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相 作者: 秦君隐 简介: 当年是薛继执意入仕,一朝入仕,步步为营。 猜忌与权谋,亲友与对手,相爱,相杀,朝堂之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幸免? 其中龌龊……不可说,不可说。 薛继 字清之 陈绍 字介安 第1章 庚和十七年 秋后落了满城枫红,枯枝残叶铺了一路,道路两侧挤满了百姓,而远远传来车轮辘辘辄过的声音,喧闹声歇了,都争先恐后朝那儿望去……仔细一看,是囚车。 “你瞧!囚车上那不是薛相公么?” “衣服上还有血迹,怕是受了重刑啊!” “听说是犯了大事儿,朝廷给判了二十大罪,城门口还贴着呢!” “诶我听说会审判他腰斩,这也忒狠了……是仇家才干得出的事儿吧!” “薛相公是好人啊,这其中必有冤情!” “说话小心点儿,官家的事哪轮得到你嚷嚷!” 薛继身披白衣盘膝坐在囚车上,原是最廉价的粗麻织衣,偏生在他身上穿着就衬出了风流气。 他倒是一身傲骨,若非血迹艳得扎眼,他这模样哪儿看得出是受了重刑。 底下议论纷纷,薛继又怎会听不见?他只是无暇顾及,也无言可说。 他那双清澈的眼放空了,没了以往的神采,直愣愣地对着前方,绝望的痛苦压迫着心弦,惹得人几近昏厥。 薛相公?丞相? 他薛继也曾显贵一时,受尽荣宠,而今水月一空…… 他几乎记不清了,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庚和十七年冬; 冬天来了,江陵城裹了素衣。小桥下流水凝成了冰,城中孩童结伴在上边戏耍,桥头更是热闹,一张榜上贴着喜报,红纸黑字儿好不惹眼,打头的便是城东薛家的小公子薛继的大名儿。 了不得,这是秋闱放榜了,榜上有名的都是中了举的,来年春水东流去,新枝抽芽丛生青翠,背上笔墨书卷便可入京会试,若能再金榜题名可就真了不得了,拜官入仕,前途无量啊! 方过晌午,日头正盛,消息已经传遍了江陵,薛家门前来的都是道喜道贺的近邻,直至夕阳垂暮仍未绝。 “夫人好福气,得子如此,终养可无忧啊!” “哈哈哈,不足道不足道,中了个举人而已,又不是什么状元探花郎,您莫夸了,这娃尾巴都翘天上去了!” “嚯哟,举人还不厉害?若是我家小子能及薛公子半分,我这就宴请全江陵!” “这说的,是我们不是了。今儿咱家老爷不在,改日,改日必定摆酒!” 常氏费尽了口舌与人唠了一下午,好不容易门前清净些,天边已依稀可见月色,疏风习习,星光浅浅,入夜了,却还不算完。薛府大门才关上,还不足一炷香的时辰,又传来了叩门声。 “嗨哟这么晚了,这还没完了……” 纵是常氏名门闺秀,这些年替薛尧忙里忙外出了名的好性子贤内助,也经不起今日这么多来客。 眼见着天都黑了,官府衙门这个点也是要关门歇息了,怎么这小小的薛府还不得消停了! “弟妹,是我!” 好嘛,这声音熟悉了。 正巧了薛继打书房出来,听见这声音恶心得眉头一皱,暗自面朝墙根啐道——“什么东西,一个姨娘也敢乱攀妯娌。” 门外这位也是个人物,人家当年是天青院的头牌儿,据说姓于,打小跟着学昆曲,改了艺名唤作水莺儿,攀上了陈家这么个金主,陈游喜欢唤她艺名,她便不曾复用原名。 陈游经商倒是精明的很,不知怎么就对这俗女子中意的不行,愣是一掷千金替她赎身带回府做了妾。 水莺儿也争气,入府不久就怀上了陈家长子陈绍,如今陈绍七岁了,正夫人不得宠又无所出……估摸着陈家早已是这戏子当家了。 “胡乱说什么呢,没规矩。”常氏听见了低斥他一声,随即整正衣衫又推门迎去,面上笑得亲切:“哟,小嫂子来了,你瞧这都晚膳时辰了,进来说话吧。” “诶,没打扰弟妹吧?” “哪里哪里,咱两家什么关系,哪儿这么见外。” 薛继才进花厅,斟了一盏茶饮罢,抬眉便见水莺儿一身珠光宝气,连衣服上都绣着金银,心中暗笑。 这种低贱女子果真俗不可耐。面上倒是礼貌笑着,还道了声:“伯母好,伯母有些日子没来了啊,今儿……” “清之!”常氏对这小儿子比谁都了解,说起话来跟刺猬似的,再不拦着怕是要让水莺儿讨个没脸了。 “你伯母要伺候你陈伯父,哪有整日往咱家跑的道理?来者是客,还不让人上茶。” 薛继觉着无趣,随口应了是,冲门外小厮使了个眼色,底下人机灵,忙端着茶水送进来。 薛继见状,便又把玩自己腰间玉佩穗子,头也不抬,压根不想和那女人打照面。 “哎哟,确实有些日子没见清之了,愈发有出息咯!弟妹你这儿子了不得,小小年纪中举,来日必成大器啊!” 水莺儿毫不介意,侧身倚着椅座扶手,手中摇动团扇,灯火照的她纤细腕上金镯金灿生辉,这景象落在薛继眼里却不觉得雍容,倒是俗不可耐。 桌上还摆着切好的瓜果,淡淡的清甜芬芳飘来,薛继也不顾人前如何,捻起桌上银签子串上就往口里送,没把一旁人当回事儿。 还是常氏白了他一眼,又另插了一块递给水莺儿,那女人却不知是什么意思,摇头谢过又道不用了。 常氏仍是笑着摆手“莫再提了,十七岁也不算小了,咱们老爷也不想他考什么功名,同他大哥一般继承家业便不错了!” “不是,有大哥继承了还有我什么事儿?我自个儿考的功名老头子作甚么管我?”薛继一拍桌子,不乐意了。 “再说了,陈渝兄那般官商皆通的不是更好?我瞧着连一州知府见他都得奉承着……” 提起陈渝,水莺儿脸色却变了。薛继越说越激动,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水莺儿捏着的茶盏都快给她捏碎了,常氏打量着这般情形,忙又开口拦下:“薛继!好歹是个举人,这般不知礼数?让人看看,这就是饱读圣贤书榜首一甲的薛公子,看看谁不笑话!” 薛继收声了,外人在这确实不该如此失礼,倒不是多尊重这戏子,只是不能给薛家丢脸。 陈渝又是何人能让水莺儿变了颜色?陈渝与陈绍薛继同辈,年龄大了许多,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其父为陈游长兄,只是身子羸弱去的早。 陈渝争气得很,家业没落下,还结识了皇长子安王秦隋,如今在朝为官有安王傍身,差使各地又又商人撑腰,好不得意! 只是吧,陈渝同薛继一般,就是看不惯这戏子,陈渝见多了权贵子弟,对陈家那小少爷陈绍更是看不上,才七岁的孩子便被他笑话烂泥扶不上墙。 有常氏解围,水莺儿脸色才缓和些,只是被这么一膈应,再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放下茶盏,长话短说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直说了吧,过几日绍儿开蒙,咱们老爷说要设宴摆酒,这不清之中了举人,想请弟妹带上他一块儿,给绍儿沾沾才气。” 常氏应下了,又一番客套:“都这么晚了,小嫂子不如一块儿用膳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水莺儿贯会看人眼色,薛继对她什么态度她哪里看不出呢? 婉言推拒了“绍儿还小离不开娘,晚膳便算了吧。叨扰弟妹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清之也是长身体的时候,赶快用膳吧,我回去了。” “小嫂子不愿我也留不住,今儿是不早了,赶明儿小嫂子再来呗,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带上绍儿一道来也成!” 常氏起身送人到门口还不忘再温言几句,水莺儿也笑得明媚“弟妹说的是,改日一定再来,别送了这都到门口了,诶,走了!” 薛继从屋里出来,伸着脖子朝门口望去,千盼万盼终于看见那女人一脚跨过门槛,后脚跟上出了薛府大门。再等她二人寒暄几句,终于,水莺儿背影远去,消失在薛继的目光中。 大门一关,终于清净了。夜风阵阵拂过树梢,落下不少积雪,屋里炭火烧的旺盛倒不觉得,这一出来风一吹雪一沾,才知道冬天原来还是冷的。 薛继在门口待了会儿便回屋里烤火了,听见脚步声,是常氏送走了人回来,便说道:“娘,一个戏子,这么给她面子作甚么,大冷天的还送她到门口,可别着了寒。” 常氏却没急着应他,将大氅取下放在一旁架子上,坐到桌边又饮了口热茶,眼一斜,桌上果盘愣是干净如新,一点不剩,不禁笑出了声。“这一整盘子瓜果你全吃干净了?” 薛继还蹲在火炉旁,伸手烤着火,眼都不带抬道:“我在自家吃自家的瓜果,为什么不行?” “又不是不让你吃……冬日里寻这玩意儿不容易,你省省吧。”常氏习惯了他这懒散样,没外人在便也不说他。 薛继轻嗤了一声,又道:“说的跟咱家缺这个似的……” “你……”常氏放下茶盏,真恨不能抽他一棍子,真不知这嘴怎么长得,怎么就不饶人呢!又气又好笑,嗔道:“我怕你闹肚子总行吧!” 第2章 你的路会更险 今日夜里被这么一折腾,晚膳吃了不少,薛家老爷与大少爷都不在,就常氏和薛继母子两人,少了些规矩,倒也自在。 “娘。”薛继夹了一筷子素食往嘴里塞,嚼了几下便吞了,又接着说道:“老头子为什么不让我入仕?我若是封侯拜相了光的是他的宗耀的也是他的祖啊。” “没大没小,那是你爹。” “都一样!不是,您就告诉我吧,到底为什么?” 常氏放下筷子,心底犹豫了。看着薛继眼中的渴望,她想说给他听,又觉得这不是她该说的。低头叹了口气,又捡起筷子,道:“问你爹去。” 薛继不依了,扯着人袖子央道:“娘,告诉我吧,那老头子只会骂我命令我,他能与我说什么……” “那问你哥去。” 常氏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声响,是管家林叔。 林叔腿脚不好,拖着步子慢吞吞进来,稍稍欠身,才禀道:“夫人,小少爷,大少爷明儿一早回来。” 常氏乐了,冲薛继扬了扬头:“听见没,等着明儿问你哥去吧。” 林叔很是识趣,禀报完便又拖着步子出去了,留下薛继暗恼,对着满桌佳肴下不去口。 他若是问大哥,大哥答是肯定答。只是……薛继自小天不怕地不怕,父亲越骂他胆越大,唯独对大哥他怕得不行。 父亲薛尧脾气急,不爱与他讲大道理,几句不和父子俩就吵起来,每回一闹腾都能把薛府房顶都掀了去。 大哥薛祁则不同,讲起道理滔滔不绝延绵不断能与他讲上三日三夜不带喘气。 光是讲道理也罢了,讲完了还问服不服,服了还得一顿打,哦不,惩戒。不服就继续讲道理,讲到服为止。 “行了,眉毛都拧成一团了,至于吗……”常氏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发笑。“先用膳吧,你不是老嫌用膳费时间,要赶着回屋读书么?” “都考完了,还读什么……”薛继有些迷茫,手握着筷子仍是不动,光看着桌上发愣。 常氏无奈,替他夹了些菜,又道:“还当你多执着呢,连会试都不打算去了?” 薛继捧起碗,慢慢悠悠扒拉了几口,总算是肯用膳了。将这话品茗了好几回才恍若初醒,抬起头瞪大眼看着常氏:“娘,我能去会试?” 常氏目中透着慈爱,不知该笑还是该斥他。“你爹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可若你真的想去,他还能把你绑在家里不成?” 薛继又不明白了“什么叫……不让我去是为我好?” “明儿问你哥去。” “啊?娘?娘!” 夜深时,府里静得很,薛继屋里灯还亮着,他揽一卷书靠在榻上,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看进去几个字。 他怕大哥,从来都怕,但是不得不说大哥很讲道理,少有出错的时候,他不听父亲的话,却愿意听大哥的。 若是父亲不许他进京,他就是跟门房打一架也是要去的。但是如果大哥也不允…… “大少爷?这么快就到了!快进屋吧外面冷……” “这不是听说清之中举了,连夜回来的,怎么样他歇下了?” 正想着呢,外面传来说话声,薛继手一抖,险些将书丢进火盆里,浑身都在发颤,忙吹灭了屋里的烛灯,将书卷往枕头下塞,侧身朝里边拉上被褥装睡。 “方才还见灯亮着,怎么就熄了?” “许是大少爷看错了,都这时辰了小少爷肯定歇了……” 薛祁停在薛继房间门口,在门外听了好一会儿,想推门进去,手碰到门时一顿,又收了回去。暗自轻笑,叹了口气,朝自己的屋子去了。 “早晨让他到我屋里用膳。” “是,大少爷慢些,路滑。” 声音渐渐远去,薛继才敢翻过身喘口气。还记得小时候他也是这样装睡,大哥光是听他呼吸声就能听出他睡没睡,不知方才大哥到底是听出来了还是没听出来…… 薛继看了看一旁矮桌上仍冒着轻烟的烛灯,又摸了摸枕头下的书卷,终于还是没点灯继续读。 薛继站起身披了件厚貂裘,走到窗前,开了条缝,往外看去。 却不想才开一条缝就望见另一边薛祁屋里亮着灯,门没关,薛祁背对着他不知在忙碌什么。 眼见薛祁身子转了一下,似乎要转过身,薛继忙又合上窗子,回到床榻上缩进被褥。就这么缩着,许是炭火烧的暖和,被褥也暖和,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漫天月色孤寂,薛祁坐在屋中翻看账册,时不时饮一口热茶,又时不时抬头朝窗外望去,看着那熄了灯的屋子。 夜很长,或许是三更,或许是四更,薛祁终于将账册反扣在桌上,关上窗,褪了外衣,上榻歇息。 待到日上三竿,薛继渐渐转醒,书还垫在枕头下,硌得脖子不舒服。 林叔听见声响便推门进来了“小少爷醒了?大少爷说让您醒了就过去。” 薛继正束着大氅的系带,闻言微怔“大哥这么早起?”说罢又恨不能将舌头都吞下去,他分明装睡了,怎么会知道大哥何时回来…… 林叔向来知道他,也不戳穿,径自将窗推开,才回身对他道:“少爷,不早了。” 薛祁确实没睡多久,顶天了两个时辰,最近几日本就忙碌,来的全是大单子,这头家里又上赶着添事儿,他哪有闲情逸致睡觉,恨不得连这两个时辰都省下来忙活生意了。 薛继不紧不慢,或者说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会儿搭理搭理衣衫,一会儿挑挑靴子,连束个发都恨不得一根根头发丝儿往上抹。 “小少爷,只是用早膳,不用这么麻烦……”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薛继自然也知道,所以不用人多催促,终于放弃挣扎,挪动脚步往大哥屋子去了。 “大哥晨安。”不得不说,也就只有对上薛祁的时候薛继能这么乖觉,愣是低眉颔首拱手作揖做足了礼数。 薛祁见他这作态,也是一阵好笑。朝林叔点了点头示意传膳,又指着旁边凳子,声音毫无波澜,十分平静。“坐吧……” “中举了,好事。”薛祁提起一旁火炉上的瓷壶,满了一盏浓茶给自个儿,又另外兑水斟了一盏推给薛继,才挑眉问道:“说说吧,你怎么想的?” 薛继的目光停留在大哥手中的茶盏里,那满满一盏浓茶颜色深的吓人,大哥该不会是一夜未眠吧?年纪轻轻靠浓茶吊着,多伤身…… “清之?” 听见声音薛继终于回过神,收回了目光。只是这问题着实难答,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又要怎么回答大哥呢,又要说些什么争取些什么呢? “你想不想进京?想不想入仕?” “想。” 这次答得斩钉截铁,薛继从第一次见到陈渝,见他风光无限,见知府巡抚这等官爷都冲他点头哈腰小心奉承着,便动了心思。向往权位,向往富贵,本就无错,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薛祁早已猜到这个答案,他怎么会不知道,薛继这么些年不做纨绔公子,不跟其他少爷公子出去享乐,整日闷头读书,为的不就是个状元及第,入仕闯荡。薛祁稍稍思索一番,认真注视着他,问道:“那,你想走到多高?” 薛继一听,大哥没有阻拦他,反倒愿意听他诉说志向,好不慷慨,心中压抑了多年的热血在这一刻都沸腾了,眼中憧憬的神色难以掩抑,言语中是满满的自信:“要走就走得最高、最远。” 薛祁又问道:“那你知道站在最高处的人,大多是什么结果吗?” 如果说通往志向的路上需跋山涉水历经艰难,这都不算什么。 若有人铺开血淋淋的史书告诉你登上绝壁的结局都将是跌回谷底粉碎碎骨,你是否还愿意向上爬? 不只是本朝,算上前朝,再前朝,多少丞相、元帅,享尽荣华掌尽天下权势,最终都逃不过家破身亡、死无全尸。 薛继沉默了,并不是惧了这血染成的往事,他只是怕家中长辈就因此不准他去。 薛祁是看着他长大的,只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又道:“况且,与先人比起来,你的路会更险……” 薛继不解,问道:“为何?” “因你姓薛。” 若不是顾及着面前这位是大哥,是他最惧的大哥,薛继真想翻个白眼拍桌子走人。 这答案说了同没说有什么区别?薛祁看得出他不耐,便又替他加了茶,顺带将刚送来的早膳推到他面前,又继续说道:“稍安勿躁,总得慢慢说。” “我与你说过很多次,听长辈说话要耐得住性子,要懂礼数。” 这是又讲起道理了,薛继实在头疼,也不动筷子,就直愣愣看着大哥,显然是有他不说完就不动的意思。薛祁稍稍凝眉,又道:“长者赐不可辞,早膳亦如此。” “我吃,我吃,您说。”薛继没胆子拍桌走人,只能依他说的,边用膳边听。 “你对祖父的事知道多少?” 第3章 功臣之后亦是罪臣之后 薛继陷入沉思,似乎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一位祖父,儿时随爹娘回老宅时见过祖母,却不记得祖父…… “祖父出身姜氏,姜氏一门出了四位大将军,无不是战功赫赫,当时在朝中显赫一时……明帝曾赏赐两封丹书铁券!” “只是……明帝驾崩后,当时宪帝宠溺黎贵嫔,与皇后不和,一心要废太子改立黎贵嫔之子,还几次在朝中与老臣争执。姜氏力保太子,本就愈发不得志……” “皇后知道废太子之后便是废后了,竟是拿出了先皇明帝的虎符,命姜氏及其他几位将领……清君侧,保太子。” 说到此处,薛祁停下了。大抵是这几日过于疲惫,眼前有些昏花,猛灌了一口浓茶,闭目揉着额头许久才缓和些。 “大哥?”薛继觉出异样,想扶他回榻上歇息会儿。 薛祁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愿。“不必,我一次说完了最省事。” “保太子是保不住的,这些你总知道,太子被废,皇后也被废了,涉事的将领全族发配边疆,有的在路上便去了……祖父便是其一。” 薛继琢磨了许久,似乎是明白了些,却又不全明白。 薛祁继续讲述着:“祖母出身薛氏,好歹也是几十年的名门望族,带着子女下人回了江陵,父亲继承了些许产业,又自己打拼将门面做大,渐渐撑起了整个薛家。” “咱们家,是功臣之后,亦是罪臣之后。你若要入仕,这路比旁人还要险上百倍。” 一时无言,屋中静了下来。 薛继除了大哥从没怕过什么,哪怕是知道了家中秘事,依旧莫名的坦荡,他不惧路上的险,要站上权力的顶峰哪有不险的,他只怕家中长辈不许他向前。 薛祁说完了,开始专注用早膳,不久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过几日陈渝领着差使回来,大抵又要设宴。” “陈渝兄要来?”薛继心中一跳,已有了心思。“我……” “你就放心吧,都知道你中举,陈渝特意关照了,非要你一块儿去不可。” 那感情好!薛继心底乐了,陈渝在安王面前吃得开,在朝中也说的上话,本就有几分关系,能去见上一面总是好的。 薛祁看他眉间都是笑意,怎么不明白,面色冷了几分,似是警告道:“我劝你把心思歇了,当官的人心是黑的,陈家清楚着咱家底细,利益驱使……讲不讲情分可不一定呢。” 薛继知道这个道理,可若是陈渝,他不信。 陈渝是何人,出了名的正直,倒不是什么古板的人,就是个是非看得重,与友人讲义气的性子。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朝中在各地都有故交旧识?安王又怎会随意信任一个商人。 “陈渝兄是哪日设宴?”薛继忽然想起昨日水莺儿来,仔细算算日子相近,陈伯父该不会还请了陈渝…… “本月十六,陈伯父设宴后一日。”薛祁答道,看了一眼幼弟的神情,猜到了几分。“陈伯父设宴也请了陈渝,只是……他一贯看不上陈绍。” “噗。”薛继乐了:“难怪昨夜那戏子脸色这么难看。” 薛祁难得没讲道理。打实说他见多了市面,身边多得是这等女子,几曾将这种身份当做过长辈? 只可惜了陈绍,还是个孩子,被这小家子气的娘连累成这副模样,平日也没少被人辱骂,只是碍着他娘得宠不敢明着欺负罢了。 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撤去早膳的时候也差不多正午了。 常氏顾着来道贺的宾客,没闲工夫搭理他们。薛祁没说话,没人来传唤,薛继坐立不安,不知该不该走。 “上个月那家女子还说年纪小不急着嫁,今儿就跑咱们府上说媒来了,可不可笑……” “咱们小少爷多少年前就跟沈家定了亲,江陵谁家还不知道啊!也不瞧瞧她们姑娘什么姿色,就想往咱们这儿塞。” 门口传来声响,下人嘴碎,前院的事儿这就传到后宅来了。 薛继面上一热,抬头看向大哥,有些无措。 薛祁正翻看着账册,他其实也不愿多阻拦薛继,长大了总是要有自己的想法,总不能把人绑在府里不让出去。如今薛继也十七了,他管不得许多,能问上几句,也只能过问几句罢了; “你的决定呢?” “我想去。” 薛继一咬牙,起身双手垂下直直立着,神情严肃,这是决定了,不改了。 “大哥,家中有你,我从未接触过生意,留下怎么也就是个败家公子,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有自己的路。” “你不怕步入先人后尘,落个粉身碎骨?” “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青史留名了。” 薛祁没想到他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血的往事就摆在面前,还能这般云淡风轻的作出决定。叹了口气,竟不知如何劝他。 “父亲给你定了婚期,正月十七,你要如何对你的妻?” 人总是先成家才立业,可成了家就多了一份责任,一丝牵绊,他不怕,他的妻呢?薛继又沉默了。 不知是炭火烧的太暖了,还是早晨衣裳穿多了,又或是心中的热血难以流露,惹得背后汗如雨下,心中又是急躁又是烦闷。 “热了就出去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说。” 过了正午,雪却下的愈发大了,抬头看不见阳光,倒是雪落在眉间冻得人龇牙咧嘴。地上积雪极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离靴口就差了两指宽。 薛继从地上捧起一抔冰雪,在手中使劲搓,搓得化成水,才蹭着衣袖抹干掌中寒凉。薛继低头一看,双手冻得通红,连哈了几口气,渐渐觉得冷静了不少。 烦闷退去了,急躁也消了,心底热流却仍在沸腾。 定了的事,怎么会改呢? 薛继又下定决心,回到屋中。 他道:“若是沈氏愿意,便一同入京。若是不愿,待我考取功名……再回来接她。” 那一日薛祁并未应答,成家之后薛继便是成人了,有些事他实在不必再过问。 若是薛继真要携妻入京,沈家也不会有太多疑意,毕竟薛继登得越高,沈家女儿便越有面子。 若说是赡养长辈,沈家本就不是什么寒门,家底厚实,有下人伺候着,哪里需要辛苦自家女儿女婿。 再者,薛祁娶得也是沈家女子,大不了便是薛祁夫妻二人替弟妹尽了子女之责罢。 大哥不阻拦,薛继也安心了,就算老头子下死命令不准他去,他也能翻墙钻洞自个儿偷着去。既然如此,唯有读书高,薛继又过上了埋头苦读,不舍昼夜的日子。 说来此时正值年末,当今陛下秦衡大病了一场刚好转些,赶着年末说要冲冲喜,给最宠的幼子宁王赐了婚,赐的还是三朝老臣徐韫嫡孙女。 不单如此,陛下一乐呵给唯一的公主婉玉也赐了婚,说来有趣,婉玉公主的驸马是陛下钦点的,吏部尚书——陈渝。 听说连着两桩喜事,京城街上敲锣打鼓彩绸红缎挂了大半个月,事情一过,陛下的病还真就好全了! 陛下更认定了是这新进门的儿媳女婿喜庆,不时便龙颜大悦赏下奇珍异宝,朝中多少权贵都眼红了。 事儿是旧事,只是近几日才传到薛继耳朵里,好不惊讶。 “陈渝兄都二十五了,竟还不曾娶妻?” “先立业再成家也有道理,少些牵绊。你瞧他如今功成名就,还尚了公主,人生圆满啊。” 说道此处,薛继又顿住了。 两兄弟又坐在亭中闲谈,林叔递来一封信,低声道:“京里送来的,陈大人来信。” 薛继看着那封信,起了兴趣,撑着桌面向前倾些,又问道:“那陈渝兄这次回来该不会是带着公主一道来吧?” “聪明。”薛祁拆开手中信封,扫过一眼便笑了,转手递给他。“还真是……” 薛继一字一句看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渝能算得上是他追逐的方向了,他对官的印象,只有陈渝,他想成什么样的官,亦是陈渝这般。 常说见字如面,陈渝年轻成名,这一手字也不赖,若不是大哥在身侧,薛继定会感叹赞扬几句。 他倒是有些期待了,若是陈渝真带着公主来了,必定要进陈家祭祖,保不准便要跟陈府上那戏子打照面,这要是撞上了,该是一出好戏! “少想些有的没的,成大事者,有哪个是你这样妇人心性的?” 薛祁一转头又看见他神色,薛祁一向知道他心里弯弯绕绕多,却不能纵容他继续如此。 “心里尽是些阴私的东西,如何登上顶峰?你就算想名留青史,也不会想留的是那奸佞二字吧?” 薛祁此话是一点不留情面,说得极狠,也极为难听。薛继心里委屈,不过是些小心思,哪里就攀得上奸佞了?讲道理他是听的,可这番话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虽有委屈,也不敢说,薛继收敛了神色,低头继续苦读。 或许十几年后、几十年后,是是非非皆如过眼云烟,踩过仇敌的血与友人的血,他终会在某个角落里感叹一句。 “兄长肖圣人也。” 第4章 以貌取人,目光短浅 两日前陈家正式送来了请帖,就是今儿正午在陈家别苑设宴,光是听街上妇人谈论都知道陈游为这宴会费尽了心思,请了不少名士学者,摆的还是自家最贵的酒,可见他对家中独子的疼爱。 天光初明,朝阳东升,没有鸟儿鸣叫的冬天显得过于寂寞。 薛继早起也不出房门,闷在书桌旁读书,看得久了,紧迫感一丝不减反倒漫上心头,是隐隐约约的力不从心,一想到开春会试,若是落榜了要等三年才有下一回,实在磨人。 待到晌午,桌上笔墨残章摞了一沓,一卷经传读了数篇,忽然传来敲门声,想必是林叔。 “小少爷,快更衣吧,老爷催了。” 薛继正执笔书写,闻言还未回神,一时记不起事。“啊?” 林叔推门进来,看见桌上「狼藉」,心里明白了,急急忙忙一头翻找衣柜一头答他:“我的少爷啊,今儿陈家设宴您忘了?车都备好了,您怎么忘了呢!” 哦……是有这么个事。薛继记起来了,放下笔看了看手中事,又回头看林叔忙活,他本就不兴去赴宴,却不得不敷衍,平白损他半天时间。无奈起身从林叔手里接过大氅,叹息,又道:“替我戴冠。” 车驾出府时已经迟了一刻钟,薛尧数落了半天。薛继本就不情不愿,听人唠叨就更是不耐,多大点事也能怒了,生意人倒是好脾气,竟能忍老头子这么多年! 薛尧走在前边与陈游一番寒暄,水莺儿含笑在旁,好话一箩筐往外倒。难得见到陈家正夫人,夫人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看着病弱,面容憔悴; 薛继跟在后面,兴致缺缺,倒不是别苑景致不美,只是听见水莺儿的声音便觉厌烦,不由得在心底暗道:可真够殷勤的! 陈家也是富商,修的别苑气派,园中有明湖,湖畔有垂枝,冬日里湖水成了冰,垂枝落了雪,白茫茫一片别有风情。 只是从大门进来,不出十步就能感觉到……八成是水莺儿的眼光,真是恨不得把家财全显摆出来,哪有将翡翠屏风搁在室外的道理? 又怎么会有人拿东珠串儿做门帘?再敲她今日的装扮,披金戴玉衬不出贵气,只觉得俗气。陈游竟还纵着她丢人现眼,啧啧,令人称奇! “大哥,你在前面,我自个儿悠着。” 薛继散漫惯了,反正陈家与薛家沾亲带故的,他乐意当自家院子溜达陈伯父也不至于说他。 随长辈走一块儿总是事儿多,一会儿这里打个招呼一会儿那头道声安,薛继怕麻烦,干脆都省了。 薛继对冰天雪地没什么兴趣,对陈绍读不读书又成不成更没兴趣,道贺的话说完便忘了,见过的人不过片刻也忘了,常常是方才见过哪位名儒,一会又分不清了。 这才十五,薛继已经盼上明日了。相比起七岁的孩子,显然婉玉公主和陈渝更能让他上心,事关前程,事关仕途,此为大事。 走到回廊下,前边一处四方亭,聚了不少人,好不热闹,一打探才知是陈游让人带来小公子陈绍在一众名士学者跟前转悠。 薛继离得远看不清,就瞧见个形,那孩子好似乖觉可爱,对几位老先生彬彬有礼,不吵闹不折腾,还时不时笑两声。 “清之兄弟!听闻兄弟中举,某还未上门道贺,心中有愧啊!” 身后传来清朗人声,薛继回头一看,是沈家长子沈长青。 沈长青与陈渝一般大,已经接替了老一辈当家主事了。沈家与薛家是亲上攀亲,与陈家却没什么瓜葛。今日这种宴席必定请不动沈家老爷,能让小辈来尽个心意也差不多了。 薛继和沈长青都不是看重繁文缛节的人,爽快与爽快总是更爽快,两人一拍即合,倒是挺对胃口。 另一边,陈绍见过了数十位老先生,终于能喘口气了。到了开宴的时候,满园宾客入席就坐,敬酒者有之,笑谈者有之,像薛继这般无事可做的也有,不多,例如不远处的陈绍。 薛继打量起不远处的孩童,这孩子生的瘦小,相貌随他娘,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眉眼生得俊秀,惹眼极了,确是好相貌。 薛继又仔细看了几眼,盯着孩子愣愣出神,待回过神来,突然有些莫名。 嘶,他关注一个孩子做什么?水莺儿那般模样,能教出什么儿子来……顿时觉得无趣,于是移开了目光。 一眼望去,宴上都是大人说着客套话,像薛继这样未见市面的少爷是没人来叨扰的。 薛继自个儿坐着,好生无趣,一会儿拨弄酒器,品品酒杯玉质,或是欣赏瓷碗彩纹,观察银箸光泽……周围喧闹声惹得心烦,他倒是想出去清静清静了。 “你是薛清之?” 这声音极为稚嫩,却听出了几分傲慢,席间只有一个孩子,所以薛继还未低头看便能听出是是陈家少爷陈绍。 小孩自己找上门,那就搭理吧。薛继好不容易有事可做,乐得压低身子凑近些道:“你是陈介安。” “你还未应我,你是不是薛清之?” 薛继随意笑笑,环臂看着他道:“是我,如何?” 陈绍年纪不大却学了一身大人作态,上下打量薛继,又挺直了腰摸着下巴,眼中露出轻蔑,嗤道:“我娘整日念叨着要我学学你,我瞧你容貌平凡,颜色一般,身无长物,连衣衫都寒碜,还不及我……何以值得我娘如此夸赞!” “噗。”薛继对着孩子发不起怒来,倒是笑出了声“小兄弟,以貌取戏子可以,以貌取士人……这目光是何等的短浅?” 说罢扯着颈边毛领,对他道:“你说我衣衫寒碜?你可知玄狐皮毛市价几何?” 薛继心底叹道,刚才还当他乖觉可爱,谁知跟他娘一样,贯会作戏陪笑。 陈渝兄是何等见识,能与小小的孩子过不去想来也是有缘由的,哪里是陈渝见多了贵人瞧不上他,分明是这孩子将他娘一肚子尖酸刻薄学得淋漓尽致,让人生厌。 “什么娘养什么儿,清之兄弟还与他费口舌作甚?”沈长青不知何时凑到两人边上,话音落时冲薛继举杯示意,薛继见此便也举杯回敬,两人相视笑罢,各自饮罢杯中酒。 沈长青一向豪爽,撇下一旁陈绍,冲着薛继侃道:“清之兄弟,瞧你如今模样,将来必是大有作为,把小妹交付予你我可算放心了!” 薛继面上一热,连连应道:“放心放心!不论前路如何,薛继必不会亏待贵府千金!” 一旁的陈绍见突然冒出个人,连招呼都不打就在他面前和薛继交谈起来,一琢磨人说的话,终于是觉出了不对,小脸憋得通红,硬掺和到两人面前,怒道:“你们,你们敢奚落我娘?” 陈绍才七岁,个子不高,又生得瘦弱,薛继与沈长青两人坐着,他立在两人面前,满面凶煞,仍显得娇小,好不滑稽。 沈长青自是不屑,目光中满是鄙夷:“她自个儿登不得台面,还不准人说道了?” 小孩子哪里经得起这么欺负,憋着泪瞪了二人一眼,还大声一「哼」,随即转头跑了,扑到亲娘怀里抱怨。不一会儿便看见水莺儿抬头望向这边,眼中有些恨意。 沈长青察觉到她目光,语气更是轻佻:“才七岁的孩子就和他娘一个作态,将来能成什么人。” 薛继移开了眼,随口跟道:“未必,等他读了书长了见识自然就变了。” “说起这我就想笑!”沈长青将酒杯敲在桌上,越说越激动:“谁家公子不开蒙读书?就她戏子的种如此铺张,若不是老头子非要我来,我还不愿意上门呢!” 谁不知道水莺儿的作态?最喜张扬。薛继不知说什么好,只笑了笑摇头叹息。 “清之兄弟,以前有陈渝,现在又出了你薛继,那女人怕是眼红了,艳羡疯了,恨不得明儿就送陈绍上考场呢。” 两人谈得来,便多饮了几杯,谁知沈长青酒量是好,醉也不醉,嘴上把门儿却丢了,张口便是些风韵旧事。 说来也不奇怪,水莺儿还在天青院登台那会儿沈长青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怎会没听过她曲儿?莫说听过,与人争抢过也未必。 果然,沈长青斜视着水莺儿的方向,轻嗤:“你是不知,水莺儿唱着曲儿都不忘挤眉弄眼,那模样,啧啧。” 沈长青声音也不小,何况水莺儿正注意这边,听到这种嘲弄,怒气更甚,碍于人多口杂不能明着闹大,只得忍下往腹中咽。 薛继稍觉不适,虽说看不上水莺儿与陈绍母子俩的人多了去了,整个江陵也未必又几人看得上他们,可毕竟在人家别苑,着实不妥。 扭头看了看,注意到水莺儿的神情,无奈叹息一声,又好言劝道:“沈兄,好歹在人府上,此言不妥。” 沈长青闻言一怔,然后大笑三声,朝水莺儿看去,面露戏谑。 不过薛继劝言,他还是给面子地压低了声音:“江陵都知道的风韵事儿,这种闲话她听得还少吗?清之兄弟,你这是书读太多了!” 第5章 我看你是痴了 沈长青说的直白,薛继听的随意。水莺儿心里定是记下了这一笔,只是此时的薛继并未当回事,在他认为,这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戏子出身的富家妾室,出了陈家,她什么也不是。 傍晚时分,江陵城外一驾马车不紧不慢驶来,眼见它驶到城门下,戍城侍卫上前拦下:“何人入城,可有关牒?” 只见车中人掀起帘子,抬头望着城上「江陵城」三字,豁然一笑,出示了腰间字牌:“江陵陈氏,陈渝。” 戍城小卒仿佛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听闻陈渝二字便懵了,先是惊慌失措转而大喜眉眼间都是喜悦最终面色又僵住了。陈渝倒是不计较,出声唤他:“我可以入城了么?” 小卒回过神,忙转身令守卒退避让道,转回头又堆了笑脸赔不是:“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驿站早已备下雅间供驸马爷与公主洗尘,小的这就让人去知会一声!” 话说得漂亮,心里想的却是:驸马爷不是说的明日到,怎么今儿就来了?今日陈家小少爷开蒙宴请宾客此时贵人都在陈游别苑里,这要是怠慢了驸马爷谁担待得起…… “不麻烦,还是自己家里舒心,知会吴大人一声便是了。”话音落,车夫扬鞭驱车入城。 车内婉玉公主缓缓睁开眼,环着陈渝手臂倚靠在他肩上,见陈渝准备放下帘子便开口道:“我想透透气,别放了。” 陈渝车驾渐行渐远,戍城小卒怔怔望着,还是他身旁的弟兄拍着他肩膀唤醒他:“喂!走远了,还看呢!” “喊什么喊,快让人去禀报知府大人啊!” 入城后陈渝便闭上眼靠着椅背养神,婉玉也不再言语,两人这般冷淡,却又说不出的般配。 透过窗户依稀能见外边景致,婉玉瞧见一旁宅院大门上显眼的「陈」字,大门敞开着,里边好不热闹,稍觉惊奇:“这是陈府?” 陈渝睁开眼看去,一看便知道了,是他那叔叔给小妾和庶子长脸呢。 “这是陈游置办的别苑,今儿办酒宴呢。公主放心,我在江陵的府苑不比这寒酸。” 陈渝携公主回自己府上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回陈家老宅宗祠祭祖上香,如今陈家族里是陈游主事,按理说陈家子弟都该敬着他。 可是陈渝带着公主一道回来,陈游端不起架子还得向他二人请安,难免有些尴尬。 陈渝对这位叔叔还是敬重有加,总是客客气气说话,婉玉公主更是端庄有礼待人亲和,表面上一派和乐相安无事,唯独对陈游带来的小少爷陈绍,陈渝一字不问,漠不关心。陈渝如此明显的排斥让这小孩子牢牢地记恨上了。 入夜,街上亮起了灯,城中太白酒楼最为惹眼,四周都封了路,不出示请柬都不让接近。 “常家少爷到!” “李家老爷到!” “沈家少爷到!” “薛家少爷到!” …… 门口伙计喊得热情,每喊一声就有人接应,说着漂亮话迎这些贵客,等人进了正厅,陈渝和婉玉二人早已在招呼宾客,几番问安寒暄,各自就坐。 月色渐沉,门外渐渐消停了,宾客皆已入座。此时最后一驾也是最气派的一驾车停在门外,下来的人虽穿着常服,腰间佩玉色泽晶莹不带杂质,头上冠饰亦价格不菲,门口通传的小厮一见来人,急急忙忙上前行礼迎奉。 “知府吴大人到!” 此人一进门,在座宾客无不避让、问安,陈渝婉玉夫妻二人正坐上首,见着来人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 这位知府大人吴衍笑得随和:“我与驸马爷是旧相识了,今日不在官府,不来这套繁文缛节!” 说罢,又向前几步,拱手道:“驸马爷,公主。与驸马爷期年不见了,甚是想念啊!” 陈渝大笑,指向一旁引他入座。“吴兄方才还说不必拘礼,自个儿倒忘了!快快入座,今日你我好生叙旧,不醉不归!” 薛继随大哥入座后便暗自观察席间众人,见此场面不免感叹,从前倒不知道陈渝与知府大人是旧识。 陈渝从前经商游历时便长袖善舞,想来他能从商人走到今日,与一众「旧识」的帮衬是分不开的。 与陈游那种阔气不同,陈渝不虚张声势炫耀家财,处处以礼相待,仔细听他言语,其中少有虚情假意,言出于心、待人极为真诚。 薛继正思索着,却听见陈渝唤他了。 “我与清之有些年没见过了,儿时只记得这少年郎年纪轻轻便气度不凡,如今听闻清之中举了才知道,何止气度,才华也了得啊!” 薛继抬眉一看,陈渝正望着他,目光透着赞许,心下一动,忙应道:“表兄高看薛继了,我哪有什么才华,都是埋头读书硬学来的。” “那么多书生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都成不了举人,你如今不过十七便中举了,何须自谦呢?”陈渝说着,还看了看左右宾客。 “是啊,我父亲还说呢,若我能有薛清之半分灵气他便能放心了。” “就是,清之兄弟可别自谦,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除却一片附和声外,竟是连吴衍都放下酒杯开口赞叹了一句:“我看这位薛公子的考卷,着实与他人不同,才思敏捷,笔触豪迈,却不知其人才十七岁,日后必定大有所为啊。” 陈游听着点了点头,又看向薛继:“咱们自家兄弟,若有朝一日能成同僚也是妙事。我前些年掏了一套书具,关东紫毫岭南端砚,都是上品,如今想来我留着无用,不如转赠清之,先预祝你金榜题名了!” 薛继闻言一怔,莫不是前些年听人说的……陈渝一掷百金购得关东林氏所制青竹花鸟纹的关东紫毫?如此想着便有些惊惶,正想推辞,陈渝又开口断了他话茬。 “你可别推辞,咱们自家兄弟。” 如此强调自家兄弟,薛继哪里会听不明白,这是还没入仕就要招揽他了,想来也有趣,若是将来陈绍也走上这条道,陈渝那句自家兄弟还说的通吗? “那便谢过表兄了!” 两人相视,皆欣然含笑。 薛祁顾着与商人往来,却也注意着弟弟的言行,见两人这便「私定终身」的势头立刻沉了脸色,回过身拍了拍薛继肩膀:“收不得……” 薛继会意,却不以为然,压低声音回道:“收都收了,有什么收不得?” 薛祁心里着急,却碍着人多不敢直言。“你当百金之物能白送你不成?” 薛继仍镇定自若:“我知道,所以我收了。” “我看你是痴了!” 宴会上不便争辩,两人又恢复了各自安好,互不相干的势头。 酒兴上头,哪里是几盅肉食能尽兴的,陈渝一挥手,招来歌伎舞女数人。 歌舞升平,却不是什么靡靡之音,琴筝相合大有高山流水之意,舞女穿着清素,舞袖时如流水似徙云,使人不由得感叹:风雅极了。 薛继也是擅长抚琴之人,若非学业压身,他也喜欢听些雅乐喝酒作乐,眼下情形正合他意,自是满心愉悦,抬手应着曲在案上比划,神情陶醉。 不同于薛继这种文人情调,在座富家少爷偏多,听惯了天青院的热闹,听着雅乐只觉平淡无趣了。 陈渝都看在眼里,他与薛继不算太相熟,正好沾了亲而已。 以前见他风度不凡是真,如今瞧他才华了得却未必,本是道听途说不知其中真假,刚才听吴衍夸赞才能确信。现在看他神情陶醉,不同于俗人满面不耐,确实值得相交。 这宴会上宾客们各自有各自的思量,待到散席离去上了马车才显露出来。 夜已深了,太白酒楼灯还亮着,一驾驾马车各自打道回府,薛继亦在其中。 坐在马车上了,薛祁终于能放开了说话,直瞪着薛继怒道:“百金的东西你就迷了眼了?咱家缺这么点钱么?跟你说了收不得,我当你是长大了成熟了,没想到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薛继还是惧怕大哥的,若是换了父亲来问这话他能掀了车盖与他争吵。 虽说不敢顶嘴,可这辩还是要辩的。 “我没有贪图什么百金的书具,我只是觉得,能收。” 薛祁更怒了:“你还没入仕呢,这就上赶着给人卖命?” “你瞧陈渝兄是看上我什么了?我还没入仕就让我为他卖命?” “他不是想拉拢你为他卖命,难不成还是一时兴起,平白送你百金之物吗!” “保不齐还真是呢?” 这大概是薛继在薛祁面前胆子最大的一回,不知为什么,见了一晚上大场面,他从容了许多。 他知道陈渝不会平白无故送他东西,可他信得过陈渝,将来若是同陈渝一道也未必不好。 况且这么个东西收了也不妨事,若真又变故,难道陈渝还能逼问他为何收了礼不办事么? 同车异梦,薛祁想的却是如今弟弟大了不由他管束了,翅膀硬了要往外飞了,还没入仕先学上官吏做派了…… “我真不该由着你胡来!”薛祁恨恨喟道。 薛继这回不惧了,收了陈渝的礼,听了吴衍的夸赞,那么多人都见着了,全江陵都知道他要入仕了,薛祁想反悔不让他去也晚了。 第6章 三件礼,利和情 陈渝在江陵留的时间不长,京里安王来信了,催他回去。 听人说陈渝走前在吴衍府上坐了许久,从吴府出来神情急切,让人收拾行囊便即刻启程返京了。 后来向人打听几句京里出了什么事,官府上下里里外外嘴巴都严实,死活不肯说。只是有人猜测,事关国本。 年关将至,薛继留在江陵的时间不长了。 今年过年比以往更热闹,都知道薛继要离开江陵入京的事儿,围着他又是感慨又是道贺,其中有几分真心暂不得知,却是实打实的让薛继烦躁。 薛尧仍是不赞成薛继的选择,可薛继不听他的,常氏帮着薛继,连薛祁都默认应允,憋了好一肚子火气,过年几天没搭理小儿子。 夜里常氏放下手里的绣活,推开窗户指了指院里的布置,看着薛尧怨道:“清之过几日成婚了,府里都忙活着,就你这当爹的不闻不问。” 薛尧靠在榻上,借着烛光仔细打量着手里的玉璧,丝毫不为所动。“成去呗,成亲之后连江陵都不待了,我能问什么。” “这说的,他就算封侯拜相了不还是你的种?”常氏白他一眼,合上了窗。“他抓周那会儿一手就摸到笔杆子,是天意,你倔个什么劲儿。” “天意天意,就你们妇道人家拿天意胡诌!”这一说,薛尧的火气就上来了,若不是手上的是玉,脆的很,他必定要往地上摔。“他要拿笔杆子作甚么不行?写文章作诗画不成?就非得争几口皇粮!” 常氏寻着椅子坐下,饮了口茶降火,却怎也降不下来,隐隐含怒道:“你这家业就一份,俩儿子你想怎么分?清之打小学的就是经传古籍,你让他拿这个做生意不成? 你能养他一时,以后呢?老大已有家室,哪有另外养着弟弟的道理!如今清之自己寻了出路乐意进取,你倒是不准了!”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 好好的玉璧到底是没保住,薛尧这么一摔,落地一声干脆,便碎了一地。 正月十七—— 沈家和薛家都是江陵有头有脸的家族,这两家结亲自然热闹,当街敲锣打鼓不断,道路两旁都是来观看的街坊邻里。 眼看新郎薛继神采奕奕笑意满面,一身红袍胸前还系着红缎,骑着马引花轿回府,这场面甚是喜庆。 与富家子弟不同,薛继鲜少去烟花之地,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亲密接触,抱沈玉容下轿的时候薛继的手都在抖,得亏没把新媳妇摔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薛继虽然心底紧张,却还是觉得平淡无奇,连成婚都太过无趣,说到底就是一套规矩礼仪走下来,与一个女子一辈子绑在一起,瞧瞧,何等的无趣。 不容薛继多想,沈玉容是不打算让他继续无趣了。才送新娘子沈玉容进洞房,转头她便自己把盖头掀了,四处打量一番,挑了一本诗集回到榻便,倚着榻与墙角,自个儿品读起来。 “你……”薛继携一身酒气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个情形。 沈玉容只是抬头看他一眼,并未有太多惊慌。“夫君?” 薛继走到她边上坐下,突然觉得也不是这么无趣了。“你怎么……” 薛继话没说完,只是上下打探了一番。沈玉容明白他问什么,放开手中的书,笑了笑应道:“我坐这儿也无趣,就自个儿找乐子了,夫君不会怪罪吧?” “怎会。”薛继忙道:“挺好的……” 沈玉容微怔,什么……挺好的?抬头见人眼里含情脉脉,难免两颊一热,忙又低下了头。 娇俏可人,腹有诗书,这女子倒是有灵气!与她一辈子绑在一起……倒是挺好的。薛继想着,吹灭了几盏灯。 “歇吧……” 大婚后数日都有得忙活,若不是想着这是在江陵的最后几日了,薛继哪里遭得住这么多礼数。 总算到了最后一日回门礼,一大早就备下车马,薛继和沈玉容用过膳便回了沈家老宅,这是薛继第一次见沈家二老,二老不怎么说话,身子骨看着倒是硬朗,大抵是不爱管事,敬过茶后二老就回屋去了,连招待攀谈的活儿都丢给沈长青。 都说长兄如父,沈长青虽总是一副纨绔模样,真主事了却一点不含糊,当得起这长兄。 沈长青难得不跟薛继开玩笑,正色道:“沈家算不得名门望族,就是有几个小钱,有几个关系。今日我能助你入京,可若你敢做出喜新厌旧的事我也能教你知道利害。” 薛继亦不敢言笑,他自然知道发妻是一辈子的枕边人,何况沈玉容从姿色到性子都合他意,他怎会想不开做糊涂事呢? “兄长放心,薛继必定终生不负玉容。” “好。”沈长青看他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再给小妹添几样嫁妆,你仔细收好。” 说罢,沈长青不等薛继表达疑惑便取出一个匣子,让人递给薛继。 “沈家在京城的地,位置不错,地方也不小,我已让人打点了,你们到京城便能住下。” 薛继一怔,一时竟没答话。薛尧和常氏也不过是给他千百两金银供他挥霍。 若要在京城立足,金银是不够的,他怎也没想到,给他立足之地的是妻室,是沈家。 他不禁想弄清楚,沈家究竟是疼爱玉容……还是觉得他有前途,买了只赚不亏呢? 沈长青看他神色就知道在想什么,事实上两者兼有,这地远在京城长安,沈家少有北边的生意,好好的地空着也是空着,倒不是赠个人情。 若是薛继真能功成名就,这一地之情便是百倍的回报。若是成不了,在朝中碌碌无为,这么好一块地也能保小妹和妹夫一生衣食无忧了。 薛继收下了这厚礼,又见沈长青取出一绸缎覆裹着的长条物件。“这个说是嫁妆,倒也不是。” 话音落,他将绸缎拨开,里边静静躺着一柄匕首,鞘上纹路清晰,是五爪金龙,此物必定不凡。 “劳你将这匕首还给宁王。” 薛继结果匕首,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东西会在沈家,沈家跟宁王又有什么关系,但他隐隐约约能明白沈长青的意思。作为嫁妆赠来的不是这匕首本身,是给他和权贵牵的线。 无论是地产还是关系,沈家给他的都是在京城立足的东西,光凭这一点,薛继不能负沈家,还得牢牢记住这份恩情。 这也是沈长青的考量,用沈家可有可无的东西换一个可能飞黄腾达的少年的感恩,同时也是施压。 沈家两个闺女都嫁了薛家的儿子,让他惧也好,感念也好,至少薛继心里明白,薛家与沈家,共荣辱。 薛继以为这便没了,却不想沈长青又一次取出一个檀木盒子。 “此物是我父母成婚时令人打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也给不了你权势人脉,收不收随你吧。” 打开一看,是琉璃摆件,雕的是一双璧人,这琉璃质地晶莹又显光彩,一双璧人本就风华难掩,这么一看更精致了。 薛继长舒一口气,起身拱手而拜,才真诚答道:“兄长思虑周全,这利与情都赠了……薛继自是要收的。收了兄长的礼,自当行小辈当行之事。” 如此算是给了回答,沈长青笑笑点了点头,这桩姻亲,或者说这桩买卖就定下了。 正月一过,冰雪都已经消融,江陵城外的江水化了,渐渐开始流动。 二月春风一来,带来一场场绵绵细雨,路旁花花草草开始抽芽,树枝林叶也恢复了青翠。 一声高昂的马鸣声穿透清晨的天空,惊醒了城东不少人,天朦朦亮起,一驾马车从薛府出来,驶出江陵城,一路北上京城长安。 车内,沈玉容缠着薛继的臂弯,一路上车马颠簸颠得她恶心难忍,她自小娇生惯养的没吃过什么苦,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已是难得了,哪里遭得住这么折腾。 “去京城要走多少天?什么时候到驿站休息……” 这是薛继整日听的最多的问题,他知道玉容难受,可一去京城路途遥远,换最好的马赶着车去也得十余天。 至于驿站,每夜停下到驿站休整,次日再赶路已经迟了,难道还要休息一日两日不成? “快了快了,若是难受得紧……我给你吟诗可好?” 沈玉容一听,连难受也不顾了,竟笑着蹭了蹭薛继肩膀,说道:“那夫君吟诗,我枕着你睡会儿。” 如此跋山涉水,车里不断传出吟诵诗词的声音,沈玉容有兴致时还取出玉笛合上一曲,好不风雅,这一路千里迢迢,也没那么难熬。 又是日薄西山时,天色渐晚,月上梢头,天上还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车缓缓停在驿站外,薛继先挑帘下了车,抬手撑开伞,再回头一手扶妻子一手撑伞。两人成婚还未满一月,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让人看了眼红。 “这位公子!” 薛继正扶着沈玉容进驿站,要上二楼厢房住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呼唤。 回头一看,一男子着书生打扮,背着竹筐,正擦拭着额头上的雨水,看样子好不狼狈。 “这位公子,在下许琅,字无泊,许城人士,正要入京赴考。看公子也往京城去,唐突问上一问,公子可愿捎上在下一程?” 第7章 不差这点钱 许城位于京城东向,与长安相距五百里,也就是方才经过的那座城。如今出城不足五里地,许琅便跟来,难免惹人猜疑。 “你既然是许城人士,为何不在城中寻同伴,反倒与我这陌路人一道?”薛继疑惑问道。 许琅脸色有些尴尬,硬着头皮答道:“在下家中拮据,父母本就不允我走这道路,我执意要走便自己逃了出来,如今连一文钱盘缠也没有……” 与人诉说自己家中贫困,又是乞求施舍,本就窘迫,更何况是一介书生,脸皮极薄。 卡壳在此处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言明:“在下见公子车驾宽敞,便想求公子捎带一程,在下入京寻得出路必定报答公子大恩!” 本来不是什么难事,薛继也乐得交友结识读书人。只是……想着看了看一旁沈玉容,有些犹豫。 沈玉容见他神情就猜出了几分,凑近他耳旁小声说道:“夫君若是有意便应了吧,多认识些朋友总是好的。” 许琅见此才忽然明了,一拍额头,又道:“在下必定不会逾礼,若是公子不喜,在下与车夫同坐车外也行!” 薛继的注意并不在此,也未顺着他的话继续,思索着问道:“许城考生应当也不少,你不和同乡士人一道,为何就看上我了?” 许琅面露窘迫,挠了挠头道:“那些贵人公子平日就瞧不上我,我对着他们哪儿拉的下脸……” 薛继还未答话,沈玉容没忍住笑道:“那你是觉得我夫君比他们穷?” “倒也不是,外边不认识的总比认识的好些。” 许琅说到这句时声音越来越小,他方才就是壮着胆子来试探一番,原以为两人生得慈眉善目不会推拒他,现在看来,难了。 薛继一听也明白了,在熟人面前不愿丢脸嘛,人之常情。只是……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下隐隐有了判断,才不紧不慢张口。 “既然要一道,也别公子来公子去的喊了。我名薛继字清之,江陵人士。幸会,无泊兄!” 这大起大落让许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欣喜惊呼:“公子,不是,清之兄大恩,我来日必涌泉相报!” “不必。”薛继摆了摆手,扭头冲店家道:“给许公子安排歇息,帐算我的。” 许琅还在沉浸欣喜中,薛继已转身与沈玉容回了自己屋子。 屋内,沈玉容将包袱放下,替薛继褪去外袍,又提起桌上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薛继见此不由得感叹沈家女子贤惠,感叹罢忙拉她坐下歇息:“夫人别忙活了,出门在外哪儿这么多讲究,路上见你时常不适,现在该好好歇息才是。” 沈玉容也不推拒,就挨着他坐在榻上闭目休养。忽然又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方才为何应了那穷小子?” 薛继低头看她一眼,笑了笑说道:“不是夫人说多认识些朋友总是好的?” 沈玉容抬头对上他双眼:“那夫君觉得他是可交之友?” “不是么?”薛继不置可否。 沈玉容摇了摇头道:“他所说的三分真七分假,我瞧着没这么简单。” 薛继伸手揽上她肩膀,两人又挨近了几分,才听他说道:“你见几个穷小子说话这么谦逊有礼?他虽然看着狼狈,身上气质却盖不住,分明不是什么穷小子也不是什么迂腐儒生。” “那为何还带他?” 薛继一笑,点着人额头答道:“他若不是穷小子,那他必定是有不得已的缘由才会求我们。咱们不差这点钱,就当花钱买个人情了,保不准他大有来头呢?” 之后几日薛继的车上就多了一人,许琅。薛家的车马宽敞,多了一人也不觉得拥挤,薛继同沈玉容也不顾虑有外人在,依旧吟诗吹笛相合,一路上都能听见车上传出悠悠妙音。 许琅也不觉得烦扰,他本就是麻烦别人有了这么一个位子,还能白白听这雅乐,他当然不会反感。 从下一处驿站出来时,薛继还买了一坛酒,路上无趣便邀他共饮:“无泊兄,既是相识就喝一杯罢,交个朋友。” 许琅接过递过来的酒杯,心中涌出一股暖流,颇为动容。 没想到他这么壮着胆子胡编缘由还能得对方如此诚挚相待,此次就算没有登榜,多这么一个朋友也值了。“多谢公子……清之……” 薛继听他改口,多了几分笑意,拱手举杯示意后一饮而尽。 两人一杯酒下肚,情义迅速升温,近几日在车上谈天说地话古论今好不畅快,从与许琅交谈中不难听出,这绝不是贫苦人家少年能有的学识,许琅也不刻意掩饰。 他虽不能道明,也不想在胡诌欺瞒,薛继尊重他不问他,他迟早有一天会解释的。 掀开帘子一看,道路两侧树木越来越少,也难得再经过几个村庄,两旁稀稀疏疏多了些巡逻士卒,天色也渐渐变暗,终于眼看前方城门雄伟,城上「长安」二字笔锋硬朗,大气磅礴,京城,到了。 到城下有士兵来查探,薛继递上关牒,又和许琅一同出示了会试文书,守城士兵看过便开门准许通行了。 马车行驶入城中,车外愈发热闹,再往城中去,偶尔也能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行过,薛继心跳的厉害,他总算到京城了,他终于要走向仕途了! 车还未停,薛继看着许琅问道:“无泊兄可有住处?” 许琅暗自思索了一番,细数了在京中相熟的几人,住下想必是不成问题。“有的,麻烦兄弟这么多天我心中有愧,兄弟莫再担忧我!” 薛继听了,双手握住他的手,直道:“无泊兄!麻烦二字可见外了!” 马车停在城中酒楼下,薛继挑帘抬头一看,牌匾上赫然写着「一醉千秋」四字,不由得感叹,京中酒楼名字也大气。 这名字起得大气,也起得豪迈,正和薛继的意,于是对许琅道:“无泊兄有安身处我也放心了,我瞧这酒楼不错,不若进去痛饮一杯再各自安置?” “好,甚好!” 这一饮直至月出层云,满街灯火明媚,晚风一吹,满街招子曳动,春日的长安多了几分诗意。 两人愈发谈得来,张口如江流滔滔不绝,而沈玉容在一旁添酒,时不时搭上几句,许琅听闻不禁感叹:“薛夫人当真才女也!清之好福气!” 薛继大笑,将沈玉容揽进怀里:“我也常感慨,天待我不薄,予我这么好福气哈哈哈!” 待两人饮完美酒,品过京中珍馐,出了「一醉千秋」的门,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薛继四处看了看,问道:“我往南去,无泊兄呢?” 许琅指着一旁岔道,应声:“我去西边,就此别过了。” “蟾宫折桂!” “登科及第!” 两人相视,又朗声大笑。 “金榜题名时,你我再约共饮一场!” 许琅目送薛继车驾远去,颠了颠身后竹筐,从袖中取出一纸信书,扎进一旁的小道,摸索寻着。 “一醉千秋西侧……第三个岔口,应当是这儿啊。” 许琅抬头四顾打探,忽然眼前一亮,是了!东边的门上正是他要寻的牌匾,许琅一喜,上前叩门。 “舅舅!我是无泊!” 门开了条缝,里边的人透过缝看了两眼,忙朝屋里喊道:“老爷!是许公子!” 许琅口中的舅舅名叫梁简,听了下人呼唤这才出来相迎,眼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父亲怎么突然准你来了?” “管他呢,我人都到这儿了,舅舅不能把我关在门外吧?”许琅不管不顾抵住门就往里钻,进了院子才放下心,将身后东西卸了。 “你自己跑来的?姐夫要是知道……”梁简听了更是头疼,仔细想想姐夫那官场上的事儿都折腾不完,哪有功夫算这账,便只恨恨叹了口气:“我可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下人识趣的去收拾厢房了,梁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布衣破旧,头发也乱,不由得大为惊奇:“你这穷酸模样,是怎么爬来长安的?” 提到这许琅的话便说不尽了,与梁简一路讲述来时见闻一路进了正厅:“你是不知,我遇上了一位好兄弟啊,这薛清之……” 长安城南面; 不知是谁家府邸建的如此阔气,就连丞相褚邱的家宅都没它大。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么大的府邸却常年没人住,这又是什么缘由? 今夜这府邸门前停了一驾马车,车上走下两人,一男一女,显然是对夫妻。 仔细一看,正是薛继和沈玉容。这座府邸空了许多年,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跨进大门,薛继四下打量一番,鱼池旁立着假山岩石,回廊两侧竹影斑驳,亭中有石制的桌椅,闲时在亭中饮茶必定雅致。 薛继暗叹道,确实是个好地方,就是不知沈家为何在京城有这么大宅院……突然想起一事,又回头喊了一声。 “王衢!”王衢是一路驾车来的车夫,刚安置好车马进来,薛继想着如今府上也没有旁人,便只能先使唤他了“你帮我探探,方才许琅去的那道住的都是什么人。” 王衢显然愣住了:“全,全部都要?” 薛继犹豫了片刻,打定主意才道:“替我挑与许城有干系的报来就是了。” 第8章 咱上面有人 薛继到京城早了几日,距离春闱还有十来天,这时候也读不进书了,白天就在街上转悠熟悉环境。 不得不说京中遍地是贵人,在江陵那种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商人还能有几分名气,可京城里商人便是最不值钱的,一条街的商铺无不是各地最大富商的生意,街上达官贵人又多,常有挥金如土的,就是在这儿搭个茅屋卖糕点都能赚的盆满钵满。 沈玉容一早便去买了几个家仆,回府后安置下来,之后就命王衢做了管家,让他领着新来的家仆熟悉做事,薛继再回府时府上已经变了样,有了富人家的模样。 再看沈玉容真算是贤内助了,刚执掌起家宅府务却一点不生疏,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王衢见他回来忙上前伺候更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室内,王衢掩上门,稍躬身站在薛继面前。“许公子应当是去了刑部尚书梁简梁大人府上。” 这倒是有趣了,刑部尚书,一品大员,哪里是穷小子,分明是权贵人家的公子啊。 王衢见他半晌没声儿,又试探着问道:“少爷,还要再查吗?” 薛继摆了摆手,推门离开了房间。“不必了,还有,别再叫少爷了,这儿不是江陵。” 一出房门就看见沈玉容迎面而来,沈玉容听见两人话语,凑近薛继上前挽着他臂弯,又轻笑一声回头看王衢道:“夫君说的有理,叫主子就是了,哪儿还有什么少爷。” 王衢也不愚笨,听了便改口应声:“是,主子,夫人。” 三人穿过庭院回到前厅,薛继刚坐下就见沈玉容倒好了茶递给他,脸上温情又多了几分,伸手拉她一同坐下才回头问道:“那四个新来的怎么样了?” 王衢会意,马上禀报薛继同时将外面候着的四人招进来。 “回主子,奴才安排了流沙姑娘服侍夫人,柴胡管厨房,白术、柿霜二人打理府上杂务。” 薛继一一打量过,暗叹夫人眼力不错,这几个看着干净,是能用的。 入京第五日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就处理的差不多了,在京中安身不容易,多亏了沈长青的帮扶才这么快安置下来,若真有飞黄腾达的一日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沈家。 府里的事情有沈玉容操持,薛继一点也不担心,这几日在街上打探,来京赶考的读书人不少,几乎是个个都知道「闲庭」。 「闲庭」又是什么地方?薛继了解还不多,只知道是京中有名的茶馆,平时就受官员喜好生意兴隆,春闱前后更是挤满了读书人,还有说「闲庭」来头不简单里面宝物千金难求的,种种流言传遍街头巷尾,薛继顿时来了兴趣,想着还有几日才考试,便挑了一日晌午去了。 闲庭门前围观的人不在少数,薛继从人群中穿过,再一问才知道,今日闲庭里拍卖宝物,寻常人还进不去呢! “你瞧我能进去吗?” 门口守着的伙计正数着刚收的银票,嘴角都能勾上天去了,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来人穿着平淡无奇,头冠也朴素无华……“小兄弟,闲庭不是你消费的起的,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薛继没忍住轻嗤一声,随即挪开衣袖反手背在身后,腰间成色极佳的羊脂玉环佩便显露在人眼前。 那人眼前一亮,口气立刻就变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公子您里边请,您来巧了今儿咱们这有好货啊!” 薛继大步跨入,同时不忘给人塞一张银票,有意无意冲人笑了笑。 那人收了钱正乐呵着,看这笑容一愣,自知方才大意竟怠慢了贵人,态度更是谄媚,几番点头哈腰送薛继上了二楼雅座。 薛继寻了空的桌椅坐下,立刻有人奉上热茶,仔细一闻就能辨认出这是近日新采的碧螺春,再细细一品,确实是好茶。 看来闲庭当真有些名堂,按理说今年新收的碧螺春是最近十天之内才摘下的,短短数日而已闲庭已经将它奉上茶桌,这绝对不是寻常茶楼能做到的。 楼下叫喊的声音突然大了不少,再一看茶楼里的人此刻都围在一处,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们。 薛继走下楼,在人群外围随手抓了一人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件?” 那人回过头,看着眉清目秀衣衫也素雅与其他纨绔扮相的公子不同,听人来问他便应道:“听说是卖考卷的,今日共售十份,价高者得。” 薛继一听便嗤出了声,本来以为又是什么金贵的书具,到头来是这么个东西,想必是店家吸引考生寻得法子吧,好生无趣。“又是糊弄人的噱头,我当是什么呢!” 能在京城里做这种生意的哪里是寻常人,店家一听有人不屑立刻不乐意了,停了吆喝声四下打探,环顾了一周终于将目光定在转身上楼梯的薛继身上。 薛继心知他这么砸场子店家必定会找上门来,只是一楼人多,他不愿呆,他就是要将店家吸引到二楼来与他相对而坐好生讲述一番。 店家被人群团团围住,一时难以脱身,便只能记下薛继容貌和所坐位置,随后继续应付热情高涨的少爷公子们。 薛继就一边饮茶一边靠着栏杆观察一楼情形,那一团人群里除了方才那个男子,其余皆是穿金戴玉的寻常富人,薛继之扫过一眼便不再停留。 只是……他的目光忽然停在某个角落,那张桌旁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男子平静如水仿佛并未看见眼前之事。 可再一看,他分明就在看着眼前的人群,只是不为所动。稀奇,真是稀奇,薛继顿时对他有了兴趣。 店家一番豪言之下煽动了不少公子哥,今日的十份考卷转眼就卖出去一半,起拍价无不是千金往上,令人瞠目结舌。 “各位爷各位客官,稍安勿躁!咱们歇息会儿,坐下饮杯茶,咱们迟一点再继续成吧!来客官品品这可是今年新采的碧螺春,满长安就咱们闲庭一家能饮着……”店家收好满箱金银,满脸堆笑将围着他的人群打发了。 薛继见如此情形就有底了,店家必定要上来与他说道说道。 果然,店家面色有些阴沉,在薛继对面落了座。“客官,这碧螺春如何?” 闻言薛继又添了一杯,细细品茗。“好茶,甚佳。” “那客官觉得闲庭如何?” 店家上楼的时候就有人察觉了,又都听见了方才薛继的言语,哪个不是揣了满腹惊奇都探着头靠近了来打听。 薛继也不顾多少人听着,直言不讳:“店面甚是雅致,茶水皆是上品,唯独过于嘈杂,不像个茶楼,倒像是那些酒肆了。” 周围人听了皆轻蔑嗤他,店家仍不改面色,甚至多了几分笑意。“客官何以说闲庭糊弄人?” 薛继乐了:“能将作假之物拍出千金高价,您这糊弄人本是还不一般呢。” 店家哈哈大笑,转身看了看四周人群,又道:“若是作假,这么多贵人都能给我骗了?不瞒您说,咱这儿卖的宝贝与茶一样,从来不假!” 薛继再次打量起周围,偶然发觉一楼角落里那人也朝他这儿望着,心中一动。 于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高声斥道:“科举考卷乃圣上亲笔提书,由丞相及几位大人严加看管,你是长了千里眼能窥得考题不成!” 店家一听,腰板挺得更直了,双手背在身后竟还有些傲然,似乎是说给薛继听,又似乎是告诉在场的众人。“那客官可是多虑了,咱上边有人!这考题——千真万确!” 薛继按着桌子直直盯着他,这是要跟他杠上了。“泄露考题可是死罪!若考题是真的,那你怕是性命不保不如早日收拾包袱逃亡罢!” 店家却全然不惧,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环顾四周竟还笑了起来:“我方才不是说了,咱上边有人!若是客官您想去告发也不是不行,要看您有没有这个命活到将事儿说出去咯!” 在座都是家底厚实的富家子弟,有几个是不知世事不懂规矩的,听了都是哈哈大笑,在他们眼中,如今世道像薛继这种没眼色的年轻人迟早都要栽了! 薛继稍稍收敛了些,怕倒是不怕,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伸张正义告发朝中阴暗,只是不免更加好奇,闲庭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长安城里天子脚下也能这么大口气! 店家还似笑非笑看着薛继,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些冷意。薛继坐回原处,倒了杯茶饮罢,语气舒缓了不少。“在下明白了。” “哦?客官又有什么新的说法?” 薛继朝他拱手,含笑谦和道:“我以为是寻常酒肆里胡言乱语之人,原来是大有来头!在下冒犯了,您看这些敬意可还足够?” 说着递上了一沓银票,比进门时足足给多了五倍不止,店家一看,脸上的寒意立刻就不见了,只当是薛继知道利害自个儿怕了要息事宁人,倒也乐得好好收场,真闹大了对闲庭无益。“好说好说,客官吃好用好,我就不打搅了!” 这一茬了了,店家又回到楼下开始吆喝:“科举考题,今日还剩下五份,客官都来瞧瞧看看!指不定明日状元郎就在这儿了!” 第9章 隔岸有垂钓者 在场的人见薛继向店家低头便觉无趣,一听店家吆喝就都从薛继身旁散开,各自回到一楼继续抢着购取。 整个二楼除却薛继悠闲坐着品茶,就只有薛继下楼时问的那人还在一旁没离开,薛继坐着了身子,投去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不去?抢到考题了?” 那人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在下季白青,字元儒,可否与兄台认识一下?” 季白青?薛继稍稍一怔,这人虽报上了姓名,却避开了他的问题。 方才看他在人群中眼睛直愣愣望着店家手里的宝物,应该是万分渴望,怎么这会儿不跟人抢购倒是有闲情逸致与他搭话?稀奇,京城里稀奇的人真多。 “薛继,字清之。元儒兄客气了,相逢就是有缘,认识一下有何不可?” 说着薛继举杯示意,礼貌地朝人笑了笑。 季白青心里装着事,从桌上取了干净的杯子倒了杯茶饮下,目光仍时不时瞟向一楼嘈杂的人群。 薛继见此更是好奇,于是笑问道:“元儒兄既然有意为何不去抢?能来闲庭饮茶……总不会是囊中羞涩吧?” 季白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上青白分明,他低着头似乎在犹豫。 直到楼下传来一声高呼,某位公子拍下了今日的第六份考卷,季白青心里着急了,抬起头看着薛继:“清之兄方才为何突然松口了?” 薛继本来以为这与众不同的小兄弟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言,没想到憋了半天是这么一句,不免失了兴致,移开了目光随口应道:“他上边有人,可不得让着点,万一还未金榜题名先丢了性命岂不亏大了。” “那清之是信了他所言都是真的?” 倒也不是。薛继心里暗道,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如果说这店家说的是假话,考卷是假的,那他赚的盆满钵满还不至于犯死罪,确实是比好生意。 可他为何不惧科举之后就砸了招牌呢?那便是他上边的确有人,两相权衡保一个招牌总比保一个死罪要容易。 可是这么说又说不通了,如果是这样,达官贵人富家少爷知道了必定不再光临,生意只做科举这几日,怎么可能呢…… “七分真,三分假,没见到考卷谁知道呢。” 一楼角落里坐着的中年男子名叫张甫,无论是店家高声吆喝、围着他的人群喧哗嘈杂、或是二楼两人对坐交谈,种种景象都落入他眼中,一丝不差。 张甫又坐了一会儿,面前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悄然脱身,在张甫对面坐下,饮了口茶。 此时考卷已经卖出了第七份,店家的声音愈发激昂慷慨,争抢着的人群也越来越急切。张甫看在眼里,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朝人看去。 “如何?” 对面坐着的人是江晏,点了点头应道:“都看清楚了。” “嗯……” 只是嗯了一声,许久也没听见后续,江晏不明所以,放下茶杯,问道:“令……子道兄,还要继续在这儿待着?” 张甫一笑,看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了二楼。江晏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就看见薛继季白青二人对坐交谈,心中隐隐明白了些。“子道兄觉得这二人如何?” “难说,得再看看。” 闲庭里边喧闹声不断,不知不觉已过正午,太阳渐渐向西去,门口踮着脚仰头张望的人散了又散,已然所剩无几。 门外立着几个佩刀男子,样子好不威猛,门口围了这么多人竟是一点也探不到里边的风声,也难怪闲庭里面敢明目张胆的卖国中密件。 许是今日剩下的数目不多了,卖到第八份时不断有人出价,争执了许久价格已经叫上了三千仍未定下,薛继听着都不禁摇头叹息,三千做甚么不好,砸在这上边,这是都被店家花言巧语撺掇疯了吧。 “若考卷是真的,清之想买吗?” 季白青犹豫了许久,终于问出了口。 薛继神情不屑,笑了笑。“不买……” 季白青疑惑:“为何?” 薛继啧啧惊叹:“三千金做什么不好,拿来买题,值吗?” 季白青更疑惑了,三千金买题,难道不值?多少人倾家荡产也摸不到门路,怎么到了这人眼里还嫌贵了? 楼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薛继觉得连地面到茶桌甚至是桌上的茶水都在晃动。 仔细一听就明白了。第八份考题卖出去了,店家手里抓着所剩不多、仅存的两封,围着他的公子少爷们已经争红了眼,生怕这天上掉下的好事儿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元儒兄,你来与我认识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 薛继抬手替他倒满了一杯茶,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季白青一愣,与他四目相接,又低下了头。“不然呢,清之觉得我也该与他们争一争抢一抢?”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还开起了玩笑道:“不若清之我们二人共买一份?” 薛继大笑,指着人直道:“元儒兄,好计策!” “当真不买?” “不买。” 季白青无趣了,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引得薛继狐疑看他:“元儒兄,该不会是店家让你来劝我吧?” “哈哈哈!怎会,清之说笑了!” “那你为何自己不买?你方才明明就在人群中……” 季白青抬手打断了他,轻笑了一声,朝一楼角落望去,随后又看向薛继。两人相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隔岸有垂钓者。” “清之慧眼。” 不知什么时候起,楼下的人群渐渐散去,声音也越来越小,店家派了伙计随几位买下考题的回府取钱财,一时间闲庭竟空了下来。 桌上茶具还未撤去,转眼人走茶凉,整个闲庭也就剩下角落里张甫与江晏二人,二楼雅座薛继和季白青二人。 两桌人都坐着不动,二楼的在看一楼的,一楼的也时不时望向二楼的。 店家自顾自记好了账册,抬眼一看两桌人竟还没走,也是纳闷,直呼奇了。 江晏见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事儿,凑近了些,小声催促:“子道,差不多了吧?” 张甫不紧不慢品着茶,看了他一眼。“你说……他们察觉出来没?” 江晏又抬头望去,啧啧轻叹,随即沉声道:“必定察觉了,他们也看着咱呢。” 张甫轻笑:“那不急,再等等。” 转眼晚风悠悠,夕阳西下,两桌人竟是在闲庭里赖了一下午,谁也不愿走。 “元儒兄,天色不早了。” “我以为清之舍不得走?”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起身了。 店家见状清醒了不少,好家伙!这两桌人较了一下午劲儿可算有一边认输了,好事好事! 下了楼梯,似是不经意间路过了张甫与江晏身侧,薛继余光扫过两人腰间,却没有发现什么能辨出身份的物件。 季白青跟随在后,都看在眼里,擦身过时不死心又看了一眼,正对上张甫深不可测的眼睛,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才出闲庭的大门,薛继放慢了脚步。“元儒兄,有什么顾虑不能直言呢?” 季白青被他看穿了心思,面上挂不住,讪讪回道:“我原以为清之兄是自有打算要等人都走尽了再与店家商议……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清之莫怪。” 薛继暗自可笑,何止是他,方才角落那两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些人想的来来去去不过是他知道了考卷是真,又拉不下面子明里争抢,故而要等人都散了才和店家暗地里交易。 “那你呢?若不是那二人,你想买吗?” 闻言,季白青不由得苦笑,长叹了一声。“想,怎么不想。” 此言一出,倒是原先高看他一眼的薛继愣了。还以为是与众不同的,没想到……想必他看错人了。 季白青察觉人目光变了,忙继续说道:“并非你想的那样!我这已是第三次来赴考了,先前两次都未得意,难免有些心急!不过不瞒你说……我家中虽有些底子,却也供不起三千金这天价。” 三次,那就是六年了,看他样子三十出头,这时候还没踏上仕途确实是迟了。 可跟那些头发花白还在榜前痴痴望着的老秀才,三十岁算不上老,六年也算不上长。 “元儒兄大可安心,今日绝不是白来的。” 言下之意,必有所得。 两人拱手道别,各自回府去。 之后数日薛继没再出来晃悠,听人说圣上下了诏,本届科举考官再添一人,除去先前尚书令中书令二位大人以及吏部诸位官员,又加上了褚邱。 褚邱何许人也?本朝丞相,位高权重,深受陛下倚重——是传言。 传言还有道,丞相褚邱与太子秦充来往极其密切,朝中各部各省官员不少投在丞相门下,或好言谄媚或奉上古玩奇珍,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位丞相大人,那必定是——只手遮天。 薛继闻言,咂舌不已。 当他站在考场外,看丞相面色严肃坐在前方,身旁几个下人奉茶伺候着,仿佛这人翻手能改阴晴覆手能挥云雨…… 一时间野心在滋长,不知不觉心思深处埋下欲望的种子。 第10章 成败不在一时 薛继只看到了褚邱在人前风光,此时的他哪里能想到,二十多年后,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他比褚邱更煎熬。 时辰一到,大门敞开,进门的时候一一搜身搜出了不少东西。 进入考场后,考生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时不时能听见门外传来试图夹带小抄被抓考生的哭喊。 考场就是一人一个隔板挡着的三分地,连腿都伸不开,要在这儿考两日两夜,想想就觉煎熬。 现在还没发卷,几位考官在考场正中间低声细语,在座数千考生都悬着一颗心,各有所思,各怀鬼胎。 一双双眼睛直直望着褚邱,眼中流露着期盼,只等这位丞相大人有所举动。 薛继敏锐的察觉到几位考官中有两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即便是换上了官服薛继也还能认出这两张面孔。 张甫、江晏,看来他猜的不错,垂钓者大有来头,一位尚书令一位中书令,闲庭好大脸面。 相比在生意场上或是京城大街上,坐在这考场中的读书人无论出身如何家中贫富,只要是考生他就是平等的,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呢? 钟声乍响,褚邱沉声令下「开考」,随着这一声令下,每一列屋舍旁驻守的官员都高呼响应“开考!” 提笔挥毫弄墨,纸上留下的不是寻常字迹,不是笔笔墨痕,是士人心中的豪情壮志,是通向朝廷官场的路。 昼夜更替,主考官员轮换了几回,薛继停笔进食的时候正好能看见褚邱着一身青底色织金蟒袍巡过,一个礼部官员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语,褚邱顿时变了脸色,四下张望。 薛继见状忙低下头,待人影淡出他视线才抬起头来。不过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争执的声音。 褚邱怒视着张甫,而张甫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任外人看了都惊慌。 “丞相,下官说——不能中止。” “我是丞相,我现在命令考试中止!” 张甫站起身,直盯着褚邱的双眼,斩钉截铁道:“这是春闱,没有圣上旨意谁也不能中止。” 褚邱怒极反笑:“有人卖题,我认为应当彻查此事,本次春闱必须中止!” 张甫也笑了:“割肉止损?” 褚邱背在身后的拳掌紧攥着,骨节分明,额头上青筋可见,是怒极了,咬牙切齿道。“我看是你居心叵测。” “丞相。”张甫压低了声音:“年年都有人卖题,丞相怎么就确信您听到的是真的?圣上出题的时候只有你我以及江大人在场,您的意思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人泄题不成?” “指不定呢?” 张甫嗤了,又道:“您可以上书禀报圣上,但本次考试绝不中止,丞相若是累了,找人替换休息片刻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中止考试是必定不可能了。褚邱深知此人背后站的是陛下,自己就算是高了他一级也不能奈他何,压着怒火挥袖转身,不欢而散。 两人动静太大,在贡院的礼部官员都忍不住瞧瞧打探,考生听见琐碎声音,有的皱着眉十分烦躁,而心里有鬼的自然是如坐针毡,惶恐不已。 褚邱一走,江晏替了上来,明明心里清楚,却还是试探着问道:“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丞相殚精竭虑忧国忧主,只是,国有国法,春闱绝非小事……礼部尚书可在?” 张甫一发话,立马有人去请礼部尚书于桓,于桓巡了大半日好不容易下去歇会儿,刚坐下还没和上茶吃上饭又给叫了回来,闷了满腹憋屈,他好歹是一品官员,偏偏礼部这地方事儿多,整日操劳疲惫却捞不着好,一出了问题就数他遭罪,恼人啊! “张大人……” “于大人辛苦。”张甫上前拱了拱手“麻烦大人跑一趟了,方才出了点小事儿,我瞧这人心浮动秩序散漫,不妥。劳烦于大人安顿考生,本官去上书圣上说明此事。” 好家伙,你弄出的麻烦事儿,让我来收拾?说的好听上书陛下,功劳是你的,算起账又是礼部失职,谁不知道你张甫是陛下的心腹,都是一品大员就你高人一等…… 于桓心里闷着怒火,江晏见状忙按住他肩膀。“于大人辛苦些,都是为了陛下。” 张甫也不等他答话,全当是他应了。“于大人能这么想就好,为人臣总得替圣上考虑。” 待张甫走后,于桓怒火再压不住了,直视江晏道:“江大人,这哪儿是为圣上考虑,这分明是……” “于大人!”江晏忙打手势劝他噤声“于大人急什么呢,这回丞相讨不着好,张大人也未必高明……咱们只管收渔翁之利。” “哦?”于桓不解:“此话怎讲?” “你且看好,是一出好戏。” 风云暂歇,转眼又是一日一夜,本次春闱已经接近尾声,薛继眼看着面前漫卷墨迹,无数次幻想着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本届科举已经沦为了几位权臣眼中的棋局,此时渺小的他也只是众多棋子中的一枚而已。 离开考场,回到家中,沈玉容备了一桌好菜好酒等着,可薛继兴致缺缺,随意吃了一点就要回屋。 沈玉容看他面色憔悴,心疼不已,想来是考场里休息不好,又费神作了两日文章,此时累的站着都能睡着了。“流沙,这些都撤了吧。” 往后几日薛继也不出门,尽怀着满心憧憬在家中等着放榜,陪着夫人作画弹琴,他总觉得时间流逝的太慢了,等待放榜的这九个日夜比九年还要漫长。 满城桃李铺满路的时节,某一日清晨,天光还未亮起,一位身着三品官服的礼部官员带着人在贡院外忙活着。 天亮之后,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高喊了一声「放榜了」,引来了成百上千的考生在榜前张望。 一时间将贡院前大街都挤满了,莫说车马,连一个人、一只黄犬都过不去。 碍于人多,又或是自己紧张,到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了薛继才来到贡院外名榜前,心中忐忑不安,却又隐隐期待着,期待寻到自己的名字。 目光迅速略过一甲,并没有薛继二字,连一位江陵人士都没用。 薛继再次紧张地查阅起二甲名单,他一字一字看过去,仍是…… 没有看到自己,不过他看见了季白青,二甲第三,倒也是个不错的成绩。 薛继心里已经有些寒意了,若是连二甲都没有,中了三甲又有什么用? 连京官都做不上,指不定一辈子都入不了朝堂,若是真中了三甲倒不如没中,三年后再考过也成。 不知该失落还是庆幸,薛继逐字逐列寻过去,三甲里面也没有他。 “清之兄?” 薛继转头一看,许琅竟坐在贡院门前。“无泊兄!” 两人相视一眼,张了张口,又都止住了。不过两人都是心思剔透的人,能猜出来,此时能问的不过是可有上榜、成绩如何云云。 许琅苦笑:“不瞒清之兄,我此番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薛继亦叹息:“我与君一道来,这是又要一道回了。” 许琅一怔,竟是笑了起来:“你我有缘!如何,三年后再聚长安吗!” 薛继不再纠结榜上无名,走到许琅身旁坐下,扭头看他:“无泊兄……真打算就此打道回府了?” 此话问出口,两人心里都泛着苦涩,他二人都是不得家中赞成一意孤行入京的。 如今若是无功而返,三年后还能不能来还不一定,满城非议流言嘲弄是免不了的。 薛继则更是烦闷,他仿佛已经能听到水莺儿带着陈绍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嘲讽的声音了。 许琅道:“我哪里想回去,可是我在京中也是暂住舅父家中,这住上几日还无大碍,三年恐怕不妥。况且我连能维持生计的手艺都没有,在京里也是寸步难行……” 薛继脑子里一团乱,开始胡思乱想,他不懂生意的行当,可沈玉容未必……又或是沈家给的那一柄匕首!宁王! 薛继一拍腿,似是茅塞顿开,沈长青为他留好了在京城立足的所有路,又岂是让他就此无功而返的! 许琅见他欣喜,一时疑惑:“清之兄可有妙计?” 薛继暗想,自己手中的的路无法分给许琅,可许琅那舅父也不是等闲之辈,都是门路,还能堵死了不成?“无泊兄,刑部尚书大人应当能给你寻个出路吧?三年,不长的。” 许琅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化作一抹苦笑,叹道:“瞒不过清之兄。” “都有苦衷,我没往心里去,无泊兄也莫往心里去。”说罢薛继便起身拍了拍衣摆,仰首看着远方落下的夕阳。“走了,无泊兄保重。” 路过街边或清冷或热闹的店铺,薛继心中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落寞,也有一丝丝彷徨,更多的是扑不灭的欲望和斗志。 回到家门前,地上赫然放着一封书信,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 薛继捡起信来,撕开封口,取出一看; “成败不在一时。” 第11章 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王衢!” 薛继进了门便大声呼唤,王衢匆匆忙忙上前:“主子唤奴才?” “这……谁送来的?”薛继将信推到他面前,问道。 王衢接过仔细打量了片刻,大惊:“奴才不知,这,主子这是在哪看见的?” “就门口地上,我进来时看见就捡了。” 王衢挠了挠头,寻思了半天也没想起方才有什么动静。“主子,这奴才确实是不知道,半个时辰前夫人问起您怎么还没回来,奴才出去看过,没有这东西啊。” 薛继哦了一声,将信叠好塞回信封,没再计较。“夫人在屋里?” “是啊,夫人等您许久了。” “让人摆酒备晚膳吧。” 王衢一愣,似是大喜:“主子这么高兴,莫不是高中了?一甲?” 薛继刚往前走了几步,听了这话心底一沉,顿了顿。“没中,落榜了。” “哎!”王衢还没听清,等回过神薛继已经快步向前去了,连忙急匆匆跟上“啊?没,没中?” “让你摆酒备膳,我就非得高兴了才能用膳,不高兴就得饿死是吗?” 王衢面上尴尬,赶忙自个儿抽了两巴掌认错:“是奴才多嘴了,主子没就此消沉就好。” 这一夜薛继喝得酩酊大醉,沈玉容没拦着他,很识趣的一字没提落榜的事,他喝酒她便给他夹菜,薛继醉时沉声吟着诗,她便取出玉笛吹奏他一贯爱听的曲子,直到薛继伏在她腿上沉沉睡去,沈玉容扶着他回到榻上,至始至终没有一句怨言。 她比薛继更坚信,一定会有来日,不会让她失望的来日。 次日酒醒时已是艳阳高照,薛继刚睁开眼,沈玉容便推门进来:“夫君可算是醒了,快更衣上前厅看看谁来了?” 薛继头还发着懵,随手扯过长衫披上。“谁啊?” “户部侍郎。” “唉,我与户部有什么渊……”这话刚说出口,薛继便回过神了。“等会,谁?” “噗嗤。”沈玉容一笑“户部侍郎,陈大人!” 薛继惊了:“陈渝!” “是他,夫君还不快去见见?” 薛继在沈玉容服侍下扶正了衣冠,匆匆赶到前厅,连连道不是:“实在是我失礼,让驸马爷久等了!王衢,快让人给驸马爷奉茶!” 陈渝笑着摆手道:“说了多少回了,自家兄弟,喊什么驸马,我字子良,你喊子良兄便是。” “好,好,子良兄快请坐。”说着薛继也在坐下,问道:“上回没来得及问,子良兄怎么突然就走了?” 陈渝笑意一僵,一低头掩去了神色,再抬头时已看不出异样。 “这不是京中有事嘛,为人臣,总是要为主上奔波。”说罢,换了话锋。“说来,我让人给清之留的信,清之可收到了?” 薛继恍然明了:“原来是子良兄送来的!说来子良兄如何得知我住在此处?” 陈渝大笑:“一打听不就知道了?说起这事,清之你真是,入京也不与我知会一声,我可等你好些日子了啊!” 薛继一惊,他还真是把这事忘了。“小弟尽想着春闱的事儿,竟是忘了……实在对不住,子良兄不会怪我吧?” “怎会怎会,清之不来我这不是上门来见了?”陈渝挪开眼,突然瞥见一旁架上的摆着的匕首,一时想不起是何物,只觉得有些眼熟。“清之,这匕首……” 薛继顺着他目光看去,赫然是沈长青给他的那要他还给宁王的匕首,他昨日夜里醉了拿出来把玩,竟就摆在这厅堂架上了。 心中大惊,面上强撑着不显露半分。“哦,小玩意儿不值一提,子良兄见多识广,这等物件必定是入不了您的眼的。” 陈渝也不深究,心里暗自有了思量。“清之,之后如何打算?” 薛继一摆手,叹息着自嘲道:“只怕是要无功而返回家去了。” 陈渝又笑了,他见多了人前的虚言,怎么会信这种说辞。“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说着似是怀了怒气,一拍茶桌站起身看着薛继,语气冷了下来:“清之,我可将你当做亲兄弟,何必跟我说假话?” 薛继面色一僵,自顾自喝了口茶,随即低下头。“子良兄,若不回去,我在京里能有什么出路?” 陈渝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架上的匕首,手上攥的拳头一紧,耐着性子坐了回去。“清之,你看安王如何?” “安王?” “安王爱才惜才,若是清之不嫌弃大可以随我见过安王,在安王府上谋个名分,有安王给你帮衬着,三年后金榜题名再入官场你的路也顺畅些。” 夺嫡之事薛继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他做选择了,他甚至连安王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难道就要定了后半生的主子? 且不说安王是不是能成就大业之人,一山不容二虎,他与陈渝再亲近也没有到能分食一羹的地步…… 何况安王爱才之名天下皆知,他府上门客数百,能分的早争抢光了,能给他留下多少。 “清之,我在王爷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这是不信我……还是不信自己?” “还是……清之早已有门路,是我陈某多虑了?” 几番逼问,薛继终于招架不住了。“子良兄,我只是胆怯。我自幼便在家中读书,生在薛家连名门富商都没见过几个,你这让我去拜见安王,我,我实在是……唉!” 陈渝这才放软了语气:“何须多虑,一切有我,你只管穿着得当随我去便是!” 薛继无奈,硬着头皮应下:“那便多谢子良兄,不知子良兄准备哪日引荐小弟?” “若是你愿意,今日便能去!” 薛继一听,险些没呛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今日我这一身酒气还未去,怎么好意思拜见贵人,改日吧改日吧……” “也是,我心急了。”陈渝点了点头,起身虚拱了拱手:“三日后,如何?” 薛继也起身,实打实朝人拱手作揖,满脸谦逊道:“如此,多谢子良兄。” 陈渝道别后便转身离去,薛继看他背影,一时感慨。在江陵的时候光是听闻陈渝的大名,心里常羡慕他功成名就,将他视作楷模,旁人说陈渝一句不是他都想辩上一辩。 可如今真与人平辈相交了才知道有多累,不是他想弄虚作假,人总是自己就警觉起来,事事思虑考量……没入官场倒先学会了官场上这一套。 春雨来时总是扰人,雨不大,可越是绵绵细雨越让人烦闷,沈玉容撑伞从外面回来,薛继斜靠在回廊的长椅上,手里执着一本书。 “夫君,你猜猜外边出什么事了?”沈玉容进了回廊便收起伞走到他身旁坐下。 薛继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看着人眼中流露些许疑惑。“嗯?” 沈玉容道:“昨日殿试圣上问了几位考生,谁知有一个倒霉的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话,圣上震怒,命重判会试考卷呢!” 薛继一怔,放下了书卷,隐隐有些欣喜,那不是有机会…… 沈玉容知道他想什么,不忍让他失落,却又不能让他空欢喜一场,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只是重判三甲考卷,落榜的……夫君也莫失落,陈大人不是说将你引荐给安王?” 薛继刚浮上来的笑容僵在脸上,一会儿便渐渐淡了。“算了,命里无时强求又能如何……来日方长。” 沈玉容又凑近了些,笑道:“夫君不知,丞相与尚书令起了争执,在朝堂上就吵起来了,这会儿外边酒楼里说书的都在讲呢。” 薛继瞧了她一眼:“你哪儿听来的,可别是自己跑去酒楼了?” 沈玉容道:“哪能啊,这不是街上妇人都在说道,我就听了一会儿。” 薛继坐起身将妻子搂在怀里,心里想着事,听外边细雨声嘀嗒嘀嗒,一下午便过去了。 致使流言传遍长安的两人,褚邱、江晏,此时正在紫宸殿上,两人一左一右,身上的气焰将上首的皇帝秦衡都压了过去。秦衡抄起镇尺砸在桌上,发出「砰」的巨响,两人争辩声才停下。 “朕知道,两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都是为国忧心,可朕现在要问的是,卖题、泄题,是谁之过!” 张甫躬身应道:“回陛下,此事要彻查才知。” 褚邱嗤笑:“张大人,当日我就告诉你有人卖题,考试应当中止!若是当时你听老夫一句,哪里需要今日再判卷,对着百份考卷伤神!” 张甫暗嘲道:“丞相,没有圣旨考试不可中止是规矩,您这是怪陛下未能明察秋毫了?” 褚邱怒极,喝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的就是你主考官失职,你胆敢牵扯陛下!” 张甫又道:“你我同为考官,我固然失察,可我是遵照规矩办事!你若当时真有所察觉何不禀明陛下,拿了圣旨在来命令下官等中止考试?还是说您就想大事化小,不让陛下彻查?” “你血口喷人!” “够了!” 秦衡再忍不得两人在它面前刀戈相向,怒将一旁茶盏摔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殿中顿时安静了。 第12章 可谓满盘皆输 褚邱虽闭嘴了,目光却还是恨恨落在张甫身上。而张甫心中笃定,腰杆挺得笔直,神态自若,从容不迫。 秦衡站起身,走下台阶,看了看两人。“丞相先退下吧。” “陛下!” “朕让你退下!” 褚邱心中有万般不甘情愿,他当然知道从圣上突然下旨将他添入主考官之列的时候就已经败了,他也万万没想到手底下的人当真被钱迷了眼,什么糊涂事都做得出来,他更没想到张甫这个老东西早早下了套,是公务太闲了不成竟是在闲庭守了一整日! 张甫看着褚邱离开,终于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当日在闲庭瞧得分明……” “行了。”秦衡突然冷了脸,直直望着眼前人。“你瞧得分明,不上报予朕,倒是先给丞相设了套。子道啊,朕记不清了,朕何时说过要处置丞相?” 张甫一惊,心里漏了一拍,不自觉压低了头,不敢与人对视。 “陛下恕罪,臣此举逾越……却是为陛下考量,若是早早出手,丞相必定会有所防范。” “朕何时让你算计丞相!”秦衡声音提高了几倍,怒气更盛。 “你为朕考量,连春闱都敢算计,权当天下读书人为棋,张子道,尚书令,你莫不是忘了你头顶上还有个主子?” 张甫大惊,顿时满心惶恐,忐忑跪下伏在地上磕头认错:“陛下恕罪,臣知罪,臣一时擅作主张,臣是无心的,臣万死不敢忘了主子啊!” “你当真是安逸久了。”这声音极为低沉。 闻言,张甫仍跪在地上不敢动,悄悄打探圣上神色,却见他目光深邃,尤为寒冷。 心底暗道失策,这些日子他尽顾着算计褚邱,却忘了为人臣子的底线…… 要不怎么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是江晏在此看到这幅景象必定要哈哈大笑,这一回褚邱就算不倒也要元气大伤,可张甫未必就是那个为国除恶的功臣。相反,他恐怕还逃不了罪责。 秦衡在台阶下来回踱步了许久,看着脚下金阶,他倒是想给张甫、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可他不能,他不能罚张甫,若他罚了张甫,底下胡作非为的东西小人得志,褚邱的权势就真的要盖过天了。 可他也不能对张甫所做放任不管,谁知道眼前这人来日会是什么品性,今日且纵容他逾越犯上,若是再养虎为患,岂不是又多了一个褚邱? “此事是要彻查,不为惩治谁,要给那些个无法无天的东西一个震慑!”秦衡坐回龙椅上,沉声道:“此事你来查,准你将功抵过。若是再有差池,你就收拾了先去一步等着丞相罢。” 张甫心下一沉,忙又叩首:“臣领命……” “退下吧。”话一出口,秦衡便闭上了眼,靠在龙椅上不知想着什么。 张甫退到门口时秦衡突然睁开眼,眼中神色复杂。“子道,朝中盘根错节太过混沌,此时想连根拔起,国本撑不起,朕也遭不住。” “臣,明白了。” 宫中御前是如何腥风血雨,外边的人不得而知,消息闭塞者真当这是两位忧国忧民的大人不得已背了罪责,尽扯着嗓子在闲庭门前叫骂,闲庭大门紧闭,已三日没有开门营业。 即便闲庭关门谢客,长安的街上也还是熙熙攘攘,车马来来往往,一条街看过去,多得是贵人。 正午过后,骄阳正当高空,陈渝乘车出府。到了薛继府邸门前,陈渝掀开帘子令车夫前去叩门,门开时是薛继亲自来迎:“子良兄!” 陈渝瞧他穿着还算得当,不花里胡哨,也不至于磕碜,暗叹:甚好。于是欣然,朝他挥了挥手:“上车,我带你去见王爷!” 薛继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心里便沉了下去,他上的是陈渝的车,是安王的车,这一道去……谁知道会到何方呢。 本以为王爷府邸应当是富丽堂皇,真下车一看,却发觉安王府建的算是中规中矩,一点儿添饰都没有,薛继稍稍一怔便明白了。 安王是当今圣上长子,可母妃刘氏不过一个宫婢,生下安王这么多年只是封了个才人,安王还是齐贵妃养大的……安王虽是长子,因母妃出身卑微,难免收敛着不敢招摇。 走到门前陈渝又扭头叮嘱道:“进去了说话忌讳着点,好话我可给你说尽了。” 薛继闻言转头看他,陈渝脸上静如止水,看不出端倪,便只能应下,随他进门了。 进门后抬头就能看见安王秦隋坐在前厅正中,下首还坐着一位门客。见二人来,秦隋挥退了其余人,面带笑意,薛继见了竟觉如沐春风。 陈渝进了厅堂,恭恭敬敬俯身一拜:“主子……” 秦隋起身扶起他,口吻竟还略带责备:“子良,你如今也是二品官员了,又是婉玉的驸马,我没让你唤我兄长呢,你唤王爷也行,总这么拘着礼数作甚?” 陈渝却笑了笑答道:“这无关官居几品,您是主子,这是臣该尽的礼数。” 听他们二人交谈,薛继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上下级、君臣、主臣,这三者天壤之别啊。 “这是……” 秦隋将目光投向薛继,薛继忙俯首作揖:“草民薛继,拜见王爷。” “哦,薛继……”秦隋似是恍然,很快又看回了陈渝:“这是你说的那位薛清之?江陵人?” 陈渝颔首:“正是,论起辈分臣还是他表兄。” 秦隋点点头,沉思片刻,看着薛继,问道:“依你之见,此次春闱舞弊之事,谁胜?” 薛继心底有些懵,这才刚刚见了面行了礼,他真没想到安王竟如此开门见山……不过一想便知,堂堂王爷招募贤士总不可能是为了弹琴饮茶吧? 于是薛继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满盘皆输。” “哦?”秦隋觉得新鲜,顿时来了兴致:“你说下去。” “回王爷,丞相此番虽不一定能倒,但是必定要大出血了。尚书令当局者迷,触了逆鳞仍不自知。这二人,皆是元气大伤,可谓满盘皆输。” 秦隋笑了:“还有一人,江晏。” 薛继听他提起此人,那日在闲庭所见便涌入脑海中,江晏不似张甫那般锋芒展露,一看就是城府不浅之人,此次他已足够和光同尘,可惜…… 思量片刻,薛继又道:“兹事体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大人固然明智,可闲庭事发当日他与张大人皆在场,他未必就能安然避祸。” 秦隋有些惊奇,这人与朝廷毫无关系,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闲庭事发当日……你竟知晓?” 薛继回道:“不瞒王爷,当日草民也在闲庭,观局整整一日。” 说着心下不免感叹,当时没想太多,只当是考官暗访。谁又能料想,已深陷棋局还不自知啊! 秦隋似是玩笑般侃道:“你家中也是富商,怎么不买上一份?搏个一甲二甲你今日也不必来我这儿了。” 薛继正色道:“已知有垂钓者,何必争相食鱼钩?何况,大丈夫坦荡荡,走不得弯路。” 秦隋不再询问,只细品着方才的问答,皱眉望着远处,片刻拿起茶杯饮了一口。“风雨欲来啊……” 陈渝坐在一旁,他最知道秦隋的心意,笑着说道:“谁言满盘皆输?主子,咱们这回坐山观虎斗才当真收了渔翁之利啊。” “就属你最机灵。”秦隋笑了,看他一眼:“江陵水土不错,常出有学之士,我有幸得了你,如今是思贤不愁了!” 他没有明说用不用薛继,可这话明里暗里都肯定且赞叹薛继的才思,用意何在? 人人皆知。薛继有些局促不安,或许是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拉扯着站了队,心中难免惶恐。 从安王府出来,街市如旧,红墙如旧,心态却变了。秦隋收他做门客,准他跟随在侧打探朝堂之事。可同时……这意味着薛继要为他谋划,事事以安王为先。 单凭薛继此时知道的事情来看,褚邱的地位能否撼动仍未可知,即便有一日褚邱倒了,太子是元后嫡出,恐怕难以动摇。就算太子也倒了,有齐贵妃在,宁王的胜算怎么也大过安王…… “王爷是长子,又有重贤之名,朝中支持者不在少数。”陈渝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声说道。 薛继心下一惊,忙收敛了神色,回头拱手谢道:“子良兄,说来还要多谢子良兄引荐,否则我还不知前路如何坎坷呢。” 陈渝大笑:“清之,我一向喜欢与智士结交,你何必总拘谨戒备?你我迟早同殿为臣,又是自家兄弟,不妨相互照应?” 薛继怔了片刻,尝试着放松了绷紧的心弦,对人笑了笑,应下了。 清风拂过,似乎有什么在悄悄改变,这一路走下去也不知会走向何处…… 天色渐晚,暮色已依稀可见,长安万家灯火比星辰更璀璨,这里是京城,也是无数人追逐竞争的战场,月光如水一般澄澈,不知不觉已是满城风雨。 第13章 闲庭,查案 春闱重新判了卷子,又再次举行了殿试,终于赶在三月末四月初给考生正了名分,四月初桃花落尽,新来的年轻官员各自入职了。 马车停在礼部门前,陈渝随安王进去了,而薛继在外边等候着,门前官员来来往往,衣袍上织的飞禽甚是晃眼,金银绣线在阳光下朔着光芒,薛继看着只觉眼红。 “清之?” 薛继扭头一看,季白青身上穿着六品官员袍服迎面走来,心中疑惑,二甲进士怎会直接授予官职?不是应当在翰林院进修三年才入职……眼下人已到眼前,只得拱手拜过; “元儒兄,这回该喊季大人了!” “哎,何必如此!”季白青忙拱手回礼,看他身着常服却在礼部大门口杵着,不免疑惑:“清之这是?” 薛继笑道:“元儒兄见笑了,落榜之人,如今在安王府上谋了一职。” 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翻,问道:“我那日看见元儒兄中二甲,怎么这就授职了?” 心中一思量,六品官员,该不会是礼部主事?这位子不算肥,礼部又是个操劳奔波的地方,遭罪啊。 提起此事季白青便不住长叹:“唉,在安王府上做事也是前途无量啊,看陈大人就知道了,跟着安王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倒是我这命苦,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官员大多获罪撤职,一甲几位又是眼界开阔之人,这职位空着没人续上,可不就连着二甲进士一并授职了。” 倒是薛继惊了,他是猜到这次舞弊案会彻查,却也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竟是连六品官员都获罪了! 片刻之后,且将疑惑也好惊叹也罢收入心底,揽着人肩膀安抚道:“元儒兄莫气馁,总会有机会调任的。” “承你吉言。” 远处传来呼唤:“季大人!” 季白青闻声回头看去,是同僚朝他招手示意,于是匆匆与薛继别过:“我先去了,改日得闲约上饮一杯!” 这一头看着季白青背影深入门庭渐渐远去,另一头依稀可见秦隋身影缓缓走来,薛继回神站好等人走到面前,拱手一揖:“王爷……” 秦隋瞧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季白青几乎不可见的背影。“那是什么人?你认识?” 薛继道:“回王爷,那是礼部主事季白青,在下当日在闲庭与他有缘结识。” 他话音落时陈渝已经扶着秦隋上了马车,随后自己撑着一旁也上去了。 “上车说……” 车上秦隋正坐中间,陈渝在左,薛继在右,待三人坐稳后车夫扬鞭驱车辘辘远去,礼部的门面渐渐远去,随后引入眼帘的又是长安街头熙熙攘攘的街市。 “王爷,这于桓性子也太急了……”陈渝收好一封文书,想起方才礼部尚书于桓的态度极其恶劣,心里就憋闷不已。 “宁王也是绝了,什么人都不用,偏好这些奇人,一个于桓、一个章怀恩,都是恨不能将满朝上下得罪光了的主,实在不知宁王是怎么想的……” “秦胥自个儿就是暴脾气,这有什么稀奇的。”秦隋原是闭着眼睛靠着车壁,说到此处忽然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况且……谁知这是不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呢。” 薛继就安安静静坐着听他们一问一答,心底暗自整理着不断涌入的信息,不知不觉对朝堂中人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 车马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忽然停住了,秦隋挑开帘子看了一眼。“子良……” 陈渝闻声会意,这是到户部了。车夫已将落脚踏板放好,陈渝下车前沉沉看了薛继一眼,道:“好好侍奉王爷。” 陈渝走后车夫又一次驱车上路,秦隋干脆就敞开了帘子方便看见外面情形,一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性格各异、穿着各异,薛继却没有秦隋那份闲情逸致去感慨一句「民生百态」,他看了看两旁街道,转头问道:“王爷,这是去哪?” “闲庭。” 薛继惊异,闲庭?不是早就关停了?去那儿作甚?秦隋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平静道:“父皇命我与秦胥一同协助查案,说是……历练……” 此时天上的流云翻涌匆匆而过,薛继心底的湖水惊起了几圈涟漪。 如今太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地位稳如高山,圣上却让其余两位历练,这是什么意思?摆明了鼓励兄弟相争? “圣上莫不是……”想废太子?这句话薛继没敢问出口,只提半句,他相信秦隋能听懂。 “没那么快。”秦隋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父皇与元后感情至深,远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想。或许是人老了总是想岔,他竟幻想着兄弟能诚心帮扶太子,守好他百年之后的江山社稷。”话音落时,心底接道:真是可笑。 其实也没那么难理解,要说可笑也过分了,人到了年纪谁不想儿女正欢膝下享天伦之乐,天子……也不过是寻常人。若是寻常百姓家,哪个不是兄弟齐心挑起大梁?天家却是格外薄情罢了。 马车停在闲庭外,门前又是熙熙攘攘,可这一回围在门口的不是行人宾客,是穿着官服或寒甲的官员和士卒。 为首之人一脚踹开了闲庭的大门,门上贴着的封条应声断开,里边插着的横木断裂落在地上。 仔细一看,这么个不起眼的玩意儿竟也是紫檀木雕了麒麟打造的,当真奢靡! “呵,还真是一手的油水。” 薛继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人身着从二品袍服,眉眼间尽是凌厉与厌恶,鄙夷的看着闲庭之中事物。“这是……” “此人是大理寺正卿,冯济年。”秦隋适时解了他的疑惑。 薛继了然,大理寺正卿刚直不阿之名早有耳闻,这就不稀奇了。 江晏最先发觉来人,抬眼一看竟是安王,撩着衣袍匆匆上前接迎:“臣拜见安王。” 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秦隋身旁这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这是……原来这位是安王的人,难怪了!” 薛继亦是无奈,京城就这么大,抬头低头尽是贵人,叫他怎么办呢。 他不喜欢安王的人这一称呼,他心底还是觉着自己是自由身,至少到今日,他还未自己择主子。 虽是无奈,却也没法避开,于是拱手行礼:“草民见过中书令大人。” 秦隋笑道:“江大人不必多礼。” 说着看了薛继一眼,又望回了江晏“此人也是前些日子子良向我引荐的,怎么,江大人识得?” 江晏满脸谦和,应道:“一面之缘,正是在这闲庭中。” 说着,江晏侧身让出道路,伸手示意安王进去“那一日臣瞧满座宾客都争抢着买题,唯独此人满面不屑,与店家好一番争辩!臣当时就感慨啊,此人见识不浅,绝非凡人,只是不想竟是安王您的人。” 秦隋随他前行几步,摆了摆手道:“诶,你说的当日本王还不识清之,他是在春闱放榜后几日被子良引荐来的,要说还是子良耳清目明!” 江晏一愣,才刚刚回过神:“此人莫不是落第了?” 秦隋不答话,看了看薛继,薛继会意,不由得苦笑:“是王爷与大人高看草民了,草民不过泛泛之辈,连三甲都未中。” “诶,话不能这么说。”江晏丝毫不摆架子,随和与他笑道:“你当你跟王爷这是来做什么的?查的可不就是舞弊案,我看你怎也不是寻常书生,莫气馁,三年后必定高中!” 寒暄客套话都说尽了,秦隋率先引入正途:“张大人还没来?” 江晏正色应道:“王爷不知,张大人去查问守考卷的官员了。” 秦隋听了,点点头,也不再作指示,只让人搬了椅子坐在闲庭门前,看着大理寺和相关官员忙碌。 薛继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圣上既是让王爷跟着历练,这坐着不动当看戏算怎么回事? 只坐着还不算,中途还有官员懂事送了一壶茶来,待到艳阳高照正午时分,一壶茶都快饮完了,还不见秦隋插手一二。薛继正无趣得发慌,忽然听一旁官员低声叹道:“看那边,宁王来了。” 听见这一声,秦隋终于有了动作,他起身略微皱眉朝车来的方向看去,而一旁江晏又放下了手头的事上前接迎:“王爷,您来了。” 薛继一听便了然,方才他喊秦隋叫安王,宁王一来他只喊了王爷,这叫法与陈渝喊安王如出一辙,一听便是主臣。 “大哥。”宁王秦胥示意江晏起身后便朝秦隋这过来,看见一旁的薛继稍稍一愣:“大哥门下又添贤士了。”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秦隋见人过来便换了笑容道:“我这府上隔三差五就多几个门客,不必记挂。” 秦胥心底暗嗤,可不是,谁都知道安王府门客百人比圣上的后宫还充实,自个儿出身卑微就扯上天下寒士作陪衬。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干脆转了话锋问道:“案子如何?” 第14章 怎么办?拖 “我没进去看。”秦隋应道,转头看向江晏,江晏忙接话道:“门上贴了封条,下官让人撞开了,这会儿正搜着。” 秦胥神情太过晦暗,看不出是喜是怒,听罢点了点头,径自跨进了闲庭,目光扫过地上砖瓦,墙上旧漆,梁上雕花……真够肥的。 “安王不去看看?”江晏前脚刚跟上去,后脚又顿住了,回头看看秦隋。 秦隋朝他笑了笑:“本王不懂查案,就不添乱了。” 薛继看着忍不住疑惑,这是立功的事,怎么安王还避之不及呢? 秦隋一回过头就看见薛继茫然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事不关己就别过问,倒茶。” 正午后的阳光太过明媚,此时又是临近夏日,薛继已是汗流浃背,低头看见秦隋颈边隐隐多了一层细汗,于是劝着秦隋到里边坐着。 一楼的杂物都搬空了,薛继就伺候着秦隋坐在一旁听楼上各式各样的声音,好不嘈杂。 方过申时,骄阳还未收敛,门外的守卫驱赶了一批又一批伸长脖子来试探的行人。 此时闲庭里里外外都被翻遍了,除了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让人不由得感慨一句:「奢靡至极」外,再无斩获。 “王爷,里边都空了。” 秦胥冷冷嗤了一声:“看样子他消息挺快的……让人去查问守城的,这几日都什么人来往!” 说着又看向了秦隋:“大哥,中书省事情多,江大人恐怕抽不开身,劳您使唤陈大人查一查这闲庭店主什么来头。” 秦隋正悠闲地饮着茶,闻声放下杯子抬起头,笑道:“好,三弟忙活这么久辛苦了,也坐下喝杯茶吧。” 秦胥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大哥,咱这是查案呢。” 说罢,转身带着人出去上了马车。江晏两头看看,不知在想什么,朝秦隋行礼道别后就跟上秦胥离开了。 秦隋倒是不介意,冲边上小吏招了招手唤道:“把这收了吧。” 小吏麻利收拾了桌上茶具,秦隋的目光停留在房梁上,许久长叹了一声,撑着扶手站起身。 “王爷,咱们走吗?”薛继见他起身,忙凑上前问。 秦隋环顾四周,啧啧了一声,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回道:“你去户部跟子良说一声。” “那您?” “回府。” 目送秦隋乘车离开,薛继才另外备马扬鞭一挥朝户部的方向去。 薛继打一路熙熙攘攘中过,在午后的阳光下驰骋,放眼一看已依稀可见户部的门面,于是渐渐放慢了速度。 户部的人没见过薛继,看见有人骑马而来到门口便下马上前便伸手拦住了他。“什么人,这可是户部衙门!” 薛继翻身下马,从袖中拿出安王府的牌子递上前:“大人,陈大人可在?” 那人斜着眼瞧了瞧,又抬头看了看,提高了声音又问道:“哪位陈大人啊?” 薛继头一回独自跟官员打交道,一时显得有些生涩,虽然心底还虚着,仍是笑着应道:“还能是哪位,安王府的。” 若是可以门前官员已经想翻白眼了,怎么安王手底下还有这么不懂事的?是真傻呢还是吝啬不乐意呢……还未等他答话,里边传来了陈渝的声音。 “清之!”陈渝在里边老远就看见门口身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薛继,心想着大抵是王爷让他来。 于是上前解围:“放他进来吧,安王府的新人不懂事,我改日请兄弟吃酒,你可别往心里去!” 如今户部尚书的名头挂在中书令江晏的头上,中书省事情又多,陈渝这个户部侍郎基本上是把户部的事儿都包揽了,户部上下也都是聪明人,处处给他面子,陈渝既然说了,就不能拂了他的面子,连连应了几声是便让开了道。 薛继向人道了谢便随陈渝进衙门后院,陈渝挥挥手屏退下属官员,走到亭里坐下,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薛继想起他上回说的话,便也不忌讳许多,自个儿落了座。 “闲庭已经空了,宁王殿下说江大人抽不开身便让子良你查查闲庭的店主是什么人,王爷唤我来告诉你。” “我查?”陈渝显然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又似明白了,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上几句。 “他们躲得倒是快,也不看看他们那个位子能躲得了多少箭!”说罢摩挲着扳指,看向薛继“王爷的意思呢?” 薛继今日一整天都没看明白秦隋在等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王爷在闲庭坐着看了一日,没多说什么。” 陈渝听了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让薛继更是疑惑,陈渝发觉他不解。 于是笑道:“你不知道的还太多,急不得,慢慢学吧。今儿这事王爷的意思是……事不关己,莫掺和。” 薛继想起上午那会儿秦隋确实提点了这么一句,一时感慨万千,以前只是道听途说,此时才真正明白天下人都称颂的安王和驸马爷是何等相知。 “那这事儿……子良兄要怎么办?” 陈渝一笑,丝毫不放在心上。“拖……” 若说那一日在户部听见薛继还以为是能拖一时是一时,那么之后的数月他就是真明白了这个「拖」是有多能拖。 春日的徐徐清风散了,盛夏的烈日灼炙满城或达官贵人或寻常百姓,一出科举舞弊案整整拖了小半年,愣是没查到要害,六月过去了,七月走过一半,满朝官员拖得起,褚邱乐意拖,秦衡却是暴怒不已,忍不了了。 “好生生一个茶楼还能凭空没了?朕让你们查,三城兵马任你们差遣,大理寺也给你们指使了,你们都查出什么了!” 一个成色上好的茶盏应声而碎,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可见座上君王龙颜大怒。 “张甫!你查了些什么东西!” 张甫心下一沉,余光狠狠瞪了江晏一眼,右跨一步跪在阶下禀道“回陛下,自陛下下令彻查之日起,礼部、刑部、户部、大理寺、三城兵马司、还有两位王爷协助,已查过闲庭旧址,闲庭在户部的登记,也追查了罪犯去向,与罪犯来往亲密的人等……” 说到此处却是卡壳了,他也怒啊,给他拨来的人不少,不是不想管就是存着私心要兜着事的,他一人往前拽,剩下的全往后拖,这让他怎么查! 秦衡见他顿住,也知道朝堂上现在是什么模样,脸色更沉了。“户部的谁在查!闲庭是什么人开的?” 此话一出,殿上一片死寂,没有人答话。江晏不断朝陈渝使眼色,陈渝却是立着不动,权当看不见。 见此情形秦衡更怒,喝道:“怎么,户部没人?朕怎么记得户部尚书朕真特意任命了江大人,户部侍郎朕安排了驸马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也不肯说?” 江晏上前一步:“回陛下,中书省事务繁多,此事一直是陈大人在查的。” 眼看上首秦衡的目光投向自己,陈渝才不得不跨出一步,跪地应道:“回陛下,此事臣已尽分内之责查了,只知闲庭登记的姓名来历……皆是刻意伪造!” 秦衡一口气提不上来,指着人半晌才吐出一句话:“然后呢?这人还能来无影去无踪不成?” 陈渝再拜:“陛下息怒,此人去向之事是宁王殿下在查,其余之事……臣只是户部侍郎,不敢逾越,当由尚书大人着手。” 秦胥不等人点名,紧随着接了话:“回父皇,儿臣令兵马司追查,一路追至蜀郡,现下虽不知此人具体藏身何处,但必定是在蜀郡南端。”说罢顿了顿,目光飘向褚邱,只是一瞬间又收了回来。 “此外儿臣还查到此人所言上面有人……不假,且其主身居高位,权势不凡。” 大殿上仿佛凝固了一般,满朝文武的目光都定在秦胥一人身上,秦衡怒火消减了些,神情却更是晦暗不明,看着人许久才悠悠问道:“哦?是何人?” 若是仔细观察定能发现此时殿上有几人神色已经变了。例如……太子,还有褚邱。 太子秦充方才一直闭口不言,可此人绝非温和善类,一张口便是戾气显然:“兹事体大。” 说着又一顿,戾气收敛了些,秦充环顾四下,才继续说道:“父皇,您看此时当廷查案合适吗?” 敢在陛下盛怒时出言阻拦,满朝上下也就只有太子一人了,更不想秦衡听了太子的话面上沉了沉,暗自思索了一番却准了:“太子所言有理。退朝,你们几个去御书房候着。” 虽然没有点名是哪几人,可该去的人自然收到了圣上的眼神示意。满朝文武三跪九叩送走了圣上,才各自离开。 殿上的人散了,不同以往那般各自交谈,今日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响,周围的气息异常压抑。 秦隋与陈渝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外,抬头看此时天阴沉沉的,可是阴了许久却一滴雨也落不下来,长空万里唯有狂风驱赶着流云匆匆而过。 “先别忙户部,到我府上来。” 第15章 现在是窝里斗的时候吗 安王的人到薛府外敲门的时候薛继才刚醒来,本来想着今日朝会王爷应该用不到他所以就没早起,没想到这一大早就来人了,想必是朝会出了事。 “夫君近来辛苦,连个休息的日子都没有。”沈玉容跟在薛继身后给他整理仪容衣饰,口中忍不住抱怨。 薛继握着她的手,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选了这条道就没有清闲可言了,以后只会更忙碌,夫人可别怨我。” 沈玉容低头收敛了怨气,再抬眉时面上只剩下春风般的笑意:“怎会,夫君早些回来。” 薛继没备车,直接纵马赶到了安王府上,下马时自有小厮上前接迎,余光看见远处又来一骑,于是定睛辨认,是陈渝。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本以为陈渝同安王一起下朝,此时应该都已经回到府上,怎么陈渝却是晚了一步独自前来? 陈渝翻身下了马,匆匆看了人一眼:“进去说……” 院子里池塘中浮叶下钻过一道影子,那东西的鳞片在阳光下尤其鲜艳,不知又是哪儿的人孝敬的,必定价值不菲。 薛继只看出了身价,陈渝看了却想到了背后的许多,眼下神情有些深邃,也没说什么。 “王爷……” 两人朝秦隋行过礼,各自在亭中坐下,如今薛继与他们相熟了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放开了不少,见两人脸色都不对劲,便直言问道:“朝堂上出事了?” 秦隋皱着眉,右手搭在左臂上,左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许久,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最后停留在陈渝的脸上:“你说……” 陈渝稍稍沉思片刻。说道:“臣以为……宁王不会直言。” 秦隋不置可否,仍在思索。薛继进不得官府入不得朝堂,个把月过去了虽说眼力愈发毒辣,可有些事情总是一知半解,这两人倒是心里有数,可说起话来跟打哑谜似的,让人好不焦急。 “舞弊案与闲庭之事……陛下怒了。” 陈渝见他疑惑,于是解释道。 薛继一听,回想这几个月的事,明白了。看来是一拖再拖圣上着急了…… 这么多个月过去了,进展却如此之慢,户部、或者说是陈渝「功不可没」,再加朝堂上这么多人,哪个没填上一块砖呢? 稍稍一怔,薛继问道:“宁王查到了什么?” 秦隋突然摇了摇头:“不对,咱们虽然拖着,可暗地里没少几双眼睛,咱们没查到的东西他也不可能查到。” “嘶——”陈渝闻言,暗自呐呐:“那他这是?” 薛继没在朝堂上,看不清朝中大臣的脸色,可即便没看到,秦隋这么一说,他就猜明白了:“他在给丞相刨坑?” 秦隋赞许地点了点头,陈渝紧锁着的眉头半分没有松懈,转头看着宁王:“这不止是给丞相刨坑,这是要坑太子身边的所有人。” 秦隋又点了点头,忽然笑了:“可父皇不会没有察觉,张甫的眼睛不瞎。” 薛继目光掠过这两人,从他们的对话里他听明白了不少,党争、猜忌……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是在设局。 “没那么复杂,父皇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对太子的容忍自然是常人不能比的。” 话说了一半,余光扫到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是下人匆匆赶来禀报——宫中的人来请安王了。 秦隋跟着宫里的人去了,陈渝准备回户部办差,薛继无处可去,便跟上了:“那闲庭作假之事,户部会受牵连吗?” “我只是个侍郎,要担罪也是尚书江大人在先。你觉得——宁王能让江晏有事吗?”说着陈渝便笑了,偏头看向薛继:“况且闲庭备案的时候户部尚书还是陆疏平呢,这事情咱们吃不了亏,宁王必定也吃不了亏,只有那位爷得栽了。” 薛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边少有商贩,多是王公贵人的府邸,例如太子府。 陈渝所说的那位爷,应当是……太子…… 晕开的阳光正挡住两人并肩骑马远去的身影,此时的长安算不上平静,可一波风浪跟被压着似的怎也掀不起来,聪明人看破不说破,能压住狂风暴雨的,只有圣上。 八月,吏部尚书陆疏平被停职下狱,查案官员办事不利全都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蜀郡全城搜捕逃犯。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知道圣上这是打定了逐一铁了心要彻查要惩戒到底了。 朝中变动如此之大,可褚邱的丞相之位稳固如山,如此地位稳固,却又少见他有几分好脸色。 这日太子有恙,称病告假在府上闭门不出,散了朝后褚邱连闲言碎语也不顾,乘了快马赶着去了太子府。 “陆疏平下狱了。” 秦充慵懒地靠着藤椅,挑眉看了看来人,随即镇静地饮了口茶。“哪个狱?” 褚邱行过礼在一旁坐下,不顾额头上急出来的汗珠,看着人答道:“刑部大牢啊!” 秦充放下茶杯,眼珠子转了转,又看向褚邱:“刑部尚书……嘶,是叫梁简吧?” “是啊。” “噢。”秦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啧啧轻叹了一声,随即笑了:“那丞相急什么?” 梁简算不上太子的人,却也暗里给太子献过殷勤,更何况他背后的许城多得是太子和丞相的势力,都说唇寒齿亡,要是照这么查下去谁也落不着好,秦充笃定他会帮衬着帮扶着。 褚邱稍稍静下来了些,抬起袖子拂去汗迹,又道:“怎么不急,这回陛下可不是开玩笑,殿下您也紧着点!” “啧,丞相,不急。”秦充不以为意,连眼底都是轻蔑之意。“父皇要是真想动手,您现在还能搁我这儿嚷嚷?” 褚邱高位坐久了,秦衡都敬着他,这太子说起话来却横冲直撞没点尊重! 他心里有怒气,又碍着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好骂什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憋下一口气,才沉声道:“陛下要是没想下狠手,就不会点破这事儿!” 秦充又道:“舞弊之事,孤可一点不沾边,他下狠手又如何?” 这话说出来就跟捅破了个出气儿口似的,褚邱刚按下的怒火一下子又冲上了头。 “太子,闲庭的赃款您没少拿,这些腌臜破事您后院里几位娘娘家里也没少插手,要是真捅出来了,老臣是逃不了结党营私的罪名,您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丞相!”秦充顿时变了脸色,他也不是什么温和有礼的人,手底下这么多官员哪个不是小心奉承着,丞相,就不是臣了?想着又是一声冷哼:“丞相,您还记得您是臣呐?” “太子!” “我朝国库差你这点银子?这么多年了你们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父皇哪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要是还记得自个儿是臣,还记得忠顺二字,父皇这般仁慈之君又岂会冲你磨刀?” 秦充拍案站起身,脖子上暴起青筋,越骂越激动:“扒着孤的腿想着延续往后荣华的是你,借着孤的名头借着父皇的宠信作威作福的也是你,如今事情不由你掌控了,你就想跟孤破罐子破摔?” 褚邱又吞下一口怒气,不断提醒着自己隐忍二字,世上哪有臣子责问主子的?许久,硬是将姿态放低了才敢接道:“太子,现在是窝里斗的时候吗?” “您还知道不是。”秦充嗤笑,看他样子是退让了,于是坐回藤椅上。“陆疏平的嘴巴能闭紧吗?” 闻言,褚邱稍稍一皱眉,了然。 “由不得他。” 两人身上的气焰还没灭去,只是也不再剑拔弩张了,秦充仔细数数近几个月的琐事,怒意几乎压不住,他的兄长、幼弟,还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陆疏平这么折了,吏部必定要掉到容彻的手里,容彻……呵,安王! “孤一时动不了宁王,区区一个安王还不容易?”话音一落,秦充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似是拉开了闸门,秦充满腹的怒火都撒到了秦隋的身上:“好一个下贱东西,从前就跟野草似的左右摇摆,作得一手好戏整日里招揽文人骚客,好些日子不敲打他他还真忘了他娘是个什么东西!” 褚邱看了看他,心中不起一丝波澜,安王这个出身能有什么威胁,太子向来是暴脾气,口无遮拦,今日一番辱骂估计不只是泄愤。或许……想着便叹了口气,随口接道:“刘氏,命也太长了。” 却见秦充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命长不妨事,人家有福气,有福之人这么多年还只是才人该多可惜,不如帮她一把给大哥涨涨志气。” 此招甚是阴毒,刘氏身为战俘罪女在宫中为婢,却机缘巧合遇上了醉得迷糊不清圣上秦衡,承宠一夜竟是走了大运怀上了龙嗣,她没有上报掌事女官也没在敬事房记录,一直到肚子大得瞒不住了才传到秦衡耳朵里,这便有了皇长子,如今的安王。 于刘氏而言,这一夜是走运了。可于秦衡而言,这一夜堪称耻辱。 平日里识趣的都不在他面前提起,偏偏太子让人把这事拿到朝会上说,龙颜震怒,一时间朝中再生变故。 第16章 忍常人所不能忍 刑部大牢里处处阴暗,牢狱之间小道旁点着的烛火在一片漆黑中时不时摇曳几下,反倒显得阴森妖异。 风拂过高墙上几道栏,从小小的缺口挤进牢房,渐渐入秋的时节,囚牢中的人穿着单衣,在如蛇一般阴狠的寒风中好不凄凉。 陆疏平坐在一堆蒲草中,不断往墙角逼去,纵然他也曾风光一时,在太子和丞相的荫蔽下呼风唤雨,今时今日却到了偿还的时候。 梁简已经尽力替他免去了几番拷打,可在圣上的威慑下刑部不知道长了多少双眼睛,方便是送不进来了。 “梁大人辛苦。” “要是真觉得下官辛苦,就别寻这么多事儿,下官真兜不住了。” 夜里,大牢中寂静的渗人,钥匙撩开锁链加上推开铁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极其突兀,牢中走道上一个狱卒也没有,倒是迎面走来了两个人。前面的是刑部尚书梁简,后面那位蒙着脸,穿着黑衣,看不出身份。 梁简在前引路,带着人到了关押陆疏平的牢房,轻手轻脚打开了锁,转身看着黑衣男子:“快着点,到处都长着眼睛和耳朵呢。”说罢,疾步出去了。 不得不说,梁简还是费了些心思的,陆疏平这间牢房在整个大牢的最底层,唯有刑部尚书与侍郎开门才能进来,这一道门就隔开了不少眼线。 陆疏平听见声响却没有回头,反倒是又往墙角里缩了缩。 男子走近了几步,在人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拍了怕他,声音非常低沉。“陆大人,陆大人?” 陆疏平还是不搭理他,这一回是由不得他了,男子粗暴的拽着人衣领,胁迫人正脸对着自己。“陆大人,打搅了,奉主子命令来问您几句。” “谁问我都不说,请回吧。” 男子手顿了顿,随即笑了:“陆大人误会了,我家主子想救您,您说这,陈年旧事它与您何干啊?谁办差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只是一时失误,竟把您卷进舞弊案里头了,咱们都替您觉得冤枉啊。” 陆疏平嗤了一声,又道:“您请回吧,谁问我也不说,该怎么定罪是刑部决定的。” 男子笑的更欢了:“噗,陆大人,您还觉得梁简能救您呢?他敢救您么?咱们主子有善心,瞧不得有才能的被冤枉,您可别不识好歹!” 陆疏平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暗自骂了褚邱老贼,长长呼出一口气,道:“谁问我都不说,您请回吧。” 又是这句!男子暗骂了一通,可他又说不上不是,他要的就是陆疏平谁问也不说,只是陆疏平话说了三遍,怎还是不可信呢…… 陆疏平躲在阴暗里,眼睛一直盯着男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放过,此时是明白了。 自嘲地扯着嘴角笑了笑:“告诉你主子,大可放心,陆某不是他那等小人。” 男子攥紧了拳头猛的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许久才低哼了一声:“最好如此!” 安王府里一片愁云浓雾笼罩着,地上满是碎瓷片,却没有人进来收拾,早在秦隋召陈渝和薛继来的时候就下了死命令,没有传唤谁都不能靠近。 又是一声脆响,这是秦隋砸的第六件摆饰,好歹陈渝和薛继都是富贵家里出来的,看着一地价值不菲也隐隐肉痛。 薛继心底暗叹太子狠毒,好端端的朝堂斗争他非要把刘氏扯下水,这报复未免太…… 此事还要提到今日早朝,朝会上照例处理了九州各地大事,又问了问舞弊案进度,差不多该退朝的时候,礼部一个四品小官竟不知死活上前上奏。 “臣有一事,安王生母刘氏在后宫侍奉多年,承过圣宠又诞下皇嗣,理应母以子贵有所封赏,而陛下避之不提已久矣,长子生母仅为才人,臣恐招天下非议,故冒死谏上。” 当时在朝众人无不惊诧,转而惊恐望向座上的秦衡,秦胥还扭头看了于桓一眼,眼神问他“你的人?” 于桓在底下几次摆手否认,他又不是第一日在朝了怎会想不开触这个眉头。 秦衡暴怒之际,殿上的人跪了一地,却多得是埋着头还左右打探的,若是有心的人自然发现了太子秦充面上显而易见的笑意。 刘氏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位分,还被秦衡下旨关了禁闭,若非几位老臣拦着,秦衡一时愤怒把人赐死也不是不可能。 秦隋跪在地上,身体不断颤抖,掌心被紧紧攥出了血印子,却一言不发。 他的父亲要杀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是天下之主,他的母亲只是罪妇宫婢,他要怎么拦? 陈渝看着人消沉地坐在椅子上,他放弃了摔砸泄愤,环臂埋头伏在自己膝上,明明是尊贵的王爷,却怎么看怎么孤独,怎么看怎么脆弱。 陈渝随安王入朝堂进酒肆谈朝政说风月已经许多年了,情谊绝非他人能比,眼前这一派景象薛继看了只是皱眉、沉思,陈渝却没有闲情逸致想这么多,心疼和泪意逼上鼻腔教他几乎窒息。 “主子……” 秦隋稍稍抬起头,握紧了陈渝伸来的手,冰冷的指尖触及陈渝掌心的温暖,他更加贪婪的收紧了五指,试图借这点温度麻痹心底的疼痛、失落、甚至是绝望。 二人都不再出声,这么紧握着仿佛时间都静止了,薛继看在眼中,莫名觉得与他们之间多了一层隔阂,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一时的宁静。 待秦隋渐渐缓过劲来,缓缓松开了手,重新抬起头,抚平了枕过之处褶皱的痕迹,开口时满是犹豫不定,似是进退两难。“本王……要怎么办?” 薛继被晾在一旁这么久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空挡,起身一拱手,道:“王爷,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为何要忍?”陈渝最见不得秦隋痛苦,太子步步紧逼此次更是下了狠手,依他之见就该出手反击,甚么舞弊案闲庭案全捅出去,先皇后嫡子还能大过天去吗! 薛继道:“此时再怎么反击,太子顶多算是御下不力,他太子的位子一日还在,就能呼一日风雨。他此次出手就是警告王爷,王爷忍下了,任他招风惹雨,真到了出手之时一击毙命,方为良计。” 忍一时之痛免百日之忧,这话谁不明白,只是……“这样主子未免太憋屈了?” 薛继没再接话,利与弊他说的清清楚楚,他也知道人皆有情,可若是安王为了一时悲喜不顾长久……他是时候改换门庭了。 秦隋眉目一沉,撑着扶手站起身,在两人面前踱步片刻,目光最终定在薛继身上:“依你之言,若是本王忍了,应当怎么做?” “下个月末,太子殿下千秋。”薛继感觉到投来的目光,低着头应道:“王爷以厚礼献上,表表心意,太子必定能明白。” 秦隋稍稍思索,道:“依你所言,下个月千秋宴你随本王同去。” 薛继刚应了是,却是陈渝急了:“主子,往年不都是臣与您一同去的?” 说完这话似乎是察觉到不妥,陈渝面上有些发热,转身坐在一旁拿起茶杯灌了一口,低眉掩饰眼中的无措。 “噗。”秦隋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看着人这般不禁笑出了声。 “子良可别多心,这不是怕你沉不住气见不得本王憋屈吗?不去也好,少得你又看着难受。” “可太子千秋请的都是显贵,清之还未有官职,难免让人看低了一头……” 秦隋看了看薛继,显然是想让他自己决定。薛继会意,低头道:“子良兄放心吧,我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贵字还是沾的上边的。” 随后陈渝又回了户部,秦隋让人去请了容彻,薛继从安王府上出来,此时已过了未时三刻,他也不急着回府,想着时候还早便骑着马想去城西首饰铺子给沈玉容添点珠玉。 薛继本是顺着街巷驰骋,到了拐弯口刚转进道口猝不及防遇上迎面而来的一驾马车,想勒马也来不及了,连忙扭转了方向蹭到一旁墙上,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薛继有些狼狈的下了马,顺着毛安抚它。 马车停了,帘子掀开了一个角,里边的面孔露出来让薛继心下一惊,车上坐着的赫然是宁王秦胥。想起之前听安王说起,宁王秦胥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不免心底发怵。 “草民拜见宁王殿下,让宁王受惊了,望王爷恕罪。” 秦胥稍稍皱了皱眉,在记忆力翻找着这张脸,再一看人打扮不似寒门,稍稍有了印象:“你是……安王府上的?” 薛继一惊,压低了头应道:“回宁王,正是。” 秦胥却突然轻笑了一声:“你还是闲庭里刁难掌柜的那位?” 薛继更惊了,牵着缰绳的一只手险些松开。“竟连王爷也知道这事?” “嘁,明明是浪子,扮甚么谨小慎微?平白丢了自个儿。” 这话入耳仿佛是幻听了一般,薛继抬头一看,帘子已经拉上了,车夫朝他点了点头,随即驱车远去。薛继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的车马,一时不知作何感想,陷入了沉思。 第17章 千秋宴一出好戏 九月末的天已经渐渐转寒,太子早早让人送了请柬道安王府,只是那奴才的言行神态实在不像是来请人的,更像是来招茬儿的。 陈渝总是替他憋屈替他不忿,秦隋却不以为意,薛继说的不错,目光应当放的长远些,等太子坐不住的那一日,什么手段不能还回去? 到了太子千秋宴当日,下人备了车马已在安王府外等候,薛继着一身玄青色暗花绸长衫,看似磕碜极了。 可他一反手披上的披风边角织着银、领子处油光顺滑的银狐毛十分惹眼,腰间素玉环佩晶莹剔透,这一身上下可价格不菲。 秦隋一出院门就看见人杵在车旁等着,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是个机灵人。 陈渝今夜不去赴宴,却一早在安王府上待着,此时眼睁睁看着人走出去便莫名的压抑,余光一瞥然后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匆匆追了上去。“主子,加件衣裳,这天凉。” 秦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羽氅,险些笑出声:“这才九月末,哪儿穿的上这个。你也别担忧了,回去陪陪婉玉吧。” 薛继听着倒是愣了,若是安王不提她还真忘了还有公主这回事儿。“太子生辰,公主不去?” 秦隋想起那位太子爷的行事作风,叹道:“这种阵仗她哪见过,太子设宴除了太子姬妾可从来没请过女眷。” 薛继听得有些懵,一个千秋宴,还能闹出什么阵仗?抬眼一看秦隋已经踏着脚凳上车了,夕阳已垂暮,开宴的时刻将至,容不得他再多问,于是赶忙扶着边跟上,车夫驾着车匆匆朝着城东而去。 早前薛继听了太多关于太子的议论,太子府他也来来去去途径了好几回,真真正正跟着人进大门拜见还是头一回。 不得不说这跟安王府那般表面朴素内里精致的宅院全然不同,大门上朔着金光的题字、抵柱上镶着的翡翠浮雕、一砖一瓦上精细的纹路,无不显露着这座府苑的主人是何等显贵。 薛继退了半步跟在秦隋身后,能清楚地看见他负在身后紧攥着的拳掌,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指节骨掐的发白。 一想也明白,嫡子与长子,都是皇子,却是天壤之别,一者坐享万民奉承、怀拥金石珠玉,一者却处处隐忍、逢人含笑谦逊,安王忍不了,换谁也忍不了。 “哎哟!这不是安王吗!”秦充提衣揽袖信步而来,华服上的龙纹刺痛人眼,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戾气,一句客套话都显得夹枪带棒。 “孤听人说大哥视孤为眼中钉,孤设的宴会必然是不会来的,孤险些信了!如今看来,此人该杀啊!” 薛继暗叹这太子说话口无遮拦,演个戏都演得这么直白,若不是先皇后英灵护着,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秦隋忙退开一小步,朝人拱手弯腰行礼,满脸的恭敬:“拜见太子。太子是君,我只是臣,天下哪有臣视君为眼中钉的道理?此人笑话说的倒是不错,诸位乐一乐也罢,太子爷千秋这等好日子,还是不宜杀戮。” 话音一落,他稍稍偏回头朝薛继使了眼色,薛继会意,躬身将方才车上带下来的锦盒双手奉上:“恭贺太子殿下千秋,这是王爷命人从蓬海寻来的鲛珠,因其贵重不敢轻易与其他贺礼一同登记入库,特意留到见了殿下才敢奉上。” 秦充双眼稍稍眯了眯,一手拨开盖子,里边圆润饱满的硕珠露出光芒,确是不菲之物。“大哥有心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自己留着?” 秦隋一笑,应道:“这等极品之物,自然是唯独您才能享有。” 秦充面上不显,随手招来一旁奔忙的下人:“送到良娣那儿去。” 好生生的鲛珠转手上了妾室,太子这哪儿是出手阔绰,分明是在打人的脸。 秦隋的脸分明僵了,一时青一时白,紧闭着牙关,生怕一开口便忍不住唾骂。 待到开宴时,薛继愈发怀疑自己高看这位太子了,他还真是跋扈张扬不可一世,做事全然不经大脑,与丞相褚邱交好都不知遮掩,千秋宴上给褚邱安排了身侧的上座。 安王是他长兄,却与他隔了几十尺,当然宁王秦胥也没好到哪去,他就在秦隋左侧。 想起那一日在街上撞到的事,薛继不知怎么跟秦胥打照面,干脆沉默不语。秦隋只是一向温和地朝人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秦胥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了一番,似笑非笑般开口了:“大哥不带陈大人不带容大人,怎么带了个无名之辈?” 秦隋脸上的笑意一寒,偏过头与他目光相接。“陆疏平下狱,容彻才替了尚书一职,若是他跟来,今夜就真的不得安宁了。” 秦胥没再搭理,转头目视前方,自顾自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秦隋知道这人性子古怪,便也不再看他,似是专注听着中间女子抚弄月琴,时而专注欣赏舞姬轻踏莲步身姿曼妙。 薛继偶然抬头时注意到了秦充脸上不似寻常的神情,他侧倚扶手把玩着玉杯,目光却始终落在门口,似乎在期待什么,仿佛是有好戏将要开场。 门外传来喧闹声、哭喊声,离门近的听见的都皱眉朝上首望去,褚邱察觉到不对,亦扭头看向太子,正好将秦充脸上的玩世不恭和眉间的一丝笃定收入眼中,便更是狐疑。 “什么人这么没规矩,竟敢在千秋宴上喧哗!” 下人快步进殿奔向秦充,到人面前便跪伏叩头高呼道:“殿下,大姑娘哭着要进来。” 这声音足以让在场众人都听个明白,大姑娘是太子长女,好巧不巧,她生母出身卑微,不过是个奴婢。 秦充有意无意瞟了秦隋一眼,才似神情凝重一般看向门外:“那贱婢怎么教孩子的,这地方是她该来的吗?” 此时又来了一个下人,神情比方才那位还紧张,张口便道:“殿下,谭氏也来了,抱着大姑娘在外边跪着呢……殿下宣不宣?” 秦充抬眼扫过在场所有人,好似礼貌地笑了笑:“让诸位见笑了。” 说罢,又冷了脸,怒喝一声:“把人赶回去!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这种地方是她一个贱人该来的吗!她不嫌丢人,孤臊得慌!” 两个下人连滚带爬退出大殿,这出闹剧似乎是可以收场了,薛继却直觉没这么简单,下意识看了看秦隋的脸色,果然已经憋得发白,唇上烙着一个血印子,可想而知他忍着这一口气有多难。 薛继心下感叹,王爷神算,好在陈渝不在场,这要是让陈渝看见了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太子也确实不负薛继的直觉,不过片刻门外的动静就更大了,伴随着一声惊呼,那被称为「谭氏」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一头扎了进来,也不顾跌在地上摔得手肘生疼,爬起来便拼了命往前,直到跪在太子座前,已经是泣不成声。 秦充本就愤怒,听了妇人啼哭更加暴躁,随手砸了一副玉筷,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擅闯千秋宴?在孤面前在众人面前哭哭啼啼你成何体统!来人,拉下去!” 谭氏慌了,十指死死扣住地砖上的纹路,指尖都渗出了血迹仍不肯放手:“殿下,阿囡快四岁了,您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奴婢是贱人,可阿囡是您的骨血,她只是个孩子,她想见见她的爹爹!” 说着,一只手仍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抓起怀里小姑娘的手,将她掌心里紧紧攥着的一沓纸推上前,又哭道:“阿囡知道殿下千秋,没日没夜的抄了《孝经》要献给殿下,可殿下连见都不愿见!” “够了!”秦充拍案站起身,手指着门外,厉声斥道:“把她们两个架出去,还要孤再说一遍吗!” 说着狠狠瞪了谭氏一眼:“在孤这儿没有母以子贵,子以母贱倒是有,你趁早歇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场面谁也没见过,在场的达官显贵都有些无措,平白看了太子的家事,问谁还能安稳? 薛继看了半天却总觉得不对,这一对母女就算再情急再恳切也不可能挑了这种时候出来家丑外扬,真毁了太子的兴致,她们哪儿还有命献什么《孝经》? 太子府上下人也不少,什么时候失误都有可能,怎么会在这种宴席上失误把人放了进来?她二人在外边哭的时候,就应当被堵上嘴拉开了才对…… 回头一看,便讶然了。 秦充的嘴角竟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秦隋的眼里爆出了血丝,面目扭曲得极其狰狞,桌子下攥紧的拳掌仿佛随时就要掀了桌案。薛继明白了,好一出指桑骂槐,太子这是变着花样羞辱安王呢! 陈渝不在,能安抚住秦隋、该安抚住秦隋的人就只有薛继。 薛继分明察觉到秦胥正在打量他,又或者是在打量秦隋,只犹豫了片刻,便像陈渝以往那样伸手按住了秦隋的拳头,将掌心的温度渡到他冰凉的指尖,直到人身上濒临狂暴的气息渐渐褪去,化作死一般的平静。 此时,门外又一次传来喧闹声,这一次秦充显得十分诧异,显然他不知情。 “陛下驾到!” 第18章 「畏罪自尽」 这一声通传惊住了满座宾客,没等他们做出反应,秦衡一脚踏入时便朗声问道:“充儿生辰可是大喜日子,外边哭哭啼啼的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传入耳,座上再没有能安稳坐着的人,见到圣上进来都侧身跪拜行礼,一片山呼万岁,各个拘谨着,方才的自在模样荡然无存。 秦充行过礼便将上首主座让了出来,亲自请父皇上座,又让人在主座旁添了桌椅,安顿了满殿宾客后才坐下,回道:“父皇见笑了,这妇道人家不懂规矩,儿臣让人给送回去了。” 秦衡哪里能信他这番说辞,轻笑了一声:“你府上奴才也不知规矩?拉拉扯扯上手拖拽,就是这么给送回去的?” “父皇,儿臣能料理好自个儿的家务事。”秦充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渐渐露出了厌烦的神色。“那本就是个贱婢,还用不着父皇过问。” 在场之人皆倒吸了口冷气,太子这哪是对圣上的口吻,天下之事只有圣上想不想过问的,哪有圣上该不该过问的?就算是先皇后在时也未必敢说这种话! 今日薛继是开了眼界了,头一回见太子爷,也是头一回见万岁爷,头一回见还碰上这难得一见的奇事,听到这没人敢说的答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太子如此跋扈。 正当在座诸位都替太子悬着一颗心的时候,秦衡却似没当回事一般,还好声好气问他:“她是贱婢,那大姑娘将来可是公主,哪儿有你这么作践皇嗣的?” 本以为圣上脾气这么好,这么任着太子胡来,太子也该识趣点收敛点。 可谁知这位爷最擅长便是语出惊人,轻嗤了一声回道:“那还不是跟您学的。” 能出现在今日宴席上的都不是愚蠢之人。当然,最愚蠢的那些此时便将目光投向了安王秦隋,有幸灾乐祸的,有惊慌诧异的,说到底是都想看看这位圣上长子、以贤明著称的安王殿下会作何反应。 秦隋似没事人一样静坐着,低头掩去了眼下所有神情,只有在他边上的薛继一人能看清楚,他一双手紧紧抠着掌心,手背上青白分明,恐怕掌心已多了几道血痕。 另一旁秦胥离他不算远,或者说他不需要看见也能猜到秦隋忍得极为艰难,眯眼将人低着头却挺直了脊背的模样收入目中,心底莫名多了点些怜悯。 他二人不是一母所出,却是一母所养,安王之贤在少年时就初见端倪,那时他总是照顾着幼弟,凡事都让着秦胥,每回太子来找麻烦,都是他一人扛下。这些事情秦胥并非不知,只是那时他总觉得都是应当的。 “大哥,他那是故意的,你可别遂了他的意。” 秦隋掐紧的手忽然一松,稍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秦胥这个性子捉摸不透的人会在此时安抚他,虽然话说得不大好听。 “多谢。”说着扯了扯嘴角,笑得连哭都不如。 秦胥收回目光,遮掩了一闪而过的关切,不再言语。 “充儿。”最终还是秦衡握着杯子敲了敲桌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随即开口终止了此时的尴尬:“别越说越没分寸了。” 多少双眼睛都看着秦充,吊着一口气,无非是想看这位爷要闹到什么份上,是再来一出语出惊人,还是就此收敛。 秦充居高临下般将目光定在长兄身上,也不急着回话,直至满座官员都替他捏了把汗,他才悠悠开口:“儿臣失言了,父皇不会动怒吧?” 空气似乎又一次凝固了,无数双眼睛这回都悄悄落在了秦衡的脸上,等着看他作何反应。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秦衡笑了笑,全然没当回事。“朕能动什么怒?充儿你这就是太拘谨。” 要说朝中官员对此是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不知道圣上溺爱太子,宠得没边儿,太子若是想要月亮,估计陛下立刻就让人搭梯子上去摘了。 可薛继是头一回见,见了便目瞪口呆,莫说上边那是天子,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没有儿子这么跟父亲说话的,以前只听说太子受宠,谁知道是这么个宠法。 要照这么看,安王也好宁王也好谁也别想了,谁能动得了这位太子爷啊…… 太子府上大戏一出接一出,长安城另一头也不安稳。 这是这么几月以来刑部大牢周围眼睛最少的时候,尚书梁简也到太子府赴宴去了,只剩下一帮狱卒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有说有笑顺带给看着门。 “几位爷,劳烦给开个门,这是给……陆大人的。” 为首那狱卒喝的正欢快呢,回头便听见声响,哪里有什么好脾气,一张口嚷嚷便唾沫横飞:“给天王老子的也不给开!您可回去吧!” “爷,这是上边的意思,这人……您明白……” 狱卒手扬在半空突然僵住了,似乎是领悟到了什么,另一只手朝腰间摸索去,掏了半天却没掏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人笑了笑,随即扭头喊道:“老六!给贵人开门儿!” 还是那条黑漆漆的小道,那叫老六的狱卒领着人进了空荡荡的牢房,到了关押陆疏平的那一间门前,老六朝黑衣男子欠了欠身,转头退下了。 陆疏平听见声音,不再像上回那般缩着不动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到的,或许今日他的路就该走到头了。“今儿几月了?” 男子突然笑了,似乎在嘲笑他落魄的模样。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待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今夕何夕也不知。 “九月二十八了。” “噢……”陆疏平若有所思,许久,眼底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是主子千秋啊。” 男子在他面前蹲下,将手上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轻轻揭开盖子,露出了里边一壶酒,一只玉杯,扑面而来的酒香味告诉他,这酒绝非俗品。 “出手阔绰啊,陆某的命还挺值钱的?”这时候了,陆疏平竟是笑了笑,抬头看着来人。 男子瞧他一眼,低头斟满了一杯递上前。“可不是,给你挑这么个好日子,你得感激主子才是。” 陆疏平接过玉杯,借着月色看清了里边略显浑浊的酒浆,深秋的寒风拂过,才恍惚觉得凄凉。 他没急着饮下,男子也当惧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上手灌他,只冷言道:“主子好心性,给大人赐的上品,没有痛苦的,您就安心饮了罢。” 陆疏平挑眉看他,笑问道:“真是主子的意思?” 男子一愣,有些不耐烦。“废话,还能是圣上的意思不成!” “呵。”陆疏平摇了摇头,目光放空了。“不是主子的意思吧。” 男子有些怒了,挽起袖子似乎要来强的,可陆疏平又摆了摆手,眼神制止了他。“您不必……” “若是陆某死了主子就能安生,陆某绝不反抗。” 男子缩回手,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倒是陆疏平又笑了,仰首将杯中的毒酒一饮而尽,罢了还轻轻赞叹一句:“确实是好酒,他……还真是大方。” 男子从他手里夺了空杯子放回食盒里,有些急躁地盖上盖子,起身转头准备走了,却听身后传来悠悠一句; “让他悠着点,往后可没有第二个陆疏平替他挡箭了。” 男子脚步一顿,没有再回头看他,只加快了步伐匆匆离开。 到大牢门口时那几人还在喝着,于是随手丢去一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吩咐道:“陆大人畏罪自尽,明白了?” 那狱卒放下酒开了个口子看了一眼,立马眉开眼笑。“您放心,今儿谁也没来过!” 男子走后,狱卒头头举起酒杯正乐呵着:“咱今夜可是赚大发了!兄弟几个,喝啊,我请了!” 倒是老六有些顾虑,皱着眉看了看人远去的方向:“老大,这真没事儿吗?里边那个要怎么搞?” “怎么搞?让人裹了丢出去不就成了,咱丢去乱葬岗多少人了,谁管这个。” 风声在树丛中穿梭着,尤为凄厉。陆疏平曾经也是正二品的官员,在户部和吏部两个好地方混的风生水起,此时却是一身单薄麻衣,裹在草席里,被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无数人的尸首上,再也挥不动笏板,发不出号令。 刑部的人丢下陆疏平转身一走,整个乱葬岗又陷入了寂静,时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哀鸣,更是凄厉得渗人。 “大,大人,这大晚上的,咱非得跟来做什么……”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正是刑部的人离开的方向,声音愈发近了,是陈渝带着人又来了。 “嗬,乱葬岗。”闻道自丛林深处传来的恶臭,陈渝眉头一皱,抬手捂住了口鼻。 “还真是多少年没人管过了,如今刑部大牢里死个人竟是这么容易的事。” “大人,那咱们这是做什么……” 陈渝回头看了看带来的这几人,见他们还没挪动,于是斥道:“干杵着做什么!进去搜啊!” “搜,搜什么?” “陆疏平。” 第19章 不见了 陈渝刚刚带着人扛走了陆疏平,刑部的人便折返回来了。 “你再去看看,我总觉着不对,若是找到了……”为首之人眉头紧锁,朝一旁小弟招呼道,话说到最后,眼神狠厉地做了个手势。 那小弟应了是,捂着鼻子小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眼睛都瞪圆了,回头大声喊道:“六哥,不,不见了……” 为首的人,便是方才在狱卒头儿手底下效力的那位老六,他一手扶着佩刀另一手捻着刺签正剔着牙,一听便愣了:“什么不见了?” “人啊,人不见了!” 老六绷不住了,把手上东西往地上一丢,拔了刀便怒道:“这才多久,怎么就不见了!” 那小弟抖得像个筛子:“不知道啊,六哥,这怎么办……” 老六看了半天,握着刀的手不断发颤:“找,再找找!要是真找不到,跟头儿说一声,应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分明是他自己都不信,可这时候谁不惶恐,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信了。 几个人仔仔细细用刀尖翻找了好几轮,平白惊扰了无数亡人,唯独陆疏平不知所踪。 城东的满街灯火还未熄灭,太子府上依旧歌舞升平,秦衡与褚邱已经数月没有这么融洽了,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腹,仿佛这几个月的琐事都不曾发生,旁人看了跟真的似的,辨不出作戏的痕迹。 一个小厮打扮的趁着座上宾客喝得痛快,匆匆赶到太子身旁,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出事儿了。” 秦充朝下边对他谄媚的官吏笑了笑,随即扭过头看他:“什么事?” “陆大人……”来人稍稍一顿,面露怯色。“陆大人死了。” 秦充面上神情微微一僵,四下看了看,才皱着眉问道:“怎么死的?” 那人不假思索:“畏罪自尽。” 秦充悄悄望向褚邱的方向,褚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人,似乎是悟了什么,冲他点了点头。 于是秦充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勾出点笑意:“那算什么事儿,下去吧。” “可,可是……”那人跪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眼睛也不敢看向座上之人,哆嗦了半天才说明白一句话:“尸首不见了。” 砰…… 秦充指上一松,手里的金樽摔在桌上,残余的酒水洒了满桌。 察觉到一旁秦衡投来了目光,忙装怒斥道:“狗奴才,毛手毛脚的,会不会做事!” 那人也懂事,暂且先不论事,躬身叩头陪着他作戏:“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秦衡看了两眼,只当是寻常奴才犯了事,便也不怎么在意,转头又跟刑部尚书梁简搭话去了。 秦充稍稍攥了攥拳头,有了决断,起身朝秦衡拱了拱手:“父皇,方才下人说后边不安生,儿臣去看看。” 秦衡随口应了,而薛继一直注意着上边几人的动静,怎会不知其中有蹊跷,立刻扯了扯秦隋的袖子:“王爷,太子这是有事儿。” 褚邱看着也大抵明白是出事了,不安地看了看秦充出去时的背影,然后狠狠瞪了梁简一眼,梁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不是小事,明明是深秋夜里,衣衫却被身后的冷汗浸湿了。 “你猜猜是什么事?” 薛继看了看褚邱,又看了看梁简,思索片刻。“刑部,莫不是……陆疏平?” 秦隋听罢点了点头:“猜得不错,陆疏平大抵是「畏罪自尽」了。” 薛继不由得皱眉,这还特意加重了畏罪自尽四个字,分明是讽刺的意味,看来是太子忍不住封口了……“那咱岂不是好端端丢了个筹码?” “你当子良真会闲着?”秦隋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实打实的笑意,眼底多了些温柔。 薛继又一次体会了安王对陈渝的宠信,这二人情谊绝不是旁人能比的。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安王门下有陈渝一个足矣,旁人哪里插得进针?这么想着便更是惆怅,再难像从前一样打心里为陈渝欢喜。 秦胥与他们隔得本就不算远,他二人说话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自然是旁人有心就能听清。 只是薛继有些诧异,他抬头时发现秦胥不看着秦隋,反倒是望着他沉思起来。 另一边秦充出了门往边上回廊一钻,倚着漆栏抬起一腿便坐下了,脸上分明写着愤怒二字,语气极其也不善:“怎么回事,什么叫尸首不见了?” 那人一听,利索跪下磕头:“主子恕罪,属下也不知,是刑部的人来说的,有人去了刑部大牢,然后陆大人就死了,刑部的人把他裹了丢去乱葬岗,转头一看……人,人就不见了。” “什么叫转头一看人就不见了?”秦充听了解释更是愤怒,放下踩在横栏上的腿,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伸去拽上人衣领逼问:“一个死人还能自己跑了飞了不成!” “回主子,就,就是刑部的人离开了几步,老六突然觉着不对,折返回去一看,人就没了。” 若不是顾及此时府上宾客混杂耳目众多,秦充真想吼出声,偏偏就只能忍着怒意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着盘问:“那倒是去找啊!” 他心里不是没有数,他倒是宁可不如他所想,若是真如他所想,可就真坏事了。 人不可能凭空没了,要么是给人抬走了,要么是没死透。 若是前者,恐怕是要借杀人灭口大做文章,若是后者,就怕他陆疏平反咬一口啊…… 若是陆疏平知道他这么想,反咬一口倒不至于,他至始至终也只是寒心罢了。 “找了,刑部说没找着。” 秦充一忍再忍,终于将一口气憋回了腹中,猛地一撒手,看着人跌坐在地上,才狠狠道:“去告诉梁简,在他手上出的事,让他整明白!要是出了事,孤未必有三长两短,倒是他,等着做下一个陆疏平吧!” 那人连连磕头应是,随即又有些恐惧地看向他:“那……陛下那边?” 秦充攥紧拳头背在身后,站起身挪动了两步,似是下定了决心,回头冷冷看着他:“就说畏罪自杀,让底下都咬死了别松口。” 月光藏入云端显得愈发阴郁,一阵阵幽幽秋风吹得人通身发寒,秦充没有在外边停留过久,吩咐下去了便转身回到殿内。 他回到席位上的时候,抬眼看去,满座宾客大多醉了,各个满面红光,眼神涣散。 秦衡也不问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只放下杯盏,朝他招了招手,笑着问道:“时候不早,充儿今日可尽兴了?” “尽兴,自然是尽兴。”这话答得敷衍,秦充暗里装着事,哪里有心思再招呼宾客,一听父皇问话立刻便顺着坡下了:“既然时候不早,诸位也散了吧,父皇可别赶不上宫门落锁。” 一夜的闹剧终于散场了,太子府门前再一次挤满了车马。 褚邱虽惦记着事儿,可在秦衡的注视下也不敢久留,无奈朝秦充打了个手势,便上车回府去了。 秦隋方才喝了酒身上发热便把外袍去了,如今一出院子,寒风抚来,顿时清醒了不少。薛继见他唇上发白,知道是深秋夜里凉,赶忙替他披上外衣。 这时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在人群中眯着眼探了半天,终于寻见了他二人,弓着身子穿过人群凑了过来:“王爷,陈大人说今夜有收获,在别苑等您。” 秦隋并不意外,还转头冲薛继一笑:“看吧,我怎么说的?” 说罢向着车夫摆了摆手,展臂指向南边:“去别苑!” 薛继心里苦,这都戌时过半了,他还想着早些回府留点时间读书陪妻子呢……这下好了,还得跟他忙活。 马车再一次停下时,掀开帘子看去,门上赫然悬着「渝」字,仔细品品这笔力不浅,笔锋干净利落,定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与太子府的金碧辉煌不同,是别具一格的清秀雅致。 这还是薛继第一次到陈渝的府上,以往都是听闻子良兄如何年少有成家财万贯,猜也能猜到他府邸不会寒酸,真正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不得不说,今日薛继可见了不少「头一回」。 “王爷来了,快里边请。” 两人一下车,刚走进几步,管家就憨憨笑着迎了上来,欠身伸手指着门内,引着人进去。 踏着月色走了几步,薛继忽然觉得不对,这不往正厅引,尽走小道往偏僻的地方去是怎么回事?转头悄悄看了看秦隋,发觉他也皱了眉。 秦隋脚步顿了顿,叫住了管家:“这是去哪儿?” 管家回头看了一眼,低了低头答道:“这东西有些特别,大人在地窖等王爷呢。” 薛继一怔,什么东西这么特别,还要到地窖里头见?总不能是子良兄把陆疏平给劫来了吧? 容不得他多想,陈渝府上地窖是藏在假山洞里,他随着管家进了假山里边,就看见管家在岩石壁上摸索捣鼓了好一会儿,随着一阵闷声,地上多了个缺口,管家蹲在地上扣住缺口把门拉开,里面露出了一个阶梯。 管家就在上边守着,薛继陪着秦隋下去了,这一踩到底,回头看见被昏黄的灯光照着的人。 第20章 何不将筹码让出来 薛继有些懵了,这人躺在地上,身下铺着黑布,身上盖着白布,只能凭身形面前认出这是个人。于是抬头看向一旁的陈渝:“子良兄,这是什么东西?” 陈渝看了看他,随后拱手向秦隋行礼,对秦隋道:“主子,这是陆疏平……的遗体……” 此话一出即便是习惯了将笑意挂在脸上的秦隋也僵住了:“怎么弄来的?” 陈渝答道:“刑部今儿没什么人,就几个牢头在,还都喝得烂醉。下边人说看见褚邱的人进去了,手里还拎着食盒,我觉着不对,就等人走后跟去看了。没想到一跟就跟到了乱葬岗。” 秦隋抬手揉了揉额头,又道:“他们怎么没斩草除根?” 陈渝轻嗤了一声:“可不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么。” 薛继大概明白了,也难怪刚才宴上太子那么紧张,原来是杀人灭口,却忘了毁尸灭迹。 细细想来太子能不能倒是真不好说,圣上看似是把人宠到天上,可他自个儿又步步往沟里跳。啧,就要看圣上的恩宠能不能吊住这向死路碾的人了。 薛继听着两人一问一答,自顾自走到陆疏平遗体靠近头的那一边,撩开衣袍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揭开了上面罩着的白布的一角。 露出的面孔已经是惨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嘴角和鼻孔出流出的血迹没有被擦去,已经干了的暗红血迹在一张惨白的脸上,非常渗人。 “太子想报畏罪自尽,这一看就是饮鸩死的。”陈渝见状,蹲下指着陆疏平的面孔对秦隋说道。 “尸体不能久留,这不好办。”秦隋说道,突然又想起了太子不久前的警告,心下一紧,攥紧拳头咬牙又道:“况且,我们不能出头。” 陈渝稍稍皱了眉,站起来俯视扫过地上的陆疏平,思索了许久,有些犹豫道:“咱们不差钱,要留住他不难。至于这个出头的人……主子,咱们可以推给宁王?” “宁王凭什么帮我们?”秦隋挑了挑眉,唇边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渝还未答话,薛继忽然眼前一亮,张口便说道:“这不仅是他帮我们,也是我们帮他。” 要真说起倒太子,宁王秦胥不见得比秦隋想得少,甚至比他还要盼着,秦胥生母是贵妃,他又是幼子,向来更为受宠。 若是太子倒了,理所应当是他的胜算更大,他怎么可能不想扳倒太子? 秦隋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秦胥最大的毛病便是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答不答应? 他又不是蠢人,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不敢对上太子才把刀给他,他能愿意替别人执刀吗? “先把这东西安置好,我改天试试他口风。” 不出三日,太子那边找不到陆疏平的下落,直接赌一把报了畏罪自尽。 朝堂上秦衡只皱了皱眉,没有多问,下了朝找褚邱问起,褚邱支支吾吾没道出什么要害,就说刑部当差的不懂事,看见人自尽干脆就丢去了乱葬岗,这会儿去找估计不容易。 秦衡不追究,未必是信了,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人信这说辞,只是要么没有证据,要么有证据却不敢说。 秦隋就是那不敢说的。 散了朝,秦胥的目光总是定在秦隋身上,秦隋面含笑意与一旁文武大臣寒暄搭话,明明注意到了他炽热的目光却不搭理。 朝中对安王的赞叹声向来络绎不绝,都说安王贤明处事宽仁待人,正色时又不乏威严,若不是出身低了点,可当真是帝王之才。 当然,这最后一句也就敢私底下想想,没谁敢说出来。如此一来,散了朝之后的秦隋自然是忙着四处笼络,哪里有功夫管秦胥是看他还是看谁。 况且他还记着那日夜里陈渝叮嘱的话,他越是漠不关心,宁王越是着急,要等宁王主动来试探,而不是自己送上门任人摆布。 “大哥!”眼见着人身边稍微空了些,秦胥立即见缝插针跟了上来。“大哥得闲?借一步说话。” 秦隋早有预料,此时面上笑容不改,朝左右官员表示了歉意,才看向秦胥,随他往边上走:“三弟,有事?” 秦胥四下打量一番,挑眉望向宫门外:“此处可不便谈事,「一醉千秋」如何?” “酒肆?未免太闹了。” “酒肆也有雅间,大哥多虑了。” 秦隋心底拿捏着分寸,眼看推脱的差不多了,便不再作戏,垂眼遮掩了神思,再抬起头又是春风般的笑容:“行……” 陈渝在远处观察着这两人,直到他敏锐地从秦胥的眼中搜刮到一丝急切,心里便踏实了。 两人出了宫门直往一醉千秋去,下了车进了酒馆便要了顶楼的雅间,两人方坐定,小二送了茶水进来,瞧这气氛便有了数,放下东西就麻溜地出去了。 “大哥既然不敢出手,何不将筹码让出来?” 果真是急性子,开门见山啊。秦隋心底暗叹了声,子良猜得不错,秦胥的喜怒不定大多是因为性子急,让他急了先开口,从我们想丢开这烫手山芋变成他求着要我们手上的筹码,那就是我们赢了。 “什么出手?什么筹码?”秦隋饮了一口茶,才笑着抬眼看向他。 秦胥的目光锁死在他脸上,一手拨下珠串用拇指转动着,厉声道:“陆疏平是被灭口的,陈渝把尸体弄走了,大哥可别说还不知道?” “噢,原来是这事儿。”秦隋放下杯子,似是云淡风轻一般。“知道……” 说到这儿就又不出声了,还是陈渝的计策,就是呀让他着急,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把人逼急了,咱们就赢了。 秦胥没让他失望,果然是急了:“然后呢?大哥不降实情禀报上去?平白用重金供着一具尸体?你不就是想引我上钩?” 秦隋又笑了:“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上钩?” “这事情谁捅不一样,你这么大费周章算计我,就不怕好端端的筹码耗废了?” 秦隋神色不变:“你知道,我不怕耗,只要肯花钱,没什么不能耗的。” 秦胥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笑容里发现什么,盯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他突然就笑了,起身拍了拍衣袖:“那大哥好生耗着,我先走了。” 秦隋仍然坐着不动,甚至又倒了杯茶,好不悠闲。秦胥似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在等他说话,等他妥协。 “筹码我可以给你,但是,不是赠送,是交换。” 秦胥背对着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低了低头掩去神情,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转过身看他:“大哥,你有立场跟我做交换吗?我如果不要这个筹码了,你留着也是无用,还白搭了这么多银子。” 秦隋看着他:“我想见我娘,这交换不算过分吧。” 秦胥将一直捻在手里的珠串套回腕上,沉声道:“人是父皇关的,我怎么让你见?” “母妃协理六宫多年……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吧?” 秦胥最后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他没有说话,可秦隋看明白了,他答应了。 “你迟早被这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毛病害死。” 听见声音,秦隋又抬头看去,他在雅间门口停了片刻,没有回头。 这交换、或者说这桩交易达成后,陆疏平到了宁王手上,不出两日便有人上疏。 不知秦胥什么时候跟御史台的人勾结上了,连着数日,朝堂上不乏御史大夫的驳斥、质疑,闹得庙堂之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太子一派,整日紧绷着脸,冷汗直流。 上疏参奏得差不多了,紧接着便是有人声称寻到陆疏平的尸体,一上奏圣上,龙颜大怒,即刻请了杵作来验,杵作看了直摇头,啧啧称奇,这哪里是畏罪自尽,分明是被赐了鸩酒。 “丞相,你出的好主意!”一下朝,秦充怀着满腹怒气回到府上,将朝冠摘下,冲着桌上摔去。 褚邱跟着他进了屋,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努力琢磨着这几日朝着他们如连弩一般发出的冷箭。“宁王?安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手笔能劳动御史台那帮老东西……” “这事儿咱们另说,现在把梁简召来,孤要好好问问他,刑部的人是怎么当差的!”话音一落,下人刚奉上来的茶盏便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褚邱看他又是这般暴躁,心底早就不耐烦了,却又不得不劝他:“太子,此时不能怪罪刑部,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呢,您现在召他来,罪名可就坐实了!那刑部的人不懂规矩,出了这么大事,陛下肯定会治罪,您何必……” “就怕刑部还没获罪,咱们先栽了!”秦充的怒火更盛,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响,恨不得把桌子震碎了。 褚邱看了看方才已经碎在地上的瓷片,又打量了一番盛怒之下的太子,沉沉叹了口气,拱手道:“谁办的事谁顶罪,太子大可以放心。” 秦充闭着眼嘀嘀咕咕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院子里,褚邱不明所以,便跟了上去。 他看着远处皇宫的方向,拳头越攥越紧,突然一挥小臂砸向了一旁的门框。 第21章 庚和十九年 眼看着门框被一拳捶得变了形,而那拳头染上了血迹,褚邱怔住了。“太子,你这……” “丞相。”秦充将手缩回袖子里,挡住了鲜艳的血色,转头看向褚邱,脸上挂着冷到极致的笑容。“孤看明白,他分明是在等我们自己断了羽翼!”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陆疏平下狱的时候,父皇很少过问,就这么放着,等着他们下套,自己出手斩草除根,然后这一回父皇又没动手,他们就不得不把人推出来顶罪,连梁简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下一个呢? 这是要他们自己把自己的势力摘光了,割肉止损,果然是越割越损…… 甚至不等他自己动手,底下的人看了陆疏平等人的下场,兔死狐悲,自个儿跑了。 不得不说,父皇出手真狠。 看透了秦衡的手段之后,秦充整个人就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冷静,或者说是消沉。 褚邱也明白过来了,可他不能消沉,他跟太子不一样,太子是秦衡最宠的嫡子,能出什么大事?可他若是一脚踩空了,底下就是刀尖和火海,片刻间能让他尸骨不存。 褚邱又推了一个替罪羊上去,这人便是那天夜里去给陆疏平送酒的黑衣男子,他哪里能想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同一间牢房,同样的际遇,轮到他了。 这一次褚邱聪明了,他不下毒了,他只是动了点手脚,把人变成了哑巴,再疏通了刑部的人,把他的手筋挑断了,让他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想招也招不了了。 这人一进刑部大牢就废了,主审官员也知道,再怎么审问也问不出东西,一层层上奏之后便草草定了案,把人推出去一刀斩了,事情就算结束了。 刑部的人也换了一轮,唯独梁简还稳稳地坐在尚书的位子上,是褚邱发了狠要保住他,保住太子一派的羽翼,所以他才能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待朝中稍稍安定些,秋风早已远去,冬天的霜雪也化了,又是一年新春,满街灯红酒绿,夜里爆竹声声,似是一片祥和、海晏河清。 庚和十九年三月; 薛继入京中已有足足一年,不同于来时的壮志凌云,此时他已在人前马后侍奉了足足一年,不需要人教导地收敛着自己的心气,他提前习惯了为人臣应有的姿态,只是很多月以前宁王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时常在他耳旁飘荡。 明明是浪子,扮甚么谨小慎微? 薛继无奈地笑了笑,看着远处九重之高,或许有一天他站的足够高了,就不需要再扮谨小慎微了吧。 近日秦隋受圣上器重,常常令他到六部学习,当然宁王秦胥也受器重,已经被指派去地方巡视了。 王爷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与门客谈论世事,薛继便得闲了不少,除却陈渝偶尔上门与他讲讲朝局,季白青邀他饮茶过几回茶,再没有其他事务。 说起来,季白青在礼部一年,已经升了五品郎中,薛继与他交谈时就能明显感觉到,他被打磨的圆滑了不少。 友人高升自然是好事,只是想起自己越发清闲的处境,薛继心里怎么能好受。 “夫君整日对着太阳冥想,虽说春日的阳光不算毒,可也别晃了眼啊。”沈玉容含笑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了一盘子糕点。 薛继手里握着的书卷一上午也没翻动几页,干脆便放在一旁了。 抬起手臂将人揽入怀中,悠悠叹了口气:“我总这么闲着,可不就发愁啊。” “噗。”沈玉容捂着嘴笑了:“夫君什么时候都聪明,怎么这事儿就蠢了?” “什么蠢了?”薛继有点发懵。 “你这时候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呢,闲着不是正常的?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有了官职,自然就忙碌了。” 沈玉容说着突然一卡壳,嗔怪地看了人一眼:“那时候你可别盼着休沐啊。” 待又一年桃花落尽,长安的城头上迎来了夏季的骄阳,一封急奏从西南面加急送入京城。 已经死过了整整一年的事,今日终于算是了结了,蜀郡官员奏报上说——闲庭店主车氏,死了。 只是这事情当真了结了吗?他人死了,钱呢?账册呢?关键的东西一字不提,这底下的人是真傻啊,还是自作聪明呢? 朝堂上安静了不足数月又一次吵起来了,秦衡一问起账册,有心人都看得见太子神情不对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事到如今又有几人不知?缺的仅仅是证据而已。 “宁王到哪儿了?”秦衡皱着眉,想起不久前召了秦胥回京。 殿下朝臣面面相觑,江晏见无人答话,右跨出一步,扶着手中笏低头一拜:“回禀陛下,按道理是到晋州硕城了,最迟五日之内到长安。” 秦衡扶着龙椅一侧的手握得紧了些,沉声道:“让他不必回京了,去蜀郡,务必把闲庭以往所有账册带回来!另外让蜀郡官员尽快把车氏的家产抄没,车氏家中若是还有子嗣……尽数充军!” 江晏应了是,随即退回官员行伍中。殿内再一次沉寂,鸦雀无声。 现任吏部尚书容彻稍稍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跨一步出列,俯首作揖后开口打破了寂静。 “启禀陛下,近一年内各部都有官员获罪,发落的发落罢官的罢官,去年又因舞弊案,登科进士数目极少,如今六部皆有职务空缺待补,臣斗胆请陛下特加恩科。” 这话一出可算是戳到各部长官的心窝子上了,自打去岁科举出了事儿,案子一桩接一桩,各部官员一倒就倒一大片。 如今职位空缺过多,各部官员哪个不是一人顶三个用,日日回了家还不得清闲。若是真能加恩科把缺位补上,那真是皆大欢喜的事。 噢,不算皆大欢喜,至少礼部不欢喜。礼部尚书于桓的眉头已经扭作一团,加恩科是他们都清闲了,就数礼部忙活! 眼看着左右同僚一一附议,再抬头看去,秦衡已然露出了赞许的神情,于桓心里烦躁,有苦也说不出,这叫什么事,去年科举的事才过去,又给礼部添事,这容彻是诚心的吧! 江晏察觉到了身旁这人身上不断涌出的怨气,忙借衣袖挡着伸手拽了拽他,低声提醒:“于大人,忍忍吧。” 散朝后官员各自回衙门,于桓哪里还忍得住,瞪着容彻离开的背影,拽着江晏就要诉苦:“江大人,能不能跟主子说说,这礼部我是真待不住了,忙里忙外讨不着好!” 江晏无奈停住脚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缝。 “我想想啊……刑部吏部都在人家手里呢,不能让于大人一个尚书调去做郎官吧?嘶,这兵部户部也满着。噢,于大人,您是想我把户部尚书给你让出来吧?” “那不能!”于桓忙摆了摆手,只是目光里哪有一点惶恐。“不过您要是真乐意,下官也是愿意的……” 江晏原是个好脾气也要给他气笑了:“我看工部清闲,卫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要不给你调去工部?” “别介,工部可连礼部还不如呢!” “那不就是了,好生待着,有你升迁的时候。” 江晏这个尚书同时还坐着中书令的位子,或者说秦衡早打定主意要把户部给陈渝。 如今陈渝就差点阅历,到了日子户部尚书的位子自然是跑不了的。 之前户部也折了不少官员,这会儿政务是全落在陈渝手上了,没日没夜加班都是常有的事。好容易到了休沐的时候,陈渝得了闲,一早就到了薛继府上。 “子良兄?”薛继听见王衢通传,一时没醒过神,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王衢已经领着陈渝进了正厅。 “清之,这回可有好事跟你说。”陈渝面上满是喜色。 薛继不解:“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欢喜?难不成是升了尚书?” “嗐!”陈渝忙摆了摆手,朝他笑道:“我这侍郎才坐多久,哪儿就这么快成尚书了,是你的好事!” 府上下人白术和柿霜两人奉了茶来,薛继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一边饮着茶一边与陈渝谈笑:“快两个年头了,真是升迁也不稀奇。啧啧。说来是什么好事儿还能落在我头上?” 陈渝笑着摇了摇头,道:“容大人上疏请陛下加恩科,陛下准了!” 薛继一怔,恩科? “什么时候?” 陈渝哪里听不出,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分明是掩不住的惊喜。 “我估摸着最迟今岁末是要考完的,如今六部官职空缺太多,仅剩的官员工作量大,这要是再不补上,恐怕有人要闹辞官了。” 话音方落,王衢又赶着进来了。“主子,门外有个名叫许琅的……” 薛继一惊,随即笑了。整整一年没见过他,也没听到他的消息,这时候冒出来,准是为了恩科之事。 “清之,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许琅脸上满是笑意,进来却发觉这厅上除了薛继还有一人,难免一愣:“这位是?” 第22章 也该整治整治了 想起去岁与许琅一同入京的时候,这人扮什么穷小子,身上只着素袍,不加添饰。 如今时隔一年,他终于露了原貌,腰间玉坠将他原先的书生气衬得更加儒雅,多了些贵气。 薛继知道他没见过陈渝,于是解释道:“无泊兄,这位是户部侍郎。” 陈渝光是从这人打扮上就能看出些东西,心里装着事,面上笑着嗔他:“哪有你这么给人介绍的!” 说罢看向许琅:“陈渝,字子良,江陵人士。” 许琅心底又是一惊,户部侍郎陈大人?那不是婉玉公主的驸马爷?连忙放低了身段朝人拱手一拜; “见过陈大人。” 一见他抬臂要拱手,陈渝忙起身按住他的手:“别,我可不喜欢繁文缛节,你若是清之的友人,同他一样喊我子良便是了。” 许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薛继,终于是垂下了手。“许琅,字无泊,许城人士,幸会子良兄。”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许琅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随舅父办过几次差,自然是知道陈渝的,他知道此人是安王一党,而他舅父梁简……算得上是太子的人。 薛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轮,敏锐的捕捉到两人的神情都不自在。 “无泊兄,咱们一年半载没见,你必不是闲着来找我饮茶的吧?” 许琅稍稍放松了些,勾了勾嘴角,不再看着陈渝。“我原是想告诉你圣上有意加试恩科,不过看样子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薛继看了看陈渝,见他无意开口,才道:“可不是,方才子良才告诉我,你就来了。” 许琅还未接话,陈渝便起身正色说道:“还有一事,下个月我还得回一趟江陵,户部的事江大人是接了,王爷那边恐怕要你多照看着。” 薛继粗略一猜,大概是陈家族里的事儿,他也不好多问。 “我明白,子良兄放心。” “那我……”陈渝最后看了许琅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只是须臾之间便归于平静。“我先走了。” 薛继分明感觉到,他似是不经意间伸来的手与他一握的瞬间不轻不重在他掌心点了一下。 “你这是跟了安王?”许琅斜着眼看人走远了,眼中的神情微微闪烁。 又是这样的问题。 薛继不喜欢这种被束缚、被认定了归于谁属于谁的感觉,那时他也不明白拜入谁门下竟是如此沉重的决定。 “我与子良是同乡,他还是我表兄。”薛继明知这样的解释太过苍白,却还是说了。“梁大人是无泊兄的舅父,无泊兄总不会跟了太子吧?” 许琅将目光定在他脸上观察了许久,似乎是想从这疲惫的笑意里寻到些破绽,显然不需要他怎么仔细搜寻,这番话本就破绽百出。 “你莫怪我多嘴,安王虽是长子,可出身摆在这儿,没得变的。” —— 长安往蜀郡的道上,宁王秦胥身后跟着五六个骑从,身旁还有一个寻常公子打扮的身影。 要说秦胥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晋州的公务,府上爱妻一封接一封的给他寄信盼着他回去,他也温言软语答应了,结果这头好不容易快要到长安城了,另一头圣旨下来,令他去蜀郡。 这时候可是盛夏,蜀郡的夏季就跟火烤着的差不多,任谁去了都待不住,更何况这还是娇生惯养的皇子王爷? 秦胥正牵着缰绳在河边饮马,胡乱摇了摇随身带着的折扇,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高呼:“汝卿!你姐没让你捎信来?” 汝卿便是方才跟在他边上的公子,宁王妃的亲弟弟徐阑。 徐阑自小便乖觉,如今年过二十,虽然还没个一官半职,但托了姐姐的福总是跟着秦胥东奔西走,在朝中已经有了点名气。 “有是有的,可……”徐阑拽着缰绳移步到人跟前,话出口显然犹豫了,抬头看了看人脸色,才接着小声道:“姐姐让我叮嘱王爷记着用膳,再忙也要顾着歇息,蜀郡炎热,王爷得闲了喝点梅子汤去暑,别尽图省事儿。” 原是王妃对秦胥的满心关切,叫徐阑这么一个七尺男子说来就显得滑稽了。 秦胥只觉得一阵恶寒,抬手便拍上人脑门:“打住!她给你这就是整行囊又是束发的,怎么到本王这儿连个信也懒得写?” 徐阑不禁低声暗喟:“给您写的还少吗……” 秦胥扭头横了他一眼,立马住口了。 “王爷您这都小半年没回京了,姐姐就是念着您才让我跟来的。” 秦胥轻笑了一声:“下回真该带她出来,在长安城里闷着多无趣。” 以往徐阑都是跟着秦胥见官员处理政务,这人要么是满脸震怒,要么是面如寒冰。 倒是少见他这么卸下防备的笑容,心里暗道他装的有模有样,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去江陵那种清秀地方还行,王爷总不能带着姐姐到蜀郡滇南这种地方受苦吧?” 套着缰绳的骏马饮够了清溪,向后踏了几步,秦胥抓紧了缰绳翻身上马,一行人也都歇息的差不多了,这便动身继续往蜀郡的方向去。 一道往南边走着,秦胥还暗自回忆了一番,嘶了一声,低声呢喃:“江陵?” 徐阑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江陵是好地方啊,户部陈大人不就是江陵人。” 秦胥这才想来,不光陈渝,在秦隋身边见过几次的那个面孔,似乎是叫薛继的少年,也是江陵人。 “如此说来江陵还真是个好地方。” 徐阑更懵了,王爷还能看上陈渝不成?可那陈渝分明早已投了安王门下,这时候起意也太迟了吧? “王爷……陈大人可是安王的人啊。” 秦胥扬起手上的长鞭,拍向身下骏马、“不是他,是他引荐给大哥的那个薛继。” 徐阑仔细翻找着记忆里见过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有什么薛继,还是江陵人。 “王爷怎么好端端记着这么个人?” 秦胥看了看日落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天快黑了,赶路吧。” 一行人到蜀郡的时候正是夏末,最热的时候。天气一热人就烦躁,训起人来火气也大,要问蜀郡的官员这些天最盼着什么,准是说盼着宁王早些回京。 要说在办事上,秦胥与秦隋是截然不同,秦隋向来是和和气气笑脸迎人,能笑着做事绝不张口训斥人。 秦胥就不同了,他办差事雷厉风行,最见不得下边官员畏畏缩缩,谁还不知道他们看着上面的天呢?也不看看这天还能撑多久。 从秦胥到蜀郡住进驿馆那一天起,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闲庭老掌柜车氏的底都给翻出来了,他藏得最严实的匣子都给搜了出来送到了秦胥面前,秦胥让人撬开一看,是蓝底金圈的账本。不必想都知道,要找的就是这东西了。 秦胥看过之后摆了摆手,这般炎热的天气使他烦躁:“让我来蜀郡就为了这么一个破东西?” 徐阑替他摇着扇子,说道:“蜀郡的官员替车氏遮遮掩掩都多久了,要不是王爷来这一趟,哪里能有这些?” “我迟早都给他收拾了。”秦胥低嗤道,还皱着眉,伸手撇开他摇着的扇子:“行了别扇了,这能顶什么用。那车氏还有什么子嗣?哦对了,他家财找着没?” 这下徐阑倒是不知道怎么答了,车氏有儿子,可就在他除了京城之后,他家中妻儿老小就跟水冲走了似的,不知去向也不见踪影。 老掌柜死的离奇,只是蜀郡大大小小官员数十、百姓数万没有一个敢提起,秦胥让人去打听的时候,一个南城的老伯脸色发白,瞪着人半天不说话,提起农具就跟避祸似的跑了。 不光老掌柜死的离奇,更奇的是他那万贯家财突然便不见了。 有人说他生前最后几日还总上酒馆戏楼晃悠,遇上对眼的角儿,一挥手就是百金千金,可吓坏了台上的角儿。 可不过数日,官员派人上门搜查的时候,他住的屋里空空如也,除却几把破椅子,再找不到其他东西。 秦胥来到蜀郡的半个月里,手下的人没少挨家盘问掘地搜查,愣是连半点金光都找不到。 徐阑想着也郁闷,悠悠叹了口气:“这人能耐大啊,好生生一个活人,就是做出些神仙做的事,我还奇了呢。蜀郡就这么大地方,那么多钱,他能全吃了不成?” 秦胥一只手臂撑着桌子,手托着下巴来回摩挲,显然是陷入了沉思。他也觉着不应当,哪有老小几口人、家财千万两一夜之间不知踪影的? “不对,不对,肯定有人瞒着替上边遮掩。” 徐阑也明白,若是这事情没这么玄乎,那必定是有人在作祟了,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主子擦屁股。 “王爷,您说有没有可能这钱和人在同一处?” 秦胥扫了他一眼,转回头看着前方,有些茫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让妻儿老小完全销声匿迹? “查,这必须查出来!蜀郡的官员也该整治整治了!” 第23章 撞到脑袋了吧 宁王在蜀郡出手雷厉风行的事迹跟插了翅膀似的全传到了长安城,秦衡听了欣慰,在朝堂上好一番夸赞,连带着秦胥的母妃齐贵妃都多了不少赏赐。 江晏是欢喜的,王爷差事办的漂亮,讨了圣上赞赏、官员恭维,这都是将来路上必须有的垫脚石。 眼看着太子日渐失势,安王身为长子可到如今也没做出什么功绩,王爷这就在朝中立威了,他怎么能不欢喜? 有人欢喜,当然也有人忧。 眼看着夏季的暑气渐渐消退,秋日的风吹过门庭,屋里的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这会儿觉着有些冷了。 只是身上的冷很快被心底闷着的火气压下去了,刺耳的声音乍然响起,粉碎的瓷片在地上炸开,这是秦充摔得不知道第几套上品瓷器了。 “你再摔可就没了!”这几日来底下全都是诉苦的,蜀郡来的信件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褚邱本就烦得慌,身边这拴在一起的蚂蚱还老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脾气还大,这一怒极了也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太子,直喝道:“一个小王爷都知道耍手段了使铁腕了,您堂堂太子就不能担着点儿?” 说着伸脚踢开落在他脚边的瓷片:“这是江南那边送来的吧?百金?千金?太子爷您还有多少能摔的?一并摔了吧,反正这都好些日子没人敢送礼了,赶明儿老臣给您打一套铜的,也省的下边嘴碎的奴才传出去又说您暴虐!” 明明桌上的香炉里檀香轻烟缕缕,应当是给人凝神静气的,可这会儿像是失去了作用,怎么也压不住两人的火气。 秦充一掌掀了边上的茶桌,连带着香炉滚落,撒了一地香灰。 秦充不管不顾站起身,跨过了满地残局,俯视着这两朝丞相,气得两肩发抖:“丞相!” 褚邱自认这些年他够收敛了,看着他是太子是圣上唯一的嫡子的面子,替他掌着大局,给他牵着线,好没捞着多少,成天就是看他发火骂人摔杯子。要是换了旁人,以他早年连皇帝都敢杠的脾气,哪里能放过。 “太子,您也就是太子了,要您不是太子谁看你面子?”褚邱抬头看了人一眼,目光愈发尖锐,明明是秦充居高临下,可他只坐着就能透出满身气势。“宁王手里攥着的账册,上边有您的脏水,可没有老臣的。” 褚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挑衅似的,说白了就是如果事情捅出来,太子倒了,他褚邱的丞相之位依旧稳如山。 两人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可气焰却分明反了,如今是站着的太子受制于坐着的丞相。 褚邱说得对,底下的人是看着他太子的名分才巴结他,真要论其情分,没他秦充什么事儿。 他不甘心,也不知所措,同时还怒不可遏。 母后在的时候他就得宠,母后去了他更受父皇怜爱,从那时起到现在十几年了,连父皇这样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主都宠着他顺着他,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胁迫过? 若是秦衡能看见此时两人对峙的模样,肯定是要乐了。他多少次跟太子说别和丞相走太近,多少次告诉太子学会权衡学会掌控手下的臣子,这人就是倔脾气,或者说是心太大,死活听不进去。 “丞相!你辅佐孤也有十年了……这是要撂挑子?”秦充退了几步,坐回位子上。 他头一回服软,不过软了一句便露了原型:“你要弃我,跟安王?还是他风头正盛的宁王?跟江大人挤在一个屋檐下?” 说着嗤笑了:“你以为,她们两个谁能容得下你?” 褚邱气笑了,缓缓摇了摇头,长呼了一口气。似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站起身,背对着人。“老臣年岁大了,等不到那时候,太子您不一样,您比老臣亏啊。” 看见人抬腿就走,秦充懵了,呵斥也不是,挽留也不是。 按理说这一回褚邱是胆大包天了,说话无礼,行事更无礼,可秦充不能处置他。 虽说秦充是君,丞相是臣,可他这君只是储君,真是父皇来了也不可能把丞相说斩就斩了,一口气闷在喉咙里,险些眼一黑昏过去。 听着下人扫落叶蹭出的沙沙声,秦充心里五味杂陈。 褚邱今日脾气大,却说了句老实话。 秦胥一个王爷都能官场立威了,他堂堂太子这么多年来却活在丞相的荫蔽下,究竟是他用了丞相,还是丞相在利用他? “去,把袁翳喊来!” 下人听了一愣,还以为是耳背了。“爷,您说……谁?” “袁翳。”秦充狠狠敲了身旁的桌子“兵马司的袁翳!” —— 安王府上去年栽的金桂到了开花的时节,满院子桂花香气却不觉得腻味,清甜香味正合适,一树树金桂伸向六角亭子,与殷红的朱漆交错,显得安王府格外精致。 正是傍晚,陈渝收拾完了户部的烂摊子,一出衙门就看见人请他到安王府,这便来了。 薛继从自家府邸过来,来的早些,此时正坐在右侧,手盖在杯盏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各自落座,秦隋挥手招了人来,那人欠了欠身,禀道:“王爷,大人。中午丞相冷着脸从太子府出来。之后……太子召了袁翳将军。” “噗,你说太子召了袁翳?”薛继好些时日没到安王府来,今日一来闻了桂花香还见了一番景致,还听到这么个消息,怎么不惊奇。 陈渝也是忍俊不禁,转头望向秦胥说道:“主子,太子这是撞到脑袋了吧?” 太子仗着有圣宠傍身,或许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可外面眼睛太多了,哪个不揪着说道说道? 一个太子私下结交大臣本无可厚非。只是,这原是朝臣心里知道不摆明面上说的事情,与文官来往饮茶作作乐传出去还没什么大事,偏偏他胆子大,私下传召兵马司总领大将军,是真不怕圣上猜疑呢?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秦隋揉了揉额间,这回他糊涂了。“太子召袁翳……是个什么意思?造反?” 陈渝道:“那不可能啊,下边人不是说丞相是冷着脸出来的?没有丞相撑着他能造哪门子反?” 秦胥啧啧叹道:“那就奇了,他火急火燎找袁翳难不成就为了喝茶?” 三人都默了,下意识伸手触向一旁的茶水。 对寻常人,剖析心思算计一番就明白了。 对太子,这位爷还不是寻常人能算透的,毕竟寻常人没这么……没这么莽撞。 —— 秋意越来越浓,长安的街头巷尾总是堆满了落叶,城郊傍着河边还能看见枫红映晚霞的美景,今年这美景旁多了不少文人士子,这都是奔着恩科来的。 又枯了一棵树一片从林也好,降霜了起风了也罢,薛继是硬着头皮在房里闷头复习了半个月的经纶书籍。 自打离开江陵,到了长安,在安王门下做事,他已经很久没有沉下心读书了,虽说圣上加了恩科,可难保他就一定能中。即便不是第一次,心里到底还是紧张。 沈玉容似是刻意避这他,他读书的时候沈玉容总要到屏风后边寝室里忙活针线,不像以前那样给他捏肩解乏,也很少给他吹曲抚琴。 眼看着恩科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薛继两头都急,心里慌乱也没个人说话,这夜里干脆放下书进了寝室。 “怎么这么早?”沈玉容不解。 薛继更不解,手背在脑后靠着枕头躺下了:“累了,也好些日子没和夫人亲昵,夫人不会怪我吧?” 沈玉容一怔,手上没留意,一不小心扎了个口子。“嘶——夫君累了早些歇息,我找流沙给上点药。” “回来!”薛继一把拉住人衣袖,把人拽到怀里,小心翼翼把她一双玉手捧起来看了看,那一个血点不算大。 于是从怀里抽出帕子给她先包上,侧身拉开抽屉取出伤药,仔仔细细给她擦上。 “能说了吧?怎么突然躲着我?” 分明是月色正好良辰夜,好一个美人却苦了脸。 “你,你别这样。”看人低着头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委屈,薛继慌了。“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沈玉容试着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低下了。 看她老这么憋着,薛继心底有些烦闷了。本来这些日子对着一卷卷书籍史册就头疼了,临近恩科考试心里又慌,哪有什么耐性,干脆松了手,不打算问了。 “夫君,我……”沈玉容心底一惊忙伸手拉住他:“我葵水迟了小半个月还没来,我有点慌。” 薛继本来已经闭上眼睛了,一听这话,惊得坐了起来。 “你原来有这毛病吗?” 沈玉容羞红了脸,嗔道:“没有!” 薛继愣是坐着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沈玉容看他一脸呆滞,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还是一旁烛灯见了底燃着的光开始晃悠,他才回过神。 “这这这,这还不赶紧请大夫看看,要是好端端病了我怎么跟长青兄交代!” 第24章 宁王遇刺 要不怎么说薛继别的事情上脑子灵光,就这些事迟钝,这话一出口沈玉容脸更红了,忙伸手拉住他:“我是说,我可能……” 薛继急出了一头汗:“你说啊,可能怎么了?” 沈玉容低下了头,声音愈发微不可闻:“可能有孕了。” 薛继一怔,看着人的目光呆滞,一会儿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小心翼翼伸手探了探人小腹。 “夫君怎么苦着个脸?”沈玉容挽着他手臂,抬头一看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心底不由得惶恐。 薛继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腹部,缩回了手,语气好不茫然:“我连功名官职都没有,怎么就有了儿……” 沈玉容听他感慨,可算明白了,稍稍松了口气,靠在他身上柔声道:“这有什么,很快就都有了。” 薛继还觉着自己不过二十的年岁,还是少年郎,却不想这么快要为人父,头一遭怎么能不紧张? 让柴胡多注意夫人的伙食,又吩咐了流沙明日请大夫来看看,本来还打算累了早点歇息,这么一折腾是睡不着了,脑子里乱哄哄,半宿静不下来。 到了次日,薛继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妻子等大夫来,大夫来看过后堆了满脸笑意,道了声喜:“虽说不足两月,但应当是没错的。” 薛继脸上还是懵着的模样:“是喜脉?” 惹得老大夫抚着白花花的胡子笑出了声:“可不,不是喜脉还能是什么!” 说着老大夫便收拾了药箱子,暗叹这公子模样的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薛继还傻愣着没动,沈玉容作为当家主母赶忙站起身,让人给付了银子给了赏钱,还命身旁侍女流沙给人送到了大门外。 薛继还直愣愣看着方才大夫坐的地方,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沈玉容,像是还没回过神。“有孕了?” 沈玉容被他这呆模样逗乐了,掩着嘴噗嗤一笑:“是,有孕了,夫君要当爹了!” 自打沈玉容有孕,薛继只觉身上担子越来越重,平日读书更是认真,晚上越熬越晚。 转眼入了深秋,离恩科开考不足三日,巧的是听人说宁王处理完了蜀郡的烂摊子,就这几日到京城。 —— 京郊,一行人扬鞭策马朝着长安城门的方向赶路,身后扬起了漫天尘土,模糊了两道旁的枯木。 秦胥身后跟着的一行人还捎带着一车车红木箱子,里边都是从蜀郡扫出来的车氏的家财和账册。 秋风打在身上,夕阳渐渐西落,入夜时堪堪接近长安城,也不知今日落锁时能不能赶回到城中。秦胥觉着四周有些阴森,不自觉多留了个心眼打量着两旁。 才跨过了一条溪流,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袍,仍是马不停蹄向前赶。 入夜漫天星辰闪烁,流云顺着风翻涌,时不时掩去璀璨的星光,只是一弯弓月始终藏在云雾里,看不见尊容。 听得西边一声高呼:“嗬!” 秦胥连忙勒马,一眼扫去竟是冲来了十余个蒙面着黑衣的身影,一个个躬身握紧刀柄,再回头看了看身后一车车「赃物」,明白了。 “守好车上的东西!”秦胥一声大喝,身后随侍齐刷刷拔了刀,将一车红木箱子护在中间。 那黑衣人被吸引了目光,全朝车上的东西扑来,与秦胥带着的随侍挥刀相向,不过片刻便是兵戈交撞的声音充斥着林间。 徐阑寸步不离守在秦胥身侧,这是他第一次遇上这种死士劫道,难免心里发憷:“王爷,这怎么办……” 秦胥时不时挡两刀拦下冲他挥来的刀光剑影,还四下打量了一番,压低声儿说道:“车上的劫了就劫了,一会你跟紧我。” 夜色下着两行人杀红了眼,遍地秋草上染了血迹,秦胥趁着有一阵空当,冲破了黑衣人的围攻,狠狠鞭挞着身下坐骑,那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便跑得飞快,直往长安城门撞去。 徐阑见状也不顾那一车「赃物」如何,赶忙跟上。身后黑衣人被秦胥的人牵制着难以追逐,只见为首那人抽了火折子扔向车上箱子,就这一时,被身旁人捅了一刀。 临了还强撑着朝天上放了一束信号烟火,直到浑身气力衰竭,倒在血泊中。 徐阑费了大劲儿终于跟上了秦胥,忙问道:“王爷,东西怎么办?咱们是回府吗?” 秦胥没有闲情逸致答他,又加快了速度。直到两人赶在落锁前进了长安城,秦胥一转方向扎进了一旁巷道。 徐阑气喘吁吁打马跟上,更是不解:“王爷,这不是回府的道儿啊!” “咱们回不去。”秦胥终于慢了些,回头看了看徐阑:“方才那烟火是送信呢,这时候我府上门前必定埋伏着人,哪儿能回得去。” 徐阑有些无措,此时也只能跟着秦胥穿过一道道街巷。 只是那埋伏的人不傻,怎会只在府邸门前藏着?这才进了城中偏南些,转角处便杀出几人,朝着马上便挥了刀。 秦胥躲也躲不及,虽已经尽力避开身子,仍是让人划了一刀在腿上,血迹顺着脚踝流下,染红了足上靴子。 “王爷!”徐阑一惊,忙抽了佩剑抄上去,挡下飞来的第二刀。 有徐阑顾着守着也还是挡不住这训练有素的死士,秦胥飞快的思索了一番,看了看南边的天,又朝徐阑使了个眼色。 徐阑朝着他马后拍了一剑,那马儿长啸一声便飞奔向前。徐阑独自挡着几个黑衣人,秦胥朝着城南飞驰而去。 其实他记的也不是很清楚,就是记得许多年前沈长青在城南有一套家宅,凭着记忆到了地方,也顾不得看门上牌匾写了什么,忍着痛跳上马背借力一蹬,爬上了高墙,再翻身,跌进了人府中。 “什么人?” 好巧不巧,这府邸正是沈长青转赠了薛继的家宅。刚用过晚膳,薛继在屋里读书,流沙扶着沈玉容在院里漫步,听见墙边传来一阵声响,还隐隐约约闻见了血腥味儿,流沙急忙将夫人挡在身后。 半晌没动静,流沙又惊又怕,朝着院里大喊:“管家!您过来看看!” 王衢早就得了薛继的指令,时时刻刻看护好夫人,听见声音便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流沙小心翼翼指了指墙边:“好像,好像有人……” 王衢一怔,抄起一旁的扫帚缓步逼近,那墙边还真有一人!连忙用扫帚杆子指着人,大喝一声:“谁!” 外边动静这么大,薛继哪里能没听见,丢了手上笔墨书卷就出来了。 王衢见他出来,忙禀报道:“主子,这这这有人。” 秦胥原是撑在墙边谨慎看着过来的几个人,始终没有出声,可一看薛继便怔住了,这人……怎么在这儿? 这话还没到他问出口,薛继看清了墙角的人,也愣了。 “王,王爷?”回过神来忙向人拱手躬身:“拜见宁王,王爷怎么在这儿?” 身后几人显然是没反应过来,僵了一会儿沈玉容似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薛继衣袖,小声道:“我兄长与他是旧识。” 秦胥皱着眉,腿上血还在流着,他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了。“我腿上有伤,替我……别喊大夫了,有没有绷带?” 薛继一惊,又上前一步,果真是看见了一滩血迹,却是第一时间转身让流沙护着夫人回去。随后才让王衢小心把人搀扶去了厢房,取了纱布和止血伤药给人包扎。 薛继看着他腿上半尺长的伤口,被血水浸湿了的裤脚,心底发怵,却又知道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便只能憋着,小心打量着这怪脾气还雷厉风行出了名的王爷。 秦胥看了看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人:“谢谢……” 薛继看他一直捂着衣襟,那衣襟处似乎还藏着厚厚的什么东西,又不敢问。 还是秦胥看了他许久,自己抽了出来。“车氏的账册,外边的人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薛继明了,不再多问。 看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大概也还没用膳,于是薛继思虑周全还让厨房的柴胡炖了羹汤送来,他在门前踱步几个来回,又想起了一事。 薛继匆匆往前厅跑去,从正厅一旁摆着的架子上取下了离开江陵时沈长青给他的东西,回到了厢房。 “王爷,这是您的东西,沈兄让我还给您。” 秦胥一愣,下意识接过薛继递来的匕首,有些熟悉的往事不自觉涌入脑海中。 “他……有跟你说过吗?” 薛继听他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兄只说是王爷的东西,让草民归还,没说旁的。” 不知道为什么,薛继竟然发觉秦胥眼下有一丝丝失落的神情。 “多谢,本王会记着你的。” 秦胥道了谢,又不说话了。薛继懂得分寸,也太懂分寸了,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在一旁坐着,整个屋里竟是一片寂静。 不过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王衢急匆匆的呼声:“主子,主子!您快出来!府外,府外有人!那人还拿了刀!” 薛继大惊,回头看了看人腿上的伤,一想到方才在墙那儿看见的血迹,心中大惊。 坏事儿了…… 第25章 谈不着改换门庭 秦胥听到了外边的喧嚣,也察觉到了薛继看他的神情,直起身按了按腿上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门外,皱了眉。 “能明目张胆追上门来,我该说他愚蠢还是狂妄?” 薛继一听他开口,抬起头看他脸色,见秦胥撑着一旁要起身,赶忙搭把手上前搀扶。“王爷这是要出去?” 秦胥嗤了一声,忍着痛意迈步出了厢房,回头看了看薛继:“他们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明抢,为什么不出去?” 薛继还是没想明白,这人敢在京城里明目张胆动刀剑也罢了,怎么还敢寻上门来? 这会儿看着宁王大有要出去会一会的意思,他到底是拦啊还是不拦住啊…… 还没等两人到门口开门相迎,天上又炸开了一束烟火,秦胥刚跨出的一步僵在半空。 抬头看了看,烟火散去后漆黑的夜空只剩一丝丝余光,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连外面的砸门声也停了。 “主子,人好像走了……”王衢挤着门缝悄悄探了一眼,面露喜色,回头呼道。 秦胥听了这话,哼了一声便转身要回厢房去,只是到了檐外灯笼下停住了。 薛继看这王爷又站在原地不动,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进也不对退也不好,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秦胥恍若无人一般又抽出了衣襟里捂着的账册,他不忌讳,薛继却紧张了,谁知道这东西他能不能看? 再三犹豫,薛继还是试探着开了口:“王爷,听闻太子曾私下召见兵马司统帅袁翳……” 秦胥「哦」了一声,将账册重新捂回怀里,惹得薛继心底暗叹他无聊至极,好好捂着就捂着,这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捂回去,也不嫌麻烦。 “能想出这么愚蠢的主意,丞相是跟太子闹翻了吧。” 这话说的肯定,薛继不由得惊诧,宁王离京数月,这耳目倒是一点不闭塞! 秦胥只看他一眼便看穿了他心思,轻笑了一声,又道:“用不着人传信,猜就能猜到。二哥那脑子……还没圈里畜生的好使。” 这人张口就辱骂太子,他贵为王爷说了或许无罪,薛继听了却更是尴尬,接也接不上来,答又不知道该不该答。 没等人答话,秦胥又嗤道:“你说你天天作戏也不嫌累,好好一个富贵人家公子少爷,学什么谨小慎微?” 薛继心里又捏了一把汗,只得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到了京城了,遍地都是贵人,不谨小慎微就得丢了命了。” 秦胥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分明没有半点恭谦气质却非要伏低做小的人,心底莫名有些烦躁。“我不喜欢这虚假的嘴脸,跟你主子一个模样。” 薛继这面上功夫做了一年有余,此时此刻被人三言两语激的几乎撑不住,您是王爷您说得对,今日您喜欢真实的,好明日不乐意了又喜欢识趣的,谁有这么多条命给您换口味? 再说起这个主子的事儿,他可明里暗里从来没管安王叫过主子,怎么这些达官贵人就认定了他主子是安王? 薛继心底还在倒着苦水,秦胥看他神情和身上冒出的怨气,突然笑了:“这就对了,把自个儿装成孙子有什么意思。” 薛继一愣,心里连弩一般的怨言突然顿住,不知不觉间做了三年的样子突然淡去,原先属于他的固执和傲气重新回到了脸上。 秦胥嘴角又上扬了些,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本王歇了,你退下吧,明早让人备马,本王要入宫复命。” 话音一落,也不管薛继应不应,进了屋关上门吹灭烛灯便睡去了。 薛继回过神再隔着门面看屋里一片漆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倒是胆子大了不少,声音不大不小嗤了声:“您倒是自觉,不知道还以为您是我主子呢。” 明明是熄了灯的屋子,里边的人突然又喊了声:“你要是想,这时候改换门庭也来得及!” “嗬,您耳朵倒是敏锐。”薛继轻叹着摇了摇头,朝里边应道:“我没有主子,也谈不着改换门庭,您赶紧歇下吧!” 伺候好这尊贵的爷已经是戌时末近亥时了,自从知道了沈玉容有孕,薛继每夜这时候都要催着人歇息。 于是这一头厢房刚熄了灯他便赶去夫人屋里照顾着,倒是厢房里卧着看窗外星光的人神情有些复杂。 没有主子? 有点意思…… 一早秦胥就借了薛继给他备的马,揣好前襟捂着的账册,急急忙忙入宫去了。 薛继也顾不得蜀郡的事情如何收场、是何结果,因为再等一轮日升日落就是他进考场的时候了。 贡院同去年春日来时见的差不多,不过一旁的青葱枝叶成了枫红或枯黄,身上着的薄绢纱衣换成了厚缎绒袍。 这一回褚邱也是费了大劲,硬是闷在府里称病整整一个月,把恩科这个摊子推了出去。 所以薛继站在贡院门外时,正坐其中一身锦衣官袍的人换成了江晏,左侧是礼部尚书于桓,右侧是新官上任不久的吏部尚书容彻。 仔细一看,太子失了势,这是两位王爷分庭抗礼呢? 相比上一回,这一次座上官员都已是熟悉的模样,薛继心底的紧张消退了不少,信步进了考场,坐在自己的考间里,待钟声一响,提笔便挥墨书写,洋洋洒洒千字文章,这一动笔,忘了昼夜,也忘了春秋。 三日后,薛继回到府上,换下了积了一身腌臜的衣袍,好一番沐浴洗漱,终于是神清气爽。 沈玉容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也不问他考试如何,只指使着柴胡下厨房备了一桌酒菜给他庆贺。 日升日落,院里枯枝头晨起堆积了厚厚的霜,又是七日匆匆流逝,一早就听见外边喧哗——“落雪了!” 薛继推开门,果真是满院素色,这是迎来了庚和十九年的第一场雪啊。 “说起来,好像是今日放榜?”薛继一边翻找着柜子里的冬衣狐裘,一边问着一旁的王衢。 王衢看着天花板算了算日子,嘿了一声:“还真是!” 薛继取出压箱底一年的玄狐披风,反手披在身上,还不忘把里边另一件白狐的取出来:“拿去给夫人,天寒了该添衣了。” 说罢,出了院子,伸手探去,薄薄的雪花落在指尖触及体温转眼化成了水,沿着指缝流淌下,不见了踪影。 “上回还没那么紧张来者,这会儿是连去看看的勇气都没了……”薛继无奈轻叹了声,还是让人牵了马,准备出门了。“走吧,去看看放榜没。” 贡院门前果真贴着红底金点儿黑字的榜单,细细密密的名字就悬在那榜上,上边是多少人的荣辱,多少人平步青云的开始。 榜前又是拥挤的人群,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往那榜上瞟,薛继看了这情形,啧啧轻叹:“就该跟上回一样,等夕阳西下了再来。” 这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没散去,长街的另一头传来鞭子划破空气打在马身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啸,马蹄声如惊雷一般,马上的人还大声呼喊着——“闪开!都闪开!” 薛继急忙避开,看着那人撞翻了几个沿路摆着的摊子,险些掀了一旁的考生,翻卷了一地尘土,扬长而去。 不由得皱了眉,随手拽了一个人问道:“那是什么人?在再贡院前也敢放肆?” “你不认得?这是兵马司统帅袁翳袁将军!人家有什么不敢的!” 嚯,好大的来头。 薛继抬头看了看袁翳去的方向,分明是皇宫。 这是……急着入宫? 想起前些日子宁王回京,听说是掀起了好大风浪,不过他没那个闲情逸致打听,安王也没得闲召他上门,这才跟被掩了耳目似的什么都不知道。袁翳这般火急火燎,看来是真出了大事儿啊。 道路两旁的人嘴里多多少少都骂了几句,可怜了那赶着今儿热闹跑来摆摊做生意的老汉,这么一折腾怕是亏得比赚的还多。 薛继又看了看榜前,仍然是人山人海,他怎么也不想这会儿进去凑热闹,干脆在一旁找了个茶楼坐上了二楼,一边品着茶香,一边靠着底下人头攒动。 好容易等到夕阳落下,贡院门前的人群散去了,秋风吹起的尘土很快被初冬落下的霜雪淹没,薛继踏着已经清扫过几回的街道,缓步到了榜前。 上一回他顺着一甲看去,却是一场空。这一回他心里紧张得很,干脆便从三甲倒着往上看。 一字一字寻过去,三甲堪堪百人里没有他的名字,薛继心底不知该提起一口气还是松下一口气。 再仔细循着二甲数十人找去,为了看得仔细还将手伏在榜上,指着字慢慢寻找……寻了半天,竟然还是没有。 薛继心底狂喜,同时又隐隐有些害怕。若是二甲都没有,那要么是再次落榜,要么……一甲! 薛继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天上暗自祈愿。 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薛继终于睁开眼,壮着胆子走到了最后一张榜——一甲的榜前。 第26章 又一场闹剧 此时的天光已昏黄,远处几乎遥不可见的夕阳即将坠入虞渊,夜月如弓,带着浅浅银辉升入云间。 薛继小心翼翼把目光挪到一甲的榜前,借着模糊的月光,手按在榜上,那榜上的金丝红底晃得人眼晕,若不仔细再看看清楚,恐怕会当做是夜里做梦。 “一甲……”这一喃喃出声,是又惊又喜:“第一!” 一阵狂喜之后,薛继松开手,稍稍收敛了眉梢喜色,再往上一看——一甲第二名的位置上正是许琅。 这可是大喜事!两人昔日一同进京,一同落榜,时隔期年,如今又一同高中,也能算是缘分了! 只是薛继刚挪动步子离开了贡院门前,身后就有一人影急匆匆赶来,那人停在薛继面前,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道:“先生,宫里出事儿了,王爷让您先到府上候着!” 薛继一怔,回头看了看皇宫的方向。“我知道了,这就去。” 说罢,也没有闲工夫跟夫人报备一声,掸了掸衣上尘土,跨马就往安王府上去。 进正厅时一抬头,陈渝正坐在侧座,似是等候多时了。见薛继迎面而来,陈渝起身打了照面,笑着贺道:“听闻清之恩科中一甲会元,恭喜了!前途无量啊!” “承你吉言!”薛继朗声笑罢,朝人拱了拱手,随后两人各自入座,招来下人添了茶水。 陈渝沉吟须臾,问道:“你可知今日王爷召我们来是什么事?” 薛继稍稍皱眉,随即摇头道:“不知,只说是宫里出事了,子良兄可知晓?” “不知。”陈渝长叹了一声,似是思绪良多,不再有言语。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思,正厅里陷入了寂静,下人也不敢进来打搅,只等秦隋回来。 —— 宫里出事儿了,这谁都知道。 整整一日,御书房的门紧紧闭着,或者说从宁王回京之后宫里就没消停过,秦衡召过太子秦充,也召过丞相褚邱,还召了大理寺卿冯济年,几人各自拜见之后,秦衡仿佛老了十岁。 终于到了今日,礼部刚把会试名榜贴出去,正要琢磨着商议殿试详情,派出去的人还没到江晏和容彻府上,就得知这两人一早被叫入宫去了。 过了正午,听闻宁王妃的亲弟弟徐阑带着一身伤拄着拐杖入宫去了。 御书房的门还是紧闭着,在外边守着的宫人都能清楚地听见里边传来怒斥、责骂,还有几位朝臣的各自争辩。 随后,又是一封急诏,命兵马司袁翳入宫。 “徐阑说的刺客是着黑衣,还是私养的死士,臣手下兵马司可都是正经八百的兵!是陛下的兵!王爷您凭什么怀疑?” 袁翳进御书房不足半刻,便高声怒骂道。 宁王秦胥冷冷哼道:“出事之前,太子无故私下召见你,难道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太子却笑出了声:“三弟,话可不是这么说,什么时候规定了太子不能见下臣了?而且你遇刺跟孤召见袁将军有什么关系?你总不能先自己编造了孤要杀你再牵线引索吧?” 宁王死死捏着那一本掘地三尺找出来的账册,狠狠盯着太子:“臣弟没说太子要杀手足,太子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东西?” 太子一见此物便瞪红了眼,伸手就要夺,宁王见状忙闪身按下不给他,还后退了半步,两人都满面怒意。 秦衡在上首坐着,看着底下好一幕闹剧,参茶饮了好几杯,怒火还是蹭蹭往上窜,终于是忍不住拍着桌子打断了两人的争吵:“老三!呈上来。” 话音一落,他身旁的太监总管黄笙便大步走来,从宁王手里接下了账册,转身又回到秦衡身边,将东西递上去。这其中还有意无意朝安王打了个手势,只是谁也没心思关注他。 秦衡随手翻开一页,引入眼帘的便是一连串的巨款记录。 再一看是何方神圣出手如此阔绰,好家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太子爷的老丈人啊。 “充儿,这你怎么解释?”秦衡随手把东西丢在前边的台阶上,面上也没个好脸色,在场众人心里都跳了一下。 圣上打册封太子时起就是宠着这宝贝嫡子,什么时候给过他这种冷脸? 太子脸上一时青一时白,看着前边地上躺着的烫手山芋不知是捡起来好还是不捡它好。 此时此刻褚邱是当真慌了,好歹辅佐了太子这么些年,说说气话也就算了,真要转手一丢弃了不管,难。 褚邱心里不断喊着,盼着这位爷脑子清醒点,舍了几个女人保全自己,别傻愣着不知道辩解。 可偏偏太子他就是一根筋死活转不过来,看都不看地上的东西,直直立着与座上的君王,也是父亲对视。 “良娣家中拮据,与茶馆做几个生意,不犯法吧?” 宁王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暗道他还真是蠢人。“哟,原来太子爷什么都知道,那还让父皇劳心劳力查了这么些日子?”说着顿了顿,一拍脑门接着道:“我这记性!哪里是几日,这都一年多了!” “你少血口喷人!”太子怒道:“良娣家中是跟闲庭有生意来往,可这跟舞弊案有何干系!” 听这闹剧演了许久,安王终于找着空当随口接了一句:“难保那车氏就是看良娣有太子撑腰才敢做如此大胆之事……” 一旁的容彻怔了,忙拽了拽人袖子,生怕这位爷犯糊涂搅和进去。 安王却没打算住口,此事从初见端倪至今一年多近两年了,出事之初他坐视不理,出事之后他坐收其利。 如今到了结的时候了,他要是再不插一手,功劳可就全到宁王头上了,他能剩下什么好? 江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观察着几人,终于皱着眉似是不解一般叹道:“可……一个良娣,就算身后是太子,也盗不出考题啊?” 可怜那太子还没看明白情况,一听便跟着应了:“正是!孤都没见过那考题,如何泄题!” 张甫也安静了许久,此时此刻,适时的张口了:“太子是没见过……可丞相见过啊。” 太子一惊,转头望向了褚邱。 褚邱仍是镇定不动,低嗤了一声:“依你所言,是老夫盗了题透给良娣,良娣再竟家中卖给那闲庭车氏?尚书令大人是话本看多了脑子糊涂了吧,这故事编纂的真不错。” 张甫乐了,轻笑了道:“那难不成还是我泄题?还是您觉得江大人泄题?” 褚邱又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张大人您可别是心虚。” 锅都砸到自己人头上了,秦衡也看不得热闹了,一挥手掀了桌上厚厚的一摞奏章,怒道:“丞相胡言乱语什么!你的意思是朕要泄题不成!” 褚邱低着眉,似乎是恭顺谦卑:“老臣没这么说,只是这罪名也不能胡乱安在老臣头上吧?” 说罢,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太子,咬了咬牙加了一句:“更不能胡乱造谣一国储君。” 秦衡端起桌上的参茶,连着深吸了几口气,饮下参茶,才勉强安定些。“谁也别辩解了。” “冯济年!彻查!让人把那几位良娣的父兄先押了!” 此事本是到这儿就差不多了,锅往外一甩,那几位老丈人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不管太子什么事了。可褚邱还没松口气,太子又犯轴了。 “父皇!”太子急忙拦住了正要退下的冯济年,死死拽着人袖子,扭头秦衡道:“如今还未查清缘由,罪名也没定下,怎能就草草关押了几位大人!何况儿臣的良娣严氏刚怀有身孕,受不得这种惊吓!望父皇三思!” 那褚邱又急又气,干脆上手将冯济年的衣袖扯了出来,恨不得将这太子痛骂一顿,却又碍着圣上还在这儿,不敢说重话。“太子多虑了,您不说,良娣怎么能知道前朝的事?” “有理。”秦衡的面色越来越沉,连着看了好几日闹剧,谁能吃得消?又饮了口参茶,才起身道:“散了吧,明日朝会再说。” 宁王勾了勾唇角,似是暗喜,随即三拜跪安,转身离开了。江晏自是跟着自家主子,随后也跪安离去。 安王看了好一出闹剧,却连个戏份都没有,还觉着有趣,嗤着摇了摇头,跪安后也回府去了。 到府邸时,已是漫天夜色深沉如水,风吹着云流涌动,星辉稀疏而月光明。 “本王失算,应当明日再请子良和清之来,这么晚了才回来见二位,是本王的不是。” 安王一进门便是好一番安抚道歉,面上笑得好不温和,果然是印证了旁人所说的笑如春风。 薛继与陈渝两人闲等了好一阵子,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两句,这会儿终于等到正主回来了,连忙起身作揖相迎。 安王抬手示意,两人又各自坐下。 安王饮了一口刚奉上的清茶,放下杯盏时指尖还留有余温,随即横眉看向薛继,冷不丁问了一句:“听闻宁王回京时遇刺,受了重伤,是清之救下的?” 第27章 不可捧杀 此话问出,如微风略过湖面,惊起一片涟漪。 “宁王遇刺?”陈渝一怔:“这几日消息封锁的够严实的啊……” 安王显得过于冷静,只是看着薛继,就等他答话。 薛继被看得浑身不舒服,可他分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他惧什么? 于是应道:“那日夜里,宁王被刺客追袭,翻墙跌进我府邸后院,我府上下人惊慌来禀报我,我就让人给宁王包扎了伤处,次日给他备马入宫……再无其他了。” 陈渝听了也没觉得异样,看了看薛继,又看了看安王,开口劝道:“主子,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人跌进自己家里也不可能不救吧?何况宁王那伤不致命。” 安王直愣愣盯着薛继从那双眼里寻找了许久,或许是那眼里的神情太过坦荡,又或许是听进了陈渝的劝解,他终于移开了眼,似是方才什么也没发声一样,笑如春风:“本王多疑了,清之莫怪。” 说罢顿了顿,指尖扣在茶盖上,轻轻敲出脆响。“今日在宫里还真是一出好戏啊。” 陈渝问道:“蜀郡的事捅上去了?太子如何?” 安王突然轻笑了一声,看了看他:“他们贯会蹴鞠,太子后院那几位娘家都下狱了,可褚邱洗的干干净净,太子暂时也无虞。” 薛继还念着刚才的事儿,心里难免有些疙瘩,只低着头随口接了句:“他后院几位家里受了灾能不往太子身上撇吗。” 安王笑意不减,转头问他了:“那你觉得此次太子能倒吗?” 薛继微怔,抬头看了看人,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应该不能吧。” 半句也不肯多说,还是陈渝接了话:“毕竟这事情还没直接牵扯到太子身上,以陛下这些年对太子的宠爱……恐怕还废不了。” “那宁王这是忙活什么呢。”说罢,安王又低吟着陷入了沉思。 薛继想起下午袁翳扬鞭策马掠过时的身影,道:“把人逼急了,他不就自己往火坑里跳了。” 似是晚风吹在身上,有些寒了。 “咱们还是别掺和了,看戏吧。”安王最后沉沉地敲了一下茶碗边儿,长吁了一声:“本王有些乏了,两位也辛苦,先回吧。” 自打从安王府出来,薛继心底的疙瘩是越长越大,他投安王门下本就是顺着陈渝的心意去的,这些年事儿没少替他干,这么一点儿风吹草动竟然被怀疑上了,他心里怎么能舒服。 他确实没实打实把安王当过主子,可他暂时也没生出其他想法吧?也是应了自己那句话,真逼急了,什么火坑泥坑跳就跳了! 朝中上下为一桩旧事奔波,却也没忘了恩科的殿试,放榜至殿试之间不过十日,薛继抽不出闲工夫关心什么太子什么争斗,这几日里不是听夫人哼小曲儿舒缓些就是抱着书狠啃。 好不容易熬到了日子,着一身清秀衣衫,跨马入宫去了。 这是薛继第一次入宫,已是初冬的长安此时却被寒窗苦读了十余年的书生门踏出了一路春街,寒风掠过眉梢也似春风拂面,这一道踏着金阶进了殿堂,出来指不定就是平步青云未可知了。 这一年半载的薛继总跟在秦隋身边跟在陈渝身边出入官场,秦衡也见过他几面,问话时难免多看了他几眼,好一番问答,薛继侃侃阔论分毫不怯场,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亦是气定神闲。 本就对这人有些印象,这时候又答的如此出彩,这一对比之下其他人在秦衡眼中难免失了颜色。 还是张甫和江晏在一旁轻咳了一声提醒着,秦衡在挪开步子走向其他考生。 若说着殿上谁能与薛继争几分荣光,那就属许琅了,毕竟他父辈皆食天家俸禄,他对朝堂之事天子圣意也了解几分,这些策问还难不着他。 殿试结束后,只留下天子与近臣几人,秦衡一声令下,又移驾去了御书房。 “陛下要点薛清之为状元?”褚邱默了许久,终于问了这一句。 殿试时褚邱一句话没说,他压根不想插手这事儿,可会试躲得了殿试躲不掉,他前几日可露面了,分明不像是有恙。 “怎么,丞相觉得不可?”秦衡皱了皱眉,问道。 “老臣没什么想法。”褚邱随口推开了,他不想揽麻烦。 张甫上前了一步,正色道:“臣也以为不可。” 褚邱不舒服了:“嘶——什么就也以为,你觉得不可别带上老夫。” 张甫不搭理他,继续说道:“方才陛下就追着他一人考问,已经是有失偏颇,状元毕竟不是随意的赏赐想给就给。那薛继乡试会试皆是第一,再得了殿试状元可就连中三元了,这才及冠的孩子,担不起这么大荣耀。” 秦衡反问道:“他乡试会试皆是第一,不正说明他是真有能力得这个状元之名?” 张甫摆了摆手:“非也,他人是通透,可毕竟是上商人出身,看他言行举止也知道尚年少轻狂,陛下是因为见过此人,难免留意他,却忽略了其他考生啊。” 秦衡又道:“年少轻狂与才学匪浅并不冲突。” 张甫沉吟道:“不可捧杀,此人在安王门下办差一年有余,起步已经高于他人,陛下可不能再捧他、再害他了。” 话音落时,再无人接话,御书房里静的诡异。许久,才听秦衡叹了口气,看了看一旁没说话的江晏:“你以为呢?” 江晏一愣,随即应道:“臣以为,张大人说的是。” 又是一时无话,秦衡像是真仔细思索了一番,心里不知经历了如何挣扎,终于遂了张甫的愿。 “行吧,依你所言。那状元点给谁?” 张甫稍稍抬眉看了看人脸色,方拱手答道:“许琅……” —— 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是薛继不得而知的,但是从殿试时的情形来看,他坚信自己能稳居及第。 殿试放榜快,左不过这三日之内的事情,眼见着要报喜了,每一日都是煎熬,等的太过急切。 薛继还特意去见了许琅,两人时隔一年有余终于是应了当日在「一醉千秋」前的豪言,金榜题名。 于是两人又约下了放榜当日不醉不归,仍是那「一醉千秋」。 长安城又落雪了,城头砖上墙头瓦檐积了皑皑雪色,街巷两端斑驳朱漆被雪衬的好韵味,难怪总有人夸冬日的长安美景胜过三月天。 三日里平静如水,这一日清晨,薛继坐在家中亭子里,闻着风雪寒风,听着墙外若有若无的锣鼓敲奏声。 终于,日头刚盖过厚厚的云层露了面,门外喧闹不绝,有人来叩门。 “恭喜主子!主子大喜啊!”王衢一开门儿,瞧见门口的阵仗就冲院里呼唤着道喜。 薛继拢紧了披风,拍了拍衣上雪渍,按捺住心底的欣喜,走向了大门口。 来传旨的人看见正主来了,连连道贺一番,随即正色朗声宣旨。 薛继屈膝跪下,打实说他也以为自己应当是状元郎,他这些日子的狂喜盼得就是古今以来屈指可数的连中三元。 可圣旨上宣的是榜眼。 说不失落是假的,薛继眼中的神情瞬息之间就暗淡了几分,只是宣旨公公还在这儿,他也不能显露出来。 “多谢公公,大雪天里麻烦公公跑一趟了。” 此时的薛继早已经不是刚来时那懵懂无知的小子,他熟练的递上一袋沉甸甸的玩意儿,再抬眼看去,那公公已是眉开眼笑,连声音都多了一份谄媚。“您客气了,快上马吧,咱家领您入宫谢恩!” 薛继面不改色撑着笑容,嘱咐了王衢几句,便随那公公入宫去了,半道上得知状元是许琅,有三分喜,亦有七分可惜。 他安慰着自己,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呢,已经不错了。 沈玉容听到消息也乐了,立刻让人拿了笔墨要给江陵去信报喜,还是侍女流沙好言好语劝着她,双身子的人可经不起这么大情绪波动。 次日薛继便应了约定与许琅又去了一回「一醉千秋」,这一回比前一次更豪迈,一挥衣袖眼睛也不眨就点那最贵最好的酒,喝的酩酊大醉,两人都有说不尽的喜,到了夜里才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去。 按道理说,新进的进士应当各自入翰林院学习,有个三年五载的才能进六部,偏偏此次加恩科就是因为六部官职空缺待补的太多,原先翰林院里等着安排的不是已经分配好了就是派到各地去了,哪有什么三年五载的能等,立马就给任了职。 薛继也期待过,想知道落到头上的是什么位子,可别跟那年季白青似的分去礼部那种苦地方,只要不是礼部工部,其余的倒是都不错。 这也是他多虑了,出事儿的官员多,可唯独没有工部的,工部怎么会缺人手?礼部是才补上的,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等到圣旨下来的时候,薛继还是没想到,没想到陛下给他分配的地方他太熟悉了。 “户部?” 第28章 结个娃娃亲 户部这地方薛继熟悉,不过以前都是跟着陈渝进来,或是进来找陈渝,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正儿八经在这任职了。 在熟悉的地方任职有好也处,好在有朋友照顾,不会因为资历浅被人欺负。也有不好的,不好在总要在陈渝的庇护下待着,他不能越过陈渝出风头。 有时候薛继也在想,他除了家底厚实之外好像没有任何优势,放在京城里随风一吹就飘到水里给淹了。 再看看他曾经仰慕的陈渝——子良兄,同样是安王府中门客,平步青云的际遇却是妨不来的。 恍惚间眉心占了一点冰雪,薛继从思绪中抽身,清醒了不少。 好歹是初入仕途,不能总想着丧气的东西,比起那些十年八年考不上进士的,他还是幸运了许多。 在户部闷了一个月之后,薛继渐渐乏了,他一个六品官员能触及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每天能做的也不过是登记登记赋税账册,到了日子支使小吏下发俸禄俸米,遇上雪灾严重时,长安城外积了流民,他还得带着人去放粮支援,有时回到家中沈玉容问起来他都忍不住叹息,还不如在家里翻账本呢,好歹翻的是自己家的钱。 快到年末了,离圣上封笔也不过区区数日,那位占着户部尚书一职却鲜少露面的江晏江大人终于舍得回户部看看了。 平日在户部衙门里闲着无事陈渝就常把薛继叫去,这会儿就正赶上了,江晏一进门,先看见的是陈渝坐在主座案桌旁,再一看就是他身边抚着暖炉子与人谈笑的薛继。 “哟,这位就是让圣上青眼有加的薛清之啊!”江晏笑得慈眉善目,一点儿看不出是久经官场争斗的模样,他还上前了几步点头称赞道:“听闻宁王遇刺时还是你救下的?” 一提起这事儿薛继就尴尬了,转头看了陈渝一眼,只是陈渝看起来并不在意,笑而不语,似乎也等着他答话。 “下官不敢当,那日也是巧合,宁王就这么巧跌进了下官府中,算不上救。” 说罢,薛继习惯性又像以前那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想站在一旁听听他二人交谈也就罢了。只是刚低了低头,便惊醒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安王府一个无名之辈了,他是有名有姓的户部官员,他就这么站着不找事儿不出声,谁能注意到他? 怎么平步青云?这一想明白,薛继立刻抬了头,准备往后退的脚步也定住了。 江晏上下打量了一番,暗叹他不卑不亢确实不是寻常人。又笑道:“薛大人在户部已经一个月了,可还习惯?” 薛继拱手道:“回大人,下官省的,近来账目案卷都已处理妥当,大人可要过目?” 江晏忙抬手按下,眼中的目光又添了几分欣然:“诶不必,我相信陈大人的眼光不会错。” —— 日子一天天流逝,过年休沐整整休了十五日,薛继想回江陵去是不可能的,却是得了空在家中好好陪了夫人,沈玉容腹中的孩子五个月了,最难熬的孕吐也过去了,就是一天比一天显怀,走几步都艰难。 出了二月,到了三月桃李争春时,上边似乎是觉得陈渝的资历混足了,终于让江晏撒了手,给陈渝升了尚书一职,也正巧四月初婉玉公主诞下了小女儿,陈渝双喜临门整日里笑容能撇到耳根子上去。 满月当日薛继挽着走路都吃力的沈玉容上他府上道贺,他一瞧这大肚子便笑了,眯着眼道:“你也快添喜了吧?这胎是个公子还是个姑娘啊?” 薛继笑道:“没留意,反正是公子是姑娘我都欢喜!” “嗨!”陈渝一挥手,让人抱来了自家闺女,瞧那小脸粉雕玉琢的越看越喜欢。 “我想着若你你家是个公子,我就把我这宝贝许出去了,给她趁早攀个高枝儿!” 薛继下意识探了探夫人显怀的腹部,啧啧叹道:“什么就高枝了,要真是个公子,咱家得给您倒插门了。” “净胡诌,等他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早该飞黄腾达了,担心这个做什么。” 时间过得快,春风去了,盛夏又来,这一日阳光正好,薛继在户部忙的焦头烂额,正捧着账目要找陈渝谈事儿,还没进屋,外边就传来王衢的声音。 “二位通融通融,我找薛大人,薛大人家中有大事儿!” 薛继一怔,蹲了步子,朝门口看去。王衢看见他急急忙忙踮着脚招手,薛继看了看手里的公务,又看了看这满头大汗的人,一时难以取舍。 陈渝在里边就听见了动静,这便出来了。“让他进来!” 门口站着的人一放行,王衢立马闯了进来:“主子,夫人要生了。” 薛继一惊,手里的东西险些没掉到地上。陈渝乐了,干脆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冲外边努了努嘴,然后轻笑道:“快回去守着吧,事情我替你先理了。” 薛继心中是感激的,可也不敢真随随便便就走了:“这大中午的,我哪儿能随随便便离职……” “这你还担忧呢,不都说了我替你担着!”陈渝大笑,干脆伸手把他往外推:“行了你安心去吧,我还等着女婿的满月酒呢!” 薛继不再纠结了,朝人道了谢,匆匆忙忙带着王衢回府去。 回到府上一开门就听见里边喊得撕心裂肺,惊得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这,这怎么喊成这样?前些日子大夫不是说胎位正着呢好得很吗?” 流沙刚接了热水要进屋,听见这话便随口应了:“主子这是头一回见吧?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这样。” 薛继张了张口,却不知能说什么。 接生的老婆婆死死拦着他不让他进去,说什么产房晦气,他就只能在外边等着,听着哭喊声他心里焦急,却也只能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看看,焦虑、欣喜、期待和紧张同时漫上心头,当真是五味杂陈。 这一等就是从午时等到了夕阳西下,薛继就听着里边的哭喊声愈发疲倦,渐渐变得微弱,这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可算是听到了一声稚嫩却有力的哭声。 “主子大喜!是个公子!” 薛继一愣,立马露了喜色,从人手里接过那刚生下来的孩子,只瞧见那脸皱巴巴的还泛着红光,忍不住呐呐:“怎么这么丑……” 流沙抿着嘴偷笑:“主子这也不知,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长开了就好了!” 薛继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行了让奶娘看着吧,夫人怎么样?” 流沙道:“夫人生了公子精疲力尽睡下了,大夫说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 薛继让人又给江陵送了信去,一封到沈家,一封到薛家。 自打这一天起户部衙门就跟过年似的,一进门就能看见陈渝和薛继两个闲着没事儿凑一块儿,俩人面带笑意有一搭没一搭话家常,一口一个我那儿媳,一口一个我家女婿。 到小公子满月当天,加急送去江陵的信有了回音,老爷子一听说远在京城的小儿给他添了孙子好不乐呵,还跟沈家见了见,两家商量着给这孩子起了名字。 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名字还是大人起的,薛继心里有些不舒服了。 低头看了看这终于有几分像他的模样,用手指点了点他脑门儿:“薛琛?行吧,取的还不错……薛琛就薛琛吧。” 沈玉容出了月子好容易能走动了,从他手里把孩子捞走,还不忘白他一眼:“取个名字的事儿你也斤斤计较,注定了你就做不成大官儿。” 薛继手上一空,心里更不平衡了,这怎么一有了儿子连态度都变了?“你就不能盼点好,有什么咒自己爷们儿的吗?” 门外愈发热闹,薛继也没想到陈渝是拖家带口上门来的,赶忙上前迎接:“下官拜见公主、驸马爷。” 陈渝一把拖住他:“可别,今儿我女婿满月,你怎么还拘这礼!” 薛继脸上不自觉就热了,平时开开玩笑就罢了,这会儿公主也在姑娘也在,提起这事儿他倒不知道怎么应了。 婉玉公主怀里抱着孩子,听了还忍不住窃笑:“上回跟子良回去也没仔细瞧瞧,今日仔细看清楚了我也放心把闺女许出去了!” 薛继看了看陈渝:“子良兄,真要结亲?” 陈渝笑道:“不然我带着姑娘来跟你开玩笑呢?” 薛继转头看向沈玉容,又看了看她怀里的薛琛:“这孩子生来好福气啊,不愁讨不到媳妇儿。” 几人交换了眼神,皆忍俊不禁。 沈玉容倒是不怯,抱着孩子凑近了婉玉公主,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孩子凑到婉玉怀里姑娘边上,对着俩娃娃的脸好一番打量。 薛继轻声啧啧:“这么小孩子你看什么呢?” 沈玉容乐了:“你瞧,醒了!这还牵上手了!” 这话一说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俩孩子身上,他俩果真是把手搭在了一起,婉玉怀里的姑娘还咯咯咯笑着。 第29章 征粮苦差事 在大人眼里这两个襁褓之中的孩子已是天作之合,看着那搭在一起的小手越看越有趣。 今日满月宴上宾客虽不多,却都见证了陈渝与薛继两家结亲,一个个笑着拱手道贺,指着俩没长开的娃娃说般配,好不滑稽。 宴席散去,又是各司其职整日里忙忙碌碌,转眼日夜更迭,须臾春去秋来。 庚和二十二年春; 在六品主事的位子上坐满了整整一年的薛继升官了,还在户部,任五品郎中。 随着官位的提升,到手的案卷也愈发详细,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继总觉得最近的账目是越来越多,数额也越来越大。再仔细翻了翻,这全是各地商行的赋税。 “子良兄,近来征税是不是提了?”薛继抱着一摞案卷到了陈渝桌前,把刚才看的数摆在了人眼前。 陈渝瞥了一眼,啧了一声,手撑着额头连着叹了几口气。 “这都是年前的事儿了,还不是朝中几位大人一催再催,商人不得已了,抠着牙缝交上来的!” 薛继一听,大抵明白了,替那些肉食者出头做恶人的,肯定是陈渝了。 要不怎么说这年头皇粮不是随随便便吃的,陈渝本是出身商人世家。 如今替朝廷出头,生意场上说闲话的排挤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数,陈家的生意……恐怕是难做了。 薛继仍有不解,问道:“怎么突然就增税了?以前那个价不都好好的?” 陈渝头更疼了:“北边不安定,恐怕不出两年就要起战事,可不得早些做准备。” 说着悠悠长叹,借着桌上的热茶定了定心神:“只怕到时候还得征粮,又得我去办,早说欠下的迟早要还,我这就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迟早要把天下的商人全得罪透了!” 薛继也是无奈,他还没到能插手这些事的时候,也就听听算了,做不了什么。 “那北边不是都安定了几十年了,打太祖亲征那会儿就臣服纳贡,怎么突然就闹了?” 陈渝又叹息,恨恨道:“去年天时不好,吃不上饭了就打咱们边境抢,驻防的总兵大人又是个暴脾气,不上报朝廷就直接带着亲兵捣了人家一个部,这就结上仇了,隔三差五就打一回。” 说罢一顿,摩挲着指上的扳指沉思片刻,继续说道:“我记得北边驻兵不足五万,这么打上小半年,迟早要撑不住,北边燕州一失,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仗是一定要打的。” 陈渝算的不错,可谁也没想到那北边的胡戎如此来势汹汹,根本用不上两年,庚和二十二年末的初雪来之前就让他们夺下了燕州城上的大旗。 借着冬天大雪冰封,知道朝廷不便行军,竟是占着燕州城自个儿开始治理,定下了老巢。 待到庚和二十三年春,冰雪渐渐融去,城头厚厚的积雪化了,一片萧萧黄土上钻出了新芽,满树枯枝重新起了生机,北至燕州南下潇湘,遍地是草木葳蕤花苞欲放。 秦衡身为座上天子,再忍不得胡戎这般逍遥犯上了。一声令下,调了北边各地军队近十万,先朝着燕州去了,跟随而去的还有许城外百里囤积的千石粮草。 也如陈渝所料,到了征粮的时候,苦差事又落到了他头上。 不过薛继没想到,也猜不透陈渝是什么意思,圣上命陈渝下江南至江陵征粮,陈渝一拍大腿定了主意,竟是要带着薛继一同去。这是打定主意要做恶人一起做,泥水湿鞋一起湿吗? 薛继心里苦,他这不顾家中长辈劝阻非要入仕本就不对,做成了光耀门楣也就算了。 如今才做到五品官,就要顶着薛家的名头下去得罪人,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陈渝还苦笑着搭上他的肩膀:“行了,熬过这一时,等北边定下来了,再想办法吧赋税降下去,那些商人只图利,不记仇的。” 薛继能怎么办?只能长叹息,玩笑般怨道:“我就不该跟你结什么儿女亲家,如今想下你这贼船都下不去。” 顶着四月的春菲将尽,两人着常服驾马离了京城,虽说要到江陵去,可毕竟是办公差,谁也没带妻儿。 本着能托一时是一时说什么也不得罪自家人的原则,两人达成共识,先下江南,江陵……且放着吧,万一江南富足之地直接就收齐了呢? 且上江南知州衙门去,那本地的官员也知道朝中大事,知道这俩钦差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迎接时笑容里都藏着提防。 “陈大人,驸马爷,朝廷有难,咱们为臣者自然是义无反顾为国出力。可咱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是要吃饭的。” 这话听了十遍百遍,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道理谁不知道?可圣上圣旨摆在这儿,前一句才是天理。 陈渝怎么说也是在朝廷待了十年的老行家了,知道现在不是耐着性子笑脸迎人的时候,该铁腕的时候绝对不能软。 “大人,你的苦处我当然知道,您家中连带家奴按规制应当不过三十人,这仗打个半年来算…… 您家中留下二百石怎么都够了,还有的是余粮,我已经派了人前去拜访,给您留足了量,其他的就当报效朝廷了。” 笑里藏刀,出手狠厉,不愧是安王身边的人。那知府大人难得还有闲情逸致心里叹两句,面上却早已挂不住,咬着牙含着恨,若不是顾及人钦差的身份,早就开口骂人了。 不出半个时辰,底下的人手脚利索,该收的都收走了,这一禀报,陈渝便笑着道了别,领着薛继出了知府衙门。 薛继啧啧赞叹:“子良兄,狠啊。” 说罢又犯愁了:“只是这几日尽是从官员手上扣米粒儿,再搜刮百人也是不够的,商人那儿……” 陈渝就是不想这么快得罪商人,才赶早先把官员手里的抢了。 可一个地方官员就这么点,真有只手遮天家财万贯的早都把东西藏好了,留给陈渝意思意思的粮草就那么一丁点儿,总是要把手伸到商人身上去的。 出手先朝最顶上的去,江南最大的米行……巧了,自家生意。 陈渝倒是放的下心,大手一挥让薛继去应付,他去下边挨家劝说去了。 也不能说他阴,毕竟从自家生意里下手怎么也比得罪外人好做,可薛继抹不开面儿啊…… 薛继这才到铺子里坐下,让人请了掌柜的,那掌柜的眼尖,一眼认出了薛继腰间佩的玉坠子。 “哟,上边都说小少爷当官儿了,原来是真的!” 薛继抬头一看,也不是外人,以前跟着兄长赴宴见过的。 “曹伯,您看我也不容易,这头一回办大事儿,就摊上这么个难办的差事……” 那曹伯也难做,商人嘛,只认钱,他怎么可能给这个情面。“小少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没这个权利。” 薛继苦了,他月末就得下江陵去,总不能这会儿把兄长薛祁请来吧。 “小少爷,您来的巧,下午大爷就到江南了,您不妨找自家人商议。” 虽然说跟自己家人讨东西会容易些,可那时薛祁啊!薛继打小就怕的长兄啊! 薛继避开了话,苦道:“曹伯,咱们也是自家人,小侄不坑您的,您给多少小侄到时候都还回来,您就挑个头……下面的容易做不是?” 曹伯也皱着眉一脸凄然:“小少爷,您别为难我了,这事儿不是这么说的,要是借给你我是放心借,可这是做军饷的,怎么可能还的上?自家生意,可不是逞豪情一句报效朝廷就就割肉的!” 好说好歹软话说尽了也没从人嘴里撕下一两肉,按理说软的不行就得来硬的,可对着自家人,下午兄长就要来了,薛继怎么敢! 只能打道回府回到驿站歇口气儿,心里挣扎着该不该见见兄长。 正巧陈渝也回来了,见他就问道:“怎么样,要下来多少?” 薛继苦笑:“哪儿那么容易,今日一上午是白搭了。” 陈渝也难,他连着催了数十家掌柜,给他的也不过是一个情面量,于十万大军而言,塞牙缝都不够的,薛继跟他讲了曹伯说的事儿,也告诉了他薛祁马上就要到江南,心里正愁着呢,陈渝却乐了:“那感情好,你就跟你哥好好说说,咱们也不要多的,五千石足矣!只要这挑了头下边的就顶不住了,咱们还愁什么!” 薛继叹息:“子良兄,咱们一出江南就得回江陵去,我这儿在江南割了自家的肉,回了江陵还得再给一刀,你让我怎么开口啊!” 陈渝抚着扳指,琢磨了片刻,才道:“今日你放心说,回了江陵不用你出面,都我担着,可好?” 薛继看着他,心里还是万般不情愿,可话都说到这儿了他有什么理由推拒?身上背着圣旨呢,没有说不想干就不干的道理,办不好就是罪过! “行吧行吧,依你的……那可说好了,到了江陵我什么也不插手!” 陈渝可算是露了笑意,连着说好。 说是下午,实际上已经是日薄西山夕阳灼云的时候了,只见薛家的车马朝着城中驶来,到了米行门前,挑开帘子,薛祁一人下来了。 第30章 您没心没肺啊 “人来了,去吧。”一旁茶馆二楼靠着护栏正坐的陈渝放下了茶碗,看了薛继一眼。 薛继无话,拎起桌上放着的折扇,起身出了雅间,下楼离开了茶馆。 转身到哪米行门前,薛祁已经进去了,曹伯还在门前准备转身,一见薛继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稍稍显得僵硬。 “小少爷来了,大爷刚进去,您……” 薛继神情不显,面色严肃吩咐道:“引路……” “是,您请。”曹伯弓腰侧身给人指引,心里还犯嘀咕,这小少爷以前看着没什么正形,才几年就变了模样?还真有几分官威了。 一进内室,抬头就看见薛祁坐在一旁抱着一摞账册,身旁跟了个下人熟练地拨着算盘。 薛继知道这是在查账呢,也不直接打搅,自个儿寻了椅子坐下,摇着扇子等待。 薛祁余光看见这人影,怎么会认不出来,只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还翻着手上厚厚的账册,张了张口,吐出一字:“热……” 他身边那人动也不动,薛继愣住了,看了看自己亲哥哥,又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暗道大哥贯会使唤自己,无奈凑近了些,老实挥着扇子给人扇扇。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眼看着桌上查完的那一摞账册又高了一层,薛祁突然放下了手头还没做完的工作,挥退了一旁的下人。 “有事儿直说吧,我赶时间。” 薛继来的时候不情不愿,一进这屋就打退堂鼓了,本来这人忙着他还能在一旁纠结一会儿,谁知这人不爱跟他拖沓。 支支吾吾犹豫了半晌,放下了扇子直说道:“大哥,朝廷跟北边胡戎打仗的事儿你知道吗?” 薛祁稍稍皱眉,仔细看了看他:“你……要粮?” 薛继脸上笑容愈发尴尬:“不是我要,是朝廷要。” “想都别想。” 说罢,薛祁直接侧了头背过身去。 薛继看他没拿账本,只是背对着不说话,心知还有机会劝说,便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凑近了些:“哥,不要多的,子良兄说咱们家出五千石挑个头就成了。” 薛祁又转头瞥了他一眼,冷声笑了:“咱家出五千,他陈家呢?他们家怎么不挑这个头?” 薛继愁容满面道:“这不是咱们家米行生意做的大嘛,他陈家该出的肯定也少不了,要是少了最先治他的罪!” 薛祁道:“领的皇命?” 薛继点点头:“是啊,身不由己……” 话说到这儿了,点不点头同不同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偏偏薛祁就是卡着不表态,转着手上的扳指似乎是在沉思斟酌,薛继看着心急,却又不敢催促,就这么耗着等着,急出了一头汗。 外边喧闹声愈发大了,似乎是其他几个做粮食生意的掌柜都过来了,仔细听听细碎的声音也能听清楚,都是为了朝廷征粮的事儿。 “弟妹生的是儿子?”薛祁开口问道,却跟正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继心急焦急,又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只能老实答道:“是,还跟子良家的闺女定了亲。” 薛祁皱了眉:“这么大事情你不跟家里商量!” 冷汗已经沿着鼻翼低落到身上,薛继不耐了,随手擦拭了一下额头,道:“这不是来不及问……哥,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征粮怎么整你给句话啊。” 薛祁站起身,一只手扶上门帘,犹豫着又顿了顿,许久,回过头看着薛继说道:“不必还了,算我给侄子的贺礼。” 说罢,薛祁换上了惯用的笑容大步出了内室,走到人前一番问好,还不忘从后边把薛继拽出来,直道:“各位叔叔伯伯,小侄介绍一下,这是薛继薛清之,如今在朝廷任户部郎官。” 薛继还没回过神,头脑发着懵,愣愣看着一众穿金戴玉的商人老爷,不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一片客套的问好—— “见过薛大人,薛家两位少爷各有所成,了不得啊!” 薛祁拽了拽人袖子提醒,薛继终于是清醒了些,忙笑着回应:“叔叔伯伯们客气,小侄不肖,当不起这般夸赞。” 薛祁是听不下去这弟弟乱说话了,干脆又侧着身子把人挡在后边,替他说道:“是这样,清之是为了朝廷征粮一事下江南,我也不打马虎眼,直说了。朝廷跟北边打仗,咱们有这个闲力就该帮一帮,献这么一点粮草咱们又饿不死……” 话没说完,就被人一番冷嘲热讽打了回来:“您说的好听,谁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不赚钱咱还做个屁!” 薛继适时的插了句话:“朝廷也不是不给钱,不都说了按官价从各位手里买吗。” “官价是什么价?清之,你也是商人家里生出来的,这事儿你不懂吗?可不能吃了皇粮就想着割亲人的肉,跟那陈渝学的整个一白眼狼!” 薛继稍稍侧过头看了看薛祁,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薛祁没搭理他,也没开口,看样子是随他自个儿处理了。 于是薛继上前了一步:“白叔,以前商人是什么地位您知道吧?陈大人这些年为商人谋了多少脸面您也知道吧?拿人家的用人家的,十几年了人家才求您一回,您翻脸不认账还骂他白眼狼,嘶——小侄瞧着您比陈渝兄少了点东西。” 那人被连弩似的叱声逼懵了头,愣愣问了声:“什,什么东西?” “您没心没肺啊。” 那人顿时气得一脸铁青,指着薛继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边上年长些的抢过了话锋,直道:“原来这就是薛家的教养,当了两天芝麻官儿,要跟长辈翻脸咯。” “诶,话不能这么说。”薛祁又一次把薛继拦在了身后。 “叔叔伯伯,就事论事,出点力以后朝廷少不了咱们好处,陈大人和清之也会念着咱们的好,为咱么多谋些好处,咱们又何苦非得跟朝廷对着干呢?” “薛祁,你想做老好人,别忘了全江南就你家生意做的最大!你别骗着我们割肉,你自个儿呢!” 薛祁看了看他,又瞥了薛继一眼,终于是笑着答道:“我今日就以薛家粮食生意为清之挑这个头,咱们家出七千石,诸位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顿时寂静了。 连薛继也没想到,他要的只是五千石,兄长一张口替他出了七千,甚至没回家问问父亲的意思,就昭告在场的各位了……薛继眼前一阵湿润,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心底更是被暖流充满了。 薛继张了张口,声音微不可闻:“谢谢大哥。” 面前这几位气势逼人的已经收了各自的气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薛爷,你没开玩笑?” 薛祁笑了笑:“白伯,你看小侄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吗?” 方才还扯着嗓子喊得人此刻消了声,后边有几个干脆后撤了几步,随时准备离开了。 薛继趁势接道:“叔叔伯伯们要是想好了,现在拿定主意也成,若是想不明白,明日陈大人肯定还得登门拜访,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散了,散了吧。”一群人中为首者皱着眉狠狠叹了声,挥了挥手,招呼着一众商人各自散去。 也有恋恋不舍想再挣扎一番的,站在门口还伸个脑袋打探薛祁的神情,恐怕是还觉得他在说笑。 容不得他们质疑,也没给他们考量的时间。第二日一早薛祁就让人把仓库里囤积的粮食全腾了出来,整个米行的伙计都忙着清算称重。 这边仓库里能拿出手的也才四千石,薛祁当机立断让人回江陵仓库再称算,称足七千石一并送入京去。 这么大动作谁能不知道?整个江南的商人都被他惊着了。 陈渝一听说此事对薛继是好一番夸赞,恨不能立刻写信上报圣上给薛继封赏表彰。 有薛家挑头,做起事来就方便多了。陈渝陆陆续续去了好几家米行,人家都老早备好了数,也备好了说辞,跟陈渝讨价还价争辩几句,就算准了数交上去了。 不出十日,陈渝和薛继连夜清点着征上来的粮食,拨着算盘仔细清算明白,离陛下圣旨上指定的数目也就差了两万石而已。 “看来江陵是还得去啊。”陈渝放下了手中细毫,揉着酸痛的肩膀说道。 薛继饮了一口参茶,叹道:“已经不错了,反正这回差事是肯定能办成了。” “江陵……我这脑子,我不能跟吴衍来硬的!” 陈渝这么一说,薛继才有点印象,江陵知府吴衍跟陈渝是老相识了! 想想在江南的时候,他们对官府大人从来都是来硬的,直接让人上门去搜,哪里给人说话的机会?可对上吴衍,这招是行不通了。 “吴大人与你相识已久,应该不会让你难做吧?”薛继皱了皱眉,似是试探着问道。 陈渝长叹了口气,撑着头使劲按揉着两额:“他也是老狐狸,喝酒的时候当然是老相识,要是谈起利——” 陈渝顿了顿,悠悠看了薛继一眼,才继续说道:“他可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 第31章 公事公办 抗拒也好无奈也罢,这是领了皇命的事儿,硬着头皮也得办成了。 这一头江南征得的粮草一装车,让跟来的御林卫护得严严实实的就送往了京城,另一头陈渝和薛继两人便离开了驿站接着去了江陵。 江陵的官员也是一早得了消息,都算着日子等这两位大驾,两人刚到城外十几里就有人急急忙忙回城报信,消息到了知府衙门,吴衍立刻整顿衣冠带着大大小小官员数十人敞开大门迎接。 “陈大人,有些日子没见了啊!” 吴衍依旧是逢人露笑脸,陈渝也客客气气回了一礼,倒是薛继尴尬些,官位低人一等,恭恭敬敬朝着人拱手欠身。 “下官见过吴大人。” 吴衍忙扶起人道:“可不敢,您是钦差!” 好一番寒暄,客气话都说完了,吴衍终于让开道,让人给引路要往太白酒楼去。 “两位大人都是咱们江陵人士,也算是给江陵长脸了!咱们大伙儿在太白酒楼备了宴席,这就给二位接风洗尘……” “可别。”谁知陈渝一抬手,竟是拒绝了,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吴大人,朝廷打仗呢,军饷吃紧,咱们虽说不在燕州也不在长安,但也不能这么铺张。” 吴衍本想按流程先客客气气招待一番,把公事先撂开,可这人竟是有米不进,上来就要撕破脸!可仔细一想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也不能跟人翻脸啊不是…… “陈大人,多多少少也是大伙儿的心意。” 陈渝啧啧叹了口气,来回看了看这十几人,又道:“心意可以领,那陈某办的公事也得劳驾各位大人多上心啊。” 这话说的明白,可又极其不讲理,吴衍心里冒火了。合着您吃饱喝足了还想敲诈人?这心也太大了吧? 薛继看着气氛僵了,适时开口打圆场:“咱们先进城吧,进去再说。” 接风洗尘是到底没接成,钦差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了,这次回家是来办公事的,不谈私情。好家伙那还费什么劲,好酒好肉伺候阎王爷呢? 在江南的时候薛继就说明白了,江南的事他办了,回到江陵他绝不插手。 说到做到,果真是几日下来只跟在陈渝身后该笑的笑该严肃的严肃,绝不多说一句。 如今是满城关于陈渝的怨言,对薛继却一字不提,传的多了陈渝也不舒坦,放下了手里抱着的账册,指着薛继连连叹息。 “你还真是狠心,就让我一个人被戳脊梁骨啊!” 薛继只是笑了笑:“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嘛,子良兄经得住风浪。” 其实也不是全然不帮忙,薛继好歹给人理了一手好牌,先从下面的入手,把吴衍晾在一旁,最后再冲他去。 直到满江陵的官员都被造访了个遍,粮食商人手里的存货也都压榨足了,只剩下陈家和吴衍没动的时候,两人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薛继没敢回家住,毕竟是办公差,但也没去驿馆待着,就跟着去了陈渝的私宅住下。 夜里两人还未熄灯,在厅堂中忙碌着,陈渝翻完最后一卷笔录,扭头看向了薛继,眼下略显疲惫。 “清之,明儿……你替我上陈游那儿说一说吧。” 薛继想也不想就回绝了:“我可不去,都说好了江陵的事儿我不插手。” 陈渝又道:“这差事是咱两人的,你还真分这么清楚了。陈家我是真不想去,跟那几个我没话讲啊。” 想想也是,虽说都是陈氏的子嗣,可陈渝分家出来单干都多少年了,跟陈游说不上话,对水莺儿陈绍俩更是半句好话不愿说,让他回陈家要粮,太为难了。 薛继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应下了。“行罢,那明儿你去吴衍那儿,我去陈府。” 吴衍和陈游大抵也料到了最后还得到他们,私下指不定还较量着谁先谁后,谁能想到陈渝和薛继竟是分开两头同天上门了呢? 薛继含着笑意带着几个小吏就登门了,前来迎接的又是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娘们。 水莺儿腻着嗓子朗声道:“哟!这不是清之吗!可有些年头没见了,在京中可好啊?来来来,进来说进来说。” 薛继还没进门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半步也不想挪动了。 可毕竟公差在身上压着,还是客客气气笑了笑:“伯母好,薛继今日为公事而来,陈伯父可在府上?” 水莺儿脸僵了僵,却还是热络地拉着人往里去,边走边道:“在呢在呢,我让人喊去。” 说着就冲着一旁的下人呼唤:“还不喊老爷去!钦差大人上门儿了!” 进了正厅薛继也不急着坐下,看着下人恭恭敬敬递上茶水,随手指了指桌子让人放下,转身便看着架子上摆的瓷器,似是专注品味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出所料正是陈游,薛继先是按着辈分问了安,随后便直起腰杆清楚的露出胸前官服的补子,明摆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陈游的脸色也不大好了,轻咳两声掩饰过去,便招待人坐下。 “薛大人来为何事啊?” 嗬,还明知故问呢。薛继心底嗤了一声,面上也不显露,还笑脸迎人道:“伯父也知道,朝廷跟胡戎打仗,这个粮草啊实在是吃紧,这不就派我跟子良兄下来想法子征粮嘛。小侄也是尽力了,近日把江南江陵两地商人都求遍了,最后才敢麻烦您不是?” 说到此处便停了,也没给个数,是等着陈游自己主动些呢。 陈游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没想盘桓,心里不忿却又不能明着赶人,人家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圣旨,明摆着是要抢啊。“朝廷的苦处咱们都知道……那薛大人想要多少啊?” 不是不给,那就好办。薛继稍稍考虑了一番,笑道:“这不是我要,是朝廷要。伯父觉得五千石如何?” 陈游的脸色当即就青了,似是咬着牙才挤出了一句:“清之,谁家的粮草也不是抢来的。” 薛继稍稍低下了头,挡住了眼中的思绪,心里稍稍算计了一番,过了会儿又抬起头,比了四根手指:“四千石,如何?” 陈游面露为难之色,迟疑了一番才道:“三千石,不是伯父跟你过不去,真不能再多了。” 薛继放下了刚喝了一口的茶,接着苦笑道:“伯父,谁都不容易,薛家也是咬着牙出了七千石,要不您折个中,三千五百石怎么样?” 陈游是牙根子都不想松,可对着人这一脸愁容又没法推拒,哪有人这么讨价还价的不是! 僵持了小半刻钟,薛继时不时就看着陈游,等他说话。再等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陈游没办法,还是松了口:“成吧成吧,三千五百石!” “得嘞,多谢伯父。”薛继终于松了口气,面上笑容真实多了,起身朝人拱了拱手:“公事压身,就不叨扰伯父了。” 陈游也是无奈,看着人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上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悠悠道了声:“下次回来可别带公事了,自家人怎么就非得闹成这样……” 薛继刚撤了一步的脚跟顿住了,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陈游又道:“你还没回过家吧?走前回去看看吧,这都四五年了……” 薛继不知怎么就有些堵得慌,眼前似乎是泛起了泪光,却又落不下了,愣愣看了看人,低下头,道:“好,谢谢伯父。” 陈游一个字没提起他的亲侄子陈渝,可薛继也能看明白一些,人老了容易念旧,容易重情,到底是骨血相连的亲戚,怎么可能不念着?这么多年又是官场又是商场利益牵扯权势相隔,这是累了。 可薛继最终也没替陈渝说什么,道了别转身就离开了。 到了门前,他看见如今已经十三岁的陈绍在院子里坐着,手里捧着一卷话本,看的出神。 可薛继一点也不想靠近,这孩子身上有着跟他娘一样的尖酸刻薄,只看一眼就能发觉。 果真,陈绍看见人靠近了就放下了书,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盯着我做什么!” 薛继不想搭理他,扭头就要走。正巧水莺儿从一旁过来,朝着陈绍便小跑过去:“你又读这些没用的东西!读这么多话本你是要说书吗!说了多少回了好好念书做好先生的功课,看看人家陈渝看看人家薛继,你什么时候能争气点儿!” 好端端被人点了名,薛继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好。 陈绍赌气似的撕了手上的话本,辩道:“成日里就让我跟他们学!他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我!我难道还能看不起我自己吗!” 此话一出,水莺儿倒是不训斥了,还有意无意回头瞥了薛继一眼,更是让薛继浑身不自在。 “伯母误会,我没这么说也没这个意思。” 薛继无奈解释了一句,可显然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水莺儿是唱戏唱惯了,没人陪着她也能自个儿唱,竟是抹了抹眼角,悠悠长叹道:“怪我出身不好,给陈家成了个儿还让人背后说闲话,是我对不住绍儿,我对不住老爷……” 第32章 这闹什么呢 薛继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任揉捏的糯米团子,让人这么晾在一旁夹枪带棒的讥讽,早已没了耐性,说也不说一声转头就走了。 等薛继回到住处,陈渝早已换了常服吃上了新摘的时令瓜果,见他进来还朝他招手示意:“清之回来了?辛苦辛苦,坐下歇会儿吧。” 薛继坐在一旁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才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人,看他神色轻松,莫不是吴衍没那么难搞? “子良兄,看你样子事儿挺轻松啊?这还坑我呢?” 陈渝随手弃了吃完的果皮,拿起一旁的手绢擦干净指上残存的汁水,才摆了摆手道:“也不是这么说的,吴衍是松口了,但有个条件。” 薛继挑眉,问道:“什么条件?” “让我们带上他家公子吴怀安一同回京去,再替他照顾着。” 这条件倒是新奇,薛继听了不由得皱了眉,撑着腮帮子思索了片刻,却也没猜出他是个什么意图。 “他这大费周章的,想干什么?” 陈渝也是无奈,叹了口气:“唉,他那公子自小喜欢习武,江陵这附近全是生意人,他就想着把公子送进京去,以后也方便……” 虽然没说明白方便什么,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薛继按了按额头两侧,许久才稍稍抬起头:“那你答应没?” 陈渝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能不答应吗,为了他府里藏着的那些粮食。” 薛继叹道:“啧啧,这趁人之危的。不是,那咱们接回去怎么照顾啊?他家公子几岁?” 陈渝道:“十三了,应该好带,我是不敢把他带回去叨扰婉玉,你看……” 薛继忙抬手拦下了:“可别,玉容还带着你女婿呢!” 陈渝无奈:“那带回去安置在哪儿啊!” 两人都沉默了,各自叹息搔首头也疼胸也闷,这又是接了个苦差事啊。 到底两人也没琢磨好怎么处置这顺少捎上的吴公子,干脆也不急着想办法了,带回去再说。 走前薛继犹豫了一番还是下定决心回了一趟家,只是才进了正厅就听见他那父亲薛尧大声责骂:“一出去四五年不回家,你长能耐了!孩子也不带回来瞧瞧,知道你娘为你流多少眼泪吗!” 薛继也为难,都已经进门了他总不能调头就走啊,只能硬着头皮给父亲大人请了安,连连说自己不是。 倒是薛尧愣住了,什么时候这小儿子也会道歉哄人了?伸着手指着人抖了抖,半晌没蹦出一个字。 薛继看了看他,难得父亲没继续骂,他赶紧接着说道:“我晚些就回京去了,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先跟父亲道声罪,下次一定带上琛儿给父亲看看。” 薛尧听了这么一番软话更是愣了,又是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他这愣着呢,一旁常氏是泪水掩不住沾湿了衣袖,口中不断叹息:“好孩子好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父子俩骂不起来倒是不知道怎么相处了,本来薛尧为着七千石粮食的事儿还窝着火,这么一见面,却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难得两人能安安稳稳坐下喝杯茶,虽然话不多,但心里都明白了。 也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手上公事儿太急了,薛继不敢留下用膳,道了别急急忙忙就往城外赶,他没跟父母说,其实陈渝早就收拾好了行囊,粮草也都运上京了,就等他一人。 陈渝老远看着薛继匆匆赶来,有些焦急的招了招手:“你可算来了,快些吧!” 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这又迎着仆仆风尘往长安赶。朝廷和胡戎开战已经有三个月了,堪堪入夏,确实连一封喜报都没听闻,还不知道京城里是什么情形。 这一赶路又是小半个月,跑垮了好几匹马,终于是赶在七月中回到了长安,一进长安城就察觉出有些不对劲。 街道上行人少了许多,达官显贵不知都去哪儿了,打城门口到宫门外竟然一辆车驾都没见到。 路上商贩也不叫卖了,肩上搭着汗巾,坐在自家店铺门前看着空落落的街道叹气,又或是两三个老汉凑在一起低声私语,看见陈渝和薛继身上晃眼的官服立刻就住了口。 “这是怎么了?”快马停在宫门外,薛继下了马还回头看了看一眼,甚是不解地问道。 陈渝也是一肚子疑惑,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要不你先去主子府上等我,我一人去复命就成了,不是什么大事。” 薛继刚想说答应了吧,反正他也不想面圣,麻烦的很。可转身就看见三四个官员被撵了出来,看那身上补子样式,官位也不算低,最少也是能上朝廷议的四品官。 那其中官位最大的便是工部尚书卫思齐,卫大人眉头拧得快打结了,边上两人不停劝着他“不干咱们事儿,咱们别掺和了。” 陈渝更懵了,干脆把人拽住问上一番:“卫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卫思齐长长叹了口气:“陈大人刚回来?也别进去了,圣上谁也不见。” 薛继不明白了:“不是,这回来复命也能不见?” 卫思齐又叹道:“就是谁也不见!让人通传一声,回去吧。” 说罢就想离开,可陈渝立马再拽住了他:“那丞相呢?尚书令中书令呢?” 卫思齐甩开手,有些怒了:“窝在尚书台议事呢!三天三夜了什么都没议出来!” 说罢谁也拦不住他,这年纪不小的卫大人转身叹着气就走了。 陈渝皱着眉,犹豫了片刻。“进去看看再说。” 两人到了紫宸殿前就懵了,那门前乌泱泱跪了一大片大臣,下至六品主事上至三品侍郎都在,也难怪了满大街都见不到人影儿。 陈渝再仔细寻了寻,好在各部尚书都明白事儿,没跟着凑热闹。 嘶……也不知道卫思齐这么大年纪了来瞎搅和什么。 薛继就跟在陈渝边上,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心底就有些慌乱的,谁也不知道里边到底发生什么了就全跪在这儿。 “子良兄,这还进去吗?” 陈渝皱着眉犹豫了一番,咬了咬牙还是卖出了前脚。“试试吧,咱们就来复命,别的不提,听着看着就行。” 这是得了安王的真传了,薛继心底暗道。 两人给门前站着的大太监黄笙打了招呼让人进去通传,可黄笙拧着眉毛拼命使眼色:“圣上谁也不见,两位大人回去吧。” 陈渝愣了:“公公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户部陈渝回来复命了,征粮回来了——” 黄笙干脆板着脸了:“圣上说了,谁也不见。” 陈渝这会儿有点急了,手上比划了个数,暗示着这大太监总管。“公公多少通传一声,万一圣上改主意了呢?” 那黄笙狠狠瞪了人一眼,使了眼色让他把手收回去。没办法硬着头皮进去了,不一会又低着头退下来了。 “说了不见,回去吧。” 这黄笙跟安王私交不错,陈渝知道他不会瞒着自己,也只能叹了口气,跟方才工部卫思齐那样子有个七成像。 “公公能否透露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黄笙瞧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眸子。“您问安王不久成了,这儿人多口杂的……” 后半句显然小声了不少。 陈渝识趣,领着薛继扭头就走了,上马再往安王府去。 安王府内亦是布满了愁云,陈渝和薛继不在京城这两个月,安王府上门客轮番陪着安王,可就是怎么都不舒心。安王一见门外渐渐放大的两个身影,满面愁容顿时就云开雾散见了晴天。 “陈渝拜见主子。” “微臣薛继拜见安王。” “起来起来都起来,子良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要出大事了!” 安王随手就挥退了其余几人,自个儿回到上首正坐,陈渝和薛继照例一左一右落了座。 陈渝饮了口奉上来的茶水,才问道:“我方才进宫都看见了,紫宸殿外那乌泱泱一大片,都怎么回事?” 安王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俩人,才说道:“闹着死跪谏上呢,两天两夜了,怎么劝也不回去,父皇也憋在里面不见人,说是御膳房的都被赶回去了!” 陈渝皱了皱眉,这是真不是小事。“那有没有谁进去过?能见到陛下的?” 安王想了想,顿时脸色不大好,犹豫了片刻,说道:“敬事房的进去了,侍寝的母妃也进去了,不过几个位分高的进去没多会儿就给赶出来了,俩晚上召了五个娘娘呢……” 这话说出来听的人比他更尴尬,接也不知道怎么接。陈渝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那几位给赶出来的必定是说了不该说的。” 安王没吱声,看神情是默认了。 绕了老半天,薛继听得云里雾里,还当两人打哑谜呢,终于没忍住开口了:“不是,到底是什么事儿要以死谏?陛下都做什么了?” 陈渝这才回过神,也看着安王等他说道说道。 安王撑着头皱着眉又是满面愁绪道:“父皇闹着要御驾亲征呢。” 第33章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么一说两人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薛继心底暗道圣上太急了吧? 如今正是双方焦灼的时候,胜负未知安危不定,御驾亲征若是大胜自然名垂千古,可若是有什么闪失,那谁也担待不起啊。 陈渝皱着眉,稍稍思索了一番。“主子觉得呢?” 安王面不改色,沉声应道:“从为人臣子的立场而言,当然是不可让父皇涉险。但是就国事而言,父皇少时也领过兵打过仗,必不会让自己涉险,御驾亲征能鼓舞士气震慑胡戎,不失为一计良策。” 陈渝突然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算计,他道:“主子,同样是鼓舞士气,臣以为让太子代为出征更妥当。” 确实是妙招,也是阴狠的手段。 这一来无论太子胜还是败都会留下话柄,若是胜了,手握兵权又揽朝臣,陛下一定会起猜忌之心。 若是败了,论罪是其一,失望是其二,人心尽失是其三。一开口就是如此毒计,陈渝好算计。 安王尚在沉思之中,可薛继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左右看了看两人,见安王仍未发声。 于是说道:“可毕竟是国之大事,不能只玩弄权术吧……若是胡戎真破了北边,咱么在朝中小胜一局又有什么用?得不偿失。” 两边分别是不同的意见,安王也头疼,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看着天色不早干脆就让人散了,改日再说。 “两位也辛苦,从江陵赶回来还没回府整顿休息,今日切回吧,容本王想想。” 出了安王府薛继才想起来,还有一事要安置呢,连忙拉住要就此分别各回各家的陈渝,有些急切道:“子良兄,那吴家的公子怎么处理?” 这才想起来,他们两个赶着回京交差,那小公子却快不了,于是留着人照顾他在后面跟着,估摸着明日也该到了。 实在是伤脑,陈渝也无奈,经过了一番考量才犹豫着说道:“若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劳烦清之你府上腾个地儿给他,我派几个人去照顾他起居,也麻烦不到弟妹。” 薛继倒是想拒绝,可人家府上住着公主,谁也不敢乱往家里塞人,不放他府上能怎么办?就当是教别人家孩子练练手吧…… —— 紫宸殿外跪着的大臣到底也没起什么作用,撑不到三天便体力不支走的走倒的倒,里边把自己闷起来的陛下也是孩子脾气,愣是等到最后一位僵持的大臣走了才肯开门见人。 秦衡解了门禁第一件事先重重封赏了陈渝和薛继,这也算是沉闷了大半个月的朝堂头一回出喜事儿,朝堂上人人揣着小心思,不知又几分真心实意的冲着陈渝和薛继两人拱手道喜,散了朝又各自回府。 薛继还觉知自己人轻言微,虽说升了官也才四品,朝堂上的大事儿他插不了手,看看也就罢了,回到家中正好接迎了吴怀安,沈玉容备了一桌好菜,一家子吃好喝好,全然不被京城里漫天愁云所扰。 吴怀安这孩子还真跟薛继想的不太一样,到了陌生环境不吵不闹,也没有陈家那个陈绍的坏毛病,逢人就问好脸上常带着笑,好不讨喜。 沈玉容带着吴怀安洗漱了又送他回屋里歇下,替他熄了灯才回自个儿屋里,抱着已经两岁的薛琛一边拍着背安抚,一边还跟薛继说着话:“吴大人家教有方,这孩子谁能不疼呢。” 薛继手里攥着书简,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妻子和小儿,脸上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你也别累着,子良兄不是安排了下人来伺候,你操心什么。” 沈玉容说着知道了,嘴里还不断念叨:“要是有机会回江陵,我定要问问吴夫人,怎么教出的好孩子,我得学着点儿。” 薛继心里暗道当了娘的果真是不一样,想着不自觉就放下了书,凑过去跟着一起看孩子,夫妻俩说说笑笑逗逗儿子,外边风风雨雨也就自然而然的淡了。 再说起朝堂的事,虽说群臣不去殿外跪着了,秦衡也不闭门谢客了。 可是朝臣不答应没人给他准备事宜,朝臣拖着秦衡也拖着,什么奏折送上来都按下不批,有事情启奏按下再说,褚邱倒是有权利代为处理。 可他也不敢再出格,只能是分了轻重缓急先解决烧到眉毛上的,其他还得是圣上亲自来。 僵持到了八月,夏末了,入了冬就得停战了,朝臣上上下下就死死拖着等,朝臣不松口,秦衡也没有退让的道理,谁也不肯让谁。 终于,许多年没出过头的御史台被点着了,那位不过而立之年的程不惊程大人,上朝时便整顿了衣冠神情严肃,待秦衡一坐正,跨出一步,开始滔滔不绝的上奏。 虽说自秦衡登基以来不曾重用御史台,可御史台这帮文人的口舌一点儿也没退化,只听程不惊借了无数先人事例评头论足,说来说去都是对陛下近来消极怠工与朝臣怄气的指责和批判,一开口便是足足一刻钟没停过,硬是让闲了个把月的大臣们头脑清醒了不少。 座上的秦衡抬了抬眼皮子,冷声笑问:“程大人说完了?” 程不惊又站直了些,眼中流露的神情丝毫不惧,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若是陛下还执迷不悟,臣尚有心腹之言未绝,欲说与陛下听。” 秦衡笑了,直直瞪着底下这人:“你觉得朕是你口中的昏君?” 底下并没有应答,一片寂静。 秦衡接着说道:“朕,心念北边战事,想御驾亲征,仅此而已!这满朝上下的大臣啊,各怀鬼胎,为自己的,为权势的,为自家主子的,还有为名节的,就非要拦着朕。” 说道此处座上的天子愈发情绪激动,按着扶手站起身来,在台阶上来回踱步,口中不断斥呼:“你们都忘了?朕都快忘了!朕曾经带兵一举攻下过南边的蛮夷!” 底下依旧是鸦雀无声。 秦衡继续冷笑:“程大人,这么长篇大论的指责朕,也是难为你了,不知程大人觉得朝中其他大人与朕对着来、消极应事,就是对的吗?” 程不惊面色不改,仍是站定不动,一如他的名字,波澜不惊。 他稍稍思索了一番,斟酌着答道:“诸位大人所做确实不妥,可陛下拒不批阅奏章、对各部启奏之事不闻不问,则更显荒谬。” 秦衡坐回到位置上,重新换回那副懒散的神情,悠悠问道:“那诸位大人现在认为朕能不能御驾亲征?” 这才有了窃窃私语,薛继看了一眼前边的达官显贵,无不是为了自己在谋划的,再看陈渝,他在给安王使眼色,薛继心里了然,是想把太子推出去了。 果然,兵部的一位四品官员站了出来,高声道:“启禀陛下,陛下万金之躯不可涉险,即便陛下英明神武骁勇善战,也当铭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臣以为太子正值盛年,少经历练,此次正是太子磨炼立功的好时机,不妨让太子殿下替君父亲征,同样能鼓舞士气。” 薛继听着已经皱了眉,依太子那个性子,去了军中分明是要坏事,他好不容易从江南江陵两地讨来军需粮草,可不是给他们这么挥霍的! 仔细打量了一番前边几位贵人的反应,安王不为所动,显然是早有预料。宁王稍稍侧身看了看江晏,从侧脸看到他眼中似乎有些诧异。 这其中反应最大的就是太子秦充,他当即转身瞪着那上奏之人,只因上边秦衡还看着,他不好张口就骂,可眼中的凶光分明是要将人千刀万剐了。 秦衡又哼了一声,直直看着下边的人,说道:“你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子从未磨炼过你就让他上战场,你居心何在?” 那人也不慌乱,欠身一拜继续解释道:“陛下大可以命人看护好太子殿下,太子只需出面鼓舞士气,不必真亲临战场。” 秦衡狠狠一拳捶向面前的桌案,震落了几本奏章。“荒谬!朕御驾亲征岂是为了作戏!心思不放在战事上尽想着投机取巧,也难怪半年有余还僵持不下!” 此时兵部尚书章怀恩出声提醒道:“陛下,昨日捷报,我军夺回燕州三城。” 秦衡怒极反笑,指着人斥道:“半年了就打下三座城池,你有脸跟朕说捷报!” 那章怀恩是跟着宁王的人,脾气出了名的臭,板着脸就要跟人讲道理:“陛下,虽说我军所获甚少,可那都是因为我军将领为求稳妥不随意出战,开战至今胡戎虽仍据有城池,却是伤亡惨重,反观我军折损甚少,长此以往,胡戎必败啊。” 秦衡掀了桌上的奏疏,再大声斥道:“你当军需粮草是流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成?再拖下去便入冬了,三个月的时间,你怎知道胡戎不会自己整顿恢复兵力?” 此时,一直不曾发声的丞相褚邱开口了:“臣以为诸位大人忧虑太过了,陛下要御驾亲征,这是好事,有什么可拦的。” 第34章 要是他回不来 褚邱此话一出,细碎的议论声变大了,那些闹着死谏的大臣脸上写满了愤怒,恨不能把这身为百官之首却不与百官齐心的丞相生撕了。 连太子的脸色都稍稍一怔,盯着他的目光变得谨慎。 虽说他两人两年前撕破脸之后便尴尬了不少,到底是辅佐了这么多年的储君,褚邱倒是想放下,可心里过不去,明里暗里还是给人帮衬着。太子也察觉到了,没明着再提以前的事,就当翻篇了。 今日褚邱闹这么一出,太子心里不安生,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这是要跟百官为敌啊? 褚邱却给了他一个目光算是安抚,随即又回过头对着秦衡说道:“陛下想御驾亲征,这是好事。方才那位大人说要锻炼太子殿下,老臣恰巧以为让太子监国也是历练,有何不可?” 整个大殿中都是倒吸凉气的嘶声,丞相还真敢说。 薛继听了半天,却是笑了。这是个老狐狸,这么一说就是给圣上铺了两条路,一是御驾亲征,那么太子监国其中利益不必说大家都知道。 二是打消念头,那他褚邱一人一句话胜过百官跪谏,又是名垂青史的好噱头。 薛继能看透的事,朝中的聪明人也都看透了,个个儿神情凝重,目光直直落在秦衡身上,就等着这位万岁爷做出选择。 秦衡鹰似的目光将褚邱这老狐狸看得透彻,背在身后的手暗自攥紧成拳,随时便要暴怒一般。 正当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秦衡一人,可秦衡却怎么也不肯开口。张甫见状,嗤笑了一声:“丞相此言有私心啊。” 褚邱也笑了,摊了摊手似是坦坦荡荡一般:“能说出来的算什么私心?老臣可从来不欺瞒圣上。” 张甫不与他纠缠,转向对着秦衡劝道:“陛下,臣与尚书省中书省几位大人商议数日,皆以为陛下御驾亲征并非不可。” 这也就是在朝堂上,下边的人才不敢放肆,若是秦衡不在,此时下边早已喊起来了! 百官茶饭不思跑到紫宸殿外跪谏,你们几个当朝重臣躲在屋里饮茶,说是商议,结果就是合起伙来与百官作对! 秦衡终于露了笑意,目光扫过殿上众人,低笑了一声。“诸位,还有什么意见?一并提了。若是没有朕就拟制下诏了,朕要御驾亲征!” 张甫急忙又道:“陛下且慢,陛下御驾亲征并非不可,但臣斗胆请陛下立诏为证,不以天子之威肆意调动兵马,行军布阵仍由主帅决策!” 话说到这儿,急红了眼的百官才稍稍歇了口气。要真如此,也不算太荒唐。 薛继眼前一亮,抬头看了看这位尚书令,心中暗叹,倒也没白商议,此举还算是明智。 秦衡似是怔了一下,随即大笑,直道:“准了!你来拟诏!” —— 散朝之后,百官各自回衙门办公,褚邱与太子走在一道,嘴上狠狠骂了一句:“好事儿都给他抢了,他张甫有圣上撑腰就这么嚣张!” 太子面色好似波澜不惊,可眼底深处露出了嘲讽的意味。“丞相,让孤监国?这是想害我呢。” “嘶——”褚邱急了,硬是要跟人讲道理:“老臣不为了你至于跟百官作对吗?我的太子爷啊你心里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 太子看了看四下绕开他走的官员,瞪了人一眼:“人多口杂,出去再说!” 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太子才放松了警惕,狠狠盯着身旁的老狐狸:“丞相,父皇早已经开始忌惮孤了,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这时候把我推出去?稍有差池等他回来就是我倒下的日子了!” 褚邱也看了看他,眼中的意味愈发不明不白。“那要是他回不来呢?” 要是他回不来,这就是你的天下了。 太子心里一直埋着的警惕终于生根发芽还渐渐枝繁叶茂,他猜不透褚邱想做什么,可直觉告诉他,必定是冒险的事。他抗拒,他胆怯,又有一丝丝期待。 “通敌大罪万不能沾。” 褚邱笑了:“太子多虑了,老臣真八面玲珑也通不到胡戎去,老臣是说……让他回不到紫宸殿的龙椅上。” 太子眼中渐渐露出了惊恐,盯着这人的脸,声音有些发抖。“你有话直言,到底想怎么样?” 褚邱却止住了,勾了勾嘴角,道:“您不需要知道,只要您想,老臣来办。” —— 傍晚时,安王府; 自打粮草调出去那一日起,户部上上下下终于松了口气,到傍晚也能准点回家了。 只是安王让人来捎了话,请陈渝和薛继两人到府上议事,两人对看一眼,这便来了。 “坐吧,上茶。”安王看着优哉游哉的,不像是有大事的模样。 陈渝接了茶就放在一边,挑眉问道:“主子傍晚还请臣过来,不是为了喝茶吧?” “子良知我。”这话倒像是安王的口头禅了,时不时便要叹一句,生怕旁人不知。“今日父皇召了我和三弟去御书房。” 陈渝稍稍皱眉:“御驾亲征?” 安王轻笑:“正是……” 薛继不太清楚这个,可陈渝在朝中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能猜到是什么事,陈渝一惊,试探着问:“您接下了?” 安王摇了摇头:“父皇只是提起,还没做决定。我就是想等你来问问你啊,这该不该接?” 薛继还听得云里雾里,没忍住发问了:“接,接什么?” 陈渝看了看他,终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随驾出征啊。” 说完便陷入沉思,显然这对陈渝来说也是一个难题。 薛继看着他皱成一团的眉毛就能猜到,这是不想安王随驾。 明明是立功的事,有什么可犹豫?想想又明白了,能让陈渝担忧的一是安王的前程二是安王的安慰,随驾出征必定立功,可皇子不同于天子,天子可以不立于危墙之下,可以坐镇后方,可皇子想立功就必须上战场,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他怎么敢放心。 果然,陈渝犹豫了好一会,长长叹了口气:“臣是担忧主子遇险,战场上刀剑无眼啊……” 安王张了张嘴,原是想安慰他说没事,可想起心底的顾虑,又把话吞了回去。 薛继又看不懂了,王爷虽不如陛下被护的稳妥,但也是有护卫围着的。 安王虽然没上过战场,可也是从小习过武的,不至于因为打个仗就惧成这样啊? 安王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沉思了许久,抬了抬眼皮子:“我是担忧褚邱。” 陈渝一愣,转头看了看薛继,却发现薛继也正茫然。“丞相……怎么了?” 安王皱了眉毛,继续说道:“他轻易不冒险,今日把监国、执政这种随时犯忌讳的话摆到明面上,我怕他是做了手脚,等着鱼儿上钩啊。” 陈渝和薛继两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看向了安王,等他继续说下去。 安王似是开始自言自语了:“通敌?不对,他不敢。那他还能做什么?他想要什么?” 听了安王的疑虑,陈渝是打定主意反对他随驾了,可安王一面隐隐担忧,一面又放不下难得的军功,本来他就占了个长子。 若是再立军功,在朝中威望必定大有提升,他怎么可能放得下这好时机,若是他松手了,那就是给宁王添了助力啊! 薛继暗道这两人这时候倒是优柔寡断起来了,从踏进斗争那一刻起不已经是豪赌了吗? “王爷,臣知道让王爷随驾出征是冒险,可臣还是斗胆劝王爷接下。”薛继稍稍低了头,恭恭敬敬道:“宁王已经占了个好出身,又是幼子受圣上宠爱,若是王爷连战功都让给他,王爷还拿什么与他争?” 倒是安王有些诧异,薛继在他门下也有几年了,鲜少有这么挑明了说话的时候。他还是犹豫着,看了看陈渝:“子良……” 陈渝心中也在挣扎,平时常常转着的扳指也按下了,攥着手抿着唇思量着。 “主子若是要赌一把,那就赌吧,朝中之事臣必定仔细盯着,为主子安顿后方。” 次日朝堂上,张甫拿出了拟好的圣旨,高声宣读,令兵部准备出征事宜,又令太子监国丞相、尚书令等辅佐,京中由兵马司镇守,如有大事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由圣上处置。 秦衡看着太子的眼神里掺杂了太多情绪,原来还想警示几句顺带震慑褚邱,可看着太子与先皇后有九成相似的样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充儿,你可得替朕好好守着长安。” 太子心中也复杂,底下头掩饰着眼中的挣扎,应道:“儿臣遵旨。” 圣上宠溺太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中百官早已习惯,等秦衡再苦口婆心吩咐完几位辅政的大臣,宁王秦胥稍稍动了动肩膀,似乎要出列了。 安王眼尖,看见另一边宁王动肩膀就知道他想抢这军功,于是心中一紧,直接往外跨了一步,抢在他前面站了出来:“父皇,儿臣愿随父皇一同出征,为国安定北方,望父皇恩准!” 第35章 您已经是二十年的太子了 秦衡眼中露出了一丝欣慰,而慢了一步的宁王则狠狠收回了脚,攥紧了拳头满脸写着不甘。 他不甘也已经来不及了,秦衡笑得爽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安王夸赞了一番,随即就下令让安王随行,又吩咐了兵部准备出征事宜。 一场早朝下来有人欢喜有人忧,可这事到底还是定下来了,谁也不能再改变发出的圣旨,谁也不能再扭转此时的局面。 从圣旨下达各个部门再传遍京城传向各地那一刻开始,兵部和礼部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圣上出征,相比之下前些日子忙的昏天黑地的户部现在是清闲的不得了。 可这就是朝堂啊,谁也不知道明天事儿会落在谁的头上,只能提心吊胆过日子,谨慎做好手上的事。 有兵部和礼部上下官员近百人操持,终于赶在秋风入京前准备好了出征大典,就在长安城门外,将士身披铁甲头戴兜鍪,手中握着长枪或佩刀,神情严肃,身姿挺拔,齐齐朝着秦衡的方向看去。 道路两侧有兵马司的人列成一排,手中扶着旗帜,城门下百官身着朝服列队站立,唯有几位权力中心的大人跟在秦衡身后,也都一派肃容,一言不发。 太子走上前,朝着秦衡拱手一拜:“儿臣恭祝父皇此去旗开得胜,助我军荡尽敌寇,凯旋而归!” 秦衡笑得张扬,身上的霸气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窝在龙椅上的模样,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手抱着金盔,另一边振臂高呼:“不退胡戎,誓不回京!” 顿时,三军将士中此起彼伏的响起了「不退胡戎,誓不回京」八个字,如雷贯耳,震慑着在场的每一位朝臣,也震慑了方圆十里百里的百姓。 一眼望去,这整齐的军队里不知道有多少正值壮年的热血男儿,又有多少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儿郎,又或者有锋芒毕露久经沙场的将士,在天子的威慑下,他们的士气非同凡响,一举夺回燕州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秦衡高高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百官。“太子,替朕守好京城!” 话音一落,干脆利落的转身面朝前方,扬起手中的马鞭,喝道:“出征——” 一时之间马蹄声如雷鸣,又似山中滚石接连落下,不知惊醒了多少京郊丛中的蛇鼠蚁虫,多少林间的枝头鸟雀。 看着秦衡身影远去,旁边紧跟着的便是安王,再接着是将士数万人马,那气势磅礴,就朝燕州而去。 城下的人群渐渐松懈了,太子最先转过身进了城门,只留下一句「散了吧」,随即百官便各自回府,又或是各司其职。 自从秦衡这位天子离开京城,京中上到朝臣下至百姓似乎都松了口气,原先轮番忙碌奔波的各部也终于得了闲,半个月过去了,竟还能时常看见有大人到其他衙门喝茶闲聊的,让人啧啧称奇。 薛继也就和季白青许琅喝过几次茶,大多数时间还是老老实实在户部待着,陈渝也不到处走动,平常真闲着无事都是江晏和容彻一道上户部来的,在他们眼里这户部似乎已经成了安王的地方。 这样的清闲日子也没过多久,秋风一来,冬天也不远了,一到冬天各地雪灾饥荒的事就屡见不鲜,没有哪一年是例外的,朝中官员早早开始防范。 可偏偏今年北边打仗,粮草吃紧,连供着前线将士的军粮都安排不过来,哪还有多的留给灾民? 户部上了书送上去,丞相却按下不处置。次日朝堂上程不惊又一次站出来唾沫横飞滔滔不绝说了足足半个时辰,太子也只是面无表情回了个知道了。 程不惊把话锋对准丞相褚邱,褚邱直接让人把他轰了出去,此举才是真震惊朝野,一时之间百官都忘了反应。 这一回就这么散朝了,太子头也不回自个儿离去,褚邱看了看百官,也跟着出去了。 留下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是谁最先开了口:“圣上离京才几日啊,已经要反了天了!” 身旁的人谨慎的拽了拽他,小声道:“卫大人慎言,事不关己,何必呢。” 原来是工部尚书卫思齐,卫大人如今头发白了,髯须也白了,拄着拐杖还硬撑着要上朝,明明不管他的事,他总要说几句公道话,着实令人钦佩,也受朝臣敬重。 只见卫思齐一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偏过头指责了几句:“都是为朝廷办事,都是为陛下办事,天下的事有什么是不关己的?年轻人可不能存了这种心思!” 他身旁的年轻官员名叫王坤,说年轻其实论资历也不年轻了,看着年轻气盛,早已是工部侍郎,更难得的是他安安心心踏踏实实肯在工部做事,不会惦记其他地方的油水。 薛继看着,难免感慨,能有如此心性不争不抢的那是真向着圣人的道路去的吧…… 秋意越来越浓,京中的树木愈发枯黄,落叶飘了满街,平时走在室外也渐渐觉得寒冷了。 虽说近来闲着,可还得准点去户部报道,薛继是觉得憋屈极了,总跟陈渝发牢骚。 好不容易有一日休沐,早晨醒来就看见小儿薛琛跟吴怀安两人凑在窗边,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于是轻咳了一声:“看什么呢?” 吴怀安还是拘谨,一听见声音便直直站着,收敛了笑意,还是薛琛迈着小短腿铺在床上,指着窗户奶声奶气的应道:“阿爹,窗边有白白!” 薛继刚睡醒的脑子还发懵呢,半天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 “白白?什么白白?”说着披上衣服起身准备去看一眼,还不忘问一句:“你娘呢?一大早怎么不见影儿?” 一看才明白,今日是霜降了。 “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前线怎么样……” 薛琛听见人问起娘,撒开腿就跑院儿里喊沈玉容去了,倒是吴怀安听见前线二字,抬了抬头,似乎是有兴趣。“清之兄,外面是在打仗吗?” 薛继看了他一眼,想起这孩子就是想入军中做事的,便笑了笑拉着他到桌前坐下,与他耐心说道:“你应该有所耳闻,胡戎夺了我朝燕州,朝廷和胡戎开战了,圣上携安王御驾亲征,还不知是什么局势。” 吴怀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可眼里分明还有些迷茫。 薛继又拉起他往外边去,思索了一番该把他交给谁教导,可是偏偏安王在军中势力单薄,怎么也选不出合适的人,薛继只能暂且打消了念头,先给他找些兵书研读。 三日后,一封奏报加急送入了宫中,圣上亲自领兵夺下燕州五城,收复北方指日可待。 一听前线捷报,朝中大喜,连连称赞圣上英明神武,骁勇过人。这种满朝欢庆的时候,若说有谁还愁眉不展,一是褚邱,二是张甫。 张甫是担忧秦衡的安危,先前他让秦衡下那道保证的诏书就是怕他只身犯险。 如今他已经不是当皇子的时候了,敌军就盯着他一人,所有的刀剑都是向着他去的,这一次是侥幸赢了,安然无恙,那下一次呢?谁能说得准。怕就怕他尝到了甜头,越战越勇,将那诏书抛之脑后了! 相比起张甫这提心吊胆忧心劳神的模样,安王手下的几人显然是更关心安王如何,直到听清奏疏中说安王立功受圣上赞赏,才都松了口气,面上露了笑意,这笑意落到宁王眼里就是膈应极了。 —— 散朝之后,太子府中。 这是几年来褚邱为数不多的踏进太子府,还是以前坐着的那个位置,可心境却不一样了。 自从前些年接连出事,羽翼逐渐被拔去,不论是褚邱还是太子秦充都有所警觉,像是受了惊的兔子,随时就要撒开腿向前拼一把。 褚邱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桌面,神情稍显凝重的看着太子,说道:“上一次老臣提起的事情,太子觉得如何?” 太子心底一紧,坐在主座上强装镇定。“丞相放肆了!孤是太子,总有一日能登临九重,何必要冒险谋反?” 褚邱似是不屑一般,嗤笑了一声:“总有一日?您不觉得陛下这些年对您已经不一样了吗?总有一日,您的兄长您的幼弟会取而代之!您仔细想想吧。” 太子垂下了眼帘,面上看着仍是不为所动。“荒谬!我不犯错,他们如何废我?” 褚邱看了他一眼,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一般,突然又朗声笑道:“太子可曾读史书?可知宪帝废了无大过的太子改立黎贵嫔之子一事?当时多少功臣力保太子,结果呢?” 太子不接话了,褚邱等了一会儿,才仔细看着他,发觉他唇齿间不断打颤,张了张口,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褚邱知道他犹豫了,他害怕了,于是又走近了些,提高了声音继续劝说。 “太子,您已经是二十年的太子了,圣宠渐渐衰竭时,您有几分把握觉得自己还能在这个位子上稳坐到三十年、四十年?陛下如今可正值盛年啊。” 第36章 有备则无患 褚邱的一番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太子的心上,这还是倒刺,想拔出去只会更疼。 似乎就是从那一天起,京城里开始又了变化,街道兵马司的士卒时常巡过,城门下检查商人货物以及出入成的将领也愈发严格,就连早晨上朝,宫门前驻守的侍卫都添了一倍,一时间人心惶惶,大臣之间私下也多有议论。 都知道这是要出变故了,只是没有人提出来,或许是不敢提出来,或许是自有考量。 —— 燕州,虽与京城长安相距千里,可张甫却是实实在在的猜透了秦衡的心思,他果然是越战越勇,尝到甜头就不肯退了。 本是军中掌权者的几位将军在御驾亲临阵前那一日起便失了兵权,秦衡亲征前下的圣旨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便过了,他自己不记得,也没人敢提起。 安王身为皇子,为臣为子他都该劝谏君父,无奈进了大帐,恭恭敬敬行礼问安之后婉言劝道:“父皇,您是千金之躯,万不能再以身犯险,还是留在后方吧,儿臣替您为先锋,必能大破敌军。” 秦衡大手一挥,全然没听进耳朵里。“行了,朕在战场上拼杀的日子比你在京城里休息的时间都长,还轮不着你担忧。” 安王低着头瞧瞧看了看两旁的将领,收到的都是无奈和恳切,于是又上前了一步:“父皇,您已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何不将军功恩赐臣下,给众将士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秦衡稍稍挑眉看他,轻笑了一声:“你——想立功?” 安王一怔,竟是话噎在口中不知该不该答,稍稍犹豫了一番才谦逊道:“儿臣想为父皇的千秋社稷尽心尽力,万千将士亦是如此,望父皇成全臣下一腔忠志!” 秦衡一掀麾袍,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长子,一时感慨,啧啧赞叹了几句。“隋儿成器了,朕很欣慰。” 说罢将腰间已经别好的佩剑放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挥了挥手:“行了,朕不跟你们抢军功,你们也别让朕失望!” 不仅仅是安王,两旁已是满面愁容的将领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左右相视一眼,异口同声答道:“诺!” 不出一刻钟,战鼓声阵阵擂起,秋风卷起将士枪上红缨,也吹得一旁旌旗翻卷,黄沙在千军万马中飘扬,一眼望去的朦胧模糊也遮掩不去阵前将士的声势。 一旁用竹木垒砌的高台上,一行传令兵同时奋力吹响了号角,那声音冲破了云霄,激荡起将士心中的豪情,又伴随着一声令下,先锋兵破阵而出,冲入敌军人马中,刀起刀落长枪突刺带出一片血雾,黄沙和了血迹凝结成块,又被骁勇的将士踏在足下,两军激战,胜负未知。 在后方高台上扶剑站立的秦衡俯视着战局,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倒下便再也起不来,看着我方兵马步步逼近城下,心中热血已难以按捺,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年轻气盛时驰骋沙场的模样。 最前方的士卒到了城墙下,搬出了云梯向上爬,顶上不断滚落巨石和横木,却挡不住接连而上的士卒,城门正中央两列士卒推着木桩砸向城门,一声声巨响震耳欲聋,这声音让城中的胡戎吓破了胆,也让城外的将士越战越勇。 “朕有时也感慨,人的一生就这么长,这样的场面朕还能看到几回呢……”站在高台之上的当朝天子突然便感慨了一句。 跟随在身后的随军官员稍稍一愣,心里头一点小心思千回百转,轻笑了一声接道:“陛下万寿无疆,您是明君,这天下应当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往后必无大胆贼寇进犯。” 秦衡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再未多言。 一声巨响震慑方圆百里,城门已破,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远处传来高声呼喊,还有戚声悲鸣。 不过转眼之间城头的胡戎旗帜被一刀斩落,取而代之的是本就属于这座城的、属于周国的玄色旗帜。 秦衡突然笑了一声,似是少年模样,一把抽出了鞘中的长剑,转身便要下高台。 惊得一旁官员连忙阻拦,呼喊着劝道:“陛下,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您说了今日坐镇后方不上前线的!” 秦衡斜眼看了看他,嗤道:“朕要作甚,你管得着?” 说罢丝毫不拖泥带水,快步从高台上撤下来,牵了一旁套在木杖上的骏马,撑着马鞍翻身而上,举起手中长剑,冲着自己的亲兵呼道:“玄旗卫,随朕出营!” 玄旗卫所属的士兵从来只听令于天子一人,一听这号令,半句疑问都不曾有,戴好盔甲便紧随他出征,只留下那随军官员皱着眉看一行人远去,既悬着心,又松了口气。 安王领兵攻下了这座城池,驱逐了城中胡戎之后便是派人安置百姓,重新安顿地方官员,等到日落月出时安王才回到营中,准备禀告父皇前线军务。 可他这一看便愣了,军营之中哪里还有秦衡的身影。 “怎么回事,父皇不是坐镇后方吗!” 那官员身子都在发抖,心底却早已编排好了说辞,带着哭腔便央道:“安王开恩,微臣自知有失职之罪,可陛下执意要出兵,微臣如何拦得住啊!” 安王气笑了,手中的兵刃还未来得及擦去血迹,便直直对着人脑袋,高声斥道:“软骨头的东西!若是父皇出了事你九族人头落地也担待不起!还不让人去找!” 还是跟在后边回来的老将稳重些,安抚了一番盛怒之中的安王,与他一前一后进了军帐。 “安王,对着他发火也不是办法,还是先想好对策,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安王第一次随军出征便遇上这种事,他甚至没有掌握过权力这种东西,现在却把这么大的抉择权力交到他手中,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定国侯近些年是在燕州一带隐居吗?”安王思索了一番,沉声问道。 定国侯秦傕,此人是当今陛下秦衡的叔父,当年也曾执掌朝权兵权威震一时,辅佐了两代君王,当今陛下为储君时便是他稳住的局势,可自打陛下登基之后他就隐居避世不问朝政了。 安王此时提起他倒也睿智,如今天下有谁能出来稳定局势?只有这位定国侯。 老将努力回忆了近些年听闻的音讯,似乎是有听人提起过定国侯年初时在燕州外十里亲手杀了一位胡戎大将,胡戎蛮王听闻大怒,只是一打听定国侯的名号便不敢轻举妄动,也没追究此事。 “应当是的,安王要请定国侯出山?” 安王正坐大帐中央,握紧了拳头抵在桌案上。“派人去寻吧,有备则无患。” —— 秦衡自军中失联后三天,消息在燕州被封锁,奏报却是以八百里加急送入了京城,第一时间出现在了紫宸殿的御案上。 当然,安王行事向来谨慎,除了太子那儿他例行公事禀告了一封,他还让人私下给陈渝报了信,以备不时之需。 也确实如安王所料,太子和褚邱二人得了消息之后,立刻将奏疏烧毁,既不告知朝臣,也不与重臣商议,还跟没事人一般照常上朝退朝。 他们在等,等秦衡失联的时间足够长,等秦衡失踪成定局。 京城已经戒严了,给陈渝送信的那位先生是戒严前最后一位侥幸赶入京城的人。 在他之后,闲人想进长安几乎是不可能了,里边的商贩百姓也出不去,能够进出的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领着公差的官员。 陈渝看到了信,心便悬到了嗓子眼,仔细想想最近个把月太子和褚邱的动作便知道必有大事发生。 陈渝也将信烧毁,除他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看到安王这封信,包括薛继。 可他还是让人把薛继找来了,将前线之事告诉了他,说完眼睛直直盯着薛继,试图从他脸上发现什么。 薛继却是怔住了,他入仕堪堪三年不足四年,何时经历过这么大风浪,卡壳了许久才问一句:“那信呢?我能看一下吗?” 陈渝显得异常冷静,沉声道:“烧了……” 薛继虽然阅历尚浅,但他不傻,光是陈渝这不似从前的态度他便发觉了不对,这是……怀疑他?他有什么可怀疑的? 只是粗略一想薛继就明白了,先前劝安王出征的人是他,此时前线出了事,自然第一个被怀疑的也是他。 薛继从来不是藏着话玩勾心斗角的人,直白挑明了说道:“子良兄也别这么看我,就算今天跟着去的是宁王,要出事还得出事,若是换了宁王去,咱们还都蒙在鼓里!” 陈渝收回了目光,似乎方才的冷漠从来没出现一样,又恢复了往日了亲和:“是我多心了,清之莫怪。” 薛继心底有些烦闷,但也不至于揪着人不放,这么些年他也算对陈渝有点了解,他绝不是作戏,就是打消了疑虑而已。 于是清了清嗓,咳嗽两声就当掩饰过去了,抬起头问道:“子良兄准备如何应对?” 第37章 根源在京城 如今京城已经戒严,消息很难再传出去,陈渝和安王主臣俩相距千里,想商议对策是不可能了,决定权就落在陈渝手里,他确实应当再三斟酌。 “等。”陈渝沉思了许久,只说了这一个字。 薛继稍稍皱了眉,等?“等太子的动静还是等王爷的消息?” 陈渝摇了摇头:“如今京城这个状态想要传信进来是不可能了,我们只管等太子动手,若是他真有这么大胆子,我想尚书省中书省都不会答应的。” 确是,早在三年前太子的羽翼就已经受挫,如今根基不算牢固,能倚重的朝臣也不多,甚至二品以上与他合谋的只有袁翳一人。 如今宁王尚在京城,太子想要贸然行事,首先就得过了宁王一派的关。 明人眼里都看得清的事,褚邱自然也明白。自从前线奏报到了他手里,他先瞒住了朝中百官,紧接着第一个就算计上了人在朝中又实力匪浅的宁王。 陈渝选择此时不动声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褚邱发觉宁王给他们传了信,哪怕褚邱已经怀疑,他也要装作不知打消他的疑虑。 次日早朝上,太子果真有了大动作。百官刚刚行过跪拜大礼起身,他张口第一句便是要将宁王调出京城,美名曰:寒冬将至,提前巡视各地,早做救济准备,防患于未然。 薛继仔细观察了宁王的脸色,又打量了江晏等宁王一派大臣的反应,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燕州的事。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宁王手下从来没有愚蠢之徒,这种奉命离京的旨意从来都是由圣上决断,什么时候太子也想随意支开王爷了?想把人支开,就必定有诈。 江晏不卑不亢朝着上方太子欠身,朗声道:“敢问太子,可曾派人修书至燕州?陛下可知晓此事?陛下准否?” 能站在这个殿上的人,哪个没长几双眼睛,太子近日做了什么大家都一清二楚,独断专行,独揽大权,必定是没问过圣上的意思就直接下旨了。 若说秦衡在京中时褚邱还收敛着,这人一走他就锋芒毕露了,眼中的不屑与轻蔑显而易见,看着江晏嗤了一声回道:“陛下将监国之权交给太子,难道太子这等小事都不能决断?” 江晏没搭理褚邱,只望着一身狂妄之气的太子:“臣以为,此事应当奏报圣上,由圣上下旨。” 太子听了便扭过头去,心底已经不甚烦躁,回过头便站起身俯视着满朝文武:“什么事都要奏报圣上,你们怎么不干脆全跟着去燕州?每日在军中廷议在军中治国啊!” 不容朝臣争论,程不惊刚迈出脚开口置喙一句,褚邱直接令人将他叉出了大殿,有御史台的官员效仿程不惊强出头,也都被褚邱强权镇压了,仍在大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却是再不敢多言。 宁王这个当事人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可褚邱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没错过。 看来太子和褚邱是想赌一把大的了,那么他也只能被迫跟着进行这场豪赌。 想到这儿宁王便眯着眼看了看后边藏在人群里的薛继,他还真好奇,安王留在京中的这几个人……会有什么妙招? “臣弟谨遵太子诏令,这便整顿行囊,翌日午时离京。” 太子勾起了唇角,面露喜色,似是十分满意他识时务。“好,辛苦三弟,待你回京孤绝不亏待你。” 宁王再次拱手应下,心底却在嗤笑他小人得志目光短浅,京城不是他的池中鱼囊中物,他太子秦充想独揽大权只手遮天,没那么容易。 宁王回府后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车马,随他同去的依旧是徐阑,宁王走前不忘给江晏留下话,一有动静,即刻传信。 虽然京城如今戒严的状态想要传信出去难于登天,但是他知道江晏总能有办法。 安王和宁王两方都算到了褚邱和太子必定要有动作,却没算到他们胆子能这么大,堪堪入冬,北风吹白了满街枯枝,房檐瓦上积起了厚厚的雪,长安在银装素裹中依旧庄严肃穆,紫宸殿在风雪中也不减恢弘之气。 早晨官员又迎着风雪入宫廷议,谁也想不到,尚书省和中书省数十位官员入了宫便出不来了。 太子连理由都选的极其敷衍,只说年关将至政务繁忙,时有大事需要与诸位大人商议,便直接把人扣留在了紫宸殿后几处厢房。 扣留也说的轻了,这分明是圈禁,不许人轻易探视,还不许人回家休息,直接命宫中下人去朝臣家中取了衣物,数十位大人便被留宿宫中,最听人惊叹的莫过于被扣留的其中,有张甫和江晏这两位重臣。 —— 远在燕州的安王是不知道京中发生了这么大事情,自从圣上带着玄旗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底下侦察兵去了一波又一波,有人说看见圣上被胡戎扣在了敌营,可并不确切是真是假,那胡戎也没派人来叫阵,谁也不敢断定圣上到底身在何处。 之前让人去请定国侯秦傕,这位老侯爷前几日便到了燕州,下边人说今日必定能到军中,安王一早便在账内等候,时不时来回踱步,急的满头冷汗。 “王爷!侯爷到了!” 一听见下边人禀报,安王挑开帘子便出了大帐,快步上前接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晚辈见过叔祖父,侯爷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啊!” 定国侯秦傕年过花甲,头发却依旧青黑寻不到一丝白发,身上的气势也丝毫不减当年,爽朗地笑了笑便跟随安王进了大帐。 “秦隋是吧?” 安王忙恭恭敬敬拱手应声:“是,正是晚辈。” 定国侯摆了摆手:“少做这些虚礼,我可听说了,你不是腐朽之人,直言吧请老夫出山为何事?” 安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定国侯入座上首,他自个儿坐在左侧,挺直了腰板应道:“叔祖父看过晚辈的信应当知道……父皇自领兵出营之后便不知所踪,如今军心涣散,长安又断了消息,晚辈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恳请叔祖父主持大局,安顿朝纲。” 定国侯皱了眉,他对玄旗卫是有了解的,对秦衡更是了解颇深,这都不是泛泛之辈,尤其秦衡久经沙场,怎么可能随意遇险? 斟酌了一番,定国侯沉吟道:“不知老夫能否问问京中朝局?陛下不会无故出事,老夫浅见,此事根源在京城。” 安王怎会不明白,可他不能直白说太子与丞相如何如何,更不敢随意与人交心透底,这便犯了难。 定国侯不催促也不计较,改了话又问:“京中谁人监国?谁人辅政?” 安王答道:“太子监国,丞相辅政。” 意料之中,并无不妥,却也正因如此才更好推测其中的猫腻。 定国侯再次陷入沉思,手中不断盘着檀木珠串,闭着眼睛不断探测着事情的细节,试图发现其中端倪。 许久,定国侯重新睁开眼张了口:“我对当今丞相了解甚少,现在想要寻回陛下恐怕不易。” 话到此处,安王隐隐有些焦急了,已是十一月的初冬却急出了满头大汗;“那要如何?” 此时此刻定国侯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挑了挑眉神情轻佻道:“既然监国的是太子,由他接替合情合理,咱歇了吧。” 安王真是恨不得一夜愁白了头,苦笑着叹息:“叔祖父可别开玩笑,如今内忧外患,可经不起权谋之争。” 定国侯就在山林之中,却不聋也不瞎,心知肚明秦衡这三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没到大乱之际,他也不打算过问。 就事论事,他道:“马上就要入冬了,燕州必定停战,安王只管打完眼前这一城,之后留心京中动向,要解决此事必从根源动手。” 安王稍加思索,却又有些犹豫了:“那父皇呢?” 定国侯道:“只要你相信圣上就在军中,那就没有人能质疑,京中若有人胆敢造谣,您大可趁寒冬休战之际回京平叛,事成之后大功一件,何乐不为?” 此番话说到最后还透着些些意味不明,安王被人看着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似乎心里的小心思已经被剖析的一干二净。 “那军中呢?” 定国侯饮了口热茶,神情镇定地说道:“几位老将足够了。” 安王有有些疑惑,话在口中溜了一圈才问出口:“那……叔祖父您呢?” 定国侯放下茶碗,啧啧轻叹了两声,站起身往门外走,这一举动让安王把心悬到了嗓子眼,他却停在门口,回头笑得满面和蔼:“老夫随你回京一看。” 话音一落,掀帘离去,还含糊着叹了一句“好些年没回过长安了,且看看罢。” 门外守着的小卒本以为两人要彻夜长谈,站的十分随意,这一看人出来便猛地一惊,忙欠身让开道。 定国侯看了看左右,朗声问道:“老夫住哪儿?来人引路!” 第38章 先有大局才有私心 太子和褚邱稳坐长安城,等足了一个月,燕州来的信书中仍然没有秦衡的消息,褚邱心底才算踏实了。 兵马司的调动日渐频繁,整个长安城处处都长了眼睛,大权在握的几位大人都被困在了宫里,剩下的官员是人心惶惶,却又无计可施。 接近年关,京城轰动了。 “圣上驾崩了?” 此事一出,谁也不信,可那褚邱在朝堂上信誓旦旦的说圣上领兵出征失踪一个月如今已死于敌手,太子哭得动情,竟是当廷哭昏过去了。 朝臣不信,在朝堂上争辩反抗,张甫当时便拽上了褚邱的衣领,险些把人掀翻在地上。 褚邱也动了大怒,直接下令兵马司将张甫拿下,押入了刑部大牢,刑部的梁简早得了褚邱的旨意,单独将张甫关在了密牢与外人隔绝,谁也不准探视。 除此之外,宁王部下所有属臣,即便是什么也没做,都已经被兵马司的人团团围住限制了行动,莫说往城外通信,就是在家中更衣沐浴都有人守着。 回到户部衙门,陈渝灌了一整杯茶水当是压惊,长叹了一口气:“褚邱这是要反了,张甫是什么人?他说拿下就拿下!” 薛继却显得极为镇定,嘲讽着叹道:“他都敢说陛下驾崩了,还有什么不敢。子良兄,这回可不能再等了吧?” 陈渝皱着眉撑着书桌按着额头,也是发愁。“我这就给燕州传信,入冬了必定要停战,让主子务必赶回京城阻拦,不能遂了褚邱的意。” 薛继算了算日子,如今已是年关,北边山路恐怕早已被风雪埋了,安王想回京平乱必定得带兵,这带着兵回来路又不好走,等他回到京城哪儿还来得及? “要不给宁王也去一封信……我怕王爷从燕州回来是来不及了,宁王好歹近些。” 陈渝稍稍一愣,随即眼中的神情就变了,直直盯着薛继:“清之,你还记得你是谁的人吗?” 薛继被看得浑身不舒服,心底更反感这种说法,攥紧袖子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辩解道:“子良兄,无论安王还是宁王来平乱,首先要平的了。若是太子事成了,谁回来有差吗?” 一声脆响,陈渝手里的茶碗应声落地,摔得稀碎。陈渝从来没对人如此粗暴,也从来没这么跟人翻过脸,他看着薛继一字一顿道:“立功之人只能是安王。” 薛继心里也闷着火,想与人辩个清楚:“先有大局才有私心,若是太子得势,你先通知主子也是无用功!子良兄,可否听我一句劝,实在不行两边一起通信,成吗?” 陈渝嗤了一声:“谁都知道宁王近水楼台,我不能让他先得月啊。” 薛继无奈,火也压不住了,站起身直直看着眼前人:“那若是王爷来不及呢?你就由着太子造谣即位篡权得势?” 陈渝并非不通事理之人,他怎会不知等太子掌权得势就什么都晚了? 可他一再细算下来,年关必定封玺,有整整十五日的时间,礼部置办大典最快也需要将近半月,何况礼部在于桓手里,不可能快的了。 这么算下来,只要让传信之人快马加鞭一到驿站便换好马,再让王爷加紧脚程,是有可能赶得及的。 “来得及,必定来得及。” 陈渝在京中认识的商人不足百也有几十,虽说京城戒严已有将近两个月。 如今的城门更是连苍蝇都不好飞过,可也难不倒这四面灵通的人。 信交到丝绸商人手里,守门的人知道朝廷跟西域有买卖,对丝绸商人是不敢阻拦,仔仔细细搜查过货物又搜了几位运货仆役的身才敢放行。 这一批丝绸出了城外十里在往西去的岔路前停了下来,为首的男子从装着货的车上卸下了满车丝绸,从最底抽出了一匹掺了金丝的面料,将整匹面料铺开,剪下了最中间的一小块。 仔细一看才发觉,整匹丝绸上竟只有最中间这一小块是锈了字样的,那人请笑了一声,叹那守城的士兵怎么肯能想到,陈渝把信藏在了丝绸中。 “三日之内送到安王手上,兹事体大,不得有失。” “是……” —— 薛继在自己家中愁眉不展,他深知自己的初心是入仕为官,为官者为国为民,他不能也不应该沉沦在权谋之争中,安王不是他的主子,他也没有主子,他只为天下办事。 无论回来的是谁,首先必须阻止太子谋反,安王远在燕州,而宁王此时应该在许城附近,怎么看都是宁王平乱更为稳妥。 陈渝不愿给宁王传信,宁王的人又早已经在太子的监视之下,不可能往外传信…… 薛继心渐渐沉了,也就是说想要给宁王传信,只能靠他自己,能做成这件大事的人是他薛继,一个四品小官。 夜已深了,沈玉容来催过他许多回,他仍然不肯就寝。倒不是惧怕,是着实无奈,他不必陈渝根基深厚人脉广阔,整个京城他认识的也就只有朝堂上那些个大人,他要怎么突破严防死守的城门把信传出去? “夫君,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想?这都快三更天了。”沈玉容端来了炖了一晚上的甲鱼羹放在他面前,半蹲下靠在了他膝旁。 薛继把人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叹了口气,惆怅问道:“你说,这种时候我要是想往外传信,要怎么办?” 沈玉容从不过问朝堂之事,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心中稍稍思索了一番,看着他柔声问道:“这信很重要?” 薛继点了点头,没在开口,沈玉容从他身上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回过头:“明日随我去一下城南吧,一家胭脂铺。” 薛继无奈看着人:“这种时候了可别闹,下回吧。” 沈玉容笑了笑,接着道:“不是要你给我买胭脂,那铺子是我们沈家的。” 薛继愣了愣,看着她的笑容半晌没说话,最后还是答应了。 —— 次日一早薛继和沈玉容二人就出了门,到那胭脂铺门前一看,门上贴着告示,年末关门不营业。沈玉容啧啧叹了一声,直接将那告示撕下,开始敲门。 “谁啊!年关不营业!”里边一人睡眼朦胧浑身冒着戾气。 沈玉容从袖中抽出玉佩给人看了一眼,笑道:“我可不知道沈家还有年关休业的规矩,开门。” 那人一激灵,困意全散了,赶忙把门打开迎两人进去。“大小姐您真在京中啊,小的以为上边开玩笑……您是缺胭脂?这儿是明年开春要上的新样式,您看上哪个小的给您包好。” 沈玉容摆了摆手,脸上神情颇为严肃:“别忙活,我问你,最近有货出城吗?帮我捎封信出去。” 那人手一抖,看了看沈玉容,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沈玉容身旁的薛继,才底下头沉声答道:“大小姐,咱们家生意从来不掺和朝廷的事儿,你应当知道的。” 沈玉容轻轻勾起唇角,露了笑容:“你别紧张,只是想让你帮忙捎一封信,碍不着朝廷大事。” 薛继心知这事情不小,不能平白无故牵连了沈家,想拉着人回去算了,手伸到一半又顿了顿,到底还是没阻拦。 那人撇了撇嘴,哼道:“大小姐,就算不是朝廷的事,您看看如今城门守得多严实,传信?算了吧,咱们休业还不是因为秋冬季补货进不来,总不能把春季的新货提前卖了吧。” 薛继叹息一声:“算了算了,夫人,咱们回去吧。” 沈玉容看他整日整夜苦思冥想哪里忍心,平日里帮不上忙,今日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失落着回去,避开了薛继伸来拉她的手,继续问道:“那有什么东西是能出的了京城的?” 那人想了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人,移开眼沉声回道:“死人,送回乡下葬的。” 沈玉容当他是故意膈应人,嗔怒看着人说不出话。薛继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拽住了那人的胳膊:“当真?” 那人有些嫌弃的撇开了:“您爱信不信,我敬你是个官员,敬你是薛家少爷,你乱蹚浑水可别连累了我们沈家!” 薛继回府第一件事便找来了王衢,让他满京城打听哪家死了人要往送回乡的,打听到了立刻回来告知他。 王衢随有疑惑,却一句没问便下去打听了,不过一下午便急急忙忙赶回来,还真让他找着了。 天边已有些许红光,正是日薄西山时,薛继在屋里捧着一卷书,一下午过去了也没看进去几个字,就在这时王衢进来了,气喘吁吁道:“主子,打听到了,城北有个老秀才考了一辈子没考中,整日喝闷酒昨儿把自己喝死了。他家中只剩一个老奴,连置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正想办法明儿送回乡去呢!” 薛继一听,面露喜色,可算让他寻到出路了!转念一想这好歹是丧事,便又收敛了些笑意,可眼中的光是掩盖不住的,急急忙忙披上大氅便要人备马:“去备马!我要去一趟!” 第39章 送一封信 那老家奴守着老秀才的遗体,眼神十分空洞的看着院子里早已枯萎的树木,尝着冬日迎面刮来的寒风,外边一直安静得很,就在天黑时有人喊了一声「落雪了」。 老家奴回到屋里点了烛灯,悠悠叹了口气,又将老秀才早已冰冷的身躯挪回到屋中,捡起一旁白布抖落干净铺在了他身上,门外突然传来声响,是有人来叩门。 “谁啊?” 外边正是薛继带着王衢两人匆匆赶来,听人询问,薛继沉声道:“先生应不识的,我来是有桩买卖与你谈谈,烦请开门。” 老家奴稍稍犹豫,又回了句:“我们主人一辈子读书,不识什么商贾,没什么可谈的!” 薛继又敲了敲门:“你且开开,不谈怎知有没有可谈的?” 稍稍等了一会儿,门外确实飘起了雪花,直落在薛继眉心,王衢撑开伞替他遮着,这刚撑起来,门就开了。 老家奴看见外边两人在雪中等候,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引了两人进屋,地上躺着的老秀才还挡着道,老家奴一时有些尴尬,张了张口:“这家中主人刚过世,您也看见了,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薛继蹲下身子,也不顾老家奴尚未允许,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里面早已没了血色的人。 薛继看过便站了起来,自顾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仰头看着老家奴:“棺材有吗?这人不能就这么一直躺在地上吧?” 老家奴抽了抽嘴角,面色一僵,挠着头回道:“二位爷见笑,家中贫寒,老奴也正愁此事……” 薛继又问道:“你是准备送他出城,落叶归根?” 老家奴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可连棺材板车都没有,不知如何是好。” 薛继朝王衢使了个眼色,王衢立刻递来了一袋子准备好的银锭铜板,薛继看了看老家奴又看了看手里的银两,将银两放在一旁桌上。 “我可以替你出钱置办,也可以给你路上盘缠,若是这钱还有剩下的你也都拿去罢。” 老家奴心中一惊,这钱袋子光是看着就知道重量不轻,置办完丧事必定有剩下的,还不会少,事是好事,可此人为何帮他? “老奴谢过这位爷,可……您还没说这买卖是做什么的?” 薛继神情看着严肃,让人有些恐惧,他低头稍稍收敛了眼中的深思熟虑,才抬起头道:“长安城门戒严,只有死人出的去,我且直说了,我要你替我捎一封信。” 老家奴腿脚一软,险些没跌倒,惊恐的看着薛继哆嗦着应道:“不,不行,这我不能做,我,我不掺和你们大人的事儿。” 薛继一把拽住他手臂,死死地盯着他的面目:“我会让人跟你一起运送出去,你出了长安爱去哪去哪,这信我不需要你碰,京里有什么事都绝对牵扯不上你,你怕什么?” 老家奴看着薛继的目光中仍然满是惶恐,这天也冷的渗人,教他浑身都在打颤,半晌没回应一个字。 薛继就一直等着,摆明了是人不答应他就不离开。 夜色渐渐深了,门外除了无处可去的野狗吠几声再听不见其他声响,薄薄的雪已经堆积了一路,在血色中显得更加凄凉。 “成吧……” 薛继正撑着脑袋看着地上老秀才一言不发,这就听见老家奴点头答应了,心底一喜,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行,明日上午你趁早置办了棺材,午时之后我让人来接应,下午就出城。” 回到自家府邸,薛继总算是松了口气,这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又有下一个难题摆在眼前,让谁跟那老奴一起出去?他自己是不可能了,家中下人他又信不过,王衢一直在他身边,要是突然不见了必定惹人怀疑…… 薛继思来想去,到了吴怀安住的厢房,敲了敲门。 吴怀安正在屋里读书,听见声响便过来开了门,看见是薛继略有疑惑,抬头看着人怯生生问道:“清之兄,有什么事吗?” 薛继拉着人进了屋里又把门带上了,寻了椅子坐下,才看着人道:“能不能替我办一件事,这事只有你一个人能去,但兹事体大不容有失。” 原以为这半大点孩子听了会害怕,谁知道他还来了兴趣:“什么事?是打仗吗?” 薛继觉着好笑,摇了摇头道:“不是打仗,是让你替我捎一封信出去,去许城交给宁王。剩下的你就不必管了,先在许城避一避,若是事成了我会让人接你回来,若是有失你自己机灵点赶紧回江陵,明白吗?” 吴怀安是聪明的孩子,他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可从来没少打听,京城里风风雨雨他都略有所知,也知道薛继打的什么心思。 可他一点也不慌乱,反而兴致勃勃应下了,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说通了这孩子,薛继便回了自己屋里,点了桌上的烛灯,铺开信纸提笔就要写。 可才落下一行字便犹豫了,放下笔,将写过的信纸投入一旁炭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不能用纸,太容易被发现了。薛继是想起了陈渝的做法,忙翻箱倒柜的找,好不容易才翻出一匹素麻料子,裁下一块,在着麻布料子上落笔了。 言简意赅写明了意思,这便停了笔,薛继又将剩下的素麻料子裁剪了一番,翻来折去摆弄着,正巧沈玉容推门进来,急忙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帮忙。 “夫人,替我把这缝上,把这个藏在里边。” 沈玉容仔细看了半天,险些没笑出声来:“夫君这做的是什么?” 薛继摆了摆手,知道自己做的粗糙,无奈道:“反正是绑在头上就是了,我让吴怀安扮孝子混出去,这做个样子的。” 沈玉容又仔细看了半天,却将他折叠好的碎布丢到一边,拿起那写了字的麻布往里屋走。 薛继不解:“你这是做什么,我折腾可久了!” 沈玉容回头指了指他,不知该笑他什么好。“我找一件孩子的中衣来,给夹在里面保准看不出来,哪儿有你这么费事的。” 薛继看着夫人捻着针线开始忙活,心里尽是暖意,脸上不自觉便露了笑容。 次日正午,薛继果然带着吴怀安再去了那老秀才家中,老家奴已经将老秀才的遗体放入了棺材,他自己也已经换了白衣孝服,就等着人来。 薛继给吴怀安换上了略显宽松的孝服,暗里确认了一次那信在他衣服里才松口气,移开目光看向那老家奴:“你就说这孩子是你家主人的遗孤,他只管哭,守门的问上什么你看着回便是。” 老家奴仍有些疑虑,看了看棺材又看了看薛继身旁半大点儿的孩子,小声问道:“信在他手上?不会被查出来吧?” 薛继信誓旦旦道:“一定不会,你只管放心。” 老家奴叹了口气,推上载着棺材的板车便往外走,吴怀安回头看了薛继一眼,薛继朝他点了点头,眼中是赞许和鼓励。 吴怀安鼓足了勇气,跟上了老家奴的脚步,还自觉的搭把手扶着板车边儿,出到外边路上便开始啜泣落泪,行人看了还真像是这么回事。 到了城门下,果然又守城士兵来盘查,老家奴哽咽着一句一句答话,又由着士兵搜了身,开棺检查了里边确认是个死人没藏东西,这才开了城门放行。 吴怀安看着年虽不大,哭得又惹人怜,士兵随意搜了两下压根没往心里去,哪里能想到这便是漏了一条大鱼,将要让太子和褚邱的谋划毁于一旦。 出了长安城三十里,吴怀安自觉停下了,脸上的镇定自若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孩子,他看了看老家奴,开口道:“行了,就到这儿吧。” 老家奴一愣,才意识到这孩子是去送信的,跟他不同路。 许是年纪大了总会对孩子上心,他有些犹豫地看着吴怀安:“你一个人路上可以吗?” 吴怀安轻笑了一声:“这你就不必费心了,走了。” 说罢,吴怀安按着薛继给他指点的路自顾自走了,身后老家奴看着他的背影揉了揉眼睛,京城中的孩子、官家的孩子原来是这么成熟的吗? 吴怀安在天黑前赶到了最近的驿站,一手交钱一手牵了马也不管是不是夜里扬鞭就往许城赶,夜里风寒他也没感觉似的,风刮在脸上冻得生疼,他眉毛都不皱一下,如此加急赶路,不出两日便到了许城。 吴怀安四处打听着宁王的行踪,想尽办法问了各式各样的人,终于摸到了一处客栈。 吴怀安抬头看了看着客栈,心里有些莫名,好端端的王爷不住驿站何苦自个儿掏钱上客栈找委屈? 想了想便不纠结了,吴怀安直接上了二楼挨间问去,问了几间客房了里边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了。 “谁?” 敲门问到最里边的一间客房,终于听到了似乎是宁王的声音,这声音一听便异于常人,其中透着威严。 “在下吴怀安,薛继薛大人命我给您送一封信。” 第40章 可用之才少年郎 里边似乎是被这么年轻的声音弄懵了,过了一会儿,门从里边打开了,出来的是徐阑。 吴怀安隐约能看见他身后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只看一眼就能确定是宁王无误了。 吴怀安年纪不大又是第一次自己出门,竟是半点不怯场,绕开徐阑自己便进屋了,对着人拱手正色道:“在下吴怀安,拜见宁王。” 宁王稍稍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身上这打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徐阑见宁王似乎没有拒不见客的意思,便带上门进来了,看着这孩子身上披麻戴孝也觉得疑惑:“这是吊孝呢?” 吴怀安这才想起只顾着赶路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略显尴尬的挠了挠头:“王爷有所不知,京城戒严,只有这样儿的才出的来。” 正说着,想起了此次来要办的正事儿,扯着衣领就开始翻找,好容易找到了沈玉容给他缝的暗格,从里边揪着字条扯了出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递给宁王。 “王爷,清之兄……薛大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着,吴怀安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信纸不好带,只能写布条上了。” 宁王接过布条扫了一眼,却也没急着看,反倒是问了一句:“你有衣服换吗?” 吴怀安面上又一僵,支支吾吾也没回句话,看他这模样宁王就看明白了,转身朝徐阑招了招手:“去,给他买身看得过去的衣服,总不能就这么披麻戴孝的。” 吴怀安心中有些惊诧,宁王怎么不似传言所说?这哪儿是喜怒不定不好相处?这分明礼贤下士是和蔼可亲。“多谢王爷,王爷快看看信吧。” 徐阑得了令便出门去了,宁王这才仔细看薛继写了什么,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太子这位子做到头了。” 吴怀安见他看了信,这边要欠身道别了,可还没抬起手作揖,就被宁王一把托着稳住。吴怀安抬头看了看这位爷,一时猜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徐阑给你买衣服去了,你先等等吧。”宁王说罢又打量了这孩子一遍:“你这么小年纪也别乱跑,就跟着本王吧。” 吴怀安似是愣住了,薛继可没告诉他还有这种事,不是说让他自己找地方待着?这能应不能应啊? 宁王似是看出他纠结,轻笑了一声,又道:“薛继身边能人也不少,果真是江陵的水土养人……行了,你用不着顾虑这么多,若是薛继在这儿也会答应的。” 薛继若是听了怕是莫名其妙,他与宁王除了上朝就不过几面之缘,怎么到他口中就这么亲昵了? 吴怀安还懵着,点了点头就乖乖听了。 宁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和这么小的孩子搭起话了:“江陵吴衍的儿子?多大了?怎么跟薛继进京了?” 吴怀安方才来送信倒是不怯场,此时被这么一位王爷惦记着反倒慌了,答话时都显拘谨:“是,家父江陵知府吴衍,在下今年十四,进京……在下自小好武,父亲说在江陵必定没前途,就托陈大人薛大人带着我进京长见识。” “噢。”宁王一副恍然的模样,按着人肩膀又看了看:“好武?读过兵书吗?入京多久了?” 吴怀安又规规矩矩答道:“读过,薛大人说不能做莽夫,给在下寻了不少先贤名作。入京半年,一直跟在薛大人身边。” 一问一答这又谈了一会儿,门板再次被推开传来「吱呀」一声,徐阑将新买来的衣服给人抛了过去,想来也是赶着去的,这还累的喘息了几声。“你试试吧,若是不合身,不合身也就这样吧!” 吴怀安看他这模样,比小孩子气性还大,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完又觉得不妥,轻咳了两声想要遮掩。“对不起失礼了,我不是故意的。” 徐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着茶喘了口气,宁王看他俩这样倒像是年岁倒过来了,也是觉得好笑:“行了,汝卿你还没个孩子沉稳。” “我没他沉稳?那是没有,您下回带他别带我。”徐阑放下了碗,开起了玩笑。 宁王忍不住指着他数落:“啧啧啧,跟久了给你宠出毛病了,比你姐还能醋呢?这宠也争?有没有规矩了。” 徐阑正了正色,装模作样恭恭敬敬道:“是,我错了,不敢了,原来王爷您喜欢这拘礼的啊。” “去去去,差不多得了。”说着,宁王渐渐严肃了些,将方才的字条塞到他手里,指着字条说道:“你看看吧,收拾收拾去联系调兵,差不多赶路回京了。” “怎么突然要调兵?”徐阑一怔,拿起了布条仔细看了看。“太子要造反呢?” 仔细回味了半天,如梦初醒一般,徐阑翻找着包裹搜出了最底下的匣子,啧啧赞叹:“王爷您真是神算,出来的时候特意吩咐带这兵符!” 吴怀安就在一边儿听着也不说话,只是听着心里便掀起惊涛骇浪,宁王手上有兵? 说来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知道也不一定记得,宁王生母齐贵妃出身将门,宁王周岁时老将军给送了贺礼,贺礼便是齐家旧部的调令兵符,宁王握在手里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宁王正吩咐着徐阑办事,突然回过了头,又看向吴怀安:“薛继有没有说你送完信上哪去?” 吴怀安张了张口,正打算实话实说,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咽了回去。 他好武,又好兵家事,难得遇上好时候,宁王又肯提携他,他为什么就要带着许城等消息? “薛大人没说。” 宁王哪里看不出他耍心眼,却也没怪他,反倒觉得乐呵,好家伙平白捡了个可用之才,还是少年郎,能手把手教导的年纪。 “行,那你跟着本王一道回去吧,万事听本王指令,明白吗?” 吴怀安大喜,忙拱手应道:“诺!多谢王爷!” —— 薛继在京中亦是提心吊胆,他一边担心吴怀安是否平安无事将信带给了宁王,一边还得防着人发现他府上少了人,好在到了过年封玺的日子,官员都顾着自己家去了,谁也不会搭理他一个四品小官。 说来薛继还觉着奇怪,他跟陈渝也算是亲戚了,过年怎么也得约着喝一杯,可一直等到了年初三也没听人来通传。 薛继想着干脆就派人上门去了,过年走亲戚拜年问安那是惯例,怎么也不能忘了。可谁知王衢去完回来说陈渝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薛继不相信,带着沈玉容又亲自去了一趟,到了门前让王衢再去叩门,里边人开了门看见又是王衢,甚是不耐,这就打算关门了,薛继急忙走上前阻拦。 “怎么闭门谢客?大过年的我来拜访子良兄,你做什么阻拦?” 那人也是无奈,拧着眉头应道:“主子真说了不见客,谁也不见,您等初七之后上朝问他去行吧!” 薛继被弄得一头雾水,扭头看了看沈玉容,似是拿不定主意。沈玉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开门的下人,叹息一声:“算了,回吧。” 这便只能在家中待着,整日抱着疑惑想不清楚,心里头纳闷儿。 终于等到了年后,庚和二十四年第一次朝会,宫道上的积雪被宫人扫的干干净净,百官天不亮就在紫宸殿外等候,只等三声静鞭响,一拥而入。 薛继左看右看也没看见陈渝的身影,急的额头冒了汗,此时定睛一看,远处踩着点匆匆赶来的可不就是陈渝,这一看便要打招呼,却被陈渝一个眼神制止了。 薛继想问他怎么了,陈渝却跟没看见似的直接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一直等到三朝也没再给他个眼神,还一言不发。 回到户部衙门,薛继觉着这总该有话说了,可这人还跟闷葫芦似的闭着嘴,坐在位子上提笔书写不知在写什么。 只看他那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薛继就知道不该上前了,叹息一声,回了自己位子上。 心里越琢磨越乱,这人总不会是知道了他给宁王传信的事儿吧?若真是如此,那恐怕日后……这得反目成仇了? 可想想却又觉得不对劲,若是因为宁王的事与他反目,应该不会在朝堂上也一言不发啊?方才他一直看着,陈渝跟容彻二人比肩站着也一句话没说过。 怎么也想不明白,薛继只能叹息一声低下头开始处理堆积了几日的公务,每每翻上几页都会忍不住再纠结陈渝是怎么回事。 陈渝没让他再等太久,不过午时,下边递送文书的小吏送来了一沓账册,薛继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便让人退下。那人却不动,有意无意将拇指放在中间那一册上,还轻轻敲了敲桌面。 “大人,今儿初八,您别录错了。” 薛继看了他一眼,那人却立马转身走了,更让薛继皱眉存了疑心,他在户部时间也不短了,这么点小事还需要他提点? 随手抽出他方才一直摩挲的那一册,试探着翻开第八面看了一眼。 第41章 无耻老贼褚邱 第八页果然有东西,中间夹了一张字条,字写得很小,还都是江陵话的用词。 薛继一看便隐隐明白了,身边有耳目。果然,仔细看了陈渝这字条上留下的话,他说自己身边处处都是太子的人盯着,行事说话都不方便。 也就是说,之后怎么走怎么做都要靠薛继自己考虑了。 薛继抬起头有意无意朝陈渝坐着的方向看去,陈渝也正好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收到了讯息,便都低头继续处理眼前的政务。 有陈渝这么一提醒,薛继警惕了不少,就算回到自己家也不敢随意跟沈玉容说起朝政之事,生怕隔墙有耳出了纰漏,褚邱可是连张甫都敢直接下狱了。 正月十七,上元节刚过,太子就打算动手了。 早朝时宫道两侧有重兵把守,进了紫宸殿,门竟是直接关上了。 伴随着大门关上时的响声,殿上朝臣炸开了锅,有如江晏、陈渝等早有预料的,也有如程不惊、卫思齐等愕然大怒的,更多的是不知细情正惶恐无措的。 “太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程不惊率先发问,身上尽是凛然正气,丝毫没有因此时情形好畏惧。 太子不答,高坐殿上,俯瞰着文武百官,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冷笑。 褚邱走上台阶,转过身面朝百官,神色严肃,替太子朗声宣道:“圣上驾崩已有期月,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前老夫已命礼部准备太子登基事宜,现在如何了?” 此话一出,议论声是络绎不绝,目光却全部投到了礼部尚书于桓身上。 于桓是宁王的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褚邱竟然早已把登基之事交付给礼部,那于桓竟然没反抗? 薛继站在人群中,也好奇于桓会作何反应。耳边不断传来低声细语,左不过是对于桓的猜疑和指责。 “于大人怕不是见风使舵投靠了太子吧?” “怎么可能,他跟宁王都多少年了……” “若是他一点没动,褚邱老贼会不会当场砍了他?” “指不定人家就有这胆子。” 议论声愈发嘈杂,于桓仍然没有动静,他的沉默就已经给了褚邱最明确的答案。 褚邱却不着急,继续看着他,等着他屈服,或是送死。 于桓到底还是坚守着原则,选择了后者:“下官只听令于圣上,圣上无旨,绝不行事。” 褚邱笑了,是大权在握执掌乾坤的猖狂。“圣上驾崩,太子的旨意便是圣旨!” 于桓的暴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是难为他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再忍的必要,指着人怒喝:“老贼你无耻!私自按下军情不与朝臣公布,圈禁尚书省中书省官员,挟持太子意图谋反,一桩桩一件件条条死罪!你当自己还能猖狂多久!” 褚邱还未动怒,太子先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看着眼下如蝼蚁一般的朝臣。 “挟持?你瞧孤这样像是被挟持?圣上驾崩,孤是太子,理应即位!何言谋反?” 程不惊怒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圣上驾崩,如今不见龙体,军队也尚未还朝,人证物证皆无,何以服众!” 褚邱安抚了一番身旁年轻的太子,劝着他回到龙椅上坐下,才继续与朝臣争辩:“圣上死于敌手,如何将龙体运回?胡戎尚未剿灭,大军如何还巢?程大人,不如你来说说?” “圣上若是真驾崩了,太子的位子放在这儿跑不了,为什么急着登基?等大军还朝再行登基大典有何不可?丞相,您到底在紧张什么?” 陈渝隐忍了这么些天,如今终于上前了一步,不卑不亢,冷静说道。 褚邱似是一愣,他让人盯着陈渝也有大半个月了,这人一直识趣没轻举妄动,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 褚邱目光中带着一丝威胁看向了陈渝:“老夫有什么可紧张的?陈大人,你是太子的妹夫,胳膊肘子可不能向外拐。”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都想翻白眼了鄙夷他了,陈渝又不是太子一个人的妹夫,宁王安王可都是婉玉公主的兄长。 陈渝稍稍沉思片刻,抬头看了褚邱一眼,退回了原处。 薛继倒吸了一口凉气,虽说此时褚邱把控朝中大权,向他示弱是人之常情,可满朝文武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候,这时候向褚邱服软就是与他们为敌啊! 陈渝当然也知道身后会有多少人骂他,甚至就算秦衡活着回来了,此时他退的这一步都会成为被贬斥被责罚的理由。 可他不能不退,不退就是死路一条,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能死的这么无辜。 敢死的愣头青多得很,不差他一个。 江晏也是尽力眼神制止于桓了,可这人的急脾气连宁王说了他都不听,江晏这么瞪两眼能有什么作用? 褚邱回头使了个眼色,太子一把抄起镇尺,狠狠摔在了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外边沿路守着的士兵鱼贯而入,顿时将满朝文武包围了。 褚邱嗤笑眼前这一个个青筋暴跳怒目圆瞪的大臣:“太子二月初一必须登基,礼部,明白吗?” 于桓不顾身上着的是朝服,卷起袖子指着人高声喊道:“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无耻老贼!” 褚邱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冲上来左右两边将于桓拿下,押着他肩胛紧紧拽着他手臂便往外去,身后传来褚邱轻飘飘一声:“跟张大人关一起吧,让他二人叙叙旧。”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于桓也懒得再忍什么了,嘴上骂骂咧咧愈发没边,什么脏词都敢说,那架势恨不能把褚邱生吞活剥了。 褚邱再看向如今已经是礼部侍郎的季白青,看似温和地笑了笑:“如何?能办吗?” 季白青从未参与过这些党争之事,一直以来在礼部也就忙着各种节庆大事,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面,听了大半天早已双腿发软,现在问到他,更是不知怎么回答。 他在整个殿上相熟的人也只有薛继了,于是他下意识看了薛继一眼,褚邱看在眼里却未阻止,反而饶有兴趣的观察起薛继,看他如何抉择。 薛继倒是想装作不知,可季白青与他是故交,他不能不义,何况褚邱也盯着他,他必须表态。 正纠结着,薛继还真想像季白青一样踢个屁球,问问陈渝的意思,可陈渝官大两级,在他前面,他看不着。 一咬牙心一横,方才陈渝已经是服软了,态度显而易见,那便照着来吧。 薛继有意无意点了点头,落在季白青眼里,也落在褚邱眼里,更落在满朝文武眼里。 如此一来,薛继入仕不足五年攒下的些许名声……算是毁了。 可薛继也想得明白,江晏身为中书令如今一言不发,沉默、不反抗已经意味着示弱,陈渝经营了十年的好名望也全砸了进来,他这一点点得失,何至于看得太重? 季白青得到了薛继的回应,脑子里紧绷着的弦断了,来不及细想,便欠身接下了褚邱的旨意,他知道这意味着整个礼部都被迫与他一起服软,也知道会受到舆论的抨击,但他别无选择,于桓又宁王保命,他没有。 一直以来胸怀浩然正气的卫思齐却在争执开始之后再也没说过话,薛继看在眼里,对此人渐渐有了改观,这老头儿是忠心,是正义,却不是莽夫。 可叹……政治不是什么狸猫野犬都能玩得起的。 礼部接下了登基大典的准备事宜,那么褚邱谋划的大业就已经成了一半。 “即日起,太子即位新君,也莫等下一年了,今年便改了年号吧!二月初一行登基大典,三日后再封六宫,百官——可有异议?” 底下更是嘈杂,其中不乏此起彼伏的叫骂,可褚邱充耳不闻,仿佛胜券在握了。 半晌没有回应,褚邱又提高了声音再问了一遍:“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回话音一落,四周围着的亲兵立即向前逼近,威胁着满朝的官员。 那些本就没有势力没有人撑腰的官员风一吹便全倒了,自是经不起这番恐吓,渐渐地能看见人群中有陆续跪伏在地俯首称臣的。 “新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褚邱走下了一级台阶,又怒视着直着腰板不肯屈服的官员:“诸位,可是有异议?” 不必再嘱咐,亲兵又逼近了几步。 这一回,大半的官员都跪伏了。 “新……新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薛继犹豫了,他四下看了看,陈渝还站着,江晏还站着,容彻还站着…… 于是,他也站着没动。在三品四品官员中,他是为数不多的还鹤立鸡群站着的人,褚邱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似刀锋一般尖锐。 褚邱抬起了手,却未发出指令,冷冷的看着还站着的这些人:“看来是真有异议了,拿下!” 话音一落,那些本已经立在不远处亲兵立刻涌上来,两人押着一个官员,等待褚邱指令。 薛继有些慌了,想看看陈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陈渝不回过头,他得不到答案。 “押入大牢!” 第42章 孤不愿为昏君暴君 “丞相,不妥吧。” 江晏定在原地不动,两侧拽着他的士兵被他瞪了一眼,愣了愣,竟是没敢继续拉扯。 这么一番动静,大殿上拽着朝臣的士兵都怔住了,纷纷松了手,不知道这位中书令开口会说出什么。 褚邱冷冷看着他,扯着嘴角低嗤了一声:“江大人,有何异议,说说吧。” 江晏不卑不亢看着站在高处的褚邱:“敢问江某与诸位大人所犯何罪?刑部大牢也不是随随便便进的吧。” 褚邱走上前几步,看了看大殿上或站着或跪着的百官,又转身看了看正坐龙椅上的太子,笑了:“这还用问吗?藐视新皇,御前无礼。” 江晏又道:“如今还未行登基大典,太子就还是太子,何来藐视新皇?我大周自有国法,还请丞相依照国法惩处,而不是把刑部大牢当自个儿家后院。” 好一番冷嘲热讽,激怒了站在上方褚邱,他抽出了一旁士兵的佩刀,指着人怒斥道:“老夫还用你指使?胆敢在新皇面前放肆我杀你立威又如何!” 褚邱这一拔刀,江晏身旁的士兵慌了,他们是遵了太子和丞相的旨意来镇压百官,可也只是镇压,这要是真死了人,谁能保证他们安然无恙?看着刀锋冲着堂堂中书令,不理也不是护着也不是,急的皱了眉头。 就在此时千钧一发之际,太子站起身上前拽住了褚邱,眼中难得有一丝丝恐慌,显然他也没想到褚邱真有胆子当廷拔刀,这要是真一刀下去,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必将留下千古骂名,这玩玩马虎不得! “丞相!”太子小心翼翼将他手里的刀夺取,还给了一旁的士兵。 “丞相,江大人说的也在理,孤尚未登基,众臣不服也是人之常情,登基大典之后再做处置也不迟。” 这一番话让褚邱火冒三丈,恨不能当场骂上几句,一忍再忍憋得自己说不出话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脸气的发红,两眼直直瞪着太子。 褚邱怒了,几位重臣却松了口气,看来太子今日是带着脑子来的。 太子不是什么会安抚臣下的主,褚邱怒了他也一句不劝,转头扫过满朝大臣,轻轻丢下一句「散朝」,便转身移驾御书房。 褚邱恨恨看着人背影远去,再回头时那些个兵马司的士兵站在原地愣着手足无措,而跪着的大臣都已经起身,殿门一开,大臣们三三两两退出了紫宸殿。 褚邱怒挥衣袖,跟去了御书房,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坐在桌前喝茶的太子:“您疯了?如今离事成只剩一步之距,这就要自掘坟墓吗!” 太子似是不屑的哼了一声,随后叹了口气,悠悠道:“丞相多虑了,江晏说的没什么错,登基大典之后他们自然该臣服了,到那时若再有不服,你将他们全斩了孤绝不阻拦。” 褚邱走上前抖着袖子指着他气的头晕目眩:“这几个人放在外边您觉得他们会乖乖等咱们登基大典?只有把他们关起来登基大典才能办成!” 太子难得有脑子了,抬起头看着褚邱:“登基大典上尽是四品以下的无名小吏,三品以上官员全在刑部大牢,你觉得这样就叫办成了?” 褚邱又咬牙怒道:“三品以上全换了,把底下懂事的换上来,这道理您不懂吗?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子无动于衷:“那天下人悠悠之口怎么办?你全堵上?将来青史如何骂孤你不在意?” 褚邱一怔,随即又道:“天下人开了春忙着耕作奔忙,流言自然就散了,青史……不还是咱们写的吗。” 太子看着他看了良久,不像从前那样暴怒,也不像从前那样手足无措,当真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姿态。“孤,不愿为昏君、暴君,望丞相成全。” 褚邱愣住了,他从来没教过太子这些,平日里太子暴虐成性他都看在眼里,这人到底是几日之内经历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 太子抚了抚身下坐着的龙椅,又端详了一番御桌上的玉玺,再看向褚邱时,眼中的戾气多了几分威严。 “在这儿坐了几日,孤学会了很多。” —— 出了紫宸殿,陈渝和薛继又一次擦肩而过,薛继自打知道了细情就不再上前找他寒暄,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已经交流明白了。 陈渝坚信安王能赶回京城,所以他示意薛继不必轻举妄动,等就是了。 而薛继想的是算着日子宁王应该差不离能在登基大典前回到长安,一切还来得及,只是不能告诉陈渝。 一抬头,前边是江晏的身影。今日朝会散了之后,在宫里关了个把月的尚书省中书省官员终于能回府了,想想于桓这一入狱,兵部的章怀恩又被褚邱限制了自由,江晏是独自一人在孤军奋战,想着远在京城外的宁王无计可施,且不说如何通风报信,就是此时送出消息,也已经来不及了。 薛继将他的焦虑和愁恼都看在眼里,却不能知会他一声,他已经给宁王传过信了,宁王能赶回来。 叹了口气,跟上了陈渝的脚步,回到户部又是整整一日的忙碌。 —— 从燕州回长安的路上,山路崎岖难行,冬雪还未全部融化,这让本就缓慢的行军脚步又慢了许多。 安王心里着急,陈渝让人传信已经是费了大劲,跑死了六匹上品汗血马才赶在三日之内把消息送到他手上,他若是赶不上平息叛乱,他心里必定对陈渝有愧啊。 再看眼前的山路,身后的数万大军,和身旁优哉游哉镇定至极的定国侯,安王实在是心力憔悴。 “叔祖父,还有十日左右便是二月,照这个速度回去……恐怕等咱们进长安城太子已经登基完毕改元换代了啊。” 定国侯饮了一口囊中酒,无所谓的挥了挥手:“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不过你可做好准备,恐怕有人会捷足先登。” 安王一怔,张了张口,又没问出来。 定国侯道:“宁王比你近许多,若他得了消息,必定比你先到长安。” 安王皱了眉:“可咱们的奏报送到京城被太子按下了,江晏必定不知,他怎么可能给宁王通信?” 定国侯摇了摇头:“那你是怎么得到信的?” 安王道:“这不一样,我单独给子良……户部尚书陈渝去了一封密信,他才能及时给我送来京中情况。” 定国侯长叹一声,仰着头看了看天色:“谁知道呢,老夫也只是猜测。赶路吧,先带一千轻骑兵加快脚程,后边的让他们自己跟上,快些总没错。” 安王仍有顾虑,满面愁容不展,却还是听了定国侯的话,领着自己亲信一千人加快了速度往长安城赶。 —— 到了正月三十,宁王已在长安城下十里处扎营整顿,望着不算远处的长安城门,微微皱了眉头。 “确定了是明日登基大典?” “回王爷,正是。” 宁王摩挲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思索了许久,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徐阑,吩咐道:“唤齐将军过来,你明日护着那个孩子在城外等我,待城内局势安定了再进城。” 徐阑一惊,忙道不可:“王爷,以往都是我跟着您,怎么……” 宁王不耐地打断了他:“以往也不是这种场面,那孩子太小进去只会添乱,旁人我信不过,你替我看严实了。” 徐阑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辩说,低头应下了:“是……” 说罢徐阑转身出了宁王的大帐,替他去找来了齐将军。 “阿兄。”宁王起身相迎,面上爽朗的笑容让人看着非常亲和。 齐将军却不敢无礼,忙欠身避开了,苦笑道:“王爷莫折煞我,只说什么事吧,末将必定为王爷披荆斩棘定乾坤。” 宁王轻轻叹息,垂眉的瞬间掩去了一丝无奈,坐回到位子上,又是严肃的模样:“明日破长安城门,你可以吗?要尽量少伤亡。” 齐将军皱着眉心里仔细盘算了一番,才舒展开了眉头,朗声答道:“末将明白了,必不辱使命。” 宁王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人还是较为满意的,指了指面前的一折文书,示意他仔细翻阅。 “这是平日京城兵马司的布置。当然,如今必定是比这个要严实,你且看看。” 说罢,那齐将军上前接过了文书,仔细查阅时眉头常有细微的变动,宁王看着便知道他有无对策,仔细观察了一番,才暗道母妃的人确实可靠。 不过片刻,心里忽然动了一个念头,抬眼盯着这人,顺口提了一句:“往后你若是闲着,替我带一个孩子。” 这回是齐将军懵了,宁王什么时候有孩子了?这些年王妃也没有喜讯啊?私生子? 宁王一看他神情就知道是误会了,忙摆了摆手:“不是,本王是说随军的那个孩子,吴怀安。” 齐将军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末将想多了……王爷对这孩子倒是挺上心的。” “可塑之才,自然上心。” 第43章 到底是谁 齐将军走后宁王又陷入了沉思,时不时喝一口参茶来压制头疼,两手拇指顶在额头两侧不断按揉,仍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明日他能带兵破了城门,他能阻止太子登基大典,但是,他师出无名。 太子造谣圣上驾崩,没有证据便直接登基,靠的是武力镇压。 他若是要阻止太子登基,就要拿出圣上还健在的证据,否则在舆论是非中他讨不到一点儿好。 可是圣上失踪已有三个有月,怎么拿出证据? 徐阑一直在边上默不作声,时不时给他添茶倒水,以他对宁王的了解,多多少少能猜测到此时宁王在想什么。 “王爷怕难以平叛?” 听见人发问,宁王稍稍抬头看了看他,才悠悠叹息道:“如今谁也没有证据,他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我平叛亦名不正言不顺,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徐阑却勾唇笑了下笑,凑近了些在宁王耳边小声说道:“物证是可以伪证的,只要王爷敢赌陛下能安然回来。” 宁王仍是愁眉不展:“就是不知父皇到底去哪儿了,那褚邱到底做了什么,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徐阑道:“我猜测是被人扣下了。” “敌军?”宁王挑眉,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在胡戎手里他们必定会来跟我朝谈条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徐阑稍作沉思,忽然眼前灵光一现,试探道:“会不会……陛下隐匿了身份?” 宁王又摇头否定了:“不可能,胡戎将领胡契与父皇曾多次交战,不可能认不出来。” 徐阑道:“有没有可能被别人扣下了?不一定是胡契。” 宁王一怔,张了张口又卡壳了,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还能是谁呢? 徐阑正色对着人欠了欠身,拱手道:“陛下必定还活着,王爷只管放心应付明日,待圣上回京,伪证也就成真了。” 宁王沉吟许久,一拍桌案定了主意。 “你来,仿父皇笔迹。” 次日,不到正午,齐将军带的人就破了城门,宁王一声令下,高举着手中「圣旨」,领着齐家军冲进了长安,朝着皇宫而去。 不到一刻钟时间,城外北边传来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徐阑护着吴怀安站在原处,远远看着那赶来的千军万马,为首者……是安王! 安王显然也看见了前边挡着的两个人,一抬手臂令大军慢了下来,上前一探究竟。 “徐阑?”看到这站在眼前不卑不亢的人,安王知道自己疑心了数日的事果然成真了,再一看他身旁半大点儿的孩子,面色一僵。“吴怀安?” 看见安王匆匆赶来,徐阑先是一惊,随即喜悦呼之欲出:“拜见安王,这是……莫不是找到陛下了!” 安王与身旁定国侯对视一眼,才看着徐阑摇了摇头:“没有,本王请了定国侯回京平叛,三弟可在?” 徐阑一听,心底蹿出的火苗灭了大半,顿时恢复了平静。 “回安王,王爷一早已破城门入宫平叛了。王爷此时回京,不知燕州战局如何?” 安王面上不显喜怒,笑道:“有几位老将军守着,本王无虑,徐公子不在朝中,也不必总问这些。” 说罢,扬起马鞭破风挥下,留下一句「走了」便扬长而去,紧随在他身后的是定国侯,以及万千兵马。 —— 紫宸殿外的宫道上铺着鲜红的毯子,两侧是文武百官列队而站,有面不改色镇定自若者,也有惶恐不安怒目圆瞪者。 薛继一言不发跟在百官之中,心里却是焦急万分,暗道宁王怎么还没赶来,若是等太子登基大典礼成,可真是无力回天了! 陈渝比他焦虑百倍,他心里是笃定安王一定能赶回来的,可如今时候不早,连人影也没见着,谁知道路上是不是出了岔子? 太子已经披上了属于九五之尊的玄色暗纹刺绣龙袍,头上戴着帝王冕旒,腰间佩着利剑,手附在剑柄上,一步一步朝紫宸殿内走去。 褚邱早已站在紫宸殿内台阶下,他身后的太监手里捧着属于天子的玉玺,这东西在太子手中「借用」监国了数月,今日便要彻底落入太子的囊中。 待太子走到台阶上,站在龙椅前,他转过身面朝大门,与殿外站着的百官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今日,辛康元年。” 太子高声道,声音里的喜悦和欲望呼之欲出,充斥着即将掌握天下的欣喜若狂。 褚邱不急着将玉玺奉上,他四下环顾,寻找着负责此次大典的人——季白青。 环顾了一周,却没找到此人的身影。 “礼部季大人呢?” 礼部官员面面相觑,皆言不知。 “去找!老夫要他宣读太子继位诏书!” 下边的礼部官员听了呵斥,双腿止不住发颤,忙磕头应下了,麻溜地往季白青府上去。 太子见状便撇开袖子坐在龙椅上等着,嘴角常常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今日天下已唾手可得,如在梦中。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上门去寻季白青的官员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却仍是只有他一人。 “回,回禀丞相,卑职去时季大人正悬梁自尽!好,好在卑职去的及时,府上下人救下来了,就是这大典,恐,恐怕……来不成了。” 说到后边越说越小声,是看见了褚邱愈发阴郁的脸色,惧了。 褚邱恨恨嗤了一声,指着外边喝道:“抬过来!现在想立牌坊了,晚了!” 站在外边的朝臣其实看不太清殿内发生了什么,薛继只觉眉心不断跳动,要出事了。 又是两刻钟后,季白青头发散着还衣冠不整的被人推进了紫宸殿,刚从白绫上救下来的人面无血色,倒在地上跪伏不起,一句话也不说。 褚邱笑了,上前在人肩头踢了一脚:“这时候想要名节了?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季白青扯了扯嘴角,虚乏无力道:“臣奉旨准备登基大典,是因陛下离京前有旨,百官听从太子调令,臣不能抗旨。如今事已至此,臣以死谢罪。” 褚邱眼中尽是不屑:“好一个谨遵圣旨的季大人,理由编的挺牵强。来人!拉去殿外,斩了。” 太子一直不曾出声,听到这儿便皱了眉:“血溅紫宸殿可不妥,丞相,要不还是午门吧。” 褚邱回头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轻笑道:“他什么身份,也配在午门行刑?午门已经有张大人于大人了,足够了。” “你要斩张甫?”太子一惊,此事褚邱从未与他提起,张甫不是寻常人说杀就杀了,那是父皇的人。 “让他给先皇陪葬是他的福分。” 可父皇分明……太子眼睛直了,瞳孔稍稍收紧,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几分惶恐。褚邱不会真把父皇……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马蹄声,随即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溅起的血迹落在了紫宸殿门前,褚邱与太子两人同时一惊,快步朝门外走近,定睛一看,正是宁王。 在宁王出现的那一刻,薛继悬在嗓子眼许久的心放下了,终于松了口气,随后退开几步,防着面前刀剑无眼。 陈渝一见来人不是安王反倒是宁王,心下一惊,猛地看向了薛继,一看见他松了口气的模样便什么都明白了,又惊又怒又恨,却不知如何质问他,只能看着到嘴边的功劳被人抢去! 宁王身后还又两位熟悉的面孔,是他刚在午门救下的张甫和于桓,京城兵马司人比宁王带来的兵多,却都是就在京城不常作战的懒散之辈,哪里能敌得过齐家训练出来的精兵。 不过一会儿,局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逆转,主动权到了宁王手里。 “秦胥!你这是要造反吗!”太子站在殿前,指着人的手不断发抖,咬牙切齿喝道。 宁王看着上边这穿着龙袍的狂徒,轻笑了一声:“二哥,父皇可还健在呢,你太心急了吧?到底是谁在造反!” 太子一愣,大脑一片空白,猛地回头看向了褚邱。 父皇还健在? 方才褚邱万分笃定不似作戏地说出「先皇」二字时,他真有些信了,却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 如今宁王说父皇还健在,他心底最先蹿出的情绪便是惊喜,可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恐慌,是手足无措。 褚邱仍保持着镇定,挺着身板睨视宁王:“你说先皇健在,那他人呢?” 宁王举起了手中的「圣旨」。 “父皇尚在燕州,不灭胡戎不回长安,此为父皇圣旨,尔等反贼看清楚了!” 褚邱眯着眼打量此人,突然又嗤笑着啐了一声:“你说这是圣旨,燕州的圣旨凭什么到你宁王手里!伪造圣旨可是死罪,宁王,三思啊!” “嗬,你们做贼心虚将长安城收的密不透风,圣旨来了都被你们挡在门外!父皇不止给了本王圣旨,还有我身后的兵,若非父皇给了兵权,本王如何前来平叛,是不是伪造圣旨,丞相觉得呢?” 宁王话音一落,身后的齐将军便走上前来,刀锋直指殿上二人,喝道:“大胆逆贼,圣旨面前还敢狡辩!” 第44章 重振朝纲 太子年纪轻乱了阵脚,褚邱可不是愣头青,一眼便看穿了宁王的把戏,走上前几步丝毫不见惧色:“你既说是圣旨,拿来看看,可有圣上盖印?” 宁王双手摊开「圣旨」摆在他眼前,却紧紧攥着两头不让人夺去,看着褚邱的目光满是笃定。“你仔细看看,圣上的笔记,可熟悉?” 褚邱手负在身后,甚是不屑:“老夫问可有盖印。字迹,谁不能仿?” “玉玺都在你们手里呢,圣上盖哪门子印?”宁王收起了圣旨,这是不与他争论了,齐将军心领神会,一招呼身后亲兵蜂拥而上,将褚邱和太子二人团团围住。 褚邱一喝,振臂甩袖瞪着冲他去的兵,一副拼了命的模样倒是震慑住了齐家军,就此时残存无几的兵马司亲兵杀红了眼,不要命似的破了齐家军的重围,挡在二人身前。 袁翳本来在午门处守着,猝不及防被人劫了人,忙又调了近百人追来,剑端直冲着宁王而去:“这是圣上钦点监国的太子,谁敢刁难!” 宁王撇过头看了一眼,倒是没把这莽夫放在眼里。“他敢谋反,本王为何不敢捉拿?拿下!” 这几人乱作一团,百官之中有胆小的早已四下逃散,胆子大些的也不好上前,各自缩在一旁,心中暗流涌动。 而方才气势汹汹的齐家军突然顿住了,宁王看见太子抽出的物件也愣了一刻。 太子手里拿着的是圣上御赐的腾龙环佩。 腾龙环佩于皇家而言就是祖传之物,这环佩给了谁,谁就是天下之主。 本应该是皇帝驾崩后才传下去的东西,同传国玉玺的意义差不多,偏偏秦衡一向溺爱太子,册封太子当日就戴在了他身上,全然不顾朝臣的反对。 “孤看看谁敢上前。” 这便是仗着环佩在手有恃无恐,看准了谁也不敢随意动他。 “嗬,太子好气量,老夫这就上前看看,陛下疼爱有加的储君是个什么品相!” 这声音沉着厚重甚是陌生,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转头朝声音源头看去,只见一人粗布麻衣披身,却是不怒自威,器宇不凡。 “安王,怎么回来了?”太子最先看见的便是在前边的安王,这人不在燕州莫名回了京城,他难免忐忑警惕。 安王不答,是他身旁粗布麻衣的定国侯走近到太子面前,笑道:“这不是回来看看太子造反嘛。” 太子不认识定国侯是正常的,他年岁尚小,他出生的时候定国侯已经归隐山林去了。 可褚邱识得。“定国侯,怎么劳您大驾。”言语中的咬牙切齿显而易见,看样子定国侯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 定国侯看见褚邱,冷冷扯出一个笑容:“褚大人,别来无恙,官儿做的愈发好了,都能改立天子啦。” 太子听了定国侯三字便呆滞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见过定国侯却也听过定国侯的传闻,什么执掌朝政辅佐天子安邦定国功绩数不胜数,就算他辞去官职归隐山林,在朝中的地位是一点没有少,要回权利顶峰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今日悬了…… “叔祖父,皇父驾崩孤身为太子理应继承大统重振朝纲,您何以称孤谋反?” “圣上龙体安康至今健在!谁胡言乱语咒圣上驾崩?圣上还未驾崩你秦充继承谁的打统?” 定国侯一点面子都不留,直直看着这狂妄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板着脸呵斥。 “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训斥,太子今日头一次怯了。 定国侯不急着处置他,直接一把拽住了褚邱的衣领,喝道:“丞相褚邱居心叵测造谣圣上驾崩挟持太子谋反,即刻停职押入大理寺大牢听候审讯!” 太子张口便要争辩阻拦,被定国侯一个眼神止住了。 “太子,老夫这是在保你,别不识好歹。” 这话只有定国侯敢说,也只有定国侯能说,谁都知道谋反这种事没有太子点头褚邱做不成,太子也二十好几了自己应当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落到今日,是咎由自取。 可是定国侯必须维护天家的颜面,罪名只要是能推出去的就一定不能留在太子头上,褚邱敢把手伸这么长,也是时候自食恶果了。 宁王从看清定国侯的身份时起就挥退了齐家的亲兵,一直在旁边观察着这位老侯爷的举动,见他要保太子,不免皱了眉头,略有不满,沉声问了句:“叔祖父,那太子……” 定国侯闭眼忖思片刻,扬了扬手,道:“先禁足宫中吧。刑部尚书可在?” 安王和宁王两人难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稍作挣扎,安王开了口:“叔祖父,那刑部尚书与太子……咳……” 定国侯一听便明白了,于是转了头又问:“大理寺何人主事?” 冯济年一直站在一侧不曾出声,听到人传唤便恭恭敬敬上前:“老侯爷别来无恙,还是卑职。” 看到冯济年这张熟悉的面孔,定国侯总算露了些笑意,这是他熟悉的旧臣了,忠心自不必说,办事一板一眼不马虎不徇私,让他来办就最放心了。 “好好好,看见冯大人老夫就放心了。此事交给你来审理,圣上回朝之前老夫暂理朝政,诸位可还认同?” 此话一问出,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定国侯这封号中「定国」二字不是平白得来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那一会不是定国侯顶着这天才没塌下来?如今一大把年岁了,竟是又劳烦他出山。 “这都谁的兵,该退的退了吧,还有地上的。啧啧,血溅紫宸殿,可真有你们的。” 定国侯看了看满地残局,哪里需要红毯子,鲜血便足够了,再说横尸遍野刀剑散落,哪里像是九重殿堂前的模样。 来回叹息了几声便叫百官散去,各自回府了。 自从定国侯到京中把控了朝局,长达四个月的人心浮动惶惶不安终于有所好转,京城城门经过整顿恢复了正常通行,那些商人有敞开了店铺做生意,说高了这就是百废俱兴。 定国侯命大理寺审问,一是将谋反一事定案,二是要审问出秦衡的去向,这人绝不可能好端端消失了,而遍观朝野能知道他去向的就只有褚邱一人,太子恐怕也被蒙在鼓里。 “侯爷,您要在旁听审吗?”大理寺堂前座椅桌案皆已摆好,冯济年欠身朝着定国侯拱手询问道,规矩礼数做得极其周全。 定国侯深知他心性,从来就是一丝不苟的人,为人谨慎恭逊,说了不必这么拘礼,他也从来没听过,于是也懒得再说了。“不必,老夫在屏风后听着便是,你只管问。” 冯济年只觉身上担子太沉,怎么也放不下心来,时辰一到升了堂,他正坐堂上俯视这位万人之上的丞相,拍响了惊堂木:“褚邱,何时开始密谋造反之事,坦白道来。” 褚邱一笑,丝毫不惧:“圣上驾崩,太子继位,合情合理,何来造反?” 果真又是这句。冯济年是不吃这套的:“你说圣上驾崩,从哪听来的信儿?怎么燕州将士都不知圣上驾崩你褚邱稳坐朝堂之上就敢闭眼妄言?” 褚邱嗤道:“燕州将士怎会不知?这不就是燕州送来的奏报?” 冯济年怒道:“休要胡言!近来数月安王与定国侯都在燕州军中,什么时候上过圣上驾崩的奏报!” “老夫不知,反正奏报是燕州送来的。” 这就是要耍赖了,人老脸皮厚当冯济年辩不过他。 冯济年又道:“你口口声声说奏报,那奏报何在?” 褚邱头也不抬张口便说:“烧了……” 冯济年冷笑:“这么好的物证,你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烧毁?” 褚邱道:“军中密报,向来是看完就烧。” “老夫还不知大周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规矩,褚大人解释解释?” 话音一落,屏风后的定国侯走到了人前,冷着脸沉声逼问,一双鹰似的眼睛仿佛要把人穿透了。 褚邱心里的底气突然弱了些,咬着牙看了看眼前这人,不再言语。 “怎么不说了?听闻褚大人这些年在朝中也是虎虎生威,了不得啊。” 褚邱仍是闭口不言,甚至闭上了双眼,大有撒泼耍滑不听不看不知道的意思。 定国侯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啧啧暗叹,纸老虎?呵。 “不说话了?行,那就画押吧。”定国侯话说的轻飘飘的,就跟决定了今晚吃什么一样轻率。 这话落到褚邱耳朵里便让他惊诧了,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尽是疑惑和愤怒:“什么画押?老夫可一字未认!” 定国侯循着椅子坐下,悠闲的翘着腿饮了口茶,似笑非笑看着褚邱:“不说话不就是默认了?来吧画押吧,结案定罪上了刑场这一桩事就算结了,啧啧,大理寺这效率就是高。” 褚邱紧紧抠着掌心,指甲陷在皮肉里留下了四道月牙印子,牙关紧紧咬着不肯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老侯爷,莫欺人太甚了!” 第45章 疯女人 “老夫什么时候欺负过后辈,褚大人,不如我换个话问问。你给说说清楚,陛下到底哪儿去了?” 话音落罢,定国侯一双眼注视着褚邱,眼中冒寒光,瘆得人一身冷汗直流。 “燕州来的奏报说圣上驾崩,老侯爷不信,那褚某还能说清楚什么?” “你是真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啊。” “褚某这是实话实说。” 两人一来一去问答了几句,定国侯已经能确定问他是问不出什么了,挥开袖子转身朝冯济年点头示意,大步流星到门槛处,又稍稍侧头看了看褚邱:“既然褚大人不愿说,那就照规矩来吧,进了大理寺没那么多情面可讲。” 冯济年心中一惊,按规矩来,那就是要动刑了! 由不得他犹豫或质疑,定国侯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大理寺,冯济年稍稍动了动手腕,再次敲响了惊堂木。“先押下去,明日再审。” 褚邱是一点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腰杆左右看了看,嗤笑一声:“怎么,不敢动我?” 两侧狱卒如梦方醒,被如此挑衅哪里能忍,这便上手按住两肩再握紧了他手臂,往后边牢房押去。 定国侯深知寄招供的希望于褚邱是不可能了,想找到秦衡的下落,还得从他身边搜查,把太子禁足宫中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正主问不出什么,那就从他身边的侍妾家奴审起。 安逸了十数年的长安城与皇位之争久别重逢,争名夺利一决高下的从来都是达官显贵,下边的官员至百姓都得提心吊胆夹着尾巴过日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牵连进去。 百姓躲在家里还容易些,官员少打听少掺和也能避嫌,可陪伴在太子身边的妻妾是遭了无妄之灾,一夜之间没了锦衣玉食,离了华服碧玉琼浆珍馐,十几个女儿家挤在一个柴房里等着人审问,又惊又惧又无助。 “太子艳福不浅啊,这水灵灵的,江南女子?” 定国侯扫了一眼面前个个儿怯生生低声抽泣的妇人,愣是气得叹了一声。 人在长安坐拥江南美女,太子倒是没少收底下的好处,手伸的也够长的,秦衡难道一点没察觉?恐怕是宠溺这嫡子宠的没边儿了。 “哭哭啼啼闹够了没!聪明的这时候就有什么说什么,胆敢欺瞒老夫阻拦审案者,听闻古有酷刑「虎豹嬉春」,不妨给你们试试。” 在场的都是久在后院不知朝廷险恶的姑娘家家,平日里除了太子一人,连其他男子都见不着,经这么一吓唬,哭声是愈发大了,却没有一个有话说的。 “你,过来。” 定国侯眼尖,察觉到人群中有一个不起眼的身影,身穿粗衣一支木簪挽发,朴素的打扮与一众侍妾格格不入,这般寒酸模样的女子却冷静的出气,一声也不吭就垂着眼攥紧衣角看着地面。 一旁的小吏顺着定国侯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就是最不受太子待见的谭氏,她是奴婢出身,运气好才承宠一夜生了个女儿,太子称她为疯女子,她也从不奉承讨好太子,如今这落魄模样在太子府上谁都能踩她一脚。 谭氏心底紧了一把,稍稍缓和了些,走上前到定国侯身前欠身行礼,低眉顺眼的一点不像冲撞太子时疯癫。“奴婢侍妾谭氏拜见侯爷。” 定国侯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不出缘由,就是觉着这人身上有事。“你倒是冷静,一点不惧?” 谭氏还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不知道的以为地上有金砖呢。 “老夫问你话,你敢不答?” 眼见这位定国侯老侯爷就要动怒,一旁识趣的下人急忙凑近了劝解:“侯爷有所不知,这女子……这女子不得太子爷欢心,常年禁足幽庭,失心疯了。” 瞧那小人拧着眉斜眼看着谭氏用手挡着嘴小声解释的模样,说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定国侯却存了狐疑,半分也不肯相信。 谭氏突然抬起了头:“奴婢不是疯子,侯爷要问的事儿奴婢全都知情,侯爷不妨屏退旁人,容奴婢细细道来。” 定国侯眼神一顿,直直盯着谭氏,像是在思索。 “侯爷!这贱婢向来行迹疯癫,太子这么多年从未进过她寝门一步,她能知道什么!这疯女子要与侯爷独处,必定是心存不轨啊,侯爷三思!” “正是如此,侯爷是不知这疯女子在府上见人就咬肆意造谣,侯爷可不能信她!” 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莺莺燕燕这会儿倒是冷静了,那架势是恨不能当场杀了谭氏以绝后患。 “够了!”定国侯怒喝,目光再一次扫过眼前这些女人,心底已经满是厌恶。“谭氏随我进来,其余的全部押回柴房!” 说罢,谭氏跟在定国侯身后进了太子的书房,而那些哭得眼睛红肿嗓子干痛的侍妾又被推回了柴房,靠在满是灰尘的墙角暗骂。 “那贱婢都多少年没侍寝了,太子爷也从来不去看她,她能知道什么!” “人家心大着呢,当年怎么爬到太子床上的,今儿就怎么伺候老侯爷呗。” “姐姐胡言乱语什么,这可是白天!” “噗,夜里的活儿人家侯爷还不定使的来,可不就白天摸个荤腥。” “尽瞎猜,指不定人家是贪生怕死随便编造点什么推到太子爷头上……吃里扒外的东西。” 说这话的是太子宠妾良娣严氏,当年安王给太子送鲛珠,太子眼睛头不抬就赐给了严良娣,前些年出了名的舞弊一案,严良娣的父兄都牵连进去了,偏偏她本人圣宠不衰,这么多年不知遭了多少人嫉妒。 “严姐姐,你常伺候在太子爷身旁,这事儿你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啊?” 严良娣嗤道:“我知不知情与你何干。” “姐姐,话不是这么说的,若是你如实禀报侯爷,咱们不就都得救了?” 严良娣看着她好一会,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人还以为严良娣这是赞同,谁知下一秒就挨了严良娣一巴掌,跌在一旁散木柴上,脸上划了一道血痕。 “你!你这是做什么!” 严良娣还冷冷笑着:“我不像你们,我绝不出卖太子爷。” —— 书房中焚炉里点上了檀香,那幽幽的香气令人静心。 “说说吧,你一个失了宠的侍妾能知道什么。” 谭氏眼中含恨:“哼,失了宠?太子是没脸让人知道他喜欢一个奴婢。这些年他重不召我侍寝,却日日把我捆在身边,我好歹为他育有一女,他却真把我贱婢使唤!” 定国侯稍稍有些诧异,好好的太子宠哪个女人有什么大碍?何必做得这么偷鸡摸狗? 谭氏继续道:“他总说我跟刘才人一样,不知羞耻勾引他,说我的女儿也跟安王一样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呵,他既然也知道我蛇蝎,还敢把我带在身边,他做了什么谋划着什么我可不都记在心里,他落下什么把柄什么罪证我自然攥在手里……今日奴婢便都诉与侯爷!” 定国侯盯着她的眼睛,不见一丝欣喜或是满意。 “老夫凭什么信你?” 谭氏扯动嘴角笑了笑:“您也没别的人能信不是吗?再者,我有什么必要欺骗您。” 定国侯没有回应她,反而缓步走到太子的书架前,一本一本拂过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您不必找了,书架上什么都没有,这里边能找着的东西全在我手里了。” 定国侯回过头看她,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你倒是有能耐。” 谭氏道:“您若是要,我回房去取……” “别想逃走,你说在哪儿,老夫让人取来。” “梳妆盒底部有暗层,麻烦侯爷的人好找了。” 定国侯眼也不抬吩咐了外边的小吏去找,转身坐回到正座上,饮了一口桌上的茶。 不过小半刻钟,下边人就将整个梳妆盒捧来了,经了定国侯的授意,递到谭氏面前,等着她取出里边的东西。 谭氏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定国侯:“噗,你们倒是有主意。” 话音还未落便接过了梳妆盒,取出里边一只护甲套在指上,这一瞬间突然有些陌生,仔细想想竟是五年没有戴过这贵人之物了。 随即将梳妆盒倒着放在桌上,用护甲尖端扣着盒子底的缝儿,一使劲儿便撬开了底部的暗层。 里面果真有一小沓书信,边角还都有火烧过的痕迹,隐隐能看见泛黄发黑。 谭氏将书信取出,双手递给了定国侯。“我可没欺瞒您,仔细看吧,这可都是我废了大力气从火盆里救出来的,还有些救不回来的早已成灰了。” 定国侯一封一封看去,眉头锁的愈发紧了:“他们谋划的倒是早,还未御驾亲征就开始打这个算盘了!” 谭氏又垂下了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定国侯粗略看过了这些信件,狠狠扔在了桌上,鹰似的眼睛注视着谭氏:“那陛下到底去哪儿了,信里没提起,你说说吧。” 谭氏一笑:“胡戎……” 第46章 兵部右侍郎 若不是谭氏说的万分坚定不似有假,定国侯只怕已经命人扔她出去了。 “若是真被敌军扣下了,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你要蒙老夫也换一折好点儿的戏吧!” 谭氏欠身一拜,保持着冷静说道:“并非胡戎首领胡契,是胡戎亲王胡魁。” 此言一出,定国侯眼睛直了,稍加沉思揣摩便面露欣然喜色,要是这么说来就能说得通了! 胡魁此人是当今胡戎首领胡契的亲生兄长,曾经统领胡戎铁骑称霸北方立下战功无数,也曾与大周建交每年纳贡,胡魁执政的十年间从未越过燕州这条线,故而两国相安无事。 后来胡契年岁渐长,趁胡魁染病之际起兵夺了大权,对外称封兄长为亲王,实际上就是把人圈禁了时时刻刻盯着。 这些年来朝廷习惯了北边安逸,不注意胡戎的动向,也没重视北边小国内政惹出了什么风风雨雨,真到了大战开打出了大事才想起有这么一遭…… 可仔细想想细处,又觉得不对,定国侯看了看谭氏,问道:“胡魁被幽禁了这么些年,怎么就突然有本事挟持圣上了?” 谭氏低眉顺眼不显神情,只道:“老侯爷应该记得,多年以前负责与胡戎交涉的兵部尚书……如今是何等角色。那胡戎亲王虽已北废,可到底是称霸一时的主儿,怎么会没点儿自己的势力。” 那时的兵部尚书可不就是当今丞相。哦不,已被停止的丞相褚邱嘛。 “可有褚邱与胡魁通信的证据?” “这恐怕不好找,我不在丞相府上伺候,碰不到这些物件儿。” “那还有别的主意吗?” “侯爷不妨以丞相之名再与胡魁通信,从他口中套话。” 定国侯眼中隐隐流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只是一瞬间便垂下眼帘掩饰去,没让谭氏察觉。 “老夫会让人照顾好你女儿,你且等着吧,若是真如你所说能救回陛下,那你可是立了大功,不愁来日了。” 定国侯把问出的东西交给了冯济年,后边的事就不需要他再亲力亲为了,他之所以亲自到太子府上盘问。 无非是皇家的事情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多少要保住最后一层遮羞布。 等大理寺开始正正经经查案,朝堂上的风向却有些不一样了,满朝的大臣争论不休,争的无非是一个功过。 要说此次行为有不妥之处的人那是太多太多,暂且放下罪过不提,要论功绩也不好算,宁王与安王一前一后入京,宁王先了安王一步,可安王请来了定国侯重振朝纲论先后则功在宁王,论轻重则功在安王。争论了几日,如何定夺仍然没有结论,这是都等着定国侯来决策。 定国侯扫过殿前百官,心中不起一丝波澜,冷静道:“宁王与安王各有功劳,不分优逊,诸位也不必再争论了。老夫想问一问,是哪位大人在危难之际破出重围给两位王爷送信的?” 安王应声道:“回叔祖父,是户部尚书陈渝靠朝廷的丝绸生意将信送出了京城,再命人百里加急送到燕州。” 定国侯只点了点头,并未做任何评价,转头看向了宁王。 宁王有些犹豫,他深知此事一旦说出来,薛继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舆论打压,又会遭到多少人嫉妒多少暗箭中伤。 不过宁王也只是犹豫罢了,他是王爷,做不来替人考虑这种事。 “回叔祖父,是户部的薛继薛大人,他寻了一位刚过身的老秀才,又命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披麻戴孝扶着棺椁混出了京城,那孩子亲手将信送到许城送到晚辈手上。” 此言一出,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议论声纷纷不绝,起初是惊叹于薛继计策之绝妙,窃窃私语时赞叹一句。 不过只是片刻的惊艳,随即众人都想起了一件事,薛继不是安王的人吗?怎么会给宁王送信? 这都是碍着定国侯在上面坐着,否则就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薛继淹死。 这些个站了队的官员最见不得的便是吃里扒外,在他们眼中薛继便是小人,受了安王的恩惠庇护一步步登上四品官员的位置如今却胳膊肘子往外拐替宁王做事,可恼可恨。 薛继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不必顺着目光寻去都能感觉得陈渝的目光锐利的似是要将他剖开,他还能察觉安王如冰一般寒冷的目光,他也知道今后他必定要失去安王这个靠山,在户部寸步难行。这是他入仕以来的第一个坎儿,只是第一个已经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定国侯听了宁王所说的事迹亦觉新奇,于是问道:“薛继?是哪位,让老夫看看!” 薛继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走出来百官的队伍,走到台阶下才止步,朝定国侯躬身一拜:“侯爷,微臣正是薛继。” 只是擦肩的片刻,宁王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了句:“现在改换门庭也不迟。” 那声音轻的仿佛是幻觉,薛继再用余光去打探时,宁王直身而立似乎无事发生,周围细碎的议论声也依旧嘈杂。 定国侯仔细打量了薛继一番,面上露了赞赏的笑容:“听闻你曾在安王身旁做事,怎么会给宁王传信?” 不过一句话,说的轻飘飘不算沉重,却让整个大殿安静了下来。 这问题正是百官议论的根源,也是薛继背负骂名的根源,上百双眼睛恨不能将薛继看穿了,所求的也不过是这问题的答案。 薛继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拱手答道:“启禀侯爷,微臣以为社稷在先当无私心,安王虽为微臣知遇恩人,可那时远在燕州,冬日山路难行,谁也不知安王能不能及时赶回京城,只寄希望于安王未免过于轻率。 陈大人已经给安王传了信,微臣细思量久,宁王身在许城离京更近,于是为求稳妥便自行给宁王传信,以保万无一失。” 话音落罢,朝中安静了一会儿,百官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再议论些什么。 安王神色有些复杂,垂了眉眼便顾自沉思,宁王心中则不免感慨,如今朝中能真正为社稷考虑的人也不多见了。 定国侯眼中的赞许更甚,脸上的笑容一点不遮掩,连连夸赞道:“好好好,如此忠良,老夫闻之欣慰啊!” 说罢又看向了宁王,眼中多了几分新奇:“你说的那十四岁的孩子在何处?老夫要看看是何等俊才,小小年纪立下如此大功!” 宁王道:“那孩子名叫吴怀安,此时正在晚辈府上,叔祖父现在就要见他?” 定国侯稍稍犹豫片刻,摆了摆手:“也罢,不急着一时。” 前因后果皆已问清楚,便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安王宁王不必说,各自晋了爵又赏了奇珍宝物。 陈渝也已是尚书,又贵为驸马,再赏赐也不知能赏赐什么,定国侯思索之后,给他与婉玉公主的女儿华玦郡主破例封了公主。 到了薛继这儿便犯难了,定国侯到底是有为薛继考虑,只要薛继还留在户部,不论加封什么职位恐怕都会受到压制…… “薛继,调你去兵部可有异议?” 定国侯此话一出,满朝惊诧,都知道薛继是商人世家出身,在户部与账册打打交道也就算了,怎么还一步登天进了兵部呢! 薛继心中亦是大惊,一则欣喜,兵部是什么地方他也知道,六部之中当权者最重视的地方,二则担忧,他当然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此次他的风光太过,日后只怕举步维艰…… “薛大人,侯爷问你呢。” 宁王这一提醒,叫薛继如梦初醒,稍稍抬头看向了座上的定国侯。 “微臣……微臣无异议,叩谢侯爷。” 定国侯笑意愈浓,朝堂上这些重臣权臣国之栋梁,哪个不是在腥风血雨中打磨出来的,此人心性忠良,若能从混沌中闯出一片天地,将来必定是能撑起社稷的人才。 “如此,那就调薛继任兵部右侍郎,诸位以为如何?” 本以为薛继近年的晋升已经够快了,此次平级调任兵部已是赏赐,谁能想到不止调任兵部还给升了一品。可定国侯话已至此,百官面面相觑,又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呢。 “臣等无议,侯爷英明。” 定国侯大手一挥散了朝,百官又三五成群埋头议论,各自离开了紫宸殿回衙门办公。 薛继调任了兵部,今日是最后一次到户部衙门去,到自己的桌案前看着上边尚未处理完的公务,一时有些迷茫。 兵部,他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听见脚步声靠近,薛继急忙回神,扭头朝身后看去,竟是陈渝。 “子良兄……” 陈渝看着他好一会儿,又看了看他手按住的一沓账册,神情辨不出喜怒,只是幽幽一叹:“或许我不该带你走这条路,这是我的路,它不适用于你。” 薛继张了张嘴,却发觉说不出话来。 陈渝又看着他道:“保重,既然决定走自己的路,那将来可就全靠你自己了。” 第47章 枪打出头鸟 听得陈渝这番话,薛继心里松了口气,抬头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还是陈渝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去吧,愿你前程似锦,给江陵再长长脸。” 薛继无言以答,向着他拱手俯身一拜,算是这些年欠他的一声感谢。 这便分别了,兵部尚书是宁王的亲信章怀恩,这人没别的特点就是直,说话做事都直,他并不是头脑简单,他就是不乐意有太多花花肠子,能直来直去他绝不拐弯。 把薛继调到兵部算是合了章怀恩的口味,薛继在殿前一番言语正说到了他心坎上,社稷大事面前,哪儿来的这么主子好分辨! 太子谋反时将他牢牢看在府上他是寸步难行,多亏了薛继信才能传到宁王手上,他对薛继除了欣赏更是感谢。 “薛大人,久闻大名了!” 倒是薛继受到这么热情的接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除了这回「吃里扒外」的事迹名声大噪骂名远扬,还有什么事能让堂堂兵部尚书久闻大名? 心里犯着迷糊,礼数却不能怠慢,忙拱手向他回礼:“章大人折煞下官,下官哪儿来什么大名。” 章怀恩一把揽住薛继,大笑几声:“到了兵部你就别这么多礼数,趁早习惯咱们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我可早就听王爷提起过你,当年救了王爷的人也是你吧?” 这么一想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未考取功名,夜里读书正巧遇上宁王翻墙躲进他府邸,说是他救了宁王倒也牵强,分明是宁王运气好就爬到了他府里。 章怀恩领着薛继进了衙门,给他指了一处离自己不远的位子,又详细与他说了每日工作要做什么,时间过得也快,薛继这一日就耗在熟悉兵部事宜上面了。 例行休沐回来之后,薛继头一回真正上手参与兵部的公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自然而然的成了一股劲儿,整日充满了斗志,章怀恩见他状态甚好,更是常在宁王跟前夸赞。 近来薛继翻看军务时发觉了一点异样,在燕州送来朝廷的通信里边有一封落款竟然是胡戎亲王胡魁……再仔细一看,这是给褚邱的? “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丞相不是已经入狱了?” 章怀恩放下了手头上的公文,抬头扫了一眼,眼中一丝恍然:“哦,这个你刚来还不知道,这是老侯爷以褚邱之名给胡魁去了信,套他话呢!等着吧,过几日又是一出好戏。” 过了几日,三月春意正浓,京中桃花已盛开。正是此时,应了章怀恩所说,又一出好戏上演。 朝堂上,定国侯紧紧攥着手上的信指给百官看,嘴角溢出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看看,我大周的好丞相,跟胡魁做交易,拿当今圣上做筹码!真是好算计啊!” 百官之中早已炸开了锅,谁能料想褚邱胆子大到这个地步,私下与胡魁联络还把圣上送出去做交易,若此事属实,褚邱纵使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罪! “侯爷,褚邱如此胆大妄为,实在当诛啊!” 定国侯恨恨放下了手中的信:“呵,老夫知道他罪责当诛,可现在当务之急是迎圣上回来,褚邱已在牢狱之中,要杀他也不急在这一时。” “薛继,你来说说。” 站在百官之中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薛继突然被点了名,彻头彻尾的懵了,什么时候这种事轮到他评头论足了? 前边不还有个兵部尚书章怀恩挡着?再一看章怀恩,竟是满脸鼓励的笑容看着他。 薛继无奈上前一步,稍稍思索了片刻,答道:“禀侯爷,胡魁不过是想夺回胡戎首领的权力,褚邱也正是看准了他这个心思,侯爷只需再命人去信,直言褚邱已经入狱。 若是不想与我朝为敌便将圣上送还朝廷,褚邱答应他的事情待我军攻克胡契之后一样能替他达成,相必胡魁并非愚蠢之徒,见了信就能明白。” 能在片刻之间有应对之策已经不易,妙的是薛继这一念之间的主意正是定国侯心中所想,定国侯看着他的眼神难免又多了些赞许,带着笑意点了点头,算是准了。 “不错,不错。章怀恩,就按薛继说的这个办。” 短短数日之间,薛继成了朝廷新贵,名声大噪。因他背弃安王而不耻对他指责或唾骂的大有人在,听闻他处事功绩心生欣赏赞不绝口的也不在少数,薛继隐隐觉得自己是感受到了当年陈渝平步青云时的滋味。 与胡魁通信后半个月有余,兵部收到了回信,信是最先送到了章怀恩的手里,章怀恩却一点不顾及什么官职之分上下有别,拿着回信放在薛继面前摊开,一边称赞薛继计策精妙,一边感叹胡魁识时务。 是了,胡魁当初应了褚邱的交易时就已经后悔了,他知道扣下天子会有什么样的风险。 一旦与朝廷为敌,他莫说夺回权力,甚至有可能比胡契死的还早。 朝廷这一封信,开头开门见山直言褚邱入狱叫他渗出一身冷汗,惊慌不定惶恐不安时朝廷给他选的出路胜似久旱逢甘霖啊,朝廷愿意给他一个台阶下,他有什么必要跟朝廷作对呢?他当权时便一直与朝廷交好,如今能再结盟友,何乐而不为。 定国侯也是深知秦衡的脾气,若是把他放回燕州前线,他必定是要随军征战到大军凯旋才肯还朝,于是定国侯下了死命令,让胡魁直接把人送回长安不得有误。 胡魁是明白人,回信递出之后便立刻让人伺候秦衡沐浴更衣,备了车马一路好生看着他回了长安,信到定国侯手里不过七日,护送秦衡的车马就到了长安城外。 秦衡这一别长安,足足半年有余,无论京中还是燕州都经历了风云巨变,怎不叫人后怕。 秦衡去时那阵势浩浩荡荡,满朝文武出城拜送,如今秦衡归来,又是群臣在长安城外跪拜接驾,只是为首的太子与褚邱已经入了牢狱,换成了多次在危难之际辅佐朝政的定国侯。 秦衡面子上到底挂不住,一下车见定国侯拱手拜他,心中大惊随即惶恐不安,连忙上前扶起这位叔父。“叔父快快免礼,此次多亏了叔父……朕于心有愧啊!” 定国侯冷冷看了人一眼,心里道的却是这人不争气,当年好不容易保下他的皇位,到了他手里竟是如此国运多舛,丞相没有丞相的样子,太子没有太子的本分,连他这做皇帝的都不把安危放在心里,实在可恼。 秦衡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心里莫名的有些不安,哪怕他在皇位上坐了二十余年,仍然是敬畏这位叔父的。 定国侯没再为难他,径自走上前与几位护送秦衡的胡魁亲兵寒暄了几句,客气地邀请他们在长安逗留几日,还许了不少金银玉器的赏赐。 进城之后秦衡与定国侯便回了紫宸殿,两人闭门交谈彻夜,他们进去时屏退了下人,便是一点风声也穿不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两位掌权者说了些什么。 再说那胡魁的亲兵入了京城自然是有兵部和礼部接待,礼部照顾吃住,兵部交涉盟书。 到了兵部,这本该是章怀恩的活儿,偏偏章怀恩赏识薛继,上哪都要带着他,薛继一日清闲也讨不到,平白添了不少工作量。 照这个势头看去,如今薛继比陈渝当初更为炙手可热,让人眼红。 章怀恩直来直去没放在心上,宁王却早已有所察觉,还特意嘱咐了几句:“枪打出头鸟,别太逞风光。” 薛继也是无奈,他也不想做出头鸟,可谁不是被逼着出头。 入了四月,定国侯一声不吭便提着行囊骑着马离开了长安,百官得了消息难免惊诧,定国侯此次功不可没,还未有加封或赏赐,怎么就走了? 秦衡却早有预料,冷静的显得异于常人。 “定国侯无心名利,他仅仅是在乎社稷安危,仅此而已。” 秦衡坐在阔别已久的龙椅上,幽幽叹了口气。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 冯济年递上了奏疏,直道:“启禀圣上,这是褚邱的供状。” 这一句话便吸引了百官的注意,目光都落到了他手中的奏疏上。 秦衡扫过一眼,却皱了眉头。“全都是不认,这算什么供状?” 冯济年拱手一拜:“臣该问的能问的都问了,该用的能用的办法也用尽了,是臣无能,审不了褚大人。” 秦衡面含怒意,狠狠摔了奏疏:“是他褚邱能耐太大,眼里早已没有朕了。” 说完这话,秦衡死死瞪着被砸在桌上的奏疏,上边每一个字都在往他怒火上浇油,百官看着已是满头冷汗,无一人敢在此时进言。 不知这死寂持续了多久,秦衡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台阶前,左右来回踱步了几轮。 像是终于定下了计,抬头眼神扫过满朝文武,朗声宣道:“冯济年,不必等他供认了,如今证据确凿,直接定罪量刑,下月中旬之前必须处刑!” 第48章 求个体面 褚邱这些年把持朝政胡作非为都是朝臣有目共睹的,今日这结局实在没什么可惊诧,皆在意料之中。 可是这句之后,秦衡突然消了声,像是在犹豫在沉思,眉目间依稀可见愁容。 冯济年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下文,于是沉声问道:“陛下,那太子……” 秦衡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愈发冰冷,也不给什么确切的旨意,只道:“朕自会处置,退朝。” —— 虽说处置褚邱的圣旨已下,可谁也不知道褚邱在朝廷有多少同党,要杀褚邱一个容易,想要斩草除根却是难之有难。 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有一处栏杆前有重兵把守,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官员进去一趟,中午和夜里下人送食物都要被搜身,闲杂人等莫说进去,就是想靠近都难。 大家都知道,里边关着的是昔日独揽大权的丞相褚邱。 夜里晚风徐徐吹过,吹来了幽幽玉笛声,外边驻守的狱卒没有仔细留意,可牢狱之中盘膝而坐的褚邱正听得仔细。 “秦衡,你狠啊。” 褚邱扶着墙站起身,站在幽暗的牢笼中,借着上方小小的缝隙照进来的月光,翻找着墙根蒲草中掩埋着的东西。 不过一会儿,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能看见一点金光,只是一瞬间就被褚邱一把握在掌心里,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眉头皱作一团,似是在挣扎,又似是痛苦着。 外边的人还不知道,就是那一阵玉笛声给牢狱之中的褚邱传了信,外边如何天翻地覆,褚邱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约莫半刻钟过去了,褚邱将掌心里藏着的金瓜子吞入口中咽下,闭上眼缩在墙根处,等着不久之后进来巡视的人发现。 当晚,巡夜的人来了几趟,起初看褚邱一动不动缩在墙角,只当他睡着了。 后来,五更天将尽,天色渐渐明亮,巡夜的人再一次深入牢狱之中,褚邱仍然一动不动。 那巡夜的人心生疑虑,他开了锁进到牢里,走近了几步到褚邱身边,光线太过昏暗他看不清褚邱的脸色,于是他伸脚踢了踢褚邱的胳膊,竟是毫无反应。 巡夜的狱卒慌了,连忙跑出牢狱重新上了锁,一路呼唤着去找冯济年。 “冯大人!大人!您去看看,褚邱,褚邱他好像没动静了!” 正在斟酌着给褚邱定罪的冯济年闻言大惊,一拍桌案猛地站起身,又稍稍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便撒腿往关押着褚邱的牢狱跑去。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事了!不是让你们好好守着!” 守在门外的狱卒都面露难色,他们是寸步不离,该查的也都查了,谁知道褚邱怎么就通了仙了! 冯济年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随手指了一个狱卒问道:“请人看了没?真死了?怎么死的?” 久在冯济年来的前一刻,大理寺的仵作已经进去了,这会儿还没消息。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人出来了。 “回禀大人,褚邱……殁了,是吞金自尽。” 冯济年大惊,扭头审视遍了驻守的狱卒:“怎么回事,他手里哪儿来的金子?” 门外的狱卒皆一脸茫然,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冯济年动了大怒,一甩衣袖大声喝令:“立刻去查!” —— 消息还未传入宫中,正午时秦衡坐在御书房里,让人去将关了两个月的太子秦充召来了。 难得这位脾气暴戾的太子爷此次一言不发,大抵是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等处境了。 秦衡看着他,眼中有一种名为「怜惜」的不明之色,看得太子有些心慌,将头深深的埋下了。 “你就非要被褚邱害死了才能分辨是非吗。” 这是个问句,只是从秦衡口中说出来分明是肯定的口吻。 太子低着头说不出话,他挺直的腰杆似是明白的写着倔强二字。 秦衡最了解他,最了解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个被他宠坏了的太子。 “朕很早就提醒过你,离褚邱远一点,你为什么不听呢?” 这就像是寻常人家的父母在向犯了错的子女问话,若不是「朕」字过于突兀,或许太子当真会有所触动。 太子心中在自嘲,寻常人家问了这话,答过便算了,过去就过去了。 可他不一样啊,他就算是直言后悔,直言不该听信褚邱的话,也已经来不及了,大局已定,大势已去。 所以他仍然没有答话,低头一言不发。 秦衡起身走近了几步,他伸出了手,在半空中稍稍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前,直到这无力的手落在太子的肩头,有些虚弱地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朕该如何处置你?” 太子突然笑了,张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父皇,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说教,可你什么时候真正教导过我?” 他看见秦衡的目光直了,于是他继续说道:“你总是用命令的语气让我离褚邱远一点,或者是以强硬的手段逼我自断羽翼,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经纶史书有先生告诉我其中深意,可这些事、权谋之事,我能问谁?我不是天生就明白!” “朝堂之事,你对我的教导指点还没有褚邱多,我不听他的我能听谁的?” 话说到这儿,竟是听出了一丝哽咽,在看太子的神情,分明有些许委屈,一点儿不像是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姿态。 秦衡愣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那你,那你就让褚邱这么利用你、控制你?” 太子听了这话又笑了:“他没有利用我,他想要的恰好是我不在乎的,这样有什么不好?” 秦衡有些怒意:“他要我大周的江山社稷你也能给他?” 太子摇了摇头,轻叹道:“谁能真正拥有天下?他要的只是权力而已,恰好这正是我不在乎的。” 秦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儿子,不在乎权力……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太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猜到了他想问的话,有些激动地自顾自说道:“我想要安稳的日子,没有人能撼动的安稳的日子!” “父皇,你还没有褚邱了解我。” 不同于前一句的激动,这话说出口时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可偏偏就是让秦衡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阵寂静,父子俩谁也没有再开口,谁也不愿意低下头。 外边已经日落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还是秦衡先出声打破了一下午的沉寂。 “去给你母后守陵,够安稳吗?” 太子闭上了眼,眼角滑落了一行泪水,他倔强的等了一下午,等来的只是这么一个不如意的结果。 他觉得身上的压抑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在秦衡的面前屈膝跪下,小声说道:“到现在了安稳还有什么用,请父皇给儿臣一个体面吧。” 秦衡稍稍蹲下来看着他,眼中只剩下平静:“你自个儿闹到这个地步,让朕怎么给你体面?” 又是一时寂静,两人都没再说话。秦衡宣了黄笙进来,命他立即备下车马,准备送太子去给先皇后守陵。 黄笙的手脚很快,天黑不久,一驾马车低调的离开了皇宫,缓缓驶出了长安城。 —— 另一头大理寺的官员忙活了一下午终于查出了前因后果,褚邱入狱时就准备好了面对失败的结果,他身上藏了几颗金瓜子,进入牢狱之后一直藏在墙根,到了昨日夜里,同党借玉笛声传信,他自知再无选择,便吞金自尽了。 大理寺的官员都知道此事递上去圣上会如何震怒,此事也确实是起初他们处事不周落下了纰漏,可这要怎么挽回?冯济年身为正卿,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次日早朝,冯济年实话实说将褚邱自尽一事上报了秦衡,也如他所料,秦衡听闻之后震怒,当即撕了奏疏,呵斥大理寺官员办事不力。 褚邱所做的这些事仅仅是一个死字未免太便宜了,秦衡是绝对不会接受,褚邱做了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仅仅是一死怎么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秦衡转头问了刑部尚书梁简,让他出个主意。 可梁简是什么人啊,那本来就是半个太子的党羽褚邱的部下,他正惶恐着怕此事牵连到他,转头就让他来决定如何处置老东家,这让他怎么开得了口,又是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只能请罪称自己无能。 薛继一直冷静的听着,心里思索了几番,啧啧轻叹了一声,这事有这么难吗…… 薛继没有意识到此时圣上盛怒之下朝中一片寂静,无人敢言语,他这一声「啧啧」,响亮的惊人,一时间目光又全部投到了他身上,令他手足无措。 秦衡稍稍皱了皱眉,看着他若有所思。“薛继,你有何高见?” 这语气甚是不善,薛继忙低下了头,有几分惊恐,却又不能无视圣上问话,只得上前一步,斟酌着答道; “臣听闻古时有一刑罚,名曰「车裂」。” 第49章 如余白玉 此时能清楚地听见大殿上传来吸气声,纵使是见惯了风雨的老臣也不免诧异,薛继只是个初露头角的小辈。 不过四年便节节高升爬到三品的位子上已是令人惊叹,怎能想他手段比刑部的老油条还狠毒。 秦衡眼前一亮,这主意出到他心坎上了。 “哦?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薛继稍稍犹豫了一番,低着头故作惶恐:“微臣只是突然想起有这么一种刑罚是用于死者,并无其他考量,若是与大周律法不符,且当微臣信口胡言。” 薛继没跟刑部打过交道,对律法条例也了解不多,这么谦虚几句朝臣便当真了,目光回到秦衡身上,等他下旨处置了褚邱。 “就依薛继所言吧,来人,拟旨!” 秦衡当场下了圣旨,已经服毒自尽的褚邱被判了车裂,直叫满朝文武瞠目结舌,谁也没想到秦衡真就如此草率的做了决定。 散朝之后,宁王有意识地慢下脚步,留意着身后正在走上前的薛继。 “清之……” 薛继尚在方才的诧异中没回过神来,听见这声呼唤眼前才看清东西,回过神来赶忙跟上前,去走到宁王身旁。“王爷有事?” 宁王挑眉看他:“你可留一点,你最近风头太过,必定有人算计着。” 谁能不知道提防,可着风向都不是他掌控的,他也没求过这一步登天的事儿啊,偏偏运气来了挡不住,他能有什么办法。 薛继甚是无奈,也只能叹息应声:“是,微臣省的。” 五月,临近仲夏,褚邱的尸首被送到了长安城外清江旁,那儿地界宽阔,鲜有人烟。 都听说过「车裂」,说白了就是五马分尸,听着便残忍,想想便渗人,除了监刑的行刑的,周围一个观刑的人都没有。 到了夜里,行刑完毕的奏报送到宫中,秦衡终于松了一口气,掐指一算剩下的便是清扫诛灭其党羽,另择一位丞相了。 要说丞相一职空缺,百官没有一个刻意提起,谁还不知道呢,张甫张大人那是圣上的亲信,这种时候除了拜张甫为丞相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丞相的位子是没人惦记,百官惦记的都是张甫现在坐着的好位置,尚书令。 不出五日,秦衡果然走过场似的当廷询问百官意见,让满朝大臣推举新任丞相。 秦衡问话时面色和善客客气气,可朝中官员都不是第一天入仕了,心里跟明镜似的,不约而同推举了张甫,谄媚之言数不胜数。 张甫连连摆手称不敢当此重任,秦衡再三劝说将国之重器托付给张甫,张甫老泪纵横拜谢圣恩,圣上拟旨拜张甫为丞相,这便算成了。 像这种俗套的流程百官见得太多了,从来丞相一职就是早早定好的,毫无悬念,看看跟着附和几句便是了。 “张大人拜相之后尚书令一职必定空缺,诸位可有想法?” 此言一出,朝堂上那些已经闷得发慌的官员们终于提起了精神,目光在几位六部尚书身上游走,按照惯例尚书令中书令都是从各部尚书中提拔的,不知这一次好事会落在谁手上。 此时宁王上前道:“父皇,儿臣以为礼部尚书于桓堪当此任。” 一句话说下来直来直去不拖泥带水,任谁也不知如何接话。宁王没有说一句夸赞之词,就是指名道姓推举那于桓,可……理由呢? 秦衡皱了眉:“礼部?” 这一声疑惑叫礼部官员都低了头,众所周知,礼部是苦差事多而油水最少的地方,大家也都知道,这种好事从来没轮到过礼部。 于桓自然是感受到了身边同僚也好仇敌也好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和感激立刻被一盆凉水浇灭了,再次腾升起的是愤怒和不甘。 薛继有些诧异,他虽然没参与过宁王一派的会面,却是已经对朝局有所了解。 他知道兵部和礼部都在宁王手中握着,可为什么宁王先扶持的是礼部尚书于桓?若是举荐兵部尚书章怀恩,胜算必定比于桓要大啊! 秦衡思索了许久,摇了摇头,倒也没说于桓不好,就是不批准此事。 安王见此倒是镇定,一言不发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大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味,只是恐怕安王自己都没想到,这等好事还真掉到了他头上。 秦衡目光扫过百官,突然停住了:“容彻……” 被点了名的吏部尚书容彻稍稍一惊,抬起头看向座上的皇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就你了……” 顿时上百双眼睛都贴到了容彻的身上,要说容彻这个晋升速度是一点不逊于薛继,别人三十年未必能到尚书令的位子上,他短短三年从吏部左侍郎升到吏部尚书,如今又被圣上钦点为尚书令,怎么叫人眼红? 秦衡已经拍板定案的事那就是确定了,谁也劝不动他更改,圣旨拟成昭告天下,一场风雨终于渐渐停息,长安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 边关战事也到了尾声,燕州十七城回到了朝廷的手中,胡戎首领胡契被一箭毙命,亲王胡魁重掌大权,与大周朝廷修书议和,两国再次结盟交好。 兵部算是闲下来了,章怀恩时不时就唤薛继与他一同饮酒,薛继也无奈,闲来无事饮茶闲聊他倒是无所谓,这饮酒没几杯就醉了,还用不用办公了? “行了行了,你小小年纪怎么比工部那个老头还拘束,燕州已经安定了,咱能有什么公务可办。” 章怀恩大大咧咧嚷嚷着,又让人抬了几坛酒来。 薛继知道他说的是卫思齐,心里也觉得好笑,分明几年前他还被说教是少年心性太过狂妄,这才多久?被比作卫大人了。 薛继抗不过他,顺从地喝了两杯,头脑一热便问了一句:“好哥哥,王爷当日怎么没举荐你?若是举荐你这尚书令不就拿下了吗?” 章怀恩摆了摆手,倒是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嗐,你想的倒是简单。礼部可有可无,故而王爷指望着于桓能调去掌控尚书省,可兵部不一样啊,兵部得在自己人手里攥着,我要是调取尚书省了,兵部怎么办?难不成再给你晋一级?那你真是成活靶子了!” 这一番话终于点醒了疑惑已久的薛继,他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安王这是得了尚书省丢了吏部?” “可不是,要我说他这买卖亏了,吏部可比尚书省有用啊。” —— 日子总不可能安生太久,一轮风雨才平息数月,秋风初入京城,又掀起一地枯黄,发出沙沙的响声。 连薛继自己都不大记得,几个月前,他儿子薛琛四岁生辰,他找人寻了上品的白玉刻下了儿子的名字,薛琛生辰当日给他佩在了脖子上。 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被传开了,薛继还觉着奇怪,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传的?谁家还没有个小少爷了? 今日他总算明白了,或许从他寻那块玉时起,他就被人算计了。 “夫君,听说你被弹劾了?怎么回事啊?” 沈玉容见薛继满脸憔悴,自个儿也不由得堆了一脸愁容,扶着人坐下,凑在他跟前问道。 薛继长叹了一声,眉头紧锁着:“琛儿脖子上戴的那块玉,有来头。” “什么来头?不就是一块玉吗?” 薛继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丝彷徨:“那玉籽是如余白玉。” 如余白玉其实就是白玉中最上品的一种,放在以前也不犯什么忌讳,当然以前它也没这个名字。 偏偏就是在当今圣上秦衡的元后余皇后逝世之后,秦衡不知怎么就想起皇后生前一直佩戴着这么一个玉坠子,命人赋诗一首给此玉起名如余,说是唯有余皇后的皎洁清雅才能配得上如此美玉。 从此以后人们便识趣的避开了如余白玉,宁肯选次一品的玉籽料也不碰这忌讳。 沈家做生意的自然是听说过此事,沈玉容听闻之后也慌了神,看着薛继的神情愈发急切:“那怎么办?陛下说什么了吗?” 薛继撑着额头靠在椅背上,也是头疼万分。“弹劾的奏疏刚递上去,今日休沐,陛下暂未批复……” 薛继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此事圣上从来没有下过明面上的旨意,何况他当时确实是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圣上平日里待人还算宽厚,应该不会动怒吧…… 雷声惊响之前谁也不知道落下的会是毛毛细雨还是倾盆大雨,上朝之前谁也猜不透秦衡会如何处置此事。 站在朝堂上的薛继心里多少是有些慌乱的,秦衡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似乎与寻常无异,百官叩拜之后便是照例商议各地政务。 待各地大大小小的政事处理完毕,秦衡终于摊开了那一折子似乎是鸡毛蒜皮小事的奏疏。 “薛继,御史台有人弹劾你家中私用逾制,可有此事?” 薛继掌心里都是冷汗,强作镇定上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初闻世事见识短浅,不知那玉佩竟是如余白玉,听闻大人弹劾微臣不慎惶恐,万望圣上息怒,恕臣无知之罪。” 第50章 调任乾州为知府 薛继把话说到这份上,秦衡自然是不好怪罪,本身这事就算不得什么罪过,朝廷颁布的法律里面从来没有这么一条,要说薛继逾制,牵强了。 “行了,算不得大事,御史台以后注意些,别什么都往上报。” 秦衡话音刚落,只见程不惊整了整衣襟站出来一步,张口便冲着薛继去了。 “薛大人逾制可不止这一处。” 秦衡不明所以,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倒是薛继心里一紧,他只知道如余白玉一事,其他的是一点风声没听说,这要怎么应付? 不容他多想,程不惊轻嗤了一声拱手一拜,滔滔不绝道:“不知薛大人可曾熟读大周例律?莫说您从前只是小小郎中,就算是现在到了三品右侍郎府邸规制也不过二进小院!再看您家那宅子,阔得跟王爷府邸有得一拼了吧?” 薛继心中揪着,说起此事来他心里也没底,那宅子是沈长青给他的,朝廷从来没规定过商人宅子规制,偏偏到了他手上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要怎么算? 秦衡听闻之后皱了眉,目光落在了薛继身上。“薛继,这你怎么说?” 薛继按捺下满心的惶恐不安,神情严肃半假半真说道:“回禀陛下,诸位大人都知道臣是商人世家出身,那宅子原也是家中长辈做生意所购得,臣入京时长辈以此宅聊表心意,臣便安然住下了……是臣失策不知律法对规制有所限定,叩请陛下恕罪。” 宁王打量了一番秦衡的神色,古人云知子莫若父,反过来其实也说得通,大臣猜不透秦衡这位天子想什么,宁王总能揣摩出一个大概。 他知道此事父皇其实并不上心,莫说薛继现在只是三品右侍郎,就算是将来再晋升做尚书,只要他还不是丞相没私造宫殿,他爱住什么宅子住什么宅子,根本叨扰不了父皇的耳朵。 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他分明在父皇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凝重,这事情恐怕没法简单收场了。 “父皇,儿臣敢担保薛继所言句句属实。虽说宅邸规制皆有明文规定,可总有例外的不是?若是真追究起来,当年陈大人入京所住宅邸不也逾制?” 此话落到安王耳朵里,安王立刻不乐意了,勉强撑着脸上常年挂着的笑意,心里却恨不得堵了宁王的嘴。 宁王这话说的巧了,祸水一引到了陈渝脚下,秦衡若是要计较薛继宅子逾制,那陈渝也得牵连进去,要不然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偏私,宁王来这么一出是谁也别想不湿鞋的意思啊。 陈渝毕竟不只是户部尚书,他还是天子的女婿,堂堂驸马爷,秦衡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弹劾伤了和气。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人家薛氏正经做生意赚的钱买座好宅子怎么了?御史台为朕尽忠是好事,可也不能总揪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理是这么个理,让秦衡说出来却听出了一股不情不愿的意味。 好不容易结束了早朝,薛继才察觉身后汗水浸湿了里衣,这早朝是箭箭冲着他射刀刀对着他砍,今日是过去了,谁不知道这些官员还有没有后招…… 回到兵部衙门门前,只见宁王的车驾停在一旁,帘子是掀开的,里边人就坐着透过窗户看他:“别急着忙公务,随本王走。” 薛继才从紧张的情绪里走出来,此时听了又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迈出下一步。 “上来吧,紧张什么。” 薛继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打定主意上了马车,朝宁王稍稍颔首示意,然后侧身坐在一旁,等着人发话。 宁王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挑眉看了看他,问道:“你最近可仔细点儿,父皇恐怕是不喜欢你。” 薛继皱了眉,他又不是后宫里盼着君王临幸的妃子,要陛下喜欢做什么? “不喜欢便不喜欢罢,臣做好分内之事不越雷池一步,谁能把我怎么样。” 宁王这回笑出了声,啧啧叹道:“我早说你是浪子,果然吧,到本王身边就现形了。” 这话薛继接不上来,似乎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知为什么跟在安王身边他就忍不住戴上面具,可到了宁王这儿就提不起警惕心了。 宁王也不等他接话,继续说道:“要处置你办法可多得很,又不是只有斩首抄家流放,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了,一人一句闲言碎语就足以要了你后半生,你倒是洒脱的很,可你从江陵入京来不会就为了荒废余生吧?” 薛继心里又开始狂跳不止,慌乱的让他试了方寸,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的宁王,努力克制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宁王收起了笑意,严肃道:“哪怕只是平级调任,只要把你调出京城,调去某个偏僻地方做知州知府,你这后半生便算是毁了,你乐意、甘心?” “谁能甘心,可我奈何不了满朝文武,王爷高看薛继了。” “若你肯让他们知道你是本王的人,他们绝不敢动你。你看陈渝当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时,有人敢轻易动他吗?” 如今那些仇视薛继的官员,大多是嫉妒他升迁之快,还有些是看不惯他背主忘恩,宁王的意思很清楚。 若是薛继一开始就是他的人,那背主一说便行不通了,嫉妒的人想动他也得犹豫片刻。 保住薛继对于宁王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差的仅仅是薛继同意而已。 这事让旁人听了也新奇,什么时候有下臣让王爷请着投他门下的?薛继是头一人。 薛继心里是动摇了,确实,宁王的诚意很足,他也不是什么名士,他没有资格傲慢相待…… “王爷,臣尚未学会侍君,如何能够侍主?” —— 如宁王所料,自那日之后一直到年末的几个月里,弹劾薛继的折子屡见不鲜,一天一个花样换着法儿的挤兑,偏偏薛继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人挑出来的错不是造谣就是小事,怎么也犯不着圣上处置他,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了新的一年。 庚和二十五年春,西南传来奏报,乾州知府被山匪刺杀经抢救无效已经殁了。 乾州知府位子一空便要朝廷再指派官员填补上,秦衡本意是想从乾州直接提拔一个上来,谁知这风声刚刚传出去,地下一众小吏不是辞官就是告病,好好一个三品大员的位子竟是被避之不及,直教秦衡发愁。 从这消息传入京城开始,京中的某些官员已经蠢蠢欲动,薛继心里也明白,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伸着手想把他往乾州这个大油锅吏推。 可他整了整衣冠仔细打量了一番铜镜中的自己,竟一分胜算也没有。 算不上是晴天霹雳,应该说是早有所料,这一上朝就有人朝他放了箭。 那人将薛继夸得天花乱坠,说他如何在褚邱把持朝政的危难之际救国于水火之中,一颗拳拳之心耿耿忠志,唯有薛继能撑起此时乾州的乱局。 此人话刚说完,便有数十位朝臣应声附和,一听便是早已约定好了此时此刻要把薛继往火坑里踩的。 宁王当场便冷哼了一声:“前些日子,哦不,半年了,整日闲来无事便弹劾薛继的不也是你们几个?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夸起人了?” 为首的那人是御史台的,一抬起杠来便恨不得与人争吵到青筋暴跳,轻易不松口,被宁王嘲讽了一番丝毫不退缩,还更起劲了。 秦衡听了半天,终于敲了敲桌子,打断了底下连绵不休的话语。 “可乾州知府乃是四品官,薛继如今已是三品侍郎,人家好端端的并无过错为何突然贬官?” 薛继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上多了几十双眼睛盯着,炙热的目光恨不能把他烧穿了,作为当事者,他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人似是胸有成竹,挺着胸膛拱手道:“知府一职在品级上曾多次调度,危急之时升至三品也不是没有过,望圣上明断。” 这主意打的可真好,到了那种偏僻蛮夷之地,三品四品都不过是个名头,升一级降一级还有什么分别? 乾州这地方名字起得倒是好,可一点没沾到名字的福分,三天两头闹山匪,知府知州都是随时丧命的高危职位,双倍俸禄来请都不见得有人乐意去。 这些人争执不休的时候,薛继心里惶恐,却也坦然,说实话他倒是不怕什么山匪,山匪不是莽夫,不是见人就砍,真要他去了乾州,他还真想借这个蛮夷之地大展身手,若是他能处理得当,指不定就平息了一方乱象…… 还记得当年薛继在兄长薛祁面前答的话,他入仕是向着最顶峰去的,可走到如今他意见见识了最顶峰的褚邱是怎么摔下云端,心里曾经坚定的想法渐渐有了转变,又或许是圣贤书读多了,竟真有了些许痴儿的想法。 就在薛继胡思乱想的时候,争执不休的几人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竟是直接给他定好了去路。 兵部右侍郎薛继,调任乾州为知府。 第51章 不是赏赐,是赠送 “薛继,你可有异议?” 薛继抬头看着座上天子,张了张口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了头拱手道:“臣无异议,陛下圣明。” 圣旨一下来可就没得改了,薛继却没打算挣扎,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反倒是让进言者心虚了。 那些幸灾乐祸等着看薛继这位朝廷新贵落魄狼狈的人注定要失望了,谁又能想到寻常人宁肯辞官都不肯去的乾州薛继说答应就答应了,他是真英勇无惧还是单纯愚蠢啊? —— “乾州?” 沈玉容一边绣着荷包一边听薛继说事,这一听到调任乾州为知府几个字,手一抖让绣花针刺着冒了血珠。 薛继一看,下意识起身凑近了握起她的手。沈玉容抬眼示意他不必紧张继续说,然后含着手指止血,薛继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有些迷茫道:“到乾州去未必不是好事,但就怕一去不复返……这种事谁说的准啊。” 沈玉容仍有疑惑,看着他问道:“怎么就是好事了?到处都是山匪盗贼,好在哪儿?” 薛继道:“你看现在太子被废,安王与宁王势如水火,陛下却不急着再立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沈玉容摇了摇头,示意他说下去。 “这是由着他俩斗了。” 沈玉容似是明白有好像有点不明白,眼中还是一片茫然。“那陛下心里到底喜欢谁?” 薛继有些嘲讽的笑了笑:“谁知道呢,或许谁都不偏爱,就是想看他们俩谁能赢。” 沈玉容突然转过头:“那这跟乾州有什么关系?” 薛继继续道:“我如今已经招惹了风雨,将来若是安王登基不论我现在是右侍郎还是尚书我都难逃一死,若是宁王登基我未必能得重用。 西南下乾州虽说千难万险,却未必不是一条生路,只要我能安定住乾州,将来安王登基我便稳坐乾州,宁王登基我必受封赏,这不就是好事一桩吗?” 沈玉容皱着眉思索了许久,大概明白了些道理,却又依旧放心不下:“那你怎么知道就能安定住乾州?那些山匪连官员都敢杀,朝廷还根本不做处置!你这是去赌命?” 薛继却轻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有这么吓人,山匪我不是没见过,他们也就是图生存求钱财,如果有更好的路子又何必非得杀人?只要我到乾州之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商人,商人好利益交易,他们会明白的。” 沈玉容仍是半信半疑,却没再僵持着不放,沉吟着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行囊了。 “可怜我兄长这好宅子,又不知道要闲置多少年了……” —— 三月底,圣旨到了薛继府上,薛继早已做好了准备,领了旨便收拾东西装车等次日清晨离开。 “夫君,陈大人说明日在城中酒楼给你饯行,你真不答应?” 薛继从她手里接过了收拾好的行囊,转身交给王衢让他放去车上,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便摇了摇头。“何必呢,见了还尴尬。” 沈玉容也无奈,爷们之间的事她不好插手,只能再劝两句:“人家都没放心里你何必呢?再说儿女都定亲了,你能躲多久?迟早还得成一家人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真没放心上?再说等俩孩子长大都是十来年后的事了,谁能说得准,行了夫人你就别操心了,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我够愧疚了可别再愁着你。” 沈玉容拗不过他,只好作罢,让人给陈渝回了信说不去了。 谁知陈渝倒是坚定,次日薛继马车才出城门就见他车驾已在一旁停着,狭路相逢,薛继无奈掀帘下车与人打招呼。 “陈大人。”薛继一拱手,面上含笑一点看不出抗拒。“子良兄怎么在这儿等着?” 陈渝闻声看去,暗道可算是等到了,一把按下人拳掌笑道:“这都出了长安城了你还跟我拘礼。你说说你,怎么就不肯到酒楼喝两杯,我为你饯行能耗多少工夫?我还跑这儿来堵你,啧啧。” 明明旧事才过去半年,陈渝如此豁达,倒显得薛继小肚鸡肠了。 薛继叹息道:“这不是想着子良兄公务繁忙不愿打搅吗,子良兄也是的,又不是再见不着了,何必辛苦跑一趟。” 陈渝眼中的神情微不可察的变了,嘴角却还挂着笑意:“你还因旧事心存芥蒂?” 薛继一卡壳,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应答。“没有……” 陈渝轻笑了一声:“你不必如此,你当时思虑周全确实没错,我也看得明白,你若是肯攀附宁王今日我也犯不着到这儿送你。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也没有做对不起主子的事,你只是尽了臣子本分,我何必怪你?” 薛继还未接话,陈渝又补上了一句:“就算抛开朝廷的是是非非,咱俩可还连着亲呢。” 话音落罢,陈渝将车上的酒囊取下来,转手抛给了薛继。 “你留着路上饮吧,乾州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自己谨慎行事,到那儿可没人帮得上你了。” 薛继微微动容,抬头跟他四目相对,终于沉沉点下了头。 “好,多谢子良兄了。” 陈渝手按在他肩膀上,许久叹息一声转身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冲薛继扬了扬下巴:“前边还有人等你,我先回去了。” 薛继看着陈渝的车驾入城,又回味了一番他方才的话,前边还有人等?谁? 转头一看,前边路上果真还停着一架马车,帘子敞开着,里边坐着的身影也不陌生。 薛继上前再拱手行礼:“臣拜见宁王,王爷怎么在这儿……” “等你。”宁王环着手臂靠在车内,见薛继过来才挪动脚步下了马车。 “为什么不推辞?就这么想到那地方去荒废余生?” 薛继知道他说的是那日朝堂上他一点不犹豫便应了,心里莫名堵得慌,却还是恭恭敬敬颔首立着。 “不是荒废,臣确实需要能服众的政绩,臣这平步青云来得太快,不合常理。” 宁王抱着手臂看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自己臂膀,若有所思。“所以你就上赶着做乾州知府?玩儿命?” 同样的问题不久前沈玉容才问过,但这回薛继不像对沈玉容那样仔细解释,只是勾起嘴角像是玩笑一般反问道:“王爷觉得臣乃无才无德之人?” 宁王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不是……” 薛继又笑道:“那就是了,指不定臣在乾州就能掀起点儿旁人弄不来的风浪。” 宁王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神采稍稍出神,薛继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意气风发才像是初入仕途的年轻人该有的模样。 在安王门下做事的薛继总是一副恭顺谦和的模样,一副面具在他脸上不知道戴了多久,到此时他终于恢复了自己的本性,有了几分年少轻狂。 宁王突然笑了:“本王还真期待你能翻出什么浪花。” 从方才被陈渝拦下叙旧寒暄再到此时被宁王拦下随意交谈,时间已经悄悄流逝了许多,薛继看着悬在上空的太阳,暗道不能再耗时间了…… “王爷,臣还得赶路呢,您也有公务缠身,请回吧。” 宁王抬手示意他且慢,转身回车上取下了一个匣子,交到薛继手里,又示意他手下。 薛继一愣,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宁王,不知该不该收。“这是?” 宁王道:“看看吧,你熟悉的。” 薛继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即打开了匣子,看见了里边躺着的一把匕首,确实是熟悉的,他从江陵带来归还宁王,今日宁王又将此物塞到他手上,这算什么事啊…… “王爷,这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宁王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让薛继看不透。 “没什么意思,就是一把上品匕首,刀刃锋利削铁如泥,你留着好歹能防身。” 薛继怎么可能信他这话,要是寻常匕首他会是这幅神情?再者,寻常匕首为何沈长青还惦记在心里千里迢迢让他归还? “王爷,您与沈长青是旧识吧?” 宁王也知道方才说的话骗不了人,心里稍稍纠结了一番,还是简单解释道:“是旧识。他喜欢这匕首,我正巧就当做生辰贺礼赠与他了,后来出了点事,他回了江陵,且再不会入京见我……这匕首他揣在怀里恐怕也挣扎了许多年,能托付你归还与我,他这是彻底看开了。” 这一段故事说的没头没尾没细节,薛继听得云里雾里拎不清,看人眼中有一丝疲倦,便不好再追问,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匕首:“那您怎么想着赏给臣了?” “这不是赏赐,是赠送。”宁王看着薛继说道:“他能托付到你手里想必与你也是投缘,我和他那些前尘旧事已经散了,如今这就只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赠与你防身正好。” 薛继沉吟了一会儿,将匣子合上揣进怀里,再抬起眉眼看向宁王,欠身道了谢。 “多谢王爷。” 日头正盛,临近午时。 宁王终于回到了马车上,透过掀开的帘子看着外边的薛继。 “保重,走了。” 第52章 软硬兼施 与宁王一别,薛继拖家带口日夜兼程赶赴乾州上任,此时春色已经不剩几分,草木兴荣正是盛夏。 盛夏便是一个「热」字,尤其正午的日头毒辣,蒸得人喘不过气来。 途径镇上驿馆,除了住店歇息之外,薛继还跑了几趟给妻子小儿买酸梅汤绿豆汤一类的消暑之物,越往南行暑气越盛,难以想象这样的时节在乾州该有多煎熬。 天一亮一行人又踏上西南方向的路,马车上薛继愁眉苦脸,沈玉容看他愁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按着他肩头劝道:“大不了多置些冰,无非多花点银子的事儿。” 薛继握着她的手示意她安心,随即又闭上眼睛靠在座上宁神。 不得不说沈玉容会带孩子,薛琛自小就懂事,路上如此颠簸劳累他竟是不哭不闹,闲着无事宁肯睡觉也不淘气,碰上薛继有雅致了便领着他读书背诗。 薛继见小儿懂事,忍不住回头对沈玉容露了笑意:“夫人教子有方!” 途径蜀郡时天色又渐渐消沉,赶车的车夫原是照惯例准备在驿站外停下,在这儿休息一晚上再继续南下。 谁知才慢下一点儿,薛继便掀起帘子催促道:“不必休息,就最后一日的路程了,到了乾州再说!” 车夫也无奈,驾着的好马都已经累得迈不开腿,怎么这位爷就跟铁打的似的不知疲倦呢? 摸着黑彻夜赶路,果然就是最后一日的路程,在第二天夕阳西下之前薛继一行人终于进了乾州。 薛继掀开帘子看了看外边的乱象,街上商贩时不时争吵或大打出手,妇人牵着孩童走在路上,却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拍马窜过,险些把人掀翻在地上。 种种情形进入眼中,薛继皱了眉。“当地官员呢?这都不管?” 他身边坐着的是妻子和小儿,哪里有人答得上来。 于是薛继又冲着外边唤了一声:“王衢!” “诶!”王衢听见传呼便应了声,只等人吩咐指令。 “当地官员呢!街上乱成这样没人管?” “奴才这就去查探,主子稍安勿躁。” 指使了王衢下去查探,薛继又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进了城门之后车马不能疾行,便只好慢慢悠悠朝着知府衙门去,趁着月上云霄,天光还未完全暗去,薛继的车马终于停了下来。 再一次掀开帘子看去,此处正是知府衙门。 薛继最先下了车,走上前去推门。门倒是没锁,想来是给他留着呢,可手一摸门上便落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叫薛继不由得皱了眉。 只是这也不算大事,何必斤斤计较?薛继懒得追究细节,一掌推开了大门,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回头对着一并跟来的下人唤道:“还愣着呢?流沙扶夫人进去,其他几个把东西都卸下来!” 说罢自己又回到车旁,将沈玉容怀里抱着的薛琛接过,饶有兴趣的对着孩子做了个鬼脸,随后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抱着孩子进了衙门。 “这当地官员是真死绝了?脏乱成这副模样还好意思作知府衙门。” 倒不是薛继挑剔,是因为这地方着实脏乱,根本就没打扫过,地缝墙缝里都是灰尘。 不多时,王衢喘着气回来了,稍稍深呼吸了几番稳定了心跳速度,才恭恭敬敬回禀道:“主子,当地官员说身体不适改日再为您接风洗尘,您早些休息吧。” 薛继算是气笑了,撇头勾唇张口便嗤道:“我是让他们来接风洗尘?我让他们管管乾州,底下都乱成什么样了!” 王衢连连称是,随即又无奈告罪:“主子说的是,可奴才也没办法,那几位大人……还病着呢。” 好家伙,一病就是数位官员,集体重病卧床不起? 薛继一拍脑门,总算想起来了,怕不是都为了躲避知府一职告的病假……到今日都大半个月了,病还没好呢? “你再去一趟,明日早晨我要见到乾州所有官员。” 不需要震怒呵斥,不需要暴跳如雷,短短两句话就足够不怒自威。 此时薛继渐渐有了几分官威,平平淡淡一句话便教人心生敬畏,王衢去后,薛继呼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休息了。 沈玉容向来贴心,夜里往冰鉴中给他多添了几块冰,省得他半夜热醒了清晨起来没精神。 薛继头靠上枕木的时候并不晚,可舟车劳顿理应困倦的他却合不上眼,心里装满了事儿,有大展身手前的期待,也有风雨来临前的紧张。 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之间的联系最为密切,不只是官员,甚至于山匪盗贼之间都有门路。未来的日子多得是事儿等他上手,多得是冥顽不化之徒让他烦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沿照入屋中,薛继醒来了,稍稍眯着眼打量着天色,张口第一句便是:“官员都来了没?怎么不早点叫我?” 沈玉容正巧推门进来,便将打好的一盆清水放在床边,将巾子浸泡在水中,随后拧干了递给床上半梦半醒的人。 “起来吧我的大老爷?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大人了,可都在外边等着。” 薛继这才算是醒了,接过巾子仔细擦了脸,嘴上还不忘使唤人替自己束发。 沈玉容劝他不急,他怎么能不急?心里想着上任第一日若是让人久等,保不齐便让人背后指指点点。 若是不能跟这些当地官员打成一片,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朝廷新贵恐怕镇不住场子立不了威。 —— 前厅已有几位官员坐着了,手里拂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挥着。 “朝廷怎么想的,把一个新贵丢来乾州等死……” “说的什么话,人家管这叫历练,你以为什么人都跟前面那位知府大人似的?口无遮拦无事生非尽知道招惹山匪,他自个儿遭罪就算了还连带着咱们!” “小点声,人来了。” 果然,这话音一落薛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前厅的门外。 看见着一抹身影,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人稍稍正色,却又不起身行礼,就这么看着,显然是要看看这位新上任的知府老爷……哦不,小爷,是个什么脾气。 薛继也看得出他们抱的什么心思,自个儿在心里鼓舞了一番,努力调整好小心思,面上带着最谦逊的微笑,走上前坐在正中央的位子上,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官员。 “诸位大人都是薛某的前辈,晚生本不该坐在这儿……不过,咱们公事公办,今日且说说咱们乾州在政务公务上的事儿。” 薛继打着官腔话还未说到一半,这些侧着身子歪坐着的人便有些厌倦了,有甚者已经开始烦躁和抗拒,心里想的无非是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不会与前一位刚刚过世的知府大人是一类人吧? 薛继权当没看见,面含微笑继续问道:“诸位大人,晚生初来乍到对乾州还不甚熟悉,想问问昨日看见的商贩互殴、富豪骑马闯长街都是怎么一回事?” 坐着的几位面面相觑,大多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终于有一人开口了:“薛大人,这您也不必管,他们从来都是如此,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不是?” 薛继勾起了嘴角,笑着看那人:“我当然知道这事不算大事,可也不能就这么放纵他们吧?” 话音稍稍顿了顿,没等人应答便又开了口,这一番话却将他们方才的疑虑统统打消了。 “知道几位日理万机管不来这些琐碎之事,可您几位大人替薛继处理好下边的事,薛继才好安心坐镇知府衙门啊! 几位大人若是给薛某面子,薛某必定将诸位奉做兄长。正巧了薛某带着自家的好酒来,这便款待诸位!” 此言一出,那些个满心抵触和抗拒的官员稍稍放松了不少,看着薛继的目光中渐渐有了认可,软硬兼施,是个懂事的老手啊。 可谁也不知薛继说这话时心里积压着多少郁闷,他这知府做的苦啊。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真是让他开了眼界了,寻常官员都知道做好分内之事,怎么到了乾州他还得求着下边官员做事?暗道是这才见了官员就如此艰难,之后面对山匪又该出什么计策? 嘴上却又添了几句好话,笑容一点儿没减还更浓了几分。 “诸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替朝廷镇守乾州有些年头了,薛某以后还得宜章诸位啊。” 薛继这番话落到下边坐着的官员耳朵里是动听多了。各自揣测着,原来薛继并非不知变通上纲上线的人。 如此甚好,谁不乐意与聪明人打交道呢? 方才开口的那位官员是一县的县令,此时听了薛继的话欣慰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将腮帮子挤成一团,收紧了腹上的赘肉,起身拱手朝着薛继拜了一拜。 “薛大人英明,臣病疾已经痊愈,回去便仔细谋划整治城中风气,说什么也不能让薛大人在吏部的考核上失了颜面不是?” 说着还左右扬了扬脸冲着两旁其他官员笑了笑,那些官员心领神会,连连附和,此时知府衙门里竟真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气氛。 第53章 南边风情不可说 薛继仔细认清了面前坐着的几位,将他们的名字长相以及官职一一对上了号,心里默默数了数乾州官员的名单,不自觉皱了眉头。 “怎么还有三位没来?王衢,你确定都上门通知了?” 王衢应道:“回主子,都通知到了。” 底下坐着的一位县令看向薛继,说道:“薛大人莫怪,这李大人向来偏信江湖术士之说,昨日有位「神人」说他有血光之灾不宜出门,他今日没到场想必正是因为此事……”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几人便都跟着附和,说的跟真的似的。 薛继见此情形神色不变,可心里的压力是又重了些。 既然王衢都已经上门告知了,这位李大人不管来或不来都应该说一声。 可他没有告诉王衢也没有派人来告假,还编出一套迷信之说糊弄了事,这些官员还都帮着他,他得是什么身份?可以给个下马威吗? 薛继撑着脸上的笑容摆了摆手:“不妨事,这些江湖术士有些的确厉害,李大人谨慎些是好的。” 说罢也不再追问其他二人,再问也无用,这群人总能变出清奇的由头糊弄他,他还不能说穿,倒不如不问。 交代过公务把话了家常,客套的话流水似的往外倒,笑意悬在脸上直至两颊都僵了,眼看天色不早,薛继一挥手就放几位官员回去了。 人才出府邸大门,薛继立刻唤来了王衢。“去查查,他们说的那位李大人是什么厉害角色。” 入了夜薛继也不歇息,安抚了沈玉容先睡下,自己换了便服出门去了。 走在街上没有几个人,一眼望去整条街都是黑的,连一户点着灯的人家都没有。 薛继心里却明白得很,夜里灯红酒绿的地方不在这儿,谁会在官府边儿上犯忌讳? 出了衙门外街,薛继随手拦下一个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去的商贩,挑眉问道:“小兄弟,打听一下,乾州夜里哪儿热闹?” 薛继察觉到这商贩眼中多了一丝警惕,立即换上笑容给他塞了一包碎银子。“家里管得严,头一回夜里出来,小兄弟行行好指个道儿……” 那商贩半信半疑收下了碎银子,犹豫了片刻才道:“南边儿去,再走几步你就能看见听见了。” 薛继道了谢便要走,没走出几步身后的商贩又叫住了他。 “你可仔细点别到处乱说!前些日子李大人才下令封了口,不是本地人可都不知道这地方啊!” 薛继的脚步稍稍一顿,心里的念头更加确定了。随即加快了脚步向南边走。走出一条街就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喧闹声、丝竹管弦弹奏声。 再走近些声音就更清晰了,还能嗅到脂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这边是官僚的风气,寻常酒席不摆,街上戏楼不屑去,就爱寻这种烟花之地夜里相聚,手中执酒杯,怀中揽美姬。 想要更深的打探乾州官员之间不可说的东西,就得到这种地方来。 “这位爷可面生啊,以前没来过?” 薛继才走进街市,立刻就有簪花浮粉的女人凑上前带着笑意打招呼。 薛继停下脚步看了看她,也笑了:“是啊,家里管得严,早听说这地方是人间天堂,今儿可得见识见识。” 女人眼中微不可察的警惕似乎渐渐消失了,动作也是愈发大胆,缠上薛继的手臂便要拉他进门:“可不是吗!爷要尝鲜那就得来咱们家,咱们这儿可什么都有,保您满意!” 薛继将腰间别着的折扇取了下来,指着眼前人调笑:“爷凭什么到你这儿来?你这儿的滋味是全城最好的吗?” 女人笑得更欢了,扭着蛇似的腰轻轻蹭了蹭薛继:“当然啊,就连上边的官老爷都爱来咱们这儿呢!” 薛继眼中的笑意冷了几分,不过在夜色里看不出来,他故作惊诧,退了几步:“那可不行,我一寻常百姓可不敢冲撞了里边的大人!我还是上别家去吧。” 这一回女人像是彻底安心了,收回的手捻着手绢掩在唇前,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好不勾魂。 “爷这话说得,您舍得这人间天堂吗?怕冲撞了大人那奴家给您安排个包间可好?” 薛继这才走上前看着门面上挂着的牌匾,暗自记下了这店名,握着点了点女人的锁骨处:“好好好,姐姐思虑周全,那劳烦姐姐引路。” 一路沿着环形楼梯走上二楼,薛继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事物,一楼人其实不多,一个四四方方的舞台搭在中间,周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富家公子朝台上风情万种的女子扔钱。 再看二楼,一排都是隔间,雕花门面里边还糊了一层纱,隐隐约约能看见里边的女子或舞袖翩跹摇曳着身姿、或膝上抱着琵琶柔声而歌,这可都不像是那些官老爷的做派…… 薛继的目光停留在了通往三楼的台阶上,那扶栏两侧都有人站着,从上边传来的喧闹声也最为热烈,再听那管弦声悦耳,连薛继这种自小跟家中长辈赴宴听遍了九州各地曲艺的少爷都难免感叹,三楼坐着的绝非凡人。 “爷可别往三楼去,三楼都是贵人,您在一楼二楼随意走动便是,肯定不会冲撞了官老爷的。” 薛继收回了目光,心里更有底了,面上却不显露,只是跟着人进了自己的包间,进门时已有一位妙龄女子身披薄纱面带半边镂金面具跪坐在案边,她见薛继进来,双手叠在腰前俯身一拜。 给薛继带路的女子看见她明显的吃了一惊:“你怎么……” 她笑着接了话:“姐姐快出去吧,外面贵人还多着呢。” 薛继径自坐在了藤编织的躺椅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与外边的颜色不大相同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奴家苏虞。” 薛继眼前一亮,在这种地方还有正经姓氏的女子可不多,有点儿意思。 “苏虞……怎么戴着个面具?一张脸还见不得人了?” 苏虞起身端了酒凑近他,笑着说道:“当然不是,古人有诗写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奴家深以为然,可不能轻易露了容貌自掉身价。” 薛继接过酒却不饮下,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苏虞的面具:“摘了吧,爷不爱吃这套。” 不等苏虞再做什么,他起身将酒杯放回到桌上,回头看着苏虞的目光中多了些意味深长:“换干净的来,爷不喜欢被你们掌控的感觉,别拿这套迷惑我。” 这回是苏虞愣住了,方才被告知来活的时候分明说着少爷是个雏儿,怎么连这都能看出来? 苏虞端起了桌上放着酒壶酒杯的漆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头一回。” 薛继看着她出去了才收起脸上玩味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凑到门前偷偷打量着往三楼去的楼梯,正好看见一个男子衣着华丽腰间佩着金镶玉坠,周围有两三个人伺候着上楼。 啧啧,这么大排场,面子不小啊。 薛继将白天见过的几人数了一遍,似乎没有这么一个面孔……有趣了,看来这位是缺席的三人中其中一位。 听见不同于男子的轻盈的脚步声,薛继收回了目光后退了半步,果然是苏虞换了一壶酒上来了。 薛继刚想回到藤椅上靠着,却听见了一声呼喊,又一次贴在门边窥探。 “苏虞!小贱人你敢背着爷伺候别人了!” 那上了半截儿台阶的大人物突然转身冲上前去,苏虞娇小的身子被他推翻在地上,酒水撒了一地,酒壶酒杯都摔得粉碎,还将苏虞的手掌划出了一道血口子,伤口沾了酒疼得苏虞忍不住低吟。 薛继站在包间里替这女子捏了把汗,却没有出门去帮她,只是这么看着。 苏虞咬牙站起身,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忍着剧痛抬头看向男子:“您从来没包下过奴家,奴家为何不能伺候旁人?” 那男子上前揪着她衣领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黄爷在的时候你敢伺候旁人吗?” 苏虞笑了笑,竟是一点也不惧他:“黄爷已经死了,奴家当然恢复了自由身,这与您无关吧?” “自由身?黄爷出的钱可是包了你一辈子!” 苏虞笑出了声:“噗嗤,那也是黄爷出的钱,不是您出的,您激动什么。” 男子松开了她的衣领,却反手冲着她露在外边的半张脸抽了一巴掌:“黄爷与我是什么交情,我替黄爷收了你又有谁敢不服!” 苏虞被打得一个踉跄,勉强站好了直起腰脊看着他,还笑着说道:“黄爷与您没什么交情,您只是黄爷身边的一条狗而已,如今知府大人都换人了,您还敢在外边狺狺狂吠?奴家还有活儿呢,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顾身后之人如何暴怒,捡起地上的漆盘又下楼重新取酒去了,苦的跟随上来的几位貌美女子,硬着头皮贴在男子身上柔声细语的安抚,生怕这位爷一气之下把店砸了。 薛继看罢了一出好戏,坐回了藤椅上若有所思。 黄爷?前任乾州知府? 第54章 有钱的傻子 薛继对苏虞大抵了解了几分,从他二人的对话中能看出这是前任乾州知府黄大人的女人,看样子乾州这些官员私底下生活够混乱的。 只是不知那男子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苏虞敢这么大胆辱骂他? 思索的片刻间苏虞已经换了一壶酒推门进来了,矮下身子将酒放在桌上,朝薛继俯身一拜。“叫爷久等,爷可莫生气。” 薛继的目光从苏虞进门时起边便一直停留在她的手上,虽然方才满手的血都擦拭干净了,可那伤口处还在不断冒血,就一块破布条缠着,必定是没上药。 “你们这儿没药?” 这话叫苏虞愣在了原地,仿佛没听清楚薛继问的什么,眼中带着一丝茫然与薛继对视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才慌张低下了头。 “不打紧……” 薛继懒得在这小事上与她纠缠,直接大声冲外边唤道:“拿金疮药和绷带来!算爷账上!” “爷您不必如此。” 薛继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苏虞,可惜了一张脸被面具挡去一半,另一半还残留着微微泛红的巴掌印,唯有一直挺着的脖颈显示着她的倔强和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 “还挺硬气?怎么就到这地方来了?” 只字片语间外边的人已经取来了金疮药递到薛继面前,薛继接过白瓷瓶子便挥手让人退下,眨眼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正往外走的女子:“再取个熟鸡蛋来。” 那女子也愣住了,张了张口甚是愕然:“爷不点些好酒菜?就点一鸡蛋?” “你瞧我像是点来吃的?”薛继挑眉看向了苏虞的脸。 女子才恍然明了,忙下去准备了,心里还暗叹苏虞命好,前边儿攀着黄大人,黄大人才走没俩月这又附上富贵人家了,还都是会疼人的…… 薛继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抗不抗拒,将她受伤的一只手拽了过来,将瓷瓶里的金疮药粉往上撒了点,再撕下一段绷带给她缠好了,嘴上还念叨着:“爷没做过这事儿,捯饬的难看你可别嫌弃。” 苏虞等他绑上绷带便抽回了手,犹豫了片刻,将面具摘了下来。 “爷上这儿快活来的还是受累来的?奴家旧主虽然已故,却也不是什么正经自由女子,您这什么意思?” 薛继这才将金疮药推到一旁,倚着藤椅看她,将面具下的容貌露出来之后她的气质便不同了,方才是清冷中透着神秘,此时再看便是绝色佳人令人痴迷,难怪了黄大人能上这儿包下一女子。 再说来这地方的正事,薛继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知道肯定不能直接打听黄大人的事,得绕着点儿…… “方才那人很厉害?是官老爷?” 苏虞低着头不肯看他,这便教人察觉不到她眼中的神情。 “是个芝麻官儿,只是这种官乾州可不少,论起势力连土匪都不如。” 薛继心里觉得好笑,她倒是一点不怕他往外说,就这么大胆的背后贬低贵人? “我瞧他身边伺候的人可不少,这是芝麻官儿?” 苏虞强压下嗤笑的欲望,眼睛盯着地面:“谁不是看着黄爷的面子,等过些日子新上任的薛大人立威了,他还成什么事儿,谁还给他脸呢。” “别总看着地上,这水灵水灵的模样不都埋汰了?”薛继忍不住使着扇子挑起了她的下巴。“你怎么就知道薛大人能制得住他?” “这还用说吗,今儿其他几位大人去了衙门再出来不都向着薛大人了?”苏虞说这话时还带着一丝欣喜的意味,叫薛继看不明白。 “那他怎么就还这模样?” “这不是他没去吗。” 薛继心里有底了。“他是李大人吧。” 苏虞一惊,本以为这就是个寻常富贵公子,多说几句也无大碍,怎么这话听起来……也是个大人啊? 就在此时,薛继点的煮鸡蛋送来了,那女子再踏入房门时明显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却又不敢多问,放下东西就退下了。 薛继捡起鸡蛋对着一旁扶手敲了两下就开始剥壳,这让苏虞陷入了尴尬,只是转念一想,在这地方她什么大人没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位爷…… 这要么就是个寻常公子,家里有点势力的公子应当也知道官场之事。要么就是她走了运了,这是新上任的薛大人! 可只是这么一揣测,苏虞又有些疑惑了,前些日子李大人分明下了死命令,这条街可不许外人来,若不是乾州本地人怎么会识得路? 不容她多想,刚刚退下的女子又慌慌张张进来了:“苏姐姐,李大人……李大人叫你上去伺候。” 此时薛继已经握着鸡蛋在苏虞的脸上敷着了,这声音传来叫苏虞皱了眉,脸也没转回去,只是看了看薛继的脸色,发觉这人竟是一点波动也没有,还同样看着她。 “我这儿伺候着呢,爷给钱了我凭什么说走就走?” “可是……可是李大人嚷嚷着非得要您。” 苏虞朝薛继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向她:“叫他改日趁早来,咱这儿不兴半道劫人的!” 女子出去之后薛继便笑出了声:“你还真一点不怕他。” 苏虞推开了薛继伸来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将一旁的琵琶抱起,侧着跪坐在毯子上。“爷花钱来这儿还是做些正事儿吧,奴家伺候您一曲。” 薛继手在半空中顿住了,随后便撤回手将鸡蛋丢到一旁,扬了扬头示意她开始,然后闭上眼靠在藤椅上凝神细听。 玉珠走盘一般清脆的琵琶声在耳旁回旋,稍稍睁开眼便能看见这绝色女子一双藕臂牵动着纤细的玉指在弦上拨弹,确实是赏心悦耳令人心怡。 这一曲还未落下最后一折,门便被人推开了,薛继睁眼一看,可不就是那位盛气凌人排场不小的李大人。 李大人身后还跟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几人一见竟是薛继坐在这儿,瞬间愣了神。 薛继皱了眉,暗里朝几人使了眼色,几人稍稍犹豫片刻便倒戈了,遂了薛继的心意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给李大人提点着些,各个儿低着头权当没看见。 “这位小公子,瞧你也是头一回来,还不知道吧?这苏虞姑娘是咱们前任乾州知府黄大人的娘们儿,你头一回来怎么能就尝这种不新鲜的东西?” 说着,李大人一点不怜香惜玉的攥住了苏虞的手腕,瞧见她手上的绷带还稍稍怔了怔,斜眼打量了薛继一番:“嚯哟,还是个疼人的公子,怎么上这种地方来,这儿的女人可不配被疼惜。” 话音一落便想将苏虞拖走,只是身后几个跟着来的墙头草挡着,他一时还出不去这门。“干什么呢!走了!”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苏虞又挣脱了他的束缚,嗤笑了一声:“李大人做什么呢?人家可是付了钱包了夜的,您想劫人就劫了?” “贱人你还真有脸了!”李大人怒指着她,指尖还不断颤抖。“好,好,今儿他的帐都算在爷这儿,就当是爷包的夜!” 还不等苏虞有什么反应,薛继已经起身走到了他面前,脸上是儒雅的笑容,教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李大人,您有钱有权势,可不代表我就没钱了,既然是我先要的苏虞,您要想抢也得问问我的意思吧?” 李大人这才重新注意起薛继:“你是谁家公子?家里大人没告诉过你这女人你动不得?” “嚯哟哟哟,谁家大人也不会把烟花之地的事儿挂在嘴上不是!” 到底是在长安城里做了五年的官,官至三品,薛继身上的气势早已非往日可比,只是笑着看人一眼,足以令人冷汗直下。 李大人心里还犯着嘀咕,明明说这屋里的爷是个雏儿,瞧他岁数也年轻,怎么一点没有年轻雏儿的模样? 薛继是没打算亮身份的,他也不能亮身份,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得出入青楼瓦舍,在京城是少有这么大胆犯禁的东西,乾州可不好说……所以他来了,只是他要整治人不能把自己带进去了。 薛继当着这么乌泱泱一片人的面掏了一把金瓜子塞在苏虞手上,分明笑着却浑身透着戾气:“李大人,开个价?” 苏虞一双小手哪里比得了薛继,金瓜子攥在手里还漏了一地,落在地上时的声音叫一个清脆,惊住了堵在门口的一众人。 李大人向来仗的是权势,虽说在乾州这地方他家财不算寒酸,可乾州是什么穷乡僻壤,哪里比得了薛继这种江陵富商出身? 一把金灿灿的金瓜子儿已经闪了他的眼,嘴皮子哆嗦了两下,咬牙忍住了,狠狠瞪了苏虞一眼,转身出了门。 “李大人您别生气,下回咱们早点来,那贱人还不是随您收拾……” “你说说,怎么还真有这有钱的傻子,干净的不要尽要这肮脏娘们儿!” 本就没出房门几步,还不知道收敛着声音,这对话一点没拉下进了薛继的耳朵。 薛继却只是轻蔑的笑了笑,这话说的可不是李大人自己,给黄大人当狗还不算,就这么惦记黄大人吃剩的? 第55章 乾州旧事 “能不能给我说说,那位黄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 应付了走了李大人等人,薛继不急着催促苏虞继续弹奏,握着酒杯饮了口好酒,看着她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般问道。 苏虞的神色却不大一样了,紧锁的眉心装着事儿,回头看了看薛继,犹豫了半晌,才盈盈一拜:“薛大人是怎么摸过来的?” 薛继虽是轻轻一愣,却不至于太意外,要从他方才的言行中察觉出身份还是有迹可循的,看来这苏虞是一颗玲珑心,脑子也灵光。 “你都知道我是薛大人,我管辖之内有什么地方我来不得?” 苏虞稍稍挑眉看向他,看见这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是稍稍一滞,论年纪这位薛大人可比黄大人年轻许多,论气势那黄大人在乾州知府的位子做了这么多年还不比一个年轻新上任的少爷,论容貌…… 也不知黄大人年轻时什么模样,反正这薛大人怎么也算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怎么不叫人心醉。 苏虞收敛了眼中的异样,低着头应道:“您当然能来,只是不知您来这儿到底做什么来的。” 薛继一笑,道:“我来这儿享乐还是暗访都犯不着你们的生意,何必这么紧张呢?不愿说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不是?” 在官员之中脾气火爆随意鞭挞下人的主儿多了去了,少见的是薛继这般心平气和笑如春风的颜色,苏虞一时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问的还是黄大人。 薛继若是知道苏虞心中所想必定忍不住发笑,他这装模作样亲和有礼的手段可不就是跟安王学的? 也就是初来乍到,真等他治理好了乾州掌控好手中的权势,谁还给这些人扮孙子。 苏虞经过犹豫与忖度才启齿轻声道:“黄大人为官算不得多清明,但心里多多少少是装着百姓的,偏偏听信李大人的谗言,与那帮山匪闹的不清不楚……山匪能随便信吗?一点利益之事激怒了莽夫,刀起刀落人就没了,那李大人躲的倒是快,也不知他怎么有脸还仗着黄大人的旧部在这儿横行呢!” 起初还算平淡,话到半截儿就变了味儿,字句里夹杂着嘲讽和不屑,薛继听了都不免感慨,这李大人能把一个青楼女子招惹成这样也不容易。 “山匪?山匪跟官员能有什么牵扯?” 苏虞又是一嗤:“利益二字嘛,官员为了吏部考核写的好看,山匪为了吃饱穿暖过日子,多大点事儿。” 薛继却不明白了,撑着下巴皱了眉:“官员俸禄总共就这么点儿,他哪来的钱安抚山贼?” 苏虞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口,不太情愿地说道:“此事黄大人与李大人也争执过许多次,李大人说安定了山匪享福的是百姓,也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 呵,好一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歪理还真不少!薛继动了怒了,说来说去还是搜刮民脂民膏那一套,理由还想的冠冕堂皇! 苏虞也看出薛继有了怒色,小心翼翼又添了一句:“黄大人其实一直不赞同这种做法,又拗不过李大人一日三次的撺掇,后来死在山匪手里也是因为半道反悔了。” 薛继心里这位黄大人已经有了形儿,不过他也不说出来,还看着苏虞问道:“黄大人既然出钱包了你,为什么不干脆将你带回家去?” 这话像是戳到了苏虞的痛处,女子姣好的面容瞬间扭曲了,不过须臾之间又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 “包下奴家和买下奴家废的银两还是不同的。” 这些女子什么身价薛继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就他所知道的价格里面,若说要买下谁,还没有他需要皱眉的。 薛继笑了:“他能拿的出钱勾搭山匪,还买不起你了?” 苏虞低着头答道:“大人家中还有夫人,见不得奴家这种女子。” 薛继也是男子,对黄大人这做法还是能理解几分的,却着实看不上。 自个儿口口声声说对苏虞如何钟情,将人家好好的自由身包下了,给了人家盼头却不给人一个安稳,说到底就是懦弱。 再说这黄大人先前所为,处处限制于一个下属,清廉名节都拎不清楚。 若说真不要什么清廉名声就图吏部成绩,那你倒是做绝了,别半道反悔啊? 苏虞是不知薛继在想什么,只是气氛突然有些冷淡,她犹豫了片刻,抱起方才弹了一半的琵琶,继续放柔了力道拨弹,那声音不再激进有力,反倒多了些似水柔情,惹人心痒。 薛继压下了一瞬间的异动,摆正了心态坚持着来这儿的本意,又看着人问道:“你说是李大人撺掇着勾搭山匪,可有证据?” 苏虞已是无奈至极,心绪一乱手上一顿便弹错了音,力道落得也不对,险些被丝弦划伤了手。 “薛大人,咱们这儿接客可不包这个。” 薛继却仰着靠在藤椅上一副慵懒的模样,笑着看她:“爷给的也不是寻常作乐的价钱,你说是不是?” 苏虞紧紧握着拳掌,留着的水葱似的指甲陷在肉里,心里想必是挣扎万分。 她当然明白薛继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她也确实恨李大人入骨,可此事确实逾越了,不是她该插手的。 薛继仿佛能看穿她心里的挣扎,又蛊惑她道:“黄大人为人如何我不好说,可看你这般模样,他待你也算不薄,你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有,怎么没有。 苏虞垂下了眼帘,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有,大人什么时候要?” 薛继的笑意更浓了,似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也不急,你想办法送来知府衙门……嘶,看来不方便,爷过几日再来取如何?” 苏虞思索了一番,咬着牙点头算是答应了。 薛继问罢此事便起身掸了掸本就没什么灰尘的衣摆,推开了门似乎准备要走。 苏虞一惊,放下了怀里的琵琶,手搭在了薛继的臂弯处,轻声道:“爷不过夜?就这么走了?” 薛继一愣,他可没在这种地方留宿过,来时也没往此处想…… “爷家中也有夫人呢。” 苏虞心中隐隐作痛,像是旧伤口上又被人添了一刀。 “爷此时走,奴家会被笑话的。” 有那么一刻,薛继一时冲动想问她愿不愿意随他回去,他替她赎身。 只是转念一想,今日只是初见,是不是太快了?这么些年玉容为他里外操劳还跟着他来这儿受苦,不能好端端的叫人伤心了。 “那……爷与妈妈说下回来还叫你,不许你伺候旁人,如何?” 苏虞又皱了眉,低着头手绞着衣袖,话堵在嗓子眼不知该不该说。 “如何?”薛继见她不作答,又问了句。 “这样您会被笑话的……” 薛继懵了,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那,那你想如何?” 苏虞抬头看了看这人,方才的气势似乎一瞬间不见了,茫然呆滞的模样甚是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 “噗嗤。”才发出声音苏虞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扶着袖子掩着唇道:“爷若是真不打算逍遥一番,便坐下来再听几曲,待夜深些再走罢。” 说罢也不等薛继答复,自个儿抱着琵琶又摆弄起来。 薛继也不知最后等到了几更天,只知三楼的声音都消停了,十几个身姿妙曼风情万种的女子拥护着李大人几个出了大门,又过了半刻钟左右,苏虞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差不多了。 薛继这才起身离开,到门口时稍稍犹豫了一番,还是停下了脚步,冲前台正数着钱的女子吩咐了一句:“妈妈,这苏虞姑娘我可要定了,旁人谁来也不准点她。” 说着,沉甸甸的一袋银两便砸在了桌上,令数着钱的女子吃了一惊,张了张口半天没接上话。 薛继不等她说什么,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李大人来了也别动她。” 出了南街,薛继回到府上歇下,今夜也没剩两个时辰了。 清晨的打鸣声响彻云霄,将刚刚入梦的薛继惊醒,一看床边已经空了,沈玉容向来起得早。 薛继也顾不得这个,披了衣服便上衙门正厅去了,王衢与他粗略说了说李大人的事儿,不同于苏虞说的那些私下的事儿,王衢搜刮来的更多是明面上的事。不过此人也是绝,连明面上的传闻都难以入耳,多是百姓对他的唾骂。 要处置这样一个满身脏水的人,可太容易了。 之后半月里薛继一点儿不轻松,对着乾州大多数官员好言相待笑脸迎人,对着李大人雷厉风行铁腕压制,乾州知府的官威算是立起来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去取了苏虞所说的证据,仔细翻看了许久,这厚厚的一摞都是李大人与山匪的通信…… 薛继不由得惊叹,苏虞手段也了不得,半个月的时间能弄出这么多来,也不知她使了什么计。 收拾好了现在到手的东西,一张无形的网已经铺下了,薛继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突然抬起头唤了王衢。 “把那个……那个马县令喊来!” 第56章 破财消灾 马县令听了传唤急急忙忙就赶来了,此人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正人君子,却是个识时务明白事儿的小人,一看薛继手里掂量的东西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大人是注定大势已去难成气候,此时不倒戈更待何时? “薛大人,您吩咐。” 薛继客气地叫人给他看茶,手里握着折扇把玩,心道此人倒是好掌控,初来乾州先用着正合适。 “马大人,上回说的事儿如何了?” 马县令都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就等薛继一开口他便历数李大人这些年的斑斑劣迹,谁知这人一开口竟拐了弯,只能将腹稿先压下,赔着笑汇报这一月来的转变。 乾州乱了许多年,整治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 薛继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除了李大人的朋党,乾州官员大多都知道收敛了,太大的转变不敢说,至少大街上是看不到无礼之事了。 马县令低眉顺眼将近来满城大小事说了一遍,却在话音落下前卡壳了。 他抬眼看了看薛继,张着的口稍稍颤了颤,终于还是照实说了:“大人,昨日北边又有山匪作乱,往后的几日应该会更猖獗。” 薛继听了这话便皱了眉,撑着桌子思索了许久。 “我会注意的,你不必操心。城里该整治的你继续盯着。还有……这个,趁早料理了。” 话音落时薛继的目光正好落在一沓书信上,上边满是山匪虎狼之言以及李大人字里行间的奸佞之气。 马县令的预料不错,当夜已经躺进被窝的薛继听到了屋外一声钝响,似是什么利器扎进了木桩。 沈玉容被惊得坐起身来,披上衣服想出去看看,却被薛继拦下了。 “我去吧……” 薛继心里有数,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让夫人出来必定吓得不轻。 果然,就在他寝室外的柱子上,一支染了血的羽箭箭头一边直挺挺陷入了木料,箭杆上还穿着一封信,信封上一字没有,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 不过想想也是,这都一箭钉在他屋外了,还用说是给谁的吗? —— 三日后; 薛继还未让人去传唤,下边的官员便不请自来了。 “薛大人,山匪的信……” 薛继挑眉看了看说话的这人,眉目间却是一片平静,让人辨不出喜怒。 那人只能继续说道:“大人觉得这价合适吗?” “砰!” 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薛继一掌落在了桌案上。“什么价?” 下边的官员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应道:“大人没收到信?” 薛继将袖中揉过无数次褶皱的看不出原样儿的「信」拍在桌上,目光扫过了在座的众人。“收到了,只是本官有些不明白。” “你们以前都是按这个价给?” 下边官员稍稍犹豫了片刻。 “也不是,以往比这个价低点儿……” “荒谬!在座诸位都是朝廷命官,手里有几斤几两皇粮我还不知道吗?你们上哪儿找的银两养着那些土匪? 他们一个个长着手张着脚凭什么坐吃山空?乾州数万百姓自个儿吃不饱穿不暖凭什么还得给钱让你们供着一群畜生?” 薛继这一呵斥,顺手便掀了桌案上的茶碗,茶碗应声而落碎了一地,叫下边官员也心慌意乱。 “大人有所不知,这……这么多年咱们一直都是这样,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不是?” 薛继笑了:“没出什么大乱子?那黄大人怎么就死了?怎么就轮到本官当这个乾州知府了?” 李大人今日倒是来了,只是一直没说话,翘着二郎腿饮着茶仿佛置身事外。 此时听了薛继这话,终于起了反应,他站起身走近几步,拖着慵懒的声音说道:“大人这话不对,若不是黄大人一时起意毁了与山匪和平之约,人家怎么会开杀戒?” 此人还真是不自知,拿着五品的俸禄,胆子比三品大,想给他多几年阳寿都怕他不肯收啊。 那日青楼一见之后,李大人一回去就让人探查了薛继的身份,他到底坐镇乾州许多年,一问就问出来了,只怕他此时心里还恨着,却又拿薛继没办法。 那日被薛继拦下问路的倒霉商贩已经丢了谋生的路,也不知这姓李的下一个还要朝谁去。 薛继心里又厌恶也有不屑,听了这番歪理眼也不眨一下便堵了回去:“捧着银子求人家莫提刀,这就是李大人所谓的和平之约?说起此事,黄大人无辜丧命,李大人你倒是挺悠闲啊。” 李大人攥紧了拳头,眉目紧锁:“大人这话说错了,这叫破财消灾。再者黄大人何处无辜?下官又怎么不能悠闲?” 破财消灾?好一个破财消灾!这灾不定消不消的了呢。 薛继却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只有紧紧盯着人的一双眼中冒着寒气:“欠下的债总有要还的一日,李大人应该听说过这个道理。” 说罢他也不再跟人纠缠,转眼再扫过其他几位,冷声下了死命令。 “谁也不准给山匪送银子,若有私下里软骨头让本官知道了,自个儿好好翻翻大周律法寻个后路。” —— “主子,李大人去南边了。” 薛继刚刚放下手上的公务,挑眉看了看正低头准备给他点上烛灯的王衢。“都谁跟着去了?” 王衢手头上的活儿顿了顿,也抬头与薛继对视了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几位大人都没去,不过有一人面生的很,说话极横。” 薛继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他已经当中警告过了,这李大人还真一点不给他面子,这就敢犯禁,不教他死一回他下辈子也学不会做官。 “调几个人去,再有别的消息立刻报来。” 王衢一走,薛继又将一卷卷公务翻开,眉毛紧紧拧成团,中间沈玉容进来过两三次,有一次还是带着薛琛一块儿进来的,薛继连头都不肯抬,就专注在一桌烂摊子上。 等到临近三更天,沈玉容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第五次进来催促,薛继终于抬起了头,却没有休息的意思。 “夫人先睡吧,我今夜怕是歇不了了。” 沈玉容刚走,外边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薛继掐着点,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他朝外边看去:“怎么,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衢还喘着气,垂下头缓了一会儿,抬头时张口便道:“主子,门口有个女人,南边的,要见您。” 薛继目光停了片刻,却也只是片刻间又露出了一丝警惕。“怎么回事,姓李的跟山匪干什么了?” “不是山匪,是一个叫苏虞的姑娘有事儿。” 薛继愣了,苏虞? “叫她进来。” 进来的不是苏虞,是一个陌生的清秀面孔,女子盈盈一拜,颤着声儿央道:“大人能否救救苏姐姐,苏姐姐盼了您好些日子了,您连看都不去看一眼……” 薛继心里冒火了,这女子模样还算俊俏,怎么一张口这么不会说话,什么时候还有爷必须上窑里去的道理了? “有事说事,她怎么了。” 女子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苏姐姐的亲弟弟让李大人收去了,还拿着苏姐姐的卖身契要挟,求大人怜惜苏姐姐,姐姐命苦啊!” 苏虞的弟弟?薛继皱着眉放下了一册文书。 “非得现在去?本官可听说李大人在那儿呢。” 女子怔住了,哭哭啼啼就几句话来回的说,直叫薛继心烦。 “行了,下去吧,等本官忙完了抽个白天去,叫你们姐姐把后门留着。” 那女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哪有人大白天去南边的? 薛继当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嗤了一声打量着她:“怎么,你到底是求本官救人呢还是上官府揽生意来了?” 这一副冷脸吓住了小姑娘,估计这也是没经历过事儿的女子,被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俯身磕了头手还抖着便扶门走了。 王衢见状还奇怪,看了看屋里的薛继,又瞧了瞧慌张离去的女子。“主子,这女子怎么了?” 薛继连解释都省的,拉着脸又开始吩咐正事儿。 “这几日多盯着些,一抓到姓李的跟山匪交易就立刻拿下,要的是人赃俱获。” 说罢,薛继像是避着脏东西一般撇开了面前摊开的一页公文,这满满当当数十行都是李大人这些年的「卓越」政绩,起初第一次看见还说呢,什么人这么厉害,在乾州这种地方还能年年评优,好嘛使的竟是这种手段! —— 转眼入了九月,秋风吹起乾州城外北白山上落的满地枯叶,一行人鞭挞着快马携了一路疾风朝乾州城北门赶。 而城门外十里处早已有人赶着马车在林间等候,牵着马的人整个头部被斗笠遮着,身上还穿着玄色长袍,看着便不是寻常人。 “李大人出手阔绰啊,不过……晚了半个月,咱们大哥可不乐意了!” “嗐,咱们大人也无奈,赶明儿请虎大哥喝酒啊!大哥千万别往心里去,下回肯定准点儿送来!” “你们那个什么狗屁知府事儿还挺多?我说要不咱们给他痛快了,这样儿大伙儿都舒坦……” 第57章 就等他落网 山匪的话才说出口便惊住了与他接洽的人,嘴皮子抖索着眼中尽是惶恐:“兄弟,这可不能胡来,黄大人身后无人你们说杀就杀了还好些,这薛知府身后势力太过错杂,这要是在乾州有什么意外,只怕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山匪也是见惯了虎大哥与官府的人谈笑风生推杯饮酒,这些人可从来没提过朝廷,这薛知府都什么来头? “嘿,什么意思,姓薛的是皇亲国戚?” “嘶,要说是还真是,他那小儿子与华玦公主早有婚约……” 山匪一怔,随即怒上眉梢:“你这是玩弄我呢?华玦公主才几岁,这也能拿出来说!” 那人苦笑,忙继续解释:“不止如此,起初这薛继是陈渝驸马爷的表弟,入朝起就随安王办事。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接了宁王的橄榄枝,你想想两位王爷争着用的人,能是什么善类?” 山匪忖度了片刻,又摆了摆手眼神不屑:“你还不知道我们齿虎寨?朝廷没少发兵来打,什么时候打赢过!” 那人还想再劝几句,被山匪一掌拦下了。“你少说这有的没的,下个月莫让我们大哥等着!走了。” 说罢那山匪招了招手,身后隐匿在草丛树林中的兄弟都现了身,拉着满载的一车的钱粮,一挥马鞭即刻赶着回北白山。 此时与山匪接洽的那人身后草丛中也埋伏着一行人,从山匪招手唤人那一刻起就手扶腰间佩刀蠢蠢欲动。 “哥,要拦山匪吗?” “不可,咱们打不过。” “可薛大人说的是人赃俱获……” “不急这一时。” 看着山匪远去还未回过神的那人刚想转身回城,猝不及防被人一记手刀打昏了,几人抬着这人便回了乾州城中。 回到知府衙门,薛继看见地上躺着尚未苏醒的人不由得皱了眉,看了看将他送来的那位当地官兵,道:“唐将军,只是抓了这人有什么用?” 唐将军丝毫不慌乱,俯首一拜答道:“薛知府不知,此人是李大人的亲信,抓了他与抓了李大人是一样的。” 薛继心下思索着,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对,没有物证。” “咱们这次带的人太少,硬抢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若是薛知府等得住……”唐将军话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抬起头与薛继对视一眼:“下月咱们的人假扮李大人的亲信去与山匪交涉,到那时再一举拿下。” 这倒不是不行,薛继犹豫了。 天色已晚,薛继终于点头答应了,唐将军正想将地上的人送回去,却被拦下了。 “这人先扣在我这儿,好歹让李大人心里有个顾忌,叫他下个月不敢再派人去。” —— 转眼入了十月,上回苏虞让人来求薛继,薛继忙着忙着就给忘了,今日入了夜收拾着桌上的案牍正想歇下,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王衢,谁在敲门?” 王衢并未应声,过了一会直接带着人进来了。 薛继一看,心里才隐约记起了事儿,这女子显然不是上次那不懂事的,可她一身脂粉香气一闻就知道是风尘女子。 女子先是礼数周全地盈盈一拜,随即便要开口央求。 谁知薛继还未听她说明来意便抢先叹息道:“行了,我这就去。” “王衢,伺候夫人先休息。” —— 薛继随这女子去了南边风尘之地,前台花枝招展的老鸨一见薛继匆匆赶来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暗道幸好今日李大人没过来…… “苏虞在哪儿?” 老鸨笑着上前抱住薛继的手臂,嗓音腻味着说道:“公子找苏虞啊?她在自个儿屋里整日盼着您呢!来来来你们几个给公子引个道儿。” 薛继随几个女子上了后院阁楼,且看这楼中装饰,想来苏虞在这儿地位不低。 放缓了步子踏进苏虞房中,薛继没由来的心跳加速,说不出怎么就有些紧张。 “你……” 苏虞果真如老鸨所说,刚刚取下了半面面具满面愁容坐在妆镜前,一听薛继的声音心中欣喜,还不忘起身行礼。 “大人,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放在旁的风尘女子嘴里这句话必然满是谄媚,怎么听怎么腻味,可偏偏苏虞说来别具风情,听着便觉舒适。 薛继轻咳两声掩饰了心中的波澜,好在屋中燃着红烛本就显得红晕,这才没让人看出他两颊红光。 “我前些日子忙着政务寻不见闲暇时候过来,你说说你弟弟是怎么回事?” 苏虞刚想上前挽他小臂,却听他这声音镇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不无趣。 无奈收回了手,低着头道:“奴家幼弟不过几岁,李大人偶然见他模样耐人,竟是强行买下带回了自己府上。大人,能否……” 薛继眉间一紧,他从前也听说过权贵们有一些怪癖,李大人家中养上几个倒也不稀奇。可他干的这还是人干的事吗?连这般大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只是片刻,薛继似乎又捉到了这话语中的细节。 “你说李大人偶然见到他?怎么见的?爷不是吩咐了妈妈谁来也不准召你!” 苏虞一时语塞,眼角不自觉挂上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沾湿了手臂上的薄纱。 “李大人以强权压制妈妈怎么敢拒绝?奴家抵死不从,他便掳走了奴家的幼弟……” 薛继皱着眉在她床边坐下,脑子里想着事情,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有什么不对。 如今正是他准备将李大人一举拿下的时候,可不能因为旁的事打了岔,可这一头又是个苦命的女人和无辜的孩子,让他怎么抉择? 许久,薛继终于张口了,怀着几分试探,问道:“再过半个月,可以吗?” 苏虞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她心疼自己幼弟,小小年纪被如此侮辱蹂躏。 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就算半个月后救下来,他心里的阴影又要如何散去? 薛继以为她这是心怀怨念,又开口解释了几句。 “我已布下局,就等他落网,就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再不能凌辱你们姐弟。” 苏虞心里对李大人的恨意可不止一点点,听了这话便忍不住欣喜,可弟弟的安危又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上,脸上的神情好不纠结。 苏虞到底是跪着地上朝着薛继叩首,声音颤抖着:“奴家谢过大人。” 薛继伸手将她挽起来,下意识问了句:“等我将李大人拿下,你准备以后如何?” 苏虞心中一怔,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许久,苏虞按捺了心中波涛汹涌,欠身道:“大人为奴家操心太过,这事便不劳烦大人了。” 薛继没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 苏虞又叫住了他:“大人又急着走?不在这儿留宿?” 薛继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了看她,心里始终有一道防线不肯越过。 “不了,实在是政务繁忙,改日再来看你。” —— 半个月后,李大人一直没等到亲信回来,心里难免忐忑,就算怀疑薛继也不能直接质问他,只能自己在府上急得打转,也顾不上调教新买来的孩子。 早在薛继将人擒回来时起就一直拦下山匪送去李大人府上的书信,还以李大人的名讳一次次给人回信,又到了山匪与李大人约定的日子,薛继早已照着那日擒来的人到处寻,寻了个容貌身材都八分像的男子,清晨天光方才大明,便派了此人去与山匪接洽。 这找来的替身学了十天李大人亲信走路、说话的模样,真到了城外丛林中也一点不惧。 薛继吩咐过他到了便好生等着,切莫左顾右盼暴露了藏在身后的官兵。 这替身将嘱咐牢牢记在心里,等着山匪来的时间里就把玩着腰间配饰,眼睛哪儿也不瞟。 约莫巳时三刻,远处的一行人马渐渐清晰了,藏在丛林中的唐将军一眼认出了此人,此人就是上个月来的那人。 那山匪见了薛继找来的替身,一点没察觉不对,大大咧咧揽着人肩膀嚷嚷道:“你这回倒是守时!我来之前大哥可没少夸赞你们李大人!哈哈哈!” 替身也一副自如的模样捧了他几句:“哪里,虎大哥不计较上回的事儿就好!” 话音才落,丛中埋伏着的唐将军已经按住了刀柄,另一只一手挡在身后下属身前,算着时候准备出手。 替身伸手给山匪递上身后牵着的东西时,面色突然一沉,眼中透了狠厉,冷笑了一声反手将毫无防备的山匪一举押下。 山匪被擒的措手不及,惊呼了一声招出了身后跟从的十余人。 “来人!有诈!” 唐将军一挥手,身后的下属便开弓射向了刚刚冲出来的山匪,那些山匪虽然勇猛却没有什么心计,不少直接中了箭,却凭着一股蛮横劲儿将箭拔出,又冲上前去。 唐将军拔了刀,身后下属会意,抛下了弓箭拔刀挥向山匪。 山匪虽猛,可也遭不住这措手不及的袭击,已经中了箭的本就体力大失去,这么挥砍一阵便失血过多眼前发黑。 一个官兵刀尖已经到了取货那山匪的胸前,却被唐将军一声厉呵:“住手!要活口!” 第58章 歪理一套一套 也就是一念之间,刀尖挑破了山匪的衣襟,在他前胸留下了一道血痕,却未伤及性命。 唐将军松了口气,又专注指使下属清理残局,将擒来的山匪捆缚了手脚押送入城,送到知府衙门前院。 薛继出来前院的时候数十个山匪已经被摁着跪成了一排,他手里握着厚厚的一沓信纸,一封封一件件都是李大人与山匪勾结交易的罪证,他等的就是今日。 “其他的都先押下去关着,留下这个,仔细审问。” 唐将军听了薛继的吩咐,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山匪身上。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却还是先听令行事了。 待人都关押进了乾州大狱,那被点名拷问的山匪跪在正堂前,眼中有几分慌乱。 唐将军紧跟在薛继身后入了座,看着下边这人稍稍皱了眉,压低声音在薛继耳旁问道:“大人,为何点这畏畏缩缩的东西?” 薛继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轻笑道:“就是这有顾忌知道怕的你才问的出东西,换了其他不要命的狠人,你把鞭子抽断了也审不出来。” 话至此处,下边的小卒已经备好了长鞭和烧红的烙铁,下边跪着的山匪浑身颤抖,看着上边薛继的目光中已有恐惧。 薛继随手敲响了惊堂木,站立在高堂之上俯视此人:“你应该知道齿虎寨造下的这些孽罪不可赦,落到我手里你已经没有退路可选了。” 那人还没听懂薛继的意思,心里却是狠狠一震。 薛继道:“我可以给你一条路选,知道什么趁早说了,将功补过为时不晚。” 或许人都有侥幸心理,哪怕鞭子和烙铁已经摆在眼前他还会觉得只是吓唬了事,就算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还嘴硬不肯吱一声,这山匪深深埋下头盯着地面,似乎这样就能逃避薛继锐利的目光。 薛继啧啧一叹,给下边的狱卒使了眼色。下边的人心领神会,握紧了长鞭的手柄,却没急着落下。 薛继道:“我手里拿着的东西你也看见了,你们寨主与李大人勾结的证据我随时可以上交朝廷,你说你为了一个将死之人白白受这拷打之祸又是何必呢?” 那山匪犹豫着开了口:“你既然不缺证据,何必还拷问我要一个无用的供状。” 薛继又笑了:“罪证这种东西,不嫌多。” 话音落罢,又是半晌没有回音。薛继暗道这人还真有几分气性,他不爱严刑逼供那一套,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场面,真让他今日看一出拷打的戏他也觉得瘆得慌…… “你真打算硬撑着?” 仍然是头也不抬。 薛继心头一紧,朝一旁的唐将军使了个眼色。 唐将军一看便明白了,稍稍颔首算是回应了,随即走上前几步,高声道:“知府大人乃是贵人,这种血腥的场面还是别污了您的眼了,交给咱们就是。” 薛继这就顺着坡下,将剩下的活儿都留给了下属官员。 —— 短短两日的时间,薛继成功从那畏畏缩缩的山匪嘴里拷问出了一份供状,再加上足以堆满一抽屉的信件,终于一声令下让官兵抄了李家的府邸。 官兵涌入府邸的时候李大人还在与妾室饮酒作乐,猝不及防让人套上锁链押走,嘴上不断嚷嚷叫骂。 唐将军也是留了个心眼,特地让人将他的府邸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连墙砖都一块没放过,光是暗格就摸出了三四个,里边都藏着东西。唐将军也不擅自翻看,全都揣好了带回衙门交到了薛继面前。 “大人,已将李大人拿下。” 薛继转过头看了看来人,心中流露出了些许欣慰。“他府上其他人呢?没伤着吧?” 唐将军虽不知薛继此话何意,却还是恭恭敬敬应道:“没有,都按照大人的吩咐,其他无辜之人一个都没动。” 薛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寻思着等处理完了姓李的就去他府上看看那苏虞的弟弟。 唐将军将从暗格里搜出来的东西递送到薛继面前:“大人,这是在他府上找到的。” 薛继伸手接过东西,看了一眼这零零散散几页纸却有些不明白,抬头看了人一眼:“这是什么?没头没尾的,倒是有点像记账……” “我也不知,只是他分了几处暗格藏着,怕是有用心。” 薛继心里稍稍琢磨了一番,分开藏,这是刻意防着人搜出来,这样只是搜出一处也看不全上边的东西…… “将军可搜清楚了,没有旁的暗格了?” 唐将军笃定道:“墙上每一块砖地上每一寸土都搜遍了,绝对没有漏网之鱼。” 薛继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开始将这零零散散的纸页拼凑起来。 唐将军看他研究的认真也不出言打扰,就自己坐在一旁饮着茶看他。 月光渐沉,街上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薛继仍然专注着手上的东西。 “知府大人有头绪了吗?” 薛继目光稍稍一滞,抬头扫了一眼唐将军。 “这是姓李的跟山匪头子交易的记账,我点着数呢。” 唐将军皱了眉:“这人是什么脑子,这种事也敢记账?记账就算了还自己留着?” 薛继嗤了一声,目光却不离开手上的纸页。“都是从百姓身上割下来的肉,怎么能不记着。” 唐将军又看了好一会儿,却突然惊呼了一声:“诶?大人不用算盘?” 薛继又瞥了他一眼,很快低下了头。“还用不着,我点过自家生意的账目、点过户部的账目,他这点银两,犯不着。” 最后薛继将算下来的数目一笔一笔记下,再将这些账目按顺序都拼好了,叠成一沓交到唐将军手里。 “明日召下边官员来,是时候料理料理这乾州的大事儿了。” —— 次日,知府衙门又一次热闹了。 大大小小的官员坐满了正堂,薛继待人来齐了才坐上主座,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官员,嘴角有意无意勾起一抹冷笑。 “诸位,乾州饱受山匪侵袭多少年了?” 这话没有人应答。谁都知道这么多年来山匪年年进犯,就算官员低头给钱人家也未必收敛,反倒得寸进尺,可这话说不出口。 薛继继续说道:“我知道,以往诸位之中不少有给山匪送过好处以保太平的,我也不追究以前,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咱吃过亏了下回就多个心眼儿。只是,本官上次下了死命令之后还有人在与山匪勾结,本官着实气不过啊!” 下边的官员面面相觑,多数人心里都能猜到这说的是谁,可李大人在乾州横了也许多年了,薛知府新官上任怎么会一拔刀就冲着他去…… 薛继靠在座椅上,身上的气势愈发令人折服。“此人可了不得,前乾州知府黄大人之死,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一句话像是平地一声雷,也像是石子落入静水中惊起了层层波澜。 “怎么会,黄大人不是让山匪杀死的吗?” “是啊咱们许多人都见着呢……” 下边传来嘈杂的议论声,这都在薛继意料之中,他神色不变,就默默看着下边的人或狐疑或惊讶,直到声音渐渐变小,再恢复平静,这些官员再将目光落在薛继身上。 薛继扭头看了唐将军一眼,唐将军会意,将最初苏虞搜刮来的物证还有山匪的信件摊开走下堂前向底下的官员一一展示了一番。 “如何,诸位大人,你们也说说,此人所犯之事该当何罪啊?” 薛继说这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叫人听着胆颤,也没什么人敢接话。 许久才听见一句小声的应答。“应当上奏朝廷,由朝廷定夺。” 薛继当然知道要上奏朝廷,可他必须雷厉风行一回,必须要在这个散漫肆意了许多年的乾州留下一点震慑力,日后才能真正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我自然会上奏朝廷,朝廷也必定不会轻饶他。现在我要问的是在座的诸位,诸位认为他该当何罪?” 下边的人犹豫了许久,才有人陆续接话。 “如此行径,必然是死罪。” 薛继冷笑着收回了目光,唐将军也已经将东西都放回到他面前,他正想在说几句,却听见下边传来一声不是那么顺意的话。 “虽说李大人罪责难逃,可他与山匪交易确实换来了一地之太平,这么些年就属李大人管辖之地最为安宁。大人,这功可否低过?” 薛继被他这番言论气笑了,又反问他:“那黄大人之死呢?再者,他与山匪交易所用的银子粮食都是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这也算功劳?” 那人扔不罢休,还争辩道:“是,李大人确实从百姓手中征收了不少钱粮,可对比其他被山匪抢劫掠夺糟蹋过的地方,李大人管辖之地百姓的亏损只是九牛之一毫!” 薛继气过了便渐渐冷静下来,这人歪理一套一套,却叫人无从反驳,若是奏章上至朝廷也有如此言论,只怕陛下也会动摇…… 第59章 齿虎寨报复 那人大胆的言论在知府衙门正堂激起了惊涛骇浪,下边官员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了薛继的雷厉风行,除了已经被押入牢狱的李大人,还真没见过谁这么大胆子与他硬碰硬。 薛继有一阵子没说话,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思索这件事该怎么做。 其间细碎的议论声没有停止过,薛继偶然抬眼瞟过都能看见官员交头接耳。 砰! 惊堂木敲响,堂上安静了。 薛继已经心里已有决断。“此时上奏朝廷,等上边旨意,在此期间任何人不得探监。还有,把他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小孩儿都遣散了。” 此事算是有了决断,薛继心里正琢磨着如何给宁王修书一封道明缘由…… “薛大人,咱们把山匪扣下了,那齿虎寨寨主知道吗?若是知道了,恐怕近日就要作乱,大人可有防备?” 薛继对此也有预料,他已经让唐将军把手下的官兵分散到了每个县城每家村子里镇守,还打算向宁王求助,争取让朝廷从临近两州郡调集些兵力,只是山匪不会等他准备好,等不了他调兵,也不知道唐将军手下那一点点人能守护多久。 —— 乾州城内官员担忧的不错。 约定好的钱粮没到手,连人也一去不复返,齿虎寨中众人自然有怀疑,虎大哥横眉瞪眼让人下去打听了,不出一日便知道了自己小弟被掳走,李大人被关入大牢的消息。 消息送回齿虎寨的时候虎大哥正正和他第十四房压寨夫人办酒席,整个山寨被大红绸带点缀,将近夜幕时山路两侧的树杈上还挂上了红灯笼,鞭炮声响彻山林,只是离酒席开宴不足半个时辰的时候,虎大哥险些怒砸了婚宴前厅。 “好啊!一个黄口小儿敢插手老子的生意,欺负到老子头上老子还能忍他?” 虎大哥掀了酒桌,刚刚端上桌的酒坛子碎了一地,酒水撒了一地,下边的小弟急忙凑上前收拾,亲近些的便跟着附和、怒骂官府。 “这咱们不能忍啊!大哥,咱们找人宰了他吧!” 虎大哥牙尖叼着草根儿,眼中不乏狠厉的凶光,凶光中却闪过一丝精明。 “上回三儿说的什么?那个狗屁知府背后有人?” “大哥,咱们又不怕朝廷的人,管他背后是皇帝老子还是太子孙子,三儿这一去就没回来过,咱们哥儿几个十几年的交情啊,要替他报仇啊!” 虎大哥摸着下巴想了想:“倒不是怕朝廷,只是不能在他手里吃亏咯,你看那姓李的自以为聪明不可一世,不也栽了?” “得算计算计……老七!你先去把南边儿那个破村子烧了,看他娘的什么反应!” 当晚婚宴算是砸了,齿虎寨憋了一肚子火准备撒在乾州城的百姓及官员身上。 后半夜,北白山的山路上蜿蜒着一条火红赤亮的小蛇,一列山匪浩浩荡荡冲着乾州而去,乾州的百姓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不过,百姓不知道,官府的官员不是傻子,自然早有预料。 山匪虽猛,可到底人数不算多,被薛继扣下了十来个,这回能来的也就不到二十人。 火把飞进了村庄落在房顶的茅草上瞬间燃起了一小圈火焰,温度渐渐升高,惊醒了屋里的妇女老少,一时间惊呼声阵阵。里边的叫喊声越大,外边的山匪笑的却越是猖獗。 “头儿!你听听,慌了,哈哈哈!” “等着吧,明儿让那狗屁知府知道知道咱们齿虎寨的厉害。” “毛都没长齐还敢招惹咱们三哥,呸!” 再看村里焦急如热锅上蚂蚁的人,因为早已收到过官府提醒,虽然着急慌乱却没失了分寸,一发觉火势变猛就都朝村口的小棚里去。 “将军!火!” “将军!山匪杀进来了,将军快救救我们家院子!” “将军我们家顶棚新盖的,给山匪一把火烧了,这叫咱们怎么过啊!” 这一大群人涌进低檐棚子,瞬间惊醒了已经昏昏欲睡的驻守士兵,那将军被惊的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擦去了嘴角流下来的口水,有点茫然的看了看周围。 只是一刹那便醒过神来,神志渐渐回到身上,立即抄起了桌上的佩刀招呼起一众兄弟,一手一桶水冲着着火的屋子泼去。 为首那将军安抚着一旁的村民,一边还指使手下赶紧去知府衙门禀报。 “老伯伯别慌,咱们薛大人菩萨心肠,定不会让诸位老人家无处安身,您先在我这儿歇着,我去外边儿看看。” “诶,夫人您别急,这孩子饿了我现在就让人去找米糊先给他垫垫,嘿好。”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山匪在山脚下聚在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趁着天色大明再回到山庄外本以为能看见村庄尽毁黑烟绕云,谁知道这一睁开眼,只看见几座房屋的顶上烧出了焦黑的窟窿,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臭味。除此之外,似乎损失并不大。 山匪头子目瞪口呆了,手下的一帮小弟也都揉了揉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头儿,这这这,这怎么回事?” “不是,咱们昨儿火把不是全扔进去了?” “这回去怎么跟大哥交代啊?” 一行人胆战心惊提心吊胆回到齿虎寨,虎大哥听了他们所说的,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嘴角还隐隐约约挂着一丝笑意。 “七哥,大哥这是怎么了……傻了?” “去,胡说八道什么!” “大哥,大哥?” 虎大哥这才收回看着远方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狠狠将拳头砸在了座椅的扶手上,那上好的黄檀木硬生生被他震碎了。 “大哥……” 虎大哥嗤了一声:“有本事,最早有准备是吧!” “大哥,那咱们怎么办啊?” 虎大哥搂着怀中的娇女子,冷笑了一声:“他能守着城里的,还能守得住城外进出的人?让人在乾州南北两向城门口埋伏着,凡是做生意的送货的,但抢不误,携家带口乘车出游的,能杀的杀,身世显贵的就绑了,赎金三百金起!” 下边的小弟闻言赞不绝口。 “大哥好算计!” “不愧是大哥!” —— 薛继已经将奏疏和书信都送往了京城,虽然还未收到回复,可他可以肯定,这个李大人轻则流放重则抄家诛九族,已不足为惧。 听说了前几夜城郊几座村庄被烧的消息,他已经自掏腰包先出了安抚百姓的钱粮,好不容易抽出半日空闲,他去唐将军府上接了早已让人照顾好的小孩儿,就是苏虞的幼弟。 那孩子脸上写满了惊恐,见着生人一步也不肯靠近,平日里唐将军让人给他送吃食他都不肯接,都要等人都走了他才将食盒拎到墙角自己往嘴里塞。 薛继一想也明白了,这么小的孩子被迫受这样的侮辱,怎么能不怕? 也不知那禽兽不如的东西这么几个月都对他做了什么,想请大夫给他看看,小孩子又死活不愿意,还挣扎了要跑。 薛继没有办法,想了想还是应该把他送回苏虞那儿去,让苏虞请大夫给他瞧,他对自己的亲姐姐总归还是没有这么防备的。 马车都已经备好了,下边的人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这孩子扛起来塞进了车里,没等他挣扎着推门逃跑薛继就紧接着上了车将他摁在了座椅上。 “别害怕,送你回家,你姐姐很担心你。” 那孩子还在挣扎,仿佛没听见一样。 薛继又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姐姐,苏虞,等你回家。” 这孩子终于听懂了「姐姐」二字,稍微平静了一些。 马车缓缓朝南边的街巷去,薛继怕他吓着,不敢让车夫赶太快。 因为是白天,街道上空无一人,风尘之地也还未开门。薛继熟门熟路的进了门,又是那位老鸨满面涂脂抹粉走近前来,看见薛继手里抱着孩子稍稍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孩子面熟,心中一喜。 “欢儿!爷,您这是……” 薛继这才知道孩子的名字,也许是为人父的习惯,看着孩子总是忍不住带着笑意,嘴上嘀咕着:“他叫欢儿?名字还挺讨喜。” 老鸨眼中的欣喜不像作假,薛继更加确定了苏虞在这儿的地位与旁人不同。 她想伸手接过孩子,还一边跟薛继解释:“这孩子叫苏欢,是苏虞姑娘的亲弟弟,被李大人买走有些月份了,爷能把他弄回来,可是咱们苏姑娘的大恩人啊!” 薛继却没打算让她接手,一抬手拦下了。 “不必,我自己来吧。苏虞呢?还在自己院儿里?” “诶是,爷自己过去?” “嗯。” 薛继照着前些日子来的路又摸到了后院阁楼下,抬头看了看,苏虞正靠在窗边斜靠着,怀中抱着琵琶,手指一动便是流水般的天籁之音传入耳中。 她低头看见了来人,手上的动作稍稍停顿了,在看见薛继手里抱着的人,顿时热泪盈眶。 “爷,欢儿他!他……” 顿了顿,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奴家叩谢大人,大人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 第60章 程大人,您的脸呢? 薛继把苏欢从怀里放了下来,伸手扶起她。“他应该受了不少惊吓,身上如何还不知道,你给他找大夫看看吧。” 苏欢脚一落地就往姐姐怀里钻,说什么也不肯在出来,借着苏虞的衣袖将眼前挡得严严实实,见不得一丝光亮。苏虞看着心疼,只恨自己一介弱女子连幼弟都保护不了。 “姓李的已经入狱了,你有什么打算?还在这儿待着?” 苏虞攒着手绢擦干净眼角的泪痕,眼中有些犹豫:“不知道,妈妈对奴家有恩,奴家不该离开……” 薛继猜到着这个缘由,却还是试着问了一句:“你就没想过离开?” 苏虞掩着嘴笑出了声,笑声中分明是自嘲的意味。“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给你做小?” 薛继面色一僵,他当然不能纳苏虞为妾,这么多年沈玉容为他尽心尽力,他不能伤了妻子的心。 “这倒不至于,可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些银两你带着孩子维持生计还是可以的。” 苏虞说不出心里是感激还是失落,世间男子见到美色无不显露本性。 若这就是薛继的本性,那他当真是正人君子,若是有缘遇见君子而不能嫁,这是何等遗憾…… “爷就一点儿没动过旁的心思?” 薛继不明所以:“还能动什么心思?” 苏虞心里泄了气,又牵着弟弟转身回到自己屋里,抱起了琵琶一抚柔情。 薛继虽然不常与外边的女子交流,与夫人却是常常琴箫和鸣风花雪月,曲调婉转入耳哪里还听不出其中深情。 两人之间明明只隔着几步之遥,于薛继而言这却是一道深渊。 没有人能推拒如此美色,可出于道德原则他不该负了结发之妻…… 此时苏虞柔声问他:“难道爷就一点儿没动情吗?如果没动情,您又何必帮我这么多次?” 薛继被一句话敲醒了。 “我从未动过情,帮你只是因为于心不忍。” 苏虞推上了窗,屋里也再没听见琵琶声。 —— 薛继还没等到宁王的回信,只是这些日子关于山匪的消息叫他愈发应接不暇。 尤其是今日上午传来的那件事,安义县县令的妻儿与长子出南边城门去那清平寺敬香,谁知回来的路上就被山匪劫走了,张口便要六百两,不给银子不放人。 这还不算完,那县令家中是有点底子的,六百两拿不出,三百两总是有的,于是他按着约定带着银子去了,说是先把长子赎回来。 也是缺心眼儿了,他就不知道派个下人出去,就算要自个儿去,那带几个官兵就成了,谁知道他竟然是搀着哭红了眼的老母亲一起去的,这才到地方又让人摁住了,老太太也被绑了。还告诉他必须三个人一起赎回去,一共是九百两。 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这就到知府衙门来哭了。 薛继光是听着他哭就听的耳朵疼,连静下来想想对策的功夫都没有,没等这头安义县县令走呢,外边又进来一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 薛继脑门儿又开始疼了,硬着头皮问他:“瞧你这打扮是生意人?” 那人满面怒容,直视着薛继大呼小叫:“是又如何,我听说过乾州山匪猖獗,以往多带几个下人跟着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今日倒好啊!还没进乾州城北门呢货物就给山匪洗劫一空,我那一车可都是上品的绸缎!薛知府,在下斗胆问一句,怎么这乾州到了您手上成了这副模样!” 薛继起身安抚着人落座,一边还招呼王衢给人看茶。 “先生消消火,我也是生意人,我理解你的愤怒,只是此时还请容我解释一番。” 那人却不领情,砸了刚端上来的茶杯,怒喝一声:“我听你解释什么!知府大人不妨说说我这亏损如何折算!” 薛继终于冷了脸,他没有安王那么好脾气一直赔笑脸,该端架子的时候他一点儿不会放下,若是天天笑脸迎人,他怎么撑得住这么大个乾州? “那先生也不妨说说,您摔了我这上品青花茶盏如何折算?” “你!”那人也没想到这年轻的知府也会不讲理这一套,指着薛继半晌没说出话。 薛继又恢复了笑意,直直看着他:“你要是需要一个解释,本官这就给你说说,你要是不乐意听……本官还是得跟你说说。” “是,以往黄大人治理乾州山匪从未劫过商货,可那是为官的向山匪纳贡,向山匪称臣!如今本官治下宁可先有损再得利,断不能纵容山匪势力壮大。” 男子哪里听得进去,他又不是政客,天下太平与他何干? “那我的货呢?” “本官也很无奈,只能尽力在剿灭山匪之后给你寻回来,你去外边王管家那儿登记一下被劫的货物吧。” 劝走了中年男子,一旁的县令神情还有些呆滞,看着薛继张了张口:“那下官妻儿老小呢?” 九百两银子,真论起来薛继是拿的出来的。可是,入仕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应该用着家中的财富便利来给自己铺路。 这钱他不能给。 “本官知道你着急,本官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们回来,可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 —— 京城; 其实薛继的奏疏早已到了秦衡的面前,乾州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朝中也都已经知晓。 但是九州万方每天的事情太多了,乾州在这么多国之重地中太不起眼,秦衡不急着处理,百官也不忙着催促。 当然,百官坐视不理的原因中还有些是刻意要等着看薛继的笑话。 薛继给宁王单独写一封信是对的,宁王等了半个月没等到朝会议论此事,终于上前一步提醒道:“父皇,听闻乾州山匪猖獗,知府薛继奏疏上至御前已有半月,为何不议?” 秦衡一愣,他对薛继这么一号人是不甚待见的,宁王这么一提,他心里疙瘩更大。 可既然宁王亲自提出来,他也不好略过,只能不情不愿意思意思问一句:“哦,此事啊。那诸位说说,有何看法?” 安王斜着眼打量了一番宁王,随后收回了目光闭口不言。 许久无人应答,丞相张甫接过了话:“回陛下,臣以为那李通判勾结山匪是罪大恶极无可争议,至于山匪……数十年都未能剿灭,圣上不妨试着从蜀郡和滇南调些兵马协助薛继,若是真能一举清扫西南山匪,那薛大人是立了一件奇功了。” 秦衡心里是不乐意的,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乾州边上那个北白山,上边山匪不就不足百人,这么多年了连不足百人都灭不了?” 张甫忙与他解释:“陛下有所不知,齿虎寨势力之广遍布西南,其中乾州附近最甚,北白山上只是他们势力的百分之一。正因其人数多而据点分散,这才导致数十年难以清除。” 秦衡却又质疑了:“数十年都没能剿灭,丞相凭什么认为薛继一个年轻没经验的小儿能立下奇功?” 张甫啧啧一叹:“陛下,薛继可是在褚邱把持京城时能百里传信告知宁王的人,万一他真做成了呢?” 秦衡不欲再就此事争辩,于是又撇开了话锋。 “梁简,你说说那个李通判该如何定罪。” 梁简突然被点了名,顿时觉得受宠若惊,自从废太子倒台之后他就少了些实权,整日告病不敢插手重大案件,今日难得没告假,就赶上这等大事了。 他颤颤巍巍走上前,一板一眼恭恭敬敬将大周律法一条条背给秦衡听,说了半天意思就是此人当斩。 秦衡听得烦躁,挥了挥手又命他退下了。 “冯济年,你来说。” 大理寺卿冯济年利索的跨出一步,比起梁简他显然简明扼要了许多。 “此人勾结山匪是其一,间接害死前任乾州知府黄大人是其二,搜刮民脂民膏是其三,其罪当诛。” 秦衡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里暗叹还是冯济年说话舒服得他心意。 本来是铁板钉钉无可争议的事,御史台却不肯消停,或许是他们真的太久没受到重用,日日闲的发慌…… 程不惊瞪着眼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再议。” 秦衡一见他就觉得头疼,明知道此人一说话便是一刻钟停不下来,却又不能把他嘴巴堵上,只好无奈挥看着他:“程御史有何疑议?” 程不惊清了清嗓子,道:“此人确实勾结山匪,也确实间接害死了黄知府。可间接到底是间接,罪不至死。再说这勾结山匪,他勾结山匪其期间乾州确实大多数时候较为安定,再反观近日乾州传来的消息,又是妇孺被绑又是商货被劫,民不聊生啊!陛下,若是如此看来,李通判花钱买来一方安宁,当真有罪吗?” 宁王已经皱了眉头,此事正是薛继在信中与他提起的说法,如此胡搅蛮缠不讲理的说法,御史台竟然还真说得出来! “程大人,您的脸呢?” 第61章 安插内应 这话中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在原本听程不惊滔滔不绝听得犯困的群臣中炸开了波澜,不少朝臣下意识朝程不惊看去,想看看这位是个什么反应,也有不少心里跟一句「骂得好」的。 程不惊何止是止住了声,脸都气得青了,猛然回过头在人群中寻找,想看看是谁在当廷顶撞他。 “卫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工部也管起这种事了?” 他在人群中找到了两鬓斑白满头华发的工部尚书卫思齐,这位老臣脸上就写着义愤填膺,狠狠瞪着他。 秦衡原想拦着点怕他俩真吵起来打起来给卫老大人气出个好歹,可转念一想好不容易有人主动出来堵住程不惊的嘴,何乐而不为呢? 卫思齐瞪着眼攥着手中的拐杖,对着地面重重敲了两下,痛心疾首道:“启禀陛下,程大人说的这都是人话吗?我泱泱大周国富兵强需要这种手段来图谋安宁?那小人对着山匪阿谀奉承贿赂讨好丢我朝廷的颜面,怎么到了程大人嘴里还成了功劳呢!” 程不惊也不乐意了,提高了调门嚷嚷:“什么叫对山匪阿谀奉承贿赂讨好,李通判不过是资助山匪些许钱粮,怎么被卫大人说的这么龌龊!” “是老夫说的龌龊吗?说的好听资助山匪,那山匪做的什么买卖要他资助?若是资助,如今返利几何? 再者,堂堂知府只因不愿续约就被山匪刺杀,李通判还帮着隐瞒遮掩,不知程大人要怎么解释?” 程不惊脑子一卡壳,没接上话,卫思齐见小胜一筹也不再步步紧逼,广袖一挥手负身后拄着拐杖不再看他。 难得见程不惊被怼的哑口无言,秦衡心里都隐隐有几分窃喜,轻咳了几声掩饰过去,才沉声道:“行了,两位大人都别争了,此事交由大理寺处理,旁人都别插手了。” 这事儿差不多要翻篇了,宁王却没忘记正事。 “父皇,乾州山匪猖獗,是否应该派兵增援?” 秦衡一怔,犹豫了片刻。 “你亲自带兵去一趟吧,尽快处理了。” —— 薛继忙碌了有些日子了,接近年关,他让唐将军整日整夜在城门口守着,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可是这种绑人劫货的消息依旧层出不穷。 “大人,那被劫走的真不管了?” 薛继狠狠咬了咬牙,怎么可能,若是放任他们劫了,以后山匪只会更猖獗。 “管,当然要管。” “嘶……王衢,打听打听,那个山匪头子虎什么东西都是从哪儿纳的妾。” 一旁官员听得云里雾里,怔怔看着王衢匆忙下去,又看着薛继满面疑惑。 “大人,这是做什么?” 薛继笑了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待到入夜,不断登门或诉苦或抱怨的官员终于散去了,月色微寒,照在院子里凋零枯萎的花木上。 薛继这些日子常常宿在书房,今夜难得与沈玉容同眠。沈玉容放下了手头上的针线活,哄了薛琛睡下,才转身伺候薛继脱了外衣靠在榻上。 “夫君近来也太忙了,那些山匪就这么难对付?” 薛继幽幽叹了口气:“没办法,齿虎寨营寨分散,北白山上只是他们其中百分之一……难啊,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能下旨意。” 沈玉容知道他近来太累了,这种时候不好再拿政事烦他,于是替他盖上被子,努了努嘴示意他看看另一边已经睡下的薛琛。 “琛儿快六岁了,该念书了吧?” 薛继一愣,仔细一想似乎他很久没有关心过自个儿的儿子,一转眼竟然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可是乾州这地方能请来什么文化人,在这地方请先生岂不是耽误了孩子? “夫人,我想着要不咱们从江陵请个先生过来,总好过在这地方大海捞针。” “可是谁能乐意来这种地方?” 或许是当了官了想的远一些,说起此事薛继已经担忧起整个乾州,仔细一想好像真是整个乾州连一所像样的书院都没有。 脑子里莫名浮现出苏欢的身影,那孩子五岁了,明年也该读书了吧?若是不读书,跟着苏虞在那风尘之地长大,将来能做什么? “夫人,咱们若是要请先生来,干脆就在乾州建个书院吧?” 沈玉容却是无奈,背过身去不大乐意理他。“天天就想着这些,自己家儿子也不见你上心……想的倒是美,朝廷不给钱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建书院请先生?” 薛继思绪一沉,这倒是个问题,他不可能自掏腰包造福乾州,按照乾州目前的情况十几二十年内不大可能出什么状元榜眼的,要是往这花钱怕是个亏本买卖。 “你先睡着,我给宁王写封信先想办法。” 薛继刚打算起身,被沈玉容一把按住了,她眼中有几分嗔怒,摆明了今夜是不会让他去了。 “夫君要这样我可生气了,整日不顾家,自己儿子都六岁了也没见你管管!” 薛继一愣,看了看已经推开的被褥和伸出去的半条腿,又看了看夫人满面怒意,最终还是缩了回来,一边替他掖着被角,一边把自己被子也盖上。 “行吧行吧明日再说,你也别生气,我做一方父母官就要对一方负责,我不能跟那些小人似的食皇粮不做事……” —— 转天又是数不尽的杂务找上门来,薛继也留步出手给宁王去信,沈玉容问过他意思便自个儿给家里送了消息,先给薛琛寻个靠谱的先生。 一大早的不知道是什么喜事,马县令一脸堆笑荣光满面的就来了。 “哟,马大人捡着钱了?乐成这样。” “哪儿来的钱给我捡,大人还不知道呢?宁王要来乾州了!” 薛继吃了一惊,没听说这么个事儿啊。 “你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马县令笑意更浓了,走上前几步:“大人有所不知,下官的表兄在蜀郡为官,早就得了消息要调集官兵等宁王亲自领兵来乾州剿匪!” 这倒是好事,可算有援兵了,就乾州这么几个官兵能抗的了多久? 说起这事薛继又想起前几日的想法来了,高呼一声招来王衢,问道:“让你去打听的你打听清楚没有?” “主子,打听到了,大多都是半道上劫回去的,只要是花季女子容貌俊俏的,身世不算显贵的他都要。” 嚯,胃口倒是挺大的。薛继心里叹着骂了一句,不知这山匪头子糟蹋了多少女子。 薛继手指紧扣在茶碗盖子上,皱着眉头沉思,马县令看他这幅神情,眼珠子一转思索了一番,好像明白了什么。 “大人是想安插内应?” “嗯。” 薛继没多言,他思绪正乱着,要安排女子是不难,可上哪找乐意冒着危险去还得足够机灵的女子呢? 这机灵可不止是要将消息传出来不被发现,还得知道该传什么消息,如何讨得山匪的信任,难啊。 马县令也猜到他担忧之处,低头饮了口茶水,若有所思。 “大人,若是宁王带兵来了,咱们还需要使这阴招吗?” 薛继轻笑了一声,叹息着摇了摇头:“你当山匪是围着北白山硬攻就能打下来的?那最多也就是一部分,这么多年了都没剿灭山匪,咱们一朝一夕要能成那就没天理了。” 马县令看他想的头疼,犹豫着该不该搭几句话,坐在边上等了半晌,还是决定退下不打扰他了。 薛继转身又扎进了自家后院,对着院里新开的白梅暗自出神,沈玉容正一字一句给薛琛念着《庄子》,察觉到薛继心里有事,停下声音朝他看去。 “夫君何事烦忧啊?” 薛继回了神,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卷,又看了看懵懂的孩子,倒没急着与她说外边的烦心事,只是对着孩子笑了笑:“他还这么小,你给他念这高深的东西,他能听懂吗?” 沈玉容嗔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又不教,我替你教你还不乐意了!我可得趁早让他走正道,别将来跟你似的读四书五经读魔怔了连家都不顾。” 薛继觉着好笑,啧啧轻叹:“说的什么话,世人眼里我这才是正道,你那老庄之学放在世上可立不住脚。” “你就非要让他往浑水里钻啊?咱们家孩子就不能学学祖辈安安心心做个商人?” 薛继无奈摇了摇头,收了心思不与她争辩,长叹一声又低头思索起正事。 沈玉容一手牵着孩子走近前去,靠在他身边坐下,打量了他一眼:“什么事儿闷着不肯跟我说?想纳妾了?” 薛继知道她是玩笑之言,可脑子里莫名出现了苏虞的模样,愣是出了一身冷汗。 忙抛开了杂念,撇过头看她,沉声道:“我在想,可以令一个女子给我们做内应,咱们想办法从根里除了山匪。” 沈玉容心里剔透,一听就明白了他再愁什么。 “夫君是担忧没有合适的女子吧?” 薛继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沈玉容盘算了一圈,突然笑了,凑近他耳朵小声道:“你看流沙怎么样?” 第62章 八百两的绝色 流沙?薛继下意识看向了在屋里打扫着的人,确实有几分姿色,人机不机灵却不太了解…… “她常在你身边伺候,你了解她,她可以么?” 沈玉容笑了笑,看着身旁的孩子示意他先去玩儿,随后冲屋里唤了声:“流沙,你过来一下。” 流沙愣了片刻,放下了手里的抹布甩了两下便急忙赶来,朝着二人稍稍欠身。 “主子,夫人。” 薛继将此人打量了一番,她在府上伺候的时间不算短了,可他竟是一点没注意过,光凭这一条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愚蠢女子。 再看流沙眼中闪烁的神情、眼珠子转溜时留下的精光,这确实是个聪慧之人,办事应该是机灵的。 薛继的心思已经松动了几分,转头再看向沈玉容,她眼中的肯定不加遮掩,看来是对流沙非常放心。 “你伺候夫人多少年了?” 流沙低着头没看他,一丝不犹豫轻声答道:“回主子,五年了。” 薛继还想再问几句,沈玉容却按住了他的手背,示意他停下。 “流沙在我身边五年了,她什么心性还用你怀疑?有事说事吧。” 流沙稍稍抬起头来,看的却是沈玉容的脸色,像是听了这话有些诧异。 不过须臾又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收敛了面上的讶然,小声道:“夫人对流沙恩情深重,主子若有难处只管吩咐便是。” 她倒是应得坦然,可薛继仍有疑虑,盯着人一张小脸半晌没移开眼,直到沈玉容拍了他一下,才似梦中惊醒一般。 “你可想好了,此事凶险,我可保不了你安危。” 这是实话,一点儿没吓唬她,若是在齿虎寨里出了什么事,他也接应不上,全靠她自己随机应变了,这要是身份败露了,以那些山匪的脾气怎么可能轻饶她?凶险是真万分凶险。 流沙却丝毫不为所动,面无惧色一派坦然,仿佛没将薛继的话听进心里。 “主子只管吩咐。” 薛继皱了眉,又确认了一遍:“你可想好了?” 流沙轻笑了一声:“主子别问了,流沙都听进去了,您吩咐吧。” 薛继严肃了许多,直直看着她一双透彻的眼睛。 “去齿虎寨做内应,将山匪的有用消息传回来,你可以吗?” 流沙心里渐渐明白了薛继的意思,只是稍稍思索了一番,一点儿不犹豫地应下了。 薛继见她答应的干脆,沈玉容又十分信任她,便就这么下了决定。 “王衢,带她准备准备。” 王衢听了招呼麻溜赶过来,看了看薛继又看了看流沙,一时愣了神。 “主子,您是说流沙?” 薛继点了点头,流沙也不说话,这算是两人都默认了。 王衢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许久才幽幽叹息一声:“但愿此计当真能成。” 话音落罢,他带着流沙下去了,需要叮嘱准备的东西太多,还要设计如何巧妙的让山匪遇上她…… 薛继看着这好生生的女子没有半分留恋的背影,啧啧叹息。 “夫人是如何调教的下人,怎么这女子能有这份气魄胆识?” 沈玉容轻笑道:“也没什么妙招,就是恩威并施、赏罚得当,流沙识得字,我便常让她陪着我看书,寻常大家闺秀都未必有她那份灵气。” 薛继稍稍惊诧:“你还让她陪着看书?” 倒不是觉得不妥,只是寻常谁家待下人能好到这地步? 沈玉容又道:“你不知道,她不是什么奴籍女子,她父亲原也是一方官吏,后来遇事落魄了,当时咱们刚入京城,我正巧遇上了便收下了她,这也算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 王衢依照薛继的意思请人给流沙梳妆一番,确实如沈玉容所说,平日里虽看不出来,这一打扮就显出了小家碧玉的气质。 尤其是一双阅尽诗书满是才情的眼睛,这样的姿色山匪必定没见过,只需一眼便足以吸引那什么虎大哥。 梳妆罢,车马已在外边等候,流沙上了马车之后便掀开了帘子若有若无的露出一张侧颜。 车夫按照王衢的意思送流沙出了城,一路往城外寺庙去,去时才过正午,城外车马熙攘,还未遇见山匪。 到了傍晚,流沙装模作样从寺里出来再上马车时,遮掩在不知何处的山匪已经有了察觉,这等好颜色,确实叫他们动了心思。 车马离开山脚不过十里,路中杀出四五个山匪挡住了去路,流沙故作惊恐高呼了一声,拉下了帘子不敢看外边。 山匪夺过了缰绳将车夫踹下车去,狠狠冲着人啐了一口唾沫,极其跋扈喝道:“告诉你们家人,这娘们儿咱么头儿看上了!他们想要人,拿八百两来赎!” 车夫早早得了命令,此时便做起戏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滚到一旁:“各位爷行行好,咱们姑娘才十八,老爷平日里最疼她了!您行行好放过咱们姑娘吧!” 山匪冲着地上的人甩了一记鞭子,丝毫没把人放在眼里:“怎么,听不懂我说话!叫你们老爷拿八百两上北白山赎人!有胆量你就报官,看那狗屁薛知府敢不敢管!” 说罢便要调转方向离去,车夫又爬上前几步要拦:“不是,几位爷,我听闻前些日子知县的妻女老母被你们劫去时一人三百两就能赎,怎么到了我们家姑娘就成了八百两?这谁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那山匪白了他一眼,仗势欺人的模样令人作呕。 “三百两?你觉得你们家姑娘就值这么几个钱?我呸!拿不出银子这娘们儿就是咱们大哥的第十九房压寨夫人了!” 说罢驱着车马便朝北白山侧道去,一路往山上齿虎寨主寨去,流沙缩在马车里时不时哽咽几声,可心里却早已打起了算盘。 那虎大哥也是艳福不浅,近几日来美人收了不少,脸上笑意就没收敛过,这一听又来了个如花似玉似的大姑娘,怎么能不乐呵。 “大哥,这回咱们要了八百两,那穷酸地方的人肯定赎不回去,这娘们儿是您的了!” 虎大哥觉着新奇了,什么姿色才能让这帮人大开口要八百两? “叫她出来,我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流沙被人背着手绑上了绳索,又被推了一把直接跪倒在了那位虎大哥面前,故作怯生生的姿态稍稍抬起了眉眼,只这一抬眼,睫毛不住轻颤,将原本七分的容貌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硬是拉上了九分。 虎大哥乐了。“嚯!眼光不错啊,谁家的女子这么漂亮?乾州这破地方还有天仙儿呢!” 几个小弟也跟着朗声大笑,却也没谁真打算去查这女子的身世。 “大哥,比起青楼那个苏什么玩意儿,哪个漂亮!” 虎大哥擦着下巴上的胡茬,啧啧叹了几声:“你说那姓李的是不是瞎,有这么个尤物待嫁闺中,他还整天惦记姓黄的用过的女人,啧啧,不识货啊。” 几人又笑作一团,完全忽略了流沙眼中转瞬而逝的精光。 “来来来这娘们儿我得趁早收了,明儿就办酒席,要最好的酒!” 虎大哥大手一挥就吩咐了一众小弟,心里还美滋滋不住垂涎,目光显得肮脏极了,就在流沙身上不断游走。 流沙心里想着王衢的嘱咐,不能过于镇定,也不能过于谄媚,不能把来意摆在脸上,要胆怯的恰好得当,又不能过于无趣耗尽了山匪的胃口。 直至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她当真要被这山匪糟蹋了…… 只是一瞬间的后悔,一想起沈玉容这些年对她的照顾,想起乾州饱受山匪侵扰,想起薛继日夜不眠地忧心民生,心底的狠劲儿又坚定了几分,暂且忘记了自己的荣辱。 “我,我阿爹会来赎我的,能不能不嫁给你……” 虎大哥刚想让人将她锁起来,就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停下目光,来了几分兴趣。 从来没有女子来这儿是这个反应,怎么就这么有趣呢? “哦,嫁?”虎大哥低嗤了一声,眼中透着玩味。“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嫁给我?” 流沙仍缩在地上小心翼翼看着他,小声道:“若不是嫁人,我就应该回家……” 虎大哥被她逗笑了,却不急着搭话,转头招呼了人过来。 “带她……别去柴房了,直接送我屋里!” 下边人也愣了,站在原地没动。 “您今晚不是跟十七夫人喝酒吗?” 虎大哥挥了挥手,眼中写满了不耐烦:“那婆娘脾气臭,差不多让她滚蛋吧。” —— 车夫回了府上就找薛继复了命,薛继知道流沙此时已经到了齿虎寨,既松了口气,又悬起一颗心,是又担忧又期待,担忧流沙的安危,也担忧此事成败。 待到年末,马上就是年关了,乾州虽贫寒穷苦,过年也还算是喜庆,处处点着红灯笼,街上百姓逢人露笑意。 这也是过年了山匪都歇息了,乾州城足足半个月没出过事,薛继心里都深感欣慰,这日清晨起来没多会儿,想着去看看教薛琛念书,谁知一处房门就赶上王衢匆匆进来,险些撞上。 “毛毛躁躁的,怎么了?” 王衢一阵喘息定住了心神,才低头道:“主子,宁王今日下午到乾州。” 第63章 本王是真赏识你 薛继心里暗自算了算,从收到消息到今日是有段时候了,人也该到了。 这来的时候也是不凑巧,要过年了山匪都歇着了,宁王正赶着这会儿到乾州,哪有山匪能给他剿? 王衢喘了两口气,还等着薛继往下安排呢,却是半晌没听见声儿,以为这位爷没反应过来,又抬起头提醒了一番:“主子,宁王要到乾州了……” 薛继回神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刚迈出一步就跟想起什么似的。“下边官员都知道吗?让人通报了吗?” 王衢被他弄得一愣一愣,干瞪眼看着他照实说道:“这会儿应该是都知道了,主子不让人摆酒席接迎?” 薛继轻笑了一声,反问他:“王爷喜欢这一套吗?” 说罢也不等人多想,改道往前厅去。这些当王爷的跟权贵官员不一样,官员喜欢奢靡喜欢摆阔,那花的不是他的钱,王爷喜欢廉洁喜欢清官,因为官员挥霍的银子都是国库里出来的,那是他们家的钱。 所以说这动不动摆酒设宴的风气宁王未必喜欢,王爷来剿匪那就实打实干正事,多余的谄媚之道少拿出来使,总有些事是走不得旁门左道的。 王衢不是唯一一个想差了的,薛继在案前翻看政务到了午时,那些个官员扎着堆都来了,从乾州最有名的酒楼数到了全城珍藏的最好的酒,他们自顾自说得热闹,一点儿没注意到薛继脸上沉下来的神色。 “诸位,都冷静一点。” 薛继不紧不慢开口安抚了一句,堂上稍稍收了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人,那您觉得呢?” 有人含着笑冲他问了一句,惹得薛继看了看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怎么,京城没有好酒好菜,宁王是来咱们乾州享乐来的?” 这便把人都堵了回去,噎的下边官员好一会儿没接上话来。 又有人试探似的开口问了:“各地官员不都是这么办的?这是对王爷的尊重……” “该到城门迎接就迎接,见了王爷该行礼就行礼,非要烧钱表忠心?王爷来看你们挥霍民之脂膏来了?” “各地官员怎么办的我不知道,放在咱们这儿就不能这么办,少操这份心了。” 薛继的语气透着不容置喙,将这些满肚花花肠子的官员硬生生堵下了,下边的人面面相觑有些欲言又止,可再看看薛继的神情,还是选择了闭嘴。 到了下午接近黄昏时,阳光渐渐偏西,薛继换上了官服,仔细戴正了官帽,身后跟着乾州大大小小数十名官员,一行人就在北边城门处等候。 不多时,远处车马的影子渐渐清晰了,薛继示意下边人凑近了看看,正是宁王的车驾。 车马在不远处停下,宁王挑开帘子下了车,他身边仍然是徐阑在伺候着,扶着他走近前来。 一行官员齐齐行礼叩拜,宁王大手一挥叫了免礼,随即熟络地走近握住了薛继的手。 “清之,咱们可是许久没见了!近来看你信件次次如此用心,将你放来乾州果然是明智之选。” 薛继心里还笑呢,当初都说他是错的,都不赞同他来,都劝着他服软留在京城,今日倒是夸赞他好来了。要说好久不见也不至于,半年的功夫而已,哪儿说的这么夸张…… “王爷折煞微臣,臣这都是尽分内之职,您莫夸赞了。” 宁王像是没听出这客套之意,还紧紧拽着薛继不让他撒手。“清之给引个路?本王去你衙门看看?” 薛继抽了半天没抽出手,硬着头皮答应了。 “王爷可莫嫌弃,乾州贫寒不比江南富饶,可没有什么好酒好菜招待您。” 宁王也猜得出来,照薛继这个行事风格不可能跟寻常官员似的,于是指着人一笑:“少来这套,本王可不喜欢那阿谀奉承的东西。” 这两人一个热情一个冷淡,在一众官员眼里却好像翻了个儿。 这到底谁迎谁呢?不是传言宁王喜怒不定不好相与?那今日见得这是什么景象? 自此薛继在乾州官员心中的模样又添了几笔,再经百姓口口相传,传到山匪耳朵里就成了王爷都奉承他了。 这是后话,此时薛继不仅无奈给宁王引了道,还被迫坐上了宁王的车马,徐阑一直含着笑意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叫他有些不舒服。 “王爷,您对臣是不是太亲近了。” 宁王握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掌中,抬眼看了看他,道:“你说你如今名花无主,本王自然是要争取一番……你说说你吧,就真这么看不上本王?连匕首也没带在身上。” 薛继一怔,想起离京来乾州时宁王赠的那匕首,心底确实忍不住一暖,今日也是匆忙安排了事没想起来。 他也不是看不上宁王,宁王待天下待百姓待朝政足够严谨,与他确实是一路人,按照如今局势来看宁王能赢下最终大势的可能性也很大。 若是在他事成之前认了主,怎么也比改朝换代之后再臣服来得好处多…… 可心里总有一道坎儿过不去,他低不下这个头。 “今日是忘了,打明日起臣日日佩在身上,王爷可满意?” 话说到这儿是比在众人面前软了不少,方才也是宁王上来一句话挑的不对点儿,薛继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现在眼下就三个人,可算是放松了。 宁王却不依不饶,还问他道:“你真就这么看不上本王?在你眼里本王难成大器吗?” 薛继摇了摇头,看着十分平静。 “不是,臣敬佩王爷,也倾慕王爷,可是臣为天子之臣为大周之臣,不想掺和任何党争之事。” 宁王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人稍稍有些出神。 这是认死理了? “本王是真赏识你,你可愿意为我治一方太平?党争之事绝不会牵扯上你。” “若王爷大事可成,那臣今日所做一切不正是为王爷您治一方太平?” 宁王无言,突然笑了。 薛继其实早有预料宁王会到府上来,所以早就吩咐了沈玉容准备了些酒菜,不是寻常官员设宴那些个价值千金的名贵酒水,只是自己家中私藏的几坛酒。 宁王却乐得如此,看了满桌家常酒菜甚是亲切,止不住赞叹道:“清之知我,深得我心啊。” 薛继下意识看了看一旁的徐阑,从在马车上起这人就一直听着,他真不往心里去? 原来跟在陈渝身边替安王做事他就听说过这类事情,这读书人有时不输后院的妃嫔妻妾,争风吃醋之事是一点儿也不少啊。 徐阑也是通透之人,薛继看他一眼他就猜出了意思,心里倒是好笑。 “清之你要再不答应了咱们王爷可得天天念叨。” 这是还揪着认主那事不放呢。 薛继端着酒杯朝他示意,却避开了这话。“王爷既是来剿匪的,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援兵何时能到?李通判如何处置?” 这一板一眼直直往正事上扯,也不知道拐个弯圆滑点,宁王听了发愣,徐阑也没回过神来。 宁王无奈啧啧叹息,还是顺着他的话往正事说了:“援兵约莫五千,已从蜀郡调来,过几日就能到。至于那姓李的罪大恶极自然当诛,如你所料朝中没少争纷,可父皇还是圣明的,圣旨就在我身上,明日你将官员都招来,本王亲自宣旨。” 薛继点了点头,算是满意了。 这时沈玉容又领着人来上菜,趁着擦肩的空档给薛继塞了一封信,薛继愣了愣,看了看她眼神问她这是什么。 沈玉容放下手上的东西,小声应道:“江陵来的信,你看吧。” 薛继想把信推开,好歹王爷在这儿呢,什么私事都应该晚些再说,可沈玉容像是就挑着这个时候来的,不肯收起信,还直接放在了明面儿上,等着他翻看。 宁王都瞧在眼里,有些疑惑了。“薛夫人这是……怎么了?出事了?” 沈玉容朝着人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应道:“回王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半个月前夫君从江陵请的先生没到蜀郡就病了,江陵其他老先生听了都不肯来。” “哦?”宁王稍稍挑眉,又问道:“怎么要请先生?” 话一问出口便想起薛继还有个儿子,好像是与陈渝家那闺女一般大,算着年龄是该开蒙了。 沈玉容低着头道:“家中小儿到了读书的年纪,可乾州这地方哪有什么读书人,想从江陵请……您也都知道了。” 宁王看了看薛继,像是在等他说话,可薛继攥着信不言不语,皱着眉头显然是不赞同沈玉容在这儿说起此事。 宁王笑了:“清之还是顾虑太多,有什么不能明言呢?若是你信得过,我回京时带着他回去,让京中的先生教他,你觉得如何?” 薛继心里吃了一惊,若是真让京中名儒教薛琛,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沈玉容是察觉到薛继心里一瞬间闪过的欣喜了,她也知道若是将薛琛送进京城她必定要与儿子母子分离,可这是为了薛琛好的事,不亏。 第64章 围剿山匪 薛继没有急着答应,薛琛打出生到现在就没离开沈玉容超过十二个时辰,要让他离开父母跟着王爷去京城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习惯,在京城也不比在家里,谁知道会不会让人欺负了,欺负了还得忍气吞声,要是顶撞了谁家权贵可就麻烦了。 宁王饮了口酒,又道:“你要是担忧,我让吴怀安帮衬着照顾他。” 提起吴怀安薛继脑子里就想起那孩子的模样了,年纪不大倒是懂事,他走之后一直是宁王在照看他,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吴怀安……拜了先生了?” “你安心吧,我特意寻了前兵部老尚书教他,他也上进,老尚书常夸他呢。” 薛继放下了手里握着的酒杯,又转了话锋。 “王爷,薛琛读书臣是不担忧,就算不能入京大不了送他回江陵去。臣是担忧着乾州,乾州方圆百里连一座书院都没有啊,那些孩子到了年纪不是在地里耕田就是在街上混日子,长此以往圣人来了也救不了乾州。” 提及政事沈玉容很自觉领着下人都回避了,宁王听闻薛继这番话稍稍沉思了片刻。 “乾州从未出过读书人?这些年有出过秀才吗?” 薛继无奈摇头:“几乎从未有过,上一次考出秀才还是二十三年前。” 宁王心里暗叹他对乾州了解的仔细,一面又隐隐担忧乾州的民生,正如薛继所说,若是不从根上医治,派再多清官好官来都是无济于事。 “乾州当地官员就没有一个是乾州人?” “有一个,就是二十三年前那位秀才,死在山匪手上了。” 宁王哑然…… “那清之你的意思呢?” 薛继顿了顿,这一张口必定是要钱,实在不好说。 “朝廷可否资助乾州?就为乾州建一所书院,请位愿意教这儿的孩子的先生。” 宁王指尖敲着桌面,若有所思。“资助是没问题,建书院也好说,可要请先生……这恐怕不容易。” 薛继心里为乾州着急,也顾不及这么多尊卑礼数,皱着眉直问道:“难道大周万里之境就派不来一个先生?” 宁王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要是让父皇指一位先生来自然不是问题,可要指一个心里乐意的先生,恐怕难。” 薛继有些颓然,又灌了一杯酒,靠在椅子上半晌没说出话来。 宁王默了一会儿,道:“此事急不来,我先上疏父皇,至少把书院先建起来,请先生之事慢慢来,实在没有什么真心实意肯来的那也能强指一位先教着,谁还能抗旨不遵呢。” —— 宁王到了乾州之后除了头一天与薛继在知府衙门摆了私宴,之后数日都闷在驿站不见客,偶尔兴起了便招来薛继陪他在乾州街头、田间、城外走走,一道谈政务一道体察民情,所到之处官员是提心吊胆胆战心惊,可宁王权当没察觉。 “王爷,您这快成阎王爷了,乾州的官员见着您恨不能钻地缝里去。”薛继觉着乐呵,跟在宁王身后轻声调侃。 宁王停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也笑了:“我是阎王爷?他们那是心虚。” 可不就是这个理,若真都依薛继的嘱咐做好了该做的事,那乾州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样,还怕王爷来探查吗? 过年那几日是薛继这半年来最清闲的时候,他没法回江陵去,宁王也不能回京,这便凑在一起了。 沈玉容来送了几回酒菜,每回来都听的是朝廷事务天下民情,她总不能拦着不让说,只能夜里与薛继念叨几句,过节也不知道消停消停。 这年还没过完宁王就把目光放在齿虎寨上了,蜀郡调来的兵一进乾州,立刻整装待发,在城郊空地列了阵。 有宁王在这儿坐阵自然是不需要薛继多说什么,他就站在宁王身侧横眉扫去,这数千兵马比不得在京中见的兵马司大军齐整,但好歹也是正经军队,从气势上压那些山匪一头是没问题的。 宁王一声令下,竟是亲自领着兵朝北白山去。 兵戈相撞的声音一响起就惊动了齿虎寨的山匪,官兵杀上山去时虎大哥还在跟那十九房妻妾饮酒作乐,听了下边人来报立即掀了酒席。 “他们来了多少人!” “大哥……宁王亲自来了,从蜀郡调了兵,看起来少说有千人!” 虎大哥又砸了桌上的酒碗,满心愤恨无处宣泄。一旁流沙从听见山匪奏报时起便喜从心生,可只是一刹那又僵住了,王衢交代她是要埋伏在齿虎寨中直到剿灭所有山匪,很显然只是这千人官兵顶多灭了北白山齿虎寨,外边整个西南与齿虎寨联系紧密的山匪……太多了…… 慌乱之中也没有人注意到流沙的异样,虎大哥当机立断定了计,抄后边山路先逃散,往南边苍狼寨去,先借人家地头避一避。 北白山高倒是不高,可满山树木葱郁,南方地界冬季一样是枝繁叶茂,有这些树木做遮掩,虎大哥逃得快,绕着蜿蜒的山路便躲去了青荣峰苍狼寨。 宁王领着千人兵马扫遍了北白山,最终也只是生擒了齿虎寨中下等山匪百人,斩杀了那虎大哥的左膀右臂两人。 这样的结果宁王不可谓不失望,回到乾州城中便召了薛继商议此事。 薛继也皱了眉,他早知道乾州附近山匪众多,绝不止一个齿虎寨,这齿虎寨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乱最为猖獗。 “王爷稍安勿躁,都说一山不容二虎,那青荣峰能容下虎头子一时,可容不了他一世。” 宁王饮着茶压下心里的火,挑眉看他一眼。“继续说,然后呢?” 薛继道:“不急着剿灭,先要让他乱了阵脚。” 宁王皱了眉,沉吟了好一会儿。 “此话怎讲?” 薛继又道:“先避开齿虎寨、苍狼寨、奇鹰寨这三处,从其他零零散散的小营寨下手。” “再具体些。” “将四周分散的山匪营寨都灭了,教他无处求援。” 宁王将薛继的话听进去了,之后果真照他的话派兵四处袭击,半个月里攻破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山匪营寨,那些山匪恐怕也想不到,朝廷来的兵部去捣三大寨子反倒先盯上了他们。 入了春,二月时节,薛继靠着流沙私下里零零散散偷渡出来的信件拼凑出了西南山匪的大概分散地图,一眼扫去这张简陋的地图上处处是山,有山的地方就有点,山匪之多数不胜数。 宁王从薛继手里接过了地图,看了一眼便皱了眉。 “这上百个点,都要灭了?” 薛继犯了难,要全部灭了确实有难度。 “赶尽杀绝是不太可能,但至少要剿灭一半,尤其是这三大寨子一个也不能留。” 宁王怎会不知,略微不耐道:“可照着你的意思咱们打了两个月小营寨,这仨大的咱们可是连影儿都没碰过!” 薛继稍稍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王爷,咱们恐怕要赌一场。” “什么意思?” 薛继指着图上的三个点,道:“齿虎寨被挤出青荣峰后去了这山头,现在这三个寨子分别占了这三处山,正好围成了一个圈。” “嗯,继续说。” 薛继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指着地图继续说道:“这三个寨主必定在算计,算计咱们会先朝谁下手。咱们要堵一把,将兵拆散了,三处同时进攻,将他们往一处逼,咱们还得留一定兵马在这条道上堵。” 宁王听明白了,这是要从三处把山匪同时往中间这山道上逼,然后在这道上埋伏兵,前后夹击。 “三个寨,这得多少山匪?咱们真能围得住?” 薛继收起了地图,面色一沉,道:“全部剿干净恐怕难,但是……怎么也能教他们元气大伤,折损七成以上。” 宁王最终还是点了头,先试试罢,若是不成再从长计议。 “齿虎寨之前已受创,可以少分些兵,苍狼寨已猛著称,得多费心思。” 三月,宁王领兵朝苍狼寨逼去,唐将军则领兵冲着奇鹰寨去,宁王本来说让薛继去齿虎寨,可薛继硬是要选亲自埋伏中间道,这险之又险的地方。 宁王拗不过他,点头答应了,齿虎寨便分给了徐阑。 因为是同时进攻,这三个寨子谁也不知朝廷分了兵,都以为自个儿这围了上千兵马。 那些兵按着薛继的意思分散了围着进攻,山匪逼不得已都往中间道逃,留了些下等山匪在后面拼死抵抗。 这些山匪哪里知道光是这些下等山匪已经教官兵捏了把汗,若是他们有胆子全部留下与官兵激战,哪一处的兵都是抗不过的,说到底还是薛继赌赢了。 三家寨子的山匪都被逼到了中间山道上,到三个寨主碰了面才知道中了计策,可后边追来的官兵紧逼不舍,前边埋伏的官兵杀红了眼,现在是近千人的官兵将五六百个山匪围在了中间,从人数来看官兵略胜一筹,可山匪出刀无迹可寻就一个猛字,这么多人挤在狭窄的山道上真打起来还说不准谁胜谁负。 第65章 薄情寡义 薛继从未真刀真枪在敌人面前拼杀过,要说心里没有一点害怕是不可能的,他身边有四个官兵护着,相比其他靠着自己真刀真枪的下属已经是非常安全了,按捺下心中的慌乱,目光如鹰眼一般锐利,扫过眼前的局势。 “传令兵,给唐将军传消息,往我这边靠!” 薛继一声令下,一旁的传令兵便举起了号角对着天空吹响,用吹出的声音将消息传到另一头。 唐将军收到信号立马调转了刀锋所向,高喝一声,对身后的兵下了令,朝着薛继的方向靠近,将中间的山匪团团逼进一个圈里。 宁王看过眼下情形,又听见了薛继那一头的号角声,当机立断也下令往徐阑的方向靠近,这两头将山匪划分成了两个圈,官兵将山匪团团围住,从外往里进攻。 窄窄的山道中血流成河,倒下的山匪不计其数,转眼就被他们的兄弟才在脚下成了铺路的肉垫,被唐将军的兵步步紧逼,奇鹰寨的山匪已经杀红了眼,其中寨主出手最为狠厉,一把镶了环的钢刀没没落下都是用了十成十的力,要是落在人身上,必定是一刀将人从头到脚劈开了。 为了挡下此人猛攻,官兵四人将刀交叉着挡去才能勉强撑下一轮攻势。 可这人跟不要命似的,才挡回去一击,反手又落下一刀,硬是叫八个官兵围着他一人,丝毫不敢分神。 薛继一面挡下侧身偷袭的暗箭,一面把控着全局,将此情形看在眼里,不由得皱了眉。 “奇鹰寨……疯了?” 这个打法不是真傻就是疯了,早早拼尽了全力,后面的局势他都不要了?还是说他当真天生神力觉得自己这十成十拼命的打法能撑到官兵尽折? 身旁以为副将也是啧啧称奇,叹了一声:“他要真存着拼死抵抗的念头,咱么这一仗也不好打啊。” 薛继听了便明白了,这么个打法必定会激励周围的山匪,山匪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儿,要是都照着这个打法猛劈狂砍,以这些未经历过大型战役的官兵必定是难以抵抗,到那时胜算还有几分……真未可知。 想到这儿薛继的眉头便拧作一团,神情凝重了许多,紧紧按着手中的佩刀,目光在错杂的乱军中游走,最终锁定在奇鹰寨寨主身上,狠狠下了令。 “斩杀此人者,赏百金!” 此言一出便如同给朝廷官兵打了一针鸡血,这些人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以他们的俸禄一辈子都未必能攒下十金啊!有钱能使鬼摧磨,何况百来个官兵? 这便是疯了一般的向那奇鹰寨寨主涌去,刀刀剑剑直冲命门,纵使此人再勇猛,也难以抵抗同时攻来的这么多兵。 正是此时薛继身旁的副将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在薛继身旁沉声道:“大人,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 副将正想开口,身旁杀来一个山匪,一刀劈下来狠厉至极,撞掉了薛继手中的刀,险些就要伤了薛继,副将眼疾手快一刀反挡将人掀翻在地,薛继也回过神,抽了腰间匕首——宁王赠的那把,狠狠扎在了那山匪的心口。 副将松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若是将精力都放在这奇鹰寨寨主身上,他们必定会忽视身旁的山匪,难保伤亡数不会大大提升啊……”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就从薛继下令时起,官兵中伤亡人数显然增加了不少,多是中招于周围的山匪。 薛继心里一杆秤两头换着倾斜,拿不定主意,他深知擒贼先擒王。 况且如今号令已下总不能无故收回,只能期盼有谁手快斩了那奇鹰寨寨主。 这些官兵也不负薛继所望,围在里层的数十人一人一刀便教那寨主应接不暇,不慎时臂膀上就中了几刀,再用猛力挥砍几刀,这就失血过多昏了头了,一年轻的官兵趁势挥出乱刀教他头晕眼花,再有身旁另一个官兵几刀毙命,斩下了那寨主的首级。 “奇鹰寨寨主已死!” 官兵中爆出一阵高呼,入了薛继的耳朵,也入了数百人山匪的耳朵,有悲愤者已有退缩者,而官兵则越战越勇,步步紧逼。 薛继心里安生不少,却明显察觉到朝他挥来的暗箭愈发多了,心里轻嗤一声,山匪也有脑子啊,想学他这擒贼擒王一招?瞎了心了。 他虽不善武,却不是不习武,况且他读过兵书百卷,绝不是空有官衔的无能之辈。 他提起了百倍的精神,每有暗箭袭来便即刻挡下,一丝不敢走神了,见这知府大人似乎还算靠谱,一旁的副将也稍稍心安了,专注挥刀对敌。 远处传来号角声,薛继凝神一听,是徐阑那一头传来的消息。 “虎头子没在齿虎寨山匪中?” 副将闻声也仔细辨听了一会儿,还真是如此。 “为何?” 两人皆皱了眉,心存疑惑。 就这片刻间有山匪迅猛出刀朝薛继的肩膀上劈了一刀,薛继回神侧身避开,却还是让刀尖擦过,溅起一串血珠。 “大人!” 副将惊醒,立马将那山匪斩杀,转头将薛继牢牢护住。 “大人如何?” 薛继快速扯下一块布条紧紧绑住伤处,随即应道:“无妨,专注。” 这瞬间变得吝啬字句,实际上是疼的,薛继在家中受伤都少有几回,要说疼无非是亲兄长打的,这战场上的刀伤是从来没受过,怎会想到一刀划破皮肉是如此的疼。 薛继咬牙撑着不肯撤退,目光还一刻不离开眼前的山匪,心里琢磨着事儿,那虎头子若是不在山匪之中能在哪儿?流沙应该是在他身边吧……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待到夕阳西下时,山匪杀尽了大半,但仍有两三成的山匪破出重围钻山道逃了,其中就有苍狼寨寨主,以及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又去了何处的齿虎寨寨主,还有他那十九个妻妾。 回到知府衙门,沈玉容一见薛继这浑身是血的模样便险些昏过去,惊呼着唤人请大夫,连声音都在颤抖。凑近前半跪在薛继身边,伸出了手却半晌不敢搭上去。 “夫君……这,这是怎么搞的?山匪砍的?这流了多少血啊!” 薛继进门时唇色已经显得苍白,不必想就知道是失血过多。 大夫一来,见状也是有些没回过神来,平日里他见得都是伤寒之症,什么时候遇上过这种刀伤,却还是硬着头皮指使人扶他平趴下,免得乱动再白白失血。 “可有男丁?替我摁住大人,老夫给他缝合伤口。” 沈玉容立马去招了王衢进来,摁住了薛继,将肩背伤处露在大夫面前,大夫握着剪刀将伤口上的衣料剪开挑去,仔细将伤口附近处理干净,擦去了血迹污渍,小心翼翼撒上了金疮药然后立刻用纱布叠成方形按在了上边,那一瞬间能明显看见薛继身子在颤抖,齿间溢出了一阵低吟。 “大人忍着点,这伤口必须止血。” 不必说都知道药粉洒在这么深的刀口上是何等的折磨,看着大夫一圈一圈将绷带缠紧了,沈玉容仍是忧心忡忡。 “大夫,不需要缝针吗?” 大夫稍稍愣了神,一边讲绷带绑紧打结,一边应声道:“刀口虽深,却没到要缝的程度,若真是要落针,恐怕还需要麻沸散,咱们乾州这种地方哪里寻的到啊。” 薛继听说过麻沸散,就是止疼的药剂,此时身上的疼痛倒叫他渴望起此物了,可大夫的后半句算是让他死了心。 大夫走后没多久宁王就进来了,王衢在薛继耳边小声道:“王爷在外边等候多时了。” 薛继听了此话,没受伤的那一边手臂撑着床榻就想起身,却被刚进来的宁王一把按了回去。 “别起来,小心扯着伤处。” 薛继僵在原处略显尴尬,这么趴着跟人回话,他还真不习惯。 “王爷,可有齿虎寨的消息?那人哪儿去了?” 宁王来也正是为今日阵前之事,今日的结果其实算是不错了,好歹斩杀了七八成的山匪,连奇鹰寨寨主都死在了薛继所指挥的官兵手中,薛继领的兵算是立了头功。 要说齿虎寨,方才派人去仔细查问了一番才知道,那虎头子倒是谨慎,早就怀疑官府要动手,特意安排了替身假扮他的模样在齿虎寨山头守着,实际上他自己早就带着妻妾几人逃了。 薛继听闻此事皱了眉,仍有些疑惑不解:“他那十九房妻妾,全带走了?怎么会没被发现?” 宁王摇头叹道:“你当他真这么重情义呢,十九房妻妾他就带了三个,三个都是新宠,连跟了他十年的糟糠之妻他都没带上。” 薛继心底松了口气,虽说这人如此行径确实薄情寡义,但一听闻他带的是新宠,那就是有流沙一份,消息不会断,于他而言就是好事。 正此时,方才宁王近来时退下的王衢又匆匆进来了,朝二人欠身一拜,道:“王爷,主子,军营里有两人打起来了……也算不上,就是起了争执。” 第66章 黄笙遭弹劾 宁王眼尖见着薛继撑着床榻要起身,伸出手又给他按了回去,皱着眉道:“你伤成这样了还去?撑得住吗?” 薛继果然猛吸了一口凉气,臂膀上的刀伤疼的他不敢再动弹,可也没有让宁王亲自去处理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道理啊。 “我还是去一趟吧,这种事总不能劳烦王爷。” 宁王手还未松开,转头朝王衢吩咐了一声:“把人带过来,这种小事还要请知府过去吗?” 说罢又看向了薛继,张口有几分说教的意味:“你还是没习惯高位。” 薛继听得心上一暖,却又有些好笑,他怎么也算得上高位了? 就一个小小知府,三品命官,被排挤到这种地方了,还要他怎么习惯高位? 王衢听了令便下去带人了,不待多时那两人就别送到了薛继的房中,两人并排跪着,双肩止不住的颤抖昭示着二人此时的惶恐。 薛继不顾宁王锐利的目光,勉强撑起身子正眼打量起面前二人。 “为什么争执?谁来说说?” 两人都埋着头,薛继看不太清楚他们的容貌,只是这年轻些的兵身形总让他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见过。正皱着眉回忆呢,就见他抬了头,满脸倔强地辩了一番。 “禀大人、王爷,事出是因今日大人有言在先,斩杀奇鹰寨寨主者悬赏百金……” 话至半截,薛继存了疑了,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等会儿,赏金我已从给了你们将军,是谁立的功这赏金归谁,有什么可争的?” 提到此处这年轻人脸上神情更是不忿,朗声道:“是,是他斩杀了奇鹰寨寨主不错,可若非我乱刀相佐,他怎么可能立此大功?若真论起斩杀贼子者首功不应当在我?” 薛继这才有些印象,是了,今日在阵前有一年轻士兵一把长刀使的奇,刀刀迷乱人眼教那山匪应接不暇,原来就是此人!难怪了从他一进屋起就觉得有几分眼熟。 可要真如他所说,这功劳归谁确实不好断定,要是赏了那执刀斩杀奇鹰寨寨主的兵,这年轻的必定要怒,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难保以后再有此事还有没有人肯为大局谋划。 可要是赏了这年轻的兵,另一个必定要说官府言而无信,传出去也不好听…… 薛继将目光放到了另一人身上,语气不变,好似波澜不惊。“他说的你可认同?” 那人顿时火大了,仰着头愤愤不平道:“不认!大人原话就是谁斩杀谁得赏金,那贼人分明是在我手上丧了命,凭什么功劳归这毛孩子?若是照他这说法,当时乱刀砍山匪的兄弟这么多,是不是都得算个头功?” 这人想来只是个寻常士兵,在他眼中这个年轻官兵使的刀法与其他人无异,可稍稍有些眼光的都能看出来,当时乱刀挥砍的官兵如此之多,只有这年轻人真正乱了山匪的眼。 薛继心里也清楚要跟一个兵痞讲道理是极难的事,稍稍沉思了许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 “谁杀的赏谁,这命令本官不能改,你去领了赏钱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此言一出,那官兵听得乐呵了,叩了个头道了谢便退下了,留下一旁年轻人脸上写着惊诧,盯着薛继的脸恨不得将人看穿了。 薛继知道他心中不平,于是又道:“我知道你心有不忿,但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年轻人显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被薛继绕的一头雾水,满面懵然。 “什么?” 薛继心里还稍稍有些顾虑,暗里看了身旁宁王一眼,最终还是定下心神,直言道:“你为什么想要这百金?” 年轻人皱了眉:“那是百金,在西南这一块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百金,难道我不该想要?” 薛继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只是皱眉,没有如寻常人一般露出不屑的神情,心里对此人的评价又高了些。 “百金是多,可若是被这百金迷了眼、挥霍无度、安于现状,囊中一空也不过是个把月的事儿。” “你就没想想以后?”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并没有逃过薛继的眼睛,看来他没看错,这人是有点能耐的。 年轻人道:“大人的意思呢?到手的功勋被人抢了去,以后又如何?” 薛继笑了笑,又道:“你要说功勋是你的不是不行,可要说是那人的,也无可争议,若是你有心上进,蜀郡官兵的位子可框不住你。” 宁王听了半晌,自然察觉到薛继有爱才之心,可他的顾虑比薛继要多上许多,听了几句便已经皱了眉头,此时仍一言不发,算是尊重薛继的决定。 薛继又循循善诱与这年轻人谈了几句,算是有了决断,准备让唐将军带带他,先将这人留在乾州,将来带在身边总有用到的时候。 刚吩咐下去,却愣了愣,他好像从头到尾都忘了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对了你等等。” 年轻人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略微疑惑的看向薛继。 薛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了然,道:“齐徽……” —— 五月,京中风云再起,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都知道黄笙在陛下身边伺候了有些年头了,陛下也信得过他,什么事都交给他来做,朝中百官多多少少都给过他好处,陛下也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到了今日,风向却变了。 一日之内弹劾黄笙的奏折足以垒成一座小山,丞相张甫几次三番在圣上面前明里暗里指出黄笙手伸得太长了,而当朝天子秦衡照单全收了,奏折批了个「朕已阅」又发了回去,就是没做出处置。 黄笙身为秦衡的亲信,怎会不知自己深陷漩涡之中,秦衡按下不处置是给他留颜面,可到了他心里就成了放肆的资本,辗转反侧许久又将手伸了出去。 可他不知他的密信从送出那一刻就已经被人盯住了,当天夜里这信就送到了秦衡的御桌上。 次日清晨,黄笙还未彻底清醒,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小跟班小徒弟捧着一盆水进来,盆子里有一块巾子,如往常一样。 黄笙也并没有察觉到二人神情中隐藏着的不同,只当是像平时一样梳洗之后又开始正常的一天。 可就在小徒弟将巾子该附上他额头的下一刻,他被捂住了口鼻,小徒弟的另一只手就顶在他的后颈处,教他一丝不得动弹。 “唔!” 黄笙才发出一声惊呼,下一刻就眼一黑昏迷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小徒弟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将,端起水盆又出去了。而另一人将黄笙手脚捆住,往肩上一扛,出了房门竟是往御书房去。 “陛下,人带来了。” 秦衡手中紧紧攥着的正是昨日夜里送来的信件,又狠狠看着地上已经昏迷的人,这么些年对他的信任反上心头教他一时难以接受。 “拖下去!等朕处置。” 黄笙那小徒弟颤颤巍巍欠了身,却没急着退下,又追问了一句:“那外面的大人……怎么说?” 秦衡冷声嗤道:“不必告诉他们,你当他们真如何忠心呢?谁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莫声张,就说黄笙卧病不起,谁也不准见他。” 朝臣的弹劾奏疏仍然如流水一般连绵不绝,此时此刻朝廷之上除了黄笙最慌乱的要数安王。 若是秦衡真铁了心收拾黄笙,那么一搜查他家中账册信书等等就能发现他与安王交往之密切。 从古至今帝王最忌讳什么?一为嫔妃干政,二为皇子结党,这结党之中最要命的就是勾结御前太监,勾结圣上的亲信。 安王向来谨慎,怎会不知此事若是捅出去于他而言是何等的灾祸? 陈渝连着数日往安王府跑,还连带着一个忙的抽不开身的容彻,几人特意避开外面的耳目,私下里想着对策,夜夜焦头烂额。 安王虽远在乾州,但他属下大臣不是吃干饭的,朝中局势如何是一丝不差全书成密信加急送去了西南,十日之内就到了宁王的手里。 —— “王爷急着要走?” 薛继清晨在梳洗过走出房门就听见王衢急匆匆来报,说是宁王来了。 再一听宁王所说,更是惊诧,如今山匪尚未尽数剿灭,书院也刚刚建立起来,怎么这人说走就走? 宁王面色稍显凝重,沉吟许久,将京城来的书信都摊在了他面前。 “此事绝非小事,黄笙在父皇跟前伺候了少说有二十年了,京中这一轮风雨还不知会如何,我远在乾州要得京中通信就足足十日,这还是不受阻拦的情况下……过些时日还不知如何,我必须回去守着。” 薛继粗略扫过信上的内容,照实说他对黄笙的印象不深,许是他在京中时地位尚低,接触不到这等角色。 仔细算来宁王在乾州待了将近半年,山匪虽未除尽却也只剩下这么点首尾,就是虎头子不知去了何处……短时之内不会有大的变动。只要官兵留下,宁王要回去也并非不可。 第67章 下乡看孩子 宁王执意着急要回京,薛继也没多做挽留。 宁王走前还真没忘记薛琛读书的事儿,又当着沈玉容的面提了一回。 “若是清之愿意,这孩子本王会好生照看,不会让那些个纨绔公子欺负了去。” 薛继没有应答,转头看了看沈玉容,在等她的意思。沈玉容虽心有不舍,却也知道若是儿子在京中拜师长大前途必定不同,半晌拿不定主意,便叫人把薛琛带来了前厅。 沈玉容不知如何开口,于是薛继蹲下身子看着已经六岁的儿子,不自觉将手覆上他肉嘟嘟的脸颊,轻声问他:“让你跟王爷进京读书你愿意吗?” 还未开蒙的孩子懵懵懂懂哪里听什么王爷什么进京,仰着脑袋看了看薛继身后站着的宁王,倒是不知道畏惧,还咯咯一笑:“读书?有娘读的好听吗?” 这模样太过逗乐,薛继忍不住笑出了声,两指捏了捏他小脸,才道:“不是读给你听,是你读书,读书才能有学识。” 薛琛环着手臂撑着下巴想了想,乐呵呵应道:“那我要读书!” 薛继又问:“那要是见不到你娘你会哭闹吗?” 薛琛撅起了嘴,有些不乐意了:“为什么不能见娘?读书有学识就都见不到娘吗?” 薛继道:“当然不是,可是你要去京城读书,你娘不能跟着你去,这好几千里的路程你也不能天天回来啊。” 薛琛苦了脸:“可是咱们家以前不是住在京城吗,我天天回家就是了呀。” 薛继哭笑不得:“咱们家现在不住京城了,咱们家现在在乾州。” 小孩儿从来没做过这种抉择,于他而言这跟生与死的选择也差不离了。 “那,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娘?” 薛继起了逗他玩儿的心思,又问道:“你就一点儿不想爹?” 小孩儿急的落了眼泪:“那我什么时候能见爹爹啊!” 宁王在一旁看得好笑,轻轻推了薛继一下。 “行了别逗他了,孩子要真离不开爹娘就算了吧,我想想办法从京里指个好点的先生过来。” 薛继还未说话呢,这孩子先喊了一声:“不用!我不是小孩子了!” 薛继被自己儿子这一声喊惊着了,略微诧异的转回目光看着这张小脸,只知道这孩子平日里都粘着沈玉容寸步不离,还真没见过他有自个儿的气性。 薛琛憋着泪鼓着气抬头看人,那模样可爱极了。 “我要读书!” 其实薛继不知道,这孩子听的风言风语不少,自打流沙走了之后换了厨房那几个下人来身边伺候,他总能时不时听见下人嘴碎提起几句。 无非是说这么大孩子了还没请先生,三品大员的儿子连书也不读。 薛琛是沈玉容一手带大的,算不上成熟却是懂事极了,听了这话也不找爹娘哭诉,就往自己心里记着了。 宁王也稍稍诧异了,对这孩子刮目相看。 薛琛自己都答应了,沈玉容还怎么好反对?只是神情稍显凝重了许多,握紧了他的手:“你可想好了,不能一到京城又闹着回来啊。” “想好了!” 宁王接下了这半大点儿的孩子,答应了薛继给他请个靠谱的先生,过了三日便整理好包裹备了车马动身回京了,只是走之前对乾州剿匪之事仍不放心,把常年带在身边的徐阑给薛继留了下来。 薛继对这人不熟悉,把人留在这儿他还得处处看人脸色照顾周全,打心底说其实是不想这么个人呆在这,可是宁王是心系乾州,他如何能拒绝? 直到徐阑在知府衙门边儿住下了半个月,薛继才渐渐发觉这人不像他想的那样官僚做派。 反倒是随和极了,从不找事麻烦他,若是没有山匪的消息他便抽空去看看书院建的如何了,要是两人都得了闲还能凑一起下一局棋。 才过六月,晨起热浪便迎面袭来,看着王衢匆匆忙忙近来,薛继放下了手里的棋子。 “怎么了又毛毛躁躁急急匆匆的?” 王衢擦了一把汗,刚跑了一路又热又累气喘吁吁的模样教面目稍显狰狞。 “主子,书院昨日建成了,京里来的先生明日就到!” 薛继喜上眉梢,抬头正好对上徐阑云淡风轻的神情。 “这么快就到了?王爷果真厉害!” 要说他当初愁眉不展找遍江陵也请不来一个先生,宁王这一封信一封奏疏递回去,才多少日子就万事俱备了! “跟城里的人都说了没?有几个孩子啊?” 薛继这么一问,王衢便转身到边上书桌旁一阵翻找,寻出了记事用的册子,照着名字一条数下去。 “回主子,就十来个,还有俩钱没交上来不知道能不能来的。” 薛继心里稍稍一算计,从他手里接过了册子,十来个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乾州也找不出什么有钱人家,一溜看下去家中最阔绰的竟然还是苏欢。 这才稍稍吃了一惊,苏虞还真把苏欢送来读书了? 想想倒也是,这么小的孩子不读书能做什么?要真论起来苏虞囊中收了多少官员的赏赐,多少行商经过此地的少爷为她一掷千金,供一个弟弟读书还真难不着她。 薛继也不知怎么就对这孩子上了心了,想着等正式开课了也去瞧一眼,不知道这孩子悟性如何,若是脑子灵活将来考个功名也算是摆脱了身上的污秽了。 目光再往下挪了些,薛继终于想起来他是在看那俩交不上钱的,定睛一看却有些懵了,这两户人家差不多是乾州最穷的了,其他人家但凡是手头紧点儿的都不肯把孩子送出来读书,恨不得三岁的娃娃就丢地里干农活去,怎么这两家…… 薛继将册子放置一旁,冲王衢吩咐了:“替我寻件素点儿的衣裳,我去看看。” 王衢还摸不着头脑,瞪眼看了看他:“去哪儿?看书院吗?那刚建成满地的土,废弃木料也没清开呢,您不用这么急着去。” 薛继道:“我不去书院,去这两家看看。” 不等王衢想明白什么意思,薛继自己取了件颜色素净些的袍子换上,回头跟徐阑打了个招呼,出了院子绕道去马厩把自己的马牵了出来,扬鞭一挥便往城外乡间去。 王衢见状急忙跟上,走前还不忘朝徐阑道几句不是。徐阑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对宁王这眼光愈发佩服了。 薛继走的急,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身上穿的又素,到了人家乡野间愣是没人认出他来。 不过这么一身白白净净的模样跟忙碌在田间的农夫比起来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少爷打哪儿来啊?找人吗?” 一个老妇人手臂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稀稀拉拉一捆菜叶子,见薛继牵着马站在路中间进退两难,便上前问了一句。 薛继是不好牵着马走下去,若是践踏了人家的农田就造孽了,面色略微尴尬地冲人笑了笑:“阿婆,这儿有地方拴马吗?” 老妇人笑的倒是和蔼,热络的给薛继指了指后边的树林,那地方好像也没什么人。 “咱们这儿没什么富贵人家,哪儿弄得起马厩啊,少爷拴那树上就行了,咱这人都老实,肯定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薛继倒是不担心这个,一匹马能值多少钱?能找地方拴着免得一受惊惹出大祸就不错了。 正赶上王衢匆匆追来,王衢才刚勒住马,薛继便随手将缰绳往他手里一塞,道:“你一并牵过去吧,就拴那树上。” 王衢皱了皱眉似是有些犹豫,却被薛继一个眼神止住了。 老妇人探了探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闷了一肚子疑惑,她也藏不住话,直白问了:“少爷不是一般人啊?怎么到这来了?” 薛继朗声笑道:“阿婆不必惊慌,我是乾州知府薛继,听闻这村里有两家孩子想读书但凑不上钱,我这就过来看看。” 老妇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衣着朴素的人,看年龄确实与传闻差不多,乾州也少见这等模样的人,才踏实信了。 一时也不知该惶恐还是欣喜,颤颤巍巍便要跪下行礼,被薛继一把拦下扶了起来。 “可别!阿婆你别多礼,我这官威是压那些个胡作非为的官吏的,不是来欺压老百姓的,你可千万别这样。” 老妇人显得有些激动,紧紧地握着薛继的手,嘴上不断念叨:“我老婆子这辈子也没见过三品大员啊!大人……哦对对,大人是来见咱们村两个孩子的,我给您引路!” 说着便热情地拉着人往田里走,薛继这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踉跄踩了人家地里的农物,直喊着慢些。 老妇人带着他进了村子,村口老大爷坐在树下乘凉扇风,瞧见这么一人跟着进来,愣着半晌没动。 老妇人一个劲儿冲人说:“这是知府薛大人,薛大人来看咱们村俩娃娃了!” 薛继让一众百姓围着看,面上止不住的尴尬,好容易到了那老妇人指的门前她才松开手,满脸笑意给薛继说道:“就是这家,他家孩子五岁半了想读书呢,就是凑不上钱!还有一家就后边那一户,您看……” 第68章 知我者希 薛继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能看见一个皮肤黝黑满头大汗穿着一身粗布短褐的壮年男子推着一车草回来。 “小兄弟,你这车里是什么啊?” 薛继特意阻止了那老妇人不让她跟男子打招呼,自个儿上前去指着推车里的东西疑惑问道。 男子抬起头看向了薛继,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了这是个陌生人,于是眼中多了一分警惕。 “这是马草啊,你谁啊,怎么到我们家来?”说罢又看了看后边那老妇人:“阿婆,这么多人看什么呢?谁家着火了?” “嗐!着什么火啊,你们家来贵人了!”老妇人看起来比谁都欣喜,一拍掌朗声说道,眼睛还一个劲往薛继身上瞟,算是给他明示了。 可那壮年男子偏生是个愣头青,皱着眉头又盯着薛继看了好一会儿,仍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撇了撇嘴道:“什么贵人?干什么来的?给我们家送钱吗?” 也不难看出这一家人是真的缺钱了,若不是真缺钱,怎么会一张口就想起送钱来了……只是薛继听了没往心里去,还有些想笑。 壮年男子看眼前这奇奇怪怪的人半天不说来意,问了车里是什么东西又没了下文,说不出的烦躁涌上心头。 也不能怪他脾气差,这天气是一回事,近来家中长辈病的下不来床了还念叨着要送他那小儿子去读书,要他说来还不如跟其他几个哥哥似的老老实实长大了好好种地,将来收成好了给家里多赚几个钱,读什么没用的圣贤书,读来读去还不是跟那个黄大人一样死在山匪手里。 薛继不管他想了什么,自顾自走近前去伸手捡起两根他所说的马草,稍稍扫了两眼便皱紧了眉头。 “你弄这么多马草做什么?你还养马?” 说这话真不是嘲讽他穷,也绝对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只是方才老妇人也说了村里没有养马的,那他怎么会没事弄这么多马草? 男子耸了耸肩,道:“当然是卖出去。” 薛继眉头锁的更紧了,就这品相的马草会有人买?可是想想这好歹是人家辛苦割回来的,不能就这么直白的打击人。 于是把肚子里的质疑又都吞了回去,移开眼看向了他身后的房子,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听说你们家孩子要读书?钱不够?” 男子面上挂不住了,任谁也不喜欢别人上来就这么揭短。 “是,是啊,怎么了,跟你有关系?” 薛继露了笑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又走近了几步,说道:“我是乾州知府薛继,方才你问是来送钱的吗,不瞒你说还真是,我想资助名册上两个孩子读书,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男子手上一松,推车的两边杆儿落到地上险些砸到脚,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您是知府大人?” 这时候屋里出来了一个老头,老头手里拄着拐杖,走一步都要咳嗽好几声,他艰难地走了几步停在门口,颤颤巍巍抬起手来,也不知是要表达什么。 “您,您是知府大人?我们孩子想读书,求您帮帮孩子吧,孩子还小……” 薛继急忙走上前搀扶着老人,眼睛瞟向屋里,说道:“老伯还是进屋吧,咱们里面说,把孩子也叫来吧。” 那壮年男子自然是心有不忿,一肚子怨气没处说去,可一抬头就对上老头子坚决的目光,没办法只能扭头到田里去喊正在给大人帮忙的小儿子。 薛继与这老头进了屋,拖来两把椅子面对面坐下,老头还有些激动没缓过神来,说话不大利索。 等那十来岁的孩子活蹦乱跳进了屋,大声喊了一句「爷爷」,老头才稍稍精神了些,看着薛继的目光都能冒出光来。 “大人,听说您是个好官,在乾州这半年多又是整肃朝政又是打跑山匪……嗨呀这些我老头子光是听说,其实也听不明白!” 薛继听他一张口便是一阵吹嘘,脸上一热,不好意思的挥了挥手:“哪里,这都是分内之事。” 说罢便进入了正题,薛继好奇的便是这么穷苦的人家怎么会想起送孩子读书,现在已经坐在人家里了,便也不拐弯抹角,就当着人面直白问了。 老头喝了一口水降了降暑气,随后透过门楣看向外边的天色,幽幽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我们家穷,穷的供不起孩子读书,可就是这样才要让他读书啊,读书将来有出息……我不能让一家子世世代代永远穷下去。” 薛继心中稍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乡野之间没读过书的老头子能有这份考量。 老头又道:“大人,我老头子有五个孙子,已经有四个来不及读书了,都到田里干活谋生,这小娃娃说实在家里也不缺他一个种地的,我就盼着他能有出息,让我们家也见识见识祖坟上冒青烟的奇景!求求大人帮帮我们家孩子,我知道您肯定不缺这么几个钱……” 薛继看他说的激动要站起身来,急忙伸手拦下,笑着与他解释道:“我跑来这一趟正是为了此事,帮是一定要帮的,只是我希望您答应我一件事。” 这话才说出口,那老头神情就有些变了,老头心里正紧张着,想想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这好好一个知府大人富商少爷跟他谈什么条件?思来想去心里没底。 薛继其实也没图他什么,就这么一个穷人家有什么是他需要图谋的? 他是希望如果老伯真有这想法,那就不能放弃,最怕是读了两年书觉得这条路望不到头便又折返回来,回到村里继续做这永无出头之日的农夫…… “老伯别多想,我的意思是,若是你想好了要让孩子读书,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决不能半途而废。” 老头听了这所谓的「条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您说您这给我吓得,没问题,肯定让他一直读下去!” 薛继脸上笑意更甚,转头看向了一直乖巧坐着的孩子,抚着他脑门儿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看起来懂事乖巧,就是这一双眼睛,小小年纪竟是深邃看不到底,看起来比寻常人要深沉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薛继逗着孩子问道。 那小孩儿抬起头来盯着这张面孔,一点儿没有惧意,口齿清晰道:“谢知希,十二岁。” 十二岁,也就比当年吴怀安小两岁,只是这明显吃的不好长得一个竹竿似的身板。 薛继听闻他答话稍稍一怔:“知希,知我者希……”口中呢喃了一句,突然又回头看了这老头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老头被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道:“这不是我起的,我哪有这文采,是咱门村口那个老算命的,他当年读过两本书,我瞧他好像有点文化,就让他给我这孩子起名字,也是没想到,起了这名字没多久那人就疯了。” 这么一说,乾州为何落魄不堪便解释的通了。读书人都成了这副模样,死的死疯的疯,神仙也难救啊。 从谢家出来薛继直接抱着孩子一块走了,到了邻家又问了问另一个要读书的孩子,那家当家的是个老婆子,说来说去与谢家的由头没什么差别,只是这家孩子少些,听了薛继这条件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放弃了。 这么一家子吃饭都成问题,要是再把好好的孩子送去读书,岂不是又少了一个将来种地干活儿的男丁? 于是薛继招呼上王衢,抱着这年少老成的谢知希回了衙门。 —— 再说京中风雨飘摇尚未停歇,自从宁王从乾州回到京城,这满城风雨一点儿不见减弱还有愈发猛烈的意思。 秦衡整整三日没合眼,为的就是一张御案上堆积成山没完没了的弹劾奏疏,这一回可不只是冲着黄笙去的了,一支支尖锐的箭如箭雨一般落下,狠狠的钉在黄笙的党羽身上。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安王,以及安王手下的那些属臣,这其中甚至包括了陈渝。 宁王才回到府上不久,江晏便急急忙忙揣着一摞信疏登门了。 一上门便是火急火燎指着朝廷之事要跟宁王一一禀报,这半年来朝堂上自然是有说不完的事,尤其是近日,黄笙一事。 宁王也不跟他多说废话,直接问了重点。“此事安王掺和了多少?” 说到此处江晏脸上便露出了深邃的笑容,教人捉摸不透,显得甚是狡黠。 “王爷,安王掺和的可不是一件事这么简单……我说为什么才人如此不得宠,而安王在宫中却跟长了眼睛似的……前些日子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上附了黄笙所受贿赂的单子,安王的人给的可真不少。” 宁王对此并不差异,安王在母族上面差了旁人许多,自然是要想办法找补,能攀上黄笙这太监总管也是他有能耐。当然,更主要是陈渝有能耐,有钱。 “他们闹了这么些天,奏疏没完没了的往上递,有弹劾安王的折子吗?” 第69章 没到他死的时候 江晏明白他要问什么,自从太子被废黜,已经一年多了,圣上仍然没有再立新储的意思。可他剩下的就这两个儿子,都摆在明面上呢,两位争的还少吗。 莫说圣上一时兴起赏赐些什么夸奖谁几句,就是多给谁安排几个任务底下都会有流言蜚语揣测上意,那些个墙头草是一夜一个倒向,眼镜比谁都尖。 “弹劾安王的尚未见到,大多是弹劾安王手下那些人的,至多……有人弹劾陈渝……”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宁王也没又太多惊诧,那弹劾陈渝的人是没有头脑。 且不论他与安王这层关系绝非常人能比,再者他是驸马爷,除非父皇动了除去他的念头,否则他可不是这么好动的。 再往深了说,父皇就婉玉一个公主,平时也算是疼爱之极了,怎么可能会想动陈渝呢。 宁王辨不出喜怒地敲响了桌面,沉声道:“他身上多少脏水是次要的,本王要的是咱们身上干干净净。” 江晏抬眼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应了是。 “这些事你们看着本王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今日还有一事。” 宁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引开了话题,话一说完便转头朝内室招呼了一声:“薛琛呢,喊他过来!” 江晏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多了一号人?薛……王爷这是从乾州回来,莫不是和薛继有关系? 不过一会儿便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男孩儿,身上穿着宁王妃给他新买的衣袍,脸上的稚嫩和懵懂甚是可爱,像模像样的朝二人作了一揖。 “王爷,大人。” 宁王见状诧异了,心底暗道王妃会教孩子,短短半日的功夫竟然让这孩子学了这么些礼数。 “江晏,这薛琛就是薛继的儿子,就是他满月当日与华玦公主定了亲。” 听人一言江晏总算是想起了面前半大点儿的孩子是什么来历,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京中也少有人提起,难怪他不记得。 “主子,他怎么跟您回来了?” 宁王道:“到开蒙的年纪了,乾州请不到好先生,本王就给领回京城了。” 这话说得跟抱了只猫儿狗儿回来似的,江晏暗道王爷心真大,薛继走时他饶有兴致接手了吴怀安,也不管那孩子跟陈渝还挂着钩呢,竟是把告老还家许多年的老尚书请来给他当先生……这会儿好了,去一趟乾州又把薛继的儿子弄回来了,又得给人请先生吧? 心里叫着苦,可江晏从来没有质疑宁王的心思,眨眼功夫便将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了下来,恭恭敬敬拱手一拜:“主子放心,臣近日便留意京中几位名儒先生。” —— 十二月; 秦衡将黄笙关了足足半年之久,却还没有告知百官的意思,可宫墙才多高? 收钱传信的事儿可不止黄笙一个人做,外面的官员往里面塞一点银子便稍稍有了耳闻。 圣上这是在给黄笙面子?还讲着旧日情面呢? 似乎是半年来光打雷刮风不见几滴雨,安王已经放松了警惕,笑容里少了以往的凝重,又扮起了他那长袖善舞广结善缘的贤王。 今日朝会看似又与平日无异,批复了各地奏疏之后,御史台坚持不懈地弹劾黄笙,秦衡一如既往的不予处理,一句散朝便想将人都哄走。 只是今日的御史台多了几分底气。 “陛下,臣有话说。” 秦衡皱了眉,往声音的源头看去,又是程不惊,这老不死的。 “何事?” 程不惊勾起嘴角露出一丝令人寒颤的笑,余光瞥过了安王,随后朗声道:“臣要弹劾安王,窥伺圣驾。”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眨眼功夫朝堂上便炸开了锅,私语声已经不能称之为私了,一片喧闹声要将这紫宸殿的房梁金柱都掀了去。 安王笑容不改,看着程不惊问道:“程大人,话不能乱说。” 说罢,上前了几步面朝龙椅之上的天子屈膝跪拜,一番言辞真情流露,让人听了都为之动容:“我自知出身卑微无依无靠,是父皇圣恩才有所谓的「安王」,我秦隋从命到爵位都是父皇隆恩所赐,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怎会做!” 秦衡面色不改,平静的看着下边的闹剧。安王这一出声情并茂的戏跟真的是的,可他太清楚了,什么样的娘什么样的儿,他口中这份谨记圣恩的心谁都可能有,就他安王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程不惊听闻之后只是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早在庚和十五年安王就已经开始给黄笙行贿,他从黄笙打探陛下大大小小琐事无数,大到秘旨内情小到龙颜圣意……敢问这还不算窥伺圣驾吗?” 陈渝也转身看向了这位出了名的炮台,笑道:“程大人,说话凭证据。” 程不惊仍信誓旦旦一步不肯退让,继续道:“当然有证据,启禀陛下,安王府书房西面的书架后边有一处暗格,里边藏了一份协议,这协议来头可不简单……” 话说了半截,像是给人留了一口气,程不惊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了安王,不出意外从他眼中找到了一刹那的惊慌。 “陛下,臣请陛下即刻搜查安王府。否则……过了今日,这东西恐怕就没了。” 安王心底已经慌了,他没有想到他藏得最深的东西被人一针刺破了,他跟不可置信的是这件事会落到御史台手里,这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他一慌便下意识看向陈渝,眼中是求助的神情。 陈渝面色也沉了,此事连他都不知啊,什么书房什么暗格,主子从没提起过。 可是看安王这慌张的模样,八成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没告诉他? 压下心里的疑惑和憋闷,陈渝重新正色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妥,无故翻查王爷府邸,若是什么都没搜出来,将王爷的颜面置于何地?将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 程不惊语气更是坚定:“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绝非虚语,望陛下明察。” 秦衡的目光在程不惊与陈渝身上游离一番,最终落在了安王身上,问的却还是程不惊:“程大人,陈渝所说不错,若是真成了一场荒唐丢了安王的脸面,你项上人头只怕也担不起。” “你想要朕相信,那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这一句话狠狠的敲在了安王的心上,也敲在了安王手下属臣的心上。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鼓励程不惊弹劾安王吗? 程不惊沉声道:“当然有,陛下,长安城西钟灵巷有一处常年闭门不开的民宅,里边可不简单。” 又是这样话说半截,安王脸上笑容几乎要撑不住了,心里将此人反复骂了数百遍,那宅子他怎会不知……可是,可是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不应当啊! 秦衡眉头一皱,这地址似乎有些熟悉。 “钟灵巷,闭门不开的民宅,是钟灵巷进去第四家宅子?” 程不惊道:“正是……” 秦衡愣了:“那不是安王妃家留下的宅子?” 程不惊嗤笑:“陛下还不知吧,那宅子里现在住着的可是黄笙公公的妻妾子女。” 此言一出周围议论声更盛,黄笙一个太监竟然有妻妾子女? 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秦衡的脸色明显的沉了,紧闭着的唇齿间似乎随时要发出一声怒喝,程不惊这回是踩着龙须了。 宁王一直看着这场闹剧,未曾发声,直到此时江晏下意识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才小声说了句:“他不该撕了父皇的脸面。” 秦衡宠信、重用黄笙二三十年之久,自认为将他驾驭的甚好,平日里收受贿赂拿人手短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哪怕是这半年来没完没了的弹劾,为了给黄笙留一口气,或着…… 也是给自己留几分薄面,他只是将人圈禁了,这些大臣见黄笙没了影儿,好歹收敛了一点。 只是今日,这狠狠的一巴掌像是抽在了他身为天子九五之尊的脸上,他儿媳妇的宅子,也就是他儿子的地方替他曾经宠信的总管太监守着妻妾子女。 他一个太监也敢有家室!有家室还不算,妻妾子女……还不在少数啊! 人被逼急了也就不在乎什么脸面了,这便是此时此刻盛怒之下的秦衡的想法,他想探个究竟,看看自己的好儿子、好下人都背着他做了什么东西,瞒着他藏了多少事。 宁王一直注意着秦衡的脸色,知道他是已经丧失了理智,就在秦衡下旨搜查的前一刻上前几步,直言劝说道:“父皇!父皇三思!” 秦衡准备拍案而起的动作稍稍一顿,挑眉看了看这位一直置身事外、近些年来深得他心意,也立了不少功劳的小儿子。 “胥儿,怎么了?” 宁王稍稍沉吟了片刻,将安王与程不惊二人的脸色仔细观察了一番。 他虽不知谁真谁假谁是谁非,可就凭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就能看出来,安王心虚了。 可是,还没到他死的时候啊。 第70章 皇室颜面 不是说宁王善心大发菩萨心肠想救安王于水火之中,而是此事若是派人大张旗鼓去查,查出来真如程不惊所说,那必定是大失颜面,父皇恼羞成怒之下将牵连多少人还未可知。 宁王看罢了左右,没有直接回答秦衡的问话,而是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台阶,在御案前停下了。 “父皇,儿臣可否借纸笔一用?” 秦衡不置可否,扬了扬颔算是答应了,他也想知道这小儿子要翻出什么花来。 宁王提笔沾了墨,在纸上落下四字。 皇室颜面…… 既是为了颜面,若大庭广众之下直言出来还如何保全颜面?反倒更易触及逆鳞。 放下笔,宁王低下头不语,也不急着退下。 秦衡盯着纸上的字,紧紧攥着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桌上,桌子上几份奏折被震落在地。 “此事再议,退朝!” 说罢不给群臣反应的机会,秦衡径自起身离去,宁王退后了一步叩首跪安,高呼「恭送父皇」。 朝臣才陆陆续续反应过来,再抬眼看向宁王目光都已经不一样了。 程不惊必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秦衡已经走远了,他还扯着嗓子嚷嚷。 若不是身旁几个机灵的官员紧紧拽住他恐怕他还想一路紧追不舍。 安王从宁王身边走过时稍稍缓了些,瞥过身旁这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也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要无故帮他。 “谢谢……” 宁王听见声响抬头看去,却只看见安王加快脚步离开的背影。 “先不出宫,本王去看看母妃。” 吩咐了一声,前边伺候着的小太监便即刻改了道儿,一路往后宫去。 宁王不紧不慢穿过红墙间宽阔的宫道,到了他母妃齐贵妃所居住的玉鸾宫前,门口守着的侍女将他挡下了。 “王爷,陛下在里边呢……” 宁王听闻她说的话便皱了眉,莫非真如他所料,母妃插手了? 万幸今日他将父皇拦下了,否则真让他失了颜面龙颜震怒,追究起来无论是黄笙与安王一派还是插手此事的母妃恐怕都难逃罪责。 “不进去了,去钟灵巷,你去知会冯明检,叫他立马过去。” 这冯明检是大理寺卿冯济年的长子,近年来常常跟着父亲做事,能力丝毫不逊于其父。 “王爷怎么不直接传唤大理寺卿?” 宁王挑眉,冷着声音说道:“行事不可逾越,逾越一次便是把柄。” —— 乾州; 书院建成已经有半年了,自从七月开课以来陆陆续续又多了四五个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不过五六岁,薛继有闲工夫便去看看,几次都遇上苏虞去给弟弟送点心。 今日薛继错开了时间,挑了下午丑时去,这回是没遇上苏虞了,却大老远听见喧闹声,里边似乎已经吵起来了。 “我才不给他呢!他姐姐是妓女,我娘可说了,妓女是最肮脏的,妓女的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书上分明说了要以仁待人,你这样做有负圣贤教诲!” “书上还说百善孝为先呢,我听我娘的话怎么了!” 从「妓女」这字眼钻到耳中薛继便已经皱了眉,加快了步伐一把推开了书院的门,刹那间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 苏欢一看来人,再也忍不住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失声痛哭,嘴上呢喃着要回家、要姐姐、不读书了。 薛继走上前去小心安抚着这孩子,随后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大多数孩子都在自己位置上不敢吭气,只有方才正争吵的一大一小俩孩子站着没动。 方才咄咄逼人的应该是那小一些的孩子,没记错的话是乾州城一个脂粉商人家的小公子。 薛继没有直接训斥,只是平静地指着大一点的那个孩子,问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孩子也知道面前这位是知府大人,怯生生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小声应道:“方才苏欢看罗少带的小玩意儿有趣,想借去看一看,可是罗少不肯,还说了那些话,我就劝了几句……” 罗少?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小商人家的孩子还称上少爷了? 薛继觉着可笑,却也没说什么。就事论事,他走到「罗少」的面前,沉声道:“你那小玩意儿上课用不着吧?用不着以后别带了。” 说罢目光又将教室周围搜寻了一遍。 “你们先生呢?” 不知哪个座位上传来小声的一句:“先上去如厕了。” 薛继看了看仍在哭泣的苏欢,犹豫了片刻,这么小的孩子,之前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只怕他心里受的伤害太深了,一时半刻缓不过来。 “你们跟先生说一声,我带苏欢出去了,下午的课给他告假吧。” 说罢抱起了苏欢走出了教室,不好将这孩子抱回家,于是将他带到了书院后边的亭子里,从袖中抽出了手绢,小心翼翼给他擦拭着两颊的泪痕。 “好了,别哭了。” 小孩儿听了却哭得更凶了,薛继没做过这哄孩子的事,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只能在他身边坐着,紧紧握着他的小手,一言不发。 薛继也不记得身旁的孩子什么时候止住的哭泣,苏欢中间小声问了几句关于他姐姐的事,薛继不知如何回答,便不作回答。 待到夕阳西下时,远处苏虞的身影渐渐走近。 “大人,欢儿他……” 薛继稍稍抬起头看了看她。“你都知道了?” 苏虞没有应声,可是只看她眼中泛起的泪光便能知道,这肯定是听到人议论了。 “你真不打算出来吗?就在那种烟花之地度过余生?” “不然我还能去哪。” 二人没再言语,苏虞抱起苏欢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了许久,趁着黄昏回她那一方小阁楼去了。 夜里,薛继久久不能入睡,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惋惜,苏虞抱着苏欢安抚时的画面一直在脑海中无法散去。 他转过身面朝沈玉容,一张口小声到几乎听不见:“夫人,若是我纳妾……你会如何?” 他以为沈玉容应该已经睡着了,只是小声呢喃,话出口后便是一声叹息,闭上眼想着睡着了便不会想了。 谁知沈玉容并未睡去,听了这轻声一问心头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早在嫁给薛继时她就知道,无论是商贾大家少爷还是将来成为大官,他都不可能只娶一妻,纳妾只是早晚的事…… 八年了,薛继只她一人整整八年,她应该知足了。 “我与你,她与你,互不相干。” 薛继猛然睁开了眼,正对上了沈玉容的眉目。 “睡吧……” —— 京城; 宁王带着人去了钟灵巷,果不其然在那儿遇上了两方人马。 “安王若真是心中坦荡,为何要这时候派你们来?” 这是秦衡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总管,他身后跟了一列御林军,他正质问着安王一方派来的下人。 安王一方虽心中惶恐不定,却还是强撑着阵势不肯输人一等。 “公公,今日朝堂上陛下可没说过要搜查咱们王妃的私宅,谁允许你来私闯民宅的?” 那公公轻嗤了一声,甚是不屑:“这宅子里住的不是你们安王妃的亲戚吧,少管着闲事,陛下圣旨就是陛下圣旨。” 宁王拦着身后的小厮不再近前,远远看着两方人马争执不休,心中早已掀起了波澜,父皇竟然这么快派人来了? “王爷,您唤我来?” 这时冯明检骑着马赶来,见宁王站在这儿半晌不动,便机灵的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宁王身后。 宁王回头看了看他,摇头示意他不必上前,打了个手势引他朝另一头去。 出了钟灵巷,二人找了一处茶馆,点了一壶清茶,叫了一份芙蓉糕,相对而坐。 “王爷,这是怎么了?” 宁王不急着跟他解释,反倒问他:“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你都知道了?” 冯明检点了点头:“是,父亲与我都说了。” 话音一落,联系起方才看见钟灵巷中的场面,隐隐有了些猜测。“王爷,陛下私下里真派人去了?” “嗯。” 冯明检皱了眉,意识到了这摊浑水有多深。 “那另一方……是安王?” “正是。” 宁王面色深沉不改,心底仍才思索着,今日之事太过突然,事先他完全没有听到风声,那程不惊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母妃插手了多少?父皇私下派人查若是查到了会如何? 这都是无法估量的事。 “那您召我来是……”冯明检饮下一盏茶,试探着问了句。 宁王沉吟片刻,抬起头道:“本王料定安王会派人来,他是来毁尸灭迹的,所以喊你来是为了让你做个证人。可……本王也没想到父皇的人手脚这么快。” 冯明检似是有些疑惑,压在心里又不敢问出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宁王看出他欲言又止,挑眉说道:“有话直言,本王不喜欢遮遮掩掩的。” “诺。”冯明检低下了头,问道:“王爷今日在朝堂上不是替安王解了围?怎么又……” 怎么又想要人证来压制安王? 第71章 废太子可还没死呢 宁王道:“我不是救他,是在为自己考虑。” 与冯明检在茶馆待了半日,接近卯时了宁王才放人回去。 入夜时寒风萧瑟,可宁王还没打算回府,轻车熟路一人来到一家小酒馆门前,犹豫了片刻,掀开帘子就进去了。 “客官里边请,一楼散座二楼雅间您……王爷……” 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女子,一头青丝斜着挽成发髻,别了两支朴素的银簪,面上不加修饰,只是简单描了眉,擦了个唇红。 宁王径自上了二楼雅间,将窗户推开,侧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夜色,突然反手扫落桌上的菜,这一举一动都隐隐含着怒气。 女子却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了,毕竟这位是喜怒不定的宁王。 “王爷,夜里凉,您这样容易感染风寒。” 宁王低声一嗤:“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你还没进王府呢。” 说罢自顾自看着窗外,迎面吹来的寒风冻得脸上生疼,却仍是不肯转回头。 女子叹息一声,轻手轻脚退出了雅间,不久又端着一碟小菜一壶清酒回来,她半跪在桌前将酒菜摆上,随后抬头看着宁王轻声道:“也不知道王爷今日想点什么,就按您平日喜欢的做了。” 宁王稍加犹豫,还是回过头看向了她,手伸向酒壶斟满了一杯酒,仰首饮尽,才沉声问道:“宛兮,你与母妃到底都做了什么……” 女子名唤崔宛兮,早些年齐贵妃将她送进宁王府伺候宁王,说是伺候实际上是贵妃想要掌控宁王的所有事情。宁王自然是不乐意的,转头将人推出了王府。 崔宛兮自个儿在长安城开着酒馆,将长发挽起常年作妇人打扮,也不顾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自己做着自己的买卖。 宁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冷了人半年多,便开始隔三差五到酒馆来,每次来就点一碟小菜一壶酒,一双眼睛盯着崔宛兮似要将人看穿了,待到入夜时放下酒杯,一句话也不与人说就走了。 今日是宁王第一次夜里到她酒馆来。 “不管王爷信与不信,宛兮是真的没再为贵妃娘娘做事了。” 宁王皱了眉,盯着人看了许久,突然松了口:“那你对母妃做的事知道多少?” 崔宛兮替他倒酒的动作稍稍顿了顿:“安王屋里伺候的人里头有她的人。” “还有呢?” “没了。” 方才放柔了态度的宁王又突然震怒,一掌带着风狠狠拍向了桌面。 “她到底想做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崔宛兮面无惧色,只是冷静的低下了头,声音沉静不起一点波澜:“她希望将来紫宸殿上的人是您。” 宁王气笑了,他与齐贵妃为此争执了多少次,他一次又一次告诉母妃他自有打算,他会为自己谋划,不用她指手画脚,话说得最狠的一次是直白让她少插手打乱他布的局,可是齐贵妃一句没听进去。 “她那点手段玩玩宫中妇人也就罢了,还真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呢!” —— 次日,正赶上休沐,宁王一早便去了玉鸾宫,到门口时里边下人说贵妃在梳妆,他便伫足殿外准备稍作等候。 里边齐贵妃却唤了一声:“让他进来,本宫亲生的儿子有什么可拘礼的。” 宁王不与她说废话,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还要插手这些事,您这是在害我。” 齐贵妃插上最后一支步摇,转过身站起来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儿子,嘴角浮着笑意,眼中却满是算计。 “母妃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可能害你的人。胥儿这是又听见什么谗言了?” 宁王沉声道:“秦隋是您的养子。” 齐贵妃面色不改,手抚着他的脸庞:“养子哪有亲儿亲,你要明白母妃的苦心。” 宁王毫不犹豫将她的手按下了,压低了声音道:“您以为父皇震怒之后倒下的只是安王和黄笙?此事伤及皇室颜面,父皇恼羞成怒之下涉事者固然难逃罪责,可揭发者未必得以善终!” “您还是安王的养母,这养子身旁安插眼线,还是一早就做了准备,这若是让父皇知道了,您就完了。” 齐贵妃笑容一僵,很快又似无事发生一般,轻声道:“罪总分轻重,安王倒下之后他除了你再无选择。” “废太子可还没死呢。” 宁王此言一出,殿内便陷入一片死寂。 齐贵妃神情愈发冰冷:“他可是造反之人,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宁王不屑轻笑一声:“您无法想象父皇对先皇后、对废太子的宠爱。” 齐贵妃无话,又转过身去坐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回去吧。” 宁王犹豫了片刻,屈膝跪安了。 希望这一回她是真听进去了…… 夜深人静时,宁王迟迟无法入睡,宁王妃就一直在书房里陪着他,替他添了好几次热茶。 宁王的神情愈发凝重,眼中似乎还有些慌乱。 宁王妃看着他许久,终于迟疑地开口了:“王爷这是怎么了?” 宁王没有答她,却自言自语呢喃着:“不对,不对……” 以齐贵妃的心性绝不可能被他三言两语劝住,那么她会做什么? “来人!立刻带人出城快马加鞭去皇陵!” 吩咐了人匆匆赶去,宁王瘫坐在椅子上,额边流下了冷汗。 宁王妃听了满心疑惑,小心翼翼问道:“怎,怎么了?” “废太子要遇险了。” —— 庚和二十七年一月,废太子莫名中毒昏迷,宁王的人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愣是瞒下了整整三个月。 三月,宁王手下的人寻遍名医给废太子服用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这位爷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因毒性伤及神经,再不能动弹了。 同月,圣上震怒,将圈禁了许久的黄笙推向了刑场,安王虽没有受明面上的处分,可他手下官员尽数折损,除了一个容彻一个陈渝,几乎无人可用。 四月,安王身边近侍全部被处死,齐贵妃突然失宠,整整一个月秦衡不曾踏入玉鸾宫一步。 —— 六月,乾州; 天气渐渐变热了,书院里都是孩子,心浮气躁的哪里学的进去,老先生跑了几趟知府衙门就为了这事儿,薛继也是无奈,他能做的都做了,要是这些孩子还学不进去,那乾州就算再过百年也是神仙难救。 “大人,您大老远请老夫过来,可这书院里近二十个孩子真正用心念书的不过两三个,您让老夫怎么教?要是这样个情形老夫也不在这儿吃什么苦遭这罪了,我回京城去!” 薛继忙倒了一盏热茶给人端过去,好声好气笑着劝道:“先生消消气,这都是孩子,他们不懂事啊,就是要读了书才能明白道理,劳你多费心……若是实在不行,我自掏腰包给书院置些冰,您教书也好受些。” “置什么冰!我没这毛病,孩子也贯不得!”老先生火气上来一拍桌案直将茶盏震落,瓷片碎了一地,他就低头看了一眼,稍稍愣了一下,随后又沉沉叹了口气,怒火一丝不减。 “当初可是宁王信誓旦旦与我说我来乾州做的是挽救一方的善事,说什么乾州未来可期。就这样一群混日子的,还想翻身?要我看,我就带上那个叫苏欢的孩子回京城去,其他的与我何干!” 老先生说到情急时直接站起身,作势要走。 薛继忙将他拦下,叹道:“先生,先生不可,您若是走了这可是抗旨啊。” 老先生瞪了眼,软的不行来硬的?是谁说的这乾州知府富家公子一个毫无手段…… “大人,不是我不想教,是我教不了啊!” “你再费费心,我明日去看看,我想想主意成吧?” 次日薛继确实去了书院,也真如老先生所说,孩子们上课有犯瞌睡的,有窃窃私语的,还有手在桌子下面打闹的,真正听着先生讲课的只有上次劝架那个大点儿的孩子还有苏欢。 薛继皱了眉,却没当场说什么。听了一半转身要走,正巧迎面又遇上了苏虞。 薛继从那天夜里与沈玉容提了纳妾一事之后有半年没再说起,今日一见她,又不自觉想起来了。 “欢儿最近还好吗?这些孩子还欺负他?” 苏虞低头不语,答案显而易见。 薛继鬼迷心窍一般小声开口了:“你愿意跟我吗?” —— 与此同时,京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衡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兴起要召废太子回京,是何用意人尽皆知。 朝堂上程不惊滔滔不绝上谏,硬是不让秦衡喊退朝,逼的秦衡直接装昏迷倒在龙椅上。 这还不算,秦衡刚被送回寝宫,百官就跪在紫宸殿外劝阻,闹到这种地步了还愣是没拦住。 圣旨一出不过短短五天,去传旨的人回到京城,空手而归,颤颤巍巍奏报秦衡,废太子已经是个废人了。 秦衡听闻下人回禀顿时震怒,从言语间也能摸清大概,可他打心底不愿见齐贵妃,于是一声令下召了宁王入宫。 “胥儿,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第72章 知子莫若父 宁王跪伏在地一叩首,齐贵妃现状如何他是知道的,他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还必须保证齐贵妃安全,也就是说太子怎么中毒瘫痪绝不能说。 “父皇觉得儿臣会做残害手足之事?” 都说知子莫若父,宁王心里想着什么秦衡怎会不知?废太子瘫了半年,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如果不是近日来愈发思念这嫡子,只怕这帮人真能瞒他一辈子。 安王自顾不暇是不可能废这个劲儿,还能有谁? 若胥儿没做过这事,那就只能是他亲生母亲齐贵妃,那消息肯定是他瞒下的,说到底他怎么都逃脱不了,非担这份罪责不可。 “你不会,你母妃呢。” 宁王心中的弦紧绷着,一丝不敢松懈,他倒是想撂挑子「她做的您找她去啊」,可毕竟是亲生母亲,他没法撒手不管。 “父皇,母妃好端端的何必多此一举?” 秦衡神情露出几分不屑,嗤笑一声,目光紧逼着宁王:“如果不是她,胥儿何必替人遮掩呢?” 宁王心里是咯噔一声,这事已经传到父皇耳朵里了?那他恐怕是遮掩不住了…… “胥儿,解释。” 不容宁王多想,上首秦衡催促声将他从思绪中抽离,那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一点耍心机的机会都没有。 “儿臣绝无大逆不道之心,父皇明察。” 一字不提齐贵妃,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虽不能替她辩护,但好歹没火上浇油。 秦衡步步紧逼:“那你既早已知情为何不禀报朕!” 宁王冷汗直流,心思转的飞快,不同的说辞涌现还未说出口就咽下了。 最终他选择闭口不言。 秦衡气笑了:“解释不出?” “那朕替你捋一捋。” “黄笙之事就是贵妃捅出来的,她想干什么?她想替你扫去挡了你路的安王。” “你聪明的很啊,揣摩朕的心意,还都告诉了你母妃,你以为她听了你一番说辞就能知难而退?结果她剑走偏锋,派人给废太子下毒,她知道一个废人废太子是没有办法复立的。” “你让手下的人伺候太子,把原先皇陵的下人都驱逐了,就是在替你母妃遮掩,亦是在自保,朕说的对吗? 秦衡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到宁王跟前,俯视着自己仅剩下的小儿子,不知为何是感慨万千。 除了息怒不定这四字,他挑不出其他词说宁王不好,这幼子在他心里偏爱的程度一点儿不亚于废太子。甚至,宁王的办事能力更让他器重。 宁王跪伏在台阶下许久,又面对着父皇如此逼问,早已是双腿发麻膝盖酸痛,再加上头疼无奈,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一见上首父皇走近跟前,更是低下头咬紧了牙关,心里暗道母妃糊涂,平白打乱了他的棋局,落得个自身难保的境地。 秦衡不管他心中作何想法,低头看着他啧啧轻叹:“知子莫若父,胥儿,你瞒不住我。” 宁王叩首一拜,心中定下了计。 “儿臣无言以辩,罪当如何任凭父皇处置。只是母妃久居深宫眼界狭小行事难免荒谬,儿愿替母受责,叩请父皇饶恕母妃。” 话至半截,宁王已经潸然泪下。 秦衡手负在背后,半晌没说话。 他虽不知齐贵妃给废太子下的什么毒,可他知道依那女人的脾气绝不仅仅是要废太子残废而已,能在齐贵妃救下废太子一条性命的只有胥儿……除了没有上奏给他,宁王做的已是不错了。 不知怎么,有一瞬间他想就这么算了吧…… 如今大周的江山除了他也没有旁人可以托付了。 “没有你母妃,你能做个明君吗?” 宁王猛的抬起了头,此言何意? 留子……去母? “儿臣惶恐,不能应答。” 只是刹那的叹息,很快话锋一转,秦衡的脸上再也寻觅不到方才的犹豫。 次日,秦衡下了一道圣旨。宁王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入,任何人不得探视。 圣旨一下,顿时满朝哗然,前些日子那些墙头草还料定了安王大势已去,宁王不战而胜,可今日一听,宁王已经禁足了,而安王尚且安稳,莫不是形势逆转,安王即将翻身? 不光朝臣有这种想法,就连消极颓废了许久的安王都犯了疑惑。 “子良,父皇是何意啊?” 天色已晚,陈渝从户部衙门出来一路赶到安王府上,才歇了一口气饮杯茶解了渴,这便恭恭敬敬应道:“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主子可坐观棋局——臣自当为主子筹谋。” 安王皱了眉,抬头看向渐渐沉下来的天色,叹息道:“陪我喝两杯吧。” 如今秦衡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猜了。 —— 消息传到乾州已经是八月了,薛继一听人说宁王被禁足府中便惊诧万分,瞪着眼半晌没反应过来。 倒是他身旁的徐阑变了脸色,徐阑放下了才落下一笔的诗文,神情紧张地盯着来传信的人:“什么!王爷怎么了?京中又出什么事了!” 那人不在御前伺候,半天也说不清是什么事儿,看徐阑面露焦急的神色,他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一跺脚喟道:“先生回京不就知道了!” 薛继倒是想再问几句,可徐阑是等不得了,即刻收拾了包袱要随人回京,薛继忙拦了一把:“汝卿!你先别急……” 徐阑回头看了看他,眼中的焦急一分不减,却还是耐着性子等薛继说完。 薛继道:“你急着回京未必有用,圣旨上不是说了任何人不得探视?倒不如冷静些想想办法。” 徐阑放下了包袱稍做沉思,却还是打定了注意要走,背起东西朝薛继拱手道:“来乾州时日也不短了,京中有如此变故,我是得回去了,怎么说我姐姐都是宁王妃,他们拦不住我。” “走了……” 薛继强行逼迫自己静下心来,看着方才徐阑走的方向,一会儿又抬头朝西北望去。 宁王……不可能倒下吧。 连薛继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他的心思已经落在宁王身上了,他不自觉的相信宁王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王衢,近日陈渝手中的生意如何?” 这突然跳转了话题叫王衢头脑发懵,愣愣看着薛继,「啊?」了一声。 薛继轻轻敲着桌面,又重复了一遍:“近日陈渝手中的生意如何了?” “主子是问户部尚书陈渝?” “不然呢。” 王衢显然摸不着头脑,况且陈渝身在京城,生意也在北边东边偏多,要问他生意如何这还真不是一时半会答得上来的。 “主子,这奴才得去问问……” 薛继点头算是默许了,心里仔细猜算着,如果宁王遇险了,那安王那边必定要有动作,而安王的人早已折在了黄笙一事中,他们想再培养人手那都是离不开钱的事,要用钱,那陈渝的生意必定要有动静! 王衢刚走,沈玉容端了参汤进来,不出她意料薛继又想着事情独自出神。 “一天天的歇不下来,你说你真这么在乎宁王何不如了他的愿投他门下呢?” 说罢,沈玉容将参汤放在他手边,轻轻拍拍他手臂,道:“夫君,歇会儿吧,都忙成什么样了。” 薛继回头一见她,叹息一声:“哪是说投就投的……你怎么就知道我这想着宁王的事?” 沈玉容听他这么一问忍不住笑出了声,意识到失态后稍稍掩了嘴角笑意,稍稍摆正神色说道:“夫君近来什么不是替宁王愁呢?再者,我也听闻了,徐先生可是急匆匆回京去的,不是宁王的事能是谁的事?” 第73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要不怎么说沈家的姑娘都心思剔透?沈玉容猜的一点儿也没错。 薛继走向院外,抬头看着京城的方向,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宁王被圈禁还不算当务之急,毕竟陛下正值壮年,将来的事还未可知,怕就怕是齐贵妃因此得罪了圣,要性命不保啊……从古至今也不是没有过留子去母的事。 —— 树欲静而风不止,暑气已经消退,秋风阵阵吹起薛继的衣摆,近来琐事太多,除却京城这一遭,还有南边山匪也传来了消息,且这个月末苏虞就要入府了。 六月他问了苏虞的意思,苏虞让他等了足足一个月,到了七月末才点下了头。 他问她时便是一时脑热,如今倒也不是后悔,只是事情越来越多,身边再多个要照料的人……难免顾不过来。 薛继也就暗自犯愁,不能真反悔。半个月转眼过去了,家中要添人,薛继便在知府衙门后面又加盖了三进院子。 到了当日,许是因为苏虞不喜欢铺张,又或许是不敢铺张,一顶轿子几抬旧物还抱着个孩子就进了薛继的后院。 即便苏虞再如何收敛,城里的人就是嘴巴利索,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乾州就都知道知府薛继纳了已故的黄大人的旧爱苏虞姑娘了,他们不敢对着薛继说什么,便都跟自个儿孩子说,那些孩子能有多少心眼儿,再传着传着就落到苏欢头上了。 苏欢年纪还小,又经历了那么些事情,平日里总是怯生生的,人家嘲笑他捉弄他他也只能闷在角落里哭,那些流言蜚语往他耳朵里灌,他什么都没记住,就记住个薛继了。 夕阳西下时苏虞接他回府,从前院进门正好瞧见薛继坐在堂中看着公文,苏欢才看了一眼,立即扭头要走。苏虞稍稍发愣,下意识拽住了他:“跑什么,跟薛大人问好。” 苏欢却挣扎着闹着要跑,死活不肯扭回头看薛继一眼。 “闹什么!”苏虞用了点劲儿把人拽回来摁住了,瞪眼凶了他一句。 苏欢立刻就红了眼,却还是不说话。 薛继自然是注意到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看了一眼:“怎么了?书院又有人欺负欢儿了?” 苏虞正奇怪这孩子怎么回事呢,薛继这话算是点醒了她,只是书院那老先生又没提起…… 稍稍一思索,苏虞便想明白了。不会是打架斗殴之事,那就只能是又有人嚼舌根了,这时候能拿出来说的,可不就是她苏虞攀了高枝…… 若真是此事,又教她如何开口? 苏虞也红了眼眶,朝薛继欠身一拜:“老爷忙罢,欢儿不懂事,妾身带他回屋。” 说罢便领着苏欢回了偏房,留下薛继仍在堂中看了看她二人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公务,有些茫然又有些好笑。 他才多大?这就喊老爷了? 桌案上堆满了信件和公文,乾州当地大小事也罢,最大不过山匪动向如何如何,这些他都不必看,他有流沙私下里送来的密信。 手边这厚厚的一摞,最重要的还是京城来的信,十封里面八封都是徐阑让人送来的,还有两封是他让王衢去盯着的陈渝手下生意的动向。 薛继一封封拆开扫过一眼,提笔记下了王衢送上来的消息中的重点,随即便将原信塞入了要送入京城给徐阑的信封里。 他远在千里之外拿着这东西也做不了什么,徐阑比他更清楚如何行事。 随后薛继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竹筒,拿桌上的匕首撬开了顶上的塞子,从里边抽出一卷字条,这是流沙通过山泉河道传来的密信。 “虎在西山,狼在深渠。” 薛继皱了眉,握了拳轻轻敲着桌面打出阵阵闷响,西山?深渠? 不必说,虎就是齿虎寨,狼就是苍狼寨,西山和深渠就是这二者的藏身之处,可是西山和深渠到底是哪儿? 薛继站起身移步走向一旁悬挂着的舆图,指尖扫过图上的山脉与河流,深渠二字不好寻找,那边先向西探去,这西山是何处…… “王衢!传唐将军过来!” 不过一会儿王衢便匆匆进来了,薛继仰着脖子朝他身后看去,却不见唐将军的身影。 “人呢?” 王衢欠身一拜,气喘吁吁道:“回主子,东边黎县出了点事儿,唐将军带着人去了,这会儿过不来。” 薛继皱了眉,黎县?这地方怎么三天两头出事儿?单单这个月就是第七回 了吧?唐将军若是过不来,这事儿问谁去呢? 片刻之间,他脑海中就闪过一个人影。 “你去叫齐徽过来。” 王衢刚应了是,抬腿要退下去唤人时便愣了,直愣愣看着薛继张了张口:“齐、齐徽?谁啊?” “上回与人打起来的那个年轻小卒。”薛继答了他,却是头也不回,就专注搜寻着图上的每一个角落。 外边月色渐渐深了,薛继对着悬挂的舆图实在是研究不出什么,动了动脖子歇息了一会儿,才发觉王衢还没有回来,于是略微狐疑地出了房门,往外看了看。 打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这人身影,奇了怪了,让他去唤个人,怎么还能把自己唤丢了? 薛继在月下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大门被推开,王衢一路小跑过来了,身后又是一个人都没有。 “齐徽呢?去这么久又没找见?” 说不生气是假的,以往王衢办事还算是利索,又是从江陵一路跟着他进京的老人了,怎么今日什么也办不成? 王衢看样子也是奔忙了一晚上,手忙脚乱地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渍,稍稍缓过一口气才对薛继说道:“主子,奴才方才去军营里找了,也去那齐徽自个儿的小院里找了,都没见着,又听人说他跟唐将军一道在黎县忙活,奴才便又赶去黎县找了唐将军与齐徽二人,那黎县是真乱,县令衙门外全是百姓,举着火闹呢,奴才实在是进不去。” 薛继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怎么,反倒是有些好奇了,这个黎县到底出了什么事能闹成这样?回忆近日看过的公务,怎么对此一点儿没提起? “黎县到底怎么了?” “回主子,死人了。” 薛继对这答案不满意,没因没果就一句死人了能知道什么?问的不就是为什么死人了死的什么人? “然后呢?” “奴才也不知……” 薛继已经有些不耐了,沉声道了句:“明儿再去一趟,问清楚怎么回事,还有齐徽和唐将军必须唤一个过来。”说罢便转身往后院去。 —— 夜色如此深沉,已经是休息的时辰了,薛继本来想回沈玉容那儿,又想起傍晚时苏欢那没缘由的脾气,脚下一拐弯儿便去了苏虞的偏房。 苏虞正哄着苏欢睡下,桌上还放着绣到一半的荷包,薛继这一推门进来,显然让她有些始料未及。 “老爷……老爷怎么来了?夫人先睡下了?” 话一出口又有些犹豫,这似乎不是她该问的。 薛继看得出她有些不自在,比平日里见他还拘束几分。 “欢儿今日是怎么了?书院里又出事了?” 苏虞低了头,可薛继看得出她只是在隐藏眼中的倔强和坚韧。 “你别这样,唯唯诺诺的你累我看着更累。” 苏欢从听见薛继的声音开始就一头扎进了被褥里,这会儿更是哼哼了两声,口齿不清地支吾了一句:“坏人……” 他这声「坏人」说的含糊不清,可薛继还是听懂了,听懂了却不明白,愣了半晌摸不着头脑。 苏虞心里更是一惊,作势往被褥上拍了一巴掌,小声斥他:“胡言乱语!” 薛继靠着桌边坐下了,看着眼前的人:“到底怎么了。” 苏虞抿着嘴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张口道:“他不过是听了些流言蜚语,小孩儿不懂事,妾身替他道声不是,老爷切莫怪他。” 流言蜚语? 薛继似乎是明白了些,心里暗道城中这些妇人闲得慌,可这种事他又不能明着制止,好生尴尬…… 要说这些妇人之间嚼舌根说几句也罢,怎么还跟孩子乱说?好生生的孩子尽让这些个毛病带坏了。 心里头绞着,乱的很,看了看苏虞轻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的模样,又看了看缩在被褥里一声不吭的苏欢,薛继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他就不该自以为是伸手援助,他这分明是让人家雪上加霜。 “我怪他做什么,是我失策,平白让他受委屈了。” “您别这么说。” 薛继从桌上捡起了苏虞绣的荷包,上边绣的是鹤,仙鹤羽毛雪白,唯独冠顶鲜红灼眼,周身几团云纹环绕着,意境倒是常人所不能及…… 她荷包上绣这仙鹤,是何等心境? “难为你如此通透,早点歇息吧。” 话音落罢,薛继已起身离去。 苏虞看着门外夜色如止水,又看见已经远去到了回廊另一头的薛继,说不出是喜是忧。许久,她长叹息一声,随即将蒙在苏欢头上的被褥拽了下来。 “薛继不是坏人,那些乱嚼舌根的才是坏人。” 第74章 一桩冤案 次日清晨,还没等王衢再去黎县探问清楚将人带回来,薛继的知府衙门正门口便已经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管家,王哥!您可算来了,快喊薛大人出来吧,出事了!” 王衢才打开大门就被门外的马知县急急忙忙拽住了手臂,再看面前赫然是一张钉床,地上还跪了一个妇人,妇人哭喊不止仰着头与周围的百姓道冤,这一见王衢出来,更是膝行上前死死拽着王衢衣摆不肯撒手。 王衢对此瞠目结舌,弯下腰按住了妇人的小臂,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妇人正要对着王衢哭诉,却被马知县一伸手拦下了,马知县将王衢按在妇人身上的手拽了下来,连番催促他:“行了你听来有什么用,她都嚷嚷半天了!快进去叫薛大人出来!” 这倒也是,等大人出来她必定要说的,何必麻烦听两次?王衢松了手,转身进屋去了。 大门又一次紧闭,妇人哭喊声更大了,谁知道这些个官吏说话有几句真?这进屋关门到底是闭门不见还是真叫人去了?谁知道呢! “大人!草民有冤啊!大人您不能坐视不理啊!” 马知县斥道:“大人清名乾州城百姓皆知,怎会坐视不理!说了进去唤薛大人就一定是真的,你休得胡闹!” 只是,还没等到薛继出来,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马大人!” 马知县回头看去,看清了是何人之后,顿时皱了眉,这人便是黎县知县何大人。 他有些犹豫了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只希望王衢是真去叫薛继出来了吧……咬了咬牙,才应了声:“何大人,怎么这么急着赶来?” 何大人急匆匆赶来,周围的百姓下意识让出了一条道,他便在人前勒住了马,翻身落地快步上前对着马知县一拱手:“让马大人见笑了,这疯婆子没关好,让您受惊,我这就带她回去。” “来人!” 何大人身后跟着来的正事唐将军,听闻了何大人种种事迹之后唐将军已经有所不满,对他方才一番话更是嗤之以鼻,可身份在这摆着,他有不得不上前应了声:“大人有何吩咐?” 何大人看着这叫她措手不及的妇人已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喊道:“带走!” 唐将军却故作迟疑,瞪着眼张了张口:“啊?带谁?” 马知县心底窃笑,这人倒是豁的出去,好好一个乾州健将,这么一演看着还真有点愣头愣脑。 何大人心头的火又给浇了一层油,转身直指着唐将军鼻子怒骂:“废物,叫你抓这疯婆子,非得要我明说吗!” 马知县笑过了也正经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地将何大人拦下,道:“何大人,您的愤懑我能理解,可是王衢已经去唤薛大人了,这人你恐怕不能带走。” 何大人心底一震,竟然还是来晚了一步,若是薛大人还不知情他将人绑回去便绑罢,可……不应当啊!这才堪堪清晨,他是接到消息就赶来的,怎么还会来晚了? 想想也罢,反正薛继现在还没出来,他先将人绑了带走,之后薛继怎么追问不都是他一张口来分辨的?只要不让这疯婆娘胡言乱语,怎么都好。 “这疯婆娘闹到知府衙门外已是丢尽了咱们乾州的颜面,怎么还能让她污了薛大人的耳目?唐将军,将她带走。” 妇人哭喊的更大声,尖叫着破了音。 没等唐将军上前抓人,知府衙门大门就打开了,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官服神情肃然的知府大人。 薛继皱着眉,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乱局,先冷着声朝何大人问了一句:“何大人要带走谁啊?” 何大人脑海中换了几回说辞,可没等他说出口,薛继已经走到了妇人面前,伸手将人拉了起来。 “你说说,怎么回事?若是真有冤屈,薛某必定严肃处理。” 最后四个字落得极重,狠狠地打在了何大人的心头,却也给了妇人些许希望。 她撑起身子咬着牙便要爬上那钉床,薛继一惊,急忙拽住了她:“这是做什么!” 妇人连笑容都带着恨意,道:“民要告官,以此自证。” 薛继将她拽了下来,劝道:“不必如此,真假与否我会派人查证,你只管说!” 话音才落,马知县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大人,还是进去说罢,这外边人多口杂……” 薛继看了看周围,的确不适合说事。于是点下了头,还看了唐将军一眼:“进去说。唐将军别急着离开,叫外边清理了之后到我这来。” 妇人紧紧跟在薛继身后,马知县强拉着何大人也进了公堂,外边大门再一次关上,堂前就只剩下这四人了。 薛继率先开了口:“你说吧,若有冤屈我替你做主。” 妇人还未说话,何大人先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大人,万万不可!这人失心疯,就是个疯婆娘!怎能让她污言秽语脏了您的耳目?” 薛继轻笑了一声,却叫何大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让她说,是真是假自然会派人去查,何大人慌什么?” 何大人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讪讪退了几步坐会椅子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却不知他连手心里都是汗。 薛继加重了语调,又对跪在下边的妇人道:“你说,不必害怕。” 妇人抹去了眼泪,满目尽是恨意,说道:“草民的丈夫家中世代行医,不说算什么杏林高手,可也从没出过差错。前些月份何大人家中正妻有孕,请草民的丈夫前去诊脉,之后令他给夫人安胎。” 话到此处,方才擦去的泪似乎又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妇人哭得动情,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谁知……就在上个月,本来胎儿已经稳定了,夫人却是夜里突然大出血,草民的丈夫去了一诊脉,孩子已经没了。” 妇人说到这儿薛继已经起了疑心,已经稳定的胎儿怎么会一夜之间没了? “何夫人可是吃错了东西?” 妇人摇了摇头,又继续道:“没有,夫人的膳食都是近侍亲手烹饪的。何大人他一怒之下让人彻查,竟是污蔑了草民的丈夫!” 何大人怒了,狠狠拍着一旁桌案,指着她怒道:“休得胡言!分明就是他医术不精错方害人,什么就污蔑他了!” 妇人面上毫无惧意,又道:“草民见过丈夫开的药方,与你们放出来的那张分明就不一样,你们说我丈夫开的房子上有一味藏红花,你们按着方子抓的药,却不知整个乾州的药铺都未必有半钱藏红花!” 何大人还未来得及反驳,听她这番话已经有些糊涂了,他只知藏红花可令孕妇小产,关于其他是一概不知,为何说整个乾州未必有半钱? 薛继听到此处已经笑了,他相信妇人说的话是真的。藏红花是何物?医者不可能不认识,也不可能不了解,此物可致小产,却也是极其珍贵的药材,这等名贵之物乾州百姓必定享用不起,乾州的药铺商人也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 何大人还摸不着头脑,辩了一句:“呵,不正是这半钱要了我儿的命!” 薛继笑出了声,啧啧轻叹一番,抓头看向了何大人。 “何大人,你府上为夫人抓药开销如何?” 何大人愣没听明白:“啊?就,就寻常价格,下官不曾细查。” 薛继稍稍挑了眉,眨眼功夫他心底已经有了定论。 “这就明白了,这位妇人的丈夫是冤枉的。” 何大人急了,指尖瞧着桌面,扭头瞪着薛继,怒道:“大人如此断案甚是武断!就凭此人一面之词就能断出冤情吗?” 薛继冷哼了一声,直起腰板看想他正色道:“何大人,你可知道……藏红花价同黄金啊。” 何大人自然是没听说过,一听就愣住了。 薛继话至此顿了顿,叹息一声又继续说道:“不说你一个黎县知县,就是寻常一州长官的俸禄也未必消费的起,你说你按照方子给夫人抓药,其中有藏红花?何大人,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何大人家中不是富商也不学医,哪里懂得这些,被这一番话噎的说不出话来,危机感涌上心间,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能为自己辩解的话。 “薛大人,下官知道您已经信了这疯婆子的话,可下官还是要说。”何大人站起身又一次走上前,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小产的是下官的妻子,死的是下官的儿子,没有人比下官更悲痛、更愤怒。” 说至此处,何大人手扶在了胸口处,眉毛拧作一团,一副痛心之极的神情,反问道:“下官有什么必要诬陷一个百姓、庇护真正的凶手?” 这话是何大人以人之情理在挣扎,却也问住了薛继。 妇人所言确实不假,她丈夫绝不可能在药方上开出藏红花,何夫人也不可能是因为服用藏红花小产的……可何知县是出于什么心理作这样的假证污蔑大夫? 第75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何大人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可伪证药方以错开藏红花为由污蔑大夫不正是你做的?我也好奇啊,何大人,你为什么?” 薛继也放下了手里端着的茶杯,走近了几步,目光锁死在此人身上,何大人此时难以掩饰的慌乱和焦急都已进了薛继的眼中。 此时,跪在地上的妇人又张口说道:“草民知道内情。” “你休得胡言!”何大人一听她说话便怒骂制止,只是这一喊出声,他也察觉自己失态了,下意识小心翼翼抬头打量薛继的神情。 薛继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急着挑明拆穿,只转过头看向妇人,安抚她道:“你只管说,不必害怕。” 妇人这便滔滔不绝与薛继哭诉起来:“知府大人有所不知,何大人在黎县是出了名的宠妾灭妻,若非何夫人有孕,都不知道要被那妾室欺负成什么样! 可怜这何夫人好命没几天,还没见到胎儿这就小产了,要说起来啊还不是那妾室受益最深!” 妇人这番猜疑并非没有可能,可到底是无凭无据。 薛继抬手制止了想要辩解的何大人,稍作沉思之后才道:“此事先到这,我会着手让人去查,在这之前人必须在我这儿待着。另外,何大人,黎县近日到底在闹什么,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何大人的注意力还在妇人身上,谁能想到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中有一瞬间闪过了一丝慌乱。 稍稍平复了心情,他欠身一拜,说道:“劳大人担忧,黎县并无大事,不过是百姓对朝廷征收赋税不满,故而聚集在官府外闹事,下官定能处理好此事,大人放心。” 对征收赋税不满?北边平定之后朝廷分明已经调整了税收,如今的赋税对寻常百姓家而言也不算太艰难啊,怎会这么多百姓不满? 薛继心里有了算计,他直白问何大人必定是问不出真话的,倒不如让他放松警惕,再亲自去查。 “如此,何大人多费心。” 何大人走后薛继便让人传了唐将军,本来还想仔细商议一番,可如今几件事都堆在肩上,实在是容不得他一点点慢慢来了。 于是他只能摊开流沙送来的密信,再指着一旁挂着的舆图,说道:“西山,深渠,这二者是什么意思?” 唐将军稍一皱眉,口中小声呢喃:“西山,深渠……” 薛继问道:“你也不知?” 唐将军看了他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气。 “这描述的隐晦,请大人容末将想想。” 薛继此时倒是不着急了,山匪找到了藏身之地,只要他们不打草惊蛇,山匪应当是不会急着挪窝,倒不如先把眼前的事处理了。 “也罢,你若是有头绪了,即刻禀告。” —— 唐将军退下之后,薛继坐在了桌案前,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沉了下来。 那伸冤的妇人还在府上,薛继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先让人着手查起此事,就从何夫人还有那小产时已经成型的胎儿查起。 戌时末,王衢带着被派去查验的大夫和仵作回来了。 只是大夫与仵作仔细查验之后的结果并不如人意,反倒让这本来有几分清晰的案子变得更加模糊了。 “你什么意思?”薛继听了下边的禀报,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王衢又仔细解释了一遍:“主子,大夫和仵作都仔细看过了,查验结果都显示何夫人的确是服食了藏红花之后小产的。” 这不可能…… 薛继心里暗道了一句,藏海花市价几何他怎会不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知县家中能消费得起的。 “也没有伪造痕迹的可能?” 王衢一愣,转头朝在门外等候的大夫和仵作看去。头发与胡须都已经发白的大夫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老夫从未看错过,这绝非伪造痕迹,何夫人就是服用了藏红花之后小产的。” 薛继脸色沉了下来,抬起手臂想让人把那伸冤的妇人唤来,可是话还没出口又犹豫了片刻。 不对,不对。今日问何知县时他分明错漏百出,尤其是在藏红花的价格上……此事绝非寻常,必有蹊跷。 “先压下来,别跟何知县说,明日召何知县府上所有人升堂,我亲自审案。” 顿了顿,薛继又想起了一事,叫住了准备退下的王衢,说道:“你去查全城的药铺,查清楚有没有近一个月卖出过藏红花的。” —— 次日,薛继换了官服戴好官帽走到公堂前的时候堂下人已经来齐了,何知县身旁跟了两位妇人,极好分辨,那面色憔悴却始终保持着端庄的必定是正妻,而另一位珠光宝气簪花敷粉教他想起在江陵时那位水莺儿的……就是传言中深受何大人宠爱的妾室吧。 薛继正坐在上首,神情比平日还要凝重许多,抓起桌案上一方惊堂木砸向桌面,一声闷响,此案升堂。 “何夫人,你看过大夫开的药方吗?” “看过,可是……妾身不识字。” 这是第一反应对答,一旁小吏已经一字不差记录在案,薛继皱眉沉思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藏红花二字,将字展示给何夫人之后又继续发问。 “大夫起初开的药方上,你可见过这三个字?” 何夫人仔细回忆了许久,吞吞吐吐的应道:“回大人,没见过。” 薛继的目光转向了何大人,却一言未发。 何大人被这么一看,先急了,冲着薛继辩解道:“大人,她一个不识字的妇人能记得住什么,只此一言恐怕不可信吧?” 薛继却不急着争执此事,反倒似笑非笑的说道:“非但如此,何大人,昨日大夫和仵作可都验过了,夫人的脉象和胎儿身上的痕迹都不是服用藏红花之后的,你如何解释?” 其他人或许不知,可大夫给何夫人诊过脉,结果也与她说了,她怎会不知薛继此言有误?想要出声纠正,却被薛继眼神制止了。 薛继此举虽是铤而走险,却是确实有用。 那妾室果然没忍住,惊呼了一声:“这不可能!” 薛继的目光一沉,冷笑了一声:“你为何断定不可能?就凭一张真假难辨的药方?” 那妾室神情开始躲闪,低着头不敢与薛继相视。 薛继收起了寒意,只是带着一抹寻常的笑意,看着她说道:“因为藏红花是你下的,药方子也是你伪造的,是吗?” 她果然惊慌失措了,连连摆手否认:“妾身没有!大人您不能这么无凭无据断案啊!再者……大夫和仵作不都说了不是藏红花吗!” 薛继叹息道:“那是在等你入套呢,大夫和仵作说的是——何夫人正是因服食藏红花致使小产,绝无伪造痕迹的可能。” 她已经开始浑身发颤,还坚持着辩说:“这不就是那庸医出错药方害人性命?您怎么能说是妾身蓄意谋害呢!” 薛继又勾起了嘴角,说道:“可本官查遍乾州,咱们乾州的药铺近一年都没卖出过藏红花了,何夫人是上哪抓的药能真买到? 还有一事,城西的同仁医馆分铺掌柜的可说了,五个月前有人去他那儿看诊,问了许多藏红花相关之事。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何夫人刚有孕,就有人去问藏红花……” “就算真有此事,大人又凭什么怀疑我?” 薛继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咬字清晰的说道:“因为何夫人小产之后你受益最深。” 她仍在咬牙死撑着:“知府大人,万事都要讲证据。您也说藏红花价值同黄金,妾身如何买得起?” 是了,这又是个难题,她哪来的钱? 薛继从这女人的目光中就已经破案了,缺的仅仅是证据。 “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着吧。” 薛继又一次敲响惊堂木,这一回昭示着审案暂停,他一挥手,下边人很自觉的押着何大人那房妾室要离开,这回何大人是真着急了,直接从人手里将自己的宠妾按下。 “薛大人,这是作甚,可还没证据定罪呢!” 薛继正要起身离开,听他这么一喊,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上有嫌疑。不过何大人大可放心,本官从不屈打成招,也绝不会对她用刑。” 说罢,径自回到后边的屋里,坐下饮了一盏茶。 王衢伺候着给他摘下官帽,又替他更换了常服,一边还问道:“主子,您接下来怎么查?上哪儿找证据去?” 薛继的思绪倒是有条不紊,神情严肃地指着他说:“你即刻派人去查这藏红花从哪买来的。另外,把那个女人的家室查一遍。” 不必明说,这女人指的自然是何大人那一房宠妾。 王衢在心底记下了,却不忘再问一句:“查出来只怕还要些时间,主子您就这么等着?” 薛继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了茶盏,说道:“自然不是,我可没打算闲着。你手脚利索点,把藏红花这案子闹明白了,我亲自去黎县看看,我还真想知道百姓闹事、不满朝廷赋税是怎么回事。” 第76章 查案 薛继不愿意拖沓,下面人一贯会看人脸色,不出两日便将何大人府上那小妾的身世背景都翻了出来。 “家室寻常,不算富裕?却是整日穿金戴玉……她哪儿来的钱?” 薛继听了下边人送上来的资料,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奴才也奇怪此事,还特意去查了何大人名下房产,却是什么也没查到。” 薛继暗道了一声,能查到就怪了,谁能蠢到把赃物挂在自己名下? “别光查他,他亲戚友人,连同妻族母族都查仔细了。” 王衢无奈道:“查了,全都查了,一无所获。” 这就更奇怪了,他哪来的钱,钱又去了哪?若他没钱,他那小妾为何过这般奢靡的生活?又怎么买得起藏红花? 事情实在是太多,薛继没有时间一点点查了,犹豫了许久,还是得趁着黎县的闹事还没平定下来先去探探究竟,若是等那姓何的收拾好了镇压下去了,就真什么都查不到了。 “你继续查,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吩咐了王衢之后薛继进屋更了麻衣短褐,又坐在镜子前刻意往脸上抹了些脏迹,将束起的头发散开来打乱,扣上一定斗笠,似乎还真有几分农夫模样。 打理好身上的装扮,薛继又装模作样裹了个布包袱背在身后,叫人低调地备了车,送他到了黎县附近便停下了。 他扮做来黎县投靠亲戚的农夫,背着包袱便往县里去。大老远听见喧闹声,仿佛有人起头叫喊着,薛继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探去,这便找到了黎县县令衙门大门外。 薛继不好挤入人堆里,也不敢凑得太前让人认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在外围拉一两个人问问也行。 “兄弟,这是闹什么呢?” 被薛继拽出来那人显然十分不满,皱眉瞪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声喊道:“去去去你一个外地人凑什么热闹,别妨碍咱们兄弟办正事!” 脾气这么暴躁必定是问不出什么的,薛继也不纠缠,连连给他道了不是,钻入人群中又摸到了另一边。 还是那样随手拽了一人,问道:“兄弟,我刚从外地来投靠亲戚,不知你们这是闹什么呢?” 这回拽出来这大汉温和了许多,看着还十分热情,听闻薛继是外乡人,他竟是引着薛继到一旁茶水铺子外的桌旁坐下,想要仔仔细细与他从头道来。 薛继自然是乐得如此,却也惊叹这人过于豪爽,丢下反抗的正事不做跑来跟他解说事情始末? 那豪迈的大汉也发觉了薛继的迟疑,朗声大笑着拍了拍薛继的肩膀,直言道:“小兄弟,你瞧那门外已经这么多人了,差我一个吗?” 薛继暗道,这也是你豁达。也只是心里说说,面上一副疑惑的神情,问道:“确实,这么多人聚在这儿,黎县出什么事了?” 一提此事那大汉竟是朝衙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才转过头与薛继说道:“你是不知,咱们黎县百姓对朝廷所收税额怨言颇多啊!咱们这地方年年不得好天时,百姓自己吃饱穿暖都成问题,这朝廷赋税又如此高昂,咱们那里担得起?” 薛继疑惑了,皱着眉问道:“若是不满也早该不满了,怎么这时候才闹?” 大汉又嗤笑一声:“可不正是早已不满,积怨已久才有如今聚众反抗啊!” 薛继曾在户部办差,朝廷的赋税他可以说是十分了解了,就算是西南地界收成不好,也不至于交不起税吧? “兄弟,我不太明白,自打北边安定下来之后,朝廷这些年征收的赋税已经是很为咱们老百姓考虑了,西南其他几州都没出过事,乾州其他县也没闹过,怎么就黎县承担不起?” 大汉仿佛听了什么荒谬之事一般,瞪着眼啧啧感叹:“小兄弟,我不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就这个赋税,也能说是为百姓考虑?黎县的情况你大可以去问,多少人家里已经是饭都吃不饱了!” 薛继听他说的不像作假,可朝廷税收他也算得上是了如指掌,这怎么可能呢?其中必定有双方都不知道的隐情…… “大哥,我从东边来,确实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不知黎县这边赋税几何?是不是两地有些差异?” 大汉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才道:“我也不说自家的数了,反正当初知县老爷张贴的圣旨上说的是十而取一!” 薛继一惊,这怎么可能?开国之初太祖便说前朝凡农税十五而取一太过苛刻,调至二十而取一,再到朝廷有战时多加增收,那时才是十而取一…… 如今太平盛世,陛下早已下旨减轻了赋税,没记错的话他离开户部时已经降到了二十五而取一。 若说黎县农税凡十取一,这怎么可能呢! “大哥,你可确定没弄错?” 大汉咧嘴嗤笑,拍着胸脯高声道:“肯定没错,当年知县老爷还到处张贴告示,我家婆娘还揭了一张下来回家跟我叨叨个没完,我现在还留着呢!” 薛继心底一阵窃喜,还有物证?这是好事啊! “大哥,小弟初来此处实在是了解太少,那告示若是无用,可否给小弟看看?” 大汉突然皱了眉,看着薛继有些不自在:“你这人怎么说话文绉绉的,东边的人种地还得读书啊?” 薛继顿时警觉了些,意识到方才说话没拿捏准腔调,忙讪讪笑了笑掩饰过去:“小弟儿时读过些书,后来考不上功名,这就回家种地了。” “哦,这样。”大汉挠了挠脖子,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才道:“行吧,那东西我留着也无用,你要就那去吧,走吧上我家去我取给你!” —— 薛继从那大汉家里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一张破旧的告示就攥在手心里,这是个好东西啊,能定乾坤的物证。 听这大汉一说他便明白了,百姓闹事就是因为这姓何的胆大包天擅收高额赋税,他也是瞎了心了,真当百姓任他欺压不会反抗吗? 这么一桩事一出,随之弄明白的还有藏红花那一案,薛继之前还在疑惑,何大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他一个小妾怎么能如此富裕?这么看来,他手里不干净的钱很多啊。 薛继又开始好奇了,这位何大人必定是初入行不久,也就是乾州这小地方没人重视,换了其他地方或是换了旁人,谁敢这么明目张胆报假税额上欺朝廷下欺百姓? 当然,薛继并不急着找上门去,相比之下他更好奇的是这姓何的要如何收场。 何知县不负薛继厚望,三日之内就软硬兼施压下了百姓反抗闹事的乱象,他将消息封死了,自以为一丝风吹草动都传不出黎县…… 他这算盘打得好,乾州这种地方,又是黎县这种偏远不扎眼的小县城,若不是薛继此时就在黎县之中,恐怕还真让他得手了。 亏得他想得出来,竟是装模作样演了一番好人,抹着泪跟百姓说朝廷开恩将赋税降至二十取一。 薛继心底好一阵冷笑,二十而取一,这姓何的到了这种时候还舍不得这点财源呢? 正是此时,王衢也不负所托将何夫人小产一案摸出了点儿底,那藏红花从何而来已经查出来了,正是何大人那位颇有心机的妾室,她命侍女大老远托付西域商人从外面带进来的,若非如此也不会错过了头三月这大好时机。 藏红花的来路底细都已经查明了,钱从何来也弄清了,薛继稍作思索,提笔将整理好的事情经过写下,一份写成了奏疏,另一份写成密信,照着老规矩一封送至中书省,一封送去宁王府。 —— 刚入十月,何大人的妾室连同伸冤的妇人都已经被关了半月有余,是时候升堂了。 在堂上的仍然是那几个人,在一旁听审的官员中就有何知县。 这一回,薛继的脸上明显多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这幅神情落入何大人的妾室眼中便更令她惶恐了,心底的心虚在作祟,教她浑身颤抖头也不敢抬。 薛继重重敲响惊堂木,却没急着说话,只是朝着身旁的王衢递了一个眼神,他便明白了。 “押上来!” 只见衙门的小吏押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位侍女装扮的正是何大人的妾室身旁最受信任的下人,而另一位头上蒙着纱皮肤黝黑的壮年男子,他是卖藏红花给何大人妾室的那位西域商人。 薛继面上笑意一丝不减,看着地上跪着的已经花容失色的女子:“小夫人,这位西域商人名叫「雷」,你可觉得眼熟?或是耳熟?” 早已吓得面无血色的女人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冲着薛继一直摇头,口中不断否认:“我不认识他,不认识!我也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是无辜的!” 薛继看了一眼在旁听审的何大人,他果然是满面惊诧与不可置信,看来他终于发觉了自己宠信许久的枕边人心如蛇蝎啊。 “小夫人,你若是不记得,我替你说说。” “五个月前你问了同仁医馆的掌柜了解了藏红花这一味药,再通过「雷」购得藏红花,因从西域送来路程遥远漫长,你错过了头三月的好时机,为了能解释的请何夫人一夜之间小产,你自以为聪明的诬陷了安胎大夫,是吗?” 第77章 后续难办 薛继所说一丝不差,本已是大惊失色的女人此刻更是无从争辩,只见她脸色发白瞪大了双眼,浑身止不住颤抖,半张着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薛继挽起袖子伸手举起了惊堂木,砸在桌子上沉重的巨响将还处于呆滞之中的几人惊醒,他目光投向了何大人,从他的神情来看,此事他确实是一点都没料到。 再看那小产不久的何夫人,她原以为是大夫开错了方子害她至此,先前对那大夫恨之入骨,到了今日才知真正的凶手是处处教她难做的妾室。 何夫人恨透了这妾室,若非是在公堂之上,她恐怕要扑上去生生撕了这女人。 而何大人这房妾室仍存有一丝侥幸,企图为自己争辩,她挤出了满面泪水,双手捂在胸口处,哭得令人动容:“大人,您也说了藏红花价同黄金,妾身……妾身怎么可能买得起!又怎么可能如此谋害夫人,大人明察啊!” 这一番狡辩算是正好落入了薛继的算计,怎么可能买得起? 吃着民之脂膏,吸着百姓的血,不知多少不干净的钱粮进了何府的私库,几两藏红花怎会买不起! 薛继怒从心来,一掌拍在面前的桌上,猛地站起了身,高声喝道:“本官正想问问此事呢,何大人!” 何大人猝不及防被点了名,还发着愣呢,抬头就看见薛继一脸怒容,想起近日黎县不太平,不知怎么就有些心虚了,眼神中多了几分怯意,犹豫着起身应了声:“下官在……” 薛继看着他,心里是不断冷笑。 便是这么个东西,敢把朝廷降到二十五取一的农税涨至十取一,上欺朝廷下欺百姓,大难临头了还想着给自己私囊添油水。黎县至乾州城中心不过几十里,他以为就他那点手段能瞒得过谁? “何大人,朝廷定的农税是多少来着?十而取一……是吧?” 薛继气急了反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盯得何大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再一听薛继问的话,从脊柱到腰杆子再到双腿都开始发软,一个没站住就跪伏在了地上。 “回大人,不,不是。朝廷所定农税,应当,应当是二十五取一……” “噢!”薛继面露恍然之色,随即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本官怎么听说朝廷定的农税十取一令黎县百姓负担不起,在你知县衙门外举牌反抗?何大人是个好官啊,替朝廷将赋税减至二十取一,百姓甚是爱戴你何知县啊!” 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沉,薛继这哪是捧他,这是说反话讽他呢! 何大人这下是跪也跪不住了,从他开始干这勾当那一日起就该料到有今日,只是源源不断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他府上,进了他库房,他早已忘记了这一点儿惊恐,愈发迷了心智。 如今他自以为荣华富贵在手,却不知铡刀已经悬在了头顶。 “大人,薛大人,绝无此事啊!下官不知您在说什么,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讲!” 人在将死时总想着挣扎一番,何大人也不例外,他心想着既然薛继还未拿出证据来,那就是还未到死路上。 薛继怎会让他失望呢?这便从袖中抽出了在黎县寻来的旧告示,睥视了一眼堂下跪着的夫妾二人,冷哼一声,将物证拍在了桌上。 “你何知县亲手写的告示,还一张张贴在黎县各家各户门前。” 薛继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残旧的纸张,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你催命似的搜刮民脂民膏时怎么没想到会给今日埋下祸根?” 何大人已是满头虚汗,眼皮子一沉险些就此昏过去,可他硬是撑着逼迫自己清醒。 他抬头看向了薛继,心一横,争辩道:“大人冤枉啊!前些年朝廷与北边胡戎开战,确实增收了赋税,这告示便是那时下发的啊!” “到了我这儿你还指望着狡辩呢!”薛继不知该怒他胆大包天还是该笑他无知可笑。 “是,朝廷与胡戎开战是增收了农税,此事还是我与当今户部尚书陈渝亲自办的,我记性可不差,此事乃是庚和二十二年的旧事! 庚和二十三年起我与陈大人下至江南江陵两州郡讨收粮草,朝廷便没再为难过百姓,恢复了二十取一。你这告示上分明写着庚和二十三年四月,你如何解释!” 何大人已是百口莫辩,他只知道薛继从京中来,在户部待过一阵子,后来调去了兵部,再之后就沦落到了乾州。 他如何算计也想不到,他试图糊弄过去的赋税之事薛继了如指掌,更想不到他用来挣扎的借口正中薛继下怀。 “我,我……”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薛继轻嗤了一声,看着底下二人。 “何夫人小产一案,黎县民变一案,你二人还有话说吗?” 半晌,堂下一片寂静。 “若是没有,那边画押吧。” 薛继拍下惊堂木,一声令下,将这夫妾二人拿下,押入了乾州监狱。 “来人,将笔录供状还有我亲笔奏疏信件全都送至长安。” —— 从信件送出那一日起便是漫长的等待,薛继不知京中近况如何,不知此时长安已是风雨将至,自然也不知自己送上去这两桩案子要被搁置道什么时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始终没有得到批复。不知是不是宁王处境艰难,他送去宁王府的信也没有收到回音。 薛继开始犹豫了,他并非毫无办法,他想要将此事捅上去,有一个人可以帮他……陈渝…… 他深知如果让宁王知道了会受到什么样的猜疑,也深知如果有朝一日宁王荣登大宝,他今日所做就会成为随时被人利用的把柄。 可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沉着一口气写下了一封信,没有太多私情,只就事论事。信写完后便用蜡油封住了封口,再让人送去了长安,送到陈渝的手里。 —— 庚和二十八年春; 陈渝果真没有让薛继失望,即便那封信里丝毫不提私情,也没有半点客套话,可陈渝还是秉着兄弟朋友的情义,远在千里之外替薛继参奏了乾州黎县之事。 何夫人小产一事说到底是官员家室,自然不必上奏朝廷。 可何大人上欺朝廷下瞒百姓私自增收农税一事就不同了,此事非同小可,一经上疏立刻震惊朝野,怕是这些在朝中见多了风风雨雨、在泥潭中捞惯了油水的官员都没有料到,西南乾州这么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小的黎县知县,竟然敢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御史大夫程不惊处处受人打压已经憋了许久,朝中之人他弹劾不得,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势力,可这黎县知县总没有背景了吧?又是证据确凿的事,他若是不骂上几句,他也就不是御史大夫程不惊了。 “陛下,此人罪行令人发指,堂堂朝廷命官行此造孽之事,恶意压迫黎县百姓,贪食民之脂膏,以臣之见,其罪当诛!” 这话谁能不知?程不惊此言一出,便让满朝文武白了一眼。 秦衡最听不得他唠唠叨叨,还没等他开始长篇大论便打断了他的话。 “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此案交由刑部定罪,定罪之后直接下发乾州,让薛继把这姓何的绑了送至京城便是。” —— 乾州; 薛继依照圣旨将姓何的送进了京城,可遗留下来的烂摊子可就太多了。 最显而易见的,旧的去了就要有新的接替,黎县不能没有一县之长。 这倒还算好解决的,朝廷既然处着了姓何的,自然是料到了此事,哪怕是随手一指也会从乾州或是隔壁蜀郡指派一人前来上任,这是无需担忧的。 令薛继头疼的是姓何的家中一妻一妾,这妾室还身负罪责。 照理说这妾室谋害嫡子,又企图诬陷诊脉大夫,必定是难逃死罪的,可问题就出在这如何处死上。 寻常女子犯罪用刑多是先示众羞辱一番再行死刑,可薛继最见不得这类情形,若是让他量刑,他是定不下决心的。 再者,此事早已在乾州传开了,妇人之见本就爱嚼舌根,这种宠妾灭妻的门风又让人不齿,一经传开,姓何的那妾室就成了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妖孽,什么浸猪笼上火刑的歪主意层出不穷,教薛继头疼不已。 “大人,您是太过于仁善了。”马知县在他身旁饮着茶,看他如此烦恼,忍不住叹息。 “在民间这种女子浸猪笼已经是轻的了,朝廷既然没有下旨对她做出处置,那便是随您办了,您不如顺应民意处置了她,既能平息民愤,又能绝后患,您说您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薛继不免叹息,侧身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我朝律法可从来没有浸猪笼这么一条量刑,这么处置百姓是看了热闹了,可它不合礼法啊……” 马知县对薛继也是没办法,放下了茶杯站起身便要走,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你啊,一个商贾出身,比正经秀才儒生还腐朽。” 第78章 陈绍高中 没等薛继发下告示处置那小妾呢,那些个闲的无事就爱嚼舌根的妇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在衙门外嚷嚷着要将那女人浸猪笼。 薛继让王衢去赶人,可又不能来硬的,也是苦了王衢,他在门外好说好歹又是安抚又是镇压,半个时辰了外边一个没走反倒多了几人。 王衢无奈,只能又回屋跟薛继禀报了。 薛继听闻外边的情况,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从未想过这种在大户人家常见的后宅争斗放在乾州竟然能如此招惹众怒。 无奈之极的情况下,薛继还是妥协了。 “到底是他们民间的风气……就按他们说的办把。” 薛继松了口,外边的妇女才渐渐消停了,挎着篮子拎着兜的都回去干活了。 正赶上唐将军从远处飞驰而来,他刚回到城中哪里想得到这衙门门前挤了这么些人,险些没勒住马撞着人。 “将军慢些!” 王衢急忙上前牵缰绳,唐将军便顺势下了马,看着周围堪堪散去的人群,不自觉心生疑惑。 “这都什么事儿?怎么这么些妇人?” 王衢一边推开沉重的大门在旁引路,一边给他解释着:“将军有所不知,何知县是送入京城处决了,他那谋害正妻子嗣的小妾还没处置呢,满乾州的太太姑娘们都喊着要将她浸猪笼,咱们主子重礼法,一直没同意。这不,她们就闹上知府衙门了……” 话说至此处正好就到了书房,薛继正提笔书写着,余光一扫见来人,便快速放下了笔,还将面前的信纸盖住。再抬头仔细一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薛大人……” 唐将军抱拳拱手行过一礼,薛继挥手示意他坐下,再看王衢一眼,王衢这便懂了,下去端了茶水给二人奉上。 薛继只端着茶盏摆弄着盖子,不急着饮下,抬头看了看唐将军,直问他来意。 唐将军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大人,您之前问的西山与深渠,找到了。” “哦?”薛继顿时来了精神:“在何处?可有派人探查?有无山匪踪迹?” 唐将军面上浮现出喜色,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这西山就是乾州以西二十里处的西云山,深渠是西云山以南十里处一片无名群山中的一条裂谷,我已命人乔庄猎户前去探查过了,正是山匪隐匿之处!” “好,很好。”薛继闻听之后便在心里敲起了算盘,自宁王在时剿匪之后,这些年又陆陆续续剿灭过大大小小几个山匪营寨。 如今山匪死的死散的散已然所剩无几,剩下的这些……以乾州与蜀郡两地的驻军,不足为惧。 于是薛继作势一掌拍下,落在桌上一声闷响,这是下定决心了。“唐将军,即刻整顿调兵,剿灭剩余的山匪,一个不留!” 唐将军起身抱拳,高喊了一声:“是。”正要起身离去,薛继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他。 “你等会儿,赤虎寨主有一房小妾名叫流沙,你让人救下她,给我送回来。万万记得,切莫伤她性命!” 唐将军一走,薛继心里放下了一桩事,将方才藏着掖着的书信又翻了回来,继续提笔落字。 夜里,王衢匆匆进来,好似揣着急事要报,可到人前一看,薛继还对着那封信犯愁,便将话先咽下了,轻手轻脚往香炉里又添了些檀香,才小心翼翼出声试探:“主子?” 薛继闻着这檀香确实是静了些,抬头看了看来人:“什么事?” 王衢欠了欠身,禀道:“主子,何知县那房妾室……死了……” “嗯。”薛继没大在意,心里倒是奇怪了,就这么点小事,怎么他进来时急匆匆的? 王衢犹豫了半晌,又支支吾吾道:“主子,何夫人方才在家中悬梁自尽,她那陪嫁丫鬟发现了进去救下,这会儿大夫刚过去。” 薛继一愣,手上刚沾了墨的笔不小心抖了下,墨水落在写了一半的信上,这琢磨了一下午的玩意儿算是废了。 既然是废了薛继也不再纠结,干脆放下了笔先处理眼前之事。 要说这何夫人也是不容易,嫁了个宠妾灭妻的丈夫,遇上个不安分还蛇蝎心肠的妾室,那姓何的搜刮民脂民膏一分没给结发之妻,瞒着她到如今,现在好了,他获罪被押送京城了,家中的家财早已被抄没,可怜这何夫人孤苦无依,也难怪她寻死觅活了。 “人现在呢?救回来了吗?” “应该是救回来了,可听说何夫人还盼着寻死,屋里的瓷器都让她砸了,想割腕抹脖子呢。” 这是犯了难了,要救人一命不算难,救向死之人一条命可就是难之又难了。 “抄家时给何夫人留了多少银两?” 王衢心里算了一番才道:“应该是给留了二百两银子。” 这也不少啊……薛继稍稍一愣,放在寻常百姓家,这二百两银子足够她衣食无忧了,怎么还活不下去呢? 王衢多少能猜到薛继心里的想法,便又说道:“奴才听说,何夫人回娘家去,二百两银子给她兄长扣下了大半,她兄长还想将她送给蜀郡杨知州做妾。” 薛继稍稍一惊,总算是明白这其中缘由。虽说知州是比知县官儿大,蜀郡也比乾州富裕点。 可她也是做过正妻做过当家主母的人,让她给人做妾,换谁能接受得了? 可这到底是人家家室,薛继就是同情她,也没法要求她兄长如何如何…… “王衢,你明日私下里再给何夫人送二百两银子,让她藏着点,别给她兄长知道了。” “是……” 王衢还未退下,就见薛继又取了一张新的信纸,提起架上的毛笔再从头写起。这便心生疑惑了,没忍住小声问了句:“主子,这给谁的信?” 薛继没说话,冲着一旁一沓公文信件努了努嘴。 王衢会意,拿起了最上边的一封信,只看外边「清之亲启」四字便怔住了,这是……这是老爷薛尧的字迹! “江陵寄来的?” “嗯。” 王衢抽出了里边的信纸,认真地一字一句阅过,越往后看,越忍不住皱了眉。 薛尧难得给自己这小儿子送封信来,前边还算寻常,对自个儿的儿孙一番嘘寒问暖,只是到后边就令人无奈了。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陈家的独苗少爷陈绍高中了。 当年薛继是十七岁中举,十九岁金榜题名成为庚和十九年恩科探花郎。 如今,陈绍与他实在是太像了,甚至比他更胜一筹,十七岁中举,十八岁金榜题名,虽不如薛继当初名列一甲,但也是二甲第一的好名次。 王衢也是薛府里的老人了,见过陈绍几回,对小小年纪就已经尖酸刻薄的陈家小少爷印象深刻,看到此处便忍不住嗤了一声:“陈少爷高中,这么千里迢迢给主子寄封信来是何意?” 薛继仍然没说话,是何意信上都写着呢。 王衢放下了第一页纸,又看起了第二页。这回是说明白了,陈家本来有个陈渝在朝中声名显赫,可偏偏都知道陈渝最看不起水莺儿和陈绍母子俩,这下好了,盯上薛继了。 薛继如今虽落魄到乾州,但外边都知道他与宁王关系非同一般,身上还佩着宁王赠予匕首,对他自然高看一眼。 陈家不例外,盯上薛继这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了,想托他给宁王去一封信,求宁王牵个线,让陈绍破例同一甲考生一起入翰林院。 这就让薛继为难了,且不说他私心里对陈绍也没多少好感,就说宁王如今这个窘迫的局面已是自顾不暇,哪儿有功夫赏他薄面帮这么一个无名之辈牵线? 这信不好回。薛继当然不能接下这麻烦事儿,可若是实话实说…… 他已落魄到了乾州,他头上的宁王还无权无势自顾不暇,传到江陵去,不需要十天半月,一日之内水莺儿就能帮他告知全城夫人姑娘们。 王衢也深知薛继的难处,在一旁犹豫了半天,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主子,不如您就说已经给宁王去信了,王爷不答应您也没辙。” 薛继皱了眉,明人眼里都知道宁王此时不可能收外人来信…… 算了,多少是个办法,陈绍才刚入仕,哪里接触得到这些事? 这便提笔疾书,三言两语应付了,再将信纸塞入信封,滴上蜡油封好,示意王衢让人送出去。 —— 庚和二十八年秋; 薛继马马虎虎应付了父亲的来信,陈绍自然就没得到帮衬,可不得不说他运气不错,正赶上京中风云再起,六部局势日新月异的时候,他这什么也没做就给安排进了刑部。比起也许一辈子混不出头的礼部工部,这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 要说京中此次风雨,那必然是离不开夺嫡二字。宁王一圈禁,自然而然朝臣们就认为宁王彻底失势,安王要东山再起了,那些墙头草风一刮便朝着一边去了。 六部里原先安王党被除了大半,全是宁王的人把控着,可如今天又变了,这些人又清洗了一遍。 第79章 没有多少时日了 朝中动静之大,秦衡不会不知道,可他睁一只眼闭一字眼,不只是真有心纵容,还是他有自信这局势尚在掌握之中。 不光秦衡知道,宁王圈禁在府中也有耳闻,不光六部人员调动,就连薛继给陈渝去信他也知道。 只是他现在一颗心扑在王妃身上,王妃已经怀了七个月身孕,他再顾不得其他,任何事情都搁置一旁,等王妃生下孩子再说。 徐阑回到京城之后便还在宁王跟前伺候,也不急着谋一官半职,就心甘情愿在王府里耗着,一来是为宁王,二来也是为他那王妃姐姐。 这会儿他替宁王倒了一杯好茶,放在宁王面前,见宁王心事重重,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主子怀疑薛继两面讨好,学那些墙头草做派?” 宁王不置可否,接过茶饮下润了润嗓子。 倒说不上怀疑,只是心里不舒服。他知道薛继的气性绝不可能腆着脸回去投靠安王,也绝不甘心与陈渝争一只碗。 徐阑只看了一眼宁王的神情便有了分寸,在书桌的一侧坐下,不再言语。 —— 宁王知道,宫中的齐贵妃又怎么可能充耳不闻?若说秦衡和宁王父子二人得知之后都还算平静,那齐贵妃就是反应最大的。 玉鸾宫中,齐贵妃几乎要将宫里的花花草草折尽了,桌上放着的清粥小菜从冒着热气到结出一层膜,宫中侍女进来过许多次,又都被齐贵妃呵斥退下了。 最后一株兰草在齐贵妃指尖失去了生机,这位娘娘也终于消停了,坐在贵妃榻上,眼中露出几分狠厉。 “没有多少时日了,他笑不了多久了。” 齐贵妃攥紧了手中的丝绢,咬牙切齿吐出这么一句,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朝外边喊了一声:“带崔宛兮见我!” 要说齐贵妃现在的处境也是尴尬,秦衡没明着废去她贵妃之位,也没将她打入冷宫,可就是不来见她,连玉鸾宫门前的道他都要绕开走,玉鸾宫比起冷宫也差不离了。 下边宫女犹豫了半天,这陛下只是不来看齐贵妃,也不让齐贵妃到处走动,却没说不能让别人来见她啊……于是应了声是,出宫去传唤那崔宛兮了。 自打宁王动了怒,崔宛兮已是许久没进过玉鸾宫,齐贵妃手下的宫女去寻她时她还不肯答应。 若不是那宫女大庭广众之下跪在她店里死活不肯起来,她也不会被逼无奈跟她跑这一趟。 崔宛兮一踏进玉鸾宫门就看见了满院残花败柳,心里头稍稍一惊,却还是按捺住惊慌,稳着步子进了殿内。 “民女崔宛兮拜见贵妃娘娘。” 齐贵妃本就心里不舒坦,崔宛兮这「民女」二字更是火上浇油,她这一怒之下抄起一旁的茶碗便砸向了下边的人:“怎么,本宫把你送去宁王身边你就不当本宫是主子了?” 那茶碗就落在崔宛兮脚边,里边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溅在她衣裙上,却又不能躲闪。 崔宛兮也难做,她知道宁王有多忌讳她私下里见齐贵妃,可她也明白如果不是齐贵妃当初一番心思,她连见着宁王的机会都没有。 她稍稍沉下一口气,头压得更低了:“奴婢不敢,如果不是娘娘厚爱,奴婢绝无今天。” 齐贵妃这才舒坦些,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到跟前,崔宛兮会意,却是先轻手轻脚将地上的瓷片收拾了,用手绢兜着,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等着待会儿下人进来清理了。 随后崔宛兮才缓步靠近了齐贵妃,在她面前停下,欠着身轻声问道:“娘娘传奴婢入宫,有何吩咐?” 齐贵妃挑眉横了她一眼,语气明显的尖锐了许多:“当初不是信誓旦旦,一心侍奉宁王,绝不再为本宫行事么?” 崔宛兮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指甲几乎陷进皮肉里,硬着头皮答道:“奴婢怎敢……再者,娘娘做什么不是为王爷好呢?” 这一番话齐贵妃最是受用,顿时笑开了颜,啧啧轻叹还是她会说话。 感叹罢了,齐贵妃又从枕下摸出一封信来,推到崔宛兮眼前,眉目间多了几分慎重:“这个,你拿去宁王府,亲手交到宁王手上,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崔宛兮听了这话,神情凝固了,方才还赔笑服软,这会儿却没了半点笑意。 “娘娘,您瞒得住谁啊?这信奴婢可以带,可带出去不需要一刻钟陛下就知道了,您这是在害王爷。” 齐贵妃最听不得什么?最听不得她害了宁王这一说法,崔宛兮这话一出口她便伸手要扇她,谁知这看似听话好掌控的女子直起腰躲开了。齐贵妃顿时怒了,指着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么些年崔宛兮在宁王与齐贵妃两人之间两头不讨好,不可谓不憋屈,今日话说到这儿了,大有撕破脸的意思,竟是一点不避讳直言道:“娘娘以为王爷现在为什么被圈禁?朝中为什么变了风向?那早已失势的安王为何东山再起?” “贵妃娘娘,这不都是您自作主张自以为明智之举所致吗?” 齐贵妃已是怒火攻心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手抚着胸前缓了一阵,才起身斥道:“胡言乱语!若是胥儿听我一句劝,安王党早该连根除尽了,怎会有今日?本宫当初让你劝着胥儿,可你呢?跟着他胡闹,忤逆本宫,现在这盘乱棋,不还是本宫费尽心血在操持吗?” 崔宛兮不知该说她过于精明狠辣好,还是说她愚不可及好。 她真以为陛下不知道她做过什么,她真以为以她一人之手能胜过朝堂百官。 崔宛兮朝着她盈盈一拜:“娘娘,以前是陛下视而不见,现在不同了。” 齐贵妃竟是笑了一声,从她身旁走过,慢步来到窗前,看着远处紫宸殿的方向,轻声道:“没有多少年岁了。” 这话没头没尾,崔宛兮不知她是何意,可直觉告诉她不会是好事。 “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齐贵妃嗤笑道:“本宫的意思是,你把这信带去给胥儿,这是在帮他。” 崔宛兮迟疑许久,终于还是俯身一拜,答应了。 —— “这是母妃让你送来的?” 宁王看了看手里接过的信封,又看了看眼前女子,心里一股无名火又燃起了。 崔宛兮已经许久没有踏足宁王府,府上的一花一木都给她熟悉的感觉,可她也知道今日这信送来,恐怕她能回到这儿的可能性更小了。 “回王爷,是。” 宁王耐着性子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上内容,却是越看越沉重,面色越来越差。 崔宛兮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觉宁王这神情……恐怕真是大事。 “王爷,怎么了?” 宁王像是才回过神来,看着崔宛兮许久没说话,紧接着三两下撕碎了手里的信纸,唤来徐阑让他拿去烧了。 崔宛兮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了,可宁王不愿说她也不能问,只好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此时宁王正在做一个艰难又简单的选择,方才信里最后那一行字还在他脑中徘徊不去。 齐贵妃说,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知道,如果此时他向齐贵妃妥协,他也鬼迷心窍一回,那这万里江上将尽入他囊中。 可这样一来,他还配为人吗? 宁王不断在心里问着自己,终于他做出了决定。 “汝卿……” 徐阑刚刚将那一团废纸投入火种,听了宁王换他急急忙忙又赶了出来:“主子,怎么了?” 宁王沉声道:“你即刻去找江晏,叫他无论如何把太医院的王太医换了,还有浣衣局的……全换了……” 徐阑和崔宛兮都是心思通透的人,即便他们二人都没看见齐贵妃那信上写了什么,宁王话说到这儿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齐贵妃……当真是敢想敢做。 徐阑得了令便往中书省赶去,崔宛兮自知宁王不待见她,欠了欠身便也要退下,却不想宁王突然拽住了她。 “她要再让人找你,直接拒绝。” 崔宛兮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了宁王一眼,反应过来惊觉自己失仪便急忙低下了头。 “明白了……” —— 庚和二十九年初; 薛继刚刚得了消息,庚和二十八年岁末,宁王的生母齐贵妃在玉鸾宫中突然病逝了,当天秦衡便将宁王放了出来,说是好歹让他最后见见母妃,可明人眼里都瞧得出来,这是留子去母了…… 说不上来该替宁王欣喜还是该劝他节哀,薛继提着笔半天没落下一字。 也没让薛继纠结多久,外边王衢匆匆进来,打乱了他的思绪。 “主子,唐将军回来了,山匪已尽数剿灭!” 薛继手上一顿,随即干脆放下了笔,面上住不住的欣喜,一拍桌案站起身来:“当真?唐将军现在何处?” 话音一落,就见门外多了两个身影。 在前的是唐将军,他身上盔甲还未卸下,这就匆匆赶来了知府衙门。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女子,只看身形便觉熟悉,那面容却不似几年前娇嫩水灵…… 第80章 回京复任 这女子就是几年前被安排入齿虎寨的间人,往日沈玉容最喜欢带在身边的流沙。 流沙走近前欠身一拜,薛继立刻上前将她扶起,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欣慰与赞许。 “可算回来了,夫人没少念着你啊。” 流沙轻笑道:“让夫人牵挂,是奴婢的不对了。” 齿虎寨落魄之后东躲西藏,流沙跟着那些个山匪恐怕也不容易,日子过得不容易还得想尽办法往外传信,薛继心中已是说不出的感慨。啧啧叹息,指了指后边:“快下去梳洗一番吧,夫人可等着你呢。” 流沙颔首应下便往后院去了,留下薛继与唐将军二人在前厅。 薛继回到座上,如此大喜之事自是让他心生愉悦,面露喜色朗声说道:“即刻上报朝廷,加翎加急递送中书省!” —— 奏报上至中书省,消息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了。谁也没想到西南山匪闹了这么多年,让一个商人出身年轻人给平定了,这人还是让朝中百官挤兑去乾州的。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列于殿前,整肃衣冠待静鞭声想起,三跪九叩首拜过秦衡,秦衡抬手喊「起」,朝会这就算开始了。 乾州捷报送来已是人尽皆知,百官本以为宁王和属下大臣会为薛继说上几句话,却没想到,陈渝一挥衣袖,压着笏板便走上前了。 “启禀陛下,臣以为薛继的才能不应埋没于西南,如今山匪已被平定,乾州书院又已落成,换了任何一位大人都应该能治理好乾州……臣斗胆请陛下召回薛继。” 陈渝这番话一出,满朝文武都没回过神来。他们料到今日会有人为薛继美言一番,却没料到是陈渝说了这番话,这陈渝和薛继不是早年已经撕破了脸分道扬镳了吗…… 宁王听罢,稍稍诧异,心里不自觉起了疙瘩。去岁薛继给陈渝寄去那一封信他就已经不满了,今日这陈渝又当廷为他说话?这二人还想破镜重圆不成? 若说宁王只是稍稍诧异,那么安王可是当真惊住了,陈渝今日这番举动可是一点没告诉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宁王暗里打量着安王的神情,见他如此惊诧,想必陈渝是没知会他。这便又松了口气,至少……薛继还没再次投靠旧主。 殿中传来微不可闻的蔌蔌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秦衡不加制止,这殿中的交头接耳就愈发放肆了。 此时此刻,只有人群之中站在行列末端的陈绍明白了些什么。 陈绍初入仕途不久,又不比陈渝薛继一来就遇上贵人,他在一众朝臣中丝毫不起眼,可这阻止不了陈渝对他的提防。 是了,陈渝在新晋登科的名单中看见「陈绍」二字时,心里已经敲响了警钟,他也没料到,这个他从来就看不起的伶人之子,竟然当真入仕了。 朝中大臣不明白他们家族之中的隔阂与斗争,他们只会以为陈绍会是陈渝的助力。 但是陈渝深知陈绍不会对他友善,有朝一日必定要争锋相对,他要早做打算。 他需要薛继,薛继必须回来。 秦衡犹豫了许久,私心里说他曾经对薛继加以青眼,后来也对薛继颇有微词,这人在他心中的印象太过复杂,一时间也说不上到底是喜还是不喜。他拿不定主意,便将这球踢给了下边的官员。 “陈爱卿所言固然不错,可乾州由他治理才有今日,离了他……朕也甚是为难,诸位有何看法?” 难得一见,秦衡问了这番话之后竟是满座寂静无一人答。 宁王和安王二人都未出声,殿上官员自然不会急着做出头鸟。 谁都知道宁王刚刚解了禁,而安王也才东山再起不久,二人将来谁赢谁输还未可知,这会儿若是站错了队,以后可就难办了。 秦衡见无人应声,稍稍皱了眉。 党争,又是党争。他怎会不知朝堂局势?他都知道,可这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恐怕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若说此时谁最紧张,那就属陈绍了,他明白陈渝提议此事是在打他的主意,他也怕陈渝和薛继二人绑在一起打压他,以他如今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处境,他谁也扛不住。 到这时还是兵部尚书章怀恩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当年是西南山匪大乱,寻常人镇不住,这才派了薛大人前去。如今西南已经大定,乾州哪里需要一个三品大员做知府?以薛大人所立功绩,也不该待在那地方啊!” 秦衡不置可否,挑眉又问:“那依章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章怀恩又道:“回陛下,虽说今年四海之内安定无战事,可兵部侍郎一职长期空缺,臣以为不妥。薛大人既是从兵部调出,如今就该归于兵部。” 这一番话毫无遮拦,也就只有章怀恩这性子能说得出了。 宁王舒坦了许多,薛继回到兵部那就是回到他的掌中,正合他意。 “臣复议……” 这声音显得陌生,有官员朝着说话之人看去——这是新官上任直接成了刑部尚书的徐阑。 不出所料,又是宁王的人。 首先提出此事的陈渝便稍显尴尬了,混在一众宁王党中……朝中大臣不自觉观察起安王的神情。 “臣附议……” 这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附议之人是如今已经晋升为吏部侍郎的许琅。 他与薛继一路入京,一同落榜,又一起金榜题名,虽说入仕之后交集不深,可到底是有几分情义在的。 秦衡沉吟许久,目光在宁王和安王二人身上徘徊不定。 “胥儿,你觉得呢?” 宁王心里一紧,抬头看了一眼父皇。 “儿臣以为,章大人言之有理。” 秦衡面上露出了些笑意,这就对了,若是装腔作势不敢直言,那就不是宁王秦胥了。 转头又问安王:“隋儿觉得呢?” 安王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低着头沉声应道:“儿臣不敢妄言,此事当由父皇决断。” 秦衡早已猜到他这脾气说不出什么来,轻笑了一声,扶着把手起身,走到台阶前好似犹豫着来回踱步。 许久,高声道:“准了!召薛继回京,复任兵部右侍郎。” —— 乾州; 此时临近初夏,西南边的日头已经渐渐变得毒辣了,有了前些年的经验,书院周围已栽种了一圈青竹,真到了盛夏也不至于太炎热。 薛继在书院外探头探脑看了许久,孩子们果然没再闹腾,比起书院刚刚建成时要安生了许多,那老先生也和颜悦色不少。 书院安定下来了,薛继心满意足,转身要回衙门,却见远处王衢朝他过来,看着是有急事。 “怎么?先出去说,别吵着人家上课。” 薛继下意识看了看屋里,确定没打搅先生教书这才领王衢出了书院。 王衢面上是早已按捺不住的喜悦,欣然说道:“主子,京中来人了,有圣旨!” 薛继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必定是山匪大定一事。 二人回了衙门,一进前厅就看见那钦差一身官服正坐主座上,流沙刚端了好茶奉上。 钦差看见薛继进来,这便放下了茶盏,面上满是笑容:“薛大人可算回来了,陛下有旨——” 薛继一整衣袖,撩开袍子跪下,就等他宣旨。 钦差也不耽误工夫,立刻取出盒中圣旨高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乾州知府薛继平定山匪有功,多年治理乾州功绩昭然,如此治世能才不可埋没,今乾州已定,即刻召薛继回京,复任兵部右侍郎,钦此。” 薛继下意识叩首接旨,口尊谢过圣上隆恩,直到接着圣旨站起身抖了抖衣袖才恍惚反应过来,这是……召他回京了? 反应过来倒不急着欣喜,先给王衢使了眼色,王衢也懂事,这就悄无声息往钦差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口中连连道谢。 送走了钦差,薛继才缓过神来,坐在主座上,时不时笑两声。 王衢走近前给换了杯茶,口中说道:“主子您这什么反应,回京了,是好事啊。” 确实是好事,可薛继早已过了一惊一乍的年纪,既然是回京,就该做做回京的打算。 “你去唤夫人过来。”薛继话音才落,又迟疑了须臾,眼看王衢到了门口,又叫住了他:“把苏虞也唤来。” 不过一会儿王衢就把人唤来了,沈玉容得知薛继能回京自然是替他欢喜,这回京一来是薛继熬出头不必待在这乾州了,而来是她与小儿子薛琛终于能母子相见。 苏虞听闻先是欣喜,可转念之间就迟疑了,抬头看了看薛继,薛继也正看着她,显然,二人想到一处了。 苏虞生长在乾州,从未离开过这地方,南边那楼里还有她旧日的姐妹朋友,她弟弟又还在书院读书,她跟不跟薛继入京,这确实不好说。 “你若是离不开乾州,留在这也无妨。倒是我给你些银子,你置办着做点生意都是可以的,若是钱不够用了,寄封信来,我再让人给你送来……” 第81章 重回长安 好歹这几年的交情,薛继不想亏待苏虞一分一毫,心里盘算着还能帮她些什么。 苏虞听到这话,眼眶一热,鼻尖发酸,险些落了泪。她上前两步,朝薛继欠身:“老爷,您不必顾虑这些,妾身愿随您回京。” “你……”薛继刚张嘴欲言,愣是被卡了回去,似是没听清楚一般看着她。“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苏虞说罢,心底暗道,我若是留在乾州,还不知要惹多少闲言碎语。 既是如此,薛继也少了一份要操心的事,家中一切他只管交给沈玉容,他只管处理好外边的事即可。 圣旨上没说谁来接任乾州知府,薛继也不必等人来交接,只需交还知府官印,再与下边官员提点清楚便是。 到了离开的前一日,薛继拒绝了所有人的宴请,也没单独召来任何人。 从清晨起他就与沈玉容一起收拾着一箱箱东西,有些带着累赘的干脆就留在这儿不带走了,这院里正堆得一团乱时,门外传来了声音。 “薛大人!薛大人?” 听这声音是书院的先生,薛继心里一怔,到了这会儿了,那帮孩子该不会还能闹出事吧? 顾不得手头上的东西,转过头唤沈玉容来料理了,再让王衢前去开门,把人引去前厅。 薛继匆匆赶到前厅时老先生已经站了许久,手里扶着一柄折扇,身旁还站着个孩子。 “先生久等了,先生快坐。”薛继上前扶着人坐下,又让王衢给奉了茶。 老先生难得一见的笑了:大人能回京是好事,老夫整日在书院教书,没得闲来恭贺您,您别怪罪。” 见他这副模样倒是薛继先慌了,连忙摆手道:“先生不必如此,今后我不在乾州,这些孩子还得烦您费心。” “这就不是老夫费费心就能稳住的事咯。”老先生脸上的笑意明显一僵,饮了口茶,又正色几分,将身旁的孩子推到了薛继面前。“大人,您看看他。” 薛继也明白,从他将知府一职交出去开始,乾州将来命数如何就不是他能算的准的了。于是收起了心思,顺着他的话看了看面前的孩子。“谢知希……” 老先生听薛继呢喃出了孩子的姓名,便又继续说道:“大人,这孩子当初是你从村子里一路抱回来的,他这些年读书的费用也是你出的。他读书确实用功,又是个有慧根的,如今你这么一走,他可难办了啊。” 照实说若不是今日老先生带着他来,薛继还真不大记得此事,可先生既然提起,他也不会真弃这孩子于不顾。 “先生这话说的,我还能抛下一个孩子不成?我让人给你留二百两银子,他读书的费用肯定是够的,他要再有什么短缺的,烦您照顾些。” 本以为这番决定已是面面俱到,却不想谢知希自己张了口:“大人若是走了,我就不读书了。” “你……”薛继被他这话给呛住了,脸上多了几分严肃,看着他道:“你当初可是答应了,既然读书就绝不半途而废。” “我不管,大人走了我就不读了。” 谢知希已经是十五岁的孩子了,许是家中拮据,长得瘦弱,个头也不高,这么闹起来活脱脱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薛继皱了眉,哪有读书读着读着成了为他读的、他走了就不读书的道理? 圣旨已下,走不走也不是他说了算的。想着又有些疑惑,孩子不明白也就罢了,先生又不是胡闹之人,怎会带着他过来? 老先生察觉到薛继朝他看去的目光,于是又将谢知希拉回到身旁,说道:“大人,老夫觉得……乾州这地方将来如何实在不好说,您要是真想这孩子好,不如也带他回京去。” 薛继显然愣住。“这合适吗?” “您既然都带上苏欢了,带多一个也麻烦不到哪儿去,他若有朝一日成气候了,那才是真给乾州长脸。”老先生说罢,又叹息一声。 薛继仍在迟疑,他低头看着谢知希的神情,那双稚嫩的面容透着几分坚定,教他无法拒绝。 他轻声问道:“知希,你家中父母长辈答应吗?” 谢知希还未答话,老先生已赶着开了口:“还等你问呢,老夫早已去他家中问过,他家中长辈早已经同意了,还不知有多欢喜!” 既然如此,薛继点了头,这事儿算是同意了。 老先生到乾州这几年还未这么欣喜过,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身旁的孩子,目光中满是希冀,还有一丝欣慰。 —— 次日清晨,所有的行囊都已装上了车马,薛继只着常服,在乾州城门下辞别官员与百姓,面朝众人饮下了一盅烈酒。 “大人保重。”马知县站在人前,朝着薛继一拱手,眼里神情有些复杂。 薛继看了看他,这人从第一次见他就在耍心眼儿,可偏生是个聪明人,跟着他时知道善恶好歹,可若是乾州换了人……谁又能猜到呢?人心难测啊。 “马大人,你也是聪明人,以往的糊涂事可莫再有了。” 马知县轻笑出声,不置可否。“大人还放心不下呢?该启程了。” 薛继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沈玉容早已在车上等着他,见他上来,面上多了两分笑意。薛继握住了她的手,小声问她:“苏虞呢?” 沈玉容倒是一点儿不介意,直笑着说道:“跟欢儿还有知希在后边那车上呢。” 薛继没再问其他,稍稍掀开帘子,示意王衢启程上路。 —— 再从这条道路往长安去,薛继心里多少有些感慨,四年前他便是从京城离开,一路顺着这条路来到乾州,明明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可他竟觉得只是一转眼的事。 他从江陵入京时沈玉容就陪伴在他身旁,从京城来乾州时沈玉容也在他身旁,到了今日回京时,沈玉容依旧在他身旁。 薛继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二人从江陵入京时的画面。 他从座儿底下将箱子抽出来,也不顾马车上颠簸,掀开了盖子就开始翻找。 沈玉容还觉得疑惑,看他找了半天,轻声问了句:“夫君,找什么呢?” “玉笛啊。”薛继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吟诗,你吹笛。” 沈玉容稍稍一愣,片刻间眼眶就湿润了,一时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行了别找了,那东西早让琛儿摔了。” “摔了?”薛继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箱子里杂乱的东西,又看了看沈玉容,竟是像孩子一般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也够淘的。” 这一路没有了当年的风雅兴致,不过老夫老妻也不紧着这点小事儿,马车摇摇晃晃赶着路,太阳一升一落时间就过去了。 约莫十来天的功夫,正值盛夏的一个傍晚,马车行驶到了京城外三十里处左右,再往前到了京郊再一直到京城一路上就没有驿站了。 王衢停下了车,掀开帘子一角,往里边探了个头:“主子,在这儿歇一晚吗?” 薛继看了看天色,若是继续赶路再加快些速度,差不多关闭城门之前能到京城。“不停了,快些赶路回京。” 说罢,歪过身子将沈玉容揽在怀里,放轻了声音稍加安抚:“辛苦夫人了。” 如薛继所料,他这携家带口连人带物五架马车到城门下正好离落锁还有半刻钟。 “来者何人,可有关牒?” 守城的士兵问着熟悉的问题,让薛继好一阵感慨。 薛继只掀开了一点帘子,堪堪能露出正脸。王衢在外边早已将吏部下发的文书递到士兵眼前,问了声:“如何?能进吧?” 那士兵看了看文书上的吏部印迹,又看了看车里坐着的薛继,不知是不是死脑经,竟来了一句:“天儿天黑,看不清,你出来些。” 薛继虽有些无奈,却还是依他所言下了马车,站在他面前:“如何?这回能认清了?” 那人又对着文书和薛继看了半天,就差没才在落锁的时辰上了,才道:“得了,大人您也是,这么晚……进去吧进去吧。” 薛继是头一回遇上这样脾气的守城士兵,竟是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多说什么,上了车便让王衢赶车回府了。 —— 再一次站在熟悉的府邸门前,薛继心里难免一阵感慨,王衢取了钥匙上前开了门,推开门的那一刻尘土迎面扑来,呛得他一阵咳嗽哦。 好不容易等尘土都落下了,王衢才转身看向薛继:“主子……” 薛继会意,这便扶着沈玉容下了马车,两人跨过门前槛,缓步往府里走,院里的池子已经干涸了,栽种的树木却依旧青翠,想必是这些年上天垂眷,雨水正和了它们所需。 此时还未到戌时,可也算不上早了,薛继给苏虞等人安置了东西两边厢房,自个儿与沈玉容往熟悉的寝室去,却听得门外有动静,也不知是谁。 “王衢,去看看门外什么人。” 第82章 崔氏酒馆 “这都入夜了,咱们又刚回来,谁会这时候过来?”沈玉容看王衢赶着去开门,稍有些疑惑,随即扭头望着薛继。 薛继不敢说绝对,却也能猜到一二。他才入京城这人就知道了,还这么急着来找他,不是宁王的人便是陈渝的人。 “夫人先歇着吧,我去看看。”薛继说罢,眼神示意流沙跟上去伺候着,然后自己转身再往前院去。 此时府门正开着,门外站了一小厮模样的男子,正与王衢说着来意,大老远看见薛继过来,这便止住了话,朝里边唤了声:“薛大人!” 王衢有些迟疑,回过头望向了薛继,见他似乎并无阻拦之意,于是侧开身放了人进来。 那人快步上前,到了薛继面前打了个千,捧着笑意道:“薛大人安好,奴才是驸马爷府上的,驸马爷听闻薛大人抵京,有心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邀大人明日「一醉千秋」一聚。” 薛继心底稍稍有些动容,虽说陈渝选在「一醉千秋」大抵是因为这是京中颇具盛名的酒楼。 可这地方与他缘分不浅,初来京城时他和许琅便在「一醉千秋」把酒言欢,金榜题名时又一次在「一醉千秋」摆宴,这酒楼于他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明日?”薛继一张口原是想答应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他想起了一桩事。刚回京,明日要先入宫复命,入宫复命之后理应去拜见宁王。 若是他越过宁王先去见了陈渝,保不齐京中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明日薛某恐怕抽不开身。陈大人心意我领了,这酒宴,可否改日?” 这小厮脸上的堆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嘴角仅存的弧度略显僵硬。 “如此,奴才回去禀明驸马爷。”说罢他也不再多言,低头弓着背离开了。 薛继看他走远了,心里却多了一块疙瘩,他这么推拒了陈渝的盛情,也不知陈渝会作何感想。 好歹是兄弟,这些年也没少得人家帮扶,今日驳了人面子,心里真有些不安生。 只是这么一想,人既然走远了,门也关上了,心思自然收了回来。 薛继稍加思索,唤了王衢过来:“你去宁王府上说一声,我明日登门拜见王爷。” —— 夜深了,婉玉公主府的灯还亮着,婉玉哄了女儿入睡便出来庭院里坐着,看着陈渝站立一旁,她只是静静陪伴着,一言不发。 派去薛继府上的小厮已经回来了,陈渝闻听薛继推拒,在意料之中,却又难免失落。 他多多少少能猜到几分,薛继这哪里是抽不开身,都是借口,只不过是相比于他宁王更为重要罢了。 夜风吹拂掀起衣衫,这是盛夏之中难得的清凉。陈渝坐下饮了一杯茶,沉吟半晌方才轻吐出一声叹息,此时他心里难免堵得慌。 他急着助薛继回来是为打压陈绍,可像如今这般各为其主、心怀异志……恐怕是不能遂了他意了。 “是因为那薛清之?”婉玉见他许久不出声,侧过脸看着他问道。 陈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婉玉看他许久,突然轻声笑了:“你说你担忧什么,虽是各为其主,可咱家里连着亲呢,明里道不同,私下不还是一家人?他还敢把咱们华玦退婚了不成?” 这话听着俏皮,像是玩笑话,可说的又确确实实在理,华玦和薛琛可是定了娃娃亲的,哪可能说退就退? 陈渝仍未说话,婉玉便又接着劝道:“不论将来如何,在外边如何,私下里这份情可不能断,他明儿抽不开身,改日也是一样的,「一醉千秋」就开在那儿又不会跑,夫君还跟三哥争这先后?” 陈渝让她这话逗乐了,脸上的阴郁渐渐消散,转而露出几分笑颜:“是是是跑不了,我不争这个,都依你。” 婉玉佯装嗔怒,瞪了他一眼:“都依我你敢让我跟你在这儿院里耗着,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陈渝知道她这脾气,哪儿是真动怒了,变着法儿撒娇还差不多。 虽说心里都明镜似的,可还是搂着人起身往屋里走,嘴上还安抚她两句:“是我的不是了,公主可莫怪罪。” —— 次日; 正赶上休沐,不必早朝,薛继一早便入宫复命,秦衡不知是个什么心思,话没多说几句,只是公事公办问了乾州如何,再生硬地赞叹一句「薛爱卿真乃国之栋梁」,随即挥了挥手要赶人了。 若说秦衡对薛继甚是不喜,倒也不至于,他临了还不忘给赏赐,那些个御赐的玩意儿听听也绝非廉价之物。 寻常人入宫复命,交代清楚了也就差不多了,到薛继这儿还念着给赏赐,这可不像是不喜欢…… 薛继还没琢磨清楚圣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已经跪了安出了紫宸殿快到宫门口了。看着王衢将赏赐都装上车,朝他点头示意:“去宁王府。” 王衢一听这话,像是刚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朝薛继颔首说道:“主子,宁王方才让人知会您一声,不必去宁王府,直接去崔氏酒馆。” 薛继听了这地方稍稍愣住了,崔氏酒馆?原先可没听说过。 “王爷怎么想着挑这么一个地方……” 口中呢喃了几句,却还是依他所言上了车,王衢赶着车渐渐远离宫门,在长安城的巷道中穿行。 这酒馆实在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薛继也从没来过,光是从窗子里往外看,看着穿过不知道多少条街道,可算是到了地方,略显朴素的店面上挂着「崔氏酒馆」四个字的木质牌匾。 薛继皱着眉,看了看这地方,又看了看王衢。“就是这儿?” 王衢答道:“回主子,是这儿。” 薛继再三犹豫之后,啧啧低吟了一声:“王爷挑地方愈发别致了。”说罢,挑了帘子进了酒馆,打量了一番这酒馆里边。 这酒馆里边没有给薛继太多惊喜,就是一副朴素到极致的寻常酒肆模样,墙上还干干净净,连一副装饰的字画都没有。 薛继愈发好奇了,这样的地方到底是哪儿特别了,怎么就能让宁王高看一眼? 薛继是不明白,其实这地方特别之处不在酒馆本身,而在经营酒馆的人。 崔宛兮早已看见薛继挑帘进来,也不急着上前招呼,就任由他四处打量。 她朝楼上雅间看去,上边向外的窗子敞开着,正好能看见宁王的脸色,宁王一言未发,只是合起了手中扇着风的折扇,点了点桌面,发出两声脆响。 崔宛兮收回了目光,含着笑意走上前去。“薛大人安好,王爷在二楼雅间呢,大人您这边请——” 薛继回过神来,注意起了眼前这女子,心里好像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 他也不多问,回应了一声便顺着她指的方向登上楼梯,放眼一看,就在二楼第一间,宁王还看着窗外,徐阑坐在一旁替他斟满了一杯酒。 “拜见王爷,王爷安好。” 宁王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手里的扇子点了点一旁,道:“坐吧,这地方没外人,不必讲究太多。” 薛继听到「没外人」三个字,心里的猜想算是证实了。倒也新奇的很,只听说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这么多年来王爷愣是一房妾室都没纳,如今王妃又诞下一子,两人感情更是深厚…… 原来不是没有偏房,只是不接进门啊。如此更是疑惑了,怎么这女子还见不得人?好端端的流落在这酒馆中? 宁王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辩说。自打母妃被父皇暗中除去之后,他消沉过一阵子,到最后还是崔宛兮一壶一壶酒陪着他。 这么些年了,有母妃卡在中间,他与崔宛兮怎么也亲近不了,时至今日反倒两人都舒坦了,没有顾虑,更没有猜疑。 他和徐阑提起过此事,徐阑倒是一点儿不介意,直说让他把崔宛兮接进王府。 可他想着王妃刚刚诞下一子,还不知此事,若是就这么把人接回去,难免伤了情分。 薛继落了座,却半晌没见宁王开口,看了看徐阑,他似乎也没有说几句的意思。 犹豫一番,自个儿张口了:“臣久别京城,不知京中近年风雨事,听闻王爷先前陷入困境,臣虽在乾州,仍夙夜忧心,好在如今雨过天晴,又听闻王爷喜得爱子,是臣疏忽,还未来得及与王爷道喜。” 宁王回过神来,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没由来的觉着想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一套的谄谀之词了?” 薛继心底一震,抬头却对上人含着笑意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也露了笑意。“见得多了就学了几句,王爷不爱听?” “爱听,好话谁不爱听。”宁王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崔宛兮去将好酒好菜端上桌来。 回过头冲薛继一挑眉,又玩笑似的打趣道:“你也是没学到精髓,人家说这话时可谄媚着呢。” 第83章 何必 这话挑了头,席间的气氛终于放松了不少,待崔宛兮再进来的时候三人已是谈笑风生相谈甚欢。 若说前些天宁王还对薛继心里有疙瘩,因陈渝与他的关系而起了隔阂,今日两人一见面,还什么都没说呢,就都放下了。 心里头思索了一番,宁王记起一件事来,这就突然放下了酒杯:“我险些忘了,我府上添了小儿平日里是半点儿静不下来,先生总夸薛琛悟性极高,我还怕就此耽误了他学业,正好你回来了,晚些到我府上去接他罢。” “多谢王爷这些年的照顾,应当是薛琛叨扰了王爷王妃罢。” 薛继闻言,忙拱手道了谢,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宁王替他照顾儿子这么几年,心里自然是感恩的,可薛琛这么小年纪就与盘根错节的朝廷沾染上关系,将来的路只会更复杂,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宁王就没把这往心里去,与他对饮了几杯便什么都不算事儿了。 两人把酒言欢,越说越有兴致,越说越没边,一边说着还不忘举杯对饮,好在这酒不算烈,饮下小半坛了也没觉得有醉意。 徐阑先放下了杯子,他向来心思细腻,这会儿宁王和薛继二人是越说越偏,与朝堂之事几乎沾不上边了,再不拽回来,恐怕这两人真能忘了谈正事。 “王爷,您今日召清之来这儿可还有正事儿呢,怎么说着说着还能忘了。” “对对对,汝卿不说就真忘了。”提及此,宁王放下了手里的酒壶,停下了正斟着酒的动作,转而握住了一旁的折扇,点了点桌面。“你也知道,前两年本王出了些事儿。” 薛继见此,也收起了酒兴,面色变得严肃了些。他虽久在乾州,可京城的消息从来没断过,这些事情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就是其中紧要处……还真不好说。 宁王也不等薛继言语,从他神情中就看明白了,于是继续说道:“本王也不瞒着你,去岁岁末母妃并非什么突发疾病突然薨逝,是父皇亲手赐了鸩酒,是谓留子去母。” 这也是薛继猜到了的,若是宁王避讳不肯言倒还好,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他反倒不知如何接下去。“王爷您……” 这一张了嘴又犹豫起来,迟疑了半晌也没说出那后半句节哀。打实说,留子去母,就是给了宁王机会,论来论去这未必是哀啊。 宁王猜到了他想的什么,却没动怒。天家子嗣的心到底是凉薄了些,见惯了骨肉相残的事,母妃去世时也就是起初觉得悲痛,真等人入殓下葬了,回味起来想的还是金銮殿上那点事儿。 “不必忌讳什么,就事论事。”宁王声音一沉,接着说道:“父皇既是做出这种选择,必定有他的考量。”说罢,又将目光停留在了薛继身上。 薛继明白他的意思,接了他的话道:“陛下有意给王爷机会。” “是也……” 薛继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凝重:“可是陛下同时也给了安王机会。” 宁王挑眉看他,不置可否。 薛继垂下了目光,盯着手中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酒杯:“那王爷的意思是?” “我问过那太医,即便是停了祸根,父皇也没多少时日了,此事旁人还不知。”宁王说出这话时莫名的平静,只觉心里如死水一般。 薛继对齐贵妃所做之事略有耳闻,自然也明白了宁王说这话的意思,时日无多,早做准备。 倒不能说他冷漠无情,他若重情重义,或许明日紫宸殿上坐着的就是安王了。 “兵马司在您掌控之中,何况您还有自家的兵马,这应该不是难事。”薛继说着看了他一眼。 宁王却并不满足于此,摇头叹息又道:“再硬的刀也怕这悠悠众口,若是能顺理成章,何必做成篡权夺位?” 想顺理成章,一来是在秦衡有生之年昭告天下册封太子,二来就是在他驾崩之前立下遗诏。如今看来,秦衡根本没有立太子的打算,能期盼的就只有第二条了。 薛继皱紧了眉头:“张甫此人,有可能动摇吗?” “绝无可能。”宁王不假思索便否决了。“张相只听命于父皇,若无父皇旨意他绝不可能通融。” “那若是陛下到最后也没定下呢?”薛继试着问道。 宁王面色稍沉了些。“立嫡,立长,立贤,立功。” 立嫡,秦衡唯一的嫡子也就是废太子已经瘫了。再者立长,那就是立安王。 决不能落到这一步,在座三人相视一眼,显然想的都是如此。 徐阑始终没有出声,也不知他是真没想法还是不肯说。 若是丞相张甫不可动摇,人证这一条就算是行不通了,那么只能寄希望于物证,也就是遗诏。 若是放在前些年,黄笙之事还未爆发的时候,这物证的便宜必定是要让安王捡了的,如今好歹断了他一条路,算是好事。 可断了安王这一条门路,宁王这也不好办,有了前车之鉴,如今在御前伺候的人都谨慎着,谁也不敢触这种随时可能赔了命的事。 薛继沉吟许久,突然抬起头看向宁王:“王爷,若是做不成顺理成章,就明面上做得像是顺理成章罢。” 宁王不言,可显然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薛继自己都未察觉,他没有明里认下宁王,却早已在这赌局上下了注。 临了宁王让徐阑去中书省给江晏递了消息,而薛继随他回府去接薛琛,约莫黄昏时,薛继抱着薛琛上了马车,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宁王也望着他,眼中比以往多了些什么。 或许今日之后……他就不算是外人了。 —— 陈渝按薛继所说推延了几日,可地点却没变,还是在「一醉千秋」。 传信的人到府上时叫薛继愣住了,他原以为推拒了一次陈渝应当是不会再请了,谁知他还真铁了心要摆这宴,竟然真改了日子再请一回。这次薛继不好意思再推拒,这便含着客气的笑意应下了。 就在这短短几日,朝中的风向左右摇摆不定,陈渝与薛继二人在朝堂上遇见都显得尴尬,真到了宴席当日,薛继就差没生出退意来。 沈玉容又是替他更衣又是为他束发,一边伺候着还不忘催促他:“你可着急点儿吧,总不能让人等着,好歹是自家亲戚,还能被朝堂上这点风风雨雨伤了感情?” “是亲戚,可放这兄弟手足都能阋墙而争的地方哪儿有伤不透的感情?我与子良兄也罢,宁王知道此事还不定怎么想呢。” 薛继被念叨的烦了,心里是无可奈何,看了看天色,再不出门是要迟了。 于是只得最后捋了捋衣袖,长叹一声,走出房门,让王衢牵了马来。 「一醉千秋」上边的牌匾又镀了一层金,在夜色中更是亮眼,薛继站在这酒楼下,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的却是陈年旧事……若是当时没上安王这条船,或许今日反而没这么尴尬。 来不及多想,这就进了酒楼,叫来人问了一句:“陈渝陈大人在何处?” 那人也是机灵,一听这名号便恭敬了许多,对着满脸笑容朝二楼指引:“贵人二楼请,陈大人就在二楼雅间,您上去就能见着。” 薛继顺着他指的方向上了二楼,果不其然立即就有人上前接迎,引他进了雅间,雅间里可不止陈渝一人,一眼望去,他认识的还不在少数。 “子良兄。”薛继收敛了心里的弯弯绕绕,抱拳拱手朝人作了揖。 第84章 这是出事了 陈渝正坐酒席当中,与一旁的许琅有说有笑,一听薛继的声音,脸上多了些喜色,起身上前相迎。“清之可算来了,快入座,先与我饮一杯!” 薛继也笑脸相迎都应下了,入了席间坐下,不自觉看向了许琅和季白青二人,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诧异,这二人怎会与陈渝……莫不是投了安王? 陈渝看穿了薛继此时心中所想,脸上笑容不可避免的略僵住了。 这二人自然不是安王门下的,只因听闻薛继在京中就与他二人相识较早,情谊深厚,所以今日邀了这二人,连这番心意都让他误会了,着实寒心啊。 转念之间又似无事发生一般换回了笑意,暗道如今各为其主,这些事到底是不可避免的,今日还是不谈公事只论私交罢。 “今日只论私情,清之不必这么警惕。” 薛继听闻,收敛了神情,端起桌上的酒杯朝着周遭示意一番,随即仰头饮下,翻过杯子,一滴不剩,这才放下来转而朝人拱手。 “几位兄长费心为我接风,我前几日也是实在抽不开身,今日赴宴还来迟了,自知实在不应当,这一杯酒就算是赔罪了!” 这一杯酒像是解开了一时的僵局,外边伺候的下人端了满盘好菜上桌,又有歌女在前拨弦弹唱,气氛渐渐热络了些。 薛继见陈渝确实一句不提朝中之事,也就慢慢按下了心里的警惕,偶尔搭一两句玩笑话,方才一时的尴尬就真像随风而去不曾发生过一般。 陈渝笑过之后还故作严肃,朝着薛继一副佯装指责的神情:“我听说薛琛比你先回的京城,真要让他入京读书你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让他住我府上多好,趁早和华玦培养感情。” 薛继听罢也就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他俩才多大呢,这就培养感情?可别过两年都腻味了不乐意要了。” 周围几人知道两家有婚事,也跟着乐呵,可心里多少都有些好笑,就薛继和陈渝如今这一碰即碎的关系,真能维持到家中孩子男婚女嫁的年岁吗? 临了陈渝似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凑到薛继耳旁,道了句:“陈绍入刑部了,你可长点心眼儿。” 薛继方才喝了这么多杯,实际上没几两入腹的,这会儿还清醒的很,听了这话,终于明白了近日来陈渝所作所为是为何。心里松了一口气,可同时也犹豫了。 “陈绍如今还不成气候吧。” 陈渝轻笑了一声:“他可不是池中之物,你没瞧见他上朝时那个模样,那双眼睛比狼还精上几分。” 陈绍是什么心性他们都早就见过了,以他的脾气必定记着仇。 以往没料到他真能入仕,照这么看来以后迟早是要争锋相对的,若是不早做防范,恐怕要让他报复了。 薛继攥着的拳头稍稍一紧,看了看四周,其他人或醉或沉浸于酒兴,没注意到他二人的动静,于是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子良兄有远虑,多谢了。” 「一醉千秋」这一夜酒宴自然是传到了宁王和安王的耳朵里,宁王倒还好,听了在席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放下心了。 真正把这放在心里安宁不下的是安王,他知道陈渝和薛继身上连着亲,可这么亲,过了吧? 安王闷在心里没问,陈渝也难得没做解释,面儿上似是翻了页就过去了,心里想的如何,谁知道呢。 —— 秋风再吹入长安时,东南边传来了急报。 “东南有流寇侵袭浦州。” 才到正午,薛继正想放下东西歇会儿,就听见远处章怀恩急匆匆赶来,手里还攥着一封鸡毛信。 浦州?那地方安生好些年了,怎么又闹起流寇?薛继心里疑惑,这便接过了信一目十行看下去,嘴上还顺口接了句:“大人也是闲不下来,饭没吃完呢吧就赶回来了?” 章怀恩倒是一点不讲究,从桌上端起薛继喝过的茶水就往肚子里里灌,杯中半温半凉的茶水见了底,他才喘了口气,道:“外边都开始打仗了,我哪儿还有心思吃。” 薛继刚看过信文,挑眉瞧了他一眼,这就看破了。“你可闷坏了吧,这么些年没战事了。” 确实如薛继所说,按理说就算国中没有大的战事,这种小仗也该常年不断才对。 倒不是盼着打仗,可若是不打仗,这兵部就比工部还闲了,原是个好差事,硬生生做出了冷板凳的感觉,谁能舒坦? 章怀恩白了他一眼:“什么话,说的跟我盼着打仗似的。” 两人都明镜似的,大仗最好是没有,小战事倒是能来点儿,真太安生了这兵部也该退休了。 薛继将信放下,从身后椅背上拿起了搭着的披风,拎起来抖了两下。 “您趁着这会儿中书省还清闲赶紧递奏疏吧,再晚点儿可就没工夫搭理咱了。” 章怀恩到一旁自己座位坐下,又突然抬起头看了看薛继:“你上哪去?” 薛继回头瞧他,无奈道:“用膳去,我这都忙活一上午了,下回这种光抄个数的活儿您喊下边人来做成不。”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章怀恩低下头忙着写奏疏,随口将他打发了。 中书省确实也就这会儿闲着,再晚些时候就是京外各州郡递上来的公文了,正是深秋快入冬的时候,第一轮大雪一落下,多得是闹饥荒的消息,到那时候哪儿还顾得上东南什么战事?在搁置几个月,流寇都消停了,兵部又得安生一来年。 消息递的及时,次日清晨早朝时秦衡第一本就抽出了这一条,他向百官宣读时神情严肃,辨不出喜怒。 薛继倒是没多担心这个,东南流寇多是窝藏于海中岛屿,若是能自给自足时一般都不会招惹朝廷,这回上赶着来找仗大,很大可能是要入冬了粮食不足,都不必惊动周围地方官兵,就凭浦州的兵力,足够了。 果然,此话一出仍是风平浪静,谁也没当回事儿,兵部好不容易找着事儿干了,该庆贺才是。 秦衡放下了奏疏,看了章怀恩一眼:“章爱卿多费心,快入冬了,这种事儿可别留着过年。” 章怀恩应了声「遵旨」,面上笑意遮都遮不住。 百官心里都有数,也没谁闲的没事在这上边找他麻烦。到了下一件事可就不是小事了,今年东北边最早落了雪,这雪还是越下越大的趋势,已有两三个县遭了灾,指望着朝廷加以援助之手呢。 “今年这雪来的早了些吧?”陈渝忍不住皱了眉。 一旦闹饥荒,忙活的必定是户部,虽说年年如此,他在户部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户部已经有所准备,可他怎么也没料到今年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东北边向来深秋就已是严寒,今年虽说雪降的早了,但也不稀奇。”秦衡神色不变,按下了奏疏,目光扫过殿上群臣,沉声道。 眼尖之人不难察觉他面色稍稍有些发白,也不知是什么缘由,只是看破不说破,三两人私下里交换了眼神,都没敢说出来。 户部几位大人商议一番,同意了先将京中囤积的粮食运送去赈灾,又谈妥了其中细情,这其间秦衡一眼不发,头还越压越低。 陈渝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看着上首的秦衡,皱紧了眉头。“陛下?” 秦衡似乎没有听见,低着头不做反应。 朝中群臣面面相觑,周遭议论声消停了些,陈渝又提高了声音再唤道:“陛下?” 还是没反应。 这是出事了。 第85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陈渝愣了,犹豫了半天不敢上前,下意识扭过头看向了前边的张甫。 自从黄笙之事爆发之后陛下身边再没带过贴身宦官,张甫身为丞相,是此时离秦衡最近的人了。 不只是陈渝,满朝文武数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张甫面对此情此景自然也是措手不及,上前到了台阶下,又试探着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回还是没有动静,张甫再等不得了,提起衣摆急忙上了台阶半跪在龙椅前,伸出手扶起座上的秦衡,仰着头查看起他是什么情况。 秦衡的面色比方才还白了许多,唇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脖颈侧、鼻翼两侧,全是汗水,眼睛紧紧闭着,不知是说不出话来还是已经昏迷了。 “陛下,陛下您……”张甫声音一出,还未说完话,就觉得手上沉了许多,再一看这人已经向他倒下来。 张甫急忙将人接住了,一面朝着下边喊道:“快喊人进来!传太医,将陛下移至暖阁!” 下边顿时炸开了锅,要传太医?联系起去岁齐贵妃一事在京中传出的流言蜚语,都猜到陛下必定是出了大事。 有甚者目光已经不自觉往殿前两位王爷身上瞟,心里指不定算计了什么,早早寻思起站队的事儿了。 安王已是忧心忡忡揣着手想上前看看,可张甫挡在了秦衡身前,外边刚刚跑进来几个小太监又将人团团围在其中,他根本没法靠近。 宁王稍显得镇静些,心里头却不平静。虽然说秦衡龙体如何他心里有数,可是近日当廷昏迷…… 必定要引起众人议论,母妃谋害圣上一事又是上层官员人尽皆知的秘闻,这局势恐怕要对他不利。 再者,他原以为换了太医为秦衡调理,他身子再弱活三五年也应该是可以的,却不想今日突然在殿上昏迷,若真是时日无多……这可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啊。 不过一会儿,御前伺候的下人就将秦衡移驾去了后边暖阁。 张甫眉头紧锁,神情极为严肃,站在百官之前目光扫过殿上众人,最终沉声吩咐道:“赈灾之事由户部拟定再递送中书省准备下发,浦州流寇之事全由兵部负责无需上报。江大人、容大人,二位虽老夫到御前等候,其余诸位散朝罢。” 张甫说罢也不做逗留,率先离开了大殿。宁王看了看上边空着的龙椅,转身便要离去。 不过迈出两步,目光落在薛继脸上停滞了片刻。薛继会意,匆匆跟了上去。 宁王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宫门外才停下脚步,转身回过头来:“你到我府上来,兵部的事让章怀恩多费心。”说罢上了马,自顾自扬鞭远去。 薛继眉头微微一皱,回身一看,远处章怀恩正朝他走来。 “章大人!”薛继伸手朝他挥了挥,等人到了跟前才道:“王爷让我去一趟,兵部的事儿您受累了。” 章怀恩是粗人,却不至于全然没有脑子,光看方才殿上的情形就知道,这是要出大事。江晏既然留在了宫中,那王爷召薛继去也是情有可原。 “去吧去吧,抄数的活儿我可给你留着,回来你也得照做咯!” —— 宁王府; 薛继进了门到正厅时,宁王已经坐在上首盘起了沉香木手钏,见着薛继朝他拱手施礼,也不言语,只扬了扬头示意他坐下。下人机灵的紧,匆匆奉上了茶水,随后又都退下了,只留二人坐在堂中。 “王爷,陛下龙体究竟如何?” 薛继这一问正是宁王想知道的,这关乎下一步棋如何落子……可此时他也不知细情,要等江晏从宫中出来问过才知。 薛继只看他神情就能揣测一二,心里又担忧起另外一件事来。 “王爷,此事安王本该不知,咱们是占了优势才对。可今日丞相留下江大人的同时还留了容大人……让安王知道了其中之事,这优势可就没了。” 宁王手里盘着串的动作突然停住了,稍稍抬起眉眼看了看薛继。 “不对,张甫是谨慎之人,他知道朝中现在是什么局势,他不可能轻易将父皇的情况传出来。” 薛继闻言一怔,不错,张甫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又怎么可能算不到朝中党争?可若是张甫瞒着不言,安王是无从得知了,宁王不也被蒙在鼓里? 宁王猜到他必定会这么想,于是又说道:“不,除了张甫,还有太医院呢。” 这一点就透,太医院里本就有宁王的耳目,再加上之前为陛下调理的太医与宁王相熟,要套出点儿什么也不算难事。 “那往后王爷如何打算?”薛继问道。 若是秦衡当真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留给他和安王较量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秦衡将手钏放到了一边,眼中透着的思绪愈发深邃难以捉摸。 “你在兵部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发问叫薛继愣住了。“什么?” 宁王又道:“若是让你去尚书省,你觉得如何?” 薛继顿时大惊,尚书省?让他去中书省他倒是能理解,可尚书省……当今尚书令可是安王手底下的容彻容大人,宁王提起此事,这是何意? 宁王沉声道:“兵部已经有章怀恩把持,中书省有江晏也是无需担忧,可尚书省至今还落在秦隋手里,本王心里难安。” “王爷的意思是要臣与容彻相争?”薛继心稍稍沉了些。 宁王突然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又道:“不至于,是让你稍加制衡,必要时拖住他的手脚,你能明白吗?” 薛继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是个重担子,宁王倒是放的下心,就这么往他肩膀上压了。 “臣明白……” 宁王又问:“那你觉得如何?” 薛继也朝他回了个轻笑,道:“臣全凭王爷调遣。” 宁王坐着向后稍稍仰了些,像是松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还得在天……” 薛继又想起一事来,抬头问道:“王爷,何时调任?” “不急,看看父皇龙体究竟如何。” —— 那一日之后休朝整整三日,所有的消息都堆在中书省的桌案上,江晏忙得焦头烂额,一面还得给宁王传信。 宁王已经找人问过了太医院,说是之前寒毒残余致使龙体阴虚,因其在体内积压太久,这才有那日廷上突然病发昏迷。 若问还有几年阳寿,还真说不准,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也没个定数。 太医院还说的含糊不清,可宁王手中的棋是等不得了。秋风才去,初冬方至,在他授意之下,江晏以中书令的身份起草了将薛继调任尚书省的文书,再传至门下省盖了印。 按理而言这必须有容彻这位尚书令经手,断然没有直接从中书省下发门下省的道理。 容彻上报了张甫,张甫稍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宁王是何用意,当日便传了江晏来,问的是江晏,实际上看得是宁王。 江晏倒是不慌不忙,脸上笑意让人无可挑剔,唯独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精明的光:“是我疏忽了,忘记递予容大人……不知此事丞相以为如何?陛下此时可醒着?不如由陛下决断?” 张甫眼睛转溜了一圈,算是明白了,好嘛这就是要绕开容彻,不就是因为容彻必定会大力反对再辩驳一番?闹到他这儿来,好直接让陛下拟旨…… 张甫刚要说几句将人挡回去,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应当按规矩经尚书省之手,成与不成看他们自己的。 可话还未说出口,偏偏就是让江晏算准了,内殿传来声响,是秦衡的声音。 “子道,让他进来,朕听听是什么事情!” 第86章 回光返照 江晏进了内殿,只见秦衡面上还是稍显惨白,却是撑起身子靠在了床榻侧,手里还攥着一卷书,稍稍抬起头来正看着他。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吧……” 秦衡收回了目光,微不可闻地低嗤了一声,显然对江晏说这吉祥话满是不屑。 说的好听什么万岁万万岁,世上哪有不死之人啊,再看如今这身子,只怕半百都悬乎。 “什么事,直说吧。” 江晏起身站立在前,稍稍弓着身子,说道:“陛下,兵部事务较少,有章大人一人即可。反观尚书省事务繁忙,入冬以来各式灾情之事奏报及批复堆叠如山,容大人手下又无人协理,故而臣以为不如将兵部侍郎薛继调任尚书省……” 秦衡气乐了,说兵部侍郎之位长期空缺将薛继从乾州调回来的是你们。 如今说兵部清闲不需要侍郎的又是你们,这理由挑的还不如明里告诉朕宁王要谋取太子之位。 “宁王就这么看重薛继?” 江晏面色不改,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样:“薛大人的政绩满朝文武有目共睹,再者尚书省缺人这是实情。” 秦衡不置可否,张口又问:“尚书省缺人,中书省就不缺?” 江晏道:“臣任中书令已久,较之容大人更为熟练,再者中书省现有官员也多于尚书省。虽说近来事务繁多,但还是能够料理的。” “嗯。”秦衡应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江晏得不到答复便站立原处不动,他深知今日圣上一定会准许此事,在圣上心中从来就没考虑过安王。 若说因齐贵妃一事圣上对宁王仍有顾虑,那么齐贵妃一死,这层顾虑可以算是几乎不存在了。 圣上为何不立太子?怕的不过是众人悠悠之口。 他想把这场硬仗留给宁王自己来打。 等秦衡放下手中的书再一次抬头看向江晏时,这人就跟上了钉子一样,在原处丝毫未动。 秦衡皱了眉,秦胥不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这一仗于他而言是必胜,他何必非要争这无关紧要的东西? “尚书省没有薛继又如何呢?”秦衡这话语中听不出喜怒,却是一语双关。 没有薛继,容彻就理不好政务?没有薛继,宁王就赢不了这一仗? 江晏拱手一拜,道:“万事求个稳妥。” 秦衡突然撑着床榻一转身,面朝着江晏坐了起来。“依你之见朕会传位于谁?” 江晏心下一惊,面上却半分不敢显露,稍加思索,沉着声道:“臣不敢妄言,有古制,立嫡、立长、立贤、立功。” 秦衡忍不住笑了,原来心病根源在这儿呢,安王出身如何且不论,至少占了个长。 “他是怕朕有朝一日突然驾崩未立遗诏,而朝臣守旧凭长幼齿序拥立安王?” 江晏低下了头,并未接话。 秦衡看了看天花板,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若有一天他真是悄无声息驾崩了,这些人能有几个真正惦念他?垂下头来叹息一声,这么说来,这尚书省于宁王而言甚是紧要啊。 “准,朕准了。”秦衡看向了江晏,眼中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胥儿还有什么想要的?朕一并下旨。” 您的立储圣旨。江晏暗自在心底补了一句,嘴上是万万不敢说出来。俯身一拜,谢了圣恩,这便退下了。 —— 接近年关了,这也是薛继在兵部任职的最后几日,一面收拾着铺了满桌的文书信件,一面朝旁边的章怀恩说道:“大人,以后这抄抄数的活儿您可找不着人做了啊,自己辛苦辛苦?” 章怀恩方才停笔,将东南边浦州流寇一役的细情写成了奏章,听他说起这事来,神情满是无奈。 “少跟我嘚瑟,信不信我明日朝堂上跟陛下提一提,兵部忙不过来了,你哪儿也别想去,他尚书省爱怎么样怎么样去!” 薛继笑了:“明儿可休朝啊,再者,都年关了,谁有功夫搭理兵部这鸡毛蒜皮的琐事?” “嘿?”章怀恩扔下了手中的东西,落在桌上一声闷响,说话时都多了几分气性。“什么时候兵部也落得跟礼部似的了!” 薛继从他边上过,拍了拍他肩膀,像是安慰他道:“正巧了,你跟于桓凑一起得空赏个雪观个梅,我都羡慕你们这清闲劲儿。” “去去去,躲开我点儿。” —— 庚和三十年春; 将薛继调入尚书省的圣旨一下,容彻便有了反应,上门找了丞相张甫,可张甫两手一摊告诉他这是陛下亲自批下的事儿。 容彻又让人递了牌子要入宫求见圣上,可秦衡愣是以龙体有恙不见朝臣为由给他挡了回去。 这什么意思?明摆着连陛下都入了宁王的阵营啊! 安王坐在府中得知此事,恨不能将手里的茶碗都碾碎了,当即召来陈渝,是惊慌失措又强作镇定。 “子良,你说这薛继回京无关紧要,眼看着他都进了尚书省了,你怎么解释?” 难得见安王对陈渝能面露厉色,这显然是积愤已久,从薛继回京开始,又或是从薛继跟陈渝通信开始,就已经有所不悦了。 陈渝亦是步步艰难,从黄笙一案爆发开始安王就已经没了希望,好不容易那齐贵妃自掘坟墓还将宁王拖进了泥坑,这才多久?风向都没完全倒过来呢,宁王又出来了。 纵使薛继不回京,不进尚书省,局势又能好到哪去? 安王不愿放弃这一局棋,不甘心就此落败,他又何尝愿意? 是陈渝将安王一步步扶上了高山,带他看到了远处的九重之巅,紫宸殿上那一把椅子是安王毕生所求,可安王所求正是陈渝所愿,这二人谁也不甘心。 陈渝沉声道:“主子,就凭齐贵妃生前所为,宁王绝无可能继承大统。” 安王的眼中已经依稀可见一丝绝望:“父皇都没往心里去,他怎么就绝无可能了?” 陈渝紧紧捏着拳头,目光万分坚定:“若是陛下当真全然不介意,为何不直接下旨立储?陛下必定有顾虑,顾虑的是满朝文武,是无数言官悠悠之口,陛下尚且不敢直面这些个言官,宁王就算登基了又如何?他能坐得稳吗?” 只是这么三言两语怎么可能安抚的了安王此时的心慌意乱?他又问道:“宁王有兵权,怎会怕那些言官?” 陈渝笑了,他道:“宁王若是用上兵权,这篡逆之名可就坐实了。” “他要是真篡逆,咱们又能奈他何?” “他若是篡逆,咱们就是行正义之事,师出有名。” —— 开年以来秦衡上朝的次数不足十次,那十次里坐在朝堂上也说不了几句话,几乎都是张甫与江晏二人做了决断,本以为秦衡的身子会越来越弱,然后某一天撑不过去了也就没了。 可谁知这才入了四月,圣上又突然有了精神,连着三日上朝不说,竟然还能处理几件政务。 过了五月,朝臣递上去的折子再发下来时已经能看见秦衡的御笔批复了。 那些个目光游离在安王和宁王之间的人渐渐消停了,可心里都犯着嘀咕,谁也不知圣上这到底怎么回事。 京城中时不时传着流言,传说从民间来了位神医,在御前给陛下一看诊,三言两语定了方子,连太医院的太医都看不明白这方子是什么原理。陛下照着方子用了药,这就好起来了。 说是这么说,真在朝中的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信这神医之说,还不如信是陛下真龙之气未绝,有上天庇佑。 可好景不长,正值盛夏之际,早晨上朝时座上天子还气色红润言谈如常,下边官员话说到半截,秦衡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昏迷在了朝堂之上。 眼看着宫人将秦衡移驾至暖阁,张甫心底沉了些。这是第二次了,看样子比第一次还要严重,再想起前些日子陛下病情突然好转……这莫不是回光返照? 不只张甫一人,朝中百官多得是心里这么想着的,却没人敢说出来。 张甫沉吟一声,有了决断:“二位王爷,如今陛下龙体如何尚未可知,无论如何……二位随老臣去御前静候吧。” 第87章 圣上驾崩 殿内是几名太医忧心忡忡焦头烂额,张甫半步不离秦衡,就在一旁侍奉着,喊了两位王爷来,也没让人进来,光是在殿外候着。 安王比宁王自殿前听了传唤便相视一眼,几乎是同时迈出了前脚,一路并肩不分先后来到暖阁,似是风平浪静,可任谁看都觉的二人之间气氛不对。 安王仿佛无意一般笑了笑,挑眉看身旁的人:“三弟,有把握吗?” 没头没尾这问的是什么?宁王心里可不明镜似的。换了旁人啊必定与他打个马虎眼佯装不知,宁王最不屑于此类行径。 “若是与你相比,那确实算是有把握了。”宁王一声轻笑中包含了多少冷意,这话中已是锋芒毕露。 安王听罢也恼,背过手自顾自移开了眼,专注看着殿内的动静。 说来这二人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早在张甫传他俩来御前的时候就各自跟下边打了招呼,朝中文武百官总不至于群龙无首。 江晏早已一纸批文送出去,下令京中即刻戒严,那批文上还直接动用了丞相的印玺。 如今圣上病重垂危,能行事的就只有张甫了,这批文一下,谁也不敢违抗。 薛继从殿上出来,站在紫宸殿外的阶梯上,眺望着远处云层随风翻涌,心中自有波澜万千。 宁王走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胜过战场上的号角。 再看看如今的朝廷,俨然一副大战一触即发的局势,除开早已认了主子定了立场的,剩下的官员仿佛事不关己,一面淡然之下恐怕心里早都做好了看戏的准备罢。 尚书省里人心惶惶,这顶头二位官爷各自坐在自个儿的座前,两人的桌子相隔不远,可就这三寸地仿佛划了一条鸿沟。 薛继一见容彻起身便跟着站了起来,铁了心了是寸步不想让,眼睛死死盯着这人,面上似笑非笑:“大人何事着急?昨日江南递送的折子您要不先看看?” 容彻心中早已憋闷不已,拳头紧攥不放,几乎是咬牙切齿回过头道了声:“薛大人既然闲来无事,此事就交由薛大人负责,本官自有打算,你无需多虑。” 薛继却没有退让的打算,几步上前挡住了去路,又笑说:“大人要去户部?陈大人今日抽不开身吧……下官初来尚书省不久,哪儿敢轻易批复,还是大人您亲自看过为好。” 容彻自是怒不可遏却又无法反驳,只能硬端着架子冷声斥道:“本官什么时候说了要去户部?又是什么时候起本官去哪儿还得薛大人同意了?让开。” 既然嘴上无法阻拦,那就该动手了。 薛继也不与他争辩,朝外边唤了一声:“尚书省事务繁多,容大人今日闭门不出。” “薛继,你好大胆子!”容彻一见门外进来几人,各个面色沉静一言不发,就堵在门口大有将他关押在此的意思,顿时变了脸色。 薛继却是轻笑着看了看他:“大人无需惊慌,指不定明日陛下醒了呢?” 容彻狠狠按着着桌子,恨不能从上边扣下一角,横眉怒视眼前几人:“这可是谋逆!若是圣上醒来从宁王到你们几个谁也跑不了!” “这就无需您费心了。” 薛继说罢,迈出一步跨过门槛,随即命人拴上了门,自己转身出了尚书省的外大门。 —— 夜至三更,紫宸殿寝宫内。 龙榻一侧的矮桌上放着半碗汤药,隔着一扇屏风,外边是张甫正与几位太医细语交谈,宁王和安王等了大半日没等到消息,都已各自回府。 此时榻上的秦衡睁开眼,悠悠转醒,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枕上,从被褥里伸出手,敲响了一旁的桌案。 张甫听见声响急忙进来,身后紧跟着几位太医,一个个满面忧容。秦衡见了,心底暗自嘲讽,这些人贯会作息,也不知忧的都是什么。 “子……子道……” 张甫闻听,急忙附耳上前。“陛下,您说。” 秦衡张了张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闷响,腹中言语卡在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 他越是着急,一双眼就瞪得越大,手上紧紧攥着被角,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张甫还焦急地想听清人说的是什么,身后的太医却早已看出端倪,顾不得什么尊卑,匆忙上前两步:“大人,您避开点,容微臣再给陛下把把脉。” 张甫愣了愣,见此情形心底已是悲哀大过希望,稍一犹豫,还是让开了地方。 那太医一伸手把上了秦衡的脉搏,眉头紧锁,快速取出了药箱中的银针,那双手极为灵巧,按着人小臂连着施了三针,那速度之快几乎让人看不清。 张甫见他三针落下,再看圣上面色,仍然毫无起色,心底更是担忧。“陛下到底如何?” 那太医额角已经滑落了几滴细汗,却顾不及擦拭,再一把脉,回过头对下边人唤了声:“参汤……” 下边人也机灵,一听吩咐立刻将炉子上煨着的参汤端来,几人搀扶着伺候秦衡饮下。说是饮下,那碗里三分之一的汤药都顺着秦衡嘴角淌下,落在了被褥上。 张甫心底愈发沉重,太医这一套路数……莫不是在强行吊命? 果然如他所料,折腾了好一阵仍不见起色,那太医的目光已经渐渐沉下来了。 “大人,早做准备吧。” 张甫沉沉一叹,挥退了身后太医数人,对着一旁的小太监道:“去传宁王、安王,尚书令容彻、中书令江晏……快去……” 说罢,寸步不离守在龙榻前,眼底不自觉流露了几分消沉。 想自褚邱倒下至今也不过六七年,本以为圣上正值壮年,若是他二人君臣同心,必能治下万里江山繁荣昌盛,疆域之内海晏河清……可如今,这佳话还未传出,就已经到了尽头。 “主子,您定能万寿无疆。”张甫伏在榻前,闭眼忍下了心中酸楚,朝着榻上的天子实心实意一叩首。 此时的殿内一片寂静,静的渗人。张甫早已猜到这一天必将到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秦衡一人的臣,断然留不到下一位天子的朝堂上。 他跪伏在地,迟迟不肯抬起头来,仿佛只要他不抬头,时间就没有尽头、秦衡的寿命也没有尽头。 紫宸殿外不远处; 下去传令的小太监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扣下了,如今皇宫里里外外处处都长着眼睛,一见这人魂不守舍匆匆忙忙从圣上寝宫出来,好似要往宫外跑,这盯着的人就什么都猜到了。 不过一刻钟,宁王驾快马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穿过长安城街巷,片刻不敢怠慢就迅速到了宫门前。 “开门!我乃是宁王秦胥!奉诏入宫!” 守门之人也明白事理,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急忙开了宫门让出宫道,也顾不得什么宫中禁止骑马飞驰的规定,直接放了人进去。 宁王到寝宫中时张甫已经起身了,只见他目光空洞无神,瘫坐了一旁的座椅上,浑身透着悲凉之意。 还能有什么不知的? 宁王在榻前跪下,一连三叩首,垂下眼眸,口尊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半晌,仍不闻应声。 宁王下意识朝张甫坐着的位子看去,张甫轻笑了一声,看了他一眼,那笑容里包含太多的无奈,仿佛世间已然黯淡无光。 “圣上驾崩。” 宁王愣住了,张了张口,许久才道:“可有遗诏?” 第88章 本王就别无他选吗 一句话问到了重点。 张甫脸上的疲惫消退了些,转而变得愈发深沉,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他这一句话足以改变朝堂上的风雨阴晴。 他缓缓抬起眉眼与宁王相视,目光相接的一霎,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透了些思绪。 张甫收回了目光,正当宁王以为他必定要铺垫许多话时,他唇角露出一丝嘲弄之意,如实道:“没有……” 他这如实相告,宁王心里却紧张了,不怕他有私心,不怕他偏袒一方,就怕他公事公办油米不进。 “那依大人之见,立储之事该当如何?” 张甫神情不变,语气平淡。“照例应当择日廷议,由百官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宁王脸上僵住了,心里平复了一会儿,这才耐着性子再劝说道:“大人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心中想着什么大人怎会不知?朝臣拟定也未必是父皇所愿。” 张甫仍不为所动:“陛下临终时什么都没说,你我以为的对陛下万般了解,那都只是揣测圣意罢了,怎能代替遗诏?” 宁王已经有些恼了,同时也疑惑不解,张甫是聪明人,怎么今日就非得跟他过不去? 就算他抵死不从不肯作证非得坚持择日廷议,他又如何料定本王会听他的? 张甫无需抬眼看就已经猜到了宁王此时的念头,仍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王爷大可以对老臣做些什么,您若是坐实了篡位二字,之后就更好大展拳脚,也免了受束缚。” 宁王怒急了反倒轻笑一声:“用这个激我?若我真敢背大逆不道之名呢?” 张甫也笑了,他看着宁王,眼里好似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信」三个字。 明明是名正言顺的事儿,被迫成了篡权夺位,这谁能忍?宁王肯忍吗? 绝无可能…… 张甫赌赢了,宁王当真忍不下这口气,即便是怒急攻心也没拿他怎么样,只是命人敲了丧钟,整个长安城就要披上缟素了。 与此同时,另一道号令传下去,一盘早已布下的棋局开始风云翻涌。 宁王的心思很明确,从一开始就要牢牢把控住安王一党,让他毫无反抗之力。 —— 自从那日薛继发了狠明目张胆将容彻困在屋中,尚书省里里外外早已传遍了各式流言,这些话传到外边难免成了对宁王的揣测或猜疑。如今圣上猝然驾崩,本就是阴云密布的长安城顿时雷雨交加、风声不绝。 连着下了两日暴雨,上至宫妇下至百官在秦衡灵前守的都不安稳,不知是秋日惹人多愁善感还是雨季催人多思,一眼看去,十人里少说有六人是魂不守舍念着其他的。 夜里宁王冒着风雨驾马回了一趟王府,还来不及与王妃说上两句体己话,下边人就急急忙忙来报了消息。 宁王眉心一紧,冲人喊了句:“召薛继过来。” 薛继趟风冒雨赶到宁王府时,宁王刚换下了被雨水浸湿的衣物,正在炉子旁烤火。快步上前问了安,才道:“王爷夜里召微臣过来,可是有急事?” 只见宁王抄起身旁的茶盏就往地上摔,这色泽亮丽通体青白的瓷盏应声落地这就摔了个稀碎。 “我叫你牵制容彻,你就直接将他关起来了?” 听人问起这事来,薛继心里渐渐有了底,避开了碎瓷,缓步走近前,拱手说道:“回王爷,目的是一样的,结果亦是相同。” “你给本王好好解释解释,何为结果相同。” 薛继也不惊慌,低下头说道:“牵制容彻是为了让安王步步受阻,关押容彻亦是让安王步步受阻,有何分别。” 宁王乐了:“你倒是真不挑剔,好端端的顺理成章继承大统让人骂成了心存谋逆篡位夺权,本王还应当夸你聪慧不成?” 薛继反问道:“王爷认为何为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父皇传位,奉旨登基。”宁王道。 薛继又道:“如今陛下驾崩没有遗诏,丞相又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理成章已然不可能了,王爷以为呢?” “张甫是说择日廷议,却未必不替本王行事。”这话说出口,宁王自己都觉没几分可能。 薛继面上露出一副略显冷厉的笑容,直言道:“王爷,张甫若是帮您,您只当是顺应先帝遗命,理所应当,他一份功劳没占得。” 话说到一半,薛继顿住了,目光尖锐无比,口中沉吟片刻,又接着道:“若是他帮了安王,安王必定对他感恩不尽,安王要是真成了……丞相是何等功劳?” 薛继此番是一语道破其中深意,宁王听了也不免陷入沉思,张甫若是打的这个主意,他就不怕安王失利他受牵连? 薛继有意无意又轻飘飘来了句:“若是王爷您荣登大宝,以他这些年所立功勋,再看先帝的面子,您怎么也不好处置了他……顶了天了就是辞官回乡,静心养老。” “这买卖,不亏啊。” 宁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紧紧攥着拳掌,扶着一旁的桌子站立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许久,又停在了薛继面前。 “本王就非得是篡位吗?” 薛继一笑,目光炯然:“风言风语是一时的,史书中记载的奉旨即位还是篡位夺权……这不都是将来您决定的吗?” 这一番话仿佛打破了宁王心里最后一层屏障,再出手时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畏畏缩缩。 尚未到廷议的日子,他却早已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长安城处处是官兵,宫中也有下边的人替他谋划着。 真到了廷议的日子,百官满面肃容步入大殿,只见一宦官站立在台阶前,手中捧着一卷金缎,上边「圣旨」二字尤其耀眼。 人群中发出了细碎的私语声,其中不知是谁嗤了一句:“连圣旨都拟定好了,还有什么可议的。” 这话音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也敲击在每个人心头,宁王听闻却像无事发生一般,缓缓走上前几步,随后转过身来面朝百官,朗声道:“这是父皇遗诏,诸位有何疑议?” 百官听到遗诏二字,顿时炸了锅,目光齐齐落在前边神色稍显颓废的张甫身上。 有胆大的便直接高叫一句:“丞相不是说陛下临终并未留下遗诏吗!” 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争议,大多是对此提出质疑,显然是不愿相信。 宁王不慌不忙将「圣旨」从人手里取过,朝着众人将它展开来。 “此乃父皇御笔,早在父皇驾崩那夜之前就已拟好,有紫宸殿首领李公公为证。” 宁王话音才落,却听见人群中又传来不屑的笑声。 “先帝身旁早已不设贴身太监,所谓紫宸殿首领李公公又能看见什么?再者,这御笔也未必是真啊!” 紧接着便是一片附和,这么一看,安王在朝中势力还真不少。 宁王不言,自有人接话。 张甫没料到宁王真舍的了名声下得了狠手,这圣旨是真是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日日夜夜除了料理朝政就是侍奉圣驾,先帝什么时候拟了所谓「圣旨」?他怎么就没听说过? “宁王想好了?伪造圣旨可是重罪。” 这只字片语并未仔细辩说,却像锋刃一般一刀见血,朝臣之中本就一片质疑,听了这一言,脾气急躁的官员已经出言不逊破口大骂了。 「篡位」「谋逆」,这四字落在宁王的耳朵里好生膈应。 明人眼里都看得出来,宁王的神色已经变了,变得更为狠厉,更为坚定。 “丞相侍奉父皇半辈子,何必寻思讨个晚节不保呢?为自个儿的私利违背先帝遗愿,连见了圣旨也敢胡言乱语,本王着实痛心!” 第89章 来日方长 张甫压不住心底的怒火,直直瞪着宁王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话众人轻易就能辨的出真假,却也辨不出虚实。 以秦衡临终前的身体状态绝不可能御笔写什么遗诏,宁王手里的这卷圣旨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这么多年来秦衡显然是更为偏爱宁王,至于安王,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过应有的重视。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却没有人说出来。如今朝堂上多得是安王安插的部下,宁王的势力都被他掩盖了去,要与他争锋,也是难事。 宁王看着底下逐渐安静下来的群臣,隐约猜到了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心里有些好笑。 安王手里那些人有什么用?掌控了大半的文官,看着声势浩大,不过是草纸扎的猛虎,风一吹就倒了。兵马司、御林卫,这些地方他秦隋够得着吗? 好言好语说够了,宁王没有心情再跟他们打商量,这就登上了台阶,离那张泛着金光的龙椅仅仅一步之遥,他转过身睥睨百官,口中冷声道:“父皇遗诏诸位都已经知道了,若是没有什么异议,今日廷议就算结束,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吧。” 话音刚落就能看见人群中起了骚动,细碎的议论声又渐渐嘈杂起来,前边几位大臣张了张口,却又都迟疑了,似是欲言又止。 宁王笑了,笑容中的冷意显而易见。他招了招手,外边等着的御林卫鱼贯而入,各个手持长枪,将百官围在了当中。 “圣旨诸位都见过了,有抗旨不遵者,趁早安置了家中妻儿老小,也托付人为自己买好棺椁罢。” 人群中一位记不得姓名的小官员怒目圆瞪,指着座上的宁王大骂:“宁王这般行径与当初废太子有何不同!” 随即一片附和此起彼伏,这些人恨不能把顶上房梁都掀了。 御林卫持着长枪踏近一步,有惧事者稍稍消了声,殿上的喧闹才消停了些。 薛继看了半晌的戏了,此刻终于笑着走上前几步,目光掠过在场众人。“宁王有先皇圣旨,废太子可没有。”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嗤笑:“那废太子是陛下昭告天下明旨册立的大周储君,奉旨监国呢!宁王有什么?一纸难辨真假的遗诏?” 话音落了不久,还没等薛继回应,他又添补了一句:“当初褚邱撺掇废太子谋反,是你薛清之提议的车裂,如今你也胆大包天干这勾当,你自己给自己拟个什么罪啊!” 薛继心底一震,垂下眼稍稍缓了口气,片刻间再抬起眼眸时已经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摇动。 “废太子那是造谣圣上驾崩,如今先帝就躺在灵柩之中,诸位将两件事类比,不觉可笑吗?” 谁还听不出来?挑明了说就是先帝死都死了,即便宁王谋权篡位,你们能怎么办? 正是双方僵持之际,于桓缓缓开口了,一张口便掩抑不住其中的嘲讽与不屑:“安王生母不过一宫婢,先帝在世时百般厌弃,诸位就是有点儿脑子也不会认为陛下能意属安王吧。” 这话可就太损了,对子辱母,谁能忍得了?安王盛怒之下扬起拳头便要冲他砸去,若不是旁边的官员拦着,只怕殿上就真要乱了。 陈渝借衣袖挡着,握住了安王的手,其中温度令人渐渐平静下来。 随即又抬头看了看于桓,暗道这莽夫这么多年还一点没变,就这模样也不知是凭什么统帅礼部。 “依此而言,宁王生母齐氏谋害先帝未遂,遭先帝赐鸩,如此行径能比安王生母高到哪儿去?” 江晏闻言怒斥:“无稽之谈!齐贵妃乃是突发疾病猝死,何来赐鸩一说!” 陈渝也不惧,带着嘲意笑了一声:“这话说来江大人自己信吗?” 江晏面色不改:“为何不信?你若是能拿出证据来我也能信你。” 陈渝还欲多言,宁王却早已看厌了闹剧,等的不耐烦了。 “诸位改得了漫天流言蜚语,改得了今日廷议的结果,你们翻了天去就能改得了父皇的遗愿吗?” 宁王迈出了一步,眨眼间已坐在了龙椅上。 台阶下遍是唏嘘声,百官瞪圆了眼睛看着座上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胆大至此。 安王一口牙恨不得咬碎了,袖子里紧紧捏着的拳头迟迟不肯松开,低下目光就能看见御林卫手中的长枪抵在面前,这是败局已定?让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诸位大人,还有疑议吗?” 伴随着宁王的话音传出的还有御林卫手中的锋刃,在场众人颈边都已经悬着一把刀刃,这一回,再没了声响。 江晏为首率领一众宁王属臣俯身跪拜,口尊:“臣叩见新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副场面似是大局已定,风声已经起不了作用了,那些贯会两头讨巧的墙头草渐渐松动,犹豫了片刻,随波逐流俯首跪拜,仿佛前一刻跟着喧闹质疑的并不是他们。 宁王渐渐展露笑颜,目光移到了前边的容彻陈渝等人身上。“容大人,驸马爷?” 陈渝压抑下心中的不甘,渐渐垂下目光,口中一言不发,却是照众人一般跪下了。 这一跪似是在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又激起了一层涟漪,陈渝是安王最亲信之人,若是连他都臣服了,这局势还有谁能扭转? 众人的目光止不住安王身上瞟去,都想看看这位争了数十年的王爷落败之后会如何应对,这目光之中有担忧,有幸灾乐祸,若论大多数那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了。 在这情形下,宁王却没打算为难他,起身一挥衣袖,张口朗声道:“诸位平身罢,礼部先着手大行皇帝丧仪诸事,待大丧过后再行登基大典。” 话音稍稍一顿,宁王的目光凌厉了几分,又道:“兵马司听令,长安城依旧戒严。” 安王始终站立着,若是留心观察不难发现他唇齿见不断打颤,额角颔下皆是冷汗,眼中的倔强坚定的令人惶恐。 待众人窃窃私语逐渐散去,陈渝才缓缓走近前,扶住了安王的手臂。 “主子……” 安王瞥了他一眼,心中繁绪是五味杂陈。 “子良……” 陈渝看了看周身仍一脸警惕不肯退下的御林卫,再看看早已不剩几人的大殿,似是顿悟了,可这顿悟来的太迟了。 这么多门生部下又能如何呢?没有兵权啊,至关重要的兵权啊。 安王的目光落在高处,那一尊龙椅教他魂牵梦萦啊。 陈渝心生不忍,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低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啊。” 二人走出大殿时外边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陈渝接过了一旁下人递过来的油纸伞,利索地撑开了伞替安王遮挡着。“主子,咱们差在兵权。” 安王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满满是自嘲:“你瞧父皇什么时候让我碰过兵权?打一开始我就没有胜算。” 陈渝闻言,一时无话。他眼看着安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安王值得世间最尊贵的宝座,值得睥睨这万里江山……他怎么能让安王一厢情愿落了空? 先帝对安王的偏见是众人皆知的,唯独他、还有安王部下一众,不愿接受,也不肯低头。 安王突然垂下了头,显得有些颓废,似乎方才那倔强的身影从来没出现过。 “子良,这么些年了,你给本王编织了最美的梦,今日是该清醒了。” 陈渝突然停住了脚步,安王淋了几滴雨,也愣住了,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人,眼神疑惑不解。 陈渝沉了声:“凭什么?” 安王一怔,像是没听清他问了什么。 “凭什么您不能拥有世间最美的风景?凭什么就许他宁王做梦?” 第90章 长宁元年 暂且不论陈渝跟安王又说了些什么,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既然开始了,双方就没有考虑过轻易结束。 庚和三十一年末; 这是庚和年间的最后一个冬日,过了寒冬再开春时就是新的天子更替新的年号,人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岁末正是老臣辞官的好时候。 薛继刚刚从紫宸殿见了宁王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漫天大雪和萧瑟寒风,刚刚离开了满屋炭火哪里受得了这个,立马冻得打了个寒颤。 “薛大人,这天寒地冻的,去喝一杯如何?”徐阑披上了披风,撑着伞从后边跟了出来。 薛继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还不算晚。 “行……” —— 虽说崔宛兮已经跟随宁王入了宫中,可她这崔氏酒馆还照常开着,换了个掌柜的,其余的还是没变。 薛继跟徐阑二人也算是常来这地方了,对这儿的环境也熟悉,下了马车走进店内,都不用人接迎,驾轻就熟地上了二楼坐进平日里待惯了的雅间。 店里伺候的下人也机灵,一见是这二位,都不必多话,照着旧例直接端了酒菜上来。 薛继斟满一杯酒灌入口中,酒水顺着喉咙淌下,身上渐渐涌起暖意。 等暖和了些,薛继才似唠家常一般打开了话匣子:“你在刑部如何?近来应该算是清闲吧?” 徐阑听了却是苦笑,连连摆手:“要真能清闲我就谢天谢地了!人在刑部,整日里连吏部礼部的事儿都得揽着,我都跟姐姐哭诉了几回了,也没见她跟主子说说。” 一想也能明白,徐阑是自小跟在宁王身边的人,宁王对他是最信任不过,正是即将登基的时候,宁王必定事无巨细与他商议……他这还真是比丞相都忙碌。 “说起吏部,今日辞官的可不少。” 徐阑叹息:“该辞的不辞,不该辞的都赶着告老还乡呢。” “哦?”薛继胳膊肘撑着桌面,手中把玩着酒杯,提起精神看向了徐阑:“这话怎么说的?” 提起这些破烂事徐阑就忍不住苦笑:“你说说那程不惊占着御史台多少年了,他就没想过趁早回家养老吗?” 薛继想起那位程大人也是无话可说,要论抬杠,恐怕天下无人能与他匹敌。 “御史台官位又不高,他沾不着什么浑水,随口杠上两句将来史书上还能给他留个好名声,这日子多舒坦,可不就乐得在朝中看戏。” “迟早让他回家歇着。” 话说出口也都知道这话就敢在这地方说了,两人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辞官的都有什么人?” 徐阑动了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了片刻。“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主儿,唯独一位,你能猜到的。” 薛继稍稍皱了眉,心里隐约能听见一个声音。 “莫不是?” “正是。” 无需道破,此时最想抽身的前朝旧臣除了张甫还能有谁? 方才一壶酒见底了,下边人又端了一壶新的过来,一揭开盖子,酒香四溢。薛继被酒香迷了神,恍惚了一阵才醒过神来。 “他还是丞相呢,说走就走啊?” “没这么容易,他要险中取利往这刀刃上踩,掀起了风浪哪儿能让他先跑了?主子的位子一天没坐稳他就一天别想离开。” —— 待到初春将至,天气日渐回暖,城中积雪消融,枝头抽了新芽的时候,庚和三十一年已经彻底结束,随着春风迎来的是长宁元年。 到了礼部拟定的吉日,宫道一早被太监们扫的干干净净,紫宸殿外一路铺了红毯,两旁早已有御林卫身穿银甲手持长枪直身伫立,到了时辰,鼓声如惊雷般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地奏乐声。 百官陆续结成队伍步入宫门,紫宸殿前停下脚步,各自整肃衣冠,等待静鞭声响起。 一声静鞭声响,殿前静了下来。 二声静鞭声响,百官垂手肃立。 三声静鞭声响,旧时的宁王如今的天子秦胥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身上织金嵌银的龙袍与头上沉重的十二旒冕彰显着他天子的气势。 百官朝拜,三跪九叩,最后一叩首之后是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 秦胥面色不改,抬手示意百官平身。 于桓走上前,随着宣旨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登基大典的流程算是开始了。 薛继置身百官之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在登基大典之前他还未觉得有什么,真正到了今天才觉无限慷慨。今日座上的天子能得以登极,有他一份心力,何其有幸。 登基大典足足耗去了大半个上午,待看似一切尘埃落定时,秦胥起身离开,百官逐渐退下。 从这一刻起庚和年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往后只有长宁。 —— 长宁元年二月; 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该结束了,那些早就预谋着起事的人终于开始了行动。 这一日的早朝仿佛与平日并无不同,处理了各地的奏疏,填补了去年老臣辞官留下的空档,差不多到该散朝的时候了,秦胥突然起身,沉声道:“前几日礼部已经拟定了大封六宫的事宜,除此之外,朕还有一事。”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数。 果不其然,他道:“朕之生母齐氏为先帝贵妃,如今朕既然已经奉父皇遗诏即位登基,那么贵妃齐氏理应追封为皇太后,诸位以为如何?” 这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来百官对齐贵妃生前所做的那些腌臜事就已经有所听闻,能忍下不言让秦胥顺利登基已是不易。 在百官眼中,秦胥若是知道分寸就不该提及此事,至少在人口中齐贵妃还能顺理成章被称为贵太妃。 可如今他既然提起此事,那就是要把陈年旧事上的一层蒙羞布摘下来,朝臣唾沫荒废唇枪舌战抗争之后,齐贵妃连贵太妃之名能不能留住都未必啊。 薛继闻听之后并未急着发声,只是揣着手紧皱眉头,低下头略加思索。 凭着相识近十年的交情,以他对秦胥的了解,这绝不是莽撞之人。 这一句话抛出会是什么结果,秦胥心里必然清楚,明知会是什么结果,他还是这么说了……那他这么做就是故意的。 薛继看着座上的秦胥,突然轻笑了一声。 是了,这些事迟早要了结,既然要闹,那就一次闹完了。 如众人所料,程不惊率先迈出了一步,站在文武百官中间,手中扶着玉笏,高高扬起了头。 “陛下,臣以为不妥。” 秦胥早有预料,神情不改,语气波澜不惊。“为何不妥?” 程不惊欠身一拜,直言道:“齐贵妃谋害先帝,身负重罪,先帝仁慈不曾褫夺其贵妃封号已惹得诸多猜疑,陛下再追封她为太后,若是天下女子一一效仿,试问世间要出多少毒妇。” 不得不说,程不惊当真无所畏惧胆大包天。 殿上传来阵阵吸气声,想来百官都为之咂舌。 当着陛下的面直言其生母身负重罪,更是影射「毒妇」二字,这人活到头了吧? 秦胥本以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就算听了也不会动怒,可这话真正传入他耳朵里,他才发觉,怒火根本无法遏止。 秦胥按捺住震怒,嗤笑了一声:“怎么朕都没听说过母妃还有这么一宗罪名呢?父皇在世时可从没提起过。程大人,市井谣诼之言焉能为朕所闻?” 程不惊一挥衣袖将手背在了身后,仍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是真是假陛下心中怎会不知?陛下身为大周天子岂能徇私包庇,今日若是追封了齐氏,明日必遭天下非议,臣叩请陛下三思!” 第91章 开棺查证 “请朕三思?”秦胥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目光像是尖刀,仿佛随时要将眼前正在肆无忌惮大放厥词的程不惊刺穿。“朕看是你一派胡言!” 程不惊是什么脾气?倔强劲儿犯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秦衡在位时那么多年都没能将他怎么样,更何况是刚刚即位不就的秦胥呢? “朕早有耳闻,从母妃去世时起你们之间就流传着这些个流言蜚语,都编排什么了?她谋害先帝遭先帝赐鸩而死? 事情过去也有几个年头了,诸位传的沸沸扬扬热热闹闹有鼻子有眼的,谁亲眼看见了?谁手里有证据!” 这是秦胥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威。 薛继在人群中低下了头,若有所思。陛下这是打算干脆顺着口子全给撕破了,来个一了百了。 从事发之初就应该料到的,不论秦胥在得知消息时做得多么好、多么秉公无私,齐贵妃暗中对先帝下毒这行径一旦对外公布,就注定要牵连秦胥,教他翻不了身,即便秦衡不追究,言官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只有赖掉,完完全全赖掉,彻头彻尾不承认此事,反正没有证据,谁也没法儿底气十足论道此事。 “若不是另有隐情,当年为何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换了?” “又为何齐贵妃下葬时先帝不准其葬入皇陵,还令择山头修建陵寝?” “齐贵妃若真是清白,陛下不妨命人彻查,好让天下人信服。” 当嘈杂的争论声再次吞没整个大殿,秦胥的怒火也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他将御案上的奏折狠狠摔向地面,冲着满朝文武呵道:“肃静!” 声音渐渐小了些,不过一会儿,争论不休的官员都消停了,殿上恢复了寂静。 秦胥已经没有了起初的耐性,鹰一般的目光依次落在争吵最大声的几位大臣身上。“依你们之见,如何彻查?” 提议的人愣了,随后很快反映过来,从中间走上前欠身拱手,表情十分僵硬:“开棺验尸,贵妃若是饮鸩而亡,尸首必定不同于常人,经此一言,流言的虚实就可知晓了。” 好歹是先帝的贵妃,下葬数年突然开棺验尸?亏他想得出来!若真是这么做了,天家的颜面可就真保不住了! 秦胥自是大怒:“荒谬!” 江晏紧跟着轻嗤一声:“那可是贵妃,哪有验贵妃尸首的道理?不成体统,荒谬至极。” 下边的人笑了:“陛下不肯答应?这是心虚罢。” 薛继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狂妄。 敢在朝堂之上如此质问天子,这人太狂妄了。 再仔细打量一番,好像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顶了天了就是御史台一个五品小官,怎么就敢出此狂言? 徐阑看明白了,啧啧轻叹,在薛继耳边小声说:“这是来送命的。” 薛继稍微挑起了眉眼,看了看他。“御史台就这么多不要命也要说点儿话的傻子?” 徐阑被他这话逗笑了,他倒是耿直,连傻子二字都明着往外说,让程不惊听了可不得跟他打一架? “我的意思是,他这是替人送命来了。” 这一回薛继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替人」送命。薛继稍加思索,目光下意识挪向了平静得出奇的安王,还有陈渝。 这两个人的状态不对劲,太过平静了,让人很难不怀疑眼前的事情跟他们有那么点儿关系。 “看热闹不嫌事大?”薛继皱了眉。 “等着手渔翁之利呗。” 秦胥愤怒之下说起话来与训斥臣下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偏偏不长眼的言官还在为查证齐贵妃一事争辩。 “若不开棺验尸,臣恐陛下难以服众。” “为何难以服众!”秦胥怒急了,高声斥道:“母妃如果真是父皇赐鸩赐死的,为何不曾牵连齐氏?是,母妃没有葬入皇陵,可先帝在世说的清清楚楚,只有元后一人能葬入皇陵!令建陵寝的可不止母妃一人!” “就为了你们口中的谣言,你们逼迫朕开棺查证惊扰母妃清静,朕看是你们一个个憋着要造反啊!” 没等百官再争辩什么,秦胥直接一甩袖子退了朝,留下满朝文武各自交谈,殿上只剩下议论纷纷。 只听太监高呼一声:“退朝!” 人群陆陆续续散去了,还剩下零零星星几个走一步回头看一眼的言官,这会儿正恨不得冲进后殿继续争辩呢。 —— 如薛继和徐阑所料,此事背后有人撺掇着推波助澜。 秦胥没答应百官要求的开棺查证,那些闲不下来的言官谏臣这就准备好了一日一封奏疏往上递送,御书房的桌案上已经几乎堆叠不下了。 奏疏递上去之后都被原封不动退回了,一个字都没批复,言官不死心,继续上疏,甚至改成了上午下午各一次,就这么个催促法,秦胥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吩咐了中书省收到奏疏直接打回,可怜这些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几千字,还没进到御书房就原路返回了。 这些官员忍不住了,三五成群在茶馆里酒楼中开着雅间商议细情。 初夏还未到来,紫宸殿门外渐渐聚集了不少大臣,他们整日整夜的跪在殿外撑着,大有秦胥不正面回复就跪死在这儿的意思。 薛继几次出入御书房,看见此情此景,心里头暗自感叹——这个场面有些熟悉啊。 这可不就是当初秦衡非得御驾亲征时百官干出来的事儿吗? 武官以战死沙场为荣,这些个言官拿以死谏上当必胜理想。 薛继看着不断摇头,心里是无奈至极。照他们这样闹腾能有什么结果? 浪费自个儿的时间,耽误朝廷政事,还占着大面地方,这不就是闲得慌吗。 “诸位散了吧,有什么事不能朝堂上说?” 这些人听着薛继的劝阻可没打算搭理,各个目不转睛盯着御书房的大门,只当耳边是有苍蝇飞过了。 朝堂上说?这几日在朝堂上一提起此事来秦胥立刻起身离开,这怎么说? 谁也不想跟这事儿杠上过不去了,本来吧大不了就不提这封太后的事儿,权当没发生过,可偏生秦胥也是气性大,不封太后就连后宫都不封了,原来的宁王妃徐氏以及崔宛兮至今还没名没分在宫里住着呢。 薛继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里烦得慌,劝又劝不走轰又轰得,叹息一声,挑帘又进了御书房。 秦胥正翻阅这古籍,听见脚步声便挑眉看了一眼。“怎么又回来了?” 薛继到了他跟前,脸上是显得心事重重,又迟疑地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秦胥哪里还猜不出他为何而来?只是神情顿时僵了些。“不必管他们,跪去吧,跪死了最好。” “哪儿能啊,陛下也是尽说气话……”薛继看他这赌气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眉:“陛下,臣斗胆一问,饮鸩一说到底是真是假?” “假的。”秦胥答得不假思索。 薛继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确信了他说的是实话。 “是先帝赐死的?” “是。” 秦胥仍然是不假思索的回答薛继,这回薛继是愣住了。 秦胥说道:“父皇从不做蠢事,就算赐死也不会赐鸩酒这种会留下痕迹的东西。” 谁知他这话一说出口薛继心里就忍不住开始腹诽,先帝不做蠢事?就这他都不敢相信了。 不过就事论事,秦胥说的这事薛继还是相信的,以先帝当时九五之尊的地位,要不留痕迹的赐死一个人太容易了,何必非得赐鸩酒呢? “那您为何不愿开棺查证?” 第92章 明帝本纪 “为何?”秦胥的目光冷了些:“你以为这就是寻常查案想验尸就开棺?这事关贵妃,关乎天家颜面!” “闹成现在这样也未必能保全所谓的颜面。” 薛继的话音落下,殿中似乎陷入了死寂,两人都没再开口,薛继在等秦胥的反应,秦胥在探究薛继是什么意思,目光相接,谁都没避开。 “如果你和他们来意一样,你应该去外边跪着。” 秦胥难得给薛继冷脸,应该说今日这是第一次。 薛继沉默了许久,没有急着请罪,也没转身出去与百官作伴。来意一样吗? 似乎是一样的,如果齐贵妃的尸首验不出端倪,那他希望秦胥准了百官所奏,即刻命人去查证,以「还齐贵妃清白」。 可好像又不太一样,外面跪着的那些家伙心里头是各怀鬼胎,为的是看笑话,为的是借题发挥,而他为的是彻底盖棺定论,让此事失去威胁。 薛继轻轻撩开身前厚重的官服衣摆,屈膝跪在了阶下。 秦胥见状,拿不准他想做什么,这一跪是屈服了?还是跟外面那些老东西似的,打算来个长跪不起以此相逼? 薛继尽力保持着从容的姿态,不卑不亢,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臣没有逼迫陛下的意思,只是此事这么闹下去影响绝不比开棺查证要小,陛下若是真打算将此事彻底揭过,这道坎必须过。与其夜长梦多,不如趁早了断。” 此时御书房里静的渗人,薛继俯身伏在铺了厚实的毯子的地面上,上首翻动纸张或是落笔书写的沙沙声都清晰的落入他耳中,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慌。 也不知秦胥沉吟了多久,犹豫了多久。 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了他的声音:“你先跪安吧,朕再想想。” 薛继撑着身侧的地面缓缓起身,轻轻掸掸衣上折痕,拱手称是。 一只脚才向后撤了一步,又稍稍抬起了头,看着座上的人,有些谨慎地试探道:“那外边那些……” “不必管他们,朕自会有决断。” “是,臣告退。” —— 薛继坐在院里的老树下,这树也不知道在这儿长了多少年了,至少沈长青把这宅院送给他时这老树就已年逾百岁。 如今薛琛到了长个子的年岁,半月不曾仔细打量他,就发觉他明显拔高了不少,穿着沈玉容给他新买的袍子,俨然一副小公子的模样,也不知道将来要惹得多少姑娘倾慕。 薛继跟沈玉容感叹这话时就遭人拍了一巴掌在背上。 “他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就与公主定亲了,你还想替他惦记什么姑娘?” “我就念叨念叨,怎么可能真寻思这个……” 老夫老妻间偶尔打情骂俏倒也有趣,只是就这么一阵,沈玉容掩着嘴轻笑罢了,又低头忙活那点儿针线活。 倒是薛继招了招手把人唤来跟前:“琛儿最近学什么了?” 小孩儿自信满满扬着脑袋:“先生最近讲了许多本朝旧事,其中还有不可与外人道的。” 这话唬得人一愣一愣,薛继没忍住噗嗤笑了:“还不可与外人道,那你与父亲道来,都什么旧事这么厉害。” 薛琛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读《明帝本纪》时发觉有关废太子一事记载有所遗缺,尤其有功之臣名将姜氏一族,史载姜氏有一子一女,却不曾记载姜氏获罪之后这二人流落何处,尤其是姜氏之子,卷中说他十六岁时中举,同年又中进士,为何后续再无音讯?” 薛继已经怔住了,此事、此事……此事不就是他刚刚中举时兄长跟他说的?若不是薛琛今日提起,他几乎忘了,他身上还藏着这么一桩事…… “那你们先生怎么说?” 薛琛突然皱起了眉头,迟疑了片刻,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先生说,听闻其妻族世代经商,在江陵一带产业无数,乃至大周九州十二郡都不乏其妻族势力,故而要保住一丝血脉并非难事。只是父亲,咱们家不就是江陵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薛继只觉背后已经渗出冷汗,勉强回应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先生也说了只是听闻,或许并无此事,明帝既下令姜氏子嗣皆发配边疆或充军,那姜氏之子必定在其中,因此突然断了记载也是有可能的。” 薛琛有些惊讶:“父亲也读过《明帝本纪》?” 薛继笑意稍稍有些僵了,于是伸手拍拍他肩膀掩饰几分。“父亲当年也是榜眼啊,自然读过。” 薛继还想着该怎么哄他忘了此事,就听见偏房传来了喧闹声。 “怎么回事?” 王衢满头大汗快步过来:“主子,苏夫人那儿出了点事儿。” 苏虞?薛继犹豫片刻,虽说他不常与苏虞相处,可一个月到头还是会在她屋里留宿一辆晚上,还是有情分在的,该去看看。 “苏夫人怎么了?” 薛继自己一人跨进了偏房的门,只见白术端着痰盂一脸焦急地看着苏虞。 苏虞似是有些惊诧薛继突然过来,连忙站起身来朝他欠身,又轻轻撇手说道:“没,没什么事儿,怎么惊动老爷过来了……” 薛继见她这样子就不像是没事,心里知道问她她是肯定不会说了,于是扭头看向了一旁伺候着的白术。“你说,苏夫人怎么了。” 白术放下了东西,像是在掩饰着笑意,小声应道:“回老爷,苏夫人可能是有喜了。” “瞎说什么!”苏虞急忙伸手想捂住她嘴,可还是迟了。 薛继闻听先是一惊,随即有些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些担忧。这要是一女还好,若是一子,沈家那儿能容得下他吗? “先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过一会儿大夫是来了,可又有事儿找上门来了。 王衢推门进来,见着大夫正给苏虞把脉,不好大声喊,只能轻轻扯了扯薛继的衣袖。 薛继回过神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虞,两边权衡了一番,嘱咐白术照顾好苏虞,自个儿跟着王衢出了院子。 王衢这才禀道:“老爷,陛下刚刚传下了诏令。” 薛继一惊,今日可是休沐,尚书省中书省都歇着呢,怎么就挑今日下诏了?“什么诏令?谁审的,谁接的?” 王衢低下了头,沉声一一答了:“事关先帝齐贵妃,陛下准了群臣所奏,未经中书省,直接由江大人通传下去了。” 薛继眉头紧锁,此事倒是合了他的意,也在他预料之中,不过他还真好奇陛下是怎么突然想通了的。 “也是,这诏书何须经中书省,谁要敢不批,只怕那些个恨不能逼宫的朝臣能上他家去把房顶拆咯。” —— 在秦胥同意了开棺一个月里,似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顶不住压力被迫妥协了,那些关于齐贵妃的所谓「秘闻」更是传遍长安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秦胥如何收场,等着看这出好戏会落个什么结局。 秦胥给薛继留了个冷眼,意思倒也明确。“此次之后若是还不能断个干净朕拿你问罪。” 薛继也是无辜,他是提了这么一嘴,可整日整夜跪谏的二愣子里边也没他啊……这话他不敢说,也只能应下了。反正真出了事秦胥也未必会拿他怎么样。 不过此事到了结局只怕是要让众人失望了,他们想看的证据并没有出现,齐贵妃的尸首与常人无疑,完全没有饮鸩的痕迹,也没有什么白绫的勒痕。 尸身在上好的金棺中保存的完好,数年过去了也没腐坏多少,那张脸上还能看出几分貌美。 秦胥站在庙堂上,目光扫过下边的百官,声音清冷。 “诸位,还有疑议吗?” “若是没有,即刻准备追封先帝贵妃齐氏为皇太后一事。” 第93章 御史台 秦胥已经应群臣所奏命人开启先帝贵妃齐氏的陵寝地宫,在几位朝廷重臣的目光下查验了贵妃遗体,此事理应尘埃落定,追封先帝贵妃齐氏为皇太后一事应当再一阵子才是。 可这话才问出口不久,殿前寂静无声了一阵子,又一位御史大臣站了出来:“启禀圣上,臣以为先帝贵妃齐氏德行有亏,不应追封,望圣上三思。” “你放肆!”秦胥听他所说顿时大怒,现在的御史大臣都如此目中无人了吗?胆敢直言天子之母德行有亏? “你说贵妃德行有亏,无凭无据,朕今日以污蔑贵妃之罪惩治你这天下也无人敢道不是!” 御史却道:“贵妃六宫多年,妃嫔百人一无所出,臣且妄言贵妃善妒阻碍皇嗣绵延,天下又有几人能道不是?” 秦胥拍案嗤笑:“荒谬!妃嫔无所出你问先帝与妃嫔去,岂有怪罪贵妃之理。如此牵强言说也敢在殿前大放厥词!” 御史梗着脖子憋得脸泛红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目光尖锐,所言更是一显锋芒:“先帝废太子为元后守灵多年,并无过错,陛下也没有赐死的意思,然贵妃私里命人下毒手,致使废太子身躯瘫痪,此事传出天下寒心!此事,还不为德行有亏?” 这本该是埋在昔日春泥里的旧事,就这么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明摆在眼前,让秦胥无处可避。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这一段话在百官心中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可是没有人愿意这时候出来挨一刀。他们都在等,等着看御史的下场,或是等着看座上当今天子的笑话。 “无稽之谈。”怒到极点的秦胥反倒冷静了,只是目光中透着寒意,看着阶下这不怕死的。 五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人,刘御史造谣诽谤太后,送去刑部,杖一百,剩下的徐阑你看着办。” 明白人都知道,哪儿还有什么剩下的,这一百杖廷杖落完,人肯定没了。 “你这是心虚!臣不服!” 秦胥眼中多了些蔑视,一掌重重砸向御桌:“朕是天子,何来心虚?这是圣旨,容不得你不服!拖下去。” 这姓刘的御史才被拖下去不久,人群中又蹿出一个身影,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满脸尽是大义凛然:“陛下这是无故戮杀臣下,陛下不惧百年之后千古骂名吗!” 秦胥故作轻笑,摇了摇头,道:“不惧。” 顿了顿,云淡风轻道:“王御史这是情深义重要送刘御史一程?不如做个伴吧。” 说罢,目光又扫过殿上众人。这一回,彻底安静了。 “礼部,即刻准备追封太后事宜,追封之后便大封六宫,断不可出差池。” —— 长宁元年五月,原宁王妃徐氏封了皇后,这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年仅三岁的嫡长子秦和受封太子,百官虽有些惊诧,却也能接受,毕竟是嫡长子,封为太子是理所应当。 在受封的妃嫔之中,只有一人让百官瞠目结舌,那就是崔宛兮。 或许有些耳聪目明的官员对这个名字早有耳闻,人们口中也提起过宁王与崔氏的风韵旧事,可毕竟只是传言,此人不在宁王府中。 如今却直接封了贵妃,莫说百官多有质疑,就是崔宛兮自己也没想到。 起初徐阑还担心过姐姐会怎么想,可进了宫一问,徐皇后还笑意盈盈安抚起他来:“崔氏虽不在王府中,却是辅佐王爷多年……如今该唤陛下了。她守着陛下这么多年不容易,以往是陛下亏欠她的,现在该补上了。再说了,她已有身孕,担得起这贵妃之位。” 只道当今圣上好福气啊,得贤妻如此,必定家宅安宁。 后宫的琐事尘埃落定不久,中书省的桌案上又收到了一封奏疏。 是丞相张甫欲辞去丞相之位归乡养老。 任谁都知道,张甫还算是正值壮年,真要坐着这丞相的位子,他这仕途还有一段上坡路呢。 不过许多人也知道,到了顶峰可就身不由己,指不定哪天一落千丈了。 张甫得罪了新皇,这时候急着抽身,辞了官位一身轻松,也算是明智之举。 秦胥心里是有些憋屈,这人平白摆了他一道,他怎么也气不过。可徐阑和薛继二人都劝着他,这毕竟是父皇唯一的心腹大臣,杀不得。 勉强将这气性揭过,紧接着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又该经历一番变动了。 “诸位以为,何人堪为丞相?” 秦胥话问出时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心里清楚明白,百官心里也都明镜似的。 江晏从一开始跟在秦胥身旁,在中书省多年积累下不少威信,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了,张甫一走,这丞相之位舍他其谁? 可免不了一番谦逊推让,这是惯例。 下边官员似是满心钦佩一个劲给江晏贴金,将他这些年的政绩夸得天花乱坠,直言丞相之位除了他再无旁人能胜任。 这话说得违心,人群中不知是谁咬碎了一口牙,可一眼扫去,一个个都笑的跟真的似的。 江晏脸上亦是堆着谦和的笑意,忙上前拱手推辞一番:“臣不敢当此吹嘘,只是尽人臣之本分罢了,若论德行、能力,还得是尚书令容大人。” 容彻闻听,心里顿时一阵嗤笑,这老狐狸也是不要脸了,连这都演的下来,如此虚伪的模样,他自个儿不觉难受么? 群臣也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谁不知道容彻是安王的人,江晏这时候推举容彻,未免太假了吧? 容彻纵是对那位置有无数想法,也知道秦胥早已认定了江晏,这会儿吹嘘这么几句没什么用。“江大人又开玩笑了,要是你都不敢当,满朝文武谁你当得起?” 好一番笑里藏刀绵里藏针,人都说姜得是老的辣,眼前这两人是辣的扎眼了,下边官员光是看着二人推来辞去,听得云里雾里,若是有年轻些初入朝廷的孩子,只怕要信以为真。 等到秦胥觉得这出戏演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叫停,面子上做得足,连笑意都显得真诚:“江晏,不必推辞了,这是众望所归。” 一场名为「争相位」又或是「推相位」的战争到此算是结束了,照例而言,今日早朝再无其他琐事,理应喊声退朝,然后各自回自己衙门该干什么干什么。 偏偏这时候薛继扶着手中玉笏缓步走上前,将满朝文武的目光凝聚了过来。 “清之,还有事?”秦胥刚准备起身就看见这副情形,于是靠着龙椅又坐了回去,挑眉问道。 薛继眉目凛然,面上十分严肃,张口言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启奏。” “奏……” 薛继这便侃侃而论:“御史台设立之初是为监察百官及天下事,为的是有人敢言,敢进忠言,初衷固然是善的。但是如今的御史台,几番造谣生事,在朝堂之上妄论市井流言,污蔑太后,牵引舆论,如此行径与长舌之妇有何异?臣以为如今的御史台,不要也罢。” 一石激起千层浪,薛继这一番言辞必然激起御史台官员的怒火,为首的便是程不惊。 程不惊是老臣,先帝在世时就没有他不敢说的话,先帝是好脾气,由着他去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这可是让程不惊长了不少气焰,那脊背整日挺得直愣愣。 但凡到他进言的时候,他是恨不能弹劾遍天下人。就这脾气,哪里忍得了薛继这一番话。 “薛大人居心叵测啊!”程不惊怒喝。 薛继也不惧,轻笑着回应:“此话怎讲?” 程不惊这便来了劲,瞪眼横眉说道:“你既知道御史台是为监察百官,为进忠言而设,又胆敢放肆说御史台不要也罢!你这是要闭塞了圣上的耳目,要祸乱朝廷朝纲啊!” 薛继冷哼,眼中多了些不屑。如今的御史只会学疯狗狂吠,四处乱咬人,哪儿还有什么「监察百官」的作用。空有官衔虚名,不干有利之事,还享食俸禄,这是浪费啊。 想到这儿便又逼近一步,身子立得更直了,紧皱着眉头又冷声接话。 “依你所言,没了御史台,陛下就是聋了瞎了不变黑白了不成?”说罢扭头看向座上的秦胥:“陛下,御史台这才是祸乱朝纲,要将天下是非黑白揽在自己手里啊。” 程不惊和薛继二人此时是针锋相对,薛继明摆着就是冲着御史台去的,程不惊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 只从薛继的语气中是听不出起伏,好似平淡如水,可满朝文武都知道其中风浪早已汹涌澎湃。 程不惊还欲在争辩叱骂几句,话却卡在喉咙里不知是犹豫什么。 秦胥稳坐龙椅之上,紧锁着眉头,低头看了看满面怒容的程不惊,目光又望回一旁的薛继,问道:“那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薛继轻轻掸了掸衣袖,又拱手欠身,声音清朗,在整个大殿中回荡。 “臣请陛下撤去御史台。” 第94章 再遇陈绍 薛继一席话必然激怒御史台一众言官,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那些事不关己的官员也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朝为官,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一个道理——切莫招惹言官。言官一张口,那伶牙俐齿能颠倒黑白,将人从天上云端拽下万丈深渊。 “薛大人是真不谙世事呢,还是想不开了要自取灭亡啊……” 群臣之中议论纷纷。 陈渝皱了眉头,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座上的天子,心底思绪翻转,脸上渐渐云开雾散多了几分笃定。 “天要他亡,他能奈何。” “陈大人是说……薛继?” 陈渝轻哂,眼里掠过一丝充斥着算计的精光。 “御史台……” 周围官员一阵哗然,瞟了一眼正慷慨激昂与薛继争辩的程不惊,又试探着看向一言不发的秦胥,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这是……陛下的意思?” 陈渝不语,他只是揣测。不过,他敢笃定这揣测不会有错。 再看已然唾沫横飞争吵不休的言官,人说狗急跳墙是真不假,这些个御史已经将炮火转向了秦胥,直言陛下杖杀御史是阻碍臣下进谏忠言。简而言之,明里暗里斥骂秦胥刚愎自用。 显然,这些言官跟陈渝想到一处了。 这些无端的揣测说错不全错,说对又算不上全然正确。薛继这么大胆直言撤除御史台,并非秦胥授意,却又正合秦胥心意,真要论起来,大抵是不谋而合。 秦胥听了好一会儿下边的争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此事当廷争议也未必有结果,两位爱卿都稍安勿躁,容朕想想,往后再议。” 薛继适时的住了口,回到自己的位置垂手站立,不再多言。 而程不惊正在气头上,哪里忍得下这别去劲儿,看见薛继后退了就更是咄咄逼人,直指着薛继面朝上首喊道:“陛下,这薛继居心叵测,您万不可为他蒙蔽!纵观千百年,自御史台设立至今,进谏忠言无数,怎可轻言撤除?” “够了!往后再议!”秦胥的声音比方才沉重了许多,其中怒意显而易见。 程不惊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再多言,紧锁着眉头退回了文官的行列之中。 “退朝!” 一片跪拜,山呼万岁,秦胥脚步沉稳,朝着后边的御书房去了。 朝臣起身各自散去,三五成群并排窃窃私语,还有甚者时不时斜眼窥向薛继。 不得不说,薛继今日的举动是震慑了满朝文武,在场之人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太大胆了。 薛继走出殿外,看见了一个不该看见的面孔。 “表兄。”陈绍没急着离开,就在门口等候着,薛继一走来,他就凑上前欲与人攀谈。 薛继脚步一顿,心中稍稍一紧,老实说他很多年没见到陈绍了,若这人还是儿时那模样……他是真不愿搭理。可这人迎面就来,他避无可避,也只能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介安?”只是寻常的唤了一声,陈绍却是僵住了。薛继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也不会想到陈绍对这「介安」二字有多排斥。 「介安」这字是薛继给取的,陈绍从小就知道。父亲、母亲、就连教书的先生都整日将薛继挂在嘴边。 当然,除了薛继之外还有陈渝。整个江陵不知多少人将这二人捧上了天,以至于陈绍听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若是能像陈渝薛继一般」「薛继十七岁就中举了,陈渝十七岁已经得安王重用」……这二人几乎是他的噩梦。 可他不得不靠近他们。 “表兄今日之举令人钦佩,只是太过急于求成了吧?”陈绍拱手欠身,面上带着一丝如有若无的笑意。 心高气傲之人,再怎么掩饰也做不来谦谦君子。薛继心中轻哂,面上却不显露。 “多谢提醒。我也提点你一句——靠山则猎,傍水则渔。眼光是要放长远,可这太远了啊……怕你够不着。” 陈绍心中顿时怒气横生,一口牙齿几欲咬碎,却又深知此时不比在江陵家中,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陈绍一口气堵在心中,连几句客气话都说不来,薛继也没打算给他面子,他不言,薛继自然也不语,两人就这么干站着,气氛稍显的有些尴尬。 “薛大人这是回尚书省?”陈绍已经没剩几分笑容,又不想这么僵持不下,便象征性的问了一句。 “本来是的,这不是陈大人将我拦下了?”薛继直言道,压根不考虑陈绍尴尬与否。 这话算是让他说死了,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两人默契的出奇,似是下意识迈了一步,顿了顿,四目相接,又各自移开目光。 还是宫中的太监打破了二人的僵局。小公公应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缺乏历练,匆匆忙忙赶来就看见二人气氛尴尬,愣是磕磕巴巴半晌才把话说清楚:“大人您、薛大人,额、陛下……您,陛下召您去御书房。” 薛继早已不耐烦了,再这么跟陈绍耗下去只怕他要忍无可忍当场撕破脸。既然给了台阶,不下去他是傻子。 “陈大人,失陪了。”说罢,薛继面含笑意看向了一旁的小太监:“公公辛苦。”这就负手背在身后,转身往后边的御书房去了。 陈绍看着薛继远去的身影,心里一中名为欲望的东西露出了苗头,他深知从小到大就没有人看得起他,只因他的母亲出身瓦舍。 愤怒之余,心生恨意:他们拥有的名利,我终有一天要抢过来,我遭受过的白眼,要让他们百倍偿还。 他拦下了方才过来传唤薛继的小太监:“小公公,陛下这么急着传清之兄是有什么事啊?” 小太监心里犯了懵了,这两人刚才还好似水火不容呢,怎么这就突然亲密了?还清之兄?只是片刻恍神便又清醒了,这哪是他该管的事儿。 “奴才只是下人,哪里知道陛下有什么事。” 陈绍闻言也不恼,笑意更甚,借衣袖挡着,顺势往人手里塞了一荷包,这东西落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必说也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公公辛苦,陈某入仕不久,对朝廷内外一概不知,往后还请公公多多照拂。” 这小太监也是个新来的,还是头一回遇上别人口中说的「行贿」之事,窃喜之余还有些忐忑,四下打探一番便急忙藏好了东西,朝着陈绍欠身道谢:“奴才多谢陈大人,大人往后有事只管吩咐。” 陈绍心中暗喜,这就是成了?听人说先帝在世时,大太监黄笙一案事发,宫中太监再不敢与外臣有牵扯,怎么今日竟如此顺利…… 若是薛继见了必定要捧腹大笑,新来的搭上新来的,两头都懵,可不是顺利得很吗。 —— 御书房; 秦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奏折,直到桌上的一盏热茶完全放凉,他才挑眉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人。 “撤除御史台?” 薛继站了许久,腿脚已经渐渐发麻,冷不丁听见发问,这才回神应声:“是……” 登基之后的秦胥身上似乎多了一种属于天子的威严,只是一言不发便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久,久到薛继以为该有一个时辰了。 秦胥停了笔,抬起头看向了他:“你揣测圣意?” 这是以往的宁王从未有过的气势,直到这一刻薛继才明白何为君臣,只是这么一眼,教他明白了何为如履薄冰。 薛继比从前更为谨慎了些,低头应道:“臣不敢,今日朝堂上臣说的一切都是心中所想所感,发自肺腑,出于忠志,绝无迎合陛下之意。” 话音落罢,秦胥目光如炬,还直直看着他,薛继只觉要被这目光烤化了。 秦胥突然哂笑道:“朕说过,还是喜欢你真性情的模样。” 薛继已是满身冷汗,心里暗自腹诽,您这气势压迫之下,哪儿还有什么真性情?早听说宁王秦胥喜怒不定,登基为帝反倒更甚了。 心中敢想,嘴上未必敢言。薛继尽力调整了一番心态,试着找回从前与宁王秦胥对答时的姿态。 “臣明白了。” 秦胥收起了方才的一身气势,神色如常:“朕知道你的意思,你与朕倒是心意相通……只是朕仍有顾虑。” 薛继稍稍皱眉,很快就猜到了答案。“陛下担忧程不惊?” “正是。”秦胥饮了一口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方才朝堂上被激起的怒火渐渐冷静了下来。“程不惊是老臣,他若不自己请辞,朕恐怕不能随意撤了他。” 薛继暗自思索,有些犹豫道:“撤去御史台之后程大人也未必要告老还乡,可以酌情调任。” 秦胥沉吟片刻,虽说古往今来这些言官大多数是一做就做到老,少有将御史调任他部的先例。 可是律法爷从未规定过御史不能调任,大不了就破这么一次例,开一次先河。 如此想来……倒也不是不行。 秦胥看向了薛继,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凝重。“那依你之见,他该调去哪儿?” 第95章 十年了,想家了 六部之中兵部、户部、吏部、刑部至关紧要,必然不能让言官轻易染指,能动的只有礼部和工部。 工部有老尚书卫思齐掌管,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岔子,断然没有无故调任的道理。 那就只有礼部了……仔细想想,礼部也正好合适。 薛继思索片刻,禀道:“不久前张甫辞官,江大人继任丞相,容大人依旧为尚书令,而原礼部尚书于大人调为中书令。也就是说,礼部尚书一职目前正空缺。” 话至此就没了下文,不必挑明,秦胥能听懂他是何意。 “你是说,让程不惊任礼部尚书?” “正是。” 这主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秦胥紧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犹豫了一会儿,低声沉吟:“你再仔细说说,有何利弊。” 薛继捋了捋思绪,很快打好了腹稿,稍稍抬起头来,上前了半步:“回陛下,言官向来以严谨慎微著称,而礼部所需要的正是此等英才,程大人任礼部尚书,甚为适合。再者由御史台改任礼部尚书,这不仅仅是调任,更是升迁,程大人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秦胥眼底精光掠过,薛继能想到的他当然也能,甚至比薛继思虑的更为周全。 “不如……将原御史台官员一一调任,到最后剩下一个没有御史的御史台,你说这样的御史台,有与没有,有何分别?” 薛继本是低头等候秦胥的批复,耳听得秦胥这一番算计,心中顿时豁然,这不失为一良策。 相比起撤除御史台这么大动静,调任几个官员就显得风平浪静多了,先从程不惊入手。久而久之,偌大个御史台也只能形同虚设! 薛继这一回是心悦诚服,拱手深深欠身一拜:“陛下圣明,臣自愧不如。” 秦胥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平身。“不必吹捧朕,就事论事。此事你不必再出头,免得那些个老东西揪着不放,朕会命中书省逐一拟诏的。” “是……” —— 秦胥所言不虚,距薛继奏请撤除御史台不出三日,早朝上就有朝臣提及礼部尚书一职空缺,恳请圣上另设官员添补。 这话一入薛继耳中,他即刻猜到了是秦胥授意,其意在何处,也是心知肚明。 程不惊是毫不知情,他做了这么多年御史,光是直言不讳杠过的天子就不下三任,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今日突然被调任去了礼部。 倒不是说礼部尚书一职不好,从官位上而言,礼部尚书必然比他原先御史一职要高了一级。可是,百官不敢招惹御史,对礼部官员是处处压人一头啊! 礼部是什么地方?那出了名的苦差事,整日里忙不完的事务,却一点儿油水也捞不着…… 程不惊是心中有不愿,面上又说不出理,只能假笑两声,口尊谢过圣上,然后遵旨调任了。 既然已经从最顶上的程不惊开了头,下边的御史官员还用说吗? 有用的陆陆续续调去了礼部或是工部,再不济些就指派去外边各地,真是无用之人,都撤去官职赶回家去了。 —— 长宁元年的深秋渐渐来临,不得不说秦胥处事一向雷厉风行,不同于安王那种笑脸迎人凡是让三分,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定了今日下达的决策就绝不可能推脱到明日。 这样的高压之下,就算是江晏徐阑这些跟了宁王许多年的官员也深觉疲惫,薛继则更不必说。 他入仕将近十五年了,以往最辛苦的也就是乾州那几年,可就是那几年的工作量也比不过秦胥登基后这一年内。 其实也能理解,在与安王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登上皇位,秦胥心中不可能安稳,总得有个疙瘩。 他想要的无非是天下大定、皇位稳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就是这么简单的诉求,让他日夜操劳了将近一年。 虽说是操劳了些,不过这一年没白忙活,如今的朝廷,安王势力已经所剩无几,能站在秦胥步步紧逼之下还立于高出不被拔除的,就只有陈渝、容彻这等人物了。 秋风出了长安城,今岁第一轮新雪落下,一层银霜覆盖了皇城,放眼望去,街上不乏孩童的身影,欣喜地嬉戏打闹。 接近年关,秦胥还是有心体谅下边官员的,他与江晏二人彻夜交谈,拟定了二十日的假期,比往年足足多出了五日,实在是不易。 薛继闻听此事,心中是略有感慨,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寻常佳节已是如此,何况一年到头?仔细算下来,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过江陵了…… 沈玉容一推门出来,就看薛继靠着院里的老树,望着南边怔怔出神。 两人已经是老夫老妻了,沈玉容怎会猜不到他想的什么?轻笑了一声,将手里忙活的东西放在一旁,坐在了薛继的身侧。 “想回江陵了?” 薛继听见声响,不必抬头就能辨认出是沈玉容的声音。他轻笑了一声,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喃喃低语:“是想啊……今年有二十天假期,只是回江陵实在路远,二十天恐怕也来不及。” 沈玉容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轻,听着却是分外舒心:“你跟陛下说说,寻个公事的名头,要回去看看还不容易?” 薛继垂下眉眼看了看她,又笑了:“夫人这么想回去?” “十年了,想家了。” 薛继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就回去看看。” —— 寒冬腊月,薛继面圣之后得了秦胥的批准,顶着个公事的名头,收拾车马准备会江陵了。 若说有什么不方便,那必定要数苏虞。她前一个月为薛继产下一女,前两天刚出月子,这就顶着冬日的寒冷,抱着小女儿,跟薛继等人往南边去。 薛继给这小闺女起了名字,叫做薛漪。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反正这都要回去了,想着到家再说罢。 马车上,沈玉容看着年岁渐长的薛琛,脸上总是不自觉洋溢几分笑意,薛继手里还攥着公务,余光是不是扫到这母子二人,心里也是止不住冒暖意。 一路上可谓平淡无奇,连沿途城门的守城士卒都因天气严寒而懒得盘查。 晃晃悠悠在路上过了将近十个日夜,终于到了江陵境内,离城中不过数十里,天黑前赶到应该不是问题。 沈玉容放下了帘子,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你说,这回把吴怀安带回去,吴大人还会让他跟咱们回京去吗?” 薛继思绪一顿,暂时抽离了朝廷事务,稍稍皱起了眉头,有些迟疑了。 “不好说,吴怀安现在是小有所成,将来指不定能成大器……可吴大人年纪也大了,保不齐他想趁早享天伦之乐,就把吴怀安留在江陵了呢?” 话说至此,两人都下意识沉默了,目光又飘向了窗外,即便吴怀安此时跟苏虞他们在后边的车上,这样根本看不见。 “快到了。”沈玉容轻声道。 果然,透过窗户已经看见前边的城门。上边写着「江陵」二字的牌匾似乎是新题的,城上砖石也像是翻新过,抬眼一看,这城门比十余年前看着要富丽许多。 “吴衍没少出风头啊。” 薛继话音才落下,马车便停住了。 王衢从外边挑开了帘子,朝着车里唤道:“主子,吴大人在城下接迎。” 薛继一愣,他可没提前知会官府,怎么吴衍对他行程如此了解? 只是人既然已经到了,总不能让他空等,怎么也得下车攀谈一番。 “王衢。”薛继按住沈玉容的手,示意她别动,自个儿下了车,冲着王衢吩咐道:“你先送夫人还有苏虞她们回家去,我这保不齐要跟吴大人喝两杯。” 当然,吴怀安是要下车去见他父亲的。 薛继领着已经初显锋芒的吴怀安往城下走去,到了官员面前,脸上带着笑意,稍稍颔首:“诸位大人辛苦,这么冷的天还出来接应,薛某惶恐啊。” 吴衍是老狐狸了,只是到底上了年纪,这么久没见自家儿子,情不自禁有些激动。 他握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番,又朝着人肩上拍了两下,眼中尽是骄傲和满意。 “这些年多亏了薛大人替我照看怀安啊,下官出来接应一下算得了什么?” “诶,吴大人……”薛继话音一顿,眼中的笑意比方才更盛,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改了称呼重新说道:“吴伯,既是回到自己家了,咱们别这么生份,您是长辈,还像从前似的,唤我清之就行。” 吴衍显然迟疑了,照例而言薛继话说的没错,他确实是长辈,担得起这一声「吴伯」,也喊得了一句「清之」。可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啊。 “现在跟从前怎么比,你好歹是尚书左丞了,我对着你也该自称下官……哪能还像从前一样唤你。” 似是一声略显沧桑的感慨,仿佛并无深意。 薛继怎会听不出?这哪是寻常的一句感慨,其中有谨慎,亦有试探。 第96章 再回薛府 “吴伯,莫说尚书左丞,就算有一日我封侯拜相了,您唤一声「清之」我也得答应。”薛继端着笑意朝着人微微欠身,这是给足了他面子。“您是长辈。” 吴衍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还是忧,薛继今日这一番作态,显然是要他安心,可正是知道他抱的什么心思,这才更忐忑啊…… 时隔多年,今日一见,薛继与当年那轻狂少年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他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狂气,举手投足间是官场上打磨出来的气场。时至今日想再看透他,甚至从他身上获取点儿什么,恐怕不容易啊。 吴衍收起了万千思绪,也不再纠结一句称呼。他侧身让出了道路,引人往城中去。 “清之这么多年没回来,江陵变化可不小。不过当年的太白酒楼至今还在,老夫与诸位大人备下了酒席,清之意下如何?” 薛继早料到有这一遭,也不推辞,笑着应下了。 “吴伯引路吧。” —— 不出意料,薛继从太白酒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江陵今年没怎么下雪,光是阵阵寒风迎面吹来。 本来还醉醺醺有些神志不清的薛继一经这风吹拂,转眼清醒了不少,眼看王衢驾车在门外等候,这就朝他走去。 “什么时辰了?夫人他们回薛府了?” 王衢扶着他上了马车,坐在前边牵着缰绳。“已经过了亥时了,夫人说您不在她自个儿上薛府去不大合适……回自家宅子去了。” 薛继一惊,这回是彻底清醒了,伸手挑开帘子,急忙问道:“她回沈家去了?那苏虞呢?” 王衢这才发觉话没说明白,可能是叫人误会了,于是改了口解释道:“不是沈家,就是夫人自己在江陵的宅子,苏夫人她们都跟着去了。”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的缘故,薛继愣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别回薛府了,去她那宅子。” 薛继进屋的时候沈玉容还没歇息,桌上点着烛灯,她就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闲书,看的正入神。 “怎么想着上这儿来了……”薛继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旁,伸手一探,发觉她指尖有些凉意,微微皱起了眉头。 打开边上的衣柜,里边还真备着些衣物,于是取了一件披风搭在她身上。“夜里凉,也不多穿几件。” 沈玉容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搭着他的手转过身来,还像情窦初开的女儿家似的伏在他胸前。 “我不冷。”随后犹豫了片刻,柔声说:“夫君成家立业这么多年了,回家看看倒也无妨,若是还住在薛府,不妥当。” 薛继原先没注意过这些,听她说来,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哪有三十好几了还住家里的…… “也是,那明儿一早再回去。” 到了次日晌午,又遇上难题了,这一回苏虞可是带着女儿一块跟着来的,既然要回府,那怎么都得带上她一起。 薛继迟疑了,三妻四妾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的正妻可是沈家的女儿,若是让人传出去他纳了个青楼出身的女子……恐怕是要闹到满城风雨。 想当初陈游伯父一掷千金为红颜、将水莺儿纳入府中的时候,那真是茶余饭后无人不谈论几句。 沈玉容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就知道他想的什么,轻笑了一声,安抚道:“你要是不说谁能知道她是什么出身?犯不着为这个担忧。” 快到正午时,薛继带着妻妾儿女回了薛府,到门前看见顶上的牌匾,与从前无异,再一抬头,门里边打开了,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母亲!”一见至亲,薛继平日里的沉稳之态顿时被打破了,不自觉的展颜一笑,快步走近前。 常氏面上容貌好似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头上的黑发许多已经换做了银丝,叫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家里早已知道了薛继要回来,自然是提前备下了好酒好菜,正赶上饭点,几人一进屋便准备入席了。 薛尧正坐主位,看见远处渐渐放大的身影,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回想当初庚和十几年的时候,那时薛继还是个轻狂少年,父子二人一见面必定冒火,常氏拦也拦不住。 现在不同了,薛尧渐渐年迈,家中的生意早就全部交给了长子薛祁,他与常氏二人就整日待家中,常年清闲,难免觉得孤单,时不时念起远在京城的幼子来。 薛继也已为人父,在官场上看多了风风雨雨,哪儿还有这么多火气。 “你还舍得回来啊。”薛尧脸上神情不显,可话语间不难听出他是欣喜的。“带琛儿回来了吗?你母亲天天念叨着要抱小孙子呢。” 沈玉容适时的将薛琛推到前边,小孩儿还没见过祖父,有些认生,声音跟含在嘴里似的,轻唤了一句:“祖父……” 薛尧眼中的喜色更是明显,伸手将孩子揽过来,按着肩膀打量了一番。 “还挺壮实!”叹罢又抬眼看了看薛继:“你自个儿都没过明白,孩子倒是养的不错,你母亲还整日担心呢……” “成了吧,这不是你自己天天念着,什么就扣我头上了。”常氏一听他这嘴硬的便忍不住戳穿了。 薛继没在意这个,转身示意苏虞走近些,又从她怀里接过了小女儿,对面前的父母二人说道:“这是苏虞,儿子在乾州时纳的妾室,月前刚生了个女儿,没来得及给您二老写信,这就直接带回来了。” 薛尧脸上表情有点儿僵住了,常氏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了沈玉容,却见她似乎并不在意。 “起名字了?”薛尧问了句。 薛继答道:“薛漪……” 薛尧没再说话,只是揽着面前的薛琛怎么看怎么喜欢,苏虞是尴尬了,进退两难,也不知此时该不该应声。 常氏接过话茬轻笑着道了句:“养女儿你还得多问问玉容,沈家的闺女那是真招人疼。” 待酒菜上桌,薛祁可算从外边赶了回来,想必是近年生意愈发忙碌,连抽空回家的工夫都不好找。 起初还算得上是其乐融融,三代同堂,言谈甚欢。 薛尧饮下一杯酒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放下了酒杯,看向薛继,脸上表情有些严肃。 “先前陈家的少爷入京,你也没帮衬些,我平日里跟你陈伯父碰上都觉得面上过不去。你说说你,在朝中这么些年了,那也是自家亲戚,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怎么还这么生分呢。” 薛继嘴边挂着的笑意顿时僵住了,若是不提还好,这一提起陈绍他就想起来了。 想起那日在紫宸殿外,他奉命去御书房之后,陈绍做的那点小动作可是一点儿没逃过他的耳朵。 陈绍如今才到什么位置?这就敢搭宫里的线了? 薛尧见他不说话,还摆一副臭脸,心里也开始窜火了。 “你老嫌弃人家出身,你瞧瞧你自己不也……”好歹顾忌苏虞还在这,薛尧话说到一半便吞了回去,只是卡壳了这么一阵,转了话锋又道:“你入仕的时候陈渝帮了你多少?你就不能学着点吗?” 薛继此时已经恼了,若不是这些年锻炼下来的耐性,他这会儿应该已经驳回去了。父子二人好似又回到了数十年前,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 薛继一忍再忍,勉强扯出一个看似完美的微笑,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情:“父亲,朝中之事不同自家生意,那是圣上的朝廷,不是我薛继的朝廷,我想帮他也得圣上点头不是?” 第97章 翻旧账 好好的家宴这就陷入了窘境,薛继言语之间恭敬谦和,没有顶撞薛尧,却又让人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连借题发挥吵起来的由头都没有。 薛祁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嗽一声,眼中依稀可见凌厉的寒光。 “清之,官场上那一套就别带进家了,我与父亲不是没吃过见过,你这膈应谁呢。” 薛尧眉头紧锁,接着话又道:“当年朝廷打胡戎的时候陈游可没少出粮,这多少也算是个功绩?给他这少爷谋点儿好怎么还这么难呢!” 薛继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是不想摆什么官老爷的架子,可是眼下这情形实在逼人太甚了…… “当年征粮,江南江陵数十家商贾都征了,难道谁家公子入仕朝廷都要许以官位?” “再者,战后朝廷调低了商税,这事还是陈大人……子良兄亲自奏请的,父亲难道不知?” “陈伯父要是真想靠钱粮买官,叫他等朝廷下回开战再说罢。” 薛尧被堵得脸色铁青,刚想张口训斥,常氏拦下了。 “行了,十几年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来吃顿饭,老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几十年父子了就不能消停会儿。” 劝是劝了,可眼前的僵局总得有一个人先低头。薛尧是长辈,要他先让步是绝不可能,可薛继到底是固执脾气,如今又身在高位,让他拉下脸来……也是难事。 常氏朝他几回眼色,薛继却低头看着桌上的碗,不说话不搭理,权当不知道。 就在此时,薛继胳膊上一疼,下意识要「嘶」一声,却又顾忌着面子,硬生生给吞了回去。一抬头,坐在他旁边的薛祁已经没了耐性,眼中带怒。 薛继纵使万般无奈也不敢再甩脸色了,硬着头皮端起桌上的酒杯,站起身来朝着薛尧稍稍欠身:“方才是孩儿的错,不该在家里说这些,父亲切莫动怒。” 经这么一闹,席间就只剩下常氏时不时对薛继嘘寒问暖,薛尧只管问薛祁生意上的事,气氛说不上紧张,却已经是尴尬至极,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了。 薛继前脚刚出薛府,后脚薛祁就跟了上来。薛继微怔,心里犹豫了片刻,挥手示意王衢先送夫人他们回去了。 “兄长,有事?” 薛祁朝他挑眉轻笑一声:“怎么,如今这么不愿意跟家里人说话?” 薛继神色如常,颔首应道:“大哥这话说的,只要不是为难我,我怎么会跟家里人生疏?” “父亲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我也没说他为难我。” 本就算不上融洽的气氛又尴尬了几分。 薛祁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他心里清楚,他替薛尧说再多都没用,陈绍本就是一个让清之反感的点,更何况牵涉朝廷之事,商人不该插手。 犹豫再三,说出口时就只剩一句:“这几天多来家里陪陪母亲,你几年也回不来一次,母亲很想念你。” 薛继稍稍一愣,一反应过来便应下了。“好……” —— 薛继照着兄长所说,在江陵的近十天里几乎每天都回家一趟,还把一双儿女留在薛府住了几日。 常氏自然是欢喜极了,至于薛尧,他嘴上虽然不说,却不难发现他眼睛里藏着的笑意。 这一趟回来借的的公差的由头,薛继怎么也得做个样子办点儿实事,他查访了城中几家生意,夜里写了奏报便要让人送回京城。 奏疏递出去不久,只怕是还没到御书房的桌案上呢,就有一人持符匆匆赶来江陵,这人没往知府衙门去,直接到了薛继的宅院门口。 “下官尚书省郎官,求见薛大人。” 王衢一听此言,忙引人进了门往正厅去,正好薛继刚从外边走廊上过,看见这二人稍一皱眉,随即招手示意:“去书房说吧。” 一进书房,那来人拱手行礼,随即神情急切禀道:“大人,北边胡戎背弃盟约,带兵犯我燕州,陛下已经决意开战,其中细情还有待商议,陛下召您即刻回京。” 胡戎?又反了?一听闻此事,薛继心中是大为惊奇,这胡戎还真是反复无常,每回造反都这么猝不及防…… 想到这,薛继突然觉着有些可笑,他前几天才跟父亲说了「陈绍想买官,等胡戎下回造反罢」。 转眼间胡戎就当真反了,也是凑巧了,他这嘴开了光了还是怎的? “大人?”那人见他半天没反应,又试探着唤了一声。 薛继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人,面色恢复了严肃。“知道了,我这就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那人传完话便离开了,火急火燎又往京城赶,想来这事确实非同小可。 “王衢,你去薛府知会一声。”薛继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心里隐隐有了决断。“夫人她们还是等过两日收拾好了再回京吧,我赶时间,等会儿就走。” 王衢刚要退下去传信,这一听便惊住了。“主子这么急着回去?” “军国大事,不可耽搁。”薛继无奈一笑:“让人赶紧给我备快马。” —— 胡戎犯境一事传遍了京城,起初是令人惊奇,这胡戎首领胡魁与朝廷早有盟书,又交好数十年,怎么会突然背信弃义撕毁盟约? 一问便知道了。 胡魁旧疾复发,不久前薨逝了,按理说这王位应该传给他的长子,可谁知他的爱女远山公主发动兵变,亲手杀死了手足兄弟,在新王继位当日夺了权,一举统领胡戎。 这位远山公主似是志向高远,篡位之初就打起了燕州的主意,摆明了是要从大周身上把燕州咬下来,以此扬威立信。 此事传到京城最令人惊奇的不在于胡戎本身,而是那些个文官的反应。 他们骂胡戎、骂远山公主、乃至骂软弱无能的胡魁长子,这些都算是能理解的范畴。 可他们翻起了旧账,他们明里暗里要再此事上摆薛继一道,令人瞠目结舌,对此大为惊叹。 他们都翻了些什么事儿?无非当年解胡戎之围时,在朝堂上是薛继提出的主意,如今燕州再陷入战火,他们说这是薛继当年提议的过失。 有脑子的人想想便笑出声了,当年明里是薛继提出的主意,可谁都知道。 实际上还得是老侯爷点头,老侯爷既然准了,照这个做了,那就说明老侯爷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翻旧账,翻的是薛继的旧账,不也是老侯爷的旧账吗? 这些脏水的源头在哪儿?有人猜测,或许是陈渝,这二人早已面和心不和,陈渝又是安王的人,保不齐藏着什么心思…… 陈渝不是没听见风声,听了也只是一笑。 “言官之事,必定出于言官,这些人也是昏了头瞎了心了,尽被风雨牵着鼻子走了。” 御书房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秦胥桌上堆积着奏疏无数,其中不少是弹劾薛继的,他有心发作,却又深知边关战事紧急容不得这些琐事来分神。 他停下笔抬起眉眼的时候正好瞥见徐阑从外边进来,正轻轻扶正衣冠,到跟前时跪拜行礼,口尊万岁。 “起来吧……” 徐阑一起身就看见了堆满御案的奏疏,还有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废纸,想必方才秦胥已经动了怒。 “臣知道陛下为燕州忧心,可也别如此大动肝火,怒急易伤身。” 秦胥心里稍舒了一口气,面上神情严肃,挑眉看着他,问道:“薛继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徐阑默默算了算日子,颔首应声:“回陛下,估摸着就这两日之内。” 第9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继赶回京城当天,还来不及回府梳洗更衣捯饬一翻,一过城门就被告知即刻入宫面圣。只看传话的人这么急切,心里已经能猜到了,必定不是小事。 跨过门槛踏入御书房,迎面就看见秦胥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只是那么一瞬间,很快就归于严肃。 “回来了?胡戎起兵犯我燕州,燕州已失三城,你都知道了?” 薛继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今日听到的风声,却发现串不起来。只知其表象,尚不知其细情。 “一知半解,请陛下明示。” “自己看吧。”话音未落,秦胥已经将桌上的奏章推到了桌前。 薛继扫过一眼,这是燕州巡抚递上来的奏报。于是伸手拾起,翻开来逐字逐句阅过。 “这个远山公主……”薛继话才出口就顿住了,远山公主此举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单论此人,她比那不成气候的长子更适合为王。 可她不该与朝廷为敌。 薛继犹豫了不过片刻,随即越过这些琐碎之事,抛开其他思绪,直入主题。“陛下选定将领了吗?” 秦胥摇了摇头。“先不急这个,你再看看这一摞。” 薛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被挑拣出来的奏章叠的齐齐整整,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揣着满腹疑惑捡起一封翻看。 “陈年旧事,这也值得翻出来说?” 薛继话才说出口,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御书房里,面上神情一滞,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秦胥的脸色。 并无反应…… 秦胥怎会察觉不到他这点心思?这样最好,他见不得那些个整日里带着假面作戏的。 “确实是陈年旧事了,你树敌不少啊。” 薛继听这似笑非笑的语气,暗道我为什么树敌众多你还不知道?想想也罢,不能真这么说。 “这些事本也不该他们管,这是管的太宽了。” 秦胥没再纠缠这些琐事,他适时的引回了正题:“那依你之见,谁堪为将帅?” 这是个问题。 “章大人……”薛继才刚刚开口便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腹中。 章怀恩自从任兵部尚书之后就再没练过兵,时隔多年,再让他上前线,只怕他有心无力。 “臣不识武将,还是陛下拟定吧。” 秦胥沉声道:“如今朝中的将领大多是父皇的重臣。只是,朕觉得……军国大事,还得是自己的人用着舒心。” 道理薛继是明白的,可他脑海里将认识的武将都过了一遍,还是想不通秦胥到底看上谁了。 “陛下的意思是?” “朕记得你那儿有个孩子,叫吴怀安是吧?”秦胥若有所思道:“他今年有二十了?” “回陛下,是。”薛继心里一紧,莫不是盯上吴怀安了? 这孩子确实算得上优秀,可二十岁也太年轻了,就军中那些个兵痞子,能服一个年轻人来管吗? 秦胥道:“倒不是让他主帅,打个副手历练历练也成。” —— 长宁二年二月,正是春日里万福复苏的时节,朝臣争吵不休将近半个月,为的无非是一个选将之事。 谁能没私心?老将多数已经年迈,可挡不住家中多少有那么一位好儿孙。 武将不比文官,文官之后成不成都得自个儿考取功名,武将则不同,人家一听你是名将之后,也不管上没上过战场,就是觉得能成。 朝臣争执不休时,唯独有一事令秦胥稍有怀疑。 安王的人……竟然一句话都没说,全然不掺和此事。 这不应当啊。 不止秦胥,薛继也察觉了不对。以他对陈渝仅剩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放弃扶持安王,这种能触及兵权的好差事,他怎么可能不争不抢?就眼看着好事落入他人囊中? 可是半个月了,他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秦胥再三斟酌之后还是选了老将,老将主帅,吴怀安副将,老少配合,应该还算是稳妥。 大军出征当日,又是一番大场面,城上擂鼓声震耳欲聋,城下旌旗迎风飞舞,将士身着玄甲,在阳光下更是耀眼。 秦胥身着朝服,挺身站在城上,面色严肃,眼中满是豪情,话一说出口便是气势激昂:“朕将平定燕州的重任交给诸位,诸位都是我大周的好男儿,别让朕失望!” “大周万岁!陛下万岁!” 一声令下,大军出城。 城下渐渐兵马远去,惊起尘土漫天。就在此时,丞相江晏匆匆登上城门,不动声色走近前,在秦胥身后小声道:“陛下,平城急报。” —— 何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用来说长宁二年最合适不过。 与胡戎这一仗不同以往,以往打到最后多是以议和收场,而这一次秦胥是铁了心了不灭胡戎绝不收兵。 要经久战就必定消耗国库,一旦打起仗来谁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虽说国库现在是算得上充裕,可这么消耗着,谁也不知道哪天就吃不消了。 更让人头疼的是不久前平城递上来的急报,平城往京城来的官道原是要从山中穿过,本就道路崎岖艰险。 近日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半个月的大雨,竟是将山间的巨石冲下了高崖,正砸在官道上,这路算是彻底堵上了。 若是不从这山上走,那就得绕道,从平城绕到东边的宁州,再从许城官道入京,这么一来,至少得多耗费半个月。 平城出来不容易也就罢了,绕道也就是多费点时间、麻烦点的事,可宁州与许城之间商人本就不少,这又多了个平城,路上可不就拥挤了,守城的士卒盘查起来也费劲。 下边官员递了急报上来,是要朝廷要么把平城的山路重新疏通了,要么把江南往宁州的河道打通到京城。 秦胥看见奏报便皱了眉头,如今边关正在打仗,户部专注给前线供着物资粮草,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抽得出功夫处理什么山道河道? 犹豫再三,这折子是耽搁了。 —— 春去便是盛夏,朝中还算是平静,北边时不时传来战报,无非是今日守住了哪座城、明日斩杀敌军多少人。 九月,入深秋了。 那远山公主似是学聪明了,大概是觉得正面对抗必定打不过朝廷的兵,她躲了起来,玩儿的是一个出其不意。 身后粮草就这么耗着,主帅是愁的整日里掉头发,却又无可奈何。眼看着即将入冬,入冬就得歇战,这一耽搁就得拖到明年去了。 这一仗谁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 长宁三年一月; 刚过了寒冬,北边还没传来消息。 秦胥坐在御书房中,重新提起封了半个月的御笔。 将近一年没有消息的平城又一次递来了急报。事还是原来的事,却比那时候闹得严重多了。 不久前,宁州暴雪,好几座城中闹起了饥荒,无处可去的流民都涌到了官道上。 可早在去岁,平城山道悖晦的时候起,宁城的官道每天来往的就都是出入平城的富商巨贾,这算是闹出事了。 官员再三奏请朝廷处理,要么疏通山道,要么打通河道。再这么下去,宁州与平城两地能为了一条路打起来。 秦胥不得不面对这些个琐事,两个选择摆在面前,实在是难以下手。 无论是哪一种,都得费钱。 次日早朝,秦胥坐在龙椅上,已是愁容不展,头疼至极。 “诸位爱卿有什么想法?” 工部尚书卫思齐已经年迈,却拄着拐杖缓步走上前来:“陛下,若是二者选其一,修河道必定胜过通山路。” 确实,山间险峻,要在上边过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清除巨石、重修官道呢? 卫思齐沉声又道:“只是,即便是修河道,所耗财力也不容小觑……陛下,户部撑得住这开销吗?” 第99章 管的也太宽了吧 卫思齐话音一落,殿前无数双眼睛看向了户部尚书陈渝。 “陈大人?” 陈渝平静道:“照例而言是撑得住的,只是世事难料,臣不敢说必定……还是得由陛下决断。” 决断是肯定要做的,但今日早朝只怕还定不下来。 朝堂上争执不休,要数尚书令容彻和中书令于桓的争议声最大,为的什么?各有私心,谁也不肯退让。 到了月末,朝廷上的事还是让人愁的焦头烂额,争吵了大半个月了也没定下计来。 又轮到休沐的时候了,薛继收到徐府递来的请帖,定睛一看,徐阑的长子即将周岁,在府上设宴,邀他前去。 “什么时候?”薛继抬头问道。 前来送帖的人恭恭敬敬欠身道:“二月初五。” “好……” 要说徐阑在京中是什么地位?他是皇后的亲弟弟,也就是当朝国舅爷,一入仕就是刑部尚书,可以说只要皇后还在,徐家的荣华富贵就断不了。 徐阑炙手可热,他这长子的周岁宴自然办的极为招摇,非但如此,那些个家中刚有女儿的大臣,哪个不是暗地里寻思着跟徐家攀个亲戚? 附耳一听,有人小声道:“当年那薛继不就是攀上了陈渝家的闺女,薛家少爷小小年纪就成了驸马爷啊。” 又听人嗤笑一声:“他就是攀的早了,你看看如今安王失势,攀上陈渝有什么用?白搭上儿子的前程。” “多少是个皇亲国戚,不至于毁了。” “皇亲国戚?根且摧蚀何况茎叶……哈哈哈……” 薛继脚步稍稍一滞,随即不动声色转身避开了。心里暗道这些人也可笑,还未见我登顶,就盼我坠入深渊,真要论起来,他们连天是什么颜色都没见过吧。 “清之!” 薛继闻声抬头看去,是徐阑亲自前来相迎。 “汝卿兄,这会儿不跟嫂子一块儿照看孩子?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周围那些个嘴碎的宾客这会儿都消声了,愣愣看着这二人一番寒暄,是面面相觑。 人群之中又传来窃窃私语声:“薛大人好本事啊,陈大人失势才多久,这又攀上新贵了。” “听说薛继家里有个闺女,也才过周岁。” “那可是庶出,徐家能看得上吗?” “保不齐呢。” 待到开宴的时辰,徐府已是宾客满堂,院里还搭了戏台子,请的是京中最有名气的戏班子。 台上唱戏热闹,台下席间更热闹,也不知是谁这么聪明,把容彻和于桓引到了一处,边儿上还有个卫思齐。 就这半个月来,容彻和于桓二人为了通河道一事争吵不休,只要是他俩见了面,火药味儿就开始向四周弥漫,不争上一两个时辰必定停不下来。 今日又是如此。 薛继看着不远处的「壮景」,忍俊不禁:“汝卿,把容彻和于桓二人放一起,这是要掀房顶啊?” 徐阑回头看了一眼,跟没事人似的摆了摆手:“院里露天,掀不了。” —— 卫思齐请辞了。 这一消息传出,满座哗然。 薛继回头看去,目光扫过百官的队伍,连着搜寻了好几遍,果真没在人群中发现卫思齐的身影。 要说这卫思齐,他在工部待了三十余年,工部尚书的位置他坐了二十七年,如今他身子骨不算差,怎么就突然请辞了? 薛继心里隐约能猜到几分,忍不住觉得好笑。 能为什么?被容彻和于桓二人的争吵逼疯了呗。 薛继压低了声音,附在徐阑耳边道:“他要是真撂挑子不干了,这事儿怎么办?工部尚书一职不能空着吧?” 徐阑轻笑着摇头道:“不至于,工部侍郎王坤是可造之材,卫大人这么多年教了他不少,本来也是指着他接替的。” 卫思齐这时候辞官是引得流言纷纷,也确实如徐阑所料,工部并不是没了卫思齐就办不成事,风头一过,给王坤晋升为尚书,这事儿也就过去。 可就是有人不愿让它就这个揭过去了。 夜里更深露重,薛继刚回到家中换下了官服,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就看见王衢进来了。 他一来,准是有事。 “怎么了?” “主子,您看看这个。” 薛继眼中略有迟疑,犹豫着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张纸,目光扫过,只见这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再定睛一看,「卫思齐」三个字甚是扎眼。 这就吸引了薛继的注意了。 “怎么,跟卫大人有关?”薛继挑眉看了看王衢,问了一句。却没等他答复,自个儿低头认真看了起来。 通篇洋洋洒洒两千余字,尽是斥责卫思齐遇事就躲、不敢担责、弃朝廷要事与不顾。 就从这字里行间熟悉的语调来看,不难猜测,这份东西是曾经的御史、如今礼部尚书程不惊的手笔。 “他还真是本性难移,还指着靠骂人吃饭呢?”薛继啧啧称奇。 心里还补了一句,关键是他写这东西……陛下也不会给他赏赐啊。 “你打哪儿弄来的?” “就街上看见的,他贴的满京城都是。” 薛继听了这话是瞠目结舌,他还真不嫌浪费纸啊,再者印这么多张也不容易,疯了不是? “等着吧,明儿卫思齐肯定得回来。” —— 果不其然,次日早朝时,百官又在殿前看见了卫大人的身影。 卫思齐拄着拐杖,满头白发束得齐齐整整,面带不忿,双眼瞪着程不惊恨不能将他生撕了。 徐阑轻叹:“这两人也是冤家。” “他俩是怎么回事?”薛继闻言,略有不解,他记忆中这两人似乎没什么怨仇,怎么就成了冤家了? 徐阑压低了声音与他说道:“就是你在乾州弹劾李通判那次,当时程不惊振振有词颠倒黑白,卫思齐当廷怒斥程不惊不要脸,他俩就差没打起来。” 这么一说,薛继算是明白了。 昨天看见程不惊写的长篇大论他就觉着奇怪,好端端的废这笔墨做什么,他能拿什么好处不成?原来是记着仇呢。 秦胥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上,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细的声音刚刚落下,程不惊便上前一步,高声喊道:“臣有奏!臣要弹劾工部尚书卫思齐!” 秦胥已是眉头紧锁,卫思齐?人都要辞官了,还弹劾什么?再者,这程不惊不是调任礼部了?怎么还在干这御史的破事? 程不惊也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开始唾沫横飞,将他那洋洋洒洒满纸两千字的内容重复给座上的天子听。 他这长篇大论,在场的官员大多数是已经看过了。 或者说,秦胥是唯一一个还不知情的。 可他听不下去。 “程大人。”秦胥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殿前正说的慷慨激昂的人。“程大人,说重点即可。” 程不惊正眉飞色舞,闻言便僵住了。稍稍收敛了神情,板着脸严肃道:“工部尚书卫思齐如今身体硬朗行动自如,听闻昨日清晨他还亲自去城西古玩店,却在这时候辞官告老,以臣之见,卫大人这是在逃避!” 卫思齐手里紧紧握着着拐杖,敲着地上的砖石发出阵阵响声,咬牙切齿,指着眼前这人,是怒不可遏。 “老夫年逾古稀,如此年岁,辞官告老有何不可?程大人,你现在已经不是御史了,管的也太宽了吧!” 话音落时,一阵胸闷气短,卫思齐紧紧捂着胸口,沉沉喘息,目光却死死瞪着程不惊。 程不惊算是被他戳到了痛处,火气上来了也不顾这是早朝,转过头一阵冷嘲热讽,无非是一个「为老不尊」,一个「倚老卖老」。 第100章 春风得意时 程不惊在御史台这么多几年,就属这嘴皮子最利索,字字如针尖,针针见血。 “卫大人!” 百官中传来阵阵惊呼,再看那卫思齐身子向前一倾,口中喷出了鲜血,溅了前面官员一身,就连地上都沾了血迹。 “扶卫大人下去,请个太医给他看看。” 秦胥发了话,边上两个工部的官员即刻搀扶着老上司下去了,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了程不惊一眼。 这会儿众人的目光自然是投向了程不惊,这人离了御史台还不消停,将卫思齐逼得怒急攻心当廷吐血,可以说是了不起了。 薛继和卫思齐算不上亲近,私下里也没有交集,可就从庚和年间几次变故中来看,卫思齐的为人是值得他敬重的。 相比于程不惊,卫思齐看成是君子。 薛继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已然露出了嘲讽的轻笑,看着这人问道:“程大人,你说了这么多,有哪一句是能拿出证据的?” 程不惊还自恃清高,一副不屑于与人争辩的模样。“他卫思齐如果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怎会如此失态?” 薛继又道:“他若不是被你冤枉至此,一身清名被你无端玷污,怎会愤怒至此?” “本官倒想问问,薛大人和卫思齐什么关系?就这么护着他说话!” “同朝为官薛某说句实话有何不可?” 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秦胥握着奏章狠狠砸向了御案,眉目间隐隐含着怒意。“够了!” “程不惊,御史台的职责还不劳你费心。” 这话甚是嘲讽。 御史台?如今的御史台一位御史都没有,还好意思提出来说? 秦胥不再搭理底下吹胡子瞪眼满脸愤慨的人,转头看向了容彻:“容大人,你如此反对朝廷修河道,也算是言之有理,那不妨说说,你觉得平城之事如何处理。” 容彻还有些讶然,显然是没想到目光这么快落到了他身上。 “回禀陛下,臣以为,既然并非无路可走,只是绕远路,那河道之事就能算是无关紧要。至于百姓或商贾之间的种种纠纷,加强管制即刻。如今正是朝廷与胡戎交战之时,不宜再添重压。” 秦胥还没做出反应,于桓已经嗤笑了一声:“那就给百姓施加重压?” 容彻急眼了,这就要跟他理论一番:“什么叫给百姓施压?这是缓兵之策,待平定了北边的战事,再修河道通山路也不迟!” “户部都说了国库尚且吃得消,就非得让百姓等着耗着?” “那是「尚且」,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生事端?” …… 薛继回到家中时是满面憔悴,叹了一口气,将换下的官服搁置一旁。 “怎么,今日又是哪两位大人吵起来了?”沈玉容笑着问道,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汤过来放在桌上,转身又替他整理好衣物。 “还多了几位,差点没打起来。”薛继靠在藤椅上歇了口气,这就坐了起来伸手去接汤碗。“不过好在是定了,修河道。” 沈玉容闻听这话手中的动作稍稍一停顿,眼中多了一丝喜悦,回过头看他:“陛下下旨了?” “正是。” 沈玉容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整理好的官服官帽,转身坐在了薛继身旁,低下头枕在他身上。“那感情好啊,你也能休息会儿了。” —— 长宁四年春,北边接连传来捷报,那远山公主带着部下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再不敢侵犯朝廷燕州。 是喜事,却也是难题。 还要继续打吗? 撇开战事先不论,长宁四年的初春还是薛继的春风得意时。 年前,尚书令容彻辞官了。 “薛继好福气,这才几年啊就熬出头了。” 不少官员私下里眼红,心里头羡慕或是嫉妒。 薛继并非不知,知道了也只是笑一笑罢了。这些人不明白,他还能不明白? 当初陛下将他从兵部调到尚书省,盯着的就是容彻这个位子。 陛下即位,容彻身为安王的亲信,绝不可能留在尚书省,调离或是辞官都是迟早的事。 让他遭受这么多排挤,他还能硬生生耗到长宁四年,不容易啊,真该夸他耐性好,沉得住气。 薛继再次站在熟悉的门前,抬头看着牌匾上尚书省三个字依旧尽显恢弘之气,心里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着。 从今日起,他是尚书令了,离顶峰——封侯拜相,只剩下一步之遥。 可就是这一步,千难万险。 接任尚书省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北边的这一场仗,朝中众说纷纭,有支持继续打下去彻底剿灭胡戎的,也不乏支持适可而止休兵止战的,秦胥听着两方的争辩,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江晏这些年越来越没准话,放在十年前还是老狐狸,现在就知道和稀泥了,肚子里一堆弯弯绕绕,却整日想着自保,多的事一概不掺和。 宫中来人了,召薛继前去御书房面圣。 薛继心里琢磨了一番,大抵猜出了几分,无非就是为了边关那点事儿。 一进御书房,俯首跪拜在起身,只见秦胥愁眉不展,想必是纠结极了。 “陛下还在犹豫?” 秦胥扫了他一眼。“说说你的想法,今儿早朝你一言不发都琢磨什么了?” 薛继垂下了目光,心中倒是如止水一般平静。“臣以为,应当止战休兵。” 秦胥不置可否,挑眉道:“说下去……” “胡戎已经逃入极北之地,若再深入追击,必定要进入草原或荒漠,想要维持后勤就极不容易,更何况那是胡戎熟悉的地界,对朝廷行军极其不利。” “再者,胡戎已经无力再战,至少五年、十年之内,远山公主不敢再开战,朝廷完全没有必要再耗费财力物力去做无关紧要之事,万一将胡戎逼急了,敌军心存死志,朝廷即便胜了,也必然大损国力。” 话说至此,薛继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补了一句:“得不偿失。” 就在薛继说话时,秦胥紧锁着的眉心缓缓松开了。话说得不错,言之有理,可是都已经打到这个局面了,还给胡戎留一口气……他怎么能甘心。 “那胡戎要是休养生息将来再犯我大周北方,该当如何?” 薛继心底暗自嘀咕,您当胡戎吃饱了撑的?谁不乐意活着好好的,非得上赶着寻死做什么? “回陛下,他们不敢。” 秦胥也发觉这问的等于白问,干脆不再开口,闭上眼靠在座椅上静静沉思。 薛继也不着急,就此事,孰轻孰重,他有把握陛下一定能想明白。 “再打三个月,若是再擒不住远山公主就停战吧。” —— 说是再打三个月,其实下边官员早都松了口气,认准了这是准备停战了。这一停战,国库就减了一份重担,户部渐渐将重心转移到了修河道上面。 长宁四年四月; 眼看着要入夏了,随着天气慢慢变热,秦胥心里开始烦闷,平日里见谁都没个好脸色。 放在以前庚和年间,秦胥隔三差五就去各地办差,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月在京中。如今登基四年,他还没怎么出过宫门,怎么可能不闷得慌。 薛继一大清早刚醒来就听人说徐阑来了,赶忙更衣束发到前厅见人,一见面就听他说了堪堪半刻钟,终于是听明白了。 “出巡?” 徐阑摆了摆手,纠正道:“应该说是微服出巡。” 好家伙,亏他想得出来,这活儿不为难人吗? “我随驾?”薛继疑惑了,这种事以前不都是徐阑跟着? 徐阑目光坚定不似有假。“陛下钦点的,让你随驾。” 钦点?薛继忍不住皱了眉:“怎么偏偏让我跟着?” 徐阑笑了:“这不是看你薛家生意遍布九州,走哪儿都有个照应嘛。” 薛继暗道,想的倒是轻松。 “我可一点儿不会武,这要是路上遇上点什么事……汝卿兄,我担待不起啊。” 徐阑又道:“肯定不能就你一个人跟着,陛下的意思是,你从乾州带回来那个……叫齐徽的,他不错。” 齐徽?要是不提他都快把这人忘了。当初从乾州带回来之后就给他安排进了御林卫,这么久没见他,怎么陛下还记得? “那京中呢?陛下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在,怎么可能没人发现。” 徐阑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这你不必担心,你没见陛下最近时不时告病吗?到时对外就称陛下染疾,卧病不起,你们出去一个多月,不过两个月就行。” 薛继心里忍不住发笑,就朝廷上那些人精,哪儿能看不出来?最多是看破不说破。 他们不敢说陛下的不是,不敢指责陛下,到时候还不是指着他薛继指指点点。 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儿。 薛继又尝试推辞了几回,可无论他怎么推辞,徐阑都好说好歹劝着,薛继实在是拗不过他了,只能点头答应。 徐阑见自己的差事办成了,起身拱手便要道别。 薛继苦笑着挑眉看他,最后添了句:“出了事儿你可得保我,我经不住那些个言官的唇枪舌战。” 第101章 江淮清波亭 夜色沉静,府上大多数人都已经歇息了,唯独薛继还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一弯月牙怔怔出神。 身后屋里还点着灯,沈玉容披了一件薄衣出来,轻手轻脚带上了房门。 “不早了……” 薛继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沈玉容便叹了口气。“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出巡就出巡,怎么非得微服……他微服就微服,怎么偏要我跟着。” “这是好事。”沈玉容在薛继身边坐下,侧着头倚靠在他肩上,轻笑着说道:“他微服出巡都带着你,说明对你信任、器重。” “我倒希望他没这么信任我。”薛继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知道落在那些文官嘴里会成什么样吗?他们不敢说陛下放纵,他们会把账算我头上,说我惑主。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就我一人担罪。”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夫君如果现在就急于自保,那可就没有将来了。” 薛继一愣,有些出神了。 入仕本就是一条险中求贵的道路,是一场豪赌,打一开始他就猜到了往后会是风雨交加,将会途径刀山火海。怎么近二十年了,反倒怕了? “我如果稳坐尚书令的位子,不再往上走呢?” 沈玉容轻笑一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抢别人的,总有人要抢你的。” 薛继并非不懂道理,只是人总会有疲倦的时候。 “替我收拾行囊吧。” —— 到了出城那一日,薛继左右看了看,真就三个人,陛下、齐徽、他,一个多余的都没有。 “陛下……” 薛继话才说到一半就意识到不对,既然是微服,怎能暴露身份?这就顿住了,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秦胥看出了他的迟疑,心里一合计,道:“我长你两岁,就兄弟相称吧。” 薛继心里是万般不适应,跟天子称兄道弟,这得折多少阳寿?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兄长,咱们先去哪儿?” 秦胥沉思片刻:“先去江淮看看,听说叔祖父最近也上那儿去了。” 薛继一惊,叔祖父?定国侯秦傕?合着这一番微服还有目的啊…… “他老人家最近喜欢钓鱼,我琢磨着去跟他学两手,回来钓条大的。” 话里有话…… 薛继隐约能猜到些名堂,嘴上却没再多问。两人不再出声,齐徽专注赶车,路上时不时途径山川溪流,掀开帘子看看景色,一日路途也就晃晃悠悠过去了。 这回出来没带多少重物,一路上走得也快,第五日日落前就到了江淮境内,过了城门,薛继打着大哥薛祁的名号到了自家客栈门前。 “客官,咱这儿没房了,您寻别处去吧。” 薛继看了看眼前这人,自家生意自己最明白,哪儿会真没房了,总有这么几间是一直留着的。于是从腰间取下刻着薛字的玉佩,递到他面前。“没房?” 那人一看这玉佩,眼睛都直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您,您是……” 薛继抢前边止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薛祁……” 那人顿时换了一副模样,堆着满面笑意给他引路:“爷可不常来江淮啊,小人眼拙,您快请。” 这才扭过身子就看见了后边还站着俩人,又愣了愣:“这两位是?” 薛继回头看了看,是秦胥和齐徽。 “这是宁老板,你只管引路。” “好嘞……” 江淮这地方不比江南和江陵富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这客栈是薛家一贯的风格,以雅致为主。 齐徽明白事儿,进了屋就自个儿找地方歇着去了,留下薛继和秦衡两人在一间房里。 “薛祁是谁?”秦胥放下东西坐在桌前,淡淡问道。 “是我大哥。” 秦胥笑了:“你也就是欺负那人没见过你哥。” 薛继无奈一笑,给他倒了杯茶。“见过也未必记得,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 三人统共开了两间房,齐徽在秦胥那屋里打地铺,薛继一人住一间。 倒不是他不顾尊卑礼数,正因秦胥龙体尊贵才不敢让他一人待着,有齐徽守着他也安心点。 休息了一夜,这一夜还算是安稳,在外边不比在宫里,那么多下人伺候着,秦胥这养尊处优惯了连更衣都麻烦。薛继也不是能伺候人的主儿,这就只能辛苦齐徽了。 “陛下准备去哪儿找定国侯?”薛继问道。 秦胥稍稍皱了眉:“你唤我什么?” “兄长。”薛继急忙改了口。 秦胥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册子,翻开扫了两眼。“清波亭……” 这地方倒是新奇,来之前还没听说过。 齐徽一路找人询问,过了三条长街,看见了一处宅院,大门紧闭着。 “这不是人家府邸吗?哪有什么清波亭?”薛继眯眼看去,闷了满腹疑惑。 齐徽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跟他解释道:“方才那人说清波亭是这家人院子里的亭子,里边儿还有个清波湖呢。” 薛继微微发怔,下意识看了看秦胥。“这不会是……他的宅子吧?” 秦胥摇头否认:“不会,他喜欢到处游山玩水,不可能在这儿定居。” “那……” “进去再说。” 面面相觑一番,还是齐徽上前去叩门。 门被敲得哐哐哐响,却是好一阵没见有反应。 两人目光又落到了秦胥身上,摆明了是要他拿个主意。 秦胥目光一沉,毫不犹豫道:“撬门……” 薛继心里一跳,大惊:“这光天化日之下,撞门?不妥吧。” 秦胥横了他一眼:“那你再去叩门?” “还是撬吧。” 有这圣旨在,齐徽硬着头皮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将刀刃从门缝中插入,向上一挑,只听一声闷响,锁门落在地上。 齐徽又蹲下身将匕首插入,勾住铁栓往上抬,闻听一声脆响,铁栓落地,门开了。 秦胥走上前,用力一推门,里边是一面肃墙,上边雕刻着一排翠竹。 “进吧……” 进了院子之后绕过厅堂房屋,从两旁的小道穿过去,不过一会儿就看见满园春色,绿树成荫。远处的湖水正如名字一般,清波荡漾。 一旁立着一座亭子,上边写着「清波亭」三个字,里面坐着一人,正是定国侯秦傕。 秦胥快步上前,面上神情不改,颔首欠身问安:“叔祖父……” 定国侯的目光从水面上移开,投向了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似乎并不诧异。“撬门进来的?” “叩门半天您这也听不到啊。”秦胥笑道。 薛继和齐徽对视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亭子外,没再往前。 秦胥走进亭子,自己寻着石凳坐下,放眼望去,湖面上时不时有点点涟漪,想来其中还真有不少鱼虾。 定国侯朝下边两人扬了扬手:“进来吧,杵在那做什么。” 两人听了这话,相视一眼,都犹豫了。只是迟疑了不过片刻,两人便一同走上前来。 定国侯看见薛继的面孔时显然愣了片刻,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口中喃喃:“你是?嘶,那个……” 薛继拱手道:“微臣尚书令薛继。” “薛继。”定国侯恍然,总算是想起了一桩旧事,轻笑了一声:“如今是尚书令了,不错不错。” 问罢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定国侯又转过身面向秦胥,脸上多了些严肃:“你来的也是时候,要是再晚一日来,我可就走了。” 秦胥朗声笑罢,声音忽然沉了:“叔祖父,听闻您喜欢钓鱼,晚辈想听您指点指点。” 定国侯一挑眉,握住了桌上的鱼竿:“那要看你钓的是什么鱼。池中鱼,或是非池中之物,这可差得远了。” 第102章 薛老板?久仰大名 定国侯这话已经问的足够明白了,薛继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他听见什么不好就非听这些东西,知道太多可不见得是好事儿啊。 秦胥没有做声,可他眼中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就要看你钓上钩之后打算如何处置了。”定国侯若有深意地说道。“毕竟,血浓于水。” “如果不是血脉至亲,我也不必跑这一趟。” 定国侯拿着鱼竿走出了清波亭,踏过几层台阶,在湖边侧身坐下。 “这种戏码老夫见得太多了。我不会苦口婆心说什么兄弟如手足,你们也不会听。” 话说到这儿,定国侯稍稍停顿了片刻,他回头看向紧跟着过来的秦胥,轻声笑说:“再者,分明是两个人的事儿,这话只对你一人说,不公平。” “那您的意思是?” “鱼无水不能栖,鹰无爪不如雉。” 四目相对,秦胥尚在沉思。 定国侯将鱼钩投入湖面,回过了头。“至于鱼能不能钓上来,这是垂钓者的能耐。你能有今日,必然不差这么点儿能耐。” 两人都不再出声,似乎是在专注钓鱼,可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落在湖面上,一个看着天边,一个暗藏心事。 过了午时,日头最为毒辣,半个时辰里一阵风都没有,湖面风平浪静不起一丝波澜,边儿上垂柳也跟静止了似的,有气无力落在水面上。 “还不准备走?留着陪老夫用午膳啊?” “您这么快就赶我走啊。”秦胥仍在原处不动,显然是没打算走。“您还没说……您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老夫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对还是不对。反正是与非、成与败,能争一个已经足够了。二者兼得?你拿不起,拿得起也太累了。” 秦胥语气有些复杂:“那为何读书人还要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定国侯看了看他,竟是放下了鱼竿仰首大笑。 “那些圣贤之道,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还用得着读吗?” 这话听着别扭,是个歪理,却又挑不出错。 “那不也有先贤说过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生在这位子上,就只能干这勾当事儿。想置身事外,图个清静?也不是不行,那你打开始就该学我。” 秦胥颇为无奈道:“那是学不了。” “行了行了,你这么大一团龙气在这儿压着,老夫能钓到鱼就奇了,没啥事儿赶紧走啊。” 虽没有明说,可谁都知道秦胥来江淮这么一趟就是为了见定国侯。 既然已经被定国侯下了逐客令,那江淮也没什么可待的了。 次日清晨,马车停在城外,秦胥挑开帘子看着远处一人一马,忍不住皱了眉头。“又奔北边去了?” 齐徽听得云里雾里:“您不是说去江南吗?怎么又改往北了?” 回想起昨日,定国侯说再晚来一日他就走了。 薛继明白了,远处往北去那身影显然就是定国侯秦傕。 “他藏得深。”秦胥自言自语道。 这老东西可没闲着,朝中多少大小事,只怕没有他不知道的吧。 —— “薛老板又来江南了?” “今儿还是跟沈老板一块来的,人家做大生意、大买卖。” “前些年不都跟陈老板一起,怎么改沈老板了?” “嗐,陈游今年都那个岁数了,哪儿还跑得动啊,他家又是独苗一个,比不得薛家风光!” “可不,长子继承家业,幼子达官显贵,薛尧这俩儿子生的好啊。” 今儿夜里城中热闹,尤其号称江南第一酒楼的「观江南」附近,那是灯火璀璨、热闹非凡,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里边的丝竹声。 刚刚踏入大门的正是薛祁,一旁簇拥着各地商贾,其中不乏名声显赫的大人物,或是江南本地的世家公子。 谁不知道薛家小少爷薛继不久前当上了尚书令?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官至二品,远远胜过当年的陈渝啊。 这一群人跟薛祁敬酒道贺,难免吹嘘几句。薛祁嘴上不言,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慨。 酒过三巡,不知谁无意间问了一句:“薛老板,您今儿住东边啊?” 薛祁刚刚饮下杯中酒,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今儿住沈老板家的别院啊,谁说的住东边?” 那人也愣了:“今儿下午不是您的人到东边自家客栈说的,要两间房……还有个宁老板呢,嘶,怎么没见着宁老板?” 薛祁那点醉意顿时清醒了不少,脑子里迅速思考了一番,却始终没想起有这么一件事。 抬头对上这人半醉半醒的目光,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即笑着遮掩了过去:“嚯,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得,那今儿就不麻烦沈老板了。” 往后大半个时辰薛祁都心不在焉的,装着心事,这酒自然就喝不进去,待时候差不多了,即刻起身离席,连着道了几声对不住,自顾自离开了「观江南」。 “去东边店里看看,怎么回事。” 这一声令下,车夫即刻往东边去,说远倒也不远,不过得绕过官府。等薛祁到了薛家经营的客栈外,已经过了戌时一刻有余。 店里伙计见着人还发懵呢,看见薛祁腰间的牌子就明白了。可就这一会儿,大惊失色:“你,你!他……” 薛祁示意他噤声,又板着脸问道:“人呢?” 伙计急忙在前引路,到了门前,正好能看见屋里亮着灯,隐约一个人影靠在桌边,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薛祁上前推门,那伙计明白事儿,即刻退下了。 门一开,里边人愣住了,外边人也愣住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又同时止住了声音。 里边的不是旁人,正是薛继。 薛继下午才到江南,进了城之后就照着老办法找到了自己家的客栈,轻车熟路报了薛祁的名号,这就住下了。 他也没出去扫听扫听,那伙计是知道薛祁今日在江南,谁也没多想,谁也没多问,谁能想到就撞上了。 薛祁突然瞪大了眼,抄起一旁的扇子就打在薛继面前的桌上,随即用扇柄指着他,紧张问道:“你惹什么事儿了?官员私自离京可是重罪!你还,你还弃弟妹于不顾了?我怎么跟沈长青交代!” “别别别,误会!”薛继顿时窜起来往后躲,抬起手臂下意识挡着他,心里是无奈之极。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照实说就暴露了,不说这又已经误会了。秦胥出来微服是舒坦了,怎么尽给他招事。 “兄长,你听我说,我不是私自离京,这是陛下准了的……” 薛祁仍是狐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手里的扇子还没松开。 “圣上准许?那就是办差?办差你不住驿站,偷偷摸摸报我名字干什么?” 薛继硬着头皮解释:“对外不能说是办差,反正就是只有陛下知道。你可别给我泄出去,泄出去我这就是罪过了。” “当真?” “当真。” 薛祁盯着他看了半天,到底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这就放下了扇子,转身准备离开。 刚到门口,迎面走来一人。 “你这儿怎么了?” 两人一碰面,都愣住了。 来的正是秦胥。 “你同僚?还是——「宁老板」?”薛祁回头看向薛继。 薛继此时真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躲,可偏偏两个人都在这儿,他无处可躲。 秦胥打眼看了看面前的人,从面相就能看出与薛继有七分相似,心里盘算一番也猜到了。 “薛老板?久仰大名。” 第103章 没有用钱堵不住的嘴 如果此时能由得薛继选择,他希望这两人各自解决,略过他最好。 眼前的场面实在让他瘆得慌,身后已是冷汗直下,浸湿了里衣。当朝天子对着他大哥说「久仰大名」,也不知道这又得折寿多少年。 薛祁听了这话不做反应,只是轻笑了一声,还饶有兴趣的回头看着薛继,似乎是准备等他回应。 而秦胥面上带着笑意,自顾自走上前几步:“宁某与薛大人同朝为官,这次是有公务在身。” 薛继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词儿跟他刚才解释的都对的上。 “宁大人?”薛祁出声试探,拱手欠身道:“草民见过宁大人。” 秦胥不置可否:“不必……” 这个气氛实在让人尴尬,薛继尝试着转移话题:“齐徽呢?” “我让他去打水了。” 薛继僵着笑容又看了看薛祁:“兄长,要不你就……” 薛祁的目光在薛继和秦胥身上来回扫了几番,这两人的说辞好像看似没有什么问题,可以他对薛继的了解,绝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只是没必要。 “我也管不着你这些,你自己注意点,谨慎二字刻心间。” “走了……” 秦胥侧身让出了路,薛祁最后看了他一眼,大步离去。 到前边又看见那个伙计伸着脖子往里头打探,薛祁稍稍皱了眉,厉声斥道:“看什么呢!” “诶,爷出来了……”伙计急忙收回目光,在边上点头哈腰。 “都是自己家的事儿,不外传,明白吗?” “是。” —— 如果说去江淮那是有所图谋,那么来江南就是漫无目的。 秦胥是完全没做计划,走到哪是哪,在路边看见个捏泥人变戏法的老头子都能跟人搭上话,一聊就是一上午。 薛继也没处去,就在边上等着。秦胥倒是体谅他,让他找个茶馆喝喝茶听听书去,可谁敢丢下这么一尊贵的主在街上?生怕一错眼就出事了。 “都问出什么来了?”好不容易放过了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薛继就问了一嘴。 “有问题……” “什么?” 只见秦胥加快了脚步,调头便往回走,这是要回客栈的意思。 薛继一愣,看了看方才那老婆婆,心中存有疑惑。有问题?江南有问题?还是说官府有问题? 没等他想明白,人已经走远了。薛继回过神来,急忙加快脚步跟上去。 直到回到客栈之后,薛继警惕地关上门,秦胥才缓缓张口:“我朝科举限制出身吗?” 限制出身?没听说过啊。 薛继愣了愣,照实说道:“不限制啊。” 秦胥突然笑了,笑的令人浑身毛骨悚然。 “在江南,有限制。” 薛继不解:“这怎么可能?” “没钱就不能考。” 这一句话胜过惊涛骇浪,叫薛继一时说不出话来。 以前只听说过没钱考不上,那是收买了考官。自从庚和十八年那次事发之后,这些事情消停了不少,就算有,那也是偷偷摸摸不敢大张旗鼓的。 没有钱,不能考,这算什么道理? 秦胥脸色阴沉的吓人,握着桌上的茶杯,恨不得一把捏碎了。 听他详细说道了一番,薛继大概明白了。 江南此地官员比京中大员胆量还大,他们不从考题入手,不从考卷入手,直接在报考上设下玄机。 照那位老婆婆说的话,每每乡试前夕,那就是官员一夜暴富盆满钵满的时候。 首先便是交「科举金」,如果考生拿不出五十两银子,纵使他满腹经纶才华横溢,那也是连贡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其次是乡试期间不准自带饮用水,也不准自带充饥的食物,若是那年的考官心再黑一点,干脆什么都不让带,进了贡院里边有高价售卖的。 这么一折腾,少说两三百两银子,多了四五百上千两都有可能。 “这么明目张胆的抢钱,就没有人外传吗?”薛继百思不得其解。 “这钱进了官府是见者有份,你觉得呢?”秦胥冷笑了一声。“没有用钱堵不住的嘴。” 如果说江南的官员被金钱利益迷了眼,那礼部和吏部官员呢?乡试期间各地贡院可都有朝廷派遣下来的官员啊。 薛继迟疑道:“此事礼部和吏部知道吗?” 秦胥没有回答,只见他面色凝重,眼神中已经隐隐约约夹杂着些许怒意。 吏部尚且不说,礼部这么多年可一直是在于桓手里抓着呢,哪怕现在礼部尚书换成了程不惊,可挡不住下边的官员跟于桓有感情,真要论起来,礼部还是于桓掌中之物。 于桓,那是跟了他很多年的人了。 “拿纸笔来,给江晏去信。” 薛继欠身算是答应了,口中却一言不发,转身去找纸笔,心里千思万绪一时难安。 他当然知道陛下此时写信给江晏是要做什么,无非是清查礼部、整顿朝纲。 此举确实没错,江晏身为丞相,这是他职责所在。 可任谁都知道,近些年来江晏是愈发畏畏缩缩,能撒手不管的事他绝对不会多此一举过问一句。若说江晏昔日的手段如今都用在何处,那就是用在自保了。 给他去信?他能处理才奇了。 薛继心里透亮,却不敢明说,这话说出来就有诽谤上级、污蔑同僚的嫌疑。 放下满腹焦虑,眼前最大的问题是这客栈里不好找纸笔。 倒也不是没有,可就记账伙计手里的笔墨,莫说让秦胥拿来写信了,就是让他过眼看看,他都未必愿意看。 薛继心里思索一番,还是决定出去买样能过眼的。 待他买回笔墨信纸递到秦胥面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试探道:“臣听闻大理寺卿冯明检处事公正,为人刚直不阿,颇有其父之风,您为何不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查明?” 秦胥接过笔墨,入手便微微一怔,就这质地触感,应该不是寻常之物。 低头一看,紫竹冠玉的笔杆,这一看便是心生赞赏,抬头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时候给冯明检写信,那不就全暴露了?你也说他为人刚直不阿,如果让他知道了,那岂不是全京城都知道了。” 薛继无言以答,只能拱手叹一声:“还是您圣明。” —— 江南这点糟心事让秦胥失去了兴致,没停留几天就收拾行囊车马出城了。 薛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门,问道:“不去看看修河道?” 秦胥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沉声说道:“江南安乐康阜、民生兴荣,在这儿看没什么意思。要看修河道,得去宁州看。” 薛继心中明了,他不看海晏河清不看歌舞升平,这一趟暗访看的就是藏在奏疏上歌功颂德背后的东西。 既然秦胥已经点明了要看宁州,那么下一站当然就是往宁州去。 宁州路远,沿途又甚是险。秦胥是踏踏实实稳坐车中,苦了齐徽和薛继二人,一路上谁也放不下心来,每时每刻都留意着外边的动向,生怕一错眼出点什么事。 趟过清水溪流,绕过重山蜿蜒,一路上耗费了不少时日,总算是到了宁州。 安置好车马,进得客栈,一撒手把包袱行囊放在一旁,薛继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秦胥,说道:“您也好几天没休息了,歇会儿吧。” 秦胥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谁啊……” “打扰几位了,小人打了壶热茶给您几位送来。” 听着声音,是店里的伙计。 薛继没多想,就应了一句:“进来吧……” 那人低着头推开门,手里端着一壶茶,小心翼翼走近前,放在了薛继面前的桌上。 第104章 是你自取灭亡 这伙计送完茶水转身就离开了,薛继正准备推门出去,却在脚迈出房门的刹那间停住了。 “不对……” 薛继猛地回过头,正好看见秦胥提起茶壶倒了满杯热茶,茶香四溢,扑面而来。 “先别喝。”薛继急忙快步走近将他揽住,把茶放回桌上。 秦胥见他满脸警惕,心里也多了几分戒备。“这茶有问题?” 薛继并不确定,可他已经有了一些不成熟的猜测。无论如何,先试一试较为稳妥。 他翻找了半天,从包里找出了一根银针。 秦胥见此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随身带这个?” 薛继无奈看了他一眼:“我用不着,这是为您准备的。” 话音落罢,银针入杯,茶水浸过了银针的尖端。 等了好一会儿,薛继抬手将银针提出水面,又皱着眉仔细端详。 银针毫无变化。 “会不会是你多疑了?” 薛继不说话,收起了银针,转头又招呼齐徽过来。 “齐徽,你想办法弄个雏鸡啊鼹鼠之类的东西回来,要活物!别让人看见。” 齐徽刚歇了没一会儿就摊上这么一个差事,顿时苦了脸:“你不能这么折腾我啊,我上哪儿弄去……” 薛继不听他哀嚎,直把他推出门去:“你想办法,弄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齐徽一走,屋里就剩下薛继和秦胥了。 “你看出什么了?”秦胥若有所思地问道。 薛继走到桌边坐下,神情严肃了些:“刚才那人从始至终不敢抬眼,而且,他手在抖。送个茶水,怎么会紧张至此?除非这茶水不寻常。” 两人的脸色都渐渐凝重了起来,四目相接,相视而不语。 真要说起来,就算疑心茶水有问题,大不了换一壶,或是自己出去弄干净的水回来,实在不行就换一家客栈,完全没有必要这么费劲折腾。 可两人都想到了,重点不在于这一壶茶怎么样。 谁会想方设法毒害一个生意人?这还是银针都试不出来的毒,价格不菲。 如果这壶茶有问题,那必定是秦胥的身份和行踪已然暴露。 并且,有人图谋不轨。 这些,远比一壶茶更为重要。 这事儿是刁钻了一些,可齐徽能被秦胥看重,钦点他随驾出来,就绝不是碌碌平庸的平凡之辈。不过一会儿工夫,齐徽提溜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从齐徽一进屋起,薛继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手里的食盒,他倒是有主意,找这么一东西装着回来。 齐徽将食盒放在桌上,抬手擦了一把汗,随即打开盖子露出了里边一团灰毛。“雏鸡鼹鼠那都不好弄,就见着这灰兔了,您看能成不?” 倒不是不行,就这个儿大了点,要是一会儿真死了,不好处理啊。 薛继微微皱着眉头,伸手提着灰兔俩耳朵给提了出来,左右打量了一番,又伸手逗弄两下,确认了它四肢健全正是鲜活。 “就它吧……” 薛继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灰兔面前,这家伙也不怵,向前挪了两步,凑近杯沿闻了闻,紧接着便伸出舌头沾了茶水。 屋里气氛顿时凝固了,三双眼睛都盯在目前还算活蹦乱跳的灰兔身上。 约莫半刻钟过去了,只见这灰兔子蜷成一团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这是死了?”秦胥挑眉问道。 齐徽伸手摁在灰兔身上,察觉它身上仍有起伏,目光顿了顿,似是愣了一下:“还活着,有动静呢。” 薛继一时间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加一分警惕。 秦胥有些厌了:“你是不是多疑了?或许那人只是刚来干这事,难免紧张。” 薛继没说话,难道真是多疑了?可是那人的一举一动就是让他心生狐疑,这种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提防的直觉怎会有假…… “好像,好像要死了!”齐徽一直在桌边没动过,这时突然惊呼一声,双目瞪大,满面惊诧。 薛继顿时回过神来,凑近前仔细看这灰兔,只见它眼睛紧闭浑身颤抖。 不一会儿便渐渐没了动静,伸手一摸,身上一点儿温度都没有,僵硬的像一具尸体。 或者说,这就是一具尸体。 “陛……兄长,它死了。” 空气忽然安静了。 只见秦胥眉头紧锁,眼神中夹杂着怒气,更多的是凝重。 “要换一家客栈吗?”薛继试探着问道。 秦胥犹豫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沉沉呼出一口气,大有赌一把的意思:“不必,就方才那人的胆量,一次不成他绝对不敢再做第二次。反正宁州这儿看两日就该回京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薛继将灰兔的尸体扔回食盒里,示意齐徽拿出去处置了,然后转回头看向了秦胥,正色道:“要查是谁吗?” 是谁?秦胥冷笑了一声,如今天下盼着他死的人,来来去去不就那么几个? “查是要查,我会让徐阑留意的,重点不在于是谁,而是谁出的主意。” 定国侯说得不错,鱼无水不能栖,鹰无爪不如雉。 他身边的爪牙太多了。 —— 秦胥猜得不错,客栈中那位心存不轨的伙计确实是胆小如鼠,这一计不成,他再没敢轻举妄动。 此时日上三竿,又逢夏日炎炎,薛继跟在秦胥身旁,走在挖河道的工地边上,只觉迎面阵阵风来,却都是热风,蒸得人汗流浃背,实在难耐。 秦胥乐此不彼地来回巡视,他这一身素净的布衣走在这地方实在突兀,不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拦路。 这人赤着膀子,皮肤黝黑,身上满是尘土,头发束得随意松散,指着人就喊:“做什么的!朝廷修河道,岂容你们随意窥探!” 薛继正要上前解释,被秦胥暗里拦下了。 秦胥亲自走近前几步,笑道:“在下是个商人,碰巧路过此地。在下倒不知道什么朝廷不朝廷的,只是有些疑惑,希望小兄弟解答一二。”说罢,给他递去一荷包碎银子。 那人一愣,立马回头四处打量,确认了没人看见才敢应声:“什么疑惑?我若是知道就绝不瞒你。” 秦胥指了指他身后的工地,问道:“朝廷的活儿,就给你们这些个东西?” 薛继在后面听着,听到此处心生疑惑,又朝四周看去,只见砖石泥沙堆积成山,来往的工人或是赤手空拳或是握着一把铁铲。 好像是有些寒碜。 那人还没回答,秦胥又补问了一句:“另外,你们这儿没有官员管着吗?” 那人挠了挠头,有些不屑道:“朝廷忙着打仗呢,哪有钱给咱们折腾这有的没的。您要问张大人啊,往那儿看,棚里边乘凉喝茶的就是他。” 秦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远处小的几乎要看不见的一个人影。 薛继又问道:“我怎么听说朝廷没少拨款?再者说,跟胡戎的战事也已经停了啊。” “呵。”那人斜眼嗤道:“朝廷拨没拨款我不知道,反正上面就是这么说的,朝廷没钱,咱凑合着干,这河挖出来也都是给商人运货的,碍不着官家的差事,何必这么较劲。” 好生嚣张…… 薛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是商人世家出身,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商人要明里暗里受这么多排挤。 秦胥没再追问了,拂袖转身便要离开,最后又看了看远处的人影,一口恶气死死地压在心底。 这一道回去,薛继一直一言未发。回到客栈之后,秦胥连着唤了他几声他都没反应。 “薛继!” 薛继被惊得一激灵,总算是回神了。 “怎么了?” 秦胥刚刚将封好的信交到了齐徽手里,示意他拿去寄了。 随后,目光移回薛继的身上,一张口语气就比平常要多了几分凝重:“收拾东西,准备回京。” —— 京中; 大军回朝不久,照理而言主将应当入宫面圣,并将兵符归还。 而此时秦胥并不在京中,对外皆称是患病有恙不宜上朝,明面上就只有江晏和徐阑二人能入宫面圣,那么主将要归还兵符,显然就不那么容易了。 朝中众说纷坛,议论纷纷。 最后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主将首领亲手把兵符交到了江晏的手里,再由江晏入宫将兵符交还「圣上」。 本就是做做样子的事,谁也没往心里去,再者说对于秦胥病重之事,朝中早已流言四起,人心如烟动,谁也没工夫留神这么一个走形式的场面。 百官之中,唯独陈绍一人是全程目不转睛。 待结束之后,陈绍暗藏在人群之中,远远看了看陈渝的方向,如他所料,陈渝和那刚刚凯旋归来的主将对视了一眼。 待人群散去之后,陈绍褪去了外边的官袍,转手让下人拿了回去。自个儿身着常服不动声色离开了皇宫,一路尾随那主将到了城中闹市。 他小心翼翼避开了来往的人流,目光紧紧追随着,直到一间茶馆外。 那位主将停下了脚步,陈绍即刻躲在一旁,站在一个小贩的摊前假作挑选物件。 他再回头看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位主将的面前。 如他所料,正是陈渝。 “是你自取灭亡。”陈绍暗自喃喃。 第105章 大事将成 眼看着陈渝二人进了茶楼,陈绍穿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跟到了茶楼门口。抬头看了看,这二人已经从楼梯走上了二楼雅间。 跟还是不跟,这是个问题。 陈绍犹豫了,这两人摆明了有事,还是见不得人的事,这样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他怎么也不愿意错失。 可是不得不说,这茶楼人来人往,他很难尾随。 他退后了两步,又仰起头向上看了看,恍惚间竟是隐约看见了两人的身影。 这两人选的好位置,正靠窗边! 陈绍面露喜色,顿时心生一计,转身就往后边的酒馆走去。 这酒馆与陈渝二人进的茶馆隔了一条街道,二楼雅间正好是窗对窗,上了楼挑个窗边座,虽然离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正好能看个清清楚楚! “一壶竹叶青。” 陈绍挑帘走进雅间,四处打量一番,这店家还算有品味,雅间以雕花屏风为壁,四周不加修饰,只有墙角置翠竹三株。一眼望去,清新别致,静心凝神,不像是一个酒馆,反倒更像是茶楼。 店中伙计很快就将一壶温好的竹叶青端了上来,陈绍挥挥手示意人退下,余光盯着门边,等这人一离开就往窗边去。 对面的茶楼里,陈渝和那位将军相对而坐,看两人神情应该是气氛融洽,甚是和乐。 陈绍目不转睛看了一刻钟有余,只觉眼中干涩疲惫至极。 这两人大费周章顶着被猜忌的危险约出来难道就为了喝两杯茶吗?陈绍是不信的。 盯得久了实在疲惫难堪,陈绍倒了一杯薄酒饮下,就当是缓口气。 薄酒下肚,玉杯见底,就在此时对面楼中终于有了动静,陈绍放下手中玉杯专注看着远处,正瞧见那位将军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而陈渝迟疑了片刻,看了看面前的人,又看了看桌上的物件,随后伸手去取。 “这事儿做出来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祖上多少功绩都得搭上来,将军,你都想好了?”陈渝笑意盈盈看着面前的人,平静地问道。 只见那正当初入仕途不知畏惧的将军朗声笑道:“我做这偷梁换柱之事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你不必疑我,我自己做出来的事绝不后悔!” 陈渝笑着鼓掌,眼中满是赞许:“哈哈哈,好,我看人果真不会错。” 一街之隔,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陈绍的眼睛。 那物件……是兵符…… 陈绍眉头紧锁,心里已经将无数种可能过了一遍。只看那东西的形状模样分明就是兵符,是大军出征时陛下亲手交到他手里的兵符,是不久前他上交给江晏的兵符。 为何这道兵符此时还会出现在他手里?他还递给了陈渝? 一个渐渐成型的猜测出现在陈绍的心里。 莫不是……他们互相勾结,意图不轨? 陈渝与安王之间的佳话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他二人鱼水情深,互为知己,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他二人更相知。 如今安王大势已去,难保陈渝不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之事! 陈绍心底警铃大作,亦是呼之欲出的激动和欣喜,若他将此事捅上去,陈渝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功在社稷! 心中既然有了这种想法,陈绍哪里还等得了,一口饮尽了杯中刚刚斟满的酒水,往桌面扔下碎银,大步离去。 —— 丞相府外; 两位守在门口的下人歪歪扭扭地倚靠着门前石柱,顶着盛夏的灼灼烈日昏昏欲睡。 耳听不远处马蹄声传来,只见一人一骑打东边赶来,那人一手勒住缰绳,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府外。 “什么人!”被惊醒的下人快步走上前去,指着马上的人高声呵道。 这人翻身下马,一拍衣袖,不卑不亢应道:“在下刑部陈绍,有要事求见丞相,劳烦通传。” 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疑惑。刑部陈绍?什么人?没听说过啊。 刑部尚书徐阑他们倒是都认识。除此之外……谁有功夫记住这些个小吏姓甚名谁。 “走走走,丞相府是你随意能进的吗。” 这就要赶人了。 陈绍自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被人看扁,在江陵时没人看得起他也罢,入了京来还是如此!心中已经压着一股怒气,若是照他以前的脾气,不嘲讽回去才是奇了。 可今日不同,眼看陈渝身败名裂之日近在咫尺,他必须咽下这口气。 陈绍脚下半步不让,面含轻笑从腰间取下一包碎银子递上前。 “我看两位顶着炎炎暑气在这儿当值,实在不易。这是一点心意,就当请二位吃个冰碗饮盏梅子汤。” “请两位通传一声,陈某有关于户部尚书的机密要事相告,望丞相赏脸相见。” 左边这人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东西,顿时喜上眉梢。再相视一眼,果不其然不出陈绍所料,这两人的态度顿时转变了。 “大人稍等,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说罢,一人匆匆转身推门进去,另一人堆着笑脸朝他点头哈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开了,那人跨过门槛出来,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尴尬。 “大人,实在对不住,咱们丞相……丞相说不见。” 陈绍一愣,有些急了:“你没跟丞相说是关于户部尚书陈渝的机密要事吗!” 那人低着头连连欠身道歉,语气无奈至极:“小人都如实禀告了,丞相说没兴趣,让您回去吧……” 这不可能,他听说庚和年初时江晏就是当今陛下的属臣,事关安王一党,他怎么会没兴趣? 陈绍必然是不信的,一口气堵在心里不上不下,看了看面前两人,又看了看丞相府门前的牌匾,犹豫再三,还是道了一声“多谢。”随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回到自家府中之后,陈绍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坐在桌前看着桌上凌乱的书籍笔墨,一时有些茫然。 他早听闻江晏自打封了丞相以来只知自保,遇事不掺和不表态,只会一味和稀泥。初听闻此事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有了今日这么一遭才知道是真的。 若是江晏都不管事了,他还能找谁? 中书令于桓,那是个急脾气,眼睛还长在头顶上,毫无远见,这事跟他说了必定被他一人独占功劳。 尚书令薛继……谁不知道他与陈渝交好,即便后来分道扬镳,儿女之间亲事可还没断呢,薛继怎么也不可能置旧友于死地。再者,除了陈渝,他的下一个眼中钉就是薛继。 陈绍胳膊撑在桌上,手捂着额头,只觉头疼欲裂,心急如焚。 耳边听着一旁窗边的鱼缸里传来水声,思绪百转千回,忽然有这么一瞬间,不知怎的,似乎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 刑部尚书徐阑! 陈绍顿时豁然开朗,一掌拍案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暗自算计着。 徐阑是陛下的亲信,为人又较为正直,至少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他像于桓似的争名夺利,又是他顶头长官,是若登门,徐阑必定会见他! 眼看天色渐晚,不容迟疑,再等可就日暮了。 陈绍掸了掸衣袖,推开书房的门,匆匆出了府邸,又翻身上马扬鞭朝徐阑的府邸而去。 到了门前,正好看见徐阑的轿子落地,陈绍赶忙下马上前,朝着人直呼:“徐大人!” 两旁的下人被他惊得一怔,下意识伸手阻拦:“做什么的!” 此时徐阑已经探身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身着常服的陈绍,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好像有点儿印象。“刑部的?” 陈绍一听,这是认得他,顿时心生窃喜,朝人拱手行礼:“在下刑部陈绍,见过徐大人。” 徐阑挥了挥衣袖,说道:“不必多礼。你寻我有事?” 陈绍这便直言来意:“在下有要是禀告徐大人,事关户部尚书陈渝。”说道陈渝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同时挑眉对上了徐阑的目光,眼中尽是深意。 徐阑心思剔透,这一句话一眼对视就明白了不少。看了看眼前这人,又轻声笑问:“要是?为何不去禀报丞相,反而找我一个寻常的刑部尚书?” 这一问正戳中了陈绍的痛处。 他何尝不想直接禀报丞相?他得知此事就去了丞相府,又是贿赂下人又是再三请求,等来的确实闭门谢客,是狗眼看人低。 这笔账他迟早会讨回来,这些个看不起他的人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陈绍将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努力压下心中的郁郁不平,面上强装做冷静镇定,答道:“丞相日理万机,不肯见下官,下官只得禀报徐大人……” 徐阑心里有数,江晏近来是越来越不愿意过问这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了,不见他也是常事。 只是朝中除了身居丞相之位的江晏,底下还有一个中书令于桓呢,怎么就成了只得找他了? 一想便也明白了这小子存的什么心思,看破不说破,只是一副了然之色:“随我进来。” 第106章 此人,不得不防备 陈绍跟着徐阑入了府中,刚刚踏进这座府邸,入眼的景象让陈绍稍微有些惊讶。 这院子非常朴素,一点儿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听闻就是就是在这座院子里,徐大人给自家长子办过宴席,陈绍光是听人说当日宴席如何铺张盛大,怎么也没想到,府里竟然是这副风景。 不像是以为达官显贵的府邸。 两人进得堂中,府中下人很机灵地端来茶水待客,端上茶水之后又识相的各自退下了,堂上只有徐阑和陈绍二人,斜对着而坐。 “说说吧,你嚷嚷了这么久的所谓「要事」。”徐阑语气平淡地说道。 陈绍这就放下了刚刚端起来的茶盏,正襟危坐,面含肃容:“徐大人,您可知户部尚书陈渝和那刚刚班师回朝的将军关系匪浅。” “哦?”徐阑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诧:“不曾听闻,何以见得啊?” 陈绍眼中露出的嘲讽的神色,嗤笑一声,侃侃说道:“他二人暗里在城中茶馆私会,举止亲密,对坐谈笑,皆是下官亲眼所见,徐大人明鉴。” 当初挑选将领时安王冷静的出奇,那陈渝也是一语未发,陛下对此多有猜疑,却又看不出半点儿端倪。若是陈渝真和那将领私交甚好有所图谋,反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徐阑稍稍皱了眉,暂且压下心底的思绪,又问道:“若你所言不假,他二人私交甚好,那也是私事,徐某何必干涉?” 陈绍语气急促了些,继续说道:“徐大人有所不知,他二人相见时,将军给了陈渝一件东西!” “何物?” “兵符!” 徐阑怔了怔:“兵符?不是已经交还丞相了吗?” 正问到此处,陈绍猛然起身,满面尽是愤慨,直说道:“下官也存有疑惑,可实在是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将军递到陈渝手里的东西与交还丞相的兵符是一模一样!” 徐阑的神情顿时凝重了许多:“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真看清楚了?” 陈绍信誓旦旦地说:“下官敢以性命担保,所言一字不假。” 徐阑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里的茶盏,低头沉吟着。 陈绍心思急切,这又想着趁热打铁,不断催促道:“大人,此事万万不能耽搁,这二人若是图谋不轨,有兵符在手,朝廷必将大乱啊!大人请务必入宫上报与陛下,请陛下早做决断!” 徐阑仍是不言,他余光扫过面前的人,只见他万分焦急,忧心如焚。 若是他此言不假,陈渝固然是心存不轨,不可久留,那么他陈绍呢? 他一个小小的刑部官员,为何无故盯着陈渝的一举一动?他又存的是什么心思? “徐大人?”陈绍见他如此沉着冷静,心里是有些虚了。 此人……比他想象中更有城府。 徐阑抬起头,像是刚刚回过神来,起身握住了陈绍的手,有意让他心安。 “陈大人不必慌乱,此事我必定如实禀报圣上。”话说至此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无奈了:“只是陛下卧病不起,何时能给你答复还尚未可知,陈大人见谅。” 陈绍心下窃喜,这是已经成了一半了?于是连连拱手欠身:“多谢徐大人!” 待陈绍转身离开,徐阑紧紧盯着这个身影,心中沉思不断。 此人,不得不防备。 —— 往京城去的路上,依旧是齐徽赶车,薛继在车中陪着秦胥,两人都闭着眼各自休息,一言不发。 天到傍晚,夕阳渐渐落下,此时尚在山路上,只是放眼一看,前边就要进许城了。 薛继挑开帘子看了一眼,轻声道:“快到许城了,住一晚上吗?” 秦胥缓缓睁开眼,沉吟片刻,道:“不必,赶路回京。” 薛继应了声是,又向前探出身子对齐徽吩咐道:“不必停留,连夜赶路回京。” “好嘞……” 话音落罢,随后又是一阵无言寂静,只听见马蹄声还有车轮辗过枯枝残叶的声音。 周围静的出奇,薛继只觉得眉心直跳,左右看了看,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对。这便压下心中的异动,闭上双眼再次沉下心来养神。 突然,耳边听见一阵风声,叫人毛骨悚然。薛继顿时警铃大作,半抬起手臂掩护在秦胥身旁。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听见外边传来一声惊呼:“小心!” 马车停了,近在咫尺的耳旁听见了一声震响,薛继急忙掩护着秦胥低头避开,再抬头时,一支羽箭穿过了左侧的车窗直直扎在右边的木壁上。 外边传来了打斗声,薛继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齐徽一人如何能敌这么多人……下意识看向秦胥,只见他右手已经扶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薛继眉头一皱,急忙出声劝道:“不可,若是真打起来了,臣和齐徽做掩护,您只管离开。” 秦胥挑眉看了看他,轻笑了一声:“你?你会打吗?” “您不能涉险!”薛继眉头紧锁着,沉声再劝道。 此时,车门被一刀劈下,外边又传来一声高叫——“小心!” 秦胥不顾阻拦抽刀下车,振臂一挥翻身一躲,一掌侧劈向迎面而来的黑衣人,别住他持刀的手,随即狠狠将短刀刺向他胸膛。这人手一松,长刀落入了秦胥的手中,眼睛瞪得老大,瘫倒在血泊中。 秦胥余光一扫,薛继已经站在了他身旁,手中是他当年赠与的那一把匕首,一时间秦胥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笑。 “这么一把破匕首能顶什么用,等着。” 话音一落,秦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扑来的两人纠缠起来,粗略一扫,地上放到了四五个,齐徽那边还牵制着六七个人。 有了刚才那么一番搏斗,这些个死士对秦胥已经提高了警惕,再想像方才那样取胜只怕不容易了。 “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为首那人高声喊道。 薛继没说假话,他是当真一点武都不通,此时只能从已经破裂的车上歇下一块木板挡在身前,或是适时地给秦胥掩护一二。 眼见秦胥摁下了面前的一个黑衣死士,反手便要顾着阻挡侧面杀来的另一人,说时迟那时快,薛继一咬牙挥起匕首狠狠刺向了秦胥刚刚松开的那人,从他手里夺下了长刀。 “不错啊。”秦胥稍稍松了一口气,专注与眼前的死士僵持。 现在是秦胥和薛继二人对他一个,似乎是轻松了些,可齐徽那边顶着五六个人呢,往他那边看一眼,只怕他已是精疲力尽,很快就难以抵挡了。 齐徽一面挡下朝他挥砍的刀,几次奋力拦住这些死士不让他们往秦胥那边去,直至眼前发黑、几乎力竭。 “快走!别和他纠缠!”齐徽大喝一声,显然是即将倒下了。 就在此时,薛继转身冲向齐徽,一刀震开了边上两人,奋力挡在齐徽面前。“你掩护他走,我不会武,带他走了也没法护他安危。” 在场几人都愣了,就趁这一时,齐徽丝毫不犹豫吹了一声口哨,被这阵仗吓坏了的马立刻拖拽着残损的「车」向前奔驰。 齐徽一刀砍断了系着车的绳索,翻身一跃上马,再侧身展臂一揽,秦胥顺势一跃,正坐在他身后。 黑衣死士怎能容他二人就此离去?即刻抛下薛继奔向飞驰的快马。 “休走!” 薛继心里一沉,大喝一声,顾不得什么生死安危,猛地挥刀砍向黑衣人,将他几人死死拦住,肩膀上、手臂上,中了刀伤涌出鲜血,仍顾不得其他,还与他几人僵持。 眼看齐徽和秦胥二人挥刀策马渐渐远去,身后惊起黄沙滚滚。几位黑衣人身旁没有好马,只徒步追逐,只怕再如何追赶也追不上了。 几人咬牙切齿地回过头,齐齐看向了薛继。 薛继手持长刀,心中慌乱不安,或者说已是胆战心惊,余光四处搜寻着,似乎除了一个山崖之外,他无处可躲。 其中一个黑衣人已是满腹怒气,抖了抖肩膀,朝他走来:“好小子,坏我等大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薛继心中凉了半截,闭上眼大有听天由命的意思。 就在此时,那刀刃离他心口不足一掌的距离,却被挡下了。 为首的黑衣人,振臂一挑,横在薛继胸前的长刀应声落地。薛继愣住了,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满面尽是疑惑。 那被挡下的黑衣人亦是吃了一惊,回头看向自家头儿,脸上写着不可置信。 “头儿,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那人缓缓将手负在身后,沉声叹道:“上边吩咐了,只管杀那个秦胥,不能伤及此人。” “为什么?” “我都说了是上边吩咐的!” 微风吹起地上染了血的残枝落叶,掀起滚滚尘土。 为首者此言一出,几位黑衣死士固然惊疑不定,本该命丧于此的薛继更是摸不着头脑。 只见那人不愿再做纠缠,低声吼道—— “撤……” 几人面面相觑,甚是无奈,终归还是听了号令,抽身离去。 除去地上的血迹,残破的马车,躺倒的尸首,再无其他踪迹。 薛继张了张口,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抚着臂膀上不断渗血的伤处,一时间难以置信。 谁会刻意放他一命? 第107章 除了陈渝,还会有谁? 答案其实已经出现了。 除了陈渝,还会有谁? 薛继低头看了看还在流血的伤口,随手撕下布条缠上去绑紧。只是,看着看着,不由得阵阵苦笑。 如果真是陈渝,他宁可死在刺客剑下。 早已是分道扬镳各为其主的人了,何必还留这情面?还不起,也没法还。 何况,他这么刻意放他一命,陛下一想也就知道是谁干的了,只怕陈渝自身都难保…… 薛继叹息一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马给了陛下他们,此时路上只有已经支离破碎的马车车身,他要怎么回去? 再者,陛下会在许城等他吗?一想又不自觉自嘲一笑,照理而言,他一人敌数人,早该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怎么可能还对他抱有期望。 此时漫天夜色,身后突然有马蹄声传来,薛继回头看去,这车马后边拉着满载货物,想来应该是来往许城的商人。 天到这夜晚了还能遇上过路的商人,实在不容易,若是让他走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才有下一个出现。 薛继往前几步,艰难地招了招手。“小兄弟!停一停!” 车上牵着绳的男子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浑身是血的人影吓了一跳,猛的勒住了缰绳,将身旁的灯笼支到面前,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这一看,吃了一惊。 “你这一身……是惹上什么人了?” 实话说不得,全凭一张嘴编呗。薛继苦笑,说道:“最难防是至亲之人,在下遇人不淑,沦落至此,小兄弟必是心善之辈,可否搭我一道?” 那人还有些警惕,将薛继上下打量了一翻,狐疑道:“我若是帮你,那要取你性命的人不就来报复我了?” “不会,肯定不会!”薛继说得斩钉截铁:“你只管搭我到前边许城城门外,你不说我不言,谁能知道呢?” 那人又道:“我平白无故为何要帮你?” 薛继沉吟了片刻,从身上翻出几张银票。“这么多,够吗?” 都说商人重利,眼中只有钱,谁能跟银票过不去呢?那人接过来看了两眼,轻笑一声:“你那仇家还真没脑子,能让你留下这么多玩意儿。” 说罢将银票收进了囊中,朝身后歪了歪头:“上车吧……” 薛继坐在车上的货物之间由着马车颠簸,车轮辄过路面上的碎石沙尘,发出细微的响声。迎面吹来阵阵清风,在这盛夏时分的夜晚,难得几分凉爽。 直到这时候,手臂上、肩膀上的伤口才开始叫嚣着疼痛,薛继稍稍坐直了身子,避免伤口触碰到一旁的货物。 本来离许城也没有多远,晃晃悠悠一会儿也就到了。 “嘿,你该下车了吧。” 薛继方才昏昏欲睡,被这人推了一下,顿时清醒了。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前边就是许城的大门。 “谢谢兄弟,走了。” 不出所料,薛继这一身血渍,刚刚到城门口就被拦下了。 “什么人!” 通关的信物在秦胥手里,此时薛继身上只有一块薛家的玉佩,还有几沓银票,两包碎银子。 这就犯了难了,薛家的玉佩在这儿不好使,拿银子收买这守城的士卒只怕也不靠谱…… 薛继转身又往后面那商人处去了。 “兄弟,能再帮我一忙吗?” 那人顿时满面警惕:“我只送你到这儿啊,别的我可不管。” 薛继无奈一笑:“你看我这身上也没有关牒,你能不能再捎我一程?进了城就行。” “不可能,你自个儿想办法吧,别耽误我功夫。” 话音刚落,薛继又紧紧拽住了他左臂衣袖。“等会儿,不捎我进去也行,帮我捎个物件行吗?” 那人皱了眉:“什么物件?” 薛继取下腰间的玉佩,犹豫了片刻,还是递给了他:“你把这个送去薛氏布行,让那儿掌柜的出来接我。” 白玉质地的玉佩在月色下光泽晶莹,上边一个薛字晃花了人眼。 “你,你是薛家的?” 薛家世代行商,生意遍布天下,与各大世家交好,又出了个二品大员尚书令薛继,行商之人知道薛家倒也不稀奇。 薛继将这东西拿给他看,多少是存着震慑他的意思。 “方才并不是有意瞒着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给家中丢颜面。” 果不其然,一亮出此物,那商人态度就变了不少,光是眉眼之中就多了几分笑意,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将玉佩交还薛继,才道:“不必这么麻烦,上车吧,我载你一道。” 明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薛继故作惊讶:“你不怕受我牵连了?” 那人连忙笑道:“怎么会,我瞧你那仇家也是瞎眼了,连薛家也敢招惹。我说你既然是薛家的人,遇上这种事儿怎么不跟那个、那个尚书令薛大人说呢,有他在呢你怕什么!” 薛继心中暗道,你是不知,面前这就是尚书令薛大人。面上却是配合着笑了笑:“说的是,我也想着若是走投无路了就去寻薛大人相助。” 两人入了城,到了一家商铺门外,几个伙计围过来便要卸货,口中喊着“辛苦,辛苦。” 只是,这几人看见车上坐着的薛继,顿时愣了。 “老二,这、这谁啊?” 只见他大笑一声,大有要隆重介绍一番的意思,薛继心里一惊,这么大张旗鼓必定要生事端。于是急忙下车拦住了他。“不必宣扬,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那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又跟哥几个嘀嘀咕咕起来。 薛继无奈,退后了一步,朝着他拱手欠身,低声说道:“此次多谢兄弟,薛某还要入京去,就不多逗留了。” —— 六月,京城; 时隔将近两个月,秦胥终于再一次回到宫中,徐皇后一见他身上的伤是又惊恐又心疼,眼泪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急急忙忙招来太医给他诊脉疗伤。 秦胥原是不怎么在意的,想当年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上过战场,刀伤剑伤受过不少,哪儿就这么羸弱了。 谁知请来的太医看过之后,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秦胥稍稍皱紧了眉头,看了看刚敷上金疮药换了干净纱布的伤口,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太医突然跪伏在地,沉沉低下了头:“陛下受了重伤没有及时处理,又日夜兼程赶回宫中,气血亏损极大,恐怕是伤了元气,往后……” 秦胥还没做出反应,徐皇后已经急了,急得直掉眼泪:“往后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太医沉声道:“往后恐怕是经不起劳顿了。” 徐皇后还欲多言,秦胥已经没了耐性,直接挥手示意人退下,自顾自走到书案前。 “你就听他胡言吧,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桌上放着一封信件,像是刚到不久。 秦胥扫过一眼信纸上的第一行,又缓缓放下了。心中已经了然,这是他从许城离开之前让人去留意的,去看看薛继还在不在…… 薛继于他不及徐阑亲厚,却又比江晏更为顺心,当初可以说似他撬墙角从安王手里抢下了此人,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都见过了,若是真就此缘尽,他于心不忍。 回来的路上他想过很多,薛继不会武,手中也就那么一把长刀,一把匕首,怎么敌得过剩下那么多黑衣人? 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秦胥终于再一次拿起了桌上的信纸,逐字逐句仔细看去。 这一看,信上的内容令人诧异,又令人欣喜。 当日遇刺的山路上、以及周围的山崖间,都没有发现薛继的尸首。 也就是说薛继还活着。 秦胥自拿起桌上的信件时起,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秦胥从桌前起身,活动了一番僵硬的后颈,随即任由下人侍奉更衣戴冠。看着时辰到了,秦胥缓步走出寝宫,径自往大殿上去。 紫宸殿中,久违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上方,百官群臣顿时噤声。待他们愣了片刻之后,便是齐齐跪拜,伴随着山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 秦胥轻轻拂袖,道了声免礼,坐在了龙椅上。 当朝天子将近两个月没有现身,江晏身为丞相遇事却有多远躲多远,可以说是苦了徐阑,只有他一直撑着朝局,等秦胥回来。 满朝文武也不是傻子,陛下一个人失踪也就罢了,薛继跟着消失了两个月,两人都病了?还都一病病两个月?说出来谁信啊。 只是,既然今日陛下已经回来了,为何百官的行列中仍然不见薛继的身影? 此时,程不惊早已按捺不住他那张嘴了,上前两步,高声道:“听闻陛下借大病为由出京巡游,还因此遇刺,臣深感痛心!” 只此一句,但凡是了解程不惊为人的都已经预料到后续了。 这一句只是起头,之后必定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不过,似乎没人打算这时候出来打断他。更有甚者一副看戏的模样,等着看陛下如何应对。 第108章 破绽百出 “说完了?” 秦胥耐心地听着面前这人好一番长篇大论,好不容易等他一阵停顿,即刻沉声打断,并用冷眼看着他。 程不惊对天子之怒毫无察觉,还意犹未尽一副准备继续念叨的架势。 秦胥没耐性了,抄起桌上的一沓奏章,狠狠拍向桌面,怒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朕受奸人迷惑,朕还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巡吗!照你这么说,是朕自己迷惑了自己,朕是那奸人不成?” “臣没有这么说。”程不惊稍稍收敛了些,却并没有退缩的意思。“那臣敢问陛下,尚书令薛继为何消失两个月,至今未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渝总觉得身上多了两道目光。 秦胥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像是愤怒,又像是嗤笑,还有几分沉重。 “是朕要他随驾的。他做的很好,如果没有他,朕可能已经死在了宁州的客栈里,或是在许城外死于刺客之手。怎么,程大人又想给他泼什么脏水?” 程不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两旁的同僚,并没有人打算拉他一把。 他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难得一见啊,程不惊说不出话了。 至于薛继现在何处,依旧没有答案,也没有人敢继续追问。 秦胥收回了目光,没工夫再跟这老纨绔纠缠不休,即刻压下心中的愠恼,冷着脸将手边另一沓文书摔向了台阶下。 “于大人,你在礼部十余年,对这些事……应该是略知一二的吧?” 摊开在地上的纸张凌乱散开,纸面清楚的写着江南科举的种种乱象,将官僚相互遮掩着藏在深处的腌臜事迹明明白白地剖开来摆在了明面上。 于桓双手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文书,一眼扫过便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 谁也想不到,转眼间矛头就换了方向,这么猝不及防又狠厉至极地中伤了中书令于桓。 “陛下,臣听说过,当时只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下边官员当真胆大包天!臣有失察之过,请陛下降罪。” 果然是混迹官场老奸巨猾的家伙,「失察」二字,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减了多少罪名啊。 秦胥紧紧皱着眉,一双鹰目盯在他的脸上,还刻意加重了语气:“只是失察?” 于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俯首叩头重复了一遍:“臣失察,臣知罪。” “好!”秦胥朗声大笑:“于大人好胆识。” 至此话锋一转,目光转向了人群之中的大理寺卿冯明检,沉声吩咐道:“冯大人,此事由大理寺主审,朕要你查明所有牵涉进来的官员,一个不落!” 冯明检倒是冷静得出奇,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臣遵旨……” 秦胥垂下了目光,心底生出一番思绪,江南、乃至全国的官员,是该整顿整顿了。 —— 另一边,薛继本是想找个医馆随意包扎一下伤口,次日清晨天一亮就离开许城。 可谁知他到了医馆给那大夫一看,大夫摸索着胡须语重心长念叨了半个时辰有余,无非是告诫他身受重伤不宜赶路。 在大夫的再三劝说之下,薛继终于妥协了,留下来养了足足五日,等伤势稳定了才敢离开。 有秦胥在朝堂上那一番话,关于薛继如何救驾的传言在京城就传开了,就连他是生是死都为京城中人私下揣测。 此时正午时分,薛继胯下一骑宝马,身着在许城新买的玄色衣袍,停在了京城的城门外。 “什么人?” 薛继看了看眼前这小卒,翻身落地改牵着身后的宝马,面含笑意应道:“我乃是尚书令薛继。” 守城的小卒闻言大吃一惊,磕磕巴巴半晌才说出一句整话来:“有、有何为证?” 薛继取下腰间玉佩,递到他面前:“这玉佩你拿去薛府上人人都认得。” 小卒看过玉佩,再三犹豫之后转身找来了几人。 “这人自称是尚书令薛大人,你们去薛大人府上请人来一趟。”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衢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王衢一见薛继是泪如雨下,薛继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看着滑稽,却又着实感慨。 “行了,我还得入宫面圣呢。” “奴才送您。” —— 薛继到御书房门前时,徐阑正好在里边,下人一见他来,即刻进去通传,秦胥闻言一惊,顿时欣然,这就宣他进去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继俯身跪拜时,竟有一点恍惚了,真是久违的君臣礼节……他已有两个多月没行过礼、唤过陛下了。 “快快免礼。”秦胥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不由得诧异,这伤势看起来不重,他怎么做到的? 徐阑避开了几步,含笑拱手与他道贺:“恭喜清之,这是福大命大才得以脱险啊。” 正是此时,秦胥挑眉看向他,有意无意问道:“朕也大为惊奇,你是如何脱险的?” 这些问题是薛继早就料到的,如何应对也是早已经做足了准备,可真正要在御前开口胡诌一通,还是叫他冷汗直流、心神不宁。 “臣当时想着反正是必死无疑了,怎么也不能落入刺客之手,于是纵身跃下山崖。是陛下龙气庇佑,臣坠下山崖时万幸挂在了山间树干上,这才得以生还。” 话音一落,薛继心已经沉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胡编乱造说重了就是欺君。 在这种重压之下,薛继心里是虚的。 他在害怕,害怕陛下怀疑,更害怕陛下追问,即便再问多一句“你是怎么从山崖间爬上来的?”恐怕他都答不上来。 薛继心中忐忑不安,秦胥听了更是面色阴沉。 两人都不言语,徐阑也一句不多问,自顾自整理着御案上凌乱的奏疏和公文。 沉寂了半晌,秦胥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抬眼看了看他,轻声笑了笑。 “此次你立功不小,回去好好养伤吧。” 薛继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座上的天子,这张脸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只能逼迫自己暂且松一口气。 “臣告退……” 目送着薛继的身影离开了御书房的大门,秦胥这才转过头来,看向了一旁的徐阑,沉声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 “破绽百出。” 徐阑嘴上照实说道,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薛继品性不差,唯独就这一点,太重情义……陈渝已经是自作孽不可活了,这么一个土都埋过眉毛的人,凭他薛继三言两语试图欺君能救回来吗? 只怕是痴心妄想。 “不说他了。”秦胥沉沉叹了一口气。“你刚才说,陈渝手里握着兵符?” 徐阑回过神来,想起了今日入宫面圣的正事,于是暂且挥散脑海中零零碎碎的思绪,正色说道:“正是,臣听到消息之后私下里命人去查了,陈渝手里果真藏着兵符。” 秦胥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也就是说,那主帅胆子大得很,敢用假兵符糊弄朕?” “想必是看陛下不在京中,觉得丞相好糊弄。”徐阑压低了声音说道。 秦胥不由得冷笑,江晏倒是好本事,做丞相做到他这窝囊模样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是安王吩咐他做的,还是他蛊惑安王做的?” 徐阑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道:“臣以为……安王恐怕还不知情。” “什么?”秦胥一惊,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 “安王恐怕还不知情。” 这也太胆大了! 陈渝从来只忠于安王一人,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陈渝还能胆大到瞒着安王私交将领,甚至盗取兵符! 秦胥脸色极其沉重,眼中结了千尺寒冰,在他心里,陈渝已经是下了死刑的人了。 “宁州客栈下毒、许城外死士刺客,这些都和他有关吧?” “臣不敢妄下定论。” 徐阑不敢说,秦胥也不需要听他说,能在这种时候一心想取他性命的人,除了安王一党还能有谁?而安王一党中,最是贼心不死的,可不就是他陈渝。 秦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过片刻只见,又轻笑了一声:“汝卿,你说的那个亲自登门找你告发此事的……叫什么名字?” 徐阑欠了欠身,如实说道:“是刑部的,陈绍字介安,江陵人士。” “陈绍?江陵人?”秦胥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跟陈渝什么关系?” 徐阑心里叹了口气,当时陈绍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就察觉有几分不对,即刻命人查了陈绍的身世,果然今日是用上了。 “陈绍与陈渝是堂兄弟,陈渝的生父英年早逝,是陈绍的父亲将他一手带大……陈绍能登门告发陈渝,恐怕是积了多年的怨仇。” 秦胥闻言大概明白了,只是「江陵人士」四个字在脑海里转悠了一圈,他又想起一事来。 “他跟薛继又是什么关系?” “太详细的臣也查不到,不过陈渝是薛继的表兄,那薛继和陈绍应当也是表兄弟。”话说到这儿,徐阑突然轻笑了一声:“说起来有趣,那陈绍「介安」二字还是薛继给取的。” 第109章 如坠冰窖 这倒是有意思。 江陵这地方不比江南富裕,却是世家云集,以往出的多是富商巨贾,少有什么达官显贵。 可是偏偏就庚和年间,一出就出了陈渝薛继还有陈绍这三人,非但如此,这三人的恩怨还不浅,着实耐人寻味。 秦胥轻笑了一声,指尖擦过眉心,突然释然了。 “刑部侍郎是不是还空着一个?” 徐阑一听这话,多少能猜到他是什么意思,正是因为猜到了,心里才有些警觉。“陛下的意思是?” 秦胥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有功就该赏,他对朕忠心,这是应得的。” “可是……”徐阑犹豫了,陈绍此举对于陛下来说确实是立了功,可他对自己的堂兄、对同殿为臣的同僚步步算计工于心计,此人未免太过险恶? 秦胥声音一沉,道:“不需要你提点,朕用人自有道理。” 此话一出,徐阑将卡在嗓子眼的后半句咽了回去,目光渐渐垂下,心中莫名不是滋味。 周遭的气氛突然之间僵住了,两人都没再出声,一时间殿内又陷入了沉寂,徐阑低头整理奏疏时翻动纸张的声音此时显得异常刺耳。 “他既然有意向上爬,就必定会一心一意为朕所用,至于他怎么算计旁人,朕无需在意。毕竟,没有朕的允许,谁也没法将谁置于死地。” 终于,秦胥张口打破了这片寂静,他像是在解释,向徐阑解释。 徐阑一怔,突然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头涌起一股暖流,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勾起笑意低头轻叹了一声,“陛下圣明。” —— 也不知道这九五之尊的主儿是怎么想的,薛继随驾微服出巡消失了两个月,这才刚刚回来,还没在朝廷上露面呢,陛下又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说是让他好好修养,养好身上的伤。 旁人作何感想暂且不论,徐皇后听闻此事的时候气得不行,不断念叨着陛下自个儿身上的伤都没养好,只顾日夜操劳,如今好了,落下病根了,还有闲情逸致担忧别人。 起初为了薛继这么一点事儿,闹得满城皆知,酒肆茶楼里说书人都爱借这茬儿编故事,有将薛继说得忠肝义胆编出一段救驾传奇的,也有胡言他如何阿谀奉承蛊惑圣上的。总而言之,薛继都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样的事迹扬名立万。 这些说法民间传传也就罢了,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转眼间就有了新的风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旁的事情上。 一位声名不显的刑部官员,江陵陈氏的庶出公子陈绍,一夜之间连跳两级,被圣上提拔为刑部左侍郎。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群臣之中,陈渝咬碎了一口银牙,攥紧的拳掌缩在袖子里隐隐发颤。 且说他们之间几十年的怨仇,闭着眼睛想都知道陈绍绝不会放过他。 如今陈绍无缘无故连跳两级,他连一丝风声都没听到……难免心底不安。 消息传到薛府的时候,薛继正给长子薛琛讲解着圣贤之言,乍一听此事,完全没听进耳朵里,挥了挥手便要王衢退下。 王衢提高了一个调门,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主子,陈绍晋为刑部左侍郎了!” 薛继这才听清了他说的什么,心底猛然一惊,一个没抓稳,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薛琛年岁渐长,也懂事不少,听到这儿自己思索了一番,问了句:“为什么啊?” 王衢低下了头,沉声应道:“奴才不知,陛下没说。” 薛琛捡起地上的书放在一边,转身朝人拱了拱手:“父亲,陛下行事不可能无缘无故,陈绍突然平步青云,必定是投其所好……” 薛继听了这一番话,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陛下从来不吃谄谀之臣那一套。” “未必是阿谀奉承,他或许是摸准了陛下现在最想做的事。”薛琛又道。 最想做的事?薛继陷入了思索,陛下巡游回来之后最想做的事无非有三,一来是肃清官场,二来是查出刺客来源,三来是除安王。 除去安王……这念头刚刚闪过就被薛继掐灭了。不可能,以陈绍那点微薄之力不可能撼动安王,顶了天了也就是推翻陈渝。 等会儿! 薛继猛地起身,前因后果已然呼之欲出。 陈渝在陈绍心中的地位,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陈渝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这个堂弟,而陈绍对这名义上的堂兄也只有嫉恨二字。 巧的是陛下要除安王一党,必定先除陈渝。 如定国侯所说,鱼无水不能栖,鹰无爪不如雉,陈渝就是安王的栖身之水、尖锐爪牙。 这两人,一拍即合。 薛继这一醒悟,即刻朝王衢吩咐道:“你私下里去一趟婉玉公主府,约驸马爷陈大人茶馆一聚!” —— 薛继注定是约不到陈渝了。 此时此刻,他在紫宸殿中的密室里。 从一开始面圣的小太监引他到内殿时他就犹豫了,以往面圣多是在正殿或暖阁,若是商议朝政,那应当在御书房,哪有进内殿的道理? 不容他仔细询问,那太监已经推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陈渝进了门,四下打量一番,却没见着人影。 “公公,你说陛下召我入宫,怎么没见陛下?” 那太监笑了笑,又往里去:“大人别急,随我来。” 他走到一旁的墙边,那儿摆着一个紫檀木雕花架子,这么一个价值万金的架子上却是空无一物,令人不解。 只见那太监伸手扶住架子的两侧隔板,用力一拉,架子之间竟是出现了一丝裂缝。 紧接着,连着架子带着墙面,像是一扇门一般从两侧分开来,露出了一条向下去的小道。 从外边看去,只能看见幽暗的秘道两旁点着昏黄的烛灯。 “公公,这是什么意思?”陈渝顿时警觉,迟迟没有上前。 太监笑意不改,欠了欠身,说道:“陛下再等您,请吧。” 陈渝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终于,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送陈渝进来的太监没有跟来。 陈渝心里数着,约莫走了二十来步,远处依稀可见一处玉阶,玉阶上是一把龙椅,龙椅上坐着一个人。 不必说,坐在龙椅上的人正是秦胥。 除他之外,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影,稍稍一辨认,应该是徐阑。再仔细看看,下首还立着四五个侍卫。 陈渝在心里算着方位,这地方应该就在紫宸殿正殿的下方。 “臣叩见陛下。” 秦胥听见声响,缓缓睁开眼,正好瞧见下边跪拜俯首的人影。 “子良?” 这两个字安王常常唤,婉玉公主也常常唤,按理说陈渝不应该觉得陌生。 可今日唤出这二字的,是秦胥。 陈渝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去。“陛下?” 秦胥的喜怒不定是满朝皆知的,此时此刻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就显得十分渗人。 “安王是这么喊你的,没错吧?” 陈渝心里犯着嘀咕,拿不准座上的这位到底在寻思什么,把他召来这种隐秘的地方,必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犹豫了片刻,只能应道:“回陛下,是。” “那你是怎么称呼安王的?” 陈渝顿时浑身一紧,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暗道一声,果不其然,秦胥召他来这儿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私下里视安王为主,自然也称呼主子,只是这话万万不能当着秦胥的面说…… “回陛下,自然是按规矩,称一声「王爷」。” 秦胥嗤笑一声,又道:“朕怎么听说,你称其为主啊?” 陈渝的背后已被汗水浸湿,咬紧牙关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只是秦胥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要陈渝不声,他便也一言不发。 许久,陈渝终于应了一句:“安王是臣的主子,今生都不会变。” 此言一出,明明已是泰山压顶,可陈渝却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的心里话,不怕人知晓。 秦胥又笑了:“安王唤你子良,你视他为主。那朕也唤你子良,你是不是也能视朕为主啊?” 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逼得人浑身颤栗,仿佛刀刃已经悬在了颈边。 “陛下说笑了。” “朕从不说笑!” 这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笑脸迎人,这会儿突然就阴云密布了。 秦胥收起了笑意,面若冰霜,冷冷看着面前这人:“朕近日找到了两件东西,想问问陈大人认不认识。” 陈渝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深深的陷入了掌心,若不是灯光过于幽暗,或许能看见他撑着的地面上又斑斑血迹。 只见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动过的徐阑突然走到陈渝面前,从袖中取出两个物件,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是两个兵符,一模一样的兵符。 看清了眼前熟悉至极的两个物件,陈渝顿时浑身发冷,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如坠冰窟。 秦胥倚着龙椅敲着一旁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样,陈大人认识这两件东西吗?” 第110章 杖杀 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 只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他自长宁年间起就从陈府搬进了公主府,藏什么东西也都是藏在公主府里,为的就是没人敢随意搜查公主府。 不想今日…… 陈渝强行压下了满腹惊慌,鼓着劲儿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拾起两个兵符,装模作样端详了一番,恨不能将这俩看出朵花来,才淡然道:“不认识,陛下何意?” “不认识?”秦胥起身靠近他走了几步,在他面前不足一步的位置半蹲了下来:“那就奇怪了,这可是从你府上搜出来的。” 抓着这句话中零零星星几个字眼,陈渝心思一转,突然间松了口气。 我府上搜出来的?呵,那就不可能了。秦胥这老贼想的倒是仔细,这是做了两个假兵符诱供?若不是话中破绽,只怕还真能唬住他。 可惜,这主意注定要打水漂了。 没等他应答,秦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额头,改口道:“说错了,是在——婉玉公主府搜出来的。你说啊,公主怎么会藏这两个东西呢?” 陈渝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悬到了嗓子眼。 “陛下,公主所犯何事,为何搜查公主府?” 秦胥起身回到了身后的龙椅上,心里暗自一笑,他没搜过公主府,这两个兵符确实都是假的,方才陈渝脸色有变,那就说明了他不会把兵符藏在自己府邸。 不在陈府,就只能在公主府了。 “朕不光搜查了公主府,朕还知道这兵符是哪儿来的。”秦胥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目光狠厉,盯着眼前的人说道:“主帅黄将军造了假兵符糊弄江晏,又在城中茶馆与你私会,你二人在茶馆雅间有说有笑一个时辰有余,黄将军将真兵符交到了你手上,你收了兵符,带回公主府了。” “如何,朕说的对吗?” 陈渝已是满身冷汗,如果说秦胥仅仅猜对了公主府三个字,他或许还能以为这是诱供。 可秦胥说的一字不差,就连私会的时间地点都不差……他这是早就在秦胥的控制下! “一国天子,竟也做这种小人之事,跟踪监视臣下。” 这话中的语气显然变了,其中的恨意最为明显,除了恨之外,还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秦胥不置可否,挑眉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一种名为成就感的东西愈发膨胀。 “怎么,驸马爷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如果朕告诉你,这些都是一个名叫陈绍的刑部官员告发的,你有何感想?” 陈渝突然笑了,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陈绍,他算个什么狗屁东西!他恨我?他怎么不想想他那个婊子样儿的娘做过什么!” 这一声怒骂在阴暗又幽静的密室里回荡,久久未能散去。 这是陈家的家室,秦胥只知一二,不知详情,听罢也就算了。 他也没兴趣知道。 “你看不起他?他可是朕的大功臣。”秦胥嗤了一声,又道:“宁州客栈的伙计,许城城外的刺客,都是你做的手脚,朕没说错吧?四年了,他秦隋还没放弃吗!或者说,你陈渝还不肯放弃?” 像是压抑了多年的郁起突然爆发,陈渝朗声大笑,反问道:“我凭什么放弃?王爷凭什么放弃?就凭你母妃是当贵妃的毒妇?” 乍一听闻他敢如此大放厥词,秦胥变了脸色,一旁的徐阑更是捏了一把汗,就连下边站着装聋作哑的侍卫都替他心惊胆战。 可陈渝不惧了,他站了起来,带着轻蔑的笑意看着座上的秦胥:“陛下召微臣来,不就是要取臣的性命吗?既然如此,臣有些遗言不得不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秦胥振臂指着眼前这人,怒极反笑,道:“你倒是看得开,这种时候激怒朕,你就不怕死无全尸?褚邱是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吧?” 陈渝愈发云淡风轻,做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给这座上天子看,坦然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死不是死?倒是你矫诏篡位,遮掩生母谋害先帝的丑事,更有毒害嫡出手足的劣迹,我看你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大周先祖!” 秦胥怒极了,五指紧紧扣着一旁的扶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就不怕牵连族人?” 陈渝甚是不屑,朗声大笑道:“我的族人,不就是陈绍的族人?我父母皆死于他娘水莺儿之手,若真能牵连族人,我求之不得!” “好、好、好。”秦胥垂下了目光,不过片刻,当他再一次看向眼前几乎疯癫的人时,眼中满是戾气与杀意。 “朕本想着,好歹是驸马爷,朕的妹夫,鸩酒送你一程也就罢了。既然陈大人不领情,来人!” 两旁一直一语未发的侍卫齐齐应声:“在!” 秦胥挤出一丝笑意,起身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慢步走向来时的通道,轻轻留下一句:“杖毙……” 徐阑心底一惊,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匆匆跟了上去,小声追问一句:“陛下,对外呢?” 秦胥脚步稍稍一顿,回头看了一眼。 “突发疟疾,不治身亡。” —— “疟疾?” 薛继一早醒来就听到了消息,心中惊疑不定。 昨日他让人去请陈渝,王衢回来只说驸马不在府上,本想着改日再亲自去一趟,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人就没了。 薛府的前厅坐着几位客人,其中许琅和薛继相识的时间应该是最长的了。 许琅无奈一叹:“都知道是个幌子,谁也不会真信了,陈大人只怕是犯了大事,陛下又顾忌公主的颜面……清之,你长个心眼,就当什么都不知吧。” 徐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消息是他带来的,授意之人正是秦胥,他比谁都清楚此举用意为何,他更清楚薛继此时的每一言每一行都牵系着前途。 “清之,官场上哪儿有什么兄弟,你可想「仔细」了。” 薛继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做出谋逆之事罪该万死,也知道陛下圣明英断,可我若就此避之不及、出言悔婚,我岂不成了不义小人?” 徐阑婉言劝道:“这你可以放心,婉玉公主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是你不认这儿女婚事,公主会主动出面请陛下下旨取消婚约。” 薛继忽然觉着有些想笑,秦胥连这都想好了,怎么就是一点风声都没给他透露?难道相行数十年,连一点信任都没有吗? 许琅看他这神情,不免有些担忧:“清之,慎重。” 陈渝对于薛继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的倾慕,到后来的追随,即便是分道扬镳之后也从未真正断干净过。 他也不愿意真的一刀两断。 “毕竟是薛琛的婚事,容我改天问问他。” 薛继只能这么应付一句。 徐阑没再逼他,只是由他冷静了一会儿。 屋中陷入了沉寂,三人都坐着不言不语,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薛继叹了口气,明知故问道:“陈绍无故晋升,是因为此事吧?” 说起陈绍,徐阑又想起了一事,于是皱了眉头正色道:“说起陈绍,陈渝死前还提及一事,他说他父母皆死于陈绍的母亲之手,你知道这事吗?” 薛继一怔,还真是第一次听闻!以往只知道陈渝看不上水莺儿那副做派,水莺儿和他也是十分不对付,可涉及陈渝的父母,他是一点也不知情…… “此事我确实不知,如果真如陈渝所说,那他和陈绍的怨仇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了。” 涉及江陵世家之间的私事,徐阑没再多问。眼看着时辰不早,近来朝中又事务繁多,他掸了掸衣袖,起身准备离去了。 就在此时,薛继突然喊住他。 “徐大人,能不能告诉我,陈渝到底怎么死的?” 听见这一声疑问,徐阑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了人一眼,薛继的脸色有些疲倦,想来此事对他的打击不小。 徐阑心里有些犹豫了,陛下没说不能告诉他,可这让他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你真想知道?” 薛继没有应声,可他目光炯然,已经给出了答案。 “杖杀……” 徐阑沉声道,说罢再没停留,径自离开了薛府。 杖杀…… 薛继僵住了,目光放空,一时间有些失神。 许琅看清了薛继眼中瞬间的颓废,心里百般挣扎,犹豫着是不是该上前安抚几句,可是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能安抚什么。 最后只是轻声道了句—— “保重……” 薛继没有心思送客了,只是抬头看了人一眼,尽力笑着道了声:“多谢……” 王衢一贯会做事,见状便上前相送,嘴里说着吉祥话,一点没敢怠慢。 正厅顿时空了,就剩下薛继坐在主座上,手边是凉透了的明前龙井。 看了看两旁已经空了的座椅,薛继突然起身,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到院里,抬头看着天边流云随风散去,一时间竟有些感慨。 当年陈渝在他心里是何等威风,在江陵是如何被人人称颂,这么一个官商两道名声显赫的奇才,今日也落到了这般境地。 不知为何有些迷茫了。 “王衢,去准备点……” 薛继刚想说准备点财物,去公主府看看。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又想起了陈渝家大业大,公主亦是千金之躯,怎么会差他这点钱? 想罢,这就改了口。 “算了,备马,去婉玉公主府。” 第111章 不悔婚 公主府外一片冷冷清清,街上不见几个来往的行人,只有一条无处可去的黄犬还耷拉着脑袋趴在门外的柱子旁。 大门紧闭着,梁上什么也没挂,若不是消息传遍了长安城,薛继怎么也不相信一夜之间陈渝就这么没了。 薛继提着帘子看了一眼,随即朝门口扬了扬头,王衢会意,侧身跳下马车上前去叩门。半晌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看着王衢。 公主府的管家从前见过薛继,这么一看自然也认得出来,心里稍稍一寻思,多多少少是猜到了来意。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不避嫌亲自来一趟……驸马爷若是能看见,想必也欣慰了。 “公主不在府上,有事去陈府吧。” 这一句话里包含着感激,亦夹杂着万般无奈与疲倦。 眼看着大门再次紧闭,薛继收回了目光,看着朝马车嗅来的黄犬,心酸地叹了口气。 “去陈府吧。” 王衢应了声是,驾车绕过了公主府,往南去约莫两条街,很快就到了陈府门口。 门外稀稀疏疏有那么几个存着好奇或是惋惜的身影,都只是伸长脖子往里看,没有一个愿意进去,哪怕是在门外悼念的。 大门敞开着,门口却没人守着。 也是,这种时候人人避之不及,谁会没事儿进这晦气地方呢。 薛继下了马车,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缓步进了陈府的大门。 进门之后,他听见了争吵的声音。仔细辨认这声音,应该是安王和婉玉公主。 “我都说了没有兵符,有我也不会给你!子良就躺在里面,他为什么死的?就为了一个破兵符,为了你心里那点痴念!” “你既然知道他为了什么,你怎么忍心让他一生的追求就此落空?你这是要他死不瞑目!” 里面又传来了低声啜泣。 “他已经去了,你就这么上赶着去陪他?他一生追求乃至身死,都是因为你不切实际的幻想,时至今日你还不愿意清醒面对现实吗?” 薛继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有些尴尬地一字不差听入耳中。 安王轻嗤时余光扫到了门外的身影,脸上神情僵住了,张了张口,又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还有人会来。 既然已经看见了,那就没必要再躲了。薛继走进正堂,拱手俯身一拜:“臣拜见安王。” 安王的目光有些复杂,眼前这人曾经受他重用,也曾同处一室谈笑风生。只是……如今连引荐此人的陈渝都走了,只剩他一人孤独无依。 “薛大人来送子良?” “回王爷,是。” 安王沉默了片刻,显然不打算与他多言,只将紧紧握着的拳头藏在衣袖中,压抑着不甘与愤恨,最后看了婉玉公主一眼,转身往外走。 “王爷!”薛继喊住了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神差鬼使般开口,夹杂着担忧劝了一句:“别争了,何必以卵击石。” 安王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故作镇定的轻笑:“你在嘲讽我?” “臣没有这个意思。” 薛继无奈,他说再多实话都像是在嘲弄讥讽,劝再多忠言也像是落井下石,安王已经陷进去了,除非陈渝在世,否则谁也劝不动他。 安王拂袖离去,堂前剩下薛继和婉玉二人。 婉玉公主轻轻擦拭眼角,将盈眶热泪拂去,勾起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道了声:“多谢薛大人还愿意来。” “哪儿的话,论起来都是一家人。”说罢,薛继看向了正前方摆在中央的灵位和棺椁,低声问了一句:“他……在里面吗?” 想起上一次见到陈渝,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前两日还想着约他见一面,有些话劝上几句,说不定还能悬崖勒马。 谁曾想,再也没有机会了。 婉玉公主面露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连他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上面那就是个空棺材。” 薛继心里一堵,莫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仍不死心地问道:“我能看一眼吗?” 婉玉公主面色不改道:“看吧……” 薛继慢慢凑近前去,在灵位前停下了脚步,欠身缓缓拜了三拜,随后绕到了棺椁的侧面,刚伸手向前试探,还没触碰到棺椁的边缘。又犹豫不决地看了婉玉公主一眼。 “看吧,真是空的。” 薛继不死心地扶上了顶上的盖子,用力往边上一推——棺椁内部一览无余,尽是空荡荡的。 婉玉公主见他有些颓废的垂下了手,一步一顿走了回来,张了张口想劝他节哀,又想起此时最悲痛不过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天家的公主,说寡就寡了,连丈夫的性命都保不住。 “薛大人,有一事……我不得不提。”婉玉压抑着心底的酸楚,强撑着笑意说道。 薛继小心知肚明她要说什么,便点了点头:“嗯,公主请讲。” “关于华玦和薛公子的婚事,薛大人以为如何?”话一问出口,婉玉公主自己都没有信心,毕竟谁家愿意跟一个失了势的公主攀亲戚? 这种时候不躲着就不错了。薛继愿意来悼念已是仁至义尽,怎么能让华玦再拖累薛琛一辈子。 “大人怎么想的直说便是,若是不合适……我会跟皇兄说明,大不了取消婚约。” 薛继没有给出答案,只说回去问问薛琛。 再从正堂出来时,薛继看见了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姑娘怯生生地朝这边看来,却不敢走近。 那应该就是华玦公主,陈渝和婉玉公主的女儿。 薛继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里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也没走上前搭话,转身离开了陈府。 “薛琛回府了吗?”薛继挑眉看向王衢,随口问了句。 王衢看了看天色,应道:“还要再晚些,少爷一般天黑前能回到府上。” —— 果然,入夜前,薛琛回来了。 用过晚膳,天边的夕阳染红了云霞。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这是入夜了。 薛琛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撑着下巴愣愣望着头顶的天,看着云中藏的月影,一言不发。 书房的烛灯熄灭了,薛继刚刚料理了一桌子的公务,这会正起身走出书房,才走出院子,就看见了眼前这副情形。 薛继从后边绕到他身旁,轻轻拍了一下他肩膀:“这么晚了,坐这儿想什么呢?” 薛琛抬起头看了看,见到是薛继,又耷拉下了脑袋。“父亲,我见过华玦,她挺好的。” “哦?在哪儿见过的?”薛继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话问道。 “在学堂,那时候我一个人被宁王带回京城,她总是偷偷摸摸到学堂来,从窗户那儿给我递点心。” 学堂,那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薛继神情严肃,看着他又问道:“你也知道陈渝伯伯出了什么事,若是还让你娶华玦,你愿意吗?” 薛琛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语气异常地坚定。“愿意!我能保护她!” 薛继忍不住笑了,叹着气摇了摇头,揽着他肩膀说道:“她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路,你真想好了?” “这一条路不行,那我就换一条路,总归我不会亏待了她。” 薛继又问:“她尚在孝期,你得等她三年,三年之后你真不后悔?” 薛琛一笑,笃定道:“绝不后悔。不就是三年嘛,只要是等她,我都愿意。” 看着眼前个头窜起来直逼自己的长子,薛继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痴情种?十几年前大人玩笑似的给牵上红线,也没问过孩子的意愿,这就结成了亲家。 谁能想呢,俩孩子真动了感情。 问过了薛琛的意愿,薛继心中感慨,算是还了陈渝的人情了…… 也不必等到次日天亮,知这会儿婉玉公主必定是彻夜难眠,直接让人去递个话就行了。 于是,王衢趁着月色又去了一趟陈府,见着尚在守灵的婉玉公主,就如实说,少爷与公主的婚约照旧,不必悔婚。 王衢将消息送去的时候,婉玉公主的神情中尽是感动与欣喜,眼角滑落几滴晶莹的泪水。 再看她一旁的华玦公主,听见消息便眼前一亮,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消失了,一双明媚的眸子里多了些灵动。 “谢谢……” —— 秦胥将桌上的奏疏一扫落御桌,一页页纸张零零散散乱了一地。 “朕处处替他想,连悔婚的旨意都准备好了,他呢?只知念旧,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 徐阑矮下身子将满地狼藉一本一本捡起,整理好了之后整齐有序的放回到桌上,看了看满面怒容的天子,无奈叹息一声。 “陛下为清之废了苦心了……可人心念旧,清之何错之有呢?” 秦胥怒他不识好歹,可他也深知,当初看上的就是薛继这份真挚。在朝廷之中还能有真情、还能念及兄弟情义的人是真不多了。 只能感叹一句——“他当初要是听沈长青一句话,一入京就投到朕的门下,今日怎会有这些烂账。” 第112章 为母丁忧 薛继能感觉到,从外边回来之后,陛下待他的态度悄然变了。 明面上观察好像是更亲厚,可仔细一辨又像是疏远了……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陈渝之事必定成了陛下心中的一根刺,可是薛继有自己的坚持,婚约既然定下了就不能随意解除。 且不论将来仕途,就说薛琛和华玦已是两情相悦,哪能平白拆了孩子的好事? 京城里多的是嚼舌根的闲人,就连官员私底下都说薛继妇人之仁,平白葬送自己的前途。 薛继听罢,心中纵有万千思绪也只能一笑置之,总不能一个一个揪着跟人辩驳。 近来朝中事务繁多,先有江南官场的乱象惊起轩然大波,再有修河道大小事宜繁复错杂,上至皇帝本人,下至地方官员,谁也闲不下来。 或者说,谁也不敢闲下来。 还记得刚刚回京的时候,秦胥说是让薛继休养半个月,实际上不过十天左右,薛继就自己上赶着回尚书省忙碌操劳了。 刚回尚书省的前几天里,薛继只觉得身边这些官员古怪得很,没事儿凑到边上与他攀谈者有之,无事献殷勤端茶送水者亦有之,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攀附奉承、还是出于嫉妒的夹枪带棒,总归是要心存谨慎,仔细提防着。 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薛继只要一坐在尚书省衙门里,身边就绝对不会闲着,有时一两个时辰过去也应付不了几条政令。 不出十天,薛继忍无可忍了,一早揪出了几个官员,当着众人的面怒斥一番。终于,这股歪风邪气算是镇住了。 久违了耳根清净,薛继终于能静下心坐在桌前料理政务。手边最紧要的一事,当属处置安王的旨意。 “送安王去封地?”薛继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旨意后面还有一条。这仔细一看,愣住了。“陛下怎么还准了他带走刘氏?” 安王的生母刘氏确实是个可怜人,秦衡在世的时候从没正眼看过他,安王深陷夺嫡之争,少有不慎就祸及生母,二十余年也没见到亲生儿子几面…… 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可怜,那也是能牵制安王的唯一筹码。只要把刘氏握在手中,安王再怎么心存痴念也得顾及母亲的安危。 陛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那他为什么放任刘氏随安王回封地? 许琅不久前才调入尚书省,这会儿正坐在薛继左侧的桌前,手中是盖了章的文书,刚准备下发。 听见薛继那儿的动静,凑过去扫了一眼,字迹一入眼心里就有了数,轻笑一声,说道:“安王羽翼尽折,陛下已经不需要筹码了。” “此话怎讲?” 许琅把椅子挪到了薛继旁边,手边放了刚换的热茶,兴致勃勃说道:“清之有所不知,陈渝一死,安王身边门客死走逃亡所剩无几。他那封地穷山恶水,俸禄堪堪够他衣食不缺,安王再想其他,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 秋风送来一丝清爽,吹散了夏季的炎热,丛中百草褪去了青葱,京城的古树换上了黄叶。 长宁四年的八月悄然而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而街市灯火烨烨如昼,酒楼门前灯笼高悬,来往皆是达官显贵。 只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上走下一人来,酒楼门前迎客的下人见状,急忙上前见礼。 “于大人可算来了,您里边请!” 于桓微微颔首,取下了搭在肩上的披风,随手交到身旁小厮手里,然后径自走进了酒楼。 “于大人,今儿没包场啊?”席间一个礼部官员手中端着酒杯,挑眉笑问“这可不像您的作风。” 于桓在主座上掀衣落了座,抬手倒了杯酒,没好气道:“陛下有心严查官场,大理寺那儿名单都出来了,谁还敢不知收敛?” 说到这儿顿声叹了口气:“左不过憋屈一年半载,他还能一直压着不成。” “大人,您说那名单……”这声音没什么底气,显然是心有疑虑。 于桓漫不经心道:“咱们手脚干净,他冯明检亲自来查也查不出一丝半毫,你就是胆儿太小了。” “大人,丞相可什么都知道。” “他手也不干净,他不敢。” 于桓仰头饮尽了杯中美酒,啧啧夸赞了一番。席间皆是朝中官员,言语中难免提及朝中大事,于桓时不时玩笑一两句,雅间内笑声不绝,伴随着附和或是谄谀。 就在此时,于桓口中提及的名单已经从大理寺的桌案上被转交至天子的手中,一行行清晰的字迹进入秦胥的眼中,冯明检双手垂下立在一侧,只见他眉心渐渐锁紧,神情变得有些狰狞。 “陛下,就这张名单,恐怕还不是全部。”冯明检低头沉声说道。 只听「砰」的一声。 秦胥狠狠地将手中纸张拍在了桌上,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昭示着天子之怒。 “连于桓都写上来了,还不是全部?” “于大人藏得干净要抓到证据只怕不易,除他之外,丞相……” 话还没说完,门外进来一小太监,欠身一拜,将手中的文书递上。“陛下,丞相连夜递来的。” 秦胥目光稍稍一滞,与一旁的冯明检相视一眼。 “下去吧……” 秦胥接过了文书,随手翻开来,纸上洋洋洒洒数千字,行文之间不乏文采,字里行间皆是煽情之言,只是粗略扫过,仿佛已经看见了江晏声泪俱下的模样。 “他倒是躲得快。”秦胥轻嗤一声,将手中文书摔在了方才那张名单的上面。 冯明检疑惑不解,试探着问道:“丞相所呈何事?” “为母丁忧。” 简简单单四个字,冯明检心中似乎是猜到了,又不不知其中详情,皱着眉头,口中不言,心底暗自思索。 秦胥看了他一眼,抬手将文书扔到他面前:“自己看吧。” 冯明检弯腰捡起,逐字逐句看去。 此事说来不算大事,只是江晏身在丞相之位,又正逢朝中局势惊变,遇上此事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江晏的母亲不久前去世,自请为母丁忧三年。 依照惯例、也是大周明文规定,官员如遇父母大丧,需去职回家守孝三年,称为父母丁忧。 江晏此举合情合理,寻常至极,可偏偏他是丞相,身居朝廷要职。 且不说丞相,朝廷三品以上官员,有谁会愿意放下权势朝局,回家三年呢? 冯明检皱了眉,他不久前才查了江晏的种种事迹,其中不乏身世细节。 如果没记错的话,江晏是庶出,他的生母早在他幼年时期就已经去世了,他这请的是哪门子为母丁忧? “臣怎么听闻,丞相生母早已去世?” 秦胥一愣,早已去世?又从冯明检手里接过了江晏的奏请文书,仔仔细细再看了一遍。确实是为母丁忧,江晏通篇尽是思母情切,催人泪下。 “你真能确定?他生母早已去世?” 冯明检颔首应声,语气十分肯定:“千真万确。” 秦胥目光一沉,即刻提笔点墨落笔批复,在江晏这千字之后写下质问。 一笔书成,重新合上了文书,召来方才呈上奏疏那小太监,吩咐他拿着文书送回丞相府上。 没等江晏再上疏解释,次日晌午早朝一散,就有太监殿外等候,一见江晏跨出大殿,即刻上前见礼,请道:“丞相,陛下有请。” 江晏一身厚重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这就被请到了御书房。他进门时秦胥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桌边还放着一盅药膳。 “臣江晏叩见陛下。” 听见声响,秦胥缓缓睁开了眼,撑着额头的手垂下,皱眉打量起底下跪伏行礼的人。 他也不急着叫起,目光在人身上来回游离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丞相昨日请求为母丁忧,千字请书尽是一个孝字,朕甚是动容。” “只是,朕有一问。” 话音一顿,秦胥站起身从座位上走出来,走到江晏身前。 “丞相应该看到批复了吧?是不是该与朕解释解释?” 江晏将头深深埋下,万千思绪皆隐藏在眼底,他已经看过了陛下的批复,不必说就知道,那时冯明检一定在旁。 冯明检已经在查他家中私事,其中用意显而易见。 此时面对秦胥一番质问,江晏手心里渗出了冷汗,他俯身保持镇定,沉声答道:“臣的生母确实早已不在人世,嫡母贤淑,一直将臣视若己出,如此厚恩,臣在奏疏中都有提及……如今嫡母猝然长逝,臣悲痛难当,请求为母丁忧三年,恳请陛下恩准。” 秦胥心里冷笑一声,脸上神情不显。 原来是这么一个为母丁忧,为嫡母丁忧。那改日是不是还能再来个为继母丁忧?为庶母丁忧? 这话说出来就没有人会相信,明人眼里都知道这只是借口,一个避风躲雨贪清闲的借口。 秦胥脸上挂着笑意,弯腰矮下身将江晏搀扶起来,亲切劝道:“朝中事务繁多,离不开丞相你。既然不是生母,那丞相心中守孝亦可啊。” 第113章 暂代丞相 江晏在御书房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一旁的太监宫女无意间发觉他神情之中有些疲倦。 刚被提拔为太监总管的张玉一进御书房就看见了满地狼藉,那一盅药膳是一勺也没进陛下的口中,全洒在底衫便宜地上砖石了。 张玉心里惶恐不安,生怕这主儿还没消气,若是再砸一两件瓷器也就罢了,最怕是火气上来拿下人撒气。 “陛下……” “退下……” “是……” 张玉不敢这时候触他逆鳞,赶忙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近来事务繁多,江南官场处置的官员已经五十余人,这还只是开始,大理寺审案的脚步还未停下,冯明检是出了名的尽公不顾私,有他主审,想必一场腥风血雨是在所难免。 在公务的重压之下,薛继甚至闲不出时间出去用膳,还是王衢提着食盒将膳食送到尚书省衙门来,等他草草扒拉一口,再让王衢收拾了离开。 王衢前脚刚出衙门的大门,后脚许琅就匆匆进来了,只见他走到薛继桌旁拉过椅子坐下,眉眼之间喜气洋溢。 “怎么,路上捡钱了?”薛继一边手上奋笔疾书,一边顺口问道。 许琅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朗声笑道:“好事,好事。” 薛继手上一顿,挑眉看了他一眼:“真捡钱了?” “不是!”许琅放下杯子,兴致勃勃对着他说:“你有所不知,丞相刚从御书房出来。” “这有什么稀奇。”薛继轻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许琅敲了敲桌面,声音高了一倍:“丞相奏请去职为母丁忧三年,陛下准了。” 薛继听得此话神情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看了看纸上字迹,又看了看许琅,他放下了手中的笔。 “丁忧,三年?” 江晏是什么身份?当朝丞相,若是他为母丁忧,丞相之位岂不是空了?一空就是三年? “有趣,这可有趣了。” 许琅又道:“清之,这对你而言是好事啊。” 薛继目光稍稍一沉,心里已经开始有了想法。 只听耳边这人还在继续说道:“于桓深陷江南一案,无论结果如何,陛下绝不可能再重用他……如今,也就是你尚书令了。” 确实,这么算来,江晏一走,薛继任丞相一职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可薛继心里难免忐忑,也存有疑虑。 “还有徐阑呢,越级晋升的事儿又不是没有过。”薛继压下心中呼之欲出的那个声音,保持着冷静说道。 事实上这种时候身在这个位置谁能没有想法?封侯拜相,说来容易,可一朝能有几个丞相?如今薛继离这个顶峰只是咫尺相距,一抬手也就碰到了。 有多少人爬到他这一步就止步不前,或是落下云端摔得尸骨不存,例如容彻,例如江晏。 薛继想起了还在江陵的少年时,在薛家的院子里,兄长问过他。 “你想不想进京?想不想入仕?” “想。” “那,你想走到多高?” 薛继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的答复——最高,最远。 突然,许琅笑了。 “怎么?” 许琅又道:“你信不信,徐阑不会跟你争。” 薛继有些不明所以,徐阑是国舅爷,深得陛下信任,于他而言争一个丞相之位多容易啊?“不可能。”他说的斩钉截铁。 许琅又笑了,啧啧叹道:“徐阑是聪明人。”还有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丞相之位谁都能坐,唯独徐阑不能。 许琅出身官僚世家,他父亲就是一方大员,从小深诲权术之道,而薛继到底是商人之子,入仕之后才渐渐接触这些,自然不及他想的深。 薛继挥了挥手,又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满桌的公务案卷上。 “不过三年,争不争……也罢。近来事务繁多,你多上点心,少去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 江晏为母丁忧离开京城之后,丞相之位就空了出来。如许琅所说,在很多人眼中,这个位置似乎已经没有悬念了,除了薛继还能有谁? 沈玉容去了一趟胭脂铺,一进店里就听见几家夫人说起此事,有几位往日不算经常来往的夫人,今天见着她都热络了不少。 好在她应付的来,面上笑脸迎人,左不过是多废几句口舌,跟这些个夫人们闲聊几句,再有热情些的,中午约着一起吃个饭。 这些女人知道的东西到底还是有限,朝政之事都是听家里老爷提起几句,聊不了多会儿就换了话题,说起了新出的衣服首饰,或是明里暗里攀比所用脂粉香料。 就在这几人聊得兴致正盛时,门口多了一个身影。 “王姐姐?方才在从你这雅间外路过就觉着眼熟,进来一看,果然没认错!” 只见眼前这女子衣着雅致,颜色素净可难掩用料名贵,她髻边只别一支金钗点缀,流苏穗子在耳边摇曳,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雅间里一位夫人,有些惊喜地打了个招呼。 沈玉容没出声,心里暗自猜测着此人的身份。那位王夫人的脸色却有些僵了,看了看沈玉容,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嘴边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 “薛夫人不知,这是中书令于大人的夫人……” 沈玉容听见一旁的夫人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心里顿时明白了。 也难怪王夫人尴尬,照例而言于桓无论从资历还是势力都胜过薛继,往日这些夫人都和于夫人走得近些。 可如今不同了啊,于桓深陷贪腐一案中,摆明了是即将失势,谁家还敢跟于府的人来往? 王夫人起身离席,拉着于夫人出了雅间,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才凑到人耳边小声说道:“妹妹不知,里边坐在中间那位是薛夫人。” 于夫人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哪家的薛夫人?” “什么那家,就是……就是尚书令薛大人家的夫人!”王夫人急切道。 只见于夫人脸色一僵,眼中的神情渐渐暗了下来。 “是吗,姐姐替我问声好。”于夫人轻轻抬起小臂,借衣袖掩了面,小声道:“我府上有点事儿,先回去了。” —— 到了夜里,薛继好不容易放下了手里的公务,抬眼就看见沈玉容端来汤羹。 “夫人辛苦。”薛继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在面前的桌上,转身搂着她坐到身旁。 沈玉容有些疲倦的倚靠在他肩上,柔声倾诉道:“我今儿遇上了几位夫人,也记不清都哪位大人家的,她们可真能说道。” 薛继稍稍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心里暗叹一声,这都是上赶着来攀附的吧? “觉着麻烦就在家歇着吧,有什么事让王衢去忙活。” 沈玉容突然抬起头,正眼看着他,眼中神情严肃。 “你先告诉我,外面传的那些是真的吗?” 薛继端起汤羹的手又顿住了,犹豫了片刻,又放下了。他扭过头看了看一旁的妻子,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说。 “是真的……” 沈玉容心里一震,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担忧。“你要封丞相了?” 薛继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我是说,他们的分析是真的。江晏丁忧离京,于桓涉案失势,如果要再封丞相,我的胜算最大。” 沈玉容心思剔透,话说到这儿她已经能猜到几分了。“可是也不一定,对吗?” “夫人果然聪慧。确实,除了我,还有徐阑呢。”薛继笑了笑,又道:“他们都忘了,江晏只是丁忧三年,既不是撤职也不是辞职,他还会回来的。” 说到这儿,薛继的笑容中多了些无奈。“暂代丞相,徐阑比我更合适。” 沈玉容垂下眼思索一番,突然笑了,端起桌上的汤羹,右手捻着汤匙,送到了薛继嘴边:“不想这些了,成不成都是陛下说了算。近来夫君太过操劳,得好好补补。” —— 如今是深秋了,再过些日子又将是寒冬。 关于丞相一职的流言自从传出就没有断过,无论是沈玉容还是薛琛,但凡出门就难免被人认出来,强拽着不放,谁都来攀谈两句。 就连薛继庶出的闺女薛漪都开始有人惦记了,以往总有人拿她生母苏虞的身世出来说道。 如今却再也没听见这话了,多得是家中有少爷年纪相仿的官员琢磨着攀亲家。 秦胥常居宫中,却也有所耳闻。 今日散了朝,这就命人召了薛继道御书房去。 长安的深秋有些许凉意,秦胥身上已经换了狐裘,他正坐御书房中,桌上放着的参汤冒着白茫茫的热气。 薛继一进店长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稍稍收回了目光,俯身跪拜。 “臣薛继叩见万岁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宫中朝中都开始唤起「万岁爷」,这么喊得人多了,渐渐成了习惯,薛继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也就跟着喊了。 秦胥摆手示意他起身,还道了句:“都瞧着朕身子虚,拿「万岁」二字嘲讽朕呢?” 薛继心里暗自叫苦,谁又招惹这祖宗了,怎么平白无故连这刺儿也挑? 第114章 不见棺材不落泪 转念一想,薛继明白了。 一来陛下最近身子愈发羸弱,太医几乎是整日守在御书房边儿上,按时奉上药膳为他调养龙体,到点就催促休息,一刻钟都不敢让他多操劳。 二来为君者最忌结党相争,京城中盛传丞相一职的相关流言,那些官员又上赶着攀附交好,难怪陛下心存芥蒂。 “臣不敢。”薛继稍稍颔首,好言哄着这主儿:“哪儿能寻思这个,不是都盼着您万寿无疆嘛。” 秦胥不以为意,成天把二字挂在嘴边的人多了,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 古来又有几人活的过百岁。“江晏一走,这丞相的位子可就空着了。朕听闻京中流言不少,尤其是关乎你的……朕想知道,你怎么看。” 薛继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目光垂下直视地上的砖石,心道这绝不是随口一问,其中一定有陛下的深意。 难保他不是存着试探的意思,试探他的野心。 于是,他道:“臣以为,是百官高看。论及资历,臣不及于大人,论及亲厚,臣不如徐大人,论及学识,臣不及诸位同僚远甚,论及出身,臣不过是商人之子。臣何德何能,岂敢贪图这一国相位?” 秦胥声音冷了些:“徐阑也就罢了,你还敢提于桓,他做了什么你不知道?” “大理寺尚未定罪,臣不敢妄言。” 秦胥笑了,他放声大笑,末了,看着薛继张口质问:“你的意思是,朕看走眼了,有眼无珠用了你薛继?” “是陛下抬爱。”薛继低头继续应道。 “朕说过不喜欢这些个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嘴脸!”秦胥拍案呵斥一声,瞠目瞪着他道:“你明明有野心,为何非得藏起来?” 薛继一时有苦难言,试问有谁敢真正在天子近前显露本色?曾经于桓倒是真性情,这会儿不就穷途末路了吗。 “这暂代丞相事务繁多又不是真丞相,臣还是贪图清闲。”薛继假作玩笑般推脱。 秦胥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神情之中难免夹杂着许多思绪。“你越来越像他们了。” 谁?薛继心里下意识问了一句,很快自己就得出了答案,无非是朝廷上那些个圆滑世故的官员。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所难免。” 秦胥随口问及朝中事务,薛继都一一应答了。时间悄然流逝,眼看着又该到圣上休息的时辰了,他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门外即刻传来了尖细的声音。 “万岁爷,您歇息一会儿吧,膳房又送药膳来了。” 听见声响,薛继稍稍一愣,下意识看向座上的秦胥,不出所料在他的脸上看见了烦躁和不耐。 他原想是不是该自觉跪安了,还自己在心里琢磨着措辞。就是此时,门外的太监又扯着嗓子通报了一声。 “陛下,冯大人求见。” 冯明检,大理寺?薛继低着头,心里涌出了万千思绪。既然冯明检来了,那必定是朝中贪腐案子有了进展,他还在这儿……实在是不想听这不该听的东西。 薛继试探着问了句:“那臣告退?” 秦胥不耐地挥了挥手,随即挑眉道:“去吧。让冯明检进来。” —— 寒冬腊月,京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真是对得起「长安」二字。 丞相一职始终空着,有朝臣上疏问过几次,都被秦胥一一驳回了,还将人狠厉训斥了一番。入冬之后,再无人提起。 今日的雪下得格外大,几乎要将院里的树枝压断。尚书省里从来不乏文人雅士,早在前朝这衙门就种下了梅树,这时候梅花在雪中开的正盛,飘来幽幽芳香,令人心旷神怡。 尚书省衙门内,正中央的桌案上是堆积成山的公文和准备下发的谕诏,薛继摁着额头,支着手臂,托腮撑在桌前闭目养神,浑身上下尽是疲惫之态。 就是此时,许琅从外边进来,走到他桌前,弯着指骨半攥着拳头,轻轻敲响桌面。“清之,于桓只怕是要栽了。” 薛继从倦意中抽出神来,抬头看了看,挣扎着直起身坐正了,这才问道:“怎么了?大理寺终于搜出证据了?” 许琅在他面前坐下,一摆手说道:“现在是还没搜出来,八成也快了。你是不知道,于桓那招摇的性子,让人抓了把柄,这会儿正窝里斗呢!” 听他这语气,此事还不小啊?这么说来,此事只怕早就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了吧? “你仔细点儿说,于大人出什么事了?” 许琅一张口便如泄洪一般滔滔不绝,直说道:“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偏生于大人的家事闹到满城皆知。我也是听人提起,就是昨天的事,于大人家的夫人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似乎受了大刺激,一时气急竟跟对家通了信,是铁了心要收拾于大人。 这会儿于大人的命脉在对家手里捏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参他一本,于大人只怕悬啊!” 薛继啧啧称奇,这年头也是什么事都闹得出来,于夫人胆识不小。 只是……她是当真不知轻重?“于夫人也是糊涂,常言唇寒齿亡,于大人要是倒了,她能讨什么好?” “这谁能知道,妇道人家图个解气,估计是想不了这么多。”许琅叹道。 又过了十天半月,此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确实如许琅所说,这实情一经传开即刻被人上疏告到了御前,秦胥等这一天也等了许久了。他片刻不待,直接将那奏疏转交大理寺,让冯明检抓了于桓仔细查问。 无形之中一张网早已布下,就等着于桓自己掉下来。至于于桓也实在是直脾气,一点儿没让秦胥失望,果然自己掉入了网中,坠落无尽深渊。 这一陷进去,算是彻底栽了。 还记得数月以前,当时于桓在朝堂上说得可好听极了,一句「失察之过」就想把罪责统统推开。 他分明攥着家财万贯,嘴上还尽出一派胡言,眼看江南官场几位大员陆续落马,他竟然还能吃嘛嘛香睡得安稳。 着实令人称奇。 而如今不同了,于桓藏得最深的命脉被人递到御前,伴随着秦胥一声令下,他当即就被停了官职,交由大理寺审理。 大理寺倒也仁义,眼看新年在即,干脆放着缓了半月有余,直到京城的积雪消融、百草丛生、春风再来时,才将这审案一事重新提上日程。 —— 长宁五年春,二月; 于桓身着粗衣,被几个小卒押着推到大理寺堂下,堂前上首坐着的,是比他官职还低一级的大理寺卿冯明检。 冯明检随手翻看着桌上参奏、或者说是告发于桓的那一封奏疏,敏锐的从字里行间捕捉到几处细节,只见他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于桓还是心存侥幸的,这些年来他虽行事张扬,与人交谈也是直来直去。 可这些要脏手事儿他全都藏得干干净净,一点不敢怠慢,怕的就是有今日这种情形。 心存侥幸,自然是不肯说实话,但凡能诡辩、能推脱的,他一一辩驳回去,大有跟冯明检干上一架的架势。 冯明检心里已经挤压了许多怒气,一摔惊堂木,厉声呵斥:“你口口声声说问心无愧,自认清廉,本官倒要问问你哪儿来的钱整日宴请宾客、花天酒地?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搜出账册摆在你眼前才肯招认吗!” 于桓毫不犹豫低嗤一声,呛了回去:“冯大人既然还没有证据,凭什么逼于某招认?莫不是你冯明检也想学那刑官酷吏,来一出屈打成招?” 冯明检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一旁的侍从官员,心里盘算着搜查于府以及审问女眷所需的时间,左不过就是这几日之内的事。 于是,他道:“本官不喜欢屈打成招那一套,于大人想等,那就等吧,等过几日证据俱全了再审。” 冯明检看见于桓的眼中显然多了几分恨意,那神情一看便是怒极了咬牙切齿,于桓越是怒不可遏,他看来越是舒心。 拍案起身,冲着堂下官吏吩咐道:“来人!押回去。” 第115章 不情之请 一旁的官员目送于桓被押了出去,侧过头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大人,不审他咱们怎么找证据,总不能干搜啊……” 冯明检摇头一笑,只管整理着桌上的东西,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跟他费口舌一下午未必问的出一句。他于府不还有女眷吗?比审他本人容易多了。” —— 冯明检从于夫人着手,果真三言两语乱了妇人的心思,从她口中套出了于桓名下产业,又顺藤摸瓜摸到了于桓的私库,那满眼珠玉金砖惊得上门的官员目瞪口呆。大理寺这个地方,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 “都说礼部清汤寡水吃力不讨好,咱们于大人倒是厉害,能吃出一座金山银山来。” 冯明检冷眼扫视一周,大手一挥,即刻有小吏上前抬起箱子搬到门外的马车上。 待到日上三竿时,于桓这小金库已是分文不剩,冯明检这才转身出来,命人贴上了封条。 “做什么呢!”冯明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马车一旁一个官员的身后,鹰似的锐利目光盯在他的手上,只见他紧紧攥着的掌心里似乎有点点金光。 那人泄了气似的低下了头,讪讪将手里的东西扔回马车里。“没,没有,不小心洒出来了,下官捡回去……” 冯明检也不戳穿,扭头看了看两旁装聋作哑扮瞎子的几人。“他明日不用来了,往后也不必,大理寺还不差这么几个心术不正的。” 这句话一出来,那一时起意做了糊涂事的小吏算是完了。 搜出这些赃物,于桓一案进展顿时就快了不少。 那些心存侥幸的、有恃无恐的,此时此刻看见明摆在眼前的人证物证,一个个煞白了脸,支支吾吾半晌,一点看不出往日里的伶牙俐齿,再也辩不出花儿来。 这一串的事儿说快也快,说慢倒也慢,等江南官场牵系的官员纷纷落马,已经是长宁五年的十月了。 秋风已去,寒冬将至。 不知不觉间,江晏丁忧离京已经将近一年了。也就是说,丞相之位空缺也已经将近一年了。 前段时间朝中多动荡,朝臣虽有疑议,也都按捺着没提出来。如今江南一事的风波渐渐停歇,有些声音终于是压不住了。 “江大人为母丁忧三年,于桓获罪流放,丞相之位空缺一年,如今连中书令也空着了。且不论六部乃至地方各司官员,就这二者皆是朝中要职,怎能长期空缺?臣请陛下三思!” 有人挑了头,殿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臣请陛下三思!” 秦胥高坐上方,捏着一方手绢拭去额间虚汗,目光扫过下方百官,明明是一脸病容,却依旧不怒自威。“朕自会深思熟虑,诸位倒是很着急啊。” 话音落罢,就丞相一职又是争论不断、流言纷纷,说话间,不可避免地点到了薛继。 秦胥抬起小臂示意,底下顿时安静了。只见他将目光投向百官行列最前方,似笑非笑挑眉问道:“薛大人,你以为呢?” 薛继早有预料,他站在风口浪尖有些日子了,什么样的说法没听过? 听人发问也不惊慌,拱手一拜,轻笑应声。“臣资历不深,才学疏浅,当不得百官高看,亦不敢轻举误国。丞相一职至关重要,还是应当由陛下圣断。” 秦胥心底暗笑,球才刚抛给你,你又给朕扔回来了,这到底是你替朕筹谋,还是朕替你收拾烂摊子? 百官之中传来了微不可闻的嘘声。 左不过是窃窃私语说道薛继假面虚伪,或是存着看戏的心思在一旁起哄。 “既然薛大人没什么想法……”秦胥沉声开口,成功让百官安静了下来。 “那就朕来说吧。徐阑任中书令,与尚书令薛继一同暂代江晏行丞相之职。” “诸位,可有疑议?” 下边又传来了细碎的私语声,却听的出来,没有几个反对的。 都知道徐阑是国舅爷,跟陛下沾亲带故的,升迁再快也不足为奇。陛下信得过他,让他和薛继一同理政也是情理之中。 声音渐渐淡去,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殿内一片山呼万岁,直喊——“陛下圣明!” —— 长宁六年秋; 徐阑和薛继二人都不是太急于争名夺利的主,又算是相识数年的旧友。 如今站在同一个台面上共同理政,两人相安无事,京中自然太平。 京中太平无事,官场上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于桓被革职流放已经一年了,秦胥整顿官场的决心却一点没消退。 自江南开始,向各州各郡,无论官职大小,但凡有贪腐行迹的官员一概革职定罪,直到这一刻,那些地方官员才终于意识到陛下是来真的。 且说离长安最近的许城,一夜之间许城的官员倒了一半,听百姓说起此事,那天清晨天刚刚亮起,几位大人还在家中酣睡,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戴就被官兵抄了家,压着送进了京城。 这些官员可没有于桓那么好的待遇,大理寺没工夫招待这么些人,他们自然只能押进刑部大牢,至于什么酷刑逼供……都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若说在以前,进了刑部或许还是幸事,以往的刑部只要是给钱就能有优待,可现在不同了,谁敢在这种时候明知故犯。 一时间,只听刑部大牢哀鸿遍野,嘶喊声传遍临近几条街巷。 眼看着将近入冬了,京中愈发寒冷,官署衙门都烧起了炭火,没事儿的时候门帘都紧紧掩着,生怕屋里钻进了寒风。 薛继刚回到尚书省,进屋坐在椅子上,随手端起一旁姜茶,正要往嘴里送。 只见门口帘子被挑起,寒风迎面吹来,跟前多了个人影,看他大冷天还一头汗,想必是急得狠了。 定睛一敲,不是旁人,正是许琅。 “怎么,这么冷的风还能给你吹出汗来。”薛继饮了一口姜茶就放下了杯子,挑眉看他一眼。 许琅胡乱擦了擦额头,走近人跟前坐了下来,只见他眉头紧皱着,一副火急火燎的神情,冲他说道:“大人,下官有一不情之请,想求您相助。” 薛继有些诧异,跟许琅认识有些年头了,从庚和十八年至今,将近二十年的交情,平日里都是兄弟相称,得了闲也没少饮酒作乐,怎么今天上纲上线拘谨起来了? “怎么还跟我生分了?有事直说呗,能帮你的我断然不会拒绝。” 许琅目光中闪过一丝迟疑,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俨然是纠结之极的模样。 薛继从边上取了个杯子,替他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扬了扬下巴示意:“直说便是,真是难办的事咱俩也能商量。” 许琅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到底也没伸手接过,只是目光一沉,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开了口:“清之,这事儿说来不太光彩,我叔父在许城任通判,我也不知他到底干了什么勾当的事儿,怎么就、怎么就……” 话说到这儿薛继已经明白了,不久前刚押送了一批许城的官员入京,想必许琅的叔父就在其中。 一猜也能猜到许琅要他帮什么,这事确实不光彩,或者说这事儿做来就是在给自己攒是非。 薛继低头把玩着杯盖,仿佛能将上面的青花看穿了,好一会儿工夫,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 许琅有些尴尬的看了看眼前的人,犹豫了半晌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清之,能否替我想个主意,别的我也不奢求,只是叔父年纪大了,能不能别让他受那些个酷刑……” 第116章 此吴衍,是彼吴衍吧? “只是如此?”薛继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杯盖上挪开了。 许琅垂下了头,沉声应他:“不求其他。” 现在的刑部尚书不是旁人,正是陈绍。明面上去见陈绍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薛继死也不会低头求他,就陈绍的心眼儿,绝不可能答应帮这个忙,若是薛继真去找他,只怕他转头就上报秦胥了。 不过,以薛继现在的权力和地位,想要不惊动刑部尚书,在刑部大牢保下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薛继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他边上拍了一下他肩膀,叹道:“你这回可是给我出了难题了……成,我出去一趟。” 许琅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喜色,起身朝薛继作揖一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多谢清之!” 话音落罢不过片刻,眼看薛继挑帘要往外走,许琅下意识喊住了他,问道:“你去哪儿?” 薛继看着外边满院秋意,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有些恍惚道:“我找汝卿问问。” “他……合适吗?”许琅微微皱了眉头,面色有些迟疑。 徐阑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之臣,他就是秦胥放在朝廷之中的耳目,这么多年来徐阑处事从未有过私心,事无巨细皆为秦胥效力。想让他帮这么一个忙,可能吗? “总得试上一番,说不定呢?” —— 在本朝官制里一直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部门——门下省。 照理而言,圣上的诏令由中书省草拟,经门下省审核,再交尚书省执行下发。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书省和尚书省的位置上往往都是圣上亲信,门下省已然形同虚设。 如今这个势头则更甚,中书令与尚书令一同暂代丞相职权,门下省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几乎沦为养老之地。 薛继到中书省时,徐阑正好就在正堂,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旁下人端来茶水之后便识趣的退下了。薛继目光扫过徐阑手中握着的官印,心里了然。 还真是省事,门下省的官印都直接放在中书省了。 徐阑见他落了座,这就暂时放下了手里忙活的事务,轻笑道:“我正想说让人把这给你送去,你就来了。” 话说到这稍微顿了顿,神情一转严肃了些,随口问一句:“突然过来我这儿,所为何事啊?” 薛继指尖点着桌面,垂下目光敛去心中思绪,再抬眼时,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汝卿兄,我听说刑部大牢滥用酷刑逼供,狱中哀嚎是刑部大牢方圆五里之内都能听见,可有此事?” “确实。”徐阑不以为意,刑部不是第一年第二年这样做,他早已见怪不怪。 薛继眉头紧锁,小臂撑着桌面,目光定在了徐阑身上。“这不是什么好事,此风亦不可长。” 徐阑有些无奈:“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纵使有心整顿,也无从下手。” 薛继默了片刻,很快又道:“你在刑部数年,应当比我更清楚此举弊端。” 徐阑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眼里挖掘些什么,只是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你可以直说来意,你我都不是圣贤,有些阴暗了数百年的角落不是我们能照亮的。” 果然还是藏不住。 薛继心里暗自叹息,既然徐阑不愿藏着掖着,那就干脆直来直去吧,想着,将脸上的伪装卸去。 “有一位从许城押送入京的许通判,可否让人多加照拂?” “何意?”徐阑皱了眉问道。 薛继沉声直说:“我与许琅相识二十年,交情匪浅。他是许琅的叔父,年迈之躯,经不起这些,只求免了狱中酷刑,不求其他。” 徐阑闻听,突然笑了:“你的意思是,借我的门路行包庇之事?” “此言差矣。”薛继坐直身子正色看着他,大有要争论上一番的架势。 “陛下只说将涉案官员押送入京,一一审问,再行定罪,圣旨及法律明文都从未规定过「严刑逼供」这一条,怎么能算包庇?” “你容我想想。”徐阑收回了目光,已然再次手握门下省官印,回过神应付起桌上堆积的公务。 没有明里拒绝,也没有直言禀告圣上,那就是有回转的余地,或者说是有答应的可能。 此事已经算是成了一半了。 “多谢汝卿兄。”薛继起身道了谢,诚心实意朝人欠身颔首,随后转身走离开了。 不知何时,徐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薛继远去的背影,下意识皱了眉头。 他从一摞信疏纸张下抽出信纸,提起一旁轻轻悬着的笔,在纸上落下寥寥几字。 只是,还没进入正题就顿住了。 徐阑犹豫了许久,心里翻来覆去思索一番,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将信纸揉成一团,转手投入一旁的火盆之中。 —— 事后,薛继自己都没想到,徐阑当真会在此事上帮他一把,着实出乎意料。 长宁七年开春之际,那些个获罪的官员或流放或处决,再看刑部大牢中,空阔的牢房中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陈大人请——” 只听见一声铜门被推开的刺耳声响,幽暗的牢狱中出现了一束火光。 一个狱卒手里提着灯走在前边,他身后跟着的人一身官服,看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身份,这是刑部尚书陈绍。 陈绍缓步走在牢狱之间的走道上,目光扫过栏杆里边一个个或消瘦颓靡或瘦骨嶙峋的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他停住了脚步。 只见这间牢房中的人一头白发凌乱披散着,面色憔悴衰老,身上却是整洁干净,看似硬朗。 一看就跟其他人不大相同。 “他怎么回事?”陈绍皱着眉头问道。 一旁狱卒顿时心中一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交代。 陈绍看了看里边的人,又看了看跟前显然惊慌失措的下属,顿时明白了什么,怒斥道:“混账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如此行事?生怕这里边关押的少了一个你是不是!” 那人急忙摇头辩解,直呼冤枉:“冤枉啊大人!这、这是徐大人说,说许通判年迈,莫折腾他,就当积德行善……还吩咐了不必上报。” 陈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徐大人,徐阑?他都晋升去中书省了,怎么还会插手刑部的琐事?徐阑特意吩咐,还不必上报,那岂不是圣上的意思? 可……陈绍打量了一番里边这位许通判,心里仍有疑惑。 这人什么身份?陛下若是要保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放了不就得了? 一时半会儿是琢磨不出什么东西了,陈绍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出口处走去,嘴上还不忘厉声吩咐:“都仔细点儿,少在这时候招惹是非。” 待走出了刑部大牢,外边明亮的光一时有些扎眼,陈绍稍稍掩了掩眉目,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劲来,这才喊来下属官员,沉声道:“查一下许城押来那个许通判。” —— 长宁七年深秋; 在秦胥铁腕治下,各地官员尽数被清扫了一番,或流放或处决,处置最轻的也都革去官职逐回了家中。纵观大周官场,经此一事还能屹立不倒的官员,已然所剩无几。 薛继处理了堆积成山的一摞又一摞政务,整宿整宿待在尚书省过夜,忙得焦头烂额,有时甚至看不清处置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人。 天色又暗了下来,王衢送来了晚膳放在一旁,转身给薛继点上了烛灯,正要欠身退下,只听见薛继惊呼了一声。 “主子,这是怎么了?”王衢稍稍抬起目光,试探着问道。 薛继紧紧攥着手里的这一份名单,这是刚处置完的江陵官员,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吴衍。 对于吴衍,薛继与他算不上多相熟,可也是有过几面之交,此人是圆滑世故精于官场之道,算不上有意贪污腐败,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竟然,竟然也在名单之中。 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了。 “此吴衍,是彼吴衍吧?”薛继话音之中有些迷茫,指着上边白纸黑字,伸手推到前边,示意王衢过来看。 王衢接过之后仔细看过,心里亦是大为惊诧,吴衍在江陵名望不小,这么多年了,历经两朝,竟然倒了…… “真是他……” 薛继撑着额头垂下了目光,指节一下一下按揉着脑袋两旁,暗道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儿,吴怀安还在他身边呢。 提起吴怀安,薛继又想起一事来。 吴怀安初入京城时有许城传信之事立下大功,当今陛下登基不久就对他寄予厚望,栽培之意显而易见,他年纪轻轻在御前露了脸,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只是吴衍既已获罪,必定要被革职抄家,难保吴怀安不会选择回江陵尽孝……若是他回了江陵,那他之前种种功绩,岂不全然白费了? 当年答应了吴衍照拂他这少爷,如今总不能弃之不顾。 薛继脑海之中思绪万千,实在焦虑发愁,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半晌,他揉了揉额角,沉声吩咐了一句:“你去喊吴怀安来一趟。” 第117章 再三推辞 王衢来请吴怀安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从江陵加急送来的消息,正是焦急万分不知所措,挥着一杆长枪发泄心底的焦虑,谁喊他他都不应。 “少爷,少爷?”王衢小心避开挥舞的长枪,几步走上前唤了他两声。 吴怀安看了看他,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只听枪刃破风声入耳,那长枪倒着斜插在一旁地上。“王叔,可是薛大人有事?” “少爷应当已经知道了,大人喊您去一趟尚书省。” 吴怀安心里装着事,也心知肚明薛继找他为什么事,听了这话,不多问其他,让人牵了马来,翻身打马就往尚书省去。 “薛大人,您找我?” 薛继正低头写着东西,余光瞥见门口渐渐放大的身影,随即听见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年轻气盛的青年模样映入眼帘,吴怀安留了胡子,五官也长开了,显得比年少时硬朗许多。 “事关你父亲,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吴怀安一撩衣袍坐在了一旁,眉宇之间多了些焦躁和愁绪。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纵是有想法又能怎么样?陛下能听我想法照我想法处置不成?” 薛继起身走近他身边,随手将一旁的椅子拖过来些,在他身边坐下了,两人之间只隔一方矮茶桌,上边的一壶旧茶早已没了温度。 “我不敢说保他无罪,但至少罪不至死。今天找你来问的也不是吴大人的事儿,是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吴怀安有些自嘲的轻笑一声。上有父亲获罪,下有妻儿家眷,他心中倍感泰山压顶,难免烦躁。 “光是罪不至死有什么用,我与他相隔千里,又有官职在身,这要我如何照看他老人家?我能有什么打算。” 薛继已经年近四十了,此时看着吴怀安就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年少时意气风发,真成了家立了业才知举步维艰。心生感触,话语间自然而然又温和了许多:“你家中有手足兄弟吗?” “并无兄弟,但有一小妹。” “她现如今处境如何?” “嫁与商贾,算是衣食无忧。” 薛继眼中露出了欣然笑意,说道:“那就好办。” 吴怀安不解,坐直身子看着他又问:“此话怎讲?” 薛继点了点手边的桌面,侃侃说道:“你既然有一小妹,那吴大人自然不愁太过落魄,陛下对你青睐有加,你得稳住当下……” “可否细说?”吴怀安皱了眉,一边思索着一边仔细听他言说。 薛继的目光瞟向了门外,不偏不倚正是兵部所在的方向。 “章大人也渐渐年迈了,兵部近年来少见英年才俊,尚书一职总得有人接任。陛下先前就对你印象颇深,想必是寄予了厚望,你若是沉得住气,乐意踏踏实实做事……必然未来可期。” 吴怀安没有答话,低着头暗自忖思。 薛继的话他确实都听进去了,往后的半个月里,朝中又是一轮风雨,而他默不作声,只是兢兢业业坚守本分。 恰逢寒冬,大雪没过了长安的街头,秋风已经远去,连带着长宁七年也已经接近尾声。 年关总是繁忙些,或者说这几年里薛继就没有闲下来过,好不容易该折腾的事务都折腾完了、该争辩的决策也都拍板定案了,已经是除夕前夜了。 除夕当日,圣上大摆宴席,既是贺岁迎新春,亦是犒赏百官群臣。 只见宴席当中舞女身披薄纱舞姿轻盈,在这般寒冬腊月竟也不觉冷。 来往的宫女鬓边别着水红色的绢花绒球,更添了几分喜气,屈身侍宴给人添酒时笑意盈盈,隐约有芳香扑面而来。 仔细一看,是她们腰间配着镂金香囊。 薛继不急着与人交谈,自然而然就有人端着酒杯上赶着攀附,他虽不至于一杯就倒,却也经不起这么灌酒。 应付了几个稍稍亲近些的,再有面生的官员找他敬酒,他就假作不适,全给打发了。 直到子时的钟声响起,薛继从微醺中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又是新的一年,今日往后该是长宁八年了。 说到此处,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三年前丞相江晏为母丁忧,去职还乡,如今应该期满复职了。 可是,谁也没提起。 —— 长宁八年的第一场朝会,薛继暗里命人当了一回出头鸟。 “启禀陛下,丞相江大人三年丁忧期满,朝中国事繁忙,近年来三省六部官员几乎夜夜不得休息。臣以为,是否应该请丞相回朝?” 此话一出,人群之中果然多了些细碎的窃窃私语。 秦胥神情不变,只是从他止水一般的脸色中实在辨不出喜怒。 薛继察觉有人轻轻牵动了他的衣袖,撇过头看去,徐阑目光之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正朝他看来。 “你安排的?” 薛继笑了笑,并未回应,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模样。 秦胥心平气和点了几个官员问了意见,实际上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尽是附和之词、虚伪做派。 每每这种时候人人脸上都戴着一副假面,说起话来也没几个字是真情实意的,秦胥也就是象征性的一问,哪能真往心里去。似是琢磨思索了一番,这就吩咐人提笔下诏去请回江晏。 一问群臣,再其他琐事。 既然无事,那便退朝了。 徐阑紧紧跟上了薛继的脚步,匆匆走到他身旁。“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薛继慢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身旁这人,只从他神色目光是看不出一点儿异样,可他这话问出来……总觉得他并不希望江晏回来。 为什么?这个问题在薛继心底惊起了一圈涟漪,难道说徐阑当真不似表面那么平静? 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中握着的是天下事、一国命脉,徐阑终于也心动了? “就事论事,你我这暂代丞相也不能代一辈子不是?” 徐阑停下了脚步,目光暗了下来,看着紧随着他停下的薛继,心里有些复杂,却又不能说出来。 他深知陛下心中所想,可是他不能将陛下的想法传出来,他揣度圣意是陛下暗许,可是陛下未必能容得了旁人将他心思看透。 呼之欲出的话几次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徐阑到底还是没道出来。 “江晏未必肯回来。” 说罢,徐阑转身便要往御书房去,全然没有跟他细说解释的意思。 薛继听着这话是摸不着头脑,江晏当年丁忧回乡多半是想避风头。 如今风雨渐渐停歇,他身在百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上,他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回来? —— 不出一个月,领了圣旨前去传信的小吏骑着快马回到了京城,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教人愣了神。 或者说,尽在徐阑的意料之中。 丞相江晏以身体虚乏为由,当真婉拒了回朝的旨意。 秦胥看着手里的回信,面上只是冷冷笑了一声,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这老家伙心思剔透,聪明得很。 徐阑早就料到了如此结果,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依旧是平静至极,低眉顺目一言不发。 “再请……” 徐阑听得这话稍稍一怔,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要是再推辞呢?” 秦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毫不犹豫道:“换人再请。” 徐阑又继续追问:“再推辞?” “赏赐千金,送他衣锦还乡。” 徐阑了然,果真如此。 可怜了传信的小吏,来来回回跑了两趟,尽是二人在玩弄权术,平白无故给他找活儿。 薛继坐在尚书省中,桌上是刚刚沏好的新茶,挑眉看向面前的人,眼中满满是诧异。 “你说丞相两次推辞,不肯回朝?” “是,丞相两次回信如出一辙,几乎一字未改。” 薛继伸手去端茶碗的动作顿住了,眉头渐渐皱起,心里更加疑惑。 一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江晏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将丞相之位拱手相让。 二来,他更想不明白,丞相既然已经称病推辞,秦胥为什么还要再命人去请。 图的什么?礼贤下士之名? 薛继按捺下心底的疑问,回到家中。 最近除了朝廷上的种种琐事,家里也有一桩大事。 那就是他长子薛琛与华玦公主的婚事。 只是,薛继还没来得及与婉玉公主仔细商议,他的重心又一次被牵回了朝廷之事上。 —— 刚刚步入三月,这一日正午,薛继才刚刚放下手中事务要出去用膳,就看见王衢匆匆进来禀报——外边来了宫里的人,说是陛下召他到御书房议事。 薛继犹豫片刻,随即稍稍整理一下穿戴的衣冠,这就打马往皇宫方向赶,奉旨面圣去了。 一入御书房,照惯例行礼叩拜,再抚衣平身。秦胥也不与他多言废话,一句拐弯抹角都没有,直入主题——命他亲自去请江晏回朝。 让尚书令亲自去请丞相,这事儿可从来没有过。 “陛下此举有何深意?”薛继猜不明白,干脆直白问了出来。 “朕要知道他是真推辞、还是欲擒故纵。” 薛继默了,心里暗道的却是——为什么不让徐阑去请? 秦胥像是能看破他的心思一般,嗤笑一声,紧接着就解答了他心底的疑惑。 他道:“你知道朕最信任徐阑,百官都知道朕最信任徐阑,你以为江晏就不知道了?” 第118章 当局者迷 圣意不可违,京中近日没什么大事,去一趟就去一趟吧。 薛继从宫中出来回到自家府上,赶巧了婉玉公主就在前厅与沈玉容饮茶说话,他一进院子就看见薛琛靠在前厅外边的窗户下,抠着自己的手指,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躲这儿干什么呢。”薛继没急着进屋,绕道寻到了薛琛身边,蹲下身子问道。 薛琛被吓得不轻,看清了眼前这人是谁才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左右打量了一番,压低声音十分严肃地说道。“父亲,听说婉玉公主来跟母亲议事,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迎娶华玦了?” 薛继从他这话中听出了兴奋和期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孩子别的事不上心,就是天天惦记着娶媳妇儿,该说他没出息呢,还是太有出息了? “等吧,瞧你猴急的样,从小定的亲还能跑了不成?” 说罢,薛继掸了掸衣摆,起身走进厅堂。 婉玉公主瞧见门口进来的身影,眼前一亮,笑道:“刚提起薛大人,薛大人就回来了。” 薛继径自走上前,坐在了主座上,看了看沈玉容,又看了看婉玉公主,二人皆是满面笑意,眉宇之间露着喜色。 “公主是为儿女亲事而来?” 婉玉公主道:“正是,一应事宜我与玉容都已经洽谈妥当,没什么可操心的。只是,唯独这日子一直定不下来……薛大人觉得呢?” 话说至此,沈玉容适时地将列着吉日的单子递给薛继。薛继看罢,轻轻皱了眉头,这几个日子确实令人为难,要么太仓促,要么盛夏炎炎平白折腾俩孩子,若是拖到深秋……旁的倒是还好,就薛琛那个猴急样儿,怕他等不及。 “如果让我来说,八月廿一正好。” 婉玉公主看了看这日子,欣然点了点头,道:“这日子不错。” 双方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下了。 婉玉公主一走,就看见薛琛急匆匆从门口进来,面上急切又郁闷道:“我瞧六月那日子也不错,怎么非得拖沓到八月?” 薛继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有些好笑道:“三年你都等了,如今不就多等两个月,你这么着急?” “就是因为等了三年了才急。”薛琛坐在沈玉容身边,目光却一直在薛继身上。 “你也不想想六月是什么天气,盛夏炎炎的你让华玦公主凤冠霞帔折腾一整天?多遭罪。” 这么想来倒也是,薛琛没再揪着这事不放,收敛了焦急心切,朝二人各作一揖,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你娶我那时候有这么着急吗?”沈玉容突然看向了薛继,轻声问道。 薛继一怔,心底莫名有些发虚,他当年……急倒是不急,或者说他就没惦记过婚事。 “过去这么多年了,哪里记得。” 沈玉容怎会听不出他敷衍?却也没计较,转了话锋又问:“你要去江淮?” 提及此事薛继就有些疲惫了。“是啊,去请丞相回朝。” “什么时候去?” “两日之内。” 沈玉容有些无奈,从薛继晋升尚书令时起,他就鲜少有空闲的时候,忙起来半个月说不上话都是常有的。 她没有抱怨什么,只是起身往寝屋去,翻着柜子给薛继收拾行囊。薛继跟着回了寝屋,靠在榻上没说话,目光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你出门总带在身上的匕首呢?好久没见着了。”沈玉容翻了半天柜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问道。 匕首?是沈长青让他交还秦胥,后来秦胥又赠送给她的那一把…… 薛继回想了一下,那匕首大抵是丢了。上回在许城外遇刺的时候,打斗时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那时也没想起要找回来。 于是神情不自觉变得有些复杂,犹豫了片刻,道:“这回是办公差,有人跟着,不带也罢。” —— 春风拂柳,水波荡漾。 薛继一骑快马在前赶路,身后跟了两三个小吏,只见马蹄惊起滚滚尘土,踏过几处水洼。 接近申时,几人停在城门下,抬头看去,那城门上悬着的两个大字正是「江淮」。 一路入城中,两旁不乏行人和商贩,一眼望去,城中算得上是一片祥和、百姓安乐。 这是薛继第二次到江淮,前一次是跟着陛下微服出巡。上一次住的是自家的客栈,平日吃喝一切从简。而这一回住的是官家的驿站,食宿上就比前一次舒适了许多。 也因不久前秦胥整顿了官场风气,薛继到了江淮的驿站之后,并没有接到太多宴请,也少有官员上门献殷勤。 “丞相家在何处?”薛继看了看面前的当地官员,直入正题,沉声问道。 这官员年纪不大,处事倒是稳当,一点儿不胆怯,张口就答道:“江大人家在城北,下官会让人给您引路,您无需担忧。” 薛继了然,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准备。 官员愣了愣,刚要退下的脚步迟疑了。“已经是傍晚了,薛大人今日就去?” 薛继回头一看天色,确实不算早了。 沉吟片刻,说道:“也罢,明日一早去。” 转过天来,一大清早薛继就起身收拾了一番。半晌,门外传来叩门声,想必是当地的官员。 “薛大人,可以出发了。” 薛继来时本就带了两三个官员,今日又有江淮本地的官员随侍,一行人骑马穿过城中街道往北而去,看着不像是请丞相回朝,反倒像是押送江晏回京。 江家宅院修的不算招摇,寻常砖墙瓦檐,门上朱漆色泽黯淡,连门上牌匾也不过是江晏自己的手笔。 “这里一直是这样?”薛继随口问了句,心里想的却是,指不定为了应付他、应付陛下,才临时做出这副模样。 身后的官员闻言一怔,抬头看了看,又颔首应道:“回禀大人,一直是这样。” 薛继稍稍有些讶异,却没再多问。心里想着这么些人全涌进人家府里也不合适,于是指了指门口,对着身后几人说道:“你们在这儿侯着,我自己进去。” 薛继一进江府就看见了江晏的身影,他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就靠在正厅的座椅上。 “下官见过丞相。”薛继欠身一拜,脸上已然多了些笑意。“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晏只是靠在椅背上瞥了他一眼,面色黯然,像是虚弱无力,不知几分是真,几分做戏。 “是什么事让薛大人亲自跑一趟?” 薛继也不跟他打马虎眼,正色直言道:“大人为嫡母丁忧三年,如今期满,理应回京复职。薛某今日来江淮,正是奉陛下之命,请大人回朝。” 江晏面不改色,刻意拖长了声音,缓缓说道:“老夫身患重疾,难以操劳国事,还请圣上另择英才接替丞相之位。” 薛继心中百般不解,为何这老家伙还要推辞,若真是欲擒故纵,他不怕过火了吗? “江大人……” 话还未说完,江晏直接打断了他,轻笑了一声,那神情叫人毛骨悚然。 “薛大人,你我认识的年头也不短了,大可不必拿这一套来对付我,平白浪费你我的时间。” 薛继一句话噎在喉中进退两难,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吞了回去,改口转了话锋,问道:“既然江大人喜欢直来直去,又何必拿搪塞之言应付我。下官想知道,您为什么不愿回京。” 江晏垂下目光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反问道:“你以为官居丞相就是好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官者最高的追求。 难道,不是好事? 薛继没有应声,他不知江晏这话里藏着什么意思。 “如果我的陛下是先帝,那我必然稳坐丞相之位一展宏图。可我的陛下,是当今圣上,他不需要有用的丞相,他要的是为他所用的家臣。” 江晏说这话时神情极为平静,话音落时,他的目光飘向了薛继,将这年近四十的后辈打量了一番。 “老夫还有句忠告想送给你,别去争,没有人比徐阑更适合这个位置。” 薛继心里一紧,他听过许琅提起徐阑,许琅说徐阑是聪明人,不会跟他争。 今日他又听了江晏提起徐阑,这一回,江晏说的却是没有人比徐阑更适合丞相之位。 事关徐阑,事关丞相一职,这两人所言截然不同,他能信谁?他该信谁? “多谢。”薛继没有把这番话往心里去,只是冷静地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他心里又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想起此事,他下意识轻笑了一声。 他道:“很多年前,我在江陵刚刚中举的时候,兄长曾再三告诫我不要入仕。那时我不听……才至今日。” 话里有话,薛继没再说下去。 今日如何?一个身在危局却不知的尚书令,仅此而已。江晏闻听,心里暗自笑了笑,却没再劝说。 当局者迷,莫过如此。 薛继收起了思绪,将话锋转回到正题上。面朝江晏,沉声再问:“丞相当真不愿回朝?” 江晏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凝神,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不回……” 第119章 双刃剑 江晏拒绝的斩钉截铁,话音一落便低头盘着手上的珠串,大有就此送客的意思。薛继见此情形,不再跟他费口舌,轻抚衣袖起身走向门口。 反正陛下也没打算真迎回丞相,次一番命他来江淮,是给文武百官作戏,给天下人作戏,戏词儿唱完了,赶路回京便是。 盛夏将至,江淮的官员客客气气挽留了几次,说是让薛继多逗留两日,好好游一游江淮。薛继笑着推辞了,只道公务在身,没有这么多闲暇时间。 隔日清晨,天边刚刚悬起一轮朝阳,城门大开,薛继携身后两三小吏,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 薛继到了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直接快马往皇城去,入了宫门到御书房外准备面圣复命。 “徐大人在里面?” 殿外站着的太监有些面熟,似乎在哪见过,可是记忆不深,薛继心里数了一圈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 这太监是张玉,长宁初年有那么一回,当天下了早朝,陈绍和薛继二人在紫宸殿外僵持住了。 当时打破尴尬请薛继去御书房、又收了陈绍的礼与他达成共识的小太监,正是今日的太监总管张玉。 张玉腆着笑意应道:“辛苦薛大人,您稍等一会儿,徐大人很快就出来了。” 话音落罢,张玉揣着拂尘颔首欠身,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薛继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脑海中似乎若隐若现想起了些什么。 而此时御书房内,秦胥半倚着扶手靠在龙椅上,支着胳膊用手撑着额头,面色中带着几分疲惫。 桌上的药膳还冒着腾腾热气,只是这人似乎并没有要动它的兴趣。 徐阑稍稍低了头,道:“陛下,尚书令还在外面等着呢。” “这么快回来,看来江晏是个聪明人。”秦胥语气平淡叹道。 徐阑没有应声,言多必失。 秦胥突然坐直了身子,手撑着面前的桌案,看着前边站着的徐阑,正色道:“汝卿,丞相之位空缺,朕有意……你来……” 徐阑只觉心里猛地一跳,他预料果真不错,这是他最怕的事……他屈膝跪伏,叩首一拜,沉声推辞道:“陛下,臣不能当这个丞相。” “为什么?”秦胥顿时沉了声,盯着眼前的人,目光如炬。 徐阑默了,腹中有万千无奈,却也不能直言。 他声音小了些,婉言劝道:“臣在什么位置都是侍奉陛下,中书令和丞相又有什么分别。” 秦胥收回了目光,想起昨日夜里他还问了徐皇后,皇后的意思与徐阑无异,都不愿意任丞相一职。 他深知徐氏一门心里的顾虑。可是,他相信徐氏,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秦胥又靠回到椅背上,缓缓闭上眼,不再纠结此事。 “让薛继进来吧。” “臣告退……” 徐阑推开门,迎面就看见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薛继。“薛大人……” 薛继稍稍侧身让出路来,也回了一句:“徐大人……” 徐阑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了他一眼,并未多言,只是轻笑一声:“陛下等着呢,进去吧。”话音落下,径自往外走去。 薛继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背影,还是张玉在边上催促两声,他才转回身来,迈步进了御书房。 “臣薛继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嗯……” 秦胥只是应了一声,示意他免礼平身。待他起身一副恭顺谦逊的模样站在一旁,才张口问道:“如何?” “禀陛下,丞相身患重疾,臣亲临江淮登门拜见,江大人再三推辞,不愿回京。” 皆是意料之中,秦胥面不改色,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这语气听着平淡无奇甚是寻常,可问的这事儿却叫薛继心里绷紧了一根弦。 也不知陛下问起这话到底是随口一问当,真想听他的意思,还是有意试探,想探他野心…… 薛继按下心中波澜,脸上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拱手一拜,答道:“丞相之位空缺,自然是由陛下钦定,或是由百官推举,任才任德,需得谨慎。” 还真滴水不漏,就是一听便觉得虚伪。 秦胥已经皱了眉,抬头看着他又问道:“那如果朕的意思是,你来。如何?” 薛继身后已然满是冷汗,里衣沾了汗渍黏在身上十分难受,却比不过此时顶着的压力,这种每字每句都提心吊胆的感觉太难受了。 “臣资历不深,才学疏浅,当不得陛下高看,亦不敢轻举误国,请陛下三思。” 秦胥嗤了一声,道:“假……” 薛继无奈,硬着头皮又道:“人虽圣贤亦有欲求,丞相之位固然引入垂涎,为肉食者毕生所求,但臣自知才德皆不及,岂敢高攀。” 这话说来仍是假话,可听进耳朵里受用许多,秦胥没再点破,话锋一转,又叫人惶恐不安。 “那你以为,徐阑如何?” 薛继有些不是滋味,攥着袖口迫使自己沉静下来。 “臣在江淮时,江大人说——没有人比徐大人更适合丞相之位。” 秦胥不为所动,目光锐利,又逼问道:“朕问的是你。” 要吹嘘自己的竞争对手、甚至亲手将他推上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薛继说不出口。 “臣不知,也难以判断。” 秦胥突然放声大笑,看眼前薛继心有不甘还强颜欢笑的神情实在有意思。笑声停止时,他道:“朕还需斟酌再三,你退下罢。” 宫门外,薛继的身影渐渐放大。徐阑牵着缰绳掉转过反向,面朝薛继,是在等他走近。 一旁的太监牵来了马,薛继接过了缰绳马鞭,目光停留在前方。“徐大人还没走?” 徐阑笑了笑:“在等你。小酌一杯,如何?” 这种关头,旁观者都知道他二人应该是竞争者,古往今来为了权势地位争的头破血流者数不胜数,而徐阑此时邀他小酌,实在耐人寻味。 薛继仍抱有一丝警惕,却没有拒绝。“行,去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徐阑看了看远处,随口应道:“崔氏酒馆。”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酒馆,徐阑走在前面,挑开帘子径自走向二楼雅间。 薛继翻身下马,跟着走了进去,走进熟悉的雅间,撩袍坐在了徐阑的另一侧。 “江晏拒不回京,丞相之位空缺,对吗?” 明知故问?薛继饮了一口温酒,点头默认,并未应声。 徐阑轻叹一声,若有所思道:“社稷方圆千里,事事离不开谨慎二字,这担子落在你肩上,切莫辜负陛下信赖。” 有意试探?薛继目光垂下,只是片刻之间便藏匿了心里思绪,客气地笑道:“我担不起,这话啊,徐大人记着罢。” 徐阑笑意渐渐消退,坦然道:“我不能为相。” 薛继正在添酒的手顿住了,这一恍惚,酒水险些漫过杯沿。反应过来时看了一眼杯中酒,已无从下手。 于是收回手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可听江大人说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丞相之位。” “你信吗?”徐阑反问。 江晏说的未必是实话,他没有提点后辈的必要。他已经远离朝堂,坐观风生水起惊涛巨浪,与他何干?他不过一笑罢了。 如此,江晏说这话指不定是何居心,怎能轻信。 薛继面不改色道:“半真半假,不无道理。” “我的姐姐已是皇后,我不能再任丞相。” 自古天子最忌外戚,外戚一旦权势滔天,天子心生猜疑,二者争权夺势,必有一场纠纷。 薛继明白这个道理,却不以为意拿起酒杯,任由溢出的酒水沾湿衣袖,语气平静道:“陛下信你,你有什么可顾虑的。” “陛下信我,太子则未必。”徐阑的声音沉了下来,眉宇之间阴云密布,想必是满腹忧虑、愁绪千结。 自古以来不乏老臣扶助少主的君臣佳话,但更多的是新皇不愿受制于人,翻脸改朝换代洗清朝堂的血案。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徐阑的顾虑确实不错,可哪有人真能对丞相之位毫不动心。 薛继啧啧低吟,心里是半信半疑。“徐大人太多虑了,以你之才,这些都能避免。” “清之。”徐阑唤了他一声,却没有下文。 忽然亲切的称呼让薛继愣了一下,看了看面前这人,不知为何心里多了些复杂的心绪。 “汝卿兄……” 徐阑笑了,随即低声叹道:“你看看,权势这个东西多可怕,能让你我假面相对,相互提防。陛下现在是信我,将来呢?” 薛继张了张口,即是一时失语,竟答不上来。 雅间内默了片刻,直到店里下人进来才打破了僵局,只见他将堪堪见底的酒壶换下,端来刚温好的一壶,随后欠身退下。 徐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手扶在桌边,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只是刹那之间,又恢复了沉静如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薛继,沉吟说道:“这个位置是双刃剑,坐上去就好比被放在火上烤。你炙手可热的时候也得仔细,别把自己烤化了。” 第120章 拜相 徐阑一番话无疑让薛继的心里多了些顾虑,却还不足以让他胆怯退缩。 “多谢。”薛继淡然道。 把话说开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虽然不至于亲密无间,但好歹是能把酒言欢,言语间或提及国事、家事,两人相视一笑,或是垂首叹息,直到入夜才各自回府去。 秦胥私心里是更愿意选择徐阑,也不是看不上薛继,薛继是他亲自从别人墙角挖来的,怎么可能看不上。只是,任人唯亲更能让他放心一点。 他多次召徐阑论起此事,徐阑死活不肯也罢,后宫还有徐皇后的一再劝说,僵持一个月有余,他终于妥协了。 京城大街上,茶馆酒肆中,总有围成一圈的老少妇人,满口闲言碎语。 “徐大人可是陛下的国舅爷,薛大人一个商贾之子怎么跟他争?” “我听说陛下一连数日召见徐大人,这事儿肯定没跑了。” “徐大人家的公子尚未婚配,不知道将来得多抢手。” 正当众人达成共识的时候,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未必。依我之见,唯有薛大人能当丞相。” 此言一出,引来一片哄笑。 “你凭什么这么说?” 只听那信誓旦旦之人又道:“不信?等着瞧啊,敢不敢赌?” 嚣张的语气顿时激起旁人的斗志,立即有人取下腰间钱囊拍在桌上。 “来来来赌就赌,我下注!” 一时之间左右几桌的人都围了过来,有的是兴致高涨跟着赌钱,有的是闲着没事看个热闹,他们没有注意到提起这事的人嘴边若隐若现的笑意。 这人是谢知希,当年薛继从乾州带回来的孩子,他如今也二十多岁了,考了许多年科举愣是没中,起初薛继还替他着急,时间长了,工作又忙,渐渐就忘了这回事儿,由他自己折腾去了。 谢知希平日里虽然没放弃读书考取功名,却比以前少了几分淳朴,薛继不搭理他,他就只能自己找事儿做,寻个生计,闲来无事就混迹各种茶馆酒肆,有时跟文人打交道,有时跟长舌妇孺打成一片。 薛继听闻此事,只是叹息一声,没再过问。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谢知希一拍手上的账册,看了一眼身旁跟着的男子,以炫耀的口吻笑了一声:“看见没,准备发横财吧。” 男子好奇得很,盯着他手里的账本问道:“谢兄,你怎么这么肯定是薛大人?万一押错了,这不就赔大发了。” 谢知希不屑地摆了摆手,笑的张扬极了。“我跟薛大人什么关系,我能不知道?” 男子听这话有些不忿,小声嘀咕一句:“关系这么近,怎么没见你跟着平步青云呢……” 声音再小,两人的距离也就这么点儿,这话没逃过谢知希的耳朵,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他心中。 他压下心中的不平,厉声辩道:“薛大人行事清白如清风霁月,岂有枉顾律法行旁门左道之理!” 男子心里又暗道一句,那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谢知希没再和他争论,收好了账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中。 —— 七月,徐阑当廷举荐薛继为相,震惊朝野。 “徐大人怎么能把相位拱手让出?陛下分明是属意他啊……” 百官之中传来了窃窃私语声,人人都揣着疑惑,看不懂眼前的景象。 如果说是假意客气,那应该是在陛下询问之后才推辞,怎么会主动提及? 再看那尚书令薛继,道了声多谢,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句多余的恭维都没有,这是要顺势应下啊。 议论声还未停歇,只听上面传来一声轻咳,秦胥缓缓站了起来。 见状,方才还络绎不绝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只听座上的天子沉声道:“准……” 这一个字,又激起了千层浪,准?什么意思?准徐阑所奏?那意思是薛继要当丞相了? 话音落罢不足片刻,一旁的太监张玉手里握着圣旨上前两步,只见他一抖袖子横抱拂尘,举着圣旨一字一句宣读。 尖细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除了风口浪尖上的两人,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继看了徐阑一眼,心里有些复杂,像是压了千斤重担,又因多年期盼一朝成真有些压抑不住的欣喜若狂。 “多谢。”他小声道。 徐阑没有回应,只是站在原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一纸诏书念完,张玉的声音停下,众人才恍若大梦初醒,将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站着的薛继。 薛继收起了满腹焦虑,一副坦然之姿上前一步,跪拜行礼,高呼:“臣叩谢圣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直至此时,那些没摸清局势的文武官员才明白了几分,看这意思是他们几个早就商量好了,就把百官蒙在鼓里呢? 由不得他们惊疑惑未定,才散了朝,消息就跟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京城,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茶馆酒肆中传来了摔碗的声音,想来是赌输了痛恨惋惜。 谢知希摸了摸沉甸甸的一兜碎银子,脸上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 他穿街走巷回到自己住的一方小院子里,一开门,里边走出一个玩着发髻的女子,这是已婚妇人的装扮。 这女子是谢知希前两年讨得媳妇儿,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是十分踏实。 只听她没好气道:“大白天的你不读书不干活儿,笑得跟捡了钱似的,打算饿死还是喝西北风啊?” 谢知希也不恼,大步进了屋,一甩手将钱袋子抛到她手中。“如何,饿不死了吧?” “我的娘啊你上哪儿抢去了?”谢夫人掂量了一下手中这袋碎银子,又打开来看了一眼,一时间觉得有些烫手,拿也不是扔回去也不是。 谢知希骄傲一笑,应道:“赌赢的,你收着吧。” 谢夫人急了:“你又跟人打赌?久赌必输你知不知道!” 谢知希摆了摆手;“不赌了不赌了,这是最后一次。” 谢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把这钱收了起来,一边捣鼓着箱子一边叮嘱他:“下个月薛大人家的公子大婚,你可一定要去,要是薛大人都放弃你了,你将来可怎么办啊……” 谢知希坐在藤椅上扇了扇手里的折扇,看着房上横梁,若有所思。 “你听见没?” “哦。” —— 八月,薛府旁不远处又建了一座新宅子,今儿这门前热闹,整条街张灯结彩,鞭炮声噼里啪啦就没消停过。 要是问起今儿什么日子,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就是薛大人家的长子大婚,在这儿迎娶华玦公主。 若是旁人,能娶个公主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谁不得恭贺他攀了高枝? 可薛琛不同,他是当今丞相薛继的嫡长子,娶的是已经失了势的公主,指不定谁捡了便宜。 薛继挽着沈玉容坐在上首,另一边是形单影只的婉玉公主,三人的脸上都挂着欣慰的笑意,只是婉玉公主的笑容之中更多了些疲惫。 外人说薛家吃亏了娶了个拖油瓶如何如何,正主心里可不这么想。 一来是还了陈渝的情,二来是两个孩子有意,怎么能说是吃亏呢。 只听外边声音愈发热闹,这是新郎骑着马迎新娘子过门了,一旁的宾客有说有笑,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当真热情,此时都探了个头看热闹。 薛琛挽着华玦公主的手一步步往堂前走来,他心中忐忑紧张,一旁的宾客看这情形却是赞不绝口。 “薛公子当真一表人才,有其父之风啊。” 两人拜了堂,薛琛将华玦送入了洞房。礼成之后,薛琛来到了前厅,此时酒席已经开宴了。 薛继应付着不断上前道贺的宾客,听着千篇一律的谄谀之词,心里已经生出了厌烦。 沈玉容眼尖,一看见薛琛走出来便起身过去拦住他,拽着他往人少的地方去。 “你怎么出来了?” 薛琛一愣,看了看外边熙熙攘攘的宾客,应道:“这不是还有酒宴吗,这会儿天色还早……” 沈玉容又把他往回推了两步。“你傻啊,让他们缠上了你待会儿还想回去?今儿大好日子别闹个酩酊大醉,快回去陪着华玦,我让人把饭菜给你们送屋里去。” 薛琛稍稍皱了眉头,有些不情不愿道:“我能应付的来,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他们都是冲着父亲来的,不会缠着我的。” 沈玉容瞪了他一眼,换了不容分说的语气又道:“让你回去就回去,什么时候不能逞能非得赶今天?” 薛琛是拗不过她,只好回后院去了。 沈玉容转身往女眷的席间去,一点儿看不出方才凶过孩子样儿,面上笑意盈盈,跟几位夫人把话家常。 人群之中,谢知希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那人与周遭同僚把酒言欢,却丝毫没有上前跟薛继敬酒的意思。 谢知希拍了拍身旁的人,问道:“那边那个是什么人?” 被他询问的人愣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刑部尚书陈大人,怎么了?” 第121章 我从来没赌输过 “我认认人,多谢了。”谢知希随口应付了一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远处的身影。 听到这个答案时,他的心里有些诧异。在他对薛继仅有的认知里,薛继跟陈绍此人似乎不大和睦,甚至是相看两厌…… 此时,正在和周遭同僚饮酒谈笑的陈绍察觉到了身上一直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 “那是什么人?”陈绍敏锐地发现了不远处谢知希的异样,于是拍了拍身旁的同僚问道。 “应该是薛大人的学生,从乾州跟来的。” 话音一落,陈绍已经皱了眉头,听见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印象,就是那连着数年落榜的穷秀才,连薛继都放弃他了。 “原来如此。” 谢知希看见陈绍似乎正对着自己这儿指点询问,心里不由自主的发了慌,急忙收回目光,假意把玩手中酒杯,装作无事发生。 “你不是好赌吗,要不要赌一回陈大人是如何看你?” 谢知希身边男子没有错过这两人隔空的交流,只见他懒散地靠在座椅上,伸手搭着谢知希的肩膀,语气轻佻地问道。 谢知希心里微微一动,无意之间生出些大胆的想法。 陈绍与薛继不睦已久。陈绍入仕十年,得了陛下的赏识,如今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年纪轻轻当上了刑部尚书,算得上是朝廷新贵,攀附之人比薛继当年更甚。 而薛继算是陛下为宁王时的旧部,不久前已经官至丞相,居于百官之首,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绍心高气傲绝非池中之物,怎会仅仅作壁上观? 薛继早已放弃他对他不闻不问了,又怎知陈绍那儿是不是无路可走。 确实是一场豪赌。不过,若是赌赢了…… “不如赌点儿大的,我赌他会是我的贵人。” 他听见了几声不屑的轻笑。 周围几人都听见了他的「豪言壮语」。看这情形,是不大相信。 “等着……” 谢知希往后挪了挪,一挥衣袖,端着酒杯朝陈绍走去。 陈绍当然是看到了,可他没有急着看向这无名之辈,而是跟身旁的官员交谈几句,只留余光留意着向他走来的人影。 谢知希满面谦逊的神情,走近前来朝着陈绍颔首欠身:“陈大人,学生谢知希,仰慕大人已久,不知能否敬您一杯?” 陈绍是从小就尖酸刻薄惯了,对着这笑脸相迎的人也一点儿不客气:“我知道你,十年来考了四次,一次都没中,在茶馆设赌局,靠着薛大人赚了个盆满钵满,没错吧?” 周围还有几个官员看戏似的看着这边,一时之间这三言两语好比一炉炭火,将周围的空气烧的灼热发烫。 谢知希两颊憋得通红,准备好的客套话深深的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没说上话来。 同时,他的心底猛然一惊,他在茶馆赌薛继和徐阑谁能拜相一事从未惊动官员,怎么会落到陈绍的耳朵里? 若是陈绍都知道了,那薛继……心里想着,余光便涣散了,不自觉飘向薛继所在的方向。 一旁的官员打圆场和稀泥惯了,面对眼前这尴尬的景象,脸上挂着极为虚伪的笑容,摆手劝慰道:“陈大人向来耿直,言辞难免犀利些,你可别忘心里去。” 谢知希颔首欠身,笑容有些尴尬:“岂敢岂敢,陈大人快人快语,学生甚是钦佩。” 陈绍丝毫没有缓和些的意思,直盯着面前显然满腹花花肠子的谢知希,嗤笑了一声,问道:“又不是我将你从乾州的乡野之间捡回来,也不是我供你读书习文,钦佩我做什么。” 谢知希脸上笑意不改,仍然是一副恭逊谦和的模样。“薛大人是学生的恩人,却未必是学生的贵人。” “依你所言,他不是,我是?”陈绍冷眼看着他。 “世事难料。” 旁边的官员或是含着探究的目光看着,或是啧啧轻叹一声扭头与他人搭话,只剩他二人四目相接,都没再开口。 陈绍一言不发看着眼前这人许久,终于移开了目光,随手添满了一杯酒,满是深意地冲他挑眉一笑,随即仰首饮下。 片刻之后,他反手将酒杯倒扣,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到这一刻,谢知希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即便陈绍没有明说什么,也没有给他抛下橄榄枝,可是他喝了这杯酒,已然给出了答案。 “怎么,输得很难看?”邻座的男子见他回来了,幸灾乐祸地抬头问了一句。 谢知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十分潇洒地随手将酒杯放在桌上。他挑起嘴角笑了笑,笑意之中尽是淡然。 “我从来没赌输过。” —— 转眼之间,薛继拜相已有两载春秋,眼下长宁十年的初夏也不平静。 薛继闷坐房中不眠不休,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来是寻常之事,可他这三把火……烧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近两年来,京中不少人家想把庶出的女儿嫁入丞相府做妾,甭管是跟了薛继还是跟了薛琛,但凡是攀上亲事,那就不亏。 可薛琛正妻是公主,又新婚不久,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儿这么容易纳妾。 而薛继整日忙于政务,就连府上原有的二房苏虞都鲜少见他一面,更别提再另外纳妾了。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沈玉容还能时不时进书房陪伴他,两人数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已经成习惯了。 “哪儿这么多事儿给你料理,你这日理万机的架势,比万岁爷还操劳呢?” 薛继头也不抬,目光始终凝聚在漫卷公务文书上。“陛下身上的旧疾时不时复发,哪里操劳的起来,我再贪闲躲事,那朝政岂不真得荒废了?” 沈玉容拂袖盖在了桌面上,硬是将他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带着些许埋怨开口嗔道:“三省六部还有那么多官员,朝廷发俸禄尽养闲人呢?若是这还不够,天下多得是壮志未酬的书生秀才,怎么就你一人忙得焦头烂额?” 薛继无奈,安抚她道:“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你少来这套。”沈玉容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了话锋:“我可得提醒你,我听王衢说知希近来书也不读正事儿也不做整日往陈绍府上跑,你从乾州捡回来这么个好苗子,看样子是要歪了啊。” 薛继眉头微微一皱,回忆渐渐涌入脑海中,关乎谢知希的几桩旧事,他并非不知……只是觉得谢知希已经过了需要处处盯着的年纪,是是非非他应该有数。 从当年借丞相一职设赌局,到薛琛婚宴当日攀附陈绍,几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过问这些事情,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只是,他不过问,那谢知希就越来越出格,大有朝着歪路一条道走到黑的架势。 “人各有志,就当我眼拙、看错人了吧。” 沈玉容心里有些不忍,谢知希到薛继身边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那时候薛琛正好被当今陛下接入京城读书,她身边就只有谢知希一个孩子,她待他算得上是十分亲厚。 这么多年下来,即便没有血缘之亲,那也难免有情分在,如今薛继说放弃就放弃,她是狠不下心来。 她侧身在薛继身边坐下,伸手环住了他的小臂:“他既然已经娶了妻,让他家的劝上几句,指不定还能走回正道上啊。” 薛继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又伸手去翻桌上的文书。 “她要是有心劝诫,就不会收他赌博赢回去的钱。” 第122章 当真万无一失? 十月,寒冬渐渐来临,长安街头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朱漆宫墙也都裹上了银装。 今年又是注定不能平静的一年,乡试秋闱刚刚落下帷幕,各地贡院中官员挑灯夜战批阅考生的答卷,中举的名单不久之后将要张贴在城中的榜上。 每每这种时候,官员总要上表奉承几句,无非是称颂我大周人才济济、万岁爷治下海晏河清乾坤朗朗。 秦胥从来没兴趣看这些阿谀奉承的东西,扫一眼开头就反手丢给薛继,吩咐他统一批复了发回去。 可怜了已为丞相的薛继,领的是百官之首的职位,做的事却跟各衙门里的小吏无异。翻开手边的奏表,只见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毫无新意,令人烦躁。 好在这苦差事没持续多久,薛继也不是什么没脑子的愣头青,见陛下全在不在意这些东西,干脆找徐阑从中书省借来几个官员,转手把这活儿给了他们。 待到大雪覆没街头、江水结了厚厚的冰时,朝中官员又是忙得昏头转向。 先是年年惯例,总有那么几个地方雪灾饥荒等着朝廷赈灾,接近年关了还得派官员下去办差,自然是免不了有人抱怨几句。 再者,开春京中就要举行春闱,今年结束之前必须选定主考官员,接着就是由拟定考题、封藏考题,安排官员士兵严防死守,从而杜绝舞弊之事。 —— 早在长宁八年薛继拜相之后,许琅就借着机会晋升尚书令一职。 对尚书省官员来说,新上任的长官不是什么外人,平时处事也都早就习惯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薛继算是忙里偷闲,趁着中午闲暇时回了尚书省一趟,他来的也巧,下马时正好遇上许琅从里面出来。 “清之!”许琅眼神一亮,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来。“怎么有空过来?用膳了没,一起?” “边走边说。”薛继也不端什么丞相的架子,爽朗一笑拍了拍他肩膀便跟他并肩往公厨走。“这回官员都选定了吗?你可得多上点心,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薛继上任以来第一场春闱,也是他第一次主持会试,当然免不了处处谨慎、如履薄冰。 许琅怎会不明白?他也不会让薛继失望。 “你放心,这事儿我肯定仔细盯着。”说着,许琅又轻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陛下多次整顿官场,每一回都是出手狠厉,别说是我们,就是礼部下边的小吏都不敢疏忽。铤而走险徇私舞弊能捞的了多少油水?谁也不会愣到拿项上人头来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 听了这话,薛继有些欣慰道:“知道忌惮就好。” 当朝中官员齐心要做好一件事的时候,再难的事都会变得轻而易举。 长宁十年的尾声渐渐逼近,渐渐地街边商铺都关上了大门,几处牌楼上都挂上了红绸花,宫里宫外皆洋溢着喜气。 一年到头,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赶在圣上封笔前不久,来年开春科举的一应事宜都已经安置妥当,这回满朝都能安安稳稳消停下来过年了。 —— 秦胥站在皇宫城楼上,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大氅,迎面是漫天风雪,他俯瞰满城府邸院落,睥睨城中名声百态,看着他的长安。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薛继,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难得过个安生的年,你不回家看看?” 薛继坦然道:“江陵路远,开春就是大考,只怕赶不及。” 秦胥转过身来,稍稍往后倾了倾,背靠着城墙,朝着薛继轻笑了一声。“你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当,执意要认这劳碌命,就没觉得后悔?” 薛继微微颔首,避开了他的目光,倒不是心虚,只是照礼数不该逾越。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百年之后为人熟知的绝不会是一个纨绔公子的名姓。” 话说了半截,后一句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出将入相,成则百世流芳,败则恶名远扬,哪一个都必定名传千古,不过谁也不希望是后者。 “你大哥是经商奇才,年少成名、人人夸赞,是吗?” 薛继不明白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可这只字片语确确实实在他心中惊起了几层涟漪。 “臣自知无经商之才,也做不来那兄弟阋墙争夺父业之事,总不能浑浑噩噩转眼百年……” 话说至此,又突然顿住了。 兄弟阋墙,争夺父业,这不就是秦胥一路走来做的事吗。 薛继心底一紧,下意识抬头看去,生怕这话刺了他的耳朵,再激起天子之怒来。 好在秦胥似乎并不在意。 “朕没得选。” 不争,就只能做个闲散宗亲碌碌无为一辈子,甚至被提防,被随意扣个罪名圈禁起来。 这是生在天家的无奈。 薛继有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来源于心底的一道防线,还有那逼近防线的人。 人说伴君如伴虎,一直以来他都跟陛下保持着一定距离,心里也横着一杆秤,他把「分寸」二字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从不逾越这条界线。 可是今日的秦胥像是随口闲聊跟他把话家常,早已超越了寻常君臣之间的一道坎,有点……太亲近了,叫他无所适从。 于是他稍稍低下了头,非常生硬的引开了话题。“雪下大了,回去吧。” 秦胥拢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心里气的是这人过于生疏,连转移话题都不知道委婉些。 “你是见过当年的安王和陈渝的,他们之间也如你这般疏离吗?” 陈渝这个名字不轻不重地敲在薛继心底,许久没在陛下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心中不自觉泛起苦涩,那种君臣佳话半年未必一遇,连徐阑都不敢毫无分寸过分亲近,又何况是他,一个后来者。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安王和宁王的性情又是截然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 再往深了说,陈渝固然与安王亲如挚友,可安王对陈渝亦是视若知己…… 薛继言不由衷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君臣有别,岂能如安王一般。” 这话还没有说完,雪下得又大了些,被风吹着落在了秦胥的鬓发边,一眼看去有些沧桑。 薛继看着怔住了,一时竟没想起该作何反应。 秦胥也不知怎么就冷了脸,全然不见方才跟他谈心的样子,径自往一旁的台阶去,准备走下城楼回御书房去。 薛继回过神来,心里叫苦不迭,脚步却一点儿没停顿,匆匆上前搀扶。 “不必……” 薛继的手还未触及秦胥的衣袖,就被他一摆手挥开了,只见他只身走向漫天风雪,那坚毅又有些孤单的背影,莫名让人心中微微一颤。 —— 长宁十一年的春风吹来时,意味着属于朝中官员短暂的安生日子已经结束了。 新的一届大考近在眼前,可以说除了兵部和工部,朝中谁也清闲不下来。 开考的前一夜,从一更天至四更夜半,薛继始终毫无睡意。 天一亮他就起身洗漱更衣,换上了属于一品丞相的蟒袍,再对着铜镜戴上玉珠,足蹬一双金丝翘头玄靴。 这一身衣着,尽显丞相之威仪,薛继看着镜中模糊不清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感慨,亦有着难以掩抑的心潮澎湃。 再一次来到贡院门前,而一旁正是陪着他一路走来的许琅,薛继心中记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当时你我又怎么想得到,有朝一日再次站在这儿,已是主考官员了呢。”许琅看了看贡院一侧熟悉又陌生的院墙,哑然失笑。 陈年往事一幕一幕从脑海中涌出,薛继清楚的记得,庚和十八年他第一次来到这儿,贡院正中处坐着的人身着紫衣蟒袍,身上气势逼人,叫人望而生畏。 薛继还记得,那人是褚邱。 当年不可一世的褚邱早已被腥风血雨击落,定下他结局的人还正是他薛继。 再后来,看过千军万马,也看过风起云落,听过惊涛怒吼,也听过了淅沥细雨声,他终于也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机会了。 薛继脑海中翻涌了这一番思绪。再回过神来,抬眼就看见远处通过了搜身走进考场的学生之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知希? 他自从攀附了陈绍之后鲜少温习经纶书卷,按理说也不必纠缠于这一条出路,怎么今年还来考试? 薛继忍不住皱了眉头,心里粗略一数,谢知希这已经是第五次来考了吧?要是还不中,岂不是要传遍京城沦为笑柄? 除非,他有把握一定考中。 想到这儿,薛继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没有人敢说自己一定能考中。 他如果有这自信,那就必定是寻了旁门左道。若是有旁门左道……那岂不是,舞弊? “此次春闱当真万无一失?”薛继转头冲许琅问道,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许琅被问得一愣,照例而言是出不了事的,不敢说万无一失,至少百密绝无一疏。 可薛继此时突然这么一问,他心里没底了。 第123章 春闱 薛继从许琅的表情中看到了犹豫,可是眼下已经差不多到开考的时辰了,总不能为了毫无根据的揣测、疑虑耽误了开考。 许琅见他忧心忡忡,不自觉跟着出了一手冷汗,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的官员,压低了声音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薛继坐在主考官员的位置上,眉头紧锁着,迟疑片刻之后下了决断:“只是猜测。不管了,让巡视的官员都盯紧点,发现端倪立刻上报。” “是……” 许琅严肃了许多,朝薛继稍稍一欠身,随后便要下去吩咐官员。 薛继又想起一些事来,喊住了他:“陈绍现在何处?” 许琅一愣,陈绍?怎么问起他来了?犹豫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在刑部,这可快开考了,你要找他?” 看了看天色,现在处理肯定是来不及了,再者这都只是猜测,并非证据确凿,怎么能因此耽误了开考。 许琅离开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走了过来。 “薛大人……” “徐大人……” 一番寒暄,两人各自落了座。 徐阑看了看陆陆续续进入考场的或老或少的考生,心底有些欣慰之感油然而生。 “今年的考生比以往还多啊。” 薛继随手翻了翻手边桌上放着的名册,他不提还没注意,这一看倒真是比以往多了不少。 “朝廷人才济济,陛下功在千秋啊。” 此言一出,两人都乐了。徐阑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身边的薛继像是看见怪物了一般,啧啧称奇:“连你都开始说这话了。” 薛继满脸无奈,苦笑说道:“让你看百八十遍你也学得会。” 除了满怀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徐阑一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时辰到了。按照流程此时应该由薛继下令开考,周围官员也好考生也好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或心急如焚,或满怀期待。 有礼部官员匆匆跑来,小声提醒道:“大人,该开考了。” 薛继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贡院中巨大的日晷,整好到点。 于是收起了其余的思绪,神情十分严肃,振臂一挥,沉声下令:“开考……” 随着这一声令下,又有礼部官员高声传喝,只见考场中数千名考生同时提笔,或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翻动纸张时发出阵阵沙沙声。 “你在这儿守着?”徐阑撇过头对着薛继问了一句。“我去巡两圈。” 徐阑是没经过科举直接从宁王府提拔上来的,看着这么多考生各自挤在窄小的隔间里冥思苦想,不免心生好奇,饶有兴趣地想走近看看。 薛继倒是乐得坐这儿不动,欣然答应了。 一眼扫过去,这些考生或是心存忐忑、或是斗志昂扬,怀揣着对前途的憧憬,每落一个字都决定着自己的将来。 这些,都是薛继二十多年前经历过的,即便如今已经站在了曾经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他仍然感同身受,能体会到这数千人紧张的心情。 监考这活儿极其枯燥,就这么来回巡视,或者坐在主考的位置上守着,不能跟人闲聊,还不能随意进出,顶多是时间久了跟人换换班,到后边的暖阁休息会儿。 “大人,万岁爷来了!” 薛继刚回暖阁休息了没多会儿,就听下边官员急急忙忙进来禀报,还当是听岔了,愣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说谁来了?” 那官员怯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万岁爷来了……” 薛继终于听清了他说的什么,顿时心底一惊,明明外边有礼部官员操持着确保万无一失,到目前为止也没出什么乱子,可一听陛下亲自来了,还是忍不住担忧。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陛下亲临贡院,考生岂不因此激动影响了作答?” “回大人,陛下身着常服,没让声张,考生只顾低头作答,并未发觉。” 这倒也是,他都能想到的事情,秦胥怎么可能会忽略。薛继松了口气,冷静了些,放下手中的茶盏、抖了抖衣袖,匆匆起身出了暖阁,前去相迎。 一出来就看见远处那突兀的身影,薛继脚步一顿,不禁皱了眉头。在场官员都穿着官服,陛下这一身寻常打扮……也够引人注目了。 薛继走近前,下意识要行礼请安,话到嘴边又想起眼下是什么情形,不易声张。于是手掩在嘴边,小声道:“陛下,目前还未发现异样。” 秦胥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转身又往另一边去,正巧徐阑就在前面,他停在一个考生的隔间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纸上的文章。 徐阑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眼中显然闪过了一丝诧异,张了张口,却没唤出声。薛继紧跟上秦胥的脚步,三人打了个照面。 秦胥四下环顾了一圈,才小声说:“去暖阁吧。” 薛继吩咐了下边官员把许琅喊来接班,然后跟着前边秦胥徐阑二人回了暖阁,抬眼一看主座旁的方桌,刚才他饮了一半的茶水还没撤下。 秦胥只是扫过一眼,一点儿也不讲究地就在一旁坐下了。 “今日坐在考场上的考生,说不定明日就是我大周的栋梁之才,必须盯仔细了。若是出了岔子,坏的是朕的社稷。” 薛继和徐阑相视一眼,皆颔首称是。 秦胥又在暖阁坐了一会儿,隔着窗户看着外边的动静,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几乎入夜,才起身移驾回宫。 今年的春闱大考连着考了三天,结束的钟声敲响时,尘埃落定,考生和官员都松了一口气。等到这数千人陆陆续续离开,贡院里只剩下几个主考官员。 许琅吩咐着下边官员封好考生的答卷,又命人检查了每一个隔间,这才回到暖阁向薛继复命。 “这几日都辛苦了,回去早点歇息,明儿就该判卷了。” 薛继摆了摆手,这就起身走出了暖阁,王衢已经在外边候着了,一见他出来,赶紧上前欠身问安。 “主子辛苦,夫人备了酒菜在府上侯着。” “嗯……” 不难看出薛继的脸上满是疲惫,回到府中看见一桌酒菜也提不起兴致,陪着沈玉容和苏虞用了晚膳,就直接回房歇息了。 —— 春闱之后的十天里,贡院里又是昼夜不停,直到深夜仍然灯火通明。 几位主考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却又一点不敢疏忽,除了仔细阅览手中的考卷,还得留意有没有出岔子。 判卷之后,还得整理出前三甲名单,命人抄录下来准备放榜时贴出去。 实在是忙碌的抽出开身,直到名单贴出,薛继还没仔细看看上面的名字。 他没注意,可有人注意着。 或者说,是早有预谋。 就在放榜后的第二天,京中传出了不小的风声。只听街头集市上、茶馆酒肆中,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二甲第一那个谢知希,我怎么记得他是个赌徒?” “这种不学无术之人也能考到二甲,真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人家傍着高人,拿个二甲有什么难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在这儿的都是些闲着无事就爱嚼舌根的妇人,一听有隐情,立刻凑了上来,连连追问其中细情。 “这话怎么说?” “陛下才肃清了朝廷,什么人敢把手伸到春闱上?” 只见那人故作高深,抚着胡须轻笑一声。 “你们难道不知,那谢知希是当今丞相的门生?” 第124章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传言就从一个无名老者口中传出,几天之内传遍了长安。 所有人都知道了赌徒谢知希傍着丞相考中了二甲。一时之间,质疑声不断,闹得满城风雨,不知京中有多少人恨不得当着薛继的面质问一番。 御书房内; 秦胥看着手里的奏疏,脸色愈发凝重了。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突然动了大怒,抬起手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将桌边的茶盏震落,茶水撒了一地,而那上好的白瓷也碎了一地。 薛继听人传唤赶来御书房时,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情形。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嗯。”秦胥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仍然停留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上,丝毫没有抬头看他的意思。 稍稍一想近些天传到耳朵里的流言蜚语,自然而然也就猜到了几分,薛继心知肚明,这御桌上一摞奏疏,保不齐大半都是对他口诛笔伐。 想到这一层,薛继心里一沉,眼中多了些阴郁,早在开考前看见谢知希的身影他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谢知希也真是豁的出去,这事儿损人不利己,他就这么自信,陈绍利用完他还会拉他一把? 现在已经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了,总不能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真当这朝廷是江陵陈家由他陈绍说了算不成。 “陛下,臣有一言。” “说……” 薛继微微一颔首,自己在心里粗略打了个草稿,随即张口说道:“臣听说京中近日风言风语不断,事关二甲之首的谢知希。” 话说到这儿,稍稍顿了一下,他看见秦胥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来,正朝他看来。 “谢知希此人是臣在乾州时扶住的一个学生,因其幼时天资聪颖又讨人喜欢,所以回京时就捎带他一同回来了。 时隔多年,臣想着他年纪渐长,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便对他不常过问,至今已有三五年了。臣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不学无术,成日与人赌博。” 秦胥面色不改,只沉声道:“你要如何证明你不常过问?又如何证明没有给他伸以援手?” 问到这儿薛继就觉得憋闷,明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偏偏有人煽动几句就能让他们什么都忘了,连一点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所谓人言可畏,畏的就是这个。 他自嘲道:“人人皆知。” 秦胥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了一声:“可人人不言。” 听了这话,薛继突然平静了些。 世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天子能决定他的生死,若是秦胥一字不信,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弄权者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有何可惧? 于是他反问道:“他们说的,您信吗?” 信吗?当然是一字不信。秦胥心里发出了一阵冷笑,他比谁都了解这些个官员。 但凡听见一点风声都恨不得将人置之死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往上爬。这种把戏,实在没什么意思。 “你的人,你自己管好,朕希望五日之内御书房不会再出现这些东西。”说着,秦胥随手指了指一旁堆积成山的奏疏。 那就是不信了。 薛继松了口气,恭恭敬敬朝着他拱手欠身:“是……” 秦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问道:“那谢知希,为什么能考中?” 薛继默了,不知该如何应答,若说谢知希是凭自己的学识考中,不用问陛下信不信,他自己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荒谬。 早年间勤学苦读都没能金榜题名,怎么可能流落市井混了几年反倒长进了。 让他来说,必定是有陈绍的手笔在里面,可他仅仅是从对谢知希和陈绍二人的了解来猜测,空口无凭,怎能在御前信口胡言? 再者,陛下这些年来越发看重陈绍,此时提起他来,难免惹人怀疑是他身为丞相不能容人。 他这头满心迟疑不敢言,秦胥坐在上面是一点没错过,全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朕不爱听那虚的。” 薛继心一沉,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如实说道:“谢知希跟刑部尚书陈大人来往较为紧密,已经有两年多了。” 秦胥稍稍垂下眼帘,心里思索一番,再抬起头时目光深邃,其中闪过一丝寒光,声音有些凝重道:“你是说,陈绍?” “只是猜测,臣不敢确定。”薛继答道。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静了好一会儿,上首的秦胥只顾沉思一言不发,薛继也没再多话,就低着头等他的下文。 “你自己的恩怨自己料理干净,朕不想再看到这种事情扰了朝廷的清净。” “臣遵旨……” —— 长宁十一年,三月; 薛继没办法家家户户一个一个把人嘴堵住,可凭他手中人脉,要找到流言根源还是轻而易举的,他只堵了那老头的嘴,其余的自然而然就消停了。 除了连根拔起,他还让人扮做寻常妇人,在同一处茶馆酒肆,照着他们的老办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不出五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丞相包庇赌徒一说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只不过,这一回说的是谢知希同刑部尚书陈绍私交甚好…… —— 近几天来陈绍非常烦躁,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京中突然变了风向的舆论,这一回,他可以说是体会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愤怒之余,他第一反应就是让人把谢知希喊来。 下面的人听了这话急忙阻拦,苦苦劝道:“大人,满城都在传你跟谢知希私交甚好,这时候还让他来,岂不是把流言都坐实了?” 陈绍暗恨不已,一时又无可奈何,狠狠摔了桌上一方镇尺,怒道:“那能怎么办,我白养他两三年?” “也不至于,等这一阵过去了,谁还会记得……” 转过天来,早朝散朝之后,薛继刚从紫宸殿中出来,想着这两天少了弹劾他的声音,自然是心情大好,连走路时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不过,没走几步,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吃了亏的陈绍。 “陈大人,有事?” 看他这脸色不善,想必心底憋了不少怨气。 可他越是如此,薛继的心里就越是痛快。 薛继从来就不喜欢做这种缺德事,可这也不代表他好欺负。一介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就敢算计他,当他早生那十年是来听戏吃茶的? 陈绍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即便扯着嘴角也看不出半点笑意,身前揣着的双手紧紧攥成拳藏在袖子里,一开口便满是戾气:“堂堂丞相,手段竟如此下作。” 薛继笑了,饶有兴趣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反问道:“这不是跟你学的?” 也不等陈绍再多说其他,撂下这话之后薛继就从他身边绕开,继续往外去,只留下身后人暗自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恨意。 —— 御书房内; 御桌上放着考中的名录,名录旁边还有一份考生的详细资料,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搭着一份翻开的奏疏,上面写的尽是薛继这些天来做的事情,动的手脚。 薛继做的这些事自然有人一一上报。当然,他做的时候也没想过要隐瞒,而秦胥听闻之后并未往心里去,啧啧轻叹两声便扔在一旁了。 这些东西实在无趣,太过于平常了。对于他这种见惯了大风浪的人来说,兵不厌诈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时至今日,殿试都已经结束,这一届春闱可以说是落下了帷幕,只剩下这些残存的琐碎之事还未处理…… 对于秦胥而言,谢知希到底跟谁关系亲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善后。 “要彻查吗?”问出这话时,徐阑稍稍皱了眉头。 以他之见,这次春闱各方各面都已经十分谨慎了,到目前为止除了谢知希此人,也没见有其他事端,若是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二甲之首再次彻查……有些得不偿失。 再者朝廷不久之前才肃清过,无论是三省六部还是各地州郡,官员都已经换了一批了,好不容易缓和了几年,官员各司其职渐渐安定下来,如果这时候再一次掀起风浪,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秦胥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如果不彻查此案、没有证据证实谢知希舞弊,就不能撤掉他二甲之首的成绩……那么到底如何处置谢知希就成了一大难题。 他靠在龙椅上沉思许久,无意间扫过桌上关于谢知希的资料,目光突然定在了「乾州人士」四个字上。 顿时灵光一现,有了决断:“不必!薛继从乾州把他带回来,近二十年了。如今他考取功名,也该回乾州去好好造福一方百姓了。” 话说到这儿,徐阑明白了。 谢知希在京城这么多年,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算取消了他的成绩,让他继续留在京城也没什么用处。 正好乾州偏远又贫穷,这会儿急缺官员,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好歹没白费薛继带他这么些年。 徐阑心里暗叹此举实在明智,颔首笑道:“陛下圣明。” 第125章 岁末 谢知希离京的那一天,马车行驶到长安城外就停了下来。他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前面有一人一骑拦住了去路。 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 看到眼前这幅景象,谢知希的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点希望,此人这时候出现在这,莫不是陈大人?于是他起身下了车,朝那人走去。 那人察觉了身后的动静,调转了马头回过身来,两人四目相接,引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看到这张脸,谢知希有些失望了。 好歹在陈绍身边两年了,临别之际,这一别或许再无重逢的机会,他就当真无动于衷? 此时此刻,谢知希心里泛着苦涩,也失落至极。 可既然已经下了车来,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回去,虽然来的不是陈绍,可保不齐还有旁人愿意拉他一把……他小心翼翼地张了口,试探着问道:“您是?” “陈大人让下官送一送你。” 只见他从马上取下一个包袱交到谢知希手里,目光有些复杂。 “这里面有三百两银子,大人虽不能许你加官进爵,可这些银子好歹能保你衣食无忧,你收好了。” 谢知希的心底涌出一股暖流,不自觉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口,声音微微颤动了一下。“替我谢过陈大人。” 拜别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谢知希坐在马车里,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又看了看身旁暗自垂泪的妻子,一时之间感慨万千,除了长叹一声,又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没有注意到,车外渐渐远去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那双眼中暗藏着杀意。 长宁十一年,四月; 陈绍翘着腿坐在刑部大堂上,桌上堆积着几宗案卷,他的目光却一直游离在别处,显然是心不在焉。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那个身影出现门口,匆匆走上前来,朝着他拱手一拜。 “如何!” 那人笑意盈盈道:“成了……” 谢知希离了长安城往西南方向去,过蜀郡时被十余人持刀背斧拦路劫财,听人说那谢知希贪财心切,不愿交出怀里的三百两银子,被劫匪一刀夺了性命。 陈绍看了看他递过来的信,欣然一笑,啧啧叹道:“这人啊,就是不能太在意钱财,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何必呢……” —— 长宁十二年,冬; 入夜之后的长安城静的出奇,本来这个时候还应该有灯辉烨烨、歌舞升平。 不过寒冬腊月整日大雪不停,街上道路是寸步难行,实在没什么人愿意出去走动。 天色已晚,屋里炭火烧的暖极了,薛继靠在铺了虎皮的藤椅上,手里还握着公务不愿放下。 沈玉容就坐在一旁,手扶着绣棚娴熟地飞针走线,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薛继身边桌上的茶碗,若是见底了就给他再添满。 直到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惊破了寂静深夜,薛继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缓缓坐直身子活动了两下。 沈玉容见状也放下了针线,起身走近了伸手给他捏捏肩,嘴上还不忘念叨:“你也是不知道休息,夜夜都看到这么晚,四十多岁的人了,真不怕老了身病。” 薛继叹息一声,无奈道:“陛下卧病不起,这些东西总不能积压到明年去。” 说起秦胥的病,实在是令人担忧,一来是旧疾时不时发作,二来是最近又添了心病…… 去年年末,皇后宫中传来喜讯,说是有了,秦胥听到之后龙颜大悦,赏了不少奇珍宝物。 到了今年初秋,皇后不知怎么就磕着了,八月早产,折腾了整整一夜,终于诞下了一女。 秦胥已经有两个皇子了,又不是头一回为人父,照例而言不应该如此激动。可偏偏他一听是个公主,比得了皇子还高兴,竟然下旨大赦天下。 可这圣旨发下去还不到两个月,出生不久的小公主就夭折了。 秦胥心里头受不住,才入冬就一病不起了。 这种时候便苦了身为丞相的薛继,一头要接手料理天下大事,另一头还得在御前伺候,生怕一不小心落下个专权、一人独大的帽子。 沈玉容知道他不容易,听了这话也就是嗔怪地瞪了一眼,到底没真怨他什么。 转身把床上被褥铺好,没好气地催促了一句:“快休息吧,你不想睡我还想睡呢。” 薛继回头看了看她,正准备吹灭一旁的烛灯,却又猛然想起一事来,匆匆打开了床边的匣子,翻找着里边厚厚的一沓信封。 “找什么呢?”沈玉容听见声音心生疑惑,撑着身子侧过头朝他看去。 “昨儿你大哥来信了,我当时忙着处理刑部递上来的名册,一恍惚就给忘了。” 听了这话,沈玉容来了兴致,方才还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是睡意全无,撑着床榻坐起身,就等他把信找出来。 薛继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沈长青寄来的信,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往回走几步在沈玉容身边坐下,才展开信纸和身旁的妻子一同细看。 “哥哥要来长安?”沈玉容有些诧异,在她的记忆中,沈长青一直不愿意踏足京城,就算是有生意也都交给亲信的手下来交涉,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还挑这开春之际来? 来年开春京中可有一桩大事,事关与邻国通商,多少商贾世家明里暗里盯着这块肥肉,沈长青……该不会是想分一杯羹吧? 薛继也陷入了沉思,沈家在京中的生意不多,真要争这份利,绝对不容易。沈长青到底是来凑个热闹,还是另有打算?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既然沈兄要来长安,咱们说什么也得照顾周全。” —— 岁末的事情总是格外的多,朝廷上的事情已经让薛继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事情自然只得留给沈玉容和苏虞两人操心。 好在薛琛时不时带着华玦公主回家来陪着,遇事也都会搭把手,除夕前一日,薛府上终于是安定了。 除夕当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薛继身上已经换了枣色的蟒袍,门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等着送他进宫赴宴。 薛继到宫门口下了马车,正好遇上从另一边过来的徐阑,两人打了个照面,并肩往里走去。 “陛下身体如何了?” “时好时坏,等开春天气变暖之后应该会稳定些。” 入席之后,只听殿上传来丝竹声,随即便有侍女下人捧着酒菜鱼贯而入,齐齐整整地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薛继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上方坐着的秦胥,虽然隔得有些距离,看得并不清楚,可还是能察觉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之中流露着疲倦。 看着他如此羸弱,薛继心里暗自泛苦。这些年来陛下的变化是越来越大,早已不如十余年前英姿勃发…… 薛继朝一旁的大太监张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今儿这晚宴要到什么时候?” 张玉也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低着头恭恭敬敬如实答道:“回薛大人的话,怎么也得过戌时、近亥时了。” 一听这话,薛继忍不住皱了眉,心里暗道:这么晚?陛下如今的龙体怎么撑得住? “就不能早点散了?” 张玉赔笑着应道:“往年都是这个时辰,晚上还得守岁呢,只怕早不了。” 薛继压着火气沉声又道:“往年是往年,陛下现在这个情形,如何跟往常相比!” 张玉也无奈,弓着身子支支吾吾半晌,只能应付一句:“奴才去劝劝陛下,大人别着急……” 张玉回到御前,果真委婉地劝了几句,可秦胥最听不得旁人明里暗里说他身子弱,冷着声音斥责了几句,又把人赶了下去。 薛继远远看着,只能看见两人嘴皮子一张一合,听不清说了什么,可是看秦胥那不耐烦的样子,恐怕方才他和张玉都白费口舌了。 大殿上的舞女换了一批又一批,薛继是一点儿没看进去,旁人有说有笑把酒言欢,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没离开座上那位九五之尊,恨不能贴在他边儿上劝几句,或是让人把他架回去好好歇息。 酒过三巡,薛继有些乏了,一手撑着桌子才勉强没倒下。 两旁的官员还不知彼倦地向他敬酒,满口奉承之词,他们说的不厌,薛继听的都厌了。 突然,他余光扫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到秦胥身旁,欠着身附到耳边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只见秦胥眉开眼笑,拍案起身便要离席。 一看这情形,薛继清醒了。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回过头随意喊了个人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连整晚目光没离开圣上的薛继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何况其他人呢?一眼望去,各个浑身酒气、眼神涣散,显然是毫不知情。 “张玉!” 听见薛继唤他,张玉赶紧凑上前来:“薛大人有吩咐?” “陛下怎么了?” 只见张玉满脸喜气,笑道:“方才有下人来报,贵妃娘娘有了,陛下这是赶着去熙和宫陪贵妃娘娘呢。” 第126章 赴宴 贵妃,崔宛兮?薛继一时有些恍惚,近些年崔贵妃愈发低调,若不是有人提起,他恐怕都要忘了后宫里还有一位贵妃。 低调了这么久,一事就是大事,皇后前脚才痛失公主,她后脚就传来喜讯,加之她早年诞下的二皇子秦雍也渐渐长大了,将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争端。 想到这,薛继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徐阑,此事影响最大的应该就是徐家,只是徐阑的脸色……似乎并无异样。 “大人,这晚宴……”张玉小声问道。 薛继这才注意到,本来坐在主座旁的徐皇后也跟着离席的,只剩下殿上群臣王公以及各府女眷,或手握酒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醉意朦胧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时候帝后二人都离席了,连句话都没留下,那能主持大局的就只有丞相一人,也就是他薛继。 “那就散了吧。” 薛继说完这话,自己先拢紧了身上的披风,起身离开了喧闹的宴席。 没走出几步,身后跟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徐阑。 “沈长青要进京?” 薛继诧异了,沈家在江陵家大业大,可是在京城没什么根基,徐阑怎么会知道沈长青,又怎么会知道沈长青的事? “沈家也不算名门望族,怎么,你跟他是故交?” 徐阑道:“我跟他不相熟,但他与陛下确实是故交。” 说到这薛继也就想起来了,当年那沈长青交给他的匕首…… 可惜几年前陪陛下微服回京时,打斗之中无暇顾及,掉在许城外的山道上,再找也找不回来了。 “他想跟分通商的利?”徐阑突然问道。 薛继心里提起了警惕,含糊着笑道:“我都多少年没见他了,他信上也没明说,我哪能知道。” “最好不是,陛下不可能允许他再碰邻国的生意。” —— 长宁十三年早春伊始,眼看着春风吹绿了院里的树木,傍晚时分,薛继换了闲暇时的常服坐在屋檐下,打开了手中的一封信。 “沈兄这两日就该到长安了。” 沈玉容知道了自然是满心欣喜,还让人去了一趟华玦公主府,让薛琛也趁早准备着。 可薛继心里还存着一份担忧,他总是想起除夕那天夜里,徐阑说的那番话。 沈长青同陛下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旧事,为何明明是故交,还都避之不及、不肯提起…… “怎么了?”沈玉容察觉他神色不大对劲,稍稍矮下身靠在他边上问道。 “没什么。”薛继不动声色掩饰了过去,转头笑道:“你也别这么着急,他回来要真是为了通商之事,那肯定是有应付不完的酒宴,忙完正事儿才有空过来,还得要些时候呢。” “行行行,不耽误你们大老爷们忙正事。” 三日之后,沈长青带着自家几个伙计到了京城。 不出薛继所料,他到京城第一天开始就忙得抽不开身,连着见了好几位各地商贾,一直到第七日才得空让人给薛继递了个消息。 “主子,沈爷说后天中午有个酒席,什么人都有,想请您去一趟。”王衢道。 说是什么人都有,其实就是官商勾结,能把家业做大办到京城来的,谁能没个撑腰的?沈长青邀他去,那确实是长脸了,可转过天来,只怕又是满城风雨。 薛继还在犹豫,随口问了句:“在什么地方?” “您熟悉的,一醉千秋。” 去还是不去? 沈玉容一直在边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看薛继面露难色,心里粗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他的顾虑,于是劝道:“你要是为难就回绝了吧,赶明让哥哥到府上来一聚也是一样的。” 薛继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笑了笑,这一句话反倒是让他下了决心,道:“去告知沈兄,我一定准时到场。” 沈玉容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答应。“这要是惹人非议……” “让他们说去,说破大天也没有不让丞相见大舅子的道理。” —— 到了说定的日子,薛继果然来了,这几日朝中还算清闲,他来的还算是早的。 一醉千秋酒楼门前确实热闹,各家的车马堵在街上,下人在门口大声报名、上前迎接,还有事不关己的路人在一旁店铺的屋檐下伸着脖子看热闹。 这么好些个商人,在长安城可不多见。 “薛……薛大人!” 不知是谁先认出了薛继,惊诧的低呼了一声,这一声低呼,引来了无数目光。 “哪个薛大人?” “莫不是丞相薛大人?” “除了丞相还有哪个薛大人?” 人群之中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显然谁也没想到薛继身为丞相为赴他们这些商人的宴。 直到终于有人想起,薛继也是商人的儿子,是江陵薛家的二爷。 “薛家跟沈家一向亲近,这薛大人的夫人就是沈长青的妹妹,定是沈长青请他来的。” “沈家这回还真是风光。” 酒楼门口那大抵是个新来的,没见过这阵仗,听人说面前走来这是当朝丞相薛继薛大人,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等到薛继半条腿跨进一醉千秋了,他才想起来开口报名。 “薛大人到!” 里边方才还有说有笑,听见这名字都愣了,谁都听说过江陵薛家二爷放着商业不要跑来赶考。 如今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可谁也没机会见到他真人,今日一听这名字,还当是听错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唯独沈长青眼睛一亮,满面笑意地站起来走上前去。“清之!多年不见,我等候多时啊!” 薛继笑道:“赖我,赖我没得空回江陵,不知家中如何啊?” 沈长青是明白人,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薛家二老。“好着呢,你大哥愈发出息,薛叔叔早就安心在家歇着了。” 这语气十分亲昵,可薛继心里清楚,哪怕是几十年前他们在江陵常常见面的时候也没这么熟悉,今日刻意如此,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看破也不说破,还配合地拍着他肩膀说:“你也是,早劝你发展到京中,你就是不肯来,平白错过多少见面的机会。” “以往没到时候,你瞧现在这不就来了吗……” 说着,两人也不再站着惹人注目,揽着肩入席落座。等薛继坐下了,沈长青才好似刚刚想起周围有人一般,叹道:“一见清之我就给忘了,诸位莫惊诧,这就是薛家二爷,薛继。” 他刻意没提丞相二字,是免得给薛继惹上闲话,薛家二爷,那就是商人,出席商人的酒宴,有何不妥? 可就算他不提,在场又有谁不知道薛家二爷就是当朝丞相呢。 一时之间,席间邻座的相互交流了眼神,却都面面相觑,张了张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还是长安本地的白老板见惯了达官显贵,最先反应过来,道了声:“薛大人,久闻大名!” 周围的人才如梦初醒,相继道一声「薛大人好」。比起薛继进来之前,眼前的氛围显然是尴尬了不少。 薛继自然察觉了气氛的变化,回头看了一眼沈长青,才摆了摆手朗声道:“不必,这儿不是朝廷,不必拘谨,也不必喊什么大人。” 满座宾客又迟疑了,就算不是朝廷,他乃当朝丞相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喊大人还能喊什么?总不能跟沈长青似的称兄道弟吧? 还是那位白老板反应快,率先接了句:“薛二爷说的是,既然是生意上的事,咱就别拘着了。我看人也来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开宴了吧。” 第127章 陈年旧事 这酒宴大抵是这位白老板主办的,他话音才落,立即有人端上酒菜,还有一蒙着面的女子抱着琵琶坐在角落,随即有曲声传来,灵动悦耳。 “今天到这来没别的事,就为了与他国通商一事,你应该早有耳闻。”沈长青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稍稍侧身靠近薛继小声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 薛继面色不变,也压低了声音,含笑道:“资源有限,今天在场的这么多家肯定是分不过来的。你要争一争我可以帮你,但你得说清楚,要多少?” 沈长青道:“南靖,我就要这一国的生意,别的我不多要,也要不下来。” 只要一国的通商令自然啊不难办,可南靖……这是最大的一块肥肉,谁不想争一口。 薛继又问:“你有几成胜算?” “一成。” “才一成?” 沈长青苦笑着叹息一声,眼中流露出了薛继看不太明白的苦笑。他举杯灌了一口酒,又道:“有一个主意,胜算有七成。” 薛继伸手满上了一杯酒,道:“你说……” “以薛家的名义去争,若是要下来了,这利咱们两家分。” 薛继心里一惊,怎么还有薛家的事?“此事我大哥知道吗?” 沈长青道:“当然是知道的,我们在江陵已经商议过,他也同意了。” 听了这话,薛继心里有点冒火,大哥想的倒是容易,若是真想争,自己来一趟以薛家的名义争啊,让他这么一个根本不过问生意的「薛家二爷」掺和什么。 官商勾结是大家心里知道的事儿,知道就行了,还真想大张旗鼓给人留下话柄?这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吗? 以往这两人都是爽快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虽说如今身份变了,不同往日,可薛继还是懒得跟他绕圈子,直说道:“沈兄,你们想过干这事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沈长青道:“你是以薛家二爷的身份争这个,又不是顶着丞相的官职……” “陛下不会听你慢慢解释,天下人听不见我仔细分说。”薛继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摆明了是不容争辩,坚决道:“私下里帮你说几句倒是可以,带薛家出来就算了吧。沈兄,见谅。” “我这一成的胜算,就是你替我说话的胜算。清之兄弟,就帮我这一回。”沈长青恳切道。 薛继无奈道:“你真这么想争这通商的机会,怎么不早入京发展?这事到临头了我真帮不了你。” 沈长青苦笑道:“我倒是想入京发展,可我愧对故人。” 故人,说的怕是秦胥吧。 他越是提起此事,薛继越是好奇,这两人到底有什么渊源? 当年陛下赠他匕首,分明是割舍不下,沈长青早年让他归还匕首。 如今说愧对故人,也不像是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能否告诉我,当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心中有愧。” —— 那天席间薛继听了太多商人之间的夹枪带棒,看了太多笑里藏刀,那白老板一心将许城的商人跟他帮到一起,大有包揽了说有通商国的意思。 薛继看罢也只是心里嗤笑了一声,江陵跟许城之间生意来往密切,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他白某人坐拥京中的资源,享受着朝廷的优待,从来不知道跟商贾世家维系感情,这时候想起拉关系来了,晚了。 “陛下有说通商令的事儿吗?”薛继端起桌上的茶碗,饮了一口热茶,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徐阑道:“说是说了,还没定下来。” 薛继又追问道:“具体如何?” 徐阑看了看他,心里很知道他想的是什么,轻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反正是不如你意,歇了吧。” “能否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薛继紧紧盯着他,目光如炬,迫切地问道。 这话一问出来,屋里的气氛似乎僵住了,徐阑的嘴角还挂着笑意,目光却落在地上,半晌没有回应。 这僵局让薛继越发不耐烦,嗤笑了一声,含着怒意又问道:“沈长青让我帮他,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有愧于故人。你劝我歇了,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你一言不发。我该听谁的?” 徐阑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薛继:“他真说了有愧于故人?” 薛继道:“是,他来来去去就这一句,旁的一字不提。” 此时窗外起风了,吹落一片飞絮落尽屋内,徐阑起身走到窗前,仔细一看,外面已经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能说出有愧,也算对得起与陛下相识一场了。”徐阑伸手关上了窗,平静道:“世人只听过安王与陈渝之间一段知己佳话,可有谁知道陛下年少时也曾有过生死之交。” 薛继皱了眉头,不解道:“怎么说?” “陛下少时就奉先皇之命在各地奔波办差,一直是沈长青帮衬着,到哪都是沈家的人接应,几次在途中遇险,也都是沈长青相助才化险为夷。” 说着徐阑不禁苦笑:“陛下不同安王,沈长青也不同陈渝,沈长青对入仕毫无兴趣,他就是个商人。即便陛下不像安王待陈渝那样招摇、那样大张旗鼓地厚待他,他还是结识了不少王公显贵。” 薛继道:“这不都是好事?” 徐阑接着道:“是,这都是好事,可商人是什么人?唯利是图,他有了这些个门路,什么生意都敢做,用着陛下的人脉,仗着陛下的权势,倒卖违禁之物。” 听见商人唯利是图这几个字眼,薛继心里一阵刺痛,却忍着没打断他,听完他所说的这些陈年往事。“后来呢,陛下知道了?” “是,陛下知道了,还是从弹劾的奏折中得知的。”徐阑的语气中显然多了些愤怒,声音也比方才大了。 “那是陛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私心保下一个人。他不辞而别,再也没来过京城。” 薛继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他突然明白了那句有愧于故人,也明白了他不愿意入京的原因。 可为何他要卖违禁之物,为何这次又要争通商的利?真是因为商人唯利是图? 徐阑回到桌边坐下,似是无意间叹息了一声:“他是个商人。” —— 御书房的门紧闭着,听张玉说陈绍在里边,于是薛继没急着进去,只在一旁候着。 眼看天又阴了下来,阵阵清风吹乱了衣衫,他心里也有些异动,沈长青的陈年旧事他已经知道了,再让他替沈长青要这通商令,他不知如何开口。 没等他心情平复,陈绍已经从里边出来了,只见他跟张玉打了个照面,转回头才看见一旁的薛继,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很快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微笑。 “薛大人……” “陈大人,慢走。” 两人从不多言,今日也不例外。 薛继进了御书房,叩首请安,随即站起身,稍稍颔首欠身道:“陛下,已经三月了,与邻国通商一事不能再拖了。” 秦胥头也没抬,随手把面前的折子往前一推,敷衍道:“嗯,这不是准备定下了吗。” 薛继会意,上前几步拿起来翻看了一遍。 不出所料,将近一半的资源都让那姓白的占了。只是,这单子上还空着三处。 薛继沉声道:“陛下,南靖、凉国还有卫国……还空着……” 秦胥抬眼看了看他,手搭在龙椅一旁的扶手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依你之见,谁合适?” 第128章 玄猫 或许陛下早就看透了他今日来的目的。 薛继心里无奈,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沈家百年行商,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与南靖通商,唯有沈家能担得起。” 秦胥冷笑了一声:“从未出过差错?徐阑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薛继心里大惊,很快又反应过来了,徐阑本就是秦胥的心腹之臣,必定对他知无不言。 “臣的意思是,沈家从未在生意上出过差错……多年前旧事,沈长青心中有愧,若是能办成与南靖通商之事,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朕凭什么用他?他当年瞒着朕犯下事,朕保他,他不辞而别。丞相,你给朕一个用他的理由。”秦胥怒道。 没有旧情可讲,那就只能晓之以理了。 薛继再拱手一拜,道:“长安刘氏只会做官员的生意,长安齐氏不久前酒庄失火,许城方氏店大欺客的传闻早已是人尽皆知,江南王氏老板年迈少爷年幼,主事的还是旁支。陛下,除了江陵沈氏,还能有谁可用?” 只见秦胥怒意更甚,怒道:“你的意思是,朕没了沈长青就没法跟南靖通商了是吗!” 薛继道:“陛下息怒,事实如此。” 秦胥的脸色已经沉了,气急了反倒平静了,冷声道:“朕不缺一个沈长青,若是看在丞相的面子上,朕可以分他一个卫国,至于南靖,让他死心吧。” —— 四月,通商的诏令该发的都发下去了,千里迢迢从各地来的商贾世家也都陆陆续续离京了。 三日后沈长青也该回江陵了,好不容易抽出了时间,在薛继府上摆了桌酒菜,自家人难得一聚。 “就一个卫国?”沈长青手中握着酒杯,挑眉问道。 “嗯……” “有总比没有好。”沈长青像是在劝慰自己,轻笑了一声,脸上神情已然释怀了。转了话锋,又问:“南靖呢?谁拿了?” 提到此事薛继就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恨恨道:“陈家拿了。” 沈长青猛地起身,杯中的酒水溅了一身,不可置信道:“哪个陈家?陈家什么时候派人来了?” 薛继道:“江陵陈家,陈绍就在朝中,你忘了?” 沈长青僵了片刻,随后缓缓瘫坐下来,有些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他陈游都两鬓斑白了,既然陈绍决定淌朝廷的浑水,又何必争这生意!” 顿了顿,转过头又问:“陈家早就无人主事了,全靠下边人撑着,他们抢下南靖的生意,谁来做?” 薛继不屑地嗤笑道:“陈绍想效仿陈渝两把抓,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 “刑部就这么清闲?” “不是还有他娘呢。” 沈长青着实气笑了,狠狠拍桌怒道:“她一个歌女也敢当家主事了?” 薛继亦是啧啧轻叹,道:“谁让人家会生啊。” “我早说你应该以薛家的名义争南靖,你非顾虑这顾虑那。”沈长青撑着额头,眉头紧锁,显然十分不甘道:“现在让陈绍占了便宜,对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我听了你的,明儿满城风雨传的就是我薛继以权谋私了。”薛继沉声道。 —— 长宁十三年初秋; 秋风卷落了枝头的枯叶,吹落在薛府院内的地上。 薛漪将近豆蔻之年,正是灵动活泼的时候,听着风声从屋里跑出来,追着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黑猫满院子跑。 薛继刚从外面进来就看到这副景象,险些没被她撞上,忙扶住了她的胳膊,提醒一句:“慢点儿!” “阿爹!猫!”小姑娘甜甜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手指着一旁的老树。 薛继安抚地揉了揉她脑袋,问道:“你看见了?什么颜色的?” 薛漪朗声说道,还用手比划着:“黑的,这么大一只!” 玄猫,辟邪消灾,好事。 薛继稍稍哄了哄面前的小闺女儿,随后让下人把她领回屋去,自己进了书房。 “怎么了?一回来就板着个脸。”沈玉容端了汤羹进来,看他这脸色不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 薛继道:“明年又是大考,下边的官员消停了没几年,看着圣上龙体愈发羸弱,又开始鼓着劲兴风作浪了。” 沈玉容有些担忧道:“又是你主持?” “是啊,躲不掉。”薛继无奈道。 “那你岂不是又要操劳将近三个月?”话音才落下,沈玉容已经忍不住叹息了,自打薛继拜相一来,一年能有几天闲着。 薛继沉吟一声:“欲带王冠,必承其重。” 没过几日,秦胥果然召了薛继徐阑等人到御书房议事,不谈其他,就为来年春闱。 徐阑欠了欠身,毕恭毕敬道:“陛下,各地秋闱都已结束,不久之后就能放榜,想必半月之内就能把名册送到京城。” “嗯。”秦胥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也没打算睁开眼,只应了句:“还是由丞相主考,一应事宜皆同长宁十一年春闱。” 几人齐声称是。 秦胥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看向了薛继:“丞相,长宁十一年的那些折子朕不想再看到。” 只是一句敲打,却让薛继心里变了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陛下不再以「清之」喊他,而是改口唤「丞相」。 这是越发疏离的迹象。 短短只字片语,薛继听得心里不是滋味,硬着头皮不卑不亢回道:“陛下放心,臣没有第二个学生。” 御书房的气氛已经有些不对劲了,在一旁的礼部侍郎和吏部尚书一言不发,都想当自己不存在,这种时候,唯有徐阑敢上前缓和一句。 徐阑轻笑着圆了薛继的话,道:“薛大人行事向来坦荡,就是有学生也断然不会包庇纵容。” 秦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走出御书房时,天色有些阴沉。薛继稍稍停留了片刻,再回过头果然看见徐阑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几句。 薛继看了看已经走远的礼部侍郎,突然问道:“明年春闱,礼部尚书还去吗?” 礼部尚书就是程不惊。 程大人自从离开了御史台,仿佛一夜老了十岁,如今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走几步都需要人搀扶着,还坚持每天去一趟礼部,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谁劝他都不听。 明面上这是敬业极了,当为臣子典范。可真落到礼部官员口中,那是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了他。 程不惊早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却占着尚书之位不让,下边的官员没法晋升,可不就恨透了他。 徐阑想起前两日经过礼部碰巧遇上了这老尚书,那是四五个礼部官员哄着骗着把他请出来送回府去,也不知道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折腾什么劲儿。 “应该是去不成,就他现在那副模样,吹会儿风都费劲,还巡考呢?” 薛继想想也是,轻嗤了一声,提醒道:“那你可记着点儿,任命官员的时候就别带上他。” 两人一来一去聊了几句,突然发觉路旁几个宫中的侍女匆匆忙忙往御书房的方向去,那神情惊慌,像是出了大事。 徐阑随手拦下一个宫女,疑惑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那宫女也没见过什么官员,顶天了就认出面前的两个男子官职不小。 于是跪下磕了个头,哭道:“两位大人见谅,贵妃……贵妃娘娘在御花园散步时被一畜生冲撞,动了胎气,奴婢这是急着请陛下过去。” 闻听此话,薛继和徐阑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多了一份担忧。 第129章 他做不成褚邱 去岁皇后嫡女夭折已经让陛下心力憔悴,好在是崔贵妃那儿传来喜讯,陛下的身体才渐渐好转些,若是贵妃腹中这胎儿再出点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那宫女跑远了,薛继的眉头也已经拧成一团。“好端端怎么会让畜生冲撞了?” 徐阑只看了一眼后宫的方向,就转身继续往宫门去,随口提点一句:“这就不是咱们该担心的了。” 往后几日,宫外官员各司其职忙着朝中事务,宫里头也没闲着。 崔贵妃被御花园里一只黑猫冲撞,折腾了一夜终于平安产下一女,秦胥自然是欣喜至极,当场封了公主赐了封号晗光。可同时他也没忘记正事儿,贵妃好端端的怎么会让猫冲撞了?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爱猫,也只有皇后宫中养了只猫名叫归舟,正巧也是黑猫。 可秦胥问话时,无人敢答。 “贵妃出事时,你们抓住那畜生没?” 只见殿上一片寂静,这种时候谁也不敢开口。 秦胥随手指了一个贵妃的近侍,道:“你说……” 被点了名的宫女颤颤巍巍地磕了个头,小声应道:“回陛下,当时奴才们都顾着娘娘,没留意那畜生,让他跑了……” 秦胥沉吟片刻,又问:“确定是黑猫?” 那宫女道:“是……” 宫中守卫森严,外边的猫不可能随意闯进来。而满宫皆知皇后宫中有一黑猫,秦胥又怎会不知?这种时候,想不怀疑都难。 秦胥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徐皇后,语气平和地问道:“贵妃出事时,你宫里那玄猫在何处?” 徐皇后坦然道:“臣妾不知,但陛下是见过归舟的,它性子温顺,从未做过出格之事。” 皇后心里当然明白,秦胥能有此一问,那就是心生怀疑了。 可这种事没有证据,谁随口说一句都能颠倒是非,她除了坦言,还能如何? “去把皇后宫中的玄猫抓来。”秦胥揉着额头犹豫了很久,终于下了令。 不过一会儿,张玉就抱着猫回来了。 只见崔贵妃所生的二皇子秦勋惊呼了一声:“就是它!儿臣亲眼所见,就是这畜生!” 皇后尚在殿上,秦勋直呼这畜生,徐皇后听见这声惊呼不自觉微微颦蹙,显然是十分不适。 秦胥看了看皇后,明显有些迟疑了。转过目光看着秦勋,又问:“勋儿,你可看仔细了,真是这只?” “千真万确!儿臣那日就在母妃身旁!”秦勋道。 徐皇后忍不住了,辩解道:“归舟向来温顺,没出过中宫,怎么会冲撞崔妹妹!” 秦勋嗤了一声,埋怨道:“畜生就有也行,平日温顺,指不定就那日露了本性,可怜我母妃,因它遭了这么多罪!” 一边是贵妃,一边是皇后,这种时候秦胥是最难办的,偏了哪头都不合适。 这时,崔贵妃竟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外边进来了,她微微欠身行礼,随即劝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一只猫而已,臣妾这不是没事吗。” 如果说方才秦胥还有所顾虑,迟疑不定,此时看见崔贵妃苍白的面色,还有手腕上十分突兀的一道血痕,他心里做出了决断。 “到底是只畜生,冲撞了贵妃它就是万死不足惜。” 秦胥话音一落,张玉就会意了,领着人拎着猫就往外走去。 徐皇后心里不甘,紧紧攥着的手藏在袖中,到底也没说一句求情的话。 料理完这一桩烂事,秦胥自然是留在了贵妃的宫里,而徐皇后独坐中宫,总觉得身旁少了些什么,怎么都觉得不习惯。 “娘娘这一下午都没动过,没事儿吧?” “这是想归舟了。” “这猫平日好好的,怎么偏偏撞了崔贵妃……” 几个宫女在外边闲话,再一抬头就看见太子秦和走来。 “太子殿下吉祥。” 秦和显然是听见了他们议论的这些话,却没计较,只是「嗯」了一声,径自进了皇后宫中。 看见亲儿子进来,徐皇后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神采,她放下撑着额头的手,坐直了身子:“我的儿,这么早过来,功课都做完了?” 秦和行了礼,笑道:“都做完了。听人说归舟没了?” 说到这事许皇后的目光就黯淡了,叹道:“是啊,宫里就这么一只猫,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归舟怎么会跑出去,还伤了崔贵妃。” 秦和皱了眉头,不自觉想起了些事。“不对,宫里不止归舟一只猫。” 徐皇后一愣,抬头看他,问道;“还有别的猫?” “前几日我看见二弟弄了只猫进来。”秦和道。 徐皇后一惊:“在哪儿看见的?什么猫?” 秦和继续道:“前几日他入宫陪崔母妃的时候,手里提了个篮子,虽有布罩着,可儿臣看见了里边东西在动,打缝隙里看能看见,是黑的。” 徐皇后警惕地看了看门口,起身去把窗户关上,才转过身来,沉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二皇子是崔贵妃的亲儿子,这怎么可能呢。” 秦和步步靠近,也压低了声音道:“可崔贵妃现在也没什么大事,不是吗?” 徐皇后心中动摇了,宫里的孩子总归是比外面的孩子早熟些,也更有城府,若真是十三岁的孩子干出来的事……不是不可能,只是细思极恐。 这么小就算计这些,他想要什么? 秦和还看着她,在等她答复。 如果只看两个皇子的年纪,现在就琢磨这些确实为时过早。 可是陛下是身子……实在料不准什么时候天就变了,总归是要小心提防,谨慎行事。 徐皇后心一横,面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意,摸了摸秦和的头,柔声道:“这还不是你需要考虑的,有我在呢,你就好好念书,有机会去见见薛相。” “薛继?”秦和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见舅舅不是一样吗?” 徐皇后变了脸色,严肃道:“你听着,一直倚重外戚的天子不会有出息,被天子倚重的外戚多半没有好下场,徐阑明白这个道理不够,你也要记在心里。” 秦和思虑了一番,像是明白了,转过神来又反问道:“若是倚重丞相,会不会出第二个褚邱。” 褚邱已经是前朝的事了,他叱咤风云把持朝堂教唆太子篡位谋反的时候,莫说秦和还没出生,连秦胥都还根基不稳。 徐皇后有些诧异,秦和这是翻过前朝旧事了? “他做不成褚邱,你也不会是先帝。”她道:“你不是在倚重他,而是在掌控他。” —— 长宁十四年春; 新的一届科举在即,秦胥却无心于此,从崔贵妃出了月子开始到现在几个月了,他心里有个欲望一直在叫嚣着。 十年了,他已经十年没离开过长安城了,上一次还是跟薛继微服的时候。 秦胥当然是想一开春就离京东巡,这回还是正大光明的去,要带着皇后和贵妃。 可春闱就在眼前,数千考生都进了京城了,会试之后的殿试那是要天子在场。 此时走,春闱怎么办? 他提起此事就被满朝官员一再劝阻,满头白发的程不惊撑着拐杖也要来念叨几句,到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开春东巡是不可能了,之后则未必,无非是入夏了路途炎热些,可这拦不住正在兴头上的秦胥。 “丞相,有你监国,朕很放心。” 这话他说的不轻不重,薛继听了心里多了千斤重担。 自古以来监国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办的好了受猜忌,办的不好必定要被责骂,两头堵,实在难做。 第130章 十万 “徐大人随驾吗?”薛继不急着应下也不急着反对,只是转了话锋问道。 照理说陪着秦胥从宁王走到天子之位的旧臣如今只剩下薛继和徐阑二人了,他若是出巡,必定要带至少一个信得过的官员。 方才他命薛继监国理政,那只能是徐阑随驾了。 谁料秦胥摆了摆手,否定道:“不必,你们俩守着朝廷朕才放心,随驾有陈绍就行。” 陈绍,又是陈绍。 薛继心里一惊,他只知自打陛下登基以来就重用陈绍,陈绍晋升为刑部尚书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陛下对陈绍的信任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近两年来越来越多官员与陈绍交好,这些他都有所耳闻,以陈绍的野心,绝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尚书之位。 听闻他还有意攀附太子,这用心显然不单纯。 没等薛继开口,秦胥自己就转移了话题。 只见他翻了翻桌上的奏章,沉声道:“还有五天。” 薛继不明所以,只应了声「是」。 他继续道:“听闻江晏的长子今年考?” 提到此事,薛继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但凡举办科举最怕的就是舞弊,一旦出现舞弊,少则一人满门抄斩,多则满朝官员折损一半。 而这种官员之后,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即便江晏早就告老还乡远离朝廷,这种流言蜚语还是躲不过的。 薛继微微颔首应道:“是,江公子在江淮一带还颇有才名。” “再有才名,也不能重用。” —— 薛府的大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青衫,银簪束发,揣在袖中拇指不断摩挲着,眉宇之间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王衢一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愣了片刻,迟疑地张口询问道:“这位公子,您是?” 只听他语气平静道:“江栾,请问薛大人在吗?” 这名字听着耳生,王衢也没多想,坦言道:“我们家大人入宫面圣去了,晚些回来,公子若是有事找他,可以先进前厅等候。” 江栾道了声谢,也不跟他客气,这就进了府中,跟着他进了前厅。 王衢招呼府上下人给他上了茶,再喊了个人在旁边伺候着,自己忙着旁的事去了。 不出一刻钟,薛继从宫中回来了,才进薛府的院门,一抬眼就看见王衢匆匆走来。 王衢欠身禀道:“主子,有人找。” 薛继闻言皱了眉,临近春闱,官员都忙得焦头烂额,谁会这时候上门?“什么人?在前厅?” 王衢道:“他自称江栾,听口音是江淮人,在前厅呢。” 江栾,江淮人…… 薛继心里暗骂了一句,怕什么来什么,这人想必就是前任丞相江晏的长子,也不知是为什么登门,总归不会是好事。 “就说我有事回不来,赶紧让他走!”薛继吩咐了一句,随即扭头便又往外去,到了门口还不忘再强调:“别让人看见了!” 王衢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发着懵问道:“他是什么人?” “现在不该见的人。” —— 春闱当日,一切照旧,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主考的位置上了,这一回显然熟练了许多。 整场考试下来也似乎是井然有序的,一直到结束也没发生任何意外,薛继盯得紧,也没看出有什么端倪。 直到评卷时,几位主考挑灯夜战,谁也没说一句辛苦。 约莫酉时,下面人送来了晚膳。薛继没多想,随手打开了食盒,这一打开,玉蝶珍馐倒是没入他眼,反倒先敏锐地发现了最底下藏着的一个纸卷。 薛继抬起头,目光搜寻着方才送来食盒的人,却发现这人早已不见了。 当做无事发生,只要不拿出来,谁能知道呢。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薛继掐灭了,这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既然出现了,那就是希望他看到。 薛继嘴角微微上扬,心中生出一计,他招了招手,喊道:“来人!” 这一喊不止喊来了戍守的侍卫,还让旁边埋头苦战的官员都抬起了头,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薛继。 “薛大人,这是怎么了?”徐阑放下了笔,挑眉问道。 薛继轻轻敲了敲食盒的侧壁,冷笑道:“我想知道,这食盒进来时为何没经官员搜查?” 被喊来的几个小吏和侍卫一时失语,谁也不敢应答。 薛继这就挽起袖子,当着众人的面,从食盒底部取出了纸卷,缓缓铺开,露出了上面两个大字。 十万…… 在场的众人都吸了口凉气,这是明摆着行贿啊…… 徐阑迟疑了,沉声问道:“此人公然行贿丞相,必须严查。” “陛下急着东巡,这一查指不定又是多大风浪。”薛继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 “今晚守夜官员全部罚俸三个月。”徐阑沉思片刻,做出了决断。 “至于这行贿之人?”说这话时目光始终落在薛继身上,显然是在等他来决定。 “能有真才实学何必出这十万雪花银?”薛继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随手把纸卷扔到地上,低头继续看眼前考生所写的文章。“薛某信得过诸位。” 长宁十四年,四月; 会试已过,照常放榜。 秦胥心里惦记着东巡,自然是万事从速,三日之内就举行了殿试,殿试之后,尘埃落定,本届春闱算是结束了。 这大抵是最仓促的一届春闱,落幕之后不足半个月,天子出巡东游,满城百姓夹道围观。 耳听得人声鼎沸,满城尽是山呼万岁。眼观得满街百姓争先恐后往前面挤,挤破脑袋也想看看天子的御驾。 薛继站在城门上,俯瞰人影绰绰的街道,不自觉地紧皱眉头。 “在京城就已经如此,去到东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徐阑在他身旁,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眼。“下边官员早都准备好了,哪里需要你操心。” 一想也是,那些地方官员不知多盼着天子巡幸,此次秦胥东巡,他们必定是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准备大张旗鼓谄媚圣上。 “是我多虑了。”薛继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新晋进士的安排都下发了?” 徐阑心不在焉地应道:“嗯,除了江栾需要留意,其他都照规矩办了。” 江栾,江栾…… 这名字再次出现在耳边,薛继总觉得心底隐隐约约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何。 一阵风吹过,吹得薛继衣袖轻扬,他缓缓回过神来,再次将目光移向城下。 天子的御驾渐渐远去,百姓各自回了家,长安城的大街归于平静,薛继也从城门上下来了。 他没着急回府休息,扭头先去了一趟政事堂。 薛继前脚才进门,后脚就有一少年男子跟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惊,眼前这人……他认识倒是认识,就是有点诧异。 “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怎么上这儿来了?” 只见秦和一点不胆怯地背着手走上前,正色道:“薛大人平身。父皇和母后都说薛大人有才,教导我多向大人请教。我今日来,正是为了请教大人几句圣人之言。” 眼前这分明是半大点儿的孩子,却一副严肃的神情,有模有样地说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话,薛继看着有些好笑。 “臣没什么才能,教导二字不敢当,若是太子有疑问,臣必然知无不言。” 秦和又道:“我没带书来,薛大人若是得空,能否常来东宫学堂?” 薛继心底又忍不住发笑了,前来求教却不待书籍,这太子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31章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虽不明白这位爷想的什么,可他既然来了,发了这话,薛继断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答应了这事儿,送走了太子秦和,薛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桌沿,目光还停留在门口,心里琢磨着这孩子话中的深意。 许琅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情形,薛继靠在椅背上半晌没动静,连他从外面进来都没察觉。 “清之兄,想事儿呢?” 薛继回过神,抬头看了一眼来人:“你吓我一跳。” 待许琅拖了一旁的椅子过来坐下,薛继把方才太子过来说的事给他叙述了一遍,只见许琅听着听着便皱了眉头,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若是叫我说,这是好事。”许琅说着,蜷着的指骨敲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太子这是在攀附你丞相大人啊。” “攀附?”薛继稍觉不适,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字眼,再者皇后尚在,又有徐阑帮衬,太子何必攀附于他?这么一想,他确信地否定道:“不可能……” 许琅又道:“那且换一个词,太子是想与你交好,自古以来皇子结交大臣便是约定俗成之事……清之兄,不必多想了。” 薛继心里一沉,目光一冷,看着他道:“你觉得这是好事?” “难道不是吗?”许琅不解。 “是,对于皇子和大臣而言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是一场豪赌。”话说到这,薛继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厉声道:“可对于圣上而言呢?我本就是上一场豪赌的获利者,而圣上正值壮年、尚在九重殿上坐着,我就这么着急赌下一场……你还觉得这是好事?” 许琅默了,一时接不上话。 屋里寂静了许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薛继已经转移了注意,开始翻看桌上的奏疏,许琅心里好一番挣扎,才终于缓过劲来。 “那太子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薛继道:“能避则避,若是避不开,就公事公办。” 往后半个月里太子几乎是隔天就让人请一回薛继,薛继也确实照着计划的办法,避不开就公事公办。 但凡去太子东宫,身后必定有人随行,绝不给人造谣他私会储君密谋云云的机会。 太子的行事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对着薛继一字不提其他,说是让他讲解圣贤之说,就真捧着书卷指着字句请教。 一回生,二回熟。 时间久了,薛继也习惯了,心里的警惕稍稍放下了几分,又把重心移回到朝政上。 近些天来旁的大事没有,唯独有这么一群人,凡事都要找茬儿,明明几句话就能定下决断,总要跟他们争议半个上午。 一次也罢,两次也罢,次次都是如此,若薛继还看不出这是别有用心,他也坐不到丞相之位了。 不光薛继心里憋闷,身为尚书令的许琅更是满肚子火气。 “陈绍人不在京城,倒是留了些看家犬啊。” 薛继与陈绍是老冤家了,听闻此话嗤了一声:“他如今还只是个刑部尚书,就已经开始结党,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总不能任由他们这么找事儿吧?本来今年难得清闲,让他们闹得夜夜加班,他们自己怎么不忙活呢!”许琅含着怒气说道。 “都哪几个闹得狠的?”薛继问道,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算盘。 许琅思索片刻,应道:“方、杨两位侍郎,这些年陈绍身边那些个鸡鸣狗盗都是他们俩招揽去的。” “方淮,杨安?” “正是。” 薛继冷笑道:“方淮入仕有十余年了,不太好动。那杨安根基尚浅,就拿他开刀吧。” 许琅来劲了,眼中多了一丝笑意,沉声询问道:“如何动刀?” “圣上东巡下一站到哪儿?给他送过去。” —— 六月,浦州; 圣驾到城中,官员包下了全城名气最盛的酒楼摆宴相迎。 秦胥早年间最恨这风气,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是看开了,若不是做的太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此次陈绍随驾出巡,那是寸步不离的跟着秦胥,跟当年的薛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谁也不知道秦胥在想什么,明知这二人不和,还两头都重用……下边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戏,看着两人哪一天能打起来。 只有徐阑听闻此事时以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了一句,两相制衡。 谁也没留意听,谁也没往心里去。 目光放回到浦州第一名楼中,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陈绍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不起眼的某处,那儿一个熟悉的面孔,让他心里暗流涌动。 好不容易应付了地方官员的阿谀奉承、轮番敬酒,熬到了散席之后,陈绍找了由头离开一会儿。 方才陈绍的异样没有逃过秦胥的眼睛,他也看见了角落里杨安的身影,刚刚看清是谁的时候,还稍微怔了一下,可转念一想,什么都明白了。 张玉替了陈绍的位置,上前扶着圣上起身,才弓着身子走近前,就听他沉吟一声。 “丞相愈发有丞相的样子了。” 张玉听的云里雾里,丞相薛大人分明在京中,万岁爷这又是打哪儿发出的感慨? 另一边陈绍快步出了酒楼,在外边街巷拐角处等候。 不过一会儿,杨安匆匆赶来,朝他颔首欠身,眨眼间便潸然泪下,压低了声音哽咽道:“陈大人,这丞相可是好手段,未曾请示万岁爷就直接将下官调离京城。您回去了若是与他交锋,可定要小心谨慎……下官只怕不能为您出谋划策了,您多多保重。” 陈绍本就心烦意乱,听着煽情的话更是火上浇油,怒斥道:“他身为丞相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监国理政,尚书省中书省都是他的人,他能把你扔出来,那是再正常不过。倒是你,我走时说了多少遍差不多了就收手,别玩儿过火,你倒好,上这儿等着我来了!” 杨安大呼冤枉,急切道:“下官冤啊,下官就是照着您指点的主意时不时给他找点事儿,谁知道那丞相如此小肚鸡肠!” “行了!”陈绍烦躁极了一句话也听不下去,抬手打断了这人的辩解,转了话锋问道:“江栾的事,捅出去没?” 杨安收敛了浮夸的表情,正色道:“还没有,陛下东巡时走的急,此时捅出去等陛下回京也该压下了,方大人的意思是等圣驾回朝之后再做打算。” “行,方淮一向有谋。”陈绍沉吟片刻,随即严肃道:“既然已经到这儿了,那就换条道行事,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这话粗俗不堪入耳,换了旁人必定已经皱眉了,可杨安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还拱手欠身应了是。 七月,京城; 一早收到下边递上来的折子,薛继扫过一眼之后便大发雷霆,这还是他任丞相以来头一回这么大气性,一甩袖挥落了架子上一个青瓷的摆件,落在地上就听一声脆响,成了粉碎。 徐阑刚进政事堂就看见他这满面怒容,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心知肚明这事不小。 “什么事能让你如此大动肝火?” 听着语气还带着几分玩味,薛继按捺下心底的怒火,稍稍冷静了些,才回座位坐下,饮了口茶压压火,“原先庚和年间商贾赋税已经涨了两成了,陛下东巡一回,又提出涨两成,照这个算法,正经商人哪里还赚得到钱?不倒贴钱就不错了!” 徐阑还没看见详情,只听他这么一说,轻笑了一声:“合着你这一大早生陛下的气呢?” 第132章 我若无心,旁人必有意 “不敢。”听这语气就是在赌气。 徐阑走上前几句,劝道:“自古以来农耕才是正道,重农抑商也是一惯的国策,商人吃不饱饭,大不了就是改做其他,你又何必呢。” “徐大人。”薛继声音比方才沉了许多:“你忘了?薛家百年行商。” 当年庚和初年提出增收商税的时候便是陈渝一再反抗,到最后也没拦住,闹得江陵商贾世家与他撕破脸。 如今又出这种事,要是薛继听之任之,不光是他自己要被天下商人唾骂,连同薛家百年的基业,都得毁于一旦。 “有舍才有得。”徐阑这话略显苍白,连自己都劝不动,何况薛继。 薛继不耐烦道:“这章我不盖,至于提案,要么退回去,要么等陛下回来自己处理。” 徐阑道:“陛下自己提的事,回朝之后该定下还得定下,你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要下这诏书,薛某第一个反对。” 周身的气氛僵持了许久,还是徐阑先开口缓和了一句。 “你也别太着急了,陈绍也是商人之子,他跟在陛下身边,要劝也比你先劝了。” 却听薛继嗤笑道:“他能劝?这主意只怕就是他提的!” “怎么说?”徐阑不了解江陵世家之间的恩恩怨怨,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自己就是商人,难道还能砸了自家的店?” 薛继道:“陈家就剩他一个独苗,如今入了仕途,家里生意本来就已经油尽灯枯全靠老部下撑着了,能改行为何不改?改行之前还能把对家都拖下水,着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你们两家不是向来交好?” 薛继无奈道:“那是上一辈的事,再者生意人哪儿有什么真朋友。” —— 八月,圣驾已经在回京的途中了,关于增收商税一事,政事堂里奏疏已经堆积成山,可薛继一概不闻不问,压下不管,谁劝也没用。 “薛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听见这声音,薛继略微有些惊诧,往日有事都是太子唤他去东宫,怎么今天还自己跑来了? 只这一会儿,秦和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了,薛继见状,起身上前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我听说丞相压下四十余本奏疏不理不睬,这是为何?”秦和的声音透着稚嫩,听着有些怪异,可这语气严肃,让人开不出玩笑来。 薛继迟疑了,照理说太子有权过问国政,且陛下不在京中,若是太子出言下令,那是堪比圣旨……可眼下太子才志学之年,这么着急问政,不妥吧? “压下的奏疏臣不敢妄自批复,还是等陛下回来再做处置吧。” 这番话应付寻常孩子已经足够了,秦和却一点儿没被他糊弄着,又笑道:“父皇走时准了大人全权处理,有何不敢?这事莫不是与丞相有关?” 薛继心里一紧,着实不想再跟他掰扯,却又不能直说打发人回去。 皱了眉头忖思须臾,道:“陛下已经在回京途中,不日就该到了,不差这一天两天。” 秦和又笑了,这笑容中透着算计,本该显得奸诈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反倒让人觉得可爱。 “大人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呢?” 此言一出,薛继已是浑身冷汗,下意识看向一旁,好在这些官员都懂事,早在秦和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退下了。 他默了,倒不是犹豫秦和能不能帮他,而是在揣测堂堂太子为何要无故帮他。 他此时的忐忑不安和心存惶恐,简单来说,就是受宠若惊。 “殿下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时候,何必为这些事烦忧呢,等您到了问政的年纪,陛下自然会让殿下知道。” 本想着这话说的够直白了,秦和心里再怎么怀有宏图大志,也该收敛几分。 怎料他找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父皇要增收商税,薛大人家中行商百年,公私不能皆顾,忠孝不能两全,我说的对否?” 分毫不差…… 薛继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是谁告诉他这些的,徐阑吗? 秦和像是能看破他心中所想,紧接着又道:“有些事稍稍留神听一听,再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薛继仍然不打算上他的贼船。 “现在就留神,为时过早。” “我若无心,旁人必有意。” 旁人?难不成那秦勋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动这歪心思了?薛继心里大为惊骇,他虽知道天家的孩子总是成熟些,可这也太夸张了…… 秦和丝毫不介意薛继多加猜疑,依旧含笑道:“丞相真不愿听秦和一言?” 犹豫许久,薛继终于松了口。 “太子请讲。” 秦和笑意更甚,侃侃说道:“大人与其为家事担忧,为何不想想增收商税于朝廷有什么弊端,即便是劝阻,也是为朝廷、为社稷劝阻。” 倒不是没想过,可增收商税于国库而言是大大的好事,又没压迫农民百姓,能有什么弊端? 秦和继续道:“若是增收商税,那商人如何获利?” 一句「不赔钱不错了还获利」卡在嘴里没说出来,薛继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来了,若是抬高商税,商人并非无从获利。只是……唯有奸商能获利。 “虽说无商不奸,可普天之下做做小本生意添补家用的平民不计其数,陛下抬升商税,那些寻常百姓必然就放弃了,剩下的就只有奸商。”薛继若有所思道。 如此一来,以这理由劝阻,怎么也比为私心劝阻要有胜算。 秦和走后,薛继看着门口,不由得心生感慨。 “太子殿下聪慧,来日可期啊。” —— 政事堂堆积的奏疏渐渐减少,因为都被薛继一本一本驳回、重新下发回去了。 此举自然是遭到了陈绍一党的阻挠,有甚者当廷怒指薛继假公济私,那怒目圆瞪的样子,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可这扮相几分真几分假,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在这浑水里浸着,谁不是为了自己。 听了他咄咄逼人的质疑声,薛继也不恼,就负手站在百官之首,淡然回应道:“陛下明日到京,方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大可以跟陛下去说。” 只听人群中传来不屑的嗤笑、细碎的议论声。 “增税就是陛下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陛下恐怕还不知道丞相把奏疏都驳回了,等着吧,明儿有好戏看。” “他才拜相多少年,就敢跟陛下对着来了……” “总有人不喜欢太舒坦。” 一言一语间透着的尽是嘲讽之意,明明这些官员都装模作样抬手掩着口,可声音大小就是不偏不倚能让薛继听到,一个字都没落下。 徐阑看了薛继一眼,他与薛继相识也有近二十载了,深知薛继从来不是自负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跟天子背道而驰,结果多半是死无葬身之地……这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只听薛继沉声喝道:“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下面的声音小了些,却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这时候,身为丞相的薛继就站在否口浪尖上,他清楚的知道底下的窃窃私语都是冲着他,强权镇压还是以德服人,全在于他一念之间。 薛继还没张口,就见方淮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又长长叹了口气。 他身旁的官员装模作样做了个疑惑的表情,问道:“方大人,何故叹息?” 方淮仰首沉吟道:“上个月杨大人被调去浦州我还觉得诧异呢,今儿再一想,什么都明白了。可怜社稷,落入因私废公之人手中咯!” 第133章 冤有头债有主 方淮当廷说这番话,又刻意说得这么大声,摆明了就是要给薛继难堪。 满朝的官员,或是戏谑地轻笑几声,或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上方的薛继,只有那么几个事不关己绝不掺和。 若是薛继能被这局面吓住,那他这几十年都白混了。无需他亲自开口,自然有向着他的官员替他出头。 只见许琅回头看了看方淮,带着满面笑意调侃道:“方大人,空口无凭造谣生事……怕你将来连杨安都不如。” 方淮又感慨道:“堂堂尚书令,竟也是丞相座下之犬。” “那你方淮又是谁家的狗呢?陈绍?”许琅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那你更有出息,你主子可是娼伎之子啊。” 此言一出,廷上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已经变了,尤其是陈绍一党,平日里出身这个话题几乎是他们的禁区,无论正主在不在跟前,都尽量绝口不提。可这许琅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们避之不及的话题摆到了明面上嘲讽。 “你看看,方淮脸都青了。” “得亏陈绍随圣驾东巡去了。” 底下又传来几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私语声。 终于,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徐阑开口了:“有什么私怨你们私下再提,这是朝堂,休得失礼!” 没等他人再多言,薛继紧接着丢下一句「散朝」,转身离开了。 —— 秦胥回朝,百官一早便穿着朝服在宫外相迎。 不出所料,他回到宫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起增收商税一事。 薛继早有准备,听他问起,上前半步冷静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说话间,奉上了一折奏疏,正是他受太子秦和点拨之后想起的事。 秦胥扫过一眼,心中甚是不悦,身为帝王最不喜欢的就是臣子忤逆圣意,即便薛继是他的旧臣,跟随他已有二十余年,也不能例外。 “陈大人,你看看,有何见解。” 说着,他转手又将那奏疏推给了一旁的陈绍。 陈绍抬起头,不经意间跟薛继对上了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屑与憎恶。只是眨眼间他又移开了目光,上前接过奏疏,翻开来粗略扫了两眼。 半晌,殿内响起了一声轻笑。 “若是天下百姓皆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要商人何用?薛大人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不过,不足为虑。” 好一个陈绍,好一个陈家。 听见他这番话,薛继心底不禁冷笑,他是真忘了自己出身陈家,江陵赫赫有名的商贾世家!只是不知这到底是陈游的意思,还是他陈绍背祖忘宗。 薛继沉声道:“照陈大人的意思说,我大周是不需要商业了?那去年因通商一事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陈绍不卑不亢地笑着看向他,淡然道:“商业还是要有的,不过,有官商即可,替朝廷与邻国通商,自然属于官商,薛大人还有问题吗?” 好一个有官商即可,难怪啊,陈家自己揽下了南靖的通商之权,如今提出增税弃其他商人于不顾,这是早就预谋好了。 薛继心里思索了一番,什么都明白了。再看陈绍这春风得意的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碍于秦胥在场,再气不过也不能当面撕破脸,只能暂且忍让。 “陈大人思虑周全。” 陈绍听着他咬牙切齿的语气,心里痛快无比,仿佛这些年受得气今日都一并讨回来了。 “薛大人谬赞。” 两人兵戈相向,秦胥都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出言缓和或是阻止的意思。 直到眼下薛继落了下风,才言归正传:“说回正事,既然薛大人再无异议,增税一事就算定下了。” 经过这么些天的的深思熟虑,薛继早已不像刚收到消息时那么冲动了,明知秦胥心意已定,自然不会上赶着跟他硬碰硬。 且不说圣旨下发之前尚有回转的余地,就算是真昭告天下了,也有可能受种种原因影响而更改。 既然如此,何必自找不痛快。 想明白了此事,薛继又开口道:“臣还有一事。” “说……” “陈大人为国为民提出如此良策,当赏。” 闻此一言,秦胥和陈绍都愣住了。 方才还争锋相对,怎么转眼就替他讨赏了? 随即就听薛继解释道:“如此忠良之臣,百年之后,青史所载,当有美名。” 这回两人都听明白了,话得反着听,说白了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今日赏了陈绍,那来日挨骂的也只能是他。 陈绍脸上的神色僵住了,只能抬眼看看秦胥的脸色,看他如何决断。 秦胥轻笑了一声,非但没动怒,还想称赞一句丞相才思敏捷。 “既然如此,就依丞相所言。”秦胥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既然是丞相提起此事,那如何赏,丞相来定。” 说完这话,秦胥面露疲惫之色,冲着两人摆了摆手,显然是要逐客了。 薛继心中大为畅快,余光瞥了身旁的陈绍一眼,随即俯首跪安,转身离开了。 走出御书房没几步,就察觉到陈绍在后面跟了上来,薛继刻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近前擦肩时陡然停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介安,这帝王心术哪里是你能参悟的。” 「介安」二字正戳在陈绍的痛点上,薛继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摆明了就是在恶心他。 陈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回道:“多谢丞相,丞相还是想想如何自保吧。” 之后数日,增收商税和封赏陈绍的两道诏令同时起草拟定,皆是由薛继亲自审理,以示圣上对此的重视。 薛家沈家皆是百年行商,身为薛家子嗣沈家女婿,薛继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维护商人的利益,只是不能硬碰硬。 散了朝会之后,许琅避开了旁人的耳目,到了政事堂前厅等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薛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只见他摘去了头顶的乌纱帽,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手里摇着折扇走上前,在堂上正座坐下。 “让你盯着的动静如何了?” 许琅眼中含笑,欠身应道:“你所料不错,逢大年必有灾情。三日前蜀郡地动,十余县房屋倒塌,死伤惨重。照下面官员百里加急的速度递送,今明两日之内奏折便会递送中书省。” 薛继一惊,地动不比旱灾洪灾,朝廷赈灾必定花费不小,可陛下刚刚东巡回朝,国库实在算不上宽裕……户部有得忙了。 “地动大灾,必定是加急递送,到了中书省就直接呈入宫中了。”薛继微微皱了眉,若有所思道:“能否拖延?” 许琅迟疑了,负手在堂前来回踱步,心里仔仔细细盘算着。 许久,他沉声道:“季白青在中书省,压是能压一时,可这种折子陛下掐着日子一算就看破了,你何必冒险。” 薛继心里粗略盘算了一番,这话说的倒也是。他有些疲倦的支着头,侧靠在座椅的扶手上,拇指按揉着额边。 犹豫了一会儿,他心里闪过一计,坐直身子伸手翻开了桌上的几份文书,逐字逐句看去。 许琅也不知他又在想什么,只能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终于,薛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增收商税的诏令能否加急?” “最快明日上午。”许琅颔首应答。 薛继嘴角勾起,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左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差,就算秦胥算出问题,也能发搪塞过去。 “那就明日午时下诏,若是蜀郡的奏疏到了中书省,让季大人压到申时再递送宫中。” 第134章 天降警示 薛继这么处心积虑的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 次日,午时一过,增收商税的诏书准时下发,不出所料,才传遍京城就被各地商贾议论不休,诏书下发一个时辰之内,关于陈绍的骂名就已经传开了。 “早说陈家那个杂种跟他娘一个德行,果然是小人得志,才混了个尚书就敢拿同行开刀了!” “陈家背信弃义,还有脸位列江陵世家,我呸!” “生出这么个「争气」的玩意儿,他们陈家祖坟该冒烟了。” 茶馆酒肆中,大庭广众下,这些商人如此高声唾骂,不仅仅是自己泄愤,更是摆明了要让陈绍听见,要当着他的面骂给他听。 陈绍身在刑部当值,可有人非常懂事地把这些话都记录了下来,送到了他桌上,禀报给他知道。 可谓是思虑周全。 “好你个薛清之!”陈绍看了纸上不堪入目的谩骂,气得摔了桌上的茶碗,咬牙切齿地痛斥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瞪着远处,仿佛薛继就在眼前,而他的目光能把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大人……”下边官员听见这么大动静,推门闯了进来,看着满地碎瓷片,还有这怒目圆瞪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陈绍扯出一个笑容,挥了挥手示意官员退下,随即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步,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薛清之,你尽管骂,你就是骂出花儿来,薛家也得玩儿完,所有商人都得给你薛家陪葬。 想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可仔细一看,眼中分明满是恨意。 —— 戌时,伴随着一声钟声响起,只见一中书省官员身着朝服快步往宫中去,手里揣着一封奏疏,那奏疏顶端还别着鸡毛……这是加急的奏报。 奏疏送到御书房时,正巧几位大人正在殿中议事。张玉进来通报了一声,说是蜀郡急报,几位大人面面相觑,都下意识看向座上的秦胥。 秦胥没反应,只是看着下边匆匆赶来的官员,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下边官员跪地俯首一拜,双手呈上奏疏,禀道:“陛下,蜀郡地动,多个县城房屋坍塌,百姓死伤惨重。”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个官员都怔住了。 地动?这可是大灾! 只听一年迈的老臣颤颤巍巍张口道:“陛下,如此灾祸,可是天降警示?” 秦胥闻言,怒斥道:“胡言乱语!” 这话音落罢不久,又有人附和道:“陛下,林大人所言有理啊,自古以来凡政令有误、有损民生,上天必以灾祸警示君主,臣以为此次……还请陛下三思。” 方淮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转身看向二位:“以二老之见,陛下近日什么政令有损民生,要劳动上天警示啊?” 年长些的林大人思索片刻,沉声道:“午时,增收赋税的诏书颁布,戌时,蜀郡地动的急报就呈了上来。陛下,事关社稷千秋,还请三思啊!” 另一位年轻些的官员垂眼算计了一番,才婉言道:“陛下,陈大人提起此事的时候就有许多官员反对,商贾世家更是骂声一片,臣虽不知生意场的行情,却也知万物存在既有其中道理,对商人赶紧杀绝,未必是好事。” 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明摆着为秦胥开脱,把罪名都加到陈绍头上,替他把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他只需要收回圣旨即可。 秦胥心里暗自冷笑,薛继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敢拿灾情来赌,是不是还得夸他一句好气魄? 丞相这个位置坐久了,果然是锻炼胆识啊。 “请陛下三思。”林大人又拱手一拜,朗声劝道。 随即身旁几位官员都随之附和,高声道:“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屋里陷入了死寂,几位官员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应。林大人试探着走近前一步,又轻唤一声:“陛下?” 秦胥撑着额头靠在椅背上,没有应声。 几位官员心底隐隐有些担忧,相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座上的天子。 “陛下?” 这一回,还是没有动静。 半晌,沉默了许久的方淮猛地瞪圆了眼睛,转身推门出去,冲着张玉喊道:“传太医!” —— 秦胥议政时昏迷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薛继的耳朵里,他料到陛下会因此动怒,却没料到他竟然直接当场昏迷了。 “是因为蜀郡之事?”他问。 下边人应道:“正是……” 薛继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回,好像是他错了…… 增收商税于商人而言无异于赶尽杀绝,可并非真的毫无余地。 借灾情以及天降警示之说逼迫陛下收回圣旨,固然是最快的办法,但不是最好的办法。 “行了,做都做了就别跟这苦大仇深了。”徐阑的声音十分冷淡,听得出来,他怒了。 薛继心里很是膈应,手里死死攥着一串菩提,不甘心道:“徐大人,你觉得我过分了?” 徐阑看了他一眼,转头又专注看起自己手里的公文。“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个位置是双刃剑,我也早就料到你跟我非同道中人,各自安好,足矣。” 薛继闻言,心里不是滋味。是,从他借手中职权打压陈绍开始,就已经越过了本分二字。 可我不犯人,人必犯我,陈绍早已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仗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还要拱手退让吗? 此时此刻,他终于想起了不久前秦和的那句话。 “我若无心,旁人必有意。” 既然入仕为官,又有谁能干干净净呢。 徐阑是圣上的家臣,自然是向着圣上的。 薛继在压下奏疏的时候刻意避开了他,只是没想到,还是让他察觉了。 踌躇许久,再多纠结和忧虑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政务,谁都没再多言。 许久,薛继张口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太医怎么说?” “怒急攻心,近日还是别操劳了,咱们几个多分担些。” —— 半个月后,正是深秋。 增收商税的诏书被撤回了,秦胥还下了一道罪己诏,说是罪己诏,其实还是在把罪名往陈绍身上推。 当然,这是薛继的主意。 陈绍自然是恨得牙根痒痒,却又不得不忍下这一口气。谁让蜀郡地动挑的好时候,正赶上颁布诏书。 今日是休沐,陈府的大门紧闭着,下人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就留下陈绍在院里大发雷霆。 但凡是他能看见的瓷器,都被他狠狠扔在地上摔成稀碎。就是有客人到访,也无从落脚。 方淮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一时有些恍惚,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迈步走进厅堂。 “大人,何必如此动怒,来日方长。” 陈绍又狠狠地捶向桌面,发出一声巨响。 “我咽不下这口气!” 方淮看着他,突然笑了:“下官有一计,大人可有兴趣?” 陈绍心中一动,火气平息了不少,随即挑眉看他:“说……” 方淮上前两步,凑近到他耳边,沉声道:“长宁初年,薛大人曾上过一道奏疏,奏请陛下撤去御史台,陈大人可还记得?” 这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这突然提起,陈绍脑海深处有些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有点儿印象,最后也没撤成,只是调走了程不惊,御史台改做虚职。”陈绍若有所思道:“怎么,你什么意思?” 方淮摇了摇头,挺直了脊背退后两步,朝着陈绍拱手一拜,轻笑道:“他让大人您丢了脸面,大人您就抡圆了给回他一巴掌呗。” 第135章 有去无回的死路 长宁十五年开春 城外江上的冰还没完全融化,城里就迎来了新的一轮风雨。 形同虚设足足十余年的御史台,被陛下正是复用了。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就是薛继都被这当头一棒敲得有些发懵。 “陛下什么意思,打我的脸,这不就是打他自己的脸吗?” 话刚问出口,薛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不是君王上了年龄都是这样,怎么就非得对臣下百般猜忌? 御史台是他提出撤除的没错,可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圣上自己的意思。 如今又是他当廷提出复用。怎么,朝令夕改,就为了对付他自己封的丞相? 许琅恨恨道:“要说这里面没有陈绍的事儿,我不信。” 薛继紧皱着眉头,眼中藏着一丝疑惑。“为什么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季白青在中书省干什么呢?” 这问题抛出来,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能做到连丞相都瞒着的人……只有陛下。 许久,寂静的屋里响起一声冷笑,叫人毛骨悚然。 “好嘛,我可算是体会到了位极人臣的滋味。” —— 自打御史台复用以来,折子上参奏的几乎都是当朝丞相薛继,就连那路都走不动的老御史程不惊都被惊动了,拄着拐杖在廷上讲个滔滔不绝,每絮叨几句就得咳嗽两声,这么一折腾,半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翻的不是旁的事,正是一年前的「陈年旧事」,前任丞相江晏家的公子江栾,不知怎么的就进了刑部,一年之内顺风顺水平步青云成了一方知州。 于是,这些个御史就在其中大做文章,直指当今丞相薛继贪污受贿公然卖官。 等那程不惊终于发表完他的长篇大论,薛继才缓缓开口,问道:“敢问程大人所说的这些,有何为证?若是空口无凭,这御史台还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程不惊抚着胡须道:“薛大人考前私会江栾可是有人亲眼所见。” 薛继心里一震,江栾登门找过他是没错,可他就是顾及人言才拒不见客,还特地让王衢盯着不让人看见,怎么就让他们搬到朝堂上来说了? 一抬头,迎面对上的就是秦胥满怀探究的目光。 “丞相,你作何解释?” 满朝文武都以为今日又将会有一场唇枪舌战、一场好戏可看。 薛继却道:“臣不知如何解释。” 听见这冷淡的不加一丝感情的语气,朝臣愣住了,秦胥也有些诧异。 「那丞相的意思是,认了?」? “无稽之谈。”薛继嗤道:“臣至今不知江栾长得什么模样身长几尺是胖是瘦,家中账册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认什么?认冤枉?” 程不惊似笑非笑道:“薛大人,谁能证明你清白?” 薛继反道:“那程大人又有什么能证明你口中的欲加之罪?” 两人陷入了僵局,程不惊有心再跟他争辩几宿,可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撑不到几句便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 薛继心底暗自轻笑,这老东西也是够固执的,这么多年了,还挣扎什么呢,衣锦还乡归隐、田间不好吗。 待到一声「散朝」令下,群臣陆陆续续离开,薛继敢挪动一步,却发觉龙椅上那一抹身影没动。多年来对秦胥的了解在提醒他,还有事儿。 于是,薛继顿住了脚步,没急着离开,直到紫宸殿上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 “是你做的?” 听见这问题,薛继心里生出了一股寒意。原以为只是陈绍恨他入骨、步步紧逼,陛下纵容陈绍不过是为了牵制相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信任二字。 薛继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陛下觉得以臣家中的底蕴,需要靠这种腌臜之事敛财?” 秦胥眉头紧锁,沉声提醒道:“丞相,注意你的态度。” 薛继默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屈膝俯身叩首一拜,口尊:“陛下万岁万万岁。” 不知为何,他越是如此,秦胥越觉得膈应。 “清之,朕印象之中,先帝在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薛继心底泛着苦涩,起初他也羡慕过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话,也曾成为过世人口中的君臣佳话,可哪有这么多佳话能善始善终呢。 “先帝在时,您是王爷。如今,您是万岁爷。” —— 外面的人总向往着高官厚禄、灯红酒绿,可局中的人则未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在猜忌与警惕之中,总有一天会觉得厌倦,总有一些初心会渐渐被遗忘。 薛继渐渐开始奔赴各式酒局,与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推杯换盏,倒不为名利,只是枯燥的日子里除了酒局再没别的事情可以消遣,听着下边官员吹嘘几句,确实受用。 长宁十六年秋; 薛家又出了喜事儿,薛继那庶出的小女儿如今刚过豆蔻年华,就与人定了亲了。 说是喜事,却也愁人。 不知薛漪什么时候认识的徐家公子徐固,两人偷偷摸摸从家里跑了出去,相约在城外的溪旁看日落。这要不是王衢出城办事撞破了,还不知两个孩子要瞒到什么时候。 也好在是王衢发现的早,让旁人看见了,两人这辈子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换在早年间这事不难办,可近年来薛继与徐阑渐渐疏远,徐阑连各自安好的话都说过了,还让他腆着脸上门结亲,他干不出来。 再者,陛下对他的猜疑已经够深了,这种时候恨不得把闺女嫁个寻常人家,或是送回江陵嫁个商人,怎么敢跟官员攀亲?更何况这官员不是旁人,是皇亲国戚、中书令徐阑。 当天,薛继让人把徐固送回府去,该说的都说了,不该问的一句没问,全凭徐阑决断。 本以为这事儿大不了两头压着,各自给孩子寻一门好亲事,等个把月就算过去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徐阑带着夫人上门来了。 不为别的,就为提亲。 徐夫人那边有沈玉容接迎,两人一进府中便往后院去了。 薛继迎了徐阑到前厅,让人摆上好酒,随后两相对坐,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徐大人,何必呢。” 徐阑看了看他,苦笑道:“我这是在救你。” 救我?害我还差不多。 徐阑这话,薛继自是不以为意。丞相之女嫁了国舅之子,这事传出去只会让他头顶上的猜忌再加重几分,脖子边上的刀再靠近一点,除此之外,别无益处。 酒水浸过喉咙淌入腹中,薛继解着这股烈劲儿,问出了心里话。“汝卿兄,都要是一家人了,能不能教我、指点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么多年了,他越发摸不清秦胥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丞相,什么样的大臣。 徐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不忍心告诉他……出将入相,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除非,他愿意自己窝囊。 徐阑张口安抚道:“放宽心,你若安分守己,谁能奈何?” 两人相视一眼,都一时无言,端起酒杯轻轻一碰,各自仰首饮尽。 婚事有两家夫人操持着,自然是不需要爷们费心,两人在正厅对饮许久,话题绕来绕去也没离开朝政之事。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关于定婚之事已经没什么可商议的了,徐夫人出了府在马车上等候,派人进来催促了好几回。 徐阑缓缓起身,拂袖掸了掸衣摆上的褶皱,若有深意地看了薛继一眼,提醒道:“明年开春又是大考,你眼下是什么处境你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交情了,我只能赠你一句……保重……” 第136章 于你而言,是好事 徐阑带着夫人道别回府去了,可他那句提醒、那声「保重」,仍然在薛继的耳边徘徊不去。 “各地秋闱都已经结束了,名单最迟明日就能送到京城。”许琅抱着一摞公文从外面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自己拖来椅子落了坐。 薛继愁眉不展,看了一眼刚送来的公文,叹息道:“又逢大考,多事之秋……” 说着抬头对上许琅的双眼,问道:“陈绍近来如何?” 许琅道:“听人说他跟方淮形影不离,有时在府上闭门不出,一待就是三四个时辰。” 准没好事…… 薛继心底暗自冷笑,手拊在桌面的紫檀镇纸上,拇指抵着镇纸一侧反复摩挲。 突然,他抬起手,带着镇纸重重落下,坚决道:“今年大考,我不掺和了。” 许琅心里一惊,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不解。“每逢大考这些人总能折腾出事端,你也不是第一年监考了,什么风浪没见过,怎至于逃避?” “这不是逃避,是识时务。”薛继心中泛着苦涩,神情黯然道:“陛下对我已经毫无信任可言,这种时候寻常微小的事情都可能让我的处境雪上加霜,更何况是春闱大考。” 简言之: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如果用人还疑人,这事肯定会出岔子。薛继心里明镜似的,可他总不能进宫去跟秦胥讲用人的道理。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就跟夫妻之间极其相似,一旦遇上矛盾争执,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可言,只有退让、妥协,以和为本。相比起夫妻,君臣之间还更明确。 只有为臣者退让,哪有为君者妥协的道理? 正因为明白,所以薛继当断则断——今年的大考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 长宁十六年末;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远看去城头覆了皑皑白雪,一片霜色中立着两个人影。 薛继依稀记得这样的场景在几年前也有过,只是物是人非,他和陛下的心境都以不复从前了。 秦胥拢紧身上披着的狐裘大氅,面色沉静如水,眉宇间隐约透着阴郁之气。“你是说,你不监考?” 薛继恭恭敬敬颔首应道:“是,臣已经十余年没回过江陵了,父母双亲年迈……臣想回去一趟。” 秦胥目光一冷,紧紧盯着他:“呢什么时候不能回去,就非要挑这节骨眼?回避春闱、推脱责任。丞相,你是丞相!” 听见这个称呼,薛继心里像是被银针狠狠扎了一下。缓了一口气,语气诚恳道:“一年之中开春最清闲,臣告假一个月不会影响办公。春闱谁不能主持?徐大人德高望重一样能当此重任。且除夕乃是团圆之夜,臣也想与家人团聚,望陛下成全。” “朕可以准你两个月的假,但是春闱,你别想推脱。”秦胥彻底冷了脸,振臂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陛下!”薛继急了,随随即匆匆跟上他的脚步,脸上神情急切,提高了声音喊道:“春闱大考每三年一届,臣只是这一届请假,到底有何不可!” 秦胥回头轻瞥一眼:“丞相,如果不是自己心虚,何惧于旁人流言蜚语呢。”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薛继脚下步子顿住了,心中不寒而栗,沉了声答道。 秦胥抬起手狠狠咳嗽了几声,脸上多了些疲倦,于是他朝薛继摆了摆手,扔下一句「尽是借口」,径自缓步往紫宸殿暖阁走去。 —— 离除夕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政事堂桌上堆积的奏折公文正在渐渐减少,薛继已经二十个时辰没合眼了,只顾着处理年末的琐事。 陛下迟迟不肯松口,在年前回江陵、顺便避开春闱是不可能了。想把这烫手山芋推出去,还得另做打算。 夜色沉寂,更深露重。 薛府书房的灯还没有熄灭,透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以依稀看见薛继低头忙碌的身影。 沈玉容本来已经躺下了,可是躺了许久,身旁空落落的,总觉得安心不下,睡也睡不着,干脆就披上衣服起来了。 书房里碳火烧的暖和,薛继身上只披着一件深色外袍,额边已经出了汗。 他余光发现了门口多出一个身影,放下笔墨抬头一看,是沈玉容端着一碗药膳进来了。 “怎么没回屋休息?” “你都快两天没合眼了,我哪儿睡得安稳。” 话音落时,薛继稍稍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位置让沈玉容坐下。 沈玉容挨着他坐下把手里的药膳推到他眼前,一只手拿汤匙往他嘴边送。 “还当自己年轻气盛铁打的呢?整宿整宿不睡,晚膳晚膳不用,看看你这脸色,快黄成蜡了。” 薛继虽是无奈,心里却涌入了一股暖流,顺势吞咽了嘴边的药膳,又从她手里接过了瓷碗,口中叹道:“要是早个十年,我怎么至于愁成这样。” 沈玉容笑了,抬手抚过他鬓边的发丝,啧啧两声:“愁的头发都白了。怎么,万岁爷还是不同意?” 提起这事,薛继心里就堵得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这眼下摆明了是祸,又是一场硬仗……”薛继沉声道:“大不了抗吧,我看他陈绍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沈玉容微微侧过身子,对着一旁的屏风怔怔出神、若有所思。“未必躲不过。” 薛继不解,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沈玉容轻笑了一声,娓娓说道:“大不了临时告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王老子也不能不让你突然患病吧。” 这倒是个主意。 可薛继心里还是抱有几分顾虑,若是突然告病,就需要临时更换主考官,这么大动作……就怕给礼部平白添乱,耽误了正事。 春闱大考,不能儿戏。 沈玉容像是猜到了他的顾虑,随即又道:“夫君可以提前跟礼部、还有许大人知会一声,通个气儿。” “不可。”薛继闻言皱了眉头,礼部尚书还是老不死的程不惊,要跟礼部通气,必然躲不过他的眼睛。 御史台已经恢复了,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要被他们拿去大做文章,这时候私下里办事,那就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啊。 沈玉容别无他法,只能暂且把这事放下,等着他把桌上的一摞文书料理干净了,两人一同回屋睡下。 转过天来,腊月十七。 从晨起这天色就阴沉沉的,云层很厚,遮住了晌午应有的阳光,可也没怎么落雪。这样阴着天,人看着总是不自觉的浑身难受。 正值岁末,临近年关。长安街头的店面大多都已经关门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小商贩还在路边顶着寒风摆摊。 路上来来去去也没几个行人,只有几驾达官显贵的车马穿行,都是匆匆而过,谁也没工夫停下来看这小贩叫卖。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消沉了大半天,等过了正午,突然听见窃窃私语,凡是有人的地方就喧闹声不断。 上前一问才知道,那位老御史、礼部尚书,程不惊程大人,今日一早……薨了…… 消息传来时,薛继尚在自家府邸,手里抱着一件大氅,正准备披上出府往政事堂去。 一听这消息,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停顿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来传话的下人。 按理说程不惊这个年岁,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可他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上谏君王下斥朝臣,文武百官心有不忿、对此甚是不满,但也都习惯了。 这人骤然薨逝,还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容刚替他烤暖了兔绒的围领,一出前院就听见了下人禀告此事,稍稍愣了片刻。 只是愣了不久,她脑海中就想起一事来。等传话的下人离开之后,她才缓缓走近薛继身旁。 “礼部没了程大人,于你而言,是好事。” 第137章 丁忧三年 这话说来薛继也明白了,没了程不惊,那么他提前知会礼部、临时告病的事就容易多了。 “天意……” 都快过年了,出了这种大丧,就宫中的贵人们而言,自然是心里不大痛快,嫌这晦气。 再者程不惊此人的种种事迹,实在是不大讨喜,从消息传出到头七一过出城下葬,秦胥任由下面人照官职惯例送了些银子抚恤其亲,从始至终也没多过问一句。 固然令人寒心,却也在意料之中。对此,百官都习以为常,谁也没想不开当众提起。 等到了除夕之夜,这事儿的风头差不多已经过去了。 虽是年节喜庆的日子,圣上封玺、百官休沐,但是薛继还没闲下来。除夕守岁一夜未眠,次日大年初一晌午就登门找许琅去了。 “哟,清之兄!”许琅到了前厅,打眼瞧见来人,神情微微一怔,随即换了笑意,拱手迎上前:“清之兄过年好啊,这一大清早过来我也没做准备……” 薛继听他如此客气,急忙抬手一拦:“不必麻烦,我今儿过来是有事儿跟你知会一声。” 许琅心领神会:“去书房说吧。” 两人进了书房,桌上的香炉中飘出檀香烟丝,一旁的红木架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书卷,还有几个瓷釉摆件。再看身侧玉雕的屏风,金丝楠木作框,其中白玉色泽晶莹剔透…… 薛继回头看了看许琅,似是随口一叹:“许大人、无泊兄。你这书房造价不菲,寻常人可不敢来啊。” 朝廷俸禄就这么多,许琅家中也不是什么富裕的行商世家,就他屋里这奢靡的物件,靠朝廷俸禄十年也未必造的来。 许琅的手也不干净啊。 水至清则无鱼,薛继明白这个道理。许家几代为官,贪污受贿这些官场里的腌臜事,他们最熟悉不过。 可是,许琅身为尚书令,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待着,这家底厚实的有点过于招摇了。 经他三言两语敲打一番,许琅微微颔首,应道:“明白,丞相放心。” 暂且放下此事,两人对坐桌前,薛继喝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开始转入正题。他今日来不为其他,就为春闱前夕称病一事。 —— 初春,长安城中又来了许多各地的学子考生,但凡是城里的客栈都已经被考生包圆了。茶馆的雅间里也不乏他们的身影,总有文人两三饮茶作诗、抒发雅兴。 距离春闱开考不足十日,薛继已经做好了装病的准备,礼部在他授意之下也已经拟好了备用的计划,只等再过几日时机成熟…… 可惜,还没等到薛府派人上报称病,薛继就收到了一封从江陵送来的家书。 看见送信的人一身素衣,腰间一圈白绳,薛继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打开信逐字看去,果然不出所料。 这是报丧…… 刚过上元节不久,正月十八,薛家老头子、薛继的父亲薛尧,夜里合眼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以他老人家这年岁,算是寿终正寝了。 薛继乍一闻讯,心底五味杂陈,愧疚大过哀痛。他少时在江陵总忤逆父亲,两人一言不合就要争吵不休,这毛病到了中年也没改变多少,上次回去,饭桌上两人就冷了脸。 掰着手指数来数去,他这几十年来也就回去了这么一两次,再说每次回去也待不了多久,就那十几日的时间,大多还都是陪着母亲。 薛继心里堵着难受,眼中却是干涩极了,怎么也落不下眼泪。 “收拾东西,准备回江陵。” 沈玉容怎会看不出他眼中的痛苦,听了这话,紧跟着应了声,转身就要回屋收拾行囊,可脚下稍稍一顿,又踌躇了。“陛下那边……” 薛继沉声道:“我这就入宫面圣。” —— 御书房; 秦胥掩着嘴咳嗽,手里的巾子上已经染了殷殷血迹。他靠在正中央的龙椅上,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薛继。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才道:“你是说,为父丁忧?” 丁忧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朝中局势千变万化,再回来时,或许已经是陈绍的天下了,你当真舍得? 这一句,秦胥没有说出口。可他相信,薛继不可能没想到。 “朝廷离不开丞相你,朕可以准你夺情。” 薛继心里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太假了。谁不知徐阑才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就算没了他,有徐阑在,一样能太平无事。 再者,他当真以为人心里只有权势、利益? “臣在朝二十余年,回家不过两次,虽尽为臣之忠,却一日未尽为子之孝,如今家父离世,臣心中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守孝三年未必能抵心中愧疚,何况夺情。” 这一番话薛继说的声泪俱下,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屈膝跪拜,语气诚恳:“臣欲为父丁忧,恳请陛下恩准。” 秦胥眼中闪过一抹寒光,紧紧盯着他,恨不得将他盯出一个洞,从而看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薛继就一直长跪不起,两人都一副怄气的架势,让御书房内的气氛陷入了僵持。 许久,秦胥头一回妥协了。 “准了……” 次日清晨,薛继带着长子薛琛快马加鞭先出城去了。身后是王衢驾着车,沈玉容携女眷两三人紧紧跟随。 跋山涉水回到江陵,不出意料又有官员出城相迎,吴衍获罪流放之后,薛继还没见过新上任的这位知府大人,可今天他实在没有闲情雅致跟这些官员打交道,一甩袖子逐个打发了,入城直往薛家赶。 薛府的大门前两年刚翻新过,薛继到了门口看着陌生的门面牌匾还不敢认,唯独上边挂着的缟素白帆,让他确定了这就是薛家。 薛继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推开了薛家的大门。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顿时潸然泪下。 “母亲,大哥,嫂子。” 常氏已然满头白发,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松开了一旁薛祁扶着的手,上前抱住了薛继,声音颤抖,眼中带泪。“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母子二人相拥许久,薛继轻声安抚着年迈的母亲,直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薛才祁领着他到父亲灵前。 薛继跪在灵前磕头,薛祁在一旁低头看着他,看他满脸憔悴,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头发里夹着的银丝,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这次回来待多久?” 薛继刚刚抬起头,还跪着没起身,听他问话,便应了一声:“三年……” “三年?”薛祁本以为他如今身为丞相最多待上十天半个月,听他这话顿时大惊。“等你回去,天早该变了吧?” 薛继苦笑道:“我先是薛家次子薛继,才是大周丞相。我就是再怎么被荣华富贵权势地位迷了眼,也不能连孝都不守了。” 薛祁有些欣慰,却也忍不住担忧。“陈绍不是池中之物,你就算回来了,也不能真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明白……” 薛继在父亲灵前守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屋休息。 还是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里面的一桌一椅都没动过,跟二三十年一模一样。 或许是年老了,不比年少轻狂,薛继心中隐隐生出些退意。那个位置,步步谨慎、如履薄冰,非寻常人能受得起的。 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当初江晏为什么一去不回。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薛继盖着被子躺下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连着几个夜里,他刚一闭眼就能听见陛下唤他「丞相」的声音,那声音飘飘荡荡,在他耳边徘徊不去。 第138章 许琅下狱 长宁十八年四月 薛继丁忧回江陵已经有一年了,虽说官员丁忧期间应该离开朝廷不问政事,可他身为丞相,又怎能当真整整三年不闻不问呢。 每月总会有从京中送来的信,无非总结这一个月发生的大事,若是本月太平无事,就会换成圣上的亲切慰问。 如果是来信慰问,薛继自然要回信请安,如果是叙述政务,他多半是当做没看见、不搭理。 今日一早送信的人又来了,这回不同以往,看他忧心忡忡满面焦急,想必京中出了大事。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看。”薛继随手指向一旁,还靠在藤椅上事不关己地扇着风闭目养神。 送信之人急了,绕到另一侧冲他道:“薛大人,这回真是大事,上个月中旬许大人下狱了!” 薛继闻言一惊,猛的睁开眼,瞪眼看他:“哪个许大人?” “还能是哪个许大人,尚书令许琅许大人啊!” 这回薛继是冷静不下来了,脸色一变,坐直身子伸手抢过来信,快速的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许琅被人弹劾贪污受贿,涉案数目不下百万。当今圣上一向最恨此类行径,二话不说褫夺其衣冠送进了刑部大牢。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信中最后一句,陛下问他,长宁十七年正月初一,他到许琅府上,那时为何没有察觉,若是察觉了,为何没有上报。 这是疑他包庇,甚至疑他结党营私。 “刑部审出什么了?”薛继挑眉问道。 送信那人微微欠身,神色有些纠结:“下官确实不知,大人要不回京……” 没等他说完,薛继就语气坚定地拒绝了:“说了丁忧三年,那就一年都不能少。” “可是许大人……” “我会再想办法的。” 等人走后,薛继起身在院里来回踱步,脸上愁眉不展。 谁都知道他跟许琅相识多年、关系密切,如今许琅进了刑部大牢,而刑部在陈绍手里,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突破口。 沈玉容从他身后的屋檐下缓缓走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书信。 她走到薛继身旁,挽着他的手,却没急着把信给他,反倒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薛继垂眼看她,道:“许琅入狱了。” 沈玉容捏着信的手攥的更紧了,若有所思道:“看来我所思不错,这信是给你的。” 薛继这才留意到她手中之物,疑道:“什么信?” 沈玉容把信给他,口中说道:“我也不知,方才流沙说有封太子妃寄来的信,我还纳闷呢,太子去年九月迎娶的太子妃,我怎么也不可能认识,怎么好端端的给我来信。如今想来,这应当是太子寄给你的。” 太子来信为何要如此隐晦?这就是不愿让人抓着。可谁会没事儿盯着这个? 薛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陈绍。 再看手中的信,言简意赅,就八个字大——弃棋自保,一字不认。 棋,指许琅。 那认……是认什么? 远在江陵的薛继还不知,京中早已是满城风雨。 —— 御书房; 经过大半个月的审理,在陈绍的高效之下,许琅的案子有了进展,或者说是已经接近尾声了。 正午,徐阑刚从御书房出来,陈绍紧接着就进去了。只见他行礼请安之后颔首欠身,张口便将近日审出来的结果一一上报。 “你是说,丞相当年以公谋私保了许琅的叔父?” 秦胥目光冷厉,眼中像是有一层厚厚的寒冰。 陈绍笃定道:“千真万确,许琅供词在此,请陛下过目。” 说话间,陈绍朝一旁的太监张玉使了个颜眼色,张玉心领神会,上前接过供词,呈到了秦胥的面前。 陈绍手段倒是不错,许琅身上的事儿挖出来了不算,还挖出不少丞相薛继的手笔。 “压下蜀郡地动加急奏疏、伙同礼部装病回避春闱、以公谋私保许琅的叔父……暗杀乾州通判谢知希又是怎么回事?” 陈绍已然胸有成竹,早就拟好了腹稿,振振有词道:“当年京中盛传丞相扶持门生,一介赌徒谢知希也能考取二甲榜首。陛下圣明,将谢知希放回乾州任通判,怎料他途中意外身死,命丧土匪之手。照许琅供词所言,乃是丞相欲斩草除根所为。” 秦胥默了…… 薛继此人,说他假公济私,确有其事。说他性情放纵,有迹可循。可要说他行事周密、斩草除根、杀人以封口……不大可能。 他想不到这一层,也做不来这种事。 秦胥压下心底的思绪,声音低沉道:“丞相之事容后再议,先说这许琅。” 好不容易抓着了薛继的把柄,这还没得偿所愿呢,就被转移了话题。陈绍心有不甘,却也不能忤逆圣意。 “经核实许琅贪污受贿三百四十八万两,多次勾结官员以公谋私,依大周律法,当斩。” 当斩二字说的铿锵有力,其中藏着陈绍此时的满腹恨意。 秦胥挑眉看他,又看了看呈上来的奏疏,终于冷笑了一声,拿起手边的玉玺按在了上面。 “秋后问斩,结案。” “是。”陈绍拱手应下,可心里仍有一根刺没拔出。犹豫片刻,又试探着问道:“那丞相?” 秦胥突然怒了,斥道:“不该问的别问!” 陈绍连忙噤声,见秦胥斥完这一句就开始咳嗽,想上前两步,又被他抬手制止。 再三犹豫,欠身跪了安。 张玉跟在他身后送他出了御书房,趁着四下无人,小声道:“大人,前几日太医说陛下不太好……” 陈绍脚步一顿,愣是悬在半空,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落下。“此事还有谁知道?” “陛下不让说。”张玉道。 陈绍眯着眼睛心里盘算着时日,若是陛下时日无多,而薛继还在江陵躲清闲……等他丁忧回来都该是太子继位了,这些年的经营岂不都白费了! 不行,是时候加快速度了。 陈绍又问:“让你盯着的事,如何了?” 张玉欠身应道:“不出大人所料,只是……” “什么?” “太子没给丞相去信,倒是太子妃给什么江陵的娘家亲戚去了一封。” 陈绍皱了眉,太子妃哪来的江陵亲戚?“她那亲戚姓甚名谁?” 张玉道:“只知道姓沈。” 好嘛,江陵就一个沈家,沈家如今也就剩下沈长青和他俩儿子,还有薛家两兄弟的妻子。 太子真够机灵,拐这么大的弯就为了给薛继传话! 陈绍冷笑一声,吩咐道:“你找机会跟陛下提一嘴,就说东宫里有人给江陵去信了。” “是……” 陈绍回到自己的府邸,正好遇上妻子拿着信回来,目光扫见信封上写着「陈绍亲启」,那字迹熟悉极了,正是他母亲的手笔,顿时眼前一亮。 “如何?” 妻子把信递给他,笑着回道:“如您所料,只是娘说爹看得紧,一时半会弄不出来。” 陈绍嘴角渐渐扬起,已经不错了,还有时间,至少没白费他这么多心力。 他第一次发现薛家的身世,还是前些年回江陵的时候,在父亲书房里看见了一本家谱,里边夹着一封信,信的落款处姜氏的名讳吸引力他的注意。 他试图去问父亲,可父亲不肯说,不说也就罢了,还把书房锁上了。 他就凭着记忆里看到的零零碎碎几个线索,四处找人打听,渐渐猜出了薛家这个秘密。 他让人给江陵捎信,娘一向得父亲宠爱,要进书房翻这东西是容易多了。现在好了,就差她把家谱连着信一起偷出来送到京城。 到那时候,薛继还跑得了吗? 第139章 生离死别 长宁十八年盛夏,薛继被一张圣旨强行召回了京城。 临走时薛祁满脸担忧,再三叮嘱他小心谨慎。薛继一口答应,实则自己心里也不安生,总是彷徨、疲倦。 快马加鞭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更衣休息,在城门口就被张玉拦下接进了宫中,到御书房面圣。 一年多未见,薛继再抬头看向秦胥时,惊觉他已是两鬓斑白、面色憔悴不堪。 “臣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胥缓缓抬起手,示意他起来。“不说这么多虚的,朕想请教丞相几件事。” 请教二字咬的极重,薛继心里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顺着秦胥手指的放下看去,桌边放着一折奏疏,里边还附着一张供词。正是几个月前陈绍从许琅嘴里硬逼出来,或真或假的供状。 严刑逼供,这是薛继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薛继嗤笑道:“许大人贪污受贿,逼供的却是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刑部意欲何为?” 秦胥冷声道:“莫须有?旁的朕且不知,就蜀郡地动这一事还请丞相辩说,为何奏疏晚到了两个时辰!” 薛继心里一沉,却不至于惊慌失措,当初按下奏疏的时候就已经编好了说辞,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才派上用场。 “蜀道山岩险峻,又逢地动之灾,难免遇上岩石封路、官道不通,比寻常加急奏报迟一两个小时再正常不过,凭什么就算在臣的头上?” 秦胥紧紧盯着薛继的眼睛,却没看出一点破绽。 “行,就当是朕多想了。朕自会命大理寺另外审理,还丞相清白。” 听见大理寺三个字,薛继心里更加忐忑,这供词上也就暗杀谢知希一件事是莫须有,其他的……真要让大理寺查,未必查不出来。 可方才已经硬气了一回,不能突然泄气,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圣明。” 从宫里出来之后,薛继回到自己府里,一进前厅就看见长子薛琛坐在侧坐。薛琛见他回来了,起身相迎,唤了一声「父亲」。 去岁薛琛携华玦公主跟薛继回江陵待了三个月左右,入夏便回京城了,薛府的事务有他们二人操持,还算是井井有条。 薛继心中欣慰,家中有儿已长成,是能帮他扛起一片天的好儿郎了。 “听说华玦怀上了?” “父亲耳聪目明。” 薛继乐了,再过几个月他也是能抱孙子的人了。 “那你还来我这儿,不回家陪陪媳妇儿?” “两个娘都去了,我回去多碍事儿,这不就先来给父亲请安了。” 有薛琛这么嘴甜几句,薛继心里放松了不少,什么朝廷琐事争权夺利都暂且放下了。 往后又是一切照常,薛继仍在孝期,平日里在自己府中理政,不上朝也不赴宴会。偶尔徐阑上门来跟他商量政事,其他人来一概闭门不见。 入秋了,风一吹就看见院里地上的落叶翻滚向墙根,抬头望去,老树枝头光秃秃,一片叶子也不剩。 清晨,薛继从北边寝屋往东边书房去,沈玉容在后面匆匆跟上来,把手里的披风搭到他肩上,嘴上还念叨着:“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也不知道多穿点儿,还当自己年轻气盛身子骨硬朗呢……” 没等薛继嫌她唠叨,外边王衢匆匆进来了,看他满面焦急,额头上都是汗,想必是有大事。沈玉容明白事理,替他系好披风就转身回屋做针线活儿去了。 薛继抬手抚着披风的领子,目光落在王衢身上,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衢也是年纪大了,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才道:“主子,许大人明日午时行刑,让人捎话,说想见您。” 薛继心里狠狠一疼,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三十年前的情形。 那是在许城外几里的客栈里,他挽着沈玉容的小臂往楼上走,许琅在身后唤住了他。 那时候许琅隐瞒了家室,编了一套说辞搭着他的车进了京城,他也存着往后有机会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心思帮他他这一回。 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相互利用,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许琅那三百多万的赃款是罪有应得,可这些年也确确实实帮衬过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是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未免太过绝情。 可,陈绍的眼睛还在盯着呢。 “我不能见他。”薛继沉声说着,低下了头,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那奴才去回绝了……” “不必。”薛继喊住他,无奈道:“明日就行刑了,还回绝什么。” 次日,秋风瑟瑟,吹得囚车中的人连连咳嗽。许琅看着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有些落寞了。 薛大人,清之兄弟,你果然不肯来啊。 其实他们本就是一类人,会感情用事,却也将利益视为第一,薛继没有来是正确的。他捎话请薛继狱中见面时候,陈绍就站在他身旁,他是别无选择。 许琅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目光扫过一旁的茶楼时,突然愣住了。那茶馆二楼的窗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四目相接,心中感慨万千。 薛继身着素服,站在茶馆二楼的窗边,朝着下边囚车中的许琅拱手一拜。 许琅看见了,心里突然释然了。 他轻笑了一声,仰首望着天上的云影,高声颂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冬; 自打许琅走后,薛继又失落了,上了年纪最见不得离别,尤其是生离死别。 今日深夜,书房里桌上的烛灯突然灭了,薛继忽觉眉心直跳,抵着额头按揉了好一会才稍稍缓和些。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起身出房门,准备把王衢喊来,让他把灯重新点上。 刚出来院中,抬眼看见天上的月影星辉,目光四下扫了一圈也没寻见王衢的身影,正准备出声唤他,就听见大门口有人连连叩门。 不等王衢出来,薛继自己上前开了门,看着来人,沉声问道:“这半夜三更,出什么事了?” 门外这人的打扮像是宫里的,借着月色依稀能看见他脸上的焦急。 他一见薛继开门,松了一口气,急忙禀道:“薛大人快入宫看看吧,万岁爷昏迷三个时辰了!” 薛继心底第一个念头是昏迷了赶紧让太医看看啊,请他做什么?可转念一想,心里突然多了些恐惧。万一这一昏迷……再也醒不来了呢? 这一年半载去世的故人太多,他经不起离别了。 按下心中的思绪,薛继抬眼看向来人:“我这就更衣,公公稍等。” 这种时候身着素服入宫实在晦气,薛继换了身秋香色的袍子,披上玄色云纹披风,到厢房知会了王衢一声,随即跟着那传话的太监匆匆入宫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城中万籁俱寂,唯独紫宸殿里灯火通明。 下人忙着往里面送参汤,还有刚刚煎好的药,打眼瞧见薛继过来,也没有人腾得出工夫上前见礼问安。 徐阑已经在殿中守了大半个时辰,听人说方才皇后和贵妃都在,只是这会儿都撑不住回去休息了。 薛继走进寝殿,只见四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低声私语,商议着如何用药。 “徐大人。”薛继小声唤他,看了看龙榻上昏迷不醒的秦胥,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徐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今年年初陛下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可他硬是不说,今日在御书房议事,突然就昏迷了。” 第140章 五十大寿 薛继和徐阑二人在紫宸殿寝殿守了一天一夜,秦胥还没醒过来。太医说三日之内醒的来也罢,若是三日还醒不过来……恐怕悬了。 守到第二日的时候,徐阑实在守不住了,朝中尚有政务等着处理,早上朝会也不能无人主持。薛继还在孝期可以不出门,但他不行。 于是徐阑把该交代的事都跟薛继交代了,例如每两个时辰喂一次汤药,殿中碳火烧的暖,若是陛下额头出了汗,就把窗户推开一点往里灌点寒风。 交代完这些,徐阑去前边理政了,留下薛继在殿中守着。 到了傍晚,张玉把一摞公文奏章搬到寝殿,薛继就在秦胥窗边搬了把椅子坐着翻看政务。 太医每一个时辰就进来把一次脉,每回都是眉头紧锁,沉沉叹息一声,却未多言。 日升日落,又是一个昼夜。薛继守的乏了就在一旁靠着椅子眯一会儿,缓过劲来再继续。 已经是第三日了,薛继连着三天除了出恭没有出过紫宸殿寝殿的大门。 这三天来他食不下咽,夙夜难眠,此时刚刚迷上眼睛,突然听见了一声咳嗽。 薛继顿时清醒了,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起身凑到榻边,紧紧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天子。 只见他眼皮子轻轻颤动,艰难地睁开了双眼,悠悠转醒。 “陛下醒了!”薛继心中惊喜,急忙冲着殿外喊道。 听见这一声音,寝殿的门开了,几个老太医提着药箱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来。薛继后退两步腾开道来,让太医上前诊脉。 “天佑陛下,天佑大周啊。”老太医连连慨叹,转过头来又絮絮叨叨地叮嘱道:“陛下是万不能再动怒了,平日也不宜操劳,饮食都得多多留意……” 没等他说完,秦胥拖着虚弱的气息不耐烦道:“退下……” 老太医还张着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薛继,似乎是希望他能帮着劝说两句。 而薛继叹息一声,也道:“几位太医这几日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陛下这儿有我呢……” 说罢扭头望向了外边的张玉,唤道:“张公公,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陛下醒了。” 边上这些人一一退下之后,秦胥才悠悠开口,问道:“朕睡了多久?” “您昏迷了三天三夜。”薛继刻意加重了「昏迷」二字。 秦胥有些不悦,却没说什么。看了看身旁,又抬头问他:“徐阑呢?” 薛继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才刚刚天亮。坦然答道:“这个时辰徐大人应该在前边辅佐太子主持朝会。” 秦胥又问:“你守了多久?” 薛继如实道:“三天三夜。” 秦胥突然不说话了,侧过身躺着,目光有些空洞,漫无目的地望前方的远处。 突然,他撑着身子就要坐起身来,口中还沉声道:“扶朕起来,上朝。” 薛继见他起身,不由得一惊,急忙伸手拦他:“陛下,您现在这个身子不宜操劳,等恢复些再上朝也不迟。” 被他这么拦下,秦胥僵着没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别走,给朕说是这三天朝廷都有什么事。” 薛继扶着他靠在榻上,满口答应道;“是,臣不走。” —— 长安的冬季寒风凛冽,就秦胥现在的身子骨,连紫宸殿的门都不能出,就怕他出门吹了风回来再出点什么事。 临近年关,前朝事务繁多,张玉领着紫宸殿一众下人轮番劝说阻拦,这才拦下来没让秦胥亲自上朝。 等前边散了朝,薛继和徐阑抱着奏疏送到寝殿,秦胥翻着奏疏随口提问几句,两人一一应答,等秦胥放下政务回榻上歇息,他们也该跪安了。 又过了十来天,马上就是年三十,大雪封了长安的街道,满城屋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今日早朝时,太子代圣上封了玺,还宣读了百官照例休沐的圣旨。 今年除夕不同于往年,因为圣上龙体欠安,晚上的除夕宴取消了,王公大臣难得在自己家中吃团圆饭。 当天夜里城中灯火通明,照亮了凛冽寒冬。守岁一夜不眠,次日一早则满城平静,官员也好百姓也罢,都在家中休息。再过几日,走走亲戚拜拜年、到酒楼喝上几杯,转眼就过了元夕。 过完年便是长宁十九年,新春伊始就迎来了一桩大事。 二月廿八,丞相薛继五十大寿。 按照薛继自己的意思,是不想太过张扬,再说父亲三年孝期还没过,大摆宴席庆生也不合适。 可沈玉容一再劝说,薛继今年五十了,年过半百,就算只请几家亲朋好友,也该摆一回酒席。 薛继拗不过她,干脆由着她去了。 二月廿八; 薛府门前车马云集,来往宾客多是朝中官员,还有那么几桌是到京中做生意的商人,都是薛家的故交了。 “季大人!”薛继刚到门前就看见了一位老朋友,心中欣喜,搭上他肩膀朗声笑道:“你说说你,住得这么近,平时也不见你来做客,今儿要不是我摆酒席,你打算什么时候来?” 季白青摆了摆手,叹道:“你这就是冤枉我了,中书省事务繁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脚刚引了季白青进府中,后脚一回头就看见了另一个熟人。 “汝卿兄!” 只见徐阑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红木箱子。一见薛继走近前,徐阑抬手示意,那小厮立即将手中的礼物奉上。 徐阑把盖子揭开,露出了里边的一双玉璧,笑道:“徐某家无余财,左思右想寻寻觅觅得了这么一双翡翠,仅表心意。” 薛继忙让人接下,客气地笑着:“多谢汝卿兄,今日好酒摆上,咱可得好好饮一杯!” 宾客相继入席,府上的下人将酒菜摆上,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薛继下令开宴,只听见丝竹声传入耳中,悠扬悦耳,曲调动听。 席间不知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没见陈大人?” 正举杯和一旁官员对饮的薛继笑容僵住了,扭过头看了一眼那发问之人。 这一问,屋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除了一旁的弦声,再没有人开口说话,让那发问之人和薛继陷入了尴尬。 还是徐阑看不下去了,出言缓和一句:“想必介安忙于刑部事务无暇抽身,咱们只管喝咱们的。” 薛继顺着梯子就下了,也笑道:“徐大人说的是,陈大人一向兢兢业业。” 有了徐阑解围,气氛终于归于平和,那不长眼的官员身旁有人小声提点了几句,总算是收敛了几分。 薛继侧过身举杯朝着徐阑敬酒,面上带着笑意,道:“多谢了……” 徐阑不以为意道:“举手之劳,说来我们也算是亲家,何必客气。” 他要不说薛继真快忘了,徐固和薛漪还有婚约在身。薛继心里粗略盘算一番,挑眉问道:“贵公子今年该十八了吧?” 徐阑猜到他想说什么,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明人不说暗话,薛继直言:“也差不多该完婚了。” 徐阑不置可否,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道:“赶明我命人上门提亲,再仔细商议婚期之事,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薛继乐道。 正当席间官员各自说笑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喧闹声,薛继放下酒杯,招手唤来了王衢:“外面怎么回事?” 王衢有些惶恐地应道:“主子,好像是万岁爷来了。” 薛继脸上表情微微一愣,猛地回过神来:“你说谁来了?” 王衢又重复了一遍:“万岁爷来了……” 没等薛继再说什么,门外已经传来了一声高呼—— 陛下驾到…… 第141章 余孽 听见这个声音,在场的宾客都愣住了。 还记得不久之前官员之间流传着陛下与丞相不和的说法,怎么今天丞相五十大寿陛下还亲自来了? 薛继心里担忧大过惊诧,就陛下那身子骨,如今春寒料峭,贸然从宫里跑出来,若是出点什么事,他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容不得在场众人多想,秦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只见他身上披着玄狐裘,脚下一双金边鹿皮靴,这一身衣着御寒保暖应当不成问题。只是抬头再看,他面色发白,仍然显得有些羸弱。 “臣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自薛继这一声响起,在场宾客都回过神来,黑压压一片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平身,今日丞相五十大寿,朕来讨杯酒吃。”秦胥摆了摆手,径自走上前去。 薛继识趣的让出了主座,又挑眉示意王衢换上一套干净的杯盏碗筷,伸手扶着秦胥落了座,才敢在一旁坐下。 “陛下要饮酒召臣入宫作陪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这春日里气候湿寒,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秦胥完全没听进去,自顾自满上一杯酒,玩笑道:“丞相果然是上了年纪了,愈发啰嗦。” 薛继被他这么一噎,哑然失笑:“那陛下是越活越年轻了,还这么小孩子脾气。” 听他这玩笑话,秦胥心中大为畅快,轻笑了一声,没再接话,倒是端起酒杯朝他扬了扬,随后仰着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气氛归于其乐融融,就在此时,王衢抱着一个锦缎礼盒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这是许城朱大人让人送来的,说是物归原主,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官员送礼不稀奇,唯独这「物归原主」四个字吸引了薛继的注意,不光是他,连秦胥都饶有兴趣地看了过来。 “打开看看。”薛继道。 王衢奉命打开了盒子,露出了一把匕首,鞘上雕着五爪金龙,纹路清晰栩栩如生。 这东西看着有些熟悉,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渐渐回到了两人的脑海中。 当年沈长青把这匕首交到薛继的手中,让他带入京城交还给那时的宁王秦胥,后来,秦胥又将这匕首转赠与他。 长宁四年,他随驾微服出巡,回京的途中,在许城外的山路上,打斗中匕首不甚遗失。 的确是物归原主啊。 秦胥自然也记得此事,目光停在盒中的匕首上,一时之间心中生出感慨万千,不由得念起早年的旧事来。 他突然伸手将匕首从礼盒中取出,将这东西佩到薛继的腰间,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了笑意。 “好生戴着,别再丢了。” —— 圣上亲临丞相寿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关于陛下与丞相不和的流言不攻自破,这消息一传开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陈府的书房里,只听屋里传来「嗙」的一声脆响,地上又多了一摊残破的瓷片,这已经是今天上午碎的第五套茶碗了。 砸了茶碗仍然不解气,陈绍又狠狠地往桌上砸了一拳,砸得自己拳头生疼,还紧紧的攥着不放。 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挑拨他二人君臣关系,就一把破匕首,就化为乌有了! 他挤压了满腹火气,咬牙切齿呢喃自语:“是时候动手了,薛清之,别怪我下狠手。” 陈绍的目光飘向一旁,只见书架上赫然摆着一本家谱,家谱底下还压着一封陈年旧信。 “来人!”陈绍冲着门外喊道,很快就有府上的下人匆匆赶来,恭恭敬敬问道:“老爷,怎么了?” 陈绍冷笑道:“备马,去一趟御史台。” 不出半个时辰,御史台多了一位稀客,当值的刘御史是程不惊的高徒,比起程不惊那是丝毫不逊色,这会儿一见陈绍进来,略微有些诧异。 “陈大人,怎么想起上这儿来了?” 陈绍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走向一旁的椅子上撩袍坐下,顺势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身边的茶桌上,似笑非笑道:“刘大人近来如何,得闲吗?” 刘御史将他这番动作都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东西,但稍稍思索一番,心里有了猜测。 这是来活儿了。 “陈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这是要参谁?” 陈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地面停顿了半会儿,才挑眉看着他道:“丞相薛继。” 刘御史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茶碗中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来。缓了缓神,才像是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您说,谁?” 陈绍不厌其烦地一字一顿又重复一遍:“丞相薛继。” “这事儿不小,咱们接倒是敢接,只是……”刘御史话说了半截,突然停顿了,转手放下茶碗,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望着面前的人:“您要先说清楚,是什么事儿,真还是假。” “千真万确!”陈绍拍案起身,拿起刚才带着过来的家谱的信件走上前递给刘御史,沉声道:“薛继,乃是罪臣姜氏之余孽。” 此言一出,刘御史惊得瞪了眼睛,抬到半空的手打着颤,半晌没敢接。 本朝的罪臣姜氏,可就只有明帝时开国大将姜氏……这案子涉及当年的夺嫡争储,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任谁也不敢轻易翻起旧账。 “刘大人这是不敢出手?” 陈绍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丝嘲讽,瞬间激起了刘御史的脾气。 只见他满脸不屑地嗤了一声,信誓旦旦道:“只要是真事,还没有御史台不敢参的。” 这一番话总算是合了陈绍的意,他笑意更甚,朝着刘御史拱手作揖,若有深意道:“那就有劳刘大人了。” —— 三月中旬,天气渐渐变暖,秦胥已经能起身出来走动,自然是每天都要到御书房看看折子、料理料理政务。 今日刚过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胥用完了晚膳,这会儿刚进御书房坐下来没多久,就被一封御史台送来的奏疏气得咳了血。 秦胥本来想着近半年来九州无灾祸,百姓和乐、海晏升平,心中还暗自窃喜。 谁知一翻开奏折,看见的就是这惊天大案子,事关陈年旧案,甚是难办,顿时怒急攻心,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险些眼前一黑昏过去。 “张玉!”秦胥强撑着身子咳嗽了几声,然后冲着门外喊来了总管太监,吩咐道:“你去传旨,朕龙体有恙,明日休朝。” 陈绍早已经跟张玉通了气儿,此事张玉心里自然是猜到了几分,哪能让他就这么把事情按下,于是故作不解道:“陛下若是身子不适,打可以让徐大人代为例行朝会……” 怎料秦胥脸色说变就变,指着他厉声怒斥:“什么时候,朕上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谁来上朝,轮得到你指手画脚了!” 张玉心底一惊,摸不准这主子什么脾气,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告罪:“奴才、奴才不敢啊,万岁爷息怒!” “朕再说一次,即刻去传旨!”秦胥话音刚落就止不住狠狠咳嗽,他捂着嘴往后稍稍一仰,靠着龙椅闭上了双眼,压着嗓子里一口血腥,缓缓喘息了片刻。 张玉刚刚领旨离开了御书房,下一刻秦胥就猛地睁大了眼睛,冲着门外又喊了一声。 “来人!” 这回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只见他压低了脑袋欠着身子问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秦胥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指着门口,沉声道:“去,把丞相请来,快!” 第142章 秋 夜深了,薛继刚刚熄了灯准备歇下,头刚挨着枕头就被人喊起来,说是陛下召他去御书房问话。 等他顶着夜色赶到御书房时,秦胥正撑着额头靠在龙椅上小憩。 他轻声唤道:“陛下?” 秦胥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薛继身上。 “丞相来了?看一看这道奏疏。” 薛继不明所以,照他说的走上前去,捡起桌上放着的奏疏,翻开来粗略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险些背过气去,只觉头顶上天已经塌了,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之间。 见他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秦胥先开口了:“你如何解释?” 薛继张了张口,却无从辩解,心知这是陈绍终于动手了,只是没想到……刚动手就来了一出釜底抽薪,叫他避无可避。 早在入仕之前兄长就警告过他,身世一事,是他的死穴,一旦暴露,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臣无从辩解。” 秦胥被噎住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他这话,心底是恨铁不成钢,他但凡有一句辩解、或是一句请罪,都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偏偏他来这么一句「无从辩解」。 “这奏疏是御史台递上来的,若是他们拿到朝堂上去说,且不说群臣不会放过你,那些闲散了半辈子的王族宗亲更不会放过你,到那时,朕也保不住你。” 薛继心里乱如麻,竟想不出一点能自救的办法。他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道:“臣从未做过有损社稷之事,怎么就罪大恶极人人欲诛了?” 秦胥被这一句顶得眼前发黑,一再忍耐,猛地吸了几口气,才咬牙道:“滚出去……” —— 当今陛下又昏迷了,这一次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昏迷的第二天早朝时,御史台刘大人振振有词地弹劾了丞相薛继数十条罪状,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正当满朝文武以为这就算完了的时候,他又掀起了惊涛骇浪。 “丞相薛继,乃是罪臣姜氏之余孽。”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说话间,那刘御史已经把陈绍整理出来的证据摆到了明面上,有这家谱、还有当年姜氏的亲笔信为证,薛继的身世可以说是已经坐实了。 陛下尚在昏迷之中,谁也不敢妄自主张处置了薛继,徐阑与太子秦和犹豫了许久,才定下决断。 秦和站在上首,皱着眉头沉声道:“此事等父皇清醒之后再做决断。” 谁料群臣是压根没打算买账,一听这话,顿时炸了锅,喧闹声充耳不绝,大有不将薛继押入大牢今日这朝会就别想散的架势。 陈绍阴阳怪气道:“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决定,刑部、大理寺数十位大人都能一同审理,徐大人和太子殿下还有什么疑虑?” 徐阑道:“没有陛下的诏令,怎能轻易拿人?” 陈绍又道:“证据确凿,刑部同大理寺都有权直接拿人。” 徐阑反驳道:“可今时今日你们要捉拿的是当朝丞相!” 陈绍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嘲道:“王爷犯法尚且与布衣同罪,何况丞相?” 徐阑默了,压了一肚子郁气却又无可奈何。心里稍稍算计了一番,抬头看向了人群中的大理寺卿冯明检。“冯大人,你怎么说?” 冯明检从听见这事是起,就已经微微皱了眉头,现下既然点到他的名字,自然张口直言道:“陈大人所言不错,依照大周律,此事证据确凿,理应将丞相押入刑部大牢。至于刘御史先前弹劾的十余条罪状,可以由大理寺协同刑部审理。” 本想着让他救场,谁知这人给砸的更实了。 徐阑无奈至极,又抬头看向了太子,只等他决断。 太子秦和犹豫许久,终于心底一横,松了口:“就先依照冯大人所说的办吧。” 这一头薛继刚刚起床,坐在院里饮茶看书,小日子过得正滋润,突然前边大门就被人一举撞开,一列身着刑部官服的小吏鱼贯而入,最后才是陈绍,只见他面含笑意,缓缓走进院中,到了薛继的面前。 眼前这情形,薛继早已有所预料,所以昨日上午他就让王衢驾车将后院女眷都送回江陵去了。眼下偌大的薛府,只他一人。 陈绍打眼扫过院里的一草一木,才正眼看向面前的薛继,皮笑肉不笑道:“薛大人,得罪了。” —— 五月,秦胥醒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下边人哪敢再把朝廷的事报上来刺激他,只等他身子渐渐恢复些才敢一一禀报。 秦胥听闻薛继下了狱,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着急,却又苦闷。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刚想让人备轿去刑部大牢,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此事去刑部最多就是探视,无济于事。 “去大理寺!” 正午,一驾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这马车可不是寻常达官贵人,这是天子驾临。 冯明检听人通报,忙起身出门相迎:“陛下万岁,您刚恢复些,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胥摆了摆手,道:“进去说……” 两人进了正堂,下人识趣地退下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秦胥轻轻敲了敲身旁的矮桌,冷声道:“冯明检,你是聪明人,如今薛陈二人党争夺势,你又何必插手?” 冯明检坐不住了,起身朝着他拱手欠身,辩解道:“此事虽由党争而起,可刘御史弹劾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秦胥请嗤一声,显然不以为意。“那依你说,他这罪要怎么判?” “光是姜氏余孽这一条,就已是死罪难免。不单是他,江陵薛氏都难逃罪责。”冯明检坦然道。 秦胥脸色变了,眉头紧锁着,扶着一旁的桌子身子向前倾,紧紧盯着冯明检的目光,沉声问道:“当年姜氏满门抄斩,如此决绝,当真合乎礼法?” 冯明检心底一紧,难得不敢说话了。心里挣扎着犹豫了许久,才平静答道:“臣不敢妄言,旧账难查,但江陵薛氏偷渡罪臣余孽是不争的事实。” 秦胥厉声喝道:“有什么旧账不能查?朕命你彻查!” 冯明检无奈了,再欠身一拜,劝道:“陛下,就算是不计姜氏余孽这一条,以薛继假公济私的诸多行径,也足以死罪了。” 这话让秦胥怔住了,薛继以权谋私做的那些事他并非不知,可这些……怎么就成死罪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 “只是「足以」死罪,却未必非死罪不可,是吗?” “陛下,何必呢。”冯明检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秦胥攥着拳头捶响了一旁的桌面,颇有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怒道:“朕命你此事作罢!” 说来也奇怪,明明前些年处处看丞相不顺眼的人是他,如今到了处决丞相的时候,他又不肯了。 冯明检看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是家训向来就五个字「尽公不顾私」,这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哪怕是陛下的意思。 “恕臣不能从命。” 到最后,秦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回紫宸殿中,只知道自那一日起,他身子又开始恶化,时不时昏迷不醒、徐皇后整日陪在他身边,哭得眼睛都肿了。 而秦胥每回醒来问的话题都躲不开丞相薛继,他一再逼问,身旁伺候的人却不敢说。 如今薛继的案子已经牢牢握在了陈绍的手里,短短半个月,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挖出这么多大大小小四十多条罪状,大手一挥直接给判了腰斩。 徐阑自然是不愿意批,太子秦和也甚是不满,可抵不过如今半个朝廷都是陈绍的党羽,一人嚷嚷一句,足以把紫宸殿的房顶掀了。 就这些琐事要是让秦胥听了,只怕才醒来不久又要怒急攻心昏迷过去。 太子秦和与徐阑二人跟一众朝臣僵持不下,一直到了七月初旬,徐阑依旧拒不批复,秦和却是顶不住压力松口了。 圣上昏迷,丞相下狱,太子自然是最有话语权的人。 连太子都已经松口了,那徐阑同不同意也就无关紧要了。 八月初,一纸罪状贴在了长安城的城门上,这状上历数丞相薛继十大罪,还有其余小过不计其数,尤其强调了他「罪臣余孽」的身世,罪状最后用朱砂写下了判决,「腰斩」二字,叫人不寒而栗。 —— 秋; 狱中灯火昏暗,角落里常年阴湿,薛继在这狱中窝了数月,只觉浑身骨头由内至外都叫嚣着疼痛。 可他喊不出声来,也不知能喊什么。 月光透过墙面顶上铁窗洒进来,落在了薛继身旁的地面上,他低下头看了看,依稀能看见砖缝之间蚂蚁来来往往爬行。 就在这时,薛继余光瞥见牢房外面多了一个黑影。 听他慢慢靠近时的脚步声熟悉至极,加上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怎会猜不出来人?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秦胥。 薛继听见他咳嗽了两声,于是撑着地板转过身来,朝着他跪伏行礼,口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清之……” 秦胥早已病的下不了床,今日强撑着残躯病骨来到刑部大牢这种晦气地方,除了唤他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薛继鼻尖一酸,不知怎么,眼角有些湿润了,哽咽道:“陛下重疾在身,何必来这种地方。” 第143章 终 听了薛继的话,秦胥心中泛着酸涩。 半晌,鼓足了劲儿才问出一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这话问得薛继哑口无言,早点告诉他,那不就是早点寻死吗。 秦胥自然猜得到他心中所想,可越是如此,越是痛心疾首。 若是薛继能早点告诉他,他自有办法替姜氏翻案,又真至于将把柄送到旁人手中!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狠狠咳嗽着,一口老血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头晕眼花、险些脚下一软向后倒去。 “陛下别怪臣不信您,您又何时真正信任过臣呢。” 此言一出,秦胥也僵住了。 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君臣相惜成了君臣相疑。 秦胥苦笑,一时无言反驳。 到了今日他才有些惋惜、有些留恋、有些不舍……他好不容易从安王身边撬来的人啊,怎么就让人算计至此,偏偏他还只能看着,连过问都受制于人。 还有三天就是行刑的日子,他已经病入膏肓,连下床走几步都得大喘气,又谈何重掌朝政、替他翻案? 朝中大局,早已落入有心人之手。 如此想着,他慢慢转过身去,那背影看着有些落寞。 薛继抬眼看他缓缓背过身,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去,心里猛地被扎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犹豫片刻,再叩首,沉声拜别:“陛下珍重。” —— 秋后落了满城枫红,枯枝残叶铺了一路,道路两侧挤满了百姓,而远远传来车轮辘辘辄过的声音,喧闹声歇了,都争先恐后朝那儿望去……仔细一看,是囚车。 百姓的种种议论传到薛继的耳中,牵动起他内心深处的一丝苦涩。入仕以来的每一天他都在担忧,怕的就是有一天落到如此下场。 结果,还是没躲过。 无数思绪涌入脑海之中,从庚和十七年开始,一路走来的一点一滴,他全都记起来了。是他自己选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囚车在刑场外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议论声也渐渐消停了。 他看见一双黑靴出现在眼前,抬头看去,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引入眼里。 “陈大人,恭喜。” 陈绍听见这声道贺,嘴角勾起,笑意渐浓。“多谢。清之兄,得罪了。” 话音一落就有狱卒上前打开囚车上的锁链,粗鲁地将薛继从车上拽了下来,推着他往刑场上走。 薛继却停住了脚步,戴着腕上沉重的铁链,艰难地抬起手,勾了勾手指,朝陈绍示意。 陈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近前,面沉如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薛继笑了,伸长脖子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轻声道:“你以为把我拉入地狱,朝廷就是你的天下了?你错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死了、解脱了,就轮到你的苦日子了。” 说着,还满面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叹道:“介安,我在下面等着你。” —— 宫中; 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在殿内了,留下皇后拦太子的手在殿外低泣。太子秦和轻声安慰着自己的母后,实则心里也满是忐忑不安。 “会没事的,父皇是万岁爷,母后别担心了……” 徐阑闻讯匆匆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情形,才上前给徐皇后行礼请了安,就看见一名太医从里面跑出来,看见徐阑时像是看见了救星。 “徐大人可算来了!快,陛下召您进去!” 徐阑迈步进了紫宸殿寝殿,四下扫了一眼,却发现少了一个身影。“张玉呢?” 太医稍稍迟疑了片刻,不动声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徐阑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臣叩见陛下。”看见秦胥奄奄一息的模样,徐阑再也顾不得虚礼,没等他喊平身就凑上前去,跪坐在龙床边上。“陛下、主子,您这是……” 秦胥已经没有力气多说其他了,张了张口,伸手比划着,勉强发出了两个音。徐阑看着口型,看明白了,这说的是……陈绍…… 只见秦胥的神情越来越焦急,大概是时间不多了。他抓过徐阑的手,在他手心里划着字。 徐阑心里默默跟着写了一遍,终于恍然。 朕的人,轮不到他算计。 “陛下的意思是?” 秦胥带着恨意合上了眼,徐阑这就明白了。 “是,臣谨遵圣旨。” 终于,秦胥的喉咙中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传到徐阑的耳中。 “快、去。” 徐阑听懂了,可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定住,仿佛再无生机。 “太医、陛下他?” 一旁的太医急忙伸手号脉,却在把住脉搏的那一瞬间僵住了。 “陛下……驾崩了……” 徐阑一怔,头一回如此失魂落魄地对着床上的躯体大喊。 “陛下,主子!” 这一喊,守在殿外的徐皇后和太子都匆匆闯入。徐皇后已经情绪失控了,扑到床边抱着秦胥的手臂嚎啕大哭。而太子秦和怔怔的站在身后,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突然,秦和把徐阑从地上拽了起来,沉声喝道:“快去,去救丞相!” 徐阑看了看时间,心底暗道不妙。 秦和晃着他的肩膀怒道:“快去啊!快马加鞭,还来得及!” “是……” —— 刑场; 陈绍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看他这满面春风的模样,显然是心情十分愉悦。只见他擦抚着手里的令箭,嘴角愈发上扬。 “还有多久?” 一旁的官员看了看时间,拱手回道:“还有半刻钟。” 正午的阳光撒在薛继的身上,他站立在刑场上,看着远处皇宫的方向,也不知为何,心里一揪一揪的作痛。 一滴汗珠从额头顺着鼻翼流下,滴在了刑场的地面,很快就被炎热的天气蒸干了。 突然,耳边传来了钟声。 薛继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远处。 这是丧钟! “不好!”陈绍听见声音,顿时大惊,也顾不得到没到午时三刻,直接将手里的令箭掷向地面,高声喊道:“行刑!快!” 一旁的官员听见丧钟声响都已经愣住了,再听陈绍如此仓促下令,更是惶恐不安。 “陈大人,时辰还没到呢……” 陈绍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再顾不得什么表面上的功夫,指着身旁的官员破口大骂:“管他娘的时辰!圣旨写了要他死!陛下都驾崩了,还不送他去陪一程吗!” 薛继身后立着的两个官员摁着他跪倒俯身,那刽子手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中的刀,看了看陈绍,又看了看薛继,终于灌了一口烈酒,扭头喷在了刀刃上。 手起,刀落……刀到底还是没落下。 “刀下留人,圣旨在此!”只见一骑快马闯入刑场,徐阑抽出腰间佩剑快狠准地飞向刽子手举起的刀,将那刀打落在地。 陈绍眼睁睁看着差一点就砍在薛继腰间的刀被打飞出去,猛的扭头怒视徐阑:“徐大人,你这是何意!” 徐阑看了一眼刑场边上的日晷,沉声质问:“我倒想问问陈大人这是何意,未到午时三刻提前行刑,你有违大周例律!” 陈绍无言以对,只能死死的盯着他手里象征着圣上亲临的令牌,眼中只剩下怒火和恨意。 徐阑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面朝观刑的百姓,高声宣道:“先帝驾崩,立下遗诏,赦免丞相薛继,准其告老归乡,薛氏一门恢复姜氏!” 话音落下,徐阑上前蹲下身子要替薛继解开锁链,却被他抬手拦下了。 “来不及了。”薛继动了动嘴,吐出了四个字。 徐阑这才发现薛继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唯独嘴角上扬,流露出几分欣慰。 “你这是……怎么了?” 只听见一旁的陈绍仰首大笑,笑的不能自已,只看那神情,仿佛已经接近疯癫,叫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 薛继喘着气稳住声音,艰难地说道:“他早就料到了,他不会让我活过午时三刻。”说话间,隐隐发黑的血迹顺着他嘴角蜿蜒流下。 徐阑扶着他的双手不住颤抖,张口时带着一丝试探的口吻:“他下毒了?” 薛继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心里还忍不住自嘲——陛下、王爷、秦胥,到最后还是我来陪你走着一程,你说你这么多年的猜忌……又是何必呢。 徐阑轻手轻脚的松开了薛继的身体,有些不忍地看着他合上双眼,缓缓倒下。 一时怔神,好一会儿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徐阑从袖中取出一物,一把被烧的隐隐发黑、雕着五爪金龙的匕首,将它轻轻放在薛继的身边。 缓了一口气,徐阑站起身,目光之中透着寒意,他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令牌,沉声下令:“即刻将刑部尚书陈绍押入刑部大牢!” 那些看懵了的官员终于如梦初醒一般上前押住陈绍,这位方才还趾高气昂的监斩官,转眼间就被押进了囚车。 或许正如薛继所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点冰霜落在手上,徐阑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略显阴沉的天空。 长宁十九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异常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