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个高僧当夫君 作者:恪非 老身聊发少年狂,治太子,降刁狼。 原是想着拐个男人当压寨夫人的,哪成想赔了他个三生三世。 如果重活一世,我要在他出家之前,便抢了他回去。 成亲,洞房,要他破了五戒,且看他再翻了我这五指山去。 唐三藏,从一开始并不叫唐三藏。 可这么多年,只有我还记得他原本是叫陈祎的。 我死后,再也没有人了。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蔻唐三藏 ┃ 配角:赵清舟般若 ┃ 其它:虐恋情深 失算 作为一只山魅,在这流波山称王称霸了一千年,左右小儿忽的提起一件着实令人为难的事。 “大……大王,您这一千年都没有找山夫人,可是一颗心仍留在那唐三藏的身上?” 我一口梨花酒还没咽下去,就生生的喷了出来。 “那唐三藏是个表面斯文实则□□的衣冠禽兽,一颗圆溜溜的脑袋锃光瓦亮的很,晚上虽给咋们流波山节约了不少蜡油钱,可大王得以自己为主,不要贪图了那小钱而委屈了自己。” 我尴尬故而大笑转移话题,将酒杯子一扔,说:“说这些子浑话作甚,我姬蔻酒要喝最辣的,马要骑最烈的,男人要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 左右小儿星星眼一双耳朵凑前。 我一拍干瘪的胸膛打了个酒嗝,“当今太子赵清舟,人美腿壮气质好,看我将他带回来做你们的山夫人!” “大王英明!大王神武!大王最牛!……” 说起那赵清舟则是那凡间话本子里谈及最多的一个人物,据说他风流倜傥,赛过那长安花,据说他温文尔雅,引得那魁娘踏桥而过也会羞而掩面,故又有“桥上魁娘,桥下赵郎”的叹称。 小儿们恰当好处的奉承听得我心旷神怡,一个捏诀,就从流波山到了人世间最富贵又最孤寂的地方。待我酒后清醒,怂了想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却突然被那熟睡的男子唤道:“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我摸摸耳朵,藏在柱子后的脑袋稍稍露了些许,心想着这人的梦话说的的确精妙。 探眼细细一瞄,噼里啪啦心里炸了个惊涛骇浪,这人全然是三藏的俗家装扮,唯有额间一枚朱砂痣像沁了血一般。 不想那人却睁开了眼,一双潋滟对上我惊恐的眸子。 “姬蔻,我等了你二十五年。” 我吓得一退,真是惶恐十分,刚想暗戳戳的捏个诀遁呢,不想他伸手向后一摸捞了个捆妖锁把我锁了个严严实实。 再一瞪眼,他把我变成了个小太监。 完了,我姬蔻浪荡了几百年,今日也着了小变态的道了。 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偏偏喜欢这□□无能的娇弱小太监! 想我英明一世,武不能用时,也可用用文来和这毛头小子讲讲道理,刚一张嘴,便见他一张俊脸贴在我的眼前,甚至他的一丝乌黑的发粘到了我的鼻梁上。我瞪着滚圆的眼,眼见他的鼻梁近了,薄唇近了,灵机一动道: “你可知老身是谁么?” “不知。” 他挑着我的下巴上下打量,最后颇为嫌弃的吹了吹自己的手指上的灰。 我炸毛,梗着脖子说:“老身可是你爷爷的大老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姬名蔻,正好生了你的老爹赵文德。” 他的手捏着我下巴的力道越来越大,甚至于有捏碎的趋势。 我好死不死,继续说:“所以按道理你得叫我一声奶奶!” 天地为证,他还真的得叫我一声奶奶。 可他不信,捏着额角直接一个昏睡诀放倒了我。 可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完,按着道理他得叫我奶奶。 调戏奶奶! 得天打五雷劈。 按着山魅的岁数,我还是一个不足及笄的少女。 所以,要是敢非礼我。 三年以上,最高死刑。 可是我昏睡了过去,这些悱恻只得闷在心里,最终再化成一股废气散到这天地之间了去。 说起我和赵家的孽缘可真还得扯在唐三藏的身上去。 和书上描写的不一样。唐三藏,根本不是个念念叨叨善良婆妈的和尚。这人及其奸诈,城府极深,在没有遇见孙猴子之时,困在这中原的皇帝的宫中给难产的皇后念经做法,不然不给放行的文书。 那时正恰逢我瞧起了唐三藏的这张皮相,想拐了他回去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可他框我,说只要我让这皇后顺产,他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他自己撞到我门上来的,我可没胁迫他。 于是我屁颠屁颠的从屋顶上滚下来,朝那屋内一瞧,说道:“这皇后的福薄,命里本无子。” 皇帝震惊,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旁的贵妃偷偷抿了抿嘴角,又说,“那大师得救救皇后,孩子虽没了,可身体最重要。” 说实话后宫的这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我在话本子看得真是多了,原本不想管了,可实在看不上那贵妃一副没有肚量的样子,于是在唐三藏的注视下,暗搓搓的挪到他身边,说: “你说的,答应我一件事。” 唐三藏磊落的很:“三藏说到做到。” 我小心的将嘴角勾着的笑抿了下去,背着手说,“原本我应该管这件事的,可既然三藏大师既然说了,我就来帮帮你。我山魅不属于六道之内,就算做了什么逆天改命的事老天也管不了我,这样吧,小皇帝,你叫我一声娘,我就把这福泽分一些给你们。” 皇帝气个半死,贵妃连忙将他搀扶,咬着银牙骂道:“哪里来的骚浪蹄子,竟敢和皇上这样说话。” 我朝一边的唐三藏望去,他不慌不忙,上前道:“可是皇帝叫你一声娘,你身上的福泽就会自动转移到皇帝身上去。” “正是。”我背着手跺来跺去,“可别觉得叫我区区山魅一声娘觉得委屈,我虽为山魅一不谋财二不害命,也没做什么与天意相悖的事,今日就是开了一个例外,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从我身上分去一些福泽来叫我一声娘,我也是担得起的。” 唐三藏果然明白事理,他点点头,绛红色的□□从我身边晃过,走到皇帝的身边不知说了什么,那皇帝阴黑的脸变得红润多了。 不多时,便老老实实地叫我一声娘。 可惜啊,那时我只想着那唐三藏就要被我藏在山里为所欲为了,哪能想到他城府深到三言两语就能将那皇帝给说通呢! 话说那皇帝叫我一声娘后,我给了他一滴血,他愣着不动,我淡淡将那出血的手指含在嘴里说:“你不去看看你的儿子?我这滴血给你至少可保你此生儿女满堂,江山安稳。” 他大喜,果不其然一转身就听见那小皇子的哭声。 事情圆满解决,我屁颠颠的跑到唐三藏身边求赏,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许的我看不懂的神色,说:“你当真不在六界之内?” 我也没有深深体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这么美的人从今以后都是我的了。 “废话,上到神册下到阎王老儿的生死簿三生石,哪里有我的名字,虽说我才千来岁,可流波山存在了多久我就生了多久,可以说流波山是我,我就是流波山。” 他点点头,手里捏着的佛珠却是越转越慢了。 “三藏,你什么时候和我回流波山。” 他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他微笑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再是死板的和尚,倒像个俊俏的书生。 他的佛珠又在指尖缓缓而动了,淡淡的问:“我和你回去做什么?” “生孩子啊,你看啊,你长得俊,我长得美,咋们的孩子肯定漂亮。” 哦!对了,三藏当和尚是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秃了头? 于是我怜爱的摸着他光溜溜的脑袋,说:“放心吧,虽然我流波山不像蓬莱,昆仑那么有名,可是何首乌是要多少有多少,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你可以长大把的头发。” 他把我的手打开,鄙夷地瞟了我一眼,继而走上前去。 我跟在他身后,说道:“难道你喜欢光头。”我咬咬牙,吃亏的说道:“好吧,虽然我喜欢头发浓密的美男,可要是你,我连光头都喜欢。” 他停了步子,一声不息的,我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情况,撞到他微微纤瘦的后背,听他一声闷哼,问:“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他摇摇头,指着抱着小太子的皇帝说,“皇上想让你给他孩子起个好名字。” 我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瞥了瞥皇帝手中抱着的一小团,又缩了回去说,“我对起名字没什么文化。” “随便起起,反正皇帝他也随便听听。” 好啊,他竟然在怀疑我的文化水平,虽然我的文化比不上什么进士秀才,可我也是被街上话本子荼毒了多年,随便起个什么名字的水平还是有的。 皇帝将那一小团递到的我的手里,我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接了过来。 说实话…… 这小孩长得实在没啥特色,没有唐三藏清秀,没有皇帝峻拔,唯一能入得了眼的就是他的那双眼了。 才生出不久,就隐隐可以喟叹些惊艳的苗子,面对着这样的孩子我也不能随便起个名,在脑海里搜刮了许久于是说道: “你说赵清舟这个名字怎么样?” 皇帝当场拍板,连连说了三声好。 我把孩子递过去,凑到唐三藏身边问道:“你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唐三藏点头,朝长廊那边走去。 此时正逢盛夏,长廊上的凌霄花开了一片,唐三藏挑了那花枝茂密的藤子走在下面,说,“可以,我答应你的事只要不违清规。” 我一听,连忙跺脚,说,“你先才没这样说。” 他淡淡,走的步子都不顿一下:“你先才没问。” 我跑过去,抓住他宽广的衣袖说,“倘若我不问你愿不愿意,直接把你绑了回去要和你生娃娃呢?” “那三藏只能以死明志了。” 他转过身,我手中握住的他衣袖滑落了下去,我看着他,他却将目光转向别处,手中的紫檀佛珠转了又转,说:“姬蔻,这都是孽缘。”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了,谁说的,谁说这样就是孽缘的,我偏不信。 “我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我虽然喜欢无理取闹,喜欢争强好胜,可是我最喜欢自己脸上的皮,薄薄的一层,被别人直辣辣的打上去多疼啊。 我又不是非他不可,我还有流波山,还有流波山上大大小小的妖怪们,哦,我甚至还有一个当皇帝的儿子,我怕什么。 我抹过泪,抽抽啼啼的要回流波山上去。 天下的秃子没一个好东西! 那时我只一心一意的想回老家好好地躲着哭一场,没注意到唐三藏站在我身后望了许久。 直到皇帝将文书给他时,问道:“那位大师去了哪里?” 唐三藏将文书稳妥的放到行李中,说:“她已经回家了。” “那大师住在哪里?我以后祭拜她的时候要去哪?” “她是风,居无定所。” 皇帝为难了,唐三藏这才发觉自己所言不妥,继而补充道:“要是皇上真要祭拜她,只需刻一个牌匾,上面写着流波姬蔻即可。” 孙儿 回忆往昔,赵清舟真的得叫我一声奶奶。 他小时候我抱过他,甚至连他名字都是我起的。 现在,现在他把我绑着睡在他的旁边,那可真的是大逆不道。 还用这么紧的捆妖锁把我栓的严严实实! 我瞪他,瞪他,趁他没醒使劲的瞪他。 不想下一秒他就睁开了眼,一边把塞在我嘴里的破布条取了出去,一边问:“你在咕咕叽叽的说些什么?” 我赔笑,呵,可不能说实话。 于是十分狗腿的说,“我在想您醒了没,醒了我替你来更衣。” 他一笑,有些夺了一旁盆景桃花的艳绝,问:“你不是我奶奶了?” “不是,从来不是。” “你是谁奶奶。” “你是我奶奶,不,你是我爷爷。”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满意的撑起胳膊,丝滑的衣袍往下跑路,只见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映入眼前,比我瞧过那些自谓女妖精的要好太多。 “看够了吗?” 他皱眉伸手将领口整好,我撇嘴,转开视线,咕哝着:“藏什么,我又不是没有。” 可惜他耳朵尖的很,一个大力把我扯到他的跟前:“你又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哈,好吧,看你眉毛黑又浓,嘴唇红又薄,多成也是个小人,老身也不和你计较。 “老身说,你将老身弄疼了。” 我索性任由着他抓着我的衣襟,反正现在都是男的,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还是有,怎么说,我都不亏。 他冷笑一声,一双浸着冰水的桃花眼透着戏谑:“你个太监莫不是不知道早上该做什么,难道还有我来教你?” 说实话,还真不知道。在流波山上我一醒左右小儿都将毛巾羊毛刷准备好了,再不济也有侍女替我沐浴更衣。 而他要我服侍他,莫不是也要我替他沐浴更衣? 这委实…… 有点儿折煞老身的脸面。 可是嘛,老身对于他都老了,他差不多是我的孙儿,奶奶给孙儿洗澡,不违伦理吧。 想罢,我施施然从床榻上爬起来,搓搓手,走到他的身后,见他双臂张开,等着我为他更衣,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下不了手。 要是唐三藏看到我这副样子肯定要笑话我的吧? “怎么,还要我教你。” 他神色一凛,还真有皇室的威严。 都到此了,我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我一边暗示着自己只当是看了唐三藏的裸体,一边麻利的替他更衣。 肌肤白皙滑嫩有光泽,秀发乌黑无头屑,壮士,你这一定用的是飘柔洗护系列的吧? 可惜这个笑话不好笑。他一边要我替他更衣,一边将身上最后的一层衣服牢牢的捂住。 我扯,扯不动,一双圆眼瞪着他:不是你叫我更衣的么? 他愕然,额角的筋直抽,一双手严严实实的捂住自己的胸膛:“你要作甚?” “脱衣服啊,不脱衣怎么洗浴?” “流氓!”他大力将我推开,我朝后蹦了几步:“你说叫我替你更衣洗漱的!” 他不理我,窸窸窣窣的自己将衣服穿戴好,系着腰带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止得住:“禽兽。” 禽兽?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像么,我多无辜啊,都按着他的意思做了,还要叫我禽兽? 哪有这么善良高雅任劳任怨的禽兽? 他乱七八糟的将腰带随便系系,大步从我面前走过,将门一开作势要唤其他的侍女给他穿戴。 可是大哥,你捆妖锁还没给我解开,要是他们看到我在这五花大绑的不会把我当刺客抓走? 好吧,退一万步说吧,即使我长得像好人,可是宫里多了个人怎么也不会善始善终吧。 所以我蹦了过去,用脑袋去撞他。 这一撞就坏了事。 他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在他身后偷袭他,我猛地一撞过去,他一个趔趄和我一同倒在地上。 姿势嘛。 颇为不雅,颇为暧昧。 所以当小宫女们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亲爱的太子殿下被一个小太监压在地上,□□之,做不可说描述的事情之。 天知道我有多无辜。 赵清舟恼怒地把我一把推开,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垂着头看似老实,实则内里不知想了多少男男断袖火花的事情的小宫女说:“今天的事儿谁都不准说不出去。” 小宫女诚恍诚然,挤吧挤吧眼就小遁着跑开了。 经过今天这事儿,我觉得赵清舟和我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毕竟没有人喜欢被人传出断袖不是。 而且还是下面那个。 赵清舟是中原皇帝唯一的皇子,住的地方必然是顶好顶好的,只见东宫之中,环廊相抱,花枝交映,左有假山青竹,右有小舟池塘,又恰逢下了雨,我被吊在房梁上,见这水光潋滟的好风光,着实觉得心仪极了。 要是他将我从这房梁之上放下来就更好了。 他坐在层层青纱后,案头上搁着厚厚一摞的文书,我悄悄窥了一眼,就觉得无趣累极的很,可他偏偏在那坐了不知多久。 直到日头从东移到西,我才听见木椅推动的声音。 果不其然,他掀开青纱,站在那抬着头望着我:“姬蔻觉得吊在上方如何?” 我像只大虫一样吊在上面,说话时委实不易,还得担心口水从嘴角溢出,于是叹了口气放低身段说道:“不好,你快把老身放下来。” 看着我这幅萎靡的样子,他的心情不错,从腰间摸了个小刀将吊着我的那根绳子割了开来。 噗通一声,我落到灰蓬蓬的地面小心站起,左右捏捏酸肿的胳膊。 自我化形以来除了被那城府极深的唐三藏坑过,还真没栽过别的跟头。 他今日穿着一身盘旋着一条威严的金龙的玄色金线滚边的袍子,黑而密的头发被白玉冠一丝不苟的束在身后,见我狼狈之极,心情极好,慢悠悠的又坐回案头重新看那些文书。 你说跑? 我也想跑,可这捆妖锁被他隐了去,虽不限制我的行为,可我浑身的法力竟是一点儿也使不出。 至于他会这点儿法术,我想这八成是那唐三藏教的,毕竟这四海八荒之内,知道我是山魅的人多,可他们顶多叫我一声妖怪。 唯有那挨千刀的唐三藏才会唤我一声“姬蔻。” 原本我想着心仪的情郎得知道我的闺名,这才告诉了他去,哪成想他转身就把我卖掉,竟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我的小干孙儿。 想想真是觉得憋屈的很。 见我站在案头前橡根木头桩子似得,他难得将他那双桃花眼移到我的脸上,可手中的事半点不误:“去,给我沏杯茶。” “哪?”我左右瞧瞧,着实不知道这男人香闺的摆放规律,他又大驾般的瞥了我一眼,指了指东南角的旯旮。 我一回头,见那乌黑的小榻上器具一应俱全。 “记得,茶我要喝白茶,要不冷不热不烫嘴最好。” 我一边捧起那茶具把玩,一边揶揄:“老身怎么知道茶烫不烫嘴?” 他神色淡淡:“你尝过不就知道了。” 我手一紧,差点捏碎了手中上好的骨瓷茶杯。 我这孙子,说我流氓,说我禽兽。 殊不知他这人比禽兽更禽兽,简直卑劣的令人发指。 “怎么?”他丝毫没觉得他说这话有些不妥。 “没什么,老身只觉得太子只要不嫌弃老身的口水就行了。” 我撇眼,见他那张麻将脸没有丝毫变化,我觉得无趣,只能替他将茶沏了便是了。 说起沏茶,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 我山魅姬蔻文不及文曲星,武不如天上任何的一个神仙,看似废柴,实则废柴,在六界中常常被当做吉祥物的人物,唯有沏茶这门手艺拿的出手。 想当年,我醉酒之后将那唐三藏抢到我的流波山上,他瞧不上我做的任何,唯有这茶勉勉强强的入了他眼。 那夜月将圆不圆,唐三藏一身绛红□□端坐在蒲团上,我将白茶用泉水冷浸一次后,再用历年从红梅上收集上的清露煮过些许,待茶水将凉不凉时再摆进一枚青梅。 只可惜,那夜的茶好,他也是瞧了一眼,并没有尝过一口。 唉!我果真是老了,见了故人总喜欢忆起往昔了。 但现在这里红炉小灶也没有,冷梅清露也没有,而这喝茶的人也多半不识我这番手艺,所以也就随便沏沏罢了。 我端着茶,咯噔一声搁到他跟前。 他可没想到我沏茶的功夫这么快,颇有些惊讶的从文书中抬起头,浅浅的扫了一眼:“这是你沏的茶?” 哟呵!能喝到我沏的茶本来就是他修来的福气了,难道他还敢嫌弃? 我筛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说,“平生只会量人短,何不回头把自量?” 他轻笑,如流水的月华泄下,“我短或是长,你自己试过不就知道了。” 这人,真是没个正经的样子。 只见赵清舟将宣笔轻搁笔山上,端起那寒碜的茶水,凑近鼻尖:“这茶煮的不好,不是茶或水的缘故,只是这沏茶的人没有心思。” 我哼了一声,并不介意,说道:“老身原本对于茶水没什么研究。” 他颇有意味的望了我一眼,走到那旮旯处,修长的手指捏起茶匙,将白茶倒入紫砂茶壶,又倒过水,折腾过了一段时间,将那茶水端了过来。 “你尝尝。”他一手端茶杯底座,一手轻轻用碗盖拨了拨,“这是年前宫中御花园红梅上的雪水。” 我一愣,将茶水接过,无头无脑说了句:“没想到你这样的忙人还有闲情雅致捣鼓这些。” 他笑笑,捋捋黑袍的褶皱,落座我的旁边,把目光锁在我的身上,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撇过头,揭起碗盖,只见那清泱泱的茶水中间一颗青梅浮浮沉沉,我大惊,竟不知他一介凡人连我的喜好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猛然一瞟,他连抿嘴笑的样子都和三藏一模一样,脑海里瞬间噼里啪啦炸了个精明,捏紧杯沿问:“你是谁?” 他见我慌慌张张,连茶水浸湿了衣襟都不知,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替我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你还是像从前那般毛躁。” “你……你……” “从前我嫌清露太奢,青梅太涩,这么多年后才发现唯有你煮的白茶最合我的心意。姬蔻,我很想你。” 回府 曾几何时,我在梦中无数次设想了我们相遇的场景,彼时他是佛,我仍旧是山魅,他站在高处不屑俯视,我站在低洼勉力抬头,中间隔着的是一条鸿沟,他不愿过来,而我过不去。 哪想到现今他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玄衣长发,那时不屑喝的茶今日亲手为我沏泡,让我怎能不喜。 我呆了很久,似在考虑事情的真实性,不动声色问他:“那日我将你拐到流波山,想必是那晚的不自重,误了你成佛。” 赵清舟将那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握住我,亦如握住了我噗通越跳越快的心脏:“我很后悔,那晚我没有顺了你的意。” 我脑海中的弦崩了,像有汹涌大潮将我吞没。 这些年来,我想他,怨他,痴他,嗔他,唯唯不敢忘记他。 赵清舟的手负在我的眼眶上,轻轻地抹去泪:“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喜欢哭。” 我手足无措的捏开他的手,大力擦过面颊,否认道:“我没有。” “你一定过得不好,没有从前爱笑,而今说话也老里老气的。”他抱住我,微微弯下腰,下巴轻轻的贴在我的锁骨上:“这一次我等到你了,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我爱过他,亦恨过他,可我恨他是因为我爱他,如今没了桎梏,他又在我的身边,我怎能不喜。 原本是件挺高兴的事,可我的眼泪偏生止不住的流,鼻子像塞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我捏住他的衣袂,生怕他像那年一样从我手中溜了去:“你不去取经了?佛祖不怪你?” 他的身体兀地一僵,我生怕他跑了,环过手将他抱得紧紧地:“要是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忽然噗呲一笑化解了僵局:“我不走了,就算是有天王老子扯我回去我也不走。” “对!我们还要生娃娃,你俊我美,我们生的孩子顶是最美最美的。” 赵清舟一手揽着我,一手轻轻勾弄我的头发,笑的叵测难辨:“就这样让我没名没分的跟了你?” 我扣扣脑袋,想,也是,唐三藏这么有骨气的人,肯定不愿被别人叫作妖精的小白脸,可是我也不愿和他去西天,那边佛经畅行,我听得脑门子直晕,要是他愿意和我回流波山就好了。 像是应和我所想的,他说,“姬蔻,你去哪,我就去哪。” 简直在做梦一样,我大喜,跳着环着他的脖子,鼻尖抵着他的下巴,小心翼翼道:“真的?” “清舟绝无假话。” “好,我们回流波山成亲。” 流波山虽一无山神,二无仙门坐踏,整个山峦中法力最高的就是被流波山孕育的我而已。其他小妖均是沾染了我的灵气,慢慢修成人形,和我一样也没什么抱负,整日吃吃喝喝,过得逍遥痛快。 没想到这短短一日我就带着我日日念着的情郎回了山,邀了他做我的山夫人,这怎能让我不喜? 回山途中,赵清舟从墟鼎里掏出太阿剑御剑飞行。我惊讶,蹲在剑上抬头问他:“你们做和尚的还要带剑么?” 云端上,日头尤为强烈,他低头嘴角被鼻峰的阴影掩过一半:“人世险恶,不得不防。” 也对,不像咋们流波山,一没钱,二没神器,每当神魔大战之时,又是双方必弃之地,安稳久了我还当真不知外界已然乱到这种地步了,连和尚都不放过。 我起身,捶捶酸胀的腿,抱住他:“以后你留在流波山就好了,我们流波山安全的很。” 他摸着我头的手顿了一下,许久,才淡淡的说“好。” 流波山安稳久了连个门禁都没有,高高的拱门后就是通往山府的长阶。 一路被赵清舟牵着走上去,只见小妖们懒散的睡在长阶的周边,我怪不好意思的掩过他的眼睛说:“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他们平时,平时,也还是很勤劳的……”越往后说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赵清舟拉下我的手,不徐不疾的说:“闲散一点儿也好,总是过得那样匆匆忙忙也没个意思。” 我舒了口大气,生怕他觉得我管教无方,于是赶忙将话头扯了开去:“你别看我们流波山小,但以前这也算是一座仙山。” 赵清舟定下步子,移睛环顾了一圈示意我接着向下说。 我极有面子的背着手走在他的前方:“以前啊,咋们流波山可是和蓬莱、昆仑齐名并价,只不过上万年前咋们流波山发生了一件事后,就从神山之中湮灭了。” 长阶踏完,我和赵清舟走到山府前。 巍峨的山岚中,座跨宏伟的山府,山间多是清流急湍,偶有小鹿探出灵动的眼睛。 我向前探手,腕间灵气萦绕成一条银带朝着门缝一钻,门扉“咔”的一声就开了。 我拉着他的手跨过青石门槛,没想到他的黑袍拂过门槛,可他人定在那儿。 他的手依旧温热,可面孔的棱角刚硬了许多,见我皱着眉,他不动声色的勾了唇角:“你还没说这流波山为何从神山之中湮灭了。” 我一楞,不想他连性子也转了,从前只是我说,他坐在那一声不吭人在那,心思不知游荡在何处。 现在好了,他不仅听,还想更了解我。 不论怎么说,也是好的。 我进了山府,拿过小妖手里的蜡烛将府中的每个犄角旮旯都照的通亮通亮的,“神山之所以是神山是因为它有灵气,蓬莱、昆仑莫过于此。可上万年前流波山所有的灵气慢慢趋于混沌,千年之前那团灵气开始有了灵识。” 当我将最后一根蜡烛点好后,他正亦步亦趋跟在我的身后。 “而你,就是那团灵气对不对?” 我笑笑,没有否认,“不然我如何说流波山是我,我就是流波山呢?” 我这个人比较喜好奢靡,不像其他山魅那般,挖个洞穴便成了府邸。流波山的山府是用关押孙猴子的五指山山石建造的,坚强不催,府邸长有八丈,宽有八丈,高有八丈,屋舍内台架,勾式均是抹上釉彩的青铜,桌椅不是沉香木不要,饮茶瓷器不是世间罕物不用。 就连看惯天界奢靡的孙猴子来到我这儿,也咋舌道:“等老孙取过西经之后,也如姬蔻这般建造一间这样的府邸。” 我那时搅着帕子担心的要死,唐三藏来我这好几天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左右小儿替我出主意:“高僧不比凡人,怕是咋们流波山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 急上心头的我病急乱投医,偏信话本子里所说的“圣人非竹实不食,非澧泉不饮。” 捏了诀去蛮荒去和那凤凰抢吃食,好不容易拿回来了,哪知他看都不看一眼。 孙猴子来了,唐三藏睁了眼,唇上白皮起了一层也没看向一旁的我,依旧拨动着禅珠,从蒲团上起身就走了。 我捧着竹实澧泉,看着他绛红的□□远了,喊道:“三藏要不吃了再走。” 风向前吹过他的□□,似我般卑微的挽留,可他只是脚尖顿顿,连声道别都没和我说。 连孙猴子看着都觉得心寒:“说我老孙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可我师傅却更像块石头捂都捂不热,姬蔻,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单栽在这和尚的身上。” 可我没想到他心中有我的。 只要他愿意回头找我,我就觉得够了。 府邸建的太高,即使全点了蜡烛,整个大厅依旧隐隐绰绰像是笼罩在夜里。 我拉着赵清舟的手走上王座。汉白玉石的台阶雕刻着古朴的花纹,踩在脚下,第一次感到一种踏实和满足。 鎏金的王座上垫着凰绒的垫子,我赶紧拍了拍灰让他坐着,生怕他累了。 没想到他比我更急迫,一手紧握我的手,我唔的一声示意疼了,他才后知觉的松开:“不要……不要这样客气。” 好吧,我生怕委屈了他,可他不介意我就放心了。 他站在王座前俯视这个府邸,山府的门大大的开着,从这也可以看到山中飞过的仙鹤。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总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他淡漠像个佛,如今他满布尘世烟尘之气,可相对于以前,更加的琢磨不透了。 直到站了好一会,他才伸手将我微凉的手握住:“我想去你的寝殿看一会儿。” 我有些别扭的侧过身子,话本子也是这样写的,俊俏小书生往往说要去小姐的房间里看,多半是要发生些难以描述的事,而我千余年来从未开过荤,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又让人紧张,又让人心痒难耐。 可我又想要是他看见我的房里全是他的画像怎么办,会不会觉得我太轻浮,可他背手而立,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眼里全是戏谑,好像再对我说,我早就看透你了。 反正对他而言我还有什么脸面,出尔反尔的事我做的多了,再多一两件丑事又怎样? 我的寝宫相对于府邸而言便简单多了,老实说,我是个很容易孤单的人,偌大的房间我连寒灯滴蜡声都感到害怕,因此哪怕我的宫殿再大,我最爱的还是流波山山顶那个小小的茅草房。 沿山间小路蜿蜒而上,去了门禁,再走不上百步就到了我的寝宫。 小小的茅屋旁长着一颗参天的梨花树,此时正值梨花盛开,洁白重叠的花瓣满铺了一地,树下有一小塌,放着一壶清酒,酒下压着一卷画。 赵清舟推开小门,迎面吹过一树的梨花,我赶紧捂住眼睛生怕迷了眼,可就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见他将那画卷拿起来了,懒散的捏着卷末的一头,笑着说:“你画的是唐三藏?” 呵,画你又怎么啦,我还要睡你呢。 我伸手去夺,他将它举得更高,我拽着他的袖子伸手去够,却听见他云淡风情的说了句:“我不喜欢□□,你给我重新画一张?” 哼,现在你也知道□□丑了,我一把夺过,使着性子说:“你现在可知你穿着□□多丑了,从前说你你还不信。” 赵清舟眯着眼,“现在我央你替我画张相都不愿意了?” 当然,诚恍诚然。 说罢,他就为我取来纸笔,坐在榻上,弯眼:“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了。” 我接过纸笔,竟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抖,我抬头瞧了他一眼,生怕他反悔,不料他坦荡的坐在那,轻轻地捋顺那几根调皮的乌发。 梨花树下,公子长发,玄衣坐塌。 此时此景,美如画卷。 可偏生我觉得鼻尖发痒,伸手一探,红润润的一滩血。 溴大了,我从榻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生怕他瞧见我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捂着鼻子就要外遁,没想到他却一手将我揽了去。 “你流血了。”他发出轻笑,鼻间喷出的气息更使我无措。 “都要成亲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我使劲的捂住鼻子,可血仍流不止,赵清舟一边掏出帕子,一边将我的扳了开去:“我替你擦擦。要不然我的小姑娘都快成一只花猫了。” 我还小姑娘,我瞪眼,我都快成老太婆了。 “恩。”他像是知道我心所想,和我十指紧扣,“就算你是老姑娘你也逃不了了。” □□ 整个流波山上都知道他们千年难开一朵桃花的山主要成亲了。 众妖都替他们的山主高兴。 遥想当年,山主为了只死秃子要死不活的,闹得整个流波山都不安宁。 就连路过流波山近海的商船上的秃子都被山主催生了头发。 小妖甲觉得自己的山主真是好事多磨,激动的拿出小帕子擦了擦眼泪:“山主成婚后就不会再喝酒了吧。” 这只小妖是只鲤鱼精,生而无发,每当经过山府时,都会被山主无情带着刁钻的眼神扫过,导致他年过中年,光溜溜的脑袋上终于生了头发。 小妖乙又开心也有点儿伤心,他以为山主被那秃驴唐三藏伤害后,终会看到他的好,最终迎娶山主,走上人生的顶峰。 没想到才过几日,山主已然有了山夫人。 这叫他怎能不难过。 再一抬眼,山府之中红绸遍布,一条长长的红毯铺满长阶,明日便是山主成亲之日了。 我还是第一次成亲,所以入夜我看着窗轩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眠。 没想到没睡的还有赵清舟,他已然换了白衣,黑而浓密的头发散在身后,我看他踱到门扉,连忙扯了被子将脸捂了进去。 他轻笑,背着手说:“我原有佳话要对佳人说,既然佳人入睡了那我就走了。” 说罢,便转身要离去。 他这人,怎么会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思? 我翻了被子,光着脚从床上跑了下来,推开门,拉住他:“你来都来了。” 他扯了扯被我抓住的袖子,满不在意:“不是睡了吗?” 下一秒,见我光着的叫硌在青石板上,一个搂抱把我掂了起来,脚下一暖,原是他怕我凉,将脚放到他的鞋上:“晚上这么冷,着凉了不好。” 我从前可不知他怎么这么会说情话,可逆了天意,成了凡人这几十年总会让他的性子有所变化。我低着头可仍然感受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心里也涌着浪潮,用着袖子将他的眼睛捂了。 “你捂着我的眼睛干嘛?” “你……你看的令我心慌。” 他噗呲一声笑出声,用鼻尖在我的手心蹭了蹭,像猫一样,我的手向后退,他也一直贴过来。 “明日,明日我们便要成亲了。” “恩。”这个夜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形容出我的兴奋,我的不安。 “你这辈子要记得,你的相公是赵清舟,不叫唐三藏。” “恩。” “姬蔻?”他似是比我更不安,甚至有些焦躁,环住我的胳膊渐渐收紧。 “嗯?” “不要忘了我。” “不会,永远不会。” 我一直记着这个人,从我的情窦初开,到十里红妆,都在我的生命中。 夜深了,赵清舟回了房间,而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总觉得心晃晃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但一想哪个少女成亲不会紧张,想罢也就释然了。 春日的梨花落了一地,窗轩开着,风一吹,大片落到了我的脸上。 而我却闻到了梵香,像一根绵延不断的丝,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我睁眼一看,却发现自己在一片缥缈的混沌之中,什么都没有,不知走了多远,才微微瞟见一抹绛红□□。 “三藏。”我叫他。 他前行的步子终于停下,回过头悲悯的看着我。 我提起的步子顿了顿,不知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神情望着我,可我依旧没有停下步伐,走到他的跟前,扯了他的□□问:“你怎么会在这?” 他垂头将目光锁在我的手上,摇摇头,扯开我抓紧的手说:“姬蔻,这都是孽债。” “我不懂。”我歪着脑袋,不知这男人的心怎生变得这么快,前一秒与我耳鬓厮磨,下一秒就和我恩段欲绝。 “姬蔻。”他怜悯的望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倏尔转过身,决然的离开。 “三藏!”我叫他,这次他没有停下,红衣□□摇摇曳曳,消失在虚无之中。 “三藏!”我大叫。 却不想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从床上翻下一看,只见那山府起了火,这个流波山一半燃在火舌里。 我顾不上着衣,冲了出去,拉住一奔走的小妖急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妖脸上烧了个漆黑,长长的衣袖挽的高高的,哭兮兮提着水桶嘶哑道:“山主!” 我左顾右望,唯见一片业火烧红了半边天,木柴烧的噼啪作响,往来人声鼎沸,空气中还弥漫着焦臭之味。 待冲进赵清舟的屋舍,却见床榻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睡卧的痕迹,还未冲出门便又听见“哄”的一声剑鸣。 我脚腕一软。 是太阿剑的声音。 一个捏诀,站在山府前还未稳,就见赵清舟手中长剑自立,一身黑袍在火舌中肆意翻飞。 “清舟。”我还未上前,只见太阿剑发出幽蓝煞气的光,不过须臾,那光所到之处更加大了火势,屋梁塌落,还未逃出来的小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山主。” 已逃离火海的小妖藏在我的身后,我就是再愚钝,也发现了赵清舟的不对,左手捏了个诀将众妖护在身后,左手下翻,化气为剑,凝气而上,将那太阿剑打偏了去。 “清舟,你在做什么?” 太阿剑被打偏,然而剑芒煞气更甚,赵清舟另加一只手握住剑柄,一个剑光向我砍过。 我翻身腾过,砸在地上,还没撑起身子,就听见“铮”的一声剑鸣,太阿剑便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说,镇山石在哪?” 我微微后退,好离了这锋利的剑柄而去,没想到他下手更重,冰凉的剑柄朝着脖颈肌肤一贴,单手一翻,便划开了血迹。 我抬头,只见他周身阴冷晦涩,哪有梦中半分悲悯的神态? 赵清舟原本温润的眼眸变得猩红,穿着一身黑衣宛如从炼狱破劫而来,见我不说,单手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阴狠道:“不要让我问第二次。” 我左手下翻,还未捏诀,就被他用太阿剑将手筋挑断,突如其来的巨疼让我疼的卷起了后背,见我疼的嘶声却不说一句话,便一个猛力将我扔到地上。 “不说,我自有法子让你张嘴。” 赵清舟拖着太阿剑,一个剑气便破开了那结界,左右小妖逃而不急,被他厄喉在掌间,提了过来,将那小妖惶恐的脸对着我:“说,不然我就将他杀了!” “流波山从未有那镇山石。” 赵清舟一挑唇,五指一并,生生掐死了那小妖,浓稠的血洒在我脸上,炽热的快要窒息。 我睁眼,右手凝气为剑,猛然一个深刺扎了过去,还未近他身,只见太阿剑蓝光一闪,缠着我的右臂盘旋而上,我躲避不及,右手经脉竟被粉碎。 我站起身,颓着两只手,见他杀尽了小妖,提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把我踩在脚下。 那孩子不过十岁,我还记得他是一只雀鸟幻形而成,他哭的声音沙哑,赵清舟附在他的耳边说:“快,求你们的山主啊,你看到没,在你们山主的眼里,你们这么多妖的命竟然还不如一块石头。” 小妖抽抽啼啼,煞白的小脸直面赵清舟猩红的眼:“我娘说过,我们要誓死相随山主。” 赵清舟灿然一笑,身上凶煞之气更甚:“好一个誓死相随,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做些什么?” 说罢,指间一紧,我拼力凝起灵气窜进赵清舟的心口顿然一击。 他没想到我还有这个力气,踉跄退了一步,我一个飞诀让佩剑带走小妖,赵清舟见此,戾气更甚,伸手掐了我的脖子提了起来,贴在我的耳边说:“你真以为我是唐三藏不敢杀你对不对?” 骤然失去空气,我的脑海嗡嗡而鸣,又听见这话,只能闭着眼睛摇头。 “你一定很奇怪,要是我不是唐三藏,为何又和他长得一样?” “我告诉你。” 他用那令人窒息的声音吹入我的耳道:“我是唐三藏的魔障,要不是你,他怎么会生魔障,要不是你,我又为何知道有了镇山石我就和你一样能够脱离六道轮回?” 我使劲摇头,根本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他见我泪流满面,怜惜的用舌尖轻轻吻去,用对恋人般低沉的声音说:“要是你再这样倔下去,我保证你这流波山不留一条生灵。” 死又何怖,我死不要紧,可是我舍不得流波山上所有的生灵给我陪葬,要是我说唐三藏在我的生命中是阳光,那这些生灵便是空气。 阳光没了,我可以闭上眼沉睡,空气没了,就连死我也会怪罪自己。 “……你放了他们……我告诉你……” 赵清舟掐着我脖子的手未放,却一个法术将他们扔出了流波山。 “姬蔻,别向我耍花样。” 他终于放开了我,重获空气的我大喘咳嗽,他将那太阿剑竖立在我身边,剑气森然,让我知道,只要我生了要逃的心思,他便立斩我于此。 我早就知道唐三藏对我有绮意,可面对着他的大业,我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所以在二十多年前,我这山魅也应寿归正寝,化了那山风随晨露而去,可他和那孙猴子一同去了炼狱寻了那五指山的镇山石挽了回来。 于此,我便生生世世活在这个世上,不老不死,而他,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徒留我于世间,却又与我永世不见。 孤寂这么多年,我也着实累了,倦了,谁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没有希望的生如同一潭死水,我沉陷在里面也如行尸走肉。 “镇山石在我的心口处,你取了便是。”说完这句话,我疲倦的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赵清舟原本想着姬蔻只是把镇山石藏在某处,可没想到那镇山石不远不近就在她的心口处,又觉得匪夷所思,蹲下身子俯视道:“你撒谎。” “谁会对自己的命撒谎,你扯了我的心肺,便自然知道。” “姬蔻!你别逼我。” “赵清舟……我不曾逼过任何人。” 赵清舟原本就是唐三藏遇见姬蔻产生的畸恋,唐三藏是佛修,越是抗拒姬蔻的吸引,入得魔障便越深,佛祖知后,原是让着魔障入了凡世历练一番,可又没想到和那姬蔻相遇,如此赵清舟得了那镇山石便可脱离六界之外。 又因赵清舟和唐三藏生于一体,唐三藏的佛修有多德高望重,赵清舟的魔修便有多罪孽深重。 赵清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迟疑,愤恨,痴怨,可又奈何不得她。 他探手,触碰在姬蔻心口,他知道这人很脆弱,只要他探手向内,她便在这天地间魂飞魄散。 可他不甘心,这人连死的时候都记着唐三藏,心里哪里有他一丝半毫的位置? 那人的心有多温暖,他也知道这人的心又有多固执。 可此僵局,不破是死局,破了又是死局。 除了破而后立,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当他的手探入我的心脏时,我忽然觉得天地见骤然安静了,我又想起第一次遇见唐三藏。 那年初冬大雪,天地一白,彼时我还是垂髫小儿,与小妖们迷失在西湖湖畔。只见一贵公子锦帽貂裘,拥毳衣炉火,见我独然一身,领我温火饮茶。 那日的白茶青梅格外清爽甘甜,我扯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走,他摸摸我的脑袋,我忽然听见有人唤他:“陈祎。” 唐三藏,从一开始并不叫唐三藏。 可这么多年,只有我还记得他原本是叫陈祎的。 以后,再也没有人了。 三藏入魔 我以为我死了,便化成一阵清风,随着洋流见过三藏后,又飘散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可满鼻腔子的梵香和温暖的怀抱让我不得怀疑,甚至脸上如羽毛般轻柔的触碰也让我恍如梦中。 我听见有人在小声的抽泣,小小的,只是轻微加快了空气的流动。 有一滴温热的泪滴落在我的脸颊,顺势而下,流入嘴间,苦涩的快要哭泣。 我轻咳,吐出一滩血水,那人轻轻地为我拍动背脊,我眯着眼,只见那绛红的□□格外的刺眼。 “你来了?”我的心原本就被赵清舟撕开了一道口子,话只说得了一句,便又想咳又要喘。 唐三藏拥着我,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我来晚了。” 我的手冰凉,他原是想用他的手替我温温,片刻之后才发现他的手比我更凉。 他将手在嘴间哈了口气又来温我,我索性将他一根指头握着,“我就知道没有那么好的事,二十多年前我将你绑了来成亲你都不应,如今你怎么会这么容易便找了我来。” 他摇头,闭着眼睛,一颗清泪又落了下来。 孙猴子拿着金箍棒和那赵清舟一边斗,一边骂道:“我说,姬蔻,俺老孙才不见你多少时日,你便把自己整进了黄土?” 我转过头,向他道歉:“对不起。” 孙猴子听后怒意更甚:“你说了,等俺老孙西天取经之后教俺老孙造个大宅子,如今话还没应,就要毁约不成?我看你敢死,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从俺老孙这勾了命去!” 我轻笑,刚应了个好,心口猛然一凸,吐了一口血在三藏的□□上,绛红的□□湿润了一片,我勉力撑起身子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不想越擦越脏。 唐三藏紧紧地抱着我,十指紧扣着我的手:“姬蔻,你别动,以前我和悟空将你救回来了,这次也会。” “然后你再让我孤零零的活着?”我拼力的抬起手,还没替他擦泪,便又垂了下去:“三藏,如此活着真的很累,我不知我有什么盼头。你不如放我去了,如此你成你的佛,我过我的奈何桥?” “没了你,成佛又何如?” “三藏。” “生你百般为虚妄,我唐三藏错了一世,负了你一世,若成佛必要诛心催肠,我这佛成的有何意义?” 我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呼吸,能听见他说这一句话,便觉得值了。 看话本子里老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本是个自私自利之人,可在这弥留之际,我忽然醍醐灌顶,我爱他,可爱的局限,爱的私利,他有天命,而我只是茫茫红尘一个过客,就因为我的死,让他伤心,让他痛苦,实属不是我的本意。 我终于做了这么多年胆子最大的事儿,我揽着他的脖子,轻轻地贴着他的薄唇,用了我此生最大的力气说道:“三藏,忘了我。” 我不知道我的这句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在他的心中来回割补,我只想着,要是我从未来过,要是我从未遇见过他,那么他,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伤心。 我本是风,生于风,逝于风,从此以后,只要三藏不管行在哪里,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为色。 而我,会永远的陪着他。 孙悟空正要伏住赵清舟,忽的听闻一阵悲怆的哭声,回头一看,师傅怀里的姬蔻已慢慢消散成溶溶荧光,散于夜空。 他从未看过如此失态的师傅,跪在地上,拼了全力想要抓住那丝丝的光亮,却留不下一丝半许。 赵清舟也惶惶如失魂般,喃喃道:“她死了?” 手中的太阿剑落在地上哐啷一声,他半跪在地上,涕泗纵横,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再问别人:“她是山魅怎么会死?” 唐三藏闻声才如失魂般跄踉地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赵清舟。 他知道自己对姬蔻有魔障,可他忍着,越是忍着,魔障越是填充在他的心里,直到有一天佛祖将那魔障化形投到了那皇家去。 那夜他受皇帝之邀,来替难产的皇后诵经,说实话这魔障是生是死他并没有半点怜悯,只当他抬头便见那青衣少女撑着脑袋望着他:“三藏,你在作甚?” 他心间一软,只知魔障去了,与她做个朋友,便笑着邀她帮个忙。 少女言笑晏晏,跳到他的跟前谈条件:“我帮了你,那你也得帮我个忙。” 鬼使神差的唐三藏点了头,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可正当入了院子,看见佛祖那张悲悯的面孔,他的心猛然一震。 他心性不纯,魔障也去了,可他依旧关注着姬蔻。 所以他又诚恍诚然的远离姬蔻。 那夜姬蔻难过的快要哭了,可还是没当着他面哭,尤是生气,也不舍不得不理他。 谁都不知道那夜有多亮,凌霄花铺了一地,他看着日从东起,光耀大地。 他望着赵清舟,见他涕泗横流,忽的觉得愤怒,要不是他,姬蔻怎么会死,要不是他,姬蔻指不定还好好地活着,或许贪杯,或许在凡间瞧上了另一个美人。 而不是如这般,在这微凉的夜永远消散在世间。 姬蔻怕冷,是真的怕冷,不知怎的,他想到姬蔻幼时迷路在西湖湖畔,那日她戴着白狐狸耳套,像个团子一样乖乖的望着他。 那般纯洁,那般善良。 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她了。 所以,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佛说,要他灭了魔障,他灭了,要他绝了欲望,他也不敢碰了,可他都按佛说的做了,姬蔻依旧死了。 死在了他的魔障下。 死在他信任的佛祖手上。 赵清舟见他提起太阿剑扯了嘴撕心裂肺的笑了起来:“你要杀我,就算杀了我取回镇山石也救不回姬蔻回来。” 孙悟空万万没想到唐三藏为了姬蔻可以做到这步。 杀人,在佛教中是破了五戒,别说取经了,连当僧人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一把握住欲行的太阿剑,劝慰道:“师傅,你当真要毁了成佛之路。” “姬蔻死了,我成佛有何意思。” 赵清舟听闻,嗤笑一声:“姬蔻到死之前才知道我不是你,她想了你一世,到死也是死在你的手上!” 唐三藏额头青筋遍布,生生掰开孙悟空拦阻的手,喝到:“悟空,今日之仇我必报,要是神来阻我,便杀神,佛来阻我,便杀佛。” “师傅!” 赵清舟先被孙悟空打了就快半死,如今见姬蔻死了,心也去了一半,如今唐三藏说要杀他,根本连躲得心思都没了,淡笑道:“唐三藏今日你纵使杀了我,也换不回姬蔻,不如你我二人合体,入了魔道,我有镇山石,你有佛修,我们不急找不到姬蔻。” 唐三藏神色一凛,似在考虑。 孙悟空大惊,这赵清舟生生的要把师傅堕入魔道,他大急拉着唐三藏“师傅,不可!” “只要能救姬蔻,入魔又算的了什么?” 唐三藏用着太阿剑逼退孙悟空,提着赵清舟的衣领冷然道:“如何入魔。” 赵清舟勾着薄唇,阴柔道:“我本是你,引了我进去,你自然成魔。” “果真?” “我虽是你的魔障,可你别忘了,我是为了谁而生的,没了姬蔻,我比你更活不下去。” “好!” “师傅!……” 太阿剑蓝光一闪,天地只见煞气直冲云端,流波山外海涛丈达十丈,轰隆一声,撞得流波山沙飞石走,待孙悟空回过头来,太阿剑一端没入唐三藏的胸膛,一端没入赵清舟的心脏。 “如此,世间再无高僧玄奘,再无凡人赵清舟。” 姬蔻,我来找你。 一世 我不知在这混沌的世间飘荡了多久,我亦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飘过戏园子时,见那宁采臣和小倩情路多舛,小倩长长的头发,穿着一身白衣,和我如出一般,又见她从戏园的这头飘到那头,我便以为咋们都是同类。 施施然想过去打个招呼,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柔荑温热热,在她一旁说话她也不理睬。 我以为她也是鬼,可惜她不是。 夜乌漆漆,寒更从远方传来,我坐在城头上见清雾淡淡由地面升起,一黑一白男子牵着铁链从混沌踏雾而来,沉重的铁链声刺啦啦的在地上滑行,两端捆着均是身穿白衣的人。 我听见有人在哭,溜了过去但见他们神情木讷,眼神混沌,全然一副神志未开的样子。 那这是谁在哭? 我抬头望去,只见黄铜纸钱沿着天际撒了一地,被他们踩在地下,风一过,又飘荡在这世间。 我不知黑白无常为何不将我抓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入了地府,见那荧蓝的阴火从地面蹿出,烫的他们的脚都起泡流脓,可他们依旧没有表情。 难道成鬼之后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吗? 可我怕痛,阴火刚从我的脚边一窜,我就捂着自己的脚飘了过去落在煞红的曼珠沙华上。 “把这批新鬼送入轮回,咋们就可以清净一番了。”我瞧了过去,原是那个穿白衣的无常说道。 黑无常接过孟婆递来的酒水,叹了一口气说:“哪能,那个魔君不走,地府哪会有安宁的一天?” “他还没走?”白无常有些震惊,连垂出来的长舌都抖了三抖。 “那魔君原是西天如来坐下弟子,为了一个女人,入了魔,而今上至黄泉碧落,下至忘川奈何均未寻找她的踪迹。” “那女子既不入轮回,那便是魂飞魄散了。” “可不是?后土大帝也知这个理,可谁敢和那魔君说?只任着他们去找了,别将地府闹得个天翻地覆便成了。” “如此看来那魔君也是个痴情种子。” 我抱着腿见他们讲了一个又一个八卦,又见他们一碗一碗的喝着孟婆的酒水,竟也觉得渴了。 可我是万万不能去找他们讨了酒水去吃,四处环顾了一周,只见长满曼珠沙华的那边,一条弯而绵延的河水静静流淌。 我松开腿,踩过一颗又一颗的曼珠沙华,一脚踩下去,花汁迸射,沙沙作响。那泱泱的河水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我顺着它的尽头望去,直觉得这地府孤寂至及,昏黑至极,也不知那魔君怎生忍了寂寞的。 河水比我想的要更清澈,没有话本子里说的有人骨头,我伸手去捞,去发现那水静静的躺在手中,我凑近眼睛去看,溶溶的不知沁入了谁的记忆。 将那河水饮入,只觉清爽至极,浑身舒爽,轻飘飘的再无凡世牵挂,再饮了一口,我竟不知自己为何要喝这河水了。 也罢,反正只身一人,了无牵挂。 在河边蹲了一会,眼见着那奈何桥人头攒攒,我原是个爱热闹的人,便也捏了个诀去凑热闹。 长长的队伍排满了要去投胎的鬼魂,不似先来的那般木讷,他们喝过孟婆汤后,眼珠如初生婴儿一般明亮,我捧着其中一个鬼的脑袋细细去看,只见那眼明亮却是明亮,但又空洞至极。 队伍又要向前,我连忙退到一旁,眼见着他们要入了轮回,便听到黑无常半带着哭腔说道:“魔君,那人真的不再这里。” 魔君? 我回头,想要瞧瞧这连后土大帝都要害怕的人物。人群倏尔一阵波动,只见一位华发绛衣的男子掰着人群一个个细细的凝视。 我细细打量着他,心里想着这位魔君还真是顶美的人物,一颗血红的朱砂点在眉心,生生的将那古朴飘逸的姿态染了个七八分妖媚之色。 “魔君,您也听过大帝说过的,姬姑娘本是山魅,原不在六界轮回之类,又怎会来这地府之中?” “我找找,万一她在这儿。” 那位魔君不到黄河心不死,生怕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一个捏诀,将前面准备入轮回的鬼魂拦了下来。 “魔君,使不得,这可把时辰误了,小的们担不起啊!” 我猜那黑无常八成要哭了,可这魔君仍没有停手的打算,只见他红袖一翻,一阵疾风簌簌而来,吹开那些鬼魂的敷在脸前的头发。 绛衣从我眼前飞过,不知为何,我伸手握住那不断溜走的衣袖,使了个诀,与他并驾齐驱。 魔君心神不稳,指骨抖得厉害,再没有发现他瞧见的人后,周身的气势倏尔低迷,说道:“她……没在这” 我在想,她是谁?为何他找了这么久还不出现? 黑无常不敢得罪眼前的人物,恭敬的说道:“魔君,既然你没有找到姬姑娘,我便将他们送入轮回。” 魔君呆愣,好久,才颓然离去。 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几步我也便走几步。 这地府之中一条黄沙路,路边尽是那妖娆的曼珠沙华,刚开始我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但由得这阴火太灼人,我躲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眼前便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 我赶忙追上去,只见那地府邑城外,他坐在酒肆外的凳子上孤身一人饮酒。 那酒想必是极涩的,不然他怎会喝的满眼通红? 往来的鬼差均是看惯了他的这幅样子,见怪不怪,有的还敢和他胆大的开玩笑:“魔君,我新酿了一壶解百愁,要不给您端上来。” 我瞪了那鬼差一眼,也不怕他的客人喝病了,酒入愁肠,真是比那鹤顶红还要毒,这生意人做事真的缺德极了。 “端上来。”我见他气息不稳,赶紧坐在他的对面。 “好嘞。魔君,这酒是那孟婆汤的酒糟子酿的,保证你喝了前事尽忘。” “忘?”他讽刺一笑:“她本就躲起来不愿我找到她,要是我还忘了她,我和她的缘分便真的断了吧?” 我想着那姑娘一定让人不省心,竟让着貌美的男子替她操碎了心肠。 若我是那女子,我会将这位美男藏在自己的府邸之中,献以世间至宝只为夺他一笑,哪能让他伤心至此? “姬蔻?” “恩。” 他出现了幻觉,端着杯子邀着眼前的幻象饮酒。 我一捏诀,将那幻象弹散,移身和他坐在一根板凳上,安静的听他的叨念。 “你还在恨我。” 恨?要是我能被这样美的男子爱上怎么舍得让他伤心难过? “不然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躲着让我找不着你。” 我点了点头,那姑娘一定铁石心肠的很。 “姬蔻,你莫不是真的化成了风?如此……也好,终是我负了你。” 这人酒喝得太多了,絮絮叨叨到了最后连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偶然听见风被利器划破,回头一看原是一个毛头毛脸的和尚。 那和尚极为挺拔,双手抱着根金棒子,看见魔君一人在此饮酒,踢了那凳子坐了下去:“师傅。” “我是魔君。” 毛头和尚叹了口气:“师傅,您疯了这么多年也该疯够了,我原说那赵清舟就是诱你成魔,不然这姬蔻死了这么多年了,您连半点儿影子都没找着?” 魔君饮酒的手顿了一下,怅然道:“我只恨自己悔悟的太晚,负的姬蔻太深。” “师傅。”毛头和尚夺了那魔君的酒杯,我在一旁看着觉得甚为欣慰。“师傅这样找着也不是个事儿,您想想,这世间百般哪里逃得过佛祖的眼睛,反正你如今也成了魔,那西天如来也奈何不了你。” 魔君手腕一松,那搪瓷碗掉在桌子上,我伸手接过,生怕它碰碎在地上。待我抬头,那魔君猛然站起身子,只见他单手结印,一阵红光一闪便上了九重天。 唯有那毛头和尚淡笑一声,说:“我原以为我那师傅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还没想到这么多年姬蔻终是将这块石头给捂热了。” 我点了点头,脑海有一线银光闪过,姬蔻是谁?这名字好生熟悉。 都说那西天如来住在九重天最西边的地方。我捏了诀踏上那飞驰的仙鹤便上了仙界,再往西走但见那宫殿梵音鼎盛,气息空灵洁净,便知是那西天如来所住之地了。 连佛都看不见我,我若无其事的走进大殿,只见那十八罗汉整齐划一的立在魔君的两边。 我细细瞧着,就见那红衣魔君虔诚的跪在佛祖面前:“佛祖,三藏已然违背天命,原是没有什么脸皮来求佛祖,但求佛祖能替我指条明路,了了我这一痴怨。”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见那泪光斑斓,伸了手接下,原来这魔君还有这样痴情的泪。 我将那接过的泪凑近薄唇,吻了去,的确苦涩之极。 一旁的佛音缭绕,只见那佛祖指尖佛珠转动,过了一瞬,他才睁开一双悲悯的眼。 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可他的目光只在我的身上停了须臾,便移到了魔君的身上:“三藏,你可知这世间百般为虚妄,你修炼了这么久不会连这些都堪不破?” “三藏六根不净,莽莽入了红尘,缠绵于情丝之间,实辜负了佛祖厚望,如今一念成魔,只恳请佛祖能告诉我姬蔻究竟在哪?不然三藏就是将这六界翻了个顶朝天也要一了痴怨。” 这魔君却也痴情,我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佛祖叹了口气,答道:“也罢,三藏,这情路我从未挡你,无论你是成佛还是成魔,这本是天命谁也改变不了,然,你与那姬蔻姑娘命里本就无缘,即便她站在你的跟前,你们依旧错过。” “佛祖。”魔君的头磕在头上发出一声轻响,“三藏愿将一世修为来求我和姬蔻一世情缘。” 莫不是看着男痴女怨的事儿多了,佛祖的心也不如从前那般无澜了。他看向我,问道:“他说的,你可听明了?” 我点头。 “他要用一世修为求你一世情缘,姬蔻,你是愿,还是不愿的?” “姬蔻愿意。” 三藏慌乱的从地上站起,焦急地问道:“佛祖,姬蔻她在这里对不对?” 佛祖叹气:“你们原就无缘,不然她在你身边伴了这么久都未察觉?此生你们无缘无份,来世,我且看你们能否将那天命逆改了去。” “三藏,若是来世你与那姬蔻还是无缘,三藏,你还是得走回你原来的路。” “三藏明白,三藏谢佛祖成全。” 莫不是来世我们仍没有缘分,那这永生永世还不如不相遇的好。 不。 我欠了他一世的眼泪,来世我得还给他。 二世 我叫般若,才不过十六的年纪,便已经是个太后了。 话本子里说,宫里的女人要斗尽一生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可不想我刚及笄便开了先例。 那死了原配的皇帝原是要娶了我做皇后的,新婚之夜才挑起我的盖头就吓得一命呜呼了。 恩,忘了说,我是整个大周朝最丑的贵女,但,我娘常跟我说:“般若,你得时时刻刻的记着你爹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司马大将军,在大周你尽管扯横着走。” 我将娘亲话当作至理名言,即使我丑,即使我打扮的土里土气的,可我的身份摆在这,谁还不是得跪在地上叫我一声“娘娘”呢? 这样看着别人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简直是太爽了。 还忘了说,我有个便宜儿子,小我一岁,长得嘛,也还是挺像模像样的。 新婚之夜死了夫君,新娘子一般不会怕个半死么?我这便宜儿子瞧他这老子不爽很久了,当夜就联合我爹将那造反的人给镇压了。 于是,新婚当夜我就从皇后晋升到了太后,整个大周又是扯横了走。 站在这权利的最高处却也无聊,我一皱眉,宫殿里的人便乌压压跪了一地。偶尔我也会找我的便宜儿媳一同赏花,可她怕我。 我站着她不敢坐着,我坐着她就站在我的身后替我锤肩。 如此,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但,现在我找了个新的爱好。 不知是谁在御书房里翻出一个美人的画像,我拿来一看青衣乌发真是梦中情人不二人选。 我再一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圆盆脸,小眼睛,塌鼻子。简直自己看了便要做噩梦。 我招手问问贴身的宫女:“你说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收拾的漂漂亮亮?” 小宫女抖了一抖,又抖了一抖,忙跪在地上磕着响头:“娘娘饶命。” 我就是瞧她盘儿尖的脸,杏仁眼好看的紧,就想取取经罢了,怎么又想要她的命了? 她不说,我这宫里还真没人说了? 我扭过头,还未说一句话,宫殿内黑压压的又跪了一片:“娘娘饶命。” 简直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我一向觉得自己很温顺很好说话,怎生我的宫女们总是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 但,我不会让自己生这种闲气。 他们既然是害怕,我便将他们赶得远远的,自己来收拾罢了。 合上门扉的宫殿昏黑的不行,我点了蜡烛,对着光细细地看着画卷里的美人。 美人就是美人,单单这画年代久远,纸卷已然泛黄,仍可窥见美人的几分姿容。见她一身绿衣天真烂漫,脑后双髻垂髫亦美的让人窒息。 我也将门开了一丝缝,说道:“去,给本宫准备一身绿衣。” 我关上门,伸手将头上花里胡哨的金簪子取了个彻底,又将身上正红色的宫装褪去,只着一件单薄的衾衣。 太后的服装都是宫里规定好了的,衣服颜色主要以正红,玄色,正黄等为主,上面绣着金色凤凰,穿着真是俗气极了。 不多时,小宫女捧来绿色纱裙,我伸手一摸,见那料子是上好的蝉翼纱,便诧异那小气的皇帝怎生大方了?于是试探的问了句:“皇帝宫中又进妃嫔了?” 小宫女替我穿戴整齐,不敢隐瞒:“宫里新来了一位贵妃娘娘,正受宠的紧。” “哦。”我低头将腰带整好,又喊着宫女替我梳个双髻。 “娘娘,奴婢不敢。”她咯噔一声跪在地上。 我从繁复的压腰中抬起头来:“怎么不敢,即使我嫁过人了,我连梳个双髻的权利都没有吗?” 小宫女不说话,我继续引诱她:“你想想,这宫中是那皇帝最大,还是我最大。” 小宫女眼睛眨巴眨巴好久:“太后娘娘最大。” 我翻了个白眼:“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你怕甚?” 小宫女想想却也有道理,这才爽快的把发髻给我梳好。 折腾了好番功夫,我才成功的出了兴庆宫。 作为太后我是大周朝最有权利的人物,可,我还是个寡妇。 当我在御花园遇见那皇帝小儿和众嫔妃时,他吓得扇子都要掉了才诧异道:“母……母后?” “恩,亲孩儿。”我打了个招呼,便示意要出宫。 “母……母后。”那皇帝连连将扇子合了,他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问:“母后……何作此装扮?” 我转了个圈,反问道:“亲孩儿,觉得如何?” 他闭眼,恭维道:“……美。” 我满意的点头,忽的见众嫔妃中有一位也穿着绿衣,不由细细瞧了一眼,但见那美人钟灵敏秀,楚楚动人如出水芙蓉一般。 “那是谁?”我挑了挑下巴。 提及那美人,我的亲孩儿眼眉都温柔了不少:“这是姬蔻,来姬蔻,给母后请安。” “是。”那美人声音也柔柔弱弱的,她上了前来,福了身:“妾身给母后请安。” 我原是要走的,今日宫外戏园子要出新戏。可不知为何看了这美人心性十分不灵。我不叫她起身,她就半蹲在那,悄悄地给我那亲孩儿递了个眼色。 皇帝忙说:“母后可是要出宫看戏。” 我收了眼神,淡淡道:“是。” “那孩儿就不扰母后了。” 这是句赶人的话,我听出来了,可今日不知为何我觉得不爽利的很,于是指了指我那孩儿的宠妃:“她叫姬蔻?” 闻此,那嫔妃惊恐,将优雅的脖颈弯的更低了。 皇帝心疼她,皱着眉头疑道:“母后怎生了?” 我摆手,淡淡道:“只觉得这名字听了不利索罢了,老身这把老骨头被什么冲撞了可不行,这样,你让这妃嫔将名字改了。” “皇上。”姬蔻委委屈屈。 皇帝正左右为难,我接着说:“只要她将那名字改了,我便将她晋为皇贵妃。” “谢太后娘娘。” 姬蔻大喜。 走在路上我也不知今日为何和一个小辈为了这名字见气。 低着头正左右思索着,便听见一男子惊喜道:“姬蔻。” 鬼使神差,我抬起了头。 他前行的步子顿了一瞬,嘴角的轻笑淡了下去:“对不住,认错人了。” 我细细的看着他,眼见着这华发绛衣的男子好像在哪见过。 他与我作别,就要离去,我伸出胳膊将他衣袖轻轻一扯,问道:“公子找的那位小姐可是倾国倾城?” 他大惊,连眉梢都带有喜色,双手捏着我的胳膊问道:“你见过?” 我可不是见过,她还是我的儿媳呢! 虽这公子长得甚合我心,但瞧他这紧张的程度八成是和我那儿媳有啥关系,按着一般的婆婆,定得千方百计阻挠他们相见。 可我一个太后,一个守寡的十六岁太后。 春心难得一荡。 这男人甚合我心,不如抢到宫里做个夫人罢了。 我猥琐招手:“呐,我还真是见过,不如你和我回去?” 许是我的态度太急切,他一皱那好看的眉满是怀疑的望着我。 我再招手,轻声道:“我是好人。” 好吧,他对我更加不屑一顾。 我只能跟他说了实话:“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如今是那皇帝的爱妃,没我,你如何进了那皇宫?” “当真?”闻此,他气势一凛。 我拍头,不知我这张嘴还能讲出什么。 “呐,不瞒你说,我就是那宫中的太后,你央我,央我就把你带进宫。” 他邪魅一笑,拒绝:“我自己可以。” 我大怒,这男人怎么这么单纯不做作呢!我堂堂的太后可是能让人拒绝的?因此我不由分说的抱住他的腿:“求你了,求你就和我回去吧。” 老实说,他是想把我甩开的,尤其是看到我脸上的胭脂蹭到他的绛衣上,我一边挖着鼻孔,一边抱着他的腿:“你要是不这样做,我就把鼻涕擦在你脸上。” “……” 他终于无语的妥协了。 娘曾经说,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哭,哭不行就胡搅蛮缠,自坐上了太后之位,我也问过娘亲,要是我那亲孩儿不听话怎生了得? 娘毕竟是娘,早就将我的出路想好了,要是那皇帝小儿不听话,我只需捂着胸口滚到地上去,再喊上一句:“你……你这孽畜。” 就值得皇帝头疼一回了。 如此,我将此技用到这个美人上。 一边拽着他的袖子,一边忽视他那厌烦的神情:“美人叫什么?” “陈祎。”他的话很简洁。 我继续问:“哦,陈祎啊,你的头发怎生这样白了,是不是操心操多了,等下我给你招几个太医,不若给你瞧瞧。” …… 他的确话少,尤其是对我而言。 回宫的时候,亲孩儿正和众妃们赏花,见我回来的如此的早,疑道:“可是今日的戏不好看。” 戏再好看可是别人的故事,我要的可是自己的幸福。 我将陈祎拉到身边,胡说八道:“这是我认识的天师。” 我瞧瞧,陈祎一副超脱世外拽拽的样子的确有些像神棍。 可惜我乌漆墨黑的扯了好大一个谎,他一见那姬蔻施施然从那石凳上起身,便不管不顾的拉住她的手:“姬蔻?” 皇帝:“……”他是谁? 我:“……”窝草,剧情不应该这样发展。 我极其艰难的扯谎:“他……莫不是姬蔻的哥哥?” 皇帝的脸稍稍红了点儿。 陈祎接着说:“姬蔻我找了你这般年了,此生此世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擦。 皇帝的绿帽子炸了个噼里啪啦。 一双凤眼使劲瞪我。 我……我也极其无辜不是? 只见那姬蔻一边掰开陈祎的手一边说:“公子莫不是认错人了?” 陈祎双手青筋只崩:“我问你,你生于哪?” “流波山。” 流波? 这不也是我的故乡么? “那年佛祖只说你去投胎了,并未告知你会去哪,我在流波山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何不来找我。” 姬蔻勉力瞥头:“公子,奴家真不认识你。” “好,你说不识,我便拉了你去问问那如来,让他将这前生今世捋个清楚。” 我的亲孩儿再也不想带这顶绿帽子,大掌一挥叫了那御林军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我绑起来。” 成然,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就不好了,我一手拦住亲孩儿,一边说:“这位是我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呢,只见那绛衣向着屋檐一跃,几个转身就消失在天际。 “母后!……”我梗着脖子转身,“孤怎么不知你何时有这样的朋友?” 我傻但不残。 活在这深宫中,早已将这皇帝的性子拿捏得一清二楚。 当他自称“孩儿”八成是心有不满却无可奈何,当他称自己为“我”便是心情很不错,倘若他自称为“孤”。 那就说明情况大大的不妙了。 可身为太后不说别的,单这“孝”字皇帝便奈何不了我。 我整整衣襟,对着左右的侍女:“哀家累了。” 侍女福身,并不敢有所动作。 我瞥了那皇帝指骨紧了又松,紧了又松,终而咬牙切齿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送”这一字用得颇为精巧,我扶着额头任由着侍女将我扶了回去。 一来二往,禁足在这兴庆宫里竟不知过了多少天。每日三餐依旧顿顿精致,但不能出宫,待在这却也无聊。 我问过那送餐的小宫女,“皇上这几日心情如何?” 小宫女望着我,欲言又止,不想我那乖儿正立在房外,声如洪钟:“母后,近日孩儿过得十分不快。” 听得我羞愧的将话本子挡着眼睛。 如此,坏了他的好好姻缘,我是连请娘亲说情都不敢,只望他又有了新夫人,好早早将我放了出去。 人一静下来,总喜欢想些别的。那陈祎长得眉清目秀的,姬蔻也生的倾国倾城,要说他们没发生点儿什么,是连宫里的小太监便是不信的。 可惜啊,可惜啊,原本我还想和他来段露水姻缘的,如今,连想都是白想的了。 人思考多了,就容易饿,傍晚我那亲儿来宫里用膳,我正忌着他,不敢多吃,现今还没过夜呢,人就饿了。 “来人。” 我听见有人的衣袂沙沙作响,便接着说道:“给哀家拿盘果子来。” 那人依旧没做声,我侧身伸过手去拿那果子,却没想到我宫里伙食这么好,连宫人生的都如此高了。 我一仰头,便见那绛衣华发的男子站在床榻边。 忙得一个翻身,又惊又讶,又左右瞧瞧,才问:“你怎么过来了,姬蔻呢?” 几日不见,他的气势低迷,下巴满是胡茬,我一边啃着果子打了个黄腔:“这几日累坏啦?” 他不理我,自顾自的将那果盘搁在桌上,咯噔一声,倒是把我惊着了。 “这……这是怎么了。” 他坐在那,一言不发,唯有一双猩红的眼望着我。 我并拢腿,从床榻上下来,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你怎么了?” 美人也有了,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像我,赔了夫人又折兵。 直到我腿蹲的都发麻了,他才淡淡道:“姬蔻病了。” 哦,美人多舛,病了就得请御医,这点儿小事我还是有权利帮的。 “她要七窍玲珑心做药引。” 用心做药引,真是好邪门的药。 我站起身子,刚想劝着陈祎,那些乌七八糟的不可信,一抬眼便看到他那双猩红的眼。 那种眼神我很熟悉。 西洋使者进贡的那只白虎猎食时便是这样的眼神。 凶狠带着嗜血的光。 我蹑脚朝后退了步,一边说:“啊,这样啊,那挺难找的吧。” 他站起身,我转身朝着门外跑,他一挥手,门就阖上了。 安稳了十好几年的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但我仍试图劝他打消这样的念头:“你要想,我可是太后,要是我死了,你也逃不了。” 他不说话,周身一片寂然,如那刀刃在寒夜里发出渗人的光。 我靠在门扉,摇头:“我求你了,要是我死了,我娘我爹会很伤心的,不如这样,我让皇帝替你去找好不好,你瞧瞧我这样蠢,这样丑,怎么会长了一颗玲珑心?” 陈祎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姬蔻等不及了。” “但她活了我就要死啊。” 他抽出佩剑,慢慢的走向我:“对不起,下辈子我会替你找个好人家。” 我想着我这辈子除了总喜欢给人惹些乱子,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但我为什么死的这么凄惨。 当陈祎的刀捅进我的心脏时,我的脑海忽的清明了,但我却没了力气,上辈子我欠了他一世的眼泪,这辈子没什么能还的了,便要他将我的心拿去。 起码还能救活他爱的人。 陈祎从未拿起刀杀过人,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是姬蔻。 当他把姬蔻的心掏出来的时候,他大悲大落。 姬蔻哪有什么心,姬蔻的心是镇山石。 他一直以为姬蔻快要死了,取了般若的心,姬蔻就会活。 哪想到,死在他手上的竟是姬蔻。 他不敢垂眼,姬蔻死在他怀里,连眼睛都没闭上,临死时只有一句话: “陈祎,我疼啊。” “我真的疼啊。” 三世(一) 俗话说的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古有殷十娘怀胎三年而生哪吒,现在又有扫帚成精。很不幸,这个人人口中讨嫌的扫把星就是鄙人。 扫帚成精能做什么呢?扫更多的地,扫更干净的地? 我成精怪的地方乃是京城的宰相府,这里面颇有些阴盛阳衰,莺莺燕燕全是女人,男人就丞相大人他一个。 若你说丞相膝下的那只小包子也是男的,那可真就大错特错的。 在我心中,他是坏人、是蠹虫、是最讨人不喜欢的刺客。 小包子的娘死的早,丞相府里颇多女人,每个女人在他爹那嚼一次舌根,他爹就以为他调皮一份,天天有人告状,于是小包子在他丞相爹的眼中就成了最不成器的不屑子。 丞相大人常常半夜三更将他从床上提领起来吊在树上打。 你要是问我我怎生会知道。 呵呵,他就是拿我打的他好么? 丞相大人每打他一次,我就默默捂着嘴巴嘶叫一声,没办法,打在包子身,痛在扫帚心。 可像我这种不入流的精怪自然在世人眼里连眼屎都算不上,晚上明明我同小包子一道受的罚,可等他得了空还得跑来揪我的扫帚毛。 一根两根我也便罢了,可由此他捏了把剪刀来准备把我的扫帚小毛全都绞掉。 一个女子,一个年方十八还没拐个公狗腰、美的合不拢腿的公妖怪的女子。 怎么能忍的了把扫帚那端的一头“秀发”全都绞掉呢? 我左看右看,瞄了几道,见周边无人,显了形张大嘴,双手做鹰爪装,“哇呜”一声将他扑到在地。 我在上,他在下。 我十八,他八岁。 我鼓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哇呜”是哇呜不出来了,感觉自己在他面前颇有点儿像个智障。 他咧着嘴愣愣的盯着我瞧,倒是不害怕,就是脸色有些白。 我摆摆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一甩我的秀发,颇有精怪用鼻子看人时噗之以鼻的状态:“呵,你这弱小的人类,敢惹我,小心我也削你。” 他眨巴眨巴眼,瞧瞧我。然后说: “你是妖怪么?” “扫帚还可以变成妖怪么?” “叫........扫把星?” 我一气儿还没喘上来,险些被他给气死了。做什么说扫把星!扫把星这个晦气的名号岂能配的上本姑娘如花似玉的脸? 当真是岂有此理! 可他话刚落地,又皱皱眉,好死不死的说道:“不对哈,扫把星可是神仙,而你.......” 他瞧了瞧我,慢慢说道: “顶多算个扫把妖怪吧。” 当真是讨厌的紧,同他老头子一样当真是可恨极了。 我银牙嘎吱嘎吱的咬着,恨不得一口将他嚼碎殆尽。他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短屁颠颠儿的跑出来像只滚来的球。 本姑娘虽然是妖怪,可惜一向心善的很,瞧他年纪轻轻,不及我脚指头上的壳儿那般年长,便就此饶过他吧。 他凑过来,巴掌大的脸几乎贴在我脸上,眸子黑漆漆的,水雾雾的,倒是和他那花心的爹生的十分相似。 他左瞧,右瞧,皱着包子脸:“扫把星,我总觉得你生的很是眼熟,我们在哪见过么?” 哈,若不是他的年纪摆在这,我觉得把他从京城打飞到江南那边的□□湖去。小小年纪,竟会勾三搭四,一张嘴太恁的会些花言巧语。看我不得治治他。 我蹲着身子,伸过手,抚在他圆溜溜的脑袋上,温柔的说:“当然生的熟悉啦,你瞧瞧你这张小嘴,我这张比红山茶还漂亮的唇儿,是不是有些相似啊?” 他被我说的有些恶寒,打了个摆子。 我再道:“你再仔细瞧瞧,我们难道长得不像么?” 漂亮的人总是美的旗杆、标准都相似。不外乎三庭五眼、白肤、红唇啥的。我们也不例外。 他认真瞧了好久,点点脑袋,慢慢说:“是有点儿诶。” 我十分友好地笑了,身上隐约闪烁着慈母的光辉:“那还用说,因为我是你娘啊?” 他被我说的一愣,嘴都忘了阖上。 我叹气道:“那你爹真不是东西,瞧我是个扫帚星就嫌弃我,每次还用我那抽你。” 说罢,我怜惜揪了揪他的耳朵:“真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说到挨打,可是说到他的痛处了。 他眼睛眨了眨,眼眶子红彤彤的,立马伸了袖子来抹眼泪。 这人啊虽是万物之灵,可就是忒脆弱了些,连这些谎话都相信。 他藕节一般的胳膊忽然拢过来,紧紧箍着我的脖子,哭的惨兮兮的:“娘,娘.......” 我....... 我高高举起的手,落下,又捏成拳头。 这么个点点子,在我们精怪眼里还不是个小毛毛呢,打了重些怕是不大好。 巴掌落下,终究是比羽毛还轻一些,慢慢替他拍背顺气儿。 可连我还是个黄花扫帚星,却当了人家的便宜娘,多了个花心萝卜家暴老公,和无数个争风吃醋的女人。 想到此,我便打了个寒碜。 这小包子可真是缠人的紧,我哄了他许久,他都不愿意松开我。没办法,身为低等妖怪的我灵力有些,出来久了便能人形也撑不住了。 回到原身之际,我千叮咛万嘱咐,我是他娘这事万万不可被他那恶棍爹知道。他点点头,表示和我同仇敌忾,瞧他这幅英勇就义的样子,我放心的回到原身。 可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屁颠颠的把我的原身拿回自己的房里,放在锦绣堆里,日日紧些好东西搁在我面前。 我就纳闷,为啥这么好的儿子当真不是我生的,若是我生的,那得多有趣儿? 可好日子终究持续的不能太久,他爹见他每日神经兮兮如此风魔的对待一把扫帚,更是气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丞相气冲冲的奔到屋里,踢的桌椅板凳轰隆直响,左看右看,把目光打在我身上,抄起我就往小包子身上抽。 “陈祎,我看你是不打不知道听话怎么写!” 往日小包子很是怕他爹的棍子,可今日不同,小小的个子儿偏生生出了一副英勇的势头,他白嫩兮兮的小爪子捏着扫帚柄,鼓着包子嘴说:“放开我娘!放开我娘!” 我...... 我他喵差点没忍住,乐在地上打滚。 这不是傻,这是活宝啊这是。 他爹把他抽的六亲不认,更是不敢傻兮兮的喊我喊娘了。瞧他被打的如此惨,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待夜深时,我化了形坐在他床榻边。他通身裹得像个粽子,我戳了戳鼓鼓的棉被:“喂。” 他蹭了蹭,朝床里面滚了。 我又戳了戳他:“喂喂喂,莫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 他呼啦一声,猛地将被子掀开,眼泪鼻涕一并流下:“你个扫帚星,你个变态女妖怪,你看着我被人欺负的多惨了么、你知道我多想我娘么?你还故意......故意捉弄我。” 他这话说的我颇为愧疚,我没爹没娘自然是不懂他这种感情的。 我拍拍他的脑袋,投降:“好,我错了。” 他揪着袖子揩干眼泪水:“光认错可不行,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叹气,闭眼,想一个包子能有什么事让我好做的,不莫过于替他买根糖葫芦,我点点头:“你说。” 他垂着脑袋,慢慢挪过来:“你答应我得陪着我。” “恩。” 他得寸进尺:“得陪我一辈子。” “噗——” 我又没忍住。 他恼羞成怒:“你又骗我。你说什么都答应我。” 我捏捏他的鼻子尖:“难不成你要我陪你一辈子不是?” 他别开脸,没个好气儿:“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又问:“难不成以后有了媳妇儿,要让我陪你?——再说了我们精怪,有无数个辈子,你们人只有一个。我是陪你过我的一辈子,还是过你的一辈子。” 这话太绕,他听不懂了,愣住。 我抄起手,望着他:“你想明白了么?” 他低着头,掰着指头算了好久,才闷闷道:“那......那你先陪我这辈子好不好,等有了下辈子你再来陪我?” 哈,合着我不修炼,专门陪你这个低等凡人来过家家啦。 他见我不答话,瘪着嘴说:“那就这辈子好不好,扫把星,我,我都没朋友。” 可怜的我啊,扫帚身子,比棉花还软的心肠。 一辈子就一辈子,人一辈子能有多长。 左不过三四十年,反正睁眼闭眼就没了。 殊不知,我这般想法倒是为我以后的路途更添险境。我不仅陪了他这辈子,我这辈子,还有生生世世个辈子。 当真是不合算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把这个故事写成长篇,搞笑虐心风,不知有没有人愿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