,刀鞘上雕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刀刃又薄又锋利。把玩一阵后,薄刃脱手而出,擦过男人粗犷的脸庞,重重钉在了窗框上。 “你手握千军万马,却让我以这小小薄片自保,不觉得讽刺吗?”他讥诮道。 “珩儿,那万千将士是用来守护疆土与百姓的,岂能占为己用,况且他们都是陛下的人。” “所以,在你心里亲人的性命甚至比不上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活该时宁被匪徒抓走,活该娘淹死在墨江。”他冷笑连连,神态语气完全不像十岁的孩子,“下次出征,记得把府里的侍卫一并抽走,我不需要他们保护,更不会向你寄信求救,你就由我一个人在城里自生自灭。” 说完,他大步流星走出书房,独留下男人失魂落魄的杵在原地。 画面陡然转换。 曲曲折折的连廊,竹篾帘子遮挡了烈日强光,一名身穿盘领团花竹叶纹袍,眉宇间透出贵气的青年男子将跪未跪,他眼疾手快将人扶起,不悦道:“萧珏,你这是何意?” “崔珩,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明日卯时,八王将齐聚乾清殿跪听皇爷爷遗诏,届时恐有兵变。求你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替我保护好梦洁,她腹中已有我的骨肉,我实在不忍心将她卷入漩涡之中。” “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她平安。”他深知明日凶险,却故作轻松道:“等你继承大统,记得来明月楼与我一道儿饮酒,我们不醉不归。”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双手紧紧相握,他喃喃重复道:“一言为定。” 忽的,他被浓重的无法冲破的黑暗挟裹,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他感到一阵窒息,四肢百骸疼得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压,又像被成千上百的小虫啃噬。 他感到自己血肉模糊,像一具正在腐烂变臭的尸体。 有什么人在他耳旁说话,用极尽挖苦的语调,“时宁,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不离不弃的主子,如今恐怕连城门外的野狗都嫌弃他一身烂肉。你瞧他有多肮脏卑贱,合欢蛊发作时像不像一头发情的畜生。不,说他是畜生那还是抬举了他。” “贱人,还愣着干嘛?”嚣张跋扈的男人一把揪住双膝跪地,浑身瑟瑟发抖的瘦弱女子的长发,狠狠的将她踹倒在了他的身上,“我花重金买你,不是让你傻站着发呆的,还不好好伺候我们少城主。” “怎么?不舍得?你不会假戏真做对他动感情了吧?”男人笑声尖锐刺耳,“有趣,真有趣,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竟然还有感情。果然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时宁,我知道你看着心疼。乖,回去后好好求我,说不定我会心软一点。”男人捏住身侧女子的下巴,迫使她将脸抬起来,鹰隼一般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意有所指道:“你应该知道怎么求我,才能让我高兴。” 那名叫时宁的女子身穿月白色长袍,绸缎一般柔顺的乌发高高束起,上面插一支通体碧绿的青玉簪。 她目似星辉,眉如墨画,透出一股常人难有的英气。此时,正紧抿着嘴唇缄默不语,只离开前望向他的那一眼,才卸下伪装将深埋在心底的情绪倾泻而出,她的脸上是无尽的哀伤与疼惜。 “少城主,请你坚持住,不要放弃。”她似乎在用眼睛说这句话。 ** 崔珩从噩梦中惊醒,脸色苍白似雪,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往事历历在目,不停的在脑海里闪现回放,他骨节分明的双手慢慢收拢,攥紧成拳,眸中精光乍现。 但下一瞬,身体的力气被骤然抽空,捏紧的拳头松开,两条手臂软绵无力的垂落在了身侧。 吱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短褐打扮的小厮托着木质餐盘走进来。 他已经送了七天饭菜,知道住在里面养伤的公子喜欢清净,不愿主动与人交谈,便和往常一样默默的把餐盘搁在软榻边的几案上,取走上一次送来的仍原封未动的饭菜,再默默的退回门口,阖上房门。 崔珩颓然躺着,对屋内的动静置若罔闻。 关押在崇明岛时,他将意识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冷眼看着身体遭受摧残,仿若事不关己。能一直坚持着,更大的原因是他也很好奇这具残破的身体究竟可以硬撑到什么时候。 现在意识依然游离在外,看着别人小心翼翼的替他换药,看着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大感惊奇,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入了幻境。 周遭的一切极不真实,荒诞不经。 不然,那名口口声声喊他“小恩公”的姑娘为何迟迟不再出现?是因为她在幻境中永远消失了吧。也对,一个身处炼狱之人,怎么可能真的得救? 吱一声,房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崔珩莫名烦躁起来,朦胧的视野里有人在床沿落座,他嫌恶地蹙起眉头。 “小恩公,好久没来看你。”女子的声音分外轻柔,像涓涓流淌的细流,“听莫大夫说,你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腿骨也在正常生长,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站立行走自如。但是你身上的疤痕他没办法消除,不过你也不必难过,与细皮嫩肉的贵公子相比,坚韧不摧的小恩公更具魅力呢!” 崔珩缓慢的将视线移到薛采脸上,有些难以置信。岁月悠长,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见她了,原来她还在。但眼前的人似乎消瘦了一圈,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神色也略显憔悴。 他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用手指了指薛采胸口,“这儿……” 薛采以为他担心自己,堆起笑容抢白道:“小恩公,你不用紧张,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莫大夫说,我心脏的位置比常人偏低,所以那天并没有刺中要害。我福大命大,肯定是恩公在冥冥之中保护我。” 崔珩见她嘴巴一张一合说得起劲,默默无言的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说的是,“这儿,曾经插过一把匕首吗?” 最近,他越来越难以保持清醒,总是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贪婪的合、欢蛊在蚕食他的意识,崔珩估摸着自己快要毒发了。 而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薛采说着说着,蓦地噤声不语,觉得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了。 老实说自她从昏迷中醒来,莫大夫就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在医者眼里,性命何其重要,她却如此轻贱之,让莫大夫气不打一处来。如果换作常人,早就无力回天。好在那天莫大夫见她命中要害后还有力气说话,就猜到其中暗藏玄机。 不过,她的伤势远远超出了莫大夫的预料,虽然没伤及内脏,但匕首扎的窟窿足足有一指多深。耗费了莫大夫好大一番心血,才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可惜流失的大量鲜血没那么容易补偿,加上船上物资匮乏,没有足够的补品帮她提振元气,因而过去几日只能虚弱的卧床静养。 今日稍稍恢复了力气,薛采就心急火燎赶来看望崔珩。 “小恩公,你怎么还没吃饭?”薛采瞥见饭菜原模原样摆在几案上,扶着崔珩慢悠悠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四五个蓬松的枕头,让他倚靠在上面。 她舀了一勺蛋羹,放在唇边吹了吹,“小恩公,张嘴。” 崔珩摇了摇头,他每天只吃一点点东西,实在提不起食欲。 “小恩公,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够痊愈。”薛采耐心的哄道:“乖,你多多少少吃一点。今儿阳光明媚,等用完膳,我带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崔珩坚决抵制诱惑,语气清冷疏离,“你已经勉强过一次,别再来试探我的底线。” “那就只能使用杀手锏了。”勺子一转,薛采一口吃掉了蛋羹,食指点了点柔软的嘴唇,笑的不怀好意,“小恩公,你是不是喜欢我用这个喂你吃东西?其实你不必拐弯抹角,我对小恩公向来有求必应。” 崔珩气结,眉宇间笼罩了一片阴翳,“既然你师父是鸿儒,他就没教过你礼义廉耻?” “教过啊。”薛采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但是教不教是他的事,学不学是我的事。好比我师兄不学孔孟之道学商经,不是照样闯出一片天地。我只知道我要报恩,为了报恩我可以无所不为,才不会把这些束缚人手脚的东西看在眼里。”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并不需要你来报恩,更何况救你的人是他,我与你毫无瓜葛。”崔珩不擅长讲道理,说完这一句就闭目养神,不打算再聊下去。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极有可能是个胡搅蛮缠之人。但摆在我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好好照顾小恩公。如果小恩公不受用,那我只好以死谢罪,求小恩公成全。”薛采说得情真意切。 “你简直不可理喻!”崔珩气得把头扭向了窗外,过了半晌又转回来,恶声恶气道:“勺子给我。” 薛采乖乖从命,双手托腮监督崔珩一口一口的把饭菜咽下去。 第6章 午后阳光明媚,海风徐徐。 福叔身姿笔挺,恭敬地站在陆哲翰身侧,一脸耿直道:“少爷,如果商队改道,经衡州后再走北海,会比寻常浪费半个多月时间。到时候,恐怕会延误交货。老爷若是知道了,又该罚你跪祠堂。” “你错了。”陆哲翰心中早有打算,气定神闲道:“经衡州后直接取道金兰湾,我们会如期抵达琉球。” “少爷,万万不可!”福叔年纪大阅历深,行事向来稳重,听完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尽一名老奴的本分劝道:“金兰湾海盗出没频繁,我们的商船上都是极品的茶叶与丝绸,他们若得知消息必然会倾巢而出,烧杀抢掠,还望少爷三思!” “福叔,这就是我三思后的结果,你不必再劝。”陆哲翰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蔚蓝的大海感慨道:“听神算子九月说,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 福叔跟着叹了口气,“少爷,我知道你是想多留薛姑娘几日,才出此下策。来日方长,等我们返回江南,你大可以把姑娘约到府上来慢慢叙旧,而不该拿整个船队的命运去冒险。” 听闻此言,陆哲翰将视线转向福叔,见他满面沟壑两鬓斑皤,手掌重重压在他的肩头感慨道:“福叔,你老了。” 福叔正欲辩解,陆哲翰径直越过他,朝他的后方走去。 薛采养伤期间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画好了轮椅的图纸。 这轮椅也算她师父的独创。大概是两三年前骤雨初歇的清早,她师父进山采药,不慎踩空滑倒扭伤了筋脉,回沧澜居后就给自己设计了一把奇奇怪怪的可以滚动前进的椅子。 薛采瞧了后叹为观止,下意识地将轮椅的构造记在了心上。 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薛采推着崔珩来到甲板上,在心底里又一次感谢师父恩德。 “小师妹,外面风大,你身体刚刚有点起色,还是回房休息吧。”陆哲翰迎上去,不假思索的解下自己的鹤氅披在薛采肩上。 “师兄,我不打紧。”薛采将披风取下来,没有还给主人,反而罩在了崔珩的膝盖上,“小恩公,你当心着凉。” 陆哲翰见此,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但他没小气到把鹤氅讨回来,只是重重的瞪了崔珩两眼,而后对着薛采近似邀功道:“小师妹,我命人打造的轮椅可还趁手?” 当薛采把图纸交给他时,他怔忡了片刻,因纸上画的东西实在太过诡异。后来薛采解释说这是师父的创意,他才觉得一切合情合理。 毕竟,那个老头儿的脑袋里时常会蹦出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近乎异想天开的怪点子。 等船上精于木工的匠人把轮椅打造完,陆哲翰一看之下对师父有了一丝丝敬佩,虽然从前总是对他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这轮椅对行走不便之人大有裨益。 “师兄,你看。” 薛采推着崔珩加紧脚步在甲板上小跑起来。轮椅来去自如,很是便捷。 但甲板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货物,她担心车轮会被什么东西卡住摔着崔珩,慢慢的把速度降下来,回到陆哲翰身边,赞叹道:“比师父做的灵活多了!” 陆哲翰听到这句夸赞,心头熨帖不少。 崔珩坐在轮椅上,由着薛采把自己推到这儿推到那儿,等薛采新鲜劲过去,才不疾不徐吩咐道:“推我去船首。” 那儿有很大一片空地,薛采停住脚步,让轮椅正对商船航行的方向。 大海辽阔如斯,一望无垠。 崔珩眼望前方,拂面而过的海风舒爽怡人,他感到郁结在心中的情绪一点点被瓦解。无论过去经历什么,无论将来会变成怎样,这一刻他见过大海。 薛采呆在崔珩身边,见他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静静的不去打搅。 忽然,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来了四名光着膀子满身肌肉的壮汉,他们两人一组站在一左一右两根木桩前,不约而同的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搓搓手,解开绑在木桩上的绳结,喊着号子默契十足的将一张巨网从深海里拉了上来。 薛采被吸引了注意力,丢下崔珩跑过去凑热闹。 巨大的纱网里面满满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虾,四个男人有条不紊的将鱼虾倒入早已准备好的圆木桶里。 薛采自小生活在内陆,这些鱼虾全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有一条鱼长得颇为奇怪,她找了半天没找见它的眼睛,还有几只虾撑开身子时比她的手掌还长。 “几位哥哥,我们今晚吃这些东西吗?”薛采满眼期待。 在吃这方面,她的胆子毫不逊色于师父李若鸿。只要是能吃的,都敢于尝试。而这些鱼虾虽然长得奇奇怪怪了些,但吸收大海之精华,味道绝对差不了。 有人在她身后轻笑,薛采回头一看,赧然道:“师兄,你笑什么?” 陆哲翰刚刚回船舱处理了几件杂事,因放心不下薛采又回到甲板上,却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木桶里的鱼虾,满脸垂涎之色,心里觉得万分好笑。 “小师妹,你这回算赶上好时候了,我们船队很少能一次性捕捞到这么多海货。今晚你就敞开肚子吃吧,这么多天了也该换个新鲜口味。”陆哲翰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宠溺。 “真的吗?”薛采眼睛亮闪闪的,鱼虾还没上桌已经食指大动,“我见小恩公胃口很差,不知这些海味合不合他心意,我把他推到这边来看看。” 说着,忙不迭走向船首。 左脚刚向前迈出一步,却踩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薛采好奇地低头一看,是一只正横着身体爬行,想要穿越甲板逃回大海的大虫子。 这东西全副武装,像个威武的将军。 薛采俯身将它捡起,不料大虫子举起钳子夹住了她的手指。她痛得嗷呜一声,眼冒泪花,奋力甩手才将其摆脱。 事情发生的太快,陆哲翰来不及阻拦,急忙抓过薛采的手仔细瞧了瞧伤口,无奈道:“这东西叫螃蟹,不能随便乱抓,等会儿让莫大夫替你擦点药膏。” 薛采瞧见螃蟹肆无忌惮的在她脚边爬来爬去,假装生气道:“这小东西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得好好和它讲讲道理。”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手指抓在螃蟹的身体两侧,任它如何挥舞钳子都伤不到她。 “小恩公,你快看这是什么?”薛采兴奋地跑到崔珩面前,蹲下身举起手臂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笑得一脸灿烂,炫耀似的道:“你也没见过吧,它叫螃蟹。” 崔珩淡淡瞥了一眼,毫无兴趣。 薛采若有所思道:“这东西凶得很,两只钳子尤为厉害,你说我们养几只在身边当暗器如何?” 崔珩不答,他晒了许久的太阳,身体感到困乏,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也听不见薛采在讲什么,只觉得意识在慢慢的沉入黑暗,噩梦向他袭来。 薛采见崔珩毫无征兆的闭上了眼睛,着实被吓了一跳,顾不上管螃蟹,不知轻重的推着崔珩的肩膀,焦急地唤道:“小恩公,小恩公,你怎么了?” “让老夫来看看。”莫大夫突然从两人身侧出现,一手搭在崔珩的脉搏上,一手不停地捻动小胡子。 “好端端的,他又怎么了?”陆哲翰对崔珩总有一些些不满,语气不耐道。 莫大夫诊完脉,静了好半晌才迟疑道:“他大概是睡着了。” 薛采悬起的心落下,“我得赶紧把他推回房里,舱外终究有几分寒意。” 莫大夫伸手拦住薛采,压低声音道:“按理说,他受的只是皮肉之苦,调理了多日,人也应该恢复精神了。但照我的观察,他一日不如一日清醒。所以这些天你要对他多加留意,但也别累着自己。” 薛采点点头,“我会日夜守在小恩公身边的。” 回房后,薛采在陆哲翰的帮助下将崔珩抬上了软榻,“师兄,你若有其他事就去忙吧,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照看他。” 陆哲翰倒没什么着急紧要的事情,从靠窗的木架上抽了一本书,紧挨着薛采坐下,柔声道:“我陪着你。” 崔珩睡觉,陆哲翰看书,只薛采一人无所事事。 她看一会崔珩,发一会呆,回神时发现崔珩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从衣袖里摸出一块褪色的棉帕子,认真的帮他把汗擦干。 忙完这一切正要缩回的手,猝不及防被崔珩抓住了,“娘,别走。”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助与彷徨,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击中了薛采的心脏。她不禁想起已故的双亲,心头又苦又涩。 薛采连忙别开脑袋,想压下泛滥成灾的难过,把即将夺眶欲出的泪水憋回去,却与一直将目光停落在她身上的陆哲翰对视了一眼。 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脆弱情绪的姑娘免不了有几分尴尬,她眨眨眼,挤出一丝笑用嘴型打趣道:“我好像占了人家便宜。” 陆哲翰的注意力在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中会产生难以排遣的不悦,只觉得这幅画面分外刺眼,忍不住用严厉的口吻提醒道:“小师妹,男女授受不亲。” 薛采不甚在意道:“师兄,我若把手抽走,崔珩误以为他娘不要他了,会害怕的。” 这话一字不差落入陆哲翰耳中,如石坠湖面激起涟漪,他霍然起身,发泄似的将书砸在几案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采啧了一声,暗忖几年未见她师兄竟变得如此古板守礼,江湖道义在男女大防面前不堪一击。由此想来人一旦入世,就免不了受世俗的束缚,难怪师父决意隐居,做个逍遥散仙。 第7章 崔珩醒来时,天色向晚,夕阳余晖贴在窗纸上,是一团黄橙橙的没有暖意的光。 他敏锐的察觉到手中的异样,垂下视线,目之所及是一只不属于他的来自于别人的手。那手又瘦又小,捏在掌心里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根指骨的形状,虎口处还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 崔珩从未牵过女子的手,如今与薛采的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那嶙峋的骨感如刀似斧般凿进了他的脑海里。 从前他一个人生活在墨阳城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子,虽然没有兴致去研究她们的双手,但在记忆里,那些女子无不有一双凝脂般的白玉纤手。 太傅之女徐梦洁曾开玩笑似的说,手是女子的第二张面孔。日子过得养尊处优,亦或是穷苦艰辛,答案就在一双手上。萧珏也曾在私底下向他埋怨,数落徐梦洁每日清早雷打不动的用新鲜羊乳洗手泡脚,让堂堂皇太孙感到过于奢靡浪费。 其实,徐梦洁之言未必荒谬无稽。 一念至此,崔珩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薛采。她趴在床沿睡得酣甜,整个人陷于夕阳晚照之中,周身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 相处至今,崔珩还从来没有正眼打量过她。 在他眼里薛采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整日忙进忙出对他纠缠不休的影子。她的长相甚至比不过她的脚步声、说话声让人来得印象深刻。 此时此刻仔细端详之下,才惊觉薛采的样貌一点不输于墨阳城里的世家小姐,过往的生活没有在她细嫩柔和的脸庞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反而在她的眉宇之间添了一抹旁人难以效仿的洒脱之气。 崔珩蓦然想起自己身边曾有过一名侍卫,与薛采一样少了寻常女子的矫揉造作,多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坚韧直爽。 因他向来不喜菟丝花般只有攀附男人才能有勇气生存下去的娇弱女子,所以才会从数十个训练有素的候选人中挑选时宁做他的贴身暗卫。 哪怕她胆大妄为,常常自行其是。 如今,时宁仍处于孔鎏的掌控之中。 崔珩刹住思绪,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或许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可以对薛采稍稍假以辞色。毕竟合欢蛊发作在即,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没必要对人过分苛责。 薛采动了动,崔珩不慌不忙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动作很轻,薛采还是醒了,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呆愣片刻才道:“小恩公,我这是睡着了?真是抱歉,没有好好守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恭敬与歉意,崔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薛采想起一件要紧事,拍了拍脑门道:“天都快黑了,想必小恩公已经饿极,我这就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她正欲起身,莫大夫斜背着药箱,两手提着食盒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他先给崔珩诊了诊脉,捻着小胡子道:“脉象倒是平稳,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精神与气色始终差了些,需要好好补补身体。正巧今天是小年,老夫大发善心把藏在仓库里的私货全拿出来了。” “这么说来,今晚我们有口福了。”薛采眸中波光粼粼,兴高采烈道。 莫大夫用食指点了点薛采的额头,佯装嫌弃道:“一看就是只小馋虫。能让老夫心甘情愿的分享美味,是你这个臭丫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甫一说完,他一鼓作气将崔珩抱进轮椅,推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盘紧接着一盘摆出来。 薛采也没闲着,帮忙分发碗筷和小酒盅。 天寒地冻的,为了尽量留住食物的温度,会在盘子上倒扣一只瓷碗。 忙碌一阵后,莫大夫急不可耐的将瓷碗一一掀开。 第一道菜是酱猪排,第二道菜是腌鸡腿,第三道菜是蒸鸭舌,第四道菜是咸肉冬瓜汤,轮到第五道菜了,莫大夫的手顿住不动,冲着薛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你过来闻闻,这是什么?” 薛采看了看前面几道菜,心里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在海上漂泊了十余日,她一口新鲜的蔬果都没吃到。肉也吃得极少,但对它的欲望毕竟有限,因而这些腌肉酱货实在勾不起她丝毫兴趣。 破天荒的,薛采无比怀念衡山。 她师父在半山腰种了一整片果树,春有樱桃夏有杨梅,秋有红柿冬有脆枣,一年四季怎么吃也吃不完,还有盛夏时节山下叫卖的西瓜,绿皮红瓤,又沙又甜,光是想想就让人流涎不止。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闻一下。”莫大夫见薛采神游太虚,焦急地催促道,好像瓷碗之下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搞得神神秘秘,兴师动众。 薛采只好依言过去,耸了耸鼻子。 这气味……有点儿一言难尽。 她怀疑自己闻错了,凑得更近些,深深吸了口气。 刺鼻的恶臭随即钻入鼻孔,薛采毫无防备,差点被熏吐。 她连忙伸手捂住口鼻,把崔珩推到离那道菜最远的地方,皱着眉头嫌弃道:“这什么东西,都臭成这样了还能吃吗?” 眼见目的达成,莫大夫不再继续卖关子,拿开扣在上面的瓷碗,指着盘子里白白绿绿的东西,一脸高深莫测道:“这是老夫家乡名菜,蒸三臭。这浅黄的是霉千张,白的是臭豆腐,绿的则是霉苋菜梗。这三样宝贝啊,闻着臭吃着香。只要老夫出门在外,一定带一些在身边,你们还不快尝尝。” 薛采拼命摇脑袋,一点面子也不给,“小恩公,我推你去外面透透气。” 莫大夫夹起一块臭豆腐丢进嘴里,吃得一脸满足。 他搁下筷子,朝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怒喝一声,“站住,两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是谁不辞辛劳把你们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现在让你们陪老夫吃顿饭,难不成会要你们的命?” 薛采脚步一滞,询问崔珩,“小恩公,这恶臭你受得了吗?” “无妨。”崔珩有气无力的吐出两个字。 刚睡醒时精神稍济,但过不了多久浓雾就会重新席卷而来,意识又渐渐陷入迷蒙。他已经迟钝到连萦绕在鼻端的臭味都无法在意,此刻只是强撑着不让身体再次昏倒。 薛采无可奈何,只好不情不愿走回去。 最后两道菜已经公之于众,一碟金黄酥脆的点心和两只硕大的螃蟹。 薛采一见到螃蟹,瞬间来了兴致。她给崔珩舀了一小碗白粥,将腌肉撕成碎屑撒在上面,吹凉了把碗塞入崔珩手中。 崔珩勉强用左手拿稳,冰凉的掌心感受到了白粥传递出来的余温,他拿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了一小口。 白粥寡淡,搭配肉屑,咸淡正好。 薛采默默观察了片刻,见崔珩能正常进食,放下心来。 她先尝了一块金黄色的糕点,咬了一口后难以置信的睁圆了杏眼,“这东西外脆里嫩,可未免太咸了一点,是不是放错调料了?” 莫大夫闷声笑道:“这是在滚油里反复炸过的臭豆腐,不是咸的难道还是甜的?” 薛采自认倒霉,接连喝了好几口白粥才将口腔里的咸味冲淡。 她咬着筷子,眼睛溜了一圈桌上的菜,实在找不着喜欢的,只好将主意打到螃蟹身上,刚夹起来却被莫大夫的筷子打落了。 莫大夫吃饭不忘捻胡子,“老夫有言在先啊,这螃蟹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老夫对它垂涎已久,盘算着这次出海非吃到不可。所以这两只螃蟹,老夫独占一只,你们两人一人一半。自古有尊老爱幼之美德,大的那只螃蟹老夫就当仁不让了。” 薛采分到一只小的,倒也不甚在意。她举起螃蟹左看看右瞧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只好丢弃在一旁,继续埋头喝粥。 莫大夫见她如此,偷偷憋着笑。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玲珑精美的红木匣子,打开来,匣子底部铺了一块藏蓝色绒布,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件银光闪闪的小巧物品。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蟹八件。”莫大夫一一介绍道:“这从左往右啊依次是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墨阳城里的达官贵族都用这套工具吃螃蟹,既风雅又不脏手。” 薛采惊叹道:“他们可真聪明,不过这套东西该怎么使用,就不会弄混吗?” 莫大夫早就偷过师学过艺,此时胸有成竹,甚是得意道:“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老夫只教一遍。学不会的话,只能怪你自己愚笨。” 说着,他取出镦把螃蟹放上去,然后用钳逐一剪下螃蟹的大螯和蟹脚,再用锤子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 行云流水的动作倏然停住了,莫大夫挠了挠头皮,手指在剩余几件工具之间逡巡,记忆像断片了一样,竟然想不起来接下去该怎么操作。 薛采正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莫大夫,你没事吧?” 莫大夫干笑一声,“老夫只是多喝了两杯薄酒,一时头晕眼花,并无大碍。” 他拿起铲子,放下,紧接着又拿起叉子,又放下。 冷眼旁观的崔珩明显不耐烦了,出声道:“把蟹八件给我。” “这是老夫的东西,老夫还没用完,岂能给你!”莫大夫抓耳挠腮,越是着急越是理不出头绪。 “给我。”崔珩不觉加重了语气,目光阴沉。 莫大夫没好气的把东西推过去,“行行行,给你就给你。好歹老夫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竟然用那种眼神逼迫老夫。你若出洋相,老夫一定抚掌大笑。” “小恩公,你指甲尚未长好,不能贸贸然使用这些尖锐之物。这螃蟹不吃也罢,我可以留在身边作纪念。”薛采将蟹八件拦下来,“我看你神色倦怠,不如早些休息吧。” 崔珩冷然道:“你我相处时间虽短,但你也该知晓我的脾气。” 目光交汇,薛采犹豫了须臾,妥协了。 崔珩接过工具,三下五除二就将蟹肉蟹膏掏了出来。蟹壳蟹腿里空空如也,很是干净。他把蟹肉装进碟子里,递给薛采,“吃吧。” “给我的?”薛采简直不敢相信,这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 “快吃。”崔珩又轻轻说了两个字。 薛采恭敬不如从命,用筷子夹起一条蟹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眼中星光熠熠,由衷赞叹道:“这螃蟹带了海水独有的咸味,着实鲜美。谢谢你,小恩公。” 崔珩不置一词,似乎真的困倦了,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 目睹这一切的莫大夫气得牙痒痒,寒着脸将蟹八件取回来,故意对薛采吃螃蟹的画面视而不见。他真怕自己动手去抢薛采手里的碟子。 那样,他的老脸就没处搁了。 第8章 翌日清晨,细雨连绵。 薛采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手臂上、脸上布满了红疹,一片片的像极了火烧云。她忍着痒,不敢用指甲挠,扯了铺在褥子上的床单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一寸寸地挪出房门,打算去向莫大夫求救。 在船舱外找了一圈,并没有莫大夫的踪影,薛采想了想,推开崔珩的房门,果然见那老头儿烂醉如泥地躺在地板上,呼噜声堪比雷鸣。 昨晚崔珩入眠后,薛采也很快回房歇息了,莫大夫一个人守着崔珩喝闷酒,越喝越觉得心下凄凉需要借酒浇愁,不知不觉就酩酊大醉睡到了这个时辰。 屋内光线暗,外加布料遮挡视线,薛采很难看清里面的摆设。她凭借记忆摸索着往里挪步,走到半路还是被一张小凳子绊倒在地。 咚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极为突兀。 半躺在软榻上的崔珩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转过半张脸,在昏暗的晨光中神色莫测难辨。 薛采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刚爬起来还未站稳,又被拖曳在地的床单绊了一跤。她顺势跌坐在地上,气恼地将蒙在脑袋上的布拉扯下来,拨开云雾后眼睛瞬间能将周围的一桌一椅看得清清楚楚。 “莫大夫,你快醒醒,螃蟹夹你手指了。”薛采快步上前,冲着莫大夫的耳朵喊道。 莫大夫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扬起手臂胡乱在空中抓了几把,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得人事两不知。 薛采一脸挫败的望向崔珩,“小恩公,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把莫大夫唤醒?” 崔珩的目光凝在薛采脸上,似乎在研究什么,半晌才道:“你的脸怎么了?” 薛采唉声叹气道:“我也不知,一觉醒来就成这样了。” “你过来。”崔珩坐直身体,强打起精神道。 薛采连忙摆手,“别,还是先请莫大夫瞧一瞧。万一这红疹与水痘师承一脉,容易传染给他人可如何是好?而且我现在的模样委实丑了些,就不污染小恩公的眼睛了。” “你离他这么近,就不怕传染给他?”崔珩遭人拒绝,面无表情道:“我也不是嫌丑爱美之人。” “这个,莫大夫精于治病,与常人不同嘛。”薛采不信邪地又推了推莫大夫的肩膀,“我多喊几遍试试,或许马上就会醒来。” 崔珩耐心告罄,目光转冷,“若你当真害怕传染给我,那就离开此处,有多远滚多远。” 薛采最怕崔珩动怒,不敢再坚持,乖乖走到他跟前撸起衣袖露出两截白莹莹的手臂,无奈道:“既然小恩公想看,就一并将这看了吧。” 崔珩不料她有此出格的举动,明显怔了怔,但他自制力惊人,立即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红疹上。 “小恩公,你瞧出什么名堂没有?”薛采把滑落在崔珩膝头的毛毯往上拉到他的肩膀处,望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崔珩关切道:“小恩公,你衣衫单薄,可别着凉了,我瞅着你连耳朵都冻红了。” 听闻此言,崔珩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淡淡道:“你长红疹是吃了螃蟹的缘故。” “不可能吧。”薛采满口怀疑,“莫大夫也吃了螃蟹,怎么没出疹子?” “这个因人而异。”崔珩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有一位旧识一沾染花粉就会像你这般全身长满红疹,所以每当春日里百花绽放之时只能闭门不出。他因此看了许多名医,但这病无法根治,与个人体质有关。你只要不吃螃蟹,忌口数日,红疹自然会消退。这疹子也不会轻易传染给人,无需过分紧张。” 薛采见崔珩言之凿凿,思索片刻道:“小恩公,听了你的话我放心多了。至于螃蟹,吃不吃无所谓。”顿了顿,又道:“哦,对了,改日有机会还请把我引荐给你的朋友,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说不定能做个知己。” 薛采还想借机溜须拍马几句,陆哲翰率领四五个仆役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小师妹,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陆哲翰正巧看见薛采将衣袖恢复原状遮盖住裸露的肌肤,不知怎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加重语气质问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二人在作甚?” “师兄,你不要乱想。我今早起来身上出了红疹,刚刚小恩公帮我瞧了瞧,原来是昨晚吃螃蟹惹下的祸根。”薛采简单说明事情的原委。 陆哲翰嗤之以鼻,“他还会给人看病?” 薛采见不得别人嘲笑崔珩,极力维护道:“小恩公博闻强识,学贯古今,给人看个小毛小病肯定不在话下。” 陆哲翰知道薛采蛮不讲理,此时有要事在身,不再多费唇舌,对崔珩道:“有一列楼船正在往这边疾行,估摸着半柱香的光景就会把我们拦截。为首的船只黑旗飘扬,上面用金丝绣了展翅翱翔的鹰隼,你可知对方是谁?” 崔珩闭了闭眼,“自然是他。” “既然如此,请你随我来。” 值得崔珩动容的,除了孔鎏,薛采想不出第二人。 陆哲翰还未动作,她先发制人横刀挡在崔珩面前,凛然道:“师兄,你带这么多人手就是为了挟持小恩公,好在孔鎏面前邀功?” 这话冷雨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陆哲翰心上,他似受了奇耻大辱,怒火在眼底燎原,“小师妹,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 薛采尚未回答,五根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了她的手臂上,力道之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薛采一脸不解的望向崔珩。 那人自嘲地笑了笑,“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不必再管我。” 说完,手无力的垂下,一副任由陆哲翰处置的模样。 薛采咬了咬唇,收了刀,低头认错道:“好师兄,是我行事莽撞误会你了。” 薛采对他的不信任让陆哲翰如鲠在喉,心头又憋屈又难受,但眼下时间紧迫,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吩咐仆役简单拾掇了一些东西,亲自护送薛采与崔珩去了粮仓底下的暗室。 “你们两个不要轻举妄动,等脱险了我再回来。”陆哲翰叮嘱完,爬上扶梯,加紧脚步离开。 薛采凝望他渐渐缩小的背影,愧疚之情挥之不散,她紧挨着崔珩坐在一垛干草上,感慨万千道:“小恩公,我师兄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我竟昏了头脑误会他,真是不应该。” 崔珩听了,缄口不言。 蓦地,他感到一股热气自丹田蒸腾而起,全身的血液像干柴一般被星火点燃,又像咕噜咕噜往外冒泡的沸水。意识与理智在灼烧之下化为灰烬,他只感到难耐的热与无边的痛。这二者如藤鞭笞打他的身体,驱赶他去寻找甘霖,浇灭侵入五脏六腑的火焰。 崔珩瘫软在轮椅上,拳头紧握。新生的指甲薄而锋利,因为用力指尖流出殷红的血,顺着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滴落,染红了地面。 事发突然,薛采摸了摸崔珩滚烫的脸颊,惊慌失措道:“小恩公,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此?” 暗室狭小一眼能够望到底,里面除了干草空无一物,薛采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缓解崔珩突如其来的痛楚。他面色潮红,像一座毫无征兆陡然喷发的火山,或许唯有凉水才能使熔浆冷却。 但师兄交代过,不得擅自走动,万一暴露行踪被孔鎏发现了怎么办。 薛采左思右想很是为难,她伸手探了探崔珩的额头,温度依然灼热。 恍恍惚惚中,崔珩感到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在他的额头上,但只短短一瞬,马上就消失不见了。像饥饿之人吃到了一丁点馒头屑,反而勾起他更大的不满足。 所以,当那东西再次贴近时,他身体里骤然爆发出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牢牢抓住了它。 薛采猛然被人拉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崔珩的怀里,热浪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扑来,将她包裹其中。 她误以为崔珩清醒了,抬眼望去,那人仍紧闭双眼,面上弥漫痛苦之色。 “小恩公,快放手。”薛采使劲挣扎,“再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话虽如此,手上却不敢有过分的举动,反而担心无意中伤到崔珩的双腿,另一手吃力地撑在轮椅扶手上,尽量让身体凌空。 崔珩听到声响,从灰烬里扒拉出一丝残存的理智,声嘶力竭喊了一句:“滚,离我远点!” 薛采也想挣脱桎梏,离崔珩远远的,但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尤其是此时此刻崔珩失了神智,那蛮牛似的力气大抵是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她疼得泪珠缀在了睫毛上,望着再次昏迷过去的崔珩柔声安慰道:“小恩公,你且忍一忍。等孔鎏离开,我立刻去打冷水。” 大概是错觉吧,薛采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甜腻腻的香味,像金秋时节盛开的丹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香味愈来愈馥郁,薛采忍不住凑近崔珩嗅了一口,果然香气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难以摆脱焚烧之苦的崔珩在薛采靠近时,像受了什么刺激,左手准确无误地揽住薛采的腰,用唇堵住了冲口而出的惊呼。 他笨拙地,生涩地,毫无章法地宣泄自己的痛苦与渴望,与上次合欢蛊发作不同,这一次他无法再唤醒理智负隅顽抗,只能任由冲动驱使,像一具被人操纵的傀儡。 忽的,他被尖锐之物咬了一下,鲜血自舌尖溢出,口腔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可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专注地无比贪恋地索取。 面对长驱直入的崔珩,薛采束手无策,她伸手去点崔珩的睡穴,无用,拼全力咬了他一口,也无用。 薛采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崔珩若不停手,她随时有窒息而亡的可能。逼不得已之下,薛采发了狠心,凌厉的掌风劈向崔珩的脖颈,三四次后终于将他劈晕了过去。 薛采滑坐在干草上,汗水淋漓,像重返河流的鱼大口大口喘气,只是还未等她平顺呼吸,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剪刀似的划破沉寂。 薛采听了汗毛倒竖,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陆兄,里面有没有窝藏罪犯,你说了不算,得由我的狗说了算。” 第9章 与陆哲翰迎面而立的青年男子身披貂裘,衣衫襕边用金丝绣了考究的重环纹。他眉飞入鬓,双目细长,眸光阴鸷,姿态桀骜。 一列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指挥下依次跳上楼船,漆黑的官靴踏在船板上,发出一连串富有节奏的声响。 孔鎏身后紧跟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猎犬,他弯下腰,揉了揉猎犬毛茸茸的脑袋,勾起唇角道:“走,如若立了大功,回头让时宁煮肉给你吃。” 薄唇说到时宁二字,声音不觉变得轻柔。 陆哲翰自觉让开一步,瞧着猎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进船舱,一脸惊疑道:“将军如此兴师动众,不知在找何人?” 孔鎏锐利的目光扫过陆哲翰的脸,似笑非笑道:“陆兄不知道?” 陆哲翰决定装傻充愣,茫然道:“恕草民愚昧。” 孔鎏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眼睛却是冰冷的,“无妨,等他们把人找出来,陆兄自然会想起。只不过窝藏朝廷钦犯是死罪,届时恐怕要委屈陆兄与我们一道儿返京。” 陆哲翰不无遗憾道:“将军此行恐怕要白忙活一场。” 孔鎏反唇相讥,“那我们拭目以待。你该不会做贼心虚,不敢让我搜吧?” 陆哲翰坦然一笑,恭顺道:“将军要唱戏,哪有不奉陪的道理。将军,这边请!” 走到半路,又盛情邀请道:“将军,您来得正是时候。昨日我们捕了许多新鲜海货,还望将军忙完后留下吃顿便饭,尝一尝这海上的特色。” 孔鎏脚步一顿,讥诮道:“你倒是悠闲,最近陆哲昊不找你麻烦了?” “将军说笑了。”陆哲翰笑容不减,继续虚与委蛇,“家弟与我向来友善,怎会找我麻烦?” 孔鎏听了,但笑不语,往船舱深处走去。 仔细留意,会发现孔鎏的右脚有一点跛。 ** 薛采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如果一间间客房搜过去,还需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轮到这里。她与崔珩躲在暗室,原本是安全的,但听见狗吠的刹那,这份安全被轻易瓦解。 她着实搞不懂,为何崔珩会莫名其妙的犯病,全身火热举止怪异也就罢了,还像朵花似的散发奇香。 木板漏风,不立刻想个法子掩盖崔珩身上浓郁的香气,他们两个铁定凶多吉少。 这个孔鎏真是会挑时间,好巧不巧,偏偏这个档口上门找茬。 薛采倍感无力,双手捧起干草像被子一样严密的铺在崔珩身上,但收效甚微。 那香气太顽固,无孔不入。 绝对不能坐以待毙,薛采默默思忖片刻,霍然起身爬到扶梯顶部,双手用力推开暗室顶板,来到了上方的粮仓。 说是粮仓,其实没多少东西,只靠西一侧堆了一排大木桶,薛采挨个打开张望了张望,里面不是大米就是面粉。 海上行舟,条件艰苦,管饱就行,难怪都是这些。 她来回踱步,揣度着把崔珩丢进米桶或面粉堆里能不能化险为夷,躲过一劫。但这个办法实行起来尤为困难,她既不能凭一己之力把崔珩从暗室拖到粮仓,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把木桶从粮仓抬到暗室。 到底应该怎么办?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又甜又腻的香味果不其然飘到了上面。薛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可不想崔珩再一次落入孔鎏之手,不然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倏地,薛采瞥见粮仓东南角有四五只不起眼的小瓦罐,她经过那里两次,但一直没有留意到。薛采走过去,挪开封在瓦罐上的泥盖,一股熟悉的臭味扑面而来。 这,莫非就是莫大夫家乡的特产——臭豆腐、霉千张、霉苋菜梗?可是,这三样宝贝也不能派上用场啊。不对,这臭味如此刺激如此独特,或许能够…… “将军,这里是船队的粮仓,平时空无一人。您若不放心,我让仆役把门打开,只是里面有点儿昏黑,您当心脚下。”陆哲翰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一门之隔,薛采捧着瓦罐的手哆嗦了一下,孔鎏来得比预想中要快。她深吸一口气,将几个瓦罐的盖子全部打开,臭气瞬间扩散,就像黄鼠狼接连放了无数个屁。 锁眼转动,粮仓的门被打开,猎犬首当其冲,汪汪大叫奔了进来。 “里面什么人,出来!”孔鎏望着模糊的人影,厉声命令道。 陆哲翰心头一紧,他明明清清楚楚的交代过不要擅作主张离开暗室,怎么薛采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孔鎏搜人之前给他看过两幅画像,一幅是崔珩,画得惟妙惟肖,另一幅应该是薛采,与本人的相貌南辕北辙。所以,薛采与孔鎏正面相撞,孔鎏未必能将她认出来,但这不代表没有危险。 “不是让你好好待在房里,怎么跑这儿来了?”陆哲翰压抑心头的紧张,疾言厉色道。 “对不起,少爷,小的这就离开。” 薛采抱着瓦罐跑出来,倏地双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中的瓦罐飞出去,盛在里面的卤水尽数洒在了猎犬身上。 咚,瓦罐四分五裂。 猎犬被泼了一身臭水,难受的奋力甩动身体,水花四溅,站在周围的人悉数遭殃。 粮仓里恶臭熏天,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孔鎏用宽大的袖摆遮挡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还愣着干什么,把此人抓起来就地处决!” “将军,这丫头粗笨纯属无心之失,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一回。”陆哲翰见孔鎏也未能幸免,连发梢上都挂着臭水,竟有几分解气。 他隐隐觉得薛采是故意为之。 孔鎏冷然道:“陆兄,你对下人未免太过宽厚。既然你不懂如何责罚,那就由我代劳。” 说罢,抽出佩剑,寒光一闪而过。 薛采吓得双膝跪地,磕头道:“求……大人……饶小人一命,小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孔鎏冷笑,“坏我好事,岂能轻易绕过!” 话音落地,寒刃直击薛采命门,薛采像是吓坏了,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向她的胸口。 叮一声,一粒石子打在剑身上,与此同时,一张床单从天而降将薛采严严实实裹在了里面。 醉酒未醒的莫大夫突然出现在人群中,抢在孔鎏前面将薛采护在身后,两指轻轻松松夹住长剑,道:“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别喊打喊杀的,老夫年纪大了,不经吓啊。” 孔鎏冲着陆哲翰狞笑道:“看来,陆兄的船队里卧虎藏龙啊。今日,我更得好好搜一搜了。” 陆哲翰赔笑道:“这是草民花重金请来的江湖郎中,自由散漫惯了不懂规矩,还望将军见谅。” 莫大夫搀着薛采往外走,捻着胡子道:“老夫还有正经事,不陪你们玩了。” “把人留下。”孔鎏将剑横在莫大夫面前。 莫大夫无可奈何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上道!老夫将她带走,是为了你们这群人好。” 说着,将蒙在薛采身上的布打开,撸起她的衣袖道:“你们都睁大眼睛瞧仔细了,这丫头得了瘟疫,全身上下发满红疹。为了不传染他人,老夫只好把她关在房间里。可这丫头淘气,趁老夫醉酒偷偷摸摸逃了出来。甚至恩将仇报,打碎了老夫心爱的瓦罐。你们几个,刚才都跟她接触过了吧。这瘟疫甚是霸道,就算没接触过,与她同处一室也极其容易感染。” 有几名士兵开始挠自己的手背。 莫大夫惋惜道:“是不是觉得身体有些发痒?那还不赶紧从这里离开,这丫头待过的地方,老夫好心劝你们不要久留。” 薛采躲在床单后面一个劲偷笑。 原来莫大夫早就醒了,还将她与崔珩的话听得一字不差,而且他演戏的本领也太高超了,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 孔鎏将信将疑,“既然得了瘟疫,那更得杀了,难不成留着过年?” 莫大夫气得胡子乱颤,“不要以为你身份尊贵就可以为所欲为。老夫是医痴,但凡遇到疑难杂症就势必要研究个水落石出。这丫头的病,老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把她杀了,就是跟老夫过不去。老夫年纪大了,武功未必敌你,但老夫身上有的是毒药,你有兴趣试一试?” 孔鎏吃了个瘪,脸色铁青道:“废话连篇,还不赶紧把她带走!” 陆哲翰冲莫大夫使了个眼色,莫大夫会意,带着薛采连走带跑回到了客房。 孔鎏当然不会放过粮仓,命令属下一寸寸搜过去。但那些个士兵听了莫大夫的话,心底无不发憷想尽快完工离开此地,所以搜得马马虎虎,没有找到暗室的机关所在。 此行浪费了数个时辰,结果一无所获,孔鎏强忍着杀人的冲动,没有当场发作。 “将军,您难得来一趟,草民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还请将军赏光,留下喝盏茶吃顿饭。”陆哲翰见孔鎏要走,极力挽留道。 孔鎏报以冷笑,“陆兄,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再叨扰。对了,听说琉球的宝玉公主将在下个月选驸马,不知会花落谁家啊。” 离开时,孔鎏投向陆哲翰的那一眼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陆哲翰暗想,经此一遭,他与孔鎏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信阳侯孔辉只手遮天,嫡女孔妍菲乃当今皇后,孔鎏倚靠这两座高山一路扶摇直上,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左将军。得罪孔鎏无异于与整个朝廷作对,往后的日子恐怕会如履薄冰。 他手扶栏杆,苦笑了一下,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薛采那双倔强的眼睛。离开师门重返陆宅时,日子何尝不是举步维艰。不照样熬过去了,有了如今的地位。 也正是此时此刻,陆哲翰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在尔虞我诈的陆宅撑下去,之所以能与形形色色的人物从容斡旋,是因为早在衡山时,薛采就在他心里种下了不屈不挠,永不言弃的种子。 他嫌弃薛采的性情不像女儿家,是真的。无可救药的被这种性格吸引,也是真的。 从前,他毫无所觉。直到此次重逢,亲眼目睹薛采为报恩所做的一切,才渐渐醒悟,自己受薛采的影响有多深。 原来很多时候,他并不了解自己。 第10章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薛采守在榻边,愁眉苦脸道:“你不是说小恩公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吗?” 莫大夫将银针插入崔珩的天池穴,神情专注,“丫头,你这是在怀疑老夫的医术?” “不敢。” 施完针,薛采奉上茶,莫大夫接过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捻着小胡子道:“他浑身滚烫,体带异香,如果老夫没有猜错,应该是被人下了合欢蛊,且这蛊虫盘踞他身体已数月有余。” “合欢蛊?”薛采在衡山时也读过几本医书,普通的伤寒感冒倒是熟知,此刻只能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不耻下问道:“莫大夫,合欢蛊是什么东西,你能否和我讲个明白?” “合欢蛊啊……”莫大夫刚起了个头,神色一变,冷哼道:“老夫还没同你算账,好端端的你为何摔我的瓦罐?” “说起这个,我真该好好感谢你。”薛采将怏怏不乐的莫大夫按坐在木椅上,殷勤的给他捏捏肩捶捶背,“孔鎏那厮带了猎犬,狗鼻子最灵光了,如果没有你的三臭宝贝,我和小恩公肯定完蛋。我选的那个瓦罐里面只剩下卤水了,损失不能算惨重吧?” 薛采说到最后着实有些心虚,打商量道:“莫大夫,我下山匆忙身上没带贵重的东西,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赔偿?” “你懂什么,这哪里是钱的问题。”莫大夫痛心疾首道:“那可是上等卤水,经它一泡,白嫩嫩的豆腐才能变成臭豆腐。你把卤水撒了就好比挖空了树木的泥土,没了土你叫它们怎么生长?” 薛采没料到事情有这么严重,讷讷道:“莫大夫,要不改日我做一坛卤水赔你?其实,你几次三番救我与小恩公,我早就想报答你的恩情了。” “免了,免了。”莫大夫不耐烦的挥挥手,见薛采愧疚难当,摇了摇头道:“大家都像你这样,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穷追不舍的报恩,终有一日老夫会被烦死。” “你啊,还是安安生生的照顾好你小恩公。老夫大人有大量,才懒得跟你计较。只是昨晚你比老夫先吃到螃蟹,老夫心里不服气,今早才故意不搭理,适才也是刻意刁难。摔破罐子撒了卤水这等小事,老夫不会放在心上,不然孔鎏搜人时,老夫肯定袖手旁观,岂会将你从他剑下救走?” “真的吗?”薛采心头轻快不少,“那现在能不能说说合欢蛊?” “说来话长。”莫大夫将茶碗斟满,娓娓道:“百年前,岭山之南有个随国,随国辛氏擅长制蛊,后来随国覆灭那些蛊虫全下落不明,辛氏也沉寂江湖。据毒经记载,合欢蛊毒性极其凶猛,蛊毒每月必发,发作时中蛊者春情萌动不能自已,且浑身上下散发异香,那是蛊虫在向外求偶。尤为厉害的是一旦被种入合欢蛊,那蛊虫每时每刻都会吞噬人的意识。蛊虫求偶时若得不到满足,蚕食人意识的速度只会加快。直到中蛊者无知无觉形同尸体,合欢蛊就会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任倒霉鬼。” 薛采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拍桌而起,恨恨道:“孔鎏未免太过歹毒,不仅在肉、体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小恩公,还丧心病狂的给他种蛊,此仇不报我就喊他爷爷!” “你先别激动。”莫大夫被她的模样逗笑,“你就不问问解蛊毒的方法?” “问,我当然得问。”薛采犹在生气,“我先找个角落冷静一下。” 莫大夫静静喝完茶,望着崔珩道:“以我的推断,今日应该是第二次毒发,而两次毒发那合欢蛊都没有被满足。所以身上的伤口都快结痂了,精神反而越来越差。这次昏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就算醒来,也会马不停蹄进入下一轮昏睡。” “那解毒之法呢?”薛采问道。 “这蛊毒,唯有万蛊之母才能解。”莫大夫叹了口气,“万蛊之母可解天下万毒,但去哪里找呢?依他目前的状况,最多撑不过七日。七日后不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消息不啻于当头棒喝,薛采哽咽道:“小恩公福大命大,必然可以逢凶化吉。” 忽然,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飞快神情激动道:“莫大夫,你说的万蛊之母是不是通体血红,大概……”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老夫未曾见过,不过毒经上记载,那玩意儿确实是红色的。”莫大夫匪夷所思道:“难道你见过?” 薛采挠了挠发鬓,“我也不确定。” 如果那就是万蛊之母,她不仅见过,还养过好长一段时间。 莫大夫捻动胡须,恍悟道:“该不会那万蛊之母在你师父手上?好一个李若鸿,偷偷藏了这么个宝贝,却不知会一声,也让老夫开开眼界嘛。” “莫大夫,原来你认识我师父。”薛采觉得眼前之人更不简单了。 “自然认识,我答应陆哲翰做随船大夫,还是看在他的颜面上。”莫大夫怅然一叹:“不过,我们许多年没一起喝酒了。想必你也深有体会,你师父这人喜怒无常,蛮不讲理,不易相处啊。” 扪心自问,莫大夫对师父的评价够不上诋毁,薛采既不附和也不争辩,稍稍琢磨了一下,问道:“莫大夫,你可知这船何时会到衡州?” “三日后就到。”陆哲翰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一盘马蹄糕,“不过,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将万蛊之母交给你。” “师父他老人家确实吝啬了点,大不了我以死相逼,师徒一场他应该会心软吧。”薛采安慰自己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借机行事嘛。” 陆哲翰不敢苟同,“我仍是那句话,希望你早日撇下崔珩,不要泥足深陷。” “师、兄!”薛采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会管到底,也知道这天底下你只有衡山一个去处,所以早早命船队调整航向直奔衡州。到了那里,也早已安排好人在岸上接应。” 陆哲翰始终不明白,为何这次重逢他会对薛采处处上心。 薛采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师兄有朝一日会对她关爱有加,不由得心头一暖道:“陆师兄,谢谢你。” 陆哲翰揉了揉她的脑袋,似无奈似宠溺,“应该的,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兄。” “丫头,我有话与你说。”莫大夫把薛采扯到一边,附耳低语,完了把一个小药瓶交到她手中,“这药丸可解你身上红疹之痒。你为人刚直,容老夫多嘴一句,有时候知难而退未必是桩坏事。” ** 到岸那日,风雨消散,天清气朗。 码头上车马络绎不绝,捕鱼的,做苦力的,经商的,远行的,归乡的交错往来,人声鼎沸,热闹喧阗。 船舱里,陆哲翰与莫大夫一个扛肩一个抬腿将崔珩弄进了一只大木箱中,然后交由四名仆役搬到等候在岸边的马车上。 薛采站在船首,微风扬起衣袂,“师兄,‘雪鸮’就托你照顾几日,择日我再来取。” 她朝对面二人郑重抱拳道:“师兄,莫大夫,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莫大夫抹了抹眼角,欲言又止。他对薛采也算一见如故,此时心生离愁别绪,出口之言定然伤感,不说也罢。 陆哲翰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伸手将薛采拉入怀中,虚虚抱了一下,“小师妹,多保重。” 薛采微笑着颔首,足尖点地,身姿轻盈若鸿雁,凌空跃到了岸上。她接过皮鞭跳上马车,调转马头之前,再次朝船上之人扬手作别。 手起鞭落,骏马疾驰,很快她的身影混杂在了茫茫人海中。 莫大夫瞧见身边之人若有所失,忍不住揶揄道:“老夫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自古师兄妹间成好事者多,你可以修书一封,请你师父做主将薛采许配给你。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她拴在身边,不必望眼欲穿。” 陆哲翰缓缓收回目光,勃然变色道:“老匹夫,休得胡说八道,否则我把你丢海里喂鱼。” 莫大夫丝毫不惧对方的恐吓,啧了一声,“你这是被人说破心事,恼羞成怒了啊。你若真喜欢薛采,老夫一定帮你出谋划策。” 说完,话锋一转道:“这鬼天气,出了太阳还如此之冷,走,咱们回舱里去。” 码头西侧,正对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巍峨挺拔,气势恢宏的楼阁。雕梁画栋,檐牙高啄,是衡州迎天下客的门面。但除了达官贵族,寻常百姓不被允许在此逗留。 视野最开阔的一层,一位锦衣公子不畏朔风,立在洞开的窗口。从他的角度望出去,能将岸上发生的细枝末节尽收眼底。 公子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瓷盖碗,他慢条斯理的取下碗盖,吹开绿叶,细细抿了口茶,“衡州的大佛龙井,果然名不虚传。” 虽是夸赞,却语调平平。 “将军,属下已派人跟上那辆马车。”一身淄衣的侍卫跪地禀告道。 “好,切勿打草惊蛇,我还要放长线钓大鱼。”公子摊开宽大的手掌,若有期待,“今日的信呢?” 侍卫闻言,小心翼翼取出信纸,恭敬递上。 公子挥挥手,打发侍卫离开,然后面朝大海,迫不及待的将绑在信纸上的丝线剪断。 一如往常,纸上只留了短短四个字:安好勿念。 冷戾的公子展颜一笑,将信纸放在鼻端,闻着纸香,闻着墨香,似乎也闻到了她身上清淡的花香。驻兵在外,时宁的飞鸽传书是漫漫长日中唯一的慰藉。哪怕只报一声简短的平安,他也心满意足。 孔鎏反反复复看着那四个字,仿佛透过信纸看到了时宁清丽娟秀的面庞,所以怎么也看不厌。 说起来,时宁的字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与他的愈来愈像,足能以假乱真。他想方设法要在时宁身上留下自己的烙印,这勉强能算其中之一。 孔鎏将信纸妥帖收好,藏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脸上带着痴迷的笑。 第11章 百里之行,贵在良驹。 陆哲翰深谋远虑,沿途每一个驿站都安排了仆役,早早为薛采备好膘肥体壮,吃饱喝足的良马,可以随到随换。 薛采披星戴月,昼夜兼程,终于赶在崔珩毒发第六日上了衡山。连日来,崔珩始终昏迷不醒,按照莫大夫的说法,最迟明日必须拿到万蛊之母。 “师父!”到了山顶,薛采双手呈喇叭状,冲紧闭的宅门喊道。 须臾,刚刚刷过红漆,上面贴了神荼、郁垒画像的笨重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白衣飘飘,虽胖但风度犹存的老头快步走出,咋咋呼呼道:“大清早的,嚷嚷什么,为师耳朵还没聋呢。” “师父。”薛采丢下马鞭,欢天喜地跑过去,一把抱住李若鸿粗壮的腰身,像猫一样在他胸口蹭了蹭,“多日未见,徒儿甚是想你。” 李若鸿毫不客气的将黏在身上的人推开,板着脸道:“当初是你执意要走,如今又说想念为师,你当师父是三岁小儿,会信你的哄骗?” 薛采红着眼眶,忏悔道:“离开后才知道衡山在我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徒儿自知有错,请师父责罚。” 李若鸿撑不下去,脸上出现裂缝,“让为师好好瞧瞧,你下山一趟是胖了还是瘦了,是否跟人交过手,有无受伤?你离开这一月,为师食不知味夜不成寐,光惦记着你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师父。”薛采又将他抱住,“徒儿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李若鸿破功大笑,“行了,过了年就十六岁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赖在为师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知羞。” 薛采嘿然,撒开双手。 李若鸿走到马车前,撩起厚重的布帘,似乎早有预料半分也不惊讶,“你果然把他带来了。为师刚还在想,以你的武功与修为想寻仇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提前返回师门,必然有特殊缘由。” “师父当真神机妙算。”薛采竖起拇指,“他是崔城主的遗孤,崔珩。还望师父收容他几日,这天地间他已无处可去。” 李若鸿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为师养不起。” 薛采忙道:“可以把我的口粮匀给他,我少吃一点无妨。” “那就姑且如此,东厢房已经叫人收拾好了。”李若鸿翩然离去,留下一道胖墩墩的剪影。 “多谢师父。” 薛采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忙不迭将崔珩安置在东厢房,帮他盖好衾被,在房中生了个暖融融的炭盆。她打算趁热打铁,去找师父讨要万蛊之母。 ** 云层遮蔽了日光,天阴沉沉的。 李若鸿趺坐在凉亭里,身上裹了厚实的兽皮,眼前是一池残荷,面前是一只火候恰到好处,烤得油光发亮,香气四溢的鸭子。他用匕首慢慢的割下一片鸭肉,放在薄到透明的面皮上,再放上葱丝蒜丝,抹上新酿的甜面酱,卷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李若鸿神情陶醉,喝一口黄酒吃一口鸭肉,为了行动方便索性将兽皮扯掉,丢弃在脚边。 “师父,你不冷吗?”薛采找了个空位坐下。 听见声音,李若鸿两手同时护住烤鸭,“这是为师的早饭。” 薛采笑道:“师父放心,早上吃肉太腻,徒儿不会与你争抢。对了,师父为何不找个温暖点的地方?凉亭四处漏风,怪冷的。” 李若鸿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摇头晃脑道:“美食配美景,不亦乐乎?说吧,你找为师何事。为师的性格你也知道,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薛采将下山后的经历简明扼要说了说,“师父,听说你与莫大夫交情匪浅。如今他受师兄雇佣,做了随船大夫。照他的意思,那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莫大夫?莫循?”诧异过后,李若鸿兴致缺缺道:“小采啊,你怎么尽与这种人打交道。出门在外要多结交几个新朋友,这样为师也能沾沾光听一些新鲜的趣闻。”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不。”李若鸿丢下烤鸭残骸,站起身斩钉截铁道:“这是孽缘,要不得,要不得。” 薛采言归正传,“莫大夫说,崔珩中了合欢蛊,需要万蛊之母方可解毒。师父,求你看在崔城主一心为民饱受冤屈不幸惨死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儿子。” “崔家的独苗死了确实令人惋惜,可这干我何事。”李若鸿神色淡漠。 “好歹崔城主曾仗义出手救过你的命。”薛采重提往事,希望借此唤醒李若鸿的怜悯心。 “你所言不假,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为师已收你做了徒弟。”李若鸿径直走出凉亭,“小采啊,覆水难收。你在为师门下修习九年,为师与崔默武早就两清。” 薛采加紧脚步跟上,“师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救一人就多一份功德,何乐而不为?” 李若鸿回首,语气冷然,“小采,为师不信这一套。那万蛊之母是为师家族遗物,为师一门上下数百口为了守护它悉数丧命。平白无故的,为何要拱手相让?那崔珩死也好,活也罢,一切听天由命。为师只答应你留他几日,其他的一概不管。” “师父,原来你是随国人。”薛采很有为人弟子的自觉,从不刨根问底打探李若鸿的过往,此时听他主动提起,心里免不了有一丝惊讶。 “国破家亡,时过境迁,哪来的随国,哪来的国人?”话音未落,李若鸿已走远。 薛采早就做好碰壁的心理准备,所以这个结果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如果师父爽快的交出万蛊之母,那简直不像他惯常的风格,或许她还会怀疑这事背后是不是有诈。 她重新回了一趟东厢房,用手探了探崔珩颈后的温度,然后口对口喂了他一些糖水。 这几日崔珩不醒,只能靠微甜的糖水续命,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离开前,薛采从厢房角落找来一根火钳,拨了拨盆中的木炭。红色的火苗忽然蹿高,舔过她正在添加木炭的手指。猝不及防被火焰灼烧,薛采痛的收回手,幸亏动作够快手指上没有起水泡。 她复又走回崔珩身边,望着他默默保证道:“小恩公,我不会轻易放弃。” ** 不欢而散后,李若鸿终日闭门不出,就怕薛采过来纠缠。 但怕什么来什么。 他刚刚打开一本典籍,琢磨着一边吃蜜饯一边做研究,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师父,上天有好生之德,求你救救小恩公。你若不救,我就长跪不起。” 李若鸿在心里哀嚎一声,从他收养两个徒弟起,日子就一天也没消停过,不仅要时刻盯紧两个娃娃念书做功课,还得帮忙解决成长过程中的烦恼。 举个现成例子,他与薛采虽为师徒,但毕竟男女有别。这女孩子家碰到的麻烦总比男孩多,尤其是薛采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时,莫名其妙来了癸水,薛采跑来问他,他一个大男人既未娶妻也无子女当然对此一窍不知,反而闹了个大红脸,损了颜面。 好不容易挨到两个孩子都下山了,清闲日子还没过够,便戛然而止。 李若鸿觉得自己也算个苦命人。 他透过窗户望出去,果然瞧见那个倔丫头毕恭毕敬跪在院子里。 铅云低垂,风雪将至。 李若鸿从罐子里取出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嚼了嚼,蓦然觉得这东西与平常吃的不一样。他吐出来,收起瓷罐,再也没有吃第二颗的欲望。 他决定等一等,兴许薛采会知难而退。 时光如流,这一等就到了黄昏。 夜幕降临,空中飘起细雪,像有人从天上撒洁白的盐粒。慢慢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成了白茫茫的鹅毛。 李若鸿自诩耐力惊人,此时此刻也坐不住了。 刚开始,他每隔半个时辰往窗外望一眼,见薛采身影岿然不动,心里也不着急。渐渐地,望出去的频率骤然增多,尤其是下雪后,心里动摇得更加彻底。 那万蛊之母虽说是他家族遗物,但他并没有亲身参与曾经的血战。他与薛采讲的,是祖辈遗留下来的传说。因而,对万蛊之母的执念不算强烈。 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采是他一手养大的,是师徒亦是父女,没必要为了陈年旧事为难活着的人。只是,那万蛊之母本身就是剧毒,用它解毒,需先将蛊虫引到自己身上。 他查过毒经,至今无人敢以身涉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供养毒蛊。若把这些隐情原原本本告诉薛采,她还执意要救崔珩,那么他当真拦不住。 ** 山里风大,薛采觉得自己快要冻成一尊雕塑,雪花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整个视野里全是梨花一般的白色。 寒气凛洌,她几乎无法正常思考问题,也差点忘记自己跪在院子里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要一直跪一直跪,直到屋里的人松口。 青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一行脚印从主屋延伸到了院子中央。 “小采。”李若鸿快步上前,瞧见薛采冷得瑟瑟发抖,忙把手中兽皮裹在她单薄的肩头,“从你进山门起,为师就知道你是个执拗的孩子。行了,今日为师认输,万蛊之母你拿去吧。” 说着,把一只小小的绿色竹筒放在薛采掌心。 薛采的声音也被冻住了,好半晌才破破碎碎吐出几个字,“谢师父,师父重恩来日必报。” “但为师有言在先,用万蛊之母救人需将它引到自己身上,然后取指尖三滴血为药引。也许这蛊虫会与你相伴一生,祸兮福兮谁也料不准,你想清楚了再行事。” “无妨,就算用我的命换小恩公的命,我也不悔。” “你这个孩子。”李若鸿无可奈何,满脸疼惜道:“是报恩重要还是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就不会好好衡量?小采,人活在世上没必要这么累。崔默武捡了你的命,你回报的已然足够。”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薛采冻僵的手指终于能够活动,她紧紧抓着竹筒道:“师父,报恩之事我自有分寸。待小恩公用不上我,我自会离去。” 第12章 崔珩服下药汤,俄顷一只墨绿色的小虫蠕动着爬出他的耳朵,在枕边一命呜呼。薛采见了,小心地把合欢蛊尸体收在一个纸盒里面。 不出一日,崔珩便悠然转醒,面色依然苍白憔悴,眸中却有了清辉。 薛采绞尽脑汁想从她师父嘴里多挖出一些鸡鸭鱼肉,好给崔珩补补身子。但她师父像个饕餮贪吃成性,又视美食如命,跟他抢吃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薛采实在没辙,只好自己吃得少之又少,把口粮省下来补给崔珩。她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还得在崔珩面前装出吃饱了的模样。 这一日,李若鸿有急事要下山一趟,归期未定,便对薛采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看守师门。 薛采点头如捣蒜,前脚依依惜别地把师父送走,后脚就凿开了冰封的池塘,用渔网捞了一尾肥硕的鲫鱼,然后转战后院磨刀霍霍向母鸡,紧接着又从田畦里掘了一篮子青菜萝卜,从木桩上割走了一大片蘑菇。 她两手满满来到厨房,在腰间系了一条旧围裙,捋起衣袖决定大干一场。 君子远庖厨,李若鸿截然相反既能吃又会做,薛采有他这么位师父,平时鲜少跨进厨房,洗菜切菜不成问题,杀鱼时手法到底生疏。 她倾斜菜刀刮鱼鳞,一不小心被鱼鳍上的硬刺扎到了手指。 薛采正忙得热火朝天,倒不在乎这点痛,手中动作不停,利索地剖开了鱼肚子,里面有一颗绿色的苦胆,一旦把它弄破整条鱼都会不可避免的发苦。她谨慎地把苦胆取出来,顺带着把鱼泡鱼肠一并挖走。 处理完鲫鱼,薛采勇攀高峰,毫不犹豫地把已经被一剑封喉的母鸡浸泡到热水里。 没杀过猪却见过猪跑,她师父闲来无事研究出了一套杀鸡褪毛的好方法,薛采耳濡目染,虽然是第一次但过程勉强称得上顺利。粗粗拔完毛后,她拿来一个银色的小镊子,开始对付那些细小的鸡毛。 起锅热油煎鱼,起炉煮汤炖鸡。 一番手忙脚乱后,几盘菜像模像样地摆在了东厢房的圆木桌上。 崔珩目光不离手中的书卷,对进进出出的薛采视若无睹。 从薛采把合欢蛊的尸体拿给他看,到李若鸿告诉他薛采为了求万蛊之母不顾风雪跪了一天,他对薛采的感情就莫名变得复杂起来。 他知道薛采的所作所为皆出于报恩,可是救人的是崔默武,与他毫不相干。他不愿平白无故地承受这些好意,更不想薛采一厢情愿的继续下去,所以打算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然离开衡山。 天地之大,总有残废的埋骨之地。 “小恩公,吃饭了。”薛采摆好碗筷,把掉落在地的书卷捡起来装进木框。 为了给崔珩打发时间,她从藏书阁里搬了好些书过来。反正那些书摆在木架上不外乎两种命运,落灰与养蠹虫。师父对此也无异议,只交代了读完的书得归回原位。 崔珩看书一目十行,半天就能翻完四五本,薛采从前觉得衡山上的书籍浩若瀚海,此刻却担心库存会撑不住。 她数了数这一上午看完的,竟然多达八卷,“小恩公,看书费眼,吃个饭休息会儿吧。” 崔珩一身素衣,墨发打散了披在肩上,越发衬得眉目隽秀,气质卓然,他神色淡淡,不见悲喜,只专心的翻动纸张。 薛采蓦然想起自己忙忙碌碌了一早上,竟忘记给崔珩洗漱更衣,连忙拿起几案上的桃木梳,站在崔珩背后,轻柔而熟练的帮把他长发束起,插上木簪。 她走回崔珩身前,左右端详了一下,“小恩公,你长得真好看。” 崔珩闻言抬起眼眸,一脸冷漠。 薛采见怪不怪,把崔珩搀进轮椅推到饭桌前,“小恩公,这几日委屈你了都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今日,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把鱼肚子上的肉尽数夹进崔珩碗里,“这鱼养在池塘里,鱼肉很是鲜嫩。” 崔珩经不住薛采盛情邀请,低头吃了一小口,皱眉道:“咸。” “怎么会?”薛采用筷子蘸了蘸汤汁,一尝之下吐了吐舌头道:“我好像忙忘了,放了两次盐。小恩公,这鱼就不吃了,你喝喝鸡汤看,散养的母鸡极有营养。” 崔珩勉为其难喝了一口,“还行。” 这两个字对薛采而言,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她喜滋滋道:“小恩公若是喜欢,明天我再炖鸡汤给你喝。” 崔珩将视线停留在薛采一会儿舀汤一会儿夹菜的双手上,那手本就瘦小干瘪,现在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被飞溅的滚油烫伤的点点暗斑,愈发不忍卒视。 可想而知,薛采为了准备这一桌饭菜费了许多心神。 崔珩不善与人交往,也不喜饭桌上的虚礼,破天荒夹起一只鸡腿给对面的姑娘,“你的手得包扎一下。” 薛采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小恩公,这鸡腿还是留给你吃吧,以形补形嘛。” 崔珩默了默,“你一向吃的很少吗?每次吃两三口就停箸了。” “这个。”薛采见崔珩执意要把鸡腿留给她,不再客气,边吃边道:“我大魏以瘦为美,吃的少一点人瘦一点总没有错。” 崔珩嗤之以鼻,“你若再瘦下去,与干尸无异。大魏百姓再有眼无珠,也不至于觉得干尸美若天仙。” 薛采正在喝汤,闻言呛了一口,“小恩公,你别光顾着说我,就说你自己吧。我养了你这么多天,也不见你长点肉,依然形销骨立。既然我们彼此嫌弃,认为对方吃的不多骨如瘦柴,那就来场比赛,看谁先把眼前的饭菜吃光,好给自己争口气。” 崔珩点头默许。 薛采精神一振,立马摆开架势,风卷残云般扫荡圆桌上的碗碟。相较之下,崔珩仍然气定神闲,吃得从容不迫。 未几,薛采靠在椅背上,打了个饱隔,“小恩公,你输了。” “甘拜下风。”不知怎的,崔珩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滚动轮椅朝堆积如小山的书卷而去。 薛采误以为他又要回去看书,心中暗叹如果师父收了崔珩做弟子,一定会大感欣慰。 没想到,崔珩去而复返,“把你的手给我。” 薛采不明就里,听话的照做。 崔珩拧开一个圆形的药盒,一股草药特有的气息随之弥漫,他用指腹沾取了一点莹白如脂的药膏,一一涂抹在薛采的伤口上。 他低着头,照进屋内的阳光打在身上,低垂的眼帘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两道暗影。 薛采端正坐好,手背上被药膏抹过的地方泛着凉意。她一瞬不瞬瞧着崔珩,见他素衣黑发,瘦削苍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病态之美。 指腹擦过食指指尖,崔珩顿了顿,掀起眼帘望过去,“自己咬破的?” 薛采不禁想起服下毒蛊取血为药引的事,抽回手,故作惊讶道:“咦,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儿也有个伤口。我这人粗心马虎惯了,受点小伤在所难免的。” 崔珩默然,把药盒盖紧纳入袖中,“明日这个时辰再来换药。” 薛采不假思索拒绝:“不必如此麻烦,我房中也备了伤膏,可以自行涂抹。对了,你这药从哪来的,我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你师父给的。” “不是吧。”薛采难以置信,“那老头还肯主动给你东西。而且我瞧着,这应该是师父收藏的世间绝无仅有的金创膏,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苛刻的条件?” “没有。”李若鸿之言犹在耳畔,与他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崔珩不打算坦诚相告。 薛采也没继续追问,推着轮椅边走边道:“小恩公,我带你去屋外转转。” ** 十几年前,李若鸿设计这座宅子时,九易其稿才敲定了最终的建造方案。宅中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耗尽了他的心血,如排兵布阵般把它们摆放在最适宜最准确的位置。 薛采推着崔珩行走在花园里。 两旁假山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活水流过石面发出淙淙轻响。园中草木选得别出心裁,一年四季都能看得见绿叶闻得到花香。 这个时节,造型奇特的松木盆栽错落有致地摆在石墩上,绿意犹浓。几株腊梅在墙角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薛采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小恩公,我听莫大夫说他给你用的断续膏效果奇佳,普通人双腿折断十日左右便能行走自如。你之前中了合欢蛊意识消沉,也顾不到这腿伤。如今蛊毒已解,你看这儿地势平坦,不如站起来试一试?” 崔珩对自己的双腿早不抱任何希望,他既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它在好转,只当它是身体的累赘,一件无用的摆设。 薛采以为他在犹豫,柔声劝道:“小恩公,你不必害怕,有我看着不会让你跌倒的。” 崔珩眸光黯淡,自嘲道:“废了就是废了,没必要做无谓的尝试。” 薛采最怕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突然抬脚踢向他的小腿,“会痛吗?” 崔珩骤然变色,满脸阴鸷道:“痛不痛,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滚!” “既然有知觉那就没有废!小恩公,你何必看轻它,莫大夫都说了你的双腿恢复得很好。你不愿尝试,说穿了是在逃避。” 成或败,一旦尝试必然面临一个准确的结果。 薛采打定主意,手掌发力劈向轮椅。 劲风袭来,两只木轮不受控制的往后滚动,崔珩若不及时站起,就会满身狼狈的摔倒在地。草坪上积雪刚刚消融,泥泞不堪,他穿的又是白衣。 薛采摆明了是在硬逼。 千钧一发之际,崔珩倏地站了起来。久未站立,不过须臾光景,身形便微微晃动。 薛采眼疾手快将他扶稳,激动道:“小恩公,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真是太好了,回头遇见莫大夫,得好好感谢他。” 她抱着崔珩的腰,溢出眼角的泪珠打湿了他胸前的布料。 崔珩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仰头望向被繁茂的树枝割得支离破碎的蔚蓝苍穹,微风拂过,残雪扑簌簌抖落。 不知怎的,心头的怒气烟消云散,就姑且让她抱一会儿吧。 第13章 “小恩公,你睡了没,我能进来吗?”薛采轻叩三下房门,久未得到回应,自顾自道:“你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说着,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房中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灯,崔珩照旧是那副模样,倚在床头翻动书页,头也不抬道:“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薛采搁下手中的甜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长而分岔的烛芯,火苗左右摇晃,光芒比先前更盛。 “小恩公,我熬了桂圆莲子鸡蛋羹,你熬夜看书肯定饿了。” “我睡前不吃东西。”崔珩大概是累了,合上书,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声音透出疲倦,“你走吧,我想歇息了。” 薛采在原地踯躅了片刻,“小恩公,我下午在藏书阁里清点书卷,发现了一本年代较为久远的医书。里面记载暹罗有一种特殊的按摩指法,对腿伤极有裨益。要不,我给你按按?” 崔珩不耐烦道:“我的话很难理解吗?让你出去!” 他侧身躺下,背对薛采。 一瞬间,空气如死水般凝滞。 崔珩面朝墙壁睁着眼眸,身体已然疲累到了极点,但一如既往的难以入眠。 每当闭起双眼,尤其是半睡半醒之际,往事便如幽灵般纷至沓来。那些自以为能够放下的,实际上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身体,还时不时跳出来兴风作浪。或许,唯有把那些人一一铲除,改天换地,才能拔掉尖刺,重归安宁。 崔珩如是想着,目光晦暗阴森,眉宇间杀气腾腾。 砰——房门被人重重关上,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 原来她也是有脾气的,崔珩露出一抹讥诮,翻转身面朝外,不期然与托着腮帮子席地而坐的薛采目光相撞。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蹙着眉,心头掠过一丝讶异。 薛采笑吟吟的指着房门,像一只慵懒狡黠的猫,“不是我,是风。” 屋外,繁星似水,风止树静,不知哪来的妖风能吹动一扇门。 “你就如此笃定,我还未睡。”崔珩都快对她刮目相看了。 “小恩公,不瞒你说,我每次起夜路过东厢房,都见里面烛火通明,你瘦长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似在看书。”薛采讨好道:“我知道你有心事,就让我尽点绵薄之力,给你按按腿吧。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耽误你休息,说不定按摩双腿还有助于入睡。” 崔珩支着脑袋冷笑连连,“我若不同意,你就赖着不走了?那好,今日我再重申一遍,我用不着你来报恩,别再自以为是的纠缠下去。” 薛采不以为意,巧笑倩兮:“小恩公,你说这话就不厚道了。我都救你到这份上,你却反过来过河拆桥,等我把未竟之事做完,自然会乖乖离开。” “你还想作甚?” “其一为恩公报仇雪恨,其二夺回天曜城。当然,如果小恩公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然会竭尽所能。” 崔珩闻言若有所思,半晌才道:“给你半柱香时间,按完滚蛋。” 说完,一动不动仰天躺平。 薛采大喜过望,走过去脱掉崔珩的长袜,向上卷起他的裤腿。两道狰狞的刀疤如蜈蚣一般攀附在紧实的小腿上,薛采凉凉的手指摸上去,躺着的人似有所觉轻颤了一下。 “小恩公,你真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好孩子。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余生你一定会平安顺遂的。” 崔珩气道:“再磨磨蹭蹭,索性就别折腾了。” 薛采干笑道:“你不要着急啊,好好享受就是了。” 医书上关于暹罗按摩指法的记载只有寥寥片语,有些地方描述得过于简略,有些措辞又太过模棱两可。她对照其他医典上的相关记录,潜心专研了一下午才有所领悟。 薛采十指飞快,时而捏时而揉时而敲,就像炒菜时掌握火候一样控制好手中每一寸力道,“小恩公,舒服吧。” 这套指法崔珩很受用,但面上不露声色,语气平平道:“李若鸿收藏的书包罗万象,应该花了不少力气吧。” “小恩公有所不知,天下动荡之际,许多大富大贵的人家把藏书当废纸卖,我师父正好捡了个便宜。这几日我看你一直在翻书,不觉得乏味吗?”薛采大胆提议道:“山上有座温泉,不若明晚我带你去泡个澡。泡温泉舒筋活血,对你的双腿有莫大的好处。” 她抬头望去,发现崔珩已经闭上眼睛。 他整个人松弛下来,似乎真的睡沉了,脸上的神情不似醒着时孤傲冷僻,像一只暂时收起獠牙与利爪的小兽,看起来温顺无害。 薛采把一个朴素的灰色香囊放在崔珩枕边,“小恩公,这香囊里装了安神的草药,祝你做个美梦。” 房门悄声合上,将璀璨的星光关在了屋外。 屋内,崔珩蓦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枕边的东西,他闻了闻,随手丢弃在一边。过了片刻,又找回来放在了原来的地方。 ** 翌日,薛采又在崔珩面前重提泡温泉的事,这一次崔珩极其爽快的答应了。 薛采抬头望天,不禁怀疑挂在青空的金乌是从西边升起的。 是夜,她替崔珩准备了一套换洗的衣物,又拿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提着灯笼推着崔珩往衡山西南方走去。 山间小路铺满了细碎的石子,常人走在上面倒不觉得怎样,只是苦了坐在轮椅里的人,一路颠簸个不停。 薛采安慰道:“小恩公,你最近进步神速,只是新生的腿骨毕竟脆嫩不宜久站久走,相信再过一段时日就可健步如飞,摆脱这破椅子了。” 清醒的崔珩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薛采习以为常,自说自话道:“等你伤势痊愈,你我二人下山闯荡去。” 崔珩低沉的嗓音从前方传来,“就凭你我?” “小恩公,你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薛采想起话本里的任侠,满脸憧憬道:“有时候,一人之力就可让风云变色,更可况你还有我。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也该取个响当当的名号,黑白无常,雌雄双煞?哎,不行,兹事体大,回头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薛采的浮想联翩被崔珩无情打断,“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一路的,别把我算进去。你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要执拗于报仇?” “千金难买我乐意啊。” 薛采哈哈一笑,又胡乱闲扯了几句,拐个弯,热气氤氲的温泉展露在了眼前。 李若鸿寻到这一眼稀有的泉水后,便按照自己的喜好大肆改造,不仅在四周栽满了奇花异草,还在不远处用山石砌了一座古朴的亭子,亭中有石桌石凳供休憩赏景下棋之用,因此处地势开阔,得天独厚,能居高临下望见莽莽苍苍,连绵起伏的群山。 薛采举着火折一一点亮悬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忙完后又在温泉周围摆了一圈燃烧的蜡烛,四野霎时亮如白昼,烛光晃晃欲与空中皓月争辉。 “小恩公,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烛光浴。”薛采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珩不领情,“把地上蜡烛灭了。” “可是我觉得在烛光摇曳中泡温泉更具意境。”薛采微笑着做陶醉状,双手合拢置于胸前然后举高向空中打开,“仿佛置身于浩淼星海之中。” “你就不怕引来山火?”崔珩脱掉外衣滑入水中,眯起眼道:“这烛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下薛采没理由反驳了,连出数掌将火焰打灭。她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大袋干花,抓起一把撒向温泉,“这玫瑰美容养颜,平时我都舍不得用。” 崔珩舒展双臂惬意的靠在岩石上,好笑道:“你能不能消停片刻,既然舍不得用,就不要撒在这里暴殄天物。” “那好吧。” 双手献上的殷勤人家一概不要,薛采也觉得没劲,抖落沾在衣衫上的干花碎屑,悻悻然道:“我去亭子里坐会儿,你有事喊我。” 她百无聊赖的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听见崔珩在那边喊人,“把衣服拿过来。” 薛采得令,拔腿跑了过去,将衣服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崔珩一伸手就能够到。 “小恩公,你怎么不多泡一会?” 崔珩满脸都是热汗,言简意赅道:“泡久了容易头晕。” “那我扶你上来。” “不必。”崔珩一掌拍开凑到他面前的手,“就这几步路我自己能走。你背过身去。” 薛采耸了耸肩膀,转过身望向枝柯扶疏的桂花树。 倏地,她发现近旁的树枝上似有东西在扭动。定睛一看,只见那东西又细又长下半截身体缠绕在枝头,此时正昂起脑袋朝她的方向俯冲过来。 “啊,有蛇!” 薛采大叫一声,慌不择路的跳到了崔珩身上。 崔珩见薛采满面惊恐地冲过来,下意识地想要躲避,但动作不及薛采快。恢复中的双腿承受不了如此大的冲击力,右脚朝后退开一尺左腿顺势弯曲呈弓步状,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下来!”他明显处于愤怒的边缘,额角青筋直跳。 “不要,后面有蛇。”薛采像个猴子似的两手环抱住崔珩的脖子,双腿勾在他的腰间,可怜兮兮道:“这个世上我最怕两样东西,一是父亲二是蛇。你别赶我下去,我不想被它咬。” 听闻此言,崔珩伸长手臂往树上一摘,然后把东西举到薛采眼前,无语道:“你怕的就是这个?” “绳子?”薛采眨巴了几下眼睛,将信将疑道:“不可能,我刚才明明看见是条蛇,它还朝我身上扑过来了。” “那是被风吹的。”崔珩心生无力,再次催促:“赶紧下来。” 他尚未穿戴完毕,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能清晰无误的感受到怀中少女的温软与馨香。 薛采惊魂甫定,放开手脚跳下来,无意中瞥见泡过澡的崔珩双耳赤红,打趣道:“小恩公,这温泉之水果然能舒经活血,你现在整个人跟只虾饺似的白里透红。往后咱们天天来此,你看如何?” 崔珩系紧衣带,没好气道:“泉水周围温暖如春,指不定还真的有蛇出没。” 第14章 正月十五,晴,微风,诸事皆宜。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薛采就起床了。 她先去厨房忙活了一圈,煲了一锅蔬菜瘦肉粥,蒸了一屉白白胖胖的馒头,然后从李若鸿的房间里拿了一串钥匙,来到阴暗潮湿的地窖,搬走了一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 薛采一口气把沉重的木箱抬到了院子里,揉了揉酸痛的手臂,蹲在地上朝木箱上方吹了口气。 顷刻间,灰尘漫天飞舞,像极了盛夏傍晚成群结队的相思小虫。 薛采一边挥手一边咳嗽,撕掉贴在木箱上已经发黄的封条,发现搭扣里还悬挂着一具铜锁。 当年,她对照《武备志》研制新式火器,差点儿炸了西厢房。 她师父极为震怒,不仅收缴了作案工具,封锁在一只结实的檀木箱里,还下了禁令,如果她再碰硝石硫磺之类的东西就会不念旧情将她逐出师门。 薛采为了长远计,只好遵从师命,偃旗息鼓。 这个当口,她师父远在异乡,又恰逢元宵佳节,薛采实在心痒难耐,盘算着做几个烟火助助兴。她拔下发簪捅进锁眼,向左转了转而后向右转动。 如此尝试了多次,皆以失败告终。 薛采仍不放弃,目光扫视四周找到了一块大小适中的岩石,她走到树下捡起石头,随后走回来奋力砸向铜锁。 “你在作甚?”崔珩在屋里听见“砰砰砰”的巨响,推开窗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小恩公,你管自己看书,不用理我。”薛采抬手擦了擦顺着面颊滑落的汗珠,“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等我把锁砸开,就给你端过去。” 她操起石头正准备砸下去,却听崔珩不咸不淡道:“这锁我能开。不过,这箱子是你的吗?” “里面的东西是我的。”薛采不想白白浪费力气,跑到窗边,眨着眼睛哀求道:“小恩公,请你行个方便,帮忙把箱子打开吧。” “这不是不可以。”崔珩双臂交抱倚在窗边,若有所思道:“可你拿什么来交换?” “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请你看……”薛采突然住了口,“这个暂时保密,反正等入了夜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哦对了,临睡前还会帮你按摩双腿,延长到半个时辰。” “容我考虑一下。” “一个时辰。” 通过这几日的察言观色,薛采知道崔珩十分受用那套暹罗按摩指法,于是往上增加筹码。 “成交。” 崔珩关了窗,片刻后瘦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他缓步走到薛采身旁,接过银簪插入锁眼,不一会儿嗒一声木箱开了。 “小恩公,你这手法也太娴熟了。”薛采由衷赞叹。 她一一取出木箱里的东西,三卷颜色不尽相同的纸,一筒子麻线,四五包细碎的粉末,一张扯凳,一根铁钎,一把阔刀,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崔珩按捺不住好奇,用指尖沾取少许白色粉末,搓了搓,然后放在鼻下闻了闻,扬眉道:“这是白硝?” 白硝稀少罕见,用它制成的火药弹丸不易回潮,爆炸力强,且燃放后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小恩公,你真识货!”薛采又是一声赞叹,她转动轱辘从石井里打起一桶冷水,哎呀一声道:“我忘记给你拿早饭了,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少焉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 “小恩公,你回屋里用膳吧,这米粥快要凉透了,得赶紧喝掉。” 崔珩指了指几步开外的石桌,“你搁那儿就行。” 时间紧迫,薛采也不多劝,由着他坐在寒冷的院子里用餐。 她重新走回那一堆工具前,用匕首把爆料纸裁成一定的大小,然后用水浸湿纸头一分,手拿铁钎置于纸的腰部,用纸包住铁钎,再将其放到扯凳扯板上的凹部,用吊板扯紧,一个纸筒就做好了。 崔珩徐徐喝着粥,回想起薛采将他救出崇明岛的夜晚,他在昏迷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来薛采给他喂水两人挨得极近,他不止一次闻到薛采衣衫上有一股硝石与硫磺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彼时,他不甚在意也不愿深究。 此刻见薛采熟练地制作纸筒,然后把彩色的皮子纸褙于白色筒子上,再用麻绳将纸筒扎为一饼,紧接着拔出阔刀,利落的将饼拦腰截断,便用陈述的语气问道:“你会制造火、器?” 薛采忙得腾不出精力回答问题,良久才道:“略知一二。” 崔珩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薛采的一举一动,渐渐入了迷。 薛采将腰断成饼的筒子一端灌白泥,一端灌黄泥,再在筒子中节筑黑硝。装泥上硝之后,她用铁钎把每个筒子筑紧,拿到太阳底下晒。 “这立春的阳光瞧着暖和,但温度远远不够。如果晌午晒不干,得拿去烘烤一下。”薛采见崔珩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嘴角漾开一抹笑,“小恩公,我已经忙完了,你还盯着不放啊。” 崔珩回过神,问道:“这都是李若鸿教你的?” 薛采把手泡进剩余的井水里,摇了摇头,“哪能什么都靠师父教,我自己感兴趣就在那儿瞎琢磨。一开始很不顺利,烧过马厩炸过房子,把我师父气得差点儿就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后来,我偷偷摸摸背着他干,幸亏没再出事,不然肯定暴露无遗。” 薛采甩干手,坐到崔珩右侧,“不过,除了锁进木箱里的硝石硫磺,其他在我手中的材料早八百年前就用完了。衡山上没有这类石矿,做完刚才那堆东西,我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 崔珩对此不置可否,望着她道:“你脸上沾了黑灰。” 薛采随手一擦,问道:“还有吗?” 崔珩点了点头,身边之人离他仅有咫尺之遥,他鬼使神差勾起那张明艳娇嫩的脸蛋,用素白的衣袖抹掉了那片乌云似的灰。 目光正对目光,薛采错愕不已,怔忡了片刻才道:“小恩公,你对我好像没以前那么抵触了。” 崔珩别开眼缩回手,仿佛自己也吓了一跳,烦躁的站起身慢慢走回房里,留下一句,“除了送饭,这一日都别来烦我,也莫要在院子里敲敲打打。” ** 到了夜里,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从东方缓缓升起。 薛采点亮灯笼,备好茶点,好说歹说才把崔珩请到了院子里。 “小恩公,今天是元宵佳节,吃个汤圆,攒个福气。”她把一只碧色瓷碗移到崔珩面前,里面盛了三颗软糯的芝麻猪油汤圆。 “汤圆?团圆?”崔珩呵呵冷笑,“我孑孓一身,父母朋友悉数丧命,你是在祝我早日下黄泉与他们团圆吗?” “当然不是。”薛采没料到他会曲解自己的意思,着急解释道:“吃汤圆只是应个景罢了。小恩公,人这一生很漫长,知己难寻,可总能觅得与你志同道合之人。父母没了确实让人悲痛,可将来你娶妻生子,儿孙绵延,又会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所以,你也不要一直消沉下去。” 娶妻生子? 崔珩脸上的讽刺意味更浓,他用调羹捞起一颗汤圆,咬下去时香浓的芝麻馅在口腔中四溅,甜而不腻,蓦地牙齿磕到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铜币?” 薛采一见之下,拍手叫好道:“小恩公,我煮了十几颗汤圆,仅有一颗里面藏了铜币,吃到之人必有鸿福。”说着,伸长手臂想把瓷碗取回来,“这汤圆吃多了腻味,一颗正好。” 崔珩发觉对面之人神色有些不自然,直觉此事有猫腻,护住瓷碗道:“既然给了三颗,怎么只允许吃一颗?” 他轻松化解薛采的争抢,捞起第二颗,把糯米皮子咬破,不出所料里面仍有一枚铜币。 第三颗亦是如此。 “你这是何意?”崔珩目光幽深投向薛采。 眼见自己的小把戏被当面拆穿,薛采窘迫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无委屈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讨好你。” “为何要讨好我?” 史无前例的,崔珩心头划过一丝别样的情愫。 “因为想让你开心啊。”薛采埋着脑袋,把瓜子仁从壳里剥出来,再把瓜子壳一寸寸折断,“人还是要有点温度比较好。小恩公,我与你相处这么多日就没见你发自内心的笑过。” 她突然站起来,抛开尴尬,意气风发道:“不过今晚,我还有一件重量级法宝。” 薛采往前走了十来步,吹亮火折子,点燃烟花引线,“小恩公,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 砰—— 一道光飞窜到半空,瞬间将夜幕照亮,炸开后数颗流星纷纷坠落,像柳树低垂的枝条。 “小恩公,来,喝酒。”薛采变戏法似的把两只小酒坛搬到了石桌上,掀开封在上面的红色锦帕,道:“这是桃花村人酿造的桃花醉,是我师父珍藏的宝贝。他老人家不在,我就偷来孝敬你了。” 醇香四溢,是好酒。烟花璀璨,是好景。 崔珩倒不推辞,直接就着酒坛子痛饮了一口。 薛采也当仁不让,但比起崔珩,动作斯文许多。 两人谁也不说话,顾自喝着坛中清冽的蜜酿。 ** 群山脚下,火把林立。 “启禀将军,经属下仔细勘查,未在四周发现足迹。” 黑衣侍卫伏在地上,额头直冒冷汗,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够听清楚。他被派去跟踪马车,结果跟丢了,摆在眼前的是唯一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是他使出浑身解数,还是以失败告终。 孔鎏残暴狠辣,他几乎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果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掐在了他的脖子上,连求饶的空隙也不愿施舍。 “废物!”被虎口钳住的人喘不上气浑身痉挛,未几断了呼吸,孔鎏一脚将其踢开,寒声道:“继续给我找,找不到一个也别想活。” 砰—— 响声震天,流光溢彩的烟花在夜空齐齐绽放。 孔鎏久久凝望远处的火光,蓦然笑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这世上,竟有人蠢到自投罗网。” 他夹紧马肚,朝衡山最高峰扬鞭狂奔。 第15章 不知不觉间,酒坛见了底。 薛采眼中起了一层雾,喝得头晕脑胀,五迷三道。她伸长手臂去拿桃酥,明明觑准了,结果抓了个空,喃喃自语道:“好奇怪,这桃酥是不乐意被我吃掉吗?” 第二次伸出手,仍旧扑了个空。 薛采泫然欲泣,跟桃酥较上劲了,想把整张盘子都端过来,作为惩罚将它们全部吃干抹净,可张眼望过去,一碟桃酥变成了三碟桃酥。 她简直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依旧如此。 “小恩公,可否忙个帮?”薛采转而向崔珩求助,却发现身侧之人也添了两重模糊的幻影。 “有趣,真有趣,让我来辨一辨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如此思量着,她伸出一根食指挨个儿戳过去,实实在在触碰到崔珩胳膊时,笑得像朵明艳的桃花,口中呼出灼热的酒气,“哈哈,终于抓到你了。” 崔珩见薛采目含秋水,双颊酡红,知道这个姑娘醉得不浅,一把将人扶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薛采一个劲摇头,挣开崔珩的手,七倒八歪的跌坐在地上,“不,我不回去。”她抓起酒坛晃了晃,里面水声哗啦,“来,我们继续喝。” “不准胡闹。”崔珩有几分薄怒,把薛采像小鸡似的拎起来扛在肩上,径直往房间走。 可是,薛采哪里肯依,肆无忌惮张牙舞爪的在崔珩肩头撒野,雨点似的拳头捶打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你放我下来,不然我咬人了。” 崔珩忍无可忍,把人往地上一掼,冷冷道:“行,今夜你就睡在外头吧。” 他拔腿欲走,身体却钉在了原处。 薛采紧紧抱着他的双腿,赖着不肯起身,仿佛一只害怕被人抛弃的小动物,脑袋讨好似的蹭了蹭崔珩的衣袍。 她双唇红艳欲滴,似撒娇似哀求道:“小恩公,求你不要把我撇下。我很乖的,吃的也少,真的很好养活。” “你先起来。”崔珩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莫名感到无力。 谁知,薛采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笑得眉眼弯弯,盛情邀请道:“你也一起坐嘛,我想听你讲故事。” 崔珩既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蹲下身与薛采视线平齐,一字一顿道:“我再重复一遍,起来。” “你说什么?”薛采歪了歪脑袋,好像很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忽闪着眼睛将崔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露出了一抹“含辛茹苦数十年终于将孩子拉扯长大,而孩子不负所望出落得风流俊逸”的欣慰笑容,道:“小恩公,我有没有夸过,你长得可真好看。” “岂止一次。” 崔珩瞪她一眼,不愿再白费口舌,单手攥住薛采后衣领,又要故技重施。 薛采突然遭遇袭击,野猫似的猛然扭动身体,反而将那人拽倒在了地上。 她趁崔珩还来不及反应,欺身上前,右脚一跨跪坐在了他的腰上,然后左右开弓分别按住那意欲挣扎的双手,居高临下俯视被她压制的人。 月华如练,星河灿烂。 崔珩在薛采漆黑的眼眸里看见了星光,亦看见了自己。 倏地,有滚烫的酒气洒落在他了耳畔,“小恩公,你生的如此好看,怎么性子如此之差。” 崔珩无声的笑了笑,他已做好离开的准备,所以往后再也无需忍受他这样差劲的性子。 恰在此时,悬挂在廊庑下的铜铃无风而动,发出了一连串丁零当啷的声响。 薛采怔住了,犹如被针刺了一下,心中警铃大作,醉意散去了七八分。她从崔珩身上跳开,顾不上羞赧,把手递过去,“小恩公,快起来,有人硬闯衡山。” 每当她师父下山,布设在半山腰的天罡北斗阵就会立时启动。那阵法凶险非常,若要硬闯必有死伤。而一旦阵法被攻破,悬挂在院中的铜铃就会发出尖锐的警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崔珩将急匆匆往里跑的薛采拦下,大难临头竟有几分气定神闲,“别忙活了,人已经到了院外。” “什么?”薛采瞠目结舌,这速度完全超出了预估,她还想回房里打个包袱收拾点细软,听了崔珩的话双脚生了根似的扎进土里,走不动路了。 “是孔鎏吗?” 崔珩不答,唇角浮现一丝蔑笑。 话音堪堪落地,但见一群腰间佩刀的黑衣人鱼贯而入,为首者如地狱使者,眉宇间笼罩着一片阴霾,浑身散发砭骨的寒气,不是孔鎏又是何人? 他阴戾的目光轻飘飘的落在崔珩身上,似乎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曾经跟狗一样跪在我脚下求饶的少城主。多日未见,你日子过得倒是悠闲,有如此美酒,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孔鎏挥了一记空鞭,继而道:“我手中这根马鞭想你可是想得紧呢。” 薛采闻言,捏紧拳头,真想扑上去撕碎孔鎏那张讨人嫌的臭脸。 崔珩将她挡在身后,轻声道:“别轻举妄动。” 他面不改色,对孔鎏的讽刺羞辱一概置之不理,末了才道:“常言道狗改不了吃屎,你仍旧聒噪的像只苍蝇。” 孔鎏冷哼一声,将阴毒的目光转向薛采,笑得没有一点温度,“姑娘好本领,孤身出入崇明岛还能毫发无损,李若鸿的高足果然名不虚传,你若投入我的麾下,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薛采呸了一声,怒骂道:“大晚上的,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孔鎏不以为忤,轻轻抚摸鞭身,甚是惋惜道:“倘若不能为我所用,那只能为我所杀了。” 说着,他伸出两指往下一扣,命令道:“抓活的。” 黑衣人倾巢出动,像飞天蝙蝠,气势汹汹的把猎物围困在了中央。他们整齐划一拔出佩刀,寒光凛凛,仿佛闪电劈开夜空。 薛采与崔珩背靠着背。 薛采一手按住匕首,蓄势待发,“小恩公,你双腿才刚刚好,把难缠的那几个交给我。” 崔珩道:“你顾好自己就行。” 嗖—— 一道破空声袭来,崔珩赤手空拳避开了攻向面门的马鞭,他攥紧鞭梢,往自己掌上绕了一圈,目视孔鎏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孔鎏斜着嘴角,“我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了。崔珩,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我会把你抓回去慢慢折磨。你的腿,还可以再断第三次。” 崔珩乜了眼孔鎏的右脚,眸中闪现讥诮的笑意,“可惜,你的脚是永远废了。”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孔鎏被人踩住痛处,双目赤红,手中马鞭挥舞得密不透风,招招凶残直击崔珩要害,不留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 “你敢动我的人,我废了你又怎样?”崔珩见招拆招,饶是腿伤初愈,仍不落下风。 当初若不是为了保护徐梦洁,以他的功力绝不会落入孔鎏之手。 孔鎏闻言,反唇相讥道:“你护得再好,时宁不照样成了我的人。”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缠斗。 反观薛采,就没有崔珩那么应付裕如了。 她被一群黑衣人轮番围攻,刚击退一批,对方像海浪一般又猛冲过来。如此这般,若找不到突破口一直延宕下去,很容易被耗尽体力。 此刻,她已经感到力有不逮。 四五把大刀刺过来,薛采一个下腰勉强躲开,还未等她站起,下一波攻势又扑了上来。她心头一慌,险些暴露破绽,紧接着一把尖刀直直扎向了她的胸口。 虽然莫大夫说过,她心脏的位置比常人偏低,但按照对方的刺法,依然会夺走她大半条小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截木头打偏了黑衣人的手腕。 薛采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发现又一群陌生人飞奔进了庭院,二话不说就与黑衣人过上了招。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 这回来的是敌是友无从分辨,但至少与孔鎏不是一路的。有了他们的帮忙,薛采轻松不少,她边打边退,正要去找崔珩,忽然瞥见孔鎏在不远处笑得阴鸷可怖。 “跟了我们这么久,终于肯现身了。”孔鎏收起马鞭,望向一身青衣满面威严的中年男子,突兀的问了声好:“刘统领,别来无恙啊。” “畜生,我今日非杀了你,替城主报仇!”刘统领懒得跟他寒暄,大喝一声,挑起银枪怒气腾腾杀将过去。 孔鎏掌中蓄力,连出数掌,打得刘统领节节败退。 眼看刘统领飞了出去,孔鎏动作优雅地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袖,嘲讽道:“那崔默武莫不是养了一群废物,也难怪他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崔珩接住刘统领,将他扶稳,道:“刘伯,原来你尚在人世。” 刘统领想要说话,却咳出了一口鲜血,等气息稍定才道:“少城主,我一直在找你,但始终没有打探到你的音讯。多日前,我派出去盯梢的人回来禀告,说孔鎏那厮兴师动众,行踪诡异,我便带人悄悄跟在他后面,看他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没想到,竟然能遇到你,真是老天有眼。” 孔鎏掏了掏耳朵,“行了,叙旧的话也说过了。刘统领,想必你也能死而无憾了。” 刘统领愤恨道:“孔鎏,你别得意的太早,我带的人手可不比你少。” “是吗?”孔鎏拖长音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自己是黄雀,其实你们全都是瓮中之鳖。” 他拍了两下手,等候已久的□□手齐刷刷出现在了墙头。 孔鎏面朝崔珩道:“我与你打了几十个回合不分胜负,你当真以为自己的实力在我之上?我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好将你们一网打尽。” 又看向刘统领,“刘旭阳,你四处坏我好事,今夜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16章 形势急转直下。 薛采又与崔珩背靠着背,压低声音道:“小恩公,当初我师父设计这座宅院时,留了一扇隐蔽的小门。门外拴了几匹马,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我手中有三枚霹雳弹,等我扔出去时,我们就往西北方撤退。” 说时迟那时快,薛采将夹在指缝间的霹雳弹尽数丢了过去。 霹雳弹砸在地面上,接二连三爆开,一时间浓烟肆虐,咳嗽声此起彼伏。 “当心,烟中有迷药。” 孔鎏用手捂住口鼻,屏住呼吸,猫着腰试图穿越烟雾。 黑衣人经他提醒一一照做,可惜已经晚了。不少侍卫来不及防范吸入迷烟,跌跌撞撞栽了跟头。趴在墙头的□□手被浓雾遮挡了视线,难以分清敌我,□□引而不发,等待主子一声令下。 薛采一行人趁机逃到了小门边上。 薛采上上下下摸了摸衣服,神色慌张道:“糟糕,钥匙不在我身上。” 崔珩不由分说,拔了薛采头上的发簪,三下五除二就把门锁撬开了。 薛采喜道:“小恩公,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有这本领。” 她和崔珩一个接一个将人送出门外,片刻之后,被葳蕤的草木遮挡的小门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小恩公,你先走。” 门外响起了刘旭阳的催促声,“少城主,还磨蹭什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崔珩牵起薛采的手,紧紧攥住,不容抗拒道:“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走一起走。” “等等,等等,别忘了老子。” 一道人影大喊大叫着,逃也似的冲了过来。他刹不住脚,骤然撞在了刚刚跨出门槛的崔珩身上,崔珩受此重击身形不稳,往后倒退了一步。 薛采尚在门内,喊杀声已落入耳中,她借机甩开崔珩的手,将小门重重关上,然后用背抵住门板,“小恩公,这院子是我师父的,用不着你们这些外人来守。” 一门之隔的崔珩眸中染了寒意,气得用拳头砸门,每一下都使出了十分力,震得薛采双脚站立不稳。 薛采急道:“我说过,我这命是恩公给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你不要自作多情,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话音落地,门外的人终于消停了,随之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 孔鎏率领黑衣人追过来时,发现四下无人,只薛采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的坐在石墩上,心里难免有几丝诧异,讥讽道:“堂堂七尺男儿,竟让一个弱质女流在此断后,崔珩真是好不要脸。” “再不要脸,总也比你强。”薛采拨弄地上的枯草,优哉游哉道:“人都是有同情心,同理心的。你手腕残忍,黑心黑肺,俨然与畜生无异。” 孔鎏不怒反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我人都坐这儿了,还怕你杀了我?”薛采飞过去一记白眼。 孔鎏缓缓鼓掌道:“好,有骨气。诚如你所言,我这人残暴无道。崔珩是你救的,他身上的伤你应该印象深刻,我不介意如法炮制,每日翻新花样慢慢儿伺候你。” 薛采想起初见崔珩时他身上可怖的伤口,对孔鎏愈加痛恨,“你也不嫌麻烦,还不如直接对我下合欢蛊,一条不够就种两条,这毒蛊发作时比皮肉之苦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哦,你连这都知晓。” “不然呢?不妨告诉你,崔珩身上的合欢蛊已解。你当时是怎么对待他的,将来他必百倍奉还。从今往后,你就天天做噩梦吧。” “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你什么意思?”薛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拢眉道:“你在山下布了陷阱?” 孔鎏徐徐笑开了,“真是聪明,我在这儿有闲工夫与你聊天,自然是留了后手。你叫薛采是吧,劫狱那晚你用的火器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只要你乖乖为我效力,我会考虑留你一命。” “果然是畜生听不懂人话。我告诉你,我不怕你杀了我,更不怕你折磨我。”薛采抬头直视孔鎏,挑衅道:“有种就放马过来啊。”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 孔鎏飞扑上前,手中马鞭嗖一声击向薛采娇嫩的脸颊。薛采腾地跳起,紧接着一个后空翻,躲到了三尺开外的树丛里。 马鞭没有打中,刷一下落在了石墩上。石墩看着牢固,却应声碎裂。俄顷一阵地动山摇,孔鎏脚下出现了一片又深又黑的巨坑,将他和黑衣人全部吸入了里面。 小门是逃生之门,以李若鸿严谨的性格自然会在附近布设机关。薛采从前还很奇怪,山中日子悠闲太平,在宅院中设置机关显然是多此一举,没想到居然有用得着的一天。 她一面感叹师父有先见之明,一面拨开树枝直奔小门。 只差一点点了,手指马上就能触碰到门边。成功在望,一道阴郁的声音蛇信子似的舔过她的脊背,伴随而来的是猎猎作响的风声。 “我真是小瞧你了。” 孔鎏以堆叠在一起的黑衣人为垫脚石,从坑中腾空而起,马鞭卷住了薛采的脚踝。稍一使力,薛采就被拖翻在了地上。 孔鎏刻意放慢动作,一节一节的将鞭子收拢,细长的眼眸眯成了一道缝,“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没用出来。” 薛采无力反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拖拉过去,看来今晚在劫难逃。就在她放弃抵抗之际,一柄长剑飞驰而来,直直刺向孔鎏的手掌。 须臾,一人衣袂翩翩翻过高耸入云的墙头,如一片树叶悄无声息的落在孔鎏面前,他一手拿剑,一手扶起薛采,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银白如霜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筛漏而下,洒落在他瘦削挺拔的身上。 崔珩一言不发,只眼底弥漫的怒意泄露了他的情绪。 孔鎏被眼前二人逗得仰天大笑,“当初,我千挑万选找了一个人间绝色去勾引你,你明明毒发了却抵住了诱惑。我以为冷傲孤僻的少城主是不可能对女人动心的,没想到今夜你会为了她去而复返。等我把这事儿讲给时宁听,不知她作何感想。” “废话连篇。” 崔珩出剑的刹那,孔鎏也扬起了马鞭,卷起碎石攻向崔珩。疾剑无痕,剑气如虹,一朵剑花将碎石劈成了两半。 这一次谁都不遗余力,那场面,那气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薛采站在一旁观战,见两人胶着不下,斗得难舍难分,暗暗为崔珩捏了把汗,她委实担心他的双腿会支撑不住。 “走!” 一声轻喝打断了薛采的担忧,她回过神来,身子一轻,被人夹在胳膊下带出了院外。 崔珩将薛采抱上马背,等他要翻身上马时,□□手蜂拥而至,孔鎏带着数名脱离深坑的黑衣人追赶了出来。 这一次,孔鎏不再废话,朝策马扬鞭的崔珩接连发了几支袖箭。 料峭的寒风在耳畔呼啸,崔珩背后像长了一双眼睛,左躲右避,袖箭每每擦过他的身体,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薛采频频往后望,崔珩得空将她的脑袋扭回来,没好气道:“我知道他紧追着不放,你往前看,实在害怕可以闭上眼睛。” 薛采乖巧的点了点头,怕崔珩分神,没有把自己目睹的画面如实相告。 在他们身后,不仅有孔鎏,还有一大帮拈弓搭箭,蓄势待发的射手。如果箭矢铺天盖地飞来,饶是崔珩神通广大,也免不了被扎成一只刺猬,除非他有就地消失的能耐。 薛采闭了闭眼,心里有了主意。 她突然抓住崔珩的手臂,钻过空隙从他的前面绕到了他的身后,然后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以防被人拽回去,“小恩公,你只管专心骑马。” “你疯了!”一股怒气复又涌上崔珩心头,不知从何时起,薛采已经能轻而易举撩拨起他的情绪。 蓦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 薛采中箭了。 崔珩又气又急,倘若中箭的人是他,反而会比此刻淡定平静许多。他对山中的地形不甚熟悉,骏马一直往南飞驰,陡然间一道断崖横亘在了他的眼前。 紧急关头,崔珩勒紧缰绳,马儿一声长嘶,孔鎏随之而至。 “少城主,她中了我的袖箭,不日就会毒发。你若乖乖投降,我会考虑给她解药。”孔鎏有一下没一下用鞭子的藤柄敲打着自己的手掌心,好整以暇道。 崔珩想要掰开薛采的手,把她安放到身前。每掰开一根手指,薛采又重新扣回去,两人像斗气的怨偶相互较劲。 “小恩公,你真的无需管我。与其落入他的手中,还不如赌一把跳过悬崖。就算从中坠落,也能免去不少折磨。” “好,就依你所言。” 崔珩如此说着,踢了一脚马肚子,倏地调转马头冲破重重包围,对准他的弩机跟着转了个弯。他在不远处停下,再次调回马头,面朝悬崖的方向。 马蹄声声,一抹光影忽然从眼前掠过,扬起一片轻尘,带起一阵疾风。等反应过来时,两人一马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从悬崖这端落到了那端。 “还不赶快放箭!”孔鎏气急败坏地怒喝道。 他对崔珩向来报以轻视的态度。当年崔珩从天曜城来到墨阳城,与他一道儿进入太学。那人孤傲的像一把寒刀,让他很看不顺眼。加上皇太孙萧珏的关系,他与崔珩之间龃龉不断。后来崔珩废了他的右脚,他夜夜含恨入眠,想了千百种折磨人的方式,不料竟让崔珩再次逃脱。 骤雨般的箭矢射出去,在半空纷纷坠落悬崖。 薛采与崔珩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孔鎏捏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那女的受了重伤,他们走不远,去山下找。” 第17章 崇山峻岭之下,星光坠入江流,水面波光粼粼。 崔珩将马放归山林,扶着薛采坐到江边,然后在近旁支了一个小火堆。 火光昏黄,他把染血的衣衫裂口撕得更大一些,以便看清薛采的伤势。那短箭正中肩胛骨,乌黑的血从伤口裂隙流出来,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双手。 不出所料,箭头上淬了毒药。 崔珩心头一沉,以孔鎏的秉性这毒定然非比寻常,倘若不及时把毒血吸出,等剧毒扩散到心脉,薛采恐有性命之忧。 他定了定神道:“我先把箭拔下来,你忍着点。” 薛采转过身,制止崔珩的动作,“小恩公,这箭不是普通的锥形箭。它扎入我的身体时像骤然撑开的雨伞,伸出了数不清的倒钩。” 她疼得冷汗连连,硬撑着没有落下眼泪,颤抖着嘴唇道:“你再琢磨一下,我不想肩上的皮肉全被它叼走。” 崔珩听完,小心翼翼地将薛采扶正,用银簪挑开短箭周围青紫的皮肤,果然看见有一圈倒钩咬住了更里面的嫩肉。 这种箭头只有天曜城的铁匠才会打造。 崔珩面露讽刺,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亲手改造的东西会成为仇家对付他的利器。 这钩箭里藏了一个小机关,能缩能放,比锥形箭的威力大了数倍,当年靠着它才重创了屡屡侵犯天曜城的悍匪。 银簪顺着皮肉与短箭之间的缝隙往深处游走,崔珩一手扶稳薛采,一手转动银簪,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机关所在。他用簪子敲打机关两下,一圈倒钩纷纷收拢。 此刻再看,钩箭与锥形箭无异。 崔珩取出银簪,同时拔出短箭。 鲜血飞溅,弄脏了他如玉般的脸庞。他没有要擦干净的意思,俯下身,将微凉的唇瓣贴在破碎的肌肤上,一口一口把毒血吸出来吐掉,吸出来吐掉。 如此循环往复,往外溢出的血终于恢复成了正常血液该有的颜色。 崔珩包扎好伤口,脱下外衣罩在薛采身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语气却出奇的冷漠,“你好生休息,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薛采感觉有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难受地在崔珩胸口蹭来蹭去。 “不要乱动。”崔珩生怕薛采滑到,垂落的手臂抬起,圈住了她的身体。 薛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稍微舒服点的位置,将脑袋枕在崔珩的臂弯,挤出一丝笑,“小恩公,有劳了。” 崔珩带了些许嘲弄道:“该道谢的人是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薛采撇了撇苍白的嘴角,“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分内之事?”崔珩笑得更冷,“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要自作主张,把他对你的恩情强加到我身上,我不需要你不惜性命来保护。” 薛采闷声解释:“小恩公,你别生气。当时形势所逼我才说了难听的话,不过你怎么又傻乎乎的跑回来了?” “薛采,我不想欠你人情。” 只是,不愿意欠人情这么简单吗?还因为,他希望薛采能完好无损地活着。 崔珩望向辽阔的江面,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你明明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为何要来自讨苦吃?脱险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干。” 薛采急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携手夺回天曜城替恩公报仇雪恨吗?” “谁和你约好了?他的仇用不着你舍命去报。”崔珩一阵无奈,威逼道:“你再不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撇下。” 薛采只好闭起眼睛,身体忽冷忽热,睡着了也极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整个人坠入了无底的悬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瞬间醒了过来。 “小恩公。”薛采幽幽道:“你是不是嫌我武艺不高,怕我拖累到你?你放心,我勤劳能干,遇事跑得快,绝对不会成为累赘的。” 崔珩一脚将火堆踹翻,捂住薛采呶呶不休的嘴巴,在她头顶轻声道:“嘘,别出声,有人往这边来了。” 探身望去,一高一矮两抹身影随即出现在了视野里。 矮的那位年纪偏大,右手倒提一杆银枪,走路带风,虎虎生威。 高个子青年两手空空,一路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孔鎏那个混蛋竟然敢在山脚下设埋伏,有朝一日他落入老子手中,老子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老刘,你睁眼瞧瞧,如果不是你家少城主把老子的剑拿走,老子会东一道伤口,西一道伤口吗?臭小子,光顾着自己去英雄救美,就不管别人死活了。” “你不是好端端的活着嘛,还有恁多的力气说话。”刘旭阳咳嗽了一声,一脸严峻道:“少城主生死未卜,当务之急得赶紧把他找到。” 青年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躺倒,“要找你找,老子走不动了,老子要睡觉。” “刘伯?”说话声一字不差落入崔珩耳中,他怀抱薛采往外挪了挪,“这边。” 刘旭阳眼尖的发现不远处的岩石背后闪动着即将熄灭的火光,他握紧银枪,蹑手蹑脚逼近,一道熟悉的声音被寒风送过来,刘旭阳赶忙加快脚步,又惊又喜道:“少城主,真的是你。” “啥?”青年爬起身,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清崔珩的刹那笑骂道:“他奶奶的,你干嘛躲在这里吓人。” 说着,他蹲在地上,摩擦火石重新点燃柴堆,将两只冰冷的手放在火上烤了烤,时不时偷觑崔珩怀里的女子,满脸艳羡道:“少城主,大难不死艳福不浅啊。” 崔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适才来不及询问,林老二,你怎么会跟刘伯在一起?” 刘旭阳抢白道:“少城主,他现在是自己人。” “放屁!”林星云极其不满刘旭阳的说法,争辩道:“我只是见你们无家可归,暂时施以援手,谁跟你们是自己人了。” 他气鼓鼓的抱起双臂,把背靠在岩石上。 刘旭阳白了林星云一眼,“少城主,他这人口是心非,你莫见怪。” “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珩可没有忘记,林星云是蓬莱山寨的二当家,经常跟在朱老大身后作威作福,为非作歹。 他跟林星云交过两次手,这人狡猾得像只狐狸,武功不高却诡计多端。当初,若不是有他在朱老大背后出谋划策,蓬莱山寨的悍匪早就被一网打尽,何至于像虱子一样,东躲西藏的怎么抓也抓不干净。 崔珩抓过长剑,抵在林星云脖子上,“你有什么企图?” 闭目养神的林星云豁然睁开双目,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怕,“少城主,你我之间虽然有恩怨未了,但也没必要刀刃相见。朱老大已死,如今的蓬莱山寨脱离了朝廷的掌控,与过去大不一样了。” “朝廷的掌控?”崔珩默默笑了,一双寒目波涛汹涌,“蓬莱山寨多次死灰复燃,我早就猜到你们背后另有势力。想不到崔墨武披肝沥胆一辈子,终究未被信任。” “这也不能怪朝廷,万事万物讲究一个平衡。”林星云仿若参透世间真理的得道高僧,“天曜城自古归崔氏所有,先帝与城主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面上能够容忍,但城主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试问有哪个君主能真正做到不去猜忌?所以,城主在前方镇守疆土,后方便由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来捣乱,总而言之不能叫城主落个清闲。” “萧悯怀与孔氏沆瀣一气,他血洗乾清殿,践祚称帝后,朱老大仍争先恐后的要去当朝廷的走狗。可惜啊,狡兔死走狗烹,天曜城都易主了,朝廷自然翻脸无情要把我们一举歼灭,幸亏老子头脑清醒,带着一伙弟兄寅夜逃出了蓬莱山寨,如今躲藏在岷山之上。不瞒你说,老子对城主始终心怀敬佩。早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老子当初就不该给他添乱。” 林星云悔恨交加,说得情真意切。 刘旭阳暗暗松了口气,刀剑无眼,他着实担心林星云一个嘴快说错话激怒崔珩。 “少城主,林当家的所言非虚,多亏他慨然相助,我和皇太孙妃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今日冲上衡山对付孔鎏的,多数是他的弟兄。林当家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林星云抓了抓后脑勺,似乎有几分难为情,“老刘,你别这么说,怪见外的。老子是乐善好施了点,那也是看在我们同仇敌忾的份上。” 崔珩放下剑,怀里的薛采已经在他们的谈话声中睡了过去,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薛采揽得更紧些,然后把她的两只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中。 林星云解开腰间布带,脱下用虎皮制成的对襟无袖小背心,伸长手臂想要披在薛采肩膀上。 崔珩一把将背心挑开,沉声道:“你作甚?” 林星云捡起背心,拍了拍沾染在上面的泥巴,“老子怜香惜玉,想让这姑娘睡得暖和点不行吗?” “闭嘴。”崔珩把林星云递过来的背心再次丢开,“你若将她吵醒,我对你不客气。” 李星云挑起长眉,“你这人有毛病啊,这姑娘是你什么人,老子连碰都不能碰一下。算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老刘,过来替老子包扎下伤口。” 刘旭阳回绝道:“这么点小伤你自己处理。少城主,趁孔鎏尚未追来你们好好休息,我出去望风。” 李星云摇头叹息,换了个离崔珩稍远的位置,脱下衣衫光着膀子,一面处理伤口一面在心里腹诽。 他投靠蓬莱山寨时,崔珩还是个年仅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却早已威名远播。 有一次,朱老大举整个山寨之力侵犯天曜城,抓走了崔珩身边的女侍卫,还差点儿攻破城楼。换作常人,早就缴械投降,主动议和。 但崔珩越战越勇,竟然截断城外洋泾河,在上游蓄满水后砸开堤坝,洪水滔天将他们哥几个全部冲到了下游的无名村庄,还淹死好几只旱鸭子,损失可谓惨重。 若不是有朝廷支援,蓬莱山寨早已一蹶不振。 自那以后,每次与崔珩对战,他总会多留一个心眼。 第18章 远山云遮雾绕,一抹朝霞横跨苍穹,总算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后半夜。 崔珩守着薛采一宿未合眼,他察觉到怀中的身体有些滚烫,一摸之下果然在发烧。崔珩不假思索的拿掉紧裹在薛采身上的衣袍,好让清晨的凉风带走灼人的温度。 在金创膏的神效下,薛采肩头的箭伤已经停止流血,但那一圈肌肤青中发黑,仿佛被墨汁泼到了一般。 崔珩又帮着上了一次药,顺便探了探她的脉搏,不禁蹙起了眉头。薛采的脉象委实奇怪,他竟然摸到了两种节奏不一的跳动声。 莫非是余毒未清? 崔珩难以置信的收回手,心中暗忖得尽快离开此地,去城里抓一名经验老道的大夫替她好好诊治一番。 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林星云从平坦的泥地上爬起身,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扭过脑袋望向崔珩,用不大不小的音调自言自语道:“哎,真晦气,一大早就看见他那张臭脸。” 崔珩手指一弹,一粒石子不偏不倚的砸在了林星云的脑门上。 林星云吃痛,怒目而视道:“老子问你,说好的去英雄救美,为何你安然无恙而这位姑娘昏迷不醒?老子这几日天天吃素,好不容易身边多个姑娘,迫切的想和她说说话。你再对老子不客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她摇醒。” 崔珩闻言操起地上的长剑,运转手腕,将剑笔直的投掷了出去。 林星云哎呦一声险险避开,在长剑即将落地的刹那,足尖用力朝上一踢,握住腾空而起的剑柄,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看在你主动归还宝剑的份上,老子不跟你计较了。” 崔珩讥诮道:“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 “少城主。”望风归来的刘旭阳跑得气喘吁吁,他担心喊得过于大声会暴露方位,走近了才道:“快,孔鎏带着人马往这边追过来了。” 林星云跳上岩石,右手在额前搭凉棚,他朝四野张望了一圈,指着右前方道:“那儿更隐蔽,我们躲在石头背面的洼地里,孔鎏未必能发现。” “不妥。”崔珩拦腰抱起薛采,往江水的方向走去。 “喂!”林星云吓得一把将他拉住,“尚有一线生机,为何要自寻短见?你若真的想死,老子也不拦着,但你拖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水,让她给你陪葬,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崔珩将目光落在林星云的手上,冷得像把刀,“放开,站到你身旁的石头上去,往左看。” “什么?”林星云一脸惊疑,却照做不误,他极目远眺,竟然在江流的末端发现了一叶扁舟,匪夷所思道:“这是接应我们的人?” “不是。” “那你傻等着作甚?”林星云顿时垮了脸,跳起来强行去按崔珩的脑袋,“臭小子,站的这么高,给孔鎏当靶子吗?还不赶紧藏起来。” 崔珩不理会,兀自立得笔直,如一棵苍松。 不出片刻工夫,小舟离岸边越来越近,上面端坐着一名身形圆润的白衣老人。阳光明媚,他却穿了一身蓑衣戴了一顶斗笠,手握鱼竿,正悠闲自得的等待鱼儿上钩。 崔珩莫名觉得对方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李若鸿?没想到,居然是他。” 小舟靠岸,船上之人掀起斗笠,正是李若鸿,他一叠声催促道:“快,快,还不赶紧跳上来。” 扁舟上骤然多了四个人,吃水更深。待大家坐稳之后,李若鸿拿起脚下的竹竿撑在岸上,小舟随即离岸而去。 等孔鎏追到时,崔珩一行人已经到了江水中央,远在□□手的射程之外。骏马虽能一日千里,在深不可测的江水面前也犯了难,扬起前蹄,不敢轻易涉江。 林星云遥遥望见这幅场景,得意洋洋的朝孔鎏挥舞双臂,“孔鎏,咱们后会无期!老子会想你的!” 孔鎏面色铁青,出气似的用马鞭狂抽身侧的黑衣人,把一群人打得跌落马背,抱头鼠窜,“废物,全都是废物。” ** 小舟随波逐流,漫无目的的在江面上飘荡。 李若鸿从崔珩手中讨回薛采,把了把她的脉搏,又看了看肩上的伤口,然后把一粒红色的小药丸塞入薛采口中,“幸亏你当机立断替她把毒血吸了出来,不然我这傻徒弟小命不保啊。” 崔珩撕下衣衫一角,在江水里浸湿,拧干后敷在薛采脑门上,“你不觉得她的脉象有些异常?” 李若鸿沉吟片刻,“她用万蛊之母替你解了合欢蛊。” “这事我清楚。”崔珩望着面无血色的薛采,嗓音低沉,“我很是感激。” “你可知,那万蛊之母会一直留在她的体内,与她共生。谁也料不准蛊虫入体会有怎样的结局,因为这个世上除了她,无人尝试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供养万蛊之母。” 崔珩听了李若鸿的话,心头地震山摇。 当初薛采亲口告诉他,万蛊之母引出合欢蛊后,第一时间被李若鸿拿了回去。因她师父小气,不放心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留在别人手里。 原来,是在欺骗他。 世上竟有人傻到这种程度,全然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在眼里。 崔珩思及此,心头五味杂陈。他想过要与薛采分道扬镳,从此互不相欠。又隐隐觉得两人间已有千丝万缕的纠葛,不是一刀就能斩断的。她为了救他,以身涉险,以身养蛊,尽管初衷是为了报答崔默武的恩情,教他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就没有办法解她的毒蛊?” 李若鸿束手无策的摇了摇头,“万蛊之母是我家传之物,连我也不知道解蛊之法。”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崔珩颇不甘心,“那莫大夫呢?” 李若鸿嗤笑道:“他?崔珩,我当你是个聪明人,你怎么也犯起了糊涂?他的医术全是我教的。”说着,又满脸不屑地数落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偷走了藏书阁里好几本医书,我早就与他断了交情。” 崔珩对陈年烂账不感兴趣,追问道:“毒蛊发作时会怎样?” 李若鸿又是摇头以对,“谁说寄生的东西一定会致命,在我的家族里,万蛊之母是圣物,是供人朝拜的神君。好了,你也无需过分忧虑。若真心感到愧疚,就去做一些对我徒弟有益的事。” 崔珩蓦然想起曾经许下的承诺,既然李若鸿在此,断然不会允许薛采继续跟着他。他多次在薛采面前提起要与她划清界限,可这一天终于来临时,又莫名感到失落。 她做的饭菜不算可口,但也能吃。她行事冲动莽撞,但颇具胆色。她…… 不能再想下去了,崔珩默了一瞬,“你赠我膏药时说的话,我一字也不敢忘。等小舟靠岸,我自会离去。从此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哎,等等。”李若鸿摸了摸鼻子,“这个,凡事皆有变卦的可能。眼下衡山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去处,说不定孔鎏会派人在那儿守株待兔,我漂泊在外带着个徒弟也很不方便。况且她一心要为崔默武报仇,与你的想法应该不谋而合。” “薛采那个驴脾气你也是清楚的,她若打定了主意谁也拦不住。这几日,我左思右想终于想通了。既然你和她要做同样的事,那勉强算得上同路人。所以,你帮我照看她一段时日,她待你终究不薄。如果我回来时,她仍是这副蔫不拉几的模样,我唯你是问。” 峰回路转,崔珩竟有一丝庆幸,点了点头道:“我会保护好她。” 李若鸿说的没错,就算风流云散,薛采仍会冒着危险去天曜城寻仇,那还不如带在自己身边。 林星云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凑过来,“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呢?老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船上有没有吃的,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脚下的包袱里有,你自个儿拿。”李若鸿把薛采交给崔珩,开始专心致志的钓鱼。 林星云拆开包袱,扒拉出一大袋干粮,有馒头,有大饼,竟然还有风干的牛肉和一牛皮囊的清酒,“老头,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我们会出现在江边,所以备了这么多好吃的款待我们。” “我夜观星象,确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这干粮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李若鸿眼角余光瞥见林星云将大把大把吃的纳入怀里,着急道:“你少拿一点,吃这么多不怕被撑死。” “嘿嘿,俗话说得好宁当撑死鬼,不做饿死鬼。”林星云丝毫不见外,往李若鸿嘴里塞了个白馒头,“老头,少说点话,不然把鱼都吓跑了。我说你钓了快一个上午了,怎么连鱼的影子也没瞧见?” “你懂个屁。”李若鸿吐掉馒头,沉下脸道:“这钓鱼讲究的是愿者上钩。你再多说一句废话,当心我把你踹到江里去喂鱼。” “行,老子不说了,老子吃东西去。” “两个馒头一张饼,你若敢多吃一口,我照样会把你推下去喂鱼。” “你这个老头!”林星云撸起袖子,“老子怕你不成。” 刘旭阳伸手将人拦下,“你坐人家的船,吃人家的干粮,还想去教训人家?林当家的,做人要讲究风度。” “老子是土匪,老子不要风度。” “那要点脸行吗?” “老子不要脸,老子就要酒和肉。” “呦呵,原来是土匪,难怪吃东西跟抢一样。”李若鸿面上一哂,“崔珩,这人是你的朋友?你得让他离薛采远点儿,以免带坏我的好徒弟。” 崔珩淡淡道:“我跟他不熟。” 林星云气笑了,“好啊,崔珩,有本事你别跟着我上岷山。那徐梦洁可还在痴心念念的盼着你呢。” “岷山归属于天曜城,我若想去,你敢拦着?”崔珩每隔一阵时间就替薛采换一遍额头的湿布,他倒了水,一勺一勺慢慢的喂进她的嘴里。 倏地,他顿住动作,觉得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只是,从前是薛采在照顾他。原来照顾一个人,也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林星云将挤满腮帮子的大饼咽下去,讪笑道:“瞧你狂妄的,今时不同往日,天曜城早就易主。曾经你是不可一世的少城主,如今却是亡命天涯的朝廷钦犯,你连土匪都不如呢。” “被人抢走的东西,夺回来便是了。”崔珩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如你所言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我还留着一口气,就容不得他人指染天曜城。” 不可否认,他自暴自弃过,是薛采赐予了他与天命抗争的可能。 第19章 薛采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快要散了架的旧马车内,身上裹了崭新而暖和的毛毯。她抬头望向半躺在对面的人,他紧阖着双眼,似乎睡得很沉。 马车颠簸向前,里面光线暗淡,依然能够看清他的下眼窝上起了黑晕。可想而知,这几日他一直没能休息好。 薛采摸不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她不省人事期间,定然是崔珩一面带着她逃命,一面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如此一思量,心头便涌起满满的感激,于是不顾寒冷扯下身上的毛毯,凑近崔珩,轻轻的帮他盖上去。 马车外,山路陡峭崎岖,两旁枯枝交错掩映,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春雪。 蓦地,一只灰突突的小松鼠跳进了薛采的视野,它沿着树干敏捷的爬到了树枝上,在枝丫间来回的跳跃,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小球。过了片刻,这个小东西终于消停了,伫立树梢,两手捧着一粒松果吃得津津有味。 难得在绿芽萌发,春回大地前能欣赏到如此生动活泼的景象,薛采看得目不转睛,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直到松鼠的身影消失无踪,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卷帘,收回视线。 结果,与崔珩的目光撞个正着,“小恩公,你醒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岷山。”刚刚睡醒的崔珩声音有些沙哑。 “岷山?”薛采一时来不及反应,木愣愣的重复了一遍,忽的眼眸一亮,“是天曜城外的岷山吗?” “正是。” 崔珩见薛采双目清明,神采奕奕,料想她体内的残毒已经构不成威胁,心头紧绷的弦缓缓松弛下来。 他在逼仄的车舆里舒展开僵硬的四肢,蜷缩的双腿伸长时几乎踢到了对面的长条凳。 毛毯从崔珩瘦削的肩头滑落,他捡起来极其自然的铺在薛采身上,然后从身侧的包袱里取出一块干粮一壶水,“你昏睡了五日,好好吃点东西。” “五天?”薛采目瞪口呆,难怪她醒来时神清气爽,仿佛这辈子都无需再睡觉,确实是睡够了。 坐在外面驾车的林星云听见动静,扭转身撩起帘布,脑袋探进车舆,“小美人儿,你可算是醒了。” 薛采惊讶的望着林星云,见他嬉皮笑脸,口气轻佻,一脸警惕道:“你是何人?” 林星云勾勾手指,“你过来,坐得离哥哥近些,哥哥悄悄说给你的耳朵听。” 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登徒子! 薛采剜了他一眼,转而问崔珩:“小恩公,他是什么人,为何会跟我们在一起?” 林星云见薛采不理睬自己,仿佛受了冷落,急巴巴的抢白道:“哥哥我啊,是这岷山上的土匪。” “土匪?” “小美人儿,你怎么跟鹦鹉似的学哥哥说话,真是讨厌。”林星云笑得两排牙齿齐刷刷暴露在了外面,他挤眉弄眼道:“你不要怕,只要你乖乖的,哥哥我啊绝对不会伤害你。” 薛采被他油腻腻的语调恶心坏了,他若是土匪,那她和小恩公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不对啊,土匪劫人不该五花大绑,黑布蒙眼,布团塞嘴吗?她和小恩公安然无恙的坐在温暖舒适的车舆里,有吃有喝,行动自由,横看竖看都不像绑架。 莫非,小恩公纡尊降贵投靠了土匪,被人当成座上宾了?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薛采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像凌乱的线团纠缠打结,始终理不出个头绪,她默默思忖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抓住了真相的尾巴。 因为小恩公要替父报仇,而凭她与小恩公的实力,妄想夺回天曜城希望委实渺茫,所以才会与土匪结盟,如此一来就有了兵马。 这必然是权宜之计,小恩公真是英明神武,薛采佩服得的五体投地。 崔珩对薛采的想法一无所知,只见她的目光从惊疑变成了困惑,又从困惑转成了浓烈的钦佩,皱起眉头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叫林星云,是蓬莱山寨的二当家,我跟他没有交情。” 没有交情?那为何会走到一处?薛采陷入了沉思。 林星云把马鞭丢给刘旭阳,钻进车舆,笑眯眯的想要坐在薛采身旁,“小美人儿,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哥哥,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珩长腿一伸,脚往长条凳上一搁,挡住了林星云的去路,寒声警告道:“离她远点儿。” 林星云气恼的哼了一声,“你是她爹啊,管得这么宽。” 崔珩不语,拉开帷幔一角,目光飘到了窗外。 马车辚辚驶入“一线天”,两侧石壁笔直如刀切,光滑无坡度与石柱无异。上面湿漉漉的流淌着消融的雪水,石壁上随处可见青苔的暗影。 林星云撒气似的往崔珩身侧一坐,挪动屁股把崔珩挤到了最里面,霸占了崔珩原来的位置。 他双手撑着腮帮子,倾身向前,凝睇着薛采满脸心疼道:“小美人儿,瞧你消瘦的,等到了山寨里,哥哥找人给你做好吃的。” 两人离得近,薛采不得不直视他的面容,迟疑了一瞬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小美人儿?这么说我俩是天定的姻缘,前世修来的缘分。”林星云兰花指一翘,用戏腔唱道。 薛采无语凝噎,定了定神才道:“你是孔鎏攻山那晚,把我和小恩公撞散的人。”她往里挪了挪,复又与崔珩面对面,“小恩公,他究竟是敌是友?” “非敌非友。”一绺发丝垂落下来遮挡了薛采的眼睛,崔珩鬼使神差的把它勾到薛采耳后,“这人油嘴滑舌,你要多加提防。” “臭小子,你说谁呢?”林星云气急败坏的要与崔珩理论,只听刘旭阳“吁”一声,马车停止了奔驰。 “少城主,林当家的,我们到了。” 林星云率先跳下马车,“小美人儿,哥哥扶你下来。” 薛采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但不想承林星云的恩情,直接选择了无视,正要跃下去,倏地身体被人凌空抱起。 崔珩飞身而出,等薛采双脚落地站稳,才若无其事的放开手。 没想到经历过生死后,冷硬如铁的磐石也开窍了,懂得关心人体贴人了。吾家儿郎终长成,一时间薛采心头感慨万千,恩公在天有灵,一定会对崔珩的改变感到欣慰。 四个人甫一出现在山寨,众多土匪纷纷搁下手中的活计蜂拥而来,众星拱月般将林星云簇拥在中央,“当家的,你可算回来了,寨子里没了你群龙无首,什么事都干不成。” 刘旭阳率领残部跪倒在崔珩脚下,喊声震天:“恭迎少城主。” 只薛采一人站在原地无人问津,她环视四周,想起孑然一身潜入天曜城刺杀谢舫时,来过一趟岷山。 这座山巍峨高耸,直插入云,位于天曜城的东南面,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了铁蹄的侵略。她那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未曾登上山顶,也没有踏遍山上每一寸角落,只寻找了一个能够望清天曜城全貌的地方,吹了一夜秋风。 “阿珩!”一道倩丽的身影奔过来,排开众人,冲进了崔珩的怀里。 女子柔若无骨的双臂紧紧箍在崔珩腰上,俏脸贴在他的胸口,哭得撕心裂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你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你若还活着,肯定会来这儿找我,所以我哪儿也不敢去。” 薛采木楞当地,被眼前这一幕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苦情戏震撼到了。 她清楚的记得,天曜城的百姓聚在永安街头唠嗑,不无遗憾的说崔珩年近双十却迟迟不肯成亲,如果他死了崔家就彻底绝了香火,天曜城便永远无法回到崔氏手中。 那眼前的女子又是何人?莫非是与他交换过庚帖的未婚妻? 心头刚产生这一想法,一位衣着朴素但分外整洁的妇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喜气洋溢的走了过来,“老奴早上翻过黄历,知道今天是个吉日,没想到少城主真的回来了。” 妇人用衣袖抹了抹眼角,“夫人日日夜夜盼着你。” 这……崔珩都有孩子了! 薛采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转头看崔珩,那人也回望了一眼,眸中风平浪静,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与妻儿团聚的喜悦。 崔珩垂着双手,从始至终没有回抱女子。他彬彬有礼的等待女子情绪有所缓和了,才拉开她的手,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徐梦洁,你没必要如此。” 徐梦洁吸了吸鼻子,妍丽的脸庞上水光潋滟,哽咽道:“阿珩,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待人如此疏离。”眼波流转间,似乎此时此刻才发现崔珩身边站着一名陌生的姑娘,她浅笑着问道:“这位姑娘是?” “薛采,名儒李若鸿的徒弟。”崔珩看着薛采,眸中泛起一丝暖意,“你大病初愈,不要一直站在风口里,快回房里歇息。” 徐梦洁贵为名门淑女,在众姨娘的勾心斗角中成长,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分外敏感。 她看出崔珩对薛采有些许特殊,抿嘴笑了笑,热情的牵起薛采的手,“妹妹,多谢你这一路对阿珩的照顾。沈妈妈,厢房还未收拾好,你先带妹妹去我房里休息。对了,把念儿抱过来,让他义父好好瞧瞧。” 崔珩有一箩筐的事情等着与刘旭阳商讨,听见徐梦洁的话,脚步一顿。 徐梦洁抱着孩子,“阿珩你看,这一转眼都快半岁了。” 她怀里的孩子粉雕玉琢,像一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一双眼睛也圆溜溜的好似黑紫的葡萄。徐梦洁咧嘴扮了个鬼脸,逗得小孩儿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崔珩有一瞬间的怔忡,“跟他长得真像。” “是啊。”徐梦洁怅然道:“可惜没有福分,一生下来就没了父亲,不过总归还有你这个义父。阿珩,你要不要抱抱他?” 崔珩犹豫了须臾,伸手接过,他从来没有抱过婴儿,动作笨拙,浑身僵硬,只觉得怀里的小东西软得一塌糊涂,稍有不慎就会脱离手掌,跌落在地。 小孩儿好奇的盯着他,蓦地笑了。 “你看,他和你真亲近。”徐梦洁也跟着展露笑容,“我给他立了衣冠冢,明日带你去祭拜一下。”说着,又落下眼泪,“那豺狼抢走了他的东西,倒是会笼络人心,假惺惺的把他厚葬到了皇陵。阿珩,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崔珩把孩子还回去,目光转冷,“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薛采跟在沈妈妈身后登上了竹制的扶梯,快要跨进门槛时,又往后回望了一眼,崔珩正与徐梦洁说话,一男一女一个隽秀俊逸一个曼妙婀娜,倒是天造地设,十分的般配。 第20章 寨中竹楼鳞次栉比,因山里潮湿多雨,竹楼底下全是空的,每隔三四步便用一根硬木柱子支撑上面的建筑。这里比不上衡山奢华考究,但竹林苍翠,潭水澄澈,景致也很宜人。 薛采住了数日,进进出出的,与一众土匪混了个脸熟。 这些人平常不会贸贸然出去拦路打劫,每天除了操练,悠闲得无事可做。 可一身力气没处花也不是好事。 林星云为了防止手下寻衅滋事,废除了禁令,允许他们在空闲时发展个人爱好。于是乎,有人开垦荒地引潭水入渠,有人竖起栅栏圈养鸡鸭,还有彪形大汉在光天化日之下捏着绣花针纳鞋底。 薛采觉得,她是山寨里唯一一个闲人。 崔珩与部下碰头后,仿佛鱼入了大海,终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好几次,她从晨曦微露等到日落黄昏,他的房门始终紧锁着。若不是徐梦洁与那婴儿还留在山寨,薛采几乎怀疑崔珩早已撇下她,悄无声息的跑路了。 某日,她好不容易逮住崔珩,他又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推说自己有事,冷冰冰的把她关在了房门外。 薛采稍一思忖,决定去厨房倒腾点好吃的,引他出来。 只是,还没等她切完菜,徐梦洁就款款而来,浅笑着说要给她打下手。 薛采受宠若惊。 她从林星云口中打探到,这女子出身高贵,是文澜阁大学士徐永明的嫡女,嫁给了皇太孙萧珏为妻,原本是要做一国之母的。 谁料先帝驾崩当日,六皇子萧悯怀先发制人,篡权夺位,将前太子府的人赶尽杀绝,只身怀六甲的徐梦洁由崔珩保护苟且活了下来,而崔珩为了救她不惜以身诱敌,才会落入孔鎏手中。 薛采乃一介升斗小民,远离权力的漩涡,对谁当皇帝谁不当皇帝莫可奈何。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谁会去深究在位者是通过何种手段继承大统的呢?就算知道了,一只小小的蝼蚁岂能撼动大树? 她没有鸿鹄之志,一心只想报恩。天下二字,于她而言太大了。 因此,她从来都不知道崔珩与徐梦洁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离奇,充满了腥风血雨的故事。这人物,这情节,恐怕只有话本里才会出现。 得知一切后,再看他们二人,愈发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当徐梦洁提出要来帮忙,薛采也不阻拦,由着这十指葱白如玉,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在木盆子里洗青菜。 薛采往萝卜排骨汤里添了一勺粗盐,正准备加下一勺,徐梦洁伸手一拦竟将盐罐子打落,洁白的盐粒撒了一地。 “妹妹,我不是故意的。”徐梦洁状似吃了一惊,温柔如水的眼眸里满是歉意,“阿珩口味清淡,不喜欢吃得太咸。” 薛采弯下腰把竹木罐子捡起来,只剩底下薄薄一层盐了,恐怕连炒个青菜都不够。 徐梦洁虽生过孩子,但仍像个妙龄少女似的身姿妩媚,弱不胜风,对着这样的美人儿薛采哪里会有火气,安抚道:“不打紧,盐没了可以去问林星云要。话说回来,徐姐姐是如何猜到我这菜是做给小恩公吃的?” 徐梦洁掩嘴偷笑,“你等闲不下厨房,今日阿珩在山寨里,就见你来这儿忙活,不是为了他那是为了谁?”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戳薛采的胸口,“妹妹,女儿家的心事只有我们同为女人的最清楚。” 薛采隐隐觉得她误会了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盐没了,菜也做不成。 “徐姐姐,我去林星云那儿一趟,你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可别乱碰东西,万一烫伤了割伤了那可要不得。”话未说完,薛采腾腾腾跑了出去。 她在半路上望见崔珩跨出房门,不知又要偷偷赶往何处,忙不迭追上去。只见刘旭阳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崔珩衣袂翩翩飞上马背,手起鞭落扬尘奔驰,后面跟了数名劲装打扮的部下。 人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山寨,薛采懊恼的踢了一脚木柱子。 “小美人儿,是谁不识好歹惹你不高兴?”林星云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衫,就差耳朵边簪一朵大红花了,他从木柱后面现身,“快告诉哥哥,哥哥帮你去教训他。”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有名有姓的,不是什么小美人儿。”薛采一脸厌烦的瞪着他,“来跟我一起念,薛采!” “小美人儿。”林星云死性不改,“在哥哥眼里,你就是全天下最美的姑娘。” 薛采扬起手,怒道:“你是不是欠揍!” 林星云一脸“来打我呀,来打我呀,老子就是欠揍”的表情,“小美人儿,走,哥哥带你去山上散散心,说不定我们还能打几只麻雀回来。” “不去。”薛采甩开林星云主动攀上来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除非你改口叫我的名字。” “好了。小……”林星云笑得像只狐狸,一脸狡猾,“小……采,哈哈,以后哥哥就叫你小采了。别闹脾气了,山上好玩着呢。” 薛采自从来到山寨,还真没出去过。岷山地势复杂,万一迷路绕不回来,可就麻烦了。 其实,她一直在等崔珩,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崔珩明显将她排除在了夺回天曜城的计划之外,必然不可能带着她出去。 既然如此,只能单打独斗了。 薛采和徐梦洁道了个别,找来一只竹篾编的小箩筐背在肩上,对林星云道:“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林星云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到薛采身旁,“小采,山路曲折,你若摔跤了哥哥看着肯定心疼。不如让哥哥牵你的手,我们也好走得快些。” 说这话时,薛采正好步入“一线天”,她飞也似的跑到了路的另一端,一手扶在石壁上,对落在后面的林星云粲然一笑,“也不知是谁拖了谁的后腿?你大可以像乌龟一样慢慢地爬,我可没耐心等你。” 林星云被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晃到了,“小采,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再给哥哥笑一个。” 薛采登时收敛笑意,板着脸道:“快点,跟个蜗牛似的。” 林星云动了真格,很快跟上薛采的步伐,一本正经道:“这乌龟和蜗牛都背着壳,所以才走的慢。小采,这人如果想走得又快又轻松,就得抛下累赘和包袱。”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值妙龄,为何要执迷不悟缠着崔珩,难道当真是为了报恩?以哥哥这几日的观察,他可没把你放在眼里。哥哥我就不一样了,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关键是真心对你好。” “你这头呆猪。”薛采骂道:“乌龟和蜗牛丢了壳,就活不成了。所以,你的话逻辑不通,纯属胡诌。” 她停下脚步,拿出小铁锹,把一块灰中带黄的岩石挖下来装入箩筐,然后在四周找了一圈,又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 “你挖石头作甚?”林星云误以为薛采背着箩筐是来采草药的,一头雾水道:“难道这石头里面藏了黄金和白银?” “这白色的是硝石,黄色的是硫磺。一路走来,只这片区域有这两种矿石,由此可见岷山上硫磺与硝石的产量有限。” 薛采一边解释一边装货,片刻后箩筐就装满了。 她跳上一块光裸的岩石,晃动两条腿道:“坐上来歇息一会儿,今日的风倒是有些春天的味道了。” 林星云与她并排坐在一起,突然指着前方道:“你看,那儿有只白兔。雪刚融化,它们就钻出洞窟来找吃的,必然是饿坏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弹弓,眯着眼睛瞄准了。 薛采举起手遮住林星云的眼睛,“这兔子多可爱,你就大发慈悲饶了它吧。” “那你给哥哥什么好处?”林星云身子往前一倾,让薛采的手彻彻底底的贴在了自己的肌肤上。 “你看,你打猎还用弹弓,改日有空我给你做一杆鸟枪吧。” 薛采等白兔跑远了才把手放下来。 “鸟、枪?这东西听起来不错。”林星云嬉皮笑脸道:“小采,原来你还是个活菩萨。对了,你手上是什么气味,怪香的。” 薛采闻了闻自己的手,“我刚才炒过菜,大概是没洗干净。” “什么?”林星云一听之下神情激动的嚷嚷道:“你为何不早点说?走,我们现在就回山寨去,哥哥我肚子都快饿扁了,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薛采无语道:“你怎么和我师父一个德行,一天到晚只知道吃。” 林星云率先跳下石头,笑道:“我不介意做你师父啊。乖徒儿,要不要师父抱你下来?” “臭不要脸。”薛采跳下来时,左脚不慎踩在一颗石子上,崴伤了。 林星云连忙将她扶稳,“怎么样,还能走吗?” 薛采摇了摇头,疼得冒出了冷汗,“不如你先回山寨,然后牵匹马过来,我在原地等你。” “要走一起走,把你一个姑娘家留在这里,叫人多不放心。”林星云蹲下身,“上来,哥哥力气大背你回去。” 薛采想了想,也不推辞,“那辛苦你了。哎,等等,还有我的石头。” 林星云头也不回,“你放心,哥哥会派人过来取的。” 薛采趴在林星云背上,觉得他比崔珩结实多了。换做崔珩背她,手下摸到的估计会是一把骨头。那人真是让人气馁,怎么喂也喂不胖,几顿好菜换不回一两肉。 薛采正胡思乱想着,蓦然发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闪过,她压低声音在林星云耳畔道:“快过去看看。” 这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崔珩在捣鼓什么,这次刚好凑巧,被她撞了个正着。 第21章 薛采和林星云伏低身子,藏在一片灌木丛后面。 不远处,一名脑袋上罩了黑布袋子,被逼跪在地上的男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被一左一右两只孔武有力的手死死的按住了肩膀。 男人神气十足的喊道:“放开我!你们这群土匪,可知道自己绑的是什么人?现在替我松绑,我姑且饶你们不死,否则我手下的将士会把你们一窝端掉,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声低笑钻入他的耳中,男人转过脑袋,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你笑什么?” “如今鹤百长身居要职,气势都与从前大不一样。” “你……你是谁?”鹤百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恐不安,下一瞬,他头上的黑布罩子被人粗鲁的摘掉,阳光刺入眼睛。 “鹤百长。”崔珩缓缓弯下腰,用冰凉的刀尖挑起他的脑袋,“你来说说,我是谁?” 鹤百长眯起双眼,隐约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他眼中的惊恐在不断扩大,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道:“少城主,没想到你还活着。” “想来鹤百长见了我,应当是高兴的。”匕首拍打了两下鹤百长的脸,然后顺着他的脖子慢悠悠得划到了胸口,崔珩不紧不慢道:“毕竟我前些年对鹤百长不薄。” 鹤百长颤颤巍巍道:“你抓我过来,究竟想干什么?” 崔珩也不卖关子,开诚布公道:“天曜城的布防图在哪里?” “我……不知道。”鹤百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战战兢兢道:“谢舫疑心甚重,不可能让下面的人碰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要的,是你亲自打探,亲手绘制的布防图。”匕首落到右腿上,崔珩对准筋脉一刀刺了下去,血液喷涌,“我们相处数年,你也清楚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我再问一遍,布防图在哪里?” 鹤百长脸色煞白,连连摇头,“我没画,我什么都没画!” “哦。”崔珩直起身,把一件用藏蓝色手帕包裹的东西丢在鹤百长面前,“打开看看。” 鹤百长颤抖着手指笨拙的打开绳结,里面是一支珠花发簪,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了一起。 “崔珩,你不是人!” “我记得鹤百长毕生的心愿,就是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为妻,然后生下儿子传宗接代。”刘旭阳站在崔珩身侧,面无表情道:“恕我唐突,已私底下去探望过嫂子,再过几个月你的孩子也该出生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你们!”鹤百长蓦地泄了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胸口,打着商量道:“布防图可以交给你们,但是我有个条件。” “愿闻其详。”咚一声,刘旭阳手中的银枪往地上一拄,震得尘土纷纷上扬。 “你们先放我回家,等我确定妻儿平安,再把布防图给你们。”鹤百长越说越有底气,“如果你们不同意,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崔珩用眼神示意刘旭阳把鹤百长放了。 刘旭阳不放心道:“少城主,万一他耍什么诡计?” 崔珩淡然道:“你派人在后面跟着就是。” 刘旭阳不再踌躇,吩咐站在鹤百长两侧的人松开束缚。 鹤百长肩头一轻,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他觑准机会,朝树丛密集的方向仓皇而逃。 嗖—— 一柄长剑从他的背后飞来,不偏不倚的扎穿了他的心脏,鹤百长难以置信的倒下去,充血的视野里一抹月白色身影徐徐而至。 他一边吐血一边断断续续道:“杀了我,你这辈子都休想得到布防图,天曜城固若金汤,不会永远属于你们崔家。” “是吗?” 崔珩拔出剑,一脚将鹤百长踢得翻了个面,然后在他惊恐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下,用剑尖挑开他的衣襟,划破左侧的内衬,里面赫然有一张平铺的牛皮。 崔珩把牛皮撕下来,上面空无一物。 他拧开刘旭阳呈上的酒囊,将甘冽之物尽数洒在牛皮上,一幅巨细无遗的地图缓缓显现。崔珩随意扫了一眼,寒声笑道:“倒是比过去的布防缜密了许多。” “你……”鹤百长瞪着眼睛,不甘心的咽了气。 薛采望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林星云暗暗咋舌道:“这臭小子怎么比我们土匪更像个土匪。” 他说话时,一根细小如羽毛的枯草被气流带动飘进了他的鼻孔里,林星云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小采,我想打喷嚏。” “忍住!” 薛采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见他张着血盆大口,心中暗道不妙,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可惜晚了一步。 阿嚏—— 几步开外,崔珩目光低垂,正用一块白帕子自上而下擦拭挂在长剑上的血滴,听见响动,声音如刀刃般飞了过去,“什么人,出来!” 林星云倒是从容不迫,把薛采重新背在肩膀上,磊落大方的走出了树丛,“崔珩,想不到你这个臭小子如此心狠手辣,真是让老子刮目相看啊。” 崔珩不去理他,冰冷的视线凝聚在薛采身上,双手攥紧,极力忍耐着在体内横冲直撞的怒气,“你们两个,躲在那儿作甚?” “看好戏啊。哦,不对。”林星云笑着改口道:“光天化日,孤男寡女,躲在树丛背后除了……你懂的,还能干什么?” “我没有问你,我在问她。”崔珩阴沉着脸道。 刚刚目睹过崔珩杀人,此刻又被他紧盯着不放,薛采心头难免有几分害怕,轻声道:“小恩公,林星云带我来山上散心,凑巧遇见了你,就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趴在树丛后头偷看是我的主意,跟林星云没有关系。” “你这是在帮他开脱吗?”崔珩的声音愈发冰冷,手中长剑破空而出,击向了林星云的胸口。 林星云连忙往边上一闪,气得破口大骂:“你疯了,老子肩上还背着小采呢,万一把她摔在地上,你赔得起吗?” “薛采,下来。”崔珩早就看眼前的画面不顺眼了,“你的脚怎么了?” “崴了。”薛采闷声道。 “我有马,立刻带你回山寨。”说着,崔珩动手去抢薛采。 林星云左躲右闪,偏不让崔珩碰到薛采的衣袂,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小采是老子看中的姑娘,老子才不会让给你。小采,走,哥哥现在就带你回山寨,哥哥还惦记着你亲手炒的菜呢。” “林星云别闹了,你不累吗,快放我下来。” 林星云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薛采担心崔珩怒火更炽,双手撑在林星云的肩头,不停地扭来扭去,“你不放的话,我自个儿跳下来了。” “行了,姑奶奶,哥哥怕了你了。” 林星云无奈的蹲下身,薛采双脚还未落地就被崔珩拦腰抱起,安放到了马背上。 崔珩在薛采身后落座,沉默不语的抽打马肚子,往山寨的方向行去。 到了山寨,崔珩翻身下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薛采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了自己的卧房。 “砰”一声,房门在他的身后砸上。 一大帮子土匪被这幅风风火火的画面震撼到了,锄地的抛下锄头,喂鸡的撂下稻谷,纳鞋底的将绣花针插在自己的衣袖上,大家头碰着头聚拢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得热火朝天。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没想到少城主如此生猛,这大白天的,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白日宣淫,世风不古啊。” “要不,我们派个人过去听墙角。” “要去你去,我们可没你这么猥琐。” “你们在干什么?”徐梦洁款款而来,居高临下望向院子里的土匪,她仪态端庄,神色严厉,“你们再不散开,等林当家的回来,我自会告诉他,你们这一日不务正业,专在背后嚼人舌根。” 土匪一哄而散,有一两个心里不服气的,悄声道:“这女的,仗着我们当家的有几分尊重她,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以为我们怕了她?” “行了,少说两句。” ** 薛采没有防备,被崔珩摔在了软榻上。 “你干什么?”她不顾脚伤,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却被崔珩再一次推倒,后背重重的跌落在了竹板上。 崔珩眸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山雨欲来的天空,阴沉黑暗,有什么情绪正在他的眸底酝酿,困兽似的想要寻找到一个宣泄口。 他把薛采禁锢在双臂之间,低头俯视她,一字一顿道:“我说过的话,你全都当成耳旁风了?” 薛采在迫人的逼视下,已经无法正常思考问题,讷讷问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崔珩冷哼一声,自嘲道:“你果然没放在心上。” “小恩公,你误会了。”薛采勉强挤出一丝笑,“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不信,我数给你听。从认识至今,你对我说过十八个‘滚’,十二个‘出去’,还有不下五遍的‘我用不着你来报恩’。虽然我没有把你的话奉为圭臬,依然自行其是,但是从来不敢把它当成耳旁风。” 原来他说过这么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再也难以咽回去。有时候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伤人伤己,留给事后的唯有无尽的懊恼与悔恨。 他与崔默武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崔珩静默了半晌,心头怒气仍未消散,沉声道:“我让你离林星云远点,为何要同他上山?为何要让他背你?” 说起这个,薛采心头也冒出点火花,“小恩公,你明知道我和你的目的是一致的,为何闭门不见?为何要把我排斥在外,不让我参与重掌天曜城的计划?” “夺回一座城池,岂是儿戏?”崔珩一阵无语。 “龙潭虎穴我都闯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薛采凛然无畏。 崔珩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指腹摩挲薛采的脸庞,将她的倔强与不甘尽收眼底,“我知道你不怕,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薛采莫名觉得崔珩说话的语气与适才有所不同,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不是怕我行事莽撞,坏了你们的谋划?” 崔珩一时不答,又盯着她看了片刻,不容商榷道:“往后,不许再跟林星云独处。” “小恩公,我觉得林星云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薛采硬着头皮,用手指比划出一段微小的距离,“你好像管的有那么一点点宽。” 崔珩愣了愣,耳朵上薄薄的肌肤红如晚霞,“李若鸿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照顾好你,让你远离危险。” “如此说来,你不会再赶我走了!”薛采惊喜交加,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儿疑点重重,“我怎么对此一无所知,你不会是在寻我开心吧?” “摆脱孔鎏后,是李若鸿撑竹筏将我们送到了青州,那时你尚在昏迷。”崔珩简单解释了几句,他松开桎梏,脱下薛采的鞋袜,见她左脚高高肿起像一座小山,面上流露出些许疼惜,“我给你上点药。” 薛采点了点头,“那我师父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哪儿了?” “李若鸿说,他是天上的云,风吹到哪儿他就飘到哪儿。”崔珩原模原样将李若鸿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用手指按了按薛采的脚,“疼吗?” 薛采倒抽一口凉气,“疼死了,你不要太用力。” “不使力,怎么把瘀血揉散?”崔珩将清凉的膏药抹在红肿处,不轻不重的按摩着。 他抬头凝睇薛采,旧话重提:“我刚才说的事,你还没有答应。” “答应什么?” “不再跟林星云独处,不再让他碰你。” “这……”薛采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我得考虑考虑。除非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让我为夺回天曜城尽一份力。” 崔珩面色转冷,语带威胁,“与我谈条件的人是什么下场,刚才你也亲眼看见了。” 倏地,他加重手中的力道,薛采痛得哇哇乱叫,但左脚被崔珩牢牢地固定在掌心里,越是挣扎崔珩使的力道就越大。 “疼、疼、疼!”薛采带着悲惨的哭腔哀求道:“小恩公,你可否轻一点?” 崔珩挑眉道:“我这不是给你时间好好考虑吗,考虑清楚了,就回答我。” 疼痛占据了薛采的大脑,她没骨气的屈服了,“行了,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不再跟林星云独处,不再让他触碰我。” 崔珩闻言脸色稍霁,终于饶过了那只可怜的左脚,用指节揩去溢出薛采眼眶的泪珠,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才乖。” 第22章 林星云抢了别人的坐骑,快马加鞭回到山寨。 他甫一现身,就有好事之徒神神秘秘的凑过去,附耳说崔珩一回来就迫不及待的抱着薛采去了卧房,两人闭门不出,屋内时不时传出让人浮想联翩的喊疼声。 林星云听完,登时怒发冲冠,手握大刀来到崔珩的房门口兴师问罪。 他用刀柄奋力打门,“臭小子,快把门打开。” 屋内毫无动静。 林星云继续喊道:“老子数到三,你若不肯开门,老子直接破门而入了!一、二、三。” 好巧不巧,就在林星云用身体撞门的刹那,房门开了。他收不住双脚,身体往前直冲,然后重重的扑倒在了地上。 林星云吃了满嘴灰尘,忿忿不平的爬起身,见薛采衣衫完好躺在软榻上,不由松了口气。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丫头眼眶微红,似乎刚刚哭过,怒火又重新燃起,几乎把理智焚烧得一干二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崔珩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怒目而视道:“你对小采做了什么?你这个衣冠禽兽!” 事出突然,薛采蒙了一瞬,搞不懂林星云发的是哪门子邪火。 “林星云,你是不是有所误会?我的脚踝崴伤了,小恩公在帮我擦药,其他什么也没做。”她掀开衾被,满心着急的想要过去拉架。 崔珩一记眼风扫过去,出声制止道:“乖乖躺着别动。” 话音落地,浑厚的内力震开了林星云的双手,崔珩一面整理衣襟上的褶皱,一面望着林星云讥诮道:“你与薛采非亲非故,有什么立场来插手我和她之间的事?” “我凭什么不能插手?”林星云理直气壮,梗着脖子道:“小采愿意为老子洗手作羹汤,说明她心中有老子这个人。只是她一介姑娘家,脸皮薄,不敢捅破窗户纸。老子对小采虽然不是一见钟情,但觉得她甚是讨喜,一点也不娇气矫情。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老子对她愈发喜欢,想娶她做压寨夫人。你看,老子和小采两情相悦,她的事不就是老子的事,为何不能管?” “林星云,你别胡言乱语!”薛采听林星云越说越离谱,气得想扑过去扇他嘴巴。 林星云露齿一笑,明目张胆的送过去一个秋波,“既然说破了,你别不好意思。我们做土匪的,感情是奔放了点,心里也藏不住事,不然做人不痛快。” 崔珩脸上阴云密布,眸底杀气翻涌。原来孤傲如他也是会嫉妒的,而这妒意来势汹涌,如荆棘般在心头疯长,刺得他遍体生疼。 他凝视着薛采,寒声质问道:“你亲手给他做了饭菜?” 薛采抱着被子,猛烈的摇晃脑袋,“就炖了一个汤,但不是给他做的。” 林星云神气活现道:“小采,你只管说实话,往后哥哥罩着你,用不着怕他。”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薛采彻底郁闷了,“小恩公,我今早见你人在山寨,才下厨炖了排骨汤。还有林星云,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心里没你,你再胡乱编派,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林星云似乎被打击到了,捂着胸口连连后退数步,脸上的痛苦之色颇为夸张,“这么说来,是哥哥我自作多情了?你该不会对崔珩这个臭小子动心了吧?” 薛采一阵挫败,没好气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情情爱爱的,我一心只想报答恩公的情意,从未考虑过儿女私情,所以你莫要再来纠缠我。” 崔珩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知道薛采对林星云无意,心里头舒坦不少,但又有几分失落。 林星云面色恢复如常,“行了,你留点口德别再刺激哥哥了。强扭的瓜不甜,哥哥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不过,我对你的好感不会因为这三言两语而消失。哎,闹了这一出,肚子都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哥哥我喝汤去了。” 说着,他抢在崔珩之前夺门而出,却被崔珩抓住了肩膀,往后一个过肩摔。等他扶着墙壁爬起来,崔珩早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离厨房仅有几步之遥。 薛采见两人争先恐后离开,心里委实放不下,单脚跳着跟在他们身后。 等她进了厨房,崔珩的脸色又不太好,他倚着长形桌案双臂交抱,见她进来也不主动说话。 林星云把厨房里里外外都翻找了一遍,憋不住问:“小采,说好的排骨汤呢?” “在炉子上温着呢。”薛采往锅里张望了一眼,“奇怪,汤呢?” “被我倒掉了。”徐梦洁步态优雅,缓缓走来,“妹妹,那汤里落了只蜘蛛,恐怕是不能喝了,我便让沈妈妈拿去倒掉了。” 薛采抬头望了眼房顶,上面并没有银色的蜘蛛网,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徐梦洁是在撒谎。倒掉了虽然可惜,但也不能因此责怪她。 薛采无所谓的笑了笑,“没事儿,不过是一锅汤而已。” 林星云却没那么好说话,冷嘲热讽道:“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全然不顾老子这山寨里物资匮乏,而且那汤是小采辛辛苦苦炖的。” 徐梦洁福了福身,眸中含了水气,妍丽的面孔因难堪泛起红晕,“林当家的,是我自作主张了。我房中还有些糕点,还望林当家的赏脸,姑且垫垫饥。” 她转身欲走,崔珩伸手将她拦下,“不必了,你的东西他消受不起。” “老子消受不起,难道你消受得起?”林星云冷哼一声,“小采,随哥哥去天曜城里逛逛,哥哥请你吃悦来楼最富名气的麻油鸭。” 薛采倒是有些心动,偷眼望向崔珩,见那人浑身散发刺骨的寒意,只好一口拒绝道:“我还有事,你自个儿去吧。” “那哥哥走了,你可别后悔。”林星云一步三回头,等他打马离开山寨,也没等来薛采改变主意。 “阿珩,你也还没用膳吧?”水眸流转,徐梦洁一脸关心的问崔珩,“你跟我来,我那儿有你喜欢吃的芙蓉糕,是前几日托人从城里买来的。” “我不饿。”崔珩长腿一迈,径直走出了厨房。 “徐姐姐,那我也回去了。”薛采自知与徐梦洁有云壤之别,两人呆在一起也无话可说,为了免去尴尬,还是回房为好。 ** 晌午时分,阳光明媚,黄狗在大树底下打盹。 桌案上摊着一本兵书,但崔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薛采之言仍在他耳畔周而复始的回响,她说除了报恩从未考虑过儿女私情,那么她对他的舍命相救,体贴关怀,执着纠缠一旦失去他是崔默武之子的前提,就会荡然无存? 换而言之,如果林星云才是崔默武之子,那薛采不计后果,不求回报的付出就会毫无保留地转移到那个人身上? 难道非得承认,他所受的柔情好意纯粹是沾了崔默武的光,其间不参杂一丝一毫别的因素。 当他对薛采不屑一顾时,能断然拒绝她的报恩,弃之如敝屣。当他不得不正视内心深处的感情时,凡事都起了变化,从前不重要的如今都分外紧要。 一旦陷进去,计较的会越来越多。 报恩终有时,倘若薛采把想做的事情全做完了,是否会毫不留恋的一走了之? 崔珩一念至此,眉宇间笼罩的阴翳挥之不去,心里头愈发堵得慌。 他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推开窗,想吹一吹料峭的山风让自己冷静一下,入目的却是薛采巧笑倩兮的脸庞。 “小恩公,我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里面。”薛采将手臂插在两扇窗户之间,以防崔珩把它们合上,“你待会儿不出门吧?” “有事快讲。”崔珩不自觉的摆出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 “小恩公,自从我们来到山寨,你就忙得昏天黑地终日不见人影,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今日是非去不可了的。” “你才刚崴了脚,又想着要出门?”崔珩瞪着她,冷然道。 “你就说你去不去?”薛采不由着急道,“你不答应的话,那我只好去找林星云了,他已经从悦来楼回来了。” “你敢。”崔珩翻身到了屋外,将薛采打横抱起锁在怀里,“去哪儿,你指个方向。” 薛采窘迫道:“其实,你扶着我走路就好,不必次次如此。” “节省时间。” 说着,崔珩加快脚步飞奔到了马厩,吩咐守在一旁的土匪把那头正在用后槽牙嚼干草的高头大马牵了出来。 两人共骑一马,很快离了山寨。 薛采与崔珩有所不知的是,自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山寨院子里,便被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牢牢注视着,直到一声轻唤落入那人的耳中,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夫人,小公子醒了。” ** 薛采带着崔珩来到半山腰,兜来兜去四五圈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她曾经待过一夜的地方。薛采下了马,由崔珩搀扶着走到一棵柏树下,不一会儿果然在树干上寻到了将近三个月前留下的标记。 她一下又一下抚摸着用匕首刻出的十字,眸中染了悲伤,“恩公留我在军帐时,就同我讲过天曜城的民俗风物,我心向往之久矣。岂料第一次来,已经物是人非,城墙上悬挂的竟是他的头颅。” “当晚,我就砍断了绳索,盗走了他身体仅存的那一部分,然后用木匣盛放安葬在了这棵柏树下。我怕别人发现,压平了上面的泥土,更不敢立碑。” 薛采望向崔珩,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你是他的儿子,应该记得今日是他的生辰吧?” 崔默武连年征战在外,从未有过一个像样的生辰,崔珩经薛采提醒才反应过来,又是一年二月初三。 “我带了清酒。”薛采取下别在腰间的酒囊,拔掉木塞,将酒撒在柏树下,“恩公,没有好菜好饭招待,还望您见谅。来年若夺回了天曜城,一齐给您补上。” 薛采把酒囊递给崔珩,“你也敬一敬他。” 崔珩照做。 他与崔默武素有隔阂,母亲辞世后,两人间的鸿沟更加难以逾越,他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不主动与崔默武交心,反正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面,见了面也常常不欢而散。 饶是如此,他仍然希望崔默武能够活着。 祭拜完后,薛采与崔珩又在柏树下呆了片刻。 薛采往远处眺望,见城郭内街道纵横,屋舍成排,浅笑道:“当初,我选择此处埋葬恩公,就是因为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天曜城一览无遗。” 崔珩静默了一瞬,问道:“想进城看看吗?等你脚伤好了,我带你去。” “真的?”薛采两眼大放光芒,继而又一脸担忧道:“可千万不要遇见谢舫,否则,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 第23章 残月已西沉,旭日未东升,唯有朦胧的星光推窗而入,洒落清辉。 薛采从梦中醒来,隐约看见床沿坐着一个人,高大漆黑的影子投射下来,将她笼罩其间。薛采着实被吓了一跳,腾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颤声道:“你是人是鬼,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不说话,两道贪婪而灼热的视线始终黏在她的脸上。 薛采越发害怕了,“你该不会是山上的孤魂野鬼专门来勾人魂魄吧?”转念一想,又否定道:“不对啊,鬼没有影子。莫非你是灵狐幻化出的人形,来吸食我的精魄?” 那人听完桀桀桀一阵怪笑。 蓦地,一张狰狞的狐狸面孔在薛采眼前不断放大,她急忙捂住眼睛,惊声尖叫。 “薛采,醒醒。” 低沉悦耳的嗓音好似一泓清泉流过心田,薛采睁开眼,难以置信道:“小恩公,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是谁?”崔珩没好气道,手往她额头上一探,摸到了一把冷汗,“你刚才做噩梦了。” “难怪我看见有一只狐狸精坐在床畔,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吃我,原来仍然是在梦里。”薛采惊魂甫定,拍了拍胸口道:“幸亏是梦,不然我铁定成了狐狸精的盘中之餐。小恩公,天色未亮,你是否有急事找我?” 崔珩状似不在意道:“上次答应带你去天曜城逛逛,正逢今日我有空闲。” 说着,把一套行头丢在薛采膝盖上,背过身去道:“快把它换上。” 薛采拎起一件灰扑扑的外衫,茫然道:“这衣服不像是给年轻人穿的。小恩公,我们要乔装打扮成什么?” “夫妻。”崔珩淡淡的甩过去两个字。 “夫妻?”薛采皱了皱眉头,“为何不是风流倜傥的少爷与他的小跟班?以我和你的默契扮演夫妻难免会露出破绽,万一被城中的守卫发现端倪,岂不是引火烧身?” 崔珩回转身,见薛采一脸抗拒,颇不耐烦道:“你放心,这世上最不引人注目的就是毫无锋芒的寻常百姓,尤其上了年纪手无缚鸡之力的。你是觉得这个主意有待商榷,还是不愿意和我假扮夫妻?” 薛采想了想,硬着头皮建议道:“也可以假扮成情比金坚的兄弟啊。两人是山野樵夫,砍了木柴去城中贩卖,顺便逛一逛繁华的街巷。” 听闻此言,崔珩抓起薛采的手,毫不迟疑的按在了自己的喉结上。 四目相望,薛采感觉那高高突起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似乎上下滚动了一下,吓得连忙收回手指,赧然道:“你这是干什么?” 崔珩低低笑道;“你以为女扮男装如此轻巧,只要束发戴冠换一身衣裳就可以掩人耳目?”含笑的目光落在薛采纤细的脖子上,“该有的没有。”又缓缓下移停在某处,“不该有的又……” 话未尽,两只耳朵已如火烧般滚烫。 薛采气鼓鼓道:“假扮兄弟不成,假扮成兄妹总可以吧?” 没想到这句话让崔珩更为不满,他倏地欺身上前。 薛采不知崔珩意欲何为,只觉得他的眼神凉得令人心慌,不由自主的往后躲闪。 她每后退一寸,崔珩就逼近一寸,直到把薛采逼到了床角,无路可退又无处可藏,才似笑非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会把你掐死在襁褓里,哪容得下你长大成人。” 他阴森可怖的语气让薛采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你不喜欢我做你妹妹吗?” 崔珩牵起唇角,眸底却毫无笑意,他深深地凝视了薛采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你再磨蹭下去,早市该收摊了。” 经他这么一催,薛采手忙脚乱的拉起被子蒙在崔珩脑袋上,“我马上换衣衫,你不许偷看啊。” 她三下五除二将衣服套在身上,把所有乌发往上梳起挽成双椎髻。薛采立在铜镜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单看这衣服与发髻倒像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只是我的脸和手明显暴露了年龄。” “我早有准备。”崔珩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把里面透明的液体倒入掌心,然后涂抹在薛采的脸颊和手背上,须臾之后,那柔嫩的肌肤上生出了一道道逼真的皱纹。 薛采叹为观止,“小恩公,这是什么药水竟有如此神效?” 崔珩如法炮制,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位龙钟老人,“这药水是我偶然所得,如今所剩无几。既然换上了这身行头,你也该改口了。” 薛采想了想,脆生生叫道:“老头子。” “你喊我什么?”崔珩面上有几分薄怒,寒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喊错了,后果自负。” 薛采暗忖,衡山脚下桃花村里的刘奶奶就是这么喊老伴的,偶尔几次还喊刘爷爷糟老头子。崔珩扮成老人,依然隽秀非凡,喊他糟老头子必然会惹他生气。 “相公。”薛采抿嘴一笑,突然抱住崔珩的手臂,左右摇晃,“好相公,快带我去天曜城玩吧。” 崔珩对这几声相公分外受用,浅笑道:“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为夫撒娇,为夫这就带你去。” 相公与恩公仅一字之差,要改口也不是那么难。 只是前者是假,后者是真。 薛采还是拎得清的。 ** 天曜城,双鹤大街。 与往常一样,天未亮透便有不少人挑着竹担,赶着驴车吆喝着自编的小调,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货物。待朝日破云而出,万道霞光直射大地,整座城池从沉酣中苏醒过来,喧闹与纷扰复又登场。 大街上,左右两边挤满了摊位,有卖自家种的蔬菜的,有卖珠宝首饰各种精美小玩意儿的,有明着卖绝版古籍暗着卖历朝历代春宫画册的。 薛采被琳琅满目的商品迷了眼,站在一家珠宝摊面前,怎么也挪不动脚。她拿起一支珠钗,问摊主:“这个几枚铜钱?” “一两。”摊主见面前这对白发夫妇衣着朴素,身上配戴的皆是廉价粗鄙之物,料想他二人家徒四壁出不起这个价钱,态度极其敷衍。 “这也太贵了。”薛采恋恋不舍的把东西放下。 摊主随手丢给她一根木钗,翻了个白眼道:“这位大娘,木钗只需三个铜板,更适合你老人家。你要买就买,不买就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小恩公。”薛采意识到什么,忙改用苍老的口气道:“相公,你看人家嫌我老,连东西都不肯卖给我。” 崔珩被这一声相公喊得心都柔软了,他掏出一粒碎银换来珠钗,亲手插在薛采的发髻上,“娘子在为夫眼里一直很美,倒是这珠钗黯淡无光配不上你。你先将就戴着,改日再给你买更好的。” 摊主见生意做成,只怪自己有眼无珠,面色缓和了不少,一脸讨好道:“大娘,这木钗也一并送你,还望日后多多关照小人的生意。我这儿的珠宝首饰童叟无欺,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薛采道了谢,拉着崔珩步履蹒跚的来到不远处的小吃摊,要了两碗招牌肉馅云吞。 她挑了一张临水的四方桌,与崔珩面对面而坐,压低声音道:“小恩公,没想到天曜城如此繁华,这还没过辰时,街上就人头攒动。” 崔珩冷冷道:“正因为繁华,才会沦为各方争夺的肥肉。谢舫在城中根基不稳,底下早已暗潮涌动。” 薛采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不管是谁觊觎它,终究会物归原主,回到你的手里。” 崔珩望着她,无奈提醒道:“别笑了,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人该学会端庄得体。你再多笑几次,我和你全暴露了。” 薛采想把笑容憋回去又实在憋不住,反而僵在脸上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相公教训的是,但你妻子天性烂漫,恐怕再老个二十年,依然是这副不沉稳的性子,还望你多多海涵,多多担待。” 崔珩被逗乐了,第一次笑得纯粹干净,哪怕此刻的他满头银丝皱纹密布,那双如浓墨顿点般的眼睛却有了少年该有的神采。 “为夫自然会包容你。” 两人正说着话,摊主亲自端上来两碗盛得满满当当的云吞,汤汁澄澈,上面飘着碧绿的葱花,“两位客官,我瞧着你们面生,这是第一次来天曜城?那你们是选对地方了,我这云团是出了名的好吃,请你们慢慢享用。” 薛采听完摊主的自卖自夸,迫不及待的捞起云吞咬了一口。果然皮薄馅多,满嘴肉香,那肉馅里面裹了脆嫩的竹笋与新鲜的荠菜,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真好吃,换做我师傅来,铁定能吃个七八碗。” “小心汤汁撒在手上。”崔珩吃的慢条斯理,“若是喜欢,往后还可再来。” 薛采点头道:“这么好吃,当然得屡屡光顾喽。” 巳时一到,有几个小摊贩莫名其妙收了摊子,对正要买东西的人摆手道:“老规矩,等他们人一走,我们再回来。” 他们是谁? 薛采一头雾水道:“小恩公,为何好端端的生意不做,要着急撤摊?” “等会儿就知道了。”崔珩神色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专心吃着碗里的云吞。 第24章 巳时一刻,一列头戴大笠帽,顶饰红缨,肩结四垂巾,穿紧身战袄的兵卒突兀的出现在了街首。 他们在校尉的指挥下一分为二,每经过一个摊位,就收取一锭银子。有的摊主凑不齐,被他们拖拽到大街上,好一阵拳打脚踢。倘若运气不佳遇到脾气暴躁,心肠歹毒的,不仅要挨一顿揍,连摆在摊位上的货物也不能幸免,被全部掀翻在地。 瓜果蔬菜之类的摔了也就摔了,捡起来勉强能够叫卖。只是苦了卖陶瓷瓦罐的小贩,眼睁睁看着东西被摔得四分五裂,投入的成本当场打了水漂,却无力反抗,只能将一腔恨意憋在心里。 有几个摊贩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脸上的神情麻木不仁。 “这群人未免太过猖狂。”薛采“啪”一声摔下筷子,热血上涌,义愤填膺道:“光天化日之下,兵与强盗无异,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相公,难道我们要一直袖手旁观?” 崔珩换了个座位,与薛采紧挨在一起,体贴的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娘子,切莫生气。我和你身残体弱,凑上去也只是讨一顿打,帮不到人反而连累自己。你先按捺性子,听一听摊主怎么说。” 薛采深吸一口气,知道崔珩话外有话,闷声道:“是我鲁莽了。” 说话时,正巧轮到了小吃摊主。 摊主双手奉上一锭银两,一名稚气未脱的小兵神气活现的接过,放进嘴里咬了咬,又用一杆光可鉴人的铜秤核对了一下分量,随后才优哉游哉的赶往下一家。 小吃摊主过了关,拿起搭在肩上的汗巾抹了把额头,愁眉苦脸的走过来,“两位客官,你们是从外地来的,这样的阵仗还是第一回 见吧?” 他给自己倒了碗清水,一饮而尽后深深叹息道:“自打换了城主,我们普通百姓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从前做生意只需上缴利润的二成,如今收税的名目越来越多,简直是五花八门。但我们老百姓逆来顺受惯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任人宰割。自古民与官斗都没有好下场。” “今日收的是每月一次的常例钱,不管做什么买卖,只要是在外摆摊的一律交五两银子。那些有铺子的得单独缴纳,比我们还多一倍,得足足十两呢。”摊主说着苦笑连连。 “收税不是衙役的事儿,为何要出动军队?”崔珩问道。 “这还不是怕有人明目张胆的抗税,当兵的向来粗鲁,可比官差心狠手辣多了。”摊主瞪着眼睛解释道。 薛采余怒未消,忿忿不平道:“那些人可真是蛮不讲理,做生意的行情时好时坏,哪能每次都按时凑齐。也该体谅别人的难处多宽限几日。” “大娘,要是当官的都像你这般宅心仁厚,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摊主摇了摇头,一脸悲愤道:“每个人都是爹妈生,爹妈养的,但可偏偏要分三六九等,有些人活着就注定要被别人欺压。今日这情形还算好的,上个月,上上个月都当街打死过人。” 薛采眼中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她还想再说什么,崔珩夹起一只云吞温柔的喂进了她的嘴里,“娘子,你再不动筷子这云吞都要凉透了。我们路远迢迢赶来天曜城,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兴致。税收之事,想得再多也是自寻烦恼。” 崔珩说得不错,如果天曜城一直在谢舫手里,他们对此当然无能为力。所以只有把它抢回来,才能改变现状,结束惨剧。 薛采依样画葫芦喂了崔珩一颗云吞,“相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和你还得继续努力啊。” 摊主见两人举止亲密,不无艳羡道:“你们都老夫老妻了感情还如此之好,真是世间少有。” 崔珩但笑不语,专心致志嚼着薛采喂给他的东西。 军队一走,双鹤大街上如飓风过境,满地狼藉。 遭殃的摊主鼻青脸肿的,形象分外狼狈,却仍坚持着把地上的货物捡起来,一摞摞重新堆放到摊位上。这些东西能够换钱,可比他们的命重要多了。 有不少人上前帮忙,大家同为一条绳上的蚱蜢,见了别人遭难心里都惶惶然,恐怕下一次会轮到自己。除非发达了一跃成为富豪,不然无人能够幸免,这个月掏得出钱并不意味月月都能如此。 不一会儿,街上整洁如旧,逛街的人与刚才收摊躲避的人全回来了,又是一派繁荣兴盛的景象,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蓦地,有人把即将整理好的摊位重新推翻在地,哗啦一声巨响,随之传来一道怒吼。 那位摊主满脸是血,发泄似的跺着双脚道:“他娘的,老子受够了,这种日子何时才到个头!如果崔城主还活着,如果少城主能继承他的位子,大家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从前做生意赚多赔少,如今上面的爷个个都跟蚂蟥似的,胃口一个赛过一个,我们赚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有好心人上前劝道:“陈师傅,你不要再说了,这大街上人来人的往万一被谁听见,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那位摊主倒是顽固,一点儿也不听劝告,继续痛斥道:“不讲我心里不痛快,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受尽欺压。当官者为人父母,不体恤百姓就算了,还变着法子把我们压榨得一干二净。他谢舫锦衣玉食,我们却饥一顿饱一顿,难道这就是天理吗?” 当街辱骂权贵,大概是做好了豁出性命的准备,只是按谢舫的性子,今日在街上摆摊的谁也逃不过。若是由着他痛骂下去,会有更多的无辜者受到牵连,姑且出手救他一回吧。 崔珩如此想着,俯身捡起一粒石子,手指轻弹击中了那位摊主的睡穴,他转首望向薛采,“走吧,好戏也收场了,为夫带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薛采被崔珩拉着手,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并不知道崔珩要带她去哪里。两人走过繁华的大街,钻进逼仄的小巷,离天曜城的中心越来越远,四野的景象也越来越凄凉。 一路上,薛采仍在回想刚才的事。 自古以来有无数的变法者试图厘清种类繁多的税目与各种名目的徭役,有实行“两税法”的,有废旧立新改用 “一条鞭法”的,但大多难以为继,半途夭折。 每隔十年,朝廷便劳民伤财的造一批黄册,数量庞大到连二十余间库房都塞不下,却都是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儿。一个小小的里长妙笔一挥,良田能变劣地,人丁兴旺的上户摇身一变成了丁口不足的下户,所以征收的银两往往出自最穷苦的百姓身上,乡绅豪强有的是层出不穷的手段来逃避税收。 久而久之,富的越富,穷的只能卖地卖身,最后沦落为别人的家奴。更可恨的是,下至县官上至宰相,谁不是贪心不足雁过拔毛?真正缴入国库的银两,那是严重缩了水的。 薛采真心期待,这个世上有力挽狂澜之人。 一座大厦的根基若被腐蚀了,是经不起风浪,很容易坍圮的。大魏开国至今,也才短短几十年啊。 崔珩在一座破败的宅院前停下脚步,“娘子,我们到了。” 薛采回过神,举目望去,这宅院的两扇木门布满了虫蛀,左右悬挂的灯笼上了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可想而知这院子被人废弃多年。 她见四下无人,不再伪装成老太,挺直了腰背道:“小恩公,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进去看看。”崔珩依然牵着她的手,推开门,跨过一道石头门槛。 意料之中的,里面的景象甚是萧条。杂草、枯树,以及满地的落叶,似乎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其它活物。 主屋门楹上的字匾掉在了地上,崔珩一脚从上面踩过,木板发出一阵哀鸣。 他径直步入屋内,环顾四周道:“许久未来,仍然是老样子。” “小恩公,这究竟是谁的房子?”薛采觉得里面阴气甚重,寒风刺骨,提心吊胆地问:“这该不会是鬼宅吧?” 崔珩瞧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一来这里连相公都不叫了?” “周围又没有人,何必继续演戏,怪不自在的。”薛采撇了撇嘴道。 “说不定隔墙有耳,不过未必是人,极有可能是莫名其妙死在这宅院里的一家五口。” 崔珩森冷的语气,配上周边的环境,一下子让薛采毛骨悚然。 “小恩公,你可别吓我。”她心跳如擂鼓,连忙紧紧抱住崔珩的手臂,“这破院子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些离开这儿。” 崔珩却冷冷的拉开她的手,薛采又要抱回去,被他用眼神制止,“我跟你还没熟到搂搂抱抱的份上,望你自重。” “相公。”薛采突然开窍了,未经点拨就听懂了弦外之音。 她换了一副口吻,可怜兮兮道:“好相公,刚才你也说了我们路远迢迢才来一趟天曜城,哪怕你带我去荒郊野岭也比这死过人的地方强呀。” “八年前,宅子里确实发生过命案,凶手早已落网。当年年末,我就把它买下了。”崔珩手指摸过桌面,把沾染的灰尘轻轻吹掉,“我想摆脱崔默武自立门户,来这儿住过一年半载。后来崔默武主动求和,我见他可怜重新搬回了城主府,这里便废弃了。” 莫非是带她来追忆往事?住过人的鬼宅,好歹添了点人的气息。 薛采心中稍安,又大惑不解道:“是城中没有别的宅子可供选择吗,为何要买鬼屋?” “因为便宜啊。”崔珩似笑非笑道:“崔默武的廉洁勤俭是有目共睹的,我虽为少城主,手头也没几个钱。这宅子又大又便宜,当然被列入首选。” “那你晚上睡觉不害怕吗?” “害怕?”崔珩执起薛采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窝上,“娘子,这世上比魑魅魍魉更可怕的是人心。一个人若是连人心都不害怕,又岂会怕鬼?”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走到西面的落地书柜前,单手转动摆放在上方的琉璃花瓶,倏地脚下的青石地板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崔珩吹亮火折子,率先跳入黑洞,待双脚落地,把手递给身后的人。 薛采这次学乖了,与他十指相扣,甜甜叫道:“相公,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为夫想带你参观的自然不是这破败的院子,而是与暗道相连的城主府。” “你说什么?”薛采难掩心中的惊讶,又有几分忐忑,“这密道竟与城主府相通?那谢舫盘踞府中多时,会不会早就发现这个秘密?” 崔珩闻言,笃定道:“凭谢舫的才智是不可能发现的。” 第25章 到了暗道尽头,薛采终于明白,为何崔珩会如此确信。 因为出口在隐秘的湖底,除非把湖水抽干,才有机会发现那扇精铁铸造的小门。 薛采浑身湿漉漉的爬上湖岸,狼狈的往草地上一躺,寒风拂过,不禁打了个喷嚏,“小恩公,我久未泅水,此时累得双腿发软,气喘吁吁,你先把风,容我休息片刻。” 假的终究不长久,崔珩喜欢听薛采唤他相公,但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强求。 他与薛采一样,衣衫湿透紧紧地贴在肌肤上,把身形勾勒得愈发修长挺拔。一连串小水珠顺着额前的碎发流过脸庞,沟壑般的皱纹经水冲刷后,一道一道没了踪影。 他见薛采赖着不动,居高临下的目光无意中划过因一呼一吸微微起伏的胸脯,明显怔了怔,耳根泛红,别开眼道:“湿衣穿久了容易着凉,得想办法尽快换一身。” 薛采坐起来,蓦然发现手背上的皱纹全消失了,一脸疑惑的望向崔珩,却见那人早已不再是白发苍苍皱纹遍布的老者形象,恍然大悟道:“小恩公,原来这皱纹经不住水泡。” 她一面说,一面扶着岸边的柳树站起身,“我们快离开这儿,万一被巡逻的侍卫撞个正着。” 尽管薛采掩饰得很好,崔珩依然能够看出她整个身子因为寒冷瑟瑟发抖,偶尔还能听见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 崔珩不假思索的抱起薛采,一路上很有策略的避开守卫,驾轻就熟的来到了后院。 进院子前,他顺手从树枝上拔了几片叶子。 薛采耳朵紧贴崔珩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心中暗忖抱一个人是否会上瘾,不然崔珩怎么动不动就把她纳入怀里,还容不得她挣扎抵抗。 正想得入神,她被崔珩带入了一间荒僻的小屋,里面除了一张破桌子,空无一物。 薛采纳闷道:“小恩公,你怎么尽挑这种地方?” 崔珩嘘了一声,示意薛采不要随意开口,他用衣袖抹干净桌面,让薛采坐上去,然后挪步到了门口,留神倾听屋外的动静。 他像一个耐心等待猎物走入陷阱的捕杀者。 不远处,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官靴踏在地面上发出的。 崔珩气定神闲,默默等待两人走近,时机一成熟,便毫不迟疑地用掌风打出两片树叶。绿叶如薄刃般割破了那两个人的喉管,掐断了未来得及喊出口的惊呼。 崔珩手脚利索的把人拖进小屋,扒掉了他们的衣服。 他把尺寸较小的那套丢给薛采,“我去外面换,你动作得稍微快些。” 薛采点点头,叮嘱道:“你自个儿小心点。” 换上守卫的衣服,再用灰把脸蛋抹黑,如此一来,终于可以有恃无恐的逛一逛城主府了。 薛采与崔珩并肩走在一起,始终低垂着脑袋,眼睛却灵活的转来转去,欣赏周围的景致。 她悄声品评道:“小恩公,实不相瞒,我觉得这儿的布局与陈设跟衡山上的没法比。不知从前就是如此,还是谢舫鸠占鹊巢后做了更改?” 崔珩神情不屑,说话时唇瓣微不可察的动了动,“自然是那谢舫干的好事。” “我猜也是,他的品味可真够一言难尽的。”薛采跑到一株红珊瑚跟前,“你瞧这东西,价值肯定不菲,但摆在这里与周边的风光格格不入,反倒显得华而不实。还有我们刚才走过的连廊,挂什么珠帘,真是不伦不类。” 她还想继续批判下去,倏地背后传来一声怒斥,“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薛采心中一慌,怪自己松懈了防备,真把城主府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了。 她连忙毕恭毕敬站好,期期艾艾道:“小的见这红珊瑚漂亮,就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小的知错了,不会再有下回。” 快步上前的守卫从头到脚将薛采打量了一遍,一脸警惕道:“把头抬起来,我怎么瞧着你分外面生,你是新来的?” 薛采闻言,登时犯了难,因为她无法确定最近这段时日城主府里是否招过新人。 就在她迟疑不决的档口,崔珩目露寒光,出手既快又果决,将那名守卫一刀封喉,然后把尸体踢进了树丛里。 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他跟个没事人似的教育薛采,“无需跟他废话,谁挡着你的道了,杀了便是。” 薛采愣了愣,不知该夸他当机立断还是说他手腕凶残,半晌才道:“那如果是谢舫呢?惊动了他,会有成千上万的侍卫像恶狗一样扑过来。” “照杀不误。”崔珩口气淡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若能招来谢舫,那更合我意。” 薛采叹了口气,“算了,恩公在此生活过的痕迹早被粗蛮的抹去,而且提心吊胆的逛城主府着实没劲,我们还是赶紧回岷山吧,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 “等等,再去最后一个地方。” 崔珩说完,拉着薛采飞身到了屋檐上,两人脚踩琉璃瓦,身姿轻盈如燕,翩然跃入了一个装饰更为奢靡,环境也更为清幽的庭院。院中种了名贵的银杉和紫荆木,树下的桌凳都是用上好的玉石打磨的,玲珑剔透,如镜面般反射阳光。 薛采莫名觉得眼前的院子有几分眼熟,手指着一个方向大呼小叫道:“我想起来了,这里是谢舫的住处,我刺杀他时就埋伏在那边的房顶上。” “你可以喊得再大声点,我不介意为了你多杀几个人。”崔珩迈动长腿,朝后招了招手,催促薛采跟上自己的步伐。 薛采立马噤若寒蝉,乖巧的跟在他的后面。 进了屋,崔珩反手把门关上,目光一一扫过里面的摆设,一套有些年头的黄花梨家具摆在各自的位置上,靠窗的是一张结实的书案,上面规规整整的放着文房四宝,宛州产的狼毫,洛州产的宣纸,徽州的墨,端溪的砚,都是这世间价值连城的宝贝。 崔珩不由饥诮道:“他倒是比崔墨武懂得享受。” 薛采也跟着讽刺道:“当初他出卖恩公,不就是贪慕权力与荣华富贵。一朝登上城主之位,能呼风唤雨了,自然得大力搜刮民脂民膏,好好犒劳自己。” 崔珩冷冷一笑。 撑开手掌丈量完书案的宽度后,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朝正北方跨出两步半,随后蹲下身用指节敲了敲铺在地上的青砖。 薛采看在眼里,暗想这地面肯定藏有玄机。 果然,下一瞬就见崔珩撬开青砖一角,把手伸入了缝隙。他不知抓住了什么,往左拧动三圈,紧接着整条手臂都探了进去。 收回来时,摊开的掌心里赫然多了把金灿灿的钥匙。 “这是?”薛采满心好奇,总觉得这枚小小的钥匙关系重大,才值得崔珩深入虎穴。 “两年前,守城军队中出了内鬼,军械库多次被盗。后来我派人在城南稷山上秘密新建了一座,这事只有我和刘旭阳知道。”崔珩把钥匙收入怀中,“岷山上的土匪全是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想要夺回天曜城,指望不上他们。” “话也不能这么讲,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这是互利共赢的好事。”薛采分析道:“如今你人手短缺,林星云的手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等你夺回城池,顺势将土匪招安,也能免去日后的祸患。而那些人在城中有了立足之地,便能安下心来过日子。林星云虽然落拓不羁,但为人仗义又有头脑,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崔珩脸色微沉,冷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对他倒是了解,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记着呢。”薛采扶额,“你对林星云的敌意未免深了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刚落地,屋外传来了声响,不一会儿就飘到了房门口。 崔珩往四周搜索了一圈,扯着薛采躲进了立在墙角的衣柜。里面仅有几尺长,正好藏下两个人,透过一小段镂空的花纹能隐约看清外面的情况。 进来的人恰是谢舫。 薛采对他深恶痛绝,攥紧了双手,提醒自己要冷静行事。 蓦地,衣柜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视野里是一片艳丽的紫色轻纱。 “爷,你弄疼奴家了。”一道又柔又媚的声音随之落入耳中,甚是勾人。 “紫月,是你卖弄风骚在先,本城主不过顺水推舟。” 谢舫开口说话时,浓烈浑浊的酒气冲进了衣柜里,薛采连忙用手捂住口鼻,偷偷的瞄了眼崔珩。她从崔珩的眼神中看出,那人对一门之隔将要发生的事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次反倒是她沉住气,摇了摇头示意崔珩不要轻举妄动。 接下来的画面薛采在春宫图里见过几回,如水一般娇柔的女子成了一颗冬笋,被人一件件脱去衣衫。她穿的本就不多,谢舫脱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接着,柔若无骨的女子又成了一个面团,随人搓圆捏扁,姿态妖娆。 两人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一室春光旖旎…… 这有声有色的,可比翻春宫画册刺激多了。 薛采看得饶有兴味,如果换个男主角,那场面就更加唯美了。 她又偷偷瞄了瞄崔珩,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隐忍,似在极力压抑破门而出杀掉谢舫的冲动。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他的耳朵,竟在耳根处发现了一抹可疑的红色。其实也不用大惊小怪,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听了这种撩人的声音,哪能如得道高僧般心如止水,平静依旧。 薛采怕崔珩忍得难受,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崔珩本来不愿搭理,但薛采分外执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豁然睁开双目,不明所以的望向薛采,却看见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如风吹皱心湖,激起涟漪无数。霎那间,崔珩心头闪过一丝悸动。 薛采踮起脚尖,柔软的嘴唇贴近崔珩耳畔,念了一段不长不短的佛语,“小恩公,这是清心咒,你在心中默背,可助你稳定心神。” 她说话时身体几乎与崔珩紧贴着,温热的气息如春日里的暖风,又似蓬松的羽毛,以世间最轻柔的力道拂过他敏感的肌肤,好像有一双手在不停地拨弄他的心弦。 崔珩一下子方寸大乱,竟有些手足无措。 在此之前,他只是有些烦躁但尚能自持,打算趁谢舫沉沦时一刀将其毙命。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虽然会让计划提前,刘旭阳未必有充分的时间做好十全的准备。但城主一死,天曜城中的守卫必定乱作一团,城门不攻自破,胜券已然在握。 而此时此刻,崔珩停止了思考,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薛采身上。如果她再靠近一点,如果她再望他一眼,他真怕自己会干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 薛采察觉到崔珩比之前更暴躁了,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投之疑惑的目光,却意外的瞥见有什么情绪在崔珩眼底扩散,如黑色的雾袅袅升起,喷薄欲出。 崔珩真是受不了那无辜懵懂的眼神,发了狠似的将薛采揉进怀里,双臂如铁般紧紧地箍住不盈一握的腰身,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薛采嵌入身体。 薛采浑身不得动弹,只能由着崔珩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她觉得有些痒,又不敢笑出声。 “城主,皇都传来急报。” 一名守卫突然闯入,男女的喘息声戛然而止。 “滚出去。”谢舫披上外衣,翻身下榻,对紫月道。 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在正事面前,他还是懂得分寸的收敛了自己的欲、望。 紫月见有外人在场,也不害臊,捡起地上的衣服不慌不忙穿了回去。 她媚眼如丝,娇声道:“城主,奴家告退。” 谢舫接过密函,走到书案旁,用锋利的小刀拆开信封,然后一字一句仔细读了下去。越往下看,他脸色越糟糕。 看完后,谢舫点了火将信纸烧成灰烬,对候在一旁的亲信道:“传我命令,即日起加强城中防备,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禀告,若有可疑人士出现立刻缉拿。把林平、周密叫到书房,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属下领命。” 谢舫交代完,阴沉着脸离开卧室。 门一关,薛采抢先跳出衣柜,“小恩公,谢舫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守卫进来时,崔珩当即恢复了冷静,却依然抱着薛采,留恋她身上的温度。 他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面上浮现嘲讽之色,“那封信用红色火漆封口,上面印有一只鹰隼,这是孔家的族徽。孔鎏又不是傻子,见我逃脱,自然猜到我会来天曜城找茬。他不着急追过来,大抵是想说服朝廷给予增援。只要谢舫拖住我,待他大军压境,我便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所以,为今之计得尽快把天曜城抢回来。”薛采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又不想崔珩过于担忧,宽慰道:“小恩公,我们多次虎口脱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有一丝笑在崔珩唇边缓缓漾开,如冰封的雪山遇热消融,他整个人不似往常冷漠疏离,眉宇间也添了温情,“薛采,我想,你会是我的福星。” 第26章 福星归福星,崔珩依然守口如瓶,不愿透露详细的计划。 只要他人在山寨,薛采就缠上去旁敲侧击,几番尝试后仍然撬不开那严实的嘴巴,只能作罢。但从崔珩早出晚归,偶尔彻夜不回的迹象看,离生变之日不远了。 崔珩不在山寨的时候,薛采也没闲着。多亏崔珩嫌弃山寨的土匪粗笨愚蠢,不堪重用,才给她制作火药留足了人手。 林星云早已命令手下将岷山上的硝石、硫磺开采过来,堆成了两座比院墙还高的山丘。 薛采把二十几个年富力强的土匪分成人数相等的三组,一组负责提纯硝,一组负责提纯硫磺,剩余一组负责把去皮去节的柳木烧制成炭灰。 提纯硝石用的是《神器谱》中的方法,半锅泉水中加入半锅碾碎的硝石,煮化后,用大红萝卜一个,切开成四五片放入锅内同煮,待萝卜煮熟时捞出;再用鸡蛋清三个和水二三碗,倒入锅内搅动,待渣滓浮起后将其除掉,接着取化开的水胶二两,倒入锅中,滚三五滚后把所有的东西倒进瓷盆,盖上盖子在阴凉处放置一夜,盆内便可结出极细极明亮的枪芽。 山寨里正好种了萝卜,也养了母鸡。 林星云二话不说,把上述两样东西都征用了。 种萝卜的土匪不敢有什么异议,毕竟萝卜不是值钱的东西,拔了一茬,接着播种子就是。养母鸡的那位却大不一样了,辛辛苦苦大半年,喂了数不清的稻谷米饭,终于把黄毛小鸡养成了能下蛋的母鸡,正等着丰收犒赏自己呢。 结果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心情可想而知,不太美丽。 薛采往碗里磕一个鸡蛋,他的脸色就往下一沉,好像那鸡蛋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磕鸡蛋无异于割肉。 林星云看不过眼,既好气又好笑道:“小黄,做火/药能用上你的鸡蛋,你应该感恩戴德,别整日愁眉苦脸的。等火药做成,你把蛋壳数一数,一个鸡蛋十文钱,老子给你结账。” “当家的,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小黄有些不敢相信,照这个价钱,显然可以大赚一笔。 林星云嫌他烦,挥了挥手道:“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这些弟兄?你不要站在这里碍手碍脚,想赚钱的话赶紧去喂母鸡,让它们多多下蛋。” “得嘞。” 母鸡突然成了摇钱树,小黄大喜过望,屁颠屁颠跑向鸡圈,他得再接再厉,让每日的产蛋量翻上一番。 薛采忙得分身乏术,一会儿指挥这边,一会儿又换到另一边去帮忙。 她听见了林星云的话,忍不住笑道:“真是让林当家的破费了。这一堆硝石提纯完,你该不会身无分文了吧?” 林星云凑过去,帮她把一桶麻油倒入锅内,用以提纯硫磺,“你放心,哥哥我虽然穷了点,但这点小钱还是出的起的。” 他伸长手臂想替薛采擦一擦脸上的汗水,薛采没有忘记答应过崔珩的事,不着痕迹的躲开了。 林星云也不见怪,收回手,一脸戏谑道:“哥哥我为了帮你变得一文不名,小采可要对我负责啊。” “你出多少钱,我双倍还你。”薛采用细夏布笊篱捞去硫磺中的滓垢,“双倍不够,三倍也行。” 林星云眉毛一挑,佯怒道:“你倒是豪爽,哥哥我倾力相助,是贪图你的钱吗?更何况,相比而言你更像个穷光蛋。” “我确实一个子也没有,等小恩公夺回城主之位,自然有钱还你。” “拿他的钱还我?你和他倒是关系亲密,不分彼此啊。” 林星云见薛采如此看好崔珩,故意把冰冷的现实抖出来,挫一挫她的志气,“天曜城中有十万守军,崔珩手里才几十余人,实力相差悬殊。你真当他们是天兵天将,能以一当千扭转乾坤。依哥哥之见,这个劫,崔珩恐怕是过不去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薛采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严肃道:“如果你对他没有信心,为何要出手相帮?从小恩公踏进山寨起,你就把山寨的命运押在了他的身上。小恩公失败了,你的山寨还能全须全尾?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该说这些丧气话。” 林星云眨了眨眼,笑嘻嘻道:“哥哥真心想帮的人是你啊,你倒是说说,该如何报答我?” 他摸着下巴思量道:“崔默武救了你的命,你就心甘情愿的替崔珩奔波。那哥哥我收留你多日,供你吃住,又帮你提纯火药原料,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强扭的瓜不甜,你自己说的。”薛采一口气把林星云推到院子角落,塞给他一把瓜子“这边凉快,好好待着,不要打搅我做事。” 林星云依了薛采的话,坐在院角的木桩上,一边吐瓜子皮,一边目不转睛瞧着薛采。 平心而论,薛采长得甚是好看,那模样搁在整个大魏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她的性子洒脱开朗,又能独当一面,与久居深闺,娇滴滴的姑娘家大不一样,反而更像个男儿,与之相处时倒真的会忘记她的性别。 这几日他也想明白了,虽然喜欢和薛采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那是为了调剂乏味寡淡的生活。他对薛采的欣赏绝非男女之情,而是把她当成弟弟妹妹看待。 林星云望着薛采重重点了点头,再一次肯定心中的想法。 他发现这小丫头片子认真做事时,浑身会散发光芒。 倘若崔珩在此,会看得意乱神迷吧? 以他堂堂七尺男儿的直觉,崔珩对薛采肯定上了心,薛采对崔珩是否如她所言单纯为了报恩,便不得而知了。 女人心,海底针,他猜不透,也不愿猜。 说起来,薛采与崔珩也算同生死共患难,多多少少肯定有些感情,倒不如当回月下老儿撮合他们两? 罢了,罢了,还是不要瞎掺和。 崔珩身边有个徐梦洁,那女的虽是寡妇,看崔珩的眼神却不纯粹,总让人感觉怪怪的。崔珩若是与她不清不楚,就不是薛采的良人。 而且,他才不愿看到崔珩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美人在怀。让他这个三十出头,仍无家无业,一穷二白的很没面子。 就在林星云为薛采的姻缘大事操心操肺之际,油锅里的硫磺终于化尽。 薛采让人将大锅掇起离开炭火,在硫磺冷滞前,迅速用细麻布将其滤过,放入瓷缸里慢慢冷却。如此一来,油浮在上面,硫磺沉在缸底,只需把油除掉,就能得到提纯的硫磺。 有时候,硫磺中的油气未尽,需要用薄棉布一层包裹在硫磺外表,然后放入炉灰内,埋一二日。 硝和硫磺备好后,薛采又去看木炭。 之所以选用如笔管大者,去皮去节的柳条,是因为柳树木质轻浮。其实制作木炭最好的原料是麻秸茄梗,但岷山上没这东西,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一组工序简单,动作也是最快的,柳木已经烧成木炭,研成粉末,罗细待用。 “各位大哥,辛苦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薛采一一抱拳道。 等人走空后,她把前几日提纯的已经晒干的硝石与硫磺从屋檐上拿下来,再把昨日提纯的放在不温不火的太阳底下,最后把今天刚捣鼓出来的置于阴凉处。 林星云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拍了拍身上的碎屑,问道:“你怎么不留几个人帮忙?” “连日来已经帮的够多了,不能无底线的压榨他们的体力。”薛采按照火/药最佳组配比率,把研磨好的硝、硫磺、炭混合在一起,倒入木臼,加入二碗水,用木杵舂之。 “有哥哥我给你撑腰,跟他们客气什么。”林星云夺下薛采手中的木杵,“你一个弱女子,不要总是干粗活。好好瞧瞧的你双手,上面是不是长满了老茧,多叫人心疼。” 薛采满不在乎道:“人的两只手本就是用来干活的,只要不是废了,长茧有什么好怕的。” 林星云啧啧道:“你这话要是让名门闺秀听了,不白死你。话说回来,这玩意儿得舂多久?” “上战场用的火/药,至少得这个数?”薛采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时辰。” “不,是三天三夜。” 林星云闻言大惊失色,扔下木杵道:“别折腾了,崔珩等不了这么久。” “我知道啊。”薛采继续舂,“你放心,不会白忙活的,这一批是给孔鎏准备的。攻打天曜城的早就制备好了,你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试一试?”林星云歪了歪嘴角,“你打算把山寨炸了?” “胡思乱想什么呢?”薛采从衣袖里摸出一包粉末,无语道:“炸了山寨,小恩公住哪?你想试的话,就把手掌心摊开。” “小恩公,小恩公。小采,你一天到晚要念叨几遍小恩公,哥哥我都听烦了。”林星云试探着问:“你对他牵肠挂肚的,是不是喜欢他?” 薛采尚未回答,院门外传来了马蹄声,不一会儿,崔珩一身白衣闯入了两人的视野。 “小恩公,你今日回来得真早。”薛采望见来人,丢下手中的活,笑着迎上去,“你累不累,要不我给你捏捏肩?” “狗腿。”林星云瞧了薛采的模样,忍不住腹诽道。 崔珩扫了眼院子,凉凉的目光落在林星云身上,正巧林星云也望向他。 目光在空中交汇,摩擦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薛采意识到什么,连连摆手道:“小恩公,树下还卧着只大黄狗,不能算独处。” 林星云似笑非笑道:“小采,就属你偏心。哥哥我为了你忙前忙后,日夜辛劳,你怎么不给我捏捏肩?” “你闭嘴。”薛采回过头,没好气道。 她又看向崔珩,见他面色阴沉,带着点讨好道:“小恩公,你一直瞒着我攻城计划,我也不打听了。我把做好的弹丸装在木箱里,你随时可以拿走。” 她素色的衣衫被火药粉弄得黄一片黑一片,好像被人泼了颜料,一双圆圆的杏眼血丝弥漫,脸上也透出疲劳过度的苍白。 崔珩软了口气,“这几天就在忙这个?” 薛采摸了摸后脑勺,“那我也帮不上其他忙。” 林星云插嘴道:“小采,你刚才不是想请我试火/药,哥哥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知道了。” 薛采要走过去,被崔珩拉住手,“我能试吗?” “这个,我留下的火药粉不多,只够一个人用。”薛采不敢明目张胆的拒绝崔珩,只在心里犹豫了片刻,“你若想试,当然是你优先。” 林星云气得跳起来,满脸委屈道:“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明明说好让我试的,凭什么他优先?” “还有一句话,叫后来者居上。”薛采不再理会林星云,把黄色的纸包打开,抓了一撮火药粉搁在崔珩掌心,“小恩公,我打火的时候,你的手千万不要抖。” 崔珩眸底泛起柔和的笑意,“那你把它扶稳就是。” 薛采从善如流,抓住崔珩的手放到自己面前,然后用吹亮的火折点燃药粉,蓦地一道白烟自崔珩的掌心蹿起,又快又直。 火/药燃尽后,留下一堆白灰。 “就这样?” 崔珩第一次被人拿来试验火/药,这既无火苗也无哔剥的爆炸声,与他想象中的颇有些出入。 薛采朝外吹了口气,把灰吹散后,用指腹探了探崔珩掌心的温度,“火/药燃尽,掌心不热,这就是试验之法,是不是很神奇?” “让我觉得神奇的,是你。”崔珩笑了笑,把人拉到石井旁。 葫芦勺里的清水缓缓流过两人的手背,崔珩专注的帮薛采搓洗十根手指,也不管水滴飞溅,在他的白衣上落下星星点点的黑,他嘴上嫌弃心中却有几分疼惜,“你这手,洗个一天也洗不干净。” 备受冷落的林星云望见两人有说有聊,举止亲昵,赌气似的准备回房睡大觉,一转身却见徐梦洁立在廊下,注视着院中那一幕。 “林当家的。”徐梦洁敛去眼中的情绪,恭敬的福了福身。 第27章 白日将尽,暮色四合。 薛采草草吃过晚饭,把木臼搬到房里,一刻也不停歇的舂火/药。 这东西舂得越细,爆炸时威力就越强。但是得万分留意,不能把木臼中的水分捣干,否则火/药团会突然自燃,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薛采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马虎,连房门被人推开的吱呀声都没听见。 “你不累吗?”崔珩见薛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重重的把手里的瓷碗搁下。 咚一声,薛采诧异的抬起头,茫然的望了他一眼,“小恩公,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崔珩目光锁在她仰起的脸上,把碗推过去,“厨房给你留了甜羹。” 甜香阵阵,是薛采喜欢吃的桂圆莲子汤,她鼻子凑到碗边深深吸了口气,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一闻就知道很好吃,但我现在没空,就先放着吧。” 崔珩并不着急离开,从墙角搬来把竹椅坐到薛采对面,舀起半匙甜羹送到她的嘴边,“吃吧。” 这样既不耽误干活又能吃到东西,何乐而不为? 薛采张开嘴,一口把汤水咽下,凝睇着崔珩道:“小恩公,不知为什么,见你坐在这儿,我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为何这么说?”崔珩声音飘渺,听起来有几分悠远与不真切。 “大概是习惯了你忙碌在外,见你空闲下来,反倒觉得奇怪。”视野里的东西蓦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云遮雾绕,只剩下一个粗略大体的轮廓,薛采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小恩公,这甜汤……” 话未说完,她脑袋一歪,身体往侧边栽倒。 崔珩在薛采坠地之前,及时将她扶起,抱到竹榻之上,帮她脱了鞋子,盖好衾被。他眸光幽深,指腹恋恋不舍的摩挲她细嫩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崔珩在薛采额头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克制而隐忍,“好好睡吧,我会安然无恙归来。” 门外,林星云背靠栏杆,望见崔珩从屋里退出来,满脸戏谑道:“这丫头心心念念要和你一道儿攻占天曜城,你真下得去手,就这么把她撇下了?” 崔珩把一枚小巧的钥匙抛过去,眼神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照看好她,少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林星云伸手接住,目送那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切了一声,“这城主还没当上,先学会命令人了。” 前方,崔珩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目光冰凉,“倘若败了,带她走得越远越好。” 林星云闻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崔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拐角处。 在他的记忆里,崔珩从未说过“败”字。 这是不愿薛采深涉险境,连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 “喂,崔珩,你可要留着命回来。只要你平安归来,老子就忍痛割爱,撮合你跟薛采在一起。”林星云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喊道。 ** 翌日,天清气朗,窗外树枝上嫩芽萌发,远望像一片薄而淡的绿雾。 薛采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就见一张硕大无朋的笑脸飘到了她的眼睛上方。她抬起手臂,像拍苍蝇一般把那张脸拍开。 林星云吃痛,捂住脸颊表情夸张,“小采,你打的哥哥我心里好痛。” “抱歉,我以为是哪个采花贼,下手重了点。”薛采一骨碌爬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脚踝处传来一连串金属碰撞之声,她疑惑的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右脚上套了一副锁具,与竹榻柱子相连。 林星云见薛采望过来,连忙撇清干系,“不是我,哥哥我可没有这么狠的心。” 薛采想起昨夜那碗桂圆莲子羹,心下了然,“我知道不是你干的。小恩公呢,他人在哪?” 林星云重新坐回椅子,一说起崔珩语气极不耐烦,“他的行踪又不必向哥哥我报备,去哪儿了谁管得着。” 薛采瞥了眼左侧墙角,她为崔珩精心准备的攻城炮弹还原模原样撂在那里。 对她而言,这四五箱炮弹就是个信号,一旦崔珩把它们搬走,便意味着攻城行动在即。那她就可以抓紧时间潜入城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但眼下,这堆东西纹丝不动,显然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而她先是被人下了迷药,接着又被囚禁在这房间里,由林星云像个狱卒般从旁看守,其中的缘故,薛采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山中寂静,整座山寨就是个世外桃源,除了鸟儿在树梢啁啾,听不到一丝一毫别的声音。越是如此,薛采的惶遽与不安就越难以遏制,连呼吸也因为焦灼急促起来。 她摊开手掌,“钥匙给我,现在,立刻,马上。” 林星云剥着自己的手指甲,一派悠闲,“既然崔珩不愿你去,又怎么会把钥匙留给我?” “徐梦洁呢,她人还在山寨吧。”薛采试图把竹榻搬起来,却发现这竹榻看似轻,底下的四根柱子里灌满了石头,“小恩公绝不会拿徐梦洁和那小孩的性命冒险,一定给他们留了退路。” “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采把发簪捅进锁眼里,“我记得你说过,天曜城里有十万守军,小恩公势单力薄,就算胜了也是险胜。那万一败了呢?他不可能没考虑过这种后果。倘若失败了,谢舫顺藤摸瓜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你的山寨,届时徐梦洁和那小孩便有性命之虞。所以,他才会把你留在山寨,以防万一。” 林星云听懂她的意思,却装出似懂非懂的模样,“这跟哥哥我身上有没有钥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薛采见他装傻充愣,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们逃命的时候,不得带上我。既然要带上我,怎么会没有钥匙开锁?快点,我没闲工夫跟你废话。” 林星云在心里夸赞薛采聪明,面上却语重心长道:“小采啊,你有所不知,哥哥我跟崔珩打了七八年的交道,对他的做事风格还是了然于胸的。他这个人从来不给自己,也从不给别人留退路。他把你锁在这里,纯粹是怕你去捣乱。你就安安心心待着别动,坐等他的好消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采不想再多费唇舌。 既然林星云不肯交出钥匙,那她只能靠自己把锁撬开。 林星云从桌子上抓了块酥饼,递给薛采,被薛采拒绝了,转而送进自己嘴里,边嚼边道:“小采,哥哥还有一事要提醒你。这世上没有崔珩打不开的锁,而他亲手打造的锁呢,只有他的钥匙才能开,所以你歇一歇,不要白费力气了。” 崔珩在她面前开过两次锁,那娴熟的技法薛采自叹弗如,所以林星云所言必然不假,凭她有限的能耐就算耗上数个时辰,也未必能把锁打开。 时间拖得越久,心里的担忧不减反增。胜负成败,总该亲眼去看一看。 那究竟该怎么办? 薛采坐在榻沿,深吸一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垂下头看了看脚踝上的银环,又把目光挪向竹榻。如果把那根柱子从竹榻上卸下来,那不用钥匙就可以把另一端的银环取出来了? 虽然锁链仍挂在脚踝,行动时会丁零当啷作响,或许还会绊她一跤,但至少不用被困在这里,像个囚犯。 薛采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缓沉稳,“厨房有清粥吗?我想吃点东西。” “你等着,哥哥我过去瞧瞧。”林星云走到房门口,又不放心的走回来,“你不会耍什么花招吧?哥哥我这一辈子只吃过两次亏,可都是栽在女人身上。” 薛采抓起锁链,故意弄出清脆的碰撞声,“都这样了,你还怕我跑。” 山中的土匪都被派出去巡逻探风了,林星云没辙,一而再再而三叮嘱道:“好好待着别乱动,哥哥我不想崔珩回来时,怪我办事不力,那多没面子。” 薛采露出一个纯洁无瑕的笑,“你放心吧,我会乖乖等你把粥端过来。对了,不要忘记在里面加一块腐乳。” 等脚步声走远,她迫不及待抽出匕首,奋力锯竹子,不一会儿地面就落满了碎屑。 林星云哼着小调回来时,屋内空荡荡的,竹榻断了一只脚,坍塌在地上,空气中有竹子被剖开时散发出来的清香。 “小采,小采。” 他敞开喉咙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小采。” 林星云跑到外面,却见一道人影快马加鞭,转瞬间离开了山寨。 他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痛骂道:“他娘的,老子这个豆腐脑子,怎么又上了女人的当。” ** 薛采一路马不停蹄,离城门越近心情就越紧张,一颗心脏好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不知道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城门紧闭,四野静悄悄的,周围没有炮火与打斗的痕迹。 她停在城墙下,仰起脸,只见上头空无一人,一面旗帜孤零零的在风中招展,白色的绸面上绣着一只血红色的雄狮。 是谢舫的军旗。 那是不是意味着…… 薛采不敢多想,死死盯着那只张牙舞爪的似乎在宣告胜利的红狮,攥紧马鞭的手指节泛白。 她蓦然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孤身一人来到天曜城,满腔的悲愤在望见恩公残缺不堪的头颅时,化为刻骨崩心的仇恨。 难道小恩公真的败了吗?难道天曜城再也回不到崔氏手中? 不,即便是败了,她也要闯进城门。 如果小恩公还活着,她要不遗余力的再救一次,大不了一切重头来过;倘若小恩公死了,那她要留下一口气替他收尸,她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遍。 死则死矣,容不得别人践踏尊严。 薛采挥舞马鞭,却在马蹄刚刚扬起的刹那,勒紧了缰绳。 她望见有一张熟稔的面孔登上了城墙,那人一刀砍断了军旗的旗杆,那面威风八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又像被箭矢射杀的鸟儿,笔直的不可阻挡的往下坠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沾染血迹的黑旗。 “恩公,我看见别人的军旗上不是绣了猛虎,就是绣了狼头,为何我们的什么也没有?” “大道至简,咱们不必靠那些猛兽来宣扬军威。而且我手下的都是仁义之师,不能拿畜生自比。” “那为什么是黑色呢?” “因为它能包容万物啊。” 时隔多年,崔墨武低沉浑厚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回响。 赢了,小恩公赢了! 薛采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第28章 “少城主回来了!” 城中喊声震天,百姓敲锣打鼓,奔走相告,不一会儿这一喜讯就传遍了天曜城每个角落。 大伙儿脸上都喜气洋溢,好像今儿个是什么重大节日。几家酒楼已吩咐伙计张灯结彩,为了庆祝少城主归来,全场菜品一律八折。各大商行也不甘落后,纷纷推出酬宾活动,共襄盛举。 如此一来,连久未上街的阿婆阿公都在家里闲不住了。 双鹤大街被人堵得水泄不通,薛采牵着马,好半晌才能往前挪动一两步。 这与她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事变后既无伤亡也无流血,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的雀跃与鼓舞人心的振奋。 崔珩几乎兵不血刃,就把天曜城抢回来了。 这事何等的奇迹! “奶奶,少城主是谁呀?”一个垂髫小儿奶声奶气的问道。 “少城主啊,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那他之前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他啊,像你一样是个小迷糊,在外面贪玩走丢了,如今能平平安安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奶奶,我长大后,也要像少城主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小儿肉嘟嘟的脸上满是认真,“不过,你能不能先和孙儿说说,什么是英雄呀?” 薛采不由弯了弯唇角,与那名对英雄充满了向往与困惑的小孩子交错而过。 “老李,少城主回来了,大家伙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就你哭丧着脸?” “我有句话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想啊,城主至今未沉冤昭雪,少城主夺了谢舫的位置,朝廷能容得了他吗?天曜城,恐有灭顶之灾。” “哎,老李,我瞧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咱们天曜城从来不归朝廷管,只是那谢舫四处巴结,我们才受制于朝廷。如今少城主回来了,咱们万众一心,看朝廷能拿我们怎么办?而且公道自在人心,就算城主的冤屈无法洗刷,我也相信他是清白的。” “城主被枭首示众那日,我就在想这事背后肯定不简单。” “行了,老李,别杞人忧天了。就算与整个朝廷为敌,我王二也不怕。你可不要忘了,少城主自九岁起就能带兵打仗,他的能力咱们有目共睹。” 薛采听了两人的交谈,心情莫名复杂起来。 或许,事情远比预期的糟糕。 她认定谢舫是诬陷恩公的罪魁祸首,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只要抓住他,逼他供出真相,朝廷与天曜城又可重修于好,其乐融融。 那万一谢舫背后另有势力,而那股势力就是庞大的朝廷呢? 她听茶馆里的说书人煞有其事的说起过,六皇子萧闵怀为了巩固皇位,四处残害忠良,不少重臣无缘无故的被打入天牢,在囹圄中受尽折磨,认下许多莫须有的罪名,然后被处以极刑。 薛采叹了口气,她真是被仇恨迷了心智,糊涂了。 恩公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如果没有朝廷在暗地里撑腰,如果没有萧悯怀的授意,一介小小的谋士与一堆漏洞百出,凭空捏造的证据,能把树大根深的崔氏一族扳倒? 原来,御座上的皇帝才是她真正的仇敌。 薛采知道自己渺小卑微,从前也没想过要与朝廷作对。如果恩公当真死于萧闵怀的一己私欲之下,那即便是以卵击石,也要替他讨回公道! 双脚仿佛自己有了主意,径直往城主府邸走去。 大门口戒备森严,薛采躲在暗处,仔细瞧了瞧来来回回逡巡的守卫,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如果贸然现身说自己与崔珩相识,恐怕会被人当成奸细当场擒获,而且脚踝上的锁链让她的身份更显可疑。 此路不通,另有他法。 她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那座荒僻的鬼宅,然后依样画葫芦转动书柜上的琉璃花瓶。 俄顷,青石地板上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 ** 城主府,明镜堂。 崔珩坐北朝南,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似乎困倦了,一手支颐,闭起眼睛养精蓄锐。 侍立左右的部下不知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明镜堂里静得能听见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这份安静,于谢舫而言,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他知道自己落入崔珩手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能当场给他一个了结,他甚至会感到一丝畅快,但偏偏跟他在这儿耗时间。 崔珩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做,单单让他在堂下跪着。 这一晃,已过去半个多时辰。 谢舫终于憋不住了,像只斗败的公鸡,恼羞成怒道:“崔珩,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谢舫不惧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没必要跟我耍手段。” 崔珩缓缓睁开眼,口气淡然,“谢城主就这么点耐心?” “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舫跪的膝盖生疼,有些支撑不下去。不知怎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明明平静无波,却让他浑身战栗。 崔珩抿了一口茶,“不如,先请谢城主讲个故事。” “讲什么?” “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是怎么构陷他的,他又是怎么死的。”崔珩装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数百个日夜过去了,我依然好奇得紧。” 谢舫冷冷笑了笑,“我区区一个谋士,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知道,你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粒棋子。” “但你绝对猜不到,执棋者是谁。”谢舫甚是得意,“既然我大限将至,不如全盘托出,是当今圣上在操纵整盘棋局。” 崔珩一点也不意外,“愿闻其详。” 谢舫道:“早在先皇驾崩之前,萧闵怀便与北奴勾结,暗中命他们大举侵犯边关,拖住崔默武不让他有机会返回墨阳城。” “萧闵怀兵变登基后,朝中文武百官颇有微词,正巧崔默武得胜回朝,他担心皇位不保,便捏造伪证,设下鸿门宴将崔默武一网打尽,也算给那些不听话的人一个警告。” “而我,不过是个鹦鹉学舌的证人。就算我不叛变,你父亲仍然难逃一劫,这就是帝王心术。” “好一个帝王心术。”崔珩似乎有所感慨,问道:“天曜城,是他给你的赏赐?” “没错,我们事先就谈妥了条件。”谢舫突然仰天长笑,“崔珩啊,我敬你是条好汉才和你说这么多。实不相瞒,孔鎏早已带兵出发,不日即可抵达天曜城。这座城池,恐怕你是守不住的。到时候,你的结局未必会比我好。” “账得一笔一笔的算。”崔珩站起身,慢悠悠踱到谢舫跟前,“孔鎏不请自来,他的账我单独另算。你说崔默武难逃一劫,可这并不能改变你背信弃义的事实。” “所以,先轮到你。”崔珩直视谢舫,竟有几分歉意,“我知道你想死个痛快,不过我手下有个庖丁,从前是解牛的高手。他告诉我,最近技痒难耐,想找个东西温故知新。” 崔珩将视线转向身旁的侍卫,“长平,这谢城主就送给你了。” “多谢少城主恩赐。” 薄如蝉翼的刀刃利落的划开谢舫的锦衣,长平嗤笑道:“少城主,这人当了数月的城主,倒是养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我该从何处下刀呢,还望少城主指点迷津。” 冰凉的金属在谢舫身上游走,他吓得面色煞白,汗毛倒竖,“等一等,崔珩,我跟了崔墨武十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哦?你还想留个全尸?”崔珩呵呵笑开了,“你把他枭首示众的时候,可否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凌迟处死?” “那是孔鎏教我干的,他说唯有如此,才能震慑天曜城的百姓,让他们臣服于我。”谢舫涕泗横流,不顾形象的磕头求饶,“少城主,求求你给个痛快。” “长平,不如先把谢城主的舌头割了。” “属下遵命。” 刀光一闪,鲜血从谢舫口中喷涌而出,他疼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崔珩无视满地打滚的谢舫,轻描淡写道:“这下子,果然安静多了。” 第二刀剐在了谢舫的胸口,血与肉往空中飞溅,这是“祭天肉”。 谢舫痛苦不堪,却已经失去尖叫与呼救的能力。 他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全身上下无法动弹,只一双眼睛尚可活动,瞪着崔珩,目眦欲裂。 崔珩对谢舫流露出的愤恨浑然不觉,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让人心颤胆寒的话,“长平,谢城主只有一个,你得省着点用,给他留一口气,熬到孔鎏战败那日。” “启禀少城主,属下曾翻阅狱典,得知一个人最多可剐三千七百刀。”长平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属下有信心,可破这个记录。” 叮铃—— 窗外传来金属坠地的声音。 “谁在那儿,出来!” 薛采吓了一跳,连忙猫着腰,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准备开溜。 她往偏厅的方向逃了几步,倏地撞在了一堵硬邦邦的墙壁上。 崔珩身形不动,冷眼瞧着薛采跌坐在地,没有伸手将她扶起的意思,口气也出奇的冰冷。 “林星云果然看不住你。” 薛采揉了揉被撞疼的额头,几滴水珠顺着发梢流入了她的眼睛,她又眨眨眼,用冻红的手指去拉崔珩的衣角,“小恩公,我很担心你。” 崔珩见她眼圈通红,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哭过了?” 薛采点了点头,向崔珩投去绝望无助的一瞥,“你不知道,当我望见城墙上谢舫的军旗时,内心有多害怕。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受得了。” 崔珩闻言,当下溃不成军,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我带你去换衣服。” 第29章 崔珩把姜汤送到薛采手里,看着她一勺一勺喝下去,“明镜堂里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薛采不敢隐瞒,垂下眼睑,感慨万千道:“确实听了个七七八八,我万万没有想到,陷害恩公的是当今圣上。他为了巩固皇位,竟如此不折手段。小恩公,谢舫鬼迷心窍确实有罪,你对他是不是残忍了点?” 崔珩脸色微沉,奚落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谢舫替崔墨武报仇雪恨。如今反倒动了恻隐之心,来替他求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薛采将姜汤一饮而尽,放下碗道:“谢舫当然该死,但千刀万剐太折磨人了,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他背叛天曜城的时候,就该有这个觉悟,我为何要手下留情?” 崔珩掏出帕子,抬起薛采的脸,专注的替她擦掉唇角沾染的汤汁,“这寻仇之路一旦踏上了,就无法回头,你后悔吗?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为何要后悔?”薛采想起崔默武死后的惨状,到底意难平,“恩公忠肝义胆,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结果却不得善终,这口气我咽不下。” 崔珩眸底浮现笑意,揉了揉薛采发顶道:“你可真够顽固。眼下你要面对的不再是谢舫,而是整个朝廷,心里就一点都不害怕?” “怕。”薛采凝视崔珩,直言不讳道:“如果下一次,你再给我灌迷药,再把我锁在房间里,我会更害怕。小恩公,我想与你并肩作战,请你相信我的实力。” 崔珩颇为无奈,“你这么意气用事,真是让人不省心,我不想上了战场还为你分神。” “所以,你更情愿把我囚禁在屋里?连我熬夜为你准备的炮弹都不屑一用,我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 薛采白净的脸蛋因为生气微微泛红,“既然我对你毫无用处,树挪死人挪活,我可以立刻离开,去单打独斗。那样即便是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从前死乞白赖缠着他,像块狗皮膏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人居然轻易说出了“离开”二字! 崔珩眯起眼,目光阴寒,咬牙切齿道:“有胆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薛采心灰意冷,短促的哼了一声,“好话不说第二遍。你已是一城之主,完全不需要我的保护。反正我从始至终都是多余的,只会给你添乱。” 说着,她加紧脚步往门外飞奔,却被崔珩捉住了手腕,一个回旋,后背重重的抵在了房门上。 崔珩低下头,死死瞪着她,眸底一片漆黑,“这儿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薛采不顾崔珩咄咄逼人的气势,仰起脸,与他四目相望,“小恩公,我很想留下来帮你,是你不给我机会。” 崔珩闻言,轻抚她的鬓发,一脸认真道:“你想做的事,用不着你亲自涉险。我会一一办妥,你只需安心呆在我的身边。” “这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废物。”薛采被失望的情绪吞没,“小恩公,我跟随你左右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当吉祥物。” “攻城计划是你制定的,你把我排斥在外,尚属情有可原。但行动当日,为何要把我迷晕了锁在竹榻上?你可知,我醒来时心里有多难过。” “我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对事情的进展一无所知,对胜负成败一无所知,就是这一无所知,差点儿把我逼疯。我想方设法挣脱你的锁链,恨不得插上翅膀来天曜城看一看,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越是不让我参与,我越是担惊受怕,为你牵肠挂肚。” 崔珩越往下听,心情越好,末了脸上阴霾散去,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你非常担、心、我?” “这不是废话。”薛采口气依然很冲,“你是恩公唯一的后人,如果你出了意外,我怎么向他交代?” “仅此而已?”刚刚飘上云端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崔珩收了笑,面色又相当难看,“你的担心,仅仅是因为崔默武?” 薛采觉得眼前之人有点儿喜怒无常,就像六月里的天气,前一刻还阳光普照,后一瞬却阴云密布。 她想了想道:“自然不止这个原因。我和你相识时间虽短,但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我早把你当成了朋友。你若不嫌我高攀,咱们可以拜个把子。” 崔珩被气笑了,以吻封缄,又不解恨的咬了她一口。 “我从来都不需要朋友。事到如今,你不愿留下也得留下。我会遵从你的意愿,让你有事可做。不过,我要随时掌握你的行踪。” 说完,他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薛采用手指摸了摸被咬破皮的地方,琢磨不透崔珩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惩罚她吗?可她何错之有?难道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想和他拜把子? 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小恩公,等等我!” 薛采追出去,赶上崔珩,一把将他拦住,“小恩公,我不和你拜把子了。你看,你马上就要登上城主之位,不能一直独来独往啊,我毛遂自荐当你的贴身侍卫。” “就凭你?”崔珩一脸轻蔑,越过薛采,径直往前走。 薛采又追上去,紧跟崔珩的步伐,“稍微委屈一下,做你的贴身婢女也不成问题。是你说的,要让我有事可做,你总得给我点活干吧。” 崔珩蓦然停下,晦暗的眸光掠过薛采嘴唇上的伤口,用指腹揩掉了上面沁出的血珠,促狭一笑,“就这么想留在我身边?以你的姿色,倒不如做个通房丫鬟。” “这个绝对不行!”薛采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摆手道:“我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做通房丫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 “恕我眼拙,怎么从未看出你有如此能耐。” “话虽然夸张,那我既能配火药又能做炮弹,总是真的吧?”薛采忙着展示自己的价值,“下厨做菜我也在行,执鞭坠镫也未尝不可啊。” 崔珩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另一种方式报恩?” “是什么?”薛采不明所以,眼中闪烁求知若渴的光芒,“除了抛头颅洒热血,还有什么好法子?” 崔珩咳了一声,耳根微红,目光沉沉,“为何不考虑以身相许?” “什么?”薛采愣了半晌,讷讷道:“以身相许的报恩多肤浅啊。万一对方不喜欢你,你还死缠烂打的倒贴上去,光是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话虽不中听,可她的惊慌失措,羞赧腼腆落入崔珩眼中,不知怎的,郁结的心情竟舒缓不少。 原来欺负人,也能获得无穷的乐趣。 崔珩良心发现,不再同她开玩笑,一本正经道:“我听闻远在海外的木罗国有一种佛朗机炮,射程可达百余丈远。你若了解构造,明日就去城西找张铁匠,他是崔默武从北疆请来的,本事不错。” 薛采还在纠结崔珩会不会真的让她以身相许,见他主动扯开了话题,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圆满完成。” 两人正说着话,刘旭阳提着银枪,急急忙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少城主,我有要事禀报。” 崔珩蹙眉道:“刘伯,何事如此惊慌?” 刘旭阳伸出三根手指,语速飞快,“要事有三。其一,皇太孙妃已安全抵达城主府,林星云答应会听从你的安排,全力配合;其二,我已派人坚壁清野,封锁城门;其三,从巳时起,城中陆陆续续有百姓中毒,我把他们安顿到了莫言堂,请了城中名医集中问诊,但暂未查出毒源所在,而且这毒无人会解。” “报——” 话音未落,一名守卫飞奔而来,跪地道:“启禀少城主,门外来了个江湖郎中,说能解那无名之毒,属下已将他扣押。” 这可真是凑巧。 崔珩与薛采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怀疑。 “先过去瞧瞧,再做定夺。”薛采拉着崔珩,走到半路脚步一顿,“府里地势复杂,还是你带路吧。” 崔珩在心里笑了笑,牵起她的手道:“那你跟紧了。” 临近大门,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被风送过来。 “放开,快放开,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东西,老夫长得像坏人吗?老夫念在与你们的少城主是旧识的份上,才出手相帮,你们不要不识好歹,快去把他叫出来。” “莫大夫?” 薛采见莫循被人五花大绑压在地上,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解开绳结,“你怎么会在天曜城?” 莫大夫余怒未消,嘴里呼出的热气把两撇小胡子吹得忽上忽下,“进去通报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来,老夫对这群野蛮人真是一筹莫展。” “莫大夫,消消气。”薛采拍着莫循的胸口,安抚道:“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莫大夫望向崔珩,神色中有几分敬佩,“好小子,手段不错,兵不血刃就把城池夺回来了。” 崔珩的注意力却在薛采的手上,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薛采与别的男人有肢体接触,于是一把将人扯回来,对莫循冷冷道:“进去说话。” 到了花厅,莫大夫吃了几块糕饼垫饥,却迟迟不肯喝茶水,“真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俩。” “莫大夫,你不做我师兄的随船大夫了?”薛采有一长串问题想要问他。 “此事说来话长。”莫大夫捻了捻小胡子,“老夫此番来天曜城,是为了采一株稀世罕见的毒草。此草喜欢生长在阴寒潮湿之处,而且对土质过分挑剔。老夫查了医书,有人曾在天曜城附近发现过它的踪影。” “说正事。”崔珩打断莫大夫滔滔不绝的话,“城中百姓中的是什么毒,如何医治?” 莫大夫连忙关上话匣子,言归正传,“那毒名唤七日散,无色无味,最不易察觉。中毒者连日高烧不退,到了第七日会惊厥而亡。快给老夫纸和笔,老夫这就开药方。” 崔珩命人取来纸笔,莫大夫龙飞凤舞写下几味药材,把墨汁吹干,对折后交给一旁的侍卫,“记住,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时,立刻加入百里霜,然后再加入一碗水继续熬煮,直到锅里只剩下半碗水为止。” “这煎药过程也太复杂了。”薛采一边感慨一边拿起茶碗。 莫大夫伸手制止道:“等等,这水你先别喝。那几十名中毒者有的住得近有的离得远,今日城中虽然混乱,但不可能有那么多奸细神不知鬼不觉的投毒而不被发现,所以老夫怀疑……” “是水源。”崔珩接过话茬,“只需在上游岷江口投毒,城中河水就会受到污染。” “老夫正是此意,不过,这仅仅是推测。”莫大夫站起身,“闲话不多说,老夫这就去查证。” “我随你一起去。”崔珩叫来刘旭阳,“刘伯,我出门一趟,府中事物暂时由你代劳。还有传我命令,在事情未明朗之前,城中百姓不得饮用河水,所有河道一律封锁。” “是,属下领命。” 崔珩吩咐完,与莫大夫一道儿出了门。 “哎,等一等我。” 薛采这一日还未吃过东西,随手抓了几块糕饼,跟在两人后面。 第30章 天曜城水系四通八达,许多人家依水而建,靠河中之水生活。水乃生命之源,河道一封,洗衣做饭自然成了问题,连口干舌燥时也得一忍再忍。 好在挨家挨户都有蓄水的习惯,但一缸水至多能撑三四日,接下去该怎么办,谁心里都没有底。 因为有消息灵通的人从药房伙计那儿打探到,解药中的百里霜早在三日前就被神秘人采购一空。 这不啻于雪上加霜。 “大家不必惊慌,咱们要相信少城主,他肯定能想到办法。”德高望重的长者在街头呼吁。 可是单单凭这句话,是安抚不了惶惶人心的。 ** 莫大夫舀了一瓢井水,用银针验毒后,松了一口气,“幸亏这七日散还没蔓延到井水中。” “井水虽然源源不断,但用的人一多跟不上补充的速度,也是会枯竭的。”薛采冷静下来,一一分析道:“这摆明了是谢舫的阴谋。我们立刻回府,问他把百里霜藏到哪儿去了。若免去他的凌迟之苦,说不准能撬开他的嘴巴。不过,这事很奇怪,谢舫早就料到自己会失败吗?” “这叫弃车保帅。”崔珩冷笑道:“我手中有天曜城的布防图,实际上每个点位的兵力都比记载的少了一倍以上,而城主府却守卫倍增。谢舫真正想守住的是城主府,而不是天曜城,因此我能轻而易举攻破城门。” “这是为何?”薛采想不明白,“城池都丢了,守住城主府有什么用?” “要守住一座城池,兵力必然分散,顾得上头顾不到尾,暴露的破绽反而越多。倒不如集中力量保住自己的小命,静等孔鎏的增援。”崔珩一脸讥诮,“所以,谢舫才会在岷江上游投毒,这么做是为了分散我的精力,拖延时间。” “卑鄙小人!”薛采气得一脚踢在了水桶上。 水面剧烈震荡,莫大夫眼疾手快,及时将水桶扶住,“小姑奶奶,如今这水宝贵得很,一滴都不能浪费啊。” 薛采露出歉意的笑,继而道:“不过,谢舫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暗道与城主府相连,一招里应外合就把他的如意算盘给打破了。” 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脸兴奋地望向崔珩,“小恩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城主府里的湖是人工湖与外面的河流并不连通。谢舫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对自己下毒,那诺大的湖水一定可解燃眉之急。” 崔珩用手指点了点薛采的鼻尖,“你倒是不笨。” “有了那湖水,日子是可以照常过下去了,但已经中毒的那些人该怎么办?”喜悦转瞬即逝,薛采愁眉不展道:“如果谢舫把事情做绝,十有八九会毁了百里霜。” 崔珩见不得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安慰道:“问了才知,凡事不要过早下结论。” “那我们赶紧的,再磨蹭下去,那个王八蛋都该断气了。” ** 时近晌午,旭日当空,万里无云。 三人各骑一马,回到了城主府邸。 崔珩甫一进门,先把刘旭阳叫进了书房。 他打开天曜城的地图,手握朱笔,凭记忆圈出了各个水井的位置,“刘伯,城中河水已不能饮用,但井水与府中的湖水未受七日散影响,为防止百姓哄抢以及居心不良者囤积居奇,你立刻派兵驻守井边。同时在城中张贴布告,即日起日常用水一律按人口供应,有抗命不遵者或造谣生事者,格杀勿论。” 刘旭阳领命,正准备离开,又被崔珩喊住,“无论如何,先保住军中的供应。” 薛采与刘旭阳擦肩而过,垂头丧气的跨进了书房。 “小恩公,已经让长平逼问过了。果然不出所料,百里霜全被焚毁,连碎屑都没剩下。眼下我们有将近七天的时间,可以从邻近的县城补货。” 说话时,一只雪白的信鸽从窗外飞进来,收拢翅膀停在了崔珩的手指上。 崔珩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竹筒,目光扫过信纸上的每一个字。 看完后,他脸上的神色与之前并无差异,朝薛采招了招手道:“过来,帮我捏捏肩膀。” 薛采走过去,两只手分别按在崔珩的肩膀上,逐渐使力,“来之前,我去了一趟莫言堂,中毒的人数已经破百,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增多。” 崔珩多日未合眼,此刻却放松身心,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与悠闲,“唱个曲儿吧。” “小恩公,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听曲子?”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薛采想起那些高烧不退,病恹恹躺在莫言堂里,因为百里霜断货只能等死的人,心像被油煎一样。 没想到身为少城主的崔珩一点也不焦灼,让人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唱吧。”崔珩轻声催促道:“我想听。” 自小到大,薛采从未在别人面前展露过歌喉,只偶尔伤心难过时偷偷的唱歌给自己听。 她不善音律,甚至有点儿五音不全,拿手的曲子也很少,但经不住崔珩再三央求,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唱了一首江南小调。 歌声清丽婉转,缠绵悱恻,虽然有几句偏离调子,但不影响听曲之人的心情。 “伊人为君等倚门盼君踏归程,千丝万缕化作烟雨阵。” 唱完最后一句,歌声止,薛采捏肩膀的动作也停了,“小恩公,我不能在你这儿耽搁太久,还得去画佛郎机炮的构造图呢。” 崔珩拉住她的手,“替我更衣吧。” 薛采从头到脚打量眼前的人,纳闷道:“你衣冠楚楚的,还需要我更衣?” “换战甲。” “你这是要去哪儿?” “前方探子来报,孔鎏率领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即可抵达天曜城。”崔珩离开圈椅,走到悬挂盔甲的木架子前,打开双臂,“换吧。” 薛采亦步亦趋跟过去,瞠目结舌道:“我还以为,我们尚有喘息之机,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这么说,我们派人去其他州县买百里霜的话,就会与他的军队撞个正着。” “不错,孔鎏一到,立刻就会围城。”崔珩似乎有几分不放心,凝睇着薛采道:“你留在城中,切勿感情用事,擅自行动。” “小恩公,这一次我会乖乖听从你的话,绝不会给你添乱。最多五日,佛郎机炮就会交到你手里。” 薛采帮崔珩围上护腰,然后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把银白色的革带束在护腰中部。 两人贴近时,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在鼻端萦绕。意随心生,心随意动,崔珩顺势将薛采揽进了怀里,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融。 他情难自禁,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似乎意犹未尽,又亲上去把吻加深,直到薛采呼吸凌乱,在他怀里胡乱挣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桎梏。 崔珩神色自若,拿起一对臂鞲缚在自己的手臂上,目光掠过薛采娇艳水润的红唇,看到之前被他恶意咬出的伤口已经结痂,忍不住笑道:“真是不开窍的东西。” 温柔乡使人沉醉,大敌当前,崔珩不得不收敛心神,手执长剑,一步不回头的离开了书房。 他怕多看一眼,心中的留恋就会加深一分。 人走了,薛采仍然木愣愣的傻站着不动,双脚好像钉在了地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深深地意识到毫无预兆的把人拥入怀里亲吻,是一个特别不好的习惯! 等崔珩凯旋归来,必须告诉他,让他改! 崔珩刚出院子,徐梦洁似有急事,微微喘着粗气朝他奔来。 “阿珩。”徐梦洁刹住脚步,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我来的时候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已经离开城主府了,我一件有东西要交给你。” 说着,徐梦洁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翡翠弥勒佛玉佩,放入崔珩掌心,“这东西你先收着,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可保你化险为夷。” 玉佩上还残留着徐梦洁的体温,崔珩把它还回去,神情淡漠疏离,“我不需要。” 徐梦洁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直接,笑僵在了脸上,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神色立马恢复如常,浅笑依旧。 “收着吧。如今我和念儿都得仰仗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我听闻孔鎏带的都是精兵强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你把玉佩收下了,我心里也能踏实些,等你得胜归来时再把它还我就是。” “你消息倒是灵通。”崔珩执意要辜负徐梦洁的一番好意,冷冷道:“你不拿回去,那我扔了。” 徐梦洁又一次被打击到了。 她自小养尊处优,被许多人捧在手心里疼爱,从来只有她瞧不上别人的东西,哪有别人拒绝她的道理。哪怕后来萧珏出事,纡尊降贵的隐居在山寨里,她也一直守护着自己的尊严。 这玉佩是她娘的遗物,从来没有离过身。她视之若珍宝,如今想赠给崔珩暂时防身,却不想崔珩的态度如此之不屑。 徐梦洁有些生气又感到难堪,便不再坚持,取回把玉佩重新戴在了身上,“阿珩,你上了战场自己多保重。” 崔珩回转身,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脑海中不禁闪现离别时他与薛采缱绻的画面,语气蓦地变得柔和,“你放心,我自有福星相伴。” 徐梦洁顺着崔珩的目光看过去,正巧望见一道人影迈出房门。 是薛采。 第31章 莫大夫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替代之法。 虽然不能完全解毒,但至少能延缓毒性的发作。等崔珩解了围城之局,百里霜唾手可得,那些撑下去的人也就有了活着的希望。 薛采蓦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了。 因为佛朗机炮是绝佳的守城器械。崔珩有了它,必然是如虎添翼,能打得孔鎏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胜算也就更大,取胜的日子也会提前,中毒之人也能早日解毒。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薛采就揣着熬夜绘制的图纸,赶到了城西铁匠铺。 张铁匠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薛采找到他时,他正光着膀子在火炉前打铁,赤红的火光映在他干瘪的脸上,照得一双眼睛更加专注有神。 风箱呼啦呼啦响,锤子不停地敲击在铁块上,火星四溅。 薛采连忙往边上躲了躲,“大叔,崔珩让我来找你,你能否停下来听我把事情讲一讲?” 张铁匠充耳不闻,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烈酒,尽数喷洒在铁块上。 火焰腾空而起,倏忽之间把铁块烧得彤红。 张铁匠用铁铗快速的把铁块夹到大铁墩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叮铛声响,铁块便随着张铁匠的动作延展成了薄片。 吱啦一声,张铁匠把打好的铁器插入水槽,一阵白烟袅袅升起,淬火算是完成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这才有空搭理薛采。 “你刚才说,是谁派你来的?”张铁匠的声音过分嘶哑,好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不能顺畅的发声。 “崔珩。” “你是他什么人?”张铁匠似乎不相信薛采的说辞,“既然是少城主派你来的,可有信物为证?” 薛采差点被问懵了,片刻才道:“信物没有,但是我有崔城主赠送的匕首,要不给你看看?” 说着,从怀里取出匕首递过去。 接住匕首的手指节膨大,皮肤皲裂粗糙,上面有烫伤也有利刃割出的刀口。 张铁匠犀利的目光从匕首缓缓移到薛采脸上,“木槿和兰花是一对,这匕首是数年前我为老城主打造的。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薛采绕过炉子,走进铁匠铺里面,把一沓纸铺在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大叔,这是佛朗机炮的构造图,下面这截管身细长的是母铳,配有准星和照门,上面这截是子铳,装填弹药用的。” “我在前人的基础上稍加改造,一个母铳配九个子铳,弹药射击的连贯性也就更好。你看,这样一件东西最快需要多久能造出来?数量嘛肯定是多多益善,有一个铁模铸炮法,其法至简,其用最便,不知道大叔听说过没有?” 张铁匠翻动纸张,一遍看完后又重头看了一遍,“这图纸是你画的?” “是的。”薛采见张铁匠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忐忑不安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给我五天时间,我会把铁模铸好。” 话音刚落,一名头戴绒帽,身穿褐衣,背上用蓝色丝线绣着“天曜专送”的少年,脚不沾地的从铁匠铺门口飘过,甩进来一袋东西,“张大哥,接住,今日的早饭。” 张铁匠大手一抓,拆开包装后好一顿狼吞虎咽,接连吃下了六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他从脚下的木桶里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然后打了个舒畅的饱嗝。 张铁匠见薛采仍杵在原地,正目不转睛瞧着他,眉头皱得更深,“我就是个粗人,让你见笑了。” 薛采连忙收回视线,作揖道:“佛朗机炮就有劳大叔费心了,那我五日后再来。” ** 天色渐亮,城主府门口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大家伙有说有笑的,或彼此问好,或唠叨些日间趣事,丝毫不见围城中的凄惶与低迷。 不远处,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年爬下牛车,双手提着木桶热情洋溢地同别人搭讪,他想要借机插入队伍,却被前后数名妇人围住了指着鼻子叱骂,还挨了数不清的白眼。 “各位大娘大婶,行行好!我家有七十岁老母卧床不起,正急着要一口水喝。” “哼,昨日也是这番说辞,信你才有鬼。” “谁家不着急用水,大家都安安分分的排队,就你脸皮厚好意思插队。” “就是,想早点喝上水,你得趁早来啊。你瞧我们大家伙,谁不是三更半夜就起来排队了。” “滚!” 最后一位大娘目若闪电,声若洪钟,简单一个字就把青年震得哑口无言,灰溜溜的跑到队伍尾巴上去了。 大娘们旗开得胜,满面自豪,聊天聊得比先前更为起劲。 薛采遥遥望见这一幕,捂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她正准备从侧门入府,却被一位大娘喊住了。 “小丫头,你过来。”大娘笑眯眯的朝薛采挥挥手。 薛采愣了愣,走过去,一脸疑惑道:“这位大娘,你有何吩咐?” 大娘目光如炬,仔细端详着薛采,从头到脚,一点不放过,随后露出满意的神情,“小姑娘长得倒是水灵,至今可有婚配?” “暂无。”薛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选择了说实话。 大娘们立刻炸开了锅,争先恐后的凑到薛采面前。 “小姑娘,你今年贵庚?家住何方?父母安在?家中可有兄弟姐妹?父母是做什么的?兄弟姐妹又是做什么的?” “哎呦,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人家能跟着少城主,自然是家境清白,品行端正。丫头,你听王大娘和你说,朱雀街上有一户人家,世代经商,家底殷实。他们家中长子一表人才,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妻。你看什么时候有空,大娘安排你们见一面。” “行了,王大娘,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小丫头,你还是听我说,凤翔桥边的林家世代为官……” 话未说完,又一位大娘插嘴道:“官?衙门里的算手也能叫官?这官能比芝麻大多少啊。” “都给我闭嘴,人是我叫过来的,有话当然我先说。小姑娘,依我之见,还是双鹤大街的秦家小儿与你最登对。那秦公子模样俊俏,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拳脚功夫也甚是了得。如今在少城主身边效力,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你可别祸害人,那秦公子不近女色,说不定是个断袖。” 叽叽喳喳的,好像有成千上万只鸟儿在耳畔鸣叫。 薛采趁她们争执不休,没工夫管她的时候,拱了拱手道:“各位大娘,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一口气跑到莫言堂,望见莫大夫与徐梦洁正弯着腰给高烧中的百姓喂药。 这药十二个时辰服用一次,一刻也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 现如今,城主府里人手短缺,百来个病人莫大夫一个人两只手着实照顾不过来。昨日,他三番五次来请她帮忙,但她紧锁着房门,专心致志的绘制图纸,手中的笔一刻也不敢停。 莫大夫气得在门外跺脚,直骂她没心肝,忘恩负义,弄得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后来听说,徐梦洁自告奋勇去了莫言堂,焚膏继晷,到现在也没歇息过。 “莫大夫,我来帮你。”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薛采踩着空隙,小心谨慎的走过去。 莫大夫望见薛采,没好气道:“一边呆着去,别来捣乱。” 薛采继续往前走,“徐姐姐,你都忙了一晚上了,让我来替你吧。” 徐梦洁喂完最后一勺药汁,直起腰,满面忧容道:“你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药,我哪里敢休息啊。” 说着,端着药碗,雍容大方的与薛采擦肩而过。 薛采转过身跟上去,见莫言堂旁边的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火炉,上面架着土黄色沙罐,正用文火熬着药汤。 徐梦洁拿起一块湿毛巾,裹在沙罐的耳朵上,慢慢的把里面的东西注入碗里。不知怎的,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看滚烫的药汁就要撒在她细嫩光滑的手背上。 “徐姐姐,小心!”薛采无暇多思,右手抓住沙罐另一只耳朵,及时把它扶稳。 徐梦洁似乎跳了一跳,毫无征兆的松开了沙罐。 如此一来,沙罐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了薛采手上。她强忍着疼痛,把药汁全部倒进碗里,一滴也不敢浪费,然后才把滚烫的沙罐搁在地上。 徐梦洁见薛采的手指被烫伤了,严重的地方连皮都掉了,如梦初醒,眸中泪光闪烁,羞愧道:“是姐姐的错,我怎么不知不觉就走了神,连个药罐子都拿不住。” “徐姐姐,你不必自责,一点小伤而已。”薛采简单包扎了一下,“身体过度劳累,确实容易走神,这里有我,你快回房睡一觉吧。” “可是,光你和莫大夫两个人怎么顾得过来?”徐梦洁犹豫不决,一再推辞。 “昨天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今天照样可以。”薛采不再废话,把徐梦洁推出院子,“你就不要操心了,有时间好好陪糯米团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梦洁浅浅一笑,背过身往外走时,脸上只剩下讽刺。 莫大夫回到院子,没有看到徐梦洁的身影,倒是薛采在那儿忙碌个不停,“昨天不乐意,今儿个改主意了,抢着来帮忙了。你们姑娘家的,真是善变。” “莫大夫,你别生气了。昨天我真的有事,不是故意拒绝。”薛采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继续研磨草药。 “你手怎么了?”莫大夫眼尖,一下子就发现薛采手指上缠了布条。 “被烫到了,不碍事。” “你这个丫头,总是喜欢逞强。快过来,让老夫瞧瞧。” 薛采不敢拂了莫大夫的好意,配合的把手伸过去。烫伤的创口似乎比之前更严重了,褐色的皮肤起了鼓鼓的水泡,掉皮的地方正往外溢出鲜血。 那殷红之血汇聚成流,从指尖滴落到了打开盖子的沙罐里,与棕褐色的药汁相混合。 薛采哎呀一声。 “怎么了?”莫大夫处理完伤口,重新把手指包扎好,“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我的血掉进药罐子里了。”薛采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的问:“这药还能喝吗?” “能喝,当然能喝。”莫大夫哈哈一笑,开玩笑道:“药里掺了血,人间一大补品呢。” 第32章 绘图纸,制炮弹,熬草药…… 薛采就像一颗被人不断抽打的陀螺,忙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连续多日睡得零零碎碎的,加起来还不足三个时辰。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入目是微微泛黄的帐幔。 记忆跟断了片似的,明明记得自己在院子里帮莫大夫熬药,怎么会在房中醒来?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可算是睡清醒了。 薛采掀开被子,正要跳下床,蓦然发现床褥上还残留着另一人躺过的痕迹,更不得了的是她身上的外衫全不见了,只剩下单薄的中衣,难怪一离开被窝就浑身发冷。 薛采疑虑重重,目光往四周搜索了一圈,望见不远处的脚凳上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裳,叠得像一块豆腐,整整齐齐,有棱有角。 这是为她准备的? 薛采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拎起衣服往身上一套。 这衣裳式样中规中矩,颜色朴素不过分张扬,但用料考究,针脚细密,似乎用香料熏过,弥漫出一股清淡怡人的香气。更难得的是,衣服的尺寸大小刚好合适,仿佛是为她量身裁剪的,多一寸太松,少一寸又紧。 薛采穿好新衣,草草洗漱完,重新回到小院。双脚刚跨进院门,就见莫大夫在来来回回踱步,一手不停的捻动小胡子,大抵在思考什么要紧问题。 “莫大夫,我有事问你。” “丫头,老夫有事问你。” 两人望见彼此的刹那,异口同声道。 “你先说。”薛采的事并不着急,倒是莫大夫眉头紧锁,一副深受困扰的模样。 “老夫还得把思路捋一捋,你先问吧。”莫大夫绕过一排排火炉,走到薛采面前。 薛采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想问问你,昨晚是谁把我送回房的?你看,还把我身上的衣服给换了。” “实不相瞒,老夫不清楚。”莫大夫上下打量薛采,眸中闪过一丝赞赏,“你穿这身衣裳,倒是像个姑娘家了,往大街上一站,不知会迷倒多少公子哥。” 薛采只听进去了前面一句话,俨然把莫大夫的夸奖当成了耳旁风,“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熬药的时候,你不就在边上盯着,寸步不离吗?” 说起这个,莫大夫心里头还有点气,“你啊,连人家萧夫人都比不上。她好歹熬了一个通宵,你倒好刚过丑时就趴在板凳上呼呼大睡。幸亏药都喂过一遍了,否则老夫上哪儿去找帮手。后来老夫也睡着了,醒来时见你不在院子里,心里正纳闷呢。” 薛采挠了挠鬓角,赧然一笑,“我这几天睡得不好,今日精神不错,一定好好替你干活。” 莫大夫捻了捻胡子,对薛采的保证不以为然,“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薛采点了点头,拿起丢在地上的蒲扇,把炉火扇得更旺一些,沙罐里的药汁“噗噗噗噗”开始沸腾。 莫大夫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看着薛采忙前忙后道:“丫头,老夫问你,同样的药喝下去,为何会有不同的效果?” “大概与个人体质有关吧。你是大夫,应该知道的比我更清楚。”薛采一个沙罐一个沙罐检查过去,有些药材已经煎的差不多了,她又往里注入清水,然后改文火慢炖。 “如果老夫能想明白,就没必要问你了。有时候啊,就是需要你们这些外行人来启发我们这些局内人。”莫大夫叹了口气,“不过看样子,问你也是白问。” “你先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呗。”薛采笑了笑道:“我听得一头雾水,怎么给你启发?” “有两个人的七日散解了。” 薛采闻言,面上一喜,“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莫大夫,你医术真高明,在缺乏百里霜的情况下也能倒腾出解药。这么说来,其他人也是解毒在望了,我得赶紧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小恩公。” “得了,你别忙着溜须拍马。”莫大夫被薛采一说,心里更烦躁了,“关键在于,连老夫自己都搞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解毒的。而且,为何解毒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或者更多?” “难道是偶然?”薛采沉吟片刻,问道:“他们两个是不是挨在一起,喝的是同一沙罐里的药?莫大夫,我这就去一趟莫言堂。” “老夫和你一起去。” 跨出院门往右一拐,朝前走不到数十步便是莫言堂,里面依然挤满了中毒之人,与前几日的鸦雀无声相比,今日多了交头接耳的谈话声。 声音很轻,但在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莫言堂里,显得分外突兀。 那两人望见莫大夫,停止了交流,满脸感激的站起来,想要向莫大夫道谢。 莫大夫示意他们躺好别动,“你们两个虽然解了毒,但身体仍然很虚弱,最好静养数日,不要着急活动。” 昨晚是薛采负责喂的药,她认真瞧了瞧那两人的面孔,脑子里还有点印象。 “丫头,瞧出什么端倪没有?”莫大夫见薛采若有所思,希望她能找到解开谜团的钥匙。 “如果这边没其他事,莫大夫,你跟我回院子里去。”薛采说完,率先转身往回走。 莫大夫又叮咛了几句,才跟上薛采的脚步。 两人回到院子,薛采指着其中一只沙罐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两人喝的是这罐子里的药,与其他的并无分别。” 莫大夫一脸失望道:“老夫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这说了不等于白说。” “等等。”他的目光突然落到薛采裹了纱布的手上,“这沙罐里是不是滴入了你的血?” 薛采追忆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这跟我的血没关系吧,又不是灵丹妙药能解百毒。说起来,我与常人确实不太一样,我体内有万蛊之母。” “你说什么?”莫大夫差点儿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两撇小胡子又飞上了天,“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忘了。”薛采说的可是大实话。 “忘了?你的心得有多大,这都能忘。”莫大夫一阵无语,“万蛊之母为何会在你的体内?” “还不是为了替小恩公解合欢蛊。我师父说,得把万蛊之母引到我身上,然后取指尖血为药引。从此后,这蛊虫便与我相生相伴,我们处得很融洽,一直相安无事,所以我就把这茬给忘了。”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为了给崔珩解毒,就随随便便引蛊虫上身?你师父也是个老糊涂,居然不拦着你。”莫大夫伸出两指搭在薛采的脉门上,“你这脉象甚是奇怪,竟有一快一慢两种脉搏。” “多余的一个应该是万蛊之母的。”薛采不甚在意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听天由命。只要小恩公能平安无事的活着,然后替恩公报仇雪恨,做什么都值得。” “哎呦,你可真是感天动地。”莫大夫忍不住痛斥道:“蠢货!老夫平生最恨你们这种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 薛采不敢苟同,驳斥道:“莫大夫,人固有一死,为自己想做的事丧命,总好过庸庸碌碌的活着。” “哼,蝼蚁尚且偷生,你这个丫头简直就是活腻了。”莫大夫气得夺过薛采手中的蒲扇,呼啦呼啦给自己扇风,“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老夫在这儿立下誓,非解了你的蛊毒不可。” 薛采不想再无意义的争辩下去,笑盈盈道:“那就有劳莫大夫了。对了,你说有了万蛊之母后,我的血真的可解百毒吗?要不,我们试试?” 莫大夫的怒火又袭上心头,“你想怎么试?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薛采挤了挤眼道:“莫大夫,我可是古今第一人敢以身养万蛊之母,你身为医者,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它带给我的改变?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薛采之言轻轻松松拿捏住了莫大夫的七寸,他适才虽然说得义正言辞,但心里仍止不住好奇。 谁叫他是个医痴,就喜欢这种绝无仅有的疑难杂症。 莫大夫心里很矛盾,纠结再三,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翠绿色的药丸,“这叫翡翠,毒性一般,我身上有解药。” 薛采服下,过了片刻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她扶着廊柱勉强站稳。 又过了一刻钟,晕眩感消失了。 “我没事了。”经过这一遭,薛采只脸色微微泛白,双目神采依旧。 莫大夫连忙替她诊脉,确实如他所料,翡翠对薛采毫无作用。 薛采咬破手指,往沙罐里挤入一滴血。接着,用湿布包裹住沙罐的耳朵,将它从火炉上挪开。 莫大夫出声制止道:“你赶紧把药罐子放下,烫伤的地方尚未痊愈,当心伤上加伤。今日这些活已经安排给别人做了。” “府里的人都去大门口施水了,还能抽得出人手?”薛采诧异道。 等她把药汁倒光,果然望见几个人影往这边赶来。 为首一人看见薛采,加紧脚步跑上前来,“小姐,粗活累活脏活就交给我们这些下人做。如果少城主知道你又在亲力亲为,肯定会怪罪咱们。” “你的意思是,小恩公知道我在院子里熬药,特意派你们来帮忙?他回来过?” 前方大军压境,战事必然吃紧,他日理万机的,还能抽得出身? 薛采当即否定了这一想法。 既然有人愿意帮忙,她也乐得轻松,“几位大哥,烦请你们在这儿照看炉子,千万不能把药汁熬干了。” 薛采端起药碗,对莫大夫道:“走吧,再找个人试试药。” 毫无意外的,第三人喝下掺了血的药汁,灼热的温度渐渐散去,半个时辰左右,体温就恢复了正常,脸色虽然一片青灰,但不再是东倒西歪任人摆布的布偶,身上慢慢有了力气。 “莫大夫你看,我的血真的有用。”薛采的语气中隐隐透出兴奋。 “丫头,老夫是不会答应的。”莫大夫负手走了出去,似乎对这个结果有点不高兴。 第33章 有些事情一旦打定主意,别人是无法左右的。 薛采借故离开了一趟,回来时掌心多了道伤口,抹了金创膏,用干净的纱布包着。 她把一只碗搁在莫大夫眼前,气息有些虚弱,“莫大夫,你看够用吗?” “你!”莫大夫望了眼殷红的,余温未散的液体,头皮一阵发紧,手指着薛采,气呼呼道:“你真是老夫见过的最冥顽不灵,最不知死活的人。” 薛采盈盈一笑,“多谢莫大夫夸赞。” “老夫这是在夸奖你吗?”莫大夫气结,“快给老夫看看伤口,你这个丫头对自己一直没轻没重的。” “不用了,我已经包扎过了。”薛采把手藏在背后,躲得远远的,“小恩公在前方打仗,我们身在后方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他排忧解难也是应该的。” “这么说来,你取血救民全是为了那个臭小子。”莫大夫两撇小胡子飞上飞下,没头没尾叹息了一声,“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你师兄……罢了,不说了。” “我师兄怎么了?”薛采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陆哲翰身上,愣了愣。 “没事,他好得很。” 莫大夫偷偷觑了薛采一眼,见她提起陆哲翰时神色自然,没有女儿家的扭捏作态,知道她对陆哲翰仅有同门之情,心里不禁有些可怜天天对着一根断簪,睹物思人的陆某人。 薛采言归正传道:“其实,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为了小恩公。早日解决了七日散,百姓都能安下心来,你也不必天天熬夜,这对大伙都有好处。而且这碗血于我庞大的身躯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太仓一粟。” 莫大夫哼了一声,“就你嘴皮子利索,说什么都占理。血液乃人体之精华,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瞧你脸色蜡黄,嘴唇苍白,都憔悴成什么样了,还不赶紧回房里躺下。等会儿,老夫会送些补血的汤药过来。” 薛采确实觉得两眼昏花,有些支撑不住,离开前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对莫大夫道:“我的血可解百毒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能传出去。” 莫大夫失笑道:“你莫不是怕引来各路妖魔鬼怪,对你虎视眈眈?老夫答应你,会守口如瓶的。” “多谢。” 薛采抱了抱拳,脚步虚浮的走回厢房,推开门,将自己抛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连日来体力透支的厉害,清早醒来时的神采奕奕原来是回光返照,这会儿蒙上被子,脑袋一沾枕头就沉入了梦乡。 ** 薛采在睡梦中感到一阵窒息,睁开眼一看,天还亮着,熹微的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照进来,满屋光辉。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睡了一天一夜。 目光往下,果然有条手臂如铁链般缠在她的腰上,箍得太紧,让她的呼吸微微不畅。 而另一条手臂则在她脑袋下,被当成了枕头。 身后那人随心所欲的将她抱在怀里,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了她敏感的颈项,薛采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人僵硬的像块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实在觉得不舒服,慢慢的把蜷缩的双腿伸直。 刚小心翼翼的活动了一下身体,那人似乎有所感觉,脸蹭了蹭她的后背,声音透出尚未睡醒的沙哑,“不多休息一会?” “我睡得够久了。”薛采迟疑着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主帅擅自离营,万一遭遇偷袭,岂不是把城池拱手让人? 崔珩将侧躺着的人扳过来,面朝他,“我才离开五日,你的手先被烫伤,又被割伤,我若再迟几天,这手是不是就废了?” 薛采见他眉眼沉沉,面色如冰似雪,知道他是生气了,讷讷道:“我会小心的。” 崔珩讥讽一笑,“就怕你有意为之。” “谁会傻到伤害自己?”薛采说这话时着实心虚,别开了眼,不敢与崔珩对视,视线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原来男人的胡子长得如此之快。 这才几日,就冒出了又短又硬的青茬,像刚刚收割完的稻田,原本白皙光洁的下巴青黑一片。 薛采又忍不住望向崔珩,有了这胡茬的点缀,隽秀俊逸的面容丝毫无损,反而添了些成熟与内敛。 “小恩公,你蓄胡子的样子倒也好看。不过,你能不能把我松开?我和你这样躺着,怪不自在的,我想起床活动一下筋骨。” “不能。”崔珩拒绝得言简意赅,下巴刮擦过薛采娇嫩的脸蛋,故意用胡茬扎她,“你又违背了承诺,真该给你一点教训,否则总是不长记性。” 话音刚落,便吻上了让人魂牵梦萦的红唇,粗鲁,急迫,带着点惩罚的意味。 崔珩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食髓知味,总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无法填补数日积攒的相思。 其实,他昨夜才回过城主府,在莫言堂旁边的院子里见薛采手握蒲扇,趴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睡得很不安稳,好像在梦里也要忙着照看火炉,熬煮药汁。 他一瞧之下,心里挺不是滋味,又生气又怜惜的将缩成一小团的人抱回了自己房里。 当时,已是寅时三刻。 他应该赶紧回营,以防孔鎏趁虚而入,但实在贪恋薛采稚子般天真无邪的睡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挪开,理智早在心/欲的摧毁下土崩瓦解。 军中事务繁多,他的身体在连轴转的忙碌中已然疲累到了极点。可是,就算入了夜,帐中鸦雀无声,也难以入眠。 那晚,他忽然动了念头,从背后拥薛采入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能够安神,不知不觉间他放松了身体,酣畅淋漓的睡了半个多时辰。 尝到甜头后,今日凌晨他又一次在老时间回到了城主府。 这次来,薛采很乖,躺在他的床上睡得酣甜。只不过,她的右手越来越触目惊心,原本只缠了一圈纱布,如今整只手都裹了起来,隐隐可见血迹。 他不想吵醒薛采,又迫不及待的要一问究竟,便一脚踹醒了睡在西厢房的莫大夫。 那个老头儿经不住盘问,一威胁他说,要剃光他那两撇胡子,就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看来,李若鸿所言非虚,万蛊之母带给薛采的未必是灾难。 悬起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空气越来越稀薄,薛采双手撑在崔珩的胸口,妄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崔珩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骨节分明的手掌控住了她的后脑勺,不给她逃离的机会,继续胡作非为。 一吻方罢,薛采整个人软的像一滩水,一双眼睛却清凌凌的,不染情/欲。 从始自终,沉沦其中的唯有崔珩一人。 但他意乱情迷,从前有多机敏,此刻就有多迟钝,仍在那儿回味薛采唇齿间的甘甜,很是意犹未尽,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薛采气喘吁吁道:“小恩公,我们商量件事,下次你想这样那样之前,能否提前知会一声,让我有时间做个心理准备?” 额头相抵,崔珩像只解了馋的猫,姿态随意,声音慵懒,“你厌恶此事?” “谈不上厌恶,但也不喜欢。”薛采斟酌字眼,挤药膏似的憋出一句大实话,“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 崔珩被逗乐了,揶揄道:“是谁大言不惭的说,从未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人命关天,哪里顾不上繁文缛节。”薛采闷声解释道。 想起过去所作所为却有出格之处,但事出有因。眼下,她可不愿无缘无故的跟崔珩同床共枕,搂搂抱抱,亲亲我我,照戏本子的写法,这些全是爱侣之间才能做的事。 她不认为自己与崔珩是那种关系,况且这违背了她报恩的初衷。 为了报恩,她可以义无反顾的豁出性命,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喊一声疼,但感情是另外一码事。 崔珩抚着薛采的脸,叹息道:“如今,你也是在救我。” 情之一字,只有尝过才知道个中滋味。 他想过要从中抽身,却越陷越深,一见到薛采就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旦看不到摸不着,便会陷入巨大的恐慌,仿若被遗弃在了茫茫黑暗中,天地间唯独他一人,所以孤身在军营那几日,都是苦苦熬过来的。 熬不过来时,便策马扬鞭赶了回来。 “除非你不打算报恩了,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崔珩直视薛采,拖长尾音,神色分外认真。 好端端的为何要把“死”字挂在嘴边? 薛采听不明白崔珩话里的意思,但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这是犯什么病了吗?难道是合欢蛊余毒未清,才会屡屡轻薄她,好像上瘾了一般? 必然是这样! “怎么不说话?真的打算见死不救?” 崔珩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怅然,薛采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小恩公有难,我自然要救。可我们这样终究不合礼数,不成体统。” 话一出口,薛采先在心里吐槽自己。 她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妥帖又不伤人的措辞来拒绝崔珩,才会搬出这套迂腐之言,如果能就此将他劝退也是极好的。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崔珩脸色稍霁,“等夺回萧珏的东西,我会让一切变得名正言顺,你可愿意?” 愿意什么? 薛采越听越糊涂,讷讷道:“就非得这样亲亲抱抱吗?我不习惯。” 崔珩笑道:“凡事多多尝试总有习惯的一天。” 说着,在薛采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然后,又去亲吻她秀气的鼻梁。 薛采偏开脑袋,望着头顶的帐幔,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小恩公,如果你身体不适,与人卿卿我我才能缓解,为何不去找徐梦洁?你为了救她甘愿以身诱敌,必然对她有情,和她做这些亲密之事不是更合适?” 崔珩闻言足足愣了良久,回过神,一脸阴鸷的瞪向薛采,咬牙切齿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恩公,我很清醒,自然明白,你不找徐梦洁是不愿玷污她的名节。” 薛采叹了口气,继而道:“可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欺负的人呀?倘若你身体真的难受,我……暂且可以效劳一二,但这绝非长远之计。等战事结束,就由我为你在天曜城里寻觅个姑娘吧。恩公在世的话,以你的年纪确实该成婚了。” 像有钝器在缓缓切割他的心脏,崔珩烦躁极了,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他一个字也不愿多听,翻身将薛采压在身/下,恚目而视,适才的温柔缱绻荡然无存。 “勉强可以效劳一二?你可真是高风亮节!”崔珩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纤长的手指威胁似的挑开薛采的衣带,在她耳畔吐息,“如果我要做更过分的事,你是不是也愿意效劳?” 薛采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上血色尽失,崩溃得快要哭了,“小恩公,快、快下去,你压疼我的手了。” 崔珩不为所动,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薛采从未想过要用身子去报恩,望着头顶上方那张郁结之气缭绕的脸,惨兮兮的哭道:“疼,真的很疼,小恩公,求求你,快停下。” 崔珩到底还是心软了,松开压制,起身坐在床沿,把薛采的右手抓到眼前。果然,惨白的纱布上血迹斑斑,伤口因为他粗鲁的动作再次撕裂。 “这许多血,不知又可以救多少人?”崔珩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挖苦。 “你怎么知道我的血能够救人?”薛采刚缓和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说好了保密的,莫大夫竟然不守承诺。食言而肥,我看他再这样下去,马上就要胖过我师父了。” 第34章 凡事皆有凑巧,比如刚说起那人,那人便不请自来。 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莫大夫不等里面应答,顾自走了进去。他手里捧着一只陶碗,生怕药汤洒出来,走得分外小心。 浓郁刺鼻的草药味在房中弥漫。 “丫头,趁热把补血的药喝了。”莫大夫眼角余光瞥见崔珩,就像老鼠见了猫,一阵心惊胆战。 他目不斜视搁下药碗,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你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怕成这副德行?” 莫大夫慌里慌张,仓皇而逃的模样委实滑稽,薛采瞧了想笑又不敢笑。因为自从她说出那番话,崔珩一直冷着张脸,宛如冰坨,能把周遭的生物活活冻死。 这气氛,像足了两人初识那会儿,薛采不敢胡乱造次。 意料之中的,崔珩没有搭理她,而是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将裹在她手上的纱布铰成了碎片,掌心的伤口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崔珩的眼皮子底下。 割得很深,天堑似的横亘在手掌心。 她可真下的去手。 崔珩思及此,抹药的动作不觉加重了些,薛采疼得五官皱成一团,“小恩公,你轻点。” “这会儿知道疼了。”崔珩有意惩罚薛采,力道不减,连讽带刺道:“你连心窝子上都敢扎匕首,这点疼算得了什么,忍着。” 薛采眼冒泪花,拼命忍住了,却忍不住心头的委屈,“那你也不能故意使这么大力气,好像在报复我似的。说到底这是我的身体,我还不能对它做什么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崔珩低着头,继续替她上药,“你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薛采撇嘴道:“小恩公,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当初你还不乐意接腿骨呢。” 崔珩蓦然望进薛采的眼睛,沉声道:“我的事暂且不提。薛采,你不看重自己的性命,自有别人看重。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会毫不犹豫的把你关进笼子里,让你碰不到一件尖锐之物。” 薛采被崔珩认真的语气吓到,盯着自己的掌心沉思片刻道:“小恩公,你先别急着包扎,趁伤口还未愈合,赶紧多取点血。我以为合欢蛊离体后,你便安然无恙,没想到仍有毒素残留,但症状总归比以前轻多了。” “既然你不愿动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高兴我在城中替你物色其他人选,那就随身带上我的血,往后余毒发作,只需服下几滴,多少能起到点作用。我知你素来不喜与人亲近,与我这样那样,也是被迫无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地又燃烧起来。崔珩气得把手中的药膏往床上一掼,额角青筋直跳,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这是要杀她灭口? 薛采登时噤若寒蝉,心里纳闷坏了,明明是在关心他,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为何又会把人激怒? 男人心,海底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崔珩眼角眉梢染了冰霜般的寒意,尽浪费之能事,把薛采的右手包扎成了一只粽子,然后端来桌案上的药碗,语气恶劣到了极点,“自己把药喝了。” 薛采不觉得自己理亏,但就是看也不敢看崔珩一眼,目光始终落在被面上。 她探出手,在空中摸索了半天,终于触碰到药碗的边缘,忙不迭把碗夺过来,咕咚咕咚接连咽下数口浓黑的药汁。 这补血的药汤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熬成的,苦中带酸,酸中带涩,味道古怪到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崔珩就像科举场上的考官,铁面无私,一直盯着她把药喝下去。薛采多么希望打个响指,身旁的人会凭空消失,这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把剩余的药汁倒掉。 喝到一半,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号角声。 薛采心中一凛,“小恩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还不快回军营里看看,万一孔鎏这时候攻城,将士们没有你的指挥,铁定乱糟糟的。” 崔珩倒不着急,“你先把药喝完。”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饶过她。 薛采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一鼓作气把药汤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空碗朝下对崔珩道:“你看都喝光了,这回满意了吧。” 崔珩不置可否,深深的望了薛采一眼,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交待,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薛采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所以这一次,他不再强求薛采许下“会乖乖听话”的承诺。因为她的保证从来只停留在嘴面上,倒不如加派人手每时每刻把她盯牢,有什么情况立即向他汇报。 崔珩打定主意,快步走到房门口,突然记起一事,又折回来道:“往后莫要把我和徐梦洁牵扯到一块儿,我救她是因为曾经答应过萧珏,跟徐梦洁本人无关。” “咦?” 薛采满脸惊讶的投去一瞥,本以为是一对金童玉女,原来是她想多了? 崔珩审视薛采脸上的神情,气道:“信不信由你!” 薛采哦了一声,望着崔珩拂袖远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今日得去一趟铁匠铺,连忙跳下床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拿起前几日准备好的铁棒锥,离开了房间。 这一次,她既不走正门也不走侧门,而是寻了一个偏僻清冷的角落,翻过高墙,一跃到了城主府外头。 路上阒无一人,终于不用被排队等水的大娘们围堵了,薛采大大松了口气,凭感觉在幽深的巷子里七绕八绕,不多会儿嘈杂的车马声愈来愈清晰,想来离大道不远了。 走着走着,薛采蓦地顿住脚步,敏捷的躲在一堵白墙后面,小心翼翼探出脑袋。 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一人双膝触地,拦下了崔珩的坐骑。 那人背着光,薛采遥遥望去无法看清她的脸庞,但从娇小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名女子。她一身淄衣,三千青丝梳得一丝不苟,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落到了腰际,上面简简单单插了一支青色的玉簪。 女子跪着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薛采以为两人僵持不下,打算另外找一条路走。 忽然,视野里的画面动了。 崔珩踢了一脚马肚子,骏马奔驰的刹那,伸长手臂将女子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女子顺势而为轻盈的坐在了崔珩的前面。 两人共骑一马,旋即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薛采吁出口气,从暗处现身。猜错一次后,她再没有兴致去揣度崔珩与别人的关系,按照原定的路线,心无旁骛的赶往城西铁匠铺。 正在忙碌的张铁匠瞅见来人,停下手中的活,将薛采引到了铁匠铺后头的院子,指着堆在地上的东西道:“你先看一看货色。” 薛采清点了一下数量,短短五日竟然铸造了十个炮身,不由对张铁匠肃然起敬,“大叔,你辛苦了,看过膛没有?” “什么意思?”张铁匠语气不耐,“我自己做的东西自己心里清楚,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大叔,你别急,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薛采好脾气的解释道:“只是佛朗机炮是上战场用的,总得确保万无一失。若有瑕疵炸了膛,可是会伤到自己人的,我去去便来。” “随便你。”张铁匠抱起手臂,冷眼旁观。 薛采回到前头的铺子,把随身携带的铁棒锥放入打铁用的火炉里,烧至极红。 然后,重新跑到后院,将亮如灯火的铁棒锥插/入炮膛,如此便能把里面的情况瞧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微小的毛病也难逃双眼。 “大叔,你看这个炮膛内有深窝漏眼。” 张铁匠难以置信的凑过去,薛采把手中的长木柄交给他,张铁匠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个炮膛确实有瑕疵,是个废品。 瞧完后,张铁匠把铁棒锥从膛里抽出来,问道:“这玩意儿叫什么?” “用行内话讲,这叫铳照。” 张铁匠闷声不响,从薛采手中接过了看膛的活儿。 薛采得了空细细讲解道:“旧时用火镜对日光,以炮口对准镜,借光反照来检验炮膛,但这个办法得看老天的脸色,时灵时不灵。” “后来有人把铁打成螺丝转杖,名为铳探。用铳探从下探上,只要稍有凹凸,一探便知。但是这个方法呢只凭接触,未可目睹,终究不敢放心。于是又有聪明人制作出了铳照。” “这个聪明人该不会就是你吧?”张铁匠检查完炮膛,十个废了两个,露出不满的神色。 薛采笑着摸了摸鼻子,“不敢当,不敢当。大叔,瑕疵在所难免,你铸膛的技术已经算炉火纯青了。书中记载,最好的工匠每做十个必有一个废品。” “这佛朗机炮离完成还远着吧?” 刀剑斧钺,张铁匠不在话下,佛朗机炮却是第一次做,对接下去要干的活儿没有丝毫头绪,又抹不开脸去问一个小丫头片子。 薛采用手摸了摸齐整光滑的炮口,“大叔,你虽然没有看膛,但把齐口与旋膛的事儿都干完了。接下来,用纯钢粗钻,蘸油钻火门就行。我负责把火门的位置标好,你力气大负责钻孔,你看怎样?” “行,就照你说的办。” 两人相互配合,费了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这道工序。 “大叔,这炮身已经加工完毕,但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我是一个人来的铁匠铺,没办法把这么多炮身运回城主府,所以你能不能借我一辆推车,再帮我找几名大汉?” 张铁匠皱眉想了想,“你等着。” 后院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薛采不敢乱动,在原地等了半晌。 张铁匠急匆匆跑了回来,后面跟着数名褐衣男子,他们两人一组把炮身一个接一个抬了出去。 薛采发现这些人的衣衫背后都用蓝色的丝线绣着“天曜专送”。 她拉住张铁匠,好奇的问道:“我上回来,看见有人给你送吃的,就是这副打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张铁匠还没回答,其中一名褐衣男子唉声叹气道:“这年头镖局的生意不好做,咱们就在城里干起了给人送东西的活,吃的用的,路远的路近的,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送。” “可不是。”另一个人接过话茬,“前几天,东城门的张大爷忘了带竹片,在茅房内大呼小叫,正巧我从旁路过,亲自给他送了过去,赚了一文钱。” 听完他的经历,另外几个人都打开了话匣子,一面干活一面攀比谁送过的东西最奇葩。 薛采跟张铁匠告了别,默默走在木头推车后面,听镖师们你一言我一语抖机灵开玩笑。 到了城主府门口,领水的队伍照样排得很长,大娘们望见薛采只拿眼睛瞟了瞟她,然后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谁也没有跑上前来给她说亲做媒。 薛采想,大概是上次的拒绝浇灭了她们的热情。消停了甚好,往后可以大大方方的从正门进出。 进了院子,镖师们在指定的地方卸下炮身,薛采付了双倍的工钱,顾不上右手的疼痛开始制造炮车。前几日有闲暇时,她已经用刨子将木板刨平,用沙皮纸把部件打磨光滑,剩下的活都不太费力。 未时,太阳西斜,八头威风赫赫的佛朗机炮出现在了院子里,黑黢黢的炮口一致对外。 刘旭阳像是提前得知了消息,薛采前脚刚把炮车安装完,他后脚就赶到了城主府,“薛姑娘,少城主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军营。” 薛采诧异了一瞬,笑道:“刘统领,你来得正是时候,该不会有人奉了小恩公的命,在暗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吧?” “这事我不清楚,你得亲自去询问少城主。”刘旭阳一板一眼道,派人搬走了佛朗机炮与成箱成箱的炮弹。 薛采在他走之前问道:“上午的号角声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过是孔鎏派了一小队人马前来试探,虾兵蟹将不足为患,早已被我方击退。有了薛姑娘的大炮,一定能把孔鎏打得落花流水,胜利指日可待。” “那何时会发起总攻?” 刘旭阳正色道:“薛姑娘,军机不可泄露,还望你见谅。” 薛采点了点头,目送刘旭阳离开。大战当前,她反倒觉得有几分无所事事,刚走出院子,与送走最后一拨病人的莫大夫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莫大夫舒展了一下胳膊,感慨道:“终于忙活完了,丫头陪老夫去街上逛逛,顺便去趟赌坊。” “去那儿干什么?”薛采匪夷所思道:“城外有数以万计的将士在浴血奋战,你还有闲情雅致去赌钱?” “不然呢?”莫大夫满不在乎道:“小赌怡情,做人嘛就是要及时行乐。再说了,老夫对崔珩有信心,你也不要过分忧愁,该干嘛就干嘛。” 说着,莫大夫勾住薛采的肩膀,强行把她拖到了外面。 第35章 戌时,皎月与繁星躲藏在了厚重的云层背后,隐去了璀璨的光辉。大概是九重宫阙上哪位仙君打翻了砚台,夜空黑如泼墨。 天曜城外,护城河暗流涌动,驻扎在山脚下的军队倾巢而出,分三路朝城门的方向列队挺进。飞尘漫天,平坦空旷的大地在成千上万只脚的踩踏中微微震颤。 孔鎏身披玄甲,一马当先,率领中军停在了离城墙数百丈远的地方。他的身后旌旗迎风招展,金丝绣成的鹰隼在火光的照耀下越发狰狞可怖,仿佛随时会振翅高飞,冲破城楼。 须臾,一名魁梧的士兵出列叫阵,嘹亮的喊声响遏行云,“是好汉就开城门痛痛快快打一架,有种别当缩头乌龟,让爷爷我瞧不起。” 围城数日,相似的场景曾多次上演。 城墙上的将士很是沉得住气,任凭对方如何叫骂羞辱,就是无动于衷。 因为少城主交代过,无论是试探还是动真格,避其锋芒能拖则拖,绝不主动应战。得胜了也不乘胜追击,凡事点到即止,不去满足对方的求战欲。 孔鎏千里行军必定人困马乏、粮草短缺,他越是想速战速决,就越要把时间拖延下去。耗得越久,对方的士气就越萎靡,军心必会动摇。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少老资历跟随崔默武风风火火惯了,起初对崔珩的保守打法很不以为然,甚至感到憋屈。但几日下来,眼看孔鎏的军队愈来愈暴躁,两军对垒时破绽百出,心中不得不服。 本来以少对多得胜的希望渺茫,现在大伙儿信心越来越足。 城门紧闭,轮番挑衅毫无效果,反倒白白浪费了许多唾沫星子。 孔鎏面色铁青,打了个手势。 有人把三个饱受酷刑,奄奄一息的俘虏推到了队伍最前面,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长/枪/刺/穿了他们的身体,示威一般高高挑起,任由鲜血顺着枪杆不住的流淌。 孔鎏冷眼瞧着三人在枪尖上抽搐挣扎,心里竟有一丝诡异的享受。谁与他为敌谁就得死,他确信经此一战崔珩会再一次落入他的手中。 这血腥残忍的画面成功刺激到了守军。 “少城主,末将请求出战!”一名老将跪地之际,被崔珩扶起,“张老,决战就在今夜,但请你稍安勿躁。” 俘虏断气的刹那,孔鎏抽出佩剑指向苍穹。 得到命令后,早已蓄势待发的弹石机、大型弩机齐齐上阵,巨石、弩/箭如骤雨般砸向城墙。 弓箭手射出的箭矢上端裹着火球,好像陨落的流星在茫茫黑夜中划出数万道明亮的轨迹。 步兵在重重掩护下推着云梯车前进,还有两人一组抬着木柱去撞城门的。 左右两翼骑兵策马奔腾,潮水似的冲向防卫薄弱的城楼,试图找到豁口。 崔珩站在城墙上,望着底下如此盛大的场面,眸中寒光凛冽,“刘伯,传令下去,今晚谁斩下的人头越多,日后论功行赏,奖得就越丰厚。” 手掌轻轻抚过佛朗机炮的炮身,崔珩面上浮现一丝浅笑,“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可别辜负了你主人对你的一番厚望。” 子铳由炮手装入母铳内,引线燃尽后,弹丸连续不断的在地面爆炸。 砰—— 砰—— 砰—— 一阵阵地动山摇,火星与泥土四溅,人的身体到处横飞,再是人多势众也难敌火器的威力。 孔鎏的军队很快被打得七零八落,难以保持整齐的队形,在炮火的封锁中,几乎无法向城墙挺进一步。 巨弩、投石机、攻城器械被炸毁不少,火苗如饥似渴的舔舐着它们的残躯。 两翼骑兵向城墙抛掷铁钩,一手拉紧绳索一手用剑保护自己。他们费尽力气攀爬到了一半,滚烫的火油从上端浇灌下来,顷刻间身体被点燃,烧成了大火球。 “反攻!” 崔珩一声令下,休养生息多时的精兵从洞开的城门涌出,与尚处在惊恐中的敌军厮杀在了一起。 有贪生怕死之辈趁乱撤退,孔鎏发现了,一剑将其刺死。 他气得攥紧剑柄,目眦欲裂,朝自己的人马吼道:“冲上去,谁敢逃跑,这就是他的下场。” 战鼓如雷,烽火燎原,一方气势如虹,进退有度,一方军心涣散,疲于应付。 天曜城虽然不归属于大魏,但对大魏忠心耿耿,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这些将士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派来攻打这座城池,仓促间对天曜城的实力缺乏真正的了解。而且他们在大魏安逸舒适惯了,平时操练演习敷衍了事,一旦真刀真枪上阵,立马溃不成军。 不多久,唯有孔鎏的亲兵在苦苦硬撑。 林星云带着土匪埋伏在山林里,望见远处的火光与硝烟,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是时候该老子出场了。咱们兵分两路,一路跟随老子潜入孔鎏营帐,一路去岷江边烧了他们渡江的船只,势必让他们无路可逃。” 他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指挥手下时颇有几分大将风范。 ** 五源赌坊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张赌桌旁挤满了人,莫大夫手里紧紧攥着一锭白银,一会儿买大一会儿买小,心中着实拿不定主意。这是他身上最后一两银子了,虽说可以向庄家借钱,但他不想在天曜城欠下赌债。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犹豫不决的何止莫大夫一人,但凡输惨了渴望一局翻身的都在那儿垂死挣扎,祈求好运降临。 莫大夫又想把银子压到“小”字上面,却被庄家狠狠瞪了一眼,“这位大哥,马上就要开盅,劳烦你把手拿开,要不你等下一局?” 闻言,莫大夫悻悻然缩回手,梗着脖子道:“老夫就买大,不改了。” 庄家暗暗笑了笑,高声吆喝道:“二三三,小!” “这不可能!”莫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手撑在桌沿,凑近了查看骰子上的点数,气得两撇小胡子上蹿下跳,“老夫严重怀疑你们出老千,问心无愧的话,把骰子交出来让老夫验一验。” “这位大哥,你是诚心来捣乱的吧?”庄家拉下脸来,毫不留情的讥讽道:“自己手气臭,却怪罪到别人头上。我们开的虽是赌坊,但与其他生意人一样,绝不弄虚作假。出老千这种下三滥的事,让我干我也不干。” “就是。”边上有赌徒帮衬道:“过去确实有赌坊在骰子里面做手脚,少城主知道后,把他们狠狠整治了一顿。那丧尽天良的不仅倾家荡产,还差点丢了性命。有了前车之鉴,其他赌坊胆子再肥,也不敢重蹈覆辙。而且五源赌坊是秦家的产业,秦家最守诚信二字,绝不会有问题。” 莫大夫哼了一声,“老夫来自异乡,当然不明就里。不过,就算确有其事,老夫还是要亲自验一验,验过了才知真假。” “臭老头子,真是蛮不讲理,五源赌坊不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庄家面色不善,拍了拍手掌,几名彪形大汉排众而出,站在了他的两侧,压迫感十足。 打手一登场形势极其不妙,薛采原本不打算插手,到底害怕莫大夫出事,上前解围道:“实在抱歉,我家叔叔就是这副怪脾气,不是有意得罪。我这就把他带走,还望大哥海涵。” 说着,抱住莫大夫的胳膊,往外拉扯。 莫大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像个醉酒之人,奋力甩开薛采的手,跳上赌桌,如狼似虎般扑过去抢骰子。结果可想而知,轻而易举就被打手们控制住了,一张老脸压在赌桌上走了形。 “把这发疯的野狗丢出去。”庄家嫌恶的皱起眉头,“不要因为他,扫了大家伙的兴致。” “你竟敢骂老夫是野狗!”莫大夫被人凌空架起,手脚乱扑腾,怒气冲冲道:“城里人中了七日散,是老夫我不舍昼夜替他们解了毒,你们这是恩将仇报!” 大嗓门这么一喊,几名中过七日散的赌徒终于认出他是城主府里的大夫,连忙劝说庄家把人放下。 庄家对莫大夫乖张的举止颇为不满,但看在他对城中百姓有恩的份上,不计前嫌,还主动奉上了骰子。 莫大夫老实不客气,一个接一个将骰子捏成了齑粉,里面确实没有猫腻。 他自知失礼,拱手道:“是老夫误会了,适才多有得罪。” 既然是误会,连输七局,只能怪自己晦气到家。 莫大夫的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 庄家从布兜里数出八两银子,慷慨大方的递过去,“你今夜输的,我原数归还。”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呢。”莫大夫愣了愣,嘴上拒绝,右手却把银子揣进了怀里。 薛采站在一旁观摩了整个过程,不得不叹服莫大夫的脸皮比城墙还厚。 蓦地,主城门的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一道响雷劈断了薛采的思绪。赌坊里的人面面相觑,皆被吓了一跳,薛采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率先反应过来,一口气跑到了外面。 东南方,夜幕被火光映红,白色的硝烟浓得像雾,凝固在了半空中,久久未能飘散。 薛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茫然的杵在了街道中央。 远处又传来一声巨响,城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百姓推开窗打开门走上街头想要一探究竟,谁也不愿担惊受怕的躲在屋子里。 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誓与天曜城共存亡! 人群擦过薛采的肩膀来来往往。 “喂,既然大伙儿都睡不着,那不如来下个注,赌天曜城赢的把银子放在右边,赌天曜城输的把钱放在左边。抓紧,抓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薛采回头一望,果然是莫大夫本性难移,坐在赌坊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做喇叭状一个劲儿吆喝。 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理睬他。 随后,一名梳着双髻,面黄肌瘦的小儿出现在了莫大夫眼前,把一贯黄橙橙的铜钱放在右边,郑重其事道:“大爷,这是我攒下来给奶奶治病的钱,我赌天曜城赢。” 话音落入薛采耳中,她走了过去,见小孩年龄不大,大概十二岁上下,不禁好奇道:“这钱,你是如何攒下来的?” 小孩展示黑乎乎干巴巴的双手,“我给人挖煤,干苦力,老爷们付我工钱。” “你父母呢?”薛采追问道。 “死了。”答话时,小孩红了眼眶,却憋住了泪水,神色倔强,“爹娘在街上摆摊做生意,连着三个月交不起常例钱,被穿军靴的狠狠打了一顿。回家后爹也咳血娘也咳血,第二天两个人都没了。” 薛采感到一阵心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安慰道:“这一局,你肯定赢。” “这是自然。”小孩的眼神里充满了钦佩与信任,“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少城主就有能力保护我们,这一次绝不会例外。等他掌管了天曜城,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我可以找到更多更好的活计,攒更多的钱,请最好的郎中给奶奶治病。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希望她的病能早点好起来,等天气暖和些,好带她去田野里放风筝,她可喜欢了。” 薛采在铜钱旁边追加了一锭银子,浅笑道:“我和你一样,赌小恩公会平安归来。” 莫大夫望着小孩,似乎动了恻隐之心,许诺道:“小子,你家住哪里?改日老夫亲自登门,替你奶奶看病。老夫的医术自称第二,无人敢排第一,保准药到病除。” “你当真会看病?”小孩双眼一亮,犹如明星,“那明早,明早能来吗?” 莫大夫默了一瞬,点了点头,“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天曜城若撑不过今晚,你奶奶的病,老夫就管不了了。” 听闻此言,小孩的目光更加坚定,“我相信少城主。” 聚在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出一两银子,压少城主赢。” “我也压少城主赢。” “我也是。” “我也是。” 最后,只剩下莫大夫没有下注,他摸出八两银子全部放在了左边。 薛采急道:“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恩公战败,对你可没有好处。” 莫大夫捻着胡子,笑容贼兮兮的,“谁说没好处,他要是输了,这地上的钱就全归老夫了。老夫做一年随船大夫,赚的还没这些多。丫头啊,赌桌之上只有利益,没有感情。” 薛采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炮声变得稀疏,城内依然安全无恙。 薛采捡起那串铜钱,又从左侧顺走大半银两,一股脑儿塞进小孩怀里,柔声道:“瞧你瘦的,平日里给自己买些好吃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呢。” 她回过头冲莫大夫粲然一笑,“莫大夫,输的人恐怕是你,这钱我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了。” 莫大夫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随你,随你,反正也是别人白给的。” 正说着,有人一边狂奔一边兴奋地叫喊着:“赢了,少城主赢了,我们赢了!” 刹那间,全城沸腾。 第36章 半个月后,春光明媚,草长莺飞。 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百姓齐聚街头,用鲜花、呐喊、赞歌夹道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 薛采起了个大早,候在城主府门口左等右等,终于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片刻工夫,视野里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那人容貌清隽,器宇非凡,一身银白盔甲在晨曦的照耀下寒光凛凛。望见薛采的刹那,不露声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笑意,被站在薛采身旁的徐梦洁捕捉到了。 “阿珩。”徐梦洁裙带翩跹,抢先迎了上去,一如当日崔珩来到岷山,她撒着泪花飞奔着扑进他的怀里,这楚楚可怜,感人肺腑的一幕又将在众人眼前上演。 可恨的是,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人出手飞快,冰冷的剑鞘阻挡了她飞扑过来的身体,冷言冷语好似冰雹砸在徐梦洁的心窝上,“夫人,你这是做甚?不要忘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 “时宁?”徐梦洁勉强刹住脚步,看清面前之人,难掩语气中的惊讶,“你何时回来的?” 时宁继续横眉冷对,“这个问题,恐怕没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徐梦洁气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见崔珩丝毫没有相帮的意思,也不愿无底线地讨好,毕竟还得顾及颜面与尊严,于是咽下不甘,仪态万千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好小孩在哭闹不休,便将这积攒的怒气撒在了毫无回击之力的孩子头上。 ** 原来,那日跪在崔珩马下,拦住他去路的女子便是时宁! 薛采听人提起过,崔珩身边曾有过一名叱咤风云,宠冠一时的女侍卫,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直下落不明。 她走过去,偷偷地打量时宁。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宁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颇得崔珩真传,难怪受主子喜欢。 崔珩见薛采往他的方向靠拢,几乎按捺不住想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虽然打了胜仗,但有堆积如山的军务亟待处理,连日来他忙得晕头转向,越是压抑,越是渴望。 而此时此刻,这份专属于一人的思念排山倒海,奔涌而来。 清晨打马进入内城门,他便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搜寻薛采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强烈的失落感差点儿将他淹没。 后来,瞧见她乖乖地等在宅邸门口,又忍不住欣喜。但他并不满足于薛采冷淡的迎接方式,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心思与注意力全然不在他的身上。 她为何对时宁如此好奇? 是时宁抢走了原该属于他的目光,崔珩转首瞪向时宁,目光阴鸷。 时宁有所察觉,不安地回望过去,心惊胆战道:“少主,可是属下做错什么,属下甘愿受罚。” “让开。”崔珩声若寒刃,时宁会意,连忙往旁边一闪。 崔珩长臂一伸,如愿以偿地把薛采困在了怀里,抱得密不透风,不容人窥探。他闻着久违的发香,在薛采的耳畔吐息,“我打了胜仗,你不高兴吗?” 薛采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怔了怔,回过神道:“自然是高兴的。” “那为何不对我笑一笑?不主动上前抱一抱我?”崔珩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满腹的委屈,“不过没关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小恩公。”不知是呼吸不畅还是其他原因,薛采满脸通红,声如蚊蚋,“你先把手松开,这么多人盯着。” 崔珩心生不满,反而越抱越紧,“我想你,想得心尖犯疼,就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吧。” 难怪世人皆说小别之后感情更浓,连孤傲如崔珩都对她产生了依恋,肯定是战场上过于凶险,想在她这里讨个安慰。薛采如此一想,也就由着崔珩,还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林星云看不过眼,嚷嚷道:“喂,你们两个好意思把我们一群人晾在一旁。小采,哥哥我许久未见你了,也想你想得紧,快过来,换哥哥抱了。” 时宁甩过去一记凌厉的眼风,示意林星云闭嘴,她自己也很好地掩饰住了心头的诧异,一点未表露出来。 身为侍卫,不多问不多想不乱猜,不遗余力地为主子效力,是她一以贯之的宗旨。 林星云哼了一声,“这还不是他的人呢,就已经霸占成这样。而且光天化日之下的,哎呦,真是没眼看哦。” “这里是天曜城。”时宁一字一顿提醒道:“少城主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蓦地,她瞥见一道娇小敏捷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朝林星云靠近,促狭一笑,揶揄道:“林当家的,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话音刚落地,林星云惨叫连天,后背遭到了偷袭。 “秦长生,又是你!老子今儿个跟你没完!”林星云气急败坏地扑将过去,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 唤作秦长生的少年唇红齿白,模样俊俏,针锋相对道:“好你个土匪,还有脸来天曜城,今儿个老子也要和你算笔总账。咱们秦家的商队,被你劫了可不止一次吧。” “老子劫你,那是瞧得起你!秦家小儿,有种就放马过来!”林星云一个大鹏展翅,出手如电,指力如锥,直取秦长生心口。 秦长生也不甘示弱,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紧紧缠斗在了一起。 薛采听见呼呼的打斗声,在崔珩怀里呆不住了,转动脑袋,想要看好戏。 她转向右边,崔珩挡住右边;她转向左侧,崔珩挡住左侧。 崔珩沉下脸道:“没什么好看的,林星云的破事让他自己解决。” “秦长生?是双鹤大街的秦长生吗?”薛采好奇道。 光听声音,就知道秦长生的拳脚功夫甚是了得,与林星云不相伯仲。这场架,林星云讨不到半点好处,或许还要吃亏。 “为何要打探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崔珩不想在宅邸门口久留,有太多的东西吸引薛采的注意力。 于是乎,拉着薛采来到自己的卧房,发现房间中央摆着一只大浴桶,边上的桌案上放着干净的衣服与一篮子皂角。 薛采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门口耽搁太久,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这是为我准备的?”崔珩心情有所好转。 “可不是,为了替你接风洗尘,我忙碌了好几天日呢,这只是其中之一。”薛采试了试水温,有些凉,“你等着,厨房还备有热水,我这就去拿过来。” 崔珩站在一旁,似乎很享受薛采为了他忙前忙后,喃喃道:“原来,你也是肯为我费心的。” 薛采没听见崔珩的自言自语,往木桶里注入最后一盆热水,捶了捶肩膀道:“小恩公,水温差不多了,你在军营里肯定没有痛痛快快洗过澡,好好搓一搓,然后歇会儿。” 崔珩拦住薛采的去路,不满道:“你就这么走了。” “可是你洗澡的时候,我又帮不上忙。等你洗完,我再过来收拾。”说着,薛采抬腿欲走。 崔珩张开双臂,一脸任性,“谁说你帮不上忙,赶紧替我宽衣。” 这事不难,薛采想了想,照做不误。 崔珩出征那日,是她亲手为崔珩穿的铠甲。今日这事反着来,她有条不紊地摘下革带,取下护腰,然后脱下臂甲,除掉臂鞲,不一会儿崔珩身上只剩下雪白的中衣。 薛采心无杂念,解开腰间系带,突然愣住了。 她就像一个拆旧包裹的人,拆到最后才猛然想起来,包裹里面是什么。 敞开的衣襟里,纵横交错的伤口上长出了新鲜的皮肉,比周围完好的肌肤颜色浅淡,所以印记依然很明显,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回忆。 薛采久久不曾挪开的视线如一根根银针,刺痛了崔珩的心。 孤傲娇矜的少城主,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自卑的滋味,他用衣衫遮住身体,不敢去看薛采脸上的表情。 她应该是嫌恶的,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副身躯丑陋恶心。 崔珩后悔莫及,如果时光回流,他绝不会做相同的选择,是他得意忘形,自掘坟墓。 “是不是吓坏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可以。” 薛采摇了摇头,鬼使神差地抚摸上去,轻声询问:“还疼吗?” 崔珩全副身心感受着她指腹的温热,喉结一滚,哑声道:“你不觉得难看?” “不觉得。伤口还疼吗?”薛采又重新问了一遍,在她看来,新生的肌肤是如此脆弱单薄,似乎稍一使力就会把它戳破。 崔珩难以置信,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惊喜。 那些狰狞的伤口,薛采见了竟然不害怕,不嫌弃! 也对,她亲力亲为帮他上过那么多次药,想来已经习惯。 思及此,崔珩不由弯了弯唇角,得寸进尺道:“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闻言,薛采收起怜惜,没好气道:“还不快进浴桶,水又要冷掉了。” 崔珩知道她不会亲,对此也不抱希望,自己脱掉了上衣,手指停留在裤/带上,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戏谑道:“说好了为我宽衣解带,怎么不继续了?” 薛采目光往下一扫,脸比朱砂还红,“小恩公,你再磨磨蹭蹭,我只好先行告退。” 崔珩把薛采的羞赧收入眼底,不再故意捉弄,身体滑进水中,氤氲的热气笼罩了他含笑的眉眼。 这许多日子里,此时此刻最为惬意。 而薛采接下来的举动,将这份惬意无限扩大。 她绕到崔珩身后,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帮他捏着肩膀,“小恩公,击退孔鎏后你有何打算?” 崔珩微眯着双眼,声线慵懒,缓缓吐出四个字,“见机行事。” 薛采点了点头,也不追问如何叫见机行事。因为不管崔珩做什么,她始终会站在他那一侧。 沐浴过后,崔珩神清气爽,随意披了件宽大的衣衫,在薛采的邀请下坐在了庭院里。 日头渐渐升高,暖洋洋的春光洒落而下,毫无保留地照在两人身上。 薛采手里拿着一块又大又厚的毛巾,一绺一绺地把崔珩的墨发擦干。 庭院里树叶嫩绿,桃花灼灼,梨花雪白,又是一年春好处。 花香阵阵,薛采深深吸了口气,提议道:“小恩公,改日我们去踏春可好?” 崔珩没有回答。 薛采也不在意,擦完头发后,把它们打散了披在崔珩肩头,让煦暖的阳光晒干剩余的水分。 她绕过椅子,发现崔珩闭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于是返回卧房,取来一张薄毯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飞旋的花瓣掉落在了崔珩的乌发上,肩上,膝盖上,星星点点的,好像在他身上作画。 眼看一片粉色的桃花将要飘向他的眼睑,薛采担心崔珩受到惊扰,两指一夹,调皮的桃花便躺在了她的掌心里。接下来,她守在崔珩身旁,左右开弓,把那些有可能打扰到崔珩休息的落花都抓在了手里。 风静时,薛采感到无聊,绕着庭院走了两圈,然后走回来,蹲在地上近距离观察崔珩的睡颜。他睡觉时,眉宇舒展,少了疏离,多了恬静,仔细看还添了点孩子气,显得人畜无害。 薛采凑近了些,不乏嫉妒地想,那浓黑纤长的睫毛长在自己的眼睛上就好了。 忽的,那睫毛似有所感应,扇子似的微微颤动。 薛采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往后倒退,但是半蹲久了双腿有些僵硬,没站稳,身体前倾扑倒在了崔珩怀里,柔软的唇瓣堪堪擦过他的侧脸。 崔珩睁开眼眸,漆黑的瞳孔里满是薛采的倒影,“你偷亲我。”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薛采面上发窘,挣脱崔珩的怀抱,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我就是穷极无聊,觉得你的睫毛长得漂亮,忍不住多看了会儿。触碰到你的脸颊完全是个意外,你可别误会了啊。” 崔珩离开椅子,一步步逼近薛采,脸上带笑,气息危险,“那我是不是该礼尚往来?” “不,不用。”薛采还是抗拒与崔珩发/生/亲/昵,一躲再躲,就差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既然你已经醒了,便不用我照看。厨房那边还在等我帮忙,我这就过去,你千万不要跟过来。” 说完,拔腿就逃。 第37章 薛采一到厨房,几位厨娘顿时有了主心骨。 因为今晚宴席的菜单是薛采开的,上面有好几道菜,她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比如那道“三鲜汤”。 有厨娘说,自己的家乡菜中也有一道三鲜,但那叫“地三鲜”,是用茄子、土豆和青椒炒成的,而堆在厨房地面上的食材里并没有这几样东西,所以她们很是犯难,几乎无从下手。 薛采笑盈盈的,一面和她们解释,一面把已经剖好洗净的鱼搁在砧板上,操起菜刀,动作利索地把鱼肉和鱼骨分开,随后又去掉鱼皮。 “几位大娘,这三鲜汤是江南一带的名菜,用料复杂多样,我现在要做的仅是其中之一,鱼丸。”说着,薛采又拎起一把锃光瓦亮的菜刀,左右两只手飞快地交替上下,不一会儿就把鱼肉剁成了肉泥,但这离成品还远着呢。 薛采一口气也没歇,继续手中的动作。那鱼肉泥越剁越细腻,体积也在不断膨大,到了最后竟成了一团光滑剔透的东西。 厨娘们俨然看呆了,原来河里的鱼除了清蒸、红烧,还有这种别样的做法。 薛采剁完后,一手捞起鱼肉泥,从虎口处挤出小丸子,然后用勺子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刮下来,丢进煮沸的滚水里。 白花花的鱼丸浮在水面,薛采用漏勺将它们捞起来,搁在碗里备用,然后用差不多的方法做了一批猪肉丸。 几位厨娘渐渐看出了门道,围着薛采给她打下手。人多力量大,才片刻光阴,“三鲜汤”所需的鱼丸、肉丸、蛋皮、猪肚、白菜、河虾……就一一准备好了。 “姑娘,不能光你一个人出力,剩下的粗活就交给我们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把正在炒菜的薛采从灶前拉开,“少城主要是知道了,会怪罪下来的。” 薛采也不推辞,把手中的木铲递过去,但并不着急离开,在厨房兜了一圈后,又给自己找了些琐碎的事情打发时间。 有几盘菜已经备好了放在临窗的长木桌上,薛采二话不说,端起就走。 正巧崔珩早已候在了饭厅,望见薛采,连忙把瓷盘抢过去,薛采手中用来隔绝温度的湿抹布随之掉落在了地上。 “底下的人都死绝了吗,竟敢让你做这等事。” “小心烫。”薛采出声提醒,在崔珩放下菜碟的刹那,抓起他的两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耳朵上,“这菜是刚炒出来的,怎么能直接用手端。” 通常自己的手指被烫到,她就会这么处理。 崔珩愣了愣,用指腹轻轻摩挲薛采的耳垂,含笑道:“你在心疼我。” 薛采把他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拿开,弯腰捡起湿抹布,正色道:“这是提剑杀敌的手,自然不能受一点伤。小恩公,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往后不可如此鲁莽。” “你这是在怪我?”崔珩略有不满。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请你小心些,而且我也不是娇生惯养之人,端个菜碟子还是能够胜任的。” “那就是在责备我多管闲事了。” “怎么会!”薛采觉得崔珩有些胡搅蛮缠,不愿多做解释,把他按在一把椅子上,奉上一杯香茗,“小恩公,你且坐着歇会儿,马上就能开席。” 崔珩拉住转身欲走的薛采,“要坐一块儿坐,你忙前忙后一整天了,不累吗?” 薛采稍一犹豫,正要拒绝,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秦长生,你当街脱老子裤子,让老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老子这辈子和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是你先伸出贼手,按在了老子的胸口上。此仇不报,老子枉为人!” 话音砸地,屋外安静了片刻,蓦地又响起一道声音,气势较之前矮了些,“打斗中难免有肢体触碰,况且老子也不是有意为之。老子早已和你道过歉了,你还想怎样?” “除非你自断双手,否则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你做梦!秦长生,是你女扮男装欺瞒我们大家在先,说到底是你咎由自取。若早知道你是女儿身,老子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此话何意,瞧不起老子是不是?你可别忘了,论武艺,你还打不过老子呢。” “那是老子念你年幼,没有使出全力,你当真以为老子不敢。” “明明是你技不如人,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呸!” “你一个女儿家,举止能不能斯文点,口水吐到老子脸上了。” “活该!正好给你洗把脸,免得你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有多厚。” 薛采与崔珩对望了一眼,恍然大悟道:“原来这秦长生是个姑娘家,难怪坊间传闻秦家小儿不近女色。” “听你的口气,竟是有几分遗憾。”崔珩抿了口茶,嘴里一片苦涩。 “遗憾?好端端的我为何要遗憾?” 崔珩冷言冷语道:“我听说曾有好事之徒想撮合你们两,促成一段好姻缘呢。” “奇怪,你远在军营,怎会对大娘们说过的话一清二楚。”薛采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大惊失色道:“你该不会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吧?” 崔珩并不否认,气定神闲道:“我身为少城主,城中发生的事自然逃不过我的耳目,尤其是你的。” 薛采呼吸一滞,“那……我如厕和沐浴的时候,他们总不会也盯着吧?” 崔珩把茶盏重重的往桌面一放,飞溅的苦茶打湿了他的手背,“他们倒是敢!” “幸好,幸好。”薛采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言归正传道:“想必这秦长生从小被当做男儿养,难怪性情拓落不羁,倒是个妙人。” “你欣赏她?” 薛采点了点头,“这世间没几个女子能活得恣意,像她这样的,实属难能可贵。小恩公也是赏识她的吧,否则,岂会收入麾下。” 崔珩揉了揉她的脑袋,目中含笑,“知我者,莫若你。” “那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了?” “你以为我会把身份不明之人留在身边?” “也对。”薛采跟着笑起来,“小恩公,你用人唯能,不论男女,我由衷钦佩。” 崔珩脸上笑意加深,忍不住捏了捏薛采柔嫩的脸蛋,“能得你一句夸赞,我很是欣喜。” 林星云与秦长生吵吵闹闹走进饭厅,倏地望见崔珩与薛采坐在里面,四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全落在他们身上,不由噤声不语。 薛采面露遗憾,打趣道:“听你们二人吵架,我可是学了不少怼人之言,你们这就吵完了?” 秦长生一脸赧然,抱拳道:“少城主,薛姑娘,让你们见笑了。” 林星云倒是无所谓,扯着秦长生在薛采右侧的位子上坐下,没好气道:“你别堵着门口,没瞧见他们正在上菜呢。” 说话时,仆人们鱼贯而入,圆桌上的菜碟越堆越满,越堆越高,腾腾热气如白雾缭绕。 天色向晚,崔珩命人请来了刘旭阳、时宁等若干心腹。派去邀请徐梦洁的家丁赶来回话说,徐梦洁身体抱恙,早早歇着了。 崔珩不以为意,更不会强人所难。他亲自为几员大将斟满酒,大伙豪气万丈的干了。 这顿饭,既无主仆之别,也无尊卑之分,大家围坐一起畅所欲言,开怀大笑,很是其乐融融。 崔珩给薛采布菜,薛采投桃报李,夹起一颗又大又圆的鱼丸,正要放进崔珩碗里,崔珩一低头,就着薛采的木筷将它含/进了嘴里。 他咬着筷子,望着薛采,眼底笑意涌动,“这东西甚是鲜美。” “小恩公若是喜欢,下回我再做给你吃。” 薛采一把抽回筷子,突然手抖了一下,两根木头随之掉落在地。她连忙捡起来,对伺候在一旁的家丁道:“麻烦小哥帮我换双干净的。” 崔珩收起笑,脸上阴云密布。 某些人不懂察言观色,冲着薛采嚷嚷道:“小采,不准偏心啊。这丸子又鲜又嫩,哥哥我也很喜欢吃。你下回做,记得留足哥哥的份。” 秦长生在桌子底下踩了林星云一脚。 林星云登时炸毛了,大呼小叫道:“秦长生,好端端的饭你不会吃,踩老子干什么,是不是想打架?” 秦长生偷眼望向崔珩,见他面色虽冷,但没有发作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她给自己和林星云都倒上了酒,碰了碰林星云的瓷碗道:“老子和你不打不相识,今晚就不计前嫌,敬你一杯。” 林星云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怔了怔道:“虽然你粗鲁了些,但秉性还是好的,你敬的酒老子干了。” 桌面上的氛围又变得和谐融洽,但崔珩没再开过金口。 薛采知道自己得罪了崔珩,在他旁边默然不语,只管埋头苦吃。 “哎呦,这么多好酒好菜啊,老夫回来的可正是时候。”忙着寻找毒草,许久未露面的莫大夫不请自来。 他放下背上的竹篓,望着一桌子珍馐美馔垂涎欲滴道:“老夫吃了忒多的干粮,正想着吃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呢。” 薛采忙不迭吩咐下人从厨房拿来一套干净的碗筷,然后在较空的地方插/入一把椅子。干完这些,她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不期然与崔珩的目光相碰。 崔珩不悦道:“你就这么喜欢管别人的事情?” 薛采尚未答话,莫大夫边风卷残云边道:“小子,你这话老夫就不爱听了。你在外守城的时候,老夫和薛采丫头同甘共苦,结下了很深厚的友谊。她体贴老夫,帮老夫安排座椅,有何不妥?” 崔珩飞过去一记眼刀,莫大夫想起对方是个狠角色,不再多做计较。 他吃得差不多了,拎起脚下的竹篓,犹豫再三,到底抑制不住心头源源不断溢出的得意,干咳一声道:“老夫奔波数日,终于找到了世间罕有的幻梦草,今晚在座的诸位都可大饱眼福。” 这话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莫大夫慢悠悠的把幻梦草从竹篓里拿出来。 大伙一瞧之下,纷纷感到失望。 那毒草长得平平无奇,与深秋路边的枯草没什么两样。 莫大夫煞有介事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这幻梦草虽然模样普通,却有神效。” “什么神效?”林星云颇不耐烦道:“老头子,别卖关子,赶紧说。” “毒经记载……”莫大夫捋了捋两撇小胡子,话到嘴边拐了个弯,“算了,你们并非学医之人,跟你们讲了也是白讲。” “切。”林星云对幻梦草无甚兴趣,给莫大夫倒满酒道:“来,老头子,既然你得了这么一件宝贝,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喝!” 第38章 酒过三巡,气氛高涨,有人提议玩行酒令。 “不行,不行。咱们哥几个儿全是白丁,大字不识的,吃不消这套文邹邹的游戏。”紧接着,又有人强烈表示反对。 莫大夫用食指敲打桌面,目中精光湛湛,“常言道酒后吐真言。今夜,在座的各位多多少少都喝了点小酒,正是彼此增进了解的好时候,不如我们来玩个击鼓传花的游戏。第一轮老夫打头阵,东西传到谁手里,谁就有资格问老夫一个问题,而老夫必须选择用真话回答,绝不能敷衍。” “这个听起来有意思多了。”林星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头儿,没想到你鬼点子还挺多。” 其他人均无异议,游戏正式开始。 第一轮,击掌声止,被当做“花”的环佩传到了薛采手里。 薛采抖擞精神,问道:“莫大夫,我对你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斗胆问一句,这世间可有你治不好的病?” 莫大夫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添了抹愁云,“且不说你身上的万蛊之母老夫无计可施,与我们一海之隔的琉球盛产一种毒草,提炼磨粉后给人吸食,能把活生生的人变成行尸走肉,老夫对它也是束手无策。” “是幻烟。”秦长生插嘴道:“我听出海行商的伯伯提起过。那玩意儿忒邪恶了,一旦沾上,一辈子都甭想摆脱。烟瘾上来的时候,能把最温和的人逼成疯子。但是高纯度的幻烟产量极少,仅琉球贵族才有资格享用。” “你说的没错。”莫大夫咬牙切齿道:“把此当做商机的人,明显是存了伤天害理之心,良心被狗吃得一干二净。” “哎,你们这是聊上了?”林星云还等着将心中的计划付诸实践,不满的催促道:“小采,快开始第二局。” 一直到了第四局,环佩才停在林星云手里,他的上家是崔珩,这正合他的心意。 林星云一脸不怀好意道:“崔珩啊,不是老子有意要刁难你,你落在老子手里是天意如此,那老子就不客气了。”说着,清了清嗓子,“老子只想讨你一句实话,这在座的姑娘中可有你的意中人?” 崔珩闻言,柔和的目光落在薛采脸上,回答得干脆磊落,“有。” “是谁?林星云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我为何要平白无故的回答你?”崔珩收回视线,兀自喝茶。 “切,没劲。”林星云撇了撇嘴角,蓦地贼贼一笑,“不过,你表现得已足够明显,与我心中的猜测也正好吻合。就是不知道那个一直低垂着脑袋,用筷子戳碗底的人是否也清楚。” 薛采手中动作一顿,怪自己走神了,慌忙抬起头,看了眼崔珩,又转首望向林星云,“你在说我吗?小恩公喜欢谁,我自然是知道的啊。” 也就林星云这个榆木脑袋,会把这当成一个问题去问崔珩。 在座的就她,时宁,秦长生三个姑娘家,秦长生行事一派男儿气概,称兄道弟尚可,岂会是崔珩喜欢的类型?至于她,两人相识之初,崔珩就对她的纠缠百般抵触,万般嫌恶,如果不是看在她能制作火器,留着有用的份上,早该将她扫地出门了。虽然,崔珩偶尔会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但那是合欢蛊余毒未清,心神被控制下的无奈之举。 所以,崔珩中意的女子必然是时宁了。 薛采脑海中不由闪现崔珩与时宁共骑一马,离开集市的画面,那当真是情意深浓,缱绻悱恻,越发笃定心中的猜测。 “你知道?”崔珩语气中带着点诧异,“何时得知的?” 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时不时地惹他生气,还如此抗拒他的触碰,是对他的真心不屑一顾,弃如敝屣吗? 薛采笑得有些微谄媚,“小恩公,我在你身边跟了这么久,再是愚笨,也该学会揣摩你的心思,如此才能更好的为你效忠。” 林星云听了,捧腹大笑。他见薛采一脸真诚,毫无羞涩之情,确信她是猜错对象了。 “大家都别傻愣着了,游戏重新开始。”林星云背过身,两手开始打节拍。 崔珩听完薛采的话后,一直黑着脸,把传到他手里的环佩狠狠攥紧了,偏不交到薛采手里。 过了片刻,林星云停止击掌,回过头,发现环佩仍滞留在崔珩手上,气急败坏道:“你使诈,游戏重来。” 崔珩执意把环佩留下,肯定是不安好心,想出个难题揭他短处,让他在众人面前难堪。林星云暗暗生气,亏他还在忠心耿耿的为崔珩效力,想引导他吐露真情,好顺理成章的撮合他与薛采在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使诈了?” 崔珩气定神闲的问道,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你们又有谁瞧见我使诈了?” 在座的大部分是崔珩的心腹,被他凌厉的眼神刮过,谁也没敢吱声。 莫大夫觉得有必要站出来主持公道,色厉内荏道:“臭小子,虽然你贵为一城之主,但也不能仗势欺人。老夫作为该游戏的发起者,有资格宣布这局作废。” “就是,就是。”终于有人肯仗义执言,林星云不禁感激涕零道:“老头子,还是你不畏强权,最有骨气。” 莫大夫被人夸奖,满面春风,“应该的,应该的。你那两句话,老夫愧不敢当。” “如果我不同意呢?” 崔珩截下环佩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并非要报复林星云,而是打算在下一局时,把环佩传到薛采手里,然后让她问出那个他不愿意回答林星云却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有些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不敢宣之于口。 “公然作弊,那老夫只能想个主意惩罚你了。”莫大夫捻着胡子,一面说一面思索。 “放肆!”时宁倏地站起身,拔出佩剑指向莫大夫,“若不是少主在此,你以为我们会留下来陪你玩如此幼稚的游戏,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在天曜城,少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时宁,把剑收回去。”薛采护住莫大夫,“大家和和气气的吃顿饭不好吗,何必要剑拔弩张。天曜城能大获全胜,莫大夫也功不可没,你这样对待一位功臣,是不是太不礼貌了?况且,小恩公确实违反了游戏规则。”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时宁瞪向薛采,似霜花般冷傲,“我只知道少主容不得他人侵犯,否则,我的剑就会对他不客气。” “时宁,坐下。”崔珩命令道,“既然如此,那就依莫大夫的,这局不算数。” 环佩又一次在众人手中传递,但大家的兴致已然没有开始时那么浓烈,好几个人偷偷摸摸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就等崔珩一声令下,散席回房。 新的两局过后,莫大夫问上家薛采,“如果要在陆哲翰和崔珩中间选一个人做未来的夫婿,你会选谁?” “你说什么?”薛采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在他们中间选?”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选?”莫大夫难以置信,拉长老脸道:“老夫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薛采摆手否认。 “那请你如实回答老夫的问题。”莫大夫加重语气,“不许提问,更不许逃避。” 薛采捉摸不透莫大夫的用意,想了想道:“我自然是选师兄。” 咔擦—— 崔珩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一身寒气,不管不顾,径直走出了饭厅。 “还不快追上去。”林星云把薛采从座椅上拔起来,推到门口,“没瞧见你的小恩公生气了。” 薛采用手抓住门框,“那也应该让时宁去安慰啊。” “你脑子被驴踢坏了,人是你惹恼的,自己点的火,自己负责扑灭。”林星云真想撬开薛采的脑袋,看一看里面是什么构造,怎么能如此不开窍。 “是因为我没选他,伤了他的尊严,所以生气了?他都心有所属了,还这么爱面子。我选他的话,时宁还不一剑砍了我。罢了,罢了,我这就去和小恩公解释清楚,其实我两个人谁都不想选。” “行了祖宗,你别站在门口念念有词,有什么话赶紧去和崔珩讲。”林星云说着,又在背后推搡了薛采一把。 薛采跌跌撞撞走后,林星云伸手拦住时宁的去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时宁姑娘,你且留步,他们小两口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你别瞎凑热闹,插足其中。” “什么小两口,小采选的明明是陆哲翰。”莫大夫面露不满,“无凭无据,你不要随意造谣,毁丫头清白。” 林星云原本还对莫大夫怀有感激之情,当下却想与他辩个高低,出口的话丝毫不留情面。 “老头儿,想必你许久没和姑娘家接触,对她们的秉性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女孩子家最看重的是什么?还不是清白与颜面,所以她们最是口是心非。小采会当着崔珩的面亲口承认自己要选他做夫婿吗?自然不会。她只会选另一个人,借以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 莫大夫一阵哑然,他正打算把这个喜讯传给陆哲翰,听了林星云的话,反而陷入了犹豫之中。 怔了会儿,他小声嗫嚅道:“谁说老夫久未与女子接触,老夫也是有意中人的。” 想起此时此刻芸菇应该早已安然入睡,莫大夫心底一片柔软。他出门一月有余,既然毒草已经找到,是时候该动身返回梧州,家里还有人在殷切盼着他呢。 “话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时宁拍来林星云的手,发尾一扫,扬长而去。 “哇,好痛。这女的,就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吗?”林星云揉着被打痛的右手,嗷嗷惨叫。 “活该。”秦长生白了他一眼,“也不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时宁是你能够招惹的吗?” 第39章 屋外明月皎皎,星河灿烂。 薛采亦步亦趋跟在崔珩后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前面那人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健步如飞,明知她尾随在后,却丝毫未有停下来的意思。 穿过一道又一道院门,两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远。 薛采时而小跑时而快走,累得气喘吁吁,喉咙发干。她顿住脚步,扶着腰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带竟是她时常来消磨时光的后花园。 没有记错的话,不远处的角落有一条幽静隐蔽的小道,抄近路可以成功拦截崔珩。薛采望着那渐行渐远,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背影,毫不犹豫的更改了路线,直直冲向灌木丛。 崔珩走得虽快,心思却全落在身后的脚步声上。 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后竟是消失了。 崔珩身形一滞,待在原地等了片刻,始终不见薛采跑上来与他并肩而立。他想往后张望一眼,但也知道这样做是多此一举。 她这般轻易就放弃了,说明他在她心里真的毫无分量可言。 崔珩在心底里嘲笑自己,他还在傻乎乎的期待什么呢?以为她会追上来,给他一个希望中的解释?她选择陆哲翰完全是出于姑娘家的娇羞,碍于脸面,才会做出违心之举,而她真正想嫁的人其实是他。 可惜,这一幻想在薛采的脚步声消失时,就被无情的戳破了。 一抹苦笑爬上了崔珩的嘴角,然后在脸上蔓延。 “小恩公。”薛采突然从前方的树丛中跳出来,几步跑到崔珩跟前,大抵是担心崔珩再一次将她甩掉,紧紧拉着崔珩的衣袖道:“可算把你堵上了。” 崔珩刹住纷乱晦暗的思绪,心头掠过一丝惊喜,却板着脸寒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和你解释啊。”薛采仰起脸庞直视崔珩的双眼,“我以为莫大夫的问题,以及我的回答对你而言是无关痛痒的,却没想到还是伤害到了你的自尊心。所以,来和你道一声歉。” 崔珩攥了攥拳头,被茶盏碎片割破的掌心依然犯着疼,“你是真心想选他?” 薛采直言不讳道:“我选师兄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其一我与师兄相伴长大,彼此熟悉。世人常说,嫁人就得嫁个知根知底的,所以我选他也算有几分道理。其二我若在时宁面前选了你,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她砍死,我总得为自己的小命考虑啊。” “你的意思是,我和你的熟悉程度还远远比不上你和陆哲翰?”崔珩目光幽深,冷笑着逼近,“他有抱过你,亲过你吗?” 薛采莫名觉得眼前的崔珩有几分危险,慌忙丢掉捏在手里的袖摆,步步往后倒退,一个劲的摇头,“没有,没有,我和师兄从来没有逾矩过。小恩公,说到底那只是一个游戏。老实和你交代吧,你和我师兄,我谁都不想选,是莫大夫硬逼着,我才万般无奈选了一个。如果你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该选你做夫婿,否则就是拂了你的面子,给你难堪,伤你自尊,那我也无话可说。其实你真的不用太在意,游戏都结束了。” “停,停,停!”薛采后背抵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我后边都没路了,求你别再靠过来。我真心实意和你道歉,下次再有同样的问题,我选你总行了吧。” 崔珩这是把自己当成万人迷啊,怎么就这么爱面子。 薛采苦恼死了,眼睁睁看着崔珩把她困住,无处可逃,“小恩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只是一个游戏?”崔珩抬起薛采的下巴,有什么情绪在他的眼眸深处酝酿、发酵、翻涌、燎原。 “对你而言,那是一场游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对我而言,并非如此。既然我和陆哲翰,你谁也不想选,那你告诉我,你心中的人选究竟是谁?” 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男人揪出来,凌迟处死,以泄嫉恨。 薛采见崔珩眼神狠戾,眉宇间杀气腾腾,心惊胆战的解释:“从来就没有过那个人。我这一生只想着报答恩情,从未考虑过儿女私情,更别提给自己找夫婿了。所以,你能把我放开吗?万一时宁路过此地,又要费一番口舌与她解释。” 知道她没把心思投注在别人身上,崔珩心里到底舒坦了不少,“我和你之间的事,为何要扯上时宁?” 真是贵人多忘事,刚在饭桌上吐露过心迹,这会儿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采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林星云问你在座的姑娘中可有你的意中人,你不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吗?” “所以,你想当然的以为那个人是时宁?”崔珩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边抚摸薛采的发顶,一边冷笑连连。 薛采不禁毛骨悚然,仿佛下一刻崔珩就会把她的脑袋给拧下来,“小恩公,你别笑了,听着怪让人害怕的。这么说来,是我猜错了,原来你喜欢的竟是秦长生。” “嗯?”崔珩转而用手掌抚摸薛采的脸蛋,殷红的血擦在了她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种瘆人而诡异的美感,“你不妨再猜一次。” 总共也就三个人,猜错了两次,最后一次必然正确。 薛采思及此,差点儿忘了呼吸,大脑随之一片空白,良久才挤出一丝假笑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崔珩牵起薛采的手,狠狠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语气急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抱过你,亲过你,你何时见过我对其他女子如此?” 砰砰砰—— 鲜活有力的心脏在她掌下有规律的跳动,薛采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三番五次要把我和不相干的人牵扯在一起?先是徐梦洁,再是时宁,今晚我若不把话挑明了说,你是不是还想继续装傻充愣?” “不是,我以为你合欢蛊余毒未清,才会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在崔珩灼灼的注视下,薛采的声音愈来愈小,“我真的没往那方面想。” “合欢蛊是你取出来的,毒有没有解,你心里就没点数?”崔珩冷哼道:“你不过是在给自己寻找借口,好逃避我对你的感情。” 薛采垂下眼帘,咬了咬唇瓣,心里打定了主意,猛然抽回自己的手,一脸认真道:“小恩公,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行吗?” 闻言,崔珩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是我对你的喜欢,让你深感不堪吗?你为何要改?况且,你改得了吗?你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且问你,你如何改之?” 被人这样露骨的,毫无保留的表白,薛采心里除了震撼,唯有无尽的茫然与无措,“小恩公,我以后尽量躲着你,离你远远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淡忘这种感情。真的,你相信我。” 源源不断的无力感与疲惫感袭上崔珩的心头,像把钝刀慢慢切割他的心脏,崔珩蓦然红了眼眶,颤声问道:“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种时候一定得把话讲清楚,拖泥带水的,只会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薛采点了点头,毅然决然道:“我是为了报答恩情才来到你的身边。倘若没有恩公,或许我们永远都是陌路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相逢。小恩公,我可以为你鞍前马后,肝脑涂地,但谈情不行。我消受不起,求你收回。” “收回?”崔珩反复玩味这两个字,“既然住进来了,我怎么舍得把你赶出去。” 他重重的将薛采压在树干上,抽出匕首抵在她的胸口,“我以为你只是笨了点,迟钝了点,却没想到你是没有心。如果把我的心取出来,装进你这里,你是不是也会喜欢我?” 说着,匕首转了个弯,对准自己。 “不要胡闹!”薛采不知哪来的力气,徒手夺下匕首,嫌恶的丢在地上,然后抓起崔珩的手腕拧着眉头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用不着你来关心。”崔珩怨气未消,“既然不在意,就收起你假惺惺的怜悯。” 薛采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哄道:“乖,我带你去包扎。” 崔珩奋力推开薛采,“你听不懂人话吗?滚开!” 不要再对他露出善意,他已经沉沦其中,不可自拔,难道还要继续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地步吗? 薛采往后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在长满荆棘的灌木丛里,“小恩公,你别这么孩子气。我对你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是真心诚意的关心你,连同恩公那一份。” 崔珩不知想到什么,怒火攻心,狞笑道:“你还要代替崔默武来关心我?薛采,原来你朝思暮想的,竟然是当我的后娘!” “……”薛采闻言,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你不要胡说八道,脑补过多。” “那你呢?还不是经常把我和其他女子脑补到一块儿。”崔珩反唇相讥。 行吧,是她理亏在先。 “薛采。”崔珩见眼前之人羞愧得差点儿抬不起头,郑重其事喊了她一声,“我改主意了,你还是继续留在我身边报恩吧,不准刻意躲着我。” 哪怕不喜欢他,也要时刻关心他,处处为他着想,始终对他抱有善意。因为当上一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时,他发现自己会因此疯掉。他怎么可能真的把她从身边推开,他只会将她牢牢绑死,让她哪儿也去不了。 与见不到她相比,万劫不复算得了什么? 崔珩终于从矛盾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来日方长,只要她的心还没有归属,总有一天她与他一起度过的岁月会超过陆哲翰,总有一日她的心里会全是他的影子,被他填得满满当当。 第40章 薛采用竹镊子一一拔掉嵌入崔珩掌心的碎瓷片,然后在伤口处抹上厚重清凉的药膏,缠上纱布,“小恩公,今后我们都得好好爱惜自己,不可再自我伤害了。” 崔珩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托着脑袋,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我受的不过是些小伤,不像你,完全不知分寸,总让人担心。” 薛采经他这么一说,莫名生出几缕心虚感。 她抬起眼眸,正巧与崔珩四目相对,只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专注而缱绻,好像天地间除她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视线。 薛采感到别扭,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自从得知崔珩对她怀有的情感,纵然不安在心上,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坦然了。她想只要不回应,不搭理,他眼神中灼灼的温度总有一日会冷却,心里噗嗤噗嗤燃烧的火苗也总会熄灭。 她得坚持住。 既要镇定依旧,与从前一样关心照顾崔珩,又要与他保持该有的距离,不能让他的绮念愈演愈烈。 崔珩一眼就能洞悉薛采心中的想法,却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稀松平常说了一句:“夜深了,你回房歇着吧。”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吐露深埋在心底的眷恋后,其实可以更加无所顾忌,但担心急于求成会吓坏薛采,只好忍耐着,一步步来。 他相信,总有一日他的鱼儿会主动咬钩。 她是他的,谁也抢不走。既然如此,悠悠岁月,他愿意耐着性子等一等,不以城主之尊,报恩之名去胁迫她。 薛采刚退出书房,合上房门,就听见后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喊声。 “抓刺客,抓刺客!” 这天曜城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啊。 她循声而去,但见时宁手执长剑,与一名乔装成府中侍卫的男子缠斗在一起。 时宁一招一式甚是凶狠,剑气织成天罗地网,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令人奇怪的是,那位男子的武功明明在时宁之上,却始终不愿使出全力。那水蛇般舞动的长鞭将要挥打到时宁的身体时,男子往往会卸去大半的力道,让鞭子陡然转个方向。 如此打法,自然是时宁占了上风。 不对! 薛采定睛细看,其实时宁并没有讨到半分便宜。那男子虽然不打算伤害她,但同时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一时半会儿,时宁不可能轻易将他制服。 时间拖得越久,体力消耗越多,对时宁也就越不利。 赶来擒贼的侍卫围成了一个包围圈,大家右手纷纷按在佩刀上,却迟迟不加入战斗,多少有些装模作样,袖手旁观的意思。 薛采走上前,用手肘捅了捅其中一位小哥,“你们怎么傻站着不动?” “时统领吩咐了,谁也不准插手,否则军法处置。” 啧,看来那名刺客对时宁而言有几分特殊,不然早就速战速决,不值得这样耗损精力。 时宁是想凭一己之力亲手将他擒获? 那人究竟是谁呢?为何时宁招招带恨,不遗余力地要将其置于死地,似乎还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薛采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遥遥望去,竟觉得对方颇为眼熟。 蓦地,鞭子紧紧缠住了时宁的腰身,男子用力一拉,时宁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张嘴咬了咬时宁的耳垂,用仅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说过,无论你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有办法把你抓回去。” 时宁恼羞成怒,情急之下拼尽内力挣脱束缚,“孔鎏,战场上侥幸让你逃过一劫,既然你不识好歹,主动送上门,那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孔鎏? 没错,那人就是孔鎏。 听闻孔鎏战败后,带着仅剩的人马涉江逃跑了,怎么会去而复返,自投罗网呢?是想孤注一掷,暗杀崔珩,扭转败局,挽回颜面? 不,他明显不是冲着崔珩来的,倒像是为了时宁。 所以,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纠葛? 而且对时宁而言,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薛采胡思乱想之际,时宁似乎找到了孔鎏的破绽,十招有九招攻向他的腹部。 未几,孔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被时宁攻击的小腹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来。 很明显,这个地方旧伤未愈。 两人又过了数招,时宁手中的剑停在了孔鎏的咽喉处,逼近再逼近,下一瞬就能划破他的喉咙,“你输了。” 孔鎏望着时宁,好像望着一个试图与大人抗争的小孩,神色中不带丝毫阴鸷与戾气,唯有无限的宠溺与包容。 小孩暂时的得逞,不过是大人不想与她计较罢了。哪里有小孩能逃得出大人的五指山。所以,也就纵容她,暂且让她赢一次。 “我赌你不敢杀我。” 时宁冷冷笑了笑,“你说的没错。来人,把他押下去,听候少主发落。” “可惜了,崔珩也未必有胆量动我。”孔鎏一点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被人押解时,倨傲轻慢依旧,就差把自己当成是城主府里的主人了。 他走着走着,回过头对时宁露齿一笑,“不要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你逃一次,我就狠狠惩罚你一次。” 这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时宁,她目中杀气毕露,恨得咬牙切齿,浑身哆嗦,连向来平稳的语调也起起伏伏,“好,我等着,看你能不能在少主手中留下一条狗命。” ** 孔鎏入水牢的第十天,大魏派来了第一拨使臣。 那些峨冠博带,巧舌如簧的说客带着成箱成箱的厚礼,却一个个的优越感十足,态度嚣张跋扈。在他们眼里,天曜城不过是座弹丸小城,圣上派他们来议和,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可惜的是,崔珩不仅不知感恩戴德,还极其不识抬举。 他先是不理不睬,把一群人晾了好几天,随后只派去一名微末的小吏参与磋商。那小吏一问三不知,饶是使臣们舌灿莲花,却也是对牛弹琴。 天气越来越燠热,使臣们住在简陋肮脏,蚊虫乱飞,跳蚤成群的客栈里,浑身上下被咬出数不清的大包小包,实在是奇痒难忍,又因接连数日无法沐浴清化,身上更是酸臭无比。 但他们身负皇命不能无功而返,只好忍气吞声,纡尊降贵,擅自绕过小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城主府里叨扰。 崔珩偏偏铁了心,闭门不见,他们越是着急,他越是悠闲,每日待在书房里看书练字,唯独留下薛采与他日日相对。 那负责接待的小吏也越发从容淡定,不卑不亢,拿出虚与委蛇的看家本领,议和也不议了,逮着空就带他们入军营,上城楼,下监狱。 那些使臣一见天曜城大战之后仍兵强马壮,元气十足,数台佛朗机炮威风霸气,一台就能炸毁一座山头,心里就愈加惴惴不安,不复先前的盛气凌人,反而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会留在天曜城。 如此这般过了半月,使臣们饱受摧残,终于熬不住了,灰溜溜地逃回了皇都。 没几日,第二波使臣又踌躇满志,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城里,与之同行的是万两黄金,万匹丝绸,数百头牲畜,以及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替崔墨武洗刷了冤屈,并不计前嫌,大大方方承认了崔珩新任城主的身份。另一道圣旨更是为年近双十的崔珩着想,萧闵怀决定忍痛割爱,将大魏最得宠,最贤良淑德的七公主许配给崔珩为妻。 崔珩一边吃着薛采剥给他的葡萄,一边好脾气地听完了宣读的内容,然后当着众使臣的面撕毁了圣旨。 手一扬,纸屑漫天飞舞。 “大胆!” “放肆!” “你这是想造反!” “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 崔珩挑了挑眉,废话也不多说,直接命人将这些聒噪的苍蝇赶出了府。 天曜城向来独立于世,当初崔墨武与大魏皇帝情同兄弟,才甘愿为其效犬马之劳。 结果呢…… 崔珩不由冷笑,崔墨武因谁受的冤屈,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还有,他继任城主之位是顺理成章之事,用不着大魏来点这个头。 至于联姻,崔珩笑得更冷。 城主夫人的位子是留给薛采的,谁敢来抢,他就杀了谁! 使臣再次铩羽而归。 大魏皇帝萧悯怀勃然大怒,他脚踩累累白骨登上的帝位,向来铁血无情,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当即让大将军李敖点兵出征,势必要将天曜城收入囊中,以绝后患。 主和派在尚书周翔的带领下,当庭抗争,他们陈述的理由不外乎两条。 一是大魏国库空虚,大量的真金白银花在了修建宫殿,奢靡享乐上,能用于军饷的,着实有限。 二是经天曜城一役,大魏损失惨重,兵力已大不如前,而且天曜城的火器实在让人丧胆。唯有议和才能解燃眉之急,拉拢崔珩后,可用温情将其麻痹,趁其松懈防备一举将他攻下。 萧悯怀独断专横惯了,寒过许多心腹大臣的心,但这一次他思量过后,竟应允了。 周翔与信阳侯孔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若不是孔鎏落入了崔珩手里,激进如孔辉肯定主战。但他膝下仅有孔鎏一个儿子,打小对他宠爱有加,哪怕他为了一个卑/贱的女人误入歧途,也丝毫不影响他对孔鎏的器重。 议和不成,孔鎏定然首当其冲,哪里还有命活着回到大魏?一想到孔鎏会惨死,孔辉就一整夜一整夜合不上眼,愁白了大把大把的头发。 他已命人瞒下孔鎏被捕的消息。不然猜忌成性的萧悯怀肯定能猜出,他才是主和派的幕后主使,事情也就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事不过三,这一次议和一定得成,否则他要让那些办事不利的使臣血债血偿! 又过了□□日。 第三批使臣战战兢兢地来到天曜城,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受到了礼遇,不仅住着天字第一号房,吃着山珍海味,议和之事还没等他们提出口,刘旭阳就代表崔珩同意了。 刘旭阳会见使臣的同时,薛采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卷大魏的舆图,指着用朱笔圈出来的州县道:“小恩公,硫磺与硝石已派人寻到,眼下我们最缺的是铁矿。根据我师父藏书记载,这些州县铁矿石丰盈,若能悄无声息地开采,就地冶炼,打造成火器,攻下大魏将如探囊取物。” “异想天开。”林星云翘起二郎腿,边吃糕点边道:“除了陆家有座山头可随意开采,其他的,朝廷一律禁止。那些当官的不怕丢了头顶的乌纱帽,凭什么帮你们,况且谋反是死罪,好端端的官不当了,要在你们身上下注,他们活腻了吗?” “陆家?哪个陆家?”薛采问崔珩,“为什么他们有权开采矿山?” “大魏开国之君受过陆家恩惠,践祚后赐了梧州的矿山给他们。”林星云抢着回答。 薛采手指点了点舆图南边的角落,沉吟道:“梧州有两座铁矿山,如果能得到陆家的帮助……” “又是痴人说梦。”林星云无情打断,“陆家对大魏忠心耿耿,一到年底就心甘情愿供奉大笔银钱,萧悯怀对他们也不薄,你用什么撼动人心?” “行了,林星云,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崔珩安慰薛采,“此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且安心在府中研制火、器,其他的无需多虑。” “梧州,陆家。”薛采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想到什么,满脸兴奋道:“我师兄姓陆,家住梧州,说不定跟这个陆家关系匪浅。可惜莫大夫已经辞行,不然可以向他打听打听。” “薛采。”崔珩沉下脸道:“我说了,此事我会处理,你是信不过我吗?” “小恩公,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的忙。你答应议和,不就是想趁这段时日韬光养晦,增长实力吗?” “你师兄叫什么?”林星云继续插嘴。 “陆哲翰。” “陆哲翰?你师兄竟然是陆哲翰?难怪那晚玩游戏,你在崔珩与他之间,义无反顾地选了后者。哎呀,小采,你身边可真是贵人环绕啊。来,快过来让哥哥我蹭蹭锦鲤之气。” 薛采也不笨,听了林星云的话,回想起陆哲翰浩浩荡荡的商队,当即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恨自己以前不知道,身边竟然有这么一座金山,不然,早就年年问他讨压岁钱了。 攒到现在,也是一笔巨款,何苦再过什么穷酸日子。 “小恩公,我们即刻启程去梧州,或许师兄念在同门情谊上,会出手相助呢?” “你想见他?”崔珩冷眼逼视薛采,“你当我死了吗?” 他拿起砚台,砸向林星云,“滚出去。” 第41章 林星云前脚刚滚,徐梦洁后脚就到,妍丽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气。 “你答应议和了?”以前她与崔珩相处,总带着点刻意的讨好,此时此刻却撕掉了温柔娴淑的假面,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劈头盖面问道:“你忘记萧闵怀,孔辉是怎么联起手来陷害你爹的?还有孔鎏,他又是怎么费尽心思折磨你的,这些你全忘了吗?阿珩,你怎么能答应议和?你对得起死去的每一个人吗?” “时过境迁,有何不可?”崔珩慢条斯理的在宣纸上作画,对愣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告退的薛采道:“不许走,过来研墨。” 徐梦洁怒火更炽,一心想把薛采赶出去,“阿珩,我有话和你说,外人在场不方便。” 崔珩手中的笔一顿,望向徐梦洁的眼神中透出寒意,“外人?如果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讲,我也没必要听。” “阿珩。”徐梦洁恨恨的瞪了薛采一眼,索性当她是空气,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你怎么能如此对我?以前我们三个人意气相投,形影不离,是因为萧珏不在了,你才刻意疏远我,冷落我的对吗?如今你贵为城主,还有谁敢嚼舌根,我都不怕闲言碎语,你在怕什么?” “徐梦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徐梦洁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你信誓旦旦答应萧珏会护我们母子周全,可一转眼,你就和萧闵怀握手言和了?萧珏泉下有知,能瞑目吗?一旦萧闵怀得知念儿的存在,他还能平平安安的长大?这个世上,萧闵怀和萧念注定只能活一个,就像当初萧闵怀和萧珏也只能活一个一样。” “徐梦洁,我最后再和你说一遍,我崔珩立下的誓,从来不会忘。”崔珩搁下狼毫笔,直截了当道:“但是议和是我与萧闵怀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好,阿珩,既然你铁了心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那今日我就撞死在这里,如了你的愿。念儿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娘,恐怕此生只能受人欺凌。不如就请你施以贵手,趁他什么都不懂赶紧把他掐死得了。” 话音落地,徐梦洁一头冲向房中木柱。 “徐姐姐,不可!”薛采拔腿跑过去,紧紧抱住徐梦洁的腰身,在螓首距离木柱子还有几寸远时,生生将她拦了下来,“既然你把希望都寄托在小恩公身上,就必须无条件的信任他,怎么能做傻事?” “放手。”徐梦洁气得用力去掰薛采的手指,连抓带掐,下了狠劲,“你算什么东西,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插嘴说教。” “薛采,过来。”崔珩见徐梦洁如此辜负薛采的好意,当即阴沉着脸道:“她想死,就由着她,你看她也不领你的情。” “小恩公,你莫要火上浇油。”薛采“嘶”的一声,连忙松开手,揉了揉差点被掐出血的手指,叹了口气,正色道:“议和只是权宜之计。大魏虽然比不上从前国富民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想以少胜多,既要智谋也要实力。况且天曜城刚刚解了围城之困,总要给将士们喘口气。” 徐梦洁听了薛采之言,知道崔珩没有放弃攻打大魏的计划,稍稍安了心,嘴上却道:“我只知道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既然是仇人就没有言和的必要。” 崔珩把薛采拉回自己身边,发现薛采的双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忍耐着没有发作,讽刺徐梦洁道:“没想到你这么有能耐,看在萧珏的份上,兵马我给你,仗就由你去打。” 徐梦洁在崔珩没有温度的注视下,面色一白,期期艾艾道:“阿珩,你莫要开我玩笑。念儿该睡醒了,我这就去瞧瞧他。” 在徐梦洁夺门而出前,薛采突然把她喊住,“徐姐姐,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与那孩子身份特殊,切记要隐藏好自己,万万不能暴露。” 这是在告诫她平时要深居浅出,低调行事? 徐梦洁讥讽的目光在薛采脸上转了一圈。 她倒是仗着崔珩的宠爱得意忘形起来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出身微末的奴婢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用这种自以为是的口气,来和她说这番话。 心里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 徐梦洁福了福身,牵起嘴角道:“多谢妹妹提点,刚才是姐姐莽撞了。” 转身离开的刹那,那抹笑意像昙花般瞬间凋零。 到了屋外,徐梦洁攥紧双手,越想越气。她如此缺乏安全感,还不是因为崔珩不似萧珏,对她俯首帖耳,有求必应。在萧珏那儿,她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所以,她要得到崔珩,只有得到他,才能让他听从她的使唤,乖乖的替他们母子卖命。如有一日念儿登基为帝,也需要一座靠山,以及一个卓然不群的辅佐之人。 不管是眼下,还是未来,崔珩都是不二之选。 当然,在此之前必须除掉薛采那个眼中钉肉中刺。 ** 屋内,崔珩没好气的问薛采,“你为何次次都要在我面前帮外人说话?我就不值得你维护吗?” “不是。”薛采摇了摇脑袋,“说真的,徐梦洁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我是怕她今儿个撞死在这里,毁了你立过的誓言。而且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触死,不吉利啊。我们将来还要打数不清的仗,不能碰这个霉头。” 崔珩心情稍霁,“这么说来你是在为我考虑。” “不然呢。不过我先说清楚了,这完全是出自报恩之情。” 崔珩心情又变差了,摆出一张臭脸,“这事用不着你反复提醒。你没有心,我还有心。话说回来,你真没必要和徐梦洁解释那么多。” 薛采重新开始研墨,撇了撇嘴角道:“你看她气冲冲闯进来的模样,不解释清楚能行吗?她如此不管不顾,倒是个祸端,着实让人担心会给你惹麻烦。” 崔珩心情又好了那么一点点,他提起笔在未完成的画稿上泼墨挥洒。 半晌,崔珩收笔,吹墨,将画纸递给薛采,“送给你。” “送我的?”薛采将信将疑,“为何要送画给我?” 她接过画纸,仔细欣赏,慢慢品味。 纸上画面恬静温馨,一妙龄女子席地而坐,托腮望向正在拂琴的男子,两人目光交汇,情意缠绵。不远处,风过竹林,似乎能听见沙沙声。 画工很精湛,但薛采心头有一丝疑惑,“小恩公,画中的姑娘与我有七八分像,想必就是我了。那弹琴的男子又是谁呢?我为何要用这种痴迷,垂涎,不知羞耻的目光盯着他?好像在盯一盘菜,下一瞬就要将他拆吃入腹,怪可怕的。” 崔珩咳了咳,耳根有些泛红,“那人是我。” “哦,我想想也是。”薛采很是理解,说书的,作画的,不都一脉相承,喜欢编自己向往的人生,绘自己憧憬的画面。 她把画还回去,“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行,你不要我撕了。” 崔珩忍下心头委屈,当真是言出必行,一点也不珍惜自己的墨宝,说撕就撕。 幸亏薛采动作快,及时抢救了下来,“等等,等等。撕了还挺可惜的,你是第一个为我作画的人,我姑且收下了。” 说着,将画纸对折再对折,勉为其难纳入袖中,生怕被旁人看了去,滋生多余的误会。 这幅画,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打开来看了。 崔珩不知从哪搬出来一架七弦琴,吹了吹积在上面的灰,含笑道:“你要不要听我拂琴?” 他也不管薛采答应不答应,一撩衣袍,风度翩翩落座。 铮—— 薛采忙不迭捂住耳朵,“小恩公,是不是这琴久未被人弹奏,音准出了问题?” 崔珩刚刚恢复成正常颜色的耳根,复又红成了一道霞光,“许是如此,改日等我调好了,再弹奏给你听吧。” 前来禀报要事的时宁立在门口,也被尖锐的琴声吓了一跳。在她的印象里,城主不善弹琴,也憎恶弹琴。当初老城主硬逼着他学,他叛逆心强烈,越学越差,怎么今日主动献曲? 是为了讨好薛采?刷好感度?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好感没刷成,还有点适得其反,事与愿违啊。 “城主。”时宁出声打破书房内的沉寂与尴尬,“大魏使臣前来辞别,是否让他们把孔鎏一并带走?” “小恩公,既然你与时统领有要事相商,那我先告退了。”薛采低垂着头,尽量掩饰唇角的笑意,一口气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才肆无忌惮的笑了出来。 原来冷漠如崔珩,也有这般可爱的一面。 那琴被奏响时,交织在他脸上的错愕,震惊,不甘……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捧腹大笑。 有情绪的崔珩,比隐藏情绪的崔珩,有趣多了。 薛采一走,崔珩随即恢复了平静,“既然已经议和,人给他们就是。” “属下领命。”时宁面无表情道。 崔珩用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面,“不过,给他们活的就行。时宁,你与孔鎏之间早晚该有个了断。这事,你看着办。办成什么样,都有我给你撑着。” “谢城主。” 时宁清冷坚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那些埋葬在心底的情绪,那些不敢触碰的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都因崔珩的话向她奔涌而来。 她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个雨夜。 彼时,崔珩离开天曜城在皇都求学,身边只留了她一个暗卫。 太学生中鱼龙混杂,孔鎏是其中最嚣张跋扈,为所欲为的一个。那些家世普通,趋炎附势的学子,整日里溜须拍马,为虎作伥,欺凌弱小。崔珩很看不惯,自然而然的,与孔鎏龃龉不断。 孔鎏心胸狭窄,多次设计陷害崔珩,刁难,下绊子实属家常便饭。她作为崔珩的贴身侍卫,自然以保护崔珩的安全为己任,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除掉孔鎏。 结果计划失败,反而落入了他的手里,受了好几日的羞辱与折磨。再后来,她逮着机会,伤痕累累的逃了回去。 那时候,她痛不欲生,却没有能力为自己报仇,差点儿含恨自尽。 直到一个骤雨倾盆的夜晚,豆大的雨点敲打门窗,她几乎分辨不出崔珩的敲门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决定打开门看一看,而崔珩已在屋外被雨浇透,却一直耐着性子等候着。 “时宁,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好活着。仇,我会报。” 雨水顺着崔珩的发梢滴落。 滴答,滴答。 好似滴进了她的心里,然后化作了她的泪水。 她扑倒在崔珩怀里,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后来,她才知道就是那个雨夜,崔珩敲断了孔鎏一条腿。 了断,是该做个了断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让往事化为灰烬吧,她再也不会坠入噩梦。 想醒却醒不过来,想挣扎却挣扎不了。 她还是时宁,那个清白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时宁。 第42章 “都在门外候着,待会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吱嘎—— 牢房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突然闯入的火光驱散了室内浓重的黑暗。关在里面的囚犯听见声响,自然而然的将脑袋转向来人。 他愣了愣,随后残暴冷戾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笑意,整个人像掉进了蜜糖罐子里,由内而外抑制不住的散发甜蜜,“阿宁,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 这是他鲜少在人前表露的一面。 世人只道孔府公子嗜血如命,好胜心强,报复心重,以为他不长人心不懂人情,一味只知杀戮。却没想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公子在心爱之人面前,也如常人一般情意绵绵,含情脉脉。 时宁虽有幸见识他这一面,却从来不肯买账。 这世间也只有她,敢拒他于千里之外。 时宁放下手中的烛台,见孔鎏出了水牢,就换进了整洁干爽的牢房,虽四壁皆是坚不可摧的岩石,到底不用再受老鼠,臭虫的侵/犯,冷冷一笑道:“城主对你还是心慈手软了点。” “那你呢?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时宁扬眉不答。 “跟我回去吧。”孔鎏说着,从石榻上起身,迫不及待的想把时宁拽进怀里,牢牢禁锢。 手镣脚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铃当啷的碰撞声。 时宁制止道:“就坐在那里,我和你聊聊。你若敢靠近一步,我立刻就走。” 她离得那么远,以脚镣的长度,自己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她。而且,他们两个人几经辗转才见上一面,孔鎏当真害怕她会一走了之,毕竟自己还受制于人,不能轻而易举的把她抓回来。 想到最后,孔鎏到底还是妥协了,依言坐下,“你想聊什么?” “既然已经逃脱了,为何还要回来?”时宁用发簪拨了拨灯芯,室内比先前明亮了些,能清楚的看到孔鎏脸上疲态尽显。 “你答应了会留在府中等我,为何又要逃?”孔鎏不答反问,语气中添了点挫败。 “天曜城才是我应该留下的地方。” “可是,我和你承诺过,会把它打下来送给你。”孔鎏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我的真心?” “你要送我什么?”时宁一边把玩簪子,一边讥诮道:“一座没有灵魂的城池?你觉得我会稀罕?” “你来做天曜城城主,有什么不好?”孔鎏从时宁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不屑与抗拒,眉头皱得更深,“就非得为崔珩卖命,你才开心?那么我呢,你就从来不为我考虑?” “我在途中得知你逃跑的消息,不啻于五雷轰顶。你不是没有逃跑过,可我以为相处了这么久,你的心总该被我捂热了,捂软了。前段时间,你也会好声好气的和我说话了,也会主动寄信给我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想蒙骗我,让我松懈防备,不要把你盯得那么紧,而我竟然愚蠢的中了你的圈套。你对我一直都是虚情假意吗?” “阿宁,你能不能坐过来,让我好好瞧一瞧,是什么样的女子把我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我这一生,没在什么人身上栽过跟头。一个是你,一个是崔珩。一个我爱之入骨,一个我恨入骨髓。所以我要得到你,毁了他。” “是啊。”时宁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喟叹道:“你不是已经得偿所愿,靠着自己的权势与手腕囚/禁了我,折磨了他。” 孔鎏摇了摇头,“你明明知道,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做人不能太贪心。”时宁颇不以为然,“城主今非昔比,你已是他的手下败将,还想靠什么翻身?” “手下败将?”孔鎏仰头狂妄一笑,“这话真是新鲜。我有整个大魏替我撑腰,我怕什么?等出了这晦气的监狱,我还会卷土重来,率军入侵,到时绝不会给崔珩留活路。他今日放我走,如同放虎归山。他以为议和了,就会有喘息之机?真是异想天开。所以啊,阿宁,不管你怎么逃,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过去如此,将来亦是如此。生生世世,你只能是我的人。” “我相信你一回到大魏,就会撕毁议和文书,城主也不是没想过此事。”时宁说完,就沉默了。 孔鎏抓住时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宁,和我一道回去吧。你今日来此,绝不是纯粹来与我聊天,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来求你的呀。”时宁抬起眼眸,目光柔软绵长,其中竟含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娇媚,“诚如你所言,整个大魏的军队都供你差遣,天曜城再强盛,在大魏面前也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孩子。他日你踏破城门,还望你手下留情,饶城主一命,也成全我一片忠心。” “那你打算怎么求我?” 孔鎏声线暗哑,莫名觉得眼前的时宁有几分古怪,可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思绪就因时宁毫无征兆落在他唇上的吻断开了。 口腔里充斥着他熟悉的,眷恋的气息,面对这般热情似火的时宁,孔鎏那里还有抵抗的能力。 曾经他用了多少法子,使了多少手段,甚至动用药物,都换不来她一个主动。哪怕在两人关系最融洽的时候,到了床上,她依然如死鱼一般,只知默默承受,从来不会给他回应。有些日子,还会因他的粗鲁浑身战栗,瑟瑟发抖,逼得他也提不起兴致,只能草草完事。 此时此刻,他怀里的人是真实的吗? 孔鎏仿佛坠入了梦境,那个他一直做却从未成真过的幻梦。 他知道,每个女子都有温柔如水的一面,只是不知时宁何时才会将这一面施舍给他。 今夜真是因祸得福,否极泰来。 孔鎏甚至想到,看在今晚的份上,或许可以对崔珩网开一面。如果时宁能永远这么待他,他也不会拂她的面子,把事情做绝。 “是我做的不对吗,为何一直想着心事?” 有人在他耳畔轻声询问,孔鎏回过神,立即反客为主,鲸吞蚕食,攻城略地。他对她的敏感处了如指掌,时宁在他怀里马上化成了一滩春水,任由他摆弄。 到了最后那一刻,孔鎏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疼痛,是从来没有遭受过的,好像身体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割了下来,永远的离他而去。 “看你的样子,似乎做了一场美梦。” 蓦地,时宁的语调又变得冰冷如初,朦胧的视野里她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手里多了把锋利的匕首,有什么液体正往下滴落。 孔鎏不由得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瞪向时宁。 时宁手指一松,匕首铿然坠地。 不可能!怎么可能? “啊!”孔鎏大梦初醒,如受伤的野兽嘶吼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石塌上,丝毫动弹不得,淋漓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流淌,连声音也开始颤抖,“烛芯里有迷魂药。” “还不算太笨。”时宁冷眼望着他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心里未起丝毫波澜,更没有怜悯。 当初她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何曾施过援手,只自私自利的盘算着如何把她拉到地狱最深处。 “你为何要这么做?”孔鎏已经无法正常说话,但仍保留着一丝清醒,想问个究竟。 “你竟然不明白?因为我恨你啊。”时宁瞥了眼被她割下来的东西,又最后瞧了眼孔鎏,“我替你除了祸根,也算是报答你往日的不杀之恩。孔鎏,从今日今时起,我时宁与你两不相欠。” “别走。”孔鎏双手成拳,双目充血,尤不甘心,“我忍让你,纵容你,疼爱你,你为何不肯动情?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行。” “你别做梦了。”时宁背转身,径直往门口走去,“你给我的,永远只有毁灭。所以,今日我也要毁了你。说起来,我还得道一声谢,谢你主动送上门来,给我斩断噩梦的机会。像你这般肮脏的人,永远只让人恶心。” “肮脏?那么你呢,与我同床共枕那么久的你,又能干净到哪里?”孔鎏盯着时宁的背影,绝望的嘶喊道:“你别走?今日你出了这道门,往后休怪我狠辣无情。” 这话与其说是威胁,倒更像是乞求。 时宁脚步一顿,手握在门把上,连一个眼神也不愿多给,一字一顿道:“你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难道我还斗不过一个阉人?” 阉人? 哈哈,阉人! 砰—— 牢房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砸上,时宁带走了唯一的光亮,室内复又陷入黑暗。 这黑暗似乎凝固了,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单独呆在里面的孔鎏终于在寂静中崩溃了。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羞辱过,欺凌过。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做出这一切的竟是时宁。那个他一心一意疼爱,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女人。 他掏心掏肺那么久,花了那么多精力,注入那么多心血,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时宁摆明了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孔鎏感觉自己快疯了,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大脑空白一片,心里也空荡荡的。一阵又一阵的窒息感向他袭来,他呼吸不畅,几乎透不过气。 昏迷前,掠过脑海的依然是时宁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身影,清冷疏离,仿若天上的仙子,不带人间烟火气。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彼时,她是崔珩的暗卫。他无意中在太学里见过她两回。第三次偶遇,他就不乏嫉妒的想,如果她默默守护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后来,他与崔珩互相看不顺眼,便屡次设计陷害崔珩,欲除之而后快。 她知道了,自然来找他算账。可惜她武功不敌自己,中了箭,落入了他的手里。她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鸟儿,随便一刺激,就恼羞成怒的跳起来,渐渐地有了点凡人的味道。 他喜欢看她生气,便纵容她不断地挑衅自己,然后与她拌嘴,过招,打闹。 她伤势痊愈的那日,他做了一个违心的决定,命属下放跑了她。 谁知她不长教训,没过几日,又来招惹。 送到嘴里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他孔鎏从来就不是善类,更不会亏待自己,于是乎顺其自然的得到了她。他品尝到了销/魂/蚀/骨的滋味,从此欲罢不能。 其实他不是没开过荤,可偏偏就是时宁,如此合他心意。 因此他放纵欲/念,接连关了她数日,直到她找到机会逃跑。 为了这事,他挨了父亲一顿臭骂,还在一个雨夜被崔珩敲断了右腿。 可是,他不后悔。 正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要囚/禁她一辈子的念头。 她效忠崔珩,很好,崔珩本就是他的仇人,那就换着花样折辱他。她想着逃跑,很好,那就折断她的羽翼,让她终生只能依赖他。 所有的所有,他都做到了,她不再黯然流泪,不再借机逃走,也不再开口与他说话,就像一根木头一尊雕像,完全断了生气。 他不是不心慌,却无可奈何。只能加倍的疼惜她,把好吃的好玩的统统捧到她的眼前,可她不屑一顾。 他想让她诞下子嗣,好顺理成章的给她名分,她却背着他灌下数不清的避子汤。他怒到极点,却在接触到她空洞苍凉的眼神的刹那,泄了气,只留下一句“好好养伤,别伤害自己”,就仓皇而逃。 他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可她全然不领情。 哪怕是一块磐石也会被他的所作所为感化,开出一朵花来,为何她就是不肯如他的愿,让他在她的心里投下一片影子,占上一席之地。 于是他只能故技重施,不断地拿崔珩去要挟她,为难她,逼迫她。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的关系竟有了起色,如今想来,那不就是崔珩从他手里逃脱的时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孔鎏从始至终,就是个笑话。 …… “把他交出去前,先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时宁吩咐完,便拾阶而上,出了地牢。 外面,骤雨过后的夜空星光璀璨,初夏的风带来一阵凉爽。 第43章 孔鎏被人从马车里抱出来时,孔辉正好下朝回府,遥遥望见了整个过程。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下了软轿,将手中的玉笏丢给身旁的随从,快走跟了上去。阔别数十日,孔辉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神情颓丧的男子,与自己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儿子联系到一起。 不祥的预感如阴云般深深地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上。 等孔鎏被安置妥当,孔辉打发下人离开,只留了一名心腹。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见孔鎏两眼暗沉无光,好像死了一样了无生气,不由急道:“哑巴了,还不赶紧回话。” 那名心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呈给孔辉,“天曜城城主说,侯爷看过了,自然会明白。” 孔辉伸手接过,锦盒很小一只,分量也很轻。大抵是不良的情绪在作祟,孔辉拿在手里,竟觉得沉甸甸的,“有什么事不能明说,非要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孔辉抱怨着,目光掠过软榻上的孔鎏,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能干善战的儿子感到骄傲庆幸,有时又因孔鎏的恣意妄为忧心忡忡,但眼下的孔鎏只让他心慌无措。 人是回来了,可完全没了旧日的神采,孔鎏在天曜城到底经历了什么? 孔辉不再犹豫,打开锦盒,足足愣了良久,好像不明白装在里面的东西所指向的事实。 反应过来后,他勃然变色,步履踉跄的冲到软榻前,一把揪住孔鎏的衣襟,将他的上半身拉了起来,“你怎么,怎么能让他们对你做这种事!你不知道反抗,挣扎,讨饶的吗?你是家中独苗,他们这是要断了我孔氏香火啊!我绝不会放过崔珩,放过天曜城。鎏儿,爹给你报仇,爹一定给你报仇!” 孔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他松了手,孔鎏直挺挺地倒回软榻上,对孔辉的激动悲愤无动于衷,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孔辉看了,又是一阵心痛如绞,“来人,快来人,马上给本侯备轿子,本侯要进宫面圣。” ** 散朝后,萧悯怀一个人呆在养心殿里。他望了眼堆积成山的奏折,兴致缺缺的从里面抽了两本。一本在骂他横征暴敛,不知民间疾苦。一本在骂他不辨忠奸,任人唯亲。 萧悯怀无所谓的笑了笑,把奏折推到角落,从身后的梨花木架上拿下来两只带孔的木匣子。 盖子一打开,蟋蟀的叫声瞬间变得吵闹。 恰在此时,候在门外的太监进来禀报,说信阳侯孔辉有要事求见。 萧悯怀抬起目光,脸上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宣。” 孔辉畅通无阻的走入殿内,行了礼,极好的掩饰了内心的情绪,镇定如常道:“圣上,自从与天曜城议和,臣这心里是越来越不踏实,已经连着几晚上失眠了。” 萧悯怀一边看两只蟋蟀打斗,一边不甚在意的问:“爱卿为何如此?” “圣上。”孔辉一脸的忧国忧民,语重心长道:“臣是在为圣上与天下百姓担心啊。大魏前前后后派去三拨使者,那崔珩才勉勉强强答应议和,由此可见他并非诚心诚意。臣担心天曜城是想借此机会,暗中壮大,然后打大魏一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圣上的仁慈厚爱,就成了养虎遗患。” “可议和之事,不是众卿家商议好的吗?为何出了事,要算在朕的头上?”萧闵怀脸上笑意更深,眼底却冰冷一片,朝孔辉招了招手,“爱卿,你过来。” 孔辉不明所以,走过去站在萧闵怀身侧,继续刚才的话题,“圣上,臣只是觉得议和之事不妥,岂敢责怪圣上。” “那依爱卿之见呢?” “臣以为,圣上应尽快下旨,集结军队,不日出征。只有将天曜城收入囊中,才能永绝后患。” 萧闵怀似乎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才道:“当日众卿家争执不下,爱卿为何不挺身而出,支持与天曜城再打一仗?以爱卿在朝中的声望,主和派必然落于下风。” “这……”孔辉语塞,“臣当时思绪繁杂,心里还没主意。” “哦,原来如此。”萧闵怀话刚说完,突然连击数掌,满脸兴奋道:“爱卿快看,这两只小东西互不相让,你来我往,斗得不可谓不惊心动魄。精彩,实在是太精彩。” 孔辉心事重重,哪里有闲情雅致欣赏两只蟋蟀打架,再接再厉道:“圣上,此事宜早不宜早,还望你早日定夺。” 萧闵怀全副心思都在别处,蓦地啧了一声,指着摔在碗底,个头较为魁梧的那只蟋蟀,正颜厉色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只蟋蟀真是徒有其表。朕得了它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平日里见它恃强凌弱,威风得紧,以为是个骁勇善战的。没想到一遇到劲敌,就没了真本事,如此的不中用,竟活生生的被卸掉了一条腿。哎,这么快就分了胜负,着实没劲啊。” 此言何意? 孔辉暗暗揣测着,忽然想到朝廷派去的使臣与孔鎏是一道儿回来的,想必孔鎏遭受宫刑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入了萧闵怀耳中,才有了这番意有所指,指桑骂槐的话。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孔辉想到此,不由脸色一白,身形晃动,差点儿站不稳。 他原想着要动用关系把知情人一个一个铲除掉,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倘若弄得人尽皆知,往后孔鎏还如何抬头做人,还如何在军中立威?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爱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朕这就宣太医。”萧闵怀见孔辉面如土色,体贴道:“有你为朕排忧解难,朕才能从这繁重的政务中脱身而出。不过,爱卿也要多疼惜自己的身体,不可过分操劳。” “谢圣上关心,臣无碍。”孔辉平复心情,锲而不舍道:“圣上,攻打天曜城一事,还望您……” 萧闵怀扯了扯嘴角,打断道:“爱卿啊,朕说到底也是九五之尊,上回征收人丁税的事,已经激起很大的民怨。人人都在怪朕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不守承诺。这回与天曜城议和也才半月有余,彼此刚恢复通商,若再反悔,叫世人如何看朕。” 孔辉仍未死心。 萧闵怀看在眼里,摆了摆手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此事容后再议。” 既然自己劝不动萧闵怀,那只能另想它法了。 孔辉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边弯腰行礼边道:“臣告退。” 养心殿的门打开又关上,萧闵怀目送孔辉离开,直到他的背影被门缝裁剪成细细的一长条,才敛去笑意。他用镊子将那只断了腿的蟋蟀夹出来,随手操起一本奏折,重重拍了下去。 废物,留着何用。 ** 孔辉似一朵乌云,飘入了坤和殿。 孔妍菲正在翻一本闲书,望见他,无端端的感到一丝紧张。 自打进了宫,她与娘家人见面就不算频繁,以她一国之母的身份,孔辉的态度比过去和善恭敬许多,而她也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在孔辉面前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的小姑娘了。 可多年以来形成的压迫不是一朝一夕就会消散的,尤其是眼前的孔辉耸眉瞪眼,像夏日午后堆积的阴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下一个响雷,劈下一道闪电,一瞬间把她的记忆拉回到了小时候。 “父亲。”孔妍菲压下心头的不安,请孔辉在自己身旁落座,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小矮几。 孔辉把胳膊肘搁在矮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道:“娘娘,还是没有消息吗?” 孔妍菲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早些时候,方御医就说我身体虚寒,还需好好调理一段时日。” 孔辉听了这话似乎想要发作,到底还是忍住了,“有好消息,还请娘娘派个人过来,及时告知老臣,家里人都在盼着呢。” “若是有了,自然是要与你们分享的。”孔妍菲偷觑孔辉的神色,见他几次欲言又止,直接问道:“父亲来此,应该不止这一桩事吧?” “娘娘明鉴,臣来此确有一事相求。”孔辉起身、撩袍、跪地,动作一气呵成,“娘娘,还望您念在父女情分上,替老臣在圣上面前进言几句。就说天曜城一日不除,如同抱火厝薪,总有一天会烧到自己。” “这……”孔妍菲不由得诧异起来,萧悯怀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这次怎会反其道而行,逼得孔辉跑来她这儿求助,“父亲,我虽执掌后宫,却没有其他几位贵妃得宠,而且后宫不得干政,由我出面,恐怕会惹圣上嫌恶。” “臣也是走投无路,还望娘娘可怜老臣。”孔辉位居要津,何时这样苦苦哀求过人。 孔妍菲几次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既无奈又无措,“父亲,你先起来,女儿答应你就是了。” 目的达成,孔辉在孔妍菲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坐回了榻上。 孔妍菲见孔辉仍阴沉着脸,问道:“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的谏言圣上向来是采纳的,这回怎么会不听你的?” “还不是因为你弟弟。”孔辉狠狠拍打自己的大腿,痛心疾首道:“他在天曜城里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消息传入了圣上耳中,圣上对他颇为失望,以为老臣撕毁议和之约,是想公报私仇。老臣哪敢怀有私心,全是为国为民考虑啊。” “孔鎏他怎么了?”孔妍菲一脸诧异。 世事往往如此,但凡有一个人知道了,就不可避免的会有第二个。 孔鎏的事迟早会传得沸沸扬扬,届时传入孔妍菲耳中的还不知是哪个版本,倒不如由他来说个明白。想到此,孔辉不再拐弯抹角,藏东藏西,把孔鎏遭受的酷刑不加掩饰的和孔妍菲说了。 孔妍菲听完,倒抽一口气,吓得花容失色。 她的弟弟自小傲慢无礼,长大后愈加桀骜不羁,这几年他凭借手中的权力,党同伐异,在朝堂内外树敌众多,终究还是吃了报应。 “改日我去看看他,劝他想开一些。” “别说他想不开,连臣也心情郁结,想不开啊。”孔辉叹息道:“孔氏能有如今的荣耀,臣能在有生之年封侯,也有孔鎏的功劳。如今他一蹶不振,圣上言里言外对他有嘲讽之意,怕是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器重了。你这肚子又如此不争气,快一年了也没个动静,长此以往,我孔氏凭什么在朝中站稳脚跟?”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头上。 孔妍菲在心里苦笑,宽慰道:“父亲,你也不要过于忧愁。前段时日,圣上请罗神医替我把了脉,开了些滋养身体的药方,如今已服下三帖,说不准下月就有好消息。” “罗神医?是那个揭下皇榜,替圣上治好头痛症的江湖郎中吗?” “正是此人。” 孔辉若有所思道:“此事方御医知道吗?” 孔妍菲摇了摇头,孔辉向来疑心病重,她不以为然道:“药是圣上恩赐的,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没必要请方御医验过。” “娘娘,该用药了。”一名小宫娥轻叩房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低眉顺眼的走进来,把一只浅绿色琉璃碗送到孔妍菲手里。 “退下吧。”孔妍菲皱起秀气的眉头,已经喝过两三回了,这药汤刺鼻的苦味仍让她难以忍受。 孔辉敏感的神经也被那浓郁的苦味刺激着,他想起萧闵怀异于寻常的态度,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过去的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而这信息正在破土而出,悄然酝酿一场强劲的风暴。 即将走到门口的小宫娥突然被孔辉喊住。 “你马上去把方御医请来,就说娘娘身体不适,请他问诊。” 等宫娥的身影彻底消失,孔辉又拦住孔妍菲,“娘娘,这药你先别喝。” 方御医背着药箱子,很快赶来。 他先给孔妍菲把了脉,然后端起药碗,又是闻又是尝,仔细研究了片刻,才下了结论,“娘娘,这药您喝不得。人参、干姜、甘草是滋阴补肾的良药,可里面还有一味伶仃,性寒苦味重,喝多了会毁了你的身子。恕臣冒昧,这药方是谁开的,该把那人抓起来治罪才是。” 孔妍菲如遭雷击,揪心蚀骨的疼痛顷刻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捂着胸口伏倒在了矮几上。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方御医胆战心惊的望着孔妍菲,却见信阳侯也惨无人色,更加手足无措起来,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侯爷,您没事吧?” 孔辉到底涉世深,勉强能够镇定下来,他蓦然抬起头直视方御医,寒声警告道:“记住,此事不宜声张,否则拿你是问。” 方御医唯唯诺诺的走后,孔辉握住了孔妍菲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你且好好养身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老臣先告退了。” 说完,孔辉像个龙钟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虚浮的往外挪步,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时断时续,若有似无。 从小她就是这般哭法,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依然哭得小心翼翼,好像这哭声会惹恼了谁。 孔辉听着听着,心头生出几分后悔。 是他一手毁了孔妍菲的好姻缘,逼她割舍旧情,退了与心仪之人的婚事,改嫁帝王家。他以为有孔家在外撑腰,孔妍菲在宫中会如鱼得水,没想到照样改变不了如履薄冰的命运。 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悯怀靠着孔家血洗朝堂,登基称帝,不照样不知感恩,处处忌惮,暗中搞事,准备要卸磨杀驴。而他竟还存着等外孙出生后,逼萧悯怀禅位为太上皇,由孔氏一族独揽朝纲的痴心妄想。 真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难怪萧悯怀不愿出兵天曜城,孔鎏遭此厄运,不正称了他的心意,说不定还在心里感谢崔珩呢。 出了宫门,急雨如瓢泼,如盆倾,孔辉瞬间成了落汤鸡。 他不顾仆从的呼喊,在骤雨中漫无目的地踱步,细细回顾自己风光无限的一生。 树大招风,孔氏危矣! 可难道要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不甘心呐。 第44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天曜城回到崔珩手里后,谢舫立下的规矩一律被废止了。税负一减,城中百姓终于能好好喘口气,渐渐的手里有了余钱,心思也变得活泛,经商的人一日赛过一日,未几天曜城又恢复了往昔的繁荣与宁静。 但是明白之人自然明白,和平只是表象。天曜城与大魏早已势同水火,平静的河面下暗流汹涌。 ** 这几日,薛采很是郁闷。 她等啊等,始终不见崔珩动身去梧州求铁矿,当面催过两回,崔珩只说不急,却也没给个详细有理的说法。 既然如此,薛采也把这件事搁到了一边,琢磨着趁此空闲将手上的火器再改进一二,可崔珩偏偏不让她闲下来,每日雷打不动的喊她去书房研墨。 薛采虽不敢高看自己,但也觉得崔珩这样做实在是大材小用。她微微表示了反抗,崔珩自然是没听进耳朵里,依然我行我素。 当然,研墨也是有报酬的。 薛采每日都能收到一幅画,亘古不变的男女主角,或在树下甜蜜依偎,或在溪边追逐嬉戏。换作别人或许会受宠若惊,可薛采只觉得那些画稿烫手,拿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她开门见山的问崔珩,为何要画这些虚假的画面。 崔珩倒也直言不讳,“我把自己的幻想画下来送给你,或许将来有一日,你也会开始憧憬画中的生活。” 薛采无言以对,心里默默盘算着,以崔珩在天曜城里的声望,这些画作肯定有冤大头愿意出高价收购。那么,就当崔珩送她的是一笔尚未兑现的财富。 如此一想,收到画作时心里的别扭着实减轻了许多。 这一日,又到了去书房研墨的点。 薛采午觉还没睡清醒,从井里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正要把盆里的水泼出去,却见一人鬼鬼祟祟的从后院穿过,似乎怕别人发现她的踪迹,没走几步就回过头来东张西望。 什么事请,如此神神秘秘。 薛采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蹑手蹑脚的跟在那人身后,一直跟到一扇偏辟的小门旁。 门上落了锁,那人早有准备,摸出钥匙轻易就把门打开了。 薛采施展轻功跃上树枝,居高临下的,能将每一个细节都纳入眼底。 小门外,一个长得像矮冬瓜,打扮得像朵花,嗓门像大喇叭的妇人把一包东西塞入了沈妈妈手里,挤眉弄眼道:“我的东西是整个天曜城里最好的,只需那么一点点,就能把贞洁烈妇逼疯。平日里,那些新来的姑娘不肯接客……” “行了,行了,你少说几句,不怕被人听墙角,坏了我家主子的好事。”沈妈妈把东西收好,给了那妇人一锭银子,就不耐烦的打发人离开了。 薛采又蹑手蹑脚的跟在沈妈妈背后,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来到了厨房。 沈妈妈是徐梦洁的人,她口中的主子自然是指徐梦洁,可徐梦洁要催/情的药粉做什么? 薛采百思不得其解,她跳上厨房屋顶,掀开一片黑瓦,见里面忙得热火朝天。几位厨娘之前与她合作过,多多少少有点交情,也许问一问她们就能打探出事情的原委。 薛采纵身而下前,蓦然发现沈妈妈趁大伙没注意,把那包药粉尽数倒进了一壶酒里,然后她脸不红心不跳的与厨娘们攀谈了两句,自自然然的走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那沈妈妈看起来老实木讷,原来还有这等好本领。 薛采足尖一点,落在了院子里。她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哇,你们在忙什么,这么香,今儿个府里要来客人?” “是萧夫人吩咐下来的,说平日里受城主照拂,得好好感谢他。”切菜的厨娘望见薛采,脸上挂着笑,“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薛采得到回答,也跟着笑了笑,“不是风,是饭菜香,几位婶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我来帮你炒菜吧。”她瞄准其中最好说话的厨娘,凑上去献殷勤,“原来是萧夫人设宴,不知请了几名贵客,该不会仅有城主一人吧?” “不用,不用。”那位厨娘把锅里的宫保鸡丁装进盘子里,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油腻的双手,“你是城主身边的红人,这种粗活岂敢劳驾你。萧夫人邀请了多少贵客,我们还真不知道。不过,沈妈妈只叫我们备了两副碗筷。” 这么说来,那药粉居然是用来对付崔珩的! 薛采心里不可谓不惊讶,事涉崔珩,也不得不横插一手。 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一张盘子接着一张盘子数过去,数完后一脸艳羡道:“两个人竟要吃十二道菜一道汤,可见萧夫人对城主的感激之情无比深厚。城主今晚是有口福了,可怜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只能饱饱眼福,没有资格享用这些佳肴。不过,我喝点酒总没关系吧,正好有些口渴。” 厨娘们还来不及阻止,薛采已经拿起酒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灌了进去。烈酒如火焰,噼里啪啦的,一路从嗓子眼灼烧到了胃里。 喝完后,薛采打了个酒嗝,忍着难受笑嘻嘻道:“好喝,不愧是给城主大人准备的,一定是多年珍藏。” “我的亲娘嘞!”一位厨娘率先反应过来,猛然夺下薛采手里的酒壶,摇了摇,里面空荡荡的,俨然被喝得一滴不剩,“这酒是老城主留下的。萧夫人说今晚一切都得用最好的,我们才斗胆搬了出来,就剩下这最后一壶了。” “原来是恩公的酒,难怪如此醇厚。”薛采见厨娘们像霜打的茄子,脸色很是难看,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哎呀,你们不是说我是城主身边的大红人,放心吧,他不会怪罪下来的。话又说回来,你们为何这么听徐梦洁的话,瞧把你们使唤的,一个个的忙得满头大汗。” “还不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嘛。”一位耿直的厨娘道破了其中玄机。 酒劲冲上了脑门,薛采晕晕乎乎的,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讲什么。她扶着桌案踉踉跄跄的往门外走,心里暗骂自己真是愚蠢,找个机会不露痕迹的把酒壶碰倒就是,何苦全部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她体内有万蛊之母,想来催/情药奈何不了她。可她酒量向来浅,一整壶下去,还不把胃里搅得翻天覆地。可奇怪的是,她蹲下/身尝试了好几次,竟什么也吐不出来。 薛采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卧房,连忙把自己往床上一抛,心里想着睡上一觉应该能缓解过来。 不管怎样,好歹没让徐梦洁得逞。也不知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不惜毁掉自己的清白。 ** 华灯初上,水榭四周轻盈的纱帘在徐徐晚风的吹拂下,时卷时舒,曼妙起舞。 烛下看美人,更觉赏心悦目,尤其是今夜的徐梦洁盛装打扮过,穿了最华丽的衣裳,画了最精致的妆容,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华贵如月下牡丹。 她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安安静静的等待着,情绪难免有几分忐忑。 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徐梦洁如此思量着,给自己斟了杯酒,正要喝下去壮胆,蓦然想起酒里掺了药粉,就把杯中之物全洒在了地上。 崔珩到来之前,可不能自乱阵脚,率先丧了神志。 又等了片刻,仍迟迟不见崔珩现身,徐梦洁有些着急了,目光透过轻纱,时不时望一望天色。 她不由想起几日前,沈妈妈跑来她面前献策,当时第一反应是拒绝的。 不可否认,她渴望得到崔珩,希望牢牢地将他掌控在手心里,但自小受礼数熏陶的人,很难抛开最后的廉耻与自尊。 而沈妈妈恰如其分的道出了她深埋心底的想法,从旁鼓励,让她有了豁出去的决心。 诚如沈妈妈所言,不管过去的她地位如何尊贵,都与现在的她毫无干系。如今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能以崔珩对萧珏的承诺为依靠,时刻提心吊胆的,害怕崔珩会反悔,会把他们母子交出去。 所以,她与崔珩之间必须得有更深的纠葛。她一介弱女子,能作为筹码的也只有自己了。 名节固然重要,可难敌她的野心。而死了的人,总该给活着的人让路。坦白说,如果萧珏能赢过萧悯怀,她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受了数不尽的白眼与难堪,是萧珏亏欠了她,她不过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徐梦洁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错,末了竟还有一丝委屈。 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崔珩。 他怎么还不来? “夫人,您别傻等着了。老奴派了个机灵的丫鬟前去打探,城主大人申时就去了薛姑娘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还没从里面出来,大抵是不会来这边了。”沈妈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心疼的望着徐梦洁,“您千万别丧气,往后还有大把的机会。老奴先吩咐人去把饭菜热一热,外面风大,咱们回房吃吧。” “你说,他去了薛采那里?”徐梦洁想过,崔珩有可能是因为公事耽搁了,万万没料到是为了薛采。 她究竟哪里比不上薛采? 身为女子,她都愿意抛下尊严,不顾一切的倒贴上去,为何要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她,将她踩在地里,狠狠践踏。 哗啦—— 品质上乘的杯盏盘碟经衣袖一扫,悉数碎在了地上,冷汤四溅,酒水横流。 徐梦洁踏过满地狼藉,昂起头,款款离去。 她不是任人欺负的。 第45章 薛采躺下没多久,倏然间一股难耐的燥意自小腹处腾然升起,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冲而上,蚕食她仅存的理智。 万蛊之母竟然败在了催/情/药粉手里,说好的百毒不侵呢! 薛采欲哭无泪,凭借最后一丝清明,翻身而起,盘腿坐好。她呼吸吐纳,默默背诵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却丝毫没有察觉每一遍都念错了词,漏掉了句子。 果然,这法子收效甚微,清浅平缓的呼吸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急促。 薛采狠狠掐了手臂一把,这才换回些许清醒,后知后觉的感到自己嗓子眼里干得冒烟。她实在难受得紧,跌跌撞撞的冲到木桌旁,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可是手指直打哆嗦,连水壶都拿不稳,好几次将温热的茶水浇在了手背上。 多次尝试后终于灌下一口,却是烈火烹油,那燥意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比之前更炽。薛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有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在她耳畔反反复复念叨着,快破门而出,随便逮个人回来,求他帮帮自己。 否则,她会死的。 不行,不行,岂能有如此肮脏龌龊的念头。务必要稳住,别去祸害他人。 薛采又掐了把手臂,呜咽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索性把自己抽晕吧? 可她浑身软绵绵的,哪来的力气。迷离的目光落在了房中石柱上,薛采灵机一动,摇摇摆摆站稳了,拿出共工怒触不周山的勇气,右脚一蹬,卯足劲撞了过去。 当初崔珩合欢蛊发作,不就是被她下狠手劈晕了,才逃过一劫。 她一定可以自救,薛采边跑边给自己打气。 “你在作甚?” 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把薛采吓了一大跳,眼看脑门将要磕在柱子上,大功将要告成,薛采连忙把余光从崔珩身上抽回,集中精神再接再厉,步伐比先前更快。 此时此刻,就算来十个大罗神仙,也不及把自己撞晕来得有效。 咚—— 痛是真的痛,可竟然还清醒着,没有晕厥过去。 薛采晃晃悠悠的抬起脑袋,发现自己撞的不是石柱,而是人肉墙壁。她双手抵住崔珩的胸口,试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哑声道:“快走,我不想伤害你。” 不弄清楚状况前,崔珩自然不会撇下薛采不管。 他将薛采扶稳了,仔细审视她的神色。但见薛采目光朦胧,双颊酡红,身上带了股馥郁的酒香,崔珩无奈道:“明知自己酒量浅,还敢偷着喝,我这就命人去拿醒酒汤。” “不用,不用,不是酒的问题。”薛采说完,猛然摇头道:“不对,不对,是酒的问题,是酒里有问题。哎呀,你快走吧。我一碰到你,就像久旱之人逢甘霖,经不起诱惑。你可千万不要来考验我。” 说话时,薛采的手已然不听使唤,明目张胆的摸上了崔珩的胸膛。夏衫轻薄,能明显感觉到掌下的肌肉结实有力,线条优美流畅。这可真是一具生气蓬勃的鲜嫩肉/体啊。她就像盘踞洞窟的妖精,眼看着猎物主动送上门来,还是人间珍品,不由得心花怒放。 “薛采。”崔珩捉住那捣乱的纤手,气息微微不稳,“在哪喝的酒,何人下的药?” 薛采哪有心思回答问题,绮念如脱缰的野马,根本不服管束。如果在此之前尚能找回一点理智,那么在崔珩出现后,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得到他,千万别让这人间尤物逃跑了。 曾经看过的艳/图在脑海中一页页翻过,薛采全身热血沸腾,抬起眼眸,从前澄澈明净的瞳孔里满是不可描述的情/欲。 她痴迷的望着崔珩,就像在看一碟美味可口的点心,脑子里盘算着应该从哪里下嘴。 “你别紧张。”薛采粲然一笑,双臂攀在崔珩的肩膀上,高高踮起脚尖,柔媚的嗓音如羽毛轻轻的刮/擦崔珩的耳廓,“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吗?那么,就乖乖的顺从吧。别害怕,我虽然没什么经验,可是会很温柔的。” 话音落地,细密的吻也落了下来。 崔珩深深吸了口气,薛采的撩/拨生涩而笨拙。可于他而言,薛采一个眼神就足以杀他于无形,哪里经得起这般赤|裸|裸|的逗/弄。 心旌荡漾,呼吸凌乱,崔珩不禁怀疑中药的人是他自己。 “够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崔珩定了定神,从夺人心魄的蛊/惑中清醒过来,将怀中柔若无骨的人推开,“别让自己后悔。” 而且,他也不想趁人之危,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薛采被推得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前又被人及时扶起。她的手仍然自行其是,像藤蔓一般一节一节的缠住崔珩的身体,然后将他紧紧的压向自己,“欲迎还拒,哈哈,我懂的,我懂的。” 崔珩的忍耐力再一次遭到了挑战。他无可奈何,随着薛采的步伐往床榻边挪去。 薛采眉眼弯弯,含笑望着崔珩,一步一步的将他诱入自己的陷阱里,已经做好了将他吃。。干。。抹。。净的准备。 到了床沿,薛采双手一伸欲将崔珩推倒,结果反被人控制住了手臂,反剪在身后。崔珩一把扯了床单,三下五除二就将薛采的手脚结结实实捆了起来。薛采想要挣扎,但到底斗不过崔珩,在床榻上滚了两滚,发簪脱落,青丝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无暇,纯中带媚。 做完这一切,崔珩着实松了口气,不敢多看薛采一眼,更不敢久留。 被薛采亲吻过的地方仍滚烫一片,如一捧火正不断的焚烧他的自制力。 “你且好好冷静一下,熬过一阵就会好受许多。”这事崔珩是有经验的,也不多费唇舌,说完就举步往外走,心里想着还是待在门外守着薛采比较合适。 冷静?品尝过甘露后,她哪里还能冷静的下来! 薛采难受的扭来扭去,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直叹:这郎君,真是好硬的心肠。 可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屈服的人呀。 于是调动内息,在崔珩打开房门的刹那,猛然击出一掌,房门砰然一声又关上了。与此同时,薛采双臂一振,扯松绳结,那可怜的床单转眼间成了她手里的武器,如游走的蛇发出“唰唰”的轻响,紧紧的缠住了崔珩的脚踝。 得手了。 薛采用力拉扯床单,崔珩没料到急火攻心的薛采会有这般能耐,竟真的摔了下去。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我说过了,会很温柔的。”身形一晃,薛采嫣然含笑的脸就出现在了崔珩的头顶上方。 她在崔珩反应过来前,跨|坐在了他的腰上,指腹轻柔的划过崔珩的眉眼,鼻梁,唇瓣,下颌,喉结,锁骨…… “你长得真好看。”薛采媚态可掬,由衷感叹道:“所以,我怎会不知你是谁,崔珩……” 话语消失在了唇齿间。 第一次,他的名字被人念得如此缠。。绵动听。 崔珩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要疯就一起疯吧。 第46章 梧州地处偏南,因漫山遍野的梧桐树而得名。 其时正值梅雨季节,天色阴沉沉的,像稀释过的墨水,前一场雨才刚下完,下一场雨已在酝酿之中。俄顷,豆大的雨滴又稀稀落落的砸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对时晴时雨的天气早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打开竹伞,继续悠然漫步。 雨势渐大,一匹骏马疾驰而来,行人纷纷让道,以免被飞溅的积水弄脏了衣服。 那骑马之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似有什么急事,不停地挥舞马鞭,一转眼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吁一声,骏马扬起前蹄,停在了一间茶馆门口。那人翻下马背,随手把缰绳系在路边一棵歪脖子树上,然后立在茶馆的屋檐下脱了湿漉漉的蓑衣,水流似珠帘一般顺着斗笠滑落,等最后一滴雨水落下,她才转身进了茶馆里面。 跑堂早就留意到她,见她迎面走来,连忙殷勤的过去招呼,给她找了一个虽然在角落但视野还算开阔的座位,“客官,绿茶还是红茶,瓜子还是点心?” “一壶龙井,一碟米糕。”她取出一锭银子,打着商量道:“小哥,麻烦安排一下,我想单独听人说书。” 真是贵客从天而降,跑堂一见白银两眼直发光,他用衣袖抹干净凳子又抹了抹桌面,“客官,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对了,要你们茶馆里最好的说书先生。”直到这时,她才摘下斗笠,搁在脚边,露出一张白净姣好的脸孔。 “一定,一定。”跑堂见她容貌秀丽,又瞧着颇为面生,忍不住回头多望了两眼。 堂上的说书先生喝完茶,醒木一拍,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咱们接着往下讲。且说那白娘娘为了报恩,修炼出了人形,精心设计了一场戏,与许仙在西湖断桥边偶遇。” “那日天色黛青,淫/雨霏霏,白娘娘见许仙淋雨可怜,便把手中竹伞借给了他。而许仙呢,却对白娘娘一见倾心,借着还伞的名头,主动登上了白娘娘的游船。两人一来二往,眉来眼去,皆是春/心萌动,便顺理成章结了夫妻,在钱塘置办了产业,开了一家药房名唤保和堂。”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仙凡恋尚且不容于世,更何况是人/妖恋。那金山寺住持法海禅师,与白娘娘素有仇怨,在许仙身上嗅到了妖气,便暗中传授一计,要以雄黄酒逼白娘娘现出原形。白娘娘能否逃过一劫,许仙与白娘娘又将情归何处,欲知此事,各位客官明日赶早。” 醒木再一次落在桌上,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许仙与白娘娘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她听过不止一次,还看过以此为背景编撰的话本。虽然故事到了结尾处,一家三口皆修成正果得道飞升,但她依然为白娘娘感到不平。许仙优柔寡断,平庸无能,完全当不起白娘娘义无反顾,一往情深的付出。 除去报恩这一节,白娘娘还会对平平无奇的许仙动凡心吗?大抵不会。 所以,报恩归报恩,感情归感情。倘若将两者混杂糅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别的不说,单说恩情偿还干净后,想要脱身,还能全身而退吗? 自然是不能的呀,到时候要走也走得拖泥带水。 想到这,她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道理都懂,做却做不好。 尽管酒后发生的一切已成浮光掠影,至今想回忆也只能回忆起一鳞片爪,但翌日清晨,两人衣衫凌乱,相拥而眠的画面时时刻刻刺激着她的神经。 怎么偏偏就对崔珩下了手! 而且从那人的受摧残程度来看,她倒是足够主动。天地良心,她从未想过要采崔珩这朵尊贵的花。不然,他向自己吐露心迹时,就该顺水推舟,点头应允了。 感情上,她绝不是扭捏作态之人。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正因为此,才羞惭得无地自容,左思右想只能走为上策。可逃到哪儿去,一时也犯了难,毕竟恩情尚未偿清,往后还得继续打交道。而且逃跑终究属于懦夫行径,真怪罪起来,自然是他占理。 那么,只好做些正事,将功补过,这才选择来到梧州。等她把事情办成,彼此也该冷静得差不多了。 薛采算盘打得噼啪响,就是不知道崔珩是否与她心有灵犀,怀抱同一个想法。 “客官,说书先生已经等着了。”散场后,跑堂才过来找薛采,见她一个人枯坐着发呆,一脸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薛采回过神,跟在跑堂身后上了二楼雅间。 这世间没有比金钱更好使的东西。那跑堂一口气给薛采找了三个说书先生,因作者惫懒,姑且称呼他们为贾先生,易先生,邴先生。 薛采在三位说书先生对面落座,见眼前三人气质迥异,一个手握折扇,一个兰花指妖娆,一个白髯若仙,似乎都深藏不露,各怀绝技。她示意跑堂弯下腰,用手遮着嘴,压低声音道:“人会不会多了点?” “不多,不多。”跑堂解释道:“客官,这三位先生都是本店的金字招牌,擅长的领域不同,你且都听听看,喜欢哪个留下便是,” 这跑堂真是体贴靠谱,会做生意。薛采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就把三位说书先生全留了下来。毕竟赶谁走,那都是伤人自尊,毁人职业生涯的事。 只不过,等会儿结账时需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幸亏她离开天曜城前,灵光一闪,顺手牵走了崔珩的荷包,里面银两不多,但足够花销。 跑堂送来了新鲜的瓜果,沏了壶上好的龙井,然后掩门离开。 薛采与三位说书先生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才道:“三位先生,我初来贵宝地,想和你们打听点事。” “原来不是来听说书的?”贾先生哗啦一声打开折扇,送来一阵凉风,“那我不奉陪了。” “要和我们打听什么事儿啊?”易先生兰花指冲着薛采,“别拐弯抹角的,有话快说吧,我还得回房写戏折子。” 邴先生倒是没反应,歪歪斜斜半躺在椅子里,一直沉默着,似乎快要去会周公了。 薛采拦下贾先生,又忙着安抚易先生,“别着急走,不会耽搁你们太久。” 果然是金字招牌,脾气与众不同。 这种时候,自然是钱比嘴好使。薛采从荷包里取出三条小金鱼,每人一条,挥金如土,成效显著。 贾先生收回了即将迈出去的脚步,易先生一边将小金鱼纳入怀中一边眉开眼笑,邴先生的瞌睡虫也被小金鱼给赶跑了,振奋精神,挺直了腰杆。 薛采再一次见识了金钱的魔力,叹为观止,“三位先生,我来梧州一则是想亲自体验这儿的风土人情,二则是想收集些民间趣闻,以供消遣。梧州城商业繁荣,民风淳朴,不知有什么奇闻异事,是别处听不到的。” “八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不知你想听哪些方面的?”贾先生收起折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自己的掌心,“刀光剑影,咫尺江湖,我来说。” “花前月下,虐恋情深,是我的拿手好菜。”易先生接过话茬。 “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皆受老夫驱使。”邴先生老神在在。 薛采比了个了然的手势,“如此听来,三位先生都是高人中的高人。不过我想打听的事无关风月,也不在三界六道之外。我单单是对豪门贵族的家务事感点兴趣,梧州城里是否有此类八卦,当得起独一无二四字。” “独一无二?”贾先生脑子转得快,“绕了一大圈,你是想打听陆家。这是我们城中首富,亦是大魏首富,你既有八卦之心,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我说,有话得直说,兜来转去的,平白浪费时间。”易先生借机说教。 薛采拱手道:“那就请三位先生多多指教了。” 邴先生开始给自己剥香蕉,含糊不清道:“话说数万年前,天地混沌一片,巨人盘古……” “停停停。”贾先生露出鄙夷的神色,“陆家发迹,还能跟盘古扯上关系?事情是这样的,话说数十年前,政局动荡,江湖与朝堂纷争不断,各路英雄好汉你方唱罢我登场,闹得风云变色,鬼哭狼嚎。” “梧州城中的小商贾陆振业因得罪权贵,受了排挤,便背井离乡,只身一人去了远在西北的天曜城,在那儿安营扎寨数年,从一介小小的布商,成长为了坐拥数间染坊的富翁。而后又在因缘际会之下,慧眼识高祖,将积攒数年的财富一并赠予,助高祖夺得了天下。高祖登基后,他一路青云直上,年仅二十五就日进斗金,富可敌国。但陆振业心里终究牵挂着梧州,在皇都呆了没几年,便衣锦还乡,娶了门当户对的夏家小姐为妻。” “可惜啊,可惜。那夏家千金温柔贤淑,有才有德,却福浅命薄,过门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病死了。”易先生深感惋惜,翘着兰花指抹了抹眼角,“与其说是病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气死了。新婚燕尔,感情日笃之时,陆振业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也就是现在盛宠不衰的陆夫人。” “陆夫人?你的意思是,陆振业已经娶了那女子当续弦?”薛采还在感慨陆振业是世不二出的商业奇才,没想到感情上面一塌糊涂。 “原配在世时,就动了让那来路不正的女子当平妻的想法,幸得陆老太太阻拦,才没有成。”易先生因自己的讲述被打断,微微不满道:“我接着往下说,你若再打断,我这思路也会跟着断的。” “你说好了,我保证缄口不言。”薛采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三位先生,容我再插个嘴,问个问题,那陆哲翰是哪位夫人所出?” “陆哲翰,是陆家的长公子,自然是原配所生。我正要说到这一节。虽然没当成平妻,但陆振业是铁了心要娶那女子过门,思来想去,只能先委屈她,纳为妾室。原配一死,风云又起,但陆老太太偏偏不肯松口,那女子暗中兴风作浪,让陆哲翰吃了好几个亏。没办法,谁让他是个没了娘,亲爹又不疼的孩子。倒是陆老太太为了亲孙子,日夜担忧,后来想出一个办法,将他送到了衡山去拜师学艺,彻底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数年光阴弹指一挥间,陆哲翰出师后回家一看,意料之中的,那小妾擢升为了夫人。他身为嫡长子,理应是家业继承人,可自从那续弦的夫人生了儿子,他的地位是更加一落千丈。陆哲翰同父异母的弟弟陆哲昊虽然游手好闲,一无是处,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和他娘一样,受尽了陆振业的偏宠。所幸陆哲翰跟着名儒李若鸿学了些真本领,帮着陆振业开疆拓土,渐渐地也得了赏识。但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前,他出海经商归来,不知怎的手中的商铺与财权通通被收了回去。” “这是为何?”薛采听到陆哲翰处境如此艰难,忍不住关心。 “听闻,是得罪了朝中权贵。” 几个月前。 出海经商。 得罪权贵。 薛采将这些信息串起来想了想,心头一震。 竟是她害了师兄! 第47章 雨歇风止,万丈金光刺破乌云,照射在被骤雨冲刷过的青石板地上。 薛采走出茶馆,牵着马,就近找了一间看似普普通通的客栈。谁知里面沸反盈天,五湖四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迎面扑来,薛采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就转身去了下一家。 第二家客栈情况并无两样,第三家亦是如此。 薛采原本想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住上几晚,如此一来也不好再挑剔,走进去要了一间客房,又给自己点了一碗阳春面。她抓住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厮,简单询问了两句。 原来是端午将至,梧州城里设了赛龙舟比赛,首富陆振业慷慨解囊,拔得头筹者可赢得赏金一百两。这笔钱对陆振业而言,或许是九牛一毛,权当做回善事。可对寻常百姓而言,却是不小的数目,因此才吸引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勇武之士。 没想到这趟来还赶着了一个好时候,城中越混乱,于她越有利。 薛采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仔细推敲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根据三位说书先生所言,陆夫人虽然作天作地,但也仅限于内宅,平时除了去庙里烧香礼佛,鲜少抛头露脸。倒是她的亲儿子陆哲昊,典型的混世魔王,时常夜不归宿,在外惹是生非。 那就将目标锁在他的身上吧。谁让这两位皆是陆振业的心头肉,得其一,就能打中七寸,逼迫他乖乖交出矿山。倘若她的师兄能得陆振业的器重,事情也许会比现在简单许多。可她已经害得师兄一无所有,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为难他。 她这回来梧州城目的不纯,自然不能找陆哲翰叙旧,也无法当面向他致歉。 薛采想到此,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吃进嘴里的东西如蜡一般,没了滋味。她摔下筷子,拔腿到了街上。陆哲昊经常去的地方无外乎醉生楼,红尘阁,流萤宫,方位她都打听清楚了,这就去守株待兔。 走到半路,暴雨突至,哗啦啦从天上浇了下来。 这鬼天气。 薛采忍不住在心里抱怨,她出门太急,忘了带斗笠蓑衣,只能两手遮住头顶,在雨幕中飞快奔跑。 哒哒哒,哒哒哒,啪嗒,啪嗒—— 身后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往这边追赶过来,薛采放缓了步伐。未几,一柄二十四骨乌竹伞为她遮挡了豆大的雨点,风中送来一阵淡淡的药香。 “连日来一直下雨,往后外出要记得带伞。” 软糯清甜的嗓音,薛采偏过脑袋,感激的睇了她一眼,然后呆愣住了。是惊心动魄,夺人眼球的美,明艳而不过分张扬,纯净而不寡淡无趣,大抵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也难以描摹其神采一二。 她身穿深色直裾,脚上却是一双木屐,整个人打扮得不似城中女子,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谢谢。”薛采回过神,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赧然道:“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你看,可你长得实在太美了。” 女子浅浅一笑,如乍然绽放的桃花,“小嘴真甜,我已是半老徐娘,哪里当得起你的谬赞。姑娘,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醉生楼。” 听闻此言,笑意凝滞在了女子脸上,她蹙起秀眉道:“那里不是正经姑娘家该去的地方,我瞧着你也不像是那里的人。” 薛采垂下眼帘,好像在这样纯洁无暇的美人面前撒谎罪孽更加深重,期期艾艾道:“是我哥哥,在那地方醉生梦死,我得把他拉回来。” 女子信以为真,满目同情道:“那地方是销金窟,一去就是上百两,等你把哥哥找回来,我帮着一起劝劝他。年纪轻轻万万不可沉溺其中,否则不光是他的一辈子,你们全家人都会被毁掉的。这种事,我见得还不够多吗?” 感激之言已在舌尖跳跃,原本还精神奕奕的女子突然一脸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一点一点弯下了腰。 薛采骇了一跳,及时反应过来,一手接过竹伞,一手将佝偻着背的女子扶起来,“可是哪里难受?我先送你去医馆。” “不用,不用。我家就在附近,只是要耽搁你一些工夫,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女子浑身直打哆嗦,兴许是疼得厉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巷,“就在巷尾。” 薛采一边搀着她小心走路,一边担心地问:“家里有人吗?” 女子摇了摇头,“有药,有很灵的药。” 小巷尽头果然有一座小小的院落,白墙黑瓦,门口墙根处青草葳蕤,精心打理过,不似随意生长的野草,倒像是自栽自用的草药。目光上移,茂密的树枝探出院墙,零星地点缀着几颗青涩的小果子,待到秋风起时,才会变得成熟,垂挂下来。 由此想来,居住其中的人一定性情淡雅,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还懂些医理。 薛采接过钥匙,打开门锁,随着女子到了房中,“药在哪,我帮你拿。”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行。”女子强撑着走到一排柜子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飘散而出。啪嗒一声,抽屉被关上了,她又急不可耐的打开第二个,溢出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药味。 薛采这才注意到,这间屋子与众不同。 朝北是一整面墙壁的木柜子,一纵一横全是小抽屉,上面贴着小纸片,用朱笔写着“广丹”“刀豆”“三七”等草药名。东首是一整排木桌,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研钵陈列在上面,当中还搁着一杆金灿灿的黄铜秤,以及一沓用来包裹草药的纸。 “我的烟呢,我的烟去哪儿了?”女子翻了好几个抽屉,把里面的草药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似呓语似呢喃,“我的烟去哪儿了?烟呢?烟呢?烟呢!” 她越来越暴躁,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冲到薛采面前,抓住薛采的胳膊一个劲儿摇撼,“是不是你把烟藏起来了?拿出来,你给我拿出来?” 薛采在女子漂亮的脸蛋上看到了疯狂,与之前的温柔似水相比,俨然判若两人。究竟是什么病,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子,就像在精美的画作上泼了浓墨,只剩下狰狞扭曲,半疯半癫。 薛采还没来得及把人控制住,女子一把推开她,又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然后再次冲到薛采跟前,“是你,一定是你。你敢偷我的烟,我杀了你,杀了你!” “咳,咳。”薛采猝不及防,没料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力大如牛,整个人被女子拖曳在了地上。 她正要腾空而起,女子见她挣扎,又重重推了一把,薛采的后脑勺再一次狠狠地磕在了地砖上。她痛得头晕目眩,耳鸣阵阵,还没缓过劲来,纤细的脖颈被人死死的锁住了。 “杀了你,杀了你。”女子一直反复念叨着这句让人心惊胆寒的话。 “芸娘!快住手!” 就在薛采犹豫着要不要使出全力,一把将人掀翻,捆绑起来的时候,门口处隐约出现一个人影。 来人似乎被屋里的情形吓住了,脚步一顿,片刻后才着急忙慌的丢下手中的竹篓,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芸娘从薛采身上拉开。 “芸娘,你且冷静些。” “莫大夫,竟然是你!” 薛采瞧见莫大夫,心头惊喜交加,但眼下还有急事要处理,不便多作交谈。她见莫大夫一个人对付芸娘很是吃力,好几次被陷入癫狂的芸娘逮住了,又掐又打,忙忍着疼痛爬起身,觑准时机,点住了芸娘的睡穴。 芸娘两眼一闭,一头栽进了莫大夫怀里。 莫大夫一面气喘吁吁,一面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了,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丫头,快把穴解开。” 芸娘虽然暂时睡着了,脸上却有紫色的筋脉在薄到透明的皮肤下耸动,好像成千上百条游走的蚯蚓,有些悚目惊心。 薛采纠结了一下,到底还是依照莫大夫所言,解开了穴位。 俄顷,芸娘悠然转醒,莫大夫眼疾手快,忙将药粉送至她的口鼻处。 接下来的画面,只能用如牛饮水来形容。 芸娘贪婪的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得偿所愿了,闹了这一出也有几分精疲力竭,服完药后就神情餍足的沉沉睡了过去。 薛采帮着莫大夫把芸娘安顿到床上,两人皆累出了一身汗。反倒是芸娘陷在被窝里,一脸的纯洁无瑕,睡得像个孩子。 “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莫大夫说着,将薛采引到门外,“丫头,你怎么会来梧州城?跟崔珩闹掰了,赶来投奔陆哲翰?” 薛采心里有鬼,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作答。 目光无意间扫过薛采泛红的脖颈,莫大夫满脸歉疚道:“内子突然犯病,牵累到你了。她平时鲜少外出,大概是见老夫晚归,才一个人走上街。幸亏遇见你,及时将她送了回来。” “莫大夫,你客气了,我也没想到与尊夫人有如此缘分。”薛采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在想另一桩事。 记忆中的画面闪回到了庆功宴那晚,莫大夫不无惆怅地说,这世间除了万蛊之母,还有一种名叫幻烟的东西,令他束手无策。 “芸娘中的可是幻烟?”薛采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你上回在天曜城找到的毒草,也治不好这种病吗?” 莫大夫唉声叹气道:“毒草研磨成的药丸已经送给了你师兄。幻烟不能靠治,得靠戒。” “戒?”薛采喃喃重复了一遍,“她那么痛苦,如何才能戒掉?” “老夫曾经尝试过一回。当时硬关了她半个时辰,她就摔碎了瓷碗打算做傻事。自那后,老夫再也不敢试了。” 说这话时,莫大夫仍心有余悸,悔不当初。 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偏偏染上了幻烟。 薛采望着莫大夫,见他追忆往事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默默将问题咽了回去,“莫大夫,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你好好照顾芸娘,改日有空我再来探望。” 莫大夫点了点头,往薛采手里塞了把雨伞,目送她走远。 第48章 天色渐晚,暴雨依旧,一辆马车辚辚驶过空寂的街道。 眼看积水将要飞溅而来,薛采连忙往旁边躲避。岂料那驾驶马车的车夫见她逃开,反而调转方向,越发往她身侧靠拢。 薛采心中警铃大作,正欲拔腿逃跑,一只纤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推开车门,将她整个人凌空架起,拖到了里面。 薛采防不胜防,踉踉跄跄冲了进去,一头撞进了那人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像一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薛采稳了稳呼吸,抬眼一看。 呦呵,还乔装打扮过了! 马车里的青年男子头戴硬裹方巾,身穿交领云纹襕边大袍,腰束棕黑色革带,脚踩革靴,嘴唇上方贴了两撇小胡须,若不是一双眼睛仍如冬日寒星,身上气息冷冽依旧,薛采差点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小有资产的商贾。 既然他改头换面,就休怪她眼盲心瞎,认不出来。 薛采奋力挣脱束缚,一口气扑到马车窗边,撩起布帘,冲街道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崔珩见她如此,笑得又低又沉,“我还没说有人始乱终弃,盗窃纹银,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薛采回头瞪过去,“无凭无据,看谁信你。” “旁人信或不信,与我何干?”崔珩说着,往车窗外撒了一把碎银,“你如何喊叫也不会有人来救你,清官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些素昧平生的路人。你找他们求救,倒不如乖乖坐好,我不会拿你怎样。” 崔珩说的没错,那些听到呼救跑来追赶马车的行人,一见有人财大气粗当街撒钱,纷纷弯下腰去捡银子了,哪里还顾得上薛采。 “师傅,麻烦走得快些。” 车夫得了命令,挥舞马鞭,车速陡然加快。 车厢里,薛采尚未坐稳,差点儿跌了个跟头,崔珩及时扶了她一把,叹息道:“你何须紧张,当真不会拿你怎样。” 薛采望着崔珩,见他不似撒谎,定了定心神道:“你怎知我在梧州?” 崔珩笑道:“就你那点心思,还能猜不到?知道你不是来找陆哲翰的,我才拖到此时与你见面。” 薛采匪夷所思道:“你竟然比我先到!”忽又想到什么,更觉难以置信,“你派人跟踪我?” “不是跟踪。”崔珩瞧着薛采生动有趣的神态,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到底还是忍住了,依然与薛采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坦诚相告,“城中有我的耳目。” 薛采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意料之中。铁矿之事,我心中已有谋划,还请你参详。” “洗耳恭听。” “陆振业生平最宠两个人,一是他的续弦夫人,二是那位夫人所生的儿子,陆府二公子陆哲昊。陆夫人深居简出,若把她抓来为质,运气不好惊动府中护院,势必要恶战一场。如此一来就会把事情闹大,万一传到皇都,于我们弊大于利。而且对一位弱质女流下手,心里总过意不去。倒是陆哲昊,纨绔风流,挥霍无度,时常独来独往,抓了他困在天曜城里,一来给他个教训,二来不愁陆振业不把矿山交出来。” “此二人确实是陆振业的软肋,你的谋虑不可谓不周到。”崔珩毫不吝啬的夸奖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道:“只是,此事无需你动手,这笔买卖我已经做成了。” “啊?”薛采呆若木鸡,“你是怎么办到的?事关矿山,陆振业能那么轻易答应你?” “和你一样,不过是为了偿还崔默武的知遇之恩。”过了会儿,崔珩又补充道:“说到底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如今他一年到头得上缴朝廷数万两黄金,生意虽做得风风火火,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萧闵怀毫无限度的敲骨吸髓,你以为陆振业就没想过摆脱他?” 贾易邴三位说书先生确实提起过,陆振业是在天曜城发迹的,原来是恩公助了他一臂之力。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恩公虽已过世,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却始终铭记于心。 这么说来,自己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已泡汤。 薛采倒不觉得惋惜,一则她的计划多多少少存在一些风险,二则事情能轻松顺利的解决,比什么都好。 谈完公事,车厢里一度陷入沉寂。 薛采暗自琢磨着,马车会驶向何方,凭感觉似乎一直在梧州城里兜圈子。 崔珩见薛采低着头想着心事,咳了一声道:“那日之事,是我之过。” 薛采抬起头,哑然无语。 她以为自己与崔珩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一桩事都避而不谈,或者直接选择遗忘,没想到崔珩还是把话题转了过去。 她幽幽道:“你何错之有?是我自个儿喝的酒,又主动招惹,你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话本里也说了,男人的秉性就是来者不拒,不然那些书生为何一个个都中了狐妖的圈套。你也是男的,自然与他们无甚区别。” 话一出口,薛采才惊觉自己心里是有怨气的。 那日她中了药,难以自持,可崔珩是清醒的。他明明可以把她打晕,或者把她丢进池子里冷静冷静,却选择了以身扑火。 难道她还得赠送一面锦旗,再毫无芥蒂的夸他一句舍己为人,高风亮节? 这几日忙于赶路,又刻意回避此事,没来得及好好整理自己的心绪。如今仔细思量起来,才知羞愧有之,懊悔有之,怨恨更甚。 回想这一路经历的风风雨雨,为了报恩,她处处迁就崔珩,对他有求必应,百般恭顺,生怕惹恼了他,被他赶走。可自己的逢迎示弱,不过换来了崔珩的得寸进尺,随心所欲。 他不愿她掺和到夺取天曜城的计划中,就把她迷晕了锁起来。他先动了情,就罔顾她的意愿,随意戏弄。如果这就是他口中的喜欢,那未免太自私自利。 从前她就知道报恩不是坦途,可没想到真的会让自己一无所有。而且这报恩报得实在窝囊,她既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又被逼迫着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哎,想多了都是泪,薛采及时刹住思绪。总之该做的还是得继续,其他的,横竖命一条,想拿就拿走,别的就再也给不了了。 “小恩公。”薛采用极其认真的口吻道:“倘若可以,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会继续为你效力。但你的感情,我真的无法回应。” 崔珩心在滴血,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不由分说的抓过薛采的手,把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套在了她莹白的手腕上,“这个赠你,是我娘的遗物。” 薛采不假思索的把玉镯取了下来,“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你若想嫁,我随时愿娶。” 崔珩凝视薛采,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上戳一刀,直到鲜血淋漓,疼痛难当,还是忍着嫉妒把话说完了,“你若不想嫁,将来你有了意中人,再还回来也不迟。” 薛采依然不为所动,坚持着把镯子塞进崔珩手里,“你总是喜欢强人所难。事情都翻篇了,我真的不需要你来负责。” “那么,你呢?又何尝不是在强人所难?”崔珩苦笑了一下,“玉镯是崔默武买给我娘的,我弄丢过两回,没准过几日又弄丢了。你暂且帮我保管一下,这样总行吧?” 薛采发现,崔珩变了。从前的他强势霸道,独断专行,这会儿又是和她道歉,又是和她商量,而且在她拒绝之后,竟然没有冷着脸发脾气,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既然是恩公的东西,弄丢了着实可惜。 薛采想了想道:“那行。不过话得说明白,仅仅是保管,没有其他额外的含义。” 这招真好使。事情只要与崔默武沾边,她就不会置之不理。究竟到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完完全全取代崔默武在她心里的地位?今日,她又把话说得这般敞亮,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把一个彻底脱离掌控的人,永远的留在身边? 满心满眼都是她,为何她总是不屑一顾? 崔珩瞧着薛采的侧颜,感到无尽的苦涩。 ** “大老爷,已按照您的吩咐绕着这一片转了两圈。” 车夫的话飘进来,马车随即停止了奔驰。 薛采面对崔珩,总觉得气短胸闷,推开移门,率先跳了出去,举目一望,这不是她投宿的客栈吗?果然,崔珩对她的举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她在他面前,就像个透明人,没有任何秘密。 崔珩跟着薛采下了马车,撑开伞,亦步亦趋送薛采到了客栈的廊檐下。虽然只有短短十几步路,但大雨滂沱,一柄伞只够护住一个人,崔珩整个身体全暴露在了雨水中,须臾就被浇透。 薛采见他如此,心里到底有几分过意不去,“小恩公,多谢你送我回来。你也赶紧回去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当心着凉。对了,你何时启程,麻烦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我随你一道回天曜城。” 崔珩尚未回答,车夫面朝他抱了抱拳,态度十分恭敬, “大老爷,既然已将你送到,那我赶回去复命了。” “去吧。” 车夫得了应允,驾驶空马车旋即消失在了雨幕中。 “你要改住这里?”薛采听了两人的对话,感到不可思议。这间客栈平庸寻常,无甚亮点,里面嘈杂吵闹,鱼龙混杂,崔珩惯常喜欢安静,这不像是他会住的地方。 “既然已与你碰面,自然不能再分开。”言毕,崔珩抬脚到了客栈里面。 薛采见崔珩两手空空,连忙跟上去,“你的包袱行囊呢?” “追得太急,来不及打点。” “那你这身行头又是从哪来的?” “弄清你的行踪后,心情稍定,这才发觉自己未经易容,莽莽撞撞赶来梧州城委实不妥,于是问熟人借了一身,改了装束。” 竟是这样。 客栈里已没有先前那般忙碌,薛采随手拦下一名小厮,在崔珩眼皮子底下打开顺手牵羊偷来的荷包,“我让他去一趟成衣店,帮你买几套更换的衣服。” “如此甚好。” 蓦地,崔珩不知望见了什么,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诧异,对正要沿着木质扶梯上二楼的薛采道:“你瞧那人,像不像你师父?” 第49章 薛采定睛一望,临窗的八仙桌旁果然坐着一位白衣飘飘,脊背宽厚,与李若鸿颇为神似的老头儿。光看背影就知那人正大快朵颐,吃得十分欢畅投入。 她跑下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将信将疑的走过去。 距离较近时,那人倏然扭过脑袋,满嘴的烤鸭,满脸的油腻,边咀嚼边含糊不清的打招呼,“过来坐,过来坐,为师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师父!”久别重逢,薛采大喜过望,蹦跳着扑将过去,正要将李若鸿抱个满怀,却被人拽住了衣领,往后拉扯了一下。 她稳住身形,回首望向崔珩,一脸不爽道:“好端端的,你拉我作甚?” 崔珩在薛采暗含责备的目光下松开手,语气中微微透出无辜,“乖乖坐好,当心把你师父吓得噎着了。” 李若鸿又往嘴里塞了一把肉,点头称赞道:“小崔所言甚是,先别打搅为师,有什么话等为师吃完再说。” 谁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薛采悻悻然坐下,见李若鸿风卷残云,大嚼特嚼,想起自己一整天了才吃过寥寥几根面条,肚子里也添了几分饥饿感。她趁李若鸿没注意,出手如电,又狠又准的掰下一只烤鸭腿。 李若鸿眼急手也快,一把将鸭腿夺回来,护住,气鼓鼓道:“小东西,胆子肥了,敢从为师碗里抢吃的。” 薛采撇了撇嘴,“师父,你净吃些油腻的食物,不利于修身养性,就让我和小恩公帮你分担一下。” 李若鸿转向崔珩,眼神里充满防备,“你也想吃?” 崔珩摇了摇头,他向来不注重口腹之欲,自薛采从他身边离开,胃口就更差了,只前两天与陆振业酬酢,吃过一些酒水杂食。 满桌子肥腻流油的东西,实在勾不起他的兴致,但薛采想吃,便招呼小厮过来,照模照样点了一份烤鸭,又将店里的招牌名菜各点了一遍。 片刻后,桌面上堆满了大盘小盏。 李若鸿喜不自胜,对崔珩赞不绝口,“哎呦,小崔可真是有心了,知道我路远迢迢赶来梧州,要多多进补。难怪把我们家徒弟照顾得这么好,比从前白嫩丰腴了许多。” 薛采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吗?” 天天见面的人,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微小的变化。 崔珩目光停留在薛采脸上,虽然只阔别了数日,但心细如他依然能够瞧出薛采比以前瘦了点,还黑了点。李若鸿数月未见薛采,前后对比更为明显,却夸他把人照顾得好,当真是睁眼说瞎话,听起来反而像在讽刺。 崔珩收回目光,心头一阵自责。 在他的印象里,薛采总是为了他操心卖力,受伤流血,似乎从来没有轻松惬意的时候。 薛采才不管崔珩心里的想法,自顾自盛了一碗粥,里面五花八门加了许多山珍海味。她一边上下翻搅一边呼呼吹气,姣好的眉眼躲藏在了氤氲的热气之后。 “我来吧。”崔珩把碗拿过来,吹凉了再还回去。 在此之前,这些事情通常是反着来的。 崔珩的无微不至让薛采有些无所适从,她喝了一口粥,满嘴鲜香,不由抬头望了崔珩一眼,见他停箸不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小恩公,你点这么多菜,自己却不吃吗?” 崔珩回过神,桌上的菜多得令人目不暇接,但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在了薛采的碗里。 薛采虽是李若鸿高足,却没学到他的嗜吃如命,况且吹凉一碗粥要费好些工夫,于是大大方方分了崔珩半碗。 崔珩一勺一勺,细嚼慢咽,这是最近这段时日吃过的最合胃口的东西,也是他吃得最心满意足的一回。 李若鸿吃完后,擦干净嘴巴,终于道明了来意,“小采,为师前不久回了一趟随国故地,虽然没什么重大发现,也没找到解万蛊之母的方法,但从那些安土重迁的老人口中打探到了一些新鲜事。想必你与莫循一样,认为万蛊之母能让人百毒不侵,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 “我知道。”薛采又回想起那桩荒唐事,闷声闷气道:“哎,终究是高估了它。” 薛采与崔珩脸上皆有异色,李若鸿好奇道:“你们两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薛采矢口否认。 崔珩始终保持沉默,薛采不愿说,他更不会主动提起。 李若鸿为人通达,见两个小辈守口如瓶,也不勉强,继续刚才的话题,“万蛊之母虽可解毒,其原理好比武林高手对决,那些毒性低于万蛊之母的,奈何不了它。可一旦遇到毒性比它强的,照样会出现中毒症状,只不过症状较常人轻,运气好的话过几日也能缓解。” “如果缓解不了呢?”薛采蹙眉道:“会死吗?” 李若鸿慢慢的点了两下头,“若是世间罕有的剧毒,压制不了,会死。” “你之前不是说从未有人以身养蛊,又何来此种谬论?”崔珩冷然驳斥道。 “这并非是谬论。传闻万蛊之母养成之时,饲主,也就是我的祖先,亲身试验了一番。后来是以放血之法才把它逼了出来,蛊虫一离体,我那祖先就一命呜呼了。那蛊虫也奄奄一息,费了好大一番心血,才勉强救了回来。因此事较为隐秘,又触犯族规,族中长老一商议,决定掩盖过去。毒经是后世产物,自然无法将其收录其中。” 李若鸿见崔珩神色越来越凝重,故作轻松道:“事情已过去上百年,传闻传闻越传越离谱,不能完全尽信。不管怎么说,有蛊虫在身,总能挡一部分毒药。至于之后要如何把它取出来,为师再想想办法。” 原来师父一直在为自己奔波。 薛采感动得无以复加,抱着李若鸿的胳膊道:“师父,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随缘吧,你东奔西走的,可别苦着自己啊。” 李若鸿气道:“小小年纪,说什么混账话。” 薛采没想到自己的撒娇换来了一句教训,收回手,摸着自己的脉搏道:“呐,为了不让师父担心,往后你可得争气点,毕竟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许再坑我第二回 了。” 李若鸿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碎屑,白衣上油迹斑斑,“好了,为师该吃的也吃了,该说的也说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师父,你怎么刚来就要走?你去过师兄那儿了吗?改日我们一起去拜访他?你好歹留一晚啊,我这就给你订客房。”薛采加紧脚步追上李若鸿,拦住他的去路,“你这番走,何时再来找我?师兄那当真不去了?因为我的关系,他近来日子不太顺遂,还是去看看他吧。你身为师父,总得安慰几句,师兄看见你铁定高兴。” 李若鸿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师兄下山多少年了,凭他的才能,有什么东西得不到?为师对他放心得很。蛊虫之事,一有新的进展,为师就会来找你。小崔,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得把她管好了。” 交代完,李若鸿越过薛采走出客栈,跳上牛车,不知想起什么,一边朝薛采招了招手,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块黝黑的毫不起眼的石头,“差点忘了,最近你红鸾星动,这玩意儿送你,可镇宅可辟邪,可招桃花可挡烂桃花。” 这石头不知是从哪捡来的,狭小的缝里还嵌着泥巴,薛采接过,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等李若鸿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走回崔珩身旁。 正巧被派去采买的小厮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纸包,高喊道:“两位客官,东西放哪儿?” “小恩公,继续用饭还是先回房把湿衣换掉?” “不吃了。”崔珩跟在薛采身后,上了二楼。 行至走廊中央,薛采指着其中一扇房门道:“我就住这间,小恩公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可来找我。” 说着,推开房门到了里面,却发现崔珩尾巴似的跟了进来。 “两位客官,东西实在太多,小的捧不住了,就先给你们搁这儿了。”小厮把纸包全倒在了桌上,离开的时候,顺手合上了房门。 薛采望着崔珩,面有不豫之色,“你走错地方了吧?” 崔珩目光晦暗不明,嗓音低沉,“你打算去找陆哲翰?” “是啊,之前计划着对陆哲昊下手,怕牵连到他,所以不打算约他见面。如今没后顾之忧了,自然得找他叙旧,和他道歉。”薛采坦诚相告,末了又道:“这似乎不关你的事吧?” 崔珩将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却也只是短短一瞬,面色又恢复如常,“你先出去避避,我换衣服。” “等等,你为何不去自己房中?”薛采手痒难耐,很想把赖着不肯走的人推出去。 “没有房间。”崔珩一脸平静的回答,“所以,先借你的地盘用用。你若不同意,那我去走廊上换也行。” 闻言,薛采又无语又无奈,只好把房间留给他,重新回到大堂,打算再要一间客房。 掌柜的站在账房先生旁边,一边查阅账本,一边拨弄算盘,听了薛采的话,面露难色,“这位客官,本店已经爆满,一时半会儿腾不出地方,要不你去别家问问。不过,也不用抱太大希望,因本店的生意在梧州城里向来是排在最末的,所以,其他客栈的情况不难推算。” 外面,天色擦黑,大雨如注。 薛采站在门口等了半晌,见雨势丝毫未有减小的趋势,彻底放弃了。 回到房里,崔珩已经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藏青色,尺寸稍稍偏大了些。他倚在窗边,气质清冷,身姿挺拔如竹,视线始终落在远方,不知在思考什么。 “小恩公,这家客栈已没有多余的房间,今晚就委屈你……” 话尚未说完,崔珩就打断道:“无妨,我在房门口守着你。” 薛采目送崔珩离去的背影,似乎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就委屈你在我房中打一晚上地铺,明早我再去别家问问。话又说回来,你打算何时回天曜城?” 崔珩身形一滞,“你那么迫切的想与我划清界限,还打算留我在你房里过夜?” 薛采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道:“你不愿意的话,我把房间让给你,我去门外睡一宿。” 崔珩克制着心头的喜悦,转过身,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地铺。他生怕薛采反悔,忙不迭躺倒了,闭上眼睛,“我先睡了,你别熬太晚。” 薛采看着他干脆利索的动作,呆愣了一瞬。她吹灭蜡烛,眼睛一时之间难以适应黑暗,摸索到床沿时,差点被崔珩绊倒在地。 崔珩出手扶了她一把,明明心里恋恋不舍,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怕惹薛采不高兴。所以,薛采甫一站稳,就放开了她,然后把那只触碰过薛采的手举到鼻端,深深一嗅,似乎能借此闻到薛采身上的清香。 薛采顺利躺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听着雨打窗户的嘈杂声,不知不觉间坠入了梦乡。 后半夜,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噩梦,猛然清醒过来,这才发觉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她,好像蛰伏在暗处的猛兽,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随时准备攻击。 薛采机警的坐起身,一扭头就找到了眼睛的主人,拍着胸口道:“小恩公,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担心一觉醒来,你又撇下我,不见了。” 崔珩并非控诉,仅仅是陈述一个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的事实。那日清晨,他宁愿承受薛采的痛斥与拳脚,也不想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无论等多久,都不会有人走进来,笑盈盈的喊他一声“小恩公”。 他不想睡,更不敢睡,只想静静的,贪恋的瞧着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一点一点的把心里的空缺补回来。 薛采真真切切的教会了他一个道理,那就是没了她,他活不了。 第50章 翌日清晨,连绵半月的雨终于停了,天光依旧暗淡,让人错觉时辰尚早。 薛采醒过来,脑袋隐隐作痛,梦里的场景走马观花似的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刀光剑影,荒诞不经。 她拍了拍脸,目光掠过床沿,发现本该睡在地上的崔珩,不知何时趴在了她的身边,呼吸轻浅,睡颜无害,大概是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笑意。 薛采怔忡了片刻,坐起身,动作又停住了。 她的衣袖被崔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因为抓得太紧,连指节都有些泛白。 嘶啦—— 衣衫一角被毫不迟疑的撕了下来。 薛采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走廊里,一名葛衣小厮径直朝她走来,递上一封书信。视线粗粗扫过上面的字迹,不出所料,是陆哲翰吩咐人送来的。拆开一看,纸上言简意赅,约她在聚星楼碰面。 离正午还有好长一段时光,薛采百无聊赖地在街上东走西逛,看到一柄绸面折扇颇合陆哲翰气质,就买了下来,作为一份薄礼。走着走着,看到一块白玉佩饰也很合眼缘,稍一犹豫,又从荷包里取出两锭银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薛采被自己的大手大脚吓了一跳,可不能再闲逛下去,否则钱袋都要掏空了。 ** 聚星楼名气响亮,出入皆是乡绅豪强,衣冠楚楚之人。门口两头石狮雕刻得栩栩如生,威猛雄壮,薛采举目望向金光闪闪的牌匾,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石狮起伏的脊背。 两个油头粉面的迎宾一看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当天化日之下竟敢亵/渎镇店神兽,横眉竖眼地威逼过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薛采当个犯人盘问了一顿,薛采想反正时间上尚有余裕,便耐着性子有问必答,一一解惑。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清朗的嗓音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师妹。”陆哲翰跳下马,瞧见薛采被人堵在了门口,没好气道:“闪开,她是我的贵客。” “原来是陆公子的人,只怪小的有眼无珠。”迎宾变脸比翻书还快,“这边请,这边请。” 一面说,一面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地把两人送进了早已预订好的雅间。 “师兄,许久未见,近来可好?”薛采微笑着落座,寒暄道。 陆哲翰也报以一笑,温润如玉,“有师妹牵挂,自然是好的。” 薛采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再抬起脸时,眼眶微红,“骗人!当初我硬逼着你救下崔珩,没想到会害得你一无所有。师兄,是我连累了你。” “一无所有?”陆哲翰不愿薛采深陷自责,摇了摇头,意气风发道:“你也莫要小瞧了师兄。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可离了陆振业,离了树大根深的陆家,也不愁没有地方一展宏图。你我相识多年,难道对师兄还没信心?” 师父所言甚是,像陆哲翰这样的青年才俊,天地万物皆难以掩盖其光芒。 薛采得了安慰,心情稍霁,两人难得相聚一回,就暂且抛开愧疚感,不再提及往事,“师兄,我有一物赠你,望你喜欢。” 陆哲翰从薛采手中接过一只漂亮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绸面折扇,上绘黛色山水,很是清新雅致。像他这样的出身,就算不被器重,平日里也多的是人巴结攀附,奇珍异宝唾手可得,这把小折扇虽不值钱,却让他心头一暖,笑得气宇轩昂,如沐春风。 “我这儿也有一物,愿师妹不要嫌弃。” “我也可以收礼物?怎么好意思让师兄破费。” 陆哲翰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何来破费一说。” 薛采微感惊讶,“是什么?我不记得有东西忘在师兄这里。” 陆哲翰但笑不语,倾过身,将一支桃木簪插在了薛采的发髻上,“当日你送给崔珩,被他折断了丢在船舱里。” 经陆哲翰提醒,薛采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桃木簪而已,她一天能削好几根,却没想到陆哲翰拿它当个宝贝,不仅捡了,还用金箔把断裂处给接上了。 薛采心中一动,取下木簪,轻轻抚过曾经断裂的地方,垂下眼帘道:“多谢师兄。” “何须客气。”陆哲翰吹凉甜汤,送到薛采面前,“光顾着说话了,快些喝吧。聚星楼的羹汤,在大魏是数一数二的。” 薛采嗯了一声,舀起一勺,尝了一口,赞叹道:“确实好喝。” 顿了顿,又道:“师兄,有一事我想向你请教。我初来梧州城就遇见了芸娘,想必你已从莫大夫口中得知此事。芸娘她为何会染上幻烟?那样美好的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心毁了她?” “此事说来话长。”陆哲翰搁下玉箸,娓娓道:“幻烟在琉球贵族间广为流行,那些贵族不光自己服用,还会在宴席上逼服/侍的女子吃下,借此来助兴。芸娘她本是琉球相府豢/养的歌/妓,自然未能幸免。” “难怪她打扮得不像城中女子。既是相府歌/妓,那与莫大夫八竿子打不着。何种因缘际会,竟成了莫大夫的妻子?”薛采越听越好奇。 陆哲翰帮薛采布菜,“我与相府公子有浅薄的交情,一日芸娘身患重病,府中大夫皆束手无策,正巧我在琉球逗留,便派莫大夫过去帮个小忙。事后,莫大夫对芸娘念念不忘,我当仁不让做了回月下老人,花重金替芸娘赎了身。” “所以,莫大夫才会对你忠心耿耿。即便洒脱自由惯了,也一直愿做你的随船大夫。听他说,那天曜城里的毒草也是为你而寻,那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心血才找着的。” 薛采说着,竖起大拇指,“师兄,这笔买卖不亏。” “毒草?”陆哲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指的是这个?” 他打开一个小药盒,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乌丸,“这叫梦,可控制人的心神。” 薛采瞠目结舌,思忖良久才道:“莫大夫把此药献给你,是想让你去对付陆振业?” 控制陆振业的心神后,就能彻彻底底碾压陆哲昊母子,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可相交多年,陆哲翰始终光明磊落,正义凛然,不像是会靠阴谋诡计上位的人呀。 陆哲翰点了点头,直言不讳道:“他倒是存了这个心思,可惜我不屑一用,只能辜负他的一片好意。师妹,这东西要不送给你得了。” “送我?”薛采摇摇手,一口拒绝,“我拿来又有何用?还是师兄自个儿留着吧,也许将来有一天还真的能派上用场。” 两人又说了一些琐碎的闲话。 不知从何时起,有一道充满好奇的视线总是时不时地投注在她的身上,薛采感到纳闷,好几次转过脑袋望向对面的酒楼,窗户虽然洞开着,却空无一人。 她假装没有察觉此事,等那道陌生的视线重新飘回来,固定住,出其不意地望了过去。 对方猝不及防,怔住了,然后露出一个可爱甜美的笑容,双眼弯弯的像月牙儿,左右两边脸颊各有一颗小小的梨涡。 “师兄,你可认识此人?”薛采被对方的笑容晃了一下,回过神,手指着那位女子问陆哲翰。 陆哲翰似乎早已知道有人在偷窥他和薛采,站起身,不留情面地关上了窗户,“她是琉球的宝玉公主。” 这名号倒是分外耳熟,薛采翻了翻记忆,“是那位赠你断续膏的宝玉公主?她一直追着你,追到了梧州城?倒是个痴情女子。” 陆哲翰扶额道:“却也恼人得很。” 薛采感同身受,叹了口气道:“感情之事不可强求,这世间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就算彼此中意,过尽千帆后,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个。” 陆哲翰被薛采正儿八经的语气逗笑了,“数月未见,我家感情上一片空白的师妹,究竟经历了什么事竟得出这番老成之言?” 薛采暗忖,她与崔珩之间的种种,没必要原原本本讲给陆哲翰听,便道:“师兄误会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过去在戏折子里看到的话。” 关了窗,雅间里便有些闷热。这么久了,宝玉公主再是执着,也该知难而退,离开了吧。 薛采询问道:“师兄,我能否把窗户打开,让风吹进来?” 陆哲翰没有异议。 薛采站在窗边,先打开一道罅隙,预料之中,人已经走掉了。她放下心来,两手同时推出去,既潮湿又凉爽的风陡然灌进来,吹起她的发丝,凌乱飞舞。 街上喧阗的吵闹声也像风一样,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薛采。” 蓦地,薛采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嗓音暗哑颤抖,撕心裂肺,好像薛采之于他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而此时此刻他把薛采给弄丢了,只能不停地锲而不舍地呼喊这个名字。 薛采茫然回头,望了陆哲翰一眼,“师兄,可是你在唤我?” 陆哲翰不明所以,老实回答:“我没说话。” 薛采又把目光投向窗外,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然后她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崔珩。 第51章 那人站在街道中央,一身沧然,彷徨无助,与来来往往的行人格格不入。 薛采看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呼喊,看着他充满希望的跑上去,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然后脸上更添失望,看着他仿若被遗弃的孤魂野鬼,茫然无措的不知该飘向何方。 那样强势的男儿,竟然捂着脸当街蹲在了地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垮,再也无力起来。 路过的人对他指指点点,也有人为他深深动容。 他怎么这副尊容就跑了出来?不是说在梧州城里有眼线吗,为何不派他们来找?他这样肆无忌惮的奔来走去,不怕被人识破身份,传到别有用心的人耳里? 薛采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不忍见他如此消沉,便从桌上捡起一粒豌豆,弹出去,打在了他的脖子上。 终于,崔珩望了过来。 刹那间,整个人如沐阳光,悲怆与失落被蒸发了,眼角眉梢染上了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拔腿朝着聚星楼跑来。 雅间的门豁然洞开,走进来的却是宝玉公主。 她落落大方的在陆哲翰身侧入座,可爱的梨窝若隐若现,“陆郎,想必这位就是你的师妹。”目光转向薛采,“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可人。” 陆哲翰难得摆脸色,“谁请你进来的?” “陆郎,今日你设宴款待朋友,为何我不能来?”宝玉公主满腹委屈,“难道我还不够资格当你的朋友?” “我只想与师妹一人叙旧,不想被旁人打扰。”陆哲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出去了。” “别啊。”宝玉公主把椅子搬到了墙角,双眼湿漉漉的,怯生生道:“那我坐在这里,保证不会打搅你们二位。” “你究竟来干什么?”陆哲翰隐忍着,不想当薛采的面发作。 “你们大魏不是有句老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日,昨日的昨日,我都没见着你,这都有六秋了吧。今日再不见面,我怕你把我忘了。” “既已见到,你可以走了。” “不行。你们大魏不是还有句老话,叫今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来世的擦肩而过,我和你还差三百二十一次。你们只管吃饭,我一个人也能把次数刷上去。” “无理取闹。”陆哲翰气道,“师妹,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我带你在梧州城里逛逛。” 倏然间,门又被打开了。 崔珩先看到薛采,面上一喜,继而望见陆哲翰,连眼神也变得阴冷。 “你果然和他在一起。为何不跟我讲一声,是担心我拦着你,不让你来吗?” 薛采确实后悔没给崔珩留个字条,目光下移,但见撕下来的衣袖仍被他牢牢地攥在掌心里,心情愈加复杂,明明和陆哲翰清清白白,在崔珩的逼视与质问下,倒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 其实她没必要内疚。 “我见你睡得香甜,就没把你喊醒。而且我与师兄见面,无需征求你的同意。” “是不需要,还是不屑于?”崔珩深吸口气,不愿在陆哲翰面前暴露太多情绪,“何时回去?” 薛采坐着不动,“今日师兄做东,我全听他的安排。” “好。”崔珩抱拳道:“陆兄,在下来得匆忙,尚未用膳,不介意加把椅子,添副碗筷吧?” 薛采瞧着崔珩,“我不是让客栈给你备了早饭?” “没吃。” “那午饭呢?安排的全是你平时喜欢吃的菜。” “你不在,吃不下。” 薛采为难道:“可桌上剩下的全是残羹冷炙,我带你去别处,重新点一份?” 崔珩不为所动,“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吃过的,我不介意。” 摆在桌上的铜铃被摇得清脆作响,候在门外不远处的小厮听见了,随即赶到。 陆哲翰吩咐道:“把这儿收拾干净了,重新上一份” 崔珩出言阻拦,“陆兄,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雅间里气氛越来越尴尬诡异,宝玉公主远远旁观着,倒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她把椅子搬回桌旁,托着腮帮子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笑得天真烂漫,“原来九天之上牵红线的老头儿偏爱这种狗血戏码。瞧我们四人,我心悦陆郎,他却拒我于千里之外。”手指着崔珩,“这位公子喜欢师妹,师妹却无意于你。这么说来,我二人同病相怜啊。” 崔珩当众被人戳到痛处,冷眼望向宝玉,一脸阴沉,“既然你喜欢他,就把人管牢了,不要去招惹不该招惹之人,觊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听闻此言,宝玉公主笑得更欢,“这位公子倒是有趣,陆郎不喜欢我,怎会服我管教?我不求其他,只想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每日看上一眼足矣。公子出口如此狂妄,大抵是对师妹势在必得。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若将来公子与师妹结成连理,我便赠你一样宝物。” 崔珩默然不语,不愿在宝玉身上浪费过多唇舌,对她口中的宝物也丝毫不感兴趣。碗筷既已送到,他随手夹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突然喉咙一痛,鱼刺卡在了半路。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薛采忙不迭让人送来一壶醋,倒了满满一碗,“喝下去,鱼骨头会软化。” 碗里的东西着实刺鼻,但薛采到底是紧张他,关心他的。 崔珩看在薛采的面子上,硬着头皮喝下一口,那酸味从嘴里蔓延到了心里,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招确实管用。 鱼刺下去后,崔珩用清茶漱了漱口,怅然若失道:“从前都是你为我挑的刺,今日自己吃,不想却马失前蹄。” 宝玉公主听了崔珩的话,目光中透出诧异,“你既然喜欢师妹,为何把她当成老妈子使唤,连吃个鱼也要她服侍你?”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反应各异。 崔珩像是受到了点拨,忽然开窍了,更觉从前的自己错得离谱。 他为人太过孤傲,遇见薛采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人。薛采好比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他尚未察觉之前,就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的身心,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面对她的付出,他从一开始的抗拒抵触,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暗自享受,转变如此之快。他曾自以为是地断定,撇开报恩的缘故,薛采多少是在意他的,便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后来,事情全挑明了。 彼时他已食髓知味,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却不得不面对薛采不爱他的事实。 此生若还有什么奢望,只求薛采能安安生生地留在他的身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而他愿意学会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敬她,爱她,懂她,怜她,惜她,疼她,默默地等待回应。 只要她不再将他抛下,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并始终甘之如饴。 薛采心里的想法比崔珩简单多了,毕竟事无巨细地照顾崔珩,全都出于自愿。不过,她想在报恩的同时,重拾尊严,不再对崔珩有求必应,也不愿成为宝玉公主口中的老妈子。 而陆哲翰一面心疼薛采为了报恩付出良多,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一面又因宝玉公主的心直口快,差点儿喷茶。 他打开折扇,借着遮挡,稍稍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 “陆郎,你这折扇从哪来的,真是好看,以前没见你用过?”宝玉想把折扇从陆哲翰手中拿过来,细细看一看,陆哲翰先人一步,收进了盒子里。 “是我送的。”薛采不觉得这是一个无可奉告的秘密。 崔珩脸色白了一下。 宝玉由衷赞叹道:“师妹,你眼光真不错。” 薛采笑了笑,谦虚道:“公主过誉了。” 她以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就此翻篇,没想到竟成了某人心里的一根刺。 入夜,崔珩照旧在她房里打地铺,照旧与昨晚一样,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专注执拗。 薛采受不了了,翻了个身面朝他,气鼓鼓道:“小恩公,你不想睡觉没有人拦着,可你能不能别打搅到我?” 崔珩蓦然想起白日里才深刻领会到的道理,要敬她,要疼她,便顺从她的意思,乖巧地躺下了。 薛采暗暗松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地开始酝酿睡意。快要睡着的时候,躺在床脚下的人又不安分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闹出一连串虽然轻,但在夜里会被无限放大的动静。 薛采烦躁极了,恶声恶气道:“你究竟睡不睡了?” 崔珩重新坐了起来,幽幽道:“我睡不着。” 薛采也跟着翻身坐起,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耐着性子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昨晚也没见你这样。” “确有一事,如鲠在喉。”崔珩一脸沮丧道:“你我相识至今,从来没见你送我东西。” 原来还在对她送给陆哲翰折扇的事耿耿于怀,这人委实小气,听他说话的语气,俨然是在指责她厚此薄彼,偏心到家。 薛采扭过身,在枕头底下胡乱摸了一通,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崔珩,“呐,送给你。” 崔珩伸手接过,借着朦胧的月光勉强能够看清是一支木簪子,中间镶着金箔,顶端的云纹雕琢得很是粗糙,可想而知做簪子的人手艺生疏。 “这簪子,是你自己削的?” 簪子? 薛采睁大眼睛一瞧,可不就是桃木簪,而不是白玉佩饰,“把簪子还给我,这不是送给你的。” 崔珩又是一阵失落,依言还了回去。 薛采暗忖,若是把白玉佩饰送给崔珩,难免会让他有所遐思。 万万不能添柴加火,让死灰复燃,便彻底改了主意,在接过木簪子的同时,冷冷道:“小恩公,你贵人多忘事,想必已经不记得这根木簪子了吧。当初,莫大夫要给你接骨疗伤,我怕你太痛苦咬伤自己,便取了身上唯一的簪子给你,可你把它折断了,丢弃在船舱里。是师兄捡起来,用金箔接好了。” “你看,并非我不愿送东西给你,而是我送了,你却弃如敝屣。虽然只是一根不起眼的簪子,可也是我一片心意,既然被你践踏了,又怎么有胆量尝试第二次。” 说完后,薛采背朝崔珩,不再管他。 屋里死寂一片,崔珩终于消停了,睁眼到天明。 第52章 崔珩听说薛采还要在梧州城里多留几日,且是为了看陆哲翰赛龙舟,双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握紧,如此反复多次,才平息心头不快,点头答应了。 端午当日,城中热闹非凡,从龙舟比赛的起点金马渡口到终点仓桥渡口,一路旌旗招展,人头攒动。 好几个顽皮的孩子,额头上用雄黄写着“王”字,脖子上悬挂红蛋,在林立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追逐打闹。 幸亏河岸两边设了临时栅栏,一来防止看客情绪激动,一个不慎跌进水里,二来就是为了保护这群不知凶险的淘气鬼。 早前,陆振业已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崔珩共襄盛举,并为他在两丈高的看台上安排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薛采想这个光不沾白不沾,崔珩易了容,乔装打扮成一位风姿绰约的商界精英,她便找来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理所当然的扮成了他的小奴仆。 两人到的时候不早不晚,陆振业已经携女眷高坐看台之上,比赛也即将拉开帷幕。 薛采跟在崔珩身后,踩着楼梯登上看台,刚走到一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 她一脸诧异的回头,“师兄,你不是去赛龙舟了吗,怎么还逗留在此处?” 陆哲翰身穿纯白色绸衫绸裤,手腕与脚踝处分别用红绳扎紧了袖口与裤管。不远处,几个参加比赛的好汉三三两两站在岸边活动筋骨,与陆哲翰一模一样的装束。相形之下,更显陆哲翰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比赛将近,他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师妹,可否帮个忙?我们船队有一名小哥儿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此时上吐下泻,怕是不能如期参赛。” 薛采啊了一声,“师兄是想让我顶替?” 可划龙舟不仅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没有受过专门训练,配合无间肯定做不到,万一力有不逮扯陆哲翰后腿,害他输掉比赛,岂不罪大恶极。 犹犹豫豫之际,崔珩插话道:“陆兄若不介意,换我上吧。” 陆哲翰眉头舒展,忙拱手谢道:“崔兄肯帮忙,自然是感激不尽,还请崔兄与我一道儿尽快前往金马渡口。” 说着,两人翻身上马,扬鞭疾驰,独留下薛采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陌生人群里。 金碧辉煌的看台上全是梧州当地名流,一个个端正严肃,衣衫华贵,薛采拾阶而上,还没等小厮把她赶走,就自个儿掉头走掉了。 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将沧澜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人与人紧挨着,几乎没有站立的空隙。 薛采当机立断,施展轻功,脚踏树枝赶往金马渡口。 站高望远,好些艺高人胆大的,为了将河面上的盛况尽收眼底,高高的攀在树枝上,薛采飞身而过时,纷纷失了平衡,像蓦然成熟的果子,扑通扑通直往下掉。 薛采顾得上时,顺手捞起来几个,顾不上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砸在突然被让出来的空地上,嘴里不住的道歉。 终于到了金马渡口,火红的旗帜迎风拂过,刹那间龙舟竞发,锣鼓喧天。 当中一舟如离弦之箭,龙头破开水面,一往无前,遥遥领先。 薛采跟随龙舟在岸上飞奔,定睛一望,崔珩与陆哲翰太过鹤立鸡群,一个沉着淡定,清冷如初,一个意气飞扬,神采奕奕。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队伍中央,承上启下,划桨的动作流畅利落,似乎一点也不费力,很快吸引了看客们的视线。 龙舟上的鼓手经验老道,指挥三十六名香官按照鼓点节拍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驶向终点。 行至一半,眼看胜利在望,忽然,一艘紧咬其后的华丽龙舟陡然发力,加速追了上来。 砰—— 船首与船尾碰撞到了一起。 陆哲翰的龙舟被撞得船尾一扫,在水面刻出一道深深的弧形,半条船脱离了航道。主动撞上来的那艘,狠狠停顿了一下,船上之人身体前倾,似要扑倒,却立马调整状态,手中的船桨一刻不停,整齐划一拨开水面,成功超越而上。 那船的鼓手敲出一连串又急又密的鼓点,似乎在借此宣泄心中的兴奋,他举起红色鼓槌,朝陆哲翰猛然挥舞,“哥哥,实在对不住了。小弟,走也!” “好!”看台上的陆振业一脸欣慰,连连鼓掌,“昊儿这一出精彩。既是比赛,就该你争我夺,惊心动魄,如此才有看头。” 陆老太太扭头瞪了儿子一眼,“为人父亲,眼看兄弟阋墙,不仅不从旁阻拦,还鼓励吹捧,侬脑子瓦特啦。” “相公。”陆夫人似嗔非嗔,“母亲所言极是,等昊儿回来,该好好教训才是。” 水面上,有了陆哲昊的垂范,企图心强的龙舟纷纷效仿,相互之间你撞我我撞你,甚至有跳上对方龙舟殴打起来的,场面异常暴/力混乱。 陆哲翰与崔珩经此一遭,倒还沉着冷静。 聪明人对聪明人,往往一眼就能看懂对方的想法。两人相视一瞬,默契的点了点头。 崔珩丢下船桨,与鼓手调换了位置。他是统率千军的将才,指挥一艘龙舟自然不在话下。那鼓槌在他手里,时而敲得急时而敲得缓。龙舟向右一转,彻底偏了航道,乘风破浪,曲线前进。 离终点标杆越来越近,三十六名香官口喊号子,奋力一搏。 胜负将分,岸边的看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薛采站在树上,双手捏成拳头,心情无比紧张。 龙舟弯道冲刺—— 从陆哲昊的角度,能毫无阻拦的看到崔珩脸上的肃杀之气,这是除陆哲翰之外,又一个让他觉得棘手的人。他趁打鼓的间隙,冲崔珩高声喊道:“这位哥哥好厉害的本领,待龙舟比赛结束,你我再切磋一二。不过,今日这一百两赏金,小爷赢定了。” 崔珩牵了牵嘴角。 咚—— 鼓声如雷鸣! 嗖—— 龙舟飞驰! 龙头离标杆仅有数寸距离了,“嘭嘭嘭”接连数声巨响,陆哲翰的龙舟竟像布匹一般,四分五裂。舟上之人集中精力在比赛上,毫无防备,下饺子一样跌进了河里。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家交头接耳,抱着同样的疑惑,以至于陆哲昊冲过终点时,仅有寥寥几人还有心思为他喝彩。 咚、咚两声,激起两朵水花。 “哎呀,不得了,我这儿有人跳河了!” “哎呦,不得了,我这儿也有人投河了!” “这是屈原大夫在天有灵,在呼朋唤友,邀请他们去龙王府里喝酒下棋呢。” “死鬼,胡说八道什么呢!这里面可有我们陆公子呢,有谁水性好,赶紧去救人呐。老天保佑,屈原大夫保佑,陆公子可千万不能出事,否则,老娘哭个三天三夜也哭不完。” “既然会划船,肯定会泅水,瞎担心什么。” 说这话时,河面上果然冒出了许多黑乎乎的脑袋,有的身姿矫健,有的稍微笨拙点,都在往岸边游动。 “大家快仔细看看,有没有咱们陆公子?” “没有呢,没有呢。” “别急,别急,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水底下,薛采先找到了陆哲翰。 在衡山时,陆哲翰就对几尺深的水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当时虽然觉得纳闷,但忙于习武学兵法,也没顾得上去探究背后的原因。 后来两人重逢是在海上,知道他时常出海经商,今日又见他下水划龙舟,以为他已经克服了心病,学会凫水了,未曾想仍是那副对深水无可奈何的模样,闭着眼,身体笔直的往河底坠落。 薛采朝陆哲翰游过去,有人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宝玉。 她指了指陆哲翰,又指了指自己。 薛采会意,既然宝玉公主抢着要去救他师兄,当然要成人之美。她待在水底下无事可干,双脚一蹬正要浮出水面,宝玉又捉住了她的脚踝。薛采不明所以的望过去,宝玉公主用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薛采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崔珩好像受伤了。水纹荡漾,绸布包裹的小腿一阵接一阵的抽搐。大抵是疼得厉害,崔珩毫无章法的划了几下水,挣扎着,挣扎着,就不动了。 薛采连忙赶到崔珩身边,双臂从他肩下穿过,结结实实将他抱住了,仰起脸渡气给他。 她心无旁骛的拖着崔珩往上划,蓦地唇上传来异样。 薛采难以置信的瞪着崔珩,崔珩也望着她,目中含笑,把吻加深。 这个人…… 薛采气得想把人推开,崔珩却像一条水蛇越缠越紧,两个人紧/密/相/贴,终于到了岸上。 啪—— 顾不上平稳呼吸,薛采反手先给了崔珩一个巴掌。 崔珩一动不动,甘愿受之。 其实薛采也没使多大的力,见崔珩被打得微微偏了脑袋,反倒把自己给怔住了,片刻后才闷声闷气道:“骗人很好玩吗?” 崔珩目光落在自己小腿上,“我没骗你,确实疼。” 视线扫过,薛采皱了皱眉头。 “应该是抽筋了,我帮你拉伸一下。”她一边帮崔珩,一边在河岸上搜寻陆哲翰的身影,目之所及,却是陆哲昊志得意满的从陆振业手中领取赏银的画面。 这钱从左口袋到了右口袋,兜来转去,其实还在陆家人手里。陆振业借这次龙舟比赛既赢得了慷慨大方的名声,又不损失一分一毫,还在梧州城里闹出这么隆重的动静,一箭三雕,当真是罕有其匹的生意人。 薛采默默瞧了一会儿,挪开视线,眼波流转间,却见陆哲翰与宝玉公主已经换掉了湿衣,正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师兄。” 陆哲翰听见呼喊,只点了点头,面上有几分冷淡。 第53章 “老爷,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有人狼突豕窜,飞奔而来。 陆振业刚走下看台,梧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名流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不是夸陆哲昊英雄出少年,就是夸他虎父无犬子。 陆振业乐呵呵的,一边彬彬有礼地应酬,一边虚心接受了别人的赞美之词。 突然,人群一片惊呼,紧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下人飓风似的刮过来,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陆振业着实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是陆哲昊身边的跟班豆芽。 这豆芽名不副实,平时饭量大,又懒得出奇,年仅十五就长得比狗熊还要魁梧,此时不知在哪里受了委屈,哇吱哇吱乱叫,引来不少围观群众。 “老爷,大少爷身边的青山疯了,不分青红皂白,逮住人就打。您瞧小人被他打的,身上没一处好皮/肉。”说着,豆芽高高撸起衣袖,白白胖胖的手臂上,果然有好几道血迹斑斑的抓痕。 一瞧便知,所言非虚呐。 “岂有此理,陆哲翰人呢?把他喊过来。”陆振业收起春风得意,表情变得严肃冷漠,心底里忍不住责怪陆哲翰不懂管教下人,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等丑剧。 “父亲,不必派人来叫,我就在这里。” 人群中,陆哲翰迎光而立,坦荡磊落,“青山追随我四年有余,一直忠厚识礼,他出手打豆芽,当中必有隐情,还望父亲明察。” “哥哥所言甚是。”陆哲昊把豆芽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双桃花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还暗含一丝赞赏,似乎对豆芽又喊又闹的表现极其满意。 他拍着豆芽的背,帮豆芽顺气,轻声询问道:“豆芽啊,你与青山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好端端的为何要欺负你?” 豆芽摇头如小儿手中的拨浪鼓,“青山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小的哪有胆量得罪他。” “儿啊,既是家务事就回府处理,免得让人看笑话。”陆老太太在婢女的搀扶下慢悠悠走近,“派人去把青山找出来,否则一面之词,岂能尽信?” 陆夫人满目慈爱地朝陆哲昊招了招手,“昊儿,你奶奶出门久了,还不赶紧过来搀扶,送她去马车里歇息。” 无事乱献什么殷勤,陆哲昊腹诽着,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乖巧依旧,“奶奶,我扶你过去。” 陆老太太并不承情,冷着脸把陆哲昊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捋下来,“就这几步路,我老太婆还走得动。” 陆哲昊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悻悻然道:“那奶奶,你自个儿小心点。” 眼瞅着陆振业也要离开,陆哲昊偷偷戳了戳豆芽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怎么还没来,那青山平日里瞧着挺机灵的呀,是不是我们做的还不够明显,留下的破绽还不够多?” 豆芽低垂着脑袋,眼睛却贼溜溜地东张西望,“来啦,来啦!” 闻言,陆哲昊火急火燎摆出吊儿郎当,狂狷不羁的模样。 “老爷,大少爷。”青山排众而出,跪下问安,开门见山地控诉道:“今日大少爷的龙舟突然断裂,是因为造船的师傅在上面动了手脚,而幕后主使就是二少爷。” 陆振业停下脚步,横眉竖眼道:“大胆,竟敢当众挑拨离间,有什么事回府再说。” “老爷,求你主持公道。”青山朝陆振业远去的背影连连磕头,“小人有证据,并非空口白话,小人愿与豆芽还有造船师傅当面对质。” “青山,起来。”陆哲翰面有不忍,“若当真有人设计害我,相信父亲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陆老爷,请留步。”一名蓄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挺身而出,拦下陆振业,用生涩蹩脚的梧州话道:“既然二公子在他哥哥的龙舟上做了手脚,保不齐其他龙舟也有同样的问题。我们不远千里赶来参加龙舟比赛,赏金分文未拿,难道还不能讨个真相?” “就是,就是。这事关系到赛龙舟的每一个人,咱们不想输得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否则咽不下这口气。”大家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对啊,您是生意人,诚信当头,难得举办一次大赛却出了这等幺蛾子。今日若不调查清楚,往后看谁还敢来参加比赛。” “什么参加比赛,我们不过是来充当炮灰的,没瞧见赏金分文不少仍留在陆家人手里。生意人嘛,就是精明。” 事情正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陆哲昊冲豆芽挤眉弄眼,“该你出马了。”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的,豆芽都快听呆了,经陆哲昊提醒,才猛然回过神,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重新扑倒在陆振业脚下,“老爷,青山含血喷人,明明是他揍人在先,却编出这一套假话,试图颠倒黑白,还请老爷为二少爷洗刷冤屈。” 陆振业为难地瞧了瞧陆老太太,照眼前这情形,不当场给个说法,十有八九脱不了身。 陆老太太拨弄佛珠,眼不见为净,率先登上了马车,离开前又不忍陆哲翰吃亏,格外叮嘱道:“儿啊,还望你一碗水端平,公事公办。若翰儿受了委屈,我便不认你这个儿子。”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还夹带威胁,陆夫人面色登时变得难看,哀怨道:“母亲,事情还没问清楚,怎知错就在昊儿身上?您未免太偏心,昊儿也是您的亲孙子啊。” 陆老太太放下帘布,懒得搭理。 陆振业一面安抚妻子,一面喊来造船师傅。 或许是良心未泯,青山还没质问两句,造船师傅就一五一十全招了,痛心疾首地说自己鬼迷心窍受了二少爷的贿赂,在打造陆哲翰的龙舟时,该用铆钉的地方全部用了浆糊。 浆糊怕水,划久了龙舟自然会散架。 事情就这样被揭穿了,豆芽恼羞成怒,魁梧的身躯如巍峨大山压向造船师傅,凶神恶煞的,嘴里叫嚷着:“我让你无中生有,我让你污蔑造谣,给你的十两纹银全喂进狗肚子里了,忘恩负义,不是个好东西!看我打不死你。” 说到最后,豆芽才恍然惊觉,连忙捂住嘴巴,手足无措的望向陆哲昊,“少爷,对不住啊,小人一时口快。” 再望向陆振业,“老爷,别听小人胡说八道,二少爷绝对没有参与此事,小人愿以身上的肥肉担保呢。” 陆哲昊佯装生气,“啵啵啵”敲打豆芽的脑袋,“白痴,还不赶紧给爷闭嘴。” 不打自招,陆振业气得头顶冒烟,“昊儿,青山与造船师傅所言可是事实?我知道你好胜心强,平日里总想赢过你哥哥,但你怎能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万一闹出人命,他可是你亲哥哥啊?” 陆哲昊一脸无所谓,“哥哥不是全须全尾站在这儿嘛,还为大家带来一出精彩好戏。大家伙说说看,紧要关头龙舟碎裂那一幕刺激不刺激?如果觉得刺激,就给点掌声呗。” 还真有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响起。 陆哲昊得意非凡,用眼神指了指宝玉公主,“哥哥落水,有美人儿抢着去营救。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艳福,别说掉进河里,掉进茅坑里我也愿意。” 说完,哈哈大笑,恣意张狂。 “老爷,小人这儿还有另一桩事禀报。” 大庭广众之下,老爷再宠二少爷,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所行无忌的偏袒。 青山想通这个道理,一鼓作气道:“小人今早喝了一碗粥,结果上吐下泻,无法参加龙舟比赛。后来无意中得知,是豆芽在小人的粥里下了巴豆,所以小人才会和他扭打起来。” 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比赛,竟使出这么多招数,陆振业头疼万分,派了两名手下仔细搜了搜豆芽的身,当真找到一包用剩下的巴豆。 真相大白,围观的群众唏嘘不已,这有钱人家的腌臜事果然比普通百姓家多。 陆振业正要呵斥宝贝儿子,给他个小小的惩罚,以免陆哲翰心怀怨恨,骂他不公。 话未出口,陆哲昊突然神色大变,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嘴里喃喃着:“快给我烟,快给我烟。” “昊儿,你这是怎么了?”陆夫人大惊失色,扑过去,抓起陆哲昊的手,忧心忡忡的,脸上有了泪痕。 “夫人,您快躲开。犯烟/瘾的少爷六亲不认,怕是会伤到你。”豆芽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从陆哲昊怀中摸出一包粉末。 陆哲昊迫不及待的把东西倒进嘴里,神色渐渐恢复正常。 他爬起身,还没站稳,就挨了陆振业一记响亮的耳光。 陆振业望着陆哲昊,从前有多疼爱,如今就有多失望。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陆哲昊的胡作非为,花天酒地,但唯独这一桩不行。 “何时吃上的?”陆振业面若寒冰,“你忘记你小叔是怎么死的?” “忘是没有忘。”陆哲昊老实回答,“但他是怎么死的,关我什么事?” “家法呢?”陆振业已经难以维持平静,拔高嗓门厉声道:“家法总关你的事吧!” 陆哲昊不耐烦的点了点头,“我记得,我记得。因为小叔的关系,您老额外加了一条,中幻烟者,不再拥有继承家业的资格。” “好,很好。来人,把二少爷拿下,关进祠堂里听候发落。” “老爷,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昊儿啊,他还是个孩子,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陆夫人苦苦哀求。 陆振业气得甩开她的手,“慈母多败儿,他这么不懂事,全是你纵容的。” 说这话时,几名精壮强悍的家丁一窝蜂朝陆哲昊拥了过去,陆哲昊东躲西藏,眼看就要被逮住,又像泥鳅似的“呲溜”一下,成功脱身。 末了,他抓住机会蹿进河里,一面泅水,一面不忘告辞,“各位,小爷就不奉陪了,有缘再会!” 第54章 翌日。 清醒过来的刹那,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巷子中发生的那一幕。如果没有被人五花大绑,薛采一定忍不住抽打自己多管闲事的双手。 昨日分别时,她约了陆哲翰今日巳时在酒楼碰面,打算郑重其事向他辞行。 约莫半个时辰前,她赶去赴约,走到半路却见一位白发斑皤,步履蹒跚的老妪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栽了一跤。 出于好心,她上前扶了一把,结果中了事先设计好的圈套,被人捂住口鼻迷晕了,带来这座荒废的寺庙。 麻绳扎得太紧,薛采很不舒服,偷偷的耸了耸肩膀,扭了扭手腕,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坐在不远处烤鱼的少年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这位姐姐,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我仔细打听过,你会武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就在你身上多捆了两圈。你瞧宝玉姐姐多乖,从始至终就没挣扎反抗过。” 薛采转头望了宝玉一眼,这才发现落难的不止她一人。 宝玉虽然受制于人,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丝毫不减。她露出一丝浅笑,似在安抚薛采,让她稍安勿躁。 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谁让她当初打过陆哲昊的主意,想把他绑来羁押在天曜城里。薛采一边叹气,一边暗忖,陆哲昊绑了她和宝玉两个人,必然是为了要挟陆哲翰,逼其就范。 “你就这么讨厌我师兄,处处与他争锋相对?” “讨厌?”陆哲昊稍显笨拙的把鱼翻了个面,笑得一脸灿烂,“他是我亲哥哥,我敬重还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他。我不过是想和他玩个游戏,看你们两个谁在他心里更重要,免得以后认错嫂子。” 薛采无语凝噎,陆哲昊的话似真似假,听起来很不靠谱,鬼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当务之急得赶紧想个办法逃出去。 思索片刻,商量道:“既然是为了考验真心,戏没必要演这么早吧。宝玉贵为公主,哪经得起长时间捆绑。要不你先给我两松开绳子,等师兄来了,我们再配合你。” “此言当真?”陆哲昊眼眸一亮,天真的表情中透出狡黠,嬉笑着将薛采心头升起的希望一把掐灭,“不是我不信你,书中有云,越是漂亮的女子越会撒谎,老祖宗的道理可不敢忘啊。” “端午那日,我当众出了糗,现在整个梧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我触犯了家法,父亲大抵已经放弃废长立幼的念头,不会再让我继承家业。哥哥平白无故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我自然得问他讨点好处。若你们两个欺骗我逃跑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你还别有目的?” 本来还沉着镇静的宝玉,蓦然变得忐忑不安,警告道:“不许伤害他,否则本公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公主息怒呀。”陆哲昊嬉皮笑脸的,才没有把宝玉的警告放在心上,“我又不会拿他怎样,瞧把你们紧张的。哥哥有你们两位红颜知己,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好了,好了,不跟你们唠嗑了,我得出去望望风。豆芽那个笨蛋,不知又干什么蠢事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着,陆哲昊随手把烤焦的鱼往身后一丢,离开前,不忘锁上正殿的大门。 薛采与宝玉面面相觑。 不知陆哲翰何时才能赶到,她答应过崔珩过了午时就会回去,倘若误了时辰,照崔珩的性子一定会在梧州城里疯找。找着了还好,找不到是不是又会像上回那样? 如此一想,心头又添了几分焦急。 可恨的是随身携带的匕首被搜走了,薛采环顾四周,这破庙里除了几尊泥菩萨,就数蜘蛛网最多。原本还想在香案上找到几个装供品用的瓷碗,打碎了把绳子割断,目光扫过来扫过去,只望到厚厚一层灰。 “师妹,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宝玉鼻翼翕动,望着陆哲昊烤过鱼的火堆,嘟囔道:“奇怪,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薛采转动脖子,目光再一次搜寻过去,突然神色一变。 陆哲昊那个疯子,竟把烤鱼丢在了垂落在地的经幡上。梅雨过后,天干物燥,烤鱼上没准带了火星,经幡陡然受热,便冒出浓烟,随后起了明火。 火舌朝上舔舐,饥不择食的把什么东西都吞入腹中。 此地不宜久留! 薛采与宝玉相视一眼,照目前的情形只能自救了。 忽然间计上心头,薛采连忙横卧在地上,一拱一拱的朝宝玉挪过去。她盯着宝玉身上的绳结,虽然觉得纳闷,但也有几分庆幸,“你这个是活结,我可以用嘴把它解开。” “真的吗?”宝玉大喜过望,“师妹,出去后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话音刚落,薛采就娴熟的把绳结咬开了。 宝玉配合薛采的动作,使劲挣了挣,将麻绳扯松后,一圈圈从身上剥落,片刻工夫就恢复了自由。 “师妹,我来帮你。”宝玉突然被烟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去解绳子,没好气的抱怨道:“这个陆哲昊,为何要把你绑得这么紧?” 说起这个,薛采也很郁闷,“陆哲昊对付我的绑法,通常用于死囚等罪大恶极之人,这种绳结没点技巧是解不开的。幸亏他良心发现,没把你绑成这个样子,否则我们两个谁也逃不出去。” “你这话是何意?”宝玉学薛采的方法,用嘴咬动绳结,“要走一起走,我才不会丢下你不管。” 火势越来越大,燃烧中的横梁发出哔剥声,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砸落下来。 “公主,先别管绳子了,我们得赶紧换个地方。趁大火蔓延之前,去西窗那边。”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灵光忽至,宝玉欢呼雀跃道:“我去借点火,把这鬼绳子烧断不就得了。” “哎,别过去。”薛采眼疾手快,滚动身体猛然撞向宝玉,生生改变了她脚步的方向。 宝玉一个趔趄,与此同时,一根熊熊燃烧的木头砸在了她刚才想要冲过去的地方。 “听我的,先换地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薛采避开火苗,慢慢往西窗挪动。 宝玉彻底被吓蒙了,生死攸关之际,着实六神无主,乱了方寸,薛采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两人小心翼翼移步到了窗边,薛采问道:“你一个人能翻出去吗?” “我试试吧。” 宝玉深吸一口气,摩拳擦掌,还抿了抿嘴角,两颗小梨窝若隐若现。她往后退开两步,助跑后双手攀住墙壁,身体往上一跃,然后滑坐在了地上。 “我再试试。” 宝玉重整旗鼓,再次以失败告终。 “什么破庙,窗户怎么能开在比人还高的地方?”宝玉席地而坐,不由怒骂道:“修庙的人绝对是个傻瓜,若是让本公主遇着了,非押着他把这堵墙吃下去不可。” “这样吧,你踩着我的肩膀跳上去。”薛采面朝墙壁坐好,见宝玉犹豫不定,急道:“公主殿下,火都烧到头发丝了,快别磨磨蹭蹭。你出去后,我仍在窗下等你。你在院子里找找看,有没有竹竿,木棍之类的东西。” 宝玉一咬牙,下了决心,“好,师妹,你坚持住,等我回来。” 助跑后,跳上薛采的肩膀,再一跃而起,这回终于抓住了窗框。宝玉手脚并用,慌忙跨过墙壁,然后一头栽在了廊庑下。 她揉着摔疼的地方站起来,望见院子里有一只完好无损的瓦缸,忙一瘸一拐跑过去,倒干净里面的积水,把它滚动到了窗户下面。 宝玉踩在水缸上,离窗户下沿还有好大一截距离。她急匆匆跑回院子里,想找一找还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宝贝,结果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嘴里哼着小曲的陆哲昊。 “瞧你干的好事!”怒火一瞬间直冲脑门,宝玉不管不顾扑将上去,对陆哲昊好一阵拳打脚踢,“混蛋,师妹还在西窗下,赶紧把她救出来。” 破庙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陆哲昊彻底傻眼了,木立当地,嗫嚅道:“我没吩咐人纵火啊,怎么会这样?” “没有你在那儿烤鱼,这火能烧得起来。”宝玉连拖带拽,嘴里一个劲儿催促:“快点,快点,人命关天。” 到了窗下,陆哲昊嫌弃的瞥了瞥瓦缸,“这东西牢固吗,会不会害小爷跌下来?” 宝玉恶狠狠瞪着他,“祸害遗千年,跌下来也跌不死你,快跳上去看看师妹怎么样了?” 陆哲昊被逼无奈,脚踩瓦缸往破庙里面张望,一瞧之下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他以为只起了一小丛火,不料已经蔓延到了整间破庙。多亏那姑娘机智选对了地方躲避,不然早就被火海吞噬。 薛采感觉头顶上方有人影在晃动,仰起脖子,眯着眼睛望了望。对视中,陆哲昊嘴唇轻轻动了两下,似乎在和她说“抱歉”。 倏忽间,人影就消失了。 一墙之隔,陆哲昊跳下瓦缸,“火势这么大,贸然冲进去会搭上小爷的命,容小爷好好思考一下,该怎么救她?” “你去找一根树枝把师妹拉上来不就得了。快点,时不待人,再拖延下去,火就烧到西窗了。” “可去哪儿找趁手的树枝呢?”陆哲昊托着下巴,眼睛转来转去,“小爷弱不胜风,光凭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将她从窗户里拉出来。” “陆哲昊!”宝玉算是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师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见死不救?” “是和我无冤无仇。”陆哲昊凝视宝玉,眸中闪动意味不明的光,“你知我为何要把你们绑来这儿,逼哥哥二选一?是想让你彻彻底底死心呢。你在哥哥身边纠缠这么久,他何时给过你好脸色,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我就是想让你清楚明白的看到,在你和她同时遭受威胁时,哥哥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救她,而不是你!” “你!”宝玉气得满脸通红,“本公主的事用不着你来横插一手。” 陆哲昊低笑一声,“就算你贵为公主,小爷不想干的事,你也强迫不了。这人小爷不高兴救,不救了。” “站住!”宝玉眼眶微湿,心头又气又急,“算我求你,把师妹救出来,我不想此后余生心怀愧疚。” 陆哲昊脚步一顿,却未转身,依然保持朝破庙外走的姿势,“公主,做人其实可以自私一点。反正我在哥哥心里早就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不差这一条人命。没了她,或许能圆你的梦。死了就死了,为何要惋惜,你和她又没什么交情。她活着,反而是你的绊脚石。” “你闭嘴,你闭嘴。”魔音绕耳,蛊惑人心,宝玉双手捂住耳朵,不停的摇脑袋,“我没你想得那么阴暗,那么不择手段。” “是吗?”陆哲昊面上一哂,“既然公主不领我的情,我为何还要帮你?人就留给哥哥去救吧。” 恰在此时,院门豁然一开,进来两道身影。 第55章 “哥——” 陆哲昊才喊出一个字,声音便戛然而止。 一道黑影鬼魅似的飘忽而至,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掼倒在地。弯腰与陆哲昊对视之人面沉如水,浑身杀气缭绕,如地狱修罗。 “薛采呢?”他问得缓而慢,眉宇间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向来我行我素、不惧神佛的陆哲昊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的逼视下,浑身血液陡然变凉,几乎忘了该如何开口回答。 “再问一遍,人呢?” 颈上五指骤然收拢,呼吸即将被掐断,陆哲昊反倒找回一丝清明,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破庙。 崔珩得到答复,不假思索,流星般冲进火海。 浓烟、热浪、烈焰争先恐后,瞬间将他包围。灵动而贪吃的火舌对他垂涎欲滴,借助风力,左右摇曳,妄图将那轻盈的衣袂卷入腹中。 崔珩挥开烟雾,快步朝里走,目光仔细往四处搜寻,终于在西北面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薛采。”他跑过去,抽剑斩断麻绳,将薛采揽入怀中,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袭上心头,忍不住连声叫唤:“薛采、薛采、薛采。” 滚动身体躲避火苗的过程中薛采吸入了大量浓烟,此时头晕脑胀,视野一片朦胧,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语调急迫,声音中含着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小恩公?”她勉强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好像塞满了粗粝的小石子,痛到无法发声。 “是我。”崔珩抱得愈发紧。 进来寻人时,他莽莽撞撞,不管不顾。此刻往外撤退,却走得分外小心,生怕烈焰灼烧到薛采的肌肤,浓烟把她呛到,将她保护得密不通风。 前方,几根被火烧断的椽木扑簌簌砸在地上,火星四溅,堵住了门口。 崔珩改道往西南侧的窗户走。 偏巧,一根檩条承受不住大火的炙烤,歪斜落地。狂风助纣为虐,将火苗吹得如飞扬的髯须,猎猎的军旗,再一次挡住了去路。 崔珩低头看了看薛采的情况,见她似晕非晕,目光涣散,心头更添焦急。他将薛采护得更严实一些,猫着腰,以脊背为盾,在东倒西歪的火柱间穿梭而行。椽木砸下来,火焰顺势跳跃到他的背上,绽开一朵明艳绚烂的花。 崔珩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但瞬间又站稳了,继续疾行。片刻后,终于安然无恙的从东窗翻到了屋外。 他的身后,破庙轰然倒塌。火光似笔,将他瘦削的身影勾勒得愈加孤清。 院子里,陆哲昊正匍匐在地,涕泗横流地抱着他哥哥的双腿,任陆哲翰怎么踢踹,就是不肯撒手。 他苦口婆心地劝着陆哲翰,让他哥哥千万要冷静行事,若贸然冲进火海,英雄救美不成,反而会被大火拆吃入腹。毕竟他情真意切地演了好大一出戏,才断绝老头子废长立幼的愚蠢念头。若陆哲翰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前功尽弃?他就算死也难赎罪愆。若老头子大发善心,不仅不让他以死谢罪,还贼心不改,要他继承家业,那简直是身在人间,心已跌入阿鼻地狱! 陆哲昊仍在呶呶不休,崔珩已将薛采安置妥当,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 “师妹如何?”陆哲翰忍无可忍,抬脚狠踹,连中陆哲昊心窝。 陆哲昊吃痛,翻滚在地,满腹委屈地哀嚎道:“哥哥,你恩将仇报,枉我好心帮你!” 一接触到新鲜空气,薛采就猛烈咳嗽起来。崔珩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抽空回答道:“无碍。” 陆哲昊自顾自说得沉醉,这才发现困在火海里的人已经得救。他循声望去,正巧对上崔珩如冰似雪的目光,登时两眼圆睁,心中警铃大作,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逃。 崔珩冷眼瞧着陆哲昊这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唇角勾成一抹冷酷的弧度,手中长剑铛一声掷出,夹裹着浓烈杀气钉入院门,直接将人拦下。 他一步步走近,像猫逮老鼠一样气定神闲。陆哲昊木立当地,像老鼠见猫一样胆战心惊,只觉得崔珩每一步都不偏不倚踩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反复碾压。 “人是你绑来的,火是你纵的,这笔账,尚未结清,你逃什么?”崔珩露出一丝突兀的笑,瞧上去竟有几分和颜悦色。 陆哲昊挺直腰背,视线落在旁处,梗着脖子道:“那你想怎样?大不了我赔钱给你,但你别勒索得太狠。我爹尚在气头上,我手头没多少余裕。” “赔钱?”崔珩几乎要被他逗笑,“钱就免了,取你身上一样东西。” “什么?”陆哲昊讷讷问道,不明所以。 “命。” “什么!” 崔珩不顾陆哲昊的惊呼,泰然自若地从门板上拔下剑,使出杀招,直击陆哲昊命门。 陆哲昊一阵哇吱乱叫,没想到崔珩会动真格,原本以为赔点银两,再被揍一顿就能平息风波。 “哥哥,救我!”他跌跌撞撞往陆哲翰的方向躲藏,想起袖中还藏了一把匕首,忙不迭取出来,毫无章法地抵挡凌厉的攻势。 崔珩瞥见匕首,面色更加阴寒,捉住陆哲昊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折。 咔嚓—— 骨裂之声清脆骇人,陆哲昊痛得龇牙咧嘴,额头冷汗淋漓。 匕首堪堪落地时,崔珩用靴尖一踢,接住了,反手就毫不留情地捅了陆哲昊一个血窟窿,所幸没刺中要害。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观战的宝玉公主与陆哲翰心头皆是一震。 他俩抱着同样的想法,有意让陆哲昊在崔珩手里吃点苦头,谁叫他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但也希望崔珩点到即止,不想陆哲昊真的殒命于此。 尤其是陆哲翰,到底还得顾念手足之情。 “这柄匕首,你也配用?”莹白刀尖上流淌的鲜血被崔珩擦在衣袖上,他收起匕首,冷嗤道:“你也不配死在它手里。” 长剑重新换回到右手,崔珩提起剑,停在陆哲昊胸口上方,只需往前一寸,赖在地上浑身战栗的人就必死无疑。 “你有胆欺负薛采,就该料想到自己的结局。这样死,反倒便宜了你。” “住手!”陆哲翰终于看不下去,冲过来,撞开崔珩,挡在两人中间,“够了,你当真要杀了他?师妹并无大碍,你折了他的手,又捅了他一刀,教训得还不够?” “你说呢?”崔珩被撞得脚下一个趔趄,寒声质问道:“庙中起了大火,他不进去救人,却打算离开,意欲何为?既然他存了杀薛采的心思,我岂能轻易饶过他?” “可是,师妹不是……” “不是全须全尾,好端端活着吗?”崔珩抢白道:“这是他的功劳吗?若是,尚能将功补过。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若我晚来一步……” 突然间,他不愿再多费唇舌,若他晚来一步……光是想想,就让人肝胆俱裂。 凛凛剑光又一次逼近陆哲昊。奇怪的是,当剑刺下来时,陆哲昊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小恩公!” “陆郎!” 两声呼喊一齐灌入耳中,陆哲昊豁然睁开双眼,入目就是他哥哥被长剑贯穿的肩膀。 陆哲翰脸上血色渐失,但依然维持着君子风度,文质彬彬,“是我没管教好自己的弟弟,这一剑,理应我来承受。你若不解恨,可以再来。” 崔珩拔出剑,殷红的血如泉水喷涌,如急雨骤降,刹那间打湿了地面,“他的命我要定了。你挡着不走,我自然不介意先杀了你。” “你疯了吗!”宝玉公主一脸疼惜,扶稳陆哲翰,对崔珩怒目而视,“你已打伤他二人,事情就不能到此结束,非得闹出人命,方能称心如意?” “小恩公。”薛采缓步走近,将手掌覆盖在崔珩右手上。掌下的手因为用力握着剑柄,青筋毕露,指骨嶙峋,似乎也带着嗜血的残忍,暴露出主人阴郁的情绪。 薛采摩挲着崔珩手背,似在安抚。 她嗓音沙哑,神态柔和,“小恩公,陆哲昊咎由自取,多谢你替我报仇雪恨。但陆哲翰与我师出同门,向来对我照顾有加,又曾帮助过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伤。我们回客栈去吧,我身体很不舒服。”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话一说完,薛采就晕厥了过去。 崔珩低头望着倏然倒入怀中的姑娘,强忍下了杀人的念头。 他打马来时,怀里空空荡荡,心中忐忑难安。如今能一直拥着薛采,心情稍稍有所好转,只嫌回客栈的路不够长,不够远。 到了客栈,崔珩一脚踢开房门。两人的包袱早已收拾齐整摆在桌面上,因薛采之前答应过,和陆哲翰道别后,就与他一道儿回天曜城。未曾想半路出了岔子,竟耽搁如此之久。 崔珩用长剑挑起包袱,转身下楼,出客栈,上马车,动作一气呵成。 未几,辚辚车声在街道响起,一路向南,估摸着一个时辰光景,就能出城门。 “还不醒来吃点东西?” 陷入昏迷的薛采假装听不见。 “你爱吃的荷叶鸡一直帮你热着,再不醒来,就要凉了。” 闻言,薛采缓缓睁开眼眸,装出刚从昏睡中苏醒的懵懂模样,一脸茫然道:“小恩公,我们就这么离开了?” “你还想再去道个别?”崔珩余怒未消,沉下脸来道:“活腻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此时此刻,薛采哪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 说实在的,出了这样的事,委实让人意兴阑珊,不愿在梧州多停留片刻。但陆哲翰被崔珩刺伤,她又不辞而别,心里总归过意不去。不知从何时起,崔珩总会因她的缘故丧失冷静,变得偏执暴力,剑走极端。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可自己不是笃定,无法回应吗? 既然如此,就不该继续呆在他的身边,影响他,祸害他。 “在想什么?” 崔珩打开荷叶,将裹在里面的土鸡捧到薛采眼前。那土鸡个头适中,通体金黄,油光发亮,一阵淡雅荷香扑鼻而来。薛采刹住思绪,食指大动,接过崔珩递上来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鸡肉鲜嫩酥烂香糯,甚是美味,驱散了积压在心头的阴霾。 崔珩等薛采吃完,扯下另一只鸡腿。 薛采摇了摇头,寻了一块帕子擦净手上的油腻,“小恩公,剩下的都归你。忙了半天,多吃点。”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凑近崔珩的手闻了闻,然后把土鸡翻了个面,奇道:“哪来的焦味?这鸡明明是蒸熟的,不见有烤焦的地方。” 崔珩不答,把荷叶鸡搁在一旁,提不起胃口。 薛采拉近与崔珩的距离,四处乱嗅,喃喃自语道:“难道是火里呆久了,鼻子出了问题?可这焦味闻着真切,倒像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莫非是救我时,衣衫被烧焦了。但闻着又不像是布料的焦味。” 她检查完前面,抬起脑袋与崔珩四目相望。崔珩低着头,目不转睛凝睇着她,唇角带笑,“你可以靠得更近点。” 薛采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整个儿都快扑进崔珩怀里,勉强保持镇定,往后退开一尺,问道:“你没闻到吗?真的有焦味。要不你转个身,我瞧瞧背后。” “不必了。”崔珩坐姿不变。 薛采尤未放弃,打算再劝两句,把那个烧焦的地方揪出来。马车突然一停,她没坐稳,上半身直接撞上崔珩胸膛。冲击之下,崔珩整个后背都磕在了车厢壁上,他脸色一白,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紧密相贴,薛采很难不听到那微弱的吸气声,恍然大悟,带着几分严厉瞪向崔珩,“你受伤了,为何要瞒着?” “小伤而已,赶路要紧。”崔珩满不在乎的语气,刺激到了薛采。 “我看看。”薛采说着,就要去扳人肩膀。 马车停下后,便不走了。车夫交涉未果,撩起帘布,探进来半个脑袋,“城主,有人拦车,不让通行。” 崔珩移开半扇木窗,朝外张望一眼。 城门口,香车宝马横在路当中,一名衣着华贵,头戴玉冠的公子由胖墩墩的仆役搀扶着,步下马车。他的脸色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不过分难看,身上整洁干净,不见丝毫受伤的痕迹,想必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包扎梳洗过一番。 崔珩砰一声关上小窗,吩咐车夫,“绕过去,不必理会。” 咚咚—— 马车未动,敲窗声响起,外面的人彬彬有礼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和师妹道个别。” 薛采本就在遗憾,没跟陆哲翰说一声,便仓促离开了梧州,此时见他主动找来,忍不住想跳下马车。可她还未行动,崔珩像是早早洞察了她的心思,钳制住她的双腿,冷冷道:“不许去。” 薛采在崔珩极有压迫感的注视下,纠结再三,打着商量道:“人都来了,却避而不见,会不会显得小气,也不太礼貌?” 礼貌是什么?崔珩才不感兴趣。 敲窗声仍在继续,敲两下,停两下,富有节奏,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和里面的人比拼耐心。崔珩如老僧入定,本来还着急赶路,如今却在和陆哲翰的较量中,感受到了一丝古怪的乐趣。 这得僵持到什么时候? 薛采坐不住了,又气又无奈,“我就和他说两句话,说完了大伙都可以离开。这两辆马车堵在城门口,你们无所谓,过路的百姓可怨着呢。小恩公,你别蛮横任性。” 崔珩得了教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见薛采面带薄怒,不禁回想起那些被她冷落无视的日子。今日自己虽救了人,立了功,但在破庙时刺伤了陆哲翰,想必已招她不喜。当时她虽未表露,甚至示弱讨好,可那皆是在替别人考虑。如今他拦着不让见人,必然更惹她嫌恶。 原本以为救人之后,两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她的心会被自己捂热一点。眼下看来,功过相抵,又或者,功不抵过。毕竟,她的不满如此明显。 崔珩心下凄凉,拉开车窗,自觉挪到一旁,双臂交抱,目光没有焦点的落在两人的包袱上。 “师兄,你怎么来了?” 第一句话已经说完。 “抱歉,师妹。你难得来梧州一趟,当师兄的不仅没好好招待,还让你受了惊吓,吃了苦头。出了那样的事,我知他必定不会让你多待一刻钟,只好赶来城门口守株待兔。幸亏赶上了,来得及与你告别。” 话就不能说得言简意赅一点?崔珩烦躁地换了个姿势。 “师兄,你肩膀疼吗?怕是刚才一直用右手敲窗,牵动了伤口,有血渗出来了,该重新包扎一下。” 崔珩觉得自己的后背也疼得厉害。 “哦,是吗?我一时着急,竟然忘了。” 说完了吗? 崔珩向薛采投去探询的目光。薛采暗暗叹了口气,接过陆哲翰递过来的青瓷小罐,用眼神示意:这是什么? 陆哲翰浅笑道:“师妹,此物赠你,好生保重。” 砰—— 窗户被重重砸上。 等候多时的车夫挥舞鞭子,尘土飞扬,马车向着城门外疾驰而去。 薛采旋开青瓷罐,里面是上好的金创膏,“你把身体转过来。明明受了伤,为何一声不吭?早知道,就该在客栈里先给你上个药。” 那时节,你不是忙着装昏迷吗,哪里顾得上我! 崔珩将委屈藏起来,乖乖把后背交出去,“别用他给的,包袱里有我们自己带来的金创膏。” 薛采听了,实在觉得好笑,“你对师兄的敌意未免太重,闹得跟个小孩子一样。”视线匆匆略过后背,找药的手蓦然一顿,“小恩公,这你也忍得了?你实在太过分了!” 背部靠近左肩的地方被火灼烧掉了一大片,露出来的肌肤鲜血淋漓,没有一寸是完好的。薛采想起初见崔珩时,他满身是伤,也是这样令人触目惊心。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比冰凉的药膏先滴落在了伤口上,像一根刺狠狠蜇疼了他。崔珩扭头,想要一看究竟。薛采连忙抹了把眼睛,没好气地呵止:“上药呢,乱动什么。” 微微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 崔珩低下头,难以掩饰嘴角的笑意。 这一瞬间,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疼吗?” “不疼。” 但愿你肯怜惜,那么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饴。 第56章 清平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卯时一刻,晨曦微露。 宫中太医照例替皇后娘娘诊脉,须臾,坤和殿中传出喜讯。圣上听闻,龙颜大悦,赏赐皇后奇珍异宝若干,锦绣千匹,黄金万两,却因俗务缠身,未曾踏足坤和殿,躬自探望。自此,坤和殿云消雾散,人人喜上眉梢。只皇后一人心事满腹,愁容不减,日渐清瘦。 清平二年,七月十五,中元节。 子时三刻,百鬼夜行。 信阳侯孔辉与内侍张全德里应外合,设计鸩杀皇帝,妄图颠覆朝纲。眼看胜利在望,萧闵怀暗中豢养的亲兵倾巢而出,歼叛军于承天门外。 世代簪缨,奕叶承恩的孔氏一族因谋反之罪被一网打尽,连根拔起。族中女眷一律发卖为奴,男丁男童皆枭首示众。 行刑那日,暑气蒸腾,城中黔首不顾炎热蜂拥而至,苍蝇在菜市口盘旋飞舞。 孔氏男丁男童共百余人,短短一个时辰内不论老少,不论善恶,一并魂归九天。大魏开国数十年,未曾有过如此浩大的行刑场面。围观之人,无不大受震撼。 朝中尚有耿直之士替皇后辩白求情。 她怀有龙种,又久居深宫,不问朝政,想来清白无辜。真要治罪,也得等皇子平安降生之后,何必急于一时?说难听点,皇后失了怙恃,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再有心机能耐,也掀不起波澜。 萧闵怀置若罔闻,命人将那杯鸩酒原封不动送至坤和殿。孔妍菲像是早有预料,从容不迫接过,不紧不慢谢恩,然后一饮而尽。 入殓前,大理寺派仵作前来验尸,原来皇后并未怀孕。那子虚乌有的喜脉,是孔辉阴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萧闵怀膝下无子,一旦被鸩杀,孔妍菲腹中胎儿便是未来君主。孔辉只需在适当时机将宗族中刚出生的男婴抱至坤和殿,瞒天过海,萧氏江山便要易主。 涉案太医对此供认不讳,被凌迟处死。 屠刀之下,倒也有一条漏网之鱼,那就是从天曜城归来便陷入疯傻的孔鎏。 萧闵怀亲自试了一试,确认孔鎏痴傻无疑,居然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 失去庇护后,孔鎏流落街头,饱受地痞流氓羞辱欺凌,沦为天下笑柄。 曾经的辉煌如过眼云烟,而孔鎏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世人,孔氏是从怎样的高门大户跌入到怎样的泥沼深潭。英明一世的孔辉,怕是永难瞑目。 除掉肘腋之患的萧闵怀自以为高枕无忧,变得散漫怠惰,日日逗留在宠妃宫中,连早朝也懒得露面,气得一群老臣连上数本奏折,但全部石沉大海。 可惜呀可惜,萧闵怀的安稳日子没过满半个月。 清平二年,七月廿九,天曜城主崔珩发兵三路,从东北、西北、东南三个方向直逼大魏心脏。 八月初十,地处皇城东北面的彭州失守。时宁与秦长生率领的军队一路高歌猛进,一月未到,连下三城。 八月十九,地处皇城西北面的禹州失守。林星云统帅的悍匪骁勇善战,所到之处无不望风披靡,沿着崔珩指定的路线,鲸吞蚕食。 九月十三,崔珩率军翻越乌岭,在高寒之地击败秀洲太尉,然后一路向东直至海滨,过洙江后又折往西北,在大魏南部兜了一圈。 天下苦萧闵怀久矣。崔珩手下的军队军纪严明,夺下的城池匕鬯不惊。又有天曜城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在,百姓自然愿意归顺。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最后几座城池既无负隅顽抗的能力,又无坚守到底的忠心,城门不攻自破。 十二月初二,天寒地冻,朔风呼啸。 三路兵马在皇城郊外顺利会师。仅半年光景,萧闵怀只剩下立锥之地。 ** 薛采跟随时宁驻扎在郊外燕林村中。 时宁和秦长生率领的军队是三路兵马中最先到达此地的。他们来时正值深秋,满山红叶如雨飘零。百姓争先恐后让出自己的房子,搬来刚丰收的瓜果,送来新酿的米酒,弄得时宁一伙很是为难。后来颁布了军令,才稍稍制止了此种善举。 薛采趁着这段空隙,改良了几种火器,还在偶然之下,发现了一片上好的磷矿。 等林星云到达时,薛采已对燕林村周围了如指掌。但偷袭时有发生,时宁并不允许她走得太远。林星云一来,军中骤然变得喧阗吵闹。他与秦长生素来不对盘,两个人话没说几句,就相互讥讽,甚至还会抛下身段,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厮打在一处。 明明相看两相厌,却不受控制的要去招惹对方。大抵是军中无聊,得找个势均力敌的人吵吵架,消磨多到使不完的精力。 徐梦洁是跟着林星云来的。她随军而行,是想亲眼看着萧珏失去的东西被一点点夺回来,出一出憋了将近两年的恶气。 起初,林星云担心军中多一名女子会影响行军速度,死活不肯答应。 崔珩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林星云自个儿决定。他对付萧闵怀,是想把萧珏应得的交到萧念手中,顺便替崔默武报个仇。其他的,一概不想理会。 徐梦洁孤立无援,只好仰仗自己。她夜邀林星云,将自己的身世,遭遇娓娓道来,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单薄的身子倚在凉亭栏杆上,弱不禁风。 徐梦洁的来历林星云一清二楚,但就是鬼使神差的,吃她那一套。并非对徐梦洁有什么绮思妄想,只是改不了怜香惜玉的老毛病。 用秦长生的话来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秦长生为此有半个月没搭理林星云,遇见了也只当无关人等,招呼懒得打,话懒得说,吵架更懒得吵。有时候林星云主动找她,秦长生拒绝得干脆果断,扬长而去或闭门谢客。实在避无可避,又像是怕脏了自己的眼睛,视线始终不肯落在林星云身上。 林星云懊恼了好长一阵子,知道秦长生在怄气,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人。不能和秦长生斗嘴的日子,是他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令人大松一口气的是,他终于凭借自己的缠人劲,与秦长生和好如初,但始终心有戚戚,不敢胡乱造次,甚至学会了看秦长生的眼色行事。 仰人鼻息,多窝囊,可他竟然就这么干了。只要秦长生还如往常一般,与他争吵打闹,什么都好商量。 ** 崔珩与这两支军队汇合时,大家在燕林村的日子已经过得有声有色,其乐融融。如果不是他的到来,几乎都快忘记围城之事。 崔珩一到,村民愈加诚惶诚恐,来得不那么勤快了,但送来的东西堆积得比小山还高。崔珩见了,派人一一送还回去,在时宁下的禁令上,追加了一道惩罚更重的。 薛采与崔珩分别了一百多个日夜,一重逢,就觉得眼前的男人神态疲惫,比过去消瘦不少。她突然有种冲动,想上前抱一抱他,但众目睽睽之下,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与薛采相比,崔珩实在肆无忌惮。 他不知薛采在想什么,见薛采驻足不前,只好自己去就山,把朝思暮想的姑娘拉进怀里,力气之大几乎要折断薛采的腰,也不管冷硬的盔甲是否会硌疼薛采,只想着把薛采嵌进自己的身体里才好。 这样,就永远免去了相思之苦。 在场的将士经历过大风大浪,见主帅感情如此奔放,倒也面不改色。 是夜,薛采看完手中话本,顶不住瞌睡,灭了蜡烛,上床就寝。 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就在她快要与周公相会之际,棉衾被人轻轻拉起,一具带着冬夜寒意的身体贴过来,铁臂箍住了纤腰。 薛采打了个哆嗦,想要装睡,为时已晚。 两人静静躺着,时光如水流逝,崔珩的身体渐渐变得温热,被窝不像薛采一个人睡时那般冰冷了。困意再度袭来,薛采有些贪恋这份温暖,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赶人。 但崔珩一直不讲话,薛采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一边与瞌睡虫作斗争,一边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身后的人呼吸绵长平稳,没有其余动静,薛采到底忍不住了,出声打破沉寂,“小恩公……” 一只宽厚的,长了薄茧的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巴,“嘘!再抱一会儿。你若困了,便安心睡吧。我不会趁你不备,做出让你讨厌的事。” “可你这样抱着,我很不舒服。”薛采斗胆进谏,“你还是回自己屋里吧,我这床窄得很。” 崔珩充耳不闻,良久却道:“我们成亲吧。”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其实这句话已在他心中翻滚多时,将他的心灼得生疼。每每见到薛采,这五个字便不由自主地在舌尖跳跃。枉他冷静自持,用上了所有自制力才忍耐住了,把话憋回去。 过去虽然渴望,却担心唐突,惹来薛采厌恶。这一次,离别将近半年,他实在太过祈望自己与薛采之间能有更深的羁绊,而不是所谓的脆弱不堪的“报恩”。 他不愿再独守黑暗,因为想她,枯坐至天明。 薛采浑身一颤,咬着下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声商量道:“小恩公,大战在即,可否等一切结束了,再谈此事?” 这是没有拒绝的意思吗? 一丝渺茫的希望从崔珩心头升起,他用下颌蹭了蹭薛采的肩窝,将人抱得更紧,嗓音低沉:“好,我答应你。” 第57章 清早,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将铺陈在桌面上的画稿照得半明半暗。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通宵。 薛采搁下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一边敲打泛酸的肩膀,一边审视刚完成的火器制造图,一旦发现不妥之处,又会执起笔做些修补。 她画得钜细靡遗,不仅细细描绘了外部整体轮廓,内部每一个零件构造也都配上了详尽的说明图。尺寸、角度、用法一一标注在旁,一目了然。 只要依样画葫芦,再愚笨蹩脚的铁匠,也能制造出像模像样的,能在战场上发挥神威的火器。 连着熬夜赶工,这才把掌握的东西全部画尽。 薛采如释重负,感到轻松的同时,亦感到困倦。等墨汁干了,她把画稿与之前几幅整理到一起,决定先去床上躺一会,睡足了,再摸去厨房找点吃食。 反正这几天崔珩忙着排兵布阵,无暇顾及到她,时间很是充裕。 可是,身体累到了极致,神思却清明无比。 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薛采终于选定了仰躺的姿势,望着头顶上方微微泛黄的帐帷发起了呆。 忽然,崔珩颀长隽秀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如一道闪电劈开黑黢黢的夜幕,着实把薛采吓了一跳。那些被刻意压制下的烦闷重新翻涌上来,在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段时日,崔珩来得虽少,话也不多,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她忙碌,可薛采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暗藏在他眸底的期许。而这期许一旦被捕捉到,就难以再忽视,变得刺目又扎心。 他在期待什么? 薛采自然一清二楚,不由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趴倒在床上。她从枕下掏出一只青瓷小罐。旋开后,取出上面那层薄薄的金创膏,里面赫然藏着一颗乌黑的药丸。 是“梦”。 数月前,梧州聚星楼用膳,陆哲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要把“梦”赠送给她,被她一口拒绝了,却不料他会以这种隐秘的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再次相送。 罐中有一夹板,上方是掩人耳目的金创膏,下方就是这一粒据说能惑人心神的乌丸。如果不是前几天手指被薄刃划伤,取罐中金创膏一用,大抵到此刻也不会发现其中玄机。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师兄料准了她用得上? 薛采把乌丸倒在掌心,仔细端详。药丸的形状无可挑剔,圆滚滚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球形。这小小一粒,是用莫大夫千辛万苦采来的毒草制成的。 这小小一粒,怎么就兜兜转转落到了她的手里? 就当师兄神机妙算吧,薛采不再踟蹰,屈指成拳。 择日不如撞日,是时候把那些不该有的枝枝蔓蔓全部斩断,把她无福消受的东西物归原主,就让一切在平静无澜中悄然结束。 ** 入夜,星河寥落。 崔珩与刘旭阳、林星云一等在沙盘上推演完所有可能发生的战况,独自回了营帐。 灯火如豆,他借着昏黄暗淡的烛光,仔细擦拭着一柄刀鞘上雕镂了木槿的匕首。 薛采掀帘进来时,寒风灌入帐内。 崔珩蓦然直起脑袋,愣了愣,以为自己累到出现了幻觉。 “小恩公。”薛采轻轻唤了一声,“听林星云说,你们刚忙完,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就贸然跑来了。” 她有多久没主动找过自己。笑意在崔珩唇边绽放,扩散,直至眼角眉梢。 他一瞬不瞬望着来人,看她搁下手中食盒,把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在桌上,还有一壶酒,两只酒卮。这些日子,崔珩没好好吃过东西,目光扫过青白釉小碟,挑了挑眉,“自己做的?” “许久未进厨房,手艺生疏了,若口味不好,千万别责怪。”薛采面露羞赧。 她怀抱目的而来,总觉得此时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虚情假意,既唾弃着自己,又极力掩饰着,不让崔珩瞧出端倪。 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薛采垂下了视线,缓缓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崔珩,“这黄酒是村中百姓所酿,口感醇厚,听说年份越久越养胃。这一壶足足在地下埋藏了十年,很是珍贵难得。来之前,我用火烫过,喝了还能驱寒,快尝一尝。” 酒卮触手温热,崔珩闻着酒香,疑惑道:“可我记得,你并不爱饮酒,怎么如此精通了?听起来,似乎对黄酒情有独钟。” “……” 薛采额头沁出薄汗,在崔珩面前,她始终表里如一,从未有过欺瞒,更没像如今这般虚与委蛇过。 心里越是发虚,表面越该镇定。既然决定了,就勇敢一些。 薛采双手握拳,指甲抠着掌心的肉,豁然抬起头,直视崔珩,巧笑倩兮道:“今夜情况特殊。一来我将自己对火器的研究全部付诸笔端,画成了一册制造图。这么多年,小有所成,心中万分喜悦。” 说着,将随身携带的图纸拿出来,“这便是我要赠你之物,望小恩公不要嫌弃。” 继而道:“二来鏖战在即,为提前庆祝小恩公旗开得胜,才带来这壶好酒。况且,我只饮一杯,绝不会贪嘴。” 话音落地,薛采举高酒卮,等待清脆的碰撞声。 崔珩用指腹摩挲杯口,觉得今晚的薛采有些异样,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试探着问道:“你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绝对没有!” 酒面微荡,薛采差点儿从原地跳起来,暗道崔珩眼神太过毒辣,笑意还没退尽,就僵在了脸上,讷讷道:“小恩公,你目光如炬,心思缜密,我若有事隐瞒,还不被你一眼瞧穿。再说,我除了钻研火器,还能有什么事?” 这话博得了崔珩深切的认同,一想起有人醉心画稿,屡次对他视而不见,爱搭不理,就心梗难受。 他随意翻动稿纸,半晌,目光重新投注在薛采脸上,饱含探究,“来日方长,为何要如此急切地画完这些?” 今晚的问题未免多了点。 薛采默默腹诽,有些疲于应付,不想再绞尽脑汁,斟字酌句,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了。 露馅就露馅吧,大不了桌上的酒她一个人干了,毁灭证据谁不会啊。 凡事都可从长计议,总有两全其美的脱身办法。 于是,随口回答道:“兴之所至,想画就画,没那么多为什么。” 熟悉的薛采又回来了,不再扭捏作态。 崔珩稍稍安心,这才举杯与她相碰,“就一杯,食言自肥。” 看着崔珩一口将酒饮尽,薛采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一脸真诚道:“小恩公,我的祝词还没说。薛采在此诚心诚意祝你,往后余生无病无灾,平安喜乐,觅得良缘……” 良缘不就在眼前,还要去哪里寻觅? 崔珩晃了晃头,正打算说什么,周围的景象随着晃动快速飞转,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重重叠叠,影影幢幢。 他手掌撑在桌面上,想要站起来,却手足无力,跌坐了回去。 “你在酒中下药?”崔珩难以置信,神思恍惚,“为何要如此?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惹你不快了吗?” “小恩公。”薛采见他这般难受,愧疚感更浓,坦诚相告道:“你还记得莫大夫来天曜城寻找毒草的事吗?酒中溶解了那毒草制成的药丸。你听我说……” 薛采凝视崔珩迷离的双眼,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道:“你忘了我吧,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就当这世上从未有过薛采。等大战告捷,我会悄悄离开。从此山高水远,永不复见。” “不对,世界如此之小,万一狭路相逢……真要是遇见了,也该形同陌路,各自为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劳烦点个头。” 崔珩晕晕乎乎的,依然乖巧地给出了薛采想要的回应。 过了片刻,他觉得不那么头晕眼花了,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剥离,记忆如聚拢在一起的尘屑,被吹散了,隐没无踪。 对此,他只能当一个束手无策的旁观者。 如此持续了一阵,心里变得空空荡荡,明明之前还满满胀胀的,被什么人霸占着,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可她是谁呢? 眼前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位模样清秀,装束淡雅的姑娘,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崔珩目光往四下巡睃,徐徐想起自己已经回到营帐,视线落在桌上,一只酒卮翻倒了,岌岌可危地挂在桌沿,一点轻微的动静,就有可能把它震落在地。 啪—— 酒卮落地。 薛采悚然一惊,对上崔珩冷漠的眼神。 崔珩揉了揉隐隐泛疼的额角,实在想不通在这紧要关头,怎么还会有饮酒的闲情逸致。他对立在一旁傻愣愣的姑娘道:“扶我去床上歇息。” 语气是久违的疏离。 薛采回过神,忙将崔珩扶到床上。崔珩懒懒散散往柔软的被褥上一躺,薛采自觉帮他脱下靴子,盖上衾被,掖好被角。 转身离开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力道之狠像是要生生捏碎她的骨头。 薛采诧异回头,见崔珩正恶狠狠地瞪着她,眼中恨意翻腾,如滔天巨浪,又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伤痛,“为何要这么做?我对你的喜欢,就如此惹你厌恶,竟要将它抹杀得一干二净!” 薛采傻了,喉咙发干,脸色煞白。 崔珩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瞪着她,目光如刀,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数不尽的窟窿。 帐内,死一般的沉寂。 慢慢地,崔珩眼中的恨意如潮水般退落,海面恢复平静,海水泛起冷意。他带着一丝困惑望向自己的手,脸色晦暗不明,蹙了蹙眉头,然后将手松开,“你退下吧。” 薛采逃也似的跑到帐外,一屁/股跌坐在地,抚着胸口急促喘息着。她不确定“梦”是否真正迷惑了崔珩的心神,剥夺了崔珩的记忆,只觉得自己蠢透了,坏透了。 她因自己的自私而惶恐不安。 凭什么呢,究竟凭什么要去剥夺别人的感情?就为了免去日后的纠缠?就为了在提出离开时,在斩断牵绊时,崔珩能平静接受? 帐内冷得像个冰窖,崔珩睁着双眼,一遍遍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失去了某些重要的片段。 究竟是什么呢? 胃部很不舒服,像有一根木棍在不停地翻搅。 崔珩忍不住了,将里面的苦水吐了个干净。 第58章 两日后。 寅时,山中寂静无声,沿着蜿蜒山势搭建的营帐人去楼空,一列列披坚执锐的士兵衔枚疾行,直奔皇城。 到了卯时,漆黑的夜色渐渐被稀释,整齐的军阵在皇城脚下悄然排列。 天光大亮时,守城的将士才迟钝地发现这是一个能见度不达三尺的大雾天。 四野浓雾缭绕,所有人仿若置身云端,站在角楼登高望远的主帅也难以察觉到这白茫茫中酝酿的危机。 突然,城墙壁上传来可疑的动静,竖耳静听,是铁钩扎入墙体,又从石缝中拔出的摩擦声。 有人偷袭! 众将士警惕地握紧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做好了一剑将对方击毙的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数道矫健的身影凌空跃过墙垛,如飞鸟穿越浓雾,朝下俯冲,扑向宇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 短刃相接,打斗声此起彼伏,飞溅的鲜血像彗星长长的尾巴,带着隆冬才会有的热气,泼在盔甲上、人脸上、石壁上…… 紧接着,雷声轰鸣,炮弹在城墙上渐次炸开,给厮杀的双方呐喊助威。 火光四起,隔雾望去,忽隐忽现,明灭闪烁。 …… 辰时,宁静安逸的燕林村从沉睡中缓缓苏醒,有人抱着木盆去小溪边浣衣,有人背着弓箭进山里打猎,一切遵循着往常的节奏。 若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大抵是留在村中的兵马被裁掉了一半以上。 这支队伍兵强将勇,每一位都由崔珩亲自挑选,担负着保护后方村民与辎重的任务,而其中最骁勇的几位寸步不离薛采,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如今,薛采身边的人全部撤离。 大概是崔珩脱离情海后幡然醒悟,觉得派这样的精兵强将来保护她这个无足轻重之人,实属暴殄天物。 这事好坏不论,反正帮了薛采一个大忙。她本来就不习惯被人前呼后拥,离别在即,未免横生枝节,更不想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薛采房间隔壁就是军械库,她简单收拾完行李,想了想,似乎没别的事情可做,便打开库房铁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兵器基本被搬空了,余下的都是些派不上大用场的。有一箱炮弹孤零零地倚着墙根,是仅剩的最后一箱。 薛采弯下腰,拂开上面的灰尘,蓦然想起这炮弹还是在岷山时所制。因为受了潮,担心会在使用时走火炸膛,或直接变成哑炮,便一直搁置着。 丢又舍不得丢。不光是她,似乎连崔珩都对这箱子东西怀了几分感情,所以存放军械的地方始终有它的一席之地。 薛采拿起一颗,用手摸了摸,心中百感交集。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小采姑娘,你果真在这里。” 一声甜甜的叫唤在背后响起,薛采回头,是燕林村的小甜心月娥。 前不久,月娥给自己寻了个好差事,当起了徐梦洁的贴身婢女。 徐梦洁在燕林村里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每一次现身都会给村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有人活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还是头一回见这牡丹花似的人物。 气质高贵、举止优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成典范。听月娥说,她每日除了抄写经文,就忙着做些女红,似乎很享受村中的恬静,借此修身养性。 果然,性子比从前和善不少。 别的不说,单说她每日雷打不动地给村民们送甜羹,就博得了大家的喜爱,纷纷夸她是一位芙蓉面庞,菩萨心肠的好夫人。 月娥偷偷告诉过薛采,自从徐梦洁的手指被锅炉烫伤,熬煮甜羹的任务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头上。对外自然还是宣称,由徐梦洁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亲手制作。 每日煮,每日煮,月娥心里难免有点牢骚。 她把今日的羹汤端给薛采,幽幽道:“我以为服侍这样一位夫人,是用不着下厨房的,可每日都难逃一劫,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就快变成黄脸婆了?” 薛采接过后喝了一口,一如既往的甜,就像月娥这个人,长得甜,笑得甜,此刻虽在抱怨,声音仍然甜腻腻的。 “月娥,我手上有几件衣裳,一次也没穿过。你瞧我俩身材相仿,送你可好?”薛采对衣着不甚讲究,因着崔珩的关系,藤木衣箱里的裙衫越积越多,她早就有送人的打算。 月娥一听有新衣服穿,大喜过望,拉着薛采的手,连连摇撼,“好啊,好啊,你去拿过来,我瞧瞧。” 薛采依言把整只藤木箱都拎了过来,“你自己选吧。” 月娥一眼就相中了一套用料讲究,做工繁复的,兴冲冲跑开,“等着,我去你房中换一下。” 不一会,她腰肢款摆,娉娉袅袅走了进来,转了个圈,福了福身,“怎么样?像不像城里的娇小姐?” “美极了。至于像不像娇小姐,恕我答不上来,没专门留意过她们的模样。”薛采回首望了一眼军械库,“走吧,去我房中试一试其他的。” 月娥拦住薛采,不死心地问道:“那和萧夫人比呢?不过,我不像她从小养尊处优,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听说已经生过孩子,却娇嫩得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月娥低头瞧了瞧自己长满冻疮的双手,又红又肿,因为干燥,好几处地方皲裂了,溢出血丝。 她吸了吸鼻子,憋住泪水,“我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父亲年迈,母亲痴傻,这几张嘴,全靠我揾钱养活,哪有人家的好福气。小采姑娘,衣服我去脱下来还给你。虽然合身,但不合身份,穿上了也是东施效颦。” 这么甜的姑娘,心里却盛满了苦涩的眼泪。 薛采正要安慰,一股怪味飘入鼻端,举目四望,但见墙根处燃起一捧蓝绿色幽火,往装满炮弹的木箱蔓延。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哪里得罪了火神祝融,三天两头的要拿火烧她。 “快跑!”薛采拉起月娥的手,“运气不好,箱子里的东西会爆炸!” 月娥点点头,表情十分平静,不冷不热地笑道:“小采姑娘,你别拉着我呀,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 “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心肠歹毒之人。既然你快死了,总得让你当个明白鬼。今日的甜羹与往日无异,但里面撒了一包迷药。听说你不怕毒,迷药却是可以的。” “徐梦洁告诉你的?”薛采尽量维持清醒,她从前就在甜羹上栽过跟头,竟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 好恨! “我和你相识不久,当然是夫人透露的。” “为何要帮着她?” 月娥有点不耐烦了,撅着嘴道:“都跟你说了,我家境贫寒,既要给母亲治病,又要助弟弟念书。我一介小女子,没有丰厚的妆奁去寻个好人家,没有一技之长去找份好活计。一个人苟且偷生尚且困难,靠什么养活一大家子?幸亏,老天长眼,佑我遇见贵人。我都知道了,等大战结束,她就是当朝太后。那我还不赶紧巴结着,她要杀人,我便是她手里的屠刀。我如此帮她,将来总少不了我的好处。” 月娥满目憧憬,“到时候,我看村里谁还敢瞧不起我,谁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凌我!他们会像狗一样,冲着我汪汪叫,摇尾巴。会百般讨好,就为了让我摸一摸他们低/贱的脑袋。会因为舔到了我的鞋子,而喜不自胜。” 说着说着,月娥咯咯大笑起来,又甜又诡异,像个幽灵。 薛采不想再听她废话,眼前一黑,耳畔响起炮弹的爆炸声。 她做的东西质量很是可以,居然真的会炸。 …… 午时,万丈金光冲破云层,驱散浓雾,整个世界像被水冲刷过一样,清朗明净。 含光门、永安门、承天门三道城门已破,萧闵怀彻彻底底丧失了绝地反击的可能。 曾经睥睨天下的君主,怎能甘心沦为阶下囚? 自刎前,他回顾自己短暂的帝王生涯,觉得还不够畅快淋漓,还不够恣意快活。以为享有呼风唤雨的无边权力,其实处处受到掣肘。 纲纪礼法,伦常道德,全是狗屁! 他贵为君主,为何要听臣子之言?为何要受条条框框限制? 若有来生,他一定要比这一世更加喋血,更加残酷,更加无视这群人间蝼蚁,做个落拓不羁,为所欲为的千古一帝! 天若阻他,他便杀上天去。人若拦他,他就屠尽天下之人。 倒在龙床上的萧闵怀,怒目圆睁,不甘与愤恨夺眶而出。 …… 皇城被围时,城里的百姓就在翘首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军队一进城,告民书往城墙上一贴,百姓心里更觉欢喜。终于摆脱了暴君的掌控,终于被人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 他们听着抑扬顿挫的念诵声,忍不住热泪盈眶,喜极而泣。 人迹罕至的晋安街,与昨日相似的一幕正在上演。 几个尖嘴猴腮的地痞流氓,把一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子围困在墙角。为首之人抬脚一踹,正中那男子心窝。男子无声无息滑坐在地,肮脏的头发遮挡了面孔,让人无法窥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不吭声,不反抗,简直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哎呦,瞧他皮实的。”为首之人狞笑道:“我这天天打,天天踢,弄得自己手疼脚疼,他倒好,像个没事人一样。” “要我说,咱们还不如拿把刀子来。捅一刀,撒一把盐,总能把他逼得嗷嗷叫。” “那可不行,万一弄出人命,上头怪罪下来,谁顶得住?” “留他一口气在不就得了。” “哼,还是拳拳到肉来得解恨。咱们这一群人,哪个没在他手里跌过跟头,吃过苦头。想当初他贵极人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弄死咱们,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这样的人物落在咱们手里,不得亲自伺候着。” “那你说,咱们对他是不是太客气了?当初他折磨人,可都是雷霆手段,残暴得很。就那个天曜城主,被他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道好轮回,这不终于轮到他了。” “胯/下也让他钻过了,响头也让他磕过了,今天玩点什么新鲜花样?上次阿义剥光了他的衣服,命他在街头傻站了一个时辰,把他那缺了的一处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刺激是刺激,可他一脸痴傻,全然不当那是他自己的身体,叫人很不得劲。” “呵呵,都家破人亡,剩他一根独苗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要我说,亏他神志不清,才能一一忍受下来。但凡有一丝清醒,咱们给的羞辱,足够把人逼疯一回。换做是我,早想个法子自尽了。” “哈哈,根儿就是心慈手软。这样,你们先揍他一顿,俺去给他弄点好吃的垫垫肚子。” “老孟,你给他弄什么好吃的?” “哈哈,保密,保密。你们别站着不动,打呀。” 话音刚落,拳脚如雨点般砸在男子身上。这一干人毫无顾忌,下手没个轻重,只管自己打得尽兴。 打完后,给男子准备的吃食送了上来。 有人怪声怪气地吆喝道:“上菜喽,上菜喽,新鲜的,热乎的,刚刚出炉的!” 闻到恶臭的人纷纷捏住鼻子,往后躲避。 “我说老孟,上次小周吐出来的秽物已经够恶心人。没想到,你还要登峰造极,真是丧心病狂。” 老孟挤眉弄眼道:“怎么能让小周把俺比下去?不出个杀招,你们都当俺老孟是在这里混日子的。有句老话说得好,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这每月一锭的银两,俺不能白拿。” 说着,老孟把地上的陶盆往前踢了踢,用手抓住男子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来,“把这些都吃干净,舔干净了,否则俺要你好看。” 男子一动不动。 老孟气极,“呦呵,傻子还有脾气了。” 他单手扣住男子的脑袋,强硬地往下摁。 嗖一声,一支短箭飞驰而来,不偏不倚射中男子心脏。痴痴傻傻的男子在看清对面的人时,古井无波的眼中流光乍现。 他抬手抚上短箭,似笑非笑,身体朝后仰倒。 事发突然,这一干人一齐望向街口,但见一名飒爽清冷的将军身穿银白盔甲,三千青丝梳得一丝不苟,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落到腰际,上面简简单单插了一支青色玉簪。 她跨坐在雪白骏马上,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是你狗胆包天,坏俺好事!”老孟一双虎目凶光毕露,怒斥道:“圣上特意交代过,这人杀不得,你就等着被治罪吧!” “圣上?”时宁反复玩味这两个字,半晌,轻笑道:“该称呼先帝了。” 她向身后的人示意,“聚众滋事,全部带回去。” 目光落在被箭击毙的男子身上,短短停留了一瞬,“找个地方把人埋了。” 交代完,她双腿一夹马肚,扬长而去,马尾辫在空中扫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第59章 薛采感觉自己的脸被狠狠扇了一下,疼痛感太过真实,在下一个巴掌呼过来之前,赶紧醒了过来。 入目是一张素昧平生的面孔,眼前的少年五官平庸,脸颊和鼻梁上麻点遍布,因为过于密集,有些地方变成了硕大的黑斑。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薛采一张嘴,发现自己变成了公鸭嗓,她抬手摸了摸脸,视线落在皱巴巴的手背上,“你给我易了容?” 少年掏了掏耳朵,颇不耐烦道:“知道你满腹疑惑,但能不能一个一个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好?” “谁派你来的?”比起少年的身份,薛采更想知道他背后之人是谁。 “陆哲翰。” 短短三个字在薛采心中激起千层浪,“派你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保护你呀。必要的时候,护送你离开。” “什么叫必要的时候?”薛采紧盯少年黑溜溜的眼睛,“比如,现在?” “这不是废话。一旦你动用了那颗药丸,时机便成熟了大半。等他们都出去打仗了,就是跑路的最佳时机。”少年闲闲地剥着自己的指甲,“不过现在还走不了。” “你打算怎么带我离开?” 崔珩抵达燕林村后,便命人登记造册,把村民们的情况摸了个底朝天,一一记录在案,与之相配的还有每个人的画像。凡是登记过的村民,都会发放一张写有姓名、年龄、住址的卡片,每条村路上的岗哨凭此放行。 一念至此,薛采补充道:“通行卡,你有吗?” “没有,上面的印戳不好仿造。” “那直通大道的村路我们是走不了了,只能翻越后山。不过,山上每百丈一岗哨,驻岗的人虽从四人减至两人,想要蒙混过去,依然困难重重。” “你是在责怪我多管闲事吗?”少年语气不善,“早知道就让你被火烧死得了,大不了那一百两银子小爷不赚了。” 所以,她的命值一百两吗?听上去倒是一笔巨款。 师兄不仅窥破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以“梦”为诱饵,一点点将其饲养长大,逼她痛下决心。又如此舍得替她花钱,为了确保她能万无一失地离开崔珩,派人暗地里盯梢,助她一臂之力。而自己也分外争气,如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落得毫厘不差。 由此想来,离开崔珩不仅是她的主动抉择,也是师兄在背后操纵。 薛采心情莫名复杂,摇头道:“没有怪你的意思。本来崔珩服下梦,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若提议离开,也不会受到太大阻挠。谁知道有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对了,军械库中另一位姑娘呢,人没事吧?” 少年冷哼:“她都要置你于死地了,你还关心她?这么大的火,早烧没了。” “你没救她?”薛采想起月娥说过的话,知道月娥对自己的前景抱有极大的幻想,如今那些飞黄腾达的美梦全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禁心有戚戚,“是没救,还是没救成?” “你说呢?拿钱办事,一百两里面可不含她的命。”少年顿了顿,一脸严肃道:“祖师爷交代过,做亏本生意是要天打五雷轰的,我不能辱没师门。” “做你们这一行的,还有师门,有传承?”薛采难过的心情因为少年逗趣的话淡了一些,月娥虽然可怜,到底也有几分可恨。 “呵,你别瞧不起我们当杀手的。” “杀手?”薛采诧异道:“不是镖师吗?” “谁告诉你我是镖师?”少年很不以为然,“镖师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吗?若不是拿钱急用,我才不接这单生意。保护人比杀人没劲多了。” “行吧,说你是镖师倒还辱没了你。” 少年丢过去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 “那你这张脸也是假的吧?” 少年丢过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看来她提的问题太过愚蠢,对方都不屑开口回答。薛采言归正传道:“刚才你说,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这是为何?” “拜你所赐呗。” “因为我?” “山脚下的岗哨说,你辰时之前进了山,至今没有出来过。为了确定你还逗留在山上,正满山遍野找你呢。” “可我今天哪也没去过。” “我当然知道。” “这么说,是有人假扮我的模样,骗过了岗哨。前阵子我在山中发现了一片稀有的磷矿。白磷有毒,一接触到人的皮肤便会燃烧,每次进山勘矿,我都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驻岗的人不清楚我的长相,很容易被装扮相似的人蒙骗过去。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大概是想拖延时间,好让我死个彻底。” 徐梦洁的心思不可谓不缜密,果然是将来要参与宫斗的人,这一把小试牛刀,已然锋芒毕露。 薛采自叹弗如,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这种危险又美丽的人物,“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借机行事吧。”少年垂下脑袋,开始把玩佩戴在手腕上的暗器。 嗖一声,一根细如蚕丝的钢绳从机关里射/出,钉入墙面。 少年一寸接着一寸将它收回,“最迟不过今晚。” 事情都问清楚了,两个人没旁的话好说,自顾自坐着。薛采暗中观察少年,借以打发漫长的时光。瞧了片刻,觉得对方也无甚吸引之处,便默默想起了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嘈杂的奔跑声,由远及近。有人一边呼喊一边敲锣,“家家户户都听好了,有锅碗瓢盆的一律带上,跟着我去汲水救火,崔城主冲进火海里去了!快、快、快,赶紧的!” 薛采愣了愣,低垂的视线缓缓抬起,用手指着窗外,难以置信地询问少年:“你听清楚他在讲什么了吗?” “小爷又不是聋子。”少年嚼着干粮,含糊不清地回答。 薛采不假思索,跳下床,直接往外面跑。 少年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吐掉啃了一半的馒头,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嘴里放着狠话:“你疯了吗?赶紧给我回来!你要是暴露了,这笔买卖我就不干了!由着你自生自灭,我才懒得管你!” 薛采只当身后跟着一条狂吠的恶犬,步履不停,一口气跑到了军械库所在的院子。 守卫望见她,如对待常人一般,红缨枪一横,将她拦在了离库房两丈开外的地方。 村民们早已麇集在那里,装满了水的锅碗瓢盆一律交给了守卫。既然帮不上忙,只能干站着,七嘴八舌地交换情报。 “这地方平时鲜少有人来,就住了小采姑娘一个人,听说她今早进山勘矿去了,怎么会无端端起火?” “说是里面还留了一箱炮弹,今儿个这样的大好日子,不甘寂寞呐,上不了战场,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这两间屋子给炸了,好歹显露了神通。” “你还别说,崔城主回来之前我就卜过一卦。卦象显示这爆炸声能涤荡浊气,这火能把我大魏的国运越烧越旺。” “难怪最先赶来的那批守卫,一个个的手提木桶,却杵在院子里观望,谁也不上前扑火。原来这是吉火,扑灭不得。” “哈哈,你们尽开玩笑。不着急救火,一来是里面没人,二来是那爆炸断断续续的,贸然闯进去,万一殃及无辜。” “可崔城主冲进去干什么呢?莫非里面藏了珍宝,值得他如此不管不顾,连命都不想要了?” “等他出来不就晓得了。” 说话间,火势已经减弱。这火起得蹊跷,几桶水浇灌下去,西侧的断墙处竟然腾起一片浓重的白烟,吓得救火之人摔了手里的木盆。好在这烟雾散开后,并没有传出炮弹的爆炸声,也没有火苗倏然跃起,让围观的村民大松一口气。 火终于被扑灭了,断壁残垣间,崔珩的身影时隐时现。他头戴银冠,身穿玄青色甲胄,浑身散发肃杀之气。 “城主,你在找什么?” 守卫们跑上前去帮忙,被崔珩大声斥退。 守卫们做鸟兽散,坍圮的军械库中仅剩下崔珩孤松般的身影。 他弯下腰,搬起一面倒塌的石墙。 丁零当啷,埋在下面的刀剑斧钺被一一甩了出去。崔珩双目赤红,行为狂暴,像深陷梦魇无法自控的人,在这片废墟中穿梭,在碎瓦残垣间挖掘。十指磨破了,渗出鲜血。手背被石片划伤,血流如注。他浑然不觉,一刻不停地寻找着,挖掘着,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只知道挖啊,挖啊,挖啊。 癫狂的举止把看热闹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大伙儿忍不住交换意见。 “这掘地三尺的,到底在挖什么?” “该不会被人下了降头吧?” “胡说八道!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一听说军械库爆炸了,才变成这样的。” “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说话之人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众人闻言,定睛一望,就见崔珩抱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走了出来。那是一名女子,青丝如瀑,穿着花纹繁复的漂亮裙衫。大概是被数不清的巨石砸中,肱骨尺骨腿骨多处断裂,弯折出诡异的弧度。 “该不会是小采姑娘吧?她不是进山勘矿去了吗?难道已经回来了?还遭此不幸。” “山上那么多岗哨,一进一出都落在眼里,说她没回来,应该错不了。” “那她是谁?总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位姑娘吧?瞧她穿得这般精致,肯定不是我们村里的。” “看清楚她的长相了吗?” “看不清。脸上全被砸伤了,五官都移位了。” 崔珩跪了下去,将女子半抱在怀里,轻声呢喃她的名字,用世间最温柔的力道轻抚她的黑发。强大的窒息感攫住了崔珩的心脏,令他难以呼吸。 突然,一口腥甜从崔珩嘴里喷出。一名胆大的守卫急忙上前,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无疑是薛采姑娘了。我早就看出他两情深意切,没想到……没想到……”说话之人哽咽不已,“这大好的日子,为何要让我目睹如此惨痛的一幕!” “看够了吗?你若不想走,现在还来得及。” 熟悉的声音在薛采耳边炸开,她慌忙扭头,两只眼睛湿漉漉的,尚未从“崔珩居然全记得”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你还在啊。” 少年见她哭了,表情变得不自然,“你还哭上了?行了,行了,就当我做了笔亏本买卖,你回他身边去吧。看样子,那药丸根本没起作用。我就说嘛,世间岂会有如此神奇的灵药,能把烙印在心里的人生生抹去。若真有用,我倒也想求一粒来试试。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薛采抹了下眼睛,“走吧。” “你还要离开?”少年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憋住,忿忿道:“你们女人,怎么都如此狠心!” 薛采自然要走,她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崔珩。 第60章 崔珩在梦海里浮浮沉沉。 梦境里每一帧画面都清晰无比,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虚妄的,交织杂糅,难以分辨。他像个局外人,走马观花似的将过去发生的种种从头至尾观赏了一遍。 薛采脸上的表情毫无遮掩,纤毫毕现。开心的、谄媚的、执拗的、难过的,鲜活生动,好像真真切切站在他的眼前。 可他是那样的清醒,知道此刻的她不过是执念堆砌成的幻影。又难得糊涂,甘愿在梦幻泡影中沉沦到死。 这一帧帧画面如成千上万根尖细的冰凌,齐齐扎进他的心脏,翻搅他的神经。是带蜜的毒药,解渴的鸩酒,引诱着他一再品尝。 画面定格在了军械库爆炸那一天。 大战初歇,数不尽的杂务等待着他去处理。可他的心总是无法安定,有什么东西完完全全掌控了他的心神,猛拽着他,把他拉回到了燕林村。 军械库爆炸了,火光熊熊。 这一幕似曾相识,刹那间他喘不过气来,心头的不安排山倒海。守卫向他禀报,住在隔壁的薛采进山勘矿去了,既然无人在内,等爆炸结束,再把火扑灭不迟。 薛采。 就是这个名字,像拧动锁孔的钥匙,缓缓撬开了那些被强行压制的记忆。 第一次听到,是林星云来征询他的意见,问能否把山上巡逻的人裁减掉一半,用以填补雁形阵的空缺。 他点头应允了。 林星云又问,守护薛采的人是否维持原样。 他随口问了问人数。 林星云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匪夷所思,以为他在和薛采闹别扭,一边揶揄一边回答。 得到的答复令他诧异。薛采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居然要派八位骁勇善战的将士保护,而那些人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除了他,无人有此权力做这样的调派,为何他丝毫没有印象? 薛采究竟是谁?似乎与他关系匪浅,竟然能与他闹上别扭!她当真值得动用这么多力量来保护?为何林星云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而他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会儿,每个人都忙得昏天暗地,他也不例外,于是压下心中疑惑,打算一视同仁,从薛采身边抽走四名守卫。林星云没有提出异议,裁减之事便这样决定了下来。 薛采。 第二次听到便是大火现场。他心中触动,木愣愣地望着火光,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身体已被火焰包围。守卫明确告知,薛采不在里面,可脑海里为何会浮现她浑身被绑,倒在地上,快被浓烟熏晕的画面? 焦灼化身为藤蔓将他紧紧地缚住了,他在废墟中穿梭、翻找、挖掘,只为寻找一个出口,安放那无处排遣的惊恐。 他手脚冰凉,心脏狂跳,那些被镇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横冲直撞,呼之欲出。 终于,他挖到了,亦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薛采!” 崔珩一声惊叫,猛然坐起,仿佛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濡湿了脸颊,浸透了脊背,四肢百骸隐隐泛着疼。 “城主,你终于醒了!”刘旭阳在床畔守了一天,见崔珩醒来,差点儿老泪纵横。梦里的崔珩眉头紧锁,让人瞧了揪心不已。此时虽然脸色苍白如纸,毕竟是苏醒了,想来身体已无大碍。 刘旭阳在心里跪谢各方菩萨。 “薛采呢?”崔珩迫不及待地离开床榻,快步走到房间中央,脚步蓦然一顿。他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薛采,甚至分不清梦境的最后一幕是真实还是虚幻,只能向刘旭阳求助,“刘伯,麻烦你带我去见薛采。” 刘旭阳一阵纠结,期期艾艾道:“军医交代过,城主心神受损,宜静养,不宜大动感情。末将恳请城主回床上去歇息,等身体好透了,再去祭拜薛采姑娘。” 祭拜? 崔珩身形一晃,闭上眼,滚下两行热泪,殷殷恳求道:“带我去见她吧。” 多少年了,刘旭阳没见崔珩流眼泪。 他的少城主始终是个刚强而有韧性的孩子,一双眼睛冰冰冷冷的,没有多余的情绪。所有的事情都往心里憋,在一个人的时候翻出来,默默消化。有很多次,刘旭阳觉得崔珩应该哭上一哭,而不是像干旱的荒漠一样,终年没有雨水。经年累月的,怕是连内心都会干涸。 原来,崔珩并非冷情之人。 刘旭阳悲喜交加,一改铁汉本色,满脸疼惜道:“好,我带你去,立刻带你去。” 灵堂设在军营东面,金乌升起的方向,意味着新生。 一走近,时断时续的嚎啕声瞬间灌满了耳朵。 灵堂内,林星云抱着秦长生的手臂,脑袋枕在秦长生的肩膀上,眼泪有多不值钱,就哭得有多汹涌澎湃,简直哭出了人生新境界。 秦长生一脸忍耐,听见背后的响动,忙不迭将林星云推开,整理了一下衣衫。肩头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布料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在心里把林星云痛骂了一顿。 “城主,你来了。”与林星云相比,秦长生冷静克制许多。 林星云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趔趄,直接跌坐在地。他抬起哭红的双眼,想到崔珩应该比他更悲恸欲绝,嗓音沙哑地安慰道:“伊人已逝,城主,你节哀顺变。” 秦长生没控制住内心的嫌弃,直接翻了个白眼。她意识到自己做得有欠妥当,面朝崔珩,正色道:“城主,末将以为躺在这里的并非薛采姑娘。” “你说什么!”林星云跳将起来,“不是小采,还能是谁?军械库隔壁就住了她一个人。老子知道你是想安慰崔珩,但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讲。” 怕就怕心头升起希望,又被无情掐灭。 崔珩目光似箭,直视秦长生,“把话讲清楚。” 秦长生整理了一下思绪,掀开盖在女子身上的白布,朗声道:“城主,刘统领,以下是末将愚见,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见谅。末将之所以怀疑这女子不是薛采姑娘,原因有二。其一,该女子虽与薛采姑娘身形相似,但骨相不同,私以为薛采姑娘要玲珑秀气一些。其二,薛采姑娘长时间研制火器,配制火药,双手不似寻常女子娇嫩柔软。这女子双手虽也粗糙长茧,但薄茧不是常年习武、握笔造成,倒像是干农活。而且她指缝中残留着桂花的碎末,指尖有多处被绣花针戳破的痕迹。薛采姑娘的指缝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这一路走来也不见她干针线活。” “就凭这两点?”提起精神认真听完的林星云略略感到失望,抽抽噎噎道:“听起来头头是道,若有其他直接明了的证据就好了。” “难道还不够?”秦长生反诘,“薛采姑娘武艺虽不高强,但毕竟练过。军械库一起火,我不信以她的本领逃不出来。除非受制于人或其他什么东西,难以自救。所以,此事疑点颇多,末将恳请城主尽快彻查。” 崔珩心思稍定,走上前仔细打量骨头碎裂,面目全非的女子,手指停留在她的衣襟上。 林星云以为崔珩要行非礼之事,急忙阻拦道:“哎,城主,死者为大。这儿杵着三个大老爷们,不好直接掀人家姑娘衣衫吧?” 崔珩将目光转向秦长生,“你来帮我查看两样东西,她的胸口是否有匕首刺穿留下的疮疤,怀中是否藏了一只玉镯。我们在帐外等你。” 秦长生应诺。 三人到了帐外,片刻,秦长生也出来了,三道视线齐刷刷落在她的身上,三个人异口同声道:“如何?” 秦长生摇了摇头,“都没有。” 闻言,崔珩攥紧的拳头倏然一松,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稍纵即逝,“她不是薛采。” “真的不是!那老子岂不是白哭了一场。”林星云又惊又喜,可一想到自己当着秦长生的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浑然忘我,就觉得糗大了,一脸窘态道:“适才老子是哭得投入了一点,那是因为老子与小采情深意笃,把她当自家妹子看待。哎,白白伤心了一场,流了恁多的眼泪,也不见有人流露出半分怜惜。” 秦长生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嗤笑道:“有什么好怜惜的,把装在你脑子里的水哭出来一些也是极好的呀。” 眼见两人又要斗嘴打架,崔珩插话问道:“薛采身边的四个守卫呢?” 林星云如梦方醒,想了想道:“既然小采没回来,这四人肯定在她身边守着。奇怪,都过去一天一夜了,小采为何还不回来,这样的情况从前未曾有过。昨日,漫山遍野地找,也没见个人影。该不会是厌倦了你,拐了四个守卫跑路了吧?” 秦长生察觉崔珩脸色不好,猛敲林星云脑袋,“别没个正经。不能替城主分忧解难就算了,竟说出这样的胡话,你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吗?” 林星云正欲反驳,瞅了眼崔珩,自觉闭嘴。 崔珩道:“裁减守卫的事,是何人落实,把他叫过来。” 林星云领了任务,风风火火地离开,又风风火火地回来。 当时,他把事情交代给了一个名叫横秋的属下,那人在他身边跟了五年,办事牢靠,很是信得过。 谁知一问之下,横秋竟说当他找到守卫统领时,统领表示已有士兵手执林星云的印信将裁减人数的军令详细告之。横秋误以为,林星云信不过他,又另派别人做同一件事,心里又气又委屈,但不敢造次询问。 林星云大惊失色,连忙解释自己的印信丢失在了行军途中,且已当着全军的面宣告印信作废,为了传令方便,都是派亲信之人去落实。转念一想,当时的全军仅仅是他统帅的队伍,并不包含崔珩、时宁、秦长生麾下的将士。换而言之,知道这事儿的,不到现在人数的三分之一。 失策,失策! 林星云羞愧难当,喃喃道:“我真是糊涂。” 崔珩命秦长生把守卫统领找来,统领所言与横秋分毫不差。那个士兵传达的伪军令与实际并无多大偏差,各岗哨人员减半。最大的区别是,薛采身边的守卫被撤得一个不留。 看来这盘处处针对薛采的棋,早已筹谋多时。 守卫的事情弄清楚了,消失了将近一天的时宁,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她先展示了自己搜寻来的几样宝贝,一只被压扁的藤木衣箱,一只残破的瓷碗,一件诺大的斗篷。 时宁在旁解说:“这瓷碗藏在两块石板形成的缝隙里,里面的甜羹没有被水冲走。我已请军医验过,确定羹汤里撒了迷药。这斗篷是在后山发现的,我让每个岗哨的士兵都来认了认。位于南面山脚下的岗哨说,昨日辰时之前,有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裹了这件斗篷往磷矿所在的方向走,他们都以为是薛采。还有一事我要请教城主,火明明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为何西侧的断墙外有蜡油燃烧过的痕迹?为何灭火时,西侧的断墙内会蹿起白烟?” 崔珩略一思忖,恍然大悟道:“薛采曾说,白磷只需人体这么高的温度就能自燃。燃烧后的东西,浇以冷水,会冒出白烟。这白磷有毒,她发现磷矿后,便禁止村民私自挖掘,自己也只是把磷矿的位置勘测清楚,并未取用过分毫。” “老子这就派人去查看磷矿。”林星云着急戴罪立功,主动揽了活,匆匆忙忙跑开了。 “时宁,你去查一下村中可有女子彻夜未归。” 时宁微微一笑:“城主,已经查到了。昨晚,村民情绪普遍高涨,但都遵守着戌时回屋的军令。只林家长女月娥因在徐梦洁身边当差,是每五日回一趟家。” 幕后之人昭然若揭。 崔珩面色阴寒,“想来也只有她了。” 秦长生插嘴道:“如今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薛采姑娘究竟去哪儿了?” 时宁在心里叹息,崔珩用情至深,怕是又被薛采伤了一回。 崔珩遥望夕阳下黛色群山,薛采在他心中投下的阴影,如这山色,这暮色越来越浓。 第61章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萧闵怀崩逝后,鼎鼐簪缨皆翘首企盼新帝践祚。不想,帝位空悬整整十日,崔珩那边仍没个动静。 一班忧国忧民的老臣登时愁白了头发,但慑于赫赫军威,不敢直奔燕林村当面进言,只好摛藻雕章,修书千封,希望崔珩能有所感悟,早日拍板定夺。 也就是这短短十日,朝中已泾渭分明地割裂成两个派系。一派曰正统派,一派曰拥贤派。 这正统派,顾名思义,讲求皇位父子相承。 但萧闵怀篡位时,秉着斩草除根的目的,将手足兄弟,侄子侄孙杀了个片甲不留,皇室血脉由此凋敝。两年时间,委实来不及灾后重建,开枝散叶,而萧闵怀自己也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 若从旁支中挑个年龄适当的便宜郡王来继承皇位,勉勉强强遵从了祖制,可万一眼拙,选个纨绔祸害朝纲,岂不遭人唾骂,沦为千古罪人? 就在这一派进退维谷之际,皇太孙妃徐梦洁尚在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皇太孙萧珏遇害时,身怀六甲的皇太孙妃被人悄然带离了东宫。奉命追击的孔鎏回禀说,皇太孙妃连人带马车坠入了悬崖,跌进了深海,尸骨无存。 原来那不过是个障眼法。马车坠落前,皇太孙妃已被安全转移。 幸亏这两年她沉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做到了杳无音讯,才为皇室保留下一点可怜的血脉。 皇曾孙萧念无疑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至于崔珩的心思,这一派也在反复揣度琢磨。按理说,他是皇太孙生前密友,又想方设法救下徐梦洁母子,悉心照料,该是个仁义之辈。可为何战火停歇数日,仍不让百官赴天曜城迎立新帝,实在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至于拥贤派,则更务实理性一些。 暴虐统治下,大魏惨失民心,崔珩既是用武力征服了大魏每一寸疆土,又靠他在天曜城施行的仁政让百姓对其充满了向往,寄予了开创盛世的厚望。他若登基称帝,实在无可厚非,甚至称得上理所应当。 再则,皇曾孙萧念尚且是个奶娃娃,由他继承大统,政权必然旁落。 外戚干政的惨烈教训,历代史官皆有记载,每一条都振聋发聩。 文澜阁大学士徐永明一族虽被睚眦必报的萧闵怀打压得七零八落,这两年,因为“徐氏族人永世不得参加科考”的敕令,无法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但他们的身影始终活跃着。 本来徐氏一族家学深厚,最是容易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青年才俊。当官的路被堵上了,但丝毫不妨碍他们成为皇亲国戚、贵族子弟的座上宾,在不学无术或学术不精的人之间施展影响。 萧念一旦继位,这些隐忍多时的舅舅们还不顺杆而上,一展憋坏儿了的雄心抱负,彻彻底底地把持朝政。 自古以来,孤儿寡母,总会被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两派相持不下,势同水火,笔战都打了好几回。时间拖得越久,吵得越是凶狠,双方的不安也越是浓重。 对此,远在郊外的燕林村仿若未觉。 这一日,天色向晚,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南面山脚下一座小屋刚刚修葺不久,是村里难得的好样式。小小的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季节不适宜,院中尚未栽种花草。待到明年春来时,沿白墙栽上几株蓝雪丹,一定赏心悦目。 这时,一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怒斥传出屋外,“笨手笨脚的,连个炭盆都生不着,你是想冻死我吗?就没见过比你更愚笨的丫头!” 徐梦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继续数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两个汤婆子过来。事事都要靠别人吩咐,就不能有点眼力见?” 若不是沈妈妈留在天曜城照顾萧念,她何至于找乡野村姑在身旁伺候。 挨骂的少女年未及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面前的贵妇人,没有丝毫怯色,“我是受了姐姐的嘱托,才来顶替一段时日的。你嫌我干得不好,大可以去找别人。我姐在你这当差时,是不是也天天挨骂?难怪你这儿如此冷清,连个来看望的人都没有。” “死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徐梦洁何时被人这样毫无礼数地顶撞过,扑将过去,想要好好教训少女一顿,出一出胸中恶气。 少女身姿轻盈,往旁边躲开了,“当心你的手。一会儿弄疼了,又要骂人。” 徐梦洁扑了个空,怒火更旺,“不想干就给我滚!” “你以为我想呆着。虽说我出生乡野,可不是生来就服侍人的。”少女不卑不亢道:“你先告诉我,我姐为何要神神秘秘地离开燕林村,是不是你交代了她什么事情?她何时才会回来?” “鬼知道呢。”徐梦洁讥诮道:“你们两个不愧是姐妹,蠢得如出一辙。你说,我怎么放心把要紧事托付给她?说不定啊,她和哪个乡野村夫私奔了。你们这一家子个个都吸她的血,早嫌你们是累赘了。” 少女闻言,气得满面通红,“无凭无据,你别污蔑我姐。你这人看着知书达礼,没想到嘴巴比我们乡野村姑还脏。” “你!”徐梦洁气结,抬手就扇了少女一个响亮的耳光,正要顺手去扇第二个,屋外传来了叩门声。 少焉,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夹带风雪,出现在了门口。 “阿珩!”徐梦洁心尖一颤,嫣然一笑,“屋外多冷,还不快进来。” 其实,屋里也没温暖到哪里去,但不影响徐梦洁亲切热忱地招呼崔珩。 少女捂着脸颊退出房门前,徐梦洁又轻声细语吩咐道:“刚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先去拿汤婆子和茶点过来,炭盆别忘记生。不要灰心了,多尝试几次,总能成功的。” 少女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与崔珩擦肩而过时,直率的目光在崔珩脸上短促停留,似在打量。 徐梦洁把崔珩引到靠窗的榻上,两人相对而坐。 “乡野姑娘就是肆无忌惮,敢用那样的眼神瞧你,一点也不害臊。刚才我教训她的话,都被你听去了?”尴尬与羞赧在徐梦洁脸上交织,她幽幽叹息道:“近来,我总觉得自己的脾气变坏了不少。大概是念儿不在身边,想他想得紧,一直心绪不宁的。你要笑话就笑话吧。” “无妨。”崔珩推开一道窗缝。 屋外,雪渐渐下大了,如鹅毛,在融融烛光的映照下,围绕着纸糊的灯笼狂舞。 徐梦洁暗暗留心对面之人的神色,见他目光悠远,似在想些什么,便试探道:“你是在想念小采吗?世事无常,谁知道你出去打仗的档口,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小采日日与火药炮弹为伍,当真应了那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听说她身陷火海,丢了性命,便难过得病倒了,连她的葬礼也没露面。九泉之下,她不会怪我吧?” 崔珩合上窗,把冷冽寒风关在外面。他深深地看了徐梦洁一眼,这一眼太过犀利,似乎要望进徐梦洁灵魂深处。 徐梦洁不禁打了个激灵,但没有回避崔珩的目光,一脸惋惜道:“你还不知道吧,年关将至,我亲自给小采裁了一套新衣。如今,伊人已逝,只能睹物思人了。” 说着,她走到一口竹木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裙衫,是明亮艳丽的桃红色。 “穿红喜气。你看,我用银丝在上面绣了几朵碗大的牡丹。小采穿上一定好看。”话到最后,徐梦洁泣不成声,断线的珍珠,一颗颗砸落在矮几上。 她掏出一块帕子,擦拭眼角,哽咽道:“我与她相识虽晚,可真心拿她当姐妹看待。” “你的手怎么了?”崔珩似乎此时才注意到徐梦洁的双手戴着怪模怪样的布罩子。 “哦。”徐梦洁转而露出一丝苦笑,“近来天寒,我习惯了每日煮甜羹,抄经书,做针线活,一个不留神,手上长满了冻疮。你也知道,我们女子爱美。天天对着这样一双丑陋的手,实在无法忍受,索性拿多余的布料做了两个罩子,把它们遮起来,眼不见为净。” 崔珩不再追问。 茶点与汤婆子都送来了,徐梦洁把其中一个汤婆子给崔珩,“今日这炭盆怕是生不起来了。这里冷得像个冰窖,你且拿这个取暖。” “不必了。”崔珩倒了两盏茶,馥郁的桂花香随着腾腾热气飘散开来。 “桂花是村里百姓所送。晒干了磨成粉,混在茶叶中,依然香气扑鼻。这桂花茶不单单胜在香味上,口感也不像清茶那般苦涩。”徐梦洁满含期待地凝视崔珩:“是不是清甜可口?” “私以为,茶还是简单点好。”崔珩尝了尝,一口喝干了,撂下茶盏,态度十分冷淡。 徐梦洁大受打击,“你要细品,吃得这般急,当真是牛嚼牡丹。” 话音落地,她扑哧一笑,“似乎很久没拿你打趣了。萧珏在世时,我们三人时常围坐窗边喝茶聊天。尤其是这样的下雪天,屋里暖洋洋的,屋外白茫茫一片。雪静静地落,我们就静静地欣赏,谁也不说话。阿珩,谢谢你夺回了属于萧珏的一切。” “萧珏是我毕生挚友,我做的事本就理所应当。只不过……”不知怎的,崔珩停顿下来。 霎那间,徐梦洁心弦紧绷,浅浅啜饮一口茶水,佯装不在意地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有些事终归要食言了。”崔珩掀起眼帘,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徐梦洁故作镇定的模样,“你也说了,世事无常。人怎么可能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一照做?” 徐梦洁捧在手里的茶盏翻了,温热的茶水打湿了布罩子。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似在忍受某种强烈的情绪,或者痛楚。 崔珩打算自拥为帝吗?那萧念怎么办?她怎么办? 徐梦洁咬了咬唇瓣,语气里带了一丝明显的讨好:“江山是你夺回来的,念儿毕竟还小,肯定得多多仰仗着你。前朝晋元帝时,王与马共天下。我一直想让你收他为义子,待他登基,你便是摄政王。明面上,他是君你是臣。其实,他还不是受你教导,对你言听计从。” “你以为,我要的就是这些?”崔珩毫不掩饰话语间的讽刺,“你的手不难受吗?为何不把布罩子拿掉,擦一擦?” 徐梦洁惴惴不安,恨不得把两只手藏起来,不引起崔珩的注意才好。 岂料,崔珩长臂一伸,紧紧地拽住了她的右手腕,虎口沿着手背一寸寸挪动到指尖。 徐梦洁痛得牙齿直打战,“阿珩,你弄疼我了,快松开。” 被用力捏过的指尖不一会儿就渗出了鲜血,崔珩一把扯掉布罩子,冷笑道:“你就是用这样的手熬甜羹,抄经书,做女红的?” 那手五指纤细葱白,但食指与中指皆短了一小截,伤口刚结痂不久,薄薄一层,一碰就是锥心的疼痛。 “白磷灼烧的滋味不好受吧?”崔珩仔细打量血淋淋的伤口,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薛采说,白磷灼伤的创口,深可入骨。如果不把粘上白磷的皮肉剜除干净,就会一直蔓延灼烧,攻入心脉。这话,你也听进去了。” “你……”徐梦洁如遭当头棒喝,全身力气被抽空了,颓然倒在榻上,喃喃道:“你早就调查清楚了,却还虚情假意地与我周旋。我一心向你,你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错,是我偷挖磷矿,灼伤了手指。那又如何,一点小伤换薛采的性命,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徐梦洁撑起半个身子,愤恨从眸中流泻而出,“阿珩,薛采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她必须死!我煞费苦心,可都是在替你着想。你是不世出的奇才,该痛痛快快纵横天下,驰骋疆场才是,何必囿于小情小爱?” “事情恐怕没有如你所愿。她还活着。”崔珩淡淡道,仿若不知这话会如惊雷一般,在徐梦洁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你说什么?”徐梦洁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那被火烧死的女子是?是月娥!” 徐梦洁一声惊叫,自个儿说出了答案。 此时此刻,她才恍悟,月娥无缘无故离开,不是因为胆怯懦弱,外出避风头去了。而是葬身火海,永远无法回来。她日夜筹划的,都是如何将薛采置于死地,心智才会被计谋得逞后的狂喜蒙蔽,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所以,你是来寻仇的吗?事情恐怕也不能如你所愿。”徐梦洁不再装腔作势,望向崔珩的目光带着点点寒意,“阿珩,这都是你逼我的。我原本是舍不得对你下手的。” 崔珩好整以暇,看戏一般瞧着徐梦洁撑起身子,又无力地倒回去。 徐梦洁如此挣扎了两次,急得浑身颤抖起来,恐惧悄无声息地潜入,牢牢盘踞在她的心头。 究竟是哪里疏忽了? 混着迷药的软筋散是她亲手涂抹在杯口的,茶盏上的标记是她亲手所做,她亲眼瞅着崔珩喝光了桂花茶,为何安然无恙的人却是他? 就在徐梦洁疑窦丛生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少女终于生着了炭盆,恭恭敬敬端进来,跪地道:“大人,炭盆已经准备好了。” “你们?”徐梦洁残破的食指对着少女,又指向崔珩,“你们串通一气。” “快回家去吧,此处交给我处理。”崔珩对少女道。 临走前,少女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记响头,带着哭腔道:“多谢大人替民女一家伸张正义。民女才不管她是谁,是何身份,只知道杀人必须偿命。” 少女走后,崔珩面向徐梦洁,闲闲问道:“是摔杯为号吗?” 徐梦洁心灰意冷,本以为自己是操纵局面之人,没想到一举一动全没跳出崔珩的掌心。这招将计就计,彻底打破了她的如意算盘。 今晨,正统派中几位年高德劭的大臣一合计,派人送来了一封联名书,算是给崔珩下了最后通碟,要他在明早巳时前给出一个准确的说法:何时去天曜城迎立萧念。 兹事体大,徐梦洁料想从未登过门的崔珩会来与她商议,便联合了自己的族兄族弟,以及正统派中的极端分子,在小屋周围设下了埋伏。若言谈之间,崔珩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便按兵不动,涂抹在茶盏上的药只会让他沉沉睡上一夜。若他心生邪念,则就地将其逮捕。 结果,她被人像猴子一样耍弄了一顿。 崔珩执起一只茶盏,毫不犹豫地往地上一掼。 哗啦—— 一声脆响,蛰伏多时的暗卫收到信号,奔涌而来。崔珩一人一剑,边打边退,路过炭盆时,手中长剑一挥。火红的炭块如烟花绽放,陨星般坠落在房间四处。 猛然间,房中遍地燃起蓝绿色的幽火,暗卫如幽灵穿梭其间,扭动着身子,发出扭曲的怪叫。 徐梦洁瘫软在榻上,再一次感受到了蚀骨的疼痛。崔珩这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崔珩的残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屋外,居高临下的弓箭手齐齐对准步出房间之人。 箭雨倾盆。 埋兵在更高处的林星云忍不住捅了捅秦长生的手臂,“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不出手帮忙。” “废话,城主交代了这一仗他自己打,谁若帮忙就军法处置。你若不介意在全军面前来个屁/股开花,就冲下去耍一耍威风呗。” 林星云哼了一声,“经过日夜观察,老子终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什么?” “老子偏不告诉你。” “哦。我也没兴趣知道。” 过了片刻,林星云熬不住了,“你当真不打算再问问?” “说了没兴趣,别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吵着我看城主打架了。” “算了,老子大发慈悲,就不瞒着你了。你有没有发现,小采离开后,咱们城主学会了一件事。”林星云死性不改,卖关子似的停顿了须臾,见秦长生一点也不配合,自觉没趣,开诚布公道:“就是自虐。” 崔珩以一己之力与众多暗卫缠斗,身上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如杀神附体,手中长剑寒光凛凛,在暗卫间穿进穿出,宛若游龙。 指使这些暗卫的朝中大臣,做梦也想不到崔珩这招还叫引蛇出洞。 有些人常年浸/淫宦海,懂的只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明哲保身。当年,萧闵怀篡权,崔默武蒙受不白之冤,难道单单只靠孔氏的力量?那些蝇营狗苟,为虎作伥之人,手中权力虽小,到底也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也正是同一群人,攀附着正统派中强大的势力,浑水摸鱼,叫嚣得比谁都厉害,使的全是挑拨离间的花招。他一日不让百官去天曜城迎立萧念,他们就一日比一日焦灼。 人在世上做的错事,不可避免地会留下痕迹。 他的强大,是那些人的催命符。 兔子急了会咬人,狗急了会跳墙。 他们急了,便想出借徐梦洁之手,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法子。而他假装不知,将他们的鬼蜮伎俩尽收眼底。 这一晚,该收网了。 最后一名暗卫在崔珩身后轰然倒下,崔珩拖着长剑,缓步走出院落。锐利的剑尖在泥泞的地上刻出一条细长的罅隙,剑身上流淌的鲜血一路浇灌着烂泥。 倏地,崔珩丢下剑,张开双臂,仰面朝天摔进了泥地里。 他静静躺着,任由雪花飘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这世间,也唯有薛采天真得可恨。以为除掉卖主求荣的谢舫,篡权夺位的萧闵怀,就是大仇得报。 他追求的是,所有粘手两年前血案的人都一一得到报应。 不知过了多久,雪几乎覆盖了崔珩半个身子,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苍穹,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荒芜。 第62章 清平三年二月初一,年方两岁的萧念在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的巨大声浪中,登基称帝。 次月,改年号为崇和。 大局已定,正统、拥贤两派冰释前嫌,重修于好。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辅政,一扫前代积弊,政治逐渐恢复清明。 辅政大臣未定之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结伴登门,力劝崔珩坐上摄政王之位,辅佐幼主。崔珩敬谢不敏,在这帮老臣第二次登门拜谒时,直接请他们吃了个闭门羹。 辅政大臣定下之后,崔珩被封为定远侯,手中兵马尽数保留,负有戍边攘外之责。对此,崔珩并未推拒。于是,独立在外的天曜城城主,成了大魏半个臣子。为表隆恩,皇帝在墨阳城里物色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宅院,同时赏赐的还有奇珍异宝若干件,婢女仆役百余人,好让崔珩在皇城中有个安逸舒适的歇脚地。 崔珩看也没去看一眼,局势一稳,立即动身回到了天曜城。其实,不管有没有定远侯这重身份,大魏有难,天曜城都会义不容辞地倾力相助、赴火蹈刃。 这是他对萧珏的承诺。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转眼已是三年之后。 这三年里,薛采的足迹遍布西域南疆。卸下报恩的重负后,她第一次领略到世界是何其的广袤辽阔,人生是何等的千姿百态。她游历了风光如画的南诏,然后翻越崇山峻岭,辗转到了万里金沙的西域。绿洲中兴建的国家风土人情与大魏迥然不同,再寻常普通的事物也能勾起她的兴趣。 见识得越多,薛采的心境越开阔。 从前,她一门心思钻进报恩的壳里,无论别人怎么劝解,一概置之不理,而且自有一套说辞。后来,她亲手把那坚硬的壳给打碎了,天光乍泄,生门顿开。 那枷锁是她自己套上去的,一切出于本心,自然无怨无悔。而枷锁一除,她看清的是别的不知何时已经生根发芽的东西。 就像一个人埋首往巷子深处走,两侧高墙耸立,触目所及皆是单调相似的景物,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不愿被任何杂念干扰。当花枝越过墙头,探入小巷时,甚至不愿深究,拿起剪刀就剪了个干净。可是某一天,高墙被推倒了,耳目不再闭塞,这才惊觉此心无垠,高墙之外已有花种生根发芽,难以拔除。 她到底是迟钝了一点,后知后觉了一点。 因而,这三年于她而言,既短暂又漫长。 她一刻不停地在山川戈壁间迁徙跋涉,沿途风物新鲜有趣,应接不暇,但都不足以驱散夜幕降临时潜入脑海的画面。 离开燕林村前的最后一幕,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在她眼前上演。 刚开始做噩梦那会儿,她魔怔了几日,整天神不守舍,甚至不敢在夜里睡觉,怕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崔珩在军械库门前吐血的画面。 她想,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恐怕连她也得呕出一口鲜血来。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那么几次,场景颠倒,换她在断石焦木形成的废墟中不知疲倦地挖掘,指甲盖整个儿掀起了,十指鲜血淋漓。随后,她抱着面目全非的崔珩,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原来,活人吐血会牵动五脏六腑,身体每一寸都疼得厉害。 从梦魇中醒来后,她如往常一般冷汗直流,胸闷气短,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胸口上方,阴影挥之不去。后悔蛰伏在阴暗的角落,在她疲弱不堪之际,猛然将她击倒,啃噬她的心脏。 薛采不清楚自己在后悔什么,除了给崔珩下药,硬要抹掉他的记忆。 既然戕害恩公的仇敌已被手刃,大魏疆土尽在掌握,那么,还有什么事轮得到她来帮忙?借着误会,暗暗离开,年深日久的,崔珩也会慢慢放下对她的执念,如此不好吗? 为何会生出一丝后悔? 直到她窥见深藏心底的秘密,方才大彻大悟。她摆脱不了梦魇,便盘算着回头去找崔珩,解铃还需系铃人。可又不知如何应对崔珩的忿恚,只好当起缩头乌龟,在梦里一遍遍和他道歉。 时间毕竟是治愈创伤的良药,渐渐地,她也有几分释怀。 就让误会继续横亘在两人之间,抛开曾经,放过崔珩,莫要再去纠缠了。她亲眼在故人身上看到时间的魔力,斗转星移,没有什么是无法改变的。 这故人,其一便是顽劣任性的陆哲昊。 两人的相遇十分偶然。当时,她驻留在西域一小国,打算过完诺劳孜节再前往怀朔郡。节日当天,城中彩带飘扬,热闹非常。蓦地,她在衣着艳丽,为节日奔波张罗的人群中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哲昊也将她认了出来,眼中闪过诧异,随即笑嘻嘻地迎上来,招呼她去附近的帐篷叙旧。 时隔一年有余,再次听见乡音,哪怕面前之人不是分外熟稔,还曾有点过节,也无损于心中的喜悦之情。往日恩怨在一盅马奶酒后烟消云散。 陆哲昊变得比过去沉稳庄重许多,他似乎很享受异域生活,尽管风霜侵蚀了他的肌肤,让他看起来不像从前那般光鲜亮丽。 他眼中的神采,整个人透出的生机,让薛采惊讶。原来当真有人舍得下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甘愿在贫瘠小国过着居无定所,食无珍馐的日子。 言谈之中,陆哲昊透露他在此地并非自我放逐,也并非游手好闲,以帮达官贵人鉴别宝石为生。 西域石矿丰富,商人趋之若鹜,骗子大行其道。那些人傻钱多的门外汉,很容易被当成羔羊宰割。陆哲昊便帮这些不懂行的人躲过骗子的圈套,从中谋取报酬。 在与骗子的斗智斗勇中,他获得了无尽的乐趣。于是,哈哈大笑着讲起了几桩逸事,兴致颇高。 薛采听得津津有味。 陆哲昊讲完,天色已暗,他变戏法似的从身边取出一块硕大的石头,请薛采笑纳。 薛采低头研究了一会,实在瞧不出石头里面藏着什么宝贝,正要推拒,陆哲昊已起身走出帐篷,混在了围绕篝火载歌载舞的人群里。 后来,有人无意间向她谈起陆哲昊,说他眼力非凡,手段高超,鉴宝能力在当地数一数二,从来没有过差池。但他有个怪癖,只鉴矿石,不鉴玉石。 因为他说,此生有幸得见琉球宝玉,自此后,再也没有能入眼的。既入不了眼,就无从鉴别。 第二位故人,是秦长生。 那时,已是崇和四年四月。对江南而言,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而位于大魏西北面的边城——怀朔郡仍丝毫不见春风的影子。 两年前,朝廷派来的新太守政绩卓著,很是勤政爱民。为了重振怀朔郡之商贸,恢复往昔之繁华,接连使出妙招。 这第一招叫棒打地头蛇。 新太守上任时,未带一兵一卒,全郡兵马皆在都尉手中。那都尉先祖是前朝戍边将军,整个家族在怀朔郡盘踞了近百年,势力深厚,颇具威望。太守作为彻头彻尾的外来人,毫无根基,自然斗不过地方豪强出身的都尉。 于是,处处受到了钳制。 但他仅用了半年功夫便破解了这一局面。 说到这一节,城中的说书先生神情激越,袍袖一甩,嗓门骤然拔高。 太守大人实非凡人哪! 他手上无兵,竟另辟蹊径,释放被冤枉入狱的死囚,暗中训练成一支骁勇善战的精兵。正巧瀚德率领的莎车商队在城中被劫,勒令太守务必在五日之内擒获劫匪。太守与瀚德商议良久,定下一条瞒天过海之计,将误以为瀚德已经离开怀朔郡,安心分赃的劫匪首领与都尉一网打尽。 那都尉与劫匪沆瀣一气,自然没个好下场。 而太守凭此一战,荡平了城中匪寇,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杀人越货的罪行自此在怀朔郡绝迹。 太守使的第二招便是筑巢引凤。 他派人广发告示,一日之内,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都知道了通商新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归纳起来就是两条。一是关税降了两成。二是凡是经过怀朔郡前往大魏各地的商队,太守都会派出兵马全程护送。 果不其然,来怀朔郡的商队络绎不绝,卖宝石、卖织物、卖锡器的摊位一个个重新支棱了起来,经商的异域人士都快超过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喂养橐驼的干草一下子成了抢手货。 末了,说书先生由衷感慨道:“太守大人实非凡人哪!尔等凡夫俗子能生活在他的辖境,实乃三生有幸,祖坟冒烟。” “太守来了!” “太守来了!” 薛采坐在听书人中间,循声望去,便见一面善之人边热情洋溢地与摊主们打招呼,边往说书摊走了过来。 待太守走近,薛采当即认出这又是一位老熟人。 秦长生极其自然地在薛采身旁落座,极其自然地问道:“别来无恙啊,薛采姑娘。” 薛采啃了一半的胡油饼掉在了地上,“你怎么来这当太守了?” “世事无常啊,薛采姑娘。”秦长生目中笑意闪动,“薛采姑娘能死而复生,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薛采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葬身火海的女子不是我。” 怪不得秦长生见了她半分不惊讶,“他派人来找过吗?” 秦长生笑了笑,“薛采姑娘,你在外逍遥自在三年,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薛采呆愣了一瞬,将话题转移到秦长生身上,“适才听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才知你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长生,你好生让人佩服。” 秦长生摇头道:“曾经义无反顾的薛采姑娘也着实让长生佩服。薛采姑娘,你为何不敢回天曜城去?” 薛采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此时,一个蹒跚学步的奶娃娃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了秦长生脚下,嘴里奶声奶气叫道:“阿娘,阿娘。” 秦长生将奶娃娃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捏了捏她软软糯糯的脸颊,落落大方介绍道:“这是我家闺女,秦洛。” 薛采想,如果自己手里还有一张胡油饼,此刻一定也献祭给了土地老儿。 “你成亲了?” “未曾。”秦长生一面逗女儿玩,一面回答。 “那能否多嘴问一句……” 薛采还未问出口,秦长生已经作答:“是林星云的。” 第三张胡油饼也该落地了。 “他知道这回事吗?”这一日接收的信息让薛采头脑发胀,深吸一口气道:“我猜他应该不知道。” 秦长生点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是一桩酒后风流事,他倒是会蹬鼻子上脸,想进我秦家的门当女婿。可我和自己说好了的,此生不谈婚嫁。因而辞别了城主,在外单干,不想却有了秦洛。” “难怪说书先生说,你来此地时未带一兵一卒。那林星云就没追过来?” 林星云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薛采不信他会轻易放手。 “这事是他有愧于我,他不敢追。春风一度后,便自己领了职,去镇守安南郡了。”秦长生掏出一块帕子,帮奶娃娃擦口水,又哄着她吃了一些包子皮,补充道:“我与他是同一日离开天曜城的。” 安南郡地处大魏最南端,这两人算是天各一方了。 感情之事,薛采自己也是雾里看花,便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秦长生出现时,不少百姓往家里跑,此时手里擎着精巧可爱的小玩意儿将秦长生和她女儿簇拥在当中,献宝似的把手中之物呈给秦长生看。 “太守,你看,这是我自己编织的小花,送给小洛儿耍。” “太守,这是我给小洛儿做的鞋子。小娃娃的脚丫子最是娇嫩,正当学步的时候,一定得保护好。” “太守,这是我做的宝盒。按下这个机关,就会有一只木头小鸟蹦跳出来,很是有……趣。” “哇……” 秦洛被吓哭了,扑进秦长生怀里。秦长生抚摸她的背,轻声安慰着,目光扫过围绕在她身边的黔首,唇角漾开一抹和煦的笑。 薛采默默退到最外围,走出十来步后,又一次回首望向这一幕,不知怎的,脸上有了湿意。 回到客栈,杂役说有一封书信帮她放桌上了。薛采道了谢,回房间一看,果然是她师兄的字迹。 当初,少年像押解货物一样把她交到了陆哲翰手里,确定她毫发无伤后,陆哲翰又付了一大笔银两。薛采并不想和陆哲翰去梧州,只想着四处游历多长些见识,顺便理一理烦乱的心情。 陆哲翰也不强求,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薛采每次的落脚点都必须寄信告知给他。 薛采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所以这三年,她只和陆哲翰通过书信。 第63章 乍暖还寒之时,梧州陆府的老太太害了一场风寒,病情时好时坏,拖拖拉拉到四月中旬还没有完全好转的迹象,反而日益严重起来。 陆老太太的虚弱与憔悴是府上人见所未见的。 大伙儿当面不敢明说,私底下都认为那是心病所致。至于什么心病,陆老太太衣食无忧,身边也不缺机灵懂事之人伺候,值得她如此牵肠挂肚,焦心如焚的唯有孙儿陆哲翰的婚事了。 眼瞅着数年过去,陆哲翰二十有五,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同侪都陆陆续续娶妻生子,而陆府始终不添新人,陆老太太的心病才越积越重,随着风寒彻底爆发。 一个人缠绵病榻久了,难免情绪消沉,性情乖张。陆老太太忍受了一个多月的苦药后,再也不肯多喝一口。每次送药来,非得发一通邪火,不是把药泼了,就是把碗摔了。 这可急煞了陆振业,天天围着老娘转还不够,破天荒操心起儿子的婚事来。换作从前,陆哲翰的事他极少会插手,一来无心管,二来管不住。 洞察到老娘的心思后,陆振业开始旁敲侧击,甚至联络了几位家中有待嫁闺女的老友,打算亲自操刀,为陆哲翰谋个好姻缘,顺便尽一尽为人父的责任。 陆哲翰自然也看透了他奶奶的心思,一面与陆振业切磋过招,游刃有余地挡掉了几回相亲局,一面给远在怀朔郡的薛采去了一封急信。 薛采到的比预想中要早,豪爽痛快地答应了他的不情之请。 当陆哲翰领着薛采出现在陆老太太面前时,恹恹欲睡的陆老太太登时来了精神,还没等陆哲翰介绍,就拉过薛采的手,让她坐在床畔,一个劲儿打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好像薛采是块稀世珍宝,永远也看不够。 薛采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饶是这几年四海漂泊脸皮练厚了些,也遭不住这样长久的注视,出声道:“老夫人,在下薛采,与师兄同在名儒李若鸿门下求学。” 这寥寥数语,轻而易举掳获了陆老太太的心。本来只要陆哲翰肯带个姑娘过来,管她贫富、贵贱、美丑,陆老太太心中的怏怏不乐都会一扫而光。 更何况,陆哲翰带来的不是旁人。 拜在李若鸿门下,说明这姑娘才学匪浅,不错,不错。 同门师兄妹,那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了,彼此知根知底,甚好,甚好。 左瞧右看,陆老太太当真是挑不出一点瑕疵,越看越觉欢喜,轻拍薛采的手背,一迭声夸赞道:“好,好,好孩子。” 又嗔怪似的瞪了陆哲翰一眼,“有这样的妙人,为何要藏着掖着,害我老太婆平白无故生了一场大病。你以为,你家奶奶还经得起多少折腾。” 陆哲翰朝薛采投去一瞥,充满歉意地笑了笑,薛采也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得体的微笑。 这时,一名婢女把今日服用的药汤端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杵立床前,不知如何开口劝说,良久才道:“老夫人,该……吃药了,凉了就更苦了。” 薛采瞧出了婢女的胆怯,轻轻挣开陆老太太的手,拿起药碗,柔声问道:“老夫人,今日由我服侍你可好?” 陆老太太喜逐颜开,“好,好,真是个好孩子,会讨人欢心。”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陆老太太收起每日都会发作的怪脾气,痛痛快快将药喝了个精光,然后神色慈爱地与薛采拉起了家常,问长问短,似乎对薛采身上任何事情都感兴趣。 聊久了,大伙儿都担心陆老太太累着,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动了,躺下歇息。 从陆老太太房中离开已近晌午,薛采之名如一阵狂风刮遍了整个陆府,俨然成了这一家子的救星。 陆振业为了帮儿子寻觅佳偶,碰了数不清的钉子,正一筹莫展,不想问题迎刃而解,实在是喜不自胜。 他亲自选了几样稀罕的宝贝送到薛采落脚的院子里,既是感谢,又是试探。 一试之下,觉得那姑娘确实不错。模样端正,仪态大方,目光清凌凌的,见了财宝不起贪念,是个纯善之辈,便放宽了心,从陆哲翰的事中脱身而出。 薛采在陆府一住就是七日,陆老太太每次服药都由她伺候着。按照莫大夫开的药方,还剩最后十帖,老太太的病就能根除。 一日两帖,十帖便是五日。 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再过两日,陆府将迎来一桩喜事,陆振业的五十大寿。 虽说过寿的人是陆振业,但寿宴如何操办还得详细过问陆老太太的意思。 陆老太太素来不喜铺张,人在病中也需要静养,但家中有贵客在,自然得操办一场,马虎不得。 陆振业横思量,竖思量,决定邀三五好友来府中小聚。人数不用太多,凑一桌就行。一来给自己过寿,二来给老太太小小热闹一下,三来让薛采多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老太太听完这一箭三雕的好计划,皱了皱眉头道:“依我老太婆之见,不如趁此机会,把翰儿与小采的事定下来算了,也好让我老太婆吃下定心丸。” “这……总得和两人的师父商量一番。”陆振业有几分迟疑。 陆老太太轻哼一声道:“李若鸿光顾着云游四海,连个影子都捕不到,去哪儿找他?照理说小采没父没母,是要靠他做主,但咱们可以先定个佳期。寻常人家,何必拘于六礼,早早把事情办了才最要紧。” 陆老太太可不想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作为即将被煮熟吃入腹中的鸭子,薛采对此一无所觉,尚在为陆振业的寿礼发愁。这几年,她手头积攒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但人家是大魏首富,自然瞧不上琥珀,琉璃珠,锡酒卮之类的东西。 倾筐倒箧找了一通,只有陆哲昊送的石头足够大,有份量。薛采当机立断,在城里寻了个玉石匠,让人把石头劈开了,里面竟是紫色水晶,像参差不齐的犬牙密密麻麻排列着。 石匠问薛采想要把宝石磨成什么样,做首饰,还是做摆饰。 薛采想了想,觉得敲开后的石头有种浑然古朴的美感,无需任何雕琢,只需在下面装个底托,就是一件上等精品,便给了石匠两天时间,让他把这事办妥了。 陆振业寿辰当天,正好是取货的日子。 薛采早早出了门,等拿了东西折回陆府,还得一如既往地服侍陆老太太喝药,不能在外耽搁久留。 陆老太太派来给薛采解闷的小丫头,一路叽叽喳喳跟在身后,“小采姐姐,你捧在手里的东西重不重呀,换我来吧,我力气大着呢。你不知道,小的时候,我们村里举行大力士比赛,看谁能把庙里的铜鼎搬起来,全村老少就我一个人能行。你别以为我在吹牛皮哦,老夫人就是看我力气太大,毛手毛脚的,三天两头摔破东西,才烦我的。不过,离开老夫人的院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待在你身边,我就是一只自由快乐的小鸟。你……” 好端端在前面赶路的薛采突然身形一滞,手里的东西差点儿滚落。 幸亏小丫头眼疾手快,接过来,抱进自己怀里,“小采姐姐,你怎么回事?” 薛采站立不动,用力眨巴了一下眼睛,前方的景象依然如故,未有丝毫变化。 有两人肩并肩朝她的方向走来。一人颀长瘦削,仿若孤松,一双黑目如凛冬深潭,光芒尽敛,不带温度。另一人面容和善,神情活跃,嘴皮子上下翻飞,正一脸兴奋地与他的同伴说着什么。 久别重逢,哪怕仅仅是出于礼节,也该笑脸相迎吧? 薛采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紧垂在两侧,拔腿往前走去。 千万不要临阵脱逃,一定要笑得自然诚挚一些。 可她还没准备好,崔珩已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而过。似乎没看见她这个人,或者看见了,却当她不存在。 薛采视线始终落在前方,在不了解她内心想法的路人眼里,她的表现与崔珩如出一辙。 真是糟糕的邂逅。 薛采对小丫头道:“你把东西拿回府里,我还有点要紧事,过会儿再回去。记住,别摔碎了。” 小丫头尚未反应过来,薛采已朝崔珩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刚才,她清清楚楚听到,面容和善的男子对崔珩道:“我那位朋友啊,对你仰慕不已。听说你来梧州,片刻也等不了,非要我牵线搭桥,和你再见上一面。” 不知怎的,她从那人的语气中听出了掩饰不住的暧昧。 薛采一路猛追,一直追到了聚星楼门口。 两头石狮子威风不减当年,依然矗立着,傲视路人。 但这一次,薛采无暇欣赏,直接跑进里面,目光往四下巡睃。一楼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她奔上二楼,在临窗的雅座望见了崔珩。 与他们紧邻的那张桌子尚且空着。 薛采想,既然崔珩对她视而不见,自己也没必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便光明正大落了座,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光明正大听着他们的谈话。 她背对崔珩而坐,没法看到崔珩脸上的表情。 忽而转念,冰山脸上怎么会流露出情绪?两人目光相撞,心里打鼓的还不是她?所以,还是背对着好,至少从表面上看,她也是从容不迫的。 有一个软软嗲嗲的声音道:“崔兄,阳春四月山花烂漫,明日我们去攀晏镜岭可好?” 薛采在梧州呆的时间不长,但也听过民间传说。 晏镜岭又谓有情峰,携手登上的若是同性则相交一世,感情不灭;若是异性则恩爱一生,不离不弃。 崔珩似乎抿了一口茶,良久,清冷的声音才传过来,简短一个字:“好。” 竟然没有拒绝! 软软嗲嗲的声音又道:“那日我被毒蛇咬伤,你帮我清理伤口,用的是一把极漂亮的匕首,如果没记错,上面雕刻了木槿,能借我仔细瞧瞧吗?” 匕首出鞘的金属刮擦声随即传来。 那是她的东西,未经允许怎么能随意借人?看看也不行! 茶水滚烫,薛采不管不顾喝了一大口,心里的火苗却越浇越旺。她气息不顺,咳得停不下来。 “真是精致漂亮。崔兄,能把它送给我吗?” 薛采站立起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聚星楼,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再一次听见崔珩那个不咸不淡的好字。 众目睽睽之下竟有人逃单! 酒楼伙计顾不上危险,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冲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大喊大叫:“回来,姑娘,快给我回来!你还没结账!” 掌柜的听见响动,走过来指着碧螺春道:“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姑娘吗?” 伙计拍打大腿,连连叹气,一脸痛恨道:“可不是,瞧着衣着不凡,没想到会干出这等事。” 掌柜的悠哉游哉道:“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姑娘是陆公子身边的人,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家里人。这帐记在陆公子头上就行。” 伙计听了掌柜的话,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用罚在他头上就行,可怜他那点微薄的薪水,可泡不开这一壶碧螺春。 他正埋首收拾桌子,突然,紧邻的雅座也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响动。伙计心道,该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连忙扭头望去。 但见一缁衣公子踢开凳子,夺走了一文弱公子手里的匕首,慢条斯理收入怀中,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同桌的两人,道:“李赏,我念在过去的交情上,才陪你这一场。你与令妹若不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休怪我不客气。” 伙计瞧得出神,不料,那人的目光飘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更确切点讲,是落在了他手中的茶壶上。 他迎来送往十余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但从未见过如斯可怕的眼神,让他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第64章 是夜,陆府灯火通明,喜气洋溢。 陆振业满面红光地在沧澜厅迎接相继到来的贵客,寒暄之词信手拈来,谈笑之声如海浪拍打四壁,连绵不绝。 薛采逮着一个空隙,呈上自己的贺礼,恭恭敬敬道:“陆老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区区薄礼,望您笑纳。” 陆振业乐得合不拢嘴,脸上的富贵肉把双眼都挤扁了,成了两条细线。他没料到薛采送的东西如此有份量,伸手接过时,差点儿没拿稳,“小采丫头,你送的什么宝贝,这么沉。” “陆老爷,不如您拆开木盒子瞧一瞧。”薛采隐隐有几分期待。与贵客们送的奇珍异宝相比,她送的东西未必名贵稀奇,却是特别的。 陆振业依言打开,犬牙交错的紫色水晶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璀璨如星,陆振业惊喜交加道:“这宝石成色上佳,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厅中嘈杂,薛采附耳道:“我在西域游历时,遇到了一位旧识,是他送我的。所以,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望陆老爷喜欢。” “喜欢,喜欢。”陆振业轻轻抚摸冰凌一样的紫水晶,有点爱不释手,“小采丫头,你有心了。” 薛采含笑道:“陆老爷,我还没告诉你那旧识的名字。” 意料之中的,陆振业一听到那三个字,木愣了一瞬,随后整张脸都因为激动微微颤抖。他红了眼眶,把正在招呼客人的陆夫人拉过来,对薛采道:“你把刚才说的事再和她说一遍。” 薛采照做,把紫水晶的来历细细讲了一遍,包括她是怎么和陆哲昊相遇的,陆哲昊又是怎么不由分说地把宝石送给她的。 陆夫人听完,差点儿掩面而泣,但眼下这情形实在不适合释放她对儿子的相思之情,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一憋,心神波动更大,陆夫人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陆振业急忙搀了她一把,陆夫人顺势靠进丈夫怀里,小声抽噎道:“小采姑娘,多谢你将此物转赠给我二人。今日老爷五十大寿,权当昊儿也送来了一份礼物,弥补了我和他爹的遗憾。昊儿离开陆府后,杳无音讯,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容我当娘的多嘴问一句,他过得好吗?” 薛采想起陆哲昊眼中闪动的光彩,如斯明亮,重重点头道:“非常的恣意快活。” 陆夫人露出一抹略带苦涩的笑,语气却含着欣慰:“平安就好,高兴就好,我们别无所求。” 正说着话,陆哲翰陪他奶奶一道儿来到了沧澜厅。陆老太太尚在病中,不宜久站,先入了座。陆哲翰有了空闲,便把随身带来的贺礼呈给陆振业,是一头碧玉貔貅。 不知是珠玉在前,还是习惯使然,陆振业只漫不经心夸了一句,用的还是无比平实的语言,就两个字:“好看。” 然后,忙着招待贵客去了。 人的偏爱如此分明。 薛采见陆哲翰受了冷落,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主动靠拢了,由衷赞叹道:“师兄,你那玉貔貅用料珍奇,工艺精湛,通体碧绿,没有一丝杂质,是世间难得之珍品,不是好看二字能简单概况的。” 陆哲翰被薛采认真的口吻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就是一件寻常之物,哪当得起这番谬赞?你若想安慰我,不如在宴席上帮我一起照顾奶奶。” “这还用得着你来说。” 薛采忍不住斜了陆哲翰一眼,收回视线时,瞅见一位头束葛巾,身穿短葛,挽袖露臂的杂役挑了满满两箩筐东西走了进来。那箩筐上均蒙了红布,上头用浓黑的墨汁各写一个雄健飘逸的寿字。 挑箩筐的杂役撂下东西时,没估摸准距离,扁担差点儿撞上薛采。 陆哲翰及时揽住薛采的肩膀,把人往边上带了带。 未几,门外传来清朗的笑声,“陆兄见谅,陆兄见谅!我那破衙门里杂事多到数不清,耽搁了又耽搁,好不容易才抽身而出,让陆兄和诸位好友久等了。” “哪里,哪里。孟兄日理万机,都是在为我们百姓奔波劳碌,等你是应该的,哪有见谅的道理。”陆振业迎上去,作揖道:“里面请,里面请。” “等等,还有最后一名贵客。”被唤作孟兄的人双脚未动,一直逗留在门口,似乎要等他口中的贵客到了才肯进来,“陆兄真是好福气,赶上了他来咱们梧州时做寿。不知两年后,我有没有你这般运气了。” 是什么人值得堂堂梧州刺史亲自等待,言谈之中还透出浓烈的艳羡之情。在场的宾客纷纷被勾起了好奇心,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外。 没等多久,一名身穿黛色锦袍,头戴银冠的男子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有人眼尖,马上认了出来,“是天曜城城主!” 可不就是崔珩。 薛采不禁想起了一个词:冤家路窄。 沧澜厅里的这班人见了他,皆是喜上眉梢。好像他是九天上的神佛,见一眼就能福寿绵长,恨不得三跪九叩,才能显出对他的尊敬来。 薛采与陆哲翰站在圈外,默默欣赏着眼前这滑稽好笑的一幕。 陆振业与崔珩本就有交情,只是不知他身在梧州城中。 作为今夜的寿星,陆振业当仁不让地率领一众宾客,如飞蛾般扑向了崔珩这唯一的光源。等这帮人挨个问候完,让崔珩对他们有了个浅淡的印象,陆振业才不紧不慢地宣布开席。 “等等。”梧州刺史孟旷还有事情,他扯掉罩在箩筐上的红布,指着两箩筐圆滚滚的鸡蛋道:“陆兄,去年尚岗村闹蝗灾,你出资为村民们购买了大量的粮食,使他们免于忍饥挨饿,这是家家户户拿来感谢你的。” “真是有情有义。” 宾客们一边赞许,一边找位置坐了下来。 人群一散开,崔珩没有温度的目光便落在了陆哲翰搭在薛采肩头的手上,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心中隐隐泛起的疼痛譬如朝露很快就蒸发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冰冷的怒意。 陆振业热情似火地招呼道:“城主,快请上座。” 崔珩转开视线,彬彬有礼地推拒道:“今日你是主,我们是客,主客不能颠倒,我坐你旁边就行。”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陆振业一坐下,立马吩咐人上菜。 陆老太太拉住薛采和陆哲翰,让两人坐在她左右。酒席过半,她频频用眼神示意陆振业,仿佛在说:“时候差不多了,该宣布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陆振业敬完一圈酒,清了清嗓子道:“城主,诸位好友,今夜我陆府可谓三喜临门。这第一喜,是城主大驾光临,令我陆府蓬荜生辉。第二喜是感谢上苍眷顾,容我陆某人平平安安活到知命之年。第三喜是犬子觅得佳偶,不日就要成婚。在座的薛采姑娘,是我陆府未来的大少奶奶。今晚与城主、诸位好友同席,是先来混个脸熟。我陆某人在此郑重拜托,往后要多多照拂。” 啪嗒—— 两双筷子不约而同掉在了地上。 “陆老爷,我捡筷子。” “爹,我捡筷子。” 薛采与陆哲翰异口同声。 桌子底下,两人头碰着头,薛采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陆哲翰摇了摇脑袋,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他请薛采来陆府,未曾表明两人除了师兄妹的关系,还有别的什么。但清楚知道,一心盼望他娶妻生子的奶奶肯定会有所遐想。之所以默许这种遐想,仅仅是为了缓解他奶奶的心病,让她能安安生生喝药。没想到会横生枝节,出现眼下的局面。 这事必然是他奶奶在背后主导,真是独断专行,操之过急。 陆哲翰一阵心累,“我来解释清楚。” “此刻?”薛采急道:“不行,还是按原计划行事,等老夫人病愈后再坦白。” 陆哲翰一脸感激,“师妹,委屈你了。” 薛采轻笑道:“师兄,你见外了。” 蓦地,薛采感到有一道不太友善的目光停落在她身上,扭头望去时掉进了崔珩深潭一般的眼眸里。那眼神,足以让和煦温暖的春夜变成寒风砭骨的冬夜。 崔珩注视的时间不长,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捡起自己的筷子。 薛采无端端紧张起来,可想而知,崔珩对她的误会更深了一层。 等她和陆哲翰回到座位,陆老太太打趣道:“你们两个小混蛋,到底是在捡筷子,还是背着我老太婆说悄悄话?看来是我老太婆不懂事,挡着你们了。来,瀚儿,我老太婆和你换个座位。” 陆哲翰一把按住陆老太太,“不必了,奶奶。突然宣布婚讯,我两个都有些措手不及,便寻了个借口暗地里交换想法,没别的事。” 这个解释打消了陆老太太的疑虑,“没事就好,我以为你们有不满之处。” 有宾客起哄道:“你们心里什么想法,何不正大光明说来听听?” 陆哲翰略微迟疑了一下,薛采抢白道:“一切甚好,别无他想。” 满座哄笑,除了崔珩摆出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自顾自饮着酒。 气氛正浓,陆振业叫上薛采和陆哲翰,依次给宾客敬酒。 演戏要演全场,薛采酒喝得利索,人也叫得勤快。清甜的嗓音又是伯伯又是叔叔地叫过去,把大伙儿喊得心里都美滋滋的。 轮到压轴的崔珩了,薛采迷迷糊糊地给两人斟满酒,举起酒杯,笑盈盈道:“哦,原来是崔伯伯,这一杯敬你。” 崔珩不动,眉间眼底被一大片阴翳笼罩。 薛采感到困惑,无辜的眼神瞟向陆哲翰,似在求助。 陆哲翰扶稳薛采,直视崔珩道:“崔城主,小采醉了,莫要见怪。” 崔城主? 薛采用力眨眨眼,飘浮不定的雾气渐渐散开了些。 那人面沉如水,冷峻孤傲,正似笑非笑瞧着她。 薛采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真是又惊又悔,差点儿咬到舌头。酒杯尚在手中,她复又举起,硬着头皮道:“城主,我向您赔不是,望您原谅,我先干为敬。” 崔珩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酒盏,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的弧度,把整杯酒一滴不剩地洒在了地上,意有所指道:“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你斟的酒,你敬的酒,我不敢喝。” 薛采浑身一僵,他深藏眸底的恨意到底还是决堤了,出柙了,铺天盖地朝她涌来,让她招架不住。身体里残留的醉意荡然无存,手脚温度在一点点流失。 第65章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薛采片刻也不愿久留,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房去睡上一觉。毕竟,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她与陆振业、陆老太太一干人等作别后,便起身离开了沧澜厅。 起初,她走得并不急切。渐渐地,双脚/交替的速度越来越快。末了,变成了小跑,好像身后跟着一头猛兽,慢上一步就有被血盆大口吞入腹中的危险。 月色溶溶,晚风徐徐。 薛采衣袂翩跹在偌大的陆府穿梭,待行至假山附近,离暂住的院落仅有百来步远的地方,斜侧里探出一只手,将她拉入了黑暗。 假山逼仄的夹缝刚刚容得下两个人。嶙峋的巨石投下浓重的阴影,如细密的网,层层叠叠,阻挡了月光的闯入。 夹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黑魆魆一片。 薛采后背重重撞上了凹凸不平的石壁,痛得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突然之间坠入黑暗,眼睛难以视物,但钳制住她肩膀的人浑身散发的气息如此熟悉,冷冽如冰,毫不遮掩地暴露了他的身份,以及他此刻的情绪。 惊诧过后,惶恐侵袭而来。 薛采到底比从前稳重许多,知道避无可避,面对才是正理。哪怕做不到坦然,有夜色打掩护,也没什么好怕的。这般思忖着,心情慢慢趋于平静。 可崔珩似乎在与她较劲,不愿率先打破沉默。 薛采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妥帖的话头,只好以沉默对抗沉默,任由时间如死水般凝滞。 对视良久,崔珩方才有了动作,骤然拉近与薛采的距离,两人鼻尖差点儿碰撞在一起。他往后退开些许,面色森寒,嗓音低沉,“你当真无话要说?” 鼻息相闻,酒香扑打在薛采脸颊上,比春风醉人。 薛采想起挥之不去的梦魇,立马诚心诚意认错道:“在酒水里下药是我的错,硬逼你忘记过去种种也是我的错。这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后悔?”崔珩死死抓住这个字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轻微上扬,极尽讽刺,“如今你目的达成,如愿以偿,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如鬼魅般呵呵笑了两声,凝睇薛采,目眦欲裂,“不日成婚?我是不是该恭喜你,陆家未来的少夫人?” 最后三个字长声慢调,意味深长。 刻意拖长的尾音如冰刃钻入薛采的耳朵,激起一阵短暂的寒颤。薛采受不住,挣扎着试图脱离崔珩的掌控,换来的是更加用力地钳制。虎口牢牢卡住了肩膀,她一动,力道就增一分。 崔珩入了魔一样,不管不顾,浑不在意掌下脆弱的肩骨是否会被捏碎,只知道不能让薛采振翅逃脱了。 只这一次,他放纵深埋心底的渴望,主动找上了她。 “你想干什么?”薛采艰难开口,“为了宣泄恨意吗?” 石壁凸起的部分紧紧抵着后背,钝痛从脊椎攀爬而上,与肩头的疼痛汇合后,一起蔓延扩散,至四肢百骸。 崔珩审视薛采脸上的痛楚之色,眸光幽暗,缓缓道:“薛采,凭什么你可以如愿以偿?你不是希望我忘得一干二净吗?可我清楚记得你为我做的每一顿饭菜。衡山上的鱼汤咸得难以下咽,那是你第一次为我下厨,虽然没亲眼看到你做菜时的模样,可想而知是笨拙生疏的,一顿饭下来,手上添了数不清的伤口。元宵时的汤圆,你暗藏心思,我却横眉冷对,没有领情。击退孔鎏后的接风宴,你厨艺大有长进,本是满堂欢喜,却因一个无聊的游戏败坏了心情。最后一次,你深夜赴我营帐,送来了亲手做的糕点。你离开后,那几碟糕点无一幸免,一块接着一块长了霉斑。有时候,我瞧着瞧着,总觉得那绿色的、白色的斑点也长在了我的心上。” 崔珩停顿了一下,竭力压抑着什么,故作漫不经心道:“你我经历的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我记得清清楚楚,半分也不敢忘,是不是让你大失所望?” 失望谈不上,震惊却绰绰有余。 薛采凝神注视崔珩的眼眸,想从里面挖出一丝既不属于愤恨也不属于恚怒的情绪。 崔珩捕捉到对面之人充满探究的眼神,嗤笑道:“你在异想天开什么,以为三年后我还对你念念不忘?薛采,当初你踩着我的自尊离开,置我于何种境地,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眷恋着你?我之所以记得,是不敢忘记这莫大的羞辱,以免重蹈覆辙。毕竟,从没有人像你这般冷心冷肺,想报恩时粘着赶不走,不想报恩了便要把一切抹杀干净。你来去自由,无拘无束,可曾过问我的意见?” 薛采耐心听完这长篇大论,答非所问道:“我的匕首呢,什么时候物归原主?” 连最后一点念想也要剥夺吗? 崔珩浑身缭绕的寒气更甚,随口答道:“丢了。” “是丢了还是赠人了?” 紧跟着的问题,让崔珩更不爽快,讥诮道:“不愧是崔默武送你的东西,如此宝贝。换做别人相赠,早就弃如敝屣了吧?” 说完,冷笑连连,“丢了也好,赠人也罢,落入我手里的东西,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更何况那是我父亲的遗物,比起你这个外人,难道不是我更有这个权力?” 这简直像是在无理取闹。 薛采默默叹息,打着商量道:“你能否把手拿开,我肩膀疼得厉害。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逃跑。既然往事让你耿耿于怀,何不换个适宜的地方细细谈一谈,也好解开彼此的心结?” 崔珩不动,也不回应。 薛采无可奈何,开始解释:“报恩是真心的,离开也是真心的,但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本来,我以为自己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离开后你免不了要伤心一场,所以才想让你彻底遗忘,从情海中解脱出来。毕竟你有你的宏图大业,不好耽溺于感情的漩涡中。” 崔珩怒极,反唇相讥道:“你如此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当真让人感激涕零。这般大恩大德,我该好好报答才是。既然你报完了恩,那正好换我来。择日不如撞日,就从此刻开始吧。让我仔细回忆一下,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做了什么。” 肩膀上的桎梏松开了,薛采来不及缓一口气,就见纤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衣襟,勾起了腰间系带,只需轻轻往上一挑,绳结就会松散开来。 春衫轻薄,衣带一除,画面不难想象。 “不要,不用,不必。”薛采接连摇头,“崔珩,你别过分了。” “过不过分,做了才知道。”低垂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系带上,专注而好奇,似乎正在琢磨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它弄散,不引起任何抵抗。 薛采紧张到无以复加,身体却像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目不转睛盯着崔珩放肆的举动。 这时,一道温润的嗓音传入夹道。 “奶奶,小采大抵已经歇息了。我送你回房,天色已晚,在外逗留久了,万一病情反复。” “师……” 薛采刚喊出一个字,声音便消失在了唇齿之间。在她唇上逞凶的人恶狠狠地瞪着她,黑如点漆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惊愕慌张的模样。薛采动手去推,那人料到她有此一招,即刻攥紧了她的手腕,固定在她的头顶上方。斥责之言,化为断断续续,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瀚儿,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听起来有几分像小采?” “奶奶,你大概是听错了。这里除了你我,哪里还有旁人?” “是吗?我老太婆年纪大了,耳朵聋了,听错了也在所难免。今晚宴席上,小采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是不是不高兴和你结良缘?” “父亲事先没透露半点风声,忽然宣布婚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光是小采,我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奶奶,你别多想,好好养身体才是。” “是是是,我老太婆当然得保重身体。还得亲眼看着你们成亲,亲手替你们带小娃娃呢。这就听乖孙儿的话,回房休息去了。明早我再派人来请小采,和她促膝长谈一番,让她别焦虑紧张,凡事有我撑腰,肯定把婚礼办得风光、漂亮、体面。” 本来就亲得又凶又急,陆老太太的话音一落,立马变成了没轻没重的噬咬。铁锈味充斥着口腔,辨认不出是谁的嘴皮被咬破了。反正崔珩这么凶残地对待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薛采挣扎得越来越剧烈,使出全力踩了崔珩几脚。 崔珩稳如磐石,岿然不动,在唇上肆意报复。 薛采弯曲膝盖猛然撞向崔珩不设防备的腹部,崔珩终于被逼得停了下来。薛采气喘吁吁地扬起手,扇在了崔珩左脸上,“就算我有错在先,你也不能这样惩罚,你当我是什么?” 崔珩望着薛采,扯出一丝阴狠的笑,手掌扣住薛采的后脑勺,狠狠压向自己,重新擒住那抹嫣红,发泄似的蹂。躏。 薛采恼羞成怒,复又挣脱开,举起手甩在了崔珩另一侧脸上,厉声质问道:“你当我是什么?” 崔珩一边转回脑袋,一边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擦过嘴角,然后捧起薛采的脸颊,不由分说地将唇又印了上去。但这一次,只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他与薛采额头相抵,蛊惑道:“把婚退了,我既往不咎,你可以继续留在我身边报恩。” “仇人都死绝了,你手握大魏军权,早已今非昔比,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崔珩,你纠缠着不放,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薛采神色困惑,“今夜之事,单单是为了泄恨吗?” “你想逼问出什么答案?”崔珩垂下双臂,沉默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往后若有其他吩咐,尽管告知。”薛采转身欲走,一具温热的身体从背后扑上来,将她拥入怀中,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畔。 崔珩气急败坏道:“你每次都能走得毫不在意。”又一字一顿逼问道:“所谓报恩,就是在对方心上捅刀子吗?如果是,你可真是个中高手。” “承蒙夸赞,受之有愧。”薛采转过身,与崔珩面对面,直言不讳道:“崔珩,我是个一根筋的人,看清楚自己的心意后,不可能再以报恩的名义留在你身边。两日后,我来找你,眼下我真的得走了。师兄早已听出我和你躲在假山夹缝里,此时定在不远处等我。陆老夫人沉疴未愈,就差最后四帖药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绝不能让她起疑。” 言罢,薛采跑出假山,片刻后,又踅转回去,郑重交代:“就两日,我一定信守承诺。” 不一会儿,她的身影融入到了静谧的夜色中。崔珩兀自站立不动,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直到眼底泛酸。 第66章 薛采跨进院门,果然瞧见陆哲翰在静静等她。 清冷的月华在他周身镀了一层银白,本就是端方儒雅的君子,月色笼罩下眉眼更显温柔,丝毫不带责备的意味。他并没有过问假山中发生的事情,仅仅以兄长的身份叮咛薛采要顺从心意,不要在一些事情上留有遗憾。 薛采得了鼓励,很是感激。 两人坐在树下,推心置腹说了好长一会话,才各自回房。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薛采醒来后,一直赖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门外传来了咋咋呼呼的吵闹声。有人不顾阻拦,豁然推开房门,闯了进来。 “是谁?”薛采连忙拥被坐起,抄起枕头甩过去。 一团棉花砸在人脸上并不疼痛,莫大夫抓住即将坠地的枕头,夹在咯吱窝下,不修边幅的脸上满是焦灼,“丫头,日上三竿了你还躺着。快起来,快起来,老夫有急事找你帮忙。” 鲜少露出慌张神色的莫大夫大概真有什么要紧事,小胡子也顾不上捻了,火急火燎来到床沿,摆出要把薛采从被窝里拔/出来的架势。 薛采攥紧被角,目光朝下瞅了瞅自己,然后转向莫大夫,为难道:“可我还未穿戴整齐,能否劳驾你去门口等候片刻?” “那你手脚快些。”莫大夫从一团乱麻中找到了一丝清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不妥之处,一面叮嘱,一面脚步凌乱跑出去,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薛采跳下床,麻利地穿好衣衫,梳好发髻,走到门外,院子里又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莫大夫似乎与陆哲翰起了争执,情绪激动地驳斥道:“不行!这事你掺和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了解。非得小采丫头亲自出马,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不知芸娘熬不熬得住。真是急煞老夫,急煞老夫也。” 不光嘴上念叨着着急,莫大夫整个人从发丝到双脚都流露出着急的情绪,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小小的院子里踅来踅去,一刻也静不下来,望见薛采的刹那简直就像望见了救兵,脸上绽放异彩,“丫头,你终于出来了。快快快,马车已经备好,赶紧随老夫走。” 薛采云里雾里的,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目光在莫大夫和陆哲翰脸上轮流打转,道:“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否则不明不白的,我也不知该干什么。” “芸娘被刺史府的人带走了。”陆哲翰言简意赅解释道:“新帝践祚后,接连颁布了几道禁烟令,官府抓了一拨又一拨瘾君子去强行戒烟。梧州刺史看在陆府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始终没有动芸娘。今早,一队官兵冲进莫大夫家,把芸娘押走了。” 庇护芸娘的大树没有倒,梧州刺史却变了卦,必然是受人指使。而这背后之人坐拥比陆府更庞大的势力,让梧州刺史得罪不起,连陆府的面子也不敢卖了。 想通这一点,幕后之人的身份一猜即中。 “莫大夫,你是想让我去崔珩跟前求情?”薛采想了想,如实相告道:“崔珩余恨难消,未必会听我的。恐怕我人一进刺史府,就会被他轰出去。” “什么余恨难消,是余情未了。你去见他,他求之不得,高兴还来不及。”莫大夫推着薛采往前走,“他命人带走芸娘,保不准就是为了逼你就范。你好好劝说两句,芸娘就能被放出来。” “昨夜,陆老爷在寿宴上当场宣布婚讯,崔珩恨得咬牙切齿。我最快也得明日傍晚陆老夫人服下最后一帖药后,才能和他解释清楚。此时过去,不知拿什么消解他的恨意。” “老夫早就知道,你和你师兄是在做戏。那陆老夫人根本就没有病,老夫给她开的全是补药,不是用来治疗伤寒的。她装病,是想逼你师兄早日成婚。结果,你师兄找你来搪塞她。你们两个也是糊涂,做事情只管头不管尾。十帖药服完后,你们和她开诚布公,这希望一落空,她没病也要被你们气出病来。” 薛采偏头对上陆哲翰的视线,扶额道:“老夫人这是把全府上下都骗过去了。” 陆哲翰眸光似冷箭射向莫大夫,“没有帮凶,怎么能轻易蒙骗过关?当初我起疑时,莫大夫可不是这套说辞。说的好像是我奶奶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一定得处处替她着想,事事顺她的心意,才能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莫大夫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你们得知了真相,就不必伪装下去,崔珩那边也能早点说个明白。他一欢喜,芸娘就有救了。” 说话间,三人避开府里的杂役婢女,沿着僻静幽深的小路来到了后院门口。莫大夫催促薛采上马车,薛采尚在迟疑,对事情的结果很没有把握。 陆哲翰对薛采道:“师妹,你放心跟着莫大夫去刺史府。我也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疏通关系,从别处下手。还有,奶奶那里我会尽快解决。既然她是装病,错就不全在我们身上。” 下巴指了指莫大夫,意有所指道:“这老头儿蔫儿坏,你多提防着点。” 莫大夫有求于人,薛采到不担心他使坏,登上马车后,脑袋探出窗外,一脸担忧道:“师兄,你该不会要去兴师问罪吧?老夫人年纪大了,你又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别惹她难过了。” 陆哲翰唇角含笑,抬手揉了揉薛采发顶,道:“我自有分寸。” 估摸着又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刺史府门外停下。薛采拉起鎏金铜环重重扣了扣门,应门的差役面容不善,没等薛采开口请求通报,就颇不耐烦地合上了朱漆铜钉的大门,留下一句,“刺史交代了,今日不见客,你二位打哪来回哪去。” 莫大夫气得直跺脚,啐了一口骂道:“呸!狗仗人势!” 他拉起薛采,绕着墨瓦白墙走了小半圈,停下脚步后道:“咱们从这儿翻进去。我已经暗中打探过,翻过这堵围墙就是崔珩住的院子。” 刺史府的院墙比普通人家高出数尺,对薛采而言仍是小菜一碟,问题出在莫大夫身上。 “你确定你也能翻进去?” 莫大夫倒不怕被人小瞧了去,捻了捻小胡子,嬉笑道:“老夫一把老骨头了,就不逞能了。这事交给你,老夫放心极了。老夫去刺史府正门静候佳音。” “也好,但我不确定要在里面耗多久。” “没事,老夫等得住。只要你把芸娘平安带出来,等多久都无所谓。” “好。” 薛采足尖点地,翩然一跃翻过白墙。 莫大夫稍微等了片刻,确定薛采已经进了里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安心绕回到正门。铜环刚一扣响,适才那位杂役便殷切热情,点头哈腰地将他请了进去。 莫大夫一改愁容,大摇大摆地往刺史府偏院走去。 刺史府占地广袤,亭台楼阁散布其间,奇花异草俯拾皆是,与大魏首富陆振业的宅院比毫不逊色。 薛采一进里面,就有些找不着北。她猫着腰在灌木丛中穿梭,蹑手蹑脚跨过一道月洞门,就见一抹劲装打扮的倩影在扶疏的枝柯后时隐时现。 时宁守卫的房间,里面住的不是崔珩,还能是谁。 薛采心里有了底,捡起脚下的碎石,弹了出去。机敏如时宁,果然往声音传出的方向追去。机不可失,薛采赶紧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但手还没摸到房门,时宁就去而复返,似笑非笑斜睨着她,脸上的表情让薛采意识到时宁根本就没有上当,甚至认为她的把戏很不入流。 到底是身经百战之人,这么不好骗! 暴露后,薛采也不隐瞒,直接道明了来意。 时宁一脸了然,做了个请的手势,朝薛采的背影低声道:“既然主动找来了,就莫要再伤他的心了。” 房间内,崔珩对门而坐,正在把玩一柄匕首。锋利的刀尖抵住了他光/裸的手臂,轻轻一划,一串殷红的血珠便断断续续涌了出来。他用拇指将血水擦走,缓缓涂抹在锃亮干净的匕首上。银白的金属中倒映出他古井无波的双眼,似浓墨顿点、夜空寒星,不带丝毫感情。 随着拇指的动作,血痕渐渐遮挡了眼睛的倒影。崔珩眼前起了一片红色的血雾,他似乎觉得这雾还不够浓,刀尖复又抵在了伤口上。 就在他打算狠狠划上一刀的时候,一声叫喊唤回了他的神智。 “崔珩,你在干什么?” 匕首当啷落地,崔珩望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先是茫然,而后神色大变,厉声质问:“你来干什么?” “你受伤了!”薛采疾步走去,已然忘了此行目的,满目震惊道:“你为何要伤害自己?” 崔珩放下衣袖,在薛采想要捉住他的手臂一看究竟的时候,喊来了刺史府守卫将薛采拦在了五步开外的地方。 “此人擅闯刺史府,尔等为何没有察觉?” 几名守卫面面相觑,顶着冰冷的目光回禀道:“城主,时统领交代……” 崔珩面色阴寒,打断道:“自作主张!把此人关押起来,听候刺史发落。” 薛采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速飞快道:“崔珩,我和师兄的婚约是假的。陆老夫人缠绵病榻不肯喝药,师兄焦心如焚寄信至怀朔郡请我帮忙。我和他的本意只是想安抚陆老夫人,请她乖乖喝完莫大夫开的十帖药,从没想过要成婚。那日宴席上,陆老爷宣布婚讯,我和师兄皆被蒙在鼓里。今早,我已从莫大夫口中得知陆老夫人是在装病,师兄会向她坦白一切,我不必继续留在陆府。” “你和我解释这么多,有何居心?” 薛采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你收留我好不好?” 崔珩显然被这句话惊到了,逼视薛采,右手按住左臂伤口,直至手指触摸到湿润的液体,才扯了扯嘴角道:“会咬人的兔子养在身边让人很不安心。” 他留给薛采一个疏离的背影,不容置喙道:“押下去。” 第67章 刺史府偏院,两个老头儿正忙着叙旧。 一人身穿褐色葛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让人疑心他正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时不时用手指捻动上髭,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另一人身穿纤尘不染的白袍,体型与神态均与那弥勒佛相似,正喜滋滋地把近几年周游四海搜刮来的美食摆在桌上。 他得意洋洋地招呼道:“莫老弟,这是安南的云腿饼,这是岭北的水晶杏仁,这是漠西的耗牛干,这是燕荆的糖酥麻花,快尝尝,快尝尝。” 莫大夫往堆得满满当当的桌面张望一眼,好笑道:“李老哥,相识多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嗜吃如命。” “哈哈,这叫本性难移。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若不是你醉心医学,我也不会原谅你偷书的毛病。” 莫大夫被人揭了短,一脸尴尬,小声嗫嚅道:“那叫物尽其用,总比堆在衡山养蠹虫好。” 李若鸿听了这狡辩之词,一笑置之。他往嘴里塞了一大把剥壳的松子,边嚼边道:“这东西天一热就容易出油,有了哈喇味就难吃了,我得趁空多吃点。” 莫大夫也不甘示弱,眼睛盯着风卷残云的李若鸿,抓起一块云腿饼,狠狠咬了一口,把两侧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似乎要与李若鸿一较高下。 他怀揣着心事,边想边吃,一不小心就噎着了。莫大夫就着茶壶口,把今年新采摘的明前龙井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一阵牛饮后,抹了抹两撇湿漉漉的小胡子,终于道出了盘桓不去的疑问:“你真的有把握让芸娘戒掉幻烟?” “怎么没把握?这事你也办得成,只不过你狠不下心罢了。” “你说芸娘被抓,当真不是崔珩授意的?” “嗐!他整副心思都在我傻徒弟身上,哪有空对付你家芸娘?我听时宁丫头说,昨夜一离开陆府,他就急急忙忙赶去你的住处,大概是想向你打探陆老夫人的病情。偏巧你人不在,芸娘正在屋子里吸食那祸害玩意儿,被梧州刺史逮了个正着。” “当下,崔珩一句话也没说,事后也没吩咐要抓芸娘。是孟刺史担心崔珩怪罪,愁了一夜后自个儿拿定了主意,天刚蒙蒙亮,就率兵闯进你家里去了。依我之见,崔珩还不知道这茬呢。” 李若鸿拍干净落在衣衫上的糕饼屑,又道:“若不是你找进来,我也不知那是你家娘子。我说莫老弟,你凡事都拎得清,怎么到了芸娘这里就彻底丢盔弃甲。你再纵容下去,芸娘整副身子骨都要毁了。” 莫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她一难受,老夫就比她难受千百倍。话又说回来,你借由此事,让老夫把小采引进崔珩的院子,是有意撮合他们两?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陆哲翰对小采也有几分意思,你怎么不助自己的徒弟一臂之力,却要去帮崔珩?” “你也说了,是有几分意思。虽然心生好感,但人各有缘,哲翰的姻缘不是小采。”李若鸿不知想起什么,带着几分后怕道:“我在崔珩身边留了一年,算是真真实实见识到人陷进情劫里,入痴入魔后会变成何等模样。” “本来我也不喜当月下老儿,但两年前在西域遇见小采,她也是一副怅然若失,为情所困的样子。我就想这两个孩子都太傻了,太苦了。我这个当师父的非得掺和一脚,让他们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不然,我每次看见崔珩,都觉得于心不忍。他对别人残忍就算了,甚至刀刃向内,要去剜自己的心。” 李若鸿说完摇头叹息。 莫大夫接话道:“瞧你说的,若天上的司命星君不把他们编排到一起,你还要去改写命谱了?” “倘若如此,也轮不到我出手啊。”李若鸿分外笃定道:“不把他们绑在一起,崔珩早就上九重天去闹个人仰马翻了,保不准还要夺了天帝的位子,顺了他的心意方肯罢休。” 话音落地,莫大夫差点儿喷茶,与李若鸿一道儿抚掌大笑。 笑声尚在房中回荡,时宁推门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极少流露出情绪,所以,李若鸿和莫大夫皆瞧不出事情进展得如何。 莫大夫先润了润嗓子,然后竖起两根大拇指,正对着弯了弯,挤眉弄眼道:“两人是不是和好了,正你侬我侬,你便出来避个嫌?” 时宁摇头道:“薛采被下狱了。” “你说什么?”李若鸿满脸愕然,吃了一半的糖酥麻花掉在了地上,痛心疾首道:“崔珩这是心病,是病得治呐!我这就去牢里把小采放出来。” 这刺史府,也就只有李若鸿不惧崔珩,敢和他叫板对着干。府里的人都瞧出崔珩对李若鸿尊敬有加,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 地牢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地牢内阴风扑面,哀声遍地。 薛采独占一间,里面除了一张石床,只剩下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全靠一支蜡烛照明,才能勉强看清牢里的陈设。薛采弯曲膝盖,捂着耳朵,坐在石床中央,默默背完了一遍《出师表》。待想起后人吟的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就觉得分外贴合此时的心境,哀哀哭了起来。 “丫头,你怎么哭了?” 薛采听见声音,抬起婆娑的泪眼,目光沿着雪白的衣袍往上,望见了她师父满月般的脸庞,“师父!” 一声哭嚎,薛采猛然扑进李若鸿怀里,将这几年憋在心里的情绪全都放声哭了出来。 李若鸿轻轻拍打薛采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耐心哄道:“好了,好了,为师知道你受委屈了,这就带你回衡山去,往后遇见崔珩只管躲得远远的,就当他是个隐形人,哪怕他得了厌食症,失眠症,痛不欲生,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咱也不同情他,不搭理他。” “你说谁得了厌食症,失眠症?”薛采不哭了,盯着李若鸿问:“崔珩吗?怪不得我瞧着他精神不济,人比从前还要消瘦。” “走吧。”李若鸿牵起薛采的手往牢门口走,一路畅通无阻。 “他这么待你,用不着去道别。等他肠子悔青了追过来,咱们已窝在衡山之巅,过起了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就算他在我衡山门口长跪不起,为师也绝不会心软,放他进来。不过,他这个人性子倔,舍得自虐。只要划自己几刀,就能靠着疼痛压下心中千般思念,万般渴望,强忍着不去找你。他在你这儿栽了个跟头,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此也好,彼此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落个四大皆空。反正你恩情已经偿还,又不欠他什么。” 李若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 薛采却是听傻了,挣开李若鸿的手,朝着被押解来时走过的路跑去。 李若鸿在原地似叹非叹:“女大不中留啊。幸亏我习惯了孤家寡人、四海漂泊的日子,不然得有多舍不得。” 话虽如此,末了还是用白白胖胖的手抹了两把眼泪。 ** 薛采义无反顾冲进崔珩院子,时宁望见她,率领一众守卫自觉退避三舍。 “崔珩,你这个王八蛋!” 一声怒骂石破天惊,停落在树枝上啁啾的鸟儿扑棱翅膀飞走了。 门一推开,薛采继续气吞山河地骂道:“现在我牢狱之灾也受过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好手段!你不是恨我吗?我人就站在你面前,你别孬,心里怎么恨的你就怎么给我宣泄出来,但从此以后不准再伤害自己!你若还敢在自己手臂上开口子,你划一刀,我就照模照样划十刀。” 边说边在自己手臂上比划,恶狠狠道:“不信是吧?大可以试试看。” 崔珩立在窗口,在薛采进门时就缓缓转过了视线。微风吹拂起他凌乱的发丝,他凝睇薛采,脸上挂着恍惚的神色。等薛采一口气把话讲完,崔珩还没缓过神来,像泥塑木雕,一直处于愣怔的状态。 薛采一步步逼近,蓄势待发,“没话讲是吧?那好,现在换我来了。你把我投进牢里,我正准备投桃报李呢。” 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梨花木椅。薛采经过时,用鞋尖勾住椅子腿,把椅子拖到了崔珩侧旁边,然后扳过崔珩肩膀,双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崔珩就顺势倒进了椅子里。 这一连串动作虽是临时起意,却做得一气呵成。 紧接着,薛采单手扶住椅背,小腿分别压在椅子边沿。但地方过于狭窄,无法长久维持平衡。没过多久,就撑不住跌坐了下去。 崔珩错愕不已的目光下,薛采重整旗鼓,用手指挑起他的下颚。如此这般,崔珩又要比她高出许多,她够不到想要的东西。薛采对这事到底不精通,但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琢磨过后,重新调整姿势。 她挺直腰背,上半身凌空,欺压上去,靠着崔珩的支撑,终是得逞了。两唇相覆,薛采眼眸亮闪闪的,含带笑意,一面望着崔珩,一面细细描摹他嘴唇的轮廓。 崔珩被迫靠在椅背上,仰起脖颈,承受薛采毫无章法的啃咬。就好像他是一块带肉的骨头,薛采欢天喜地扑上来,先嗅了嗅,舔了舔,随后肆意啃咬起来。可啃着啃着,她又嫌骨头肉太少,不带劲,便想要敲开了,吮/吸里面的髓汁。 这招果然灵验了,没过多久,崔珩浑身一震,从薛采手中夺过主动权,反客为主亲吻上去。薛采也越战越勇,依样画葫芦,使出了扫荡千军的气势。两人谁也不输谁,就像两只刚刚脱险的小兽,需要对方的回应,彼此的温暖,才能抚慰心中伤痛。 薛采有些喘不上气,挣扎着往后退开少许。 崔珩长睫颤动,穷追不放,又不知餍足地与薛采紧密相贴。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不安、幽怨、酸楚,想要通通释放出来。哪怕事后,薛采会毫不留情地捅他一刀,也要在此时此刻不计后果地放纵一场。 惊飞的鸟儿去而复返,停在树梢继续未完的吟唱。落日余晖潜入洞开的窗户,如轻盈的薄纱遮盖在两人身上。 时光悄然流逝,崔珩主动停了下来,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他想要装出从容自若的模样,但终究是失败了,带着一丝战栗问薛采:“我可以相信你吗?” 薛采不容抗拒地抓起他的手,按住自己胸口,哑声道:“你可以永远相信这里。崔珩,我喜欢你。只是我领悟得太晚了,让你受了伤害。” 璀璨的烟花在崔珩脑海中炸开,世间所有的词汇都难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大概是身处云端,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薛采的话是治疗心病的良药。 他觉得不满足,央求道:“你再说一遍好吗?” “我喜欢你。” 崔珩抱着薛采站了起来,让她环住自己的脖子,一步步走向床榻。脊背触碰到柔软的褥子时,薛采紧张地攥紧了崔珩的衣襟,偷眼望了望尚且明亮的天色,商量道:“再过会儿就该用晚膳了,我们先去吃饭?” 崔珩用脑袋蹭了蹭薛采肩窝,撒娇似的道:“不行,先睡觉。” 话一说完,头往旁边一歪,就睡着了。 薛采又好气又好笑,想起李若鸿说过的话,知道这三年来崔珩彻夜彻夜地难以入眠,只好由着他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 天光黯淡,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屋里屋外浑然一体,皆被相同的夜色笼罩。 薛采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微微动了动。崔珩似有所觉,惊醒过来,恸声喊道:“薛采!” 他伸手在床上胡乱摸了一气,悲怆更浓,喃喃自语道:“你果然又不要我了。” 薛采猜想他是梦魇了,抓住他的手,用他略带薄茧的掌心一下一下抚摸自己的脸庞,轻声细语道:“崔珩,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崔珩还是睡得极不安稳,薛采借机调整了睡姿,与崔珩面对面侧躺着,亲了亲他的眼睛,尝到了一点咸涩,又亲了亲他的鼻尖,最后将轻柔的吻落在他冰凉的唇上。 每亲一下,就安抚似的说一句:“崔珩,我在这里,我喜欢你。” 第68章 话分两头。 陆老太太听完陆哲翰的坦白,气得差点晕厥过去,这到嘴的鸭子果然还是飞走了。不知怎的,她早已隐隐有此预感,而眼下这预感成真了。 失望之余,更多的是气愤。陆哲翰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却联合别人来诓骗她。这怒火是怎么劝说也消不下去的,她捞起手边的紫藤木杖径直往陆哲翰后背招呼。 陆哲翰不躲不避,生生受了一记打。 陆老太太自知下了重手,第二记就打不下去了,但嘴上依然放着狠话,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过问陆哲翰的婚事,哪怕他打一辈子的光棍,陆府从此断了香火,也绝不会多操一份心。就让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咒骂她,骂她愚笨无能,连孙儿的婚姻大事都搞不定。 陆哲翰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只能顺着陆老太太的意竭力安抚。其实,他何尝没有困惑。按说陆老太太是世间最疼爱他的人,可为何还要逼他违背意愿,在尚无成家打算的时候,硬娶个妻子过门? 不由得,他对陆哲昊产生了几缕羡慕之情。 等他从陆老太太房中离开,日头已经稍稍偏斜,薛采和莫大夫还没有传来一丝音讯。陆哲翰免不了有几分担忧,吩咐仆役备好马车,打算亲自去一趟刺史府。 行至半路,他撩起帘布往街上张望,心想万一薛采与莫大夫打道回府,不至于和他们错身而过。 倏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目光,陆哲翰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命车夫调转马头,朝一个纤瘦窈窕的身影追去。 马车追了没几步,车速还未放缓,陆哲翰便急不可耐地跳了下去。 他伸长手臂搭在女子瘦削娇小的肩头,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惊喜:“宝玉,你何时来的梧州?” 女子扭头,望见陆哲翰的刹那,也是一副诧异交加的表情。她的眼眸明显亮了一下,却在下一瞬熄灭了光芒,用平淡的口吻道:“陆郎,好巧。” 宝玉从未想过自己的爱意会让陆哲翰受到伤害。那场大火后,便黯然离开了梧州城,结束了此生最漫长最无望的追逐。此番来大魏,本以为可以避开梧州,避开陆哲翰,却不料她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里,她与陆哲翰也不可避免地遇见了。 “陆郎,我还有急事先告辞了。”宝玉不给陆哲翰挽留的机会,转身就走。 “等等。”陆哲翰追上去,“宝玉,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此时的穿着打扮很难不让陆哲翰怀疑,她陷入了某种麻烦里。 眼前之人与记忆中大相径庭。从前的宝玉明艳昳丽,天真烂漫,好像事事都能把她惹笑,时不时露出两颗米粒一样的小梨涡。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蓬头垢面,衣衫多处破烂,脸色愁云惨淡,怀着满腹的心事。 陆哲翰料想宝玉不愿作答,指了指马车道:“你去哪儿,我捎你一程。” 宝玉摇了摇头,“不必麻烦,要去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只是他们不见客,我该日再去求见。” 陆哲翰又追问道:“你在哪儿落脚?” 宝玉垂下眼帘,声音不辨悲喜,“陆郎,我听街上的百姓说你马上就要和小采成婚了。恭喜啊,只是我这次离开得仓促,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等我回了琉球,再派人给你送贺礼来,希望你不要见怪。” 陆哲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得这么快,脱口而出道:“别听他们胡说,那只是骗我奶奶喝药的权宜之计。如今误会全解除了,我和小采始终只是师兄妹,别无其他。” “原来如此。”宝玉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陆郎,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乡间小路,天黑就不好走了。” 陆哲翰拽住宝玉胳膊,“你究竟住哪里?身上可有带银两?” 掌下的肌肤火热滚烫,陆哲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宝玉额头,道:“你在发烧。正好我要去刺史府和莫大夫碰头,你随我一起去,让他给你号脉开方子。既然生着病,为何还要到处乱跑?” 拒绝之词正要说出口,陆哲翰已拦腰抱起宝玉,塞进马车里,把车厢内仅有的几个软枕都让了出来,尽量让宝玉坐得舒服稳当一些。 安置好后,陆哲翰充满歉意道:“刚才多有得罪。” 宝玉偷偷瞟了瞟他,却不开口搭理。 马车到了刺史府门外,吃了一肚子茶水糕饼的莫大夫刚好跨出朱漆门槛。 陆哲翰透过车窗询问道:“莫大夫,就你一个人吗?小采和芸娘呢?” “说起来真让人伤心,他们两个都留在刺史府了。芸娘交给你师父照顾,等彻底戒了幻烟,老夫就接她回家。小采丫头和崔珩在一起。” “我师父在刺史府?”陆哲翰顾念到身边的宝玉,按捺住了想要立即拜谒李若鸿的心思,“莫大夫,你上来,我们同乘一辆马车。我在街上遇见位故人,她生病了。” “好说,好说。” 莫大夫打发掉自己的马车,依言坐进去,待看清陆哲翰口中的故人是宝玉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捻着小胡子,揶揄道:“宝玉公主怎么来了?莫非是你要成婚的消息漂洋过海落入了她耳中,她着急忙慌赶过来劫新郎?公主对你,痴心依旧啊。正好小采和崔珩在一处了,你们两个也凑成对得了,老夫人那里也能交差。” 宝玉昏昏欲睡地倒在软枕上,只听清了只言片语,但一猜便知莫大夫在寻她开心,有气无力地辩驳道:“陆郎要成亲了,我该恭喜他才是。我又不是蛮横不讲理之人,他不喜欢我,我还非要霸占他,阻挠他的幸福。你未免太小瞧我宝玉了。” 一番话说下来,宝玉更觉疲累,在马车的颠簸中渐渐睡着了。因为发着高烧,她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缩在马车角落里小小一只,模样甚是乖巧,或许应该称之为可爱。 陆哲翰不禁多看了几眼。他厌烦宝玉的纠缠,但并不讨厌她这个人,大抵是因为宝玉纯洁无瑕,光明磊落的胸襟,连他也忍不住佩服。 莫大夫给宝玉把了把脉,道:“是长期劳累,忧心过度所致。先去老夫家里,老夫抓几帖草药给她,保准药到病除。”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陆哲翰,“真不是来找你的?堂堂琉球公主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不认识的还以为是流落街头的乞丐。从前不是挺光鲜亮丽的,也没听说琉球发生变故,她父亲好端端坐在皇位上,公主竟落魄成这样?奇哉怪哉!” 陆哲翰无奈道:“已经问过了,什么都不肯说。” 说话间,安睡中的宝玉神色突变,惊惶与害怕如乌云般遮蔽了她的眉眼。她浑身直打寒战,从软凳上跌落之际被陆哲翰拉进了怀里。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宝玉闭着眼睛,声音发抖,连连哀求道:“求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陆哲翰与莫大夫相视一眼。 莫大夫掏出随身携带的针灸包,叮嘱陆哲翰道:“你把她按牢了,不要让她乱动,老夫这就给她施针。” 一根银针扎入宝玉神庭穴,她如惊弓之鸟般,豁然睁开双目,紧紧抓住陆哲翰的衣袖直至指节泛白,急促喘息道:“陆郎,你带我去见崔珩,我有要事找他。” 话音甫一落地,又昏迷过去。 第69章 崔珩在薛采不厌其烦的安抚下,终于舒展眉头,睡熟了。 薛采紧绷的心弦慢慢松懈下来,维持僵硬的睡姿,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一日情绪起伏不定,有惊、有怒、有喜、有悲,短短一瞬把人间四味挨个品尝了一遍,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唯独剩下难以言喻的乏累。 幸运的是,她与崔珩芥蒂已除,不用再冷脸相向,恶语相伤。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飘飘洒洒,打在又肥又绿的树叶上。 薛采感到寒冷,用脚尖勾起堆在床尾的棉衾,拉平整了,紧紧包裹住她和崔珩两个人。她在一片擦黑中,嘈杂的雨声中肆无忌惮地欣赏崔珩的睡颜。 相识以来,从未如此长久地心无旁骛地注视过他。许是心境变迁,从前只觉得崔珩清隽俊秀,并不会勾起她任何绮思念想。如今,越看越觉得崔珩的眉眼鼻唇通通长在她的喜好上,瞧了之后就忍不住想亲昵一番。 薛采凑近了,用鼻尖蹭了蹭崔珩的鼻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破晓时分,雨歇云散,微风送来雨后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 两人相拥而眠了一整晚。 将醒未醒之际,薛采感到脸上传来一阵痒意,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是崔珩放大的俊脸。他正用指腹摩挲她的脸庞,力道轻柔,缠绵缱绻。 薛采捉住作乱的手,放在唇下啄吻指节,抬起眼眸问道:“天色尚早,不睡了吗?” 被薛采枕在头下的那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崔珩将她压进怀里,下巴抵住头顶,“薛采。” “我在。” “薛采。” “我在。” “过几日,我们就回天曜城去好吗?如果你不来梧州,我也不会跟到这里。” 薛采闷闷的声音从崔珩怀里传来,“这三年里,你不是从未打探过我的消息,从未打算来找我吗?怎么知道我来梧州?”一谈起这个,不良的情绪死灰复燃,“既然克制不住,为何还要自我伤害?” 薛采将手伸进崔珩宽大的袖摆里,触摸到了微微凸起的疤痕,又细又长,横亘在手臂内侧的肌肤上,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新鲜着,“傻瓜,真是个傻瓜。” “我确实想靠身体的疼痛来压抑找你的冲动。可自你离开后,无论受多严重的伤,都赶不上心伤的万分之一。每当看着汩汩的鲜血从这具身体里涌出来,你的一颦一笑就会蓦然变得鲜活,就好像你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我想要忘记你,却一次比一次记得牢。我想要恨你,却只能越来越恨自己。” 这三年,他在一日比一日深的自我厌弃中度过。如果不是薛采及时拉了他一把,恐怕已坠入万劫不复之中。 “所以,永远都别再离开我了。” 既然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头,就不能再残忍地将他打回地狱。 “好。” 两人静静拥抱了良久,薛采问道:“你是怎么把我想起来的?我亲眼看着你把酒喝下去了。” “你走后,我就把酒液吐了出来。但大抵还残留着一些,有一段时日我当真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军械库失火,我从火海中挖出一具女尸,误以为是你,悲痛欲绝之下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薛采唏嘘不已,“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们不谈这些了好吗?”崔珩重重吻了一口薛采的额头,“只要往后我们都好好的,人生漫漫,从前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起来吧,我想为你梳妆。” “什么?”薛采仰起脖子,直视崔珩,“你要为我梳妆?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曾学过。心里想为你做这些,便说出口了。”崔珩把薛采抱起来,安放在木凳上,从靠墙的箱笼里拿出一只小木匣子,似乎早有准备。 打开木匣,里面有一面光滑剔透的铜镜,还整整齐齐摆放着女子用的簪、钗、步摇、华胜、钿花,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都是品质上层的好货色。 薛采震惊不已,“这都是从哪儿来的?” “巡城时看到小贩在卖这些,就想着你戴上一定好看。日积月累的,便攒下了这么多。”崔珩解散薛采凌乱的发髻,青丝披散而下,如墨色的瀑布。 他拿起一把玉梳,抓了一绺头发在手上,轻轻地从发梢一直梳到发尾。 一绺梳完,换另一绺。 崔珩一脸专注,梳到打结的头发时,就会分外小心,一点点把发丝理顺了。偶尔扯下来一两根,便会懊恼地停手,怀着忐忑的心情问薛采:“是不是弄疼你了?” 薛采只管摇头,心里却有点嫌弃崔珩使的力太小,梳子连她的头皮都没有碰到。毕竟是第一次,也不能打消崔珩的积极性,嘴上猛烈夸赞:“你做得很好,真得很好。” 崔珩受了鼓励,继续手中的动作。他为薛采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平平庸庸,无功无过。 薛采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一下,还算满意,便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表扬道:“手艺不错。老实说,是不是偷偷拿别的姑娘家练过手?” 说着,扭转腰身,装出要拧崔珩胳膊的吃味模样,“还说不曾学过,都是骗我的吧?” 崔珩明明是无辜的,却在薛采的逼视下莫名紧张起来,“我不曾骗你。你若不信……” 他一着急,就把雕刻了木槿的匕首摸了出来。 薛采脸色骤变。 这才明白在她与崔珩之间已经容不得一丝玩笑。既是真心相付,就该真心以对,哪怕是玩笑话也会成为伤害崔珩的利器。 他什么都会当真,是那样的敏感与不安。 “薛采,我真的只为你一个人梳过妆。如果你觉得我手势娴熟,那只是因为我在梦里无数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已然了若指掌。” 薛采踮起脚,安慰似的亲了亲他微微泛白的嘴唇,“接下来呢?我很期待。” 崔珩收敛心绪,将薛采按回到凳子上,拿起一根珠钗在刚刚梳好的发髻上比划,然后又换成金步摇,彩珠串成的流苏长长地垂落下来,有些过于华丽。他想了想,改换成白玉簪,瞧着又普通了点。 崔珩犹豫不决的当口,薛采主动替他拿了主意,“就用那一对翡翠钿花吧。” 一左一右插入发髻后,崔珩拉开第二格抽屉,里面放着螺子黛、胭脂、香膏、口脂。 薛采再一次看傻了眼,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齐全的装备。平日里也是懒散成性,时常素面朝天,没想过要好好拾掇一下,更没心思去收集这品类繁多的用来装点面容的物什。 “会不会很麻烦?”薛采露出迟疑的神色,“什么都不画,干干净净也挺好的。” “不麻烦。”崔珩勾起薛采的下巴,诱哄道:“先把眼睛闭起来。” 他拿起螺子黛,细细描画薛采的眉毛,一笔一笔,比儿时练字时还要来得认真,谨慎地不让手出现一丝丝抖动。画完后,又拿起口脂。不知是颜色选的不对,还是薛采的唇色本就娇艳,涂抹上口脂后反而显得多此一举。 崔珩把薛采的下巴挑得更高一些,俯下身,将那碍眼又多余的口脂一一舔舐干净。 两人浑然忘我之际,门口传来了剧烈的装腔作势的咳嗽声。 李若鸿手提食盒,待难舍难分的两人将目光都投向他时,没好气道:“你们两个别以为年轻气盛就能不吃饭,还是打算把对方当成饭吃了?都给为师好好歇一歇吧,腻了一整晚了也不嫌累。呐,为师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就当是送给你们的一份薄礼,慢慢享用。” 薛采连忙推开崔珩站起身,从李若鸿手中接过食盒,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羞赧,“多谢师父。” 李若鸿往桌面上瞄了一眼,啧啧称奇道:“这梳妆打扮的东西都快塞不下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有钱就是好挥霍啊。”不知瞥见什么,目光凝住了,气冲冲道:“这讨人嫌的东西怎么又拿出来了?快把匕首给为师收起来。” 薛采忙将匕首藏进自己怀里,满口保证道:“师父,这匕首原是崔城主赠给我的。从今往后,我定会好好保管,再不会落入某人手里。” “这还差不多。”李若鸿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道:“为师听说今日梧州城里要办庙会,一个时辰后,为师再来找你们,和为师一道儿去散散心。” 李若鸿走后,薛采察觉到崔珩有几分郁郁寡欢,便问:“你是舍不得匕首吗?” 崔珩不答,只是意兴阑珊地将饭菜摆出来,一盘接一盘,眼中神采渐渐隐没,看起来有点萧索落寞。 “崔珩,今日你送了我这么多首饰物品,我也有一物赠你。”薛采笑眯眯地从衣衫内袋里摸出一块白玉佩饰和一只玉镯,“总是担心会被弄丢,所以藏得深了点。” 她把玉佩挂在崔珩腰间,然后摊开崔珩手掌,将玉镯放入崔珩掌心。 玉镯上尚且残留着薛采的体温,崔珩眸色一深,强忍着心间泛起的密密麻麻的疼痛,“事到如今,你还要把它还给我吗?” “才不是呢。”薛采将手腕伸到崔珩跟前,笑容不减道:“现在轮到你帮我戴上了。” 一悲一喜间,崔珩撑不住了,不常露声色的脸上展露出可以用“破涕为笑”四个字来形容的表情。他小心地将玉镯穿过薛采的手指、手背,而后套入手腕。 薛采擎起手臂,得意地摇了摇,玉镯随之晃动,分外惹眼,“如此,我们就算交换过定情信物了。” 崔珩望着巧笑倩兮的薛采,一把将其揽入怀里,死死抱住,“薛采,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此生你都逃不掉了。” 就像做梦一般,他摘到了梦寐以求的星星。 第70章 梧州的财神庙会办得分外隆重。陆振业每年都会捐出一大笔银两,用以修葺寺院,重塑佛身,余裕便拿来兴办庙会。 梧州出了首富,被天下人认为是财神显灵之地、财气汇聚之所。每当财神庙会,百姓从天南地北赶来,都想蹭一蹭这传说中的财气,祈祷未来好运降临,发上一笔横财。 当然,也有不抱此目的的。 李若鸿一到,望着挨挨挤挤的摊位两眼放光,如脱缰的野马顷刻间融入到滚滚人潮中。他绝非漫无目的地瞎逛,飘入鼻端的肉香、酱香、果香,皆是引路司南。 薛采想拦都拦不住。 一眨眼的功夫,李若鸿两手就抓满了糕饼,边吃边走向下一个摊位,看他的架势不把财神庙附近的摊位吃个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薛采颇为无奈道:“师父他老人家平生就这一喜好,你已多番见识,想来快习以为常。” 崔珩捏了捏薛采的手,在她把视线转过来时道:“你师即是吾师,往后有什么想吃的,我都找来给他。” “怪不得呢。”薛采似嗔非嗔道:“我在西域遇见他时,还不像如今这般圆润,原来是这一年来你给惯的。你舍得费时费力替他搜罗好吃的,我自然感激涕零。不过,你想叫他一声师父嘛,总得先喊我一声师姐听听。” 说着,把耳朵凑上去,“师姐叫得好,赏你一颗糖吃。” 崔珩默默凝视日光照耀下莹白透明的耳垂,张嘴含住了,舌尖充满恶意地刮擦过柔嫩的肌肤,松开后,乖乖唤了一声:“师姐。” 嗓音低沉暗哑,不耻下问道:“不知本门是否修习合/欢之术?师姐可有双修对象?不如我们一起修炼,早日得道。” “你这个登徒子!”薛采痒得不行,双颊绯红一片,捂住潮湿的耳朵,避开三尺之远,“如此乖戾的师弟,我是不稀罕认的。” “是我这声师姐叫得不够好吗?”笑意浸染了崔珩的眉眼,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再喊你一遍。” “傻子才会让你得逞第二次。”薛采挤进人群,跑走了。 崔珩慌忙拔腿,跟上薛采的步伐,目光牢牢锁住那泥鳅一般钻来钻去的倩影,生怕一不留神,人海就会将她淹没。 薛采停下脚步,已到了财神庙正门口。 这庙里的香火俨然不能用旺盛二字来简单形容。 院子里六口硕大的黄铜香炉通通插/满了供香,烟雾缭绕,像匍匐着的刺猬,若想多/插/一根,便要将先前的拔掉。供桌上摆放的供品足足能喂饱十个莽汉的肚子,碗碟已通过某种技巧,层层叠叠,堆成了一座宝塔。 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虔诚叩拜,恭敬许愿,场面甚是红火壮观。 倏地,衣衫一角被人拉住,有人与薛采并肩而立,共赏一景。来来往往的人群成了虚幻缥缈的光影,遇见他们时自动分开,然后重新聚拢。 喧阗之中,薛采只听得见崔珩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别走这么急,万一跟丢了怎么办?” 说时,仿佛心有余悸,捏住她衣角的手指节泛白。 薛采靠拢一点,与崔珩胳膊贴着胳膊,找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盈盈问道:“不进去拜一拜吗?” 崔珩平复呼吸,回以一笑,“我毕生所求又不是钱财。” “既然如此,我也不进去了。虽然我觉得钱财是个好东西,但是呢……”薛采一前一后小幅度摇晃崔珩的手臂,目视正前方,像是在说给空气听,“如今我傍上了一城之主,下半辈子总是衣食无忧的,便没必要拜这个财神爷了,你说对不对?” 崔珩没反应。 薛采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发觉他还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便换了个直白明了的说法:“你刚到燕林村时,深夜潜入我房中说的话还记得吗?当初我说等大战结束了再谈,现下便想告诉你答案。你看,你母亲的玉镯已戴在我手腕上,是不可能摘下来的。什么时候和我师父通个气,我们成亲可好?” “此话当真?”良久,崔珩才小心翼翼问道,好像仍不敢相信。 虽然薛采向他坦露了心迹,答应永远都不会离开,但他始终陷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里。心中的渴望就像一个无底洞,希冀被填满,却苦苦克制着,不想在时机尚未成熟时,做出违背薛采意愿,伤害到她的举动。 “自然当真。婚姻大事,还能有假?”薛采拉着崔珩,就近找了一个算命摊,“就请这位老先生帮我们挑个黄道吉日。这月太赶,从下月开始推算。” 年近耄耋的算命先生轮流打量面前两人,只见女子秀气娇憨,男子清冷不凡,脱口却是一句:“你二位印堂发黑,近日定有血光之灾。” 薛采气得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咚咚两声脆响,“老先生休得胡言,我是来请你推算黄道吉日的。” “哦。”算命先生接过生辰八字,摇头晃脑看了半天,一番推算后,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你二人命格倒是相配,下月十九成亲,是为大吉。但你二人的流年实在让人瞧不明白,奇怪,真是奇怪。先说这位姑娘,喜得贵人相助,流年仅占个中平。这位公子的更是怪哉,虽然也有贵人相帮,流年依然是大凶。这要是没遇到贵人,你们两个不全完蛋了?不对,不对,这位公子就算遇到了贵人,也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啊。” 薛采把生辰八字抢回来,“老先生,都说了只让你推算黄道吉日,没让你批流年。” “举手之劳嘛。十两银子,概不赊账,慢走不送。” 崔珩甩下一大锭白银,二话不说,拉起薛采就走。 路上,薛采偷看崔珩脸色,撇了撇嘴角道:“依我之见,除了我和你命格相配,下月十九成亲是为大吉这话还算可信,其余尽是胡说八道,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崔珩身形一定,薛采刹不住脚,往前冲出一步,被崔珩拉回来撞进他怀里。 “那,我们下月十九成亲。”崔珩压抑心头隐隐泛起的不安,“届时,你可不准反悔。” “谁反悔谁是小狗。”薛采抓起崔珩的手,与他拉了一个勾,拇指相抵,“算一算只剩下二十来日光景。等师父回来,我提前知会他一声,免得他又云游四海,不见踪影。” 此事一定,薛采便认认真真逛起了庙会,把那些不吉利的话全部当成了耳旁风。只要她与崔珩心意相属,天下之大,谁也不能把他们拆散。 前方,有不少人在排队掷铜钟。 那铜钟上刻有“钟响兆福”四字,悬挂在一枚巨大的铜钱里,铜钱又悬挂在桥洞下方。如果能用手中普通寻常的铜板打中铜钟,就能心想事成。 薛采觉得有趣,摸出两枚铜钱,举到崔珩眼前,“我们也试试。” 两人排到了队伍末尾,随着人流缓缓前进。轮到薛采时,她让崔珩先一展身手。意料之中的,铜钟发出了清脆的轰鸣声。 “快,不要忘记许愿。” 薛采刚一提醒,崔珩便双手交握,缓缓阖起眼眸,虔敬祈愿:“愿生生世世,与薛采白头偕老。”说完,挑眉望向薛采,“该你了。” 薛采紧握铜钱,摩拳擦掌了片刻,两指一弹将它飞掷出去。 叮—— 铜钟一声脆响,薛采跳将起来,“我也击中了。”兴奋过后,赶忙许愿:“希望我的贵人能生生世世,长命百岁。” 说完,揽住崔珩手臂,“走吧,我的贵人,咱们去下一摊。” 没走几步,薛采停下来,注视崔珩,信誓旦旦道:“占卜之学本就玄乎,不可轻信。倒是掷铜钟,队伍排得像一条长龙,肯定是声誉在外,屡屡应验。所以,崔珩,我们一定能心想事成。” 尽管崔珩面上没表露丝毫,但薛采就是能透过他从容淡定的假面,看出他对算命先生之言耿耿于怀。 “我去买对糖人,之前答应要请你吃糖的。”薛采立在捏糖人的师傅面前,道:“劳烦师傅替我捏一对糖人,就捏成我和他这样的。先捏他,再捏我。” 她目不转睛盯着糖人师傅灵巧的手指,不一会儿,小糖人“崔珩”面部轮廓被勾勒出来,薛采乐道:“瞧着还挺像。说实话,糖人最难捏了。这要是太像了,我怕下不去嘴。要是不像呢,我又不喜欢。” 崔珩忍不住刮了刮薛采鼻尖,“就你挑剔。” 糖人捏到一半,留守刺史府的时宁不知因何事寻了过来,“城主,薛采姑娘。” 时宁稍一停顿,继而道:“陆府大公子找来,说有急事求见。” “我师兄吗?”薛采惊疑道:“是不是陆老夫人出了意外?他人在哪儿,我们赶紧过去。” 时宁指了指身后,“就在对面茶楼。” 崔珩将薛采的手牵得更紧,站立不动,面露不悦道:“等糖人捏完了,再去也不迟。” “城主,我瞧着陆府大公子的模样,恐怕等不了这么久。” 薛采心中有愧,听了时宁的话,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时宁,你帮忙照看糖人,我们这就去。” 崔珩不情不愿跟随薛采进了茶楼,两人按照小厮的指引直上二楼雅间,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传出一道软绵绵的撒娇声,“陆郎,这药苦得很,像昨日那样,给我一粒蜜饯可好?” 推门一看,果然是琉球宝玉公主。 宝玉望见来人,先是一喜,而后微微抱怨道:“你二人也太难找了。陆郎求这求那,才求到了时宁那里,总算把你们请来了。时宁呢?我身体抱恙,寻找你们的事全仰仗陆郎,还没跟大魏双姝之一的时宁打过照面,道一声谢。” “时宁在等糖人。”薛采答道,又问:“大魏双姝,除了时宁,还有哪位人物?” “秦长生啊。”宝玉一脸崇拜道:“明明是女儿身,却有不输男儿的胆魄,纵横疆场,驰骋天下,着实让人钦羡佩服。这两位的名号,我琉球女子人人知晓,只是素未谋面。不过,马上就有幸见到时宁了。” 宝玉眼中闪烁憧憬的光芒。 薛采与崔珩一道儿落座,陆哲瀚忙着劝哄宝玉喝药。崔珩拎起茶壶,沏了三碗茶水,将其中一碗推至陆哲瀚跟前。 陆哲瀚生平第一次得崔珩照拂,瞧上去倒有些不敢置信,怔了怔,颔首致谢。 宝玉捏着鼻子喝下一口药,就着陆哲瀚的手小小咬了一口蜜饯,等口腔里的苦味消散了,才道:“话又说回来,紧要关头,你们还有闲情逸致买糖人,当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一边说,一边摘下腰间宽约三寸的革带,用发簪将缝合的丝线挑破了,从里面取出一张用薄油布包裹的信纸,“我逃到半路落进了海里,抱着浮木才勉强漂流到岸上,希望纸上的字迹尚在。” 崔珩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字迹虽有些模糊,但大体还能辨认。 这信是写给琉球山明川将军的,邀他带上所有兵马于四月廿七在淮海集合。到时,千余艘战船将一齐攻打大魏明州,夺取明州后再一路北上,攻下墨阳城,颠覆大魏。 “信是何人所写?”崔珩猜测道:“琉球新上任的国师?” “正是。”说起此人,宝玉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鼓起腮帮子道:“此人心术不正,一直撺掇我父王集结兵马攻打大魏。说以琉球雄厚的国力,岂能长久居于大魏之下,当一个卑躬屈膝的属国。我父王年事已高,没了那份抢夺天下的雄心壮志。” “他转换目标,撺掇我二哥。偏巧我二哥是个耳根子软的,一经蛊惑,就踌躇满志。两人一拍即合,暗中拉拢势力,谋划了好一阵子。此事偶然之下被我探听到,他有所察觉,便对我痛下杀手。” 历朝历代,明州都是海防最薄弱的地方。因它地处极南,瘴气丛生,蛇虫遍地,是千古以来朝廷重犯的流放地,向来不受重视。攻下明州后,若想进入大魏腹地,必须翻山越岭,其间沼泽遍布,一个不慎就会被淤泥吞没。所以大魏也是有恃无恐,才不在明州设下重防。 琉球国师这招棋下得凶险。 崔珩对此人早有耳闻。 听说他起于微末,腹藏经天纬地之才,但出身神秘,无人知晓他的来历,甚至连他的样貌也被半片面具遮挡。就是这样一个装神弄鬼之人,三年时间里步步高升,一跃成为琉球国师,手握重权,能在琉球呼风唤雨。 而宝玉口中的二哥,是琉球太子宝慧。如此任人摆布,一旦坐上王位,琉球便要改天换地。 四月廿七,战事迫在眉睫。 崔珩有几分动容,抱拳道:“多谢公主冒着生死,将此情告知,你想要什么?” 宝玉倒也爽快,“只有一个请求,勿将战火蔓延至琉球国内,殃及琉球无辜百姓。” “好。”崔珩拿起茶碗碰了碰宝玉药碗,将茶水一饮而尽,“我答应你。” 宝玉望着乌黑不见底的药汁,蹙起蛾眉,发愁道:“这个,我总不用将药汁一饮而尽吧?” 崔珩失笑道:“公主随意。” 宝玉双颊现出小小的梨涡,“你倒是比从前和颜悦色不少。看来师妹对你的影响颇深。” 崔珩道:“公主的执着与坚韧令崔某佩服不已,望你早日心想事成。” 宝玉埋下脑袋,似是难为情,捂着耳朵道:“不许取笑。” 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一把推开。 时宁手里拿着两个与她气质颇不相符的糖人,面色是千年不变的冰冷,“城主,薛采姑娘,糖人取回来了。” 薛采忙从座位上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她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宝玉直愣愣地瞪着时宁,好像失了神,过了半晌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原来他画的是你。” 语气中透出惊恐。 时宁望向宝玉,如坠云雾,不知身上哪里不对,竟把人吓成这样。她正要跨进门槛,有什么东西重重扯了扯她的衣袍下摆。 垂下视线,是一个年方五六岁的小孩子,正一边扯动衣摆,一边用乌溜溜的眼睛仰望她。 小孩右手高高举起一张折叠的纸条,“姐姐,有位叔叔让我把信交给你。如果办成了,他就给我糖果吃。” 时宁接过,小孩子便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目光扫过纸上简短的四个字,时宁本就冰冷的脸色更是罩上了一层寒霜,“城主,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说着,强作镇定关上房门,没有听见宝玉说的那句,“国师手中有许多时宁的画像,皆是亲笔所绘。” 人群熙来攘往,时宁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写下字条的人。被逼当禁/脔的那段时日,他一笔一画教她写字,不知疲倦纠正她书写的手法。 直至两人的字迹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 她一看便知是何人手笔。 时宁连走带跑,蓦地在观看杂技表演的人群中望见了一抹瘦长的身影。 那人肩披垂地的帽兜长袍,黑色的锦布上用银丝绣了一只巨大的毒蟒,狰狞的蛇头卧在宽大的帽兜之上。低下头时,对面之人能清楚看到两颗暴露在外的锋利的毒牙。 他在时宁反反复复的打量中,慢悠悠抬起低垂的目光。 两人一对视,时宁只觉得耳畔阴风恻恻。 虽然有半扇面具遮挡,但无法挡住那人的双眸,与毒蛇之眼一般无二,带着地狱的复仇之火,阴寒之气。 时宁握紧双拳,追过去。 谁知,表演杂技的人朝着她的方向吐出一团火焰。 待火星消隐,那人也消失无踪,仿若蒸发了一般。 第71章 在等待崔珩苏醒的漫长光阴里,薛采不止一次回忆起那场被史官宣称为本朝自开国以来规模最恢宏、死伤最惨重的淮海鏖战。 战争在时宁失踪后第五日爆发。 四月廿七,一日不差。 琉球战船尚未驶入靠近明州的海域,就遭到了大魏舰队夹击。 当是时,辽阔的海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旌旗如林,炮火轰鸣。秉着速战速决的打算,崔珩所在的舰船突出重围,直捣琉球阵列心脏,死咬琉球指挥船不放。 两船在海面追逐,渐渐脱离了编队。 猛烈的炮轰与撞击之后,崔珩率领部众登上琉球指挥船。正是在这敌我双方厮杀得难舍难分,无暇顾及其他之时,琉球指挥船急速航行,彻底远离了炮火纷飞的战场。抛锚后,孤零零地停泊在淮海中央。 孔鎏姗姗现身。 薛采清楚记得披在孔鎏肩上的那件黑色长袍,银丝绣成的毒蟒盘踞其上,栩栩如生,每一块鳞片都泛着阴冷的光芒,成为她此后一年中噩梦的温床。 孔鎏摘下面具,躲在里面的人脸苍白如鬼。他形貌癫狂,直笑崔珩算无遗策却独独算漏了他尚在人世。 他狂笑不止,趾高气扬,直道自己赌赢了。 在与崔珩长达数年的较量中,上苍终究是偏袒他的。连他也不敢相信,墨阳城被崔珩攻破那日,时宁当真会骑马走过晋安街,当真会在目睹他被羞辱的过程中射出一箭。 那一箭射中了他准备多时的血囊。多亏了时宁,他得以金蝉脱壳,卷土重来。 每每回忆到这里,薛采总是脊背发凉,手脚冰寒,觉得孔鎏黑袍上那只毒蟒仿佛活了一般,正嘶嘶吐着蛇信子,毒液在前沟牙中酝酿。 之后的场景飞闪而过,成了一堆零散的碎片。她只记得崔珩中了孔鎏的毒箭,究竟是怎么被射中的却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孔鎏带着一名侍卫打扮的随从,准备乘坐指挥舰携带的小舟离开,还恶笑着恭喜崔珩,马上就可以享受到数百斤弹药齐齐爆炸的威力。 大魏与琉球一开打,孔鎏就翘首盼着崔珩咬饵,登上这琉球指挥船。因为这船恰是他为崔珩准备的埋骨之地。 而崔珩正如他所料,乖乖地来了。 谁让他手里握有时宁,崔珩又是如此的重情重义。他不在乎战争的输赢,处心积虑三年之久,就是为了这一日,亲手送崔珩至阴曹地府。 可惜,孔鎏的得意没维持多久。 大概就是在跳上小舟的那一刹那,那名随从指尖闪过一抹冷光,一片薄刃剖开了孔鎏的喉管。孔鎏难以置信地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望着那名随从眼中尽是凄凉。 那一刀还不足以致命。 紧接着,那名随从死死扣住孔鎏,两人身体同时倾倒,翻入海里。 咕咚咕咚—— 人迹消失的地方直冒泡泡,徐徐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幕之后,薛采的记忆便飞掠到了崔珩一掌将她打落至小舟,然后折断桅杆把小舟推开数丈之远的画面上。 她与崔珩必然起过争执,她肯定执意要陪着崔珩,但崔珩还是把她推开了,让她一个人坐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望着轰然爆炸的琉球指挥船,失了七魂六魄。 薛采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耳鸣,身体比大脑率先做出反应,纵然一跃跳进海里。 这个世上若没了崔珩,便不会再有薛采。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魏的战船终于找来。擅长水性的将士一窝蜂扎入海里,水花喷涌,乌泱泱的人头在海面时隐时现,一帮人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苦苦搜寻。 时间从未流逝得如此缓慢,一个时辰仿若人的一生。 薛采想,再不把崔珩找着,她都该长皱纹,生华发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人到底是找到了,交到她手里的是一具温度尽失,嘴唇泛紫的颀长身躯。 这孤松一样的人物正在急速枯萎,迅速衰败。 一定还有救的! 薛采如此想着,一路以血养命,直奔衡山。 李若鸿与莫大夫早已闻讯在衡山等候,接到崔珩的当日,便是一番竭尽所能的救治。崔珩身上的毒已被薛采用血解了七七八八,构不成威胁。但他呼吸微弱,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且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两个老头儿苦思冥想,皆是一筹莫展。 日复一日,事情没有任何起色。 每一日,李若鸿与莫大夫不是围着崔珩打转,就是把衡山上的医书、毒经搬出来,看一本丢一本,埋首研究。他们会准时来到崔珩房中,把他翻过来翻过去,好像锅里摊大饼那样,生怕哪一面躺久了就会散发糊味。后来他们把这一招教给了薛采,让她每两个时辰帮崔珩翻身,活动筋骨。薛采自然是半点儿也不敢马虎,做得一丝不苟。 日子一晃到了五月十三。 将近半月过去,崔珩仍然没有要醒的迹象。忙乱中,薛采倒是记起一桩要紧事。是日,她像往常一样一口一口将药喂给崔珩,然后亲了亲他冰凉的唇角,起身去找李若鸿。 她师父与莫大夫也如往常一般坐在书堆里,聚精会神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医书几乎掩埋了两人的身体。房间里无处下脚,薛采停留在门口,屈指敲了敲门框。 预料之中,两人心无旁骛,谁也没有应答。 莫大夫拍了拍李若鸿肩膀,指着竹简上一段模糊不清的文字道:“哎,李老哥,快看这上面记的是什么?” 李若鸿接过竹简,定睛细看,面上先是一喜,而后愁云笼罩,“这是百年前留下的竹简,先不论上面记载的内容是否真实。单单是百年之后,那仙草是否还留在琉球王宫就让人心生疑惑。指不定被哪一任琉球皇帝吃掉了,这当皇帝不都追求寿与天齐,身边有如此神奇之仙品,还能忍得住不吞进腹里,自个儿享用?若是侥幸没被吃掉,过去百年之久,保不准已经腐烂成灰。若是侥幸没有腐烂,这般贵重之物,琉球舍得让出来?人不是刚在淮海打了败仗,正眼巴巴盼着崔珩入土为安,永绝后患呢。” “得了,得了。”莫大夫气道:“你就不能盼着点好?” “不过是一次次失望后,认清事实罢了。”李若鸿长吁短叹:“可惜啊,这般厉害的角色。” 莫大夫似被触动,与李若鸿一道儿摇了摇头,唉声叹气。薛采重重捶了三下门,两人这才从惋惜哀叹中回过神,直起脖颈望向门口。 薛采摊开手,“竹简拿过来,我瞧瞧。” 李若鸿一把按住竹简:“瞧了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师父,这么悲观的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薛采继续摊着手,威胁道:“不拿过来,我进来抢了。到时候若是使了蛮力,伤着师父,勿谓言之不预也。你也知道崔珩一直不醒,我心绪坏得很。” 薛采尚未动手,莫大夫已从李若鸿手里抢来竹简,丢过去,“你自个儿看吧,没两个字。你师父是自暴自弃,才会说出那番言论,不像老夫,越挫越勇。崔珩一日不醒,老夫就每日换个法子给他治。九九八十一招,总有一招能够灵验。” 李若鸿手扶膝盖站起来,弹了弹白袍上沾染的灰尘,道:“此言差矣,我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连日来没吃顿好的犒劳五脏庙,心情糟透了才会口吐晦气之言。崔珩,我当然得继续治,活一日治一日。我偏不信我行将就木时,崔珩还醒不过来。” 薛采趁着两人拌嘴之际,一目十行看完了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诚如莫大夫所言,上面没多少字,大意是琉球慧文王从僧人妙如手中得到一株仙草,有起死回生之效。 瞧着倒像是志怪小说中才会记载的内容。 薛采从竹简上抬起目光,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师父,我与崔珩约定本月十九成亲。如今,崔珩虽然未醒,但婚期不改,婚事照常。” “何时定下的?怎么不早讲?”李若鸿听完,着实吃了一惊,暗地里打量薛采的神色,见她心意已决,便打消了劝人三思的念头,乐呵呵道:“六日时间,到还来得及准备一桌好酒好菜,我衡山许久没有热闹过了。” 莫大夫笑着捻了捻胡须,“老夫得趁空下山,多备几样贺礼。” 薛采瞧着他们又惊又喜的模样,心头也溢出一丝久违的喜悦。回房后,她取出文房四宝,接连写了四张请柬。每一张都只有寥寥数语,只写给宝玉那张专门提到了一桩陈年旧事。 她初到梧州时,陆哲翰邀她在聚星楼用膳。宝玉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若有朝一日崔珩与她结成连理,便要送崔珩一样宝物。她在请帖中直截了当点明了此事,问宝玉讨要那株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仙草。 淮海一役,明面上看琉球吃了败仗,实则崔珩解了琉球的燃眉之急。 当初,孔鎏与太子宝慧联手架空了宝玉父王的权力,战事一了,宝慧便要逼宫,宝玉和她父王凶多吉少。宝慧对孔鎏言听计从,他一登基,形同傀儡,琉球大权自然而然落入孔鎏手里。江山易主,也是不难想见的事。 假如传说中的仙草确有其物,宝玉肯定舍得相赠。 就当她挟恩图报,一切都无所谓了。 粉笺销金纸上,浓黑的墨汁顷刻间被风吹干。 薛采托着腮帮子,愣怔了片刻,好像醉酒之人断片了,突然之间茫然无措,不知该干什么。等脱离木然的状态,她将其中三张请柬收进箱子,只留下一张准备寄送出去。 ** 五月十九。 前一晚,薛采便隐隐紧张起来。在摇曳的烛火下,一遍又一遍抚摸崔珩的脸庞,把玩他露在衾被外面的手指,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崔珩你看,我说到做到,不会变小狗了。” “你说,别的姑娘家成亲前一晚都在干什么,想什么呢。肯定不会像我这般,拉着未来夫婿的手,自言自语吧。” “你想赖床到什么时候?眼下已是暮春时节,等过了芒种天就越来越热了,得提前给你物色个凉快的地方。你四处征战去过不少郡县,有没有哪座城池是四季如春,既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冬的?” “崔珩,你会做梦吗?会不会梦到我们成亲时的画面?在梦里面,要尽量把我想得美一些。” “讲了这么久,却忘记问一声,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能的话,就不要眨眼睛。不能的话,就眨两下眼。” 薛采盯着崔珩长长的睫毛,兀自笑了,“看来你是能听见的,那真是太好了。前阵子光顾着为你治伤,倒是没怎么和你说话。往后,我把每一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讲给你听,你可不要嫌我唠叨。” 她帮崔珩掖好被角,然后躺进自己的地铺里,仰面睡了没一会儿,就往左侧翻了个身,接着又转向右侧。辗转良久,薛采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带着几分委屈,忿忿道:“崔珩,你实在太过分了。你如此惹人讨厌,可我还是想要嫁给你。” 说完,抱着膝盖呜呜抽泣。 翌日,春光明媚依旧,从浓绿的树叶间筛漏而下,地面上光影斑斑驳驳。 情绪如出柙的猛兽,释放容易,关起来难。薛采酣畅淋漓痛哭了一场,早晨起来免不了担心眼睛会被泪水泡肿。给崔珩洗漱完,重新打了一盆井水,拧干毛巾,敷在眼皮上。 正闭目养神,蓦地,熟悉的喧闹声灌入耳中。 薛采急忙丢下毛巾,来不及披上外衫,跑出去,豁然打开院门。 秦长生与林星云站在院门口争论。其实也不能称之为争论,是秦长生在说,林星云唯唯诺诺赔着不是。两人手里皆捧着颜色鲜艳的红绸,还有大小不一的用红纸剪出来的喜字。 薛采揉了揉眼睛,画面并没有丝毫改变,满目诧异道:“你们怎会在此?” 写给秦长生与林星云的请柬根本没有送出去。哪怕寄走了,他们一个身处怀朔,一个远在安南,快马加鞭也无法在这一日赶上衡山。 林星云用下巴压住被风扬起的红绸,“小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成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老子跟崔珩好歹出生入死过,在安南听说他出了事,便披星戴月往天曜城赶,半路听闻你们身在衡山,又调转马头往衡山来。到了衡山脚下,恰巧碰见在集市采买的莫大夫,说你和崔珩今日就要成亲,老子便抢了莫大夫手里的东西,先过来打个下手。” 秦长生抢过话茬道:“城主出事的消息一传到怀朔,我就立即启程赶来。薛采姑娘,不对,马上得改口喊夫人了,咱们先进去布置,成亲总得有个成亲的样子。” “好。” 薛采心中充满了感激,领着两人迈进房门。 林星云腿长步子快,先凑近床边,默默端详崔珩的脸色,“虽然憔悴了一些,看上去倒好像只是睡着了。今日这样的大好日子,老子就不信崔珩能按捺得住,不醒来看看自己的媳妇长什么样。” 秦长生望向薛采,“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过问城主情况,这大半个月来可否有起色?” 薛采毫不隐瞒道:“照师父和莫大夫的说法,体内的毒素已消,心脉也护住了。但是不清楚什么原因,迟迟无法醒来。师父说,只能耐心等着,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当然,也有数年无法清醒的可能。” 秦长生微微一笑道:“林星云说得不错,今日特殊,说不定就醒来了。” 薛采也报以一笑,“但愿如此。” 林星云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似乎自己的话能够得到秦长生认可,是一件分外值得骄傲的事。 三人一边轻声闲聊,一边把红绸挂起来,把喜字张贴在户牖上。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房间变得像模像样,薛采目光扫过刚刚添上去的洋溢着喜气的火红色,有了一种更加切实的感受。 她马上就要和崔珩成亲了。 秦长生想起什么,皱眉问道:“你们的喜服呢?拜堂时总不能穿着寻常衣服,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薛采挠了挠头,窘迫道:“我光想着要和崔珩成亲,其他什么也没考虑。” 秦长生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此地去哪里找合身的喜服。 薛采摆了摆手道:“江湖儿女,别在乎这么多,仪式到了就行。” 秦长生倒是想把婚礼办得有声有色一些,崔珩毕竟是一城之主,不好寒碜对付。但她得知薛采与崔珩将要成亲的消息,一点也不比林星云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长生绞尽脑汁实在思考不出好办法。忽而又想起一物,不抱希望地问道:“喜烛呢?准备了吗?” 薛采瞥了眼昨晚燃到一半的蜡烛,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算了,算了,凑活一下得了。反正崔珩不省人事,倘若有一日问起来,就说我两的婚礼隆重盛大,整个天曜城的百姓都赶来围观。” “依老子看,直接改期得了。”林星云插嘴道:“往后延几日,给哥哥我一展身手的机会,保准操办得妥帖有度” “不行。”薛采态度坚决:“日子是算命先生挑的。今日成亲,是为大吉,而且我已经和崔珩约定好了。东西可以将就,人不能将就,只要是崔珩,哪怕是在荒天野地拜堂成亲,我也无所谓。” “师妹,话虽如此,但衡山第一次办喜事,怎么能随便凑活?” 陆哲翰人未到,温润的声音先飘进屋内。 薛采大喜过望,连忙迎出去,“师兄,你也是听闻崔珩受伤的消息,便从梧州启程赶来的吗?” “不然呢?”陆哲翰揉了揉薛采尚未梳理的头发,“等你的请柬送到,我连婚宴的残羹冷炙都吃不上了。还不赶紧把东西搬进来。” 一声令下,一群挑夫鱼贯而入,喜娘紧随其后,还有一位从附近村子里找的好命婆。 秦长生翻看装在漆器里的一应物品,“喜服呢?” “在这儿。” 有人步履匆匆跑来,“都怪我丢三落四,回过头去马车里找弄丢的却扇,晚来了一步。陆郎,你为何不等等我?” “宝玉,你没有动身回琉球?那我寄给你的请柬……”薛采顿了顿,不再说下去。 宝玉搁下手中做工繁复的喜服,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递过去,“请柬被我半路拦截了,才来得及和陆郎准备这些。当真让陆郎给料准了,师妹这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新郎。锦盒赠你,里面是我的贺礼。” 薛采打开一看,是一株长了紫色花穗的枯草,“这是琉球皇室珍藏的仙草?” “正是此物。”宝玉甜甜一笑,“听闻崔珩出事,便想起了这株枯草,连夜派人去琉球取了过来,不知是否有传说中的功效。” 这一日惊喜太多,薛采有点儿吃不消,直到房中人群散开,好命婆嘴里念念有词地替她梳理头发,唇角还留有未隐去的笑意。 第72章 嫁徒如嫁女,李若鸿这辈子怕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慷慨过,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终于搬空了珍藏在地窖的,平常时节舍不得多喝一口的陈年美酒。 礼成后,一群人在席间喝掉了一半,仍意犹未尽,一人抓起一个酒坛,散坐在院子里,继续痛快畅饮。 这大概是世间最随意不拘的婚礼。 繁星当空,薄云似轻纱拂过璀璨的星子。星光穿透云层,将其染成了缤纷的彩色。浩瀚的夜幕下,火红的灯笼、绸带、喜字皆散发火红的光芒,人脸在其映照下泛着红润的光泽。 宝玉坐在廊庑石阶上,手里捧着的是一壶清冽的梅子酒,味甜,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间,少了一大半。她想小小休憩片刻,将酒壶搁在了脚边。 许是没有摆正,酒壶摇摇晃晃,咕噜噜滚下了石阶。剩余的酒液全洒了出来,晚风中夹带了丝丝甜香,把人熏得更醉了。 宝玉毫无所觉,用手支撑着脑袋,直愣愣地望着秦长生挺拔飒爽的背影,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另一抹冷傲淡漠的身影。 大魏双姝,她一一见着了。 时宁若在此地,想必也是畅快高兴的。 如此喜庆的日子,怎么能心生悲伤? 宝玉想用酒压下心头隐隐泛起的情绪,在脚边摸索了半天,硬是没有触碰到酒罐子,眼波流转,痴痴地望向陆哲翰。 她慢悠悠挪动到陆哲翰跟前,身子微微摇晃,如风下烛火,柔软轻盈,仿若无骨。 “陆郎,借我一口酒喝。”红唇微翘,宝玉攥紧陆哲翰的袖摆,眼巴巴道:“就一口,好不好?” 陆哲翰审视宝玉醉颜,把自己那坛藏到身后,“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不要。”宝玉摇头拒绝,往前凑近,“真的只喝一口,行不行?” “不行。”陆哲翰答得干脆果断。 宝玉扑上去,气呼呼地捂住陆哲翰的嘴巴,眼睛忽闪忽闪,又憨又委屈,“不许再说话,从这里吐出来的尽是冷言冷语,我不爱听。你不给我酒喝,没关系,我自己找。” 说着,循着酒香,往前凑了凑,纤长的睫毛堪堪刷过陆哲翰的脸庞,如蝴蝶扇动的翅膀,勾起人藏在心底的隐秘的情愫。 陆哲翰神思尚且清明,护着酒坛朝后躲避,直到脊背抵住柱子。想站起身时,宝玉已将唇严严实实印在了他的上面。 这是酒香最馥郁的地方,宝玉喜欢,探出舌尖,细细品尝。 竹叶青的清香与梅子酒的果香混合、交织,不分彼此。 莫大夫用手指头戳了戳李若鸿肩膀,示意李若鸿看廊庑下那一幕,揶揄道:“李老哥,你这衡山真是福地,喜事接连不断。今日这酒喝光了,得赶紧囤上一批,别误了良时。” 李若鸿仰起脖子,饮了一口酒,目视星海,感慨万千道:“岁月不饶人呐,两娃娃来我衡山时,不过萝卜头大小,如今都到了成家的年纪。人啊,还是做孤家寡人好。既无相聚的欢喜,亦无离别的惆怅。无悲无喜,无牵无挂,方能心如止水,来去自由。” 闻言,莫大夫哈哈一笑,乐不可支,“我说李老哥,咱们都是在万丈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怎么能绝情弃爱,斩断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悲有喜,有酸有甜,人生才足够有趣。不说了,来,喝酒!” 婆娑的树影下,秦长生一跃而起,坐在了粗壮的树枝上。枝叶一阵轻颤,发出沙沙的声响。秦长生的脸隐在暗处,立在树下抬头仰望的林星云无法看清她的神色。 “秦长生。”林星云低低唤了一声,“从今往后,老子再不和你拌嘴吵架了。无论什么事,都是你对可以吗?从前吵过的架,皆是老子输,老子就是嘴贱犯蠢,不可理喻。” 风过树梢,静悄悄。 “秦长生,老子不求你给我名分。什么时候让老子见见秦洛?”林星云停顿了半晌,想起自己几番从安南出发,行至半途又垂头丧气打道回府的事,不禁红了眼眶。 “原来你都知道了。”秦长生倒不意外,冷静的声音从枝丫间传来。 “秦洛会走路,会喊人了吧?”林星云得了回应,精神一振,喜上眉梢,“秦长生,感谢你把秦洛生下来。那段时日,分外辛苦吧?。” 秦长生嗤笑道:“谈何感谢?我生秦洛,又不是为了你,瞎感动什么?” “老子知道,老子知道。老子当初强迫你,如今这一切不过罪有应得。老子就是天底下最混账的人,不配得到你和秦洛的原谅。”林星云急于剖白,不想让秦长生觉得他是在惺惺作态,“秦洛这一辈子都姓秦,永远都是你秦府的人。老子只想看看她,远远见一眼就足够了,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怀朔干燥贫瘠,不适合秦洛生活。过一段时日,我会把她送到父母身边,让她留在秦府接受教养。” 林星云将秦长生的话逐字逐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反复琢磨后当真是惊喜交加。 权当是喝糊涂了吧,他忍不住就想把苦苦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对着苍穹大声吼道:“秦长生,老子喜欢你!” “秦长生,老子爱你!” “老子明日就辞掉官职,去天曜城等候秦洛。” 秦长生手一松将酒坛砸在了林星云脚边,飞溅的酒水打湿了林星云的鞋面。 林星云浑不在意,整个人像掉进了蜜糖罐子里,脸上挂着傻笑。 秦长生没好气道:“叫什么叫,鼓膜都被你叫穿了。你自个儿说的,瞧一眼就足够了,别去打搅秦洛,更不准去秦府讨好我父母。否则,我远在怀朔,也会夤夜赶来削你脑袋。” “好好,老子什么都答应你。”林星云对秦长生言听计从还来不及,哪敢忤逆,忍着笑道:“秦长生,你真好,老子爱惨你了。” 秦长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冷哼道:“说够了吗?说够了就闭嘴。” 林星云立马乖巧地闭紧嘴巴,俯首帖耳坐在树下,等待秦长生下来。 那几声嘹亮的吼叫随风潜入时,薛采正在斟酒,手一颤,差点儿把酒水洒在桌面上。 林星云真是大胆奔放,毫无顾忌。 薛采一面暗忖,一面继续准备合卺酒。 这些事,本该交给喜娘操办,但她不想把一个陌生人留在房中,便将人打发走了。 片刻后,薛采手执两只纤巧的酒杯坐在床沿,扶起崔珩,在他背后塞了个蓬松的枕头,“崔珩,现在喝的是合卺酒。从此夫妻一体,永不相负。” 说着,挽起崔珩手臂,将自己那杯酒绕到眼前,一饮而尽。然后拿起另一杯,含在嘴里,一滴滴喂给崔珩。离开时,崔珩的唇瓣沾了她的口脂,大小似樱桃一般,外围一圈仍苍白如雪,染红的地方分外醒目。 薛采瞧着心里一乐,慢慢将口脂涂抹均匀,凝视崔珩,嘻嘻笑道:“涂上这个,倒是添了几分血色。” 她放下酒杯,摘下沉重的凤冠,合衣躺在崔珩身旁。忙忙碌碌一天,终于走完所有仪式,薛采如释重负,翻了个身面朝崔珩,郑重其事道:“虽然你睡着不醒,但有师父、师兄、莫大夫一众人见证,你是赖不掉的,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指腹沿着崔珩光洁饱满的额头一路向下,划过高挺的鼻梁,冰冷的嘴唇,好看的喉结,停留在左胸口,“身与心完完全全都属于我了。” “崔珩,我的身心也专属于你。”薛采抱紧崔珩手臂,在他耳畔轻轻吐息,“相公,我的相公。” 目光在崔珩脸上流连,良久,才恋恋不舍进入梦乡。 如果说事情还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大概是崔珩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在新婚之夜醒来。李若鸿、莫大夫联手将仙草炖了给崔珩服下,仔细观察了几日。 崔珩的脉象越来越平稳有力,几乎与常人无异。两个老头讨论一番,一致认为不需要再给崔珩服药,能做的只剩下默默守护,待他自个儿醒来。 薛采得知后,倒不过分难过。 在等待崔珩醒来的这件事上,她有使不完的耐心。 光阴飞度,半个月后,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芸娘的莫大夫离开了衡山。 陆哲翰接到一封家书,说陆老夫人散步途中跌了一跤,伤势有些严重,怕是难以恢复,不能再下床走路。前车之鉴尚在眼前,陆哲翰对信中之言不敢尽信,但还是收拾东西,与李若鸿、薛采道了别。 宝玉亲了陆哲翰之后,开始想方设法躲他。有时候避不开,迎面撞见了,总是手足无措,一脸赧然,除了简短问声好,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没话找话,说个不停。 她听说陆哲翰要走,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与陆哲翰错开,借此免去一路上的尴尬,却没料到陆哲翰主动敲响了她的房门,邀她一同下山。 宝玉狠狠纠结了一下,在陆哲翰的注视中,点头应允了。 两人离开没几日,秦长生与林星云也来作别。秦长生公务缠身,担心离开怀朔久了,让那些对大魏虎视眈眈的西域小国有机可乘。林星云急着回天曜城,秦洛要来,他得事先备下一些小孩喜欢的玩意儿,免得到时候捉襟见肘,不能给秦洛留下个慷慨大方的好印象。 热闹如浮云,短暂易消散。 当李若鸿背起行囊,犹犹豫豫来与薛采辞行时,薛采已经麻木了。衡山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崔珩,让人错觉时光倒流,回到了她帮崔珩解开合欢蛊,陪他在衡山养伤的那段时日。 这一次,薛采并不打算在衡山久留。与崔珩和好时,崔珩就说要带她回天曜城,把那个地方称呼为家。如今两人已经成婚,是时候启程回去了。 到了城门口,薛采先绕行去了岷山半山腰,在崔默武墓前重重磕了几记响头,向他禀报了自己与崔珩成亲的消息。 恩公泉下有知,不知对她这个儿媳是否满意? 薛采一边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一边道:“恩公,如今你对我的恩情又增了一重。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好崔珩,不会再让他受一点伤害。” 蓦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薛采怔住了,瞪圆了眼睛缓缓扭过头去,望见的却是林星云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朝她这边靠拢的身影,似乎正要偷袭她的后背,趁她不备吓她一跳。 薛采又失望又生气,指着林星云鼻子,大呼其名道:“林星云,这样很有趣是不是?但凡你有一点同理心,就不会别出心裁,整这出恶作剧。” 林星云没料到薛采会动这么大肝火,灰头土脸道:“小采,老子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与哥哥我重逢,难道你不高兴吗?” 薛采越过林星云,径自跳上马车,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看见你,唯有惊吓,没有惊喜。” 林星云自觉做错了事,追在马车后面想要道歉。薛采挥舞马鞭,硬是不给他机会。 过了数日,秦洛到了天曜城,林星云先忙着讨好秦洛。等秦洛依赖上他,秦家也放心把秦洛交给他单独带出去时,林星云抱着秦洛重新找上了薛采,给她解闷。 薛采见了秦洛自然是欢喜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比初次见面那会儿长大了不少,当时还在蹒跚学步,如今已能满院子小跑。 通常的情况是,林星云扮成老虎在后面优哉游哉追人,秦洛咯咯笑着扑进薛采怀里,奶声奶气叫唤:“姨,姨。” 林星云偶尔也会打趣,“小采,你别望着秦洛眼馋。等崔珩醒来,生他个七八十来个,保准比现在还要热闹。秦洛再长大点,老子就把一身本领传给她。往后就由她罩着弟弟妹妹,谁敢来欺负,咱就用拳头说话。话又说回来,这个世上没人会吃雄心豹子胆,敢来欺负你和崔珩的孩子。哈哈,是哥哥我多虑了,你别见怪,哥哥我给你道歉。” 林星云如此彬彬有礼,薛采倒有一点不适应,对他意图捉弄的事,早已不再介怀。 某一日,秦洛趁两人不注意跑进了书房,爬上了书桌,踮起小巧的脚尖,绷直两条小短腿,伸长白嫩的藕臂,成功打翻了摆在书架上端,被人遗忘的木盒子。 薛采与林星云找进来时,秦洛正从木盒子里拿出一卷宣纸,尚未打开就准备撕毁,把它当成了新的玩具。林星云眼疾手快急忙拦下,抱起闯祸的祖宗,逃之夭夭。 那日,薛采在书房里呆了很久很久,好像忘记了时间,一个人默默地反复地看着宣纸上的画面。记忆呼啸而来,这些全是崔珩替她作的画。亘古不变的主角,或在溪边,或在林间,或在月下…… 宣纸上出现了被水打湿的痕迹,如湖面层层涟漪,一圈圈向外扩张。 此后一段时日,薛采带着崔珩把画中描绘的地方通通去了一遍。他们在溪边乘凉,看蜻蜓低飞;在林间小憩,听百鸟啁啾;在月下饮茶,闻夜来暗香…… 翌年元宵,薛采与崔珩登上了城楼。 是夜,乌云遮月,凡间灯火万里。不知从何时起,空中飘起了细碎洁白的雪花。 砰砰数声巨响,接连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夜幕,白雪在光亮中迎风乱舞,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薛采与崔珩的头发上。薛采帮崔珩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鹤氅,举目欣赏出自自己之手的烟花。 这一次,她的手艺大有长进。不仅能做出绚丽多彩的颜色,而且通过某种排列,制作了简单的字样。 最后几发齐齐炸响后,五个巨型大字浮现在半空,飘飘荡荡。 “中心之,日/之。” 薛采乐滋滋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虽然少了三个字,但大伙儿一看就能联想到。明年此时,我另想一句,把每个字都排列出来。” 她凝望烟花消失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 雪越下越大,灯火一片片被黑夜吞噬。 转瞬间,茫茫白雪落满了薛采和崔珩的脑袋。两人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 薛采伸出手,想把粘在崔珩墨发上的雪花扫落,指尖触碰到冰凉,却改了主意,将手缩回去,重新窝进毛茸茸的手笼里。 这样也挺好的。 与君共白首,恩爱两不疑。 第73章 惊蛰雷动万物生。 天一放晴,林星云就摸进城主府,喊薛采去岷山脚下的竹林里挖鲜笋。 崔珩昏睡将近一年,薛采寸步不离守了一年,面对林星云的邀请,自然是一口回绝,不留余地。怎奈林星云刚悻悻然离开,秦洛就委屈着一张小脸找了进来。 薛采最受不了秦洛可怜巴巴的模样,乌黑的眼睛像两颗圆溜溜的葡萄,天真无邪地,饱含期待地望过来,比千言万语还要管用。 一旦秦洛动用此等杀伤力十足的武器,薛采唯有缴械投降,充满怜爱地把秦洛抱进怀里。但岷山在城外,撇下崔珩的话,少说得三四个时辰才能赶回来。带着崔珩一起去,又不方便挖笋。 薛采把心里的矛盾和秦洛讲了讲。秦洛年纪虽小,已懂得一些道理,喜欢大人和她商量事情,询问她的意见。而她也很能理解人的苦衷,做出一些让步。 “姨,我看府里有一片好大好大的竹林,我们去那里挖,好吗?” “好啊。” 竹海在府内西侧,离主院不远,一有风吹草动,薛采能在半刻钟内跑回来,便欣然同意了。 话音甫一落地,早已退场的林星云从窗口探进脑袋,笑容贼兮兮的,“洛儿,为父没骗人吧。你薛采姨姨那么宠你,肯定会答应带你去城主府里的竹林挖笋的。” 薛采捏了捏秦洛小鼻子,好笑道:“好啊,原来早就惦记上我家竹林了。” “可不是嘛。秦府东西两片竹林已经被这个小东西翻过七八遍,挖不到新鲜的,只能来打你家的主意。”林星云冲秦洛招了招手,“洛儿,你薛采姨姨都同意了,还等着干什么?” 秦洛扭着身子从薛采膝盖上滑下去,两只手同时拉薛采,把她从凳子上拔起来,催促道:“姨,快点!笋变成竹子就难吃了。” 薛采一面走,一面回头望崔珩,见他如寻常一般安然躺着,稍稍定了定心神,跨出门槛,把房门轻轻合上。 到了竹林,秦洛大方地把自己带来的铁铲分了一把给薛采。她力气小,知道找青绿色的毛尖,或泥土被拱破的地方,但往往挖出一个浅浅的坑,就要找林星云或薛采来帮忙。 林星云紧跟着秦洛。 薛采偶尔自己挖几个,偶尔过去帮个忙,比较随意。渐渐地,林星云和秦洛走出了她的视野。反正人还在这片竹林里,时不时能听见秦洛指挥林星云挖笋的声音,薛采到不担心。 她找了一片干燥的地方,坐在竹子落叶上,短暂休憩。目光落在不远处已经冲破土壤的尖尖上,薛采打算挖完这最后一颗就回去看一看崔珩。 不然,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如此思量着,薛采走了过去,刚挖了一铁铲,一双黑色的软靴突兀地停在了她的眼前,挡去了大半的阳光。 薛采头也不抬,边挖边道:“林星云,你让一下,没瞧见我正在挖笋吗?秦洛呢?你怎么丢下她跑过来了?” 黑色软靴不动。 黑色软靴的主人也不搭腔。 薛采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当她提到林星云时,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蓦然变得阴沉冰冷。这样的举止,多么贴合某人的性情。 可预感越是强烈,薛采越不敢抬头证实。 两人静静地僵持了良久,皆维持最初的姿态,像是入了画,一动不动。 薛采终于忍不住了,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默默做好了迎接失望的心里准备。万一不是,也能忍住泪,不让自己太难堪。 可除了他,薛采委实想不出还有谁会耐着性子,与她这般较量。 她的目光从黑色软靴一寸寸攀爬到对方脸上,那清隽的面庞仿佛融化在了日光里,如此梦幻飘渺,可望不可即,像一片薄而透明的影子,大概用手指碰一碰,就会碎成闪亮的银屑。 薛采呼吸明显窒了窒,其实在看清他的衣着时,就笃定了心里的答案。 “崔珩!” 长久的仰望结束了,薛采跳将起来,搂住崔珩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崔珩,你醒了!太好了,我好想你。” 崔珩托住薛采,四目相对,面带不确定问道:“我昏睡期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 “是啊。这里风大,真怕这风会把你刮跑。我们回房去,我细细说与你听。”泪水在薛采眼眶里打转,笑意也从眼眸中流泻而出,一个冰凉的满是怜惜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薛采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崔珩的嘴唇在微微发颤。 “薛采,我们成亲了对吗?”崔珩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话全是黄粱一梦。 人一醒,梦就消散。 薛采重重点头,“那是当然,我可不想当食言的小狗。你睡着不醒,但有那么多人作见证,你是赖不掉的。所有的仪式我们都完完整整走了一遍,你不知道,那一日真是累人。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嫁人了。” 崔珩在薛采唇上惩罚似的咬了一口,“既然嫁给了我,还想再嫁给谁?” 薛采只是笑,把崔珩的脖子搂得更紧一点,“相公,我在你这城主府呆惯了,不想挪窝了,自然是一辈子都赖定你了,赶都赶不走那种。” “你再叫一声。”崔珩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称谓,能让他从头到脚都感到愉悦。 “再叫一遍吧?”他近似央求道,“我的好娘子。” 薛采把脸埋进崔珩肩窝,笑着叫道:“相公,相公。” 声如蚊蚋。 虽然成亲将要一年,但还是第一次面对清醒的崔珩,如此喊他。崔珩昏睡时,薛采能镇定自若地侃侃而谈,讲的内容往往无遮无拦,有些话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人感到羞涩。 可眼下,一句相公就让她脸色绯红,喊得比以前生疏了一些。 “相公,相公。” 多喊几遍就熟练了。 崔珩很是满足,抱着薛采,拔腿往主院方向走,“娘子有一语,为夫印象深刻,时时在耳畔回响。” “什么?” “娘子曾说,为夫身心皆属于你,你亦如是。” 薛采想了想,“是这般说过。等等,原来你昏睡时当真能听见说话声!” 崔珩点点头,“当初娘子问为夫,如果能听见娘子说话,就别眨眼睛,为夫是没眨。” 那是你没眨吗?那是你不能眨? 薛采的心理就是如此矛盾,既想崔珩听见她说话,但又在潜意识里认为崔珩其实是听不见的。 “那么,这一年发生的事你都一清二楚,无需讲一遍了。你放我下来,笋还没挖完。” “不,为夫想听娘子细细讲一讲。”崔珩自顾自往前走,“无论讲什么为夫都爱听。” 薛采莫名紧张起来,“你回房单单是为了听故事吗?” 崔珩笑出声,“是为了证实你所言非虚。是为了向你证明,为夫身心皆属于你。听闻娘子得了一本稀罕的画册,想与为夫切磋一二,为夫自然要满足你。”说着,收紧手臂,“现在想逃来不及了。” 薛采只能把脑袋埋到更深处。 两人身后,林星云抱着秦洛藏身在竹海里。他紧紧捂着秦洛嘴巴,直到崔珩和薛采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将手放开。 “阿爹,你这是干嘛?那人是谁,为何要带走薛采姨姨?他是不是坏人?为何不去救薛采姨姨?” 林星云和秦洛躲在崔珩背后,秦洛无法瞧见崔珩正脸,没有把他认出来,向林星云抛出一连串疑问。 林星云答问:“那是薛采姨姨的相公。” “相公是什么?”秦洛一脸困惑,“阿爹,你有相公吗?” 林星云嘴角抽了抽,“为父当然没有。相公就是可以和你薛采姨姨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小姑娘的人。” 这话又长又拗口,秦洛开动小脑瓜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所以,阿爹就是娘亲的相公了。” 林星云怔了怔,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揉着秦洛脑袋道:“阿爹再努力一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