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云 作者:古特 简介:一九九七年七月,香港回归,举国欢庆,而陈晞阳家里却迎来了更大的一桩事,他那为朋友打抱不平而伤人入狱的父亲刑满释放了。 可这个家庭似乎天生与平静日子犯冲,本该尽享天伦的生活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朋友罹患绝症逝世后,陈晞阳的父亲将其独子林霁带回家来收养,母亲的抱怨与哭喊也无法令一家之主收回成命。面对这位特殊的家人,最初陈晞阳没有过多的仇恨也没有任何情谊,只是以冷眼相待,而看似以沉默回应他的林霁,却总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在朝夕相处的无数次四目相对中,他们渐渐成为了彼此特殊的存在。 在最炽热的年纪,陈晞阳最多的心思被用来品味与林霁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两颗不算完整的心尝试着想要拼凑到一起。所谓成长,或许就是一场直视自己内心的挣扎,雨过天晴之后,内心的恐惧与情感都会被渗透到每个角落的阳光抚摸。当初那个看似被他甩在身后的人紧追不舍,成为了他生命里不可割舍的珍宝,他们的影子连在了一起,渐渐的,两颗心亦是如此。 “独自承担的叫噩梦,而我们共同面对的应该是美梦。” 陈晞阳X林霁,主攻视角,两个内敛而敏感细腻的人的爱情故事。 第1章 归来 一九九七年七月,香港回归,举国欢庆,然而陈晞阳家里却迎来了一桩更大的事,他父亲陈力刑满释放了。 锈迹斑斑的窗台边靠着一台上了年纪的收音机,断断续续的滋啦声从窗纱一般的扩音箱里传出,中间夹杂着含糊不清却又激动人心的呼喊,偶尔能清晰地听到庆祝、回归等字眼,自从七月一日以来,几乎每个频道都在没日没夜宣传着同一件事。 窗外枝头上的斑鸠似乎也为之高兴,在树枝间来回雀跃,不断发出悠长的鸣叫,但真正吵醒陈晞阳的,还是屋外那剁饺子馅儿的动静。 他掀开毛巾被,默默地从被浸湿的凉席上起身,他背后汗涔涔的,起了球的背心紧贴着他的身子,但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反而多了一股凉意。 趿拉着塑料拖鞋推门而出的时候,母亲吕燕正将一锅大葱猪肉馅儿倒进搪瓷盆里,陈晞阳注意到桌布换成了红格子的崭新款式,尽管在昏沉的屋子里它并不算亮眼。 “醒了?”吕燕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看了儿子一眼后拿起面皮开始包,“去把凉菜摆上。” 陈晞阳默不作声地照做,走到一旁的高案板旁,笨拙地解开漏了油的包装袋,一袋是卤肉,还有一袋是散拼的凉菜,一股粗暴的香油味扑面而来。 将吃食倒进缺了边的盘子后,陈晞阳拖着小马扎坐到了门口,后脑顶着坚硬的桌沿,望着那截从对面房顶冒出头的树枝发呆,仿佛无所事事一般。 饺子还没包上几个,吕燕就叹着气放下了胳膊,她身边没有阳光,脸色看上去就跟生病了似的,迎着儿子望过来的目光说道:“晞阳,这些年探的几次监都没带你去,你都五年没见过你爸的面儿了吧?” “嗯。”陈晞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那截树枝上。 “还记得你爸长什么样吗?”吕燕的表情似笑非笑,轻轻伸出手捻去了饺子皮上粘着的一片葱白。 “十二岁都记事了,怎么会忘呢。”陈晞阳轻声说。 吕燕无声地点点头,迟疑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你也知道,你爸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能说国家冤枉了他,但要说他真的是恶人坏人,显然也不至于,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你今年也顺利考上了专科学校,咱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陈晞阳成长的关键时期,身边缺少了父亲这样一个角色,从他本人的认知里很难说清这对他的影响是否严重,但自己与父亲五年未见,那张印象中的笑脸经过时光的不断打破也早已变得模糊。父亲要回来了,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扎根后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几分期待,但也能感受到某种别扭的异样感和抗拒。 从完整到破碎需要时间慢慢适应,反之亦然。 “你爸是上午的车,你去接接他吧?”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吕燕眼中的期待与恳切遮掩得并不高明。 陈晞阳再次看了过去,母亲那双手几乎没有任何色泽,像是干裂的树皮,沾染的面粉也只是将那粗糙的纹路勾描得更为清晰,看上去又宛如被霜打糠的萝卜,和印象中姥姥的手没有区别。这些年吕燕一边在粮油站作会计,一边跟街坊做点小生意,勉强维持住了这个家,但辛苦二字也让她只有四十岁的年华失去了所有靓丽。 看到陈晞阳点头,吕燕眼中的喜悦蔓延到了深刻的皱纹中:“那你赶快去吧,省得他下车了找不到过来的路。” 父亲陈力入狱后,原本单位安排给职工的宿舍房自然是不能住了,当时还算年轻的吕燕带着十二岁的陈晞阳找寻了很久,最终租下了这间平房的二层,只有简单的二室一厅,成为了母子俩的新家。 出门时,光着膀子的房东正坐在坐在门口,捧着碗吃蒸鸡蛋,看到脚步匆匆的陈晞阳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出门去?” 陈力是劳改犯的消息口耳相传,在这座小城里几乎无人不知,陈晞阳自然清楚对方语气里的不屑与轻蔑从何而来,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暑假期间,学生们本该聚在游戏厅或在家睡懒觉,但恰逢喜事,好热闹的年轻人们天天在街上庆贺,即便时间还早,也能看到不少手持国旗到处乱跑的年轻面孔,有些烧烤摊甚至通宵干到了现在,师傅们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才能勉强抵抗困倦。 陈晞阳也能感受到身为中国人的激动与喜悦,但这番情绪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流于表面的,他不至于像旁人那般嘶吼呐喊,哪怕这个暑假算是双喜临门。 突然一阵熟悉的喊叫从旁边的巷子里传出,连其中的恶意都十分耳熟。 “看,劳改犯的儿子出街了!” “哑巴!嘿,看这儿哑巴!” 陈晞阳不用看都知道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戳旁人的痛处似乎是一种极其幸福的事,陈晞阳不少同学都乐此不疲,但对他来说一句“劳改犯的儿子”并没有多强的杀伤力,再者说高考结束后自己和这些同学几乎就再无交集了,陈晞阳更不会把他们的奚落和恶言放在心里,置若罔闻般加快了脚步。 所谓七月流火并不是指如火一般的温度,但它显然是在形容阴历,此时阳历七月的太阳还是逐渐毒辣起来,陈晞阳感觉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在不断地滚落汗珠,出门忘换鞋的他脚面也被拖鞋磨得生疼,但他还是不愿稍停脚步,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只是撩起背心擦汗的频率越来越高。 穿过那条废弃多年的铁路后,陈晞阳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前方不远处挂着一个老旧的牌子:康桥。 这里和徐志摩最著名的诗篇没有任何关系,只是碰巧叫这个名字而已。市郊监狱的囚犯刑满释放后都要乘坐客车离开,这当中本地想回市区的人必在康桥下车,所以陈晞阳专程到这里迎接父亲。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里确实有几分自由的诗意。 康桥站显然不会每天都人来人往,大多数时候这里都人迹罕至,此时便是如此,远近都没有行人或车辆的影子,只有那颗老槐树的树荫下,撑着一个卖冰棍儿的小摊,靠在冰柜的木板上写着五分一角等模糊不清的字样。 此时停下来的陈晞阳更是汗如雨下,口干舌燥,但口袋里没有钱的他甚至不好意思去树荫下乘凉,只能蹲在一块石头上闭上眼睛,相信古人那句心静自然凉。 空气里干燥得连一丝微风都没有,陈晞阳的汗跟止不住了一样,不远处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他刚一睁眼就被汗水糊住了,尖锐的疼痛让他皱眉撇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来到了冰棍摊旁。 由于视线不清,陈晞阳也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在盯着自己看,总之一直面对着自己吃冰棍,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不知是不是怕惹怒他过去抢夺。 那是个身穿短裤短袖的消瘦男生,像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陈晞阳借着擦汗的动作把头扭回去,等到他过了半晌再次将目光投去之时,对方已经走了,只剩下昏昏欲睡的冰棍儿摊老板。 远处的一切都像是进了蒸笼一般开始扭曲时,空气中终于多了几分带着热气的风,可风从陈晞阳身旁掠过时,他感觉像是有一只肥胖油腻的手搭在了自己肩头。 陈晞阳猛然起身抬头,伴随着眼前发黑,刚刚还烈日当空的明媚顷刻间化为一片阴森,眼前的道路、树木、冰棍儿摊都消失了,他面前只剩下一条黝黑深邃的巷弄,一个肥硕的身躯背对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似乎在压抑着扭曲可怕的笑声,似乎又传来似有若无的求救声。 这个噩梦一般的画面陈晞阳太熟悉了,他浑身寒毛直立,沉浸于恶寒之中,再也感觉不到酷热了。 就在此时,一声刺耳的鸣笛险些让陈晞阳心胆俱裂,阳光照向大地,眼前的黑暗消散了,一辆破旧的客车沿着不算平整的道路颠簸而来,像是喝醉了一般。 醉鬼来到陈晞阳不远处开始减速,伴随着一声绵长嘹亮的“滋”声,它宛如吐过之后昏死在地上,车门像是在打架一样猛然弹开。 车上似乎没什么乘客,但那墨绿色的玻璃严重阻碍了陈晞阳的视线,他只能隐约看到半个寸头在穿过一张张窗户,最终,一名个子不高却身形笔挺的中年人踩着客车开了胶的踏板走了下来。 像是深陷泥泞的客车费力地嘶吼挣扎了半天,又七扭八歪地走开了,令人头疼的汽油味散尽后,陈晞阳仍和对方保持着一样的状态,不动,却也绝不挪开目光。 陈晞阳麻木的大脑恢复运转后,第一个想法便是,原来自己根本不曾淡忘父亲的面容。 陈力缓缓放下手里提着的大行囊,他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身穿的衣服也落后于当今的款式,但因为脊背是直的,出狱前肯定也好好收拾了一番,所以他身上反而没有吕燕那种老态。 “……”陈晞阳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陈力来回打量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目光越来越满意,越来越柔和,红了眼眶的他在落泪之前大步向前迈去,把儿子狠狠抱在了怀里。 他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五年之前,而且如今拥抱,已是他趴在儿子的胸口上了。回家之前,陈力给陈晞阳买了一根最贵的香草味冰棍儿。 第2章 作客 刚回家这段时间,陈力最爱做的就是一边听着收音机里香港回归的消息,一边欣赏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由于一次又一次地询问,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如今已能将通知书从头到尾顺利读出来了。 这对文化水平不高的夫妻对专科已经很知足了,这个话题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黏合剂。重聚之后,最开始的沉默与哭泣渐渐被正常生活所取代,如果说蹲过号子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那么陈力这方面的气质正在被逐步消磨,除了他的坐姿走姿站姿还习惯性地保持着紧绷。 这个家庭似乎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正常了,尽管陈晞阳总是展现内向的特质,对于重新出现的父亲这一形象也没暂时能毫无隔阂地接受,但他不愿意让父亲误解,这个无所事事的暑假,他经常性地陪坐在父亲身旁,哪怕他们父子俩总是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旧屋子里的采光不好,有时他们转过头,只能看到对方那陷入昏沉中的轮廓,但仿佛父子之间总要有一段时间用以这般方式相处,在一次次相顾无言中,那些不必要的隔阂正冰消雪融。 一天早上吕燕和往常一样出门上班,穿鞋的时候看了一眼端正坐在马扎上的丈夫:“你别总抱着收音机听了,这次回来还没剃过头吧?” “没呢,这也不长啊。”陈力摸着自己贴在头皮上的稀疏毛发。 “长是不长,就是没有形,而且是那里边留的,去修修吧,”吕燕拽了拽自己的碎花短袖,“你听见没啊,让晞阳陪你去。” 有儿子作陪,这种不必要的活动似乎有了几分可行性,陈力揉着脑袋嘀咕:“真不长啊,修什么修……行行行,我就当出去转转。” 走在还不熟悉的街道,陈力亦步亦趋地跟在陈晞阳的身后,虽然父子间没有语言交流,四周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也鲜少有纯粹的善意,但他们并不在乎。 儿子带老子去理发店,这种行为似乎隐藏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陈晞阳带着父亲去了那家自己最常去的理发店,炎炎夏日,墨色的玻璃门后只有昏昏欲睡的老板娘,连苍蝇也躲在遮阳的阴凉处,若非必要绝不动弹,哼哼声也有气无力。 老板娘抬起迷离的眼神,下意识地给了陈晞阳一个欢迎的笑容:“来了。” 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那是洗头膏和头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总是令陈晞阳联想到苦涩,不过对他父亲而言,这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生活气息。他点点头在一张旧椅子上坐下,拿起边角卷曲页面泛黄的旧杂志:“给我爸理发。” 陈力拘谨地一笑,在坐上那张笨重的金属椅之前又回过头:“要不给你也理理?你那头发可比我长。” “不用,我等您。”陈晞阳抬头看向父亲。 等待烧水的过程中,拘束在金属椅子里的陈力看向镜子里的儿子,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陈晞阳听到后也抬起了头,和父亲在镜中对视。陈晞阳不知道原因,但应该是意识先于思考的体现,他看着父亲脸上笑出的褶皱,自己也翘起了嘴角。 无论过去如何,无论未来如何,此时此刻他仅仅是带着父亲来理发。 老板娘的手艺活儿没得说,做了一些简单的修理后又给陈力刮了脸,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陈力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是皱纹的手背来回蹭着光洁的下巴,感觉自己的脸蛋一辈子都没这么光滑过。他出狱已将近个把月了,但有时,一家三口齐聚一堂的画面会让他感到不真实,像水里的倒影,吹口气儿就会化为乌有,但在这个平和的夏日上午,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已然是自由之身。 付了钱离开后,回去的路上陈力和来时截然不同,目光不在局限于儿子的脊背,而是四下打量,观察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一些卖熟食卖水果的三轮车已早早地来到了每一条胡同口,其中大部分男老板都撩着衣服蹲在树下吸烟,女老板则扯着大嗓门互相打趣说笑,陈力像是他们的老熟人,一路走,一路陪着他们笑。 从挂着小木牌的商店经过时,陈力的脚步顿住了,他诧异地望向最显眼处摆着的蒙尘的黑色疙瘩:“呀,咱们这儿都有电话机了?” 陈晞阳点点头:“公共电话,五角钱一分钟。” “不便宜,”陈力啧了一声,“但联系朋友是真的方便啊,不过我那些老伙计只怕都买不起电话……” 陈力眼睛盯着电话,但思绪却飘向了远方,显然是想起了曾经的朋友。 果不其然,回到家后的陈力不再呆坐在窗前,而是仿佛坐立难安一般。他开始经常性地在家里踱步,时不时还会一个人出门溜达,吕燕和陈晞阳一样摸索出了他的心思,当陈力终于把心思说出来时,吕燕哼了一声放下了切面条的刀子。 “你要见哪个朋友去?” 陈力的坐姿难得有些松垮,闪躲着老婆的目光:“你说还能见谁,这么多年了,除了老林还有谁认我这个朋友。” “我就知道是他!”吕燕气冲冲地转过身,在围裙上烦躁地擦着手,“你可真是他的好兄弟啊,当初你就是给他强出头才打伤了人判了刑,你够意思,可他呢?你进去这几年他来瞧过我们娘儿俩几次?现在你出来了却没吃够教训,还要去巴巴地看望他?还把他当兄弟呢?” 陈力愁眉苦脸地叹气:“燕儿,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我俩在钢材干活儿上夜班,要不是老林拉了我一把我早就一头栽进炼钢炉里了,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行,你继续找他报恩去吧,反正我们过惯没有爷们儿的日子了。”吕燕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你别气,咱讲道理,好好说,”陈力来到吕燕身旁,“我和老林是过命的交情,再说当年是我自作主张一时逞强,人家一没有煽动二没有教唆,也不能全怪他吧?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老哥俩聚一聚聊聊闲话都不行?你也别总说那话,难道我这么老的人了,如今还替他打架去吗?” “我……”吕燕气急败坏地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一旁静观他们的陈晞阳,口中的恶言就不自觉地换成了叹息,“你啊你,谁能想到你这住监狱的其实是个老好人?我就是觉得憋屈!你们可以当朋友,但你好不容易出来了他也不来看望,反倒让你上门?” 陈力也是一声叹息:“这你就不清楚了,我打听过了,他还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如今卧病在床下不了地,他孩子为这辍学伺候他,他怎么来看望我?” “连地都下不了?”吕燕啧道,接着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串听不清的话。 “是啊,”陈力感慨,“听说挺严重的,要说他岁数也不大,但我们哥俩可以说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要是因为这事再弄得你不高兴,就太不值当了。” 吕燕面色不善地拍开他的手,但眼神和语气显然不如刚刚那么强势了:“你们男人之间的情谊我也不懂,也懒得管了,你爱去就去吧,省的好像是咱们亏心似的。” “夫人乃女中豪杰,贤内助是也。” 陈力笑哈哈给吕燕按了按肩,吕燕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文盲一个,还挺会拽词。” 要去见阔别多年的老友,当天晚上陈力一定辗转反侧,而陈晞阳心里也颇有触动,他和母亲一样,对导致父亲入狱的朋友不可能毫无怨恨,但又对这种朋友之间两肋插刀的情义心驰神往,他身边从没有要好的朋友,更遑论生死之交的兄弟了,父亲的形象似乎变得更为伟岸,也更让他感到了几分亲敬。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后陈力就带着陈晞阳出门了,他专程买了一只烧鸡和一包肚丝,足可见对这份情义的重视。 陈力甚至不需要再沿途打听,尘封中的记忆随着脚步缓缓回归,他领着儿子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终于抵达了当初最常去往的地方。 “儿子,你很小的时候我带你去过林伯伯家几次,还有印象吗?”陈力望着眼前那片熟悉的矮房子笑道。 陈晞阳那会儿才四五岁,有相关的印象但是没有任何具体细节,于是摇了摇头。 陈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浇灭,拉着他说:“来,走吧。” 这里距离闹市区很远,虽然也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平房,但看上去平白多了几分萧条,古代诗人种菜就是充满恬静淡雅的田园风,而这里家家户户门外种的一片青菜或小葱,只会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连菜都买不起。 陈力既激动又紧张,那扇熟悉的铁门也满是斑斑锈迹,这五年他困于狱中,而外界也同样没能逃离时光的摧残。大门敞开着,陈力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二人缓步迈出,刚进去就在庭院里看到一个坐在马扎上洗衣服的消瘦背影。 由于太瘦了,那条隆起的脊椎骨似乎要刺破被汗水浸透的单薄短袖,看背影,约莫是个和陈晞阳差不多大的男生。 听到脚步声后男孩的动作停了下来,在短袖上蹭掉汗水后转过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们。他额前的短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略显凌乱,但看上去却还是给人一种清秀乖巧的感觉,招人喜欢。 “孩子,你是……林霁对吧?”陈力往前走了两步后弯下腰,语气似乎有些吃不准,但眉眼间却带着追思往昔的笑意。 被称作林霁的男生点点头站了起来,手脚都跟甘蔗一样细长笔直。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面对沉默的男生,陈力的眼里满是欣慰,“你爸在家吗?” 林霁还是点头,但指向院内木门的时候惜字如金地开了口:“在。” 陈力点点头后就带着陈晞阳进门,从林霁身旁过去时,两个沉默的的男孩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没有开口,无论是脸上还是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可陈晞阳却莫名觉得对方给自己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就奇怪了,虽然父亲和那位林伯伯是至交,但他和林霁应该从没见过才对,陈晞阳百思不得其解这一抹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打断了陈晞阳的思索:“咳咳咳……谁来了?” 听到老友的声音,陈力三步并两步地踏进比自家还要阴暗几分的房屋:“老林,是我啊!” 第3章 入学 陈晞阳来之前一切情感,此时都被无趣所代替。 屋子里充斥着浓郁的中药味,陈晞阳怀疑墙上的黑斑都是熬药时熏下的痕迹,他缓缓走进去时,正看到一个消瘦的如同骷髅一般的老人从床上挣扎坐起,眼神颤抖,嘴唇哆嗦着拉住了他父亲的手。 林伯伯抬起头,望向陈晞阳后,他浑浊的目光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这是你儿子……棒小伙儿,窜得比我孩子还高啊!” 陈力回头示意,陈晞阳面无表情地靠近过来,坐到床边那张满是乌黑的靠椅上:“伯伯好。” “好好……”林伯伯一边咳嗽一边在床上摸索,最终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递给陈力,“抽一支。” 陈力轻笑一声:“不了,这些年戒了。” 林伯伯一愣,随即苦笑起来:“戒了好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我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去过你家几次,想跟去看看你,可弟妹不答应,哎……出来就好,我生怕自己熬不到跟你再见的时候。”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听到老林的呼吸声有些艰难,陈力搀扶着他半靠在枕头上,帮他掖好被子,“你身体这是咋回事,怎么比我还惨?” 老林苦笑着将气息喘匀实:“还能咋回事,命不好啊,你也是被我连累的……就前两年诊断出来的结果,说是没几年可活了。” “可不能放弃啊,”陈力严肃起来,“这些年的新闻报纸我可没少看,咱国家医疗技术什么的都在发展,比老美也不差啥,你去大医院好好看看,要是缺钱,我们以前那群老伙计都能给你凑。” “看病也是遭罪……”老林虚弱地笑笑,“我这屋里太破了,也没啥能招待你们的,阿霁,来拿钱,去买点炒面和酒回来。” “哎,不吃不吃!我还能来你家添乱嘛,咱们好好聊聊就成……”陈力忙着起身推让,看了一眼走进来的林霁又看向自己儿子,“你出去跟阿霁玩吧,你们年轻人有话题,我跟你林伯伯说会儿话。” 在屋里吸了半天药味嘴巴都是苦的,陈晞阳当然乐得离开这个阴沉的环境,但性格沉闷的他也不会和一个刚刚见面的同龄人玩得开,他自顾自地来到堆砌的砖土旁,看着一小茬韭菜发呆,没多久,他身后又传来了搓衣服的动静。 发蔫儿的韭菜实在没什么可欣赏的,百无聊赖地看了半天,陈晞阳终于懒洋洋地转过头去,发现林霁不知何时将洗衣盆抱到了院子里的背阴处,揉搓衣服的动作无比娴熟,双手又是使劲又是被浸泡,看上去比搓衣板更加鲜红。 看着对方机械般的动作,陈晞阳的思绪也开始放空。听说对方辍学照顾父亲,岂不是不需要写作业了……不对,自己正处于高考后的暑假,同样没有作业的负担……这鬼天气真热,洗衣服至少手是凉快的……父亲什么时候才能起身走人呢,这里太无聊了,还不如在家看书有意思…… 林霁起身端盆倒水的声音拉回了陈晞阳的心思,看着暗沉的颜色在石灰地上蔓延,很快又在烈阳的暴晒下恢复本初的模样,陈晞阳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可惜在这份沉默中哈欠没有传染,林霁那麻利的动作丝毫不显得困倦,在废电线捆成的晾衣绳上搭好衣服后他脚步迅速的从厨房门后拿出变了形的火剪,从角落的煤球堆处夹了几块放进了煤炉中,顺道将已经烧成灰褐色的废渣铲进了簸箕里。 细胳膊细腿干活确实麻溜,陈晞阳看着对方,都想象不出来他笨手笨脚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林霁犹豫着做几个人的饭时,陈力满嘴推辞地走了出来。 “行了我该回去了,有空我多来看看你,你这样子就别下床了,好好歇着啊!走了走了。” 出了门后陈力迎面看到林霁,忍不住叹了口气,又不无钦佩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好好照顾你爹吧,我们走了。” 林霁不多做推让,点点头后就重新走进了厨房。陈晞阳跟随父亲的脚步离去,走出大门后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一眼,隔着厨房门口的竹帘,他又一次和林霁对视了。 即使隔着竹帘,对方那双乌黑的眼睛依旧漂亮,像只猫似的。 回家的路上,陈力的兴致显然没有来时那么高涨了,脚步迟缓,连一向绷直的腰背都有些松软,神情更是直截了当地诉说着苦闷。 “爸,”陈晞阳走上去,“林伯伯的病很严重吗?” 目光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后,陈力惆怅叹息:“他那个病啊,说白了不看医生水平,得看老天爷乐不乐意让他活下去……哎,有时候好人就是比坏人倒霉。” 陈晞阳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 陈力则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连连叹气:“我印象里老林是个很有精神头的人,今天第一眼见到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真是……你妈真是己人忧天,我看了老林只会更珍惜咱们现在的家庭,怎么会再和当年一样犯浑呢。” 无言地跟着走了好几步,陈晞阳才慢半拍地说:“爸,那叫杞人忧天。” “你小子,”陈力摇头笑笑,“知道我是啥意思就行了。” 父亲的笑容没有蔓延到陈晞阳的嘴角,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空中那颗依旧毒辣的火球,想起了原来课本上那句“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太阳何以能直视?这样真的不会伤眼睛吗? 等父子俩回到家附近时正赶下班时间,夹着包的行人,骑自行车的小年轻,包括一小部分一边走一边招揽生意的黄色面包车汇聚成一片,不同的人仿佛有着同样的目的地,向同一方向走着。路边的店铺饭馆也迫不及待地摆出了淡黄色的塑料椅招揽生意,让本就不宽敞的街道愈发捉襟见肘。其实那些椅子本来是白色的,但时间一久,任何事物都会留下岁月侵蚀的痕迹。 陈晞阳看着那一大片椅子,心想着,倘若时光想彻底磨灭什么,也不是易事,而他的父亲四下张望,发出的感慨就不胜他有哲学性:“车真多啊……” 进家门时平房的主人正拿着一把蒲扇在门口乘凉,陈力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不过陈晞阳直接没搭理他,算是扳回一城。 吕燕已经盛好了晚饭,分别是稀粥,咸菜疙瘩,还有半条热过的鱼。看到爷儿俩回来后她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出门:“今天阴历初八,有会,我跟着刘姐一起出摊去了。” 前文提到过,除了在粮油站的工作,吕燕闲暇时还会去做点小生意,集会这种好日子她当然更不会错过。 陈力嗯了一声,刚刚坐下的他又立刻起身:“鱼让儿子吃了,剩下的也不怕凉,我陪你出摊去吧。” “你?”吕燕动作一顿,盯着丈夫看了半天,有些欣慰又有点不甘,“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你一个大男人家,最好还是找个稳定的饭碗,上大街吃灰摆摊儿不是长久事啊。” 陈力笑笑:“这话就不对了啊,这好歹也是生意啊,只要好好做,做大做强,租一间门面,你可就能当老板娘了!” “想起一出是一出,跟我去可以,别嫌累啊。”吕燕多拽了一条毛巾扔给他,“拿着擦汗。” 对陈晞阳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独自吃饭非但不会有任何孤独感,甚至还有几分惬意,简单吃过饭后他拉开窗户直接坐在桌子上,一边乘凉,一边借着还未落山的阳光看金庸先生的小说。 乘凉的效果微乎其微,陈晞阳的背心很快就湿透了,可他却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里,直到红褐色的夕阳逐渐被昏沉所取代,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快要散架的书籍,揉了揉酸困的眼睛。 假期余剩的时光,陈晞阳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的闲暇都用来看书,几乎没有再出门,更不曾再去造访林家,但那双乌黑的眼睛他却总是难以忘怀,尤其是父亲一次次去林家回来,脸色越来越严肃的时候,他忍不住想,那双眼睛也会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吗? 开学那天,陈晞阳终于穿上了一身稍微正式点的服装,但也不过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物。他拎着大包小包,在父亲的陪同下踏进了全新的校园。 虽然只是一所本地的专科学校,但在陈力眼中这一片脑袋都是文化人,和他儿子一样都是祖国的希望,宽敞的校园与茂密的树荫也远超他的想象,原来大学校园如此美丽吗? 相比较其他所有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陈晞阳有些过分冷静了,但粗枝大叶、又跟儿子重聚没多久的陈力并不曾发现异样,只是宛若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到处张望,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称好。 有些家境富裕的学生家长轻装上阵,之后可以在校园附近花钱买方便,但更多的人和陈晞阳一样,身背好几个行囊,恨不得把家搬过来,所以在报到处、宿舍门口等地方令人寸步难行。 没人维持纪律,陈力随着人群晃来晃去,有心帮儿子做点什么却又无从下手,好在陈晞阳虽沉默寡言,但也不至于办不好入学事宜,陈力默默跟在他身后,虽然免不了到处拥挤,但他看向儿子的目光越来越满意,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好父亲。 好不容易安排好一切进了宿舍,陈力也跟着出了一身汗,他一边拿手背拭去汗珠一边打量着背阴的宿舍:“夏天住着还不赖,就是春冬时候冷,潮气大,到时候记得多盖被子,实在不行同学间挤一挤。” 陈晞阳看了看床铺,虽然钢架难免有些锈迹,但看上去还是十分坚固,听到父亲开玩笑般的建议后默默摇了摇头。 他们进宿舍比较早,只有一个黑矮的室友独自坐在角落的床铺上翻书,看到俩孩子谁也不理谁,陈力苦笑一声,夺过了陈晞阳手中的粗布床单:“铺床可是我的拿手好戏,给你露一手瞧瞧!” 等反应过来时,陈晞阳多上了父亲那认真的神情,仿佛在搞什么科研一般,这一刻陈晞阳的心境难以言喻,上学这么多年,终于有帮他铺床的人了。 收拾好杂七杂八的事,宿舍里也没来几个舍友,面对一直沉默着的儿子,陈力起身看了看旁人:“要不,我先回去了?得准备晚上摆摊的东西。” 陈晞阳默默点头,顿了顿才补上一句:“嗯,爸你走吧。” “周末回来啊,”陈力笑着走了,没走几步又转过头来,“要是学校管的不严,平时想回来也行。” 过道里吵吵嚷嚷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脚步的震动,陈力一出宿舍门就如同泥牛入海般杳无音讯了,陈晞阳看了看其余的舍友,闭上眼躺在床上,用意念驱逐着热意。 迷迷糊糊之间,宿舍的燥热和走廊里的嘈杂似乎都远离了他,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巷,以及那熟悉的肥胖背影,那沉重的喘息,那模糊不清的呼救。 陈晞阳猛然起身,由于个子高,他差点撞到上铺的板子,头发都被压趴下了。 刚进门的那位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慢悠悠地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兄弟你没事吧?哈哈,预感到有帅哥出现也别这么激动啊。” 这一屋子都是闷葫芦,这位八成是整个宿舍里最开朗的一位了,但陈晞阳在乎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刚刚的噩梦也被他抛之脑后,此刻他脑子里的想法是对方的眼睛真漂亮,和林霁一样。 第4章 收养 这位自称是帅哥的帅哥名叫许东海,不出陈晞阳所料,此人性格奔放,在这个宿舍里堪称一朵奇葩,或许是家境优渥的缘故,还养成了他自来熟的性格,初到宿舍的第一晚,几乎整宿都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晞阳选择的是文学专业,按理来说男生都应该是他这号的文静模样,偏偏许东海是个异类,可能在姑娘们眼中这样的男生更有吸引力吧,不过这和陈晞阳没有任何关系。按部就班的大学生活很容易适应,他平淡地度过了最初的新奇,并在周末婉言谢绝了许东海提出的聚餐邀请,背着半新不旧的书包回了家。 天空中云层翻涌,仿佛不甘心结束的夏天在酝酿着一场大阴谋,空气中的闷热也带上了几分向死而生的悲壮,这场暴雨降临之后它们就该销声匿迹了。 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他们个个都笑着,口中的话题也早已不是祖国的统一,而换成了最新热播的电视剧,其中一些满脸希冀却插不上话,显然是家中还未曾购买电视机。 一阵闷雷声后女生纷纷尖叫了起来,接着迅速被回归的笑声取代,不过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生怕暴雨倾盆时自己还望不到家门。 陈晞阳那双修长的腿节奏紧凑,四周逐渐被昏沉笼罩之时他便推开了大门。 可是逼仄的家里,气压似乎更为低沉,肆虐的狂风蹂躏着窗帘,吕燕和陈力一言不发地坐在小板凳上谁也不理会对方,陈晞阳只能分别看到他们两个紧绷着的侧脸。 看到儿子回来,吕燕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扶着额头,愁容满面,倒是陈力勉强笑了出来,用力擦了一把疲惫的脸庞:“回来了?咱们先别说了,给儿子做饭去吧。” “做什么饭?”吕燕显然是咽不下怨气,“老陈,你要再这么一意孤行,这家可就毁了,你不考虑我的感受,难道也不想想儿子吗?” 陈力闪躲着她的目光:“多一张嘴而已,你看你说的……” “那是多张嘴的问题吗?”吕燕气冲冲地起身,“反正你看着办吧,我累了,你给儿子做饭去!” 吕燕摔门的动静正好跟一道闷雷重合,紧接着外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瞬间多了一层雾气,硕大的雨点纷纷砸落,席卷进屋的风也裹上了针扎般的凉意。 陈力慌慌张张地起身关窗户关门,陈晞阳的视线变得更为昏暗,听到父亲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先休息,爸给你炒个肉菜。” 父母没有过问一句关于学业的事,这种情况陈晞阳习以为常,自然不会介怀,不过他却因父母的争执而感到担忧,尤其是,多一张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问题琢磨出眉目之前,陈力就端着米饭和一盘蒜苗炒肉放到了充当餐桌的炉台上:“吃饭。” 陈力将一半的菜用盘子扣住,显然是给老婆留的,剩下的也被他全部推给了儿子:“饿了吧,快吃。” “你也吃。”陈晞阳又把盘子望父亲那儿推了推。 陈力欣慰地笑了笑,可是夹一筷子肉放进嘴里嚼的时候,却满心苦涩,看着陈晞阳开始找话题:“在学校忙吗?周末能在家歇几天?” “不忙,”陈晞阳慢条斯理地回答,“两天,周日晚上回学校。” “今天周五,能在家睡两个晚上,挺好,家里虽说条件也一般,但总比一群人挤在宿舍里舒服……”陈力说着说着放下了碗,他心里有事很难憋得住,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又开口了,“晞阳,你知道你妈刚刚为什么跟我吵吗?” 陈晞阳默默摇头。 陈力踌躇了起来,可话已挑头不得不说:“就是……你林伯伯前两天病危了,现在还在抢救中,我估计他……他没老伴也没亲人,当初的朋友也都不怎么来往了,他要是走了,留下林霁一个小娃,可不好生活啊。” 陈晞阳似乎明白了所谓多一张嘴是什么意思,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死水般波澜不惊,静静地等待父亲说下去。 陈力神情紧绷,不住地观察着儿子的神色:“你看你如今大部分时候都住校,卧室空着也是空着,要是让林霁来咱家过日子,也不至于太影响你,是吧?” “他多大了?”陈晞阳面无表情地发问。 陈力看了他一眼:“十七,不过比你小几个月……要说也快成年,不小了,但我觉得,他在成家之前最好还是有个暖和的窝,最起码有长辈照顾照顾他。” 陈晞阳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沉默了半晌抬头问道:“那我周末和假期总会在家,他住哪?” “都是大小伙子,你们俩挤挤呗……”注意到陈晞阳眼神里的抗拒,陈力马上换了语气,“要是实在不行,我找房东商量商量,大不了多租一间房就是了。” “我妈不答应?”陈晞阳明知故问。 “是啊,”陈力苦笑一声,“你也清楚你妈是个善良人,就是心里的疙瘩没解开,还是恨老林。可你说人和人的感情旁人怎么能理解呢,是爱是恨,对方马上就成一捧灰了,除此之外我还能为老伙计做什么呢。” 陈晞阳幽幽开口了:“您这样的形象,在小说里一定无比伟岸。” “嗯?”陈力没料到会突然得到这么一个评价,貌似还挺高,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回应。 “但在现实里,这样做……”陈晞阳叹息,“爸,我看得出来您和林伯伯的感情好,也没怨恨过他,但是也得理解妈的心情,而且林霁也不是小孩了,他有他的想法,不一定愿意寄人篱下,可别是您剃头挑子一头热。” 陈力突然乐了:“儿啊,你好像头一次跟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口才可以,调理也很清晰,不愧是有文化的人,这些爸都考虑过,如果不是拿定主意,爸不会轻易开这个口。我虽然离开过一段时间,但我和你妈是老夫老妻了,最了解她,说到底还是心软善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讨到她当老婆。林霁的想法我也问过,他说不清,但我觉得,一个孩子突然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肯定是需要陪伴的,现在爸想问的是你的想法,收养他会不会让你不高兴?” 窗外狂风骤雨没有停息的意思,陈晞阳双手捧着碗,感受着米饭温热的流失:“我记得,您是个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人,就算我大哭大闹,您也不会改变心意吧?” 陈力有些尴尬,斟酌着语气:“不能这么说,这件事对你和林霁而言,意义是截然不同的。我也不知道你心里觉不觉得我有资格要求你,但是哪个父亲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成熟懂事啊……” 陈晞阳几乎永远都是一副杜绝外人亲近的姿态,本来对于这种事是没有理由同意的,他想说倘若这般,那他以后每天都住校,就不回家住了。但不知是父亲那番话后知后觉起了作用,还是那双难以忘怀的黑眼睛又在鬼使神差地作祟,陈晞阳脱口的语气并不尖锐。 “我无所谓,妈同意就好。” 陈力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你妈刀子嘴豆腐心,摆几天脸色就要笑得合不拢嘴了!来,赶紧吃,都凉了吧。” 陈晞阳轻轻夹起一片焦黑的蒜苗,挑了出去。 暴雨过后陈晞阳在家度过了两个晴天,空气中果然失去了名为燥热的成分,看似夺目的阳光成了温柔的诗人,陈晞阳读书的效率远高于之前,最终将书本合上后他打量了一圈屋子,然后默默地起身整理。 吕燕这两天只顾着跟丈夫赌气,陈晞阳拿起书包准备上学时她才开始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一路跟着儿子走出了大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 大学要比高中自由得多,但对陈晞阳这种沉闷内敛的人来说似乎区别不大,无非是按点来按点走,空闲时间多了些许罢了。 先到的几个舍友都在埋头看书,陈晞阳进门后彼此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或许古代文人都是这样的,不然怎么老说点头之交呢。 没过多久这片宛若图书馆的氛围就被撕破了,宿舍的交际狂人来了。 听到熟悉的招呼声,陈晞阳心中暗暗叫苦,因为他知道,整个宿舍里许东海最爱烦他,尤其是得知他也爱看武侠小说之后,简直到了骚扰的地步。 果然,许东海打了一圈招呼后就直奔陈晞阳身边,本来想来个哥们儿之间的熊抱,但是想到陈晞阳的习惯,许东海讪讪地收了手,笑道:“小陈,这几天又在家读了什么小说?我在家又重温了一遍《神雕侠侣》,还是大家的书好看啊,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根本没法比。” 许东海酷爱跟人探讨武侠,还跟个没开智的小孩一样总要争论人物武功高低,陈晞阳真的不想奉陪,但架不住抹不开面儿,只能应付。 听许东海洋洋洒洒讲了几点为何李莫愁武功要强于黄蓉后,陈晞阳的折磨终于到头了,因为过了瘾心满意足的许少爷放过了他,开始听歌曲了。 日子就这样玩前推去,而一天下午,上完课准备回宿舍的陈晞阳却被一个同专业的同学喊住了,有人把电话打到了宿舍楼下的商店,居然是找他的。 这种经历是前所未有的,陈晞阳带着满腹的疑惑与紧张走下了宿舍楼,来到商店略显笨拙地拿起听筒:“喂……” “喂……”对面是他爸陈力,似乎比他还要紧张,“幸好我上次记了商店的电话,不然还得跑一趟。是这样,林霁他……我带他回家了,你要是今天课不多就请个假回来一趟,正式见见面,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另一头传来忙音后陈晞阳才慢慢挂了电话,他转过头去,热闹的校园里有无数张笑脸,可那对眼睛还是不容分说地占据了他的心扉。 第5章 第一夜 对于丈夫的独断专行,吕燕显然是愤怒的,陈晞阳披着星光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很久了,橘黄的灯泡下坐着略显尴尬的陈力和面无表情的林霁。 “回来了,”陈力宛若看到了救星一般,兴冲冲地起身招手,“没吃呢吧,赶紧坐下吃。” 狭窄的空间里气氛不怎么样,饭菜倒是挺丰盛,凉菜都是荤的,热菜也能看出来是馆子里带回来的。 两个落座的同龄人你不言我不语,甚至都不怎么看对方,陈力汗都出来了,干笑着说:“动筷子吧,咱们边吃边聊。” 二人还是沉默无言,吃饭的动作都很小心,竭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动静,老实说,比陈力狱中最听话的狱友还乖巧。 “你们……”陈力苦笑,自己放下了筷子,“你们吃着,我说两句。你们应该也互相认识了吧,这是我儿子陈晞阳,朝露待日晞的晞,这是你林伯伯的儿子林霁,雨字头的霁,今后也是咱家的一员了。” 林霁将嘴里的咽下后暂停了进食,默不作声地看着陈晞阳,有几分乖巧。 陈力推了一把还在埋头吃饭的陈晞阳,后者慢悠悠地抬起头,迎着那双熟悉的眼睛,迫不得已开口:“你好。” 林霁用更低的声音回了一句问好的话,接着便低着头不吭声了。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场面依旧比陈力想象的更尴尬,只能说他儿子还是小,不然怎么着也能扯出几句场面话。无奈之下陈老将只能亲自出马:“阿霁,我也后也这么称呼你吧……我跟你爸是至交,关系没得说,今后这儿就是你家,有什么问题,或是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开口,别见外,好不好?” 陈晞阳确实还不成熟,但他明白这番话对方一定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林霁表现出来的似乎也确实是这个样子,点头的动作无比敷衍。 之后陈力又扯了几句闲话,林霁的回答总是最简洁的,他频频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可惜陈晞阳总是无动于衷。 这段时间以来那双眼睛频繁地在陈晞阳脑海里闪烁,但是今天再见,似乎少了点什么味道,尤其想到今后要和这双眼睛共处一个屋檐下,他那被冷漠塞满的心间似乎萌生了淡淡的抗拒。 在这种气氛下谁的胃口也打不开,三人陆陆续续放下碗筷时大部分盘子还是满当当的,陈晞阳也知道自己直接进屋有些失礼,但留下来一言不发只会更尴尬,于是他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席。陈力满心想着让他们俩进快熟悉,起身说:“阿霁,你跟你哥去屋里瞧瞧,以后你们住一起。” 陈晞阳听到后脚步不停,林霁却没有照办,而是轻声说着:“我帮您一起收拾吧。” 话一落地,他不由分说地帮陈力将剩菜装回了塑料袋里。 “哎不用不用……你这孩子,真乖啊。”陈力欣慰地叹了口气,可惜他儿子头也不回,自然没看到这位弟弟麻利的手脚。 如今深夜的温度早已不似盛夏,但躺回床上的陈晞阳额头上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轻轻拂去,望着头顶像是正在融化的灯丝。 胃已填满,他也处在最熟悉最安全最舒适的环境里,可却没有任何睡意,一颗心虽然没有起伏,却像是正被听不到的次声波影响着。 直到眼睛有了重影他才转过视线,门外又恰如其分地响起了陈力含笑的声音:“你今天先凑合凑合,明天我带你去买新衣服和洗漱用品,走,去你的房间看看……” 卧室门被推开,陈力先是不满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不动弹的陈晞阳,然后转向林霁满脸笑容:“地方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哥经常住校,往后天也不热,你们俩互相应付应付吧。” 林霁乖乖点头,很有那股寄人篱下的味道,一双眼睛却总忍不住往陈晞阳身上瞟。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哥他爱看书,”陈力笑着拍了拍角落里堆成一摞的书籍,“你闲了也多看看。” 林霁继续点头,陈晞阳继续沉默。 又交待了几句话后陈力关门离去,整个卧室瞬间就被死寂吞噬了。陈晞阳乜斜地瞥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抄起床头反合的那本小说继续翻看起来,而林霁就无所适从了,背对着陈晞阳一动不动,盯着墙上的一片污渍发呆。 对陈晞阳而言阅读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可飞蛾撞在灯泡上的响动令他心烦意乱,那来回闪烁的影绰也让他前读后忘,但他放下书后却又找不到飞蛾的影子,只有林霁一动不动的背影。 陈晞阳在心里想,这小子是蛾妖变的吗? 正在那里抠指头玩的林霁冷不丁听到了陈晞阳的声音:“洗脚睡觉?” “啊……”林霁猝然回身,下意识地点头,“好,好啊。” 陈晞阳率先趿拉着拖鞋出了门,带着凉意的井水倒是驱散了几分烦躁,所以回到卧室里时大发慈悲帮林霁翻出来一双破损的旧拖鞋,鞋码也小了好几号。 陈晞阳躺回温热的床上,听林霁在外边磨蹭了半天,然后路过客厅时响起父亲的声音:“没事,阿霁你去睡吧,我在这儿凑合一晚上。” 吱扭一声门被推开,脚上湿漉漉的林霁进来了。 陈晞阳闭上眼往角落一滚,言简意赅:“关灯。” 在啪的一下后,房间里陷入了黑暗,接着就是拖鞋在地上摩擦的动静,窸窸窣窣的,跟小耗子似的。陈晞阳眼睛紧闭,但他似乎能感受到黑暗中林霁居高临下看着他后背的身影,不过这种压迫感很快就消弭了,床板发出诉苦一般的吱呀声,林霁躺了下去,陈晞阳感受到一股热风吹拂过自己汗涔涔的脊梁。 等眼睛逐步适应黑暗后,林霁才大着胆子侧头往身旁看去,看到了陈晞阳隆起的肩头。床很小,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很宽,显然对方都快把自己贴到墙上了。林霁一动不动,陈晞阳亦是如此,可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眠,因为都没有发出任何呼吸的声音。 陈晞阳睁开了眼睛,自从父亲入狱后他就没再跟任何人睡在一起过,此刻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再加上心里尘封的异样,他当然不可能呼呼大睡。不知为何他突然很肯定,那双乌黑的眼眸此时一定在盯着他,在黑暗中反倒闪烁着亮光,像是倒映着满天星辰。 陈晞阳知道自己今晚注定会失眠,但此时的失眠和预想中的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区别,密不透风的夜仿佛点上火的蒸笼,他的额头开始冒汗,远处夜市上男人们的说笑声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与燥热狼狈为奸驱逐着他那可怜的睡意,他的脑子受不住这种鼓动,亦开始胡思乱想。 李莫愁的武功真的高过黄药师的女儿吗……不知道妈今天吃过晚饭了没有……明早去学校答应给许东海带羊肉包子可别忘了……许东海的眼睛和林霁很像,但是今天仔细一看还是有区别的,这些天林霁家小院里的韭菜长高了吗? 想起那个汗流浃背的午后,陈晞阳似乎又听到了洗衣水泼在地面的声音,彩虹泡沫来回翻涌着,手牵手被水浪推平。他没有任何征兆地翻过身,果然对上了那双眼睛。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能看出来对方亦是如此。 “……哥,”林霁轻轻地喊出第一声,“你嫌热?” 这一刻陈晞阳似乎又不热了,但他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甚至又画蛇添足般地补了一句:“热。” 那双明亮的眼眸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陈晞阳只看到林霁在床上坐起了身,然后伸腿在地上寻摸了片刻,踩着拖鞋下了床。 陈晞阳突然发现,即使没有弓着背,林霁的脊梁依旧十分明显。 对方像个夜游神一样在不宽敞的卧室里走了两个来回,啪嗒啪嗒,这是拖鞋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某种打击乐器。林霁突然停下来问道:“有以前的凉席吗?” 陈晞阳的身体跟不受控制了似的,缓缓坐起来,伸出胳膊指向门后的一卷凉席:“那儿。” 尽管对方已经把动作放得很轻了,但啪嗒啪嗒的声音还是连绵不绝,最终林霁成功将旧凉席铺在地上,躺上去后才算消停,夜仿佛有了夜的样子。 地盘恢复如初,可陈晞阳还是紧靠着墙壁不动,仿佛畏惧再与林霁对视,他缓缓闭上了眼。 夜市上酒醉的男人们似乎有说不完的开心事,客厅里被赶出来的陈力也睡得香甜,扯起了有节奏的呼噜,远近的声音交相辉映,像是只有他们两个在虚度月夜。 林霁那边还是很安静,连呼吸声也没有,而开始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陈晞阳又一次想到了许东海。 不过这次不是包子也不是眼睛,而是他很想跟着许东海一起抽一支烟。吞云吐雾之间,似是消磨了骨子里的苦愁。 第6章 磨合 第二天林霁醒来时,那张床上只剩下枕头和单薄的毛巾被了,揉在一起像是被遗弃的蛇蜕。他起身坐在席子上发了会儿呆,走出卧室时吕燕听到了他的动静,加快脚步走出大门上班去了,陈力坐在沙发上揉着惺忪的眼睛冲他乐:“起的挺早,昨晚休息好了吗?” 林霁沉默地点点头,顿了顿又说:“我今天陪您摆摊去吧。” 不是疑问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告诉陈力自己已经决定了。 陈力笑了:“有这份心是不错,虽说去外头苦点累点,但一家人就该多在一起经历些风雨,你哥就没这种觉悟。” 吕燕对他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陈晞阳也表现出了十足的冷漠,唯独将他拉进这个家庭里的陈力亲切热络,内敛的林霁不善于表达,而陈力自然也不喜欢听那些生分的客气话,他们两个人在家倒是有不少笑容。 另一边,回到学校的陈晞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仿佛家里只是添了一只猫或一只狗,当然,即使他表现得心事重重,作为他唯一朋友的许大憨也看不出来,只管闷头找他讨包子吃。 尽管陈晞阳不像其他人一样对新校园抱着崇高的新奇向往,时间也不会为他多做逗留,他感觉在学校里还没过几天,一周便结束了。收拾包裹的时候他听到了许东海的抱怨:“好不容易赶上国庆节,也不说放个假什么的……哎你说将来某一天国庆节会不会成为假期?” 陈晞阳心想暑假才结束几天,这人就又想偷懒了,随口问道:“你在学校很累?” “累倒不累,”许东海停下动作往床板上一坐,眼中流露出诗人那种伤春悲秋的哀伤,就是有些浮夸,“但什么地方能比家里好呢?每次回家,父母不都比我们更高兴吗?” 陈晞阳哼笑一声不捧他的场,可是转过头来,他却渐渐敛去了表情。 许东海这句有口无心的玩笑话却让他泛起了思绪,他对林霁的到来,最大的感受不是厌恶也不是开心,甚至也不单单是领地被侵入的焦躁,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别扭和抗拒。他采取的措施是冷漠地将其视作空气,可却没有想过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家庭不是他一个人的,父母对这件事的情感又该何处安放? 尤其是最为特殊的父亲,陈力回来之后,这个家不该变得更好吗? 和大部分孩子相比,陈晞阳是不爱跟父母交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漠视血缘造就的亲情。即使一时忘不掉,但过去的种种确已过去,况且自己的事只关乎个人,这个好不容易撑到圆满的家庭不该继续破碎下去,林霁已经来到了同一屋檐下,为何不直面最好的选择方式呢? 许东海的嘀咕拉回了陈晞阳放飞的思绪:“我刚刚到表情有那么恶心吗,到现在都不搭理我?” 陈晞阳背上包,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总是知易行难。” 空气中的热意更浅了,但身旁的欢笑与说闹像是要持续到海枯石烂,踩着旁人蹦蹦跳跳的影子回到家后,陈晞阳并没有见到父亲和林霁的影子,只有吕燕站在案板前擀面条。 “回来了,”吕燕回头看了他一眼,“晚上吃甜面片蘸蒜。” “我爸呢?”陈晞阳大致能猜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还是问出了口。 吕燕哼了一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色不善地握着擀面杖:“跟他另一个儿子摆摊去了,你是不知道他们俩现在有多好,这风吹日晒的苦差事让他们笑得嘴都合不拢,要是不用吃饭睡觉,我看他们都懒得回来!” 陈晞阳沉默不语,吕燕越说越气,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马扎上,大有一副狠诉苦水的意思:“你说你爸好不容易回来,我还以为这家能好好过日子了,结果呢?就他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是吧,他要是不管,那孩子就要饿死街头了?” 陈晞阳面无表情地听完母亲的抱怨,说:“那,咱们两个统一战线,把林霁轰出这个家?” 刚刚还在咬牙切齿的吕燕瞬间哑火了,眼神也跟着一惊,摸不准儿子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在刺她。 “那……”吕燕窝着脑袋拍拍手上的面粉,“不说做的这么绝情吧,也……哎,都怨你爸,烂好人的亏还没吃够,街坊邻居天天盯着咱家看笑话,要是现在把人撵走,指不定怎么说咱家恶毒呢!” “妈,我的话不一定对,但说出来起码算个参考。” 如果可以的话,陈晞阳并不愿意再面对至亲时还用这么刻板冰冷的语气,但他迈不开那一步,无法像孩子一样亲呢撒娇,不过他封闭在心中的情感不比任何人少。 “妈听听。”吕燕迟疑着点点头。 陈晞阳靠在椅背上,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压得很低的屋顶:“一家人过日子是最重要的,要是天天吵吵闹闹,或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那有什么意思啊。虽然我不爱说不爱笑,但你知道我就是这性格……说回来吧,爸回来之后,虽然您表面不说,但我看得出来,您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像是有了依靠,咱这个家也终于完整了。所以,要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那闹脾气搞冷战又有什么意思呢,开心是一天,烦躁也是一天,日子不都要过吗?” 吕燕欣慰一笑:“真不敢信这是我儿说的话,儿啊,你长大了,会为家着想、顾全大局了。” 虽然母亲的重点有点跑偏,但好歹心情是恢复了一些,陈晞阳继续说道:“我知道很多事在情感的左右下是很难保持理智的,但林霁……说白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家的任何一个,父亲出于善心收养他,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我们都该支持他才是,甚至是,为他感到骄傲。” 吕燕没有再闷头狠夸自己的儿子,但明显是听进去了话,这才是陈晞阳想要的效果。 “你的想法妈明白了,”吕燕撑着膝盖从马扎上起身,“我向来拿那个死老头没有任何办法……儿子懂事了,妈明白你的心意,但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哎,你也别急,妈会听你的。” 看着母亲继续擀面的背影,陈晞阳在心底忧愁地叹息,人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自己何时又能洒脱一些呢? 吕燕刚刚说的果然不假,陈力和林霁回来前陈晞阳就在屋里听到了父亲爽朗的笑声,他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先是问了陈晞阳几句,然后掀开锅盖,在一团扑面的白气跟前露出惊喜的笑容:“麦仁面片蘸蒜?嗨呀,这是最好吃的!” 而林霁进门后又摆出了拘束的神态,不敢往吕燕身边凑,站在角落里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并在陈晞阳不经意间扫视过来时小声喊了一句哥。 刚刚还劝母亲的陈晞阳此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母子俩一起保持着沉默,又留下陈力独自左右逢源,不过他总像是乐在其中。 各自把热气腾腾的饭碗端到炉台上时,陈力迟疑地看着妻子,直到吕燕沉默着一起围坐在炉台前,他脸上的迟疑被惊异取代了。 这些天吕燕一直在躲避林霁,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抗拒,虽不吵不骂,但看都不看他,更不会赏脸和他坐一起吃饭,今天这是…… 陈力是真有些感动,他知道自己善良的夫人迟早会流露出温情,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温情的吕燕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看什么看,吃饭!” 陈力忙低下头,接着宛如一位老顽童偷偷看向林霁,频频冲他挤眉弄眼,林霁被他逗得无声微笑,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可陈晞阳却一直没看他哪怕一眼。 本该温馨的饭桌上,在吕燕的带领下所有人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她第一个吃完,端着空碗出门到井池边清洗。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后陈力急匆匆地撞了撞林霁的手肘。 如今的夜风已经带上了令人惬意的凉爽,压井抽水时吕燕思索着陈晞阳的那番话,冷不丁身旁出现个人后她惊呼出来,急遽地退了几步。 林霁也被她的反应吓得不轻,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手中的空碗摞到了吕燕放在压井边的空碗上,示意自己来洗。 “不用,我……” 吕燕开口之后便后悔了,自己怎么就轻易搭理这小子了?好在林霁也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冰冷的井水顺着出口涌出来时,他弯下腰洗碗,即使是在昏沉中他脊背上的那条线也依旧清晰。 吕燕赶紧趁此机会转身走人,但她离去的脚步声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不近人情了。 两天的周末时光乏善可陈,虽然天气不再炎热,可陈晞阳却没有开口不让林霁继续打地铺,两个睡意稀薄的夜晚过后陈晞阳暂回校园,所有人的生活继续重复之前的轨迹。 但若仔细斟酌,似乎每一天又有每一天的不同,在某个陈力吹风受凉无力奔波的黄昏,这个家迎来了扭转现状的节点。 下班的吕燕做好了饭,一边收拾晚上摆摊的杂碎物件一边絮叨,说陈力每天都在外边浪着吹风,受了凉也是活该。 躺在屋里休息的陈力听着这番埋怨还挺受用,一副美滋滋的表情,临吕燕出门前声音沙哑地喊道:“要不今天你也别去了,外头风大,你也歇一天。” “吃的米面不要钱啊?”吕燕冲着屋里喊道,“我闲着也是闲着,卖一块算一块。” 屋里又传来陈力的声音:“阿霁,你陪阿姨出去一趟,搭个手,要是生意不好就赶紧回来!” “我不用啊!”吕燕就跟躲避瘟疫似的连忙喊道,然后抗拒地瞪了一眼想要过来的林霁,“你们好好待着,我今早回来。” 推着三轮车走出院子的时候吕燕就预感今天生意不会好,因为风太大了,兜面而来的大风差点给她吹坐在车上,这天可不会有几个闲人逛小摊。 但出都出来了,吕燕也不想面对家里那两个,于是仍咬着牙往外推,心想等到避风的巷子里骑上就好了。可往外延伸的道路有一段上坡,平时还好,今天刮着大风,吕燕踉跄着步伐走一步退两步,老天一心想让她回家歇着。 就在吕燕僵持在坡上的时候,突然感到手上一轻,手中的三轮车像温顺的老牛一般开始爬坡了。 她欣喜地回过头,可是看到林霁那张脸后,感谢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 林霁也一言不发,只默默帮她推车。 “你……”吕燕想勒令他回去,想说自己不需要他的帮助,可看着林霁咬牙发力的样子,一切冷言冷语都抗拒从嘴巴里滚出。 最终,吕燕叹息一声回头扶稳了车把:“小心点,别夹到手了。” 第7章 作品 就在林霁逐步打破新家庭的隔膜时,每天在学校里三点一线的陈晞阳也迎来了人生路上风云际会的起点。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没有课也没有对象的学子们躲在宿舍里,以陈晞阳为首的一群闷葫芦们都在埋头读书,只有许东海躺在床板上晃荡着脚丫子听随身听,属他最为惬意。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平静,外舍的同学推开门钻进来一个脑袋:“东海,有你的挂号信。” 正愁没有事做的许东海大喝一声“鹞子翻身”跳下了床,没想到一去半天都没回来,等到陈晞阳抬头休息眼睛的时候他才扛着一箱健力宝哼哧哼哧地撞门而入。 陈晞阳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中奖了?” “差不多!”许东海粗暴地撕开纸箱,在宿舍里跑来跑去,给每个人都上了货,“晞阳,哥哥我的成名之际终于到了!” 许东海恨不得仰天长笑,用力拍了拍死无全尸的纸箱子,陈晞阳顺势看去,这才发现箱子上还放着一本崭新的武侠杂志,但他还是不明就里:“到底怎么了?成什么名?” “瞧瞧这个!堪称全国销量最好的武侠杂志,”许东海拿起那本书来回晃着,还算英俊的脸上写满了自得,略显欠揍,“最新一期的新锐作者,不巧正是区区在下,惭愧啊……” 其余的舍友兴趣不大,不过基于手中的罐装健力宝都一一笑着道了喜,反倒是平时最不给许东海面子的陈晞阳认真了起来,忍着没有动手抽那张欠脸,从他手里拿过了杂志。 国内少有专攻武侠题材的杂志刊物,即使这本不是最畅销的只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上边都是一些短篇或连载的中篇,许东海平时确实爱写一些东西,没想到还真给他发表上了。 许东海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马屁,甚至陈晞阳只是盯着封皮发呆,有些急了:“你倒是翻开看看啊,多提宝贵意见。” 陈晞阳回头看了看那箱饮料:“稿费应该不多吧,买了饮料还有剩余?” “这话就俗了啊,”许东海摆出架子,“有了喜事咱们同学之间一起庆祝,在乎什么钱呢?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等我慢慢有了名气,就去出版自己的长篇,没准儿以后能跟查老爷子齐名呢!” 陈晞阳摇头嘲讽:“幸好吹牛不上税,不然你家的地主成分还要往下降降。” 许东海早已习惯了他的恶言恶语,也不在意,笑了笑说:“不管怎么说,以后多少也能自食其力了……提到这个我就不得不说了,你看咱们文学院里的有些同学,非要干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儿,美其名曰勤工俭学,你是文学院的人啊,想帮父母减轻点负担就去爬格子啊,图干活还犯的着上大学吗?” “你运气好有了点成绩,就开始指点江山了?”陈晞阳看似嫌弃,心里却冒出来别的想法。 许东海难得成了一回他的知己:“晞阳,你看的书不比我少,成绩也是班里拔尖儿的,不如你也试试呗,不说图多大名气,至少身为一个文学院的人不能不发表点东西吧?” 陈晞阳确实动了心,但他一不为名气二不为赚钱,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文学院学生的尊严,而是…… “你说,要是以后当一个作家,是不是能更自在点?至少不用跟各种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了?”陈晞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许东海的想法。 许东海理所应当地视作了后者:“不能这么说吧,作家也不能总避嚣习静啊,不体验生活不接触人,哪来的灵感?不过相对来说肯定有更多时间是独属于自己的,会自在一些。” 陈晞阳缓缓点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点头就对了!”许东海笑着上前,一巴掌拍在了陈晞阳肩上,“以后咱们互相指点,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陈晞阳冷眼推开了他的手臂:“我又不一定写武侠。” “不写武侠就不写呗,反正文章本天成,妙笔偶得之嘛,归根结底都一样。”许东海揉着手腕摇头晃脑地卖弄。 陈晞阳哼了一声不理他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许东海跟在宿舍里说相声似的。 一直以来都在消磨度日的陈晞阳像是突然找到了方向,连上课的时候都有些走神,经常咬着笔帽盯着白纸一想就是半天。他看武侠作品完全是兴致使然,真想动笔时,脑子里并不是刀光剑影打打杀杀,而是一些很模糊的影子,类似于春风吹拂的葳蕤山间或随着秋风逐渐飘落的枯黄竹叶。 他貌似有很多想寄托给笔尖吐诉的情感,但又无从下笔,那些似有若无转瞬即逝的感觉每天都在陪他玩躲猫猫。恍然间一周最后一堂课的结束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傀儡一般地起身,收拾东西,回家。 或许正是由于这份心不在焉,他进门看到吕燕擀皮林霁剁馅儿这一奇妙画面后并没有丝毫的错愕,而是呆呆地立在门口,六只眼睛互相看着。 坐在炉台前剥瓜子的陈力笑着看了过去:“看傻了?赶紧进来,别影响人家两个做饭。” 看到陈晞阳进屋,陈力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儿子找自己询问,他提前连瓜子都准备好了,结果陈晞阳一眼都没有多看他,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陈力看了一眼望过来的林霁,又看了一眼陈晞阳紧闭的卧室门,一时间甚至分不清他们俩谁是新进这个家门的。 陈晞阳自然不是闹情绪或故意耍酷,他进屋后甩下书包就拿出了笔和稿纸,没去宠幸闲置了一周的小说,而是坐在小书桌前继续抓取调皮的灵感。 这一刻陈晞阳的心变得非常静,陈力剥瓜子的声音变成了节拍,剁馅儿声和擀面杖碰撞案板的动静也带上了某种韵律,这些原本应起到纷扰作用的响动都倒了戈,无数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瞬间填满了陈晞阳的脑海。他清晰地听到了饺子下锅的扑腾声,笔尖也在白纸上倾泻出一行端正的蝇头小楷。 无论真假,无论这一刻过去后他还会不会如此感悟,至少此时他记录下来自己真正的想法。 一阵风卷进了窗子,在陈晞阳耳边流连忘返来回穿梭,像是迫不及待要聆听他的心声,他也不怕没有嘴的微风泄密,在父母与林霁都看不到的地方,他轻轻笑了,就像过往的近十八年里什么都未曾发生。 不过这样的新奇,亦或是刺激,转瞬即逝,陈晞阳的心灵很快就变得平和,他也将这种仿佛意味着启蒙开智的感觉牢牢刻在心底。类似的感觉陈晞阳之后只重温过两次,一次是吸入第一口烟时,还有一次是距离香港回归很久之后。 知子莫若母,虽然吕燕不知道理由,但吃饭的时候,她偏偏能从陈晞阳那双平静的眼中看出他心底的轻松和畅快,她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家庭和睦的原因,遗恨自己没有早些拿出母性的光辉,不过这个美好的误会对家庭有益无害。 吃罢饭后林霁和往常一样跟着陈力推车出门,而陈晞阳宛如个阔少爷,没有随行而去,也没有帮老娘一起洗碗,而是快步返回了卧室,继续品味畅游在思绪中的感觉。 等到陈力和林霁说说笑笑地回家,陈晞阳人生的第一篇完整作品正好落笔而出,他没有理会屋外的动静,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突然明白为何古人要说顾影自怜了。 这短短的半页纸不知该算小说还是散文,总之陈晞阳十分满意,在陈力带着林霁进屋时,他的嘴角甚至微微翘着。 但他父亲却瞅着地上的凉席皱起了眉:“我早就想说你了,现在天儿也不热,你别让阿霁继续打地铺了,知道了吗?” 陈晞阳对这种事好像没了概念,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又一次开始欣赏自己的佳作。 看着看着陈晞阳又拿起了笔,开始求全责备地修改每一处瑕疵,时间趁他不注意溜得飞快,不知不觉夜色就深了,安静躺了好半天的林霁终于抬头看向他:“还不睡吗,哥?” 陈晞阳回看了他一眼,这一瞬间,他心底对林霁本就不深刻的各种想法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像是显摆,又像是期待,像是渴望得到认可,又像是渴望对方看出更多的埋藏在文字之下的事物,没有多余的迟疑,陈晞阳将这张拜托清风保密的纸递向了林霁的方向。 林霁默默下了床走过去,接过纸张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而是不明所以地看着陈晞阳的眼睛。 “我写的,你看看。”陈晞阳言简意赅道。 林霁似有些诧异,马上将目光落在了纸上,那双漆黑的瞳孔遮掩着他的一切心绪,反倒让陈晞阳萌生了更多的期待。 “这……”林霁看完之后抬头看向陈晞阳,“这是什么?” 林霁没说好也没说坏,而是问他这是什么。 陈晞阳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默不作声地把纸抽了过去,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什么也不是,瞎写着玩的。” 从林霁的身边挤过去,躺到床上后陈晞阳补了一句:“睡吧,关灯。” 在一片寂静中林霁像是失了魂儿,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然后闭上眼的陈晞阳才听到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接着一声脆响,眼皮不再发亮。 身边传来林霁躺下的动静后,陈晞阳强行按捺下烦躁之意,林霁的评价无足轻重,再说那是他初次动笔写的东西,是好是坏真的重要吗? 就在陈晞阳想尽一切说辞平复心绪时,身后响起了林霁犹豫的声音:“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陈晞阳没回答,不过这种行为似乎也是一种答案。 顿了顿之后林霁继续说:“哥,我,我没怎么上过学,不懂。” 陈晞阳啧了一声,本想回身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没意思,最终还是沉默,而这也让林霁成功闭上了嘴。黑暗中,双方又是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第8章 电影 近来许东海对陈晞阳最直观的看法便是,这个人魔怔了。 一般来说在大众的认知里,内向的人反而更偏激,所谓老实人发怒最可怕也是类似的道理,古往今来有多少悲剧是钻牛角尖导致的?眼看着陈晞阳整晌整晌对着稿纸发呆,许东海有点后悔给了他那个倒霉催的建议。 于是在一个刮风降温的下午,许东海披着外套叼着烟卷,宛如一位慈父般坐在陈晞阳身旁:“弟儿,想不出来别想了呗,跟我出去走走。” 陈晞阳不为所动,懒得理他。 “校园里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瞅瞅去,没准就有灵感了。”许东海继续怂恿。 陈晞阳烦不胜烦只得开口:“我不是没有灵感,相反,我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问题出在哪里,这算的上是进步吧?” 许东海侧头狠狠喷出一口烟:“那你玩儿我呢?在这儿装忧郁!” “我总觉得……”陈晞阳眼中浮现出几丝迷茫,“我的心在欺骗我。我有很想表达的情感,但是脑也好,手也好,都在向我隐瞒,一动笔它们就蒙上了我的眼,不允许我表达出来。” 许东海的神情重新恢复了担忧:“兄弟,你这种玄妙的想法我还真没遇到过,你怎么跟大诗人海子似的,可别想不开啊。” “滚。”陈晞阳瞪了他一眼,用恶言证明了自己心理很开明。 其实陈晞阳如此踌躇,并不是因为林霁的煞风景行为,虽然他当晚是挺憋屈的,但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了,真正的原因正是刚刚所说的这番。近来他写的东西词藻不能说不华丽,情感不能说不真诚,但总像是被遮掩住的,朦朦胧胧,含糊不清,流于表面,这种残缺情感组成的故事让陈晞阳倍感无力,却又不知如何扭转。 许东海踩灭烟头后抓着衣领站了起来:“滚就滚,既然你有灵感就动笔写呗,不怕写得不好,就怕你不写。” “你真是个哲学家,”陈晞阳回头瞥了许东海一眼,不等他乐出来便又加了一句,“正确的废话也是一门哲学。” 虽然陈晞阳总是在宿舍里保持这副自闭样,但看上去从没打算放弃,许东海也时不时将自己的手稿交给他观摩,毫不保留,陈晞阳看过之后不咸不淡地夸了几句,不算违心,但这种叙述性文字和他想表达的千差万别,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这种氛围下,陈晞阳对回家二字自然提不起热情,周末收拾书包时显得心不在焉,许东海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鬼鬼祟祟地靠近,一边碰他一边哎哎地轻声喊着。 “你有病吧,跟个卖黄盘的似的?”陈晞阳嫌弃地跟他拉开了距离。 许东海非但不恼,还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微笑:“我看你这样,八成回家也是发愁,正好我家这周没人,我又得手了一盘不错的电影碟片,去看看?” 陈晞阳什么都没说,但眼神足以表达一切鄙夷的句子。 “你什么眼神啊,不是片儿!”许东海气笑了,“是香港的正规电影,正版VCD,想啥呢!不过很刺激,你不看绝对后悔,去不去?” 陈晞阳停下收拾的动作,想了想说:“现在去,看完就太晚了。” “太晚了就住下呗,”许东海理所当然道,“反正我家又没人,你想住哪个屋就住哪个屋。” 陈晞阳沉思了一番,林霁的脸在他脑海里蹦跶了出来,他抄起书包:“走吧。” 他并不是反感林霁,而是莫名觉得,相对于俩人挤在一张床上,尤其还是他和林霁挤在一起,还是独处自在些。 许东海家并不远,但和陈晞阳回家的方向正好相反,陈晞阳像是踏上了一条逆转的路。沿途跌进他眼中的街道与建筑都是陌生的,唯独落日余晖还是熟悉的样子,许东海一边抽烟一边跟他聊着学校里的趣闻,烟屁股冒火时,一座两层高的平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和林霁家不同,院门口没有种菜,而是立着一对饱经风霜的石狮子。 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陈晞阳更沉默了,许东海则是笑着招呼:“家没人,就当在宿舍,不必拘谨,先去我的卧室看看我的藏书?” 陈晞阳无可无不可,打量了一圈采光明显比自家更好的厅堂后,绕过由无数张照片组成的巨型相框,步入了许东海的屋子。 许东海的卧室比陈晞阳想象的要整洁,主要是他的书籍没有堆放在地上,而是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这就不显得凌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空气里有挥之不去的烟味。 陈晞阳慢步来到书架前观摩,清一色全都是武侠小说,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温瑞安的,黄易的,李凉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至通过视觉冲击就能感受到旧书特有的味道。 “如何,”许东海得意洋洋,“没想到哥哥这么博览群书吧?” 陈晞阳哼笑一声:“这些典籍给家高考加了几分?” “你这小子真不会聊天!”许东海假装要打他,“算了,看电影去吧,看完咱们去夜市上吃点烧烤啥的,庆祝一下周末。” 本来陈晞阳对看电影没有多大的向往,因为之前并没有这种经历,但坐在硬木沙发的坐垫上、看着许东海摆弄十九寸彩电时,陈晞阳身心都被吸引过去了,他来到设备前轻轻拿起光盘的封面,看了看上边的两个英俊男人,念出了那四个字:“春光乍泄……” 许东海挑挑眉毛,笑得不怀好意:“五月刚在香港上映的,现在能有一盘碟可不容易。” 陈晞阳并不知道封面上的就是只闻其名的张国荣和梁朝伟,但却被他们那深邃复杂的眼眸触动了心神,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留下了涟漪,因为包装不算精美,封面看久了有些模糊,但陈晞阳却不敢保证这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光盘被装入影碟机时,陈晞阳莫名有些心慌。 暗淡的色调,惨白的字幕,浮现在眼前的一切都让陈晞阳不安,电影的背景音不算低,可不知为何,他此时却能清晰地听到许东海手上烟丝燃烧的声音,像是在焚烧他耳朵里的脉络。 开场的画面就有些不对,陈晞阳浑身都紧绷着,连呼吸都时而忘了,一旁许东海发闷的笑声介于戏谑和嘲弄之间,当那两具同性的身体搂抱在一起时,陈晞阳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捣了一拳,可他整个人却如同弹簧似的猛然起身。 眼前的一幕天旋地转,两具抱在一起的身体逐渐扭曲,画面转换为了那个熟悉的阴暗之处,陈晞阳干呕一声捂住嘴巴,像没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根本听不到许东海那慌张的呼喊。 屋外已是傍晚的昏沉,陈晞阳搞不清楚自己是否仍陷于巷弄,但他忍不住了,蹲下去猛地吐了出来。 酸臭味充斥着口腔鼻腔,视线也被憋出来的泪水模糊,直到他把胃里的酸水吐得一干二净,才渐渐感觉到许东海正在拍打着他的后背。 陈晞阳挥手制止了他,蹲在地上半天不动,直到视线完全按了下去才沙哑着说:“抱歉,吐你家院子里了……” “说这干啥,我才该道歉……”从许东海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中不难想到,他被陈晞阳的过激反应吓坏了,“我就是想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谁知道你那么反感……对不起啊,我以后知道了。” 陈晞阳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站起来,许东海关切地上前:“进去歇会吧?等你缓缓,咱们去吃晚饭。” 陈晞阳点点头,再次走到门口时突然问:“能让我用一下电话吗?” 之前一进屋陈晞阳就注意到了他家木柜上的电话机。 只怕许东海把电话送他都没问题,自然不会拒绝,陈晞阳打到了家外不远的小卖部,让老板托个话,说自己今晚住同学家,不回去了。 许东海把《春光乍泄》的碟片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换上了百看不厌的《小鬼当家》,可是重新靠在沙发上的二人,看着屏幕里滑稽的内容谁也笑不出口。 许东海深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正纠结于如何再次打开话匣子时,陈晞阳有气无力地将手伸了过去。 “给我一支烟。” “你……”鉴于陈晞阳之前从未碰过这东西,许东海犹豫了一下,但他犹豫的过程无比短暂,马上照做了。 在这方面陈晞阳显然是个新手,即没有在许东海帮他点火的时候给其挡风,夹烟的动作也很笨拙,不过他猛吸一口后却没有被呛到。 许东海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根本不会吸,也笑着点上一根:“你看我,跟我学,把眼吞进肺里。” 陈晞阳照着对方的动作有样学样,霎时间,之前首次迸发灵感的刺激回来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大脑一片空白,接着肺里的烟雾似乎凝成了固体,拉着他踩在了实地上,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顺着血管传递到身体各处,最终咽喉气管几乎爆裂,转化成了诡异的快感。 这就是吸烟的滋味?陈晞阳瘫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拉开一半的杂乱无章的抽屉。 那一摞摞盒子后,是《春光乍泄》。 他们两个是何时出去吃晚饭的不得而知,反正月上眉梢华灯初上之时,陈力和林霁还在老地方摆摊,一片欢闹的夜市摊位上大部分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而今天林霁却有些怪,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愣了好一会儿,林霁才突然发现陈力已经笑而不语盯着他看半天了,顿时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是不舒服吗?要不咱们回家?”陈力问道。 林霁飞快地摇摇头:“没有,今天周末,热闹,多做会儿生意吧。” “也是,”陈力笑着点点头,“你哥打电话说不回来了,你回去也无聊,那就多待会儿。” 林霁的眼神似乎有些低落,四下乱瞟着,不经意间看到一个旧书摊子后,眼神便挪不开了。 陈力那头招呼了几个问话的客人,突然感到一阵内急,招呼一声林霁看好东西后,自己就小跑着去了公厕。但等他一身轻松哼着小曲回来时,自家的三轮车旁却空无一人。 他四下环顾,很快就在旧书摊外看到了林霁的背影。 看着林霁消瘦却年轻的背影,陈力不无感慨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第9章 逃学 这座城市总是这样,每到十一月,天空就会被涂上一层铅色,过去陈晞阳总以为眼中景和心中情是相关的,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或许只是到了冶炼厂生产的旺季。 这是一个平和的周末,家中的另外两名男性推着久经沙场的三轮战车出了门,墙的另一边传来慢悠悠的扫地声以及跑调跑到城北的哼歌声,大约是《美酒加咖啡》。陈晞阳独自坐在窗前的小桌上,面前的稿纸有几行墨痕,笔却被搁置在一旁。 他并非没有想写的东西,也并非被母亲的调子扰乱了心神,只是不知为何懒得再动笔,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偶尔有麻雀在他眼前快速地掠过。 正当他打开抽屉,看着里边那包大红色的喜梅香烟考虑要不要来一支的时候,卧室外突然传来交谈声,他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上,紧接着大门应声而开。 “你出来一下,咱仨说个事。”陈力可能是一口气跑回来的,明明今天不算热,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擦着流到腮帮子上的汗珠。 陈晞阳之前一直想跟陈力说说进屋敲门这件事,但想想也就作罢了,他无言地站了起来,跟着父亲走出了卧室。 “你说你还挺神秘,慌慌张张跑回来商量什么事啊?”吕燕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也是一脸迷茫,一边问一边驱赶着身旁即将沦为濒危动物的苍蝇,“就留林霁一个孩子看摊像话吗?” 陈力示意陈晞阳坐下:“我就是趁他不在才说的,不然怕你俩不自在。” 吕燕嗤笑:“我俩还不自在?合着我俩是外人呗?” “少说这话,”陈力笑着摆摆手,坐在了儿子身旁,“是这样的,因为阿霁之前就辍了学,来到咱家后我也一直没多想,不过现在我反应过来了,总不能一直让他推车摆摊。” 吕燕差不多明白他想说什么了,但只是眨了眨眼,没有发表意见。 陈力继续道:“咱家的条件不算太差,最起码再供一个学生不成问题,而且说白了,我本就把阿霁当自己孩子养,也该再让他念两年书。” 要是林霁刚到的那阵子,陈力说这些话就是在找架吵,但如今吕燕也接受他们成为四口之家的事实了,所以并没有发脾气,而是认真地思考着。 老婆大人不开口,陈力爸目光落在了儿子身上。 陈晞阳一脸的事不关己,但好歹发表了看法:“文凭这东西有比没有好,我不反对,主要看您和妈的意思,但是你们也得问问林霁本人的想法。他都辍学这么多年了,一是不一定还能适应学校的生活,二,万一他根本不想再上学呢?” 陈力点点头,看向儿子的眼神很是满意:“大学生说话就是有条不紊的,头头是道啊!我不傻,正是因为看出看阿霁想学知识,所以才有让他重新念书的想法,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你这脑子还能看出别人的想法?”吕燕一开口就是狐疑的语气。 陈力看向吕燕,神情不无得意:“那天晚上摆摊时,我上厕所回来发现阿霁站在书摊面前,停了好一会儿呢,这不是想学知识是啥?” “书?”陈晞阳微微皱眉,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嗯,”陈力回头看了他一眼,“阿霁以前是为了照顾亲爸,没办法才辍学,如今肯定还想当个无忧无虑的学生。” 陈晞阳没有再开口,而是神情严肃,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本来也不想让他整天跟着你风吹日晒,上学就上学吧,念书以后才能有出息,”吕燕抄起扫把起身,“算你能耐一次。” 计划顺利,陈力嘿嘿笑着起身:“要不怎么咱们是一家人呢,行了我该去了,不然阿霁要着急了,晚上我们回来再说。” “慢点,一把老骨头了跑什么跑!” 目送陈力出了门,吕燕继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边打扫,回过头看见仍坐在那儿没动的陈晞阳,疑惑道:“你不看书了?” 陈晞阳抬起眼眸,然后整个身体都站了起来:“看。” 回到卧室他反手关门,没有任何犹豫地来到桌前拉开抽屉,点上了一根烟。 面前烟雾氤氲,天空仿佛更令人琢磨不透了。 晚上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陈力突然放下碗筷询问了林霁上学的事,林霁顿时感觉嘴里的饭菜有些硌牙,艰难地咽下去后看了看一脸笑意的陈力,又看了看装作埋头吃饭的样子吕燕,最终目光落在了宛若局外人的陈晞阳身上。 陈力干咳了两声,陈晞阳不得不迎着林霁的目光看去:“你想上学吗?” 林霁反而低下了头:“我,我想跟叔叔一起去摆摊做生意……” “那算什么生意啊,瞎闹着玩打发时间罢了,你一个年轻人可不能跟着我荒废啊,”陈力神情正色,“家里人都想着你往好处去,我要是真有什么大场子,你跟我赚钱自然可以,可问题我没有啊,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念书为好。” 林霁低着头,瓮声瓮气:“我都好几年没念过书了,去学校也跟不上……叔你别让我去了,我想跟着你。” “这……”陈力没想到林霁会是这样的态度,有些怀疑自己那天晚上是不是眼花了,那么眼巴巴站在书摊面前的人,会不想上学? 吕燕看了一眼也没开口。她本以为林霁是不想他们出学费,但看这样子也不像在客套,反而像是真的厌学,所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无奈,陈力只能眼巴巴看向最后的盟友。 陈晞阳缓缓放下筷子,声音和往常一样,平淡,或是说冷漠。 “三轮车还有报废的那天呢,你不可能永远守着那个聊胜于无的地摊儿,你要是真想研究点什么,自己琢磨肯定不如去一个有氛围的环境跟着有经验的人学。” 陈力看了一眼沉默的林霁,赶紧打圆场:“你这孩子可真是当领导的命,有这么批评自己弟弟的吗?阿霁你别在意你哥的口气,他就是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林霁摇摇头,不知道是说自己不在意还是不想去学校,他又看了几眼埋头喝汤的陈晞阳,做出了选择:“……我从高中上起吗?” 陈力脸上笑容盛放:“这就对了!明天我去教育局问问,看你这种情况怎么安排。” “吃饭吃饭,有了统一意见就行。”吕燕适时地开口,同时无比自然地往林霁碗里夹了一筷子肉。 林霁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肉片,半天都没舍得吃下去,忍不住往身边一看,正好瞥见陈晞阳把本来面对着他的脑袋挪回去。 那天晚上,同床共枕的兄弟理论上应该许想说些什么的,但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或许这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怪事,毕竟他们之间沉默的夜占多数。第二天白天,陈力醒来后就出了门,不过没有推车,看样子是去了教育局,林霁起床后帮着吕燕继续收拾屋子,陈晞阳独自留在卧室里奋笔疾书。 那些稿子在之后的几年内陆陆续续或遗失或丢弃了,至于他本人脑子里的印象……他在落笔之后就忘了自己刚刚写了什么,只记得扫地的声音似乎比昨天更加温柔。 吃晚饭的时候陈力还没回来,听邻居说貌似正抱着本子在胡同口的商店里给学校打电话。吃罢饭陈晞阳就收拾好书包去往学校,假装没有看到站在一旁目送他离开的林霁,路过胡同口的时候看到,陈力果然坐在摇椅上,单手握着电话听筒,神情正经,一边听一边在本上记,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借来的老花镜,乍一看还真像个老知识分子。 陈晞阳没有打扰父亲,悄悄离开了。他并不知道陈力花了几天时间给林霁找好了新高中,总之在他又一次周末回家时,熟悉的三轮车停在院子里,而家中也只有陈力一个男人。 打过招呼后陈晞阳就闷头走向卧室,快进去时陈力突然开口说:“阿霁底子差,又没赶上新学期入学,所以老师安排他周末在学校补课,还得住笑,晚上回不来。” 陈晞阳张了张嘴,本想说自己又没问,结果说出口时却变成了:“知道了。” 陈晞阳独自看了会儿书,写了会儿东西,便出去洗了脚,回卧室躺进了黑暗中。学校里是嘈杂凌乱的八人寝,以往家里还有林霁,仔细想来陈晞阳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清静自在的睡眠环境了,但不得不说人的骨子里都带着贱,在这个不冷不热静谧安详的夜里,陈晞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阵阵似有若无的耳鸣不断地驱逐他的睡意,月光也像是在勾着他的痒痒肉,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开灯继续看书时,屋外突然传来了蹑手蹑脚的响动。 陈晞阳马上闭了声停了动作,第一反应是家里来贼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办,卧室门就被人轻轻拧开,月光从窗外照射而入,陈晞阳一眼就看到了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林霁可能想不到他哥大半夜会跟诈尸一样靠坐在床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往后退去,没留神撞翻了椅子上的搪瓷盆,乒乒乓乓的动静让这个夜里的不眠人又添了几位。 在楼下房东的叫骂声里,陈力揉着眼睛跟吕燕走出了卧室,看到林霁后他们的睡意都在诧异里消散了,陈晞阳也走出了卧室,只有林霁跟真的当了贼似的,低眉顺眼地缩在椅子的怀抱里。 “你……阿霁,老师不是让你住校吗,你咋半夜跑回来了?”陈力皱眉问道。 林霁没有吭声,吕燕往后拉了陈力一把:“阿霁都多久没回来了,估计是想家了,你别乱急躁。” 陈力刚刚只是下意识地皱眉,并没打算发脾气,笑了两声说:“回来就回来吧,还偷偷摸摸的,一看就是私自从学校溜走的吧?你这孩子看着老实,男孩儿的皮劲儿还是很足的!行了,回来了就去睡吧,明早我陪你去学校负荆请罪……哎你吃饭没,饿不饿?” 林霁抬起脑袋,眼神像小狗一样,沉默着摇摇头,然后又栽下了脑袋。 “不饿就赶紧睡吧,”陈力打了个哈欠,“这孩子以后一定顾家……” 父母走后,林霁面前只剩下了陈晞阳,可他就跟做错了事一样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瞟着对方的脚趾头。 陈晞阳也一言不发,没多久林霁面前的脚趾头也无声离去了,他揪着崭新的校服衣角,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可就在他郁闷懊悔地抬起头时,却发现陈晞阳没有关上卧室门。 老旧的木门无声地张着嘴,里边的灯光像是比客厅的柔和很多。 第10章 兄弟 怪事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陈晞阳不仅给林霁留了门,甚至在他满怀诧异走进去时还主动问了他一句。 “啊?”林霁根本没听清楚他哥刚刚那句话。 怪事继续上演,陈晞阳还是没有摆脸子,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今天逃学回来?” 陈晞阳语气上没有厚此薄彼,但刚刚重新捧起书本的林霁还是听出了这句话的重点,不是逃学,而是今天。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嗫嚅了半天,林霁总算编出一个连傻子都骗不过的理由:“想,想家了,回来看看……” “这破家有什么好看的?”陈晞阳面无表情地表达了不信,若不是刚刚主动留门,林霁都怀疑他是不是在审讯自己。 半天没得到回应,陈晞阳侧头看去,看见林霁正栽着脑袋,好像打算就这样跟他耗到天荒地老。 林霁倒不是不愿说真话,只是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心思。学校的住宿生活让他感到冰冷,陌生,但一个礼拜都熬过去了,为何唯独今天无法抑制思乡之情了?他说不上来原因,只是不想错过为数不多能和陈晞阳同床共眠的机会。 但看上去他似乎弄巧成拙了,他这名义上的哥哥本就不算待见他,经过这么一出只怕以后会更加疏远他。林霁默默地绞着手指,若非满脑子想着他哥给他留门的这一事实,恐怕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去关灯吧。”得不到回答的陈晞阳躺平,钻进了被窝。 林霁听话照办,然后心情变得和四周环境一样阴沉无光。 躺回最熟悉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林霁死活睡不着,和陈晞阳前半夜的表现宛若亲兄弟,就在他以为这件事已经需要用“弥补”来挽回时,身旁的陈晞阳冷不丁开口了。 “无论你回不回来看上几眼,这个家都不会变,更不会少了谁,所以……就不要给爸妈添堵了。” “哥……”林霁翻身看了过去,黑暗中他只能看到陈晞阳模糊的后脑,但或许是那句“爸妈”暗含其他的意味,这幅画面却并没有给他多少隔阂感。 “还有就是,”陈晞阳顿了顿继续道,“好好上学吧,学习对你我来说都没坏处。” 林霁不知道陈晞阳是不是意有所指,但无论答案如何,仿佛他逃学的行为突然变得利大于弊了。 这种感觉鼓舞了林霁,他壮着胆子问道:“哥,我能再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陈晞阳没有搭理他,但好像这样才是正常的,林霁无声地笑了笑,再次闭上眼时,离家出走的睡意终于迷途知返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陈力就带着林霁去学校找老师负荆请罪去了,但看他离开时摇头晃脑哼戏文的模样,活像是出去遛弯消遣。四周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抽罢一支烟陈晞阳靠在窗边翻起一本小说,阵阵细风拂过耳畔,他虚抓了一把,感觉自己该剪剪头发了。 “你是该剪剪头发了,都长成什么样了,你再有个性也不能留一脑袋长毛吧?” 到了学校后,许东海冲着他评头论足发表见解:“要不趁着自习之前去校门口剪剪?我正好跟他们家老板混熟了,说送我一次剪发,便宜你了。” 可能是上次的看片事件自己过于理亏,直到现在许东海对待陈晞阳都还抱着一种貌似对女友的示好,偏偏陈晞阳这种倔驴不要他的好,拒绝得十分冷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事之后再议。” “你可真是好儿子。” 嗤笑着的许东海被他一眼瞪过去,神情马上回复了严肃,装模作样咳嗽了几声后还真又说了件正事:“弟儿,这周离校你跟我走呗?” “干什么,又去你家吐去?”陈晞阳回头嫌弃地看着他。 “这次让你换个法儿吐,”许东海嘿嘿一笑,“我过生日,定个馆子,咱宿舍的人一起去吃吃喝喝。” 陈晞阳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太突然了,我可来不及送你正经礼物,说不定写首打油诗就打发了。” 许东海正色道:“不用,写诗都不用!我最烦送礼物这事儿了,何况都不是小姑娘,送个屁的礼物啊。从我这儿起个头,往后咱们谁过生日都不能收礼啊,省的大家都为难,吃好喝好就成。” 陈晞阳笑了笑,心底却感到一阵轻松,许东海这人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却又粗中有细,家境殷实却总能顾及旁人心情,也唯独这样的人能让一屋子闷葫芦稍稍有些活力了。 而这人也适时展示了他不经夸的性格,只见他挑着眉很不正经地看着陈晞阳:“哎,到时候我把你嫂子带去,你带头给我点面子啊。” 陈晞阳哼了一声:“我就一个便宜弟弟,没有哥,哪来的嫂子?” “好兄弟你别闹!”许东海急了,“咱互帮互助啊,等你生日了,我也给你面子!哎你啥时候过生日?” “那你没机会给我过,我生在年关,一般都跟年一起过……”陈晞阳回答的时候心不在焉,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林霁什么时候生日呢。 不过在他搞明白那一点之前,周末那顿酒是跑不了的,虽然理论上饭桌上应该灌寿星,但他们一桌子学文的人连正常说话都费劲,比劝酒就更不是许东海的对手了。而这其中最倒霉的就是身为寿星挚友的陈晞阳了,倘若喝下的酒便是给出的面子,那么许东海带来的小女朋友离开时兜里得多俩脸。 酒桌上唯一的女性漂亮还显小,性格和许东海一样开朗,但其他人唯唯诺诺的连句话都不敢多说,而陈晞阳在酒精的浸泡下最后连这人的名字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回想起初识许东海到现在,陈晞阳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还学会了跟腐儒学究一般揪着一点书中不知真假的细节跳进去侃侃而谈还自以为风雅有致,好像都挺完蛋的,可是话说回来,这些也同样是收获欢快的途径。 尤其是在家庭完整之后,陈晞阳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正在与过往的噩梦拉开距离,那些嗜好让他变得更像个正常人了。 天旋地转之际,眼前的画面一次次闪烁跳跃,上一秒还是许东海和女朋友酒后接吻的画面,下一秒眼前便浮现起跟随他们一起舞动开来的街道,每个人,每个重影都跟喝多了似的手舞足蹈,连那条阴沉的巷弄都扭曲着转瞬即逝,紧接着陈晞阳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林霁。 林霁拿着毛巾擦干净陈晞阳身上沾染的污秽,然后把一脸痴呆的他扶起来,端起水碗小心翼翼地喂着他,一只手在他后背轻拍着,提前预防他呛到。 吕燕站在卧室门口来回看着,满脸焦急:“你说这孩子,好端端的喝这么多酒干什么!真是愁死我了!” 陈力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这才是这个岁数的男孩该做的事,人际交往就这么回事呗。” “就你一天天的歪理多!”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后,吕燕转而叹气,“那是有阿霁在轮不到你伺候他,不然看你还夸不夸他!” 被夸奖的林霁此时一脸关切,给陈晞阳喂了水后连忙扶他躺了下去,刚给他盖好被子就听到他含含糊糊地喊着:“你……怎么又回来了?又逃学是不是……嗯?” 林霁也不知道这个醉鬼能不能听懂,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我没有,我这周表现好,老师奖励我正常回家过周末。” 陈晞阳嗯了一下,接着莫名其妙笑了几声:“不错,不错……” 看着陈晞阳眯缝着眼睛发笑,累出一脑门汗的林霁突然觉得喝醉的哥哥也挺好的,至少会开心地笑,只是不知道这笑是不是给他的。 事实上这笑还真是给他的,陈晞阳喝了水后好歹缓过来了一些,他知道自己躺在家的床上,知道是林霁帮忙清理了自己,酒精让他不再隐藏真实的情绪,也不再吝啬笑容。他想着,许东海喝多之后大概有女朋友帮忙照顾,而自己有弟弟,也不委屈什么。 “哥,你睡吧……”虽然不怎么舍得走,可林霁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可能会影响陈晞阳休息,于是缓缓起身打算离开。 可就在这时,陈晞阳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甚至还担心他跑了,死劲儿往自己身上拉了拉,林霁手背上细腻的皮肤情绪地感受到了陈晞阳那错乱的粗重喘息。 “哥?”林霁缓过来后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将手抽回去的意思,反而整个人往前微倾,鼻腔中再次蔓延开酒味和陈晞阳身上的气息。 不知是前者还是后者,也让他有了类似微醺的状态。 “去告诉爸妈别担心,哈哈,我睡会儿就好了……”陈晞阳闭上眼睛笑道,宛若顽童。 林霁飞快地点点头,接着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又嗯了一声。 陈晞阳撒开了他,好像还没有从面对许东海的状态里走出来,胡乱拍了拍林霁的手臂说:“去吧,乖……” 陈力和吕燕看到了从卧室里走出来后一个劲儿擦汗的林霁,磕磕绊绊地复述了一遍陈晞阳的交代,像是比他喝得还多。 吕燕叹了口气:“这孩子……阿霁你也累了,去我卧室休息会儿吧,今天就别跟着你叔摆摊了。” 要是平时林霁肯定会摇头拒绝,可这会儿他的心思已经不知道跑哪儿了,胡乱点了点头后便小跑着把自己关了起来。 第11章 文学社团 林霁发现,还是喝了酒后的陈晞阳更有哥哥的样子,哪怕需要他忙前忙后伺候也是一种别样的温情,可惜他哥不是个贪恋杯中物的侠客,酒醒之后又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的嘴脸。 当然,林霁心里清楚,不近人情或许可以打个引号。 随着天气逐步降温,陈晞阳才有了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大学生活过于自在散漫,从年中到年终仿佛真的就在覆手之间。第一个学期已经步入了尾声,而只在吸烟喝酒爬格子上有所长进的陈晞阳也不惶恐,日复一日度着这种在许东海口中极具价值的生活。 而生活又一次迎来转变的起点,又是许东海闯回宿舍的笑脸,或许这号人物在古代是要立传的。 “同志们!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许东海喊过之后便不说了,还想吊其他人的胃口,那得意洋洋的死样子活像是刚收到北大中文系的转校通知。 满宿舍也只有陈晞阳肯给他面子,从书本后露出一只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范进中举?” “中你姥姥!”许东海笑骂了一声,并在陈晞阳展开回击前把话题扯了回来,“据可靠消息,咱校北边那栋楼要改成图书馆了!而且市里亲自组织购书,以后咱们就有地方消磨时间了。” 他们学校没啥悠久的历史,也不存在哪个富豪猪油蒙了心捐款盖楼,所以时至今日图书馆这一建筑还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倘若许东海说的属实,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消息。 “诸位,还有更好的消息呢!”许东海仰头喝了口水后继续眉飞色舞,“我女朋友打算趁此机会,在学校里开办一个文学社团,人家大城市里的学校里都有社团,咱们也不能落后是不是?文学院的人都得参加啊!” 凡是热闹的事陈晞阳基本上都抗拒,所谓社团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深知许东海这孽畜不会放过他,所以也没有开口自讨没趣,继续盯着手头的杂志看。不过扪心自问,说到底,陈晞阳也没有真心排斥这件事,至于理由……文学本身的魅力,许东海给他带来的改变,以及其他人的原因,恐怕都有之。 最近路过北校园的时候,陈晞阳还真见到过几个西装革履的领导似的人物站在一起指指点点,但距离图书馆真正问世只怕还需时日,不过文学社团却是如火如荼地开办了。 文学院的人几乎都报了名,但绝大多数都是看在许东海的面子上名义上参与,等真正举办第一次集体活动的活动,如坐针毡的陈晞阳四下一看,除了身旁的许东海,几乎没有本专业的人了。 “惜乎,痛乎!”许东海还在装模作样地拽词,“想不到咱们专业的同学如此狂妄自大,不屑跟旁人交流切磋吗?” “人家只是想安静地度过晚自习吧,”陈晞阳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意。” 许东海一言不发,只是爪子从另一旁女朋友的身上拿开,攥住了陈晞阳。 “……”陈晞阳更想走了。 夏君——也就是许东海那个被陈晞阳忘了名字的对象——含笑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身为社团组织者的她起身开始说场面话,等到四周那帮做实验的、搞建模的、念英语的燃起文学热情后,她讲出了初次聚会的内容。 没出陈晞阳预料,俗得难以言喻:一人推荐一本自己最爱的书。 许东海在他耳旁小声嘀咕:“看吧,这对咱们这种读遍天下文章的人来说,就是扬名立万之际!哎,你一会儿好好表现,争取骗个小姑娘当对象。” 陈晞阳看着他:“我给你一块钱,你让我走吧。” 许东海置若罔闻,开始计划了:“我一会儿发言,就讲《鹿鼎记》。很多人对这本书有误解,但他们根本没懂查老爷子的心思,等我一番言语下来,保准让他们心悦诚服。” “嫂子,许东海说他想当韦小宝。” 陈晞阳扭头向夏君求救,但对方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因为已经有人起身发言了。 “各位同学晚上好,我是学食品安全的,先来卖弄一番抛砖引玉,给大家推荐的是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当初我在中学课本上读到这篇文章时就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学完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买了全本来看,这是我读过的最一气呵成的小说。大家都知道它的故事性不是很强,但越是这样简洁素净的文字才越见大家的功底,所以我想把它推荐给各位同学……最后我想说一句,傩送一定会回来的!” 这个研究食品安全的短发姑娘坐下后自然迎来了热烈的掌声,许东海再次凑到陈晞阳耳边:“行啊,这人有点东西。” “嘘!”陈晞阳神情不知何时正经了起来,似乎不满意他打断自己沉思。 有人带了头,原本相互陌生的同学纷纷像打地鼠一样此起彼伏。 “同学们好,我推荐的是中国第一本白话小说,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 “我推荐的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我推荐的是雨果的《悲惨世界》……” 气氛越来越火热,这群热爱文学的年轻人眼神一个赛一个火热,而许东海的神情却拘谨了,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言不发,时而眼珠滴溜溜地看着火爆的人群,接着黯然伤神。 陈晞阳抓紧时机赶紧嘲讽:“东海兄,你愣着干什么,倒是站起来扬名立万啊。” 许东海舔了舔嘴唇,无言以对。 倒不是金庸的书水平不行,但在这些享誉世界的文学巨著面前,一本武侠小说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还不如推荐看图识字呢…… 陈晞阳笑了笑,像是在嘲讽挚友,又像是感慨:“要不说高手在民间啊,文学院的人更需要奋发图强。” 许东海红着脸强行解释:“其实《鹿鼎记》不是太好,《连城诀》的人物刻画才叫绝妙呢,只是我没提前准备……” 陈晞阳脸上的戏谑收敛了起来:“我倒觉得吃点瘪是好事,跟别的行当相比,搞文学更是得付出汗水心血才行,那么多名声在外的书籍咱都没看过,更别提那些冷门的佳作了,这都是先人留下的瑰宝,我辈需努力自强啊。” 叹了口气后,许东海脸上也重现了往日那种豁达的笑容:“别说了,等图书馆建好,以后有事就去那儿找我。” 二人起身,本打算悄么声地离开,但一只脚踏进走廊里时许东海却一言不发地顿住了,陈晞阳颇有耐性,或许该说他知道许东海的心思,什么话都没说。 等到教室里那位推荐老舍先生的同学坐下后,许东海大步流星地返回,教室里响起他爽朗的笑声:“思来想去,还是跟大家交流交流吧,我推荐一本金庸先生的作品……” 并没有学生对通俗小说嗤之以鼻,一双双眼睛里的善意和期待并没有削减,而立于门外的陈晞阳,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经不在这件事上了。 他踩在走廊的黑暗中,敞开的教室门在他脚前利刃般地开辟了光明的范围,他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之后该如何,但他觉得自己想要往前,想要站在光明之中。 于是他那么做了,往前一步踩在了光亮之中,看到这一幕的人也不会有任何想法,更遑论那么多没看到的人了,但这看似毫无意义的小事对陈晞阳而言似乎意义非凡,他面前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一片光明。 图书馆的改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陈晞阳又恢复了中学时期揣着攒下的生活费逛书摊的习惯。不过不同的是,他的目光不在聚焦于武侠风格的作品,那些昔日在他眼中昭示着无味无趣、矫揉造作、八股之风的名著,似乎一下子成为了埋在浅滩的宝藏,闪着难以言喻的诱人金光。 林霁慢慢适应了在学校里的生活,但在家里却迎来了新的变故,那就是陈晞阳的话更少了,整个人也更富冷清气了。但奇妙之处在于,冷清气加重的同时,陈晞阳却没有了之前那种阻止外人靠近自己的冷峻,在他周末无声看书的时候,林霁尝试着在床上午休,他们竟能相安无事。 陈晞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天生就适合写作,但眼界一旦打开,思绪一旦翻涌,手便痒了起来,非要勾写几笔不可。他没有像初次动笔时那么波澜壮阔,但那种略微亢奋的心境却持续了很久,脑海里难以诉说的想法也在笔下流淌得愈发顺利。 林霁揉着眼睛、打着无声的哈欠起来时感觉四周有点冷,但尽管他刚醒来,也敢肯定冷是因为开了窗子,而与开窗子的人无关,因为靠墙坐在桌前的陈晞阳正微笑着。 当然,陈晞阳不是冲着他这个便宜弟弟,而是冲着自己面前那张密密麻麻的纸。 不过当陈晞阳听见动静顺势看去的时候,相当于主动将笑容给了他,林霁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傻傻地咧嘴笑了笑。 陈晞阳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轻描淡写地将纸往前一推:“看看?” 从某方面来说,林霁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马上趿拉着拖鞋走了过来,拿起就看,好似忘了不久前类似的场景。 看着看着,林霁秀气的眉头凑到了一起,他哥好像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诡异故事。 简单来说就是,皇宫里的小王子受了诅咒,每天晚上魔鬼都会来找他,皇宫里的每个人都为了保护他而与魔鬼战斗。渐渐的,他的父皇母后、大臣将军都死了,最后只有一个无名的护卫陪在他身边,当小王子以为自己将要熬不过这个夜晚的时候,护卫却宣誓要保护他。当天夜里狂风大作,小王子躲在寝宫里不敢出去,外边是护卫与魔鬼战斗的声响,由于过于紧张小王子昏了过去,等他模模糊糊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却感受到了阳光的刺眼,天亮了,外边没有任何动静。 小王子推开寝殿大门走了出去,故事却在这里戛然而止,没了后续,也没说他究竟看到了怎样的画面。 等到林霁迟疑着放下了手里的稿纸,陈晞阳才似笑非笑地问道:“看完了?你觉得结局会是什么?” 林霁抿抿嘴,没有说话。 陈晞阳心想他也编不出一个结局,换了个方向问:“那,你觉得那个小侍卫还会活着吗?”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林霁无比肯定地点点头:“会!” “为什么?”陈晞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得到这个答案后,他的眉眼有一瞬间变得无比轻松。 林霁没能给出充沛的理由,但他直视着他哥的眼睛,语气沉着:“他会。” 陈晞阳的后脑靠在墙上,突然感觉从窗外不请自来的风没那么寒了,吹着正舒服,堪称温柔地嗯了一声。 第12章 喜讯 没有人年年都要承受高中压力,但年年都有人要承受高中压力,一个人周五的傍晚,匆匆写完卷纸的林霁感觉自己像是在风口坐了一整天,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在归家的雀跃之情很快涌上心头,沉重的书包也无法拖慢轻快的脚步。 所谓的家已经不是过往十多年的那个了,但其间的灯火同样能给他暖意。这会儿的风已经有些割耳朵了,跑进家门后,从炉台散发的暖流包围过来,让林霁像做了按摩似的浑身舒服。 “回来了?赶紧吃!”陈力笑呵呵地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就下去一半,显然是等他等到了饥肠辘辘。 吕燕起身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林霁放下书包后左顾右盼,最终目光落在了卧室漆黑的门窗上:“哥还没回来吗?” “他们那什么社团聚会,庆祝图书馆成立,好像吃完后还要去一起看看书什么的,晚上都不一定回来,不等他了。” 随口说完后陈力又牛饮下半碗稀汤,连夸吕燕的手艺好。 林霁缓缓坐下,仿佛脑子还没从课堂中的紧绷中解脱出来,慢半拍点点头:“也好,不然我写作业到很晚,会打扰哥休息的。” 陈力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但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嚼了起来,他知道,随着他们俩孩子越来越大,尤其林霁未来还要面对高考的问题,挤一起肯定会愈发束手束脚,奈何他又没钱让家变得更宽敞。 不过好歹是有了目标有了盼头,陈力一双不算明亮甚至不算大的眼睛显得十分沉稳,像一头忠厚的老黄牛。 吃过晚饭,林来到一周都无人造访过的卧室,深吸一口气也只能嗅到清冷的气息,发了会儿呆后他翻开书包,落笔之前却听到了门外的对话。 “往后天儿冷了,你晚上就别出去了。” “我不是摆摊去,”吃饱喝足的陈力和往常一样中气十足,“趁这会儿人都缩在店里,我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转让门面的。” 吕燕微微诧异:“哟,你这还往店老板的方向发展了?” 陈力嘿嘿笑了笑,接着就是离开家门的脚步声。 安静下来后,林霁愣了半天还是没写出一个字,或许他不能百分百明白陈力的用心,但他起码自己当过家,知道平白无故养一个人得花多少钱,更何况还要供他上学,陈力这会儿还东奔西走的无外乎是为了多挣点碎银子。 放下笔,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角落的柜子前,里边都是他的一些杂物。他翻找了片刻,在一个破烂的纸盒子里翻出一本鲜红的崭新存折。 父亲离开后,存折上的数字曾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守着一分钱也不动,现在有心送给陈力,却又觉得对方一定不肯收下,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发呆。 他目光惆怅地看着变得有些晦暗的灯泡,不像个二手高中生,倒像个哲人。 夜深了,空气也更凉了,骤然离开小饭馆的温暖怀抱,陈晞阳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一帮人里属他喝得最少,所以除了脸红了点外他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许东海则像个偏瘫多年的苦命人,在女友夏君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饭馆。 他们原本打算聚完会再去图书馆看看,没成想闹到了现在,有人喝多了头疼,有人家里催得紧要回家,外加此刻图书馆八成也落了锁,计划只得作罢。 “不是哥儿几个怎么要走啊……” 许东海目光迷离地往前走,结果被门口压招牌的石头绊了一下,若不是陈晞阳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夏君就要以地为床以他为被了。 夏君忍着脾气说:“走吧走吧,你也走,这么冷的天别在这儿傻冻着!” “这……这冷什么啊?”许东海一摇三晃,手舞足蹈,“射,射雕开头的时候,丘处机去杀那群金国狗,那会儿才叫冷呢……人家照样,唰唰!” “丘处机什么武功?你什么武功?”陈晞阳过来拉扯他,因为摸不准这对情侣发展到了哪一步,于是他只能说,“嫂子,他醉成这样,你送他回家也不方便,要不我给他拉宿舍得了?” 夏君今天显然是生气了,勉强一笑:“好吧,那我陪你送到宿舍楼。” 这还是陈晞阳第一次在周末的时候留校,宿舍楼里格外安静,许东海一沾枕头就发出了呼噜声,但很快就转为了沉重的呼吸。左右无事的陈晞阳盯着玻璃外的黑夜看了片刻,索性拧开台灯,拿出纸笔借着微微的醺意开始动笔。 之前林霁并没有想到,自己肯定而简洁的回答赋予了那个故事结局。 写完之后应该已经很晚了,但陈晞阳一点也不困,反而愈发亢奋,他翻出一枚信封,又随手捞过一本杂志,照着上边的邮寄地址龙飞凤舞。 做好这一切后陈晞阳还是不困,他叼上一根烟在宿舍里转来转去,最终来到窗前,在心里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念叨了半天,最终才确定了家的方位,当然,无论哪个方向,此时望去都是一样的阴暗昏沉。 或许是写了那个故事的缘故,陈晞阳居然主动想起了林霁,心想独享卧榻的他一定睡得很香吧。 一夜的分离也不至于让他们两个变得如胶似漆,第二天陈晞阳回到家后,俩人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仿佛独身一人才是正常的周五夜晚。 投稿贴邮票寄出去后陈晞阳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主要是身边总有许东海每日絮叨,闹得他根本记不住事。直到元旦在即,林霁因为学校调休而在一周的半中间回家休息,路过胡同口商店时却被老板喊住了。 “寄到我家的东西?”林霁一头雾水,神似在上一堂街边数学课。 “邮局送来的,一封信还有一本杂志,地址就到这里,写着陈晞阳收,不就是你家的吗?”老板不比他多知道什么,但能保证自己没有给错人。 林霁迟疑着接了过来,信封上的收信人确实是他哥哥没跑。 陈力吕燕恰好也都在家,看着林霁带着杂志和疑问进门,也都展开了猜测。 吕燕:“这有啥,你哥买了本杂志让寄回来了呗,没必要大惊小怪。” “可是买杂志到处都能买,何必邮寄呢?而且你家买杂志还送信啊?”陈力不以为然,“八成又是他们社团的什么活动吧。” 吕燕啧啧摇头:“要是啥事都跟他们社团有关系,他们社团早就是公安要打击的邪教了,咱把信撕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林霁小声说:“这是给我哥的信,咱们擅自撕开看不好吧……” 吕燕语塞,陈力这方面也比较有觉悟:“对,反正没多大事,放家里等你哥回来再说。” 就在这件事本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林霁突然灵机一动,翻开杂志的目录着了一遍,找到了一个“夕阳”的笔名,翻到对应的那一页,赫然是那个护卫的故事。 这下林霁明白了,吕燕头一回见到这孩子恨不得一蹦三尺高:“我哥的文章发表了!这是杂志社寄过来的样品!” 老两口茫然地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反应过来。 林霁捏了捏信封,口吻更为自信,脸上的笑容也更为灿烂:“一定是!信封很厚,里边一定还有我哥的稿费!他的文章发表了!我看过这篇!” 迟来的喜悦更显厚重,陈力饶有兴致地接过杂志:“真的,你看过这个,确定是你哥写的?” “肯定是!”因为过于开心,林霁的脸都有些潮红。 陈力头一次经历这种开心事,想好好看看那个故事,可乱糟糟的心却又不允许他那么有雅兴,笑容满面地连连拍手,喜不自胜:“好,好啊,我儿是有文采的人!” 吕燕脸上的笑容也发自肺腑,一把将崭新的杂志夺过来轻轻抚摸:“那是,你这当爹的乐得清闲自在,还好咱孩子有志气!” 因为一篇登刊的故事,整个家里充满了喜悦的空气,没人在乎陈晞阳能挣多少稿费,而是这种成绩值得关心的他的人自傲,就像看着自己小孩考了双百分的父母似的,甭管价值几何,就是开怀。 在蹩脚的屋里来回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缓下心劲儿的陈力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再次翻开杂志,生怕给它弄皱了,越看越满意,吕燕也是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等周末去买只烧鸡,别光嘴上夸儿子。” “一只烧鸡就足够了?”陈力哼笑一声,显然没打算在嘴上亏待自己孩子。 林霁听到这句话后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像是一下子笑进了心里。 在学校里跟挚友学得五毒俱全的陈晞阳暂时还没得知自己在父母心里已经成为文豪了,不过他们宿舍书架的容积确实在与日俱减,在烟雾缭绕中还真有几分书香味。 周五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窗外就彻底暗了下来,狂风一个劲儿地催促讲师的语速再快些,等到陈晞阳收拾好背包走出校园,惨白的路灯下满是飞扬的雪籽。 许东海不出意外的又开始作妖:“这天气,我突然想尝尝烫酒是什么滋味。” 年轻人遇到一年中的第一场雪总是会心生欣喜,但陈晞阳却像个例外,未曾搭理好友,尤其是当他注意到那个逆着壅塞的人群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的身影后,更是被占据了全部心思。 陈晞阳头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看林霁,发现他的个子可是不矮,在一群大学生中很扎眼。 而对方显然也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了他,正在风雪中穿越人山人海,想要来到他身旁。 外人看到林霁那盛开的笑颜,挥舞的手臂,绝对猜不出这对兄弟日常的相处模式有多么惜字如金。 看到林霁手中杂志的那一刻陈晞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嘴角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却不知是因为杂志还是人。 第13章 新年 陈晞阳第一次带着林霁踏上回家的路,这种新奇感甚至跟得知自己文章发表后的喜悦感不相上下,林霁一路上都不吵闹,但也不像平常那样胆小慎微,陈晞阳每每斜或过眼睛都能在对方脸上看到笑容。 陈晞阳几次三番将杂志翻到那一页,都是端详了一番标题后便重新合上,如此反复了几次,忍不住轻声笑道:“你倒是比我还开心?” 林霁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几分平时难得一见的活泛,宛如看到一张画上的人突然成了真,嘿嘿笑道:“哥,我觉得你很厉害。” “这算什么啊,”或许陈晞阳真的在谦虚,但他眼眸中的笑意很容易让他招致误解,“一篇杂文罢了,都称不上是个写稿的。” 林霁也说不出什么以小见大、开门红等一类的话,只是执拗道:“反正我就觉得你厉害。” 陈晞阳笑而不语,侧身拍开背包上落的雪籽,拉开拉链,被冻得有些泛红的细长手指从中夹出一根烟来,娴熟地点燃吞云吐雾。肺部升腾起来的异样快感驱散了几分寒意,陈晞阳吐出好几口烟后才看向身旁:“别跟爸妈说啊。” 林霁面无表情地抓了抓脑袋,老老实实地点头。时至今日他也不好意思喊陈力吕燕一句爸妈,但陈晞阳在话头上却早就把他当做了真正的弟弟,还有就是……他哥抽烟的样子真的很帅。 九七年冬季寒冷的程度,给陈晞阳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记得年二十八那天,气温直接打破了去年的最低纪录,尽管晚上睡觉盖了两床被子,外加身边还有个温热的大活人,但他还是能感到无孔不入的寒气。 清晨,带着肉香味的冷气冻醒了陈晞阳,他无声地打了个哈欠,紧接着又拽着被子把自己层层裹紧,冬天起床真是一件容易出现戒断反应的事。 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看到了林霁近在眼前的耳垂。 或许是因为用功的原因,上学后的林霁睡眠明显要比以前沉得多,不过睡相还跟以前一样保持着优良作风,不打睡拳不磨牙,不打呼噜也不流口水,让人讨厌不起来。 陈晞阳盯着他的侧脸看了片刻,只觉得对方那随着呼吸翕动的鼻翼很是可爱,却没有深思这一点点可爱为何会让自己观赏那么久。 陈晞阳披上衣服起身坐了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离开卧室时也没有吵醒林霁。 出了卧室门陈晞阳才知道空气里的香味从何而来,吕燕正烧着油锅炸肉丸呢,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马上变了脸色:“你咋披个衣服就出来了,赶紧穿好,光穿秋衣不冷吗?” 客厅狭窄的空间里烧着炉台和油锅,陈晞阳还真不觉得冷:“没事,现在再进去怕给他吵醒了。” “阿霁还没起呢?”缩在一旁切肉的陈力也开口了,“不过都放寒假了,让他多睡会儿也行,等他起来了你们俩放炮去啊。” 陈晞阳兴致缺缺没有答话,只是坐在冰凉的木头椅上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林霁怕不怕放炮。 此时此刻,父母在一起,边忙碌边窃窃私语,林霁在卧室里安睡,自己也不必忙着干任何事,只要安稳坐着就好,面前的炉台涌出阵阵暖流,空气中还弥漫着肉香,陈晞阳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感,哪怕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的。 突然,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打断了陈晞阳的深思,噼里啪啦的声音刚刚落幕,又响起了小孩子们喜悦的尖叫欢闹,好像在不住地提醒,生怕有谁忘了新年的到来。 这么一来林霁显然是睡不成了,没过多久,穿戴整齐的他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面前的陈晞阳后也跟吕燕似的变了脸色:“哥你不冷啊,赶紧穿好衣服吧。” 之前杂志上寄来的的喜悦显然不可能深远持久地保留,但过去之后他们这对名义上的兄弟仿佛更近了一步,林霁这些话脱口而出十分自然,很难让人联想起一个月前他们的相处模式。 陈晞阳点点头后便起身走进卧室,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手背不小心蹭到了一起,但谁也没有做出反应,仿佛他们真的是亲兄弟。 等陈晞阳二次走出卧室的时候陈力已经将鞭炮和火柴放在了堆满年货的桌子上了:“你俩去吧,小心点啊,也留神其他孩子,别炸到他们。” 陈晞阳心想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陈力还是觉得他喜欢放炮呢?林霁跟他差不多大,应该也不至于……当看到林霁眼中的期待后,陈晞阳中断了自己的腹诽。 跟着林霁下楼出门,陈晞阳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鞭炮味,有人很喜欢硫的气味,陈晞阳至少也不算讨厌。和林霁一起踩过厚实的积雪来到胡同里,几乎随处可见鲜红的鞭炮碎屑,孩子们的笑声不绝于耳,陈晞阳不由地感慨新年真的来了。 他们也没有走远,林霁将二百响的鞭炮铺在门口,挥手示意陈晞阳后退,自己小心翼翼地划着了火柴谨慎了凑了过去。 看着林霁蹲下的背影,陈晞阳才意识到这个新年对他们家来说是最为特殊的,看像林霁的眼神格外温柔。 远方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正在点火的林霁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忍不住缩了一下,很是可爱,陈晞阳抿着嘴差点笑出声来。点上火后林霁像只兔子似的飞速后退,出于安全考虑还拉着陈晞阳小跑了两步,然后捂上耳朵兴奋地回头,看着在雪地上摆动的火舌。 爆裂的声音近在眼前,陈晞阳甚至都能感受到波动在自己脸上抚摸。他侧头看去,兴奋的喜悦都要从林霁那双黑瞳中满溢而出了,再看看不断爆裂开来的红纸屑,陈晞阳迎来了类似宣泄过后的舒适感,心灵像望不到头的积雪一样无垠。 陈晞阳的生日比较特殊,一般都和新年一起过,所以可想而知他们家的年是要比别家更热闹的,而今年更为如此,不仅父亲这一位置不再空缺,还多了一位已被所有人接纳了的家人,于情于理都要热热闹闹地过。 年三十吃年夜饭时,桌上盘子挤盘子几乎满是肉食,青菜叶子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陈力红光满面地打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白酒,身后的电视也适时响起了阖家欢乐的曲调。 楼下房东过年换了新电视,陈力就去把旧电视借了过来,虽然吕燕觉得这么做有些丢脸,但陈力给了他认真的承诺,自己的家,自己的电器,不久的将来都会有的。 “首先呢,咱们全家人一起喝一杯……”陈力一边往洗净的酒盅里倒酒,一边眼含笑意地说,“过了年晞阳就十八了,阿霁也快了,喝点酒不碍事。” 吕燕高兴,也没制止,只是笑着笑着烟圈有点泛红。 端起酒杯,陈力感慨地看了看其他三个人:“我也不会说什么话,希望以后咱们家……人只多不少吧,来,干杯!” 吕燕喝完放下酒杯后就开始抹眼泪,在场的人都能明白她的心情,更能体会她这些年的不易,陈力抱着她轻声说:“别哭,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劝好吕燕后,陈力又单独跟两个儿子喝了几杯,各自说了些祝愿前程的话。 陈晞阳不是第一次喝酒了,但今天这场酒显然是容易醉的,几盅辛辣的烈酒滚下咽喉,他能感受到自己发热的脸颊,却未曾留意自己翘起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去。 林霁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后整个人晕晕呼呼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突然变得很迷茫,怎么有两个朱军? “阿霁……”陈力哈哈一笑,“一看你的样子就是不会喝酒,别喝了,多吃点肉。” 林霁略显呆滞地点点头,笨拙地拿起筷子,可是在他眼里那四根扭曲的筷子根本不听他使唤。等到他努力眨了眨眼想看清楚些时,却发现自己看上眼的那块肉不见了,一低头,发现在自己的碗里。 他迷茫地转头看去,陈晞阳看了他一眼,低声说:“快吃吧。” 他低下头将肉划拉进嘴里,嚼着嚼着,突然无声地笑了。 封闭了门窗的屋里暖洋洋的,外头时不时传来或近或远的鞭炮声,更添了几分热闹。那瓶酒几乎全进了陈力肚子里,他涨红了脸看向电视机,跟随里边的演员哼着跑调的曲子,后来可能是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停下来说:“九七年过去了啊……” 这特殊的一年过去了,但他们这个家庭的生活还将继续。 当王霞出来唱《我和我的祖国》时,盯着黑白屏幕看了半天的林霁揉了揉眼睛,大大打了个哈欠,陈晞阳看了他一眼:“困了?” 林霁试去泪花点点头,神情莫名有些委屈。 “爸,那我们先睡了啊。”陈晞阳转向陈力说道。 “去吧去吧,”陈力摆摆手,“这黑白电视确实没啥看头,演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看不出来,等咱以后一定得买彩电。” 昨天刚洗过澡,他们二人今天也懒得再去受冻了,暖了会儿被子就开始脱衣服睡觉。门外还能传来电视里轻柔的歌声,但对喝了酒的人来说并不算吵闹,反而还有催眠的功效。 可陈晞阳躺了半天,却注意到林霁的呼吸声还是那么明显,一直没有变成入睡后的动静。 “不困了?”陈晞阳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 “不是……”林霁开口时伴随着牙齿相碰的声音,“不知怎么了,喝了酒有点冷……” 陈晞阳在被窝里探出胳膊,抓到了对方的手腕,发现他确实在发抖。林霁刚想说一句没事,就听到他哥轻描淡写地问:“想让我抱着你吗?” “……”林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喝了酒的陈晞阳反而很有耐心,语气不变:“抱着能暖和些。” 这种话不像出自他哥之口,但陈晞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喝了酒的林霁也不会去思考其中的原因,只需回答问题就好了。 陈晞阳听到了林霁一声轻轻的嗯。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紧接着林霁感受到床上的轻微响动,下一刻一只温暖的胳膊搭在了他身上,将他带向了火炉一般的怀抱。 早已熟悉的气息顷刻间充盈了鼻腔,林霁感觉自己从天灵盖到脚趾头都暖洋洋的,睡意立刻席卷而来,至于陈晞阳…… 他也很快入了眠,在这个新旧交替寒风呼啸的夜晚,他在梦中又来到了那片噩梦的巷弄,但这次有人拉着他的胳膊,拉他逃离了那里。 第14章 踏青 一群群南来的椋鸟和斑鸠无声地翱翔在深邃的天空,春天来了。 在这个万物复苏生机勃发的季节,许东海干了一件和他小作家身份极其不相称的事,骑着怒吼的摩托冲进了校园。 有辱斯文是有辱斯文,但在学生中无异于引爆了一颗地雷,毕竟一辆崭新的铃木摩托车还是很拉风的,甚至还有些老师闻讯过来,三天两头想要借去骑一骑,兜兜风。许东海不是小气人,只要自己不用,车钥匙谁都能拿走,他没能靠着作品征服同学,却用这种方式成为了校园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 陈晞阳对此的评价就俩字:“烧包。” “没办法,”许东海叼着烟耸肩,欠抽程度难以言喻,“过年我叔从南方回来,直接买来当礼物送我,我不要也不合适嘛……哦,弟儿你是不是吃醋了?甭说了,回头让你骑俩月。” “我倒是对骑你有点兴趣,”陈晞阳笑了一声,“不会骑。” 许东海听完反而来了劲儿:“那好说,我教你啊!正好咱这学期课少,你也学一门手艺。” 陈晞阳兴趣不大:“懒得学。” “你知道吗,开车是技术工种,骑摩托也大差不差,学会了以后去哪儿也方便啊,”许东海一副我为你着想的模样,“去吧,在学校里学车也出风头,学姐学妹们一围观,保不齐你这终身大事就解决了嘛!” “你怎么把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联系到一起的?” 陈晞阳嫌弃地瞥了许东海一样,但在纠缠方面他向来不是对方的敌手,许东海软磨硬泡之下他终于松了口,但底线条件就是去人少的地方学,杜绝被围观。 结果一星期后,陈晞阳的收获包括但不限于一条膝盖破了洞的长裤,以及膝盖上的一大片血痂。 周末回家,陈力疑惑地从老婆手上接过那条裤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正在给伤口抹药的陈晞阳:“你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陈晞阳觉得丢人没有开口,林霁在一旁看着主动说:“我哥才不会跟人打架呢。” “这裤子缝都没法缝了……那你这是咋回事啊?”陈力感觉自己的亲儿子跟个败家子似的。 陈晞阳无奈之下只能实话实说,没成想林霁的眼睛一亮:“我会骑摩托车啊!可惜以前家里那辆卖了,不然我周末可以教你。” “谁用你教?”陈晞阳倍感丢面子,冷冷横了林霁一眼,可惜如今仅是这样已经吓不着对方了。 陈力丢开裤子坐下叹气:“你要给阿霁带好头,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学什么摩托车啊,业精于勤荒于嬉知道吗,多写些文章,再接再厉。” “你少说几句,”吕燕看BaN不下去了,“学个车又不是往坏处学,看你那老古董的样。晞阳,好好学车,以后带妈出去兜风,不带你爸。” 陈力不说话,趁吕燕转过头时飞快地冲着儿子做口型:带我! 陈晞阳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回屋子看书去了。 随着春回大地,气温没有明显的回暖,但阳光却是一日赛一日的灿烂,在一个满屋都是丁达尔效应的午后,躺在上铺的许东海突然冒出个头:“弟儿,下午练车吧?” “急什么,”陈晞阳哼笑一声,“有人给你下教学任务了吗?” “你别不识好人心啊,”许东海也笑,“这周末前务必练会,哥哥给你找了个对象。” 陈晞阳无言地放下书看向许东海,一只眼里是迷茫一只眼里是审视,对象?明明每天一起上课一起研究书籍,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许东海耐心解释:“具体能不能成对象呢,得看你自己的表现。据说这周天气很棒,所以我决定周末骑摩托踏青去,夏君喊了她以前的女同学,这好事我能忘了你吗?到时候我借你一辆摩托,你带着人家,啧,怎一件美事啊!” 陈晞阳思索了半天,眉头皱到了一起:“你他妈是老鸨子吗?” 许东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啊?我给你介绍对象你还不高兴?你信哥哥我的眼光,那姑娘和夏君一样好看!” 陈晞阳的神情更不悦了,腾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突然又意识到自己不乐意也没有发脾气的理由,只能驴拉磨似的原地转了两圈:“踏青?” “啊。”许东海傻傻点头。 “这周末?”陈晞阳喘着气问道。 许东海又是点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可不能不去啊,我都跟夏君约好了!再说我也没非要点鸳鸯谱,好歹你去参与一下。” 陈晞阳像是打算一辈子都跟外人保持距离,连对象都被他排除在外了,正值血气方刚的他非但对恋爱没有任何憧憬,甚至想想都觉得心烦。所以他脑海里的第一想法就是绝对不学骑摩托,说什么都不能带一个没见过的女生,第二个想法就是找理由推脱。 “你说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你怎么知道我周末没事?” “你得了吧,”许东海嗤笑一声,“你每周末都是钻家里看书,能有什么事?” 陈晞阳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一个好理由:“有事,我周末要带弟弟。” 许东海狐疑:“嗯?二胎罚款,你家挺猖狂啊?你弟今年多大?” “差不多十八吧。”陈晞阳答道。 “那不是跟你一样大吗?带个屁啊!”许东海气得从床上跳了下去,“我还以为小孩呢!” 陈晞阳被他逗笑了,他一笑,许东海也没脾气可发:“兄弟啊,去看看吧,没准儿就对眼了呢?实在不行你带着你那“小弟弟”一起去,就当出去玩了。” 陈晞阳心里还是很不乐意,但是一想到这样就不必带那位女同学坐车了,对踏青这件事的抵触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最终给了许东海一个含糊的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许东海泄了气,无奈道:“那下午也得学车吧?” “不用,我弟会骑摩托。”陈晞阳笑道。 许东海由衷地怀疑:“你俩谁是谁哥?你不会是带你爸一起去吧?” “滚!”许东海终于换来了一声怒骂。 于是本周五晚上,回到家的林霁还没吃饭,就被这一消息惊得合不住下巴。吕燕没啥同意不同意的,陈力则是很开心他们兄弟俩感情越来越好:“好,阿霁你跟你哥去玩吧,平时你学习压力大,周末也该放松放松。” 林霁还是一脸诧异的模样,盯着陈晞阳看了半天:“哥……真的吗?” 陈晞阳狐疑道:“怎么,你不想去?” “想!”林霁的神情立刻被笑容取代,“我就是觉得难以置信,我就是个高中生,一直以为你怕同学看不上我。” 这话说得陈晞阳心里五味杂陈,但他表面上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不会。” 林霁眼中的欣喜只有瞎子看不到:“哈哈,哥,到时候我骑摩托车带你!” 心情好胃口就好,吃饭的时候林霁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馒头,腿晃得也跟缝纫机似的,但这种亢奋持续到晚上时就有些糟糕了。 黑暗中陈晞阳感受着身旁翻来覆去烙饼的动静,缓缓地叹了口气:“你干嘛呢?” “我睡不着。” 林霁飞快地说道,接着又开口:“我一想到明天踏青就死活睡不着,哥,我吵到你了吗?” 陈晞阳冷道:“我有不是聋子,你说呢?” 林霁安静了片刻,又说道:“不行我真的睡不着,要不我去打地铺吧?” “别作妖了赶紧睡!”陈晞阳适时地拿出了兄长的威严,“明天你还要开车带我呢,不睡哪有精神?睡!” 林霁点点头安静了,但没多久身子猛然往陈晞阳的方向靠了靠,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开口。陈晞阳自然感受到了,但怕开口询问之后又是没完没了的对话,索性闭眼不语,林霁那边没有动静了,不知何时二人才先后进入了梦乡。 陈力好像比林霁还开心,第二天他们兄弟起床的时候,桌子摆放了几个他准备好的食盒。 “我一早去买了烧鸡和卤肉,还有一盒凉菜,你们拿去和同学们一块吃。” 林霁开心极了:“谢谢叔!” 陈力笑着连连点头,看向陈晞阳:“照顾好你弟啊。” 此时外边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声,陈晞阳冲林霁抬了抬下巴:“走了。” 林霁满脸笑容,十分狗腿地抱起食盒跟在陈晞阳身后,这让陈力怀疑究竟是谁照顾谁。 出门来到胡同口一看,果然是许东海和夏君到了,他们还带了不少朋友,有些陈晞阳认识,也有些完全陌生的脸庞,有男有女,陈晞阳也不知道许东海想给自己拉郎配的是哪位,不过他也不在乎,只是带着林霁上前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弟林霁,林霁,你喊他东海哥就行。” 许东海心想这兄弟俩别说长得不像了,怎么连姓都不一样?但表面上他还是个热心的大哥哥:“林霁你好,你哥说你会骑摩托,你就负责带你哥吧……老六,把你的摩托让出来!” 之前陈晞阳从未想过林霁是不是在吹牛,但事实证明他确实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光看林霁翻身上车踩火的动作就知道,这是老手了。 一脚蹬上火后摩托车发出野蛮的吼叫,而林霁在清晨阳光下的笑容却十分赏心悦目:“上来啦,哥!” 他们也没确切要去的地方,直到夏君提议去乡下河滩的草地,他们才拧着油门踏上路途。 林霁不慌不忙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但他骑得很稳,陈晞阳甚至不用扶任何东西,唯独一双小腿被摩托车震得麻麻的,像是有蚂蚁在爬,不过习惯之后还挺舒服。 晨风不断将熟悉的气息吹入陈晞阳的鼻腔,他眨了眨眼,看向后视镜里林霁的笑容,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 小年轻骑摩托再慢也慢不到哪里去,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目的地,面对蜿蜒的河流,温暖的骄阳,和连绵的绿草,这群文化人没几个能拽出词来,几乎都是用国粹来展现心境。他们有的凑在一起吸烟说笑,有的坐在草地上抚膺长叹,还有几个姑娘迫不及待地挽起裤腿踩进了冰凉清爽的浅水区。可能是带着林霁,也有可能是因为在场的有些生面孔,陈晞阳没有凑过去和许东海说俏皮话,而是四下观看了一番,指着坡前的一棵老榆树:“这儿地势可以,坐下看看河?” 林霁飞快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还是路上的,压根就没断过。 坐下之后就卷了一阵微风,陈晞阳突然发现风吹过草地的画面比拂过水面的样子更美,下意识地点上一支烟享受,声音也压低了些:“早上没吃饭,饿不饿?” “不饿,但我此刻想吃东西!”林霁笑道。 陈晞阳打开手边的食盒,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了林霁,而林霁接过去后却没有吃,而是盯着鸡腿看了半天,又将目光落在了陈晞阳脸上,欲言又止。 就在陈晞阳想说有屁快放的时候,林霁害羞地一笑,开口了。 “哥,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过生日啊?” 第15章 生日 陈晞阳差点被烟呛到,但他实在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尤其是这个谎言貌似没有扯的必要。他抽着烟没说话,但他的眼神表情也相当于给了林霁答案。 林霁也不失落,咬了一口鸡腿吞下去说:“我从没提过,你们肯定不知道啦,我只是太开心了,还以为你知道我过生日故意对我好呢。” 陈晞阳看着他说:“带你来河边啃鸡腿,也不能算多么好吧……” 林霁笑着摇摇头:“我很开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就是很开心!哥,谢谢你带我出来玩。” 他是开心了,陈晞阳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茬了。这件事说起来只是一时口误,然后将错就错把林霁带来玩玩,却没想到正赶上人家生日,早知如此…… 可早知如此又如何呢?陈晞阳在心里想着,恐怕即使早知道,自己也不见得会给林霁更大的惊喜,可此时的画面,林霁笑得如此开怀,他无端对林霁有些愧疚,好像应该往回着补着补。 就在陈晞阳思索时,林霁突然将手中的鸡骨头扔给不远处等待多时的小狗,擦擦手站了起来:“他们说要往山坡上再走走,咱们跟上吧!” 排气筒跟消化不好似的吐出一连串磕磕绊绊的气,带着兄弟俩沿山坡爬行,一路洒下林霁那比阳光更开朗的笑声。 由于上坡,陈晞阳不得不从背后环抱住了林霁的腰,他们的兄弟关系名义上已经持续将近一年了,可平日里却很少有肢体上的接触,更遑论这种亲密的搂抱了,所以陈晞阳直到今天才直观感受到林霁的腰有多细。 这人本身就没几两肉,腰处更是如此,陈晞阳感觉自己一只手都能抱得过来,可对方身上却很温暖,所以这种纤细并不包含娇弱,随着对方的呼吸,陈晞阳似乎感受到了嫩芽破土而出的蓬勃。 摩托粗糙厚实的轮胎碾过由石块和泥土组成的山路,风从耳畔掠过震动耳膜,可见林霁骑行的速度有多快,然而陈晞阳却没有出言提醒他留神,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急匆匆落后的风景。 直到进入道路较为平坦的半山腰,视野一下子打开了,于是在前边带头的许东海一众减缓了速度以便私下欣赏山脚的葱郁,林霁跟着握住了刹车,陈晞阳的皮肤才在变得轻柔的风中恢复了触感。 他注意到了自己环抱着林霁的双臂,但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将手收回。 林霁兴奋地看着四周:“哥,从这里看山下好漂亮啊!到处都是绿色,小镇跟豆腐块似的!” 陈晞阳想到了那个笑话:既然山下的风景好看,为什么还要费劲地跑到山上呢?想出这个笑话的人显然不懂看风景的视角有多重要,不过他这个懂得此道理的人却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俯视大地,而是看向山间土路的四周。 一些茂盛的老树不知在这里盘踞了多少岁月,它们的某些根结都扭曲着冒出了头,在无尽的风雨中逐渐裹上了一层粗糙厚实的鳞片,陈晞阳注意到它们扭曲盘错的样子好像是在拥抱彼此,就像他和林霁此时的动作一般。 驶离开山腰树木的林荫后,众人感受到了直射大地的艳阳,四周的温度逐渐提高,呼啸的风儿显然有了更大的诱惑力,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加速,往最高的山巅奔发。 陈晞阳不由得将手抱得更紧,甚至感受到了林霁被他胳膊捂出的汗水,但他好像就是在欺负林霁不会说什么,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今天开心吗?” 陈晞阳好像是下意识地开口,语调不高,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靠得近,林霁还是在风和发动机的二重唱里听到了,回了他一声兴奋的大笑:“开心!” 好像是在印证自己的澎湃心情,林霁拧紧了油门,一路穿过他都不认识的面庞,最终超越了正在跟女朋友废话的许东海,率先抵达了最高处的一小片平地上。 这片平地光秃秃的连颗草都没有,但人来到高处就会凭生一股豪迈,登高而望的乐趣又是难以取代的,来到这里的男男女女没有后悔的。 松开怀抱后陈晞阳感到手臂一阵发凉,下车在松软的土地上站了好半天才渐渐找回了双腿的感觉,林霁在明媚的阳光下狠狠舒展了一个懒腰,活像个崇拜太阳的信徒。 许东海叼着烟纵览美景,目光不经意来到了陈晞阳和他那位弟弟身上,他本来想过去招呼,但却发现这一路上陈晞阳的话比平时还少,貌似只想跟自己的弟弟在一块儿,他以为陈晞阳这是在生人面前害羞,所以思虑过后也没有去搅和。 折腾到山顶差不多也正午了,林霁胃口大开,一把掀开了食盒,却把少了一条腿的烧鸡先递向了他的哥哥。 陈晞阳并不饿,但也没有拂了对方好意,四处看了看指向一块石头说:“坐下吃吧。” 正午的日头正盛,但山顶上从不缺少风,此时又只是春季,所以并不会令人感到燥热,忙着吃东西的林霁脸上终于暂时收去了笑容,可那一直在晃荡的腿却无声昭示着他的心情。 随手撕下一片鸡胸肉吃下去后陈晞阳便不再进食了,而是点上一根烟在青色的烟雾中望着深邃的蓝天。 所处的位置还是不够高,不然云彩看上去应该是触手可及的,而不是继续高不可攀地悬挂在苍穹之顶。 陈晞阳突然想着,假如今天没带林霁一起出门,那此时自己是什么心境呢?他苦思冥想也没得出答案,仿佛那种情况本就不可能发生。 “哥你不多吃点吗?”林霁突然扭头看向他。 看着对方嘴角的油花,陈晞阳微微一笑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这玩意儿能顶饭吃。” 林霁有些不认可地看着他,放下食盒问:“哥你最开始为什么抽烟啊?” 陈晞阳想起了屏幕里匆匆一瞥却又无法忘怀的画面,平静地开口:“抽烟,有人是因为烦闷,有人是单纯的耍帅,我却和他们二者都不太一样……你为什么不说今天是自己生日?” 林霁没想到对方突然提及这个话题,思绪被转移开了,挠了挠头说:“就,不想说嘛,还要让……让家人费心准备,没必要。” 他本来想说叔叔阿姨,又觉得生份,但也不好意思跟陈晞阳一样称作爸妈,只能用家人代替了。 “可他们迟早会问起来的,”陈晞阳平静地说,“到时候反而会自责。” 林霁抿了抿嘴,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可他也有机灵的时候,突然再次转向陈晞阳笑道:“没事,等他们问起来,我就说我哥已经给我庆祝过了。” 那双乌黑的瞳孔遍布笑意的时候,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陈晞阳将烟头踩灭在泥土之中,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看似不近人情的哥哥就这么被轻易打发了。 许东海原本牵红线的计划显然彻底落空了,他带来的朋友和陈晞阳兄弟几乎是各玩各的,谁也不搭理对方,但纯粹的愉悦已经足够弥补这种毫无意义的遗憾了,回程时,众人脸上的笑意只是多了些恋恋不舍的留连。 陈晞阳发现下山的时候更为要命,因为身体在重力的整蛊下不由自主地前倾,上山的他只是环抱着林霁,此时他几乎将对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抱里。 林霁当然还是不会说什么,可陈晞阳感觉自己被对方点燃了,尤其在下坡的失重感袭来之时,陈晞阳仿佛和怀中的人一起翱翔在天端,烈焰焚烧他们宛如被捏住的心脏,接着便是涅槃重生。 在又一阵颠簸之后,林霁感觉陈晞阳突然松开了怀抱,忍不住问了一句:“哥?” “没事!” 跟林霁勉强拉开距离的陈晞阳牢牢抓住身后的钢架,不让自己再靠近林霁,以免让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他像一块铁。 摩托继续狂奔,陈晞阳心想还好他们跑得足够远,不然都不一定能给他缓下去的时间。 许东海拿出了带头大哥的风范,让一帮人先跟着陈晞阳回去,就当是送他了,而他却在抵达家附近的商业街时喊住了一脸兴奋的林霁:“咱们在这里下去走回家吧。” 没能骑行完最后的路程林霁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他不会不听陈晞阳的话,把摩托车还给那位兄弟后连连道谢。 许东海对这个跟陈晞阳差不多大的小兄弟很有好感:“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时哥哥我送你一辆最好的摩托车。” 林霁笑着连连推辞,一帮人踩下发动机告辞了。 能和陈晞阳一起走回家也是难得的体验,林霁的步调仍旧和心情一样轻快,而没走出几步时陈晞阳却停顿了下来。 周末的街头吵吵嚷嚷,而林霁顺着陈晞阳的目光看去后猛然张大了嘴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晞阳像逗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看向面前的糕点店:“去挑一个蛋糕。” 早在一二十年前蛋糕就开始在本土平民间流行了,但无论是在之前的家还是现在的家,林霁还从未品尝过这份甜美。 而且蛋糕是陈晞阳想给他买的,这份喜悦大到林霁都不舍得开口谦让。 “愣着干嘛,”陈晞阳看了他一眼笑了,“等着人家给你端出来?” “你……哥你要送我吗?”林霁睁大眼睛问道。 陈晞阳微笑:“家里也没别人过生日了啊。” 话刚落音,陈晞阳就被林霁扑了个满怀,他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螃蟹钳住了,不久前飞跃山坡的失重感仿佛卷土重来了。 这个春天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步入了成年,完成使命后春姑娘提起裙摆翩然退场,太阳一天比一天火热。蝉在成蛹了,猫在怀春了,蛙在产卵了,然而温度却像是患了病,原本该是烈阳统治的时刻,而然每天清晨,它都被急风骤雨和电闪雷鸣取代。 一九九八年的夏季,是从一阵连绵多时的暴雨开始楠漨的。 第16章 夜雨 黄河的水位线似乎每一天都在刷新历史新高,无论电视还是广播每天都在发布暴雨预警,而除了近处,东北的松花江,南方的长江,多地也都爆发了洪涝灾害,每日的新闻尽是令全国人民揪心的内容。 他们和黄河流域内的家家户户一样做好了准备,陈力已经许多天没出摊了,每天都眉头紧促地坐在窗前,一边忧心忡忡地盯着外边连绵不断的降雨,一边怀着更沉重的心情听着广播里的新闻,每晚睡前他都要严肃地说:“都别睡太死,记得轮流守夜,一旦政府发布消息要第一时间转移!” 在这种大事面前吕燕完全没了往日的果敢,但有丈夫这个主心骨在也不需要她再劳心费神,林霁还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听话,甚至因为降雨原因能每天回家住宿的他相比之前更温柔了,家里唯一的另类是陈晞阳。 “爸你别杞人忧天,”停课在家的陈晞阳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又看向充当父亲小马仔的林霁,“你们地理老师没教你吗?咱们这儿虽然属于黄河流域,但位处山前冲积扇平原,洪水最多只会出现在地势低洼地带或山区,根本不可能波及到市区。” 陈力却也据理力争:“你们学校的老师校长不比你学问大?人家都让停课回家了,小心点准没错!” 陈晞阳之是怕陈力折腾累了,拗不过他只能说:“行吧,您不累就行。” 其实他们双方的话都有道理,可惜都认为对方是胡说八道,不过在这场全国人民共同面对的灾情面前,小小的异见反而能让这个家的人心更为凝聚。 出门购物买菜在往常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如今即便披着雨衣打着雨伞奔出大门,也只能看到满街紧闭的商铺大门,整座城市在大雨的洗礼下宛如阒无人迹,令人不得不钦佩那些在自家门口开垦菜园的人的远见。好在政府提前做足了准备,定时批量采购的米粮足够维持基本生活,一家四口吃完简单的晚饭后陈力照常啰嗦了两句,便各自回屋了。 雨点砸在建筑和地面上的声音已经持续将近半月了,听久了,外边的街道上像是有河流在蜿蜒,往年的高温时节,如今空气里却充斥着凉意。陈晞阳没有开灯,跟着和他一样习惯了黑暗的林霁一起摸索着爬上了床铺。 “哥,”身旁传来林霁压低的声音,“电视上报道有些军官为了救人都牺牲了,真希望这雨赶紧停下。” 陈晞阳在床上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林霁的轮廓上:“这雨没有消停的意思,你们学校也真是心大,都这样了还不停课?” “快了,昨天开教职工会,据说学校打算提前放暑假了。”林霁答道。 在洪灾面前尽是糟心事,陈晞阳没有聊天的兴趣,再次翻身:“那你明天还是要早起上学,睡吧。” 沉默了片刻,林霁的声音再次出现:“可是爸说要留神……” 他刚说半句就顿住了,因为那声“爸”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了,而且没有一点点征兆。 但陈晞阳什么也没说,林霁便继续开口:“哥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我又没死,你也不是长子长孙,守个屁夜!”陈晞阳哼道,“我明天又不用上学,你赶紧睡你的,万一有什么事我喊你。” 林霁没有开口,但显然还想再谦让一番,于是陈晞阳摆出架势当机立断下令:“睡觉!” 林霁不敢违背,但心中更多的却是顺着脉络流淌的温暖,他将薄被子搭在肚腹,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呼吸逐渐平稳。 雨滴声和身旁的呼吸声都带着某种节奏,按理说人在这种环境下应该是容易入眠的,可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环境的陈晞阳却一点也不困,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一直盯着天花板的目光不知何时挪到了林霁身上。 空气中的凉意让陈晞阳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他在床上无声地缓缓坐起,静默地看了片刻熟睡的人,突然很想抽一支烟。 没人会阻止他,陈晞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前的他听到了更为清晰也更为密集的雨声,但他拉开抽屉的动作并没有停顿。 打火机火石碰撞,面前的光亮一闪而过,四下逃窜的烟雾像是撕碎了黑暗的空间。 入眠的林霁还是那么乖,连个翻身的动作也没有,陈晞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小口小口吞吐烟雾,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林霁身上未曾转移。 林霁几乎一动不动,只有平坦的小腹随着呼吸小幅低地起伏,看久之后就会觉得刻意,对方像是在装睡故意逗他。 地理知识让陈晞阳坚信自己不会错,除非渤海发了疯为虎作伥倒灌大陆,不然洪水不可能蔓延至他们所处的市区,但这么一来,他就更难解释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了,为什么不睡觉,而要在一片昏暗里盯着林霁呢? 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焦糊味,陈晞阳猛然将燃烧至过滤嘴的烟头扔到了地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发了呆。 他刚刚想起来春天踏青的时候,摩托车下坡时的失重感令他难以忘怀,但他不能否认,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当时还有另一种感觉,他对林霁有了反应。 无论是从他们二人的性别来说还是从他们的关系来说,这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可更荒唐的地方在于,陈晞阳一次次回忆起那一幕,心中最多的不是自责,不是迷茫,不是诡异,甚至也不是激动或痛苦,而是一种深刻的空洞感。 像是直到今天他还陷于失重之中,人早就踩在了实地上,魂儿却丢了。 在这个乏善可陈却又不那么平凡的夜里,陈晞阳面前并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噩梦画面,但原因却是他已经身陷那条阴暗的巷弄了,两旁的围墙像是活起来了一般迅猛生长,将他死死地按压在了黑暗中,让他喘不过气,像只跌落陷阱的野兽在绝望中等待着末日。 他就这样一直站着、看着,纹丝不动,连眨眼的动作都能省就省,时间似乎来到了后半夜,四周的凉意更为明显。因为长时间僵持不动,陈晞阳的腿脚开始发麻,甚至干燥的双唇都黏在了一起,他费了点劲儿才将难舍难分的它们扯开,用嘴喘了会儿气。 哗啦啦的雨声自己包裹着自己循环往复,陈晞阳缓缓靠着墙坐在地上,可从这个角度,接着窗外黯淡的月光,他能更清晰地看到林霁露在被子之外的腿。 那一层由月光汇成的霜,犹如瓷器上的彩釉,使得林霁的大腿弧线更为清晰。 在这个雨夜,他想看什么是他的自由,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份秘密不会被窥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陈晞阳心底才不会有畏惧或自惭形秽的滋味,他知道自己能控制住自己,条条线线都不会往意外的方向延伸。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这样的自己,究竟是可鄙多一些,还是可悲多一些? 今夜他的烟瘾格外大,可他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地上看着霜,他没有想任何下流的事,反而思考起了人生。 人的一生本就是由无数个意外组成的,而这些意外又以令人痛苦的居多,比如他的噩梦,比如他那缺少父爱的青春,又比如月光下的这位不速之客。 坏事总是连绵不断,而好事也往往莫名其妙变成坏事加剧人的痛苦,所以人生就是看谁能克服更多的困难。陈晞阳无声地笑了笑,自己为何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难道看似沉寂内敛的自己骨子里还是个乐观主义奋斗者? 夜很长,足够陈晞阳思索很多很多,但其中大部分都对真正的人生毫无意义,让他脑子变得一片混沌的同时,又让他的脖子和各个关节酸困难忍。 不过严格来说这和思想无关,只是他在地上坐久了。 所以说……陈晞阳想着,床真的是人类最必要的发明,由此他又联想到了苏格拉底的床论,究竟是先有概念里的床还是先有实体的床?林霁加入家庭是否是父亲归来的必然条件?还是说应该反过来理解?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又一个隐晦的陷阱? 陈晞阳越是思考,嘴角的笑容就越是苦涩,所以说还是许东海命好啊。 这和他的家境无关,陈晞阳最羡慕他的一点是,那人追求的人生是最为平常的,也是最为正常的。 他就这样盯着熟睡中的林霁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手指、脚趾、乃至神经末梢都变得没有知觉时,眼前的霜也变得更为明亮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黎明,甚至活跃了一晚上的雨水都未曾察觉到。 外边传来细微的走动声,以及陈力那压抑着的闷咳,陈晞阳知道自己没有继续不眠的理由了。 陈晞阳,你不能那样。 在心中告诫了自己一句后,陈晞阳扶着墙颤巍巍地起身,尽管四肢有些不服驯化,但他的动作很慢,躺回床上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刚闭上眼睛,昏沉的拉扯感就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陈晞阳瞬间睡着了,所以没能察觉到窗外的雨声减缓了,更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重归大地的艳阳天。 第17章 见义勇为 次年的春晚,本山大叔的小品火遍大江南北,也留下了那句脍炙人口的顺口溜:九八九八不得了,粮食大丰收,洪水被赶跑。那段历史,亲身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却,或许对某些家庭而言创伤留下的阴霾持久不散,但谁也不会厌恶灾难退却后的阳光与彩虹。 跳跃的时间拉回九八年的初秋,汛情和炎夏一同退场,人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从南方席卷而来的亚洲经济危机明面上似乎只波及到了福建、海南等沿海地区,在这座内陆深处的城市,人们仅仅将它作为标榜自己关注时政的谈资,至少在陈晞阳身边,除了神神叨叨的许某之外没人谈及这个话题。 “弟儿啊,”阴凉的宿舍里,盘腿坐在床板上的许东海发出了不知道第几次感慨,“夏天的暴雨就跟做梦一样,见到太阳我恍如隔世,幸好你我还有再见的时候。” 在稿纸上龙飞凤舞的陈晞阳头也不抬:“你说这个,我倒有点遗憾洪水没把我带走了。” “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话!”许东海从床上蹦下,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一切都有序恢复了,杂志社也不例外,要不咱们比比,看谁先发表下一篇作品?” 陈晞阳正有此意,哼笑一声:“天天不见你摸笔,你打算录音寄给编辑吗?” “咱这叫胸中有墨水,下笔如有神,”许东海得意地笑了笑,“而且在我看你写的文章没有定数,质量忽高忽低,不一定能比我这按套路出牌的稳。” 陈晞阳摇摇头:“套路,那你写的还叫文章吗?” “怎么不叫啊?”许东海据理力争,“你采取的路数属于高层次写法,非“五绝”这种顶尖高手不可驾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是求稳为好。” 陈晞阳回头盯了他半天,看得许东海莫名其妙的,然后才幽幽地说:“我仔细想了想,我认识的人里好像谁也没有你会扯淡。” 每天按时上课,闲暇之余一边爬格子一边与许东海插科打诨,偶尔去社团交流一番,这种有规律的日子过得飞快,陈晞阳以为自己昨日才到的校园,可定睛一看今天已经周五了。 离校前许东海日常嘴欠:“弟儿,哥这周要陪女朋友耍,就不宠幸你了啊。” “有多远滚多远。”撂下这句话后,陈晞阳自己先背起书包溜出了宿舍门。 如今陈晞阳很难断言自己更喜欢在学校还是更喜欢在家里,但他的心替他做出了决定,越靠近家门,他心中参杂的情绪就越复杂。 有些欣喜,有些徜徉,但更多的却像一块石头梗塞在了他心田,压抑,让他喘不上气。这些原本彼此矛盾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陈晞阳不愿多想,总之每当他更靠近家一步,好的情绪也好,差的情绪也罢,都在加剧。 不过进了家门他才发现,那个让他既徜徉又压抑的人还没回来,老爸也正在外边摆摊,只有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的吕燕听到动静后睁眼嘀咕着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陈晞阳心中的梗塞感畅通了,因为他突然觉得如今的家令他舒适,于是他回答随便的时候,嘴角是带笑的。 “随便?”吕燕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像朵花似的,我看你是馋肉了吧?” 陈晞阳继续笑而不语,吕燕也拾掇着菜篮子打算去街上采购,可还没等她出门,楼下就传来吵吵闹闹的动静,其中还夹杂着陈力的声音,一个劲儿地说着没事。 母子俩同时快步走出,看到楼下的院子里挤了一大帮人,陈力被他们围在中间一个劲儿地哎呀摆手。 “爸!”陈晞阳抓着栏杆,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声。 陈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身旁的那帮人:“行了行了,我没事,别吓到我家里人,都散了吧散了吧,感谢大伙儿啊!”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陈晞阳也没听清,直到他们在房东狐疑的目光下三三两两散了后,陈力才捂着手往楼上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母子俩才看到他手腕、乃至小臂上刺眼的鲜红。 于是他一上楼就被最亲的两个人拦住了去路,光看他们焦灼的神情,活像是拦路打劫的。 “你这是咋回事啊?”吕燕指着陈力手臂上的血迹,眼中填满了惊恐。 “没事没事,”陈力摆了摆完好无损的那只手,“市场上有个小偷摸包,被发现了还敢亮刀子,我上去就给他放翻了!咋样,不错吧?” 吕燕捉过他的手:“你多大岁数了还逞能呢?怎么没把你砍死?胳膊怎么样?” 陈力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没事,同时安抚似的看了一眼神情紧绷的陈晞阳:“一点皮外伤而已,看着吓人,伤口一点也不深,你看。” 那往外翻着的鲜红皮肉看得陈晞阳头皮发麻,但幸好伤口的确不深,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脊背都快被冷汗浸透了,问道:“那小偷呢?” “被其他人扭送派出所了……怎么,你还怕他报复我?”陈力笑了,“盗窃改光天化日持刀伤人,等他判出来,有没有我这把老骨头还不一定呢。” “就你一天废话多,”吕燕叹了口气,擦了擦脑门上急出来的汗珠,“进屋洗洗,要不再去医院检查检查伤没伤到神经。” “神经受没受伤我还不知道啊?跟你说了没事,皮外伤,皮外伤!”陈力宛如打了胜仗的将军,笑呵呵地跟着吕燕进了家门。 陈晞阳惊魂未定,林霁回到家看到陈力刚刚缠上的纱布也是吓了一跳,陈力不得不又一次既无奈又得瑟地诉说了一番自己见义勇为的壮举。 林霁一脸担忧,看了陈晞阳一眼,又说:“去医院看看吧,有些小伤不注意也容易出事。” 陈力自然是拒绝,正在陈晞阳琢磨林霁看自己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外面又是一阵乱糟糟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他出去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来了好几个戴着大檐帽穿着制服的警察。 其实当年陈力被逮捕的画面他并没有亲眼见证,但警察这个符号还是让他打从心底感到不安与畏惧,仿佛他们会再一次让这个家庭长久失去父亲这一角色,甚至这之后的噩梦也会重演。 警察并排走上楼的时候陈晞阳还愣在原地,闻讯走出的吕燕看到一群墨绿色的制度也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这是……” 为首的那位警官笑了笑:“这是陈力家吧?” 陈晞阳绷紧了嘴唇,吕燕也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突然从警察身后挤出来一个肥胖的卷发女人,一手提溜着一大袋水果,另一侧腋下夹着两条高档香烟:“我打听一路了,就是这儿!大哥,我来找您道谢了!” 陈力和林霁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呀,你咋来了,还提这么多东西?” 胖女人乐呵呵地往里走:“您帮我制服了那个死小偷,还受了伤,我要是不来看看你那还是人吗?不用这么大的欢迎阵势,咱进屋聊吧!” 反客为主的热情女人把他们都说懵了,警官笑着上前解释:“你们别紧张,陈力同志见义勇为与歹徒搏斗,我们来做个简单的笔录,这位顾大姐是刚刚的当事人,特地跟我们来感谢陈力同志的。” “叫我顾红红就行!”屋里传来女人中气十足的笑声。 吕燕这才大大松了口气,露出微笑略显拘谨地拉了拉衣角:“那,警察同志们大老远过来辛苦了,屋里坐吧,别嫌乱啊……” 一帮人鱼贯而入后陈晞阳还站在那里沉默着,因为父亲的那段特殊经历,他难以压下心里的恐慌。 直到手腕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他才偏头看去。 林霁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同时用更大的力道握紧了他的手腕,明明没开口,却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陈晞阳劝说自己,也是在欺骗自己,此刻他不该挣脱,甚至还应该反手抓住林霁的温热掌心。最后他折中了一下,被林霁拉着慢慢踱进了屋子。 旁听完警察的问话,事情的经过和陈力说的大差不差。顾红红在那片摆摊区闲逛,八成是她身上的珠宝让提包显得油水十足,有个偷儿想趁着人多直接摸包,结果被顾红红察觉到了,接下来就直接拿出匕首改盗为抢,幸好关键时刻陈力从背后抱住了歹徒,旁人一拥而上拿下了他,陈力也是那个时候手心挨了一刀,幸好伤势不重。 警察记录完毕后夸了陈力几句就告辞了,他们一走陈晞阳才彻底松口气,接着宛若过河拆桥般轻轻挣开了林霁拉着他的手,不过对方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顾红红还坐在对她而言略显单薄的椅子上,连说着千恩万谢的话,吕燕和陈力都不擅长应对这个场面,比刚刚面对警察的时候还紧张。 陈晞阳沉默地观察着,虽然有些失礼,但他在心里忍不住想着,这位顾红红姓顾,又长得五大三粗,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梁山上的三位女中豪杰之一…… “来,喝杯水吧,”吕燕端了杯水放到顾红红面前,“刚刚太紧张了,连倒水都忘了。” “大嫂别客气,我是来感谢的,怎么还能让您操劳啊!”顾红红打扮的珠光宝气,却没啥架子,“谁也不敢保证那歹徒会不会突然扎我一刀,往大了说,大哥对我可是救命之恩啊!” 陈力在大腿上搓着那只完好的手:“你这话就太过了,在场那么多人呢,都愿意见义勇为的。” 顾红红又是一串感谢、夸奖的话,好似陈力是古今第一大善人,说得陈力面红耳臊,一点也没有在老婆面前的得瑟劲儿。 说着说着,顾红红的目光落在了陈晞阳和林霁身上:“这二位是您的公子吧,真是一个比一个俊啊!” 这一点更说到陈力的心坎儿上了,话也多了起来,主动介绍了他们两个。顾红红一听连说有缘,看着陈晞阳笑容满面:“我儿子和你是校友啊!他也是个热心肠,有空了你们年轻人可以交交朋友啊!” 陈晞阳没兴趣,干笑着点点头,不过突然一看,又觉得顾红红的五官有一丝眼熟,于是他迟疑着问:“阿姨,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许东海。”顾红红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水,“文学院的。” 陈力猛地抬头:“文学……那不是?” 陈晞阳没忍住笑出了声,迎着顾红红茫然的目光说道:“阿姨,我跟您儿子一个宿舍。” “哎呀!”诧异过后,顾红红猛地一拍巴掌,笑容更为真挚了,“你说说,这真够有缘的啊!” 吕燕和陈力也乐呵了起来,今天这一幕好像是老天安排的一场善意的玩笑,兜来兜去都是自己人。 吕燕马上起身张罗着要做饭,顾红红却将她强行按下,说待会儿一起下馆子,还要把许东海喊来,陈晞阳一时不知道该祝贺夏君还是该同情夏君。 “大哥大嫂,”又聊了几句后顾红红突然严肃了起来,坐姿也端正了几分,“我有个提议,您二位可别觉得被冒犯了。” 夫妻俩都连说不会,顾红红继续道:“大哥现在是摆摊为主业是吧?我想出一笔钱,帮您租几年门面。” 第18章 开张 吕燕一听就要摆手推辞,陈力也严肃地说:“妹妹,大哥知道你是好意,我也不觉得受了冒犯,但这钱我可不能拿。我好歹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见义勇为也是应该的,何况咱们这么有缘,要是收了你的钱,这算啥!” “是啊,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吕燕跟着点头。 顾红红就知道他们会推辞,笑了笑说:“大哥你和嫂子别急着拒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不怕你们见怪,你们也不用对我瞎客气。你看,你家的二位公子现在还在读书,我不知道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但我看你家现在的环境……我直说了你们别见怪,条件不是很好吧?” 陈力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但也不会觉得面子受辱跟顾红红急眼,只是勉强笑了笑。 顾红红继续往下说:“等孩子们长大成人,虽说能挣钱了,但花销的大头也到了,找工作的门路,结婚的花销,以后再添了小孙子,哪个不要钱?哪个不用当家长的往里填?就说我那儿子,谈了个姑娘,一个月生活费三百块都打不住!大哥,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家里的顶梁柱,就该为孩子们奋斗。” 吕燕低着头不说话了,陈力笑了笑,双手搭在膝盖上,被触碰到的伤口让他眉头一颤:“我自食其力,不也挺好的吗?” 顾红红点头:“是,可你为什么不为孩子多做贡献呢?大哥,我没有说拿钱臊你脸的意思,而是咱们这么有缘,我有能力帮衬一把,您也应该为孩子的未来想想啊。” 夫妻俩沉默了。若是陈力年轻一点,只怕会强硬地拒绝这种疑似施舍的恩赐,可顾红红确实是一片好心,而且他现在也到了不得不考虑现实的年纪了,他说不出强硬的拒绝字眼。 考虑到许东海,陈晞阳也不方便替父亲说什么,而且在他看来这件事拒绝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干脆完全交由父母拿主意。 “男人就该为家奋斗啊,”顾红红认真道,“撑起门面做生意轻松一些,赚的也多,而且这可不是什么施舍,这钱算借也好,算入股也好,你将来赚了钱可是要还的,你就当是免息贷款了,没啥抹不开面子的!” 话说到了这一步,陈力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了,看向顾红红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感激,对方笑着摆手阻止了他想说的话:“大哥,客套话就别说了,咱们两家有缘,你又是个善良人,所以我才肯这么做,咱们都堂堂正正的,漂漂亮亮的!” 吕燕看了陈力一眼,羞赧地低着头:“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陈晞阳无声地笑了,从今天的种种来看,许东海充分继承了其母亲的血脉,行事风格简直如出一辙,他们为别人着想的时候从不要求对方心怀感激,都要挺起腰来,都是你来我往的平等相处。 这片和谐的氛围中陈晞阳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无聊的事,许东海管自己喊弟儿,结果他妈管自己老爸喊哥,这怎么算呢? 笑过之后陈力正色道:“我们全家都得感谢你,但是妹子,咱们要把合约先写好,规定时间、利息,到时候我们一分不少地还你。” 顾红红也知道什么时候要给男人面子,点头答应了,当然,条件她一定会放得很宽松。 “那今天还要我来做东啊,咱们两家好好聚一聚!”说罢顾红红摸出一个小巧的翻盖设备,按了几下后放到耳边等待了片刻,“喂老许,我在大哥家呢,你让许东海别玩了赶紧回来,晚上让他知道世上的事能有多巧!” 另外的四双眼睛几乎都盯在那个亮着微光的小巧设备上,林霁诧异地拉了拉陈晞阳的袖子小声道:“这是……小灵通吗?” 陈晞阳表面上淡定地点点头,但心想着自己还是低估了许东海的家境,难得这样的母子俩能有如此平易近人的性格。 陈力转头看了自己妻子一眼,很轻易就识破了那掩藏在惊异之下的羡慕,登时更感谢顾红红了。有了门面之后他玩闹般的小生意就算步入正轨了,他家也迟早过上让旁人羡慕的日子! 晚上下馆子,陈力自知争不过顾红红,为了不让其破费,选择了一家附近的小馆子,顾红红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心里对他们一家子的好感几乎到了顶峰。 临出门前,早就戒了烟的陈力将那两条名贵香烟塞给了陈晞阳,佯装瞪眼:“拿去吧,每天少吸点啊!” 陈晞阳一愣:“你……怎么知道?” “哼,”陈力不无得意地笑了一声,“一屋子烟味,难道是阿霁吸的?” 看看一旁林霁那憋笑的表情,陈晞阳也只能轻轻一笑。 晚上的饭局开始没多久许东海便赶到了,约会黄了的他仍旧笑容满面,满屋子人尽听他又说又笑地指点江山了。由于自家的俩孩子都是沉默安静的性格,吕燕和陈力对许东海都是频频侧目,估计都在心里想着这孩子是咋养的。 席间许东海犯了烟瘾,觉得在长辈们面前吞云吐雾不太合适,于是打了个手势和陈晞阳同时起身离席,或许林霁认为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大人有点尴尬,也跟个小尾巴似的溜了出去。 远近的灯火似乎比印象里更多了,马路上车流也比陈晞阳上一次眺望时更热闹,许东海一边踩着石头抽烟,一边挑剔附近店名俗不可耐。 陈晞阳觉得,这个场面无论自己理会许东海还是理会林霁都挺尴尬的,夹在他们当中两头为难,索性和大部分时候一样保持沉默。奈何许东海那张嘴是真的受累,点评了一遍四周的门店,又夸了几句陈力身上的武侠气概,最终又把话题拉扯到了林霁身上。 “你叫陈……林霁是吧?” “嗯,”林霁乖乖地点点头,“哥哥好。” 许东海笑了:“我还记得你春天时飙摩托车的英姿呢,一直觉得你挺野,没想到私底下这么乖巧啊。” 提及这个话题陈晞阳瞬间便冷了脸:“我弟怎么样关你屁声啊,话多。” 也多亏了许东海早已习惯被他言语冒犯,没有深思他为何突然犯脾气,只是冲着林霁挤眉弄眼:“你哥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凶你?” 林霁还是笑得一脸可爱:“不会,我哥对我挺好的。” 陈晞阳抽着烟保持沉默,许东海了然般的点点头:“也是,自家人跟外人肯定是不一样的,是我不配被你哥疼爱啊……不过今天之后再把我当一般朋友、一般同学可就见外了吧?” 陈晞阳吐出一口烟雾,惜字如金道:“多谢了。” “难得咱两家这么有缘,道谢就远了,”许东海拍了拍陈晞阳的肩,“我不得不怀疑咱俩上辈子的关系是不是不一般,要是没有夏君我指不定就跟你好了。” 许东海知道自己的嘴几乎没有把门的功能,所以自己一说一乐,也做好了应对陈晞阳冷眼和恶言的准备,但陈晞阳竟然保持着沉默,像是被夺了舍。 陈晞阳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理会他,而是侧头莫名其妙看了林霁一眼。林霁没啥大反应,只是抿着嘴翘起了嘴角。 “你俩不是还没扯证呢,我还有机会。”冷冷开了个玩笑后,陈晞阳掷掉烟头,丢下他们两个径直回了饭馆。 以短视的目光来看,这顿饭似乎并没有改变陈晞阳的人生轨迹,他还和以前一样一周五天待在校园,过着规律的生活,但是回到家里就不一样了,父母明显忙碌了起来。 至少截止到如今,开店对一般的小老百姓而言都是件大事,更何况陈力还是拿着借款在搞,不得不整日戴着老花镜捧着报纸思虑再三,在这方面吕燕反而更果断一些,每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进言,也不知道他这一家之主能听进去多少。 最终还是在顾红红的热忱建议下,陈力选择了一家路口的门面点,位置好,哪怕之后变换生意也有本钱。选好地点,下一步就是考虑具体经营什么生意,陈力保守地认为应该开个杂货铺或食品店,在粮油店工作的吕燕却不同意,她深知这其中的责任和艰辛,最后在全家的商讨下决定开成面对年轻人的礼品店。 还可以利用之前做小生意的货源,不过要选择量更大、品质更高的商品。 经办一家店面比养一个孩子容易不到哪去,看似一切顺利,但办证、装修、水电、宣传都耗时耗力一波三折,等到正式开业那一天,路旁梧桐的叶子都快飘落光了。 那天不是休息日,但兄弟两个都请假到了门店之前,许东海自然也跟着一起,甚至顾红红和老许也亲自赶来祝贺,原本宽敞的街道此刻人满为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跟喝彩声更是吸引来了更多爱热闹的人。 陈晞阳和林霁站在门口,渐渐的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里,不像是主人家,反倒是许东海宛如店老板一般说着一连串的吉利话,还跟来恭贺开张的人们一一道谢。 顾红红笑得满面通红:“可惜咱这小地方没啥歌星,不然请来唱一唱才更热闹呢!” 吕燕也是捂着嘴笑个不停:“我们小老百姓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这么多街坊能来贺喜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许东海的父亲跟他更像,那眉眼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老子给人的感觉要比儿子沉稳不少:“热热闹闹的是个好兆头啊,这以后的生意肯定兴隆!” “那是!”许东海笑着抢过话头,“我陈叔的英勇事迹都登报了,谁都知道这是好市民开的店,还怕生意不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开连锁店,未来说不定还要风靡全球呢!” 原本拘谨的陈力笑得见牙不见眼:“东海这嘴是真厉害啊,但做生意还要稳扎稳打,有道是河里的大鱼比不上碗里的小鱼啊。” 吕燕突然红了眼眶,上前握住了顾红红保养精致的胖手:“哎,感谢的话说多了显生份,可我真不知道该说些啥,我们两口子谢谢你们了!” 顾红红安抚地拍拍他:“还说谢谢是吧?我看咱这关系还不够近,干脆认个干亲算了……哎你家俩宝贝儿子去哪儿了,让他们过来给我这干妈磕头!” 人群中的陈晞阳一动不动,他看着穿着新衣、又说又笑、眼里却含着喜悦泪花的父母,只想静静地观摩,欣赏,将这个画面永远刻在心底。 他的家,越来越好了。 店门口,陈力又亲手点燃了一挂鞭炮,爆裂开的红纸在地上洒满喜气,陈晞阳无法在炮声中听到身旁林霁的笑声,却在人群的拥挤中跟他贴得更紧。 林霁白皙的手腕堵上了同样娇嫩的耳廓,在一张张喜悦的面庞之间,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陈晞阳身上。 这一刻,鞭炮好像哑了,人群好像散了,甚至整个世界都在逐渐脱离地面,陈晞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正顺着自己的鼻腔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陈晞阳看到过,月光下的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可跟他阳光下的笑脸、带着温度的贴合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回过神时,陈晞阳望着散落一地的红纸片,恍然间觉得父母好像在结婚。 第19章 暖阳 “我也曾经想把爱去闪躲,可摆脱不了那份寂寞……” 当外边楼道回响起歌声的时候,陈晞阳的笔尖猛然一顿,于是许东海一进宿舍就受到了批判:“你能不能不唱烂大街的俗歌?” 许东海笑着一挑眉:“怎么了我的干弟弟,不喜欢哥迷人的嗓音?” 新店开业的当天顾红红临时萌生了认干亲的想法,结果还真来了一出喜上加喜,陈晞阳和林霁跟拜天地似的磕了几个头,一人领了一个大红包。可有道是钱不好挣,拿了这钱,陈晞阳在学校里几乎天天都被许东海拿干哥哥奚落,苦不堪言。 看到对方不理自己,许东海更来劲了:“我以前喊你弟儿你还不乐意,现在真成了弟弟了,对哥尊重点啊。” 陈晞阳瞪着他:“夏君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为什么会跟你这种人谈恋爱呢?” 许东海凑过来压低声音:“她倒是经常抓我的把柄……咳咳,不开玩笑了,恭喜啊,我刚刚去传达室转了一圈,有你的信。” 陈晞阳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本崭新的杂事,这么一来信的内容也不言而喻了。 陈晞阳一脸淡定地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他放下就好。 许东海笑道:“可以啊你,新文章比我先一步发表,不过你怎么也学我留学校地址啊,不往家里寄了?” “学校是你一人的?”陈晞阳冷着脸反问。 他不往家里寄的实际原因是,在写文章方面父母对他的夸奖实在太浮夸了,对心境平稳没有益处,而且林霁钦佩期待的目光也总让他多想。 “学校是你一个人的,行了吧……”许东海躺回床铺大大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这天就开始冷了,这一年都快结束了,咱们也认识快两年了,时间真快啊!” 陈晞阳哼着冷嘲热讽:“你这才子怎么尽说大白话?白驹过隙不会用是吧?” 许东海苦笑一声:“你这人啊……哥哥是愁啊,认识这么久了也没给你说成个对象,你咋自己也不操心呢?” “你抽空去点个痣吧。”陈晞阳冷道。 许东海知道对方是骂自己媒婆,哼笑一声自认为大人不记小人过:“不领情就算了,不过你跟咱弟长的也都还行,估计以后不愁说媳妇……哎我突然发现阿霁的眼睛跟我挺像的,刚入学的时候你一直偷看我,是不是在睹物思亲啊?” 陈晞阳摔了笔没好气地回头:“我他妈什么时候偷看你了?” 好像许东海的目的就是给他逗急眼,嘿嘿笑了笑:“好家伙你忘了?我刚进宿舍门你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头皮发麻,还以为你是我哪个前女友的兄弟来找我报仇呢。” “那叫偷看是吧?竖子!” 陈晞阳转过身不再理他,可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许东海的眼睛和林霁确实相似,瞳孔乌黑有神,但前者的欠抽程度远不是后者能比拟的。 天一冷就几乎看不到许东海摸笔的画面了,这人整日要么沉浸于恋爱的欢愉,要么就是一门心思地惹陈晞阳急眼,为了不跟他一起浪费时间,陈晞阳逼着自己不理会外界,一心扑进了文稿里,还真有种突破瓶颈的感觉,下笔愈发流畅了。 又是一个周末,由于是冬季,陈晞阳收拾书包的时候外边已经黑透了,许东海一边懒洋洋地拨弄耳机一边习惯性地扯闲话:“据说这个周末要回暖,正好跟夏君出去逛逛,哎咱家生意最近如何,要不我去捧捧场?” “爱去不去,”陈晞阳将一叠稿纸墩好塞进包里,“反正你也不付钱。” “我也不想欺行霸市,关键干爹干妈不收我钱啊!”许东海一摊手,表情还挺无辜。 陈晞阳哼了一声算是说了再见,甩下了干哥哥和同寝的其他闷葫芦作伴。 周末回不回暖陈晞阳不知道,但走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他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本想拐去店里看一眼的念头也被呼号的北风吹散了,回到家里的时间甚至比平时还早。 陈力和吕燕都在店里忙和,林霁还没回来,迎接陈晞阳的只有热在炉台上的粥和卤肉。卤肉还被分成了两份,好像吕燕生怕他们这对将近二十的兄弟抢肉吃。 没滋没味地吃完晚饭,陈晞阳就挑了本小说钻进了卧室,自从学校图书馆建成后他的目光就不仅仅局限在武侠上了,也逐渐学会了欣赏各个大家的写作风格,然而当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后,陈晞阳感觉手里的书卷一下子没了味道,看不下去了。 “哥。”进屋的林霁显然是注意到了卧室里的灯,这句呼喊不带疑问的色彩。 陈晞阳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接着听到靠近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后林霁钻进来半个身子:“爸妈还没回来,你吃过饭了?” 陈晞阳又嗯了一声:“卤肉咸,多喝点粥。” 林霁哦了一声就退出卧室吃饭去了,听着外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书卷消逝的味道还没找到回家的路,陈晞阳无声地放下书,靠在墙上倾听碗筷碰撞的响动。 等林霁吃晚饭洗了碗走进卧室时陈晞阳已经恢复了看书的姿势,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尽管相比较最初,他们之间的隔膜几乎已经消失了,但交流还是不多,林霁也不愿打扰他哥看书,自己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写卷纸。 殊不知他的存在就已经影响到了陈晞阳的文学之路。 僵坐了片刻后,陈晞阳感觉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究竟该盘腿坐还是该把腿伸平?胳膊肘该靠在桌上还是压在腿上?乃至连舌头都像是刚接上的一样别扭,无处容身。而林霁写字的沙沙声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笔尖也像是在他的掌心勾描,让他痛苦又让他上瘾。 林霁也注意到了陈晞阳像是身上有蚂蚁在爬似的,显然没了看书的兴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看到他哥一头栽在了床上。 林霁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哥你要睡了吗?” “没有,”陈晞阳语气平静,“躺会儿,你继续写你的作业吧。” 林霁哦了一声后,沙沙的动静再次响起,陈晞阳紧闭眼眸,像是有无数根画笔在他身上游走,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门窗紧闭,外边呼啸的寒风无法渗透,但那拍打窗户的声响震得陈晞阳心慌,他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他心里清楚,至少今晚,他和周公的缘分很是浅薄。 林霁误以为他睡着了,从他身旁经过时动作放得格外轻,甚至还关上了灯,动作轻柔地在他身旁躺下。但他久久都没有入眠,直到林霁的呼吸变得平稳,直到呼啸的北风开始乏力,直到深夜归来的父母动作轻柔地打开房门,他都没有睡意,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不需要睡梦的幻境。 然而人总是要睡觉的,晚上没睡够那就白天来凑,陈晞阳醒来时双眼有些发胀,显然是没有睡好导致的,然而散播在屋里的阳光格外灿烂,像是他一觉睡过了整个冬季。 “哥你醒了,”角落里传来林霁含笑的声音,“你睡了好久啊,爸妈都起床去店里了。” 在床上缓缓坐起身后陈晞阳揉着眼睛,等待着大脑的彻底苏醒,等到他逐渐适应了面前的光亮才意识到,这个周末真的回暖了,哪怕屋里的温度没什么变化,那耀眼的阳光也让他心里升腾出一阵暖意。 “几点了?”陈晞阳随口问了一句。 “我刚看了表,十点半。”林霁答道。 由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陈晞阳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休息好,但这个点显然不适合再去睡回笼觉了。他斜着身子脑门抵在墙壁上,那冰冷的触感疑似能让他更清醒些,要是许东海看到这一幕一定能说出一车嘲讽话。 林霁没有许东海欠抽,说话的语气也很平和:“爸妈吃完早饭就急匆匆出门了,而且我听他们说还要调整售价什么的……做生意是不是要好多钱啊?” 陈晞阳心想他怎么突然这么问,胡乱嗯了一声把脑袋从墙上“取”了下来。 林霁莫名其妙问了这一句就不开口了,陈晞阳回过头,看到了他若有所思的面容。 那双认真起来的眼眸似乎更深邃了,陈晞阳抹了把脸:“想什么呢,花不花钱还能让你为难吗?怎么,怕吃不起饭?” “没有……”林霁干笑了两声,他想起了自己那张存折,但又没办法说服陈力接受。 看到林霁对钱的事真的挺上心,陈晞阳叹口气说:“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好好写你的作业吧。” 沙沙声卷土重来,但似乎失去了昨晚的魔力,陈晞阳慢条斯理地穿衣下床来到窗边,看着外边的巷子,以及那一个个将自己裹成粽子的行人。 在阳光下站久了,汇聚起来的暖意终于在体内蔓延,可是这种明媚、祥和、安宁,却让陈晞阳感到浮躁不安,像是穿反了衣服,喘不上气。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愿意去思索未来,可他已经不小了,大学的日子已经流淌了一半,毕业,立业,成家,这些问题很快就会伴随着未来的时光出现。 而这些本不该成为问题的,可陈晞阳却在这个不该之外。 阳光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四处飞舞照耀,就在陈晞阳为不久的将来忧虑时,身后传来了林霁小心翼翼的喊叫。 陈晞阳转过身,看着林霁指着卷纸有些害羞道:“这一题我不会……” 陈晞阳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林霁的身旁坐下后他才发觉林霁所处的角落很是拥挤,桌子和墙几乎将他包围在了角落,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缺乏安全感的象征。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可他们贴得却比门店开业那天还近。 “填写古诗并赏析……”陈晞阳看向打印扭曲的语文试卷,“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下一句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林霁显然是一时忘了,听完立即动笔,只是那像头一样斗大的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他一边写一边嘟囔:“也无风雨也无晴,感觉好悲凉啊。” 陈晞阳叹气:“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前路是风雨还是阳光,都要一往无前……” 林霁嘿嘿笑了笑,把写下的几个字涂成了黑疙瘩,按照他哥的话逐字逐句地重新写上,而陈晞阳也觉得此刻的自己提及苏轼的豪情多少有些讽刺,继而闭口不言。 他似乎没有继续挤在这里的理由了,可他却靠在墙上没有动,林霁更不会开口赶他走,他们紧挨着彼此,就这样不经意间,这对兄弟私底下最亲密的一幕出现了。 大概十几秒后,写字的沙沙声停了下来,陈晞阳却宛如老僧入定一般,甚至没往身旁瞟一眼,继续看着眼前的空气。 “哥,”随着林霁扭过头,陈晞阳有种错觉,好像热气喷洒在了自己身上,“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陈晞阳在开口前就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反问:“很明显吗?” 林霁紧张地捏着笔:“感觉你最近和之前不一样,也不像我刚来的时候那样,有心事吗?” 林霁没得到答案,但令他受宠若惊的一幕出现了,陈晞阳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起胳膊,接着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一动作将他们二人之间的空间挤压得更寥寥无几,但却使得亲昵更添了几分温度。 陈晞阳仍旧直视着前方没有给林霁眼神,但却抬起了搭在对方肩头的手腕,摸了摸他光滑的脸:“没事,就是突然觉得太阳总是那么不识趣。” 林霁也不觉得自己被逗弄了,顺势看向窗外那片冬季里罕见的湛蓝天空,心想这太阳不是挺好的吗? 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鸟只剩下麻雀了,它们三五成群地在低空中追逐打闹,也不知那一双双黑豆似的眼睛有没有留意到这对兄弟。 第20章 尴尬 新一次的社团活动放到了图书馆举办,结束时已经过了晚饭点,偏偏天公不作美,空中还飘洒着雪籽,以至于许东海刚迈下图书馆的台阶就哆哆嗦嗦地戴上了羽绒衣的帽子。 “每年寒假前我都觉得宿舍里冷得能冻死人!弟儿,晚上来我床上挤挤?”许东海一边搓手,还能同时兼顾哈气和说话。 陈晞阳离开前还借阅了几本书,他拍打着书本上落下的雪粒,直接无视了这个话题:“你不借点书看看吗?光啃金庸的书可不够啊。” “我还没啃透呢,怕贪多嚼不烂。” 倘若说话也算是运动,那许东海不该这么冷的,走在回寝路上的他喋喋不休:“弟儿我发现一件事,虽然是我先在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但你在这方面的心劲儿似乎比我还足,可以说你功利心强,也可以说你更喜欢写作。相比来说我就比较淡泊名利了,我真正喜欢不是创作,而是文学,前者只是后者的一部分,所以我……” 陈晞阳突然加快脚步甩开了他,好像他说了什么性骚扰的话一样。 许东海揣着袖子站在雪地里无语凝噎。 过完这个冬天就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年了,甚至有不少人为四季后的跨越千年而提前激动,但这种激动在许东海身上的直观体现就是他的话更多了,每天晚上被吵得睡不着的陈晞阳格外痛苦,而一睡不着又要胡思乱想,如此恶性循环之下,陈晞阳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冬天即将迎来雪孩子的命运。 但他一个大活人也不至于真的融化,不管过程是多么煎熬,至少他活到了学期结束,在积雪足以淹没脚踝的时候,学子们期盼的寒假终于到来了。 每逢离校,许东海总要说些垃圾话,但这回他说的却有点道理:“咱们两家是干亲,过年得相互串串门吧?不用等到开学再见了!” “我年都过不好了。”陈晞阳哼了一声,又摇头笑了笑。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那在不下雪又不化雪的时候貌似是冬天里最暖和的,陈晞阳裹得很厚实,甚至武装到了手指和耳朵,所以走在离校人流中的他并不感觉寒冷。正是在这种泰然自若的心境下,来到那个熟悉的路口时他才没有选择以往的方向,而是踏上了另一条分叉口,直奔父亲的礼品店。 开张时热闹的宣传显然是有效果的,面对年轻群体的策略也是上乘,再加上来到了年下,这些天店铺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陈晞阳来到店外的时候赶上了今天最后一波高峰,他懒得挤,来到一旁撑着大伞的路边摊,慢慢悠悠地喝了一瓶刚从炉子上取出来的滚烫的杏仁露。 等到那群客人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离去,陈晞阳才走进了店里,陈力和提前下班过来帮忙的吕燕正在盘算今天的营业量,听到脚步声后齐刷刷地抬起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哎,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啊?”陈力靠在椅子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越看越满意,“进门的时候看着高高大大的。” “没在意。”陈晞阳看了看店里的货架,不少地方都空了。 “是高了,”吕燕笑着看着儿子,“一下学就来了?路上冷不冷?” 陈晞阳摇摇头:“不冷,刚喝了杏仁露。” “好,我儿子知道不亏待自己!”陈力合上面前记账的小本子,“关门回家吧,今天莫名其妙心情好,等阿霁回来咱们下馆子去。” 吕燕打趣:“哟,铁公鸡今天知道拔毛了?” “什么话,”陈力佯装瞪了她一眼,“我一直都觉得赚了钱就是要改善家庭生活的!不仅是吃喝上,我算过了,要是年关生意好点,加上以前的积蓄,咱们都够买自己的房子了!” 吕燕张大了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喜悦,可紧接着又被迟疑所取代:“可……一套房子得多贵啊,不留点后路吗?我觉得暂时租房住也没什么,都习惯了。” 陈力摸索着钥匙准备关门:“我是一家之主,你觉得我整天看着你们娘儿仨租房子寄人篱下好受?而且那群街坊我也受够了,我不在的时候没少欺负你和晞阳吧?现在看我赚了点钱又开始扯闲话了,政府都放我出来了,他们还给我定罪呢?早点买房远离他们也好。” 吕燕显然也想那么做,只是不舍得一下子花光积蓄。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后陈力叹口气:“妇道人家就是小心,咱有收入怕啥啊!来,搭把手!” 陈晞阳默不作声地过去帮忙拉下了卷帘门,看着父亲发力时脸上卷起的皱纹,他突然有种自卑,好像自己此生难以成为父亲那样的男子汉。 当晚那场其乐融融的宴席昭示着寒假的开启,陈晞阳每天要做的无外乎就是看书,指点林霁学业,去店里帮忙,日子一旦有节奏就会变得飞快,年二十三之后空气中的年味越来越浓,菜市场每天都是拥堵的,街边随处可见卖炮仗的摊位,暂时从学海里解放出来的学生们满大街笑着闹着,在这片祥和的氛围里陈力的礼品店也和大部分商铺一样临时歇业,准备过新年了。 煮肉,炸肉丸,包饺子,严格来说这跟往年的准备别无二致,但或许是因为家里的条件更好了,家人之间也更和美了,空气就是比往年的甜蜜。 除夕越来越近,吕燕的单位也正式放了年假,由于效益好,她还气喘吁吁地带回来两大箱福利,眼红的陈力一个劲儿地说这世道穷人越穷富人越富,逼着吕燕笑骂他没见过世面。不过在跨年夜正式到来之前,这个家庭还要准备一件事情。 由于担心年后许家要安排走亲串门,于是大年二十八当天一家四口穿戴一新,每个人都拎满了礼盒,去干亲家走访。 他们的到来自然令顾红红喜出望外,就差把桌子上的饮料糖果塞进亲家的怀里了,不过最高兴的还要属陈晞阳的干哥哥,许东海笑着拉过夏君:“来,这是咱干爹干妈,来的多是时候,省的你再单独拜访了!” 连陈晞阳都想不到他会突然把女朋友带回家过年,老两口就更想不到了,不过错愕之后还是要恭喜的,而且他们也算郎才女貌,看着就令长辈欣喜。 “来来来,这是内蒙的瓜子,比咱这儿的香多了!” 吕燕手里的香梨还没吃完,就又被顾红红塞了一把子弹似的瓜子,顺势笑着拉住对方的手:“红红,你家东海可真懂事啊,人也机灵,你很快就要再长一辈了吧?” 顾红红笑着叹气:“跟他爸一样,我跟老许结婚就很早,没想到这孩子也是如此,还是学生呢就给我领回来一个儿媳妇!不过这也省的我们之后再操心了,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等他们毕业了就领证,趁我们也年轻,多给他带几年孩子。” 陈力哈哈笑着:“要是小孙子也这么懂事,怕是很快就要四世同堂吧!” 一屋子大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许东海顺着他们说了几句笑话,就冲着陈晞阳使眼色,四个年轻人便单独坐到了另一张桌旁,毕竟他们之间才更有共同语言。 陈晞阳觉得许东海一旦离开学校那个环境就会顺眼很多,衷心地祝福他:“我今天才知道你们的感情有多好、多认真,恭喜你们。” 许东海马上撕破了自己顺眼的面孔:“等着吧,到时候找你当伴郎!不过你可别哭啊,毕竟哥哥以后不能跟你好了。” 陈晞阳面无表情:“我去告诉干妈你暗恋我。” “别!哥!”许东海马上拉住了他,“开个玩笑嘛,文化人这么不经逗?” 夏君笑着拍打着他,这亲昵的一幕更显得他们般配。陈晞阳总以为许东海的家境和性格会让他成为一个教科书般的浪荡公子,但同吃一样米生出百样人,许东海愿意带着夏君见父母,夏君愿意跟着他回家,他父母愿意接受他们的感情,这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了。 这种事情给陈晞阳的感觉就是四个字,心驰神往,甚至像神话一样美好,曼妙,继而带上了几分不可捉摸的飘渺。具体形容的话,他像是在被困的孤岛上挖掘出了黄金,余生唯一要做的就是望着荒凉的海面,等待那艘理智告诉他永远都不会出现的船只。 许东海喂夏君吃了颗葡萄,不出意外又把话题转到了陈晞阳身上:“你呢?什么时候找个?” 陈晞阳看向他身后那台VCD,嘴角挑起的弧度似乎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苦涩:“不知道啊。” 夏君笑着帮他解围:“晞阳人帅又有才华,眼光高是很正常的,你别总介绍歪瓜裂枣应付人家啊。” “我就是给他介绍天仙,他不见又有什么用?”许东海还挺委屈,“我认识的最好的女孩就是你了,这个他愿意见,要不我把你介绍给他?” 正喝饮料的林霁都差点被呛住,夏君咬牙切齿拧他的胳膊:“你要是个哑巴该多完美啊!” 陈晞阳笑而不语地靠在沙发背上,侧头看到了林霁那截白皙的脖颈,他很快就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可却有些听不清许东海插科打诨的俏皮话了。 到了饭点,顾红红和老许将留着年夜饭吃的海参鱿鱼老鳖都端了出来,甚至还将一筐活螃蟹给上锅蒸了,等他们说说笑笑地吃完午饭已经下午三四点了,又坐到一起开始聊生意,一聊就聊到了华灯初上,托辞不过之下又开始用晚饭,三鲜馅的饺子让他们刚刚消停的胃又大了一圈。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话,那对情侣总是凑到一起咬耳朵说悄悄话,剩下一对兄弟干坐在沙发上,还好许东海家有彩电,林霁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节目,他身旁的陈晞阳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夜深了,没等陈力起身告辞,顾红红又捧出了一盒麻将要玩,陈力吕燕只得作伴,而这东西玩起来又没个日夜,顾红红便一边摸牌一边说:“你们难得来一趟,年前又不必走亲戚,留下来住一夜呗,玩儿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说完不等他们推辞就喊道:“东海,去收拾一下客房给你俩弟弟住,然后再收拾一间屋子,等你干爹干妈累了能去休息!” 许东海自然应允,留下过夜在陈晞阳的意料之外,可仍跟林霁同床共枕这一事实又使得这份意外不那么重要,他侧头看了一眼林霁,却跟他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林霁也看向了他。 收拾好屋子后许东海早早回了卧室休息,麻将牌相撞的脆响似乎也带着催眠的魔力,没多久林霁就打了个大哈欠,甚至眼角都挤出了泪花。 “困了?”陈晞阳问道。 林霁扁着嘴嗯着点头,像小狗似的。 那边陈力和吕燕玩出了兴致,顾红红也越打越精神,显然是不可能披星戴月地离开了,于是他关了电视,带着林霁起身去往了客房。 走了好几步林霁才想起来问:“哥你认识路啊?” 陈晞阳面无表情:“跟着走,丢不了。” 林霁看上去确实困了,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即使他身旁仍躺着最熟悉的人,一时也难以入眠。 空气里带着一丝丝香甜,身上的被子也比家里的更暖,可林霁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气都睡不着,陈晞阳保持着安静,可听着林霁打哈欠的声音,他越听越精神。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女声,听不清内容,却让他们两个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猛然更清醒了。 二人屏住呼吸等待了片刻,含含糊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虽然还是听不清内容,但他们分辨出这是从一墙之隔的隔壁传来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陈晞阳刚想着他们在自己家也认床睡不着吗,说话时就变成了喘息,还伴随着短促的低喊。 若陈晞阳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他就是在故意装纯洁了。他无奈地摸了摸额头,今天家里还有客人,许东海就不能节制点吗? 这种事情一旦进入状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忘记环境,夏君和许东海发出的动静越来越明显,陈晞阳都忍不住替他们尴尬。而更尴尬的是,当他翻身的时候,早已习惯了黑暗的他看到了林霁那双瞪圆了的眼睛。 林霁冲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陈晞阳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还不睡?” 林霁无奈道:“这,这怎么睡啊?” 从他的语气中陈晞阳知道了些什么,忍不住说:“小小年纪懂的还不少。” 林霁整个身体都缩在暖和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脑袋直勾勾地看着他:“哥,我虽然在上高一,但比你只小两三个月。” 陈晞阳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行。” 他们这头安静了,只会衬托墙对面的人肆无忌惮,陈晞阳感觉在当下的环境里,自己哪怕动动手指都不合时宜,林霁也沉默着,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一动不敢动。 若是自己独处,或许陈晞阳还不至于如此尴尬,他不敢开口也不敢动,甚至强行逼迫自己连呼吸都不能发出声音,在紊乱的心绪间,眼前的黑暗似乎变成了那片黢黑的海域,陈晞阳没有看到自己等待的船只,反而在翻滚的海浪间看到了鲨鱼的背鳍。 第21章 新家 那个尴尬的夜晚,陈晞阳猜不透一直保持紧张的林霁在想什么,而他脑海里泛滥的情绪对方也不得而知,只是后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时,身旁的林霁跟没了呼吸似的,沉寂,僵硬。 他们像是在床上躺到了新年,也就是陈晞阳踩进人生第十九个年头之际,陈晞阳的四周年味十足,父母眼眸里喜悦欢腾的火苗也不比去年今日弱,林霁也一直坐在他身旁,笑得很开心,可陈晞阳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饮下一盅盅酒后,突然觉得坐在椅子上的并不是自己,真正的陈晞阳像个漂浮在空中的局外人。 一九九九年,这座城市终于拆除了废弃多年的铁轨,像伤疤一样横亘在城市中央的沥青路终于被黑亮的柏油路所取代,条条道路宛如展开的对称蛛网,将城市划分为一块块方正的区域。 十层高的银行大楼曾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可在这一年的春天,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头的高楼将它包围了起来,让它看上去像个乡下的土包子,楼顶那往日耀武扬威的避雷针此时也在春日的普照下蔫儿了。 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里,陈力赚到了这辈子最多的钱,他没有扩大门店,也没有拿去自己挥霍,而是穿着已经光鲜不再的、开业当天的新衣激动万分地来到了电业局——这个优质的单位给自己员工修建了家属楼,多出来的一栋对外售卖,陈力这才闻讯赶来。 一般来说这种多出来的楼栋是统一出售给其他单位的,毕竟财大气粗的电老虎也不屑做零售贩子,按理说陈力可能要白跑一趟,但有时候运气来了也挡不住。电视台的记者做了一期刑满释放人员回归社会的访谈,一般没啥人愿意接受,而陈力又是其中做出眉目的生意人,再加上前段时间的见义勇为,自然成为了大书特书的对象,几乎成了他的专访,甚至政府还给他发了一面优秀市民的锦旗,这样一个人自然值得特事特办。 于是陈力以市场的均价买下了一间一百四十平的商品房,这些房子本就经过了简装,办好冗杂的手续后陈力就联系了搬家公司准备入户。 他专门选了林霁生日那天,乔迁之喜加上生日宴直接双喜临门。拉着为数不多的家产离开那条租住了多年却没什么感情的胡同时,陈力当着围观众人的面拿出了中华香烟,一一让给了满头大汗的搬家工人,他就是要让那些嚼舌根的人看看,他这个曾经的劳改犯也能过上红火的好日子。 在一众街坊微妙的神情下,搬家的车绝尘而去。 汽水在杯里翻涌的声音听着就痛快,陈力拿着杯子,再次环视了一圈雪白的墙壁——他在做任何动作前都要先重复一遍这种行为。 由于新家面积大而家具少,所以看上去有些空旷,但胜在宽敞,亮堂,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自己的窝,仅凭这一点,陈力心头涌起的豪情就足以让他干灌一瓶白酒。 一盘盘精致的菜肴中央是一块硕大的蛋糕,林霁吹蜡烛的时候鼓足了腮帮子,陈晞阳看他看出了神,想喝饮料却误拿了酒杯,咽下一大口后猛烈咳嗽起来。 吕燕伸了伸胳膊,林霁抢先一步帮他哥拍背顺气,她瞪向陈力:“喝喝喝!庆祝就庆祝,非买那么多酒干什么!” 陈力哈哈一乐:“双喜临门没有酒怎么行?你一个女人不懂乐趣,要不也来喝两盅体验体验?” “都喝多了谁收拾残局啊……”吕燕嘀咕着抱怨,但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家后,心情瞬间畅快了,“你说你买房子就买吧,买这么大的干啥?总共四口人你买了四室两厅,空荡荡的说话都带回音……” 陈力畅饮了一盅酒,呲着牙说:“你不懂享受,空旷是因为还没买家具,等俩孩子放暑假了,咱们全家去市场上好好转一转,别的不说,我大儿子的书架一定得多买几个!” 陈晞阳咳嗽了一阵就缓了过来,但仍不动声色地让林霁轻拍着他的背,闻言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再者说,”陈力又给自己满上了,“孩子也大了,毕业也就是一两年的光景了,咱得考虑正事是不是?” 陈晞阳听懂了弦外之音,原本已经不再难受的嗓子,现在像是钻进了一只爬虫。 “要我说结婚还是得趁早,”吕燕也表示赞同,“虽喊晚婚晚育,但也得看看咱身边人的选择,东海的大事都算是定下来了,晞阳也得操心了。” “看看,我挑的房子能有用处吧?”陈力开始笑着邀功,换来了吕燕肯定的点头。 陈晞阳抓起刚刚喝剩下的酒杯仰头牛饮,林霁看得眉头直皱,但他哥这次并没有被呛到。 窗外的阳光真是好,照射进来后四面白墙像是在来回反光,陈晞阳眼前的画面开始跳跃,连带耳朵也不怎么好使了,隐隐约约听到父亲说阿霁的年纪也不小,要是有合适的鼓励他带回家看看。 林霁眼疾手快地扶住往一旁歪斜的陈晞阳,正好找这个借口逃离这个话题:“我哥他喝醉了,我带他去休息。” 陈力喝红了眼睛还是在笑:“这孩子害羞,一听找对象就猛喝,哈哈……” 林霁也是个大小伙子,把陈晞阳扶进卧室也不算难事,将他哥轻轻放到堆满包袱、杂物的床上后林霁反手关上门,将老两口的声音隔绝在外。 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不是扔在地上就是挤压在床上,陈晞阳躺下后几乎占据了余剩所有空间,但没地方休息的林霁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保持沉默。 “别等了。” 陈晞阳闭着眼,嘴却突然动了:“今年没给你准备礼物,出去吃蛋糕吧。” 林霁还是没走,他直接席地而坐,以近乎水平的视角看着他哥泛红的脸。 陈晞阳的姿势没有变化,语气低沉:“去吧,阿霁。” 陈晞阳喊他阿霁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此刻林霁却不曾像那些为数不多的时刻一般欣喜,轻声说道:“我以为搬到新家你就会高兴的,哥,这一阵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开心?” “没什么可高兴的事。”陈晞阳睁开了眼睛,跟林霁对视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那张脸只会让他心底的杂念愈演愈烈,但是有一种无名的力量控制着他,不让他重新砸下眼皮。 他强迫自己翻了个身:“很明显吗?” 其实是蛮明显的,连心肺不怎么齐全的许东海都发现了他的变化,最近也问过他是不是来大姨夫了。 林霁尝试着问:“是创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吗……你可以和我讲啊,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可以倾听的。” 陈晞阳突然觉得酒这玩意儿是真的害人,因为无数不该说的话已经迫不及待地涌到了他的嘴边,只要再多一分醉意,或许事情就要往无法挽回的地步一去不复返了。 “……出去吧,我很快就会好的。”陈晞阳又翻了半面,留给林霁一个拒绝交流的脊背。 林霁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并没有听话,而陈晞阳也不再说什么,将脸贴在一个包裹上,胸腔里全是旧衣服的陈旧气息。 次日回到学校的时候,陈晞阳的状态就跟酒还没醒一样,本想刺他两句的许东海硬生生改了口:“弟儿,你这状态可不像是搬新家了啊。” “那像什么,无家可归吗?”陈晞阳连反击都是有气无力的。 “神形一体的像,”许东海一脸关切地靠了过来,“怎么了这是?” 陈晞阳刚坐下就面壁发起了呆,顿了顿才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明天晚上的社团活动给我留个位置。” 这样状态的陈晞阳少之又少,没有活力也没有锐气,偏偏又不像囿于悲伤之中,反倒散发着几分脆弱和颓唐……许东海道:“要不,周末我去你家给你看看风水?” 陈晞阳没理他,许东海不敢再去烦他,乖巧地保持了安静。 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是一种异常艰难的事,但陈晞阳却有自信做到,他有这方面的可贵经验。既然他知道自己疯了,那便有使自己恢复清醒的办法。 这一周比陈晞阳记忆里的任何一周都要短暂,许东海唱着烂俗情歌收拾书包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已经到了周末。 “去年踏青的时候你可比现在的状态好多了,要不这周故地重游一番?”许东海看了看状态仍然不佳的陈晞阳,来了一出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去。”陈晞阳深吸了一口气,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哪怕是硬装他也要让这个坎儿过去。 许东海哼笑:“你这绝情的样子倒和往昔有几分相像。” 陈晞阳冲他比划了一个中指,连书包都懒得收拾,直接一身轻松地离开了校园,差点顺着肌肉记忆往之前的方向迈步。 回家的路上陈晞阳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表现出会让林霁关切的样子了,结果回到家里时他发现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吕燕告诉了他一个似好似坏的消息。 听完母亲的话后陈晞阳沉默着来到那扇散发着油漆味的门前,推开一看,一张崭新的床摆在里头。 吕燕一边擦桌一边说:“你爸前两天特地去给阿霁买的床,以后他也有自己单独的卧室了,也省得你们俩天天挤来挤去的。” 陈晞阳点点头动了动嘴,却后退了两步才发出声来:“哦,挺好的,挺好的……” 等林霁回到家面对自己的新卧室时,仿佛暂时丢失了语言能力,吕燕端上饭后就去店里帮忙了,坐在餐桌旁的兄弟俩没有开灯,可即使在昏暗中也难以找回围坐在炉台旁的感觉了。 一顿无言的晚饭过后,陈晞阳回到了卧室。 新的家,新的屋子,甚至变为了独处,仿佛学校外的一切都变了,他不想沉默以对,因为此种情境下沉默是最坏的选择,可他没办法开口,回家的一路上没有书包的压制,他的魂儿已经没了。 这附近的车流声明显要比胡同里聒噪,即使太阳落了山,也还有来自各方的光源在渲染天空,对陈晞阳而言一切都愈发陌生了。 家里的两个活人跟比赛似的谁也不发出动静,直到半夜父母轻手轻脚地回来,似乎才有了人气。 躺到现在的陈晞阳却感到无比疲惫,直到父母洗漱收拾的声音落下,黑暗与宁静重新占据了这个家,他才困倦地放松身体。 接着,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句瑟缩的呼唤。 “哥。” 第22章 颤栗 林霁光着脊梁,看着自己倒映在惨白墙面上的模糊影子,门后并未传来陈晞阳的回应,但他知道他哥没有睡。 门被轻手轻脚推开后,躺在床上的陈晞阳想着,倘若去年没有去踏青就好了。 他不单单只是在意那件尴尬的事,而是他主动往前迈了一步,打破了过往的相安无事,使得林霁开始亲近他。无论对方这种亲近最终会演化成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欣喜。 房门重新被关上后二人谁也没有说话,打破沉默的是林霁吸鼻子的声音,陈晞阳看了一眼对方身上唯一的一条裤衩,身体先一步往床里靠了靠:“你是真不怕感冒。” 林霁缓缓躺下,将被子拉到了下巴处,被窝被陈晞阳暖得很热,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卧室。 林霁的沉默像一块石头压在陈晞阳的心口,此时的相顾无言与最初的隔阂截然不同,陈晞阳必须开口说点什么,才不会被泛滥的心绪淹没。 “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睡一起?” 林霁沉默着,一动不动,宛如在复刻那个尴尬的晚上。 陈晞阳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到问话,甚至带上了明显的的怒气,可他知道自己只是色厉内荏而已,与其说是在质问林霁,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就在陈晞阳想着自己以后干脆在学校过周末的时候,林霁才幽幽地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想跟你一起,和你说话,看着你笑。哥,别讨厌我。” 他的声音很低,甚至都没什么语气,但每一个字都在竭尽全力挑拨着陈晞阳本就凌乱的心弦。 陈晞阳仿佛置身于烈日之下,他回到了与林霁初遇的那个正午,耳边出现了幻听,蝉鸣声密不透风地包围着他,他的前额很快就被汗水占据。 “我不讨厌你,”陈晞阳的声音颤抖着,好像正在忍受什么痛苦,“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陈晞阳答不出口。 陈晞阳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被那种特殊的感情折磨,却没想到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根深蒂固。尽管他承认,在极少的时候他能品味到一抹隐藏在痛苦与压抑下的诡异快感,但他没有任何理由劝说自己认为那就是他想要的。 那种异样的感情,从生到死都该处于阴暗之中,拿不到阳光下,痛苦也好,不甘也罢,都要自己慢慢咽下,这种可称作“生命中的缺失”的滋味他不该让外人品尝。更何况那是他的家人,更何况,陈晞阳也不清楚自己情从何起。 理智上说,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对林霁产生深厚的情感,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边只有这个人,一切情感的交互目标也只能是他。 倘若如此,他更不能听从本能。 清醒地体验到自己疯了,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愈发明显。陈晞阳能用滚烫的大脑将这个问题的理论部分思考清楚,但似乎又于事无补,压抑的情感本就无从宣泄,意识到他的清醒后又开始闹腾了。 陈晞阳咬牙想着,人啊,既对未知感到恐惧,又有一颗想要冒险的心,有时候看着火坑还想跳进去感受感受,本性如此。 所以,在林霁小声喊了一句哥后,陈晞阳才会猛然翻身,死死抓着林霁的肩膀,自己则几乎抵在了他的侧脸上。 或许是受了惊吓没反应过来,林霁一动不动,任凭陈晞阳粗重错乱的呼吸将热气打在自己的耳垂和颈肩,陈晞阳感觉自己真的掉进了火坑里,而林霁的肌肤是那么凉,像救命的冰,让他死都不愿松手。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陈晞阳的喘息声,听着令人畏惧,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林霁才慢慢抬起了手腕,可他没有推开陈晞阳,而是将手放到了对方压在他胸口的臂膀上,轻轻地摸着,宛如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猫。 颤栗的感觉顺着胳膊顷刻间遍布全身,陈晞阳的鼻尖蹭着林霁的鬓角,在他耳边低语:“阿霁,你要是不喊我哥就好了……” 林霁一直沉默着,亦没有推开他,陈晞阳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得懂这句浅显的暗示,但说出口后,他的身体没那么火热了,但那份萦绕不散的不安与恐慌却显得更为清晰。 他泄了气般松开了林霁的肩膀,整个人无力地翻身躺好,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被汗水浸透了,给他留下了无限的阴寒和瑟缩。陈晞阳面无表情地盯着轮廓分明的天花板,想活动一下被压麻的那条胳膊,但刚刚抬起,就被抓住了手腕。 陈晞阳转过头,迎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林霁就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样,但那平和的目光又像是吐诉了千言万语。 今晚卧室里好像并不黑暗,陈晞阳缓缓从床上坐起,先是看了一眼被林霁捉住的手腕,接着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的面庞。 缓缓挣开对方的手腕后,陈晞阳冲他俯下了身子,他想吻林霁。 乌黑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饱满微张的双唇,一路扫视下来,陈晞阳心里的那团火又燃烧了起来,可伴随着欲望一起涌现的,是胆寒和畏惧。 喉结,锁骨,胸口,每一处都是那么诱人,但陈晞阳的眼中却翻涌着纠结与抗拒,那落了霜的肌肤既在无声地邀请,也在无言地抗拒。 陈晞阳虚脱般的斜着倒在林霁身上,那些亲密的部位完全禁止他触碰,他转过头,轻轻吻住了林霁皮肉紧绷的腹部。 陈晞阳甚至能通过对方颤动的经络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疯了,像是要一头扎进林霁的肚子里,吮吸得越来越用力,最终叼起对方肚子上的一块肉轻轻撕咬了起来。 整个过程林霁都保持着安静,任凭肉食动物无声地进食,林霁最后感受到的是温热的湿润触感,那不是陈晞阳的涎水,而是他的眼泪。 陈晞阳说不出来任何话,只有一颗颗眼泪欢呼着砸在林霁的腹部。 外边不知道是玻璃还是什么,在反射着未知方向闪耀的亮光,可想而知不久之后这座城市的光污染会有多严重。陈晞阳重新睡在了枕头上,一翻身,给了林霁一个背影。 倘若陈晞阳此时回过头,他就会看到林霁望向他的神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但他还是在充当哑巴的角色,一言不发地望着陈晞阳发际凌乱的后脑。 过了不知道多久后,保持侧卧的陈晞阳张开嘴想说话,喉咙却跟破了个口子似的使不上力,只是徒劳地动了动嘴型。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他本想告诉对方当这是一场梦,既然是一场梦,那就不要表露任何语言了。 这一晚他们谁都没有睡,窗外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陈晞阳昏沉的脑子才暂时失去了意识。 第23章 断绝 即使是在睡梦里,陈晞阳也能感受到自己畏惧天亮到来的那份心情。 他还维持着昨夜最后的睡姿,睁开眼睛后头痛欲裂,身体发麻,但好消息是身旁没有人气,看来林霁已经离开了。 感受一番窗外那明亮的阳光,陈晞阳便知道时间不会早,只怕父母已经去店里忙和了,也就是说家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意识到这一点后原本就想在床上躺到新世纪的陈晞阳更是没有理由起来了,他换了个姿势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抓了抓嘴唇,迫切地想抽一支烟,但在下一刻,这种强烈的情感就被另一种心绪所取代。 遖峯 自己究竟吃错了什么药? 过往,陈晞阳甚少审视自己的内心,或者说他总是采取避而不见的鸵鸟行为,硬要说昨晚的诡诞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他似乎勇敢了一些,令他敢正眼看着自己了。 从那个经久不衰的噩梦造访伊始,陈晞阳就知道自己发生了某些变化,也知道那种异样的恐慌会伴随着时光的流转愈演愈烈,而他却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样的刺激下,疯了。 喜欢同性,陈晞阳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但他对异性毫无感觉,对她们没有欲望,甚至心里也没她们的容身之地,看似永远冷淡静默的他却会因为同性的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心悸,相似的身体也对他充满了诱惑。他承认这是病态的,是不健康的,是离经叛道的,不过细想下来这又如何呢?他是有独立思考的人。 可当这种心驰神往作用于自己名义上的兄弟时,陈晞阳强撑起来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冷淡,坚硬,强大,这些词变得和他毫无关联,他感到畏惧,痛苦,乃至绝望。 我吻了阿霁……一想到这一点,陈晞阳恨不得将自己生生掐死,荒诞的情感给予了不该接受他的人,自己怎么痛苦怎么害怕都是活该,可对方为何要遭遇这些? 虽然他并没有亲吻对方身上被爱情赋予意义的部位,可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泪水。 陈晞阳一动不动地躺着床上,盼望着来一场地震,将他的生命和痛苦结束在此刻,可惜的是他们这里是山前冲积扇平原地区,地震比他这种倒霉的人生罕见多了。 是的,倒霉,回首自己不算漫长的过往,陈晞阳只能用这个看似无病呻吟自怨自艾的词汇作为总结,家庭的变故,可怕的经历,浑浑噩噩的青春,封闭的内心,这些组合到一起总不会让一个人幸福的。 可他好歹安然无恙得来到了二十岁之前,他有能力将自己维持成一个正常人,所以不能再放任自己疯癫下去了,尤其这份不伦不类的感情还涉及到了家人。 绵长的思虑终于给了陈晞阳一点点力气,喉咙干渴的他听了听客厅动静,静若止水,这才起身有气无力地拉开了房门。 结果他看到了坐在客厅椅子上出神的林霁,忧思半天的成果仿佛在顷刻间化作了虚无。 陈晞阳和第一反应是反身回屋关门,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最好的办法,第二反应是若无其事地张嘴说话,可他又做不到,他们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着,与昨夜如出一辙的恐慌又一次塞满了陈晞阳的心头。 最后还是林霁声音沙哑地说:“哥,我煮了鸡蛋,吃饭吧?” 陈晞阳都没听见对方说的是什么便连连点头,林霁走进厨房后他才恍然回神,坐下后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林霁去而复返后陈晞阳栽着头不敢看他,林霁将小碗摆在他的面前,里边是两个满是裂纹的煮鸡蛋,颜色很深,明显是入了味的,他们两个都喜爱偏咸的煮蛋。可此时的陈晞阳*本注意不到这些,他只是机械般的剥皮吞下,嚼碎的蛋黄让他感觉像是吃了一嘴石灰。 他本是出来喝水的,却在匆匆吞下两个鸡蛋后仓皇逃窜,回到屋里关上门,他才像个怕鬼的小孩钻进被窝里那般,有了一丝丝安全感。 外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种沉寂让陈晞阳心慌,他在卧室里踱来踱去,胡乱找了一本武侠小说烦躁地翻阅着,可显而易见,没翻几页就被他扔在一旁,他摊在床上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客厅里寂静,窗外也是一片沉闷,只有阳光在无言地唱着独角戏,陈晞阳想着幸好聒噪的蝉鸣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造访,不然一定能把他吵死。 香港是夏天回归的,父亲也是夏天归来的,但陈晞阳总觉得自己会在夏天失去很多。 鸡蛋残渣似乎扼住了他的脖子,陈晞阳每次喘息都觉得自己想个破烂的风箱,他急需要水,于是不顾林霁还坐在外边的可能性,下床拧开了门把手。 而命运也没有让他失望,林霁确实还坐在刚刚的位置上发呆,身旁的餐桌上还散落着鸡蛋壳,一片狼籍。 陈晞阳冷不丁跟林霁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瞳孔和眼圈一样黑,难以形容其中的情感,陈晞阳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拧开了桌面上的一瓶水仰脖灌了下去。 清凉和滋润让陈晞阳的不适减缓了很多,却也让他的一颗心更为沉重,他正想着是否要说几句废话试探一下林霁的心情时,林霁却看着他起身,陈晞阳瞬间化身胆怯的兔子,转身就走,可他的背后传来更为迅捷的脚步声。 林霁从背后抱住了他。 陈晞阳的大脑一片空白,触电般的感觉顺着脊梁直奔大脑,他没有挣扎,但也没有丝毫的欣喜,整个人从诧异中醒来后,彻底陷入了恐惧之中。 他完了,林霁也完了。 林霁的怀抱不断收缩,勒得陈晞阳喘不上气,手中的水瓶跌落在地板砖上后,林霁才后知后觉地松了些力道,颤抖的声音在陈晞阳的耳畔响起:“没事的哥,没事的……” 陈晞阳已经听不懂这句话了,什么叫没事?兄弟乱伦,全世界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 他缓缓抬起手,覆盖住了林霁的手掌,动作堪称轻柔,可他心中翻涌的情绪却和表现出来的动作格格不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他该为林霁的回应窃喜?还是该自责?还是抱着弟弟一起毁了这个世界?陈晞阳唯一能摸索到的就是恐惧,在恐惧面前他要保护同类,更要保护自己,任何生物的本能都是如此。 将怀抱狠狠挣开后陈晞阳猛然回身,咬着牙高高举起了巴掌。 他眼中的怒意让林霁心中一颤,可除去怒火之外的东西,又让林霁感到心疼。 面对林霁毫不退却的目光,犹豫过后,陈晞阳这一巴掌最终落在了自己脸上。 瞬间失聪之后是火辣辣的疼,像是有什么事物要在皮肤下破土而出。林霁瞬间变了脸色,跨步而上拉住了陈晞阳:“哥!” 陈晞阳狠狠推开了他,瞪着他咬牙切齿:“林霁,我疯了,你也疯了吗?” 林霁颤颤巍巍道:“哥,我知道你很痛苦,你要打打我,别打自己……” “不要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也忘掉昨夜的种种,”陈晞阳靠在墙上,不这么做的话他怕自己会瘫软在地,“林霁,我是畜生,但我还是要当你的哥。” “哥,你别难受,其实我……”看着陈晞阳眼中根本遮掩不住的痛苦,林霁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哥已经有了决定。 陈晞阳扶着墙,指甲缝里全是墙皮的白灰:“你要是还把我当你哥,从现在开始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上课,以后找工作、结婚、孝敬爸妈,把不该发生的事遗忘掉。” 说来简单,可林霁和他怎么可能忘掉呢?然而这就是最痛苦的地方,陈晞阳知道是自己先迈出了逾矩的脚步,此刻说这些对林霁不公平,可为了不让他受伤更深,也为了堂堂正正做个人,他非这么说不可。 天空中好似有厚实的云层飘过,屋子里突然变得有些阴沉,陈晞阳看到了林霁脸上的阴影,也看到了他麻木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卧室时陈晞阳已经濒临虚脱了,他宛如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张嘴喘气,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来那部让他呕吐的电影。 他根本没看完《春光乍泄》,但从开头的色调和风格,他断定这部电影不会有和美的结局,好像他的人生一般。 第24章 假期 在人们欢乐之际,时光的脚步总是匆匆,但当一个人对时间失去概念的时候,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小东西更会加剧脚步,头顶的烈阳险些令自己晕眩时,深陷蝉鸣之中的陈晞阳才恍然意识到,盛夏已至。 脚下的路宛若被太阳晒化了,像是淌在泥沼里,陈晞阳不去看前边蒸腾的扭曲空气,而是一边摆出行将就木的老人般的姿态缓慢前进,一边将思绪挪到了两年前那个同样酷热的夏天。 因为过于炎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艳阳底下的陈晞阳突然打了个冷颤,接着从家属院门口缓缓行驶出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在他面前停下后陈力从驾驶室探出头来:“瞧你这一身汗,赶紧回家凉快凉快吧。” 扑面而来的汽油味让陈晞阳有些头疼,顺势望去,他能看到面包车的后座上堆满了塑料膜包裹着的毛绒玩具,恍然间他甚至没想起来父亲是何时买入的这辆二手车,仿佛今年头两个季节交替的时候他失去了魂魄。 “现在去店里?”陈晞阳顿了顿后,反问了陈力一句。 “嗯,这会儿人少,我回家拉点货,”陈力点点头,“快回去吧,这大学生就是轻松啊,放暑假连本书都不拿,阿霁就不行了,回来时背着大包小包,现在中学压力都这么大啊……” 目送汽车尾气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后,陈晞阳眯着眼睛看向苍穹那个难以直视的光斑,耳畔的蝉鸣声更加肆意。 暑假了,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朝夕相处近两个月。 从楼道至家门这段路没了太阳直射,但陈晞阳却感觉脚步更为沉重,每一脚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口,用钥匙拧开大门后,家的味道更令他举步维艰。 相比之前,玄关里挂上了中国结和全家福,看上去没那么冷清了,不过照片里的兄弟俩都是一脸强颜欢笑的模样,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照相,显得紧张。 “哥?” 陈晞阳开了门之后一直没有进去,客厅里传来林霁疑问的呼喊。 应付着嗯了一声后,陈晞阳进了家门,路过客厅时林霁指着桌子上那盘切好的西瓜:“吃点西瓜吧,外边是不是很热啊?” 陈晞阳点点头,坐在了铺着毛毯的沙发上。 因为新房过于空旷,陈力还是没能等到孩子们暑假就添置了不少家具,如今有人来他们家做客时总是免不了要参观一番、赞赏一番。 “哥你们也放暑假了吧?” “嗯。” “什么时候开学呢?” “九月一号。” “咱们一样,但我们学校要提前半个月到校,说是要补课。” “嗯。” “哥,你吃西瓜吧,我回屋写作业了。 客厅里只剩下自己后,陈晞阳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虽然口渴燥热,但他却没有去碰那盘内脏一般鲜红的西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林霁紧闭的卧室门上。 那场令陈晞阳失去魂魄的对话发生后,林霁倒没有刻意地躲避他,该有的对话寒暄并没有减少,但陈晞阳注意到,对方几乎不再跟他对视了。 理智告诉陈晞阳,这是最好的、最应该的相处模式,然而这个好消息给他带来的影响却是两个季节的浑浑噩噩。 安坐的陈晞阳突然感到焦躁,家里仿佛没了空气,窒息感逼着他逃离这里。他来回掰着自己的手指,倘若整个暑假他都陷在这种压抑中,那就太恐怖了。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险些让陈晞阳的心脏蹦出来,他像被针扎了一样猝然起身,如临大敌地看着还在铃铃响的电话机。 陈力购买家具时想着一步到位,干脆在家里接上了电话线,可惜用到它的时候并不多,以至于陈晞阳对铃声极其陌生。 刺耳的铃声仿佛在较劲,哪怕陈晞阳半天没动作它也仍孜孜不倦地喊着,陈晞阳又冷了几秒钟后才慢步来到电话机前,拿起听筒小声喂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家电话没人接呢!”听听另一边传来许东海带笑的声音。 陈晞阳慢悠悠地嗯了一声,又补了一句:“我刚到家。” 另一边,许东海的话连珠炮似的响了起来:“我说弟儿你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失魂落魄的,社团活动你不参加,文章你不写,放假了连本书都不带直接跑了!好家伙我回宿舍的时候还以为你打算假期住学校呢,东西也不收拾。” 陈晞阳勉强一笑:“太激动了,忘了拿东西。” “感谢哥哥我吧,床铺我给你卷了,不然看你开学时候怎么住……行了说正事吧,”许东海邀完功后话锋一转,“你暑假有什么安排吗?” 陈晞阳默默摇头,等到听筒里传来许东海不耐烦的催问后他才想起来开口:“没什么安排,混吃等死呗。” “小小年纪这么颓唐,”许东海嘀咕了一句,“你要是没安排,哥哥带你去个地方怎么样?” “什么地方?”陈晞阳发问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林霁的卧室门。 许东海沉吟片刻:“是这样,我以前没跟你提过毕业后的去向,我爸妈说随我干啥去,我最近想了想,打算从事跟文学有关的行业,所以这个假期想去出版社打打杂看看行情,你想跟我一起吗?” “出版社?”陈晞阳只是略感意外,毕竟许东海曾透露过他对文学的兴趣大于对写作的兴趣,不打算当个职业作家也可以理解,陈晞阳只是没想到对方早早地就开始思考未来的去向了。 想想自己,别说去向了,好像未来连存在的意义都变得模糊了,陈晞阳自嘲地苦笑一声。 许东海误会了他的笑声:“你别笑得这么瘆人行不?哥哥没有逼你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毕业后当我的同事,人各有志,不想也无所谓。” 陈晞阳对出版社只有一个单一的概念,不存在有没有兴趣这一说,但想到长达近两月的暑假,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有兴趣,约个地方见面聊聊吧。”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后,正在奋笔疾书的林霁突然顿住了笔尖,他看着喷着新漆的油亮桌面,思绪不知飞往了何处。 夏日午后,无论是花草还是树叶都是蔫蔫儿的,由内自外散发着得过且过的慵懒,而与之对比最为鲜明的就是在街道飞奔玩闹的学生们了,对他们来说假期就是最美好的时光,哪怕跑得浑身大汗,叫得声音沙哑,他们的脸上也不会缺少畅快的笑容。 或许一根冰棒、一个笑话就能让他们的快乐达到顶峰,而陈晞阳却要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的心勉强不坠落谷底。 走进约好的咖啡馆,陈晞阳终于明白许东海为什么会跟他约在这里了,有些昏暗的厅堂里只有角落的那张桌子上坐着人,正沉浸在彼此打情骂俏的世界,根本没有在意有人走了过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 在许东海和夏君的对面坐下后,陈晞阳勉强打出笑脸。 夏君嘴角含笑地轻推了许东海一把,许东海哈哈一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可别把咱干弟弟当外人啊。” 陈晞阳笑而不语,对面两个又说笑了几句,接着夏君就起身告辞了:“行了你们聊正事吧,我先回去了。” 陈晞阳一愣,告别之后看向许东海:“我不会是真的打扰你们了吧?” “说啥呢,”许东海挥挥手,“这里离她家近,我约在这儿就是想顺道见她一面,毕竟假期里就要办正事了,怕见面的机会少。” 陈晞阳无言地点点头,感觉自己离正常人的生活好像越来越远了。 “喝点什么?”许东海问道。 陈晞阳摇摇头:“说正事,那个出版社你具体展开说说。” 许东海道:“咱们本地的出版社就那几家,还都是私人性质的,但有一家是从业时间最久的,我打听的时候感觉口碑也还可以,就托咱爸去找了找那位老板,他同意我假期去打打杂,我就想着拉着你去看看。” 陈晞阳沉思:“出版社……具体干什么呢?跟咱这专业搭不搭呢?” “说是打杂,其实是去编辑部,不会真让咱干那些烧水打扫的活儿,”许东海笑着说,“据我所知主要有两项业务,一个是配合主编审稿件,还有就是联系各家书店的渠道。” 陈晞阳迟疑着点点头:“又不是自己参与写作,这工作跟文学有啥关系?” “这你就不懂这其中的玄妙了,”许东海一脸我最聪明睿智的模样,“出版社最大的优势,那就是能看到很多市面上很难买到的作家的作品,甚至是外国的新作品。弟儿,搞文学的人眼界得开阔啊,古典文化要钻研,而当下流行的新文化也很重要,一些外国的新兴作家好多人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去了解了解真的是咱们的损失啊!” 直到此时陈晞阳才真正有了几分兴趣:“真难得你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许东海已经被他讽刺习惯了,毫不在意:“如何,哥哥给你找了一件好差事吧?不管你以后打不打算在出版社工作,这个假期到那里开开眼界总是没错的。” 陈晞阳点头的动作和表情一样审慎:“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人家要我吗?” 许东海哼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放心,马上让你知道哥的面子有多大!” 第25章 萌动 关于陈晞阳选择的假期度过方式,当爹的和当妈的肯定都不会有异议,林霁保持着沉默,只是从陈晞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拿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片刻。 所以对林霁而言,这个暑假是特殊的,也是漫长的,虽然他住在窗明几净的楼房里,可大部分时候家里总是沉寂冷清的,陈力和吕燕要在店里忙碌,陈晞阳也经常是踩着星月、迎着黎明归来或离去,与他作伴最多的,是孤寂的题海。好像从某一时刻开始命运发生了断裂,原本温馨的小家变得走样了,可他却拿不准确切的原因,更遑论解决方法了。 被时代洪流冲垮的人好像只是少数,因为更多的人等不到时代洪流,就已经消弭于乏善可陈的人生了。 那么相对应的,像是逃离了一般的陈晞阳,他是否找到了一处足以撑起命运重拳的桃源呢?答案显然是没有的。 基于许东海的家庭背景,外加编辑部从主编至责编都是清一色的温厚性格,年轻人在这儿根本不会受到排挤,而陈晞阳也的确如愿以偿看到了各种难以在市面上见到的文学作品,但这些似乎并不足以令他倒霉的人生换一个修饰词。 不包含情感的文学作品或许存在,但它不可能出名,更不会传世,而优秀的作品,尤其是外国作品,之所以能让不同母语的人得到同样的思考与感触,无外乎是其中的情感为人所共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死亡和爱情是人生的全部,更是不少通俗作品的内核,陈晞阳看得越多就想的越多,那些想象翻来覆去变着花样,但归根结底,那个披着不同外皮的人却没变。 陈晞阳的视野打开了,心胸开阔了,甚至灵魂也飞往了远处,但他的身体仍旧深掩于土中。萌动翻涌的情感会给自由的人装上翅膀,也会向深陷泥沼的人落井下石,陈晞阳愈发想不明白,许东海是如何做到每天都那么开心的。 他们像两只落入米缸里的老鼠,米缸深不可测高不可攀,陈晞阳深知自己出不去了,哪怕一辈子不会饿死也郁郁寡欢,而许东海却能笑着大快朵颐,究其根源,大概是许东海有能力在缸里建起自己的家吧。 在他们来到出版社半个月后,收到了一批新书,来自隔海相望的邻国日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这本被编辑部唯一的女责编阿玲戏称为黄书的作品,让陈晞阳心中的情感与痛苦再次加剧了。虽然成因大相径庭,但他似乎能读懂主角心中那种彷徨踟蹰的情感,可惜这种共鸣看上去毫无用处。陈晞阳甚至想着,有些痛苦无法缓解更不会愈合,一切都是无用的,他隐隐地担心自己会采取浪荡的方式来阻隔痛苦的侵蚀。 没准这种心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何进来社会上人们失格的事迹越来越多。 许东海仍像在学校的宿舍里一样热情地待人接物,放开眼界的同时也成为了编辑部众人的好友,想必所有人都盼望他毕业后能到这里正式任职,而陈晞阳,虽然不至于惹人厌烦,但大家对他的印象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干哥哥也不止一次在私下提醒陈晞阳,而他只是说:“大家能正常相处也不错,何必都要当热络的朋友呢?” 许东海抓着脑袋嘀咕:“感觉你最近越来越感性了,好家伙还挺适合当个作家的……” 七月的尾巴,编辑部的正式员工们入手了本月工资,而因为程序问题,两个年轻人的实习工资并没有发下,部门主编唐老当即大手一挥,请他们吃饭。 陈晞阳本不愿去,但架不住众人热情,他不好拂了面子,只能被迫答应。一帮人有的热热闹闹地收拾东西,有些排队往家里打电话说少做一个人的饭,等他们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地走出出版社大门时已经距离下班有一段时间了,天空中飘着火烧云,煞是好看,一帮骨子里散发着文艺的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闹着要作诗一首。 空气中的热浪已经没那么浪了,陈晞阳跟众人一样仰头看着天空,即便没有作诗的雅兴,可他仍旧陷入了沉思。 他莫名浮出一种想法,那便是,盛夏反而是人们最容易感到孤单的时刻,因为凛冬本身包含了许多人们赋予它的负面内涵,而酷热的盛夏,它连陪着人孤独的行为都没有,很是铿吝。 夏天的黄昏,和周遭人格格不入的自己,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孤独感让陈晞阳无可救药地再次想到那个一天当中会出现无数次的问题:阿霁这时在干嘛呢? 在这种心境下,陈晞阳压根没注意到唐老正一手撮胡子一手摇扇子,翕动着嘴唇打算开口作诗了。 不过众人还是没能有幸听到这首佳作,一辆崭新的三菱轿车飞驰而来,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后在众人面前猛然停下。陈晞阳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同事没有惊慌也没有痛骂,而是一起盯着墨绿色的车玻璃看向车的内侧,表情都是欲言又止。 脸上唯一存着迷茫的是许东海,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感觉莫名其妙的。 司机笑呵呵地推门而下,是个消瘦的年轻人,身上套着的衣裤仿佛大了一号似的,他没有理会路边的一众,而是绕路来到车的另一侧,弯腰拉开了车门。 或许他自认为动作很优雅吧,但在外人看来宛如一只手舞足蹈的猴子。 若是只有自己走在路上,陈晞阳对这种无聊的人、无聊的事不会多看一眼,然而当又一个年轻人含着笑意从后座上下来后,陈晞阳的目光被他牢牢吸引走了。 那是一个很俊俏的年轻人,打扮得很洋气,下车时浑身上下的饰品钉咣乱响,硕大墨镜下是直挺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好像个电影明星,而且脸蛋上貌似真的涂了粉。 他挑起葱白似的手指将墨镜推到额上,伴随着他的动作空气里翻涌着浓烈的香水味:“哟唐老师,你们今天下班可够晚的。” 唐老居然和蔼地笑了笑,可能对任何人他都是这副态度:“小丁,快一个月没来上班了吧?” 陈晞阳突然想起来,有时同事谈话时会提及“小丁”,而且一旦带上这个名字,语气都会有微妙的变化,但他并不是非,所以从来不问这个人,只是分析出好像是个很长时间都没来上班的同事,今日一见,没想到是这副尊容。 “嗨,您跟老板说一声,该扣工资扣工资,别跟我客气……”小丁笑的时候唇和牙都挺漂亮,称得上是唇红齿白,年纪绝对不大,他又转向身旁那个一脸巴结笑容的男子,“行了你回去吧,我要去单位了。” 瘦猴般的男人继续无视围观的人群,将手搭在小丁的肩上:“这么晚了回单位干啥,跟我去跳舞吧?” “免了吧,”小丁突然捏了捏对方的脸,动作无比亲昵,“今天没兴致,回聊。” 这个旁若无人的动作令陈晞阳猛然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手还有捏脸这个功能。 男子这才瞟了一圈众人,仿佛知道自己今天是没可能达成所愿了,只能叹气,恋恋不舍地拍了拍自己的车门:“那我走了啊,注意看我给你发的短信。” 小丁飞快地摆摆手,嘴角翘着,可原本搭在额上的墨镜落回了原位,看不清他的眼里究竟是不是真的带着笑意。 三菱轿车绝尘而去后,小丁笑着走到唐老身旁,夺过他手里的扇子帮他快速扇风:“唐老师你们怎么一起走了,打群架去?” 唐老无奈一笑:“没大没小的,我们带着两个实习的孩子去吃饭,你正好来了,一起去。” 小丁显然是没兴趣,将扇子又还给了他:“今天累了,以后再说,我回单位眯一会儿。” 唐老回头看着他走向出版社大门的背影:“休息室那环境你不嫌弃了?怎么不回家睡?” “不回,老爷子最近又唠叨起来了,我得躲着他……呀,咱编辑部什么时候来这二位帅哥,改天我请你们啊。” 从许东海和陈晞阳身旁路过时小丁瞥了他们一眼,陈晞阳觉得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很刺鼻,但吸进去之后,味道却又没那么腻。许东海全程皱着眉头,好像也是开了眼,第一次在生人面前这么拘谨,连声招呼也没有。 这一打岔也没人提作诗的事了,眼看天色擦黑,一行人加快脚步往定好的馆子走去,他们谈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那位小丁身上,不过听话头仿佛他们都习惯了。 陈晞阳一边走一边沉思,许东海是个憋不住话的,忍不住挤开人群钻到了唐老身边:“唐主编,那人谁啊,你们大家都认识吗?” “小丁,丁照颜,”唐老摇头苦笑,似乎对这个年轻人也是一肚子无可奈何,“名字不错吧?出自文天祥的《正气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好名字啊。” “丁照颜……”许东海嘀咕了一句,“我听大伙儿有时会提及这个名字,是咱们同事是吧?他怎么今天才来上班?还不是上班……” 唐老眯着眼睛笑笑:“副市长家的公子,上不上班重要吗?小丁跟你一样性格挺好的,跟我们相处的也挺好,虽然总不来上班,但人各有各的追求,也没人指摘他什么。” “副市长怎么生了个这……”许东海咋舌,“性格貌似是不错,但他刚刚……怪怪的,他跟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啊?” 阿玲忍不住捂嘴一笑:“行了东海,别问了。” 陈晞阳无声地抬头看向阿玲的后脑,仿佛想看透她这个笑容究竟包含什么成分。 “你不让他今天问明白,随后又该去瞎打听了,”唐老打开折扇,声音稍稍低了些,“小丁他从不瞒着,也不怕外人说什么,他确实跟大部分男孩喜欢的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厌恶,但咱们接触文字的人看的东西多,胸怀也理应宽广,就算不能接受,无视就好,不要伤害。” 说着说着唐老的口吻就带上了几分正经,显然并不是因为丁照颜市长公子的身份才说这番话的。许东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就是一时不明白所以问问,我管人家的事干啥。” 这是不熟,等以后混熟了,只怕许东海免不了要拿这话题开玩笑…… 他们的对话,以及其他人语气各异的窃窃私语都落在了陈晞阳的耳朵里,他对这个刚刚才见了一面的人难以忘怀,因为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敢这样呢? 他默默地回头看去,他们走出了很远,早已看不到出版社的影子了。 第26章 怯懦 酒桌上的许东海比平时更不甘寂寞,吃完饭后几乎要瘫在地上了,推杯换盏之际陈晞阳出于不同的缘由也跟着他一起敬了几圈酒,但好在没有醉,还能一边冷静地抽烟一边搀扶着他干哥哥。 唐老上了年纪却在酒量上碾压了两个小年轻,面色红润地大幅扇着扇子:“怎么样你们两个?还行吧?” 许东海笑得宛如智障,软绵绵地竖起大拇指:“唐主编可以啊,小子我甘拜下风……今日才发现您竟有几分洪七公的风采……” 陈晞阳给他屁股上不轻不重来了一脚,阻止了他的酒后胡言:“唐主编,车来了,您先上车走吧。” 一辆黄色的面包的士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唐老亲自拉开车门招呼着身边的几位:“上车上车,咱们几个一起走,让他们等下一辆吧。” 陈晞阳有心退让,但怀着心事的他怎么可能在言语上占据上风呢,外加赖在他身上的许东海都要睡着了,他只能被迫率先上车。 唐老还让他报了许东海的地址,先送醉鬼。 车上的汽油味很重,坐在最角落的陈晞阳索性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散落着大小光斑的道路,其余人以为他醉了便不再跟他闲聊,不过这也正是陈晞阳想要的。 其他人的说笑无法传入陈晞阳耳中,酒精和燥热让他的脑门上满是汗水,他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模糊倒影,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如此无畏。 等车辆缓缓减速拉回陈晞阳神志时,他才注意到四周街道变得熟悉,许东海家到了。陈晞阳连拍带喊终于唤回了对方几分意识,跟着一起下了车,他借口自己家就在许东海家附近,目送半车的前辈离开。 许东海貌似心情挺不错,虽然脚下踉跄,但并不耽误他一路哼着歌,陈晞阳认为这就是最标准的醉鬼姿态。 吹拂而来的夜风驱散了几分燥热,陈晞阳腾出一只手刚摸出烟叼上,就听到身旁许东海冷不丁来了一句:“那小兄弟挺酷的啊……” 陈晞阳动作一顿,被对方拉扯着趔趄了一步后语气如常:“跟你有关系?怎么,换口味了?” “我觉得他很洒脱啊,”许东海哈哈笑着,“他家里是从政的,他能这么自我真的挺值得敬佩的,弟儿,这出版社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陈晞阳没有理他,搀着他晃晃悠悠走到家门口时,口中叼着的过滤嘴已经湿成了一团疙瘩。 顾红红开门后不出意外地一边给干儿子道谢一边痛骂亲儿子,陈晞阳借口父母担心拒绝了进去休息的邀请,顾红红又张罗着要他提两只新宰的野鸡回家,陈晞阳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其实这里距离他家并不近,但陈晞阳并没有打车,而是迈开双腿穿过或热闹或冷清的大街小巷,好像既不愿在外过夜,也不想回到家中。 印象里自己好像很少走这么长的夜路,甚至有段时间他黄昏后都不敢出门,但如今心里已然不惧了,也不知是过去了,还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他完全凭借着肌肉记忆走在街上,车流远不如白日密集,但喇叭声也总没有断绝,时而商铺的灯光将他脚下照耀的亮如白昼,时而只有冷寂的月光为他照亮前路,陈晞阳感觉这个世界仿佛是个活物,甚至它比人还容易改变。 走了不知多久,他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夜市摊。 由于正处假期,尽管夜已深,但逗留在外的人还是不多不少,其中又以年轻学生居多,他们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吵着嚷着说着笑着,仰脖灌下不知能否品味出滋味的啤酒甚至是白酒,他们落在彼此身上的喜好憎恶毫不遮掩,陈晞阳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脚步,由衷地羡慕起他们。 能畅快地表达出爱或者恨,真是一件美事。尤其在失去这种能力后更会有此感悟。 一连听了好几个学生吹嘘出来的故事,陈晞阳才苦笑着转身,然而面对着眼前漆黑的巷弄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回到了以前租房的胡同。 他的家在电业局家属院,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自然,那张和林霁同眠的床也不复存在。 笑声和灯光同时远去了,月亮也悄悄躲进了云里,可陈晞阳却能清晰地看到面前巷弄的墙壁正在飞速上升,将他堵在了令人窒息的夹缝里。时空破碎,火烧云在空中探出了头,那最下流的喘息声,连同他本人一起,乃至一切,都被点燃了。 等陈晞阳到家的时候真的已经很晚了,坐在客厅里盘账的陈力和吕燕都进入了尾声,连同一旁睡眼惺忪的林霁一起向他投去目光。 “喝了点酒。”陈晞阳干巴巴地解释。 他真的只是喝了点酒,距离烂醉如泥的距离还很远,所以这更难以解释他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晚,但他早都成年了,父母也不会非要他解释什么,陈力认可地点点头:“到了单位,有应酬也是正常的,注意酒桌上别逞能就好,去洗洗睡吧。” 吕燕补上一句:“我去给你烧点水喝,饿不饿,要不再下碗面条?” 陈晞阳摇摇头,走向了洗漱台。 等他洗了把脸重新来到客厅时林霁已经回了自己房间,陈力也打着哈欠收拾着桌面上的票据,显然也打算睡了。 “爸,妈。”陈晞阳微微抬手,拦住了要去烧水的吕燕。 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向陈晞阳,脸上都被迷茫填满。 屋子里一片寂静,所以陈晞阳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听到了外边的虫鸣声,还是自己产生了幻听,在这个平静的深夜,他突然想把心中的一切一吐为快。他面前的是他最亲近也是最爱的他人,不会责怪他辱骂他,只会将他心疼地抱在怀里,一起承担那份灭顶之灾。 但也正因如此,陈晞阳开不了口,不是他不愿意或是怎样,而是他确实开不了口,身体根本不肯配合他。 吕燕眼中的神情瞬间被担忧取代,她上前一步双手抓住陈晞阳的手腕:“儿啊,你有啥话跟妈说啊。” 陈晞阳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很粗糙,但他不敢低头看,更不敢看那双浑浊的眼睛,而站在桌旁的陈力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陈晞阳开口喊了声妈,却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勉强一笑,“没什么事,儿子长大了,以后不用你们多操心了……” 吕燕低下头无声地抹起了眼泪,光看她的神情,无法确定她是悲痛还是欣慰。 陈力缓缓走过来,将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看着自己的儿子:“晞阳,爸懂的东西不算少,但也不算多,所以不知道你究竟是咋了,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无论是啥问题,自己都要在心里好好想想,嗯?” 陈晞阳无声地点点头,陈力拉着吕燕回了卧室,关门的动作无比轻柔。 关上客厅的灯后四周一片黑暗,但是转过头去,窗户却像一面刚刚打开了的电视屏,亮着阴测测的冷光。 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坐在了客厅沙发上睁大了眼睛,直至适应了黑暗,面前的一切东西东西都逐渐有了轮廓,逐渐清晰。 只可惜他的那颗心隔着肚皮,看不清。 四周一片寂静,这让陈晞阳肯定自己刚刚是产生了幻听,虫鸣声传不进楼房里,没有路就是没有路。 那扇门无声无息地敞开后,陈晞阳神情平静地望了过去,林霁的身影清晰可见。 哪怕是尿急,林霁此刻最该做的也是迅速将门关上,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也没有去卫生间,站在敞开的门缝里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陈晞阳没有激动,也没有发怒,而是保持着十足的冷静,仿佛他们早就约好了要在此刻静默地望着彼此。 阿霁的眼睛好黑啊,陈晞阳这么想着,他看过那双眼睛不同的样子,开心的,冷静的,畏惧的,平淡的,委屈的,闪躲的,偏偏就是没有他最向往的神采。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冲动,父母不可能现在就入了眠,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拉着林霁走进父母的卧室里一起跪着,他们很快便能明白他的意图。但是从沙发上起身这一动作,就耗光了陈晞阳所有冲动,他沉默着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像是怕惊扰到野兽似的,轻轻关上了房门。 躺到床上,陈晞阳神经质地笑了笑,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骇人听闻的同性恋,他喜欢男人不假,可他自己根本不配被称作爷们儿。 还有半年,世界将迎来欣欣向荣的新世纪,而陈晞阳却已经望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第27章 雨幕 比较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陈晞阳初入编辑部的半个月里,丁照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可就在那片火烧云下的场景过去后,丁照颜居然从此按时按点出现在了自己的岗位。 按理来说,角落的位置的多了个人并不会影响到陈晞阳看书的雅兴,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编辑部办公室的空气里萦绕着浓而不腻的香水味,彻底压下了书本的油墨气息。 许东海是个自来熟,又怀揣着好奇和欣赏,没两天就跟副市长的公子混熟了,闲着没事就凑到一起闲谈。只能说他确实是问心无愧,一点也不怕夏君吃飞醋。而丁照颜和陈晞阳却如同两个不合眼缘的陌生人,几乎没有交流,偶尔目光对视到一起,流露的情绪也只有冷淡,可每次对视过后,陈晞阳总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将手中的新书翻至下一页。 陈晞阳当然不是真的讨厌这个人,他只是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对方,至于为何丁照颜摆出和他如出一辙的神情,最好的解释应该是礼尚往来。 他们这个城市,八月的温度依旧足以令人中暑,但阳光并不会时时刻刻烤炙大地,天空中乌云密布,整个早晨办公室里都是昏沉沉的,头顶的吊灯跟没睡醒似的,照明范围极其有限,无论是视觉效果还是身体感受,满屋子的人都感觉自己被扣在了硕大的蒸笼里,因为不停出汗,许东海一连灌了好几杯水还是口渴难耐,又一次提起暖水瓶时他迟疑着晃了晃,里边没有任何动静。 许东海回身冲着陈晞阳吹了声口哨,陈晞阳立刻起身走了过去,跟许东海一人拿着两个水瓶奔往锅炉房接水。 这活儿向来都交给办公室里最没资历的人做。 接好水后许东海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昏沉的过道里放下水瓶,推开窗户来回拉扯着被汗水浸透的衬衣:“热死了,在窗口凉快会儿,屋里人太多了……” 陈晞阳也热得难受,所以没说诸如心静自然凉一类的废话,而是盯着窗外没有一丝风的凝固空气问:“你跟那个丁照颜,现在好得很?” 许东海扇风的动作不变,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弟儿,吃醋了?” 陈晞阳看都没看他一眼,许东海自顾自地嘿嘿一笑,接着语气带上了几分正经:“我看你对小丁似乎有成见?这是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还是你觉得他……要是后者的话大可不必啊,那是人家自己的事,而且你不能那么古板。” 陈晞阳继续保持沉默,仿佛话题不是他挑起来的,许东海又说:“你看我每天跟他有说有笑的当朋友,不也好好的吗?不能把个人喜好当洪水猛兽啊……” 陈晞阳突然面无表情地说:“假如你以后的孩子是他那样,你能接受得了?” 许东海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明白为何突然上升了高度,他扇风的动作缓缓停住,若有所思道:“那我肯定不乐意……但是你看,丁副市长显然也不会乐意,然而结果呢?有用吗?所以还是随人家去吧。” 他说完之后陈晞阳又沉默了,他正想着用改革开放是思想转变这一话题继续劝诫的时候,编辑部的门突然被拉开,丁照颜晃荡着走了出来,身上的饰品还是宛如在表演交响乐。 陈晞阳冷漠地看着他,许东海也不担心刚刚的编排被正主听见,笑呵呵地开口:“终于坐不住,又要旷工了?” “热,”丁照颜拿纸巾擦汗的动作并没有一般男人那么不羁,但也不阴柔,“跟人约了去喝冰汽水,东海兄一起去?” 许东海笑着开玩笑:“想去,奈何家中贤妻不许啊。” “趁早休了,我养你。”丁照颜回了一句玩笑,便大摇大摆离开了单位。 许东海转向陈晞阳一摊手:“你看,这不就是正常朋友嘛,你至于整天如临大敌一般吗?” 陈晞阳还是一言不发,提着水瓶走向了丁照颜没关上的办公室门。 整个上午,编辑部的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拿报纸扇风的声音随处可闻,连唐老也不顾文扇胸武扇肚那一套了,折扇来回摇摆的姿态难称雅观。将近正午时分,快要黏到一起的空气里突然狂风大作,天色更加阴沉,闷雷声也逐渐滚了过来。 唐老当即起身:“大伙儿提前走吧,省得一会儿被暴雨拦在路上。” 狂风吹得玻璃铮铮作响,一帮人连东西都不整理,留下一桌又一桌的狼藉仓皇离去,许东海看了看几位脚步没那么轻便的同事,又看向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的陈晞阳:“弟儿你还不走?一会儿下暴雨就算打伞也跟裸奔一样。” 陈晞阳不动如山:“我中午懒得回去了,你走吧,我一会儿等雨停了,在附近吃碗炒面。” 许东海犹豫了一下,他也想陪着陈晞阳,但今天夏君要到家里做饭,他不回去又不行,只能道别后迈开腿飞奔而出。 暴雨来临前的人们总是争分夺秒,陈晞阳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外边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很快便归于平静,看来人已经走完了。 好像是因为彻底没有了伪装的必要,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本砖头厚的书,慢慢起身,像年迈的老人一样走出办公室,回到了之前的过道。 狂风,乌云,这让正午的过道看上去宛如来到了傍晚,因为许东海刚刚开了窗,卷进来的狂风在狭长过道里肆虐,头顶的吊灯随风摇摆,随时想不开都能一头撞碎在天花板上。 陈晞阳将窗户关小后吊灯才恢复了平静,他站立于缝隙处,宛如要强行冲进来的狂风撩起他的头发,鼓动着他耳膜,下一秒暴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打碎在玻璃上的水珠争先恐后地跳落在他脸上,倒是瞬间驱散了闷热。 陈晞阳没有闪躲,闭上眼倾听,仿佛整个世界都正在被暴雨洗礼,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外没有任何动静,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看来唐老他们决策失误,恐怕这会儿已经被暴雨拦截,进退维谷了。 只是那种纠结,和陈晞阳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晞阳睁开眼的时候脖领处已经湿透了,豆大的雨点比刚刚更为密集,砸碎在地面的样子像是要撕碎大地,水雾汽隔绝了他看望远方的视线,他开始想象,想象自己正躲在惊涛骇浪之间的船舱之中。 暴雨可能会让人们想起去年的洪涝,从而引发恐慌,不过陈晞阳心中的阴霾却并非如此,灾害永远都毁灭不了人,真正能毁灭人的是什么,他懒得去想。 他的面前是出版社的大院,此时雨水已汇成溪流,陈晞阳莫名想起了江南水乡,突然想起南方看一看。他们一提到南方,最先想到的就是南方人会做生意,而陈晞阳想着,会做生意,说明那是充满包容的地方。 暴雨继续往下泄,陈晞阳继续胡思乱想,就在他畅想自己正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时,水汽阻绝视线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抹深红。 陈晞阳眼睁睁看着红点由远及近,由小变大,那是个身披雨衣、撑着雨伞的人,正顶着暴雨狂风艰难前行,虽然举步维艰,但踏下的每一步都带着义无反顾。 他看不到那人的脸,甚至看不清那人的身形,但他知道,那是阿霁。 明明是意料之外的事,明明该很惊奇,明明该冲出去相拥,但陈晞阳却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暴雨之外,他也没有咬牙,没有握拳,就这么冷静平淡地看着,仿佛他们已经约好了,这理所当然的一幕无法在他心里掀起波澜。 林霁行进很慢,可在陈晞阳的眼里他却在下一秒便踏入了出版社大门,对方抬起伞往前望去,隔着无数水珠,他们看到了彼此。 陈晞阳一脸平静,林霁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像之前那样顶着风雨走入了楼内,陈晞阳默默转身,湿透了的鞋子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靠近之后陈晞阳才注意到,林霁怀中还抱着另一身雨披,腋下还夹着另一把伞,不过能够理解他现在才发现,因为这又不是他该关注的地方。 林霁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在靠近后将雨披雨伞都递给了他。 在微不可见的迟疑后,陈晞阳无言地出手接过,他的动作无比小心,甚至整个过程都没有触碰到林霁的手指。 眼下这个场面究竟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必多说,难以分辨,陈晞阳披上雨披撑开雨伞,和林霁并排走入了雨幕之中。 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见了,密集的落雨中三三两两的轿车在马路中央疾驰而过,而那些骑车的、跑路的人几乎成了雨的一份子,浑身上下流淌着细流,每一片布料都紧紧贴在身上,啤酒肚也好,罗圈腿也好,都难以隐藏。 没走几步陈晞阳的脸和脚就被雨水打湿,但他的脚步并未停顿下来,为虎作伥的狂风想要夺走他手中的伞,他也只是平静地紧握着,余光处那片鲜红也一直未曾落后。 即使四周的建筑在暴雨中朦朦胧胧的,但也并没有添加多少陌生感,还是如此熟悉,走着走着,陈晞阳突然像个神经病似的想着,自己还是不去南方了,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 林霁自然不知道他哥内心的诡异想法,只是突然被他哥拉了一把,下意识地往前一跳后他才注意到刚刚脚下的水坑。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中了招,现在大腿还是湿的,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回去的路上忘了,更没想到他哥居然会拉了他一把。 他抬头看去,尽管从背后连陈晞阳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可他一直执拗地盯着对方脑袋,因为有对方的存在,他不必担心再踩进什么坑里。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耳边肆虐的哗啦声突然跟哑巴了一样,最后一批雨点落在地上的瞬间便偃旗息鼓,世界一片安静,明亮的太阳也从散去的云后露出了整个身子。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陈晞阳轻轻拿下林霁还直愣愣举着的伞,又摘下他的雨披帽子,亲手为他擦去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 陈晞阳的目光很平和,没有笑意,没有激动,但也没有抗拒和痛苦,尽管林霁无论在文化知识还是待人接物上都略逊一筹,但他起码知道,对方这个眼神足够表达一切了。 回家的路程,他们放慢了脚步,林霁望向刺眼的太阳,听到他哥轻声道:“霁者,雨过天晴也。” 第28章 迎接千禧年之夜 当空气中的阳光不再灼烧面庞,就意味着暑假濒临了尾声,陈晞阳和许东海的临时工作也要结束了。 不出意外,唐老为首的一众编辑对两个年轻人都做出了正面评价,并诚挚地邀请他们下一个夏天拿着毕业证正式入职。送他们离开那天丁照颜也在,他跟许东海的分别之言不必多题,难得的是他还冲着陈晞阳挑了挑眉毛,陈晞阳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隐藏着某些不容言说的深意。 陈晞阳来到了大学的最后一年,林霁也正式成为了高三学子,所以,尽管经历过上次的雨中漫步后二人面对彼此的感觉没有那么压抑了,但下半年他们接触的时间并不多,一个忙着为大学收尾为将来筹划,一个整日沉浸在题海中,像是两株笔直的、扯着脖子伸向阳光的小草,而掩埋于土壤之下的根茎有没有连在一起,任何人都无从得知。 家里的店铺并非每她都生意火爆,但稳定下来后有了固定客源,口碑也不错,所以扛起家庭花销还是没问题的,甚至有望在那份合同的约定日期之前还上干亲家的钱。 不过老许家肯定也不急着他们还钱,在出版社开了眼界后许东海每天的话题都跟文学有关,又开始跟陈晞阳比着写作,陈晞阳也将此作为对自己的磨砺,在这份心境下,时间总像是在跳跃前行。 “等着瞧吧,今年过年绝对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千禧年之夜啊,你说有多少人能亲身经历千年的转变?咱真会挑时候出生。” 许东海絮叨出这番话的时候,陈晞阳正将满腹的心事化作笔下的书田,闻言顿住了动作,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已穿上了厚实的皮夹克。 “不还得几个月吗?”陈晞阳看似淡定地说。 “距过年还远,但阳历年马上就到啊,这种特殊日子,阳历年肯定比阴历年更热闹。”许东海靠椅子感慨,仿佛都想到了那万人空巷的欢腾。 因为自己的生日就在阴历年,所以陈晞阳对公历上的十二月三十一号真的没啥感情,然而此时许东海的话却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记,大概是因为那句吧,亲身经历千年的转变。 有这种经历自然难得,更要紧的是,何人陪着自己一起经历。 许东海自己胡思乱想了半天,跟傻子一样笑了起来:“哎,到时候你跟阿霁,还有干爹干娘来我家呗,咱们再热闹热闹!” 他得到的是陈晞阳冰冷的注视:“去你家过?跨越千年的时候陪着你,你是我媳妇?” 许东海语塞,顿了顿说:“你有媳妇?” 陈晞阳哼了一声冷脸以对,但在“媳妇”这个话题上他似乎一语成谶了,又一个周末回家时好像正赶上降霜,陈晞阳刚刚快步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感受家的温暖,正切菜的吕燕就眉飞色舞地告诉了他一件事。 厨房里传来水开了的咕嘟声,坐在客厅里写作业的林霁虽然没有抬头,但也迟迟没有动笔,显然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陈晞阳捏着自己冰凉的手指缓缓坐下:“太早了吧,不至于这么急。” “不早了,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工作差不多也说定了,下一步不就是终身大事吗?”吕燕笑呵呵地说,“那女孩不错,是我同事的侄女,我以前见过,好看又勤快,你过两天去见见,啊。” 对于自己还没大学毕业就被逼着相亲这件事,陈晞阳消化了半天也没能吸收:“不见了吧,年纪轻轻的谁喜欢相亲啊,人家姑娘肯定也嫌弃当长辈的自作主张,见了也白见。” “你这孩子,没见了怎么就肯定?”吕燕回头瞪了陈晞阳一眼,没注意到自己对儿子的称呼和她的行为自相矛盾,“你也是二十的人了,该找了,我那同事知根知底的,谈着踏实。” 陈晞阳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吕燕从厨房门伸出脑袋:“去见见,怕啥啊,人家女孩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没空,”陈晞阳烦躁地抓抓头发,“平时要上课,周末……我跟东海要去社团活动,快跨年了我们事情也多,真没时间。” 吕燕张了张嘴却又无言以对,不过她突然灵机一动:“那你跨年那天放元旦假期,总有时间了吧?就那天见面吧,氛围还好,陪人家吃吃转转准能成!妈给你安排了啊!” 林霁低着头看着卷纸,半天一个字也没写,余光突然瞥见他哥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别安排了,我不想见,见了也没意思!我那天跟阿霁去买对联鞭炮准备跨年,不见外人了。” 吕燕撂下锅铲快步走了出来,双唇紧绷在一起瞪着陈晞阳,就这么相顾无言了半天,冷道一声:“不见拉倒!” 接着,吕燕回了卧室摔上了门,不打算解决俩孩子的晚饭问题了。 林霁缓缓抬起头,却发现陈晞阳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双眼出神,宛如一个突然被抽空的麻袋,有气无力地重新倒在了沙发上。 沸水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响,林霁走进厨房堵上了煤炉,四周的空气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眼前窗外俨然已是漆黑一片,若再稍抬眼梢,便能看到玻璃上倒映着的明灯,以及陈晞阳颓唐的坐姿。 他很想走出去抱着他哥,然而那个画面他只敢发生在想象中。 林霁并非什么都不懂,他很清楚他哥隐忍着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去相亲,可自己能做到的,唯有跟他一道默默忍受,甚至无法拉着对方的手给予一丝慰藉。 第二天因为陈力在,家里的氛围稍稍松懈了几分,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陈力一直劝着冷脸做饭的老婆:“晞阳说的对,他才多大啊,慌着相什么亲啊。再说咱儿子多优秀啊,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还怕没人要啊,急啥?” 吕燕撅着嘴还击:“你就惯着他吧,你们爷俩从不让我省心,我看到时候都不管,他上哪儿找媳妇去!” 陈力回过头冲着陈晞阳挤眉弄眼的,陈晞阳觉得自己该笑笑,但嘴角无论怎样勉强都翘不起来,林霁无言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前的试卷和作业一般变成了天书。 不过很快,千禧年之夜的临近,冲淡了这个家庭暂时的枪火味,吕燕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一早就喊放假的两个孩子去买鞭炮,陈晞阳没要她递过来的钱,说自己存着实习工资。 他和林霁都穿着新衣,陈力美滋滋地看着他俩:“阿霁是不是长高了点?不过还跟你哥错一点点,从背后看真跟亲兄弟似的。” 林霁无声地笑了笑,陈晞阳则是面无表情,穿好鞋子后就拉开了房门,并在楼道里的冷空气成团涌入之前关门离开。 人们总是很喜欢给事物下定义,对自然界来说甚至日期本身就毫无意义,从一九九九到二零零零的夜晚也和太阳上一次落山时无甚区别,但除了运用工具这一点,人类和其他生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些无意义的标杆了。 仪式,意义,生命的度量,这些因素让人和一团血肉产生了根本的不同,或者这也能证明为何此时大街上人满为患。 陈力在今天闭店休息,似乎错过了赚大钱的机会,但在他的认知里,和家人一起跨年的意义显然大于几张钞票。 一路上,凡是还有货物的摊位都被严严实实的人流堵着,唯有暂时被搬空的地方,才能透过不那么密集的人群,看到摊主打电话催货的焦急面孔。 陈晞阳本来想排队,或是等人数下去后再买,但事实证明是他想瞎了心,观察片刻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干等了,回头看了林霁一眼,不需要多言,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挤进了面前的人群。 刚刚挤进去的那一瞬间,陈晞阳有种自己要窒息的感觉,乱七八糟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鼻腔,胸膛好似要被四周的人生生挤碎,但好在那只是错觉,虽然憋闷,但呼吸还是能勉强成功的。 陈晞阳顺着人群慢慢悠悠地往里边挤,冷不丁地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戒备地回头一看,是林霁在揪着他的衣服口袋。 “我怕有小偷摸口袋,帮你看着。” 四周满是嘈杂,林霁也没有刻意地加大声音,但奇怪的是陈晞阳却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用文艺一些的理由解释,那就是在面对林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归于了沉寂。 虽然陈晞阳挪开了视线,但却能更为清晰地感受到林霁的手,以及顺势感受到他整个人的身姿。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仿佛自己的视角变为了三百六十度,不过那多出来的角度似乎不是原装的,功能不全,只能看到林霁。所以当林霁突然更贴紧他的身子后,陈晞阳第一时间没有感觉到任何意外。 人们互相推攘着,到处都是人挤人,但没有哪两个人比他们贴得更紧,这世间任何一个时刻,他们维持着这种姿势都会引发恐慌,但唯独现在不会。 林霁靠近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并不后悔。他以为陈晞阳会生气,然而对方并没有,甚至这种沉默都不意味着消极应对,林霁仿佛听到了他和哥哥的心跳。 缓缓抬头时陈晞阳才发现林霁的脑袋几句就贴在他的肩头,但他还是没有发怒,而是静静地看着铅色的天空,看似昏沉的天空下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片和谐。 之前有谣言说九九年是世界末日,那就让世界崩塌于此刻吧,陈晞阳觉得,倘若自己的生命终结于当下,他也没有任何遗憾。 不过看样子世界末日暂时没打算光临,前面郁郁葱葱的脑袋越来越少,可挤到摊位面前后陈晞阳才发现,这里既不是卖鞭炮的也不是写对联的,各色调料和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摆在他面前的是样式丰富的炸串和摊主那带着汗水的笑脸。 心头的郁闷仅仅停留了片刻,陈晞阳回手将林霁拉到自己身前:“看你想吃什么。” 第29章 新世纪 兄弟二人提着大兜小兜走进家门的时候,油炸食品的香气扑面而来,金黄酥脆的肉丸子堆满了搪瓷缸,宛如一座小金山,吕燕在油锅四周忙活,陈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包饺子,抬头冲他们俩一乐。 “坐下喝瓶汽水歇歇,然后贴对联去……哎你们能分清上下联吧?” “瞅你说这话,俩喝墨水的学生能分不清这个?”吕燕带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鞭炮买了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放一挂纪念一下。” 林霁觉得嘴唇麻麻的,似乎是刚刚炸串的辣劲儿还没下,但从桌子上抄起一瓶汽水拧开后,还是率先递给了他哥。 陈晞阳理所应当地接回来,一言不发,陈力瞥了他一眼,又转向林霁笑道:“阿霁这两年成长了不少啊,再熬半年,等上了大学就不必这么辛苦了……还有你陈晞阳,安稳把大学最后半年过了,然后找工作找对象,成家立业。” 前一阵吕燕还为这话题跟大儿子闹的不愉快,但母亲心里肯定还是偏向孩子的,陈力说完这话她就不乐意了:“特殊的日子还整这老生常谈,你没话说就让嘴巴歇歇,今天不说那么多。” 陈晞阳一言不发地坐下,眼神和他的动作一样自然,而林霁缓缓坐下后却发了会儿呆,过了片刻才想起重开一瓶饮料小口喝了起来。 又炸好了一锅芝麻片后,吕燕走进了客厅,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就拿起遥控器:“那电视是摆设是不是?大好的日子家里连点声儿也没有。” 大方块一般的电视发出嗡嗡的声音,以及一阵似有若无的信号声,接着屏幕上很快亮起逐渐清晰的画面,虽然是一条无聊的广告,但那欢快的音乐当作家庭的背景声也不错。 在模拟的鞭炮声中陈晞阳从沙发上起身,拿起他们带回来的最轻的那个塑料袋子:“阿霁去拿胶布,贴对联吧。” 以往他们贴对联都用家里熬的糨糊,而且按照惯例是在除夕当天才贴,阳历年贴春联,恐怕也只有这最特殊的一年会发生。但追其原因,也是因为这一天最具“新”的意义,这是又一个千年的伊始。 其实现代人对于春联的贴法一直存在小争议,按照古人习俗,面对正门,右手边为上联,左方为下,可有一种声音说这是因为古时候的书写方式是从右往左,按照现代汉语的书写规范,应该按照横批的顺序,起始方,也就是左方,为上。有人在意这个也有人不在意,也没有一个所有人都认可的规定,所以对联其实怎样贴都无伤大雅,毕竟重要的是这种行为寓含的期盼与喜悦。 陈晞阳附庸风雅,要按照传统习俗,林霁自然不会不听,只是他搬着椅子过来时并没有给他哥让位,而是自己叼着胶布踩在了椅子上。 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险,他都不愿让陈晞阳冒。 陈晞阳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一声,帮对方整理好鲜红的、散发着墨汁味道的对联。 贴对联的过程很顺利,当然,若两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能被贴对联这件事难住,估计也能上新闻了。唯独在最后贴横批的时候,双手举高的林霁重心不稳,而椅子下的水泥地似乎也不平,倒是椅子发出咔咔的碰撞声,陈晞阳沉默着伸开怀抱,保住了椅背,以及林霁的双腿。 陈晞阳能感受到,在接触的那一刻林霁浑身都绷紧了,似乎是抗拒,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抗拒。 严格来说,陈晞阳此刻的动作非但不会让林霁更平衡,甚至会让他身子一歪直接摔下来,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不讲理,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椅子不晃了,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动,一起听着家中电视传来的喜庆的音乐。 林霁维持着贴横批的姿势,从陈晞阳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露出的一节腰肢,那么雪白,难以想象它竟然散发着令人舒适的温热。 陈晞阳突然想到,那一晚,自己亲吻的是此处吗?只要他再往前一步,甚至是半步,就能再次将双唇的烙印打下。 林霁也跟在邀请他似的,一动不动,似乎一点也不冷。 一个念头出现在陈晞阳的脑海里。 从那次令他痛苦却又总是忍不住回味的经历中,他知道林霁是不会主动戳破的,无论他这个当哥的做什么,对方也不会让他难堪。也就是说,此刻陈晞阳完全可以随心而欲,对方不会反抗,不会与他纠缠,更不可能恨他,就跟个逆来顺受的小羊羔一样,他能够肆意享受禁忌的快感,而不用担心任何责任或后果。 想亲便亲,他似乎没什么似的忧虑和畏惧的。 陈晞阳承认,这种恬不知耻的念头确实出现过在他的脑海里,也确实在某一刻让他无比向往,但他没有付诸于行动,而且在那向往的一刻过后,他深深地、长久地鄙夷自己,痛恨自己。 人,要么是别人眼中的样子,要么是自己眼中的样子,除此之外的形象都没有人样。 陈晞阳伸手帮林霁拉了拉衣服,语气平和:“赶紧贴,别在这儿受冻。” 林霁没有回应,那张平静的脸庞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眼睛清澈如故。 贴完之后陈晞阳后退两步看了几眼,内容缺乏新意,无外乎是一些山河湖海的对仗,用到这么特殊的一天似乎有些赶鸭子上架。但陈晞阳并不纠结于此,他来来回回默念了两遍,心满意足地踏进了家门。 此时,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已濒临尾声,但火热的气氛越烧越旺,从天色擦黑开始,外边就时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闹,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升高电视音量,以至于他们跟彼此交流的时候只能大喊,说着说着,所有人都笑了。 “行了出来吧,别忙活了!”陈力一边喊着,一边拿出棱角分明的酒瓶,往四个玻璃杯里倒。 厨房里的吕燕正在做凉拌牛肉,也笑着大声回应:“就来就来!你们喝汤不,我再做个西红柿蛋汤?” “不用不用,家里一堆现成的都吃不完!”陈力放下酒瓶搓着手,琳琅满目的菜肴,欢聚一堂的家人,二者凑到一起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画面。 吕燕从厨房出来时陈力起身迎了两步,帮她把盘子放好:“行了不准在去厨房了,跨年晚会马上开始,坐下吃喝,让孩子们先敬你一杯!” 中国人含蓄,林霁是什么身份,这个家里并没有人正式开口言明,但“孩子”、“爸妈”这一组称呼早已顺其自然地诞生了。 坐下碰了杯,吕燕的眼圈又有点红了,但她眼中没有泪花,她微笑着不停给两个孩子夹肉,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最苦最累的就是你了,”陈力感慨一声,望向自己的妻子,“但好在孩子们听话争气,我也肯吃苦,以后家会更好的!” “说这干啥,谁家女人不是这样啊……”吕燕不自然地偏过头,“行了都赶紧吃吧,抓着我一个人奉承什么。” 陈力哈哈笑着,看向陈晞阳和林霁:“你妈这是害羞了,都动筷子啊,今天只为开心,别的什么都不说!” 跨年晚会如约而至,虽然可想而知,这个千年一遇的时刻很少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到节目上,但无论是主持人还是表演者都是打从心底感到雀跃欢欣,无比自豪见证了新纪元的到来。 伴随着开场的舞蹈节目,喝了酒的陈力强行拉着吕燕站了起来,在宽敞的客厅里跟随着他们不懂的韵律,摇晃着不协调的身体。若是平时,打死吕燕她也不肯在孩子们面前出这个洋相,但今天总是特殊的,她脸上虽然羞涩,但没有抗拒,笨拙地扭着身子踢着腿,这里没有人会笑话她,只会为她感到开心。 不只有年轻人会在世纪交替之际感到激动,中年人、老年人亦是如此,老两口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彼此身上,在某些瞬间应该忘却了孩子们的存在。 “我老早就在想,等到了千禧年的跨年夜,一定要跟老婆跳跳舞。”陈力喘着气坐回饭桌后满眼都是喜悦,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吕燕同样红了脸:“你那也叫跳舞啊?” “我说算就算……”陈力环视一圈,欣慰地笑了笑,“真好啊,多开心,多热闹,咱以后都是横跨两个世纪的人了。” “是啊,”吕燕仿佛回忆起了往昔,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清亮,“我年轻时候也总是掰着手指头算,虽然跨世纪的时候自己都年过半百了,但我还是跟当年想象的一样,这么开心。你问我为啥,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开心。” “毕竟是新世纪了。”陈力点点头,他也解释不出来新世纪究竟如何,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心头涌现出喜悦。 陈晞阳缓缓放下筷子,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在向面前这盘红烧肉说话:“人们总说新年新气象,而这横跨世纪的交接点将这种寓意提升到了极致,但愿吧,但愿以后一切都有新的、好的变化。” 陈力显然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但他显然以为自己懂了:“那是!燕儿,你说咱们小时候过的是啥日子啊?白面馍都是过年才能吃的,再看看现在,这一桌鸡鸭鱼肉,也是咱父母都没福气……所以往后的日子肯定会更有滋味,咱们都开开心心的,啊。” 吕燕目光柔和地笑着,冷不丁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她不再光滑的皮肤滚下来:“所以,我觉得自己的命挺好的……” 陈力的神情一顿,但随之而来的是释然而畅快的大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吕燕应该能堂堂正正但毫不在意地说,她男人曾经是劳改犯了。 陈晞阳觉得自己快成多余的了,正好这会儿突然想抽烟,便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而回到卧室刚把烟点上,门就被人再次推开了。 林霁进屋后就封闭了这个空间,卧室在陈晞阳的喷吐下马上就变得宛若仙境,他们都只喝了几口酒,离醉还有十万八千里,可他们都毫不遮掩地望着对方,目光碰撞在一起也没有闪躲的意思,像是被蛊惑了心智。 陈晞阳感受着从肺部扩散开来的刺激,想着,他和林霁要一起度过千年的交替,他之前以为自己会欣喜,会激动,甚至还有可能感到痛苦万分,然而真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上,他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 但这是一种特殊的平静,不是因为这种经历不重要,而是他不需要刻意地处于任何情绪的漩涡里,只需要静静感受,让其静静发生即可。 以往在新的一年刚刚到来的时候,人们书写日期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笔误,但从一九九九到新的一年,四位数全变了,或许人们反而不会轻易写错。 或许这就是新气象之一。 林霁等他一支烟抽完,才语气平和地说:“哥,今晚我和你睡一起吧,我想和你睡一起。” 陈晞阳知道这句话并没有任何隐喻,林霁只是单纯的这么想罢了,可即便如此,对方难道不该想想说出这句话之后可能会让他误会吗?为何要无比自然、不留迟疑地开口? 但或许正是这份看似问心无愧的自然,让陈晞阳暂时抛却了心中的痛苦,没有负担地点了点头。 或近或远的鞭炮声几乎都没断过,屋外突然响起母亲的催促:“一会儿十二点放炮的人肯定特别多,太危险了,要不你俩现在就下楼放吧!” 十二点的鞭炮声肯定更有意义,但因为身旁有林霁相陪,那份意义相形见绌,陈晞阳也不必非要卡着点了。 二人对视一眼,不需要任何语言上的交流,拿上鞭炮和火柴,推门走进了漆黑的过道。 黑暗中林霁突然小声地对他说了句新年快乐,陈晞阳愣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来到楼下,这会儿放鞭炮的人确实不多,没人来打扰他们,放炮的过程比贴对联还顺利。 看着串在一起的鞭炮迅速地引爆彼此,陈晞阳突然转向身旁,林霁今天没有捂耳朵,所以他清晰地听到了陈晞阳的那句话。 “阿霁,新年快乐。” 他们不知道未来的每一次新年将会如何度过,但至少今天,此刻,他们陪伴着彼此走进了新的世纪。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结束后,有那么几个瞬间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格外空旷而寂静,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存在,他们没有催促彼此上楼回家,甚至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保持沉默站在漆黑的寒风中,哪怕多待一会儿都是好的。 第30章 盛夏 正式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科技也并没有做到真正的日新月异,至少在短时间内,人们生活的转变是一个漫长迂回的过程。 大部分人的新气象并没有如约降临,陈晞阳觉得时间总是缺斤少两,除夕,生日,春回大地,这一切都按部就班却又迅猛而过,仿佛是他回忆往昔的跑马灯,当他再一次切实感受到踩在地上的踏实感时,家里的气氛正处于紧张之中。 而气氛之所以紧张。并非是遭遇了某些家庭变故,也不是陈晞阳脑子糊涂诉说了自己真实的内心,而是林霁要报志愿了。 尽管对不少高中生来说,大学生这个称呼不知为何已失去了幼时的憧憬,但这依然是他们人生当中的一件大事。吕燕让林霁放弃了住校每天走读,变着花样给他做营养餐,陈力也戴上了自己冷落许久的老花镜,捧着厚厚的书籍帮林霁判断不同学校的优劣。 陈晞阳好像成了唯一的局外人,不过他也确实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同林霁指手画脚,哪怕对方总说忍不住将目光投射而来,他也不肯开口给出任何建议。 理智上来说,陈晞阳希望林霁能去远一些的地方,最好是大城市上大学,因为有时候见闻与眼界要比书本上的知识重要的多,然而在情感上,陈晞阳扪心自问,或许他并没有做好林霁要与他遥隔千里的准备。 而关于考近考远的问题老两口也没有得出统一口径,不是他们说服不了对方,而是连自己都无法痛快做出决定。 最终,林霁平静地告诉他们:“我想考本地的师范大学。” 吕燕点点头,接着目光一紧,然而若有所思过后再次点起了头,陈力严肃地摘下老花镜:“阿霁,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只为自己考虑。在家上大学固然方便,但即使你跑到新疆、跑到海南、跑到漠河,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距离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们也有你哥照顾,所以不必担忧。” 陈力是担心林霁为了家而放弃更好的前程。 林霁面容平静:“我不喜欢外地,我就在本地上学吧。” 陈力不能确定林霁是真心实意的,但也无法证明他在委屈自己,故而只能笑着点头认可:“好小子!” 而坐在一旁看似平静的陈晞阳,在刚刚的对话过程中,他的身体仿佛绑在了石头上往悬崖下坠,虽然最后安稳落地给了他极大的庆幸,但紧接而来的就是浓郁的不安,仿佛自己脚下的地面会随时再次张开裂隙。 他无言地望向窗外的烈阳,夏天快到了,这是林霁高考的夏天,也是他毕业的夏天。他们只相差不到半岁,但从这一点看,他们的命运似乎相隔很远。 领毕业证的那天太阳异常毒辣,陈晞阳感觉自己的鞋底和柏油路面一样软绵绵的,可即便是如此热辣的阳光也无法让许东海闭嘴歇息:“宿舍那哥几个都哭了,看来虽然平时大家话少,但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陈晞阳抬手遮着阳光,有气无力道:“他们话少,可能是你趁的。” “毁谤啊……”许东海学着电视里港商的语气开了个玩笑,然后翻开自己的毕业证书自恋地咋舌,“还是我刚进学校时的照片,那会儿我这么嫩啊……不过现在也不差,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质。” 陈晞阳嗤笑:“要是前边路上有根笔直的小树枝,你捡不捡?” “哪儿呢!?”成熟男人许东海马上四下张望。 听到干亲那毫不遮掩的嘲讽,许东海不在意地笑道:“那只能说明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无关乎年岁大小。对了弟儿,我肯定是要去那家出版社工作的,你也一样吧?要不这两天咱们把简历给唐老师送去?” 陈晞阳也没考虑过别的就业岗位,但还是摇摇头:“过两天再说吧,林霁快高考了,我得陪他几天。”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啊,别人高考都是父母坐阵,你这当哥的还挺有责任心。” 或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晞阳轻轻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语气平和地问道:“我陪着他,很怪吗?” 许东海目光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干嘛一副这么认真的表情,好像我要点头你就不陪着阿霁似的,不至于吧,这挺正常的啊……” 陈晞阳感觉自己智商不太正常了,擦汗的动作变得暴躁:“没什么。” 从今天起自己就不再是学生的身份了,这一事实没能在陈晞阳的心里掀起任何涟漪,这个复杂而又平庸的夏天没能让他和林霁拉开距离,甚至可能有更多的接触时间,他觉得这一定是恶魔设下的诱捕陷阱。 刚刚好错过亲儿子高考的陈力成为了家里最紧张的人,完全顾不上店里的生意了,恨不得从早到晚围在林霁的身边,绞尽脑汁帮他处理自己能想到的问题。虽然事实上他这么做会给对方带来无端的紧张感,适得其反,但林霁好像还挺乐在其中最后复习的时候也很在状态。 陈晞阳静静地看着家里的种种,自己三年前的夏天是怎么过的呢?他隐约记得自己很紧张,紧张到彻夜难眠,但这份紧张并不是基于那几场决定自己命运的考试,也不是因为即将回归母亲怀抱的香港,而且游离于向往与抗拒之间的,等待父亲归来的滋味。 当时吕燕的心情应该和他是一致的,或者类型的情感更为强烈,所以自己的高考似乎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看着不断安抚林霁的父亲,陈晞阳感觉那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曾经,一种看似与这一幕无关的痛苦浮现在他心头:倘若他想和林霁相遇相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做他的哥哥。本该形同陌路的二人,唯有亲情才能将彼此连接,所以不该升起另类的感情。 陈晞阳将父亲关切的声音关在了门外,独自在卧室里抽烟,汗水顺着他的鼻翼滑下,打湿了烟卷。现在想想,自己的一生完全就是一场串联好的悲剧,每一步都是被定死的,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但在高考来临的那一天,陈晞阳还是将陈力按在了沙发上,自己带着林霁奔赴考场,临出门时陈力是在絮叨别忘了带证件和笔。 陈晞阳提前包了一辆出租车,虽然汽油味还是很重,车厢里也闷热无比,但好歹没了太阳直射,也省去了跑路的力气。 司机师傅絮叨了好几句加油打气的话,注意到这兄弟俩都不是很愿意理会自己后他才讪讪地闭了嘴,车厢里发动机轰鸣的声音独奏了片刻,林霁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陈晞阳:“哥,我没想到你愿意来送我。” 陈晞阳平静道:“我不送,你能安心考试吗?” 作为过来人,陈晞阳似乎懒得交代他注意事项,也没有说什么祝福或开导的话,但他陪伴的行为本身,已胜过世间一切言语的汇总。 林霁无声地笑了笑,陈晞阳也突然意识到,全世界只有在林霁心里,自己才是最特殊的,这一毫无意义的感触,莫名驱散了几分沉淀在他心底的阴沉。 林霁走进考场的时候,陈晞阳和身旁万千父母们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目光锁定了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人。只是他的眼神不同于旁人的殷殷期盼,那是一种更复杂,也更为厚重的情感。 我走进考场时背负的是什么,阿霁此时背负的又是什么?陈晞阳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小声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 等待的时光煎熬漫长,但选择留在太阳底下的人都不会不耐烦,他们三三两两地交流着,诉说自己的不易,显摆自己的孩子,指点如今的社会,陌生的人们因为同一缘由汇聚于此,结束后却要踏上不同的命运。 “孩子,你应该是等自己的弟弟妹妹吧?” 向陈晞阳搭话的是一个与吕燕有几分相似的妇人,所以陈晞阳回答的时候和颜悦色:“嗯,我弟弟。” 他心底其实是抗拒这个称呼的,因为它隔断了更亲密的可能性,但此时面对外人,陈晞阳提及林霁的时候似乎还有几分骄傲,猛然间他似乎能理解那些家长的心情了。 妇人瞅着陈晞阳也很是喜欢:“真好啊,一看你就知道,你弟弟肯定也是一表人才……愿意站这儿晒太阳的人可不多,你跟你弟弟的关系特别好吧?” “是,”陈晞阳轻轻一笑,面对着以后不会再见的人,他终于敢说点什么了,“我们很喜欢对方的。” 妇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类似于独生子女都被惯坏了之类的话,陈晞阳没有再继续搭茬,而是望向封闭起来的考场大门,目光缓缓往里延伸。不知是否存在那样一个瞬间,在他们彼此不曾察觉到的情况下,对视了一眼。 考试结束的时候陈晞阳并没有像其他大部分人一样迎着人流浪潮往前挤,他之前也未曾给林霁交待,但无需言语对方也能明白他会等待自己,所以林霁很有目的性地直奔此处。 陈晞阳没问他考得如何,而是递上了一瓶水——他刚在附近商店买的,不是冰的,怕林霁喝冷的拉肚子。 林霁也没有说自己感觉如何,不过那平静的眼眸至少证明了没有考砸,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哥,下午更热,你不用等我了。” 陈晞阳看着他,没有顺势回答,而是将话题扯到了另一个方向:“爸妈说等我毕业了就给我买一部手机,我攒有一些钱,也给你偷偷买一部吧。” 林霁眼睛一亮:“哥,这是高考的奖励吗?” 这次陈晞阳什么也不说了,但有时沉默也能算作一种回答,林霁脸上的笑容更为开怀,他们逆着人群前行着,被挤到了一起。 -------------------- 祝学子们高考加油!你们都是最牛逼的!!! 第31章 送校 “我总以为到了二十一世纪,汽车都能在天上飞了,以前不仅书上这么写,连部分专家也这么预测,结果呢?车子还是慢吞吞地在地上爬,在小地方人手一个手机都是难事,你们说科技是不是已经发展到头了……”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身为编辑要眼界放开,改革开放才二十年,人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后更是一年一个样。” 酒桌上的老老少少大部分都有了些醉意,欢迎陈晞阳许东海正式入职的贺词早就被这帮编辑说完了,饭局步入尾声,他们进入了扯闲话的阶段。 虽然外边日头正盛,但头顶吱扭转悠的电风扇还是勉强带来了几分清凉,陈晞阳看了一眼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到闲话中的许东海,自己默默将早已不再冰牙的冰镇啤酒倒入杯中,冲着同样沉默着的丁照颜举起。 丁照颜笑而不语地同他干杯,许东海看了过来,打量了半天后不出意外地做出了评价:“小丁,许久不见,你今天打扮的够素净啊。” 事实上确实如此,今天丁照颜脸上一点粉也没有,显然是没有化妆,而且也去掉了那些总是乒乒乓乓乱撞的装饰,半袖衬衣的风格普普通通,上边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 事实证明以前那些夸张的打扮反而拉低了丁照颜的魅力,至少陈晞阳之所以愿意跟他碰杯,除了走场面外,也是因为他那变得清秀讨喜的五官。 “人老了,不想那么疯了。”丁照颜笑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过看样子他也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更招人喜欢。 唐老脸上红扑扑的,显然今天也没少喝,他笑眯眯抿着变凉的茶水:“这样多好啊,白白净净的。不过你们两个正式入职后,可要称呼人家一声小丁老师了。” 两个新人还没说什么,丁照颜先一脸头疼地摆手:“可别,喊我老师,保不准哪天就像我一样跟着男人跑了。” 除了陈晞阳,桌上的人哄堂大笑,唐老拿起合上的扇子轻轻敲了敲丁照颜:“从今以后你可不是我们最小的宝儿了,起点带头作用……你们要向小丁同志多多学习,咱们这行不仅要会写,更得会说,小丁很擅长跟书店方面沟通。” 许东海笑着直言不讳:“那是,得看人家老爹是谁啊。” 丁照颜不在意地笑笑:“更重要的是我有魅力。” 玩笑过后,唐老正色了几分:“你们两个专业对口,去年也有了经验,入职一事算是定下了,合同明天到单位就签。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两个,正式工作和来这儿学习还不一样,要有清晰的规划,知道了吗?” 陈晞阳严肃地点点头,许东海仍是嬉皮笑脸的,但说的话却挺像回事:“唐主编,我大胆预测一下,属于咱们行业的春天就要来了,而且我还看清楚了发展方向。” 唐老哦了一声扬起眉毛,不等他发问,许东海有条不紊道:“咱们现在生活富足了,大部分家庭不再为吃喝发愁,解决了基本温饱问题后,人们就会对精神世界产生诉求。以前人们没钱、没时间,现在不同了,传播媒介的发展,会让人们产生对信息的渴望,这种信息包括当下的,也包含以前的,包括报纸上的,自然也不会落下书籍。” 唐老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虽然说是行业趋势,但你能清晰地发掘出来,还是有想法的。” “不过咱们这些年诞生的文字也好,影像也好,大部分都是回首近现代的大事件,揭开伤口、反思过去的,余下的是纪实类的作品,”许东海又一本正经地转到了方向问题,“虽然也能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我总觉得它们缺乏一种“新鲜”的力量。” 陈晞阳虽不像他那样健谈,又长久沉溺于难以言表的纠结,但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在他停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接口:“随着人们视野打开,文学作品也一定会百花齐放,不再拘泥于同一种类型、同一种思想。既然我们还跟多家书店合作,就要尽量走在思潮的前沿。” 丁照颜吹了声口哨,半真半假地笑道:“你们两在学校的理论课一定很棒。” 老唐连连点头,眼中的神情分明再说自己很满意:“这不是考察你们的能力,不必这么一板一眼的。不过年轻人有这样的想法是好事,我们的队伍要不断注入活跃的新鲜血液,否则一旦我们墨守成规,被套上思维枷锁的可是万千民众啊……” “所以……”许东海正经不了两分钟就原形毕露,“带领市场走向的重任就交给我兄弟了!大伙还不知道吧,我干弟弟可会写了!” 陈晞阳又羞又恼,谦虚也不是,承认也不是,只能恶狠狠地瞪了干哥哥一眼。 唐老善意地一笑:“没什么可害羞的,那是咱们这行的基本素养,不过小陈要是真的有优秀作品,一定得走咱们社出版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顿饭吃下来,每个人的心情都是雀跃的,结账时许东海和唐老互相推让,最后丁照颜趁机挤到服务员跟前,摸出一把百元大钞结了账。 那是自去年发行的最新一版人民币,百元钞票是粉红色的,很是喜庆。 陈晞阳正式入职后故地重游,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甚至因为一切顺利,心头也不再沉甸甸的了,走到夏季的尾巴上,他领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正式工资,而林霁也该去学校报道了。 因为就在本地,陈力根本不慌张,消消停停地在开学前准备好了林霁的行囊,不过在他提出带林霁入学时,林霁却拒绝了。 “让我哥送我就行。” 林霁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自然,吕燕和陈力也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唯独陈晞阳,仿佛十分想拒绝一般,直勾勾地看着林霁。 陈力尊重林霁的想法,一边沉思一边说:“你哥带你去也成,他年轻人比我懂得多……哎那天正好礼拜六,你有时间吧?” 面对父亲的问话,陈晞阳没有任何摇头的理由。 开学当天,不出意外的人头攒动,陈晞阳带着林霁随着人群缓慢前行,不过相对于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和向往,他们两个无比平静,而且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沉默,四周的嘈杂纷乱像是一口大锅扣在了他们身上。 比起考大学,入学流程真没啥难度,但和三年前陈晞阳入学时最大的不同是,来拉人的社团数量大大增加了。 办好手续后二人终于挤出了拥堵的人群,顺着平整的路面来到树荫下站定,将强行塞进自己手中的宣传页当扇子一个劲儿地猛扇。 所有在他们面前路过的人都在兴奋地同伙伴交谈,那是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陈晞阳看了片刻,缓缓说道:“你们学校环境很好。” 这不是空话,相比陈晞阳之前所在的专科院校,师范的环境显然更为优越,校园里的道路更为宽敞,宿舍楼和教学楼也更为亮眼,甚至还能远远望见一棵扎根于操场附近的百年榕树。 尽管实际上这棵树并不是最初学校的人种下的,但凭白给其添加了几分浑厚的底蕴。 林霁望着自己的校园,虽然不能说他的眼神中没有憧憬,但远不及旁人那么激动:“我可以向学校申请不住校,反正家又不远,能省点住宿费。” 陈晞阳不知道这是不是促使对方做此决定的真正原因,但他也没有开口。 师范学校里的女生数量远远多于男生,陈晞阳莫名升起一个想法,那就是林霁本该过上幸运的生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戴着遮阳帽的细瘦女生注意到了他们,接着就笑眼盈盈地小跑过来:“林霁!” 林霁的神情有一瞬间错愕,愣了一下才打招呼,然后看着陈晞阳介绍起来:“这是我高中同学,这是我哥。” “啊,陈大哥你好!”女生大大方方地笑着,她知道林霁的哥哥不姓林,显然是从林霁口中了解到了他家的情况,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可能很好,“林霁比我们同班的人都大两岁,我还以为他哥会很老呢,没想到这么帅,分明是同龄人嘛!” “你好。”陈晞阳淡淡地打招呼。 接下来女生要眼神就一直黏在林霁身上:“哎你报的是什么专业来着?” “地理学。”林霁轻声回答。 女生的神情变得遗憾:“啊,我报的是全球史,不能再一起上课了……不过闲的时候可以继续一起玩啊,对了你报了什么社团没……” 小女孩聊起天来就有点没完没了的架势,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急着去宿舍报道,这才飞奔而去。她显然不知道林霁新买了手机,不然一定会存下号码的。 望着女生飞奔的背影,林霁抓着脑袋轻轻叹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哥的脸色。 他只能看到陈晞阳面无表情侧脸,顿了顿,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那是我同学。” “嗯。”陈晞阳点点头,从他的眼神中,林霁还是无法窥探到任何讯息。 陈晞阳没有生气,他知道那个女生只是热情了一些,林霁不可能偷偷跟她发展出什么超越同学情谊的东西。严格来说,他只是有些自责。 在最好的青葱岁月里,男生身旁应该跟着一位善良大方的姑娘,就像刚刚那位一般,无论最终是否会无疾而终,但那才是青春该有的模样。林霁本该过上这种正常的生活。 陈晞阳慢慢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又意识到这样的环境抽烟是很不合时宜的举动,又缓缓将烟卷捏在手心里。 “哥?”林霁不安地看着他。 “别去向学校申请了,”陈晞阳闭上眼睛,听见自己说,“家里不差那点钱,别让爸妈多操心。” 第32章 冲动 陈晞阳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父母不必多言,自然是一早就去店里忙活了,而在家里一连待了三四个月的林霁也步入了大学校园,陈晞阳按掉闹铃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 这片安宁很适合用来思考,但已经正式上岗的陈晞阳可没有这闲工夫,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服,他便空着肚子出了门。 以往作为学生的时候起早贪黑,除了学校周围他很少见到扎堆的人群,不过如今陈晞阳也习惯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铃铃铃响着的自行车塞满了路面,导致为数不多的汽车和喷着粗气的摩托举步维艰,反倒是步行的人们脚步轻快,踩着朝阳大步流星。 这世界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陈晞阳最深刻的感知是,无论他怎样张望也找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踩着点来到单位,陈晞阳居然不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属于副市长公子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他跟前几天一样拿起成堆的稿件尽初审的责任,第一段还没看完,身旁就传来许东海的抱怨。 “唐老师,这么看着效率可提不上来,咱们社里什么时候安排电脑啊?” 唐老悠然自得地吹了几口茶水:“等我们这群老古董退休之后吧……不过可以跟领导提一提,有些年轻作者已经开始用计算机写作了,总不接这种稿子也不合适。” “那可是稀罕玩意儿,咱这儿的人有吗?”唐老对面的中年人插了一句嘴。 许东海笑道:“等用上电脑,咱们收的稿件可就不局限于本地了。” 工作时的闲聊总是吸引人的,女编辑阿铃也跟着笑道:“不过那玩意儿是高科技啊,听说还挺危险,前阵子那什么千年虫病毒,在国外闹得可凶了。” “电脑病毒危险什么啊,大不了电脑坏了换新的呗。” 丁照颜一摇三晃地走进办公室,顺嘴接了一句。 有人开了句玩笑说丁公子财大气粗,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走向自己的位置,路过许东海身旁时顺手将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过去,里边是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早餐买的,吃不下了。”迎着许东海询问的目光,丁照颜回答道。 “行,不跟你客气啊。” 许东海拿起来就吃,陈晞阳默默看着这一幕,莫名感觉有些诡异。这俩人一个大大方方不掩饰自己喜欢男人,一个心知肚明还理所当然地吃着对方带给自己的早餐,难不成他们俩就这么问心无愧? 或许是他的目光让许东海误会了,马上抄起塑料袋递了过来:“你也没吃早饭?” 陈晞阳本想拒绝,但自从将林霁送去大学后他就胃口不好,一直没好好吃饭,此时闻见包子的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接过包子的时候陈晞阳看向丁照颜,本想道一声谢,但在对方玩味的笑容下说话突然成了一件挺有难度的事,他只能默默咬着包子。 许东海吃了人家的包子就想跟人家聊天:“今天怎么又迟到了?” “我经常迟到?”丁照颜有些做作地抓了抓下巴,“不过今天可是正事,我听说城北书店的老张患病提前退休了,去医院看了看他。” 和各家书店对接的工作一直是丁照颜在做,他去拜访抱恙在身的老相识也实属正常,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了几句老张的身体状况,最终话题又回到了工作上。 “那城北书店不是要换个人和你对接了?” “是啊,”丁照颜点点头,开玩笑道,“希望是个年轻的帅哥。” 许东海乐了:“不搞办公室政治,不谈办公室恋爱,仁兄要谨记于心啊。” 丁照颜佯装恍然大悟:“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是吧?” 众人一说一笑也就恢复正常工作了,因为注意力集中便不会胡思乱想,陈晞阳也逼迫自己进入了工作状态,似乎是一转眼过去,上午的工作就结束了。 如今天气不再炎热,人在下午的困劲儿也没那么浓了,一屋子人工作效率还算可以,陈晞阳审完一份稿件后将其放到了二审的桌面上,刚揉了两下酸涩的眼睛,开完会的唐老推门而入。 编辑部的一众齐刷刷地望过去等待他传达会议精神,唐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排到:“这几天要去邻市采访一位作家,也是老朋友了,小丁你和东海两个去吧。” “采访?”尽管许东海的眼神有些迷茫,但还是能看出他有几分好奇和向往。 丁照颜显然很有经验,点头笑道:“好活儿,吃住报销,而且邻市那位作家好打交道,早早完工还能在外玩一天。” “行!”许东海立马答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随即变得迟疑,“唐老师,您刚刚说哪天来着?” 唐老笑眯眯道:“就这两天吧,尽量在周末之前回来。” “啊!”许东海一脸遗憾的表情,“要不下周呗,我这两天要去举办订婚宴,实在抽不开身啊。” “这……定好了时间怎么能拖到下周呢?”唐老迟疑了起来。 许东海马上想到了办法,转向陈晞阳:“弟儿,你替我跟小丁去呗。” 陈晞阳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许东海不等他说什么就继续劝导:“你文笔好,去采访正合适啊!而且我告诉你订婚宴可无聊了,正好你不在家,干爸干妈也不用去了,省的家里影响生意。咱两家的关系不在于这些表面文章,等我结婚再一起聚吧。” 对方几句话就安排好了诸多事宜,陈晞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唐老也看了过来,那眼神分明是把采访任务转交给他了。 陈晞阳想着也没什么不能去的,反正能在周末前回来,能见到林霁……可是见到林霁又如何呢? 陈晞阳苦笑着抬起头,看到了丁照颜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以及那微微挑起的眉毛。 林霁还在学校,暂时得知陈晞阳要去外地采访的只有父母,老两口自然没什么异议,陈力只是叮嘱了他几句吃住要注意单位标准,不能超额享受。 去邻市有现成的长途车,陈晞阳丁照颜二人约好时间,翌日清早便乘车出发了。 车上乘客不多,没人喧闹,车厢里显得十分冷清,短暂的路途中二人几乎没什么交流,丁照颜戴着大墨镜似乎全程都在睡觉,但陈晞阳有丰富的经验,从呼吸声中他能分辨出来,对方并没有入睡。 不过他也没能安稳心绪,因为他们就坐在彼此身旁,丁照颜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一直笼罩着他,仿佛渗透进了他的心底并扎了根。 陈晞阳很清楚自己对丁照颜没有任何感情,但却忍不住被他吸引,莫名想将他牢牢抓在手心。 就像迷失在黑夜之中的旅人,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唯一的一丝光明。 尤其是在对方的装扮不那么浮夸之后,看上去宛若一个学生。 丁照颜果然没睡,长途车刚刚到站他便像设定好的程序一般摘下墨镜坐直身体:“先吃饭还是先干活?还是你想先各处转转?” 陈晞阳语气平静:“你有经验,听你的。” 和给人的感觉不同,丁照颜还是蛮有责任心的,他带着陈晞阳喝了碗羊肉汤当作早餐后就直奔作家住所,双方是老熟人,之前就有过愉快的合作,所以这次宣传新书的采访比陈晞阳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就是丁照颜问问题与跟人交流的水平,一改他往日吊儿郎当的做派,完全看不出这是个纨绔子弟,陈晞阳沦为了沉默的书写工具,但他心里暗暗佩服,没什么不满。 午饭是在作家家里用的,吃完后采访继续,完事后又聊了聊彼此最近的生活,二人满载而归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不早也不晚。 忍了将近一天的陈晞阳出门后就点上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道:“咱们现在,回去?” 这个点儿,倒是能赶上最后一趟回程的车。 丁照颜笑了两声,回头上下打量了陈晞阳一番:“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回去多没劲啊。这里的夜市出摊早,咱们去坐会儿吧,晚上就住下,偷一天懒。” 住下。 从外表上看,这两个字似乎没有引起陈晞阳丝毫波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好。” 二人都不饿,随便挑了一家路边小摊后丁照颜只是要了些啤酒和烧烤。 就算天气已经不算热,啤酒配烧烤也是有滋有味的,丁照颜开了一瓶啤酒递了过去:“正好咱们私下的交集几乎为零,可以聊聊,没准儿能改变你对我的刻板印象。” 陈晞阳脸色不变:“我没有厌恶你。” “那是,谁会讨厌一个英俊的人呢?”丁照颜轻笑着,仿佛在诉说一条不容置疑的真理。 相对于同一单位的其他同事,陈晞阳对丁照颜应该是最为冷淡的,所以有些人自然而然地认为陈晞阳对他几分介怀,陈晞阳不知道对方本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看法,但实际上,他确实不讨厌这个学不会遮掩的同类。 他只是在面对丁照颜的时候,无言以对,这份无言包含了一些惶恐,一些敬佩,一些向往,一些自卑。 说是聊聊,二人的交流还是少得可怜,大部分时间都是自顾自地吃喝,可是随着夜风吹来,四周的事物渐渐躲藏进昏暗之中后,陈晞阳忽然发现自己想要开口的时候,不再那么艰难了。 “你是,天生的?” 丁照颜明白他在问什么,笑了笑喝了一口啤酒:“八成吧,反正我从小就不喜欢女生。” 四周逐渐变得嘈杂,仿佛给他们添加了一道屏障,帮他们守护着秘密。 “家里人不管?”陈晞阳继续问着。 “管啊,怎么不管,”丁照颜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打我骂我,关我禁闭,给我找精神病院的医生,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没用。” 陈晞阳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丁照颜拿着一串铁钎子在满是油污的木头桌面上来回画着什么,突然抬头看向陈晞阳:“那你呢?” 陈晞阳拿酒杯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我什么?” 丁照颜目光平静地笑了笑:“我很会分辨同类,甚至在这儿——没来过几次的城镇,我都有几个好友。” 陈晞阳的语气像是反击也像是嘲讽:“那你的生活挺多姿多彩的。” 丁照颜一点也不生气,继续笑着:“和你相比,我确实优秀一些,从小老师就教我们要诚实。” 夜深,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火爆,早已座无虚席,而实在的店主也没来催他们付钱走人,尽管他们在这里干坐了半天也不添酒加菜。 又过了许久,丁照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走吧,困了。” 按照社里的标准,出差的人只能住最普通的招待所,不过丁照颜居然也不嫌弃,就近随便找了一家,很快就开好了钥匙。 来到房门口刚刚把门打开,丁照颜就被身后的一股怪力推了个趔趄,一头栽进了屋里的黑暗,下一秒房门别人粗暴地关上,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感觉自己被人牢牢抱在了怀里。 陈晞阳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但又觉得此时的自己充满了力量,他呼吸急促地将脸贴在了丁照颜的后颈,月光从玻璃外悄无声息地渗入偷窥,但他仍没有送来自己的怀抱。 怀里的并非他朝思暮想的身体,但却是温暖结实的同类,就像快要溺死的人牢牢抱住了救命的独木,他死活都不愿撒手。 可看似弱不禁风,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丁照颜,却猛然用更大的力道挣脱开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得远远的。 月光下,丁照颜的轮廓像刀锋一样冷,语气亦是如此:“先不说你喜欢我爱我,哪怕你只是相中了我这张脸,我也不会推开你,但是陈晞阳,在你眼里我是谁根本无所谓,你只是想抱着和你一样的同性恋,仿佛这样一来自己就是正常的,能自我安慰,能逃避一些东西,是吧?” 第33章 交谈 陈晞阳想反驳,想辩解,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理应接受一切诘难。 当屋子里的电灯被丁照颜拉开时,陈晞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可惜黑暗退却的脚步极快,没让他抓住尾巴。 “别嫌我说话难听,”丁照颜坐在棺材板一般的硬床铺上,“主要是我真的看不上你这样的性格,大老爷们总想着逃避自己真实的一面?” 陈晞阳低头不语,可奇怪的是,他本该无地自容的,但事实上,他有一种脓疮被挤破的撕裂感,痛苦又爽快。 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个戳他痛处的人,走出屋后会为他保守秘密吧。 “抱歉,”沉默了许久陈晞阳才缓声说道,听上去似乎也没多少诚意,“你就当我刚刚是在耍酒疯吧。” 丁照颜也不指望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一边抽自己嘴巴一边认错,环视着屋里陈旧但又整齐的布局随口问道:“你喜欢的人是谁啊?” 陈晞阳要承认对方的眼光确实毒辣,追其原因或许是曾遭受过类似的痛苦,但他肯定不会在这里吐露一切,他摇了摇头。 “不说拉倒,”丁照颜轻蔑地哼了一声,虽然神情充满了鄙夷,但此时的他在陈晞阳看来反而愈发顺眼了,“圈子里你这样的人太多了,只要你最后别为了遮羞去祸害人家姑娘,我也不会多鄙视你。” 陈晞阳神色如常地抽烟,但吸入肺部后他却如坠冰窟。尽管父母提起的几次相亲中他都采取抗拒的态度,可是回想一番自己面对林霁的抉择,陈晞阳怕自己最终会妥协。 可他能怎么办呢?人生在世总不能不顾一切肆意妄为,更何况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能拉着林霁一起往火坑里跳吗? 陈晞阳抽了一口烟后半天都没有后续动作,香烟的烟灰像一截干瘪的树枝,快要烧到手上时他才猛然松开,再次望向了丁照颜。 所以话说回来,丁照颜能做到这般通透果敢的地步,着实不易。 丁照颜回望了他一眼,陈晞阳认为对方一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他没有点破,而是岔开了话题:“多说无益,赶紧睡觉吧。晚上别他妈过来摸我啊,小心让你鸡飞蛋打。” 起身关灯的时候,陈晞阳总觉得身上像是背负着什么,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隐忍心绪,可或许是今天猝不及防戳破了话题,黑暗中的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倾吐的欲望空前强烈。 丁照颜觉得另一张床上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像是在闹耗子,没等他骂出来,陈晞阳便小声开口了。 “其实,我可能并不是天生的……” “你是不是天生的重要吗?”丁照颜没好气地在床上坐起来,瞪着陈晞阳的方向,“天生的就了不起?还是说后天变成的就值得别人高看你一眼?” 陈晞阳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是想说,我本以为自己……有变回去的可能,但是现在仔细想来,那是痴人说梦。” 丁照颜哼道:“这不还是在逃避吗?少在我面前装可怜,你大可以骗自己变回去了,找个女人跟人家结婚,然后十年二十年后幡然醒悟,自己其实没变回来,或者是又变回去了!你爱怎么变怎么变,随便变,只要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该这么度过。” 人的一生该怎么度过?陈晞阳率先想到的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最著名的那段话,过去他总觉得那段话很大很虚,只是此刻想起,它似乎多了几分苦涩和嘲弄。自己回首往昔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呢? 陈晞阳觉得自己简直是受虐上瘾,丁照颜满嘴都是尖牙利爪般的讽刺,他听了却能减缓心中的痛楚,所以他又问:“如何才能做到像你这般洒脱?” “我倒想反问你,如何才能像你一样这么喜欢逃避?”丁照颜仿佛真的难以理解陈晞阳的心情,“追求自我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吗?莫非你知道自己能活很久很久,所以才敢这么首鼠两端地浪费生命?” 陈晞阳也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我并不是想逃避,今夜过后我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可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甚至也是家庭的事,我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吧?” “不然呢?你连自己都顾不上,还打算顾着谁,天下苍生?”丁照颜反问道,“陈晞阳你之前读的书都是八股文吗?感情和家庭有个屁的关系,家人要掺合是家人的错,又不是你的错。” 陈晞阳不语,丁照颜感觉终于消停了,可是重新躺下没多久他就被好奇心再次折腾了起来:“哎,你喜欢那人,是什么态度?” 陈晞阳嘴硬:“你为何那么肯定我有喜欢的人?” 丁照颜嗤笑:“你刚刚搂我的时候都要哭出来了,我还能看不透你?” 陈晞阳嘴巴紧闭,选择死不承认。 “真他妈没意思,睡觉!”丁照颜泄气道。 陈晞阳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污渍,陷入了沉思。林霁是什么态度?陈晞阳想着对方大概和自己一样吧,向往着,又畏惧着。如今申讨这份感情因何而起已经毫无意义了,重要之处在于今后该怎么办。 这一年来陈晞阳一直深陷于这种纠结之中,他又累又怕,甚至有时候还会怨恨起命运,但他的同类丁照颜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选择给命运一个大嘴巴。 陈晞阳看向自己的手,那也是能挥舞出巴掌的手,但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因为自己从来都不够勇敢。 否则,那个噩梦也不会多年来一直萦绕着他挥之不去了。 “你刚刚说,自己不是天生的?” 沉寂的夜,突然被丁照颜打破了。 陈晞阳不知对方为何提及此话题,只轻轻嗯了一声。 “是遭遇了什么,还是涉猎了自己本不该涉猎的领域?”丁照颜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轻蔑戏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不幸的,好好的人生被改写了?我劝你别这样想,要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改写,这种脆弱的人生赶紧结束拉倒。” 这一刻,陈晞阳突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跟许东海那么聊得来了,因为他们是一类人。尽管在待人接物上二者有所不同,但他们骨子里都是很有主见的人,这种人并非不会迷茫纠结,只是迷茫纠结带给他们的不是自怨自艾的痛苦,而且思考与行动。 丁照颜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没动静啊?你可别听了这话想不开,哪怕你自杀了我也不会自责的。” 陈晞阳语气平淡:“感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 丁照颜做作地叹了口气:“不客气,只是不知道说了这么多有没有用,人呐,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但劲儿一下去就又颓了。” “我颓了的时候,会回想起你今天的话。”陈晞阳依旧平静。 丁照颜笑道:“我们年轻人可是国之栋梁,老外早几十年就上月球了,咱还在这儿纠结家长里短,像话吗?” 陈晞阳没有回答,或许今夜他未必能睡个好觉,但起码噩梦不会在他清醒之际再度侵扰了。 这次采访之行对陈晞阳来说意义非凡,不过回到单位的两个人看上去还和之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以至于自认为最了解陈晞阳的许东海也没注意到他心里的变化,反而有些担忧他的人际关系。 “弟儿,你跟小丁好歹也算一起共过事了,怎么回来之后还是不怎么理会彼此啊?” 陈晞阳处理完了今天的工作,正在写一些随笔,闻言轻描淡写道:“我是不愿攀附权贵罢了,你的订婚宴举行的如何?” 许东海果然被带偏了,岔开了话题:“这玩意儿能不顺利吗?一切都跟计划中的一样,明年国际劳动节当天结婚,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攒钱随份子了。” 陈晞阳点点头:“行,到时候给你一个大红包。不过咱同学里还属你结婚最早,这辈子基本上就定型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许东海笑道,“有了稳固的家庭做后盾,我能更好地追求理想啊,不能固化思维,总觉得家庭会影响自己,你说是吧?” 陈晞阳停下了笔,勉强一笑:“是啊。” 许东海继续侃天:“你也要抓紧啊,要是动作够快,没准到时候咱们两家的喜事一块儿办呢。” 丁照颜正好从办公室外走进来,听罢这话打趣道:“哟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想结婚呢。” 许东海跟着发癫:“我也想啊,只要我弟儿愿意,干爸干妈那边我去做思想工作。” 陈晞阳觉得他们两个独处时都还正常,可一旦凑到一起巨烦人,强行换了个话题:“丁公子刚刚去哪儿了?” 提起这个,没想到丁照颜瞬间冷了脸色:“别提了,上次不是说城北书店的老张病退了嘛,今天接替他的新人头一回来咱们社里,结果连他妈路都不认识,我出去接他也没找到,估计是个二傻子。” 陈晞阳啊了一声,懒得聊下去了。 丁照颜拉着许东海继续诉苦,说对方打电话也说不清楚,总是咳嗽,业务水平显然也不高,几乎把脏字以外骂人的话说了个遍,可见对这个未曾谋面的新人已经恨之入骨了。 正在许东海安抚丁公子情绪的时候,半开的办公室大门突然被人敲了敲,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陈晞阳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个子很高,在众人的注视里略显拘谨地将敲门的手放下,声音微颤:“各位老师好,我是城北书店的高朋……请问丁老师是哪位?” 陈晞阳下意识地转向丁照颜,看到这人表情整个绷住了,轻咳了一声,无比温柔地说了一声我是,然后挺直脊背迈着步子往前走去。 这种走路方式陈晞阳看着眼熟,他仔细想了想回忆了起来,动物世界里求偶中的鸡就是这么走的。 第34章 同病相怜 这世上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一定包含缘分二字。 自从那天高朋来过后,丁照颜每天的精神状态彻底不同于过往了,最早来最晚走,除了吃饭上厕所一直守在办公桌前,座机一响就第一时间满面春风地接起,可惜大部分时候他脸上的笑容都会转瞬即逝,敷衍地挂上电话后还要补上一句脏话。 这是怎么了,明眼人都知道。 许东海是个盲目的人,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存在副市长公子强霸民男的可能性,直接被他的深情感动了,向他提议:“你老等他工作上的来电也不是事,要个私人号码呗。” 丁照颜一脸难道我不想这样的表情:“他就是一个穷打工的,去哪儿有手机呢?” 许东海倍感意外:“别闹了,他没有你正好送人家一部啊,你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你懂什么啊,”不料丁照颜居然没打算展现自己殷实的家底,“我想跟他慢慢相处慢慢聊,一上来就送手机,除非他是傻子,不然不就知道我图谋不轨了吗?” “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许东海摇头晃脑道。 唐老向来为人正派,实在是有点听不下去了:“上班呢,别总是扯闲话……再说你们别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丁啊,你这情况特殊,可别强迫人家啊……” “强迫?我是那样的人吗?”丁照颜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看戏中和陈晞阳。 对于丁照颜一眼相中了高朋这件事,最初的惊异过后,陈晞阳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他自己还一肚子愁事呢,现在看着为情所困的丁照颜,他并不想落井下石,更不会像他干哥哥那样为其出谋划策,他只是有些淡淡的嫉妒。 至少丁照颜还有相思的资格。 万众期待的千禧年真到了也就那样,天空中并没有多个太阳,月亮也没有变成绿色的,他和林霁依然是兄弟,谁也不敢逾矩半步。 下班回家的路上陈晞阳突然懒得走路,随手拦了一辆载人的三轮车,街道两旁慢慢悠悠地往自己身后延伸,他慢条斯理地点了一根烟,闭上眼睛感受微风。 从年少至大学毕业,这段时光称为弹指一挥间也并不为过,可是仔细想想,这些年他都在做什么呢?陈晞阳不知道别的人青春是如何度过的,但猜想大部分人都跟自己大相径庭,毕竟,为自己的可怕经历发愁,为入狱的父亲发愁,为爱上弟弟发愁,这些并不是大部分人能经历的。 闭着眼的陈晞阳苦笑一声,短短几年汇聚了如此之多的离奇经历,自己还真的适合当作家。 到了家属院中后陈晞阳付钱下车,顺着熟悉的楼道往上走时,他突然很想看看丁照颜这段感情最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可不同的结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他并不能提前预知。 掏出钥匙拧开门,陈晞阳低头看到了属于林霁的鞋子,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是周五,林霁会回家。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林霁已经来到了他身旁不远处,喊了他一声:“哥。” 陈晞阳看似不冷不热地点点头,换好鞋子随口问道:“这周在学校里怎么样?” 他们都有手机,但在不见面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聊过。 “还是老样子吧,上课,参加社团活动,还有考试什么的。”林霁如实回答。 哪怕是这种无聊的对话都能让陈晞阳心头浮现出非比寻常的感觉,他渴望和林霁相处,渴望从他嘴里听到每一个字,甚至渴望带着他身上味道的空气,但他却不敢看一看对方的眼睛。 胡乱应付了两声后陈晞阳回了卧室:“你休息休息吧,我去……写点东西。” 心乱如麻的陈晞阳自然写不出什么,他阴沉着脸躺在床上,屋外宛若人去楼空一般死寂,他突然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或许他的自我会叫屈吧,上次挨打是因为自己耍流氓,但这次他什么都没做啊! 从傍晚到深夜,陈晞阳脑子一直都是一片混乱,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思考了些什么,但床头的烟灰缸确实已经被他塞满了。 他只知道他高估了自己的决意,倘若继续这么下去,自己发疯只是早晚问题。 敲门声响起时他如同触电一般从床板上坐起,自欺欺人似的开了灯,声音沙哑问道:“阿霁?” 林霁的声音隔着门版传进来:“爸妈还在店里忙着,我煮了粥,又去楼下买了点卤菜,吃饭吧。” 陈晞阳一点也感觉不到饿,但没有继续闭门不出的理由,一开门,涌出的烟味让林霁微微皱眉:“你抽了那么多烟?” 陈晞阳淡漠地点点头:“你别跟我学。” 一顿饭下来二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但只怕连碗里的绿豆都能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最后林霁收拾碗筷的时候,忍不住打破僵局扯了个话题:“哥,你平时一直都在写作吗?” 陈晞阳点头嗯了一声,林霁继续顺着话题说:“那你想过发表吗?我不是说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而是自己出书。” 这个问题陈晞阳还真没有想过:“我还没有能出成书的作品,想了也是瞎想。” 林霁轻笑着说:“这样啊……不过你现在在出版社工作,等你有了作品,出版应该有门路吧。” 这种话题对一个在校学生来说应该是既生硬又无趣的,看来林霁真的是没办法才勉强跟自己聊这些,想到这里陈晞阳又心疼了:“很多事哥知道该怎么做,你好好的就行,别想太多。” ”那……”林霁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直视着陈晞阳,“哥你打算怎么做?” 这一刻,当陈晞阳毫无阻碍地听懂林霁的弦外之音后,似乎连时间都凝固住了。当时陈晞阳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事后想过很多个画面,比如拉着林霁逃离这里,比如大吼着让对方闭嘴,比如从此以后一个人在外租房对林霁避而不见,可在林霁发问的当下自己究竟是如何回答的,陈晞阳想不起来了。 但他猜测,自己应该还是选择了龟缩,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卧室,逃避一切。 陈晞阳从未觉得周一的清晨如此遥远,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几夜的重重噩梦,他一早就去了单位。 他去得太早了,哪怕是呆坐了片刻又去吃了顿食不知味的早饭,再次回到办公室后还是只有他一个,连晨风都是冷清的。 不过很快就有了人气,许东海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我看那个小高确定不赖,人挺实在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出来玩还抢着买单,不过你居然会喜欢这样款式的?” 接着是丁照颜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带着尖刺:“大概是缺啥补啥吧,我这号不实在的人就适合跟老黄牛过日子。” 许东海笑笑:“我可没说你不实在啊……其实也挺好的,织女配牛郎嘛!下次我再喊着夏君一起出来玩,继续给你们创造机会。” 办公室里的陈晞阳这才听明白,看来自己这位干哥哥两口子都挺古道热肠,好好的周末一起出门给丁照颜拉皮条去了。 二人进屋,丁照颜只是淡淡地看了陈晞阳一眼,许东海热情一些,冲他笑着打招呼:“挺早啊弟儿,吃早饭没?” 陈晞阳勉强一笑:“别搭理我,你们继续聊,我想听。” 许东海也真不客气,回头看向丁照颜:“就有一点啊,高朋跟你是一路人吗,别忙活了半天他接受不了男性。” “就他那三棍子打不开一个屁的闷葫芦样,我要是霸王硬上弓他还敢反抗?”丁照颜适时展示了一番霸气,继而正色道,“这种事说不准的,等感情到了,就自然而然不会在乎男女了,我又不是现在就要跟他上床。” 许东海冲他比划了个大拇指,接着又脸色一沉,迟疑道:“还有一点啊,高朋怎么老是咳嗽啊?我本以为他是紧张,但那频率有点吓人,不会是结核病吧……” “别他妈胡说!”丁照颜瞪着眼,纨绔子弟那副蛮不讲理的嘴脸暴露无遗,“你就知道一个肺结核是吧?我头一回见面就问了,他是咽喉有毛病,不传染。对,我回头去买点金银花和胖大海送他,这个养嗓子。” 许东海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丁照颜挠着下巴沉思片刻:“但我担心一点,我看得出来高朋有点爱面子,再出去玩的话他肯定还要自己付账,可他家境又不太好……所以不能一直出去吃喝玩乐,你说下次换个什么理由约他呢?” 许东海接茬:“那就聊工作上的事。” “咱们跟城北书店就那点业务,平时电话联系都能解决,有什么可谈的?”丁照颜不满意道。 许东海真把这事当成自己的大事来思考,眼神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若有所思地落在陈晞阳身上。 陈晞阳皮笑肉不笑:“许爷,想到什么馊主意了?” “有了!”许东海一拍手掌,“兄弟,你就说自己要出书,托付高朋他们书店录码,这不就有理由喊他出来了嘛!这么一来也不用非找那些消遣的地方,随便找张桌子就能聊一天。” 陈晞阳顺其自然地联想起来前些天林霁的话,顿时感到头大,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居然还能如此心照不宣?他下意识地摇头拒绝:“我闲着没事出什么书啊?再说我也没那个水平,聊了也白聊。” “你水平行不行无所谓,我跟高朋有理由见面不就得了!”丁照颜觉得此计可行,“而且你越不行越好,这样才能频繁来往啊。” 陈晞阳做梦也想不到这破事兜兜转转还能绕到自己头上,他对此类无趣之事向来不感冒,所以脸色并不算好看。 许东海摆出哥哥的样子教育他:“晞阳,都是自己兄弟,帮小丁一把呗!举手之劳而已。事成之后,哥哥保证你的书真能出版,如何?” “我长了一张迫不及待想出书的脸?” 陈晞阳皮笑肉不笑,但若真说起来,他也不是不愿意帮这个忙,追其原因、大概是他和丁照颜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第35章 相聚 高朋沿着台阶走上来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他的丁照颜迅速起身迎接,如今的太阳已经不晒人了,清风拂过,陈晞阳惬意地眯起了双眼,望着那两人有说有笑的画面。 就像上周约定的那般,他们打着为陈晞阳出书的旗号,于周末将高朋约来了市中心的公园。 从外表来说高朋没有丁照颜那么起眼,至少两厢比较小姑娘一定更喜欢俊俏的副市长公子,但高朋的眉眼特别漂亮,宛如姑娘一般秀气,以至于他身材高大却不会让人感到威胁,陈晞阳看了他片刻,莫名想起来老家那条温驯的大黄狗。 一旁的许东海笑着拍了拍他:“你是来当月老的,怎么自己还看上瘾了?” 陈晞阳半真半假地叹息苦笑:“不用美化我,说我是拉皮条的就好。” 说笑之间丁照颜就拉着高朋走了过来,丁照颜的手真拉着对方的手腕,但高朋一脸淡定,应该是没有多想。 “来,这是东海,你上周见过的,这位是陈晞阳,也就是今天的主角。” “你好。”陈晞阳平静地问好握手,因为怕丁照颜多想,握手的动作显得很不走心。 不过高朋还是一脸温和的笑容,没有了初见时的拘谨,陈晞阳反倒觉得丁照颜眼光还是不差的。 打过招呼后高朋就想进入正题,但丁照颜拿起一瓶早早备好的汽水塞给他:“一路走来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再说正事吧。” 在面对丁照颜的热情时高朋恢复了几分羞涩,红着脸道谢后小口喝了起来。 丁照颜的眼神一直黏在高朋脸上:“这个点儿不早不晚的,你吃早饭了没?要不我去公园门口给你买个煎饼?这儿晒不晒啊,不行的话咱们找张阴凉地的石桌……” “丁老师,”高朋苦笑开口,“真不必这么客气。” 陈晞阳笑而不语,心想丁照颜做梦都想对你不客气。 “说了多少次了别喊我丁老师,”丁照颜撅着嘴,“生生把我喊老多少岁?叫我小丁或者照颜都行。” 高朋一脸谦虚:“您是前辈,我喊您老师也是应该的。” 许东海适时插了句嘴:“老师就老师吧,说起来小龙女不也是杨过的老师嘛。” 丁照颜心情大悦,高朋早在之前就明白许东海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家伙,也不在意,笑过之后看向一直沉默的陈晞阳:“陈兄,我想先问问,你那本书是什么类型的?” 趁着高朋注意力集中,丁照颜不动声色地拉近了自己和他的距离。 陈晞阳回道:“只是一些文章的整合,有随笔有寓言,笼统地说就是故事集吧。” 高朋点了点头,神色有几分迟疑:“我有话直说了,至少从城北书店的情况来看,类似的书籍销量并不算高,当然了,您要是文笔绝妙这并不算问题。” 陈晞阳谦虚道:“我谈不上什么文笔,粗略认得俩字罢了。我不奢求什么销量,不过是自己是半个行内人,这些年又出书热,所以想凑个热闹。” “您那边……” 高朋刚说了几个字就猛然降头扭到一旁,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死死捏着自己的脖子,眉头紧锁,仿佛在忍受什么痛苦。 丁照颜一脸关切地给他拍着背,等他有所缓和后递上早有准备的纸巾:“你嗓子没好点吗,上次送你的金银花没喝?” 高朋点头致谢,擦去了眼角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微颤:“老毛病了,得慢慢治……” 陈晞阳神色凝重,怪不得之前许东海提及这一点呢,高朋的咳症看上去确实有些吓人。不过他只是咳嗽,没痰更没有血,看样子不是肺部的疾病。 高朋转向陈晞阳,目光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继续说吧,您是出版社的员工,您那边肯定会有些内部政策,我这边也愿意跟您合作,毕竟都是自己人了。” 丁照颜显然很满意自己人这个说法,兴冲冲地岔开话题:“定下就好,咱们出来一趟不容易,要不四处溜溜弯?” 高朋有些傻眼:“不是刚开始说正事吗,怎么就结束了……” “这事又不急于一时,你给他个准信就行,具体问题以后再慢慢沟通,周末就该拿来放松嘛!”丁照颜大大咧咧地揽过高朋的肩,“这公园据说仿的是苏州园林,以前都没怎么来过,咱们四处走走看看吧。” 虽说陈晞阳知道所谓出书只是由头,但他算半个作家,说不想出书是假的,来之前也确实准备了一些需要沟通的问题,没想到丁照颜如此现实,见到高朋后脑子里就容不下其他事了,卸磨杀驴很是果断。 他心想留下来也是徒让丁照颜心烦,还不如先告辞,可就在他告辞的话跑到嘴边时,他往旁边不经意地一看,看到了一张日夜都在他脑海里添乱的脸。 “阿霁?”陈晞阳感觉自己在做梦,下意识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林霁喊了一声哥,慢慢走了过来,冲着许东海微微一笑,又冲着剩下两位点点头。 丁照颜打量了他片刻,看向陈晞阳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玩味:“这位是?” 陈晞阳平静道:“我弟弟。” 许东海笑着补充:“我干弟弟。” 丁照颜听说过,恍然点头:“哦,我听你两个哥哥提起过,不过我挺意外的,你们看上去好像一般大。” “我跟同学来这里玩,看到你后就跟他们分开了,”林霁看着陈晞阳主动解释道,接着又问,“我刚刚听到你们说,你要出书了?” 陈晞阳又不能当着高朋的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林霁立刻兴奋起来:“太好了,爸妈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因为林霁的出现,话题又扯了回来,高朋笑着说:“陈兄,你那边完工后就可以让社里安排版号了,只要印刷出来,我就让老板进货。” 丁照颜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生怕之后没有理由再聚,忙说:“你能替你们老板拍板决定吗?对内容就没什么相应要求?” 高朋迟疑了一下,笑道:“要是您不介意我指手画脚,内容、排版方面咱们可以再沟通,最好能达成共识。” “不介意不介意,他敢介意!”丁照颜笑着替陈晞阳做出了决定,“正好这位小弟弟也来了,咱们今天就当是秋游了,不提工作了啊!” 几个人里丁照颜表现得最外向,拉着欲言又止的高朋就往公园腹地走,仿佛想要甩掉身后几个煞风景的人,陈晞阳不紧不慢地跟上,同时小心翼翼地往身旁瞄了一眼,看到了林霁脸上灿烂的笑容。 他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怎么这么高兴?” “哥你要出书了,自己不开心吗?”林霁反问了他一句,语气轻快,“还是说这对你而言不算难事,喜怒不形于色?” 林霁最近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外露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看样子是真的为他高兴,陈晞阳在心底微微叹息,脸上正色道:“完事之前都有变数,别高兴太早,走吧,去前边的园林区看看。” 四个人两两一组一前一后甩开了自己,落在最后的许东海抓耳挠腮,早知道今天把夏君也喊来了,搞得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紧接着许东海便摇头笑了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丁照颜和高朋就算了,怎么莫名其妙觉得陈晞阳和林霁是一对儿呢?摇了摇头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许东海迈步跟了上去。 事实证明,与其说这座公园是在仿苏州园林,不如说它是在诽谤对方,假山、树木、亭台楼阁几乎一概没有,就一个破池子两旁堆砌着毫无规章的石头。不过除了许东海,其他四人应该都没有欣赏公园的兴致。 丁照颜毫不在意地撑在围栏上往池子里张望,里边浑浊的死水几近干涸,或许是提前有心理准备,又或许在高朋身旁看到的一切都是美景,他脸上并没有失望,随口一笑:“等放假,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苏州玩一玩,看看真正的园林。” 高朋提醒了他一句别靠那么近,然后才不无遗憾地苦笑一声:“我还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不过可能没这个机会。” 丁照颜看着他笑道:“年纪轻轻的这么没志气,就认为自己要钉死在这座小城了?” 高朋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互相勾着,显然是出了神,丁照颜忍住去拉他手甚至是亲吻他的欲望,只是趁着对方走神的机会,直勾勾地看向他,不再遮掩眼中的深意。 丁照颜从未想过自己能在一个成年人的眼中看到如此清澈的神情,高朋单纯易羞,像一张未被涂抹过的白纸,他再一次坚定了信念,对方就是他此生要找的人。 细风涌动的那一刻,丁照颜突然想省去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大大方方地告诉高朋,我喜欢你,我要追你,毕竟他可不像陈晞阳那样怯懦。 想到这里,丁照颜往远处看去,寻找着那人的身影,结果看到了令他深思的一幕。 陈晞阳和他弟弟一起坐在一棵树下,尽管他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丁照颜却明白,他并没有真正地看向远方。而一旁的林霁就更有趣了,跟他哥哥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也强忍着不看一眼,眼神复杂深邃,却尽是些丁照颜熟知的事物。丁照颜总觉得他们两个像是互相抱在一起。 他目光一紧,似乎明白为何陈晞阳对自己的命运如此瑟缩如此抗拒了,相对来说,同样走在弯路上的自己,前路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荆棘。 这一发现似乎给了丁照颜莫大的勇气,他的心跳没来由地变得慌乱,但还是鼓足勇气说:“这年代也不知是开放还是封闭,明明人人都喊着打破旧思维,却又对很多事物讳莫如深,书店里连一些书都不敢发行。” 高朋回过神来看向他:“什么书?” “台湾省作家白先勇的,《孽子》,你看过吗?” 丁照颜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那是一本描写同性恋生活的小说。 第36章 出版 那一次公园会面后,高朋就不见了踪影,城北书店的老板告诉再三追问的丁照颜,他辞职了。 丁照颜一连在单位里滞留了好几天,下班时间也不走人,而是冷着脸往休息室里钻,像无家可归了似的。他这种状态让许东海想劝又说不出话,愁得头发都想离家出走,陈晞阳也感觉最近空气中的凉意都源自丁照颜那双冷漠的眼睛。 有时候,望着手中的稿子,陈晞阳会不自觉地出神,然后目光莫名其妙就转到了缩在角落的丁照颜身上。尽管他和丁照颜的关系不如他跟许东海亲近,不过这这个问题上,陈晞阳自认为比许东海适合开口。 但丁公子毕竟是丁公子,在高朋失踪了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到了。 “不对!” 喊了这一声后,丁照颜猛然起身往外跑去,许东海出于担忧赶紧追了过去,陈晞阳安慰了傻了眼的唐老等人几句,自己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外,许东海已经拦住了丁照颜。 “你失魂落魄地干什么去啊?” 丁照颜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差,但眼神却比我前些日子多了点活泛:“他妈的我突然明白了,我还是得去找他!” 许东海欲哭无泪:“兄弟,咱别干那赶尽杀绝的事行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强扭的瓜不甜啊。” 丁照颜冷哼一声:“你觉得高朋是讨厌我,甚至是恶心我,才跑的?” 许东海犹豫了一下,决定来一剂猛药:“那不然呢?” “不对,”丁照颜吃了猛药也没反应,“他那种性格的人,要是不喜欢会直说的,怎么可能突然不告而别,连工作都不要了?你平心而论,就他那种性格,别说我只是暗示了他几句,哪怕我给他按地上强.奸了,他也不会玩失踪吧?” 许东海听不得他在这种空气里都是文化味道的地方说这种有辱斯文的话,都想动手捂住他的嘴了:“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是挺温润如玉的,但你突然说那些话,他被吓跑也完全有可能啊……” “没有那种可能,”丁照颜执拗道,目光深邃,“我看人从不会错,他不讨厌我,所以不告而别一定另有隐情,我得找他去。” “你怎么找他?” “去书店问问,再不行就去他租房的地方问,要还是没线索就去他老家那边打听!我就不信了,他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蒸发了!” 看着丁照颜快步离去的背影,许东海无奈地叹息摇头,看向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陈晞阳:“你说他该不会一时冲动,上法治报纸头条吧?” 陈晞阳没有回应他,他本想出来劝慰丁照颜几句,结果这俩人跟两挺机关枪一样,他愣是没找到插嘴的机会。不过从丁照颜的状态来看,似乎也不需要他无关痛痒的安慰,只是不知这对高朋是不是好消息。 出于私心,陈晞阳希望丁照颜能达成所愿,尽管他并不知道对方的成败对自己来说有何意义。 丁照颜看人准不准,陈晞阳深有体会,而他也跟高朋接触过一次,也觉得对方性格很好,即使厌恶同性也不大可能做出这么强烈的反应,没准真的有什么隐情。陈晞阳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回到家见到林霁后才猛然意识到,又一个周末到了。 或许是因为乱了心思,陈晞阳看着林霁,忽然说了一句刚出口就后悔了的话:“你的头发,该剪剪了吧?” 他不该评论林霁的外貌,容易让彼此多想。 林霁又不是中学生了,学校不会管他的发型长短,但他听了这话后心情豁然开朗,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明天就去,或者一会儿吃完饭就去。” 陈晞阳无声地点头过后靠着沙发坐下,他最近一直在想别人的感情问题,以至于再次面对林霁时都有些无所适从了,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想方设法地扰乱他一次次下定的决意。 林霁手脚轻快地将凉菜盛在盘子里:“哥,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陈晞阳一愣:“什么书?” “就是你两星期前说的,出书的事啊,”林霁看向他,“还没写好吗?” 那是邀约高朋见面的借口,现在显然是用不到了,不过之前也提到过,陈晞阳对出身本书也是有所向往的,闻言思索着说:“还在考虑编辑问题,总觉得散文和故事集合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 林霁想了想,将满是油渍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那有什么,都是你的作品,喜欢你的人都会喜欢的。” 陈晞阳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忍不住琢磨林霁这句是否话里有话,慢了半拍才回答,看上去貌似有些敷衍:“没那么简单,哪怕我不考虑口碑和销量,我们社也不会砸自己招牌。” 林霁笑着点点头:“专业的我也不懂,但哥你一定要把书印出来。” 陈晞阳缓缓点头,虽然林霁没有正对着他,但他确定对方能看得到。 新的一周,丁照颜不出意外地又恢复了以往的浪荡子行径,直接旷了工,但无论是了解内情的还是对他和高朋的事一无所知的,都不会说什么,办公室的氛围和往常相差不大,只是愿意陪着许东海闲聊的人少了一位。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位,近来陈晞阳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了,工作的闲暇之余都沉浸在改自己的稿子上,唐老听说他想自己出书后也欣然答应了帮他跟社里领导沟通,一切看上去很是顺利。 又过了一段时间丁照颜还是没回来,唐老倒是趁着开例会将陈晞阳先后改了无数次的最终稿交给了领导审阅,可领导对此的态度却不冷不淡。 听满面愁容的唐老讲完,陈晞阳了然地点点头:“领导的意思是他不懂文稿的好坏,所以不确定我写的东西是否能盈利。” “是啊,”没能忙到陈晞阳大忙,唐老显得有些羞愧,“现在的社会一不说情怀二不讲理想,满脑子都是钱钱钱……老总说他不反对你出书,但要你盈亏自负,意思是想出版的话你要垫付印刷和发行费用。” 许东海笑着拍了拍陈晞阳安慰道:“想开点,这么一来一旦火了,你赚大头。” 陈晞阳沉思片刻再次发问:“那,如果用保底数量印刷,全流程大概要多少钱?” 唐老沉吟道:“大概,三万元左右。” 陈晞阳沉默不语,许东海正色道:“咱家又不差钱,你别放过证明自己的机会啊。要是一时手头没有现金,我让爸妈先借你。” 陈晞阳知道许东海是为他着想,但在听到三万这个数字后他当即就决定不做了。是,家里的条件确实是比以前好了很多,三万块也不是拿不出来,但他也不愿为了成就自己就把这笔钱打水漂,而且那是父母的血汗钱,即使要花钱自我满足,他也要花自己的钱。 看到陈晞阳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唐老不住叹息,他也愿意借钱给陈晞阳,毕竟哪个搞文学的人不盼着自己的作品真正问世呢?但陈晞阳连好友的钱都不要,又怎会不跟他客气? 陈晞阳真诚道谢:“这件事前后麻烦唐老师您了,非常感谢。我也不会对领导有意见,只会好好工作好好打磨作品,以后机会多的是。” 唐老感慨:“年轻人沉得住气,不拘一时,好啊……小丁要是能有你或东海那么沉稳就好了,你们两个知不知道他最近到底干嘛去了?” 陈晞阳和许东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苦笑了起来。 相对于困扰自己的感情问题,出版这件事对陈晞阳而言连小挫折都算不上,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这份沉稳更令唐老和其他同事称赞,这个话题再一次被人提起,是陈晞阳在家的时候。 陈晞阳看着发问的林霁,不在意道:“那个啊,需要我自费出版,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算了?”林霁皱着眉毛,跟着重复了一遍。 陈晞阳点点头:“爸妈这会儿还在店里忙着呢,咱家还没到能胡乱挥霍的时候,再加上我的水平还需进步,这次就算了。” 林霁呆坐在位置上,半天都没有动筷子,陈晞阳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不算什么事,你怎么比我还失落?” 林霁还是沉默,他想让他哥实现理想,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哥的作品,想要买一本,每夜抱着入眠,但他和他哥最终都是空欢喜一场。 空欢喜,林霁恨死这三个字了,而且他觉得自己能看到陈晞阳心底的淡淡失落。都不是圣人,年轻气盛的他又怎会真的宠辱不惊呢? 陈晞阳啧了一声:“吃饭,别想这事了。” 食不知味地喝了半碗粥后,林霁不甘心地抬头问道:“要多少钱?”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这个话题,陈晞阳确实有些烦躁,放下筷子的动作有几分不耐烦,可迎上林霁乌黑的眸子,他一肚子顿时烟消云散:“很多很多钱,把你卖了也不够,别想了。” “哥,你难过吗?”林霁直勾勾地看着他。 “就算我不难过,你也不用一直戳我的心窝子吧?”陈晞阳叹息,“这事没什么好强求的,再说以后的机会多的是。” 不强求,机会多的是,这些字眼本身就带着浓郁的不甘,林霁默默点了点头,可眉宇间的愁容一丝都没有舒缓。 伴随着成熟的秋风,日子再次归于平静,似乎每天的意外都在于丁照颜是否会出现。陈晞阳一直都觉得秋天和冬天的间隔是最短的,空气里弥漫着凉意时,意味着大地很快就会银装素裹,新世纪的第一年也将溘然长逝。 不过意外还是抢在降雪之前发生了,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去锅炉房打水的陈晞阳撞见了出版社老总,他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对方也没摆架子,还同他闲聊了几句。 到了编辑部办公室门口,就在二人分别在即时,老总突然来了一句:“我让厂区那边加快进度,争取在冬天之前上市。” 陈晞阳疑惑地皱皱眉,外边阳光晃眼,他感觉听到的话语有些不真实。 老总笑着拍拍他的肩:“别说我无利不起早啊,我都跟各家书店打过招呼了,尽量帮你多宣传宣传。” 陈晞阳终于敢痴心妄想一番了,莫非对方帮自己将书出版了?为何突然不要钱了? 陈晞阳想到这个问题就下意识地问出了口,老总的表情也闪过一抹迷茫:“你家人不都把钱给我了吗?放心,说是让你自负盈亏,该帮的忙我也不会含糊。” 望着老总晃荡着离开的背影,陈晞阳默默掐了一把手背,还挺疼,应该不是做梦。 第37章 滋长 “不是我,真不是我啊!” 许东海的表情如同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连说带比划:“我要帮你肯定直接给你钱,怎么会偷偷干好事呢,我有那么伟大?” 陈晞阳看他都要赌咒发誓了,这才收了咄咄逼人的架势,将信将疑地坐回了位置上:“那是谁给了老总钱,总不会是我爸妈吧?” “那保不齐,老两口肯定想让你出名啊。”许东海说得。 陈晞阳显然不认可这种说法,缓缓摇起了头,同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这一天陈晞阳早退了,许东海望着他和丁照颜的空位,发出的宛如空巢老人般的叹息。 早早离开单位的陈晞阳并没有回家,因为今天不是周末,他想找的人在学校。好在他一张脸并不显老,跟着小股人群混进师范大门的时候,看门大爷并未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进入只有一面之缘的师范校园,陈晞阳的脚步渐渐迟疑了起来,他不知道林霁今天是否有课,不知道他在哪栋教学楼里上课,也不知道他宿舍的具体门牌号,干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身为兄长却连林霁的这些基本信息也不清楚,并不能证明他不上心不负责,而是他刻意地拒绝探寻这些信息,仿佛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了壁垒,这壁垒分隔了他们,同时也保护了他们。 这个点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多也不少,那一张张面容不见得比陈晞阳年轻多少,却带着学生特有的青葱气质,浑身散发着朝气,陈晞阳不由得出了神,想象林霁在学校里是怎样的状态。 直到远处粗犷的下课铃声响起,陈晞阳才猝然回神,摸出了手机。 墨绿色的屏幕上,他跟林霁的信息记录空空如也,他迟疑了一下动起手指,发送了彼此间的第一条短信:在哪? 林霁回得很快,而且仿佛未卜先知:你来我们学校了? 陈晞阳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半晌,正斟酌用词时,林霁又发来了一条信息:去老榕树那里等我吧,哥。 陈晞阳抬头便能看到,那棵高耸的、宛如小山一般的大榕树,它已矗立了一个多世纪。 下课铃声敲响后校园里的人明显多了,陈晞阳跟随说笑的人流缓慢前进,好不容易从主干道走进通往操场的小路,又看到成群结队拉着手的小情侣。 操场旁的百年老树,可想而知,没有哪一对校园里的情侣不爱来这种地方,仿佛只要来此造访,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也会忠贞不渝地横跨一整个世纪。 陈晞阳来不及细想林霁让他在这里等有没有深意,就看到对方已经到了,正隔着老远冲他轻轻挥手。 在自己面前,林霁仿佛还是那副面容,在校的状态和在家时如出一辙。陈晞阳径直走到了他身边,突然有些后悔直接找了过来,明明可以等他周末回家再问的,何必这么急呢? “哥。”林霁轻喊了一声,尽管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腼腆拘谨,可眼中却散发着柔光。 其实直到现在陈晞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出口,质问吗?指责吗?似乎都不大合适,现在站在四周都是情侣的榕树下,这个环境极其不适合拿来吵吵,他似乎只能平心静气地开口,于是单刀直入:“你哪来的钱?” 林霁一点也不意外,毕竟陈晞阳只要稍加思索就能明白,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出这个钱了。 “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面对林霁,陈晞阳的心情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复杂,“你先跟我说,这么多钱你是从哪来的。” 林霁平静道:“放心吧哥,我没做什么别的事。来咱家之前,我把以前的房子卖了,有一笔积蓄。” 陈晞阳愣了一下,卖房的钱?他的思绪飘向了那个燥热的午后,卧室里的药味,林霁湿透的脊背,在地上四下流淌的脏水,这一切他还历历在目,那栋外围种着小片青菜的平房已经被卖掉了。 林霁继续说:“我留着也没什么用,索性帮你出书了。” “什么叫没什么用?”陈晞阳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那是你的钱,为什么要用在我的事情上?而且我说了我不是很期待出书,也不一定有销量,这钱不是白白糟蹋了吗?” 林霁面容平静:“为什么说糟蹋了?哪怕一本都卖不出去我也不在乎的,因为我想这么做,想让你成为真正的作家。” 陈晞阳忽然发现林霁在学校里的不同之处了,那就是敢跟他犟嘴了。 陈晞阳看了他半天,目光愈发复杂:“你觉得我会很高兴吗?” 林霁并不闪躲他的眼神:“哥,要是你因为心疼钱而生气,那才是白花了钱。” 陈晞阳想反驳,可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他真的是替林霁心疼钱吗?显然不是的,而是对方这种付出在他看来是不必要的,甚至是令他纠结、惶恐的。弟弟给哥哥花钱不违背这世间任何道义,但他们谁敢说自己能问心无愧地将对方视作兄弟?所以这份举动在陈晞阳看来非常不合适,只是他无法说出口。 然而,继续跟林霁对视后,陈晞阳心里这份复杂的情感最终化作了无奈和心疼。林霁知道自己的哥哥想完成出版的心愿,他了解哥哥,所以毫不迟疑地拿了钱,而陈晞阳同样能洞悉他的心灵,明白他的想法,此时才会无言以对。 四周的说笑一直没有断过,但陈晞阳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林霁说的话:“我愿意这么做,哪怕是一厢情愿我也愿意。” 陈晞阳微微翘起嘴角,却没有笑出声,使得这个笑容充满了心酸苦涩,阿霁多好啊,可偏偏是他的弟弟,为什么呢?换做任何一个人,陈晞阳此刻都会去跪在父母面前,告诉他们儿子不孝不能传宗接代了,可他爱的人偏偏是他的弟弟,一旦开口,便是天理不容。 陈晞阳心里想着,我疯了,阿霁也疯了,更糟糕的消息是,我们二人的疯病都在加重。 “哥,”林霁上前一步,“无论这次能不能卖出成绩,我都不会后悔,你也不要纠结于此,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 “阿霁……”陈晞阳看着他,嘴唇不住地颤抖。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无论哪个字他都不敢说出口来,那些话要么伤人要么伤己,甚至可能会拉着他们两个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等回过神来时,陈晞阳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答应了林霁,跟他一起到校外的小馆子吃饭。今天空气很干,陈晞阳感觉连呼吸都在给自己添乱,而在他身前带路的林霁,步伐丝毫不显得沉重。 校外的小店都是些家常便饭,陈晞阳指着菜单胡乱点了一份,服务员离开后,他们这一桌成了整个小店里最安静的客人。 林霁默默倒了热水,帮彼此涮了餐具,然后将热气腾腾的水推向了他哥面前,陈晞阳习惯性地伸手去接,时隔许久,二人的指尖再度触碰到了一起。 或许是出于麻木,陈晞阳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直勾勾地看向林霁,似乎想要观察他的神情,而对方脸上也是一片冷静,手上同样也没有撤缩之意。 最终陈晞阳收回手时心里想着,是水杯太烫了。 与师范大学相隔很远,另一间狭窄的店里,一名个子高挑的服务员正在左右忙碌。四张脏兮兮的桌子旁坐满了顾客,却只有他一个人招呼,而不管那些吆五喝六的客人怎样不耐烦地催促甚至口出恶言,他脸上都带着和煦的笑容,一笑起来,他的眉眼更加迷人了。 “那个谁,小高!”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头也不抬地喊道,“去后厨把水壶提出来,把茶缸都灌满。” “好……” 老板听到了他的应答,却半天也没见他过去,不耐烦地抬起脑袋:“你听见没有……嘿!你站那儿傻愣什么呢,不去拿水也得招呼客人啊!” 任劳任怨的服务员突然不听话了,任凭老板在那里跳脚干吼也无动于衷,一直面对着店门口,直勾勾地望向那个同样傻站在原地的人。 高朋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来话。站在店外的丁照颜比之前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八成也好几天没换过了,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位官宦子弟。 丁照颜这副样子让他胸口发闷,仿佛生吞了一块石头,还当不当正不正地卡住了。 丁照颜站在原地不动,眼神像两根针一样落在高朋脸上,他那双还残留着过往的打理痕迹的眉毛皱在一起,久久都没有松展,可那双薄唇,却渐渐翘上了一角。 第38章 不想离开 陈晞阳人生第一本作品的销售量如他所料一般,很难称得上是取得了成绩,即使他们老总出于斟酌已经减少了因刷量,但各家书店的退定量还是远超预期。 对陈晞阳来说这理应算是一场打击,但他表现出了大部分年轻人所不具备的宠辱不惊,似乎根本没将这个结果放在心上。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出书是他的理想不假,但他有自知之明,惨淡的销量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且从林霁出钱参与到其中开始,事情的重点就已经变了。 林霁拿卖房子的钱为陈晞阳圆了一场梦,就算这个梦没那么甜美,他也不曾有丝毫悔意,甚至比圆梦人本人更开心,陈晞阳回家的时候林霁已恭候他多时了,手捧一本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新书等他签名。 新书封面设计的极为淡雅,名字也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闻》,但这份超脱自然的风格并非出自有名气的作家,读者们并不买账,或许贡献了一座平房的林霁只能捞回来半车砖头。 但这半车砖他视若珍宝。 这件事他们父母都不知情,否则难说是要庆贺还是要骂陈晞阳不争气,总之老两口和往常一样还在店里忙碌着,陈晞阳将新书从林霁手中拿过去的时候对方屏着呼吸,像是面对着神祇的忠实信徒,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一片宁静。 笔尖触碰到白净纸面之前,陈晞阳停下了动作,缓声问道:“只要一个签名吗?需不需要写点寄语什么的?” 林霁微笑着摇头:“你的名字就足够了。” 这句话令陈晞阳不得不多想,所以落笔的时候心有杂念,不过好在没有失误,三个兼具规整和飘洒的字很漂亮。 林霁万分小心地接了回去,等到油墨晾干,他轻轻拂过散发着凉意的书面,可能守财奴们面对藏私也是这幅面孔。 陈晞阳扶着额头坐了片刻,斟酌了半天语气说:“其实我挺后悔让你出这个钱的,好像一下子变味了,出了书感觉不到欣喜,卖不出去也不觉得失落。” 林霁笑容不变:“我不后悔。” 对方一句话堵死了这个话题,陈晞阳没办法继续往下讲了,只得无奈道:“那就这样吧。” 或许花了钱就是大爷,林霁今天的话却格外多:“别人不买你的书,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并非你能力不行。而且我知道,至少现阶段来说你想要的并不是一定得做出成绩,从这一点而言不能说钱白花了,而且我私心以为……最好他们都不要了解你。” 望着林霁漆黑的眼眸,陈晞阳本可以岔开话题,甚至像那一天一样严词拒绝,可他偏偏选择了最坏的应对方式,沉默。 这份沉默不可捉摸,是在纵容林霁,同时也是在纵容他自己。陈晞阳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已剧毒攻心,尽管现在还能动弹,但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将一切撕裂的那一天,已经注定会到来了,他和林霁都控制不住自己,哪怕这份情感萌发的理由毫无头绪。 陈晞阳突然苦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安慰自己,心想至少今天什么都不会变。 良久,这份并不算尴尬的沉默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陈晞阳刚刚上前拿起听筒,许东海那激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陈晞阳甚至都能想象到他挤眉弄眼的神情。 “弟儿,明天中午留点肚子,晚上吃大户去!” 明天是休息日,陈晞阳平静问道:“你打算带我去讹谁?” “丁公子呗,还能是谁?”许东海笑道,“人家专门交代了,让我,你,还有阿霁都要到场。悄悄告诉你,他跟高朋做东,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陈晞阳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林霁望过去,看着他哥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婚宴啊。” “你可以这么理解,所以不能不去啊,不然他以后肯定报复你!”又交代了一番时间地点后,许东海笑呵呵地挂了电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丁照颜好上了呢。 放下电话,陈晞阳在原地站了好久。 丁照颜亲口说要林霁也去,恐怕证明他已经洞察出一些东西了,那么此举是显摆,还是另有心意?恐怕二者兼备吧。 “哥?”看他出了半天神,林霁忍不住喊了一声。 陈晞阳本可以不带林霁去的,可他却不顾脑子里的混乱,顺着心意说:“明天晚上,丁照颜请客吃饭。” 第二天,依旧不是撕破一切的那一天,但也不一定,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陈晞阳和林霁并肩出门的时候这天还没有结束。 吕燕难得忙里偷闲溜回来给孩子们做饭,结果他们两个要出去吃,不过这也省得她费工夫了,吕燕拿出老板娘的气势大手一摆:“去吧,之后记得回请,有来有往才能长久相处。” 陈晞阳心里苦笑,若是回请丁照颜,他以什么理由呢?相同的理由吗? 吕燕的气势看似潇洒,但陈晞阳关门离开前注意到,因为店里忙碌,母亲的神色比之前憔悴不少,已然有了几分明显的老态。 窝着一肚子复杂心绪,陈晞阳和林霁打车去了市里一家有名的大酒店。 他本以为丁照颜今日是大排筵宴,结果就请了一桌,还只有三位客人,就是他们两个带上许东海。 因为一桌子都是男人,许东海怕夏君尴尬就没带她来。 丁照颜和许久不见的高朋坐在一起,眼中的愉悦和笑意都快漫出来了,招呼着进门的二人:“赶紧入席,今天就咱们几个,没有外人。” 许东海拆开桌子上的中华香烟,美滋滋地点上一根:“是,都是自己人,所以你赶紧说说你俩的情况……不过别太露骨啊,以免吓着阿霁。” 丁照颜意有所指地瞟了瞟陈晞阳和林霁,笑道:“年轻人观念开放,不像你这种沉迷于上世纪武侠小说的老头子,怎么会被吓到呢?” 陈晞阳和林霁可能话少点,但不会紧张尴尬,丁照颜和许东海这种没皮没脸的就更不用说了,桌上唯一有点坐立难安的就是高朋了。但陈晞阳注意到,尽管他脸色泛红,但看向丁照颜时目光充满柔和与怜惜,就算有的人接受不了,只怕也不会怀疑他对丁照颜的感情。 许东海哈哈笑着:“高兄,我们和丁照颜是君子之交,非一丘之貉,倘若他逼良为娼你但说无妨,我们会给你做主的!” 这话让高朋的脸更红了,一边摇头一边磕磕绊绊地说:“没,我们聊了很多,属于……看对眼了。” 许东海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去:“你俩谁是王八谁是绿豆?” “滚蛋!”丁照颜笑骂一句,然后转向高朋,装作嫌弃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脸,极为做作,“这小子才不会吃亏呢,长了一张老实人的脸,玩起欲擒故纵却宛如一代宗师,让老子干找了那么久!” 高朋笑了笑没说话,悄悄在桌底下牵住了丁照颜的手。 这种小心翼翼的动作,让情场老手丁公子的脸颊也微微泛红,毕竟调情与真情流露不可一概而论。 “今天请各位来呢,没别的意思,只是交个底,顺道正式介绍一下,”丁照颜笑着,一手在桌下,一手端起酒杯,“高朋,我爱人。” 提及爱人这个词,丁照颜的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几分喜悦,也有几分不知是和谁的较劲感。 林霁心想,他应该是在向命运示威吧,世俗仿佛容纳不下他们俩相爱,但那又如何,他丁照颜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将自己喜欢的人称之为爱人,流言蜚语,世俗非议,这些东西与他何干? 林霁默默握紧了拳头,他不敢看向陈晞阳,只能有余光偷偷关注,陈晞阳一动不动不置一词,可林霁却觉得他在颤抖。 陈晞阳感觉自己仿佛沉入了大海,丁照颜和许东海的说笑离他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模糊,高朋偶尔开口,在他眼里也只是嘴巴在动,唯独身旁林霁的身形越来越明显,占据了他整个世界。 他们两个沉默着围观,仿佛融不进去,或是不敢融进去。 “嘿,嘿!” 陈晞阳恍然回神,才发现丁照颜和高朋已经拿着杯子来到他座位旁了,丁照颜笑着举起酒杯:“就算不说点祝福的话,也别干坐着发愣啊,嫌酒菜不好?” 陈晞阳勉强一笑,起身举起酒杯,虽然声音不大,却发自肺腑:“恭喜你们。” 丁照颜看向林霁:“我不胜酒力,你们兄弟俩我就一块儿敬吧?” 林霁自然不拒绝,也跟着站了起来,四只酒杯相碰,发出轻快的声响。 饮下后丁照颜缓了缓酒劲,轻佻地一笑:“我这事算是定下来了,东海也快结婚了,你们两个该抓紧了啊。” 再多说一句就要戳破窗户纸了,但二人的神情都没有变,仍被蒙在鼓里的许东海笑道:“阿霁不急,还上着学呢,但老弟你抓紧啊,省得被阿霁超过去了。” 林霁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泛着红晕,他轻轻放下酒杯:“不会的。” 丁照颜的本意就是来他们三个面前秀恩爱,他们仨也足够捧场,许东海舌灿莲花,林霁面带微笑,陈晞阳虽寡言少语但喝酒很有诚意,很快身体就变得滚烫。 他想着自己大概是真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高朋在说到兴起处直接亲住了丁照颜呢?他那么害羞的一个人怎么敢如此孟浪?陈晞阳用混沌的意识苦思冥想,替他找了个理由:他们真的很爱彼此。 离开酒店时宾主尽欢,大家都喝了不少,也就不存在谁送谁走,直接各回各家。 陈晞阳喝的最多,可他的脑子并非一片空白,他清晰地感受到扶他前行的林霁怀抱越来越紧,所以他突然挣开怀抱摆手停下,示意自己要休息休息。 林霁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陈晞阳喘着气蹲在路边的树旁,过了片刻说道:“我打个车吧?” 陈晞阳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林霁抬头望着月亮,轻声说:“丁哥他,真的很勇敢。” 陈晞阳眼神迷离,声线却很冷静:“是,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林霁缓缓将目光转到他身上,陈晞阳没有抬头,自然也看不到对方眼中的神情,只是听他说道:“我以后,可以不喊你哥吗?” 陈晞阳立刻反问:“你不喊,我就不是你哥了是吗?” 林霁往前一步:“你是我哥,又如何呢?” 陈晞阳笑了起来:“如何?你得管我老子喊爸,管我老娘喊妈,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亲兄弟,亲兄弟!有些事情不能发生在你我身上,你说如何?” 林霁还想靠近,陈晞阳突然喊道:“你别他妈过来!我没喝多,脑子清醒得很,你也一样,所以别跟我犯浑。” 林霁果然乖乖停下了脚步,但还是问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陈晞阳一声叹息,搓了一把脸:“有些东西你我是心照不宣,我说不说你都知道,但是阿霁,人生在世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爸妈每天要忙到后半夜,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满心欢喜地就想看着咱们成家立业,阿霁,我怎么办呢……” 林霁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或许是因为那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所以他在看到丁照颜的果敢后萌生了以往不敢有的念头,但陈晞阳的话让他失去了这份底气,他不怕流言蜚语,不怕任何人戳着自己的脊梁痛骂,不怕撕扯开一切,但他怕陈晞阳痛苦。 林霁看向失去了白天热闹的马路,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口:“我知道了,哥。” 同一片月光下,另外两人完全不是他们这般光景。 丁照颜一路都抱着高朋的胳膊,脸上笑容满满:“我要好的朋友也就这几个,看到了吧,他们不会看不起咱们的。” 高朋的酒量不如他,走起路来晕晕乎乎的,但闻言还是笑着解释:“我不怕他们会有成见。” “那你怕什么?”丁照颜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魅惑。 高朋猛然收紧了怀抱,丁照颜哈哈一笑:“你不会打算在这里把我扒光了办了吧?” 高朋没有强调自己的单纯正派,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也没有撒开他,而是一直静默地抱着他,丁照颜目光如水,刚想借着月色献吻一枚,便听到高朋轻声道:“我不想离开你。” 丁照颜笑了,此情此景他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傻子,我又不会赶你走。” “我不想离开你……”高朋轻喃道,跟丁照颜对视的那一刻,他吻住了对方。 明月高悬于天,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39章 彷徨 师范地理系的所有专业课里,水文学是缺席率最高的,主要是教这门课程的老教授性格过于无趣,说话又干干巴巴,所以导致每节课教室里都要空上一半。 费劲地写完板书后,老教授回头看到学生们都是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顿时就更不想讲了,他在前排位置上来回瞟了两圈,发现那个从不缺席的男学生今天竟然没来,不由得微微叹息,将皱巴巴的教材拿起又放下,心想莫非自己的课果真无趣至极? 难得旷课的林霁并没有溜出去玩,而是蒙头躺在宿舍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睡着没。 直到下课时间,室友们说说笑笑地跑了回来,他才一脸漠然地掀被子起身,没有理会旁人的招呼,径直走到洗漱台,掬一把凉水狠狠拍到了脸上。 略显阴沉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但这些距离林霁似乎很远,跟他毫无关联,他盯着镜子里自己那正在滴水的面庞,直至那些水珠汇聚到一起打湿了领口。 那一晚醉酒的滋味像是在他身体里长驻了,没有劲儿,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林霁当然知道这种状态有害无益,也无法扭转现实,可陷入流沙中的人总是难以自救,不管他有多么清醒。 楼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少人看到站在这里发呆的林霁都很好奇,然而林霁根本不在乎那些神色各异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想要识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昏沉。 他根本不恨陈晞阳,若说那一晚之后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更心疼陈晞阳了,因为对方心里的苦楚比他只多不少。那句话说得对,人生在世诸多牵挂,不可任性妄为,可若爱而不得,活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陈力找到他,含蓄地表达想要收养他时,林霁没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甚至他本身是有一丝喜悦的,像是隐隐看到了宿命的脉络,但与此同时,心底却有一分不安经久不息。陈晞阳打在自己脸上的一巴掌把他吓进了壳里,经过漫长的犹豫和试探他才重新鼓足了勇气,而陈晞阳的勇气更足,他逼迫彼此直视现实。 林霁看着自己想,等毕业之后,也该离开那个家了,这对他和陈晞阳都好。 同一片天空下的陈晞阳,和他摆着几乎一样的表情。 许东海拿起稿件,本想狠狠拍在他桌上,结果看清楚他的表情后硬生生收了手:“弟儿,你这是什么表情……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陈晞阳皱起眉头,手指快速地按着太阳穴,动作透露着明显的烦躁。 许东海叹了口气:“你这状态确实不行啊,你看看你早上审的稿子,连错别字都没能挑出来,就敢往复审那里送?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陈晞阳再次重复了一句,好像自己也觉得这仨字没啥说服力,又补充道,“心里莫名烦躁,工作也不在状态。” “工作有压力很正常,”许东海一副知心哥哥的口吻,“你看看咱办公室,丁照颜请长假度蜜月去了,唐老师家里有事也不在,大家手头上工作量太大,稍微忍一忍吧。” 虽然许东海没有一句话说到重点上,但听他扯淡也好过自己胡思乱想庸人自扰,所以陈晞阳并没有赶他走,而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陈晞阳拒绝了干哥哥送自己回家的关切,披上外套就走出了单位。 回家的路他早已熟悉,迈步时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放空思绪。 丁照颜和高朋确实都是果敢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像是命运给陈晞阳的感召,鼓励他大胆地往前走,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性格,他感到鼓舞的同时,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畏惧,他怕太多太多或已知或未知的变故,仿佛只有把前路彻底堵死,闷头往回走,他才能捡回一条命。 他甘心吗?答案肯定是不,但这并不是他和林霁随性而为的理由,说他喜欢逃避也好,说他习惯于委屈自己也好,总之他不敢往前踏出那一步,哪怕所有的情感都在逼他往前走,唯一的理智也瑟缩着将他困在原地。 一阵冷风裹来,似乎渗透进了他的心底,他突然想着,要是林霁主动向父母挑明就好了,断了退路,自己就能和他一起勇敢了。 不过下一秒,陈晞阳就忍不住鄙弃自己的卑劣,他不该奢求他人或社会的变化,唯一要做的是让自己变得勇敢些。当然,他不敢。 陈晞阳顶着风点燃了一支烟,没吸几口,助燃纸就在呼啸的鼓动中蔓延到了过滤嘴上,带着焦糊味的青烟钻进了他眼里,让他淌下泪水。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一片漆黑,而家中却灯火通明,父母居然都在家,早早备好了晚饭等他回来。 陈力和吕燕心情大好,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但这也使得他们脸上新生的皱纹愈发显眼,陈晞阳望着父亲花白的鬓角,感觉屋子里的暖流正在拒绝自己入内。 “赶紧关门进来啊!”吕燕站在餐桌旁喊着,“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晚?” 缓缓走进去后,陈晞阳挂上淡淡的笑容:“有事……你们怎么都在家,店里不忙了?” “不是评文明城市嘛,要修缮街道,要求商户停业两天,”陈力解释道,“好端端的影响生意啊。” 吕燕比他看得开:“那钱能挣完吗?正好趁这机会歇歇你的老骨头,你都多长时间没好好看看儿子了。” 陈力笑着点头,把桌上的烧鸡往陈晞阳手边推了推:“行,等这周阿霁回来,爸带你们去游乐园转转。” 陈晞阳面容一顿,吕燕噗嗤一声忍俊不禁:“你俩孩子一个大学生,一个都工作了,游乐场,还以为小孩呢?” 陈力自嘲地一笑:“我是有点糊涂了,不过话说回来时间过得真快啊,两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说得对,是该好好陪陪孩子。” “光表态不行,主要得看行动!” 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开饭了,不过吃着吃着,吕燕就忍不住频频看向陈晞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晞阳微微一笑:“妈,你想说什么?” 吕燕笑着放下了筷子,用商量的语气说:“是这样,早两天我跟楼下你赵阿姨闲聊,她也是好心,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我说我不爱做孩子的主,她一个劲儿烦我,把那姑娘说得天花乱坠,但条件应该确实不错,在报社上班,跟你也算同行,肯定有共同话题。” 吕燕这样子确实有点掩耳盗铃,说着不愿做主,但表达的意思还是很明显。 不过陈晞阳明白母亲为何小心翼翼的,因为之前提及相亲一类的话题自己总表现的极为抗拒,虽说母亲也跟自己摆了几次脸色,但终究还是怕他心烦。 陈力适时地开口了:“儿子不愿意别人给自己介绍,说明心气高,眼光也高,怕你们挑的不行!不过这次的姑娘确实不错,要是方便还是见见吧,就算谈不成也能多个朋友嘛。” 陈晞阳低着头,没有回答。 吕燕表情一顿,正在她担忧儿子会不会严词拒绝时,陈晞阳缓声道:“那就见见吧。” 看着父母欣慰的喜悦神情,陈晞阳吃出了一嘴苦涩。 这个周末,游乐场确实没有去成,家里的四个人看上去和往日别无二致,该说笑的说笑,该沉默的沉默,和万千平凡的家庭一般,没有发生任何不必要的冲突或变化。 在面对彼此的时候,陈晞阳和林霁都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陈晞阳有些担忧父母把安排见面的事情告诉林霁,但又想让他们开这个口,彻底绝了他和林霁不该有的心思,不过吕燕和陈力在家也要忙着算账和联系渠道,没那么多说闲话的时间,周末平平淡淡地流淌而过。 几天后吕燕突然告诉陈晞阳,本来赵阿姨都跟女方说好了,结果女方突然要到北京出差,只能把见面的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陈晞阳心里没有半分失落,满满都是庆幸,这是可想而知的事实,却难说是好是坏。 吕燕假意指责了几句赵阿姨不靠谱,可接着语气一转:“能到首都出差,那姑娘的能力和背景一定不错,等她回来可要抓紧机会啊!” 陈晞阳不置可否:“说不定人家去了首都回来,眼界就高了,不一定看得上小地方的人。” “女人再好不也得找男人过日子吗,没那么多眼高于顶的。”吕燕急着解释,仿佛相中了这个从没见过的儿媳。 陈晞阳敷衍地点点头,难得没有纠结这件事本身的困扰,而是想着,刘半农早在近一百年前就提出了“她”字,给女性人权,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也从没少喊,结果老娘还是有这种女性该依附于男性的封建思想。 第二天陈晞阳来到单位,发现早已超过请假期限的丁照颜终于舍得过来上班了,可他的脸色却极为难看,坐在自己位置上咬牙切齿地不知在想什么,许东海苦着脸坐在他身边,看样子已经很劝了他很久了,可惜毫无效果。 直觉来说,陈晞阳认为此时能让丁照颜产生如此情绪波动的只可能是高朋,他走过来时丁照颜还在恶狠狠瞪着空气,没有理他,他向许东海小声问道:“怎么了?” 许东海叹了口气,拍了拍沉默的丁照颜,带着陈晞阳走出了办公室。 他告知的答案和陈晞阳预想的一样,关于高朋。 “他又失踪了?”陈晞阳有些不解,“他们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最近也一直腻歪着,怎么突然又走了?” “谁知道啊,”许东海也很烦躁,“高朋都跟他好了,应该不是接受不了,我看……操,你说他会不会是觉得小丁身上有利可图,卷着他的钱跑了?” 陈晞阳思索了片刻:“丁照颜这么说了?” 许东海摇头:“他只是说高朋不见了,其他什么都没说,一直摆着这丧脸。” 陈晞阳边想边说:“丁照颜看人准,不会被人骗的,而且我看高朋确实不是那种人,再说要是被骗了钱,丁照颜肯定会大发雷霆,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这倒是……”许东海愁眉苦脸地点点头,“那会是什么情况呢?” “大概率是和上一次一样,不告而别了。”陈晞阳目光深邃,“可行动一样,未必理由也一样。” 许东海抓着头发:“真是的,你说这社会俩男人在一起容易吗?好好过呗,没事玩什么失踪啊,真烦!” 陈晞阳有一种预感,尽管他不知道理由,但或许高朋再也不会回到丁照颜身边了。他渴望丁照颜和高朋能为他展现自己梦中的精彩人生,可美轮美奂的剧情突然就变了,陈晞阳不懂命运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第40章 爆发 由于酷寒,被人们吸进嘴里的雪花都带着几分血淋淋的味道,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二零零零年迎来了尾声。 沿着主干道伫立两旁的路灯上挂着艳红的灯笼,放眼望去这座城市也出现了近二十层的摩天高楼,路上来往的高档轿车也络绎不绝,所以,尽管丁照颜孤独地钻在租住的楼房里,尽管唐老的老伴又进了抢救室,尽管陈晞阳在除夕暨二十一岁生日表现的沉默恍惚,但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迈步走向新时代。 陈晞阳家也没什么亲戚可走访,除了干亲一家,到了之后许东海暗戳戳地将陈晞阳拉到一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去。 “愁死我了,高朋一走就没了消息,我给小丁打了无数电话他才接了,语气要死不活的,让他来我这儿过年他也不来。” “这事你我开导他没用,”陈晞阳有些粗重地喘了口气,“得他自己走出来。人各有命,你也别想太多。” 许东海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一年眼瞅着结束了,却在尾巴上波折不断,前两天我联系了一下唐老师,他爱人的身体不容乐观,之前请假照顾了很久也不见好转,但愿能平安吧。” 陈晞阳跟着点头,迟疑过后,他忍不住回头看去,林霁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仿佛听不到一旁父母和干爸干妈的热络交谈,只顾低头看着地板的缝。 许东海毕竟是个乐天派,也不会一直愁眉苦脸的,说罢那些后又笑着开玩笑:“等我今年五月结婚,给身边的人冲冲喜!哎,你也加快动作啊,别老是天天忙着工作不接触姑娘。” “家里,给介绍了。”陈晞阳莫名其妙主动解释了一句,但说完之后自己留了满嘴的苦涩。 “哎?说说,人怎么样,聊得来不?”许东海好奇地挑眉。 “还没见过,”陈晞阳摇摇头,“她之前去了外地出差,回来又赶上过年,等年后吧。” 许东海点头:“行,到时候热情点,别跟在我面前似的天天顶着冷脸。” 陈晞阳若有所思,顾红红在那边喊许东海来端饺子,他哎了一声就要过去,陈晞阳却拦住了他:“我,脸色天天都很冷?” 许东海大概没想到他为何较了真,有些迷茫地说:“也不至于天天吧……但说真的,从大学认识到现在,我真没见你开心过几次,尤其是最近,估计是装深沉上了瘾吧。” 陈晞阳愣了片刻,然后缓缓苦笑:“事出有因……” 许东海愈发迷惘了,但老娘在那边又喊了一嗓子,他只能带着一肚子疑惑暂时走开,陈晞阳跟着他转身,目光再次习惯性地落到了林霁身上。 林霁保持着和之前一样的姿势,仿佛地缝里有什么宝贝。 从许家告别出门后,连陈力也注意到了林霁的异常,走过去笑着问道:“阿霁今天格外安静啊,在想什么呢?” 陈晞阳本以为林霁会随便应付过去,没成想对方很正经地开口说:“我在想,等到师范的最后一年,要不要去山里支教。” 陈晞阳猛然看了过去,把身边的吕燕吓了一跳,但吕燕心里的诧异也不遑多让,下意识地紧走两步:“阿霁,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林霁勉强一笑:“这想法,不挺好的吗?” 吕燕叹气:“做贡献是好事,但这也太突然了……而且山区里条件差,我怕你吃苦。” “只是有个初步的想法而已,再说距离最后一年还早着呢,”林霁轻声道,说出口的内容夹杂在寒风中,没有一丝温度,“不过,若打算付诸行动,那就要早做准备,比如考资格证书,或学一些专业之外的东西。” 吕燕之前无论如何没想到林霁还有这种志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焦急地看向陈力,想让他劝劝孩子。 结果陈力尽管目光复杂,但还是欣慰地拍了拍林霁的肩:“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你要是真打算这么做,我只会感到欣慰。苦点就苦点吧,山区的穷困孩子需要你们这样的有志青年!” 吕燕推了他一下:“大过年的先不说去不去山区的话题,反正这也不是一拍脑门的事,阿霁你自己再多多考虑吧。” 从头到尾林霁都没有看陈晞阳一眼,但陈晞阳知道,林霁之所以有这种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的原因在他身上。 可他该做出什么反应,生气?怨恨?觉得对方在故意跟他较劲?这些令他郁结于胸的滋味仅仅出现了一瞬便消散了,因为他理智上很清楚,分开,对他们二人都好。 即使林霁真的要去,那也是两年多以后的事了,距离此刻的陈晞阳无比遥远,但意识到自己会跟林霁分别许久,陈晞阳还是感受到了浓烈的恐慌和不甘。 走在飘雪的路上,陈晞阳的目光一直盯在林霁的后背,对方不似初遇时那么形销骨立,而他也不敢再像初遇时那般直视对方的眼眸了。 陈晞阳无声地停下了脚步,若是他此时冲上前拥抱着林霁,狠狠亲吻他,或许多年之后他的心中会免去很多悔意,但那疯狂的一幕仅仅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们三个的背影多像一家人啊,他们确实是一家人,陈晞阳自己也和林霁以家人的身份走到了一起,早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可陈晞阳的心脏却越来越沉重,仿佛面前这场雪正要把林霁带走,他除了徒劳地看着,还能做些什么? 如今寒假已经和陈晞阳没有关系了,每天清晨,早早起床的林霁总能听见他上班时的关门声,接着要缓很久之后,林霁才能重新集中精力看书。 这些陈晞阳自然无法得知,天气严寒,办公室里又少了丁照颜和唐老,他裸露在外的手指很快便僵硬,不过大部分人的心思还没从过年的舒缓中脱离出来,没有谁会指责他效率低下。 时间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氛围下跑得飞起,将近三月的一天,办公室的阿玲接到一个电话,然后红着眼圈来到许东海的身旁。 唐老的爱人还是在初春离开了,为了不给众人添麻烦,他跟家人已将丧事操办完成,只让同事们去公墓祭奠一番,阿玲找许东海的目的,是想让他通知丁照颜也到场。 许东海自然不会不答应,而丁照颜和唐老也矫情颇深,再怎么没精神也会去的。 众人去祭奠唐夫人的那天,太阳居然格外的明媚,穿这一身黑西服的许东海感慨道:“我以前总觉得,若老天故意在人们伤心的时候唱反调,只会让人更感到凄凉,但今天才知道,好的天气才是老天爷的温柔。我见过唐老师的爱人一次,是个很温和很知性的老婆婆,她一定不希望来看她的人冒着风雨。” 陈晞阳抿起嘴唇,不无动容,丁照颜没有张嘴发表看法,但因为双重打击,他是人群里脸色最差的,仿佛是最不能接受这一现实的。 公墓里不至于荒无人烟,但保持着宁静,除了克制的脚步声外只有头顶鸟儿啭鸣的声音,地砖两旁都是生机盎然的绿意,那些墓石上照片里的人大多都在微笑,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更加和煦。 唐老明显瘦了一圈,看到众人时脸上勉强打起笑容,但那无比沙哑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老婆子死前还说不想麻烦你们,多谢诸位能来啊……” 阿玲作为唯一一名女性,上前将手里的鲜花轻轻放到墓前,陈晞阳看去,墓碑的照片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眼神里透露出温和的笑意,也散发着知识分子的风采,不难想象出唐老和她多年来琴瑟调和的画面。 陈晞阳不住地叹息,倘若今天只有他一个,他倒是愿意借着升腾起来的悲伤痛哭一场。 唐老痛失至爱,而他,连失去爱人的前提都达不到。 而看到神情憔悴的丁照颜,唐老师忍不住红了眼,他们这对忘年之交什么话都没说,但这就足够了。 众人一起鞠躬后,几个资历和唐老差不多的同事便上前宽慰他,陈晞阳这个年轻人不合适过去开口,便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着。阳光和煦,这儿的氛围却总是被悲伤笼罩着,许东海也难得上演了一回沉默是金,一直望着独自站在远处的丁照颜,眼神担忧。 在爱人面前点上新的檀香后,唐老招呼众人离去,并嘱咐他们好好工作,自己很快就会回到岗位上。他还专门留下陈晞阳,说自己看了他的书,回到单位后会帮他斧正几篇文章。 陈晞阳心里的伤痛没有缓和,又平添了几分感动和敬重,鞠躬告别后却发现许东海和丁照颜没有走远,而是紧绷着身子,站在一块崭新的墓碑面前。 陈晞阳疑惑地走过去,墓碑上的四个字像重锤一般砸在他的心口。 高朋之墓。 丁照颜一言不发地站在墓前,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在隐忍悲痛,倒不如说是在憋火,但很快,他的眼眶红肿了起来,身子狠狠一晃。 在许东海眼疾手快的搀扶下丁照颜没有倒地,他扶着许东海狠狠咬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四个给予他无限痛苦的字,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才忍住了颤抖,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让陈晞阳不忍心去看。 心脏和肺腑统统被烧成灰烬后终于没那么疼了,丁照颜轻轻推开许东海,自己慢慢蹲下,坐在了冰冷的石砖上。 丁照颜蜷缩起身体的那一刻,陈晞阳的耳畔响起了炸雷,仿佛数年来积攒的情感在此刻猛然爆发,他转身狂奔,将瑟缩、畏惧、悲痛悉数甩掉,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去。 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假如墓里躺着的是林霁他要怎么办?突然之间,之前的种种忧思畏惧再也无法控制他了,他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和林霁永远分开。 他要把拦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撞碎,他要飞奔,他要呼啸,他要把林霁狠狠抱在怀里,然后疯狂地亲吻他。 第41章 番外 光 喉癌,晚期。 从医生手里接过诊断结果时,高朋并没有感到晴天霹雳或是如坠迷雾,直到他穿过满是药味的医院走廊,在阳光下站了很久,他才有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的喉咙一直都不舒服,经常爆发难以自制的剧咳,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嫌弃,不过,今后的他不必再为此事烦忧了。 或许到了这一步,人不得不变得洒脱,从无用的臆想中挣脱出来后,高朋有条不紊地规划了自己最后的人生。乡下母亲的哭喊似乎比绝症本身更令他难过,但他能做的,唯有笑着安慰老人,然后狠心将手机丢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对父母而言无比遥远陌生的城市中。 就像寿命将至的家犬,会选择无声地告别。 世间诸多牵挂羁绊都与他无关了,迷茫和痛苦也不会再来侵占他最后的时光,他可以静心思考自己还想做些什么。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到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不想踏遍世间美景,只希望遵循本心,走得淡雅从容。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他的理想之一便是从事这份神圣的职业,可惜能力有限,最后的日子里,他想尽量离梦想近一些,所以选择了这座城市里最有文化气息的书店。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羞涩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时日无多,也没人知道这份打杂一般的活计是他生命最后的意义。 然而事与愿违,最后的时光没能像宁谧的湖水一样悄悄瞒着岁月溜走。 和高朋初识之际,丁照颜的打扮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夸张了,但在对方眼里,他依旧是个闪亮的形象,无论丁照颜如何故意放低姿态来示好,高朋总能通过他明亮的眼眸,看到他源于骨子里的闪耀。 明明是一颗璀璨的明星,该被人捧在手心里顶礼膜拜,可他却收敛锋芒怕刺伤他的眼睛,高朋对丁照颜的印象与大部分世人不同,他觉得对方很温柔。 后来他才真正明白,温柔,是对他的偏爱。 彼时的他还未懂得丁照颜的心意,但至少明白对方的笑脸并非出于对将死之人的怜悯,这使得高朋联想到了更多美好的事物,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无论阴晴风雨,他开始想要跟对方更多的接触,也正是从当即开始,淡雅从容和他没了关系,他开始畏惧死亡的到来。 之后在公园里,丁照颜毫无征兆地向他表露内心,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会畏惧死亡,有了割舍不下的情感,谁舍得死呢? 但他不得不离开,他没有资本来回应对方的心意。他大概能想到丁照颜会如何沉沦难过,可他不得不无声离席,他不能将喜欢的人伤得更深。 静谧不复存在后,最后的日子变得和他之前碌碌生存时那般市侩狼狈,其实他完全不必再赚一分钱,未来没那么多日子需要他奋斗了,但他却纵容自己在泥泞里挣扎,哪怕这是他最后的时光。 一面是因为忙碌能让他暂时忘记很多,另一方面,他在惩罚自己,让自己变得麻木,仿佛这样,他就能有活着的感觉,仿佛这样,生命戛然而止时他就不会恋恋不舍。 然而那束他自认为不该拥有的光,还是执拗地找上了门,他每天入眠前都会忍不住思念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高朋构建起来的心理防线本就破败不堪,哪里经得起这种冲击,他和丁照颜当着满屋客人的面狠狠搂在了一起。他从对方身上贪婪的攫取气息,像溺水之人哪怕抱着救他的人一起死也不会放手,他看不起自己,但他抗拒不了本心。 爱了就是爱了,哪来的那么多瞻前顾后?换个角度来想,即使彼此之间隔着生死,他也忍不住想要靠近过去,这样的爱怎能错过? 他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爱丁照颜,所以那段短暂的日子,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你眼里的爱意太深刻太浓厚,幸好是我,换了别人一定不敢接受这份宛如大地一般厚实的情感。” 慵懒的缱绻将散未散时,蜷缩在他怀里的丁照颜如此说道。 高朋和他紧紧贴在一起:“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不知道,”丁照颜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理由的喜欢还有救,而我已经没救了,看着你的时候我甚至会忘了自己。” 高朋认真地注视着怀中人:“不,你要记得自己。” “该记住我的应该是你吧?”丁照颜笑道。 这个笑容在丁照颜脸上洋溢了许久,却在高朋心中驻足了更长的时间,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却无比郑重:“我不会忘了你。” “我恨不得在全部人类的面前宣布你我的关系,我想显摆。”丁照颜笑着说。 高朋下意识地想阻止,然而那似乎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下一刻他的心中就被强烈的向往填满了:“丁照颜,我恨不得跟你结婚。” 难得有人能让丁照颜如此失神,他顿了顿,反手箍住对方的腰身:“你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话的样子最迷人,高朋,那一天会到来的。” 高朋心知肚明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但在那一刻,他心里没有遗憾和不甘,反倒像是真的达成所愿了一般,沉溺在幸福的漩涡中。 彼此间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浪费,他们不停地亲吻、拥抱、做.爱,有时也会静静地躺在一起想到什么就聊什么。高朋知道丁照颜是如何跟家里一步步抗争最终获得自由的,丁照颜也知道高朋的理想,他们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日子一天天变冷,他们愈发难以割舍,但无论如何选择,注定要发生的事并不会缺席。 当丁照颜说要请许东海和陈晞阳吃饭并要宣布关系的时候,斜靠在沙发上的高朋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望着爱人看了很久,才慎重地点了点头。 这份认真和审慎的态度无疑取悦了丁照颜,他像个小姑娘似的依偎在高朋怀中,侧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假如此时丁照颜吻他,就能品尝到对方口中铁锈的味道,但他没有那么做,于是幸福的日子顺利走到了它所能走到的最远处。 尽管白天吐了血,但在宴席上,主人之一的高朋还是喝了很多酒,无论是出于喜悦还是悲凉,亦或是对即将到来的烦忧,他都该多喝一些。 他醉了,又没有失去理智,他记得自己在月光下抱着丁照颜,隐忍着足够将自己撕裂的不舍,只是平淡地一遍遍复述,自己不想离开他。 和丁照颜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很长,足以取代他一生乏善可陈的记忆,但似乎又很短,不足以让他的爱意表露千万分之一。 高朋还记得那天的明月很亮,是被丁照颜眼中的神采照亮的。 刚和丁照颜在一起的时候,高朋就去找了之前肿瘤医院的医生,将自己的后事托付给了他,他们再见之际,就是高朋生命的尾声。 就算失去了从容的体面,那一天还是会到来。 像是回光返照一样,那一天高朋醒来的很早,近来一直困扰他的嗓痛也缓和了很多,就连呼吸都跟着顺畅起来。屋子里很暖和,蒙着雾气的玻璃窗上偶尔有液化的水珠滑落,像是在流泪,还在睡梦中的丁照颜呼吸匀称,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有时高朋醒来了会下楼给爱人买早点,但这一次,他走了便不会回来了。 其实他可以不走的,可以看到丁照颜担忧动容的神情,可以亲吻他为自己流淌的眼泪,可以听到他用撕扯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对自己的爱,直到死亡将他掳走。但他没有那么做,这无关乎自己的体面,他只是没那么残忍。 至少暂时来说,一切一切的痛苦都由他自己承担,至于他走后丁照颜会如何坠入深渊,能否爬出来,爬出来后会不会爱上别人……他不能承认自己不在意这些,但他带不走那么多思绪,他唯一牢记于心的是,生命中最后那束光照耀而下的画面。 纵使要活生生撕断自己,他也要离开了。 丁照颜还在睡梦中,高朋没有摸他吻他,也没有轻生诉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至他敢肯定,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抹除他的记忆。在生理上人类无法战胜死亡,但在情感上,生死早已是人的手下败将。 他离开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沿街已经挂上了红灯笼,空气中淡淡的硫的气息在充当年味,可他的生命却要停留在千禧年的年末了。 他微微扬起头,楼房整体刚刚粉刷过,在晨光散发着与他身上截然不同的活力,那扇熟悉的窗户依然紧闭,假如此时丁照颜靠近,还能看到他最后一眼。 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高朋一次次回头,那扇窗户后的漆黑却一直没有变化。 人的一切总会留下痕迹,但所有痕迹终有消失的一天,那些自己未曾说出口的,丁照颜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得知吗?这会给他站起来的勇气,还是会在他脆弱的身躯上施加新的负担? 他的家,被他拉开愈发遥远的距离,而就在他最后一次回首时,仿佛是产生了错觉,他看到了自己的光。 光能刺破黑暗,黑暗无法将其淹没,甚至于在越黑暗的地方,它就越闪耀。 空气中的寒意妄图将高朋击倒,而他摇摇欲坠的步子没有再停下,虽然没了从容洒脱,但也没有想自己想象的那样狼狈仓皇。 第42章 树影之下 陈晞阳的脑子对一切事物都没了概念,他不顾沿途人们惊异的目光,无意识地看着两旁的景色飞速掠过,伴随着喘不上气的感觉,那一晚的月光缓缓凝聚在了他的心底,让他的胸腔和双腿一样沉甸甸的。 那个暴雨夜的月光,宛如洒在林霁身上的霜。 两年多以来的负担顷刻间灰飞烟灭,陈晞阳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挥一挥手臂就能飞起来,所以即使后背被汗水浸湿他也没有减缓脚步,开门时粗暴的动作像是要把门拆下来。 家独特的气息环绕而来,陈晞阳站在门外,喘着粗气,心脏尝试着蹦出胸腔。 擦干净脸上的汗后陈晞阳的视线不再模糊,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可除此之外他的世界一片安静。 寒假还没有结束,林霁本该在家,可此时他面前的房子里空无一人。 他像是踏足了一片完全陌生的领域,往前迈进的每一步都缓慢而迟疑,连墙上细微的纹路都让他不安,让他自欺欺人地怀疑。 这里是他的家吗?为什么林霁不在? 剧烈运动过后的无力感开始往四肢蔓延,他单手撑着墙壁一步步靠近林霁紧闭的卧室门,他明白,自己极有可能要面对极端的痛苦,但他没有停下,用力握住门把手后缓缓推开了这道他一直不敢逾越的壁垒。 这间屋子的采光很好,使得收拾整齐的床铺和桌面看上去更添了一份不近人情的规整,没有任何人气。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当重锤砸下时陈晞阳还是慌了,他上前猛然推开了林霁的衣柜,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柜子里的衣服空了一大半。 林霁走了。 陈晞阳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猛然往外冲了一步,他又有了用不完的力气,无论林霁去往何方他都能用双腿追回来! 可是一步之后,他便识破了自己伪装的坚强,他虚弱地靠在没日没夜阻隔着他和林霁的墙上,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 听筒里传来喜庆的音乐和年轻人们七嘴八舌的吵闹说笑,店里的生意火爆,吕燕不得不扯着嗓子跟他通话。 “妈……阿霁去哪儿了……” 陈晞阳的声音很低,吕燕差点没听到,所有也没发现他的语气带着哭腔。 “小姑娘真漂亮,那个算你便宜点,四块钱……喂,阿霁啊?他说他想提前回学校,可能在家,也可能已经走了吧……” 像是溺在水中濒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折磨陈晞阳神经的手也终于退去,他如释重负地瘫倒在林霁整齐的床上,连拿起手机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听到吕燕喂了两声后嘟嘟囔囔挂了电话。 等他从床上坐起来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他的眼中失去了刚刚狂热偏执的神采,然而冷静下来后,他心中萌发的爱恋不降反升,深埋的种子一旦破土便会迅猛生长,绽放的绚烂只需片刻即可诞生。 陈晞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刚刚实在是太怂了,哪怕林霁去的不是学校,是国外,是火星,他今天也一定要见到对方。 方向和决心都已定下,前行又有多难呢?陈晞阳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早一天勇敢起来,幸好,他没有拖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陈晞阳换掉了湿凉的深色正装,穿着一身便服出了门。 今天是极度平凡的一天,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它又是非同寻常的,比如今天单位不会追问他旷工,比如还未开学的师范校园里人迹罕至,没有人打扰阳光下的静谧。 和校园里大部分地方一样,往日人声鼎沸的老榆树下也是一片祥和,林霁独自坐在树下最舒服的地方,枝繁叶茂的老树下是一团不成形状的阴影,不存在斑驳一说,好在今天的气温并不低。 他记得,差不多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陈晞阳带着他去骑摩托踏青,自己坐在一棵远没有这么古老的树下啃了一只鸡腿。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腿,叼走骨头的小狗是最可爱的小狗,那他身旁的,自然是他最喜欢的哥哥。 可惜,是他哥哥。 这一年的生日也马上要到了,可林霁不知道自己还能看陈晞阳多少眼,其实每一眼都是罪过,他不该看的。 林霁静默地看着树荫外玩耍的阳光,他经历过很多旁人所没有的不幸与幸运,比如曾经遭受的痛苦,早早破碎的家庭,被病魔带走的父亲,又比如将他视如己出的陈力、吕燕,以及以前会给他温和笑容的陈晞阳。 他苦笑了一声,终究是自己太贪心了吗? 若没有插曲,谁也不知道他今天打算在这儿干坐多久,但插曲确实出现了,所以前者成了未解之谜。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林霁拿出一看,平静的脸上掀起波澜,那是陈晞阳发来的信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聊聊。 短短几个字,让林霁突然亮起来的眉眼又生出了苦涩,还有什么可聊的,难道陈晞阳怕他不死心,硬要做一只罔顾伦理的畜生吗? 林霁艰难地回复了一个字:好。 不久,陈晞阳的新消息传来:为什么突然离开家里? 林霁神情一滞,习惯性地开始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想要一个学习氛围、为以后学业打基础等,可打出两行字后他又迅速地删了个干净。陈晞阳知道真正的理由,他编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毫无意义,可对方为什么要追问呢? 他不回信息,陈晞阳那边也没动静,好像在跟他较劲,直到新的一条消息发送过来林霁才知道并非如此,对方打了很长一段话。 我是一个不够勇敢的人,从小就是这样,我的冷漠,我的小心谨慎,我的思虑周全,我的顾全大局,全部都是我懦弱的保护伞。这是一件天大的坏事,这让我多年以来——无论是萌生感情之前还是之后,都一直都蜷缩在舒适的安全区,一直在原地绕圈子,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拥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但我只是看着,从不敢参与其中,因为不参与就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无论它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它因我的懦弱而生,同样因为我的懦弱,噩梦中的围墙延伸到了现实里将我困住,我因为怕摔到所以不敢爬出去,久而久之,我甚至以为自己本就该待在这里,而此时,至少我已经有了离开原地的理由。我说这些并不是奢求你理解我或是原谅我,硬要说我有什么意图,大概是想让你知道我敢踏出这一步究竟有多不容易,从而更怜悯我,更心疼我,更……喜欢我。 看完这长长一段话,林霁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这些是陈晞阳说的吗?他愿意吐露内心,愿意让自己更喜欢他吗? 出神之际,林霁手中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慌张地将视线定好焦距,看到了这两行字:你想如何称呼我就如何称呼我,如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林霁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手无力地摔在带着湿意的青草地上,下意识地一扭头,看到远处的树影中,陈晞阳挺拔地站在那里,目光中没有了隐忍的悲苦。 哪怕脑海里所有的理智都告诉林霁这是他的幻想,可他还是在草地上起身,想靠近过去拥抱他的爱人,尽管可能会戳破这梦幻的泡影。 然而没等他迈出一步,陈晞阳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将他按在了粗壮糙实的树干上。 燙淉 林霁的后背传来一瞬间的疼痛,不过下一刻他只能感受到唇舌的触感。 这里没有其他人,哪怕有,今天的陈晞阳也会熟视无睹。 林霁的唇舌带着和脚下草地类似的气息,清新,又像是树桩上冒出的嫩芽,陈晞阳毫不怀疑自己此生都会被这种味道俘获。 反应过来的林霁反手狠狠搂住了他,生怕陈晞阳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他怕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又顾不上怕,因为属于陈晞阳的气息也令他上瘾沉醉,像是伴随着雨后初晴第一束阳光一同出现的彩虹,明明触不可及,却总让人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炽热的窒息过后,他们喘着粗气贴着对方的额头,林霁视线里近在咫尺的陈晞阳变得越来越模糊,这果然是他的幻觉!他不由得将怀抱收的更紧。 陈晞阳深情地捧着对方的脸颊,用拇指擦去对方眼角的泪水:“看着我,阿霁。” 泪水被擦去后,立刻又涌现出无数它的同类,林霁压在陈晞阳的肩上抽泣起来,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哥。 这一声哥带着希冀,带着委屈,还带着各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但即使没有这些,它也跟过去无数声呼唤不同。 “对不起,”哭泣这种事交给情侣的一方就够了,陈晞阳忍着想哭的欲望柔声道,“但是请相信我,我是一个不够勇敢的人,走出来之后就没有胆子再退回去了。” 林霁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无论陈晞阳勇敢不勇敢会不会后退都没关系,他喜欢的是这个人,陈晞阳的一切都在他喜欢的范围内,可泣不成声的他根本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而陈晞阳居然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从眼中散发出柔和的笑意,轻轻拍着林霁的背。 一阵风吹过,树叶纷纷害羞地捂住眼睛,他们两个站在不断翻涌变换的阴影中样,却不惮拥抱着彼此走到灿烂的阳光下。 第43章 美梦 林霁打着学校不让住的旗号去而复返,忙于生意的老两口压根没有多想,甚至于带着一身疲惫走进卧室时,都没有注意到兄弟两个像很久之前那样,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已经到来的二零零一年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西康铁路通车,发射神舟二号无人飞船,申奥委宣布申奥大使等,往后可以预见的还有许东海的婚礼,但在陈晞阳心中,新世纪的一切一切都比不上那两颗在树影下靠近彼此的心。 卧室本是陈晞阳最熟悉的环境,但在摸索着闯进屋里的黯淡月光中,他的躺姿带着几分僵硬。 身旁,林霁的笑声宛如轻柔的鹅毛扇,拂过他身体的同时也拂过他的心头:“哥,以前不都一直挤在一起吗,现在不习惯了?” “如今和过去一样吗?”陈晞阳翘起了嘴角,他当然不习惯,但这份异样无关乎任何令人不悦的情绪,只是伴随着夙愿达成总会生出几分不真实。 更何况,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激动。 “我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林霁轻声道,“似乎也没必要说什么,光是像现在这样躺着,我就无比满足了。” 未来会遇到什么逆流可想而知,但是眼下,在这里,他们满心只有彼此。 陈晞阳默默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了林霁的手背上。 手上传来的触感很光滑,像一块玉似的,几乎摸不到任何纹路褶皱,大概和他一样,带着青春的活力。陈晞阳万分庆幸自己勇敢地迈了出去,更感谢对方一直等待着他,他们没有等到垂垂老矣时才能带着遗憾握住对方苍老的手。 林霁反手握住了他,十指相扣,掌心融化在了彼此的温暖中。 如今的天气甚至还带着点冷意,他们完全可以更全面地接触彼此,但徐徐图之,对此刻的他们来说无疑也是情趣。 “情不知所起,我大概在亲你肚子的那一天之前便已萌生了情感,”陈晞阳没有看向身旁的人,却又满眼都是他,“那一晚大概吓到你了吧?” 林霁笑了笑,捧着陈晞阳的手放至自己的心口:“没有被吓到,准确地说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震慑到了。” “惊喜?”陈晞阳语调上扬,忍不住侧身看向他,“这么说,你动情的时候比我想象的更早?” “是,比你想象的更早。”林霁的眼眸比深夜更为纯粹。 得意与自豪涌入了陈晞阳心头,但不可避免的,又添了几分苦涩,这几年他日夜忍受着煎熬彷徨,而林霁默默承受的,或许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若说他之前完全感受不到也是自欺欺人,每次对视的眼神都胜过千言万语,但那是他们心照不宣不能说出口的辛密,不过现如今拨云见日,种种感慨只会让他们更珍惜彼此,不会增添隔阂与怨恨。 陈晞阳感受着对方胸膛的温热与跳动:“等了这么久,你就没想过万一……万一我一直选择逃避,自己该怎么办?” 林霁倒比他认为的要豁达:“我强求不了你做什么,但我至少能控制自己,成与不成都是命运,事实证明我还是命好。” 听完之后陈晞阳就知道对方是在故作轻松,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都是被命运眷顾之人的谦词,如果他一直懦弱下去,如坠深渊的痛苦就会永生伴随着他的阿霁。 幸好蹉跎两年之后,所见所闻终于让他敢于直面自己了,哪怕要跟世俗斗争,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斗争本身都变成了甜的。 这些话陈晞阳没必要说出口,只是跟着林霁笑了笑:“命好……其实我以前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可现在才知道,我的命也很好……” 林霁突然被陈晞阳翻身压在身下,听到对方在自己耳畔低语:“因为有你。” 此情此景,恐怕只有不正常的人类才不会亲吻彼此,还好他们都很正常。 比起初吻的火热炽烈,在更隐秘的世界里,他们更为深情,舌尖在彼此的唇齿间探索,发自本能地纠缠住对方,二人错乱的呼吸打成一片,让眼前湿漉漉的。 陈晞阳几乎整个人都压在林霁身上,然而这种本该不舒服的感觉却给林霁带来了另类的快感,喘息越是艰难,他的心跳就越快,两颗心怦怦地想和主人一样拥抱彼此,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至于陈晞阳就更不必多说了,完全拥有林霁的感觉点燃了他更大的野心和更多本能,血液分头涌向心脏和另一处地方,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想撕扯点什么,破坏点什么。 林霁跟完全不怕死似的,一手牢牢抱住陈晞阳的脖颈,一手禁锢着他的腰,不让他离开。 陈晞阳喘着粗气,舔了舔对方犹如新生儿一般柔嫩的嘴唇:“怎么,顶着你不难受?” “没有憋得难受吧?” 林霁说话时的热气打在陈晞阳的脸和耳朵上,让他本就不富裕的理智值雪上加霜,但他还是不愿意就这么草草发生关系。 “别闹了,”陈晞阳在林霁脸上啄了一遖颩喥徦口,“这种事要提前做好准备,不然我怕你难受。” “哥哥好温柔。” 林霁的语气和表情都很乖巧,但陈晞阳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被挑衅了,惩罚似的捏了捏对方的耳垂:“别给我火上浇油啊……你是我最宝贵的人,不说看黄历挑个良辰吉日,也要好好准备再享用,现在咱们都被强烈的情感左右着,即使做了也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岂不可惜?” 林霁不知是遗憾还是感动:“那你就这么干忍着?不难受?我无所谓,反正已经忍习惯了。” 这句玩笑话又让陈晞阳心中泛出了心酸,在床上躺好后感慨道:“不难受,只要和你在一起,任何苦楚我吃到嘴里都是甜的。” “两个人在一起又不是单纯地为了做那件事,睡吧哥,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睡,只想拉着你没完没了地聊天,谈论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但你明天还要上班。” 听了林霁这番话,陈晞阳不得不承认泛滥的爱意太可怕了,他压根忘了自己还要跟林霁之外的世界产生交集,一种由衷的焦虑和抗拒在他心头扎根:“不想上班,只想陪着你。” “睡吧,”林霁笑着重新拉住他的手,“两情若是久长时……” “就要朝朝暮暮,”陈晞阳打断了他,“我已经浪费了那么久,悔死我了。” 陈晞阳早已熟悉黑暗的双眼看清了林霁脸上的笑容:“哥,你不敢再对我这么好了,不然我真的会怀疑这是自己在榕树下的一个梦。” 陈晞阳回以温柔的笑容:“你就当这是个长达一辈子的美梦吧。” 说罢,他自己都动容了。他不是许东海,动容的原因不是自恋,而是突然想到,这个美梦同样属于他,缠绕自己将近十年的噩梦也该终结了。 情定之际,想入睡可是不容易的,陈晞阳怎么躺怎么别扭,觉得自己和床一定有一方出了问题,好在林霁没有再挑逗他,陈晞阳烙了大半夜的饼,感觉天都要亮了,终于有了点困意。 因为美梦照进了现实,所以在这段短暂的睡眠里陈晞阳的梦境空无一物。幸好没有,不然梦里一定会出现见不得人的画面。 陈晞阳睁开眼时,看到林霁正侧躺在同一个枕头上看着自己。 哪怕过去了一夜,陈晞阳看到林霁还是有种心头被填满的感觉,笑着轻声问:“没睡还是早起?” “睡不着,”林霁在他脖颈间蹭着,“一直看着你,想摸又不敢,可煎熬了。” 陈晞阳忍不住笑:“以前的你,也一直被这种想法困扰着吗?” 林霁想了想,摇头:“感觉不一样,以前是橱窗里买不起的玩偶,只敢看不敢摸,现在是买了回来,怕摸坏了。” 陈晞阳微笑着将对方抱在怀里,却有些诡异地保持着下半身的距离:“大清早的,还是别老说摸这个字了。” 陈晞阳的动作简直是欲盖弥彰,林霁下意识地往那里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拘谨,陈晞阳以为他是大白天害羞了,结果对方迟疑着说出口的话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哥……我能看看吗?” 陈晞阳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这个弟弟,害羞之余又有点哭笑不得:“你看这玩意儿干什么?验货?” “没有!”林霁脸色微红,毕竟天亮了,他没有昨晚那么放得开,“就是,我还没看过呢……” 大早上的,家里一片安静,而且陈晞阳很确定对方只是看看不会做什么,但他的心脏却比昨天初吻时还要亢奋,像哑巴一样几次三番张开了嘴却无言以对。 关键时刻,那玩意儿还跟人来疯一样,越是知道要见人,它就越不消停,耀武扬威地想要展示一番。 林霁和他一样没有说话,只是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默默看着他,跟小鹿似的,人畜无害。 陈晞阳心一横,手指勾起了内裤边:“真拿你没辙,行,爱看就看吧……” 陈晞阳自己闭上了眼,一脸慷慨就义的决绝,过了两三秒,又像是过了一整年,他飞快地提上了内裤,但说实话,林霁已经看过了,即使多了一层布料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在床上缓了半天,陈晞阳开始穿衣服,习惯性地不怎么敢直面林霁:“我要上班去了,你安安生生在家补觉吧。” 林霁嘴角含笑地靠坐在床头:“怎么办,我的假期也没几天了,突然不想上学了。” “以后……以后日子长着呢。” 陈晞阳本是想随口安慰一句,但提及以后,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迟疑,而林霁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停顿的原因。 回头看过去的时候,陈晞阳眼中多了之前最缺乏的果敢:“没事,找个合适的机会,我会跟爸妈交流的,不过无论在之前还是之后,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退缩,咱们是搬出去也好,偷偷摸摸的也好,哪怕之后被一起轰出家门浪迹天涯,我们都不能离开彼此。” 林霁二话不说扑进了他的怀里。 一吻完毕走出卧室的时候,电视剧里的桥段并没有出现,毕竟老两口每天都要早起去店里准备,留在家里听到他们兄弟互诉衷肠的可能性约等于无。 但即使那一幕真的发生了,陈晞阳也会像他承诺的那样,不会再退缩了。 愉悦的心情本该维持一整天,可来到单位大门时,陈晞阳望着上空聚拢过来的厚实云层,心中的情感终究还是被担忧所取代。 谁也没有想到高朋会那么突然地离开,这对丁照颜来说是天大的噩耗,而陈晞阳也休戚与共,仿佛老天撒往人间的幸福就那么多,他抢占了本该由对方享受的人生。 可不管要面对的是什么,陈晞阳也要帮丁照颜一起撑住,云层总不能一直阻隔阳光的到来。 第44章 送别 来到单位,氛围和陈晞阳预料的大差不差,丁照颜的位置上果然是空的,而尽管他没到,其余同事们的脸色也都不算好看,每一双眼睛里都或多或少带着愁容。 丁照颜的人缘不差,他们几乎都得知发生了什么,没人能镇定自若地工作。 陈晞阳坐下后,许东海有气无力地开口:“你昨天突然跑什么啊?” 陈晞阳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了一句:“后来他……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许东海疲惫地抹抹脸,“我送他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没理我,到了家就把我关外边死活不开门,我等了半天,最后没办法只能走人。” 陈晞阳点点头沉默不语,看上去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许东海却憋不住话:“要是遭遇了什么意外,高朋肯定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他显然是知道要发生什么才默默离开了丁照颜……操,这种剧情在现实里也会上演吗?” 陈晞阳这才缓声道:“所以,命运是很无常的,丁照颜那种堂堂正正活在当下的劲头反而是最好的。” 许东海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还可以,但那有什么用,人死如灯灭,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是啊,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没用了,我们替他发愁是没用的,要靠他自己走出来,而且我觉得……”陈晞阳似乎想到了什么,“无论他多么深爱高朋,也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沉沦低谷,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明面上丁照颜跟许东海的交情更好,但陈晞阳才是他的同类,哪怕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晞阳更了解丁照颜的内心。 所以许东海没搞懂他的意思,苦笑道:“但愿吧,哪怕小丁变得跟以前一样玩世不恭,天天跟不同的男人打交道,也好过独自躲着悲痛欲绝。” 陈晞阳心想不会这样的,丁照颜只会比之前更珍惜这份爱意。 “真他妈不爽啊,那么好的两个人,偏偏就这么仓促了断了……”办公室里不能抽烟,许东海只能来回咬着滤嘴,“我没想到生死其实离咱们并不远,还是好好珍惜身边人吧。” 要是以前的陈晞阳,要么对这番浅显的感悟嗤之以鼻,要么就是摆出一副死脸保持沉寂,而今天的他却格外不同,表情严肃地点头,认可了许东海的感慨。 陈晞阳来之前还盘算着要找到丁照颜好好安慰他劝解他,但刚刚跟许东海对话时他却意识到对方并不需要他做什么,毕竟那是一个比他坚强、勇敢得多的人,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牢牢抓住自己的爱人,不被世俗冲散,也不被时间冲散。 一整天压抑的气氛都没有淡化,尽管陈晞阳和大部分同事一样效率低下几乎没做什么,但也没有留下加班,而是到点就起身离开,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放心不下,打算去丁照颜家看看,你一起吗?” 陈晞阳听到身后许东海追上来的脚步和话语。 陈晞阳摇摇头,接着在原地站定转过身说:“我建议你不要主动去找他,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一个人默默接受现实,默默站起来,外人的关心只会令他沉湎于痛苦。” 许东海叉腰叹气,皱着眉头又无法反驳,只能胡乱说着:“这种破事再也不要发生了,在多来几次我他妈都要成为看破生死的哲学家了。” “哪怕你让自己代入其中承担和他一样的痛苦,与他而言也毫无意义,”陈晞阳看着许东海,后者很少在他眼里看到这种明亮的神采,“哪怕这种事在身边发生一千次一万次,我们要做的也只是更珍惜自己的爱人。” 许东海默默地后退两步,给下班的人群让路,而穿插过去的人群却没能阻止他们对视的目光,最终等四周暂时安静下来后,许东海开口道:“弟儿,我怎么感觉你一夜之间就不一样了,高朋临死前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 “可以这么理解,”陈晞阳低头点了一根烟,声音有些颤抖,那是出于紧张和兴奋,“许东海,我有对象了。” 许东海心中的郁闷总算有一部分被好奇取代,但任凭他不断追问,陈晞阳都只是给他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最后才堪堪丢给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该感谢你和丁照颜。” 回到家中,窗明几净的亮堂和林霁脸上的笑容让陈晞阳有种整个人都要飘起来的错觉,他牢牢抱住林霁,来回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和几乎变得透明的窗玻璃:“都是你做的?” “嗯,”林霁好像很喜欢蹭他的脖子,这会儿也不例外,“反正在家没事做,心情好,干起活儿来也不累。” 陈晞阳抱着爱人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游走在对方的眉眼和嘴唇之间,他没有说外气的道谢的话,而是突然认真道:“阿霁,相信我,我们一定不会离开彼此的。” “我信你。”林霁也同样抱着他,除非他们将彼此撕碎了揉进自己身体,否则不可能更贴近了。 陈晞阳闭上眼,轻轻抚摸着林霁的脊背,还好,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至少对方的脊背没有硌得他手疼。 “其实我不太想这样,昨天突如其来地跟你表白,今天又毫无理由地强调这些,我不清楚这样做会不会适得其反,会不会让你心里生出不安的感觉,但是阿霁,我情不自禁,控制不住自己,这些不是我的甜言蜜语,而是我的承诺。” “哥……”林霁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往他脸上吹气,“我能看明白你的心意,所以不会不安,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也爱听这些。” “嘴比舌头还甜。” 说完,陈晞阳同时品尝起了这两样事物。 吻过之后林霁抱着他的脖子:“哥,我也说点你爱听的好不好?” “什么?”陈晞阳贪婪地吸取着怀中的气息。 林霁红着脸干咳一声:“我早上不是看了一眼你的……那什么嘛,想到了一句诗。” 提及此事,陈晞阳也半紧张半无奈地笑了笑:“什么诗,我看眸前无一物?” “不是!”林霁被气笑了,转而神情又有些赧然,“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陈晞阳的脸色一言难尽,“阿霁,虽说是个男人听了这话都该高兴,但,你哥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下流之人吗?” 林霁马上改口:“我下流,你是被逼无奈才给我看的。” “阿霁……”陈晞阳无奈地笑笑,尽管理智告诉他此刻并不是做些什么的好时机,但他还是出于本能地,来回揉搓着林霁紧致的腰身。 而这个动作,无疑让林霁多想了。 “哥,”林霁低着头,双手缓缓移到陈晞阳的腰部,“我能,摸摸你吗?” “光摸吗?”陈晞阳感觉呼吸都错了半拍。 “我不知道,”林霁的脸宛如熟透了的苹果,这是陈晞阳在心中下意识想起的比喻,虽然俗不可耐,但苹果二字仿佛被赋予了更深厚的意义,“摸摸看呗,说不定……顺其自然,情不自禁……” 陈晞阳感觉自己此刻面对的考验比昨晚还要艰巨,但他不得不夸自己一句真圣人,他忍住了去扒林霁衣服的冲动:“去洗把脸吧,爸妈回来的时间没个准儿。” 这次林霁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心中的失落远远大于庆幸,他不由得苦笑,嘴上说得轻巧,但心里总归还是患得患失,不发生关系就踩不到实地上,宛若漂浮于梦境中。 “别一副色衰而爱弛的模样,”陈晞阳抬手轻轻捏了捏林霁的小脸,“我有多亢奋你又不是感受不到……等你生日那天,咱们出去吧。” 林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在陈晞阳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陈晞阳呼吸着幸福的味道,不住地在心里骂以前的自己傻,这份幸福足以让人拿出勇气对抗一切,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们二人正式开始了确定关系之后的日子,尽管只能背着父母,尽管只是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没有越雷池,但在林霁寒假的尾巴上,家里每一处空气似乎都充斥着甜蜜。而有人享受幸福就有人忍受孤独,就在林霁的假期结束在即的时候,丁照颜终于出现在了公司,可他却是来正式递交辞呈的。 由于人满为患,火爆的车站大厅里居然有几分燥热,各种口音的说笑嘈杂混合在一起,谱出了一篇篇或离别或重聚的篇章,许东海应该是整个车站里脸色最不好看的人,为什么为他们上演的是离别篇呢? 作为主角的都丁照颜穿着一身很没有特色的衣服,下巴藏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随身只带了一个容纳极其有限的小包,甚至装不下他对高朋思念的十分之一。 许东海烦躁,和少部分不讲公德的人一样点上了烟,喷出的白雾也比平时多了点焦虑:“你好好的走什么啊?在本地你有背景,又有人见人爱的好人缘,不必要跑外地散心吧?” 丁照颜那双好看的眼眸里透露出的神采没什么精神,但并没有一个刚刚跟爱人经历死别的绝望和木然:“我要做点什么,只是做事的地方不在这里。” 光看对方这副漠然的样子许东海就知道,自己劝不住对方,虽然打心底讲出去走走未必不是坏事,但许东海却有一种预感,那便是对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又担心他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这才想尽办法劝阻对方的脚步。眼看自己不行,许东海将希望寄托在了一直沉默的陈晞阳以及不知为何会跟着来到这里的林霁身上。 陈晞阳拿出打火机,给正想点烟的丁照颜伺候上,然后自己也陪了一根。三管齐下,一大团浓烈汹涌的烟雾盘踞在他们几个的头上,连远处那位向来不爱管乘客吸烟的老巡检员也忍不住频频侧目。 直到手里的香烟燃尽,陈晞阳才一脚踩灭烟头开口:“很多话明明存在心底的时候很深厚,可一旦说出来却变得轻飘飘的,过多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也不会做什么让我们担心的事,只是有一点……咱们是有缘再见,还是你肯让我在将来的某一天主动去找你?” 四周人声鼎沸,而丁照颜轻飘飘的话却一字不差地落在他们三个的耳中。 “不用找我,人世间的感情本就分三六九等,我们都该去追寻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至少我是这么一个纯粹的人。” “小丁……”许东海看向丁照颜平静的面容,从未觉得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更何况,你们都很好,不需要我再牵挂了……”丁照颜苍白地笑了笑,看了看沉默的林霁,又将目光落回了陈晞阳身上,“看来你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品尝过甜蜜,你应该不能容忍自己再失去吧?” “是,”陈晞阳慎重地点点头,“我还是该对你说一句多谢。” 他们之间的话让许东海云里雾里,但他也没有张嘴发文,只是一直皱着眉坐在一旁,直到丁照颜看了看时间从破旧的长椅上起身时,他也跟着站了起来,一副要阻止他离开的样子。 丁照颜看了陈晞阳一眼,然后伸拳在许东海胸口轻轻捶了捶:“走了,我不会忘了你们的。” 那个年代小地方还是上车买票,三人沉默着跟随丁照颜走出了候车大厅,看着他不回头地上了一辆前往省会的长途车。 这显然只是他旅途的开始。 刚刚那轻飘飘的一拳似乎给许东海捶出了内伤,他恨不得蹲下去才能缓和心脏的痛楚,但他强忍着站着一动不动。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辆即将带走丁照颜的车上,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二人。对陈晞阳和林霁来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了一起。 汽车起步,陈晞阳看到玻璃后的丁照颜摆了摆手,可他却总觉得对方不是在告别,至少不是在跟过去告别。 第45章 新生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你也是……哎,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写下这些诗句呢,不然浪漫大师就是我了。” 离别的哀愁渐渐被温暖的春意融化后,许东海恢复了以往不太聪明的样子,拿着彭斯的诗开始评头论足。 唐老听到后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陈晞阳下班走人的脚步也为他停留了片刻:“你现在开始动笔也不晚啊,草是绿的,帽子也是……” 陈晞阳的话令人哄堂大笑,许东海一脸无奈地看过去:“弟儿,你变得比以前牙尖嘴利了,受什么刺激了?” “大概是因为春意渐浓了吧。” 丢下着这句话后,陈晞阳离去的脚步很是轻快。 其实按理来说他本不该如此高兴的,毕竟林霁前些日子来了学,他又跟家人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不愉快的原因也很简单,吕燕在忙碌之余终于想起了早在年头就被提及的姑娘,立马向陈晞阳提出了见面要求,没成想她的好大儿居然给他来了一手出尔反尔,任她费尽口水就是死活不见,最后还是老陈两头劝,才勉强平息了战火。但当时陈力看向儿子的眼中已经没有过去的轻松了,想必是觉得他真到了该考虑恋爱问题的年纪。 不过现如今这场注定要发生的抗争已经不会再让陈晞阳忧虑畏惧了,而且林霁今年的生日近在眼前,他不得不高兴。 吕燕打的算盘应该是通过接触唤醒陈晞阳心中的母子情,再慢慢提出要求,所以陈晞阳到家的时候吕燕正在为他准备晚饭,而且眼神中还带着点宠溺,仿佛彻底忘了刚刚过去的争执。 陈晞阳顺着香味靠近厨房:“挺香啊,晚上吃什么?” 吕燕如数家珍:“木耳肉片,蒜蓉空心菜,丝瓜鸡蛋汤。” 有肉有素有汤,陈晞阳笑道:“好丰盛啊。” “难得偷闲给儿子做顿饭,不丰盛能行吗?”吕燕回头看着他,“以后找对象也得找会过日子会伺候你的,光好看可不行。” 陈晞阳慢条斯理地在外边的沙发上坐下,笑而不语。 林霁好看,也愿意伺候他,就是不怎么会过日子,几万块钱的印刷费说掏就掏,弃江山博美人一笑,颇有几分周幽王的风采。 眼看儿子不把自己的话放心上,吕燕转过头轻轻哼了一声,但却没打算跟陈晞阳吵架,换了个话题:“我跟你爸都不怎么得空,你这周末去多买点好菜,阿霁要过生日了。” 陈晞阳脸上的笑意更为柔和:“不用了,我之前问了他,他说要跟同学去外边庆祝,我跟他一块儿,省得他耍疯了。” “这孩子……”计划落了空,吕燕切菜的动作一顿,但随即又动了起来,“算了,年轻人不爱在家长面前待着也能理解,你跟去吧,别让他喝太多酒啊。” 眼前这一幕,在陈晞阳往昔的记忆中并不陌生,家中只有他和母亲,切菜的声音无论躲在哪个角落都清晰可闻……但如今母亲眼中早已没了疲倦孤独,租来的昏沉小屋也换成了明亮的楼房,最重要的是这个家有了父亲,有了林霁。 每个人都在奔往幸福的日子,陈晞阳心想自己和他也不能落下。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而在这段过程中,陈晞阳和林霁的短信记录已经渐渐翻不到头了,但无论长短,几乎每一条短信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爱意,这份爱,甚至让那些呆头呆脑的蝇头小楷像是有了生命。 被他们双方铭记一生的那一天到来时,躺在不同床上的他们都没有任何睡意,彼此的手机连连震动,短信发个不停。 最终,手指和眼睛都变得酸痛的陈晞阳大大打了个哈欠,发了最后一条短信让林霁早点睡,自己明天去学校接他。 他似乎没有想到,林霁极有可能因为这条短信而激动的无法入眠。 不过即便真的如此,天亮后的林霁还是会活力满满,他翘了课躲在宿舍里,在陈晞阳发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冲向大门。 陈晞阳穿着一身很显身材的风衣,头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手里还拎着包装精致的蛋糕盒,哪怕林霁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过于激动毁了蛋糕,但他扑进陈晞阳怀中的力道还是很足,幸好对方稳稳接住了他,蛋糕和至爱都平安无事。 分别的一个多月被双方的爱意无限拉长,别说什么小别胜新婚了,他们甚至都体会到了牛郎织女的苦涩,陈晞阳松开怀抱后忍不住又将对方揽于胸口:“想吃什么?” “蛋糕!”林霁轻快地应答,目光犹如陈晞阳印象里的乡夜星空。 陈晞阳笑着摸摸他的头发:“除了蛋糕之外的,西餐吧?我本来说打个电话预定一下,结果他们很激动地告诉我他们生意不怎么样,不需要预定,欢迎我随时过去。” “不要,”林霁飞快摇头,趁着工作日学校附近没人,他竟胆大包天地将手伸进了陈晞阳的衣服里,“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做些什么。” “阿霁……”陈晞阳毕竟是个正常男人,怀中又是他朝思暮想的最爱之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呢?短暂的失神过后他大胆地牵起了林霁的手,“那就,去宾馆吧……” 那时候的宾馆,似乎空气中总带着混合了香味和织造物的湿气,但初次来到这种地方的二人根本留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陈晞阳进屋后刚刚关好门,林霁就从他身后狠狠抱住了他,隔着风衣他都能感受到对方急促呼吸带来的热气。 完全陌生的环境却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心,陈晞阳抓过林霁环抱着自己的手,带着他伸到了下方。 只会偶尔在梦中发生的触感进入了现实,陈晞阳感到耳聋眼盲,但动作无比凌厉,几乎像对待仇人那样粗鲁地扯去了衣衫。 他跟林霁再无任何阻隔地拥在一起,身下的海绵垫是拉着他们陷落的流沙,灯没开,窗帘也拉着,但现在是大白天,他们完全能看到彼此失神的眼眸,而且这份昏沉还平添了更多的暧昧。 理智濒临灭绝,但陈晞阳还是忍着不动,只是牢牢抱着林霁,一次又一次地抚摸他,亲吻他。 “哥……”光看林霁的表情,仿佛说话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所以他只说了一个字,而这一个字,已足够胜过千言万语。 “阿霁,我想……”陈晞阳将嘴巴凑到爱人耳边,轻声吐诉最下流却又最真实的字眼。 林霁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多说一句,逼迫他付出实际行动。 很难说这种极致的快感究竟源于肉体还是源于精神,但他们也没有余力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了,他们顺着心意而动,面对着彼此最不施掩饰的模样。 此刻不是炎炎夏日,蛋糕再放放也无妨,这是一句废话,但勉强是他们能再来一次的理由。 林霁的嗓子都哑了,喘息着压在枕头上,默默感受着身体残余的欢愉和酸楚,他好像没有任何力气了,可当陈晞阳摸索着触碰到他的手时,他们瞬间就十指相扣。 陈晞阳再怎么自命不凡,在回味餍足时还是不可免俗,像每一个初经人事的男人一样问:“哥哥厉害吗?” 林霁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一只带着雾气的漆黑瞳孔倒映着陈晞阳:“厉害……我喜欢哥哥的,喜欢哥哥抱着我的腰,一下又一下地……” “别说了……”陈晞阳老脸一红,有气无力地压在他身上,“你不怕死,我还怕精尽人亡呢……” 林霁闭上眼笑了笑:“确实弄出来好多……” 陈晞阳抬起巴掌,想打他的屁股作为口出狂言的惩戒,但看着被自己抓红的印子还是不忍心下手,只能苦笑道:“没力气吧,吃点蛋糕再洗澡吧。” “好,正好我想吃点甜的。”林霁点点头,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乖巧。 “想吃甜的,你可以尝尝自己。”陈晞阳笑道。 陈晞阳说罢在床上坐起身,林霁自然而然地趴在他怀里:“我是甜的吗?” “是啊,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和你一样。”陈晞阳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张嘴就将许东海不久前念的诗剽窃了过来。 “肉丝意思瑞德。” 林霁仿佛念出了一串咒语,然后望着陈晞阳迷茫的眼神解释道:“英语!我听过这首诗,都烂大街了。” 陈晞阳微笑着,手指划过他牛奶般白皙细致的肌肤:“说出来不怕你笑,为了迎接今天,我甚至还背了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选段,可我这会儿觉得,那些肉麻和深情的话毫无意义,我最爱的文学,在最爱的人面前成了无病呻吟。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像现在一样,看着你,抱着你。” “在我那次去学校之前,我本以为今年的生日会跟前两年一样没意思,”林霁的手指在陈晞阳不怎么鲜明的腹肌上划着圈,“我有时候也会想,人为什么要过生日呢?你看,人总说要向前看,可是生日本身最大的意义就是提醒自己已经过了多少个年头,仿佛是在为过去说话。今天我才明白,如获新生的感觉告诉我,是我以前过的方式不对。” 陈晞阳缓缓低头吻住了他,哪怕空气中的甜蜜令人窒息,林霁的味道也胜过其千百倍。 “我不敢说自己对你而言有如获新生的意义,”陈晞阳柔和地注视着那双吸取他灵魂的眼眸,“但我们会一起度过很多很多个生日,甚至未来的每一天,都要比生日更幸福。” 发生关系本身就意义非凡,而它带来的快感也让人永不满足,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品尝静静相拥的每一分每一秒。 过往有留恋也有遗憾,有痛苦也有笑容,但这些都是纸团上的折痕,无法恢复,也不必恢复,就像林霁说的,他们要往前看。 二人又腻味了好半天,陈晞阳才勉强往前爬了几步,伸出修长的手臂将桌面上的蛋糕提了过来。 腹中空空,可是看到蛋糕店庐山真面目后林霁却不舍得吃掉,不是不忍心吃那两个寓意鲜明的人形巧克力,而是那一串歪七扭八、一看就是顾客自己挤上去的果酱字占满了整个蛋糕,让他无从下口。 祝我最爱的宝贝生日快乐。 第46章 婚礼 林霁最难忘的生日过去后,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家里老两口依旧忙碌,所以并未发现他们的大儿子经常夜不归宿,而林霁的舍友也觉得这个乖学生变了,像只夜猫子似的到了晚上就不见人。 幸福的时光总是步履匆匆,对陈晞阳和林霁来说仿佛才过了一夜,便悄无声息地步入了夏季作息,随着五一的到来,许家最大的喜事临门了。 夏君和许东海自大学开始便是情侣,一样的性格外放,还有一致的审美和爱好,别说旧时代的包办婚姻了,就连一般的自由恋爱恐怕都不如他们俩恩爱,陈晞阳也认为这位两极其般配,仅次于他和林霁。 大红色的请柬造访了许家每一户亲朋,作为干亲的陈家更不会例外,不过他们是最特殊的,在婚礼的前一天就举家奔赴而来,大人们负责帮衬杂事,陈晞阳和林霁负责压床,也就是玩闹。 这里和大部分地区的习俗一样,都是第二天一早去娘家接新娘子,所以这一晚的热闹并没有达到顶峰,主要是一些朋友凑到一起打打牌,扯扯淡。 陈晞阳觉得这样就挺好,再多一分聒噪就显得闹腾了。 大人们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包饺子,这是明儿一早要吃的,许东海和几个朋友围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垒长城,陈晞阳没有参与,而是抱着林霁在一旁观看。 因为四周人挤人,外加空气中弥漫的喜气令人放肆轻松,所以没人觉得这对兄弟有些过于亲密。 “你瞧瞧你瞧瞧,这不就先捡到一个杠嘛……”许东海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亮出四张六条后摸向牌堆的尾巴,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杠上花!” 其余朋友笑着推开牌:“东海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这一晚手气可不赖!” “别这么说,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继续继续!”吉祥话让许东海眉开眼笑,然后他转向一旁的陈晞阳,“弟儿,我看你和阿霁好像没什么精神,要不上来玩两把?” 陈晞阳才不舍得松开林霁呢,轻笑着说:“我喜欢看,你们玩吧。” 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看似在认真端详打牌的林霁握住了陈晞阳的一只手,然后不断地在对方的手心勾描。 陈晞阳的心和手掌一样痒痒的,这使得他愈发胆大,将林霁抱得更紧后,另一只手藏进了人家的衣服下。 牌桌上的风云变幻已经跟他们两个无关了,在四周都是人的环境里,陈晞阳的余光一直锁定在林霁的侧脸上,想入非非。 他们做的时候阿霁的耳朵会变得很红,煞是可爱,让他想叼在嘴里吮吸。 人们的说笑声和时而响起的洗牌声似乎离陈晞阳越来越远了,这种放空的感觉让他有一丝丝昏昏欲睡之意,但更多的心思跟随着不同的幻想上天下地,当然,无论在哪儿,他都抱着怀里的爱人。 “哥……” 林霁轻轻的一声呼唤打断了陈晞阳的思绪,对方在他腿上轻轻挪动,蹭了蹭他的坚硬,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陈晞阳的呼吸有些艰难,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林霁最诱人的神态。 在办那种事的时候林霁也不会跟换了一人似的大喊大叫,但会眼含春意地看着他,会说出那些平时羞于启齿的话,那副样子让陈晞阳爱极了。 遐想过后,陈晞阳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台影碟机,回忆起来那个满天火烧云的傍晚。 他静静想着,他也要买一台,和林霁一起看同志电影,不过他们大概看不完,因为极有可能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做别的事…… 由于长时间的激动,陈晞阳都快没知觉了,时间仿佛和他一样凝聚成了固体,再也不会往前推移。不过那毕竟只是错觉,过了很久之后,大人们舒展着老腰从厨房里出来,坐在客厅的另一旁小声说笑,在牌桌上酣战的人也终于打起了哈欠。 “几点了?”坐在许东海下家的人问道。 “我去,都快四点了……”许东海瞄了一眼挂钟,有些错愕,“靠,我得去床上躺会儿,车队六点准时出发。” 其余人也都困了,于是拿出点牌结账,许东海刚刚还真一语成谶了,虽然他开始热闹,但其余人牌运也不差后来居上,打完一算他居然还输几十元。 “无妨,”许东海心情甚好,“老话讲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反过来才好呢!” 顾红红也恰如其时地走过来,招呼他们抓紧休息一会儿。许东海直奔自己卧室,其余人只是朋友也不好意思不见外,选择躺在沙发上休息,但陈晞阳和林霁不同,是实打实的干亲,于是被带到了客房。 就是当年他们来许家拜访时,曾经同床共枕过的房间。 如今的他们早已不似当年,不过故地重游,心中一定会浮现出几抹异样的感慨。 许家一切都好,唯一的不足之处和过去一样,隔音不太好,一墙之隔很快传来许东海的呼噜声,只能说他和夏君真的太熟了,结个婚也只是锦上添花,不至于让他辗转反侧。 在模糊的呼噜声的伴奏中,陈晞阳和林霁都睁着眼睛。 等陈晞阳笑着侧过脸时,才发现林霁已经注视他很久了,他们没有搂在一起,而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就像上一次睡在这里一样。 当然,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情趣,或是某种弥补遗憾的过程。 “那一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陈晞阳轻声问道,他不可避免地带了点紧张。 当时陈晞阳正被自己的感情煎熬着,对他而言的尴尬本就能证明他心里有鬼,而他并不清楚当时林霁的沉默有没有深意。 虽然无论有还是没有都不会影响他们现在的感情,可陈晞阳却执拗地想听到答案,他想从林霁的嘴里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话。 林霁的眼中反射着愉悦的笑意,他反问道:“那,哥你那一晚在想什么呢?” 在黑暗的笼罩中,陈晞阳的脸皮也厚了些:“我满心希望许东海能快点完事,后来就顾不上想了,必须拼尽全力隐忍,免得自己伤害你。” 林霁的一条腿轻轻搭在他身上,声音很低,却激起了陈晞阳更灼热的欲望:“当时我在幻想,幻想哥哥会抱住我,欺负我,捂着我的嘴说不要叫,不然会被听到的……” 还没说完,林霁就被对方狠狠拉进了怀里。 陈晞阳口干舌燥:“那真是委屈咱们了……如今许东海成了孤家寡人,要报复回去吗?” 林霁笑着吻他:“我说不要,哥哥会放过我吗?” “哥哥会把你欺负得更狠……” 他们不需要光源,他们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身体。 过往的遗憾太多,但哪怕是弥补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也足以让二人颤栗,外加陈晞阳又憋了一晚上,在陌生环境的刺激下,林霁一边尽力控制着喘息的音量一边思索,自己还有力气去接新娘子吗? 完事之后缱绻的困意袭来,陈晞阳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爱人:“阿霁,我的好阿霁……要是没有你,哥哥该怎么活啊……” “你不会没有我的,”林霁绵软地躺在爱人怀里,“咱们都替东海哥洞房了,老天爷已经把红线拴好了。” 陈晞阳捧过林霁的脸,深情地吻了上去。 阿霁喜欢他什么,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陈晞阳懒得去问这些,因为同样的问题他自己心中都没有答案。不是摩托车上的冲动,也不是月光在林霁身上留下的霜,大概是在无数次对视的过程中,量变引起了质变吧。是缘分让他们两个走到了同一个屋檐下,而使他们更近一步的,亦是缘分。 “好阿霁,”陈晞阳轻轻了咬对方的耳垂,“刚刚喊我什么,再喊一次,乖。” 激情已经落幕,林霁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黑暗中的他涨红了脸,不断嗫嚅着:“哥,我累了,想睡觉……” “喊一次,就一次,哥哥抱着你睡。”陈晞阳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 明明不会有人听墙角,可面对爱人的时候林霁还是羞于启齿,奈何自己太爱他,所以最终还是开了口。 “大……老公……” 最要命的两个字被他含糊过去了。 陈晞阳心花怒放,浑身颤抖,舒爽到了骨头缝里,但还是得寸进尺:“大什么?说出来,我喜欢听你说脏话。” 林霁没了言语,缩在他怀里。 陈晞阳轻轻一笑,不舍得将人欺负太狠,在他脸颊上吻了几下说:“好了,不为难你,赶紧睡吧,就当明天是咱们结婚。” “那我更睡不着了。”仿佛是想到了那一幕,林霁眼中绽放了更明亮的色彩。 陈晞阳呼吸着空气里的幸福:“安心睡吧,会有那一天的。” 陈晞阳感觉自己刚眯上眼睛,干妈顾红红就来砸门了:“东海!晞阳!赶紧起来吃饺子,吃完带着车队启程!哎,红包准备好了没?” 林霁顶着一张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脸从床上爬起来,拜他哥所赐,浑身酸痛无力,好在罪魁祸首愿意把他搀扶到车上。 时间到了,几乎满屋子的年轻人都是眼窝深陷无精打采,唯独许东海拿出了派头,在司仪上蹦下跳的喊叫中有条不紊地拜父母,在摄像机里留下了供后代观摩的英姿。 陈晞阳没精神取笑一身红的干哥哥,全程跟弟弟搂在一起很不得靠着对方的身子睡一觉,去往新娘家的路上,二人自然是闭眼补觉,到了地方也没恢复精神,几乎没有参与任何活动。 殊不知在许东海眼里这成了关心他爱他的证明,毕竟他那群狐朋狗友实在是不靠谱,非但不帮他应付娘家的把戏,甚至还联合起来瞎凑热闹,相比之下安安静静的陈晞阳就太顺眼了。许东海心里含泪,心说自己还是没经验,结婚一定不要请损友,要喊就喊陈晞阳这种不爱添乱的。 热闹而吵杂的程序进行着,陈晞阳跟着他们东奔西跑,看到最多的就是许东海和夏君脸上的傻笑,不过他倒是一直没有松开拉着林霁的手,仿佛对方今年才五岁,会被人群冲散。 可能真的是意识模糊了,来到酒店,看着许东海在司仪聒噪的声音中将戒指戴在夏君手上时,陈晞阳居然产生了幻觉,夏君的五官逐渐扭曲成了林霁的模样,再一看许东海,赫然就是他自己。 林霁仿佛产生了和他一样的幻觉,陈晞阳揉眼睛的时候听到他嘀咕:“咱们以后,请多少桌呢……” 陈晞阳笑着看去:“以后家里我只管大事,这类小事都听你的。” “大事听你的?”林霁眉眼带笑,“哪些算是大事?” 陈晞阳从善如流:“诸如太阳爆炸,地球毁灭一类的。” 当许东海和夏君拥吻的时候,厅堂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掌声,陈晞阳与林霁被环绕其中,都看到了飘然而下的鲜花。 第47章 艳阳下 在许东海的婚礼过去两个月后,发生了那一年最令中国人民感到骄傲的事件,北京申奥成功了。 仿佛所有人都打破了东方人含蓄的本性,代表们仰天大笑,明星们放下架子拥抱欢呼,就连不知道什么是奥运会的小孩也被大人们脸上的骄傲感染,蹦蹦跳跳地喊着我们成功了。 没错,每个中国人都该感到骄傲,自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他们又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东方雄狮已然苏醒。 那个时候基本上市面上已经全部都是最新版的人民币了,林霁拿着报纸满脸激动地跑回家时,正在打扫卫生的吕燕在茶几下翻出来一张砖红色的老版一元纸币,仿佛映照了喜事。 “挺好的,不过等奥运会开幕都是七年后的事了,”吕燕笑着撩起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咱国家飞速发展,不知道那会儿是什么光景,也不知道那会儿我孙子都多大了……” 说着,吕燕意有所指地看着陈晞阳。自打许东海结婚过后,吕燕又坐不住了,和以往一样开始操心儿子的终身大事。 林霁脸上倒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神情,只有一路狂奔残余的红晕,但陈晞阳的目光却缓缓变得严肃,看着报纸上那张骄傲的笑脸,心想这真是一件大喜事,值得所有国人骄傲。 所以,这或许是个开诚布公的好时机。 吕燕佯装不耐烦地啧道:“这孩子,问你话呢,假装没听见是不是?” 林霁仿佛知道陈晞阳想说什么,在他开口之前先笑着说道:“我哥是头顺毛驴,您越催他越跟您对着干,其实他心里有数的。” “一点当哥的样子也没有,还不如阿霁。”吕燕横了陈晞阳一眼。 “那我跟哥去把这好消息告诉爸,正好让他出去看看,没准儿就撞上合适的了!” 说罢,林霁拉着陈晞阳起身跑了。 逃出开门,在离开楼道之前陈晞阳便一把搂住了林霁,压低声音含笑道:“我是驴,嗯?” 林霁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夸你厉害呢。” 陈晞阳揉了揉他的脸,脸上的笑容渐渐转变成了叹息:“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今天的天气微微有些燥热,走出楼道后从四面包围而来的阳光让林霁眯起了眼睛,但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拉住陈晞阳的手掌。 “你不是说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吗,刚刚说的话太突然了,我怕妈受不了。” 陈晞阳抬了抬手,看着他们身前有样学样的影子:“可这么一直偷偷摸摸的,我怕你受不了。”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林霁嘿嘿一笑,想让陈晞阳别有心理包袱,“我们在一起相爱就够了,非要闹的世人皆知吗?尽管在父母面前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捅破窗户纸前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你太心急了哥……我不需要你迫切地证明什么,我什么都懂。” “阿霁……”陈晞阳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的阿霁真的太贴心了,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人,不让他受到任何委屈。 被太阳晒了片刻,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在路旁狭窄的树荫下,感受着突然搭在自己双肩上的重量,陈晞阳忍住想要回身拥吻的冲动:“阿霁,下次咱们试试现在这个姿势吧?” 林霁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妈说的对,你确实不如我正经。” “你说的对,我就是一头驴。”陈晞阳学着他的样子笑道。 来到自家的店门外,看着哄在一起的人群陈晞阳顿时头大:“怎么昏昏欲睡的下午还有这么多人要来逛店啊?” “有些是来蹭空调的吧,”林霁也跟着往里张望,“而且有些小孩子已经放暑假了,彻底成了闲人。” 提及暑假,陈晞阳来了精神,看向林霁的眼神又不太一样了:“你打算这么过?” 林霁微笑,语气和眼神一样温柔:“主旨就是陪着最爱的哥哥,至于具体每天做什么,都听哥哥安排。” 陈晞阳呼吸一滞:“我现在就想带你去宾馆。” 林霁笑着拍打他:“不孝子,先帮爸打发完这一波人吧。” 开业时的欢闹仿佛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店里许多布置都被岁月留下了痕迹,比如不再光滑如玉的墙壁,比如那被磕破了漆的充当收银台的木桌,又比如陈力脸上更为明显的沟壑。 陈晞阳先是被困在情感的泥沼里挣扎彷徨,后又沉溺于幸福中不肯脱身,仔细想想他似乎很少来到这里陪着父母。不过陈力和吕燕自然知道他有自己的工作和理想,也不愿将他常年拴在身边,只是为人子的总会在某一时刻感悟一下,自己其实对不起父母。 但这份,说它愧疚也好,遗憾也好,这份事物发自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它很纯粹,纯粹到谁也利用不了它,陈晞阳也不会因此而在感情问题上懊恼甚至让步。 等忙活完,店里逐渐安静下来后,陈力中气十足地笑道:“我都知道了!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每一个客人都在谈论这事,国家真的是强大了,都让那群洋鬼子来看看,什么叫千年大国的底蕴和水平!” 林霁笑着吹捧:“爸是上了年纪,不然到时候说什么都要去外国人面前露两手。” “你小子会说话,适合当老师,”陈力笑着指着林霁,“时代不一样了,当老师的不能冲学生摆架子使脸色,还要温声细语鼓励孩子,你这甜嘴巴可以。” 或许林霁说陈力上了年纪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可看着父亲头上黑白交错的稀疏毛发,陈晞阳的笑容着实有几分苦涩。 不过下一刻,陈力就瞪向他,说话的派头仿佛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你这嘴巴要是有阿霁一半甜蜜,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个媳妇也哄不回家了!” 陈晞阳笑着瞥向林霁:“感情靠的是行动,甜言蜜语有什么用啊。” “你看人家干什么,还想回头欺负阿霁?”陈力哼了一声,“晞阳,其实这两年你运势很不错,家里条件好了,你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人长得也精精神神的,赶紧趁着东风把大事定下来,我跟你妈就只需要操心阿霁了,能省多少力气啊!” 陈晞阳没想到来到这里也要遭受无情的催婚,可惜他不能告诉老父亲,他和阿霁的婚事都不必他操心了。 陈晞阳连连点头,就差把应付两字写在脸上了,陈力拉下老脸,可惜如今他已经吓不到这个儿子了,正好此时新客进门,趁着陈力望去打招呼,兄弟俩跟得手的毛贼一样溜了出去。 陈晞阳去一旁的店里买了两杯冰激凌,跟林霁蹲在树下一边吃一边说:“我有那种,被父母赶出家门四处流浪的感觉了。” “这感觉如何?”林霁笑问道。 “感觉很棒,仿佛置身于天堂,我回身一看才知道理由,原来是你在我身旁。”陈晞阳玩起烂俗情话也是一把好手。 林霁被逗得哈哈笑:“我猜东海哥一定觉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提他干嘛?”陈晞阳盯着林霁嘴角的一处淡奶油,很想凑过去帮他舔掉。 林霁继续笑:“不提他,提你。要是把这些俏皮话写成书,没准还能卖的好一点。” “不,写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糟蹋了纸,不过我对你的爱意也不是纸能承担的。”陈晞阳仿佛摸准了诀窍,张嘴就来。 林霁自然又是一阵大笑,和陈晞阳在一起,哪怕对方满嘴都是毫无意义的过时笑话,他也依旧能遵循本心喜笑颜开。 林霁的笑声落下去后,一阵惬意的微风拂面而过,他舔干净小木勺,正色道:“哥,假如以后咱们真的被赶出家门,能像现在这样嘻嘻哈哈的吗?” “要分时候,睡着了就没办法嘻嘻哈哈了,”陈晞阳将肖想了半天的举动做了出来,凑过去舔了舔林霁的嘴角,有了爱人的味道,干涸的奶油反而更甜了,“哪怕要我们分开的命令登上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我也会无视掉它。阿霁,或许我不清楚未来的路是怎样延伸的,但我能笃定它的结局是什么。” 林霁抱住陈晞阳,吻住了他。 炎热的午后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即使有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的喊叫也不足以将这件事推上人民日报。 家里和店里都不想回去,二人顺着马路悠哉了半天,突发奇想要去公园玩耍,就是丁照颜约过高朋的公园。 故地重游,陈晞阳的心中颇有几分愁绪,不仅是为那对天公不作美的情人,也是为自己和林霁,过去的他太懦弱,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他应该伤了爱人的心吧? 被他伤了心的爱人却突然一脸心虚地看着他:“哥,其实那一次我不是跟同学来这里玩……那天你一早出门后,我悄悄跟着你。” 陈晞阳沉思片刻,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小闷葫芦从不跟同学交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跟他们出来玩呢!那你为什么要跟踪我?难不成想图谋不轨?” 四下无人,连太阳都被云层暂时遮住了眼睛,林霁抱住他,疑似撒娇:“那叫情难自禁,其实我很早就对你有了感情,总想靠近你,看着你。” 陈晞阳没想到林霁的性格里还有这种偏执的成分,但这无疑只会让他感到开心,他捏着林霁的耳朵,迫不及待地想从他嘴里听到更多自己不知道的深情:“你还有哪次在偷偷跟踪我?” 林霁的眼眸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极为深邃,漆黑闪亮的瞳孔让陈晞阳想到了黑曜石,美的迷人,却又有某些不祥的预示。 “哥,你觉得咱们初见……是在什么时候?”林霁问出口的时候缩在了对方怀里。 陈晞阳思索道:“不是在你家吗?爸刚刚出狱,带着我去你原来的家拜访。” 林霁在他怀里摇头,声音发闷:“其实比你以为的要早。” 陈晞阳突然想到了什么,无比郑重地捧着林霁的脸:“阿霁,其实有一件小事一直憋在我心里……爸出狱那天我去康桥接他,有个小孩在小摊上买冰棍吃,明明是一件小事我却难以忘记,那人是你吗?” 林霁似乎有些意外,但意外之后眉眼重新变得柔和,缓缓点了头。 陈晞阳闭着双唇,狠狠将人拥入了怀抱。 陈力是因为林霁的父亲才入狱的,假如这个孩子一直记着陈力出狱的日期,甚至想去接他,只能说明他的感情比陈晞阳想象的更加厚重深沉。 风吹过云层后阳光再度洒下,陈晞阳怀里的林霁望向湛蓝的天空,感受着陈晞阳跳动的心,他能感受到对方因他而生的深刻爱意。 天空倒映在林霁眼中的影子似乎更为深邃。 第48章 坦露 七月过半,学子们又迎来了漫长的自由时光,对林霁而言,这个暑假要比之前有滋味多了,尽管不是学生的陈晞阳无法和他一同度过无所事事的每分每秒,但在家里等爱人回来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 林霁每天醒来便坐在客厅,看电视,读书,与哥哥发消息聊天,三种工作彼此穿插,大约每天十二点一刻的时候,楼道里就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他就能和陈晞阳相拥亲吻了。 而周末就更妙了,大半时间父母都不在家,他们两个甚至可以不着一缕地在家活动,陈晞阳最喜欢抱着林霁滚在沙发上看碟片。是的,陈晞阳终于买回来了心心念念的影碟机,不仅和林霁一起看了《春光乍泄》,还看了更多难以描述的好东西。 拉上窗帘,此间就是他们的天地,他们什么都不必怕,只需要以各种方式展示对对方的爱。 他们正式确立关系还不到三个季节,却又像一对患难与共多年的爱人,有时抱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情话,有时只是拉着手一言不发,但一个眼神又足以表达一切。 有规律的生活总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概念,就算如今的人们大多没了撕日历的习惯,但时光也不会因此而过多停留,手机上的日期愈发逼近九月。 “阿霁,我习惯了一回家就能见到你的日子,真不想让你开学啊……” 陈晞阳说这话的时候含糊不清,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在亲吻林霁的腹部,这个动作在之前是极致的隐忍,此刻却成了大餐之后的清粥小菜。 林霁抚摸着对方的脸颊:“我可以申请不住校的,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陈晞阳抬头望着他,目光含笑:“还是算了吧。” 林霁挑着眉故意问:“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了吗?” “不是,”陈晞阳脸上浮现出不怎么正经的笑容,“你没看,我过个假期都瘦了一圈吗?小妖精,给你哥留点阳气吧。” 林霁晃荡着脚丫子轻轻踢了踢他:“哥哥想要的话,我可以还回去啊。” “我不舍得累着你,”陈晞阳爬到他身上刮着他的鼻子,跟大人逗小孩一样,“你那对你期望极高的辅导员,还有平时一看你就脸红的女同学,知道你私底下会说这种话吗?” 林霁抱着他,自然而然地吻到了一起,然后才喘着气说:“你们唐主编知道你私底下那么流氓吗?我看我开学也好,再这么朝夕相处下去,还不知道你要怎么折腾我呢。” “我能怎么折腾你?”陈晞阳笑道,“无外乎拿那什么,打你几百杀威棒嘛。” 林霁受不了了,红着脸推开他:“起来穿衣服,爸妈该回来做饭了!” 穿衣服的时候陈晞阳又没忍住,伸手把玩着林霁白皙的脚踝,林霁看向他,却在自己哥哥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惆怅。 “我的阿霁多好啊,”陈晞阳苦笑着说,“就差那么一点我就退缩了,要是这个暑假还跟以前一样,不得把咱们膈应死?” 林霁微微一笑,凑过来在陈晞阳腮帮子上啃了一口:“但最后的结局还是好的,说明咱们注定要在一起。” 陈晞阳靠在沙发上感慨:“还多亏了身边的人,是他们的行动影响了我,给了我勇气……希望还有再见到他的时候吧。” “我觉得会有那么一天的。”林霁歪头一笑。 假期结束,和林霁见面的时刻骤然下降,但陈晞阳思念之余又有些期待,因为马上要到来的国庆全国人民都有假期,这段时间他几乎没什么心思工作了,每天想的都是要跟阿霁去哪游玩。 北戴河挺有人气的,但神农架似乎也不错,没准还能见到野人,不过布达拉宫和冰城也挺诱惑人的,就是时间上太紧张……陈晞阳左思右想没个答案,干脆一推,让林霁拿主意吧。 林霁也狗熊掰苞米一样挑花了眼,哪里都想去看看,提出了抽签的想法,不过没等他们正式开始,意外,或者说那个注定要到来的特殊时刻,率先降临了。 国庆的前一天,一家四口都暂时摆脱了俗务回到家中,老两口在厨房准备晚宴,兄弟俩躲进卧室里先是抱着彼此迫不及待地吻了半天,然后才谈及旅行之事。 “赶紧做决定,”陈晞阳一边笑一边帮林霁揉着泛红的嘴唇,“要是乘坐飞机的话要早些订票。” “订飞机票是不是很麻烦?而且太贵了……”全家唯一没收入来源的林霁有些心疼钱,“要不就坐火车吧,不去太远的地方了。” 陈晞阳刚说完一句听你的,大门门铃便急促地响了起来。 陈晞阳疑惑着走出卧室,迎面看到同样在脸上写着不解的吕燕,她在围裙上擦干手上的水珠,嘴里喊着:“来了!” 大门打开,隔着玄关,陈晞阳看到一个又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妇女,一身黑色的长裙,烫着时下常见的大波浪,活脱脱一副家长里短的代言人。 吕燕的表情估计和陈晞阳一样,对方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故作熟络地搂着她:“燕儿,才两年不见,老街坊都不认识了?” 吕燕这才想起来,恍然大悟地将人迎进来:“这不是张嫂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晞阳,喊你张阿姨。” 陈晞阳想起来了,以前租房子住时,这位张嫂确实是邻居之一,但那会儿碍于陈力的处境,邻居们和他们家的交集少之又少,陈晞阳不明白对方突然找来是什么目的,而且还是空着手来的。 张嫂一进屋就不仅外地四下打量:“哎哟你们家这房子可真够大的,有一百三吧?多宽敞啊,要我住这么大的房子我都怕走丢……呀,这位就是陈大哥吧,你们搬家的时候走的匆忙,我这当街坊的也没赶上去招呼招呼。” 闻声从厨房走出来的陈力也是一脸尴尬,对方有点太热情了,偏偏自己还不认识,只能干笑着让对方坐下喝水。 “吃点水果吧,”吕燕一脸迷茫,将一盘葡萄往张嫂面前推了推,“咱这老街坊确实一直没再见过,不知你今天特意来,是有什么事?” “有,喜事!”张嫂尝了一颗葡萄,甜到她眼睛眯缝,“你家晞阳今年多大了?二十有……五了吧?” 吕燕笑道:“什么呀,过了年二十二。” “哎呀,那也不小了!”张嫂一拍手,“可不敢听别人说什么晚婚晚育,得早下手,不然好的姑娘就被别人抢走了!” 这人显然是来说媒的,陈晞阳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抢完,都是土匪在找压寨夫人吗? 看到他有点郁闷,林霁憋着笑,在身后用手指戳他。 陈晞阳对张嫂有了敌意,吕燕却认为她说的对,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关键现在的小年轻都不当回事啊,我儿子现在还没找呢,愁的我跟他爸直掉头发!” “我知道我这大侄儿是眼光高,”张嫂安抚着吕燕,顺道打量了陈晞阳一眼,“所以我可舍不得让肥水流到外人田。” 吕燕又迷茫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嫂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女儿,今年刚刚毕业,跟晞阳一样也是大学生,现在跟着她叔在厂里学会计,你有印象吧,不是我自卖自夸啊,小丫头出落的可好了,追她的小伙子一大把,我可是专门给你家留着的!” 因为不熟悉,所以陈力坐下后就没再开过口,结果对方居然是亲自出马给自己女儿说媒,这种行为总归是让人有些看不上眼,于是陈力更不会搭理她了,只顾着望向厨房,操心自己锅里蒸的鲤鱼。 面对对方的热情和自负,吕燕干笑了两声,看了看陈力由看了看儿子:“怎么说,你抽空见见张阿姨家的女儿?你们小时候肯定一起玩过,说不定有不少共同话题呢。” 作为劳改犯的儿子,陈晞阳从来没跟那群满嘴污言秽语的小王八羔子玩耍过,也不知道这个张嫂的女儿是何方神圣,随口拒绝道:“你们说了这么半天,我都无语了……我有对象,见不了别人了。” “啊?”张嫂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似乎想再劝劝,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为难地看着吕燕。 吕燕陪笑:“嫂子,你也听了,年轻人的事还得他们做主,要不这次就……先不说了?” 张嫂一脸不情愿:“又没定下来,年轻人多见见怕啥啊……她有我闺女好看吗?要不你家这小儿子去见见?长得比他哥还一表人才啊!” 吕燕哭笑不得:“我这小儿子还上着学呢,嫂子你可别开玩笑了!” “那行吧……”张嫂的屁股好像黏在沙发上了,起来的时候撕了一层皮,她满脸不愉快,“早知道先打电话问一下了,我还白跑这么远……你家这房子是真好,啧,也不知道是谁家姑娘有这福气……” 笑着把人送走后,吕燕关上门便皱起了眉头:“这人啊,莫名其妙的……这人以前就又刁钻又爱占便宜,她的女儿咱家可高攀不起,晞阳你不见就不见吧……但你的大事总要解决,不然拖来拖去,上门说亲的尽是这种货色。” 林霁想跟着一起来两句玩笑,却注意到陈晞阳的眼神变得格外严肃。 “行了不说这个了,说来说去我耳朵都腻了,”陈力笑着打圆场,“咱儿子自己心里有数。明儿是好日子,今天家里不要说太多闲话,鱼差不多行了,准备吃饭!” “爸,妈。” 陈晞阳突然上前一步,喊住了要去端鱼的陈力,又看了吕燕一眼,林霁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心脏猛然一坠,但却下意识地来到了陈晞阳的身边。 面对着父母看过来的眼神,陈晞阳的双腿发软,整个人仿佛飘在了空中,但那些早已准备好的话并没有很难说出口。 “我刚刚没有说谎,我确实有了对象。我和林霁多年来一直深爱彼此,虽然为世俗所不容,但这也不是能阻止我们的理由。这是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想再瞒着至亲至爱的你们了,爸妈,请你们成全我们吧。” 第49章 爱自己 蒸鱼的香气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此刻端出来撒上葱花一定鲜美可口,但是谁也没有动弹一步。 吕燕张了张嘴,又颤巍巍地合了上去,抬了抬手,又无能为力地放下,她想斥责陈晞阳闲着没事胡说八道,可面对着儿子无比认真的神情,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可为什么呢?明明上一秒还是阖家欢乐,为什么此刻就要突然面对如此可怕的事情? 陈力阴沉着脸上前,站在吕燕的斜后方,不知是怕她受不了昏倒,还是想拿她遮挡什么:“这话啥意思?” 陈晞阳深吸一口气,余光看到了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的林霁:“就是我说的意思。” “你……你们都不结婚了,要兄弟俩搭伴过日子?”吕燕气得嘴唇直发抖。 身为母亲,吕燕是最不愿接受这一幕的人,甚至连指责都要挑最不刺耳的话,因为现实沉重得难以支撑。 可陈晞阳既然说了,就不想看到这件事含糊下去无疾而终,直接上猛药:“妈,不用说的那么委婉,不是搭伴过日子,是我们深爱彼此,不会跟女人结婚,不会跟彼此分开。” 吕燕双目泛红瞪着儿子,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陈力怀里,她全身的力气乃至血肉都被抽走了,能清晰地感受到陈力说话时在自己身上产生的振动。 “陈晞阳,你今年多大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浑话也敢说,你三岁小孩吗?不想想后果?!” “不是浑话……”陈晞阳开口辩驳之前,林霁先往前迈了一步,将他护在身后,“我和哥哥是认真的,我们想要在一起……爸,你别生气,成全我们吧。” 陈晞阳看到了,因为激动,林霁后颈的肌肉都在抽搐,可这个人还是毅然决然地站在了他身前。 吕燕满脸失魂落魄,显然是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一现实:“你们俩孩子是不是疯了?你们还小,不明白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兄弟俩之前的情谊和男欢女爱能一样吗?” 她这番话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因为此刻无论是自欺欺人还是所谓的寻根溯源、讲道理、追究责任都没有意义了,他们要的是解决问题,要么有一方妥协,要么让这个家崩裂得更狠。 陈力的脸色乌黑,像是要下霜:“你们两个不是胡闹,是想明白了是吧?” 父亲没有暴跳如雷,可这种酝酿着风暴的低沉气压让陈晞阳更为不安,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退缩:“是,想得很明白。爸,我们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想过这么做会引发的各种问题,阿霁痛苦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我足足被折磨了两年才做出了这一选择。爸,我们熬过了太多痛苦,好不容易才勇敢起来面对自己,作为家人,恳求您放任我们去吧。” 在陈晞阳的幻想里,父亲大概会苦笑着拍着他的肩,跟过去很多时候一样,夸自己的孩子有担当,勇于面对自己,可现实却是他有些自我感动了。 首先爆发的是母亲的哭喊,吕燕仿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两个孩子发生了什么,她跟每一个撒起泼来的中年妇女都没什么两样,哭嚎着瘫倒在沙发上,满嘴都是怨天尤人或不堪入耳的话。 她的哭喊她的痛骂,有给两个孩子的,有给老天爷的,也有给一家之主陈力的,因为林霁是他执意带回来收养的。 所以可想而知,陈力心中所遭受的冲击和痛苦应该是最严重的,他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餐桌前一言不发,吕燕的哭喊和他眼中投出来的阴沉目光形成鲜明对比。这种眼神让林霁瑟缩,痛苦,无地自容,但他知道爱上一个人并不是错,所以他还是没有退后。 意识到压抑的气流即将爆发,陈晞阳猛然上前推开林霁,自己直扑扑的跪在父亲面前。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乞求什么,但陈力很清楚,这个示弱的动作却蕴含着他儿子不会让步的决意。 年迈的巴掌猛然举起,陈晞阳没打算闪躲,甚至还主动扬起了脸,但热辣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反而看到了父亲脸上浑浊的泪珠。 “陈晞阳……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让你老子活得像个笑话你知道吗……” 陈力高举的巴掌最终落下捂住了自己眼睛,整个人颓然地瘫坐在地,喉咙中发出破烂风箱一般的抽泣。 男人压抑的哭声并不高,却无比刺耳,像横亘在每个人心头的石块,吕燕也因为担心而止住了自己的哭泣,慌慌张张地过来想将陈力扶起:“他爸,孩子不孝,你再气坏了身子就更没人管他们了……” 陈晞阳跪着的身体下意识前倾,眼中尽是担忧。 他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可马上,他逼着自己将愧疚挤出胸膛,这是一场抗争,为了他和林霁,这场出现在家庭里的抗争是必然要经历的。 父母会痛苦,是因为爱他们,而正因为这份爱的存在,这场抗争总会有个结局。 陈力像个耍赖的小孩一样坐在地上不起来,沧桑的脸上爬满了泪痕。陈晞阳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就住了监狱,在孩子最需要关爱的时候,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为力,这两年又忙于生意没时间陪孩子,除了钱,他也不知道怎么补偿陈晞阳,对这个家,对陈晞阳,他心里是有愧的,哪怕是儿子大逆不道,那一巴掌他实在没脸打下去。 可他自认不是一个坏人,就算对不起这个家,老天爷至于这么惩罚他吗?含饴弄孙尽享天伦成了奢望,街坊邻里说闲话的口水和戳脊梁骨的手指会接踵而至,这就算了,大不了他豁出这张老脸不在乎,可那两个孩子怎么办?让他们遭尽白眼、老无所依吗? 林霁一言不发地靠近,一言不发地跪在了陈晞阳身旁。 陈力感觉他们两个仿佛跪在自己的心脏上,让他喘不上气。 吕燕的拳头有气无力地锤在陈晞阳身上:“你们两个……要把我跟你爸气死是不是……林霁你也是混蛋!我们夫妻俩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 在吕燕更不堪入耳的辱骂说出口前,陈力总算是打起了几分精神,他握住妻子挥舞的手臂,复杂的目光对上了林霁把清澈而坚毅的眼眸。 陈力看到了林霁眼中的痛苦和愧疚,但也看到了占比更多的执拗,他和他哥一样,不觉得自己有错。 恍然间陈力似乎感受到了命运的嘲弄,是他一意孤行导致了家庭长达五年的破碎,也是他种下恶果,导致家庭今天遭遇了更大的伤害。但他对林霁的感情很复杂,细细品来似乎并非怨恨,陈力不知道理由,难道是因为他骨子里,是个不信命运、勇于抗争的人吗? 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就耗光了陈力所有的力气,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没说,在妻子的搀扶下走进了房间,然后关上房门暂时隔绝了冲击家庭的问题。 陈晞阳知道,这仅仅是抗争的开端,虽然这个词不算很友好,但他和林霁的未来,必须拼出来。 才跪了这么一会儿,膝盖传来的疼痛已经让陈晞阳冷汗直冒了,他颤抖着起身扶起林霁,二人对视的一瞬间,仿佛从对方身上得到了无限的力量,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明白彼此的坚毅。 “刚刚害怕吗?”陈晞阳压低声音,摸了摸林霁的头发。 林霁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挑的时机算好还是算差,”陈晞阳苦笑着说,“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我意已决,大不了我们亡命天涯,父母养老的问题就交给许东海了。” 林霁知道这只是说笑,当然也知道陈晞阳的目的是让他宽心,他犹豫了一下将陈晞阳抱在怀里:“我会无条件地和你站在一起。” 爱意和温暖混在一起涌上陈晞阳心头,他心想着要不是怕真把父母气到,今晚说什么也要跟林霁同床共枕。 但今天毕竟特殊,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后,二人还是各自回了房间。 这一晚,对家里的四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会想开饭前的种种,陈晞阳心中有恐惧,有激动,就是没有退意。曾经的他很怕遭遇这种种,但幸好他已选择勇敢,不管前路有什么,他都要踏平了,带着林霁走下去。 万千家庭都在喜迎国庆,唯独他们家被感情纠葛所困,想想香港回归的时候也是如此,别人都在庆贺祖国统一,他们家又是例外,在迎接男主人出狱。 陈晞阳苦中作乐地想,他们家总要跟国家对着来,跟反动派似的。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焦糊的味道从缝隙钻进了卧室。 陈晞阳迟疑地皱眉起身,仔细嗅了嗅后猛然翻身下床冲了出来,一开门就看到了从厨房里飘出来、已经包裹住了天花板的青烟。 所有人都忘了厨房里的锅还蒸着鱼…… 陈晞阳关掉液化气灶掀起锅盖时差点被刺鼻的味道熏个跟头,锅里的水早就干了,锅底烧得漆黑,盘子里的鱼也成了干涸的碎渣,但好在没出什么事故,陈晞阳打开排风扇,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起来。 抗争伊始就损失了一个锅一条鱼,看来代价还是蛮大的……陈晞阳苦笑着想。 父母的卧室里传出了点动静,大概是闻到味道想出来看看,但最终还是选择无动于衷,重新回到卧室里的陈晞阳看到手机上多了一条短信,是林霁发来的。 没事吧? 陈晞阳一边笑一边回复:我没事,鱼有事。 林霁那里好半天都没动静,或许是没想到陈晞阳还有开玩笑的闲情逸致,很久之后才发来一条忧心忡忡的消息:哥,我不会后悔,但咱们这样强硬会不会让爸妈太难过了? 林霁在自己的屋子里辗转反侧,纠结了半天他还是将消息发了出去,可发出去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的哥哥正在为爱情抗争,他明明说好一起坚持的,却一时脆弱问出了这样的话。 但陈晞阳显然不会怪他,林霁的手机很快亮起,陈晞阳的新消息让他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 王尔德说过:爱自己,是一生浪漫的开始。 第50章 遥寄相思 一夜过后,陈力和吕燕仿佛接受了这一问题的存在,不再狼狈失仪,但他们想出的解决办法却和两个孩子背道而驰。 陈晞阳和林霁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上,昨夜摆上的几盘子菜肴早已没了卖相,令人倒胃口,陈力头发凌乱,双眼满是血丝,声音沙哑却不容违背:“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闹着玩也好,认真也罢,咱家不许发生这种有悖人伦的事……” “是啊,”一旁的吕燕忍不住插嘴,“你们俩男孩子,还是兄弟,这是……这是闹什么啊……” 陈力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讲的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顿了顿继续说道:“等我跟你妈都死了,管你们做什么去,但我们现在还在,由不得你们胡作非为。林霁,你先回学校住吧,在你们想清楚之前,尽量不要回来。陈晞阳,你老老实实上你的班,不许再和你弟弟见面,店里的生意我一个人撑着,你妈会天天跟着你上下班,直到你幡然醒悟为止。” 林霁面无表情地低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陈晞阳皱了皱眉说:“爸,我们是成年人了,我希望至少感情问题能让我们自己做主,而且……你搞这套有什么用?” “有用没用我都得这么做,谁让我是你爹呢,”大概是昨晚想了一晚上,陈力不再动怒,可态度却像他们一样坚定,“你们糊涂,忤逆,我跟你妈只能跟在身后擦屁股,这个家不能被你们的肆意妄为毁掉。” “也不知道我们家怎么得罪贼老天了,非要这么折腾我们……”说着说着吕燕眼圈又红了,可她也坚定了挽救儿子的信念,狠狠地擦了擦眼睛,“我和你爸不会由着你们的性子胡来,我们什么风浪没见过,还治不住你们!” 陈晞阳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沉重,但也有几分想笑,父母倒是没有被气坏身子,可比他想象的要难说话。 但是,感情最不怕的,不就是风浪和挫折吗? 陈晞阳摸了摸林霁的手背,在他父亲暴怒起身前又适时地撒开了手,平静道:“你们是我的爸妈,如果非要强行分开我们,我没有办法,不可能真带着他一走了之,但倘若我们的心一辈子都连在一起呢?” “那就让你们一辈子见不了面!”陈力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哪怕是过年,我和你妈先给你包饺子,再去看林霁,我们不怕麻烦!” “我……”一直沉默着的林霁终于开了口,但又不知道该强硬还是该示弱,他似乎是家里最尴尬的人,蹦出一个字后双唇紧闭,眼神有些颤抖。 父母的眼神锁定到了林霁身上,陈晞阳咬牙说:“你们不要骂阿霁,说到底他跟你们没关系,我才是你们的儿子。” 当林霁刚进这个家门,带着一身紧张谨慎分走他为数不多的父爱时,陈晞阳都未曾说过这样的话,他现在说了,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护着林霁。 “你还护着他是不是……”吕燕也哆哆嗦嗦地起身,刚刚还很坚强,此刻又要崩溃了,“你非要气死我们啊!” 余光撇到林霁焦急地上前一步后,陈晞阳在心中无奈叹息,他不是责怪林霁不坚定,只是身为人子,他也有很多不得已之处,面对父母的诘难他和林霁一样,要暂时让步。 但斗争只是延长了时间,他们还没有输。 看到林霁和陈晞阳脸上的迟疑松动,陈力心想两个小兔崽子还不至于罔顾伦理,马上乘胜追击:“林霁你今天就回学校吧,我一次性多给你点生活费。” 林霁紧握着拳头,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他没有办法反抗,只能求助地看向陈晞阳。 理论上来说,不管他们再怎么恩爱也不可能拥有读心术,但这一刻林霁却在他最爱的哥哥眼神里读懂了他的心思。 论持久战。 “他妈,去帮阿霁收拾行李,陈晞阳你来我这儿。”陈力在沙发上坐下后尽量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开始发号施令。 陈晞阳无声地走过去,哪怕陈力已经尽力挺直腰板了,可在他一个高大的小伙子面前,还是像缩小了一号似的。 望着儿子,陈力的一腔怒火逐渐化作了无奈和感慨:“你都比我高一头多了,早该撑起家庭的责任了,怎么……” 陈晞阳微微偏着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陈力更为无奈,神情凝重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么染的这毛病,现代社会我也不能拉着个姑娘非要你们结婚,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是不是要对家庭尽到责任。” “爸,”陈力自以为已经说得很走心了,可陈晞阳看他的眼神还是带着他不理解的执拗,“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明白,我不是不考虑这些,我想了两年,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是我非要特立独行,而是,这就是我的人生。” 陈力重重喘气,烦躁地锤了一下沙发蹬向陈晞阳,然而看着对方眼中的神色,他又一下子没了说话的力气。他看得出来,他能想到的一切说辞陈晞阳确实早已想过,自己说服不了他。 这么一来,问题似乎只能交给时间解决了。陈晞阳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此刻,双方似乎达成了第一次共识。 父子俩这么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林霁那边终于收拾好了行李,从卧室里磨磨蹭蹭走了出来。 相比较自己的亲生儿子,吕燕显然是更怨恨林霁一些,也觉得大部分责任出在他身上,然而这些年她确实将林霁视如己出,感情并非做假。收拾行李,说白了是要将林霁赶出家门,她怎么会不心疼?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跟失了魂一样,也顾不上怨恨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甚至想着,要是林霁是个姑娘多好,哪怕疑似乱伦她也会成全两个孩子。 可他偏偏是个男孩。 看着林霁背上行囊的身姿,内心坚定的陈晞阳脸上并未如何动容,反倒是陈力各种滋味涌上心头,让他宛如吞了个带壳的鸡蛋一样难受。 跟陈晞阳长长地对视了一眼后,林霁往大门走去,开门时他听到了陈力瓮声瓮气的声音。 “早点想明白,早点回家……” 林霁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了他哥哥的影子。 国庆节,本该是从工作学习中脱身、为祖国欢庆的节日,林霁却离开家到了学校,和那些异地求学的学子们作伴,说是作伴也不准确,因为尽管他人到了,灵魂却落在了别处。 躺在阴沉冷清的宿舍里发了会儿呆,林霁忍不住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我到了。 我到了,这三个字看上去像是发给约好见面的伴侣,可惜实际上却是他到了另一处地方。 家里有三口人,不过却跟林霁的宿舍一样寂寥,可能是老两口没有想到,也有可能他们习惯了长期不通话,所以他们并没有收走陈晞阳的手机,陈晞阳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林霁的消息。 可惜打电话不安全,容易被听到,所以陈晞阳同样按起了数字键盘,一条消息很快就发了过去:胜利就在眼前,记得想我。 最后四个字似乎比胜利还甜蜜,林霁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上扬:我已经开始想哥哥了。 家中的氛围还是那么低沉压抑,但一门之隔的陈晞阳卧室却充斥着粉红色的甜蜜空气,陈晞阳正经不了两秒就起了歪心思,发了一条诱人想歪的信息:想哥哥的什么? 收到信息的林霁抿抿嘴,摸不透陈晞阳是在耍流氓还是在故作轻松活跃气氛,思前想后没有接茬,而是回了一句宋词: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收到消息的陈晞阳愣了片刻,继而无声地笑了起来,李清照的词他自然是熟悉的,只不过以往只能感受到一种笼统的、人云亦云的美,如今细品,虽有淡淡的哀愁,却也有一丝难以言状的甜蜜。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美好结局,所以沿途的坎坷荆棘也多了几分别致的可爱。 林霁很快就收到了陈晞阳的回复: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林霁画个地理图没问题,但在文学上的造诣就不如他哥了,苦思冥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诗,很快陈晞阳又来了一条消息:再想一句相思的诗发给我,正好给你找点事做。 林霁仿佛看到了陈晞阳亲口说这句话时脸上的宠溺,心里暖洋洋的,尽管他们暂时无法相见,但心的距离从未被拉远。 他躺在床上搜肠刮肚,只恨自己平时看的诗词少,而等待他回复的陈晞阳心里也像猫爪似的,很是期待。谁说苦中作乐不是乐呢? 陈晞阳感觉过了很久,手机才重新伴随着震动亮起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陈晞阳莞尔,他弟弟是跟李清照杠上了吗?马上动手打出自己早就想起来的诗句: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林霁一边笑,一边觉得陈晞阳欺负人,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陈晞阳发来的诗,同时在脑子里思索能表达他思念的古人之言。 可能他们两个事先也没有料到,猝不及防地分开后他们没有抱怨也没有紧张,甚至也没有患得患失,没有用直白的心意鼓励彼此,反而像玩闹一般斗起了古诗词。 对他们来说,那话里话外承载着思念的一字一句,正是他们最想表达的心意。 国庆假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和父母在一起的陈晞阳寡言沉闷,而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后他的嘴角从没有放下,林霁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出去吃饭的时候手机也不离手,他感觉陈晞阳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未曾离去。 就在你一句“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我一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中,国庆假期悄然流逝,不过陈晞阳想要偷摸去见林霁终究还是奢望,因为吕燕真的陪着他上下班了…… 母子俩一个像发配边疆的犯人,一个像押送他的官差,强装无事地与沿途的熟人打招呼。 第51章 支招 十月的秋风没有往年那么萧瑟,头顶的太阳似乎也忘了夏季已然过去,仍旧尽职尽责地散发温热,吕燕在出版社门口站了片刻脑门便冒了汗,门房的大爷看不下去,招呼她进来坐下歇歇,几番推辞之下吕燕还是进屋暂避阳光锋芒了。 这难以言喻的一幕被走廊里的许东海透过窗户尽收眼底。 “弟儿,”他一脸呆滞地拉住从身旁经过的陈晞阳,“啥情况,你跟干妈谁不舒服?” 陈晞阳知道以许东海的脑子一定能联想出各自匪夷所思的剧情,但任凭他的思维突破天际,只怕也摸不到真相的边。 深沉地叹了口气后,陈晞阳转身进了编辑部办公室。 陈晞阳整个上午不在状态,许东海也跟着他坐立难安,抓耳挠腮想不明白这对母子怎么突然就离不开彼此了。 上午十一点多陈晞阳抄起水壶去打热水,结果看到他母亲仍守在单位大门,仿佛她前脚走了陈晞阳后脚就会直奔师范大学。 许东海跟着他溜出了办公室,来到他身后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啊?这儿没外人,说说呗。” 陈晞阳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棒打鸳鸯。” “啊?”许东海抓着脑后想了半天,东拼西凑攒出来一个故事,“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有对象了是吧……怎么,干妈不同意,甚至还不许你去找她,在这儿看着你?” 今天上午陈晞阳还跟林霁发了几句情意绵绵的诗,所以此刻的心情还是可以的,跟许东海开玩笑道:“读书人脑子就是快啊。” 许东海嗨了一声:“不至于吧,都什么时代了,干妈连自由恋爱都不认可吗?放心吧弟儿,我现在就去开导开导她。” 出于仁慈,陈晞阳拦住了他:“去开导之前,你觉得有没有必要了解一下我的对象姓甚名谁?” 许东海一拍脑门:“我一激动给忘了,太有必要了。” 陈晞阳放下空水壶点了一根烟,尽管之前毫无准备,但是说出口的时候,他却不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感到一阵轻松,以及淡淡的骄傲:“林霁。” 许东海怀疑夏君早上给自己做的那碗甜汤里是不是下了致幻剂,他像老牛反刍似的咂巴了两下嘴:“是跟你弟同名,还是我想的那样……” 陈晞阳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吐出一口烟笑道:“从你干妈的反应分析分析,哪种可能性大。” 许东海转过身正对着陈晞阳,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终于意识到对方似乎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深色玻璃外,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世界没有颠倒。 许东海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干笑一声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是有点难搞啊……晞阳,你是认真的吗?” 陈晞阳乜斜着看他:“在你的认知里,我应该没有幽默到可以开这种玩笑的地步吧?” “在我的认知里你这行为可比幽不幽默严重多了……”许东海反倒紧张上了,好像陈晞阳的心上人是他,哆哆嗦嗦地也点上了烟,“你说你喜欢谁不行,哪怕是我呢,你跟夏君商量一下分个一三五、二四六,我礼拜天还能歇一天……不是这事也太突然了吧!” 陈晞阳很能理解许东海三观遭受冲击的心情,但他表现的云淡风轻:“对你们来说当然突然,但我跟林霁已经想了两年,熬了两年,不可能再离开彼此了。” 两家好歹是干亲,许东海了解他们家的情况,知道林霁压根跟他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他能强迫自己去尝试着理解这份感情。 “弟儿,你是不是……”许东海再次开口时带上了几分迟疑,表情也随之凝重,“是不是被小丁影响了?” 他能接受这种事,但不意味着他能眼瞅着陈晞阳爱上自己弟弟而无动于衷,更何况他不得不考虑一种情况,那便是他们将自己的情感理会错了。 “我文凭和你一样,不是傻子,不至于想了两年还分不清一和二,”陈晞阳当然知道对方在担忧什么,“也可以说是丁照颜影响了我,不过不是因为他我才会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他,我才敢承认我喜欢男人。” 许东海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大拇指:“爷们儿。” 可是夸完,他的脸色又变得惆怅:“但阿霁毕竟身份特殊,我完全能理解干妈这么大动干戈的苦衷。看来咱们搞文艺的人面对感情就是带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尽头……” 陈晞阳在窗台上按灭烟头:“偶尔我也想写首诗歌颂自己的爱情,但有时候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大书特书,爱上一个人是件很普通的事,我只是没打算退缩而已。” 替兄弟发愁的许东海抽烟都是有一口没一口的,他的烟还有大半,蜷缩着的烟灰拖着长尾巴,在他又一次开口的时候砸落在地。 “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干什么事都没有劲头,仿佛都要别人求着你干才行,而且干成干不成好像都无所谓,不夸张地说,我平生头一回见到你对什么事如此执拗,更可怕的是这件事还是感情问题,弟儿,我确定你栽在阿霁那小子身上了。” 陈晞阳有一点感慨,又有一点想笑:“你可真会拍马屁……东海哥,去开导开导你干妈?” “妈蛋,找我帮忙知道喊哥了?”许东海气得被烟呛到了,咳嗽着摁灭烟头,“你要是非让我做个选择,那我肯定愿意支持你,经历过小丁的遭遇后我再也看不得有缘无份的破事了,但是吧……我觉得这会儿干爸干妈都在气头上,不能贸然去劝,他们听不进,旁人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陈晞阳也不指望许东海现在就上去把老娘忽悠瘸了,平静道:“那怎么办?” 许东海一脸正经:“此值剑拔弩张之际,不可妄动,依我之计攻心为上,待到父母有所让步再四面包夹,以良言引之劝之,必能拿下!” 陈晞阳觉得自己真的是病急乱投医,居然没有让许东海滚蛋,反而很有耐心地说:“说人话。” “你看,人心都是肉长的,父母更是因为爱得深沉才竭力反对你们,”许东海煞有介事地分析,“你不能跟他们硬犟,反而要不露痕迹地跟他们示弱,让他们的心疼压过愤怒,到那个时候我再去劝解两句,他们就能听进去了。” 陈晞阳难得认为许东海还是靠谱的,追问道:“怎么示弱?我可没打算妥协,就算是表面做戏也不行,我怕阿霁伤心。” 许东海装作酸溜溜的样子瞥了他一眼,然后正色道:“《三国演义》看过吧,来一出诈病赚曹爽。” 陈晞阳仿佛明白了什么,接着恩将仇报嫌弃地看着许东海:“下流还是你下流啊。” “滚吧你!”反击完,许东海又感慨了起来,“你说你想了两年,肯定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这是你斟酌再三的决定,旁人说再多的话也没用。晞阳,希望你跟阿霁能一起迈过这个坎,不负人生,好好爱彼此。” 陈晞阳郑重地点点头:“我突然想起咱们文学社团的标语了,明明很俗气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像是真理。” 许东海脸上也多了几分回首往昔的动容,念了出来:“要自由,要爱。” 中午回家的路上,母子两个和上午来时一样一言不发,但陈晞阳刻意换了个位置,让吕燕走在马路内侧,也就是能被树荫完全遮挡的地方。 正午的阳光最盛,吕燕半眯着眼睛,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吃饭,陈力吕燕陈晞阳三人相顾无言,着重要说的是陈力那阴云密布的一张脸,仿佛在无声的警告陈晞阳别再执迷不悟了。 沉默的午饭过后父母就回了卧室,陈晞阳慢慢悠悠地将盘子和碗刷干净,又搁锅烧了一锅绿豆汤。 午休结束吕燕准时从卧室出来,显然要继续跟着儿子上班,陈晞阳指着洗刷干净的运动水壶:“锅里我煮了绿豆汤,你带点吧,下午天气更热。” 吕燕冷哼了一声:“你想明白自己该干啥不该干啥,我不用喝汤也能神清气爽。” 糖衣炮弹看似没用,但吕燕在陈晞阳看过来时却不自觉地闪躲着他的目光,而且临出门前还是灌了满满一壶。 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足够两个人混熟了,走进单位的时候吕燕直接拐进了门房,门房大爷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陈晞阳像个乖孩子一样步入办公室工作,让旁人无法理解他哪来的叛逆导致老母亲寸步不离地看守。 不过除了许东海,剩下的那群文化人也不好意思打听家长里短,陈晞阳一边审稿一边和林霁交流着意义非凡的古诗词,因为满脑子都是大家名作,导致他看稿子的时候忍不住两相对比,总想给它退掉…… 又一次给林霁发信息的时候,许东海凑了过来:“怎么样,想好具体操作了吗。” 陈晞阳微笑点头,吕燕并没有对他上午的示好产生戒备,甚至还有点动容,现实比他想象的更顺利,接下来只需继续演戏即可。 陈晞阳不得不承认,为了爱而斗争,其乐无穷。 正在苦思冥想诗句的林霁突然收到了一条让他一头雾水的信息:之后听说我得病不要急,但要装出着急的样子。 看着林霁回复过来的一串省略号,陈晞阳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二人依然沉默,旁人的说笑和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反而像是异类,吕燕提着空空如也的水壶,盘算着要不要说点什么。 就在此时,她身边的陈晞阳突然放慢两部,捂着胸膛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 吕燕跟着他停下脚步,等到了片刻,随着他的咳嗽越来越猛烈,吕燕脸上也浮现出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陈晞阳一边摇头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突然嗓子里不舒服,每次呼吸都一阵闷疼……” 吕燕上前一步想帮他拍背顺气,结果手都抬起来了,又想起他们正在抗争,愣在那里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陈晞阳闭上眼睛遮住眼神里的笑意,发出愈发夸张的咳嗽,一旁的吕燕神情越来越担忧,她突然想起老祖宗挂在嘴边的话,大怒伤肝大悲伤肺…… 第52章 喂饭 陈晞阳的情况,貌似比吕燕以为的更加严重。 他一回到家便钻进了卧室,吕燕做饭的过程中,隔着两道墙都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做好饭后,餐桌上只有阴沉着脸色的陈力。 “别喊他了,我问了,他不想吃饭。” “不想吃饭怎么行啊!”吕燕到底还是心疼儿子,放下碗后便作势要往陈晞阳的卧室走,被陈力拦了下来。 “别管他,小兔崽子装可怜呢!” 吕燕将信将疑地坐下,在围裙上来回擦这手,表情迟疑:“晞阳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万一真是伤心过度身体不舒服呢?” “那也活该他受着!”陈力瞪起眼睛,“他搞出这种丢人的事,咱当父母的不管行吗?反正我是不会让步的!” 吕燕叹气,想骂陈力两句又怕他心里难受,想调转矛头对向儿子,又有点心疼:“这孩子真是成心气咱们,哪怕瞒着咱们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呢,非要说出来,闹成现在这样。” 陈力啧了一声:“你糊涂!那天我还在书上看了,你这是鸵鸟情节,装不知道就能解决问题了?” “识字吗你,还看书呢!”吕燕哼道,“少吃点,万一等会儿你儿子有胃口了呢。” 卧室里的陈晞阳没听到他父母的互相埋怨,因为他一边装咳嗽,还要一边跟林霁交流情报。 林霁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你真的不吃饭了?万一真饿坏了怎么办? 陈晞阳面带笑意地回复:一想到你就不饿了,毕竟你秀色可餐。 林霁被调戏急了:那你饿着吧,我吃饭去了,我们学校这学期的伙食可好了。 陈晞阳笑着将手机放到一旁,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后,貌似问道了空气里饭菜的香味,不禁陷入了沉思。 按理来说,遭受苦难的人应该没有吃喝的胃口吧,那他现在算是正在遭受苦难吗?应该算的,毕竟千苦万苦,相思最苦,那他为何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呢?陈晞阳思来想去,还真让他发现了原因。 因为他面对这场攻坚战时没有焦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乐观。他和林霁都不会允许自己离开对方,所以自然不必担忧,这可是陈晞阳之前没能想到的。 想想林霁,陈晞阳似乎真的不感觉饿了。 吕燕给他留了饭菜,又在门外嘱咐了两句,但一晚上尽是咳嗽声,吕燕并没有听到陈晞阳出门吃饭的动静,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果然看到留下的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这下吕燕慌了,直接闯进了陈晞阳的屋子:“你怎么样啊,怎么饭也不吃?好点没有?” 陈力也紧跟着闯进来,像驴一样拉着脸:“你小子耍脾气给谁看呢?爬起来吃饭!” 陈晞阳都不怎么需要演,饿了一下午加一晚上,他有气无力的神情浑然天成,说话也不需要刻意维持虚弱:“妈,爸……我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咳咳,我难受……” “你哪怕起来喝碗汤呢……”吕燕揪心地在他床头坐下,抓紧陈晞阳的手轻轻揉搓,哪怕陈晞阳已经工作了,在她心里也依然是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感受着母亲那双粗糙的手,陈晞阳将心中酝酿出的悲伤通过眼眸散发出去:“帮我请个假吧妈,可能我再睡一觉就好了。” 吕燕忙不迭地点头,陈力在一旁冷眼看着,几次三番想张嘴让陈晞阳别演了,但看着儿子那副虚弱的样子,他次次张嘴都哑了火。 最终,陈力摆出阴晴不定的脸色冷道:“你这个样子,不是让你妈为你难受吗?” “我也不想这样,”陈晞阳闭上眼,更显的憔悴无力,“但身体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不舒服,也吃不下东西……” 陈力背着手站在门边,沉着脸不说话了。 吕燕突然做出了决定,拉着陈晞阳起身:“走,咱们去医院看看。” 陈晞阳心里一惊,他好好的,就是饿了一顿而已,去医院不就露馅了吗?关键是他还没有理由不去…… 陈力的表情又狐疑起来,吕燕回头瞪了过去:“愣着干嘛,去开你的破面包啊!你儿子无论如何也是你儿子,你眼看着他熬死自个吗!” 被搀扶出去的时候,陈晞阳一边扶墙一边在心里思索对策,吕燕还在一旁安慰他:“没事,去医院看看你就好了。” 陈晞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感动又温暖,还有一丝丝愧疚,但为了自己和林霁的未来也只能演下去了。哪怕自己做了惊世骇俗之事,母亲对自己的爱也没有减少,或许这份爱最终会使得她包容一切。倘若那一天会到来,那他真该感谢父母的大恩大德。 医院的环境不算嘈杂,陈晞阳跟着父母慢慢悠悠地穿过一条又一条潮湿阴沉的走廊,换了好几个科室检查,可都没能查出病因所在。 这是自然,毕竟他除了相思病外一点毛病没有。 吕燕看着大夫迟疑的目光,听着他嘴里半懂不懂的专业名词,脸色一直没有缓和:“那我儿子……究竟是怎么了?” 陈晞阳心虚地转过一旁轻轻咳嗽,闪躲着老父亲审视的目光,好在大夫出于责任心,亦或是别的什么理由,没有拍着胸脯保证陈晞阳身体倍儿棒:“这个不太好说,现在人的生活环境和以前不一样,各自新毛病也出来了……以求万全,要不去拍个片看看?” 这下吕燕犹豫了,她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担心别的:“大夫,拍片是不是有辐射啊?” 这类问题大夫显然没少解释,笑着说:“没关系,辐射量很低很低,跟多吃几根香蕉没啥区别。” 陈力不知道辐射和吃香蕉有啥关系,但也担忧这个吓人的名词:“大夫,要不还是你给他仔细检查检查吧,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拍片了。” 当时的人普遍害怕X光的辐射,大夫点点头让陈晞阳坐下,看了看舌苔又拿出听诊器听了片刻,手中的钢笔却迟迟没有在纸上留下痕迹。 “食欲不振,心悸,咳嗽……舌苔厚白确实对应着这种症状,可你们孩子各项化验结果都正常啊……”愁容满面的大夫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他最近情绪稳定吗?有没有经历过大喜大悲或是大怒?” 吕燕跟陈力对视了一眼,陈力皱纹问道:“大夫,情绪变化会导致这种症状吗?” 大夫回答:“一般这种情况多发在体质差的老年人身上,但不能保证年轻人就一定不会因为情绪导致身体上的不适,看样子他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没人回答他,三个人的脸色都有点尴尬。 大夫劝道:“年轻人遇到挫折是难免的,你说谁身上还不发生点事了?重要的是调理好自己的心态,戒骄戒躁,是不是?行了,你这情况也不用住院不用开药,一家人自己商量商量怎么解开心结吧。” 一家人默不作声地离开时,陈晞阳回头看了一眼大夫那张敦厚老实的脸,有一瞬间他怀疑大夫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简直是个活雷锋。 回家路上,陈力在一家小商店外驻足了片刻,戒烟多年的他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排排花哨的香烟盒,不过最终还是选择沉默着离开,没有破戒。 进了家门,那一桌子毫无卖相的隔夜饭差点让陈晞阳流下口水,他赶紧轻咳着溜进了卧室躺下。 陈力当然知道儿子的心病出在哪里,但他不知道怎么治,或者是他不想治,交到吕燕留在家照顾儿子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去往店里。 吕燕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偷偷抹了眼泪,亲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受苦,那林霁的处境会比他好多少吗?吕燕想起了那个大风天,林霁帮他推车的画面,那个时候的林霁多瘦啊,俩胳膊跟竹竿似的……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坐着了,从未读过文学类书籍的她,突然有了一种被悲伤包围的感觉,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进厨房打了个荷包蛋,又炒了一把鲜美利口的空心菜。 陈晞阳闻到味道就在床上躺不住了,最终在吕燕的苦苦哀求下,他勉为其难喝了鸡蛋汤,吃了点青菜,还得装出一副没有胃口硬塞的样子…… 或许对三个人来说,这一天时光都是难捱的,晚上陈力早早就回了家,他跟吕燕的对话争辩被陈晞阳偷听到了几耳朵。 “……就吃了半个鸡蛋,还是没胃口。” “不能惯着他们……丢人……” “……那你让你儿子死了吧,他还能这么饿几天?” “我不同意见面……” “我不管,反正……” 许东海的招居然有奇效!饿得头晕眼花的陈晞阳心跳猛然加快,在一声声擂鼓声中,他听到了踌躇的脚步声,听到了家里座机被缓缓拿起的声音,听到了纠结而无奈地按键声。 陈晞阳甚至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四肢摊开铺在床上,身子仿佛陷落于无底洞,而林霁就像多日以来一直守在楼下似的,飞奔而至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客厅里,陈力看着林霁一脸焦急往里闯的样子,愤怒之余又多了些无奈和心疼,唯有咬紧牙关维持着表面的无情。 吕燕又抹起了眼泪:“阿霁……” “妈……”林霁艰难地喊了一声,带着试探的畏惧,“我哥他,怎么了?” 平心而论,吕燕也不希望他们兄弟再见面,再擦出什么不该有的火花,可她身为母亲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变得形销骨立,只能被动妥协:“阿霁,你去看看你哥吧,劝他吃点东西。” “等他吃了东西,你就还回学校吧。” 陈力立刻补充道,然后挨了吕燕一肘子。 林霁匆忙回来什么行李也没拿,一手端着烙饼一手端着稀粥,走到陈晞阳卧室门外拿胳膊肘按下了把手。 空气中终于有了陈晞阳的味道,那一刻林霁险些扔掉食物,不顾一切地跟最他最爱的人滚在一起。 但在看到陈晞阳眨巴着眼的虚弱样子时,他心中的旖旎统统被心疼代替,他坐在床头轻抚着陈晞阳刀削一般的脸颊,压低声音:“不是装样子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一个病人,总不能胃口大开胡吃海喝吧?” 见到林霁,陈晞阳目光都亮了起来,瞬间忘记了饥饿,对近在眼前的食物视而不见,含着林霁的手指头吮吸了起来。 他也说不上来这个动作有何含义,只是他突然想这么做。 林霁凝视着他看了半天:“松开吧,我喂你喝粥。” 陈晞阳恋恋不舍地松开嘴,目光落在了林霁骨节更为分明的腕上:“你怎么也瘦了,不是说学校里的伙食很好吗?” 林霁心虚地往外看了一眼,回头压低声音笑道:“为伊消得人憔悴。” 陈晞阳笑着喝了一勺子粥,像是喝了一勺蜂蜜。 陈力煞风景的声音在外响起:“赶紧让他吃了饭就出来,别老在一起!” 林霁无动于衷地继续慢悠悠地给哥哥喂粥,只是扁了扁嘴,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在撒娇,陈晞阳轻笑着说:“再靠近点,别让他听到我们的悄悄话。” 林霁压低身子靠了过来,他们自然而然地吻住了对方。 陈晞阳终于攫住了久违的唇舌和香甜,这一刻他本该高兴的,本该忘乎所以的,可实际上他心中最多的却是愁苦与哀思。 不怕药苦,就怕药后的第一颗糖太甜,让人委屈得想掉眼泪。再次吻到林霁,陈晞阳才意识到分离的这段时间对彼此有多难熬,苦中作乐不总是甜的。 “阿霁……”分开之后他们脸贴着脸,感受着彼此错乱的呼吸,“分别的痛苦,把哥哥心都揉碎了……” 林霁索性用动作做出了回应,他扔掉勺子,嘴对嘴地给陈晞阳喂着粥。热流顺着陈晞阳的脖颈四散而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林霁的腰。 可惜,他也只能干抱着,还抱不了多久。 陈力靠近的脚步声非常急躁,恐怕隔着两层楼的人都能听见,所以当他脸色阴沉踏进卧室时,两个儿子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但那两双泛红的眼圈,还是让他心里一颤,说出口的话没了许多生硬。 “你哥吃了饭你就走吧,别怪爸无情,这事总要处理好。” 林霁暗暗捏了捏陈晞阳的手心,所以他忍住没有说话,更没有顶撞父亲,林霁也同样默不作声,在他的监视下帮陈晞阳喂了烙饼,走出卧室后才缓缓开口。 “我现在就走,但我哥要是再不舒服怎么办?” 陈力的脸色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但强忍着没有发作,吕燕走了上来,无奈地叹气:“阿霁,以后……你周末的时候回来住一天吧。” 陈力瞪眼,这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吕燕心疼儿子,态度强硬:“就这么定了,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阿霁,你和晞阳的事妈不会同意,但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们难过,如果让你们立刻断得干净不现实,那咱们慢慢来吧……” 陈力感觉自己都要被气炸了,吕燕这是纯纯的溺爱!可实际上他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想想儿子那萎靡虚弱的样子,最终也没有开口阻止,只是烦躁得拜拜手,示意林霁赶紧回学校。 做人要见好就收,林霁不可能违逆着父母去和陈晞阳告别,所以只是往他的卧室方向看了一眼。 不过他知道,隔着墙壁,陈晞阳一定也在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第53章 许东海出马 林霁确实如同以往一样,每周末都能从学校回来住一天,但老两口严防死守,不打算让他们二人有任何私底下的交流,陈晞阳的眼睛缓解了思念之苦,但只能看不给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折磨。 陈晞阳苦恼之下就要向许东海施压,于是在一个满天都是火烧云的周末下午,打扮精神的许东海带着一盒糕点登门拜访了。 吕燕独自坐在家里发呆,听到敲门声后愣了半晌才想到去开门,结果看到许东海的笑脸后她的眼神更迷茫了,大概是没想到干儿子怎么在这个诡异的时间来串门。 “好久没见了干妈,最近身体还好吧?”许东海一点也见外,笑眯眯地走了进去,跟到了自己家似的。 吕燕把人让进来,略显无措地整理着茶几:“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来了,吃晚饭了没?” “没呢,不过您不用忙,我坐会儿就走。” “那哪行啊!”吕燕暂时将家里的破事甩到脑后,恢复了热情,“我去给你炖个鸡蛋。” 许东海笑着拉住她,将她整个人按坐在了沙发上:“真不用急,我就是来随便看看,您要折腾可就是轰我走了。” 许东海很会讨妇女喜欢,吕燕脸上的笑容往眼中渗入了几分:“行,干妈歇着……你这个点儿过来是有事?” “没事,之前重阳节不是没来见您吗,今天闲着,过来看看,”许东海在客厅打量了一圈,不动声色地问,“哎,阿霁不在?晞阳和我干爹也没在家吗?” “阿霁上学去了,刚走……”吕燕说起林霁时脸色没什么起伏,但提及陈晞阳,迟疑了一下,“晞阳跟他爸去店里了。” 以往陈晞阳向来不去店里凑热闹,但他最近忙着讨好父母,林霁去了学校后他便跟随着陈力出了门。 许东海显然也想到了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句老话,笑着问道:“不科学啊,我那弟弟还知道心疼他爸呢?是不是有求于他老人家啊?” 吕燕不知道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吐露家中的丑事,干巴巴地笑了笑:“孩子开始工作赚钱,大概就知道父母的不易了吧。” “也是。”许东海笑着点点头。 吕燕看着他,仿佛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有些干燥的嘴巴像鱼一样长着,却保持着沉默。 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说是亲如一家也不为过,这一刻吕燕突然很想倾诉,想找人帮她分担这个家庭正面对着的难题,但家丑不可外扬的思想却控制着她最后的理智,让她说出口的变成了无意义的闲话。 “东海,最近家里都挺好的?” “好啊,”笑意从许东海的眉眼处自内而外地散发,“我爸妈上次体检一切正常,夏君已经跟单位请了假,就等着给我生大胖小子了。” 老一辈的人对生孩子这个话题自然是最感兴趣的,吕燕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哟!你不是五月刚结的婚吗,这都……臭小子!” 许东海哈哈一笑:“都一样,反正是一家人嘛!” “这下你爸妈可就没啥愁了,趁着年纪都还不老,安心给你带孩子就好了……没想到你都要当爹了,东海,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啊。” 吕燕跟着高兴之余,神色又闪过一丝拘束,生怕不知道情况的许东海顺嘴问一句陈晞阳什么时候抓紧动作,不过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吕燕的预料。 “咱中国人老爱说上有老下有小,其中大概蕴含了我们对家庭美满的寄托,”许东海缓缓笑道,“但我觉得,这对一个人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 吕燕也笑了:“你这孩子,这不重要啥重要啊?” 许东海道:“我是觉得,每个人想要的生活都是不一样的,当然,我承认所谓伉俪情深儿女双全是相当多一部分人追求的人生,但并非除了这条路人就不会幸福。” 吕燕双手搭在膝盖上,笑得有些勉强:“这孩子,怎么今天净说胡话。” “这怎么能是胡话呢,干妈?”许东海又笑,“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所谓人生就是为之抗争前进的旅途,倘若终点并不是自己想要到达的彼岸,那这一生有何意义呢?” 这番话吕燕说不出来,但未必听不懂,她仿佛陷入了沉思。 许东海提起水壶晃了晃,接着给吕燕和自己都倒上水,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我在给您举个例子啊,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起身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有多重要,但被人们以讹传讹说了上千个年头,按理说这观念应该是深入人心的吧?可为什么现如今大城市那么多丁克家庭呢?” 吕燕迷茫着打断他:“啥叫丁……丁克啊?” “就是夫妻双方结婚过日子,但是不要孩子。” “啊?”吕燕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这叫什么事啊?不要孩子那还结什么婚?” “看,这就是观念的不同,”许东海笑道,“在您看来结婚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与其说是权利更像是老天给人的任务,但在他们眼里这是自由的选择,生不生孩子是自己的事。” 吕燕不认可丁克这种选择:“都是年轻人日子好过点就开始瞎胡闹,不生孩子,指不定别人背后怎么说他们呢!等他们老了,瘫在床上没人照顾,就知道该不该生孩子了。” 许东海笑着点头:“对,流言蜚语,以及以后一定会涉及到的养老问题,这是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没人不懂,可这些问题存在,跟他们的选择,这二者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傻子也不是小孩,涉及到自己的问题他们只会比我们想得更周到更全面,但他们还是那么选择了,说明他们愿意走这条路,哪怕迎着肉眼可见的困难。” “真是自讨苦吃……”吕燕喃喃自语。 “就算是自讨苦吃,人也有自讨苦吃的自由,”许东海感慨着说,“从科学角度来看,这叫人类的多样性,而从玄学来说,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命中注定的,外人强求不得。” 吕燕沉默着,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银灰色的头发。 许东海喝了一口水笑道:“过去女人讲究三从四德,男人也要尊天地君亲师,但凡事过犹不及,或许未来会有更多“大逆不道”的思想盛行,但谁说这不是人性的解放呢?” 像是思想已经跑远的吕燕突然眉头一皱盯着许东海,迎着对方不解的目光狐疑问道:“东海,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许东海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神显得更迷茫了:“啊?我知道什么?” 吕燕表面松了一口气,但心中的踌躇却愈演愈烈,她想向许东海倾诉出来。 许东海深谙钓鱼技巧,知道张弛有度,看了一眼腕表后笑着起身:“行了干妈,扯了这么多闲话耽误您时间了。” 吕燕跟着起身送他,说不上心中是庆幸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这就走啊?再坐会儿,晚上就在这儿吃吧。” “不了不了,”许东海连连摆手,“您给我干爹还有晞阳做饭吧,我走了。” 将人送至门口,吕燕突然觉得今天要是憋着不说,恐怕连做饭的心思都没有,身体抢脑子一步拉住了许东海的胳膊。 一只脚已经踏出去的许东海轻笑一声:“怎么了干妈,还有什么交待?” “东海,你说现在这社会……要是……哎,你进来,进来说!”将人连拉带拽弄进来后,吕燕关上了大门。 重新坐下后,吕燕的神情多了几分严肃和紧张,许东海笑着打趣:“干妈有话就说呗,为何这么严肃?” 吕燕看着他:“东海,接下来这话,干妈是拿你当自家人才说的,你……你看书多,懂得也多,帮干妈出出主意吧。” 她要说什么许东海心知肚明,不过他表面上还是装作洗耳恭听的模样:“您说。” “晞阳他,好像和正常孩子不太一样……”吕燕一边迟疑着开口一边挥手打断了许东海想说出口的俏皮话,“你听我说,这事真是要把我愁死了……晞阳他不愿意找对象,反而……反而跟阿霁纠缠不清的,哎,说出来真是造孽啊!” “纠缠不清?”许东海转出惊讶的样子挑眉,“他跟阿霁?” 吕燕低着头,都不敢去看许东海的眼睛,生怕在他的眼神里看到鄙夷或戏谑:“是啊。” 许东海不仅嘴皮子有一套,演戏也是好手,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眉头紧锁着沉思许久,仿佛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过了半天,许东海问道:“是您和干爹偶然发现的?会不会是您想多了?” 吕燕苦笑一声,她倒希望是自己得了失心疯:“是俩孩子亲口说的,哎……气死我了。” 许东海心里暗道陈晞阳牛逼,表面上神情严肃:“坏了,要是他们主动说,怕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可不嘛,我跟他爸说什么他俩都不听,明明都是好孩子,怎么偏偏在这种大事上这么不听话呢……”说着说着,吕燕又要掉眼泪了。 许东海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后又沉默起来,吕燕打开了话匣子就开始言无不尽:“他们俩鬼迷心窍了,我和他爸一点办法没有,稍微强硬一点吧,看着他们难受的样子我也心疼,干妈是真没辙了,你可要帮帮他们啊。” 许东海缓声道:“干妈,依您看,他们两个是认真的?” 吕燕脸上挂满了不情愿,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是……” 许东海分析道:“首先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绝不会害彼此,而且晞阳的性格我了解,办事绝不会一时冲动,说实话也挺顾面子,看来他确实是下决心了。” 吕燕苦着脸点头:“难就难在这儿啊……真是,我家是做了什么孽啊!” “干妈,”许东海握住吕燕那双沧桑的手,“这件事是不好办,既然如此,那您有没有想过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 吕燕傻了:“假装,不存在?” “是啊,”许东海说到,“晞阳主动告知您二老,显然是做好了抗争的打算,他率先做了准备,无论您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他统统不吃,与其这般还不如放任不管,让他心里猜不透您的想法。” 吕燕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对:“这……这不是纵容他们胡来嘛,不行不行!” 没能忽悠过去,许东海干笑两声:“我也是随口一说,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堵不如疏,您不愿意自然也能理解……这样吧,我才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如果您愿意,我让我妈来见见您,你们长辈之间互相聊聊想个办法,行吗?” 吕燕叹息,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许东海应了下来,转过头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好歹是帮兄弟盘开了局面,接下来就等老将出马了。 第54章 齐上阵 陈晞阳在店里帮忙的经验几乎为零,事倍功半,脑门上的汗水就没断过,晚上拉上店门回家的路上整个人摇摇欲坠,在月光下愁眉苦脸地点上了一根烟。 打着呼哨的萧瑟夜风裹来,陈力打了个哆嗦,顺着飘来的烟雾看去。他累完了要,如今看向儿子更要仰着头了。 他重新回归家庭不过才五年,和他待在监狱里的日子持平,但感官上来说是截然不同的,陈力总觉得自己陪家人的时间不够,眼中有陈晞阳的画面太少太少。 基于这种突然涌上心头的情感,外加陈晞阳最近表现的极佳,陈力也算是和颜悦色:“真快啊,天儿一冷就要过年了。” 陈晞阳每周才能见林霁一面,有六天度日如年,他老实道:“我倒觉得时间很慢。” “我年轻时也这么认为,觉得日子太长,”陈力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等组建了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时间就跟蹿出去的兔子一样,一天天过得飞快。晞阳,过了年又长一岁,该想想正事了。” 陈晞阳心想,我都又大了一岁,人生大事还得让你做主吗?但为了不激怒父亲导致自己最近的优良表现付诸东流,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着抽烟。 陈晞阳没有仰望星空的心境,陈力压根就没有仰望星空的想法,二人沉默无言地回到家中,桌上摆着吕燕早早做好的晚饭,已经温过一遍了。 许东海说过今天要来拜访,陈晞阳一看老妈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就知道的确如此,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 虽然骨子里不是很认可这种办法,但陈晞阳也别无他法,毕竟这种事情有时候交给外人反倒有奇效。 “他爸……” 匆匆吃完饭,吕燕就按捺不住把陈力喊到了卧室,显然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陈晞阳怀着一腔听天由命的滋味洗了碗收拾了桌子,然后躺到床上继续跟林霁倾诉情思。 陈晞阳这一晚上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没做,一早在母亲的陪同下到了单位,刚进门就快步来到许东海面前索取结果。 “这个事吧……我暂时还不敢给你下结论,”许东海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估计把自己想象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囊了,看得陈晞阳想抽他,“而且我这人微言轻的说多了干妈也烦,干脆让我老母亲自出马。” 陈晞阳问出了最根本的问题:“关键是我干妈能接受这种事吗,就让她去做说客?” “我昨晚回家就说了,她的态度也难以捉摸……”许东海老实回答,接着又补充道,“但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她是愿意尊重这种事的,之前她对小丁就挺好。” 陈晞阳总算稍稍安心了点:“行吧,反正这次多谢了,要是能成,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你干什么,实在不行我替你当枪手吧。” “滚!”许东海眼睛一瞪,“论资历哥哥比你优秀,用得着你帮我?还有唐老师就在那儿坐着呢,啥鬼话都敢说!” 唐老摘掉老花镜,犹如老顽童一般笑了笑:“我没听见。不过你们俩小子谋划什么呢,怎么还要让爸妈参与?” 许东海眨眨眼:“终身大事。” 唐老正色了几分:“这,小陈谈对象了?好啊,哪天带过来,让我们几个老古董替你把把关。” 唐老的玩笑话赢得了一众起哄声,陈晞阳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丁照颜,意识到无论如何也有人愿意接受自己的,于是露出轻柔的笑,这个笑在众人的解读里,自然就是害羞了。 许东海的到访宛如一颗石头打破湖面荡起的涟漪,继而渐渐归于平静,至于等它落入湖底时会不会引发更大的浪潮,在结果出来前谁也无法预料。 家中的氛围一直都是那样,压抑之下维持着双方都别有用心的平和,父母和孩子们避而不谈,都在无声等待着对方放弃,唯独周末林霁回来的时候,空气会多出一抹甜蜜的紧张感。 在这种局面下,上次那颗石头又不甘寂寞地蹦哒进了湖里——许东海又来了,这次不仅带了礼品,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一张请柬。 许东海一家上下除了夏君肚子里的娃都是结过婚的,这显然不会是婚礼请柬,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是来邀请陈晞阳一家参加他父亲老许的寿宴的。 “诶呀,说来惭愧,我都不知道你父母什么时候生日,”陈力有些难为情地搓搓手掌,“可往年也没听他们说过啊,我还以为老哥和我们一样不过生日呢。” “我父母往年确实不过生日,”许东海回以微笑,“但今年特殊,我父亲今年知天命,五十大寿总得热闹热闹。” 吕燕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你说你打个电话交代一声就好了,怎么又亲自跑一趟,我们到时候一定到场!” “哎,别人家都亲自送了请柬,我干妈家就更不能例外了!行了干爸干妈您二位坐着,我先走了!” 许东海满面笑容地谢绝了二老的挽留,出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晞阳一眼,似乎在告诉他这个寿宴非比寻常。 寿宴之前的日子夫妻俩忙着商量准备寿礼的事,肯定不能寒酸,再者也不能俗气,这让他们先破了头皮,反倒没心思看管孩子了,陈晞阳和林霁趁机拉了拉小手,还在私底下亲亲摸摸说了悄悄话。 “你说爸妈能被干爸干妈劝下来吗?”林霁一边问,一边摸着陈晞阳的手,还得移出一部分精力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溜之大吉。 “不好说,”陈晞阳如实道,“要不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林霁问道。 “我赌能成,你赌不能成。要是我赢了,你要在床上任我处置,假如不幸你赢了,咱们就离家出走,做一对浪迹天涯的苦命鸳鸯。”陈晞阳随着自己说出的话,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 林霁的表情很复杂,有感动,有笑意,又有几分无可奈何:“哥哥,你正在逐步颠覆自己在我心里的形象。”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陈晞阳反倒能放平心态开玩笑了:“怎么,是哥哥不够厉害吗?” 林霁干咳一声和他拉开距离:“外头有脚步声,爸妈好像要靠近,我先走了。” “跑吧,”陈晞阳一挑眉,挑得林霁心神荡漾,“到时候连本带利。” 走出卧室后,林霁回头,很孩子气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等到了寿宴当天,一家人都到了许家,看上去是关系和睦兄友弟恭幸福美满的一家,在顾红红的盛情邀请下进了大门。能和许家攀上关系的再不济也得是做出成绩的生意人,来客中甚至不乏富商和政府的人,尽管陈力一家都穿上了亮丽的衣服,手中的礼品也是高档白酒和西洋参,但瞒不过那群人精们的眼睛,有人暗暗瞧不起他们,有人跟看猴子似的有一眼没一眼的打量,也有人冲他们抱着和善的微笑甚至和陈力拉关系,但这些人显然都不重要。 酒宴过后,许东海安排送客忙出了一头汗,陈力推了推陈晞阳和林霁让他们去帮忙,他自己和吕燕跟随着主家离开杯盘狼藉的餐桌,去往了焕然一新的客厅。 “最近一直忙,好久没来看过哥嫂了,”陈力笑着望着客厅,“什么时候又翻新了?” “就刮了白而已,说什么用的是好涂料,装完即可入住什么的……”顾红红拿着一串亮晶晶的葡萄招呼他们二人吃,“可我闻着还是有味道。这些年城里的环境反而差了,我看还不如去乡下住着呢。” 老寿星老许抽着烟,也跟着感慨:“是啊,大城市里遍地都是高楼,你说万一停个水停个电什么的,人还能过吗?我看,哪儿都不如乡下。” 陈力吕燕夫妻二人不善言辞,只是笑着点头称是,顾红红趁机把话题往孩子身上引:“我看你们俩和我们差不多,都是做生意的劳碌命,不会享受。你瞧瞧我家东海,天天研究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出去好好挣钱,一起床就往出版社一钻,纯纯享受命。” 吕燕笑道:“这样的命好啊,不用天天劳心费神,当父母的不就盼望孩子好过嘛。” “你们家孩子也好啊,”老许笑着开口,“搞文学的人单纯,而且你们家日子也好过,不用他们为了几两碎银去劳苦奔波,你们夫妻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狠,一起好好的多幸福啊。” 听了这话,吕燕的嘴角似乎变得沉重了,笑的有些勉强,陈力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顾红红看了看四周,孩子们都不在,于是清了清嗓说道:“燕儿,前几天东海去你家,你跟他说了家里的苦恼,他回来也跟我学了。我思前想后好久,觉得咱们一起聊聊也好。” 老许点头:“我们也很重视啊,若非如此,我这宴会还不一定办呢,不过五十而已,年纪轻轻办什么大寿啊……” “你闭嘴!”顾红红横了老许同志一眼,“我就是怕单独喊燕儿他们过来会让他们有压力,今天一闹一乐,趁着机会把话说开不就好了吗?” 陈力下意识地想道歉:“老哥啊,说出来都丢人,我家这破事让你们也跟着费心……” “你可我的恩人,说这话不就远了?而且我俩干儿子我能不管?”顾红红佯怒,“来了就别说这种话,有问题咱好好解决。” 吕燕握着她的手又要哭:“我们命苦啊,你说这事我能咋办……” “别哭别哭,咱们女人不能一遇到问题就哭,反正都能解决,浪费感情干啥!”顾红红抚摸着她粗糙的手背,“事情我都知道,你跟大哥现在是什么想法?” 陈力不安地捧着自己的脑袋,瓮声瓮气地说:“还能咋办,让俩小崽子分开呗,横不能去准备他们的婚礼吧?我想,等阿霁毕业了,让他去大城市发展吧。” 顾红红看向吕燕:“你怎么想?” 想到前一阵陈晞阳卧病在床吃不下饭的虚弱样子,吕燕心软了:“到时候晞阳又要寻死觅活的,最好能有谁去开导开导他们,让他们别再犯傻了,继续当兄弟。” “我看你那是痴人说梦。”陈力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 吕燕不甘示弱地反击:“那你去把亲儿子逼死算了,你去吧!” “别吵别闹,咱们好好想办法,怎么你俩还拌起嘴来了。”顾红红哭笑不得。 吕燕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她:“嫂子,你给我们想个办法吧!” 老许将香烟盒推到了陈力手边并拍了拍他的背,陈力盯着看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顾红红开口说:“燕儿,其实我也很为难,一来我怕你觉得我是狗拿耗子,二来,我想的办法估计你不愿意接受,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是那样的人吗?”吕燕急道,“有什么主意你尽管说!” “这事对不对?于父母来说他们自然是大逆不道,在外人看来,多数人也会觉得他们疯了,但关键在于感情的事,外人的看法无关轻重,哪怕你是他妈,强行分开他们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儿子要死不活的,你这当妈的难受不难受?所以咱们不纠结对错,只想以后怎么办。” 吕燕完全将她当做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点头催他说下去。 顾红红接下来的话很简单:“燕儿你一定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老话说堵不如疏。” 这话在许东海第一次拜访时就说过,吕燕皱紧眉头:“你让我放任自流?” 老许审慎地开口:“人是有逆反心理的,有时候两个人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但外界的压力越大,他们反而会越坚定地站在一起对抗一切,这是人的逆反心理,也是感情的特性。” 陈力就跟被警察逮住了一样,闷着脸抱着头一言不发,吕燕眼中闪烁着迷茫的泪花。 “也就是说,你越逼他们,越采用强硬手段,反而会适得其反。”顾红红替老许总结,“索性不管他们,等他们自己乱够了,意识到这么下去不是事,自然问题就解决了。” 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吕燕反倒觉得自己哭天抢地的样子似乎是小题大做,但心中还是不愿看到俩孩子继续糊涂下去:“可是……外人的看法呢?别人说三道四怎么办?” “好妹妹啊,”顾红红拍着她的手背,“凡事都在乎外人的口水,你岂不是要累死?” 吕燕突然想到了前些年,她独自带着十几岁的儿子讨生活,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劳改犯,流言蜚语满天飞,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装作不在乎坚强下去,久而久之,除了一些小毛孩子,也没谁会冲她指指点点了。 所以这句话说中了吕燕的心坎,一旁陈力的目光也逐渐凝重起来。 可流言蜚语本就不是夫妻俩最在意的问题,陈力缓缓开口:“倘若他们一直执迷不悟,等老了,在床上起不来才知道后悔,怎么办?我放任他们就是在害他们,他们到时候会骂我这个当爹的纵容他们。” 顾红红笑了:“大哥,若是说玩笑话,你觉得以我们家的家风,许东海的孩子会不给他们解决养老问题?要是认真说,即使有了孩子,他就一定是个孝顺的人吗?反正现在来看,你们要是拿出父母的威严逼他们分开、逼他们结婚,他们的婚姻生活一定不会幸福,这种环境下生出的孩子又怎么会平安健康呢?” 老许也开口:“一开始就说了,这事掰扯不清对错,咱们要讨论的是怎么办。我觉得,为人父母,若是爱孩子,就该给他们自由。这事说破天也不违法犯罪,围追堵截只会让自己和孩子难受,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人这短短一生又有多少幸福时光呢,不敢荒废啊。” 气氛到了这里,也无需再说什么了,顾红红扯着吕燕新衣服的料子岔开话题,老许则是望了一眼陈力。 沉默了片刻后,陈力缓缓将手伸向了烟盒,他确实戒烟多年了,但似乎并没有失去肌肉记忆,一套动作虽慢却有条不紊,深深吸下近十年来第一口烟时他也没有咳嗽。 烟雾氤氲,陈力的眼神时而凝重时而浑浊,那张脸也时而年轻时而苍老。 第55章 妥协 毫无疑问,陈晞阳一家是最后跟主家告别的。 四人无言地走在月光下,气氛有些说不上来的诡异,陈晞阳的心怦怦直跳,他不敢去揣测父母会不会把那些话听进去,只能望着月光摆脱注意力,可看着看着,他又想起自己那次在月光下逃避林霁的画面,不由得更为心疼。 父母忘记了监视的职责,失魂落魄地并排走在前边,陈晞阳默默地看向林霁,才发现对方已经看他多时了。 父母一路都没有回头,只有月亮发现他们悄悄拉了手。 回到家,陈力依旧什么都没说,闷头进了卧室,吕燕倒是看了他们一眼,只是陈晞阳看过去的时候她便眼神飘忽不定地侧了过头,同样一言不发。 陈晞阳很难分析出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跟林霁对视了一眼后,轻声道:“去我屋?” 林霁想去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他不敢如此猖狂:“再忍忍吧,这个关键时期就别激怒爸妈了。” 陈晞阳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句话的玩笑成分居多,他上前一步温柔地牵起林霁的手腕:“这是最后一关了吧?” 林霁望着他,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从言笑晏晏的酒席上下来,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林霁回了学校,陈晞阳清晨披上外套准备上班,可母亲却还在厨房里忙碌,没有和之前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妈?”陈晞阳后退两步往厨房里张望,“该上班了,走吧?” 吕燕头也不回,洗锅的动作顿住了,沉默了片刻才说:“你上你的班吧。” 陈晞阳惊喜地扬起眉毛:“您不跟我一起去单位了?” “你上你的班去,一堆废话!”吕燕将丝瓜瓤重重摔进了水池里。 陈晞阳大步流星地踏出家门,穿过楼道拥入了冷风的怀抱中,沁入脾肺的冷意令心中的浊气倾泻一空,似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他笑着拿出手机给林霁发消息:今天很冷,却很暖和。 林霁大概是怀疑他还没睡醒,回复了一个可爱的小问号。 走在去往单位的路上,陈晞阳突然觉得此刻应该是深夜,而且应该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他的手中也应该多上一把伞,这样他便能和金·凯利一样来一首雨中曲了。 他这种状态异于平常,所以走进单位时许东海问的第一句并不是吕燕为什么没陪他一道来,而是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怎么走路扭扭捏捏的,身上长虱子了?” 陈晞阳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解释:“想跳舞。” 许东海摸摸自己的脑门,这一刻似乎他也品尝到了又冷又暖和是什么滋味。 跟随着一同走进办公室,许东海挑眉:“心情不错啊,事情大有进展?” “没见你干妈都不跟着我了吗?”陈晞阳笑。 “那不见得,没准儿是因为今天菜市场打折呢?”许东海胡咧咧了一句,“不过你别高兴太早,我仔细想了想,这种事情为人父母的最多做到视而不见,想让他们真心接受,想让家里的氛围和往常一样轻松,是不太可能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毕竟人又不能真的对爱情之外的一切不管不顾。” 陈晞阳瞟了他一眼:“你说你一个追求文学造诣的富家子弟,天天这么满嘴鸡毛蒜皮的干嘛?” 许东海啧道:“卸磨杀驴是吧?有求于我的时候一口一个东海哥,现在把我说的狗屁不如!” 陈晞阳摇头笑了笑,算作安抚:“人生哪那么多两全其美,父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你说的那些,我觉得,可以交给时间处理。” 许东海感慨:“行吧,反正托尔斯泰说过,哪怕是被流放西伯利亚的人,他们也是要过日子的。” 陈晞阳斜眼看他:“最近怎么看起俄国书来了?这位大师也写武侠?” 许东海一脸懊悔:“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选择文学院了。” 按照戏剧的套路,得意的人往往之后要在栽大跟头,以此突出矛盾和宿命的无常,但陈晞阳不至于如此倒霉,尽管他在自己干哥哥面前不断得瑟,但于他而言最重要的那件事,还是往他期待的方向延伸了。 这一周陈力基本上没有开店营业,陈晞阳每天下班回到家都能看到父亲的身影,有时是在沙发上,有时是在阳台里,但父子间别说交流了,连眼神对视都没有。 不过严格来说,陈晞阳觉得这是好苗头,和父母吵过架的人都清楚,这是雨过天晴的预兆。 终于,在周六一家四口凑齐的时候,餐桌上陈力缓缓开口了。 “人们都说儿子是讨债鬼,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倒霉啊,不仅亲生了一个,还主动拉回来一个。” 陈力脸上皱纹的缝隙里似乎多了些暗沉之物,乱糟糟的眉毛也白了一半,像是几种不同的野草凑成的,近来他恢复了抽烟的恶习,而且很凶,指甲盖犹如一块黄玉。 陈晞阳和林霁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父亲,嘴里干巴巴地喊了一声爸。 他们明显不知道要如何继续开口,而陈力挥手制止了他们,仿佛他们腹中有千言万语一般。 “这一礼拜对我来说太难熬了,比蹲号子的滋味还难过,我死活想不明白很多事情的道理,但是没办法,谁让我是你们的爹,谁让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帐呢。” “爸。”陈晞阳又喊了一声,同样的干巴,但他之前眼中的无措已被希冀所取代。 陈力点了根烟,佝偻着腰,声音沙哑,和万千家庭里平庸的父亲一样:“我就是再能活,也看不到你们俩苍老的那一幕,我也管不了那时候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对我是爱是恨,所以……由着你们去吧。” 陈晞阳和林霁同时起身,面容严肃地跪了下去。 吕燕下意识地伸出手要搀扶他们起来,陈力的身体也动了动,但他们之前应该商量过了,二人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任凭孩子跪着。 “等你们闹够了,”陈力继续说,“各自娶妻生子,算我有福气,要是你们没有闹够的那一天……那是你们自己的命,我也管不着。” 虽然跪在地上,但陈晞阳的目光几乎是和陈力直直对上的:“爸,我们不是在胡闹,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或许他们此刻夹起尾巴灰溜溜地示弱效果更好,但陈晞阳觉得自己仍应该表示态度,好在陈力早已想透了一切,听了这话也没有发怒:“随你怎么说吧,我的态度就是这样……哪怕你们随后上报上电视,闹得人尽皆知,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说完这些,陈力的脸色似乎更晦暗了几分,疲惫地将碗筷往前推了推,起身慢悠悠地返回卧室,每一脚都像是踩在羽毛上。 吕燕将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扶起,眼神和表情一样复杂,嘴唇翕动着,但无数想说的话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陈晞阳知道,父母身上的枷锁还没断,但他和林霁已经自由了。 这一刻,他们可以称之为胜利者,但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中,最多的是柔情和爱怜,并没有欣喜若狂。 上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已经是很久之前了,然而陈晞阳的心跳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狂放,林霁亦是如此,经过沉淀的感情或许会退去最表面的那一层激动,但它的内核始终不变。 静谧地吻过之后,陈晞阳拉住了林霁的手,不打算松开了:“我有没有说过,你的皮肤又白又滑,像牛奶,像丝绸。” 林霁目光含笑:“说过。” “我说过吗?”陈晞阳的神情并不怎么惊讶。 “是,哥哥几乎每次都会说。” “因为你只会让我愈发爱不释手。”陈晞阳轻柔抚摸爱人的脸,“阿霁,我真的太开心了,你要知道,我心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林霁笑着点头:“我也是,原因之一是,我感觉我们已经一起走了很久,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我高兴,却不像毛头小子一样兴奋,原因之二是……” 陈晞阳亲吻他:“父母。” “是,”林霁灿若星辰的眼眸里涤荡出一抹黯然。“他们太爱我们了,我们的幸福,是他们的委屈换来的。” “幸福是第一步,完美是第二步,”陈晞阳笑着,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剩下的,交给时间慢慢打理吧。” 在陈晞阳的注视下,林霁缓缓翘起了嘴角。 从冲破束缚相爱至今,他们从不问对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也不问对方能爱自己多久,仿佛他们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宿命,无需彼此的承诺,只要世界还在平稳运转,他们之间的爱意就不会断绝。 “我刚工作的时候,在社里看了一本叫《挪威的森林》的小说,村上春树表达的感情其实略显晦涩,但我看的时候就有一种模糊的向往和模糊的似曾相识,后来听了伍佰的同名歌曲,当时满脑子都是你。” 林霁往他怀里靠了靠,说的话连同热气在一同挑逗他:“哥哥好文艺哦,但说到底不还是为了那种事情?” “调皮……”陈晞阳轻轻咬了咬林霁的鼻尖算作惩罚,“可说真的我今天确实没有那种下流的想法,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搂着你,闻着你身上的味道,好好享受一个美梦。” “是吗?”林霁轻轻一笑,“那就不做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晞阳可以发誓,自己在说出刚刚那段话的时候字字属实,风月之事,床笫之欢,这类事虽然必不可少,但他觉得平静依偎的心灵更令人动容。可就在林霁说完后,无名之火突如其来,侵占了陈晞阳原本固若金汤的理智。 “也……那种事也不是不可以。” 陈晞阳一边笑着,一边将手缓缓下移,换回了林霁一个我就知道你不是正经人的眼神…… 虽说有辱斯文,但却更鲜活,更动人。 第56章 未来 几个月前国庆节的时候,恐怕谁也料不到这一年除夕,他们全家还能看似和谐地坐在一起举杯相庆,共享团圆。 但气氛不如以往轻松活络,也是事实。 新年也是陈晞阳的生日,但吕燕并没有再叨叨那些谈婚论嫁的话题,而是看着紧挨着彼此坐的两个孩子,说着一些毫无营养的话。 “又长大了一岁啊……”陈力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唏嘘着放下杯子,凝望着陈晞阳。他的眼神中有清晰可见的遗憾和无奈,以及细品之下便跃然纸上的期盼。 期盼什么,自然是期盼儿子回心转意了。 陈晞阳笑而不语,亲自给父亲又斟了半杯。 除夕夜的娱乐活动跑不开春晚,陈力喝完酒后离开餐桌靠在沙发上,点烟的的同时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放大,观众们热切的掌声在陈晞阳身后响起。 吕燕在相声演员一句句顺口溜中缓缓放下了筷子,端着几碟空盘子去厨房忙活,陈晞阳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临走还推了推林霁,冲他挤眉弄眼的。 林霁了然,拿着烟灰缸放到陈力面前,自己一脸乖巧地坐在他身边。 陈力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一直停留在电视屏幕上。 林霁陪着父亲看电视,觉得那一句接一句的俏皮话挺逗的,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但陈力沉默不语,他也不敢笑出声,直到他忍不住侧头看去,才发现陈力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节目上,而是盯着电视陷入了沉思,烟屁股上也挂着长长一串要死不活的烟灰。 “……爸,”迟疑再三,林霁还是开口了,“快烧到手了。” “嗯?哦……”陈力摁灭了烟头,随着动作,他身上散发出腐朽般的酒气,平静地看着屏幕里笑得前仰后合的观众,“你哥,最近抽烟厉害吗?” “还好,除了写东西的时候,都不怎么抽烟了。”林霁回答。 陈力点点头:“那就好,少抽点烟。” 其实不只是陈晞阳和林霁面对父母的时候苦恼尴尬,对老两口来说也一样,陈力再怎么妥协,内心一定还是别扭的,满心希望有朝一日俩孩子能浪子回头,但理智又告诉他那一天不可能到来,面对现实才是正道……这就导致他在面对孩子,尤其是面对林霁的时候,无从下口,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就这么干坐了片刻,陈力浑身不自在,抓着披在身上的外套起身:“老了就坐不动了,你慢慢看吧,我睡觉去。” 林霁看着陈力略显狼狈的背影,有些小小的愧疚。 很快,陈晞阳也被与陈力心思雷同的老母亲撵出了厨房,二人相视一笑,无需交流,一前一后进了同一间卧室。 人是讲究仪式感的动物,尤其今天还是新年兼陈晞阳生日,他们没有和往常一样刚进门就搂着彼此滚到床上,陈晞阳假装自己吃撑了,斜躺在被子上后将皮带解下来一半,林霁哼笑一声,装模作样地在屋里打量起来,仿佛之前频繁出入这里的是世界上另一个他。 不过这么一圈看下来,林霁还真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他来到书桌前,好奇地翻阅那一摞稿纸:“哥,你最近又开始写稿子了?” 陈晞阳的笑容像猫,懒洋洋的:“叫哥显得生分,用叠词。” 林霁笑了笑:“哥哥不是说过,我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吗?” “那你也不能管我叫姓陈的或是那个男的吧?总得亲密些。”陈晞阳的语气带上了些许不正经,脑子里在想什么可想而知。 林霁假装没听懂,回头晃了晃手里的书稿,示意他回到这个话题。 “最近想写就写了呗,”陈晞阳笑道,“上次那本书没成绩,我总要把你搭进去的钱想办法捞回来啊。而且等父母老了,干不动活儿了,这个家需要咱们撑起来,得有备无患。” 林霁笑弯了眉毛:“真是没想到,哥哥天天和我腻歪的同时,还有这份正经心思。” “我满心想的,都是咱们的未来。”或许开口之前陈晞阳只是想说玩笑话,但是在说完的一瞬间,提及未来二字后,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带上了认真。 “未来……”不知林霁畅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让陈晞阳沉醉,仿佛又是那场春风,又是那个凝霜的雨夜。 陈晞阳微笑着张开怀抱,下一刻,这个怀抱就被填满了。 一边轻抚着爱人,陈晞阳一边喃喃道:“我们两个炎黄子孙也不太可能跑去欧洲结婚,所以我们的未来没有婚姻的保障,也没有它的束缚,我们任何一方只要愿意,似乎都能毫不费力地脱身离去,一点代价都没有。我但我觉得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你对我有类似的信任吗?” 林霁的手指划过他的颈间:“在爱里谈口头信任,真的大煞风景。” 陈晞阳笑得嘴都合不拢,却故意使坏曲解多方的意思:“你在逃避,不敢给我承诺。” “别看广告,看疗效。”林霁忍不住叼住了陈晞阳的嘴唇轻轻咬啮。 陈晞阳眼睛里冒出火苗,趴着林霁的裤子:“也是,我的阿霁不仅不会离开我,还迫不及待想要我呢……” 一番云雨过后,两个人躲在被窝里,像三岁小孩一样看着对方傻笑个不停, 好不容易缓下来后,陈晞阳抱着林霁狠亲一口:“你说我怎么那么幸运,能遇见你呢?” 林霁笑:“这句话和牛奶丝绸一样,你每次都要说。” “光说我都觉得不够,”陈晞阳也笑道,“我恨不得焚香沐浴,杀三牲设台祭天,不然我怕老天嫌我不敬收走我的幸运。” 林霁微笑了片刻,他黑玛瑙一般的瞳孔里,柔情满溢而出:“放心吧哥哥,老天也无法让我离开你。” 陈晞阳还能说什么呢,唯有抱紧怀里的爱人,用赤子之心的颤动来代替千言万语。 “其实,父母的担心有一点不无道理。” 良久之后,陈晞阳怀里的林霁瓮声瓮气地说:“等我们老了,照顾不了彼此了怎么办?” 陈晞阳摸着林霁的头发,手感和它的主人一样温顺,在他酝酿着开口之前,林霁又说道:“其实我也懂,哪怕是平常夫妻,生上一窝孩子,也未必没有老无所依的日子,哥哥,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你问与不问它都在那里,”陈晞阳轻拍着他,“两个孤零零的老头子,说起来是比较凄惨,但那不是我们肆意妄为的下场,而是我们所选的这条路注定要经历的处境。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收养一个孩子,如果你不愿意,那咱们就直面这个结果。” 林霁享受着哥哥的爱抚,经陈晞阳这么一说,仿佛这个问题并不难以接受。 “人都有老去的一天,咱们谁先走一步,另一个就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好生埋了,再静心等待团聚即可。倘若在那之前咱们两个都瘫痪在床无法动弹,那正好,咱们唯一剩下要做的事,就是凝望彼此,回味这不悔的一生。” 林霁趴在他怀里:“我突然希望,我们能永远活下去,因为……” “因为怎么爱我都不够?”陈晞阳笑着打断了他。 林霁重新抬眼眸看着他,郑重点头。 大年初一,陈家走的第一户亲戚就是许家,顾红红早就料到他们会来,早早便和好了馅、擀好了皮,等吕燕来一起包饺子。迎干亲一家进门时,顾红红明显从俩孩子的相处模式中明白了什么,但她只是笑了笑,将祝福埋在了眼神中。 中国人讲究含蓄与周全,这是最好的选择。 挺着大肚子的夏君也出来迎接干妈干爸,看得二老又关切又欢喜,吕燕作为过来人交代个没完,夏君笑着一一点头,将种种注意事项记在了心里。 看着那个活泼干练的社团领导者即将为人母,再想想自己如今已不再孤独,陈晞阳不得不感慨岁月的步伐矫健,但好在,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凑在一起聊天等饺子出锅时,许东海臊眉搭眼地看着兄弟俩,一脸不正经:“敢问二位弟弟,你们谁在上边啊,让为兄满足一下好奇心。” 林霁红着脸不说话,陈晞阳义正严辞:“都快当爹了,还没个正形,思想也这么龌龊,以后怎么教育孩子?” 许东海更来劲了:“假模假样的……哎你俩不会还是雏儿吧?” 林霁只顾看电视,耳朵尖都红了,陈晞阳哼道:“是啊,谁跟你一样动作那么快啊?” 许东海嘿嘿一笑:“见笑了见笑了,等孩子闹满月,必定认你当干爹。” “咱两家就是干亲,再认干亲合乎规矩吗……”陈晞阳疑惑地嘀咕。 “管他呢,你这人还在乎规矩不规矩啊?”许东海笑得一脸玩味,“所以孩儿他爸,夏君那肚子不能没人照看,最近我可能就要频繁请假了,工作上就麻烦你了?” “你这人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不怕夏君削你?”嫌弃完,陈晞阳又正色道,“你尽管忙你的吧,你那摊子活儿难不倒我。” 见他答应得如此痛苦,许东海反生疑心:“你不是有啥阴谋吧……” “你嘴里有句人话行吗?”陈晞阳哼道,“我跟阿霁的事多亏了你,我都记着呢,别觉得我是什么知恩不报的小人。” 许东海没个正形,突然笑着问林霁:“阿霁你说,你哥哥小不小?” “滚蛋!”陈晞阳恨不得抱着林霁捂住他的耳朵。 笑过闹过,又闲聊了几句,许东海点上一根烟,隔着烟雾看着家里的热闹欢腾:“弟儿,我以前就觉得人一过十八便是在逐渐衰老,果真不假,我现在无论看到什么都想感慨一番。” 陈晞阳还记恨对方刚刚的胡言乱语:“金轮法王都一把年纪了,还练习龙象般若功重返中原武林呢,你装什么老气横秋?” “你知道不?据我分析,其实霍都的武功比……算了算了,不扯淡了,”许东海笑道,“为什么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呢,即使聚在一起也不禁让人后怕,倘若缘分无情,如何相识啊……” 这种滋味陈晞阳和林霁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相视一笑,紧接着林霁就听到他哥也开始胡说八道了。 “东海你知道不,其实我跟你交朋友可不是缘分作祟,而是你那眼睛太像阿霁了,我当时睹物相思呢。” 陈晞阳这话气走了干哥哥,也让小爱人红了脸,他抱着林霁笑问道:“不吃醋吧?” 林霁往他怀里靠了靠,陈晞阳以为他要大着胆子在别人家亲自己,结果只是林霁只是捏了捏他的脸,算是他作为登徒子的惩戒。 好在,一点也不疼。 第57章 刺破噩梦 万人空巷喜迎千禧年的画面还宛如昨日,而时间却已来到了零二年。 新的一年仿佛一切都在往前发展,父母重新将精力转回了生意上,林霁在学校拿到了奖学金,陈晞阳单位的办公用具也更新成了电脑,以唐老为首的一干老学究纷纷跟在年轻人身后虚心请教,而最重要的一点,陈晞阳和林霁的感情也蹦哒着奔向更浓郁的甜蜜。 这一年的第一件喜事便是许东海的女儿出生,喜提小棉袄的许东海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抱闺女的时候眉眼间都有几分祖父辈的慈祥,陈晞阳如同之前答应他的那样,将他手头的工作一并扛起,毕竟自己的小日子也有滋有味的,陈晞阳感觉自己像是感受不到疲惫。 年轻人表现好,老家伙们自然纷纷竖起大拇指,但夸着夸着,话题便顺其自然地转到了找对象上,看着老前辈摩拳擦掌要替自己物色,陈晞阳连忙摆手说自己已经是一块拥有鲜花的牛粪了,但鲜花是谁他却不肯说,这成了他们出版社的一大未解之谜。 许东海的闺女闹完满月,他也回到了岗位上,然而之前没有表现出来的已婚男人的散漫从此在他身上悄悄露了头,天天很是悠哉,陈晞阳不得不感慨自己这位干哥哥是个会享福的人,但其实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最近他自己用在工作上的心思比许东海多不了多少。 因为林霁生日要到了,陈晞阳每天都在琢磨送他什么礼物,头皮饱受折磨。 “你俩都老夫老妻了还搞这种形式主义?”陈晞阳又一次求助到许东海头上时,这人并没有表现出上一次的睿智,“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把戏,你家阿霁会在意这个吗?” 陈晞阳哼哧了一声:“我在意。” 二十二岁生日,说起来当不当正不正的似乎没必要特殊化,但他们之前刚刚过了父母那一关,陈晞阳总觉得要庆祝一番。 从接触到现在,林霁似乎没有特别喜欢什么,除了自己这个哥哥……陈晞阳苦恼之余还有些自鸣得意,要不就学那些烂俗故事,拿自己当礼物算了。 下班回家路上突然卷起一阵邪风,正在站最后一班岗的太阳被云层遮住,像是天黑了一般,微凉的春风还裹着雨丝,好在陈晞阳不怎么怕冷,点上一根烟后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风中还夹杂着几分梨花的香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想来此处一定已经遍地飘“雪”了吧。没等陈晞阳仔细轻嗅,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野兽咆哮般的怒吼,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侧身,一辆摩托车喷吐着烟雾沿着他身边的马路掠过,将他头发卷起的幅度连春风都自愧不如。 陈晞阳没有像以往那般骂一句国粹,而是看着摩托车潇洒离去的影子,眼睛猛然一亮。 阿霁可是会骑摩托车的,礼物这不就有了吗?虽然最便宜的的也得几千,但在这件事上陈晞阳绝不吝惜身外之物。 困扰他多时的难题有了答案,陈晞阳的脚步更加轻快,比平时更早来到家属院门口时还看到了惊喜——林霁放学归来,正站在大铁门旁。 但很快,陈晞阳就意识到林霁并不是在等他,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人站在林霁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林霁的神情似乎带着抗拒和不悦。 林霁摇了摇头就要走,那人却上前一步伸手想拦他,不过在触碰到之前,自己又讪讪地放了下去。 这不算特别稀奇的一幕却让陈晞阳的心猛然一悬,他快步上前,拉住林霁护在他身前:“你干什么?” 林霁失魂落魄的,被陈晞阳抓住手腕的时候还吓了一跳。 尽管管线昏暗,但近距离之下陈晞阳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很陌生,但奇怪的是对方的眼神里却带着诡异的愧疚和自责,在陈晞阳的注视下马上闪躲般地低下了头。 “哥,咱走吧。”林霁拉了拉陈晞阳,但不知为何,陈晞阳无动于衷,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陌生男人。 终于,那人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重新抬头看着陈晞阳:“你是,林霁的家人吗?” “你到底要干什么?”陈晞阳没有回答他,脸色铁青,像是要杀人。 从陈晞阳的态度,以及那钳子般捏着自己手腕的手,林霁猜测他哥哥似乎想到了什么。 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男人突然原地跪了下去,但他看的却是陈晞阳身后的林霁:“对不起,家父临死前一定要让我找到你,让我替他磕头认错……对不起,这是他一辈子干的唯一一件亏心事……” 林霁拉扯着陈晞阳想回家,但对方无动于衷,像电线杆子一样扎根在原地。 陈晞阳的面容冷峻得如同地狱鬼魅,那一双通红的眼睛仿佛随时都可能淌出血来,这怪诞的一幕似乎和过往很多看似无关的画面串联了起来,他得知了真相。 心脏传来的疼痛唤醒了陈晞阳的神智,他这才发现林霁已经强行拉着自己走出去好远了,黑暗似乎吞噬了那个陌生男人,但陈晞阳依旧能听到对方磕头的声音。 即使雨再小,站了那么久身上也早被打湿,被林霁拉着带进家门的时候,陈晞阳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林霁还是很慌张,家里空无一人但他什么话都不说,其实陈晞阳能看得出来林霁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越这样,他心脏就越痛,真正该手足无措,该无地自容的,不是他自己吗? 帮陈晞脱掉湿衣服后,林霁又捞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紧接着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暂时离开时,陈晞阳狠狠禁锢住了他的手腕。 黑暗中,林霁感觉陈晞阳字字泣血:“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都过去……” 话没说完,林霁就被从床上挣扎起身的陈晞阳狠狠抱住,他哥哥抱他的时候从未用过这么狠的力道,让他有些窒息。 下一刻,林霁感受到陈晞阳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后颈。 一九九二年之后,陈晞阳就一直陷在噩梦里,那一年陈力入狱,但这并不是陈晞阳噩梦的内容,充其量只是噩梦的起因。 警车呼啸着离开后,哭软了身体的吕燕没能拉住陈晞阳,眼看着他一路飞奔冲出了家门口,他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像疯狗一样不管不顾地往前跑着,将母亲的呼喊甩在身后,将挤满围观人群的巷子甩在身后,他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甩掉。 当时年幼的陈晞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以后就没有爸爸了。 眼泪和汗水一起模糊住了陈晞阳的眼睛,他张大嘴巴的哭嚎甚至追不上飞奔的脚步,直到他脱力地扶着墙倒下,坐起来抽泣了片刻,才想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胡同,两旁的围墙似乎比监狱还高,即使年幼,陈晞阳也能体会到那份冷峻带来的心悸。 四周猛然安静了下来,唯独靠近他的沉重脚步声清晰可闻,陈晞阳抬起脏兮兮的脸,他看不清那个庞大身躯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强烈的危险。 “过来。”这是一声压抑着愤怒已经更多可怕情绪的勒令。 陈晞阳起身就跑,但却迟了一步,被那人一把揪住了后领,接着他落入了一个汗涔涔的油腻怀抱。 他疯狂地哭喊踢打,但尽管对方已不再壮年,力量也不是他一个十二岁孩子能抗衡的,束缚着他的胳膊像坚硬的蚌壳。他并不知道对方具体要做什么,但却有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年幼的心,就在这紧急关头,拉扯着他裤子的男人突然哼了一声往一旁倒去。 一个和陈晞阳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男人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趁着男人趔趄倒地,陈晞阳马上挣开魔爪逃跑,可救了他的那个男孩就没这么幸运了,男孩被扑腾的男人搂进怀里,发出恐惧的哭喊。 陈晞阳迈着发软的腿往远处跑了好几步,背后传来令人揪心的喊叫和呼救,让他强忍着停下脚步,脖子像是生锈了一样,扭得很艰难。 他看到那个臃肿的身躯将男孩按在了堆积的杂物上,看到肮脏的手伸进了男孩的衣服里,可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双腿也像是灌了铅一样,他不敢上去救男孩,甚至都不敢帮他高声呼救,在交错的哭喊、求救和狞笑中,懦弱的陈晞阳回头离去,像冲出家门那时一样将一切甩在了身后。 而那两道看似被他甩下的阴冷高墙,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将他囿于其中,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林霁说过,他们初遇的日子比陈晞阳以为的更早,陈晞阳已经知道那个男孩是谁了。 那个救了他,却被他的懦弱抛弃的男孩。 成年之后陈晞阳从没有这样哭过,声泪俱下,肝肠寸断,此刻他最痛恨的就是自己,他从来都不够勇敢,他哪有脸继续抱着阿霁? “阿霁,对不起……”陈晞阳心都要碎了,他不敢去想自己逃跑的那一刻,他的阿霁有多害怕。 “哥哥,”林霁摸着他差不多要失去知觉的手背,“都过去了,而且当时……他应该是怕把事情闹大,只是抱了我,没有更大的伤害。” 此刻这种安慰,于陈晞阳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他的喉咙蔓延出腥甜,牙被咬得发软,他无法原谅自己。 “哥!” 林霁闭眼片刻,再睁开的时候强行拉扯开了他的怀抱,又转过头抱住他,小心翼翼地帮他擦着流不完的眼泪:“那些事情都不重要,最多只是证明我们的缘分更深罢了。别哭了哥哥,别让我难受。” 陈晞阳知道很少有行为比哭更没出息,可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自己为什么那么混蛋,为什么要一再伤害阿霁呢? 他依偎在林霁肩上,仿佛连大口呼吸都是罪:“阿霁,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林霁扶起他的脑袋,强迫他跟自己对视:“我恨不了你,因为我爱你。” “你……”感情最为厚重的三个字给了陈晞阳继续开口的勇气,“现在还做噩梦吗?” 林霁摇了摇头。 “独自承担的叫噩梦,而我们共同面对的应该是美梦。” 听了这番话,陈晞阳仿佛在阴沉的雨夜里看到了万丈暖阳,他的眼前一阵模糊,恶魔的身影,以及那条满是阴鸷的巷弄,终于如同泡影般消散了。 第58章 春风 店里琳琅满目都是崭新的摩托车,整个大厅都是机油和橡胶混合的气味,陈晞阳上前一步在一辆漆黑的摩托车车座上拍了拍,看向两眼放光的林霁:“上去试试。” 林霁上前,以和他哥截然不同的温柔抚摸着车把:“这个不便宜吧。” “只要你喜欢咱就买。”陈晞阳财大气粗道。 一边的店老板也是满脸笑容:“没事没事,来吧,我们家允许试骑的,小心点就成。” 林霁推着比他看上去雄壮不少的摩托车离开大厅,在路人好奇的目光中驾轻就熟地横跨而上,想来过去的驯马师也就这般潇洒了,只见他踩下发动机后车子发出一阵粗暴的怒吼,像是不服管教一般,可前行的速度并不快,宛如溜达吃草的小绵羊,也不存在尥蹶子的恶习。 “他看上去,是你兄弟对吧?”趁着机会,老板笑眯眯地来到陈晞阳身旁,“挺俊啊,骑车也蛮稳的,一看就是老手了……那个,这车可不打折啊,您一会儿是?” “现金。”陈晞阳的眼神一直黏在林霁身上,闻言轻轻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口袋。 老板彻底放了心,吹捧起林霁来更是不遗余力,可惜陈晞阳只会觉得他聒噪。 试骑了一圈回来,陈晞阳从林霁兴奋的表情中就得知了他的想法,没有废话,直接看向还在继续说吉祥话的老板:“结账吧。” 回家路上,自然是林霁载着陈晞阳,微风吹拂和摩托车令人酥麻的震动,一下子就将时光拉回了那个最美好的春天,而时隔几年,他们两个终于都达成所愿了。 陈晞阳的话没有平时那么多,林霁一路上摆弄了好几下后镜,还是觉得差点意思,继续拨弄着说道:“六千多块呢,爸妈知道了该说咱们了吧?” 陈晞阳笑:“我花自己的工资,还是给你买东西,他们有什么可说的?而且他们连大事都不管了,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林霁嘿嘿一笑:“谢谢哥哥!” 陈晞阳从后边轻轻环抱住他的腰:“你喜欢就好。” 天色被泼了墨,渐渐晕开,他们在彻底黑下来之前到了家楼下。 回到家吕燕看到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喊他们吃饭,饭后吕燕便早早进了卧室,二人刷了碗后,和往常一样走进了陈晞阳的卧室。 林霁自己那间卧室已经冷清许久了。 躺在床上,喜提摩托车的林霁兴奋地想打滚,想抱着哥哥亲了又亲,然而陈晞阳却只是目光含笑地看着他,尽管眼中的柔情比起往日不遑多让,但林霁很清楚,他哥哥还是变了。 长远来看难说这份变化是好是坏,但至少目前来说,林霁很不习惯。 他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哥哥,想让我怎么感谢,都可以哦。” 陈晞阳将他拉进怀里亲了一口,但接下来并没有任何下流的举动,只是轻轻抱着他:“别太激动,会失眠的,让哥哥抱着你睡吧。” 林霁在他怀里抬头,迎上了那双温柔的眼眸:“哥哥,不想做?” “有点不在状态,”陈晞阳笑道,“睡吧,我想这么抱着你。” 年轻人刚吃完饭怎么可能睡得着呢,而且陈晞阳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可不是一时兴起,自从上次抱着他痛哭过后,林霁就总觉得陈晞阳好像一下子收敛了许多,甚至在他面前有种放不开的样子。 林霁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他说了不下一万句宽慰的话,但走出噩梦的陈晞阳想要走出自己心中的坎儿,是个更为漫长的过程。 陈晞阳无比庆幸自己在得知真相前就选择了勇敢,不然他真的无颜面对林霁了,可这份感情越是强烈,他就越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 林霁在自己怀里乖乖的,半天都没有动静,这下陈晞阳反而又慌了,犹豫了半天主动说道:“你生日那天,请一天假吧?” 林霁马上睁开清醒的眼睛:“去哪?” “我也请一天假,咱们出去转转,散散心吧。”陈晞阳笑道。 笑容很快又一次占据了林霁的脸颊和双眸,他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想了想,决定还是留到生日那天吧,临睡前他又吻了吻陈晞阳的侧脸:“别胡思乱想,和我一起早点睡吧,亲爱的哥哥。” 比被子更有效的温暖涌入了陈晞阳心头,他拨开噩梦倒塌后的断壁残垣,心想,自己真的该往前看了。 在一个春日,林霁悄悄溜出了学校,许东海也暂时失去了显摆女儿的对象。一对爱人坐在摩托车上顺着忙碌的人流逆行,路过一家卤味店的时候二人没有交流,车子却像早就商量好的一般停下,他们买了烧鸡卤肉,以及啤酒。 “这是咱们当年走的路吗?” 带着凉意的晨风鼓动起林霁的衣服,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因为他在一个怀抱中。 他继续笑着说:“我感觉道路两边的风景变化很大。” “地壳运动导致的吧,”陈晞阳笑着胡说八道,“你一个学地理的还不懂?” 林霁大声笑着:“我倒觉得是因为心境不同,所以看到的风景也不同了。” 陈晞阳趴在林霁背上深吸一口气,耳边肆虐的风仿佛安静了一刻,林霁听到了他的轻语:“我的心情,却是一样的,只不过现在敢光明正大地表露出来了。” 林霁脸上徜徉着笑容:“那你看看,河水有没有更清澈,树木有没有更高大,花草有没有更葳蕤。” “我看不到,我的眼里只有你。”陈晞阳将侧脸更紧地贴在爱人的后背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此刻的感受,摩托车顺着山路俯冲时给他带来一阵失重,但两颗心的距离始终都未曾被拉远。 二人顺着残存的记忆前行,很快就搞乱了方向,索性直接找了一处视野好的地方停下来居高眺望。翻出熟食包装袋,二人各自抢先撕下一条鸡腿,然后不约而同地塞进对方嘴里,笑意从二人的眼角蔓延而出,接着他们就大笑了起来。 “确实是变了,”居高临下,陈晞阳望着山下风景笑道,“河岸旁多了好几台挖机,要么是要建厂,要么就是要盖房,不知道下一次来这里会是什么光景。” 林霁笑着走到他身旁:“咱就别替人家伤春悲秋了,没准这儿的居民巴不得早点修路盖房实现现代化呢,而且变化的事物又不止眼睛看到的那些。” 二人相视一笑,明明嘴巴都油乎乎的,可他们却萌生的接吻的冲动,而冲动也在下一秒化作了行动。 一吻结束后,更浓郁更火热的情感在二人眼中迸发,因为环境的关系,被紧紧抱住的时候林霁红了脸,但他并没有抗拒,一颗跃跃欲试的心中还多了几分异样的刺激感。 可他没有料到,凑到他耳边的陈晞阳没有说情话也没有说下流的话,而是迟疑着问:“阿霁,你……想弄哥哥吗?” 林霁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弄你什么?” 陈晞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就是相爱这么久了,还没有让你那个啥过呢……” 林霁脸上的微笑渐渐化作一声叹息:“哥,你觉得这样就能让你心里宽慰一些吗?” “不是的,我……”陈晞阳下意识地反驳解释,可又无言以对,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林霁,希望他不要更生气。 “哥哥,”林霁脸上恢复了笑意,“情之所动一往而深,不是说非要如何如何才能证明爱不爱对方,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讲什么面子里子公不公平。” 陈晞阳羞愧地点了点头。 “而且,”林霁看着他继续说道,“只要你心里还存在补偿我的念头,那就说明你还没有放过自己,这样不会让我开心的。” 陈晞阳叹息,轻轻将林霁拥入怀中:“阿霁,我也不想自怨自艾,可是我无法那么轻易原谅自己,但你相信,我只会更爱你。” 林霁跟他对视了良久,他们的唇齿又一次纠缠住了彼此。这一吻,林霁一改过去的风格,没有闪躲没有瑟缩,反而一直裹挟着他,邀请他,甚至带着他在自己口腔里驰骋。 等陈晞阳缓过神喘过气时,林霁已将他按坐在了摩托车上,声音沙哑道:“哥哥,过去的那些事真的不必再提了,一来那真的不算什么,我好好得长大了,好好地来到了你面前,二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现在,看向未来,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幸福,之前从没有这么幸福过,你好好爱我好吗?” 春风拂过山腰,带来的冰冷在陈晞阳脸上格外明显,他们抱了很久很久之后陈晞阳才慢慢睁开眼,才发现即使是春天的太阳,也是那样的晴朗明媚,或许正因如此,略微调皮的春风才会惹人喜爱吧。 风中还有淡淡的花香气和青草气,陈晞阳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住过一段时间,他知道春风是最为神奇的,带着童话般的魔法,光秃秃的山壁被它吹过,一夜之间就能冒出迎风而舞的花朵。 又一阵风卷过,像是要帮陈晞阳擦去已经干涸了的泪痕,林霁帮春风效力,在陈晞阳的脸上舔了舔:“我好像突然知道,哥哥最初写的那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了。” 风带来的新鲜空气沁人心脾,陈晞阳没来由地吟诗感慨:“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林霁微笑着接上后两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陈晞阳摇头笑笑:“要是我当皇帝,恐怕要比李隆基更昏聩。” “我才不要哥哥当皇帝呢,哥哥只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林霁拉着他的胳膊开始撒娇。 陈晞阳知道,林霁是因为周围没人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而周围不会有人,所以他一定不抗拒做更疯狂的事。 林霁从陈晞阳放肆的眼神中得知,他们又往幸福迈出了一步,所以自己做些取悦哥哥的事又有何妨呢? 他微笑着打开两罐啤酒,递给陈晞阳一罐后与之相碰。 第59章 尘霾 “你说,人一成家,是不是就会觉得时间嗷嗷快?” 严丝合缝的窗户隔绝了夏日的炎热,角落里勤勤恳恳的新空调让室内凉爽宜人,连一向尽职的唐老都放下扇子打起了盹儿,所以年轻人说几句闲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陈晞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键盘:“怎么突然有这种感慨啊,没入江湖呢就岁月催了?” 许东海笑着说:“转眼间我跟夏君都结婚一周年了,闺女都快会喊爹了。要说前些年跟她谈恋爱的时候,我可不觉得时间快,这成了家就是不一样,好像人生尘埃落定了似的。” 陈晞阳转向他,神情严肃:“许多男人在出轨前都会萌生你这种想法,下一步就是要到外边寻找激情。” “他妈的你还能好好聊天吗?我跟你感慨岁月无情,你就说我要出轨,我跟谁出啊?跟你出吗?”许东海气笑了,“你跟你家那位也好了挺久了,有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陈晞阳想都不想便摇起了头,“我们一直都在热恋期。” 许东海切了一声:“也不知道我那宝贝弟弟是怎么忍你这么久的。” 陈晞阳瞪他:“那是我的宝贝弟弟。” “行,你的你的。”许东海还跟大学时期一样,人生乐趣之一便是把陈晞阳逗急眼。 可笑过之后,许东海的神色正经了一些,环视了四周昏昏欲睡的同事们,压低声音:“干爸干妈现在对你们热情点了没?” 陈晞阳微微叹气:“还是那样吧,认命是认命了,但总是带着一股别扭劲儿。” “这事儿闹的……”许东海感慨着伸了个懒腰,“不过这已经算最好的结局了,干爸干妈能默许就很难得了,人可不敢贪心奢求完美。” 这些道理陈晞阳都懂,甚至这就是他拿来劝自己的原话,可每次父亲看向他和阿霁时眼中的淡淡哀愁,还是让他心中不是滋味。 要不怎么说人这东西就是得陇望蜀呢。陈晞阳想起来过去那段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知道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再度上演。 陈晞阳不经意地看向窗外,哪怕屋子里隔绝了夏天火热的拥抱,但那灼目的阳光还是让他耳边响起了蝉鸣。孩子们或许会喜欢夏天冬天这种极端季节,心情随着季节走,但大人就不同了,外界的季节随着他们的心情走。 北方的大部分地区冬夏都很漫长,这就严重压缩了春秋的停靠时间,陈晞阳似乎也被许东海影响了,他感觉好不容易熬过燥人的夏季,还没来得及舒服几天,空气就冷了下来。 二零零二年的冬天,一场灾难正由南往北在全国蔓延。 “我真希望自己能赶紧毕业,”一个周一的清晨,跟陈晞阳缠绵了一个周末的林霁穿衣服准备去学校,窗外的凉意无声地催促他加快动作,“本来我入学时年纪就大,夏天时刚来的小学弟都管我喊老师,可丢人了。” 已经混成老油条的陈晞阳压根不在乎自己快要上班迟到了,目光直勾勾地欣赏林霁套衣服时露出的腰肢:“哪来的小学弟?离他们远点。” “色狼哥哥,思想龌龊。”林霁瞥了他一眼。 陈晞阳嘿嘿直笑:“你也不遑多让,好像就没抗拒过吧?” 林霁闷着脑袋往外跑:“不说了我走了。” 陈晞阳慢条斯理地边穿衣边回味昨晚的种种,听到母亲在客厅里嘱咐林霁:“多穿件衣服,外头降温了!” 等陈晞阳走出卧室时已经没了林霁的踪影,吃饭时吕燕将相应的话又向他絮叨了一遍,然后嘀嘀咕咕的:“我总感觉这天气不太正常,像是要出事……天一冷人就懒,你爸现在还在睡着呢。” “他辛苦,多睡会儿也好。” 陈晞阳放下筷子,在吕燕的注视下换了一件更厚的带绒外套,也多亏了老妈的监督,他出门时才没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推个跟头。 天空又变成了铅灰色,街上的人都是步履匆忙的,陈晞阳不由得跟着他们加快脚步,可来到单位门口,他却意外发现一大帮人都没进去,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 陈晞阳靠近的时候,唐老和其他部门的几位负责人正好商量完,唐老清清嗓子说:“大家就先回家去吧,切记不要再外出了,同时问问亲朋邻居近一周有没有去过外地,一定要如实向单位报告啊。” 陈晞阳不明就里地挤进人群来到许东海身旁:“这是怎么了,单位黄了?” 许东海没有开玩笑,一脸严肃:“你还不知道?据说是从广东那边最先传出来的,然后一夜之间全国都在闹非典型肺炎,好多学校和单位都暂时停工了。” “传染病?”陈晞阳不爱看新闻,显然还没有重视起来,“肺炎罢了,至于这么战战兢兢的吗?” 许东海叹气:“你真是除了弟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新闻上说造成肺炎的那什么萨斯病毒相当危险,全国都重视起来了,哎干妈干爸他们最近没去什么地方吧?” 陈晞阳跟着严肃起来,仔细思索了片刻:“没有,天天就是店里家里两头跑,偶尔去进进货,连市区都不出。” “那就好,”许东海愁容满面地看了看紧闭的单位大门,“这事太突如其来了,一点征兆也没有……总之要重视起来,咱先回去吧,别挤在这里了。” 回家的路上,人们自发地跟彼此保持着距离,这份谨慎不得不让陈晞阳略微感到恐慌,对他来说真的是一夜之间世界上就多了一种正在肆虐的致命传染病,脚步匆忙的他内心纷乱无所适从,闷头走了好远才突然意识到最重要的问题。 林霁呢?他还能去人员最为密集的学校吗?去了要紧吗? 那场疫情刚发生便极为迅猛,大部分人都是茫然惶恐的,也幸好基于这份瑟缩以及对政府的信任,人们才会有条不紊地接受整体调度,服从安排,全身心地参与各个环节,最终才没有酿成大面积的悲剧。 而不可否认的是,疫情最初的人们基本上都像小鸡子一样胆战心惊,惊慌无措,满脑子都是自己和亲朋挚爱的安危。 陈晞阳慌慌张张地摸出手机,刚想拨给林霁,对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那边怎么样?” “哥你没事吧?”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爱人的声音让陈晞阳心里有了底,他勉强一笑:“看来你也遇到了类似情况啊,我们单位暂时不让去了。” “我路上接到辅导员电话,说学校也暂时封闭了,我正往家走呢,”林霁说道,“他还说要我们准备口罩和醋。” “我去买,”陈晞阳一口应下,“你别去乱七八糟的地方,直接回家。” “咱这里又不是疫区,别这么……” “听话,我都到药店了。”陈晞阳加重了语气。 又叮嘱了几句后陈晞阳暂时放下了心,其实他根本没到药店,甚至离得还远,但他不愿让林霁再去人多的地方冒险。 不过等他绕路赶到药店的时候,往日无人问津的大门这会儿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还能极为勉强得维持表面风度,但那认真急促的表情和不容抗拒的姿态让陈晞阳明白,他来迟了一步,没戏了。 思考片刻后陈晞阳确定自己在这里也是白等,只能跑着奔向商店,一连找了好多家,最后才在一个胡同里的小商店买到了十来包米醋。 陈晞阳提着沉甸甸的醋莫名其妙,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有何用。 回到家属院门口的时候,天色像得了溃疡似的阴沉,陈晞阳看到林霁正站在那儿焦灼地左顾右盼,显然是久等不到他着急了。 他连忙跑过去,二人看着彼此没说一句话,同时抱住了对方。 空气中的凉意似乎更浓了,陈晞阳打理了一下林霁有些凌乱的头发:“人多,没买到口罩,不过醋有了,先回家吧。” 林霁飞快地点点头,往家走的路上他没忍住拉住了哥哥的手,顺着陈晞阳看过来的目光笑道:“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慌死了,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心里就一下有底了。” 林霁的笑容像是冬日青阳,陈晞阳笑道:“要不说咱们心灵相通呢。” 回到家,吕燕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视上的新闻,陈力披着衣服坐在沙发上,脸色似乎有些难看。两个孩子回来后吕燕大大松了口气:“真是,你说这叫什么事,咋突然闹起传染病来了?居委会刚给我们发了停业通知,看来这次事情真不小。” “生命最大,在疫情缓和之前停业就停业吧,”陈晞阳看着屏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或许不能算特别大,但当它们代表人命时,就无比沉重了,“正好你跟爸也歇歇。” 吕燕揪心地缓缓点头,陈力放松了一下坐姿,可依旧面色阴沉。 “对了,”陈晞阳看向林霁,“你们老师让买醋干什么?” 林霁答道:“熏醋杀菌,拿个不要的锅或者簸箕,烧红了之后倒上醋熏。” 陈晞阳听得直皱眉:“那多难闻啊。” “安全第一嘛。”林霁笑了笑,舒展了眉眼,不知道是醋给了他安全感,还是因为闭门不出能让他和哥哥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陈晞阳一方面担心肺炎的事,一方面又不想接受熏醋的味道,所以没跟林霁一起笑,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那股刺鼻的味道会萦绕在家里,单位中,公共场合,甚至是他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就在这片沉默中,陈力突然像个熬了一天一夜的人,眼皮子不住颤抖,然后脑袋一低,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沙发上。 “他爸?他爸!”吕燕第一个发现不对,马上飞扑了过去。 陈晞阳紧随其后,可是扶起昏厥中的陈力时,他却宛如触电般颤抖了起来。 他颤抖,不是因为父亲那不知何时变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而是对方滚烫的额头。 即使再没有常识他也知道,肺炎,往往伴随着高烧。 第60章 阳光 医院的环境和陈晞阳印象中的大相径庭,也很正常,毕竟他身体一直很健康,已经很久没有到这个地方来过了,可能医院早已经过了一次次翻新。但每个人早晚都会来到这里的,来得越频繁,停留的时间越久,死亡的气味就会越浓郁。 因为猝不及防,所以最为寡淡的死亡气息都能令陈晞阳不住颤抖。 他年轻,其实父母也还算年轻,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能全身心地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个人的悲苦和喜悦就是他的全部,他还未意识到父母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甚至可能会离开。 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来询问非典肺炎甚至是哀嚎着要住院检查的,所以比平时更嘈乱,身处其中的陈晞阳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直到手背上传来一阵阵暖意,他失了焦的瞳孔才重又恢复了黯淡的神采。 一旁的母亲已经不再哭了,但陈晞阳从她不断吸鼻子的声音中听了出来,她还是很怕,只是在孩子面前不得不逼自己止住哭声。 林霁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陈晞阳盯着看了片刻,那细致的肌肤仍和往常一样带着年轻的鲜活,陈晞阳意识到自己才是最该顶住的人。 “医生怎么说?” 背着陈力赶往医院的一路上陈晞阳宛如失了明瞎了眼,将父亲交到医生手上时他也是浑浑噩噩的,直到此刻才真正回神。不过问出这句话时陈晞阳的声音不再颤抖,甚至能让身边的人感到沉稳。 吕燕猛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仿佛母亲就是这样的,保护孩子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刚猛,可一旦孩子站起来帮她撑起天,她就会变得无比柔弱。 更何况她两个孩子都站着。 林霁轻声道:“医生说需要观察才能下结论,咱们这里目前还没有非典肺炎的确诊病例,但不能盲目乐观,得出结论之前要隔离,不让咱们陪诊。” 陈晞阳思索了片刻:“咱们和爸天天在一起,不用被限制活动吗?” 林霁微微叹息:“医院接收了大量发热的病患,还都要分别隔离,没地方管咱们了,医生让咱们离开医院就回家,尽量不要外出。” “那哪行啊……”吕燕虚弱地开口,“病人这么多医生肯定照顾不过来,能不能求求医生让我去陪着你爸?都是一家人我不怕传染。” 陈晞阳拿手将母亲凌乱的白发梳到耳后,语气镇定:“妈,听医生的吧,咱们什么都不懂不要去添乱了,这地方来往病人太多,咱走吧。” “那你爸他……”吕燕哆嗦着嘴唇。 陈晞阳狠狠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病毒来势汹汹,但越是这样就越要相信政府的执行力,咱们最首要的是保护好自己。” 林霁也劝他:“病毒刚刚爆发,院方重视,病人数量也正是相对最少的,这时候入院一定能得到最周全的治疗。” 吕燕略显茫然地看向四周,不算大的空间里倒是都是吵吵嚷嚷的,有人戴着口罩手舞足蹈,还有些没戴口罩的人嘴巴像鱼似的一张一合,但他们的眉头都是揪在一起的。 吕燕握紧骨节突出的手,像是在尽力抗拒着那些买药、索取口罩、要求住院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塑料椅上站了起来。 “回家……” 从那一天起,温度计成了家家户户的标配,任何一栋建筑里都弥漫起了经久不衰的刺鼻味道,这是熏醋的效果,或许一开始,某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还会因为不必上学而暗自雀跃,但随着冷冬来临,使大人们眉眼间的霜更显阴沉后,再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悲伤起来,他们希望能自在地出去玩耍,希望能和分别许久的小伙伴见见面,希望能不再闻到熏醋的臭味。 那段时期大部分家庭都是这么过的,人与人之间的话题离不开疫情,每次出门采购都提心吊胆,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电视前接收第一手资讯,陈晞阳家也不例外。 吕燕不再扣扣搜搜了,家里的电视没再关过,二十四小时播放着新闻,惨白的屏幕映照着她惨白的脸,也不知道她将语速飞快的播报内容听进去多少。时而她会望向盖着花纹纱布的电话机喃喃自语:“医院那边咋还没有消息啊……” 每逢这时候林霁便会安慰她:“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而且地方台的新闻也说了,本地截止现在也没有确诊病例,没事。” 一直在家里陪着吕燕的是林霁,因为本地一直没确切疫情,陈晞阳他们出版社和大部分单位一样复工了。而陈晞阳每次上下班的路上都要拐去医院,可惜仍是不得接触,只能偶尔隔着厚厚玻璃看一眼父亲。 “你爸这辈子可太遭罪了,你说好人咋就这么难呢……”即使面对的不是亲儿子,吕燕的口气也无比自然,“他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哪怕我后半辈子吃斋念佛都行。” 林霁紧握着她愈发苍老的手:“爸一定会没事的。” 似乎是在万籁俱寂之中,时间便来到了零三年,阴历大年二十五的傍晚,家中一直沉寂着的电话终于响了。 陈晞阳在阴沉的天色下踩着雪水回到家,母亲和林霁告诉了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院方再三筛查,本地所有发热病人体内都没有发现萨斯病毒,病人只需住院观察无需隔离,家属可以陪同照料了。 即使学校开学的消息已经发到了手机上,但林霁还是抢在陈晞阳开口前说:“妈负责做饭,你安心上班,我去照顾爸爸。” 陈晞阳看着他,顿了顿说:“我和你一起去,别跟我抢爸爸。” 近两个月来家里的第一句玩笑,宛如刺破乌云的阳光,带来了语言难以表达的希望。 在医院折腾了这么久,陈力比之前更瘦了,简直称得上是形销骨立,他看到儿子走进病房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激动,而是往被窝里一缩,盖住了自己的口鼻瓮声瓮气地问:“你们咋进来了?” 心中的阴霾散去,陈晞阳感觉有些好笑:“医生都说不用隔离了,哪个病号没人家照顾啊?” “赶紧走!”看到他和林霁靠近,陈力的眼神更紧张了,“人和仪器都会有失误的时候,万一我身上有病毒没被发现呢,回家去吧,这儿有医生护士照顾我。” 陈晞阳拉着林霁自顾自地上前,陈力啧道:“你们咋这么不听话啊!” 陈晞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在床头的木板凳上坐下后,他隔着被子握住了父亲的手腕,很瘦,跟一个骨头没区别。 “爸,”陈晞阳的眼圈有些泛红,“我之前来只能隔着玻璃看你,你每次都装不知道,但表情是骗不了人的,你不想让儿子陪着你吗?” 陈力消瘦的脸绷得更紧,可在陈晞阳的注视下他渐渐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 “没事了爸,”陈晞阳又笑了起来,“虚惊一场,等再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回家了,妈亲手包的饺子,我喂你。” “喂什么喂啊,你爸还没瘫痪呢!”陈力撅着嘴角从他怀里夺过饭盒,“既然知道是虚惊一场,你们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吧。” 陈晞阳继续笑着,今天的他仿佛格外开心:“我确实要忙着上班,但阿霁还没开学,让他多陪陪你吧。” 趁陈力嚼着饺子来不及拒绝,陈晞阳加快语速说:“就这么说定了,反正他要不来,待在家里要让妈担心了。” 陈力艰难地咽下饺子,一路烧到了他心窝里。 新年过后萨斯病毒仍在肆虐,但人们似乎习惯了它的存在,在日常防疫措施的加持下,工作生活逐步恢复了正轨,但林霁一直没有去学校,每天除了回家拿饭一直陪在陈力身边,伺候他吃喝拉撒,反倒是陈晞阳跟个不孝子一样很少出现了。 这俩小子打的什么主意陈力再清楚不过了,这是故意让林霁在他面前表现呢。可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再坚固的堡垒也扛不住从内部破碎,林霁日复一日地帮他带饭,擦身子,下床活动,甚至在他检查完后身体虚弱时帮他把尿,他陈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心底那一抹本就为数不多的愤懑如今更岌岌可危了。 尽管深夜还会有卷土重来的寒风,但它阻挡不了春回大地的事实,陈力睡了很沉稳的一觉,被清晨的阳光和喜鹊的鸣叫唤醒。 林霁昨晚没回家,就趴在他病床旁的小柜子上睡觉,脸旁还堆放着他吃剩下的橘子皮。 陈力看着像小猫一样蜷缩着的林霁,回忆起了自己被隔离时的滋味。 当时他昏迷醒来,身旁便没了家人,进进出出的只有穿戴着防护服的医生护士,消毒水的味道时而让他安心,时而又让他想起毒药。他表面沉稳平静,但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他的心一直在打鼓,毕竟这次的病毒几乎是和死神一同行动的,他不能不怕。 他不想死,他还想好好过日子,好好陪伴孩子和自己最亏欠的结发妻子,在生死之间这成了他唯一的心愿,除此之外一切问题都不再重要了,那些原本要让天地变色的波涛,此刻看上去轻于鸿毛。 每每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都在想,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活着,余生的每一寸光阴都要陪在家人身旁。如今虚惊一场,他不知道是自己命不该绝,还是老天听到了他的乞求,网开了一面。 但无论如何,他都咂么出了几分生命该有的味道,变得更加豁达,更加愿意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思考了。 人的一生又脆弱又短暂,还充满了无常,倘若没能将幸福抓在手里,那么死的那一刻该多懊恼啊。 陈力看着林霁的睡脸,下意识地皱着眉头,接着他花白的眉毛渐渐舒展,枣红的嘴角也翘了上去。 过去的他心里,是妥协,是无奈,如今他心中,是理解,是释怀。 陈力转向窗外看着明媚的阳光,自言自语:“这天儿不出去走走,多浪费啊……” 没准儿是他的祈祷又一次起了效果,医院在不断的接收新的发热病人,他这种有惊无险的家伙自然不能继续占着床位了,在院方的催促下林霁办理了出院手续。 忙前忙后出了一脑门的汗,林霁可算是把事情办妥了,最后一次走进病房,陈力已经脱下病号服穿上了自己的衣裳,虽然看上去还是很瘦弱,但脸上退去了病气,满脸胡茬的沧桑样也遮掩不住眼神里的矍铄。 “走吧?”林霁说道。 “我决定再度戒烟了,”陈力没有回答他,而是看着他笑道,“你来监督爸爸,好不好?” 林霁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脸上绽放出艳阳一般的笑容。 这一年夏天,来势汹汹的病毒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消弭于无形。 第61章 归宿 即使大学校园里多是成年人,他们依旧会为到来的假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挤在人群中冲出校园的林霁也不例外,不过他开心的原因一定不是近两个月的暑假,而是等候在校门口的爱人。 “又放假了!”在同学眼里斯斯文文的林霁此刻很不在乎形象地往陈晞阳怀里一扑,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可惜还要再上一年才毕业。” “你这是厌学,还是本科生的卖乖?”陈晞阳从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中拿走了一半,顺势揉乱了他的头发。 林霁傻乐着:“都不是,我想早点上班,两个人一起赚钱更有过日子的感觉。” “那好,假期你替我上班去吧,我在家享清闲。”陈晞阳笑。 林霁看了看四周,凑近他耳边说:“就怕你在家无聊,饱暖思那个啥。” 说笑间,他们就来到了那辆铁将军般的摩托车前,车子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许久,早就烫屁股了,陈晞阳用巴掌徒劳地扇着。 林霁见到摩托就跃跃欲试:“我来骑吧!” “不用……”陈晞阳坐上去感受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市区道平,用不着你这老手出马。” 回到家,吕燕正好哼着小曲端上最后一道蒸鱼:“会挑时候回来,赶紧坐下吃饭吧。” 林霁嬉笑着推开故意往他身上黏的陈晞阳:“来了……哎我爸呢?” “给你批冰糕去了,”吕燕摆好碗筷,“回头一天不准吃超过两根啊,省得拉肚子。” 陈晞阳忍不住笑:“你当阿霁还小啊,用得着这么交待?” “是不小了,”吕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俩一眼,“都有人来给阿霁说媒了。” 陈晞阳立刻变了脸色:“啊?你怎么说的?” 吕燕哼了一声开始胡说:“我还能咋说?我说除非那姑娘能一女侍二夫,不然嫁不进我家这门。” 二人知道老母亲这是在开玩笑,憋着笑对视了一眼后欢欢喜喜准备吃饭。 吃饭的时候二人小动作不断,你抢我一块肉,我喝你一勺汤,吕燕看得直皱眉:“俩猴子似的坐不住……陈晞阳,人家阿霁有假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可别来了劲影响工作啊。” “不会。”陈晞阳哼哼一笑。 他表面上看着敷衍,实则内心确实也少了过去偷偷摸摸时的激动,但这份平静显然不意味着落没,更与厌倦无关,而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上了一步,老夫老妻要有举案齐眉的稳重样。 就像取得了战争胜利后,人民要休养生息了。 当然,到了兴头上,该有的激情还是不会少的…… 陈晞阳本以为这个夏季,他和林霁能和过往一样享受恬静淡雅的幸福,然而它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波澜不惊,变得更难忘,更有意义了。 “我靠!” 办公室里,许东海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猛然起身后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让全办公室里的人都汗毛直立,困倦的睡意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许东海来不及道歉,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噪音,连说带比划地招呼陈晞阳:“弟儿,弟儿!你赶紧来看这封邮件!” 陈晞阳莫名其妙地走过来,弯腰对着电脑屏幕:“这什么呀?不就是一封作者的来信嘛,《飞进山窝里的金凤凰》……这作者的名字还挺眼熟……” 突然,意识到什么的陈晞阳面色也猛然变得凝重。 之所以他对这个作者的名字有印象,是因为他和丁照颜曾经一起去临市采访过。 该书是这位作者的新作,顾名思义,用半记录的方式写了好几位进入深山支教的老师,而让陈晞阳和许东海诧异的是,其中居然有丁照颜。 而作者往他们出版社发这封邮件的意图也很明确。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作者和丁照颜进行过多次信件沟通,这才写出了属于他的部分,如今出版了,他想让出版社的人替他跑一趟,将样书和该有的费用送给丁照颜。 其实就是找个由头,让他们这群老同事有机会再见见面。 “这人怎么跑山里支教去了……”许东海的神情似笑非笑,同时皱着眉咬着牙,仿佛为朋友感到骄傲,但又不忍心去想他在山里要遭的罪。 支教,这两个字让陈晞阳想起了当初林霁可能会选择的路,接着再回忆起丁照颜时,他内心的情绪就更难以言表了,迫不及待想要去看看丁照颜,不然连呼吸都不顺畅。 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见一面就好。 “我非去不可!”许东海坐下又站起来,“这小子也不给咱们寄信,要不是这个作者发邮件,咱连他在哪都不知道,不够意思啊!” 丁照颜目前所在的地区,这封邮件里也写得清清楚楚,很远,但并没有让陈晞阳的心里萌生哪怕一分的迟疑。 “帮我也订个票吧……”思考过后,陈晞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要两张。” 他们两个去见丁照颜,唐老恨不得跟他们一块儿走,不会不给他们批假,而林霁放了暑假,父母也没有阻止他出门的理由,一行三人很快就乘上了开往远方的火车。 有些事情是无需明言的,林霁没有问为什么,他能感觉到丁照颜也是促成他如今幸福生活的元素之一。 两天一夜的旅程足以让人把问题想透,把回忆想够,所以他们三个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下了火车,满身汽油味的客车又将他们塞进了肚子里,沿着陌生的道路驶向延绵的山区。 这一路没有任何波折,甚至道路都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平坦一些,渐渐的,他们耳边全变成了外语一般的乡音,眼前是远比家乡蔚蓝的天空,艺术品似的梯田,和宝石一样透亮清晰的山涧。这副完全陌生的画卷硬生生令他们心头产生了诡异的近乡情怯,跟山民艰难地比划沟通后,他们的确认到了地方。 好几天没有正经休息打理了,三人的模样看上去不比土生土长的山民光鲜多少,但谁也顾不上这些,被自称是校长的黝黑老汉领进所谓的校门口时,他们真的像初次来到异地求学的孩子一样紧张。 “丁老师可是好样的,当初和他一起来的人里属他最年轻,结果就他一个人坚持留到了现在,”校长的普通话不标准,但只要心无旁骛还是听得懂的,“你们去他屋子里等吧,他这节课马上就结束了。” 林霁问道:“山里的孩子,没有暑假吗?” 带着他们走进一间土房后,校长回头看着他,露出满是黄斑的牙笑了:“娃子,你这就不懂了,前一阵收稻子种玉米,农忙的时候好多娃娃都缺课,好不容易忙过那阵子,可不得抓紧学吗,有啥暑假啊。” 林霁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行,你们自便,我得去给娃娃们做饭了!”校长笑着摆摆手,出去了。 陈晞阳左看右看,在还算干净的床铺上放下了要交给丁照颜的牛皮袋子。 这是典型的农村房屋,不开灯的话,屋子里大白天都是阴沉沉的,不过淳朴的乡民显然已经竭尽所能善待这位支教老师了,屋子顶棚的芦苇是新扎的,墙上的报纸也是新糊的,肯定有人定期给他翻新,报纸和报纸的交界处贴着一张张年画,有财神,有年年有余的胖娃娃,甚至还有几张喜字。 床前是一张满是泥痕的旧木桌,桌面上除了摆放的书籍作业本,最多的就是密密麻麻滴蜡的疙瘩,透露出陈旧的气息。 “这地方……”许东海苦涩地环视这片逼仄的小天地,“其实来之前我也能想象出来这些,但远不如亲眼看到来得震撼,他可是副市长的儿子啊,怎么……” 陈晞阳道:“总要有人奉献的,而且没人逼他,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接下来三人静默地等待着,当屋外传来不太整齐却充满活力的读书声后,林霁看着剩下二人提议:“要不要,去看看他上课的样子?” 许东海如实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敢去看。” 陈晞阳也赞成地点头:“就在这儿等吧。” 他们怕在丁照颜的脸上和眼睛中看到死气沉沉的麻木,更怕从中看到温柔的笑意,很难说二者哪一个更让他们心疼。 这里没有下课铃声,孩子们飞奔而出的欢笑像是突如其来的,他们也没有任何准备,门外就响起了走近的脚步声,他们直勾勾地往门外看去,丁照颜背着阳光,像是打了一圈金色的毛边。 宛如第一次见面那样,丁照颜平静地看着他们,眼神散发着活力,微微促眉的神态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仿佛他一瞬间就接受了这次意外的重逢。 “哟,他怎么让你们跑腿来送了?” 连声音都和以前一样,完美契合纨绔子弟的声线。 陈晞阳和许东海一起往外走了几步,他们看不出来阳光下的丁照颜本身有什么变化,好看的眉眼和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一如昨日,仿佛只是换了一身恶趣味的旧衣服,穿了一双底儿上满是泥土的黑布鞋。 “哑巴了?”丁照颜笑道。 许东海二话不说,上前将丁照颜拥入怀中,脸上的神情无比郑重,他怀念对方,心疼对方,更佩服对方。 相对来说陈晞阳心里的滋味可能会更复杂一些,但他似乎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表达,只需要看丁照颜一眼,同时也让丁照颜看他一眼就够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行了,”拥抱了一会儿后丁照颜笑着推开许东海,看了看陈晞阳和紧跟在陈晞阳身后的林霁,他眼中的笑意更多了一分神采,“咱们出去聊呗,空气好还敞亮。” 敞亮是真的,空气好也是真的,哪怕夹杂着牛粪羊屎的味道,也不会让人不悦地皱眉。 他们坐在大槐树下随意摆放的石头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孩子奔向同样老旧的食堂,直到泥土组成的校园里空无一人,丁照颜才拿出那叠钱来数了一遍。 “这伙计不错,舍得给钱,这下不用愁买新课桌的事了。” 虽然丁照颜笑起来很好看,但眉眼间的神情却格外像个刚刚发财的养猪大户。 许东海站起来就掏自己的兜,丁照颜就跟早有预料似的把他按坐了下去,力气可比之前大了不少:“坐下,不用你再拿钱了。” 许东海皱眉,丁照颜又说:“把要紧问题解决了就行,钱多了反而容易害了孩子们。” 许东海这才心有不甘地作罢,陈晞阳和林霁一直沉默着,他不得不扛起和丁照颜对话的职责,犹豫了一下问道:“小丁,你怎么突然想着,来这里当老师了?” 他听完丁照颜的回答后才知道自己在对方伤口上撒了把盐,而丁照颜回答的时候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不算突发奇想,高朋老家就在这里,他也一直想当个老师,我又没啥可干的,就干脆来替他圆梦了。” 自知说错话的许东海慌张地低下头,看到了那本新书的封面,不由得眼前一热。 “用不着这么噤若寒蝉的,”丁照颜面带笑意,看了看挚友,又看了看宛如黏到了一起的两兄弟,“我很高兴,咱们都意识到了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 一阵温柔舒适的风吹了过来,他们头顶响起了类似波涛涌动的声音。 丁照颜眼睛一亮:“你们听,每当这个时候,就是风吹动树叶的时候,我总觉得他还陪在我的身边。” 陈晞阳抬头看去,密不透风的树叶像是有了生命,推着彼此嬉笑打闹,他意识到丁照颜会一直留在这里,培养一批又一批他和高朋的孩子,像最忠贞的爱一样,唯有死亡能使其终结。 -------------------- 明天最后一章了,爱你们! 第62章 结局 离开之前,许东海最后问了丁照颜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回去了。 “我连坟地都给自己挑好了,”丁照颜将他们送到了村口,三人来的时候只带着那个厚实的信封,走时却被强行塞满了山货,“虽然等到我死的时候,可能国家已经不允许土葬了,但那也无所谓,生前的问题都忙不过来,谁有心思操心死后的事呢。” 下山的路上,许东海像个侠客一样大步流星头也不回,但拿着火机的手却几次三番都没能把叼着的烟点着,活生生一副强装洒脱的样子。陈晞阳倒是频频回头看去,丁照颜一直伫立在那儿,像朵扎根在此的花,眼神像微风一样平静。 可这份平静,恰恰映照出了他内心的真情。 下山的路上三人一个赛一个安静,只能听到鞋底在沙土路上发出的摩擦声,最终打破这份沉寂的是林霁。 “高朋留在他的城市,而他却打算埋在高朋的故土。” 陈晞阳抬起胳膊轻轻抚摸林霁的后脑,二人一同停下了脚步,下一刻林霁依偎在了他的怀中,只有许东海还像头憨憨牛似的往前走,落下的水珠子在土地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回家的旅途同样无比顺利,然而看着那熟悉的街道楼房,三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许东海感慨道:“弟儿,我顿悟了啊,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真。” 说完后他半天没得到回应,忍不住往身旁看去,那俩人的手不知何时又牵到了一起,看来是不需要他劝诫什么了。 这个夏天过去后,似乎发生了很多变化,又似乎一切都还一成不变,每一天都是那样平静,每一天又都非比寻常。 临近中秋的一个周末,送走了一大批客人的陈力刚刚坐下,便又听到有人推门而入,抬起眼一看,立刻喜上眉梢。 “哎呀,你俩咋来店里了!” 顾红红一手挽着老许,一手提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声音一如既往的高亮:“这话说的,还怕我们打搅你们生意啊?” “亲家来了,再大的生意也得先靠边站着,”吕燕也笑着起身,“晞阳,阿霁,出来出来!” 在店里帮忙收拾货架的陈晞阳和林霁探出脑袋:“干爸干妈。” 吕燕走上前,又摆出抗拒的脸色:“咋又提着东西来了?我可不要啊!” “一盒月饼,放着吧,我家都搁不下了!” 吕燕各方面来说都不是顾红红的对手,这喜庆的盒子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陈力拉着他们坐下后帮着沏茶倒水:“来了正好,晚上上馆子里坐坐,我请客。” “咱俩家瞎客气啥,等中秋那天再聚呗。”顾红红笑道。 吕燕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奇怪,很难说是害羞还是得意,瞄了一眼陈力平静如常的脸色才说:“八月十五那天咱俩家怕是凑不齐,那俩小子要去山区赏月。” “嗷……”顾红红满眼打趣,“这俩孩子还挺有雅兴……” 接着她压低声音:“你看看你们家现在,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吕燕低头笑着,整理着衣服:“儿孙自有儿孙福,也多谢你们当初明智,让我们看得明白,不然这家里天天跟打仗似的。” 本想凑过来一起聊天的陈晞阳和林霁听到大人们在谈论他们,立马止住了脚步,彼此相视一笑,重又躲到了货架后。 为了照顾他们两个的私人约会,中秋宴挪到了今天。尽管日子不对,星罗密布的夜空中只有半个月亮,但在幸福的美酒入喉之后,月亮在每个人眼里都成了浑圆的光斑,完美无瑕。 这个家重新变得完整后,已经走过了六年时光,这段交织着心酸痛苦与欢乐美满的过程漫长而深刻,可在如今看来,走过的时间像是一眨眼的功夫,仿佛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 当八月十五的明月照亮夜路时,一辆摩托正往市郊的山区驶去。 “哇,确实很大很亮啊!”林霁仰头笑道。 “看路!”后座上的陈晞阳哭笑不得,抱紧了身前的爱人,“小心走岔道一路奔向广寒宫。” 林霁笑着反问:“那多浪漫啊,哥哥不想去吗?” 夜风吹得人沉醉,月光也化作了最醇厚的美酒,陈晞阳的声音像是要睡着了一样:“我以前想和你一起离开,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但我现在不想走了,只想待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和你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 林霁缓缓减速熄火,秋夜山间的虫鸣立刻包围了他们。 陈晞阳趴在他背上笑道:“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听了哥哥刚刚那番话不感动吗?” “我突然想回去了。”林霁平静地说。 陈晞阳呼吸一滞,不安地问:“怎么了?” “因为这里没啥可看的,月亮哪有你迷人啊。”林霁转过头,溢满幸福的瞳孔里宛如倒映着星辰。 “那就让月亮看看我们吧。”陈晞阳微微一笑,接着他贴上了最爱的双唇。 中国人自古以来都很重视中秋这个节日,在某些朝代它甚至比春节的地位还高,但这一年是特殊的一年,最最重要的时刻并非节日。 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五号,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围坐在电视机前,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意义非凡的时刻,陈晞阳一家也不例外。 那是神舟五号载人飞船升空的日子。 倒计时响起的时候,陈晞阳握紧了拳头,心猛然悬了起来,仿佛自己正置身于火箭内,而且已经到达了失重的太空。 火箭喷出傲人的烈焰腾空而起时,陈晞阳才注意到一家子人都和他一样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发射成功了,轰隆的声音振聋发聩。 国家正日益强大,日益繁华,家家户户的幸福也会永恒的绵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