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安反被招婿 作者:凌歌扇 【预收甜宠文《将军今日战死沙场了吗(重生)》《靠预知梦攻略权臣》,求收藏!】 本文文案: 作为山贼窝里的废柴二小姐,云朵的人生概括起来六个字:不要干,就是怂。 朝廷遣人招安她挤在人堆儿里瞧热闹,不曾想捡了个重伤失忆的招安使。 俊美无俦的男子醒来满脸温顺乖觉,眸里一片茫然:敢问姑娘与在下是何关系? 云朵不动声色的红了红面皮:关系……尚未发生。 * 顾怀衍失忆了脑子却好使,帮她立威替她料理寨中闲事,还陪她山风醉月烤兔子。 云朵边吮指边觉得自己的白嫖行为有够无耻。 她费心盗取布防图,收拾包袱放他离去。 ——雄鹰自当振翅飞,不忍你一世为匪。 当夜,控鹤军攻破了擎苍寨。 她方才知晓,这个男人一双眼从来冰冷,心机手段皆令人胆寒。 冲天火光中,顾怀衍看着少女离去的决绝背影:……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 饮遍长安酒后,顾怀衍终于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云朵。 她天真烂漫,又怂又软,在贼匪窝里却心地良善。 她嬉笑怒骂,满眼是他,送他走却痴痴望在山头。 可她拭泪离开,改名换姓,柔软的身躯里长出傲骨,从此再不回头。 茶楼中有人讲晋王招安剿匪真妙计,鼓掌喝彩间,却见一锦衣男子失魂落魄出门去。 ——早知如此,招安不如被招婿。 阅读指南: *前期山寨日常,后面会下山 *全文架空,1V1,HE --------☆-------- 预收文《将军今日战死沙场了吗(重生)》,求收藏! 文案: 【偏执大魔王X娇弱小美人】 薛绾绾自小便知长大要嫁给李家哥哥,谁知淮南王义子陆辞突然出现,扬言要娶薛绾绾。 薛家李家不敢得罪这个大魔王,乱作一团,薛绾绾却安之若素,柔柔一笑:那便将李家哥哥的婚事退了吧。 薛绾绾心中知晓,陆辞不久后便会战死沙场,有何可惧? 然而出征前夕,陆辞趁着夜色,翻窗潜入绾绾闺房,抓住她的手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随我一道上疆场。 薛绾绾惊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 陆辞上辈子憎恶世间一切,唯独将薛绾绾放在心尖之上,他费心破坏她的联姻,然而她还是嫁了,却在婚礼当日遭人毒害,他从战场上回来只来得及见到她冰冷的尸体。 重生之后,他摘下狰狞的面具,扮作淮南王府的书童,小心翼翼接近她,生怕一眨眼她再次离他而去。 “小书童”向薛绾绾抱怨:“陆辞心狠手辣,我们受他欺压,苦不堪言。” 薛绾绾义愤填膺:“要不咱们为民除害,将他毒了吧!” “小书童”陆辞:“……” --------☆-------- 预收文《靠预知梦攻略权臣》,求收藏! 文案: 叶娢能做预知梦,梦得十有八九还很准,一日她梦见爹爹被卷入贪墨案中,锒铛入狱,求助无门。 掌管刑狱的昭远侯霍允庭是她唯一希望。 梦里,她跪在侯府门前,恳求昭远侯重审此案,却被侯府侍从驱赶,她连昭远侯的面都未能见上。 梦醒后,叶娢心有余悸,决心将功课做在事前,早早与昭远侯攀上关系。 她日日守在侯府门外,尾随昭远侯车架,时日久了,梦里便有了昭远侯的身影。 她靠着预知梦一步步接近昭远侯,最终果然在昭远侯的助力下,翻案重审,救下叶家。 * 霍允庭在府中等着叶娢登门致谢,却只等到带着谢礼的叶大人。 叶娢心中大石落下,在郊外庄园里享受久违的闲适生活,却遭人破门而入。 气势迫人的昭远侯目露寒光,将她堵在墙角:“撩完就跑,用完便扔?” 叶娢:“爹爹已经把压箱底的宝贝送去侯府了……” 霍允庭:“那你呢,你拿什么谢我?” 叶娢:“QAQ我没钱。” 霍允庭:“那便拿人来抵吧。” 叶娢:“……?”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朵,顾怀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温文儒雅招安使×胆小怕事女山贼 立意:在逆境中默默相守,努力使对方挣脱泥淖。 第1章 招安 “二小姐,你希望擎苍寨归顺朝廷…… 云朵是擎苍寨的山贼。 擎苍寨所处的平芜山丛林密布,山势崎岖,地形复杂,稍不注意便会有迷路的危险。 初冬里的一天,天气骤然转凉,云朵身扛大刀骑着白马跟在邬铁身后巡山,同行的还有一队吆五喝六的小喽啰。 对于经常在林间出没的云朵他们来说,蜿蜒纵横的山路丝毫不会扰乱他们行进的步伐。 云朵有些心不在焉,上下眼皮直打架——每次巡山总会耽误她的睡眠。 她睡眼惺忪地驱马前行,不时朝手心里哈口热气,马背上轻微的颠簸催的她睡意愈加浓重,就在她想要眯起眼睛打个小盹的当口,走在前方的邬铁却倏地停下脚步,她及时勒住缰绳,才免于撞上他的马匹。 “怎么……”云朵探头询问,话未说完便被邬铁打断。 “嘘!前面有人!”邬铁警觉地轻声说,眼里充满了防备。 云朵立即噤声,听到前方隐隐有争执声传来,循声望去,发现山寨中负责望风的三水带着一队喽啰将一小队人马团团围住,被围之人看装扮竟像是朝廷的人。 距离尚远,云朵只依稀分辨出当先那人身着朝服,他身侧之人着沧州驻军控鹤军常服,后面跟着的人皆是寻常士兵扮相。 云朵的心突突直跳,朝廷的人来擎苍寨做什么? “去看看什么情况。”邬铁一脸戒备地对身后的人说,说完准备催马前进。 云朵却没有挪动位置,暗自琢磨虽然敌我数量悬殊,但对方武力值尚且不明,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邬铁见云朵不动,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临阵不前的做法早就习以为常,遂无奈地补充道:“云朵在此处等着,其他人跟我走。” 说完便带头策马飞奔而去。 云朵心安理得地待在原地,同时紧了紧手里的缰绳,暗忖若是打起来她便先行撤退。 她眼见着邬铁加入到三水他们之中,询问了几句话后,扭头对她招了招手。 竟没有打起来?云朵略略感到遗憾,疑惑地驱马上前,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闯入者的真容。 领头那位穿着朝服的人约莫四十来岁,身形高大,鼻直口方,蓄着连须胡,腰间挂着佩剑,看上去是员武将。 尚不及细细打量,她的视线便被那人身侧着常服的男子给吸引住了。 男子虽穿着控鹤军常服,却不似武将,更像文官。 他身上有一股清朗少年特有的干净气息,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用白玉簪固定,皮肤白皙光洁,浓密的眉毛向上微微扬起,如远山墨画,一双眼睛像在秋水中浸过一般黑亮澄明,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闭,唇色浅淡如水。 云朵常年面对山上的草莽大汉,乍然见到温文儒雅的谦谦公子,有片刻的失神,但她很快抽回神识,正了正坐姿,暗自腹诽自己没见识。 她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问邬铁:“这是?” “朝廷派来招安的。”邬铁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招安?这倒出乎云朵的意料。 擎苍寨是恶名远扬的山贼窝,蛮横乡里,无恶不作,上万贼众隐匿于山林深处,以至于平芜山方圆百里鲜少有人靠近。 擎苍寨最早属于沧州辖地,近年来势力大幅扩张,占领了整座平芜山,而平芜山横跨三州,三州官府没人敢管也没人能管擎苍寨,致使擎苍寨逐渐沦为三不管地带,眼见着它势力越来越大,终是惊动了朝廷。 邬铁吩咐道:“我先行一步去禀报大当家,三水把人带去大堂,记得兵器缴了,眼睛蒙上,云朵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巡山。” 说罢扬鞭绝尘而去。 “我也想——”云朵想跟着瞧热闹,话未说完便见邬铁打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最后那个“去……”字隐入风中,她讪讪将嘴闭上。 云朵的话邬铁未听见,三水却是听见了,他边从兜里寻摸蒙眼用的黑布,边问:“二小姐,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大堂?” 一道探究的目光射来,着常服的男子轻声重复道:“二小姐?”声音温润如玉。 云朵扫了他一眼,矜持地没有搭话。 三水皱了皱眉,从马上将黑布丢给当先两名不速之客,说道:“你们两个跟我走,自个儿把眼睛蒙好了,别耍花样,后面几个带下去严加看管。” 他说这话时远没有对云朵那般客气,然后他看向云朵,等她的回答。 云朵看了看前方山路,犹豫了一瞬,对三水说:“我还是不去了,山还没巡完呢。” 三水知晓云朵放心不下邬铁交代的巡山任务,咧嘴一笑:“那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云朵点点头,她感受到着常服男子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便面色无波地看了过去。 男子眼里似有所思,对上云朵的目光,他礼节性地颔了颔首,抬手将黑布覆在眼上。 云朵目送三水一行朝聚义堂方向走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清浅的眼底升腾起一丝愉悦的光芒,她弯了弯嘴角,而后迅速恢复成板正的模样,朝身后小喽啰挥了挥手:“出发。” …… 山中无异常,云朵巡完山傍晚时分回到住处,不多时三水拎了只烤兔来找她——三水知晓云朵懒散惯了,干脆做熟了才给她送来。 云朵甚感欣慰,拿出珍藏的桑落酒款待他。 三水抿了口酒,咂摸着嘴说:“二小姐,你也忒小气了些,藏着这么好的酒,没这兔子还不肯拿出来。” 云朵干笑两声,没有否认,她酒量一般,平日寨里兄弟们闹酒时她极少饮酒,担心醉酒误事,都是能推则推,但这桑落酒味道极好,独处时她还是愿意啜上两口的。 云朵兴致勃勃地问:“招安的事谈得如何了?” 三水是云朵在寨子里为数不多能畅所欲言的人,她一改人前拘谨寡言的做派,不客气地咬下一大块兔肉。 “还没谈拢,朝廷开得条件大伙儿并不满意。”三水抓着一只兔膀啃得满嘴流油,云朵正要咬下第二口兔肉,闻言顿了顿。 三水又说:“不过那个顾大人口才极好,大当家被他说得动摇了。” “顾大人?” 三水解释道:“哦,就是那个年轻的小白脸,叫顾怀衍,是控鹤军里的参军,也就是谋士,年纪大点的那个叫许元忠,是控鹤军的都指挥使。” 三水仔细回想着白日里的谈判情形:“军师见大当家有所动摇,提议说问问二当家的意见再做决定,大当家准了,将这些人暂时安顿了下来。” 擎苍寨拢共三位当家,大当家张彪好勇斗狠,威望极高,是云朵的爹,二当家李旭阴狠毒辣,同大小姐张若兰带着人马去紫英山抢占地盘了,目前不在寨中,三当家徐术阳喜好纵酒,不喜插手寨内事务。 一般寨子里的事都是张彪、李旭,外加军师李士寅拿主意。 三水问:“二小姐,你希望擎苍寨归顺朝廷吗?” 云朵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希望。” 对于招安云朵是乐见其成的,她早就厌烦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也不稀得做什么山寨二小姐。 三水似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点头说道:“旁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你确实不是当山贼的料。” 云朵张了张嘴,这话她好像没法反驳,只好闭嘴听三水继续说道:“不过你期望别太高,大当家、三当家还好说,二当家估计是不会同意招安的。” 云朵苦笑了一下,是啊,李旭安忍残贼,要他服朝廷的管难于登天,偏偏张彪极易听信李旭的话。 据说当年李旭家境殷实,曾在张彪落魄时救过他一命,后来二人在平芜山落草,招了一批喽啰组建山寨,前期寨里缺衣少食,全靠李旭的积蓄勉强度日,后面逐渐好起来,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有了现在的擎苍寨。 李旭对张彪有恩,也难怪张彪事事征询李旭的意见。 三水接着说:“晌午大当家命人给二当家发了信鸽,这阵估摸着也该收到信了。” 平日里山贼们在大小山间流窜作案,习惯于飞鸽传信,寨子里的兄弟虽然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但不少也能识几个常见字。 云朵望天叹息一声:“但愿能顺利吧。” 她这一仰头忽见天边一道诡异的红光划过,那是什么?她愣了愣,莫不是眼花了? …… 第二日清晨,云朵是被三水的拍门声吵醒的。 “不好了,二小姐,出大事啦!”三水一副要把门给拍烂的架势。 云朵睡眼惺忪地打开门,打了个大呵欠:“什么事啊?”要是没大事却来扰我清梦,我非揍你不可,她恨恨想道。 “边走边说。”三水不由分说拽着云朵就往外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招安是假,朝廷要擒我们才是真!” “什么意思?”云朵精神一振,瞌睡立马跑到九霄云外。 三水素来消息灵通,他将刚出炉的消息分享给云朵:“昨晚那个顾大人向大当家告密,朝廷根本不打算招安我们,官兵早在鹿鸣谷设下埋伏,只要我们经过就会被一网打尽。” 若是招安顺利,擎苍寨的人会被收编至控鹤军中,而鹿鸣谷是下山去往控鹤军营的必经之路。 云朵加快步伐,心中充满疑惑,问道:“他为何要向我爹告密?他不是朝廷的人吗?” 三水说:“听说顾大人的远房堂兄是控鹤军副都指挥使顾衡,如果这次许大人任务失败,必遭革职查办,到时候顾大人的堂兄就能顶替许大人的位置。” 云朵的脑子有点乱:“顾大人这么做不怕我爹一怒之下把他杀了?” 三水说:“顾大人许诺若他堂兄坐上都指挥使的位置,日后朝廷再来剿匪就只是走个形式,他们兄弟俩自会居中策应,到时候咱们兄弟继续在山寨里快活,他们做做剿匪的样子便有朝廷拨付的款银领,两全其美。” 云朵不解:“许大人招安不力会被革职查办,日后他们剿匪不力难道不会受罚?” 三水说:“这个问题军师已经问过了,顾大人说剿匪不比招安,朝廷也知晓擎苍寨易守难攻,不愿折损过多将士才会想出假招安的法子,日后即使剿匪不成朝廷也不会过多苛责。” 云朵很难将顾怀衍那张脸和告密的叛徒联系起来,说道:“若他撒谎呢?怎么断定此次招安是假?” 三水答道:“铁哥已经快马潜去看过了,鹿鸣谷确实布满了官兵。” 说话间两人已迈进聚义堂的院门,有争执声从聚义堂内传出—— “……大当家不是答应顾某要保守秘密,回绝招安即可吗,为何要找许大人前来对质?” 一个清润的声音染上怒意,不满地质问道。 接着传来大当家张彪恶狠狠的声音,“许元宗知道了又如何?你以为他能活着离开擎苍寨吗?” 话语中杀意毕露。 “顾怀衍,你这个叛徒!”一个粗犷的声音暴喝道,“你……你怎敢将朝中机密泄露给贼人!” 云朵三两步冲进大堂,见昨日见过的两位官员立于堂前,与白虎座上的张彪呈三角之势僵持着。 张彪满脸怒色,他本就气势迫人,如今见着更加令人胆寒。 许元忠脸色惨白,得知被下属出卖,他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顾怀衍,顾怀衍背对着云朵,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堂中还聚着不少闻讯赶来的山贼,邬铁和军师自然也在。 云朵在人群外围站住脚步,未及歇气,便见许元忠突然发难,他回身抽出近旁一个喽啰的腰刀向着顾怀衍刺去。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了个措手不及,尚不及阻止,眼见刀尖扎进了顾怀衍腹部。 顾怀衍闷哼一声,缓缓倒地,鲜血浸染了衣衫。 第2章 失忆 “不知姑娘与在下是何关系?”…… 张彪最先反应过来,迅速抽出随身携带的九环刀,只一刀便将许元忠斩杀当场。 他犹不解恨地将刀向旁边的柱子上一墩,骂道:“混账,这皇帝老儿尽敢耍我们!” 邬铁沉声问道:“大哥,这个顾大人该怎么办?” “拖出去,扔下山崖!” “大哥莫急。”军师出声劝阻,接着他目光一扫,看见了角落里眉头紧蹙的云朵,招呼道,“朵儿过来看看顾大人的伤势。”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云朵通晓医术,她还处在方才的变故中未回过神来,恍惚中听到军师点了她的名,“啊”了一声,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缓缓走到堂中,也不知军师有何打算,只得上前查看。 她落脚时小心避开地面上横流的血水,按说见惯了死人她心中早该麻木,却还是不易察觉地对许元忠的尸体微微垂首,以示哀悼。 她蹲下身仔细检视顾怀衍的情况,他尚有呼吸,刀虽未伤及要害,却导致失血过多,能不能捡回命来暂不好说。 她向众人如实说明情况。 军师捋了捋髭须,说道:“那你就尽力救他一救。” 张彪一拍桌子,怒道:“救他作甚?” 云朵一开始同样困惑,仔细一想明白了军师的意图,顾怀衍的命不值钱,可他的堂兄若真做了都指挥使,顾怀衍的死活可就关系重大了。 许元忠一死,朝廷出兵剿匪那是迟早的事,顾怀衍死了,那就是一场硬仗,虽说擎苍寨兵力不弱,可真打起仗来也不见得是朝廷的对手,说不定落个两败俱伤,顾怀衍若是活着,便能以他叛变朝廷做要挟,和他堂兄谈谈条件,想要实现共赢也不是不可能。 果不其然,军师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待他向张彪阐明利弊后,张彪总算消了点火气,对云朵说道:“就按军师说的办,朵儿,这人就交给你了。” 云朵有些为难,她不过想来瞧瞧热闹,没想到会摊上这么一个差事,她虽不忍顾怀衍就这么死了,可也不愿接这烫手山芋,救得活倒也罢了,救不活反倒成了她的罪过,推说道:“朵儿没把握治好他。” 军师看出云朵的顾虑,宽慰道:“朵儿只管去救,是死是活是他的造化,就算死了大伙儿也不会怪你。”众人纷纷称是。 张彪摆了摆手,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云朵叹了口气,为顾怀衍粗略止了血,命人将他抬回自己的小院。 云朵为自己的小院取名“云上”,占地不大,是从一个破旧农家院改建而成的,当初改建的时候颇费了些心思,这些年又陆陆续续扩了范围添了装饰。 小院拢共分为前后两个院子,白墙青瓦,墙是云朵自己刷的,院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云上”二字。 院门进来栽着几丛小琴丝竹,充当屏风的作用,院里铺满了灰白色的碎石子,栽着几株桂树,西北角摆了石桌石凳并一张躺椅,前院有六间房,北西东三面各两间房,主卧坐北朝南,门前有宽阔的木制回廊,可供廊下小憩。后院较为仄逼,设有伙房、马厩以及小喽啰的房间。 云朵令小喽啰把她隔壁房间拾掇出来,将顾怀衍安置了进去。 她为他缝合好伤口,裹上纱布,眼见着洁白的纱布被渗出的鲜血逐渐染红,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顾怀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几不可闻地轻叹道:“能不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顾怀衍这一躺便躺了大半月,云朵对他照顾得颇为妥帖,每日亲自换药、行针,不假他人之手。 她虽瞧不上叛徒,但顾怀衍在无形之中救了她一命,若真去了鹿鸣谷,她怕早已化作刀下亡魂,不出手则罢,既出手了就要尽全力,哪怕他到了鬼门关前她也要奋力拉上一把。 …… 这日,山寨劫了票大单,依照惯例是要大摆筵席庆祝一番的。 酒宴尚未过半,云朵便找了个由头提前开溜了,由于推辞不过喝了点酒,现下有些晕乎乎的,她本打算回房睡觉,在看到隔壁门前站着的守卫时,才想起今日还未行针,便摇摇晃晃地推门走了进去。 顾怀衍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前几日已经有了意识,嘟嘟囔囔说了些胡话,云朵听了半天,大概拼凑出这么两句—— “许大人,赶尽杀绝未免过于残忍……” “上万条性命……我没有选择,对不住了。” 云朵心神微动,寻思这顾怀衍背叛朝廷、出卖许元忠未必像他说的那般,是为了帮他堂兄上位,或许是他动了恻隐之心,不认同鹿鸣谷诛杀山贼的计划也未可知。 若真是如此,她倒要对他改观了。 顾怀衍说了两日胡话又陷入了昏迷,如今非但不见醒转的迹象还持续高热不退,也不知是何缘故。 云朵从针灸袋里抽出一根银针,醉酒后头晕眼花看不太真切,拿针的手在空中徘徊了半天,自认对准了穴位,用劲扎了下去—— “唔——”顾怀衍吃疼,轻哼一声。 糟糕,手抖了……云朵酒醒大半,继而惊喜地发现顾怀衍竟有醒转之势。 长而微翘的睫毛轻颤,他缓缓睁开眼,云朵心虚地将手中银针扔到一旁,做无辜状看着他。 顾怀衍的眼神由涣散逐渐变得清明,眼眸纯澈的让人不忍亵渎,那份纯澈不像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反倒像是幽深的寒潭,望不见底。 云朵有些失神,直到看见他眼中有藏不住的诧色,方才醒悟过来自己竟一直盯着别人看,不禁微微发窘。 “你醒了?”云朵敛住心神,拿捏着山贼应有的腔调凶巴巴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顾怀衍困惑地摇了摇头,眼神迷惘,这一看就是还未醒透,云朵提醒道:“这里是擎苍寨。” 顾怀衍坐起身来,轻声重复道:“擎苍……寨?” 云朵点点头,盘算着是时候把这个“山芋”丢出去了,可接下来从顾怀衍嘴里说出的话让她如遭雷劈。 “擎苍寨是什么地方?”顾怀衍用手掌揉着太阳穴,语气里充满了疑惑,皱着眉问,“我怎会在这里?你又是谁?” 云朵傻了,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顾怀衍竟会患上离魂症,也就是俗称的失忆。 按军师的计划,他们会在顾怀衍醒后令他修书一封,写明许元忠的死因以及承诺顾衡上位后给擎苍寨的好处,若日后敢毁约,这封信便是他与顾衡通敌的罪证。 顾怀衍失忆了,计划还怎么进行? 云朵不是没怀疑过顾怀衍在做戏,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可很快便被她否定了——他装失忆没有任何意义,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只会死得更快。 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失忆呢?云朵想到一种可能,伸手附在他的额上,果然热得烫手。 她虽然拿手的是医治外伤,却也知晓持续的高热会对脑部造成损伤,严重的还会使人变成傻子。 完了,这大半个月白忙活了,救了半天还是个死,浪费我多少心血多少药啊! 云朵心情很是复杂,浑然不觉顾怀衍正好奇地打量她。 眼前的女子十四五岁,着一袭裁剪利落的红衣,挽着简单的发髻,一双眼睛让人印象深刻,黑白分明,清澈灵动。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未施半点脂粉的脸上有些脏兮兮的,乍见之下并未觉得容貌有何出彩,至多算是秀美,细细看来,却又觉得娇憨可爱,犹如一枝俏丽的山茶。 她的表情十分丰富,由开始的欣喜变为惊慌,继而变得忧愁。 她的手有些凉,附在他的额上正好缓解了高热带来的不适,令他整个人舒爽不少。 见她没有答话,他再次试探道:“敢问姑娘是何人?” 云朵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如此淡定,知不知道出了这道门可能就是个死? 她以手作扇缓解心中焦虑,嘴上没好气地说:“你不如问问我是干什么的。” 顾怀衍不知云朵心中所想,从善如流地问:“那敢问姑娘从事何种营生?” “……”云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顾怀衍脸上终于出现了惊疑的表情,蹙眉说道:“这……不是贼匪的行径吗?” 云朵点头,语带赞许:“不错,我是山贼。” 顾怀衍有些怔忪,似乎不太相信,片刻后迟疑地问:“不知姑娘与在下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云朵一时还真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要说医患关系? 他又问:“莫非在下是被姑娘掳来的?姑娘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 “……行了!” 云朵腾地站起来,不愿再同他废话,她心中有了计量,从门外唤来一个名为陈放的小喽啰,吩咐道:“你去禀报大当家,就说顾大人醒了,但患了失忆症,请他处理。” “得令。” 陈放正要离开,云朵却又生出一丝犹豫,阻止道:“等等……算了,明早我亲自去。” 顾怀衍在听到顾大人这个词时有些惊讶,还未细问,便见云朵已经走到门前,她的手在触到门栓那一刻,忽然转头问道:“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顾怀衍摇了摇头。 云朵神色有些怅然,对他已知的命运略略感到惋惜,她轻声说:“怀衍……你叫顾怀衍。”随即拉开房门离开了。 第3章 求情 顾怀衍乌发披垂,衣衫凌乱,双手…… 屋外月色正好,皎羽柔娟,丝丝流情,云朵却无心欣赏,回房后她简单梳洗一番便熄灯上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器皿破碎的声音将云朵吵醒,好像是从隔壁传来的。 她心下一惊,莫不是顾怀衍要逃跑? 她急忙披上外袍冲了出去,远处的狂欢似乎还未结束,闹酒声夹着着粗犷的歌声隐隐传来。 隔壁门前的守卫还在,云朵略略放宽了心,问道:“刚刚是什么声音?”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云朵狐疑地推门一看,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怔在了原地。 只见顾怀衍乌发披垂,衣衫凌乱,双手拢着衣襟蜷缩在床脚,神色难辨。 他白净的脸颊有些红肿,嘴角渗出了冶艳的血痕,衬得他皮肤愈发苍白透明。 而云朵的手下张允正怒不可遏地站在床前,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瞪视着顾怀衍,他身后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破碎的瓦罐。 “怎么回事?”云朵皱眉问道。 其实她大可不必多此一问,眼下的情形实在不难猜测发生了什么事。 张允看到云朵也不行礼,对顾怀衍暴戾地吼道:“贱人,居然敢咬我,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便要再甩他一个耳光。 云朵神色阴沉地喝止:“住手!” 张允转过身来,眼里带着一丝不屑,说道:“怎么,二小姐想要护着他?” 云朵心中腾地升起一团火,这个张允仗着他表叔是擎苍寨二当家,便连她也不放在眼里。 压下怒意,她冷冷说道:“我爹把人交给了我,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动他,难不成你想忤逆我爹的意思?” “大当家可没有留一个废物的意思。”张允立马阴恻恻地接口道。 云朵皱了皱眉,他怎会知道顾怀衍失忆的事? 她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大致猜到了缘由。 小喽啰陈放与张允私交甚好,定是陈放见自己歇下就擅离职守,偷溜到大堂同张允吃酒去了,二两酒一下肚便什么都往外说。 张允平日没少做奸/淫/妇女的勾当,但云朵没料到他竟会对一个男子出手,这也难怪,顾怀衍这皮囊生得过于俊秀,说不好招安那日就被张允惦记上了,之前他身份特殊张允不敢胡来,如今他没了利用价值,张允便迫不及待地摸着来了。 云朵思量着陈放的账明日再算,眼下先把张允撵走再说。 她端出二小姐的架势,慢条斯理地说:“张允,还记得邬铁的手下刘二么,上月他只是顶撞了邬铁一句话,便被倒吊在林子里一宿,你说我是不是该效仿一下?” 张允瞳孔一缩,恶狠狠地瞪了云朵一眼。 他倒不怕云朵罚他,但他怕云朵向邬铁告状,只能悻悻离去,出门时还不忘狠狠踹了一脚门板,以泄心中怨气。 云朵不满地哼了一声,对自己方才的气势还算满意,便懒得同他计较,掩上门,这才得空上前查看顾怀衍的情况。 她坐到床边略微尴尬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顾怀衍摇了摇头,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身子又往里面缩了缩,显然是心有余悸。 他狼狈的模样落在云朵眼里,不免牵动了她的一丝恻隐之心,从怀里掏出一条素面手绢靠近他。 顾怀衍看出云朵的意图,略略偏了偏头,神色有些屈辱,倒是没有阻拦她的动作。 她替他轻轻拭去唇角的血渍,又用凉水浸湿手帕敷在他红肿的脸上。 顾怀衍由始至终不发一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朵想到张允吃瘪的神情,随口称赞道:“没想到你还挺勇猛的,张允脖子上的伤怕是要好长时间才能痊愈了。” 顾怀衍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一些,他有些不解地看着云朵,张允不是她的手下么,她为何要向着自己? 静默了一阵,顾怀衍忽然轻声问道:“方才那人说我是朝廷的人,明日便会将我处死,是真的吗?” 清越的嗓音竟有些颤抖。 这是顾怀衍清醒后第一次表露出害怕的情绪,云朵惊讶地回望着他,看来张允还说了些不该说的废话。 迎着顾怀衍的目光,她有些心虚地答道:“这个……恐怕是的。” 既无利用价值,便没有留下去的必要,这是擎苍寨的行事准则。 顾怀衍双眸黯淡了下去,像是漫天星光被乌云遮蔽,漆黑一片。 云朵心中咯噔一下,未及细想便脱口而出道:“不过生与死在我爹的一念之间,倘若我帮你争取……” 顾怀衍猛地抬头,眼中多了一丝神采,云朵想收口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继续说:“呃,我……我是说,你是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我会想法子留你一命的。” 张彪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起先云朵还会求张彪放那些无辜人一条生路,时间长了,知道是白费劲了,便罢了。 这次或许是花费了太多心力,尤其是药材救治他,她该死的恻隐之心又犯了。 闻言,顾怀衍终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眉间氤氲着的暮霭消散开去,嘴唇抿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春日梢头的杏花,浓淡相宜,姿容妍丽,却又在转瞬之间随风而逝,空留余香,让人怅然若失。 他凝视着云朵,轻声说了一句:“多谢。” …… 翌日,云朵难得的早起,昨晚从顾怀衍房间离开后,她因心中有事记挂便没能再入睡,思虑良久,终于想到说服张彪的法子,天一亮便赶去了张彪的院落。 云朵到达的时候,张彪正和军师在堂屋商议事情,见云朵进屋,两人便停下话头。 云朵对他们的谈话并不关心,只是将顾怀衍的情况如实禀告了张彪。 二人听说顾怀衍失忆都吃了一惊。 军师扼腕叹息道:“可惜啊可惜,若朝廷派人来清剿,我们只能另谋它策了。” 张彪气急败坏地说:“闹了半天白忙活了,这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他对云朵沉声吩咐道,“杀了吧。” 云朵深吸一口气,按先前想好的说辞劝道:“爹,朵儿倒是有个法子让顾衡与我们合作。” 张彪斜睨了她一眼,怀疑地说:“你能有什么法子?” 云朵小心翼翼答道:“让顾怀衍留在山上做人质,逼他写好密信,再找人捎给顾衡。我诊断过了,他生活技能还在,写信不成问题,只要我们死守顾怀衍失忆这个秘密,顾衡就只能与我们合作。” 军师眼前一亮,颔首道:“朵儿这法子可行,与咱们先前的计策殊途同归,有顾怀衍这个人质在手,顾衡更不敢起兵攻打擎苍寨。” 张彪见军师认同了云朵的法子,有些意外,朗声笑道:“哈哈哈哈,朵儿这是长大了,能为山寨出谋献策了,不错不错。”他拍了拍云朵的头,说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顾怀衍信写好后就把他扔进地牢,留一口气在就行了。” 云朵松了口气,顾怀衍这命算是保住了,不过那地牢阴冷潮湿,现下人还发着高烧,就他那身子骨怕是扛不了多久,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主意已定,云朵请示道:“爹,顾怀衍虽然醒了,但仍然十分虚弱,若关进地牢怕是撑不过两日,不如让他留在朵儿那处养伤,待伤好后给他安排个账房之类的差事,帮着发发月例,王川每次发月例都会算错,我看顾怀衍应该能胜任,他既已失忆,军营是铁定回不去了,想必对山寨够不成威胁,不如让他留在朵儿身边打打下手,可以吗?” 云朵打小就怕张彪,极少忤逆他的意思,现下由于紧张,她语速很快,果不其然遭到了张彪的拒绝。 “不行!”张彪骤然敛住笑,毫不客气地回绝道,“这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想必有些本事,饶他不死已经算是便宜他了,你还要替他谋个差事,万一他记忆恢复了惹出什么祸端怎么办!” 眼见张彪发火,云朵有些害怕地低头,嘴里却不服软地小声说:“我会看好他的,况且若不是他提醒,整个寨子的人说不定都葬身鹿鸣谷了。” 张彪一拍桌子,沉着脸斥责道:“你以为他是好心吗?若不是他和那个许什么宗来招那个劳什子的安,我们用得着他提醒?真是愈来愈不懂事了,伤好之后就丢到牢里去!” 正在这时,布帘轻挑,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从内室缓缓走来,虽年逾三十,依旧面容姣好,一袭素衣裹体,淡雅脱俗。 “姨娘!”云朵见状,急忙迎上前去,伸手扶住眼前弱不禁风的女子。 张彪也忙去搀扶,语气略为责备:“婉妹,你大病未好,就不要出来走动了,免得风寒加重!” 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张彪的压寨夫人——沈婉。 沈婉微笑着说:“我在内室听到朵儿的声音,自然忍不住要出来见见。” 云朵惭愧地说:“应该是我来看望姨娘才是。” 沈婉不在意地笑了笑,问道:“方才你们为何事争论?大当家的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第4章 留下 “有了这个印记,你就是我的人了…… 云朵瞥了眼张彪的脸色,将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沈婉。 沈婉听完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温言细语对张彪说:“朵儿一向不提任性的要求,既然她开口了,大当家便赏她一个小弟罢,只要看得紧些,应该不会有事儿。” “这……”张彪为难地看着沈婉,终是没有拒绝,语气仍旧不满地对云朵说,“既然婉妹开了口,我便答应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云朵开心地答应:“谢谢爹,谢谢姨娘!” 大事办成,云朵喜滋滋地往回赶,回到云上又觉着不应在手下面前喜形于色,遂敛住笑容推开顾怀衍的房门走了进去。 顾怀衍并未像云朵想象般的坐立难安,而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了纸笔,坐在八仙桌前写写画画,见云朵进屋忙停笔站起来行礼。 云朵对顾怀衍周全的礼数很是满意,点头示意他坐下,余光扫过他面前的黄麻纸,通篇写着他的名字,字迹苍劲俊逸,一如其人,似乎想从“顾怀衍”三个字上找回过往的记忆。 她看了看顾怀衍脸上的伤,又抬手探了探他的额,感觉高热似乎已经退下,轻轻吁了口气,浑然没在意顾怀衍在她手背探上来的一瞬,身子略微有些僵硬。 云朵对他说:“我已经说服我爹将你留在我身边了,日后你便是我的手下,要听从我的调遣,不能违抗我的命令,你能做到吗?” 顾怀衍欣喜地看着云朵,知道自己算是捡回了一命,点头应道:“多谢二小姐的救命之恩,在下愿誓死追随二小姐。” 云朵笑了笑,说道:“先别急着谢,救你的命自然是有交换条件的。”她示意顾怀衍将桌上的纸笔备好,吩咐道,“接下来我说一句,你写一句,不得多问。” 顾怀衍不知云朵的意图,却也正色答道:“是。” 云朵以顾怀衍的口吻将他如何通敌,又如何害死许元忠的过程口述了一遍,顾怀衍又惊又疑,几番想停笔询问,均被云朵用眼神给阻止了。 一封写完她又让他照着誊写了一份,好不容易将两封信写完,他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顾怀衍默默看着云朵将信贴身收好,这才神色黯然地问:“我……我当真做了叛徒?” 云朵点了点头。 他苦笑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我竟做出这等荒唐事。”过了良久,他像是平复了心情,问云朵,“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逃走?” 云朵看了他一眼,眸色冷了下去,神情有些微妙:“不怕。”她勾着唇幽幽说道,“你是逃不出去的。” 语毕两人都沉默了,半晌云朵才轻声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我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事,今后你一定不能背叛我。” 顾怀衍闻言略微一怔,抬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柔和而坚定,他回答:“是。” …… 云朵亲自将密信呈给张彪,张彪对她的办事效率颇为满意,当即留下一封作为顾家兄弟叛变的凭证,另一封差人火速送去顾衡府上。 回程路上,云朵被半道杀出的邬铁抓了壮丁,要她帮忙清点财务库存情况。 邬铁在擎苍寨威望颇高,又是张彪的得力助手,云朵不想开罪他,只能幽怨地跟着,等忙完从库房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云朵筋疲力尽地踏进院门,忽然听见院里有打骂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哄笑。 她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循着声音来到顾怀衍房间,只见屋内聚着五六个小喽啰,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到云朵进来,他们连忙敛住笑,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云朵这才看清顾怀衍倒在淌满水的地上,浑身水渍。 他脸朝下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倒扣的木盆,而张允正悠闲地坐在桌旁,裤管高挽,鞋袜扔在一旁,一脸狞笑地望着他。 只要有张允在准没好事,云朵握了握拳,强忍怒意沉着脸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允转过头来挑衅地看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呀,二小姐,听说你新收了个手下,我便好心替你教他规矩,没想到你这手下实在没用,居然连洗脚水都不会打,差点烫死我,我不过是给他点教训,好让他以后长长记性。” 云朵怒极反笑,懒得跟张允废话,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命令道:“扶他起来,然后滚出去。”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听者感觉到一股寒意。 张允收起笑容,目露凶光,蔑视道:“你让我扶他?哈,你莫不是被这个小白脸迷昏了头,就他也配?” 眼见两人之间火/药味十足,几个小喽啰慌忙扯了扯张允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多言,张允挥手推开他们,一脸的不屑。 忍无可忍,云朵毫无征兆地一拳挥出,直捣张允鼻梁,张允没有防备,被打得差点摔倒在地,虽强行稳住身形,鼻血却从他捂着鼻子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云朵掸了掸衣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张允愕然看着满手鼻血,显然没料到云朵会对他发难,他回过神来,将手高高扬起,暴叫一声:“你他妈……” “张允!”门外响起一声怒喝,“你要做什么?” 众人将目光移至门口,只见邬铁满脸铁青地走进来,挡在云朵面前,冷哼道:“你是要对云朵动手吗?” 张允及时将手收回,狠狠抹了一把鼻血,不甘心地说道:“邬铁,你干嘛那么维护这个丫头?你明知她是个……” “住口!” 邬铁一拳揍在张允脸上,打得他合身扑向木桌,撞翻了满桌子物什,张允挣扎了半天才站起来。 邬铁语气不善的补充道:“日后再敢对云朵无礼,我就杀了你。” 张允捂住被打的左脸,张口想要反驳,但看了一眼邬铁的眼神,又生生忍住了。 “还不快滚。”邬铁冷冷说道。 张允不敢多言,羞愤地离开了,剩下的几个小喽啰也识相地一溜烟跑了。 云朵冲他背影不满地嚷道:“喂,我还没教训完呢,给我回来!” 说着便作势要追,却被邬铁扯着后领给拎了回来。 他皱眉说道:“张允这样的人你还是少去招惹为妙。” 云朵撇了撇嘴,埋怨道:“是他欺人太甚,我早就想教训他了。”她拍掉邬铁揪着她衣领的手,又说,“你放心,单打独斗我不一定吃亏。” 说完想起顾怀衍还躺在地上,忙转身将他扶起来,查看他受伤的情况。 好在顾怀衍没什么大碍,就是一双手被开水淋得通红。 云朵将他的手浸到凉水中,问道:“疼吗?” 顾怀衍分明痛苦地瑟缩了一下,却在云朵询问之时抬眸对她笑了笑,说道:“不疼。”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一分,称赞道,“二小姐方才那拳着实厉害。” 云朵看着他人畜无害的模样,摇头轻叹一声:“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她拿好烫伤药回来,邬铁说他还有事在身便先走了——他本就只是路过,听见里间动静不对才进来看看。 云朵熟练地为顾怀衍上药包扎,末了还颇有闲情地用纱布在他手腕处系了个长长的兔耳结。 顾怀衍哑然,没想到这位二小姐这么孩子气。 云朵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突然玩心大起,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翻出顾怀衍白日用过的毛笔,沾上墨对他命令道:“把手伸出来。” 顾怀衍不知云朵的意图,迟疑了一瞬才慢慢伸出左手。 云朵将他衣袖掀开,用笔在小臂内侧歪歪扭扭描出一朵祥云图案,又从各个角度审视了一番,十分满意地笑了。 顾怀衍蹙眉,收回手辨识了半天,纳罕道:“这是什么?乌龟?” 云朵垮下脸来,眼里带着一丝不识货的鄙夷,郁闷地说:“明明就是一朵云啊,这是云朵手下的专有印记,从今以后你只能听令于我。”想了想,又威胁道,“不许洗掉!” 顾怀衍对云朵提出的无理要求无奈地笑了笑,问道:“大家都有吗?” 云朵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不一样,你是我亲自收的第一个手下。” 她眨巴着眼睛打量他,似乎对这个新得的手下颇为满意,拿出老大应有的派头,允诺道:“有了这个印记,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定会护你周全。” 顾怀衍眼底掠过一丝流光:“好。” 他放下衣袖,微笑着说:“原来你叫张云朵,很特别的名字。” 云朵脸上的笑容似乎停滞了一瞬,但立刻就掩饰过去了,说道:“嗯,叫我云朵就行。” 她看了眼外间天色,起身准备回房,离开前嘱咐道:“你暂且住在这里,我就住在你隔壁,若有事可以来寻我,但你若想生事,我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背上的砍刀,“过两日会有人带你去库房,山寨不养闲人,你就去那儿帮忙吧。” 顾怀衍起身行了一礼,目送云朵离开后,和衣躺下,心中万般思量。 第5章 巡山 “带他出来长长见识。”…… 几日后,张彪派去与顾衡对接的人回来报信说,顾衡果然被封控鹤军都指挥使。 他收到密信后表示愿意与擎苍寨合作,前提是擎苍寨必须保证顾怀衍的安全,每隔五日就要修书一封差人送到府上,以示平安。 这几日顾怀衍在库房管事王川的指使下,帮着打理一些杂事,主要就是管理云朵部下的吃穿用度。 云朵见顾怀衍规规矩矩的似乎没有逃跑的想法,对自己说的话也算言听计从,便渐渐放松对他的看管,撤了守卫,同时允许他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 这日傍晚,云朵跟随邬铁领了一队人马从山下平岐镇王员外家“借粮”归来,路过顾怀衍门前,想问问他有没有适应山上的生活,便抬脚走了进去。 顾怀衍正在用夕食,见云朵进来,急忙停下箸头起身行礼,恭敬地唤了声:“二小姐。” 云朵将背上取下的长刀随手一搁,刀上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她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眼睛无意扫过桌上的饭菜,不由蹙起了眉—— 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面上飘着几片黄绿色菜叶,外加一小碟咸菜。 “你就吃这个?”云朵惊讶地问。 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更何况顾怀衍刚捡回一条命,正是需要补身体的时候。 顾怀衍没有答话,只淡淡一笑,似乎没什么不满。 云朵又瞪了眼那碗寡淡的粥,朝外间喊了一嗓子:“来人,把李开春给我找来。” 李开春是伙房杂役。 有小喽啰回应道:“是,二小姐。” 不多时,一个敦实的胖子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满是油点的灰布袍,他对云朵敷衍地行了一礼,问道:“不知二小姐叫小的来有何吩咐?” 云朵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顾怀衍桌上的饭菜,神情严肃地问:“他的饭菜是怎么回事?我们院里是要断粮了吗?” 李开春面上恭敬,眼里却闪过一丝不屑,答道:“二小姐,咱们院里的口粮是按人头算的,顾大人来的突然,领粮食的时候没算他的份额,就这还是从我们嘴里省下来的。”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他又忿忿不平地补上一句:“若在别处莫说多一个人了,就是多十个人那也就是多几副碗筷的事儿,但在咱们这儿,粮食本就仅够吃,哪还有富余的分给别人。” 云朵脸色有些难看,她这处再穷饭还是能管饱的。 李开春的话确有夸大,但她也不好反驳,寨里各处的银钱物资都是按功劳分配的,由于她未独自领队,手底下人的月钱用度要比别处低出不少。 李开春有怨言实属正常,他没那个胆子克扣云朵的口粮,便将怨气撒在新来的顾怀衍身上。 云朵沉声吩咐道:“把我的饭送过来。” 李开春应了声“喏”,转身去了后厨,不多时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放下一碗稠粥,一荤一素两碟小菜。 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里晃悠着托盘又走了出去。 云朵将菜挪到她和顾怀衍中间,状似随意地说:“这个月你同我一起吃,下个月领够口粮就好了。” 说着又将碗里的粥匀到顾怀衍碗里。 顾怀衍急忙护住自己的粥碗,说道:“使不得,二小姐。” 云朵坚持匀了一半的粥给他,说道:“没事儿,我吃不了那么多。” 顾怀衍不好再做推辞,迟疑了一下,默默端起碗喝粥。 云朵今日“借粮”行动耗费了不少体力,腹中饥饿,埋头就着菜吃了小半碗粥,抬头见顾怀衍的筷子压根就没沾过菜,微微蹙眉,问道:“怎么,菜也要匀做两份吗?” 顾怀衍对上她清澈的眼眸,微一抿唇,手中的筷子自觉伸向盘里的菜,她这才满意地继续吃饭。 云朵夹了一片肉放在嘴里嚼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咽下嘴里的肉,问道:“院子里的几株墨兰是你救回来的吗?” 云朵喜欢花,但常常是栽的时候兴致勃勃,栽好后却疏于养护,很少有植物能在她手底下存活一月以上。 那几株墨兰本来都已经奄奄一息了,早上出门前她偶然瞥见它们不但恢复了生机,还结出几个花苞,心中很是惊喜。 这院里除了她没人对花草有兴趣,在其他人看来,养花远不如种菜来得实在,这么一想,让墨兰起死回生的只可能是顾怀衍了。 顾怀衍颔首:“嗯,我见它们受了冻,若是抢救及时或能救回一命,这样想着便擅自将他们移进屋养了几日,还望二小姐莫要怪我自作主张。” 云朵摇头说道:“我应该谢你才是。”她目光落在顾怀衍身上,感兴趣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养墨兰。” 顾怀衍答道:“略懂一点,墨兰娇弱,忌干燥忌雨淋,日出前后浇水为宜,畏热亦畏寒,沐浴晨光利于它开花,风起之时须得移回室内。” 云朵嘴巴微张,而后喃喃说道:“好麻烦。” 顾怀衍笑着说:“花草皆有自身习性,只要多些耐心,投其所好,花叶扶疏并非难事。” 云朵脸上满是钦佩,她脑中对于种植花草的认知匮乏到只有三个字——勤浇水,顾怀衍的一番话让她意识到之前那些花草殒命的关键所在。 “日后院里的花草就交由你打理了。” 她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她对自己偎慵堕懒的性子倒是有清醒的认知。 两人吃完饭,云朵嘴巴一抹,起身扛着长刀出了房门。 顾怀衍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忽而又折回来露出半边身子,眉眼弯弯地说:“明日我要去前山巡逻,要不要跟着去长长见识?” 西斜的日头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快要碰到他的脚尖。 她的大半边脸庞隐在由自己制造的阴影中,衬得一双眸子出奇的亮。 顾怀衍面上有些惊讶,一瞬而过,笑着说道:“好。” …… 第二日一早,小喽啰陈塘在门外叫醒云朵,陈塘深知指望二小姐按时起床,还不如指望野兔撞树。 云朵穿好衣服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发现顾怀衍已经穿戴整齐在院里候着了。 两人一道用过朝食,云朵领着顾怀衍来到后院,指着马厩中几十匹良莠不齐的马,特豪气地说:“选一匹吧!” 顾怀衍环视一圈后,径直走到马厩中一匹神清骨俊的白马面前,解开缰绳。 “这匹不行,空归是我的坐骑。”云朵制止道,暗想顾怀衍挑马的眼光倒是不错。 空归?顾怀衍若有所思,这名字取得哀怨了些,倒不像是粗鄙山贼能想出来的名字。 他将白马牵到云朵面前,说道:“猜到了,整个马厩中最有灵气的就属它了。” 他将垫脚的马凳放好,自觉候在一旁等她上马。 云朵看他一眼,径直跨过马凳,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 顾怀衍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骑了上去,上马的姿势略显生疏。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寨口。 擎苍寨寨门似沧州城门般雄伟壮观,门楼上巡逻的兵士个个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箭塔上的连弩/箭蓄势待发,门前摆着两排刀枪剑戟,队伍旗号遍插,给人一种威严压迫之感。 门楼外邬铁身骑黑马,领着一支纪律严明的十人小队整装待发。 离他们几步之遥,还有另一支十人组成的小队,相较之下这队人马就散漫许多,扛旗帜的小喽啰像是没吃朝食,旗杆歪斜在他肩头,另外几人在马上哈欠连天地唠着嗑。 云朵驱马来到第二支队伍前面,笑着和邬铁打了声招呼。 邬铁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顾怀衍,挑眉问道:“他来做什么?” 云朵讪笑两声,她邀顾怀衍前来其实也是一时兴起,事后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好反悔,说道:“带他出来长长见识。” 她眼见邬铁皱起了眉,知道他心中有所顾虑,连忙保证道:“今日不出山,他想跑也跑不出去,放心吧,我会看好他的。” 邬铁虽然神色不虞,到底没有反对,他目光扫过云朵身后松散的队伍,喝斥道:“你们几个给我打起精神来。” 原本吊儿郎当的小喽啰闻言浑身一震,立即坐直了身子,他们虽是云朵的部下,但显然更怕邬铁。 邬铁右手一挥,说道:“出发。” 他打马在前,云朵落后他半个马身,顾怀衍身份特殊,自觉跟在云朵身后,众人按既定路线往前山走去。 穿过堆满擂木炮石,层层防守的三座大关。 邬铁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在云朵打出第五个无声哈欠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说:“你夜里偷牛去了?” 云朵打到一半的呵欠被她整个吞了回去,她眨眨泛着泪花的眼,强打精神摇了摇头,想到邬铁看不见,补充道:“没有。” 邬铁侧头睨她一眼,说道:“最近寨里事多,我没空管你,你说说早晨可有按时起床练习疾行?” 云朵一窒,含糊说道:“有时……偶尔……”她见邬铁脸色一沉,马上改口,声若蚊吟,“没有。” 邬铁不满地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尽是花架子,再不跑得快些,遇上危险如何活命?” 半年前他们在西和县郊外遭到逐光寨山贼的伏击,对方提前知晓他们在西和县有行动,做了充分准备,在他们回山道上设下埋伏,想要黑吃黑。 那次同样是邬铁、云朵带队,各领了三十名手下,一时不察大部分人落入逐光寨布下的陷阱,伤亡惨重,云朵还不慎被俘。 山贼们留她一命,想将她押回紫英山献给当家的,好在邬铁去而复返,带着剩下的二十余人又将她救了出来。 此番二当家李旭和大小姐张若兰带兵攻打逐光寨,也多少因着那次事件激化了双方矛盾。 邬铁将云朵被俘的原因归结于她身法太慢,回山后逼着她每日晨起围着山寨跑上一大圈。 云朵为此叫苦不迭,很想反驳他,她功夫不算弱,身法也足够快,被俘是因着对方奸猾,没必要自个儿找罪受。 但她没那个胆子顶撞邬铁,只得在他的督促下每日辰时起床练习疾行,就这样坚持了小半年。 近日邬铁事务繁忙,没空监督她,她便心安理得地偷起懒来。 邬铁又说:“看来只能我辛苦些,明日开始卯初时分寨口见,陪你跑上一圈我再去做事。” 云朵大惊,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她急忙拒绝道:“我自己能跑,不劳烦你了!” 邬铁冷笑一声,似乎并不相信她有那个毅力,丢下一句:“但愿如此,你练没练我自有办法知晓,要是再躲懒可就不是早起那么简单了。” 云朵神色郁郁地应下了。 第6章 送葬 他下意识地一把搂住云朵的腰身,…… 说话间众人巡逻到走马河附近。 云朵远远瞧见一路人马从西和县方向朝他们缓缓走来,她心里有些诧异,这么多人进山他们怎么没收到消息? 按说有肥羊从门前经过,山口酒肆的兄弟会派人知会他们一声才对。 她下意识放缓脚步,缩到了邬铁队伍后面。 离得近了云朵方才看清,这是一支送葬队伍,约莫二三十人,皆身穿粗麻衣着草鞋,满脸哀恸之色。 当先那人一手举着引魂竹,一手抛洒引路钱,他身后那人捧着灵牌,再往后是四人合抬的一口柏木棺材。 难怪他们没收到通知。 两队人马一碰头,送葬队伍见对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只得停下来,引路人一眼看见小喽啰肩头扛的旗帜,神色一凛,显然听说过擎苍寨的威名。 他将手里没洒出的纸钱交给旁人,对邬铁作揖道:“原来是擎苍寨的众位好汉,小可护送家父灵柩回乡,途径贵宝地,还望众位好汉行个方便。”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恭敬地递给邬铁。 邬铁示意身后小喽啰接下钱袋,问道:“你们老家在哪儿?” 引路人答道:“襄州沛县。” 从西和县前往沛县,走马河确实是最近的一条路,可节省五日时间。 邬铁懒洋洋地说了声:“开棺。” 送葬队伍骚动起来,引路人大惊失色,恳求道:“万万不可,家父人已入棺,这棺材盖合上岂有再开的道理,还请好汉莫要为难小人!” 邬铁懒得同他废话,对身后的小喽啰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四人下马来到棺材前,就要动手开棺。 抱着灵牌的青年拦在棺材前,怒视着小喽啰,喊道:“谁敢!” 引路人看了眼邬铁这边的架势,颓然说道:“罢了,让他们看一眼吧。” 青年不敢相信地说道:“大哥……” 他见引路人摇了摇头,只得咬牙退下。 四名小喽啰推开棺材盖,云朵也直起身往里面看了一眼,确有一名老者闭目躺在棺中,身着寿衣,尸身已出现轻微腐烂,周围摆着些寻常的陪葬物。 送葬队伍中发出啜泣声,众人对山贼的行径敢怒不敢言。 小喽啰见没有异状,来到邬铁面前复命,抬棺材的大汉急忙合上棺盖。 云朵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正要打马上前,却听身边的顾怀衍轻声说了句:“有诈。”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棺木上,只有云朵听见他的声音,她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顾怀衍见她眼里满是疑惑,低声解释道:“俗话说‘六尺半理尽天下汉’,寻常棺木差不多就是这个尺寸,最长的也就七尺三,但眼前这口棺木少说有八尺长,死者身长不足六尺,而棺材内部除开死者并未有太多富余。” 云朵挑眉,经他这么一说,她想起棺材内部确实有些逼仄,但她无法靠目力丈量出棺木的长度。 她压低声音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夹层?” 顾怀衍颔首。 云朵露出钦佩的神色,暗暗佩服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顾怀衍以为云朵要将此事告诉邬铁,没想到她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四个小喽啰归队上马,仿佛并不知晓棺材内部另有乾坤。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棺木经过邬铁身侧时,他突然出声说道:“慢着。” 送葬队伍只得再次停下脚步,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他冷沉问道:“你这棺材里藏着什么?” 引路人明显一滞,但很快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说道:“小可不懂好汉此话何意。” 邬铁懒得浪费唇舌,直接对小喽啰下令道:“动手。” 还是先前的四个小喽啰,立刻跳下马来,拔出马刀作势要往棺材上砍。 引路人见情势不妙,做了个手势,送葬的人迅速扯开孝服,露出藏于内侧的腰刀。 举灵位的青年最先发难,他将灵牌砸向最前面的小喽啰,趁小喽啰闪躲之际,拔出腰刀横劈一刀,小喽啰腹部瞬间划出一道大口子,合身扑倒在地。 场面瞬间失控,两边人马陷入混战。 云朵他们骑马原本占优势,但走马河旁的小道过于狭窄,人马又聚在一团,骑在马上反而不太容易施展。 送葬的队伍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趁着马上的小喽啰反应不及,抢先出招,压低身子专砍马腿,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叫声连连。 邬铁“啧”了一声,飞身下马,提刀加入战斗,转眼间便拿下四人。 引路人和举灵牌的青年交换一个眼神,对着他左右夹击而来。 云朵一直关注着对方的动向,见对方专攻马腿,她当机立断驾着空归跳出混战圈。 略一思量,她舍弃了拔刀的念头,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手上用力一抖,离她最近那人手里的腰刀瞬时便被甩飞了出去。 云朵重新冲进人群,座下空归灵巧地寻找落脚点,她手里的鞭子上下翻飞,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对方无人敢近她身,她冲出一条路来,为慌乱的小喽啰争取了时间。 小喽啰大都弃马采用近身搏杀,短时间难分胜负。 云朵忽然想起顾怀衍不会武功,她环视一圈,寻到顾怀衍骑的那匹枣红马已颓然倒地,马上之人不见踪影。 她心中有些焦急,催马上前,看到不远处顾怀衍正被一个穿孝服的人举刀追着跑,他体力明显到了极限,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对手趁机一刀劈下。 顾怀衍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刀却并未如预想般落下。 他虚眼看去,见一条鞭子似银蛇般缠上对手手腕,刀就这样滞在了半空,长鞭一撩,对手的腰刀便被抛了出去。 他顺着长鞭望去,见执鞭之人正是一脸肃然的云朵,他轻吁一口气,安下心来。 云朵一顿鞭子将穿孝服那人抽得惨叫连连,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软到在一旁。 她驱马向顾怀衍奔来,将身子斜到一边,对他伸出一只手来。 顾怀衍对她露出一个劫后重生的笑,亦伸出了手,两手交握的瞬间,云朵用力将他拉上了马背。 “坐稳!”云朵对身后之人叮嘱道,不等他回答,又再次投身战斗之中。 云朵驾马在人群中穿梭,鞭法环环相连,如秋风扫落叶,不断为落于下风的小喽啰解围。 顾怀衍坐在云朵身后,他的手握不到缰绳,只能抓着马鞍艰难地维持平衡。 突然,对方有两人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根绊马索,绷直了在前方等着空归。 云朵一时不察冲了上去,待到近前才发现异样,及时勒住缰绳,空归发出一声长嘶,前掌离地直立起来,在绊马索前急急刹住。 顾怀衍猝不及防险些摔下,他下意识地一把搂住云朵的腰身,而后感觉怀中之人身子明显一僵。 云朵精神高度紧绷,正处于防御状态,突然被人抱住让她生出背部受敌的错觉,差点没忍住一手肘将身后之人击于马下,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收住攻势,但甫一分心便忘记拨转马头。 “小心!” 耳边传来顾怀衍因着急变得略微低哑的声音,他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惹得她微微一颤。 他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她牵缰绳的手,顺势往后一拉,空归敏捷地调转身来,四蹄轻盈落地。 顾怀衍松了口气。 云朵心跳得有些急,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觉察到顾怀衍的手还揽着她的腰,脸一点一点地涨红了。 云朵心中天人交战,挣开他吧,这种危难时刻未免稍显矫作,由他抱着吧,她又浑身别扭。 正犹豫间,忽然听见有人高呼:“都别打了!” 打斗的双方由声音传来的方向渐次停了手。 云朵被这声喊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抛开了方才纠结的问题。 她虽离得远,但骑在马上视野绝佳,一眼便瞧见众人停手的原因。 先前与邬铁缠斗的两人都负了伤,举灵牌的青年歪倒在一旁,浑身是血,引路人身上也多处创口,正被邬铁用刀尖抵着喉咙,方才那声喊便是由他发出来的。 邬铁倒是完好无损,只衣上沾染了血迹,眼中戾气未散。 引路人四下一看,他的人不知不觉处于劣势,他亦自身难保,权衡片刻,对邬铁颓然说道:“罢了,棺材里的东西你拿去吧。” 送葬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只得垂下手中腰刀,尽管眼里满是不甘。 邬铁并未移开手中长刀,眼神示意一旁的小喽啰开棺。 两个小喽啰得了指示,移开棺盖,将里面的尸身掀了出来,又对着棺材两侧及底部狠劈几刀,露出隐藏的夹层。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夹层里面空空如也。 “这……这,怎会这样?”引路人满脸震惊之色,脸瞬间白了三分,声音有些颤抖,“里面的东西呢?” 他的部下同他一样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甚至不顾身边山贼环伺,窃窃私语起来。 邬铁眸色一沉,质问道:“你是在同我寻开心吗?” 引路人连忙解释道:“好汉明鉴,我们是永州刺史李昶的亲卫,李大人置办了价值一万贯的寿礼,命我等押运寿礼至长安城敬献给吏部周尚书。” “听闻沧州匪患……咳……不是很太平,为保寿礼安全送抵长安,我们便想了个将寿礼藏进棺材的法子,没想到还是叫好汉一眼识破,只是在下实在不知这寿礼怎会不翼而飞。” 他言辞恳切,应当属实。 邬铁眼神有些莫测,似在考虑应当如何处置这群人。 有小喽啰气愤地喊道:“铁哥,这帮人简直是在戏耍咱们,依我看,不如杀了吧!”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其他小喽啰的响应,齐声喊道“杀!杀!杀!” 云朵眉头微蹙,盯着邬铁想看他如何抉择。 她身后的顾怀衍在双方停手之时换了姿势,改由两手抓着缰绳,将她环在身前,这姿势比先前好不了太多,但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顾怀衍问云朵:“二小姐觉得寿礼去了哪儿?” 云朵摇头,依旧盯着前方态势,说道:“怕是进山前便被盗走了。” 顾怀衍又问:“二小姐认为是被谁盗走的?” 云朵说:“这我如何知晓……”她顿了顿,扭头惊讶地看着他,不确定地问,“你知道?” 顾怀衍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云朵的神情由局促逐渐变为叹服,她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待想再问得详尽些,却发现顾怀衍说完自己的猜想便小心翼翼地踩着马镫下了马。 他站在空归身侧仰头看着她,阳光洒进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喊杀声渐渐平息,邬铁神色冷峻,握刀的手腕微动,却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越众而出:“山上的众位兄弟只为求财,我劝诸位还是将藏匿宝物的地点如实招了吧。” 第7章 流言 她脸上倏地一热,竟隐隐有些心虚……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身骑白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神情坚定。 邬铁隔着人群,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朵。 她迎着众人的目光打马上前,唇角微翘,似乎笃定有人知晓寿礼的下落。 引路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云朵这话是什么意思,战战兢兢地说:“这位女侠,在下确实不知东西去了哪儿。” 云朵点点头,说道:“我说的不是你,是他们。”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远离人群却彼此紧挨的四个人,缓缓说道:“棺材的重量变轻了你们都未觉察到,这献给尚书大人的寿礼总不会是棉花吧?”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那四个抬棺人,这才恍然大悟,棺材的外观虽看不出变化,但里面的东西少了抬棺材的人却是应当知晓的,抬棺人对此闭口不提只能说明里面的东西是他们盗走的。 四个抬棺人见矛头指向了他们,皆是一惊。 左侧那名大汉舔了舔嘴唇,狡辩道:“姑娘切莫血口喷人,我们确实没留意棺材的重量变化,你怎能因此就说东西是我们拿走的!” 云朵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四个本是离棺材最近的,现在却溜到了最边上,是不是觉得这棺材没有死守的必要?” 她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方才那位带头的大哥说要将东西交给我们,其他人都是一脸的不甘与担忧,你们四个倒是沉得住气,面上没有一点变化,想必是知晓这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搬空了,我说的可对?” 四人顿时哑口无言,互看一眼,默认了盗宝的事实。 云朵摇头叹息一声:“你们大意了,夹层里随便填点石头也不至于招人怀疑。” 左侧那名抬棺人见事情败露想要逃跑,走马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回身几步跑到河边,但尚未起跳,云朵就听见破空之声传来。 一道亮光划过,下一刻逃跑那人背上便扎入一把长刀,贯穿腹背,他直挺挺地倒下,没了动静。 云朵转头看向邬铁——在场众人中除了他没人有这个臂力和准头。 邬铁冷笑一声,径直走到刚刚咽气的抬棺人跟前,从他身体里抽出属于自己的长刀,刀身上的鲜血顺着刀尖成串滴下,在黄色土壤中蔓延开来。 他将视线移向剩下的三名抬棺人,三人对上他的视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胆战心惊地交代了盗宝经过。 方才死的抬棺人名叫张奎,刚离开永州地界他就说服另外三人趁着夜里值守之时盗走寿礼,埋在媚水河畔的某个地方。 他们这支队伍守备内松外紧,压根没人想到会出现内贼,事后发现寿礼丢失,虽免不了受到李大人的责罚,但那点责罚和到手的银子相比算不得什么。 邬铁点了六个小喽啰,低声吩咐了几句,六个小喽啰领命绑着三个抬棺人走了。 他目光扫过剩下的刺史府亲卫,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气静声,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此次恐怕在劫难逃。 邬铁却出人意料地收刀入鞘,冷声说道:“兵器留下,人滚吧。” 刺史府亲卫皆是一愣,不敢相信他们竟能逃过一劫,待反应过来纷纷扔下腰刀,搀扶着伤员沿来时方向跑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有小喽啰不解地问道:“铁哥,为何要放走他们?” 邬铁状似无意地瞥了云朵一眼,后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用手指在空归耳朵上无聊地打圈。 邬铁知道她对那批寿礼没什么兴趣,她之所以站出来做出那番推论,无非是想让他有了东西交差可以放那群人一条生路,她既有这个心思,他便如了她的意。 不过话说回来,她能联想到棺材重量的变化,以此锁定凶手,并且细致入微地观察那几个抬棺人,让他有些惊讶。 邬铁自然不会说出他放走那群人的真正原因,只淡淡说道:“你以为他们回去能有好果子吃?据我所知李昶可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这些人若是聪明跑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功夫不弱,找人留意一下,日后要是走投无路可以收归我们寨里。” “还是铁哥想得周到。” 小喽啰佩服地说,“那方才那三个抬棺材的怎么处置?” “东西挖出来就送他们上路。”这种人不值得留他性命。 邬铁看着有条不紊清扫战场的小喽啰们说:“大伙儿这次表现不错,我会为你们请赏的。” 小喽啰们欢呼起来:“多谢铁哥!” 邬铁将目光投向云朵,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要谢就谢云朵吧。” 小喽啰们明白这笔买卖确实是云朵的功劳,配合地呼喊道:“多谢二小姐!” 云朵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摆摆手。 她看向远处的顾怀衍,想要说出那番推论来自顾怀衍,她不过是转述,却见顾怀衍笑眯眯地看着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她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 云朵想过这次事件会成为寨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不是夸她料事如神,而是八卦她的情感问题。 当晚寨里流言四起,小喽啰们议论纷纷,说二小姐新收了个小白脸,不但跪求大当家饶他不死,还为了他与张允大打出手,如今就连劫道都要将他带在身边,两人同乘一骑,亲密无间,如胶似漆,实乃羡煞旁人。 其实无聊的时候讲讲八卦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们实在不该当着八卦主角的面讲,尤其是这个八卦主角的心眼还不算大。 云朵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小喽啰,气愤地将他们捆了扔进柴房,然后抖着手指着罪魁祸首,怒道:“你……看你做的好事,谁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搂着我的!” 白日的画面又浮现在她的脑子里——她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他的呼吸洒在她的后颈上,清浅而灼热。 她脸上倏地一热,竟隐隐有些心虚。 顾怀衍幽怨地看着她,如实说道:“不搂着二小姐我大约已经摔死了。” “……”云朵压下心中奇异的感觉,咬着后槽牙说,“以后不许骑我的马!” “好。” 顾怀衍如释重负,白日云朵为了救他将他拉上马背,但他发现上了马并未安全太多——云朵的鞭法实在莫测,那根鞭子数次从他身边险险擦过,他能安然回来实属幸运。 于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烧杀抢掠这种事旁观便好,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云朵转念又想到白日未解的疑惑,问道:“那一万贯东西的下落是你推出来的,为何不让大家知晓?” 顾怀衍笑着反问道:“他们知晓了又如何?” 云朵愣了愣,这还用问吗? 她自然而然地说:“他们会念你的好,往后你在山上的日子会过得顺遂一些。” 顾怀衍眉宇舒展,透着几分豁达,说道:“那便让他们念着二小姐的好吧。” 他见云朵有些愕然,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二小姐的手下,只有二小姐能决定我过得好与不好。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能为二小姐做的事不多,二小姐的救命之恩我只能慢慢偿还。” 云朵心下一动,她从未想过要从他身上得些什么报酬,他却对她的恩情铭记于心,他能有这份感恩之心就算这人没有白救。 她觉得方才对他的态度有些蛮横了,轻咳一声说道:“日后再有行动你就躲得远些,免得我还要分心照顾你。” 顾怀衍嘴角含笑,应了声:“是。” …… 翌日,辰时未到,一阵拍门声响起,陈塘在云朵房门外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起床了二小姐——” 云朵含糊地应了声好,然后便没了动静,陈塘趴着耳朵听了听,又拍门喊道:“起床了,铁哥来了!” 屋里立刻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床弦上。 片刻后云朵穿戴整齐推开门,面上有些心虚,一手揉着方才撞疼的膝盖。 她见门口只有陈塘一人站着,明白那句“铁哥来了”是胡诌出来骗她的。 果然,陈塘一脸得色,说道:“我就知道这招保准有效。”说完他哼着曲儿去院里忙活了。 云朵对邬铁给她定下的晨练任务很是头疼,练习疾行她不怕,她就怕早起,尤其是冬日,出任务的时候她还能强迫自己离开被窝,但是晨练实在算不得她起床的动力。 不过邬铁昨日才敲打过她,她总得做做样子应付几日,这才给陈塘定下了为期十日的唤醒任务。 云朵唉声叹气地走到院里准备热身,方才瞧见顾怀衍站在院子西北角,手里握着个水壶看着她,眼里盈着笑。 四目相对,他遥身行了一礼。 云朵看到他身后那几株长势喜人的墨兰,心情愉悦了几分,招呼道:“起这么早?” 库房是个清闲去处,并不要求当值人员按时应卯,因掌着银钱物资大伙儿对库房管事账房颇为客气,遇着库房没开门的时候,领取用度还得颠颠儿地去管事王川家中三催四请。 云朵一度十分羡慕库房的差事,可惜她担着二小姐的名头,她爹是不会同意她去库房当差的。 顾怀衍不知云朵心中所想,说道:“许是以前养成的习惯,卯时一到便醒了。” 云朵望天,她何时能养成这样的习惯?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从仓库里翻出两个沙袋绑在腿上,既然要做便把功课做足吧。 顾怀衍饶有兴致地看云朵绑沙袋,云朵忙活完一抬眼就看见他眼里的新奇,她随口问道:“要不要一起?” 她也没指望他会答应,谁知他笑着说道:“好。” 于是云朵领着顾怀衍头顶残月出了门,天幕上几颗星子零落的挂着,清冽的寒风呼啸着迎面吹来。 第8章 晨练 她见顾怀衍向浣衣女们做了一揖,…… 两人在熹微晨光中徐徐向前,云朵一边教授顾怀衍吐纳要领,一边随口介绍路旁住着的人户。 暖身之后云朵加快了步伐,顾怀衍跟不上她,落在了后面。 天色逐渐明亮,袅袅炊烟升起,外出值守和劳作的人多了起来。 云朵一口气跑到寨子西头,这才放慢了脚步,她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略微有些喘。 近来确实有些懈怠了,她想。 她看了眼身后,顾怀衍已经落后太多不见了踪影,她索性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不多时,她听见前方传来莺声燕语,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 寻声望去,原来是一群相邀去溪边浣衣的妙龄少女,围作一团嬉笑打闹,被她们围在当中的竟然是略显局促的顾怀衍。 有好戏看了,云朵乐呵呵地在路旁的桃树下斜斜一倚,抄着手远远看着,她见顾怀衍向浣衣女们做了一揖,想要离开,却被她们拦下。 寨里的女子平日见着的多是些山野莽夫,乍然见到顾怀衍这般温润如玉的文弱书生,皆是眼前一亮,不乏有豪迈奔放者,嘴里说着挑逗的话语,目光火热地将他打量了个遍。 顾怀衍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朝云朵离开的方向看了看,一眼看见云朵倚着桃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似见了救星一般对她挥了挥手。 浣衣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云朵,有几人瞬间沉下脸来。 云朵心中略感遗憾,能在顾怀衍处变不惊的脸上窥见一丝不知所措实属难得,她戏还未看够便不得不上场,早知道该躲得远些。 她迎着各色目光走上前,有人客气地招呼一声“二小姐”,她笑着回应了。 一个唇红齿白的紫衣少女兴奋地问道:“二小姐,他是不是朝廷派来招安的那个什么顾大人?” 云朵答了声“是”,引来一小阵惊呼声。 紫衣少女又问:“他要在山上住多久啊?” 云朵如实答道:“尚不知晓。” 紫衣少女脸上飞起一丝红晕,小声问:“他可曾婚配?” 云朵看了顾怀衍一眼,见他半垂着眸仿若未闻,正想回答她也不清楚,就听旁边一个青衣少女阴阳怪气地说道:“珠儿你就别妄想了,昨日二小姐还与顾大人同乘一骑,寨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两人早就……” 青衣少女话未说完,被身旁一个绿衣少女扯了扯衣袖,低声制止道:“玉儿别说了。” 青衣少女名叫钱柳玉,她将袖子从绿衣少女手中扯出,不耐地说:“萍儿你松开,她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整日里缠着铁哥不算,现在又勾搭了一个顾大人,不就是个不受宠的二小姐吗,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神色各异地看着云朵,有人心怀忐忑,有人面上不显,眼里却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云朵隐去脸上的笑意,这话听着是不舒服,但钱柳玉说的也不算全错,她确实成日跟着邬铁混,也的确是个不受宠的二小姐。 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同她计较,只对顾怀衍说了声:“我们走。”率先离去。 顾怀衍见云朵不做解释有些奇怪,但也紧随其后离去。 唤做萍儿的绿衣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对钱柳玉嗔怪道:“你也不怕二小姐对你动手,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钱柳玉对着云朵的背影故意大声说:“怕什么,她连我家阿福都打不过。” 别的也就罢了,听到阿福云朵嘴角抽了两抽,终是忍不住转身,盯着钱柳玉面色不虞地说了句:“管好你家的狗,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也不管钱柳玉如何跳脚,自顾自地走了。 两人走出一段路,顾怀衍见云朵面色好转,忍不住问道:“阿福是谁?” 云朵拧着眉嫌弃地说:“钱柳玉家养的疯狗,从小到大追着我咬。” 顾怀衍点点头,又问:“她那般诋毁二小姐,二小姐为何不作解释?她似乎一点儿也不顾忌二小姐的身份。” 云朵无奈地耸耸肩:“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只是个不受宠的二小姐,她爹钱六算是擎苍寨的创建人之一,只是早年在应对朝廷清剿时丢了条胳膊,再也无法带兵,否则擎苍寨三当家或许就是他而非徐术阳了。” “钱六虽然赋闲在家但地位还在,钱柳玉是他独女,被养得骄纵了些,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她对我的偏见根深蒂固,我跟她没什么好解释的。” 顾怀衍心下了然,神色有些黯然,说道:“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生出那些流言,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云朵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他,昨晚面对她的指责尚且理直气壮,今日听了旁人一句话反倒自责起来了。 她宽慰道:“你不要听她说的大义凛然,便认为她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你可知她对邬铁万般痴缠,还曾在邬铁酒里下过迷情散。” 迷情散一听名字便知是何物,顾怀衍哑然。 云朵意味深长地说:“不要小看山里的任何一个人,记住,这里是贼窝。” …… 云朵将偶遇钱柳玉的事当做一个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谁知两日后钱柳玉找上门来,声称阿福死了,痛哭流涕地要云朵给个说法。 云朵被她弄得烦不胜烦,无论她怎么解释钱柳玉就是一口咬定阿福是被她毒死的。 两人僵持了半日没个结果,最后云朵被钱柳玉拖着去了聚义堂。 张彪和几个小头目正在聚义堂内议事,听见外间吵吵嚷嚷的,便问守门的小喽啰:“外面出了什么事?” 小喽啰飞速探听回来禀报道:“禀大当家,是二小姐和钱姑娘吵起来了,钱姑娘声称她家的狗被二小姐毒死了。” 张彪略一思索,问道:“可是钱六家的丫头?” 小喽啰答道:“是的。” 下面有人嘲讽道:“不就是死了条狗吗,用得着闹到聚义堂来?” 另一人同钱六私交甚好,唏嘘道:“竟是阿福死了,六哥将它看作家中一份子,如今怕是伤心死了。” 又有人冷笑道:“有人敢毒六哥家的狗,胆子可真够大的。” 张彪对小喽啰下令道:“把人带进来。” 小喽啰领命而去,不多时云朵和钱柳玉走进来,两人向张彪行了礼,云朵颌首低眉,钱柳玉哭得梨花带雨。 张彪温和说道:“玉儿莫哭,跟张叔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钱柳玉暂时止了哭声,哽咽地说:“前日玉儿言语不慎冲撞了二小姐,二小姐放话说管好我家狗,否则别怪她不客气,今日早晨阿福就被人毒死了。” 张彪沉下脸来,严厉地问云朵:“玉儿说的可是真的?” 云朵心平气和地说:“朵儿的确说过这话,可朵儿说这话的前提是钱姑娘再放狗咬我,我便不会客气,可今日朵儿并未见过阿福,又怎会对它下毒。” 钱柳玉声泪俱下:“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张彪示意钱柳玉安静,又问云朵:“阿福毒发之时你在何处?可有人为你作证?” 云朵皱眉想了想,答道:“朵儿独自在虎琊涧钓鱼,并无人证。” 钱柳玉立即说:“既无人证怎知不是你找的借口!” 云朵叹息一声,很是无奈,说道:“钱姑娘倒是说说你又如何证明毒是我下的?” 钱柳玉瞪大了眼睛,气愤地说:“还要什么证据?前日你说那番话时大伙儿都听着的,你就是怨恨阿福曾经咬过你,加之我说的那番话让你丢了脸面,这才起了杀心,你不敢与我动手,就拿阿福撒气,实在恶毒!” 云朵还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缄了口不再回应她。 钱柳玉见云朵不说话,又对着张彪哭诉:“张叔,您可要替玉儿做主啊!” 张彪有些头疼,在他看来不过是死了条狗,不值得兴师动众,他正想着如何将钱柳玉打发走,就听门外的小喽啰进来通禀道:“禀大当家,六爷来了。” 张彪暗暗吃惊,钱六这两年鲜少出门,便是筵席宴请也是能推则推,这次为了条狗竟亲自来了。 他忙说:“快请!” 钱六年逾四十,身形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右边袖子空荡荡的缺了条胳膊。 他朝张彪行了一礼,张彪虚扶一下,问道:“六哥怎么来了?” 钱六说道:“阿福死了,玉丫头哭着闹着要讨个说法,老夫放心不下跟来看看。” 他扫了云朵一眼,说道:“这唱的哪出啊?” 钱六一来钱柳玉底气更足了,她抽泣着将方才的事讲了一遍,钱六听完,面无表情地问张彪:“不知大当家作何处理?” 钱六虽极少露面,但当年领兵抵御朝廷清剿,誓死保下擎苍寨的事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张彪也得敬他三分。 钱六既然对此事如此上心,张彪也不敢马虎,说道:“六哥有何指教?” 钱六语调平缓地说:“二小姐既然不能证明此事与她无关,就须得给我们钱家一个交代。” 张彪问道:“六哥的意思是?” 钱六冷冰冰地说:“换作旁人老夫定要他血债血偿,不过二小姐嘛……” 他将无神的目光落在云朵身上,略一沉吟,说道:“就到阿福坟前磕三个响头当做赔罪吧。” 钱柳玉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她以袖遮面作掩饰。 “什么?”云朵不敢相信地看着钱六,也顾不得礼数,争辩道,“我没有下毒,凭什么要给一条狗磕头!” 钱六阴恻恻地说:“那你倒说说是谁下的毒?” 云朵知晓钱家是有意刁难,冷声说道:“总之不是我。” 钱六冷哼一声,面向张彪一字一顿地说:“请大当家定夺。” 张彪暗忖,云朵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钱家,钱家想借此机会让她服个软,阿福死于谁人之手反倒不重要了。 云朵近来安分守己,加之前几日推出那一万贯寿礼的下落立了功,按说应该稍作维护,但钱六的面子不能不给,况且云朵放下狠话是真,说狗不是她杀的也没人相信。 左不过是磕三个头,能化解双方矛盾也算值得。 张彪心下有了决断,说道:“朵儿,就按你六叔说的办。” 云朵心中甚为不服,一双眼清凌凌地盯着张彪,质问道:“大当家便是如此草率行事的?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如何服众?” 她改了称谓,底下的人神色俱变。 第9章 昭雪 云朵对他抿唇一笑,灿若繁星的眸…… “混账!”张彪使劲一拍扶手,怒目圆睁,整个人迸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势,说道,“你这是跟我说话该有的态度吗!” 众人噤若寒蝉,云朵回过神来,胸中叫嚣的火焰似被冷水兜头浇下,仅剩几点残存的火星子。 她垂下眼,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怎的如此沉不住气,以往的教训还不够吗,她怎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张彪只是她名义上的爹,施舍她一个二小姐的名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应该感恩戴德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要求什么公平正义。 她躬身抱拳,用凉薄的声音说道:“是朵儿僭越了。” 张彪盯了她半晌,收起方才那股迫人的气势,挥手不耐地说道:“去吧,日后少惹些事端。” 云朵应了声“是”,转身大步走出聚义堂。 她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起,她已能用较为平静的心态面对不公与无端苛责了。 钱柳玉紧跟云朵出了门,面有得色,奚落道:“二小姐又怎样,没有夫人和铁哥撑腰,你什么都不是。” 云朵看也不看她,面无表情地吐出两字:“带路。” 钱柳玉咬牙轻哼一声:“看你嘴硬到何时。” 她示意家中四个杂役头前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边一块荒芜的坡地走去。 路上一些听说了这事儿的闲汉都好奇地跟在后面想瞧瞧热闹。 临近戌时,暮霭低压下来,远处群山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随行的小喽啰燃起了火把,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 终于来到一个小土堆前,这便是掩埋阿福的地方,看得出是新填的土,土堆前插着一个小木牌。 云朵站在坟前,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 钱柳玉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云朵叹息道:“大伙儿都说六爷和钱姑娘将阿福视作家人,我本以为阿福葬在钱家祖坟,不曾想却是如此荒芜的地方,看来传言做不得准。” 周遭发出一阵哄笑声,钱柳玉面上一白:“你……” 钱六在身后阴沉地催促道:“二小姐,赶紧跪吧。” 云朵淡然说道:“别慌呀六叔,这跪拜前不得先说几句祝福语……咳,悼词吗?” 周遭又是一阵哄笑。 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一只恶犬的坟墓跪拜,若说云朵心中没有一丝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可她没有退路,只能在心中劝慰自己,这些年尊严被人无数次踩在脚底,比这再大的屈辱都受过,多一次又何妨。 她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阿福,你的死让我想起一句话,‘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作恶虽多,但罪不至死,你的死或许是被牵连的,祝愿你下辈子能投身到积善之家,一生顺遂……” 云朵话音未落,钱柳玉在她身后猛推一把,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跪下!” 云朵脚下一个趔趄,眼见就要跪倒在地。 她心中倒是坦然,反正迟早要面对,被推一把好过自己主动跪下。 然而她的膝盖尚未触地,左边胳膊便被一股力量提拉着,带动身体重新站了起来。 她惊讶地转头,跌入一双寒亮如星的眸子里,漆黑的瞳仁在火光映衬中显得愈加深邃澄明。 顾怀衍难得的面露愠色,他搀扶着云朵,待她站稳后方才收回手行了一礼,颇为自责地说:“二小姐,我来晚了。” 钱六喝问道:“来者何人?” 钱柳玉提醒道:“爹,这位是前些日子来招安的顾大人,我跟您提过。” 钱六冷哼一声:“原来是朝廷的走狗,你来做什么?” 钱柳玉看来对顾怀衍印象不错,小声嗔唤道:“爹!” 顾怀衍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云朵,眼里有些担忧。 不知为何,他的出现让云朵心底骤然一松,莫名有种心安的感觉,她问:“查到凶手了?” 她虽未吩咐,却直觉他不会对这事儿坐视不理。 果然,顾怀衍点头说道:“查到了,三水兄弟将人带去聚义堂了,我听说了钱家大闹聚义堂的事,先一步过来寻你。” 云朵对他抿唇一笑,灿若繁星的眸中仿佛起了云雾,朦朦胧胧的。 她开心的同时泛起一丝先前没有的委屈,没想到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站在身旁的人是相识不过月余的他。 顾怀衍离她最近,看清她眼底的雾气,面上添了几分不安。 钱柳玉以为自己听错了,尖声质疑道:“什么?你是说毒杀阿福的另有凶手?!” 钱六阴沉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顾怀衍看了眼天色,对云朵温声说道:“差不多快来了。” 不多时,三水踩着夜色急匆匆向众人走来,他身后两个小喽啰看押着中间一人。 三水疾走几步来到云朵面前,对她行了一礼——在外人面前三水对云朵向来礼数周全。 他挤眉小声问道:“赶上没?” 云朵已平复了情绪,笑着点点头。 三水松了口气,将身后被看押之人往前一推。 他对钱六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说:“六爷,你们要找的凶手是她,大当家说了人交由你们处置,但事了之后还请六爷去聚义堂给大当家一个说法。” “至于二小姐,此事与她无关,大当家命你们不可为难她。” 众人看清凶手长相皆是一愣,钱柳玉瞠目结舌地说:“萍儿,怎会是你?” 这萍儿便是前日云朵晨跑时遇到的其中一名浣衣女,她名唤罗萍,哥哥罗幽是邬铁的手下,罗萍平日与钱柳玉私交甚好,看到她云朵也有些吃惊。 罗萍跪在钱六面前,涕泪横流道:“六叔,阿福是我下毒害死的,与二小姐无关。” 钱六面色一沉,质问钱柳玉道:“玉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斩钉截铁告诉我凶手是二小姐,哭着喊着要我为你做主吗?” 原来阿福死后钱柳玉到钱六跟前哭诉,一口咬定害死阿福的人是云朵。 钱六本就心痛养育多年的狗横死,加之平日时常听钱柳玉抱怨云朵妨碍她与邬铁亲近,新仇旧恨,他这才出面讨要说法。 若真凶另有其人,那他这张老脸也没处搁了。 钱柳玉见钱六动怒,慌忙说道:“萍儿,一定是萍儿说谎!” 她两步走到萍儿面前,焦急地说:“萍儿,是不是他们要你替云朵顶罪?你说啊萍儿!” 云朵觉得这场闹剧着实无趣,顾怀衍似是知她所想,问道:“要不要回去?” 云朵点头,对顾怀衍和三水说道:“我们走。” 钱柳玉见状还想阻拦,指着云朵厉声说道:“不许走!快拦住她,她是毒杀阿福的凶手!” 钱六吼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云朵三人径直离去,回去路上云朵从另外两人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晌午时分,顾怀衍从库房应完卯回来用饭,走到门口发现钱柳玉与云朵起了争执,他听了一会儿大致弄清了原由。 他不信云朵会毒杀阿福,便悄然离去找寻证据。 他在去往钱家的路上遇到了三水,因着三水常来云上寻云朵,他知晓两人关系匪浅,便将此事告知三水邀他同行,毕竟他自身身份特殊,独自远离云上易惹人猜忌。 三水听说云朵被人冤枉,想都没想便一口应下。 两人到了钱家,从一个杂役口中了解到阿福对入口之物较为谨慎,一般只吃熟人喂食的东西。 顾怀衍向杂役打听了一下平日常来府中做客的女眷。 他直觉凶手应是听见云朵对钱柳玉撂下的狠话才动了嫁祸的心思,所以他将行凶之人锁定在那群浣衣女中,虽然不排除有人向旁人转述了云朵说的话,但那个可能性较低。 杂役报了四个名字。 那日浣衣女对话时用的称谓顾怀衍大致还记得,他凭着记忆将这四人对上了号,接着和三水赶回云上。 按顾怀衍的推想,凶手要完成嫁祸,必然选择云朵独自一人时作案,而要确定云朵的行踪凶手必然会在云上附近盯梢。 他围着云上调查了一圈,院外西南方三株合抱的银杏树引起了他的注意,此处视野绝佳便于躲藏,果不其然让他在树下发现几个凌乱的脚印。 顾怀衍心中有了计较,和三水一道挨户拜访钱家杂役提到的四个女眷。 四人中只有一人有不在场证明,三水心下犯难,顾怀衍却告诉他罗萍最有嫌疑。 原来顾怀衍前些日子为墨兰换过土,盆里原本的泥土不适合兰花生长。 他将腐殖土、草炭土、炉渣和河沙按一定分量调配成兰花泥,为墨兰换完土后,便将多余的兰花泥和盆里原本的泥土倒在了银杏树下。 兰花泥的颜色质地不同于一般泥土,他仔细看过四人的鞋子,只有罗萍鞋侧沾到了兰花泥,甚至还有两条极其细小的墨兰须根,他由此断定在银杏树下盯梢的人是她。 案发的时辰尚短,顾怀衍猜想屋内或许留有下毒的证据。 三水找了个小喽啰以罗萍哥哥罗幽的名义引她外出,她前脚刚走,他后脚便从后墙翻入院内。 三水找了一圈并未发现砒/霜之类的毒物,正要无功而返,却发现墙角一个尚有余温的炭盆中有一条未烧完的葛布,他心下一动,小心用树叶垫着带了出来。 阿福是吃了拌有砒/霜的肉毒发身亡的,这条葛布或许是包肉用的容器。 顾怀衍将残留的葛布放进清水里浸泡了一会儿,三水抓来两只老鼠,将水灌进老鼠嘴里,不多时老鼠便毒发身亡了。 人赃并获,两人带着证物赶往云上,路上听说云朵和钱柳玉撕扭着去了聚义堂,钱六出面要云朵向阿福磕头赔罪,大当家允了。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三水带上证物去聚义堂,顾怀衍先一步来寻云朵。 三水到了聚义堂,几位头目还没走,张彪听完他的陈述勃然大怒,命人擒来罗萍,罗萍吓得手脚发软,对下毒嫁祸之事供认不讳。 张彪急命三水带着罗萍去找钱六,并要钱六、钱柳玉对冤枉云朵之事给个说法。 第10章 恶果 “你要不要收了她?” 云朵听完事件的原委长吁一口气。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云上,围坐在云朵屋内的方桌旁,桌上摆满了饭菜——云朵找出寿礼立下大功,手下人也跟着得了不少赏赐,连李开春都变得殷勤不少,饭菜管够。 云朵叹服道:“这才过了半日你们便找出了凶手,实在厉害!” 三水说得口干舌燥,饮了口茶,说道:“主要是顾怀衍的功劳,我顶多算是个打下手的。” 他说着又吃了几口菜,看样子是饿坏了。 顾怀衍笑了笑,说道:“若不是三水兄弟鼎力相助,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三水想想是这么个理,喜滋滋地说道:“这倒也是。” 两人为云朵忙活了大半天,她心中感动,起身做了一个夸张的长揖,笑嘻嘻地说:“多谢二位还我清白。” 顾怀衍起身回了一礼,谦逊地说:“二小姐言重了。” 三水岿然不动,撇嘴冷眼看着两人客套。 两人重新落座,云朵问道:“对了,罗萍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顾怀衍回道:“说是钱姑娘仗着她爹曾经的功绩,自视甚高,总是对她们颐指气使,她积怨已久,想借二小姐之手打压钱姑娘。” 云朵想到张彪的态度,冷笑一声,说道:“她没想到被打压的人是我。” 三水摇头说道:“她其实就想看你们狗咬狗……” 他见云朵一挑眉,忙改口说:“嗯哼,我、我是说她的目的是让你俩掐起来,谁输谁赢不重要。” 云朵不满地说:“为什么?我又没招她……”她突然福至心灵,揣测道,“她不会也看上了邬铁,认为我整日纠缠他吧?” 她见三水神色异样地盯着她,以为自己猜中了,无语地说:“她们也够奇怪的,有这心思干嘛不用到邬铁身上去,老和我过不去算什么事儿!” 三水故作高深地说:“你猜对了一半,罗萍看上的人不是铁哥。” 他瞄了顾怀衍一眼,后者半敛着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茶盏上。 三水清了清嗓子,把话说完:“她看上的人是顾怀衍。” “哈?”云朵一脸茫然,看看顾怀衍又看看三水,“所以呢?关我啥事儿?再说她不是前日才见着顾怀衍吗?” 三水觉得这简直就是戏本子里才有的情节,一时没憋住笑,用八卦的口吻说:“顾怀衍上山招安那日她就挤在人堆儿里见着了,一见钟情的那种!” “她听到顾怀衍受伤还跟着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他好了便想着找机会见上一面,谁知面还没见上就又听说你俩同乘一骑,举止亲密,她以为你把顾怀衍强占了,妒火中烧啊,能不跟你急么!” 云朵弄清了原委,盯着顾怀衍的脸,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红颜祸水”这个词儿,她“啧啧”感叹两声:“八卦害人啊!” 三水叹息道:“今天这事儿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算大,罗萍免不了要受些惩罚,但也不至太重。” 他咧嘴一笑,对顾怀衍意味深长地说:“罗萍姿色上乘,寨里觊觎她美貌的人不少,你要不要收了她?” “不要。” 顾怀衍眼皮都没抬,毫不拖泥带水的两个字,让三水瞬间失了兴致。 不知怎的云朵听到这个答案心里略略松了口气,她隐约觉得罗萍配不上顾怀衍。 三水说:“罗萍的动机我知道了,那钱柳玉又是怎么回事?给她找出真凶了,她还死咬着二小姐不放,我看她都有些癫狂了。” 云朵想到那日钱柳玉说的话,回道:“她看我总跟着邬铁,以为我有旁的心思,所以心怀不满吧。” 三水知晓钱柳玉迷恋邬铁,闻言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嘲讽道:“她好意思对你不满?她整日跟个八爪鱼一样纠缠铁哥,前些日子居然还给铁哥下迷情散,呵,简直是不要命了!” 顾怀衍觉得钱柳玉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指认二小姐下毒,甚至不惜把钱六搬出来给大当家施压,似乎不是一般地恨云朵。 听了三水的话,他突然问道:“她下药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三水一愣,说道:“我只知道她没有成功,后面怎么了不清楚,不过以铁哥的个性,场面估计比较难堪。” 云朵同样不知后续如何,摇了摇头。 提起邬铁,三水忿忿说道:“可惜今日铁哥不在寨里,不然他们应该没那个能耐将二小姐带出聚义堂。” 云朵耸耸肩,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 钱家堂屋,钱柳玉跪在堂中,一脸惶然。 她从未见她爹发那么大的脾气,她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连重话都极少说。 钱六想到方才在聚义堂中张彪当众对他说的那番话,“……六哥久居不出,当年的英雄气概不再,倒是刁难起无辜小辈了。”他脸色又沉了几分。 若是以前张彪怎会对他说出这话,今日实在是因着自己执意妄为,折损了张彪的威严,旁人不免会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公正对待,更遑论他人? 张彪虽未对钱家做出实质性惩罚,但说出这话已是不愿给他脸面,钱六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便怪不得张彪不顾昔日情谊。 钱六看着跪着的钱柳玉,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为何要与二小姐过不去?” 钱柳玉不服地说:“她这个二小姐名不正言不顺,却整日同铁哥厮混在一处,她有什么资格!” “只要大当家认下她,旁人便说不得半句不是,以后这话不许再提!”钱六一拍桌子,喝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这般不待见她是不是另有原因?” 钱柳玉面上一僵,矢口否认道:“没……没有。” 正在这时,有小喽啰匆匆跑进来通禀道:“六爷,邬铁头领来了。” 钱六和钱柳玉都是一惊,钱六尚未发话,便见邬铁大步进了屋,他风尘仆仆,似乎回寨后未做休息便赶了过来。 钱柳玉面上有些心虚,说道:“铁哥,你怎么来了?” 邬铁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并未答话,对钱六说道:“六爷,我来此的目的您应该知晓吧?” 钱六挥手让小喽啰退出去,有些不满邬铁的无礼,说道:“你是为阿福被人毒杀之事来的?” 邬铁面色冷峻地纠正道:“确切说来,我是为二小姐被人诬陷之事而来。” 钱六冷笑一声,语气不善:“怎么,你要来责问老夫?” 邬铁并不畏惧钱六,面不改色地说:“不敢,您居功至伟,我自是不敢对您有意见,但此事因钱柳玉而起,她理应承担冤枉她人的后果。” 钱六虽对钱柳玉怒其不争,但也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不悦地问:“你待如何?” 邬铁说:“明早众头领聚义堂议事,我希望钱柳玉能到场向二小姐磕头认错。” “什么?”钱六脸上抽搐了一下,不敢相信邬铁有这么大的胆子,浑没将他放在眼里,“想都别想!” 邬铁冷漠地看着钱柳玉,语带威胁:“废话不多说,明早你若不出现,你做的龌龊事便会公之于众。” 钱柳玉颓然坐倒在地,脸色惨白一片。 邬铁再不多说,未对钱六行礼便转身离去。 邬铁走后,钱六神色惊疑不定,问道:“玉儿,邬铁那话是什么意思?” 钱柳玉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面对钱六的逼问,她半晌才战战兢兢说道:“那日女儿叫杨申设下酒宴款待邬铁,然后寻了个借口加入,趁邬铁不备,往他酒里下了迷情散……” 钱六面有讶色,但紧皱的眉头却略有舒展,大手一挥道:“爹知道你倾慕邬铁,为达目的使些小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 蒙汗药、迷魂散算是山贼人手必备的东西,况且邬铁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钱六本就有意撮合两人,故而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便是外人知晓了,多半还会称赞钱柳玉一句有胆识。 钱六追问道:“然后呢?” 钱柳玉哆哆嗦嗦地说:“被他发现了……” 第11章 善念 “这迷情散无药可解,那你……”…… 钱六略感遗憾,沉吟道:“邬铁这人心思深沉,你在他面前耍手段还是嫩了些。” 钱柳玉惨然一笑,原本精致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他发现倒也罢了,可他反手便将酒灌进我嘴里……” 邬铁此举大大出乎钱六的意料之外,不解风情倒也罢了,他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 钱六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说道:“这迷情散无药可解,那你……”他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却还抱有一丝侥幸,“那你们……” 钱柳玉无力地摇摇头,说道:“他说他心里有人了,叫我别白费功夫,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她缓了缓,才继续说道,“房里就只剩我和杨申,杨申见我实在难受,于是就……” “够了!” 钱六粗暴地打断她,气急败坏道:“那个杨申上山前是个泼皮无赖,混不下去了才落了草,如今不过是个备马抬刀的小喽啰,你怎么能跟他在一块儿?” 钱柳玉急切地说:“杨申答应会替我保守秘密!” 钱六恨铁不成钢地说:“可邬铁不可能娶你了!” 钱柳玉何尝不知,所以她才憎恨云朵。 邬铁虽未明说他心里之人是谁,但她知道,只有面对云朵时邬铁才会罕见地露出笑意,他会认真聆听云朵说话,他会在危险来临时挡在云朵前面,他会在云朵孤立无援时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旁…… 若不是云朵,邬铁或许不会拒绝她。 钱柳玉恨自己不自量力,尽管知道邬铁喜欢云朵,却还是想拼上一把,她也恨自己软弱无能,尽管憎恶云朵,却不敢狠心将她除掉。 如今她不仅永远失去了邬铁,还要跪在云朵脚下请求她的原谅。 …… 翌日一早,陈塘在云朵门外使劲拍门,喊声震天动地:“二小姐,起床了,铁哥来了!” 云朵拖拖拉拉开了门,睡眼惺忪地说:“每次都拿邬铁压我,能不能有点新意,你真以为我怕他啊。” 陈塘一个劲对她使眼色,她打了个呵欠:“你眼睛怎么了?” “原来你竟不怕我?”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云朵的哈欠又被整个吞了回去,她打了个激灵,这才看见邬铁正悠闲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陈塘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识相地消失了。 “你怎么来了?”云朵干笑两声,心有余悸地走上前,庆幸方才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警惕地说,“你不会是来监督我晨练的吧?” 邬铁起身俯视着她,说道:“我还没那么闲,我是来通知你去聚义堂议事的。” 云朵想了想,说道:“不对啊,今日不是商议李家庄‘借粮’的事么?行动名单里没有我啊。” 邬铁不由分说地拎着她的后领子往外走,说道:“去听听不是什么坏事。” “诶,我还没用朝食呢!”云朵挣扎着说,“我自己会走!” …… 聚义堂,一群人喋喋不休地争论李家庄“借粮”是该先礼后兵还是直接上手,云朵听得昏昏欲睡,这种与她无干的行动,她向来没多大兴趣。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喽啰,向张彪通禀道:“禀大当家,钱姑娘在门外求见。” 张彪不耐地问:“她又来作甚?” 小喽啰说:“说是来向二小姐请罪的。” 一瞬间众多目光汇聚到云朵身上,云朵精神为之一振,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张彪看了云朵一眼,他本想将钱柳玉轰走,但想到昨日因自己草率行事让云朵受了委屈,多少有些不自在,便说:“让她进来。” 钱柳玉低头走进门,对张彪行礼道:“大当家,玉儿昨日行事莽撞,险些冤枉二小姐,今日特来请罪。” 张彪颔首道:“算你识大体,有什么话你跟朵儿说吧。” 钱柳玉应了声“是”,转身面向云朵。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突然毫无征兆地跪下来,低声下气道:“二小姐,昨日是玉儿莽撞了,事情没查清楚就急着下结论,让二小姐受了委屈,还望二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玉儿这一次。” 说罢,连磕三个响头。 她这头磕得实在,直起身时额上红肿一片,众人都惊讶于钱柳玉两日截然不同的态度。 云朵看了邬铁一眼,见他睥睨着钱柳玉,面上明明白白写着嫌恶二字,云朵心下了然,知道邬铁找过钱柳玉的麻烦了。 她昨日在钱柳玉那处受的气算是抵了,淡淡说道:“钱姑娘敢作敢当,昨日之事便当未曾发生,只是希望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钱柳玉咬着后槽牙,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说道:“多谢二小姐,玉儿告退。” 钱柳玉退了出去,众人的话题一时又引向了昨日之事,众说纷纭,情绪高涨。 云朵不想招人谈论,偷偷溜了出来。 邬铁见话题暂时回不到李家庄“借粮”一事上,便跟着云朵出了聚义堂。 云朵知晓邬铁跟在身后,顿足转身问他:“你昨晚去过钱家?” 邬铁点头。 云朵又问:“钱柳玉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了?她不是那么容易便会认错的人。” 邬铁抄着手,凤目半眯,懒洋洋地问:“真想知道?” 云朵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吧,万一我知晓了,她杀我灭口怎么办。” 邬铁赞许道:“你倒是机灵。” 云朵仰头看着邬铁的眼睛,由衷说道:“邬铁,谢谢你,又帮了我一回。” 邬铁挑了挑眉,说道:“就嘴上一说,没点实际的表示?” 云朵为难地挠挠头,说道:“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啊,保护你吧,功夫不如你,为你献计吧,脑子不如你,给你钱吧,你也不好意思收啊。” 邬铁嗤笑一声,顿了顿说道:“其实……你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云朵睨他一眼,心想我当然不是,她说:“那你说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吧,总欠着你人情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些年来邬铁始终不让旁人欺负她半分,她心中感激,也想为他尽点绵薄之力。 邬铁心下一动,望进云朵清浅的眼底,她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隐藏,仿佛一眼就能看透。 他抬手揉乱她的乌发,在她的抗议声中缓缓说道:“……我想想。” …… 今冬天气较为晴好,往年云朵早该裹上身的莲蓬衣还收在柜子底部,近日更是难得的连着出了几天太阳。 这日下午,云朵斜躺在院里的藤椅上惬意地晒太阳,有敲锣打鼓之声由远及近而来,奏的是喜乐,混合着鞭炮声,显然是寨里有人家在办喜事。 接亲队伍打从云上门前经过,震天的锣鼓声中突兀地夹杂着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若是仔细分辨,能听出哭声出自一大一小两人之口。 院中小喽啰纷纷跑去院门口瞧热闹,云朵躺着没动。 待接亲队伍走远了,陈塘捧着一捧喜糖跑到云朵跟前,喜滋滋地说:“二小姐,吴茂头领今日娶亲,其他头领都跟过去喝喜酒闹洞房了,您不去吗?” “吴茂?”云朵想了想,幽幽说道,“我记得他前两月才刚娶过亲,怎的又娶?” 那场婚礼她去了,新娘子长得很美,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哭成了泪人儿,据说是西和县一个左姓教书先生的独女,没等到入洞房云朵便离开了。 陈塘将喜糖放到云朵身旁的石桌上,说道:“嗐,别提了,先前那个娶回去当晚就撞墙自戕了。” “哦……”云朵坐起身,那姑娘眼里的绝望她至今记得,她面无表情地说,“吴茂还未得着教训?我听着今儿这个哭声也不小啊。” 陈塘说道:“这回不一样,这回连着那姑娘的小妹妹一起绑上山了,她若想寻死,那她这妹妹也活不成了。” 云朵沉默了,陈塘见云朵不说话便去忙了。 晚上用过夕食,云朵坐在院里望着桂树发呆,小喽啰们见她没什么吩咐便回后院歇着了。 三水从云上门前路过,顺道进来打声招呼。 他应是喝过酒了,身上带着酒气,一进院门就大声嚷道:“二小姐,吴头领娶亲你怎的没去?” 云朵对三水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问道:“你去了?” 三水走到石桌旁坐下,说道:“去了,今日可热闹了,大部分头领都去了,我在人堆儿里瞅了半天没瞅见你。” 云朵想到上次的经历,心里不太舒服,淡淡说道:“这种热闹我还是不去凑了,新娘子怎么样了?” 三水说道:“堂未拜完便哭晕过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和吴头领一道歇下了。” 云朵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转头对三水说道:“下次你去西和县时,把我那处的银两带些给左夫子。” 三水想了半天西和县的左夫子是谁,恍然道:“吴头领上一个老婆的娘家?不是我说你二小姐,你要这样救济是救济不过来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昨日‘借粮’时你是不是偷偷留下一部分没带走?被下面的人瞧见了,已经告到大当家那处了,你想想怎么应付吧。” 云朵心里一惊,她自以为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下面的人也是,怎么什么都往大当家面前捅? 她语气中添了几分不安:“我寻思着不是入冬了吗,东西抢完了那些村民怕是熬不过去,才少少的留下一些。”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那个左夫子,逢此打击估摸着要许久才能缓过来,他那些学生还等着他授课,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三水深谙云朵的脾性,她偷着救济别人不是一次两次了,无奈地说:“行,那今天这个你打算怎么帮?” 云朵摇摇头,语气有些凉:“大的那个我无能为力,小的那个我找个机会跟姨娘说说,看能不能弄到她那处当个粗使丫鬟,有姨娘护着日后不至于同她姐姐一般遭遇……” 云朵和三水时常聚在一处闲谈,有时会遣退小喽啰说些私密话,今日亦是如此。 可两人同时忽略了一件事,如今这院里多了个顾怀衍,他的房间就临着院子。 白日顾怀衍从云朵那处借了几本书,正坐在案前翻看,院里两人的对话隐隐传入他的耳中,他心弦微动,手中书册许久未翻动一页,眼里若有所思。 第12章 马蜂 “以后不必为我如此。” 又过了两日,云朵命顾怀衍随她一道去看望邬铁的奶奶,主要是让他充当苦力帮着拿点东西。 她本约了邬铁同去,但邬铁临时被张彪派了活,这才改抓了顾怀衍的壮丁。 邬铁的奶奶本家姓蔡,大家都称她蔡婆婆,她独居在后山,种了几亩田地,喜好清静,不愿搬去邬铁那处。 云朵年幼时受她照拂颇多,没少随邬铁去家里蹭饭,近来身上的杂务越来越多,便去的少了。 云朵取了两床新做的棉被塞到顾怀衍怀里,又从院里的柚子树上摘了两颗柚子摞在上面,然后优越感十足地背着手往后山走,身后的顾怀衍被手里的东西遮住了视线,跟得着实有些费力。 好不容易来到一处老旧的院落前,云朵叩了叩门率先走了进去。 小院收拾得很整洁,屋檐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婆婆正在剥玉米粒,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蔡婆婆听见声响,停下手里的活,抬头见是云朵,脸上乐开了花。 “朵丫头,你总算得空来看婆婆啦?”蔡婆婆将手中的玉米放到簸箕里,站起身佯装嗔怪地说道,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云朵急忙走上前,笑着解释道:“婆婆,朵儿最近手头的事务有点多,今天得空不就来了吗。” 说着她接过顾怀衍手里的东西往里屋走,“天气凉了,我给你做了两床被子,盖着可暖和了。” “好,好。”蔡婆婆乐呵呵地应着,与此同时看清了顾怀衍的长相,有些疑惑地说:“这个小哥眼生得很,怎么以前没见过?” 顾怀衍忙拱手行礼道:“在下顾怀衍。” 云朵归置好东西,走出来笑眯眯地补充道:“婆婆,他是我最近新得的手下。” 接着又对顾怀衍介绍道,“这位是邬铁的奶奶,你随我叫婆婆吧。” 蔡婆婆啧啧赞叹道:“这小哥生得可真俊俏!” 云朵打趣道:“是不是同爷爷当年有的一拼?” 小时候她就总听婆婆说爷爷年轻时有多英俊,上门说媒的人多得差点把门槛踏破。 蔡婆婆怀念地叹息道:“我看差不多!” 云朵用手肘捅了捅顾怀衍,揶揄道:“诶,这评价可真高,在婆婆眼里还从来没人跟爷爷相提并论过。” 顾怀衍低头谦虚地说:“婆婆谬赞了。” 他嘴上这么说,面上却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几日皮相带给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听到云朵的夸赞他心里还是有些欢喜。 蔡婆婆满意地点点头,心中生出亲近之意,赞道:“小衍真有礼貌,跟山上那帮大老粗完全不一样。” 她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让出身后的藤椅招呼两人坐下。 云朵本来听到小衍这个称呼正捂嘴偷笑,婆婆一动她立刻察觉到异样。 她伸手扶住她,盯着她的脚问:“婆婆你的脚怎么了?” 蔡婆婆摆摆手,状似不在意地说:“前两天上山捡柴火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扭伤了脚,不碍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什么?”云朵将她按在椅子上面坐好,皱着眉担心地埋怨道,“你怎么不让人通知我和邬铁呢?隔壁李老四每天都要来前山当值,有事您就叫他来捎句话呀!” 云朵边说边蹲下身为她检查扭伤的情况。 看到云朵紧张的模样,蔡婆婆欣慰地说:“你们身上的事儿也多,我不想打扰你们。”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疼地责问云朵:“听李老四说,上个月朝廷派来招安的人受了伤,大当家让你救人,你守着那人几天没合过眼,人救回来那天你刚出房门就晕倒了,你说说有没有这事儿?” 顾怀衍闻言身形一滞,眼睛直直看向云朵,云朵尽管侧对着他,也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没有抬头,轻飘飘地说:“您提这事儿干嘛,您受伤跟这是两码事。” 蔡婆婆摸摸云朵的头,慈爱地说:“你这丫头打小就这样,总是把别人的事挂在心上。” “就说那人吧,跟你非亲非故的,你都累倒了还不肯好好休息,每日时辰一到准时爬起来给他行针换药。对不认识的人都这样上心,要是知道我受伤了,你还有心思干别的事吗?” 云朵没有答话,因为婆婆说的是实情。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跌打药给蔡婆婆敷在患处,起身嘱咐道:“我检查过了,幸好伤得不算严重,这药连续敷上几天就能消肿,但后面这个月可不能随意走动了。” 蔡婆婆连声答应,保证会好好养伤,这才让云朵稍稍放宽了心。 蔡婆婆看了看日头,招呼两人留下来吃夕食。 云朵不让她起身,说道:“您歇着就好,饭我来做。” 蔡婆婆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你会做饭吗?前两年不知是谁心血来潮非要给我做红烧排骨,结果烧了我半拉厨房。” “咳……” 顾怀衍极力将笑转成了一声咳嗽,还是引得云朵向他投来威胁的目光,他连忙移开眼,但嘴角仍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蔡婆婆没注意两人间的小动作,接着说:“再说做饭用的是手又不是脚,我没问题的。” 云朵说不过婆婆,只得陪着她去做饭。 饭快好的时候,云朵取了三副碗筷从厨房出来,看见顾怀衍坐在院里的腊梅树下,手中握着一根粗壮笔直的藤条,正用小刀细细打磨。 看得出他在做拐杖,已初具雏形,阳光穿过枝丫间的空隙落在他身上,温暖而夺目。 云朵心里浮上一层暖意,她轻声放下碗筷,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不得不说顾怀衍的皮相着实生得好,配上他温润的气质,很难叫人移开眼。 云朵嗅着隐隐飘来的腊梅香,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与祥和,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许是感觉到了云朵的目光,顾怀衍抬眸,眼神正好与她相汇,他微微一笑,眉间似有浩渺烟波,悉数掩尽世间浮华,这一笑,让阳光愈发变得刺眼起来。 云朵起身行至顾怀衍身边,顺手搬了个小马扎坐下,捧着下巴默默看着他手里的活,两人都没有说话。 似乎过了许久,顾怀衍停下动作,转头看着云朵,认真问道:“方才婆婆说的是真的吗?” 云朵亦歪着脑袋看着他,明知故问道:“婆婆说了许多,你指的哪句?” “二小姐为了救我几日未曾合眼,最后还累得晕了过去?” “对啊。”云朵笑着承认,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委屈,亦没有故作谦逊地否认,仿佛这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为何?”顾怀衍不解,“一个无甚相干的人值得你这样做?” 无甚相干……吗?倒也不尽然。 云朵的笑容淡了些,眼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一开始她并不想接手这个大麻烦,后来她尽心救他除了不忍看着自己手上的病患死去,还因她生了私心,有求于他,只可惜人虽救了回来,却失了记忆,也失了控鹤军参军的身份,她所求之事便也无望了。 她又想起他昏迷时呢喃的那些话,她始终觉得他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值得。”她说。 顾怀衍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欠云朵的情比他预想的更重。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而抬手轻轻拂去掉落在她发丝上的腊梅花瓣,复又转头继续先前未完工的活。 云朵有些怔忪,还未回过神,又听到顾怀衍轻声说:“以后不必为我如此。” “哦……”她回答,继续捧着下巴看他手里的活。 …… 从蔡婆婆家用完夕食出来,日头已经西斜了,蔡婆婆十分满意顾怀衍为她新做的拐杖,盛情邀请他常去做客。 回去的路上,草丛里一只正在觅食的肥硕山鸡吸引了云朵的注意。 “今晚夜宵有着落了。” 云朵示意顾怀衍停下脚步,眼睛紧盯着山鸡,舔了舔嘴唇,蹲下身随手摸了几块石头,悄悄尾随在山鸡身后。 顾怀衍眼看着她掷出一块石头,擦着山鸡身子斜斜飞过,把山鸡吓得扑棱着翅膀飞得老高,而后急速逃窜。 云朵失望地咕哝一声,却贼心不死,步步紧逼,手中石子像暗器一样“嗖嗖”丢出。 很快云朵便追着山鸡消失在顾怀衍视线范围内,但不多时,顾怀衍又看到云朵满脸惊恐地朝他狂奔而来。 “顾怀衍,快跑——”云朵声嘶力竭地朝他喊道。 他看清了云朵身后黑压压雾状飞舞的东西,不用她再多说一个字,他便迅速转身逃离。 如果他没猜错,云朵应该是在追山鸡的时候,石子碰巧丢中了树上挂着的马蜂窝…… 云朵逃跑的本领若说排第二,那没人敢认第一,她飞速追上顾怀衍并将他甩在身后。 她一边招呼他跑快些,一边低着头死命向前冲,这要是被马蜂追上,满头包是免不了的了。 待她跑出老远,才惊觉顾怀衍好像没有跟上,她刹住脚步往回看,眼见飞在前面的马蜂已经追上了顾怀衍,正与他缠斗在一处,顾怀衍被马蜂迷了视线,只能停在原地不停挥手驱赶,不让它们靠近。 “啧!”云朵哀叹一声,犹豫了一瞬,终是狠不下心扔下他不管,只得掉头回去。 顾怀衍正被马蜂弄得晕头转向,忽然感觉手腕被人用力钳住,拖着他暂时避开了马蜂的纠缠。 云朵拉着顾怀衍一刻也不敢耽搁,循着眼前的路拼命往前跑,嘴上恨铁不成钢地埋怨:“我不是带着你晨跑了吗,怎的还是这么慢!” 她说的理直气壮,全然忘了是她招来的马蜂。 话音刚落,两人感觉脚下一空,耳边传来绳索破空的声音,一张巨大的网将两人兜住,网口迅速收紧,迫使两人离开地面,悬挂在半空中。 第13章 被困 顾怀衍有些微失神,云朵指腹柔软…… 两人被困在网中动弹不得,云朵透过网孔四下一看,暗道一声糟糕:“不好,我们跑到陷进区里了。” 平芜山林间遍布陷进,一是为了狩猎,二是为了抓捕入侵者和逃跑的肉票。 这片林子里设有陷阱云朵是知晓的,只是方才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误闯了进来。 设陷阱用的绳索结实得很,更糟的是今日佩刀未带在身上,想要脱身十分困难。 云朵挣扎了几下,试图解开绳索,但这除了让两人晃得更厉害之外,毫无用处。 很快蜂群便追了上来,两人被困在网中避无可避,云朵感觉脸上被蛰了好几下,她慌了神,用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拼命驱赶马蜂,但显然是徒劳。 云朵无计可施,她能感觉到旁边的顾怀衍和她是一样的境遇,却仍病急乱投医地向他求助:“顾怀衍快想想办法,好疼!” 下一刻,云朵感觉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一股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脸撞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顾怀衍左手护住她的头,右手迅速扯下身上的外袍,从头兜下,将两人严严实实罩在里面。 幸亏冬季两人穿的衣物厚实,马蜂找不到攻击的地方,这才慢慢散去。 两人不敢立刻拿开罩头的衣物,又在黑暗中等待了良久。 云朵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此时方才觉察出两人间的动作十分不妥。 顾怀衍的手臂还将她牢牢环在怀里,网内狭小的空间让两人紧靠在一起,空气中似乎还浮动着腊梅的幽香,她能感觉到他的鼻息轻轻落在她的耳畔,如同那日他在马后将她抱住时一样。 云朵的脸腾地红了,她不想显得扭捏,只能僵硬地坐直身子,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吞吞吐吐地说:“马蜂……应该走了吧?” “嗯。”顾怀衍轻声应道,语气如常,他抬手掀开罩头的外袍。 日头早已落下,圆月东悬,林子被月光一照倒也还算亮堂,顾怀衍看清云朵满脸的窘迫,眼神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他有些好笑地弯了弯嘴角。 “还疼吗?”他出声询问。 经他一提醒,云朵的注意力又转回了被马蜂蜇过的地方,她喊了一声疼,抬起手背对着月光查看蜇伤情况,果不其然整个手背都红肿了起来。 她又看了看顾怀衍的情况,手背也是红肿一片,但脸上只零星分布了几处红疹,应是他宽大的袖口替他抵挡了不少攻击。 云朵就没那么幸运了,为了方便行动她穿的是窄袖,能遮挡的范围有限,此刻她感觉整张脸都火烧火辣的疼。 她龇牙咧嘴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就着月光翻找了半天,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拔下塞子闻了闻,待确定里面装的东西无误后,倒出两粒药丸在手心,自己服下一粒,又抬手塞了一粒到顾怀衍嘴里。 顾怀衍没有防备嘴里被突然塞了东西,愣了一下,就听云朵解释说:“马蜂的刺有毒,被蛰后严重的会致命,这是解毒丸,可以解蜂毒。” 云朵收回手,极力稳住因方才的动作又开始摇晃的身形,继续在布袋中搜寻。 顾怀衍将嘴里的药丸吞下,有些微失神,云朵指腹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他唇上。 在顾怀衍失神的功夫,云朵又翻出一个蓝底的小瓷瓶,她拔下塞子同样闻了闻,确认无误后用食指挖出一小坨白色药膏抹满整个手背,然后将瓶子递给顾怀衍,说道:“脸上我看不见,你来吧。” 顾怀衍依言接过小瓷瓶,问道:“这又是什么?” 云朵回道:“这是治疗蚊虫叮咬的药膏,也不知道对马蜂蜇的有没有效,试试吧。” 顾怀衍点点头,用指腹蘸取一点药膏,点在云朵脸上被蜇过的地方,再细细揉开,动作极尽轻柔与细致。 这下云朵反倒不自在了,她垂眸看着自己的鼻尖,有些后悔不该让他上药,早知道他这么磨蹭她就直接抹全脸了。 顾怀衍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一笑,问道:“二小姐为何随身带这么多药?” 云朵仍然回避着他的视线,说道:“我总担心遇上紧急情况,就把可能用到的药都带着有备无患。” 顾怀衍若有所思:“解毒丸这样的药应该不好买到吧?” 云朵面无表情地说:“从进贡车队里抢来的,寨里的人大多不认识这些药材,只对金银珠宝感兴趣,我便收来了。”说着抬了抬眼皮,有些肉疼地补充道,“说起来你用了我好些名贵的药材。” “……” 见顾怀衍停下动作,云朵从他手里抽走了瓷瓶,蘸取药膏准备帮他上药。 顾怀衍感觉到云朵的手指在触碰他肌肤的前一刻略有停顿,听到她轻轻吸了口气,这才将药膏粗略地抹在他脸上。 她的指尖有些凉。 上完药两人相顾无言,云朵感觉腿都快麻了也不敢随意变换姿势,由于捕猎网的束缚,她的腿紧紧贴着顾怀衍的腿,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 与云朵的坐立难安不同,顾怀衍看上去倒是很随意,他微曲着腿,后背斜倚在网上,保持着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抬头欣赏天边的月色。 云朵逐渐放松下来,主要是她觉得不应在手下面前露怯,遂调整了姿势,伸了伸已经发麻的双腿,然后再盘腿坐好。 捕猎网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云朵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周遭寂静得可闻针落,月光给萧条的树林染上一层朦胧的薄雾,亦真亦幻,如在梦中。 有人陪着她倒没有感到害怕,就是夜间气温骤降,添了份凉意,她朝手心哈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静:“运气好的话巡夜的会发现陷阱被触发救我们下去,不然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 顾怀衍收回目光,看着云朵说:“这样也挺好。” 云朵不知他觉得好是好在哪里,她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说道:“我一直想问你,困在这里——困在擎苍寨,你是什么想法?若是失忆前的你,肯定一刻也不愿多呆,那失忆后的你呢,想回去吗?” 这些日子顾怀衍的表现让云朵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的聪明才智、临危不乱以及体贴入微,都让他的形象从那个宛如白纸的失忆少年变得鲜活起来,她想要了解他更多。 顾怀衍没有立刻作答,云朵想到两人的立场,笑了笑:“你有顾虑不愿说也可以理解。” “我不想回去。”顾怀衍说道,神情坦然,“我不属于这里,但离开这里我也不知能去哪里,从知道我当了叛徒那刻起,以前的身份便对我毫无吸引力,回去只会徒增烦恼。” 云朵沉吟片刻,说道:“若你不愿打家劫舍,日后劫道我可以不带你,你就安心当个账房……” “你也不愿,不是么?”顾怀衍打断云朵的话,盯着她的眼睛笃定地说。 云朵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不知吴茂娶亲那晚顾怀衍听见了她与三水的对话,暗自纳罕,顾怀衍才参加过两次行动就得出这个结论,她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我没有选择。”她平静地说。 云朵想起十岁那年的一个晚上,邬铁将她从后厨角落里揪出来的场景。 那时也是冬季,天很冷。 彼时的邬铁做派已经相当成熟老练了,他塞了两个冷馒头给她,板着脸居高临下地训斥道:“为什么又不参加行动?” 饿了两天的云朵蹲在角落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想去。” 邬铁皱起眉头,说道:“你不去就只能饿着,看那你能挨到几时。” 云朵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说道:“这不还有你嘛,你不会看着我饿死不管的。” 邬铁哼了一声,说道:“一点二小姐的样子都没有,谁都可以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就甘心这么过下去吗?” 云朵冷笑一声:“这二小姐谁爱当谁当,我不稀罕。” “你真不为自己以后考虑?你要树立威信,站稳脚跟,夫人身体不好,倘若有个万一……” 云朵停下啃馒头的动作,狠狠瞪了他一眼,咽下嘴里的馒头,她虽稚气未脱,却很有原则地说:“那也不能滥杀无辜!” 邬铁看了她半晌,像是妥协一般,缓缓说道:“我给你机会救那些人。” “什么意思?” “只要你同我一起行动,那些放弃抵抗的人我可以不杀,日后我能独自带队了,也不让手下的人杀,怎么样?” …… “什么叫没有选择?” 顾怀衍的话将云朵拉回现实,她整理好思绪,随口说道:“我是山寨的二小姐,不参加行动像什么话。” 顾怀衍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云朵也没再找话题,她感觉马蜂蜇过的地方似乎没那么疼了,身体随着捕猎网在空中轻轻晃动,竟有些昏昏欲睡。 她打了个呵欠,将冰凉的手抄进衣袖中,尽量蜷缩着身子保暖,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朵被一声低吼给惊醒—— “云朵!”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云朵刚醒来还有些懵,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片刻后才发现自己仍困在网中,保持着先前的坐姿,不过身体前倾,头抵在了顾怀衍肩头,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 再看顾怀衍,只着了件单薄的圆领长衫,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头有个依附,他由先前的斜倚改为了端坐。 云朵彻底清醒过来,她飞快抹了下嘴角,暗自庆幸口水还没流下来,这才坐直身子,讪讪说了声:“多谢。” 顾怀衍见她醒了,朝她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她往下看。 第14章 情愁 他这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云朵!” 云朵这次听清了,是邬铁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意。 有火光在下方晃动,云朵努力伸长脖子往下看,只见邬铁带着一小队喽啰举着火把仰头看着他们。 “诶,邬铁,快放我下去!”云朵见来了救兵,兴奋地挥舞双臂,大声喊道。 邬铁一刀斩断另一端的绳索,云朵和顾怀衍便急速下坠摔到地上。 云朵痛呼一声,捂着屁股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邬铁面前。 邬铁铁青着脸,在看到满脸包的云朵后拧紧了眉头,狐疑地问:“你脸怎么了?” 看得出邬铁生的气不小,云朵赶紧添油加醋将自己的遭遇讲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被马蜂追着蜇的凄惨过程,以期博取点同情。 果然邬铁脸色见缓,本来他忙完张彪交代的任务就去云朵院里寻她,想问问奶奶的情况,却发现云朵还没回去,正在这时有巡山的手下前来禀报捕猎区陷阱被启动了,他便飞快赶过来了,没想到捕猎网抓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朵。 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怕,这附近遍布铁蒺藜阵,一个不慎便会身首异处,她运气倒好,就属这捕猎网最没杀伤力。 他看见了云朵身后的顾怀衍,脸色又沉了两分,说道:“你同他出现在这里,会给自己招来麻烦的。” “为何?”云朵不解。 “这条不是回山寨的路,大当家知道了会怎么想?”邬铁提醒道,“他恐怕会认为你打算帮着他逃跑。”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手下开路往回走。 云朵反应过来,这条路直通山下,所以陷阱区才会设在这里。 云朵紧走两步赶上邬铁,说道:“我可以解释,而且想要下山哪有那么容易。” 邬铁冷着脸说:“那就要看大当家信不信了。” 以张彪多疑的性格,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他若是知道了两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少不了挨一顿板子,顾怀衍怕是还要被关进牢里。 思及此,云朵拽着邬铁胳膊故意落后几步,确定小喽啰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小声哀求道:“你不告诉他,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邬铁指了指前方开路的小喽啰,没好气地说:“你当他们是瞎子吗?” 云朵讨好地说:“他们都是你的手下,你只要吩咐一声,谁敢乱说!” 不过这也是实话,邬铁御下是出了名的严格,他的手下向来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 云朵见邬铁似乎有所松动,又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试探道:“好不好嘛?” 邬铁心里的不满被她三言两语就给化解了,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反问道:“有什么好处?” 云朵知道他这是答应帮着隐瞒了,笑逐颜开地说:“你尽管提!” 邬铁蹙眉,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你前些天已经欠我一个好处了。” 云朵挠头说道:“对哦,那你想好要什么了吗?” 邬铁一双凤目凝视着云朵,平日严肃板正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他说:“好处,就留到明年你及笄以后吧。” 云朵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这话……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她一直将邬铁当作兄弟看待,就如同三水一样,可近来关于她和邬铁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有说她纠缠邬铁的,也有说邬铁属意于她的,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觉得清者自清,但现在邬铁似乎认下了? 云朵有些心慌,但很快调整好神情,企图糊弄过去:“哪里用等那么久,我最不喜欠别人人情了,要不我给你唱首曲儿?诶——” 邬铁没等她说完,敛住笑,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往前走。 云朵追上去,继续提议道:“或者我把前些日子三水给我淘来的匕首送你?” 见邬铁没答话,她又说:“再不然咱俩来个桃园结义,日后有福同享有难……” “云朵,”邬铁猛地停下脚步,远去的火光映出他眸中的怒意,他抓起云朵的手腕,极力隐忍着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说着手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云朵被他带得往前踉跄了两步。 走在最后的顾怀衍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听在耳里,眼见云朵被钳制,正想上前阻止,就听见—— “嗷嗷嗷,我的爪子!” 云朵大声嚎道,同时使劲扒拉掉邬铁的手,不满地抱怨:“大哥,我手肿的你看不见啊!” 邬铁这才想起云朵的手被马蜂蜇过,冷静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语气和缓了两分:“我忘了。” 云朵拂袖气呼呼地走了,被她这一打岔,邬铁也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毕竟云朵还小,来日方才,他不想吓着她。 邬铁将云朵送回云上,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 云朵跟顾怀衍做了别,回屋蒙头就睡,虽然辗转了半宿才睡着,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傍晚才起来。 顾怀衍没那么好的待遇,一早便被王川支使着派发月例去了。 张彪没找人来传唤他们,看来邬铁把他们误入陷阱区的消息封锁的很好。 云朵洗了把脸,发现被马蜂蜇过的地方已经基本消肿了,只留下一些蚊子包大小的红疹。 她上完药,怀里揣了个汤婆子晃晃悠悠来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醒了会儿瞌睡,正觉腹中饥饿想寻摸点吃的,三水就适时出现了,这次拎了只烤熟的山鸡。 三水从进门开始就没停止乐过,看来邬铁并没有帮着隐瞒她为了追山鸡误捅了马蜂窝的部分。 云朵审视着那只山鸡,不由悲从中来,捂着胸口说:“赶紧消灭了吧,我看着它心窝子疼。” 云朵命小喽啰端了个燎炉放在桌下,温上一壶桑落酒,这次她没让三水一个人解馋,自己也取了口碗斟得满满的。 一碗酒下肚,云朵有些怅然,便借着酒劲将邬铁昨夜同她说的话告诉了三水,让他帮着出出主意。 三水毫不吃惊,晃着酒碗说:“除了你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你有想法。” 云朵一下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我瞎了?” 其实昨夜她已经想过了,邬铁确实待她与旁人不同,只是这么些年他俩一直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她早就习惯了,从未往旁的方面想过。 三水嗤笑一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拿他当兄弟。”云朵回答的理所当然。 “完了,”三水嘴上这么说,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铁哥太惨了。” 云朵有些泄气,问道:“我该怎么办?” 三水揶揄道:“试着处处?” 云朵摇摇头,说道:“算了,这么多年都没处出感情。” 不是邬铁不好,相反邬铁对云朵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整个擎苍寨他在云朵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她的姨娘沈婉,她甚至可以为他豁出性命,只是她一直将他当做自家大哥一般对待,谁会把主意打到自家大哥身上呢? 她想了想又问三水:“你说我最近要不要躲着他些?” 三水用嘴撕下一大块山鸡肉,不赞成地说:“不好,不喜欢就拒绝,躲着算什么事?铁哥对你是真好,你躲着他比拒绝他还让他难受。” 云朵赞同地说:“唔,那就还和以前一样处,若是下次他再提这事儿我就同他说清楚,劝他另外寻个好姑娘。” 三水好笑地摇摇头,以他对邬铁的了解,要他放弃云朵,难!不过他懒得提醒云朵,免得她又要烦恼。 云朵突然想到了什么,颇感忧虑:“你说他会不会一气之下,以后都不肯罩着我了?” 三水翻了个白眼,说道:“二小姐,咱们落草为寇就是为了活得轻松自在,你别像那些闺中小姐一般思来想去伤春悲秋,洒脱点!” 云朵苦笑一声,为自己添上酒,饮上一口,惆怅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洒脱不了。” 云朵难得展露她忧愁的一面,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容易伤感,三水见她情绪不对,不再插科打诨,抹了把嘴上的油,正儿八经地分析道:“二小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优柔寡断。” “当初你和夫人被迫来到这里,既然拼尽全力活了下来,就不该守着那些世俗伦常不肯融进来,你融不进来,手下人就不会真的服你,你上山这么些年,从未独自带领手下人行动过,事事仰仗铁哥,所以你害怕拒绝铁哥,害怕离开他的庇护。” 三水的话将云朵的思绪带回了六年前…… 第15章 醉酒 酒香伴着她绵长的呼吸送入顾怀衍…… 当年她和沈婉不慎着了拐子的道,被卖去了某地的青楼。 拐子将她们送往买家途中经过平芜山,按惯例只需向擎苍寨缴了足额过路费便能被放行,可那次出了意外,张彪看上了沈婉,要强娶她做压寨夫人。 沈婉是云朵的姨娘,云朵虽不是她所出,但她看着云朵长大,一直将她视作亲生女儿,留在擎苍寨好歹能保全云朵,比两人都被卖去青楼强,权衡利弊她只得答应张彪。 张彪着了魔般的喜欢沈婉,为了取悦她,给了云朵二小姐的位置,免得旁人欺负云朵,可从他心底来说,他并不认可云朵这个“女儿”,因为他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在山上。 云朵的心确实不在山上,她始终无法认同山贼的行径,劫富济贫倒也罢了,杀人越货就属于没下限了,可惜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想要苟活下来,就得遵守山寨的规则,她向来惜命,更何况这是沈婉忍受莫大屈辱才替她保下来的命。 云朵收回思绪,把玩着桌上的空酒瓶,自嘲地说:“是啊,以前有姨娘极力保我,现在有邬铁帮我兜底,如果哪天他俩都不在我身边了,我这个二小姐也就重新沦为阶下囚了。” 三水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怕真的有那么一天,夫人不幸离世,云朵便对大当家没了利用价值,到时邬铁如果还不护着她,她便再没有好日子过。 三水不愿这样的局面发生,忧心忡忡地说:“这么看来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云朵催促道:“快说。” 三水掰着手指说:“一是嫁给铁哥,你看啊,铁哥对你的好那是没的说,他能力强,是大当家最得力的手下,长得也英武,别看整天黑着个脸,山上钟意他的姑娘可多了,嫁给他不亏。” 他见云朵皱起了眉头,忙补充说:“二是自个儿闯出点名头,干几票大的,让大当家看到你的价值,让手下人服你,其实你功夫不弱,真动起手来很多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就是太怂,外加不够心狠。” 云朵没有反驳,道理她都懂:“可是……” 三水叹了口气,说道:“你不会还存着幻想吧?”他一针见血地说,“你逃不出去的。 云朵凉凉一笑:“我知道。” 这点她比谁都清楚,当初为了逃出擎苍寨,她不知被抓回多少次,挨了多少毒打。 有一回她躲过抓捕直奔西和县县衙,没想到官府的人胆小怕事,根本不敢接擎苍寨的案子,还将她轰了出去,她再次被擒,那一次连沈婉也跟着挨了打,伤好后身子大不如前。 从此云朵便循规蹈矩,对张彪毕恭毕敬,唯恐一不小心连累到沈婉。 这次的招安让她看到一丝离山的希望,没想到却是场骗局,但那颗想要逃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救治顾怀衍时,她动了旁的心思,若能救他一命,是不是就能以此为交换从他那处讨些出逃的便利?毕竟控鹤军的势力不容小觑。 她甚至仔细琢磨了个中细节,只可惜顾怀衍失了记忆,回不了控鹤军营,她的小算盘便也落了空。 “让我想想吧……”她幽幽说道。 …… 顾怀衍发完月例又被王川支使着做了些其他杂事,回到云上时天已经黑了。 刚踏进院里,他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然后看见云朵和三水趴在石桌上,看起来没少喝,面前摆着一堆空酒瓶。 他皱了皱眉,走到云朵身旁试图唤醒她。 云朵感觉到有人推她,勉强睁开眼,见是顾怀衍,露出一个醉眼迷离的笑,招呼道:“回来了?” “嗯。” 云朵支棱起身子,将顾怀衍按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说道:“陪我喝两杯。” 她摇晃着面前的酒瓶,将剩下的酒匀在一起,斟了两碗,递了一碗给顾怀衍。 顾怀衍推辞道:“我不饮酒。” 云朵有些失望,迟缓的“哦”了一声,收回手,准备自己一饮而尽。 顾怀衍看到她失落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平日席间别人劝酒再厉害,她也只是浅尝辄止,从不贪杯,今天喝成这样铁定是心中有事。 联想到昨夜邬铁对她说的那番话,他大约猜到一二。 他伸手从云朵唇边接过酒碗,饮了一大口,只觉入口绵甜,余味悠长,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云朵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双眸水亮,一脸求夸奖的神色:“我自己酿的,还不错吧? 顾怀衍没想到她还有这手艺,微一挑眉,赞道:“确实不错。” 云朵见得了他认可,就勾勾手指示意他靠得近些。 待顾怀衍俯身,她便凑到他耳边,醉醺醺地小声说:“我在南边那棵桂树下埋了两坛,你若想喝就自己去挖。”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嘱咐道,“别让三水知道。” 酒香伴着她绵长的呼吸送入顾怀衍的鼻间,他的耳朵被她呼出的酒气染上一层醉人的浅粉。 云朵说完便一头栽倒在石桌上,昏睡了过去,顾怀衍看着她的睡颜,良久,将碗中剩下的酒缓缓饮尽。 …… 第二日,云朵醒来时入眼的是自己床上的罗帏,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裙。 宿醉后的头疼让她反应有些迟缓,她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忆起昨晚与三水在院中饮酒,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却没了印象。 对了,顾怀衍好似出现过,可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云朵脑中只剩模糊的片段。 她看了看身上盖着的布衾,恍惚记起有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打横抱起,穿过庭院,走过回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淡淡说:“以后少饮些酒吧。” 云朵的脸有些发烫,她摇摇头,告诉自己别美化自己的身量,那些过冬的肉可不是白长的,以顾怀衍风都能吹倒的体质不可能抱得那么轻省,最可能的情况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拖带拽才将自己弄回了房。 云朵用力一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同时又有些纳罕,平日她防备心极强,就算醉酒寻常人也近不了身,这次倒有些大意了。 她走下床来,心情甚佳地推开房门,发现外面竟然下雪了。 雪不算大,雪花如柳絮般在天地间肆意飘散,晃晃悠悠,不急不躁,一探手便能接住。 见云朵起床,院里洒扫的小喽啰招呼道:“早啊,二小姐。” 已经不早了,云朵赧然,点头寒暄了一句,又听小喽啰说:“三水哥刚走不久。”他脸上是忍不住的笑。 云朵一愣,问道:“他昨夜没回去吗?睡得哪间房?”心里想着院里的人都被她早早打发回去睡了,还有人帮他铺床吗? 小喽啰乐不可支地说:“哈哈,三水哥在院里趴了一宿,早上下雪了才给冻醒,自己去后厨煮了碗姜汤喝,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什么二小姐不地道,自个儿回屋都不叫醒他。” 云朵哑然,顾怀衍没有管三水吗? 完了,三水肯定以为是她扔下他不管,自顾自地回屋睡了,看来下次见面得跟他解释一下,她又转念一想,不对,这事儿还没法解释,她总不能说是顾怀衍把她抱回去的吧,这回真是哑巴吃黄连了。 云朵哪里知道顾怀衍将她醉酒的责任都算到了三水头上,让他在院里冷静一宿也算是小惩大诫了,就是可怜了三水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还得按时去前山望风。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纷纷扬扬,不多时屋顶、树梢便被染上一层白。 云朵用过早午膳,搬了个矮几放在门前的屋檐下,自己跪坐在蒲团上,旁边的小火炉上用砂瓶煮着水,待水滚后冲入放了茶末的黑瓷碗里,一边冲一边搅,让茶末跟滚水充分混合,待浮出一层乳白色的沫,啜上一口,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半下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一道白色的身影迎着飞雪出现在院门外。 云朵的目光跟随顾怀衍进入院内,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身姿依旧挺拔,丝毫不受风雪的影响。 他今日穿了一件皓色素面夹棉圆领长袍,干净素雅。 他的衣物是云朵拿了尺寸吩咐小喽啰下山找绸缎庄做的,绸缎庄是擎苍寨自己的产业,寨里劫获的尺头直接送去绸缎庄,连进货都省了。 顾怀衍的衣物用的都是最寻常的料子,裁的都是最寻常的款式,俗话说人靠衣装,但在顾怀衍身上是反过来的,即使是最寻常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也能让人眼前一亮,仿佛这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云朵觉得白色很适合他,能衬托出他儒雅的气质。 顾怀衍看到云朵闲适的样子微微一笑,来到廊前站定。 云朵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他礼节性地颔首,掸了掸身上的雪,抬步上了台阶,在云朵对面跪坐下来。 两人都没提昨夜的事,云朵为顾怀衍斟了碗茶,顾怀衍端起茶碗辨了辨茶汤的色泽,缓缓啜上一口,然后将一本册子递了过来。 云朵疑惑地接过册子,问道:“这是什么?” 顾怀衍就着火炉暖了暖手,说道:“账本,我将库房的存货清理了一遍,发现账目有些问题。” 第16章 惩戒 顾怀衍看出她眼神中的敬仰,对她…… 昨日他派发月例时就注意到账目有问题,当时没有指出来,今日又仔细核查了一遍,果然被人做过手脚。 云朵疑惑地翻了翻账本,问道:“有什么问题?” 顾怀衍解释说:“缺了几页,还被人为篡改过,手段并不高明。” 擎苍寨抢来的财物都是统一按人头和功绩划拨给小头目,再由小头目按月发给手下人。银两自不必说,若是珠宝摆件就由专人估算了价格再分配,小头目可以自行典卖换成银两,也可以按折算价格抵扣掉自己应得的部分,留着自个儿用。 云朵手下人不多,就四五十号人,她平日懒得过问财务状况,都交由王川打理,没想到会出问题。 云朵不太会看账本,她翻到最近一次从寨子总管事那儿领东西的记录,用手指着一行行看下来,逐渐皱起了眉头。 上次邬铁在总库房清点财务时,她也在场,还看上了一块白玉竹节蝉镇纸,央着管事分到了她处,打算自己留着,最近一忙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可账本上并没有这块镇纸的记录。 她抬头对顾怀衍说:“确实有问题。”说完随便唤来一个小喽啰,吩咐道:“把王川给我找来。” 小喽啰领命而去,不多时带着王川回来了。 王川敷衍地行了一礼,问云朵:“不知二小姐找我何事?” 云朵用手点了点桌上的账本,也不拐弯抹角,问道:“这次领的东西里,有一样白玉镇纸为何没有记录?” 王川这才看清桌上放着的是账本,顿时有些紧张,含糊地说:“定是记录的时候遗漏了。” 云朵审视着他,问道:“东西在哪里?” 王川犹豫了一下,态度恭敬了不少,说道:“应该在库房,属下这就去找找。”说着便想走。 云朵意识到不妥,这块镇纸刚领来不久,即使王川私自截下,应该还没来得及出手,若他找出来再咬定是记录的时候漏掉了她也没奈何。 顾怀衍突然出声说:“除了那块镇纸,之前的账目也不对。” 王川脚下一顿,愕然地看着他。 顾怀衍在王川进来之前就起身候在了云朵身侧,这时慢条斯理地说:“上个月哥窑出的金丝铁线碗与之前卖出的价格比起来便宜不少。上上月旧管和新收的数额除开发放的月例明显多余账本上记载的结余,有人为了账目上看不出来,就篡改了原始数额。至于再往前的,就不必我细说了吧。” 王川显然没料到顾怀衍会查之前的账,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上个月青瓷行情不好,只能低价出手,上上月改数额是因为之前算错了……我是个粗人,算账本来就不在行”。 顾怀衍笑了笑,仿佛猜到他会狡辩,从容不迫地说:“青瓷行情不好为何同为哥窑所出的玉壶春瓶价格却没降?至于账目上的数额,总管事那里有发放记录,稍加核对就知道有没有作假。” 王川闻言彻底傻掉,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敢作假是料定云朵不会去查账,却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 云朵也有些惊讶,她只道顾怀衍做过参军,最多学学排兵布阵,没想到算账的事也懂。 顾怀衍看出她眼神中的敬仰,对她展颜一笑,笑容中竟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 云朵移开眼,清了清嗓子,对王川说:“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王川醒过神来,虽然平日他未将这位二小姐放在眼里,此刻却也怕得不行,唯恐她将此事捅到大当家那处。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央求道:“二小姐,您饶了小的这次吧,以后小的再也不敢了!”。 云朵不想生事,拢着手严肃地说:“把你贪污的钱银补上,再罚值夜两月,这事我就不追究了。” 话虽如此,心里也猜到这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果然,王川战战兢兢地说:“这……这钱,没了。” “怎么没的?” “耍钱输光了……” 云朵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那没法子,只能交由大当家处理了。” “别呀,二小姐!”王川磕头如捣蒜,“您要是把小的交给大当家,那小的小命就难保了。” 云朵叹了口气,这王川是邬铁给她指派的人,她基于对邬铁的信任从来没怀疑过王川,没想到他却胆大妄为起来。 她当然知道将人交给张彪有什么后果,可事发突然她没清场,这边的动静引来不少小喽啰围观,这事涉及他们的利益,她想大事化小也不可能了。 王川见云朵态度坚决,只好咬牙说道:“这事儿是张允指使我干的!” 事到如今他只好将张允供出来,凭着张允和二当家之间的关系,大当家或许会网开一面。 云朵蹙眉,怎么哪哪儿都有他。 她点了四个小喽啰,吩咐道:“把张允带去大当家那处,他敢不去就用绑的。” 被点到的小喽啰面面相觑,这张允平日仗着他表叔是二当家就飞扬跋扈,他们都有些怵他,现在要他们去绑他,还真不敢下手。 云朵催促了一声:“他们贪的可是你们的钱,不想讨回来了?” 四个小喽啰这才答了声“得令”,奔着张允的住所去了。 云朵起身理了理裙摆,披上莲蓬衣,对王川说道:“我们也走吧。” …… 一个时辰后,云朵离开聚义堂,神色有些郁郁。 张彪得知王川和张允贪污银钱的事后勃然大怒,钱都被两人赌钱逛窑子耗光了,追是追不回来了,便命人一顿板子将两人打了个半死,又罚了一年月钱,这事儿才算了结了。 云朵只是行使自己的职责,张彪惩罚的轻重她并不关心,见事情了了便准备离开,张彪却将她单独留了下来。 张彪对她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十分不满,认为她应该低调处理,不该弄到人尽皆知。 按张彪的意思,张允毕竟是李旭的表侄,如果云朵私下告知他,他看在李旭的面子上给两人一个警告,再象征性地给点惩罚这事便过去了,可现在事情闹大了,他就必须公事公办,虽然手下留了情,但张允被打得只剩半条命,李旭要是知道了恐怕会心生埋怨。 云朵自然清楚张彪的想法,可事已至此,她对张彪的责备也只能受着。 云朵受完训斥从聚义堂出来,天已经全黑了,先一步离开的顾怀衍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笼在院门外等她。 见云朵出来,顾怀衍抬眸一笑,笑若清风朗月,行云飞絮,在漫天白雪中显得尤为迷幻。 云朵抬脚缓缓走到他身旁,接过他递来的伞。 两人各自撑伞在雪夜默默往回走,开始还隔着三尺的距离,后来云朵发现灯笼的光根本照亮不了眼前的路,就慢慢靠得顾怀衍近了。 再后来,云朵脚下一滑,她本做好摔个“狗啃雪”的准备,却被顾怀衍眼疾手快地扶住,这一扶顾怀衍手中的伞便松开了,待再要找时,已被风刮进黑夜寻不见了。 云朵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待稳住心神后,一眼瞧见顾怀衍头上落了雪,她急忙将伞高高举起,往他头顶移去一半,顾怀衍一哂,接过伞柄,将伞面大部分倾斜在云朵头上,两人这才继续往回走。 云朵的肩头几次擦过顾怀衍的胳膊,她紧张到几乎同手同脚,正想着找点话题缓解尴尬,还未开口便听顾怀衍问道:“方才大当家可是责骂你了?” 他能感觉到云朵从聚义堂出来就闷闷不乐。 云朵点点头,将张允与二当家的关系一说,顾怀衍便明白了其中原委,颇为自责:“这件事是我处理的不够周全。” 云朵丝毫没有责怪顾怀衍的意思,说道:“与你无关,你事先并不知晓张允也参与了贪污,而且这事我还要谢谢你,你本可假装不知,却还是一查到底,说到底还是我的失职,手下人做假账我竟毫不知情。” 其实云朵心里还是有些烦恼的,本来她的处境就比较艰难,现在又开罪了李旭,还惹得张彪不高兴,以后怕是更得小心翼翼了。 想到这里,她嘀咕了一句:“希望张允不要在二叔面前告我黑状,二叔那人记仇得很,指不定就找个由头原样揍我一顿。” 顾怀衍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幽幽说道:“那你当初揍张允的时候就不怕他告你状?” 他说的自然是云朵看不惯张允欺辱他出手相救的那回,他这一提醒,云朵恍然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原来这梁子早就结下了。” 之前顾怀衍只当云朵是在教训手下,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他这人情欠大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顾怀衍知晓云朵是个不愿生事的人,平日行事瞻前顾后,唯恐得罪人,上次却为他出手打了张允,这倒让他又生出几分感激来。 他觉得云朵就像个矛盾体,明明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却又谨小慎微,让人捉摸不透。 他不知晓云朵的经历,自然理解不了她的反差。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云上,顾怀衍收了伞,目送云朵进屋后才回房休息。 第17章 挟持 “你上回受伤便是我替你换的衣衫……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山间素裹银妆,一片洁净,天气骤然寒凉了不少。 总管事通知各处到库房领取本月取暖用的薪碳,云朵这处原本该是王川的活儿,但他因着贪污银钱的事被免了职,这活儿便落到了顾怀衍头上。 云朵决定陪他走一趟,也好向总领事做个引荐,她点了两个小喽啰随行搬运薪碳。 雪不大,无须撑伞,但寒风有些刺骨,四人迎着朔风走在去往总库房的路上,身后突然传来凌乱的叫嚷声—— “别跑!”“站住!”“抓住他!” 声音由远及近。 云朵刚一回头,便见一道玄色身影一晃而过,她心里一惊,直觉有危险靠近,手迅速握向刀柄。 未及拔刀,她便感觉到脖颈处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有人从身后挟持了她,用匕首抵住了她的脖子。 “别动。”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听上去二十来岁。 云朵不得已松开刀柄,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同行的两个小喽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顾怀衍相对而言较为镇定,蹙眉警惕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另有四个小喽啰气喘吁吁地赶来,见云朵被俘都露出惊慌的神色,刹住脚步不敢轻易上前。 云朵被匕首抵着脖子回不了头,自然看不见挟持她的人长什么模样,但可以判断出那人身量高挑,她的头只到他胸口。 她沉声问四个小喽啰:“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小喽啰咬牙切齿地说:“这厮是西和县赵氏玉器行赵掌柜的儿子赵子玉,在山下酒肆歇脚的时候被咱们兄弟认了出来,恰巧沈二哥在店里饮酒,便顺手将这厮擒上山来,想叫他老子拿钱来赎。 “我们押着他正往地牢走呢,谁知他用藏在身上的匕首割破了绳索,还出手打伤了两个兄弟逃走了,我们几个这才一路追了过来。” 赵子玉在云朵身后冷哼一声,怒骂道:“你们这帮奸贼,整日干些谋财害命的勾当,我那几个伙计就这样平白丢了性命,你们现在还想要我的命!别以为我不知,即便家里人拿钱来赎,你们也断不可能放了我!若想保住她的命,就速速放我下山!” 赵子玉逃跑途中见山头太大,根本找不到出路,后面追击他的山贼又越逼越近,正无计可施,就撞见了云朵一行人。 他下意识地劫持了唯一一名女子——他需要人质牵制住追击他的山贼,还需要有人引他下山。 云朵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虽胆小怕事,但这么些年什么危险没遇到过,越是这种危急关头她越能沉得住气。 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好言劝道:“赵公子,你就是挟持了我也下不了山,寨里没人会在意我一个女流之辈的性命,听我一句劝,你只要按他们说的交了赎金,自然会有人送你下山,若这点信用都没有,日后还有谁敢拿钱赎人?” 赵子玉闻言明显有些动摇,但片刻后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怒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你同他们是一伙的,休想诓我,我再说一遍,速速放我下山!” 他这一用力,刀尖刺破了云朵的肌肤,鲜血顺着刀刃滴落下来,云朵吃疼微微皱起了眉,脑子里飞速想着脱身之法。 顾怀衍见云朵受伤,眸色骤然沉了几分。 他微一沉吟,对赵子玉拱手说道:“赵公子,你挟持的这位姑娘有功夫傍身,你带着她还要诸多防范,在下一介账房,愿替她做人质送你下山。” 顾怀衍这话一出云朵明显一愣,做人质一个不小心便会送了性命,他却自愿替下她? 赵子玉见云朵带着佩刀,又见顾怀衍一副书生扮相,知晓他所言非虚,朝他一点头,命令道:“你过来!” 顾怀衍依言上前,赵子玉松开禁锢云朵的左手,攀在顾怀衍的肩头,就在他撤走匕首的那一瞬,云朵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右手手腕,往前一拖一拽泄了他的力,再旋转身一个反手迫使他松开手,匕首直直落地。 云朵正面对上了赵子玉,见他一袭玄衫,俊朗的脸上满是惊疑,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 云朵一只手锁住赵子玉的右手,又用另一只手的手肘击开他控制住顾怀衍的左手,对顾怀衍下令道:“退后。” 顾怀衍依言后退两步到安全区域。 赵子玉勃然大怒,与云朵缠斗在一处,他有些功夫底子,同云朵打了个难解难分,但由于先前那一架受了些伤,数十招后被云朵寻了个破绽踢飞在地。 云朵见他没有再爬起来,放下心来,收起架势,略有些喘。 小喽啰围了上来,关切地问:“二小姐,您没受伤吧?” 云朵摇摇头,正想说“无妨”,却蓦地感觉后背一凉。 “小心!” 顾怀衍的声音近在咫尺,她愕然回头,见赵子玉正手握匕首朝她冲了过来,须臾便到了近前。 刀尖划出一道弧线,她想要去挡为时已晚,预想中的疼痛未能如期而至,反倒是一个白色身影挡在面前,将她护入怀中。 棉帛撕裂的声音传来,顾怀衍闷哼一声,云朵抬头,见他神情痛苦,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原来赵子玉听说云朵是擎苍寨二小姐,只觉怒火中烧,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他咬牙一个翻身捡起先前掉落的匕首,猛地冲向云朵,顾怀衍见势不对,情急之下合身扑了过去。 云朵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顾怀衍,入手感觉湿糯一片。 这一击耗尽了赵子玉最后一丝力气,小喽啰一拥而上将他绑了,焦急地问云朵:“二小姐,现在怎么办?” 云朵红了眼,她搂着顾怀衍跪坐在雪地上,眼见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在雪白的衣料上漾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她令两个小喽啰扶着顾怀衍,指尖轻颤着撕开他背部衣料,见一道狭长的刀痕纵贯脊背,鲜血淋漓。 云朵心中似被针扎一般,她看了顾怀衍一眼,只见他双目虚睁,本就浅淡的唇色几乎白到透明。 她面色阴沉地命令小喽啰:“把赵子玉押下去严加看管,再有差池,为你们是问!” 云朵一旦板起脸来还是有几分威信,四个小喽啰不敢大意,肃然应了声“得令”,领命离去。 云朵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翻出一个黄底瓷瓶,拔开瓶塞倒出里面的药丸,由于忧心顾怀衍的伤手有些抖,有一半药丸洒在了雪地上。 “别慌。”顾怀衍出言抚慰道,他勉力保持着清明,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 云朵稳了稳心神,取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又从布袋里翻出一个红底黑龙纹药瓶,拔下软木瓶塞,尽量用平和的语调道:“这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就是有些疼,你忍着点。” 顾怀衍轻声应道:“好。” 云朵将瓶中药粉均匀洒在顾怀衍的伤口上,不得不说他的忍耐力极强,只在药粉触碰肌肤的一刹,背部肌肉略有收缩,除此之外连哼都未哼一声。 血粗略止住了,云朵吩咐其中一个体型魁梧的小喽啰将顾怀衍背回了云上。 一盏茶后,顾怀衍房里燃起了燎炉,云朵褪去他身上血染的衣衫,用洁净的纱布仔细为他包扎好伤口。 幸好冬日衣物穿得厚实,赵子玉那刀未能危及他的性命。 处理完伤口云朵长吁一口气,坐在床沿宽慰顾怀衍道:“这次的伤口比上次浅,卧床休息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记得伤口莫要沾水,睡觉只能暂时趴着,我会每日过来替你换药。” 顾怀衍趴在床上,背对云朵道了声谢:“有劳二小姐。” 云朵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该道谢的人是我。 顾怀衍这次虽然伤得没有上次严重,可云朵心里却比上次焦灼许多,上次他只是个与她关系不大的军中小吏,她可以不在意他的生死,可这次…… 她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顾怀衍替她挡刀的那一幕,倘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云朵起身从衣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中衣准备为顾怀衍换上,顾怀衍看出她的意图,支撑着坐起身来。 这一动牵扯到了伤口,他顿了顿,垂眸说道:“不敢劳烦二小姐。” 他吃疼的模样落入云朵眼中,让她心里又添了几许不安,她说:“你如今这幅模样如何自己更衣?”想了想,补充道,“你上回受伤便是我替你换的衣衫,不劳烦。” 顾怀衍:“……” 云朵见顾怀衍没有答话,以为他默许了,便将衣衫理顺了对着他平展开来。 顾怀衍犹豫片刻方才缓缓抬起双臂,他始终垂着眸,回避着她的目光。 顾怀衍拘谨的模样终于让云朵意识到她的举动有些不妥,包扎伤口倒也罢了,那是医者本分,危急关头没有避嫌的想法,上次为他更衣也是因他不省人事,她自然能心无杂念,可这会儿人清醒着呢,她这个举动就有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这时候反悔只会更尴尬,云朵在心中劝慰自己,照顾伤患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第18章 羞赧 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她却羞红了脸…… 虽然这样想着,可一旦有了杂念云朵就难以再将他视作寻常伤患。 她的目光落在顾怀衍裸露的肌肤上,夏日酷暑难耐之时山里的贼匪们时常打着赤膊四处晃悠,她早已见怪不怪,可贼匪们常年日晒雨淋,皮肤大都黝黑粗糙,不似顾怀衍这般白皙细腻,柔滑如玉。 他的身形也并不像外表看着那般孱弱,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匀称结实,到底是从军营里出来的人,没点体魄难以随军作战。 云朵移开目光,轻咬下唇,将一只衣袖穿过顾怀衍的手臂,由于他是坐在床上的,她无法绕到他身后,只能一手拎着衣襟防止滑落,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脖颈,拉过另一侧的衣袖。 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她却羞红了脸,温热的呼吸轻轻打在他的脸上,他亦红了耳根。 她迅速为他穿上另一只衣袖,又为他系好腋下的衣带,她的手指有些颤栗,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肌肤,两人身子皆是一僵。 好不容易穿好衣衫,云朵暗暗松了口气,幸的没有旁人在场,要不这般窘态落入旁人眼里,估计又会流言飞满天了。 云朵默默收拾疗伤用的工具,顾怀衍目光落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忽而探手取走那瓶红底黑龙纹的药。 他拔下软木塞,鼻尖嗅了嗅气味,用手指沾了些药粉,对云朵温声说:“抬头。” 云朵没留意他的举动,闻言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他,见他伸过一只手来,指尖在她颈间刀伤处轻轻一抹,她一愣,灼痛感瞬间袭来,她似被火烫了一般跳起来,手舞足蹈半晌说不出话。 顾怀衍一直惦记着云朵颈上的伤,他切身感受到这瓶药的强大效力,便想着帮她也抹一点,但看她的反应,他这抹的不像是药,倒像是辣椒。 这药沾着伤口确实有些疼,他一时疏忽了。 云朵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好不容易缓过去,她抖着手指着顾怀衍,看他一脸无辜,便又生生将手放下了,她知道他是好意,何况经他这一折腾,两人间的那点尴尬氛围顿时荡然无存。 她将药瓶收进布袋,清了清嗓子,叮嘱顾怀衍道:“你好生将养着,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末了又添上一句,“今日……多谢了。” 顾怀衍略略躬了躬身,抬眸回道:“这是我的职责,二小姐无须言谢。” 他的眼底似有清清淡淡的云雾,形如烟,柔如水,看得云朵心里悠悠一颤,旋即抽身离去。 云朵回房后踱步到桌前坐下,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一方庭院,目光并未落到实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塘端着一碗汤药从后院转出来,他本是奔着顾怀衍的房间去的,经过云朵房门外,见云朵正对房门坐着,便拐了个方向进了云朵的屋——反正这药还烫口,也不必急着送。 他走到云朵近前,关切地问:“二小姐,您还好吧?” 他从另外两个小喽啰那儿听说了事情经过,有些担心云朵,但云朵先前忙着救治顾怀衍,他不方便打扰。 云朵似未回过神,随口答道:“无碍。” 陈塘笑着说道:“今日亏得有顾兄弟在,要不您该受伤了。”他语里带着敬佩,“顾兄弟看着弱不禁风,没想到胆识过人,是条汉子!” “陈塘……”云朵收回目光,似是做了某个决断,面容微肃,压低声音吩咐道:“监视的人可以撤了,日后不必再盯着他了。” 陈塘一愣,继而面有了然之色,沉声应道:“是。” 说着他又笑起来,压低声音道:“上回钱姑娘那事了结之后,小的就以为二小姐要把监视的人给撤回了,没想到二小姐这般谨慎,直等到现在。” 陈塘记得上回钱柳玉上门找茬之时,云朵趁钱柳玉骂累了喘口气的间隙,匆匆交代他查一查罗萍和另外三个与钱柳玉交好之人的行踪,他当时只觉诧异,领命正要离去,云朵却又忽然将他拦下,说了句:“不用了,有人去查了。” 他顺着云朵的眼风看去,正好瞧见顾怀衍离去的背影。不多时顾怀衍果然查出真相,还了云朵清白。 当时陈塘便觉得,这位顾大人还是值得信赖的,当初二小姐为求稳妥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也该收回了。 药晾得差不多了,陈塘端着托盘为顾怀衍送药去了。 云朵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些年她身陷贼窝看尽世间险恶,深知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虽说顾怀衍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让她生了恻隐之心,将他留在身边,可他失忆前毕竟背叛了朝廷、出卖了上峰,万一他向她示好只是为了自保,继而寻找时机逃跑,亦或者,他的失忆都是装出来的,实则另有所图呢? 总之,在确定他的品性前多留个心眼准没错,是以她明面上撤走了监视他的守卫,却暗地里吩咐人留意他的举动。 今日事发之时,顾怀衍先是提出替她做人质,后又为她挡下赵子玉刺来的刀,云朵心里很是触动,提出人质置换时他有思虑的时间,替她挡刀则是下意识的行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都选择了保护她。 他做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云朵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嘴角,果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正在这时,邬铁和三水迈着急促的步伐进了院子,两人从几个嚼舌根的小喽啰处听说了赵子玉挟持云朵的事,不待小喽啰把话说完便匆忙赶了过来。 见云朵没有大碍,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三水前一刻还在担心云朵的安危,如今放下心来,又变回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打趣道:“二小姐运气真好,那赵子玉若不是被沈二哥打伤在先,以你的身手,今日估计就交代在那儿了。” 云朵懒得答话,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我比赵子玉厉害多了。 邬铁抄着手,依旧是一副有人欠他八百两银子没还的表情,冷冷说道:“沈江养出来的废物,连个肉票都看不好,云朵要是出事,我看他怎么解释。” 邬铁这么说,看来那四个小喽啰要遭殃了,云朵心里替他们“啧啧”惋惜一声,好奇地问:“赵子玉信写好了吗?” 邬铁看她一眼,说道:“无所谓了。”见云朵疑惑地看着他,懒洋洋地解释道,“赎金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命我要定了。” 三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怪叫,云朵瞪他一眼,他立马卖乖捂住嘴。 云朵心想赵子玉这人确实可恨,但他也是被擒在先,怨不得他对她心生愤懑,便对邬铁说道:“吊起来打一顿就行了,倒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妇人之仁。” 邬铁神情颇为不悦,伸手猛地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眼她颈上的伤口,说道:“伤疤还没好,这么快便忘了疼?” “轻点!”云朵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地揉了揉被捏疼的下巴。 三水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云朵:“听说是顾怀衍救了你?” 说来奇怪,三水提起顾怀衍,云朵心里凭空生出一丝以前不曾有过的异样感觉,好似突然对与顾怀衍相关的事情敏感起来了,她磕巴地回道:“是、是啊。” 三水赞叹了一声:“这是他第二回 救你了。”上回是将她从钱柳玉手底下救出来。 邬铁轻哼一声:“算他有点用处。” 不知为何,他打从心底不喜欢这人,或许是之前寨里传过他与云朵的流言,让他心中有了芥蒂,一想到云朵又要为他疗伤,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添上一句:“上药的活儿交给下面的人去做。” 云朵心虚地干笑一声,岔开了话题。 第19章 试探 “……你衣服上全是鼻涕。”…… 顾怀衍的恢复能力不弱,加上云朵的悉心照料,不过半月他的伤便好了七八分。 这日寨里得了消息,称扬州的丝绸世家谢家要运送一批上等货物进京,而平芜山是谢家车队的必经之地。 张彪自然不会放过大捞一笔的机会,在获知谢家车队途经平芜山的准确时间后,他亲自带队在山下的官道上做好埋伏,云朵也被列入随行名单中。 顾怀衍听说大当家要亲自上阵,便央了云朵准他随行。 他随云朵劫道的次数不算少了,虽然每次他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却还是注意到云朵劫道时的一个特点:要么她就缩在队列后方,等别的山贼把大局控制住,再冲出去耀武扬威地抢夺财物;要么她就专挑身强力壮的护卫、镖师下手,毫无章法的乱打一气,看似英勇无畏,却常常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她的行为可谓两个极端,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不久,谢家车队准时出现,山贼们在张彪的号令下兴奋地杀人劫货,一时间喊杀声四起,血腥味弥散,场面着实混乱。 但凡有张彪在场,云朵必定展现出最为勇猛的一面,这次也不例外,她抡起大刀,冲出一条道路,直接与谢家的护卫首领战到一处。 云朵自然不是护卫首领的对手,几招过后便被邬铁从旁接下,虽未受到重创,却也伤痕累累。 一个时辰后,谢家一干人等被尽数制服,死伤过半,尚有喘息的只剩一些弱质妇孺。 当然,山贼们并不打算放过他们,欺凌弱小向来是他们的保留节目。 顾怀衍在草丛里寻找着云朵的身影,只见她落在队伍最后,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垂眸检视身上的伤口,对前方奸/淫掳掠的行径视若无睹。 又是好一阵骚乱过后,张彪突然声如洪钟地大喊一声:“朵儿,过来!” 他的双瞳已被杀戮染得猩红一片,面上的笑容有些可怖。 云朵惊愕地抬头,见随行的山贼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转头看着她。 道路的尽头,张彪骑在马上对她招了招手,他的马前躺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女人,已气绝身亡,女人身后藏着一名不足五岁的男童,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见云朵迟迟未动,身旁的邬铁低声催促了一句,驱马同她一道走向张彪。 “爹……”行至张彪马前,云朵轻声问道,“不知您有何吩咐?” 张彪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眼里却寒光一闪,他指着男童简洁地命令道:“杀了他。” 邬铁看了云朵一眼,欲言又止。 云朵的心砰砰狂跳,她竭力保持镇定,出言建议:“他还那么小,不如收归山寨……” “杀了他!”张彪的声调陡然抬高了,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云朵沉默了半晌,张彪已经许久没有逼她动手了,看来前些日子王川、张允贪污银钱的事他还在气头上,知道她不愿动手,偏就要折磨她顺顺气。 其实云朵只猜对了一小部分,张彪是对她上次的处理方式不太满意,但说到底张允只是李旭的表侄,受点伤还影响不到他和李旭之间的关系。 倒是云朵揪出两个内贼让他有些吃惊,加上听说她被赵子玉劫持时临危不乱,意识到她成长了不少,就是不知这么久了她的内心到底有没有被同化,他想看看她下不下得了这个手。 云朵想到了三水对她说的话,她若想靠自己站稳脚跟,得到张彪的认同就必须狠得下心。 她内心出现短暂的挣扎,最终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尽量平静地说:“朵儿受伤了,怕是举不了刀了。” 她由始至终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其实只要她愿,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张彪沉下脸来,本就狰狞的面庞显得更加凶恶,其余山贼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着时间的流逝,云朵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过了许久,张彪收回审视的目光,沉声吩咐道:“邬铁——” 话音未落便听见刀锋划过肉/体的声音,空气中骤然多了一丝血腥味,男童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便被邬铁一刀毙命。 贼众有条不紊地清理完现场,兴高采烈地跟随张彪回寨,张彪由始至终没再对云朵讲一句话。 邬铁有意落在后面,看了眼依旧待在原地的云朵,跳下马来,他一言不发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为她包扎伤势严重的右手。 待处理完云朵的伤,邬铁严肃地说:“在大当家面前收起你的悲悯之心。” 后续的事还需他处理,他不能耽搁太久,匆匆说道:“你先回云上,聚义堂那边有我。”他重新上马朝着大部队离去的方向扬鞭离去。 邬铁走后,顾怀衍走出草丛来到云朵马前站定,此刻方才看清她的脸色惨白如雪,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迷茫得像是一只受伤的麋鹿。 别人或许不知她这手是如何受伤的,但是顾怀衍知道,他亲眼看见云朵在走向张彪之前,左手偷偷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右臂之中。 …… 夜幕降临,顾怀衍端着一碗粥和几碟小菜走进云朵房中。 屋里很暗,只有灰白的微光透窗而入,勉强还能视物。 云朵在床上抱膝而坐,下巴枕着膝盖,像被人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为何不点灯呢?”顾怀衍将饭菜放到桌上,取出火褶子靠近桐油灯,轻轻一吹,有火光迸射出来。 他走到云朵床前,见她目光散乱,身上伤口未做处理,还穿着沾满血渍的衣衫,不由皱了皱眉。 他取出柜子里的伤药,又打了一盆温水,矮身坐到床边,将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云朵颊边的血污。 温热的触感唤回云朵的神识,她抬头见是顾怀衍,偏头躲开他的手,扯出一丝笑意,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顾怀衍轻叹一声,问道:“害怕吗?”云朵疑惑地看着他,听他补充道,“杀人。” 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喜怒。 云朵愣了一下,继而故作轻松地说:“不怕,习惯了。”见顾怀衍并不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看向虚空,“真的不怕。” 但是要看杀谁,将她禁锢在此的人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那些无辜之人她如何下得了手? 云朵突然觉得心里很压抑,压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种压抑感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她刻意忽视它、压制它,不容许它侵蚀她的神识,她直觉一旦这种压抑感侵占了她的神识,她便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今日无辜稚童的死让这份压抑感进一步扩散了。 从小云朵便被教导“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如今为了苟活,什么仁义道德都被抛之脑后了,实在是可悲。 云朵眼底漾开浓浓郁色,她收起伪装的浅笑,似在对顾怀衍倾诉,亦似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十岁那年,我害死了一个无辜女孩,她比我大不了两岁,受尽凌/辱却寻死不成,一遍遍哀求我杀了她……” 她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显然这是一段可怕的回忆,她语气悲凉地继续说道:“我明知她要自裁,还是把匕首给了她……”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匕首划破女孩喉咙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灼热鲜红的血液沾满双手,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这样的情况在后面几年不断发生,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殒,非但不能出手相救,还成了残害他们的帮凶,实在是可恨!” 所以每次行动,她要么不愿上前,要么就让自己多受些伤,好让心里的罪过减轻一些。 云朵两眼无神地看着身上的伤口,喃喃低语:“即便流再多的血也无法弥补犯下的过错……我又何必自欺欺人。” 眼见云朵情绪不对,顾怀衍唤了两声“二小姐”,云朵却没有回应。 他只得扳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淡静如海的眸子里隐隐藏着担忧,他认真说道:“可是,你却救下了我,三水说你还劝说邬铁放过了许多人。” 云朵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突然就泛起了潮气。 顾怀衍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你须得学会放下,从今往后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同你一起面对。” 顾怀衍这话说的云朵心里一颤,两行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许久没人说出让她如此触动的话了,沈婉长期病着,云朵每次见她都是报喜不报忧,唯恐给她添了烦恼,邬铁话少,说出的话也是训斥她的居多,三水就难得有个正形,再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味。 云朵心中那份压抑感似蓄满水的湖泊,急需一个泄口,她不愿顾怀衍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随手扯过被角掩面,开始还只是小声啜泣,到后面竟演变成了嚎啕大哭,像是要将许久以来积聚的不安与愧疚一次性发泄干净。 顾怀衍抬手,迟疑了一瞬,放在她的脊背上,轻柔地抚慰。 良久,云朵总算平复了情绪,她擤了擤鼻子,直起身看着顾怀衍,抽抽搭搭地说:“顾怀衍……” 顾怀衍伸手自然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应道:“嗯?” 云朵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衣服上全是鼻涕。” 第20章 劫道 “你能留在云上,真好。”…… 云朵以为自己抓的是被角,擤鼻涕的时候才发现是顾怀衍的衣摆。 顾怀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说道:“……无妨。” 云朵拿眼角瞄着他,清了清嗓子,威胁道:“不许将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好。” 她抿了抿嘴唇,又说:“即使你刚刚说的是场面话,我也很是欣慰,你这手下收得值。” 顾怀衍直直望进她的眼底,说道:“我是认真的。” “哦……” 一阵短暂的沉默,云朵再次开口:“顾怀衍……” “怎么了?” “你能留在云上,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顾怀衍眼中掀起一丝波澜,而后迅速归于平静。 又过了片刻,他见云朵无大碍了,起身将桌上的粥端到床前,重新坐下,对她温和说道:“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云朵点点头,伸出左手笨拙地想要接过汤匙。顾怀衍微微一笑,避开她的手,舀了一勺粥,送到她的嘴边。 云朵也不扭捏,张嘴一口含住,正要细细品尝,忽而神色一变,眉头皱成一团,痛苦万分地将粥囫囵咽下,脸上写满了不待见。 “不好吃么?”顾怀衍问。 云朵重重点头,闭紧嘴巴,一副坚决不会再吃的表情。 顾怀衍端起碗尝了一口,面无表情地说:“不好吃就不吃吧,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别的吃的。”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云朵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揣测道:“这粥……是你熬的?” 顾怀衍轻描淡写地回答:“嗯。” 云朵心有戚戚然,怪不得方才她感到一股寒意,她讪讪笑道:“我还想再吃一点。” “真的?”语气稍有缓和。 云朵咽了咽口水,视死如归地答道:“嗯!” 顾怀衍施施然坐下,心情很好地喂云朵喝粥,后者明明备受煎熬,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顾怀衍……” “嗯?” “粥有点甜……” “嗯,因为我放了糖。” “……太甜了!” “嗯,因为我放了许多的糖。” “……” 其实云朵一直对间接害死那个女孩耿耿于怀,就像心里滋生出的毒瘤,时不时便会扰乱她的心神,自从在顾怀衍面前大哭一场后她反而得到解脱,心中平静不少,虽然事后觉得有些丢脸,却对顾怀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第二日,三水趁轮值的间隙来探望云朵,他虽未参加前一日的行动,但从别人口里听了个大概。 三水进来的时候云朵正半躺在罗汉床上看话本,怀里揣着个汤婆子,边上还点着燎炉,烤得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三水看着伤痕累累的云朵,啧啧感叹了两声,说道:“单看你这身伤,昨日得来的东西就该分你一半。” 云朵翻了翻白眼,说道:“别提了,那个护卫的功夫当真了得。” 三水凑到近前,贼兮兮地问:“听说大当家逼你动手了?” 云朵想起昨日不愉快的经历,皱起了眉头,说道:“是啊,他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我觉得有必要挽回一下我在他心中的形象。” 三水怀疑地看着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云朵坐起身来,这个问题她思考了一宿,说道:“就像你说的,干几票大的。” 三水惊喜地说:“你想通了?” 云朵回道:“嗯,只要不杀人。”三水瞬间垮下脸来,云朵没管他,继续说道,“反正这些年我也没少抢东西,跟着邬铁干,还不如我单独行动。” 她想过了,独自带队就是她说了算,可以命手下不许伤人性命,山贼图的是财,她只要能抢到东西交差就行了,而且这样一来她不用再依靠邬铁,日后拒绝他就更有底气了。 三水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你把这事儿想的太简单了,你真以为领队是那么容易做的?” “很难么?”她觉得邬铁做的挺简单的,“要不然咱演练一下?” 三水挑了挑眉,问道:“怎么演练?” “让我想想。” …… 这天晚上,顾怀衍在睡梦中感觉有人轻推自己,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一道黑影站在床前。 他张嘴尚不及发声,便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捂住嘴,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地说:“别喊,是我!” 顾怀衍镇静下来,无奈地捉住那只手将它往下移了几寸,他看着微弱月光下依旧明亮的眼眸,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来人自然是云朵,她不着痕迹地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说道:“跟我出去一趟。” “现在?”顾怀衍坐起身,略微惊讶地扬声,“去哪里?” “嘘,小点声,”云朵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用气声嘱咐道,“别让人听见!” 顾怀衍更加困惑:“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朵眉眼弯弯地答道:“打劫!” “什么?!” 一盏茶后,顾怀衍面色凝重地跟在云朵身后,同行的还有等在门外接应他们的三水。 三水带着两人骑马绕过巡夜的岗哨,从一条小径直奔山下,三水和云朵似在赶时间,一路上也不多言语,顾怀衍不如他俩这般熟悉道路,只能勉力跟上。 直到三人蹲在道路旁的草丛里,顾怀衍还是不知他俩打的什么主意。 云朵小声问三水:“怎么弄到岗哨布防图的?他们每天换线路,我就没搞清楚过。” 三水不放心地看了眼顾怀衍,心想顾怀衍要是趁此机会逃了,那他的小命也就完了。 他尽量用顾怀衍听不见的声音简洁解释道:“今日带队的是我好兄弟。”说着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黑布。 顾怀衍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眼见他们掏出黑布掩住半边脸,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们这是?” “打劫呀!”云朵继续手里的活儿,信心十足地说,“这条道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很多想进城的人怕白天遇到山贼,都选在夜里赶路。” 三水补充道:“山口酒肆里值守的兄弟晚上犯懒,只要不是大的商队经过,一般赶路的他们都懒得盘问,我们只需在这守株待兔,一定可以大捞一笔!” 说着他递了条黑布给顾怀衍,示意他把下半边脸蒙起来,顾怀衍摆手拒绝了,三水只好收起来,问云朵:“二小姐,他不会打架你带他来做什么?” 云朵回答的铿锵有力:“壮胆!” 顾怀衍疑惑地问云朵:“你不是讨厌谋财害命的行径吗?” “我是讨厌滥杀无辜,但我们现在只谋财不害命。”两害相较取其轻,云朵觉得没毛病。 顾怀衍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就有赶路人从路的另一端走来,他眼睁睁看着云朵和三水交换了一个眼神,扛起大刀跳出草丛,拦住一个书生扮相的人。 云朵雄纠纠气昂昂地喊出那句经典的劫道台词:“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那位书生被吓了一跳——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半夜眼前突然窜出两个人,是个人都会被吓一跳,他倒是蛮有骨气地说:“你……你们拦路抢劫是要坐牢的!” “少啰嗦!”云朵豪迈地一挥大刀,刀锋从书生头上险险擦过。 书生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瘫倒在地,忙不迭地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在下……在下是进京参加春闱的考生,若没了盘缠,就到不了京城,那十年寒窗便付诸东流了,还望……还望女侠手下留情!” 云朵闻言有些犯难,小声问三水:“我记得道上有规矩,考生不能劫?” 三水小声回道:“话是没错,但……” 云朵没等他说完,便对书生摆摆手,说道:“你走吧。” 书生如蒙大赦,生怕云朵反悔,忙不迭地跑了,三水硬生生把“这年头谁还管这规矩”给咽了回去。 三人又等了一小会儿,这次是一对农村夫妇步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 云朵和三水又跳了出去,将先前的台词说了一遍。 夫妇二人吓得抱作一团,三水上前就要抢他们怀里的包袱,没想到丈夫攥在手里,死不松手。 “这个不能给你们!”丈夫大喊,“俺们卖了家里的牛,好不容易凑了点钱想去城里做买卖,你们要是抢了俺们也不活了!” 三水不为所动,露出一丝狠辣的笑,说道:“那就对不住了!”说着就要挥刀砍下。 “等等。”云朵及时叫停,把三水拉到一旁,说道,“我们先前说好的,抢劫归抢劫,不能取人性命,你忘啦?” 三水挠了挠头,说道:“行吧,那就硬抢。” “诶——”云朵拽住又要冲出去的三水,期期艾艾地说,“他们也挺可怜的,要不……算了?” 往常劫道都是邬铁出面拦下过往人马,一声令下她跟在后面执行就完了,现在轮到自己做抉择,这顾虑就多起来了。 三水无奈地看她一眼,只得作罢。 两人再次蹲进草丛,三水耐着性子说:“二小姐,这次你可不能再把人放跑了。” 云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连声应道:“行行行,这次咱挑个有钱的下手。” 不大一会儿又有人出现了,是个身形颀长的青衣男子,云朵虚眼分辨出那人衣料上乘,应该不缺钱。 她和三水再次跳出草丛,准备如法炮制,可台词还没念完,便听对方冷哼道:“太平盛世,盗贼竟敢如此猖獗,那便受死吧!” 第21章 承诺 “给我一段时日,我来做你的依靠…… 看样子这回遇上一个心怀正义又颇具实力的主儿。 语毕,青衣男子快速从背上抽出一把剑向他们刺来,云朵不料此人会武,眼见剑尖直逼面门,这才回过神来,堪堪躲过,立马操刀与那人战到一处。 顾怀衍知晓云朵武功虽然不弱,但欠缺章法,三水打架也只是依靠蛮力,再看那名青衣男子,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显然师出名门,这么一来高下立判。 果然,不消片刻云朵和三水便处于劣势,被青衣男子逼的节节败退。 青衣男子剑尖轻挑,两人蒙面的黑布便飘落下来,他一脚将举刀砍向他的三水踢飞,再挽起一个剑花,剑身如灵蛇出洞般向云朵袭来,云朵将将稳住身形,不及躲闪,眼见就要当胸挨上一剑。 云朵一凛,眸色骤然冷沉了几分,她手腕微翻改变了握刀姿势。 青衣男子明显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变化,一股迫人的寒意裹挟着他,他心下一惊,尚未做出反应,又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道急切的呼声—— “大侠手下留情!” 青衣男子急急收住攻势,与此同时方才那股寒意瞬间消散了,与他交手的女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大口喘着气,显然处在后怕之中,他一时分不清刚刚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这时,青衣男子见草丛后转出一个着白衣的清秀男子,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步履蹒跚地疾走两步到倒地女子跟前,满眼担忧地将她扶在怀里,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他缓了缓,恳切说道:“大侠,请饶在下弟弟妹妹一命,若不是为了替在下治病,他们也不会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云朵靠在顾怀衍怀里,从方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心尚在鼓噪,听他这么一说,眼里浮出一丝茫然。 青衣男子见顾怀衍一脸孱弱之相,不像是装的,疑惑问道:“早就听闻此地山匪横行,你们难道不是山上的劫匪?” “不是的大侠,”顾怀衍急急解释道,一急便又激起一阵咳嗽,他面上咳出一层红晕,“我们不是本地人,父母早逝,剩下我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近日家中遭了火灾,一把火将家产烧了个干净,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到西和县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不愿收留我们……” “在下本就体弱多病,一路奔波病情恶化又无钱医治,弟弟妹妹情急之下才想出拦路抢劫之法,实属无奈,请您大人大量,莫要为难他们……” 他话说的多了,直咳得弯下腰来。 云朵明白顾怀衍这是在博取同情,心里暗叹他浑然天成的演技。 她配合地坐起身,一把回揽住他的腰,眼里挤出几滴泪来,语带哭腔道:“哥哥,是弟弟妹妹没用,没钱为你治病,让你饱受病痛折磨,现在沦落到拦路抢劫,还打不过别人,若是爹娘在世,也会被活活气死,孩儿不孝啊——” 顾怀衍:“……” 这话听着似乎有哪里不对。 青衣男子有些犯难,他本打算将三人绳之以法,押送官府,看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白衣男子又孱弱可怜,有些下不去手了。 云朵抽泣着眼风从青衣男子面上扫过,看出他的迟疑,知晓还需添一把火,于是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趁青衣男子不备在腰间擦过——那里有方才打斗时留下的伤痕,然后迅速捂在顾怀衍唇上。 顾怀衍感觉唇间多了些湿意,他止住了咳嗽,云朵体贴地替他顺了顺气,然后拿开丝帕一看,雪白丝帕上赫然出现的血污“吓”得她花容失色,惊呼一声。 “呀,血!哥,你千万不要出事啊,你若是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呀哥——” 云朵说着一把搂住顾怀衍的脖子,脸埋在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顾怀衍:“……” 倒也不必如此。 青衣男子看到这里,终于唏嘘一声,收剑入鞘,丢下一锭银子,留下一句“拿去治病”,转身背影潇洒地离去了。 趴在地上目睹了全程的三水心想:做善事不留名,很有大侠的风范,就是眼神不太好使。 “……人已经走了。”顾怀衍垂眸看着还趴在他身上“伤心欲绝”的云朵,温声说道。 云朵闻言抬头张望了一下,确认那人已走,这才长出一口气:“幸好我反应快。” 顾怀衍既觉无奈,又觉好笑,点头附和道:“的确,二小姐聪慧过人,转眼间便连道具都准备好了。” 话语就在耳畔响起,云朵反应过来她的胳膊还挂在顾怀衍的脖子上,两人间距离近到呼吸可闻,他的唇上有一抹属于她的鲜红血痕,衬的他一张脸平白添了几分艳色。 云朵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脸上倏地飞起一丝红霞,她急忙缩回手,往后退开几许,目光闪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怀衍静静凝视着云朵,月色如水,眼前明明娇羞却强作镇定的女子笼罩在淡淡月光中,清辉修饰了她略微偏深的肤色,清波荡漾的杏眸中盛着碎月,竟散发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让他生出一丝错觉,仿佛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想到她方才的表现,他发出一声低笑,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感觉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他心下一动,笑容还挂在嘴角,却微微敛了眸,耳尖泛起一层薄红。 云朵正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甫一抬眼,就见顾怀衍唇上的血色被他抿进去少许,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一手捧起他的下巴,一手拿着丝帕想要替他擦拭干净。 顾怀衍的笑意转为了惊讶,他的视线与云朵相汇,眸色微深。 云朵回过神来,脑子里瞬间闪过六个大字——我都干了什么?! 虽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怀衍沉默片刻,从她手中接过丝帕,轻声说道:“还是我来吧。” 云朵讪讪收回手,面红耳赤地看他将唇上的血痕拭去了。 “我说——”三水的声音闷闷传来,“你俩能不能理一下我?” 云朵这才想起三水还在,她迅速站起身,顾怀衍亦跟着站起来,目光在她腰间伤口处掠过,眉头微蹙。 三水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蹒跚地走来与他们会合——看起来方才那脚挨的不轻。 他捧场地说:“你俩演得跟真的一样,把那人唬的一愣一愣的,属实厉害!”想了想又对云朵说,“二小姐,今晚出师不利,咱们还是回去吧。” 云朵深以为然,于是三人骑上马沿着原路向山寨走去。 路上顾怀衍忍不住问云朵:“今晚为何要单独行动?” 云朵还未回答,三水便抢先说道:“二小姐想练练手,为日后独自领队做准备。” 顾怀衍不知个中缘由,联想到云朵平日劫道时的表现,如实说:“倒也不必勉强。” 三水知晓云朵信任顾怀衍,便也没把他当外人,解释道:“二小姐平日仰仗铁哥庇护才能在寨里站稳脚跟,她怕离开铁哥没法立足,打算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顾怀衍疑惑地问:“既是山寨二小姐,怎会没有立足之地?” 他一直觉得云朵太过谨小慎微了,不像二小姐该有的做派。 云朵暂时不打算将实情告诉他,只是含糊说道:“我爹嫌我软弱,不喜欢我,寨子里的人都擅长看人下菜,他们才不管你是不是二小姐,没有依靠又没有价值谁都可以踩在你头上。” 云朵又想起刚上山来的那段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还时常遭人戏弄,张彪只给了她一个二小姐的名头,但对下面人的做法视若无睹,她曾被关进满是老鼠的柴房过过夜,被人放狗追着满山撵,大冬天被推下过河,差点淹死。 说起来邬铁就是那时出现的,把奄奄一息的她从河里捞了上来,后来她跟着邬铁混,日子才逐渐好过起来。 三水顺嘴接道:“所以嘛,嫁给铁哥不就皆大欢喜了。” 顾怀衍闻言身形一顿。 云朵给了三水一马鞭,疼得他龇牙咧嘴,不敢再提这茬了。 回到寨里,三水在云上门前与他们道了别,云朵困倦地朝顾怀衍摆了摆手,正要回屋却被叫住—— “云朵……”顾怀衍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不似平日的语调。 云朵的心脏又是狠狠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听上去发音缱绻咬字缠绵,她竟隐隐有些欢喜。 “可以不做山贼了吗?”他问。 她回过头来看他,他眉眼间多出的那份凌厉与郑重让她感觉有些陌生,仿佛曾经那个任人欺凌的孱弱少年不曾出现过。 她怔忪了一瞬,意识到他在等她的回答。 “不能。”云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 “……是么。”顾怀衍的声音低不可闻,不辨喜怒。 他迈步缓缓走到云朵近前,低头看着她,轻风带起他的衣角,拂过她的手背。 云朵突然有些紧张,攥紧了手心,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如雷,甚至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良久,她听见顾怀衍轻声说:“给我一段时日,我来做你的依靠。” 第22章 求画 “你家顾先生真了不起!”…… 云朵暂且搁置了独自当领队的想法,三水说得对,领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但她并不气馁,一计不成大不了换上一计。 对于顾怀衍承诺说要做她的依靠,当时确实把她吓得不轻,甚至彻夜辗转难眠,但第二日,顾怀衍一如往常的一声“二小姐”又让她瞬间冷静下来,暗嘲自己想的太多。 顾怀衍自保尚且困难,更遑论做她的依靠?即使日后他有那个能力,她也不愿再仰仗他人了。 云朵仔细思虑过了,她还有一样本领或能成事,那便是医术。 对于擎苍寨的山贼来说,受伤就跟吃饭一样寻常,也正因如此,医术好的郎中在寨子里地位颇高。 寨里有专门收治伤患的医所,医所里郎中有限,遇上大的行动伤患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云朵也被唤去帮过几次忙,但她向来对山贼的行径视如敝履,便不太热衷救助作恶之人。 现在想想,救治恶人总好过伤及无辜吧,于是云朵决定要在医术上有所造诣,让她那个便宜爹看看她妙手回春的本事! 这两日云朵一闲下来便去医所里晃悠,一来可以跟所里的郎中学学本事,二来顺手救治几个伤患,也算是笼络人心了。 这日云朵从医所回来,走到云上门口发现院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推搡着排着不怎么整齐的队,脸上写满了急迫,不知在干嘛。 云朵四下看了看,没有走错确实是自家院子,她就近拉住一个人,是自己手下陈根生的媳妇儿刘氏,大家都叫她刘二姐。 云朵问道:“刘二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刘二姐本探着头催促前面的人快些,见有人拉她很是不耐烦,正想骂一句,回头发现是云朵,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殷勤地说:“哟,二小姐回来啦,我们这是在求画儿呢!” 云朵迷惑地重复道:“求画?” 刘二姐嗓门很大,笑着说:“是啊,你家顾先生真了不起,那画画得,哎呀呀,画得实在是太好了!” 云朵立刻叫停:“打住,我家哪儿来的顾先生?”她想了想说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顾怀衍吧?他可不是我家的,他只是我手下,等等,他什么时候成顾先生了?” 刘二姐不在意这些细节,说道:“他给你描的那幅画,绝了!”刘二姐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这不,我们都慕名前来,希望顾先生也能帮着描一幅,回头挂在自家墙上,哎呀,想想就觉得美!” 云朵越听越糊涂,干脆作别刘二姐,拨开人群,挤到队伍最前面一探究竟。 队伍一直排到了顾怀衍门外,只见门前摆着一张案桌,顾怀衍在案桌后挥毫而作,身姿展而不夸,意气自如,十分洒脱。 案桌对面一丈开外站着她的护院李二狗,他拉了个右冲拳的架势,可能不习惯被人围观,表情有些僵硬。 云朵走到顾怀衍身后,看了眼他面前的画,只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大致轮廓,他又信手涂抹了几下,李二狗的形象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那拳看着虎虎生威。 更妙的是画上的李二狗神态自若,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痕迹,若不是平日细心观察,是做不到这般形神兼备的。 云朵不由得赞叹一声:“妙啊!” 顾怀衍惊讶地回头,见是云朵,对她展颜一笑,说道:“回来了?” “嗯,你这是?”云朵对着求画的队伍扬了扬头,表示疑惑。 顾怀衍没有立即回答,他在画上提好字,示意李二狗可以将画取走了。 李二狗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见了画相当满意,脸上乐开了花,连声道谢后捧着画心满意足地走了,队伍里的人都露出艳羡的目光。 顾怀衍对旁边负责研磨的小喽啰说了声:“发号牌吧,免得大伙儿久等。” 小喽啰答了声“得令”,积极组织排队的人到旁边领号牌,他对顾怀衍的差遣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仿佛还很荣幸,而排队的人虽然有些失望,但没人抱怨,都规规矩矩地到旁边等着领牌子。 云朵对这反常的现象有些咂舌,要是往常,这些人排了半天队没等到,早就吵翻天了,确切地说,往常要他们排个队都费劲。 顾怀衍这才腾出手来,对云朵行了一礼,回答她方才提出的疑问:“他们是来找我画画的。” 云朵狡黠一笑:“听说你给我也描了一幅画?我瞅瞅。” 顾怀衍点点头,从屋里取来一副卷轴,放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云朵上前一看,顿时怔住。 画中白霜铺地,玉瘦含雪,树石点缀极其洒落,疏影清雅的红梅色若云霞,一红衣少女嬉戏其间,双颊晕红,眸含春水,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笔触圆转流畅,细入毫发,恰到好处的墨色,略施微染,不浓,不淡,精妙绝伦。 云朵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认出这是前些日子在虎琊涧旁的梅林里戏雪的场景。 那日大雪初霁,云朵陪沈婉用完午膳出来,一时兴起,想到虎琊涧旁的几株梅树长势极好,不如讨几枝红梅养在瓶中置于沈婉案前,她看到后一定很高兴。 虎琊涧离云上不远,是个风景极美却罕有人烟的地方——一般说来,山贼是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看风景这种无聊的事上的,可云朵常去,雪天赏梅,晴天钓鱼,或者什么都不做在那里发半日呆。 那日云朵破天荒地发现梅林中站着一个人,很快她便从那长姿玉立的身形中判断出此人应是顾怀衍无疑。 莫非他也是来赏梅的?云朵心想。 雪后的红梅最是夺目,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是用染料浸过似的,渲染出深浅不一的红,如同云霞般铺陈开来。 云朵嗅着空气中浮动的幽幽清香,不觉心情大好,突然很想作弄作弄顾怀衍。 她捧了一捧雪,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备,将满捧雪尽数洒进他的脖颈间。 顾怀衍打了一个寒噤,急忙将渗进衣服中的雪抖搂出来,叹息着转过身,果不其然看见了正抚掌大笑的云朵。 他倒是没有生气,只无奈地说道:“一猜便知是你。” 云朵眉开眼笑地说:“顾怀衍,我们来打雪仗吧!” 顾怀衍难得的拒绝:“不了,我还有事,二小姐自己玩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云朵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饶道:“一个人如何打雪仗?” 顾怀衍不料她会拽他,没有停下脚步,云朵被带的一个趔趄,摔在雪里,疼倒是不疼,只是拽着顾怀衍衣袖的手便松开了。 顾怀衍见她没有大碍,好笑地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行了五六步又生生停下,他的太阳穴跳了两跳,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他低头俯视着死死抱住他小腿的云朵,只见她仰着的脸上一双眼睛极为幽怨,满脸的不甘心,身后的雪地上被她拖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顾怀衍叹息一声,妥协道:“只能玩一小会儿。” 云朵立刻笑逐颜开,欢呼一声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一大捧雪散花似的撒向顾怀衍,他的头发眉毛瞬间覆上一层白色。 平日山寨里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即便无事可做也没人愿意陪着一个小丫头玩,对此,云朵一直深感遗憾,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她又怎会白白放过。 云朵一个劲的上蹿下跳,兴奋得像是一只猴子,手中的雪球像雨点似的砸向顾怀衍,而顾怀衍扔出去的雪球却连沾湿她的衣角都极为困难,不过这并不代表云朵就得了多大便宜,因她玩得过于投入,不慎多跌了几跤。 两人整整嬉闹了一个时辰,直到衣衫被雪水浸了个透,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 云朵收回思绪,她看着面前的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她怎么都想不通顾怀衍事后是如何画出这幅画的,她本人都记不清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挽的是什么发髻,他却连裙摆上的纹样都画得分毫不差。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的扮相装束颇为关注? 想到这里云朵心里美滋滋的,带着一丝窃喜,像突然得了件宝贝,心中欢悦却又不敢说与旁人知晓。 她看向一旁排起的长队,也算是明白怎会有那么多人登门求画了,顾怀衍这下笔如神的画功,实不多见。 接下来的几天,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顾怀衍一时成为寨里的红人,他倒是来者不拒,对大家有求必应。 寨里的人大多没什么文化,顾怀衍又是文人,本来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向他求过画的人在路上遇到了都乐意同他攀谈几句,有的还尊称他为顾先生,久而久之他的一些观念想法便传到了军师耳中。 军师一开始其实是主张将顾怀衍关起来的,但夫人开口替云朵向大当家要人他也不便多说。 最近好些人在他面前提到顾怀衍,听得多了,他便对他有了兴趣,尤其是从云朵那处得知永州刺史的贺寿礼是顾怀衍找出来的,以及毒杀阿福的真凶也是他推出来的,他愈发觉得此人有两把刷子。 在一次劫镖行动中,军师和顾怀衍很有默契地双双缩在草丛里,军师弓着身子悉悉索索挤到顾怀衍跟前与他攀谈,此后,他一改先前对顾怀衍的防备态度,隔三差五便要找他磋商军事行动、推演兵法,顺便谈谈经商之道。 顾怀衍也确实出了大力,他为擎苍寨山下的产业提供了多种商业运作思路,让擎苍寨狠赚了一笔,同时,他献的计策让李旭和张若兰带领的人马轻易吞并了紫英山上的逐光寨,让擎苍寨的规模扩大了不少。 顾怀衍这样的人才让军师简直恨不能揽到自己麾下。 眼看顾怀衍逐渐得到重视,云朵甚至在想,即便不用他牵制顾衡,现在的他也能在山寨中生存下去。 第23章 杀意 她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被魇在…… 这边顾怀衍风头正盛,再看另一边的张允和王川,因贪污银钱被云朵揭发挨了一顿板子后,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月才勉强恢复。 这日王川拎了些补品去探望张允,他被罚了一年月钱,这些补品还是他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的,自己都舍不得吃。 但毕竟是他供出了张允,他怕他会迁怒于他,要是二当家回来知晓此事,说不定把皮都能给他扒了。 王川进屋的时候张允正摊在床上,一脸晦气。 他最近由于受了这档子气,只觉得憋屈,门也不愿出,寨子里的事都以养伤为由能推全推了。 见王川进屋,张允跳起身来,吼道:“你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举起拳头就要揍王川。 王川急忙讨饶,道:“允哥,您别激动,兄弟我是专程来道歉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您瞧我还给您带了礼物。” 张允揪着他的衣领,厉声吼道:“要不是你把我供出来,我至于挨这顿板子吗!现在来装什么好人!” 王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说道:“我也是被逼急了啊,而且你也说了出了事有你担着,要我放心大胆地做,总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就我当吧!” 王川一通话说的张允急赤白脸的,这话他还真说过,当时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想过会被查出来,现在他再同王川置气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只能恨恨松开揪着王川领子的手。 王川见他态度和缓了一些,便将手里的补品放到案桌上,想进一步摘去自己的责任,说道:“说起来都怪那个顾怀衍,心血来潮要去查账,要不是他多管闲事,咱们的事也不会被撞破。” 张允似乎一下找到了泄愤的对象,恶狠狠地说:“没错,我非找这小子算账不可,要不然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王川见张允对他的恨转移到顾怀衍身上,放下心来,故作为难地说:“可这小子身份特殊,我们还动他不得。” 张允啐了一口,怒道:“那怎么办?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王川对顾怀衍也是恨的牙痒痒,听张允这么一说,立马附和道:“允哥莫急,兄弟我倒有个主意,不需要我们动手就能给他个教训,顺利的话还能把他送进地牢,再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张允催促道:“快说!” 王川压低声音说道:“若是让大当家知晓他想逃跑,你说大当家会放过他吗?” …… 这日云朵值守二龙岗,天刚蒙蒙亮就睡眼惺忪地出了门。 快到晌午的时候伙房里的杂役李开春拎着一个食盒火急火燎地从后院冲出来,与刚从外面回来的顾怀衍差点撞个满怀,要不是李开春急急刹住,这食盒非撞飞出去不可。 顾怀衍虽然差点被撞倒,却还是好脾气地问:“李大哥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李开春看见顾怀衍像见了救星一般,急切地说:“遇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早上吃的半拉窝头是馊的,一上午都在跑肚,正愁二小姐的饭不知道怎么送,既然你在,就劳烦你跑一趟了!” 李开春还没等到顾怀衍答复,就抖着腿将食盒往他手里一塞,急不可耐道:“不行了,我还得去一趟茅厕。”说着就准备往茅厕跑。 顾怀衍及时叫住他,问道:“二小姐在何处?” “她在水碾桥当值,你出了门顺着西北面的小路一直走,约莫三里地就到了。”李开春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顾怀衍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拎着食盒出了门。 顾怀衍离开半个时辰左右,云朵骑着马回来了,她跳下马背,将手中的缰绳扔给门口的陈塘,抬脚正要进院子,就听陈塘惊奇地问:“二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值守一般都是一整日,按说云朵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 云朵哈着手抱怨道:“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暖耳,二龙岗那地儿太冷了,简直能把耳朵给人冻掉!” “二龙岗?”陈塘疑惑地说,“您不是在水碾桥当值吗?顾兄弟给您送吃食去了。” 云朵折转身来,问道:“顾怀衍?他为何要给我送吃食?” 陈塘如实答道:“半个时辰前顾兄弟拎着食盒出门,小的多问了一句,听他说受李开春的嘱托,要去水碾桥给您送吃食。” 云朵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也不多说,大步迈向后厨,同时大声喊着李开春的名讳。 李开春听到有人叫他,急急忙忙从后厨出来,见是云朵,明显吃了一惊,唯唯诺诺地招呼道:“二小姐,您今日不是值守吗?怎的回来了?” 云朵眉头微蹙,一个伙房小喽啰怎会知道她何时值守? 她本就不喜李开春扒高踩低的性子,此时冷声说道:“你对我的动向倒是蛮清楚的,我问你,顾怀衍去了哪里?” 李开春陪着笑,说道:“小的见天冷,怕您吃不下冷硬的干粮,就盛了两碗热菜想给您送去,谁知刚走到院里就肚子疼,还好遇到顾先生,他知晓小人的难处,表示愿意帮忙,就拎着食盒走了。” 云朵审视着他,问道:“你让他去了哪儿?” 李开春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疑惑地说:“小的告诉顾先生您在二龙岗当值,怎的二小姐没有遇见他吗?” 云朵心里狠狠一跳,深深看了李开春一眼,命令陈塘道:“把他给我绑起来,看严实了,等我回来。” 陈塘见情势不对就一直跟在云朵身后,虽不知云朵为何要绑李开春,还是答了声:“得令。” 李开春愕然,慌忙求饶道:“二小姐怎的要绑我?小的只是一片好心呐……” 云朵不再搭理他,接过空归的缰绳,翻身上马,向着水碾桥方向绝尘而去。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进一步加深了,从云上到山下最近的一条路会经过水碾桥,再往前不远是山寨设的一处望风岗,若顾怀衍被岗哨发现无故出现在下山路上,便是十张嘴也说不清。 李开春和顾怀衍,云朵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后者,她不知李开春的意图,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在岗哨发现顾怀衍之前找到他。 云朵突然想到另一种更坏的可能,上午值守的时候寨子里就传来消息,说三岔沟附近发现熊的踪迹,由于三岔沟离寨子较近,传令的人要求各头领知会手下人小心防范。 而水碾桥离三岔沟只有二里地的距离,万一…… 云朵不敢往下想,双腿一夹马腹催促空归再跑快些。 凛冽的寒风吹得云朵两颊生疼,握缰绳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可她似感觉不到一般,一心只想着顾怀衍千万别出事。 空归在水碾桥附近陡然放慢了速度,似是感觉到危险一般变得焦躁起来。 云朵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她的感官似乎被放大了,能感受到周围的一切。 路两旁尽是半人高的杂草,杂草上覆盖着薄薄的积雪,风一吹草丛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有猛兽蛰伏其间,下一瞬便会飞扑过来。 空气似乎还隐隐散发着血腥味,空归不停地打着响鼻,诡异的氛围让云朵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云朵凝神观察了半晌,见没有猛兽靠近,正要放下心来,经过一处弯道时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赫然洒落着几滴鲜血,旁边是纷杂的巨型爪印。 她认得出那是熊的爪印,心一下子揪得老高,也顾不上危险,翻下马背循着血迹往前走。 血越来越多,最后集成了一滩,在那滩血水旁有散落的被撕扯掉的白色布料。 云朵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双手哆嗦地拨开旁边的草丛,眼前的场景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劈,那里躺着一副被野兽啃食过的残骸,已辨不出形状…… 云朵后退两步,眼睛瞪得老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掉不下来,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不敢留在那儿面对那具尸身,仿佛不看它这件事便没有发生。 她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噩梦,被魇在其间怎么都醒不过来……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对她说:“二小姐,您没事吧?您脸色不太好,是没有碰到顾兄弟吗?那李开春该作何处置?” 陈塘眼见着云朵失魂落魄的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开春被他绑在柴房里,说尽好话想让他放了他,但陈塘看出云朵今日不同以往,说什么也不敢私自将他放了。 听到李开春的名字,云朵从混沌中拉回神识,只觉浑身火气上涌,像是有一头猛兽咆哮着要从身体里冲出来。 她一言不发地冲进柴房,揪着李开春的脖领子,竟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云朵的声音因愤怒而冷到极致,令听者汗毛倒竖。 李开春见云朵双目血红,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他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心里有些发慌,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说:“小的不明白二小姐在说什么……” 李开春话音未落,云朵一拳直捣他的鼻梁骨,打得他鼻血直流。 李开春不料云朵有如此力道,疼得嗷嗷叫,但还是嘴硬地嚷道:“二小姐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云朵不愿同他废话,又是一拳击中他的下颚骨,李开春感觉嘴里血腥味蔓延,牙齿掉了两颗。 云朵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面无表情的一拳又一拳,就像打的不是人而是沙袋,最后李开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嘴里的牙也几乎掉光了,云朵还不罢休。 旁边看热闹的小喽啰们见势不对,上前拉住云朵,大声劝道:“二小姐,再打下去他人就没了!” 云朵暂时停了下来,依旧冷冰冰地问:“你说还是不说?” 李开春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一张脸尽是血污,他含糊不清地求饶道:“说……我说,是张允和王川要我这么做的……” 云朵抬了抬眼皮,重复道:“张允?王川?”她冷笑一声,“很好。” 语毕直起身来,看也不看李开春一眼,对陈塘吩咐道:“把他给我看好了,想跑,腿砍掉!” 陈塘何时见云朵说这么狠的话,小心应道:“是,二小姐!” 云朵纵身跃上空归,策马往张允的住所飞奔而去。 第24章 心乱 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心似乎乱了…… 再说这张允和王川等到和李开春约定的时间,还迟迟未见他来报信,正想出门打探情况,房门却被人从外面砸了个稀碎。 张允和王川吓了一跳,在漫天尘埃中愣怔了片刻,两人对视一眼,抄起桌上的刀,穿过破烂的门洞,冲出去查看情况。 “他娘的是谁敢砸老子的门!”张允大吼一嗓子,待看清来人后大吃一惊。 只见云朵一袭红衣骑在马上,右手紧握一把半人高的大刀,刀尖指地,绑在刀柄上的红绸在风雪中肆意翻飞,红衣红绸在白雪的映衬下异常刺目。 她神情漠然,却让人感觉到压抑的愤怒,在马背上睥睨着他们,浑身散发出肃杀之气,与往日判若两人。 王川见了云朵有些心虚,嗫嚅一声:“二小姐……” 相比王川张允镇定得多,他见云朵这幅模样,暗自纳罕,难道顾怀衍被巡山的岗哨擒了?那倒省的他俩去张彪处报信了,可云朵怎会找到他们头上,莫非李开春暴露了? 由于云朵揍李开春闹出的动静太大,一些山贼闻讯跟着过来瞧热闹,此刻在院门外围了一小圈人,他们弄不清状况,都伸直脑袋一脸急切地朝院里张望,有的甚至还攀上了墙头。 张允心中的疑惑更甚了,粗声粗气地问道:“二小姐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云朵抬了抬眼,冷漠地说:“取你们的命。” 张允、王川大惊,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话会从云朵嘴里说出。 云朵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双脚在马镫上一蹬,借力飞身下马,挥刀照着张允、王川头上砍去。 张允、王川堪堪躲过这刀,云朵手腕一翻,横着又是一刀,张允后退一步,以刀格挡,化解了云朵的攻势,手却被刀柄传来的力道震得发麻。 云朵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攻势如雨点般砸下,没有一点多余的招式,步步紧逼,刀刀致命,显然方才那句“取你们的命”不是戏言。 王川开始还有顾虑,见云朵这般,便使出浑身解数,却也只能勉强抵挡,没有一点回击的余地,饶是这样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力气也逐渐耗尽,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张允本就是好勇斗狠之徒,以前还跟过几个师父学习拳脚功夫,刀下的亡魂不少,对阵云朵他颇为自信。 云朵的功夫他了若指掌,花样多力道弱,虽然不差但要胜他还是有些困难,但此刻的云朵,全然不是平日的打法,出手就是一个“狠”字,几个回合后便打的他没有招架之力。 云朵身形矫捷,目光敏锐,寻了个空档使了招盘龙吐信,挥刀斩伤王川右手,王川握不住刀,迎面挨了云朵一脚,飞出一丈远。 云朵即刻回身,松肩沉肘,刀锋横扫,划破了张允的腹部,张允吃疼倒退两步,栽倒在地。 云朵上前,跨在张允身上,双手握住刀柄便要向下猛刺。 这刀下去张允恐怕命不保矣。 这时人群中一个声音吃惊地唤道:“二小姐?” 声音清润,宛若玉石。 云朵一怔,以为出现了幻听。 她握刀的手顿在半空,呆呆地转过身来,只见人群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格外醒目,玉质金相,温文尔雅。 云朵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胸中提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泪水如决堤洪水般滚落,她扔下刀,飞奔到顾怀衍跟前。 顾怀衍见云朵满身血污,脸上糊满泪水,有些不知所措,刚刚开口问了句:“怎么……” 话未说完,便被云朵扑上来紧紧搂住脖颈,听她放声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集体愣住。 顾怀衍有些局促,犹豫了一瞬,抬手轻拍云朵的背脊,嘴里低声安抚道:“莫哭,莫哭。” 云朵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全然没了方才的冷漠威严,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呜……你怎会在这里?呜……我以为你死了,吓死我了,呜——” 顾怀衍颈间被云朵滚烫的泪水蹭的湿糯一片,他虽不知她伤心的缘由,却切实感受到她的无助与委屈,莫名心底一紧,也顾不上旁人的目光,收拢手臂拥她在怀。 今日他接了李开春的委托,心中有些疑虑,据他所知,云朵值守的时候都是和手下人同吃同住,不会命人单独准备膳食,而李开春平日待人冷淡,不像是会主动给云朵送膳食的人,何况李开春指的那条路是朝着山下走的,他便多了个心眼。 他想到今日是给顾衡写信报平安的日子,他给顾衡写的信都要军师过目后才派人送去指挥使府,那就索性绕点路将信给军师送去,顺便告知军师去向,免得路上遭人盘问。 军师得知顾怀衍的来意后,夸他办事周到,唤来一个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喽啰,命他陪顾怀衍到水碾桥走一趟。 谁知小喽啰听说是给云朵送吃食后,吃惊地说:“二小姐不在水碾桥,方才我在路上遇到她了,从二龙岗那边过来,正往回赶。” 军师奇道:“她既然在水碾桥值守,又怎会从二龙岗过来,你莫不是眼花了?” 小喽啰确定地说:“不会看错,我还招呼她来着。” 军师对顾怀衍说:“难道是李开春记错了地点?不过朵儿既然回去了,你就用不着再去送吃食了,正好昨日二当家来信说紫英山那边的情况有点复杂,逐光寨的人不服管教,你帮着出出主意。” 顾怀衍看了眼食盒,有些犹豫:“可是……” 军师对他按了按手,示意他无须担心,转身吩咐小喽啰道:“你去二小姐那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小喽啰领命而去,过了许久才回来,刚进院子便大声喊道:“军师,出大事儿啦!” 军师从房里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怀衍也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小喽啰显然是跑着回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小姐把李开春给打了,现在提着刀去张允那处了,看上去杀气腾腾的,没人敢拦!” “什么?!” 军师和顾怀衍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匆匆往张允处赶,离得老远就见院门口围着一圈人,拨开人群挤进去,就看见云朵正要对二人下狠手,顾怀衍这才出声制止。 云朵凄凄惨惨哭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顾怀衍的怀抱,又抽抽搭搭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在水碾桥看到的那副尸身确实吓着她了,猛然见到自己身边的人就那样横死路旁她实在难以接受。 此时弄清了来龙去脉,云朵暗叹顾怀衍比自己预想的更加聪明,再想想自己闹出的那番动静,不禁隐隐有些担忧,但她不后悔,张允、王川做的那些事活该被打。 她回头看了张允、王川一眼,两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伤得不轻。 军师见云朵冷静下来了,就给旁边看热闹的小喽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查看张允、王川的伤势,然后转头问云朵:“朵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朵这才注意到军师也在,她揩了揩眼角的泪痕,斟酌着用词,说道:“之前顾怀衍查出张允、王川做假账,两人怀恨在心,便联合了李开春给顾怀衍下套,试图引诱他独自前往水碾桥,再向我爹告密说他想逃跑,借此报上次的仇。” 军师将云朵和顾怀衍的说辞在心中比对了一翻,认同了这个说法,却还是有些不解,问道:“既然你已拆穿了三人的计谋,向大当家禀明便是,自有大当家出面惩罚,何苦要动手将三人打成重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顾怀衍微微点头,他知晓云朵是替他抱不平,心中有些感慨,但也和军师有相同的疑惑,联想到云朵方才哭着说的那番话,问道:“你怎会以为我死了?” 云朵有些发窘,都是因为她将草丛里的残骸错认成顾怀衍才会如此失控,现在回过头一想,顾怀衍是从何时开始在她心中占有如此重的分量的,能让一向小心谨慎明哲保身的她变得心浮气躁不计后果? 云朵未来得及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乱哄哄的喊叫声。 军师皱着眉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跟在军师身边的小喽啰立刻前去查明情况,片刻后回来禀报道:“禀军师,三当家手下的杨八在水碾桥附近被熊给咬死了。” 众皆哗然,这下军师和顾怀衍明白云朵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原因了。 顾怀衍神色有些复杂,他看着云朵,一向波澜不惊的眼底起了变化。 云朵弄清那具残骸的身份,为自己闹出的乌龙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又用余光迅速扫了顾怀衍一眼,见他在看她,撇了撇嘴,把头埋得更低了。 因着方才哭的太过用力,一时收不住,她还在微微吸着鼻子。 云朵虽然浑身血污,狼狈不堪,但在顾怀衍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可爱。 他抬了抬手,想替她拭去脸上的污渍,但到底顾忌着人多眼杂,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下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想装作若无其事,欠下的人情日后慢慢偿还,可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心似乎乱了…… 第25章 领罚 “让我陪着你。” 军师向围观人群下令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当家必然有所部署,大伙儿都回去等候安排吧。” 众人听令,四下散了。 军师又对云朵说:“虽说张允、王川有错在先,但你不该私下动手,你二人随我去聚义堂将整件事禀报给大当家,听候他的发落。” 云朵点了点头,和顾怀衍一道跟着军师前往聚义堂。 聚义堂内乱哄哄的,平芜山上虽野兽众多,但熊多在更高处的山间深林活动,很少出现在擎苍寨附近,咬死人的情况更是头一次出现,熊在咬死杨八后,又接连咬死了六人,张彪得知消息,第一时间安排邬铁带人前去猎捕。 云朵他们进来的时候,张彪正好向邬铁交代完任务,邬铁领了命,见云朵来了,便驻足没有马上离去。 云朵差点打死张允三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得了张彪召唤,他早就赶去找云朵了,此刻见了,自是想了解更多的情况。 张彪见邬铁不走,面色一沉,喝道:“还不快去!” 邬铁收回落在云朵身上的目光,抱拳应了声“是”,即刻带人出发,路过云朵身旁时稍有停顿,却不敢耽搁,加快步伐离开了。 邬铁走后,军师带着云朵、顾怀衍上前一步,将晌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从他们进门开始张彪就黑着个脸,云朵不敢看他,从头到尾耷拉着脑袋,顾怀衍倒是神色如常,不卑不亢。 军师说完,张彪沉声问道:“他们三个情况如何?” 军师答道:“李开春鼻梁断了,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张允腹部破裂,失血较多,王川右手手筋断了,这两人身上还有多处刀伤,但好在命是捡回来了。” 云朵心里嘀咕,我下手有那么狠吗?军师可别是添油加醋。 张彪沉默半晌,云朵大气都不敢出,然后他才恨铁不成钢地责问道:“你要是把这股狠劲用在劫道上,底下那些人谁敢不服你?该狠的地方不狠,却偏偏用来对付自己人,你说说你像话吗?” 云朵不服气地小声说:“他们可不是自己人,一肚子坏水儿,只知道仗势欺人。” 张彪呵斥道:“还敢顶嘴,我看你皮子是又痒了!” 云朵立刻噤声。 军师适时打圆场,劝道:“大当家,朵儿虽说下手有些重,但这次张允等人确实有错在先,贪了银钱也就罢了,还妄图构陷顾先生,如果构陷成功,离间了顾先生和我们擎苍寨的关系,岂不是我们擎苍寨的损失。” 军师这话说的极为客气,张彪暗忖顾怀衍最近为山寨出了不少力,军师很是欣赏他,加上他与顾衡的关系,如果打点的好,那对山寨而言是大有益处的,张允等人为了一己私利想陷山寨于不利,着实该给点教训,这回与上回贪墨性质不同,便是老二知晓了,也定饶不了他们。 张彪对云朵擅自动手的做法其实并不十分生气,反倒有些欣慰,别人都觉得云朵软弱,可他知道云朵是个好苗子,不是狠不起来,只是没被逼到份儿上。 可一想到云朵动手的原因,他又有些犯嘀咕,云朵该不会是看上顾怀衍了吧? 虽然他们落草为寇图的就是逍遥快活,平日里看上谁抓去便是,山上的女子也不讲三从四德那套,可顾怀衍这人难以捉摸,即使失了记忆,也不会功夫,但毕竟曾是朝廷的人,是敌是友还是个未知数,云朵心思单纯,别被人利用了,还是小心为上。 想到这里张彪有了决断,说道:“云朵枉顾寨里规矩,私下动手伤人,在聚义堂外罚跪三天。” “三天?!”云朵惊呼一声,这跪完了膝盖还能要吗? 顾怀衍显然也认为处罚重了,拱手求情道:“还望大当家三思,天寒地冻二小姐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张彪摆摆手,说道:“你莫要替她说情,说起来这事也是因你而起,我想过了,朵儿那处没什么紧要的事,你还是搬去军师那处帮忙吧。” 云朵闻言比方才还要震惊,她有些慌了,急道:“我那处也有紧要的事啊,再说军师那里又不缺人手!” 军师早就想把顾怀衍揽过去了,乐呵呵地说:“我那处倒是缺像顾先生这样的人才。” 云朵对军师这明着抢人的做法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能这样? 她气得结结巴巴:“可是、可是……” 张彪大手一挥,说道:“就这么定了,你出去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云朵还想说点什么,可看到张彪的眼神,只能悻悻答了声“是”,顾怀衍知道多说无益,跟着云朵一起离开了。 云朵来到聚义堂外,好在雪差不多停了,她找了处平整的地方,神色凛然就要往下跪,顾怀衍及时拉住她,四下逡巡一圈,未发现笤帚铁锹等物,便蹲下身徒手将雪刨开,清理出一块青白的石板地。 云朵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双手,轻轻说了声:“谢谢。” 顾怀衍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眼神柔和到仿若蓄着一汪清泉,他认真说道:“该说谢谢的是我,这份罚我同你一起受。” 他将长袍的下摆一撩,便要跪下。 这次轮到云朵一把将他拉住,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却强作镇定道:“诶,别呀,你陪着我一起跪,我遭的罪不会有丝毫减轻,反倒心里受折磨,这又是何苦呢,你不如回去帮我准备些吃食和衣物,我爹只是说罚跪,并没有说不许吃饭不许添衣。” 送东西好办,随便找个小喽啰便能办理妥当,顾怀衍还想坚持,张彪手下一个名叫赵喜的小喽啰适时出现在院里,不客气地说:“二小姐,大当家要小的来监督二小姐有没有好好受罚,请二小姐跪下。” 云朵没好气地说:“知道了,跪就跪!”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见顾怀衍仍有些为难,便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扯着他的衣角说:“顾怀衍,我饿了。” 顾怀衍望着她清凌凌的眼睛,轻叹一声,妥协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他说着脱下身上的大氅给云朵披上,又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暂时离开了。 顾怀衍走后云朵起初还端端正正跪着,有好些听说她在此罚跪的山贼专程赶来瞧热闹,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耍猴人手里牵着的猴子,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听那些人谈论的内容,似乎称赞她的居多,都赞她功夫了得,重情重义,她便又开心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围观的人群基本散去,地面的凉意透过衣物浸了进来。 云朵感觉整条腿又冷又木,腰也酸了背也痛了,她想换成跪坐的姿势放松一下,却被监视她的赵喜提醒道:“请二小姐跪好。” 云朵无奈地跪了回去,然后就看见顾怀衍拎着食盒带着一包衣物进了院子。 云朵的确腹中饥饿,她早上啃了两个馒头一直挨到现在,中途还打了两架,早就饥肠辘辘了,这时见了食盒不禁两眼放光。 顾怀衍放下食盒,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厚实的白狐皮斗篷,将云朵身上的大氅换下,又取出风帽给她戴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云朵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顾怀衍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粥两碟小菜,都还热腾腾的冒着气,云朵只觉食指大动,拿起筷子正要享用,却又被赵喜提醒道:“请二小姐跪好。” 云朵气结,耐着性子问道:“我哪里跪得不好?不让我吃饭饿死了你赔吗?” 赵喜想了想,大当家确实没交代不许吃饭,便不作声了,云朵露出这还差不多的神色,接着便是一顿狼吞虎咽。 顾怀衍也没闲着,他打开食盒下面一层,取出一壶酒来,递到赵喜跟前,客气说道:“这位小哥辛苦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赵喜摆出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架势,拒绝道:“不用了,后院酒多得是。” 顾怀衍微微一笑,取下壶盖,让酒香飘散出来,说道:“这酒是二小姐亲手酿的,别处可尝不到。” 赵喜闻到酒香,眼前一亮,说道:“难道是桑落酒?我听三水哥说过好多次了,他每回提起都是一副陶醉的模样。” 顾怀衍点头,回道:“正是。” 赵喜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便装作为难地说:“既然顾先生这么客气,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不是。” 他说着将酒接过,这酒他早就馋上了,也懒得再寻盛酒的器皿,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咂摸着嘴叹道:“果真是好酒!” 顾怀衍回到云朵身边,见云朵吃的差不多了,便打了盆热水让她清洗脸上的血污,云朵将手帕在脸上胡乱一擦就算完事,顾怀衍提醒她还未洗净,她却不在意地说:“就这样吧。” 忙完这些天已经完全黑了,院里掌上了灯,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顾怀衍撑开伞,一撩衣袍在云朵身边跪了下来,将伞遮到她头顶。 云朵大惊,伸手去抬他的胳膊想叫他起来,顾怀衍却说:“让我陪着你。” 云朵着急地说:“你去旁边坐着陪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跪了!” 顾怀衍嘴角一弯,笑若朗月入怀,看着她温声说道:“不碍事,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 云朵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讪讪放开手,默默接受了他的这番好意。 在屋檐下躲雪的赵喜看到这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讨个媳妇儿了,他仰头又喝下一大口酒。 第26章 情动 顾怀衍的心意她无从知晓,但今日…… 所谓吃人嘴软,喝了云朵酿的酒,赵喜也不好再板着个脸,只要云朵还跪着,偶尔放松一下,伸伸胳膊动动腿他也懒得再说什么。 云朵跪坐在脚后跟上,吃饱喝足放松不少,她好奇地问顾怀衍:“我记得我房里的桑落酒上次就喝光了呀,这壶酒你哪儿弄来的?” 顾怀衍怕赵喜听见,小声说:“在院里南面那棵桂花树下刨出来的。” 他只倒了一小壶,多了舍不得。 “什么?你怎会知道?” 云朵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告诉顾怀衍桂花树下有桑落酒这回事,不由吃了一惊。 顾怀衍无辜地说:“二小姐亲口告诉我的,还说只要我想喝随时去挖。” 云朵一脸懵:“我有说过吗?” 她何时这么大方的? 顾怀衍低低地笑了一声,云朵见状亦弯了弯嘴角,她抬眼看向伞外漫天飞絮,眸子里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劫道那晚过后,每每听他唤她二小姐,她都忍不住感觉些许失落,她告诫自己,这才是合乎规矩的,他毕竟是她的手下。 想来那晚的那声“云朵”不过是口误,说要做她的依靠也不过是作为手下向她表忠心的,她竟差点听出旁的意思,有些荒谬。 顾怀衍的心意她无从知晓,但今日这架一打,她却清楚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对他生出了绮念。 刚上山那会儿沈婉告诫过她,被山贼掳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既然逃不出去,便要将过往的一切埋藏于心,谨言慎行万不可让旁人知晓身份来历,连累到家里的名声。 云朵上山前曾拜在一位高人门下学过功夫,虽然只学了皮毛,但懂行的人通过招式便能知晓她师从何人,为了避免给家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上山这么多年她从不使用以前学的招式。 但今日她未忍住,破了例,打张允、王川之时她动了真格,连上山前学的老本都祭出来了,好在围观的都是些小喽啰,应该没人识破她的招数。 云朵此前从未属意过别人,但她看过的话本子不少,自是能咂摸出自己对顾怀衍的这份不同意味着什么,可她不知自己是在何时生出的这份绮念,亦不知是该放任发展还是趁早斩断,心里很是迷惘。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半夜,云朵又冷又困,正想眯起眼睛打个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鼎沸的人声,由远及近朝着他们移动。 这么晚了什么事那么吵? 云朵瞌睡没了,伸长脖子好奇地朝门口张望。 像是回答她的疑问一般,一个小喽啰兴奋地从门外冲进来,边跑边大声喊道:“大伙儿快出来,铁哥打死棕熊了!” 聚义堂很快热闹了起来,大家听说邬铁打死了棕熊都从床上爬起来,想亲眼见证这一壮举。 云朵见门口有火光攒动,映出绰绰人影,很快邬铁带着一队人马走了进来,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红光满面。 邬铁身后四名壮汉用碗口粗的木棍扛着一只死了的棕熊,被毛粗密,身长九尺,硕大无朋,见之令人胆寒。 云朵兴奋地赞叹一声,要猎杀这么大一头熊得费多大的劲儿,换做她去估计腿都能吓软,可邬铁只领了二十人,半日功夫便得了手,这份胆识和谋略常人难以企及。 邬铁也看见了云朵,见她和顾怀衍跪在雪地上明显一愣,云朵却冲他竖起大拇指,声音力压众人,夸赞道:“厉害!” 邬铁暂时离开喧闹的人群,走到云朵跟前站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问道:“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云朵脸上带着笑,却故作不满地挑眉说道:“你不觉得你站的这个位置不太妥当吗?” 邬铁站在云朵正前方,倒像是云朵在跪他,他无奈地往旁边移了几寸,说道:“你还有心情说笑,白日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出手伤人?” 云朵道:“说来话长,你还是先去请赏吧。” 最先进来报信的小喽啰也跑过来催促道:“铁哥,大当家等着见你呢,还安排了筵席要给你庆功!” 邬铁应了声:“知道了。”又问云朵,“是大当家罚的你?用我去求情吗?” 云朵摇摇头,说:“别了,你去求情说不定还会迁怒到你,我就是被罚跪三天,咬咬牙就过去了。” 邬铁点点头,对赵喜交代了一句:“别太为难她。” 赵喜抱拳恭敬地应道:“小的明白。” 邬铁不再多说,率领众人进了聚义堂,进门前的一瞬,他扭头看向云朵,见她正侧身和顾怀衍说着什么,眉眼带笑,一双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晶莹透亮,即使脸上的污渍还未洗净,却也掩不住自身散发的那份清雅灵秀。 而她身旁的顾怀衍替她撑着伞,虽然跪着,却身形笔直,一副霁月清风的姿态。 不知怎的,这画面看着有些碍眼。 众人走后,顾怀衍对云朵说:“难得见二小姐这么开心。” 云朵揉着膝盖痛并快乐地感叹道:“这可是大喜事啊,那么大一头熊三两下就被邬铁给打死了,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可惜没能亲眼见到狩猎的场面。” 顾怀衍看到她的眼里满是钦佩,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你……和邬铁头领关系很要好吗?” 他还记得被困捕猎网那晚邬铁对云朵说的那番话。 云朵毫不犹豫地点头,坚定说道:“我们有过命的交情,他和三水是我在山上最好的兄弟,他们的喜事就是我的喜事。” 顾怀衍几不可闻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两人沉默半晌,云朵突然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对他只有兄弟情谊,仅此而已。” 顾怀衍愣了一下,眸光一闪,莞尔而笑道:“嗯。” 云朵摸了摸鼻子,感觉自己脸红了。 赵喜蹲在墙角默默搓着手取暖,听到这里,忍不住替邬铁头领扼腕叹息。 邬铁喜欢云朵众人皆知,可他不敢将云朵这话传给邬铁,他怕邬铁听完拿他撒气,那他不死也得残废。 后院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夹杂着歌声、猜拳声、喝彩声,欢腾的气氛和外院的冷寂形成鲜明对比,但云朵觉得这份冷寂她还挺享受的,如果不用跪着就更好了。 山贼们一直闹酒到四更天才总算消停了,一部分还走的动道的山贼摇摇晃晃回去了,还有些不省人事的直接趴在酒桌上睡了。 云朵困得不行,断断续续睡着了好几回,但每回都被冷醒。 她听见内院没什么声音了,转头看了看顾怀衍,见他闭着眼似在养神,撑伞的手却还稳如磐石,便知晓他并未睡着。由于伞面几乎都遮在她头上,他大半边身子都覆了雪,他体质不比练武之人,她真担心他会病倒。 云朵正想劝顾怀衍回去休息,就见邬铁从聚义堂走了出来。 邬铁神色较为清醒,他酒量好,又极为克制,云朵很少见他喝醉。 他走到云朵跟前,难得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可以回去了。” 顾怀衍睁开双眼。 云朵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确定地问:“啊?你说我吗?” 邬铁点头。 云朵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如释重负道:“你替我求情啦?太好了!” 云朵说着想站起来,但由于跪的太久,血脉不畅,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回去,顾怀衍想要伸手扶她,却被邬铁抢先一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我送你回去。”邬铁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云朵吃了一惊,挣扎着想要下来,嘴里说着:“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邬铁紧了紧手里的力度,也不多说,抱着她大步往外走去,走出很远还能听见云朵慌乱的声音:“诶,我跟你说话呢!别逼着我动手啊!放——我——下——来!” 顾怀衍默默站起身,也不抖搂身上的雪,看着邬铁抱着云朵离去的背影,眼眸冷若寒冰。 云朵反抗了半天无济于事,邬铁的力气比她大出许多,一直将她抱回房才放下来,好在时辰尚早,山贼们贪睡大多未起,没叫人瞧见。 云朵知道邬铁是好心,何况真要她自己走回来还是有些困难,便懒得同他计较。 她一瘸一拐走到桌旁坐下,揉捏着腿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我爹饶过我的?” 邬铁说:“大当家问我要什么赏赐。” “你就把赏赐换成了我的自由?真仗义!” 云朵冲他一笑,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昨日剩在壶里的冷茶,喝了一口,又惋惜地说:“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本可狮子大开口多要些赏赐的。” 邬铁在云朵身旁坐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可惜,我还要了样赏赐。” “什么?”云朵只顾喝茶解渴,没在意邬铁的眼神。 邬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你。” “噗——” 云朵刚喝进嘴里的茶一口全喷了出来,邬铁及时侧身避开了喷出的茶水。 顾怀衍跟云朵他们前后脚回来,回来后就在隔壁屋内收拾行囊,张彪下令让他搬去军师那处,他只能听令行事。 他无意偷听云朵和邬铁的谈话,奈何屋子隔音不好,隔壁的对话悉数进了他的耳里,开始他尚能心无旁骛地归置要带走的东西,直到邬铁说出这句话,打包衣物的手陡然滞在了半空。 第27章 辞行 云朵眼里满是惊恐,她哽咽地恳求…… 云朵被茶水呛得咳了好一阵才停下, 她瞪大眼睛看着邬铁,见他不像在说笑,有些慌了。 “不行!”她想都不想, 脱口而出道。 邬铁没想到云朵会拒绝, 而且拒绝得如此干脆, 沉下脸来,语气有些生硬:“为什么?” 云朵其实有些怵邬铁,尤其是他板着脸的时候。 她支支吾吾道:“我们是好兄弟, 怎么能成亲呢……” 邬铁眉头微微蹙起,他知晓云朵性子单纯,咂摸不出他对她的好意味着什么也属正常,遂耐着性子道:“可我从未把你当作兄弟。”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云朵是在大当家的喜宴上, 大当家迎娶的新夫人,自然就是云朵的姨娘沈婉。 沈婉虽说是被强留下来的,却不哭不闹, 进退得宜,跟以往被掳上山的女人比,处处透出端方大气,兰质蕙心, 也难怪张彪喜欢。 可云朵拼了命地拦在沈婉身前, 一双眸子血红,举着一把从小喽啰处夺来的匕首,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姨娘。 张彪为了讨好沈婉,自是不让人在沈婉眼皮子底下伤害云朵,仪式一度进行不下去。 邬铁站在人堆里,瞧了半晌热闹,突然对眼前这个小豆丁有了兴趣,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与她年龄不符的坚毅。 倒是个不怕死的。 他弯了弯嘴角,拨开人群,于众目睽睽之下走近云朵。 云朵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朝她走来,有些愣神,迟疑道:“你是何人?” 邬铁趁她放松警惕突然发难,一把钳住她拿匕首的手,手腕一翻便缴了她的械。 云朵大怒,就要找他拼命,邬铁不给她机会,一手制住她,一手捂上她的口鼻,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女孩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邬铁随手将她接下,对蒙着红盖头的沈婉道:“夫人,二小姐有些顽皮,我送她回房可好?” 沈婉略有迟疑,片刻后点头嘱咐道:“莫要伤害她。” 换作寨子里的壮汉这般对待云朵,便有欺凌弱小的嫌疑,只怕会惹恼沈婉,到时更难收场,可邬铁只是一个孩子,一场闹剧就这么被他轻易化解了。 婚宴如常进行,邬铁扛着云朵去了后院厢房,云朵醒来看见床前的邬铁,一跃而起,一拳直捣他面门,邬铁轻易躲过,见她步步紧逼,索性将她制住,反剪了双手按在床沿。 云朵脸贴着被褥破口大骂,但骂的内容在邬铁看来十分文雅,待她骂的累了,他才不慌不忙开口:“仪式已成,夫人和大当家已回房歇下了。” 此话一出,他感觉到方才还在拼命挣扎的小豆丁突然不动了,他松了手,见她还是一动不动,便俯下身看她,那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如乌云蔽日般黑沉一片,他听见心里“咯噔”一响。 邬铁头一回生出类似慌乱的感觉,却仍用冷淡的语调试探道:“你……没事吧?” “你走!!”女孩歇斯底里地吼叫。 邬铁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但从那过后,每每看到云朵受人欺负就忍不住想要出手帮她。 他喜欢她像小尾巴一样黏在他身后,喜欢她无助的时候怯懦地唤他名字,喜欢她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 他喜欢她,恨不能将她据为己有。 邬铁收回思绪,凝视着云朵,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你……”云朵语结,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急切地问,“我爹怎么说?他不会答应了吧?” 邬铁不满云朵的反应,冷着脸说:“大当家说他会考虑。” 云朵一拍桌子站起身,当机立断想往外跑。 邬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问道:“你要去哪儿?” 云朵不说话,移开目光不看他,邬铁心寒到了极致,替她做了回答:“你要去找大当家,让他拒绝这门亲事?” 云朵本不愿伤害邬铁,但这件事必须同他说清楚,她踌躇片刻,抬头看着他认真说道:“邬铁,我不能嫁给你。” 邬铁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吃掉一般,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他问:“为什么?” 云朵忍着手臂上强烈的痛感,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想嫁人。” 邬铁的怒意越来越盛,质问道:“你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我?”他不待云朵回答,又问,“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我、我没有。”云朵急忙否认,但眼神出卖了她。 邬铁注意到她眼里的慌乱,心下一沉,两手禁锢着她的双臂,迫使她贴近自己,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看上顾怀衍了?” 云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满是震惊——她也是刚刚才确定自己的心意,他是如何知晓的? 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喉咙似被堵住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壁的顾怀衍早没了收拾行李的心思,不知不觉踱到墙边,凝神听着两人的对话。 邬铁问出这个问题时,他虽面色无波但掌心却不自觉地握紧了,等了良久没听到云朵的回答,他缓缓松开手,垂下眼眸,嘴角扬起一个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弧度。 云朵没料到自己的心事会被邬铁戳破,一时语塞,现在冷静下来,她担心邬铁会对顾怀衍不利,轻声否定道:“我没有。” 邬铁面容有些狰狞,向前一步将云朵逼到桌边,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笃定地说:“你撒谎。” 云朵退无可退,后腰抵上了桌沿,她感觉手臂快被捏断了,眼里疼的泛起了泪光,她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邬铁的禁锢,但邬铁不肯松手。 她哀求道:“放手,你弄疼我了!” 邬铁心中像有一头困兽咆哮着试图冲破牢笼,早先饮下的酒似乎随着血液直冲脑门,他面对云朵一向很克制,他怕唐突的举动会吓到她,但此刻他再也不想忍耐了。 即使他对云朵用强,以他在擎苍寨的地位,张彪也不会对他有实质性的惩罚,他清楚云朵在张彪心中的分量,若不是为了讨好沈婉,她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可邬铁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若他真的用强,那他和云朵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云朵觉察出邬铁的不对劲,她再次用力挣扎还是没能挣开,整个人笼罩在邬铁健壮的身躯下,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心底一阵恐慌。 她不愿相信邬铁会对她出手,但邬铁一旦有所动作,她必须找好退路。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愿不愿意嫁给我?”邬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努力压抑着自己讲出这句话。 云朵眼里满是惊恐,她哽咽地恳求道:“邬铁,求你……” 邬铁最后一丝理智也消失了,他受不了云朵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柔弱的嗓音听上去简直像是欲拒还迎,他哑着嗓子道:“是你逼我的……” 他欺身上前,一手握紧云朵的手臂,一手攀上她的腰,将她整个压在桌上,桌上的杯盏被撞翻一地。 云朵看着邬铁凑近的脸庞,心里恐慌到了极点,她知晓自己不是邬铁的对手,但她不能就这样屈服。 转念之间,一包石灰粉从袖口落入掌心,她闭紧了双眼,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对邬铁用这招,但现在顾不得了。 屋内正处于剑拔弩张之际,敲门声却突兀的响起。 云朵手上动作一滞,睁开双眼。 邬铁喘息着怒喝一声“滚”,仍像盯猎物一样盯着云朵。 但屋外的人不肯离去,依旧执着地敲门,一声比一声急促,似要破门而入。 邬铁终于恢复了理智,他心烦意乱地松开云朵,喝道:“进来。” 门立刻被推开了,顾怀衍冲了进来,他的步伐有些急促,不似平日那般从容。 他在隔壁听到动静不对,放心不下云朵便来看看情况,一推门正好目睹了邬铁将云朵压在桌上的那幕,心脏蓦地一缩,手在袖中攥紧了。 邬铁刚从云朵身上移开,云朵便迅速撑着桌沿站起身,她长出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尚在后怕之中,一看推门进来的是顾怀衍,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邬铁见了顾怀衍,心中火气更甚,他凤眸微眯,眸中戾气弥散,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顾怀衍努力平复心脏狂乱的躁动,面上瞧不出一丝端倪,他松开紧攥的双拳,抬手向云朵行了一礼,略过她泛红的眼睛,缓缓说道:“二小姐,我是来辞行的。” 虽然强作镇定,声音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生冷。 云朵想起顾怀衍被指派给了军师,心里很是难过,但此时显然不是惜别的时机,她点点头,淡然说道:“我知晓了,你去吧。” 邬铁狐疑地看着他们,他尚不知道顾怀衍已被调离的事,重复道:“辞行?” 云朵面上一副无关痛痒的神情,解释道:“顾怀衍被我爹指派给了军师,以后他不再是我的手下了。” 邬铁倒是没料到这个,有些吃惊,转念一想,这对他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顾怀衍身份特殊,为了山寨的利益他暂时不能动他,大当家的这个安排无形中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云朵若真喜欢顾怀衍多半是因着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两人一旦分开,这份好感或许也就淡了。 他挥手让顾怀衍退下,顾怀衍看向云朵,见她几不可见地朝他点点头,这才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屋里又成了两个人,邬铁有些庆幸方才及时收手,尚未酿成大错,他不想云朵恨他。 他看着云朵充满戒备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习惯性地抬手想揉揉她的发顶,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 他沉声道:“过来。” 第28章 约定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云朵确定邬铁冷静下来了, 紧抿双唇,不情不愿挪到他身旁。 邬铁拍拍她的头,难得露出一丝别扭的神色, 放缓语气道:“方才, 是我喝多……”他停下话头, 似是对自己不满,蹙眉道,“罢了, 不找借口,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是我的错,我不会强迫你了。” “真的?”云朵有些意外。 邬铁点点头, 却又补充道:“但成婚之事我绝不放弃。” 云朵撇了撇嘴,但得了这个承诺,好歹她暂时安全了, 邬铁的话她还是信得过的。 邬铁见云朵放下戒心,暗暗松了口气,他讨厌被人左右情绪,但他拿云朵没有办法。 他忽然捉过她的右手, 云朵吓了一跳, 用力想将手抽回,却被他轻易掰开了手心,那包石灰粉就躺在那里。 邬铁有些无奈,说道:“这些雕虫小技对我没用,方才你要是用了遭殃的只会是你自己。” 云朵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是如何知晓的?” 她心有戚戚焉,要是顾怀衍没有及时出现, 那她今日真就交待在这儿了。 邬铁挑眉,恢复了平日冷傲的语调:“你的本事一大半都是我教的,你觉得我会不知?” 这倒是实话,云朵上山后学的功夫,包括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都是出自邬铁之手。 云朵方才还很生气,听到这话突然有些触动,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索取,却从未给他任何回报,她曾立誓与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从来都是他的福与她享,她的难由他当。 但回报的方式有许多种,他不该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 邬铁似是知她所想,说道:“今日是我冲动了,准你在家待上几日,暂时不用参加行动,等你不别扭了我再来找你,我不想看你防贼一样的眼神。” “……哦。” 邬铁自知不应久留,很快便离开了。 他走后云朵呆坐了许久,她是个患得患失的人,容易绕在一件事情里出不来,心里反复权衡想得到最优解。 她考虑良久,邬铁是她的挚友亦是她的恩人,她不愿嫁他,但也不愿同他决裂,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邬铁打消娶她的念头,可目前看来并无可能,那她只能说服张彪拒婚。 邬铁在张彪心中的分量比她重上许多,她找张彪意义不大,说服张彪恐怕还得拜托沈婉出马。 主意已定,云朵起身推开房门。 天已然大亮,她微微眯眼适应外间的光线,突然记起一件紧要的事,顾怀衍既已向她辞行,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便要搬去军师那处了。 云朵快步走向隔壁屋,门开着,里面没人。 她的心陡然变得空落落的,原来分别只是一瞬间的事,她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虽说军师的住所离得不远,她却鲜少与军师有交集,顾怀衍也不再是她的手下,没有上门探访的理由,日后怕是连面也难得见上几回。 云朵步履沉重地走进屋内,果不其然,一些常用的物品已被带走,她的指尖抚过案桌,那里原本摆着的笔砚不见踪迹,案桌旁的画缸也空空如也。 她叹了口气,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留下一点顾怀衍居住过的痕迹。 她心神恍惚地打开衣箱,却意外发现顾怀衍并未将所有衣物带走,箱内留有一套月白色的长衫,在显眼位置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刻意留下的。 衣衫下露出一角信纸,她好奇地抽出,一行诗句映入眼帘——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云朵愣了片刻,感觉心逐渐被填满了,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喃喃自语道:“那便勉为其难将房间给你留着吧。” …… 翌日,云朵来到张彪和沈婉居住的院子,由沈婉身边的丫鬟巧儿领着来到沈婉房里。 巧儿和另一名丫鬟心儿是张彪专门从山下买来伺候沈婉的,因着沈婉为人和善,打消了她俩对山贼的恐惧,伺候得很是尽心。 房内铺有火道,烤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沈婉穿了一件黛色锦缎小袄,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饮茶,看上去精神不错。 云朵对沈婉行了礼,四下逡巡一圈,沈婉知道她在寻张彪,好笑地拉过她的手坐下,说道:“放心吧,大当家在厢房谈事。” 云朵放下心来,他不在最好,省得她还要再跑一次,她与沈婉闲聊了几句家常,正思量着如何开口提拒婚这事儿,就听沈婉问道:“听说昨儿你闯祸了?” 云朵不料沈婉也知晓她出手伤人的事,有些不安,说道:“朵儿自知行事莽撞,也已受过责罚,姨娘千万别生气。” 沈婉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找个由头屏退了巧儿和心儿,这才对云朵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姨娘没有生气,以前姨娘一直劝你收敛锋芒,明哲保身,是担心你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丢了性命,山贼窝里可不是个讲理的地方。” 云朵疑惑地问:“那这次……” 沈婉轻叹一声,脸上虽然带着笑,眼里却有些怅然,她说:“我听大当家说,邬铁提出要娶你过门,他在山上威信颇高,日后即便你任性些,有个人替你兜着,姨娘也就不担心了。” 云朵心里一沉,凝神听着外间动静,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音问道:“姨娘您也同意吗?” 沈婉正色说道:“姨娘自然是希望你能过上正常人家的生活,可姨娘没办法说服大当家放你下山,若是逃不开,只能面对现实,姨娘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所剩的日子不多了……” “姨娘……”云朵皱眉,她不喜沈婉说如此丧气的话。 沈婉抬手示意云朵听她说完,“放眼整个擎苍寨,邬铁是最适合托付的人选,他有能力保护你,虽然落了草,也算得上光明磊落,至少在男女关系上没有劣迹,单就这一条整个山寨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俩相处的时日久,他待你如何姨娘还是看在眼里的,有他照顾你姨娘就算走了也可以放心了。” 云朵交叠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知晓沈婉的考虑极为周全,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我对他只有兄弟情谊。” 沈婉伸手理了理云朵的鬓发,幽幽叹道:“朵儿,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云朵一怔,这个“我们”让她想起了沈婉的境遇,当年的沈婉又何尝愿意嫁给张彪呢? 张彪的出现对沈婉而言无异于一场噩梦,云朵一直觉得若不是沈婉顾念她年幼无人照料,或许早就自裁了。 在云朵心里沈婉一直是个柔弱的女子,可就是这么一个柔弱女子,在被迫与山贼成亲当天,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安之若素地接受了一切,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韧无比的心。 比之沈婉云朵要幸福许多,至少邬铁是她的挚友,她心里没那么抗拒,若是没有顾怀衍的出现,她或许就应下了,可偏偏顾怀衍出现了,在明白动心的感觉之后再难将就。 “姨娘,这些年你可曾后悔?” 云朵定定地看着沈婉,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闭口不提的问题,她怕沈婉后悔,那她心中的罪恶感只会更深,但如今她想知晓她的真实感受。 沈婉一愣,很快恢复了笑容,答道:“姨娘不后悔,刚开始肯定是不愿的,但这些年大当家对我极好,我也就慢慢接受了。” 云朵垂眸,若有所思。 沈婉抿了口茶,心底起了波澜,她对云朵撒谎了。 她的心结从未解开过,她对张彪只有深深的恨,但云朵与她境况不同,她想给云朵一点希望,让她对感情存些念想。 她见云朵不说话以为她动摇了,心下稍安,但想到张彪的态度,她又有些担忧,对云朵说:“你能明白姨娘的苦心最好,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当家并不想应下这门亲事。” 这大大出乎云朵的意料,眼睛一亮,忙问:“为何?” 沈婉答道:“张若兰钟情于邬铁,其实大当家一直想促成他们二人的婚事。” 张若兰是张彪的亲生女儿,擎苍寨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什么?”云朵愣住,“张若兰?您说她钟情于邬铁?” 沈婉不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云朵方才还喜悦的心情又低沉了下去,张若兰这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将人命视若草芥,酷爱用极刑折磨人质,不过这里是贼窝,真要论起来,邬铁也没善良多少,但张若兰私生活极其糜烂,睡了不知多少绑来的肉票,但凡长相入了她的眼,便用尽各种下三滥手段逼人就范。 她或许属意邬铁,但若说钟情,云朵一万个不信。 她忍了忍未将这话说出口,只含蓄说道:“她这人作风不太好,配不上邬铁。”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沈婉笑了:“那朵儿可得想清楚了,若你愿意和邬铁在一起,姨娘就同大当家说说,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大当家也不好过分阻拦。” “但若是你执意反对,姨娘也不逼你,实在不行就另想它策,就算姨娘哪天不在了,也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不过邬铁和张若兰的婚事,姨娘就不方便干涉了。” 云朵心烦意乱地摆弄着茶盏,郁郁说道:“我再想想吧。” 沈婉也不催她,唤了巧儿进来奉茶,又吩咐后厨做了些云朵爱吃的点心端上来。 云朵填饱肚子后总算开心了些,索性放下烦心事,和沈婉说起了她近来在医所里的见闻。 享受着地龙带来的暖意,嗅着院中隐隐飘来的梅花香,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松弛下来。 两人闲聊间,丫鬟心儿突然从外间探出头来,脸上有藏不住的兴奋,她朝巧儿招了招手,示意她随她出去。 沈婉平日对待下人十分宽厚,山上也不像大户人家家里那么多规矩,是以两个丫鬟较为随意。 巧儿对沈婉说:“夫人,奴婢去瞧瞧心儿这小蹄子又在作什么妖。” 沈婉笑着允了。 巧儿刚走到门口,心儿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不可耐地拉着她往外走,嘴里小声念叨着:“顾先生出来了,这回你一定不能错过,我保准你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人!” 第29章 锋芒 “朵儿喜欢,这是最重要的。”…… 心儿这话隐隐飘入云朵耳中, 她呛了口茶水。 “怎么了?”沈婉将手绢递给咳嗽不止的云朵,关切地问。 云朵接过手绢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含糊说道:“没事。”想了想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爹和谁在厢房谈事呢?” 沈婉不疑有他, 答道:“军师。” 云朵心跳漏了一拍, 顾怀衍果然来了吗? 她见沈婉疑惑地看着她,心虚地喝了口茶作掩饰,不自然地说:“姨娘, 房里有些闷,我能开一会儿窗吗?” 沈婉点头说道:“难怪你脸上有些红,当然可以,大夫也嘱咐过要勤开窗。” 云朵担心沈婉受风, 只推开了自己那侧的半扇窗户,正好能将整个院子尽收眼底。 她看到顾怀衍在厢房门外的红梅树下负手而立,内着一件皓白色圆领长袍, 外穿沙青色宽袖大氅,正半仰着头看着树梢上的红梅,像是在思索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脸上少了平日的笑容。 云朵估摸着他是在等候军师, 没有出声唤他。一旦藏了小心思,就连打声招呼都怕旁人看出端倪。 她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啜着,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从沈婉的角度看不见顾怀衍,只当云朵在看外间风景,也没在意。 云朵看见心儿从顾怀衍身旁经过,突然绊了一跤,身子一歪倒向顾怀衍, 顾怀衍一愣,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 云朵看出心儿这跤摔得极其刻意,心生不悦,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顾怀衍听出云朵的声音,立即寻声望去,全然忘了摔倒的心儿。 云朵在被他目光捕捉到之前,先一步收回了视线,装作一副对外间毫不知情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仿佛刚刚的咳嗽是因着呛了茶水。 顾怀衍看到倚窗而坐的云朵有些惊讶,联想到方才的场景,不由莞尔一笑。 沈婉被云朵吓了一跳,走到她身后帮她抚背顺气,说道:“怎的今日总被茶水呛着?” 何止今日,云朵心想,她回去一定翻翻黄历,看看这两日是不是忌饮茶。 沈婉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在看到院里的顾怀衍和心儿时若有所思。 顾怀衍迎着沈婉探究的目光遥遥行了一礼,然后收回视线,对还坐在地上暗自懊恼的心儿问道:“姑娘无碍吧?” 心儿听到顾怀衍同她讲话有些欣喜,抬头娇羞地试探道:“顾先生能否扶我一把?我好像扭伤脚踝了。” 顾怀衍见她应无大碍,为难地推辞道:“男女有别,此举怕是不妥,姑娘稍等。”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对躲在廊下看戏的巧儿施了一礼,说道:“烦请这位姑娘搭把手。” 巧儿忍着笑走到心儿身边将她扶起来,搀着她去耳房休息,边走边小声打趣道:“瞧你这狼狈的模样,方才我就劝你不要去,思慕顾先生的人多了去了,像你我这样的小丫头还入不了顾先生的眼。” 心儿不甘心地埋怨道:“要不是二小姐的那串咳嗽,顾先生肯定会扶我的!” 巧儿不安地看了一眼沈婉的房间,低声呵斥道:“别瞎说,二小姐待咱们不薄,你休要责怪二小姐。” 心儿自知说错话,她方才演的那出也是被美色迷了心智,心里并未奢求顾怀衍青睐于她,忙解释道:“我没有责怪二小姐的意思,其实要我说,二小姐和顾先生倒是相当般配。” 巧儿附和道:“我瞧着也是,不过这种事岂是我们下人该操心的。” 云朵见巧儿扶着心儿走了,安心地关上窗,心里有丝窃喜。 沈婉观察着她的神情,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叹道:“原来如此,有这么个谪仙般的情敌在,难怪邬铁会着急提亲。” 云朵心思还在别处,一时没听清,疑惑地问:“姨娘您说什么?” 沈婉笑眯眯地说:“我倒是忘了,山上还有个顾先生,家世清白,经明行修,听说此人有些能耐,颇得军师赏识,日后站稳脚跟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选。” 云朵呆呆地看着沈婉,听她继续说道:“而且朵儿喜欢,这是最重要的。” 云朵想辩解,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默认了,沈婉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无须瞒她。 她抓了抓脑袋,赧然问道:“姨娘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婉见云朵认下了,这些年来心中积攒的郁郁之气仿佛也纾解了一些,精神为之一振,她是真没奢望云朵能在山上遇到喜欢的人。 她笑着说:“姨娘看着你长大,你想什么姨娘怎会不知。” 她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邬铁提亲这事儿先按下不提,离你及笄还有小半年呢,等过完年我再探探大当家的口风,顺便看看顾先生是否真有能力在擎苍寨立足。” “朵儿你别怪姨娘不近人情,他若是没有能力保护你,即便是你喜欢姨娘也不能答应,不过,我觉得顾先生有这个能力,毕竟是朵儿看上的人。” 云朵慌忙摆手,解释道:“姨娘,如今只是朵儿一厢情愿,顾怀衍并不知晓,他若无意,我是不会强迫他与我在一起的。” 沈婉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个傻丫头,方才顾怀衍看你的眼神明显是有情谊在的。 但沈婉也不点破,她怕云朵心里有了期待,万一事后发展偏离期望,她会受伤。 云朵后来才知道,那日军师引着顾怀衍去找张彪,是因着顾怀衍主动提出要与顾衡进一步合作。 临近年关,各州要进献例贡,为了防范山匪,例贡的车马路线极为隐秘,而且会尽量避开山匪出没的区域。 往年擎苍寨能碰上一个例贡车队都是不可多得的喜事,劫下来的财物够全寨吃喝几个月,但劫例贡车队的风险也极大,押车的都是各地精挑细选的高手,唯恐途中有所闪失,前几次擎苍寨劫例贡车队都折损了不少人马。 顾怀衍得了张彪应允写信给顾衡,要他提供擎苍寨方圆两百里内途经的例贡车队行车线路以及途经时间,以顾衡的身份调查这些易如反掌,作为交换,擎苍寨将所得财物按比例分一部分给顾衡。 这种送上门来的买卖顾衡自然不会拒绝,有了顾衡提供的情报,擎苍寨在一个月内先后劫下永州、岳州、衡州刺史的例贡车队。 这当中自然不会像面上看着那般简单,没有顾怀衍的斡旋,张彪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连劫三州。 由于擎苍寨恶名在外,例贡车队特意避开擎苍寨的势力范围,但他们没料到擎苍寨的山贼会奔袭两百里伏击他们。 对擎苍寨而言,那么远的距离若倾巢出动出动必定引人耳目,打草惊蛇不说,朝廷若是知晓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出兵攻下他们的老巢。 张彪心里犯难,但顾怀衍仿佛知晓他的想法,提议小队人马突袭即可,他利用气候、地形制定了详细作战方略,军师看后认为可行,说服张彪依计行事,最后大获全胜,且伤亡极少。 这下连张彪都对顾怀衍另眼相看了,其余贼众更不必说,因着这几次行动得了大笔钱财,可以坐吃山空一整年,无不对顾怀衍赞赏有加,顾怀衍在山中的地位陡然上升不少。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大雪初霁,天气晴好。 按照惯例正午会在聚义堂安排筵席别岁,当家的和三十二名小头目携带家眷或得力手下列席,今年二当家李旭和大小姐张若兰在紫英山主持大局没能赶回来饮宴。 云朵和三水结伴来到聚义堂,聚义堂早被装点一新。火红的灯笼,崭新的门符,精致的窗花,让年味一下子浓烈起来,堂中摆着八张圆桌,每桌可容十人,桌上铺着红布,看着十分喜庆。 时辰尚早,来的人不多,云朵和三水同熟识的人寒暄了几句,便由小喽啰引着去到各自的座上,云朵自然去了主桌,三水则去了靠边的一张桌子。 不多时人渐渐齐了,军师在云朵左侧坐下,顾怀衍也挨着军师在主桌落了座,这让云朵暗暗吃惊。 这一个月来二人少有交流,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也只是在聚义堂议事时的匆匆一瞥。 顾怀衍似乎清瘦了一些,眉眼间愈发变得沉稳起来,见云朵在看他,他对她展颜一笑,依旧是温和的模样。 云朵与他互道了别岁贺词,由于中间隔着军师,两人也不便多聊。 张彪携着沈婉姗姗来迟,后面跟着邬铁。 沈婉在云朵右侧落座,邬铁则被安排在了云朵对面,他经过云朵身边时递过一个红色小锦盒,不用打开云朵便能猜到里面装着什么。 果不其然,是一盒子饴糖,从她上山那年开始年年如此,她心中感怀,轻轻道了声谢。 同桌一个名唤刘沛的小头目见了,打趣道:“邬铁你太偏心了,这么一大桌人,就只给二小姐一个人送糖吃。” 众人闻言皆停下话头打量着二人,云朵不自在地递出锦盒,对刘沛说道:“要不……你也吃点?” 邬铁觑了刘沛一眼,直接把锦盒拉回云朵面前,对她说:“别理他。”然后走回了自己座上。 刘沛也不恼,笑嘻嘻地对邬铁说:“哎呀,开个玩笑何必认真呢,你送给二小姐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他身边的两个头目一副了然的神色,皆露出暧昧的笑容。 云朵面无表情地收好饴糖,就当没听见他说的话。 第30章 挑衅 “你也是一个人住,不如你将他领…… 张彪见时间差不多了, 示意众人端起酒碗,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开了席。 云朵还没吃几口菜,就有人端着酒碗开始挨桌敬酒了, 张彪和三当家徐术阳身后甚至排起了敬酒的长队。 山贼们呼喝着, 酒整碗整碗往肚里灌, 就像喝的是白水一般,斟酒的小喽啰没有一刻得闲。 众人知晓云朵极少饮酒,只有几个相熟的意思意思敬上一碗便不再劝了。 云朵偷偷瞄了顾怀衍一眼, 他身边没有劝酒的人。 山贼向来瞧不上不会喝酒的男人,觉得这种人缺少男儿应有的血性,但对顾怀衍他们是服气的,尤其是参与过劫例贡行动的人, 都为他能谋善断的本事所折服,少了那份偏见,见他不肯饮酒也不强求, 让他以茶代酒饮过一轮便散了。 云朵收回目光,趁没人打扰使劲扒拉了两口菜,军师恰巧也得了闲,突然端起酒碗对她说:“朵儿, 咱俩喝一碗?” 云朵嘴里包着一口菜, 鼓着腮帮子正嚼呢,闻言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梗着脖子咽了半天好不容易咽下了,急忙端着碗起身说道:“应该是朵儿敬军师才对。” 军师示意她坐下,说道:“坐下喝,哪儿那么多规矩。”说着一口饮尽碗中的酒。 云朵不敢怠慢,也仰头喝干碗里的酒, 这才坐下。 军师酒气上了脸,乐呵呵地说:“朵儿,此番劫例贡行动大捷,你可知首要功臣是谁?” 云朵自然而然地看了顾怀衍一眼,虽未点名但意思显而易见。 军师却摇摇头,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吐出两个字来:“是你。” 云朵惊讶地指着自己,说道:“我?” 军师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可知怀衍当初献策之时,提了两点要求。” 他敲敲桌沿,刻意留了悬念没有说下去。 云朵自然催促道:“什么要求?” 军师这才抚着髭须,慢悠悠地说:“第一,此番行动要由你担任领帅。” 云朵闻言张大了嘴,震惊过后,又像是有涓涓暖流注入心田,心尖尖上颤了两颤。 她想起顾怀衍当初对她许下的承诺,难道他此番献策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他那句“我来做你的依靠”并非说说而已? 不仅如此,他兑现承诺的方式,并非是让自己站稳脚跟而后给她依靠,而是想让她独立起来,让众人看到她的本事从而获得话语权。 他就如此信任她,确信她能担此重任? 云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又听军师继续说道:“大当家担心你经验不足会有危险,暂时否了他的提议,但是答应他若他的计策可行,年后便让你独自领队。老实说,大当家过虑了,有怀衍在,便是朵儿担任领帅同样能大获全胜。” 云朵了然,是了,顾怀衍自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提议让她担任领帅。 可军师这话说的让她一时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贬她,顿了顿,又问:“那第二点呢?” 军师眼里有赞赏之色,说道:“第二便是只求财,不得虐杀俘虏。大当家应下了他的要求。” 军师说到底是个文人,杀戮心不重,顾怀衍提的这点要求倒是很合他的心意,他接着说:“我若猜的没错,他此番献策主要是为了你吧。” 云朵久久说不出话来,那颗终日惶惶不安的心此刻仿佛找到了归宿,如同一件满是褶皱的衣衫被熨烫平整一般,无比妥帖。 军师啜了口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我有一事要麻烦你。” 云朵平复了思绪,说道:“您说。” 他指了指身旁的顾怀衍,说道:“今晚家中就剩我和你婶婶还有荆儿在,下面的人都回家团年去了,怀衍在山上没有亲眷,我们自是欢迎他同我们一道过年,但他个性内敛,恐会拘谨,思来想去,你也是一个人住,不如你将他领回去,正月十五再还回来,你看如何?” 云朵愣住,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看向顾怀衍,见他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他虽侧脸对着她看不清神色,但她知晓他听见了军师说的话。 云朵感觉心跳得有些急,迟疑地开口道:“我、我是没什么意见,可是……” 军师不待她说完,转身问顾怀衍:“怀衍,你觉得呢?” 顾怀衍放下木箸,抬眸看着云朵,眼里云舒雾卷,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好。” 云朵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烫。 沈婉轻笑一声,显然也在听他们谈话,她适时对云朵说道:“那朵儿晚上不用过来用膳了,有人陪你,这个年姨娘就和大当家过了。” 云朵为难地说:“可是年羹饭……” 沈婉拍拍她的手背,说道:“现在不就吃着呢么,午膳和晚膳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知道云朵不喜面对张彪,索性借着这个由头让她开开心心过个年,她又安抚道:“放心吧,大当家不会责怪你的。” 云朵只得讪讪应了声好。 邬铁听力极佳,心思本又在云朵身上,这些话悉数进了他的耳里。 他本在众人的包围下喝酒,一碗酒下肚,突然夺过小喽啰手中的酒坛,自己动手斟满,站起身直视着云朵,叫了声她的名字:“云朵!”脸色不太好看。 “啊,啊?”云朵还未从方才的事里回过神来,被邬铁突然点名吓了一跳,抬头迷茫地看着他。 邬铁举起酒碗与她遥遥相对,目光紧锁着她。 他的这声喊引得近旁的山贼纷纷侧目,看到这一幕大家都逐渐安静下来。 云朵看出他的意图,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喝这碗酒,她不愿引人注目。 可邬铁不为所动,神情坚定,用没有回旋余地的口吻沉声吩咐道:“站起来!” 云朵一个激灵,“噌”地站起身,骨子里她还是怵邬铁的。 她端起酒碗对他躬了躬身,不情不愿地喝光了碗里的酒。 邬铁眼里隐隐有股怒意,他毫不避讳地对她说:“晚上等着我去找你。”说完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邬铁的奶奶蔡婆婆因年龄大了休息得早,沈婉亦因着身体不好熬不了夜,往年确实是邬铁、云朵各自陪蔡婆婆、沈婉吃完年羹饭,然后回到云上同三水一起守岁,可邬铁说的这话很容易让不明真相的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果然,周围传来一阵起哄声,云朵的耳朵腾地一下红了,她低头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扣着酒碗上烧制时留下的凸起颗粒。 邬铁不想云朵难堪,但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里又隐隐升起一丝快意。 刘沛突然一拍大腿,笑得意味深长,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二小姐明年就该及笄了吧?邬铁,你准备什么时候请大伙儿喝喜酒啊?” 刘沛这话正好说到邬铁心坎上,众人也如梦初醒般附和起来,邬铁喜欢云朵众人皆知,如此一来他们又多了个同邬铁喝酒的理由,一时间纷纷端起酒碗围了上去,邬铁来者不拒,酒一碗接一碗的下了肚。 沈婉和军师注意到张彪的脸色不太好看。 云朵咬着下唇,面无表情地盯着酒碗上凸起的颗粒,眼里覆上了一层水雾。 顾怀衍看了邬铁一眼,眼神有些凉,突然转头对军师说:“我记得您说今日要在酒桌上同王老三分个胜负?” 军师一拍脑勺,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忘了件什么事儿,你瞧瞧我这记性。” 军师说着端起酒碗去了隔壁桌,找王老三拼酒去了。 军师一走,顾怀衍便换位到了云朵身旁。 沈婉本想宽慰云朵几句,看到顾怀衍换了座便不动声色地低头吃碗里的菜。 云朵神思恍惚并未注意身边换了人,突然听见顾怀衍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吃点东西吧。” 她惊讶地转头,见顾怀衍手里握着她的筷子,从远处的盘子里夹了几片她眼馋了许久却又够不着的腊肉放进碗里,然后将筷子递还给她。 云朵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有些哽咽,接过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旁人羞辱她倒也罢了,她不一定放在心上,可她不明白邬铁为何要这样欺负她。 一个月前在云上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她本已释怀,两人慢慢恢复到了以往的相处模式,可今天他再一次让她感觉到了难堪。 云朵眼里的水雾再也兜不住了,汇聚成泪珠滴进碗里,她将嘴里塞得满满的,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决堤的泪腺。 由于她的脸几乎整个埋进了碗里,旁人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异样,顾怀衍却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替她夹菜。 云朵很快平复了情绪,收起眼泪,心中对顾怀衍的感激更甚,她注意到他没有夹她不爱吃的羊肉和菠棱菜。 她一直吃到肚子再也撑不下了才停下箸头,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小小的嗝,心中郁气终于排解了一些。 顾怀衍侧过身对着她,柔和的目光漾人心弦,他笑着问:“吃饱了吗,云朵?” 第31章 礼物 “送你的新正礼物。”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差点让云朵咬了舌头, 她怔忪地看着顾怀衍,半晌未回过神来。 顾怀衍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他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递给她, 示意她擦擦嘴角留下的饭粒。 她醒过神来,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不知所措地接过丝帕,发现竟是女子的款式,一角绣着红色的山茶花, 生动而有灵气。 她清了清发涩的嗓子,问道:“这是?” 顾怀衍答道:“送你的新正礼物。” 这是他画好了纹样托人到山下绣房做的。 云朵磕磕绊绊道了声谢,将丝帕折好妥善收进袖中,又用手背飞速抹了抹嘴角。 围在邬铁身边劝酒的山贼渐渐看出端倪, 这边吆喝着要喝喜酒,那边准新娘却和别的男人相谈甚欢,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劝酒词也逐渐变了样,引向了别的地方。 邬铁的脸色愈来愈阴沉,眼底添了几分狠戾。 另一桌同邬铁私交甚好的小头目沈江见状替邬铁忿忿不平,他将自己和邬铁的副手招呼到一块儿, 退至角落里, 商议着要给顾怀衍一点教训,让他离云朵远些。 沈婉察觉出周遭氛围有些异样,思忖云朵还是早些离去为好,于是对云朵说:“姨娘有些乏了,你送姨娘回屋吧。” 云朵心里乱糟糟的,也想快点离开,闻言急忙点了点头, 转身对顾怀衍交代了一句:“我送姨娘回去,先走一步。” 顾怀衍应了声“好”,云朵没有看邬铁,搀着沈婉离开了。 两人走后,徐术阳醉醺醺地趴在张彪肩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酒气冲天地说:“别太偏心了,两个里面总得给朵丫头留一个吧。” 张彪饮了碗酒,粗气粗气地说:“我心里有数。” …… 酒席散场后军师被人拉着换了个地方继续饮酒去了,顾怀衍独自往回走,在几间破旧的茅草屋后,他被沈江三人拦住了去路。 来者不善,顾怀衍停下脚步,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问道:“三位有何贵干?” 沈江懒得废话,皮笑肉不笑地威胁道:“给你个忠告,离二小姐远点。” 顾怀衍抬了抬眼皮,问道:“何为远,何为近?” 沈江皱起眉,不耐烦地说:“最好别再有接触。” 顾怀衍敛住笑,淡淡说道:“恕难从命。” 沈江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阴恻恻地说:“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不值得他亲自动手,他用眼神示意另外两个副手,两人会意,冲将上前,对顾怀衍抡起拳头就是一通招呼。 等邬铁得到消息赶来将两人拉开的时候,顾怀衍已被逼至墙角,他面朝墙角蜷缩着身子,发髻凌乱,衣衫上沾满了泥土。 见两人停了手,顾怀衍勉力支撑着身子靠墙而坐,他看上去伤得不轻,嘴里不住地咳嗽,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然而他脊背却挺得笔直,卸下笑容后眉眼间添了几分疏离与淡漠,不觉狼狈,反而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邬铁皱着眉问沈江:“你们这是做什么?” 沈江未听到顾怀衍讨饶,犹不解气,恨恨说道:“看他不顺眼,给他点教训。” 邬铁自然知晓所为何事,沉声说道:“我和云朵之间的事我自己解决,不用你们插手。” 沈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啐道:“好心当做驴肝肺。” 邬铁走到顾怀衍跟前睥睨着他,嘲讽道:“就算是挨揍也要护住你的那张脸么?” 顾怀衍抬头直视着他,没有半分屈辱神色,语调平缓地说:“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邬铁眼神阴冷,质问道:“如此说来,你有意于她?” 顾怀衍没有答话,以手扶墙缓缓站起身,略过他的问题,平静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见邬铁没有反对,从他身旁走过,脚步有些踉跄。 走出一段路,邬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最好不要招惹她,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顾怀衍身形渐远,沈江斜睨着邬铁,对他解救顾怀衍的行为有些恼火,说道:“你何时变得妇人之仁了,兄弟们帮你出口恶气,你反倒不领情。” 邬铁看着顾怀衍离去的方向,抄着手冷哼一声:“你们将他打伤只会惹得云朵心疼,我若不来她还会将罪责算到我头上,哪里是在帮我。” 沈江仔细一想是这么个理,不过邬铁对云朵的心意他最是清楚,就这么放过顾怀衍他心有不甘,问道:“那怎么办,你就容着他往二小姐身边靠?” 邬铁扫他一眼,就像他说了个笑话,说道:“你觉着我容得下他?” 沈江听出邬铁话中深意,邬铁的狠辣手段他自是知晓,他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说道:“可他现在势头正盛,军师对他颇为看重,揍他一顿事小,除掉他恐怕有些困难。” 邬铁凤目微眯,沉声说:“我看他对山寨还有些用处,暂时不动他,但他若是过了界,便是军师也保他不住。” 邬铁做事向来稳妥,沈江不再多言,只是说道:“有需要知会一声。”邬铁点头,又听沈江嘀咕道,“不知道那丫头有什么好,要我说,你把她强要了最为省事。” 邬铁没有答话,眼里有些出神。 …… 云朵回到云上,院里的小喽啰纷纷前来告假,得了假各自收拾包袱准备回家过年。 后厨掌勺王二将这几日云朵可能用得上的食材准备妥当,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她烧菜的注意事项,生怕过完年回来发现半拉厨房给烧没了,他唠叨得多了,直听得云朵头昏脑涨,连连摆手催他快些走,他这才最后一个离开了。 云上一时间只剩下云朵一人,突然有些冷清。 云朵四下看了看,小喽啰们离开前洒扫庭除,挂上了大红灯笼,里外都整理得颇为妥当,只是门符尚未更换。 往年都是云朵自己写门符,是以小喽啰未曾准备,只是今年她有些懒散,一直拖到了大年三十。 既然得了空,天气又好,云朵索性找来红纸裁成长条铺在院里的石桌上,她刚写好一副门符,字迹尚未干透顾怀衍就来了,他放下包袱,对云朵行了一礼。 云朵搁下笔问道:“怎的换了身衣裳?” 顾怀衍淡淡一笑,答道:“席间不慎打翻了茶水,弄脏了衣袖。” 云朵瞧着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太好,身子不舒服吗?” 顾怀衍轻咳两声,答道:“无妨,受了点风寒。” 他看向桌上的红纸,转移话题道:“云朵是在写门符吗?” 云朵呼吸一滞,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 她心中有些慌乱,方才席间他为了替她解围唤了她的名字,现下为何还如此称呼她? 她承认心中除了慌乱更多的是欢喜,并未开口纠正他。 “香浮春院梅花发,翠绕重门燕子飞。”顾怀衍看着红纸上的娟秀小楷,夸赞道,“字写得不错,有练过?” 云朵耳尖飞上一丝红霞,垂眸说道:“姨娘有教过。” 顾怀衍颔首,疑惑问道:“不写‘家和’,不写‘国泰’,不写‘财源’,不写‘祥瑞’,单写‘春色’,这是为何?” 云朵抬眼,正色答道:“心里无所求,自然不会写。” 顾怀衍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一直觉得云朵看似明朗的外表下掩藏着淡淡郁气,似乎有难言之隐郁结在心。 他犹豫了一下,问出心中疑惑:“云朵,你的娘亲……还健在吗?” 云朵身上没有半分张彪的影子,他隐约听说张彪之前有过几任夫人,只是不知云朵的娘亲是哪一位。 云朵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半晌才答道:“很小的时候走散了。”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不愿多谈。 顾怀衍不再多问,另取了两张红纸,提笔顺着云朵的下联写到“燕过重门留好语,花开云上吐奇香”。② 云朵看到“云上”二字眼前一亮,欢喜起来,两人又各写了几副门符,找来米糊每道门上都贴了,又剪了些窗花糊在窗上。 正忙得不亦乐乎,三水突然一头扎进院子,见了顾怀衍便嚷嚷道:“顾怀衍,你没事吧,我听说……” 顾怀衍轻咳一声打断三水的话,说道:“只是受了些风寒,不必挂心。” 三水见他瞟了云朵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讪笑道:“那就好。” 云朵奇怪地看了看两人,倒也没多问。 顾怀衍问道:“三水不回家过年吗?” 三水摆了摆手,往躺椅上一靠,大大咧咧说道:“我哪有家啊,从小无父无母,后来村里闹饥荒收养我的人也死光了,我靠着偷来的食物捱了过来,有一回躲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马车上想偷点值钱的东西,结果途径平芜山遇上铁哥和二小姐打劫,二小姐在箱子里发现饿得奄奄一息的我,央着铁哥把我留了下来,这不,每年过年我也只能靠着二小姐收留了。” 这是顾怀衍第一次听说三水的身世,这才明白他与云朵的友谊从何而来。 第32章 答复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云朵听到三水往事重提, 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忽然摊开手掌问三水:“我的新正礼物呢?” 三水翻了翻白眼,将全身搜了个遍, 最后从后腰上摸出两支月牙镖来, 掷给云朵, 说道:“送你的,接好了。” 云朵眼疾手快地用指间接下,气得牙痒痒:“你是送礼还是谋杀啊!” 三水将胳膊支在后脑勺上, 优哉游哉地说:“上面淬了毒,你小心些。” 云朵:“……” 她将月牙镖妥善收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每次都送兵器,能不能有点新意。” 三水损人的功夫一流:“多些兵器防身, 免得你死掉。”紧接着问,“我的礼物呢?” 云朵早有准备,从荷包里取出一条刀穗抛给三水, 三水稳稳接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刀穗上方是以靛青色丝线打成的如意结,下坠两条同色流苏,流苏接头处缠了两圈赤金色丝线, 上方装饰着两颗骨珠, 简单却不失精致。 三水当即将刀穗系在刀柄上,喜滋滋地说:“这个好,我正好缺一个,手艺不错呀!” 得到夸奖云朵有些得意,每次为身边人准备礼物她都颇费心思,她的钱来路不算干净,花钱买不如动手做, 而且她总觉得融入自己劳动的东西更能表达心意。 这次有了结刀穗的想法便上门央着沈婉教她,可惜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沈婉告诉她很简单,她却学了很久才学会。 接下来三人开始准备守岁要用的东西,云朵趁顾怀衍去后厨清洗果蔬的间隙,收起笑容,正色问三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三水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顾怀衍打断,她猜想一定出了什么事,只是顾怀衍不想让她知晓。 三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见她的目光看着顾怀衍离去的方向,知晓她并未被顾怀衍伤风的借口糊弄过去,挠着头犹豫地说:“这事儿……我还是不多嘴了吧。” 果真有事瞒着她,云朵瞪他一眼:“快说。” 三水叹了口气,说道:“唉,我听说顾怀衍被沈二哥他们给打了。” “什么?”云朵不可思议地盯着三水,顾怀衍与沈江能有什么过节?她追问道,“为什么?” 三水说道:“还能为什么,别岁宴上顾怀衍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你有说有笑,沈二哥他们替铁哥抱不平呗,你也知道沈二哥和铁哥关系非同一般。” 云朵神情凝重,问道:“他们有几个人?” “三个。” 三个壮汉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真不嫌丢人! 云朵心中气愤,又问:“邬铁知道吗?” “知道,要不是铁哥及时赶到,估计他现在应该走不动道了。”三水朝顾怀衍的方向努了努嘴,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不会像对待张允、王川那样去找沈二哥吧?你打不过他的。” 他得先断了云朵上门挑衅的念头。 “……你最后那句很多余。”云朵不满地说,虽然清楚三水说的是事实,她又别扭地问道,“邬铁……真的救了顾怀衍?” 三水咧嘴一笑,说道:“可不是嘛,我对铁哥的敬仰又深了几分,看看人家这气度,所以你也别怨他啦。” 云朵心中惊讶,邬铁不像是那么大度的人,不过她虽有疑虑,邬铁毕竟救下了顾怀衍,她对他的怨气消了几分,至于沈江三人…… 她扭头对三水坚定地说:“明日去把沈江他们三个屋后的茅厕给炸了吧!” “什么?!”三水一脸震惊,云朵竟会出这么损的招?不对,这不是重点,他抖着手指着自己鼻尖问,“我去?” “不然呢?”云朵挑眉。 “……”三水绝望地嘱托道,“若有不测,记得替我收尸。” 云朵笑了,抱拳回道:“放心吧,壮士!” 三水心态极好,很快便将“吾,命不久矣”的念头抛诸脑后,探过头来,一脸八卦的神情,问道:“你和顾怀衍又是什么情况?上次你找张允、王川的麻烦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为了他居然将人打残,我怀疑明天我就是被沈二哥灭了口你估计都不会出手!” “还有、还有,刚刚在别岁宴上你俩那神情……哎呀呀,简直没眼看!”他捂着眼睛直摇头,继而拿开手狐疑地打量着云朵,“老实交代,你俩不会是……” 云朵抿着唇,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向三水解释,顾怀衍当时是在替她解围,她倒是没能克制住有些想入非非,可这也不能让三水知晓啊。 所幸顾怀衍端着果盘从后院出来了,三水不得不停下话头,云朵悄悄松了口气。 顾怀衍眉眼含笑,云朵仔细瞧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他的动作毫无滞涩感,若不是三水说他受了伤,她怕真就给唬弄过去了。 他不愿说恐是心有顾虑,想想也是,单方面挨揍确实不大光彩,既然他不愿说她也就不当面点破了。 顾怀衍问道:“晚上吃什么?” 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云朵烧菜对厨房的破坏力极大,顾怀衍和三水稍微强些,也仅限于将食材弄熟,至于味道那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云朵想了想,说道:“吃饺子吧,应景。” 顾怀衍问道:“你会包饺子吗?” 云朵出乎他意料地使劲点头,骄傲地说:“我会!” 三水撇撇嘴,说道:“这我作证,二小姐包的饺子确实漂亮,但和面、拌馅儿、擀皮一样不会。” 云朵仔细搜寻脑中记忆,说道:“我记得蔡婆婆包饺子的步骤,问题应该不大。” 说干就干,顾怀衍和三水去后厨准备包饺子用的材料,云朵担心弄脏身上穿的新衣,回屋换了件半旧的筒袖小袄,然后从药匣里取了一瓶金疮药放到顾怀衍房内。 她来到后厨见二人身上都穿着过年置办的新衣,提醒道:“换身旧点的衣裳吧,被面粉蹭脏就不好了。” 顾怀衍答了声“好”,三水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就这身衣裳了,懒得麻烦。” 顾怀衍将院里的包袱拿回房,房间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布置,纤尘不染。 他一眼看见桌上放着的金疮药,眼里似有流光掠过,他伸手拿起药瓶,陶瓷瓶身入手微凉,他却将它整个握在掌心,叹息一声:“看来还是没能瞒住。”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却是上扬的,心里很是满足。 他将包袱里换洗的衣裳一件件取出,打开衣箱准备放进去,衣箱里他留下的月白色长衫还在,他注意到长衫下露出信纸的一角。 上次离开时他留了一张“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的字条,信纸还在,莫非云朵没有看到? 他略感失落,心不在焉地抽出信纸,却见上面的内容变了——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这是一句情诗,讲的是一名女子在等待她的心上人归来。 顾怀衍愣在原地,处变不惊的脸上有了诧色,他感觉心跳得有些急,血液随着心脏的搏动似乎都变得灼热起来。 他抬眼看向空无一人的小院,知道有些东西逐渐脱离他的掌控了。 顾怀衍换好衣裳走进厨房,云朵和三水已经摸索着拌好了肉馅,三水拿筷子戳进馅里搅了搅,抽出筷子支到云朵嘴边,让她尝尝咸淡。 云朵将他的手推开,嫌弃地说:“生的!” “生的也可以尝啊!”三水翻了个白眼,自己舔了一口筷子,咂摸着嘴说,“我觉得还成。”然后他看到了顾怀衍,招呼道,“快来,我们馅儿都拌好了。” 顾怀衍看了眼云朵,见她面色如常,便收了心神,挽起袖口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经过时,云朵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膏药味,知道他上了药,总算安心了些。 三水站在桌旁指挥道:“你把桌子收拾一下,腾个地儿擀面。”顾怀衍依言照做。 云朵去检查盆里的面团有没有醒好,听到身后三水在好奇地问顾怀衍:“你手腕上那是画的什么?乌龟?” 云朵飞快转头,一眼瞧见顾怀衍手腕上的那朵云,那是她初识顾怀衍时的乘兴之作,还曾威胁他不许洗掉,又作势抽查过几次,没想到他离开这么久竟还留着。 顾怀衍正要作答,云朵抱着面盆飞扑到他跟前,将面盆往桌上一墩,扬声打岔道:“面醒好了!” 三水被云朵吓了一跳,说道:“好了就好了呗,那么激动干啥,吓死我了!” 顾怀衍忍俊不禁,笑道:“我来和面吧。” 三水将盛馅儿的盆放下,示意顾怀衍让开,说道:“我来吧,我力气大。” 云朵和顾怀衍退到旁边看着三水忙活,趁三水不注意,云朵小声问顾怀衍:“怎么还留着呢?” 顾怀衍轻声答道:“你说过不许洗掉。” 云朵略微嫌弃地斜睨他一眼,说道:“这么久了你没洗过手?” “……”顾怀衍叹了口气,说,“洗掉色了我便再描一遍。” 云朵干咳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心虚地说了声“哦”,想了想补充道:“别告诉三水,还有邬铁。” “嗯……” 第33章 心意 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的是自己,索…… 云朵包饺子的手法是蔡婆婆教的, 蔡婆婆会包各种形状的饺子,云朵最喜欢鱼儿形状的,单就学会了这一种。 饺皮里放上馅儿, 食指拇指捏着饺皮的一角, 左右来回捏出折扇状的褶, 最后一点饺皮捏成鱼尾收口,她包出来的鱼儿圆鼓鼓的相当可爱,每一只肚里都装满了馅料。 顾怀衍学得很快, 看云朵演示了两遍便会了,而且越包越好,后来和云朵包出来的饺子相差无几,这让三水很是恼火, 他也跟着蔡婆婆学过手法,学了这么些年还是只会左右一叠,包个月牙形状了事。 好不容易饺子下了锅, 天色也暗了下来,云朵额外在院里多添了几盏灯,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三人合力将方桌搬到廊下, 点上燎炉, 温上屠苏酒,云朵和顾怀衍又回屋换了身新衣,三水端来刚出锅的饺子放在桌上,三人一同入了座。 三人正吃着饺子,突然听到院门“吱哑”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接着是一声巨响,像是木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有人骂骂咧咧了一句,紧接着又响起“嗖嗖嗖”箭矢破空的声音。 顾怀衍和三水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起身,由于被门前的竹子挡了视线,他们想穿过院子一探究竟。 云朵却淡定地咬着饺子皮,头也不抬地说:“别管,坐下。” 顾怀衍看她一眼,依言坐下了,三水手里还握着筷子,站在原地好奇地朝门口张望。 很快邬铁黑着脸从小琴丝竹后面绕了出来,半边身子湿漉漉的,手里握着一把箭矢,他走到廊前,将箭矢往地上一丢,声音里裹带着一丝凉意,质问道:“云朵,你想做什么?”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估计就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串成刺猬了。 云朵咽下嘴里的饺子,抬起头一脸无辜地说:“家里下人都走光了,我担心不安全,装了些防贼的装置以防万一,谁知来的会是你。” 三水小声提醒道:“他也的确是贼。” 邬铁瞪他一眼,他立刻噤声,麻溜地跑去取来一块葛布递给邬铁。 邬铁知道云朵还在气头上,今日他确实做得有些过了,忍了忍,懒得同她计较,接过葛布粗略擦干身上的水渍。 他的视线落在顾怀衍身上,对上他不含喜怒的目光,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未提午后之事。 三水问邬铁:“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邬铁回道:“奶奶吃过饭说想早些歇息,便将我打发走了。”他说着看了眼桌上的饺子,皱着眉说:“除夕夜你们就吃这个?” 三水嘟囔道:“就这还费了我们半下午功夫。” 邬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们,说了句:“等着。”便向后厨走去。 三水欢呼一声,知道马上有大餐可以吃了。 云朵正往嘴里送饺子,见邬铁去了后厨,终是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轻声说:“等着他一块儿吧。” 顾怀衍神色淡然地放下箸头。 邬铁很快做好四样菜端了出来,一份糖醋鲤鱼,一份呛腊肉,一份烧排骨,一份炒薇菜,三水算着时间热好饺子,同邬铁一起入了座。 邬铁的厨艺没得说,云朵和三水以前没少吃邬铁烧的菜,只是近来他太忙没时间下厨,三人也很久没像这样聚在一起了。 云朵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让她暂时忘了先前的不快,她对邬铁始终是厌烦不起来的。 邬铁见她面色放缓,心里松了口气,待她吃饱停下箸头,从怀里掏了盒胭脂放到她面前,说了句:“送你的。” 云朵看到鎏金的胭脂盒,有一瞬眼睛亮亮的,但很快那点亮光便湮没了,她道了声谢。 三水麻利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抽空瞄了一眼云朵收到的胭脂,接话道:“好像从未见过二小姐抹脂粉。” 云朵淡淡一笑,说道:“太麻烦了,我懒。” 邬铁皱眉说道:“送你了便拿来用。”他可不想自己费心挑选的礼物吃灰。 云朵把玩着胭脂盒笑而不语,哪个女子不爱打扮?可她没忘记自己的处境,在山贼窝里涂脂抹粉,除非她疯了,她恨不得将自己捯饬成土拨鼠。 她见邬铁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到她身上,知晓他在等她的回礼,便做出一副我生气但我不同你一般见识的表情,从荷包里掏出另一条刀穗丢给他,与三水那条款式相同,只是主色换成了银灰色,流苏接头处绕的是两圈赤色丝线。 邬铁握着刀穗,面有喜色,他嗜刀如命,云朵赠他刀穗莫不是有另一层含义? 三水却兜头泼他一盆凉水,鄙夷道:“二小姐你越来越不走心了,往年送的东西至少不重样,今年都懒得动脑子想了。”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那把倚在柱头上的刀,刀柄上新绑的刀穗一摇一晃的,邬铁觉得十分扎眼。 云朵眼见邬铁变了脸色,心里偷着乐:三水干得漂亮! 她就怕邬铁脑补太多,无论收到什么都会联想到旁的方面,不送也不合适,索性两人送成一样的,省的他多想。 外间响起稀稀拉拉的炮仗声,三水从仓库搬出先前准备好的烟花爆竹,其中有两个特别大的烟花还是他花大钱买来的,他怕烧了云上云朵会扒他的皮,便把两个大的搬去屋外,招呼邬铁随他一块儿点火。 两人走后,云朵和顾怀衍寻了个不会遮挡视野的位置坐定,云朵歪头看了顾怀衍一眼,见他抬头看着黛青色的夜空,似在等待烟花升空。 她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踌躇片刻,才有些忐忑地递到他面前,轻声说:“送你的新正礼物。” 顾怀衍惊讶地看着云朵手里的东西,似乎没想过她会送他礼物,怔忪之后才伸手接过。 那是一个白玉镂雕的圆形香囊,玉是上好的羊脂玉,洁白莹润,周身镂刻着祥云纹样,坠着浅葱色丝绳打成的绦子,以红色珊瑚珠为饰。 这个香囊是云朵的旧物,原本被拐子抢走了,张彪强留她们时,她又从拐子手里要了回来,拐子不敢得罪擎苍寨未来的二小姐,虽不情愿还是给了。 云朵的本意其实是想送顾怀衍香料,她还记得上次两人被马蜂追赶落入陷阱时,她从他身上闻到了腊梅残留的香气,淡雅纯粹,与他气质相称,于是她将风干的腊梅花和鲜侧柏叶并上沉香碾在一起,制成了香料。 香料配好了却没有合适的容器,尺头好找,可惜她不会女红,绣不出精巧的纹样。 她想起随身携带的香囊早没了味道,只是出于习惯一直带着,索性拿来物尽其用,原本的丝绳因年头久远磨损严重,她便换上适合男子佩戴的颜色,认真打好绦子,看着同新的也相差无几。 顾怀衍将香囊凑近鼻尖嗅了嗅,侧柏叶弱化了腊梅花馥郁的香气,与沉香搭配的恰到好处,闻起来清雅通透,温润醇厚,身心似乎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 顾怀衍凝视着云朵,寒潭一般的眸子里泛起点点波光。制香需要耗费时日,这个香囊不是她收到丝帕后临时起意赠的回礼。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压抑着略微躁动的心跳,将万千思绪化作一句气韵悠长的:“多谢……” 云朵回望着他,眼神清亮,双颊绯红。 这一个月思念愈浓,她方才懂得何为情根深种,她上山多年不知不觉染了些匪气,较寻常闺阁女子胆子大些,有些话憋在心里难受的是自己,索性剖开心意叫他知晓,早日做个决断。 云朵睫毛微动,朱唇轻启:“顾怀衍,我对你……” “其实我……”顾怀衍几乎同时开口。 “嘭”的一声,一束耀眼的光线串上夜空迸发出绚丽的花朵,两人的声音悉数淹没在烟火声中。 云朵傻眼,怎会如此凑巧? 她呆愣地看着顾怀衍,见他眼中也难得的出现迷茫之色,好似同她一般被烟火扰乱了思绪。 很快他的眼神又重新变得澄澈,他眉头微蹙,率先移开了目光,看向满天玉树琼花,仿佛并未听见云朵说的话,也仿佛自己从未开过口。 云朵见他不愿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亦缄了口,一鼓作气,再而衰,尽管心中略有遗憾,但眼下要她再诉一回衷肠,那是万万不能的。 …… 大年初一清晨,一宿未合眼的四人精神尚佳,马吊果然是打发漫漫长夜的利器。 云朵看了眼外间天色,扯下满脸纸条伸了个懒腰,每局输的一方以贴纸条作为惩罚,她牌技太臭,脸上都快没地方贴了,三水跟她半斤八两,被顾怀衍和邬铁吊着打,那两人脸上只少少的贴了两三张。 邬铁要回家陪奶奶,没吃朝食便走了,云朵要去沈婉处用午膳,简单梳洗一番准备出门,出门前还拐走了三水。 三水一脸惶恐,想到昨日云朵对他说的话,不安地问:“二小姐,你不会真要我去炸了沈二哥家的茅厕吧?” 云朵将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语重心长地说:“去吧,壮士!” 包袱里面装的自然是昨晚她特意省下来的炮仗,她又嘱咐道:“除了昨日那三个,再挑几个平日看不顺眼的一起炸了吧,不能让他们怀疑到顾怀衍身上。” 三水:“……” 不多时,寨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两个身影在房前屋后飞速逃窜,留下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第34章 独处 “大过年的我不要一个人待着。”…… 晌午这顿饭云朵吃得索然无味, 但凡有张彪在场她都很是拘谨,而且席间听说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李旭和张若兰初九便要回寨了, 这两人她打从心底里感到厌烦。 用过午膳, 云朵从后厨顺了些菜用食盒装着带回云上, 三水蒸了些米饭,她带回来的菜正好佐饭。 云朵闲着无事,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看两人用膳。 顾怀衍状似不经意地说:“早上先后有几拨人闹哄哄地从门前跑过, 我隐约听说有几家人屋后的茅厕被炸了。” 三水被米饭噎住,看了云朵一眼,云朵干笑两声:“呵呵。”然后故作淡定地说,“吃饭的时候谈茅厕, 你确定你还能吃得下?” 顾怀衍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检查了一下,家里昨日剩下的爆竹不翼而飞了。” 家里……吗? 云朵心里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又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扬着声调说:“哦,那还真是奇了。” “我还听说,沈江家的茅厕炸的那一瞬, 他正好想出恭。” “……”云朵和三水愣了一下, 云朵率先发出一阵掀翻屋顶的大笑,“哈哈哈哈!” 难怪丢在沈江家的炮仗刚炸开,她和三水还躲在墙根下没跑远,就听见里面响起了沈江的叫骂声,想必是被正面浇了一身,她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 三水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他绝望地念叨:“完了完了, 沈二哥不会放过我们的!” 顾怀衍叹息一声,早上他就猜到这事多半与云朵有关,沈江他们打伤了他,她明明是不愿惹事的性子,却还是出面为他报了仇,他凝视着她,真不知她是如何想出这么损的招数,他心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笑闹过后云朵将李旭、张若兰初九回寨的消息告诉了顾怀衍和三水,三水对云朵表示了深切的同情,顾怀衍感到不解。 三水兴致勃勃地说:“二当家就不说了,大小姐和二小姐打小不对付,二小姐怕狗怕老鼠都是拜大小姐所赐,有一回大小姐捉弄二小姐,将她推下河还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说起这些云朵心中依旧忿忿不平,三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凑过来对她小声说:“说起来大小姐还没见过顾怀衍?” 云朵心里“咯噔”一声,明白了他的意思,果然,三水接着说:“大小姐不会放过这么好的猎物,你提醒他当心些。” 他这话看似对着云朵说,实则提高了声调,就是想让顾怀衍听见。 顾怀衍对这位大小姐的作风略有耳闻,他看了云朵一眼,想知晓她会作何反应,这一看正好窥见她眼底的忧虑。 云朵深知这事儿提醒顾怀衍没用,张若兰的手段不是加强小心就能万事大吉的。 …… 晚上,邬铁被几个相熟的头领喊去喝酒了,三水也约了人,放话说要决战到天亮,偌大的云上只剩下云朵和顾怀衍二人。 晚膳吃什么依旧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看着附近人家户升起的袅袅炊烟,云朵挠了挠头,问顾怀衍:“要不我抓两只山鸡回来烤着吃?” 顾怀衍含蓄拒绝道:“还是我来煮粥吧。” 他怕她招惹到比马蜂更可怕的东西。 云朵想起他那腻到齁的甜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也不是不行,你不放糖就好。” 顾怀衍去了后厨,云朵无事便也跟了过去,顾怀衍生好火腾出座儿来让她在灶前坐下,自己起身忙碌,添水放米,动作看着倒是像模像样。 云朵坐在小马扎上向着火,身子暖和起来,她见顾怀衍开始洗菜切菜,有些惊讶,她以为今晚只有白粥,没想到还有配菜,蹭起身主动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顾怀衍眉头微蹙,拿刀在一颗土豆上比划了两下,找准切入点,边下刀边回答说:“不用,你看着火就行。” “哦。”云朵便又坐了回去。 顾怀衍一丝不苟地切完土豆,一回头就见云朵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两手捧着脑袋,果真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 他不由莞尔,走到灶前,从燃着的灶孔里引了火,另起一个灶,准备炒土豆丝。 云朵直起身看了眼灶台上方碗里盛着的土豆丝,虽说不是细如发丝,却也做到了每根都是同等粗细。 她赞赏道:“你刀工倒是不错,不像我,切出来的说是土豆条都算是抬举了。”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土豆切完要在凉水里浸一下,不然炒的时候会粘锅。” 顾怀衍闻言舀了一瓢凉水倒进盛土豆丝的碗里,略微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知晓这些。” 云朵点头,说道:“唔,我看过邬铁炒土豆丝,还有些印象。”顾怀衍放瓢的动作顿了顿,云朵毫无察觉地继续说,“我还知晓熬粥前将米泡上一刻钟味道会更好,料理青菜手撕的比用刀切的口感好,炒菜时加点白糖能够提鲜……” “好些菜我都知晓做法,就是上手做的时候不知怎的就乱七八糟了,”她看向顾怀衍,笑眯眯地打商量,“要不以后做饭我负责口述步骤,你负责动手操作?” 顾怀衍笑了笑,没有答话,舀了半勺油倒进锅里。 云朵见他兴致缺缺便没有说下去,捧着脑袋看他忙活。 油烧热之后,顾怀衍将沥了水的土豆丝倒了进去,然而水未完全沥干,一下锅油就噼里啪啦溅了起来。 “嘶——”两粒油珠溅到云朵手背上,她吃疼下意识地甩了甩手。 “没事吧云朵?”顾怀衍紧张地急走两步到她身旁蹲下,拉过她的手想看看伤在何处,面色颇为自责。 云朵忙说:“我没事,你看。” 她的手被顾怀衍托在掌心,倒未觉察出不妥,只是注意到他的手很凉。想想也是,这么冷的天,他的手又在冷水里浸着,不凉才怪。 顾怀衍看到她手背上被烫出两个红色的圆点,叹了口气,他不善烹饪,确实是他的过失。 他正想表达歉意,就见云朵忽然抬手,将掌心覆在他脸上,应是感觉到了凉意,她打了个小小的激灵,然后眉眼弯弯地问:“暖和不?” 一股暖流从她的掌心遍至他的全身,她清浅的眼底似有火光在跳跃,他微微一愣,笑意爬上眼角,弯唇答道:“嗯。” 云朵见他露出笑容,放下心来,问道:“心情好些了没?” “嗯?”顾怀衍不解。 云朵收回手,靠近火边烤了烤,揣测道:“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觉着这个年过得太冷清了吗?”她环视四周,看着颇显简陋的厨房点头肯定道,“是有些冷清了。” 顾怀衍眼中出现讶色,方才他听见她说看过邬铁做菜,脑子里闪过那个画面,不知怎的心莫名抽疼了一下,他向来情绪不外显,没想到她还是注意到了。 他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平视云朵,眼神柔和,认真说道:“不……这个年我过得很开心。” 云朵在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心脏突然就漏跳了一拍。 然后两人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云朵神色一变,惊呼道:“糟糕,我的土豆丝——” 于是,大年初一的晚膳就成了“炭烤”土豆丝配白粥。 虽说云朵觉得土豆无论怎么做都是美味,可盘子里这坨黑漆漆的东西她实在夸不出口,她吸溜了一口寡淡的白粥,把碗往顾怀衍面前一伸,悔悟道:“我不该嫌弃你的甜粥,你还是给我加勺糖吧。” 晚膳勉强吃了个半饱,顾怀衍将碗碟摞在一起端去后厨,云朵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他回头说道:“你就留在屋里,屋里暖和,我收拾完马上回来。” 云朵摇头拒绝:“大过年的我不要一个人待着。” 云朵幼时是个黏人的性子,这些年寨子里的生活将她磨炼的独立不少,可面对顾怀衍,她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依赖感,她想要同他离得近些。 顾怀衍只好由她跟着。 到了后厨,顾怀衍洗碗,云朵仍旧坐到了灶旁小马扎上,就着灶孔中余下的火星子暖手。 她看着顾怀衍忙碌的背影,心中异常的安稳,突然觉得被困在山上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事了,这种感觉是上山六年来从未有过的。 她想,昨晚未说出口的话也不一定非要让他知晓,就这般相处也挺好。 顾怀衍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我先前在灶孔里埋了一块红薯,应该熟了,你用火钳夹出来吧,小心烫手。” 云朵正愁没吃饱,闻言立刻用火钳在灶孔里翻找一圈,很快便钳出一块个头不小的烤红薯,她放在一旁晾了晾,待不那么烫手了再掰成两半,火候刚刚好,色泽金黄,边缘微焦,汩汩冒着热气。 云朵一手举着一半红薯,兴冲冲跑到顾怀衍身旁,自己小口咬着其中一半,将另一半送至他的唇边。 顾怀衍手里不空,本想说放着他待会儿再吃,却见云朵一脸期待地仰头看着他,他把话咽了回去,就着她的手咬上一口,只觉香甜软糯,口齿留香。 她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他语带宠溺地答:“很好吃。” 第35章 陪伴 “那我陪着你,待你睡着了再走,…… 收拾完毕, 顾怀衍领着云朵出了厨房,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没了人住, 漆黑一片, 只有前院的光微微透了过来。 路面不平, 云朵用脚尖摸索着往前走,说是龟速也不为过,她一心放在探路上, 顾怀衍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握住。 云朵僵住,感觉浑身血液直冲面门,“轰”的一下,她只能听见耳膜鼓噪的声音。 周遭实在太黑, 顾怀衍见云朵走的磕磕绊绊,怕她摔着,便将左手伸进右边衣袖内贴着小臂暖了暖, 待不那么凉手了才将她的手牵过来握着。 他见她愣着不动,温声说道:“牵稳了,当心摔着。” 云朵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心脏依旧在狂跳, 她无比庆幸此处足够幽暗, 否则顾怀衍一定能看见她满面潮红。 她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右手僵硬地任他牵着,他落脚时没有丝毫迟疑,如同走在白昼中,却为了照顾她刻意放缓了脚步,她借着微光看着他的侧影,如坠虚幻。 顾怀衍的手掌宽大温暖, 能将她的手整个包覆在掌心,她感受到暖意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驱散了料峭春寒,心脏慢慢落回胸腔,莫名的踏实。 两人默默往前走,天地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鞋底踩在碎雪上的咯吱声。 穿过连接前后院间的月门,豁然亮堂不少,顾怀衍轻轻松开手。 云朵心里顿时空落落的,却掩饰性地笑了笑,回避着目光说了声:“谢谢。” 顾怀衍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人回到云朵屋内,还不到睡觉的时辰,便商量着玩点什么,顾怀衍在屋内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书架角落里一支落了灰的竹笛上,他抽出来看了看,笛身由苦竹制成,算不上精巧。 他好奇问道:“云朵,你会吹笛?” 云朵本在柜子里翻找两年前一时兴起买来的象棋,闻言抬头看了看顾怀衍手中的竹笛,说道:“嗯,会一点。”她见他颇感兴趣,不确定地问,“你想听吗?” 顾怀衍笑着点头:“嗯。” 云朵应下,手底触到一个木头匣子,她顺手抽了出来,果真是象棋盒,她开心地抱着棋盒跑到罗汉床上坐下,又示意顾怀衍坐到她身旁,然后接过他手中已被擦拭干净的竹笛。 云朵将竹笛在手中转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眼里露出几许怀念之色,将竹笛放至唇边,深吸一口气,徐徐吹奏起来。 笛声清亮婉转,为静谧的夜晚添了几分诗意,顾怀衍靠在小几上,以手支颐,静静凝视着吹笛之人,少女双眸微阖,唇角含笑,因着神色投入愈加熠熠夺目。 二人沉浸在悠扬笛声中,仿佛天地间只余这方庭院。 一曲终了,云朵睁开双眸,赧然笑道:“这笛子许久未碰过了,吹得不好,凑合着听吧。” 顾怀衍能听得出从技巧上略微欠些火候,但从情感的把控上却是上上之作,他夸赞道:“很动听,曲名是什么?” 云朵抚摸着竹笛上的花纹,笑着说:“《鹧鸪飞》,我最拿手的曲子。” 淡淡的愁绪涌上心头,她眸色黯了黯。 每每吹笛,她的脑中都无可避免地浮出一个人的身影,一个此生她或许都无缘再见的人,是以她让竹笛落了灰,轻易不碰。此番重拾,那人的身影再度出现。 她想她的三哥了——家中那位最宠她的兄长,也是教她吹笛之人。 想到三哥,不免又想到了爹娘和另外两个哥哥,不知他们现今过得好与不好。新正的夜里最是思乡之情泛滥之时,这样的夜晚她不知还要经历多少个。 顾怀衍不明白云朵的情绪怎的突然低落了下去,他打开小几上的棋盒,提议道:“云朵,要不要来一局?” 云朵回过神来,很快收拾好情绪,笑着答道:“嗯!” 云朵在顾怀衍面前就是个臭棋篓子,即便他让出半壁江山,依旧将她杀了个片甲不留。她甚为不服,一连开了五局,皆逃不开被将死的命运。 云朵乏了,却揉了揉眼,强打精神道:“再来!” 顾怀衍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摇了摇头,打开棋盒开始收捡棋子,说道:“你该睡了,昨夜守岁本就一夜未眠。” 云朵仰脸看着他,露出一副可怜的神色,央求道:“可是我还想玩。” 顾怀衍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味,觉得今夜的云朵格外的乖巧,心底一软,柔声哄道:“听话,明日我再陪你玩。” 时辰确实不早了,云朵只得做罢,恹恹地帮着收捡棋子。 顾怀衍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笑地摇摇头,打趣道:“今夜院子里人少,你该不会是害怕了不敢睡吧?”他又宽慰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尽管唤我,我能听得见。” 顾怀衍的话似清风拂过云朵的心湖,漾起一圈涟漪,她再度想起了对她呵护备至的家人,一下子绷不住了。 “我想……我娘了。”她耷拉着脑袋低声说,顾怀衍对她的身世并不知情,她及时改了口。 她其实是怕一个人躺在黑夜中,这种思念之情会更折磨她。 顾怀衍手上一顿,他记得昨日云朵说过小时候与她的娘亲走散了,原来方才她情绪低落是因着思念娘亲。 他眼里有怜惜之色,迟疑了一瞬,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说道:“那我陪着你,待你睡着了再走,可好?” 云朵抬眼,眼里满是惊讶,俄而,惊讶变为了喜悦,她用力一点头:“嗯!” 于是顾怀衍打来热水供云朵洗漱,自己暂到门外回避。 夜里飞起了小雪,他在廊下看着悠扬飘落的雪花,整晚都略显躁动的心稍有平复,他听见屋内云朵趿着鞋“哒哒哒”地来回跑,似乎很是雀跃,眼底也跟着染上一层笑意。 云朵洗漱完毕,兴冲冲跑到床前,突然想到忘记提前放汤婆子暖被了,她苦下脸来做好挨冻的准备,一掀被子却发现顾怀衍早把被窝暖好了,她的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躺进温暖的被窝,拽过汤婆子来抱在怀里,云朵舒坦地长吁一口气,朝着门外大喊一声:“顾怀衍,我好啦——” 顾怀衍推开门,裹带着一丝凉意进了屋,他见云朵躺在被窝里,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抬了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问云朵:“我守着你能睡得着吗?” 云朵如实答道:“我试试。” 顾怀衍莞尔,就见云朵闭上了眼,然而半盏茶不到又睁开了,看上去比先前还要精神,她苦恼地问:“有没有什么催眠的法子?” 她高估了自己,被心仪之人守着,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怎么可能睡得着! 顾怀衍轻笑一声,施施然道:“我试试。” 云朵以为他要寻些话本子来读,或是哼首催眠的小曲儿,然而他往椅背上一靠,给她讲起了《孙子兵法》。 云朵:“……” 不愧是你。 又是半盏茶后,云朵打了个哈欠,闭上眼迷迷糊糊地想:别说,还真挺有用的。 云朵睡着了,顾怀衍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兵者,诡道也。” 讲到这句他停了下来,眼里似有某种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他凝视着云朵的睡颜,思绪渐远。 云朵的睡相不算规矩,不多时便探出一只胳膊来,顾怀衍收回思绪,起身想将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熟料她一个翻身将他伸出的手臂压下,揽进怀里,小猫一般蹭了蹭,还发出两声满足的梦呓。 顾怀衍心下一动,弯了弯唇角,继而轻呼一口浊气,阖眼叹道:“傻瓜……” 第36章 眼红 “顾先生不饮酒那是没尝过酒的美…… 接下来的几天是云朵上山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她成日跟着顾怀衍、邬铁、三水厮混,没有任务在身,也没人拘着他们, 白日里就漫山遍野的跑, 打雪仗、钓鱼、捕猎玩了个遍, 晚上就在云上院里支起火来烤东西吃。 同他们在一起她打从心底感觉到满足,可有一点她忽视不了,尽管在邬铁面前她竭力与顾怀衍保持距离, 可两人间的火药味日益浓重,她看在眼里,不知如何是好。 …… 转眼到了正月初九,李旭、张若兰回寨。 寨子里一片欢腾, 自是免不了接风摆筵,云朵顾忌张若兰,本不欲带顾怀衍同去, 奈何李旭特意差了小喽啰传话,要面见顾怀衍,毕竟此次能顺利接收逐光寨多亏了顾怀衍的计策。 云朵带着顾怀衍刚进聚义堂的院门,就见邬铁正与一妙龄女子在院内交谈。 那女子一袭牡丹色长裙, 勾勒出丰满婀娜的身段, 不顾天寒大敞着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脯,秀发松松挽起,透出几分慵懒,擦一脸胭脂,眉眼上挑,妩媚多情。 女子眉梢含笑, 邬铁却面有不耐之色,二人见了云朵停下话头,女子依旧带着笑,只是眼底多了丝轻蔑,拖长声调招呼道:“哟,二妹来啦?” 云朵礼节性地回应道:“大姐。”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女子正是擎苍寨大小姐张若兰,她对云朵疏离的态度习以为常,目光掠过云朵落到她身后的顾怀衍身上,面上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她走到顾怀衍身旁,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顾怀衍半垂着眸,拱手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张若兰围着顾怀衍转了一圈,“啧啧”赞叹两声,毫不掩饰倾慕之意,媚声说道:“这位便是顾先生了吧?”说着朝他伸出手,似是要搭在他肩头。 云朵适时往顾怀衍方向移了一步,隔开他与张若兰,面无表情地说:“筵席快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张若兰的手停在半空,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云朵一眼,慢条斯理地垂下手来,云朵点头告辞,示意顾怀衍随她进去了。 因还在年节期间,聚义堂仍旧保留着别岁宴时的布置。 张彪已经到了,沈婉喜静极少出席酒宴,这次亦未参加,在张彪下首坐着一个身形相较张彪瘦弱的男人,长相平平,只是斜挑的眉眼间偶尔闪过一丝狠辣,一看就非良善,此人便是李旭。 张若兰挨着李旭坐下,云朵、邬铁、顾怀衍依次落了座。 酒过三巡,李旭侃侃而谈,将收服逐光寨的经过详尽道来,此行旗开得胜,他面有得色,但也不吝称赞顾怀衍提供的计策。 他说:“顾先生深谙用兵之道,我们一开始攻上紫英山时未做万全准备,在山里迷了路,山里陷阱颇多,折损了不少兄弟,幸亏顾先生提醒我们找寻山脚下做木工的村民,果然修寨子时那帮木工出了力,在我们的胁迫下标出逐光寨的方位,我们这才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饮了碗酒,又说:“逐光寨到底人丁稀薄了些,修寨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用外人,咱们寨子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张若兰媚眼如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怀衍,接口道:“顾先生足智多谋,令若兰敬佩,若兰敬先生一杯。” 她说着将碗里的酒缓缓饮下,饮酒的过程中依旧目光盈盈地看着顾怀衍。 云朵心生不适,但面上不好发作,一脸肃然。 顾怀衍推辞道:“二当家、大小姐谬赞,顾某愧不敢当,可惜顾某不擅饮酒,只能以茶代酒聊表敬意。”说着端起茶碗饮下一口。 听到顾怀衍不饮酒,李旭眉毛微挑,但想到他一介书生倒也没说什么,张若兰却端起酒碗款款起身行至顾怀衍身旁,状若无骨地倚在桌沿,耳语一般地柔声说道:“顾先生不饮酒那是没尝过酒的美味,若兰手里的这碗酒先生若是饮了,便再也割舍不下了。” 顾怀衍垂眸说道:“多谢大小姐的美意,顾某心领了。” 张若兰还想纠缠,云朵忽然起身,端起酒碗说道:“二叔、大姐此番出征辛苦,朵儿敬二位一碗酒。” 李旭从未见云朵主动敬酒,很是意外,端起面前的酒碗,张若兰看着云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强迫顾怀衍饮酒,回到自己座上。 云朵心里一松,接着说:“朵儿先干为敬,二位随意。” 顾怀衍眼见云朵将一碗酒饮下,眼里忧色难掩,他薄唇微启,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邬铁冷哼一声,拇指无意识地在食指上辗过。 李旭一脸诧异地饮了酒,打量云朵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说道:“说起来朵儿今年就该及笄了,早先我听老三说邬铁已经提亲了?”他求证似的看了张彪一眼。 张彪没有答话,云朵心里一窒,怎的又扯到这件事上了?不过上回沈婉说过会劝说张彪此事暂缓,她倒也不太担心。 “咣当”一声,张若兰面前的酒碗打翻了。 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眼中愕然一闪即逝,掏出一条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溅到胸口的酒渍,然后抬眸看向邬铁,半真半假地嗔怒道:“铁哥,二叔此言当真?你明知我对你情意深重,却这般置我于不顾,好狠的心啊!” 众人深谙张若兰的品性,闻言只当她随口一说。 邬铁冷着脸对张若兰说:“大小姐裙下之臣众多,不差我一个。” 张若兰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却也只是一瞬,她眉眼一转,说道:“你既属意二妹,我也不强求,今日见了顾先生,倒是觉着像顾先生这样的翩翩公子或许才是良配。” 云朵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强忍着才未将碗撂下,平日张若兰对别人这般放浪形骸倒也罢了,如今她口里的对象换成了顾怀衍,云朵有些坐不住了。 之后几天张若兰似乎真将顾怀衍当做了要攻陷的对象,隔三差五去云上寻他,云朵迫于无奈,每天一大早就带着顾怀衍出门晃悠,天快黑了才回去,以此避开张若兰的纠缠。 …… 擎苍寨的山贼们喜欢热闹,最主要的是能聚在一起闹酒,是以年节期间团聚宴几乎就没断过。云朵不喜应酬找借口躲了两回,然而上元节这天是不能缺席的。 先前与军师有过约定,顾怀衍正月十五便要搬回军师院里,是以两人结伴去聚义堂时先将行李带去了军师那处,这样酒宴结束后,顾怀衍就不用再回云上跑一趟了。 去往聚义堂的路上,云朵不放心地再次交待:“往后对张若兰多些提防,晚上切莫随意出门,即使白日出门也要有人同行。” 顾怀衍点头一一应下。 张若兰常对相貌俊秀的肉票下手,对寨里的兄弟倒是没听说做过什么出格之事,最多与人言行暧昧,云朵想到这点,心中稍安。 席间一切如常,云朵和顾怀衍吃得差不多了一起离席,两人能同行一段路。 刚走到门口,一个名唤李胜的小喽啰举着一边胳膊跌跌撞撞跑进来,差点同云朵撞上。 云朵皱了皱眉,李胜却似见了救星一般,急急说道:“二小姐,小的正要寻你!” 云朵这才注意到他小臂上有道狭长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血。 云朵隐约记得他是江淮头领的手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李胜苦着一张脸说道:“方才同张三吃酒吃得畅快了,一时技痒,便相约去外面比划两招,谁知一不留神被他划了一道口子,劳烦二小姐帮我止止血。” 今日参加筵席的只有云朵通晓医术。 云朵对此习以为常,山贼们生性好斗,高兴不高兴都爱比划两招,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她当即将他带到聚义堂角落里处理伤口,顾怀衍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军师手下一个名叫王全的小喽啰跑来找顾怀衍,有些焦急地说道:“顾先生,军师有事唤你过去一趟。” 顾怀衍问道:“军师人在何处?” 王全答道:“军师方才已经回去了。” 顾怀衍逡巡一圈,确实不见军师的踪影,答道:“顾某这便过去。”说完却未急着走,而是知会了云朵一声。 云朵还未将李胜伤口的血止住,她抬眼看到张若兰被一群人围在当中斗酒,放下心来,对顾怀衍说道:“那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顾怀衍同王全离开了,片刻后,云朵为李胜止住血,简单包扎了一下,李胜道过谢,又找张三吃酒去了。 云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抬手做了一个类似格挡的姿势,然后盯着小臂若有所思。 李胜的伤口果然有蹊跷,若说是张三将他砍伤,刀口应该是内侧细外侧粗,可他的刀口是反过来的外侧细内侧粗,除非是他自己拿刀割伤了自己,否则不会形成这样的创口。 云朵心中一凛,正要上前找李胜问清缘由,三水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神色颇为着急,他压低声音道:“二小姐,出事了。” 第37章 陷阱 云朵骇然,这莫不是中了迷情散?…… 云朵忙问:“出了什么事?” 三水语速很快地说:“你让我留心顾怀衍别被大小姐绑了去, 我方才见他和王全匆匆往军师的住所走,可军师被江淮拉去偏厅喝酒了,我不放心便跟了上去, 眼见着大小姐的手下赵虎半路上把人劫走了。” 云朵大惊, 目光在张若兰周围寻了一圈, 确实不见赵虎的身影,平时赵虎不会离开张若兰太远。 她虽心中焦急,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如何劫走的, 劫去了何处?” “从后面给了一手刀,王全应该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并未感到意外,赵虎打晕顾怀衍之后扛着他走了, 看方向是去了大小姐的院子。” 顾怀衍才刚离开云上就下手,未免也太心急了,云朵看着张若兰的背影咬牙想到。 她嘱咐三水:“拖住张若兰, 我去救人。” 三水放心不下,说道:“还是我同你一起去吧。” 云朵犹豫了一瞬,说道:“也好。” 二人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聚义堂,出了院门便加快了脚步, 很快来到张若兰的住所, 院门外有两个小喽啰把守,二人避开院门,寻了个矮墙翻进院内,大约因着过节留守的小喽啰也找地方吃酒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并没有人。 二人悄无声息潜进院里,在主屋门前停下脚步,屋里亮着灯, 云朵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听见声音,赵虎应该不在,她将门推开一条窄缝挤了进去。 屋内暗香浮动,陈设讲究,云朵只觉这香味闻着有些甜腻,但她无暇他顾,径直走到床前掀开妃色罗帏,顾怀衍果然在这里。 他躺在床上被绳子缚着手脚,墨发披散,身上只着了件中衣,双眼紧闭,看样子被赵虎打晕之后还未清醒。 云朵见他这副模样,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没想到张若兰如此不知廉耻,竟将人直接绑来床上。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骂人的冲动,三两下解开顾怀衍身上的绳索。 三水脸上也是震惊之色,这事儿要放在那些肉票身上他觉得再正常不过了,说不定还要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眼下顾怀衍也算是他的兄弟了,看到他被人这般欺辱,他心里也难免气愤。 三水将顾怀衍扶起来,云朵轻唤顾怀衍的名字,片刻后他悠悠醒转过来,眼神有些涣散,待看清眼前之人,他诧异问道:“云朵……这是?” 云朵来不及细说眼下情形,匆匆说道:“详细情况回去再说,你能走得动吗?” 顾怀衍试着动了动双腿,虚弱地点点头:“我尽力。” 云朵和三水将顾怀衍搀扶着下了床,云朵一眼看见床边搭着顾怀衍的外袍,她抄起来将他裹住,这么冷的天,他穿一件中衣只怕会挨冻。 三人在院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按说人已找到,他们完全可以有恃无恐地走出去,张若兰理亏不敢将他们怎样,可云朵不愿生事,她担心事情闹大有损顾怀衍的声誉,想了想还是悄然离去较为稳妥。 云朵看了看来时的矮墙,又看了看勉力支撑的顾怀衍,对三水说:“他这幅模样怕是翻不了墙,我们得想办法引开守卫。” 三水立即说道:“我去,我引开守卫之后,你带着他回云上。” 云朵点头,三水办事她自是放心,但还是叮嘱他道:“注意安全,若被捉住尽可推到我身上。” 三水听到后面一句忍不住咧嘴一笑,点了点头,一猫腰窜到了矮墙边翻了出去,片刻之后,云朵听见把守院门的小喽啰呼喝一声:“什么人?”她眼见着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云朵瞅准时机,扶着顾怀衍从门口溜了出去。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天寒地冻,山贼们都在室内饮宴,回去的路上并未碰到旁人。 云朵将顾怀衍扶回他的房间,脱下他身上的外袍,待他躺下后又给他盖上布衾,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那处是大小姐的住所?”顾怀衍出声询问,声音听着有些低哑。 云朵觉察出他声音中的异样,低头仔细瞧他,发现他目光迷离,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这分明是中了迷药的症状。 她皱眉将手伸入布衾内,摸到顾怀衍的手,顺势探上他的脉门。 尺脉有力,沉取不绝,联想到张若兰房中的那股香味,云朵骇然,这莫不是中了迷情散?! 她虽未见过迷情散,但也听人说过,迷情散若是用作口服,遇水即化,无色无味,但若是做成熏香,则会在空气中留下一股甜腻的香味。 云朵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像是摸到烙铁一般猛地弹起身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你莫不是……” 顾怀衍闭眼,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再次睁眼,目光有些灼热,他对云朵点点头,说道:“恐怕是中了迷香……” 布衾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下一截,单薄的中衣衣襟半敞,露出他玲珑深邃的锁骨和白皙光洁的胸膛。 云朵的脸愈加滚烫,她移开目光,不自在地问:“你、你可有异常的感觉?” 顾怀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语速缓慢地说:“你觉着呢?” 声音纤弱低呢,极其诱人。 云朵心跳得厉害,抿唇不敢再问,她在脑中拼命搜寻迷情散的解药。这药在山上名头响亮,她若没记错,迷情散应该没有特制的解药! 顾怀衍见云朵晕生两颊,杏眼含春,一张小嘴红润似樱桃,微微蹙起的秀眉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几缕发丝垂落鬓边,说不出的轻灵可人。 他又缓缓闭上了眼,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哑着嗓子对云朵说:“打些凉水来。” 云朵正在认真考虑打晕他他会不会好受些,听他如此说,心下有了决断,咬牙说道:“你等着。” 她也想到了用凉水,只是天气寒冷,泡了凉水免不得会病上一场,她心里有些不忍,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云朵没惊动院里其他人,她很快将木桶里盛满了水,然后扶起顾怀衍向屏风后面走去。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有些灼人。 顾怀衍连着衣物整个浸到凉水里,刺骨的寒意惹得他皱了皱眉,不多时他神色舒缓下来,眸里的灼热气息散去,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 云朵扒着桶沿紧张地看着他,见药效散去她心中稍安,同时有些诧异这迷情散的药效似乎不如传闻中那般强劲。 她说:“刚离开云上便出了这事儿,明日我一定找张若兰讨个说法,实在不行我再将你从军师那处要回来。” 顾怀衍耳根还留有些许残红,闻言轻声说道:“多谢,云朵。” 他的声音温润似流水,轻轻敲击着云朵的心弦,眼如碧波深潭,轻易便能使人沦陷,裸露的肌肤细腻如美瓷,在水波中泛着迷人的光彩,平日高高束起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发出绸缎般柔和的光泽。 云朵脸上又是一热,慌乱地摆了摆手。 顾怀衍既无大碍,她再待在这里显然不合适,她从衣箱里取出他留下的月白长衫供他替换,没想到这件衣服当真起了作用。 她的眼风扫过箱底,恍然记起自己曾在箱底留过一张字条,那是她给顾怀衍的回话。当日一时情切,写下回话方觉心安,时日一长她倒给忘了,如今字条不见踪影,想来是被他收走了。 云朵心里有些忐忑,那张字条与其说是写给顾怀衍的,不如说是给自己留的念想,她并未妄想他还能回来,所以也没指望他能瞧见。 不过……他若能知晓她的心意,她也少了份遗憾。 云朵不动声色将长衫搭在屏风上,正准备离去,却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间杂着几声柔媚的女声。 云朵凝眉,张若兰居然追到云上了?这脸皮未免厚了些,别处倒也罢了,云上是她的地盘,想从她的地盘将人带走绝无可能。 她守在门后,屏住呼吸,准备在张若兰进来抢人时大干一场。 片刻后房门被人大力推开,然而门外站着的除了张若兰和赵虎,还有一个云朵意想不到的人——邬铁。 云朵愣了愣,满脸惊疑之色:“邬铁?你怎么来了?” 张若兰见了云朵,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亦是变了脸色,似乎有什么事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邬铁铁青着一张脸,眼里盛满寒凉之气,问道:“这么晚了,你在顾怀衍房里做什么?” 云朵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吞吞吐吐道:“我……” 邬铁见她这副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绕开她径直走入屋内,他先看了一眼床上,床上无人,但床铺有些凌乱,顾怀衍白日穿过的外袍还搭在床沿。 接着他听到屏风后似有响动,他一脚踢翻了屏风,在飞扬的尘埃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木桶旁。 顾怀衍身上松松拢着一件月白色长衫,长衫曳地,腰间的系带尚未系好,长长的垂在身侧,他身上沾着水汽,显然方才在沐浴。 突然出现的邬铁等人并未在他眼底掀起太大的波澜,他只是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们。 见此情景,邬铁脸色黑如锅底,张若兰却眼前一亮,目光暧昧地在顾怀衍和云朵之间徘徊,尖声说道:“哟,你们这是?” 第38章 绝境 她咽回去的话其实只有三个字——…… 云朵见邬铁凤目微眯, 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鸷,他浑身散发出阵阵戾气,右手拇指抵在刀档处, 她心下一惊, 知晓邬铁动了杀心。 电光火石间她已伸手压住了邬铁的手腕, 她没猜错,邬铁正要发力,倘若晚上一步, 长刀出鞘她也未必能接下这招。 邬铁看了眼云朵按在他手腕上的手,又抬眸看她的脸,眼中寒意渗人。 云朵不敢松手,对上他冰冷的眼眸, 匆匆解释道:“他在张若兰房里中了迷情散,我将他救回来打了凉水为他解毒。” 张若兰与赵虎快速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尚未答话, 便听邬铁用生硬的语气说道:“迷情散只有一种解法,云朵,你这谎扯得大了些。” 他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又说:“若他中了迷情散你倒如实说说这毒是如何解的, 若他未中迷情散, 他沐浴时你出现在他房内又该作何解释?” 迷情散只有一种解法?云朵先是愕然,继而露出恍然的神色,难怪邬铁会出现在此处,张若兰不是来抢人的,是带人来捉奸的,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顾怀衍,她设下圈套只是想要离间她与邬铁。 但云朵不明白的是, 张若兰要达成目的,药一定是下足了量的,那顾怀衍身上的毒是如何解的?难道是他体质特殊,迷情散对他效用不大?还是说,他并未吸入足量的药? 云朵面上有些焦急,她不知为何顾怀衍的毒轻易便解了,一时语塞,可落在邬铁眼里却是心虚的表现,他淡漠地扫她一眼,说道:“你在我面前当真是有恃无恐,你莫要忘了自己的处境,我看你能护他到何时。” 语毕他毫不费力地挣开云朵的手,他看了眼手里的刀,刀柄上银灰色刀穗来回晃动,他双眼微阖,一息过后再次睁开的双瞳好似发现猎物的狼眼一般,杀意毕现。 云朵一颗心狂跳,不敢再伸手拉他,却小小地往顾怀衍跟前迈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因着害怕,连呼吸都变得颤抖了。 邬铁深深看她一眼,凤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他紧了紧握刀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云朵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满是后怕,但还不到放心的时候,她知晓无论如何都要给邬铁一个合理的解释,飞速追了出去。 顾怀衍望着云朵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他收回视线,缓缓抬手系上衣带,半敛的眸中黑沉一片。 在云上门口,云朵一个箭步冲到邬铁身前,张开手拦住他的去路,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焦急地说:“邬铁,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生,我起誓!” 邬铁漠然说道:“我知道。” 云朵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还是分辨的出,他方才说云朵撒谎不过是气话。 “你知道?”云朵心里稍安,这才大大喘了两口气,方才跑得太急了,她不解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还生这么大的气?” 邬铁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喜欢他,喜欢到无可救药。” 她甚至愿意为了顾怀衍挡在他的刀前,邬铁明白这对云朵而言意味着什么。 云朵心里“咯噔”一下,想要否认,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邬铁将她的反应收在眼底,欺身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太纵着你了,让你生出错觉,觉得我是个好相与的人,你莫要忘了,我是个亡命徒,手上沾的人命不计其数,我想要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得到,我憎恶的人想杀便也杀了,没人敢说个‘不’字。” 他的眼里仿佛生了冰碴,看得云朵背心发凉,她咬紧下唇不敢吭声,眼里漫上雾气,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邬铁没有一丝心软,他的耐性几乎被云朵消磨光了,他加大手里的力度,说道:“我原本打算多给你些时日,你总会明白我对你的良苦用心,现在看来我错的离谱,你的心思都放到了别人身上。” 他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给你十日期限,要么你嫁给我,要么我杀了他。” 云朵瞳孔猛地一缩,使劲摇了摇头,邬铁不为所动,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松开钳制云朵的手,再不多说一个字,踩着碎雪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寒风卷地而起,冷得云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云朵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与张若兰擦身而过,张若兰将云朵的神情看在眼里,离开时面有得色。 张若兰离开云上后,见四下无人,低声质问赵虎:“我要你下的药呢?” 她仔细看过,顾怀衍神色清明,不似中了迷药。 赵虎不敢敷衍,恭敬答道:“属下按大小姐的吩咐下了足量的迷情散,不知为何没有起效,还是说……二小姐为他解了毒?” 张若兰摇摇头:“不像,云朵衣衫完整,他俩应该没发生什么,可这药确实没有其它解法。”她想了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不管这药有没有起效,我们的目的算是达到了,邬铁不就喜欢那丫头的清纯无暇吗,他现在肯定恨透了她。” 张若兰这些年玩弄的面首不在少数,但从心底来说她最倾慕的还是邬铁,邬铁向云朵提亲的消息让她妒火中烧,这才设下圈套引云朵上钩,云朵喜欢顾怀衍,她一看便知,索性给他们创造个机会,她坚信一旦云朵委身与人,邬铁必定轻贱她,只要邬铁断了对云朵的念想,她就有机会夺回邬铁。 她算好了时辰带着邬铁去云上捉奸,虽然和她预想的情形有些出入,但好在邬铁认定了两人之间有奸情,她的计划也算顺利进行了。 赵虎有些担忧:“万一邬铁头领怀疑是咱们给二小姐下的套……” 张若兰乜他一眼,说道:“怕什么,又不是我们逼着那丫头救的人,是她自己找上门的。” “江淮头领那边,不会乱说吧?” “哼,他敢乱说我就将他背着我爹在外面干的龌龊事抖出来。”张若兰回头看了眼云上,蔑笑一声,“我看你这回如何同我争。”说完带着赵虎志得意满地离去。 顾怀衍整理好衣衫后在房门外等着云朵,见她一脸无措的回来,眼里覆上一层忧色,他走到她身旁,对她说:“云朵,明日我还是回军师那处吧。” 云朵回过神来,勉强收回繁杂的思绪,劝阻道:“可是万一张若兰再对你出手怎么办,还有邬铁,邬铁他……”她说不下去了。 顾怀衍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黑沉如水的眸子里毫无畏惧,他说:“邬铁钟意你,此番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是就像他说的,你能护我到何时?” “我……”云朵语塞,是啊,她连自保都难,更遑论保护他。 顾怀衍脉脉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云朵身子微僵,心底却似花瓣柔柔拂过,她没有避开,迎着他的目光,听他徐徐说道: “记住,不要为了我做出任何妥协,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软弱,我会保护好自己,亦会兑现对你的承诺,还是那句话,给我一段时日,我来做你的依靠,你等我。” 云朵心中微动,她自是相信顾怀衍的能力,可她现在只剩十日期限,恐怕等不到他了…… 她深谙邬铁的脾性,他既说出那番话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她未将邬铁的话告诉顾怀衍,告诉他只会让他徒增烦恼,那又何必呢。 …… 三水回来的时候,云朵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脸上愁云密布。 三水身手灵活,寻常小喽啰轻易抓不住他,但云朵见他安然回来,仍是松了口气。她觉得今晚的事不必瞒着三水,便压低声音将方才的经历讲给他听。 三水选了个石凳坐下,听完云朵说的话,他看了眼顾怀衍房里透出的灯光,一时有些犯难,低声说:“这下难办了,铁哥似乎真生气了。” 云朵郁郁说道:“以前邬铁或许还要顾忌顾怀衍与顾衡的关系,为了山寨不会轻易动他,可劫例贡顾衡实打实收了山寨的好处,大家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已不再需要顾怀衍牵制顾衡了。” 她叹了口气,又说:“就算顾怀衍还有利用价值又如何,邬铁一旦动了杀念,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这条路算是堵死了。” 三水不安地说:“那你要嫁给他吗?” 他知道云朵不会不管顾怀衍的死活,那便只剩这个选择。 云朵蹙起了眉心,犹豫地说:“或许还有一条路……” 三水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谨慎地问:“你想怎样?” 云朵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神情肃然,片刻后,缓缓说道:“我再想想。” 三水劝云朵行事切莫冲动,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苟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这次牵涉到顾怀衍的生死以及她余生的幸福,她无法置身事外,体内尘封多年的那股子冲动劲有些抑止不住了。 她咽回去的话其实只有三个字——放他走。 第39章 决心 她虽优柔寡断,但一旦做下决定,…… 云朵明白现在的邬铁对顾怀衍恨之入骨, 只要顾怀衍还在山上一天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她答应嫁给他,他亦不会放下对顾怀衍的成见。 再加一个张若兰, 她虽爱慕邬铁, 但她不是忠贞之人, 难保不会再对顾怀衍动歪心思。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顾怀衍离开擎苍寨,但这件事牵涉太广,她需要认真筹谋, 现在还不是告诉三水的时候。 擎苍寨通往山下的小路云朵是知晓的,下山路上设的陷阱她心中有数,可以规避掉,山下盘查进出山人员的酒肆她亦有办法蒙混过去, 唯独暗哨的位置她确定不了。 她脑海中无数次模拟逃离平芜山的路线,那条路已经刻到了她的骨子里,小的时候她曾多次尝试出逃, 大多在半路便被捉回了,唯独有一次成功避开暗哨逃了出去,可惜她选错了去处,天真地以为县衙会给她一个公道。 这些年擎苍寨加大了防守力度, 想凭运气躲开暗哨何其困难, 顾怀衍一旦被抓,无须邬铁动手,张彪都不会放过他,叛逃擎苍寨的人是得不到善终的。 暗哨的人手路线每日皆不相同,这是擎苍寨的一道重要防线,丝毫不能马虎。 每月月末各小头目会在聚义堂商讨出次月防守方案,绘制岗哨分布图, 分布图不会指定专人保管,而是采取小头目间轮换保管的方式,以防有心之人窃取机密。 上次三水带着云朵、顾怀衍避开暗哨顺利下山,是因着当日那条线路的领队是三水的好兄弟,他信任三水才将巡查路线透露给了三水,下次轮到他值守不知要等到何时,即使恰逢遇上他值守,云朵也干不出出卖他人之事。 盗取岗哨图是成功出逃必不可少的中间环节,除了三大当家、军师、三十二名小头目及其亲信,其他人无从知晓岗哨图在谁人手里。 按说帮助顾怀衍出逃这个方案没有可行性,可云朵却隐隐觉得她或许知晓这月岗哨图的保管任务转到了谁人头上。 …… 丑时,天高风冷,月色稀薄。 一道黑色身影借着不算亮堂的月光潜行在逼仄的小巷间,她步伐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在每个岔道口都会停留片刻,似在辨析方向。 终于,她穿过一众矮小的房屋,在一座高墙围筑的较大院落外停下脚步,院中灯火尚未完全熄灭,透出隐隐绰绰的光。 这个身形娇小的黑影便是云朵,她避开有人值守的院门,又辨识了一下院落方位,来到西面院墙下,她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灵巧地踩着斑驳的墙面一跃上了墙头,她双手扒着墙头固定住身形,轻轻吁了口气。 这处院落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纠集小喽啰打伤顾怀衍的沈江。 初一那日云朵、三水为给顾怀衍报仇,专程寻来炸了他家的茅厕,因着是三水领头,云朵便未费心记路,这次凭着微弱的记忆走了不少岔路才寻到这里。 沈江家的院子修得较为阔绰,上回炸茅厕之时云朵、三水起先还攀错了墙头,但正因着攀错了墙头,云朵才无意瞥见东面的一间厢房门前站着两名守卫,而北面的正房门前却无人把守。 云朵当时觉得有些蹊跷,便留了点印象,事后想想,那房里恐怕放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寻常人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很难联想到岗哨图上去,但云朵对出逃的执念很深,几乎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房里的东西。 若能确定岗哨图在沈江手里,这事倒好办了,不过事关重大,云朵心里有些没底,决定走一遭探探虚实。 她透过围墙上的青瓦缝看到正房的灯已经熄了,院里的石灯却还亮着,东厢房门外两个手持单钩枪的守卫一丝不苟地站着,从站姿就能判断出不是寻常小喽啰。 云朵起先还担心是年节期间有贵客到访,沈江才安排了守卫,可半月过去了,东厢房依然被人严密地防守着,云朵更加确信了心里的猜想,她轻手轻脚跳下围墙,沿着来时的路消失在夜色里。 …… 清晨,顾怀衍不想扰了云朵的清梦,只在桌上留了辞别的字条,准备悄然回军师那处。 他推开房门一看,云朵竟难得的早起了,正拢着手随意坐在自己房间的门槛上,似乎在思索问题,眼下有抹淡淡的青色,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见顾怀衍出门,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对他笑了笑,神色坦然,不似昨夜那般焦灼。 顾怀衍眼中有些许诧色,说道:“时辰尚早,不多睡会儿吗?” 云朵摇摇头:“不睡了,一会儿还有事。”她对着门口轻轻扬了扬下颌,问道,“要去军师处应卯了?” 顾怀衍点头,答道:“是。” 云朵活动了一下略微酸痛的腰背,颔首道:“去吧,凡事小心。” 顾怀衍略一挑眉,语带赞赏道:“云朵今日倒是沉稳了不少。” 他以为她会再次劝他留下。 顾怀衍不知云朵心结已解,她虽优柔寡断,但一旦做下决定,便豁然开朗,哪怕前路艰险,她也无所畏惧。 云朵想过了,张若兰不会那么快再对顾怀衍出手,邬铁既给出十日之期,在那之前也不会动他,他不在云上更有利于她计划的实施。 她看着顾怀衍,认真说道:“你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信你。” 顾怀衍眼神愈发柔和,他手指微动,想要摸摸她的发顶,却终是忍住,只抬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顾怀衍离去不久,陈塘就领着三水进了门。 三水随云朵进屋,大喇喇往罗汉床上一坐,问道:“这么早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云朵站在门口四下看了看,小喽啰都在后院忙碌,她没有关门,门开着更方便观察有没有人偷听。 她走到三水跟前神色凛然地说:“帮我一个忙。” 三水听到云朵有求于他,面有得色,自信满满地问:“什么忙?” 云朵从柜子里取出一个三水十分眼熟的包袱,往他面前一推,说道:“再炸一次沈江家的茅厕。” “什么?!”三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瞪着云朵看了半晌,确认她不是在说笑,嘴角抽了两抽,“你真想让他宰了我才罢休是吧?” 上次炸完他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幸好他们下手干脆利落、打击目标不固定,才未惹人怀疑,加上炸茅厕顶多算是恶作剧,寨里并未严查。 云朵本不想拖三水下水,但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成事,她将自己的计划跟三水详细讲述了一遍,三水越听嘴巴张得越大,她最后说道:“你只需像上次那样炸完就跑,若是被人发现,就推说是我看沈江不顺眼,勒令你炸的,你反抗不了。” 三水瞪大双眼,飞速看了外面一眼,压低声音吼道:“你疯了吗二小姐,你为了救顾怀衍的命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 云朵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自个儿的命还是重要的,眼下顾怀衍在军师那处谋职,他跑了怪不到咱们头上。” 三水皱眉,质疑道:“万一中途露了马脚怎么办?” 云朵沉吟道:“所以我会计划好每一个步骤,你不用担心,就算露出马脚也是我自行承担,与你无关。” 三水不悦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还怕你连累不成,我早就说过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跟我算那么清干嘛!”他又叹了口气,“只是我这样做感觉有些对不起铁哥。” 云朵抿了抿唇,她倒是把这点疏忽了,她与三水交好,邬铁同样也是三水的兄弟,这么做的确太为难三水了。 三水看出云朵心生犹豫,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我不想你勉强嫁给铁哥,也不忍心顾怀衍就这么死了,这个忙我帮了。” 云朵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真诚地说:“谢谢你,三水。” 三水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又问她:“为什么这么帮他?” 云朵迟疑了一瞬,敛眸说道:“他……救过我的命。” 三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道:“那是因你先救过他的命,你不帮他疗伤他早死了。” 云朵摇摇头,眼神坚定,说道:“不一样,我救他只是顺手之举,于我没有半点损失,他却是实打实地挨了赵子玉一刀。” 更何况,他为了兑现对她的承诺还默默做了许多事。 三水撇撇嘴,脱口而出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有意于他。” 云朵一愣,自知表现的太过明显,旁人都瞧出了她的心思。 她笑了笑,三水连命都愿意给她,她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她承认道:“是,我是有意于他,所以我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至少不要像我一样困在山上,终日提心吊胆,为生计发愁。” 三水重重叹息一声,心里没了顾虑,既然云朵想清楚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他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他问:“什么时候动手?” 云朵又看了外面一眼,小声说:“不急,计划里还有一环我没想好对策。” “哪一环?” 云朵分析道:“偷图不难,但图一旦丢失很容易被人察觉,若是临时变更防守方案,图就白偷了,但如果不偷图,现场誊抄一份,时间估计又不太够,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换一张假图掩人耳目,可我不知道岗哨图长什么样子。” 三水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看了云朵一眼,慢吞吞地说:“我知道。” 云朵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会知道?” 三水挠挠头,回忆说:“去年年初李天头领不是安排过我巡夜吗,我那时看过岗哨图。” 云朵震惊过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笑,如此,正好。 第40章 诀别 “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正月十八, 沈江带着手下去了西和县渡口收取过往船只的“过路费”,不在山中。 云朵躲在沈江家院墙外,到了约定的时辰, 沈江家后院传来一阵爆竹声, 接着就是各种慌乱的惊叫声。 云朵悄无声息攀上墙头, 眼见着院里的小喽啰寻声去了后院,可东厢房外的两个守卫困惑地对望一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后院响起泼妇骂街般的声音:“你们赶紧追, 老娘倒要看看是哪个王八羔子又来炸老娘的茅厕!” 云朵一听就知道是沈江的媳妇儿魏大嫂,这魏大嫂是擎苍寨鼎鼎有名的母老虎,性格泼辣,口无遮拦, 平日没人敢招惹她。 魏大嫂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快多找些人来把这些脏东西给老娘清理干净!” 云朵看见有小喽啰从后院慌慌张张到前院来找人帮忙,可前院只剩两个东厢房守卫,小喽啰上前说了句什么, 看样子是要他们搭把手,两人却犹豫地摆了摆手,云朵心里不免有些急躁,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正不知如何是好, 后院又响起魏大嫂的嚎叫声:“着火了, 快来人!快救火!老娘的房子要烧着了!” 云朵特意嘱咐过三水炸茅厕的时候,顺便把柴房点了,这样能争取更多时间。 这下两个守卫站不住了,跟着小喽啰匆匆去了后院,云朵见时机成熟,三两下翻下墙进到院里,沿着墙根飞速窜到东厢房门前, 推门挤了进去。 沈江落草前也念过几年书,东厢房被用作了书房,云朵在案桌书架上一一翻找过去,耳朵不忘监听外间动静,心里祈祷着岗哨图千万别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 幸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朵便在书架上的一个锦盒中发现了装在信封里的岗哨图。 这些年来擎苍寨一直太平无事,想必沈江也放松了警惕,并未花心思将岗哨图妥善收好,他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人会寻到他这里盗图。 云朵将怀中备好的假图放进信封,假图是她根据三水的描述自己绘的,图上暗哨的路线是胡乱拟造的,但不仔细看一时也难以察觉。 她合上锦盒,赶在守卫回来之前离开了东厢房,她再次攀上墙头,飞身而下,迅速赶往与三水约定好会合的巷子。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云朵心脏虽然依旧紧张的砰砰直跳,但神色轻松不少,可待她寻到三水后,发现自己高兴得早了些。 三水受伤了,左臂受了箭伤,好在伤口不算大。 他捂着伤口,神情有些愧疚,对云朵说:“抱歉二小姐,方才我想确定火烧起来再跑,没想到他们来的比我预想的快。” 云朵看了看他的伤口,没有中毒迹象,她微微松了口气,问道:“看清你的脸了吗?” 三水谨慎说道:“应该没有,说来奇怪,我被人追着误入了一个死胡同,本以为跑不掉了,没想到追我的人不知为何突然换了方向,也该着我们运气好。” 云朵神情严肃,点了点头,说道:“回去再说,回你屋。” 云上人多眼杂,若被人看见三水受伤不好解释。 两人刚走,巷子拐角处一道身影随即旋身离去,白色衣袂从巷口一晃而过。 三水带路,云朵断后,她一边走一边随机选了几处院落,往屋后的茅厕丢入炮仗,以此掩饰他们的真正目标。 到了三水的住处,云朵准备为三水包扎伤口,她盯着他的胳膊迟迟未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三水注意到云朵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突然明白了她的顾虑。他抄起腰间短刀,没有丝毫迟疑地在伤口上又割了一刀,尚未愈合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云朵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迅速为他止了血,一边熟练地包扎伤口一边歉意满满地说:“抱歉三水,万一追查下来,不能让人看出你此处中的是箭伤。” 三水不在意地说:“无妨,我知道二小姐这是为了我好。” 云朵将纱布打上结,对他笑了笑,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她一把抓过三水的短刀,挽起左手袖口,反手在自己小臂上拉下一道口子,她用备好的纱布迅速捂住伤口止血,对惊愕的三水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罪,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我俩比试的时候伤到的。”这还是前两日李胜给她的灵感。 云朵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嘱咐三水换身衣服消灭证据,然后独自匆匆赶回云上,趁人不备往自家茅厕里也扔了个炮仗,装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出所料,这一天众多小喽啰举着刀枪剑戟四下搜罗投放炮仗的可疑人员,云朵自然也派了几个小喽啰加入其中帮助搜查。 临近黄昏,搜查人员一无所获,败兴而归。 岗哨图被换之事应该未被发现,否则早就全山戒严,启动紧急方案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痛不痒的小范围搜查。 …… 夜幕降临之时,云朵带着顾怀衍上元节换下来的衣物来到军师院里。 她同军师和婶子打了声招呼,讲明自己是来给顾怀衍送他落下的东西的。 军师自然不疑有他,看了看外间天色,吩咐顾怀衍送云朵回去,此举正合云朵心意,她不做推辞,笑眯眯地和军师夫妇道了别,然后同顾怀衍出了门。 夜色融融,月笼轻纱,山川田野浸在如水月色里,氤氲出清寒孤寂的味道。 两人并肩走在阡陌小道上,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周遭安静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各家灯火星星点点,此时的擎苍寨就像群山环绕下的一座普通村落。 云朵渐渐放缓了脚步,最终在一株高大的柿子树下停了下来。 落光叶子的柿子树梢头,一颗颗披着月光的柿子像是一盏盏精巧的小灯笼,十分讨喜。 顾怀衍比她多走了一步,见云朵停下来,便回身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探究,开口问道:“云朵,出什么事了吗?” 云朵没有立即答话,她垂眸盯着脚下的路面,密如鸦羽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她用脚尖轻轻踢走一粒小石子,有一肚子话想要同他讲。 她想问他,若是有机会离开擎苍寨,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在何处定居,想从事什么样的营生,最重要的是——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她却突然觉得知道了又如何,他若离开擎苍寨,便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入仕为官亦或坐贾行商,然后娶妻生子,安家乐业,而她则继续过着腥风血雨的生活,他们此生不会再有交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云朵抬头望着他,缓缓说道:“顾怀衍,你走吧。” 顾怀衍眸色深沉,他微微扬眉,等着她的下文。 一旦开了口,便不再有顾虑,云朵说:“离开这里,离开擎苍寨,你不必禁锢于此。” 出乎云朵意料的,顾怀衍没有太大的惊讶,他平静问道:“是邬铁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温润感淡去,平添了一分英气。 云朵想了想,顾怀衍必然猜到她此举事出有因,如今万事俱备,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她如实说道:“邬铁给了我十日之期,要么我答应嫁给他,要么他取了你性命。” 顾怀衍面色有些凝重,似乎在思虑有无更好的对策,半晌才缓缓说道:“离开擎苍寨谈何容易。” 云朵说:“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古井深潭般的眸子里起了波澜,叹息一声:“看来我是非走不可了?” 云朵坚定地回复道:“非走不可。” 即使没有邬铁的威胁,抛除私心,云朵亦觉得他应当离开,以他的聪明才智,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会有一番大作为,没必要将自己折在山匪这条道上。 相处的越久,云朵越加相信顾怀衍当初背叛朝廷事出有因,他不是利令智昏之人,一个人的品性不会因为丧失了记忆就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可惜,她无从知晓他当初的苦衷。 她甚至暗暗揣度他有把柄落在顾衡手上,否则他为何甘愿为他做这般不忠不义之事,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她说:“后日子时你从寨子东面那条小路走,我会提前把你用得着的东西藏在路口那株榕树下。明后两日邬铁会带人下山收账,他不在山上追捕力量会打对折。” “你下山之后可以投靠顾衡,你之前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他应该不会亏待你。”她从怀里摸出几张叠好的黄麻纸,展开其中一张,叮嘱道,“但不能因为他是你堂兄就对他毫无戒心。” “他的府邸我在图上给你标出来了,你看看能看懂我绘的图吗?” 云朵说着将上面那页纸递给顾怀衍,她的心就像被人用力攥住一般,疼的发紧,她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她不敢看顾怀衍的脸,不等他答话,又展开另外两页纸,红着眼眶说道:“这两张,一张是出山的地图,一张是岗哨分布图,你按照上面标注的路线走就能顺利……” 毫无征兆地,顾怀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冷冽的腊梅香夹杂着淡淡沉香冲进她的鼻腔,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耳里充斥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带动着她的心也跟着强有力地跳动起来。 云朵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更加用力地禁锢在怀中。 顾怀衍略显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带着一丝隐忍:“云朵,你知不知道倘若事发你面临的会是什么?我不值得你承担这样的后果……” 他似乎觉得这话苍白的连自己都听不下去,缄了口。 云朵被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笼罩着,顾怀衍身上特有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无措,但同时又很心安。 她抵在他胸口的手慢慢卸了力道,略带颤抖地环上他的腰。 最后放纵一次吧,她闭上眼想。 “顾怀衍……” “嗯?”顾怀衍低声应道。 云朵沉默了一瞬,攥紧了他的衣衫,终是委屈地小声说:“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话音未落,泪水已糊了眼。 顾怀衍心里一紧,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墨发,将她的头紧紧扣在胸口,唇角轻吻着她随风而动的发丝,承诺道:“不会……永远不会。” 清冷的风“簌簌”而起,卷起地上的落叶,也拂动了两人纠缠的衣角。月光穿过柿子树横斜的枝丫,落成满地碎玉,保留下两个交叠的身影。 第41章 做局 她朱唇微启,轻声说道:“再见了…… 正月二十, 子时,冷月如银。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寨子东口一株高大的榕树下,榕树下拴着一匹黑马, 那人从榕树下的两块巨石缝中找出一个包袱, 打开包袱, 里面装着几张银票,两套换洗的衣物,以及一张人/皮面具。 月光穿过婆娑树影落下, 照在顾怀衍那张俊逸出尘的脸上,他重新打好包袱,回身望去。 此处距云上不远,依稀还能看见院里的灯光, 他知晓云朵肯定没睡,此刻或许正独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揣着汤婆子望着月亮发呆。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 骑上马背,驾轻就熟地朝山下走去,林中纵横交错的岔路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步伐,他没有停下来比照云朵给他的地图, 仿佛这条路他早已了然于心。 路上十分顺利, 他避开暗哨到了山下,戴上人/皮面具伪装成赶路人。酒肆里的小喽啰犯困,见他独自一人,衣着朴素,未仔细盘查便放他过去了。 顾怀衍沿着官道一路朝东南方向走,在最近的一所驿站前勒停了马。 往常守门的驿丁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名侍卫, 顾怀衍下马上前对侍卫说了一句暗语,其中一名侍卫立即入内通禀,不多时又出来引着他进了驿厅。 一员武将穿戴整齐站在厅中,二十七八的年纪,身形高大,气势迫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严肃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句暗语是何人告诉你的?” 顾怀衍眼风四下一扫,确保没有旁人,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眉眼疏淡从容,开口说道:“好久不见,顾衡。” 这员武将便是现任控鹤军都指挥使顾衡,顾衡见状大惊,慌忙行礼道:“王爷,您怎的下山了?” 顾怀衍微微颔首,原来他的真实身份并非控鹤军参军,而是大周朝的晋王,同时也是建元帝钦点的西川巡抚使,负责主持沧州剿匪行动。 “顾怀衍”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所取的化名,他真名宋翎。 宋翎抬手示意顾衡不必多礼,问道:“部署的如何了?” 顾衡还未从震惊中回过味来,他想不明白宋翎是如何从防守严密的擎苍寨全身而退的,顿了顿才说:“前几日王爷书信中说近日会有行动,属下便早早做好了部署,如今一万控鹤军驻扎在沧州城郊,只要王爷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攻城拔寨。” 宋翎一直借着报平安的由头,在书信中用暗语向顾衡传递情报,为了不被军师看出破绽,传递的信息有限,所以顾衡并不知晓山上的具体情况。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玄衫的男子快步进了门,约莫双十之龄,身姿挺拔,容貌俊朗,随身携带一柄银色长剑。 他见了宋翎面上亦是一惊,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跪地行礼道:“王爷。” 来人名为谢容,是宋翎的随身近侍,从宋翎入了擎苍寨后便一直在平芜山周边打探消息。 宋翎示意他起身,问道:“许元忠何在?” 谢容恭敬答道:“许大人一直待在别院不曾外出,连家里人都不知他尚且活着。” 此次剿匪朝廷仅拨了一万控鹤军,虽与擎苍寨山匪数量相当,但擎苍寨固若金汤,易守难攻,早年间擎苍寨还未发展壮大,朝廷曾以三倍兵力出兵征讨,然大败而归,此次一万控鹤军岂非以卵击石? 当初宋翎的确是怀着招抚的目的入的擎苍寨,但他深知二当家李旭对朝廷深恶痛绝,想要招抚谈何容易,而大当家张彪极有可能听取李旭的建议,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 若贼匪同意招安,便按招抚条件将他们编入控鹤军,若反对,他便设法留在寨中探取情报,以便日后出兵征讨。 宋翎选了个李旭不在寨中的日子上山,他预料到事情发展未必顺利,所以与他同行的并非都指挥使许元忠本人,而是一员死士。 他命谢容截获李旭的信鸽,信上若是反对招安便以红色信号弹为号,信号弹发出立即前往鹿鸣谷部署兵力。与此同时,他与“许元忠”上演一出叛变与行刺的戏码,设法留在擎苍寨。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许元忠”刺他那一刀虽避开了要害,却还是让他吃了些苦头,他做好硬抗过去的准备,未曾想带他回去的二小姐将他照顾的极为妥帖。 他索性假装昏迷调养身体,同时暗暗观察这位二小姐的品性,打算以她作为切入点,探取擎苍寨的机密。 他假装昏迷期间,偶尔能听见这位二小姐同小喽啰三水的谈话,得知她时常暗中接济被山贼掳掠的民众,知晓她心地尚不算坏,面对弱者保有怜悯之心,便故意在她面前说了几句梦话,让她以为他的“叛变”是不得已而为之,博得些许同情。 而后他让自己伤风发热——在寒冷的冬日这点很容易办到,进而假装失忆。最后在张允的助攻下,扮作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让二小姐生出恻隐之心,为他在张彪面前说情,顺利留在云上。 在与二小姐的相处过程中,他发现她小心谨慎却心思纯良,她常常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却又总是感恩于别人施舍的哪怕一点点善意,他稍微用了点手段便骗取了她的信任。 他做这些的时候丝毫未觉不妥,毕竟在他看来,为达目的少不了要动用些非常手段,对有用之人加以利用再正常不过。 他原以为二小姐会是他成事的关键,慢慢的却发现她不是推力,反而成了牵绊。 “有了这个印记,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定会护你周全。” 当初听她说这话时他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谁知她真的履行了承诺,不让旁人欺凌他分毫。 他在流落异国他乡辗转难眠之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奋勇杀敌之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名女子拼尽全力护他周全。 他的心,乱了。 他不再刻意迎合她,而是发自内心想要待她好,可他终究是心虚的。 那日张彪令他离开云上去军师那处,他其实暗暗松了一口气,即使要耗费气力重新部署,他也不愿再继续利用她。 然而辗转一圈,最终还是由她将布防图送到了他的手中…… 宋翎收回思绪,轻呼一口浊气,对顾衡说道:“传本王命令,今晚行动,控鹤军寅时务必抵达平芜山下。” 顾衡心有顾虑,迟疑道:“会不会仓促了些?” 宋翎说道:“明早本王逃走的消息便会传遍山寨,届时张彪一定会下令加强防守,如此一来本王手里的布防图就失去了意义。” 更紧要的是,云朵助他逃跑之事可能会被发现,那样她的处境就危险了。 虽然她筹谋之时步步为营,尽量将自身摘除事外,但还是不免留下了痕迹。 她窃取岗哨图那日他一直都在,她伪造的岗哨图,无论如何更换字迹,还是能看出书写习惯,认真比对不难看出出自谁人之手。 三水放火被人发现,他虽替他引开了追兵,但他胳膊上的箭伤隐藏不了,即使改变伤口形状,受伤部位也过于巧合了。 事后云朵故意扔在云上的爆竹更是一步险棋,她本意是想降低自己的嫌疑,可换图之事一旦被发现,反而将她与沈江扯上了关联。 顾衡听到宋翎手上有布防图,面有喜色,叹服道:“年前王爷信上说弄清了进山线路和陷阱区域,但暗哨分布尚未摸清规律,这才没多久连布防图都到手了!” 宋翎眸色微黯,顾衡不知道的是,他一早便知布防图的下落,只是一直不愿采取行动,他虽身陷囹圄,却还想在山上多待一段时日。 他淡淡说道:“是……有人助本王取得的。” 顾衡谢容对视一眼,显然不明白山上怎会有人出手相助,但宋翎没有解释,一声令下:“出发。” …… 丑时,云上。 怀里的汤婆子已经凉透,云朵朝手心哈了一口热气,想着顾怀衍应该顺利下山了吧。 这种感觉真奇妙,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原本在那儿的某样东西一下子被抽空了,能感觉到揪心的疼痛,却流不出眼泪。 这种感觉或许叫做……失落? 嗯,极致的失落。 她看了眼顾怀衍的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她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嘴角也确实翘起了一个弧度,眼睛却不知怎的瞬间湿润了,仿佛此刻才确定了他离开的事实。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看着看着,丝帕上的山茶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眨眼,几滴泪珠滚落在上面,就像化开的红色颜料,艳丽而夺目。 天地之间一片肃静,只在这一方小院中依稀响起压抑的哭声。 哭够了,云朵妥善收好丝帕,站起身来,目光看向院门方向,仿佛越过山林湖泊的阻隔看见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她朱唇微启,轻声说道:“再见了,顾怀衍。” 转身,穿过院子,走过回廊,“吱哑”一声将红尘烦恼拒于门外。 第42章 心死 苦涩在她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这晚云朵睡得并不踏实, 好不容易眯瞪了一会儿,醒来外面还是黑夜,不知是何时辰。 她起身想倒杯水喝, 却好似听到有什么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隐隐约约, 听不真切。 她犹豫了一瞬,抓过衣架上的衣衫穿戴好,拿上长刀出了门。 云朵站在院里朝后院方向喊道:“来人!陈塘!” 不多时, 陈塘急急忙忙从后院跑了出来,手里还在系着衣衫系带,他跑到云朵面前,行了一礼问道:“二小姐, 有何吩咐?” “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云朵蹙眉问,“像是嘈杂的人声,在很远的地方。” 陈塘仔细一听, 说道:“还真是,从西面传来的。” 云朵眉心跳了两跳,心绪不宁地说:“随我去看看。” 陈塘应道:“是。” 两人疾步出了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夜色浓重, 空气寒凉, 山风呼啸着直扑云朵面门,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 不对,周遭太平静了! 云朵已经能较清晰地听见前方的声音了,可为何周围的住户没人出来查看情况?她放缓脚步,疑惑地四下逡巡,这段路上为何一个岗哨都没看见?她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有事发生了。 云朵领着陈塘就近冲进一个小头目的院子, 看见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原本居住在院子里的人全都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衣衫不整,大多一刀毙命,像是在熟睡中被人下了杀手,然后拖了出来。 云朵脑中一片空白,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这些都是熟悉的面孔,对她的冲击力太强了。 她强忍心中不适,冲出院子,浑身直发抖,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塘跟在她身后冲了出来,也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眼睛瞪得老大,哆嗦着问:“二……二小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朵心慌得厉害,脑子里然闪过一个念头——“姨娘!” 她顾不得陈塘在身后拼命叫她,也顾不上害怕,发疯似地往沈婉的院落跑,心中一遍遍地祈祷,姨娘万万不能有事! 越往前人声越响,那是无数人的喊杀声,夹杂着兵刃碰撞以及马匹的嘶鸣声。 渐渐地声音又弱了下去。 快到山门的时候,云朵看见四散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山寨门前堆满了尸体,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突然,她的目光锁住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陡然放缓了脚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她又飞快冲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大喊—— “三水!!” 云朵摇晃着三水的身体,泪水决堤而出。 三水伤痕累累,尚存一丝意识,听见云朵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见果真是云朵,露出一个迟缓的笑容,轻声说:“二小姐……你没事就好……” 云朵泣不成声,手忙脚乱地在装药的布袋里翻找:“你撑住,我马上为你疗伤!” 三水摇摇头,虚弱地说:“没用的……这次我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云朵慌乱地打开一瓶药,猛地倒出大半瓶药丸,她扶起三水,抖着手顾不上数直接塞了一把进他嘴里,三水一阵咳嗽,药丸混着血液被吐了出来。 云朵还想再喂,三水摇头,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二小姐……你听我说……” 云朵流着泪使劲点头,三水接着说:“不要再往前了……马上……马上离开这里……”他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快走……”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三水!!”悲痛欲绝的喊声响彻山谷。 云朵如坠梦中,三水怎会就这么死了?他们明明前一日才见过,那会儿他还活蹦乱跳的!他们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再凶险的情况他都能安然无恙,这次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再次想到了沈婉,恐慌漫上心头,她将三水放平,尽管心中万分哀痛,但不得不继续往前。 云朵循着大路冲向北面的聚义堂,叫喊声都集中在那边,沈婉的院子就在聚义堂后面。 风声在耳边鼓噪,墨发在脑后飞扬,周遭一切如浮光掠影,三水的死让云朵感觉浑浑噩噩,心中对沈婉的记挂让她尚存一丝清明。 终于,她来到了聚义堂外,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控鹤军! 控鹤军竟然找到了山贼们的藏身之所,竟然悄无声息地攻入擎苍寨,竟然在地形复杂、陷阱繁多的平芜山将上万贼众一网打尽?! 将士们铠甲在身,刀剑锃亮,将聚义堂层层包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聚义堂内传出激烈的打斗声和呼喝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火光中缠斗。 聚义堂外的空地上跪满了被俘的山贼,皆反绑着双手,被严密看守着。 无数视线落在云朵身上,她无处可藏也不打算藏,只有穿过这道门才能找到沈婉。 她攥紧长刀,目光坚定,做好迎战的准备。 然而不知为何并无一名将士上前阻拦她,她心中惊疑,在众目睽睽之下警戒着一步步走向院门,门前的士兵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居然撤到两旁,在包围圈上开出一道口子,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云朵穿过院门,一眼望见院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头戴银冠,身穿白袍,外罩梅花榆叶甲,一如刻在脑子里的模样,白衣胜雪,容貌倾城。 不同的是如今的他神色从容,眉眼疏离,手握长剑恍若天神降临,剑身上淌着鲜血,周身充斥着肃杀之气,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看到控鹤军的那一刻起,云朵便有了准备,她准备好会在门内见到顾怀衍,然而看到他的这副模样,她还是有些怔忪,虽然外形未变,但此刻的他显然已不是自己熟知的顾怀衍了。 苦涩在她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他恢复记忆了?还是说……他从未失过忆? 云朵顺着他剑尖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如雷轰电掣一般,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彪,另一个是—— “姨娘!!” 云朵冲到沈婉身边,攥住她的双肩拼命摇晃,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姨娘,你醒醒!姨娘!” 然而,沈婉再也无法回应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朵恍惚中感觉周遭喧嚣之声安静了下来,有一道目光自始至终紧锁着她。 “云朵……”清冷的声音欲言又止。 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云朵泪眼模糊地抬头,眼前携剑而立的男子熟悉而又陌生。 她的眼神寒凉至极,缓缓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宋翎垂眸看着她,眸子深邃无波,恍若无星的暗夜,沉寂的没有半点光辉。 良久,他开口答道:“晋王,宋翎。” 云朵并无过多的惊讶,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能使她动容,她眼底死灰一片,唇色泛白,质问道:“从一开始便是你设下的圈套?” 宋翎答道:“是。” “你做的一切只是想利用我助你攻下擎苍寨?” “……是。” 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云朵露出一个悲戚的笑容,心灰意冷地说道:“很好。” 她吃力地打横抱起沈婉,双目血红,却在宋翎面前收起了泪,淡漠地问:“我可以走了吗?还是说,你要抓我回去?” 宋翎没有答话,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片刻后缓缓让在一旁。 云朵再不多说一句,抱着沈婉离去,背影孤傲而决绝。 …… 云朵将沈婉的尸身带到虎琊涧的断崖边,择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僻静地方安葬了。 她跪在简陋的墓碑前,久久没有动作,木质的墓碑上用刀刻着一行隽秀的字——娘亲林婉淑之墓。 她安静地注视着墓碑上的字,像是一尊泥塑不哭也不闹。 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山寨里的一切,听惯了“云朵”和“沈婉”,几乎忘记了这只是姨娘杜撰出的两个名字,姨娘不叫沈婉而叫林婉淑,她不叫云朵而叫云浅兮。 云浅兮是蜀州别驾云定坤的独女,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林婉淑为云定坤唯一的妾室,老三云宥系她所出。 那年云浅兮才八岁,林婉淑要前往叠翠山探望云宥,彼时云宥拜在叠翠山青月门下习武,云浅兮每年也会上山住上一段日子,便由林婉淑带着同去,谁料会在半路上被拐子盯上。 后来便是阴差阳错进了擎苍寨,林婉淑怕累了云家名声,捏造了两个名字,同时告诫云浅兮不可泄露身份,便是在青月门学的功夫也不可随意展露。 这些年云浅兮不是没有机会往家中报信,但擎苍寨势力过于强大,便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轻易拿下,更何况她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别驾,再加上云宥个性冲动,说不准便要提剑独自杀上山来,思来想去,还是不叫他们知晓得好。 云浅兮在山寨中慢慢长大,林婉淑不愿看着她成天和一帮山贼混迹,又忧心她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便央着张彪添了些书籍、尺头,得空的时候招到跟前教导,期望有天她能够离开贼窝回归以前的生活轨迹。 云浅兮不愿姨娘难过,学得也算尽心,读书她尚有些天赋,女红却一塌糊涂。 渐渐的,云浅兮由一个黄发垂髫的小丫头出落为风姿绰约的少女,山上男子众多,又是些亡命之徒,林婉淑担忧她在如狼似虎的环境中遭人惦记,幸亏云浅兮在师父荀逸那处学了些易容术的皮毛,虽不能完全改变形貌,改改肤色还是很容易的。 林婉淑嘱咐她配好药物日日涂在脸上,以此掩去耀如春华的容色。 林婉淑从嫁给张彪那日起就没奢望过自己能重回云家,这六年来唯一的生存信念就是保全云浅兮。 第43章 离散 “她若不想让人找到,旁人还真就…… 天已经大亮, 太阳却躲在云层中,给人一派压抑的感觉。 巳时天空下起绵绵小雨,雨水淋湿了衣衫云浅兮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了看天边暗沉沉的乌云,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她朝林婉淑的墓碑拜了三拜, 语气异常柔和:“姨娘,朵儿……不,浅兮要走了, 浅兮不孝,明知您不喜欢这里,却不能带您一起走,也不能给您举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她虽不知林婉淑是不是真的对张彪动了感情, 却知晓她肯定不喜欢这里。 “浅兮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您,您放心, 若能顺利归家,浅兮会替您照顾好爹娘和哥哥他们……凡世若无留恋,浅兮希望您早登极乐……”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哽咽了, 原本藏匿好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滚滚落下, 她又拜了三拜,起身缓缓离去。 山风变得强烈起来,在林间肆虐穿行,雨滴也由原来的牛毛状变为豆大。 走之前她还得回山门一趟,三水还在那儿等她,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没有归处。 不知邬铁怎样了,他今日在山下收账, 若是不知山寨被攻陷的消息回山了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他?三水已经不在了,她不能看着邬铁也被抓。 由于跪的时间太长,导致腿上的血液运行不畅,云浅兮一瘸一拐走得颇为费力,平日走的大路皆有控鹤军把守,她不愿遇上宋翎,便循着小路走。 雨实在太大了,到后来已经严重阻碍了视线,云浅兮浑身早已湿透,衣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冷得她瑟瑟发抖。 想到宋翎,她心里一阵阵发紧,脑子也变得昏沉沉的,在一处较陡的崖边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下了山崖。 她感觉不到惊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超脱感。 就这样死了,也好。 身子急剧下坠,意识远去前,她模模糊糊地想。 不行,姨娘还盼着我归家。 另一个声音如是说。 云浅兮睁眼,在喧嚣的气流声中调转身形拼命抓向峭壁上的藤蔓,手被藤条撕出大血口,却只是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她看着四散的血沫,弯了弯嘴角,脑子里生出最后一个念头—— 若是……从未认识“顾怀衍”就好了呢。 …… 半个月后,天气回阳微暖。 宋翎负手立于驿站窗前,顾衡和谢容从外间匆匆赶来,两人行了礼,顾衡说道:“王爷,此次剿匪,斩大贼首三人,次贼首二十八人,从贼首三千九百一十四人,俘获贼众六千五百零三人,俘获家眷七千三百二十一人,俘获的贼众尽数接受招抚,另外紫英山上的二千六百八十三名贼众无条件归降,皆已编入控鹤军中。” 他呈上一个名册,接着说:“这上面记载了缴获的兵器、马匹、牛羊、赃银的详细数额。之前王爷吩咐从附近州府周转来假做永州、岳州、衡州例贡的财物都在里面,几乎还未动过。” 原来宋翎向张彪献计劫例贡的三次行动,皆是他在给顾衡的信中安排好的。 宋翎一目十行看完名册,递给顾衡说道:“顾指挥使此次剿匪立下大功,本王会为你请赏的。” 顾衡抱拳说道:“多谢王爷!”他喜滋滋地说,“王爷此前在燕国卧薪尝胆九年,而后率十万大军征讨燕国,大败二十五万燕军,创下一段佳话,此番剿匪又以三十七人的微弱伤亡大获全胜,还沧州百姓一个安宁,实乃居功至伟,令顾某折服!” 宋翎淡然一笑,说道:“顾指挥使过誉了。” 顾衡又说:“不过卑职有一事不明,王爷曾说贼匪作恶多端,若是一开始不愿招降,便尽数绞杀,不留活路,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攻营前对控鹤军下令缴械不杀?” 宋翎黑沉如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反问道:“顾指挥使觉得不好么?” 他虽未疾言厉色,顾衡却吓得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忙说:“卑职不敢,王爷作此决策自是有王爷的道理。” 宋翎颔首,说道:“经过三个多月的接触,本王发现这些贼匪并非十恶不赦,若非生活所迫也不愿落草为寇,给他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说不定还能为我大周贡献一份力。” 更重要的是,云朵要是知晓他将擎苍寨屠戮个干净,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 一时间,她坐在床上攥着他的衣角痛哭流涕时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即使她在擎苍寨生活得并不开心,她也不会愿意看见那样的场景。 顾衡立即说道:“王爷宽宏仁慈,是百姓之福。” 宋翎看向谢容,问道:“本王命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谢容神色一凛,回禀道:“属下已派人四处搜寻了半月,山中并未发现云朵姑娘的踪迹,山下沿途设立的关卡也未盘查出疑是云朵姑娘的人。” 他心中有些紧张,王爷要找的人没有找到,他担心受到责罚。 宋翎双睫微垂,看不出他的情绪,半晌他才淡淡说道:“她若不想让人找到,旁人还真就未必拿她有办法。” 云朵功夫虽然稀疏平常,但敏捷狡慧,还会做人/皮面具,躲过盘查不是什么难事。 攻上山那晚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能将她放走,然而她走之后他便再未心安过。 谢容听宋翎如此说,略略松了口气,问道:“王爷,不知这位云朵姑娘有何特别之处?”值得王爷如此大费周章。 后一句谢容忍住没说,他只知这位姑娘姓张名云朵,是贼首张彪的二女儿,攻破擎苍寨那日他曾在聚义堂对她匆匆一瞥,她扑在大当家夫人身上痛哭不止,后来王爷由着她抱着大当家夫人的尸身走了,着实有些蹊跷。 他想起上山前王爷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东边名为“云上”的院子,若是见到一个年约十五身扛长刀的少女,不许伤她分毫,莫非这位云朵姑娘就是住在云上之人? 他对云朵姑娘的容貌没有太深的印象,只隐约记得眉清目秀,俏丽动人,但这些年他跟在王爷身边见过的绝色女子不少,和她们比起来她实在算不上美人,但奇怪的是王爷对那些绝色连眼神都不愿给一个,却偏偏对这位云朵姑娘如此上心。 谢容了解自家王爷,绝不可能是因着情爱,他揣测道:“是不是她掌握着擎苍寨不为人知的秘密?” 宋翎微一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谢容不确定地说:“擎苍寨说不定还有其它巢穴尚未发掘,王爷放走她意在利用她找到那逃走的七十八人?” “……” 宋翎轻叹一声,谢容什么都好,就是容易过度揣摩,不过他倒提醒了他,邬铁还未抓住,云朵说不定真会与他会合。 他对谢容说:“尽快查清那七十八人的下落,速速缉拿归案。” 谢容也不知自己猜的对与不对,抱拳应道:“是!”顿了顿,又说,“陛下听闻剿匪成功的消息,日前已下旨传您进京复命,您看……” 宋翎眸色微黯,明白不能再耽搁了,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传令下去,明日整装回京。” …… 云浅兮从山崖上摔下去后,侥幸逃过一死,却陷入了昏迷,被山下的农户发现并救回家中。 农户姓刘,因在家中排行老三,便取名为刘三,刘三和媳妇秦氏家住平岐镇,在平芜山山下盖了顶茅草房,农闲时会在山里住上一段时日,主要是为着打猎方便,农忙时再搬回平岐镇上。 秦氏见丈夫救回来的女子浑身血污,奄奄一息,急忙用家中备下的伤药为她处理伤口,因着丈夫打猎时常受伤,秦氏包扎伤口的手法颇为娴熟。 处理完伤口,秦氏又打来热水为昏睡中的女子细心擦洗,换上干净的衣服,拾掇完后她不由得眼前一亮。 床榻上的女子冰肌玉骨,乌发蝉鬓,秀眉如柳弯,唇若朱樱一点,不施粉黛容色却如朝霞映雪,销尽铅华。女子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如幽幽谷底的雪玉兰花,散发出秀雅脱俗的清灵之气,直叫人心生怜爱。 刘三家的房子修在擎苍寨所处山头背后,两处并无道路相通,是以官兵未到附近搜查。 刘三进城请郎中的路上,无意看见官兵手中的画像与他救下的女子有七八分相似,心中有些忐忑,郎中也不敢请了,慌忙回家告诉秦氏。 夫妇二人一合计,官兵四处搜捕擎苍寨出逃的山匪,这女子难道是擎苍寨的人? 秦氏对云浅兮越看越喜爱,实在不愿相信她是山贼,她如今身负重伤,若是将她交出去,怕是性命难保。 心中有了计较,秦氏对刘三说:“孩儿他爹,我看这姑娘面善,不像是山贼啊,说不定是叫人掳上山去的良家女子被官府弄错了,如今她人不清醒,咱将她交出去她连冤枉都喊不了一声,要不然咱先等她醒来问问情况?” 刘三也是个老实人,秦氏正好说出他心中所想,便点头应下了。 一个月过去了,女子外伤已经痊愈了,却依旧沉沉的睡着,没有醒转的迹象,每日只能勉强进食少许流食,容貌日渐消瘦,刘三夫妇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刘三同往常一般上山打猎,秦氏留在家中做女红,她突然听见昏睡中的女子发出浅浅低吟,急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查看。 这几日女子时常轻声呓语,面相不若往日平和,仿佛被梦魇缠身摆脱不得。 秦氏沾湿手帕轻拭她的额角,想以此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谁知她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她的表情时而慌乱,时而害怕,梦呓的声音逐渐变大,这次秦氏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话。 “他不是我爹,你为何要逼我认贼作父……” “求求你,别打姨娘,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逃了……” “三水,桑落酒酿好了,这回让你喝个够……” “顾怀衍你快逃啊,邬铁要捉你回去……” “顾怀衍……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声音低了下去,很是哀伤,安静了一会儿又接着呢喃起来。 “姨娘,三哥被臭老头关在了叠翠山,我得去救他……” “那边是山崖,小心啊姨娘,不要——!!” 最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吓坏了秦氏,她不知道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子是何来历,但她心疼她眼下在梦魇中遭受的折磨,她很想帮帮她。 傍晚,刘三打猎回来,秦氏摆好饭菜,忧心忡忡地对刘三说:“孩儿他爹,隔壁家老王的儿子不是要去蜀州做生意么?” “是啊,怎么了?” “我记得蜀州有座叠翠山,你托他问问叠翠山上有没有人家里丢过姑娘。” 第44章 归家 这不是师父隐居的叠翠山嘛!…… 悠悠醒来, 云浅兮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的却是一床上好的锦被。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蓦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浑身上下酸痛不已。 这里是哪儿? 云浅兮缓了一阵, 起身披上床边一件淡青色外袍, 好奇地打量茅屋中的摆设,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推开房门走出去,这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庭院。 三间茅草房紧密相依, 皆是一副摇摇欲坠的破旧模样,房屋外围种着几棵垂柳,嫩绿的枝条迎着清风微微摇摆,屋前竹篱下随性的点缀着几株不知名的花草, 姹紫嫣红分外可爱,院中还有一口池塘,塘中几尾小鱼正围着莲叶嬉戏, 整个园子一派生机勃勃的别致景象。 云浅兮恍然大悟地敲了敲脑门,自己莫不是睡昏了头,这不是师父隐居的叠翠山嘛! 叠翠山树木高大,以松柏为主, 终年苍翠, 故而得名。 山上人迹罕至,地形险峻,顺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山林深处住着一个名叫荀逸的隐世高人,相传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退隐江湖后创建了一个名为青月门的门派教授毕生所学,云浅兮和她的三哥云宥有幸拜在青月门下学艺。 看来三哥应该是去练武了。想到这里云浅兮又有些茫然, 我为何没跟着三哥去呢? 她感觉头又疼了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了,到底是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凄婉动听的音符划破山间稀薄的空气,直抵人心。 云浅兮微微一窒,竟有想掉泪的冲动,她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日头偏西,叠翠山山顶云雾缭绕,被夕阳一照氤氲起暖色的霞光,还真有点仙山的感觉。 云浅兮来到屋后,这里是一片宽阔的竹林,竹林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坐在桌前,他背对着云浅兮,看不清形貌,笛声便是由他吹奏而出。 夕阳的余光拉长了男子的身影,在地上烙下一道孤单的痕迹,火红的晚霞染上男子的鬓角,更加平添了几分落寞。 云浅兮呆立在原地,一个瘦小的身影和眼前的男子交叠在一起,陌生而又熟悉。 为何会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水汽浸上眼眶,久未开口,嗓子有些干涩,她哽咽地轻声唤道:“三……哥?” 笛声戛然而止,男子明显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桃花眼中雾气弥散,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张,一脸的震惊与怀疑,就那样僵直地与云浅兮对望着。 良久,他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叹息一声:“这个梦做得实在真实……” 云浅兮慢慢踱到云宥身旁蹲下,不解地仰头看着他,神色迷茫:“你真是三哥?似乎同我记忆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可是他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云浅兮记不清了,她伸手好奇地戳了戳云宥的脸颊,“我感觉你长大了不少……” 云宥黯淡的眸中闪过一丝神采,脸上温润的触感让他讶异,他亦抬手颤抖地抚过云浅兮的眉眼,动作轻柔小心,终于,他眼中的喜悦变得明晰起来。 他一把将云浅兮搂在怀中,久久不愿放手,嘴里不自信地问道:“是你吗,小妹?你终于……醒来了?” 三哥今日真热情!云浅兮乐呵呵地想,随即一头雾水地反问道:“我睡了很久么?” 云宥松开云浅兮,扳着她的肩膀凝望着她,心中渐渐浮出一丝不安,浅兮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般若无其事,仿佛她离家六年的事从未发生一般? 他试探着问:“你还记得昏睡前发生的事么?” 云浅兮满脸疑惑,愁眉紧锁地陷入沉思,她只记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人和事仿佛被迷雾挡住看不真切。 自己究竟是如何入睡的呢?她闭眼回想,云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突然,她睁大了眼睛,漂亮的眼中满是耸动,她想起来! “姨娘……姨娘摔下了叠翠峰!”云浅兮惊慌失措地叫道,“没错,我也跟着跳了下去……姨娘呢?姨娘怎么样了?” “你在说什么?”云宥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愣怔地说道,“娘亲何时上过叠翠山?你和娘亲是……”云宥猛地刹住话头,硬生生的将那句“被山贼掳走了”给咽了回去。 浅兮难道是……失忆了?云宥不确定地想。 一年前,有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上叠翠山,四处打听有没有谁家里丢过姑娘。云宥在得知那人口中之人极有可能是浅兮后,即刻奔向沧州找到了刘三夫妇。 云宥见到云浅兮时她已昏迷了近两个月,据刘三夫妇说她是在平芜山山崖下被发现的,彼时她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识身份的东西,只是听到她在梦中提到过叠翠山。 云宥感念二人的大恩,送了丰厚的谢礼给这对淳朴的夫妻,他在欣喜的同时不免也觉得恐慌,浅兮是找到了,可是娘亲又去了哪里? 云宥到达沧州时,官府的人已经撤出了平芜山,他四下探听得知浅兮坠崖那日正好是擎苍寨被攻破的日子,前后一联系,他不难猜出浅兮这些年应该都被囚困在擎苍寨中。 当初云浅兮和林婉淑失踪,家里便猜测是被人劫持或拐卖了,奈何贼人下手干净利索未留下半点线索,家中一直查不到两人的下落,认定两人只怕凶多吉少,便也慢慢死心了。 后来云家老爷调职入京,全家便决定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只有云宥不愿接受现实,仍旧坚信有一日娘亲和小妹会回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便独自留了下来,在叠翠山上一住六年。 云宥又在平芜山周边寻了几日,仍未发现娘亲的踪迹,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回家时,却偶然间在平芜山中发现了林婉淑的墓碑,云宥伤心欲绝,几欲癫狂。 云宥带着昏迷不醒的云浅兮和林婉淑的尸骨回到叠翠山,将林婉淑重新下葬后,便终日守着云浅兮,茶饭不思。 今日云宥见阳光明媚,终于走出了房间,因为思念娘亲便不自觉地吹奏出娘亲身前最喜欢的曲子,没想到云浅兮竟会突然醒来。 云宥扯回思绪,忧伤地看着云浅兮,叶蓁师姐为她诊治之时说过她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即使醒来也多半留有后遗症。 浅兮究竟经历了什么?云宥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想到她可能吃过的苦头他心中便是一紧,既然忘了便忘了吧…… 云宥沉声说:“是啊,娘亲失足跌下山崖,去世了……” 云浅兮闻言身形一晃,泪水瞬间染红了眼眶。 …… 云浅兮和云宥在山中待了两月,这两个月云浅兮过得极为恍惚,她一直深陷在林婉淑去世的噩耗里。 云宥为云浅兮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告诉云浅兮她跌下山崖时撞到了头部,整整昏睡了七年,在她昏睡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譬如说他们的爹云定坤五年前已由蜀州别驾调职入京,任太常少卿一职,大哥云朗四年前高中状元,凭着出色的才能一路高升,官居弘文馆学士,后被建元帝钦点为驸马,娶成安公主为妻,而二哥云泽前年亦入朝为官,现供职于户部。 听到这些云浅兮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转眼六月过半,虽是季暑,山中倒也颇为凉爽。 这两月云宥将云浅兮照顾得极好,云浅兮总算慢慢整理好了心态,一时间诸多往事涌上心头。 自小云浅兮就喜欢与云宥混迹在一处,像个小跟班一样跟着他做尽坏事,云宥逃学受罚她便帮着隐瞒,云宥欺负同窗她便帮着放风,总之云宥做的所有事她都有份参与。 云宥对这个小妹也颇多照拂,搜刮得来的糖果物什向来一人一半,恶作剧闯下的祸统统由他一力承担,谁不长眼欺负了云浅兮他定会双倍讨回来。 后来,家里的老爷子实在看不过去了,认为小女儿成日这样下去实在不成体统,便将云宥送上叠翠山习武,想让他俩安分点。 谁知两个小的不乐意了,云宥三天两头逃下山看云浅兮,云浅兮也成日在家哭闹个没完。最后老爷子实在没辙了,央着荀逸将云浅兮也收到门下,每年送她上山住一段时日。 往事像夏日的河风般暖暖地拂过云浅兮心灵深处,一种愧疚感油然而生,她必须振作起来,不能让三哥再为她操心了。 这日,兄妹俩用过晚膳坐在竹林中聊天,云浅兮看着月下斑驳的竹影,突然说道:“三哥,我想爹娘了……” 云浅兮觉得是该出去走走了,换一个环境或许对她、对云宥都好。 云宥微微颔首,温和说道:“过两日三哥带你进京。” 三日后,云朵和云宥简单收拾行装出发前往京城。 一路颠簸,尽管两人归心似箭,还是耽误了半月才抵达京城。 早就收到消息的云家老两口云定坤和陈瑶日日在家翘首企盼,恨不能立刻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和许久未见的儿子,云朗、云泽两兄弟亦是迫不及待想早日见到小妹和三弟。 去岁收到云宥来信时全家人便准备回蜀州一趟,奈何朝中事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 云浅兮和云宥终于抵达了京城,喧嚣浮华是云浅兮对这座城池的第一印象,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玉辇纵横的宽阔长街,店肆林立,行人如织,无不展露着泱泱盛世之姿。 云家兄妹来不及细细品味京城的繁华,匆匆赶往云府,云府坐落在靠近西市的光德坊中,是一个三进的院子。 刚一踏进云府大门,两兄妹的爹娘和哥哥便立刻迎了出来,四人以为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云浅兮了,从未想过她竟能平安无事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由高兴地热泪盈眶,紧紧拽着云浅兮的手不放。 云宥事前已将云浅兮情况书信告知了家人,所以尽管大家满肚子疑问也只能憋着不问,只同她说些家常。 幸好当初云浅兮和林婉淑失踪后,家人为了保住两人的名声,并未将两人失踪之事宣扬出去,搜查两人的下落也是云定坤利用职务之便偷偷进行的,外人皆以为云浅兮在山上学艺、林婉淑卧病在床。 第45章 赌注 奚峰姓穆,她的青梅竹马。 云浅兮和云宥在云府安顿了下来, 两人都是爱热闹的性子,很快便喜欢上了京城的繁盛,一得空就去市集里闲逛, 几天时间便将京城摸了个透。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 一大早云宥便告知云浅兮晚上带她去看七夕灯会, 并嘱咐她打扮得俊俏些。 看灯会自然很合云浅兮心意,可这个俊俏应该如何打扮? 灯会酉时开始,云浅兮申时不到便拖着贴身丫鬟竹雨替自己出谋划策, 如何才能显得俊俏。 竹雨自小长在府中,是云浅兮儿时的玩伴,后来云浅兮失踪她还伤心了好久,陈瑶想都没想就将她拨给了云浅兮。 竹雨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如此为难, 在她看来小姐即便是一袭素衣那也是俊俏无双的。 云浅兮却不这样认为,三哥一向不在意自己的着装,认为随性便好, 今日特别一提定是别有用意,可这个用意为何,她实在参悟不透。 云宥说这话确实另有深意,但当他满怀期待站在云浅兮面前时, 却恨不得揍自己两拳。 云浅兮身穿水青色印竹纹长衫, 外罩一件皓色亮绸面的对襟褙子,黑发高束,头戴一片毡巾,腰系玉带,手持折扇,实为俊俏,可惜是一个俊俏的小后生。 云浅兮跟师父学过乔装的本领, 这次做足了全套,不仅裹了胸还做了假喉结,加上会做伪声,旁人很看破她是女儿身。 “思来想去还是男装扮相最为俊俏,三哥觉得如何?”云浅兮压着声音说,同时原地转了一圈,眼眸晶亮地等着云宥赞赏。 云宥无言以对,默默抽出她手中属于自己的折扇,使劲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极好。” 云浅兮心满意足地拉着云宥赶往集市。 节庆时的京城又是一番面貌,各家各户门前挂起琉璃彩灯,火树银花,光华点点,天上的星辰反倒被衬得黯淡无光。 云浅兮处在一片喧嚣声中,感受着巷子里小贩的吆喝声,饭馆里酒客们畅饮留恋的欢笑声,不由得雀跃起来。 云宥眼含笑意地带着云浅兮穿梭于热闹的集市间,待她尽了兴致,时辰也刚刚好,两人来到卿月河的石桥边。 卿月河畔的垂柳下,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那人身姿挺拔犹如坚韧的白杨,穿着一件暗红色祥云纹长袍,手持折扇,乌发以玉冠束起,五官深邃,相貌堂堂。 云浅兮见了那人心中一跳,有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差点脱口而出。 云宥偷眼看了看云浅兮,笑意盈盈地朝着那名男子走去,云浅兮愣愣地跟了上去。 男子发现了云宥,他嘴角微勾轻声唤道:“三哥。” 云宥含笑点头,说道:“好久不见,奚峰。” 云浅兮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深吸一口气,“啊——你,你是……” 她指着名为奚峰的男子,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奚峰诧异地看着浅兮,剑眉轻挑,问道:“这位小兄弟莫非认识在下?” 小兄弟? 云浅兮记起自己是男装扮相,讪讪收回手来。 可不是认识么,不仅认识而且很熟—— 奚峰姓穆,她的青梅竹马。 彼时两人年纪尚小,穆奚峰的爹穆晨是折冲府都尉,他带着五岁的儿子穆奚峰登门拜访新上任的别驾云定坤。 大人们在一块儿见礼寒暄,穆奚峰趁机好奇地四下打量,这时从内室跑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听到云大人的介绍,穆奚峰方知这个小不点儿便是云家四小姐——云浅兮。 云浅兮摇摇晃晃跑到穆奚峰面前,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着这个俊俏的小哥哥。 穆奚峰忍不住拿出一颗杏仁糖来逗弄她,云浅兮憨笑着伸手去接,他却缩回手,让她扑了个空,看到她委屈地撅起嘴,他再次将糖递到她眼前,如此几个往复,云浅兮愤怒了,在他又一次伸出手时,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他的手腕,趁他吃疼的当口夺下糖果,快速塞进嘴里。 结果就是,云浅兮塞得太急糖果一下滑到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将她憋死,好在大人们反应迅速,将她倒拎着及时把糖拍了出来,保住小命的云浅兮小脸皱成一团,对着穆奚峰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 这便是两人不甚愉快的第一次见面。 此后,两人在打闹中一块儿长大,相交近六载,上山下河,摸鱼捉虾,窜遍了蜀州城的大街小巷,尝遍了坊隅巷陌的山珍美味。 后来云浅兮失踪,穆奚峰为了寻她,没少东奔西走、忧心伤神。 云浅兮不知穆奚峰是何时来的京城,更不知他与云宥又是何时相约到此的,不管怎么说,能见到儿时玩伴自然是开心的。 云浅兮看到穆奚峰还眼巴巴望着她,似在等她的回答,她记起幼时他对她的各种捉弄,眼下便是报仇的大好机会,遂压着声音含蓄答道:“不……不认识。” 云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丫头胡说什么呢?七年未见,她本就变化极大,现在又做男装扮相,穆奚峰能认出来才奇怪了。 他知道两人幼时关系极好,原是想给云浅兮一个惊喜,谁知这丫头居然使小性子作弄穆奚峰。 云宥顺了顺气,对云浅兮说道:“咳……奚峰是圣上钦点的武状元,去年太子遇袭时立下军功,被封为内军副率,护卫东宫。” 云浅兮闻言暗暗吃惊,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穆奚峰实现了自身抱负,忧的是日后与他过招恐怕再难取胜。 穆奚峰打量着云浅兮,俊美的脸上噙着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云浅兮见云宥有拆穿自己的倾向,立刻压低声音抢先答道:“好说……”她瞥了眼穆奚峰的扇面,拱手说道,“宁静而致远,在下宁远。” 难得故人重逢,不好好戏耍一番岂不浪费大好机会?她倒要看看他何时才能将她认出来。 穆奚峰听到云浅兮的话眼前一亮,“非宁静无以致远”正好是他扇面上的题字。 云宥话到嘴边只得强行咽下,看来这丫头又不安分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制止,有好戏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宥刷地展开折扇优雅轻摇,面上一派偏偏佳公子的潇洒姿态,实则心中乐开了花儿。 穆奚峰面上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知宁兄弟家住何处?与云三哥是何时相识的?” 云浅兮朗声答道:“穆将军不必客气,唤我阿远便可,小弟乃是蜀州人氏,同云三哥乃是故交。方才听闻穆将军是小弟同乡,实在与有荣焉,可惜未能与将军早日谋面。” 穆奚峰笑道:“好说,既是同乡,三哥又待我如亲兄弟,你我不必见外,我虚长你几岁,阿远若不嫌弃,便唤我一声穆大哥吧。说来奇怪,我与三哥自小相识,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你?” 云宥笑容和煦地胡诌道:“我与阿远相交不久,当时你已随穆伯父离开了蜀州,阿远此前长居蜀州,此番随我来京城见见世面。” 奚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问云宥,“三哥,你此番进京打算停留多久?” 云宥答道:“大概会长住一段时间,暂时不回蜀州了。” 奚峰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眸中泛起一丝怅然,却被他极快地掩饰掉了,他笑了笑,说道:“如此,我们便能多加亲近了。” 这时卿月河畔的人骤然多了起来,云宥问道:“奚峰与我相约在此,可是有什么活动?” 穆奚峰颔首,说道:“燕春堂在这附近,今晚唱《梁祝》,京师名伶玉燕儿会登台献唱,我这处有几张票,三哥和阿远若无什么事,不如随我一道去戏园子听戏?” 云宥和云浅兮欣然应下,三人结伴前往燕春堂。 燕春堂在卿月河畔的一艘画舫中,装潢考究,大气亮堂,在京城颇有名气,常常一票难求,能进来的多是些达官显贵或商界巨贾。 穆奚峰人面颇广,一路上不时有人同他招呼寒暄。 云宥趁奚峰与人攀谈之际,小声问云浅兮:“为何不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 云浅兮瞪他一眼,说道:“还说呢,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来见奚峰?” 云宥干笑两声,说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云浅兮优雅地展开折扇,狡黠一笑:“那我也给他一个惊喜,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 “你确定是惊喜而不是惊吓?”云宥从小便爱挤兑云浅兮,这么多年依旧改不了,他揶揄道,“哎呀,你俩好歹是青梅竹马,他却没能认出你来,换做我你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看来你俩的友谊也就那样。” 云浅兮果然受激,斜乜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他能认出我呢。” “哦,是吗,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云宥把玩着折扇,悠然说道:“十日之内,他若认不出你,你就设法把老二扔进勾栏院里待一个晚上。” “什么?”云浅兮打了个哆嗦,心有余悸地说,“二哥不过说了你一句风流成性,你就记恨成这样?让他进勾栏院他会崩溃的。” 云宥眼冒寒光,他进京时日不长,云泽已多番在云定坤面前说他不务正业,他气得牙痒痒,幽幽说道:“劳烦他时时在老爹跟前念叨我,我深受其恩,不过送他一份回礼罢了。如何,你应是不应?” 二哥、三哥打小不对付,相看两相厌,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还和以前一样,云浅兮不想开罪二哥,但也不愿在三哥面前露怯,一咬牙,答应道:“好,但若是奚峰认出我来,你便要效仿刘伶,于禁宫门前裸奔而行。” “真够狠的!” “彼此彼此!” 四目交接的一瞬,火花四溅,两人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穆奚峰寻到座位扭过头来,正好瞥见云浅兮和云宥之间的小动作,他隐隐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却也没多想,招呼二人坐下。 戏尚未开场,邻座一个身着茶色长衫的男子看到穆奚峰,起身热情地招呼道:“哟,穆将军,想不到会在此处遇见你!”他四下看了看,奇道,“怎的不见王爷和周大人?” 穆奚峰施施然还了一礼,笑着说:“承煜今日有佳人作陪,自是不愿来这人多的场合凑热闹,至于王爷,他向来不谙风月,想必对这爱恨痴癫怨的动人故事不太能够欣赏。” 第46章 婚约 云宥真要为她和穆奚峰点鸳鸯谱? 鼓板轻响, 好戏开锣,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云浅兮挨着穆奚峰坐了,一下子难以适应他现今的长相, 不如儿时相处那般自在。 台上玉燕儿唱道:“他以为我是一个男儿汉, 哪知我是女红妆?我本得把实言对他讲, 话到唇边暂隐藏……” 云宥碰了碰云浅兮的胳膊肘,以扇捂嘴说道:“有没有觉得这段唱词很应景?” 云浅兮点点头,忽而发现哪里不对, 她警觉地看了云宥一眼,小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三哥的这番安排难不成是想为她和奚峰点鸳鸯谱?云浅兮不确定地想。 云宥高深一笑,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戏台上,并不答话。 从燕春堂出来天色已晚, 人流沿着卿月河边的杨柳道四下散去,云府和穆府位于两个不同的方向,三人站在一棵垂柳下拜别。 穆奚峰诚挚说道:“三哥和阿远若是得空, 欢迎随时到穆家做客。” 云浅兮想到同云宥的赌注,笑着正想说好,不料被云宥抢先一步接过话头:“近日府中杂事繁多,暂且脱不开身, 怕是要过几日才有空闲, 到时我一定带着阿远登门拜访。” 云浅兮:“呃……” 这招实在太烂了,不待她出言反驳,云宥与穆奚峰道了别,搭着她的肩将她强行带走了。 穆奚峰驻足了一瞬,正要转身离开,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从旁掠过,步履有些急促, 不似以往从容。 “怀衍。”穆奚峰及时伸手拉住那人的胳膊,惊讶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白衣男子看了穆奚峰一眼,又将视线投向前方,眉头微蹙,点漆般的黑瞳中似有碎玉流金,几番明灭。 穆奚峰顺着他的目光张望,问道:“你是在找什么人么?” 片刻过后,男子从人群中慢慢收回视线,低声说道:“许是认错了……” 穆奚峰嗤笑一声,不可思议地揶揄道:“什么人竟会叫你如此在意?”男子扫他一眼,他及时改口道,“咳,你怎会从燕春堂里出来?” 男子眼里的光彻底灭了,黑沉一片,他淡淡说道:“自然是来看戏的。” 穆奚峰愣了一愣,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他愕然重复道:“看……看戏?梁祝?好看吗?” 男子想了想,缓缓答道:“尚佳,可惜是个悲剧。” …… 卿月河对岸,云浅兮挣开云宥攀在她肩头的爪子,气呼呼地指责道:“三哥,你这样做实在有失公允!” 云宥一脸得色:“既然同你定下这个赌约,我便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接近他。” 云浅兮只觉一口血涌上心头,咬牙说道:“我早该料到的。” 打小她与云宥便是亦敌亦友的关系,面对外患两人同仇敌忾,但又时不时窝里斗。 不得不说她还挺怀念与云宥斗智斗勇的感觉,这次要赢得赌注她得想法子瞒着云宥接近穆奚峰才行。 心下有了主意,她又想起云宥在听到“祝英台”的唱词时说的那句话,问道:“方才在燕春堂,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云宥就等着她发问,笑眯眯地说:“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云浅兮瞪大眼睛,云宥真要为她和穆奚峰点鸳鸯谱? 她摆手说道:“别开玩笑了,我们小时候关系很好确实不假,可是多年未见,脾性或许都有了改变,这才刚见面你就乱点鸳鸯谱,不合适不合适!” 云宥故作悲悯地看着云浅兮,看得她心里直发毛,方才说道:“小妹,你还不知吧,在你小的时候爹娘就把你指给奚峰了。” 云宥的话犹如平地惊雷,将云浅兮轰了个七荤八素,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云宥摇着扇子说道:“当时你还太小,爹娘打算过两年再告诉你,谁知你一觉睡到了现在。” 云浅兮愕然说道:“可是没人问过我的意见啊!” 云宥说道:“这你可就冤枉爹娘了,他们还真问过你的意见。”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云浅兮努力回想,然而没有半点印象。 云宥目光飘远,悠然说道:“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爹把你叫到跟前问——”他学着云定坤的声音说,“‘浅兮啊,你喜欢奚峰吗?’你回答说——”他又装出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喜欢呀!’然后爹又问‘你愿日日同他在一起吗?’你回答说‘愿意呀!’” 云宥说完将手一摊,意思是你看我没诓你吧。 “呵呵。”云浅兮冷笑两声,说道,“八成那日奚峰给我买了吃的,你让爹在奚峰痛揍我之后再问一遍试试,保准答案截然相反。这是不是也太草率了!” 云宥说:“云穆两家交好,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而且这事儿奚峰知晓,是经过他首肯的。” “什么?” 云宥点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肯定,说道:“奚峰当时年近十一,绝不会像你一样说话不经大脑,我都怀疑这事儿是他自己提的。” 云浅兮挠头,奚峰对她有意她还真不知晓。 云宥继续说:“你若一直睡着,这婚约自然不作数,可你既然醒了,两家大人便又旧事重提了。” 云浅兮好奇地问:“穆伯父穆伯母知道我来京城了?” 云宥点头说道:“是啊,他们来府里拜访时你恰好出门采买了,那日他们同爹娘在一处饮宴,听到消息就直接跟了过来,还未来得及告诉奚峰,我提议说给你们一个惊喜,他们觉得挺好。” 云浅兮有些头疼,说道:“可我从未想过嫁给奚峰啊。” 云宥说道:“那你现在想啊。可别怪三哥没提醒你,你已经到了婚龄,即使没有婚约,爹娘也会为你相看人家了,与其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还不如嫁给奚峰。” 云宥没有说出口的是,浅兮失踪后的那两年,奚峰日日上门打听她的消息,人都瘦了一大圈,可见是很在乎她的,就在方才,奚峰听见他说暂时不回蜀州了,神色很是落寞,只当他也放弃了浅兮。 还有就是,寻常人家在意女子名节,虽说叶蓁师姐在为浅兮检查伤势时确定她是完璧之身,可若叫夫家知晓她在贼窝里待了六年,总是难以接受的,可穆伯父穆伯母疼惜浅兮,知晓此事并不介怀。 “你这……”云浅兮正想反对,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理,犹豫地改口道,“……也有几分道理。” 云宥见云浅兮没有完全否定,开心地说:“过几日三哥带你去穆家,让你俩培养培养感情。” 云浅兮若有所思地答了声:“唔……” …… 翌日巳时,云浅兮和竹雨乔装成男子模样,由后门离开云府,坐马车再次前往城东卿月河。 想见奚峰还不简单,为何要等几日? 云浅兮知道云宥就是不想让她赢得赌注,可惜她也没想过要输,云宥想阻挠她与奚峰见面,她偏不让他奸计得逞。 云浅兮昨日听穆奚峰说起过今日休沐,于是一大早就派人去穆府外盯梢,辰时收到消息说穆奚峰和另外两名男子到卿月河畔的画舫上游湖赏景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当即编了个由头瞒过家人,尾随穆奚峰而去。 云浅兮巴巴地跑来见穆奚峰不单是想赢得赌注那么简单,当然看云宥裸奔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同时她觉得云宥说得有道理,若要选一个人成亲,自然是知根知底的好。 她与穆奚峰七年未见,万一他惯出什么不得了的坏毛病,她好早做打算,若是没什么问题,能培养培养感情也挺好。 马车在卿月河畔最大的一艘画舫前停了下来,透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碎银一般闪烁,迎面而来的徐徐河风吹散了夏日暑气。 云浅兮惬意地深呼吸一口,带着竹雨登上这艘名为玉笙阁的画舫。 玉笙阁拢共三层,阔达宽广,锦绣华美,因着消费颇高,楼船上的客人并不算多。 云浅兮在一二层环视一圈,并未发现穆奚峰的身影,信步上了第三层,果不其然,她一眼瞧见东面临窗的一张桌前,穆奚峰与另外两名男子正茗茶赏景。 云浅兮就近择了个靠楼梯口的位置坐下,点了壶茶细细品着。 穆奚峰着了件黛色圆领长袍,倚窗而坐,与他对坐的是个着白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另外还有一名着青衣的男子对窗而坐,从云浅兮的角度看不清这两人的样貌。 竹雨不解地问:“小姐……不对,公子,您既是来找穆公子的,为何不上前与他相认?” 竹雨知晓云浅兮是来私见穆奚峰的,但对她的计划一无所知,见她不紧不慢地饮茶,仿佛一点儿都不着急与穆奚峰见面,竹雨心里反倒有些急了。 云浅兮微微一笑,说道:“那样目的性未免太强了些。” 她打算假借游湖“偶遇”穆奚峰,进而以“宁远”的身份与他建立友谊,如此,想摸清他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 她又喝了一口茶,咂摸着嘴说道:“况且,这壶茶可不便宜,不多喝几口我肉疼。” 第47章 重逢 男子难以置信地轻呼一声:“云朵…… 云浅兮吃完一盏茶, 觉得是时候了,起身准备走向穆奚峰,突然,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旁经过, 撞了她一个趔趄。 她稳住身形, 蹙眉抬眸,不由得一愣,那汉子眼里戾气森然。 那汉子对撞到人未表现出丝毫歉意, 脚步不停地朝着穆奚峰那桌走去,竹雨关切地问云浅兮有没有磕到,云浅兮充耳不闻,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条汉子, 见他手伸至腰间抽出一物,寒光闪动。 “小心——”云浅兮大喝一声。 与此同时,那汉子亮出手中破风刀, 朝着穆奚峰对面的白衣男子发动攻击,千钧一发之际,白衣男子侧身一闪,灵活避开兜头砍来的一刀, 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长剑, 白蛇吐信般逼开了那名汉子。 就在这时,周围两桌客人像是得了信号一般,突然从桌下抽出藏匿的破风刀,齐齐向着穆奚峰他们发难。 穆奚峰亦快速抽出佩剑,与白衣男子共同迎敌,电光火石间,两伙人已交手数招。 与穆奚峰同行的那名青衣男子被吓得惊叫声不断, 匆忙躲进桌子下面。 画舫里的客人早吓得作鸟兽散,云浅兮拉着竹雨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观察双方形势。 穆奚峰身为东宫护卫,功夫自是不必说,剑招凌厉,攻防得当,让云浅兮惊讶的是白衣男子的剑术不在穆奚峰之下,他身法迅速,剑招变幻莫测,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迫人的剑气,但那伙刺客显然也是顶尖高手,一时难以逼退。 敌我数量悬殊,白衣男子在放倒两名刺客后,似乎不愿再与他们久缠,他认准最先发动进攻的那名汉子,用剑压住他的行动,同时一掌掀翻桌子,逼开其余刺客。 单打独斗,那名汉子明显不是白衣男子的对手,翻飞的剑影中他连遭重创,被白衣男子一脚踢飞出去,撞破窗棂,滚下二楼露台。 白衣男子紧跟在后,飞身而下。 这伙刺客的目标显然是白衣男子,见他越窗而走,纷纷跟着跳下,只留下三人拖住穆奚峰。 云浅兮见这层形势不那么险峻了,对竹雨嘱咐一声:“藏好别乱跑。”便手持折扇加入战局。 穆奚峰见了突然加入的“宁远”有些吃惊,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机,他凝眸继续迎敌。 那三名刺客见对方来了帮手,分出一人来对付云浅兮,云浅兮将一把折扇舞得上下翻飞,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功力比之七年前不减反增,一时间与那名刺客打了个不分上下。 又是数个回合过后,那名刺客寻了个破绽,一跃而起,举刀劈下,云浅兮双手握扇一挡,折扇断做两截。 她心下一凉:完了,三哥的折扇…… 那名刺客乘势追击,横刀一劈,云浅兮慌乱中螳臂一挡,手臂上瞬间被划出一道血口。 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咬牙后退,一眼瞧见旁边桌上的茶盏,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对手扔了过去,趁他闪身之际,一个翻滚来到先前被白衣男子刺杀的一名刺客尸体前,捡起他手中破风刀。 耳后风声袭来,她一个利落地旋身,刀身划破身后刺客的腹部,刺客愕然倒地。 穆奚峰正好结束他那方的战局,遥遥问云浅兮:“阿远,你没事吧?” 他见云浅兮摇了摇头,便蹲下身翻检刺客身上有没有证明身份的物件。 云浅兮长出一口气,暗想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伙刺客的实力,行事鲁莽了些,好在没有丢掉小命,也算替奚峰分担了一回。 她这才得空检视胳膊上的伤口,伤口颇深,皮肉绽开,血尚未凝结,流出的鲜血在衣袖上蔓延开来。 刺目的红让她有些眩晕,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几个画面——寒凉的月夜,漫天的火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头部陡然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地。 她捂着头强撑着站起来,一时未找到竹雨的藏身之处,头疼还在持续,她知晓自己情况不对,踉跄着走向穆奚峰,想要向他求助。 刚走出两步,却被人从身后一个手刀劈晕在地。 穆奚峰原本背对着云浅兮,听见响动迅速回头,见了眼前情形,面上一愣,喊道:“阿远!” 他疾走两步到云浅兮跟前,将她扶在怀里,抬头对打晕云浅兮的人说道:“怀衍,他不是刺客。” 宋翎携剑立于云浅兮身后,方才他见刺客人数众多,三楼地方狭小,久斗无益,索性将他们引至露台,剑招得以完全施展,风卷残云般结束了战局。 他刚回到三楼,便见一人站起身,手持刺客所用的破风刀从背后接近穆奚峰,他未及分辨,便给了她一手刀。 宋翎略微吃惊地问道:“你认识他?” 穆奚峰答道:“有过一面之缘,他叫宁远。” 他后怕地看了眼宋翎手中长剑,心道还好你不是直接给了他一剑。 他摇了摇云浅兮,试图将她唤醒:“阿远,醒醒!” 云浅兮模模糊糊有了些意识,感觉头疼得似要炸开一般,穆奚峰见她睁开眼,松了口气,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云浅兮神色痛苦地摇了摇头,虽保有几分清明,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听见身后有个清越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公子,一时不察,将你当做刺客,还望恕罪莫怪。” 云浅兮心中升起一把无名火,她好心出手相助,却被反当成刺客,一定是出门前忘记看黄历。 她艰难地转头,试图看清打晕自己的凶手长什么模样,以便日后找他索偿医药费用。 入目的是如画的容颜,玉质金相,长身而立,那双黑沉如水的眸子里盈满了惊愕,男子难以置信地轻呼一声:“云朵?!” 眩晕感再度袭来,云浅兮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她愤懑地想:躲……躲什么躲?我背后又没长眼睛! 意识逐渐远去,在彻底昏迷前,她感觉到一双坚实的臂膀将自己打横抱起,疾步出了画舫,身子一轻上了马背。 她斜倚在一人怀中,从她的角度能看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腊梅香,混合着淡淡的沉香,清雅冷冽,莫名的熟悉…… 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 宋翎直接将云浅兮带回了王府,粗略为她止了血,又急命人去太医署请来太医诊治。 来的太医姓李,名文柏,约莫二十七八岁。 李文柏看过云浅兮的伤口,对宋翎拱手说道:“王爷,这位公子的伤势并无大碍,上了药休息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这段时日注意伤口莫要沾水。他如今昏迷不醒是受到惊吓所致,下官稍后再开一副安神的方子。” 宋翎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安,说道:“有劳李太医。” 然后他示意穆奚峰随他来到室外,似是有话要对他说。 宋翎、穆奚峰走后,留下竹雨在屋内照看——竹雨在玉笙阁中被激烈的打斗吓破了胆,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穆奚峰走的时候发现了她,一问之下知晓是宁远的侍从,便一并带来了王府。 李文柏准备裁掉云浅兮的衣袖为她上药,竹雨此时已缓过劲来,觉得不妥,上前机灵地说:“李太医,上药这活儿小的来就好,您还是抓紧为公子开方子吧。” 李文柏想了想,将药和纱布交到竹雨手中,说道:“也好,那我先去开方子。” 李文柏走后,竹雨麻利地为云浅兮包扎好伤口,并为她换上宋翎命人备好的干净衣物。 再说宋翎将穆奚峰叫到外间,两人立于廊下,宋翎面色略为凝重,问道:“奚峰,方才在玉笙阁你说他叫宁远?” 穆奚峰这才知晓宋翎叫他出来是为了问清宁远的来历,答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宋翎眉头微蹙,问道:“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 穆奚峰说道:“还记得我时常向你提起的云三哥吗?” 宋翎沉吟道:“太常少卿云定坤家的三公子?” 穆奚峰颔首,说道:“不错,穆云两家交情颇深,我与云家三兄弟自幼相识,其中与云三哥感情最好。上月云三哥初到京城,昨日我请他去燕春堂听戏,宁远也在,云三哥为我二人引荐,说宁远是他的挚友,长居蜀州,此番随他来京城长长见识。” 长居蜀州……吗? 宋翎眸色微黯,这人难道不是云朵?世间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两人? 他追问道:“云三的话可信吗,他有没有可能对你捏造宁远的身份?” 穆奚峰不知宋翎为何有此一问,心下奇怪,说道:“我与云三哥亲如兄弟,他不可能骗我。怀衍是觉得宁远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宋翎看向不远处云浅兮下榻的厢房,眸中似有化不开的浮冰,他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 穆奚峰想到方才在玉笙阁的情形,后怕地说:“还好你只是将他打晕,若是取了他性命,我真不知如何向云三哥交代。” 宋翎淡淡说道:“我是想留个活口问出幕后主使。” 话虽如此,他却是知晓死士是不会让自己落入敌手的,那一瞬,他未杀“他”,或许是天意为之? 第48章 怀疑 “你可认识云朵?” 再次醒来, 云浅兮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奢华的雕花大床上,右臂隐隐作痛,候在床前的竹雨发现她睁眼, 总算松了口气。 “公子, 您可算是醒了!”竹雨谨记她的吩咐, 没有叫错称谓。 云浅兮四下打量一番,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珠帘罗帐, 砖雕轩窗,除了竹雨没有别人。她注意到自己原本的衣物已被换下,身上穿着一件皓色单衣,依旧是男子的款式。 云浅兮在竹雨的搀扶下头晕脑胀地坐起身, 刚想询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来人正是穆奚峰,而他身旁的男子是—— “啊——是你!”云浅兮抖着手指向一袭白衣的宋翎, 第一时间将罪名给他坐实,她面有不忿,坐直身子,义正言辞地说, “这位兄台, 背后下黑手可算不得英雄好汉。” 她向竹雨的方向倾了倾身,压低声音恨恨说道:“我就是被他打晕的,记得将医药费算在他头上。” 不知为何,他虽生的极为好看,她却没有半分好感。 竹雨:“呃……” 小姐你声音太大了! 熟悉的语调让宋翎眸光一闪,眼中有一丝探究和疑惑。 穆奚峰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显而易见——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 云浅兮见宋翎没有反应, 心中纳罕,莫非他想赖账不成? 她酝酿一番,正想再次声讨他的所作所为,宋翎却一声不吭走到床前,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审视着她。 云浅兮被他看得一头雾水,迷茫地回望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宋翎的声音略显压抑,穆奚峰不解地看他一眼,方才不是已经告诉他了吗? 云浅兮不疑有他,答道:“宁远。” “……”宋翎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神情有些莫测,忽然,他低声说道,“奚峰,转过身去。” 穆奚峰:“?” 宋翎的视线始终落在云浅兮身上,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伸手,想要解开她的衣襟—— 这是验证她身份最为直接的方式。 云浅兮见状大惊失色,死死捂住领口,整个人往床里挪了几许,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想干嘛?” 穆奚峰面上闪过一丝惊疑,上前阻拦道:“怀衍,你这是做什么?” 宋翎垂下眸子,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是啊,他这是在做什么,这人若真是云朵,此举岂不是要吓坏她? 穆奚峰怕宋翎做出什么更奇怪的举动,不放心地看他一眼,同时不忘向云浅兮解释道:“阿远,你别、别担心,这位是晋王宋翎,方才王爷请来太医署的李太医为你诊治,你的伤已无大碍。” 穆奚峰知晓宋翎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但公然去扒一个男子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 云浅兮腹诽,不担心才怪,管他什么晋王……什么,他是亲王?! 她的嘴角抽了两抽,方才的气势瞬间化为乌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讪讪说道:“幸……幸会。” 宋翎怔忪地凝视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压抑着心中悸动,问道:“你可认识云朵?” 穆奚峰虽不知宋翎这话是何意,但他感觉宋翎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收起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凌厉感,语调温润平和。 云浅兮迟疑地点点头,指了指头顶,颤巍巍地说:“天上飘的我认识。” 宋翎心底一沉,他一直观察着宁远的神情,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破绽,听到“云朵”这个词时甚至没有半点起伏,以他对云朵的了解,伪装绝对达不到这种程度。 宁远与云朵实在是太像了,却又比云朵美上几分,声音也较云朵低沉,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扫过“他”的喉结和胸口—— “他”是一名男子。 宋翎暗嘲自己果真对云朵思念得紧了,竟会如此失态。 这时,谢容进屋向宋翎禀报对那些刺客调查的情况,宋翎在玉笙阁遇刺之时,他被刺客同伙缠住,脱不开身,未能及时出现。 谢容行礼说道:“王爷,那帮刺客全部毙命,未有活口,亦无佐证身份的物件,不过破风刀乃是燕皇室豢养刺客所擅长的兵刃,会不会……” 宋翎冷沉说道:“单就这一点不足以判断刺客身份,看来这条线应是断了。”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云浅兮不关心刺客受谁人指使,毕竟这不是她这种小老百姓能够操心的,她只是放不下另一件事。 “那个……”她弱弱打断道,众人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看着谢容,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抱拳说道,“这位大侠,您方才说那帮刺客全部毙命?” 那她岂不是杀了人? 虽说对方来者不善,但与她却是无甚瓜葛的,若因此命丧她手,总归心中难安。 宋翎心下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云浅兮一眼,问谢容:“三楼那个腹部中刀的刺客死因为何?” 云浅兮惊讶地看向宋翎,他怎知她想问什么? 谢容回想片刻,恍然说道:“哦,属下想起来了,是有个受刀伤的,属下当时还觉得奇怪,所以印象深刻,那人中刀昏迷,醒来后见大势已去,咬破口中毒丸,是毒发身亡的。” 云浅兮轻吁一口气,虽然还是个死,但总归不是自己下的杀手,良心上不至于受到谴责。 宋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眸色渐深。 云浅兮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可以用曲折离奇来形容,她半倚在床上,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她原本只是想要见一见穆奚峰,为何会演变为勇斗刺客光荣负伤,然后被晋王宋翎以“养伤”为名强留在王府,脱身不得? 宋翎和穆奚峰暂时离开了,回想起宋翎走之前说的那句“刺客目标在本王,既是本王害你受的伤,你便在府中养好伤再离开吧”,云浅兮气得牙痒痒,她明明是受害者啊,为何反倒要服从他的命令,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 云浅兮不知宋翎这样做是出于好心还是另有目的,回想起他方才的举动,她隐隐有些担忧。 云浅兮派竹雨去找云宥通风报信,她现在迫切希望云宥能将她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她自知闯了大祸,云宥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救兵,这事儿云宥知晓了最多受他几句责备,若是被爹娘知晓了……她打了个哆嗦。 …… 傍晚时分云宥匆匆赶到了,他在花厅与宋翎见了礼,说明来意,又和穆奚峰寒暄了几句,由于记挂着云浅兮,宋翎便吩咐仆从将他带去云浅兮下榻的厢房。 云宥无奈地发现,造成这场祸事的主角竟然在陌生的环境中睡着了,他着实佩服自家小妹的这项本领。 他从穆奚峰那儿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心里一阵后怕,虽说路见不平应当拔刀相助,可前提是要正确估量自身实力,不可莽撞行事。他虽心疼云浅兮受的伤,却也忍不住气恼,这丫头实在太乱来了。 竹雨见他脸色有些难看,心虚地摇醒云浅兮,云浅兮睁眼见云宥来了,立刻祭出一个笑脸,以期能少受些责骂。 云宥斜睨云浅兮一眼,不解恨地使劲捏着她的脸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吧,这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不要告诉我你是去玉笙阁茗茶赏景的。” 云浅兮自知理亏,呲牙咧嘴地忍受完云宥的蹂/躏,揉着脸颊顺口说道:“自然是去茗茶赏景的。”云宥眼中寒光一闪,她立刻端正态度老实交代道,“好吧,我是去找奚峰的。” 云宥右手握着扇柄,在左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击着,语带嘲讽地说:“连小命都差点搭进去,结果奚峰还是没能认出你?看来,我赢定了。” 云浅兮想到云宥的另一把折扇此刻已是尸骨无存,咽了口唾沫,决定还是先不告诉他这个噩耗了,嘴硬说道:“十日之期未到,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云宥不置可否,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既然如此自信,这场祸事你便自行处理吧。” 云浅兮一僵,重新堆出笑脸,双手合十,讨好道:“三哥,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爹娘。” 云宥脸有得色,受用地说了句:“这还差不多。” 云浅兮松了口气,知道云宥这是答应帮着善后了,趁热打铁地哀求道:“当务之急是先把我弄出去,那个晋王有些古怪。” “哦,怎么说?” 云浅兮想到宋翎莫测的眼神,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说道:“他……他想扒我衣服。” “啥?”云宥愣了。 云浅兮朝外间看了看,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音问:“三哥了解晋王这个人吗?” 云宥点头,收起玩笑时的态度,肃然说道:“我虽久居山中,却也对晋王的事迹略有耳闻,”他顿了顿说,“他是我们大周的英雄。” 云浅兮不料云宥对宋翎有此等评价,暗暗吃惊,问道:“此话怎讲?” 云宥说:“晋王其实是宋翎父亲的封号,但他却是凭自身实力承袭的。先晋王是先帝的三子,晋王妃是前太傅之女,据说先帝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就在下诏前,吴王起兵叛乱,三皇子与当时的二皇子誓死护卫先帝,斩杀反贼无数,只可惜混战中二皇子遇险,三皇子为救二皇子牺牲在了吴王剑下。” “平叛后,得知三皇子亡故噩耗的王妃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当时他们的独子宋翎只有五岁。” “后来呢?” “后来先帝改立了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为太子,追封三皇子为晋王,一个月后先帝驾崩,太子继位,改国号建元。就在新皇登基后不久,燕国来犯,接连占领数座城池,建元帝听了主和派的意见,割地求和,还将六岁的世子宋翎送去燕国当质子,这一去便是十一载。” “十一年后,燕国再次挥师南下,势如破竹,直捣京师,朝中无人敢请战上疆场。就在建元帝准备弃城迁都之时,北方传来消息,本该在燕国质子府中的宋世子带着燕国情报出现在镇北军营,请愿率领镇北军征讨燕兵,此举震惊朝野。没有别的选择,建元帝当机立断封宋翎为镇北大将军,拨十万镇北军助他抵御二十五万燕军。” “结果宋翎大获全胜,以两万不到的伤亡斩杀十三万燕军,收复城池十一座,让燕军短时间内不敢南犯。宋翎因此战一举成名,回朝后被建元帝准封为晋王,赐亲王府邸,封安北都护府都督,遥领镇北军。” “遥领?”云浅兮重复道。 “对,不之官,兵权也被收回了,陛下的意思是边境贫瘠荒芜,物资匮乏,舍不得晋王受苦。” 云宥话未说尽,但显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 云浅兮听完云宥的话久久未能回神,起先她只是敬畏宋翎的皇室身份,如今听说了他的事迹,油然升起一股尊崇感,觉得先前对他的态度有些失礼了。 这时一个仆从进屋,禀报说王爷邀请云三公子到水榭用晚膳。 兄妹俩对视一眼,云浅兮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她的晚膳早前已经送到房里了,但她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便跟随云宥一同前往水榭。 第49章 试探 “怀衍的酒量一向很好,那桑落酒…… 日头西斜, 云浅兮和云宥由仆从引着,穿过繁复曲折的回廊,来到荷塘旁的水榭外, 水榭里铺着一层暗色绒毯, 绒毯上搭着几张矮几, 矮几上摆满了各色新鲜瓜果和糕点小吃。 这里倒是一处赏荷的好位置,此时荷花尚未凋谢,荷塘里满满覆盖着碧绿的荷叶, 更加映衬出荷花的玲珑秀美。 宋翎、穆奚峰以及先前在玉笙阁见过的青衣男子正随意坐在矮几旁,枕着软垫闲谈。 云浅兮一眼瞧见了白衣胜雪的宋翎,他容颜清绝,很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眼底似有一抹化不开的郁色。 宋翎也看见了云浅兮,他的衣衫穿在她身上过于宽大, 她提着袍摆,走得颇为吃力,那张神似云朵的面庞再度让他心底一紧。 兄妹二人进了水榭,对宋翎行了礼, 云浅兮想到云宥先前说的那番话, 面上对宋翎恭敬不少,甚至冲他友好地笑了笑,宋翎略感讶异。 经过穆奚峰的介绍,云浅兮方知那名青衣男子是吏部尚书的幼子周承煜,供职于刑部。 周承煜身着青色交领长衫,头发以玉簪束起,瞳仁灵动, 神采飞扬,颇有点风流少年的明媚豁达,与在玉笙阁中惊惶逃窜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笑眯眯地同二人见了礼,说道:“云三公子的大名我在奚峰那处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又客套一番才落了座,云浅兮还未忘记自己的目的,选了个穆奚峰近旁的位子坐下。 周承煜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云浅兮,眼中有藏不住的艳色,他啧啧赞叹道:“宁兄弟真是俊美无双,标致得像个姑娘,上午事发突然害我没能留意。” 周承煜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上刺客,他不会功夫,吓得只有东躲西藏的份儿,刺客伏诛后,他还躲着不敢现身,等穆奚峰将他扒拉出来,宋翎已经带着云浅兮离开了,他确实没机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穆奚峰见惯了周承煜的这副德性,打趣道:“注意了又能怎样,阿远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你还能有什么想法不成?” 云浅兮听完周承煜的话出了一头冷汗,此刻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宋翎依旧对云浅兮身份存疑,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时开口问道:“听奚峰说宁公子家住蜀州,不知在蜀州何处?何时来的京城?” 此言一出,穆奚峰和周承煜面色有些古怪,平日宋翎鲜少打听别人的身世。 云浅兮凡事追求稳妥,她事先想过可能会聊到自己的身世,真就杜撰好了身份,瞎编容易露馅,她甚至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姓宁的,还真被她想到一个。 她信口说道:“宁某家住蜀州城培风街,家里经营着一家书局,上月得了父母准许,跟随云三哥来京城长长见识。” 穆奚峰回想了一下,隐约有些印象,说道:“哦,就是那家宁氏书局吧,说起来我还去买过几回书。” 云浅兮笑着点点头,她有些矛盾,既希望穆奚峰能早日认出她来,又不想叫他那么容易便认出来。 云宥则在心中翻了翻白眼,心想这丫头编起瞎话来有模有样的。 没人注意宋翎的眼神黯了两分。 这时仆从们撤去桌上的瓜果,开始上菜,周承煜闻了闻酒壶里的酒,兴致缺缺地说:“没劲,这琼琴醉都喝腻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宋翎讨好地说,“怀衍,把你这儿的桑落酒拿出来给大伙儿尝尝鲜吧。” 云浅兮暗想他们三人感情真好,宋翎身居高位,另外两人却能直呼他的字,这样的友谊倒是难得。 宋翎尚未答话,穆奚峰嗤笑一声,说道:“承煜你还敢提这事儿,上次偷喝桑落酒的教训还不够么?若不是怀衍醉得厉害,你小命都得赔上。” 周承煜的笑容僵在脸上,想起那晚他与穆奚峰来王府邀宋翎出去饮酒,却见他独自一人已在水榭中醉得不省人事。 周承煜闻到杯中酒香诱人,便就着宋翎的杯子尝了一口,谁知那声“好酒”还卡在嗓子里未及发出声来,便被一把剑点在了咽喉处。 宋翎不知何时醒了,面上不同于往日的平和,杀气腾腾地看着他,说道:“这酒,你不能喝。” 周承煜的汗“滋”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宋翎在战场上什么样他有所耳闻,慌忙高举双手,大呼道:“不喝,不喝,大哥我错了,你别拿剑指着我呀!” 宋翎眼里有明显的醉意,低声说道:“知晓错了又有何用,错已然犯下,再想补救,为时已晚……” 他说这话时很是落寞。 周承煜看出宋翎有些不对劲,他怕他一剑下去要了他的小命,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是,可喝都喝了,也没法吐出来不是。”他冲酒杯点了点头,讨好说道,“要不,我跟它道个歉?” 谁知宋翎看着他,眸子微眯,真就说了声:“好。”旋即收剑入鞘。 周承煜一脸愕然,眼见宋翎又蹙起了眉头,他瞬间激起求生欲,对着酒杯拜了拜,凄然说道:“承煜知错,再也不偷喝了,见谅见谅!” 拜完一转头,发现宋翎已经阖眼伏倒在了案上,嘴里似乎念念有词,穆奚峰在一旁笑到不能自已。 周承煜收回思绪,敬畏地看了宋翎一眼,小声嘀咕道:“怀衍的酒量一向很好,那桑落酒并不醉人,也不知他究竟喝了多少。”他咂摸着嘴说,“不过那酒的味道着实让人回味,怀衍你从何处得来的?” 穆奚峰接口说道:“我问过谢容,他说是剿完匪后从一个院子里挖出来的,拢共就两坛。” “说起来怀衍从剿匪回来后便一直不大对劲,明明大获全胜,得了不少赏赐,整个人看着却消沉不少。”周承煜看向宋翎,问道,“你在山上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儿?” 周承煜性子爽朗,知晓云宥与穆奚峰是故交,没少听穆奚峰提起这位云三哥,而宁远又长得一副讨喜的模样,他说这话时便没把二人当外人。 其实他好奇剿匪的事很久了,他很想知晓宋翎是如何拿下擎苍寨的,可这一年多来每回提起宋翎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这回也不例外。 宋翎端起酒杯浅酌一口,说道:“你多虑了。”语气很是平淡。 他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云浅兮,后者毫无反应地吃着菜,看起来菜式很合她的胃口,她不惯使用左手,是以夹菜的时候神情极为专注,宋翎留意到她独独避过了羊肉和菠薐菜。 周承煜不满宋翎对他的敷衍,反驳说:“我多虑了?行冠礼之时你居然谢绝了陛下赐的字,自己定下‘怀衍’二字,你敢说和剿匪这事儿无关?我可听顾衡说了,这是你在山上用的化名!” 宋翎举杯的手微顿,半晌没有作答。 云浅兮注意力虽然在食物上,耳朵也没闲着,能听到皇亲贵胄密辛八卦的机会可不常有。 她吃得尽兴了,说话便没怎么过脑子:“依我看,王爷八成是看上山上的某位姑娘了,求而不得才郁郁寡欢。” 此言一出,桌上氛围骤然一变,云浅兮察觉到异样,抬眼发现其余四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尤其是宋翎的一双眸子幽沉似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谈论的对象是晋王殿下。 她慌忙起身拱手说:“王爷恕罪,是宁远多嘴了。” 云宥也跟着起身,头疼地看了云浅兮一眼,对宋翎拱手赔礼道:“阿远有口无心,还望王爷不要责备。” 周承煜大笑起来,赞赏道:“哈哈,外人在怀衍面前拘谨得很,难得遇到个敢说的!” 他将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二人坐下,云家兄妹见宋翎没有反对,这才忐忑地重新落了座。 周承煜饶有兴致地看着云浅兮,说道:“你方才的假设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有成立的可能,唯独他宋翎绝无可能。” 云浅兮不解地看着他:“莫非……” “嗯哼。”云宥适时清了清嗓子,提醒她不要乱说话,云浅兮立刻把“王爷不喜女色”几个字咽了回去。 宋翎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问道:“莫非什么?” 云浅兮见躲不过,犹犹豫豫地说:“宁远的意思是,王爷乃千金之躯,自然不会看上寻常村野女子,是宁远妄言了。” 宋翎覆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宁远小心翼翼的样子与云朵如出一辙,她每回面对张彪时就是这副神态。 周承煜笑着说:“莫说村野女子,便是天之娇女也入不了怀衍的眼,我看他都快遁入空门了。” 云浅兮点点头,心想自己没有猜错,这就是不喜女色嘛。 云宥早在听说宋翎剿匪时便心中一动,此刻假做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王爷剿灭的是何处的贼匪?” 他只知剿灭擎苍寨的是控鹤军,却不知领帅是何人,心道应该不会如此凑巧。 穆奚峰说道:“三哥当时身在山中自然有所不知,此前怀衍只身潜入虎穴三个多月,摸清贼窝的地形和岗哨分布,最终以三十七人的微弱伤亡擒获上万贼匪,一举荡平藏匿在平芜山数十年的擎苍寨。” “什么?!” 云宥心中震颤不已,极力克制着才未猛的站起身。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云宥身上,云浅兮疑惑地低声问:“三哥,你怎么了?” 第50章 失落 宁远果真是个男子,果真不是云朵…… 云宥自知失态, 找了个借口糊弄过众人,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剿灭擎苍寨的人居然是宋翎?! 他既在山上潜伏了那么久,是否认识小妹和娘亲?又是否知晓娘亲真正的死因? 云宥按捺不住几乎要脱口问出, 转念一想, 山贼人数众多, 娘亲和浅兮不过是小小的俘虏,宋翎认得她们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为了不让浅兮察觉, 还是沉住气的好。 随即他又想到,擎苍寨若是由宋翎一力攻下的,那岂不是因着他浅兮才能平安回来? 云宥想了解更多擎苍寨的情况,便不着痕迹地与宋翎攀谈起来。 云浅兮在填饱肚子以后, 好歹记起此行的初衷,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穆奚峰身上。 如何才能让他识破自己的真正身份呢?云浅兮看着与周承煜相谈甚欢的穆奚峰伤脑筋地想。 其实耍点小花招不难让他看出她是女儿身,但在这种关乎气节的大事上, 她向来不爱占小便宜,何况她也是铁了心地想让穆奚峰自个儿认出她来。 云浅兮抄着手,目光炯炯地盯着穆奚峰,恨不能将“我是云浅兮”五个大字印在脑门上, 直盯得穆奚峰背心发凉, 浑身不自在。 他摸了摸脸颊,确定脸上没有异物,问道:“阿远可是有话要讲?” 云浅兮一惊,摇了摇头,想想又点了点头,问道:“不知穆大哥平日有何喜好?” 穆奚峰不疑有他,回道:“闲来无事的时候练练功, 研读一些兵法,倒谈不上什么喜好。” 唔,练功…… 云浅兮心尖上一颤,在玉笙阁时她就看出他功力大增,今非昔比,以前过招她还能偶尔与他打个平手,今后怕是只有讨饶的份儿了。 她突然想到一个能让穆奚峰快速识别出她身份的法子,跃跃欲试道:“不知宁远是否有幸能与穆大哥切磋一二?” 她相信他应该能从招式间看出她的身份。 “……”穆奚峰看着她受伤的胳膊,很是为难。 幸好云宥极有先见的分了一部分心神来照看云浅兮,闻言嘴角抽了两抽:“阿远,不得胡闹。” “哦。”云浅兮撇了撇嘴,老老实实换了个话题,从穆奚峰喜好何种食物、配饰入手,问至家中有几口人、几亩地,眼见着将他祖上八代都问了个遍。 穆奚峰的神色越来越惊疑,不知云浅兮意欲何为。 宋翎的面色有些冷沉。 一旁的云宥也实在听不下去了,硬生生打断正兴致高涨地问到“你太姥爷喜欢吃菠薐菜吗”的云浅兮,颇为无奈地说:“阿远,你在干嘛?” 云浅兮无辜地看着云宥,如实答道:“聊天。” 云宥:“……” 从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 “噗嗤!”被冷落在一边的周承煜突然放声大笑,兴致盎然地看着云浅兮,对穆奚峰说道:“哎哟奚峰,我看阿远着实有趣,像是想打听出你的情况为你说媒呢!” 云浅兮面上一红,她已经十分含蓄了,这样也能被他看出来? 虽说不是为了替穆奚峰说媒,但也差不太多,是为着自己将来做准备的,谁叫她一觉醒来发现莫名其妙多了一纸婚约,准新郎家的情况也记不太清了,总不能一头雾水嫁去穆家吧。 糟糕,还没问出穆府的厨子擅长哪种菜系便被打断了,云浅兮思虑着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穆奚峰却不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慌忙拉着周承煜讨论起了刑部的几桩案子,云浅兮只得悻悻闭了嘴。 散席后云宥想一并带走云浅兮,宋翎却阻拦道:“本王已答应宁公子让他留在王府养伤,自然不会食言,云公子莫不是担心本王会亏待宁公子?” 语气徐缓,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云宥却之不恭,偷偷对云浅兮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便想独自离去。 云浅兮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但又不好得罪宋翎,情急之下顾不得合不合礼数,说道:“天色已晚,王爷不如让云三哥留宿一晚!” 宋翎看了云浅兮一眼,问云宥:“不知云公子意下如何?” 云宥也不放心将云浅兮一人留下,便不做推辞,笑道:“正好云某也担心阿远的伤势,如此便多谢王爷了。” 宋翎点点头,正想差人为云宥准备房间,云浅兮适时说道:“就不劳烦王爷了,云三哥可以与我同住。” 云宥一愣,这丫头搞什么鬼? 宋翎深深凝视着云浅兮,眸中如无波死水一般,漆黑沉静,半晌说道:“如此,也好。” …… “小妹,你到底想干什么?”回房后云宥坐在桌旁无奈地看着云浅兮。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竹雨被派回云府送信了,谎称兄妹二人留宿在公主府内。大哥云朗对三弟四妹极为宽容,便是被爹娘问起,也会自觉替弟弟妹妹圆谎。 现在房中只有兄妹二人,云宥难得以长辈的姿态教导道:“小妹,你已经长大了,要懂得避嫌,三哥不能像你小时候那般守着你睡了。” 云浅兮护着右臂艰难地躺到床上,说道:“我明白,但是晋王似乎对我身份存疑,暂时不能被他知晓我是女儿身,不然他告诉了奚峰,我就没得玩了。” 宋翎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方才在席间她无意撞上几次,只不过被她刻意忽略了而已。 她虽对自己的乔装极为自信,但在宋翎面前也不免有些惴惴,他既强留她在王府养伤,接下来几天便少不了要与他接触,还是提前为他服下一粒定心丸比较好。 云浅兮对云宥粲然一笑,说道:“事急从权,委屈三哥睡罗汉床了。” 云宥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那只雄踞大半河山的“白眼狼”,气得咬牙切齿,吹灯在另一侧的罗汉床上和衣躺下。 眼见屋里熄了灯,院中驻足已久的白色身影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他身后的黑色身影躬身说道:“王爷,看来宁远并不是云朵姑娘。” 说话的是宋翎的贴身侍卫谢容,他初见宁远时也是吃了一惊,只因“他”长得同山上见过的女子极为相似,显然王爷也是同样的想法,才会将“他”强留王府,但眼下宁远与别的男子同室而卧,显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宋翎点点头,心底被激起的千层浪花逐渐趋于平静,只余一丝细小的波澜徐徐荡漾开去——宁远果真是个男子,果真不是云朵。 其实一早便该知晓,即使“他”的语气、神态甚至口味与云朵诸多相似,但“他”的眼里没有他,无论多么会伪装,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宋翎沉声问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谢容抱拳,惭愧地说:“属下无能……” 这一年多来,宋翎从未放弃找寻云朵,可惜每次得到答案都是“没有”,云朵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影。 …… 翌日一早,云宥从罗汉床上起来,幽怨地看了一眼睡得很随性的云四小姐,招呼也不愿打便浑身酸痛地拂袖而去。 云浅兮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云宥抛下,只能独自闷闷不乐地待在王府中养伤。 家中自有云宥打掩护,他和云朗串通一气,谎称公主与浅兮一见如故,要留她在府中小住几日,父母自然不会反对。 再说宋翎忙完政务回到府中,本欲前往书房,途经后花园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自芭蕉树后蹿出,避闪不及,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宋翎微微蹙眉,低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冒失鬼,还道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王府横冲直撞,原来是昨日被他强留在府中养伤的宁远。 云浅兮右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颇有不便,她用左手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额角,嘴里不忘道歉:“对不住了,是我走得太快。” 她神色痛苦地抬头,显然没想到自己撞到的人会是宋翎,不由愣住了。 身后传来竹雨的呼声,云浅兮立时回过神来,顾不得向宋翎行礼,鬼鬼祟祟丢下一句:“千万别说见过我!”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云浅兮的衣角刚刚消失在路旁的凤仙花丛中,男装扮相的竹雨便端着一碗药追了出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拿托盘的仆从,托盘里装满了水果和糕点,三人皆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竹雨向宋翎行了礼,四下张望一番,焦急地问:“王爷,可有见过我家公子?” 宋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竹雨手里的汤药,心下了然,他朝云浅兮逃走的方向略略抬了抬下巴。 竹雨会意,道过谢后立刻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凤仙花丛后传来竹雨和云浅兮的对话,一个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公子,赶紧把药喝了吧!”另一个应该是自个儿捂住了口鼻,痛苦万分地讨饶:“拿走,我不喝——” 接着,凤仙花丛一阵颤动,云浅兮又沿着原路冲了出来,她没想到宋翎还站在原地没走,朝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再次从他身旁急急走过,一心想着怎么摆脱竹雨,不料背后响起宋翎清淡的声音:“站住。” 云浅兮识时务地停下脚步,转身苦笑着问:“王爷有何吩咐?” 竹雨终于赶上了,她喘着粗气说:“公……公子,您……您别跑了,药都快凉了,您就喝了吧!” 云浅兮打小便害怕吃药,每回喝药都像是要她命一般难受。 看到竹雨一步步接近,她的五官痛苦地缩成一团,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对宋翎说道:“王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先走一步了……”说着脚尖已经转了向。 通过昨晚之事,宋翎对云浅兮是男儿身已深信不疑,可如今看到她的这副模样,不禁又想起了云朵。 “等一下。”宋翎从竹雨手中接过药碗,走到云浅兮面前,说道,“不过就是一碗药而已,怎会怕成这样?” 刺鼻的药味窜进云浅兮的鼻腔中,她难受地屏住了呼吸,慌乱地摆手后退两步,同时紧紧抿着嘴唇,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宋翎灌进嘴里。 宋翎不紧不慢地说:“要么你自己喝了它,要么本王让谢容喂你喝了它,你自己选吧。” 不知何时谢容已悄无声息站在了云浅兮身后,云浅兮敬畏地看了眼他手里的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又满含幽怨地看了宋翎一眼,视死如归地从他手中接过药碗,闭上眼张开嘴,将整碗药一口气灌下。 苦涩带酸的药汤进了胃中一阵翻涌,引得云浅兮干呕连连,差点没吐出来,还好竹雨及时递上杏仁糖压制了她嘴里的药味。 宋翎淡淡一哂,说道:“下次再这般胡闹,就在药方中加入一味黄连,看你还能不能闹腾得起来。” 云浅兮不敢反驳,忍着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能将宋翎想象成嘴里的杏仁糖,恨恨地咬得“咯吱”作响。 第51章 甜粥 若是她能抬一抬头,定会发觉宋翎…… 当天夜里, 云浅兮腹中饥饿难忍,只因竹雨以养伤为名,将她的饮食统统换成了清淡的菜蔬, 没了油荤她便没了食欲, 吃进嘴里的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确定竹雨已在外间睡熟后, 云浅兮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溜出门,想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云浅兮识路的本领颇得云宥真传, 才刚出院门她就有些辨不清方向,奈何腹中对食物的需求正盛,反正迷路也迷不出王府,她索性凭着直觉选了左手方的一条道, 满怀希冀地一头扎了过去。 云浅兮白日里吃了宋翎的亏,暗下决心日后见到他定要绕道而行,谁知天不遂人愿, 她这一气乱窜,竟窜到了书房外面,更不凑巧的是,宋翎今日看书看得晚了些, 他刚离开书房打算回屋休息, 一眼就看到云浅兮在院子里探头探脑。 云浅兮早被王府中纷繁复杂的岔路迷花了眼,丝毫未察觉身后不远处的宋翎。 她寻了半日也未发现厨房的所在,饿得头晕眼花之际,看到院门口守着一名侍卫,急忙奔上前去求助。 “劳驾问个路,请问厨房在哪儿?” 侍卫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指了一条路, 云浅兮大喜过望,道过谢后喜滋滋地沿路寻去。 有人指引果真不一样,云浅兮很快寻到了厨房,而且运气极好地找到一碗剩下的酱肘子,她本想打声招呼再吃,可眼下后厨没有仆从,随即想到,偌大的王府应该不差她这一碗吃的,于是心安理得地享用起来。 宋翎进来的时候,云浅兮坐在桌前吃得正是满足,她右手不便,用左手别扭地支着筷子吃得专心致志。 听见有脚步声,云浅兮抬头,冷不防看见宋翎,她瞬间呆住,肘子也掉回了碗里。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迎着宋翎诧异的目光,局促地说道:“王爷……您、您也是来找吃的么?” 宋翎默了一默,还道她那么慌张是要去哪儿,原来是寻吃的来了。 他走到近前,问道:“晚膳没吃饱?” 云浅兮摇了摇头,小声更正道:“我一整天都没吃饱……” 宋翎微微蹙眉:“有这事儿?” 他伸手接过那碗肘子,触手一片冰凉,眉头不由又深了几分。 云浅兮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府中膳食极好,只是竹雨说我伤势未愈,不宜食用辛辣油腻之物,只拿了些水煮炖菜与我吃,实在是食之无味,难以下咽,所以……” 竹雨的名字男女皆可用,云浅兮便懒得费心为她取化名。 宋翎点点头,认同道:“他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你确实应该忌口。” 云浅兮不敢相信地瞄他一眼,对自己方才的那番说辞后悔万分,她不动声色地想要取回那碗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肘子,可手指还未触及碗壁,便被宋翎看出了想法,他手臂一抬,那碗肘子就彻底移出了她的势力范围。 云浅兮一脸哀怨地看着宋翎,辩解道:“您怎么不说以形补形呢,吃点肘子我胳膊上的伤才能好得快些!” 宋翎:“……” 头一回听人拿猪自比,他有些哭笑不得,耐性极好地说:“就算要吃,也应该热一热吧。” 云浅兮嘟囔道:“大晚上的,就不劳烦别人了,我胃口好,冷热不忌。” 宋翎看她一眼,摇头轻叹一声,走到灶前,很快升好火,在锅中添了一瓢水,然后将她心心念念的那碗肘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接着,他又另起了一口灶,取了几样食材加进锅里。 云浅兮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灶前忙碌的宋翎,虽然他拿勺子的姿态依旧淡然闲雅,但终是让人觉得奇怪。 她愕然说道:“没想到王爷擅长烹饪,实在是、实在是……令人佩服!”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 宋翎轻哼一声,像是对什么不满,又像是有什么无奈,低低说了一句:“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不知道会乐成什么样。” 从擎苍寨回来他便抽空学了点厨艺,他始终记得前年除夕云朵吃到邬铁烧的菜时心满意足的神情。 “嗯?”云浅兮有些茫然,但宋翎没再答话。 不一会儿肘子就热好了,云浅兮开心地大快朵颐,宋翎盛了一碗粥放到她面前,说道:“晚上吃得太油腻对肠胃不好,喝点热粥会好受些。” 云浅兮方知宋翎方才是特意煮粥为她解腻的,震惊不已,先前对他的成见瞬时化为乌有。 她放下肘子,讪讪说了声:“谢谢……” 然后诚惶诚恐地端过粥碗,朝圣似的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细细品尝。 粥是一般的白粥,加了少许薏米和枸杞,糯软粘稠。 不知为何,她竟吃出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莫名的有些怀念。 “味道如何?” “好吃!”云浅兮捧场地说道,吃了两口又小声念叨了一句,“若是加点糖可能会更好。” 声音虽小却被宋翎听了去,他微微一怔,声音有些异样:“你喜欢吃甜粥?” 云浅兮只顾埋头喝粥,闻言随口答道:“唔,以前不喜欢,可现今吃粥不加糖总觉得缺点什么。” 云浅兮说的以前自然是七年之前,现今自然是醒来之后,她并未觉得口味变化有什么奇特之处,亦不会留意宋翎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若是她能抬一抬头,定会发觉宋翎淡静如海的眸子里骤然起了星芒。 …… 翌日,云浅兮在竹雨的伺候下用完午膳,正琢磨着要不要偷溜出府透透气,忽听仆从来报说周大人来了,想要见她,云浅兮尚不及思索他怎会过来,周承煜已经大大咧咧进了屋。 “阿远,你的伤好些了吗?”周承煜一进门便笑嘻嘻地问。 云浅兮下意识地伸头看了看周承煜身后,确定只有他一人进屋不免有些失望。 虽不见穆奚峰,但她也颇喜欢周承煜开朗的性子,很快调整好情绪,笑着答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周大人关心。” 周承煜似乎不喜欢周大人这个称呼,摆手说道:“叫周大人太生疏了,叫我承煜便好。” “这……怕是有些不妥。”云浅兮颇感为难。 “没什么妥不妥的,你是奚峰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看你很是投缘,你无须同我见外。” 云浅兮却之不恭,爽快说道:“好,承煜。” 周承煜面有喜色,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他见云浅兮气色不错,高兴地说:“下午奚峰轮值,怀衍又被陛下召见,我正觉着无聊呢,想到阿远你刚到京城不久,不如随我去城里逛逛?” 原来他也无聊啊,云浅兮咧嘴一笑道:“正合我意!” 宋翎担心云浅兮的伤势,曾吩咐过她不许出府,但现在有周承煜跟着,王府的侍卫也不便阻拦,云浅兮稍作收拾便和周承煜离开了王府。 王府门前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周承煜带头上了马车,招呼云浅兮跟上,二人坐稳后,马车便朝着南面大街驶去。 脱离“小黑屋”让云浅兮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她兴致勃勃地对周承煜说:“集市云三哥已经带我逛过了,有其它好玩的去处吗?” 周承煜其实早就做好了安排,他确实没那份闲情逸致陪一个男人逛街,云浅兮的话可以说正中下怀,他故作神秘地一笑,说道:“阿远进京不是想长见识么,我带你去见京城第一美人。” 周承煜人面颇广,除了宋翎和穆奚峰,他还熟识不少世家子弟,今日他本约了几个纨绔公子一起去的,但不巧的是约好的那几位正好有事都来不了,他一个人觉着无趣,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刚熟识的“宁远”身上。 云浅兮听了周承煜的话眼前一亮,前几日她才听人说起过,鸿胪寺卿王邈的小女儿据说长得美若天仙、倾国倾城,令人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人称“京城第一美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云浅兮自然迫不及待地想一睹美人尊容,满口应下。 马车顺着朱雀大街出了城,停在城郊一处依山而建的僻静寺院前。 “京城第一美人在寺院里?她是……” 尼姑?云浅兮瞠目结舌地看着周承煜。 周承煜猜到云浅兮想问什么,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说道:“今日是王夫人的生辰,每年的今日王小姐都会到寺里为王夫人求一道平安符。” 云浅兮恍然大悟,猜想周承煜是要假装香客与王小姐来场偶遇,随即想到和他们打同样主意的人只怕不少,于是含蓄地说道:“若是这样,今日来寺里的‘香客’岂不是很多?” 周承煜一边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一边回答:“寺中主持和王大人交情匪浅,王小姐每次前来进香寺里都会提前清场……不过你放心,我知道哪里可以进去。” 他带着云浅兮从寺庙一旁的小路绕到山上,不知怎么七弯八拐的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木门前,若不是周承煜把它从荒草丛里扒拉出来,云浅兮绝不会注意到这里竟有一道侧门。 第52章 绑票 她虽不愿多管闲事,可她确实做不…… 两人偷偷摸摸潜进寺里, 趴在一堵矮墙上向后院张望,周承煜这事儿做的相当熟练,显然事先已经探好了路线。 他们等了许久, 云浅兮呵欠连天地想着寺里的人真少, 大半天都未瞧见有人经过, 就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一间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门里走出两个婀娜聘婷的身影。 “来了来了, 就是她!”周承煜兴奋的声音在云浅兮耳边响起,但她却无暇回应。 云浅兮的目光略过随行的丫鬟,落在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身上,她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 着了一件粉色对襟烟纱裙,轻挽同色罗翠软纱,乌发用两朵镂空的翡翠珠花挽成追月髻, 身形纤巧削细,肤若凝脂,颜如玉,气如兰, 莲步轻移, 飘然若仙。 “好美!”云浅兮忍不住赞叹道,周承煜献宝般得意洋洋地转头看着她。 周承煜这一看也愣住了,此刻云浅兮清亮的眸中绽放出熠熠夺目的光华,毫不掩饰对王家小姐的艳羡之情,如此近的距离下周承煜有一瞬间的晃神,眼前之人潋滟动人,与王小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他竟想发出与她同样的感叹。 打住,我在想什么! 周承煜猛然醒悟过来,莫非自己连男色也能接受了?不行,绝对不行!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摇头甩开脑中荒唐的想法,扭头继续欣赏院子里的美人——嗯,还是这个好! 周承煜对云浅兮善意提醒道:“美是美矣,但你看看就好,可不能打她的主意,她已经名花有主了。”他忍不住扼腕痛惜道,“唉,若不是奚峰看上了她,本少爷早就采取行动了!嗳,小心——” 周承煜一把捞住差点跌下墙头的云浅兮,暗叹还好自己眼疾手快,否则定会被寺里的人发现行踪。 云浅兮瞪圆了眼睛看着周承煜,半天才说出一句利索话来:“你……你说穆大哥喜欢她?!” 云浅兮只觉天雷滚滚,奚峰有了意中人,那她费心费力接近他有什么意义?云宥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这么重要的情报都没有事先探听到! 周承煜说道:“是呀,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不解地看着脸色煞白的云浅兮,解释道,“他俩自幼相识,中途因为一些原因许久未见,直到前年琼林宴上奚峰与王雨瞳再次相遇,这份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其实也可以理解,哪个男人不想拥有王雨瞳!” 云浅兮闻言差点再次从墙头上栽下去,她强行稳住身形,结结巴巴道:“你说她……她是王雨瞳?” “对呀。”周承煜奇怪地问,“怎么了?” 云浅兮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觉得天灵盖像被雷劈了一般,震惊之情难以言表,怪不得方才她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起来,这王雨瞳不是别人,乃是她姨母的女儿,她还得称她一声表姐。 王雨瞳的母亲陈宓是陈瑶的大姐,当年不知为何下嫁到王家做妾,被王夫人打压着,一直不得宠,加之生了个女儿地位更是每况愈下,母女俩吃了不少苦头。 云浅兮七岁那年,陈宓带着王雨瞳到蜀州省亲,王雨瞳很快喜欢上了云家的生活,说什么也不愿再回京城,陈宓也不想她跟着自己回去受苦,便央着陈瑶收留她一段时日。 王雨瞳这一住便是一年,后来云宥直言他不喜家中有外人在,这才由陈宓领着回了京城。 她们走后不久,云浅兮和林婉淑便失踪了,这些年云家与王家鲜少走动,是以王家人并不知晓这事儿。 陈宓四年前已因病去世,这两年王雨瞳凭借出色的外貌在京中声名鹊起,王家因着她沾了不少光,她的日子这才好过起来。 七年前王雨瞳的父亲王邈还只是一个从六品官员,是以云浅兮一开始没能将他与鸿胪寺卿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说到王雨瞳这个人,云浅兮还略微有些印象,那时她性子比较沉静敏感,和大多数大家闺秀一样,喜欢抚琴刺绣,云浅兮从小和云宥、穆奚峰之流混迹长大,男孩气重了一些,便不大习惯她的这种性格。 陈瑶怜悯王雨瞳的艰难处境,时时在云浅兮耳旁念叨要她多加照拂,云浅兮听后深以为然,所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算她一份,哪怕是上山学艺期间,也会嘱咐穆奚峰代为照顾。 想到这里,云浅兮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凡事有因必有果,若真是因着她当年的一番好意,促成了他俩的一段姻缘,那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了个情敌? “咦,发生什么事了?” 兀自走神的云浅兮听到周承煜发出的疑问,再次将目光投到王雨瞳身上。 不知何时王雨瞳面前出现了两个身量高大的僧人,云浅兮虽与她距离隔得较远,还是不难看出她的神色颇为惊慌。 突然一个僧人伸手想去抓王雨瞳的手腕,她的丫鬟大惊之下立即上前阻拦,王雨瞳趁他们纠缠之际转身想要逃走,那个僧人一个手刀便将丫鬟放倒在地,疾走两步抓住了她。 周承煜低声惊呼道:“他们这是绑票啊!” 云浅兮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略一犹豫,松开攀在矮墙上的手,脚在墙上一蹬便借力顺利落回地面,说了声:“承煜,走。”转身准备原路返回。 “阿远你去哪儿?”周承煜也跟着跳下了墙,大义凛然地说,“我们得去找寺里的人来救她!” 换做别人便算了,他周大少爷才懒得管那个闲事,可现在被挟持的是他兄弟喜欢的人,更何况王小姐玉软花柔,楚楚可怜,就等着他去救呢,他周承煜最是怜香惜玉,那就一定要管! 云浅兮闷声说道:“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出来制止,想必寺里的人都被放倒了。” 周承煜问道:“那就不管啦?” 云浅兮蹙起眉头,她又想起了一些旧事,七年前她与穆奚峰的最后一次见面相处的并不愉快,根因就出在王雨瞳身上。 那年夏天,三人偷溜出府玩,穆奚峰买了两串糖葫芦分给云浅兮和王雨瞳,王雨瞳不喜欢吃黏糊糊的糖葫芦,却又不好意思拒绝穆奚峰的好意,便趁他不注意想偷偷让给云浅兮。 这等助人为乐的好事云浅兮自是不会推辞,欣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谁知她刚刚接过糖葫芦,王雨瞳便脚下一滑,不小心摔倒了。 可能是摔得重了些,她一个没忍住哭了起来,好巧不巧这一幕让穆奚峰给瞧见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云浅兮是在与王雨瞳争夺糖葫芦时将她给推到的。 原本是一个很容易澄清的小误会,却因着云浅兮与穆奚峰的倔强,加之王雨瞳的不善言辞而愈演愈烈。 云浅兮吵不赢穆奚峰,更打不过穆奚峰,自尊心严重受挫,一怒之下扬长而去,这一去,便是七年。 小时候不懂,如今想想王雨瞳摔得时机实在巧妙,与之前众多事件一样,让云浅兮不得不疑心她是刻意为之。 她收回思绪,叹了口气,对周承煜说:“我胳膊上有伤,你不会武功,现在显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跟我走。” 她虽不愿多管闲事,可她确实做不到。 看那两个僧人的架势显然是做好了充分准备才下的手,寺里可能还有别的同伙,她即便没受伤也未必是这帮人的对手,为今之计还是抢先一步绕到山下,找人帮忙才是上策。 周承煜不知云浅兮的打算,看她往回走以为她想逃,他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他劝别人拔刀相助反被拒绝的时候,若是平时他跑得一定比云浅兮快,但是这次嘛……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周承煜从旁边的干柴堆里拣出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棍,未同云浅兮打招呼便举着木棍偷偷潜进了后院。 云浅兮加快脚步行至小木门前,头也不回地说:“一会儿兵分两路,我去寺门前堵人,你去找帮手。” 说完未听见回应,她扭头一看,哪里还有周承煜的身影? 再说周承煜潜进院子后,发现那两个僧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麻袋,正上下其手地想将王雨瞳塞进袋里,王雨瞳自然誓死不从,拼命呼救挣扎。 周承煜趁他们与麻袋纠缠的当口,绕到两个僧人背后,正想一人一闷棍打昏过去,谁知王小姐发现了周承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极煞风景地大叫一声:“周公子救我!” 周承煜举着木棍的手还僵在半空,便被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僧人回身瞪住,接着胸前一闷,他被一脚踢飞了出去,满脸横肉还想上前补上一脚,这时却听见身后的同伴发出一声闷哼,他猛然回头,发现碍事的家伙竟又多了一个。 来人自然是云浅兮,她那一棍打得比周承煜干脆利落得多,可惜被打的那位似乎真的练过铁头功,他疼得用手捂住脑袋,继而回头凶神恶煞地瞪着罪魁祸首,暴叫一声便要找云浅兮拼命。 云浅兮举着木棍本想再接再厉,可还未得手木棍便被练过铁头功的这位给踢断了。 云浅兮暗道糟糕,这回碰到高手了,身前掌风袭来,她立刻抽出防身用的匕首迎了上去。 见云浅兮会武功,原本痛揍周承煜的僧人也放开了周承煜转身加入战团,三人缠斗到了一块儿。 周承煜得了解放立即拉上呆若木鸡的王雨瞳迅速撤离现场,向寺外逃去。 云浅兮眼风扫到两人逃离的身影欲哭无泪,你们倒是解脱了,可这关我什么事儿啊! 无奈架还得打下去,她敛住心神,伸手截住想分/身追回二人的恶僧,两个僧人咬牙切齿地展开攻势,招招狠辣,步步紧逼,一致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碍事的家伙再去寻回王雨瞳。 数十回合后,云浅兮的体力逐渐透支,右臂上的伤口也被震裂了,血水浸湿了雪白的衣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云浅兮眼见落了下风,堪堪闪过击向她要害的拳风,脑中思索着逃生之法。 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浑身力气瞬间抽出体外,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原来其中一个僧人瞧见她手臂上的血渍,趁她不备对准伤口猛力击下。 第53章 露馅 她没想到宋翎会指责周承煜维护自…… 云浅兮咬牙硬撑着用左手逼开两人, 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让她无力逃走,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 两个恶僧见云浅兮失去战斗力, 均是阴险一笑, 满脸横肉毫不客气地将手伸向云浅兮的咽喉, 准备彻底了结她。 云浅兮一脸不甘地攥紧左拳,想集中全力发动最后一击。 这时,横肉兄听到背后响起熟悉的闷哼声, 他疑惑地扭头,便见他的同伙满脸扭曲地委顿下去,他的身后赫然站着曾被自己狠揍的家伙。 “还是砖头管用!”去而复返的周承煜满意地看了眼手中的方砖,接着他看清了云浅兮的状况, 面色一沉,大骂一声:“混蛋,竟敢欺负阿远, 看砖!”说着举起砖头准备故技重施。 可惜面对面周承煜哪是横肉僧的对手,横肉僧毫不费劲地一挥手,那块曾立下大功的方砖便飞了出去,他再抬脚一踢, 周承煜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横肉僧转换了攻击对象,一脸凶狠地向周承煜逼去。 云浅兮咬牙艰难地朝旁边爬了两步,伸长左手费力够到了匕首,强撑着站起身来,在横肉僧准备对周承煜下狠手的一霎刺入他的后背,横肉僧总算光荣倒下了。 云浅兮虚弱地对周承煜一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临昏迷前她听到周承煜一声惨叫:“啊——你别压我身上啊!” 呵, 地面那么硬,你当我傻呀…… …… 云浅兮再次醒来,入眼的依旧是那张华美的雕花大床,床前是痛哭流涕的男装版竹雨。 “嘶——”云浅兮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缓了缓,调笑道,“竹雨,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好娘。” 竹雨惊喜地看着云浅兮,扑到近前关切地说:“小姐,您终于醒了!” 云浅兮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她将寺中发生的事在脑中略略过了一遍,问道:“是周承煜送我回来的?” 竹雨擦着泪痕,点头应道:“嗯,周大人用马车将小姐送回王府,到了门口正想入府找侍卫帮忙,恰好遇到王爷从宫里回来,王爷见小姐伤得不轻,直接抱回了房。竹雨当时吓坏了,幸好您没事儿!” ……抱? 云浅兮默了一默,她见自己身上换了件新衣,伤口也已上了药,讪讪问道:“他们知道我是……呃……” 竹雨不解地看着云浅兮,见她一脸不自在,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抿嘴笑道:“放心吧小姐,大夫开完药我便佯装对您受伤之事发怒,将他们撵了出去,是竹雨为您上的药,没人发现您的身份!” 云浅兮点点头,放心地闭上眼睛,准备再好好睡上一觉,可还未等她入睡,房门便被人大力推开了,接着传来一个聒噪的声音—— “阿远,你没事儿吧?”周承煜满脸膏药挤进门,模样颇为滑稽,他刚上完药便迫不及待地前来探视云浅兮的情况。 云浅兮头疼地睁开眼,心说本来是没事的,现在有事了。 但想到周承煜总算有良心回来救下自己,她一扯嘴角笑着说:“没事儿,只要休息一下便好……”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她看清周承煜身后跟着的另外三人。 宋翎、穆奚峰和王雨瞳相继走了进来。 云浅兮最先对上宋翎的目光,他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情绪,除了担忧,似乎还有对什么事的疑惑,不过她向来揣摩不透他,只略略躬身表示对他搭手相帮的感谢。 王雨瞳已经换了一件水色收腰罗裙,柳眉微蹙满脸歉意地看着云浅兮,她欠了欠身,款款说道:“雨瞳见过宁公子,宁公子舍身相救的大恩雨瞳无以为报,请受雨瞳一拜。” 举止得体,温柔娴淑。 云浅兮清楚看见穆奚峰看向王雨瞳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忽然觉得头顶长出一片草原来,咧嘴干笑两声,说道:“宁某没做什么,倒是承煜在第一时间站了出来,王小姐要谢便谢承煜吧。” 王雨瞳自然对着周承煜也拜了一拜,周承煜急忙将她扶起,得意洋洋地说:“举手之劳而已,王小姐不必客气!” 他一瘸一拐走到云浅兮床边,眼中敬仰之情溢于言表:“阿远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关键时刻仗义相救,够意思,你这个兄弟我认下了!” 说着翻开手掌竖在云浅兮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 云浅兮一哂,伸出左手与之轻轻一击,笑道:“彼此彼此!” 几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云浅兮得知王大人为此事大发雷霆,责令官府迅速查明了两个恶僧的身份,原来他们是一个贩卖人口的团伙成员,对“京城第一美人”垂涎已久,早就想对王雨瞳下手了。 今日他们偷偷在斋菜中下了迷药迷倒寺中僧人,再乔装打扮想趁机抓走王雨瞳,若不是云浅兮和周承煜横插一杠,恐怕已经得手了,现在两人及接应的同伙都被押进了官府大牢,只等定罪行刑。 不过这事儿同寻常拐卖人口不同,这伙人敢将主意打到朝中官吏的亲眷身上,背后势力不容小觑,要查清整个事件,恐怕尚需时日。 说了一会儿话,王雨瞳见云浅兮恹恹的似是精神不佳,便起身告辞,说是改日再来探望她,穆奚峰适时起身相送。 云浅兮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倒是挺般配的,一股悲怆感油然而生,牵出一丝苦笑。 三哥这是给她找的什么事儿啊! 两人走后,周承煜得瑟地向宋翎讲述营救王雨瞳的过程如何艰险,正说得兴起,一直沉默的宋翎突然冷冷说道:“你把人从我府上带走,两个时辰不到便弄得遍体鳞伤,好似还颇为得意?” 宋翎此话一出连云浅兮都感到一股寒意,周承煜更不必说,直接“冻”在了原地。 他见机极快地讪笑一声,说道:“阿远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紧接着,他又略为委屈地说,“我也受伤了啊,还被踹飞了两次!” 言下之意相当明显,你应该一视同仁关心关心我。 宋翎对他装可怜的伎俩了若指掌,不为所动:“与我何干?” 周承煜:“……” 这是什么兄弟啊?他在宋翎心中的分量竟比不上一个才认识两天的家伙?周承煜狐疑地瞪着宋翎,这家伙今天的态度着实奇怪,他什么时候帮外人出过头? 周承煜自然不知,当宋翎看到云浅兮浑身是伤倒在马车里的那一刻,心蓦地往下一沉,随之翻涌而起的强烈不安压抑的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掌控这种感觉,就如同……如同当初云朵离开时一般。 云浅兮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这两人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她没想到宋翎会指责周承煜维护自己,心里有些讶异。 不多时穆奚峰回来了,他未留意到房中微妙的气氛,脸上笑容明媚,对云浅兮抱拳道:“阿远今日舍身救下雨瞳,为兄感恩戴德,日后阿远若有用得到为兄的地方尽管开口,为兄定会竭尽所能!” 云浅兮心想,原来周承煜讲的都是真的,穆奚峰确然对王雨瞳动了心思,可王雨瞳值得他的这番心思吗,她有所疑虑。 她淡淡说道:“阿远出手是因为承煜遇险,救下王小姐不过是凑巧。” 周承煜闻言一脸感动,宋翎则从她语气中听出幽怨的意味,抬头看了她一眼。 穆奚峰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容却未减,他俊眉微挑道:“哦?这么说来我倒应该感谢承煜啰?感谢他——又一次偷偷去见了雨瞳。” 他着重发了“又”这个音,周承煜暗道糟糕,刚浮上脸的笑容瞬间僵住。 云浅兮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调侃,她已心生退意,她虽与穆奚峰有婚约在前,但那并非基于男女之情,也未经过三媒六聘,如今穆奚峰心有所属,这婚约理应解除。 …… 亥时,夜色已深,宋翎尚在书房翻阅邸报,谢容快步从外间进屋,神色颇为冷峻。 “何事?”宋翎问道,目光却未离开手中的邸报。 谢容抱拳禀报道:“王爷,蜀州的人来消息了。” 宋翎抬头看向谢容,问道:“如何?” 谢容迟疑地说:“蜀州城培风路的宁家并无宁远其人。”宋翎眸色骤然一沉,又听谢容继续说道,“宁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目前皆在家中,且从未离开过蜀州。” 原来宁远出现那日,穆奚峰的话虽证实蜀州城培风路有家宁氏书局,却未打消宋翎对宁远身份的怀疑,他命谢容即刻联络蜀州的人查实。 听完谢容的话,宋翎心中起了波动,宁远这人果然不简单,“他”在穆奚峰面前捏造假身份有何目的?既然“他”身份是假,性别是否也做了假? 谢容肃然说道:“王爷,宁远这人有古怪,用假身份混入王府恐有别的目的,我们是不是……” 谢容的话未说尽,但宋翎明白他的意思,摆了摆手,说道:“不要轻举妄动,云宥那边什么情况?” 谢容说道:“暂时还没有消息。” “继续查。” “是!” 第54章 识破 云朵的突然出现,让平日神思敏锐…… 夜里, 云浅兮心里装着白日之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天实在是热,门窗关得过于严实, 吹不进一丝风, 房间闷得像是一个大蒸笼。 云浅兮没有惊动竹雨, 轻手轻脚起身推开门想让风吹些进来,门开的一瞬,凉风扑面, 心中燥郁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天上一轮明月,照的外间亮堂无比,仿佛给万物裹上一层银纱。 反正睡不着,既然月色正好, 那便出去走走吧。云浅兮笨拙地套上外衣,大晚上的应该碰不上什么人,便懒得束胸。 月挂梢头, 万籁俱静,层楼叠榭的屋宇在迷蒙月色中显得雾影重重,烘托出森严的氛围。 云浅兮沿着九曲桥来到湖心竹亭,站在护栏边望着满池荷花, 月夜下的荷塘别具一番风味, 一株株挺立的荷花仿佛被月光染出一层光晕,高洁出尘,蕴着水汽的轻风拂过,幽香扑鼻,沁人心脾。 云浅兮赏了一会儿荷,不自觉又想到了白日里的事,从穆奚峰对王雨瞳的态度来看, 约莫已是情根深种了,她与云宥的十日之期还剩七日,原本是兴致勃勃接下的赌注,如今出了变故,她思虑着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向穆奚峰挑明身份了。 云浅兮脑中浮现出云宥赢得赌注时得意洋洋的脸,还有可怜的云泽被坑后杀气腾腾的眼,一时陷入两难。 说还是不说,这真是一道难题! 云浅兮不知该如何抉择,她恍然想起小的时候,家中马厩的小厮阿虎喜欢上了自己房里的丫环清儿,当阿虎将想法告诉清儿之后,清儿很是犹豫。 有一回云浅兮碰巧看到清儿在院中摘下一朵月季,一片片撕下它的花瓣,嘴里还念念有词:“答应……拒绝……答应……拒绝……”当她撕下最后一片花瓣时正好念到“答应”,于是清儿兴高采烈地应下阿虎的提亲。 云浅兮脑中一片清明,喜不自胜,原来只需一朵小小的月季便能解决这个难题。她四下逡巡一番,无奈发现周围除了荷花还是荷花,哪有月季的影子? 荷花就荷花吧,效果应该差不多。 云浅兮走到九曲桥上蹲下身,桥边没有护栏,而荷花均在一臂之外,她伸手试了几次未果,倔脾气上来了,索性趴到地上将半个身子探出桥面去够离自己最近的那朵荷花。 还差一点儿……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云浅兮一哆嗦,下意识地回身看去,如此一来打破了她辛苦保持的平衡。 云浅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未及出声便栽入了水中,她感觉到口鼻被封,刺骨的河水没过头顶,她拼命挣扎,妄图抓住点什么不让身体继续下沉。 这声询问自然来自宋翎。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宋翎同云浅兮一样无心睡眠。 他常年睡眠欠佳,以前身在敌国,一个大意可能性命不保,是以睡眠极浅。这一年多来又因着有人总是肆无忌惮地在他睡梦里来回穿梭,他睡得更不安稳。 但他并不烦恼,只因梦中那人欢脱可爱,甚得他的欢心,反正阻止不了,索性纵容了她夜夜叨扰的鲁莽行径,甚至深陷其中乐此不疲。 今夜梦中云朵的模样与以往不同,她身着一袭男装,立在荷塘边,青秀俊雅,她的脸逐渐与宁远重合,直至完全变成宁远的样子。 她望向他,眸里盈着碎月,拖长声调半嗔半怒道:“顾怀衍,你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宋翎猛然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睡不着宋翎便出来走走,因着月色不错,索性缓步到了荷塘。他没料到有人比他抢先了一步,好巧不巧还是那个扰他清梦之人,他又想起了方才那个梦。 宋翎见宁远在竹亭中踱了几圈后移步上了竹桥,奇怪的是“他”不好好赏荷,反而整个人趴到了地上。 宁远的行为着实让宋翎困惑,只见“他”趴在桥上奋力扑腾,以凫水的姿势一点点“游”向荷塘。 宋翎产生出类似于迷茫的感觉,上一个让他生出这种感觉的人还是云朵,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谁知自己话音未落,宁远便扑进了水里。 宋翎蹙眉看着水中一沉一浮的宁远,感觉有些头疼,直到宁远竭力喊出一声“救命——”,宋翎方知“他”不是在嬉闹,确实是不谙水性,于是紧走两步,深吸一口气纵身跳入水中。 正当云浅兮感觉精力即将耗尽之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那人毫不费力地将她拖上了岸。 云浅兮呛出几口水,冷得瑟瑟发抖,她愤怒地瞪着眼前这个害自己差点淹死的凶手。 入眼的是远山墨黛般的眉,星河璀璨般的眼,乌黑的发丝湿漉漉贴在颈后,薄薄的皓色单衣尽湿,勾勒出完美的身形,整个人在月光下散发出玲珑剔透的光泽。 不是宋翎是谁? 眼前的美色让云浅兮有些微的失语,原本愤怒的神色渐渐转变成了羞赧,她慢慢涨红了脸,像金鱼一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悻悻然起身准备离去。 不料手腕被猛力扣住,云浅兮抬眼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惊讶地发现宋翎的眼底掀起了异样的波动。他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见她仰脸看他,拽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觉又重了几分。 云浅兮终于吃疼地低呼一声:“疼!” 宋翎后知后觉地放松力道,却仍旧没有松开她,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良久,眼里蕴藏着某种复杂的情愫,看得后者心里直发怵。 云浅兮参不透宋翎的眼神,若是换了旁人她怕是早就不乐意了,但她忌惮宋翎,直觉一旦与他杠上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为今之计还是忍一忍比较好。 云浅兮安慰自己,左不过被人看两眼罢了,损失不了什么,她完全可以看向别处,就当宋翎不存在。这么想着她总算放平了心态,做好准备继续接受宋翎目光的洗礼。 奈何想法虽好,操作起来却很有难度,须知宋翎占据的地理位置极佳,结结实实遮挡了云浅兮的全部视野,若是不想看他的脸,便只能看他近乎裸露的胸膛。 她找不到合适的视线焦点,一时乱了方寸,渐渐被眼前的美色所惑,连耳根也染上了一层红霞。 云浅兮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落水后不是只有别人的衣衫会变得透明,自己的也会…… 终于,一个小小的喷嚏替她摆脱了窘境,宋翎总算缓缓移开了目光,他在给谢容下达指令前,瞥了眼云浅兮身上半透的衣衫,将她藏于身后,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唤了声:“谢容。” 谢容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方才他见宋翎下水救人便立刻从水榭中取了条薄毯,此时恭敬地递上,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云浅兮歪头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她以为宋翎是孤身前来的,丝毫没察觉谢容的存在。 她将注意力放在了谢容身上,一时不察便有样柔软的东西将她整个罩住,原来是宋翎将薄毯披在了她的身上。 云浅兮顿觉温暖不少,也不好再与宋翎置气,喃喃说了声:“多谢……” 此地不宜久留,尽管云浅兮浑身乏力,却遏制不住脑中滋生出的逃跑冲动。 奈何宋翎并不松手,她稍不注意便觉身子一轻,再发觉时整个人已经被宋翎打横抱起了。 “你、你要做什么?”云浅兮大惊失色,慌乱地想要挣脱。 怀中之人身量轻巧,分明就是女子,前两次抱她时他心中满是焦急,竟连这么明显的破绽都未察觉。 宋翎心底震颤,竭力用平稳的语调低声说:“别乱动。” 云浅兮一滞,她敏锐地觉察到宋翎的情绪有些异样,似在压抑着什么,她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两跳,没再挣扎,任由他抱着离开了荷塘。 她不知他要带她去哪儿,回神之后有些惴惴不安,她缩在他怀中,隔着湿漉漉的衣料,感觉到他心跳得有些急。 宋翎将云浅兮带至一间宽敞的房中才将她放下,转身向候在门外的仆从吩咐了几句。 云浅兮坐在桌旁凳子上,四下打量,这间房布置的整洁、雅致,虽比不上她住的那间华美,但房中摆件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上乘之品。 她拢了拢身上薄毯,尴尬地问宋翎:“王爷,这里是?”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答案,只是想找些话说缓解尴尬。 宋翎就着薄毯帮她擦头发上的水,缓缓答道:“我的房间。” 他明明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方才到现在,他仿佛置身虚幻之中,云朵的突然出现,让平日神思敏锐的他突然断了思绪。 云浅兮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欲言又止,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有仆从准备好干净的葛巾,想要上前替宋翎拭干身上的水渍,却被他遣开了。 云浅兮不自在地歪头想躲开宋翎的动作,但宋翎察觉到她的意图,手上稍稍加力,说道:“别动。” 云浅兮思虑到自己还在别人地盘上,不好公然驳了他的面子,只好浑身僵硬的由他摆弄,待他停了手方才小心翼翼说道:“若无什么事,宁远就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她感觉宋翎今晚散发出的气场实在有些诡异,自己的一颗心跳的也实在有些诡异,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吧。 第55章 希冀 他意识到她贴身穿着他的衣裤,心…… 一个仆从适时出现, 行礼说道:“王爷,浴池的水准备好了。” 宋翎点了点头,对云浅兮说道:“你先去沐浴, 把这身湿衣裳换掉, 待会儿过来重新上药。” 云浅兮有些怔忪, 她实在不明白宋翎怎会突然变得这么……呃,随和。 虽说平日里他也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形象,但眉眼间疏离淡漠, 让人难以亲近,可此时的他,眼底只有柔和。 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必了,宁远回房再洗, 王爷若无吩咐,宁远先行告辞。”说着拱手行礼想要离开。 宋翎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就这么怕我?” 云浅兮惶恐地摇了摇头, 注意到宋翎将自称换成了“我”,她担心宋翎再说些她接不住的话,咬牙说道:“宁远……恭敬不如从命。” 不等宋翎再说一句,她一溜烟窜了出去。 云浅兮走后, 宋翎有些微出神, 他既确定“宁远”身份是假,又是女儿身,便能确信她的真实身份是云朵无疑,若不是她与云宥使了那出障眼法他早该发现了。 但是云朵为什么会突然不认识他,她与云宥之间是何关系,还有她为何在穆奚峰面前捏造身份,他一时还没有头绪。 他设想过云朵出现的千百种方式, 她却还是以他预料之外的方式出现了,对他没有恨,没有怨,自然也没有爱,有的只是生疏、客套。云朵心思单纯,他确信这不是她能伪装出来的,她似乎将有关他的一切彻底遗忘了。 他假装失忆骗她,她便真的忘了他以做惩罚吗? 她若是忘了,他自不敢提。 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再次席卷宋翎的内心,他将目光投向门外虚空,心中又逐渐生出一丝希冀,若是云朵真的忘了,是否意味着他可以从头开始,不带功利心地重新靠近她一次? 云浅兮在浴室沐浴完毕,从池子里起身时才恍然记起自己出门前没有束胸,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宋翎该不会看出她是女儿身了吧? 但很快便被她否定了,宋翎若是看出端倪,定会第一时间质问她乔装的目的,不可能闭口不提,想到这里她略略放宽了心。 她抬手取下屏风上仆从留下的替换衣裤,上身是一件雪白色的广袖长衫,领口饰有水色刺绣,前两日她见宋翎穿过。她心底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看了看自己换下的湿糯衣衫,犹豫片刻方才穿在身上。 他的衣衫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即使不束胸也看不出起伏,这倒在无形中替她解决了一个难题。 云浅兮将头发擦至半干,松松束在脑后,轻手轻脚回到宋翎房中,想着道完谢就走。 宋翎已在房中沐浴完换了身衣衫,见她进屋对她微微一笑,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冲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离感,笑容濯濯如春月之柳,看得云浅兮又是一愣。 宋翎眼中亦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刚刚沐浴完的云浅兮,眼睫上似乎还凝着水珠,双颊微晕,皓齿朱唇,几缕湿发垂落鬓边,衬得她肤若白雪,玉质冰肌,广袖长衫松松罩在她身上,愈加显得她娇弱玲珑,楚楚动人。 他意识到她贴身穿着他的衣裤,心下一热,不自觉地握紧了掌心。 她的这副模样出现在擎苍寨中,便是邬铁也未必保得住她,他大概知晓她在山上为了掩盖容貌下的苦功了,真是难为她了。 “过来把姜汤喝了。”他说,声音有些低哑。 云浅兮向来顾惜自个儿身体,她虽忌惮宋翎,但也不愿着凉后喝那苦涩无比的汤药,暗中权衡一番,这才勉为其难地走到桌旁坐下,端起面前的汤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宋翎静静注视着云浅兮,幽深的眸中散发出灼人的光华,他敏锐地察觉出后者的动作越来越僵硬,不由得莞尔一笑。 重逢的喜悦过后,宋翎暗自揣测云朵这一年多来可能去了何处,他再次想到了将她带到穆奚峰跟前的云宥,云朵与云宥究竟是何关系? 那日他亲眼见到二人同室而眠,若不是相信云朵知晓分寸,他怕是要提剑问候云宥了。 云朵……云宥…… 宋翎沉吟道,这两人的名字倒是十分契合。 “你与云宥是如何相识的?”他问。 云浅兮心下一惊,喉头翻涌起的辛辣味将她刺激地猛烈咳嗽起来。 宋翎体贴地轻拍她的背脊,替她顺了顺气,等她完全缓和了,才收回手枕在腮下,似是在等她的答案。 这个问题很是犀利,云浅兮想了想说道:“云三哥时常来我家铺子采买书籍,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宋翎知晓这样问不出实话,索性暂且搁置这些问题,对他而言,能再次见到云朵已是不易,日后自是有机会弄清这段经历。 他捉过云浅兮的右手,小心掀开她的衣袖,云浅兮大惊之下自是不从,用力想将手抽回来。 宋翎怕弄疼她,耐性极好地轻声呵斥道:“别动,我替你上药。” 好似有一根羽毛轻柔地拂过心尖,云浅兮鬼使神差般地放弃了挣扎,由着宋翎将她的袖口挽起。 雪白的肌肤曝露在明亮的烛光下,像是镀了一层秋阳的白瓷,细腻而温暖。 云浅兮在沐浴前便已拆去了纱布,太医署的药极好,伤口愈合较快,但即使这样泡过水的伤口看上去还是有些可怖。 除开这道刀伤,她的手臂上还有一些别的伤痕,因着年月久远,已变成泛白的疤痕。 宋翎的手指一顿,停留在靠近云浅兮手腕处的那道斜长伤疤上,心中微痛:“这是……” 他记得这道疤痕,是当初劫道时云朵面对张彪的刁难故意划伤的。 云浅兮不在意地说:“你是问这些伤痕吗?唔,我以前从山崖上跌下来过,崖底怪石遍布,这些伤是那时留下的。” 这套说辞自然是云宥杜撰出来的,云浅兮并未生疑。 山崖? 宋翎眸色一沉,难道说云朵在平芜山遭受了意外?难怪无论他怎么寻她皆是无功而返。 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自责,他怎能忽略这种可能?若是云朵遭遇不测,他该如何自处?他恐怕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宋翎怕云朵瞧出端倪,尽管心底后怕,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静静为她上药。 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手上的动作极尽温柔细致,生怕弄疼了她。 云浅兮后知后觉眼下的情形很是不妥,但既已默许别人上药再来反悔似乎有失风度,更何况她现下扮作的儿郎身容不得她忸怩作态,想了想只得咬牙忍着,吃了这个哑巴亏。 云浅兮虽然面色一派平和,但是心里相当抗拒,一旦宋翎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肌肤,她便忍不住会抖上一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更像是秋天的麦浪般层出不穷,煞是醒目。 宋翎不动声色地继续手上的活儿,心中却暗自嘲讽自己,这么拙劣的伪装竟还差点骗过他,实在不应该。 云浅兮内心万般煎熬,思量着平日竹雨替她换药要不了这么许久的时间,她只求宋翎能速战速决,偏偏他一派闲淡的样子,着实让人憋闷得慌。 她不敢开口催促,只能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以此分散注意力。 “那是什么?”云浅兮突然好奇地问道。 “唔?”宋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顺手将纱布扎好,抬眼便看见云浅兮略为怔忪地盯着他的手腕,原来是他为了方便上药挽高了袖口,露出了手腕上的云朵刺青。 云浅兮端详着这个奇特的图腾,喃喃说道:“好像乌龟……” 宋翎心中一动,想起当初云朵为他画上这个代表云朵手下的专有印记时,自己也曾这样埋怨过。 他的眼里覆上一层暖意,伸手抚过那片云朵纹样,怀念地说:“这是……云朵。” “云朵?” 宋翎点头,轻声确认道:“是啊,云朵,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云浅兮没来由的鼻头一酸,眼里瞬间覆上一层水雾,她感觉到莫名的触动。 宋翎看在眼里,几乎就要抬手抚过她的眸子,却又生生忍住。 “怎么了?”他哑着嗓子问。 云浅兮回过神来,眨眨眼收回眼中泛起的雾气,摇摇头甩开这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追问道:“为何要纹一朵云在身上?” 宋翎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笃定:“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云浅兮却感觉心中一阵苦涩,没有追问下去。 宋翎的目光再次投向手腕上的刺青,云朵用毛笔随手画的图案根本保持不了多久,他起初是为了应付她刻意没有用水清洗,后来图案的颜色越来越浅淡,她也不再“例行检查”,他却找来笔墨又沿着之前的印记细细勾勒了一遍。 想来从那时起他便开始作茧自缚了吧。 再后来,云朵与他决裂失踪,他派兵四处寻找皆无功而返,在他平生唯一一次醉酒后,将这个云朵“专有印记”永久地刻入了肌理之中。 第56章 送花 “我府里有的,你若能看得上眼,…… 宋翎收回思绪,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底红纹的瓷瓶,递到云浅兮手里,说道:“这药是宛国进献给大周的贡品, 对疤痕有奇效, 坚持抹上一段时日便能完全消除, 对手茧亦有效果,你拿回去用吧。” 当初他上擎苍寨前便是用了这药,将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痕和练剑磨出的手茧消除干净的, 所以云朵才没能看出他会武这个破绽。 云浅兮听说此药是贡品,自是不敢轻易接下,急忙推辞道:“宁远谢过王爷,可此物珍贵, 宁远无才无功,不敢收受贡品,还请王爷收回。” 宋翎想起以前云朵那处缴来的贡品不少, 淡淡一哂,说道:“不妨事,给你就拿着。” 云浅兮推辞不过,只得把药瓶收好, 说道:“多谢王爷。” 宋翎凝视着她, 片刻后问道:“方才你趴在桥上做什么?” 云浅兮一窒,那一幕被旁人看去实在有些尴尬,她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但一时又找不到理由解释她的诡异行径,搪塞道:“我……呃,有点事想不明白。” 宋翎挑眉:“然后呢?” 云浅兮不自在地说:“然后……我就想着摘朵荷花帮着做决定。” “……”宋翎觉得他果然不能理解她浩瀚无边的想象力,问道, “何事想不明白?” 云浅兮沉吟片刻,她对穆奚峰和王雨瞳这事儿确实有些顾虑,有人帮自己出出主意也不错,但这事儿自然不能明着说。 她在心中措好了词,说道:“是这样,我儿时好友有一个古玩花瓶,几年前他允诺说要赠予我,谁知我遭逢变故,与他分离,多年未见。不久前我打听到好友的消息,得知他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便将花瓶许了别人。这事儿错不在我朋友,可我担心他见了我还是会觉得尴尬,很是犹豫要不要与他相认。” 她信口胡诌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不过是想以此暗喻她与穆奚峰之间的关系,她向宋翎讨教道:“王爷觉得我应该如何做呢?” 宋翎凝神听完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你若无意争抢,尴尬的便是他,你又何必苦恼。做你该做的事,他若当你是朋友,自会给你一个解释,说开之后仍旧按照原本的方式相处,他若实在心中有愧,有意回避你,那你也不必强求。” 云浅兮想了想,说道:“您的意思是,我无须顾虑太多,顺其自然便好?” “不错。” 云浅兮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理,她进京之事奚峰迟早会知晓,两人找个适当的时机将婚约解除便好,她何必急着摆明立场。这么说来,赌约仍可照旧进行。 宋翎看着眼前之人面上浮出笑容,心中有些感慨,云朵一点没变,还是不懂对他设防,就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他已隐隐猜出那位儿时好友的身份。 她说她随云宥从蜀州而来,约莫是真的,同是来自蜀州,又是近日相见的,恐怕这位儿时好友便是穆奚峰了。 没想到这两人竟是儿时的玩伴,只是这花瓶真的是花瓶吗?不见得。 宋翎补充道:“我方才所讲只是针对这一件事而言,世间之事本同而末异者甚多,切不可一概而论,你若是想借此暗喻它物,还须谨慎行事。” 云浅兮呆呆地看着他,张着的嘴巴半晌也没合上,她觉得宋翎似乎能洞察她所有的想法。 宋翎对上她敬畏的目光,唇角微扬。 “那……我若是是想争上一争呢?” 方才宋翎只假设了一种情况,她有些好奇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宋翎会给出什么建议。 宋翎知晓她不喜争抢的性子,所以只说了一种情形,听完她的话,答道:“你若想争便去争,同样无须顾虑。” 他暗自琢磨,奚峰答应送她什么了,值得她记挂这么些年? “哦……” 宋翎温声说道:“我不知什么样的古玩花瓶能入你的眼,但我府里有的,你若能看得上眼,尽管开口。” 云浅兮微怔,她口中的古玩花瓶指代的是穆奚峰的一颗真心,王府里的“花瓶”她可拿不走,讪讪说道:“不、不必了。” 宋翎淡淡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我近日公务繁忙,倒是忽略了你,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 云浅兮觉得宋翎今晚的笑容比前几日加起来都多,她隐隐感到局促,答道:“王爷府上生活用度一应俱全,自是习惯。” 宋翎颔首说道:“需要什么直接告诉王焕,”王焕是王府的管事,他想了想又说,“府上尽是男丁,没有丫鬟,明日我叫承煜送两个丫鬟去你房里,伺候的仔细些。” 云浅兮慌忙摆手,推辞道:“不劳王爷费心,我那处有竹雨就够了,人多了反而不习惯。” 宋翎也不勉强,又同她说了会儿话,云浅兮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出来一番折腾,倒有些困了。 宋翎看了眼外间天色,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屋。”说着站起身来。 他要送她?云浅兮惊讶地张了张嘴,见他已经走到门口,终是没有拒绝,跟了上去。 月色如水,金波银汉,潋滟无际,路上两人没有说话,虫鸣之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云浅兮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宋翎,一袭白衣,若轻云出岫,不染尘埃,他面色如常,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可不知怎的她看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愉悦来。 路过荷塘之时,宋翎忽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等我一下。” 他缓步上了竹桥,弯下腰轻而易举便摘到一株半开的荷花,回到云浅兮跟前,递给她,温声说道:“拿着,算是害你落水的一点补偿。” 云浅兮愣愣地从他手里接过,粉白色的荷瓣娇羞欲语,上面还沾着露珠,淡雅馨香,她垂眸轻声说:“谢谢王爷。” 她心里想着,今夜的宋翎果真有些不一样。 …… 翌日,云浅兮睡到隅中时分才起。 竹雨伺候她起床更衣,见她仍是一副睡意惺忪的模样,笑着打趣道:“小姐昨晚不好好歇着,大半夜出去采花了?” 她今早醒来发现桌上的白瓷瓶中多出一株粉白色的荷花,知晓云浅兮夜里出去过了。 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她家小姐跳脱的作风,倒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担心小姐身上的伤,同时自责自己睡得太死,连小姐出门都不知晓。 云浅兮将目光投至瓶里的荷花,昨夜还将开未开的荷瓣,如今已全然展开,插在白瓷瓶中愈加显得清新雅致。 她昨夜回房后困得不行,很想倒头便睡,但终是不愿辜负宋翎的一番好意,强忍睡意找了个瓶子将花插好,这才安心躺下。 想到昨夜离奇的经历,她还有些未缓过神来,简略答了声:“嗯。” 竹雨为云浅兮穿好衣衫,推门出去传早膳,刚离开不久,云浅兮就听见竹雨惊讶的声音飘了进来。 “王爷?您怎的在此?” 云浅兮心里一惊,这个时辰宋翎怎会过来? 不待她多想,开着的房门被轻叩两声,宋翎手里拿着一个药瓶走了进来,见了她,眼底浮出一抹笑意。 云浅兮急忙上前见礼,然后好奇问道:“王爷今日不用早朝?” 宋翎一眼看见白瓷瓶里插着的荷花,笑意深了几分,颔首道:“嗯,告假了。” 云浅兮感到不解,宋翎应是勤勉之人,告假必然是有要事处理,怎的还有闲工夫来她这处? “王爷可是需要宁远做些什么?” 宋翎摇摇头,示意她到桌旁坐下,温声说道:“我来给你换药。” 呃……就这事儿? 她为难地说:“怎敢劳烦王爷,这点小事竹雨来就好。” 他不说话,只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来。 云浅兮心中天人交战,这晋王怎么回事?这么亲民的吗? 她实在受不住他的目光,感觉若是拂了他的意,她便成了不识好歹的大恶人。罢了,又不是没换过。她微一抿唇,将右手递给了他。 宋翎轻轻掀开她的衣袖,解开纱布,指尖沾上药膏细致抹在伤处,云浅兮垂眸看着衣摆上的刺绣,像尊泥塑般一动不动。 竹雨吩咐完早膳进来,看到这幅画面不由瞪圆了眼睛,她放缓呼吸缩到角落里站着,尽量与身后帷幔融为一体,心底无比震惊,我是错过了什么? 上完药宋翎坐着没走,云浅兮也不好撵人,拘谨地陪他坐着,好在饭食很快送来了,她不必绞尽脑汁想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竹雨为云浅兮盛出一碗粥,礼节性地问宋翎:“王爷用过早膳了吗?” “不曾。” 他一夜未眠,一早便来外间等着,他担心一个不察云朵再次离开,他承受不起。 云浅兮闻言将手中尚未动过的粥碗递到他面前,说道:“早膳还是得吃,您若是不介意,和我一块儿吃点?” 宋翎凝视着她,展颜一笑:“好。” 两人用着早膳,云浅兮心想,这晋王似乎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不易亲近,想想也是,像奚峰那般有几分傲气的人能与他成为知己好友,品性自是没得说。 她放下先前对他的刻板印象,随意攀谈起来:“王爷,您和穆大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约莫三年前。” 云浅兮咬了一口水晶饺,细细咽下,又问:“穆大哥平日里政务繁忙吗?” 她与他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也就和穆奚峰有些交集。 “你很关心他?”宋翎停下箸头,看着她问。 云浅兮信口说道:“他是我同乡,又是云三哥挚友,自然想多些了解。” 宋翎已知二人是儿时好友,云浅兮多问几句倒也合乎情理,便点了点头:“他负责戍守东宫,有时会巡夜,相较而言是要忙些。” 云浅兮又问:“那他平日里来王府的次数多吗?” 再不抓紧时间见一见,她就妥妥的输了。 “隔三差五的小聚,说起来,承煜昨日走之时说起今晚请客去新开的食肆,想来奚峰应该会去。” 云浅兮闻言眼前一亮,语气里不觉带着几分急切:“我可以去吗?” 宋翎微微蹙眉,他原是准备在家陪云朵,并不打算赴这场约,可是她若想去…… “你当真想去?” “嗯!”云浅兮使劲点头。 他点头道:“好,我带你去。” 第57章 对弈 宋翎看在眼里轻笑出声,宠溺说道…… 用完早膳, 竹雨收走碗筷,云浅兮不动宋翎便也不动,两人在桌旁默默坐了一会儿, 云浅兮无奈, 只好朝宋翎露出送客的微笑。 她倒不是想赶宋翎, 实在是他在这里待着,她拘谨得慌。 宋翎对她的送客意图视而不见,目光扫过博古架上的象棋盒, 笑着问:“阿远,要不要下棋?” 云浅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想了想应道:“好。” 外间暑气正盛,园子里没有一块阴凉地儿, 出门是不可能了,屋里待着无聊,正好下棋解闷。 “需要我让子吗?”宋翎取来棋盒, 边摆放棋子边问。 云浅兮摩拳擦掌,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说道:“不必。” 宋翎挑眉,而后嘴角扬起一抹笑。 半刻钟后。 “高钓马, 将军。”宋翎手握茶盏, 轻啜一口,闲淡说道。 “……”云浅兮瞪大眼睛看着棋盘,试图挽救一下。 “没用,救不活了。” 云浅兮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仿佛这才知晓宋翎的厉害,收回先前的“不用”二字,示弱道:“王爷, 下一局您让我两子……不,三子吧。” 宋翎笑了笑:“好,让什么?” “車、馬、炮!” 宋翎依言取出三子,重新摆放好其余棋子。 一刻钟后。 “海底捞月。”宋翎移动底“卒”,漫不经心地说,“巡河炮将军。” “……”云浅兮不服,“再来!” 又是两局过后,云浅兮眼睁睁看着宋翎要捉走她好不容易拱到底线的“卒”,一把摁住他拿“車”的手,仰头急急讨饶道:“王爷,您别吃它,它好不容易才爬到头的!” 宋翎眼风扫过两人交叠的手,落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明明心情很好,却故作为难道:“这,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云浅兮见有戏,手上加了几分力道,高涨的胜负欲让她暂时忘记对宋翎的忌惮,语气中不自觉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不依不饶道:“您就是不能吃它!” 因着兴起她面上起了一层薄红,衬得整个人愈加玲珑娇俏,宋翎看在眼里轻笑出声,语带宠溺道:“好,不吃就不吃。” 在房内奉茶的竹雨觉得这画面实在没眼看,默默退了出去,可守在门外,还能时不时听见云浅兮耍赖和宋翎妥协的声音—— “不对不对,这步我走错了,我要重走。” “好,允你悔一步。” “嗳——王爷您别飞马呀,您飞马我就输了!” “好,我不动马。” 竹雨叹了口气,忍不住腹诽,小姐,您还记得您穿的是男装吗? …… 黄昏时分,宋翎领着云浅兮出了门,两人下了大半日的棋,云浅兮虽说是个臭棋篓子,却被勾出了浓厚的兴致,最后若不是宋翎故意卖她一个破绽让她赢下一局,她非缠着他再来一盘不可。 宋翎先一步上了马车,在靠里的位置落座后,云浅兮弯腰走了进来,冲他笑了笑,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板板正正坐好。 宋翎嘴角牵出一丝苦笑,看来这距离不是那么容易拉近的,前些天他给她的印象过于清冷了。他没有做声,从小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车轮辚辚而动,待上了朱雀大街,外间陡然热闹起来,云浅兮心里痒痒的,偷瞄宋翎一眼,见他全神贯注剥着橘子,便往里挪了挪,掀开窗帏一角,兴致勃勃看着窗外。 不多时,便听宋翎唤她,“阿远。” 她扭头看向宋翎,见他手里的橘子已经剥好放在了小几上,对她示意道:“吃橘子。” 云浅兮受宠若惊,本想谢绝,对上宋翎温和的眉眼,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起身再往里挪了挪,坐到小几旁,拿走放在橘皮上的橘子,道了声谢。 橘子剥得很干净,没有残留一点橘丝,她剥下一瓣放进嘴里。 嗯,很甜! 宋翎知晓云朵爱吃不含果酸味的水果,特意命人准备了上好的贡橘,他目光落在她餮足的脸上,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王爷,您不吃吗?”她问。 宋翎看着她手里剩下的橘子,回道:“可以尝一点。” 云浅兮会意,立刻分出一半,放进他手心,看他吃橘子时眼里都含着笑,她想,晋王确实挺亲民的。 橘子吃完差不多就到地方了,云浅兮先一步从马车上跳下来,一眼瞧见穆奚峰和周承煜站在一家门头阔绰的食肆前聊天,一人拿着一把折扇摇着,食肆招牌用红布盖着,应是尚未正式营业。 “穆大哥、承煜!”云浅兮大声招呼道,三两下蹦到二人跟前。 穆奚峰和周承煜见到云浅兮有些惊讶,没想到宋翎竟会带她一道前来。 惊讶过后,周承煜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招呼道:“阿远,你伤好些了吗?想吃什么,一会儿千万别客气!” 穆奚峰也笑着同她打了招呼,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 宋翎不疾不徐地走来,听云浅兮与另外两人兴高采烈的攀谈,无奈于她面对自己时小心翼翼的态度,暗自琢磨,穆奚峰便也罢了,二人是儿时玩伴,可周承煜又是如何与她混熟的? 穆奚峰问宋翎:“今日怎的没来上朝?” 宋翎答道:“府中有事。” 云浅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宋翎分明同她下了大半日的棋,哪有什么事,约莫只是为天热躲懒找了个说辞。 这时,一个商人扮相的人从食肆里迎出来,见了周承煜热情招呼道:“周小公子您来了,快请进!”他又对宋翎几人陪着笑脸说道,“几位公子里面请。” 四人进了大门,入目的是一方宽敞的庭院,花木葱茏,左侧几名匠人正往木头搭建的架子上挂灯笼,那架子有二层楼那么高,挂满灯笼看着颇为喜庆,穿过庭院便是用餐的三层小楼,装潢的精致典雅。 周承煜边四下打量环境,边满意说道:“许老板,你这食府尚未开业,本公子提前订下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许老板立即回道:“哪儿的话,周小公子尝遍天下美味,小店能得周小公子赏光品评,已是莫大的荣幸。” 周承煜和许老板尚在客套,云浅兮想着该干正事了,扯了扯穆奚峰的衣袖,待他看过来时,递给他一样东西,小声说道:“奚峰,伸手。” 这声“奚峰”让穆奚峰觉得耳熟无比,他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然后便见掌心里多出一颗杏仁糖来。 “请你吃的。”云浅兮笑眯眯地看着他,同时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糖。 穆奚峰有些愣神,将糖放进嘴里含着,说了声:“谢谢。” 云浅兮将糖咬得“咯吱”作响,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第一回 吃杏仁糖差点被噎死,可把家人吓得不轻。” “是么。”穆奚峰笑了笑,“我认识的一个冒失鬼也是……” 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微微蹙起了眉。 云浅兮偷眼观察他的反应,眼里满含期待,然而穆奚峰的话未说尽,宋翎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阿远。” 穆奚峰似被打断思绪,抬眼看向宋翎。 “啊?”云浅兮应了一声,稍显失望,扭头看着宋翎。 宋翎面无表情地说:“我也要。” “要、要什么?”云浅兮迷茫地问。 宋翎目光落在她手中糖盒上,她反应过来,急忙取出一颗糖递给他,暗自讶异,难以想象晋王竟会问着别人要糖吃,不过方才也确实是她疏忽了,分糖时只想着穆奚峰,忽略了宋翎。 穆奚峰也觉得奇怪,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糖吗?” 宋翎将糖放进嘴里,神色淡淡地说:“现在喜欢了。” 云浅兮与穆奚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周承煜跟许老板说完话,转过头来看见三人嘴巴都是一动一动的,问:“你们在吃什么,我也要。” 云浅兮忙又取出一颗杏仁糖递过去,暗自庆幸还好出门前带的多。 许老板引着四人进了一间雅致的包房,包房中间圈出一块地塑造了假山曲水的微型景观,不知匠人用了什么技艺,竟有袅袅青烟在“山水”间环绕,颇具意境。 四张小几两两相依,分隔在假山左右,假山高度不足一尺,并不会对客人视线造成遮挡。 这装潢显然是花了巧思的,众人夸赞一番,许老板高兴得满面红光,忙请几位贵客入座。 宋翎和穆奚峰分别在左右侧上位落了座,宋翎正想唤云浅兮过去,云浅兮却先一步选了穆奚峰旁边的位置,宋翎眸色微黯。 周承煜对坐哪儿毫不挑剔,摇着扇走到宋翎身边坐下,兴致勃勃地问许老板:“你这处有些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许老板呈上一份菜谱,躬身介绍道:“周小公子,小店的特色是做套餐,有专业的大厨搭配好了荤素菜式,免去了客人点餐时犹豫的烦恼。” “这个好,我最烦点餐了。”周承煜将菜谱合上,吩咐道,“你选四个招牌套餐上上来,我们端到哪个算哪个。” 许老板见另外三人没有异议,忙应下退了出去。 第58章 责备 “我……我不是想要责备你,我只…… 不多时便有小厮端着各色餐点鱼贯而入, 边做介绍便将餐盘一样样放到各自桌上。 云浅兮分到的是名为“浮岚暖翠”的套餐,菜式精致,卖相可口, 或许是为了突出一个“翠”字, 绿叶蔬菜居多。她又看了看穆奚峰的菜, 他分到的是名为“百卉含英”的套餐,每一道菜都加入了一味花卉做点缀,倒更为新奇。 小厮退下后, 四人动筷,边吃边聊。 云浅兮将桌上菜品都尝过一轮后,略有失望,卖相虽好, 可她对绿叶蔬菜实在提不起兴致。 她忍不住问穆奚峰:“奚峰,你桌上那道白色的是什么菜?”她从一开始就惦记上了。 穆奚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是百合豆腐, 要不要尝尝?” “要。”她说着将碗递了过去。 她跟穆奚峰还真没啥好客气的,以前为了抢一口吃的两人甚至能打起来。 穆奚峰拿勺子舀了两勺进她碗里,递给她,她接过道了声谢, 尝了尝, 嗯,鲜嫩可口,比她桌上的菜叶子好吃多了。 穆奚峰见她桌上的菜没怎么动,知晓那些菜不合她胃口,问道:“还要尝尝别的菜吗?” “好。”云浅兮开心应道,露出一排皓齿,明晃晃的笑容极具感染力, 让穆奚峰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面的宋翎眼见着二人相谈甚欢,穆奚峰不停为云浅兮夹菜,他面上不动声色,瞳底却越来越幽深。 宋翎身旁原本夸夸而谈的周承煜感觉到一股寒意,声音弱了下去,是他的错觉吗,宋翎似乎心情极度不佳。 用餐结束,四人走出小楼,外间天色暗了不少,先前搭建灯笼架的匠人已经离去,十二盏大红灯笼发出红彤彤的光。 周承煜突然瞧见灯笼架旁的花丛里有只散步的白孔雀,眼前一亮,说道:“没想到许老板院子里还豢养着白孔雀。”他边往那边走边招呼众人道,“走,去看看!” 许是走得太急,不慎在灯笼架上撞了一下,他道了声“晦气”,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脚下却未停,来到白孔雀跟前转着圈的欣赏。 穆奚峰亦觉得新奇,跟了上去,宋翎似乎不感兴趣,站在原地没动。 云浅兮从楼里出来时想瞧瞧其它包房是不是一致的装潢,又折回去参观了两间,晚一步出来。她见周承煜蹲在不远处的花丛里,对一只漂亮的白孔雀谆谆诱导:“乖孔雀,开屏,开屏呀!”穆奚峰在他身后兴味盎然的看着。 白孔雀十分罕见,云浅兮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她刚走到一半,忽然瞥见灯笼架晃了两晃,她以为自己眼花,定睛再看时,灯笼架已是摇摇欲坠,应是先前搭建的并不牢固。 千钧一发之际,她朝灯笼架下的穆奚峰大喊一声:“奚峰小心!”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上去。 穆奚峰站在灯笼架下,在云浅兮喊出声时已察觉到异状,本能地旋身往后一撤,远离了灯笼架。 云浅兮冲上去本是想扶着灯笼架不让它倒下来,然而冲到近前才发现这架子比她想象的粗壮许多,不是凭她一人之力可以扶得住的,可再想撤离为时已晚。 她笼罩在灯笼架的阴影里,眼见着架子整个朝她砸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紧闭双眼,然而下一刻,她被人拽住了手腕,那人将她拉入怀中,将她的头摁在胸口,躬身死死护住,她闻到了属于宋翎的独特气息。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除了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还夹杂着木头砸在皮肉骨骼上的声音。 身前之人发出一声闷哼,云浅兮不由瞪大了眼。 宋翎的喘息声有些粗重,温热的气息一下下落在云浅兮的发顶,她心尖也跟着颤了两颤,好在他的身子依旧稳如磐石,没有晃动。 尘嚣过后,宋翎环抱云浅兮的力道略有松懈,她得以仰头,看见他面上失了血色,眸中黑沉一片。 “王爷……”她不敢相信地喃喃出声。 宋翎缓了两息,开口道:“伤着没?”声音有些低哑。 云浅兮摇头,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怀衍!阿远!”穆奚峰和周承煜急忙赶来,将二人扶起,皆是一副担忧的神色,“你们没事吧?” 宋翎摇摇头,放开了云浅兮,面色冷沉得可怕。 许老板闻声赶来,被满院狼藉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赔罪,周承煜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宋翎不欲多待,沉声说道:“走吧。” 穆奚峰跟了出去,仍不放心地说:“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那木头每根都有碗口粗,寻常人说不定能被砸死,宋翎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躯,怎可能无事。 宋翎不再多言,只对惊魂未定的云浅兮道:“回府。” 穆奚峰没法,只能眼看他进了马车。云浅兮不敢耽搁,跟在宋翎身后上了马车。 穆奚峰出声叫住她:“阿远。” 云浅兮正准备掀开车帘,闻言扭头看他,面带疑惑。 穆奚峰真诚感谢道:“方才多谢你仗义出手,险些害你受伤,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云浅兮微微一笑,说道:“你我无须言谢。” 穆奚峰面上有些讶异,而后笑着朝她一抱拳。 车内传来宋翎的一声轻咳,云浅兮神色一凛,朝穆奚峰点头道别,一掀车帘进了车厢。 穆奚峰目送二人离去,不知怎的,总觉得宁远最后那个笑容看着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周承煜斥责完许老板出来一看,马车已经走远了。 车厢内光线昏暗,云浅兮借着窗帷缝里漏进的流光,看清宋翎面色不太好看,她以为是他被砸到的地方还在疼,关切地说:“王爷,回府还是传太医……” “为何要冲上去?”宋翎打断她,声音听起来略显压抑。 云浅兮一顿,明白他在质疑她方才的举动,如实答道:“我见奚峰有被砸到的危险,一时情急……” “他身手如何,你难道不知?”他半敛着眸,没有看她。 明明是平和的语调,云浅兮却敏锐地觉察出他语气里隐隐含着怒意。 “我……”她摸不准宋翎是不是生她气了,惴惴不安地回道,“是宁远不自量力,给王爷添乱了。” “你没有给我添乱,可你不该为了……”他忽然刹住,改口道,“你不该为了别人让自己身陷险境,这才几日,已经是第三回 了,你行事如此不知轻重、不顾章法,叫我如何放心?” 云浅兮一愣,直直看向他,正巧宋翎同时抬眸,两人目光相汇,他眼中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她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迅速移开了目光。 男子间的友谊便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吗?云浅兮感到不解。 “……对不起,王爷。”她喃喃说道。 云浅兮乖巧认错的模样让宋翎心中一滞,放缓语气道:“我……我不是想要责备你,我只是……” 他只是什么? 担心她?是,他的确担心她,见她险被倒下的架子砸中,他一颗心陡然提起,来不及思考便冲了上去,生怕她受到伤害。 可除了担心,他确也动了怒,他不满她为了穆奚峰奋不顾身。 从用膳时起,一种陌生的酸涩感便裹挟着他,仿佛血脉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只想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牢牢禁锢住。 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借着她的一个小错误,便将心中妒意倾泄了出来,可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对不起,我方才的话说的重了。” 云浅兮摇摇头,不明白宋翎为何要向她道歉,他没有说错,的确是她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还害得他受了伤,可她心底也确实泛起一丝莫名的委屈,她感到迷惘。 两人一阵沉默,马车在晋王府门前缓缓停下,宋翎半晌未动,云浅兮不得不出言提醒:“到了,王爷。” “……嗯。” …… 云浅兮回房后竹雨打来热水伺候她梳洗,她坐在铜镜前,越想越觉得近来流年不利。 说来也怪,自从跟云宥定下赌约,不是她替别人受伤,就是别人替她受伤,莫非,这问题出在赌约身上? 算了,赌约什么的不重要,还是回家吧,家里待着至少安全有保障。 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决定去看看宋翎的伤势,顺便向他辞行。 云浅兮踩着月色出了门,凭记忆找到宋翎居住的院落,宋翎的房门开着,她走到门前正想礼节性地敲敲门,却见宋翎背对她坐在桌前,衣衫半褪,一个仆从在为他上药。 云浅兮此时方才知晓宋翎的伤有多重,整个后背一片青紫,皮肉下全是淤血,看着触目惊心。 她倒吸一口冷气,抬至一半的手僵在了空中。 宋翎听见动静,迅速拉起衣衫遮住伤痕,转身看向门口,对云浅兮的到来有些惊讶。 他遣退仆从,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道:“阿远,进来。” 云浅兮看着他发白的唇色,自责中带着一丝心疼,抬脚走了进去,因着内疚她不敢看宋翎的眼睛,垂眸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歉意地说:“王爷,您的伤……对不起。” 宋翎温声说道:“无妨,养些时日便好。” 云浅兮抿了抿唇,她打从心底担心他的伤,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这份担心,只得做罢。 沉默片刻,她说:“王爷,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宁远叨扰多日,该走了。” 第59章 邀约 “承蒙王爷不弃,宁远愿随王爷参…… 此话一出, 云浅兮看见宋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宋翎蹙眉问道:“为何?”语气略有些急。 他尚未弄清云朵的真实身份,怎能放她离去。 云浅兮终于对上他的视线, 说道:“宁远伤已大好, 没道理一直赖在王府不走。” 宋翎直直望进她的眼底, 认真问道:“是我先前说的那番话伤着你了?” 云浅兮摇头,说道:“不是的,王爷您说得没错, 阿远的确行事冲动,若非王爷搭救,恐怕小命难保,日后阿远行事自当深思熟虑。” 宋翎站起身, 低头凝视着她,言辞恳切地挽留道:“那你留下可好?” 云浅兮感到讶异,不明白宋翎为何不愿放她离去, 说道:“承蒙王爷抬爱,留阿远在府内养伤,可阿远离家前曾与家人有过约定,尽早归家, 如今出门多日是时候回去了。” 宋翎稳了稳心神, 想到有一事或许能引起她的兴趣,说道:“后日陛下亲率百官前往穹岩山秋狝,你不是想长见识吗,届时随我一同前往,待秋狝结束再走,如何?” 云浅兮果然瞪大了眼,皇家秋狝? 这种盛况她自是不愿错过, 可她跟着爹和两位哥哥也能进去,没必要非得跟着宋翎,想到这里推辞道:“多谢王爷美意,可阿远一介布衣,自是不敢奢望参与皇家秋狝。” 宋翎有些意外,像云朵这般爱热闹的性子,秋狝这种大型活动应该不会推辞才对,除非不靠他她也能进围场? 云家人里云定坤、云朗、云泽均有参加秋狝的资格,但要带一个外人进围城却是极为困难的,难道云朵本就是云家人? 他心下有了计较,说道:“阿远,我留你是因着与你投缘,想要引为知己,你家住蜀州,若是离去必难再见,是以心有不舍,你若去意已绝,我自不好强求,可若你愿将我视作朋友,便再多留几日,好歹等秋狝结束,可好?” 他这番话让云浅兮很是动容,她先前对宋翎总是抱有提防之心,没想到他却将她视作好友,再想到他身上的伤,松口道:“承蒙王爷不弃,宁远愿随王爷参加秋狝。” 宋翎闻言心底一松,面上露出了笑容。 …… 云浅兮离开不久,谢容从外间进来,抱拳禀报道:“王爷,收到蜀州那边有关云三公子的消息了。” 宋翎捏了捏眉心:“说。” “此番与云三公子进京之人是,是……”谢容有些犹豫,这事儿在他看来越发离奇了。 宋翎抬眸,问道:“是谁?” “云家四小姐,云浅兮。”谢容说道。 宋翎并不十分惊讶,他舒了一口气,云朵果真是云家人。 “云浅兮……”他眼底浮出一丝暖意,似在喃喃自语,“这名字倒将她衬得温婉了些。” 谢容见宋翎这个反应,面上有些愕然,问道:“与云三公子同来的是云家四小姐,难道说这宁公子便是云四小姐?‘他’竟是女儿身?” 昨夜他见宋翎抱着宁远回房便隐隐觉得不妥,此前他确实未能看出宁远是女子。 宋翎颔首,问道:“云浅兮七年前可是失踪了?” 谢容摇头,说道:“属下得到的消息是,云家四小姐自小拜在叠翠山青月门荀逸门下学艺,七年前她与姨娘林婉淑不慎跌下山崖,林氏伤重不治身亡,四小姐陷入昏迷,直到前些日子突然醒转过来,却将坠崖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宋翎了然,说道:“看来云家有意隐瞒二人失踪之事,可以理解。” 谢容一时没明白宋翎的意思,沉吟片刻,皱眉说道:“王爷的意思是,云家四小姐失踪了七年?莫非……莫非她就是擎苍寨的云朵姑娘?” 宋翎目光似是飘向虚无的远方,说道:“不错,七年前她们应该是遭遇了意外,因着某种原因隐姓埋名留在了擎苍寨。” 他突然意识到云浅兮既是云家四姑娘,那她与穆奚峰就不只是儿时旧友那般简单,穆家与云家关系亲厚,穆奚峰与云浅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 想到这里他眸色黯了黯。 谢容有些怔忪,没想到这云家四小姐身上竟有如此离奇的经历,他问:“王爷打算拿云四小姐怎么办?” 宋翎看着谢容,重复道:“怎么办?” 谢容说道:“王爷寻了云四小姐一年多,属下以为这四小姐身上一定藏着重大秘密,只是她如今失了记忆,王爷找到她怕也是徒劳无益。” 他了解自家王爷不喜女色,自是从未想过宋翎会对云浅兮动情,只当他寻她另有缘由。 “……” 宋翎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 翌日下朝后,宋翎早早回到府中,换下朝服径直来到云浅兮下榻的厢房,他脚步极轻,走到门外屋内之人还未察觉。 “……大哥怎么说?”云浅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宋翎正要敲门的手微顿。 竹雨的声音略显焦急,“大公子说小姐若再不回去,他恐怕瞒不住了,昨日夫人去了趟公主府,没见着小姐,大公子和公主只能推说小姐出门游玩了,夫人有些怨言,叫大公子传话给小姐,要小姐早日回府。” 云浅兮的声音有些崩溃,“啊啊啊,我也想回啊,回不去嘛!” 宋翎将手放下,微微垂眸,他果然令她为难了。 竹雨啧啧叹了两声,“小姐这不是您风格,您若是想跑,谁能拦得住?您便是跑了,王爷也追查不到一个叫宁远的人。”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出云浅兮的声音,“王爷待我不薄,我一声不吭地跑了有些不够意思,况且这一走日后怕是再难有交集,既然答应他再留些日子,便等秋狝结束后再辞行吧。” 宋翎眼底泛起浅浅笑意,即使失了记忆,她的个性还是没变,昨日才叫她受了委屈,还将她强留下来,她却仍觉得他待她不薄。 秋狝之后便要辞行吗?他如今知晓她的身份,自是不再担心会寻不到她,她若想回便放她回去吧,只是难有交集这话言之过早。 宋翎在门外等了一阵才敲了敲门,竹雨打开房门见是宋翎有些吃惊,急忙行礼道:“王爷。” 云浅兮闻言起身相迎,昨日宋翎说将她视作知己好友,她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不似往常拘束,问道:“王爷这么早就回来了,找宁远有何吩咐?” 宋翎凝视着她,笑着说:“收拾一下,带你出门用膳。” 云浅兮愣愣地问:“去哪儿?” “蜀香楼。” 云浅兮眼前一亮,说道:“吃蜀州菜?太好了!” …… 蜀香楼位于东市中,离王府所在的永兴坊不远,二人上了马车,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东市。 马车在坊外停下,二人步行前往,云浅兮边走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突然觉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影瞧着十分眼熟,仔细一看,不是自家老爹吗? 旁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她依稀辨认出那是穆奚峰的爹穆晨,这几年穆晨的模样变化并不十分明显。二人穿着常服,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云浅兮心中震惊,怎会在此处遇见他们?她眼看二人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慌乱之中不管不顾一把抓起宋翎的手,将他拉入近旁一家乐器行内。 云浅兮心中狂跳,若是被老爹看见自己穿着男装和晋王待在一块儿,估计眼珠子都能瞪出来。 想到这里,她扭头看向宋翎,见他一脸惊诧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面上一红,急忙撒开手,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住王爷,我见这店里东西不错,一时情急……您别见怪。”她急急解释道,牵过宋翎的那只手悄悄顺着衣摆摩挲了两下,试图消除残留的温热触感。 宋翎方才也看见云定坤和穆晨了,他正想看云浅兮会作何反应,没想到她会突然牵起他的手,他心中愉悦,笑着说:“不妨事,原来阿远对乐器也有研究,是看上了什么?” 云浅兮这才发现她匆忙间进的是一家乐器行,她挠了挠头,扫了眼货架,一眼瞧见货架上摆着的一支湘妃竹笛,指着说道:“就是它!” 宋翎对老板示意,老板立刻眉开眼笑地将竹笛递到宋翎手上,赞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支湘妃竹笛的竹材极为难得,做出来的笛子音色上乘,外形漂亮,堪称完美。” 云浅兮心道,不论她选中的是什么,估计老板都是这番说辞。 宋翎付了钱,将竹笛交给云浅兮,说道:“送给你的,希望有机会能听到你吹奏一曲。” 云浅兮不忍拂了宋翎好意,未作推辞,双手接下,垂眸说道:“多谢王爷。” 她将竹笛别在腰间,和宋翎出了乐器行,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蜀香楼。 蜀香楼位于东市繁华地带,门头宽敞,拢共两层,正是午膳时分,在楼中用餐之人不少。 小二热情地将二人迎进门,带至二楼雅座。雅座一面临窗,窗外是东市繁华的街景,另外三面挂着厚厚的竹帘,用于隔开其他食客。 云浅兮翻着菜谱,隔壁桌的谈话声透过竹帘隐隐传了过来,学武之人听力极佳,她几乎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说话之人是她爹云定坤。 她脑子一懵,完了,竟还是没能躲过,她怎么没想到,她爹和穆伯伯是蜀州人,极有可能会相邀来吃蜀州菜。 她心虚地看了宋翎一眼,见他认真翻着菜谱,似乎没注意到隔壁坐着熟人。 第60章 秋狝 “当初我向浅兮提起这门婚事时,…… 云浅兮心中盘算着即使宋翎听出她爹和穆伯伯的声音, 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主动去隔壁见礼,就怕她爹和穆伯伯听出宋翎的声音过来拜会,为今之计就是让宋翎少说话。 云浅兮打定主意, 闭紧了嘴巴。她不说话宋翎也没有找话题,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坐着, 在云浅兮如坐针毡的同时,宋翎却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看着窗外的街景。 菜很快便上齐了, 云浅兮只顾着听隔壁的动静,有些食不知味。 “饭菜不合胃口?”宋翎停下箸头问道。 云浅兮一惊,急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很好吃。”说着匆匆扒拉了两口菜。 这时云浅兮注意到隔壁的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穆晨问云定坤,“浅兮还住在公主府?” 云定坤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满, “是啊,阿瑶昨日去了公主府并未见着她人,不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顿了顿,又说, “她这跳脱的性子也不知峰儿受不受得了。” 穆晨笑了两声, 似乎并不介意,“云兄这是哪儿的话,浅兮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当年可是峰儿央着我上门提的亲……” “咳咳……”云浅兮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她见宋翎挑眉看着她,急忙夹了一块水煮鱼的鱼腹到他碗里,讨好地说, “王爷您多吃点。”说着又夹了一块豆腐给他。 穆晨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传了过来,“……说起来,倒是不知浅兮的心意,宥儿说会安排两人见面,也不知见上没有。” 云定坤笃定地说,“穆兄放心,当初我向浅兮提起这门婚事时,她答应得十分痛快,浅兮我还是了解的,虽然当时她年纪尚幼,但她自小便重视承诺,答应的事不会反悔……” 云浅兮咬了咬牙,腹诽她爹当年坑她还不够,现在把后路也给她堵上了,她真反悔岂不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阿远。”宋翎的声音将云浅兮的思绪扯了回来,她看着他略带幽怨的眼神,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 宋翎面无表情地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云浅兮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偷听,下意识地一直给宋翎夹菜,他碗里已经快盛不下了。 她急忙收回夹菜的手,讪笑两声:“王爷您看着文文弱弱的,多补补身子。” 宋翎:“……” 云浅兮一顿饭吃的心惊胆战,好在她爹没有发现她,她刻意磨蹭到云定坤和穆晨离开蜀香楼,又等了好一阵才停下箸头。 “王爷,我吃好了。” 她终于恢复了轻松的神色,抬眸看向宋翎,却见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宋翎听见云浅兮的话,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提起桌上的水壶,为两人的茶盏中添了些水,又端起自己的茶盏啜上一口,方才将目光落在云浅兮身上,似有话要讲。 云浅兮半晌未等到宋翎开口,疑惑道:“王爷?” 宋翎食指转了转茶盏,正色问道:“阿远,你还记得落水那晚曾问过我‘古玩花瓶’一事吗?” 云浅兮不知宋翎怎会突然提起这事,她做梦都想不到宋翎竟猜出了“古玩花瓶”的含义,点头道:“记得啊,您告诉我,若是想争无须顾虑。” 那晚宋翎说的太多,她一时难以复述,便节选了最后一句。 宋翎:“……” 合着你就只记住了这一句? 所以前一日你刻意接近穆奚峰,便是在做争取? 宋翎眉头又深了两分,认真说道:“阿远,我仔细想过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是不争的好。” 云浅兮:“?” 你前面不是这么说的…… 宋翎又说:“何况有些东西贵精不贵多,有一样便足够了。” 云浅兮越听越糊涂,迷茫地说:“王爷您是在说花瓶吗?我、我没有啊。” 宋翎凝视着她,郑重说道:“现在有了,我赠你。” 云浅兮一愣,而后无奈地笑笑,说道:“王爷,您的好意阿远心领了,但阿远收受不起。” 宋翎知晓现在还不是挑明的时候,眸色微黯,说道:“我为你留着,你随时来取。” 云浅兮不知如何作答,轻轻说了声:“……哦。” …… 二人用完膳坐马车回到王府,云浅兮正想告辞回房,却被宋翎叫住:“阿远,‘花瓶’你现在不收便罢了,我另有一样东西赠你。” 云浅兮有些意外,怎的又有东西要赠她?有钱人都喜欢拿礼物砸人吗? 她推辞道:“王爷,您已经送了阿远一支竹笛,阿远万不敢再收别的东西了。” “先看看是什么再决定收与不收,秋狝之时你必然用得上。” 宋翎说着领头向马厩方向走去,云浅兮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马厩中养着十几匹宝驹,发育壮实,毛色油亮,云浅兮以为宋翎要她挑一匹送她,心中有些惴惴,这些马一看就不便宜。 她踱步从一排宝驹面前走过,突然,一匹白马激动地发出一声长嘶,直起身子就想往她面前凑。 云浅兮好奇地走到白马面前,它与别的马比起来略显瘦小,毛色也不那么纯正,眼睛却透着一股子灵气,她似乎从它眼里看出了欣喜之色,她试着拍了拍它的马鼻,它极为享受地打了两个响鼻。 宋翎看到眼前这幕,自嘲地笑了笑,他识人的本领倒比不上一匹马。 云浅兮带着询问的眼神看过来,问道:“王爷,这是……” 宋翎看着她说:“这匹马与你有缘,送你吧。” 云浅兮也觉得与这匹马投缘,推辞的话说不出口了,想着日后有机会再回赠些东西给宋翎,于是喜滋滋地应道:“多谢王爷,它叫什么名字?” 宋翎眼神悠远,似乎看向了她看不见的远方,缓缓说道:“空归。” 云浅兮面上笑容微僵,嘀咕道:“这名字听着有些哀怨。” 她顺了顺空归的鬃毛,心想,取这名字的人似乎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态,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故事。她没有问宋翎,她隐隐有种感觉,这名字不是宋翎取的,问他或许也是白问。 …… 第二日,云浅兮是在一阵争执声中醒来的。 “周大人,我家公子还在休息,请您在外间稍后!” 竹雨的声音听上去颇不耐烦,显然还在为两日前周承煜带云浅兮出门害她受伤一事生气。 “天都大亮了,阿远怎的还不起?我去叫他!” 云浅兮见周承煜有破门而入的架势,立刻起身穿上外袍,紧接着房门便被大力推开了。 “都说了您不能进去!”竹雨还在试图阻止周承煜莽撞的行为,不过显然是在白费力气。 云浅兮看了眼门外灰蒙蒙的夜色,这也叫“天都大亮了”?她打了个呵欠,睡眼迷蒙地说:“竹雨,让承煜进来吧。” 竹雨无奈退下,周承煜立刻兴高采烈窜到云浅兮床前,他穿了一件紫檀色圆领袍衫,看着十分精神,说道:“阿远,快些梳洗随我们一道去穹岩山!” 云浅兮记得今日要去秋狝,而秋狝地点就定在穹岩山。穹岩山地处京郊,山高林密,水美草丰,是皇家三大围场之一。 她好奇地问:“我们直接去穹岩山,不用跟随陛下的仪仗?” 周承煜兴奋地说:“奚峰负责此次秋狝的警卫巡逻,要提前一天到场地准备,怀衍说我们同奚峰一起走,他俩已穿戴整齐,在前厅等着了。” 云浅兮听到众人已准备就绪,立即打起精神,让周承煜去前厅稍候,自己起身快速梳洗一番后来到前厅,仆从告诉她王爷和两位大人在府门外等候,云浅兮又急忙赶往门外。 她一眼瞧见三人骑着马在王府石阶下闲聊,穆奚峰铠甲锃亮,身骑枣红色高头大马,剑眉星目,气势迫人。在他身侧的宋翎穿了一件窄袖骑装,依旧是一身白,身姿挺拔如琼枝玉树,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上,冷傲孤清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宋翎最先看见云浅兮,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似雪山之巅骤然照入的暖阳,冲淡了那份清冷之气。 云浅兮回以一笑。 四人带着一队侍从朝着穹岩山进发,按照惯例,秋狝会举行五日,也就是说云浅兮他们要在穹岩山宿上五晚。 一行人抵达穹岩山时已是午后,山上明黄的旌旗迎风招展,嘹亮的号角划破长空,此刻的围场早被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浅兮以随从的身份跟着宋翎他们顺利进入了围场,穆奚峰一进围场便去确定兵力的部署情况了。 云浅兮骑着空归兴致勃勃转悠了一圈,后知后觉想起一件紧要的事,问周承煜:“这次秋狝所有官员都会来吗?” 若是不小心碰上她爹或者二哥都够呛。 周承煜答道:“原则上京中武将不得缺席,文臣可自愿参与。” 云浅兮深知她爹和二哥对打猎这项活动向来敬谢不敏,估摸着是不会来的,就算来了,偌大的围场内算上侍卫将近一万人,要碰上也不是容易的事儿,想到这里她心中稍安。 一旁的宋翎吩咐手下拿来弓箭,对云浅兮说道:“趁着今日人少,要不要提前试试身手?” 宋翎的提议甚合云浅兮心意,她从侍从手中接过弓箭,笑吟吟地说:“好。” 第61章 射箭 晚上她住哪儿? 宋翎、云浅兮策马朝着密林方向飞奔而去, 周承煜将将背上弓,一抬眼只看见二人马后飞起的扬尘,急得大喊:“等等我呀!” 三人在密林深处放慢了速度, 林间不时有野兔山鸡窜过, 宋翎左手握弓, 右手搭箭,略一凝神,弦响弓鸣, 一只野兔应声倒地。 周承煜喝了声彩,有侍从迅速下马拾回野兔的尸体。 云浅兮敬佩地看了宋翎一眼,抿了抿唇,不甘示弱地从壶中抽出一枝箭搭在弦上, 用力将弓拉满,瞄准一只山鸡,松开箭尾, 离弦之箭擦着山鸡飞过,扎进了草丛,山鸡被惊得高高飞起,扑棱着翅膀跑开了。 云浅兮紧追不放, 宋翎隐隐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附近树干上有没有挂着马蜂窝。 云浅兮数箭连发,均未命中,周承煜与她差不多,射出十几枝箭连根鸡毛都未射下,转而撵着一只野兔跑没影了。反观宋翎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例无虚发, 不多时便收获满满。 云浅兮有些泄气,打马在原地转悠了两圈,寻思着找个大点的猎物下手会不会准头好一些。 宋翎看了眼垂头丧气的云浅兮,收起弓箭,驱马来到她身旁,对她说道:“阿远,手给我。” 云浅兮不明所以地伸出一只手,问道:“怎么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宋翎握住,带着她的身体向外倾斜,宋翎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微一用力,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宋翎马上了。 “嗳——”云浅兮惊呼一声,斜仰着头望向身后之人,结结巴巴道,“王爷,这、这是何意?” “坐稳了,我教你射箭。” 清越的嗓音在云浅兮耳畔响起,她面染薄红,飞速避开他黢黑的眼眸,不敢再动。 宋翎看着她局促的模样,眸子覆上一层笑意,随即正色说道:“搭箭上弦。” 云浅兮身子微僵,窘迫之下只得照做,她左手竖起弓,右手掣出一枝箭,宋翎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两只手,她的脊背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透过布料甚至能感受到身后之人的体温,她脑子有些乱,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姿势。 耳边响起一声轻叹,宋翎幽幽说道:“别分心,集中注意力,屏息凝神。” 云浅兮无奈地想,你这样我怎么可能不分心?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箭上。 宋翎握着她的手将弓弦拉满,认真指点道:“放松肩膀,两手用力。” 云浅兮感受到了宋翎手臂的力量,这才反应过来教自己射箭的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镇北大将军,不由得专注起来,要知道能得晋王亲自指点的机会可不常有。 宋翎察觉到云浅兮态度的转变,有些欣慰,她若能多精通一门防身的本领,他也能安心些,他说:“阿远,你要学会预判,计算好箭镞的落点和猎物的移动方向,蓄势待发,一击即中,切莫心急。” 云浅兮点头,将箭镞对准猎物,宋翎耐心地问:“瞄准了吗。” “嗯。”云浅兮绷紧腹部,轻声应道。 “好。”宋翎右手带着她的手指松开箭尾,“嗖”的一声,长箭破空,带起一股劲风,百步开外的一只山鸡中箭倒地。 云浅兮兴奋地看着侍从拾回的山鸡,挥舞着长弓,喜滋滋地说:“终于有战利品了,今晚吃烤山鸡!” 宋翎看着她因喜悦微微涨红的笑脸,宠溺地应了声:“好。” 云浅兮对上宋翎灼灼的眼眸,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敛下眼眸,唤了声“空归”,空归踏着小碎步来到黑马身旁,云浅兮支出半个身子,一把搂住空归的脖子,打算直接跨回自己的马上。 宋翎默默看着她抬了半天腿也未能够着空归的马背,云浅兮有些尴尬,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不先下马。现在收回手来只会更尴尬,她索性扒住空归的马鞍,准备爬过去。 周承煜打马归来的时候就见着这么一幅诡异的画面,云浅兮半边身子在空归背上,半边身子在宋翎马上,她身后的宋翎则是一脸头疼地看着她。 周承煜忍不住开口问道:“阿远,你在干嘛?” “承……承煜?”云浅兮气喘吁吁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求助道,“快帮帮我,我动不了了。” 不等周承煜有所动作,宋翎拦腰将她搂了回来,闷声问道:“为何不向我求助?” 云浅兮心如死灰地抱着黑马脖子,半天才咬牙挤出一句:“丢人……” 周承煜来到两人身旁,他壶里的箭已经射空了,看来一无所获,他倒是不怎么懊恼,只是狐疑地打量着两人,问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 云浅兮有气无力地说:“王爷在教我射箭。” “啊——”周承煜不满地拉长了声调,谴责道,“怀衍你怎么不教我?阿远你下来,我要学!” 云浅兮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准备下马让位,宋翎却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对周承煜说道:“让谢容教你。” 周承煜嘴角抽了两抽,看了驱马上前的谢容一眼,郁郁说道:“你就在旁边教。” …… 夜幕降临,三人打马回到营地,穆奚峰巡检完毕后,也总算得空来与三人会合。 云浅兮盯着营地上仅有的两顶主帐,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晚上她住哪儿? 穆奚峰颇为歉意地对云浅兮说:“阿远,山上条件艰苦,兵部是按人头准备的帐篷,没有将你计算入内,好在你与怀衍、承煜不是外人,将就着挤挤吧。” 穆奚峰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得云浅兮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住哪儿?” 宋翎听了这话目光沉沉地扫了她一眼,云浅兮想的却是实在不行就将自己身份挑明,穆奚峰总不至于知晓她是女儿身还要她与男子同宿吧,以他俩儿时的交情说不定他愿意将自己的帐篷让出来。 穆奚峰微微一笑,遗憾地说:“我要保护太子安全,不能同你们宿在一块儿。” 他的营帐与太子的营帐在同一营地中,所幸与他们离得也不远。 周承煜笑眯眯地对云浅兮说:“阿远,你同我睡吧,我睡相很好,保证不会踢到你。” “呵呵……”云浅兮干笑两声,突然好想回家。 穆奚峰宿在太子营地,她一个外来人员自不好跟着过去,她看了看周承煜,又瞅了瞅宋翎,两人中非要选一个的话还是选周承煜好了,周承煜不像宋翎那般心思难测,她寻思着可以诓他先睡,自己趴桌子上凑合一宿。 主意打定,云浅兮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好……” “承煜喜欢裸睡。”宋翎状似漫不经心地打断道。 云浅兮惊恐地看了周承煜一眼,立刻改口道:“我还是与王爷一处吧。” 这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但也由不得她再反悔了。 周承煜有些失望,他觉得“宁远”很合他脾性,还想与“他”秉烛夜谈呢,是以幽怨地看了宋翎一眼,却不敢有什么异议,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事实。 住宿问题解决了,四人围坐在火堆旁就着琼琴醉吃打来的野味,宋翎遣开侍从,挑了只野兔自己动手烤着。 云浅兮本不欲饮酒,架不住周承煜再三劝说,推却不了只好浅尝了几口。宋翎见她饮酒微微蹙眉,但也不便劝阻,只能多分些心神照看她。 云浅兮觉得宋翎府上酿的琼琴醉果真名不虚传,绵甜爽净,回味悠长,甚是好喝,她忍不住又小酌了几杯,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未饮过酒,初次尝试便惊喜地发现自己酒量不差。 宋翎翻了翻木棍上串着的野兔,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撒上佐料,扯下一条烤到流油的兔膀,晾到不烫手了递到云浅兮手中,再将其它部位分给穆奚峰和周承煜,接着又取了一只处理好了的山鸡架到火上翻烤。 云浅兮对着兔膀肉质最肥厚的部位正要下口,看到宋翎两手不空,想到他还一口未吃,便抬手将兔膀递到他嘴边,说道:“王爷,您也吃点。” 宋翎那双漆黑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他不做推辞,就着云浅兮的手用嘴撕下一块兔肉,咽下后轻声说道:“味道不错。” 云浅兮心想您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吗。不过这烤兔的卖相确实不错,她诚实地咽了咽口水。 兔膀宋翎吃过只能给他留着,她瞄了瞄穆奚峰和周承煜手里的兔肉,想看看有没有没动过的可以分她一点,但让她失望的是,两人拿到各自那份几口就啃得只剩个骨头架子。 宋翎腾出一只手来,从云浅兮手里接过那条兔膀,将自己未咬过的那面转向云浅兮,问道:“不尝尝吗?” 云浅兮看着宋翎略含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咸香可口,她发自内心地赞道:“好吃。” 宋翎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带笑,说道:“方才是我思虑不周,等下山鸡熟了等你吃饱了再分给他俩。” 周承煜听见这句总算从兔子肉上挪开眼,冲他不满地嘟囔道:“怀衍你太偏心了。” 云浅兮见宋翎还为她举着兔膀,便又小小地咬了两口,然后就眼见着他极为自然地将剩下部分吃掉了。 他的嘴唇碰到她咬过的地方,她感觉心一下子跳得极快,脸上也像是烧起来一般,她本想出声提醒又担心显得矫情,只得作罢,转而一口饮尽杯中酒,试图压下心中的异样感觉。 第62章 小酌 “……你怎么能忘记呢,顾怀衍?…… 周承煜显然觉察出宋翎与以往不同, 瞪大了眼睛,拍了拍穆奚峰的胳膊,说道:“看到没, 看到没!” 穆奚峰嫌弃地避开他的手, 皱眉说道:“看到什么?别碰我, 满手油!” 周承煜看宋翎的眼神像是见鬼一般,对穆奚峰说道:“怀衍不对劲啊,你啥时见他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穆奚峰看了看宋翎, 觉得他最近明朗不少,笑着说:“的确罕见,不过阿远性子讨喜,让怀衍生出亲近之意也可以理解。”他用胳膊肘捣了捣周承煜, 揶揄道,“怎么,吃醋了?” 周承煜翻了翻白眼, 说道:“我吃哪门子的醋,阿远也是我兄弟,就是觉得有些邪门,你说他才来几天, 连怀衍都拿他当自己人, 怀衍平日里看着春风和气,实则认识的人都知晓他外和内峻,阿远若不是男子,我都怀疑怀衍对他有意了。” 他想了想,万一有这个可能性呢,急忙问宋翎:“怀衍你不会真有这个癖好吧?怪不得你府上连个丫鬟都没有!” 宋翎觑他一眼,他立刻噤声了, 抱着胸警惕地往后仰了仰身,宋翎冷淡地说:“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周承煜夸张地长吁一口气,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云浅兮听着三人的对话,面上带着不失礼节的笑,心里却拔凉拔凉的,她不想知道宋翎的喜好,她只想知道宋翎若是知晓她骗了他,会不会把皮给她扒了? 酒过三巡,周承煜明显有了醉意,拉着云浅兮喋喋不休地说起三人之间的旧事。 云浅兮方知周承煜与宋翎算是远亲,两人自幼相识,宋翎远走燕国那年周承煜年纪尚幼,并无多少记忆,宋翎回到大周后,二人在一场家宴上相遇,周承煜主动与他攀谈,后面又接触了几次,这才逐渐熟稔起来。 至于穆奚峰,进京后与周承煜同为弘文馆的学生,有一回骑射课上周承煜的马受了惊吓,是穆奚峰将他救下的,从此二人结下深厚情谊。 周承煜与宋翎熟识后,便将穆奚峰引荐给宋翎,三人脾性相和,时常结伴而行,中间又发生了许多故事,让三人知心交底,这才发展成为挚友。 周承煜讲这些时很是怀念,末了,他感慨道:“阿远,你若能留在京中,日后我们四人便可如今日这般时常相聚,岂不快哉。” 云浅兮眼底微黯,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舍之意,她对周承煜说道:“承煜,我恐怕不会在京中久留,但能与你们相识已是莫大的荣幸,往后即使不能再见,我也定会将你们记挂于心。” 秋狝过后她便要离去,这事儿宋翎心中有数,周承煜那边她目前说不出口,只能隐晦地表达去意。日后,她与穆奚峰必然还有交集,但另外两人怕是再难相见,想想便觉怅然。 周承煜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听云浅兮这样说知晓留她不住,只能将心中不舍寄于酒中。 又是几轮酒后,周承煜醉醺醺地看着依旧眼清目明的宋翎,对云浅兮八卦道:“阿远,我告诉你啊,你别看怀衍喝酒面不改色的,之前我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居然要我对着一杯酒道歉,还差点一剑把我戳死!” 琼琴醉的后劲极大,云浅兮虽然饮的不多,但此时也有些犯迷糊,她饶有兴致地说:“此话当真?哈哈,真看不出王爷醉酒后如此可爱,后来呢?” 宋翎手里把玩着酒盏,听着两人谈话,闻言凉凉地警告周承煜道:“承煜,小心说话。” 周承煜真的是喝多了,丝毫没感受到宋翎施放出的威压,继续对云浅兮说:“你想听对不对?哈哈,后来他睡着了,梦里还吟了首诗,我念给你听啊……咦,是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云浅兮脑中似有一道白练划过,将浓厚的迷雾劈开一条裂缝,她试图透过裂缝窥视迷雾之后藏着什么,但剧烈的头痛袭来,什么也没能看清。 云浅兮蹙了蹙眉,好在头疼只是一瞬,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宋翎的目光放在周承煜身上,吩咐侍从道:“来人,周大人喝醉了,送他回营帐。” 候在周围的侍从得令不敢耽搁,立刻上前把周承煜扶走了,周承煜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回头大声喊道:“我还没说完呢……” 云浅兮不明白方才的异样感觉从何而来,她想唤回周承煜,刚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眼花,整个人歪歪斜斜往一旁倒去,宋翎及时扶住她,见她神色已不清明,唤了两声没听见回应,便准备将她扶回帐里。 临走之时,他对穆奚峰说:“奚峰,今日就到这里吧。” 穆奚峰已喝得尽了兴,答了声“好”,起身的动作没有半分拖沓,足见神识依旧清醒,他向宋翎道了别准备离去。 宋翎看了看倚在他肩头的云浅兮,想到那日在蜀香楼云定坤与穆晨谈话中提到的婚约,他唤住穆奚峰,开口询问道:“奚峰,你对王邈之女当真动了感情?” 穆奚峰不知宋翎怎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犹豫了一瞬,如实答道:“是。” 宋翎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说道:“我知道了。”然后扶着云浅兮回了主帐。 他将云浅兮扶到床上躺好,伸手想替她脱下外袍,手刚碰到衣带,便被一只手迅速摁住,云浅兮倏地睁开眼,警惕地看着他,宋翎由她捉着自己的手,静静回望着她。 两息过后云浅兮似乎弄清了眼前的状况,眼中警惕之色散去,透出一丝迷离,她松开手坐起身来,说道:“宁远酒量不好,让王爷见笑了。” 她头晕得厉害,努力使自己神识保持清明。 宋翎起身端了杯茶水给她,说道:“喝点茶会好受些。” 云浅兮道了声谢,正巧觉得口渴,接过茶水一口气喝干,宋翎从她手里接下空了的茶盏,语调柔和地说:“早些睡吧。” 云浅兮看了看略显狭窄的床,心中很是不安,后悔方才饮了酒,现在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该找什么说辞让宋翎先睡呢? 不等她开口,宋翎起身将茶盏放好,转身走向桌案,落座后从桌上堆积的邸报里取过一本看了起来。 云浅兮犹豫地开口问道:“王爷,您不歇息吗?” 宋翎头也不抬地说:“燕军最近有异动,政事堂商议出一系列关于北部边境的举措,我得尽快给他们一个答复,你先睡吧。” 云浅兮答了声“好”,却不敢入睡,抱着布衾躺在床上偷眼观察着宋翎。 渐渐的,酒劲似乎又上来了,她眼见着宋翎的身影变成了两个,她“咦”了一声,揉了揉眼,再看时,宋翎又变回了一个,带着虚影,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俯视着她,眼中有些担忧,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对她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云浅兮听不清他的声音,大声问道。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宋翎看出她的意图,将她扶了起来。 云浅兮醉眼迷蒙地看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绽放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小声重复着周承煜先前吟过的诗:“唔……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她笑了两声,一手搭在宋翎肩上,问道,“后面是什么?” 宋翎微微蹙眉,以手环住她防止她摔下床,耐心地说:“后面没有了,快躺下。” “有。”云浅兮有些不悦,双手扳着他的脸,笃定说道,“还有。” 宋翎知晓她是真的醉了,换做平时,她哪敢有这样的举动。 云浅兮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脸上,带着一股醉人的酒香,他心中一动,捉住她的手,顺着她的话说:“好,还有。你能不能乖乖躺下?” 云浅兮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执拗地问:“那你说说下面一句是什么?” 宋翎哑然,以前在擎苍寨时她也曾喝多了酒,那时他将她抱回房里规规矩矩就睡了,这次怎么如此闹腾? 他无奈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感觉一辈子都没这么耐心过,温和地说:“我记不清了,不然你告诉我?” 云浅兮眉头皱成一团,半嗔半怒道:“啧,后面是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啊……” 她说着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 宋翎身子一僵,黑瞳犹如波涛暗涌的大海,瞬间翻卷起狂风骇浪,他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声音因吃惊而变得低哑。 云浅兮眯起眼睛,似乎感觉到了困意,她附在他耳边呢喃道:“……你怎么能忘记呢,顾怀衍?” 宋翎一怔,而后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牢牢环在怀里。 之前他虽知晓云浅兮就是云朵,但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身份,他总有一种不真实感,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才落了地,这一刻他才终于寻回了他的“云朵”。 他侧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满足中带着一丝怅然,轻声说道:“我怎会忘记呢……云朵。” 第63章 窘迫 “不要走。”她嗓音软软糯糯的,…… 第二日一早, 云浅兮在头疼欲裂中醒来,这一睁眼差点吓个半死,宋翎的脸庞赫然就在眼前, 他闭着眼还在安睡,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绵长的呼吸轻轻落在她的脸上,感觉酥酥麻麻的。 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头枕在宋翎一只胳膊上, 他的另一只手则揽着她的腰。 如此亲密的姿势让云浅兮脸上一热,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冲到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 平日这个时辰宋翎早该醒了,如果不是昨夜周承煜突然现身, 搅了他的安宁,他也不会如此疲惫…… 昨夜宋翎抱着云浅兮觉得很是安心,就在云浅兮趴在他肩头即将入睡之际,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宋翎警觉地转身将云浅兮挡在身后,接着便听到周承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怀衍,一个人住好无趣, ”周承煜不知为何没睡, 醉醺醺地走进帐内,“我要宿在这边。” 云浅兮被周承煜的声音吵醒了,她从宋翎身后探出半边身子,大声招呼道:“哈哈,承煜你来啦,你过来,我背诗给你听!” 外间的侍卫被两人闹出的动静给惊动了, 一小队人马跟着谢容冲了进来,接着他们便被眼前的场景弄得一愣,只见晋王面色不善地搂着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坐在床上,周大人面有不甘地站在两步开外,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云浅兮看也不看突然出现的侍卫,对周承煜笑逐颜开地吟道:“穆穆清风至——嗝,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嗝,草长条风舒……” 周承煜眉飞色舞地鼓掌叫好:“阿远,你的诗背得真好,就是长了些,不如去我帐内接着背!”说着便要上前抓云浅兮的手。 宋翎横在两人中间,满脸寒意,他对谢容沉声吩咐道:“谢容,将周承煜给本王扔出去,不准带他回营帐,让他自个儿在外面醒醒酒。” “……是!” 在感情方面谢容再愚钝也能看出他家王爷这是动了凡心啊,如此一来,王爷的所有反常举动终于有了解释,只是不知这位云四小姐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让自家王爷心悦至此。 谢容吩咐两名侍卫上前将周承煜给架走了。 周承煜和云浅兮活像是一对被生生拆散的怨侣,一个在帐外鬼哭狼嚎地叫着:“阿远——”一个在帐内依依不舍地唤道:“承煜——” 周承煜的声音完全消失后,云浅兮又闹腾了一会儿,吵着要出去,宋翎不得不拦腰截住她,抬高声音道:“阿远,该睡了。” 云浅兮终于安静下来,泄气地躺回床上,宋翎松了口气,起身想将床头烛火熄灭,手却被云浅兮一把拉住,他惊讶地回头,对上那双如同小鹿眼睛一般纯澈莹润的眸子。 “不要走。”她嗓音软软糯糯的,眼巴巴望着他,似被遗弃的幼兽。 宋翎沉默了一瞬,重新坐回床沿,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抚她的发顶,柔声说:“好,不走。” …… 云浅兮哪里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呆呆盯着宋翎的睡颜,好似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她抓都抓不住。 宋翎觉察出身边有异动,睁开双眸,见云浅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由心情大好,弯了弯唇,问候道:“早,昨晚睡得好吗?”嗓音中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慵懒。 “啊——” 云浅兮总算回过神来,她一把推开宋翎,坐起身子飞速检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确认一件不少后稍稍松了口气。 她心跳有如擂鼓,好歹还记得宋翎的身份,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说道,“王、王爷是何时歇息的?宁远竟全然不知。” 宋翎眼底笑意深了几分,他有心作弄她,以手支头,懒懒说道:“我们是一起歇息的,阿远不记得了吗?” 云浅兮在脑中搜刮着昨晚的记忆,然而她的记忆在宋翎看邸报那刻戛然而止,她摇了摇头,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翎坐直身子,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昨夜你搂着我的脖子,非要念情诗给我听,你可记得?” 云浅兮脑子“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傻了,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 宋翎轻笑一声,又说:“你附在我耳边唤我‘怀衍’,你可记得?” 云浅兮脸色发白,惶恐地摇头,她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宋翎凑近了几分,耳语一般低声问:“那你拉着我的手,哀求我‘不要走’,可还记得?” 云浅兮脸色由白转红,脸上一阵发烫,她心知宋翎没理由骗她,嗫嚅道:“别……别说了。” 再说她只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天,原来她喝醉酒是这样的?以后再不敢这般胡乱饮酒了! 穆奚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俩对坐在床上聊天,他轻咳一声,提醒二人他的到来。 云浅兮受了惊吓,一跃而起,跨过宋翎跳到床下,慌乱地同穆奚峰打了声招呼,心里祈祷着日后奚峰千万别将这事儿告诉云宥,不然她这辈子都只能忍受云宥的奚落了。 宋翎对她在穆奚峰面前避嫌的举动挑了挑眉。 正巧周承煜适时进屋,他刚一进门便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阿嚏——我怎么睡在……阿嚏——睡在外面的草丛里?”他吸了吸鼻子,一脸茫然地看着云浅兮和宋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宋翎整了整衣衫,下了床,面无表情地说:“多半是你在梦游。” 周承煜困惑地抓了抓脑袋,疑惑地说:“我有这个毛病吗?我怎么不知道?” “噗嗤!”穆奚峰忍不住笑了起来,见众人把目光投向他,立刻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方才我在禁卫军中听到一则奇闻……” 周承煜又打了一个喷嚏,催促道:“什么奇闻?说来听听。” 穆奚峰揶揄地看了看其余三人,见三人齐刷刷地看着他,静等他的下文,忍俊不禁地复述道:“据说晋王看上了周大人的男宠,昨夜欲强留该名男宠侍寝,不料被周大人撞破,于是二人大打出手。晋王将周大人狠揍一番后,命人将其扔出帐外,最终抱得美人归。” 云浅兮和周承煜呆若木鸡,宋翎想起昨夜他俩依依不舍的情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我还听说,这名男宠风姿绰约,与周大人鹣鲽情深,即使惨遭晋王生生拆散,依旧互唤姓名,不愿分离。”穆奚峰说到这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周承煜最先反应过来,他怒喝一声:“宋翎,原来是你把老子扔到草丛里去的!” 宋翎冷冷瞥他一眼,他又立刻蔫儿了下去。 云浅兮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她抖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说:“那名男宠说的是——我?!” …… 晌午时分,天子仪仗抵达穹岩山围场,穆奚峰先一步率兵前去接驾,宋翎与周承煜准备动身前往围场中开辟出的空地上参拜。 云浅兮作为“随从”是不能随意靠近天子的,宋翎临行前叮嘱她:“你在营地里等着别乱走,我去去就回。” 云浅兮垂眸点点头,面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她脑子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人相拥而眠的情景,宋翎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也去去就回!”周承煜极煞风景地补充道,跟随宋翎扬鞭策马离去。 围场中的空地地势较低,被山林合围,云浅兮所在这片营地位置极佳,能看见空地上的场景。号角齐鸣,马儿长嘶,她远远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翻身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落了座。 云浅兮感慨,这等盛大的场面的确难以见到。 她眸光一扫,几乎不费力气就在离建元帝不远的地方寻见那道白色的身影,由于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她感觉他似乎看着她的方向,她迅速移开目光,有些莫名的心虚。 云浅兮又在人群中逡巡片刻,想看看爹和大哥二哥在不在,但人实在太多,黑压压一片,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到,她没寻见家里人,倒是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看着那道曼妙的身影,有些惊讶,她若没看错,那人应是王雨瞳,没想到她也对狩猎有兴趣。 百官恭听完圣训,未初时分,狩猎活动正式开始。 宋翎和周承煜回到营地与云浅兮会合,穆奚峰要贴身护卫太子安全,未与他们同行。 三人跨上弓箭,驱马朝着密林深处走去,云浅兮兴奋起来,忘记早先面对宋翎时的那份窘迫,期待能多猎几只猎物。 路上不时碰见别的官员与家眷,宋翎和周承煜不能免俗地要客套一番,云浅兮注意到宋翎与人寒暄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整个人透出如玉般的温润气质,不像武将,倒似文臣,周承煜则少了一些浮夸,多了一份沉稳,与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判若两人。 云浅兮暗暗祈祷不要撞见爹和哥哥,她想过了,若是遇见,她定要抢在他们看清她的脸前驾着空归火速逃离。 三人择了一片人烟稀少的林地,准备在此狩猎,云浅兮刚取下弓箭,就见一队人马朝他们走来,为首之人穿了一件杏黄色骑装,面部轮廓分明,眼里带着几分疏狂与傲慢,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这人身后跟着一袭银灰色甲胄的穆奚峰,云浅兮对这人身份有了判断,应是当今太子殿下,狩猎场上不必下马见礼,是以她只是礼节性地低下了头。 第64章 助攻 “你老实告诉我,昨晚怀衍有没有…… 太子见了宋翎等人, 嘴边噙着一丝笑,勒马停在宋翎身旁,懒洋洋地说:“阿翎, 本宫今日一来便听说你与承煜为了位美人争风吃醋, 可有此事?” 云浅兮闻言一窒, 周承煜则抽了抽嘴角。 宋翎在马上行了一礼,疏淡地说:“此乃外间讹传,还望太子殿下不要轻信。” “哦, 是吗?”太子目光一转,看到宋翎身后的云浅兮时眼前一亮,“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知与阿翎是何关系?” 宋翎简略答道:“她是臣的一位朋友。” 云浅兮着实不喜太子看她的眼神, 无奈她抗拒不了,只能低头受着。 宋翎看清太子眼里的探究与玩味,眸色微沉, 他轻拉缰绳,坐下黑马小碎步挪了两步。 宋翎不着痕迹地将云浅兮挡于身后,正要开口,一个浮夸的声音飘入众人耳中—— “当心呀小妹, 你骑术不精, 可莫要摔下马去!” 众人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又是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说话的是为首一个穿松花绿圆领袍的男子,在他身旁的是穿着一袭丁香色女子骑装的王雨瞳。 只见王雨瞳一脸忐忑地紧抓缰绳,看得出她很少骑马,此时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云浅兮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身旁的穆奚峰,果真见他满眼忧色。 太子扬声问道:“王大人, 令妹这是怎么了?” 原来穿松花绿圆领袍的男子是王雨瞳的哥哥王祺,王祺见了太子,立刻恭敬地行了一礼,担忧地说:“下官带着舍妹一同前来狩猎,想一睹太子殿下的风采,奈何舍妹骑术不精,好几回险些摔下马,下官正不知如何是好。” 王祺此举意图过于明显,明眼人都知晓他打的什么主意。 周承煜侧身对云浅兮小声提醒道:“离这人远点,就是一马屁精。” 云浅兮点头应道:“看得出来。” 宋翎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暗含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人立刻闭嘴。 太子扬了扬眉,略带遗憾地说:“这样啊……”目光落在王雨瞳明艳的脸上,轻笑一声,对王雨瞳说,“不如让本宫教你,如何?” 王雨瞳双眸含水,不知所措地看了太子一眼,在王祺的催促下驱马缓缓行至太子身旁,柔声说道:“有劳太子殿下——啊!” 王雨瞳话音未落,便被太子拦腰抱到自己马背上。 众目睽睽之下,王雨瞳含羞带臊地低下了头,太子大笑一声,一扬马鞭率先冲了出去,随侍众人忙不迭地策马随行。 穆奚峰攥紧双拳,面色阴郁地打马跟了上去。 狩猎一直到申时才结束,云浅兮一行收获颇丰,回来路上欢笑声不断,她得了宋翎的指导,独自猎到几只野兔和山鸡,周承煜也打到两只野兔。 宋翎昨日只是小试身手,今日他给野兔山鸡留了条活路,猎了两头麋鹿,四只猞猁,还有一头成年野猪。 云浅兮亲眼目睹宋翎用连珠箭迅速击杀野猪的全过程,叹为观止,心中敬仰之意又深了几分。 晚膳时分,空地上燃起了篝火,随行的官员围坐火边,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享用白日猎到的野味,场面着实热闹。 宋翎和周承煜要随侍建元帝身侧,暂时顾不上云浅兮,宋翎为她在空地外缘找了处舒适的位置,让她能切身感受热闹的氛围,还将谢容留下来保护她。 谢容不敢怠慢,寸步不离地守着云浅兮,唯恐她有半点闪失。 筵席过半,宋翎抽身来到空地外缘,拿了一只用荷叶包好的烤熊掌给云浅兮——这是建元帝赏他的,今日总共就猎到两头熊。 云浅兮喃喃道了声谢,宋翎离开时眸中盛着笑意。 谢容看着云浅兮身后堆着的各种骨头,忍不住腹诽:王爷,我真没饿着她! 筵席结束后,宋翎被建元帝留下,说是有事相商,云浅兮有周承煜陪着,便让谢容留下等宋翎,她与周承煜先一步回到营地。 周承煜今日被宋翎下了禁酒令,很是有些郁结,云浅兮见他心情不佳,本不欲招惹他,谁知他忧心忡忡盯了她半晌,极其严肃地说:“阿远,我想过了,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即便是流言蜚语,也必定事出有因……你老实告诉我,昨晚怀衍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云浅兮听完前半句很是茫然,听完后半句又有些心惊,她没见过两个男子同床共枕的情景,所以不能确定宋翎与她相拥而眠算不算周承煜口中“奇怪的事”,踌躇片刻,她轻微地摇了摇头。 周承煜没注意云浅兮古怪的神色,见她否认不由松了口气,先前的忧色一扫而空——他还真有些担心宋翎对涉世未深的“宁远”有什么想法。 云浅兮将周承煜展颜欢笑的原因归功于王雨瞳,她看着那个款款而来的倩影,眼前不由浮现出白日她与太子同骑的亲密姿态,竟忍不住替穆奚峰鸣不平。 王雨瞳走到云浅兮和周承煜面前,朝他们盈盈一拜,她对云浅兮说:“雨瞳没想到竟会在围场与宁公子相遇,白日人多眼杂不方便拜见,是以延至此时才得空前来问安,望宁公子不要见怪。” 云浅兮对王雨瞳还了一礼,客气说道:“王小姐言重了,王小姐身份尊贵,应由宁远拜会才是。” 王雨瞳微微一笑,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王爷和穆哥哥?” 云浅兮正想答话,周承煜忽然接口道:“怀衍和奚峰去了前面林子里,说是发现了一处山泉映月的好景致,阿远正要前去与他们会合。” 他想了想,又说:“我身体不适,正担心阿远一个人会迷路,不如王小姐陪阿远一同前往?” 云浅兮莫名其妙地看了周承煜一眼,他这是什么意思? 王雨瞳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笑道:“若有这般好去处,雨瞳自然愿意前去见识一番,希望不会扰了几位大人的雅兴。” 周承煜忙说:“怎么会呢,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烦请王小姐在此稍候片刻,我有样东西要交给阿远。” 周承煜说完一把抓过云浅兮,将她带到自己营帐内。 云浅兮一进营帐便甩开周承煜,狐疑地问:“承煜你到底想做什么?王爷和奚峰明明在陛下和太子那儿!” 周承煜翻出一包东西,神神秘秘地招呼云浅兮上前:“阿远,你先别恼,过来看看这个。” 云浅兮疑惑地走到周承煜身边,探头看向那包东西,惊讶地说:“狼……皮?哪儿来的?” 周承煜兴奋得两眼放光,他得意洋洋地说:“今日陛下亲自猎的,筵席上赏给我了,正好派上用场,”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阿远,你愿不愿助奚峰一臂之力?” 原来周承煜想帮穆奚峰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他的计划很简单,由“宁远”将王雨瞳带到约定的地方,他派人知会穆奚峰以后,穿上狼皮偷袭他们,等穆奚峰赶到将王雨瞳救下,王雨瞳定会芳心暗许,进而促成一段大好姻缘。 云浅兮:“……” 他脑子里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讲完计划,周承煜又义愤填膺地说:“今日王祺的态度你也瞧见了,摆明了是想借他妹妹攀上太子这根高枝,奚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不愿行动,我们再不出手就晚了!” 云浅兮不愿自己头上更绿,但看着周承煜充满希冀的眼神,不知如何拒绝,她目前还不想暴露身份,也不想周承煜失望,只能默默点头,出了营帐带着王雨瞳向营地旁的森林里走去。 云浅兮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路上都在思考家里人若是知晓她帮着未婚夫追求别家姑娘,会不会被骂得狗血喷头这个严肃的问题,浑没在意周围越来越静谧的环境。 王雨瞳看着月光之下忽明忽暗的森林,隐隐有些害怕。 “王小姐可有意中人?”云浅兮突然开口问道。 王雨瞳闻言一愣,忘记心中的胆怯,脸上飞起一丝红霞,娇羞地说:“宁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云浅兮想起自己男子的身份,问这个问题容易惹人误会,笑了笑,说道:“随口问问罢了。” 其实王雨瞳喜欢谁与她何干,她这个“媒人”可不保证成事儿。 云浅兮这么想着,好歹抬头看了眼四周的环境,一看之下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哑着嗓子道:“这是……什么地方?”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森林深处,现在已经完全听不到营地里马嘶人沸的声音了,森林中枝桠横斜的婆娑树影,以及山谷里偶尔传来的狼皋声让两人汗毛倒竖。 王雨瞳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说:“宁公子,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云浅兮咽了咽唾沫,艰难答道:“好。” 云浅兮带着王雨瞳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听到东边林子里传出了奇怪的“莎莎”声。 “那……那是什么声音?”王雨瞳带着哭腔问。 云浅兮脚下不停,尽可能地安慰她:“莫怕,应该是风声。” “嗖”的一道黑影从旁边的草丛里蹿出,拦住了云浅兮她们的去路,一双绿幽幽的瞳仁虎视眈眈地盯着二人。 “啊——”王雨瞳尖叫一声,躲在云浅兮背后,抓着她的胳膊,浑身颤抖地惊呼道,“狼……是狼啊——救命!!” 云浅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前方的庞然大物,不确定地想,是承煜吗? 第65章 伤重 “下官怕他熬不过今晚……”…… 以防万一, 云浅兮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握在手里,警惕地戒备着。 双方僵持了片刻,她们不动, 对面那头庞然大物便也不动。 随着时间的流逝, 云浅兮心中惧意越来越盛, 她从空气中隐隐传来的低吠声确定了那绝不是周承煜,而是一匹货真价实的狼,她知晓它在等待时机, 一旦她们露出破绽,它必定会发起进攻。 怎么办,逃跑还是迎战? 若只是她独自一人,她倒是有信心能逃出去, 可现在带着个拖油瓶,跑是肯定跑不掉的。 云浅兮心中飞快盘算着,若是再等候片刻, 穆奚峰他们说不定能够赶到,但也说不定会等来更多的狼。 她尚未做出决断,担心的事应验了,从周围的树丛里又悄无声息地窜出几条黑影, 呈合围之势将她们困在中间。 王雨瞳再也忍不住了, 呜咽一声后两腿发软坐倒在地,云浅兮伸手想将她拉起来。 狼群等的就是这一刻,右面一匹狼突然高高跃起,抢先发起进攻,向云浅兮她们扑了过来。 云浅兮无暇顾及瘫倒的王雨瞳,迅速挥动匕首,血光闪过, 浓重的腥味混杂进寒凉的空气中,她刺伤了那匹狼的前爪,暂时逼退了它。 其余几匹狼见状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它们几乎同时跃起,闪电般朝她扑来。 云浅兮手忙脚乱地抵挡着群狼的围攻,匕首舞动的毫无章法,她哪里是狼群的对手,不消片刻便被抓出几道鲜血淋漓的印子,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将她折磨的眉眼皱成一团,好在她避开了要害,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狼群的第一次袭击也没捞到什么好处,有三匹狼被云浅兮的匕首划伤了。 狼群一击不中,明显变得躁动起来,云浅兮喘息两口,狼狈不堪地警戒着,她知晓自己多半撑不过第二回 合,心中暗暗祈祷穆奚峰快点赶来。 突然,一匹狼再次发起进攻,却不是朝着云浅兮的方向,而是对着她的斜后方扎去,云浅兮猛然惊觉王雨瞳不知何时已不在她身后了! 方才她应付狼群袭击时尽量将王雨瞳护在身后,几乎替她挡下了全部伤害,但王雨瞳显然被刚刚的场景吓坏了,一心想要逃离此地,趁着狼群将注意力放在云浅兮身上,手脚并用地爬向了后方,谁知还是被狼给盯上了。 “小心!”云浅兮惊出一身冷汗,大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匹狼的前爪即将撕裂王雨瞳的身体。 这时,一道银灰色的身影闪过,将王雨瞳整个护进怀里。 明月正好冲破云层的遮挡,洒下清晖,周遭顿时亮堂不少,云浅兮得以看清来人——是穆奚峰! 穆奚峰虽将王雨瞳保护得极好,却将自己的后背曝露在了狼爪面前。 云浅兮将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掷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狼头,她松了口气,看来宋翎这两日的指导确有成效。 那匹狼歪倒在地,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动了。危机解除,穆奚峰放开王雨瞳,对云浅兮感激地点点头。 突然,他神色巨变,云浅兮尚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翻在地,一个巨大的狼吻近在眼前,腥臭味熏得她几欲作呕,她手中再没有防身的武器,几乎可以想见自己咽喉被咬断,鲜血喷涌而出的场景。 前所未有的恐惧侵袭而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嗖——” 破空之声突兀地响起,腥热的液体溅在云浅兮脸上,她睁开双眼,见近在咫尺的狼头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箭羽贯穿了它的头颅,让它立时断了气。 云浅兮愕然扭头,借着疏朗的月光,她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手执长弓,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黑色骏马上飞奔而来,恍若天神降临。 她从未见过宋翎如此冰冷的神情,仿若能冻结世间一切,而那双黑瞳中燃烧着的烈焰,又仿佛能吞噬天地万物。 此时的宋翎与平日里清俊儒雅的形象判若两人,云浅兮觉得很是英武,十分耐看。 她忽然松了一口气,即使身处群狼环伺的劣境,她仍觉得安心无比。穆奚峰出现时没有的感觉却应在了宋翎身上,难道她等的人本就是宋翎? 宋翎薄唇紧抿,数箭连发,掣箭控弦动作行云流水,群狼毫无还击之力,一一命丧箭镞之下。谢容候在宋翎身侧,却没有用武之地。 眨眼之间群狼全部击毙,宋翎翻身下马,看也没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径直走到云浅兮面前。周身笼罩的寒意散去,他又恢复了寻常平淡如水的神态,只是看向云浅兮的眼中盛满忧色。 他蹲下身来,避开云浅兮的伤口将她扶起,问道:“没事吧?”语气中自责难掩。 云浅兮笑着摇摇头,不想牵动到了伤口,“嘶——”疼得她呲牙咧嘴。 宋翎担忧之色更甚,唤过马来,小心扶着云浅兮骑了上去,自己亦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护着她。 穆奚峰抱起瘫软的王雨瞳骑上马背,对宋翎说道:“怀衍,我看阿远伤得不轻,你先带他回去好生医治,我将雨瞳送回营帐再来与你们会合。” “慢着。”宋翎开口,古井寒潭般的眸子看向王雨瞳,言辞颇为冷厉,“王小姐深夜与男子相约林间,所为何事?” 穆奚峰从周承煜那儿听说了事情的经过,闻言蹙起了眉,说道:“怀衍,雨瞳她……” 宋翎用眼神警告他不要插手,穆奚峰只得停下话头。 王雨瞳尚在后怕中,显然没料到宋翎会对她发难,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雨瞳、雨瞳与宁公子是来寻王爷和穆哥哥的。” 宋翎面无表情地说:“这套说辞旁人听了会如何想?” “这……”王雨瞳一时语塞,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夜里去森林里寻别的男子,旁人知晓了只怕会说她不知检点,她心里又惊又怕,哽咽着问,“还请王爷明示雨瞳该怎么做?” 宋翎说道:“王邈、王祺问起只说你在周承煜那儿坐了一会儿,回营地时不慎迷路,身上的伤是不小心摔的。”他靠得云浅兮更近了些,让她身子有个依托,“周承煜救过你的命,他们不会过多追问。” 王雨瞳身上皆是方才逃跑时留下的擦伤,说是摔伤才不会让人生疑。 王雨瞳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应下,怯生生地说:“王爷思虑周详,雨瞳谢过王爷。” 宋翎没再理她,对穆奚峰说道:“你们先走,到了有人的地方将她放下。” 穆奚峰知道宋翎是为了王雨瞳的名声着想,点头应道:“我明白。”说完带着王雨瞳催马离去。 宋翎又对谢容吩咐道:“将痕迹清理干净,别让人发现今夜之事。” 谢容领命:“是!” 宋翎双手从云浅兮腋下环过,握住缰绳,驾马向营帐方向走去,由于云浅兮身上有伤,他不敢骑得太快。 云浅兮半靠在宋翎身上,经过方才那场拼杀疲惫不堪,声音有些虚弱:“王爷让王小姐保密是怕王家父子为难宁远吧?宁远一介布衣,深夜带着世家小姐到森林里去寻两个不在那儿的人,怎么看都是宁远另有所图。” 这事儿若真捅出去,她自是不能供出周承煜的计划,只能是她将罪责揽下。 宋翎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云浅兮发自肺腑地说:“王爷,谢谢您……” 说完她再也撑不住了,卸了力道,整个人倚进宋翎怀里,宋翎环在她身侧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不多时前面出现了火光,他们到了营地边缘,宋翎勒住马,虽说这片营地都是他的人马,但为防有外人造访,他还是脱下外袍罩住云浅兮,遮住她身上的血污。 他们刚回到营地,周承煜就迎了出来,他不知道林子里的凶险情况,见宋翎找到云浅兮放下心来,笑着说:“你们可算回来了!” 宋翎给了他一个寒凉的眼神,吓得他定在原地,眼见着宋翎将云浅兮抱下马来,直接带回帐内,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跟了进去。 宋翎将云浅兮扶在床上坐好,取下罩在她身上的外袍,周承煜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云浅兮身上爪痕遍布,尤其是背部的几道爪痕可以说是触目惊心,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看着十分狰狞。 “这、这是怎么回事?!”周承煜捂嘴惊呼道。 宋翎面色一沉,云浅兮的伤比他想的更严重,一路行来她竟一声未吭,他吩咐周承煜道:“速把李文柏找来,不许声张。” 李文柏便是前两次为云浅兮疗伤的李太医,此次伴随圣驾来了穹岩山。 周承煜不敢耽搁,当即大步迈出营帐,一盏茶的功夫,便带着李文柏回到帐内,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在半路上遇到的穆奚峰,穆奚峰见了云浅兮身上的伤亦是一惊。 在李文柏为云浅兮检查伤口的时候,宋翎对穆奚峰和周承煜说:“你们出去候着。” 周承煜立刻说:“我要守着阿远。” 宋翎冷冷地看着他,穆奚峰知晓云浅兮这身伤与周承煜脱不开干系,赶在宋翎动怒前将周承煜拉走了。 李文柏看过伤口,面有难色,对宋翎说道:“王爷,宁公子的伤不在要害,腑脏器官未受到损伤,但背部伤口深及肌理,需及时剔除腐肉,可清创术疼痛难忍,宁公子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加之皮温已有升高之势,下官怕……”他缄口不敢再说。 “说下去。”宋翎沉声说。 李文柏从宋翎的神色中判断出受伤之人极为重要,他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不安地说道:“下官怕他熬不过今晚……” 第66章 疗伤 她怕她一张口便会崩溃地叫宋翎停…… 宋翎的心脏猛地一缩, 眼里盛满了惊愕,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坐在床榻上的云浅兮,她明明还有气力坐着, 怎会熬不过今晚? 李文柏的话传进云浅兮的耳中, 她有些恍惚, 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心中生出一丝害怕的情绪,浑浑噩噩地想,原来她的伤有这么重, 难怪她仿若置身混沌之中,全凭一腔意志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宋翎一步跨到床边坐下,扶着云浅兮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他看着她的伤, 心中钝痛,对李文柏下了死命令:“本王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 李文柏惶恐地跪倒在地,说道:“下官自当竭尽全力!” 他起身从药箱中取出清创用的工具, 准备为云浅兮清理伤口。 云浅兮扯了扯宋翎的衣角,声若蚊吟地唤了声:“王爷……” 虽说性命攸关本不该执着于避嫌之说,但要让陌生男子为她清创,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抵触情绪。 是不是应当先将实情告诉他们?也对, 她或许活不过今晚, 告诉他们实情又如何? 云浅兮尚未想好如何开这个口,宋翎忽然对李文柏说:“李太医暂且退下,本王亲自为她清创。” 他不顾李文柏脸上的惊讶之色,宽慰云浅兮道:“以前在战场上我自己清理过创口,知晓该如何做。” 云浅兮愕然,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李文柏见宋翎坚持,取出一瓶药膏, 对宋翎说:“这是下官为此次秋狝准备的生肌膏,对撕咬伤有奇效,创口清理完毕后,将此药敷于伤口上即可,稍后下官再为宁公子开一副有益伤口愈合的方子。” 宋翎接过药膏,交代道:“你且去开药,这里有本王守着,切莫对外提起此事,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本王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李文柏拱手说道:“下官明白。” 李文柏走后,宋翎净了手,打来清水,准备好刀具纱布,坐在床沿凝视着云浅兮,柔声说道:“一会儿忍着点。” 云浅兮张了张嘴,心知瞒不住了,她换回原声,心情复杂地坦白道:“王爷,我……我骗了您,其实我是……女儿身。” 她说完垂下了眼,不敢与他对视。 熟悉的声音直击宋翎心扉,他眸光微闪,沉默了一瞬,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说,事急从权,眼下寻不到女大夫,你的伤耽误不得。” 云浅兮见宋翎表现得极为平静,惊讶地抬眼,问道:“王爷您不怪我?” 宋翎看着她发白的唇色,心疼地摇摇头:“我不怪你。” 云浅兮见宋翎仍旧坚持为她清创,面有犹豫之色,宋翎说道:“若此刻受伤的人是我,你会为我疗伤还是因着所谓的男女大防对我置之不顾。” 宋翎自是了解她,在擎苍寨时她曾两度为他脱衣疗伤,未有丝毫顾虑。 云浅兮没有答话,贝齿轻咬着下唇,踌躇了片刻,终于缓缓说道:“有劳王爷了。” 宋翎略略松了口气,轻轻将她放趴在床上,准备撕开她背后的衣料。 他的手刚刚碰到她,她忽然反手攥住他的手腕,也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微微发着抖,像是攒足了浑身力气。 宋翎知晓她内心仍在挣扎,叹息一声,轻声抚慰道:“相信我。” 云浅兮心中一颤,慢慢松开手,布料撕裂之声响起,背上一凉,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宋翎为她清洗完创口,刀尖沿着腐肉切下,云浅兮闷哼一声,猛地抓紧了身下布衾,宋翎手上一顿,额上起了薄汗,他稳了稳心神,迫使自己继续下去。 钻心的疼让云浅兮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眼里蓄满了泪,她咬紧牙关,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她怕她一张口便会崩溃地叫宋翎停手。 宋翎看在眼里,神色愈发专注,他知晓只有速战速决才能让她少受些罪。 时间过得极慢,中途云浅兮疼晕了几次,最后一次醒来,她感觉到疼痛过去了,一只沾了药膏的手指为她轻轻涂抹着周身创口,凉凉的触感极好地抑制了狼爪留下的灼痛感。 她太累了,放弃了思考,就这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宋翎为云浅兮上完药,长出一口气,即便大战在即,他也不如这般紧张。 云浅兮身上的衣衫被血水和汗液浸了个透,他蹙了蹙眉,取来干净的衣衫回避着目光为她换上,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烫得灼人。 …… 不知过了多久,云浅兮有了些意识,感觉有人在替她擦拭额头和手心,她努力睁开眼,眼前一切似乎都罩着一层虚影。 宋翎见她醒来,松了口气,淡淡一笑,道:“醒了?” 笑容中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不是因着困倦,而是因着忧心——云浅兮一直昏睡,高烧不退,他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云浅兮想要答话,喉咙却像干裂的石头,疼得发不出声,宋翎见状将她扶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温水,又端起小几上的汤药,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小勺一勺一勺喂她服下。 云浅兮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对他有了新的认识,难得地没有抗拒喝药。 服了药她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宋翎一遍遍替她拭着额头掌心,轻唤她的名字,他看着她潮红的双颊、紧蹙的眉心,心中好似燃起一团火,令他焦灼难安。 他怎能让她遭受这样的痛楚?她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未能将她护好。 云浅兮感觉像是陷进一团云里,疼痛与煎熬逐渐离她远去,她几乎就想这样一直睡下去,只是耳边一声声呼唤牵扯着她的神识,不让她彻底堕入梦中,那温润的声音唤的不是云浅兮,也不是宁远,而是一个陌生却带着暖意的名字—— “云朵。” …… 再次醒来,云浅兮感受到了外间光线的变化,肌肉的酸痛和伤口的灼痛同时侵扰着她。 她努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一张俊逸的脸上,那双黑眸失去了往日的神彩,血丝遍布,在对上她视线的那刻,黑眸中再度燃起点点星光。 宋翎难掩心中喜悦,关切地问:“醒了?” 云浅兮努力回想着昨夜之事,她隐约记得是宋翎彻夜未眠地照顾她,此刻她的手还握在宋翎手里,她轻轻抽回手,面上泛起一个赧然的微笑,答道:“嗯……” 宋翎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温度降下去了,又问:“感觉好些了吗?”语气很是柔和。 云浅兮感觉力量似乎一点点回到体内,精神也松快了许多,轻声答道:“好多了。” 宋翎如释重负般地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天也快亮了。” 这夜总算是熬过去了。 云浅兮想要坐起身,宋翎急忙将她扶起,又喂了她几口温水,见她嘴唇有了血色,总算安心了。 云浅兮想起昨夜向宋翎交代了她是女儿身的事,虽说宋翎没有生气,但她心中难免惴惴,试探地问:“王爷,您……您不好奇我的身份吗?” 宋翎没想到她刚从鬼门关回来还记挂着这事,有些无奈,说道:“你若是想说,我听听也无妨。” 云浅兮微微扬眉,不敢相信地问:“您的意思是我不说也可以?” 宋翎点头,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若是有难言之隐,我不会勉强,只当你还是宁远。” 云浅兮惊讶地问:“您不怕我对您有所图谋?” 我倒是希望你有所图谋,他想。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 云浅兮大感意外,晋王未免也太平易近人了些,她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可以说丢人丢到家了,若真要交代她是云家人,再被晋王遣回云家,她估摸着不但会被打断腿,连带着爹和两个哥哥在朝堂上都抬不起头来。 这么一想宋翎的形象在她心中再次高大起来。 “想什么呢?”宋翎见她半晌没反应,问道。 “我在想……”她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身上的衣衫,愕然问道,“我衣裳怎么换了?” 宋翎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说道:“你的衣裳被血水浸湿了。” 云浅兮闻言大惊,瞬间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质问道:“您怎么能……”因着太过激动,不由猛烈咳嗽起来。 宋翎忙替她顺了顺气,轻声辩解:“我没看。” 云浅兮拧着眉头,怀疑地问:“真的?” 宋翎肯定地答道:“嗯。” 云浅兮又羞又气地绞着手,瞄了眼宋翎,见他半敛着眸,耳根微红,明明与他平日形象相差甚远,她却莫名觉得眼熟。 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看不得他这幅模样,就像是她欺负了他一般,可明明吃亏的人是她啊! 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有气无力地说:“……罢了,王爷也是好心。” 木已成舟,烦恼也于事无补,她总不能撞墙自戕以示忠贞吧,不管怎么说,命才是最重要的。 宋翎抬眸,这神态和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重逢后她对他总是一副恭敬疏离的态度,此刻难得未将他视作高高在上的王爷。 他心中升腾起一丝愉悦,面上却未显,想到她腹中必然饥饿,起身说道:“你先坐着,我去命人备膳。” 第67章 照料 他的目光掠过她弧线优美的肩颈线…… 宋翎走到门边掀开厚重的帐帘, 候在帐外的周承煜见了宋翎,紧张地问:“怀衍,阿远情况怎么样了?” 宋翎见他背着一捆荆条直直地跪着, 满脸忧色, 对他怒气消了一些, 却还是语气冷硬地说:“醒了。” 周承煜明显松了口气,身子一沉,跪坐在脚踝上, 庆幸道:“啊——实在是太好了!” 云浅兮听见周承煜的声音,探头往外看了看,见他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也不知跪了多久, 抬高声音道:“承煜,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周承煜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立马就要起身奔到云浅兮身边, 却被宋翎一个眼神给震慑住,生生停下动作,耷拉下脑袋。 他对云浅兮遥遥拱手道:“阿远,千错万错都是承煜的错, 我不该瞎出主意, 害你险些丢掉性命。承煜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盼着你能早日康复,到时要打要罚,承煜绝无怨言!” 周承煜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云浅兮本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说道:“行了,念你知错能改, 本公子就不与你计较了,进来吧,离那么远说个话都费劲。” 周承煜先瞄了宋翎一眼,见他不做阻拦,这才一瘸一拐来到云浅兮床前,看到她惨白的面色,他又忍不住垮下脸来,心中一阵自责。 云浅兮知晓他心中有愧,遂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你昨晚究竟去了哪儿,我怎么没有看到你?” 周承煜抓了抓脑袋,困惑地说:“我还想问阿远呢,不是说了在小溪边会合吗,我在那附近转悠了半天,连奚峰都赶到了还没见着你们的踪影。奚峰让我先回营地,他骑马去寻你们,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怀衍,他听说了此事便也赶了过去。” 云浅兮心虚地笑了笑,不打算将自己迷路的事实告诉周承煜。 周承煜接着说道:“幸好怀衍赶了过去,听奚峰说,怀衍若是不在,你就危险了。” 云浅兮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点头说道:“被狼群围攻之时,我都以为铁定要交代在那儿了,结果王爷及时出现,‘嗖嗖’几箭便把那群狼给杀光了。” 宋翎射狼的场面像是刻进了云浅兮的脑子里,她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眸中添了几分光亮,赞赏道:“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王爷在战场上的样子,佻身飞镞,英武过人!” 宋翎吩咐完侍从备膳进来,正好听见云浅兮说这话,身形一顿,云浅兮一抬眼就撞进宋翎的眸子里,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心里狠狠一跳,宋翎的眼眸异常柔和,像是盛着一汪清泉,定定地看着她。 她立刻垂下眸,避开他的目光,可心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宋翎走到她身边,说道:“知道捡回一条小命就好,看你日后能不能安分些……”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改了口,“……罢了,还是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 ——大不了我多看顾着点。 他知晓她向来惜命,极少主动挑事儿,要么是麻烦找上她,要么是她将旁人看得太重,就像在擎苍寨时,她明明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她的二小姐,却以身犯险为他盗来岗哨图,以前他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如今方知她是拿命在博,他有什么立场去说教她。 云浅兮不知宋翎为何改口,听到后面一句,心里漾起一丝欢喜。 周承煜遗憾地说:“好好的计划就让那几只土狼给搅合了,若是我在,定要将它们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宋翎心里对他的气还未完全消解,凉凉说道:“要不然本王命谢容捉几匹活的回来,让周大人试试身手?” 周承煜愣住,知晓宋翎真干得出这事儿,忙说:“不了不了,还是不劳烦王爷了。” 云浅兮想到昨夜穆奚峰对王雨瞳舍身相救的情形,王雨瞳若不是铁石心肠,多少会生出几分感激之心,便说:“或许你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她又想起三人儿时之事,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只盼王雨瞳不要辜负了穆奚峰才好。 她神色有些怅然,宋翎见状眸色微沉。 之后宋翎称病未参加围猎,留在营帐内照看云浅兮,周承煜也想留下,宋翎说道:“你还是去侍驾吧,今日围猎一下子缺了两人,必然引起陛下注意,少不了遣人前来探病。” 周承煜明白宋翎的意思,叮嘱云浅兮好好养伤,这才垂头丧气地走了。 周承煜走后,有侍从送来早膳,宋翎从托盘上端过粥碗,对侍从吩咐道:“今日不见任何访客。” 侍从应了声“是”退下了。 宋翎隔着碗壁感受了一下温度,坐到床边准备喂云浅兮喝粥,他舀起一勺粥,说道:“你伤重未愈,只能吃些清粥。” 云浅兮怔怔地看着他握勺的手,不敢相信宋翎这是要喂她的意思,她还未虚弱到吃不了饭的地步。 她惴惴不安地伸手去接粥碗,说道:“王爷,我自己来。” 宋翎避开她的手,微微蹙眉,说道:“小心烫手。”他知晓喂她她必然拘谨,便说,“我替你端着碗,你自己吃吧。” 云浅兮还想推辞,但一看粥面上腾起的白气,知晓粥碗太烫她确实端不住,便依言接过勺子,舀起一勺粥晾了晾放进嘴里。 甫一入口,她便睁大了眼睛,咽下后说道:“甜粥?” 宋翎答道:“嗯,上次你说喜欢吃甜粥。” 云浅兮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宋翎竟还记得,心中有些感动,但也不免生出一丝疑惑,宋翎是不是待她太好了些? 刚进王府那几日,宋翎给人的感觉有些清冷,让她不太敢亲近,那晚在荷塘偶遇之后,宋翎对她明显亲和不少,她不明白他态度转变的缘由,还暗自揣测他是不是对“宁远”有什么想法,可如今他知晓她是女儿身,却依旧关怀备至,让她更加糊涂。 难道这才是宋翎本来的样子?初识那几日恰巧他遇到了烦心事,才显得不那么亲善? 云浅兮默默喝完粥,宋翎扶着她面朝外侧躺下,由于伤在背部,她只能侧躺或者趴着。 宋翎为她掖好被角,说道:“再睡一会儿。” 她确实有些乏了,答了声“好”,便闭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宋翎虽一宿未免,却并不觉得困倦,云浅兮度过危险期,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归了位,此时再看她的睡颜,心中觉得异常踏实。 …… 云浅兮再次醒来已临近傍晚,她听见有小声的交谈声,抬眼见宋翎和李文柏站在门口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应该是在谈论她的伤情。 不多时,李文柏行礼告辞,宋翎转身回到床边,他见云浅兮睁着眼睛,有些惊讶,说道:“药快放凉了,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你,你便醒了。” 云浅兮看见桌上放着药碗,暗道一声苦,宋翎体贴地将她扶起来,看她视死如归地喝完药,又端来了饭菜,可她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几口。 云浅兮见宋翎放下碗筷取来膏药纱布,知晓该换药了,从宋翎手中接过生肌膏,脸上飞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低声说道:“王爷,我自己来。” 宋翎并不勉强,说道:“其它地方的伤你自行上药,背上的伤我来处理。” 云浅兮犹豫一瞬,点点头,宋翎于是背过身去,坐在床尾。 云浅兮看着宋翎如松般笔直的背影,思虑再三,终是打消了请他出去的念头。 此前云浅兮被背上的疼痛分走了大半的注意,直到检视伤口时才发现,伤痕几乎遍布全身,大腿和侧腰上都有,而这些地方前一夜都是宋翎上的药。 她握紧拳头望着帐顶,努力宽慰自己,当时穿着衣裳呐,只有伤口露在外面,而且她晕过去了,感觉不到,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吧。 好不容易糊弄完自己不去多想,她尽量迅速地上好药,轮到背部创口时,她瞄了宋翎一眼,见他由始至终一动不动,仿佛坐化了一般,她想了想,没有叫他,决定自己尝试着上药。 她将衣衫朝后方褪下,露出背部,将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揭开纱布,却不料纱布与伤口粘黏在一起,她轻轻一扯,感觉皮肉也被带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剧痛让她没忍住轻唤出声。 “怎么了?”宋翎身形一动,却没有转身,急急询问道。 云浅兮眼里泛起了泪花,也不敢逞强了,双手紧紧拢住前襟,求助道:“王爷,纱布黏着肉了,怎么办……” 宋翎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说道:“我转过来了。” 他见云浅兮没有反对,转过身来,一眼瞧见云浅兮半遮半掩的背,散开的纱布黏在带血的皮肉上。 他皱起了眉,坐到床边轻柔地替她一点点分离开纱布与皮肉,既心疼又生气,忍不住斥责道:“你这背上又没长眼睛,为何要逞能!” 云浅兮忍痛带着哭腔说道:“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的……” 宋翎知晓她是真的疼了,愈加放缓手中动作,有些后悔方才严厉的语气,她毕竟是女子,有避嫌的想法他应该理解才是。 宋翎除下纱布,蘸取了足量药膏开始为她涂抹伤口。 他原本只在意她的伤,并未有其它杂念,然而她的顾虑反倒像是提醒了他一般,让他意识到两人如今的姿势有多暧昧。 他尝试重新集中精神,可大片雪白的肌肤分散着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掠过她弧线优美的肩颈线条,以及衣衫之下若隐若现的盈盈腰肢,一分神手上力道不觉重了些,她忍不住呻/吟出声,他手下一顿,耳边似有血流鼓噪之声。 云浅兮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了,她能清晰听到宋翎清浅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他宽大的手掌轻柔抚过她的伤痕,还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腊梅香,她大气都不敢喘,脸红到几乎滴出血来。 好不容易换完了药,宋翎将云浅兮的衣衫往上一拢,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好了。”不待她回头,便转身大步离开营帐,颇有些仓皇逃离的意味。 第68章 掩护 宋翎眼神迷离,衣衫凌乱,怀里还…… 临近傍晚, 收队的号角声响起,围猎结束。 不多时,帐外似有争执声传来, 谢容匆匆进入帐内, 神色有些凝重, 他向在案前处理公务的宋翎禀报道:“王爷,太子与四殿下前来探视王爷,侍卫恐是拦不住了。” 宋翎蹙眉, 这两人怎么一块儿来了? 云浅兮心惊地看了宋翎一眼,若是让旁人看见她受的这身伤,昨夜之事怕是瞒不住,秋狝期间出现野兽袭人事件, 必定层层追查,到时她的身份公之于众,整个云家都得随她沦为笑柄。 思及此, 她掀开盖在身上的布衾,准备起身回避。 宋翎几步走到她跟前,按着她不让她起身,说道:“你现在出去, 只会同他们撞个正着, 何况你这伤不宜乱动。” 云浅兮为难地说:“那怎么办?” 宋翎沉吟道:“我有办法,不过要委屈你一下。” 他未做解释,抬手抽出她束发的玉簪,一头如墨藻般的秀发披散下来,云浅兮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他作何打算。 宋翎对谢容使了个眼色,谢容会意, 疾步走了出去。 宋翎三两下脱掉外袍扔在地上,又将中衣的系带解开,随手扯开领口。 云浅兮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耳根一红,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见宋翎面向她躺在了身侧。他扯过布衾将两人盖住,又往上提了提,确保遮住云浅兮的脸,只将云雾般的乌发留在外面。 刚做完这些,帐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谢容故作慌乱地向来人解释道:“王爷身体抱恙已经歇下,二位殿下还是请回吧!” 他这样说并未劝退来人,帐帘掀起,太子与四皇子前后脚进了营帐。 “阿翎,听说你病了,本宫来看看你。”太子宋琰见床上有人,提高声音说着走了过去,四皇子宋筠紧跟其后。 紧接着两人便被眼前的一幕怔在原地,只见躺在床上的宋翎眼神迷离,衣衫凌乱,怀里还依偎着一个人,脸埋在他胸口,看不清相貌,此情此景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宋翎见有人进来,露出惊诧的神色,待看清来人,他轻咳一声,面色微恼,耐着性子说道:“不知太子殿下、四殿下大驾光临,恕宋翎有失远迎。” 说着作势要起身行礼,衾被稍稍往下滑落,露出他白皙的胸膛。 宋筠回过神来,忙说:“阿翎你有恙在身,不必多礼。” 宋翎道了谢,又咳了一声,躺了回去,还细心地为身侧之人掖了掖被自己带起的被角。 宋琰、宋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震惊与不解,此刻两人想法一致,眼前这幕出现在任何人身上他们都觉得合理,唯独出现在宋翎身上,就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云浅兮躲在衾被之下,心如擂鼓,一方面她担心被太子和四皇子看出端倪,另一方面宋翎袒露的胸膛就在她眼前,光线穿透布衾,她能将肌理看得一清二楚。 宋筠向来懂分寸知进退,他来探望宋翎一是觉得他病得有些蹊跷,普通伤寒怎会错过极为重要的围猎,他疑心另有隐情,要亲自看过才能放心,二是想对宋翎示好,表达他的关切之意。 方才他刚到营地门前,太子便跟了过来,这才不得不结伴而行,眼下这种情形无论宋翎是否真的抱恙,他都应该识趣地回避,想到这里他准备告辞。 宋琰虽抱着与宋筠相同的目的,但他见到眼前这幕却来了兴致,上前一步揶揄地说道:“没想到阿翎也有动凡心的一天,莫非被子里的便是侍卫们口中相传的美人?来,让本宫见识一下,什么样的美人能让阿翎动心。”说着便想掀开衾被。 云浅兮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往宋翎怀里躲,这样一来她的脸贴住了宋翎的胸膛,嘴唇在上面落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宋翎身子一僵,眼里有瞬间的惊愕。 他回过神来,见机极快地发出一声轻笑,加重手臂力度将云浅兮往下带了带,让她藏得更深,然后对宋琰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她胆子小,太子殿下您吓着她了。” 宋琰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大笑,不再勉强,说道:“好好,是本宫唐突了,阿翎你好生将养着,本宫不打扰你休息了。” 宋筠目光再次扫过被子下的人形隆起,收回目光对宋翎说道:“阿翎,我也走了,你安心养病,待你身子好了我们再聚。” 宋翎颔首,抱歉地说:“恕宋翎不能起身恭送二位殿下。” 宋琰、宋筠离开了,离开时一人面带笑意,一人面有不解。 二人脚步声渐远,宋翎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他听见云浅兮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下面传来:“王爷,我可以出来了吗?” 由于贴的太近,她说话时唇瓣轻轻摩挲着他的肌肤,略显急促的呼吸一下下落在他的胸口,他喉头一动,忽然不想放开她了。 “还未走远,再等等。”他低声哄道。 云浅兮轻轻答了声“哦”,脸红到像是熟透了的柿子,她一动也不敢动,感觉被子里的温度在逐渐升高,稀薄的空气让她反应减慢,她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在宋翎胸前留下一摊湿糯的水雾,脑子一抽,伸手想替他拭去。 宋翎感觉到云浅兮微凉的小手在自己胸前抚过,似过电一般,酥麻感延伸至下腹,他浑身一热,一把钳住她不安分的手,俯身将她压于身下。 “你做什么?”他哑着嗓子问,眼神灼人。 突然涌入的新鲜空气让云浅兮回过神来,她看着宋翎近在咫尺的脸庞,眸中的灼热让她心底一慌,同时感觉到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原来是宋翎的动作让她背部受力,压到了伤口。 “疼——”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转,她轻呼一声。 宋翎一惊,后知后觉地松开她,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还未开口,谢容突然走进来说道:“王爷,太子和四皇子已经走……” 他看清眼前的情形,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震惊过后,匆匆留下一句:“打、打扰了!”飞速逃离。 宋翎坐直身子,将领口合上,脸上像是微醺后透出的薄红,他说:“阿远,对不住,方才我……” 他难得的语塞,眼睛没有看云浅兮,而是看向了别处。 云浅兮从疼痛中缓过来,咬了咬下唇,无措地说:“没事,是我冒犯了……” 宋翎下了床,将外袍重新穿好,整了整思绪,对云浅兮说:“他们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云浅兮点点头,宋翎方才的举动让她心中很是慌乱,想到今夜还要共处一室,她犹豫再三,开口说道:“王爷,今夜可否委屈您去承煜那边将就一下?” 宋翎知晓吓着她了,心中懊恼,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放心你的伤,晚上我在旁处理公务,床留给你,这样可好?” 云浅兮心中浮上一层暖意,宋翎的品性她还是放心的,她不该对他妄加揣度,说道:“您昨夜就一宿未曾合眼,若是累着,我会心中不安的。” 宋翎想了想,说道:“一会儿我命人再安置一张床便是。” 云浅兮迟疑了一瞬,说道:“好。” …… 夜幕降临之时周承煜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穆奚峰。 周承煜人还未进营帐,声音便先传了进来,“阿远,你好些了吗?”随即帐帘被人大力掀开,两个人影疾步走了进来。 云浅兮侧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宋翎在旁边多出来的那张榻上坐着翻看卷宗,听见声响皆看向门口。 “哟,这张榻是怎么回事儿啊?”周承煜看着那张早晨还没有的榻,好奇地问。 那张榻摆在离床一臂之远的地方,四周没有格挡,略显简陋。 云浅兮看了宋翎一眼,他放下手里卷宗,说道:“阿远的伤需要好生将养,晚上我睡榻上,免得挤到她。” 穆奚峰见云浅兮气色不错,稍稍安心,他想起昨夜的情形仍有些后怕。 昨夜宁远为了救他掷出匕首,差点命丧狼口,单说这一点他便欠着“他”莫大的恩情,再加上王雨瞳能完好无缺的回去也是仰仗宁远的舍命相护,若宁远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说没法给云宥交代,便是他自己也会寝食难安。 想到这里,他诚恳地拱手说道:“昨夜阿远舍命相救,为兄又欠了你一个人情,还是那句话,日后若有用得上为兄的地方,尽管开口。” 云浅兮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都说了,你我不必客气。” 宋翎眸色微深,屈起食指在榻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周承煜走到云浅兮床边一屁股坐下,宋翎冷着脸说:“坐过来。” 周承煜抗议道:“我就坐这边,离阿远近些。” 宋翎扫他一眼:“要么过来,要么出去。” 周承煜不明白宋翎怎么那么大的火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榻上坐好,先关切地问了问云浅兮伤口愈合的情况,又将白日围猎时的盛况口述给云浅兮听,末了对宋翎说道:“对了,陛下听说你病了,本要遣人过来探视,被我挡回去了。” 宋翎点头,淡淡说道:“有劳陛下惦念。” 周承煜意气用事地嘀咕一句:“陛下盯你也盯得太紧了些……” “承煜!”穆奚峰暗含警告地打断他的话。 周承煜闭上嘴,却一副本就如此的表情,云浅兮不解何意,但没有追问下去。 穆奚峰还有任务在身,又小坐了片刻便离开了,周承煜喋喋不休地同云浅兮说了不少话,宋翎嫌他过于聒噪,很快便将他也打发走了。 营帐里一下子又只剩云浅兮宋翎两人,蓦地安静下来,云浅兮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局促,宋翎看了眼外间天色,对她说道:“早些歇息吧。” 云浅兮答了声“嗯”,闭上眼睛,尽管她其实并无睡意。 她以为宋翎还会处理些公务再睡,却隔着眼皮感觉到外间光线倏地一暗,她有些惊讶,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见宋翎已熄了灯。 第69章 卧谈 云浅兮听出他语气中的幽怨意味,…… 云浅兮借着门帘缝隙透进来的火光隐约瞧见一个身影在榻上坐下, 有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响,应是宋翎脱去了外袍,然后那个颀长的身影躺了下来。 云浅兮闭上双眼, 心砰砰直跳, 宋翎就睡在离她一臂之遥的地方, 这种感觉让她既陌生又忐忑,有些后悔方才没有朝着另一面侧卧,如今她自己再想要翻身极其不便。 宋翎躺下后便再未发出声响,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又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睛已能适应黑暗的环境了,看得更加清晰了些, 她见他平躺在榻上,双目微阖,侧颜轮廓分明。 夜晚的山林有些凉, 林间十分安静,只有虫鸣声和篝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云浅兮有一瞬感觉像是回到了叠翠山,前一刻还略微躁动的心逐渐平复下来,她清空脑中所有想法, 就那样无意识地盯着宋翎。 不知过了多久, 宋翎忽然发出一声轻叹,侧过脸来,睁开双眸看着她,问道:“睡不着?” 云浅兮吓了一跳,她以为宋翎早已入睡,所以才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谁曾想他并未睡着。 她虽极其窘迫, 但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说:“白日睡得太多。” 宋翎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对着她,问道:“要我陪你说说话吗?” 这一转身,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云浅兮感觉周身汗毛为之一颤,拘谨地说:“王爷想聊什么?” 宋翎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他温和地问:“你想听什么?” 云浅兮想到了周承煜先前说的话,问道:“承煜先前说陛下盯您盯得太紧了是何意?”想了想又确认道,“这个我可以问吗?” 宋翎说道:“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没什么不可以问的。” 云浅兮心里像是注入了一股暖流,这句话给她的特权太大了,她何德何能让晋王如此照顾。 宋翎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这件事说来话长,多年前吴王叛乱,父亲为救当年的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死在了叛军剑下……” 这事云浅兮听云宥说过,当时听着只觉得先晋王赤血丹心、忠义两全,如今听宋翎谈起,又平白生出几许怅然,有些心疼宋翎。 “这事你或许有所耳闻,但旁人不知的是,当年二皇子提前知晓了吴王计划,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准备在吴王夺权之时发动兵变,捉拿吴王并且趁乱除去父亲,谁知中途出现变故,二皇子麾下平叛的军队尚未到位,吴王便提早动了手……” “父亲死后,二皇子被封太子,不久后继承大统,当时朝野上下对父亲的死颇多惋惜,圣上面对众多非议,对父亲嫉恨交加,偏又不得不承下父亲的救命之恩,心中必然煎熬。” “那时母亲深陷父亲战死的噩耗中,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提醒我君心难测,尽早远离,是以燕军南犯之时,我主动请缨北上燕国成为质子,免得圣上见了我愈加烦心。” “如今时隔多年,父亲仍是圣上心中一根刺,他将对父亲的那种复杂情绪加诸在了我的身上,一边委以重用,一边暗自提防。” 云浅兮不知当年之事有如此多的曲折,很是唏嘘,压低声音问:“陛下既放心不下王爷,收回了镇北军兵权,为何不索性让王爷领个闲职,撤去镇北大将军的职衔?” 宋翎幽幽说道:“他尚需留着我震慑燕军。” 云浅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若将来朝堂上出现将才,陛下会对王爷不利吗?” 宋翎看清云浅兮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着担忧,忍不住问:“你在担心我?” “嗯。”云浅兮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心底满足,柔声宽慰道:“不会,我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当年母亲面对父亲的死备受打击,他看在眼里,自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经受那样的苦楚。 云浅兮悄悄松了口气,她朝着宋翎的方向倾了倾声,像是说悄悄话般,犹豫着问:“那陛下担心的事会发生吗?” 这个问题可以说相当僭越了,若是往常云浅兮是断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的,但这两日的相处让她感觉宋翎并非像面上那般疏离淡漠,反而是温柔随和的,现在两人笼罩在黑暗之中,她感觉莫名的心安,便没有太多顾忌,想到什么便问出口了。 宋翎沉默了,片刻后反问道:“你会向往宫墙内的生活吗?” 云浅兮不知宋翎这话是何意,她对皇宫的了解大多来源于爹和两个哥哥,提到皇宫她能想到的是繁冗的礼节,尔虞我诈的权势斗争,身不由己的曲意逢迎,没有一样是她能忍受的,她回答:“不会。” 宋翎缓缓呼出一口气,似将心中纠葛随着这口气泄于黑暗的虚空。 他对她弯唇一笑,轻声说:“这便是我的答案。” 云浅兮略一怔忪,亦露出了笑容。 宋翎是先帝的孙子,又是守护大周免遭铁蹄践踏的镇北大将军,若真有异心,拥趸必然不少,可皇权争夺的路上满是血腥,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宋翎若真选了这条路,云浅兮担心他不能全身而退,如今听到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心中轻松不少。 她狡黠地说:“王爷,交浅言深是大忌,您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说出去?” “交浅?”宋翎敏锐地抓出这个令他不满的词,转回了平躺的姿势,叹息道,“在你心中什么样的情谊才算深?” 云浅兮一愣,在她看来他们相识不过十日,他甚至连她的底细都不清楚,可不就是“交浅”吗?不过宋翎肯对她说这些话,显然是拿她当至交好友看待的,她如今这样说确实令人心寒。 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为惹恼了宋翎,慌忙伸手去拉他,床榻隔得本就不远,她一伸手便拽住了他的袖摆,她扯扯他的袖摆,小声哀求道:“对不起王爷,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 宋翎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为何你对奚峰说的是‘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轮到我便是‘交浅言深是大忌’?” 云浅兮哑然,原来她同奚峰讲的话他竟也记下了,这是在跟她耍小脾气吗? 她又扯了扯他的袖摆,讨好说道:“王爷,您有用得上阿远的地方,也不必客气,阿远保证随叫随到,好不好呀?” 她讨饶的模样让宋翎心中已是狠狠一动,却故意用冷沉的口吻说:“那在你心中,我们算是朋友吗?” “算,必须算!” 宋翎侧过脸来,得寸进尺地说:“既是朋友,便不该叫得那么生分。” 云浅兮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面上一热,讪讪收回手,不自在地说:“可您是晋王殿下啊……” 宋翎说道:“周承煜是刑部令史,也未听你尊称他一声周大人。” 云浅兮语结,她总不能说周承煜看着比您亲善随和吧。 宋翎见她不答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睡吧。”说完转过身背对着她。 云浅兮听出他语气中的幽怨意味,见他背过身去,脱口而出道:“诶——怀衍……” 说完这句她感觉全身血气都涌到了面部,若在光下她的脸必然潮红一片。 宋翎心中一颤,终于从她口中再次听见这个称呼,他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着她,目光坚定地说:“记住,以后也得这么叫。” “唔。”云浅兮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明白她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为何会有羞涩感从心底喷涌而出,还有她心里明明是开心的,为何眼里却莫名泛起一丝潮气,她喃喃地补充道,“有外人在的时候我还是得称您王爷。” 宋翎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她能与他这般亲近他已经很知足了,他伸手为云浅兮重新掖好被角,问道:“伤口还疼吗?” “疼……”云浅兮仍有些晃神,补充道,“不过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 她看着宋翎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磕巴地问:“王爷……不对,怀、怀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宋翎反问道:“我对你好吗?” 云浅兮没听出宋翎语气中淡淡的自嘲,使劲点头,想了想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从山崖上跌下来昏睡了七年,不久前才醒来,你、奚峰、承煜是我仅有的三个朋友,都说世道艰险,人心不古,但我很幸运,能遇到你们。” 云浅兮极少说这种在她看来略显矫情的话,但不知为何却向宋翎吐露了心声,或许是因着幽谧的氛围,也或许是因着再过不久她便要离开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再说了。 宋翎手指微动,突然很想伸手揉揉她的发顶,但他克制住了,缓缓说道:“我也很幸运,能遇到你。” 云浅兮感觉脸又红了,不知如何接话。 宋翎弯了弯唇,说道:“早些睡吧,明日带你回府。” “明日?”云浅兮有些惊讶,秋狝还有两日才结束。 “山上条件艰苦,你的伤须得好生将养,明日我带你先行下山。” “可是陛下那边……” 宋翎提前离去,必然惹人注目,云浅兮不愿他为难。 宋翎知晓她的想法,宽慰道:“无妨,你的伤更为重要。” “……谢谢王爷。” 第70章 小别 “下次我换女装来找你,可好?”…… 第二日, 宋翎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建元帝告了假,带着几个亲随先一步下山,他为云浅兮准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里面塞满了软垫, 方便她躺卧。 云浅兮感觉伤势好了许多, 除了背上的伤还未长好,其它部位的伤口均已开始结痂,李文柏说只要不做大幅度的动作, 可以下地行走了。 回到王府已近黄昏,云宥从竹雨处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这次他的态度颇为强硬,大有质问宋翎的意思。 “王爷说是要留云某的兄弟在王府养伤, 却让她在鬼门关前又走了两遭,落得满身伤痕,王爷的承诺未免太过儿戏!” 厢房内, 云浅兮看着怒气冲冲的云宥,被他护犊子的行为感动,却也忍不住替宋翎开解道:“三哥,我的伤与王爷无关, 反倒是王爷救了我。” 云宥虽然不算外人, 但云浅兮不敢当着他的面叫宋翎的字,怕引起云宥胡乱猜忌。 一直沉默的宋翎忽然接口道:“云三公子说的是,是本王没护好她,本王食言了。” 他这么一说,云宥有些意外,反倒不好再指责他了,语气放缓了些, 说道:“云某此次是来带阿远走的,她在府中叨扰多日,是时候回去了。” 宋翎看着云浅兮,轻声问道:“你的意思呢?” 云浅兮瞄了云宥一眼,见他态度坚决,说道:“宁远确实该走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心中隐隐作痛,很是不舍。 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她却与宋翎、周承煜建立了情谊,尽管认识他们以后她大伤小伤不断,可她欣赏他们的为人,也知晓他们是真心待她好,她这一走想要再聚实属困难。 周承煜尚不知晓她是女儿身一事,想了想还是不告诉他了吧,免得把他吓着。至于宋翎,她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她是云家老四,最终被自己否决了,像宋翎这种身份自不会纡尊同一个低品级官员的女儿打交道,她也不好意思再来王府拜访,既如此,那便洒脱地离去吧。 她对宋翎说道:“王爷,宁远这一走,不知何时能相见,望您保重身体。承煜那边,麻烦您替我告知他一声,我就不与他道别了,免得伤感。” 她下意识地未提穆奚峰,因为知晓很快便会再见。 宋翎听完她的临别赠言,沉默许久,缓缓吐出一声:“好……”便没了下文,他的神色很是落寞,云浅兮只觉得心中一紧。 宋翎先一步离开了,云宥吩咐竹雨收拾东西,云浅兮在房里坐了一阵,总感觉郁郁难安。 她看了眼窗外宋翎离去的方向,突然对云宥说道:“三哥,你们先收着,我去去便回。”说完也不等云宥同意,起身朝屋外走去。 云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诶——你的伤!” 云浅兮没有停留,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知晓不应随意走动,但她觉得这件事不做,回去后必然后悔。 她问了府里的侍从,得之宋翎去了水榭,便寻了过去。她从九曲桥上走过,远远瞧见宋翎独坐在水榭中,看着案上的画作,许久未动。 云浅兮放缓脚步,最终停在湖心竹亭中。 暑气将散,红霞似火,湖面铺下一层残阳的余晖,泛着碎金般潋滟的光泽。 她从腰间取下宋翎赠她的湘妃竹笛,放到唇边,深吸一口气,在徐徐晚风中吹出一曲悠扬的《鹧鸪飞》。 云浅兮幼时作为云宥的小跟屁虫,很是合格,云宥喜欢的东西,她多半也喜欢,云宥擅长舞剑,她便跟着学,云宥喜好吹笛,她也会,只是多年不练生疏不少。 那日宋翎送了她这支湘妃竹笛,说希望有机会能听她吹奏一曲,她记在心里。她的命是宋翎救的,宋翎身份尊崇,自是什么都不缺,她无以为报,索性为他吹一首她最喜欢的曲子吧。 水榭内陷入沉思中的宋翎被一阵清亮婉转的笛声惊醒,寻声看向九曲桥,只见亭中吹笛之人眼似水杏,衣袂翻飞,身后是漫天霞光,仿佛一位洗尽尘俗的偏偏仙子。 宋翎心中微动,再次看向案上的画作,画中女子一袭红衣,在雪后梅林中笑靥如花,他亦淡淡一笑,起身走出水榭。 宋翎走到云浅兮身边时她正好一曲吹完,她将竹笛在手中转出个优美的弧线,笑着对他说道:“怀衍,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曲子,吹得不好,不要见笑。” 经过穹岩山的夜谈,她感觉与宋翎亲近不少,这声怀衍叫得干脆利落。 宋翎凝视着她,认真说道:“很动听。” 云浅兮心愿已了,准备离开,临走之时她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宋翎笃定地说:“一定会。” 云浅兮腹诽你都不知道我在哪儿还这样回答,她忽然狡黠一笑,半真半假地说:“下次我换女装来找你,可好?” 宋翎面上带着明朗的笑,若撩人春色,叫人移不开眼,柔声应道:“好。” …… 回云府的马车上,云浅兮的思绪还留在方才与宋翎的对话中,他说“好”的意思是希望她会去找他? “浅兮?”云宥看着神思不定的云浅兮,抬手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门,“想什么呢?”云浅兮回过神来,听他问道,“你真的被狼群围攻弄得遍体鳞伤,还差点丢了性命?” 云浅兮点头应道:“嗯,不过我的伤已经没大碍了。” “看得出来,方才你追着王爷出去,快得我都没能拦住。”云宥不留情面地说,云浅兮讪讪一笑,又听云宥一针见血地问,“你受伤是谁替你上的药?” 云浅兮倒吸一口凉气,完了,她把这茬给忘了,这要怎么解释? 她见云宥和竹雨狐疑地盯着她,轻咳一声,结结巴巴地说:“呃……我自己……” 云宥嗤笑一声,一脸你把我当傻子耍的表情:“你表演一个我看看。” 云浅兮摸摸鼻子,不自在地如实交代道:“好吧,是王爷……” “什么?!”两人的惊呼声差点把车顶掀翻。 云浅兮咧嘴心虚地笑了笑,心想万不能让他们知晓她与宋翎同床共枕之事。 云宥稳了稳心神,将折扇在手心使劲敲了两下,喃喃说道:“不对啊,这不该是太医的活儿吗?他一个王爷放着太医不用,亲自为你疗伤?” 云浅兮说道:“王爷待人挺和善的,我将我是女儿身之事告诉他他也没生气,还帮着我打掩护。” “和善?你说晋王和善?”云宥无语地看着她,“我的傻妹妹,世人皆知宋翎心思深沉,算计筹谋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和善沾边?” 竹雨打断他,双眼圆睁道:“三公子,重点不该是王爷知晓了小姐是女儿身,还为她疗伤吗?” 云宥回过味来,说道:“对哦……”他上下打量着云浅兮,问道,“他有没有占你便宜?”他想了想,自我否定道,“应该不会,我记得有传言宋翎不近女色。” 云浅兮:“……” 竹雨弱弱地提醒云宥道:“三公子,小姐被看了身子,就已经是被占了便宜了。” 云浅兮低头,做好挨骂的准备,却听云宥说道:“她伤那么重,不看身子怎么疗伤?治病救人算不得占便宜。” 云浅兮惊讶地看着云宥,不愧是她三哥,看得就是比旁人通透。 云宥一眼看出云浅兮心中所想,不客气地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奚峰怎么想,你这事儿日后必然瞒不过他,想想作何解释吧。” 云浅兮耸耸肩,平静地说:“奚峰有心上人了,婚约作废,我不需要向他解释。” “什么?”云宥猛地起身,一头撞上车顶,“嘶——”他扶着车壁缓缓坐下,这事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龇牙咧嘴地说,“他心上人是谁?” “王邈之女,王雨瞳。” 云浅兮将这几日王雨瞳与穆奚峰之间的纠葛大致说了一遍,同时向云宥表明自己退婚的打算。 讲完这些,马车在云府门前停下,云宥下了马车没有急着进去,对云浅兮说:“这事儿是三哥考虑不周,没想到奚峰会移情别恋,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了,不能苛求他一直等你,但退婚一事尚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过几日是爹的寿辰,今年可能要大办,爹很在意你与奚峰的婚约,现在提出退婚恐怕会影响他老人家过寿的心情。” 云浅兮这才恍然想起,爹的寿辰是八月初十,这眼见着就快到八月了,算算日子没几天了。 她将目光投向云府大门,说道:“那就等爹过完寿辰再说吧。” …… 回到云府的日子平淡如水,云浅兮待在家中偷偷养伤,连房门都几乎不出,云定坤、陈瑶以为女儿在公主府受到成安公主感化,终于转了心性,不再整日无理取闹,甚是欣慰。 云浅兮回家不到半月,周承煜便上门找了云宥三回,无非是想弄清楚“宁远”的下落,云浅兮虽在府中却不敢出来一见。 云宥心道浅兮这丫头虏获人心的本领着实高明,相处不过十日便能让人如斯惦念。尽管周承煜言辞恳切,云宥也不能出卖自家小妹,只能谎称“宁远”已回蜀州。 穆奚峰从周承煜处听说“宁远”不辞而别略略感到惋惜,虽然他们认识的时日不长,但他是真心实意将“他”当做兄弟对待的。 秋狝过后皇城内整肃军纪,他一直忙于政务,未抽出空闲与云宥相聚,云浅兮便也没找着机会与他讲明实情。 宋翎是唯一知晓“宁远”身在云府的人,他比周承煜沉得住气,未去云府寻她,留给她足够的时日好好养伤,准备寻个适当的时机再去见她。 一日他将府中管事王焕召来,吩咐他清算一下府中资产,然后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若是拿出一半资产做聘礼会不会失礼?”惊得王焕和谢容险些掉了下巴。 第71章 寿宴 她的目光不过在宋翎身上停留了片…… 往年云定坤的寿辰都是举办一场简单的家宴了事, 因他素来不喜铺张浪费,但今次与以往不同,他主动提出大办寿宴, 一来今年是他四十岁的特殊年份, 二来云浅兮总算是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之前他有意封锁云浅兮来京的消息, 为的就是选个好日子向亲朋好友大肆宣扬一番,以此弥补云浅兮这些年受的委屈。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同穆晨商议过了, 是时候下聘提亲了,不如趁着这个大喜日子,喜上加喜。 云浅兮由始至终都不知晓她爹打着这个主意,只一门心思地想要打听出受邀名单里有没有宋翎和周承煜的名字,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穆奚峰是没跑了。 若是只有穆奚峰还好,她尚可以“红杏出墙”的罪名要挟他保守秘密,但若是宋翎和周承煜也要来, 那她真要提前做好“三堂会审”的准备了。 好在云宥告诉她,晋王地位尊崇,云家不敢僭越,自是不在受邀之列, 至于周承煜那边, 云周两家没多少交情,想来也是不会邀请的。 转眼到了八月,云府早早采买好贺寿用品,四处散发请柬,广邀亲朋好友。 这日晚膳时分,云家人在席上商讨寿宴细节,云朗和成安公主也在。 云定坤突然说道:“今日下朝时发生了一件奇事。” 云朗停下箸头, 感兴趣地问:“是何奇事?” 云定坤捻须说道:“晋王殿下竟主动来与为父攀谈。” “咳——”云浅兮一惊,被呛到咳出声来。 她身边的云宥玩味地看她一眼,问云定坤道:“不知王爷找父亲所为何事?” 云定坤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味来,奇道:“王爷不知从何处听说几日后是为父寿辰,说要登门贺寿。” 桌上的人闻言均是一惊,云朗笑着说:“王爷肯纡尊赏光,那是我们云府的荣幸,只是不知王爷怎会突然想要莅临云家?” 云定坤摇了摇头,疑惑地说:“不止如此,没过多久刑部周令史到太常寺寻我,也提出要参加寿宴。” 云浅兮:“……” 她感觉天雷滚滚,欲哭无泪,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 云宥碰碰她的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小声问道:“他俩难道是冲你来的?” 云浅兮鄙夷地看着他,心想你兴奋的过于明显了。 她哀怨地低声说:“我不知道啊!” 难道他们知晓了她的身份?没道理啊,京中知晓云家有个老四的人少之又少。 众人猜了半天没个结论,只得作罢,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朝中人人盼着能与晋王交好,但晋王看似温润和气,实则疏离淡漠,就拿宴请一事来说,他不喜应酬,很少有官员能请得动他,如今他主动提出要来府中贺寿,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话题回到宾客名单上,陈瑶说:“今日我去王家送帖子,见着雨瞳了,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她看着云浅兮说道:“浅兮还记得吗,小时候你与她关系不错,我没忍住将你来京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很开心,还说到时候要为老爷献舞贺寿,这孩子懂事得很,就是可惜我那姐姐走得早,唉。” 云浅兮与云宥对视一眼,心中想法出奇的一致。 晚膳过后,云宥将云浅兮拉到一边,问道:“你怎么看?” 云浅兮知晓他说的是王雨瞳献舞一事,无所谓地说:“她愿献舞助兴自然是好事,我听承煜说她舞技卓绝,琼林宴上惊鸿一舞,奚峰便沦陷其中,不可自拔,看来这次咱们有眼福了。” 云宥当年对王雨瞳的印象就不是太好,知晓她凡是都想同云浅兮争一争,但他念她身世可怜,又未做出实质性伤害云浅兮的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后来,云浅兮与穆奚峰时常吵架,他觉察出不对,这才提出要王雨瞳离开云家。 如今想来,穆奚峰移情于她,若说她没用半点手段是不可能的。 他皱眉说:“她明知这次寿宴的主角是你,还提出要献舞,这不摆明是要抢你的风头吗。” 云浅兮说道:“别瞎说,又不是我过寿,主角明明是咱爹,他老人家开心就行了。” 云宥说:“不成,她抢走奚峰便罢了,这次咱不能输给她,在我面前耍心眼她还嫩了些,小妹你也登台演一个,正好你穷得没钱买寿礼,就当成是你献给咱爹的寿礼了。” 云浅兮惶恐地摆手说:“别了哥,我没什么才艺,你想让我丢人就直说,我还是加紧攒钱来的实在。” 云宥还想再劝,云浅兮摸着下巴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她见了我,会不会把我女扮男装偷上穹岩山的事抖出去,若是爹知道了,我就能给你们表演‘棍棒底下出孝子’了。” 云宥听了这话灵光一闪,兴致高涨地说:“三哥想到你会的才艺了,保证你能在寿宴上扳回一城!”他见云浅兮还想拒绝,补充道,“你不是担心被识破身份吗,只要你答应上台,三哥保证王爷他们认不出你,如何?” …… 八月初十,云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欢乐祥和的喜庆氛围。寿宴定于酉时三刻开席,提前到达的宾客向云定坤送上贺礼后,三三俩俩聚在一处闲聊。 宋翎与周承煜结伴而来,他甫一现身,在场宾客便是一惊,须知晋王极少出现在官吏私人筵席上,也不知少卿大人使了什么法子,竟能将他请了来,众人立即围上来见礼。 穆奚峰随穆晨夫妇一道前来,他在园中看见宋翎、周承煜很是意外,这时他二人好不容易应付完前来见礼的官员,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透气,穆奚峰走到二人面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承煜说:“你问怀衍啊,那日我碰巧见他叫住少卿大人不知说了什么,少卿大人乐得合不拢嘴,我缠了他半天才知晓他是要来云府贺寿,我估摸着这里面有事儿,便跟着来了。” 他四下看了看,略显失落地说:“只是可惜阿远不在。” 穆奚峰好奇地问宋翎:“怀衍,真是你主动提出要来贺寿的?” “嗯。”宋翎目光瞥向不远处的人群,寻着云浅兮的身影。 大堂内,云宥忙着招呼宾客,穆晨来到他身边,将他拉到一旁问道:“贤侄,你之前说要带浅兮与峰儿见面,见上了吗?” 云宥的确承诺过这事儿,但自从他知晓穆奚峰喜欢上别人,便不那么热衷让两人见面了,说道:“对不住穆伯父,事没办成,云宥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穆晨似乎并不失望,笑呵呵地说:“无妨,今晚相见也挺好。” 云宥想了想,决定告诉穆晨婚约之事恐有变数,但这时又来了一拨宾客,他只得暂时作罢,向穆晨告了声罪,前去安置宾客。 内院,云浅兮躲在月门后探头往菊园看了看,有些咂舌,没想到今晚来了这么多人,她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看到宋翎他们果然来了。 她的目光不过在宋翎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便似有所感一般朝月门方向看来,她迅速躲回门后,心紧张地“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了?”穆奚峰见宋翎眸色一凝,朝他目光所在方向看了看,并未发现异常。 宋翎收回目光,眼里盛着一丝笑,弯唇说道:“无事。” 周承煜突然拍了拍穆奚峰的肩膀,说道:“你看那是不是王小姐?” 穆奚峰抬眼一看,眉眼间多了一抹笑意,径直走向那个立于金绣球前的窈窕身影,唤道:“雨瞳。” 王雨瞳诧异地转身,美艳动人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惊喜,招呼道:“穆哥哥。” 王雨瞳着了一袭雪青色曳地花笼裙,裙摆上绣着兰花,外罩淡紫色纱衣,秀发用一支银簪挽起,气若幽兰,清丽典雅。 穆奚峰眼波一转,说道:“今日这身装扮很衬你。” 王雨瞳含笑道了声谢,两人没说几句,耳边突然便传来一个阴恻恻地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祺。 王邈今日有事脱不开身,命王祺代为贺寿。王祺方才与同僚打了声招呼,一转眼便看见穆奚峰和王雨瞳相谈甚欢,他一心想让王雨瞳攀上太子这根高枝,眼下见王雨瞳与穆奚峰这般熟络,心中生出几分猜忌。 当他眼风扫过穆奚峰腰间之时,不由神色大变,他恼怒地指着穆奚峰腰间的香囊质问王雨瞳:“这不是你的香囊吗,怎会在他身上?” 王雨瞳不安地四下看了看,娇嗔道:“哥,你小点声!在蜀州的时候穆哥哥很是照顾妹妹,前些日子他又帮了妹妹一个大忙,这是妹妹送他的谢礼。” “穆哥哥?叫的还真是亲热!”王祺阴阳怪气地说,“你倒说说他帮了你什么忙?” 穆奚峰面色一沉,这是王雨瞳为了答谢他在穹岩山舍身相救的谢礼,但这事儿不方便让王祺知道,不满地说:“王大人,你未免管的太宽了些。” 王祺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警告你,离我妹远点儿,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他强行拉着王雨瞳走开了。 另一边,云浅兮还鬼鬼祟祟躲在月门后,一个身穿水色长裙的秀丽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半是无奈地唤道:“浅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第72章 亮相 “云浅兮……”宋翎语气中带着几…… 云浅兮转身看着来人, 笑着说:“嫂子,今日咱们这园子真够热闹的。” 来人是成安公主,她与云浅兮一见如故, 性子相投, 之前云浅兮住在王府时, 还是她替她打的掩护。 成安公主上前拉着云浅兮的手往回走,边走边说:“你三哥特意嘱咐我将你打扮的俊俏些,这衣裳还未试, 一转眼你人就跑没影了。” 两人来到云浅兮闺房,云浅兮看着衣架子上挂着的衣裳,脸顿时就绿了,说道:“嫂子……您是不是对三哥说的俊俏有什么误解?” 成安公主微微一笑, 说道:“不会的,三弟说你喜欢红色,这身衣裳他看过, 很是满意。” 云浅兮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不行不行,外面这么多人,穿这身出去我会羞愧死的!” 成安公主闻言换上一副委屈神色, 说道:“这件衣裳嫂子选了许久, 浅兮不喜欢吗?” 成安公主虽已嫁做人妇,但许是云朗极为宠她的缘故,依旧保留着少女烂漫的性子,云浅兮生怕惹她难过,慌忙解释道:“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眼见成安公主泫然欲泣,脚一跺, 咬牙说道:“成吧,就这件吧!”反正到时候别人也看不见她的脸。 成安公主转悲为喜,双手一拍,笑盈盈地说:“我就知道浅兮你一定会喜欢。” 云浅兮:“……”嫂子,你这变脸速度太快了些。 酉时三刻,宾客陆续入座,由于今夜天气晴好,圆月当空,云家便将酒宴设在了菊园之中,大家在饮宴的同时还能月下赏菊,着实添了几分情趣。 待众人落座完毕,坐于主桌的云定坤喜气洋洋地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便由云府的管家充当司礼,宣布晚辈为老爷进献寿礼。 老大云朗和成安公主献上一对做工精细的溢彩鎏金玉麒麟,老二云泽呈上了一幅亲笔绘制的《蟠桃献寿图》,老三云宥则送上了一件由浮光锦织成的万寿五彩狻猊锦袄。 云定坤显然对这三样礼物都很满意,捻着胡须频频点头。 待云家三兄弟献礼完毕,众人便自然而然地等候云定坤举杯开席,谁知他只是舒心一笑,仍旧静静地看着台下。 管家接着传唱道:“有请四小姐云浅兮为老爷献礼!” “嗡”的一声,穆奚峰感觉天地骤然一静,他没听错吧,云家四小姐? 浅兮她……回来了?! 其余的宾客也在窃窃私语—— “什么?少卿大人还有个女儿?” “不错,老夫听说少卿大人的千金久居家乡蜀州,从来不曾露面,今次总算能一睹真容了。” “看云家公子个个仪表不凡,不知这位小女儿是何容色?”…… 坐于下首的宋翎端起酒杯浅酌一口,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打断众人的交头接耳,笛声婉转清亮,如同叮咚作响的泉水。 云宥携一只翠玉笛子,立于菊园西侧一丛案头菊旁,双目微闭,神色和缓地吹出前奏,清新优雅的曲调仿佛为无边月色染上了一层醉人的色彩。 紧接着,一声弦音腾空而起,与笛声相和,忽而高亢急促,忽而曲折低蜿。众人将目光移至东面,只见成安公主不知何时已矮身坐于一架古筝前,素手拂弦,幽风遗音便如流水般汩汩溢出。 众人不觉沉醉在这靡靡仙乐之中,耳边的曼妙之音几经转折,逐渐拔高,急弦促柱,铮然而断,唯留余音绕梁,让人怅然若失。 忽然,夜风拂起漫天花雨,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从天而降,轻纱覆面,手执长剑,傲世而立。 乐声再度响起,微声繁缚,妙弄优游。 红衣少女随着旋律轻扭腰肢,似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翩起舞,身姿飘逸,玉袖生风,手中长剑宛若游龙,轻盈灵动,起、转、开、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剑尖挑起的花瓣翻飞舞于天地之间,画面着实令人迷醉。 身穿红衣的云浅兮心中默念剑诀,这套青月剑法她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云宥再三强调前半部分要慢速舞出,她本可再多些凌厉之感,奈何成安公主挑的长裙束手束脚,这剑招舞出之后软绵绵的,少了几分杀气。 她并不知晓此刻的云宥心里乐开了花,这才是他想要的效果,真要她像平时那样耍一套剑法,估计能把宾客全吓跑。 不多时,合鸣之音骤然急转,红衣少女轻点玉足,浮云般的慢步化作旋风般的急转,她舒展身姿,裙裾飞扬,犹如绽放的山茶花,随即凌空飞起,踩着最后一个音符做出完美亮相。 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皆沉浸在方才如梦似幻的场景中难以自拔,直到云朗轻击手掌,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发自内心地鼓掌赞赏,至此也总算得以仔细打量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大红色纹纱绣裙,云带将细腰衬得纤纤一握,满头青丝被红色缎带挽成一个灵巧的发髻。她身形婀娜,以薄纱遮住半边面容,露在外面的肌肤晶莹胜雪,眉似柳梢,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她星眼如波,眼中带着些微羞涩,灵动而腼腆。 窥一斑而见全豹,虽然看不真切女子的面容,但也足以让人感受到此女明艳不可方物。 云浅兮接受着众人的注目礼,身体略微僵硬地上前,对云定坤俯身一拜道:“女儿云浅兮恭祝爹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云定坤觉得云浅兮这个贺礼十分合他心意,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云浅兮的行头,嗯,什么都好,唯独那块面纱有些多余,他指了指身侧那个特意为她空着的座位,满面红光地招呼她过去坐下。 云浅兮一窒,那个座位另一边赫然坐着的是——宋翎! 她脚底像是生了根,半天挪不动步,云宥回座时经过她身边,小声提醒道:“快去啊,傻愣着做什么。” 云浅兮这才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坐下,她低垂着眼眸,不敢看宋翎,但她敏锐地感觉到宋翎的目光一直紧锁着她。 云定坤笑呵呵地说:“浅兮,把面纱摘下来吧。”云浅兮使劲摇了摇头,云定坤不解地问,“为何?” 云浅兮憋了半晌,挤出一句:“……害羞。” 云浅兮分明听见宋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她紧张到头皮发麻。 云定坤无奈地笑了笑,也不为难云浅兮,起身向众宾客介绍她的身份:“这位是鄙人的小女儿云浅兮,拜在青月门下学艺多年,如今学成归来,鄙人甚是欣慰,借着今日生辰,引荐给诸位亲朋好友。” 众人一片恭贺之声,不乏有宾客探头想看清她的真容,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 穆奚峰终于回过神来,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充斥着,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云浅兮了,未曾想她竟能安然无恙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就要起身前去与她相见,然而管家适时说道:“下面有请王家小姐王雨瞳献舞。” 穆奚峰身形一顿,又坐了回去,神情几经变化,晦涩难明——浅兮回来了,意味着婚约作数,那雨瞳该怎么办? 众人终于将目光从云浅兮身上移向王雨瞳,她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耳畔响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 “云浅兮……”宋翎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悠悠说道,“别来无恙?” 云浅兮身子一僵,愕然对上宋翎的眼眸,下意识想要装傻充愣,想了想,终是如实回应道:“王爷。”她飞速瞄了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朝着宋翎方向倾了倾身,低声问,“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宋翎眼含笑意,却佯作不满地挑眉,说道:“上次说过不要再叫我王爷。” 云浅兮无奈地说:“今日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只能这么称呼您。”宋翎明白她的顾虑,听她继续说道,“您可千万别说之前见过我,拜托了!” 宋翎轻笑一声,说道:“好。” 他答应的干脆利落,云浅兮感动的热泪盈眶,谁说晋王殿下不和善的?这不叫和善叫什么! 另一边,穆奚峰整个人如在云雾中,他看着那个翩翩起舞的紫色身影,脑子里糊作一团。 周承煜坐在穆奚峰身边,没在意他的神色,问道:“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云家还有位四小姐?按说你们应该是青梅竹马啊。”他啧啧称赞道,“这剑舞得可真够美的,我说你认识这种姿色的美人居然不介绍给兄弟,太不够意思了!” 穆奚峰没有搭理他,周承煜又将目光投向云浅兮,神色一变,撞了撞穆奚峰的胳膊肘,说道:“快看我是不是眼花了,怀衍居然眉开眼笑地在同云小姐讲话?” 穆奚峰心烦意乱地说:“别烦我,承煜!” 周承煜以为穆奚峰忙于欣赏王雨瞳的舞蹈,这才对他不耐烦,翻了个白眼,不满地抱怨道:“重色轻友的家伙。” 王雨瞳跳了一支拿手的太清舞,舞姿蹁跹,翾风回雪,犹如轻盈飞燕,空谷幽兰,但在座之人大多见过她的舞蹈,反倒不如看前一曲剑舞时那般新奇。 一曲终了,掌声远没有之前热烈,王雨瞳脸色有些难看,心绪不宁地回到座上坐下。 云浅兮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想到千算万算,还是忘了蒙着面纱该如何用膳,她问宋翎:“您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承煜知道吗?” 宋翎选择性地答道:“承煜应该不知。” 云浅兮叹了口气,那这面纱暂时还不能摘,万一承煜认出她来,以他的性格怕是会一嗓子嚎出来。 这时云定坤站起身来,对众宾客朗声说道:“开席之前,老夫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第73章 求亲 “本王对云小姐一见倾心,相见恨…… 云定坤慈爱地看了云浅兮一眼, 于此同时,对面的穆晨亦笑吟吟地朝她看来。 她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不及细想, 便听她爹接着说道:“小女尚在总角之时便与穆家公子订下婚约, 如今两人已到嫁娶之龄, 我与穆兄认为应将此事提上日程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进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云宥明显不赞同地看向他爹, 却已来不及阻止了。 云浅兮神色有些慌乱,她原打算等她爹过完寿辰便提出退婚之事,没曾想他未同她商量便将此事公之于众了。 宋翎眸色骤然如死水般黑沉一片。 周承煜的声音在一片恭贺声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对穆奚峰喊道:“什么?你与云家小姐订有婚约?我怎么不知道!” 穆奚峰有些恍惚, 他看向王雨瞳,见她一副受伤的表情,不觉想起两年前与她在京中重逢时的场景。 彼时他正参与武状元选拔, 会试放榜后他高居榜首又颇得主考官赏识,一时名声大噪。 但是风头太盛易招人嫉恨,他在为殿试第二科骑射做准备时,王雨瞳登门拜访, 提醒他不要碰考场的吃食。原来同期参加殿试的武举中有一个是王祺的朋友, 他们企图通过下药扳倒他这块绊脚石,不想在府中商议对策时被王雨瞳无意听见。 王祺绝对算得上纨绔子弟里的个中典范,成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仗着有个老爹撑腰便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穆奚峰相信他绝对干得出下药这种事。 于是穆奚峰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在考场上大显身手,一举夺得武状元。 在琼林宴上他与王雨瞳再次相遇,彼时,她身着锦衣华服在百花丛中跳舞,容貌比之几年前的清秀雅致多了几分成熟艳丽,唇角的那抹浅笑却依旧淡雅脱俗、沁人心脾。 那一瞬,他的心狠狠地动了一动…… 此时穆奚峰脑中一片混乱,云浅兮幼年时的模样与王雨瞳无助的眼神交相出现在他眼前,究竟该作何选择? 王祺听到这个消息咧嘴一笑,他早就看穆奚峰不顺眼了,故意大声对王雨瞳说:“小妹,你可看清穆奚峰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方才还与你甜言蜜语,转眼便要迎娶他人,幸亏你未听信他的花言巧语,否则岂不要肝肠寸断?” 王祺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古怪地打量着穆奚峰与王雨瞳。 云定坤眉头一皱,王祺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雨瞳本就心中难受,被王祺的话一激,眼里泛起了泪光,加之众人暧昧的目光,她羞愤的几欲离席。 穆奚峰看着一脸凄楚的王雨瞳,手不自觉地攥紧腰间挂着的香囊——那是几日前王雨瞳约他相见,亲手送给他的。 他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变得陌生的云浅兮,见她由始至终垂着眸,未曾看过他一眼——他尚不知晓云浅兮不敢与他对视是怕泄露了身份——心下有了决断。 他起身对着云定坤深深一揖,歉意说道:“云伯父,请恕奚峰不能同意这门婚事。” 红色身影微微一颤,被宋翎看在眼里。 云定坤面色一沉,穆晨抢先一步站起来质问道:“峰儿,你胡说什么?与浅兮的婚事可是你自己提出的!” 穆奚峰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恳切说道:“订立婚约时我与浅兮尚且年幼,心性并未成熟,如今奚峰心有所属,这婚约……还是取消了吧。” “你!”云定坤拍案而起,穆奚峰当众悔婚,日后浅兮还怎么见人? 云浅兮望了望天,有些无奈,她以为奚峰至少会对她的出现表露出些许开心,原来一丝都没有。 在她看来,感情之事勉强不得,穆奚峰既然心有所属,她自当成全,可他实在不用当着众人将话说的那么绝对,哪怕说一句两人许久未见,尚需磨合,婚约一事容后再议呢,他急着澄清的模样无疑将云家人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宋翎对穆奚峰的反应微微蹙眉,他自是希望这纸婚约作废,却也不愿云浅兮今后成为众人非议的对象,穆奚峰处事向来周全,此番倒显得莽撞了。 宋翎目光掠过他腰间挂着的香囊,若有所思——这香囊送的时机倒是凑巧。 云浅兮站起身来,抬手除去遮面的薄纱,明艳的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看着穆奚峰一字一句道:“如此,正合我意。” 穆奚峰在看清云浅兮的面容后,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你……你是……” “阿远?!”周承煜不敢置信地惊呼道。 王雨瞳亦是神色大变,显然没想到云浅兮竟是宁远。 云浅兮很是不愿弄成现在这个局面,她一睡多年,未能在父母跟前尽孝,这次本想好好为她爹贺一回寿,但瞧她爹一副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就知道这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她不再理会还在喁喁耳语的众人,重新坐下,尽量忽略那些落在她身上如同针扎般的目光,拿起碗筷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 宋翎静静注视着云浅兮,方才还有些躁动的情绪因为她故作镇静的模样烟消云散,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卸掉所有伪装的样子,他觉得清灵动人,十分耐看。 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多是些不中听的话,云穆两家人离开座位,围到穆奚峰身边,要他给一个说法。 宋翎听着周遭繁杂的声音,正色问云浅兮:“你此前是准备嫁给奚峰的?” 他无法忽视这些日子她对穆奚峰表现出的关注。 云浅兮停下箸头想了想,如实答道:“刚同你们认识那会儿是这样考虑的……” 宋翎皱了皱眉。 又听她补充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知晓我俩儿时定有婚约,奚峰在我印象中是值得托付之人,然而多年未见,我心中缺乏底气,本想着接触一下,若是脾性相和,自当履行约定,后来知晓他心有所属,我自不会强求,可没曾想会弄成如今这个局面。” 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家人的脸面因我而丢光了。” 宋翎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何为值得托付之人?” 云浅兮沉吟片刻,认真答道:“能谋善断,行比伯夷,情之所钟,不离不弃。” 宋翎眸光微闪,弯了弯唇角,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让云家拾回脸面,就是怕你不肯。” 云浅兮精神为之一振,放下碗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只要王爷能帮云家摆脱眼下窘境,您的要求浅兮皆可应下。” 宋翎意味深长地说:“你可莫要后悔。” “绝不后悔!”云浅兮说道。 宋翎微微一笑,从容起身,对云定坤朗声说道:“少卿大人,本王有一事相求。” 听见宋翎发话,原本嘈杂的园子骤然安静下来,众人将目光集中到宋翎身上,静候他的下文。 云定坤不敢得罪宋翎,狠狠瞪了穆奚峰一眼,这才恭敬地问宋翎:“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宋翎神色一派高远,点漆般的黑瞳中似有星辉闪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对云小姐一见倾心,相见恨晚,想迎娶她做本王的王妃,还望少卿大人首肯。” 宋翎的话如平地惊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最吃惊的莫过于云浅兮,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宋翎,这便是他说的……办法?! 云定坤半晌缓不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 宋翎善解人意地补充道:“少卿大人若是不放心,本王愿同你约法三章:第一,嫁娶日期由云小姐决定,本王绝不干涉;第二,大婚之前云小姐可以随时单方面悔婚,本王绝不勉强;第三……” 宋翎转身面向云浅兮,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本王保证对她情之所钟,不离不弃。” 云浅兮呆呆地看着他,犹如置身梦境,宋翎的面庞逐渐模糊在无边月色之中,仿佛同她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交融——同样的月夜,一袭白衣的少年向她承诺道:“给我一段时日,我来做你的依靠。” 她晃了晃神,有些错愕,方才那是什么? 宋翎的承诺有如一记重锤,狠狠砸进众人心里,一时竟无人言语。 周承煜最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来,扬声说道:“少卿大人,我对云小姐很早之前便一见倾心了,如今三见、四见依旧倾心,王爷说的我也可以做到,我要同他一决高下!” 第74章 退婚 “你还真能将她娶回家不成?”…… 云府这餐饭吃的众人云里雾里的, 好不容易散了席,云家人送走宾客,和穆家人聚在花厅商讨退婚一事, 宋翎和周承煜留着没走。 穆晨将穆奚峰拉至一旁, 喁喁私语, 神情颇为严肃。云定坤则拘谨地招呼着宋翎和周承煜,稀里糊涂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承煜瞪着宋翎,怒气冲冲地质问:“好哇怀衍, 你早就知晓阿远的身份,瞒着没告诉我,对不对?” 宋翎不置可否,云浅兮一脸绝望地朝周承煜使了使眼色, 周承煜不明就里地说:“阿远,你眼睛怎么了?”他围着云浅兮转了两圈,啧啧叹道, “你居然是女子,藏得够深啊。” 云定坤回过味来,狐疑地问:“浅兮,你见过王爷和周令史?” 云浅兮讪讪笑道:“呵呵, 算是吧……” 云定坤从云浅兮的神色中大约猜到几分, 呵斥道:“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云浅兮一缩脖子,做好挨骂的准备,宋翎适时解围,说道:“云少卿,浅兮乖巧懂事,何来闯祸一说。” 云浅兮感觉这话像是长辈才做的评价,从宋翎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 她眼见着她爹换上一副笑脸,恭敬地说:“王爷说的是。” 云浅兮很是无语,又听她爹问道:“敢问王爷,方才席间提到想娶小女为妃,此话当真?” 周承煜不满地说:“少卿大人我也提了,您为何不问我?” 云浅兮头疼地说:“爹,王爷是替女儿解围才那样说的,至于承煜……”她知晓他爱凑热闹,可这提亲的热闹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凑的,“承煜也是好心,他站出来您才有理由回绝王爷。” 方才席间,宋翎和周承煜相继提亲引起众人极大反应,尤其是宋翎,平日里都是一副不染尘俗的谪仙模样,谁能想到会为一个初次相见的女子坠入红尘,非卿不娶,众人心中震撼可想而知,穆奚峰退婚之举反倒不值得惊奇了。 云定坤也被宋周二人唐突的举动给惊吓住了,但不可否认的是除了惊吓之外,他还有一丝自得——穆奚峰退婚又怎样,他的女儿有的是人抢着要! 这二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论起来肯定是宋翎更合云定坤的心意,除了地位显赫,文武兼济,还因他洁身自好,不似周承煜花名在外。 云定坤是真没想到宋翎会向云浅兮提亲,而且约法三章的内容很有诚意,这样的好事他想都不敢想,恨不得立即应下这门婚事,但想到云浅兮才受到穆奚峰退婚的打击,这事来的太过突然,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何况还有个周承煜他也不想得罪。 主意打定,他便借着周承煜的话做托词,推说与女儿商议后再决定与谁家结亲。 云浅兮有意在外人面前回避直呼宋翎的名讳,却忽略了周承煜也是官员的事实,云定坤听见云浅兮直呼周承煜的名讳,皱着眉说:“胡闹,周令史的名讳也是你能随意叫的。” 周承煜笑眯眯地摆手说道:“少卿大人,是我要阿远……不对,浅兮这样叫的。” 云定坤不清楚云浅兮与宋周二人结缘的经过,见两人都帮着她说话,脸上犹疑之色更甚。 宋翎由始至终目光都在云浅兮身上,忽然开口问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为了替你解围才说出那番话的?” 云浅兮闻言怔怔地看着他,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宋翎轻叹一声,似有话要说,但眼风扫到穆奚峰结束了与穆晨的谈话,正一脸颓然地向他们走来,便缄了口。 他起身振了振衣袖,对周承煜说道:“云少卿还有家事要处理,我们就不打扰了。” 周承煜显然还想留下来听云穆两家的八卦,但对上宋翎暗含警告的眼神,只得悻悻同众人道了别。 云浅兮自觉起身准备送二人出门,宋翎却说:“不用送了,这边的事紧要些,有什么话一次说清楚比较好。” 云浅兮笑了笑,答道:“嗯。” 她先前对穆奚峰的那点怨气因着宋翎和周承煜的解围早已烟消云散,现下心中十分松快。 云定坤吩咐仆人将二人恭送出府。 出了云府大门,周承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寿宴上的事,他自认为弄清了云浅兮的过往,感慨道:“……真没想到浅兮一觉睡了七年,她也挺惨的,好不容易醒了,进京寻夫却遭当众退婚,奚峰这事儿做的不太地道,即便要退婚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啊,浅兮好歹是他的青梅竹马。” 宋翎停下脚步,看着周承煜,语气寒凉地说:“你这‘浅兮’叫的倒是顺口。” 周承煜咧嘴一笑,说道:“那是自然,我总不能还叫她‘阿远’吧。” 宋翎神色不明地问道:“方才寿宴上你说要娶她,是真是假?” 周承煜对自己在寿宴上的表现十分满意,得意洋洋地说:“哎呀,怎么说呢,我是觉着浅兮跟我之前认识的女子都不一样,很是特别,若能娶回家中倒是美事一桩……” 宋翎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揭穿道:“若是我没记错,你见过李侍郎的女儿、孙将军的妹妹以及醉烟阁的头牌后,都说过类似的话。” 周承煜一时语塞,不服气地说:“那怀衍你呢?为了替浅兮拾回面子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今日我若不站出来,少卿大人一口应下你与浅兮的亲事,你还真能将她娶回家不成?” “当然。”宋翎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周承煜瞪大了眼睛,像是不认识宋翎一般,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会吧……你说的那番话真不是为了替浅兮解围?可是……可是你是宋翎啊,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动心?” 周承煜以为宋翎和云浅兮达成了某种共识,宋翎出面为她解围,将来再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解除婚约,他来不及细想便跟着宋翎站了出来,目的是给云定坤一些转圜的余地,却不曾想宋翎竟是认真的。 在周承煜看来,云浅兮相较于寻常世家女子确实有种说不出的独特魅力,但他也知晓倾慕宋翎的女子多于过江之鲫,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任她们拼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入宋翎的眼,他想不明白云浅兮是如何让宋翎发自内心地说出要娶她的话。 宋翎略为不悦地告诫道:“现在你知道了,以后别添乱。” 周承煜后知后觉自己搅和了宋翎的好事,心肝颤了两颤,而后突然一溜小跑飞速上了周府的马车,一边催促车夫快走,一边掀开车帏,对宋翎放声大笑道:“哈哈,怀衍,原来你也有失算的时候,我就要横插一脚,谁让你总是欺我一头——” 宋翎:“……” 他眼见着周府的马车绝尘而去,寻思着或许近来对周承煜太好了些,让他有些飘了。 …… 云府花厅中,穆奚峰站在云浅兮面前定定地看着她,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从他爹那儿听说了云浅兮这些年的经历,又想到她费尽心思接近他,盼着他能认出她来,而他非但毫无察觉,还几次三番在她面前对另一个女子示好,就在方才,他还当着众人提出退婚,他不明白自己怎会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就像他爹说的,当年提出要娶她的人明明是他啊。 云浅兮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穆奚峰,她感觉脖子都快断了他还不吭声,只好轻咳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怎么,当真认不出我了?” 穆奚峰苦笑一声,声音有些干涩:“来京城为何不告诉我?” 云浅兮说道:“不是有意瞒你,若不是与三哥……”她想起那个尚未兑现的赌注,心虚地瞄了面有不忿的云泽一眼,改口说道,“咳,三哥当初带我见你之时我恰巧着了男装,便没有道破身份,想看看你何时能认出我来。” 穆奚峰心中一阵自责,如今想来,云浅兮扮作宁远时给过他不少暗示,他却没有细想,说道:“对不起,浅兮……” 云浅兮摆摆手,说道:“我理解你,奚峰,当初我们都还年幼,哪懂什么感情,我只是恼你方才席间没给我留半分情面,好在王爷和承煜帮了我一把,我也没什么可气的了,这婚约就此作废了吧。” 云浅兮的一席话道出云家众人心声,他们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是私下协商,这婚退便退了,总不至于硬要将浅兮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只是穆奚峰当众退婚实在是折了云家尤其是浅兮的脸面,云家人这才在席间大动干戈要穆奚峰给个说法,好在宋翎与周承煜及时救场,让云家人心中怒气消散不少。 穆奚峰怔忪地看着云浅兮,问道:“你当真不怨我?” 云浅兮摇摇头,认真说道:“不怨,三哥告诉过我,我昏睡后的两年间你时常来照看我,人消瘦不少,直到后面离开蜀州还不忘写信询问我的情况,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穆奚峰看了云宥一眼,见他脸上少了平日的玩世不恭,难得的严肃,他又看了看云浅兮真挚的眼眸,想到她几次三番替他解围,以及发自肺腑说的那句“你我之间无须客气”,心中愈发觉得内疚。 云浅兮对他笑了笑,转向穆晨夫妇说道:“穆伯伯、穆伯母,这件事我与奚峰都有错处,还望此事不会影响穆云两家的情谊。” 穆晨急忙说道:“好孩子,这事儿不怪你,是峰儿太胡闹了。”他看着云定坤说道,“云兄,这次是兄弟对不住你,改日备上好酒向你赔罪。” 云定坤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就好,改日把浅兮的庚帖还给我才是正事儿,没准过几日还有用呢!” 穆晨知道云定坤这是气消了,心中石头落地,打趣道:“这是自然,晋王殿下与周令史抢着做你女婿,够你嘚瑟一阵子了。” 云浅兮慌忙解释道:“穆伯伯,王爷与承煜只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才那样说的,做不得数。” 退婚之事就这样解决了,穆奚峰并未觉得松了口气,反倒感觉心中憋闷得慌,这一晚的变数实在太多,他一时难以消化。 不管怎么说,浅兮能平安回来总归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她看起来乐观豁达,单纯善良,仿佛六年的山寨经历并未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他惊诧的同时不由感到庆幸。 昔日情形浮现在穆奚峰眼前,冲淡了云浅兮回归带来的陌生感,他接过云浅兮先前的话头对她说道:“承煜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怀衍绝不是说说而已,他既说出那番话,便是动了心思,他或许……” 他停下话头,没有说下去。 云浅兮疑惑地看着他,却被云定坤一嗓子断了追问下去的想法—— “浅兮,你倒是说说你与王爷和周令史是如何相识的?” 云浅兮暗道一声糟糕,苦着脸到云定坤跟前编故事去了。 穆奚峰看着云浅兮的背影,蹙起了眉,想到宋翎面对她时的异常举动,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或许正如当初“宁远”猜测的那样—— “王爷八成是看上山上的某位姑娘了,求而不得才郁郁寡欢。” ——而那位姑娘,极有可能就是窝身于擎苍寨中的云浅兮。 …… 翌日,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步入东市一家酒楼,他招呼了两样简单的酒菜后,一言不发地坐到角落里,身上背着的狭长形包裹被解下放在桌旁。 男子身形挺拔而健硕,可惜头上的斗笠压得太低,遮住了面容。 由于正是饭点,酒楼里几乎座无虚席,男子自坐下后听到的全是有关云家四小姐云浅兮的传言,周围食客似乎对这个话题异常有兴趣。 一说:“听说太常少卿云大人的女儿昨儿被穆将军给退婚啦?” 一说:“那是,穆将军喜欢的是京城第一美人王大人家的千金,别的女人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一说:“你知道什么呀!我有一朋友昨儿参加了云大人的寿宴,亲眼见到了云家千金,据说这云小姐长得天姿国色,丝毫不比王小姐差,尤其是在寿宴上的一曲剑舞,技惊四座,惊为天人!” 一说:“对对对,我还听说晋王殿下和刑部周大人同时向云家提亲,还差点一言不合打起来!” 一说:“什么?你说击溃燕军、荡平擎苍寨的晋王殿下竟也中意于她?”…… 黑衣男子默默夹着菜,似乎对周围激烈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又似乎一字不落的尽数收入耳中。 第75章 中秋 三章合一 云浅兮带着竹雨正兴致盎然地漫步在西市街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府呼吸新鲜空气了,少了婚约的困扰,她一扫先前的阴霾, 轻松了许多。 云浅兮原本是想同云宥一道外出游玩的, 不料云宥说他今日要去友人家拜访, 不等她追问那位友人的名讳,她便被他打发了出来。 两人在城里闲逛了一个时辰后,决定去茶肆休憩片刻。云浅兮当先走进城南生意最好的一家“泰升茶楼”, 选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泰升茶楼之所以生意兴隆,除却地理环境因素外,最主要的是每日下午都会有著名说书人来讲段子。 现在时辰尚早,说书人尚未开讲, 于是候着听书的众人便边等边聊,聊的话题自然与云四小姐的桃色新闻有关。 云浅兮听着茶客众说纷纭,不由得回想起寿宴当时的情景, 若不是宋翎想了这么一个法子,今日传到她耳中的话恐怕就不是艳羡而是嘲讽了。 云浅兮犹自出神,惊闻醒木声响,回神往楼下一看, 原来是说书老先生已经正襟危坐在堂前了。她端起茶碗, 心不在焉地拂了拂茶沫,听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 今日讲的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的故事,云浅兮原本兴致缺缺,在听见宋翎的名字后,陡然集中了精神,没想到今日这故事的主人公竟是宋翎,故事呈现了宋翎入燕国为质, 而后率镇北军抵御燕军的事迹。 宋翎带着几名仆从远赴燕国,在燕国期间,凭借自身实力结交众多皇家贵胄,甚至被燕帝看中入仕为官,燕帝还想将公主许配给他,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暗地组建情报网,搜集燕国各方战略情报,在燕军挥师南下之际,趁乱回到大周,临危受命,以镇北大将军的身份领十万镇北军抗燕。 随着说书人的讲述,一幅幅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云浅兮仿佛身临其境地面对着千军万马的恢弘场面,亲眼目睹着两军对垒的残忍拼杀,耳中充斥着兵临城下的战马嘶鸣。 战鼓四起,狼烟滚滚,她的目光越过一个个浴血奋战的将士,最终落到那个手持长剑、身披玄甲的人影身上…… 故事讲完了,云浅兮却久久未能回神,世人皆赞宋翎文韬武略,举世无双,她至今方知他经历了多少艰难坎坷才到达如今的高度,能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是她莫大的荣幸。 …… 晋王府,东暖阁。 云宥与宋翎相对而坐,云宥耐着性子品了一口茶,方才问道:“不知王爷找云宥来有何吩咐?” 他一早接到晋王府的帖子心里就犯嘀咕,帖子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按说宋翎要找也该找浅兮才是,找他来作甚?他直觉这事儿宋翎不想让浅兮知道,便没有告诉她。 宋翎看上去面色和缓,倒不像是要为难他,云宥心中稍安。 宋翎放下手中茶盏,和气说道:“近来得了两样物什,本王猜想云三公子可能有兴趣,本想直接送去云府,恐有不妥,只好请云三公子跑上一趟。” 两名仆从举着两只锦盒恭恭敬敬递到云宥跟前,云宥先是一愣,诧异地看了宋翎一眼,而后像是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说道:“无功不受禄,王爷此举若是为了舍妹,这事儿云某还真不便插手,怕是要叫王爷失望了。” 云宥心知宋翎会请他帮忙的事只可能与浅兮有关,传言中宋翎不喜女色,云宥虽然偏心自家小妹,倒也未曾想过宋翎会对她青眼有加,但如今看来,倒是他低估了浅兮的魅力,想到这里,不由生出几分自得来。 宋翎不动声色地说:“云三公子不妨看了锦盒里的东西再下定论。” 两名仆从在宋翎的授意下打开锦盒,云宥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再难移开目光,他喃喃说道:“这是……” 锦盒内躺着一只丝纹细密的浅黄色竹笛和一把坠着蜜结迦南的雕漆折扇。 云宥伸手取出竹笛,食指细细抚过镌刻于其上的“柯亭”二字,欣喜地说:“这支莫非就是汉朝蔡邕先生亲手创制的柯亭笛?” 宋翎赞许地点点头,伸手取出锦盒内的折扇,徐徐展开象牙制的扇骨,说道:“云三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云宥的视线被吸引到宋翎手中的折扇上,在看清绢面上描绘的“烟江话旧图”时,不由眼前一亮,暗叹宋翎收买人心的功力实在不容小觑。 就在云宥心中备受煎熬的当口,宋翎神色恬淡地把玩着扇坠,丝毫没有有求于人时应有的忐忑感。 云宥踌躇半晌,最终恨恨说道:“就浅兮那种软硬通吃的好性子,要拿下她简直是易如反掌!” “啪”折扇轻合,宋翎展颜笑道:“如此,便有劳云三公子了。” 仆从将两只锦盒送到云宥面前,他看着锦盒,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 宋翎端起茶盏准备啜上一口,云宥忽然开口:“王爷,”他略有迟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王爷此前可曾见过与浅兮形貌相似之人?” “……”宋翎手上微顿,眸光清冷如月,“不知云三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云宥的心跳陡然加快了,面上却不显,说道:“云某只是好奇王爷怎会看上舍妹,一时突发奇想,莫不是舍妹与王爷旧识形貌相似,这才能得王爷另眼相待?” 要在十日内博取宋翎的欢心谈何容易,云宥对宋翎的过往有所了解,知晓他这样的人心防极重,燕国公主都未能让他动心,浅兮又是如何在短期内做到的?难道说他真的在擎苍寨见过浅兮? 然而宋翎神色不变,淡淡说道:“云三公子多虑了,浅兮并非是谁的替代品。” 若是旧识为何不愿承认?难道真是自己多想了?云宥在宋翎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心有怅然地说:“如此,云某便放心了。” …… 云宥走后,谢容忍不住肉疼地问宋翎:“王爷,这两样宝贝就这样送给云三公子了?您若是对云姑娘有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就方才那支笛子,直接送给云姑娘不是更好吗?这可比您上次随意买的那支珍贵多了。” 宋翎摇了摇头,神色颇为凝重,目光似是穿透时光看向过往,林婉淑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她临终前的话语言犹在耳。 半晌,宋翎方才缓缓说道:“我不过是寻了个缘由略尽补偿罢了,何况这笛子便是到了浅兮手上,她亦会转赠给云宥,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应是更喜欢之前那支。” …… 云浅兮在茶肆中整整待了一个时辰,回到云府时已是申时末刻。 用晚膳时,云定坤红光满面地说:“今日应卯之时,好些个同僚都围拢来问昨日寿宴上王爷与周令史同时向浅兮提亲一事,哈哈,看上去他们羡慕得很啊,还问我准备选谁做女婿?” 云定坤熟识的官员不算少,但因他不喜溜须拍马讨好上级,所以与高级别官员鲜少往来,但今日好几位四品以上的官员主动与他攀谈,让他一时风光无限。 云宥匆匆咽下嘴里的菜,问道:“爹您是怎么说的?” 云定坤捻了捻胡须,乐呵呵地说:“我说全凭女儿做主,待她确认了心意再做决断。” 这话虽是搪塞,但云定坤、陈瑶算得上开明的父母,不会对子女的决定过多干涉。 云浅兮呵呵干笑一声,说道:“爹,下次若再有人问起,您就说长幼有序,家中两位哥哥尚未娶妻,浅兮不敢僭越,婚事容后再议。” 云泽与云宥同时白了她一眼,他俩已过婚龄,陈瑶再开明也忍不住开始念叨了,云浅兮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云定坤有些迟疑,“浅兮你昨日说王爷与周令史提亲是无奈之举,可今日爹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样。” 云浅兮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今日我那话刚刚说完,王爷与周令史正巧结伴经过,周令史当着王爷的面志得意满地说,‘少卿大人,浅兮属意之人必然是我!’看起来他是势在必得啊。” 云浅兮:“……” 这倒像是周承煜会说出的话。 云宥心想周承煜真是个不怕死的,问云定坤:“那王爷什么反应?” 云定坤说道:“王爷倒是没说什么,不过周尚书知道后将小周大人臭骂了一顿,要他向王爷赔礼道歉。” “哈哈。”云浅兮想想那场面都觉得好笑,没想到严肃的朝堂之外,众位大人也爱说笑逗趣,“爹,承煜的话您听听就行了,千万别当真。” 陈瑶按捺不住激动地说:“浅兮,有没有可能王爷和周令史真的看上你了?” 陈瑶对周承煜不算了解,之前只听说过名字,但宋翎在夫人圈中是响当当的人物,随便拎出一个都想将女儿嫁给他。 云浅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说道:“承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博爱,他思慕过的女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一时半会儿还安定不下来。至于王爷……” 她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宋翎,反正不会是她,“能被王爷看中之人必定有她过人之处。” 云宥暗示道:“或许你也有过人之处,被王爷慧眼识珠发掘出来了。” 云浅兮看着他,问道:“比如?” “比如……” 云宥认真思索了半天,识趣地转移了话题——他要是知道,今日在王府就不会那么吃惊了。 用完晚膳,云浅兮叫住云宥,问道:“三哥,中秋节我们去哪儿玩?” 再过三日便是中秋,京中必然十分热闹,云浅兮有些迫不及待。虽然那日休沐云泽也多半在家,但云泽不喜出门,鲜少同他们兄妹俩一同出游,是以云浅兮没有问他。 此前云宥其实已经拟了几个去处准备带云浅兮同游,但他今日收了宋翎的好处,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中秋宋翎会有所安排,遂不敢对云浅兮做成承诺,只含糊说道:“到时候看吧,三哥不一定有空。” 云浅兮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闷闷答了声“哦”,她一眼瞧见云宥腰间的竹笛,眼前又是一亮,问道:“三哥,这笛子哪儿来的?” 云宥最是不愿好东西蒙尘之人,便是做了新衣都要第一时间穿在身上,更何况这名贵的竹笛,所以从王府回来他便佩在了身上,此时面对云浅兮的询问有些心虚,眼神飘忽地说:“友人赠的。” “什么朋友这么大方?”云浅兮羡慕地说。 云宥能得着这笛子主要是云浅兮的功劳,他抽出竹笛递给云浅兮,大方说道:“要不然借你吹吹?” 云浅兮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又恋恋不舍地还给了云宥,说道:“还是算了吧,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还是不亵渎这么好的宝贝了。”她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那支湘妃竹笛,说道,“我用这支就挺好。” …… 八月十五,中秋节。 早晨,云浅兮尚在睡梦中,竹雨风风火火跑进屋,火急火燎地催促道:“小姐,不得了了!赶紧起来了!” 云浅兮被这不同往常的呼叫声吓得惊坐起身,强睁着迷蒙的睡眼回应道:“怎么了,走水了?要逃命吗?” 竹雨跑得太急,气喘吁吁地说:“不是,是王爷来了!” 云浅兮还未醒彻底,说道:“来就来吧,你把我吓的。”说完才意识到竹雨说了什么,她立刻来了精神,睁大眼睛惊讶地问竹雨,“王爷有说什么事吗?”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大概巳时不到,她想不出宋翎这么早来找她有什么事。 竹雨一边熟练地为云浅兮更衣,一边说道:“没说,只说是来找您的,现下老爷正陪着他在正厅饮茶。” 云浅兮梳妆完毕,拎着裙摆急匆匆赶往正厅。 一到正厅云浅兮便知竹雨为何着急了,敢情除了她一大家子人都已在正厅坐着了,因着过节,大哥和成安公主也在,除却成安公主一个个神色拘谨,生怕怠慢了宋翎,就等着她早些来救场。 宋翎坐在主位,穿一身白底墨色竹纹的交领直裾长袍,顶戴小冠,墨发披垂,此前他一直束着发,云浅兮还是第一次见他散开头发的样子,感觉像是话本中走出的翩翩公子,清雅贵气,仪表不凡。 云浅兮陡然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局促,她起先并未在意竹雨为她准备的衣裳是何款式,此时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裙,确认并无不妥之处,这才抬脚迈进了正厅。 宋翎见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冒冒失失出现在正厅门前,而后微低着头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云浅兮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绣梨花齐胸襦裙,系着白玉玲珑腰佩,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兔纹玉簪,妆容淡雅,很是俏皮可爱,与上次寿宴上的明媚艳丽截然不同。 其实竹雨在云浅兮的装扮上是花了心思的,留宿王府期间竹雨感觉晋王殿下对自家小姐照顾有加,私心希望小姐能与王爷在一起,便使出浑身解数为她搭配出这么一身,想让她给王爷留下一个好印象。 宋翎眼里染上一层笑意,招呼道:“浅兮。” 云浅兮福了福身:“王爷。” 宋翎温和说道:“之前说过,不用称呼我王爷。” 在场之人闻言无不面露讶色,云浅兮没料到他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提出要求,心里一惊,抬眼愕然看着他,见他微微点头,她又心虚地四下扫了一眼,在众人圆睁双目的注视下,轻飘飘地叫了声“怀衍”,然后认命似的使劲一闭眼。 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宋翎面上笑意更深,问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尽管云家人为云浅兮留足了脸面,无人说她尚未起身,但宋翎对她的作息了如指掌,一猜便中。 云浅兮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本是该起了,你要过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我好早做准备,免得你久等。” 宋翎说道:“无妨,坐下说。” 云宥适时扯了扯坐在宋翎下首的云泽的衣袖,提醒他让出位子,云泽显然还未从云浅兮方才那声“怀衍”中缓过神来,云里雾里地坐到旁边去了。 云浅兮坐到云泽位置上,问道:“怀衍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开过一次口,再叫就容易多了,云浅兮瞄到她爹嘴角的肉抽了抽。 宋翎眼里带着一丝宠溺,说道:“今日中秋,带你出去玩。” 云浅兮眼前一亮,昨日她问云宥中秋有何安排,云宥含糊其辞,给不了准话,她正担心一个人出门无趣呢,满口应道:“太好了,去哪儿?” 宋翎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转向云定坤,礼节性地问道,“少卿大人不反对吧?” 众人都巴巴地看向云定坤,云定坤自然不敢有意见,忙不迭地说:“不反对不反对,只要浅兮不给您添麻烦就好。” 宋翎点头,又说:“对了,晚上本王想带浅兮观灯,可能要晚些送她归家,少卿大人可否放心?” 云定坤犹豫了一瞬,答道:“下官对王爷自是放心。” 云泽回过神来,站起身反对道:“王爷,浅兮是未出阁的女子,您此举恐有不妥。” 在场之人除了云浅兮都看出宋翎的意图,一个个心里高兴得很,听云泽这么一说,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 云宥谨遵“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一古训,对云泽说道:“二哥,现如今民风开放,今日又是中秋,你出门看看,出双入对的年轻人满大街都是,你那套观念已经过时了。” 众人附和:“是啊是啊。” 云泽寡不敌众,只得重新坐下,面上依旧写满了不赞同。 云浅兮被众人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问宋翎:“晚上不回家吃团圆饭吗?” 团圆之夜不与家人相聚,总感觉心里有些欠缺。 成安公主明白云浅兮的意思,笑眯眯地说:“谁说团圆饭一定要在晚上吃,晚上我与驸马也想单独处处,今年中秋的团圆饭不如就改在中午吧。” 算起来成安公主是宋翎的堂姐,幼年时常在宫中一同玩耍,只是宋翎一去燕国多年,回来后又少有走动,难免生疏了。 如今看来宋翎似对云浅兮有意,她心中欢喜,对宋翎说道:“阿翎,若是不忙,不如中午一同用膳?” 宋翎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公主,宋翎恭敬不如从命。” 离午膳尚有些时间,陈瑶殷勤地说:“浅兮,你带王爷先在府里逛逛。” 云浅兮依言带着宋翎出了正厅,领着他四下里转了转,云府同王府相比实在是小太多了,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后院。 云浅兮指着西北角一间屋子说:“那是我的房间,要去看看吗?” 宋翎笑着说道:“好。” 云浅兮的闺房外栽着几株桂树,如今正是花开时节,绿叶丛中点缀着碎金,一阵风过,清香四溢,宋翎记得云上院里种的也是桂树。 云浅兮站在桂花树下吸了吸鼻子,满足地对宋翎说:“以前家在蜀州的时候,我房间门前也栽着桂花。” 她踮起脚尖,摘下一簇不带枝叶的桂花粒,把手伸到宋翎面前,宋翎配合地伸出一只手,她将桂花粒尽数放入他的手心,他低头轻嗅,只觉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云浅兮笑眯眯地说:“我喜欢桂花的香味。” 她推开房间的门,率先走了进去,又转过身来补充道:“还有腊梅的香味,也就是怀衍你身上的味道。” 宋翎愣住。 云浅兮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容易引人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怀衍你身上的腊梅香味,”她涨红了脸,语速有些快,“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的佩香主要是将腊梅花碾碎制成的。” 宋翎的心蓦地有些疼,那年除夕夜云朵眼含期待地将香囊送给他,他本想对她道出真相,却略一犹豫错过了向她坦白的时机,那时若能告知她真相,她是不是就能少受许多磨难? 他抬脚进了云浅兮的闺房,与她相对而立,淡静如海的眼眸深处似有暗潮涌动,他轻声说道:“你猜的没错。” 云浅兮感觉到宋翎的气息有些微妙的变化,她在他的注视下略微紧张地低下了头,喃喃说道:“怀衍你要不要喝点茶?” 宋翎又凝视了她片刻,这才移走灼人的目光,说了声:“好。” 云浅兮偷偷松了口气,急忙跑向桌边为他斟茶。 宋翎四下打量着云浅兮的闺房,房间不算大,与云上的布置不同,云上的房间中规中矩,配色低调,简洁实用,让人一眼看不出房间主人性别,而这间房布置的精致温馨,水粉色的罗帏,随处装点着女孩子喜欢的装饰,一看就知房间的主人是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少女。 他走到桌边坐下,喝了口云浅兮倒给他的茶,抬头看着她说:“回来这么些天,为何不去王府找我?” 他不来找她不过是想寻个适当的时机,没想到,他不来,她便也不去。 云浅兮为难地说:“我有想过去王府找你玩,可你公务繁忙,我担心去的时机不对,耽误你正事。” 这倒是实话,她伤好之后,数次生出去王府寻他的念头,最终都因这样那样的顾虑打消掉了。 宋翎抬出一张凳子,示意她坐下,认真说道:“日后随时来找我,若我不在,你就先在府里玩着,差人来告知我一声,我会尽快抽身回来的。” 云浅兮懵懵地点头,说道:“嗯。” 心里忍不住想,怎会有这么温柔的人啊…… 她实在不明白世人对他孤高冷清的评价是如何得出的,或许同她当初一样,都被他清冷的外貌给蒙蔽了吧,只有进一步的接触,才能看清他真实的样子。 她却未曾想过,这份温柔只在她一人面前展露。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喊声—— “浅兮——” 云浅兮宋翎对视一眼,云浅兮不确定地说:“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承煜?” 宋翎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云浅兮站起身刚想出去一看究竟,一个人影就从外间闯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亮眼的菖蒲色交领长衫,似一只惹眼的蝴蝶,一进门就不满地嚷嚷道:“怀衍,你到人家女孩子的闺房里坐着成何体统!” 宋翎捕捉到周承煜眼里闪过的一丝促狭,面无表情地说:“你来做什么?” 周承煜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说道:“啊,你对我也太冷淡了吧!” 他不客气地走到桌旁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喝上一大口,说道:“我自然是来找浅兮的,今日中秋,我准备带她出去玩。” 云浅兮笑着说:“太好了,怀衍也是来邀我出去玩的,我还以为承煜你今日不得空,这样正好,人多些才热闹。” 宋翎:“……” “怀衍?”周承煜听见这个称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目光在宋翎面上扫过,对云浅兮说,“他让你这么叫的?真是难得,从来没有女子叫他的字。” 这时竹雨从外间进来,笑盈盈地说:“王爷、周大人,午膳好了,老爷夫人请你们前去花厅用膳。” 三人出了门,云浅兮在前面引路,落后一步的宋翎对周承煜说:“怎么,周尚书不是罚你面壁思过么,这么快便领完罚了?” 一提到这个周承煜就来气,他家老爹听说他在云少卿寿宴上与晋王抢亲,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臭骂他一顿不算,还给他下了禁足令,若不是今日家中宴请宾客,人多他爹顾不过来,他还真没机会溜出来。 他恨恨说道:“我爹怕你我可不怕,说好了公平竞争,你不能拿我爹压我。” 三人进入花厅,丰盛的菜肴已摆了满满一桌,云定坤恭敬地请宋翎坐了主位,又请周承煜挨着宋翎左方落了座,云浅兮自觉走到末位准备入座,云宥忽然说:“浅兮,你到王爷身边为他布菜,免得王爷拘束。” 云家人闻言除了云泽都跟着附和,云浅兮想着宋翎与其他人不算熟悉,平日家里也没那么多规矩,便应下来走到宋翎右侧。 周承煜不乐意了,往左侧又挪了一位,指着他方才的位置说:“浅兮,你来这边坐,也照顾照顾我。” “好。”云浅兮自觉担起主人公重担,准备过去。 宋翎握着她的手臂让她坐下,头也不抬地说:“别管他,他那个脸皮还会客套不成。” 周承煜气得牙痒痒,却也对宋翎没辙,一顿饭就见着宋翎不停地为云浅兮夹菜,每次他要为她夹菜,宋翎就端起碗半路截下,其他人见状都忍不住偷着乐。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云浅兮看着这么一大桌人很是满足,忽然想到王府里只有宋翎一人住着,逢年过节之时岂不是很孤独? 用过午膳,云浅兮他们准备出门,宋翎对云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搞定周承煜,云宥会意,对云浅兮说道:“今日我无事,跟你们一起去吧。” 云浅兮狐疑地说:“昨晚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可能有事呢,怎么突然就没事了?” 云宥说:“所以我说的是可能啊。” 云浅兮不满地瞪他一眼,不过多个人一路她还是挺开心的。 四人结伴坐马车前往安仁坊,这里有京中最高的宝塔——揽月塔,大周素有中秋登宝塔的习俗,每年这日安仁坊都热闹非凡。 马车在安仁坊外停了下来,坊内人实在太多,马车已寸步难行,于是四人下了马车步行前往。 今日安仁坊内举办了各种各样的活动,游行表演的舞队占据了一大半街道,坊中万人空巷,将小小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云浅兮许久没见到这般热闹的场景了,尽管拥挤不堪,她还是心中雀跃,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只觉得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他们这一行人十分打眼,个个衣冠楚楚,风姿绰约,一看便知来自富贵之家,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云浅兮在一个卖兔儿爷的摊子前停住脚步,宋翎为她买了一盏造型别致的兔儿灯拎在手里。 这时,她见人群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便踮脚好奇地向那个方向眺望,不远处有座寺庙,人们便是朝着寺庙去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迫切与期待。 云浅兮问摊主:“老板,他们是去做什么呢?” 小摊老板笑着说:“他们是去月老祠的,看来姑娘是外地人吧,可曾指了人家?” 云浅兮不解地摇摇头,答道:“不曾。” 小摊主立刻眉开眼笑地说:“那姑娘一定要去月老祠拜拜,我们这儿的月老祠最是灵验,远近闻名,每年的七夕、中秋、元宵、上巳庙里都会有‘姻缘一线牵’活动,没有婚配的男女均可参加,说不定能找到自己未来的另一半,京中许多未婚男女都是因为这才找对了人家!” 云浅兮笑着说:“没想到京中民风竟已开放至此。” 小摊主看了眼为云浅兮买兔儿灯的宋翎,自然而然地将两人视作恋人,热心说道:“我看你们二人倒是相当般配,不如到月老祠求一根红绳保佑早结连理。” 云浅兮脸上微红,否认道:“您误会了,我们不是……” 在一旁观看舞队表演的周承煜闻言凑过来说道:“老板,你这眼神不太好,这位姑娘明显与本少爷更配。” 宋翎叹了口气,不想与周承煜做口舌之争。 小摊主茫然地看着三人,显然猜不透三人是何关系,云浅兮对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招呼着另外两人走了。 月老祠里人山人海,有的在拈香参拜,有的在求签算卦,有的在祈愿池中投掷铜板,更多的人则涌向祠堂后的一个偏殿。 这时一个庙祝站在祠前说道:“有意参加‘姻缘一线牵’的未婚男女请前往偏殿,牵出属于自己的那根姻缘线,红线彼端若是异性,此乃天作之合、美满良缘,若是同性,亦可结为姐妹、兄弟,欢迎大家踊跃参与。” 周承煜听后跃跃欲试,对三人说道:“我们也去看看。”说完带头走进偏殿。 偏殿是一个宽敞且空旷的房间,穹顶极高,房间中央供着一块三生石,三生石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数不清的红线在空中纠葛纷扰,红线两头分开系于墙上钉着的小木钉上,殿中男女怀揣期待地取下其中一根红线的线头,顺着其延展方向寻找着彼端之人,每人眼中都盈满笑意。 周承煜抚掌说道:“这个好玩,咱们要不要试试?” 他见另外三人没有回应,率先走到墙边扯下一根红线,一脸兴奋地顺着红线往前走。 云浅兮起初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殿中众人神情专注,不由受到感染,对宋翎和云宥说了声:“我也去玩玩。” 她随意选了一颗木钉,带着些许期待取下上面的红线头,循着红线走向,边走边将红线一圈圈缠绕在手指上。 红线走势极为繁复,穿插在其它红线中,稍不小心便会纠缠成团,云浅兮丝毫不敢大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中红线。 终于,她的手指触碰到另一只手,那是一只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男性之手。 云浅兮一怔,双颊瞬间变得绯红,心脏也狂跳不止,她突然生出些许怯意,一时不敢抬头面对。 她原本就是图个好玩,这么多红线能与别人牵到同一根的概率是极低的,她全然没想到真的会与别的男子牵在一起,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动,对方便也不动,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良久,终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云浅兮咬紧牙关,缓缓抬眸,在透窗而入的秋日暖阳中看清了那张俊美非凡的脸,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散发出勾魂夺魄的光华。 云浅兮呆在原地,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她愕然开口—— “怀……衍?” “是我。”俊眉微挑,笑容模糊在秋日的阳光中。 一位慈眉善目的庙祝见状走到二人面前,行礼说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恭喜二位施主。” 周围众人纷纷看来,发出阵阵艳羡的惊呼声,能牵在一起的男女本就极少,更何况这二人郎才女貌,宛若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啊——”周承煜郁闷地将手中红线一抛,他费了半天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那根红线的尽头还拴在木钉上,他瞬间没了兴致,只能哀怨地盯着云浅兮宋翎手中的红线。 云宥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参与,见云浅兮与宋翎牵在一处倒是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发出一声轻笑,看上去颇为满意。 庙祝接过二人手中红线,娴熟地编出一条手绳,戴在云浅兮的手腕上,说道:“愿二位施主把握天赐姻缘,结成一段佳话。” 云浅兮尚在云里雾里,宋翎笑着说道:“借您吉言。” …… 出了月老祠,四人朝着揽月塔的方向走去,云浅兮一路上沉默不语,她感觉戴红绳的那支胳膊像是被冻住一般,僵硬地垂在身侧,她心中乱作一团,方才两人牵在一处的画面不断在脑子里盘旋。 她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宋翎,见他倒是神色如常,眼含笑意,她心想,或许宋翎觉得这就是一个小小的游戏,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她庸人自扰,乱了心绪。 她强迫自己从方才的事上抽离出来,不要多想。 揽月塔下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云浅兮被周围人挤得东倒西歪,几次差点跌倒,宋翎见状略微皱眉,一把将她揽在身侧,用手臂为她隔开人群。 “谢、谢谢。”云浅兮回避着目光喃喃说道。 登塔的队列排了老长,官府今日专门派了衙役守在塔下维持秩序,为了确保安全,每刻钟只放十人登塔。 周承煜见了这个阵仗,对另外三人说道:“人太多了,排到我们估计天都要黑了,我拿鱼符去跟守塔的衙役打声招呼,让他放我们进去。” 云浅兮为难地说:“这……不太好吧。” 宋翎看了云浅兮一眼,对周承煜说道:“算了,既然参加了这种民间活动,便要遵循民间规则,体验一下排队的感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承煜只得作罢,耐着性子排了一会儿队,觉得又热又累,没了登塔的兴致,说道:“受不了了,我还是找个茶肆等你们吧。” 云宥见周承煜要走,便没了待下去的必要,对周承煜说道:“我跟你一块儿走,我方才看见月老祠外就有一间茶肆。”他又对云浅兮宋翎说道,“你们出来去茶肆找我们。” 云浅兮见状担心宋翎也想走,抬头看着他,宋翎问她:“还要排吗?” 她看了眼前方高耸的揽月塔,心里其实是想去的,毕竟来都来了,现在放弃那之前的罪就白受了,不过她在小事上容易纠结,担心自己的决定没能照顾到别人,便对宋翎说:“我倒是无所谓,你觉得呢?” 宋翎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揽月塔,心下了然,说道:“那就再排一会儿吧,坚持不住了我们就走。” 云浅兮对他笑了笑,说道:“嗯。” 周承煜和云宥离开了队伍,云浅兮和宋翎继续排队,秋日的太阳还是略微有些灼人,宋翎见云浅兮双颊被太阳烤得发红,便站到她的西侧为她遮挡阳光。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轮到云浅兮和宋翎登塔已是日暮西山,云浅兮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宝塔,高约二十丈,拢共九层,每层都设有观景台,让人生出孤高入云霄,峥嵘如鬼工之感。 二人进入塔内,沿着螺旋状扶梯拾级而上,扶梯仄逼陡峭,攀爬起来颇为费力,虽一次仅入十人,但先前进入塔内的游人不时往下走,仍显得拥挤。 爬到第四层时上面一群结伴而来的人同时往下走,推搡中不慎撞到云浅兮,她脚下踩空,惊呼一声往后倒去,宋翎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云浅兮这才得以稳住身形,她后怕地看了看身后的长阶,轻吁一口气。 她对宋翎说了声:“谢谢。”想抽回握在宋翎手中的手。 然而宋翎没放,对她说:“跟紧我。”牵着她继续往上走。 云浅兮跟在宋翎身后,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只觉心脏狂跳不止,就这样迷迷瞪瞪上了塔顶。 第76章 告白 “浅兮,我对你情根深种,你可愿…… 夕阳的余晖中, 两人站在观景台上俯瞰整个京城,云浅兮再次想抽回手,然而宋翎依旧未放开, 云浅兮不明白宋翎这是何意, 明明已经登了塔顶, 现下身边游人稀少,不存在拥挤混乱,为何还不松开她。 宋翎静静看着下方景色, 没有说话,云浅兮无心赏景,只觉面上愈来愈热,寻思道, 莫非宋翎只顾贪看美景,忘记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她手心起了一层薄汗,又不敢用力抽回, 脑子里一片混沌。 日头完全落下,圆月升起,仿佛在一瞬之间完成了白昼与黑夜的交替,街市燃起点点灯火, 就像是璀璨星河被踩于脚底。 “浅兮, ”宋翎忽然开口,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自我六岁赴燕至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中秋。” 他眼底盛着浅浅的笑意,语气里透出一丝满足。 虽然每年中秋不乏有宫宴私筵宴请他出席,但那只能算作应酬,与往常的饮宴无甚区别。 云浅兮想到宋翎的际遇, 心中微疼,不知如何宽慰,只能下意识地回握住他的手,以此给他一些慰藉,她问:“那你今日过得开心吗?” 应是不开心的吧,在太阳下排了半日的队,连她这种慢性子的人都生出了些许烦躁,更何况宋翎这种特权加身,从未体验过排队的人,若不是她的坚持,衙役早就通融放行了,他何苦平白遭这半日的罪。 宋翎却说:“开心。”他目光异常柔和,没有半分迟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开心。” 云浅兮愣住,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 清夜如尘,月色如银,皇城之中燃起了烟花,流光溢彩,光华万丈,揽月塔上惊呼声不断,游人们趴在护栏边欣赏这浮华盛景。 宋翎抬头看向满天火树银花,仿佛重回云上,那年除夕云朵未说完的那句话一直悬在他心上,好在,一切尚不算晚。 他低头凝视着云浅兮,星辉满落的眸子里映出她秀美的面庞,他发自肺腑地说:“浅兮,我曾以为今生都要在权势的浪潮中浮沉,不是算计人,就是被人算计,我对身边人都保持着警惕心,随时做好被背叛或是暗算的准备,我亦可为达目的做出各种伪装,不在人前露出一点破绽,我从未觉得这样的人生有何不妥,毕竟这么些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你的出现,让我知晓人除了猜忌与伪装,还有信任与坚持,信任朋友,坚持本心,你救我出权势的囹圄,让我懂得人生除了权势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譬如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爱的执着。” 他一只手攀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目光柔情似水,认真说道:“浅兮,我对你情根深种,你可愿与我在一起?” 周遭喧嚣声远去,天地为之一静。 云浅兮脑中“嗡嗡”作响,心脏似要冲破胸腔的束缚,迸将出来。 她从未想过宋翎会中意于她,尽管他的表现数次让她生出绮念,可她总能将那些念头扼杀于萌芽中,不曾想,那些绮念竟成了真。 她愕然回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震惊,良久,她找回了出走的神识,喃喃开口:“我……” 她愿意吗? 她许是愿意的。 穹岩山猎场,她能在数万人中迅速锁定他的身影,那时,她便觉察出了端倪,后来,他在群狼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她看着他策马而来,一下子,心就不受控制了…… 可…… 宋翎耐心等待着云浅兮的回答,毫无预兆的,他的指尖湿润了,他惊讶地发现从她眼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浅兮?” “我……”云浅兮不明白心中怎的又泛起一丝酸楚,她分明是欣喜的,可心又像是被人拧住一般,一阵阵抽着疼。 她肩膀轻微抖动着,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心痛到快要窒息,她使劲擦拭着源源不绝的泪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 “我、我只是……”她再也憋不住了,小声啜泣起来,而后演变为崩溃的大哭,就像是积攒了满腹的委屈,原本藏得好好的,却因着他的一句话终于爆发了。 “我不明白,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她泣不成声地说,“对不起呜……” 周围游人见状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他们以为这对小情侣闹了别扭—— “小伙子,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别欺负她。” “是啊,看看这小媳妇儿委屈成什么样了,你怎么忍得下心!” “小姑娘快别哭了,我们替你说过他了。”…… 云浅兮胡乱摆手,抽抽搭搭解释道:“他、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的问题,请你们……呜……别责怪他……” 宋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惹的云浅兮哭成这样,平日里她很是坚强,便是被狼抓伤险些送了命都未哭出声来,上一次她哭成这副模样,还是她以为他被熊给咬死了。 云浅兮不明白为何会悲不自胜,可宋翎明白,他以为她失了记忆便可一切从头再来,殊不知,他对她造成的伤痛已深入骨髓,不是轻而易举便可消解的。 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任由她尽情释放心中压抑多时的委屈,她亦抬手回抱住他,攥紧他的衣衫,将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围观众人见两人拥在一起,以为和解了,便高兴地祝福两句散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浅兮终于止住哭泣,她将头埋在宋翎怀里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仰起一张大花脸脸来怯怯地看着他。 实在是太丢脸了,难得被人诉一回衷肠,她却哭成这样,这该怎么解释?说是喜极而泣? 宋翎看着她哭花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伸手细心地替她拭去泪痕,问道:“哭得可还尽兴?” 云浅兮羞赧地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烟花燃尽,宋翎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塔下走,善解人意地说:“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答复。” “嗯……” 宋翎没有催促她,云浅兮心中感动,又在脑中将宋翎说的话过了一遍,先前她的重点都放在最后那句上面,现在仔细一想,似乎哪里不太对,她说:“怀衍,我怎么觉得你那番话说的人不是我。” 这时他们已经出了揽月塔,走在安仁坊热闹的街市上,晚上的安仁坊又是另一番模样,商贩们推着小车贩卖着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路边各色小吃摊点飘出阵阵香味,勾的人馋虫四起。 宋翎停下脚步,替她将白日买的兔儿灯点亮,重新牵起她的手,笃定地说:“说的就是你。” 他眼里添了几许不易察觉的落寞,低头凝视着云浅兮,云浅兮亦回望着他,在兔儿灯朦胧光亮的映照下,那双清浅的杏眸愈加显得纯澈无邪。 宋翎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浅兮,若有一日……我犯下错事,长剑奉上,任你处置,可千万不要一声不吭地离我而去,好吗?” 他不知云浅兮还能否恢复记忆,日日陷于矛盾情绪中,他不愿欺瞒她,可又怕她忆起过往,离他而去,他承受不起。 云浅兮眼睛睁得更大了些,通常话本子里男子表明完心迹便该说些山盟海誓之类的动人情话了,宋翎这话确实让她面上一热,可听着似乎不太讨喜。 “你……不犯错不就好了吗?”她没忍住,小声说道。 宋翎:“……” 云浅兮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煞风景,估计没几个人敢这样呛宋翎,她低头吐了吐舌头,却感觉手被宋翎握得更紧了。 “你说得对。”他轻叹一声,眼睫微颤。 …… 裕兴茶楼二楼,周承煜已经躺在相对放着的两张竹椅上睡醒一觉了,他看了眼天上的圆月,气呼呼地埋怨道:“他们两个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云宥坐在露台的围栏边悠闲地茗着茶,说道:“一个时辰前我就劝你回去了,你偏不听。” 周承煜抓狂地说:“万一我刚走他们就来了呢?早知道要等这么久,我就去画舫上游湖听曲儿了!” 云宥语带赞许地说:“你这么有耐力倒是出乎我意料,怎么,你该不会真的看上我那不成器的小妹了吧?你争得过王爷吗?” 周承煜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说道:“浅兮多招人喜欢啊,讲义气,功夫好,长得又可爱,我是准备下手来着,不过怀衍难得老铁树开一回花,小爷我大度,就不同他争了。” 云宥略感意外:“那你巴巴地跑来凑什么热闹?” 周承煜咬牙说道:“宋翎欺压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我可不得给他添点堵吗。” 云宥笑着摇摇头,余光往楼下一扫,说道:“哟,来了。” 而后微微一愣,见云浅兮的手握在宋翎手里,进门之前云浅兮突然将手抽了回去。他发出一声轻笑,知晓自家这棵白菜约莫是保不住了。 周承煜听说两人到了,急忙跑到楼道口等着,两人一出现在他视线内,他便大声抱怨道:“你们再不来我都要怀疑你们是不是私奔了!” 云浅兮红着脸“蹬蹬蹬”跑上楼,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急道:“瞎说什么呢!” 她四下看了看,还好是饭点,茶肆中没什么人。 宋翎随后上来,目光不轻不重落在云浅兮身上,方才她突然将手抽走,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他心里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 第77章 河灯 宋翎看清了绣帕上的山茶花纹样,…… 四人出了安仁坊, 马车上宋翎说起他的一位朋友经营了一间酒肆,邀他去店里尝尝新开封的桂花酒,正好去店里用晚膳。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来, 周承煜率先跳下马车, 云宥紧随其后, 宋翎下车后将云浅兮扶了下来。 出现在云浅兮面前的是一座白墙黑瓦的精致院落,墙外种着几丛青翠的四季竹,郁郁葱葱, 充满生机,门外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温暖的火光在瑟瑟秋风中盈盈跳动,屋后是一大片竹海, 环境清幽宁静。 眼前如水墨画般的景致让众人称赞不已,走进院子,穿过一条蜿蜒的竹林小径, 来到一座二层楼高的竹楼前。楼前的牌匾上用隶书题着“幽篁小筑”四字,字体清雅飘逸,门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两行诗,“莫道风流难与共, 千古高风有谁同”。 楼中隐隐传出吟诗作赋以及行雅令的声音, 没想到京中竟有如此风致的酒肆,实乃文人骚客的理想去处。 宋翎没有进竹楼,而是领着他们去了后院。 后院的景色更加醉人,一觞曲水从院里缓缓流过,圆月如玉盘般盛在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院中装点的各色琉璃宫灯, 为竹海投下斑驳的光点,别有一番趣味。 后院的环境较为隐秘,应是专门用来款待贵客的。 四人在一张竹桌前坐下,立刻有小厮奉上茶水点心,云浅兮打量了一眼奉茶小厮,竟长得眉清目秀,与此间酒肆相得益彰。 周承煜啧啧赞叹道:“怀衍,你这朋友什么来头?这酒肆打理的不错啊。” 宋翎说道:“不是官场中人,你应该不认识。” 云浅兮饮了一口小厮奉的茶,只觉馨香淡雅回味无穷。 不多时,饭菜上来了,菜式精致可口,让人食指大动。 小厮抱来一个酒坛,说道:“这是小店酿的桂花酒,东家特意交代请贵客品评。”他说着打开酒封,顿时酒香四溢。 小厮将酒倒入酒壶中,为四人一一斟满,云浅兮小小地啜上一口,清新醇和,绵甜爽净,唇齿间留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云宥尝过之后咂了咂嘴,赞道:“带径除绿野,留露酿黄花,真是好酒!” ② 小厮见众人满意,恭敬说道:“东家手头的事忙完即刻便来,还请贵客自便。”说完便退下了。 四人边吃边聊,云浅兮有了穹岩山的教训,这次学乖了,不敢贪杯。 不多时周承煜起身净手,去了许久才回来,他兴冲冲跑到云浅兮跟前,神神秘秘地说:“浅兮,我发现了一处好去处,你随我来。”说着不由分说拖起她往庭院后方走。 云宥看了宋翎一眼,见他似乎没放在心上,便也懒得管。 云浅兮不明所以地跟着周承煜绕过一丛相思竹,穿过一个装饰着白纱青幔的竹亭,来到一扇小木门前。 周承煜示意云浅兮上前,云浅兮疑惑地推开小木门,发现这原来是酒肆的一个后门,门外是一条清幽的小河。 周承煜说:“这是卿月河的一个支流,往前走。” 周承煜说着领着云浅兮沿着河边往下游方向走,他忽然问道:“浅兮,你与怀衍登揽月塔时,他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云浅兮心里一惊,不明白周承煜为何有此一问,难道他知晓宋翎今日会向她表明心迹? 她脸上一热,结结巴巴地否认:“没、没有。” 周承煜心中奇怪,他以为宋翎会把握这个独处的机会向云浅兮倾诉爱意,难道是他高估他了?他有些得意,看来在情爱一事上宋翎还是缺了些经验。 不多时,云浅兮见卿月河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影,河面上似有烛火明明灭灭。 “咦?他们在放河灯!”云浅兮看着水面聚聚散散的荷状纸灯惊喜地说。 以前在蜀州的时候她就喜欢放河灯,恍然间,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周承煜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走,我们也去放一盏。” 云浅兮看了眼来时的方向,犹豫地问:“不叫上怀衍他们吗?” 周承煜说:“管他们作甚,你看怀衍像是喜欢放河灯的人吗?” 云浅兮一想,似乎有点道理,云宥估摸着兴趣也不大。 她打消了折回去叫他们的念头,跟着周承煜兴致勃勃跑到河滩上,找了个卖灯的老伯买了两盏河灯,两人寻了处合适的位置,将河灯点亮放进水中,看着它们晃晃悠悠往河心荡去。 周承煜见他放的那盏河灯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就是不往前,便俯下身伸长手臂去赶水,直到追上云浅兮的那盏河灯他才满意地站起身。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问道:“浅兮,有擦手的没?” 云浅兮从袖里取出一方绣帕递给他,他将手拭干,看了眼绣帕上的花纹,说道:“你这绣帕上的纹样倒是极美,这画绣样的人应是个丹青高手。” 云浅兮笑着说:“我也觉得这山茶花画得入木三分,极具神韵。” 周承煜问道:“这绣帕哪儿来的?” 云浅兮摇摇头,猜测道:“应该是青月门的哪位师妹采买的,我坠崖昏迷后,一应用度都是门里师妹在购置,这绣帕便是在我衣箱中发现的。” 周承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浅兮,这绣帕我看着喜欢,你送我可好?” 云浅兮有些为难,这绣帕她也极为喜欢,平日里都不大舍得用,今日是过节才特意带在身上的,可承煜难得开口向她讨要东西,若连一方绣帕都舍不得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正犹豫间,两个身影从暗处走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宋翎和云宥,因云浅兮二人离开太久,他们放心不下,这才寻了出来。 宋翎看了眼河面上泛着的河灯,心下了然,挑了挑眉,说道:“怎么,放河灯不叫上我们?” 本是一句寻常的话,却叫人听出一丝不悦来。 周承煜心中偷着乐,他的目的达到了,宋翎吃醋了,从来都是宋翎抓他的痛处,这次他踩到宋翎的痛处了,改明儿定要拿这事儿好好嘲弄他一番。 云浅兮有些后悔方才没有折回去叫上宋翎,他这话听起来明明就是对放河灯有兴趣的啊! 宋翎目光落在周承煜手中的绣帕上,微微一愣,伸手想取过来确认。 周承煜看出他的意图,见机极快地一缩手,宝贝地说:“诶,这是浅兮送我的,你别打它的主意。” 宋翎看清了绣帕上的山茶花纹样,确认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条,眸色微沉,问云浅兮:“你给他了?” 云浅兮心里一惊,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她还没答应送给他,但她确实动了这个念头,不过,宋翎为何会不高兴呢?这绣帕又不是她亲手绣的,代表不了什么。 宋翎面上喜怒不明,敛眸淡淡说了声:“回去吧。”便折转身往回走。 周承煜有些意外,没想到宋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云浅兮从他手中夺回绣帕,说道:“不送给你了,我要自己留着。”说完追着宋翎而去。 云宥看了一场好戏,对周承煜笑着说:“看来你成功给他添堵了。” 周承煜咧嘴一笑,准备原路返回,云宥拉住他说:“诶,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走,上前面喝酒去。” 周承煜会意,说道:“走。” …… 云浅兮追在宋翎后面走了一段路,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停下脚步,忽然掉转头回到河滩上。 她踮起脚尖往河心眺望,寻到自己放的那盏河灯,还好,还未飘远。 河滩上卖灯的老伯见方才买灯的姑娘去而复返,一个人站在河边出神,正想出声询问她是否遇到了难处,就见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忽然一跃而起,足尖点水朝着河心而去,他吃惊地瞪大了眼,连摊儿都顾不上了,跑到河边焦急地张望。 他眼见着那位姑娘掠过河面,即将抵达河心之际,身形慢了下来,她在一根浮枝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似有不甘地朝河心花灯看了一眼,调转方向踩水归来,尚未抵达河滩便力泄落下,半截裙边浸在了水里,她皱了皱眉,提起裙摆淌着水上了岸。 卖灯的老伯急忙迎上去,心有余悸地问道:“姑娘您没事吧?” 云浅兮听见有人对她说话,有些惊讶,抬头见是卖灯的老伯,礼貌地笑了笑,说道:“老伯,我没事儿。” 老伯不解地问:“您这是……” 云浅兮有些遗憾地说:“我想把放出去的河灯追回来,可惜没能够着。” 方才她提着一口气追出去,半途却力竭险些摔下去,好在河中有根枯枝让她借了力,她不敢再往前,只得抱憾而归。 老伯更加好奇了,问道:“放出去的河灯为何要追回来?” 云浅兮挠挠头,不知该如何解释,说道:“我……我想陪我的朋友再放一回。” 老伯以为云浅兮囊中羞涩,没钱再买一盏,说道:“嗐,您若想放告诉老朽一声,送您一盏便是,您这飞来飞去的可把老朽吓得不轻!” 他说着跑到摊前取来一盏,递到云浅兮手里,说道:“喏,送您的,找您朋友一起去放吧。” 云浅兮急忙推辞:“老伯,我有钱,这河灯我买下了。”说着去掏钱袋。 老伯笑呵呵地说:“姑娘您瞧着面善,这河灯不收钱,您不是还要陪朋友放河灯吗,快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云浅兮想了想,没有拒绝这份善意,感激地道了声谢,小心揣好河灯,兴冲冲赶回幽篁小筑。 第78章 浅吻 宋翎的唇有些灼热,连带着她的唇…… 宋翎回到幽篁小筑, 等了半晌未见人归,心里终是放不下,起身回去寻找。 他刚走到竹亭便见小木门“吱哑”一声从外面打开了, 云浅兮提溜着湿漉漉的裙摆走了进来, 裙角还在往下滴水, 见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宋翎蹙眉,问道:“衣裳怎的湿了?” 云浅兮笑容微僵, 迟疑地说:“不小心踩进水里了。” 宋翎见她眼神闪躲,知道这话有假,严肃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翎一旦板起脸来,便是朝中重臣都要敬畏三分, 更别提云浅兮了,她心里一怂,如实交代了方才想从河心将花灯捞回来的经过, 末了,低着头弱弱说道:“可惜没能追上。” “胡闹!”宋翎走上前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入竹亭,按在美人靠上坐好, 训斥道, “你不会水,若是掉进河里怎么办?” 云浅兮心里涌上一丝后怕,喃喃说道:“方才一时情急,没想这么多。” 宋翎给了她一个寒凉的眼神,半蹲下身,捉住她的脚踝,准备除下她湿透的鞋袜。 云浅兮一惊, 想要挣脱他的钳制,羞恼地说:“你做什么?” 宋翎手上用劲,不让她乱动,说道:“鞋袜湿透了,不脱下来会受寒的。” 云浅兮不依,眼风四下里快速一扫,生怕被人瞧见,一边攥着他的衣襟想让他起身,执拗地说:“我不要!” 宋翎手上动作不停,三两下脱去她的鞋袜,见嫩藕芽儿似的脚趾头被河水泡到发白,一阵心疼,眼下找不到拭脚的布,便将一双玉足放到自己膝头,一撩袍摆,整个包了起来。 云浅兮见宋翎骨相清晰修长的的手隔着衣料将自己的双脚牢牢握住,整张脸烧得通红,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在体内横冲直撞,却对他没有奈何,只能受着。 宋翎抬眸看着她,忍不住念叨:“放出去的河灯岂有追回来的道理?河灯是用作祈福许愿的,放出去再捞回来,折了你的福气怎么办?” 他虽自己不信这些,但放在云浅兮身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在她没有捞到。 云浅兮静默了一瞬,小声说道:“可我不想你不开心。” 她的一双眸子好似两潭秋水,映出宋翎的身影,宋翎心中狠狠一动,似草木蔓发,紧蹙的眉头舒缓下来,有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轻叹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说道:“傻瓜。” 他很是懊恼先前对云浅兮的态度,无论是送绣帕,亦或是放河灯,都不是他生气的理由,更不该不等她跟上便自顾自地离去,她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自处? 他向来懂得把控自己的心绪,可对接近云浅兮的异性有种难掩的敌意,这种感觉让他很是陌生。 云浅兮看着宋翎,被他一时严厉一时和缓的态度弄得茫然无措,迟疑地问道:“怀衍,你方才……是在吃承煜的醋吗?” 宋翎沉默了一瞬,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还是移开视线,低低地“唔”了一声。 云浅兮从未见过他如此扭捏的模样,觉得与他平日超凡脱俗的形象相去甚远,十分接地气,一时忘记眼下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从怀中掏出那盏花灯,笑眯眯地说:“这是卖灯老伯送我的,我们一起去放,可好?” 她眼似水杏,清波荡漾,娇俏的瑶鼻下唇瓣水润粉嫩,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宋翎心口一热,再也忍不住了,微微仰头,往前一倾身,吻在那朝思暮想的柔软之上。 云浅兮感觉一阵酥麻从唇上四散开去,瞬间传遍全身,她看着宋翎近在咫尺的面庞,睁大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翎在云浅兮的唇上流连辗转,细细摩挲,感觉樱唇清甜莹润,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酒香,他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却又担心吓着她,只得生生克制住,流于表面,不敢深入。 清浅的吻,温情得好似荷瓣上滑落的晨露,在水心溅起细小的涟漪。 云浅兮怔怔看着宋翎低敛的眉目,清辉之下高挺的鼻梁,好不容易拉回一点神识,她不由自主地屈起手指,往后倾了倾身,却被宋翎一只手轻轻托住后脑勺,不让她逃走,宋翎的唇有些灼热,连带着她的唇也变得滚烫起来。 许久,宋翎终于松开她,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瓣,气息有些不稳。 云浅兮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她呆呆看着宋翎,似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宋翎耳根泛着红,眼睛明亮得恍若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时间仿佛静止了,恍惚间云浅兮听见外间传来谈话声,一个陌生的声音问:“王爷他们人呢?”另一个声音来自先前奉茶的小厮:“方才还在,现下不知去了何处。” 云浅兮回过神来,心骤然跳得犹如擂鼓,她惊慌地看了宋翎一眼,立刻移开目光,脸红得像是一颗熟透了的番茄。 “王爷?”有脚步声靠近,应是幽篁小筑的老板寻了过来。 云浅兮像是受惊的小鹿,挣开宋翎,一把抄起地上的鞋袜,慌不择路地跑到竹林边的矮墙前,手忙脚乱地攀上墙头,准备翻墙逃走,却在越墙之时,由于心慌意乱不慎跌落下来,摔进墙外的枯叶丛中。 云浅兮:“啊呀……” 宋翎:“……” 回去的马车上,周承煜云宥不时偷眼打量云浅兮宋翎,几度想要开口都生生忍住了。 按说月匣镧前,一对佳人才子,应该卿卿我我,互道衷肠才对,可这两人一个灰头土脸,像是刚从泥地里捞起来的一般,另一个阴云密布,像是钓进桶里的鱼自己长脚跑了去,与他们预想的情形相去甚远。 …… 翌日散值后,云定坤、云朗、云泽刚刚踏进云府,便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三人惊险万分地急急避开,定睛一看,发现他们方才所站之处正横躺着一名壮汉,看装扮分明是自家护院。 几声呼喝声传入三人耳中,他们纳罕地循声望去,惊见云浅兮正以一挑五,举着一根木棍与护院切磋较量。 难得的是她竟将那根干涩的棍子舞的虎虎生风,封、缠、点、拨、拦、撩、扫,步步紧逼、招招狠辣,将一众护院划拉的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愿起来,满园子的花木也受到波及,被摧残的七零八落。 云浅兮将木棍“唰唰唰”地虚劈三下,摆好一个架势,气势汹汹地命令道:“再来!” “云浅兮!!” 一声怒喝吓得云浅兮浑身一抖,战战兢兢转过身来,不禁暗暗叫糟,只见云定坤正虎目圆睁地怒视着她,他身后站着略带嘉许之色的云朗和一脸颓然的云泽。 云浅兮将木棍往身后一藏,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心虚地招呼道:“爹、大哥、二哥,你们回来了。” 云定坤食指颤抖地指着云浅兮,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好好一个园子被你弄得鸡飞狗跳,你是准备把整个云府给拆了吗!啊?……” 云浅兮耷拉着脑袋,足足听她爹训斥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解放。 云定坤拂袖而去后,云朗上前扶住头脑发胀的云浅兮,笑眯眯地问:“是谁惹我们浅兮不高兴了呀?唔,从你方才发泄的程度来看,此人非同一般。” “大哥,”云浅兮憋闷地否认道,“没人招惹我。” 她只是失眠、心慌、臆想同时发作而已。 一整天她脑子里都是宋翎吻她的情景,再不找点事分散注意力,她就要疯了! 云朗四下看了一番,问云浅兮:“你三哥呢?怎么没见着他?” 云浅兮说道:“三哥看我耍了一会儿拳,招呼也没打就出府了,我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 她不知云宥那是被她生猛的架势给吓着了,昨夜马车将他们二人送至云府门前,云宥刻意落后一步,问宋翎:“王爷,你们这是……” 宋翎面无表情地说:“她翻墙跑了。” 云宥:“……” 云浅兮为何逃跑,他大约能猜到。 云宥收了宋翎好处本就心虚,见云浅兮揍人毫不留情,实在坐立难安,不敢在府内久待,趁人不备溜了。 云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眼无神地说:“你们聊,我回房了。”说罢径直离开了。 云浅兮觉得今日的云泽有些古怪,但未多想,问云朗:“大哥今日怎的过来了,我嫂子呢?” 云朗说:“你嫂子在家呢,我等下也要回去。”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请帖,递到云浅兮手中,“卫国公世子后日要办一场雅集,邀请官家未婚男女出席,你们三兄妹去玩玩。” 云浅兮打开看了一眼,疑惑地问:“未婚?” 云朗笑着说:“京中官僚世家时常轮着举办这类活动,无非是想为官家公子小姐提供个相识的渠道,若有看对眼的,促成一段姻缘自然是好事,即使没有,作为交朋结友的平台也是极好的。” 云浅兮再次对京中开放的风气咂舌,将请帖随手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搁,说道:“我没什么兴趣,还是不去了吧。” 她初来乍到,那些官家子女她大都不认识,去了怕尴尬。 云朗轻笑一声,说道:“也是,有王爷珠玉在前,旁人怕是难入小妹的眼。” 云浅兮脑子里不可遏制的再次出现昨夜那一幕,脸上倏地飞起一丝红霞,强作镇定道:“大哥胡说什么呢!” 云朗见好就收,说道:“不取笑你了,雅集去不去你们仨自行决定,我来是还有件事放心不下……” 第79章 勾栏 宋翎怎会在此? 云朗看了看云泽离开的方向, 有些担忧地说:“二弟今日心情不好,你看着他点。” 云浅兮惊讶地问:“二哥他怎么了?” 云朗说:“前几日二弟向户部侍郎周忠提了些关于改良户籍登记制的建议,未被采纳, 谁料周侍郎却以自己的名义偷偷报了上去, 陛下看过之后深以为然, 今日早朝时嘉奖了周侍郎,你二哥这才知晓被自己上峰摆了一道,郁闷不已。” 云浅兮听后深感气愤, 心中自是为云泽抱不平,可这种事她爹和大哥都帮不上忙,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对云朗说:“放心吧大哥, 我会开导二哥的。” …… 晚上,云浅兮抱着一坛酒去找云泽,她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一醉解千愁的法子最为直截了当,然而当她到云泽院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喝上了。 云浅兮知晓他这是真的郁结了,往常除了逢年过节他意思性地喝上两杯酒外,平日都是滴酒不沾的。 云泽一个人坐在石桌前, 已有了醉态, 云浅兮走过去,摇晃了一下桌上的酒壶,还剩半壶酒,看来云泽酒量不是太好。 她坐下说:“二哥,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趣,小妹我来陪你。” 云泽看她一眼,面有酡红, 口齿不清地说:“女孩子喝什么酒,回屋去。” 云浅兮有些无奈,云泽哪怕是喝醉了酒也不忘对她说教,她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也别太烦闷。” 云泽恼怒道:“你懂什么,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不敢出现一丝纰漏,但在这个位置上就没动过,那些比我后来的眼见着都爬到我头上了,如今还被人明目张胆地抢了功劳,实在是可笑,太可笑了!” “可笑可笑,”云浅兮附和道,“你小点儿声,一会儿把爹娘招来了。” 然而爹娘没招来,把云宥招来了,他与云泽住在同一个院子,与友人用过晚膳回来,一进院里就听见吵吵嚷嚷的,一看之下,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云泽自斟自饮。 云宥走上前,不敢相信地问云浅兮:“今儿刮的什么风,你给他下药了?” 云浅兮白他一眼,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云宥发出一声嗤笑,说道:“报应不爽啊,他也有今天,他就是读书读傻了,不懂变通,不晓人情,活该被人欺负。” 他与云泽相互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事儿在他看来不过是正常范围内的挫折,故而表现的没心没肺。 云浅兮皱着眉说:“三哥你少说两句。” 云泽将酒杯往桌上一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道:“你俩吵死了,我换个地方喝!” “你去哪儿啊?”云浅兮连忙站起来扶着他,“大晚上的。” 云泽说:“你管我去哪儿。”说着试图挣开云浅兮往外走。 云浅兮急忙向云宥求助:“三哥,赶紧来帮忙啊!” 云宥到底看不过眼了,搭了把手,说道:“你就让他喝吧,喝够量了就不会闹腾了。” 他架着云泽说:“你不是想喝酒吗,行啊,我带你去……”他顿了一下,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云浅兮一见他这个笑就暗道不妙,警觉地问:“你要带他去哪里?” 云泽开始嘟嘟囔囔说醉话,云宥笑眯眯地对云浅兮说:“去了不就知道了,快去,换身男装。” 换男装? 云浅兮瞪大眼睛,什么样的地方穿男装才能进,答案不言而喻。 她愕然问道:“你不会是要带二哥去……”她飞快地瞄了云泽一眼,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云宥的计划一无所知,“不太好吧,二哥最看不上烟花之地,你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云宥说道:“小妹,别忘了我们的赌约还未兑现,我给你宽限的够久了,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是错过了,再想将他骗进去可就难了,再说,让他见识一下这浮华世界对他有好处。” 他不给云浅兮拒绝的机会,扶着云泽往后门方向走:“动作快点,我在马车上等你。” 云浅兮一跺脚,知晓云宥是打定主意要带云泽走了,只得匆匆回屋换了身衣裳,给竹雨留下口信说:“告诉爹娘,我和二哥三哥去大哥那处了。” 马车带着云家三兄妹直奔平康坊,在中曲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前停了下来。 云浅兮下了马车,看着匾额上“醉烟阁”三个大字有些唏嘘,她答应大哥照顾二哥,没想到把人照顾到这儿来了,也不知大哥知晓后会作何反应。 醉烟阁她来过一次,上次是跟着云宥来长见识的,秦楼楚馆并非云泽想的那般尽是皮肉生意,也不乏有文人墨客来此作诗行令,听曲赏乐,这也是云浅兮未强加制止云宥带走云泽的原因。 “哟,这位公子生得好俊啊,要不要来我们醉烟阁里坐坐?” 柔媚的女声在耳边突兀的响起,一个柔软的躯体攀上云浅兮的胳膊,云浅兮扭头一看,见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正试图将她拉近楼里。 云宥拉着云泽下了马车,亦有两名女子靠了上去,云泽见有浓妆艳抹的女子往他身上靠,嫌恶地甩了甩衣袖,醉醺醺地说:“别碰我。” 那名女子倒是没生气,媚笑着说:“好好,奴家不碰您,公子快请进吧!” 云泽神识不清地问云宥:“这是……什么地方?” 云宥笑了一声:“喝酒的地方。”说着搀着他走了进去,云浅兮紧跟其后。 醉烟阁实打实是一处销金窝,装修的明艳奢华,富丽堂皇,楼内珠帘罗帐,暗香浮动,营造出朦胧氛围,玉柱金顶,砖雕轩窗,点缀出精巧匠心,楼里的姑娘更不必说,惊鸿一瞥间皆是绝色。 三人来到大堂,老鸨秦妈妈立即迎了上来,见是云宥,眉开眼笑地说:“哟,云公子来啦,上回您给姑娘们谱的曲儿大受欢迎,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来了好谢谢您呢!” 云宥说道:“秦妈妈不必客气,今儿我带朋友过来玩,我这朋友第一次来,您给安排个清静点的位置。” 秦妈妈笑着说:“没问题,今日你们的酒水算在秦妈妈头上,尽管放开了喝。” 大堂拢共两层,秦妈妈将三人引至一楼角落里的位子。 三人落座后,云宥看了看正挑剔地四处打量的云泽,对秦妈妈说:“秦妈妈,不用叫姑娘了,上一壶酒来,我们听会儿曲。” 云浅兮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云宥还是知晓分寸的。 秦妈妈笑着应下,自去安排了。 大堂以观赏节目为主,此时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每位客人身边几乎都陪着一位姑娘,斟茶递酒,捏肩捶背,倒是没有太出格的举动,客人若想留宿自会被请至后院。 云泽确实是喝多了,换做平时他早该拍桌子走人了,不对,应该说,平日他根本就不会踏进醉烟阁的大门,这会儿却只是略有不自在,眼里满是新奇。 很快酒便上来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酒,看着台上众姑娘的表演,云浅兮渐渐安下心来,不管怎么说,至少云泽不再闹腾了,便是酒醒后想起去过什么地方,那也是明日的事了,明日之事,便留着明日伤神吧。 云浅兮再次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却在无意之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愣住,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一动不动——她看见的是一袭月白袍子的宋翎。 在二楼视野最佳的包厢,宋翎正随意靠坐在一张紫檀椅上,目光闲闲地落在舞袖翻飞的台上,手里摩挲着一只白瓷酒杯,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在他旁边的是身着紫衫的周承煜,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群轻歌曼舞的舞姬,只差眼珠子没掉出来了。 与两人同行的还有一名云浅兮未曾见过的男子,身穿一袭镶金边的玄衫,丰神俊朗,仪表堂堂,亦在安静地欣赏演出。 每人身旁都侍着一名负责斟酒的女子,宋翎也不例外。 云浅兮心中“噌”的一下蹿出一道无名火,突然有些烦躁,她打量着宋翎身侧候着的女子,瞬间对宋翎的眼光产生了质疑。长得也不怎么样嘛,除了前凸后翘、蜂腰细臀、妩媚多情……以外,毫无可取之处! 台上一轮表演结束,又有一位身着湘妃色蝉翼花纱裙的女子上台,约莫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她清歌一曲,声若黄鹂,洋洋盈耳,一曲唱罢,掌声雷动。 秦妈妈笑着走上台,说道:“这姑娘名唤玉杏儿,今日头回接客,有钟意的客人可以竞价了。” 台下客人闻言都兴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叫价,一时将价格抬至五十两,最后,二楼包厢的客人以三百两的价格一锤定音,众皆哗然,秦妈妈乐得合不拢嘴。 云浅兮抬眼见玄衫男子正侧身向宋翎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示好的笑,宋翎点了点头。 “那不是……”云宥亦抬着头,有些迟疑,宋翎怎会在此? 不待他细想,“啪”的一声,云浅兮一掌拍在桌上,吓了他一跳。 宋翎他们包下玉杏儿后便起身离开了包厢,秦妈妈拉着玉杏儿从云浅兮他们桌前经过,云浅兮听见她兴奋地嘱咐玉杏儿:“公子们在后院‘余水欢’等你,一会儿好生伺候,这几位来头可不小。” 云浅兮双拳攥紧,黑着脸对云宥说道:“照顾好二哥,我去去就回。”说罢站起身,往秦妈妈她们离去的方向走去。 云宥在她身后心有戚戚焉地说道:“小妹,下手轻点儿……” 第80章 醋意 “宿在此处?!” 云浅兮行至中庭, 恰好在廊下撞见一名绿衣女子托着酒菜从厨房出来,云浅兮心生一计,一个手刀将其放倒, 眼疾手快地接住托盘, 将她扶进旁边无人的厢房, 换上她的行装,歉意地说了声:“抱歉。” 她扯下裙摆上的一截薄纱,掩住下半张脸, 端起托盘,气势汹汹地朝着最大一间包房走去。 “余水欢”门前,云浅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躁动的心跳, 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莺歌燕语,珠歌翠舞,云浅兮只略略扫到宋翎三人的座次, 便立刻垂下了头。 为防止被识破身份,她刻意改变了走路姿态,尽可能快速地摆好酒菜,闪身退至一旁。趁人不备她往上提了提稍低的领口, 暗自庆幸被自己放倒的是一名婢女, 衣衫不至于太过暴露。 云浅兮努力让自己与身后的纱幔融为一体,慢慢抬头看了眼屋子里的情形,宋翎三人坐在软塌上,六名衣着清凉的姑娘跪坐在三人身侧陪侍,另有两名女子在珠帘后弹琴助兴。 很好! 云浅兮怒极反笑,很懂得享受嘛。 宋翎未像周承煜和玄衣男子那般左拥右抱,身侧的两名女子顾忌于他身上敛着的冰冷气息, 亦不敢太过造次,只是斟酒布菜,但云浅兮在看清他嘴角噙着的浅淡笑意时,仍觉妒火中烧。 她注意到两名女子中有一个便是玉杏儿。 玄衣男子突然开口道:“阿翎,听说前几日你与承煜、奚峰在少卿大人家演了一出好戏啊。”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云浅兮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见话题落在自己身上,她竖起了耳朵。 周承煜一听来了精神,问道:“哦,连四公子都知晓此事啦?” 云浅兮想起这人是谁了,四公子应该是四皇子宋筠,穹岩山秋狝时她曾躲在宋翎床上听过他的声音。 宋筠笑着说:“何止是我,京城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吧,怎么,那位云小姐真有传言中那般漂亮?” 周承煜偏心云浅兮,闻言用力点头,赞道:“岂止漂亮,简直是绝色!” 算你有点良心。云浅兮心中对周承煜的鄙视稍稍降低。 宋筠感兴趣地说:“是吗?我看与鸿胪寺卿王邈的千金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吧,否则奚峰怎会当众退婚?” 周承煜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知道奚峰是怎么想的,若是我选,必然是浅兮更胜一筹。”宋翎觑他一眼,他毫无察觉,又说,“唔,听说奚峰今日要约见王小姐,也不知进展得是否顺利。” 宋筠恍然说道:“难怪请不到奚峰,原来是会佳人去了。” 宋翎意有所指地说:“奚峰身为东宫护卫,注定他不会赴您这个约。” “也对。”宋筠又换回了先前的话题,“难不成你俩真想娶云小姐?” “是。”宋翎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一口饮尽杯中酒。 他的这声“是”,听得云浅兮心中狠狠一跳,别扭之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 宋筠不料宋翎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承认,收起先前的调笑姿态,面上的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周承煜叹息一声,说道:“我就做一次好人,不跟怀衍争了。” 宋筠若有所思:“阿翎与之前比倒是变了许多,上回在穹岩山我见有女子在帐中侍寝,还以为见了鬼,今日你肯来醉烟阁赴约,也是出乎我预料之外。” 周承煜莫名其妙地说:“什么穹岩山侍寝?侍谁的寝?” 宋筠惊讶地说:“承煜竟不知晓?你俩不是住在同一个营地的吗……” 他忽然想到,当时军中就有传言,宋翎与周承煜为一美人争风吃醋,难不成,宋翎是有意瞒着周承煜独占了美人?那他岂不是戳破了宋翎煞费苦心瞒下来的事? 周承煜意识到了什么,爆喝一声:“宋翎!你把……她怎么了?”他及时刹住,没说出云浅兮的名字。 难怪他觉着宋翎早就知晓“宁远”的身份,原来在穹岩山时宋翎便知晓她是女儿身了,一时间,承煜想起之前被他忽略的事,云浅兮和宋翎住在一个帐里,宋翎怎可能不知?太阴险了,令人发指啊! 云浅兮无语望天,完了,承煜八成误会了。 宋筠轻咳一声,劝道:“那个,承煜你别太生气……” 周承煜说:“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太生气了,浅兮这么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就那样被宋翎染指了,他能不生气吗! “不行,我要告诉浅兮你逛青楼的事。” 先前他觉得宋翎与云浅兮的婚事尚无定论,逍遥快活一下未尝不可,现在知道人家姑娘已经委身于他了,那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云浅兮郁闷地想,我已经知道了。 宋翎面色微沉,对周承煜冷冷说道:“你试试?” 周承煜与他对视半晌,到底被他威压所迫,败下阵来,扭头“哼”了一声,宋筠见状急忙换了个话题。 又过了一会儿,宋翎身旁的两个姑娘不乐意了,眼瞧着另外两位公子与自家姐妹们打情骂俏,戏作一团,偏偏眼前这位公子不解风情,对她们投怀送抱的行为不为所动,实在可气。 玉杏儿先前还在暗自窃喜,第一次接客就能伺候到这样一位俊俏无双的公子,莫说三百两银子,便是分文不取她也乐意,还想着若是伺候得好了,说不定能求得一个名分,那她这辈子值了。 眼下,她见宋翎只顾自饮自酌,连个正眼也不愿给她,不由心急难耐,她不信凭自己的模样身段拿不下宋翎。 这样想着,玉杏儿放下手中酒壶,大着胆子靠近宋翎,双手柔若无骨地攀上宋翎的腿,用勾人的眼神看着他,媚态十足地说道:“公子,让奴家替您揉揉腿……” 宋翎正要饮下杯中酒,酒杯停在了唇边,眸色顿敛,眼里透露出一丝危险的讯息,玉杏儿被宋翎眼神震慑,吓得浑身一颤,如芒在背。 不待宋翎有所动作,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啊——” 玉杏儿软到在地,痛苦万分地捂住侧腰,疼得直不起身来。 她身边的蓝衣女子见状立刻扶住她,焦急地问道:“杏儿,你怎么了?” 周承煜和宋筠听见动静都看过来,周承煜已有了醉意,茫然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宋翎微微一愣,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角落里低眉顺眼的绿衣女子,嘴角逐渐扬起,以手支颐道:“许是闪到腰了吧。” 蓝衣女子向宋翎告了一声罪,匆忙送玉杏儿离去。 宋筠冷哼一声:“还真是扫兴,阿翎,要不要我分你一个?” 宋翎摇了摇头,抬了抬修长的食指,指着云浅兮意味深长地说:“不必了,我看她就不错。” 云浅兮正怨气十足地摆弄着衣襟上用作点缀的珠子,刚刚扯下一颗当暗器使,不知其它的会不会散线。 她被方才玉杏儿的举动气到浑身发抖,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出的手。 玉杏儿刚走她冷不防听见宋翎说的话,以为他又看上哪个姑娘了,艴然抬眼,却见宋翎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傻在原地。 门口的龟奴见宋翎点了云浅兮,她却愣在那里不动,慌忙冲到她面前,语气不善地呵斥道:“公子叫你呢,还不快去,愣在这里做甚!” 若是曝露身份,丢脸的就是自己。 云浅兮极不情愿地抬脚,慢慢挪到宋翎跟前,由始至终低着头。 宋翎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目光掠过她稍低的领口,微微蹙眉,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指尖相碰的一瞬,云浅兮触电似的将手缩回,不愿挨着他。 “噗嗤——”周承煜大笑一声,忘了先前对宋翎的谴责,乐道,“怀衍,你吓着人家姑娘了。” 宋翎轻笑一声,从容收回了手,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云浅兮恼火地想,鬼知道我现在该叫什么名字! 但她不能不答,捏着嗓子换上柔媚的女音,吞吞吐吐地说:“奴,奴家名叫……小翠。” 她说完忍不住自己先抖了一抖,狠狠鄙视自己,穿绿衣就该叫小翠?狭隘! “哦,小翠?”宋翎眼中笑意更浓了,他不由分说捉过云浅兮的手,只轻轻一带,便将她揽进怀中。 云浅兮强行压下心中蹭蹭蹭往上蹿的邪火,心中默念十次:我忍,我忍…… 周承煜和宋筠先前压根没在意角落里的女子,此时见宋翎来了兴致,立刻好奇地将其审视一番。 女子身穿艾绿色纱裙,与醉烟阁别的姑娘比稍显保守,却清新雅丽,空灵飘逸,缥色腰带将纤腰衬得盈盈一握,青丝如瀑,目若秋波,覆面的薄纱为其增加了一丝神秘感,让人迫不及待想要一睹真容。 周承煜赞叹一声,俯身到云浅兮面前,催促道:“把面纱摘下来小爷看看。” 宋翎是个人精,云浅兮斗不过便也认了,难道她还会怕周承煜不成?她火大地抬头狠狠瞪了周承煜一眼,他立时噤声,酒醒大半,惴惴不安地想:这小妞的眼神实在犀利,似乎在哪儿见过…… 周承煜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云浅兮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压根没往她身上猜。 宋翎忽然将胳膊搭在云浅兮肩上,摇摇晃晃起身,以手抚了抚额,说道:“四哥,阿翎不胜酒力,告辞先行一步,天色已晚,我看今夜不如就宿在此处吧。” “不胜酒力?!” “宿在此处?!” 宋筠和周承煜显然被震惊到了,两人目瞪口呆地对望一眼,眼睁睁看着宋翎倚在“小翠”身上,踉踉跄跄离开了。 第81章 缱绻 二章合一 云浅兮在龟奴的指引下, 将宋翎带至一间名为“折花令”的厢房,她将宋翎随意丢到床上,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 心道他还真沉。 云浅兮打量了一下房中布置, 高梁软枕, 帷幔四垂,香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馥郁撩人。 她再次转过身来, 见宋翎双目微阖,似是已然熟睡。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宋翎的脸庞,见他真的睡着了,便放心地蜷起食指和拇指扣住他的脸颊, 发泄似的使劲捏了几把,直到他白净的双颊泛起淡淡红晕才停手。 飞起的红霞衬得宋翎面若傅粉,冲淡了他眉宇间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和往日风采高雅的谦谦君子形象相去甚远,云浅兮脑中情不自禁蹦出一个和他完全不沾边的词——我见犹怜。 云浅兮还不解气,又跑到桌边取来一只狼毫,沾足了墨汁, 跪坐在床边, 笔尖在宋翎脸颊上方颤巍巍地移来移去,半天没找准适当的落笔之处。 要画花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她实在于心不忍,犹豫了半天,她轻轻拉开宋翎的领口,在他锁骨处画下一个猪头。 大功告成,云浅兮扔掉狼毫趴在床头欣赏自己的杰作, 瞥见宋翎脸上红色的印记还未消退,又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伸手替他揉了揉。 渐渐的,她的注意力就不那么集中了,不知怎的,原本还在宋翎脸上轻轻打圈的食指无意识地移至了他的唇边,两人在幽篁小筑中亲吻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抚过他的唇瓣,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惊得她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 云浅兮像是触到开水一般缩回手,脸颊烧得通红,她心慌意乱地站起身,想要逃走。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扣住,她被一股力量带着跌倒在床上,宋翎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幽深的眸子烟雾迷离,恍若深不见底的寒潭深渊,开口缓缓说道:“你方才玩得好似很开心?” 云浅兮的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他难道没有睡着? 她强作镇定道:“公子误会了,奴家只是同公子开个小小的玩笑,夜已深,还请公子早些歇息,奴家告退了。”说着便挣扎着想要起身。 宋翎不让,凝视着她的眼睛,幽幽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本公子点了你意味着什么吗?” 云浅兮杏眼圆睁,不敢相信宋翎会说出这般轻薄话来。 她仍旧不愿表明自己的身份,掂量了一下酒醉后宋翎还剩几层战斗力,心下一横,突然发难,一拳直捣他面门。 宋翎在她肩部发力之时便有了准备,轻轻一挡,泄了她的力,顺势捉住她的手腕,云浅兮心中一急,扬起另一只手,以掌作刀,劈向他颈部,企图将他放倒。 宋翎抬起另一只胳膊,架住她的攻势,反手一握,便抓住她的手,他将她两手捉拢一处,往她头上一摁,她便动弹不得了。 宋翎弯了弯唇,腾出一只手来,轻挥衣袖,熄了烛火,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云浅兮感觉到他摘去了她覆面的薄纱,可在黑暗中他应该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听见他附在耳边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奈何不了我。” 云浅兮又羞又气,就是咬紧牙关不愿说出自己是谁,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她已能分辨出宋翎的轮廓。 宋翎不知云浅兮为何会出现在醉烟阁,但她出手伤了玉杏儿显然是吃醋了,他心中愉悦,配合着没有拆穿她,想看她能撑到几时。 方才他耐着性子由着她在他脸上又掐又拧,还在身上涂涂画画,后来她想要逃了,可他又怎会就此放过她。 宋翎有些意外云浅兮的执拗,她被禁锢至此还不肯讨饶,他本是想借机吓吓她,看她还敢不敢胡作非为,她不讨饶,他一时还有些犯难。 宋翎目力极好,他看出云浅兮脸上的不服,气呼呼地抿着唇,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他心下一动,慢慢凑了上去。 云浅兮感觉到一个柔软的物体覆上了她的唇,心里一慌,想要挣脱双手,可宋翎力气极大,她根本反抗不了。 宋翎的吻如和风细雨,极尽温柔细致,可云浅兮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涩,她以为宋翎对她是认真的,却没想到他转眼便背着她与“别的女子”亲热缠绵,说什么情之所钟,不离不弃,什么情根深种,共度一生,全是骗人的! 云浅兮的心似被刀子剜了一般,疼得发紧,眸中水雾弥散,模糊了双眼,却还是一声未吭。 宋翎察觉到异样,停下动作,惊讶地发现她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松开压制云浅兮的手,温柔地问:“是我弄疼你了吗?还是……你以为我吻的是别人,浅兮?” 云浅兮瞪大眼,一双眸子敛着水光,怔怔看着他,半晌她问:“你怎知是我?” 宋翎轻笑一声:“从你使暗器那刻我便知是你,浅兮,你吃醋了?” 云浅兮脸上一红,心中稍安,随即想到宋翎来醉烟阁是不争的事实,又板起一张脸来,冷声道:“难得来一回醉烟阁便遇上王爷,还真是凑巧,王爷既然敢来,又何必怕承煜告诉我,哦,对了,王爷不是还包了玉杏儿吗,还是莫要让她久等得好。” 宋翎笑意染进眼底,云浅兮这分明就是吃醋的表现,他侧身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解释道:“我来是为了赴四皇子宋筠的约,他数次向我示好,我再不有所表示,他该急眼了。不让承煜告诉你,是我心虚了,怕你会多想,但你既然在场,应该知晓我未做对不起你的事。至于玉杏儿,那是宋筠包下的,无非是想讨好我,我只是让她在一旁斟酒递茶,并无其他想法。” 云浅兮靠在宋翎胸口,脸有些发烫,她安静听他说话,感受他说话时胸腔的共鸣,有种莫名的安心感,她其实是相信他的,尤其是听他说出“心虚”一词,她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饶是如此,她还是刻意用生硬的语气说:“四皇子为何约你来此?是不是你以前常来?” 宋翎耐心地说:“他应是上次在穹岩山撞见我俩在一起,以为我对女色不那么排斥了,这才选的醉烟阁,我觉得让他以为我纵情声色没什么不好,便未拒绝。至于以前……回大周后这还是第一次到风月场。” 云浅兮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漏洞,扬起脸来问道:“回大周后?那在燕国的时候呢?” 宋翎低头看着她,如实说道:“在燕国,为了获取情报,少不了要迎合他人,逢场作戏,风月场是最容易获取情报的地方,所以……” “所以?”云浅兮有些失落地重复道。 “所以我暗中经营了一家青楼。”宋翎如实说道。 云浅兮哑然,这……倒是她未曾料到的。 宋翎看到云浅兮眼中出现震惊之色,有些忍俊不禁,补充道:“楼里的姑娘都是情报机构的成员,与我没有发生任何关系。” 云浅兮意识到宋翎的经历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她又问:“为何都说你不近女色,你是被哪家姑娘伤害过吗?” 宋翎将她的头又按回胸口靠着,说道:“这倒不是,是我身边心怀不轨的女子太多,刚回大周那会儿,府里就有婢女使用各种下作手段……”他顿了顿,“不提也罢,总之被我全部遣散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传言。” 云浅兮了然,她已经消了气,一时又感觉自己问题太多,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四皇子想让你替他做什么事?”她虽不懂朝政,却也隐约猜到一二,知晓有些事是不能对外人说起的,补充道,“你也可以不说,我只想知晓会不会有危险。” 宋翎心里覆上一层暖意,将她往自己方向带了带,让两人贴合得更紧,轻声说道:“他未明说,目前还只是在试探,但这些年他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有何目的不言而喻,他与太子一样,一方面防着我,另一方面又想拉拢我。” 云浅兮在家中偶尔听到爹和两个哥哥谈论朝中政事,大概也知晓一些皇家密辛,建元帝膝下六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下的四个儿子里,二皇子和四皇子明争暗斗多年,去年建元帝突然立二皇子为太子,四皇子心中免不了嫉恨。 除了太子和四皇子,还有个三皇子和六皇子,三皇子贪图享乐,胸无点墨,六皇子是成安公主的亲弟弟,生母出身低微,年纪尚幼,这两人倒是构不成威胁。 云浅兮将方才说的“最后一个问题”抛之脑后,压低声音问道:“那你站哪方?” 宋翎沉默片刻,说道:“哪方都不站,今日赴这约,宋筠应该能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云浅兮听完他的话若有所思,一时没了声响,宋翎忽然反问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方才为何那般委屈?可是吃醋了?” 云浅兮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发的那通脾气,有些不好意思,她闷闷直言道:“也不知怎么了,我看见你对别的女子笑心里会难受,看见别的女子靠近你会忍不住生气,我也不想这样,可就是控制不了……” 宋翎退开一些,凝视着云浅兮的眼睛,认真说道:“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云浅兮移开目光,轻轻答了声:“嗯。” 二人安静下来,黑暗的环境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亲昵的姿势让彼此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气氛逐渐暧昧。 平日里未曾注意,此时离得近了,宋翎闻到云浅兮身上有股浅淡的香气,清新中带着一丝甜味,莫名的好闻。 “你……用的什么香?”他声音有些低哑。 “嗯?”云浅兮一时未听清。 宋翎未再说话,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云浅兮心跳骤然加快,似猜到他下一步的动作。 宋翎的手缓缓移至她的下颚,屈起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同时慢慢向她靠近,继续他先前未做完的事,再一次覆上她的唇。 云浅兮没有推开他,眼睫轻颤,缓缓闭上了眼。 唇瓣辗转间,呼吸逐渐凌乱。 云浅兮感觉到宋翎的舌尖在她唇上舐过,她脑后似乎炸了一下,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 宋翎细细描摹着她的唇瓣,似在品尝美味的甜品,而后轻轻撬开她的唇齿,缠住她的舌尖,反复挑弄、吸吮…… 云浅兮双睫沾上了泪水,馥郁的酒香随着他的呼吸踱进她的口中,她似醉了酒,脑子变得昏昏沉沉的。 “唔……”宋翎攻城略地间,她唇间溢出细碎的低吟。 宋翎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带至耳侧压住,吻得更加肆无忌惮,似要将压抑多时的情感宣泄出来。 掌心游弋,裙摆轻撩。 许是感觉到了凉意,云浅兮睁开眼,眼中尽是迷离之色,心里滋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 宋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上一顿,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抽离少许,胸口急剧起伏着。 云浅兮见宋翎停下,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迷茫地望着他。 宋翎喉头滚了一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用足意念强行压下胸中那团火,将云浅兮紧紧扣在怀里。 云浅兮双眸含水,娇/喘连连。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才让悸动的心稍有平复。 “浅兮,”再次开口,宋翎的嗓音被情/欲染上一层暗哑,“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我而去。” 云浅兮不知宋翎为何会讲这话,面上的滚烫还未褪尽,她羞涩地应了声:“嗯。” 宋翎又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恢复了往日清润的语调,问道:“你来醉烟阁做什么?” 云浅兮有些恍惚,方才的缠绵让她险些忘了身在何处,她答道:“二哥今日在朝中受了些委屈,心情不好,我与三哥带着他来散散心。” 她蓦然想起云宥云泽还在大堂等着她,匆匆说道:“他们还在等我,我得走了。”说着便想挣开宋翎起身离开。 宋翎没有松手,虽然知晓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却还是忍不住挽留道:“留下来,别走。” 他稍稍松开她一点,凝视着她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发亮的眼眸。 云浅兮心底一软,轻声说道:“我也想与你待在一起,可是……” 宋翎的心微微一颤,这是云浅兮第一次向他吐露心声。 他再次抱紧她,恨不得将她嵌进骨头缝里,云浅兮感觉肋骨被勒得发疼,她亦伸手攀上他的腰,回抱住他,这一刻她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又是良久过后,宋翎恋恋不舍地松开云浅兮,吻了吻她的发顶,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向来心志坚韧,强于常人,这一次却险些破防,他心知确实留她不得。 宋翎起身重新点亮烛火,到门外唤来谢容,吩咐他将马车上备着御寒用的大氅取来,细心为云浅兮披在身上,牵着她的手来到大堂。 夜已深,大堂里演出已结束,客人大都散去,只余一桌人数较多的客人在姑娘们的陪伴下行酒令。 云浅兮未在先前角落的位置找到云宥云泽,正疑惑间,宋翎朝着行酒令的客人堆里略略一点头,说了声“喏”,云浅兮这才看见两人与一群不认识的人玩得正是兴起。 原来表演结束,两人干坐着饮酒有些无趣,见旁边一桌文人酒令行的极好,文采斐然,次韵相和,便加入其中。 云宥也发现了云浅兮和宋翎,他向桌上众人告了声罪,离开坐席,走到云浅兮身边,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你不回去了,还在想回家该如何唬弄,你倒是替我省事了。”他将云浅兮上下一打量,有些惊讶,“你之前的衣裳呢?” 云浅兮瞄了宋翎一眼,面上有些心虚:“说来话长,以后告诉你。” 云宥不再追问,看向宋翎,发出一声轻笑:“王爷,您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云浅兮久去未回他便猜到多半是宋翎将她强留下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宋翎居然还能把人给送出来。 云宥是个洒脱之人,最是不喜约束,尤其是情爱一事上,他讲究水到渠成,若云浅兮宋翎真的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他也不会阻拦。 宋翎淡淡说道:“走吧,浅兮坐我的车。” 于是云宥从人堆儿里抓出玩得红光满面的云泽——他已经吐过两轮了,扔进马车,先一步向云府走去。 宋翎上了王府马车,伸手将云浅兮拉了上来。 车轮徐徐转动,车厢内幽闭的空间让云浅兮仿若回到醉烟阁的厢房中,她的一只手被宋翎握在手里,宋翎的拇指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摩挲着,让她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宋翎满足地轻叹一声,说道:“浅兮,照我的意思早日行完六礼,娶你进门方能安下心来,可思来想去,不能委屈了你,还是得按大周朝迎娶王妃的流程娶你进门,这两日我会寻个适当的时机向陛下禀明你我之事,请他赐婚。” 云浅兮有些怔忪,她相信宋翎对她的心意不假,可未曾想他已经计划到婚礼流程上了,他如此用心,倒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实感,若问她开心吗,自然是开心的,可除了开心她更多的是困惑,论才学,论相貌,在她之上的人大有人在,为何是她,能得他青眼? 她并非缺乏自信之人,但对方是宋翎,不会轻陷儿女情长的宋翎,她将两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未在他面前展现出过人之处,反倒是他,一次次助她出困境,那他对她的这份用心,从何而来? 多想无益,她红着脸小声说道:“我还没答应你呢……” 宋翎认真问道:“你不愿意?” 云浅兮不说话了。 马车在云府后门停下,云浅兮下车见云宥在后门给她留了道缝,欣然一笑,扭头向宋翎道了声别,准备偷溜进门,却被宋翎唤住。 “就这样走了?”他语带失落。 云浅兮脚下一顿,转身不解地看着他,他略略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说道:“去吧。” 云浅兮脸上又飞起了红霞,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我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翎在门外又站了片刻,唇角微微扬着,眼底却带着些许怅然,他抬头看了眼深蓝色的天幕,转身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云府正门不远处,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一株高大的槐树下,那人看着灯笼光下的“云府”匾额,凤眸微眯。 第82章 雅集 二章合一 翌日, 云泽是在宿醉未醒的状态下去应的卯,昨夜之事他只模糊记得一些片段,知晓自己是同云宥云浅兮出去喝的酒, 可去的什么地方确是记不清了。 云浅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昨夜她辗转难免, 一闭眼便是在醉烟阁与宋翎独处时的画面,直到天边泛白才迷迷糊糊睡去。 她梳洗完毕,到花厅同陈瑶一道用午膳, 云宥又不知跑哪儿去了,用膳的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席间,陈瑶问云浅兮:“浅兮,晋王殿下提亲一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云浅兮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个问题回避不了, 想了想,如实说道:“王爷说过两日请求陛下赐婚。” 陈瑶眼前一亮,她没想到晋王对浅兮如此上心, 提亲不算还要请求赐婚,当真是铁了心要娶浅兮为妃。 陈瑶先前心中的各种担忧顷刻化为乌有,眉开眼笑地说:“太好了,咱们家浅兮真要做晋王妃了, 等老爷下值回来告诉他让他也乐呵乐呵, 哎呀呀,这晋王殿下真有眼光!” 她看看云浅兮,又喜滋滋地说:“改明儿让你嫂子带你去花间堂做几身衣裳,日后须得注意形象,切不可丢了王爷的脸面,成安的眼光我放心。” 云浅兮心知宋翎不在意她的衣着扮相,但她想让他瞧见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 便笑着应了声:“好。” 陈瑶又多打听了几句宋翎的为人,云浅兮自然拣着好话夸了一番,陈瑶心中愈加满意,过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云浅兮:“对了,卫国公世子是不是要办雅集?” 云浅兮惊讶地问:“娘您是如何知晓的?” 陈瑶答道:“下人在园里拾到一张请帖,交到我这处了,我看上面有你和老二老三的名字,你们仨去吗?” 云浅兮摇头,说道:“我没兴趣,您不说我都忘了,还未通知二哥三哥,不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应是不会去的。” 云泽不擅交际应酬,云宥不喜这种目的性太强的聚会。 陈瑶叹道:“娘也知道,但还是希望你能陪着你二哥参加,听老爷说你二哥最近仕途不顺,很是消沉,他没什么朋友,在官场受了气也是自己憋着,趁着有这么个聚会,你带他出去走走,结交些朋友,对他有好处,若是能遇上让他心动的姑娘就更好了,你便是替爹娘解决了一桩心事。” 云浅兮觉得陈瑶说得有道理,她何尝不希望云泽早日重新振作,便点头应下这门差事,问道:“那三哥呢?” 陈瑶头疼地说:“老三性子顽劣,我是管不住他了,你若能说服他一同前往,那便再好不过了。” 傍晚,当云浅兮满怀希冀邀云宥一同前往时,云宥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不去。” 云浅兮有些头大,三兄妹中就数云宥擅交际,她还打算把应酬的活儿全权交给云宥呢,他若是不去,那她只能跟云泽大眼瞪小眼了。 云浅兮眼珠一转,抛出诱饵道:“听闻卫国公世子是个茶道高手,平生最爱乃是搜罗各处名茶,他此番亲自操办雅集,宴客的茶饮必是精挑细选的上上之品,三哥你就不想尝尝?” 云宥是个喜茶之人,他那处收着的好茶也不少,不过同国公世子的藏品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的。 闻言他果然眼前一亮,又不愿显得功利性太强,故作为难道:“既然小妹开了口,为兄便陪你走一遭吧。” 搞定了云宥,云浅兮又去找云泽,不出所料云泽回绝的同样干脆利落。 云泽不去陈瑶交代的任务没法交差,云浅兮叹了口气说:“唉,既然如此,我只能和三哥一起去了,听说会有许多世家子弟到场,正好趁此机会相看一二,说不定就有看得上眼的。” 云泽闻言果然上套,自小有男孩接近云浅兮他都如临大敌,穆奚峰也因此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不满地说:“那么多男子在场,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别去凑热闹了。” 云浅兮说:“邀请的就是未出阁的女子,别人去得,我为何去不得?我偏要去凑热闹。” 云泽没法子,皱着眉说:“那我同你一起去。”云浅兮心里一喜,又听他说,“怎么,没看上晋王?正好,我也看他不太顺眼。” 云浅兮:“……” 云泽还不知宋翎准备向建元帝请求赐婚之事,云浅兮寻思,还是参加完雅集再告诉他好了。 云泽问道:“对了,昨晚你们带我去了哪儿?” 云浅兮一窒,心虚地说:“呃……平康坊里的一家酒肆,二哥感觉如何?” 云泽回味道:“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环境不错,酒也不错,可惜我不怎么饮酒,不然下次还可以去。” 云浅兮心中稍安,云泽不去就好,反正她是不敢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带他去的。 她见云泽似乎心情不错,问道:“二哥,你的烦闷消解了?” 云泽知晓她说的是昨日朝堂上他被周忠摆了一道的事,说道:“说来奇怪,今日周忠来向我赔礼道歉,说是要告诉陛下户籍制改革是我的主意,还说要给我升职,也不知是真是假。” 云浅兮暗暗吃惊,昨日听云泽话里的意思,这周忠常年打压他,怎会突然良心发现,又是道歉又是要给他升职的? 她想到一种可能,昨夜她顺口向宋翎提了一句云泽心情不好,难道他就放在心上了? 云浅兮的心砰砰直跳,若真是宋翎私下找了周忠,那岂不是给他添了麻烦? 她又瞅了瞅云泽,感觉带他参加雅集有些多此一举了,但话已出口不便收回,就当是带他交朋结友,相看未来二嫂的吧。 …… 翌日,云浅兮和云宥、云泽坐马车来到卫国公府,下车向门口小厮递上帖子,由小厮引着前往雅集地点。 雅集设在一处栽满桂树的园子里,满园花香,袭人肺腑,沁人心脾,园中搭建了一座有顶无墙的木制亭榭,两层挑高,占地宽阔,四面挂着竹帘用作挡风遮雨,倒是一处赏桂茗茶的绝佳场所。 一路行来,有不少世家公子小姐在园中赏花,个个衣着光鲜,珠围翠绕。 云浅兮参加雅集的主要目的是陪云泽,因而对着装不甚在意,只穿了件舒适的雪青色窄袖对襟,挽了个简单发髻,略施薄粉,与那些华冠丽服的姑娘比起来,寡淡不少。 亭榭被一分为二,男女分席相对而坐,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女席前面悬挂轻纱用作格挡,但并不影响视物。 雅集尚未开始,相熟的公子小姐落座后三三两两的闲聊着。 云浅兮三人进入亭榭后,小厮通传一声,交谈声骤停,众人抬眼看向门口三人,眼里满是探究。 云浅兮稍稍有些窘迫,心道原来新来的还得承受这样一番注目礼,云泽亦表现的颇为拘束,云宥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浅兮——” 云浅兮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寻声望去,原来是周承煜,他坐在男席中间,看起来人缘颇好,在一众公子的环绕下,笑容灿烂地朝她挥了挥手,他身边的穆奚峰亦对她展颜一笑。 有熟人在场,云浅兮轻松不少,对他们回以一笑,推了推云泽,示意他和云宥去男席那边入座,自己在女席这边选了个第二排靠边的位置坐下。 云浅兮落座后,那些探究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除了好奇之外,还掺杂着几道不屑。 云浅兮迎着那几道不屑的目光看去,见第一排中间几名华服女子簇拥着一名穿海棠红织金襦裙的女子正神色不善地盯着她看。 一名穿湖绿色襦裙的女子将云浅兮上下打量一番,倨傲地说:“原来这便是云大人家的四小姐,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嘛。” 她说这话并未压低声音,无非就是想叫云浅兮听见,男席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也不用担心破坏自己在世家公子心中的形象。 另一名穿杏色百褶裙的女子附和道:“是啊,也不知所谓美若天仙的传言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传出来的。” 她发出一声讥笑,手搭在主位那名穿海棠红襦裙的女子肩头,讨好地说:“要我说,还是我们妍儿更好看。” 一名穿藕粉色曳地裙的女子嘲讽道:“如此说来,晋王殿下提亲之事也可能是谣传,若是真的,怎会有人拖着不答应?这样的谣言都敢传出来,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云浅兮听了半天,原来问题出在宋翎身上,约莫是这位叫妍儿的姑娘对宋翎有好感,偏偏宋翎向她提了亲,惹得小姐妹们替妍儿抱不平了。 云浅兮有些无奈,但这几位一看便知家中父兄官衔不低,云浅兮自是不会同她们理论,苦笑一声,看向对面男席。 这一看,云浅兮有些懵,云宥和云泽并未坐在一处,云宥坐在第一排靠里的位置,与一位青衣公子相谈甚欢,看起来二人应是旧识,云泽则坐在最末一排角落里,一副与世隔绝的模样,其他人见他一副不太好相处的样子,无人上前搭讪。 云浅兮有些头疼,两位兄长的社交能力若能中和一下该有多好,她寻思着得找人带带云泽。 云宥是指望不上了,云泽又不喜欢穆奚峰,她只能将主意打到周承煜身上。她抓住周承煜朝这边看的间隙,挥了挥手,周承煜一愣,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云浅兮指了指云泽,做了个拜托了的手势,周承煜很快领会了云浅兮的意思,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走到云泽跟前,连拖带拉将他哄到中间坐下,引荐给身边一众友人,云浅兮这才放下心来。 那位名叫妍儿的女子将她与周承煜的互动看在眼里,轻蔑地说了声:“不知廉耻。”然后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云浅兮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吃了些桌上摆着的糕点,身边有两位姑娘想要同她攀谈,但忌惮地看了看主位的几位姑娘,犹豫着走开了。 这时,一个穿樱草色襦裙的身影从第二排靠里的座位上起身,款款走到云浅兮身边,说道:“好久不见,浅兮。” 云浅兮抬头,眼里露出一丝惊讶,礼貌地笑着说:“好久不见,表姐。” 来人正是王雨瞳,她在云浅兮身边坐下,盈盈笑道:“没想到你竟是宁远,那日寿宴变故太多,我不方便在云府久留,还想着什么时候能约你见上一面,今日倒在这里遇上了。” 对面的穆奚峰一直关注着王雨瞳的一举一动,他见王雨瞳坐到云浅兮身边,眉心一跳,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前段日子还对他颇为热情的王雨瞳,在云定坤寿宴之后突然对他冷淡不少,他几番约她相见,她都以各种理由回绝了,前日好不容易等到她赴约,他提出登门提亲的想法,她听后明显有些慌乱,推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疑心王雨瞳对他和云浅兮的婚约还是有所介怀。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穆奚峰放心不下。 前日他与王雨瞳相见之时,不小心说出云浅兮被山贼掳走一事。 当年王雨瞳离开蜀州的日子与云浅兮失踪的日子相差不久,他以为王雨瞳离开是因着云浅兮失踪,云家人无暇照顾她,那么云浅兮来京后,云家人必然会将云浅兮这些年的行踪告知她,因此两人闲聊之时,他便未加隐瞒,没曾想,王雨瞳并不知晓云浅兮失踪之事,只当她一直在叠翠山修行。 穆奚峰再三嘱咐王雨瞳对此事保密,切不可让旁人知晓,王雨瞳也表示此事关乎云浅兮的名节,她不会乱说。他明明对王雨瞳深信不疑,却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女席这边,王雨瞳柔声问云浅兮:“你扮作宁远是为了接近穆哥哥吧?”不待云浅兮回答,她又说,“你对穆哥哥倒是用情颇深,只可惜你一睡多年,穆哥哥不可能一直等你,浅兮,你不会怪我们吧?” 王雨瞳面上一派温婉之色,但云浅兮却听出一丝挑衅的意味,她淡淡说道:“表姐言重了,只要你能真心待奚峰,我发自内心祝福你们。” 王雨瞳似乎不满云浅兮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笑容微僵,说道:“也对,如今你攀上晋王这根高枝,自然不在乎同穆哥哥的婚约。” 云浅兮不明白王雨瞳到底希望她在乎还是不在乎,索性不再搭话。 王雨瞳自顾自地说:“不过要当上晋王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瞧见第一排中间那位姑娘了吗?” 王雨瞳说的便是那名叫妍儿的姑娘,她见云浅兮看了过去,又说:“她是卫国公嫡女,李诗妍,倾慕晋王许久了,曾扬言要卫国公替她向陛下请求赐婚晋王,卫国公位高权重,他若开口,陛下定会慎重考虑。” 云浅兮心底忽的生出几许烦躁,但不待她说些什么,卫国公世子李修铭便宣布雅集正式开始,众人落了座。 李修铭净手焚香,而后用银壶煮水,李诗妍在纱帘后抚琴一曲,众人在靡靡琴音中品香茗茶,身心得到了极大放松。 一曲终了,会器乐的世家小姐们轮番上阵,吹拉弹唱,各显身手,才女公子们品琴赋诗,吟咏唱和,好不热闹。 云泽一首七言诗获得满堂彩,情绪明显高涨,云浅兮看在眼里,颇感欣慰。 同一时间,卫国公府门外,一辆低调的马车辚辚而至,卫国公得着消息迎了出来,对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拱手说道:“王爷,您怎的亲自过来了?” 宋翎面色较往常冷峻,边往里走边说:“本王是为着北面六州修筑墉墙一事而来,燕军蠢蠢欲动,战事一触即发,墉墙的修筑在这个节骨眼上停工,您身为工部尚书,本王自然要走这一遭,问清缘由。” 卫国公加快脚步才能跟得上宋翎的步伐,见晋王冷着脸,他心里隐隐有些发憷,陪着笑说道:“其实是户部那边的款项出了点小岔子,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很快便能复工了。” 宋翎倏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炬地看着卫国公,直看得他心虚地垂下眼来,宋翎淡淡一笑,说道:“原来国公已有解决之法,看来本王白担心了。” 宋翎虽带着笑,卫国公额上却惊出了一层冷汗,墉墙修筑出现问题,的确是因他的疏失未能与户部做好衔接。 他知晓宋翎对此事极为看重,所以出现问题第一时间便找到户部协商,妄图将此事瞒下来,没曾想宋翎消息灵通,亲自上门问罪,好在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日便能复工。 想到这里卫国公略略宽心,小心说道:“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去书房容下官将此事详细禀报。” 宋翎本就是为解决事情而来,既然问题先一步处理好了,他也懒得问责,说道:“也好。” 卫国公暗暗松了口气,引着宋翎前去书房,去往书房的路途径桂园,亭榭中济济一堂,笙歌鼎沸。 宋翎在廊下驻足,似笑非笑地说:“国公府里是在举办雅集吗?倒是凑巧。” 卫国公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暗忖晋王定是觉得他公务上出现重大疏失,还有闲情办雅集,说不准就要到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他慌忙解释道:“是犬子和小女邀了京中公子贵女来府里玩,这日子是早就定下的……” 卫国公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王爷同他们年岁相仿,不若进去一道玩乐,公事留待晚些时候再说?” 卫国公想到的是他的宝贝女儿李诗妍,而宋翎是李诗妍的心仪之人。 李诗妍已到了婚嫁之龄,此前相看的人家她都不满意,一次在皇家筵席上见过宋翎之后,哭着闹着要嫁给晋王。可这晋王不是一般人啊,那是大周的英雄,便是陛下也不能强迫他做他不喜之事,要做晋王妃还得从长计议。 卫国公早就听闻晋王不喜女色,此前有几个官吏借各种名头邀晋王过府饮宴,趁机引荐自家女儿,没想到晋王压根不吃这套,场面一度比较难堪,后来晋王索性不再赴私人宴会,断了那些想让晋王做女婿的官吏的念想。 可前不久,太常少卿云定坤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请动了晋王出席寿宴,还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晋王跟前,让他当众提亲,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好在云定坤不知因何压着这门亲事未做答复。 卫国公早就筹谋要让李诗妍与晋王见上一面,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可今儿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作为雅集的主办方,他的女儿无疑是最为夺目的,而且既是雅集,弹琴赋诗展示才艺再正常不过,不会像前几名官吏那般刻意,卫国公相信以自家女儿的品貌才学,必能抓住晋王的心。 卫国公忐忑地等着宋翎的答复。 宋翎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落在靠近门边的一道雪青色身影上,微微一愣之后,眼里染上一层笑意。 浅兮肯来参加官吏子女的聚会,倒是难得。 放眼整个亭榭,贵女们珠翠罗琦,就她的扮相最为素淡,不过就是这份舒适随性反倒与雅集的实质最为契合。 亭榭中一轮演奏结束,众人稍作中场休息,云浅兮啜着新上的茶品,尚在回味,李诗妍突然起身笑着说:“诸位公子小姐才华横溢,怀珠抱玉,着实令妍儿大开眼界,不过妍儿发现有一人至今不露圭角,也不知是不是害羞。” 她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看向云浅兮说道:“云四小姐为何不参与进来,给大伙儿露一手呢?” 这话说的就像是尽主人之宜,不让任何人落单一般,云浅兮若不是先前见识了她冷言冷语的模样,怕是都要信了。 各色目光落在云浅兮身上,她心中有些惶恐,面上倒是一派自若,微笑着说:“浅兮自小隐居山林,学浅才疏,就不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了。” 这话说的实在,她虽读过书,但作诗的确不是她的强项,乐器之中也就笛子算是入了门,但在今日这种高手如云的场合,也是落了下乘。 门外的卫国公闻言一惊,他怎的忘了云家四小姐亦在受邀之列,他看了看身边的宋翎,隐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贵女公子们相对而坐,他与宋翎现下站的位置正好在众人视线死角,一时难以让人察觉,如今情形下,他不敢有多余动作,免得惹宋翎不悦,只能静观其变。 在场众人对晋王向云四小姐提亲之事略有耳闻,今日见了正主都迫不及待想瞧瞧她有什么本事,一时都起哄要她展示一番。 云浅兮眼见推辞不过,想着要不然吹一只曲子权当应付,正要起身,就听李诗妍又说:“妍儿听闻云四小姐一曲剑舞跳得极好,今儿不若叫大伙儿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现场骤然一静。 雅集一般以茗茶闻香、品琴赋诗为主,鲜少有人献舞,一来今日世家子弟众多,人前献舞有谄媚之嫌,传出去有损声誉,二来别人都是弹琴作诗,你一人独舞,容易遭受贵女们的排挤。 李诗妍提出这个要求,明显就是要让云浅兮难堪。 云宥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他茶饮够了,这里待着没什么意思,差不多该带着浅兮走了,由于他的位置最靠里,更容易看见门外的情形,他正要起身,眼风忽然扫见门外伫立着一道白色身影。 他不急着走了,施施然重新坐好,从果盘里摘了一颗葡萄两根指头把玩着。 第83章 妒意 “不对,这七年你是不如我的………… 周承煜对李诗妍的行径看不下去了, 拖长声调懒洋洋地说:“献舞就不必了吧,李小姐何必强人所难。” 李诗妍受人追捧惯了,没想到周承煜会站出来向着云浅兮说话, 心生不悦, 面上还是笑盈盈地说:“周大人误会了, 妍儿不过是想给云小姐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并非是要强人所难。” 李诗妍身边穿藕粉色曳地裙的女子附和道:“是啊,云小姐不是在晋王殿下面前献过舞了吗, 什么舞是王爷看得我们却看不得的?” 李诗妍娇笑一声,说道:“云小姐不愿,倒是让妍儿忍不住疑心当日云少卿宴请晋王殿下是不是另有所图了。” 这话连卫国公都听不下去了,平日里李诗妍都是一副懂事体贴的模样, 何时这般咄咄逼人过,卫国公黑着脸想要进去训斥她,宋翎却抬手制止了, 他笑容完全隐去,眼里的冷漠让人见之心寒。 云泽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道:“李小姐这是什么话,那日浅兮献舞是为着给家父贺寿, 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 我看是你嫉妒浅兮能得王爷示好吧。” 云泽一语中的,李诗妍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沉下脸来说道:“这桩婚事还没定下呢,想高攀王爷,你们云家恐怕还不够格!” 她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云家虽然三人在朝为官,但品阶都不算高, 同他们国公府比起来相差甚远。 云泽还想再说什么,云浅兮突然站起身来制止道:“行了,二哥。”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闹翻脸她倒是无所谓,可爹和两个哥哥在朝中还得看卫国公的脸色,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她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说:“李小姐不就是想看剑舞吗,浅兮照办便是。” 她说着离开坐席,掀开女席前方的纱帘,大步走到大厅中央。 李诗妍冷笑一声坐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今日之后,京中便会流传出云家四小姐不顾礼数,于众目睽睽之下献舞讨好世家子弟的说法,晋王若是知晓了必然不能容她进府。 卫国公偷眼瞧着宋翎的神情,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亭榭中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心里不免惴惴,猜不透晋王究竟作何想法。 云浅兮大大方方站于厅中,任由众人窃窃私语。 她忽然想起一事,她未携佩剑拿什么舞? 穆奚峰看出她的困扰,拿起桌上佩剑,扬声道:“浅兮。” 云浅兮一扭头,穆奚峰便将佩剑抛了出去,“接着。” 她灵敏地接住,朝他点头表示感谢。 王雨瞳见状身形不安地动了动。 女席中先前想向云浅兮搭讪的一位姑娘站起身,怯生生问道:“云姑娘,可需伴奏?” 云浅兮有些惊讶,隐约记得她是光禄少卿杨大人家的三姑娘,她看了眼她面前摆着的古琴,感激地笑着说:“劳烦杨姑娘了。” “云姑娘想要哪首曲子?” 云浅兮有些为难,想了想说道:“有气势的都成。” 李诗妍几人向杨三小姐投去不满的一瞥,她咬着唇垂下了头,手却坚定地放到了琴弦上。 云浅兮阖眼静心,气沉丹田,负剑而立。 琴声起,她陡然睁开双目,眼神凌厉,同时长剑出鞘,银光乍起,在悲壮浑厚的古朴琴音中,她快速翻动手腕,挽起一串剑花,剑尖过处,星芒点点。 云浅兮弯了弯嘴角,不是想看舞剑吗,今儿本姑娘就让你们开开眼。 这一回她原原本本展露了青月剑法的真正实力,剑法轻灵精妙,行云流水,有飘逸出尘之姿,蛟龙出水之势。 在场众人大多是文臣之后,鲜少见女子习武,加上云浅兮一袭素衣,还真有几分侠女的味道,赢得男席那边频频发出喝彩声,女席这边除了李诗妍几人,其他人心中没有任何不适,反而生出几许对快意江湖的向往。 云浅兮的表现与李诗妍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她以为云浅兮只是拿剑作为道具装装样子,没想到她确实懂剑术。 云浅兮一串连招过后,准备亮相收尾,却忽然感觉身后劲风袭来,她心下一凛,急速闪身,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形物体从她身旁飞过,速度快若离弦之箭。 那东西朝着女席中间射去,若是打在人身上必定造成创伤,云浅兮来不及多想,一个旋身,剑锋横扫,在最后一声琴音中将那物劈成了两半。 有汁水飞溅出来,她一愣,看清了那是一颗葡萄。 和葡萄一起被劈开的还有李诗妍跟前用作格挡的轻纱,喷射而出的剑气击翻了她桌上的茶碗,一瞬间茶水四溢,溅湿了她的衣裙。 云浅兮傻了。 众人被她最后一击震住,偌大的亭榭鸦雀无声。 “噗嗤——” 云宥发出一声突兀的笑,若无其事地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一脸享受。 云浅兮这下知道扔葡萄的缺心眼是谁了。 李诗妍回过神来,她一身狼狈,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冲云浅兮喝道:“放肆!” 这时,有轻击手掌声响起,一个清越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剑随身走,迅捷凌厉,有进步。” 众人循声望去,见晋王宋翎在卫国公的陪同下走进亭榭,目光落在云浅兮身上,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云浅兮见了宋翎一愣,脱口而出道:“怀衍,你怎么来了?” 周围响起吸气的声音,云浅兮意识到自己逾矩了,忙行礼改口道:“王爷。” 众人亦纷纷起身行礼,宋翎走到云浅兮跟前,轻扶一把,顺手接下她手中长剑,旁若无人地说:“今日倒有几分青月门弟子的风姿,若在实战中保有这份气势,倒也不易吃亏。” 众目睽睽之下,云浅兮不自在地垂眸,后退半步与宋翎拉开距离,宋翎微微扬眉。 穆奚峰和周承煜离开坐席走上前来,穆奚峰从宋翎手中接过佩剑,问道:“不是说不来么,怎的又过来了?” 宋翎说道:“找国公有事相商,早先不知你们说的雅集原来是国公世子办的。”他睨了两人一眼,语带不悦,“你俩都在,还能看着浅兮受人欺负,真够可以的。” 穆奚峰:“……” 周承煜:“……” 两人心中抗议,这难道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情债吗?! 李修铭、李诗妍作为主人家,自当上前见礼,李诗妍不知宋翎是何时来的,心中惶惶不安,不住拿眼神询问卫国公。 卫国公失望地瞪她一眼,上前对云浅兮和气说道:“这位便是少卿大人家的四小姐吧,剑术超群,着实令老夫大开眼界。” 卫国公是个明白人,方才短短几句话就知晓宋翎对云浅兮极为看重,今日李诗妍当众给她难堪,指不定宋翎什么时候就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云浅兮客气地同卫国公见了礼,难免有些惴惴,卫国公眼看自己女儿被人溅了一身茶水,面上不说,心中必定介怀,他地位尊崇,爹和两位哥哥与他同朝为官,说不准会受他打压。 李诗妍对宋翎颤声说道:“王爷……妍儿不知王爷驾临,失礼了。” 宋翎冷冷看她一眼,她平日里见着宋翎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这一眼直看得她心里发寒。 宋翎没有搭话,转而对卫国公说道:“国公,刀剑无眼,浅兮对令嫒有冒犯之处,还望国公不要见怪。” 宋翎这话显然是将云浅兮视作了自己人,卫国公忙说:“哪里哪里,王爷言重了。” 宋翎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这舞剑既然是令嫒提议的,便应当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 卫国公连声应道:“王爷说的是。” 宋翎面向云浅兮时,神色肉眼可见的和缓下来,眼底盛着融融暖意,温声说道:“日后不愿做的事可以拒绝,记住,凡事有我。” 宋翎这话坐实了传言中晋王殿下对云四小姐的爱慕之情,无人再有质疑。李诗妍眼里泛起屈辱的泪花,先前嘲讽过云浅兮的几名贵女头埋得低低的,噤若寒蝉。 云浅兮没想到宋翎会在众人面前如此袒护她,感激的同时,心里生出一丝甜滋滋的感觉,她抬眸对上宋翎的目光,面上一红,飞快移走视线,唇角扬起一抹略带羞涩的笑。 宋翎看在眼里,知晓李诗妍的话未对她造成太大影响,心中稍安,说道:“等下我与国公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就不陪你了,雅集结束后,我带你用晚膳,想想吃什么。” 云浅兮尚未答话,周承煜抢着说:“我也要去,我要吃陛下御赐的螃蟹!” 现下正是吃螃蟹的最佳时节,每年中秋建元帝都会将苏州进贡的螃蟹分赏下去,周承煜知晓宋翎那处是绝对少不了的,这中秋刚过,若是运气好,宋翎应该还未吃完。 宋翎毫不留情地拒绝:“没你的份。” 他想起府中管事王焕确实提起过中秋陛下有遣人送来螃蟹,还养着未食,便对云浅兮说:“承煜倒是提醒了我,晚上回王府吃螃蟹吧,你应该会喜欢。” 云浅兮想了想,螃蟹对她诱惑挺大的,而且她也想和宋翎待在一起,便笑着说道:“好。” 她见周承煜可怜兮兮地看着她,终是不忍丢下他,对宋翎说道:“让承煜一起吧?” 宋翎知晓云浅兮喜欢热闹,觑了周承煜一眼,勉为其难地说:“那就让他跟着吧。” 周承煜忍不住欢呼雀跃,宋翎又问穆奚峰:“你来吗?” 穆奚峰远远瞄了王雨瞳一眼,不确定地说:“再说吧。” 宋翎点头,和卫国公一起离开了。 宋翎走后,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李诗妍也失魂落魄地回房换衣裳了。 云浅兮回到女席向杨三小姐道了谢,重新落座,感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之先前多了些敬畏与友善,显然已将她视作了未来的晋王妃。 雅集结束之时,宋翎还未过来,云浅兮身边的贵女纷纷同她作别。杨三小姐走的时候云浅兮盛情邀请她到云府做客,她看上去十分开心,笑着应下了。 王雨瞳坐着没动,待身边人走得差不多了,方才幽幽说道:“怪不得你对穆哥哥放手的如此干脆利落,原来是吃定了晋王殿下,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 她面上带着没有温度的笑,视线落在案几上,并没有看云浅兮,但这话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云浅兮心知有些话是该说清楚了,看着王雨瞳说道:“我答应奚峰退婚,表姐似乎心有不满?” 她见王雨瞳闭口不言,又说:“当年在蜀州,表姐几次三番挑拨我与奚峰的关系,不就是想让云穆两家联姻失败,你好取而代之吗?” 王雨瞳发出一声嗤笑,终于看向她,说道:“你倒是变聪明了,当年若不是你傻,叮嘱穆哥哥照顾我,我也不会有机会接近他,让你俩生出许多嫌隙。”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做那些不单是为了抢走穆哥哥。” 云浅兮不解,静待她的下文。 王雨瞳瞧她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来气,忍不住将埋藏心中多年的怨恨发泄出来:“我做那些是因为我讨厌你,讨厌你有个和睦的家庭,讨厌你有三个疼爱你的哥哥,讨厌你有事事纵容你的爹娘,讨厌你有个温柔的姨娘。” “凭什么你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却要像个粗使丫环一般任人使唤?凭什么人人都对你呵护备至宠爱有加,我却要遭人排挤受尽欺辱?我不甘心!” 云浅兮闻言一愣,觉得她的这番言论实在有些荒谬,也着实没想到当年王雨瞳对她抱有如此深的成见,说道:“这世上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你不能因为自己过得不顺遂,便想着去祸害别人。” 她缓了缓,又说:“你如今在京城享誉盛名,在家中地位较之几年前出谷迁乔,加之又得着奚峰的爱慕,就不必再同我过不去了吧?” 王雨瞳凄然一笑,说道:“没错,我本可过我如鱼得水的悠闲日子,可你的出现又搅了我心中安宁,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连清雅绝尘的晋王都对你青眼有加?为什么你总能过得比我好?” 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瞬间有些扭曲,喃喃说道:“不对,这七年你是不如我的……”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本在同周承煜、李修铭聊天的穆奚峰从男席那方走了过来,她及时缄口,换上一副温婉的笑容。 女席这边只剩云浅兮王雨瞳两人,穆奚峰便掀开纱帘走了进来,笑着问道:“在聊什么呢?” 王雨瞳丝毫不担心云浅兮将方才那番话告诉穆奚峰,她裙下之臣众多,太知晓男人心思,云浅兮若真说出来,穆奚峰只会觉得云浅兮是在编排她。 她自然而然地说:“我与浅兮多年未见,正同她叙旧呢。” 云浅兮没有答话,穆奚峰不疑有他,对王雨瞳说道:“聊完了吗?聊完我送你回去。” 王雨瞳起身,笑着推辞:“王爷不是邀穆哥哥过府用膳吗?雨瞳自己回去就好,免得我哥瞧见又该不高兴了。” 她这样说,穆奚峰也不好坚持,便只将她送至门外。 云宥与先前那位青衣男子相携往外走,面上带着清朗的笑,他抽空扭头对云浅兮说了声:“小妹,我与陈兄有约,先走一步。” 云泽方才见云浅兮在与王雨瞳聊天,便等在一旁,这会儿见人走了,过来问云浅兮:“你要去王府用膳?” 云浅兮有些心绪不宁,王雨瞳方才话未说尽,什么叫这七年是不如她的? 仅仅是指她昏睡了七年? 她总觉得王雨瞳话里有话,可一时想不出问题在哪儿。 云浅兮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回答云泽的问题:“嗯,二哥先回吧,告诉爹娘我晚些时候回来。” 云泽皱了皱眉,说道:“你……”他本想说“你最好还是别去”,但想到宋翎方才在众人面前说的那席话,心中有所触动,改口说道,“你早些回来。” 云浅兮有些意外,点了点头,揶揄道:“今日雅集上,二哥可有中意的姑娘?” 云泽的脸可疑地泛起一丝红晕,别过头不耐烦地说:“当然没有。”不待云浅兮再说什么,他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匆匆离去。 云浅兮看着云泽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有古怪……” “什么古怪?” 宋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浅兮一惊,转过身来,见他眼中含笑,情不自禁也扬起了嘴角,轻轻唤了声:“怀衍。” 自从知晓了宋翎的心意,每次叫他名字,她的心都会跟着颤一颤。 宋翎笑意更深,牵起她的手,说道:“走吧。” 第84章 回应 “我……愿与你在一起。”…… 晋王府, 王焕吩咐人将御赐的螃蟹拿去洗涮了,四人围坐水榭中,品尝着时鲜蔬果, 坐等螃蟹出锅。 谢容受命小心翼翼抱着一坛酒送来水榭, 宋翎淡淡一笑, 抬手掀开酒封,顿时酒香扑鼻,似幽兰, 又似麝香。 周承煜惊喜地叫出声:“就是这个味道,是桑落酒!” 宋翎将酒匀至酒壶,说道:“你不是想尝吗?今日你算是沾浅兮的光了。” 周承煜笑得咧开了嘴,急忙将酒杯递至宋翎面前, 迫不及待想尝一尝,宋翎无视他的酒杯,先斟了一杯递给云浅兮。 云浅兮好奇地尝了一口, 顿时瞪大了眼。 周承煜咽了咽口水,急切地问:“真有这么好喝?”他说着急不可耐地自己动手倒了一杯,一口饮下,发出一声感叹, “果真是好酒!” 云浅兮看了眼杯中清白的酒色, 迟疑地说:“这味道我好似在哪儿喝过。”她未深究,又咂摸了一口,点头表示赞赏,“真好喝,改明儿我也试试,看能不能酿出这种味道来。” 她说着扬起头看宋翎,正好撞进宋翎的眼里, 他的眼神柔和到几乎能将她溺进去。 不多时,螃蟹蒸熟上桌,云浅兮看了直咂舌,这螃蟹比她见过的螃蟹大了两圈以上,她挽起袖口,不知从何下手,宋翎随手接过,帮她剥起了蟹肉。 云浅兮有些不好意思,倒也乐得轻松自在,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她发现她面对宋翎越来越不客气了。 周承煜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瞪了宋翎半晌,说道:“你还是我认识的宋翎吗?” 宋翎没搭理他,他讨了个没趣,扭头找穆奚峰搭话:“奚峰,前日你与王小姐谈得怎么样了?” 他知晓穆奚峰有提亲之意,就是不知进展如何。 穆奚峰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摇了摇头。 云浅兮不知穆奚峰与王雨瞳如今是什么情况,作为好友,她想提醒穆奚峰王雨瞳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良善,却又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瓜田李下。 穆奚峰见云浅兮欲言又止,问道:“浅兮,今日雨瞳可与你说了什么?” 云浅兮犹豫了一瞬,摇摇头:“多年未见,闲话家常罢了。” 说到底王雨瞳只是对她心怀不满,对穆奚峰应该是认真的。 宋翎将剥好的蟹肉拨到云浅兮碗里,问道:“你们以前认识?” 云浅兮点头,说道:“她是我表姐,曾在我家寄宿过一段时日。” 她挑了一筷子蟹肉放进嘴里,露出一个餮足的表情。 穆奚峰想起三人在蜀州的日子,颇为怀念,便说了几桩当年的趣事,宋翎听得兴味盎然。 穆奚峰说起糖葫芦事件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知晓浅兮贪吃,却没想到她会为了一根糖葫芦动手推倒雨瞳,我一时没忍住说了她几句,她就这样跑了,再没来找过我。” 后来云浅兮失踪,他还为自己激烈的言行自责了许久。 云浅兮想起这事依旧觉得委屈,终是没忍住,解释道:“我真的没推她,糖葫芦是她让给我的,只是她正巧摔了一跤,被你看见误会了。”她忿忿不平地补充道,“还说呢,被你训斥后我跑去初韶河边,等着你来寻我,结果……” 穆奚峰记得王雨瞳摔倒之后扭伤了脚,他将她送回云府,没有去找云浅兮,故而不知后面的事,惊讶地问:“结果如何了?” 云浅兮郁闷地说:“掉河里了,差点没淹死,就因着这事儿,到现在我都不敢下河。”她说着疑惑地挑眉,“你不是知道吗,我被路过的人救起,捡回一条命,却发了三日高烧,表姐叫你来看看我,还被你拒绝了……” 她停下话头,突然意识到,王雨瞳怎会好心找穆奚峰来看她,他或许确实不知她落水一事。 穆奚峰拧着眉,回想片刻,说道:“我不知你落水这事儿。” 云浅兮含糊说道:“哦,我以为你知晓,可能时日太久记岔了。” 她不等穆奚峰再问,匆忙看向宋翎,换了个话题:“怀衍,你是不是找我二哥的上峰谈过话?” 宋翎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顿了顿,说道:“嗯,前日你提到云泽在朝堂上受了委屈,我便将周忠找来问了问。” 云浅兮尽管已经猜到,却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她不过随口一提,宋翎便放在了心上,她心中感动,问道:“你怎知问题出在周忠身上?” 宋翎看出她眼里的敬佩之意,笑着说:“我记得前日奏批事项中与云泽职责相关的只有两件,一件是循例奏报事项,另一件便是周忠提出的户籍制改革,并不难猜,我提点了周忠两句,他便如实交代了。” 云浅兮叹服,心想二哥今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不少,连忙为宋翎斟了杯酒,以表谢意。 周承煜听了半天,疑惑地问:“前日?前日怀衍不是一直同我在一起吗,浅兮你几时告诉他的?” 云浅兮愣住,她是在醉烟阁一间厢房的床上告诉他的,这叫她如何说? 宋翎轻笑出声,颇为赞赏地对周承煜说道:“你倒是会抓重点。” 周承煜做贼心虚地凑近宋翎,小声提醒道:“前日你在哪儿你心里没数吗,亏你笑得出来。” 宋翎无所谓地说:“无妨,你大可告诉浅兮,她不会介意的。” 周承煜不信,威胁道:“那我可说了?” 他见宋翎丝毫不惧,不由奇怪,前晚这人还威胁他不许说,怎的如今又不怕浅兮知晓了? 他真就对云浅兮说道:“浅兮,怀衍前日去了醉烟阁。” 穆奚峰被酒呛到咳了一声:“承煜,这话你也敢说。” 云浅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答了声:“哦。” “哦?就没了?”周承煜瞪大了眼,“浅兮,你是不是不知道醉烟阁是什么地儿啊?那可是喝花酒的地方,怀衍喝花酒你不管管?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个小妞!” 云浅兮清了清嗓子,别扭地说:“他以后不会再去了。”然后用眼神威吓宋翎,问道,“对吧?” 宋翎点点头,一副言听计从的表情。 周承煜隐约觉得云浅兮这眼神很是熟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瞪圆了眼,做恍然大悟状:“啊——那个小妞!难怪我觉得眼熟,你……” “吃你的螃蟹吧!”云浅兮见周承煜有拆穿她的倾向,羞红了脸,慌忙将一只螃蟹腿塞进了他嘴里,不让他说出来。 周承煜被螃蟹腿堵着嘴说不出话来,白眼几乎能翻到天上去,这下他算是明白宋翎为何要主动提出留宿了,亏他当时还为云浅兮感到不值,今日见着她还有些心虚,敢情人就在现场看着呢。 他又想到,宋翎上青楼云浅兮都能找过去,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要是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像云浅兮这样…… 他打了个寒颤。 四人又谈笑了一会儿,云浅兮吃饱喝足抬起头来,她瞥见水榭靠窗一角的矮几上摆着一把古琴,兴致勃勃地问宋翎:“怀衍,你喜欢抚琴吗?” 宋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古琴一眼,说道:“嗯,想听吗?” 云浅兮眼前一亮,使劲点头:“嗯!” 宋翎微微一笑,起身行至矮几前,席地坐在绒毯上,修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仿佛只是随意一拨,便有缕缕仙音汩汩而出。 琴声恬静典雅,节短韵长,如流水溅玉,清风入弦。云浅兮一时竟听得痴了。 这曲《良宵引》她也曾跟着姨娘学过,看似简单,但要弹出它的韵味着实不易。 穆奚峰看了云浅兮宋翎一眼,觉得他和周承煜有些多余,便拍了拍周承煜的胳膊,待引起他注意,指了指门的方向,示意他撤退。 周承煜不乐意地摇了摇头,穆奚峰翻了个白眼,捉着他的后领提溜着走了。 镂月裁云,秋意深浓,宋翎白衣胜雪,长衫曳地,似月下谪仙,手指起落间拨动的不止是琴弦,似乎还有云浅兮的心弦,她静心聆听着这首清越和雅的琴曲,竟未发现穆奚峰周承煜离席,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隐入风中。 “浅兮?”宋翎轻唤一声,见她没有反应,再次唤道,“浅兮。” 云浅兮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宋翎,一脸叹服:“真好听,我似乎重新燃起学琴的兴趣了。” 宋翎凝望着她,说道:“我教你,如何?” 他往旁挪了挪,示意云浅兮到他身边坐下。 云浅兮摆摆手,红着脸说:“不,不必了。” 宋翎挑了挑眉:“怕什么,又没人瞧见。” “咦?”云浅兮茫然扭头,这才发现穆奚峰和周承煜不知何时离开了,整个水榭只剩她与宋翎二人。 她的心突突一跳,还想拒绝,但对上宋翎满含期待的眼神,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于是慢吞吞地走过去跪坐在他身旁。 她看着面前的七弦古琴,突然有些紧张,担心宋翎觉得她天资愚钝。 宋翎看在眼里,也不多言,伸手环住云浅兮,握着她的手轻放到琴弦上,无间的距离让云浅兮身子微僵,但宋翎真就认真指导她弹起琴来。 受到宋翎的感染,云浅兮慢慢放松下来,吟、猱、绰、注,听着琴声由生涩逐渐变得圆滑,她心中欣喜异常。 一曲终了,宋翎赞道:“资质不错,是个学琴的料子,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云浅兮闻言兴奋地转头,宋翎近在咫尺的眉眼提醒了她两人之间亲密的姿势,她又慌乱地垂眸,心想宋翎怎会如此温柔,他对她,向来都是赞扬鼓励,从不疾言厉色,她想做的事,他全力支持,她闯下的祸,他三两下收尾,她遇到麻烦,他总能及时出现…… 她何德何能,让他心悦至此? “想什么呢?”宋翎轻声问,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际,染上一层红霞。 云浅兮抬眸看着他,问道:“怀衍,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她说完这话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宋翎想了想,慢慢收紧手臂搂着她,发出一声轻叹,说道:“我也不知,但一定比你以为的时日更早。” 云浅兮怔怔地看着他,俄而翘起嘴角,似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伸出手臂环上他的腰,仰头认真说道:“怀衍,情之所钟,不离不弃,我亦能做到,我……愿与你在一起。” 这话是在回应揽月塔上宋翎对她的告白。 宋翎眼里闪过一丝惊愕,继而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笑意直达眼底,艳如桃李,耀若春华,云浅兮从未见过如此明媚舒心的笑容,温暖得仿佛能消融山巅的浮冰碎雪,她不禁被晃花了眼。 宋翎将她揽得更紧,在她额上烙下轻轻一吻,满足地说:“浅兮,我很开心。” 第85章 揭露 “望你好自为之。” 翌日, 宋翎下值回府,刚下马车便从墙根处窜出一个乞儿来,谢容眼见那乞儿朝着宋翎冲了上来, 立刻横剑拦下, 乞儿晃着手中一封信函, 说有人令他将信函转交王爷。 谢容接过信函查验一番确认没有异样,呈给了宋翎。 宋翎展开信函,眸色一沉。 信上写着:云浅兮久居贼窝, 恐非完璧,王爷慎之。 谢容也瞧见了信上内容,面色一变,迟疑道:“这是有人要陷害云姑娘?属下这便找那个乞儿问清送信之人是谁。” 宋翎抬手阻止了谢容, 又蹙眉看了一眼信纸,微一沉吟,用寒凉的声音道:“把穆奚峰找来, 就说有要事。” …… 崇仁坊。 王雨瞳带着贴身丫鬟出府采买,刚走出巷口,马车便被人拦了下来。 王雨瞳掀开车帏,见晋王的近侍站在车前, 对她抱拳道:“王小姐, 王爷有请。” 王雨瞳心中惴惴,但晋王的约不敢不赴,由谢容引着来到崇仁坊怡心斋。 这是一座茶坊,环境清幽,远离闹市,二人在一间茶室门前停下,谢容推门示意王雨瞳进去, 自己则守在了门外。 茶室颇大,布置的极具禅意,宋翎坐在屏风前的软塌上,正蹙眉看着手里的一页信纸。 王雨瞳见状脚下微顿,然后上前行礼道:“不知王爷唤雨瞳前来所为何事?” 宋翎似被拉回了思绪,他迅速将信纸合上,眼里有几分愁绪,却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说话,她便在下首一张木椅上落了座。 晋王素来一副谦谦公子模样,王雨瞳见他态度和缓稍稍安下心来,静候他的下文。 宋翎说道:“今日本王唐突,请王小姐过来是有事相询。” 王雨瞳客气道:“王爷但说无妨。” 宋翎迟疑了一瞬,才缓缓开口道:“本王听说王小姐与云家四小姐是表亲?” “是。” “云少卿寿宴本王向云小姐提亲之时王小姐也在场,那日本王行事冲动,事后想想,选妃之事当慎重,此番请王小姐前来就是想问问,云小姐品性如何?” 他顿了顿,又道:“她初来京城,相熟之人不多,思来想去,这个问题请教王小姐较为稳妥。” 王雨瞳弄清了宋翎找她来的目的,心底一松,笑着回道:“我与浅兮自幼/交好,她幼时性子单纯,与人为善……”她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好些年没见了,王爷选妃兹事体大,雨瞳不敢妄言。王爷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宋翎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目光落在面前的信纸上,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本王听说了一些关于她不太好的传言,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就像你说的,浅兮性子纯良,奚峰也赞她蕙心纨质,一看就是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怎会……” 他蹙起的眉心松开,叹道:“罢了,定是有人信口开河,造谣生事,本王不该怀疑她。” 听说穆奚峰称赞云浅兮,王雨瞳眉心跳了两跳,问道:“王爷也问过穆哥哥了?” 宋翎点头,说道:“本王也是问过奚峰才知晓他儿时与浅兮感情甚笃,他虽来京多年,但得了空便会回蜀州探望浅兮,他说浅兮德才兼备,定会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本王自是信他。” 王雨瞳心里一沉,穆奚峰竟为了替云浅兮隐瞒被拐走一事欺骗晋王! 宋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纸,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到一旁,抬眸笑着对王雨瞳说:“今日劳烦王小姐走这一趟。” 王雨瞳起身,心中七上八下,她福了福身准备退下,行至门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咬牙说道:“王爷,云浅兮这些年并非在蜀州叠翠山,而是被山贼掳走,一去六年,请王爷明鉴!” 宋翎面上露出诧色,蹙眉说道:“这……”他拿起桌上的信,不确定地问,“这封信是你写的?” 王雨瞳疾走两步到堂前跪下,承认道:“是,这信是我写的,雨瞳担心王爷受人蒙蔽,又不敢直说,这才写信提醒王爷,请王爷恕罪。” 宋翎的眸色冷了下去,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浅兮初到京城,所识之人不多,有过节的更是少之又少,昨日他从浅兮和奚峰的谈话中觉察出王雨瞳此人有些不妥,似对浅兮有敌意,是以收到信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她的身上, 浅兮被掳一事,除了他也就云、穆两家人知情,云家人不必说,自会死守秘密,穆家人也不是那多嘴之人,可奚峰爱慕王雨瞳,会不会在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没有证据直接逼问,王雨瞳必然不会承认,他这才用了些话术套她的话,她果然坦白了。 穆奚峰素来聪明睿智,没想到也会在情字上迷了心窍,宋翎忍不住对他动了怒。 王雨瞳伏地不知宋翎已变了脸色,兀自说道:“这事雨瞳本不该多嘴,可晋王妃身份尊崇,应由洁身自爱者居之,还望王爷慎重。” “放肆。” 声音不大的两字却承载着千钧之力落下,王雨瞳愕然抬眼,发觉此时的宋翎与方才判若两人。 宋翎眸中掠过一丝杀意,冷冷说道:“你可知编排造谣该当何罪?” 王雨瞳被宋翎释放出的威压吓出一层薄汗,却还是咬牙说道:“雨瞳所言绝对属实,王爷可以亲自查证。” 宋翎食指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两下,说道:“即便她被山贼掳走,你如何知晓她不是完璧之身?” 王雨瞳见宋翎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话,暗暗松了口气,说道:“王爷,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在山贼窝里待了六年,您觉得她还可能是清白之躯吗?” 话音落下,茶室一阵寂静。 宋翎神色莫测地盯着王雨瞳,直盯得她忍不住发起抖来,方才漠然提醒道:“王小姐慎言,游根之谈不足信,本王已向穆奚峰查实,这六年间浅兮的确住在蜀州叠翠山,你今日这番言论本王就当没听见,但若有风言风语传了出去,本王必不轻饶,望你好自为之。” 王雨瞳瞪大了眼,先前宋翎表现出极为在意信上的内容,她这才认下是自己所为,然而宋翎竟毫不在意? 她不信穆奚峰会蒙骗宋翎,那就意味着宋翎知晓了真相,却提点穆奚峰不可对外乱说,只怕她现在找穆奚峰对质,穆奚峰也只会说云浅兮一直留在蜀州。 王雨瞳不明白,这云浅兮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能让性子凉薄的晋王纵容到这个份上? 她心有不甘,却不敢多言,蜷起指头,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咬牙答了声:“是……” 宋翎料想她心中不服,为着浅兮的声誉着想,必然不能让她将此事传出去,虽然知晓内情的人都统一了口径,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挖出些蛛丝马迹。 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杯盖,不紧不慢地说:“说起来,上月王小姐在寺中被掳,王大人将此事压了下去,但若让外人知晓王小姐被救之时,衣不蔽体,会如何?” 王雨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似想不到宋翎为了阻止她将此事散播出去,竟想出这么恶劣的招数,她屈辱地喊道:“王爷您这是无中生有,损我名声,您明知事实不是这样!” 宋翎笑了,眼里却毫无笑意,说道:“若不是浅兮舍命相救,你说这会不会是你的下场?” 王雨瞳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宋翎又说:“不知恩图报倒也罢了,还到本王跟前搬弄是非,浅兮为了你这样的人受伤两次,实在不值。” 他一想到云浅兮身上的伤痕,就恨不得十倍奉还给王雨瞳。 王雨瞳被宋翎说的脸上青一道白一道,眼里蓄起了泪水,她质问道:“云浅兮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你们一个个都待她那么好?” 宋翎抿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因她心性纯善,不会嫉贤妒能。”他话锋一转,又说,“当年你寄居云府,浅兮待你不薄,可你却小动作不断,挑拨她与奚峰之间的关系,可有此事?” 王雨瞳惨然一笑:“是她告诉您的?看来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错,我当年仰慕穆哥哥,又因着年幼不懂事,确实耍了点小手段,王爷便是告诉穆哥哥我也不惧,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宋翎说道:“你倒是会找借口,那会儿是年少不懂事,那两年前武举选拔之际,你骗奚峰说王祺在食物里下毒也是年少不懂事吗?” 王雨瞳不料宋翎会提起这事,明显有些慌了,结结巴巴地说:“雨瞳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当时,我确实听见我哥说要阻止穆哥哥考上武状元,雨瞳……没有撒谎。” 宋翎冷沉地说:“奚峰不了解王祺倒也罢了,本王倒想知晓什么样的朋友能让王祺这样贪生怕死之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扰乱武举选拔?” 他最初听穆奚峰提起这事时就觉蹊跷,但他想不出王雨瞳编这个谎话的目的,只当是自己多虑了,如今知晓了她的本性,回过头来再看,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编排了这么一出,不过是想让奚峰记你的好罢了,你若是不认,我们大可找王祺对质,他若知晓自己的妹妹给他扣了这么大一个罪名,你说他会怎样?” 王雨瞳跌坐在地上,已吓得说不出话来,王祺若是知晓此事,她只怕再没有好日子过。 宋翎觉得还不算完,继续说道:“你若是真心喜欢奚峰,用些小手段倒也罢了,可你……” “我是,我是真心喜欢穆哥哥的。”王雨瞳急切地分辩道。 “那为何两年间没有再找过他?” “我、我有,我有送他定情的香囊……” “那个香囊,是你在云少卿寿辰前几日送出的。”宋翎一针见血地说,“因为你听说浅兮进京了,你不想让她与奚峰的婚约生效,方才向奚峰主动示好。” 王雨瞳脸上血色全无,她不过是想来阻挠云浅兮成为晋王妃,不想自己反被扒了个体无完肤。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喜欢穆奚峰,所以两年前听说他来京后找了个借口接近他,但很快她在琼林宴上崭露头角,凭借美貌俘获了一大批裙下之臣,便对穆奚峰不那么上心了。 直到云浅兮来京,她潜藏多年的嫉恨再度萌发,她想毁了云浅兮的幸福,这才再一次约见穆奚峰,送出香囊。 王雨瞳算是领教了宋翎的厉害之处,心有余悸地问:“您……您是如何知晓的?” 宋翎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本王猜的。” 若王雨瞳真心喜欢穆奚峰,不会屡屡对他避而不见。 王雨瞳对穆奚峰虽不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喜欢,却也想为自己未来多留一条后路,因此尽管被宋翎揭穿,却仍想着下来如何先于宋翎向穆奚峰诉苦。 宋翎从容起身,展了展衣袖,边往外走边说:“奚峰,你都听见了,有什么话你跟她说吧,我先走了。” 王雨瞳闻言如遭雷劈,她眼睁睁看着穆奚峰面色铁青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绝望地摇头,嗫嚅道:“不,不可能……” 第86章 故人 “顾怀衍?他姓宋……”…… 西市街头。 云浅兮与成安公主逛了半日街, 吃了好些美食糕点,添了些胭脂香粉,又相携来到花间堂。 成安公主听说宋翎要请求陛下赐婚的消息, 很是雀跃, 挑了好些套成衣让云浅兮试穿。 “实在是太好了, 浅兮,阿翎幼时也是活泼的性子,这些年冷沉不少, 之前我还忧心他的婚事,没想到他竟有了心上人,心上人还是我和夫君最可爱的妹妹!” 成安公主举着一条石榴红金丝线裙在云浅兮身上比划着,语气颇为自豪:“浅兮, 多买几身漂亮衣裳,回头让阿翎看花眼。” 云浅兮赧然一笑,接过成安公主手中衣裙, 转身之时,眸光扫过店外一处街角,面色微变。 二人买了好些套成衣,又挑了些新款花色的尺头订做衣裳, 从花间堂出来天色已有些晚了。 采买结束, 云浅兮与成安公主挽着手朝马车停放地点走去。 成安公主见云浅兮不时回头看,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浅兮?”说着也好奇地回头看了看。 云浅兮眼里有警惕之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有人跟着她们,但她多次确认, 又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不管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 她对成安公主安抚一笑,说道:“没事儿,嫂子,我先送你回公主府。” 成安公主笑着说道:“我有侍卫丫鬟跟着,何须你送?你也早些回去,家里人还等着你用膳呢。” 云浅兮摇头,坚持要送,成安公主无奈只好由着她。 马车上云浅兮叮嘱道:“嫂子,方才我感觉似有人跟踪我们,也不知目的为何,以防万一,你近日出门多带些侍卫。” 云浅兮自觉没什么好招人惦记的,但成安公主身份尊崇,她担心有人会对她不利。 成安公主听她这么一说,有些紧张,连声应下。云浅兮将她送到公主府后,她又遣了几名侍卫将云浅兮送回云府。 一路无虞,云浅兮以为是自己多心,便未将此事告诉家人,免得他们担忧。 入夜后,竹雨为云浅兮备好洗澡水,因云浅兮沐浴之时不习惯人在旁伺候,竹雨便掩上房门在外间候着。 云浅兮站在床前宽衣,外衫的系带刚解到一半便听见门外响起一声闷哼,她警觉地转身,同时沉声喝问:“谁?” 这一回身,云浅兮大吃一惊,只见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怀抱长刀,悄无声息站在屋子中央,一袭黑色劲装,肌肉在衣料下微微隆起,气势迫人,他以黑布覆面,露在外面的眉眼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狠辣劲。 黑衣人目光落在云浅兮身上,锐利,炽烈,极具侵略性。 “你是谁?”云浅兮再次发问,心脏在胸腔中猛烈跳动。 这人进屋时她完全没有听见声响,绝对不是普通小毛贼。 黑衣人见云浅兮满脸警惕之色,嗤笑一声,缓缓移开目光,四下打量,似乎对房间的布置很有兴趣。 云浅兮不动声色地往挂着佩剑的墙边挪了挪。 黑衣人瞄到屏风后冒着热气的浴桶,略有遗憾地说:“我似乎来得早了些。” 懒洋洋的调子,声音低沉悦耳。 云浅兮对这人的身份有了估量,能说出这话的,不是登徒子就是采花贼。 她一把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剑尖直指不速之客,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小贼,竟敢夜闯私宅,我劝你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本姑娘不客气!” 话虽如此,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贼?” 那人冷哼一声,似有不满,踱步到桌旁很随意地坐下,将手中长刀顺手搁在桌上,银灰色的刀穗垂下,左右轻晃。 黑衣人的目光重新锁住云浅兮,半晌,他发出一声笑,一手托腮,说道:“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眸光微闪,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轻点两下,有些怀念地说:“还是以往脏兮兮的模样看着讨喜,欺负起来更心安理得。” “你认识我?”云浅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道。 这人还真是有恃无恐,她想,无论如何,得想办法通知府里其他人。 云浅兮眼珠刚往外间一转,便听黑衣人说:“想找帮手?”他说的不急不躁,“整个云家也就你三哥可与我打上一场,其他人来了也只能是送死,可惜,你三哥不在。” 云浅兮心里一惊,云宥今日与友人出游,确实不在家中。 她紧了紧握剑的手,手心起了薄汗,努力保持镇定:“你调查过我的家人?” 男子不置可否,放低声音道:“我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你这般性子,如今总算是知晓了。” “你到底是谁?” 这人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可她醒来后接触的人有限,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 那人“啧”了一声,站起身来,忽然抬手摘去覆面的黑布,语气颇有不耐,质问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云朵?” 男子长着一张冷毅的脸庞,轮廓分明,相貌英挺,可云浅兮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完了,看了他的真面目,该不会被灭口吧? 她故作冷静,横眉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云朵。” 男子面色微变,蹙起眉头,似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我不可能认错,你……不认识我了?”他凤眸微眯,欺身上前,“还是说你装作不认识我?” 云浅兮见他靠近,心下一慌,剑如灵蛇般刺出,男子略略侧身避开,顺势握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劲,便夺下她手中佩剑,一个旋身腾挪到她身后。 下一刻,云浅兮感觉脖颈上一凉,她被那人从身后制住,用剑抵住了咽喉。 云浅兮背上起了冷汗,这人功夫果真深不可测。 她不敢大声呼救,唯恐引来家人遭受连累。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留意着男子的一举一动,一边思量对策,一边问道:“下午跟踪我的人是你?” 男子轻笑一声,语带赞赏:“警惕性不错,只是这功夫还是一如既往的糟心。” 云浅兮见这人似乎并无恶意,只当他真是找错了人,耐着性子解释道:“大侠,您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云朵,要不然您上别处找找?” 身后之人沉默片刻,问道:“你说你不是云朵,那你倒说说这些年你在什么地方生活?” 小命捏在别人手里,云浅兮识时务地答道:“我长居蜀州叠翠山,前段时间来的京城。” 这话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男子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痛心:“我只当这是他们对外宣称的借口,没想到对你用的也是这套说辞……云朵,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邬铁你认不出了?擎苍寨你也不记得了?” 云朵有没有撒谎,邬铁一看便知,她这反应分明就是失了记忆。 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寻找云朵,却一无所获,近日他进京打探宋翎的消息,却意外听说宋翎向云家四小姐提亲之事,顺着这条线追过来,才发现这云四小姐便是云朵。 云浅兮听到邬铁和擎苍寨这两个词,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随后,她又隐约忆起,初见宋翎之时,宋翎曾问她是否认识云朵。 难道这世上真有个名叫云朵的人与自己极为相似? 云浅兮尚未理清头绪,又听名为邬铁的男子喃喃说道:“难怪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还愿意与顾怀衍在一起,竟是忘了他是如何伤害你的。” 邬铁发现宋翎求娶对象是云朵之时十分震撼,甚至疑心宋翎率领的控鹤军能轻易攻下擎苍寨有云朵居中策应,可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他推翻了,若是那样,沈婉和三水不会死。 如今,他总算知晓了缘由。 云浅兮一愣,下意识地纠正道:“顾怀衍?他姓宋……” 邬铁冷笑一声,语气阴冷地说道:“不错,他确实姓宋,是我疏忽了,一直未查验他的身份,没想到他竟是晋王宋翎。” 他叹息一声,又说:“我准备离京,本是想来劝你跟我一起走,没想到你把什么都忘了,既如此,我更不能将你交给宋翎,让他继续诓骗你。” 云浅兮实在不懂这人在说些什么,但她听明白了一点,他想将她带走! 云浅兮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用手抓住剑身,想要脱离邬铁的禁锢。 邬铁习武多年,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未及时松开剑柄,而是翻动手腕,试图将剑从云浅兮手里夺回。 顿时,剑刃在云浅兮手上划出一道豁口,鲜血直流。 云浅兮痛呼一声,撒开剑身,邬铁同一时间松开剑柄,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邬铁低声吼道:“云朵,你疯了?这种初学者的错误也能犯!” 血还在往下淌,染得到处都是,邬铁一把抓过她受伤的手,查看了一下伤势,好在伤口不深,他掏出一瓶药,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又用先前覆面的黑布随手一包,粗粗止了止血。 云浅兮趁邬铁的注意力放在她受伤的那只手上,另一只手伸向腰间,在衣袖的遮掩下扯下一物,顺着裙摆丢在地上,一脚轻轻踢开。 她从邬铁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一副害怕的模样,哀求道:“大侠,求您别带我走,有话咱好好说。” 她眼里的惊慌之色刺的邬铁心中微痛,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云朵会将他忘记。 他决心已定,说道:“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说。” 他抓着云浅兮的肩膀,将她背对着揽进怀里,一手捂向她的口鼻。 云浅兮闻到他掌心的异香,心中骇然,急忙闭气,却为时已晚,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第87章 心惊 “他杀你姨娘的仇,你也能忍?”…… 云浅兮醒来依旧是黑夜, 身下的干草垛有些硌人,她尚未睁眼,便听见身旁有谈话声传来。 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铁哥, 你把她带来做什么, 还嫌被她害的不够惨?” 另一个声音说:“唉, 也不能这么说,二小姐未必知情,谁能想到顾怀衍会是高高在上的晋王呢。” 又有一个声音说:“哼, 她不是那个什么大官家的千金小姐么,我看她巴不得灭了山寨,说不定早就与晋王沆瀣一气了,不然, 晋王哪里来的布防图和地形图?” 一个稍尖的声音说:“地形图是有那个可能,不过布防图这么重要的东西二小姐应该是拿不到的,也不知那个晋王使了什么手段。说起来, 这二小姐藏得够深啊,这么多年从未吐露过自己是大官女儿的身份,还有她这容貌,同之前比起来漂亮不少啊。” 云浅兮感觉到这人说着起身走到了她近前, 似要仔细察看她的长相, 不由得心下一紧。 好在邬铁的声音警惕地阻止道:“老三你做什么?” 那个被唤做老三的人停下脚步,讪笑一声:“我怕铁哥你抓错了人,想替你看清楚些。” 有人嗤笑道:“凭邬铁头领对二小姐的感情,怎么可能认错,要你瞎操心。” 老三咂摸着嘴说:“也是。不过铁哥,你打算就这么带着她跟我们北上?” 邬铁沉默片刻,说道:“我打算带她回一趟擎苍寨。” “什么?”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云浅兮粗略估计有十来人。 邬铁沉声说:“她没了记忆,我口说无凭,只有带她回去亲眼看看宋翎对擎苍寨做了什么,对她做了什么,她才能知晓宋翎这人心思有多深沉,有多不值得相信。” 老三又说:“万一被晋王发现了行踪怎么办?还有北边……” 邬铁打断道:“宋翎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身上,北边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们先走一步,其余兄弟还等着你们会合,我办完这件事就来找你们。” 众人见邬铁心意已决,知晓多说无益,老三说道:“既然如此,我带着兄弟们趁夜色出发,免得被官兵发现踪迹。” 邬铁应了声:“好。” 于是众人同他告别,一阵收拾行囊的声音响过之后,这十来人迅速离开了。 云浅兮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付一个人比对付一群人简单不少,她偷偷睁开一条缝,见他们身处一座破庙之中,堂中生着火,邬铁靠坐在离她不远的柱子上。 云浅兮将先前听到的对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群人似乎都认识她,还称她为二小姐,那个什么擎苍寨听上去像是一个山贼窝,她怎么会与山贼发生联系呢?那群人同时还提到了宋翎,真的是匪夷所思。 或许是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头出卖了她,邬铁的声音传来:“醒了?” 云浅兮不敢作声,佯装还在昏睡,她感觉到邬铁走到她身旁,半蹲下身看着她。 她一动不动,想等着他离开,可过了许久,他还是没有走开的意思。 云浅兮尽管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一道灼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她终于撑不住了,睁开眼,对上那双暗藏情愫的凤目。 她清了清嗓子,无奈地问:“你要看到何时?”说着坐起身,往后挪了挪,离他远了些。 邬铁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在她旁边坐下,语气和缓地说:“我可以一直看下去。” 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云朵,不曾想两人还能有重逢之时,他心中如同卸下千斤大石,松快无比。 于他而言,擎苍寨的覆灭责任在宋翎,与云朵没有关系。 云浅兮心中微动,问道:“你喜欢她,那位叫云朵的姑娘?” 邬铁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拨了拨柴火,纠正道:“不是喜欢她,而是喜欢你。” 他这话说得干脆直截,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云浅兮摸了摸鼻子,坚信他认错了人。 她注意到手上的伤被人用纱布重新包扎过了,还有外衫解到一半的衣带被人重新系上了,有些惊讶,心中竟浮上一层暖意,对邬铁放低了戒心,好奇问道:“能说说你和她的事吗?” 邬铁转头看她,冷厉的眉眼柔和下来,像是透过她看向了陈旧的光阴,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揉揉她的发顶,见她眼里陡然恢复了警觉,只得作罢,他知晓她忘了往事,便也不与她计较。 “初见你时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机灵果敢、倔强坚毅,对我成见颇深,用你的话说,恨不得将我栽进盆里,放到太阳底下暴晒,可惜你吵不过我,也打不过我,有意见只能憋着。后来你晓事了,学会了审时度势,收敛锋芒,同我握手言和,逐渐将我视作保护伞,极为依赖。” 他语气里满是怀念,嘴角微微上扬,冲淡了眉眼间的阴鸷,整个人明朗不少。 “也不知我是怎么着了你的道,看见别人欺负你就忍不住生气,看见你躲进角落就心中难受。为了护你,我努力让自己变强,同时也教你功夫,教你一些自保的小伎俩,为了你能多些笑容,我还与你定下一些莫名其妙的约定,什么别人的钱财不可取尽,什么不伤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发出一声嗤笑,似乎觉得自己能答应这些简直莫名其妙。 “我那时的想法是,待你及笄,便娶你过门,给你一个长久的依靠。” 云浅兮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邬铁像是想到了不好的往事,眼中的那点柔情被狠戾取代,冷硬地说,“后来,你遇到了宋翎,他在你面前示弱,假意待你好,你遭他诓骗,对他产生了感情,让他一步步达成目的,最终灭了擎苍寨。” 云浅兮一窒,原来这也是云朵与宋翎的故事。 她记起宋翎率领控鹤军荡平的那个山寨确实是叫擎苍寨,这么说来,宋翎对她示好是因着她长得像云朵?难怪她觉得宋翎在揽月塔上说的那番话,与她无甚干系。若宋翎真的认错了人,那她岂不是成了别人的替代品? 直到此刻,云浅兮还是未将自己往云朵身上靠,因她相信家里人不会骗她,她对自己这些年身处叠翠山的说法深信不疑。 邬铁见云浅兮脸色不太好,问道:“你现在知晓宋翎有多阴险狡诈了?” 云浅兮摇摇头,她不是当事人,并不知晓宋翎诓骗那个叫云朵的姑娘到了什么程度,她无法感同身受。 宋翎的手腕她略有耳闻,知晓他为达目的,确实可能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但从他回京后一直郁郁寡欢,以及后面对她的态度来看,他约莫是对云朵动了真情的。 她脸色不好并非是为云朵打抱不平,而是对自己可能成为替代品感到难受。 邬铁“啧”了一声,知晓失忆让云朵忘了对宋翎的仇恨,他隐隐有些恼怒,说道:“山寨覆灭于你而言或许是好事,你不恨他倒也罢了,可他杀你姨娘的仇,你也能忍?” 云浅兮瞳孔猛地一缩,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一把揪住邬铁的衣襟,眼里满是不敢相信,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尖锐:“你说什么?” …… 翌日早朝过后,云定坤刚迈出殿门,便有一名侍卫匆匆将他拦下,小声说了几句话,云定坤神色大变,疾步往宫门方向走。 宋翎和周承煜正巧从旁经过,宋翎一眼看出云定坤的异样,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从后叫住云定坤,问道:“云少卿,出了何事?” 云定坤心中焦急,但听见宋翎问话,还是停下脚步,不安地说:“回王爷,家中仆人有急事找下官,在宫门外托侍卫传话要下官尽快回去。” 周承煜问:“没说具体什么事么?” 云定坤摇头,眼睛又看了看宫门方向,显然很着急,宋翎当机立断道:“本王随你一起去。” 周承煜知晓宋翎是担心云浅兮出事,忙说:“我也去。” 于是三人一道出了宫门。 朱雀门外,久候多时的云家仆人因一直未得着回音急得头上冒汗,一见到云定坤立即迎上去,似是有话要说,但看见宋翎周承煜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云定坤问道:“发生什么事了?速速道来!”他随着仆人的眼光看了宋翎周承煜一眼,催促道,“王爷和周令史不算外人,你快说。” 仆人这才急忙说:“老爷,小姐她、她……不见了!” 宋翎神色一凛。 云定坤、周承煜大惊失色道:“什么?!” 在王府马车前候着的谢容见宋翎提前出宫有些惊讶,正想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便见宋翎疾步上了马车,冲他吩咐道:“去云府,谢容你来驾车。”他又朝还愣在原地的三人催促道,“上车。” 回云府路上,仆人将发现云浅兮不见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竹雨被不速之客打晕之后昏睡到清晨才醒转过来,醒来发现云浅兮不见踪影,被褥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显然是就寝前就被人掳走了,云浅兮的佩剑掉在地上,上面还有干了的血迹。 竹雨吓坏了,这个时辰云定坤已离府上早朝去了,她便将此事禀告给了陈瑶,陈瑶亦是惊慌失措,没了主意,只得命仆人把老爷请回来。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云府门外,车未停稳宋翎便掀开车帘一跃而下,方才他听说云浅兮房内有打斗痕迹,眉心狠狠跳了两跳,脑子里将她可能遇上的各种情况揣测了一遍,只盼着她千万不要出事。 第88章 忆起 前尘往事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一般…… 众人来到云浅兮闺房, 陈瑶、竹雨均在,皆是满脸泪痕。 陈瑶一见云定坤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放声痛哭道:“老爷, 您一定要找到浅兮啊, 她这才回来多久, 就又被歹人掳走了!” 她心急如焚,当着宋翎、周承煜的面也未避讳。 宋翎一进屋便将房内情况扫视一遍,而后越过众人, 蹲下身查看地上滴落的血痕。 周承煜上前问道:“如何?” 宋翎用手在血迹上蹭了蹭,神情严肃地说:“看不出伤在何处,但从血量上看应是轻伤。” 周承煜微微舒了口气,怒斥道:“这人好大的胆子, 竟敢从朝中重臣府里抢人。”他问宋翎,“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 宋翎没有答话,眼睛在近旁器件上仔细查验, 唯恐有所疏漏。 周承煜毕竟是刑部的人,沉吟道:“浅兮初到京城,接触的人不多,根据以往探案经验, 先从与她有仇之人身上查起, 就我所知,李诗妍算一个,可国公府不好查啊……怀衍,要不要我从刑部调人过来帮忙?” 此时宋翎已搜寻至了床下,他探手触到一物,微微蹙眉,取出来一看, 是只用绸缎缝制的香囊,香囊上赫然沾着血迹。 周承煜见状吃了一惊,亦蹲下身查看,他疑惑地说:“这上面的血迹形状有些古怪,不像是滴溅或是蹭上的……”他瞪大眼睛,“这是——” “是指印。”宋翎翻看着这只湘妃色祥云纹的香囊,笃定地说,“浅兮受伤后用手攥过这个香囊,应该是她留下的某种讯息。” 周承煜问陈瑶:“云夫人,这香囊可有何特别之处?” 陈瑶见有了云浅兮的线索,勉强止住泪,抽泣着说:“这是我前些日子为浅兮缝的香囊,颜色是我挑的,至于纹样是因着她的姓纹了云朵,并无特别之处。” 宋翎手上一顿,眼里似掀起惊涛骇浪,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他脑中,他用力攥紧香囊,不明白自己怎会将这人疏忽掉,这个离开擎苍寨后便音信全无之人。 他大步走出房门,吩咐谢容道:“备马,即刻动身去沧州。” 沧州的告示栏里目前仍贴着邬铁的通缉令,但凭宋翎对邬铁的了解,一旦邬铁知晓云浅兮失了记忆,必然会带她回山。 谢容大惊,不知宋翎为何突然起意去沧州,跪地阻拦道:“王爷三思,没有皇命您不能擅自离京!” 云定坤听到宋翎的话脸色几变,急急追上来,问道:“王爷,您说沧州?那是,那是……”他一时不知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宋翎看着他,知晓他的顾虑,沉声说道:“不错,她应是被人带回了擎苍寨。” 云定坤面色惨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与云宥一样,猜测过宋翎剿灭擎苍寨时是不是见过云浅兮,想要试探却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看来,宋翎确实在擎苍寨与云浅兮有过接触。 周承煜听得一头雾水,茫然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浅兮与擎苍寨能有什么关系?” 事已至此,宋翎索性把话说开:“浅兮被人掳去擎苍寨六年,因着某种原因失了记忆,忘了这段经历,我在擎苍寨打探情报期间一直与她在一起。”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宋翎这番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众人还想再问,宋翎抬手制止道:“眼下寻回浅兮才是正事。”他又看向谢容,命令道,“谢容,速速备马,本王不想再说第三次。” 谢容无奈,求助地看了周承煜一眼,领命离去。 周承煜面有忧色,说道:“怀衍,我虽不知你与浅兮之前有何纠葛,但谢容说得对,没有皇命你不能离京,你应当知晓抗旨有何后果。我看不如把这事告诉奚峰,看他能不能跑一趟,奚峰武艺高强,应付个把山贼应该不成问题。” 宋翎摇头,眸色森然:“平芜山地形复杂,奚峰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何况带走浅兮之人非等闲之辈,只能是我去。” 周承煜见宋翎态度坚决,知晓多说无益,重重叹了口气。 云定坤想要随行,被宋翎制止了,他与谢容策马疾行,七日便可抵达平芜山,带上云定坤必然减缓速度,他知晓邬铁对云浅兮藏了什么心思,他耽搁不起。 …… 邬铁带着云浅兮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七日回到了平芜山,绵延起伏的群山对云浅兮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她多希望她只是在叠翠山沉睡了七年,擎苍寨发生的一切皆与她无关,可太多的巧合让她不得不相信她就是云朵。 邬铁骑在马上看了看身侧的云浅兮,自从知晓她姨娘死于宋翎剑下,她便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散发着沉郁之气。 当初在山上即便受到再大刁难,她都未曾如此低糜过,这七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其实是云浅兮的意思,她似乎迫切想要寻一个真相。 邬铁虽想激起云浅兮对宋翎的恨意,却也不想看她如此消沉,不由生出一丝悔意。 二人在黄昏时分从小路上了擎苍寨,路上所见大部分房屋都被控鹤军捣毁或者烧毁了,只有云上完整的保留了下来,这里除了因一年多无人居住生出不少蛛网外,看上去倒也不算破败。 云浅兮一路走来,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她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小院,鼻子有些酸涩。 邬铁告诉她这是她曾经的居所,她点点头,上前轻轻推开大门,一股熟悉感随着封印的尘埃扑面而来。 她步履沉重地绕过门口的小琴丝竹,目光在小院里一寸一寸挪过。 院里种着的桂树开得并不繁盛,只零星长着几簇小黄花,墙角的几盆墨兰只剩凋零后的尸身。 她走到西北面的石桌前,头没来由的隐隐作痛,她恍惚看见一个眼神清亮的红衣少女坐在桌旁自饮自酌。 “二小姐。” 熟悉的语调让云浅兮猛地转过身,见一身白衣的少年手里握着一卷账本,从廊下从容走来,眼含笑意地将账本递给少女,说道:“这个月的账目核算完了,你看看有无错漏。” 少女随意接下,假模假式地翻了两翻,刁难道:“你这算的不对啊。” 少年认真询问:“何处不对?” 少女将账本丢还给他,说道:“总之就是不对,数额有误。” 少年蹙眉坐下,翻开账本重新核算。 少女抿嘴偷乐,优哉游哉地看着少年忙碌,她将酒杯放至唇边,正要饮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揶揄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到少年手侧,说道:“别着急,喝点水慢慢算。” 少年“唔”了一声,并未抬眼,随手端起酒杯,举至一半就又放下了,少女满眼的失望。 不多时,少年的眼睛终于离开账本,笃定说道:“我又核算了一遍,不会有误。” “这么快便算完了?”少女感觉有些无趣。 少年轻笑一声,明显知晓少女是想为难他,说道:“二小姐这是考我算术呢?”他将手旁的酒杯推回少女面前,语带惋惜地说,“桂酒椒浆,可惜我不擅饮。” 少女不甘心地问:“饮了会怎样?” 少年笑着说:“约莫会醉上三天三夜吧。” 少女叹息一声:“哎,你从来不陪我饮酒。”话虽如此,倒也并不勉强。 场景一转,少年蹲在院角的水缸旁浆洗衣物,一盆子水被衣物浸泡出的血液染成了红色。 少女护着胳膊龇牙咧嘴地从正房里出来,手腕上隐隐可见缠着厚重的纱布。 她一眼看见少年,一瘸一拐挪到他近旁廊下就地一坐,垂下两条腿来。 她往他跟前的木盆中随意扫了一眼,愣住,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不是我的衣裳吗?” 少年看她一眼,点点头:“我见你泡在盆里,便顺手洗了。” 神情坦荡,丝毫未觉不妥。 少女涨红了脸,从回廊上轻轻跳到院里,站在少年身侧急切说道:“这、这怎么行,我自己可以洗!” 少年手上不停,语气略有不满:“你伤成什么样了,回屋好好歇着,这些事我来做。” 少女还想反驳,少年放缓语气,看着她说:“二小姐,打家劫舍的事我帮不上忙,每次见你一身伤回来我都感觉心余力绌,也只有在这些杂事上尽一点心力了。” 少女似有动容,不再阻拦,蹲下身静静看着少年忙碌。 …… 前尘往事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一般,漫天袭来,云浅兮忍受着剧烈的头疼,跌跌撞撞坐到石凳上,神色痛苦地扶额,邬铁焦急的询问声在耳畔响起,她却无力回应。 她看见红衣少女在凉月如水的夜里独坐庭院压抑地恸哭,看见她望向远方哀伤地同少年诀别,看见她循着喊杀声跑出云上,看见她跪坐在好友尸身前绝望地哭喊,看见她穿过重兵把守的大门,却见到她割舍不下的少年正手握长剑,一脸淡漠,长剑的另一端赫然指着她最爱的姨娘…… “不——”云浅兮捂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喊,双目紧闭,眉头拧成一团,身子不住颤抖。 邬铁见势不对,攀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一遍遍唤她:“云朵,醒醒!” 然而云浅兮溺入回忆漩涡之中,根本听不见邬铁的声音,她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泪水似决了堤的河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她凄厉地尖叫着:“不要!顾怀衍你住手啊,我求求你不要——” 邬铁见她哆嗦得厉害,索性将她按进自己怀里,手臂牢牢箍着她,抬高声音道:“都过去了,冷静下来,云朵!” 第89章 决裂 “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云浅兮被邬铁禁锢着, 却感觉体内血液仍在横冲直撞,迫切需要一个发泄口。 然后,邬铁便听见一声钝响, 似有东西砸在了石桌上, 他急忙后撤半步, 眼见着云浅兮放在石桌上的手紧握成拳,鲜血淋漓。 痛感让云浅兮拉回神识,她终于静默了, 眼底一片灰暗。 “云朵,你做什么?”邬铁捉住她受伤的手,眉头紧蹙。 云浅兮迟缓地抬眸,怔忪地看着邬铁, 眼里的无助显而易见,良久,她轻轻说了声:“邬铁?” 邬铁眉头稍舒, 声音里带着欣喜:“你记起我了?” 云浅兮点点头,眼里有化不开的愁绪,她又缓了缓,努力弯了弯唇角:“你无事便好。” 三水已经不在了, 若邬铁也出了事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她抬眼再次环视冷寂的小院, 心中酸涩愈发浓烈,她曾经无数次想要逃离这里,如今却生出一丝怀念,她怀念躲在云上同邬铁、三水玩笑打闹的日子,那是惶恐难安的岁月中唯一的慰藉,可这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她又想起了姨娘,心里一阵阵地发紧, 如今她恢复了自由身,终与家人团聚,可最疼爱她的姨娘却永远的缺了席。 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云浅兮不明白,为何宋翎放过了她,却不能放过姨娘和三水? “云朵,”邬铁担忧地看着她,“我是不是不该带你回来?” 云浅兮抹去脸上的泪,声音却异常平静:“你带我回来是对的,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她望了望天,语气有些迟滞,“我没事,邬铁,我只是想静一静,把之前逃避掉的问题理理清楚。” 邬铁明白云浅兮一时难以接受这么大的变故,她需要时间消化,点点头说:“我就在旁边,有事随时叫我。” 他先到主屋找了点金疮药给云浅兮抹上,然后走到廊下,背靠柱子坐下。不近不远的距离,既能照看云浅兮,又为她留下一方天地。 云浅兮在院里坐了整宿,似入定一般一动不动,邬铁在旁边守了她一夜,因着夜间天凉,他从正房衣箱里取了件莲蓬衣为她披上,又弄了一燎炉碳火在她脚边烤着,除此之外再未打扰过她。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云上之时,云浅兮终于动了动发僵的身子,她转头看向邬铁,见他抄着手双眼微阖,此时方才意识到,他俩已经一年多未见了,昨日她沉浸在姨娘和三水的死讯中无暇多想,如今愈发庆幸擎苍寨被灭之时他不在山中。 似是感觉到了云浅兮的目光,邬铁睁开双眼,见她面色平和地盯着自己,知晓她应是缓过来了,心中稍安。 他起身走到她近前,嘴角微扬,问道:“饿不饿,给你弄点吃的?” 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许久未见,即使时移世易,也并不觉得生疏。 云浅兮摇了摇头,说道:“邬铁,你可知三水葬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 邬铁面色变得沉重起来,擎苍寨覆灭不久,他找到被招降至控鹤军中私交甚好的兄弟,打探过当晚的情形,说道:“朝廷撤兵之后,我回来过一次,那晚被诛杀的兄弟都集中埋在了后山,三水……想必也在,我已经祭拜过了,那地方你还是不去的好。” 云浅兮眼神黯了几分,说道:“我得去,三水若知晓我回来却不去看他,必会埋怨。” 邬铁叹了口气,说道:“好,天再亮些我带你去。”他犹豫片刻,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云浅兮面上有些迷惘,喃喃说道:“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回家里待着。” “可宋翎在京城。”邬铁一针见血地指出。 云浅兮已心如死灰,听见这个名字只动了动眼皮,面上淡淡地说:“他贵为王爷,政务繁忙,我一个小吏之女,不值得他在我身上花费心思,躲躲便是。” 邬铁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说道:“这事不算完,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云浅兮张了张嘴,垂下睫来,终是什么也没说。 邬铁看着她,忽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认真问道:“那你可愿跟我走?” 云浅兮惊讶地抬眸,邬铁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郑重说道:“云朵,以前是我太心急,总是逼你给我一个答复,殊不知将你越推越远,这次我不逼你,若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过你向往的悠闲生活,保你一生喜乐,护你一世周全。” 这样的承诺若说云浅兮心里没有丝毫触动是不可能的,邬铁在她面前收起了所有锋芒,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这一年多他变得愈发稳重了。 可惜人的爱慕之心偏偏不受自己控制,她唇角牵起一丝歉意的笑。 然而未等她回绝,邬铁又说:“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有的是时日等。” 云浅兮垂眸,心有不忍,拒绝的话咽进肚里。 邬铁注视她良久,有一瞬几乎要控制不住拥她入怀,不管不顾地带她走。 可他终究忍住了。 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抬头看了眼日头,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三水。” 云浅兮点头起身。 二人行至门边,邬铁拉开院门,云浅兮抬脚迈了出去,然后她整个人愣在原地,眼眶蓦地红了。 十步开外有两道身影,白衣之人长身玉立,衣袂轻翻。 宋翎远远凝视着云浅兮,黑沉如水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神采,在他身后,三株合抱的银杏树已凋零过半,晨风拂过,金黄色的叶片簌簌落下,平添了几分萧瑟。 昨日他便到了,在门外站了一宿。 云浅兮恢复记忆让他方寸大乱,眼前的木门仿佛化身赤焰,让他无力触碰。 邬铁神色一凛,眼里杀意毕现,手伸至腰间,然而云浅兮比他快上一步,出其不意地抽出他的长刀,刀尖直指宋翎,速度快到连邬铁都微感惊讶。 云浅兮双目赤红,全身发着抖,握刀的手却极稳。 宋翎瞳底轻颤,几番犹豫,终是开口道:“浅兮,你都想起来了?” 云浅兮以为经过一整宿的天人交战,她已厘清了同宋翎的界限,然而再次相见,她心中翻涌而来的痛,让她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宋翎。” 此前云浅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用如此冰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她压抑着锥心般的疼痛,问道:“你来做什么?” 听见这个称谓,宋翎眸色微垂,右手缓缓伸出,摊开掌心,露出她留下的香囊,轻声说道:“我来带你回家。” 云浅兮眼里瞬间水雾弥漫,她双唇紧抿,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邬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沾满血迹的香囊,大致猜到这是云浅兮留下的讯息,难怪宋翎这么快便找上门来。 云浅兮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刀柄,颤声问道:“你一次次骗我有意思吗?” 宋翎将手放下,攥紧香囊,沉默了。 昨日云浅兮恢复记忆时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犹在耳畔,他推门的手便在那时顿在了半空,他从未见她如此失控过,他退缩了,不知如何面对她。 可,他不能不面对。 他抬脚慢慢走向她。 邬铁上前半步守在云浅兮身侧,一旦宋翎有异动,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宋翎在云浅兮刀前停下脚步,再往前一小步,刀尖便会扎入他的胸口。 他凝视着云浅兮的眼睛,那双始终清澈见底的杏眸,此时覆着一层血色,瞳底犹如黑夜里的大海,暗潮涌动。 “浅兮,”他艰难开口,“是我的错,我不该利用你对我的信任,亦不该在你忘记往事时蒙蔽你……只要你能消气,任何惩罚我皆可接受。” 云浅兮冷漠说道:“若我要你的命呢?”声线平缓,未有半分起伏。 “好。”宋翎答的没有丝毫犹豫,嘴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眸光微亮,仿佛只要云浅兮原谅他,他的命不值一提。 “王爷,不可!”谢容急忙上前制止。 邬铁手执刀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指向谢容,不许他插手。 “谢容,退下。”宋翎对谢容下令道,目光始终看着云浅兮。 云浅兮抬了抬眼皮,手上使力,刀尖抵上了宋翎胸口,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 宋翎轻轻摇头,突然抬手握住了刀刃,没有半分停顿地朝自己方向加力,刀尖没入肌理,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色衣料,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云浅兮眼里终于出现了诧色,羽睫轻颤,下意识地回拉刀柄,力道相抵,就那样僵持着。 “王爷——” 血顺着刀刃滴下,谢容心急如焚,想上前却又迫于宋翎的命令不敢上前。 邬铁似乎也没料到宋翎会自己往刀尖上送,眼里亦有惊疑之色。 宋翎直直看着云浅兮,直看得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想到姨娘和三水的死,手颤抖起来,宋翎应该付出代价,可为何,为何她下不去手? 往日点点滴滴浮现眼前,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挥之不去。 云浅兮感觉气流挤压着胸腔,叫嚣着似要压碎心脏,她呼吸愈来愈急促,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喊叫,长刀斜斜划过。 “撕拉——” 宋翎胸前被剌出一道口子,伤口由深至浅——她终是狠心不下。 一样东西自宋翎身上掉出——一个白玉镂雕的圆形香囊。 刀尖割断了香囊上坠着的浅葱色丝绳,红色珊瑚珠散开,滚了两滚,陷在泥土里,红得刺目,一如宋翎身上的血色。 “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云浅兮眼里流出两行清泪,一字一句,剖心泣血,没有转圜余地。 宋翎视线还落在珊瑚珠上,一瞬间,红色染进眼里,他愕然抬眸,面上痛色难掩,他张了张嘴,然而话未出口,云浅兮便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将长刀抛给邬铁,进了云上,一如控鹤军攻破擎苍寨那晚,离开的背影孤傲而决绝。 第90章 埋伏 她解开手腕上的红绳,头也不回地…… 宋翎想要跟上去, 邬铁却将长刀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邬铁冷哼一声:“宋翎,云朵不与你计较, 可我们的账是时候清算了, 你要是个男人, 就和我单独打一场。”他凤眸微眯,强调道,“以命相搏。” 宋翎的目光始终放在云浅兮身上, 见她不肯回头,垂下眸来,牵了牵唇角,应下了邬铁的邀战:“好。” 云浅兮脚下一顿, 邬铁说的以命相搏那就是不死不休。 她微微侧头,轻声道:“邬铁……” 邬铁回身看她,冷沉说道:“这一战是迟早的事。” 擎苍寨被灭, 于邬铁而言失去的是家园和众位兄弟,他对宋翎可以说恨之入骨。 云浅兮自然明白这一层,知晓多劝无益,咬了咬唇, 本想嘱咐邬铁“点到为止”, 开口却成了:“万事小心……” 她始终没有回头看宋翎,邬铁勾了勾唇,应道:“放心。” 他转向宋翎,眼里骤然多了分戾气,说道:“此处施展不开,你随我去个宽敞的地儿。”说着率先朝着西面走去。 邬铁走后云浅兮停留了一瞬,抬步转入院里, 似是不愿与宋翎有任何交集。 宋翎眸中一片黯然,对谢容淡淡吩咐道:“你留下来照看浅兮。” “王爷……”谢容不放心宋翎,却不敢违抗指令,只能抱拳憋闷地应了声“是”,步履沉重地走进云上。 宋翎站立片刻,缓缓蹲下身,从泥地里拾起掉落的白玉香囊,修长的手指略有颤抖。 …… 云浅兮进了云上后就坐在石凳上望着墙角几盆枯死的花草发呆,谢容按剑候在一旁,皱着眉几度欲言又止。 日头从东边天空渐渐升至最高,宋翎、邬铁还未回来,云浅兮终于动了动,抬眼隔着院墙看向二人离去的方向,神色却依旧漠然,瞧不出变化。 谢容沉不住气了,上前对云浅兮抱拳说道:“云姑娘,属下不知您与王爷之前发生过什么,可王爷从未对谁像对姑娘这般用心。” 云浅兮没有看他,似是对此毫无兴趣。 谢容继续说道:“从长安到此地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七日,王爷硬是不眠不休提前半日抵达,就怕姑娘有分毫损伤。昨日抵达之时,王爷本要冲进云上救姑娘,行至门前忽然听说姑娘恢复了记忆,便驻足再不敢往前,王爷还从未如此患得患失过。” 云浅兮还是没有反应,就在谢容以为她要继续沉默下去时,听她喃喃说道:“昨日你们便到了……” “是,”谢容眼里有些不忍,“王爷在门外站了一宿。” 云浅兮嘲讽地笑了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垂下眸,又没了反应,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谢容沉重说道:“姑娘可知,王爷无圣命是不得离京的。” 云浅兮眼睫微动,被谢容敏锐捕捉到,一脸肃然地补充道:“抗旨离京轻则褫夺封号,重则死罪。” 云浅兮右手抚上左手手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处系着的红绳。 半晌,缓缓开口道:“谢侍卫,你还是去看着点吧。” 谢容心底一松,要他过去显然是为着照看王爷的,看来云浅兮对王爷并非面上那般绝情。 有了云浅兮的应允,他抱拳说道:“是!”随即旋身离去。 云浅兮轻呼一口浊气,宋翎与邬铁交手,谁的功夫更胜一筹她心中没有定论,但她直觉宋翎不会对邬铁下狠手,反倒是邬铁可能真想取宋翎的性命,说来好笑,直到此刻她依旧试图揣摩宋翎。 她从石凳上站起身,慢慢环视一周,似是要将云上的一草一木印在脑子里,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解开手腕上的红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虎琊涧旁的梅林中,宋翎与邬铁缠斗在一处,这一架打了将近两个时辰,一个剑法行云流水,一个刀法刚劲有力,百十个回合下来难分胜负,仔细看来,一个侧重防守,另一个招招致命。 一开始,邬铁还能不断用言语激宋翎,可打到后来,他气力耗损太大,逐渐显出颓势。 宋翎身法不见减缓,但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胸口的刀伤一直未能止血,加之心神俱损,面色十分苍白。 正当二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虎琊涧对面的林子里忽然传出“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二人暗道一声“不好”,同时退开一步,然后提剑/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阵挥舞,几十几只箭矢被劈成两截,应声而落。 “有埋伏。”邬铁警惕地看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紧了紧握刀的手。 宋翎亦集中心神警戒着。 接着又是“嗖嗖嗖”的一阵响动,这次是从二人身后的林子里传来的,二人暂时化作统一战线,合力对付这漫天箭矢。 射箭之人应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例无虚发,带着强劲的力道直冲目标而去。经过方才的打斗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应付起这突如其来的攻势,有些力不从心。 突然,邬铁力怯,在挥刀拦下前方射来的箭矢后,踉跄了一下,他及时用刀抵着地面才勉强稳住身形,但与此同时背后又有数枝箭矢以势不可挡的威力射了过来,他再想抵挡已然来不及。 他做好中箭的准备,宋翎却一个旋身腾挪到他背后,飞速挽起一串剑花,大部分箭矢被截下,然而一只落网之鱼裹挟着劲风直直扎入宋翎胸口,就在刀伤上方,“噗”的一声,血花四溅。 “宋翎!”邬铁心中震撼,怒道,“你什么意思!” 谢容赶到之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喊道:“王爷——” 他飞奔至宋翎跟前,一手接下摇摇欲坠的宋翎,一手挥剑拦下源源不断射向他们的箭矢。 邬铁爆喝一声,再次挥刀迎敌,同时对谢容道:“撤退!” 谢容扶着宋翎沿来时方向慢慢后撤,邬铁拦下大部分攻击,三人寻了个空档,暂时撤离了箭矢的攻击范围。 路上,邬铁横刀断后,语气不满地问宋翎:“方才那伙人什么来路?” “不知。”宋翎唇上血色全无,虚弱答道。 邬铁见他这副模样,火气更盛,他宁远被乱箭射死,也不愿欠下宋翎的人情。 三人回到云上,准备带云浅兮离山,然而院内空无一人。 谢容惊疑不定地说:“云姑娘不见了,难道是被方才那伙人劫走了?” 宋翎强撑着逡巡一圈,艰难开口道:“不,没有打斗痕迹,浅兮应是自己离开了。” 邬铁恨恨说道:“方才那伙人来者不善,云朵要是撞上,性命难保,我去寻她。” 他说着大步出了门。 谢容小心翼翼检视宋翎的伤口,发现箭镞已完全没入肌理,他没有把握处理好这伤口,忧心忡忡地说:“王爷,您的伤须得尽快医治,我送您下山之后再回来寻云姑娘。” 他深知宋翎放心不下云浅兮,但当务之急得保证他家王爷性命无虞。 宋翎抬手将露在外面的箭杆折断,低声说道:“无碍,我撑得住,目前最紧要的是找到浅兮,主屋柜子里有伤药,你且取来。” 谢容闻言立即奔向云浅兮那屋,将柜子里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抱了出来,宋翎辨识一番,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服下一颗吊命的药丸,然后将这两种药收好带在身上。 他对谢容嘱咐道:“你下山找顾衡,让他派兵支援,我留在山上找浅兮。” 谢容自是不从,劝道:“王爷您的伤必须马上医治,请您随我一道下山!” 宋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这是命令。” 谢容无法,抱拳道:“……是。” …… 云浅兮循着小路往山下走,她看了眼挂在西边山头的太阳,加快了脚步,如果天黑之前下不了山,就只能找棵树待一晚了,她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骑马离开。 正在这时,她隐约听见旁边林子里有人声传来。难道是宋翎他们比试完追上来了?可是听声音不止三人。 她放缓脚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靠近,躲在一株巨大的槐树后小心探头窥视。 对方大约十来人,个个身形高大魁梧,着黑色劲装。 领头之人瓮声瓮气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复命?” 有人答道:“这山头太大了,许是去的人迷了路。” 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人,云浅兮怕暴露行踪迅速缩回脑袋,从脚步声判断应该也是十来人。 先前那个领头人问道:“如何?” 新加入的队伍中有人禀报道:“那三个都是高手,我们没能得手。” 口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废物!”领头人吼道,“你们这么多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有的人呢?” “他们搜山去了。”对方回道,“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晋王负伤了。” 云浅兮心里咯噔一声,宋翎……受伤了? 领头人语气见缓,说道:“总算还有点用处,这次我们提供了这么大一个情报给你们,可千万别搞砸了!大人们还在商议下一步行动,你们随我同去复命,听候指示。” “是。” 脚步声远去,云浅兮暗忖,这两伙人显然是冲着宋翎去的,难道是上次在画舫上行刺的那帮人? ……那又如何,与她无关。 她准备离去,可联想到后面那伙人奇怪的口音,她又生出一丝疑虑,大周各地方言虽有不同,可方才那伙人的口音听起来更像是北方地区的——北方是大燕的地盘。 近来燕国蠢蠢欲动,若真是燕皇室派人到大周行刺宋翎,说明离开战不远了。 方才第一伙人似是周国内应,她若能趁此探听到有用情报,请她爹上奏朝廷,说不定能让我方将士少些牺牲,更甚者,还能让万千百姓免遭战火荼毒。 想到这里,云浅兮脚下一顿,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第91章 追踪 她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云浅兮跟了一小段路, 尽管已经足够小心,难免还是会踩到林中枯枝,领头人似乎察觉到异样, 抬手示意手下人停下。 糟糕! 云浅兮感觉到危机, 心里有些慌乱, 想找地方躲藏,然而未等她有所反应,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 拦腰将她拉至树后。 她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然后她便被人抵在了树上。 领头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喝问道:“什么人?” 云浅兮心中狂跳不止,她看清眼前之人,长身玉立, 眉目舒朗,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一手覆在她唇上,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勺防止磕到树上。 宋翎眼里满是警惕, 他听见那帮人正慢慢逼近, 又往前进了一小步,使两人紧紧贴着树干,尽量隐藏踪迹。 云浅兮知晓现下不是跟宋翎闹别扭的时候,她一动不动,手却抵在宋翎胸口,保持着最后一点距离。 那帮人马上就要搜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宋翎凝视着云浅兮, 眼神柔和下来,无声做了个口型,别怕。 他准备现身引开那帮人,云浅兮看出他的意图,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衫,不让他出去。 宋翎眼里有惊讶之色,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他还是弯了弯唇。 也该着他们运气好,一只野兔不知从哪里蹿了过来,踩在枯树枝上发出几声脆响,这才让那帮人放下心来,转身迅速离去了。 最后一丝阳光没入山头,天暗了下来,宋翎松开云浅兮,退后一步看着她。 云浅兮垂眸,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那帮人可能是燕国派来的。” “嗯……”他看了一眼那帮人离去的方向,却没有动。 “不去?”云浅兮抬眸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我……可以去吗?”他问的不是很有底气。 云浅兮漠然答道:“随你。” 宋翎迟疑了一瞬,知晓不该放弃眼下探取情报的大好时机,他温声说道:“浅兮,那帮人都是高手,探听情报我去就好,你……”他顿了顿,用近乎哀求的口吻道,“你留在此处等我,可好?” 云浅兮不答话,又垂下了眸。 宋翎语气愈加柔和:“他们的人正在搜山,这处刚刚搜过相对较安全,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云浅兮还是没有答话。 宋翎不放心地又补充了一句:“等我。” 他朝着那帮人离去的方向脚不沾地地跟了过去。 宋翎走后云浅兮长出一口气,她激他离开不过是想逃离,可手上黏腻的触感让她动摇,她看着满手血污,心中微颤——宋翎果然受了伤,还伤得不轻。 …… 宋翎半个时辰后回来了,他急迫地到树下寻云浅兮,然而空无一人。 气血在体内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喉间涌上腥甜的味道,他捂着伤口喘息了几声,再也支撑不住,背靠树干缓缓滑下,坐在枯叶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在云层中穿行,漏下忽明忽暗的光,凉风刮地而过,卷起林间枯叶,“簌簌”作响,远处间或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更添了几分冷寂。 宋翎低头发出一声笑,感受着血一点一点流出体外,从未有过的狼狈。 一对月白色的足尖出现在他视野中,他眼瞳微颤,缓缓抬眸,视线一点一点上移至云浅兮的面庞,月光之下,她肤光胜雪,目若清泉,美得惊心动魄。 “浅兮……”他轻声唤道,眸色迷离,盛着碎月,也盛着她的影子。 她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 云浅兮扶着宋翎在林间穿行,她依稀记得这附近曾有住户,循着记忆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发现几户破败的农家小院,她选了一户较大的院落推门走了进去。 正房的门被控鹤军捣毁了,厢房保存的较为完好,她让宋翎在厢房里等着,自己从正房衣箱里翻了几件衣裳遮住厢房的窗户和门缝,然后摸索着掏出火折子点燃一盏小灯,这样即使有人从外间经过也不会察觉到光亮。 云浅兮将宋翎安置在床上坐好,简洁说道:“脱衣服。” 由始至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宋翎抿了抿唇,说道:“浅兮,我没事,缓缓便好。” 云浅兮不愿同他多费唇舌,直接上手扯开他的衣襟,尽管有所准备,在看见伤口的那刻她还是轻吸一口气,咬住了下唇。 两处伤口,一处是她用邬铁的长刀留下的,伤口较浅,因未及时处理,尚在流血。 另一处是箭伤,箭镞陷在肉里,只露出一点尾部,这箭要是再偏离一点,宋翎怕是要殒命当场。 “伤成这样,还逞强去追踪,真不要命了?”云浅兮生硬说道。 宋翎似并不在意身上的伤,轻叹道:“你有所不知,当年燕军南下,战火引至十一城,沿途烧杀掳掠,生灵涂炭,那时,多获取一份情报,便能多抢下一城,百姓和将士也能少些牺牲,如今,燕军妄图卷土重来,我身为安北都护府都督,自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他抬眸看向云浅兮,弯了弯唇角:“此番不算白跑,方才他们面见的人里有一个是燕国伏波大将军麾下副将,我曾打过照面,另一个挡得太过严实,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确定大周朝臣中出了叛徒,根据他们的谈话我大致能猜到一二……” 云浅兮有些晃神,当初宋翎招安不成,孤身犯险,留在擎苍寨,也是为了少些流血牺牲吧,若直接开战,控鹤军断不会只有三十七人的微弱伤亡,他做戏挨下的那刀也是实在,稍有差池性命难保。 上位者能做到他这般,算得上有勇有谋,值得敬佩,可惜,她偏偏是受他利用的那一个…… 她越想越觉得难受。 宋翎见云浅兮神思不属,停下话头,试探着唤了声:“浅兮?” 云浅兮拧眉看他一眼,边将旧衣服撕成长条,边说:“我明白,独逞英雄很有成就感,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宋翎见她眼尾泛了红,知晓触到了她的伤口,歉意说道:“对不起,浅兮……” 云浅兮哽着嗓子说:“你对我的伤害岂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宋翎沉默了,眸子黯淡下去。 云浅兮不再搭理他,低头认真检视伤口。 宋翎的伤很是棘手,取箭镞时一个不慎便可能流血过多而亡,她蹙眉说道:“我得回一趟云上,我房里的药应该还能用。” 宋翎掏出两个药瓶,说道:“我带上了。” 云朵面上掠过一丝惊讶,接了过来。 她塞了一粒药丸到宋翎嘴里,让他躺下,然后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她眼里是掩不住的担忧,却依旧冷冰冰地说:“忍着点。” “嗯。”宋翎点头。 云浅兮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准备割开伤处取箭头。 刀尖扎入宋翎的肌理时,宋翎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心中微微一颤,额上起了薄汗,手却极稳地在伤口处划出一道丁字形切口,咬牙迅速拔出箭头,伤处顿时血如泉涌,她费了好大劲才止住血,又用布条将伤口包扎好,这才得空看向宋翎。 宋翎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白到几乎透明,他额上布满汗珠,看上去状态十分不妙,却在对上云浅兮目光时,淡淡一笑。 云浅兮的手就放在他手旁,他手往旁挪了挪,想要握住她的手,相触的一瞬她却倏地将手缩回,撇开了目光。 宋翎支撑着坐起身,凝视着云浅兮,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落,他说:“浅兮,你气我、恼我,怎么处置我都好,是我自作自受,可……你别跟邬铁走,好吗?”清越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今晨在云上,邬铁向云浅兮剖述心迹时,云浅兮虽未答应,却也未回绝,这让他极其难安,他直觉浅兮动摇了。 云浅兮唇角牵出一丝笑,眼里却盛着怜悯,不知是在怜悯当初的自己,还是怜悯此时的宋翎,她平静说道:“我跟不跟他走,与你何干?” 宋翎掌心不自觉握起,他沉默片刻,说道:“浅兮,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会竭力弥补,我知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愿相信,待顺利离山后,我带你见个人,你或许……” 他忽然缄了口,眼神瞬间变得警觉,衣袖一挥熄了烛火。 “怎……” 云浅兮话未问出口,便被宋翎捂住了嘴。 “嘘,有人——”宋翎在她耳畔沉声说。 云浅兮屏息聆听,果然听见外面隐隐传来人声。 “这么大的地方,又不许点着火把,上哪儿找人!”一个声音骂骂咧咧地说。 “你傻呀,点着火把,晋王他们远远瞧见不就躲起来了吗!”另一个声音嘲讽道。 “诶,这边又有几座院子,要不要搜?”第三个声音问。 “希望不大,去看看吧。”第一个声音说。 云浅兮的心砰砰狂跳,这间屋子极其窄小,没有藏人的地方,若是硬拼,宋翎的伤势不允许,在不清楚敌方数量的情况下,她没有获胜的把握。 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她能听见外间的人进了主屋,她扶起宋翎暂时藏到床与衣橱的夹缝处,藏好后她又悄无声息地跑出来,收走门窗上用作遮光的衣物,再次躲了回去。 刚刚藏好,门便被人从外踹开,云浅兮屏气凝神,尽量使自己的身体缩进阴影里,宋翎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一旦有危险,他做好首当其冲的准备。 进屋搜查的人有两个,一个走到屋子中间四下看了看便准备出去,另一个却径直走到了床边,云浅兮心跳快到不能自已,她感觉宋翎又往她身前挪了挪,尽量将她挡在身后。 好在那人驻足了一瞬就转身离开了,云浅兮和宋翎又等了一阵,确定外面的人走了才从藏身之处出来。 云浅兮扶着宋翎到床边坐下,宋翎鼻腔里嗅到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那是桌上桐油灯里散发出的味道,他眸色一变,说道:“不好,快走。” 第92章 死地 “不要走,云朵……” 云浅兮未反应过来有何不妥, 却依言跟在宋翎身后往外跑,然而刚跑到门边,便见外面呼啦啦冲进十多个人来, 皆是黑衣覆面, 手持破风刀。 领头那人见了宋翎, 冷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兄弟们,拿下晋王咱们就是头功一件!” 云浅兮见了这个阵仗, 心底一凉,知晓这场恶战凶多吉少,她抽出匕首准备应战,却被宋翎拦在身后。 宋翎拔出长剑, 身上笼罩着肃杀之气,眼里警戒着院里那帮黑衣人,对云浅兮说:“浅兮, 你留在屋内不要出来。” 云浅兮自是不从,咬牙说道:“别小瞧我!” 宋翎转头看她,半边脸笼罩在阴影里,修饰了惨白的容色, 衬得一双眸子黑亮澄澈, 他说:“云朵,让我护你一次。” 语气认真坚定,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云浅兮心里一颤,他唤的是云朵。当年在山上,总是她护着他,如今他想要弥补。 水雾瞬间漫上眼眶,心墙之上似有裂缝蜿蜒, 她缓了两息,努力不让心湖之水破堤而出,闷声说道:“可别说大话。” 宋翎淡淡一哂,答了声:“嗯。” 云浅兮不再多言,退回床边坐下,低头看着透门而入的满地白霜。 宋翎抬脚迈过门槛,眸光骤然变得冷厉,染上一层杀意,脊背如松般挺直,未有半分孱弱之态,他手腕微翻,剑身银光点点,寒意渗人。 云浅兮攥紧匕首凝神听着院中动静,牙齿微微打颤,她不知重伤的宋翎有几层胜算,但她知晓,一旦宋翎倒下,她会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 她或许永远无法原谅他,却也做不到看他独自赴死。 院中短兵相接,剑影翻飞,哀嚎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修长的影子几乎碰到云浅兮的脚尖。 她抬眸,看见宋翎目光柔和地走向她,周身血腥味弥散,剑尖血滴尚未凝结,他张了张口,似要唤她,然而身形晃了两晃,在两步之外倒了下去。 云浅兮不顾一切冲上前,将他扶在怀里,心似被钝刀割过。 宋翎双眸半阖,嘴唇微微翕动,她忙凑过去,听他在耳畔轻声道:“不要走,云朵……” 然后,便再没了声息。 云浅兮心跳骤停,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压抑而悲恸地哭喊道:“怀衍!” …… 宋翎伤痕累累,胸口的两道旧伤亦被重新震开,云浅兮擦干眼泪照旧封好门窗,她知晓这是多此一举,敌人只要靠近,即便看不见灯光也会被这满院浓重的血腥味吸引过来。 她不敢去想再来一波敌人该如何是好,她只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治好宋翎。 她喂他服下续命的药丸,又为他包扎好伤口,在桐油灯摇曳的火光中等候他的醒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宋翎却没有醒转的迹象。 云浅兮心中的恐慌似浪潮一般不断涌来,她看着宋翎毫无生气的面庞,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握住他的手,哽咽着低声唤道:“醒醒,你别吓我……” 她抬手使劲掐住宋翎的人中,感受到那丝微弱到随时可能断掉的气息,心慌到流不出泪来,她求助似的看了眼门的方向,可惜不会有人来帮她。 她又看向宋翎,林婉淑离去时的窒息感再度席卷而来,她发起抖来,绝望地一遍遍呼喊:“你醒来啊……” 眼泪扑簌扑簌落下,她的一颗心像是被反复挤压搓揉一般,疼得发紧,即便宋翎做出她无法饶恕之事,她依然没办法弃他不顾,她依旧在意他…… 不知过了多久,云浅兮听见院里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 她从混沌状态中清醒了几分,拾起宋翎的长剑,屏息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不多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低声询问:“云朵?” 云浅兮稍稍放心,走到门边打开门,邬铁顶着稀薄的晨光闪身进了门,他看见床上人事不省的宋翎面上有些惊诧。 “发生什么事了?院子里那些人什么来路?” 邬铁一直在山中寻找云浅兮的下落,途中碰见过几伙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他不愿与之纠缠,都是悄无声息的避开,走到附近之时,隐隐闻到有血腥味,这才寻了过来。 云浅兮关好门,重新守到宋翎床前,说道:“那些是燕国派来的刺客,他……他独自应战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云浅兮想起邬铁与宋翎的过节,斟酌着说道:“邬铁,我知晓你对他有恨,可他如今伤重,可不可以暂且不动他。” 云浅兮面上憔悴难掩,目带恳切,邬铁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我不会趁人之危,更何况他那一处箭伤……罢了,我们的账等他醒来再算。” 天渐渐亮了,这一夜总算是熬过去了。 邬铁打开门,准备查探一番,若无异常便迅速撤离。 他一眼瞧见天边有道红色的光亮划过,光线消失后又燃起一道红光。 他有些诧异,回屋告诉了云浅兮。 云浅兮沉吟道:“应是谢容发出的信号。”当初她在山上见过。 她在宋翎身上摸索一番,从袖中取出一个圆筒状的物件,交给邬铁:“把这个点燃,他们应该会找过来。” 谢容发出的信号那些燕国刺客必然也看见了,即使此刻知道了宋翎的藏身之所,也不敢贸然前来。 邬铁依言到院里发了信号。 不多时,他们听见门外有马蹄声疾驰而来,邬铁道:“我出去看看。” 邬铁离开不久,谢容和顾衡就疾步冲了进来,见到宋翎奄奄一息的模样,二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这时云浅兮听见邬铁发出一声喊:“云朵,出来!” 语气兴奋中带着急切。 云浅兮又看了宋翎一眼,愁绪满面的暂时离开,出了厢房她方才知晓昨夜的战况有多惨烈,尸身遍地,血液横流。 她跨过尸体,走出院门,不远处是顾衡带来的一队控鹤军,她见邬铁正同一员身披铠甲的小校站在马前说话,待她看清那名小校的脸时,眨了眨眼,然后就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整个人就那样僵在原地。 小校同一时间看见了云浅兮,浑身一震,也顾不上军中规矩,冲到云浅兮跟前。 他眼里似有泪光,与云浅兮对视良久,颤抖地喊了声:“二小姐……” 熟悉的面孔让云浅兮如坠梦中,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喃喃说道:“三……水?” “是我,二小姐!”三水红着眼眶连声应下。 云浅兮怔怔说道:“怎么会……我明明亲眼看着你咽的气……” 三水倒下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三水弯了弯嘴角,挠头说道:“那会儿应该只是晕死过去了。” 云浅兮发出一声笑,眼里却瞬间涌出了泪,她捂着嘴道:“你可真行,不带这样吓人的……” 她心中充斥着巨大的喜悦感,却逐渐哭到泣不成声。 三水手足无措地看她哭泣,不知如何安抚,邬铁倒是笑容满面地走到二人身旁。 云浅兮哭了良久,抹了把泪,又哭又笑道:“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她将三水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比之前精壮不少,又穿着控鹤军的铠甲,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英武之气,她欣慰的同时满腹疑问。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会去了控鹤军中?” 三水咧嘴笑道:“是王爷救的我,说起来二小姐给我塞的那把药应该也起了些作用,我虽吐出不少,却也吞下几粒,连大夫都说,我这样的伤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不过若不是王爷的特意叮嘱,我也断然得不到这么好的医治。” 军中大夫曾告诉他,晋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将他救活,他知晓宋翎大半是因着云朵才救的他,却也心存感激。 “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月,方才还在跟铁哥说,他来找寨里兄弟打探消息时,我尚在别处救治,那会儿寨里兄弟不知我还活着。” 云浅兮瞳底微颤,听三水继续说道:“那日王爷攻山时本是避开了我住的那片区域,谁知刘同那小子平日里总跟我干架,那天不知道发了什么善心,逃命逃到一半,跑来叫醒我一起逃,我一想二小姐您还在山上,便又回过头来找您。” “王爷其实做好了部署,趁夜斩杀了一批穷凶极恶的头目及下属,对其余人仍实行招抚政策,言明缴械不杀。坏就坏在,我并不知晓啊,以为控鹤军要将整个山头的人一网打尽,这才冲上前拼命,若不是这样也不至于负伤。” “至于去控鹤军营也是王爷的意思,不只是我,山上留下来的人几乎都去了控鹤军营,其实要不是生活所迫,有多少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我现在是控鹤军中一员副尉,手底下也管着几十号人呢。” 三水面上颇有得色,云浅兮在听完事情经过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两日心中憋着的那股子郁气似乎稍有消散。 第93章 求医 姨娘的死我无法释怀。 三水问道:“对了, 你们怎会在这里?” 他听顾衡说王爷在平芜山遇上点麻烦,要他引路帮助寻回王爷,便立即跟着来了, 没想到竟会遇到云朵和邬铁, 实在是意外之喜。 “王爷呢?”他四下张望, 并未见到宋翎。 想到宋翎的伤,云浅兮情绪又低落下去:“他……受伤了,在里面躺着的。” “什么人胆敢行刺王爷!”三水眉头皱起, 下意识地按住佩刀,少了以往的吊儿郎当,还真有些行伍中人的血气。 云浅兮听出他言语间对宋翎的敬重,很是惊讶。 邬铁不满地开口:“你对他倒是忠心。” 三水一愣, 险些忘记邬铁尚在追缉名单之上,说实话他也不知宋翎抓捕到邬铁会如何处置,但他打听过, 宋翎有特意交待只许活捉,不可硬来,想必为了云朵应该也不会太为难他。 三水挠了挠头,解释道:“在军中时常听说王爷的事迹, 回回听得热血沸腾, 王爷横刀立马,骁勇善战,誓死捍卫我方国土,确实值得敬佩。” 邬铁冷哼一声:“怎么,他率兵毁我家园的事你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三水叹了口气:“铁哥,不瞒你说,刚开始部分兄弟还有些怨怼, 后来知晓圣上旨意本是一开始招安不成,便尽数剿灭,是王爷令顾指挥使呈书圣上,山上贼匪本领了得,可收归我用,他会竭力招抚,圣上这才允了,而且王爷待大伙儿不薄,每月一贯月俸,还给随军家属置办了田地,减免了赋税,做到这个份上,大伙儿也没什么可怨的了。” 三水瞄了云浅兮一眼,轻咳一声:“不过,我私下认为王爷是为了二小姐才做到这个份上的。” 云浅兮敛眸,并无太大的神色变化,倒是邬铁凤目微挑,冷笑道:“你到底哪头的?” 三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再说下去邬铁估计得揍他了,他想到云浅兮方才的表现,转移话题道:“二小姐,王爷难道没有告诉您我活着的消息?” 云浅兮唇角牵出一丝苦笑:“擎苍寨被攻陷那日我坠崖失了记忆,昨日才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说。” 想来,他昨夜说的带她见一个人便是见三水了,他知晓他在她这处已无信誉可言,是打算让她眼见为实吧。 “坠崖?”三水惊讶地打量云浅兮,见她完好无恙,松了口气,“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犹豫片刻,问道:“二小姐,那您怪王爷吗?当初您待他那般好,他却欺骗了您……” 云浅兮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他骗不骗我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姨娘的死我无法释怀。” 三水有一瞬的困惑,而后反应过来,急急说道:“我向营里弟兄打听过,那晚二小姐是带着夫人的遗体独自离开的,二小姐该不会认为是王爷杀的夫人吧?” “难道不是么?”邬铁冷冷说道,“我问过寨里兄弟,宋翎带兵包围了聚义堂,亲手杀死了大当家和夫人。” 三水摆手说道:“不是的,当时寨里兄弟被看押在聚义堂外,不了解情况,其实……” “姨娘不是他杀的。” 三水的话尚未说完,云浅兮便淡淡开口道,二人齐齐看向她。 云浅兮望着高远的青空,轻呼一口浊气,林婉淑受的是刀伤——她死于张彪的九环刀下。 她安葬林婉淑时检查过。 张彪倾心林婉淑,如痴如魔,连死都要拉她一起。 “虽不是他动的手,他也脱不了干系。”云浅兮眼里没有神采,平缓的语调却不难听出心底的悲伤。 她看向宋翎所在的小屋,眼里不觉覆上一层水雾,宋翎斩杀贼首大快人心,可姨娘不应受到连累,他若提前将身份告知她,亦或,他暂且放张彪一条生路,假意招降,姨娘皆可免于一死。 然而,没有假如。 她垂下眸,心中哀痛无比。 三水见她这副模样,不再多言,邬铁虽有疑问,张了张口,亦沉默了,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这时,谢容面色凝重地从院里出来,吩咐侍卫准备车架。 云浅兮忧心宋翎伤势,犹豫要不要进屋,谢容吩咐完侍卫转过身来,她问谢容:“谢侍卫,他……王爷伤势如何了?” 谢容眉头拧成了“川”字,俊朗的脸上满是愁容,回道:“不太好,须得尽快送医,此去京城路远,我担心王爷撑不回去,方才与顾指挥使商议,先将王爷送至槐水镇薛神医家,看他有没有法子救治。” “薛神医?”三水插嘴道,“我就是他救回来的,医术没得说,就是人有些怪。” 谢容点头,说道:“之前为治你的伤,王爷多方打探才寻到他那处。” 他顿了顿,又问云浅兮:“云姑娘,您可知晓院中那群刺客身份?” 云浅兮将她与宋翎得到的消息告诉了谢容,谢容沉吟道:“这帮人或许尚未撤离,我得告知顾指挥使,请他派人搜山。” 谢容说着又大步进了小院。 不多时,侍卫备好车架,将宋翎小心抬至车上安顿好,顾衡打算留下来搜捕刺客,安排三水率领一队人马护送宋翎前往槐水镇。 先前顾衡忧心宋翎,未曾细看邬铁,此时再看,隐隐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惊道:“这……这人不是在逃的擎苍寨余党吗?” 邬铁觑他一眼,丝毫不惧。 谢容约莫猜到一些宋翎与邬铁间的纠葛,说道:“无妨,暂且不必理会。” 邬铁问云浅兮:“云朵,你什么打算?” 谢容已上了马背,闻言迟疑地问云浅兮:“云姑娘,您要不要随我们一同前往?” 谢容知晓宋翎定是希望云浅兮能陪在他身边。 云浅兮脑子里满是方才宋翎被抬出来时的模样,血衣虽已换下,可脸色依旧惨白,在阳光下更是白到近乎透明,没有一点生气。 她喉咙微涩,开口道:“好。” 宋翎现下这般模样,邬铁自不会阻拦云浅兮跟随,翻身上了马,准备陪同她下山。 …… 云浅兮上了宋翎的马车,目光落在宋翎脸上,宋翎本就生的温润,平日眼中尚敛着一丝清冷之气,此时闭着眼倒愈显文弱。 云浅兮怔怔看着他,面上神色平缓,心底却已焦灼得不成样,她伸出手指搭上他的腕,探了探脉搏,浮而无力,若有若无。 她眉头微蹙,撩开车帘问御马伴随车架旁的谢容:“谢侍卫,此去槐水镇要多久?” 谢容看了看日头,估算道:“日落之前应能赶到。” 云浅兮点头,放下车帘,又取出一粒药丸放进宋翎嘴里,抬起他的下颌助他咽下,眸色幽暗地轻声说道:“你欠我的尚未还清,一走了之可不是你的做派。” 出了平岐镇地界,邬铁敲了敲马车车壁,云朵探头问道:“怎么了?” 邬铁道:“我先回奶奶家一趟,晚两日再去寻你。”他透过车窗看了眼软垫上人事不省的宋翎,“当然,前提是他撑得过两日。” 前方的谢容闻言一手抚上腰间佩剑,扭头斜乜他一眼,终是想到赶路要紧,又转过头去,懒得同他计较。 云浅兮有些晃神,反应了一下才露出一丝笑,说道:“许久未见婆婆了,她如今住在哪儿?” 听见蔡婆婆的消息,她本能反应是高兴的,可这份高兴达不到心底,她心底已被不安与煎熬占据的满满当当。 邬铁尚未答话,旁边的三水抢先说道:“离控鹤军营不远,属于永宁县地界,王爷给随军家属们在那处置办了田地,蔡婆婆也跟着安顿了下来。” 邬铁虽不满宋翎,但在这点上却也不得不承他一份情,毕竟蔡婆婆不在随军家属之列。 …… 日暮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槐水镇。 槐水镇地处益州与沧州交界处,坐落于群山脚下,镇上人口不多,生活也不算便利,但民风较为淳朴。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慌,谢容命众将士在槐水镇外找了处空地安营扎寨,只留下三水和两名侍卫随行。 在三水的指引下,众人沿着七弯八拐的山路来到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外。院里晒着各种药材,种了好些不知名的植物,院中有座二层小楼,看着有些年头了,颤巍巍地立在那儿。 “我去叫门。”三水下马轻车熟路走上前,隔着院门扯着嗓子喊,“薛神医,薛神医在不在——”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叫魂儿呢!”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从小楼里转出来,山间天气偏凉,他却穿着轻薄的夏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脚上踩着一双破了的草鞋,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 他见了身着铠甲的侍卫并不吃惊,优哉游哉走到篱笆旁,隔着篱笆问:“干什么来了?” 三水立即套近乎,笑嘻嘻地说:“薛神医,我是三水您还记得吗,去岁承蒙您出手搭救,今天来是想麻烦您再救一回人。” 他隐约觉得不应随意透露宋翎的身份,便未说出救谁。 云浅兮听见声音知晓薛神医出来了,撩开车帷从车上下来,谁知脚刚落地,便听薛神医颇为不耐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救你没少耽误我功夫,不救了不救了,今年救的数够了,明年请早。” 他说完摆摆手准备进屋,三水急道:“诶——别呀,明天都等不了,更何况明年!” 谢容也疾步上前,抱拳恳求道:“薛神医,请务必救我主上,诊金不是问题!” 薛神医依旧不为所动,嘀咕道:“要那么多钱来干嘛,又没地儿使。” 云浅兮担忧地看了马车一眼,见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上前行礼道:“薛神医,我们从西和县赶来,在路上已耽误了一日,再拖下去,我……我朋友可能性命不保,求您帮忙诊治一下,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们一定满足。” “怎么还说不听了。”薛神医“啧”了一声,即使恳求的人换成了小姑娘依旧不为所动,他转身往院里边走边喊,“常山,饭做好了没,我快饿死了!” 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端着托盘从后厨转出来,好脾气地应道:“好了,师父。” 他对前来求医却吃了闭门羹这事儿似已司空见惯,并未感觉惊讶,只忙着将饭菜摆到院中枣树下的石桌上。 三水见薛神医不再搭理他们,很是焦急,问谢容:“谢侍卫,这可如何是好?” 谢容冷声道:“那便怪不得我来硬的了。”说着拔剑在手,准备破门而入。 “嘿——”薛神医立刻喝止,阴阳怪气道,“小子,你逼我救人,就不怕我往你主子药里加几味慢性毒/药?” “你——”谢容无法,只得收剑,一时没了主意。 云浅兮心有不甘,既然这位薛神医能治好三水的伤,他也一定能让宋翎醒来,她就不信没有这位薛神医感兴趣的东西。 第94章 诊治 “你也有被人欺负的时候。”…… 云浅兮沉吟片刻, 扬声道:“不知薛神医可知前朝王惟仁先生所著医书《温病要略》?” 薛神医正要用饭,闻言停下箸头,奇道:“你这丫头还知晓《温病要略》, 这书早已失传, 你提这个干嘛?” 云浅兮恭敬说道:“晚辈碰巧读过《温病要略》, 对里面的内容记得七八成,神医若有兴趣,晚辈可默给神医, 神医若是不急,晚辈还可回去抄录一份赠予神医。” 薛神医这下不淡定了,起身道:“此话当真?”随即又狐疑道,“你从哪儿读的《温病要略》?小丫头别是想诓我!” 云浅兮猜中了, 医者不可能对失传的医著不感兴趣,答道:“神医无须知晓我从哪儿读的,待我默出来神医一看便知真假, 我朋友的命在神医手上,自是不敢欺骗神医。” 云浅兮还真未说假话诓他,《温病要略》是青月门的藏书之一,当年在山上学艺之时, 有一回师父讲授药理课, 她与云宥偷着玩闹,被罚抄写《温病要略》一百遍,她是哭着抄完的,记忆犹新。 薛神医试着从她话里分辨真假,半晌,不情不愿妥协道:“先说好,规矩不能破, 我不动手救治,只动口,你既懂医术,便由你行针配药。” 众人闻言一喜,云浅兮心底燃起一丝希望,抱拳道:“多谢神医!” …… 宋翎被安置在二楼一间客房中,房间虽略显破败,却打扫得干净整洁。 薛神医替宋翎号了号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啧啧”叹了两声:“你们还真能给我找事儿,上回送了个半死不活的来,这回又来一个。” 谢容急切问道:“神医,主上的伤能治吗?” 薛神医笃定说道:“死不了。” 谢容松了口气。 云浅兮问道:“那他何时能醒?” “醒……估计也够呛。”他咕哝道,“看他造化吧。” 云浅兮心底一沉,昨夜她心惊胆战了一夜,就怕宋翎熬不过去,拂晓后,她稍稍放下心来,觉得他将最难的阶段挺过去了,清醒只是时日问题,可现在神医却说他或许醒不过来…… 她蜷起指尖,攥住袖口,贝齿无意识地轻咬下唇。 一个声音在脑中说,那又如何,只要保住性命,大不了带他回青月门找师父,师父一定有法子救醒他。 想到这里,她又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心。 薛神医站起身,吩咐道:“一会儿我告诉你如何行针,早晚各一次,另外我口述药方给你,自己去楼下配药。”他看了谢容和三水一眼,说道,“他俩留下,你们回吧。” 谢容立刻说道:“我得留下守着主上。” 薛神医说:“我这处没那么多地儿让你们住。” 三水眼珠一转,说道:“没关系,我可以睡柴房。” 谢容也道:“不用准备我的房间,我可以睡屋顶或者树上。” 薛神医:“……” …… 三水、谢容留了下来,薛神医还真就只给他们安排了柴房,另外还让他们承担挑水、砍柴等活儿。云浅兮的房间安排在宋翎隔壁,方便她照顾他。 疗伤之时,薛神医将三水、谢容撵出去,坐在一把圈椅上向云浅兮交待施针的穴位,就见她面不改色地褪下宋翎衣衫,一丝不苟地照做。 薛神医瞧她这副模样,奇道:“丫头,躺着的这是你情郎?” 云浅兮在关元穴上扎下一针,牵了牵唇角,轻轻摇头,并不答话,又探手从针灸袋中抽出一根银针。 薛神医往后靠在椅背上,摇头晃脑道:“又诓我老头子呢。” 云浅兮为宋翎施完针,到楼下照薛神医口述的方子拣好药——底楼有一面很大的药柜,各种药材俱有。她将配好的药材交给三水拿去后厨煎,仔细交待了火候和时辰,又回到宋翎房里找到守在一旁的谢容。 “谢侍卫,方便替我向家中传封信函吗?”她知晓谢容必然有他们传递信息的渠道。 果然,谢容立刻说道:“自然。” 云浅兮走到桌前坐下,取过信纸,提笔写下:浅兮一切安好,勿念。想了想,又在下角补上地点:益州槐水。 这封信写的极为简略,因她不敢提及自己恢复记忆之事,她尚未想好如何告知家人林婉淑的死因,尤其无法面对三哥,毕竟,是她将岗哨图交给了宋翎,林婉淑的死她亦有责任。 谢容接过信函出去了,宋翎离不得人,云浅兮便留在屋内,她探了探宋翎的脉搏,依旧似有似无,若鱼翔之状。 闲坐只会心急,她索性又回到桌旁,提笔记下薛神医先前口述的行针穴点,写完谢容还未回来,便又重新取来一页纸,依着记忆默写《温病要略》。 一页纸写完,三水端着药上来了,谢容也在一起——他其实早回来了,只是想让云浅兮与宋翎独处,走到门口又折回了楼下。 谢容将宋翎扶起来靠坐着,三水正准备喂药,谢容却说:“还是劳烦云姑娘喂吧,云姑娘心细,不易漏洒。” 三水腹诽,我怎么就不心细了,你这意图太明显了些! 腹诽归腹诽,还是配合地将药碗交到云浅兮手上。 云浅兮愣了愣,见两人眼巴巴望着她,无奈,矮身坐到床沿,用手腕试了试温度,这才舀了一勺递到宋翎唇边。 宋翎意识全无,这药喂得极为费力,云浅兮却没有丝毫不耐,尽量将碗里的药一滴不剩地喂给他,仿佛每一滴都承载着他的生命之力。 喂完药三水送了些吃食上来,云浅兮这才想起,她两日未进食了,虽然并未感觉饥饿,她还是勉强吃了一些,既要照顾伤患,自己不能先累垮了。 晚上,谢容与三水商量着值夜,轮着看护宋翎,云浅兮插嘴道她也可以轮值,被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绝了。 云浅兮不做坚持,交代二人有异样立即叫她,她回到房里,简单洗漱一番熄灯躺在床上。 月光透窗洒在墙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她侧身面对着墙,睁眼发了一会儿呆,这时方才意识到,宋翎的床与她的床仅一墙之隔。 山里的夜极静,只能听见虫鸣声和轻微的风声,她仿佛又回到了穹岩山秋狝的夜晚,黑暗中两人相对而眠。 她伸出右手,打开掌心贴上墙面,轻声说:“早点好起来……” …… 就这样过了两日,薛神医根据宋翎的情况调整了一下药方,并未就他病情多说什么,但云浅兮探宋翎的脉,已平稳不少,略有心安。 邬铁找上门来之时,暮色四合,云浅兮正在为宋翎换药,她听见院里一阵吵嚷声,无暇去管,待她换完药,为宋翎穿好衣衫,不多时,三水便端着药碗上来了,旁边还跟着邬铁。 云浅兮笑着同邬铁打了声招呼,问了问蔡婆婆的近况,然后问三水道:“谢侍卫呢?” 三水将晾好的汤药递到云浅兮手中,说道:“加强外围守备去了,他担心那帮刺客摸过来。” 云浅兮点头,谢容思虑周全,那帮人想除掉宋翎,眼下自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云浅兮正准备为宋翎喂药,邬铁看不过眼了,一想到云浅兮还要为宋翎换药行针他更不舒服,不由分说接过药碗,说道:“我来。” “诶——” 他哪里会服侍人喝药,云浅兮想夺回来,邬铁却将碗举高避开她的手,云浅兮生怕他将碗摔了,只能由着他。 邬铁吩咐三水道:“把他的嘴掰开。” 三水惶恐地摇头,邬铁催促道:“快点!” 三水无奈,只得微微掰开宋翎的下颚,邬铁舀了一勺药,就那么直愣愣地倒进宋翎嘴里,宋翎一阵呛咳,药水顺着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邬铁——”云浅兮气得一把夺过药碗,打邬铁的胳膊,嚷道,“走开,别添乱!” 邬铁许久未见云浅兮这般跳脚模样,加之又小小报复了宋翎,凤眸中盛满了笑意,咧嘴说道:“我这不是帮你省事儿嘛。” “我谢谢你!”云浅兮咬牙切齿道,取出丝帕为宋翎拭去嘴角的药汁。 她看着褥单上也沾染了棕褐色的汁水,用胳膊肘使劲一捣邬铁,驱赶道:“出去出去,一来就捣乱!” “行行行。”邬铁唇角带笑,慢悠悠地出去了。 三水也有些憋不住笑,被云浅兮看在眼里,无奈训斥道:“你也跟着他胡闹,出去,我自己来!” 三水便也一溜烟地跑了。 云浅兮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余下的汤药喂完,她看着宋翎嘴角尚未拭净的药汁,和因呛咳而泛红的面颊,有些微的出神,他这张脸太具欺骗性,活脱脱一个缠绵病榻的文弱郎君惨遭欺凌的模样。 她面上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边替他擦拭唇角边解气地说道:“你也有被人欺负的时候。” 不知怎的,被邬铁他们这么一闹,她心情倒是松快不少。 不多时,谢容回来了,云浅兮问他:“外面什么情况?” 谢容道:“暂时没有异动,即使那帮人来,顶多也就二三十人,我们带过来的人足以应对。” 云浅兮点头,下楼用晚膳。 到了楼下,她吃了一惊,院子里的花木似被大风摧残过,七歪八倒,叶子落的满地都是,常山正在整理,邬铁坐在枣树下,伸着两条长腿,懒洋洋靠坐在圈椅上,嘴里还叼着一根草。 “什么情况,修剪花木?”云浅兮嘀咕了一句,走到邬铁身旁,问道,“晚上你住哪儿?三水睡柴房,谢容睡树上,要不你也寻棵树?” 邬铁唇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云浅兮过去坐下,吐了草说道:“不用操心,我睡一楼客房。” 云浅兮惊讶地问:“为什么你有客房住?” 蹲在地上摆弄花草的常山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大哥太狠了,师父不让他进门,他劈了门锁,还将满园子花木弄得乱七八糟,师父气的饭都吃不下,回房去了。” 云浅兮哑然,原来薛神医也有搞不定人的时候,不过这法子太土匪了,她提醒邬铁道:“咱们有求于人,还是客气些比较好。” “我可没事求他,楼上那个死了倒省得我动手。”邬铁见云浅兮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又说,“行了,我本来打算把胡子给那老头剃了的,毁他几盆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这时三水从后厨端着饭菜出来了,邬铁道:“我刚刚看见屋里有几坛酒,闻着味儿不错,你去打两壶来。” 常山张了张嘴,似想阻止,看了邬铁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收拾妥当回房去了。 第95章 清醒 “我欠你的尚未还清,自不会丢下…… 天色暗了下来, 三人围坐在枣树下,一时都有些感慨,邬铁给每人面前斟了碗酒, 云浅兮推却道:“我就算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楼上一眼, 一会儿还要行针。 邬铁微一挑眉:“一碗酒还醉不倒你。” 他凝视着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世事难料,谁知这是不是我们喝的最后一碗酒。” 云浅兮看他一眼, 想起当初两人分别前的不欢而散,心中有些发涩,说道:“胡说什么呢你。” 手却捧上了碗壁,垂眸盯着清亮的酒汤。 三水也有些伤感, 他不大可能离开控鹤军营,日后同二人见面的机会怕是不多。 他问邬铁:“铁哥,这一年多你去了哪儿?你手下的兄弟呢?” 邬铁回道:“开始躲藏了一阵, 后来被追的紧了,我带他们投奔了新主。” 云浅兮想到在破庙中听见的那些话,问道:“上次我听那个叫老三的人说,他们在北边等你, 你……”她蹙起了眉, 揣测道,“你该不会投奔燕国了吧?” 邬铁愣了一瞬,说道:“老三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继而嗤笑一声,“装晕倒是装得挺像。”云浅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听邬铁接着问,“若是投了燕又如何?” 云浅兮容色微肃,说道:“我知晓你对朝廷有恨, 可燕国妄图蚕食大周国土,我们身为大周子民,理应捍卫国土不受外敌侵犯,你若投敌……” “我若投敌,你当如何?”邬铁凤眸微眯,一手托腮,低声道,“要同我决裂吗?” 云浅兮眉头又深了两分,斟酌着用词,邬铁凑近了些,语气一如既往地散漫:“我说过,你若愿随我走,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也不用担心我投敌。” 云浅兮轻咬下唇,不说话了。 三水看出云浅兮的为难,打岔道:“许久未见,你俩就不能说点愉快的话题?” 邬铁觑他一眼,说道:“这话题似乎是你扯出来的。” 三水:“……”好,我的错。 他看向云浅兮,感兴趣地问:“二小姐呢,你醒来后又做了些什么?” 邬铁饮了口酒,盯着云浅兮,冷声替她答道:“她被晋王殿下当众求亲,名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 三水:“……”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行了,”云浅兮端起酒碗,瞪邬铁一眼,气鼓鼓地说,“说话别阴阳怪气!” 她将酒碗在邬铁碗上撞了撞,干脆利落道:“喝酒!”说罢,将碗里的酒饮下大半。 邬铁见状,胸腔里挤出一声笑,方才心中生出的不满被怼了回去,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三水见状亦是一笑,喝干碗里的酒。 接下来三人聊了许多旧日趣事,云浅兮上楼为宋翎施针时,心情是难得的放松,甚至还有些愉悦,她实在太怀念三人相处的日子了,方才酒桌上的插科打诨,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云上的时光。 进了宋翎房里,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浅笑,同谢容说:“谢侍卫,你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有我。” 谢容点头,说道:“有劳云姑娘,我去外围看看情况。” 谢容走后,云浅兮坐到宋翎床边,驾轻就熟解开他的衣衫,从针灸袋中抽出一根银针,悬在穴位上方,准备施针。 这时酒劲上来了,头微微发晕,她暗自后悔方才酒喝得急了些,拿针的手在穴点上方稍有徘徊,自认对准了,用力扎了下去。 糟糕,有点偏…… “唔——”宋翎发出一声轻哼。 云浅兮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地盯着宋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这是要醒了吗? 宋翎指尖微动,继而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眼神逐渐由涣散变得澄明,瞳底清亮,似寒松针叶上凝结的水珠,带着一丝凉意,却在看清床边之人时,若有轻风拂过,凉意骤散,光华流转。 他迎着云浅兮惊诧的目光,微微扬起平直的唇线,张了张口。 “……你该不会又要问我是何人了吧?”这场景过于似曾相识,云浅兮回过神来,先一步说道。 宋翎轻轻摇头,面色仍有些苍白,笑意却染尽眼底,开口道:“浅兮,你无事便好。”声音低柔,似清溪之水潺潺而过。 山间这几日让云浅兮远离繁杂,心灵仿佛也得到了洗涤,对宋翎的怨气和对林婉淑离世的执念消弭不少,此时面对宋翎,她心中异常平静,就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恩怨情仇在时光中消解,只余下些许遗憾。 她笑了笑,说道:“我没事,倒是你,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圈,险些回不来。” 宋翎垂眸想看看胸口的伤,却见自己衣衫半敞,旁边放着针灸袋,知晓云浅兮在为自己疗伤,他轻抿薄唇,脸上比方才多了几分血色。 他抬眸凝视着云浅兮,唇畔含笑:“这几日我神识不甚清明,却能听见你同我说的话,浅兮,我欠你的尚未还清,自不会丢下你走。” “还……没什么好还的。”云浅兮低声道。 “何意?”宋翎不解。 云浅兮移开目光,顿了顿,真心实意道:“我认真想过了,当初我们立场不同,你身负皇命,利用我一个小小山贼便可兵不血刃,直捣黄龙,倘若直接开战,只会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你的选择无可厚非。” “浅兮……” 云浅兮语调平和地继续说道:“擎苍寨于我而言是囚禁我六年的牢笼,在你之前,我尝试了各种办法逃离,那会儿的想法是,若能成功脱逃,舍去半条命我也愿意,这么一想,受你那点利用算不了什么。” 她终于对上宋翎的目光,“之前是我未能摆正自己身份,总觉得我既心悦于你,你便不该对我有所欺瞒,这才让自己钻了牛角尖,无法原谅你,可我如今认清了现实,你不欠我什么,我们两个的债已经两清。” 这是她这些日子琢磨明白的事。 宋翎从她话里听出一丝决然,瞳底微颤,强撑着坐起身来,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他宁愿她对他泄愤、埋怨,也不愿她像如今这般淡然。 他面有痛色,语调微扬:“什么叫认清了现实?何为现实?” 云浅兮眼尾微微泛着红,却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现实就是往后你做你高高在上的王爷,我过我平淡闲适的日子,两不干涉,各自安好。” 宋翎胸口似有钝刀割过,一股甜腥味翻涌而上,他猛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你……”云浅兮心下一惊,慌乱地扯出丝帕,想替他拭去唇上血痕,“你没事吧?” 宋翎抬手握住她的腕,眼里血色弥漫,哑着嗓子道:“浅兮,要我如何做,你才肯重新接受我?” 云浅兮扯出一丝笑,摇了摇头,语带怅然:“唯一的可能已成了不可能。” 宋翎一怔,失了言语。 云浅兮自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动手腕探上他的脉,脉急如雀啄,知晓他急火攻心,气血不畅,忙扶着他躺下,顺手抽出几根银针,扎在他的水沟、百会、内关等穴上。 待他脉搏不那么急促了,方才收针说道:“好不容易醒来,你别伤了自己。” 云浅兮知晓自己在此处只会让他心神更加不稳,说道:“谢容去外围查探了,我……我叫三水上来照顾你。” 她走到窗边,冲院里喊道:“三水,王爷醒了。” 三水还在同邬铁饮酒,闻言一喜,撂下酒碗“蹬蹬蹬”跑上楼来,邬铁端碗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二楼窗户,眸色微沉。 云浅兮对三水说:“你照顾王爷,我先出去了。” 三水见云浅兮匆忙离去有些困惑,但也未多想,走到宋翎床边,笑容满面地说:“王爷,您可算是醒了……”话音未落,他瞧见了布衾上的血迹,面色一变,惊道,“王爷,这血是怎么回事?” 宋翎没有答话,只神色落寞地看着云浅兮离去的方向。 三水心中有了估量,叹了口气:“你们……唉,王爷,二小姐其实很在乎您,只是她与夫人母女情深,夫人的死对她打击太大。” 宋翎仍未答话,三水像是有事情想不通,挠头说道:“可我不明白,二小姐明知夫人不是您杀的,为何不肯原谅您,让自己也跟着痛苦。” 宋翎缓缓收回目光,开口道:“原来她已经知晓了吗……她没有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夫人离世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可辩驳。” 是以他从未向云浅兮提及林婉淑的死。 …… 翌日,云浅兮早早醒来,这些日子她早起惯了,竟改掉了贪睡的毛病,往常起来便去宋翎房中施针,眼下他既已清醒,她自是不用再去,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索性下楼转转。 薄明的晨曦似给山林笼着一层轻纱,凉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 其他人多半未起,云浅兮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慢慢绕到屋后,屋后是一片杜仲林,云浅兮惊讶地发现杜仲林中站着一个人,那人肩上栖着一只鸽子,凝神看着手中纸条,他听见响动,将纸条往掌心一攥,警觉地转过身来。 ——是邬铁。 第96章 变故 “她值得。” 邬铁见是云浅兮, 略略放心,挑眉道:“起这么早?” “鸽子借我玩玩。”云浅兮眉眼含笑地跑上前,伸手去捉那只胖乎乎的白鸽, 鸽子跳了两跳想飞走, 被邬铁探手一把薅了下来。 “拿去。”他往云浅兮手里一塞, “想吃吗?给你炖个汤?”他看了看她这几日明显消减下去的脸颊,略有不满道,“脸上肉都没了。” 鸽子:“……” 云浅兮干笑两声, 摇了摇头,抚摸着鸽子羽毛,犹豫着开口:“北边来消息了?” 邬铁沉默一瞬,说道:“是, 有点事需要我过去处理。” 他以为云浅兮又要问他是不是投奔了燕国,谁知她只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他突然说, 目光落在握纸条的手上,纸上写着“燕有招抚之意,望定夺”,他心下有了决断, “你不愿的事, 我不会去做。” 云浅兮微微一愣,而后抿唇一笑,心底松快几分,问道:“什么时候走?” 邬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什么打算?宋翎既然醒了,返京是迟早的事,你要回去吗?” 云浅兮看着手里被抚摸得昏昏欲睡的鸽子, 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一想到回去要面对家人的询问,心里就有些忐忑,我在想要不要上叠翠山待一段时日。” “你要不要跟我走?”邬铁问,“随我去北方,见识一下不同于南方的美景,那里有广袤的草原,无垠的星空,你一定会喜欢。” 云浅兮抬头看他,他眼里隐隐有光,继续说道:“等我安顿好老三他们,便陪你纵马驰骋,游历山河。” 不得不说邬铁的说辞极具诱惑力,她被困得太久,打从心底想走出去看看,可她知晓邬铁的心思,一旦答应,便意味着接受他的心意。 “我……” “云朵,我想过了,”未等云浅兮回绝,邬铁抢先开口道,“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像以前那般相处,也挺好。” ——至少让我守着你。 他凤目微垂,敛住眉眼间的狠戾,放低声音道:“我两日后启程,你……考虑一下。” “……” 一道修长的身影隐在墙角,两人的对话悉数进了他的耳中,他微低着头,眸色难辨。 …… 云浅兮回房时路过宋翎的房间,薛神医正在给宋翎号脉,他略感惊讶地说:“年轻人恢复力不错,我都以为你要躺个一年半载的,行了,既然醒了就准备准备回去吧,尤其是把那个凶神恶煞搞破坏的给我赶紧弄走。” 云浅兮听薛神医这么说放下心来,迎着宋翎的目光笑了笑,回了自己房里。 她也是时候离开了。 然而到了下午,宋翎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云浅兮听见谢容在隔壁急切地叫人,她立刻赶了过去,就见宋翎坐在床上,扶着床沿探出半边身子,止不住的咳嗽,捂嘴的手帕上血迹斑斑。 她跑上前,一把拽过他的手腕,搭上他的脉,眉头不由蹙起,吩咐谢容:“快去请薛神医!” 薛神医上来的时候本有不耐,在看过宋翎的情况后,神情也是一凛,对云浅兮道:“准备施针。” 云浅兮为宋翎扎完针后,他情况略有缓和,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她。 云浅兮见他这副孱弱模样,叹了口气,坐到床沿,替他掖了掖被角,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他轻声道,眼尾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你陪我一会儿好吗?” 一旁皱眉盘算宋翎病情反复原因的薛神医闻言,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丫头,他这病来得古怪,是离不得人,你还是留下守着他吧。” 云浅兮见薛神医都这样说了,便留了下来,也算是深刻理解了离不得人的含义,她走开两步宋翎都能咳得背过气去。 她忍不住怀疑宋翎是不是做戏给她看,可就算他武艺高强到能改变自己的脉象,咳血却做不了假。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不过是起身倒了杯茶喝,他便再一次咳出了血,她一边替他扶背顺气,一边无奈问道。 宋翎止住咳,虚弱说道:“我一想到你离开,胸口便隐隐作痛,气血也不受控制地在体内乱窜……” “那你别想啊!”云浅兮头疼地说。 宋翎敛眸,长睫盖不住眼中失落,轻声道:“我忍不住。” 云浅兮默了一瞬,叹道:“……行了,我不走。” 宋翎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深夜,云浅兮半步不离,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儿,谢容叫醒她,压低声音道:“云姑娘,主上睡着了,您要不然回屋歇会儿?” 云浅兮迷迷糊糊看向宋翎,见他终于消停下来,闭着眼睛,呼吸绵长,她探了探他的脉象,似乎平稳不少,便冲谢容点点头,低声说道:“他醒了叫我。” …… 半夜,有道身影出现在底楼药架旁,借着不算明亮的烛火翻看药架上的瓶瓶罐罐,他选好一瓶药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背后有声响,飞速转身,在看清来人后,将手中药瓶藏于袖内。 “别藏了,这架子上少了什么药我一看便知。”薛神医晃晃悠悠走过来,手里握着个酒葫芦,面上泛着一丝酒晕,埋怨道,“也不说早些下来,我在这儿等了你半宿。” 被薛神医撞破之人是宋翎,他礼节性地笑了笑,面不改色地说:“有些气紧,从神医这处讨点药吃。” 他唇色依旧浅淡,说话却是不疾不徐。 薛神医哼了一声:“少来,你失血过多,本就气血不足,腑脏功能减退,还服用清热凉血的药,真不要命了,嗯?” 宋翎见被薛神医拆穿,承认道:“什么都瞒不过神医。” 薛神医老神在在地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就是想把那丫头留在身边吗,有什么不能说开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丫头担心你,你真把命作没了,她还不得哭死?” 宋翎唇畔牵出一丝苦笑,说道:“神医有所不知,是我做了错事,无法求得她的谅解。” 薛神医走到桌旁坐下,喝了一口酒葫芦里的酒,咂摸着嘴道:“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懂了,你这样又能留她多久呢?” 宋翎眸色黯了黯:“能留一天是一天吧。” 薛神医发出一声笑,不再纠缠方才那个话题,问道:“外面那些控鹤军是你的部下?” “是。”宋翎没有否认。 薛神医面上多了些钦佩之色,赞许道:“擎苍寨和逐光寨是你剿灭的?你率兵平息匪患倒是大功一件,几州百姓日子太平不少。” 宋翎略感讶异,说道:“晚辈只是整治了沧州匪患,莫非益州山匪也捎带减少了?” 薛神医又饮了口酒,说道:“何止,不光益州,叙州、永州山匪皆消匿踪迹,应该是被吓破了胆。” “叙州……”宋翎眉头微微蹙起,摩挲着手中瓷瓶,若有所思。 回屋后,宋翎召来谢容,问道:“可有那帮刺客的消息?” 谢容回道:“没有,属下以为他们会跟过来,然而这两日并无异动。” 宋翎当机立断道:“速查两件事。” 他向谢容交代了第一件事,谢容应下:“属下立刻去办,不知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查邬铁这一年多的行踪,往北边查。” “是。”谢容领命退下。 …… 翌日,云浅兮醒来先到宋翎房中探视他的情况,见他正靠坐在床头,目光看着窗外,略略出神。 她有些惊讶,昨日吐血吐成那样,今日看来状态倒是稳定不少。 宋翎听见声响,转头看向她,面上浮出温润的笑。 云浅兮走上前,探了探他的脉,问道:“感觉如何?” 宋翎目光落在他腕上那只纤细柔荑上,温声说道:“已无大碍。” 云浅兮看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宋翎的态度似乎稍有疏离,她想了想说道:“你既已无碍,那我也差不多该离去了。” 宋翎沉默一瞬,缓缓说道:“好。” 他未挽留,云浅兮更觉奇怪,但也不便多问,她走到门口,宋翎突然出声唤住她。 “浅兮。” 云浅兮转身,见一缕晨光照在宋翎身上,使他整个人笼罩在淡淡光晕中,配上他清雅俊秀的容色,恍若天人下凡,她没来由的心里一紧,生出一丝要失去他的错觉。 “你……打算去哪儿?”他问。 云浅兮压下心中异样,摇了摇头,说道:“不知,先离开益州吧。” 宋翎笑了笑,忽然说道:“若想散心,北方倒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大战在即,若往北走,当心莫要被战火波及。” 云浅兮微怔,可不待她再说什么,宋翎又转头看向了窗外,她心有疑惑地离开了。 云浅兮走后,一旁的谢容不解地问:“王爷,您的猜测尚未证实,为何急着将云姑娘推走,还提醒她随邬铁走?” 宋翎幽幽说道:“八九不离十,浅兮留下太过危险,她独自离去我放心不下,邬铁好歹能护她周全。” “王爷,”谢容迟疑了一瞬,低声问,“之前在平芜山,您中的那箭是当真躲不过吗?” 那日宋翎与邬铁比试遇袭,宋翎中箭时谢容刚好到场,目睹了那一幕,以他对宋翎的了解,那一箭应该拦得下才是。 宋翎不语。 谢容心下了然,忍不住道:“王爷,云姑娘值得您做到这个地步吗?” 宋翎目光没有落到实处,似陷入回忆之中,半晌才轻声道:“她值得。” 第97章 真相 真相竟是这样的。 云浅兮离开宋翎房间后, 一整日心绪不宁,宋翎的行为过于反常,他怎会主动提出让她跟邬铁走?她是不是应该找他问清楚?不行, 她若是去问他, 定会让他误以为她在关心他…… 云浅兮未纠结出结果, 傍晚时分又有人光顾了薛神医的小院,云浅兮看到那个俊逸的身影,整个人僵了半晌, 她未料到云宥担心她的安危,竟会寻到此处。 云浅兮被邬铁劫走那日,云宥与友人离开京城外出游玩了,云定坤好不容易打探到他的去向, 差人送信给他,他方才知晓云浅兮出了事,快马加鞭往回赶, 回家后听说云浅兮被人劫去了沧州,正要动身追过去,就收到云浅兮的信,于是改道来了益州, 多方打探寻到薛神医这处。 云宥虽看到云浅兮报平安的信, 心底仍是不踏实,此刻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处,上前抱了抱她,问道:“浅兮,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看了旁边的邬铁和三水一眼,又问:“这二位是?” 云浅兮迟疑地开口:“三哥, 他们是我朋友……”她定了定心神,决定实话实说,“他们是我在擎苍寨结识的好友。” 云宥从她话中听出端倪,面露惊疑,犹豫地问道:“浅兮,你……想起来了?” 云浅兮点头:“嗯,三哥,这些年让你们担心了。” 她离家的这些年,家人必然担惊受怕,内心的煎熬只怕不比她少。 云宥眼里闪过一抹沉郁之色,显然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他拍拍云浅兮的肩,柔声说:“都过去了。”他又深吸一口气,似是做好面对噩耗的准备,缓缓问出困扰他多时的疑问,“浅兮,娘亲她……是如何走的?” 云浅兮从见到云宥的那刻起便知晓这个问题她回避不了,她不想欺瞒云宥,咬牙说道:“姨娘她……” “云公子。”宋翎不知何时从楼上下来了,招呼云宥道。 云宥方才还在奇怪怎么未见宋翎,此时见他气色欠佳,似有伤在身,更是惊讶,行了礼问道:“王爷,您受伤了?” “无碍。”宋翎简洁说道,“云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浅兮难以置信地看向宋翎,心跳得有些急,他这是要亲口告诉云宥? 宋翎感受到云浅兮的目光,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汇,宋翎朝她安抚性一笑,云浅兮又移开了目光。 云宥不明所以地跟着宋翎进了小楼,良久过后还未出来,云浅兮放心不下进了楼里,见云宥失魂落魄坐在药柜前的方桌旁,宋翎却不见了踪影。 她走到云宥身旁,试探着问:“三哥,你没事吧?” 云宥眸中黯淡无光,半晌才道:“小妹,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云浅兮点头,走到楼梯口坐在第二级阶梯上,默默陪着云宥,这点她跟云宥还真是像,遇上大的挫折,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将思绪整理清楚。 云宥枯坐到深夜,云浅兮便陪他到了深夜。 “浅兮,我没事,你回屋睡吧。”云宥终于动了动身子,抬眸对云浅兮说道。 云浅兮揉揉发涩的眼,说道:“三哥,姨娘是为了保住我才迫不得已下嫁贼匪,你别……” “我知晓,浅兮。”云宥脸上失了往日的神采,说道,“这些年也难为你了……” 云浅兮摇头。 云宥又道:“明日随三哥回去吧?” 云浅兮一愣,惴惴不安道:“回去……该如何告知爹娘?” 云宥心中已有了打算,淡淡说道:“就说娘亲早早病逝,你被山寨夫人收作义女保全了性命。” 云浅兮想了想,点头说道:“好。” …… 翌日一早,云浅兮、云宥和邬铁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邬铁站在马前,看着云浅兮,当着众人的面问:“云朵,你真的不考虑和我一起走?” 三水、谢容偷眼看着宋翎,想看他是何反应,却见他面色无波,只一双眼睛眸色深沉地注视着云浅兮。 云宥不清楚邬铁与云浅兮之间的感情纠葛,他知晓二人是好友,但他对山贼实在没有好感,闻言微微蹙眉。 云浅兮将包袱背在肩头,对邬铁轻轻摇头:“我得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等哪天我实在憋闷得慌了,再去找你玩。” 云宥顺手从云浅兮肩头接过包袱,知晓他们还有话要讲,说道:“我去外面等你。”他现下实在无心应酬。 云浅兮点头。 邬铁目光始终放在云浅兮身上,心里忍不住想,云宥若是不来,他是不是真能将她带走。 可惜没有假如,有些事可能就差那么一步。 他凤目微垂,认真说道:“我在北边等你,你若不来……”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抬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道别,“走了,丫头。” 这声“丫头”让云浅兮的眼睛瞬间湿润了,这么些年她在邬铁的庇护下成长,邬铁对她总是有求必应,可他向她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她却无法满足,世事难料,经此一别,不知有无重逢之日。 邬铁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瞬,忽然不想走了,在他反悔前,他迅速转过身,背对云浅兮挥了挥手,跨上马背,策马离去。 宋翎看到云浅兮的肩膀在轻微抽动,三水上前宽慰她。 待云浅兮情绪平复下来,三水说道:“二小姐,回京路上万事小心,得闲之时我去京城看你。” 云浅兮红着眼眶嘱咐道:“练好功夫,我可不想听到你战死沙场的消息。” 三水咧嘴一笑:“放心吧!” 云浅兮将默好的《温病要略》交给薛神医,说道:“薛神医,这几日给您添麻烦了,这上面有几处不完善的地方,待我回去确认之后,重新誊抄好寄给您。” 薛神医像得了件宝贝,喜滋滋地翻看起来。 交代妥当,云浅兮看向宋翎,两人间隔着一段距离,宋翎凝望着她,温声说道:“浅兮,薛神医说我病情仍有反复,尚需留在这里调养,你先回京,待我好了定会回来找你。” “找我就不必了,你好好养伤,陛下那边若是怪罪你擅自离京,我会请我爹向陛下禀明实情,你离京是为了救人,希望陛下能少些责罚。”云浅兮平静说道,“至于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宋翎眼睫微颤,垂下眸,唇畔牵出一丝落寞的笑。 …… 云浅兮与云宥马不停蹄行了两日,这日天黑前到了叙州一个名为灵堰的小镇,二人决定找个客栈歇一晚再走。 这两日云浅兮心里不甚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推开窗户,见外间月色正好,便下楼找小二要了壶酒回房,拎着酒壶颈上系着的麻绳,从窗口飞身上了屋顶。 屋顶已经有人在了,云宥一袭青衫,斜卧在屋脊上,手里晃着个白瓷酒瓶,似已见底。 “正好,送酒的来了。”他见了云浅兮并不惊讶,嘴角扬起一抹笑,眼里却有藏不住的郁色。 云浅兮一愣,叹息一声,步履轻盈地踩着瓦楞,走到云宥身旁坐下。 她掀开酒封,自己先饮下一口,递给云宥,云宥接过,问道:“怎么,睡不着?”说着将酒壶悬空喝了一大口。 “你不是也睡不着嘛。” 云宥恍若未闻,猜到云浅兮失眠的原因,揶揄她道:“王爷在贼窝探取情报之时,是不是用美色引诱你了,伤这么深,对他爱答不理的。” “……唔。”她闷声应道,虽然不纯靠美色,她也确实没能扛住。 云宥轻笑一声,宽慰道:“没必要,看得出他后悔了,可以给他个机会。” 云浅兮从他手里夺过酒壶,饮下一口,说道:“三哥,他的问题不是引诱……罢了,我跟他没可能了,看见他我就会想到姨娘……” 云宥笑容一僵,顿了顿,说道:“娘亲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三哥,”云浅兮犹豫再三,终是问道,“你……不恨他吗?” 云宥愣了愣,答道:“我为何要恨他?王爷告知我实情时,亦颇为自责,说他未能救下娘亲,可娘亲的死真不能怨他,娘亲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极为坚韧,她执意寻死,是救不回来的……” “我反倒感谢他,若不是他,你回不了家,娘亲也无法手刃仇人,亦无法寻得解脱。娘亲既将你托付给了他,说明娘亲也是认可他的。” 云浅兮听见一颗心在胸腔子里跳得震天响,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她哑着嗓子道:“三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姨娘执意寻死?” 她突然生出一种荒诞感,隐约觉得自己错了,还错得厉害。 云宥见她一脸茫然,蹙眉说道:“娘亲是在杀了贼首后,自裁身亡的,你难道不知?” 云浅兮如同遭受雷轰电掣一般,全身发麻,失了言语。 …… 控鹤军攻上擎苍寨当晚,聚义堂内。 宋翎正与张彪缠斗,宋翎虽言明缴械不杀,张彪却负隅顽抗,不愿归降。 林婉淑倚靠着门框站着,借此支撑由于惊吓而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院中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宋翎的长剑舞得滴水不漏,用神乎其技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但他刻意避开了张彪的要害。 张彪力竭,逐渐处于劣势,他避开宋翎凌厉的一剑,却未能躲开接下来的一脚,他被踢得飞了出去,合身砸在林婉淑前方的柱子上。 张彪挣扎着站起来,林婉淑上前似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推回身后,他眼睛紧锁着宋翎,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危机感。 他头也不回地对林婉淑说:“婉妹,我定会护你周全!”言罢,便要再次冲出去迎战宋翎。 张彪尚未及行动,却脸色陡变,双目圆睁,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水,震惊地缓缓转身,只见林婉淑手握匕首满脸凄怆地看着他,眼中难过与恨意交织在一起,令人心寒。 “你……”张彪难以置信地瞪着林婉淑,身子渐渐委顿下去,到死也不愿闭眼。 林婉淑跪坐在张彪身旁,悲恸地望着他的尸首,泣不成声。 宋翎眼里有些愕然,他垂剑问道:“夫人,您这是……” 林婉淑平复了一下心中情绪,此刻她已知晓顾怀衍的真实身份,俯身一拜,哀戚说道:“王爷,贼首已死,望您看在民妇杀贼有功的份上,答应民妇一个小小的请求。” 宋翎叹了口气,张彪既是云朵的父亲,他本意是留他一命的,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说道:“您说。” 林婉淑言辞恳切道:“朵儿生性纯良,做这打家劫舍之事实非本意,还望王爷不要降罪于她。” 宋翎颔首:“夫人不说本王也断不会为难她。” 林婉淑抬头看着宋翎,瞳底灰暗,她说:“民妇知晓朵儿对王爷有倾慕之心,可她身份低微,配不上王爷,王爷若无意娶她,便放还她自由吧。” 宋翎没有半分迟疑,说道:“夫人言重了,只要云朵愿意,本王定会娶她为妃。” 林婉淑闻言身子一颤,再度拜伏在地,语气中有些如释重负:“朵儿能托付给王爷,民妇也可放心了。” 宋翎听到这话隐隐感觉不妥,可林婉淑没有旁的举动,只将目光重新投回张彪身上,跪坐一旁不再言语,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宋翎猜想她心中难受,也不打扰,转身准备查看别处情形,没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软倒在地的声响,他暗道不好,回身看时,见林婉淑撞在张彪手中九环刀上,自戕了。 这一刻,她眼里终于释然,嘴角扬起一抹温婉的笑。 “夫人!”宋翎疾走几步蹲到林婉淑身旁。 林婉淑眼神已有些涣散,她看着夜空,似在对他说,也似在自语:“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可我……再也回不去了,这样……挺好。” 说完她缓缓阖上了眼,面容安详,像是睡了过去。 宋翎沉默半晌,慢慢站起身,心神很是震荡,云浅兮便是这个时候进的聚义堂。 她见宋翎手持长剑站在林婉淑尸身前,心中信念瞬间崩塌,哪会细想林婉淑的死有无旁的可能,加上宋翎误以为张彪是云浅兮生父,自认林婉淑、张彪的死是自己间接造成的,没有辩解,这才导致云浅兮悲痛欲绝地离开。 …… 云浅兮听完云宥所讲,脑子里“嗡嗡”作响,真相竟是这样的。 原来姨娘骗了她,姨娘说这些年她慢慢接受了张彪,然而事实是她对张彪只有深深的恨,否则,以姨娘的性格,但凡有一点情意在,也断不可能出手杀张彪。 云浅兮脑子似被点醒,一瞬间想清了许多事。 姨娘委身于人,自觉无颜再回云家,在确定宋翎会替她照顾自己后,再无后顾之忧,索性寻了个解脱,她用张彪的刀自裁是不想对他有所亏欠,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云浅兮突然发出一声笑,仰面躺在了屋脊上,以手臂挡住眼,又发出一串细碎的笑声,衣袖却被泪沾湿了。 “三哥,是我对不起姨娘。”她说。 云宥摇了摇头,眼神柔和地看着明月,“娘亲只想你过得幸福快乐,莫要让她失望。” 云浅兮心底似有暖流注入,她轻声应道:“嗯,我会的。” 良久过后,她移开手臂,一瞬不瞬地望着顶上苍穹,不觉又想到了宋翎,想到他拼命补偿自己的模样。 “傻瓜……”她从肺腑里挤出一句,清浅的眼底似有细细波纹徐徐漾开。 云宥见状,弯了弯唇角,将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第98章 假死 “谁总是挑你洗澡的时候来?”…… 夜里, 云浅兮尚在熟睡,房门被人从外撞开了,她瞬间惊醒, 坐了起来。 “有刺客, 快走。”云宥的声音听起来极为冷沉。 云浅兮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将外衫往身上胡乱一披,掀开衾被便跟着云宥往外跑。 这时从外间冲进来几个黑衣人,手持破风刀, 照着他们一通砍,云宥和云浅兮也不多言,避开攻击与黑衣人战到一处。 有云宥在,战斗并未持续多久, 黑衣人很快便失去战斗能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走。”云宥对云浅兮道。 二人拿上包袱迅速离开了客栈。 在奔驰的马上,云宥问云浅兮:“这帮人是燕国派来的刺客?” 云浅兮回道:“看兵器应该是, 可……”她迟疑道,“功夫弱了不少。” 云宥面色有些凝重,说道:“王爷嘱咐我路上多加小心,当心被人盯上, 还真被他猜中了。” “什么?”云浅兮突然一拉缰绳, 勒停了马,她眉眼撩起,一脸诧色。 云宥亦勒住马,回身问道:“怎么了,浅兮?” 云浅兮胸中涌动出难以平息的焦躁情绪,她试图分析眼下情形:“他猜到有人可能对我不利,所以在你之前他提议我随邬铁走, 那他为何不试着留下我——对,他可以装病让我留下的——可他并未这样做,那只能是因为……他的危险更大!” 云浅兮拨转马头,回身冲云宥喊道:“三哥,我得回槐水镇一趟。” 她来不及过多解释,一挥马鞭,催马前行。 云宥听她这么一说,急忙打马跟上。 山岚间浓雾弥散,凛凛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云浅兮握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心里祈祷着宋翎千万不要有事。 两天的路程他们硬是压缩到了一天半,隅中时分抵达了槐水镇,他们循着山路赶往薛神医家,远远瞧见漂亮的篱笆小院和那栋上了年头的二层小楼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火势应是刚刚被扑灭,灰烬里还冒着烟,空气异常浑浊,二人见状皆是一怔。 云浅兮一夹马腹,走到近前,见两队士兵候在院外,一队是顾衡拨给三水的控鹤军,还有一队士兵装束稍有不同。院内站着三个人,谢容、三水还有一个云浅兮不认识,谢容、三水单膝跪在地上,面上是震惊与哀痛,在他们面前的地上摆放着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云浅兮一瞬间像是坠入了冰窖,手脚钻心的冷,她径直冲进院内,跳下马背,哑着嗓子问谢容:“谢侍卫,这是怎么回事?王爷呢?”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三具尸身,心里保留着一丝希冀。 谢容见云浅兮去而复返,血丝遍布的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愕然,沉痛说道:“云姑娘,王爷他……他遭遇刺客伏击,薨了……” 云浅兮心里似有根弦崩断了,她瞬间红了眼眶,浑身发着抖,摇头否认道:“不……不可能,王爷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掉……” 三水在旁抹了把泪,说道:“二小姐,是真的,昨夜我们遭到刺客偷袭,谢侍卫和我到外围迎敌,没想到有一部分刺客摸到后面山上,用火弩烧屋,王爷身子尚未恢复,被困火中,未能逃出来……” 云浅兮不信宋翎就这样死了,她将目光艰难移到离得最近的那具尸首上,问谢容:“谢侍卫,我能……看一眼吗?” 谢容站起身,劝阻道:“云姑娘,火势太大,王爷……已辨不出形貌,您还是不看的好。” 旁边那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突然开口道:“云姑娘?这位莫不是王爷倾慕的云少卿家的千金?” 云浅兮一怔,愕然转向说话之人,那人身着铠甲,年逾三十,蓄着络腮胡,声音粗犷。 谢容犹豫了一瞬,略略点头。 那人冲云浅兮抱拳说道:“失敬失敬,吾乃叙州折冲府都尉孙隆,得了线报,追踪燕国刺客至此,没想到王爷竟……唉!” 云浅兮喃喃说道:“燕国刺客不是从沧州来的吗,怎会出现在叙州?” 谢容话语中满是自责:“我们失算了,以为凭着现有兵力足以应对沧州打过照面的那帮刺客,没想到燕国竟先后派了两拨刺客,有一拨从北面经叙州赶来,昨夜两拨刺客会合,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云浅兮再次将视线投到尸首身上,仍是难以接受的模样。 孙隆见状,对谢容说道:“吾对王爷与云姑娘的事早有耳闻,谢侍卫,还是让云姑娘见王爷最后一面吧。” 谢容迟疑片刻,长叹一声,对云浅兮道:“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云浅兮迟缓地点了点头,灰蒙蒙的天空犹如她此时的心境,她脚底似灌了铅,短短一截路像淌过漫漫天河,好不容易才走到尸首前,她蹲下身,缓缓揭开了白布。 尸首焦黑已辨不出五官,可体型身高与宋翎无二,身上的衣服隐约能辨出为宋翎生前所有。 云浅兮身形晃了两晃,差点晕倒,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双手颤抖地覆上尸首胸口,轻轻摇晃它,泣不成声道:“你说过……待你好了会来寻我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她声音里包含着无尽的委屈,越哭越大声,到后来变成了凄厉的哀嚎:“我说后会无期是骗你的……我不要跟你后会无期,你回来啊……怀衍——” 在场众人见状无不动容,都惋惜地低下了头。 …… 宋翎的灵柩需尽快护送回京,孙隆自请护灵,他见云浅兮情绪极其不佳,邀她一同返京,路上好有个照应,云浅兮木讷地点头应下。三水要带控鹤军回沧州复命,只能与他们暂别。 天黑时,大队人马抵达叙州境内一家驿站,准备在此歇息一晚,云浅兮伤心过度不愿出门用膳,便由云宥将饭菜送至她的房里。 云宥见云浅兮垂眸静坐桌旁,心有不忍,将饭菜放在桌上,宽慰她道:“浅兮,节哀顺变,不要太伤心了……” 云浅兮啜泣一声,抬眼看他,然而眸色清亮,眼中并无泪水,她极快地瞥了眼房门方向,张嘴无声说道:“我没事,那不是王爷。” 云宥一惊,他与云浅兮幼时因着好玩时常这般讲话,彼此太过熟悉,都能读懂对方的唇语,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佯作安慰她两句,而后无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抽抽鼻子,冷静地动了动嘴唇:“那人身上少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 云浅兮想了想,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不打算告诉他。 其实是她送给宋翎的白玉香囊,她在那具焦黑的尸体上摸索过,并未找到。她估摸着宋翎可能因着某种原因不得不制造死亡的假象,却没舍得将白玉香囊留在火场。 何况以她对宋翎的了解,他既能猜到刺客会对她下手,说明他掌握了某些情报,又怎会全无防备? 云宥见云浅兮嘴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猜到少的那件东西多半是她送给宋翎的信物,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无声问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云浅兮耸了耸肩,无声说出她知晓的部分:“那个孙隆与燕国刺客是一伙的。” 她在平芜山偷听到的那个黑衣人头领的声音,与孙隆一模一样,他一开口她便听出来了。 “那你今天还哭成那样,跟丢了魂似的。” “孙隆让我看尸体应该是想确认死的人是王爷,我自然要表演的逼真些。” 何况她一开始确实被吓着了,以为是宋翎躺在那儿,直到她查看了尸体,证实不是宋翎,才略有心安,但仍觉后怕,只需将宋翎稍稍代入,心就抽着疼,眼泪根本收不住。 云宥若有所思,还想再问点什么,就见云浅兮边装哭边对着桌上的饭菜咽了咽口水,她为了表现出宋翎的死让她茶饭不思,只能饿肚子。 云宥忍俊不禁,故意用沉重的声音劝道:“小妹,你多少吃点吧。” 云浅兮艰难地挪开目光,咬牙拒绝:“三哥,我真的吃不下……” …… 翌日,云浅兮从房里出来,见谢容与孙隆神色凝重地在大厅中说着什么。 她做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上前问谢容:“谢侍卫,出什么事了?” 谢容满眼忧色,说道:“燕国宣战了。” 云浅兮微愕,继而冷笑一声:“王爷一死就开战,这些人一天都等不了。”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加快了行程,抵京后云浅兮、云宥在城门口与谢容等人作别。 兄妹二人回到云府,云家人提前得了信,皆等在家中,见云浅兮无碍,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浅兮将这一路发生的事告诉了家人,包括自己恢复记忆和宋翎“猝逝”之事——宋翎假死必然有他的计划,她还是装作不知情比较好。 众人听后大为吃惊,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云浅兮本就不欲谈论林婉淑的死,正好以宋翎身故大受打击为借口,避开了众人的询问。 朝廷对宋翎薨逝秘而不宣,或许是因着大战爆发,为了稳定民心才将这事瞒了下来,但渐渐的,街头巷尾还是传出宋翎已死的传言,一时间人心惶惶。 …… 转眼半月过后,这晚,竹雨为云浅兮备好洗澡水,退到屋外等候。 云浅兮浸在水里忍不住又想到了宋翎,这些天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对宋翎尚且活着的信念出现了动摇,她总是忍不住想,宋翎若还活着,怎会消息全无?那具尸身会不会就是宋翎,香囊只是碰巧遗失了? 她试过从谢容身上找答案,她借着吊唁的名义到了宋翎府上,可谢容却未让她入内,只对她说:“云姑娘不必再来。” 她越想越觉得心慌。 水温渐渐变凉,云浅兮从水里出来,拭干身上水渍,心神恍惚地穿好里衣,这时她听见窗边传来响动,她隔着屏风看见房里多出一名黑衣男子,正背对着她关窗户。 ——邬铁怎么又回来了? 她探手从屏风上取下外衫,迅速往身上一披,草草系好衣带,边往外走边无奈说道:“每回都挑我沐浴的时候来,你故意的吧……”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她眼见着那名黑衣男子转过身来,面若冠玉,俊眉微挑,点漆般的黑瞳中似有星芒闪烁。 “谁总是挑你沐浴的时候来?”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润,语调微扬,略有不满。 云浅兮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边,怦怦直跳,她愣了半晌,方才不确定地颤声问:“怀……衍?” 宋翎轻笑一声,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着她,像是想要安抚她一般,郑重而温柔地答道:“是我,浅兮,好久不见。” 第99章 月夜 “想不想出去玩?” 毫无征兆的, 云浅兮突然踮起脚尖,绷直脚背,一把搂住宋翎的脖子, 宋翎没有防备, 身子前倾, 鼻尖蹭过她水汽氤氲的墨发,下巴枕在了她的肩窝处,眼里满是愕然。 他顿了顿, 疑惑道:“浅兮?” 云浅兮手上加了点力道,搂得更紧,脸埋进他的颈间,闷声说道:“我以为你不来找我了呢。” 宋翎眉眼柔和下来, 从胸腔里挤出一声笑,带着些许如释重负,手缓缓环过她的腰间, 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声道:“怎么会呢,我说过会来寻你,就一定会来。” 云浅兮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歪头在他颈间蹭了蹭, 他身上的冷梅香淡去不少,却依旧让她心安。 他眼底溢出笑意,问道:“你是何时知晓我还活着的?” 云浅兮离开他些许,手依旧环在他脖子上,看着他骄傲地说:“我从一开始便知道。” 宋翎讶然:“你从哪儿看出的破绽?”他沉吟道,“身形体格已达到九成九的相似,身上的伤痕也一样——虽然烧焦了不太看得出来。” 宋翎实在高出她太多, 云浅兮发现这个姿势久了她容易手麻,便退出他的怀抱,卖关子道:“不告诉你,反正,你已经骗不到我了。” 宋翎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说道:“那你还哭得那般伤心,嗓子都喊哑了。” 云浅兮认真说道:“虽然知晓那不是你,心里却忍不住为你担心,而且……如果你人在附近,这样便能让你听见我想对你说的话。” 云浅兮的态度令宋翎有些怔忪,他本以为是他“死而复生”才让她暂且忘记隔阂,对他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开心,没曾想她一开始便知他是假死。 “浅兮,你……不怨我了吗?” 云浅兮摇摇头,凝视着他,心里没有半点抵牾,她说:“我已经知晓了事情真相,姨娘的死怨不得你。” 这一刻,悬在宋翎心头两年的大石终于落地,他极轻地吁了口气,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眸子里少了那份郁气,笑意直达眼底,很是温柔缱绻,勾人心魄。 云浅兮微一愣神,忍不住细细打量他,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黑,玄黑锦服剪裁利落,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姿,不施藻饰,愈加衬得他英气勃发,墨发束于脑后,颇显意气风流,与着白衣时的清雅俊逸相比,此时的宋翎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惑人。 她抿了抿唇,默不作声移开目光,清清嗓子道:“很、很少见你穿黑。” 宋翎见云浅兮露出赧然之色,笑意深了几分,“浅兮之前为我准备的大多是白衣,我穿的习惯了,今日穿黑是暂时不方便让旁人知晓我的行踪。” 云浅兮摸摸鼻子,心想,我那不是被你文弱的假象给蒙蔽了嘛,觉得白色更显儒雅。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竹雨的询问声—— “小姐,您洗好了吗?久了当心着凉。” 云浅兮回过神来,慌乱应道:“啊?呃……等、等一下。” 她瞪大眼睛看向宋翎,显然是想问他该怎么办。 宋翎眉眼弯弯地看着她,稍稍俯下身,低声问道:“想不想出去玩?” “现……现在?”云浅兮结结巴巴道,“去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溜出去。”他顺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素色莲蓬衣,往云浅兮身上一裹,“我暂时不方便露面,太晚了云少卿应该也不放心你独自外出,我带着你会比较容易出去。” 他将她打横抱起,云浅兮一惊,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红着脸说:“我稍稍有点沉……” “不会,很轻省。”他果真抱的毫不费力,还掂了掂,轻叹一声,“比之前瘦了,要好好吃饭。”说着推开窗一跃而出。 “竹雨,我出去一趟,别告诉爹娘——”云浅兮只来得及匆匆丢下一句,便随他融入莽莽夜色之中。 竹雨听见云浅兮的声音推门冲进来,只看见大开的窗户,哪里还有人在。 …… 云浅兮的身法算是轻盈的,但和宋翎比起来,难以望其项背,他稍一纵身便上了屋顶,起跳间越过围墙,平稳落在离后门不远的一处巷角,那里拴着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云浅兮认出那是宋翎的坐骑。 宋翎抱她上了马,从身后环住她,策马在小巷间穿行,此时还不到夜禁的时辰,但街上已无多少行人。 “你这样在外面走,安全吗?”云浅兮坐得笔直,眼睛四下逡巡,担忧地问。 宋翎安抚她道:“我知晓武侯的巡查路线,问题不大,其实就算被发现了,也顶多受点责罚,不过是比我奏报抵京的时日提早了两日,算不得什么。”顿了顿,又说,“浅兮,你可以靠着我的。” 云浅兮从善如流地往后挪了挪,靠在他胸口,瞬间感觉踏实许多。 她不解地问:“为何不按原定时日回京,或者抵京后直接面见陛下呢?” “之前离京时未有奏请,多少会有点惩罚,我担心进宫后有段时日不能见你……” 他的声音从顶上传来,和着风声,干净悦耳。 云浅兮自然记得,宋翎身上尚且背负着一条罪名——无圣命不得擅自离京。 她撑起身子扭头问:“谢侍卫曾说擅自离京轻则褫夺封号,重则……”她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宋翎倒是一派自若的神色,他将云浅兮重新按进怀里,出言宽慰道:“不会像谢容说的那般严重,不必忧心。” 云浅兮的眉头丝毫未见平展,她怎可能不忧心,万一宋翎真因着寻她获罪入刑,她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宋翎似知她心中所想,说道:“浅兮,离京是我自己的选择,能将你平安寻回,能化解你我心结,便是受再大的惩罚也是值得的。何况,此番离京也算立了大功,陛下不好过多苛责。” 云浅兮好奇问道:“立了什么大功?我正想问你假死之后去了哪儿,对了,那个孙隆,他是燕国刺客的同伙——你应该有所察觉吧?” 宋翎轻笑一声,夸赞道:“浅兮真聪明,什么都知道,若不是你在孙隆面前演的那出戏,他未必那么快将我的死讯传回燕国。” 受到赞扬,云浅兮抿唇一笑,随即又垂下唇角,不安地说道:“他若不将消息传回去,燕国是不是就不会宣战了?” 宋翎摇头说道:“这一仗是迟早的事,与其耗着让他们厉兵秣马,不如及早解决,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再不敢南犯。” 他语气冷沉了几分,显然对燕国早有不耐,“其实这半月我带着控鹤军剿灭了益州、永州、叙州的山匪,沧州匪患平息后,这三州的山匪也跟着消失,实在离奇,调查发现,竟有人召集山匪,许下重诺,提供银粮和住地,妄图私自屯军。” 云浅兮吃惊地问:“谁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宋翎眸子里掠过一丝肃杀之气,说道:“出面操办之人就是那个孙隆,他背后是叙州刺史杜向荣,而杜向荣是中书令杜岚的堂弟。” “这……” 宋翎沉声补充道:“杜岚还是四皇子宋筠的舅舅。” 云浅兮放低声音道:“他们屯军是想……造反吗?” “这帮山匪不成气候,逼宫造反只怕没那个能力,但他们可以短时间压制控鹤军北上。” “什么意思?”云浅兮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跟不上。 宋翎解释道:“十多年前燕国进犯大周,在兵力与大周相差无几的情况下,打的大周无还手之力,不得不让人怀疑,大周内部出了奸细,我在燕国期间多方打探,有了些眉目,上月在平芜山跟踪孙隆又听取了一些情报,大致能锁定,大周的奸细就是中书令杜岚,十多年前他靠着卖国和谈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连带着让他妹妹从昭仪升至贵妃。” “此番燕军再度南犯,他们或已谈妥条件,若镇北军不敌,朝廷派控鹤军支援之际,他们可用这帮山匪拖住控鹤军。” 云浅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弱弱问道:“中书令已是大权在握,为何还要与燕国勾结?” 宋翎冷冷一笑:“既已上了贼船,不是想下便能下的,燕国必然留有杜岚卖国的罪证。” 云浅兮突然想到十多年前那场战役,大周作为战败方,除了割地,还将六岁的宋翎作为质子送去了燕国,她心里微微抽疼,问道:“那这次大周胜算大吗?你会上战场吗?” 宋翎语调和缓下来,安抚道:“燕军善战不假,但这几年镇北军勤于操练,摩厉以须,此次领兵的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他心思缜密,骁勇善战,只要杜岚背后不搞小动作,无需太过忧心。” “至于我……暂时不会北上,一是陛下不会轻易将兵权交到我手上,二是身体不允许。” 云浅兮闻言一惊,急忙回身看他:“你身体怎么了?受伤了?”大有要上手摸摸的架势。 “坐好,危险。”宋翎抬手将她的头轻轻转了回去,柔声说,“我没事,只不过……过两日你便知晓了。” 云浅兮听他这么一说,稍稍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他们正朝着安仁坊的方向而去,他们赶在夜禁之前进了坊内。 天色太晚,安仁坊远不如皇城周边的坊里闹热,住在坊内的人户大多回到家中准备歇息了,只零星有几家酒肆和面摊还在营业,颇显冷清。 宋翎在揽月塔下勒停了马。 “为何要来这儿?”云浅兮被宋翎从马上接下,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塔身,不解地问。 “带你来赏月。”宋翎笑容和煦地说。 经他这么一说,云浅兮扭头看向黛色苍穹,只见圆月东悬,似玉轮冰盘,皎洁无暇。 她微微一怔,好美的月色,方才竟未留意到。 “可塔门已经关了,我们怎么上去?” 宋翎拴好马,朝她微微一笑,说道:“我带你上去。” 云浅兮呆了呆,看着高约二十丈的宝塔,不确定地说:“这么高,你说笑了吧……” 然而宋翎真未同她说笑,他托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低语道:“抓紧我。” 浅浅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畔,夹带着些微笑意,云浅兮耳尖一红,然后便感觉整个人凌空飞了起来,她的心陡然悬起,急忙抓紧宋翎的前襟,气流呼啸而过,两人的发丝衣摆在风中肆意翻飞。 很快,宋翎带着她稳稳落在了最高层的观景台上,他将她抱在护栏上坐好,自己亦坐到她身旁。 第100章 圆满 一看便知方才他有多……不克制。…… 月色溶溶, 似给万物披上一层柔和的轻纱,蝉翼般的浮云柔柔飘过,屋舍的轮廓就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云浅兮呼吸略显急促, 面上因着方才那段惊险短暂的旅程微微泛红, 她看着脚下虚空, 兴奋说道:“怀衍你好厉害,往后我一定好好练习轻功!” 宋翎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声说道:“你若是想学, 等我手头的事做完,我教你。” 云浅兮摇头道:“没事,你忙你的,我可以回去缠三哥, 他轻功颇得师父真传,虽然之前我从未见他飞这么高过,但想来应该也是可以的。” “……嗯。”宋翎手上一顿, 轻声应道。 云浅兮意识到她方才说那话似乎没怎么过脑子,这么泼人冷水可不好,解释道:“我……我的意思是三哥比较闲,他又好为人师, 应该很乐意指导我。” “嗯, 我明白。”宋翎对她笑了笑,目光投向远处皇城,皇城内灯火辉煌,仿佛天上瑶宫。 ……你不明白。 云浅兮懊恼地想,我是害怕误你正事,这才说要找三哥的,不是不想要你教啊! 她沮丧地垂眸, 余光瞥见宋翎清瘦的左手放在身侧护栏上,修长的手指微屈。 鬼使神差的,她右手往旁挪了挪,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宋翎一怔,侧脸看她,却见她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似乎被虚空中某样他看不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平直的唇线微微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拂过她的指尖,再慢慢屈起,将她整只手包覆在掌心。 云浅兮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她磕磕巴巴地说:“咳,还、还是等你空了教我吧,三哥其实不怎么靠谱。” ——三哥对不起! “嗯。”宋翎笑着应道,目光再度投向远方,弯起的唇角却未落下。 从未有人如她那般,能够敏锐地捕捉他的情绪变化。他其实并不是不开心,只是有点失落,他想有更多机会与她相处,亦想她对他多些依赖。 他将她的手牵得更牢了些。 云浅兮脸颊滚烫,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偷偷贴了贴面颊,试图降下这份灼热,明明不是第一次牵手,可如今她有了以前的记忆,想起了曾经她对他的那份爱慕——不顾一切的爱慕,便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若说失忆重逢后她对他生出的情愫是细密无声的,那失忆前的爱意便是炙热无畏的,现在两种情愫叠加在一起,似乎……更喜欢他了。 只可惜当初在擎苍寨时她对他的爱意是真,他对她多是欺瞒利用,这么算来,她亏了。 云浅兮叹息一声,心里倒是没有太沮丧,毕竟宋翎已经尽数补偿了她,她只是略感遗憾。 “怎么了?”宋翎问。 云浅兮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照实说:“就是想到之前在山上的时候,我可喜欢你了,可你那会儿不喜欢我,就……”她鼓着腮帮子,佯作嗔怒道,“生气!” 宋翎闻言有些惊讶,顿了顿,缓缓说道:“谁说那会儿我不喜欢你了?” “咦?” 宋翎眸色柔和地注视着她,“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佯装遭受张允欺辱是为了引发你的同情心,找出不翼而飞的寿礼、推出钱柳玉一事中陷害你的凶手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便是挡下赵子玉刺向你的那一刀也是我掐准时机有意为之……” 云浅兮磨了磨牙,即便她已然猜到,但从他口中证实,还是免不了想咬他两口。 宋翎看在眼里,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接着说道:“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待你好不再是刻意为之,而成了发自内心……” “还记得你、我、三水偷偷劫道那晚,我对你说‘给我一段时日,我来做你的依靠’,那话一出口我便隐隐觉得不妥,因为那句话不在我的计算之内,以至于那晚我失眠许久……” “你本就睡眠不好。”云浅兮忍不住插嘴道。 “……” “你继续……” 云浅兮吐了吐舌头,换作一个月前她哪敢呛他,记忆一恢复二小姐的做派似乎也跟着回来了。 宋翎接着说:“那时已然心动,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后来你为了我与张允、王川大打出手,我看着你哭着扑到我怀里,那一刻,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喜欢你,喜欢到不愿松手……” 云浅兮眼里出现了诧色,她秀口微张,听宋翎继续说道:“那之后,我心中起了纠葛,不想再利用你,亦担心你知晓真相后会憎恶我,那段时日很是难熬,犹记得除夕那晚,我想要告知你真相,话到嘴边却未能说出口。” 云浅兮心下一动,知晓他指的是烟火升空之时他未说完的话,喃喃道:“怀衍……” 宋翎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说道:“其实我早就知晓岗哨图的所在,但我迟迟不愿行动,”他望进她清浅的眼底,认真说道,“那时我竟然在想,就这样同你一直待在山上,也挺好。” 听到这里云浅兮再也忍不住了,她侧过身紧紧揽住宋翎的腰,嘴角扬起一抹笑,原来那些脉脉温情并非都是虚幻。 宋翎回抱着她,心中亦十分满足。 云浅兮突然从他怀里撑起些许,眼眸晶亮地看着他,咧嘴说道:“这么算来,是你先喜欢的我!” 宋翎哑然失笑,原来她还在意先后? “嗯,是我先喜欢的你。”他从善如流地说。 她小小的欢呼一声,重新埋进他的怀里,用力蹭了蹭,宋翎及时稳住身形,才没被她拱下护栏。 她未离开他的怀抱,转头看向青碧的夜空,倚在他怀里静静赏了会儿月,忽然又撑起身子,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就只比你晚上那么一点点。”她着重强调了“一点点”,听得出她很是开心。 也对,没有什么是比我心悦你时你正好也心悦我,更令人开心的了。 宋翎宠溺地低头看她,她如玉般的面颊透着浅粉,清澈纯净的杏眸中盛着碎月,脉脉含情地回望着他,小巧的琼鼻在月下泛着白瓷般的光泽,樱唇不点而红,似擦了口脂,水润诱人。 宋翎似受了蛊惑般,右手托着她的下巴,拇指从她唇上轻轻碾过,像在抚摸一件无价之宝。 云浅兮眼里出现了讶色,她迅速移开目光,面色由浅粉转为了绯红。 “先前你说……”宋翎拇指停在她唇角便未再动作,像是想到了什么要同她确认,“是谁总挑你沐浴的时候找你?” 云浅兮注意力还在唇上,下意识答道:“唔,之前邬铁来府里找我……” “你正在沐浴?”宋翎语调微扬,似乎凑得近了一些。 “不是的,”云浅兮立刻否认,仍然没有看他,“他来的时候我才在脱衣服……也不对……”宋翎实在离得太近了,温热的呼吸已落在她脸上,她脑子有点乱,“我……”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宋翎的唇压了上来,唇瓣相触的一瞬,云浅兮感觉浑身一阵颤栗,她攥紧了宋翎的衣衫,在震天响的心跳声中缓缓闭上了眼。 宋翎的吻初时还很克制,在温柔细致地辗转品尝过她的唇瓣后,才慢慢撬开了她的唇齿。 舌尖尚在她唇瓣间舔舐试探,是她不该……是她不该作死地伸出舌尖碰他。 她明显感觉宋翎一顿,环在腰间的手蓦地收紧了,在她意识到不妙想撤离时,已然来不及了。 宋翎迅速缠上了她,一番勾挑,搅弄,吸吮,每一寸领土皆不放过,直逼得她想往后躲,可偏偏他们坐在护栏上,动作稍大便有掉下去的危险,她还不得保持着这个姿势。 她半睁开水气弥漫的眼眸,对上他的目光,见那双平日里淡静清澈的黑眸已出现沉沦之色,微微心悸。 她放在他肩头的手往后推了推,想提醒他这样下去很不妙。 宋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撤离些许,揽着她的腰往后一旋身,抱着她跃下护栏,落在观景台上,云浅兮以为结束了,不料他往前一步,将她抵在了墙上。 “怀衍……唔……”她手抵在他胸口,气喘吁吁地开口,然而声音又被他堵了回去,他握着她的手腕带到墙上按住,贴的更紧。 袖口下滑,露出玉腕上系着的一根红绳,他认得这是月老庙连着两人的那根姻缘绳,上次见时已被她除下,他以为她丢了它…… 这半月以来,他对她的思念与日俱增,叙州的事一结束他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甚至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只为在入宫前能见她一面。 却原来,她已自行消解了怨怼,依旧待他如初,他何德何能,得她青眼。 红色染进他的眼底,一时,更难自持。 云浅兮嘴里的空气被尽数夺走,她檀口微张,吞咽着,渴望从他那处获得更多的空气。 意识逐渐远离,只能听见令人面红耳赤的“啧啧”水声,让寒凉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 云浅兮浑身酥/软,站不住脚,全靠宋翎将她压在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此时的宋翎眸色深沉似海,什么克己守礼、什么按行自抑,皆抛于脑后,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纠缠中云浅兮的莲蓬衣早已滑落在地,她沐浴过后衣衫本就只是松松拢在身上,此时已然散开,如雪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柔和莹润的光泽。 宋翎的吻不知何时移到了颊边,一路往下,有淡淡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细碎的呻/吟声充斥在他的耳间。 云浅兮早已丢盔弃甲,双手勾着他的脖子,他一手搂住她的腰防止她下滑,一手顺着散开的衣襟轻抚进去。 云浅兮脑子炸了一下,陌生感让她拉回一点神识,她已经无力推开他,只用足了意念,怯怯推拒道:“怀衍,不要……” 声音绵/软到不像是她发出的。 宋翎蓦地回过神来,胸口急剧起伏着,离开些许。 云浅兮软软倚在墙上,脸红的似醉了酒,眸子里蓄满了泪,仍带着一丝迷/离,嘴唇有些红肿,水光潋滟。 一看便知方才他有多……不克制。 他喉头滚了几滚,将云浅兮的衣襟迅速往中间一拢,然后俯身拾起掉落的莲蓬衣,紧紧裹住她。 他确定她不会滑倒,后撤一步,突然背过身去,双手撑在护栏上,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良久,他仰头看了看天,呼出一口浊气,方才转过身来,面有懊恼之色,走到云浅兮近前,眸色微垂,低声问:“浅兮,你……还好吗?” 云浅兮含嗔带怨地看他一眼,咬着下唇,半晌才极轻地“嗯”了一声,她缓缓伸出一只手,宋翎立刻接过,她借力站起身来,突然撩开他的衣袖,在手腕上报复性地留下一个齿痕。 第101章 温情 云浅兮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他身…… 云浅兮这一口咬得毫不心软, 宋翎却未吭声,甚至她抬头看他时,他眼里还盈着笑, 他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只耳根微红。 “解气吗?不解气再咬一口。”他说着将袖口拉高了一些, 方便她下口。 云浅兮看着和齿痕重叠的云朵纹身,撒开手气呼呼地说:“不咬了,我画的云都给咬缺了。” 很奇怪, 明明方才他将她……欺负成那样,她却并不觉得他亵渎了她。 宋翎轻笑一声,突然伸手想解开她的莲蓬衣。 “你做什么?”云浅兮一惊,攥住了领口。 她心里的异样还未完全消退, 方才差一点就沦陷,他不会还要再来一次吧? 宋翎微微避开她的目光,保证道:“放心吧, 今晚不会了……” 今晚?而已? 云浅兮有些愣神,手的力道放松了一些,宋翎拉开莲蓬衣,俯身替她整理被他弄散的衣衫。 云浅兮的脸再度涨红了, 一时竟未想到拒绝, 由着他将里衣的系带重新系好,再穿好外衫,最后将莲蓬衣拢紧,动作有条不紊。 他直起身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问道:“饿不饿?” “啊?”云浅兮没能适应他跳跃的思维。 “塔下的面摊还开着,想不想吃点东西再回去?” “好……”她是有些饿了。 于是宋翎又抱着她从塔顶飞身而下, 牵着她的手走向不远处的小面摊。 云浅兮能明显感觉到宋翎的愉悦,他平日里眉眼间总是淡淡的,至多面对她时多出一份温柔缱绻,可此时的他,眉梢上挑,眼若流星,配上干练的黑衣,凭白生出一份桀骜的少年气,就连声音都略显张扬—— “老板,一碗面、一碗馄饨。” 二人落座后,云浅兮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小面摊上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在浓浓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遗世独立感。 宋翎为她斟了碗茶,说道:“一会儿面和馄饨来了,选你想吃的,剩下的给我。” 云浅兮逗他:“若我都想吃呢?” 他微微一笑:“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叫了两种不一样的。” 云浅兮心里浮上一层暖意,嘴角微扬。 宋翎为自己斟了碗茶,饮下一口,经他一提醒,云浅兮也觉得有些口渴,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她问:“夜禁了一会儿怎么回去?你的通行证应该也不能用了吧。” 宋翎早有打算,“走屋顶,我送你回去。” “那小黑怎么办?” “小黑?”宋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他的坐骑,“你说望螭?它留在坊内,明早我来牵它。” “不怕被偷吗,它一看就挺贵的。”她肯定买不起。 宋翎轻笑一声:“它认主,性子烈,一般人偷不走它。” 这时面和馄饨上来了,云浅兮取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宋翎,然后看着面前的两只碗略有犹豫,用商量的语气道:“我想吃馄饨,可以尝你一点面吗?” 宋翎好脾气地说:“你吃吧。” 于是云浅兮挑了一箸子面进馄饨碗里,开心地吃起来。 吃了两口,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晚上你住哪儿?晋王府肯定回不去,你能住客栈吗?” 宋翎往面碗里加了点桌上放着的香醋,说道:“京中客栈管控得严,暂时也不能住,无妨,我随便哪里将就两宿。” 云浅兮想到之前谢容也在树上睡过,他们主仆二人这点倒是挺像,她慢慢咬下一口馄饨,可如今天寒,宿在外面会冻病的吧。 她停下箸头,犹豫着说:“要不然,你在我那儿打地铺吧。” 反正又不是没在一起睡过。 宋翎吃面的手微顿,而后笑着应道:“好。”黑眸中光华灼灼。 云浅兮:“……”他答应得倒是挺爽快。 宋翎吃完面等着云浅兮,待她吃不下了,自然而然接过她的碗,将碗里剩下的馄饨吃光了。 “那……那个,我吃过的……”云浅兮弱弱提醒道。 “不能浪费粮食。” 好吧,她无法反驳。 …… 回去的时候,云浅兮觉得路远,担心他抱着她不方便,说道:“屋顶我能上去,我跟着你,你慢点就行。” 宋翎也不勉强,一路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躲避武侯,飞檐走壁,云浅兮有幸体验了一把话本里武林高手的乐趣。 二人顺利回到云府,偷偷摸回房中,还好,竹雨不在,应该是回耳房歇下了。 云浅兮摸索着点上一盏小灯,正翻箱倒柜找被褥,身后的宋翎忽然说:“有人来了。” 果然,门外很快响起竹雨的敲门声,“小姐,是您回来了吗?” 云浅兮吓得一个激灵,不用她提醒,宋翎一个纵身上了房梁。 云浅兮轻吁一口气,说道:“是我,进来。” 竹雨推门进屋,见云浅兮回来松了口气:“小姐,这么晚您去哪儿了?差点没把我急死!” 云浅兮上回被掳走就把她担心坏了,此番云浅兮走前留了话,她也不敢声张,只能在耳房里等着,直看到云浅兮房里亮了灯,才稍稍放下心。 她见柜门开着,问道:“您这是找什么呢?” 云浅兮知晓竹雨担心她,心中感动,宽慰道:“放心吧,只是出去溜达了一圈,天有点冷,我想添床被子。” 竹雨闻言麻利地取出一床被褥铺在床上,回身看着灯下的云浅兮,总觉得哪里不对,疑惑道:“小姐,您嘴巴怎么了?” 云浅兮嘴上的红肿还未消去,她下意识碰了碰唇瓣,红着脸道:“方才我出门吃了点东西,太辣了。” “难怪,您脸也红红的。”竹雨仔细瞧着云浅兮,云浅兮心虚地拢了拢领口,生怕她看见颈上的红痕。 她轻咳一声道:“竹雨,明早我想多睡会儿,不用进来伺候。” 竹雨依言应下,道:“小姐,我伺候您宽衣就寝吧。” 云浅兮立刻说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你去睡吧。” 竹雨有些疑惑,但小姐行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她便也未多问,行礼退下了。 竹雨刚走,宋翎便轻飘飘落到云浅兮面前,眸子里带着一丝揶揄,低声调笑道:“我尝着馄饨也不辣呀。” 云浅兮瞪他一眼,转身说道:“熄灯,睡觉!” 宋翎在云浅兮床下打了个地铺,云浅兮摸黑脱掉外衫,仰面躺下,尽管已经四更天了,她还是没什么睡意,宋翎的声息很轻,她几乎听不见。 她睁着眼睛看了会儿帐顶,忽然出声问道:“怀衍,你睡了吗?” “没呢。”宋翎回道,听着还很清醒。 “你现在还总是失眠吗?” “嗯……不过今晚应该能睡得很好。” 之前在穹岩山,云浅兮与他宿在一处,那是他为数不多睡眠好的时候。 云浅兮闻言无声地笑了笑。 安静片刻,宋翎语带犹豫地问:“浅兮,先前在揽月塔上,我那般举止,你心里……会觉得不舒服吗?” 他也不知当时怎么了,本是只想亲亲她,谁知后来会完全不受控制,要不是云浅兮提醒,他怕是…… 他现在手上都还残留着温软光滑的触感,一想到那个场景,又有些血脉贲张。 云浅兮一愣,脸急速升温,她又想到了宋翎当时看她的眼神,炽烈,灼热,前所未有,他的吻极具侵略性,绵密到她几乎不能呼吸,还有他手掌抚过的地方,就像是着了火,让她忍不住一阵颤栗…… 她拉过被子,遮住下半边脸,半晌,才声若蚊吟道:“……不会。” 宋翎发出细碎的轻笑声,安心说道:“那就好。”顿了顿,又说,“浅兮,把手给我。” 云浅兮不明所以地侧过身,垂下一只手给他,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在手背上烙上一个温热的吻。 “晚安,浅兮。” 云浅兮的半边脸又缩回了被子里,片刻后,声音闷闷地回道:“晚安,怀衍……” …… 翌日,云浅兮醒来时,宋翎正坐在窗下翻看她放在小几上尚未看完的话本,地上的被褥已被收起,桌上放着早膳。 她尚未完全清醒,坐在床上揉了揉眼。 宋翎从话本上抬首,对她微微一笑:“早安,浅兮。” 然后,他就见那个睡眼惺忪的少女眼神变得清亮起来,冲他甜甜一笑:“怀衍,早!” 一瞬间,阳光似乎都变得和煦灿烂了。 “小黑……不对,望……螭呢?”云浅兮回想了一下黑马的名字,关切地问,“牵回来了吗?” 宋翎放下话本,起身走到床前,语带宠溺道:“牵回来了,拴在后巷,放心,不会被人偷走的。” 云浅兮满意地点头,寻了寻睡前被自己随手扔到一旁的外衫,宋翎从衣架上取下,“在找这个吗?早上起来看到垂在床沿,就顺手挂起了。” 他边说边平展开,将内里对着云浅兮,云浅兮讶异地看他一眼,迟疑了一瞬,抬起手臂穿进袖里,起身后,宋翎自然而然地替她系好衣带。 云浅兮看着他不安地说:“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宋翎笑着说:“我倒是十分乐意。” 云浅兮走到桌前,看着热气腾腾的早膳,疑惑道:“谁送来的?” “竹雨,我让她送的。” 云浅兮惊讶地说:“她知晓你回京了?” “嗯,我想了想,瞒着她确实不方便,而且我看你很信任她的样子。” “她看到你……出现在我房里,有没有被吓到?” “有一点,然后她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很是殷勤地保证不会打搅我们。”宋翎语带赞赏,“倒是个上道的丫头。” 云浅兮:“……” 用过早膳,云浅兮又翻出象棋盘摆上,既然出不了门,那便杀他个昏天黑地。 一日光阴稍纵即逝,随着日暮的降临,云浅兮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宋翎知晓她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浅兮,我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云浅兮点点头,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宋翎看了眼外间天色,说道:“今晚我三更就得走,到时就不叫醒你了。” “……嗯。” 亥时已过,二人熄灯躺下,依然是一个床上一个床下。 过了许久云浅兮的呼吸还未变绵长,宋翎轻声道:“浅兮,睡吧。” “嗯……”云浅兮应道,却探出半边身子俯身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翎有些惊讶,透窗而入的微光映出他的轮廓,眼眸明亮。 云浅兮抿唇想了想,又往外探了探身。 不行,要摔下去了。 她招呼道:“怀衍,你凑过来一点。” 宋翎依言微微撑起身,不解道:“是有什么话要跟我……” 声音戛然而止。 云浅兮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他身子微微一僵。 第102章 幽禁 “我等你回来。” 云浅兮如瀑般的青丝散下, 软软垂落在宋翎肩头,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振动的蝶翼, 柔软的唇瓣笨拙地在他唇上辗转了几下, 然后离开些许。 她睁开眼稳了稳气息, 略带羞怯地说:“我等你回来。” 任务完成,她刚想缩回被子里,却被一只手扣住了后颈, 往下轻轻一压,她便再次覆在了宋翎的唇上。 与昨夜相比,他稍有克制,舌尖勾缠, 温柔缱绻,不急着攻城略地,而是让自己的气息逐渐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一点一点吞噬着她。 云浅兮忘记闭眼,在被发丝分割开的薄白微光中,看着众人口中不近女色的宋翎眸中一片幽暗,正仰头忘情地吻着她, 她听见他喉咙滑动吞咽的声音, 整张脸烧了起来。 宋翎的技巧要比云浅兮高出许多,不过片刻她便气喘吁吁,他稍稍往下一带,她呜咽一声从床上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压在他的身上。 宋翎没给她喘息的机会,一手扣着她的后颈继续吻她,一手扯开横亘在两人间的衾被。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 云浅兮整个人严丝/合缝贴在宋翎炽/热的身躯上,她瞪大了眼,像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她想撑起身,宋翎空着的那只手却极快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动弹不得。 很快,云浅兮瘫/软下来,由着腰上那只手游/移摩挲,带起一路火苗,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她与宋翎换了个位置。 唇舌暂时的分离,拉出一根极细的银丝,她难受地扭了扭腰身,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眸色已不甚清明。 宋翎却强迫自己停了下来,他缓了几息,在她唇上安抚性地啄了两下,哑着嗓子艰难说道:“乖,睡吧。” 他侧身将她揽进怀里,闭眼尝试用吐纳之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云浅兮头靠在他胸口,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 两人都未说话。 良久,云浅兮动了动,听见宋翎略显忍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乖,别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她噤若寒蝉,又安静地伏在他胸口,听着他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声,渐渐的,竟有了睡意,就这样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宋翎一直未阖眼,他闻着云浅兮发间淡淡的幽香,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心中异常满足。 临近子时,他轻叹一声,不得不走了,他轻轻抱起云浅兮,想将她放回床上——地上凉,她一个人睡恐会沾染风寒。 尽管他动作极轻,她还是醒了,睁着朦胧睡眼看着他,见自己被他打横抱在怀里,轻声道:“要走了吗?” “……嗯。”他将她轻放在床上,拉过衾被盖好,矮身坐于床沿,顺了顺她的额发,柔声说,“睡吧,时辰还早。” 云浅兮眼底有掩不住的失落,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手伸到枕下摸索片刻,抽出一根用浅葱色丝绳打成的绦子,上面装饰着两粒红色珊瑚珠。 “喏,给你的,上次那根断了,赔你一根新的。”她塞进宋翎手里,故作轻松道,“香囊味道淡了,等腊梅花开的时候,我再为你多制些香料。” 宋翎沉默片刻,握紧手中绦子,对她温润一笑,应道:“好。” 顿了顿,又斟酌着说道:“浅兮,明日若听到什么……切莫担心,我有分寸。” 云浅兮心里一跳,他这话何意? 她微微张口,想问清缘由,话说出口时,却成了乖巧的一声:“……嗯。” …… 第二日,云浅兮在家中坐立难安,昨夜宋翎走后她便再难入眠,隅中时分,光禄少卿的三女儿杨幼仪,也就是曾在雅集上为云浅兮舞剑伴奏的杨三小姐,和她的闺中姐妹太史令次女郑灵卉来府上拜访。 这半月她们已来找过云浅兮两回,三人年龄相仿,家境相似,性子也合得来,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云浅兮尽管心系宋翎,依旧热情地接待了她们。 落座后,杨幼仪试探地问:“浅兮,王爷今日回京,你可知晓?” 云浅兮心弦微动,宋翎一早进宫面圣应该还未出宫,杨幼仪的消息从何而来? “幼仪是如何知晓的?” “早上王爷的车架进城,控鹤军都指挥使顾衡随行,好多人都瞧见了。”杨幼仪秀眉微蹙,“之前有传言说王爷被燕国刺客刺杀身亡,闹得人心惶惶,这下谣言不攻自破,浅兮,你也可以安心了。” 杨幼仪和郑灵卉此前也误信谣言,以为宋翎身故,还很担心云浅兮会想不开。 郑灵卉轻咬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看了看杨幼仪,终是忍不住说道:“浅兮,王爷虽然回来了,可……情况似乎不大好。” 杨幼仪面露忧色,显然知情。 云浅兮心底一沉,想到宋翎昨夜说的话,问道:“灵卉,什么叫情况不大好?” 难道是圣上对宋翎的处置下来了?应该不会这么快吧。 郑灵卉看云浅兮面色不太好,立刻安抚道:“浅兮你也别太忧心,你知晓我兄长在宫中当差,昨夜值守朱雀门,今晨换岗前王爷的车架到了朱雀门外,按例车辇是不能进入皇城的,但王爷……王爷在剿匪平叛中受了重伤,已无力下车,是差人请旨破例乘车入的内。” 郑灵卉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即到光禄少卿府上找到杨幼仪,二人商量后,还是决定告诉云浅兮。 “重伤?”云浅兮愕然,宋翎看上去好好的,何时受了重伤?她忙问,“灵卉可知伤在何处?” “我哥下值回来说了,在胸口,两处伤,一处刀伤,一处箭伤,箭伤看上去十分严重。” 云浅兮有一瞬间的茫然,第一反应是宋翎弄了两道假伤在圣上面前上演苦肉计,但很快便被她否定了,假伤被识破的风险太大,必然是真的。 这半月他若勤于换药,伤口早该愈合了,看来他有意拖着,甚至在进宫前想法子让伤口加深了一些。 云浅兮面色变得煞白,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难怪昨夜她压在他身上时,他有一瞬的停滞,想必是压到了伤口,她却忽略了。 杨幼仪与郑灵卉又说了许多宽慰云浅兮的话,待到午后才起身告辞,云浅兮欲留二人用膳,但她们婉拒了,说得了空再来看她。 云浅兮送二人出门之时,正巧碰上云定坤和云泽下值回府用午膳,杨幼仪与郑灵卉同他们见了礼,云定坤盛情邀请她们常来做客,云泽看了杨幼仪一眼,应了一声,侧过头,一副避嫌的模样,耳根却微微泛了红。 二人走后,云浅兮立即上前问道:“爹,王爷他怎么样了?” 云定坤叹息一声,对云浅兮说:“陛下原本对王爷抗旨离京一事大为震怒,但王爷离京是为了追剿擎苍寨余孽,此番又查出叙州官吏私自屯兵的大案,还在平叛过程中受到重创,陛下终究是担心多于恼怒,并未重罚,只罚俸三年,幽禁晋王府。” 云浅兮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惩罚不算太重,随即她又想到,宋翎若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大殿上,就不是禁足那般简单了,恐会被褫夺封号或是下狱,她问:“王爷要禁足到何时?” 云定坤摇头,说道:“陛下并未明示。” 云浅兮眸色微黯,如此说来,许久都不能见到宋翎了,她又问:“王爷的伤真的很严重吗?” 云定坤想了想,如实说道:“是,面色看上去十分不好,是被人搀着上的大殿,未等到下朝便被扶去偏殿,请太医会诊了。” 云浅兮不抱希望地问:“禁足可以上门探视吗?” 云定坤立即说道:“不可,禁足期间晋王府会由禁军把守,禁止闲杂人等入内,亦不许私通书信,你想见他只能等候禁令解除。” “那叙州的案子……” 朝堂上的事本不该让云浅兮知晓,但这事与云浅兮有所牵扯,云定坤压低声音说道:“叙州刺史杜向荣和折冲府都尉孙隆不日便会押入京中受审,此案……恐会牵出不得了的人。” …… 转眼半月过后。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晋王府梅园中,宋翎披着大氅坐在亭中茗茶,手里握着一册书卷闲闲地翻看,亭周腊梅树刚刚抽生出嫩黄的花瓣,缕缕清香若有似无。 这半月他多数时候躺在暖阁养伤,今日趁着天暖,便想来园中赏梅。 宋翎正看得认真,忽听远处似乎有人在叫他,隐隐绰绰,听不真切。他从书册上移开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红梅林,如今尚未到红梅开放的时节,光秃秃的,略显单调。 他并未发现梅林深处有人,但那声音他却听得愈加真切—— “怀衍,怀衍……宋翎——” “浅兮?” 一旁的谢容显然也听见了,愕然说道:“卑职还以为出现了幻听,原来王爷也听见了,这是云姑娘的声音?” 宋翎起身,朝着梅林深处走去,待走至梅林尽头,才发现云浅兮趴在围墙上方,露着半个脑袋努力朝里面张望。 这围墙是王府的外墙,高九尺有余,平整光滑,要稳住身子颇为不易,宋翎面露讶色,往前紧走两步,仰头问道:“浅兮,你这是……” 云浅兮见到宋翎很是开心,她努力往上挪了挪,将手臂支在围墙上沿固定住身子,气喘吁吁地说:“怀衍,你家围墙修这么高干啥,爬上来费了我老大的劲儿!” 宋翎眼里有些担忧,说道:“你小心些,别摔着。”顿了顿又说,“外面有巡逻的禁军侍卫,当心被他们发现。” 云浅兮眉眼弯弯地说:“不碍事,竹雨在下面盯着的,你家这么大,他们巡一圈且得费些时间。” 宋翎问:“你怎知我在梅园?” 云浅兮说:“这个时节只有腊梅开着,你若出门多半会来梅园,我也是过来碰碰运气,幸好这梅园临着外墙,不然还真见不着你。” 她没说的是,她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一直未能遇上宋翎,这次她本是不抱希望的,没想到爬上墙头逡巡一圈,远远瞧见亭中坐着一道白色身影,不是宋翎是谁? 宋翎目光柔和地看着云浅兮,歉意地说:“让你担心了。” 云浅兮见他虽然面色略显憔悴,但已能出门走动,猜想他伤势应无大碍,心中大石终于落下,整个人松快不少,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道:“是啊,所以你要好好养伤,别让我担心。”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改用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伸到怀里摸索着,宋翎见她身形不稳,蹙起了眉,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去。 云浅兮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朝宋翎使劲扔了过去:“接着!” 宋翎探手轻松接下,隔着油纸包,他闻到一股沁甜的香味,云浅兮笑眯眯地说:“御馥祥新出的糕点,我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的,你若是因着禁足尝不到未免太可惜了。” 她每日过来都会带点好吃的,想替他消解一些不能外出的烦闷,若未能见上便只能带回家自己吃。 宋翎心下一动,轻轻说了声:“多谢。” 他虽禁足,但府里采买的仆从并不受限,云浅兮显然不知道这一层,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她了。 宋翎其实并不爱吃糕点,却珍重地打开油纸包,取出一块点心咬上一口,只觉香甜软糯,唇齿留香,他由衷赞道:“好吃。” 云浅兮开心地说:“你喜欢就好,下次我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些。” 不过半月未见,他清瘦不少,下颚线的轮廓更加分明,身上那股不染尘世的清冷味又重了些。 听说她还要再来,宋翎心中愉悦,面上却肃然劝道:“不要再来了,若被侍卫发现,你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云浅兮刚想反驳,却听墙下的竹雨压低声音喊道:“小姐,侍卫来了!” 云浅兮扭头往下看了看,见竹雨从转角方向气喘吁吁跑来,面有急色,云浅兮匆忙对宋翎说道:“怀衍,我得走了,明日再来看你。”说完也不等宋翎回话,她松开攀在墙头的手,一闪身消失了。 宋翎听见墙那边云浅兮压抑却略显兴奋地招呼一声:“竹雨快跑!”然后便是飞速逃离的脚步声,他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手中糕点,笑意染进眼底。 后面的几日,云浅兮皆是同一时辰爬上晋王府的墙头,宋翎每日早早在墙内等着她,除了御馥祥的糕点,云浅兮又给他带来了清和轩的烤鸭、引玉楼的蒸饺、张记的炒栗子…… 尽管每次见面时长都很短,云浅兮却对私见宋翎一事乐此不疲,她觉得能为他做点小事,哪怕是为他送上一口吃的都值得雀跃,她也遇到过逃得不及时被侍卫堵在墙下的时候。 宋翎隔着一堵墙听她信口胡诌:“侍卫大哥,民女真不是可疑人物,只是民女家中正待翻修,民女想研究一下晋王府的墙是如何保持色泽经久不褪的。” 宋翎哑然失笑,禁军侍卫虽说是来监视他的,侍卫统领却对他极为敬重,他让谢容私下知会了侍卫统领一声,云浅兮再被抓现行的时候,不待她想借口,侍卫统领便笑着说:“怎么,姑娘研究完糊墙,开始研究盖瓦了?” “是的!” 第103章 共识 她相信宋翎能够再次力挽狂澜,得…… 一个月后, 叙州案尚未审出结果,胶着的北境战事打破制衡局面,大周战略要地榆州失守, 此后燕军如有神助, 势不可挡, 一路往南,接连攻占五座城池,战火烧至隋州。 朝臣将目光放到了仍幽禁晋王府的宋翎身上, 萧太傅一封折子递上去,恳请陛下派晋王领兵出征,群臣皆是附和。 从云朗处得知这个消息,云浅兮心底一沉, 忙问:“那陛下的意思是?” 成安公主不久前有了身孕,云浅兮近日常到公主府陪她,云朗下值回来时, 二人正在通过抓阄测腹中宝宝性别。 云朗坐到成安公主身旁,知晓成安冬日手凉,便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暖着,对云浅兮说道:“陛下没有明确答复, 应是有所顾虑。” 云浅兮抿了抿唇, 手里揉搓着抓阄用的纸团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大哥……我想见王爷。” 云朗惊讶地说:“你不是每日都去王府见他的吗?” 云浅兮偷见宋翎的事并未刻意瞒着家人,久而久之大家都知晓了,一开始云定坤和云泽很不赞同她的这种行为,但云定坤想到云浅兮两次顺利归家都是宋翎的功能,连禁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便也就随她去了, 云泽虽仍持反对意见,却也拿云浅兮没办法。 云浅兮强调道:“我想进府见他。” 她怕一道圣旨下来,宋翎即刻前往北境,她与他再无见面的机会。 云朗沉吟道:“王爷尚在禁足,外人想要入府怕是不易。” 云浅兮立刻说道:“我有法子进去,而且有信心不会被禁军发现。” 云朗微微一愣,而后温和地笑着说:“既如此,你去吧,不要留有遗憾。” 成安公主也说:“浅兮,我支持你,真上了战场……”她顿了顿,“下次相见不知何时了。阿翎向你求亲一事世人皆知,父皇也不例外,即使叫禁军发现了,这个节骨眼上父皇也不会降罪阿翎心爱之人。” 听了云朗和成安公主的话,云浅兮心中似注入一股暖流,无论她想做什么,家人始终支持着她,真好。 “谢谢哥,谢谢嫂子。”她感激地说,然后摸着下巴想了想,“要混进去,还得找三哥帮个小忙。” …… 两日后,晋王府的几名仆从在西市一家门头阔达的布庄采买,领头的是晋王府官事王焕身边的副手,名叫吴清,吴清结完账刚出铺子,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吴清。” 吴清转身见是云浅兮,面上有些吃惊,继而笑盈盈地行礼:“云姑娘,好久不见。” 这些日子云浅兮已经知晓宋翎虽被禁足,但府中一应事宜还是照常运转,仆从采买并未受限,只是进出流程繁琐了些。 她在王府中暂住的那段日子同吴清打过交道,知晓他是个踏实机敏的小伙子,笑盈盈地对他说:“帮我一个忙,可好?” 晋王府的墙虽说她能翻过去,但有被发现的危险,思来想去,还是走正门比较稳妥。她未将入府一事告知宋翎,怕他会阻拦。 …… 此时的宋翎正在梅园中等着云浅兮,已是红梅开放的时节,梅园中花开正繁,昨夜下了半宿的雪,雪落梢头,花瓣似琥珀雕琢的一般,冰晶玉洁。 宋翎依旧拿了本书册坐在亭中茗茶,时不时抬眸看看墙头,然而大半个下午过去他都未能等到云浅兮的出现。 日头逐渐偏西,他合上书册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墙头,微微蹙起了眉。 是有事耽搁了吗? 这时谢容从园外大步走来,禀报道:“王爷,宫里来人传旨,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宋翎面色无波地点点头,仿佛早有所料,他压下心中涌起的淡淡失落,抬步走出梅林。 宋翎刚走不久,云浅兮便易容成采买小厮跟着吴清进了晋王府,云宥的易容术自是不必说,未引起门口禁军的任何怀疑,然而进了府中却被仆从告知宋翎入宫的消息,云浅兮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好不容易进来了,自不能无功而返,她决定在府里等他。 王管事听说云浅兮来了,急忙赶来拜见,又是奉茶又是备膳,生怕怠慢了云浅兮,脸上的笑容近乎谄媚,说道:“云姑娘来了王爷指不定有多开心,云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当做自己家中一般,千万莫要拘谨。” 云浅兮此时已摘掉了人/皮面具,她对王焕殷勤的态度略感不安,道了声谢。 她哪里知晓王焕生怕她等不到王爷提前走了,王爷回来能拿眼神冻死他。 云浅兮在王府用了点晚膳,宋翎还未回府,王焕亲自引着她去暖阁里等着,“王爷定是被陛下留在宫中用膳了,用完膳也该回府了,天冷,云姑娘去暖阁里等着,可别冻坏了。” 云姑娘客气说道:“有劳王管事,您还特意为我准备衣裳,真漂亮,其实方才那身小厮的衣裳我穿着就挺好。” 王焕眉开眼笑地说:“云姑娘客气了,小的早就命人置备好了姑娘的衣物,就盼着您什么时候再来府上小住……当然长住就更好了,这衣裳云姑娘喜欢就好。” 说话间已到了暖阁,王焕命人往炉子里添了点炭火便掩上房门退下了。 云浅兮一进暖阁便看见墙上挂了一幅她的画像,是当初在擎苍寨时宋翎为她画的梅园戏雪图,她莞然一笑,眼里浮出怀念之色。 她四下打量着暖阁里的陈设,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冷梅香,她想起宋翎提到过近日宿在暖阁中,想来沾染上了他的味道。 …… 戌时末刻,宋翎踩着夜色回府,王焕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有事找谢容,不由分说将他拖走了,宋翎独自回了暖阁。 一进屋便感受到融融暖意,宋翎脱下大氅准备挂在衣架上,脚下却蓦地一顿,他看见窗边罗汉床上,羞娥凝绿的红衣少女绣屏斜倚,睡颜正酣。 惊愕过后,他的眉眼舒缓下来,眸中盛着柔情,静静凝视着云浅兮,不忍出声叫醒她。 繁复的红衣堆叠,衬得她肌肤胜雪,纤腰不盈一握,芙蓉面水润恬静,如新月清晕,引人遐思。 这幅画面太美,他随手放下大氅,轻手轻脚走到案旁,取过纸笔,目光从云浅兮的发间一寸寸往下,经过她的秀眉、樱唇、削肩、素腰,而后落笔,挥毫而作。 云浅兮迷迷糊糊醒来,见宋翎坐于桌案之后,笔走龙蛇,她端坐起身,轻唤一声:“怀衍。”眼里惊喜之色难掩。 宋翎正好勾完最后一笔,搁笔抬眼看她,微微一笑道:“醒了?”他起身来到她身旁坐下,抬手抚了抚她的面颊,“说说,怎么溜进来的?” 云浅兮赧然一笑,将进府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担心受到训斥,急急补充道:“我观察过好多次吴清他们进出府的流程,确保不会出现纰漏,这才敢混进来的,我就是想……见见你。” 宋翎宠溺地看着她,说道:“陛下对我的禁足令已解,想见随时可以见了。” 云浅兮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说:“真的?!” 宋翎点头,温声说道:“嗯,我也很想见你,出宫后便先去了一趟云府,门房说你今夜宿在公主府,太晚了不便打搅公主,只能先行回府。” 他着实没想到云浅兮会在王府等他,若一时冲动去了公主府,或许就错过方才那幅美景了。 云浅兮迟疑道:“陛下召你入宫,是不是和北境军情有关?” “……是。” 云浅兮轻轻抓住他的小臂,问道:“你是不是要出征了?” “……”宋翎沉默了一瞬,说道,“此番榆州失守,是混在镇北营里的内应尚未清除,你若不愿我去,我可自请留在京中,亲自审理叙州案,只要拉下杜岚,不难从他口中探出内应身份。” “可那样耗时太久了。”云浅兮眼神微黯,心知只有宋翎亲上战场,才是解隋州之困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 她抬眸看着宋翎,知晓他继承先晋王遗志,心系百姓安危、将士性命,如今生灵涂炭,无数将士倒在前线,不让他去,实在强人所难。 “怀衍,你去吧。”她缓缓说道,宋翎惊讶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我相信你能再现四年前的英姿,攘除外夷,光复河山。” 宋翎心念一动:“浅兮……” 云浅兮最为担心的还是宋翎的安危,她想了想,向他确认道:“我记得你之前有说过,前线兵力吃紧时控鹤军可以作为援军北上,对吗?” 她粗略估算过,四年前宋翎率十万镇北军抵御二十五万燕军,靠着从燕国探听来的情报,大获全胜,这次是十五万镇北军对抗二十万燕军,虽没有情报加持,但从人数上来看,比上回占优势,前期镇北军兵力损耗过大,控鹤军正好补上这个缺口,她相信宋翎能够再次力挽狂澜,得胜归来。 宋翎没想到云浅兮还记得这话,欣慰说道:“对,叙州私自屯兵就是为了阻挡控鹤军向北增援。陛下承诺若我同意出征,立即拨三万控鹤军随我北……上。” 他突然一顿,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声音弱了下去,眉头微蹙。 “怎么了怀衍?”云浅兮不解。 宋翎沉思片刻,对她安抚一笑,说道:“无事。” 他将手置于云浅兮发顶,眼里多出一份了然,语气柔和地夸赞道:“浅兮真聪明。” 云浅兮:“?” 我做什么了,他突然夸我? 她语带不舍地问:“什么时候走?” 宋翎眼里满是爱怜之色,轻声说:“若真要上前线,恐怕这两日就得出发。” 第104章 出征 “浅兮,等我归来。” 夜色已深, 云浅兮在宋翎的挽留下,答应留宿王府。 她站起身,整了整裙摆, 随口问道:“我还是睡之前那间房吗?” 宋翎眉尾微挑, 问道:“你要跟我分房睡?” “……不然呢?”云浅兮一脸茫然。 宋翎叹息一声, 眸色略带幽怨,拉着她的手道:“我马上要出征了。” 云浅兮脸色逐渐涨红,感受到他将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指间, 与她十指相扣,决心动摇得犹如风中麦穗,垂眸道:“那又如何……” 宋翎让步,低声哄道:“我可以睡床下。” 云浅兮:“……” 一开始确实是云浅兮睡床上, 宋翎打地铺,然而躺下没多久,她就听见宋翎发出一声轻叹, 撑坐起身,以手支颐,靠在床沿看着她。 “怎么了?”天冷,她整个人缩在被中, 只露出一张小脸, 眨巴着眼睛回望着他。 宋翎语带无奈地说:“不亲一下确实睡不着。” 说罢他长臂一舒,将她拦腰捞至近前,未给她反应的时间,唇已覆了上去。 月余未曾亲近,唇舌相触的感觉又变得陌生起来,酥麻感自唇瓣传至周身,二人皆是一悸, 很快便沉沦其中。 纠缠间云浅兮被宋翎搂着滚下床,最终演变为二人在床下相拥而眠,床反而空着没了人睡。 …… 第二日,圣上下旨,钦点宋翎为镇北大将军,率三万控鹤军,即刻奔赴隋州,抗击燕军,收复国土,捍卫大周领土主权。 消息一出,欢呼声一片,北境战事虽暂未影响到京城,但镇北军被逼守隋州,还是闹得人人心中惶惶不安,晋王出征的消息就像一粒定心丸,让百姓感觉踏实不少,大伙儿都盼着晋王能再显神威,驱逐燕军,让大周海晏河清,重归太平。 因要等控鹤军北上会合,出征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两日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宋翎皆拒于门外,只抽空与穆奚峰、周承煜在府内小聚了一回,其余时间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云浅兮身边。 三日后,宋翎带一百亲卫出城,取道襄州,与三万控鹤军会合后,再北上隋州。 出征那日,万人空巷,摩肩接踵,京中百姓自发涌上朱雀大街为宋翎夹道送行。 云浅兮跟着穆奚峰、周承煜上了城楼,想送宋翎一程。 宋翎一身玄甲,英姿勃发打马而来,座下望螭亦是威风凛凛,一人一马吸引了全城百姓的目光,而他远远看着城楼上的红衣少女,目光专注,仿若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围观的百姓也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城楼上的漂亮姑娘。 “晋王殿下似乎在看那位红衣姑娘?” “长得可真美……” “那是云少卿家的四姑娘,王爷提亲的那个,我见过!” “难怪,我就觉着怎么那么登对!”…… 宋翎在门楼下勒停了马,身后一众将士也齐刷刷停了下来,他扬唇一笑,对云浅兮说了一句话。 周遭实在嘈杂,云浅兮听不清他的声音,但从他的口型中辨出他说的是:“浅兮,等我归来。”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他们凝视着对方,情意缱绻,默默不语。 少顷,宋翎再度御马前行,队伍出了城门,云浅兮转身小跑两步,趴到另一侧城墙上,眼含热泪,对着宋翎的背影大声喊:“怀衍,我等你平安归来——” …… 宋翎走后第十日,京城出了一件大事,四皇子反了。 禁军统领梁吕在百官入朝时率兵包围了太极宫,妄图诛杀太子,逼宫退位,就在中书令杜岚拥立四皇子宋筠继位时,皇城中喊杀声起,埋伏多时的控鹤军杀将出来,与禁军奋力交战,混战中顾衡斩杀吕梁,枭首示众,禁军战心溃散,败下阵来,宋筠与杜岚被擒。 亲历这场恶战的云定坤与云泽回到家中,人还在微微发抖,陈瑶听说了这事,吓得差点晕过去,陪在云定坤身边一个劲的抹泪,云宥和云浅兮的心也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拔凉拔凉的。 云浅兮除了后怕,还隐隐藏着一丝不安,似乎事件尚未了结,她不明白这份不安从何而来,直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她才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三水,你怎会在此?” 云浅兮从仆从那儿听说有个叫三水的人找她,本还不信,直到迎出来见到真人,不由得瞪圆了眼。 三水身着控鹤军的铠甲,在向云浅兮问候过后,笑着说:“执行公务,顺道过来看看你。” 云浅兮邀他到花厅一叙,在将他盛情引荐给家里人后,问道:“你大老远跑来有什么公务?” 三水喝了一大口茶,说道:“二小姐难道不知,四皇子和中书令妄图谋朝篡位,是我们控鹤军将叛军拿下的。” 云浅兮惊讶地看向云定坤,问道:“爹,今日击退禁军的是控鹤军?” 云定坤先前心中慌乱,磕磕绊绊未将事情说清楚,此时缓过神来,摸着髭须叹道:“是啊,此番控鹤军英勇护驾,这位小将军也是大功一件啊。” 云浅兮愕然问三水:“那……那你们来了多少人?” 三水答道:“二万五千人。” “二万五千人?”她喃喃说道,心中那份不安愈来愈强烈,“那怀衍带走了多少人?” 三水唇边笑意隐去,眼底浮上一层担忧,说道:“王爷带走了五千人。” “五千?!”云浅兮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他只带了五千人去隋州增援?” 三水亦站起身,不安地说:“王爷难道没有告诉您?”他解释道,“王爷识破了四皇子和中书令的阴谋,控鹤军地理位置居中,除了可以支援四方戍边守军外,亦是离皇城最近的地方驻军,中书令在叙州私自屯兵,除了可以阻挡控鹤军北上,为燕军争取进攻时间,亦可为叛军逼宫造反争取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叙州案的幕后主使逐渐浮出水面,中书令坐不住了,可叙州私兵被王爷剿灭,想逼宫造反只得想其它法子调走控鹤军。中书令令镇北军中内应盗取情报传给燕军,如此一来王爷势必会带领控鹤军北上增援,四皇子和中书令便可趁此机会发动政变。王爷算到这一点,上疏陛下暗中调派二万五千控鹤军守卫皇城,自己则带走五千控鹤军扰乱叛臣视线,叛臣果然中计。” 三水敬佩地说:“所有一切皆如王爷所料,真是神了!” 云浅兮咬紧下唇,心中又急又气,宋翎部署这一切竟将她瞒的死死的,他是如何做到一边筹划孤身犯险,一边还同她言笑晏晏的? 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颤声问:“怀衍那边可有军情传回?” 三水摇头道:“没有,算起来,王爷应是这两日抵达隋州。” 云浅兮几乎只思索了一瞬,便做出一个震惊四座的决定—— “我要去隋州。” “什么?!” “绝对不行!”云定坤第一个反对,“你一个弱女子,跑到战地前线算怎么回事?平日里小打小闹便也罢了,去隋州想都别想!” “是啊,浅兮,你千万别冲动。”陈瑶眼泪又快流出来了,拉着云浅兮的手一个劲地劝道,“王爷足智多谋,必能逢凶化吉,你去了万一有个好歹,王爷伤心不说,爹和娘该怎么办!” 云泽自不必说,一个劲地摇头叹气,就连三水也跟着劝云浅兮切莫感情用事,三思后行。 云宥倒是眼神莫测地看着云浅兮,待众人该说的说完,方才缓缓说道:“让她去吧,你们困不住她的。” 云宥最是了解云浅兮,知晓她面上看着安分守己,偶尔顽皮也做不出太出格的事,但骨子里她同他是一样的,有自己的坚持,一旦自己认定了某件事,哪怕头撞南墙也要循着那条路走下去。 “即使你们困住她,我也会放她走的。”他在众人不善的目光中悠悠补充道。 云浅兮鼻头一酸:“三哥……” 云宥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别急着感动,话还没说完呢。”他对上云浅兮不解的目光,沉吟道,“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走,你若要去,得同我一起。” 云家众人:“……” 又是一番唇枪舌战,云定坤勉强同意了云浅兮的要求,主要是他意识到他根本管不住云宥,与其让两个小兔崽子偷偷逃跑,还不如他放他们离去。 事已至此,陈瑶和云泽也无话可说。 云浅兮本想即刻动身,三水说道:“二小姐,京城的事已了,我们稍作休整也要北上与王爷会合,你们若是想去,不如随我们一起,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云浅兮和云宥稍作商量,同意了三水的建议,于是二人迅速收拾好衣物,跟随三水到了城外控鹤军临时营地。 顾衡听说了情况,略有迟疑,带两个人倒不是什么大事,但云浅兮在宋翎心中的分量他是知晓的,宋翎都未将她带在身侧随行,他若擅自将人带去前线,宋翎知晓了定会动怒。 云浅兮看出顾衡的顾虑,抱拳说道:“顾指挥使若觉得为难,我们兄妹二人另做打算便是,改日隋州相逢,再一同迎敌。” 兄妹二人正想离去,却被顾衡唤住:“二位留步,承蒙二位不弃,请随我们一同前往隋州。”他看向云浅兮,说道,“云姑娘,顾某必会将您安全送至王爷面前。” 顾衡看出云浅兮北上心意决绝,同控鹤军一起走,还能有个照应,若让他们独自北上,指不定会遇上什么危险,云浅兮要真出了意外,他在宋翎面前更是没法交代。 第105章 随军 数万将士阵列在她身后,带来强烈…… 云浅兮、云宥跟着控鹤军北上, 一路马不停蹄,未睡成一个囫囵觉,众将士皆知镇北军还等着他们支援, 卯足了劲头想要更快些。 顾衡原本还担心云浅兮一个弱女子跟不上他们的行军步伐, 须知急行军的速度一般人是吃不消的, 没想到她全程一声不吭,好几次他见她脸色都发白了,想下令休整一下, 还被云浅兮阻止。 “顾指挥使,不用顾忌我,我只想快点见到王爷。”她咬牙说道。 顾衡心中生出敬意,算是知晓待人疏离客套的宋翎为何对她宠爱有加了。 行军第六日, 突然收到前线线报,宋翎率领的控鹤军先头部队赶去与镇北军会合时,在尹水遭遇燕军突袭, 被追击至嘉栾山附近,五千将士失了踪迹。 闻言,云浅兮如坠冰窖,身形一晃, 险些跌下马来。 控鹤军再次加快了行军速度, 抵达尹水后改道向东,往嘉栾山方向追寻宋翎而去。 夜幕降临之时,还是未发现半点军队的痕迹,众将士经过没日没夜的行军,已是疲惫不堪,顾衡下令稍作休整,搭锅起灶补充点体力。 云浅兮倚在一棵槐树下, 迷茫地望着镶满星辰的夜空,云宥端了碗粟米粥给她,她摇了摇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云宥将土陶碗往她手里一塞,语气颇为强硬:“吃点东西,若王爷真被燕军咬上,没点力气如何助他脱困?” 云浅兮知晓云宥所言非虚,勉强将碗移至唇边。 云宥松了口气,移步到树旁大石上坐下,招呼道:“过来坐着吃……”他像是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叹息道,“算了,你应该也不想坐。” 云浅兮牵了牵唇,露出一个苦笑,准确说来,是她根本坐不下去,连日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大腿内侧被磨得脱了一层皮,走路都极为困难。 越往北天气越冷,尤其是夜里,风嗖嗖地往领口袖子里钻,刮在脸上生疼,云浅兮喝了热粥总算有了点暖意,重新仰头看着夜空——北方的星辰倒是特别明亮,不知道怀衍此刻是不是也正仰望着这满天星光。 顾衡和副手交代了几句,朝着云浅兮走来,身边跟着三水。 “云姑娘,您还撑得住吗?”顾衡关切地问。 云浅兮点点头,用干涩的嗓子轻声说:“多谢顾指挥使关心,我可以的。” 顾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说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云浅兮知晓顾衡是想宽慰她,唇角微弯点了点头。 三水脸上疲态尽显,可长官在旁,也不好大喇喇地坐下休息,他望着东面黑黢黢的群山,皱眉说:“再往前就是嘉栾山了,这山绵延上千里,也不知王爷他们现在身处何处。” 顾衡叹了口气,说道:“据线报追击他们的燕军有五万人,而且是伏波大将军率领的精锐部队,他们这是铁了心的要拿下王爷啊。” “五万……”云浅兮喃喃道,“我们就算赶上了,也才三万人,而且……”将士们已经在行军中耗尽了力气,“如何才能出奇制胜?” 云宥问顾衡:“镇北军应该也得知了消息,难道不派兵支援吗?” 顾衡无奈地说:“云公子有所不知,镇北军被围困上陵城中数十日,早已自顾不暇了。”他看向远处起伏的群山,语带希冀,“王爷智谋非常人能及,或能绝处逢生也未可知。” 顾衡的话似在云浅兮脑中点燃了一盏灯,她沉吟道:“没错,怀衍还从未失算过,燕军想到要突袭他,他又怎会算不到?” 她眸色亮了亮,面上多了几分生气,兀自说道:“对,我们应该化未知为已知,假使怀衍一开始便算到燕军要突袭他,那他会如何反攻……顾指挥使,可有嘉栾山的舆图借我一看?” 顾衡听她这么一说,眼里多了几许诧色,还是三水最先反应过来,说道:“我去取。” 云宥顺着云浅兮的话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宋翎敢带着五千控鹤军北上增援,必然有他的计划,绝不可能以卵击石。 三水取来嘉栾山舆图,铺在一旁巨石上,举着一支火把照亮,四人围着舆图看了起来。 三水看了半天,丝毫不得要领,茫然问道:“我们这是要看什么?” 云浅兮头也不抬地说:“找出绝佳的反攻战场。” 云宥补充道:“还要先根据脚力计算出大致的范围。” 顾衡行军作战经验丰富,很快便圈出几个疑似地点,迟疑道:“可要以五千反攻五万,难度还是大了些。” “若……不是反攻,而是伏击呢?”云浅兮抬眸问道。 顾衡也抬头看着她,不解地说:“云姑娘的意思是……” “有没有可能,王爷不仅算到了燕军会对他突袭,甚至,是他引着燕军来袭击他?那他一定会在选好的战场上提前做好埋伏,诱敌深入!” 云浅兮越说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又埋头看向了舆图:“我们在这些适合反攻的地点上再找出利于埋伏的地点,王爷应该就在那儿!” …… 此时,在百里之外的门邡谷,伏波大将军率领的五万燕军紧紧咬在宋翎率领的控鹤军身后,连日的追击让燕军已是疲惫不堪,但控鹤军同样耗尽了体力,两方兵马的距离正越拉越近。 前方控鹤军为了逃跑,火把都不敢点,借着漫天星光,伏波将军看到控鹤军队伍拉拉杂杂地停了下来。 他大喜过望,高声喝道:“尔等还不速速归降,叫宋翎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一枝箭矢擦着他的面颊斜斜划过,他赫然大惊,不待他做出反应,接二连三的箭矢从两面山坡上密密匝匝的射来,燕军燃着的火把成了绝佳瞄准点。 不断有燕军落于马下,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响彻山林。 “有埋伏!速速熄灭火把!”伏波将军总算回过神来,大声喊道。 然而为时已晚,一阵箭雨过后,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燕军。 待燕军熄灭了火把,两面山坡上却陆陆续续燃起了数以万计的火把,明晃晃的,照亮了整座山头,一眼望去,像是一片火海。 “这么多人……完了,中埋伏了!” “一定是上陵城的镇北军破城赶来支援了!” “不对,一定是后方控鹤军赶到了!”…… 两翼受到敌军的左右夹击,一时间燕军心如死灰,队伍越缩越紧,不少人生出退意。 这时,被他们追击的控鹤军队伍中,一个声音扬声道:“大周的儿郎们,举起你们手中剑,去贯穿敌人的咽喉,用你们脚下铁蹄,去踏平侵略者的尸身,随我一道,驱逐蛮夷,护我——山河!” 平日清润的声音此刻显得低沉雄浑,带着令人臣服的力量,众将士热血沸腾,高声喊道:“杀!杀!杀!” 喊杀声震彻山谷,在猎猎山风中显得尤为悲壮。 一人一马越众而出,在明亮的火光中,身披玄甲的将军拔剑在手,向着燕军阵营冲将上去,他身后跟着乌压压的将士,似一柄尖刀扎入敌军之中。 两面山谷上的士兵亦铺天盖地冲杀下来,就像燎原的山火势不可挡,前方和两翼受到直接冲击,夹在中间的燕军被吓破了胆,毫无还击之力。 宋翎座下望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燕军中心,宋翎手中剑势如虹,所过之处燕军皆被斩于马下,谢容随行身侧,为宋翎冲锋保驾护航。 伏波大将军心知大势已去,挤进队伍中央,眼睁睁看着宋翎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到近前。 年轻的将军孤身杀入敌军之中,俊美的面庞上没有忐忑慌张,亦无轻慢得色,只有冷肃,沉着,他眸中寒光一闪,伏波大将军便感觉颈间一凉。 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控鹤军士气大振,攻势愈加迅猛。 燕军主将身死,军心溃散,还走得动道的燕军慌不择路地往回撤退,可杀红眼的控鹤军又怎会放过他们,太阳升起时,门邡谷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后一名燕军倒下,控鹤军发出胜利的山呼。 哪有什么援军,由始至终都是他们五千人罢了。 宋翎早就知晓燕军会在尹水突袭他们,抵达尹水前两日,宋翎已分出三千控鹤军留下旌旗绕到门邡谷设下埋伏,自己率领两千兵马不动声色按原定路线前行,做饭时的锅灶仍按五千人垒,故意不销毁,让敌军误以为追击的仍是五千人。 敌军入了包围圈,山上的控鹤军点燃树上绑着的火把,让敌军以为有数万援军埋伏在山间,达到迷惑敌军的效果,瓦解了他们的斗志。 门邡谷大捷,五千控鹤军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伤亡斩杀五万燕军,创造了大周史上又一军事奇迹。 众将士打扫完战场,日头已偏西,稍作休整重新列队往西出发,走出二十里地时,有斥候飞速来报:“禀王爷,前方出现大队兵马,粗略估计两三万人,打着控鹤军旗号。” 将士们听了都是一阵激动,宋翎微微扬眉,语带赞赏道:“顾衡竟推出了我们的方位,还来得这般迅速,本王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将士们想要分享得胜的喜悦,不自觉加快了马速,太阳的余晖为广袤的大地铺上一层金光,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两方人马相遇。 宋翎远远看见对方阵前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袭红装,身骑白马,不施藻饰的墨发在山风中飞扬,天边的万道红霞,衬得她英姿飒爽,美得动人心魄。 数万将士阵列在她身后,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宋翎一时愣在原地,有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第106章 相逢 我决定了,带你去隋州。 主将停下, 身后将士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同时队列中有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我不会是眼花了吧,对面阵前是有位姑娘吗?” “是啊, 我也瞧着是位姑娘, 这怎么可能呢!” “是谁带了军属?胆儿够肥的啊!”…… 对方阵列也停了下来, 两方兵马遥遥相望,突然宋翎一夹马腹,以冲锋般的速度奔向了对面。 少女的面庞变得清晰起来, 明媚的笑颜仿若春日梢头的杏花,迎风摇曳,让人心底也跟着微微一颤。 望螭在空归近前放缓了脚步,宋翎探身将云浅兮拦腰抱了过来, 让她侧身坐于自己身前,云浅兮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头埋入他的颈间, 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宋翎紧紧拥着她,强烈的思念化作细碎的轻吻,落在她的发间。 众将士被眼前这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 望螭小碎步绕了两圈, 缓缓停下,五千控鹤军这才慢慢靠拢过来。 控鹤军中有不少是从擎苍寨招降过来的,有人不确定地说:“那位好像是二小姐?” “是啊,我瞧着也像。” “二小姐真和王爷在一起啦?” “谁、谁是二小姐?谁啊?”…… 马上二人稍稍分开些许,宋翎身上血腥味弥散,云浅兮抬手碰了碰他的面颊,看着脸上血渍心疼地说:“怀衍你受伤了。” 宋翎笑着将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柔声安抚道:“没有,那不是我的血。”他抑止不住心中升腾起的巨大喜悦,亲昵地问,“你怎么来了,还和控鹤军一起?” 云浅兮往他怀里蹭了蹭,说道:“想你了呀,顾指挥使破例带我来的。” 宋翎轻嗤一声,又吻了吻她的发顶,道:“他胆子倒是够大。” 顾衡心底一颤,不得不打断蜜意正浓的二人,弱弱解释道:“那个,王爷……云姑娘担心您的安危,执意北上,末将不放心她独自上路,这才斗胆将她带着,也好有个照应。” “行了,本王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此番能对先头部队动向做出准确判断,并在极短的时日内追赶上来,属实不易,待到得胜之日,本王会为你请赏的。” 得到宋翎的肯定,顾衡喜滋滋地说:“多谢王爷,不过能够顺利寻到王爷主要是云姑娘的功劳,末将不敢居功。” 宋翎面上露出惊讶之色,看着云浅兮道:“浅兮这么厉害,还懂行兵布阵?” 云浅兮忙说:“没有没有,我只是……”她顿了顿,眼里露出敬仰之色,“对你有信心。” 一员偏将实在忍不住了,问宋翎:“王爷,敢问这位姑娘是……?” 宋翎目光从偏将身上移至后方,见众将士都眼巴巴地盯着他和云浅兮,似乎迫切想知晓答案,他笑了笑,抬高声音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本王的夫人。” 云浅兮:“……?!” 云宥嘴角抽了抽,好嘛,小妹这下彻底是别人的了。 云浅兮尚在风中凌乱,下面的将士已经开始热切地讨论了。 “王爷何时成的亲,没听说啊?” “晋王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居然亲上战场!” “王爷与王妃感情可真够好的!”…… 当然不乏还有更八卦的—— “二小姐嫁给了晋王?铁哥知晓吗?” “以铁哥的脾气,怕是会来抢亲。” “那咱们岂不是有热闹看了!” “你押谁赢?” 被问到的人还真就认真思索起来。 宋翎笑得很是文雅,随口点道:“刘江、王猛、许老三、许老四。” “到!”方才还在八卦的几人立即应道。 “行军期间为马匹准备夜草的活儿就交给你们了。” 几人苦着脸应道:“……是。” 宋翎继续点名:“李二柱。” 李二柱茫然答道:“诶?” 宋翎笑得愈加温和:“押谁赢你想好了吗?” “自、自然是王爷赢!”李二柱肃然答道。 宋翎满意地收回目光,放到发懵的云浅兮身上,李二柱受到了刘江他们一致的鄙夷。 云浅兮终于回过神来,扒着宋翎的胳膊小声道:“我何时成你……夫人的?” 宋翎也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说:“迟早的事。” 云浅兮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 两方人马体力都已达到极限,宋翎下令就地搭营,休整一晚再前往隋州。 夜色降临,宋翎尚在与高级将领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云浅兮独自待在主帐内。 她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思忖宋翎不会那么快回来,便坐在床上小心脱去外裤,然后试着一点一点褪下与皮肉粘连的亵裤。 很快她额上便起了一层薄汗,牙关越咬越紧,她知晓再拖不得了,必须尽快处理伤口,好在现下是冬日,若是夏日怕已经感染化脓了。 她好不容易将亵裤脱下,正准备上药,这时听见宋翎在帐外对人吩咐着什么,没办法,她只得将亵裤随手一塞,匆匆将外裤套上。 宋翎进入帐内,面上神色轻松,看来后续作战方案的制定没有太大阻塞,他拥了拥云浅兮,温声说:“我吩咐人打了点热水,你将就擦洗一下,行军条件艰苦,只能委屈你了。” 云浅兮摇摇头,能擦洗一下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毕竟这些日子连洗把脸都是奢望。 热水打来,她往屏风后走时,听宋翎说道:“洗完过来我看看你的腿。” 云浅兮脚下一顿,吞吞吐吐道:“我腿有什么好看的?” 宋翎说:“连着骑了几日马,皮应该都磨破了吧,你走路姿势都变了。” 云浅兮微愕,她已经尽量保持正常姿势行走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端倪,她状似不在意地说:“哦,稍稍有些红肿,我已经抹过药了,不碍事的。” 她说完便进了屏风后面,宋翎无奈地摇摇头,知晓她害羞,倒也不打算坚持。 他将身上的披挂一件件除下,坐在床边等云浅兮出来,无意间看到褥子下面露出半截布料,他扯出来一看,素色小裤上染着深深浅浅的红,他一愣,耳根微微泛红,随即注意到血染的部位,眸色蓦地一沉。 夜里,云浅兮在睡梦中感觉到大腿内侧有些异样,她太累了,眼皮重似千斤,实在不愿醒来,但持续的刺痛感终于让她意识到不对,缓缓睁开眼。 昏暗的桐油灯映出宋翎的侧颜,他坐在床上正轻轻往她伤处抹着什么,她感觉到衾被堆叠在腰际,勉强掩着重要部位,双腿却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没有衣料的遮挡。 她大吃一惊,涨红脸道:“你做什么?” 说着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宋翎看她一眼,制止道:“别乱动。”他眉头紧蹙,面上有层薄愠,“伤成这样你还打算瞒着我?” 他目光落回她大腿内侧,原本白皙的肌肤现下血糊糊的一片,没有一处完好,他都不知这几日她是如何忍下来的,最让人生气的是,她还瞒着不告诉他。 被宋翎这样看着,云浅兮心里生出强烈的羞耻感,想要拉下被褥把腿遮起来。 宋翎压住被褥,没了往日的耐性,说道:“我倒是有法子让你没力气乱动,要试试吗?” 云浅兮知晓他没有说笑,别开目光僵硬地躺着,宋翎这才继续将药膏抹在伤处。 他动作极轻,云浅兮却还是微微发着抖,除了疼,还因着伤的位置太过敏感,宋翎覆着薄茧的指尖在肌肤上打圈,她不自觉地想将腿并拢。 宋翎皱了皱眉,干脆挤进一边膝头抵在中间,他没有半分狎昵之色,云浅兮却脸红到几乎滴出血来。 宋翎边抹药边说:“明日到了尹水,找个地方将你安顿下来,我把谢容留下来保护你,待你伤养好了,再让他雇辆马车送你回京。” “我不回去。”云浅兮立刻说,“我要跟你去隋州。”她顿了顿,垂眸说,“你是不是觉得带着我很累赘?” “不是的,浅兮,只是到了隋州我不一定能分心照顾你。” “你不用照顾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宋翎停下动作,看着她问:“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云浅兮撇开目光,嘀咕道:“……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所以才不想告诉你。” “……”宋翎稍稍抬起她的一条腿,方便后侧上药,他耐着性子道,“真上了战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性命难保,我也是担心你。” 后侧在马鞍上磨蹭得更为严重,云浅兮眼里泛起了泪花,攥紧手下褥子,哽着嗓子道:“你也知晓上战场不是闹着玩的,那你还只带了五千人走。” “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吗。” 云浅兮心里生出一丝委屈,抬高声音道:“见到你之前我怎知你是否安然无恙?我不想生活在未知的恐惧中!” 宋翎:“……” 他上完药,拉过被子松松搭在云浅兮腿上,叹了口气:“浅兮,我是不想让你担心……” “可我还是担心了。”云浅兮气呼呼瞪他一眼,“裤子还我!” 宋翎拿起她的裤子,看了看又放下,取出一条他未穿过的新裤子,放软语气道:“你裤子太紧,会摩擦到伤口,先穿我的。” 云浅兮犹豫了一瞬,接过来躲在被子底下穿好。 宋翎熄灯躺下,静默了一会儿,侧身问云浅兮:“你是不是恼我未提前将控鹤军捉拿反贼一事告诉你?” 云浅兮生硬回道:“你不说是有自己的考量,是我傻,才会担心你出事。” 宋翎了然,将她揽进怀里,下颌顶着她的发顶,认真说道:“说到底是我未能给你安全感,日后我会注意……”他叹了口气,“浅兮,我也希望你能更依赖我一些,无论是受伤或是别的什么需求,一定要告诉我,若我连你都照顾不好……” 他顿了顿,眉头轻蹙又松开,说道:“浅兮,我决定了,带你去隋州。” “真的?”云浅兮惊讶于他想法的转变。 宋翎缓缓说道:“待在我身边能让你更安心的话,我想不出理由拒绝,至于你的安全……只要我活着便没人可以伤害你。” 第107章 大战 “要随我上战场吗?” 控鹤军原定路线是北上隋州解镇北军上陵城之围, 但五万燕军突袭宋翎不成,全员葬身门邡谷,倒让宋翎有了新的计策。 云浅兮侧身坐在宋翎马前, 听宋翎讲述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上药休息一晚她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只要不跨坐, 宋翎命人在望螭背上绑上了厚厚的棉垫,坐在上面软和不少。 “……此番我们向西穿过赤鹰山,绕到敌后, 与上陵城的镇北军前后夹击,杀燕军个措手不及,若是顺利可以提早结束战斗。”宋翎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他说的清楚明晰, 云浅兮理解起来并不费力。 “可五万燕军阵亡的消息瞒得住吗?燕军主力一旦有所察觉,必会加大防范。” “问题不大,燕军内部有人负责伪造伏波将军的信件, 可以隐瞒一阵。” 云浅兮:“?!” 她崇拜地仰头看他:“燕军内部你还安插了人手?” 他是怎么做到的? “嗯。”宋翎淡淡应道,低头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云浅兮感觉他话未说尽。 经过五日的行军,控鹤军走出赤鹰山, 再往前就是燕军的地盘了, 宋翎向上陵城镇北军副统领姜辰发出指示,见到信号弹便开城迎敌,同时给燕军内应发了密令,时机一到,临阵倒戈,从燕军内部破开一道口子,三管齐下, 一击制胜。 大战前夜,宋翎向麾下将领部署完明日作战任务后,牵着云浅兮远离人群,在林子里找了棵大树看星星。 二人并肩坐在粗壮的枝干上,静静仰望着缀满星辰的清碧夜空。 “明日你有什么打算,要随我上战场吗?”宋翎打破宁静,问倚在他肩头的云浅兮。 他虽不愿她涉险,却也不想禁锢着她,她若想去,他可以将她带在身边,稍稍调整一下阵型不算难事。 疆场杀敌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热血沸腾,云浅兮自是心动,可她知晓宋翎在战场上向来是冲锋在前的那一个,她若去了,他必然会分出心神照顾她,束手束脚不说,可能还会引来危险。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留在医所帮忙。”她撑起身,用水亮的眸子看着他,“怀衍,我希望这一战你全力以赴,不留遗憾,但也要注意防范,切莫大意……” 她抬手轻轻覆上他的面颊,无比认真地说:“你若真的倒在战场上,我拼上性命也会将你寻回来。” 宋翎星辉满落的眸子里盈着笑,他没有说你要为了我好好活下去之类的话,而是握住她的手,温柔而笃定地应了声:“好。” 仿佛这一战他成竹在胸。 以前他心中了无牵挂,死便死了,颇有点破釜沉舟的决绝,如今,知晓有人寄挂着他,他胸口似被炭火暖过,连带着血液都变得滚烫起来,求生欲和求胜欲空前高涨—— 至少要让她看看,他凯旋而归的样子。 宋翎的这声“好”让云浅兮心里少了几分忐忑,面上浮起清浅的笑容。 她自是信他。 …… 大战当日,东方亮起了鱼肚白,云浅兮为宋翎一一穿戴好护具铠甲,她不知宋翎此刻是什么心境,就她而言,是兴奋和紧张,这两种情绪甚至超过了担忧与害怕,她听着帐外士兵小跑着经过的声音,听到各类兵种列队的口令,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牙齿也在上下打颤,可轻抿的嘴唇却向上扬着。 她想,这或许就是热血沸腾的感觉。 身穿玄甲的宋翎英姿飒爽,意气飞扬,轻挑的眉眼似能勾人心魄,他单手扣在云浅兮脑后,将她往自己方向带了带,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他未急着离开,而是额头相抵,以极近的距离看着她,浅笑着说:“浅兮,等我得胜归来。” 云浅兮双手环过他的腰际抱了抱他,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清浅的瞳底映出他的身姿,弯唇说道:“嗯,我等你。” 攻营定在日暮时分,那时燕军结束了对上陵城的袭击,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在此之前,宋翎需部署好各方人员抵达各自位置,等待总攻的号令。 云浅兮赶在大部队出发前,与云宥和三水道了别,此番他们要跟随宋翎上战场。 日头逐渐西沉,当最后一丝光线没入山头时,云浅兮听见远处传来进攻的鼓声和将士们的喊杀声,一刻钟后,天边燃起了红色信号弹,她知晓三方人马俱已出动。 不到半个时辰,开始有伤员陆续送入医所当中,她立刻投身到救治伤患的行列。 这一仗打了八个时辰,八个时辰后燕军再也抵挡不住各方强大攻势,残余部队开始北撤,宋翎自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下令追击敌方五百里。 此后十余日,宋翎率领的联军又接连夺回被燕军占领的五座城池,直将他们撵出大周国土,原本的二十万燕军,所剩不足八万。 燕王坐不住了,急急求和,宋翎暂时没有侵蚀燕国的打算,鸣金收兵,命人将求和信和他亲笔所写奏疏送往京师,率众将士暂时退回镇北军驻扎地沅州。 在圣令到来前,宋翎要在沅州待上一段时日,他本想带云浅兮回安北都护府住下,但医所里的伤患尚未救治完全,云浅兮还是选择留在了营中。 …… 这日,营里来了十几个山匪装束的人,守门的士兵稍加盘查,扣下兵器,便放他们入了内。 宋翎尚在演武场巡视士兵操练的情况,有小兵引着这伙人前往大帐等候。 去往大帐的路上,负责为宋翎、云浅兮遛马的刘江正要将马牵回马厩,见到这伙人时刘江眼前一亮,惊喜地招呼道:“铁哥,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正是一袭黑衣的邬铁,这营里的熟人不算少,邬铁只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地说:“讨债来了。” 突然,他神色一凛,目光落在刘江牵着的白马身上,喃喃道:“这是……空归?”他两步走到刘江跟前,提高声音道,“云朵来了?” 刘江下意识地后撤半步,暗道不好,邬铁似乎还不知晓二小姐与晋王的关系,他艰难回道:“来……来了。” 邬铁一把薅住他的领子,问道:“在哪儿?” 刘江咽了口唾沫,说道:“这个时辰应该在医所帮忙。” 邬铁问出医所方位,丢下众人飞奔而去。 医所是一个通风良好的巨大营帐,他远远看见云浅兮秀发高挽,正利索地为一个肩部被砍伤的士兵换药。 他抬高声音喊了声:“云朵。”大跨步进了营帐。 云浅兮惊讶地抬眸,见了邬铁,面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邬铁?你怎会在这儿?” 她眼瞧着邬铁三两步走到近前,伸手似要拥住她,未及反应,跟前一名壮汉突然“噌”地站起身,拦在二人中间,语气不善地说:“小子,做什么你!” 邬铁乜他一眼,眼神极不友善,那壮汉竟隐隐有些发憷,却还是伸出一只手推了推邬铁,警告道:“离我们晋王妃远点,不然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邬铁抓住他的手腕,看似轻轻一掰,“嘎巴”一声,那壮汉的手腕便弯成了一种诡异的姿势,壮汉发出一声哀嚎。 “诶——”云浅兮拍了拍邬铁的胳膊,斥道,“松开,好不容易才把那只手给他治好,你别添乱呀!” 邬铁手一松,那壮汉便颓然坐回原位,龇牙咧嘴地喊疼,手腕显然脱臼了。 “你别嚎,接上就好了。”云浅兮安抚道,招呼另一位擅长接骨的大夫过来诊治。 邬铁俯视着云浅兮,喉间溢出轻嗤声,夹杂着怒意,一字一句地道:“他方才说——晋王妃?” 云浅兮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心里发憷,不敢抬头。 “何意?”他短促地问,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云浅兮知晓邬铁的耐性有限,她抬头瞄他一眼,被他的神情吓得赶紧移开目光,斟酌道:“就……嗯,虽、虽然还没有,但是……快、快了……” 邬铁瞪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医所,浑身上下喷涌而出的怒气让旁人避之不及。 “诶……”云浅兮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放下,轻吁一口气,打消了叫他回来的念头。 她知晓他要去找宋翎,犹豫了一下,算了,还是不跟过去了,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天擦黑的时候,邬铁回来了,脸上带着淤伤,他烦躁地坐在椅子上,一脚蹬开面前的小桌,喝道:“云朵,过来!” 医所里的众人被他吓了一跳,敢怒不敢言。 云浅兮本在忙碌,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她将手上东西交给旁边的大夫,拿着一瓶药酒走向他。 “挨揍啦?”她语调上扬,将药酒倒在棉球上,心情很好地为他擦拭淤伤,她若未猜错,宋翎应该把问题解决了。 “嘶——轻点。”邬铁舌尖抵了抵左侧腮帮,语气颇为恼火,“上次在虎琊涧他居然放水。”他难得在云浅兮面前骂了一句脏话,“早知道就不说输的人退出了。” 他注视着眼前之人——这个由他护着长大的少女,心有不甘,问道:“你真的喜欢他?” 云浅兮手上一顿,感觉周遭无数视线汇聚到她身上,她不自在地抿唇笑了笑,对上邬铁的目光,轻声答道:“嗯,喜欢。” 周围响起兴奋地吸气声,却不敢堂而皇之的八卦。 云浅兮说完又继续为邬铁擦药,邬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其实他早就知晓答案,只是一直不愿放手。 “……罢了,你开心就好。”良久,他说。 云浅兮一怔,眼眶倏地湿了。 邬铁缓缓说道:“我现在住在沅州以北的那穆草原,在大周和燕国的交界处,风光很美,蓝天白云,水草丰沛,牛马成群……你若看腻了京中景色,来草原找我。” 云浅兮压下心中异样,手上动作不停,佯作平静地问:“不回沧州了吗?” “暂时不回了,等开春把奶奶接来,就在这边长住了。” 云浅兮擦完药,沉默地将药酒放到桌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邬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手置于云浅兮发顶,旁若无人地说:“宋翎若是欺负你,写信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云浅兮有些绷不住了,她不敢眨眼,怕泪水滚下,颤着嗓子道:“邬铁,你要好好的……” 邬铁看着她泛红的眼睛,突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仅仅拥抱了一瞬,便放开了,他最后看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帐。 云浅兮肩膀微微发着抖,用手背捂住嘴,周围的伤患都自觉移开了目光。 她离开医所,看着邬铁在十多人的簇拥下越走越远,身影逐渐融入火光照不进的夜色之中。 “二小姐。”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云浅兮转头,见营帐旁站着一个人,她对这人的长相并不熟识,却记得他的声音。 “你是……老三?”他是邬铁的一名手下,她曾在破庙中听过他的声音。 老三赞许道:“二小姐好记性。”他看着邬铁离去的方向,眼里有惋惜之色,“有些话轮不到我来说,可是铁哥真的为你付出许多,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晓。” “当初朝廷剿灭擎苍寨,我们迫不得已北上投靠了一个边陲部落,这个部落以烧杀抢掠为生,远近闻名,铁哥颇得部落首领重用,一年不到便被升至二把手。燕国向大周宣战前,数次想要招降这个部落收为己用,部落首领被燕国开出的条件打动,想要答应,那时铁哥尚在槐水镇同二小姐在一起,听说这个消息后赶回,坚决反对投靠敌国,双方争执不下,铁哥干脆斩杀了原首领,取而代之。” 老三看了云浅兮一眼,补充道:“我后来才知晓,是二小姐表达过不希望铁哥投靠敌国……” 云浅兮垂下睫,原来在槐水镇邬铁是为了处理这事离开。 老三又问:“二小姐可知若不归降燕国,铁哥就只能答应替晋王做内应?” 云浅兮愕然问道:“潜伏在燕国的内应……是邬铁?” “不错,晋王找到铁哥提出要合作,让铁哥带着整个部落的人假意归降燕国,替他传递情报,事成之后,他会赏金万贯,同时两国交界处的千郢城会被打造成通商之地,我们部落的人行商可免除所有税费,但若是拒绝合作,战事平息后,晋王第一个要剿灭的就是我们部落。说是互利互惠,其实根本未给我们选择的权利。” 老三最后说道:“二小姐,什么样的人值得托付,你心里应当有数,言尽于此,告辞。” 第108章 诰封 “我必不负你。” 老三走后云浅兮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一个身影从医所旁边转了出来。 “浅兮。” 云浅兮惊讶地扭头,轻声应道:“怀衍。” 宋翎走到她身旁,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尾, 问道:“忙完了吗?” “嗯, 可以走了。” 二人并肩走在回主帐的路上, 一时都没有说话,待到了营帐前的空地上,云浅兮忽然停下脚步。 她抬眸看着宋翎, 问:“怀衍,你是何时来的医所?” “有一阵了。”宋翎面上一派坦然之色,“邬铁应该不希望我那时进去,我便留在了帐外。” 云浅兮眉眼微挑, 问道:“那老三说的话你也听见了?” “是,我跟他想法一样,觉得这些事你应当知晓。”他眉头蹙起, 解释道,“他们的部落在草原上劫掠,如同当年的擎苍寨一样,迟早要受朝廷的清剿, 只有归降朝廷或是改换营生, 才能避免走上擎苍寨的老路。” “不得不承认,邬铁是难得的将才,抗燕有他相助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我给了他两个选择,归顺大周,领兵出战, 或是打入敌营,里应外合,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眸色柔和地看着云浅兮:“说的再多,也确实是我威胁了他,所以浅兮,你会怨我吗?” 云浅兮摇摇头,语气轻缓地说:“邬铁不会受人威胁,他应下的事一定是出于他的自愿,只能说你开出的条件正好合他心意,他本就不打算再做劫掠的营生……” 还有就是,她唇畔牵出一丝苦笑,睫羽在眼下投射出细密的阴影,他知晓她希望大周赢得这场战役,所以不会拒绝合作。 宋翎默了默,火光衬得他眸色愈发深幽,轻声道:“本来我还觉得对他略有亏欠,可他到现在还试图拐走我的王妃,那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被我知晓他仍率众劫掠,立刻发兵围剿。” 云浅兮知晓宋翎不会希望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承诺免去他们行商的税费,可以说,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多方权衡的结果。 她抿唇笑笑,试图压下心中那份难安。 宋翎见她仍旧神色恹恹,轻叹一声,抬手攀住她的双肩,耐心说道:“浅兮,你当知晓,有些分别在所难免,有些情债无法偿还,世事如此,你不必为难自己。” 他一双眸子垂下,压低声线,语气变得散漫:“至于我……是不会给他机会,让他带你走的。” 云浅兮一愣,意识到她这副样子在宋翎看来很难不多想,她对宋翎乱吃飞醋的模样记忆犹新,忍不住笑了笑,环上他的腰,仰头撒娇道:“我不会走的,再说,你也舍不得欺负我!” 宋翎眸里添了几分光亮,顿了顿,一手移至她脸侧,轻捻她圆润的耳珠,说道:“欺负……倒也未必不会。” 云浅兮:“……” 咱俩说的是同一回事吗? …… 两日后,圣喻抵达,建元帝同意和谈,燕国即刻派出使团前往大周京师,宋翎任务完成,率控鹤军南下,北边一应事宜暂且交给姜辰处理。 在襄州宋翎等人与控鹤军作别,宋翎问三水:“要不要随我们回京,做我的护卫或是编入禁军?” 三水很是心动,可最终放不下他营里那帮兄弟,拒绝了:“多谢王爷美意,我还是回沧州吧。”他最舍不下的还是云浅兮,他看着云浅兮道,“二小姐,待你大婚之日,我会来京中观礼,你可别忘了给我留帖子。” 云浅兮面上微红,瞄了宋翎一眼,见他眼里盛着笑,对三水含糊说道:“知道了,不会忘了你的,好好干,争取把级别再升一升。” 一行人赶在年节前回到京中,回京后,宋翎即刻进宫面圣,主动上交了兵权,建元帝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赐予了丰厚的奖赏,还在安北都护府都督的职衔上,加封御史大夫一职,可谓众望所归。 建元帝问宋翎还有何诉求,宋翎当着百官的面,恳请建元帝为他与云浅兮赐婚。 云家父子三人莫不吃惊,虽说早已知晓宋翎钟意浅兮,但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提出求娶之事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云定坤在众同僚艳羡的目光中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建元帝对宋翎钟意云少卿之女一事早有耳闻,只是未想到宋翎竟到了迫不及待请求赐婚的地步,他对这桩婚事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他不希望宋翎娶一个权臣之女,云家在京中没什么势力,太常少卿的职衔不高不低,倒是合适。 建元帝沉吟道:“朕听闻云少卿之女不仅才貌双绝,还随晋王北征燕国,出谋划策,救死扶伤,此乃我大周巾帼表率,既如此,朕赐婚晋王与云家之女浅兮,诰封云浅兮为一品护国夫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一品诰命夫人说封就封,实属罕见,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宋翎军功赫赫,可年少封王,爵位已无法晋升,将他夫人封为护国夫人,也算是变相奖励了他。 云定坤和云泽听完诰封,汗都出来了,宋翎倒是微微一笑,行礼道:“臣叩谢陛下。” …… 赐婚旨意一下,这桩婚事就算定了下来,过完文定,晋王府管事王焕命人将早已备好的聘礼抬入云家——这份礼单他在八月宋翎提亲之时就拟好了。 云浅兮看着礼单直咂舌,对宋翎说:“你这是不是夸张了点?” 宋翎笑着说:“不会,再多都值得。” 云浅兮对他抿唇一笑,招呼竹雨兴致勃勃去看箱子里装的东西了——礼单上好些东西她听都未曾听过。 云定坤夫妇看着堆了满满一院子的聘礼也觉得眼晕,宋翎走到他们跟前,从王焕手里接过一张单子递上,说道:“云少卿、云夫人,这上面是本王给浅兮添的嫁妆,烦请过目。” 云定坤夫妇一惊,哪有新郎给新娘添嫁妆的,陈瑶迟疑道:“王爷,这、这不合适。” 宋翎看向院里的云浅兮,低声道:“二位莫要误会,本王知晓浅兮不在意这些,可本王希望她出嫁那日能风风光光的,这事不必告知她。” 云定坤夫妇自是明白宋翎的用意,云家置备的嫁妆相对寻常人家已算丰厚,可是和勋贵世家比起来远远不如,宋翎是怕旁人嘲讽云浅兮高攀,想替她撑脸面,二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感慨,应了下来。 钦天监在宋翎的施压下,将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初六,尽管宋翎仍觉得晚,但想到三月天气和暖,浅兮不用穿着厚重的婚服,勉为其难允了。 宋翎觉得晚,云浅兮却觉得略显仓促,眼见着年关将至,离婚期只有两个多月,她嘀咕道:“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宋翎耐心询问:“你还想准备什么?” 云浅兮想了想,她好像真没啥可准备的,嫁妆的置办陈瑶全权包揽,没有她插手的余地,她不擅女红,无须缝制被面绣品,就连嫁衣都是王焕找了全京城最有名的绣坊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只需安安心心等着出嫁就行了。 不经意间年节悄无声息的到来,除夕夜宋翎是在云府过的,云浅兮实在不忍他一个人待在偌大的王府里守岁,措好词想说服他跟她回家,谁知她才刚一开口他便满口应下,于是,云府迎来了来京后最热闹的一个年节。 年节过后,亲迎之前,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册妃。 册妃那日宋翎也在,使臣带着圣旨和封赏从皇宫乘輅车抵达云府,当着云家众人的面宣读圣旨,册封云浅兮为晋王妃,并诰封一品护国夫人。 云浅兮领旨谢恩后,有些云里雾里地看着宋翎,仿佛这才后知后觉她是真的要嫁给他了。 宋翎回望着她,眸色柔和仿若一泓清泉,他牵起她的手道:“浅兮,这刻起你便是真真正正的晋王妃了,我必不负你。” “……嗯!”她微张的绣口弯起一个上翘的弧度,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蜜意。 …… 册妃后来云府恭贺的人络绎不绝,仅仅是接待女眷云浅兮都有些疲于应对了,但成安公主的到来还是令她开心无比,成安公主已十分显怀,除了肚子倒也瞧不出旁的变化。 二人在云浅兮闺房软塌上闲聊了半日,成安公主犹豫地摸出一本册子递给云浅兮,微红着脸,压低声音说:“浅兮,你瞧瞧这个。” 云浅兮见她神神秘秘的,好奇接过,翻开只看了一眼,便像接了块烫手山芋一般丢了出去,脸涨得通红,心怦怦狂跳,她哭丧着脸道:“嫂子,你给我这个干嘛?” 成安公主嗔怪地看她一眼,伸手将册子拾回来,塞进她怀里,不大自在地说:“本来是婆母要拿给你的,她担心你害羞,便托我转给你,我出降前宫里的嬷嬷也有教导我……咳,你马上要出嫁了,学习一下不是坏事。” 云浅兮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语无伦次地拒绝道:“不要,要学也是怀……他学啊,也不对……反正我不要。”说着将小册子从怀里掀出来,用袖子扫到角落里,仿佛碰都不敢碰一下。 成安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伤脑筋的同时又有些羡慕云浅兮,云家家风开明,不能接受的可以毫无顾虑地表达出来,而她出降时只能规规矩矩听从嬷嬷教导,好在驸马极为宠她,她现在比在宫中时开朗了许多。 成安公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阿翎向来清心寡欲,也不知有没有人教他这些。” 云浅兮好不容易将方才那幅刺激的画面从脑子里清除出去,闻言抽了抽嘴角,她想起他近来吻她时的各种不克制。 清心寡欲?嫂子,你真不了解他。 …… 此时的宋翎正和周承煜、穆奚峰在幽篁小筑中饮酒,天气尚未完全回暖,三人坐在了雅室内。 宋翎班师回朝后,他们已经聚过好几回,有时云浅兮也会参加,看到二人亲昵的模样,周承煜总是免不了酸上几句,调侃说自己也想娶妻了。 一轮酒过后,周承煜掏出一本册子放到宋翎跟前,说道:“给你的贺礼,这可是我的珍藏本,一般人我看都不给看的。” 宋翎随手翻了翻,挑眉道:“避火图?给我这个做什么?” 周承煜露出一个坏笑,揶揄道:“你马上要成婚了,不得学习一下?” 宋翎合上册子,淡淡说道:“不需要。” 周承煜眼见他视作宝贝的东西被宋翎搁置一旁,急道:“诶——你好歹看看嘛,你就不怕伤到浅兮?” 宋翎正要举杯的手一顿,重新拿起册子认真翻看起来。 周承煜见他上道本是一喜,想与他探讨一番,随即看他眉头微蹙的模样,汗颜道:“……你是怎么做到把避火图看出兵书效果的。” 他见宋翎一时半会儿不会搭理他,扭脸问穆奚峰:“奚峰,听我母亲说你家在为你相看未来媳妇儿了?”夫人们聚在一起少不了要谈论儿女婚事,不难知晓,“可有中意的?” 穆奚峰转了转手中酒杯,摇头说道:“不急。” 他确实不急,只是父母会时不时的提起,尤其是云浅兮被圣上赐婚给宋翎后,他们言语间明显表露出了惋惜。 周承煜感觉王雨瞳那事过后,穆奚峰身上就添了几分沉郁之气,他问:“你不会还想着王小姐吧?之前王家一心想让他嫁给太子,没少做努力,结果公布的太子妃人选不是她,王家人估计气得够呛。” 穆奚峰啜了口酒,面色无波地说:“王家另给她择了门亲事,陈国公的嫡子。” “那个草包?”周承煜惊讶地说,“那小子在外养了一堆妾室,王小姐能答应嫁过去?” 穆奚峰笑了笑,眼里却没有笑意,说道:“所以她来找过我,急急剖明心迹,希望我不计前嫌,能上门提亲。” 周承煜忙问:“那你是什么态度?” 穆奚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说:“我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他见宋翎放下册子,对他说道:“怀衍,浅兮是个好姑娘,莫要负她。” 宋翎笑着应道:“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