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被恋爱挟持理智的常先生》作者:淘汰基因携带者 文案 俞扬扶着他踏着水花慢悠悠地走,低缓说:“想不到你对数学这么有兴趣。我记得费曼说,对于物理学家,‘物理像做|爱,数学像自|慰。’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数学。” 常周不假思索说:“费曼至少忽略了一种情形,对于没做过爱的物理学家来说,由于他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所以物理和数学对他来说,都是自|慰。” 俞先生顿足,“你没有做过爱?” 常先生对自己感到绝望,分明是填补逻辑漏洞,为什么又打开了另一个? ------------------------------ 我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攻你真的不爱我? 内敛过敏精受(常周)×浮夸骗人精攻(俞扬) 这是一个关于理性恋爱的荷尔蒙含量十分可疑的故事…… 全文背景架空,更期不定,有更必粗长。 另外,作者拒绝承认这是一篇主攻文,毕竟全文围绕俞先生转,但俞先生围绕常先生转== 每章的内容提要和作者有话说是相互配合吐槽用的,与正文基本无甚联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扬,常周 ┃ 配角:贺吟川,柳卿云,董升升 ┃ 其它: ☆、第 1 章 文史楼藏在大学里偏僻的位置,正门敞对着一条南北向的窄得局促的柏油路,路右面是几丛正值馥郁时节的茉莉,路左边是文史楼那攀了矮矮一层斑叶薜荔的青砖墙。当年的土地规划使得主门无奈受了阳光的冷落,学生们又大多由南面侧门进出,从西面三层露天咖啡馆垂下来的那几枝珊珊可爱的黄蔷薇,就唯有孤芳自赏了。 倘使有人这时从楼下经过,俞先生爽朗的笑声便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略一抬头,还能看到那位校庆才请得来的俞先生,正把那只夹着未点燃的香烟的手搭在护栏上,从黄蔷薇后头露出几缕混血儿标志性的淡色发丝。或许正在咖啡馆偶遇了俞先生的学生要听得清楚些—— “为什么这样问?原来我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脆弱形象,我感到难过。”俞先生不正经地蹙着眉,和对面年长的女士调笑。 那是俞先生同父异母的长姐俞柳教授,她敛着一双忧心的眼睛,低声道:“我向来是不为你操心的,是你的助理,说你最近读的书,不是宗教就是哲学,我是研究这个的,病急乱投医误入歧途的人可不少……真的没有胡思乱想?” “一个物质上已经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典型成功人士,究竟有什么可胡思乱想的?再者,病急乱投医总好过讳疾忌医,”俞先生想起祖屋后山的墓地里,那张阴测测的年轻脸孔,表情沉静下去,端起咖啡杯闻了闻,被一股甜甜的奶味震慑了嗅觉,瞬即又放下了,方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那只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俞柳失笑,“打发时间?你哪来的时间去打发?你的助理说你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比我还忙。” “究竟是哪一位助理?”俞先生倒并未有太多不悦,反而是无奈起来,自嘲道,“我的工作就是反反复复地审阅文件、计算、开会,都是简单的重复劳动!” 邻座窃听许久的学生忍不住遮掩着眉头暗笑,俞教授瞥了一眼,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无论如何,‘执陈方不能药新病’。与其读这些抱残守缺的古物,倒不如尝试些新的东西。也许——你应该考虑结婚,有了家庭人生会丰富许多。” 俞先生猝不及防,俞柳小心翼翼试探道:“卿云如今是在戏剧学院还是昆剧院?” “柳卿云我可不敢招惹,她这人有暴力倾向。” “净瞎说!”俞柳斥道,“人家是唱闺门旦的,又不是武生!” “千真万确!”俞先生的视线逡巡在桌面上,装出可怜模样,意有所指道,“你知道当年方淮和秦榕的事情实在让我心有余悸,我一直想找个温顺点的人。” 俞柳讶异俞先生仍然在意那件事情。她妄图开解,俞先生又是何等精明的人,匆匆看表、起身、道别,一气呵成,“我的飞机还有两小时起飞,看来今天只能如此了。这次回国太匆忙,下次我一定回家看看惜安和吟川。” 俞柳也惦记着,“是要回家看看了,吟川每天小舅舅长、小舅舅短地念叨,你再不来就山,山恐怕就要去美国就你了! “不过——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俞先生一作思量,才发现下次估计就是圣诞了,暗道今天怎么就没有一个顺遂的话题?嘴上糊弄着“相聚有时”,心里又忍不住愧疚。俞柳不是没有预期,也不说穿,只是忍不住多叮嘱几句生活事宜,才与他道别,“我也该回办公室了,约了学生见面。” 俞先生将信用卡递给店员,转身笑对俞柳道:“传道受业耽误不得!俞教授不如先走一步?” 俞柳眼角纹路轻漾,“三十五岁的人了,也不稳重点。” “您一共消费了五十二元,请签一下字。”是拔高而紧张的喉音。俞先生见怪不怪地微笑,在凭单上草草签下了“俞扬”二字。 车就停在文史楼北面的小广场上,俞扬坐进那台不起眼的商务用车,司机正要启动,一个身影不紧不慢挡了过来,一抬头,便看到车前盖上趴了个人,灰扑扑的外套上架一颗深埋下去的脑袋,左手攥一只铅笔,右手覆在一小沓A4纸上,看样子是在写什么。司机正要下车驱赶,俞扬摆手制止了他。司机不解地回头看俞先生,俞先生似乎在观察那个人,他只好也陪着等。 许久那年轻人也没有离开的迹象,只是时而不时地撑在车上微微直起脊背,对着纸张稍作审视,继而又趴下去书写了。司机不由回头提醒道:“先生,您的飞机……”俞扬拿出了本薄薄的法语册子在读,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像是在做什么演算的青年——一头凌乱的短发映着低斜的夕阳熠熠而动,看着就是学生模样。俞扬不知怎的就想由他继续,低声吩咐道:“再等等。” 外面的年轻人幕天席地拿车做书桌,司机很怀疑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否则那屁股一会儿朝左撅,一会朝右撅,想也知道从背后看去不是什么雅观的画面。过了半小时有余,他终于完全抬起头来,皱着眉揪了一把头发,似是很懊恼。俞扬也抬起了头,那张白生生的脸就映入了他眼里,怏怏悒悒,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神情,然而俞扬试图多捕捉一秒,那年轻人已经将铅笔收回口袋,快步走了。 俞先生头一次背着新闻媒体做了一回默默无闻的慈善,又气闷又好笑,将手里难得连续翻了好几十页的书放回包里,阖目靠在后座上,对司机道:“走吧。” 常周将额发向后捋,夹着那叠纸钻进一条木芙蓉树下的小道,脚下映着红绿的池水稍稍拂去了方才的烦心,让他的思维终于肯从无休无止的计算中出来,走入春天去。绿波间一只黄绒绒的小东西飞速划着水,跌跌撞撞爬上岸,脚蹼噼噼啪啪踩在石板上,歪头停在常先生前方,“呖呖”叫了两声。常先生的眼睛亮得像个小孩,蹲下身捡起那只小鸭子。两只小爪子踩在掌心里的感觉取悦了他,他向四周望了望。这时,碧桃树中间爬出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甩了甩满头的花瓣,惊喜叫道:“终于找到你了!你究竟去哪里淘气了?”常周指了指身后,“它从那边武装泅渡过来的。”男孩看清了人,掩藏起手肘上的泥土,腼腆地保持距离,“常老师。”常周将鸭子送回他手里,男孩赤红着脸和他握手,吞吞吐吐撇清说,这是隔壁张教授家走失的。常周点点头,“嗯。你只是帮忙寻找而已。” 回到家,常先生的物理研究院同事兼室友问他“今日如何”,他扬了扬手里的稿纸说:“一如往常,毫无进展。” 刘梁反扒着沙发背冒出头来,一张娃娃脸上残留着未刮干净的须根,活像团没裹匀芝麻的糍粑。他操一口细声细气带尖团音的普通话,袅娜婉转,“今天怎么不唱你那‘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啦?” “生活的趣味成于放大和夸张,败于纠缠和反复。”常周洗过手,将一只三明治放入微波炉,“刘梁,我再一次建议,我们需要寻找一位会做饭的室友,在避免营养不良的同时,有效地发挥厨房存在的价值。听说生物系的周老师一直想搬出教职工宿舍,你觉得如何?” “那也要看包租公同不同意啊。” 刘梁岔开腿坐在茶几旁嚼着坚果,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你那篇论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发表?” “别提了。上月底被高舫拉去帮忙,又耽误两周。” “又是这个高秃子!”刘梁破口大骂,“不过是本科时教了你一门量子力学,还真拿自己当老师!现在你们可是同事!” 常周倒不是好长舌的人,又最不喜背后置喙,懒懒敷衍道:“下回我找他商量吧……” 凌空一面镜子悬在面前,刘梁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他后面,扶着他的肩膀促狭道:“看看你这张脸,杏儿眼细鼻梁小尖下巴,看着就欠欺负!你说你怎么搞研究,啊?” 常周缩了缩肩膀,故作正经地嗔道:“难不成铜铃眼、赤发黑眉、张牙舞爪才是物理研究者的标配?怪事!这么多年我原来一直在犯方向性错误,难怪研究毫无进展!不行,我明天就去向所里申请经费,赴小区隔壁‘奈美儿整形医院’整容;你拿着这个结论去向钱院长邀功,以后招聘,务必要按图索骥,照着年画上的赵公明找!” “浮夸!十足的浮夸!一点也不符合基础物理研究者的作风。”刘梁哈哈笑了一会儿,视线像蛛丝般在空气中游荡,全粘在常先生挺直的脊背上。常周站在微波炉前转身,“对了,续租的事情怎么样了?” “包租公答应下周日晚上谈,还是那家云南菜餐厅,记得啊。” “萧先生居然能迁就你的口味从艺术区千里迢迢跑去市中心吃辣?看来这房租还可以再跌一跌……”常周慢条斯理道,取出三明治,经过客厅时,刘梁蓦地反应过来,一脚过去毫无轻重,竟把人直接踹趴在地。 常周不可置信地捂着腰站起来,委屈道:“又怎么了?” 刘梁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收回脚,含混道:“不要污人清白,常博士。” 俞扬抵达肯尼迪机场时是中午,难得的独自出行让他疲倦不已,落地便收到无数通来电提示,打开通讯工具里的助理小组,三个一级助理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老板哀叹。俞扬接通语音问:“发生了什么?” Steven率先说:“老板,你要做好准备,千万不要动怒……” “你见过我发脾气?”俞扬不以为意,“说吧。” Steven正欲开口,董升升截住话题,换了一口台湾腔浓重的中文,再次铺垫道:“这一次真不是投资损失那样的小事啊……老板你要做好心理建设,千万不生气吼……” 俞扬气乐了,“投资损失是‘小事’?” 更加气愤的是Steven,“你们怎么回事?说好的助理小组里不能背着我说中文!为什么要联合起来伤害我的感情?何,他们说什么?” 何其青用港式英语数落道:“三个月了,你的中文居然没有丝毫进步,我为你感到羞耻。” 频道里一时鸡飞狗跳。俞先生痛心疾首,果断关闭通话,三十秒后重新开启,在一片自省的静默里淡淡道:“升升,你来说。不准说中文。” 董升升“Um”了半晌,何其青嫌弃道:“你考托福还是考雅思啊?我来说。老板,还记得那个牛皮糖吗?那个年轻政|治明星。” “汪湖溪?在国内搞同|性婚姻那个?” “是。他再一次找上门来了。” “叫Steven接待。撵人不是他目前唯一的用处吗?” Steven插嘴道:“谢谢。我感到无上的——” “闭嘴。”何其青打断他,“老板,他手里有一张照片,照片的内容可能……涉及你的隐私,我们一致判断应该等你回来亲自处理。” 俞扬接收到一张模糊不清的图片,接下来是长久的无言。董升升哆嗦着安抚,“不生气吼,不生气吼……” Steven忸怩道:“老板,我觉得这照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亲吻……即使公布出去,也只不过帮你出个柜而已嘛……” “我不是同|性恋!”俞扬吼完这一句,猛然发现身后一圈嘈杂声被喝止了,转过头,迎上几只手机镜头,和一张呆滞的亚裔脸孔。俞扬懊悔不及。 Steven原原本本地重复老板的话,“你不是同|性恋。” 俞扬宣告他将报复助理的明嘲暗讽,Steven不吝让他感到恶心:“来吧,老板。小皮鞭我已经准备好了。” “何其青,给他看我们的合同。如果合同持续期间雇员对雇主有任何非分之想,雇主有权立即终止合同,并且不偿付任何补偿金。”俞扬面无表情结束通话,拖着行李箱茫然地张望,以他的身高,一层人墙根本挡不住他的视线,可是他转了七百二十度也没有看到自己的车在哪个方向,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沸水里的活鱼。 作为俞先生的法务专门助理,Steven真想对他科普这个条款的可疑效力——请问,有哪位法官能界定“非分之想”的含义?红头发的美国人为亚洲人的隐晦悲叹不已,回头问另外两位助理:“为什么他总是反复地强调这一点?” 董升升忽然面露羞怯,“欲盖弥彰啦。” 叫何其青的胖子把玩着俞先生收藏的瓷猫,换了港普说:“非也。俞先生介系有被爱妄想症。看见没有,就Steven者个模样,他还不放心。” 学了三个月中文的Steven似懂非懂,“他说什么?” 董升升望着他,坦白道:“他说你丑。”Steven为亚洲人的直白瞠目结舌。 俞先生回到公司时汪湖溪仍等在会客室,董升升奉承地跟进更衣室,他那五短身材和俞先生的身量两相映衬,活像唐代肖像画里头的小鬼和大鬼。董升升替他骂了几句汪湖溪的寡廉鲜耻,无奈台湾标准国语的脏话实在是匮乏,若不是疲累得很,俞扬恨不得由南到北地教他一通。现下他只得接过熨烫好的西服,了无生气地对助理说:“你出去吧。顺便帮我查查汪湖溪和吴兴方氏有什么渊源。唉,看来这次是非搅这滩混水不可了。” “老板,我只是好奇吼,”董升升怯怯地扒着门,“照片里的人和我们上次在波士顿墓园祭拜的那位是同一个人吗?长得好像啊。” 才掀开一半的T恤又放了下来,腹部结实的肌肉被遮掩回去,俞扬走过去掰董升升的手指,笑眯眯道:“好的员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门砰地关上了。 当晚,我们的俞先生坐在马桶上查看理财顾问为自己做的个人资产评估,盯着手机屏幕上一群抑郁的“0”回想三十五年的人生,从幼年如何为了保卫自己堆的沙子城堡不被摧毁,在幼儿园里呆到晚上不肯回家,一直想到今天被汪湖溪这个跳梁小丑威胁的荒诞下午,俞先生得出一个结论——“拥有就是被拥有”,这句箴言是多么正确!俞先生看着那群抑郁的“0”,觉得每一个都散发着让自己被垂涎的肉香。 时隔多年,俞先生又一次中了别人的算计。接下来整整两周,俞先生都在纽约四处编排各种版本的故事,主旨无非是自己如何在中国市场因缺乏谨慎而产生了巨大的投资亏损。“久利之事莫为,久争之地莫往。”俞扬煞有介事地介绍中国智慧,那些秃脑门同行,出于对他浓密毛发的嫉妒心理,总是幸灾乐祸地挑着眉,豁着嘴表示同情。 俞先生对俞柳说自己在做简单的重复劳动不是没有缘由——早年的时候,俞先生还在金钱的大池子里撒网捕捞,绞尽脑汁要设计一张精密的网;后来,他恍悟到但凡池子总是有边界的,捕捞根本不是办法,凿破池壁,等钱流进自己的池子里才是办法。如你所见,俞先生成功了——也无所事事了,捕捞的快感离他而去,如今,这样虚与委蛇的社交竟成了工作本身。 周六的深夜里,俞扬在董升升的搀扶下醉兀兀地回到私人别墅,将沉重的身躯陷进柔软的米色床垫里,伸手拿起床头的相框,黑白照片只有五寸左右的大小,嵌在大金属相框内,留下的空白组成一个滑稽的“回”字。俞扬把它举过头顶,让照片里穿着长衫的古板中国男人和笑容灿烂的高卢少女遥遥注视着自己,直到酒精的作用让那相框最终矮矮地滑进被子里。 俞扬翻了个身,潜意识作祟,让他无由梦见些荒诞的场景,他梦见有一个年轻人趴在他的车前盖上专注地演算,那车还是他读Ph.D时心爱的一辆超跑,他展现出年轻时也没有的气急败坏,要上前丢开他,这时照片里鬈发的法国女人出现,拽着他的胳膊阻止他。俞扬甩手,“走开,雷妮,让我收拾他!”雷妮拿着车前盖上的稿纸往他眼睛上送,咄咄逼人道:“你解决这个问题了吗?”俞扬定睛一看,那稿纸上竟是他只完成了一半的数学论文…… 江南正处在梅雨季节的尾声,湿气缠绵不去,七八月份的伏旱早已张开獠牙,不过是站一会儿的功夫,就免不了惹得一身涎水。高能物理组早秃的高舫研究员,两条罗圈腿面条似的挂在鼓囊囊的肚皮下面,险些被热气蒸得垮塌下去。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同样被绞在汗湿的衬衫里,却浑然不觉,捏着记号笔站在物理研究院唯一的一块黑板面前踟蹰,口中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个问题没有解……” 高舫揩了一把油涔涔的脑门,环顾四周,惟见办公桌前有一条转椅,挪动着脚尖正欲过去拖来,常周回头道:“你确定你们在进行‘纯数学化’时没有任何脱漏?” 从“九十四号”送来的“谜题”,到了涉密程度较低的人手里,总要经手高舫这样涉密程度较高的人,将问题的关键摘简出来,形成一个很难还原成原信息的纯数学问题。虽说后生可畏,可这后生的口无遮拦可真叫人难为情,高舫不得不又强调:“问题转换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出现脱漏和错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话锋一折,“如果你实在无法解决,其实也不必勉强——” 常周听不懂他的激将法,只是无端地气闷,躬身捡起地板上的清洁刷梆梆梆敲了三下,泄愤般把黑板囫囵擦了干净,又从头开始解题。 昏黑从窗外悄无声息溢了进来,炎热消散,沙沙的声响变得舒心不少,高舫走到门边开了灯,常周被白炽灯的光线刺得一愣,高舫凭白心生愧意——又折了他大半天时间。这年轻人明明可以远离是非,专注学问,究竟为什么要答应那边的压榨呢?正想着,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高舫提醒道:“常周,手机。” 常周乍然起身,揉按着额角等眩晕感褪去,三两步走去接电话,还未出声,那边的滔滔愤慨喷泄而出:“常周!你人究竟在哪?我和萧宋等你半个小时,菜都凉了!” 常周猛拍额头,安抚说马上就来,又对高舫道:“我才想起今天要和刘梁一同请房东吃饭,实在抱歉,高老师。” 高舫摆手蔼然道:“去吧,我替你把黑板擦了。” 常先生拾起掉落椅背的西装外套,“那就太谢谢了。” “小常啊……”高舫背对着他,终究忍不住提醒,“这次的问题事关重大,如果解决不了,‘九十四号’可能会跳过我,直接提高你的密级。你要准备好应对啊……” 常周温和地笑,“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拒绝。” 常周匆匆坐了两站地铁赶到市中心的云南菜餐厅,由服务员引进了包厢。刘梁正夹菜献假殷勤,旁边杵在熨帖灰西装里头的好大一根木头梆子,就是房东萧宋。 艺术品经纪人萧先生架一副无框眼镜,眉头如同第一次见到杜尚的马桶般为难地蹙着,持着筷子迟迟不动。刘梁惘惘不甘,一边嘱咐他快吃,一边又添了一筷米线,一半接在碗里黑乎乎的野生菌上,一半搭在碗沿上淋着汤油。 常周记得萧宋好洁净,同他换了副碗筷,又瞪了刘梁一眼,警示他别再为非作歹。萧宋的父亲萧教授在某大物理系任教时与刘梁有短浅的师生缘分,后来萧教授撇下爱徒移民国外,心存愧疚,临走时要萧宋对刘梁“能帮则帮”。刘梁又是个惯常作恶多端的,于是这原则对萧先生来说,实际就成了“能忍且忍”。 菜未上齐,刘梁拔屁股挤到常先生这边,讨好道:“常周,受你去年那篇论文启发,我最近在网上连载一篇小说,有没有兴趣为我看看?” 萧宋一边嫌他对常先生凑得太近,一边又觉得他是刻意的,呷了口麦茶,讥讽道:“又是开网店,又是写小说,你的副业这么多,钱院长知道吗?” 刘梁说:“要是我能和常周一样教职、研究两不耽误,何必这样汲汲营营?包租公,你要是看不过去,是不是考虑降点房租?”那房子再降房租,萧先生的身份恐怕就要从包租公变为慈善家了。正要回嘴,刘梁已转回头和常先生说话,萧宋恼恨地撩了筷子。 刘梁那小说标题取得颇为恶俗,叫“成为投资之王”,臆想在未来社会,主角通过虫洞,在平行宇宙间进行金融市场套利,走上人生巅峰。 刘梁急不可耐地等常先生评价,指节把桌面敲得更更作响,恨恨道:“那些读者,居然嘲笑我是个民科,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个破网站上,有比我更正统的科学工作者吗?” 常先生浏览了几章,眉头就蹙得和萧先生一般紧了,将手机搁在桌上,从书包里抽出一张A4纸,又在口袋里摸出一支只剩一小截的铅笔,就地计算起来。 萧宋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毛病!拿来手机,在那花里胡哨的网页上飞快地翻了半本,刻板的表情瞬即抽生出笑意来——十几章的内容,居然做了足足八章的数学证明!这种东西也会有人看? 刘梁心里正擂着鼓,常先生搁下了笔,莞尔道:“精彩!证明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充满了理性精神和严谨态度;结论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使写作的逻辑性和趣味性完美结合。若是再有一个正确的前提假设,雨果奖简直不在话下!” 萧先生几不可闻地闷笑一声,也不吝赞扬:“奇文!在取悦读者和追求技巧的权衡上剑走偏锋,使得文章远远超脱了小说的范畴,生生拓宽了小说的内涵!这样的历史功绩,雨果奖的确不在话下,诺贝尔奖分明更合适。” 常周哈哈大笑,“是,是,诺贝尔奖,此文的科学贡献和文学贡献难分伯仲,在章节的变化间此消彼长,同时拿下物理学奖与文学奖也未必不可期。” “刻薄!你们这是何等的刻薄!” 肴核既尽,刘梁酒足饭饱,一手搂一个邀其余二人陪他消食,拽得萧、常二人与他一同在人行道上晃晃悠悠,为配合他那身高,萧先生曲着膝盖做大,常先生弯着脊背做小(刘梁的臆想),刘矮子像《人物御龙图》里似的半踮着脚飘(萧宋的臆想)。常周来不及臆想,肢体接触障碍率先发作,条件反射要推,刘梁邪念骤起,借着薄醉嬉笑着作势要挠他精瘦的腰腹,萧宋一眼识破他的卑下手段,下颌紧咬,一声不吭便抛下他们向前走,正伤神之际,一辆车轻疾地剪破癯黑的夜色,耳后顷刻传来尖利的刹车声、尖叫声、路人的呼喊声。萧宋回头没有看到那两人,心脏几乎骤停。 “年轻人,恣其情|欲,则命同朝露也!”摔下马路崖的那一刻,刘梁记起不知多少年前被前列腺炎支配时,那位老中医语重心长的告诫。他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爬坐起来,萧宋打过急救电话,将他从头按到了脚,问他伤到了哪,刘梁摇头,目视着那辆引来旁观的跑车,以及昏厥在近旁的正在被路人紧急处理的常先生,倏地红了眼睛。 大洋彼岸,支开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后,俞先生在梦里做了一夜的数学证明,一直昏头涨脑到凌晨,酒精酿就的诡谲散去,梦境好不容易熬成旖旎,将醒未醒时的胀意正引得他手滑向下腹去,一通越洋电话惊退了绮梦,俞扬接起,声音又哑又沉:“吟川?怎么了?” 那是道少年的声线:“小舅舅!我闯祸了!你一定要救我!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你爸现在还留着你的皮?”俞扬对这小惹事精习以为常,摸到床头董升升留下的水杯,喝了半杯水,打开免提,掀被子下床,将皱巴巴的衬衣、西裤尽数脱掉。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啊……”少年啜泣道,“我真的很怕。” 俞扬听见嘈杂的背景声,停了动作,问道:“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贺吟川抱着膝盖窝坐在急救室外,哭得眼泪长鼻涕短,“我在医院里……我开车撞人了,小舅舅……” “你有没有受伤?”俞扬问道,得到否定答案,松了口气,继而又被小外甥痛悔的哭嚎弄得头疼脑裂,俞扬正要问伤者的情况,那边急救室已经开了,贺吟川跟在刘梁身后凑过去,被撞的人未做任何处理地被推了出来,中年男医生探出半个身子冲外面骂骂咧咧:“哪个天才送的急救室?右臂骨折疼晕过去了而已!《诊断学》白学了是吧?” 俞扬听见贺吟川长吁了声“太好了”,另一个声音暴起道:“好什么好!赶快把你家长叫来!屁大点人,拿驾照都没资格,敢出来飙车!”贺吟川那滥贱眼泪哗哗直流,委屈道:“我没有飙车!是你们突然从人行道上摔下来的!”又无缝衔接上电话,“呜……小舅舅,我都吓死了……我爸会扒了我的皮的。” “脱皮事小,好好看看被撞的人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先道歉,知道吗?”俞先生光屁股坐回床沿,闭眼按揉眉心,温声问道,“是谁的车?在现场时有没有被人拍照?” “车是我同学的,车里有好几个人,当时外面有人拍了视频,但没拍到我的脸。” 俞扬正思忖着被姐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贺吟川嗫嚅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回国一趟……对方说私了必须见家长。” “我这个月刚……”俞扬忽地想起上次回国并未让小外甥知晓,堪堪止住话题,欲用“我很忙”来搪塞,贺吟川摧枯拉朽似的哭诉:“小舅舅,我想你了——你都半年没回来看我了,呜……” 狼窝里的羊崽子最招人疼,俞先生愁得眼皮都掀不起来,无奈说:“哭什么?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光知道哭?假期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去把你接来美国好不好?你妈不是说你暑假要来美国吗?” 把小的安抚好,又和对方商量了赔付和致歉事宜,俞先生充分领教了那边自称“伤者家属”的刘先生不让一胫之毛的吵架功底后,大略能想象小外甥遭遇过什么样的恫吓了。 刘梁本就中心有愧,好容易抓住只替罪羊,岂能大方放开?再者,看这小兔崽子的衣着,非富即贵,他得替常周好好谋笔横财。刘梁愈想愈觉得常周真是晕得太是时候,否则以他那“临财不肯苟得,临难不肯苟免”的个性、面慈心软口善的作风,被这小子哭天抢地一折腾,怕是大有反过来向他道歉的可能!我们刘研究员自以为折抵了罪过,对半大小孩吹眉瞪眼教育一阵,屁颠屁颠跑去病房看人了。 老板要回国,归期不定!可惜老板遗传了一半江南士人的血统,温文是他的表,唠叨是他的里,要将“身后事”交代得事无巨细,没有一点身居高位的气度!何其青认为,俞先生缺乏自知之明——纵观整个CBD,还有比俞先生更具替代性的CEO吗?纵观整个垂虹资本,还有比CEO更具替代性的雇员吗?何其青这两日跟在俞先生背后,步履轻盈,晃得那身肥膘也跟着荡漾不已,俞先生看在眼里,恨在心底,颇有将权柄拱手让人的不甘,收拾行李时,还不忘打电话,试图远程操控下属的心情。 何其青一面包藏祸心,一面揭发同僚,“老板你不知道!董升升今天早上迟到了20分钟,Steven已经笑成金·凯瑞了。”俞先生正要出口嘲弄,听见那边咯吱作响,一把将睡裤拍回床上,横眉道:“何其青,容我问一句,你是不是坐在我的座位上。”何胖子咕噜滚落到地板上,下陵上替的美梦醒了。 俞扬勾着嘴角摇头,又打电话给贺吟川,嘱咐他千万不要将自己回国的事透露给其他人,尤其是贺平。 那孩子一派天真,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小舅舅,你是不是也怕我爸爸?” 俞扬只好笑道:“是啊,我也怕你爸爸。” 大约预兆着主人的一去不返,床头的金属相框里,黑白照片被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行李箱的夹层内。照片背面苍遒的钢笔字铺陈在斑斑霉点间,那是——“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与期。” 作者有话要说:都在银行账户里。 ☆、第 2 章 中国素有的尊崇霸道总裁的传统,据考证可以上溯到三皇五帝时期,《史记》载,帝颛顼高阳,“静渊以有深谋”;帝喾高辛,“其色郁郁”;夏禹“亹亹穆穆,为纲为纪”,可见严肃话少是身居上位者的标配,大约上古时起,面瘫就衬得人比较厉害。偏偏俞先生热爱反其道而行之,逢人带笑,快言快语,和气、悦色、婉容贯之表里。不过这套文质彬彬全然不过是高门春风化雨营造的表象。那是早年举国媒体讳莫如深的话题——俞先生是流|亡|国外的古文字研究巨擘俞韫(易知)先生的老来子,俞大师人如其名,行暮人世,上凭一套“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的道理,下凭一套“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的手段,俞先生肖似其父,乍看是涓涓清流一眼见底,心里不知多少扮猪吃老虎的心思。 不过贺小朋友涉世尚浅,分不清表里,只当他舅是个捉摸不透的神经症患者,譬如现在,贺吟川避开父亲从家里遛了出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左顾右盼未看到熟悉的高级轿车,却看见俞先生穿件印着“NP=P”的土黄色宅男T恤,张着两条修长的腿,大喇喇跨坐在一辆自行车上,隔着人行横道冲他招手。 贺吟川想到要带他以这副模样见人,脸不由蒸得通红,埋头走过去,埋怨道:“小舅舅,你这是做什么呀?” 俞扬不悦地敲他额头,“一见面就嫌弃你舅?” 贺吟川看他绷紧了T恤的骇人肌肉,哭笑不得说:“感觉你下一秒就要问,‘瑜伽健身游泳了解一下吗?’” “谢谢你夸赞我的身材。”俞扬示意小外甥坐上后座,脚下轻轻一踮,骑进梧桐的秾荫里,似真似假地说,“昨晚你舅我在老宅翻箱倒柜才翻出这件衣服。从前我还在某大读书时,有一回穿着它,居然一整天也没遇到人和我搭讪!我心想——人居于世,要过得顺遂,果然还是要在修饰外表上下点功夫,于是连夜订购了一打同样的T恤,慎终如始、坚贞不渝地穿了整整三年。知道它为我挡下了多少烂桃花吗?” 贺吟川听得云里雾里,昂着脸问:“你怕他惦记你的外貌,俞大老板?” 俞扬撤手将他的脑袋摁回去,笑道:“我怕他惦记你的钱财,贺小公子。” 贺吟川咯咯笑了阵,拍他的腰,“常周不是那种人。” 某大老校区对俞扬来说是再熟悉的不过的地方,俞扬熟门熟路地要去理学院找人,贺吟川固执地说不好打扰那位常先生工作,要在楼下等他,俞扬诧异,“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驯良的?”贺吟川正色道:“常周是体面人,你要认真对待他。”俞扬见小外甥收了笑面,一副成熟谨慎模样,憋着笑应道:“好,好。” 五点时太阳还没将影子拖长,先被一条毯子似的垂天黑云蔽去势头,气流霎时对冲起来,俞扬坐在花坛边上抬头望天,一派阵雨欲来的态势。这时贺吟川轻快地喊了声“常周!”,俞扬站起身来,循望去,一个年轻男人正涉阶下来,右臂打着石膏,左腿应是受了伤,微有些跛,额上贴了好大一块纱布,苍白的右颊上浮着伤痕脱落留下的淡粉,睁着一双明快的眼睛,淡笑着对这边说:“过来扶我啊。” 俞扬心驰神往地迈出半步,贺吟川飞似的奔了过去,他才恍然对方不是在叫自己。仅凭一面之缘认出了人,俞扬第一个念头是——“他居然是个老师”,他像狩猎的动物般本能地停下脚步窥伺,按捺心神,等他被搀扶着走近,正要问候,对方毫不生分地慊笑道:“久等!考场上抓住个作弊的,耽误了一点时间。” 贺吟川惊奇,“某大还有作弊的学生?” “这——” 俞扬道:“某大还有作弊被发现的学生?” 常先生接过话题,“当然有!而且场面非同小可,16开的试卷,4开的小抄!展开有这么大——”常先生张不开手臂,只好拉着贺吟川的手代劳,“你说我能装作看不见吗?” 俞扬被他的动作逗笑,“如果小抄做小一点,常老师就视同不见?” 常周对隐晦意思的理解存在障碍,这位俞先生又是个笑面虎,他无从推断,竟丝毫听不出他对自己职业操守的怀疑,反而开玩笑说:“量子层面上,观测对于事实是有直接影响的。” “所以你打算通过观测我从而对我造成影响?” 常周这才发现自己过久地注视了对方,俞先生狡黠的深棕色眼眸暖意融融。 常周别开视线,臊红了脖子,垂着头抱歉道:“我有共情缺陷。为了获取信息,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我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俞先生喉头一哽,却不是为什么“共情缺陷”,而是为那截细嫩的脖子,他感到急需自己的助理来帮忙掩饰这社交失态,无奈急病难仗缓医,远水不浇近火。好在贺小朋友一泡童子尿,不疾不徐将火扑灭,“常周,你别理我小舅舅,他在国外生活,‘夏夷有别’,久而久之,中文能力下降,人就变得有点傻,你多担待……” 别指望常先生能弄明白自己有共情缺陷和贺吟川的解释之间的逻辑关系,常先生伪装出颇为同情的笑容,投向“有点傻”的俞先生,表示自己对此深有体会,“我在美国某物理实验室时,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叫我‘punchline idiot’(笑点傻蛋),因为我理解不了他们的任何笑话——黑人、女权、宗教——全部无法领会。” 常周顿了顿,随即缓缓道:“不过,我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结果发现,无论什么文明,对于幽默,总有一点是共通的……” “什么?”贺吟川问。 “那就是——极尽所能的夸张!在这一领悟的指导下,我兢兢业业编出了一百个笑话样本,两个星期以后,我的外号变成了‘punchline machine’——事实上,那本笑话书的电子版至今仍在实验室流行。” 俞扬促狭道:“你的动作再夸张一点,恐怕石膏就要白打了,笑点机先生。” 两人经贺吟川介绍过后,俞扬提议一起吃晚饭,地点由常周定。常周预计对方早做好了付账打算,于是领人往学校附近的小吃街走。 俞扬旁敲侧击问贺吟川这几日有没有请护工照料常先生。常周摸了摸贺吟川的小平头,说,岂止请人照顾?简直是尽心竭诚、伏低做小!前几天日日陪在医院,出院以后还经常过来帮忙。你说我能不原谅他吗?俞扬道他能帮什么忙?贺吟川连忙抢白:“我能帮忙写代码!” “不过,”常周严肃起来,“他才十三岁,你们能容忍他开车?” 躲过讹人的家属,面对宽容的伤者,终究还是难逃其咎,俞先生忝脸笑道:“是我是失职。” 贺吟川又悔又恼,回想着家里那位兄长的大人气象,镇定地揽过责任:“是我的错。我不该对自己的驾驶技术过分自信,就不遵守社会的规章制度。小舅舅远隔重洋,鞭长莫及,我责无旁贷。” 俞扬和常周对视一眼,又不忍笑出声来,心想这孩子这一套一套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天色还没有断黑,雨欲落不落,低压将道路挤得逼侧,贺吟川扶着常周走在前面,俞扬错开跟在在后头,听小外甥又是请教又是恭维,总算明白那句“常周是体面人”是怎么回事,这天上地下的,无一样不能用理论解释得深入浅出,又想起自家家风,作文史学问的人多了,训诂、词章、考据一类知识,反倒显得轻贱,以至于继承家学,在小辈看来已经算不得正经职业了。俞先生暗自摇头,庆幸自己在小外甥眼里也算是个“体面人”。 常先生驻步,“到了。” 俞扬抬头一瞧,笑了,“鸭血粉丝?常老师这么没有追求?” 常先生“哦”了一声,作势要走,“吟川,替你舅舅订机票,他觉得钓鱼台国宾馆比较符合他的预期。” 俞扬拖住他,开怀笑道:“你果然很夸张。不过,你是伤者,既然鸭血粉丝更符合你的预期,我应该迁就你。” 其实俞先生那身宅男装扮,和常先生的衣冠楚楚一比,谁迁就谁还真不好说。三人坐下,贺吟川要辣子鸭丁面,俞先生询问常先生要什么,常先生翻着菜单,脸被店内攒动的人气带出薄红,片刻后仰头道:“我要全套。”俞扬心下一悸,瞬而明白他说的是“全套鸭血粉丝汤”,点了点头,向柜台去点餐。 舅甥俩吃饭时不言语,常周被柔光下俞先生熠熠的眼睫吸引去注意力,这才注意到他非比寻常的五官轮廓,又想起方才贺惜安说“夏夷有别”时,他也不以为忤,心想他对这外甥,估计不知有多宽容。 两个大人吃完,不约而同对贺吟川道了声“慢吃”。小餐馆墙壁上那台油腻腻的电视正插播一条即时新闻,顾客纷纷抬头—— “俄罗斯联邦议|会已于今日以231票赞成、195票反对、24票弃权正式通过《平等婚姻法》,使俄罗斯成为世界上第二百二十二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和地区。俄罗斯总统普京表示,这是俄罗斯民族历史上的又一伟大进步……据悉,南苏丹共和国将于明年三月份举行全民公|投,有望成为世界上第二百二十三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和地区……著名社会学家汪湖溪先生正在接受我台采访,让我们连线汪先生……” 贺吟川砸吧着嘴,大约是想到了俞柳逼迫他读的柏拉图,漫不经心问道:“那反对的人怎么办?少数人的利益不就牺牲了吗?” 常周对社会科学没有分文了解,俞扬侃侃道:“投反对票有时只是意味着他们‘认为’自己的利益将减损,而不能表明他们的利益实际上会有所减损。” 常周好奇问:“那岂不是更加论证了民|主的弊病?” 俞扬道:“是的。不过在我看来,少数服从多数并非是民|主的弊病所在,人群的短视和决策能力低下才是。” 贺吟川插嘴道:“所以柏拉图要把决策权交给能作出正确决策的智者?” “对,”俞扬对小外甥赞许地笑,“而民|主的必要性就在于大众认为这个智者不存在。” 我们常先生的升学经历充斥着跳级和破格录取,以至于知识的偏颇,使他完全无法弄清这逻辑究竟是怎么回到初始点的,他情不自禁地表露疑惑,“我不明白。” 俞先生且以己之昏昏启人之昭昭,“你可以想象对于同|性婚姻这个具体的问题,有一个智者存在,他看到了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合法化’,于是他会怎么做?很显然,他会引导社会以最低成本和最低的偏离可能性来使它合法化,那就是——” “一场不需要做多少前期研究和后期舆论安抚的公|投?” 俞扬正要夸赞他聪明,贺吟川制止道:“小舅舅,你能不能别再散播你那套美国人的阴谋论了?”俞先生耸肩。 常周问:“所以你是学政治哲学的?” 俞扬否认,“我只是一个普通投资者。你知道,做投资需要对社会运行有基础的了解……” 贺吟川纠正道:“他是一个专业投机者!常周,别被我小舅舅骗了。” “给小舅舅留点情面行不行?” 贺吟川将碗往他怀里一推,抹了嘴巴,畅快地说:“没有情,还有点剩面。” 推门出去,外面早下起了好大的雨,常周说家就在对面小区,要步行回去,俞先生眼疾手快,抽出贺吟川书包侧面的折叠伞,将小外甥推回店里,体贴道:“站在里面,别淋湿了,我把常老师送回去,再过来接你。” 贺吟川见雨势太大,也不执拗,叮嘱俞先生要小心,“常周人挺重的,你扶稳了。” 俞扬一手持伞,一手顾忌他打了石膏的右臂,从他腰后虚虚托住,堪堪把人半抱在怀里,一时心如悬旆摇摇。常周对着贺吟川,肢体接触障碍好几日没有发作,几乎要忘了,此时忽地被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衣物贴上,几如芒刺在背。可是伞外大雨滂沱,总不能将人推出去,常周汗湿了鬓角,试图通过交谈转移注意力,“你这身衣服,走在某大里,准会被当成学生。” 俞扬道:“我看上去这样年轻?” “这……倒也不是……我是说上面的印花。也许我该说,你会被当做计算机系的学生?” 俞扬挑眉道:“我从前还真的在某大计算机系上过课。这件T恤是某大计算机系一次学生活动的赠品。” “原来是校友!”常周如释重负,就T恤上的NP完全问题延展开去,将千禧年大奖难题逐个聊了一遍,不适感忘了干净,兴致勃勃道,“你的思路非常专业,你是学数学的?——哦!我忘了,你是做投资的,数学也是……” “我以前的确是学数学的,”俞扬扶着他踏着水花慢悠悠地走,低缓说:“想不到你对数学这么有兴趣。我记得费曼说,对于物理学家,‘物理像做|爱,数学像自|慰。’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数学。” 常周不假思索说:“费曼至少忽略了一种情形,对于没做过爱的物理学家来说,由于他不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所以物理和数学对他来说,都是自|慰。” 俞先生顿足,“你没有做过爱?” 常先生对自己感到绝望,分明是填补逻辑漏洞,为什么又打开了另一个? 俞扬见他耳根通红,适可而止,闷笑着收了伞,扶他往里走,正欲安慰,听见他煞有介事地开脱道,“我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俞扬忍俊不禁,为他摁了电梯,在他耳边沉声说:“加油,有道是‘大器晚成’,你有这样的觉悟,我觉得很好,很好。” 刘梁后脚到家,常周正撩起半边衬衫,刘梁反常地没起色|欲,定在门口,对常先生说,“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 常周努力转身要看后背,刘梁走上前一把拍了他的手,“别看了,没起疹子。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我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常周问:“是谁?” “俞扬!”刘梁急匆匆去开电视,嘟囔着,“奇怪!他和汪湖溪搞到了一块,回国了新闻居然不见报导!” 常周木然道:“俞先生?你是说刚刚离开的,穿黄T恤的那个?” 刘梁道:“你也看见他了?果然,我没有看错!我拍了照片,快去帮我看看哪个娱乐账号的粉丝比较多,我——” “我当然看见他,他是贺吟川的舅舅。” “什么?”刘梁难以置信,“那小鼻涕虫的舅舅?啊!他是来——” “他送我回来。怎么回事?”常周问道,“他声称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投资者。” 刘梁嗤了声,“普通投资者?他是个Quant!虽然现在不是了……” 常周舒了口气,“原来如此。你这么一惊一乍,还要联系媒体,我还以为他干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 刘梁蹲在电视面前,调到新闻频道,“我当然一惊一乍!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你知道他的消息值多少钱吗?”片刻,又自言自语道,“我是个傻子。他是垂虹资本的老板,谁敢买他的消息?” 仿佛瞬间一贫如洗,刘梁萎坐到地板上,想起下午和萧宋去看的那场戏中所唱,“但看我忧贫虑贱的心如捣,试问你造物生才的意可安?”,再看向不明所以的常先生,又哀其不争,施施然说:“几十亿美元把你送到家门口,你居然就这么让他走了。” 常周笑道:“话不是这样说,他是资本家,我是物理研究者;他的对手是人,我的对手是上帝。应该是他把离上帝最近的人送到家门口,居然就这么走了!” 常先生不知道,资本家回到家中,站在那一架子积了灰的旧数学书前,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心潮涌动,仿佛面前不是数学著作,而是伯牙子期相知的琴音、约拿单脱给大卫的战衣、帕特洛克罗斯与阿喀琉斯同穿过的铠甲,他被多巴胺分泌带来的心流蒙蔽,等他的理智苏醒,他发现自己竟捧着一本《无穷小分析引论》读了一小时,俞扬暗道不妙,将书放回原处,疾步走出书房,贺吟川正要回自己家,俞扬喊住他,叫他跟家里说声,后天出发去美国,让董升升为他订机票,又强调不要告诉家里他回国了。 贺吟川却很为难,问他可不可以再延宕一周,等常周的腿稍恢复了再离开。俞扬正为他心烦,问:“不可以给他请个护工?” “不行。常周有肢体接触障碍,被陌生人碰会过敏。啊——我倒是忘了,今天你扶他回家,他没怎么样吧?” 俞扬蓦地想起他当时的情状,懊恼自己竟有片刻觉得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涨红了脸,摆手道:“没怎么样。随你吧。我可以一个人先回美国,也免得你要对你爸妈扯谎。” 当晚俞先生和何助理电话连线,工作到凌晨,熬油费火一夜,翌日又起了大早,在健身房里慢跑了十公里,淋浴过后,在冰箱里找到家政顺路带来的生煎,加热充当早饭。出门时车已候在门口,俞扬道了声早。 俞扬向来不喜欢身边的人太拘谨,这次的司机挑的是一个口音很重的本地人,他乐呵呵道:“俞先生早!你那个东西我去拍卖行取来了,重得不得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我怕弄坏了,不敢放后备箱,放在后座。” “你做的对。那东西比我宝贵多了,要是没有它,我一会儿进了门,都不见得坐得热屁股。” 车穿过闹市区,驶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桥面,春日了无踪迹,江流颓靡绵软,江心疲乏地蒸着水汽,江渚视线累不能及处,料是一片残花乱落如红雨。 到了一处颇幽静的中式别墅区,俞扬下车,瘦高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俞扬恭敬地叫“方大哥”,男人调侃说:“怎么这样生疏?难不成是他乡发迹,再见到旧交便难为情了?” 俞扬连忙惶恐道没有,又说“货离乡贵,人离乡贱”,信口雌黄捏造自己在国外受了委屈,惹得方笠前仰后合。两人寒暄一阵,俞扬吩咐司机将后座的箱子搬进屋,方笠一边拉着俞扬进门,一边对一楼的卧室大喊:“爸!扬扬来了!” 卧室里不见应和,倒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方笠慌忙跑进卧室,俞扬跟着进去,老人摘了雾化器靠在床头,方笠正帮他拍背顺气,房间里还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和俞扬一般年纪,正拉开抽屉找药。方笠为他介绍:“这是钱谦,你们小时候见过的。”那男人并未多言,将药和水杯递给俞扬,示意他送过去。 俞扬低头一看,竟是一盒阿片类药物,手不禁一颤抖,看向方笠,方笠又一味低着头。强自镇定,掰开一粒递到老人嘴边,柔声问道:“方伯伯,我来看你了,认得出我吗?” 老人咧嘴,也不知是痛的还是高兴的,气息竟还矍铄,“怎么认不出?你是扬扬!”又招呼他坐近些,“你们不要欺我老矣,我这脑袋,还灵光着呢……” 方笠连连称是,说父亲昨日还校对了一小时《饮澧集》,某诗作于某年某月,用的是什么韵,和的是哪个人,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俞扬愕然道:“那是先父的——” “是易知先生的遗作。”方笠说道,“家父在《食竹集》、《栖梧集》付梓后,整理旧物时,又找出一些与易知先生的往来书信,便念想着可以再成一集,可惜为病痛之躯所绊,一直未能……” “说这些做什么。”方老先生打断他,拉着俞扬,一会儿捏他的手,一会儿细细看他的眉眼,半晌过去,竟恍而入梦般,不知不觉泪眼婆娑,三个小辈未敢发声刺破,一时静默似在旧梦中。 直到老人抹了抹眼,俞扬才说:“方伯伯,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起身拉开门,叫司机把那箱书搬进来,方笠小心翼翼取出古籍,呈到老人面前,老人以手指轻轻抚摸线孔,缓缓道:“费心了。只是这书到了我手里,恐怕只有陪我作古的命了,倒不如送给旁人去研究。” 俞扬道:“我心意已致,方伯伯如何处置都好。” 老人看了一眼儿子,方笠随即说:“那就以易知先生和家父的名义捐赠给文史研究所吧。” 方老先生点头赞许,又对方笠道:“书房一层正中间书架,竹箧最底下有封信,你去拿来给扬扬。” 俞扬料想应该是父亲是旧物,拆开信封,果然是熟悉的墨迹,读了几行,发现竟是封用近文写的肉麻无比的情信,狐疑地看向床头,老人显是早看过了,也乐不可支,呛了口气,道:“不用怀疑,是你父亲写给你母亲的。你父亲风流一世,到底是个面薄人,好容易写了点风月之想,居然到死也没寄出去。” 俞扬实在难以想象父亲写得出这样俗气又直白的东西,忍不住要笑,口中答应道:“我一定转交给雷妮。” 方笠送俞扬出门,俞扬问了些方老的近况,得知病情已是大厦将倾,不由怅惘。方笠说:“家父于生死上早已看开,常常是他反过来安慰我们这些小辈。只是,偶尔会看见他翻出小淮的照片……他嘴里不说,心里一定还在为小淮的死痛悔。” 俞扬僵住脊背,方笠忽然握住他的手说:“扬扬,小淮在美国时与你最亲密,要是能找回些小淮的遗物,也算是了了家父一桩牵挂。” 俞扬避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竭力而为。” 心事重重地穿过庭院,看见刚才卧室里的年轻男人正伫在自己的车旁默然地抽烟,俞扬问:“你是方老的医生?” 钱谦未料到他是真的对自己全无印象,掐灭了烟,上前同他握手,“不是,家父钱慎思与杭之先生是旧识。说来,我和俞先生还是同行。” 俞扬不动声色地打量,终于,认出人来,“我记得你。中学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做过同桌?” “是。”钱谦放下心来,递给他一只香烟,“有空聊一聊?” 两人在一处水榭停下,俞先生点燃了烟,云雾缭绕中听着,心想果不其然,自己这是被守株待兔了。钱谦恳切劝说,“汪湖溪这个人自我过甚,好大喜功,如果听凭他折腾,真正实现婚姻平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不是一个真诚的平|权活动者,他渴求的东西太多了。俞先生,你如果能答应我的请求,对于社会就是一件不小的功绩。” 俞扬微有不耐,“你和汪湖溪是什么关系?” 钱谦闭眼轻笑,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和汪湖溪是恋人。”钱谦见对方果然露出轻蔑神情,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但是我们有各自的事业,而且,对于LGBTQ问题,我们之间存在一些的分歧。” 俞扬对此毫无兴趣,只是有些玩味,夫夫向背如此,为何还要勉强躺在一张床上?漫不经心说:“汪湖溪提出的条件颇为丰厚,你能用什么换我的支持?” 钱谦早有准备,转身看向湖面,低声道:“我知道汪湖溪手里有一张照片,是关于你和方淮的……我可以替你拿回来。 “并且,我可以保证他所知道的一切,绝无一字会传到杭之先生耳朵里。” 钱谦指腹摩擦着汗湿的拳心,眼神锁在碧色的涟漪间,安静地等待着。男人静默地抽了一分钟烟,忽然,爽快地说:“好,成交。” 钱谦为他的举重若轻所惊诧,不由地怀疑这个筹码是否果真有汪湖溪深信的价值。不过他已经被十足的喜悦所围绕,欣然道:“我这就让人准备新闻稿。” 俞扬揽过新合作伙伴的肩膀,走得大步流星,笑得十足虚伪,“不,我会让我的助理联系你。你大概不知道,我有一位助理,以生花妙笔闻名,垂虹资本的通稿,无一不是出自他手……” 俞先生那位有生花妙笔的助理,不能是学了十年生物工程的董升升,不能是只懂得公司治理的何其青,更无法是汉语学习还处于拼音阶段Steven,于是——便只好是俞先生本人了。当晚,俞先生援纸握管——不,是援电脑、握键盘,会性神通,假以蕴秀之肠,撰为倒峡之词,千言不过倚马之间。俞扬将文档传输给助理,并告诉他自己现下必须在国内逗留,大约一周后回美国。何其青拜读过后,为自己先前对老板作出的草率评价忏悔;董升升拜读过后,溜须拍马称老板这个中文水平,真堪傲视华尔街群雄;Steven——Steven不读也罢。总而言之,不日,举国上下关心时事者,人人尽知,俞先生作为一个“非同性恋者”,鼎力支持钱谦先生的事业,是因为有感于“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刘梁听见这则新闻,喷了常周一身的扬州炒饭,连连感叹:“有钱人果然不一样,脸皮厚,胆还肥。” 常先生借小餐馆的卫生间清理衣服,出来时,电视里还在播放新闻——俞先生身穿中规中矩的灰色商务西装,在保镖和媒体的簇拥下,从邻市的某公馆出来,走向停车场。常周恍惚不已,刘梁隔桌掐着他的下巴晃了晃,调侃道:“怎么样,感受到资本家的光辉了吗?” 常周回过神来,扒了一口饭,含混道:“我是个物理研究者,我的对手是上帝。” “那么上帝的对手,采访一下,”刘梁筷子戳过来,常周惊地后退,“听说你收到了美国某物理学院的橄榄枝,你有什么感想?” 常先生将他的筷子撇开,“我不需要有任何感想。我当初拿着院里的钱留的学,现在放我走,钱院长岂不是血本无归?” 刘梁挑着鸡蛋,察言观色,试探说:“那开会总可以去的呀……” 常周皱眉道:“刘梁,你又黑了我的电脑?” 刘梁摆手解释:“不,我发誓,绝对没有,是那小鼻涕虫,他弄坏了你的电脑,叫我帮忙给他修,我无意间看到了你的邮件……常周,你真的不去吗?那种级别的会议,拒绝了以后不会一直邀请你的呀,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也许可以带家属……” 常周无奈摇头,对他招手道:“你过来。”刘梁伸长脖子,常周压低声音,“我短期内无法出国。” “为什么?”刘梁低声问。 常周坐回凳子上,“涉密。我只能说这么多,别再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你这辈子是别想遇见他了。 ☆、第 3 章 好不容易摒却自曝行踪引来的诸多骚扰,夜间,俞先生审阅完文件,开始例行读书。尺蠖般在书架前转悠,先是抽出本冯梦龙的《喻世明言》,只翻了几页,便读到一句,“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囔囔自语道:“我果然讨厌世情小说!”遂放回;踱了几步,又抽出册《全唐诗》,临中间翻开,是一首《寄柳氏》,“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俞先生将书平放回去,摇头道:“再翻就该烂了。”由扶梯上了二层,在外文书架里挑了本哲学著作,扫视目录,片刻后评价道:“理性,安全!”欣然读了起来。 正沉浸在“此刻是否存在,还是只有过去和将来”的问题里,思绪被电脑里网络电话的呼叫打断。Steven告诉俞先生,某国内科技公司邀请他参加一场“前瞻性”人工智能的发布会。俞先生切换成视频通话,和颜悦色地对助理道:“你觉得我长得像马龙·白兰度吗?” 红头发的外国人瞪圆了眼睛,为难不已,“老板,我发誓你和他一样的英气逼人,但你们真的不太像。”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这么热衷于找我帮忙呢?”俞扬懒洋洋说,“回复他们,需要人站台,我想演员或歌手会更合适。” “但他声称是你的大学室友,我不知道怎么帮你回绝……” 俞扬眯着眼睛搜索记忆,尔后说:“我知道了,你不用回复他,我自行处理。” 下楼找到陷在沙发缝里的手机,开机后,登录社交软件,搜索到一个账号,发现确实有一条人工智能发布的消息,俞扬浏览了一会儿介绍,心里嗤之以鼻——“所谓前瞻性,瞻的不是科技,而是傻子口袋里的钱”,迅速在下面评论一句——“我未来的人生伴侣就全倚仗各位辛苦钻研了,预先致谢!”将手机又塞回了沙发缝里。 躺在床上,俞先生漫无边际地想,这几日新闻大肆报导,家里应该早知道自己回国了,为什么没有人叫自己回去?难不成是小外甥那车祸的事情终于兜不住了?如此在惦记麻烦中昏昏睡去,第二日一大早,门铃作响,麻烦找上门来。俞先生擦着汗拉开门,门外站两个魁梧的保镖,中间架一个瘦高个男孩,活像两本汉语字典夹了本宪|法,俞先生噗嗤笑了,“惜安,不意尔乃有今日啊!”又对两位保镖说,“辛苦二位,这是我大外甥,忘了告诉你们,我有两个外甥。” 贺惜安挣脱开身,扯了扯皱巴巴的校服,径自走进屋内,等俞先生关上了门,立即回身急切问道:“小舅舅,你手机呢?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妈早上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我也给你打了电话。” 大外甥是老成持重的个性,俞扬意识到事态严重,问:“发生了什么?我刚刚从健身房出来。” “你快去洗漱、换衣服,跟我回家。”贺惜安把他往浴室推,“我爸快把吟川揍死了,我妈拖不住他。” 俞扬紧皱着眉,“怎么回事,不就是出了个小车祸吗?我不是都已经处理好了?” “什么车祸?”贺惜安问,“吟川昨晚留宿在同学家,今天凌晨才回来,回来就说要——” “要什么?” “要出柜!”大外甥咬牙切齿,俞扬手里毛巾的掉落到地上,“什么?!” 贺家的过庭之训内容主要有三,一曰“你说不说?”,二曰“还敢不敢?”,三曰“知不知错?”,果不其然,俞扬甫一进客厅,便听到姐夫的一连串终极发问—— “昨晚究竟在谁家?你说不说!” “彻夜不归,老子打不死你,还敢不敢?” “你妈含辛茹苦教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知不知错?” 俞扬脚步一顿,看向鸡飞狗跳的客厅,庆幸姐夫手里只是根鸡毛掸子,索性没把小外甥打得皮开肉绽,俞柳拦在中间,警卫员和佣人劝的劝、拖的拖、抹眼泪的抹眼泪。俞先生阔步上前抽了贺平手里的刑具,扔远了,喝道:“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演‘宝玉挨打’呢!” “你问他自己!”贺平扯开军装扣子,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似的来回走,“小兔崽子,一晚上不见人影,回来就跟我闹出柜!才十三岁的人,连老子的肩膀都没长到,就敢和老子谈什么爱不爱情!” 贺吟川原本被打得萎靡不振,见哥哥把救兵搬来了,窜起来藏到俞扬身后抱他的腰,又开始与父亲犟嘴,“你不是我爸爸,呜……你怎么这么粗鲁……十三岁怎么了?十三岁就没有爱情吗?” 父子俩又开始以“十三岁有没有爱情”为中心争执起来,小的说:“宋齐梁陈的男子十岁就可以结婚!”老的说:“过来,老子把你打得作古,你回你的宋齐梁陈去!”吵作一团,又双双把问题抛给俞扬,要他做个公断。 俞扬一手护着外甥,一手把精疲力竭抚额叹息的长姐扶到沙发上。头疼脑裂地按了会儿太阳穴,摊手道:“我怎么知道十三岁有没有爱情,我连三十五岁有没有爱情都不知道!” 姐弟俩表情、动作如出一辙看向贺平,勤务兵适时道:“首长,九点半了,那边已经打过三个电话来催了。” 贺平一边喘气一边扣上帽子,不忘恫吓小儿子,“我先回珠江区,打你不在一时。晚上我再问你,你最好给我想清楚正确的答案。” 送走了煞神,姐弟俩对视一眼,都感到无稽。俞柳疲倦笑说,年前看到丈夫在读《传习录》,还以为兵痞转性了,现在看来,他唯一的体悟可能是,既然良知是内在的,那大可以用武力打出来!又望着两个儿子若有所思,“人的秉性果然是无法改变的……” 俞扬不知如何劝慰,俞柳道:“罢了。你把吟川领走吧,否则晚上还要闹得鬼哭狼嚎一场。” 贺惜安对母亲说:“我也要去小舅舅家。” 贺吟川与他争抢惯了,瞪眼道:“你为什么去?爸爸又不打你。”他那脾气古怪的兄长矛盾地注视着他,片刻后,起身上楼,自顾自道:“我去收拾东西。” 用过午饭,临走时,俞柳又往小儿子书包里塞了本韵书,嘱咐道:“暑假功课,作五首七言绝句,题目还记得清吗?” 贺吟川瘪嘴欲哭:“妈……” 俞教授笑眯眯拍他的脸,“乖,无论你喜欢小女孩还是小男孩,作业都是要写的。” 大外甥马上要进入高三,学期结束得晚,为表心中没有偏袒,俞扬决定再等两周,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美国。 俞先生觉得诸事皆已稳妥,舒心享受了两天“夏日虚闲”,至于那老往外钻的小外甥,总不能把人拴在家里,只好耳提面命说教一通,随他去了。一日,被长姐拉着在老宅院子里锄地种菜,俞先生深感一身肌肉用到了实处,小一钟头,便把土来回翻了三遍,在俞柳的指导下挖好沟、分好畦,姐弟俩正半跪在泥土上插菜苗,俞先生的手机震动起来。俞扬指着屏幕对俞柳说:“我现在看到这小东西的名字就心惊肉跳。” 脱了手套接通电话,“吟川?” 那边“呲”了好长一阵水声,俞先生感觉自己被高压水枪对准了耳膜,无力道:“你又去了哪里?” 天可怜见,这孩子就没有情绪正常的时候,俞扬听他扯着嗓子吼,“小舅舅,常周家着火了,我联系不上他!消防队的人说,房子里有人!现在火势很大!” 俞扬腾地站起,定神想了想,道:“别急。今天是工作日,他不一定——”眼神落到同是某大教职人员的长姐身上,心跳忽地滞住,往胸膛里灌了口气,对手机道:“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立即去现场,你千万站远了,知道吗?” 向俞柳解释过,俞扬回房抄了顶棒球帽,匆匆跑去停车场,一边开车,一边拨打电话,一路都是关机提示,贺吟川时不时打来向他描述现场不可控的情况,俞扬被他感染得心急如焚,最后破口斥道:“行了!行了!以为自己在做新闻转播吗!” 驱车到小区楼下,眼见六层一扇窗户烧得焦黑,楼上窗户一排腊肠烤得炭黑,贺吟川被拦在楼下熏得漆黑,消防车的摇臂正缓缓升上去。此时电话骤然有了回应,那边压低声音道:“你好,我是——” 俞扬截断他,“常周,你人在哪里?”些微怒意震慑住电话两头,俞扬吸了口气以使语气澹然,“你家失火了,我外甥联系不上你,他很着急。” “失火?火势怎么样?!刘梁在家!” 摇臂接近了窗户,橙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上,肩上扛了个人,卷在湿淋淋的毯子里。俞扬道:“人现在救出来了,上了救护车,消防人员还在控制火势。你在学校还是研究院?我开车过去接你。” “我不在附近,我在——珠江区……不行,过去太久了!你能不能,”常周请求道,“能不能劳烦你先把我朋友送到医院,我担心他——” 俞扬一壁安抚道不会有事,一壁下车将要往救护车上凑的小外甥拎出来塞进车里,把手机丢给他。 到了医院,人送进手术室,护士把几个看热闹的友邻往后撵,“只是被浓烟呛晕了过去,没有生命危险!现在要做烧伤处理,家属后退!” 俞扬脱力地坐在长椅上,贺小朋友见他一张脸山雨欲来,畏畏缩缩说:“小舅舅,我看我还是不在这里添乱了……”俞先生厉声训了几句遇事要冷静如何如何,又罚他回去将《谢安传》抄写一遍。 遣走小祸害,俞先生惘然一叹,悄悄将膝上的泥土搓掉,他忽然想到,谢安也只是在棋盘上装装从容而已。 俞扬觉得常先生大概是一个让他不能脱身的场。不过他显然不是这个场里的唯一存在,病房里,刘梁强行执着常先生的手,泪眼涟涟忏悔:“对不起,我没能救出你的Ph.D学位证书。”常先生被他握得头皮发麻,强笑着说:“学历都是浮名。”刘梁滚出豆大泪珠,“我也没能救出你的电脑。”常先生挣扎着,“已经送去抢修了,我对国产电脑的质量有信心。”刘梁不禁涕零,“你的钱夹也没救出来……”常先生的手终于解放,将刘梁紧攥在另一只手上的银行卡抽出来,道:“你的钱夹救出来了便好。” 常先生去替他办理住院,刘梁沮丧地向俞先生倾诉,“看见没有?说一句‘你把你自己救出来就好’,有那么难吗?” 俞先生点头称赞,“对待朋友知圆守方,他的伴侣就不必殚精竭虑……” “一句话里出现超过两个成语,理科生一般都听不懂。”刘梁昏头涨脑,唉声叹气道:“常周这个人啊,看着脾气极好,一点没有拒人千里的架势,撞上去了才知道,里面根本是根木头,唉……你知道吗?本科的时候实验室有个博士生喜欢他两年,直到毕业,常周都以为对方只是欣赏他的能力……” “他应该直白地告诉他。” “怎么可能?那时常周还不到十六岁!”刘梁沉浸在往事里,幸灾乐祸道,“说来那位学长真是可怜……没日没夜陪常周探讨,没有追到人,反而被虐得死去活来,最后跑去跟导师说,觉得自己没有物理天分……” 俞先生问后来呢? 刘梁道:“常周去留学;那个学长拿到学位以后,放弃做研究,去华尔街搞量化啦。” 不明不白惨中一箭,俞先生抿唇沉思,倏而狡黠一笑,站起身,拍了拍刘梁的肩,诚恳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这种才智超群的人,用小情小爱束缚之,既是无望的,也是自私的。我以为有的情感藏在心底才是高尚的,刘先生作为科研工作者,觉得如何?” 资本家的道德情操让科研工作者自惭形秽,“我觉得很有道理……” 走出病房,徒见一人西装革履,凄凄恻恻,将身子探出窗户外抽烟,俞扬上前道:“这个办法好!如果被护士看见,大可以狡辩称,‘我是在室外抽烟,二手烟是自己飘进来的。’” 那人头也不回,“我是搞艺术的,比不上俞先生克己奉公。” 看来那番言论被他听了去,俞先生不再迂回,低声问:“刚才消防人员来通报初步调查结果,说火灾发生是因为私接电路……作为房主,萧先生不怪他?还是……对萧先生来说,他把自己救出来便好?” 萧宋瞥了他一眼,“俞先生果然和新闻描述的一样好心,见不得别人水深火热。” “不,我是个投资者,不是个慈善家。我从来不乐善好施,当我决定伸出手时,唯一的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合作的机遇。”楼下,右臂打着石膏的青年正走过草坪中间的小径,俞扬静默地注视着,一直到他走入了缴费大厅。转身和萧宋握手,道:“我恰好认识一位巴黎的女艺术家,她近年一直渴望在中国办展,我想萧先生会感兴趣。” 常周将刘梁安置妥当,正埋头走出医院,一辆黑色轿车从背后滑出来,车窗降下,俞先生问:“你去哪里?” 常先生答:“回去看看火灾现场。” 俞先生说:“哦。” 一人一车同速,走出几十米,常先生歪头问:“你就这样和我保持相对静止?” 俞先生笑道:“我有一种更好的方法,但是鉴于你今天已经向我道过六次谢了,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的谢意继续贬值下去。” “我的谢意贬值到什么程度了?还买得起你的一次帮助吗?” 俞先生宣称自己不是慈善家,这时他的帮助却可以由谢意买到了。通过这种等价交换,他们达成一致,采取了另一种保持相对静止的方式。 到了小区门口,常周跳下车,弯腰对俞先生说:“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 “第七次。”俞扬为他计数,“你还有地方可去吧?” “看完现场就回我父母家。” 俞扬道:“你是本地人?” 常周眨眨眼,用本地话说,“货真价实的本地人。再见,俞先生。” 车外蝉鸣聒噪,暑热使人烦心,水泥地上热气浮动,草丛里黄色的野猫打着哈欠,露出狮子似的獠牙。熄了火的车内,冷气散得很快,温度迅速攀升。俞扬手上的香烟抽了半根,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门口走出,单手把一个盛了水的玻璃缸抱在怀里,脚步反比先前轻松了些,瞬而拐进了对面的便利店里。 车载温度计显示,三十五度。俞扬摇头,“真是热得无处可逃。”连连哀叹,又给助理小组发送讯息,“老何,我觉得你之前的建议很不错,我完全可以远程办公。”正欲下车,那边电话打来,俞先生讶异道:“这个点你不在睡觉?” Steven道:“老板,发生了什么?何其青之心,路人皆知,你居然打算简政放权?” 便利店的玻璃窗里,常先生把那缸鱼放下,正在咬一只饭团。俞扬望着那边,语气不同寻常,“我可能要无限延期回美国了,Steven。我现在有一个……烦恼。” Steven结舌道:“那——那就去解决它?” “很明显的是,烦恼不想让我去解决他,这形成了新的烦恼。” “这听上去简直像一个二阶导数……”Steven道,“老板,我考完LawSAT后,除了摁电梯,就再也没有接触过数字了。” 常先生正不知思索什么,桌对面坐下一个人来,打量了一会儿那尾孤零零的黑色金鱼,忽然道:“看来你住得离你父母家很近。”常先生停下咀嚼,那副窘迫模样叫俞先生低头闷笑。 俞扬取了双一次性筷子,将水缸里过量的鱼食捞到一张纸巾上,淡淡道:“我家恰好还有一间空出的卧室……” “我觉得我的谢意经过六次贬值,已经毫无价值。我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来交换你的帮助……” “于是你选择拒绝我的帮助?”俞扬阻止他说下去,“坦白说,你的谢意对我毫无用处,你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和我交换。” “比如?” 俞扬道:“你可以帮我做饭,我和我的两个外甥都——” “咳……”常周骤然笑起来,被一团饭呛得直咳嗽,俞扬不得不去柜台买了瓶矿泉水递给他。常周道:“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要我做饭。 “和我同住过的人都知道,我最擅长的一道料理,叫做‘斐波那契之粥’……” 俞扬紧皱着眉,果然—— “今天的粥永远是前天的粥和昨天的粥的混合。” 俞扬一面狐疑,一面按捺笑容,抱臂而坐,一派正经模样,“那我也可以雇佣你干别的。不止是在公司里,在公司以外,我也需要别人协助。人毕竟不能茕茕处世。” 常周问:“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的确欣赏你的……某些方面。但你知道,我有很多的雇员,你并不特殊。”俞扬从容不迫地与他对视,“你擅长做什么?” 常周观察着他棕黄色的眼睛,觉得它们时而像一滩水一样浅,时而又像一潭水一样深,“我擅长从更高维的角度看待问题,以使低维空间的问题不存在。” 俞扬见他防备渐轻,笑了声,道:“那么你擅长的是夸夸其谈、嘘枯吹生。” 常周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是呀。针对我的技能,你能为我提供的合适职位只有一个——如果我得到了这个职位,你就失业了。” 俞先生笑弯了眼睛,不由分说,起身捧起他的鱼缸往门外走,锲而不舍道:“吟川和他哥哥住在我家,他们都是中学生。” “我很忙,不可能有时间辅导他们。”常先生匆匆擦了手跟上他。 俞先生拉开车门,将鱼缸放在副驾驶座上,转过身,正迎上跟出来的常先生,用笑意安抚他眼里的紧张情绪,和缓说道:“我家向来崇尚‘知者不以言谈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不需要你辅导他们,我只需要你感染他们。” 车开到近郊,夜已墨般浓稠,菜苗一茬茬齐立在院子的灯下,俞先生抱着鱼缸颇为神气地介绍,这是豇豆、那是苦瓜,常周觉得有趣,“别人种兰种竹,你种豆种瓜。” “都是家姐的功劳,”俞先生道,“她年幼时跟随先父在西北农村生活过一段时间。” “你父亲——” “小舅舅!你们终于到了!”贺吟川奔出来,正欲扑人,被扯着衣领钳制住,常周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个年长些的少年,小的张牙舞爪要抗争,大的板脸一句“五首七言……”,小的气势矮了半截,怏怏搓着手,道:“常先生好,小舅舅好。” 大的有模有样伸出手来,却愣在半空,“你是——常周学长?”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贺惜安那副措置欲如的气度丢了干净,“校史馆和物理社有你竞赛获奖的照片,老师们也经常说起你!” 这下好,演了出“儒林外史”,分了“老友”、“小友”,年齿不必序了,大外甥称常先生“学长”,小外甥依旧直呼其名,唯有俞先生口中“常老师”叫得恭敬,辈分最小。 校友俩漫天胡扯,眼看一个宇宙就要囊括不住话题,俞先生道,再站下去恐怕要便宜了蚊子,领人入门。 贺吟川踮脚凑上常周的耳朵,背着兄长嘀咕,“我哥哥小时候被绑架过一回,后来人就变得有点傻,你多担待……”哥哥听得一清二楚,弟弟被踹了一脚,“哎呦”一声,捂着屁股追了进去。 舅甥三人的谦让作风一脉相承,翌日早晨,大的来书房搬文件,声称自己习惯在卧室办公,两个小的对视一眼,要去搬书,说书房旧书太多,一股蠹虫气味。常周连忙去堵门,失笑道:“不要糊弄我!这我听得明白!这么大的书房,多我一个就容不下了?都留下,放心吧,我保证我们不会互相干扰。” 两日都是四人一人占一个角落,上了黑漆的高大书架把三层的书房隔得如同灵谷深松般,架子上的大部头书沉如老松盘虬其根的砖石。常先生在那副篆体大对联下抬起头来,贺惜安伏在书案上埋头苦算,贺吟川蜷在扶梯旁念念有词,格窗下的半月桌前,俞先生在与助理低声交谈。隔一会儿,俞先生起身,抻直了大外甥的背,把小外甥拎到沙发上,又去厨房倒了杯水,轻轻放在常先生左手边。俞先生觉得样样都好,唯一的憾事是老房子里依旧生不起炊,总是要点餐,思忖着要不要雇个厨师。 过了周末,常先生回研究所工作,贺惜安返校参加期末考试,贺吟川不知上哪鬼混,俞先生得空约萧先生喝了杯咖啡。晚上回家常先生问他高兴什么,俞扬神秘道:“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第二日便见常先生要去找萧先生理论。俞扬早有准备,劝他不要冲动,说问过自己的律师,承租人擅自装修房屋,房主有权结束租赁关系。更何况,刘梁是私改电路造成失火,没要他赔偿重新装修的费用,已经是萧先生的雅量了。 “你不知道,刘梁和他父母关系很糟,又没有什么存款。”常周弯腰单手穿运动鞋,气不过道,“萧教授待刘梁如同亲子,萧宋在这种时候刁难,八成是嫉妒作祟!” 我们的俞先生,在他童年时,“狼来了”的故事给他唯一的教诲,就是不能撒破绽百出又毫无意义的小谎,要撒谎,一定要撒逻辑自洽的弥天大谎。俞扬拉住他的胳膊,好整以暇道:“看来你的情绪感知能力确实存在问题。常老师,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么背离事实的结论的?” 常周停手望着他,俞扬见鱼上钩,不动声色,继续圆谎,“萧宋正在千方百计地追求刘梁,你看不出来?” 这句话恐怕存在主语和宾语的错误,然而常先生察觉不出,他表情凝滞,讷讷无言,半晌,坐在玄关上,叹气道:“我看不出来!不过,认真回想,似乎也不是不能推断。” 一道阳光从他头顶穿过,他坐在了门后的阴影里,眼眸黯淡得如同落了灰,俞扬挨着他坐下,轻声道:“没有人要求你必须感知生活的全部。盲人见不到太阳,太阳难道因此就不照耀于他吗?” 常周垂着头,“人人相濡以沫,我就像一条不会吐泡泡的鱼。” 俞扬瞬时感到心里化成了千片万片。正吞声自责,盲人先生忽然释怀道:“唉,那就相忘于江湖吧!”起身走出那条长长的阴影,阳光在他明亮的眼睛里跃动,“只是我近期实在太忙,恐怕还要再叨扰几天,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立即找房子的。” 俞扬不急着接口,只似有若无地微笑,见常周露出不解的神情,拍了拍裤管道:“随你方便就好。” 在俞先生那里,“我很忙”向来是充当避而不见的托词用的,与俞先生那位被Steven戏称作“Mr. Omni-unpresent(到处皆不存在先生)”的第四位助理相配合,专用来应付汪湖溪此等人。而在常先生这里,“我很忙”就实打实意味着脚不沾地、寝食压缩了,晨起舅甥俩见不到人,晚上匆匆打过照面,人又一头扎进了书房。俞扬对小外甥戏谑道:“这就是为什么说工作太忙碌的男人要不得,看见没有——同一屋檐下,动如参与商。” 忍耐几天,料想时机酝酿成熟,一日早晨,俞扬打好腹稿,预备上楼提议开车送他去研究所,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心底打好了周郎妙计,面上一派坦诚,不见城府,擎手欲敲门,门倏地被拉开,两双眼睛都是一愣,常先生手里捏一条内裤,俞扬目光移下去,真是一看深浅颜色便知昨夜春风……俞扬抿嘴笑,常周回过神来,越过他向盥洗室走,尴尬褪去,老神在在地侃道:“有什么可笑的?我跟你说,梦|遗是基础科学研究者的职业病,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自|慰。” 俞扬靠在门框上提议:“那今天要不要搭我的便车,以为你的‘炼器’大业争取点时间?”——为什么是“便车”?到底还是害怕唐突了人。 入夜,常周正在书房忙碌,俞扬走进来,悠闲地踱到书案前,陈纸、研墨,润笔、临帖,难得做起了不为书香门第丢脸的雅事,果然,把人吸引了过来,俞扬并不抬头,仍旧专注笔下,心里厚脸皮地自赞:“道劲非怒,迟留非滞,真是恰到好处!”等人静静地抱臂观摩了一会儿,方道:“有兴趣?” 常周有些赧然地摇头,“我对这个一窍不通,只是觉得好玩。” “好玩不如一试?”俞扬递笔,常周怯地摆手后退,却被拉住,“怕什么?传闻张旭观舞剑遂得翰墨意,书法与万事无不相通,说不定……你能将弦理论化而入墨,开宗立派、列品入流呢。”嘴里胡诌着,手上拉来了人并肩站在书案前。 “你真是……”常周被迫握了那支狼毫大楷,“巧舌如簧”四字未说出口,右手扶左手,五指被包在烫人的手心里,指节交如错纵的莲藕;两只有力的臂腕相贴,理智乱如胶着的塘泥;俞先生问:“左手行吗?”气息沁如飐水的荷风。 “在想什么?”俞扬转头道。 常周原本望着他的鬓角,此时对上他暖得熏人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视线像一张误捕住大鱼的网般,沉重得收不回来,他情不自禁道:“我在想这个季节后湖的荷花该开了。” 俞扬握着他的手书写一道短横,“为什么不去看看?” “案牍劳形。我在处理一个很棘手的……呃……数学问题……”常周的注意力落到纸上那歪歪扭扭的笔画上,揶揄道,“这个振动果然很有弦理论的美感。” 俞扬稍用了点力,喧宾夺主,写完最后的捺笔,那是一个“散”字。常周因乍然的恣纵力道怔住,俞先生因势利导,“我父亲生前教育我,‘欲书先散怀抱’,想要成其事,必须先学会松弛神经,总是绷紧,其实是对自己极度的不信任。不仅书法如此,其他事情也是这样,你觉得对不对?”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曲折地劝我不要太沉迷于工作?” “看,你的理解能力哪里有问题?”既达了目的,俞扬将笔放回笔搁上,“我那个视你为偶像的小外甥,昨天对我说,小舅舅,你有没有觉得常老师这几天消瘦了很多?我怕我再不阻止你,他就该进来上演‘春香闹学’了。所以,我是来问——”话锋一折,“你晚上是否有空一起吃个夜宵。” 常周不解地留意他的神情,俞扬知道对方大概隐约察觉出自己近乎殷勤的待客之道了,但那种不该出现在成年人眼睛里的不谙世事的迷惘让他心动不已,一种哈迪斯掳走贝瑟芬妮般的冲动摄住了他,他几乎想继续引他到悬崖边缘,这时,常周轻轻撇开了视线,自若道:“当然有空,不过……作为借宿者,我是不是应该有请客的自觉?你和吟川想吃什么?我点餐。” 粗粗一对口味,才发现是众口难调。常先生嗜甜,贺小朋友嗜辣,俞先生厌甜又厌辣,贺吟川揭露小舅舅的口味是“纽约高级粤菜餐厅惯出来的”,俞扬争辩道:“胡说,分明是美式快餐和健身餐糟蹋出来的。”常周拍板道:“那就叫一只盐水鸭!”贺吟川窝在沙发里笑,指尖挨个点过去,“本地人,美国人,泾渭分明!啧啧啧。”俞扬指着茶几上的零食包装说:“自己收拾干净,否则你就要降格为猪猡了,四川人。” 夜宵过后已是九点,贺吟川提议一起看纪录片,难得常周偷闲留下,俞扬欣然作陪,一起积食,不料片子起头就是一窝的冷血动物纠缠得难分难舍。俞扬登时便头皮发麻,脸色煞白,瀑汗直流,胃液翻涌,哪里还装的出沉着镇定,连忙让贺吟川换一部。常周好笑问:“你这样怕蛇?” 贺吟川也鄙夷道:“教生物的小亮老师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物种都有它别具一格的美。” 俞扬惊魂甫定,开脱道:“我和它哪里平等?它简直是我的天敌,你在苛求一只鸡去欣赏黄鼠狼的美感!去,换一个。” 贺吟川嘟囔着跳下沙发,找了部中文历史人文片。那旁白念得人昏昏沉沉,配合暗沉的宫闱画面,看得人像是一头扎进了黑布袋里。三个人轮着按了几回加速键,最终旁白成了涡轮转动似的胡搅,这下在场的没一个是中国人了。 贺吟川心不在焉,左瞥右瞥,半天举棋不定,干咳两声,“小舅舅,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就问,拘谨做什么。” 贺吟川道:“你觉得在亲密关系里,智商和情商哪个更重要?” 俞扬手垫在脑后靠回沙发,心想真是小孩会问的问题,慵懒说:“那要先计量情商和智商的相关性。” 贺吟川直晃他肩膀,“哎呀——不是问你这个,你就当我在问,智力水平相当和包容理解哪个更重要。” “那当然是智力。”俞扬斩钉截铁,“譬如你说一个笑话,你是希望对方真的觉得好笑,还是假装很好笑的样子?智力水平差异太大的两个人根本不能在一个层面上思考,又如何去相爱?难道靠假装互相理解吗?” 贺吟川“哼”了一声推开他,顺势往沙发另一边倒,舔了舔嘴唇,腼腆道:“常周觉得呢?” 常周怔怔道:“我想起我从前交过的一个女朋友……” 舅甥俩瞪圆了眼齐问:“你从前交过女朋友?” “这很奇怪?我都26岁了……”一大一小默不吭声,各作思量,常周浑然不觉,继续说,“那时我还在美国的一个实验室,她是个华裔律师。她的同理心很强,和我的迟钝恰好互补;而且我们的职业不会有任何交集,这能有效地避免争执……所以我决定试一试。但是两个星期之后,她对我说‘为了我们的爱情考虑’,我必须和她去看心理医生。” 贺吟川一头雾水,“为什么?” “她认为我没有任何的情感需求,这不正常,通常是心理创伤造成的。她替我预约了一位心理医生。”他的语气越说越诙谐,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那位在美国拿了两个博士学位的意大利心理医生分析完我填的所有量表后对我说,我没有情感需求的原因,是‘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不知道是出于对亚洲人的成见或别的什么,他推断这种心理防御机制的根源很可能是严苛的家庭教育。我的女友同情地问我,常,你的父母对你是不是太过严格?” 贺吟川道:“后来呢?” 常周低头盯着鞋面,“那时的我还很极端。我真心诚意地觉得,他们都存在智力缺陷,还告诉那位医生,他所运用科学简直就像战争中的意大利一样模棱两可(oscillates like Italy at war)。那位律师小姐觉得我无药可医,于是我们当场分手了。” “所以你觉得……”贺吟川感到心里滞得动不了。 常周答不上来,“你的问题我不知道,我没有考虑过。也许它对我来说……有点难。” “那——啊——” 俞扬一把将外甥摁进沙发,哂笑道:“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激素分泌过剩,每天花心思思考这些有的没的、情啊爱啊的,啊?” 舅甥俩扭打在一处,常周摸不清状况,摇了摇头,溜回了书房。 贺吟川半张脸陷进沙发里,闷声闷气地控告小舅舅简直是头蛮牛,俞扬将他的手反剪在背后,半跪在沙发上觑着捉住机会离开的背影思量,不慎让贺吟川反扑过来,俞扬收敛着力度掐住他作乱的细胳膊,气道:“该开窍的一窍不通,不该开窍的七窍玲珑。之前出柜的账真以为我不跟你算了?又是智商又是包容的,该不会是看上学校里哪个老师了吧?小亮老师是谁?啊?” 翌日贺惜安学期结束,从家里打包来两只巨大的行李箱,贺吟川掏空了一只半,飞速拥抱了兄长,怕被打,又怯怯站回两步以外,感激涕零道:“一样也没差,哥你太了解我,真是不负手足之情。”贺惜安抬着下巴“哼”了一声,懒得陪他作怪,正要回房,一人从楼梯上下来。贺吟川眼见着哥哥像刺猬似的瞬间收了棘刺,一时未忍住,“嚯嚯”怪笑了声,贺惜安此刻倒浑不在意,任他嘲笑。常周道了声早,将手中准备好的邀请函递予贺惜安,温声道:“下周天文台要在毓山观测站举行青少年天文与空间交流会,我这里有一封内场邀请函,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贺吟川眼睛一亮,“向博士也会在吗?” 常周道:“当然,天体物理,希微的主场嘛。” 俞先生在心里瘪嘴,向博士又是谁?这才几天的时间,外甥都能创造话题隔离了,自己居然还在苦恼和常周此昼接彼夜地见不着面!当晚,俞先生路过客房,常先生正和人打电话。俞扬偷耳听见“租房”、“打扰”之类的字眼,霎时烦心起来,立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菜苗招来的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没定下心来,反而被蚊子在下颌上咬起好大一个包,恨恨想:“这个人是怎样一根进退有度的木头!”转身回了书房,坐在矮塌上茫茫然检查大外甥的功课,忽地在哲学课本上看到一句话,“万事万物都处于联系之中,没有联系亦能创造联系。”俞先生沉思片刻,豁然开朗,疾步走到半月桌的电脑前,给董升升发讯息:“帮我查查毓山天文台的新近研究项目,挑个最花钱的,联系沈轩翥台长,以垂虹资本的名义给他们捐款。”俞先生愉悦地坐回矮塌上,得意地查看邮箱里的本月个人理财报告,盯着屏幕上那群欢快的“0”,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胸有成竹。 俞先生忽然想起雷妮对他唯一的教诲——“人其实可以不做任何迁就地生活。”她从来不说“如何”,以至于他以为那不过是庄周口中的“无待”般的虚无缥缈。而如今,倘若再加上“极端有钱”这个基础,他似乎开始觉得那是可能的了。董升升才提出邀约,沈台长便亲自电话联系俞先生,感谢之余,表示一场正式的捐赠仪式是少不得的。俞扬虚推说行程繁忙,沈台长果然说,时间安排可以由他决定。“我听说贵台下周要在毓山举行一场对外开放的交流会,很是受瞩目啊……”俞扬狡猾地拉长声音,“您也知道,我本人并不是好虚名的人,但这次毕竟是公司层面的决策,如果捐赠仪式能在届时举行……”沈轩翥愣了片刻,连忙道:“那当然最好!那当然最好!”董升升旁听着,丝毫摸不清头脑,俞扬亲临现场,究竟是谁给谁带关注度啊! 隔日放出新闻,俞先生的社交网络账号下一派雀跃,可惜俞先生的手机常年栖身在沙发缝里,只有董升升隔着重洋为此忧心劳神。接下来俞扬收到各路亲友师长的轮番提醒,叮嘱他千万注意安全,俞扬想起半月前俞柳的询问,微眯着眼思索片刻,在助理小组幽幽发出一张《最后的晚餐》,董升升毛骨悚然,立马前来负荆请罪,“老板,我这不是太紧张你了嘛。你向来不太知道自己的新闻流量是什么状况,我怕你被饿虎扑食……” “那上次又是怎么回事?我姐是怎么连我最近读了什么书都知道的?” “那是俞教授主动问的。” 俞扬抱臂而坐,怀疑地审视着屏幕上一张憋红了的脸,董升升咬牙顶上他的目光,俞扬不再向他施压,淡淡道:“下次你不必这么做了。放心吧,内场活动是半封闭的,我心里有分寸。” 到了下周,去毓山的路上还是不免遭遇了一番围追堵截,不过俞先生的地位毕竟已颇令人忌惮,那群人到底不敢逼得太紧。与沈台长寒暄一番,被请入内场,俞扬的目光遥遥捉住一个身影,那个人也望过来,俞扬对沈台长道了声“失陪”,沈轩翥料想他是遇见了熟人,便摆手示意他随意。 俞扬顶着后梳的额发,穿着定制的西装,稳重地向常周靠近,可是空调的风好似都在往脚底吹,使他越走越轻快,他有些无奈,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不知为什么,忽然变成一只开屏的公孔雀。发觉对方偷偷抿嘴,俞扬问:“笑什么?” 常周干脆笑得眼带桃花,“没什么。见惯了你的宅男模样,有点不习惯。”说罢又问:“你怎么会来?” 俞扬被他注视着,暗想也许这双眼睛就是问题所在,一笑起来,自己就仿佛浸入了柔情蜜意的水里。手心隐隐发痒,想要替他遮住。口中只简单解释是来参加捐赠仪式的,目光转向常周身边的年轻女性,礼貌地问候:“这位是?” 常周为他介绍:“这位是毓山天文台的研究员,我的朋友,向希微博士,毕业于美国M……” 这位女士将乌黑的长发简单系在脑后,穿一身不露锋芒的淡色裙装,素雅内敛,好似一株不必靠重瓣叠蕾吐露芳香的兰草,与常周的气质十分搭调,平白叫俞扬想起江为那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来。俞先生欣赏之余妒意横生,连对方是自己的校友都未曾注意。向希微浅淡地笑了笑,与俞先生握过手,向常周道别:“教授差不多快到了,我得去接待他了。我的室友月底出国,大概两周以后能把房间空出来。你打算搬过来时提前告诉我,我把钥匙给你。” 常周稀里糊涂地应着好,不知她为什么又把刚刚说过的话重提一次。 俞扬感到心里有一缸酿坏了的酒,但又不愿太莽撞,于是试探道:“向小姐没有伴侣吗?你和她同住会不会不方便?其实我——”心下一横,干脆道:“其实我可能不久就会回美国,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真的不必太着急。” “希微也是单身。不过,我也在担心会给她造成不便。虽然我们从前也不是没有同住过,但那时毕竟是在国外。”常周烦恼地摇摇头,“我看我还是拒绝她比较好。” 俞扬皱着眉,强忍着不去逼问他“同住过”是什么意思,却听见他紧接着犹犹豫豫说,“其实,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常先生难得这样难为情,俞扬柔和地望着他赤红的脸。 常周抬眸,在俞先生的眼角发现一条仿佛倏而便会消失的细微纹路,忽然意识到对方比自己年长许多。这让他接下来冒失的话找到了依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就是个笑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希望你能宽容地考虑一下,那个……你能不能接受我向你支付房租?” 俞扬神情恍惚的坐回沈台长身边,仔细咂摸对方刚才那句“谢谢你,俞先生。”怎么又叫“俞先生”了?他后知后觉地怀疑起对方忽然冒出的敬重,难不成是将自己的心意当成了对后辈的关爱,不会吧? 沈轩翥早瞥见他见了谁,满腔欲言又止,“俞先生和小常认识?” 俞扬换上和煦的笑,“很熟识。” 沈台长揣摩不出其中意味,又有些担忧,只好低声道:“这孩子从小成长环境不太好,性格有些古怪,虽不甚玲珑,但剔透有余。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还请俞先生见谅。” 俞扬稍加思索,信口开河道:“国内的新闻媒体究竟是怎样报导的?俞某有这样小肚鸡肠?不过——小周他有些方面确实有些固执,让我这个做朋友的很是为他担心……” “俞先生是公认的企业家的楷模,网络上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是你的拥趸,媒体哪里敢搬弄是非。”沈台长捻着纸巾擦了擦鬓角,“小常他——其实并不是固执。俞先生也从事过研究职位,想必能够理解,人在这个社会里,如果想追求点和主流取向不太一样的东西,是多么不容易。主流的规则是为了规范大多数人的欲望而制定的,它会一点一点蚕食你的领地,逼得你去妥协、屈服。所以有人说,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纯粹的学术。而常周,旁人可能看到他的固执、他的封闭,作为长辈和同僚,我看到的,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领地所做的努力。” 俞扬若有所思,沈台长继续说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这孩子迟早要闪光。只可惜,当时他拒绝了我的收养,否则庭中有如此芝兰玉树,真是何其有幸……” “收养?” “噢,我夫人年轻时受了不少苦,没有生育能力,但一直想要个孩子。”沈轩翥唏嘘道,“我们去孤儿院那天,碰见一个孩子蹲在墙角,聚精会神地盯着水泥地。那时梅雨还没过去,雨丝被风吹进屋檐,全都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他的脸上是正常孩子不会有的专注神情,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孩子精神有问题。说来惭愧,我当时只自私地希望能领养一个健康点的孩子,于是根本没有特别注意他。是我太太,捏着他的手问他在看什么。你可能不相信,他当时很不高兴,六岁左右的孩子,皱着眉瞪着眼,倒像是我们打扰了他!” 俞扬知道那是常周,会心一笑,“他在做什么?” “他说他在给水泥地填颜色。” “难道是——” “没错。是四色问题。”沈轩翥目光空茫茫的,“我问他,是从哪里看来的,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纸,上面正是四色问题的拓扑证明。据说那是一个姓廖的中年男人给他的。我猜想,他的拒绝很可能和这位廖先生有关。” 俞扬想起常先生那句信手拈来的“回我父母家”,那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扯谎功底,料也不是一天两天培养出来的,他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人。问出孤儿院的名字后,俞扬向身后的二级助理要了手机,给常先生发送短信:“结束后和惜安在外面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承办交流会的酒店在山麓地带,这里没有山顶的观测中心那样好的视野,却不妨凭栏而立,欣赏蛰伏在脚下的黑漆漆的树林,是如何托起一整个静谧的夏夜、一整片华丽的穹顶的。那些茂盛的树木将枝桠高高地擎出花岗岩条石砌的护墙,一叶叶、一声声,将停驻其间的人缠绕进熏人的暖风里。俞扬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俞先生无声地靠近他,期望不必打破他的世界。常先生笑意盈盈,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罐道:“猜猜是什么?”俞扬凑近一闻,桂香袭人,挑眉道:“酒?” “希微自己酿的。”常周讨好地递与他,“送你了。” 俞扬调笑道:“我帮了你大忙,你就这样拿别人的东西糊弄我?” 常周理直气壮地强作解释:“去年秋天我上树摘了桂花,我是有股份的。” “我怎么确定你不是酒精过敏,索性做个顺水人情?” “你怎么知道我酒精过敏?” “我猜的。”俞先生敏捷答道,丝毫不露出和萧先生蝇营狗苟的破绽。 常周看他将玻璃罐放在了墙垣上,也和他一般转回身用手撑着护栏,讷讷道:“我的确对酒精过敏,但希微也知道。这个是我前两天特地向她要的。” 俞扬低低地应了一声。常周眉目舒展,重新将视线投向夜空中的银河。俞扬陪他在静默的时间里驻步,深沉地凝视他的侧脸,发现相比于这样看着他,探寻他是一件多么浪费时间又缺乏意义的事情。常周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首很久以前读到的诗。” “什么诗?” 俞扬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情感从来直白,“‘我的阿斯特尔,你仰望星星。啊,但愿我成为星空,这样我就可以凝视着你,以万千眼睛。’” 常周也想起一句诗,依稀记得是本科时期一堂古代文学课上读到的,“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他在那股异常的燥热中陡然想到,这里看不到江水,那流波是哪里的流波?潮水是哪里的潮水?他不敢深究这个问题,只好嬉笑道:“我也想到一句话。” “什么?” “‘两雄不堪并立!’我们几时回去?” 俞先生感到自己的心潮被强制开闸泄洪,不过,他的手段从来曲折,“这就走吧。” “惜安呢?” “刚才发信息告诉我,要和同学一起走。” 夜阑人静,好不容易逮到人,俞扬特地让司机将车停远了些。两行几十米高的梧桐把中间的道路变作地上的深谷,晚风中一切都在温柔地摇摆,窸窣作响。两人漫不经心谈了些贺惜安的学习问题。俞扬知道两个小外甥对常周叨扰不少,便感谢他费心。常周忽然道:“你们教育惜安和吟川的方式让我很诧异。” “是吗?” “我听说你们这样的家庭,是不会让孩子在普通学校念书的。” “不然呢?难不成要去温莎的伊顿公学、纽约的三一学校?” 常周面对着他,向后倒退着走,孩子气地争执,“再不济也要是漓江路的中德高中、汉水路的外语学校。” “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常周愣愣道:“刘梁说的。” “他是不是还告诉过你,我们这样的人,每天早上醒来,要先对准备早饭的佣人发一通脾气,到了公司,再对开会发言的下属发一通脾气,晚上约会时,又对随意和异性说话的伴侣发一通脾气?萧先生告诉我,你那位朋友满脑子都是偏见,让他很是苦恼。” “萧宋满脑子都是傲慢,我想刘梁为此也是同样苦恼的。” “所以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俞扬闪烁道,“而我们与他们,有着根本的不同。你不曾抱有偏见,我也没有傲慢……” “我们当然不同——”常先生发觉不对,俞扬举重若轻地回到最初的话题,“其实对惜安和吟川这样教育,是家姐的意思。她觉得,无论怎么培养,他们的成就永远也不可能超过我们的父辈,既然如此,向孩子施压就变得毫无意义,反倒会使他们愈加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 他倒退的步伐越走越慢,俞扬悄悄的拉近和他的距离,“真正爱一个人时,你渴望他作出正确的选择,却不舍得向他施压。萧先生太想占有,以至于陷入了那样的误区。” 常周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谈回去了,恍惚道:“我好像……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啊——” 俞扬在他落下台阶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吁了口气,缓缓道:“爱是向往,和追逐。” 作者有话要说:可他是孤儿。 ☆、第 4 章 爱情固然是向往和追逐,求爱却总表现为不甚高雅的积欲游戏。俞先生待他站稳,贴着他的肌肤缓缓收回手,常周不敢去推他的胸膛,颤巍巍地跌落一级台阶,红着脸放松自己的肌肉。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烫人的后腰,没有摸到疹子。俞扬越过他往前走,状似轻松,使热感弥散在凉风中,丝毫不引人怀疑。他懂得那份惶惑与不安,他不忍心给他这个。 月底,学生大抵都放了假,LGBT活动沸沸扬扬,反对言论基本已无抬头之势,但钱谦与汪湖溪的争论正酣,两周以来一直在各大电视台攻伐、辩论,无休无止。一天,结束一场深夜录制以后,钱谦登门拜访。俞扬邀他坐在吧台边,为他倒酒,“抱歉,书房被占用了,只能随意些,不介意吧?” “当然不。”钱谦不是没有瞥见刚才进书房的年轻男人,但这样不拘泥的招待让他喜不自胜,让他忍不住构想更多的可能。钱谦将东西奉上,“我把你要的照片带来了,只此一张,没有复制品。”他恼恨要为貌合神离的伴侣致歉,但这是必须的,“汪湖溪以这样的东西相要挟,根本毫无理智,有违我们活动的初衷,我感到羞耻,我代他向你道歉。” 俞扬长久审视着这张照片,平静地不可思议。它记录了什么?一个青涩的自己、一个乱坐怀中的旧友。也许背后还有一辆撞破护栏的车子、一个跌落崖底的家庭。“丧失理智是可鄙的,为大多数人的利益是如此,为爱情……亦是如此。”俞先生没有饮酒,“越是高尚的目标,其实,越需要人保持理智的头脑去追逐,不是吗?” 钱谦未留意他自问的神情,只当这是上位者的耳提面命,唯唯诺诺道:“是,是,要保持清醒……”他满饮半杯将那种市侩气压下去,把手机推给俞先生,“这是我们和昆剧院联合推出的专场活动,届时不止是我们这边的社会活动者,一些政要也会出席。” 俞扬翻阅那份策划书,“《怜香伴》?” “是改编版剧目。”钱谦顿了顿,犹豫道,“演出者已经初步确定了,其中一位是你的熟人。” 屏幕上卸了妆的旦角笑得温婉柔媚,看得俞扬心有戚戚,仿佛那弯弯两道不是柳叶眉,而是柳叶刀。他把手机推回给钱谦,嫌弃之余干脆利落道:“这真是误会。我和柳卿云女士不熟。” 未能投其所好,钱谦讶异,随即顺水推舟道:“现在的新闻媒体,果然都好捕风捉影,真是可恶。” “不过……我和昆剧院的张明芳教授有忘年之谊,如果是因为这个,我的捧场倒是应该的。” 原来是要改个名目,钱谦瞬即明白过来,说自己一定会协同昆剧院重新安排。俞先生拍他的肩膀,故作老道说:“安排是次要的,关键是如何讲故事。我既然答应要出席,为你们吸引眼球自然是必须的。但你得想想这个活动的目的是什么,这种蜚短流长传出去,岂不是要喧宾夺主,得不偿失?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更好的故事……” 附耳诉说完毕,钱谦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这也太……剑走偏锋了吧。” “所谓兵者,不过奇正之变。我这个故事除了虚假以外,并不伤害任何人的利益……钱先生不会把我当成汪湖溪一流吧?” “怎么会!俞先生肯做到这样,说定心致公都不为过,我很钦佩。” “举手之劳。”俞扬举起酒杯,“注意保密就好。” 钱谦与他碰杯,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于是称还有事情要安排,匆忙告辞。俞扬道:“钱先生这样夙兴夜寐,千万保重身体。” 贺吟川嚼着薯片从沙发背后冒出头来,“走啦?” “走了。” “小舅舅你可真会收买人心。瞧他那受宠若惊的模样。” 俞扬起身将酒倒进水槽,“收买人心的不是我,是我赚的钱。你要是羡慕,大可以去赚钱试一试。” 贺吟川不屑,“谁羡慕你有钱?我是歧视他卑琐。” “结庐在人境,车马喧嚣是难免的。真以为谁都做的了陶渊明?”俞扬将清洗过的酒杯倒悬进柜橱里,“他这样的,算是油滑得比较清新的,别人是猪油,他是菜籽油。” “于是你穿越一道道工序,从菜籽油里闻出四月油菜花的清香,油就不再是油了?” 俞扬笑道:“我是说,你可以歧视得轻一些。” “唉……”正欲趴回沙发底下,贺吟川又抬起头来,“不对,刚刚你和菜籽油偷偷摸摸商量了什么事情?和那个姓柳的女演员有关?” 俞扬眨眨眼,“成年人的事情。” 贺吟川瞠目结舌,“你——龌龊!小舅舅我错看你了!”小外甥受不了英明神武的小舅舅和那些人不过是一丘之貉,从毯子里挣扎起身,“我要去找常周,只有他是干净的,你们只会玷污我洁净而年轻的灵魂!啊——‘一切都是贫乏、不洁和可怜的安逸’!” 俞扬愈加肆无忌惮地扮演厚颜无耻的角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贺吟川“哼”了一声,瘪嘴道:“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此言说的确乎是常先生。一日,俞先生烟瘾犯了,满屋子地找不着烟,欲使唤两个外甥,吆喝了几声,又满屋子地找不着孩子,趿拉着拖鞋从楼上下来。此时,常先生穿着脏兮兮的球衣、钉鞋进来,魂不守舍地折进了客厅。俞先生饶有兴味地倚在扶手上观望,我们的常先生,浑然不觉地走向放置玻璃鱼缸的装饰用梨花木架,用还沾着泥巴、草屑的手执着漏网反反复复捞那条恹恹的金鱼。 俞扬站到他身后,闷笑道:“这鱼还何其地小,常老师看中了它做今晚的晚餐,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 常周抬眉,肃然的神情消失殆尽,手上煸炒似的翻了翻,“所以我心里矛盾呀。一个我说,‘捞起它,吃了它!’,另一个我说,‘让它从网的间隙里漏过去!’” “你这是强鱼所难。它就是把自己剁碎,也不见得漏得过去。常老师难得这么不通情理,让我想想……”俞扬道,“和你的论文有关?” “你怎么知道?”常周转过身,抱起鱼缸撑坐到背后一张如意纹混搭希腊风格的柜子上,地板上一长串进门踩出的脏脚印。常周挤眉弄眼笑了笑,歉疚十足又毫无歉疚,俞扬没有讶异的心情,似乎他本来就该是这般生动的模样。“有进展了?”他问。 “没有!但是我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我果然一直在犯方向性的错误……”他首先捞了一网的水,水淅淅沥沥渗回鱼缸,“假设有一张滤网,如果经过它的是水,会发生什么?” “当然是会穿透过去。” 常周又折腾起那条可怜的鱼,“如果换成它呢?” 俞扬谨慎道:“除非把它剁成十分细小的颗粒,否则它不可能通过滤网。” “现在想象一下,把无数的这种滤网放在微观世界中,它把微观世界隔成了许许多多的层次,”常先生在将滤网抬到眼前,捏着拳在上方虚撒了一把空气,“无数的信息从第一张滤网投放下来,它们性质不一,因而被不同的滤网拦截,停留在不同的层次上,我们惯常用‘维度’来衡量某一层次的信息,但这实际上是它们的共同属性,否则它们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层次……”他几乎要手脚并用、手舞足蹈起来,俞扬认真听着,两人都未注意到走廊里进了人,“扬扬?”拐角处传来询问。 常周歪着脑袋望去,猛然一惊,像被教导主任逮住的捣蛋鬼,灵活地从矮脚柜上跳下来,抱着鱼缸敛容屏气地站着。幸而俞先生恰好回头,这动作才显得不算滑稽。贺平心里狐疑着,状若无事地避开常先生的眼睛,指了指外面,对俞先生说:“门怎么没关?” “噢,是我进来时忘了,我去关上。” 常周正要往外走,俞扬忽而拉住了他的手腕,这动作于寻常人是普通的,却让他忍不住去挣脱,幸而那只手顷刻便放开了,“这是我姐夫,贺平中将。这位是常周教授。” 常周居然忘了纠正他,是“副教授”,只不卑不亢地道了声“贺将军好。” 俞扬将他怀里沉甸甸的鱼缸取了过来,温声道:“门有人会关。去帮我泡两杯茶……你对茶碱过敏,不许偷喝,知道吗?” 他不怕常周多想(实际上他正迫切地希望他可以深入地挖掘这个问题),并及时阻止了对方的疑惑。常周从他的口型里读到“帮我个忙”,其余的,便在他的思考能力以外了。常先生换过鞋,走进厨房,弯腰从橱柜的密封罐里取出茶叶,口中喃喃道:“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对茶碱也过敏的?” 常先生回到客厅,那郎舅俩远远地对角坐着,一个赛一个沉稳老练,正没皮没脸地不断承受和制造尴尬。这场景让常周想到战争理论中所谓“相互毁灭保证”(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他们像是持有核|武器的双方,在忌惮中维持危险的平衡。他将一杯茶放在俞先生面前,又绕过茶几去放另一杯。常先生和那不苟言笑的老男人一个道“请”,一个道“谢”,眼神短兵相接,倏尔又纷纷窘迫地收回,像在日|军的包围圈里不巧碰头的国|军和共|军。 常周无从在他染了风霜了脸上找寻到贺惜安和贺吟川的影子,所以他将自己从这次意外中开脱出来。他轻快地起身对俞先生道:“我先离开了。” 俞扬有意不让他避开,“换好衣服记得下来把地拖干净。” 常周拔住脚,咧嘴道:“我记得的。” 俞先生舒展地靠进沙发,不料被一块硬物戳中,他在心里哀鸣了数秒,继而发誓再也不将手机藏在沙发缝里了。不过现下大敌当前,他只好一派恬然自适地任由屁股遭殃,“怎么突然过来?我姐去南太平洋度假,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 “我军务繁忙,哪里脱得开身?她和张教授夫妇一同去的。再说,那哪里是度假?据说是去做语言、宗教考察,拿了研究所经费的。” 俞扬挤兑道:“我这里可没有军务给贺将军公干。” 贺平面上一凛,在对面的人还是少年时,他不止一次野心勃勃地试图矫正他牙尖嘴利和好顶撞的毛病,可惜这人是温和漂亮的,亦是桀骜不驯的,如果有需要,他甚至可以暴戾无情。在一一见识过这些以后,他只得窝囊地潜藏,“你当我想过来受你的气?你要来国内搅浑水,替钱慎思的儿子背书,这背后是多大的风险?你姐和俞家人都担心你,又联系不上你,只好撵我过来。” 常先生提着拖把进来,专心致志地躬身拖地。那张脸由侧面看去其实是十足锋棱的,倘不是笑时太温文,用坚毅去形容也是无妨的。这一发现使俞扬好奇心顿起,让他在与姐夫的交锋中不慎失手,“我是个投资人,风险收益是我的生存之本。” “包括生命的风险?现在新闻都在说,有人给你寄了威胁信,声称会采取一切措施阻止你为昆剧院那场活动站台。” “这——”俞扬未想到钱谦会使流言这样甚嚣尘上。常周闻言一顿,也探寻地望过来,俞扬索性顺水推舟地默认,“我已经把升升叫回国内了,他在应对这种事情上是老手;再者,出席的人里有许多政要,单单为我一个没什么影响力的社会人士铤而走险,以身试法,我相信理智的人做不出这样的选择。我恐怕——” 贺平以为他别有揣摩,“什么?” 俞先生正为常先生慢吞吞的动作愉悦,戏谑道:“我恐怕威胁信是我的爱慕者寄的。你知道,网络上有许多年轻女性对我有恋慕之心,年轻人么,容易被这种心情挟持了理智,‘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什么都做得出来!”又换作愁闷的语气,“我早跟升升说了,我这样的外在形象,太容易满足年轻人关于伴侣的脆弱幻想,是不适宜在舆论场合太过张扬的……” 常先生抿着嘴笑,贺平不悦地放下茶杯,“我是真心实意关心你的安危,你这样敷衍,真当我涵养那样好?” 局面破裂不过意料之中,俞扬无惧色地与他对视,“有时候,真心实意比虚情假意更危险,不是吗?” 贺平被肺火灼得恨不得上前揍他,但深埋着的某种卑琐的念头让他常年为之掣肘,他甚至需要克制自己不去靠近他,他起身踱了几步,待那冲突的情感歇下,无奈道:“你自行打算吧。也怪你姐多虑,你有今天,总不能是凭借天真和运气。” “我走了。”俞先生未起身送他。他只好局促地整了整衣脚,大步离开,及到了走廊拐角,又回头道:“扬扬,我希望你记得,你只要点头,姐夫什么事都会为你安排。” 对什么点头?安排什么?俞扬在心底嗤笑,不再回应。 常周以为俞先生是在同他姐夫置气,可是俞先生呈现的,是远甚于贺平的坦荡。他今天大概是做惯了佣人,讪讪地将拖把搁下,出门代俞先生送客。 董升升扣着一顶渔夫帽,拖着一只足有他半人高的箱子进院子时,俞先生正站在瓜藤下的阴影里对着一朵苦瓜花凝神思索。董升升喘着大气打招呼,“老板?又酝酿什么坏事?” 俞扬随手揭起一根枝桠,“杖藜叹世,感到天将降大任于我,而我无能焉。” 董升升哑着嗓子笑,“呵呵……没在想你那‘甜蜜的烦恼’?” “Steven原来还有嘴碎的毛病?”俞扬丢开树枝,上前替他提起行李箱,“我那位‘甜蜜的烦恼’——他出门买抽纸,估计不久就会回来……升升啊,愚兄的终身幸福也许就记挂在你这张嘴上,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嗯?” 董升升又妒忌又替他开心,半真半假道:“我满腔心意无人收,转眼你就情投别处,我会不知道怎么做?” 俞扬推搡道:“学Steven学得惟妙惟肖,不如你和他换个岗位?” 董升升在他背后寂寂地吐了吐舌头,淡淡道:“对了,刚才我在外面看见了贺将军,他这是刚离开?” “嗯。钱谦放出去的消息,他信以为真了。” “你解释了吗?” “没有,常周也在,不把他顺势诓了,岂对得起我在外的名声?”俞扬关上门,将行李递还他手中,“把东西带去客房,休整一下,晚上陪我去见新的合作伙伴。” “今天是星期六!老板你真是太擅长压榨了……”董升升连连摇头,到了楼梯口,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只U盘,“这是你让我从银行保险箱里取的东西。看上去有点年份吼。里面是什么?有点好奇噢。” 俞扬微笑道:“好的员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 等到俞扬介绍两人认识,董升升赫然发现,今天下午远远看到的,站在贺将军身旁说话的,不正是这位吗?他混混沌沌中被俞先生扯走,接着一整晚都似是被“抽纸”二字糊住了脑浆,他觉得自己可能窥见了了不得的秘辛。晚上他躺在床上反复替俞先生琢磨,一会儿觉得常先生气质正派,不像是钻营取巧之人;一会儿又觉得有俞先生这样的男人做备选,却背过他去勾搭贺将军,正常人不会这样又傻又瞎吧?思前想后,好像都得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翌日,俞先生先是去金融区同昨晚会见的合作伙伴草签了一份协议,又马不停蹄去到某酒店同国内的几位商界翘楚举行高机密会谈。漫天胡扯地聊过了饭点,俞先生婉拒了午餐邀请,饥肠辘辘地走出会议室,便见到自己的一级助理正站在安全通道标志下挠墙皮。俞扬清了清焦干的嗓子,皱眉问道:“从昨晚开始就这样惴惴不安,是时差还没调整过来?” 董升升手一抖,转过身来,慌忙从文件包里翻出一块低糖巧克力,谄媚地递过去,“哪有?老板你想吃什么,我让小徐司机订桌。” 俞扬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向电梯走去。他咀嚼的动作很是斯文,舌尖偶尔会在闭合的嘴唇里悄悄舔舐上齿,“不吃了。下去以后,你和小徐打车去吃饭,我自己开车走。晚上我们直接在昆剧院碰面。” “你去接常先生?现在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噢?”——今天早晨,董升升和俞扬沆瀣一气,把常周撺掇去看演出了。 俞扬嘿嘿笑了笑,“机会难得,我这不是得预留时间为悦己者容么。” 董升升心道难怪老板早上忽然转性,特地要司机去车库换一辆车开!他望着电梯顶端的镜子,幽幽道:“非洲大草原上的雨季来临,又到了雄性大猩猩求偶的季节。” 贺吟川为小舅舅的私德殚精竭虑,下午,从书法老师家匆匆赶回郊区,只逮到司机小徐和董助理,愈加笃定小舅舅这是近墨者黑,终于把持不住要堕落了! 董升升好笑问:“小老板你这是怎么了?” “我痛惜啊!‘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唉!”贺吟川沉吟不已,又忽地搂住董升升的脖子,“董叔叔,你带我去吧,啊?” “不可以。你是未成年人,带你去参加这种活动,会落人口实的啦。” 常先生在学院办公室备课,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拎着西装外套往楼下跑,经过文学院的小广场时,被一群狂欢过后的学生团团围住,“常老师!怎么周末也在学校?” 常周和蔼地笑,“加班加点。我跟你们说,以后千万别搞物理研究,”指着乌黑的鬓角,“瞧见没有?可怜白发生!” 学生们笑作一团,常周问:“你们这是在搞什么活动?弄得这么五颜六色的。” 其中一个答道:“这叫彩虹色!我们在为《平等婚姻法》草案征集签名,都快结束了!欸——常老师一定要签一个!” 常周被推挤着向前,一边躲避伸来的胳膊,一边抱着西装外套嚷嚷:“哎、哎,我签,你们别靠太近,我这身衣服一会儿还要穿去约会的。” 人墙后跳出个男生来,“常老师有女朋友了?”前头立即起哄道:“哟……小秦哥伤心了,伤心了。” “哎、哎,这个玩笑开不得,事关师德问题。”常周刷刷签了名,嘟囔道,“再者,为什么是女朋友?也有可能是男朋友呀。” 常先生纯是为了应他们的景,不想引来一片意味不明的欢呼,你一言我一语,这下作茧自缚、逃脱无路了。小秦同学机灵地顶上来,替他拦住一群涌上来的女学生,常周半跑地抽身出去,回头招了招手,才对身边的男生说:“谢谢你了。” 小秦同学忸怩道:“那个……常老师,他们说的——” “我知道,闹着玩呢。” “不,都是真的!”小秦同学感到自己的嘴唇在三十七度的天里打颤,“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没有伤心——伤心是假的,但喜欢你是真的。” 猝然的表白让常周正惊讶着,小秦同学深呼吸一口,索性一鼓作气道:“常老师,我喜欢你,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我就想告诉你这些,没想别的,真的。” 常周眼角漾起笑意,亲切道:“你对美的认知似乎有些偏颇,我建议你读一读黑格尔的《美学》、朗费德的《审美态度》、维特根斯坦的《美学讲演录》。” “这些你都读过?”学生很困惑。 老师摇头否认,“没有。我对美没有丝毫的兴趣。我在和你开玩笑,我想说——谢谢,谢谢你。” 他信誓旦旦说出了这番话。而随后,当他在八月份、今天的夕阳和这条柏油路的末尾,看见俞先生站在丝绸般的余晖中对他柔和地轻笑,他感到夏日的扰攘正在离他而去,无论是八月份、今天的夕阳还是这条柏油路带来的。他为自己的食言面红耳赤——美一定是从上面的世界倾泻而下的,他想,它真叫人无从躲避。 校园里比别处清静,没有驻足的路人和偷拍的镜头,俞扬惬意地向他走去,“常老师这是招惹了哪个登徒子?” 常周低头一看,惊呼道:“谁摸了我的胸?”再往后看去,后腰一带也挂了“彩”,无辜道:“我是清白的,他们人多势众,我实在躲不过来。” “正所谓‘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你当然是清白的。只不过,”俞扬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往车边走,“恐怕得换身衣服才能叫人信服。” 常周从他怀里溜到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不必特地去换衣服,我穿上外套就遮住了。” “不难受?” “不难受。”常周瞥了一眼他的灰衬衫和浅色西装,心想让他穿成这样才难受!熟稔地转移话题,“吟川刚才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念给你听。” 从西装外套掏出手机,朗朗念道:“‘常老师,近日小舅舅与钱谦蛇鼠一窝,对我避之不及,我揣测他心怀不轨,今晚必色|欲熏心,没有我在场,恐明日悔之晚矣。劳烦你帮忙看顾二三,千万别让他和女演员独处一室。顺请讲安。’” 念毕,常先生哈哈大笑,俞先生哭笑不得地摇头,“你说,他这一套一套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到了剧院,两人在董升升的掩护下由演职员通道直接进了后台,走廊里本就挤满了道具,此时又人来人往,俞扬只好扶着常周的肩膀将人护在前头,董升升回头掠了一眼,酸得要吐舌头,忽地被拐角处一只手扯住了腰,声音甜柔地,“咦?这不是董升升么,你老板——”跳出来朝后一望,一手撑着腰,大大咧咧地,“这叫什么来着?‘我欲仁,斯仁至矣’!” 俞扬抬眼望去,心道真是运交华盖。转头对常先生道:“你认识她?”常先生正欲道“本市没有人不认识柳小姐”,俞先生的左肩瞬而被杏色立领绣花衫子底下的一只拳头击中,董升升被拽的一个趔趄,嗷嗷叫道:“柳小姐,你要殴打我老板,倒是先放开我呀!” 俞先生躲避着拳头,“欸,柳卿云——别打了——你说话突然变得这样文绉绉,我哪里认得出你?哈哈——” 柳小姐吊着眼角瞪人,眼珠光华四射,“哦,就许你装|逼,不许别人提高文化素养是吧?” “我现在理解许由到颖水边洗耳朵的心情了,有些污言秽语真是听不得,听不得……” 柳卿云截断道:“说人话!” 俞扬十分无辜,“我说,我可不是在装模作样。我是江南人,文绉绉是我的表,也是我的里。” 旦角甩着拳头迎上,“我是市井人,莽撞撞是我的表,也是我的里!” “对得好,你的文化素养的确有进步!唉,你力气小点——”嘈杂的走道里愈加嘈杂,俞扬往常先生背后躲,终于,袁经济人赶来救场,勉强将人拦腰抱住,“怎么又动起手来了?!能不能消停点,台柱小姐?我的天,我迟早要把你的健身卡掰断,你这个身材,再练就只能改唱小生了!” 袁经纪人大汗淋漓,撕扯之下,满脸的油水;柳小姐还气定神闲,整整衣裳,立马可以捏着兰花指上台。袁经济人板着脸欲数落,俞先生心怀愧疚,阻止道:“是我的错,我和她闹着玩呢。不过,演出不是快开始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 袁经纪人一肚子怨气,“有位大人物姗姗来迟,时间只好往后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始——卿云等得心烦,闹着要玩几盘麻将,又三缺一,就出来抓人了。” 柳卿云见缝插针,将常先生和董升升往袁经纪人那边推,任性道:“我现在不想玩了。这两人给你凑数。”又对两人道:“借你们老板用一用!” 这身份误会让俞先生一惊,正要伸手把人捞来介绍,常先生对他摇了摇头,只好作罢。俞扬对两人说,“这——你们放心?”眼睛却只看着常先生。董升升颇有眼见地噤声,常周被几双眼睛看得不自在,只得恭敬道:“好的员工懂得尊重老板的隐私。”董助理险些笑场。 俞扬随柳卿云拐进一条无人的过道,瞧着黑漆漆的道具间,断然拒绝道:“我不进去。这黑灯瞎火、孤男寡女,万一被人拍到,哪里还说得清楚?” “你说不清楚的事情那么多,差这一件?”柳卿云将人猛拽进去,关门上锁。回头逼问道:“我问你,你把方淮的语音日记取出来做什么?” 俞扬无言,柳卿云得意道:“忘了吧?我也是这份日记的知情人,当初是我们一起存进去的。虽然不需要两人持密码取出,但我会收到通知。你取它做什么?还想回忆一番?往事不堪回首知道么。” 俞扬叹了口气,捻了捻箱子表面,不见灰尘,伸张着腿坐上去,“你以为我想?方老病危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方笠拜托我一定要帮忙找回些方淮的遗物以供追思,除此之外我还能把什么还给他们?” “那份日记不也……露骨得很。” “所以要剪辑处理一下。” 俞扬垂头,柳卿云心里也沉重起来,半晌,忿忿道:“那夫妻俩真不是好东西。活着时专爱膈应人,死了还——” “卿云!”俞扬打断她,“逝者已矣……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你要是真的能说服自己,我这个做朋友的就不用为你担心了。”她叹着气,“我男朋友、女朋友都交过一打了,你身边一直没有人。想想你在出事以前,那风流——” 俞先生笑问:“我几时风流过?我向来洁身自好。” “行了行了!你的‘洁身自好’和你父亲是一脉相承的。”柳卿云懒得听他颠倒黑白,转身欲开门。 俞扬摁住门,“哎。这是很严肃的事情。答应我,至少出去以后,在刚才那个人面前,不要这样搬弄是非,行不行?” “搬弄是非?” “口无遮拦。”俞先生自我纠正。 “勉强接受!”柳卿云挑起嘴角,“早看见你和他眉来眼去的。” 常先生被拖着玩了两轮牌,也不见俞先生回来。董升升见他不住往门边张望,存心要逗他着急,手上飞速理牌,不经意道:“老板和柳小姐去了这么久,怕是要修成正果了哦。” 袁经纪人和演范介夫的生角对面而坐,一人被董助理在牌桌低下蹬了一脚,生角默不敢言,袁经纪人察言观色一番,即兴附和说:“修成什么正果?俞先生要是肯认真,我倒是敢放开手随他们去。” 董助理嫌他编得太过,剜他一眼,又偷偷去瞧常先生的表情。 常周在这方面本就木讷,那两人又都是不下俞先生的人精,他分不清真假,一头栽进了谎言里。他想问些什么,但又直觉危险和不合时宜。他无从分析和安抚自己的情绪,只是无能为力地任由它失落下去。这两个月多里相处的种种忽地便涌出来,他曾以为保持不即不离就是进退有度,而现在,他觉得也许留在他的身边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逾矩。 “抱歉,”他沉声说,“我需要去一下卫生间。” 常先生眼里的不知所措是不加掩饰而毫无尘垢的,董升升扬长了脖子,袁经纪人一手刀劈下,骂道:“还不追上去解释?被你老板知道你就惨了!俞先生最讨厌这种有的没的。” “我是来道歉的。” 常先生正弯腰掬水,闻言诧异道:“什么?” “刚才的事情。老板和柳小姐不是那种关系。柳小姐去重新上妆了,老板不方便出现在演员休息区,让我玩够了再带你去前场找他。” 常周洗了一把脸,沾湿的刘海垂落几缕到额前,他转身审视对方。 董升升摊手,只得直白地解释:“我承认我想试探你。我看得出来,你对老板也有那种——” 常周睁大了眼睛,诚挚说道:“这——你真是误会了。我对他……我对他——”他扑哧一笑,腼腆地抿着唇,思忖了一会儿表达,方说:“他这样好,我怎么会想用那种情感去束缚他。我刚才的确失态了,但仅仅是因为你们的话,颠覆了我对他人格的认知。我不愿意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不过——也请你以后高抬贵手,不要再捉弄我了。我人比较笨,会当真的。到时候,恐怕会误伤了你老板。” “你真的没有?那个?老板他对你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吸引力?”董升升不停地比划着胸肌、腹肌。 他的不可置信让常周再次笑了,“那方面是哪方面?我这个人比较奇怪,友情才是我能给予一个人的最高待遇。我认为他完全值得这样的崇敬。” “不过,”他烘干了手,走到董助理身旁,郑重地拍他的肩膀,暧昧说道,“你对你老板的情意,我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我会为你保密的。” “误会!这真是天大的误会!”董升升倒腾着腿追上去,常先生心情愉悦,脚下生风,步伐越迈越大。董助理的哀叹放在心底:“你也喜欢老板”的对立面是“老板也喜欢你”,不是“我也喜欢老板”呐! 作者有话要说:敢说出来你就死了。 ☆、第 5 章 演出完毕,昆剧院张明芳教授作为戏剧的改编者和演员一同谢幕,各电视台录像也已结束。众人来到台下,和政商两界人士握手寒暄。俞先生才同张明芳教授握过手,正欲附耳问候,一群记者已经见势围了进来。张教授佝偻着背,露出个无牙的、干瘪的笑容,大方道:“见你机会难得!机会嘛,还是让给年轻人好!我耳朵背,在这里也听不清,你接受采访去吧!”又转身对背后的一干人开玩笑说:“小扬比我受欢迎,我心里有些不平衡。” 俞扬羞愧难当道:“哪里!在外面徒有些虚名,打扰老师了。” “这哪里打扰?我家里那位还等着你上门打扰呢,要不是身体抱恙,光是为了你,今天也是一定要来的。” “该是我上门拜访才是。” “那我就扫径以待?” 俞扬应下,张教授乐呵呵地拍过他的手背,继续向前方走。几只话筒倏地凑了过来,其中一只冒冒失失打在俞先生下颌上,那小姑娘先尖叫了声,不停弯腰致歉,俞先生捂着下巴说:“这叫什么?这叫——‘斯文吃的斯文痛,无情棒打多情种’!” 周遭笑成一片,其中一位问:“俞先生这是承认自己‘多情’了?” “是啊……”俞扬的眼睛锁着不远处轻笑着的常周,“可惜‘此琴一时难鸣’。” 这引经据典和双关引得记者们又是“天才”又是“全能”地胡乱恭维起来,俞扬听的别扭,及时制止道:“我哪里全能?至少在数学上,我就太愚蠢,否则也不至于拿不到学位去纽约不务正业了。” 有人见机回到采访正题,“可是俞先生你近来一直在国内,据你的助理透露,短期内你也不会回纽约,是否有将事业中心转移回国内的打算呢?” “不,只是我个人暂时离不开本市而已。” 这是避而不答了,另一位市电视台的记者干脆接腔道:“俞先生喜欢本市吗?” 俞扬想了两秒,由衷道:“喜欢。这座城市和纽约十分不同,我没有很认真地去比较,但是感性地说,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城市的活力不来自于制度的高压运作,而来自于人本身。我对此……十分着迷。” 一位娱乐记者循着他频频望去的目光,只发现舞台下的阴影处,站着几个低声交谈的男人,意兴阑珊地收回眼。俞先生见了闷笑一声,干脆遂他的意,朝张明芳教授身后几位女演员明目张胆看去,不过那边状况蹊跷得很,安保人员被后排蜂拥上来的观众挤得稀稀落落。 被俞先生和稀泥一番后,终于,一位受邀而来的自媒体人士大胆道:“俞先生,我这里有一个问题,是我的粉丝要求我必须问的,我希望您不要感到冒犯。网上有言论说,您之所以一直保持单身状态是因为性取向问题。您愿意借今天这样的机会正式回应一下吗?”俞扬正为那边不寻常的态势疑惑,闻言回过神来,打趣道:“你这个问题问得我很失落呀。我以为相比于我这个人,我的性取向就像阳光下的一只蜡烛一样微不足道了呢。原来它还是这么重要吗?” 俞扬再瞥一眼不远的人群,彩色的一片纤纤衣袂里,忽地多了个灰黑的粗壮身影,远望去再明显不过,身在其中,却是难以发觉的。俞扬呼吸一滞,在人群中搜寻着钱谦,他需要立即和他确认计划是否有变,这氛围像火焰上即将燃断的一条细线,让他嗅到危险。 几步远的地方,董升升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情绪,他对一旁的常先生说了声“站在这里不要动”,正欲上前询问,却看见俞先生皱着眉扒开人群挤了过去,然后——事情发生在那样短促的时间里——俞先生呼喊了一声“小心”,大步冲到张教授身后的位置,柳卿云还未尖叫出声,人已被他推出,俞扬欲扼住行凶者的手臂,却在返身的一瞬间被锋利的匕|首刺中,他捂住侧腰疼倒在地,眼前几个安保人员已将凶徒连带几位无辜观众一同扑倒,俞扬冷汗涔涔中看自己裹满粘稠血液的手掌,始才相信,这一切并非是钱谦的安排。 他疼得精神恍惚起来,只觉得几只脂粉气十足的袖子不停在鼻端拂动,嗅得他想打喷嚏又有气无力,直到一个拔高的声音破开人群,“让开!我学过急救!让我进去!” 他被吓得冰凉的指尖抚住了脸,“俞扬?俞扬?”年轻的男人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确认过他的伤口以后,迅速脱下外套覆在上面,用力挤压,又叫人垫高他的双腿,喘息中安抚道:“俞扬,把你的手拿出来,放松腹部,相信我好吗?你不会有事。” 急救箱被送来,男人一边向急救电话里清楚地描述创伤,一边颤抖着对付一包消毒纱布,那包装偏偏像蘸了强力胶似的牢固,怎么也撕扯不开,俞扬在休克的边缘,看见那双眼睛蓦地红了,他心里不知怎么了,好像就在忽然之间,领悟了那种“一片花飞减却春”的奇妙失落。究竟是哪个傻子断言,一朵花的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的?俞扬虚弱地伸出手,像无意识般地,贴到他的胸前。常周读不懂他已混混沌沌的呓语,只能从他似水的目光里希求平静的情绪。掌心所贴的地方,鲜红的血液漫溢进白色的衬衫,盖住一片夺目的彩虹。 俞扬闭上眼,潜意识的海里,冰冷的浪涛将他拍入记忆的底部,那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噩梦,只是一个虚弱的溺水者的无从抵抗。他被深海的静谧包裹住躯体,鲲鱼的啸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爸爸,鲲鹏那么大,为什么也做不到真正的逍遥?”男孩问。病床上,父亲将他拥入臂弯,他呼吸的声音像来自一口意气将竭的枯井,男孩不安地垂下漂亮的眼睫,父亲笑着包容他的惧怕,他说话总是那样温吞,“因为它还有许多、许多的未竟之志,它宁肯承受痛苦,也不要所谓逍遥。” 那之后便是巴黎多雨的冬季,年轻而美貌的母亲周旋于学院、画廊和沙龙,男人们为她着迷,她也不吝同他们纵情。直到一个月后,她发现孩子仍然不肯开口说一句法语,无奈之下她联系了孩子的长姐。戴高乐机场里,她捧着他稚嫩的脸说:“我很抱歉,亲爱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相处,但我爱你。”男孩低着头说着英文,“不是你的错,是我学不会法语。” 少年时期寄人篱下的隐忍如同过眼云烟,成年以后他离开父亲生前寤寐思服的故土,命运的馈赠让他在同龄人中分外耀眼,他安然受之,恣意用之,一不留神便落入它的陷阱。那是圣诞节前夜,波士顿下着暴雪,他和几个同样滞留在剑桥市的同学在酒吧喝得烂醉,狐朋狗友恶作剧叫来了那对夫妻,他们本就为他闹得分居,此时争相要带他走,撕扯推搡几下,竟大打出手。俞扬扑开混乱的人群跌撞到酒吧外,扶着路边的车吐了一地秽物。“笃笃”的扣响声传来,俞扬喘着气,扭头看隔壁车窗。那夫妻俩把牙牙学语的幼儿留在了车里,孩子趴在车窗上哈气,调皮地画了一个笑脸。俞扬也对他笑。谁能想到,第二日,他便在医院见到了孩子的遗体。 后来,他站在一个古怪的、没有出口的房间。其实也不算没有出口——那建筑师大方地没有修外墙。俞扬坐到边缘,将脚悬空垂着,城市的灯光早落下了,天上没有星星,纽约只剩下黑洞洞一片。他本该感到恐惧,但脚下浓稠的黑深沉而温柔,叫人想一劳永逸地沉浸其中。他闭上眼,一寸寸往外挪—— “老板?老板?”无轻无重的拍打将他唤醒,俞扬睁开眼,神情还很涣散。董升升将医生推上前来,火急火燎道:“快帮忙看看呀!怎么看上去有点傻?是不是麻醉时间太长啦?” 小胡医生怨死把他撵来这里的主任,凑上前,战战兢兢检查了情况,一板一眼地问了些“你叫什么名字”、“五加四等于几”一类的问题,转身对董助理挤出个生硬的笑,说俞先生安然无事,偷偷往病房外挪。董助理不明所以,对常先生说:“他紧张什么?不过——老板总算没事了!” 常周把蘸水的棉签往俞先生嘴唇上杵,俞先生的眼神不放过他,常周不肯和他对视,一味盯着他干涩的唇瓣,勉强笑着,嘟囔道:“我怎么也觉得他变傻了?不行,他是搞数学的,医生问的太简单,我不放心!我问你——第五个梅森素数加第四个完全数等于多少?” 俞扬的脸上总算浮现出虚弱的笑意,“16319。”常周扑哧笑了,俞扬花花肠子运转起来,三分真七分假地装起可怜,“我又疼又冷。” “那就说明没傻。”常周熬了一夜,眼睛本就红肿着,此时被情绪涌上,胀痛不已,他捂着眼睛起身道,“我去卫生间洗个脸。” 俞扬蹙眉问道:“他怎么了?” 董升升被老板猝然提上来的中气吓了一跳,嗔道:“老板你也太坏了!居然对常先生卖惨!小心他把你当成小弱受!” 俞扬哼道:“瞎说什么?真正强大的人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地示弱。他这是哭了?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出剧院时全身都是血,差点被医生架上救护车;等你进了急救室,就绷不住了。后来医生说你脱离危险,还是我出去把他叫回来的。他可能是吓到啦!老板,之前我还以为你看上了根木头,今天看来,还是大有希望的呀!” 俞扬想得意又于心不忍,轻咳一声,问道:“凶手呢?调查得怎么样了?” “被带走了,大家都担心你,跟来医院了,暂时还没有过问。哦——贺将军也来过了,刚才送张教授走了。俞教授明天就会回国。” 这下是要尽人皆知了,俞扬心想,干脆搅合一场!于是吩咐董升升明面上息事宁人,背地里一面向钱谦施压,一面将矛头引向汪湖溪,又叮嘱他自己也要注意安全。董升升应和着打断他:“好的,我知道啦!老板,身体要紧,你不必这么事无巨细的!” 俞扬瞥了瞥卫生间的门,此刻也嫌自己啰嗦,摆手让董升升出去。 等常周出来,俞扬不敢再言过其实,一味安抚说伤口没有那样疼,麻醉也已经完全过去了。他越安慰,常周越不能自已地蓄泪,“怎么可能不疼?紧急处理的时候我都看到了,伤口又深又长,医生说差一点就捅到肾了。” “那么现在你也是见过我的‘内在’的人了。”俞扬存心要逗他笑,常周垂着头发出无精打采的鼻音。俞扬伸手到被子外,去触碰他温热的指腹,他捏着他的手心,以期传达某种眷恋。常周惊奇地发现,他对这种触碰竟然是渴望的。仿佛是一根敏感弱小的藤蔓扎根在了手心,试探着攀援上他的手臂,最终用密致可爱的叶将他重重包裹。 “我第一次听到你对我直呼其名。” 常周争辩道:“那时你失血太多,我——” 俞扬灼灼望着他,“你为我着急吗?” 常周错愕地抬头,俞扬问得暧昧,却也坦然。他承受着他的目光,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旷野的月色下。可是,他心里或许有万般的感情,却没有一种会将他引向不受控的激素分泌、不理智的剖白允诺。他十足懦弱地回避,“你昨晚的行为很勇敢。” 俞先生被当作小朋友夸赞,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直白地握住他的手,口中仍旧引而不发,只是忍耐道:“顾左右而言他。常老师,你打算回避到什么时候?” 常周面上早已红透,俞扬本就无意迫使他面对,叹息道:“让董升升替我叫个护工进来,你……回去吧。” 常周以为自己惹了他厌恶,低低应了声好。 俞扬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失落,急忙拉住他,“你——唉——让我怎么办才好?我是说,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敷敷眼睛,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下!” 常周霎时明朗,埋怨道:“你就不能说明白些吗?我根本分不清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坐回凳子上,孩子似的咿呀咿呀汇报自己在护士站敷过眼睛了,现在还没有胃口吃早饭,想在这里陪他等人过来。 俞扬爱怜道:“敷过了还这样?” 常周无所谓地摇头,“过敏体质,只能等它缓过去。” 俞扬道:“那就回去休息。我跟你说,两情若是久——” 常周气急,甩开他的手,凶神恶煞道:“闭嘴!不许胡说!”掩下失态,气定神闲地看时间,口中振振有词,“惜安和吟川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到,我再陪你一小时,等他们来了,我立刻就走!” 俞先生好似“斜晖脉脉”对上了悠悠自流的江水,赚不来回眸又收不回心,他纵容地道了声“好”,随即抬手将他的脑袋一把摁下,勒令道:“趴下睡一会儿。我见到你心烦。” 常周一头扎进床头软绵绵的被子里,疲惫感瞬间袭来,迷迷糊糊中与俞扬争执了几句“真的假的”,就睡了过去。等前来更换输液袋的护士离开以后,俞扬仔细地瞧他的睡颜,近得纤毫毕现,同时,远得触不可及。难怪古人都好那种隔着河洲的美女,杳杳渺渺,永远有你预料不到、捉摸不透的。含蓄深沉又纤尘不染,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俞扬禁不住一点点挪动去靠近他,腰间虽打了固定器,稍有牵扯仍旧疼得满额是汗,近在咫尺,花费了他二十分钟,把对方的呼吸从轻捷听到沉浊。俞扬用指尖试探着,他凑近他沉睡的脸,又拉开距离,像一只矛盾徘徊的困兽。“这是一件毫无理智的事情!”他自嘲道,却在最后,献祭般在心里承诺:“我会用一生来爱你。”继而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输在腿短。 ☆、第 6 章 度过了观察期,下一周周五,主治医生同意对病人进行转移。江北医院处在剧院附近的繁华地段,和物理研究院只隔了两个街区,常周每天下班后过来探视便是理所当然。俞先生不愿意挪窝,矫揉造作地捏着嗓子喊疼。董升升求饶道:“老板,清醒一点,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就只好横尸在医院门口拦人了好不好!这个阵势吼,一人一束花,全堆门外,堆得跟毓山公墓似的。”被贺平横了一眼,举着手冷汗涔涔补充:“不是我说的,是……柳小姐说的……” 柳卿云闻言否认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贺平正要说“出言无状”,俞柳为堵他的口,维护道:“出什么出?卿云快人快语,全是无心的,扬扬都不在意。” “我早就习惯了。”俞先生定纷止争道。 俞教授赞许点头,一边怂恿柳卿云上前给他喂水果,一边责怪:“也是扬扬的错。你这次怎么这样草率?任由媒体天马行空地写,你那些小粉丝悲痛义愤成那样,我在国外看到新闻,还以为真的要和父亲交代不了了……” 钱谦此人果然有过度宣传的毛病!俞先生按揉着眉心,继而睁开眼,将聚在病房里的几位亲友环视一圈。这病房大约有半个酒店套间的大小,此时却让他觉得嘈杂满当。常先生就坐在近旁,正偷偷研究那台巨型黄油面包似的加湿器。他是不是饿了?俞扬好奇想到。他将话题引向他,“这次全凭常老师处理得当,否则就真的危险了。” 常周侧过头来,眼睫上仿佛占了调皮的雾气,弯着眉眼道:“哪里。医生说,多亏了你平时勤于锻炼,身体素质超群,要是平常人,很难撑住的。” 俞教授笑道:“常老师谦虚什么?我看了现场视频,那么多血,董升升都愣住了,只有你一个人最镇定,反应最迅速。说来——真是出乎意料,从前在你们院系的招生宣传册上看到你,穿着白衬衫,抱一只小北极狐,总觉得文弱又无辜的……” “什么北极狐?”俞扬忙问。 常周羞窘不已,低声解释:“那是同事逼我抱的,我对它的皮毛过敏,一直在忍住不打喷嚏……” 俞先生对“文弱无辜”的表情很感兴趣,“回头找来我看看,行吗?” “北极狐?”常先生问。 俞扬不解地笑,轻声道:“我真好奇你的大脑究竟是如何处理问题的,常老师。” “啊?” “我说那张照片。回头找来我看看。” 常周愈加窘迫,耳根通红地转过脸去,继续研究那台加湿器。 贺平起身打断两人的窃窃私语,“扬扬,军区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早上过去行吗?” 俞扬对他的“安排”避之不及,碍于长姐在场,只好冷淡道:“我住进军区医院不合适。要是外面听见风声,我拦得住媒体报导,也拦不住蜚短流长。” 贺平满心以为他在为自己考虑,欣慰一笑,又提议道:“那搬回家住也行。我让医生过来——” 俞扬断然拒绝:“不必了。我回老宅住,一切升升会安排。” 贺平脸上山雨欲来,一副“由不得你”的态势。常周不明白前因后果,只得噤声。董升升天性见不得生硬场面,站起来要劝,才叫出“老板”,便被俞扬恫吓住,畏缩回去。柳台柱心眼大胆子小,承受不住低压,又自恃外人,趁着没人注意溜出了病房。 贺平凛然地逼视,“我为你身体考虑,你何必这么不领情。” 俞扬怕他露出端倪,正欲冷静下来敷衍过去,连妥协也纳入考虑,此时,俞柳忽地冰冷道:“我弟弟何必这么不领情,你心里不清楚吗?” 她就坐在丈夫的身后,而她的丈夫这样明目张胆地步步紧逼,她无法继续闭目塞听。她起身整了整衣裙,澹然问道:“我弟弟中学毕业以后就很排斥回家,这是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最清楚的人。” 其余几人听得晦涩,贺平回头看妻子,目眦几乎开裂。 “这有什么不可置信?老贺,我对你宽容,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你这样一再逾矩,真的不担心自己失去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资格吗?”俞柳决意要揭开天窗,怜悯地看他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哀声道:“走吧,我们回家谈。诸位见笑。” 俞扬试图挽救,“姐,你不必……” 俞柳回头道:“‘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身’,唉……装聋作哑本非君子所为。这么多年姐姐对不住你,扬扬。” 董升升不敢想其中蹊跷,吞吞吐吐道:“我……俞教授,贺将军,我送你们。” 那句“对不住”让俞扬心里火灼似的疼。常周苦皱着眉观察他的表情,斟酌片刻,小心翼翼揣度道:“那个,以前,贺将军他是不是也对你施行过家暴?” 俞扬看他不无疼惜的眼神,分明又是自行其是地下好结论了。忍俊不禁问:“奇怪,董升升这个人精还不明就里,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常周真以为言中,肃然说惜安和吟川都跟他提过,他以为贺将军只是脾性冲动,没想到真的这样暴虐。又担忧问:“吟川总跟我说这样会留下心理创伤,你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我——” 俞先生靠在床头望着他郑重其事的脸,闷笑着去抓他的手,制止道:“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你不是认为你的前女友有智力缺陷,从此以后再也瞧不起心理学吗?” 常先生倏然被他触碰,仿佛一只被捏住脖颈的猫,连呼吸都谨慎起来,讷讷狡辩道:“我瞧不瞧得起和有没有用是一回事吗?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这就胡搅蛮缠了?”俞扬见他僵住,趁势一拉,反捉住他推拒的手,轻而易举将他抱进怀里,得意道,“这才叫胡搅蛮缠。” “你别——别这样——” 俞扬只想“趁己之危”逗弄他,没存占便宜的意思,哄道:“我疼,你别乱动啊。”怀里的人几乎要僵成一块木板,俞扬不舍得放开,又怕他误解自己不过满脑子下流念头,改为一手松松垮垮搂着他的腰,一手去揉弄他柔软的头发,叹气道:“傻子。我姐夫觊觎我,该看心理医生的是他。” “你口中能有一句真话吗?!”常周怪他谎话信手拈来,又恨自己根本无从分辨。 “我有这样恶劣?”俞扬哈哈大笑。 常周推他的肩,撑开两人的距离,认真道:“你真让人费解。” 俞扬想要敞开心怀任他探究,但他更希望对方也是一样的,他与他对视,“你简直不可思议。” 常周眨眨眼,尔后彻底推开他,告诫道:“下次别这样做了,我真的害怕。”至于害怕什么,语焉不详。又若无其事问:“贺将军——你姐夫,究竟怎么一回事?” “他对我有那个意思。我没有骗你。”俞扬不打算瞒他,“我读中学的时候,他曾经试图猥亵我。”言尽于此,倒似云淡风轻。 常周语塞,俞扬手痒难耐,拍他的脸,“他喝多了,我打了他一顿,之后他就再不敢了。” “俞教授知道吗?” “猥亵这件事情?她不知道。她今天忽然戳破窗户纸,我也很吃惊。大概我也傻了吧,居然忘了谁才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我姐同意我搬回老宅住,又支持我在国外发展事业,从来没有质问过一句……她可能,早就有所察觉了。” “俞教授待你很好。” “如父如母。”俞扬道,“只可惜,从那以后,我便真的没有家了。我姐把我父亲留下的房产全部过户给我,办完手续出来,我从来没有那么无家可归过。” 常周注视着他那双仿佛淌着涓涓的河似的棕色眼睛,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悲戚,即使他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过一个“家”,即使他并不知道“家”是什么。 “你愿不愿意……”他分明不无触动,俞扬欲言又止。 常周问:“什么?”诚挚地仿佛会应允一切。 “你愿不愿意给我……”俞扬一再咬牙,满腔心意翻滚,那句话一再说不出口。 常周笑道:“究竟想我做什么?太难的我可不会。” 俞扬见他一派无邪,长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将莽撞念头压抑回去,柔声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做皮蛋瘦肉粥?” 周六董升升雇了医疗组将俞先生接回老宅安置好,常先生从珠江区回来,正碰见董升升要出门。董助理问:“常老师周末也去物理研究院上班呀?” 常周掩饰称是。 董助理顿生同病相怜感,“真是疲于奔命……” 常周被他站在瓜架下顾影自怜的样子逗笑,问:“晚上还要出去操劳?” “去给老板找个专业厨师。毛病多喽,嫌佣人不会做甜点,他分明根本不吃甜食的!”董助理哀叹一声,与常先生道别。 常周上楼换了衣服,看过时间,来不及去看俞先生,匆匆跑进厨房,打开嵌入式冰箱,将早上拜托家政买的食材取出,按照向希微教的流程,把瘦肉浸水化开,皮蛋切碎,米淘好,按步骤放入白瓷小锅里煮。预估好时间,常先生自信百密而无一疏,比发表论文时更志得意满。 开学在即,贺家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地回了家,房子里嬉闹声止了,环顾四周,又多是雅致的木制家具和装饰,再加上疏淡的木屑味香氛,清静得沁人心脾。常周在书房二层的书架间寻觅,找到一套《俞韫书信集》,随手抽出一册翻开,扑了满面尘垢,书眉、书口上排满秀气的蝇头小字,显然是俞扬所书,批注后头往往记着年月,算算都是近二十年前的了。书信多半是文言写就,内容涵盖得广,文人又难免攀比卖弄,常周在那些“手此即请撰安”、“某某日手教奉悉”的语句间读得昏头涨脑,不知不觉便过了半小时,往回一看,竟只翻动了两页,自哂道:“胸无点墨非要附庸风雅,何必呢!”走到厨房关火开锅,大吃一惊,常先生愁眉苦脸,拍照发给向希微,抱怨道:“这和店里卖的一点也不像啊。”向博士立即回复道:“人无完人,皮蛋瘦肉粥说明不了什么,真的。” 常先生屡屡受挫,心潮低落,但应允过的事情不好撤回,只好盛出一小碗给俞先生送去。跑到楼上,敲了半天门没听见回应,方想起因为医疗器械不好搬运,俞先生暂搬到楼下住了。于是又跑下楼,敲门进去,俞先生正靠在床头,专注地操作电脑。 “打扰,我来给你送吃的。” 俞扬见到来人,果断抛下队友,退出游戏,欣喜说:“皮蛋瘦肉粥?真的做了?我不是说我只是一时兴起,不必勉强么。” 常周见他收起屏幕和全息键盘,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将那碗粥摆到他面前,恹恹道:“算了吧。你最会强人所难。” 他赤红着脸扭头就走,俞扬没听清他嘟囔什么,等门“嘭”地关上,自言自语道:“今天怎么又忽然羞愤了?”无奈摇头,拿起调羹喝粥,一勺下去,从清汤寡水底下搅出一团糍粑状的米来,真是稀处何其稀,糊处何其糊!俞先生不禁叹道:“伟哉夫造物者,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俞扬正为如何处理这碗粥神伤,更加伤神的事情接踵而至。当风姿绰约的法国女郎从门后探出头来,蹙着眉头说“哦,扬扬”时,俞扬险些无力地瘫倒在床。 常周站在她背后,为她推开门,礼貌起见,用英文解释说:“我出门散步,恰好遇见雷妮。” 俞扬向他道谢,介绍过两人,又扶着额笑,对雷妮说:“你真的不必专程过来看我。” “别这样说,宝贝。”女人左手提一只阔气的小黑包,右手攥一个鸭屎绿的小号编织袋,张开臂膀扑上前来。编织袋里的活物感到震荡,挣扎得即将脱出。俞扬提防道:“等等,弗兰德斯小姐,那是什么?” “一只鸭子。”雷妮·弗兰德斯蓄意拎着编织袋往他眼前凑,常周好奇地歪脑袋打量,发现俞先生立即为之色变,屏息片刻,尖叫道:“我不喜欢鸟类!” 雷妮哈哈笑着,那双爱捉弄人的深棕色眼睛和俞先生别无二致,她像哄孩子般试图说服他,“别害怕嘛,宝贝,你摸摸它,很温顺的。” 俞扬顾不得颜面,将自己掩进被子,慌张道:“我不。你最好快点拿开,否则我会报警!” 叱咤风云的大佬被一只鸭子吓得躲进被子里!常周哑然失笑,又记挂着他的腰,开口道:“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小心别感染了。我替你把鸭子送去厨房吧,弗兰德斯小姐?” “雷妮,”她纠正道,“别学扬扬,这孩子说话总怪里怪气的。”她正要递给他,俞扬揭开被子呼叫了佣人,整饬着睡衣,好整以暇道:“别给他,他也许会过敏。放在角落,让佣人进来拿。” 雷妮捂着嘴歉疚道:“对不起,我差点忘了——”狡黠地眨眨眼,“董说你是‘Mr. Hypersensitive’(敏感先生)。” 俞扬在心里给多嘴的助理记上一笔,趁常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用中文说:“艺术家,缺乏逻辑。不必在意她说什么。去忙你的。另外,谢谢你的粥。” 等常先生懵懵懂懂地离开,雷妮扳着他的脑袋问:“宝贝,你确定他喜欢男性?” “你这么严肃,我还以为你终于打算关心一下我的腰伤了。” “找不到对象留着腰有什么用?”雷妮放开他,望着门口若有所思,“我真的不觉得他是gay。” “何以见得?” “从他见到我反应上看。” 俞扬笑道:“你不能要求男人在女人面前跟没有女人时的表现一样,无论他的性取向是什么。更何况,人在美的面前本就会难以自控地动容。” 雷妮正要夸奖他的恭维手段,俞扬厚颜无耻补充道:“相信我,他第一次见到我时更加不寻常。” 母子俩交流了近一个小时由容貌招致的人生际遇,弗兰德斯老小姐将自己开始于某位中国学究的“红颜薄命”归咎于:人类都是可悲的视觉动物。她不无遗憾地说:“正是因为这副皮囊,你父亲从没尝试过认真地了解我。这就是我拒绝他的求婚的原因。”俞扬绅士地笑,“亲爱的,容我提醒一句,你当年抛夫弃子,是因为年仅16岁的你正疯狂迷恋波伏娃和萨特,并坚称自己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交锋落败的弗兰德斯小姐毫不留恋地抛下儿子,去厨房询问佣人是否需要帮忙,容不得拒绝地融入进去,指导他们做一些餐后甜点。领头的袁姐磕磕巴巴用英语说:“董助理叮嘱过,俞先生不喜欢吃甜的。”雷妮佯装叹气:“唉,董的眼里只有他老板,这样是不对的。老板的伴侣也很重要。”雷妮化着遮云闭月的浓妆,袁姐不好分辨她的年龄,惊诧之下,慌忙应了声好,手忙脚乱去准备牛奶、蛋黄和淡奶油了。 晚餐时,董升升又极尽溜须拍马之事,袁姐就愈加相信这比俞先生略年长的外国女性就是房子的另一位主人了,上菜时偷眼逡看,心里替家中迷恋俞先生的大女儿挑剔着:这女人确实挺勾魂摄魄的,就是过分扎眼了些,俞先生自己就太引人注目,站在一起,不得像两朵大红花开到了一块?艳俗!红花就要绿叶衬嘛!还是自己女儿那样朴素的比较合适!雷妮正讲到,今天从机场过来,她因为语言误会被出租车司机载到一家养殖场,养殖场老板家上小学的孙子自告奋勇充当翻译替自己解围,老板听说她的儿子因为“见义勇为”受了重伤,便坚持要给国际友人送一只纯天然、无公害、绿色养殖的鸭子,又讲起道听途说来的中医理论,论证鸭肉的“温良”属性。这喋喋不休的本事让所有耳闻之人无不拜服,常周心道,据说俞扬的口舌之能全然遗传自俞易知先生,幸亏如此,要是还随了她母亲……恐怕就不是浮夸那么简单了。董助理悄悄附在常先生耳边道:“据我多年经验,一句也不能信!”常先生绝望想:原来还是随了母亲。 享过菜肴,雷妮妩媚一笑,将飘着浓香的法式焦糖布丁推给常先生,“扬扬说你喜欢甜点,这是我亲手做的,尝尝如何?” 常周嗜甜如命,那香气早就惊醒了他的鼻子,他察觉不出她是在为虎作伥,替儿子献殷勤,红着脸就着她递来的勺子吃了一口。袁姐恰好端着另一份甜点从厨房出来,这场面让她脑子里轰然作响,又是“风化”又是“水性杨花”地胡乱炸了一通。 雷妮终于肯放过常先生,收回手期待地托着下巴,问两人:“明天我打算去墓地看看扬扬的父亲,你们谁有时间陪我一起吗?” 桌底下是聪明人的谈话场所,董助理缩了缩小腿,砸吧嘴:“我明天要替老板去谈一个人工智能项目,常老师有时间吗?” 常周被糖分贿赂得醺醺然,应允道:“我可以作陪。” 雷妮投去感激的眼神,又垂着头用茶匙在杯底搅了搅,半晌,似真似假地唏嘘:“韫毕竟是我此生唯一当作丈夫的人,可他去世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一次也不曾来看过他。”袁姐手中的餐盘铿然撞在门框上,弗兰德斯小姐抖动着眼睫窃笑起来。 夜里,俞先生收到雷妮的信息,心里不畅快起来——我还没带他去见过父亲。 片刻后收到回复:C'est dans les vieux pots qu'on fait les meilleures soups.(姜还是老的辣。) 俞扬受了挑衅,正欲还嘴,又不甘地删除,用英文输入:看不懂法语。 好几分钟未收到回应,俞扬疑心自己伤了她的心,犹豫着要不要认错,那边又问:宝贝,我明天要和你未来的伴侣相处一整天,你没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俞扬有一种小学时邀请家长参加比赛颁奖典礼般的倨傲:不需要,我对他有信心,你不可能不喜欢他。 俞韫先生归葬在鹧鸪湖畔,清晨里游客还少,公园里起了第一场雾,湖面上泊着的连天树的影子影影绰绰的,虽还浸透着绿意,秋气已随雾气潜入水中,缠上层梢。雷妮挽着常先生的手臂放慢脚步走,絮絮道:“当年韫在美国病逝,俞柳想把他的遗体运回会稽的家族坟墓安葬。但是当时的局势才刚刚稳定下来,能将遗体运回国内已经十分不容易。俞家人和当局达成妥协,把他葬在了本市的鹧鸪湖。” 常周想到俞扬曾说起他父亲最爱的那阙陆游的《鹊桥仙》,中有两句“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缓缓道:“这里也很美,只是太喧嚣了些。”晨跑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再过数小时,垂钓的人会渐渐增多,到了九、十月份,湖中的小洲会举办年度菊花展,闹市中取不出静隅。 “是的,他恐怕不会喜欢。唉……和他邂逅时,我只有十六岁。那时他还没有患病,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时候。” 烟水迷茫中最好氤氲眼睛,她不再怕人瞧见自己回忆往事时的怅惘,“……不久以后我就怀了扬扬。那时候,pro-choice(支持堕胎权)运动席卷了美国,他怕我会去做人工流产,于是每天跟在我背后向我求婚,说要带我回中国,回太湖畔——他长大的地方,他说那里有复杂的水系和连片的芦苇,放舟下去,就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你拒绝了他。”他说。 雷妮说:“我拒绝了他。因为我当时那样年轻,我不知道,他不是在介绍某个他向往的世外桃源,而是在热忱地推销他的余生。” 常周有些错愕,“这——这与俞韫先生的公众形象很不符。” “风流又无情,对不对?” “中国有一句话,‘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雷妮笑道:“我猜那大概是因为他从来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不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所以总是口不择言。其中真真假假,恐怕他自己也未必分得清。但是我想……当他承诺的时候,他是认真的。 “说来很滑稽——我是法国人,他是中国人;我理智地坚持不婚主义,他浪漫地轻率许诺一生。但是等到事过境迁,那阵社会的洪流过去,我才发现,我不过是被所谓‘理智’困在了某个狭隘的框架里,而他不过是在遵从本心。” 凉风摇曳开来,常周陷入沉思,雾气正悄悄地散去。 雷妮不再说话,紧抱着手中的一束黄水仙。离墓地愈来愈近,两人都肃穆起来。 到了墓地,献过花后,雷妮在墓碑前轻声说着法语,常周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墓碑上男人的照片。他止不住地想起另一个人来,他让他怀疑、畏惧、彷徨而矛盾,而当他脑海中浮现他的只言片语、一颦一笑时,他的心脏又止不住地震颤。从前他擅长以理智为名去压抑这一切,而现在他发现他甚至不敢以真正的理性去衡量那“理智”。 返程路上,雷妮终于忍不住问:“亲爱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为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常周看她一眼,又低头注视地面,低声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谈俞先生的事情。” 雷妮语滞,她察觉到常先生似乎并不似旁人描述的那般迟钝,随即温柔道:“和扬扬有关的事情,需要他自己去说,我无法代劳。不过——有一件他也许不会让你知道——”她笑了笑,“你知道他装了三十多年不会法语吗?” “他会法语?”常周震惊道,“他从来不说,网上的个人介绍也没有写。” “他小的时候,我没有经常陪在他身边,所以他一直和我闹别扭。其实他从小就偷偷学法语,但一直装作不会。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 常先生更好奇他是如何坚持装下去的,但此时他问:“怎么发现的?” “他的生日是圣诞节,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夜,他喝醉了酒,站在马路边唱了一夜的‘没有你的圣诞节’(Noel Sans Toi),鬼哭狼嚎的,还说要‘把这首歌献给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董升升录了视频,发给我看,我才知道他的法语原来说得那么好。那视频我还保存着呢,回头发给你——” 常周扑哧一笑,雷妮又意有所指道:“所以我和你说,扬扬这个人,记性好,尤爱记仇,又狠得下心,千万不要轻易辜负他。”常先生瞬间止了笑,哑口无言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当他承诺时,他是认真的。 ☆、第 7 章 俞先生向来信奉“以不有道,故不无道”的道理,要做成事情,手段上万万不可拘泥,否则就只有为小人所欺压的份。俞老先生曾说:“君子要自立于世,须得比小人更擅用机巧,否则君子之德不能存也。”俞先生深以为然,所以在得知凶徒那边未查出什么端倪后,仍旧利用此事穿凿附会、构陷诋毁了一番。但俞先生这边本以为此次最多能挫挫汪湖溪的锐气,却没想到不过半月,消息传来,说《平等婚姻法》草案明年春天将直接进入三读阶段。俞扬没有一点预料,词穷道:“钱谦这是打通了哪里的关节?”董升升虽熟谙政治,亦有些胆寒,什么样的利益交换能换来如此迅速的成果?俞扬嘱咐道:“事已如此,做好被牵涉进去的准备,提前应对。另外,既然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不如趁热再捞点好处。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进展如何?” “两所合作院校都是你的母校,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他们已经达成合意,由著名脑神经科学家和语言逻辑学家蒋瞻教授作为两校团队的总负责人。只是垂虹资本这边,还没有确定合适的人选,技术研发部门的都在跃跃欲试,量化组那边的人也十分感兴趣,而且基于先合同义务的保密原则,目前我们还只在高层之中筛选——” “不用遴选了,我亲自来。”俞扬打断道,“把何其青叫回国内,尽快把合同签下来,我希望本月底可以举行新闻发布会。” 董升升停住笔,泄气道:“老板,会不会太快了一点噢?投资者可能会担心垂虹资本被抽空的。” “有远见的投资者会担心自己持股不够多。” 老板胸有丘壑,董升升再焦心,也只得把消息放了出去。俞扬下了一步诡棋,暂时不允许垂虹资本操持舆论。董升升心下越来越虚——这下连言论莫衷一是也不必担心了,反正全是诋毁!不过尽管外面如何闹腾,俞先生脸上仍旧瞧不见一丝疾言愠色。晚上,与蒋瞻教授私下接洽过后,俞扬给常先生发了一条信息。两分钟后,常周替他把那本外文书拿进卧室,俞扬抱歉道:“佣人总是找不到书,麻烦你了。” “没关系。”常周坐下替他削梨,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对董助理做了什么?他早上说要去江北医院精神科挂号。” “垂虹资本要做一个长线投资,他的焦虑症又犯了,”俞扬自以为体贴,“我准了他半天假。” “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 俞扬接过梨啃了一口,问:“看新闻了?” “风口浪尖,想不看到都难。” 俞扬饶有兴味,“怎么说的?” 常周道:“你们的项目规划泄露出来的部分,太过前端,普通大众都觉得很科幻。现在,美国人嘲笑你是人傻钱多的中国人,中国人嘲笑你是异想天开的美国人。” 俞扬忝颜笑道:“过于膨胀的个人魅力是会带来烦恼的,看吧,他们从来不关心科技,只关心我。” 常周蓦地起身离开,后悔道:“董助理说的是对的,你根本不值得同情。” 常先生的关心大概具有波粒二象性,观测会导致波函数发生坍缩——俞先生寂然想。 再过几日,何其青回到国内,匆匆与众人打过照面,便如同一只亢奋的白皮猪似的投入工作中去。董升升为撂下挑子,请缨陪同雷妮参加几场临时受邀的活动,又协助她与萧宋先生面谈,敲定了来年春季在国内办展的事宜。临走的最后一夜,母子俩促膝而谈,俞扬把从方杭之那里得到的父亲的遗信递给她,颇不正紧地替她做起翻译,那内容粗鄙地不像话,偏偏字字不落窠臼,听了几句,雷妮难为情地制止了他,转过头去,须臾,低声道:“这不是给我的,这是他的文学创作,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灵感。这封信,你抹掉姓名,捐赠给博物馆吧。” 俞扬有些读不懂她忽然的消沉,“为什么这样以为?” “如果是写给我的,他会用法语,而不是中文。” “父亲他对你是——” “真心实意的。”她截断他的话,缓和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他喜欢我,但喜欢的没有那么多。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心里装着很多的东西,很多我无法与之争抢的、及其重要的东西。” 俞扬不是没有听她说起俞韫,但这是她初次将自己放得如此卑渺,他困惑道:“我以为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是的。但是,我是一个善妒且自傲的人。他的心里有我与之相比微不足道的东西。这令我难以接受。爱这样一个人,需要有广阔的襟怀,”她想到那日从公园返程的路上与常先生的一番畅谈,祝福道:“我但愿你有,宝贝。” 俞扬当然明白雷妮的暗示,但他满心以为将常周和父亲比是十分牵强的。他从未将他看作感情用事的角色,同时又不肯承认自己在他心里可能是无足轻重的。直到他看到何其青奉上来献媚的常周的个人资料,他才发现近在咫尺的视角给他带来多少一叶障目的蒙蔽。 俞扬发现,天分和专注赋予了这个人太过清晰的人生轨迹,他甚至没有经历过任何劳心的寻觅、艰难的抉择,就轻而易举地投入到了他热爱的事业中去。俞扬想起常周经常玩笑般挂在嘴边的那句“我的对手是上帝”,他感到自己是个傻子,无限放大了一棵树上生动可爱的叶片,却忘记了它始终不倚不斜、挺拔向上的枝干。 俞扬认真想了几日,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越想越颓然。董升升以为他终于肯为出师不利的项目灰心丧气了,心安之余忍不住劝道:“老板,甜食多少还是要吃一点的,糖分不足会影响多巴胺分泌的。”俞扬把他轰出去,安静地看着时钟,说不清是在等什么。大约一刻钟后,两位医生敲门进来,俞扬恍然醒悟,今天是拆线的日子。 用凝胶和胶布封住愈合的伤口后,又听了足足半小时的叮嘱,终于送走了医生,俞扬摸下床,穿着睡衣在房内上上下下巡视一圈,失血和卧床导致的头重脚轻使他只能缓慢地挪动。新请来的年轻佣人正在二楼的客房里清扫,扭头霎时见到他站在门外,见鬼似的惊叫一声,紧张问:“您需要什么?”俞扬回过神,摇摇头,语气是惯常的和缓,“只是出来走走,你继续忙吧。”扶着楼梯扶手下了楼,厨房里准备晚餐的厨师在和袁姐闲聊,蒸锅滋滋的响声从客厅里就能听见,俞扬穿过走廊,没有被注意到。他推开大门,摊开手掌遮了遮斜照过来了夕阳,似是感到没有想象的刺眼,不在意地放下手,缓慢矮下身去,席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下,从睡衣袋子里掏出打火机和香烟,默不作声地抽起烟来。夕阳沉闷地照在他微微蜷曲的茂密头发上,将那深棕色染成墙角的凌霄花一般的橘红。他无边无际地想,自己好像习惯了以恣纵和轻肆的态度去对待一切,这是他在平凡的世界中聊以自娱的工具。可是现在他的身边出现了一样让他小心翼翼和不忍的存在。 “呖——呖——”背后忽地传来声响,俞先生乍然回头,视线正与那只神气的鸭子滑稽地齐平。俞先生喉头哽住,迅速扶着腰起身,退到墙角,折下一根深绿的藤条,试图驱赶它。但那距离实在太远,褪了大半黄毛的鸭子展开新生的洁白羽翼,惬意地扇了扇,继续侧着半边屁股,与俞先生对视。一人一鸭正僵持着,常先生从院子外走进来,怀疑地唤了声:“俞扬?”看清了状况,忍笑道:“站着别动,我来赶。” 俞扬蹿到他身后,瑟瑟道:“快点!小心别碰到它。” “没事,雷妮走之前带他去宠物店做了驱虫。”常周将鸭子驱赶到瓜架下,转过身,险些撞上凑上来观察的俞先生。 俞扬不能放松戒备,眼神还锁着那只鸭子,皱眉道:“这是食物,不是宠物。” 他警惕的表情让常周胸腔里像挤着棉絮似的又软又空,心跳无所依凭,信口道:“王羲之可以拿鹅当宠物,鸭子为什么不可以?” “所以我不理解王羲之,世界上能给人启迪的事物如此之多,他居然偏偏选中了鸟类。” “而你偏偏选中了烟草?” 俞扬愕然,投降道:“千万别告诉董升升,他会担心垂虹资本破产的。”他掐灭左手的烟,丢了右手的藤条,才发现常先生戴着口罩,问道:“这是做什么?又过敏了?” 常周方想起手上的东西,“目前还没有,那个——恭喜你——”挠了挠头,斟酌道,“恭喜你终于可以随意走动了。” 俞扬被他猝然举上来的那一小簇康乃馨扑了满鼻的香,他抬眸去看他被口罩遮住大半的略带局促的笑脸,吸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常周将花束塞进他手里,又说:“希望你早日痊愈。” 他强调得这样刻意,自己却毫无知觉。但俞扬此时决不想让他难堪,低低应了一声,避重就轻问:“你对花粉也过敏?” 常周放松神经,随他进了屋,轻快道:“只对部分花粉过敏,目前确定不过敏的只有菊花,不过送菊花好像不太合适?保险起见,你还是快让人把它拿进房间吧。” 晚上十点半,常周正从书房出来准备回房睡觉,俞先生从楼上下来,见到常先生,脸颊微红,轻咳一声,说要找手机,站到沙发边又弯不下腰,常周无奈地又跑下楼梯,上前代劳从沙发缝里掏出了手机,俞扬难得有所掩饰,常周愈加不自然,两人毕恭毕敬地互致晚安后,才发觉别扭。俞扬见他笑了,暗暗自哂,真是越活越回去,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对他隐藏的?遂把那种晦涩的理屈感压制下去,大方道:“早点休息。”回到卧室,收拾好地上的纸巾,俞扬倒在床上,忍不住将那半小时里的臆想回味了一遍,终于沉沉睡去。 再过一周,农历八月十五前,俞扬飞了一趟美国,督促各方审读完千页的主合同,终于赶在九月底在纽约签署了合作开发协议。蒋瞻教授不愿花费时间离开马萨诸塞州的研究室,俞扬便迁就他,干脆把项目启动会议开在母校。礼堂里的通风系统老旧,灯光也晦暗不清,自十几年前俞扬作为学生来到这里起,就没有做过多少改良,始终保留着一种怪诞的肃穆。现场除了投资人、研发人员代表,还有不少受邀而来的学术人士和本校的学生,阵势很大,媒体却不多。 俞扬站在空荡荡的台中央,看着一排的位置。俞先生那位Ph.D导师姗姗来迟,腆着肚皮,桀骜地敞着不修边幅的西装,在周遭的寒暄和恭维中入座。他嘴里是否还像当年般念叨着自己偏要“走歪门邪道”?俞扬想到。他自嘲地一笑,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很快将所有目光吸引过来,俞扬扫视一圈,向所有人问好,尔后得心应手地介绍起来。 珠江区淮水路有一处拆了门楣的旧时官邸,没有任何标识牌匾,白牌车进进出出,青瓦上掩映着的红绿颜色,总惹得过路游客翘首,此时便有人来做老院公,打搅好一出《墙头马上》——那是警戒的便衣。庭院深处的会议室里,常先生穿着T恤,坐在一堆军人中间,翻阅一份保密协议。接手九十四号的任务多年,贺平早就对这种请君入瓮的把戏游刃有余,他靠着椅背交叉手指,耐心等待着。常周虽然急于接触那个问题的核心数据,但这份提高密级的协议忽然放到眼前,还是不由谨慎。他合上文件,缓缓道:“这份协议有许多概念我完全不明白,我需要仔细地研究一下,可以吗?” 左右不过是要延宕几日——那协议是九十四号的专家起草的,其中涉及国际法的一些内容,连贺平也看不懂。他的笑容带者隐隐的轻蔑,嘴上伪饰着招贤纳才的诚恳:“当然没问题,实际上,你完全可以带回家研读。我们给予你足够的信任。”吩咐人帮他把文件装好,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外,贺平由背后看他微垂着头的模样,觉得这个人就像是陷在近战中的一把后座力极强的狙|击|枪,钝得不行,他想不通俞扬那样跳脱的人是如何与他投契的,更料不到自己热望多年的妻弟,正试图与这个人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 还未出得门,常先生便接到俞先生的电话。俞扬那头似是在闹市中,“你在哪里?我来漓水区,恰好碰见刘梁,他说你不在研究所。”至于手机为何到现在才联络得上,俞扬习以为常,也不必问了。 常周支吾说:“外出有点事情。你不是在美国吗?” “工作进展很顺利,提前回国了。你在哪里?一起吃晚饭好吗?我过去找你。” “你的腰伤好了?能开车了?” “不能。”俞扬道,“我刚从地铁站出来。” 常周吃惊道:“你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共场合制造骚乱吗?” 俞扬笑道:“不必担心,我又不是娱乐明星,外貌也只是中人之姿,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没听说过么——‘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顿了顿,暧昧道,“况且,我回国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知道,你回国的第一件事是体验生活。”为了不听他胡说,常周抢过话语权,“现在还没有到晚高峰,你要体验生活不如等到晚餐以后,经过晚高峰的洗礼,你明天还可以再去一趟医院继续体验生活。” 俞扬欲辩驳,常周低声谢绝了警卫为他叫车,才对电话打断道:“行了。你在哪个站?我去找你。别站在人多的地方,你的腰伤,被人发现了跑不了的,知道吗?” 挂断电话后,俞先生悻悻从人行横道上退回路边,站在树荫底下,想不通道:“面对面时一副羞愤欲绝的模样,隔着电话为什么这样凶?难不成真的只有这幅皮囊是称他的心的?”俞先生对这个答案颇不满意,倏尔想,常老师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倏尔又想,下一次要打视频电话试试,念头飞似的转,最终,灵光乍现,自顾自地给常周安上一个“恃宠而骄”的罪名,把自己解脱出来。 常先生早在他暗含情愫的语气下从脸颊红到了脖子。他在这江南之地长大,除开留学几年,所接触的人里,好出言无忌的有之,好阔论高谈的有之,但在情感表达上,大多人都是隐约细微的。他又天性不爱探寻这些,所以往往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忽视了。而俞先生虽爱在言辞上挂弯抹角,但从不试探,他将自己的目的向他全盘托出,却不急着揭开盖子。那盖子底下是什么昭然若揭,常先生又苦恼又惧怕,只祈祷他可以自己收回去。 常周从地铁站出来,遥遥看到俞扬坐在一棵樟树底下看两个老头下棋,宽大的连帽衫衬得他像一只伏地的灰熊。待走近时,正看见偏枯瘦的老人执着折扇作势要敲他的头,用本地话斥骂着:“观棋不语!观棋不语!这都第几回了,下一局你和我下!”俞扬被他拍掉了棒球帽,正要去捡,发现常周,嬉笑道:“下不了了,我等的人来了。” 心宽体胖的那位也看见来人,问俞扬:“这就是追着你不放,又不肯和你过日子的那个?哎呦,长得有灵气!” 常周被两道视线夹着,心里莫名其妙,探询地看向俞扬。俞扬根本不待他走近,慌忙起身要拉他走,简单道:“萍水相逢的棋友。”又问,“想吃什么?本帮菜好么?但恐怕要过一个街区才有。” 才走出几步,被后面叫住:“小伙子,帽子不要啦?” 俞扬迅速折返,常周跟过去,先他一步捡起地上的帽子,只听得瘦些的老人道:“唉——我说,年轻人不要太担心,社会的接纳能力是很强的。” 常周怀疑地睁大眼睛,好久才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胖点的那个这时也宽慰道:“是啊,《平等婚姻法》明年春天一定会通过的。喜欢就上,别顾虑太多!” 常周推断出发生了什么,咬紧了牙槽,威慑道:“俞扬……” 常先生愤然将棒球帽扣在石桌上走了,俞扬戴上帽子,三两步追上去,赔笑着道歉,常周并不理会他,俞扬一味蹭上去示好,几乎要把人逼到花坛上去,常周绕过他去走路下,俞扬摇着头跟在他背后,等他脚步渐缓,又讨好道:“本帮菜要往另一边走。”常周仍不看他,只是脚下蓦地一折,返身往回走。俞扬难耐地笑,常周忍不住瞪视过去。那一眼并不是骄横,它甚至带着不解的恨意,只是恰迎着西沉的余晖,于是便像染上了云霭般柔和起来。俞扬心动不已,又不敢冒然上前,过了许久,才道:“书包重不重?我帮你背?”常周置着气,又走几步,斜睨一眼他最近瘦削了许多的身体,终于不屑道:“我现在比你强壮。” 走到下个街区,十字路口处商厦林立,购物中心脚底下摩肩接踵。常周本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心早就放宽了,回头瞥一眼俞扬,除了身材挺拔一些,其余被掩盖得十分朴素,倒真的没人注意到他,于是安心地继续往密匝匝的人群中去。上了天桥,黄昏天的暖风煦煦地吹,商场建筑上的灯光和平价品牌广告闪烁着,流曳成繁华一片。俞扬没有刻意回避过,但的确有许多年未曾再到这种地方来。他感到这样惬意,仿佛当世界把他置于平凡的一隅,他反倒不再想去挑衅它了。他正想着,忽然被常周迎面撞上,他把他扶正,问:“怎么了?” 常周道:“我心动了。”顺着他的目光,俞扬看向身侧的商贩,小推车的硬纸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无花果十五元一斤。 俞先生哪里知道无花果该卖多少钱一斤,正尝试着跟上他的思维,常先生叹气道:“算了,居然跟猕猴桃放在一起。我对猕猴桃过敏!” 俞扬心里难以言喻,十五块钱一斤的无花果都能叫他心动,自己却不能!他认命地走过去,接过小商贩递来的袋子,回头道:“要几个?” 取悦了人,俞扬遂大胆上前和他并肩走,轻声问:“不生气了?我以后不胡诌了。” 常周道:“我不相信。与其期望你不要鬼话连篇,还不如提高我自己的分辨能力。” “我真的这样恶劣?”俞扬笑问。 常周“哼”一声,跳下台阶,回头憎憎道:“简直怙恶不逡!” 俞先生被他恶声恶气的模样逗笑,似有若无说了声:“不过这倒是长远之计。” 等到了商场里,常先生反而踌躇起来,拉着俞扬在休息区的书架背后坐下,等那家店门口徘徊的几人不见了,倏地将人拉起,拍低了俞扬的帽檐,一眨眼溜进店里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俞扬低着头笑,等常周同服务员交流完,压低声音道:“那边有位女士一直在往这里看,如果她过来,你打算怎么办?” 常周以为他是在商讨策略,认真道:“要是她过来询问,你就装作是不会中文的外国人;我拿出手机拍摄,假装受到了骚扰。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承认你是俞扬。” “先下手为强,比董升升有头脑多了。可惜,”俞扬把他招呼过来,在他耳边说,“她看的是你,常老师。” 俞扬见他真攥紧了拳头,努力将笑憋回去,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只是想对你说,吃饭的时候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容易伤胃。” 上菜不久,常先生接到一通电话,俞扬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为他盛了一勺蟹黄豆腐。常周才接起,便把筷子搁下了。俞扬疑惑望去,常周对他做出“审稿人”的口型,继续用英文同那边交谈。俞扬偷耳听着,常先生正语速飞快地解释着什么,大约是论文中的概念,不过隔行如隔山,他听不太懂,只能察觉到常先生的语气很雀跃,于是放下担忧,舒心地挑着熏鱼。再过一段时间,常周应和着电话,从书包里寻找纸笔,一时腾不开手,又未细作思量,竟把装有保密协议的文件袋翻落出来,皱眉懊恼着自己的不慎,眼疾手快地捡起塞回包里,不想俞先生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短短一瞬,足够看清那上面的印记。俞扬从前在贺平的书房里见惯了这种军部标识,根本不消辨认。他心里惑然,只是常周显然的慌张,让他只得先假意无视。 挂了电话,常周歉疚不已,又说可惜菜都凉了。俞扬叫来服务员重上了几样,劝慰道:“事有轻重缓急,而且你点的本就不多,我一个人都快吃完了。电话里说了什么好事?你看上去很高兴。” 常周对他说,来电者是大名鼎鼎的某教授,可惜俞扬不曾耳闻,但常周的论文得到他以私人身份投来的关注,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俞扬将一片糯米糖藕送到他碗里,忽然问:“你没有想过在国外工作吗?刘梁说,你曾经拒绝过好几份邀请。” “谈不上正式的邀请,大多只是示好罢了。而且,我和研究院有合约,钱慎思院长又待我颇厚,我暂时无法离开。不过——”他想到九十四号给出的条件,疏朗道:“也许未来会有转机。” 吃罢饭已过了九点,走出商场,再次上了天桥,举目望去,月亮浑圆,正迢迢悬在天边,常周心情舒畅,难得这样敞开心扉,“你知道吗,我始终觉得,月亮有一种奇妙的从容。它步履和缓但从不怠惰,光芒不似太阳,但自有疏旷。我没有什么偶像,却一直想做那样的人。” “那样最好,人无完人,偶像总有倒下的一天,月亮却每天都可以供人寄寓。” “可惜我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尤其是在人事上,我越想要从容,就越不可避免地陷入内敛。” 俞扬停下脚步,常周向背后看去,泠泠风中俞扬审视着他,忽而笑了笑,宽容道:“情感的内敛没有任何错误,我认为它是一种高尚的品质。它不代表你没有宽广的胸怀。” “那也不代表我有——”常先生一气贬低自己,俞扬往桥下看一眼,忽而拉着他的胳膊加速往回走,口中仍镇定自若,“你如果对‘宽广的胸怀’感兴趣,改天我们可以在健身房好好探讨。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 甫一逃出桥下人的视线之外,俞扬便拉着他奔跑起来,常周问:“有人?” 俞扬道:“一台摄影机,一台相机,还没上天桥,走,进商场。” 为避免和人群发生冲撞,两人默契地一同朝安全通道走去,常周跟着俞扬跑上六楼,下面的脚步声一路追逐上来,在楼层间回荡着,逼得人心跳加速。常周初次遭遇这种状况,只知道盲目往另一条安全通道冲,俞扬到底经验老道,一把将他拽入一扇门里。一片漆黑中俞扬找寻到开关,摁了几下,没有反应,大概灯是坏的。左腰侧一只手在焦急地摸索着,俞扬将手机打开,微弱的光照亮了窄小的员工厕所,也照亮了常周的脸。“怎么了?”俞扬任他掀起自己的衣服,常周的手在皱巴巴的胶布上确认着,问道:“腰有没有事,疼不疼?”听见有人逼近,俞扬轻轻捂住他的嘴,用气音道:“我没事,嘘!” 两人屏息等待着,那犹疑几乎从门外渗透进来,这卫生间的门锁也是坏的,俞扬静静抵住,但实际上外面的人只要确认他们在里面,就一定会守在这里。此时,关门音乐忽然响彻整个商场,门外的声音似乎只停留了半秒,便走远了。俞扬吁道:“现在的商场都这么早歇业吗?” “大概是中秋节的缘故。”常周不敢大声,学着董升升的语气调侃他,“老板,你手中是不是掌握着重要机密,或者是有什么人格污点,他们这样追着你不放?” “空集也是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诞,哪怕你是最坦荡的人,你也不得不遮遮掩掩,做出正常人的姿态。”最坦荡的人微曲起腿,后撤半步,遮掩着某种愈来愈不分场合的反应。 不幸的是,常周在那之前捕捉到了这种尴尬的变化,他被挤在他的躯体和抽水马桶之间,那首《壮志凌云》的插曲正在悄无声息地夺走两人的呼吸。手机的灯光暗下去,俞扬没有再触亮它,他们看不见彼此,但常周分明在黑暗中承受着他忽然凝重的注视。俞扬沉默起来,常周僵直不动,只感到危险正切实地逼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觉得送菊花也挺合适的。 ☆、第 8 章 他对他的所有想法,高尚的下流的,无私的无耻的,都不应当这样阒静无声。俞扬的心跳随着这个念头的运作快了起来,快得他预感到自己出言的慌乱,他张着嘴,却开不了口,直到对方默然地寻找起手机,那种慌乱喷薄而出,他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央求道:“再待几分钟,好吗?” “我知道,那几个人可能还会过来,我只是想告诉董升升——”他急于弄出一点光亮和声响,提醒自己周遭不是无垠的黑、广漠的静。当世界不传递任何信息,他无法进行计算。 常周的视而不见令他心烦意乱,俞扬决意破釜沉舟,负气般重新贴近他。那不是他情意的全部,但它不带忍耐、柔情,永远直白坦率,它最让人无法忽视。他果然把他逼得失色,恐惧感令常周本能地后仰,惊慌中他碰到冲水按钮,马桶内的水冲泄而下,像下了一场迅即的雨。 俞扬深吸一口气,“你究竟——” 此时,常周忽然说:“你有没有看过《爱在黎明破晓前》?” 箭在弦上的氛围被骤然打断,俞扬皱眉道:“什么?” “一部电影。” “你喜欢电影?”俞扬记得他甚至很少阅读小说。 “不喜欢。”他坐在马桶盖上,彻底避开了俞扬,“故事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火车上相遇,他们十分投契,于是临时起意,决定一起在维也纳下车,度过一晚,以便继续交流。” “动人的故事,不是吗?” “原本是一个美好的故事,但遗憾的是,最后他们莫名其妙地接吻了。”常周抬头道,“我希望他们没有接吻。” 俞扬有些迫切,“你不觉得他们应该更进一步?” “我觉得维持理智的交流比激素分泌带来的眩晕更加动人。如果他们接吻,那么他们起初交流的动机是值得怀疑的。”常周极力维持着笃定,但腕部的肌肉在俞扬的触碰下僵硬着。 俞扬松开他,语气消沉道:“所以,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答案。”常周内疚着,俞扬继续揭穿他,“我的妄想,你甚至不允许我说出口,对不对?” 俞扬的用词这样居心不良,分明是掌控者,却将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蓄意使他难堪。常周吞吞吐吐道:“你到底……你到底是为什么啊……我,我不值得的,你知道吗……” 俞扬道:“你哪里不值得?” 常周将他的无可奈何当作认真的发问,诚恳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有——许多问题。如果不进行伪装和保持适当距离,我根本无法正常与人交往,更别说——维持亲密的关系。俞扬,我不值得,你知道吗?” 他没有分毫的顾影自怜,反倒愈叫人怜惜。俞扬闭着眼,那种不忍又逼上来,“我知道。” “那你还——” “这不是一时说得清的问题。你就当我脑子坏了,修不好了。”俞扬在漆黑中偷偷用深沉的眼睛注视他,枉然地做着最后的企求,“真的不要吗?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常周低声道:“我不能。” 俞扬无心再筹谋,转身拉开门,背着光站着,颓唐道:“走吧。” 那天回去,车未驶出市区,天便闷起雨滴来,水珠点点,砸在不透明的车窗玻璃上。俞先生坐在后座,看窗外的月色像水粉般抹开了去,最终化入灰黑的浓云中——雨终于下大了。董升升如履薄冰,不敢去招惹老板,只好讪笑着问副驾驶座上的常先生吃了什么。常先生心不在焉,只浅浅应和了几句。于是一路只剩下令董助理如坐针毡的静默。到了近郊,旧式别墅没有地下停车场,车只能开到小院外,董升升手里只有一把伞,常周没去开门,示意他先遮俞先生。俞扬酝酿了一路,先他一步冲进雨里。距离短暂,常周叫不住他。故作完狼狈姿态,俞扬已进了房子。董升升看着常先生苦涩而忧心的脸,暗道老板使的好一手苦肉计。可惜常先生不如他熟谙俞先生的暗藏祸心的伎俩,还以为作恶的是自己,接下来整整一周,常先生都在俞先生精湛的演技下接受良心的拷问。 中秋假期过后,贺吟川吵闹着要搬到小舅舅家。俞扬被他折磨得头疼脑裂,又念及长姐和姐夫间矛盾重重的状况,只得替他去跟俞柳说情。贺惜安为弟弟整理好行李,又代俞柳把功课交待给他。俞扬问大外甥是否要一起,贺惜安摇头道:“我得看着我爸妈。” 此事的事由虽不尽然在自己,但自己也难逃其咎,俞扬怅怅想,当年方淮一家的事故也是如此。他总算记起来,差人将处理过的方淮的语音日记送到方家,第二日方笠打来电话,说方杭之先生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俞扬也算心下稍安。这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早该揭过了。 这秋季里少见的缠绵的雨,一直到星期六的夜晚才停。常周许多天没与俞先生说上话,这冷落让常周无所适从。晚餐时,难得他主动问:“俞先生还没回家吗?”何其青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在家!今天凌晨开始的线上会议,一直到中午才结束,现在估计还在补觉。” 俞扬睡醒便看到董升升在助理小组里嚼舌根,说准老板娘天天在厨房、书房、客厅频繁出入,一次也没碰上老板,都快抑郁了。俞扬傻气地笑了笑,翻身下床,套上棉质家居服。下楼果然看到常先生还坐在客厅,贺吟川正缠着他问东问西。俞扬先到厨房对厨师说晚些再准备自己的晚饭,然后去沙发坐下。他无甚表情地盯着电视,常周拘谨不已,他盼望见到他,却根本不知要说什么。 常周不由自主地去分辨他脸上的情绪,仍是功亏一篑。余光里贺吟川拉扯着他的袖子,捧着书问:“常周,你再给我讲讲,比热容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一点也理解不了呢?” 吧台边,董助理对何助理窃窃私语:“你不去和Steven准备明天的会议资料,还在这里凑热闹,有够八卦的噢。”何助理吃不得亏,徐徐道:“小董你是本分人,就是眼睛太离不开老板,你对老板这么有心,你说老板知道了会如何?”董助理狡辩:“别乱讲吼。我对老板除了鞠躬尽瘁,还有什么心?”何助理晃了晃杯中的红酒,毫无诚意地替他打抱不平,“可惜了。你为老板掏心掏肺,他一个眼神你就知道他心中所想;常老师这么半天,还没察觉出老板在等他先开口说话。老板偏偏就喜欢他。”董升升那点心思被他掘出、放大,只觉得俞先生对常先生悄无声息的追逐让他眼红不已,他收回视线,羞恼道:“别明嘲暗讽啦。我知道,我和老板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其青正想搬出前辈姿态开导他,又听得他不甘道:“但我还是想和他来一晚。你不觉得他真的很适合拿着鞭子吗?我和Steven都这样觉得。”何助理愤然骂道:“龌龊!变态!” 常先生魂不守舍,越说越远,治丝益棼。贺小朋友本就没头没脑,索性泄气道:“你解释得很清楚,但我还是云里雾里。我太笨了,你嫌弃我吗?” 常周望着吧台出了会儿神,福至心灵,问:“你知道为什么吃同样多的东西,有的人会变成胖子,有的人还是瘦子吗? “因为世界上有一种叫‘比胖容’的东西,C=ΔW/(c×Δf)。C是‘比胖容’,ΔW是增加的体重,c是细胞总量,Δf是增加的食量。计量一个人有多易胖,就是每份食量,每个单位细胞增加的体重。” 贺吟川看着两位助理的身形,许久,呆滞道:“换成比热容,我好像能够理解了。” 常周早已看向对面,未能捕捉到俞先生脸上的轻笑,只看到他抓着遥控器飞速地换台。俞扬装腔作势好些天,现在想重修旧好,一时间转换不过来,正进退维谷,见他沮丧垂头,心中愈加懊悔。 电视画面停在某台前几日对俞先生采访的尾声。女记者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一直单身,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常先生好奇地竖起耳朵,电视里俞先生往后捋了捋头发,三分腼腆七分真诚十分造作道:“我没有喜欢的类型,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 贺吟川看得发呕,怕常周受他打动,戳穿道:“我小舅舅这人见异思迁,上次我大表姐问他想找什么样的姑娘,他还说要知书识礼,能‘并头联句,交颈论文’。小舅舅眼界高着呢。” 俞扬反驳道:“联什么句,论什么文?我是为了婉拒你大表姐做媒。况且,”不避讳地打量着常周,“真到了能并头交颈的地步,谁还惦记着赋诗属文,啊?” 这果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伊辛模型可以解决的问题,常周想到。他脸上薄红,将搭腔的话吞回肚子,静默地坐着。俞扬这下连剖白心迹也一并懊悔进去,他未预料到常周会这样无措。 趁贺吟川又在勤学好问,俞扬走出屋外。他站在门廊下抽了会儿烟,里院中,湿透的海棠叶子搅作一团,石径凹陷处的水洼胡乱折射着冷光,桂香零落进泥土,散发着潮腐气,无不叫人生郁。正想回去,转身恰看见常周出来,心头跳了跳,低声问候过,又背过身去,掐灭了烟,只余缭绕的烟雾来不及散去。常周凑近站定,低落道:“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没有,”他扬了扬手里的烟,“不是因为你。公司正式进入跨行业的发展阶段,步出金融领域,压力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俞扬说这句话时常周侧着身体,微蹙着眉,始终直白地望着他的眼睛。 那视线终于没有无功而返,常周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气闷,“撒谎。” 俞扬弯着眼睛笑了笑,“看得出来了?” 常周面红,“总有规律可言。” 俞扬不语,常周迟疑道:“我不希望你为我这样……萎靡不振。你在我心中不该是这样的。” “我在你心中是怎样的?” “你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但至少是从容和愉悦的,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使然。” 俞扬笑道:“你让我失恋了,还不允许我难过啊?这么霸道?” 常周不去看房间内的大象,窘迫道:“什么失恋,别胡说。” 俞扬叹着气,但方才失常的视觉和嗅觉,忽地把雨涤后的清新找了回来。他一寸寸接近他,直到两人的指尖触到一起,婉婉道:“从容和愉悦,无非是理智地与欲望保持适当距离的结果。但是常言道‘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于我而言,你是灰白的人群中带有色彩的唯一,我根本没有理由不去接近你。而你却一味告诉我你不值得。” “我——我也想接近你,”常周说完这句,手已经颤抖起来,“我只是不能想象我们是那种关系。” 俞扬感到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战栗,像是刚从无数尖刀中逃脱出来般。他只容忍了半分钟的缄默,便伸出手将常周带入自己怀中。两人身高相差不多,俞扬低着头,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偷偷亲吻一下,常周显是没察觉到,甚至在俞扬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俞扬在他耳边道:“这样足够了,我以为你会厌恶我。我知道,没有人活该受别人爱情的折磨,但是我不能轻易地让你离我而去。” 他本想将情难自已伪饰成一个短暂的拥抱,但放手并不如他想的那样简单。幸而留恋的不止他一人,只是常先生不比他自知。 常周被浅淡的安息香和杉木的气味牵引着,嗅到俞扬的衣领上。他苦恼想,他该如何离他而去?他让人这样神志不清。常先生真的在用良知去挣扎,挣扎得酩酊大醉、前功尽弃。他无力地闭着眼笑。 俞扬问:“笑什么?” 常周道:“记起董升升曾经戏谑说,你是‘华尔街海伦’。” “我有那么身不由己?我以为要称赞一个人的外表,阿弗洛狄特会合适一些。” “你有那么放荡?” 俞扬哈哈大笑,笑到尽头又叹息一声,他怀抱着他,想到所谓爱情,无非是《溱洧》中那句“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只要站在某个人的身边,这世界上就有永远去不厌倦的地方,做不厌倦的事情。譬如此刻。他不舍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何助理告诉我了。他们说你收到了一个不公开论坛的邀请,据说很神秘?” “保持隐秘以自重罢了,最终都是要和政府做交易的。在欧美精英阶层这不算什么秘密。”令俞扬耿耿于怀的是,“论坛期间我不能与外界联系。” 常周好奇道:“参加的是不是都是大腹便便的犹太大佬?” 他的关注点让俞扬头疼,“大多是的。” 常周扑哧笑了笑,悄声问:“会不会把你们关在里面开性|爱派对什么的。” 俞扬忍俊不禁,“和大腹便便的犹太大佬吗?” “合理猜测。” 常先生自己也忍不住笑,俞先生愤懑道:“你怎么这么会转移话题呢?”他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你有一个月不会见到我。” 常周哼道:“是你有一个月不会见到我。”这其中确有不同。 俞扬哑然失笑,“今天怎么这么伶俐?” 常周后退些许,看着他那双永远宽容,又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棕色眼睛,真诚道:“我怕离别终有时,在那之前,我希望我让你开心。” 俞扬眼眶发热,他松开他的腰,转过身去,才发现夜色已经笼罩下来,他吁了口气,沉声道:“我知道你早就找好了房子。但你能不能等我回来再搬出去?在那之前,给我一个机会把话说出口,我们好好谈谈我们的关系,好吗?” “什么关系?房东和房客?我们之前没有签过书面合同,我问过你的律师了,房屋租赁合同没有约定期限的话,我有权随时解除租赁关系,当然,你——” 俞扬压抑着恨,微笑道:“如果你继续说下去,我会直接吻你。” 常周立即噤声,红着脸朝屋内走。俞扬唤道:“欸,别走。开玩笑的,你几时见过我逾矩了?”常周低着头站回他身边,他心中的茫然不比他少,但他依然承诺道:“我会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他什么时候往睡衣上喷的香水。 ☆、第 9 章 何其青陪同俞先生离开后,董升升听从老板的指示,去毓山福利院跑了一趟。本想借机向院长打探些关于沈台长提到的“廖先生”的消息,谁知从门卫口中就问出了大概。那位廖姓先生不过是附近小学的一位数学教师,穷单身汉,每周末固定来福利院做义工,前年冬天在公寓里哮喘突发去世的。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听说俞先生的公司派人来商量捐赠事宜,特地穿了件崭新的、宽大得寒碜的女士西装外套。提到廖先生,院长也唏嘘道:“旁人都说廖老师这人古怪,但他对待孩子,永远是温吞又善心的,他是个好心人。前年去世的时候,他还不到退休年龄吧!可惜了。” 董升升还未思量如何旁敲侧击,院长倒主动牵扯上了常先生,“说来,院里从前有个小孩,考上了物理研究院的博士,廖老师还算是他的启蒙老师呢!” 常先生拿的固然不是物理研究院的学位,院长的信息恐怕有些错漏,董助理不疾不徐,又问道:“是常周吧?实不相瞒,俞先生也是早有耳闻,所以才选择贵院进行资助。” 院长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说常先生不常回来,但每年年底都会给福利院捐款。 大致了解了廖先生对常周幼时的照料,董升升按捺不住好奇问:“廖老师为什么不干脆领养常周呢?” “这个——一方面,廖老师不是十分符合收养人条件,另一方面……”她犹犹豫豫看了看窗外,董升升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试探道:“有什么不方便在这里说的吗?” 院长叹道:“倒也没有,这件事福利院年长一点的工作人员都知情的。福利院的上上任院长姓黄,这人擅长讲场面话,和民政部门疏通关系,坐上了院长的位置,但为人则是无耻之尤。除了常周,当时福利院还有好几个因为个人特征得到社会关注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没有被收养。黄院长觉得,与其送走他们,不如留下他们获利,于是那些孩子的领养申请,几乎全被他扣下了。后来东窗事发,查出针对那几个孩子的社会资助,大部分都被他中饱私囊了。但立案时他已经年过七旬,不能受刑事处罚,舆论也没有继续发酵下去。” 董升升出福利院时不知该如何作想,他心里有点恍惚,似乎很难将这样的境遇与常先生对应起来。当他向俞先生汇报过后,不解问道:“老板,我想不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在他身上完全没有留下痕迹的?”俞先生在电话那头笑道:“他有一颗顽强的心。” 顽强地抵抗一切,同时,顽强地不为所动。俞扬抵着阳台护栏,看着远处的朝阳从CBD的高楼间跃动而起。不知为何,他想起父亲在日记中写的一句话:因劳劳车马而丢失自我是不幸的,因风尘迷眼而舍本逐末是不幸的。我曾想,我的一生已无可拯救地落入这不幸之中。直到我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我曾有的自我,曾珍视的一切。 俞先生的浪漫情怀到底比不上俞韫先生,这幸与不幸的念头不过在他心中一晃而过,回到纽约,一头扎入“劳劳车马”、“迷眼风尘”中,根本无暇去奢谈什么“自我”。处理完垂虹资本的一些阶段事务,赴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参加论坛的前一晚,俞先生还在剧院陪人观看某音乐剧的周年演出。那人是零售巨头家的花花公子,放着藤校不读,去做了个蹩脚的男模。他染着一头轻佻的金发,全程愚蠢地半张着嘴沉睡,等到最后一句“To love another person is to see the face of God”唱完,才忽地惊醒,在声浪中高喊了几声“Bra|vo”,匆匆对俞扬道:“我要走了,你介意和我拍张合影吗?我想我父亲看到会很开心的。” 俞扬嗤笑道:“你父亲还相信你是在认真地寻找结婚对象?连我的助理都知道,你是男模界的段正淳。” “那是谁?”花花公子小时候曾有过好几位中文教师,但对中国文化仍不甚了解。 俞扬道:“一个痴情又专一的人。” “得了,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他站起身,比俞扬还稍高一些,眯了眯眼,换了英语问,“俞,你刚才和谁发短信说‘我想你了’?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好奇。” 他蓄意抬高声音,把周遭几位女士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被落井下石,俞扬毫无慌乱,暧昧答道:“With my little lion.(和我的小狮子。)” 花花公子浮夸地作惊讶状,俞扬缓缓道:“Chris,我要向你道歉,我爱上了别人,不能再假装被你追求,欺骗你的父亲了。我认为你应当将你的多人恋爱关系大胆地告诉你的父亲,既然你对他们每个人都是真诚的,我相信你父亲最终能理解的。” 女士们捂着嘴笑,花花公子的脸上,假的讶异转为真的恐惧,俞扬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你为什么总爱自掘坟墓呢?我亲爱的Chris。” 常先生确实收到了俞先生的信息,不过不是“我想你了”,而是“你有没有想我?” 常周快速输入一句“不想”发送过去,收起手机,继续谦逊地侧过头去听人说话,偶尔充当翻译。这一桌上大半是老教授,中国人外国人兼有。自从垂虹资本的人工智能项目启动,两校便顺其自然在其余领域也拓展合作。早上开完未来一系列研讨会的一场预热会议,中午便由某大主持宴请众人。席间不免有年轻教师说起俞先生,老教授们嘴里多的是他的风流韵事、绯闻轶事,常先生被迫听了大半小时,哪里还有心情去想他?不过维护俞先生清白的亦寥寥有之,比如数学科学学院前院长,慢条斯理挑干净了半条酒香四溢的鲥鱼,才公断道:“你们这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我记得,俞扬在我院读书时,分明就是个常周似的呆瓜!”常周委屈道:“韦院长,我哪里呆了?”女教师们昧着良心为他叫屈:“常老师不呆,常老师灵动着呢!”又有人反应过来,大声质疑道:“俞扬哪里和‘呆’沾得上边!” 老院长不理会众人的辩驳,用真理在握似的语气道:“俞扬读书时就是风云人物。刚考进学院时,有校新闻网的小记者去采访新生,问他给自己的长相打多少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首先你要告诉我外貌在人群中服从怎样的分布。’记者敷衍说正态分布。他表示不敢苟同,于是拖着记者强行聊了半个小时的概率分布和数理统计。” 另一位年轻男老师道:“这事我读本科时也听说过,居然不是胡编乱造的?” 众人信则信矣,不过这美谈于风流形象有什么挂碍呢?老院长的争辩淹没在一片“人心易变”的嘘声里,俞先生的声誉到底没能挽回。 晚上,常周看着那条连句号也省去的“不想”踟蹰不已,终是给俞先生打去电话,但并未打通,翻出电子日历一看,才发觉那场神神秘秘的论坛大约已经开始了。 转眼十月过去,满城桂香渐渐寡淡,十一月初,鹧鸪湖湖心小洲果然办了菊展,常先生被向博士约去观展。向希微扛着单反围绕一株“胭脂点雪”反复地拍,那寒霰落在重瓣叠蕊上的高洁没拍出来一星半点,倒是把一堆粉白拥挤成球的情状刻画的细致,艳俗非常,没有辜负超高像素。常周正要嘲笑她当年光学学得那样好,原来仅会纸上谈兵,背后却来人叫住向希微。常周和她一同转过身,发现那竟是昆剧院的袁经纪人。袁经纪人认出常周,也诧异道:“常先生?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位认识?” 常周道:“陪她看菊展。我和希微是多年的同学了。袁先生怎么会来?” 向博士心里正垮塌着,袁经纪人果不其然指着不远处一辆房车,掩嘴道:“卿云受邀来参加揭幕仪式,正要走,恰好看到向小姐,让我过来打个招呼。” 常周朝那边望去,黑漆漆的车窗只降下寸许,露出一副黑漆漆的宽大墨镜,那想必就是柳小姐。他露齿一笑,对方在那间隙里摆了摆手指,算作回应。不过常周身边的另一人站得太过冷静,那手倏尔便气馁地缩了回去。常先生无所察觉,反问向博士和柳小姐如何认识。 不等袁经纪人抢白,向希微冷淡道:“有点过节。”袁经纪人知道是柳卿云问心有愧,尴尬道:“向小姐还不肯原谅卿云?卿云是孩子心性,说话口无遮拦了些,但并无恶意。” 向希微道:“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她从今往后和我保持距离,她的孩子心性向谁去使都好。” “你何必这样和她计较呢?她让我跟你说,她愿意和你解释那件事情……” “不必。”向希微斩钉截铁,“我这样和她计较,正是为了以后再也不用和她计较。谢谢你的转告,袁先生。常周,我们走吧。” 常先生被她难得的恼怒震慑住,一路上不敢妄言,向希微倾诉了几句,见常先生仍是一副糊涂模样,无奈道:“我但愿你的情绪永远不会记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现下这祝愿即将成为泡影。 晚上,常先生揉着隐隐作痛的胃,在书房整理关于九十四号那个问题无解的最终证明,听见有人从走廊外一路吵嚷过来,最终破门而入,常先生有条不紊地将文件归置好,扭头一看,门内一张气得通红的脸,叱咤着要吃人一般,却凶悍不起来,反像刨冰中储藏的荔枝,只余鲜嫩了。常周吃惊道:“刘梁?” 刘博士甩手将贺吟川小朋友关在书房外,咧嘴哭丧道:“常周,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萧宋那个变态把我的胡子给剔了,还把我赶了出来!” 刘梁扒着常周隐晦地诉苦,说萧宋这人有病,嫌他的胡须扎人,可是胡须长在他脸上,如何扎得到萧先生?常周听不明白,手上又打不通萧先生的电话,忍不住责备道:“你和他既然在审美、兴趣、一般观念上全无共同语言,为什么不能保持适当的距离,而非要纠缠在一起?” 刘梁觉得他话中有异,疑惑道:“什么‘纠缠在一起’?我和他怎么没有适当的距离了?” 常周不解道:“萧宋不是在追求你吗?” 门外,贺吟川附耳窃听到这一句,先是瞪圆了眼睛,尔后又松懈下来,颇自信地抄起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房内,刘梁震愕得舌头也短了一截,“你——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要不是、要不是他手中有我的把柄,鬼愿意被他折磨!” 常周问他什么把柄,刘梁又闪烁其词。他想起俞先生先前的措辞,大脑瞬时成了做混沌运动的非线性系统,好久,他松开咬得过紧的牙关,茫然地看了看对方,闷声道:“跟我出来。” 房主不在,常周不敢贸然留人,他向贺吟川借了俞先生的车,把人送到最近的酒店,替他开了房间。拒绝了刘梁不死心的挽留后,开车返回,一路上电话不断,一通是萧宋致歉解释的,一通是贺吟川担忧催促的,还有一通是何其青从国外打来的语音通讯,说暂时还无法联系俞先生,让常周放心请朋友暂住,俞先生不会介意的,常周向他道谢,表示人已经送走了。他挂断电话,木然地握着方向盘,看着黑魆魆的树丛在两道飞速地被甩在身后,同时又不见尽头地在车前堆叠,他有些精疲力竭。 才把车停好,注意力分散开去,胃里的翻江倒海便又明显起来。此时常周又接到从邻市打来的电话。董助理心急火燎,要常先生帮忙去俞先生卧室里找一份签字文件。俞扬腰伤痊愈后,便辞退了厨师以外的所有佣人,卧室里正乱作一气。打开立柜,德文字典里吞吃了好几张CD;数十只玛瑙小碗歪歪扭扭地叠到了厨顶,摇摇欲坠;中式瓷制品倒了一排,其间嵌着一只香槟杯,取下一嗅,酒精的气味刺激的常周胃里一阵收缩。他实在无从寻找,只得向董升升求救。董助理驾轻就熟道:“不必翻柜子和书桌,那里根本找不到东西,去看看床上有没有。” 常周强忍不适,揭开牵扯不清的两床薄被,终于在床中心找到了那份文件。他将文件夹抱在手中,目光触及那几条飘落在地的内裤,正红着脸弯腰去捡,却发现一张一同掀落下来的三寸大小的照片。他上前拾起,董升升在电话里询问:“找到了吗?”常周条件反射地应了声“找到了”,心却像是被那快速成像的昏黄相纸剜去了一角——照片上,一个中国男人躬着身,只看见半个侧脸,而俞扬正疏懒地躺在一条沙发上,仰面接受他的亲吻。他直起身,不妨胃里一阵抽搐,胃酸像是压抑不住地返流上来,他无暇再去看照片,丢下手里的东西,疾步跑进了卫生间。 贺吟川闻声而至时,他还一手撑着墙壁,俯在马桶边剧烈地呕吐。贺吟川见他疼得冷汗涔涔,急得只知道要联系小舅舅。常周靠着墙壁缩作一团,镇定道:“帮我叫救护车,应该是过敏了。把卧室地上的文件交给小徐,告诉他等人来取。”紧接着,他昏昏沉沉地将头抵进了墙角。他最后一瞬的失望是,他的理智并非是被痛楚吞噬的,而是淹没在了一片无由的、不该有的嫉妒和独占欲中,真道是“天晴不肯走,只待雨淋头”,为时晚矣。 俞先生方离开某私人庄园回到尼斯,便从何助理处听说常先生又进了一回医院。董助理接到老板的询问,忙解释说人已经没有大碍了,唯有贺吟川不肯轻易饶过,抢过电话煽风点火说过敏的原因是厨师在晚餐的烩三菌里加了虾酱,那晚常先生疼得几乎休克,救护车一来就给了肾上腺素。董升升还欲为唐厨师辩护几句,那头俞先生直接道:“把厨师辞了。”贺吟川心中尤有不平,又埋怨老宅位置太偏僻,救护车过来等的他心急如焚。俞扬一时语塞,以为小外甥大约是发觉自己强行留人的私念了,全然忘了探寻他维护常周的立场。 时隔一月多未见,俞扬近乡情怯,不肯先联系常周,偏偏要逞口舌之能,对何助理狡辩说什么“思念好比醋,好比酒,藏之愈久而愈美”,何助理只好收回同情。等回了纽约,仍未收到常周的音讯,俞扬向何其青再三确认他已经知道会议结束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他怎么能做到这么不在意我?难不成真是我一厢情愿?”思念到底不是醋、酒,不能愈酿愈浓;恐怕思念只是一场大雾,予人远远观瞻、按捺的机会,却是迟早要散的。及到回国前一日,俞扬再按捺不住,打了常周的电话。俞扬惴惴不安,那头轻轻道了声“稍等”,掩着听筒往外走,紧接着房门关上。俞扬斟酌道:“你在酒店?” 常周怔了怔,立即明白是关门提示音泄露了机密,他不惜打断房内的商讨出来,又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出去,他怀疑地轻笑,却来不及自我审视,雀跃道:“是啊,过来见个朋友。论坛结束了?我问董助理你什么时候回国,他不告诉我。” 他不屑伪饰的期待倒将俞扬反衬得矜持又做作,俞扬在心底忏悔,温柔道:“怎么不直接问我?” 常周也顾不得他语带缱绻,笑道:“你离开之后,我上网搜索了你的信息。新闻上说,你这样的人,薪资都是按小时、分钟算的,你说,我如何敢联系你?” “你让我说什么好?我就存在于你的身边,你却总是选择从充满偏见的朋友口中和子虚乌有的新闻里了解我。” 常周迟疑道:“你生气了?” 俞扬才发觉自己过于疲惫的语气,振声道:“怎么能?我从不生你气,别胡思乱想。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我早就习以为常了。”话毕,又问,“你为什么从不生我的气?” 俞扬靠在椅背上笑了,像应付一个孩子般问道:“你为什么从不让我生气?” “你是说问题在我?” “我是说,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临街的窗下金发的小女孩扣着窗户吃吃地笑,一星期以来她首次成功吸引去俞先生的目光。俞扬正对常周低声絮语,女孩提着绿色的小裙子缓缓转了一圈,从书包中抽出一张卡片贴到玻璃上,期待地望着他。“和我约会吧?”卡片这样写着。女孩看见里面的男人低着头笑,他棕色的头发自然地蜷向脑后,柔软得像光泽奇异的丝绸。俞扬要了一张便签,用钢笔作了答复,示意服务员送出去。他继续对电话中说:“……是的,Chris——那位模特,他的多人关系败露了。但他的家人依然邀请我一同过感恩节,大概是寄希望于我能令他浪子回头。”女孩拆开了便签,上面是花体的英文字和无趣的黑色墨水:我喜欢你的小绿裙,但是我的男友建议我,在和你约会之前,最好先询问你父母的意见。她失落地垂着眼角,俞扬歉疚地笑了笑,又对常周道:“但是我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在感恩节之前,我比较想要见到的人是你。” 常周矛盾不已,喃喃道:“节日对我来说和普通日子没有不同……” “对我来说也没有不同,”他被一个最不擅拆穿的人拆穿了心迹,那些炙热的情感奔涌而出,俞扬压抑着嗓音,轻轻道:“节日和普通日子对我来说也没有不同。因为我每天都一样地想你。” 贺平不耐地走出房间寻人时,那位处处落入圈套而不自知的物理博士,正用额头撞击着墙壁,企图把烦恼震荡出去。见他出来,蓦地停住,拘谨地喊了声“贺将军”。贺平假意关怀几句,随即拉开了门,“那我们继续吧。”常周浑浑噩噩地跟他走进去,像是被偷走了心魂。 作者有话要说:往往是提问的方式不太对。 ☆、第 10 章 飞机晚上八点降落在本市“云渡”机场,天落着稀疏的冷雨,萧萧的风初见透骨端倪。上了车,何助理困乏地将自己堆叠在副驾驶座上,不省人事;俞先生倒不见疲惫,快速地翻阅着文件。他那头迷人的棕色鬈发比离开时又短一截,柔软又奕奕,强行抢夺着旁人的视线。董升升为应对他时不时的发问,只好将目光落在他肩头,数着上面零星的雨点以振作精神。手机不断提示着信息,董助理心有戚戚,并不去看,直到俞扬忍不住道:“升升,你手机响了。” 俞扬见他刻意避着自己动作,斜斜觑了一眼,嫌弃道:“有话就说,不必旁敲侧击。” 何其青睁开半只眼睛,取笑道:“老板,他在表演‘我很顾虑’呢,你就不能让他再演一会吗?” 董升升专心致志应付俞先生,“老板,我有个问题,你不要生气噢。” 俞扬道:“每次你展现自己的犹豫时,我都十分想辞退你。” “那我就问啦。”董升升正襟危坐,“如果我说常先生接近你是别有所图,你会相信吗?” 一时车厢缄默无声,何助理立着耳朵假寐,小徐司机将视线牢牢黏在前方以消弭自己的存在,俞扬面无表情,将手中的文件又翻一页。董升升不满又不甚自笃,委屈道:“我这么说不是无事生非,我已经怀疑很久了!你们知道常先生最近总是在夜间进出‘奥杰吉尔(Ogygia)酒店’吗?他是去——” 俞扬闻言,不悦道:“我知道。而且我记得我特地叮嘱过,不要打探他的隐私,我只是让你确保他的人身……” “可是他真的十分可疑!” 何助理见老板面色不虞,打断道:“升升,不要无理取闹。” 董升升心急道:“我怎么无理取闹?分明是老板一叶障目。常先生最近每晚见的人就是贺平将军,这难道不值得留意吗?” “你说什么?”何其青转过头,瞥一眼俞先生,诱导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不能言过其实呀,升升。” 俞先生仍不言语,董升升自觉受到了轻蔑,顿生愤恨,转过头只对何其青说:“从上周三开始,每晚常先生都和贺将军先后进出奥杰吉尔酒店,时间短则一小时、长则三小时。刚才就是保镖发来的信息,他们现在还在酒店呢!”又添油加醋道,“要是是私人关系也就算了,如果是商业机密交易……” “‘私人关系’恐怕更不能算了吧,哈哈——”何其青还欲应和,被俞扬警示一眼,只好面上投去同情的眼神,把幸灾乐祸藏在心底。 董升升明了他心有偏私,抱屈含冤地将前额抵在车窗上,两眼开始憋泪。俞先生手中的文件又翻动了几页,这种不为所动大约持续了两个街区,车在红灯前停下,俞扬抬眸道:“去那边看看。”小徐道:“去哪?”董助理脑中写了一半的辞职信丢了干净,催促道:“去奥杰吉尔酒店啊!记得下个路口右拐,你走直行道干什么!” 车停在榆树爪牙似的阴影之下,俞扬摁低了小徐和何助理的头,扒在前驾驶座中间窥伺着。酒店大堂蓬毕生黑,据方才被打发走的泊车小弟说,是出了电路故障。董升升问了好几回是否要进房间当面质询,俞扬纹丝不动,一壁道:“急什么,‘吃醋先为酿醋计,卖奸且做捉奸人’,知道么?” 他最擅用言语来独善其身,好似从未曾落入情绪的牢笼。董升升恨铁不成钢地撇着嘴,此时,小徐低声嚷道:“苏哥说他们下来了!”董升升探出头去,几乎挤开俞先生,只等着平反昭雪。不一会,果然等到那两人从门口出来,常先生与贺将军并肩走着,挨得极近,到了车边,门童拉开车门,贺将军坐进去,又对常先生招了招手,常先生矮下身去靠近他,人便看不见了。 董助理洋洋得意,“我就知道!还记得我回来的第一天吗?我在你家门外看到他和贺将军攀谈,分明是熟识的样子,后来却假装不认识……”他回过头,“老板?” 俞扬在后座胡乱摸索一气,只摸出根长条状黑巧克力,气急败坏地丢开。何其青见他要开车门,慌忙去拽他的衣角,将董升升撞弹开去,口中阻止道:“老板,不要冲动!贺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啊!” 俞扬黑脸斥道:“放开我!他就是个老淫棍!” 董升升遮着半边脸,煽风点火道:“别冲动!别冲动!就算他们有什么,现在去也没什么用了。” 何助理一手仍抓着老板,一手挥拳揍上董助理,口中骂骂咧咧:“你个卖剩蔗、麻甩佬!我就知道你死性不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天做戏捣鬼!” 董助理被他一掌摁住口鼻,几句闽南话出不得声,那边俞先生扯回自己的衣服,听到这一句,也敏感地质问起来:“谁是‘卖剩蔗、麻甩佬’?何其青,你不要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何助理屁股卡在车座间,半个身子与后座撕扯作一团。早默默将车门上锁的小徐司机用本地话自语道:“我觉得常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呀……” 及到了家,董助理被何助理拎去教育,俞扬站在吧台边,挽起衬衫袖子倒了一杯波本酒,才饮了半口,被走廊一声“俞扬”呛得直咳嗽,“你——咳咳——你回——咳——来了?”四字拆成三句,盘根问底的底气先削减了。常周为他倒了杯水,待喝下,俞扬又问:“怎么——咳——这样晚?” “我在研究院。”谎言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俞扬顿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常周被迫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他的视线竟攒着哀愁,那呛得微红的眼角便像染着薄薄的寒霜,摄人心魄。他不安道:“怎么了?” 俞扬不甘地看着他,“你总说我爱胡诌,可是你的话却也不尽可信,不是吗?” 常周心里那只愈飞愈高的风筝,像是蓦地被扯断了,只余丝线从高空游离地、脆弱地飘落下来。俞扬继续拆穿,“半小时以前,我在奥杰吉尔门口看到你和我姐夫在一起。你上次在酒店,是不是也是见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他不过是在企求他的解释,常周反而本能地防御起来,俞扬失望至极,索性随他去想。常周揭破道:“你监视我?” 俞扬不是全无此心,他无从辩驳,常周倒吸一口气道:“俞扬,也许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俞扬还在自诩坦荡,“至少我从来没有为了隐瞒而去隐瞒过。”常周紧攥着拳,“那你和萧先生串通一气时呢?难道不是为了隐瞒我?” 不是经他提起,俞扬几乎要忘了和萧宋的同谘合谋,他不想两人间的事情演化成争吵,但反遭质询让他愤懑难平,他将酒杯倒扣进洗手池,那摩擦声让常周心下一震,俞扬长长吁了口气,状似聚精会神地清理杯子,许久,沉闷道:“我喜欢你。我没有别的办法。” 这句话本该甜蜜,却如油烹似火灼,常周苦涩道:“你该顺其自然的。” 俞扬心灰意冷道:“如果顺其自然,我们就只会是点头之交。我们早就该分道扬镳,也许是在你公寓的门口,我们互道再见的时候;或者是在医院外,我开着车从你身旁经过的时候。 “你要我顺其自然,就等于要我放任我喜欢的人此生和我没有任何交集。你这样说,让我觉得很残忍。”俞扬躲避着视线的胶着,常周反倒更能臆测他眼里的落寞。他何曾残忍地对待他,他根本不忍。 “董升升告诉我,你打算周末就搬走。你先前答应我,等我回来,会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们之间的关系,结果也不过如此而已。而你和我姐夫又过从甚密,常人都该怀疑你的立场。” 常周低垂着眼睫,“我总不能一直寄人篱下。” 俞扬被激怒般笑了笑,“寄人篱下?常周,我希望和你组成一个家庭,你却只觉得自己在寄人篱下?” 没预料到他所怀着的,竟是这样沉重的情感,常周知道自己该有所答复,口中却不能自已地解释着别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我和贺将军——我很久以前,就在为一个贺将军手底下的情报部门服务。” “九十四号?那可不是贺平手底下的。” “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很多事情并不如大众所想的那么机密。另外,记得我们一起吃饭那次吗?你的文件从包里掉了出来,上面有军部的标识。” 常周道:“既然你已经猜测到,为什么还——” “怀疑你?”俞扬用纸巾擦净了手,“我说的是,常人都该怀疑你。所以董升升和何其青都怀疑你。常周,你可以疏于解释自己,但你不该对我隐瞒。” 常周窘迫地低着头,犹豫好久,才坦诚道:“我可能是被骗了。九十四号为了提高我的密级,用一个无解的问题,引诱我签署了协议。从前我是经由另一个中间人和他们接洽,只处理一些纯数学问题。现在,为了解开深层数据,我的涉密程度被提高,所以才会直接和贺将军接触。” 俞扬对这些亦有所耳闻,“这种把戏居然还没有臭名昭著?深层数据大概也是编造的吧?” 常周摇头道:“半真半假,但我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其余的,在保密协议之内,我不能再和你说了。” 俞扬下意识道:“你不告诉我,我无法帮你解决问题。” 常周倔强道:“我没有要你帮我解决问题。” “你总是这样急于拒绝吗?”俞扬“啪”地将刚合上的柜门拉开,使冷气迎面冒出,他努力镇定道:“我需要冷静一下,我想你也是的。” 常周以为他的气恼全然是对自己,他呆呆地望着他,心想这个人这样玲珑剔透,为什么一点也不理解他面对他时,心底无边无际的怯懦、自卑呢?他固执地没有道歉,强忍着眼底的热意向外走去,未走出几步,便碰上候在客厅里的几位保镖,领头的“苏哥”解释说:“老板没有监视你的意图,他吩咐过,除非你有危险,否则不必向他报告你的行踪。老板的身份特殊,常先生该体谅他的。”常周心里对自己的恨愈炽,他恨自己在俞扬面前全无理智。他朝楼上走去,身后的人此时后悔不迭地追了出来,等俞扬拍着房门喊着他的名字,他才省悟过来他竟把自己藏到了盥洗室里。 俞扬的身影映在橘色的磨砂玻璃上,正像那张快速成像照片里的朦朦胧胧,他的手掌贴在门上,和缓地向他示好:“常周,出来。把那份协议给我看看,你把保密条款摘去再给我,不会有问题的。” 常周的泪水几乎倾泻而下,他听见自己恶声恶气地喊:“我不。” 俞扬不由地为自己的行径忏悔,他叹气道:“开门吧。我帮你解决问题,又不是要你和我在一起。” 盥洗室内的水阀被打开,门内灌满了水声,俞扬心急地又唤了几声,没听见回答,干脆提起门框,将半边玻璃门卸了下来。门内,常周就站在水槽旁,他背对着他,四壁的镜子却早将他红肿的眼睛出卖干净。俞扬未曾想会把他逼哭,他上前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温声道:“你不必想太多,我帮你是因为我看不过去。这些搞情报的,最爱做这种事情——用高射炮打蚊子,用后母戊鼎做痰盂,大材小用!” 常周因他的话笑了笑,俞扬终于松懈道:“笑得跟苦瓜开花似的。” 常周捂了捂眼睛,灰心丧气道:“唉……我知道你为什么帮我。” 俞扬将水阀关闭,上前轻轻抱着他,“你说过的,你的对手是上帝。” 常周在他怀里揉搓着眼睛,“那是玩笑话。” “从前我总是想,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希望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不必为柴米油盐、世情偏见所束缚……别再折磨你的眼睛了,”他捉住他的手,认真道:“我爱你,你知道吗?” 这下红的便不止是眼睛了,常周好奇道:“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很多,比如说待人接物,我喜欢你的投入,也喜欢你的不投入。” “听上去很复杂。” “还有更复杂的。”俞扬松开他,打开水阀蘸了点水,用手指将他脸颊上的泪痕揩去,靠坐在水槽边缘,审视着对方,“你愿意接受吗?” 常周的理智渐渐回笼,他站在俞扬的面前,赤诚,但不热烈,他思索过千次万次,出言仍是羞赧,“被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去爱却很难。我小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告诉我,‘难者弗辟,易者弗从’,于是我总是选择难的事情。”他不敢与他对视,只一味望着两人的脚尖,“难的事情总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解决,你愿意给我更多的时间吗?” 俞扬欣喜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仅会接受我爱你,也会爱我,是不是?” 常先生恼羞成怒,“谁爱你!” “你不爱我,哈哈,你不爱我。”俞先生暧昧地笑,“唉,这样皮薄,以后到了床上——欸,不说了,我错了——”常先生发力反制住他的手,将他压迫在水槽边,俞扬求之不得,放任他靠近自己,常先生只敢盯着他的下巴发狠,“看来你对这些爱来爱去、床上床下的事情熟谙得很。我问你,你究竟交过……”正嬉笑打闹,董助理闯进来,气喘吁吁道:“老、老板,紧急!方家那边来电说,方杭之先生病危!让你尽快过去。” 常周倏尔便放开他,两人对视一眼,都发现彼此眼中不合时宜的恋恋不舍。常周先转换过来,清嗓道:“你快去吧。”俞扬哀叹道:“为什么还没在一起就这样聚少离多。”常周极短的发茬下发红的耳尖让他心猿意马。爱情骗人去饮鸩止渴,他不管不顾地抬起他的下巴,微低着头,在他嘴唇上飞速地碰了碰,只是肌肤相贴,却似瞬间构筑了一个柔软、浪漫的梦。 下一秒,常周如梦初醒,后撤一步,擦拭着嘴,结巴道:“你、你这人,真是……” 俞扬舔着嘴唇笑,脸上亦是薄红,一面朝外走,一面回头道:“我走了。记得把协议给我。不要用电脑传输,直接打印出来,放在我床上就好。另外,我回来之前,不许搬家。” 这画面让董助理整晚地怏怏不乐,在帮俞先生整理书房的文件时,他还悲情地觉得自己能做佛罗伦蒂诺·阿里萨,可以等来年老色衰的爱情;等到经过客房听见常先生在跟俞先生通话时,他便沦为该写一封“陌生男人的来信”以自遣的边缘人物,但转念一想,他和俞先生之间连销魂荡魄的三天三夜也不曾有过,他分明只是贾斯汀·豪根斯拉格——一个本不配拥有姓名也不配拥有故事的荒唐角色。他冲开何其青的房门,一头扎进前辈的床上痛彻心扉地哭,“哇……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以为我是能受得了的,但我发现我根本受不了!”何助理舒展着满身油脂让他依靠,迷迷糊糊道:“让你少看情啊爱啊的小说,老板喜欢古典的,理性的,《庄子》那种,Category Theory(范畴论)那种,知不知道?扑街仔。” 方杭之先生生命的余烬只燃烧到了凌晨,第二日的晨间新闻和晨报,触目皆是这位毕生治史的学者的讣告和生平介绍。昨天夜里,俞氏姐弟赶到时,方老先生已将遗言交待过,仅睁着浑浊的眼睛维持着微弱的呼吸,几位亲眷守到两点,人也就油尽灯枯了。他那崇尚“炎凉无心”的哲学的大儿子伏在床边垂泪,不断用湿毛巾润湿着父亲的皮肤,说父亲前天傍晚还能拿笔写日记,写的是“新新不往,念念迁流;昨日之我,于今已尽”,好似平凡不过的一日。俞柳抛开对两人关系的芥蒂,抢过他手中的毛巾,要他去洗脸;俞扬则代为通知几位学界、出版界的旧交。诸事暂时安排稳妥,姐弟两人便站在走廊内各自平复。雨簌簌地落,俞柳将气窗往外推,湿气冷气一齐涌入,到底扑得肺叶里新鲜了些。俞柳回想道:“父亲去世那天,我人在会稽老家,好像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天波士顿倒没有下雪,是个晴天。”俞扬低头点烟,“算一算,有二十八年了。” “父亲去世,方伯伯是第一个飞往美国的。父亲能归葬故土,也多靠他斡旋。” “我还记得他为父亲攥写的悼文,引用了白氏的《梦微之》,说‘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人生能得这样的知己,是父亲的幸运。” 俞柳长叹一声,“‘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如今也轮到我们为他写悼词了。” 俞扬按揉了一会儿疲累的眼,问:“你不去看看方大哥?” “我和你姐夫还没离婚呢,总要避避嫌。” 俞扬愕然,“方大哥对你还念念不忘?” “大约吧。”俞柳朝身后望了望,无奈笑道,“方家两兄弟,一个朝三暮四,一个这样执拗,都让人头疼,唉。” 几日以后,一行人启程送方老先生的遗骨和遗物回吴兴。车队里的几位方老的旧友都有年纪,经不起颠簸,车足足慢行了七八小时。舟车劳顿,到了吴兴方家老宅,葬礼所需都由长辈操办好,百岁老去之人,白事理应按喜事办的,悲恸便轻易熬了过去。等吊唁者纷纷离去以后,争执的气力也回来了,俞柳和方笠之间的不对付便又故态复萌。 方家人多少都惦记着俞柳当年对方笠的悔婚,如今俞柳替他招待宾客,明眼人说这是对大龄单身汉的怜悯,嘴碎的则要嗤她一副女主人做派。俞扬悄悄凑上前去刻意挑拨:“方大哥,你不记恨我姐移情别恋?” 方笠最好自恃清高,“我不记恨她。憎恨前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把自己当作商品标价的心理,他认为他的前任对他的拥有折损了他的价值。这很可能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存在和人生历程并没有真正的认知。” 此言毫无疑问传到了俞柳耳朵里,且让她说不出地不满。“方笠这人小肚鸡肠,情场记仇不够,还要蔓延到学术上,看不上我西哲的那一套,说什么‘我怎么会和你这种人同槽而食’,人后倒是装起大方来!”最后一夜守灵,俞家大姐年近五十,却聊发少年心性,协同弟弟讲了一夜的灵异纪事,将怕鬼的方家大哥生生吓成了唯物主义者,总算泄愤。 这两人大有前缘再续的可能,俞扬不由想到:贺平这一回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待回到某市,俞先生那位以“去真还作伪,得理不饶人”在业界著称的中国律师,告诉他九十四号的合同几乎无法通过法律途径去解决。俞先生倒不气馁,敏锐地让助理去查一查那位把担子撂下给常先生的“中间人”——高舫博士,Steven向美国某大学打探得知,访问日期结束,高舫博士早已离开。董助理带人在高舫妻子的娘家找到了他。可怜的高研究员,为配合九十四号的诡计,似逃犯般避了一个月的祸,正提着垃圾袋下楼,被一把拎进草丛后的黑色轿车里,左边有“苏哥”威逼,右边有董助理利诱,很快便投诚了。 董升升问老板是否要直接带人去和贺将军对峙,俞先生不肯越俎代庖,首先联系了钱谦,请他为自己引见钱慎思院长。钱谦当即答复道:“父亲当然愿意结识你,俞先生。”下个周六,俞先生带着高舫前往拜访钱院长,经佣人引进去,还未到会客室,便听见钱夫人正在劝慰丈夫:“贺将军固然不对,但他是有身份的人,你也不能这样处理啊。”俞扬心知是钱谦事先知会过了,暗道此人真是八面玲珑。坐在会客室等候,门外钱院长对妻子横眉道:“举国上下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每个我都得点头哈腰?他贺平不嫌自己脸大,我还怕腰椎间盘突出呢!” 俞扬正闷笑着,钱院长“砰”地推门而入,阻止俞扬起身道:“你坐,你坐。”钱院长与方杭之先生有忘年之交,与俞韫却不甚熟识,只恍惚记得留学时曾慕名听过他在麻省两所大学的一场联席讲座,唏嘘道:“能让惯常分庭抗礼的两校化干戈为玉帛,可见斯人的魅力。”俞扬道:“先父一直是我的精神所向。” 寒暄过后,俞扬将相关文件交予钱院长,又令高舫说明情况,常先生被下套的人证物证俱在,钱院长沉吟道:“险些被人从眼皮底下把人抢去。”又轻飘飘瞥了高研究员一眼,讥讽道:“看来搞数学、搞电脑、搞情报、搞密码学的都死光了,要搞物理的去解密。” 俞先生憋笑道:“也许是高研究员天赋异禀。” 钱院长手指戳着标红的一段,“我看是常周太过天真!”他连连叹气,念道,“‘以聘任时长1:5折算乙方与南方物理研究院归国留用合同的期限’,这种条件他也信?” 俞扬维护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周他在人事方面虽谨慎有余,但是到底经验不足。” “有你这样尽心竭力的朋友,他再傻也吃不了亏。”钱院长摘了老花镜,将合同拉远了又翻一遍,又问道:“你们说,他真的这样想离开研究院?” 高舫记起俞先生先前的再三嘱咐,抢白道:“我上个月在美国,整个实验室都在讨论常博士那篇论文,据说好几所大学都表达了对他的兴趣。” 俞扬这时才道:“其实——此事可以不必惊动九十四号,通过别的途径解决。” 钱院长问:“如何?” “除了这些证据,我手中还有别的筹码,可以和贺平交涉。前提是常周必须离开国内,我才不会为之掣肘。” 钱慎思低头饮茶,并未置喙,俞扬一鼓作气道:“我可以立即为他解决工作签证的问题,只要贵院肯放人。” “这是常周的意思?” “这——他还不知情,但我会说服他。” “说服他还是逼迫他?”俞扬一愣,钱慎思继续道,“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少。他虽然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的为人行事我很清楚,讲求问心无愧!把麻烦抛下一走了之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俞扬还欲争取,钱院长摆手道:“你的建议先当作最后途径吧。给我一周时间,我想想办法。” 俞扬本以为,钱慎思是留才之心太重,等煎熬过去,就不得不面对现实,开口放人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钱院长所谓的“办法”,竟是莽撞至斯,仗着与贺平兄长的交情,直接北上到贺家告状,反正对付权贵人家,最好的办法便是公法私法化(注[1])、国事家事化,钱院长实不愧为物理学界的先秦史研究专家。不过几日,俞扬便听到贺平匆匆北上的消息。翌日,钱院长来电暗示说,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何助理把玩着老板的松烟古墨冷嘲热讽:“这就叫‘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断碑’!” “典故不是这样用的。”俞先生反驳得力不从心,喟然道,“这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果然还是家长权。”说罢便给钱谦打去电话,致谢之余挖苦一番,说他“没有乃父风范”,钱谦哈哈笑道:“我家向来如此,明面上的事情有我父亲操持,暗地里的事情只好靠我打拼。” 作者有话要说:可是搞物理的是主角呀。 注[1]:“公法私法化”并非这个意思,这里只是玩笑话,请法学学生与法律从业者千万不要在意。 ☆、第 11 章 常先生的电脑又一次被黑了,且常先生对此毫无察觉。直到一日傍晚,刘梁从研究院一路奔来,闯进他在某大物理学院的办公室,要他立即查看邮件。常周正要拍案而起,刘博士粗鲁地将他的脑袋往屏幕上摁,眉飞色舞道:“快看!快看!看完再打我!” “你先放开我。”常周慢条斯理地登陆邮箱,打开未读邮件,首先看到几封私人的贺信,中英文兼有,他感到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以外都成了制造回音的空谷,跳过那些信件下拉,终于寻找到两封邮件,一封发自某期刊,另一封发信人为“USPS”。刘梁急不可耐地为他念道:“‘We are pleased to inform you that your thesis the Filter Mesh Model and a World of Probability has been selected as Focal Point of the journal……’,Focal Point!不就是年度最佳的意思么!你再看下一封——‘On behalf of the committee, we cordially invite you to attend the USPS April Meeting next year……’”他这口气长得胸腔压失衡,呛道:“咳、常周,你就说你带不带家属?哈哈!” 常周失神片刻,瞬即展颜一笑,心如悬旆摇摇,口中却自持着,“不过是年度焦点而已,你激动过头了——你别捏我的肩膀——我是不会带你去的,你黑了我的电脑……” 两人穿过办公区往外走去,刘梁肢体骚扰了一路,又大肆宣扬了一路,常周阻止不及,兴奋、过敏和羞臊使得他整个颅腔都在发热,到了电梯,仍有邻系的女同僚追出来打趣:“常老师也带我一个吧?”未等常周回应,刘梁先嚷道:“去!你一个搞凝聚态的凑什么热闹?”女老师控诉道:“哎,凝聚态怎么了?凝聚态不是物理啊?常老师,你说他这是不是学术歧视?” 波澜不惊装了一路,等乘地铁回到近郊的房子,常周在玄关换了鞋,没向外摆整齐,在楼下探头探脑唤了几声“俞扬”,没听见回应,倒是把院子里那只大白鸭喊了进来,一人一禽在走廊对视,常周猛拍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又忘了关门!” 将鸭子驱走,到了楼上,俞先生的卧室门洞大开,窥视一眼,遮光窗帘紧闭着,只开了萤火似的微弱的小灯,床上纷乱依旧,但没有人,常周轻轻道:“俞扬?”淅淅的水声暂停,传来应答声,“常周?我在里面,你进来吧。” 卫生间的门也开着,常周问:“你起床了吗?我跟你说,我上次那篇论文——”声音戛然而止,昼伏夜出的人仅穿着内裤,手撑在洗手池边缘,微躬着背,正在料理自己的胡须。 俞扬转过头来,看着他因急切而泛着红的薄薄的耳廓,道:“论文怎么了?” 常周见他满脸都是残留的泡沫,捂嘴笑道:“你先清洗干净吧。我的论文被MP Review选为年度焦点,USPS邀请我去参加明年的四月会议。当然,四月会议不是很纯粹的学术会议,但是我受邀出席的会场会有许多颇负盛名的学界人士。” 俞扬停住动作,“真的?” “真的!我还收到了Rief教授的私人邀约。”常周神采飞扬。 “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被认可让我感到兴奋,但我并不十分地渴望交流。钱院长刚才和我说,我必须去,九十四号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是不是你——啊——”俞扬整理完毕,忽地走向门边,将他抱得离地,“这么好的消息,常老师不请客吃饭?”不待他挣扎,俞扬已将他放下,常周被他抱得恰好让出门的位置。 他心跳如飞,怀疑道:“我长得和你一般高,你究竟是怎么抱起我的?” 俞扬从壁橱里拿了罐新的发蜡进来,和他比肩而立,倏尔,确认道:“我比你高。”他在镜子前为头发定型,常周歪头看因镜像而变得些许陌生的脸,猝不及防的眼神相接令他内心震动,他恐慌地移开眼睛,以避免某种欣赏变作|爱慕、变作渴望、变作亵渎的野兽。俞扬看在眼底,笑问道:“怎么了?” “我——”常周如溺水之人,徒劳地挣扎着,俞扬上前,抱臂而立,口中循循善诱:“常老师,你怎么了?” 他的蓄意捉弄令常周避无可避,俞扬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赤红的脸,片刻,常周垂着头,嗫嚅道:“肾上腺素的分泌让我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双双丧失控制,我感到我的血管在收缩,血糖在升高。再和你待下去,我很可能会患上植物神经紊乱。” 但他并未离开。俞扬任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我为色所迷,”常周低落地叹着气,“而你是故意的。” “你会很快习惯的。”俞扬鼓舞着,他捏了捏他的脖子,“我为你骄傲。但我该走了,何其青在楼下等我。” “你去哪里?” 他难得如此眷恋,俞扬温声道:“机场,晚上九点的航班。” 常周放开他,“你这样日夜颠倒,还说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工作。你应该呆在美国。” 俞扬收捡着床上的文件,利用他的误解试探道:“你是在暗示我,你愿意去美国工作吗?” “我的确在考虑。但短期内可能性很小。” 俞扬快速穿上衬衫,见他真皱起眉,忍俊不禁,心软道:“好了。你……歉疚什么?我逗你的,我不是飞纽约,而是飞伦敦。我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工作,是因为我在哪里都一样需要出差。我留在这里,你的确是原因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你选择在哪里工作,也需要考虑我,知道吗?” 常周默然,俞扬道:“让我猜猜,你现在是在想‘这个人真虚伪’,还是在想‘这个人真无私’?” “我在想,你对我太好了。我怕我不值得。我有……” “你有什么?共情障碍还是述情障碍?”俞扬停下翻箱倒柜,“你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人有资格用那些标签把你排除在常人以外。对我来说,这才是心理学的无趣之处。 “我对你好,不是为了触动你,也不是为了寻求‘同等待遇’。这只是我爱你的表达。我知道你会以你的方式爱我,这样就足够了。” 萎靡不振的常先生终于作出反击,“谁爱你了!”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俞先生拎着包走近他,使两人呼吸交错,“亲一个好吗?常老师。” 常先生将人往门外推,“你快走吧,小心误机。”小声斥道,“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登徒子。” “我就亲过你一——一两次,这样的定力,柳下惠尚且要自愧不如。再者,登徒子忠诚于家庭、妻子,有什么不对?好色的分明是宋玉,他把在墙头偷看他的东家之子看得那样仔细,还自称三年不为所动,你说可信不可信?宋玉先生?”俞先生的笑声直传到楼下,“哎,下楼梯,别推了。我不亲你,别推了。” 博弈论中有一种情形,叫做“约会博弈”(dining at restaurant game),假设甲、乙二人单独吃饭,都只能获得0的效用;在A餐厅约会,则甲获得效用2,乙获得效用1;在B餐厅约会,则乙获得效用2,甲获得效用1。在这个博弈中,因为存在两个纳什均衡(选择在A餐厅或B餐厅),局面将陷入僵持。俞扬正尝试用这一理论说服常先生,“这个博弈中,缺少的是一种长期、稳定的关系,如果甲、乙之间存在长期、稳定的关系,一天去餐厅A,一天去餐厅B,就可以轻易地达到均衡。” 耳机里敲打键盘的声音未歇,间杂着常周的轻笑,“我怎么觉得,这个博弈缺少的是和甲一样喜欢餐厅A的丙,以及和乙一样喜欢餐厅B的丁?” 俞扬纵声笑道:“常老师,我们还没在一起,你就开始思考出轨的可能性了?” 常周略一思索,不经意般问:“你周末回来,有空陪我吃饭吗?我想吃淮扬菜。” 厌甜的俞先生不假思索道:“好,上月柳卿云和我说,渭水区有一家新开的——” 常先生狡黠一笑,“你忽略了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现在正是我有利可图的时候。” 俞扬自甘落入他的陷阱,笑问道:“你要图我什么利?” 常周语塞,俞扬并不乘胜追击,只是提醒他要按时下班。等挂断电话,随即抬头用英文对几位助理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一起加班!”Steven从此对俞先生再无景仰之情——这便是他学习中文的终极意义。 有俞先生寡廉鲜耻的资本压榨,事务堪堪在周末以前了结。无奈天不遂人愿,希思罗机场因大雾停飞了大部航班,俞扬纵使望穿秋水,也只得在伦敦又滞留两日。 回到国内,将时差倒过来,傍晚时,俞扬去接常周下班。那车体贴地停在研究院外的街道边,但依旧惹眼得很,常周在过路人频频望来的眼光中坐进去,倒是无甚顾忌,系上安全带,好奇问:“怎么自己开车?小徐呢?董助理呢?” “董升升要回台相亲,小徐送他去机场。” “董助理,相亲?” “这有什么奇怪?” 董助理的感情本就似有若无,常周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将犹疑揭过,摇头说:“没什么。” 车并未往渭水区开,反而过了江水,拐上高速,去了南郊。常周浑不在意地靠在副驾驶座上用手机回复学生的邮件,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拿出稿纸划着符号,待车停下,依旧毫无知觉。俞扬将铅笔从他左手抽出,吃着真假难辨的醋,“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叠稿纸这样的待遇?” 常周收起手机,“用过就扔的待遇?” “‘居则在席,行则在橐’的待遇。不过——”俞扬为他解开安全带,“我倒是很期待你‘用一用’我。” 常周到底在脸皮厚度上落了下风,只得充耳不闻,跳下车,跟随服务人员往里走。很快,便有经理模样的人迎出来,代替了服务人员的位置,热切地同俞先生攀谈。中式庭院藏在一片人工温泉区背后,水汽似浓烟般氤氲开,缠绕进茸茸的竹叶间,在触到青黑的檐牙前轻易消散去,了无踪迹。推门进去,等俞先生终于结束了和经理的虚与委蛇,常周用手指挑着菜单,表达不满道:“原来这就是你解决‘约会博弈’的办法——进行逆向选择以互相折磨。” “经过上次的虾酱事件,我认为我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究竟对多少种食物过敏。而火锅是一种效率极高的方式,你不觉得吗?” “虾酱纯粹是误诊,让我过敏的不是虾酱,”常周投箸戳了戳浮在汤底上的蘑菇,“是烩三菌。” 俞扬瞠目结舌,招来服务员,换了一锅汤底,才啧声道:“知道自己对菌类过敏还敢乱吃。” 常周心虚道:“从前也没有那么严重啊。” 俞扬看着他点菜,大略摸清他对肉类并不过敏,只对部分蔬菜和水果敬而远之,暗自庆幸以后不必过得太过艰苦。 常周将红汤里的肉一并捞了,埋着头专心致志残害自己的味蕾。俞扬实在不擅吃辣,不久便搁下筷子饮水。他注视着他亮晶晶的鼻尖,忽而,抽出一张纸巾,手探去覆在他的鼻翼上,常周欲后仰,俞扬道:“别动,有汗。”随后轻轻捻了捻,口中若无其事问,“还在想刚才的问题?那么专注。” “我自己来,我怕痒。”常周抢过纸巾,躲避着他的手,红着脸说,“我在想我们两个不合适,在一起后一定会很快分手。” “哪里不合适?”俞扬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天造地设?” 常周嗔他胡说,正紧道:“我不告诉你。你太能说会道,我要是和你说,我知道你会怎么不遗余力地反驳我。”他因味觉的刺激,脸上泛着醉酒似的酡红,眼尾的睫毛上似沾着朦胧雾气,那胸有成竹的一眼,因而不知不觉带上欲擒故纵的意味,俞扬极力挽留那俏皮而得意的眼神,他顺从道:“你说说看。” “比如,我要是和你说,我们的经济实力不对等,你一定会说——”常周模仿他轻佻的语气,“‘婚姻论财’,那是普通家庭的夫妻之道,因为他们在金钱上十分匮乏,可我们的家庭会缺钱吗?” 俞扬失笑,辩解道:“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富有,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个人理财报告。就算是垂虹资本,也没有那样夸张,内部财务报表显示上月的资产大约是……” 常周连忙去堵耳朵,“我对商业机密不感兴趣。”俞扬捉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靠近道:“我倒是觉得,除了账单,还有另一件东西,对于维持一个家庭而言,也是举足轻重。” 常周凑上问:“什么?” 俞扬低声道:“当然是床单。” 常周抽出手指,将他的下巴推远,鄙夷道:“那我们更不合适。你在这件事情上如此老道,我少不得要——” “吃亏”二字被俞扬截断,“我哪里老道?在你之前我从没和男人交往过。”他信心十足地证明自己在同性之道上的青涩。 常周不屑哼道:“我要是你,在这种时候就会选择坦诚。” 俞扬叫屈道:“我像是会对这种事情遮遮掩掩的人吗?是不是听谁胡说了?” “你没必要隐瞒过去,”他说着宽容的话,脸却已经自作主张地垮塌下去,心里的妒忌擅自发酵,他偷偷觑了他一眼,口中平淡道,“没有人胡说。上次我替董升升去你卧室拿文件,你床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你在亲吻一个男人。虽然我不知道你把这样的照片放在床上有何意图,”看来已经揣测过了,仅用言语维护着必要的心胸宽广,“但我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而——” 俞扬惊骇地收了笑意,嫌恶道:“我什么时候把照片放床上了?”他急于撇清,但又不知该如何把背后那样荒唐的事情向人去讲,只得反复强调照片里分明是对方亲的他,并一口咬定自己和照片里的男人不是那种关系。 常周探究地望着他,半晌,把头继续埋进碗里,闷声道:“我不在乎。” 俞扬头疼地笑,“这么欲盖弥彰?”言毕被他晦涩地看了一眼,惊觉此言在他眼中,用来形容自己恐怕比较合适,遂闭上嘴,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含混过去。可常先生不愿和他计较,气氛便很快缓和,俞扬拿他没有办法,许久,想起最初的话题,缓缓道:“一个家庭要连结在一起,靠的不是账单,也不是床单,而是共识。也许大多数家庭都以金钱和性|爱为共识。但我们却不必如此。”常周抬头,眼里尽是迷惘,俞扬以温柔的目光耐心地引导,“我们,以逻辑和爱。” 过几日,常周开始反思那天是怎么受了他的蛊惑,去相信如此违背理性的歪理——事实证明,金钱和性|爱可以水乳交融,而逻辑和爱,根本不能融洽共存!且不论“爱”这东西存不存在,但凡他对俞先生多“爱”一点,他的逻辑就要被多蚕食一分。俞先生根本是个花妖狐魅、红颜祸水,否则他是怎么被从研究院骗来替他给贺家两个孩子开家长会的呢?贺吟川那小魔王从棒球场上跑下来,见来人是他,泫然欲泣,苦笑问:“常周,怎么是你呀,我小舅舅呢?” 常周起初以为他是失望,恳切开解说俞先生如何不便。等到了班级里,他曲着腿坐在初中生逼仄的桌椅间,听讲台上的男教师分析本学期本班同学的学习情况,“……所有科目的分数中,标准差最大的是物理。经过我们讨论分析,这个结果要归功于一位同学,在本学期的大小十余次考试中,他的物理从未及格过,其中最低分数,竟低至26分,这里,我们不点出名字,请这位同学的家长自行教育……”说着,那眼神已幽幽飘了过来,常周不寒而栗,转眼一看,贺小朋友绞着手难为情地站在一旁,脸上悲从中来,他才醒悟他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他忍着匪夷所思的情绪拍了拍贺吟川的手,言不由衷道:“物理26分——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你的天分都在其他方面。”贺吟川噙着屈辱的泪的眼一亮,“真的?”常先生看一眼传到手边的全线飘红的成绩单,恨自己鬼迷心窍,要代俞先生受此煎熬。 相较于贺吟川,贺惜安的成绩与之有云泥之别,同是宣传栏的常客,弟弟的名字常白纸黑字地见于通报栏,哥哥的名字常红底黄字地见于光荣榜。开完高三年级家长会议,常先生被家长团团围住,被迫探讨了半小时的教育心德。好容易以道听途说来的育儿理论应付过去,又被贺惜安叫去和老师谈话。办公室外,贺惜安竭力维护着颜面,“学长,我有个很重要东西被老师收走了,你能不能去帮我要回来?”常先生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去要东西,女班主任将桌子上小巧的鸟笼递给他,微有不悦道:“希望你和孩子好好沟通,家里有人过敏,不允许养宠物,也不能养在学校里呀!”过敏的家长因飞腾的木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低头一看,才发现怀中的鸟笼里,瑟缩在角落的,俨然是一只还未腿毛的小雏鸡。 两兄弟害怕父母苛责,跟着常周回了东郊。贺吟川好了伤疤忘了疼,因养小鸡一事讥讽了兄长一路,回到老宅见到小舅舅,还大肆嘲弄说“哥哥做事从来于礼有据,养小鸡是因为‘鸡有五德’,能从它身上学到‘文、武、勇、仁、信’”,贺惜安从不和他一般见识,径自回到客房为宠物洗澡、烘干毛发。晚上,兄弟二人在沙发上铺开长毛巾,让小鸡仔在上面颤巍巍地走,两人皆观察入神。俞先生躲在吧台后神经过敏般吼道:“你们再不把它弄走,我就叫人把你们弄走!” 贺吟川早为它脆弱的姿态折服,回头喊道:“小舅舅!你过来看呀,它一点也不可怕!” 俞扬宁死不从,“谁怕它?我是不喜欢鸟类!”又对身边同样受难的常先生道,“你说我身边的人为什么都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家禽能当宠物养吗?啊?” 他几近瑟瑟发抖的模样让常周愉悦地放松了防备,开玩笑说:“以后我们养宠物,恐怕只能养蜥蜴、乌龟一类的动物,它们没有喙,还适合养在无菌舱里。” 俞扬感慨他总算对“以后”有了正面的假设,低声道:“那还不如干脆养个孩子。” “孩子不行,”常周想了想,滴水不漏道,“不,宠物也不行。如果养出感情,分手了会很难处理。” 俞扬备受打击,“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分手?” 常周摇头准备离开,“你不能否认概率的存在。” 12月底,湿气冷气裹挟而下,连续三天的阴雨后,助理们纷纷以感冒为由要求提前休假。只剩俞先生精神抖擞,像台不竭的机器,独自完成了几项年末的收尾工作。一日,从邻市的慈善场合回来,俞扬敏锐地察觉到车过了东郊,在往市中心开。小徐担忧老板会想方设法报警,故而提前叛变了众人的绑架计划,主动坦诚说,董助理和何助理为他准备了惊喜。俞扬恍然大悟道:“我的生日是不是到了?” 俞扬犹记得那群人贺过“生日快乐”,就伸手索要圣诞礼物的忝颜无耻的嘴脸,忙让司机先去一趟商场——有一回他被强拉去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来不及准备礼物,第二日小道新闻的标题便是“垂虹资本老板疑欠薪,生日宴受要挟逐个转账”。他那听风便是雨的叔父当晚即从会稽打来电话谆谆教诲,从《论语·里仁》一路发微,等他引证完,俞扬连解释的气力都没有了。 俞先生的生日可以没有排场,但董助理的额外年终奖必须有排场。何助理暗自腹诽,十几人的团队,外加保镖、司机、常先生和几位不请自来的朋友,统共不过30人,占了一整个酒吧,分明寥落得很。于是他大胆地满足自己喧宾夺主的爱好,自荐去弄出更多的声响。俞扬抵达时,何助理正以他那男高音歌唱家似的肥胖身躯,发出女人似的尖细喉音,唱着周慧敏的《最爱》。他捂住耳朵往里未走几步,沙发背后金黄的脑袋便使他如临大敌,男模从三个男伴的温柔乡中转过头来,欣快道:“嗨!俞,我父亲要我代他向你问好!你的小狮子在吗?” “嗨,Chris,我猜——你父亲并不知道你是这样‘改过自新’的。但无论如何,祝你和你的男朋友们享受今晚。”俞扬体面地同他握手,俯身劝诫道,“事实上,他正坐在你对面的吧台上,所以我希望你谨言慎行。” Chris怪叫一声,收回目光,紧张道:“他、他看我好几次了,他是不是不能接受我特殊的性倾向?” “他没有恶意,只是探究欲很盛。另外,你确定你的多人关系是性倾向问题,不是性癖问题?” 花花公子受到了冒犯,“我只跟我爱的人做|爱,尽管我爱的人不止一个;不像你——” 俞扬勒令他闭嘴,“Chris,你最好忘记那两个女模特的事情,那不是我主动寻求的。” “道貌岸然,最后伸手就范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俞扬一时口讷,“我那时——我那时还没遇见他……是我的错,但他不能知道,你理解吗?” 男模被三只手塞了满嘴的水果,咀嚼着说:“你这样隐瞒他,还不如和他坦白。” “他知道了,除了心里难受,还能怎么样?看在我多次为你提供掩护的份上,忘了那件事情?” “好吧!”男模屈尊降贵地同他讲和,又以身试险道,“不过你得答应和我睡一——”被拽住了衣领,才想起惜命,“咳、玩笑!玩笑!我道歉!道歉!你的被爱妄想症还没好吗?我只和我爱的人做|爱,不是所有人都觊觎你的!” 俞扬烦心地住手,调酒师已在常先生面前摆了成排的酒,他卖弄完流利的动作,鼓唇弄舌地引诱常先生至少尝一杯,常先生不知说了什么,反骗得调酒师一杯又一杯地品尝起自己调的酒来。俞扬远远地看着他,感到一股沮丧正从他的过去抽生出来,密密织织的,似浓稠的云,似连天的雨,企图把他对眼前这个人的笃定埋没进去。他痴想到,他的出现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在他于盲流中挣扎之前,在那个家庭坠落崖底之前,甚至是在他胡思乱想的年少时。他即将被拖入思维的死胡同中去,此时,常周似被牵引般地望过来,漆黑的笑眼像盛着毓山那个夏夜的星空,将他定格在原地。他忽地想起那晚自己的言之凿凿:爱是向往,和追逐。倏尔,云消雨霁,俞扬彻悟过来,回头又告诫一次“不要胡说”,从侍应手里接过一杯酒,向人群走去。 推杯换盏、破财消灾。等这两个惯常流程走完,酝酿了一整晚的柳小姐终于见机将人拖到角落,央求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的消息。” 俞扬摆脱不了她孔武有力的牵扯,只好往暗处避,“查询追踪这种事情,求你大哥假公济私一次不就好了。” 柳卿云道:“人在美国,强龙难压地头蛇!” “地头蛇”推脱道:“不行。我和你说,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哎!轻点——” 柳卿云怫然地嗔一声,敲鼓似的狠捶着他的肩,一味死缠烂打,俞扬惨叫着后退,怕将旁人目光吸引过来,传出暗昧事迹,只得应允道:“我帮你查!放手!凡事好商量,动辄采取暴力手段,不可取!知道吗?查什么人?男的女的?” “女的。她叫向希微,是个大学老师,上月她辞职去了美国。但我得知她并没有去那里的研究机构报到。我联系不上她,她对我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 俞扬被她晃得酒精从胃里直漫上脑袋,额角痛得像打入了钢钉,根本无心听她倾诉,阻止道:“放开我,你把信息发给我,我让人去查。” 柳卿云当即拿出手机编辑,俞扬斜倚在墙角按揉着太阳穴,转念一想,从她手中抽出手机,声音疲倦低哑,“急什么?我又不能立即帮你查。”指了指常周的方向,“有空先去帮我个忙。” 常周见俞先生忙于周旋,料定他今晚无暇顾及自己。柳小姐打着腹稿靠近时,常先生正沉浸于满餐台销魂蚀骨的甜点。柳卿云伏在回旋楼梯后观察——她没有女性敏感的心,仍有女性细致的眼。酒吧内唯有临时辟出的食物区是光亮的,那张脸在灯光下格外明晰。她天性不擅欣赏男人,又因职业的缘故,总觉未经描眉画眼的脸,太过单薄孱弱,不足以为美。然而,美不必在眼不必在眉,亦不必在遮掩和烘托的技巧,如果一个人拥有一种无需藏匿也无需夸耀的本性,他便拥有了美。她固然想不清这样的缘由,只觉得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没有邪念的脸。 不等她借由甜品去搭讪,常先生预先彬彬有礼道:“柳小姐。” 柳卿云问他在闻什么,常周举着一盏果冻似的点心,烦恼道:“我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酒精,我对酒精过敏。” 柳卿云凑上前去嗅,放弃道:“我闻不出来。” 两人叫来甜点师询问,确认里面果然加了黑朗姆酒,常周恋恋不舍,“如果我偷吃一点,你会为我保密吗?” 柳卿云遗憾道:“估计不能。我是受俞扬所托来代他解释一件事情的,我估计现在他正在某个角落偷看你呢。”她将那张照片推到他眼前,常周看一眼又收回视线,澹然说:“我和他说过,我不在乎。” 他这副模样落在柳小姐眼里全是赌气,她掩着嘴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问过他,是他自己语焉不详。” 柳卿云发出女旦惯有的柔婉笑声,这下常周也觉得自己是在赌气,难为情地低着头。她叹了口气,才说:“照片上这个人,叫方淮。他的父亲是方杭之,方杭之你知道么?” 常周道:“俞先生曾到吴兴参加他的葬礼——” “啊!就是那位。方老先生是俞扬父亲的至交好友,所以俞扬和方淮从小相熟。方淮比俞扬年长一些,俞扬回美国攻读Ph.D学位时,方淮已经成家,和他的妻儿一同在波士顿定居。俞扬经常上门拜访,不久,他的妻子秦榕发现自己精神出轨,要求和方淮离婚。方淮决不应允,秦榕于是选择诉讼离婚。争执之中,秦榕发现丈夫的坚决,竟然是因为他对俞扬一直抱有特殊的情感。方淮借由婚姻来逃避,但秦榕的情感触怒了他。他们夫妻二人闹得分居时,俞扬才知道自己不明不白成了第三者。 “自那以后,那对夫妻就不顾俞扬的感受明争暗斗起来——可笑不可笑,离婚纠纷,不争夺孩子的抚养劝,反倒去争抢一个被迫的第三者!这件事情成了一个笑话,当时与俞扬交往密切的人全都知道。有一年圣诞节前夜,他们陪孩子过完节日后,绕道去剑桥市看望俞扬,两人在酒吧里发生了肢体冲突,俞扬发怒把他们撵走。他们开车返回,在一段盘山公路上,发生了严重的事故,车子冲破护栏,翻进了断崖里。一家三口,全部因此丧生。事后调查说,路段刚刚除冰扫雪,能排除车辆打滑的可能,但具体原因并未查明。那以后,俞扬就一直一蹶不振。”她同情道,“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亲自向你说出口呀。” 常周惊讶地说不出话,柳卿云郑重地拍他的肩,“俞扬不是会执拗于过去的人,但那几年他过得不得意,我猜他不愿去回想。虽说我是外人,但这些事情,我建议你不要主动跟他提起。” 舞台上,何其青早唱哑了嗓子,受董升升的撺掇,一群人闹哄哄地将他拖下来,又闹哄哄地把俞先生推搡上去,俞先生被摁坐在凳子上,众人纷纷拿出手机准备录像,谁知舞台中心的人眼皮一沉,倒在了一串琴键上,噪声大得可怕,众人作鸟兽状散去。 常周被柳卿云怂恿过去。他站到他的身边,俞扬睁开眼睛,光怪陆离的颜色映在他的眼球上,常周俯身挡住了刺眼的追光,那浓郁的棕黑便回来了。两人离得极近,俞扬却仍觉得有一种“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般的遥远,他伸出手要拉他,常周却试图把他搀扶起来,两只手默契全无地错过,常周轻声笑道:“你喝醉了,我们回家吧。” 酒吧区内道隘不容车,常周搀扶着他步行。如此重压之下,走得举步维艰,而罪魁祸首还醉兀兀地在他耳边问:“你是不是带我走进了潘洛斯阶梯?” “明明是你把我拖入了势阱……”常周喘气质问,“你究竟喝了多少酒?你简直像发酵的酒曲霉一样臭。”“酒曲”闻言,脚步顿住,低头嗅自己的外套。常周四下张望,只看见一家未打烊的咖啡店,将人拖进去,卸货般倾倒在交椅上,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热水放置在桌上,对俞扬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附近的药店买抗过敏药。”又嘱咐随行的保镖注意安全。 才走出店外,背后的声音响起:“你去哪儿?”他一回头,俞扬站在常青藤冬季里碧绿蓬勃的丝绦下,一头棕发被岁暮的凛风吹得后仰,紧蹙的眉使前额显现出往常不见的碎细纹路。常周愣愣地笑,走上前去,伸手捂住他冻红的耳朵,心里像涨满了春江的水,“冷不冷?你怎么这么黏人?” 俞扬不肯放开他的手,一位保镖主动请缨代劳去买药。常周见他步伐忽地矫健起来,本以为他酒醒不少,谁知他未走几步,又转头疑惑问:“我的车呢?”常周解释说车无法开入这里,要走到停车场。俞扬执拗道:“要开车。” 常周无奈道:“这里没有车,你要开什么车?” 俞扬低头思索,乘常周不备,躬身强行将人背起,煞有介事道:“七香车。欲东则东,欲西则西。” 常周攀着他的背,挣扎不过,苦笑道:“今天改演《封神演义》了?我看你最需要的是醒酒毡。” 几位保镖自动与两人隔开距离,常周安心趴在他肩上,俞扬忽而置气般地说:“我以后不过生日了。” “为什么?舍不得挥霍了?”常周笑问。 他缄默着,直到常周轻扯着他的头发又问一次,才沉闷道:“你不过,我也不过。” “你别这样说……”常周埋头在他身上蹭了蹭眼睛,许久,声音振作清明地向他宣布,“不行,你要过我也要过。我也要在圣诞节过生日!这样,你送出去的礼物,还有收回本钱的机会,你说对不对?”他不仅自己畅快地臆想着,还要求俞先生对他说“生日快乐”,俞先生因酒精的蒙蔽,将平时对他的愤懑不平都宣泄了出来,“你真的太任性了,知道吗?”他责备着,只是愈听愈觉得是在怪他不接受他的纵容。 他圈在他脖颈的手被俞扬塞进厚实的大衣底下,常周向里摸索着,在暖融融的内袋的位置停了下来。他凝视着黑洞般的街道深处,仿佛有一个许多年前的踽踽独行的冬夜在那里穿过了视界,他不再看见,但知晓它已经跌落黑洞底部。常周低声道:“下雪了。” 俞扬仰面看天,背着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没下,你别骗我。我醉得没那么厉害。” 常周贴着他的脖子沉沉地笑着,“那天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攻“手无缚鸡之力”。 一个冷笑话般的隐藏彩蛋:“我要开车。” “车无法开入这里,知不知道?”这里是晋江文学城。 ☆、第 12 章 才到卧室,俞扬挣开常周的搀扶去卫生间吐了一回,吐完后潮热散尽,体力也透支了,行尸走肉般迂回到卧室,安静地蜷上床,阖目休息。常周单腿跪在床边,为他盖上被子,探身去抚他的额头,被他皱着眉避开,常周轻声一笑,低头看他紧闭的眼,卷曲的眼睫因濡湿而粘连着,好似雨色空濛。他长成这般模样,倘若没有成熟的气魄,而只是个柔弱之人,恐怕是要受欺凌的,常周任由这无稽的怜惜滋长着,俞扬此时微微睁开了眼睛,于梦寐中不清醒地问:“喜欢我吗?” 常周的心像三四月的柳絮般轻飘飘地晃着,不等他回答,俞扬兀自道:“算了。” 他又要睡去,常周摇他的肩膀,俞扬嘶声叫疼,常周才发觉他的脖颈到肩周都是青紫一片。俞扬被他逼问,烦恼道:“被柳卿云打的。” 常周瞠目结舌,“柳小姐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正欲叫人来处理,被俞扬阻止住,“明早再说,我很累。” 常周顺从地在他身旁侧躺着,一双潋滟的眼睛里全是他,他下意识地不肯让这一夜这样过去。常周挖掘着自己的这一念头,脸不由地炙热起来,乘着俞扬的呼吸还浅,他低声道:“你有没有看过《沼泽王的女儿》?” 俞扬试图找回些语言能力,“没有,那是童话故事么?我父亲从不叫我读童话。” “是童话故事。我给你讲——”常周不由将声音放低,让人想起夜里宁静的海,“赫尔伽是埃及公主和沼泽王的女儿,她出生在沼泽地中央的一朵睡莲上,她被鹳鸟送到了海盗头家,善良的海盗头妻子收养了她。赫尔伽遗传了生父和生母双方的性格,白天时,她漂亮而凶残;到了夜晚,她却会变成一只温顺丑陋的青蛙,趴在养母的身上流泪。她漂亮时疯狂和残忍,海盗头妻子不止一次祈祷她只是一只不会说话的青蛙。后来,海盗头得胜而归,带回的俘虏中有一位神父。赫尔伽想要杀了神父,神父向她讲述她作为青蛙时的善举,并为了救她而被强盗敲碎了头颅。最终,她从两种人格的扭曲中挣扎了出来——因为神父的仁慈。” “她有一个好的结局。”俞扬评价道。 “是的。”常周和他对视着,只觉得他眼里有一种令人无处遁形的空明,像是能理解和容纳他的一切,常周气馁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俞先生这样的含蓄曲折,他想到。他长长地叹息,终于,抬起头,在俞扬的注视下鼓起勇气直抒胸臆:“你知道吗?你人生最低潮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我有时感觉我无权占有你现在的意气风发。” 俞扬怔住,随即向他靠过去,嘴唇吻在他汗湿的鬓角上,本能般问:“那你愿意参与我余生的艰难险阻吗?” 常周的语气近乎怜悯,“你的余生会过得很顺遂,不会有什么艰难险阻。” “会有的。”俞扬固执地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比如——你不在我身边。” 常周呆滞地望着他,似乎他这一句里有无可比拟的壮阔与震撼,他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致密的、创世纪的奇点的爆炸,直至他被胸腔里快得发疼的心跳刺醒过来,他才发现,他不过是被他深切地吻住了。 第二日俞先生睡到日晒三杆,醒时脑袋里像灌了胶水,记忆与梦境黏着在一起,难分难舍。起床一问,常先生一早便出门了。俞先生方想起他今天有一节早课,昨夜大概是没有闲情同自己胡来的。用完早餐,他坐在沙发上心怀暗恨:这一场春梦做得委实太过保守!常先生现实里不让亲热倒罢了,梦里还如此骄矜是怎么回事?经过一番自我诊断,他将此归咎于精神世界长期的“餐霞饮露”导致的想象力的缺失,于是他到影音室找出几部“人间烟火”,试图享受凡尘。他将想象力握在手里,它果然在试炼中得以扩充,并带上灼人的征服力。可是他一想到常周疏懒地躺在对面那条米色沙发上看各式各样的自然纪录片,一想到梦里他被自己摸进温软之地时羞愤欲绝的警告,他就觉得自己的意淫不过是狗尾续貂。他低头审视自己卓绝的想象力,感到一种壮志难酬的绝望。“大材岂可小用。”他关闭了显示器,起身朝浴室走去。 与此同时,某大社交圈已被一张图片统摄:常先生坐在大教室前头的讲台后翻书,上至耳根,下至没入衣领的脖颈,全是梅粉褪残妆似的斑驳。中文院某学子评论言:“一枕早凉初睡起,簟痕犹印海棠红。”法学院某讲师痛心疾首称拍照学生法律意识淡薄,侵害常副教授的肖像权,要严厉谴责、记过批评;物理学院的则纷纷猜测什么样的摩擦与碰撞可以留下这般效果;闹到下午,终于有医学院的某博士站出来为常先生正名:常老师又过敏了,正在附属医院输液呢! 拖到晚上八点多,那些红印还不消退,常周的侥幸在地铁归途中渐趋破灭。俞扬午后赴约和某职业选手打网球,忍着屈辱被调戏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成功保住了一局发球局,以大比分3:0惨败。被自己菜得失真的球技气得没有胃口,俞扬拒绝了对方的晚餐邀请,回到近郊别墅,看见乱得如同轰炸区般的书房,终于良心发现,颇觉愧对先父,自上而下一层一层整理起来。常周推门未见里面有人,决定在书房里暂避一会,在书架前尺蠖般地挪步,左顾右盼,待绕到铜制鬼兰盆景后头,猛然撞见俞扬正把手伸进书架最低一层里摸索。常周“啊”地叫出声,片刻,惊异问:“你不是和你的偶像去打网球了吗?” “别提了!我陪他练了一下午的ACE球,休息时还要听他用难以理解的撇脚法语讲极度无聊的冷笑话,我自讨苦吃。” 常周好奇地弯腰看,问道:“这里这样暗,你找什么?我去帮你把顶灯打开?” “这边的顶灯坏了,我忘了叫修理工。”俞扬换了一个架子找,头也不抬道,“奇怪,你看见我那册《困学纪闻》了吗?第十一卷,我分明放回来了的。” 常周懵懵懂懂道:“难道不是在你卧室里?我昨晚还看到。” “是么?”俞扬起身,正要去看,忽地又停住,往他霜染红叶似的皮肤上看去,蹙眉问,“这是怎么了?” 常周将挑起下颌一侧的手指推开,迅即地后退一步,垂着眼含混道:“我过敏了。”又天真地抬眸,“记得你昨晚做了什么吗?” 他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年轻人的娇俏,也不似恋人间得意的追究,他像是刚刚吻醒睡美人的王子,满怀期待地等待答案。俞扬怕自己意会得不对,观察着他透明见底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谨慎地说:“是因为我——我摸了你?” 这个“摸”字实在无法涵盖那样异彩纷呈的组合动作,若是有一个好的作家,在昨晚的那一双手上,就少不得要连篇累牍地写。常周终是绷不住窘迫起来,低声道:“我早就能容忍和你的肢体接触了。” 俞扬不敢置信,“那是——因为我吻了你?你对酒精过敏?”那样绵长的唾液交换,如何不令人醉生梦死。 常周尝试着镇定,可是面上不受控制地浮起红霞,“如果你记不清,那就算了,我下次再和你说这件——”他没能逃避,俞扬将他拦腰抱起,常周慌张地拍着他的背,“你——你力气怎么这么大?放我下来!”俞扬走下木扶梯,将他放在书房中间的矮塌上,攥住他的手,轻声问:“你记得你昨晚答应了我什么吗?我以为我在做梦。” 他半跪的姿势像是求偶一般——常周这样想着,下一秒,他恍然意识到他的确是在求偶。“我没有答应你什么。”常周抽回手,俞扬瞬而失色,但是随后,那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常周在他耳边气息不稳地笑,“我只是说,我喜欢你,也想和你过一生。” 俞扬长久地跪在地上,平缓着情绪,一次又一次地仰头亲吻常周的嘴唇,每一次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触碰,他说不出话来,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常周。他想到在三一教堂里,一位神父曾对他说,“所罗门最荣华时的衣裳,也比不过野地里的一朵百合。”他没有宗教信仰,单只是这一句的信徒,如今他笃信的箴言得到印证——所罗门王的衣裳华美,不过是人为的粉饰叠加,而野地里的百合,它的美是从内里沁透而出的。 俞扬用那双总是蕴藏太多东西的眼睛注视着他,常周腼腆地笑着,口中不依不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以为你会有很多话要说的。” “我什么也不想说。”俞扬搂紧了他,向他传递着自己的兴奋,“我感到万物皆备于我。” 常周埋怨道:“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你让我觉得别无所求,知道吗?”他这样说。 常周怪他浮夸,俞扬自诩是正常的情绪表达。但俞先生如果肯客观地审视自己,一定会想起威尔第的《茶花女》,察觉自己与求爱成功的阿尔芒毫无差别。 他们静静地相拥,常周听着他低声的絮语,也在耳热中犹犹豫豫道:“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但我们的关系维持时,我会把我最好的给你。” 俞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竟在给自己承诺,他险些失笑,不正经道:“我却不能这样保证。我和你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分辨什么是最好的。我只好把我有的一切都给你。” 常周懊恼地用下巴抵住他的肩膀,忿忿道:“我说不过你。” 等厨房的帮佣过来询问过一次,两人才发觉时间已近十点,常周蓦然惊醒,催促俞扬去吃晚饭,自己则回客房准备休息。在床上翻覆了一小时,脑中纷纭的念头好容易止住沸腾,十二点时,门又被敲响,常周揉着前额地去开门,门外果然又是俞扬。俞先生顶着一头被窝造型出来的乱发道:“忘了问你,你喜欢沙漠吗?我们去沙漠徒步旅行好不好?”常周被折腾得肝火燎原,愤怒道:“俞扬你冷静一点行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 失眠到凌晨,第二日常先生起床,发现嘴角潮红一片,微动嘴唇,就皲裂似的疼。吃过早餐,正要出门,被俞先生挽留住,常周苦皱着眉指着嘴角求饶:“上火,不亲了。”经过一夜,俞扬早已沉静下来,闻言大声笑道:“谁要亲你?”将一罐维生素B塞进他背包的侧袋,叮嘱道,“午饭后吃。” 不日新年假期开始,老宅里除了轮换的安保人员,就只剩常俞二人。常周从某大的实验室借来工具,兴致勃勃地研究书房的电路。他盘腿坐在二层悬空走廊的地毯上,俞扬坐在格窗下翻着书,口中泼冷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小心重蹈刘梁的覆辙,这书房要是烧了,古籍院和文史所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纯是受了冷落的怨言,常周领会不了,执意要对电路重操设计。地下室搬来的人字梯大了一号,放不进书架中间,常周索性拿着测电笔爬到书架上,俞扬心惊地叫他下来,蹲下身让他骑到自己肩上。常周抓着他的头发指挥他到处走,颐指气使够了,撑跳下来,为他捏肩膀,打趣道:“现在知道找个体型差别大一点的对象有多重要了吗?我这样重,你累不累?” 俞扬气结,“我吃力不讨好是不是?”又想起董助理探访毓山福利院时,听人说常周婴儿时只有两只手掌捧起的大小,像只是多胞胎中的一个。不知道将他抛弃的狠心的父母,看到他这样挺拔、健康的模样,会如何作想。 明日,两个外甥被长姐打发过来。贺惜安解着围巾和大衣,支使弟弟把背包里的文件袋给俞扬,说是投递到了俞柳办公室里,但收件人写的是他的名字。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个装有光盘的白信封,上面潦草写着“某某导演新作”。贺吟川踮脚看一眼道:“小舅舅还投资电影吗?”贺惜安嗤之以鼻,“一看就是恶作剧。”俞扬把光盘推进客厅的播放器里,坐到沙发上等待播放。影片镜头由半西式的楼梯涉阶而上,微晃着进入铺着绒毯的走廊。 “这长镜头还挺有模有样。”贺吟川坐在常周那条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手悄无声息地往后圈,片刻,忽地僵直住,“不对,我怎么觉得这拍摄手法有些眼熟,那个导演叫什么——” 视频里一只手将一扇半阖的门推开,淫|声浪|语倏然释放出来,忽长忽短的,镜头移动到房内,只见床上赤条条的三个男性躯体错综地纠缠着、挤压着,上下两个还算纤长,中间夹着的,简直像头胀坏的死猪。 客厅里的四人措手不及,无不张目结舌,贺小朋友不仅见微知著,还见多识广,率先反应过来,呲牙问小舅舅:“这不是‘菜籽油’和他对象吗?中间那个是谁?” 贺惜安躬身捂住弟弟的眼睛,教育道:“小朋友不要乱看。” 常周遮住贺惜安探寻的视线,伸脚去踢俞扬的小腿,“快去关了!” 俞扬拿出光盘,怔愣好久,才想清其中利害攸关,笑道:“汪湖溪和钱谦这两人真不得了,一个扮激进派,一个搬保守派,把举国上下骗得团团转!” 贺家两兄弟听不明白,常周分析道:“你是说,汪湖溪和钱谦的对垒不过是政治手段,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一致的?” 俞扬将视频中那位政要在此事中的角色说给三人听,贺吟川听出重点,嬉笑道:“所以,小舅舅也被他们合伙骗了?” 常周问他打算如何,俞扬胸腔尽是湿柴哑火,踱了几步,将光盘掰碎丢进垃圾桶,叹气道:“还能怎么?这种丑闻现在捅出去,还不天翻地覆?” 俞先生痛心疾首,立誓以后再不参与这类事情,常周昧着良心安慰他结果还是好的,贺吟川不留情地戳穿道:“小舅舅在意的才不是他们蛇鼠一窝,他在意的是自己英明受损!” 大外甥在书房温习功课,常周被小外甥缠着玩游戏,俞扬暗示了几回,常周只假装不懂。等贺吟川去厨房找水喝,俞扬迅即走到他身后,克制道:“和我去楼上。”常周仰面看他,“你想做什么?”他问得这样天真,笑意不自觉地浮在眼睛里,像笠湖的水,平铺着十里湖光。俞扬浑身燠热不已,他思索着该如何向他表达自己的诉求,常周忽而半跪着攀上沙发靠背,他愈贴愈近,嘴唇微张,俞扬以为他要吻上来,常周却只是揪下一根不知何时黏在他头发上的绒毛,露出狡黠端倪,笑说:“我可不和你去,你自己去吧。” 他蓄意的捉弄很快自食其果,才走上楼梯,常周便感到身后的人跟了过来,快步走进卫生间,转身锁门,不过到底晚了一步,常周与外面推门的那只手僵持着,身体也抵上去,俞扬循循善诱道:“开门,让我进去,性压抑要不得,知道吗?”常周笑着抵抗道:“我可不觉得压抑,你是色中饿鬼吗?”那扇门在推拒间颤抖着,被迫做了打情骂俏的工具,它如果有口能言,定要奚落这两人不要脸。 门外,一个行怀柔政策:“我不做什么,你让我看看你。” 门内,一个施缓兵之计:“我要上厕所,你回房间等我。” “我不信你。”俞扬色令智昏,到底借着蛮力强顶了进去,门被关上,常周后退到冰凉的墙壁上,俞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常言道‘耽误一朝春,十年补不清’,你没听说过吗?而且,你真的忍心看我这么难受?” 常周做定了正人君子,目光决不肯下视,自然看不到他的难受之处,见他毅然决然地过来,慌张道:“我口角炎还没好。” 俞扬皱眉道:“你想用嘴?第一次不必这么奔放,我向来认为我们之间应该循序渐进……” 常周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而走,抓起手边的一罐洗手液朝他丢去,斥道:“你再胡说!我让你别亲我!” 他不敢看他,甚至连动作、语气都连带着平时决不会有的绵软,怎么会有这样害羞的人?俞扬想不通,只忍着笑道:“那你打算用手?”分明是得寸进尺,却好似让步妥协,他自己亦感到无耻。 常周的手瞬而藏到了身后,吞吞吐吐道:“我、我手也疼。” 俞扬笑弯了眼睛,招手让他过来,耐心道:“是因为刚才和吟川打游戏?我不要你帮我,也不吻你。”把人骗得靠近,将人抱住,低着头,沿着唇峰轻轻地舔吮,并不深入,等常周忍不住要饮鸩止渴,闷笑着后退,提醒着:“说好了不吻你。” 常周将脑袋搁在他肩上,俞扬一手在他后颈安抚,脑中不可遏制地想着那一晚,真是“乐莫斯乐夜,没齿焉可忘”。另一手与良心互博着,无奈理智早为欲望所驱,左右这动作并不在那句话的承诺范围之内,索性忘乎所以、纵情地揉捏。一个默许,一个沉醉,不必上火刑架,已经要被燥热烧死。俞扬感到肩上全是他溢出的泪液,深吸着气将常周拉开,吻了吻他红湿的眼角,歉疚道:“我——冷静一下,不欺负你了。你不是要上厕所?去吧。” 俞扬背过身到洗手池边洗脸,半晌未听见背后动静,疑惑地回头,见常周拉上了裤链,手背捂着一只眼睛,鼻尖也是红的,哽咽道:“我尿不出来。” 俞扬此刻真恨不得自裁以谢罪。 连日待在家中,平白辜负了窗外的晴好天气,假期最后一日,俞扬以此为由发出邀请。常周在车上一再强调只是随意走走,不是“俗不可耐”的约会,俞扬本就别有用心,不敢开口笑他掩耳盗铃,只是隐忍地笑。车开入一片私人高尔夫球场,深冬里草木萧条,只有消沉的恹绿,俞扬领着他在临近界外的樟树下走,常周嗅着淡淡的樟香,听他漫谈胡扯,惬意不已,等走到尽头的一片别墅附近,与俞扬问候的人渐渐增多,才戒备起来,停住问:“你带我去哪?” 俞扬搂住腰防止他转身就走,方道:“我和我姐说,今天带你回家吃饭。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常周自知逃脱无望,心存侥幸道:“俞教授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不知道,”俞扬低头笑了笑,“但我说了,我要带我的伴侣回家。” 常周太阳穴抽疼,责备道:“你怎么这么面面俱到!” 俞扬权当是褒奖,“我再面面俱到,还得仰仗你独当一面,一切靠你了,常老师。” 贺家别墅的厨房里,俞柳正亲手掌勺准备晚饭,贺惜安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同两个正在清洗蔬菜的女佣闲聊,贺吟川抱着一只大黑猫钻进来,问母亲晚上是不是要宴请客人。俞柳欣快地说:“你小舅舅要带小舅妈回家。”贺吟川打了个趔趄,“是那个姓柳的女演员?我不喜欢她,她打人可疼了。”俞柳道:“胡说!你见过她?”贺吟川握着猫爪去拍母亲的背,“我听别人说的。真是她?”那猫受了欺负,冲贺吟川呲了呲獠牙,往后一窜,扑进贺惜安怀里,贺惜安起身把猫往外抱,冷淡道:“你的智力果然有难以弥补的缺陷。”贺吟川转身去纠缠兄长,“不是柳卿云?你知道是谁?”这世界上没有和理智相容的爱情,爱情向来令人闭目塞听,往往使人得出啼笑皆非的结论,年轻的爱情尤为如此。 俞教授与丈夫分居已有月余,别墅只是母子三人居住,俞柳带着儿子和几个佣人在门口迎接人,贺家门庭前有一条长长的花|径,几步路带上奇怪的仪式感,偏偏俞扬还大笑着问他像不像婚礼,常周愈加不想和他并排而行,两人推推搡搡,由俞柳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他在羞怯地往弟弟身后躲藏。俞柳见到来人,只诧异片刻,随后惊喜地迎出去,扬声道:“常周老师?” 俞先生将人推上前,常周讷讷地叫人:“俞教授。” “我问惜安是谁,惜安还说要保密!”俞柳回头叫道:“吟川呢?快来看看是谁!” 贺吟川站在兄长身后,不理解地望着那两人交握的手,仿佛那是一个巨大的谜题,尔后无措地看向贺惜安,迷惘道:“哥哥,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发着愣,企图等待谎言自行覆灭,却等到常周从俞扬身边走来捏他的脸,问他是不是不欢迎自己。贺吟川的泪潸然便落了下来,贺惜安畏惧地后退了半步,但他越哭越痛彻,众人纷纷围上前问他怎么了,贺吟川只灼灼地看着常周,啜泣道:“为什么?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这句话对贺惜安来说都太费解,更别说常先生。俞扬看他哭成这样,起先还疑心小外甥是不是依恋自己,闻言才放下担忧,又冒了万丈的火,见长姐已经在找称手的工具,忙提着衣领将人往里拽,斥道:“胡闹什么?跟我去书房。” “你放开我!”贺吟川挣扎得脸色发青,那早夭的爱情让他再不用顾忌脸皮,他嚎啕大哭起来,掉转矛头骂道:“俞扬我恨你,你不要脸,老牛吃嫩草,你和常周都差辈了!” 他被俞扬囫囵提起,屈辱地踮着脚向后扭,俞扬被他的衣服搅住了手,贺吟川见机一脚袭上他的膝盖。 俞柳从佣人手里夺过一束还未送出的卡罗拉玫瑰,撕开包装纸倒握着冲上前,扒下小儿子的裤子,尖声喝道:“谁和常周差辈?你和常周才差辈!总是这样胡来你很痛快是不是!”带刺的一束长茎还未触道皮肤,俞柳的泪先涌上眼眶。贺吟川怯怯地不敢再妄动,贺惜安上前抱住母亲,往弟弟裸露的屁股上狠踹一脚道:“滚去书房。” 俞扬遏制住小外甥的手,用胳膊把人夹住,好容易撞进书房,大腿又被啮咬住,惨叫着将人掼在地毯上。常周担忧地要跟进去,被俞柳拦住,俞教授在小儿子面前演完了柔弱,情绪瞬而回返,愧疚道:“教育无方,你见笑了。” 俞扬不久便出来,留贺吟川一人在书房里恸哭。常周总惦记着要进去看他,俞柳倒像是无事一般,叫他不必理会。她解释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胡闹,说话不能当真,家人都习以为常了。”贺惜安补充说:“他有表演型人格,你越关注,他越要闹腾”。 席上三人果然已将贺吟川暂时抛在脑后,俞教授一边给常先生夹菜,一边侃侃而谈,说俞先生从小就不是继承家学的料,“……扬扬四五岁时,迷上了星系科普,碰巧那时父亲让我教他读诗歌,我对他说,李白、杜甫和屈原是诗人的‘夏夜大三角’,屈原好比是明亮的天津四,奠定了整个璀璨银河的基底。你猜他说什么?他问我——那李白和杜甫岂不是牛郎和织女?” 这个桥段太新奇,连贺惜安都笑得直呛,缓过气来,对常周道:“小舅舅不擅长家学,但唱歌倒是很在行!小舅舅刚转学到国内时,被妈妈骗去给全校人表演节目,扎着小辫、穿着旗袍、抱着琵琶,唱《天涯歌女》,那视频还留着吧?吃完饭给学长看看!” 俞柳自我辩护道:“我那是用心良苦!从那以后,谁还敢说扬扬是外国人?” 这件事给俞扬留下的心理创伤不小,“从那以后,隔三岔五就有高年级的男生来问我究竟是男是女——” “那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俞柳自顾自道,“你要庆幸你长得好看,否则我早把你丢给雷妮了。”俞教授对常周说,本来她对父亲的风流行径是很不赞许的,俞扬出生那日,她坐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满心想着如何说服父亲把婴儿留给它母亲,只支付赡养费,但到了医院,看到保温箱里小小的俞扬,瞬间就忘记了指责父亲——这样好看的小孩,怎么能平白送给别人家? 俞先生颜面无存,晚饭过后,几人不顾俞扬祈求,一定要在客厅放那段表演视频,连佣人都一齐聚来观看。常周满眼期待地坐在中间,俞扬只好随他们取笑。 待到七八岁的孩子抱着琵琶走上舞台,常周忍不住和众人一道笑出声来——男童穿着墨绿色的旗袍,颧骨上铺着桃红的脂粉,浅色的头发向后梳作两个小髻,系了长长的飘带。他拘谨地朝台下鞠躬,对着主持人递来的话筒,用生涩的中文说:“我叫俞扬,刚刚从美国回来,我爸爸是中国人。我要为大家带来一首周璇的《天涯歌女》,这是我爸爸最喜欢的一首歌。”常周的笑容渐渐沉淀作温柔的注视,捕捉着他的分秒。他那时还那样的小,恐惧和不安都还展露着,诚恳地企望着新环境的接纳。常周从屏幕上转过头,似是穿梭过中间潺潺流过的岁月般地,看到如今的俞扬,他无理性地感到可惜——他好像已经错过了他人生的许多。 佣人散去,俞柳执意要留人过夜,上楼准备客房,常周根本推脱不过。俞扬还在竭力阻挠贺惜安将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正撕扯着,贺吟川握着一卷宣纸从书房走了出来,常周先和蔼地叫了声“吟川”,他并不看他,低低应了声,径直向俞扬走去,垂着头,失魂落魄说:“对不起,小舅舅。我不该对你直呼其名,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长辈。” 俞扬被热茶烫了嘴,“什么?” “我和你道歉。”贺吟川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又道,“小舅舅你对我虽无养之情,但有教之恩,何其青还跟我说,你不打算生孩子,要把垂虹资本留给我,可谓舐犊情深。我不该以怨报德,觊觎你的——” 既是“肺腑之言”,叫人胃液翻涌就是对的,俞扬打断他,“行了,我什么时候责怪过你?想通了就去吃饭,别在这胡言乱语。”又提醒道,“君子慎言,知道吗?” 贺吟川走几步又折回来,把手中的宣纸递给他,说是补送他的生日礼物,俞扬接过,欣慰之余挑剔说:“生日礼物也不装裱起来再送给我?”贺吟川不作声地后退两步。俞扬将那明显是临时写的字揭开一看,脸色霎时一沉到底,怒吼道:“我看你就是欠揍。”伸手欲揪人,贺吟川见准时机,拔腿便往回廊跑,俞扬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 剩下两人将宣纸摊开,几行都是端庄的楷书,倒是好认,其言曰: 新台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引得贺惜安如此克己之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哎呦”叫着,对常周说:“这首诗叫‘新台’,写的是卫宣公淫|乱昏庸,见宣姜生得美貌,便强行代儿子娶了她。‘燕婉之求,蘧篨不鲜’的意思就是——本来能嫁如意郎,奈何嫁个老蛤|蟆!” 忽听得走廊外“噗通”一声重响,奔跑声停了下来,不久俞扬拎着人走进来,膝上裤子磨花了,手掌起了血渍,甩手把人丢进沙发,这时也疲累了,“这小子躲在门后绊我。” 俞柳急急下来,看得心疼,往贺吟川屁股上猛拍一巴掌,让俞扬去楼上清洗上药。常周正要跟上去,贺吟川从沙发上抬起头来,擦着泪问:“常周,你真的不考虑跟我吗?我不用开会、出差,每天都可以陪着你。你不喜欢写代码,我会好好学编程、学数学帮你。等我念完了书,我会赚几年钱,然后带着你满世界地旅行。” 似乎没人想过他的计划会是那样的遥远和认真,他的母亲和兄长都愣住了。只有常周蹲下身来抚摸他的脑袋,他温温地笑着,像是春日里他初次见到他时一般,使他的心里无由地生发出对自己处处无能的自惭形秽——那如何就不是一份独到的爱情呢? 常周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贺吟川吸着鼻涕应允他,不情愿地对他说:“你上去看小舅舅吧。我太冲动了,我对不起他。”等常周和母亲都离开,贺惜安坐在沙发一头,用钻研的眼光看着弟弟,迟迟不敢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自宫以谢罪吧扬扬。 ☆、第 13 章 俞扬站在楼梯拐角等了半步,把那些谈话听在耳里,也不知该气恼谁,只觉胸中积郁比自己被人纠缠时更甚。他阴沉着脸阔步走向卧房,候在走廊外的女佣见惯了他居家时的蔼然模样,一时竟未能说出话来。常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药箱,惴惴不安地推门,忐忑地轻咳一声,待俞扬转过身来,没头没脑道:“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言毕,才发觉不对,又补充说,“我帮你清理伤口。” 俞扬心里岔着气,顾不得计较那句,爽快地将裤子甩在一旁,在床沿坐下,伸手道:“把药箱给我,我自己来。” 常周将药箱递去,他却不接,反不相信地望着他,常周木然站着,俞扬放弃道:“真要我自己来?” “噢——”常周头疼地挤着眉头,蹲下身,看着起了淤血的膝盖和青紫的胫骨,没忍心抱怨,喃喃道,“这究竟是在哪里摔的?吟川太没有分寸了。” “看上去严重而已,实际上并不疼。”俞扬嘶了一声,委屈道,“你说,我对他难道不够好?他这么轻易就和我反目?” “吟川只是一时冲动。你永远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的轻笑全打在了他的膝盖上,皮肉上的痒意使俞扬退缩,常周还浑然不知地捉住他的小腿,制止道:“你别乱动,还要上药。” 常周干脆跪在地板上,这姿势使得俞扬心中某种粗鄙的统治欲望激荡起来。他微倾着身,嗅到出门时自己在他头发上抓上的发蜡的味道,灌注而下的野性使得他不得不维持缄默。被关在楼上的那只威风凛凛的黑猫是这个时候从门外滑进来的,它起先只在墙角无声息地踯躅,始终未得到注意,曲起后腿一跃,簌地窜上常周的后背。“啊!”常周惊地扑在俞扬身上。他的双手撑着俞扬的大腿,脑袋贴在他腹部,与俞扬腰侧的那只黑猫对视,惊魂甫定中气喘着抬头问他:“你怎么不告诉我?” 宁静神秘的湖已变成波澜壮阔的海,常周撞上他的眼睛,直觉会被吞没,他叫了声“俞扬”,语气轻飘飘的,像一朵无力的浮萍。俞扬镇定地将他扶到床上,起身捏住黑猫的后颈,拉开门丢了出去。他站回常周面前,常周坐在床上,被迫地“揆情审势”,戚戚然往后退着,“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太——敏感,你是不是太久没——”他恍然发觉初见时分明能脱口而出的词汇现在是如此令人面红耳赤,他在masturbation和masturbieren间犹豫着,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是不是太久没‘做数学’?” 俞扬粲然笑了起来,抬起他的下巴,俯身咬他的嘴唇,否认道:“我不想‘做数学’,我现在想‘做物理’。” 两人正在床上解题,门外女佣敲着门,战战兢兢道:“俞先生,俞教授叫我来送裤子。”两人俱是一怔,常周妄图回应,被俞扬扯过被子盖住脸,一声“稍等”被蒙住大半,只得愤而抬脚将人掀翻。俞扬被他用岔开腿的跪姿压制着,干涸地笑了声,把手枕在脑后,看他匆匆套着衣服,忽而兴起,把自己那道难题往上送了送,常周慌不迭地起身,忿忿骂了声“无耻下流”,眼神却不敢在任一处定格,俞扬直笑得问题要自行消解了,等常周从门缝里取了衣服进来,他仍在颤笑着。 裤子劈头扔在脸上,气鼓鼓道:“穿上!” 俞扬并不动作,他望着天花板出神,有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前尘往事真的是一阵烟云,即便流年冉冉使得人终究免不了枯朽几分,也不过付诸杯酒,算不得真正的生活。“其实,吟川说得不对。”他轻声说。 “什么?” “是我先遇见你的。”常周疑惑,俞扬翻身而起,穿上裤子去开门,常周被勾得心痒,追上去问:“什么意思?我们从前见过?” 俞扬故弄玄虚,但笑不语,常周拽住他问:“难道是你暗恋我,于是设计让吟川来撞我?” 俞扬遮住他萤亮的双眼,好笑道:“不许装天真。” “可能性也不是全无呀,”他说着玩笑话,“刘梁和我说,你们这样的人,羊肠小径走惯了,再简单的事都要用点手段,偏不能直白说、直白做,否则丢了排场。虽然我总是无法理解,但……” 俞扬以为他要翻旧账,立即悔过道:“以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以后我决不把婉转心思用在你身上。”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哪里错了?”常周惊诧地笑,转而却道,“不过,你的保证我不收下,没有可信度。” “我怎么不可信了?”俞扬一派正紧地皱着眉,拿出手机查看,“奇怪,本月的信用额度还很充足啊。” “哈哈哈,知道你很有钱,不必给我看了!”他执着于让自己知道他的资产的做法十足的幼稚,常周摁灭了理财页面,把手机塞回他口袋里,顺势抱着他,问,“你说你在吟川之前见过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扬回抱住他轻轻地晃,“你和我回家我就告诉你。” “和你回家做——什么……”话至一半而底气尽失。 俞扬阻止他往自己肩上埋,“怎么,唉,怎么这样皮薄。”他分毫也不能体会他在此事上的羞赧,原先他还急于引导,此时却仅余耐心的等待,他细致入微地观察他,只觉得有趣。 常周苦恼地思索着,他本以为他们两人间如同任何的男女之情般,只要没有承诺,就始终有止损的可能,他从未料想到,他朝陷阱走去的脚步是这样不由自主,仿佛在动心的伊始就已被套牢。“我一语成谶,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 俞扬未及反应,常周推开他往走廊的出口缓步走去,从容道:“我要是能做流氓,哪里还有你发挥的余地?你那个在美国的助理送你的圣诞礼物我都看到了,我们事先说好,除了基本的清洗用品,其余的你必须打消念头,我中学时被校霸揍过,对肢体暴力睚眦必报,到时候血溅当场,我怕会给你留下心理阴影,要是从此不能人道——” 他不必回头,俞扬三两步上前勾住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脸问:“想好了?跟我回家?” 常周停步瞪他,俞扬心知再不能问了,得逞地窃笑,握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客厅里,贺惜安正独自沉思,俞先生牵着人从楼梯上翩翩下来,碘伏染了常先生一手,贺惜安看得手心发疼,愈加不懂爱情这东西。俞扬忽地走到大外甥面前,从钱夹里胡乱抽出些代金券、消费卡、储蓄卡一股脑塞给他,神采飞扬道:“给你的红包。和你妈说,我和常老师有事要办,不留宿了。” “这么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 俞扬眨眼道:“敦伦。”常周早该想到这混蛋是好宣扬的个性,一时口拙,恨得要动手,被俞扬钳制住往门外带。 贺惜安看着散了一沙发的卡片,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思考爱情,他宁愿当小舅舅在发疯。 不过多时,另一个得了疯病的受完教育出来,一改母亲面前的惟命是从,沉郁地问:“常周呢?” 贺惜安拖曳着道:“和小舅舅牡丹亭上去了——” 这腔调在贺吟川听来尽是讥讽,他无理智地向外走,“我要去小舅舅家。”贺惜安固然要拉住他,不防引得他愤意全移转过来,猝然被他摁倒在地。贺吟川胡乱地施以拳脚,贺惜安本只是躲避,但这阵势到底是拂了为人兄长的颜面,他怒喝一声:“做什么!” 斯文谦谨人的脾气好似春日惊雷,贺吟川吓得一颤,手脚冰凉地从他身上滚下。贺惜安将衣服整理熨帖,才看到他竟坐在一旁的地板上哀恸地落泪,这种默剧他不是第一次见,正要吸取以往教训一走了之,堪堪起身,他弟弟便作秀似的狼嚎鬼叫起来。贺惜安心下一软,只得上前去自投罗网,拍了拍他的脸道:“别哭了!演《窦娥冤》是不是?” 常周一路都望着车窗外,下颌收紧着,脸不知不觉憋得铁青,连初次见面一事都抛到了脑后。俞扬有意的沉默无疑是这绷紧的情绪的罪魁祸首,可惜常先生是识不破的,他现在自恃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有义务去满足伴侣的某种生理需求。下车前,他还“出于道义”般地吻上了俞先生的脸颊,硬邦邦留下一语,“我在你卧室等你。” 等停好车,俞扬从酒窖里取了威士忌和杯子上楼,发现柜子里的清洗用具和说明书都不见踪影,终于不禁笑了,自语道:“紧张成这样?我还以为要争执一番。”坐在床上枯等许久,未等到人,一面道貌岸然地自我谴责,一面又忍不住去敲浴室的门,谈天般问:“在做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脑中免不了构想一番。 门内,常周正为“抱屈衔冤”的姿势头疼着,低沉道:“我在想《逻辑哲学论》,既然一个原子命题不能演绎出任何东西,那么就不可能有任何因果关系存在,相信因果关系无异于迷信。我想不通,你怎么帮我?” “我——”俞扬在他的呼吸中昏聩道,“我当然是帮你疏通……” 这个人究竟说的什么鬼话?“砰”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砸在了门上。俞扬瑟缩着说:“帮你疏通想法。” 常周穿着浴衣打开门,用通红的眼与他对视片刻,弯腰捡起那细长的重物,返回洗手台,若有所思地冲洗着,时不时回头看他,心下像有了计较似的。俞扬一震,便听他道:“我的思路有问题,‘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你说是不是?” 俞扬肠子隐隐发疼,冷静一想,他或许并非想反其道而行之,只是恐惧过了头。装作泰然地上前,拿过那东西放在一旁,拥抱着人,先叹着气博取同情,再款款道:“对不起,我不是要强迫你在下。我只是觉得,以你的个性,由我来主动是比较合适的。不过,你这种征服与臣服的观念我很不赞同,我以为无论……床上如何,我们都是平等的。我问你,难不成性别歧视之后,还要有性|交位置歧视?” 常周被他说得昏头胀脑,“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 俞扬吻他的耳廓,手指进取着,在动人心魄处牵出袅袅情丝,“让我看看,疏通得怎样了……” 两人弄到床上,俞扬令他跪趴着,似笑非笑说:“我早和你说过,我们天造地设,看见没有,‘无绵绵之事者无赫赫之攻’。”等“赫赫之物”拍上“绵绵之事”,常周蓦地明白他胡诌了些什么,咬牙憎道:“你可比秦始皇功绩高,圣贤书被你读得要自焚……”再下一刻,怨声便彻底湮没了。 等解了一轮题,俞扬翻身下来,快活地疯笑了半晌,粗喘着问:“好吗?” 常周睁着迷蒙的泪眼,和他一般呈大字型躺着,“你在床上和床下都是一样的胡搅蛮缠。” 俞扬叫屈道:“你把两个人做的事情归咎于我一个人。分明是我在‘搅’,你在‘缠’,怎么变成我一个人胡搅蛮缠了?”争执中又滚到一处去,逼着常周把他是怎么“搅”他,他又是怎么“缠”他仔细描述一遍,一直闹到凌晨,总算勉强说通文理。 事毕两人卷在羽绒被中,俞扬被睡意压得眼睛疼,反倒是常周初涉此事,新鲜得很,上上下下地做着研究,俞扬将他的手捉出被子放好,困倦道:“你再不收敛,我怕你明天醒来没脸见我。” 常周耳朵里尽是没有嘈杂的古怪声响,抬起头来,才发觉那是俞扬的心跳声,又贴上去,在深沉的黑暗中无效地睁开眼,说:“我本来担心你会有什么特殊癖好。” 俞扬笑得瞌睡散退了点,回忆道:“我从前也曾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真的?什么时候?” “青春期,‘春机发陈’的时候。后来见多了真正的变态,我才深信世界上没有比我更正常的人。” 常周不信任道:“你年轻时是不是很胡闹?” “我现在也很年轻。”他这样强调着,又不得已承认道,“是很胡闹。”为了不使他想得烦忧,反问说,“你难道没有过青春期问题?” 常周叹息道:“没有。我的青春期开始时,我已经快上大学了,基本是在学业忙碌中度过的。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往事……” 他没有沾染很多的尘埃——俞扬这样想着,在他的低语中渐渐睡去,梦见自己是一片三月的柳絮,落入了和煦的风中和阳光中。 梦里九曲池头三月三,屋外却是悄悄下了一夜雨雪,到八|九点,已经稍霁了。院子里昨夜来换岗的小徐和苏哥正穿着雨靴清扫雪水,沙沙响声将俞先生唤醒。推开窗,便听见小徐用本地话嚷道:“苏哥你勿要向后靠,枝条冻起了,你一碰就折咧!”俞扬高声道:“折断了就折断了,等开春后都铲了种蔬菜。” 小徐抬头道:“老板开春后不回美国啦?” 苏哥扬了扬铁铲,“不如我现在就铲了它?” 俞扬摇头笑着,隔一会,又说:“这点积雪,踩踩就化了,不必去扫的。” 苏哥道:“清早常老师出门险些滑倒了呢!” 俞扬忍不住嚼舌根道:“他那是睡眠不足,头脑发昏!” 小徐忽然道:“怕是精气不足,腿脚发软!”俞扬不服输道:“要锻炼,多锻炼。”说罢和楼下二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关上窗,进卫生间洗漱,见镜子上贴着张长条状的纸,字迹拙气得很,显然是常周留的,俞扬躬着身端详,见上书: FAQ Q1.“我大不大?” A1.请给出运动状态。 Q2.“想要我再快一点吗?” A2.通常不需要。另外,也不需要再慢一点。 Q3.“感受到我爱你了吗?” A3.请诚实地问Q1。 …… 这一夜犯下的罪行如此罄竹难书。俞扬忍俊不禁道:“看来他不喜欢太体贴的伴侣。” 作者有话要说:都是玩笑话,真的没有色|情,是不是? ☆、第 14 章 常先生人生的第一次亲吻发生在他二十一岁时,女人在惨然的月色下仰着脸,心神浮动地说:“你亲亲我呀。”他凝重地看着她皮肤上的霜华,疑心那是秋深的寒冻。唇交而齿未及相依,常先生急掩住口鼻,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尔后一个道歉一个递纸,竟都以为是偶然。直至屡次三番之后,常先生才意识到这是过敏的迹象,而过敏源正是铺在她脸上的薄粉。 常先生回忆着这件往事,鼻头隐隐发痒,不由地远离了身后贴上来的女士。不过防止过敏只是原因之一,另一缘由则是,晨起时俞先生说要来接他去吃晚餐,虽然那时两人都不甚清醒,但好歹已诺成,现下到了下班时间,如果不巧被俞先生撞见这副景象,大概是不合适的。为使人尽快离开,也忘了去争执,常周胡乱地应了她提出的修改建议,等再打开那篇推脱不过的“科普文章”,仍是一头雾水。 俞扬敲门而入,见他正对着只圆滚滚的虎鲸模型垂眉沉思,笑问:“在想什么棘手的问题?” 常周重新看回电脑,怨艾道:“在修改一篇科普约稿,编辑让我仔细想想,‘1+1=2’和‘1+1=2很有意思’之间有什么差别。我实在不理解,‘1+1=2’为什么会‘很有意思’?” 俞扬匆匆一览,拍他的肩说:“你起来,我帮你改。” “你懂弦论?” 俞扬占了座位,将那只虎鲸模型塞进他怀里,“我不懂弦论,但我懂弦论为什么很有意思。你眼睛都红了,去看看窗外。” 常周道:“我不放心,你修改,我看着,我怕你一句话用两个成语,两句话用一个典故,寻常人根本看不懂。” 俞扬笑弯了眼睛,一边快速浏览,犹记得反唇相讥,“像你这样一句话用两个术语,两句话用一个公式,寻常人就看得懂了?” 常周气得用模型去啄他的背,虎鲸的圆喙在皮肤上划,并无痛感,俞扬便随他发泄。常周细审着,吝啬地称赞道:“还算朴实无华。”又悉心指出错误,两人商量了大半小时,终于得出篇中学生能领会二三的东西。常周松懈下来,下巴贴在他肩上,调笑说:“这篇文章是隔壁庄教授牵线约稿,稿费友情价,只有两千五,老板,你要分几成?嗯?” 俞扬转头去吻他的嘴唇,“常老师,你真是我的灵感之源,我又有新的问题了。我不要抽成,只要你晚上可以继续为我解答……” 论及此事,常周免不了要落于下峰,“什么问题?我不明白。我饿了,我们去吃饭。”挣扎不过,被他在耳边不要脸皮地说了几句浑话,叫嚷道:“你这个——算了,我现在也体验过了,不过如此而已。” 这话犯了俞扬的忌讳,“什么叫‘如此而已’?”常周瞪视回去。 他不害羞了,却平白无故地生起自己的气来。去餐厅路上,俞先生以余光打量他,实在想不通他聪慧的左脑和愚钝的右脑究竟又在互博什么,只好放下杂志,忝颜执着他的手说:“在想什么,和我说说?” 常周愈看他愈觉得无计可施,“我在想,你为什么总是在想做那种事情。”更叫他想得急火攻心的是——“为什么我也总是在想。” 依照俞扬的脾性,他该说“饱腹才能不眼馋”,但见他烦恼得极认真,便不忍心再逗弄,虚伪地说性|爱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积欲、解欲,皆是必要的信号传达。“我爱你,需要传达给你,所以这样想;同样的,你爱——” 常周捂他的嘴道:“你说了等同没说。” 俞扬躲避着,笑着拆穿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说,这一切都是出于人的动物性,好为你身为高等动物所独有的理性辩护吗?我可不赞同你!你别恼羞成怒——你倒是说,性|爱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把话题搅得一团糟,使得原先的问题竟显得不值得思考,常周却笑了起来,顺着他的话胡诌道,“也许它是一种浅急促呼吸导致的静脉血液增多,毕竟它在实践上往往体现为——” 一个恍然问:“皮肤变红?” 一个斩截道:“——血压升高。” 俞先生哑然失笑,自咎道:“是我目光‘短浅’了。” 常先生缩在后座另一侧想得满面红霞,半晌,攀上他的肩膀悄声问:“下次能不能不开灯?” 代替小徐的新司机在前座听得竖起浑身毛孔,默然将车内的灯熄灭。俞先生忍着笑,看他为了自证清白瞬而躲回了窗边。 晚上,旺盛的解题欲在作息差异面前受了挫,两人分房而睡。俞扬在书房工作到凌晨四点,小憩两小时,又起床收整行李。常周晨跑回来,董升升已等在楼下。两人互致问候,常周得知他们要去机场,迟钝道:“这是临时的行程?昨天他还和我说今天要去拜访邻市的老师。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董助理是不肯独有自己一个人劳心的人,假装惶惑道:“老板没和你讲?” 常周懵懂地摇头。 “昨晚我们收到‘北边’的消息,九十四号正在就汪湖溪和钱谦一事,对老板展开调查。”董升升道,“上回老板收到的那张不雅的光碟,现在看来,果然是九十四号的试探手段。” 常周未及去想其中曲折,先关切问:“事态很严重?” “恐怕会有些麻烦。”董升升犹豫再三说,“要是有贺平将军,至少老板个人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但贺平将军打过几通电话过来,老板都拒接了……唉……常老师,你能不能帮忙劝劝老板?” 常周眉头蹙着,并未应允,只是说:“我上去问问他。” 卧室里,俞扬正在与叔父通话,俞家家长对长兄的遗子自认有教养义务,从董助理口中听闻此事,立即来电说要和俞先生一同北上,言辞咄咄道:“这些人怎么如此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俞家人不屑和他们合作,更不屑和他们对抗!” 俞扬开解说自己毕竟是半个外国人,他们不信任也是情理之中。不想叔父转而训斥他说:“你从小由你父亲、姐姐‘散以礼乐,风以诗书’,你母亲难道教育过你?” 俞扬连忙认错道:“是我失言。”又哀声道,“我是中国人,可无奈旁人见到我,总是要起疑的。” 俞家家长心中不忍,“可怜易知兄长去的早,留下你孤身一人,无人荫蔽……” “孤身一人”显然有所指,俞扬欲为母亲辩护,“雷妮她——” 叔父断然道:“你不必为她说话。你父亲在世时,她弃你们父子而去;你父亲逝世后,她不负抚养之责,又拒绝把名字写入俞氏宗谱。于实于名,她都称不上母亲。” 俞扬头疼道:“这其中有文化差异……” “狗屁的文化差异!”一言把俞先生骂得坐起,“我留洋时你姐姐俞柳都还没出生!我不懂得文化差异?再怎样风俗有别,情义不都是相通的?” 常周推开半阖的门,便见俞先生恂恂然坐在床边,连声应是,像个第一天上课的小学生。俞扬作口型道:“稍等。”等谆谆教诲过去,叔父又提醒道:“你姐姐既然准备与贺平离婚,就是做好了和贺家一刀两断的打算。如果贺平插手,你要分清好歹,别让人说俞家人当断不断,占尽便宜。”俞扬答应道:“叔父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再和贺平牵扯上。”那边语气和缓下来,又嘱咐几声,俞扬闻言脸上浮起悦色,欣快道:“一定,一定。” 待他挂断电话,常周方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站在门边,眼睛里的责备和忧思像清浅的水泊里落了枯叶,根本不用去分辨,俞扬招手叫他过来,“董升升告诉你了?” 他驻足,“不想让我知道?” “哪里,”俞扬将人拉到身边坐下,“不想让你担心。” 常周摇头道:“我不担心。你既然不事先和我说,至少是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心思缜密的。俞扬伸长手臂搂他的肩,诱导般问:“那为什么不开心?” 经他一说,常周也觉得这情绪像是脱离了逻辑的链条,无端生发出来一般,像麦地里淋了一场夏日的雨,悄悄长出了谷莠,偷去养料,分人心神。他迷惘地望着他。播下野草籽的人此时不打算服罪,反欲潜逃,“谢谢你信任我。你比我聪明,我也给予你信任,你一定能自己想通这个问题。”他伪善地说,又起身去取行李,“我走了。我不会有危险,但事情不是一时可以处理完的。我每天都会联系你,不必担心,知道吗?” 常周像被牵引般地走过去,和他静静相拥片刻,方冷静道:“要是下个月事情还没解决,我就去找你。”他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惹得俞扬窘迫不已,遂开朗地笑道,“我帮不上忙,但至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 俞扬吻住他的嘴唇,以掩饰丢失主动的无颜,温声宽慰道:“倒也不会那样久。况且,我刚才答应了叔父,要带你回会稽老家过年 。” 常周咋舌不下,“你——怎么总是这样急?” “想让我生命中重要的人都知道你。” 他这张嘴惯于用过甚的言辞、连篇的谎话来调剂了无趣味的污浊世界,诉起衷情来却又这样的动人、真挚。常周的心颤动着,埋怨般说:“他们再怀疑你是美国人,让我去为你作证,你哪里像美国人?我看你分明是典型的法国人。” 南境春华微露时游人最不该北上,江南芳草才崭露头角,还未臻凄迷;苔花仅如米小,在红粉尚无消息时亦自有芳菲。此时向北面去,却只是一寸比一寸的肃穆,仿佛才见到的希望,又泯灭了,春天其实还很遥远。这种错觉叫俞扬难抬起精神。董升升愈发为老板恨起这些人的跋扈,明面上是安全调查,私底下不过是些蛇鼠一窝的把戏。蛇吞不进大象,却总巴望着扯下皮肉来。他本就全心护着俞扬,这样想着,就益加勖勉,为他四处打通,连俞扬都发觉他工作的热情远超过了本分,只是现下不是持疑的时候,便当作恩情记在心里。 两星期后,某国内投资机构出面斡旋。俞先生的团队何其精明,当即判断这是一场以斡旋为名的谈判,名为调停人,实际八九不离十就是幕后推手。果然,双方接洽不久,那头就出具了一份垂虹资本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的“内部研究报告”,提示该项目与中国某大学合作的汉语取样部分是存在某些“政策风险”的。言下之意,是劝俞先生弃卒保车。董升升大骂他们“弄戮由心,赏爵在口”,走出会议室,俞扬赞赏他骂人水平大有提升,“骂人不以粗鄙为上,言辞间让人知道是骂他,却又听不太懂,令他不由怀疑自己文化水平过低,这便是骂人的最高境界。”再配合董助理浓重的台湾腔,更骂出“镜花水月”的朦胧美。 怒意消歇了,损失评估还是要做的,熟是卒熟是车当然不能由别人说了算。团队很快得出结果,但计算毕竟不能全然代替人的远见,分析师只提供数字,结论须由俞先生来下。下个星期一,一行人在某国际酒店从午间等到晚上七八点,俞先生终于从会晤室回到下榻处,对神经绷紧的众人道:“我对不起各位。人工智能重启动项目恐怕要被割裂了。我不能以垂虹资本的商誉冒险。” 团队没有过分地失望,毕竟早预料到,遇到了豺狼,大腿肉和胳膊肉,其中总得少一块,如何能两全。只是雄心勃勃的扩张项目,便如同是新生儿,其夭亡更叫人灰心丧气一些。俞扬将所有人撵去意大利餐厅吃饭,独自回到套房,本想联系常周,又想起他遇到难题,不到万不得已,总是想着自己面对的劲。恍而觉得似乎也还未到倾诉苦恼的时候,于是去厨房找了瓶甜得人喉头发紧的饮料,灌下半瓶,补充好能量,想着如何拯救大厦于将倾。半小时后,俞扬与美国某大语言学研究室的蒋瞻教授通话,一则告知谈判破裂情况,二则商讨可行解决办法。 到九点,蒋瞻教授发来消息,主动提出要说服某核心技术人员跳槽,事情稍稍有了柳暗花明的眉目。常周为他担忧了半月,俞扬本想干脆言过其实地骗他说,事情在自己的操持下,已皆大欢喜地结束了,没想才听到声音,斯文就丢了干净,脑中只惦念着借题发挥,以惨淡去博得他面皮上妥协——特殊的交流也是一种交流,既然都是交流,隔着电话有何不可呢?他人面兽心地想到。常周本凝重地思索着,忽听得他呼吸渐趋急促,警觉道:“你在做什么?” 俞扬靠在浴缸里,手在水中击着,精神抟扶摇而上,喘息中道:“解压。还能做什么?世事总让人无能为力,只有多巴胺能自己作主。” 常周心知上了当,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断然挂了电话。放下手机,盯着电脑的机票预订页面出神,许久,自嘲般道:“早知道是‘相见易得好,久处难为人’。”不过到底是做了自困囹圄的傻事。预估着时间,又打去问他几时回来。得知再过一周就可以南下返回,常周宽心,这才同他商量:“等你回来,我可能要去美国几天。向希微在精子银行买了一枚精子,现在她怀孕了。我想去看看她。” “谁?” “向——我以为你记得,”语气微有不悦,“向希微,我朋友,在毓山天文台,我介绍你们认识过。记不记得?那个天体物理学博士。” 俞扬停住擦身的动作,换了视频通话,叫他把名字写给自己看。常周讥讽他有暴露癖,又说是“向往的向、希望的希、微小的微”。 “居然真的是……一时没注意,竟白费许多功夫……”俞扬囔囔自语着,又转而嘲讽回去说,“人家这是‘听之不闻’的希、‘博之不得’的微!” 常周倏尔明白过来,以退为进道:“看来吟川说得不错,不能‘并头联句、交颈论文’,怎么做你的伴侣?我连《道德经》都背不出来,果然是配不上你的。” 俞扬急忙道:“胡说什么?” 常周自觉有些刻薄,低头道:“我说错了。这世上只有我配得上你。” 俞扬只恨隔着屏幕如此难传情达意,“是不是一定要配合肢体语言,你才知道我根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用言语迫使他抬头,“我想抱你,亲你。” 常周瞬而明朗地笑了,承揽责任道:“是我自己,我觉得自己说错了。”又道,“你刚才问希微做什么?” 俞扬将思绪理清说:“卿云拜托我帮忙找她。Steven只查到她在精子银行有一笔交易记录,但始终查不到她的具体位置。我不知道,你竟然和她认识。” “这样说来,希微和柳小姐的确有些交集……但她和柳小姐应该关系不甚笃。人工受孕的事情,希微对亲友并没有隐瞒过。柳小姐为什么要找她?” 俞扬哂笑,常周不满道:“我又想错了?你纠正就是,笑什么?” “我暂时不能和你说,否则柳卿云又该撒泼了。不过,这趟美国你大概是不用去了。”俞扬道,“你也不必告诉我她在哪,这样我们两人都不算背信弃义、出卖朋友。” 常周惊道:“不对!我已经和你说了,希微的亲友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去提醒她换个医院。” 俞扬叔父年逾古稀,虽则耳目仍清明,身姿犹健朗,但因性情所致,已有几年不出门拜客,往往是严寒酷暑时于会稽和后辈治史讲书,春秋则走访各地的墓葬、博物馆、拍卖市场。此次为了侄子北上一回,难免为人情所累,被延请去大学演讲。席间俞扬顾念他年事已高,替他应酬许多,此时正欲代为回绝,熟想叔父忽地不装昏聩了,操起一口纯正的吴地乡音道:“我话事口音重,怕学堂里的小同学听不懂。内侄比我受年轻人喜欢,尔笃不如请渠去。” “这,俞先生工作繁忙——” 叔父阴恻恻转头道:“忙是不忙?” 俞扬栗然,“不忙,不忙。” 俞先生要去文学院班门弄斧,本就倒吸一口冷气,偏生叔父指定他讲什么“文字之初诂与嬗变”,有父亲神明在上,更是惶恐不安,吓得恶补几天的《古希腊语考》和《贞卜文字考释》,读得梦境都没了常先生的一席之地,临到演讲前一日晚,破罐子破摔地写起文稿,打算且做一回“师不必贤于弟子”的猥琐勾当,才接到文学院院长的来电,说与叔父闲谈中得知此事,当日叔父所言不过是玩笑话,请俞先生明日演讲务必不要拘泥,随意发挥。常周听闻快意想到,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俞先生却这样说:“你叔父是怕你重挫之下太消沉,有意让你转换心境。”他这是宽宥不了他前几日故作可怜了。 常先生这里卖不出去的惨,只好去向公众兜售。第二日去演讲,处处含沙射影,开篇便是借阮籍之《咏怀八十二首》起兴,暗示自己交了霉运,而后大讲魏晋时局,结尾前不忘升华一番,对当权者示以理解,说“管理利益集团就像是煮粥,须时时搅动,如果不搅动便糊了”,等提问环节,不知哪个古灵精怪的女学生问:“您还会煮粥?”当真下不来台,好容易作出气定神闲模样,说:“我不会煮,但我的伴侣会煮,我一般只负责在旁边搅动。” ——幸亏这场合没有媒体转播,而常先生又潜心学术,不甚理会网络上的新奇风向,否则这样的疯言浪语大概率是要影响家庭和睦的。 回到家,俞扬心怀鬼胎,邀人去某室内泳池游泳。二十余日的积欲,正似过山车爬到了顶点,只等着俯冲直下,其气势弄得一池的水激荡不已。等用完了安全套,俞扬乘“虚”而入,无隔膜地与他再交流一回。热液溅上腹部,常周大梦方醒,从泳池边滑入水底,憋着气潜着。俞扬笑问他怎么如此可爱,将人拔|出来,寡廉鲜耻道:“下次可不可以……”余下几字只悄悄没入耳中。 常周已能应对自如,“你可以‘衍射’进来。” 俞扬低头审视良久,惑然似地说:“原来我射的是一种波?” 对于贺吟川,二十余日的积怒,正似地底暗流涌到了地表,只等着出头之日。俞扬没得几日安生,一天早晨,从卧室下到客厅,便看见自己初时在机场被人拍到的视频,中有“我不是同性恋”一句,被单独剪切出来,反反复复地在屏幕上播放着,俞扬怒不可遏,上前把震天的声音关小,退出删除并粉碎了文件,去阁楼一寻,果然看见小外甥正伏在地板上窃笑。俞扬蹑住脚步,悄声攀爬上去,簌地将他擒起,肃然道:“你妈上次和我说,以你的资质,在国内恐怕只能做个庸才,想过几年把你送去国外。其实我觉得,此事只宜早,不宜迟。” 贺吟川受了恐吓,当即哭闹起来,咿咿呀呀,主旨无非是“常周是我的”,俞扬冷漠地笑:“我都不敢说他是我的。”将人锁进书房,打电话让大外甥来接人,随即出门处理要事。贺吟川在书房关了一日,抱着脚一目十行地翻书,彻想了些哲理,自觉心中已“寂厉似千古”。晚间贺惜安来开门,本内疚白日不得空闲来解救他,却听幼弟开悟般说:“没意思,没意思!什么爱情,不过是金钱、皮囊、荷尔蒙的游戏!”他兄长往他脸上抽一巴掌道:“用你那榆木脑袋读几本臭书,就觉得可以目空一切了是吧?” 接下来的日子有兄长严厉管束,贺吟川总算勉强能与小舅舅和平共处。 年关将至,常先生赋闲在家,再过几日,俞先生和纽约的税务律师见面,敲定了新的避税方案,个人事务就算了结;俞柳拿到离婚财产分割协议,做主要带两个小的回会稽老家过春节。五人同行,俞扬为安保问题发起了愁,一日,在厨房准备晚餐,常周看他即将把两块豆腐捏得粉碎,忍不住提点道:“为什么不去借用私人飞机?”俞扬闻言一顿,“我怎么觉得在骄奢淫逸方面你比我有天分许多?” “你明知我有骄奢淫逸的天分,还要逼迫我学习做饭?”常周笑着,拎起一整块牛肉转身问他,“你说,我要是把这个扔进油锅,十分钟后,它会自己变成牛排吗?” “你可以实践一下,”俞扬解了围裙,“不过别浪费太多食材,毕竟你已经炖坏了一锅汤。我去安排飞机,然后我们去襟江路吃墨西哥菜。” 腊月二十七,几人由本市飞往南面某市。两地虽都是江南重镇,但隔了笠湖与江水,地貌又不全然相同,故而气候略有差异。居北的依凭毓山、摇芳山等山脉,秋冬也能积聚雨水,就是见了几日阳光,满城的高大乔木上依旧挂着湿漉漉的叶片,端的阴阴沉沉;而居南的多是汤汤的水系和畅达的平原,明媚的阳光一照,夹岸青绿倒映,直向十里外平铺开去,及到初春,画船听雨,意境仍是开阔,离开是要叫人断肠的。 由市区机场前往祖屋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俞扬靠在常周肩上浅眠,狭窄的乡镇小道上两车交会,俞先生的车避让,对车减速太慢,由缓坡上碰撞下来,常周下意识护住俞扬的头,好在震荡只是一下。对车后座的人下来赔礼,见俞扬姐弟站在路边等待司机处理,诧异唤道:“俞柳姑姑?” 俞扬回头看,那人脸上浮起笑,确认道:“真的是你们!不是说晚上才到吗?” 俞柳认出人来,招呼道:“这不是郗隐么!一年不见,怎么胖了这么多!” 男人大约三十岁的年纪,个子很高,虚胖得厉害,但皮肤是江南人惯见的细嫩,因此并不骇人。他也无不悦,只说是“结婚养的”,又恭敬称俞扬为“小叔”,看见站在一旁的年轻男人,想起妻子所言,惊恍道:“这位就是……” 俞扬将人拉到身边,介绍道:“这是常周,我的伴侣;这是郗隐,我堂侄女的丈夫,建筑师。” 郗隐拘礼地颔首,“小——” “婶”字眼看要脱口,常周急忙阻截:“叫小常就好。” 郗隐为难道:“这岂不乱了辈分。” 俞柳解救说:“叫常老师吧!他和我是同事。” “常老师。”郗隐拭着满头的汗。贺惜安领着弟弟下车,上前叫了人,又问:“姐夫去哪里这样心急?” “啊!”他震颤地一抖,神经张弛之下竟有些糊涂,慌神道,“小轸快生了,我这是赶去市区医院!我,我不能作陪,得赶紧走了。” “那还不快去!”俞柳责备道,“怎么不清醒成这样,还和我们闲谈。” 郗隐被驱赶地往车上爬,“小轸的预产期原来不在这几日,我没准备好,太紧张了——”探出车窗问,“你们和我一道去吗?爸妈都在医院,爷爷还在浔阳,祖宅现下也没有人。” 俞扬道:“当然要去。你去前边带路,我叫司机跟着。” 到了医院,俞轸已进了分娩室,俞扬和堂兄嫂问候过,又吩咐人去准备红包,才带着常周和两个外甥去休息室等候。约两个小时后婴孩的啼哭声传来,俞柳和堂弟妹、郗隐跟去病房照顾俞轸,等护士将孩子抱来,另外五个男性团团跟进,小床里红包厚实得能做被子,新妈妈俏笑着说:“我儿子可真会挑时间”。俞扬问取名了没有,俞轸“哎呀”叫一声,忙让父亲给老家长打电话。俞扬叔父为避免展露出“p<0.05”的欣喜,清高地出让了取名权。于是众人在不宽敞的病房里七嘴八舌地论起典故来,郗隐和常周两个外行头昏脑胀地听着,最后俞轸一锤定音,“听小叔的,叫‘俞乘兴’,稀里糊涂怀的,稀里糊涂生了,叫‘乘兴’正好,哈哈!”她父亲只得掩上耳朵装聋,“胡妄说些什么。” 似是印证般地,晚间天竟飘起细细的春雪来,倒真有了几分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气韵。预防着明日路变得泥泞,俞扬一行人连夜回了祖屋。奔波的劳累受了速冻,反令常周精神起来。祖屋还住了旁支,俞扬放心不下他乱走,将人禁锢在被窝,讲了些古板的继承、宗法道理哄他睡觉,不想催眠不成,反被他的探究欲弄得没了瞌睡。俞扬索性为他预习功课,语气混沌地说:“……我叔父名彰,行字简能,与我父亲合取‘乾道易知,坤道简能’之义。他是个考古学家,十几岁时赴欧洲留学,二十二岁即拿到博士学位归国任教。特别时期,叔父和我父亲一样受了些苦,不过我父亲为人刚烈,不受拘束,因而被人构陷;我叔父虽也能言巧辨,但在外人面前从不争是非,所以只是被善妒之人排挤。后来我父亲客死他乡,叔父就成了俞家的当家人。我堂兄——今天你已经见过——走了仕途,我叔父颇感不齿,所以并不偏爱这个独子。未来家族中主事的必然是俞轸……” “为什么不是俞柳教授?她才是最年长的。” “我姐不是许多年前就被贺平骗去了么。”他淡淡道。 常周又问:“为什么不是你?按照你先前讲的,你是长兄遗子,应该优先于你堂兄,更别说你堂侄女。” “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俞扬故作深思模样,“你喜欢这个宅子吗?虽然我嫌它太老,梁木都要坏尽了,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争取一下。” 常周抿着嘴,作势狠捶他,俞扬接住他的手一点点摊开,笑说:“我说了原因,你没有听懂。” “什么?” “我说——‘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等我叔父……退隐了,家里值得敬仰的人就不多了……”他目色萧条,常周忍不住扶他的下巴,吹捧他,“不是还有你吗?” 俞扬强抑着笑,“傻子。我是什么?我只是个商人。” 常周犹不赞同,“除你以外也还有别人。后辈、孩子,无不是希望。” “是我悲观了,孩子才是希望。”俞扬诚恳地说,越看他越觉爱惜,凑上前去追逐他的呼吸,“常老师说话总是发人深省,令人耳目一新。怎么办,我还想求你帮我答疑解惑……” 常周随手抄起矮柜上装饰用的扇骨去拍他的鼻梁,拒人千里,又赌气道:“我看你就是想要孩子,直说就好,别总拐弯抹角!想过多少孩子的名字了?随便摘出一个就能给人用!” 俞扬骇然道:“怎么忽然说到这上面来?”想起离开时俞轸曾留下他说话,歉疚笑起来,“我堂侄女和你讲了什么风言风语?”俞扬由背后抱住他,低头去蹭他的后脑勺,闷闷笑着,“无论她说了什么,那都是我遇见你以前的打算。我要孩子做什么?我难不成能生出你这么聪明的孩子?” 常周转身抱住他,想要反驳,但看见他那双令人想不透的眼睛,自知在许多事情上,相较于他,自己的确是浅薄的。他叹息着说:“孩子的问题我一时不能去考虑。我很抱歉。但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一定要直白地告诉我。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己所能,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要你烦心得太长远,我心疼你……”俞扬捉住他的手塞进被子里,“我只想你为我解一解燃眉之急……” 作者有话要说:“弹幕网站鬼畜区知名UP主贺吟川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