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美强惨反派》作者:渔燃 文案: he,虐男主,偏向于女主主导。 沈觅本想做完任务就走人的。 她和攻略对象一起镇压了动乱、平定了天下,最后攻略对象为了皇位安稳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两人恨之入骨的反派却在她面前惨死。 想起反派在临死竟难得柔了神色:“我这模样太丑,别看。” 下一刻就在漫天火光中被生生烧成灰烬。 沈觅稍有犹豫,但终究完成任务要紧,谁知再睁眼却回到少年时。 【新的任务:拯救他。】 新的任务,沈觅不再被剧情束缚,无视前世攻略对象的反攻略,捡到饱受欺凌的可怜小反派,闭着眼睛宠。 一直等到少年越棠长成,不复前世狠戾,眸光纯澈而干净,为人温软且善良。 沈觅总算功德圆满,死遁脱身,欢乐度假! — 越棠曾削足适履扮作单纯少年,若能得她喜欢,他不介意这辈子都装下去。 可沈觅两世皆厌他。 甚至在他表明心意后,身死以摆脱。 越棠才明白,今生这一场大梦,原是戏耍他的荒唐闹剧。 他哭着笑:“死啊,死了好。两辈子,我又不是离了她就活不了。” 他又何必再装。 五年筑得梧桐殿,金屋深锁候娇卿。 再见时,金殿森冷。 他轻轻嘲弄:“这次,还要走?” 可望着她冰凉的眉眼,他眼眶却渐渐泛红。 “你养大的,你不要了?”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觅,越棠 ┃ 配角:预收《替身生存指南》求收藏~ ┃ 其它:偏执 一句话简介:温柔真无情女主×偏执小妖精男主 立意: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第1章 救赎剧本第一集 你为什么骗人呀? …… 是夜,凉月高悬。 寒风自江面起,几乎要钻进人骨缝里。 夜雪渐起,自天际纷纷扬扬如鹅毛舞下。 沈觅久久站在江边的码头前,一边裹紧外面罩着的狐裘,一边拢好手炉取暖,轻轻呵一口气,面前便腾起一团白雾。 脑中系统还在不断催促道:“任务目标就在这里,宿主,快点!” 沈觅抬眼朝着江面望过去,眼帘掀起一片雪花,濡湿了眼睫。 渡她过江的船家已经撑着小舟远去,江面空茫一片,偶有一两寒鸦啼鸣。 四下静寂,古色古香。 沈觅环视一周,辨了辨位置,问道:“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 系统道:“是,完成这个任务后,积分就足够治愈你的病症,任务结束后宿主就可以回到现实生活中。” 得到这句话,沈觅放下心,她揉了揉被风吹地有些僵的脸颊,回想起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当初,她被诊断为渐冻症,病重后呼吸衰竭,某日再睁眼,发现自己居然也成了穿越大军的一员。 系统称,只要她在指定的世界做任务攒够积分,就可以重获健康回到现代。 对沈觅来说,在沉浸式游戏里通关攒积分就能治愈绝症,她稳赚不赔。 痛快达成协议后,作为任务者,沈觅兢兢业业层层通关,只一个世界就刷够了八成积分,接下来两成接一个简单任务就足矣。 沈觅舒展了眉眼,提起了些兴致,问道:“这次什么任务,说吧。” 系统道:“经典救赎剧本,很简单的。” 脑中传来不同于系统机械音的任务宣读声: “他上辈子穷凶极恶,杀父、杀兄、杀尊长、杀亲师,致尸横遍野,饿殍何止百万,死后受万万人唾骂。” “你需要阻止他步前世后尘,引导他走上正途。” “他的名字是,越棠。” 越棠? 听到这个名字,沈觅轻轻勾着的唇角僵了僵。 越棠这人她还算熟悉。 之前的任务中,她为了尽快攒积分,除了主线任务还四处刷支线任务,做任务的十几年里,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主角,而是这个十恶不赦的反派boss。 越大boss幼年坎坷,十五岁献良方治洪水,十六为南朝平定南疆,十七联合反贼夺权篡位,血洗南都,为南朝无冕之王。 那时,越棠所过之处,无论亲疏,皆是腥风血雨白骨成堆。 沈觅亲眼见过,乍见只是一个貌美的少年,然而他上一刻言笑宴宴,下一刻就能直接剥开人头骨,而身边人只麻木清理血迹,习以为常。 主线中的主角是南朝废太子,南朝完全在越棠掌控之中,主线任务就是要从他手中助主角夺权重掌,若不是系统,沈觅几次险些丧命。 越棠这人仿佛只是一个杀器,查不到详细的过去,无情无爱,没有任何软肋,行事也只凭他自己的兴致。 夺权任务因此进展极为缓慢,直到越棠对世事索然无味后,主动放权,只身去屠了一山死士,沈觅还记得,大火之外,她隐隐看到猩红衣袍烈烈飞舞,等她靠近时,只看到越棠平静地走进漫天火光中自焚而死。 他死后,主线才得以突飞猛进地完成。 是上个任务里最危险的人。 沈觅想了想,眉头轻轻蹙起,语气软和下来,打着商量:“……我可以换一个任务吗?” 系统这次却一点也不好说话,果断拒绝:“不行。” 它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一串话砸过来:“本来剧情中没有越棠这人存在的,是你到处刷任务救下他,才让他有机会活下来!” 沈觅又头疼起来,捂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有多疯你也清楚,你确定,就我,阻止得了他?” 系统忍无可忍:“你的身份还是北朝大公主,越棠今年才十一,这样的救赎剧本不能再简单了!” 才十一岁。 沈觅松了一口气,任务更改是不能更改了,但好歹越棠年纪不大,救赎任务应该不至于太难。 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她冲着前方笑了一笑,见好就收,利落地转身往系统指示的方位走过去。 系统准备的一堆话生生被憋了回去。 它心累,这届宿主虽然效率高但真气人。 漫天飞雪落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积下一层,夜色中,熹山书院一派沉寂。 沈觅回想了下,前世的越棠十岁作为南朝质子的伴读,在北朝熹山书院为质,此时约莫就在这书院中。 找到越棠之前,沈觅打算先去找书院山长把自己安顿下来。 没走两步,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零碎而杂乱的脚步声。 想到自己是被系统催着半夜暗搓搓偷渡进来的,沈觅心里嫌弃地吐槽了系统两句,立即藏身到较为浓密的灌木丛处蹲下。 纷扬的雪花落了一身,在狐裘上融成水珠,洇出一大片湿痕,她瞥了眼自己身上发上的雪花,轻轻叹了一声,挡又不能挡,只能托腮看着对面等人走远。 前面两名少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一人往江边走,二人均穿着厚厚的锦缎直裰,只有被扯着的那少年…… 沈觅散漫的神色淡下来。 那人在冰天雪地里穿着春夏薄薄的裙裳? 着裙裳那少年踉跄一步,立即被人踹倒在地。 碎雪被激起四溅,其中一体壮少年拍打干净身上细雪,怒道:“你给我跪好了!” “薛二,别冲动,再下重手闹出来人命就不好了。” 被称作薛二的少年怒气不止,愤而道:“段英你莫再劝我,往日他闯祸,三殿下为了护着他卖了多少面子、病了多少次?这下好了,三殿下因为这个小畜生彻底病倒了,我就算弄死他也没人管得了!” “别气了,刚刚打那一顿也算出够气了,真出了人命,现下咱们还在北朝,可不好应付书院里那些老东西。” 段英不赞成地又劝了两句,往前走了一步,腾出空间,懒洋洋踢了踢穿着裙裳那人。 “起来,跪好了,三殿下不计较,你自己要知罪。” 那人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一起来,血迹就直直往下滴,染透了纱裙。 这人安静顺从地跪着,始终低着头。 沈觅皱了皱眉,她能看到这人被冷地细细打颤。 “这可是人逍遥馆姑娘的衣裳,我看你没有干衣服特地借来的,记得洗干净了给人家送回去。” 见他一言不发跪着,段英扯了扯这人身上的纱裙外罩,嗤笑了一声。 “这衣裳倒和你相称。” 薛二见这人没有反应,冷笑一声,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根藤木高高举起,沈觅一惊,立即站起身。 咔擦一声,枯枝被踩碎的闷响在此时极为突兀地响起,几乎立刻,两人立即警觉转过身去看声源处。 薛二警惕地往前走了几步,将段英掩在身后。 沈觅看他离地上直身跪着的这小少年远了些,暂先放了心。 她被发现了踪迹,索性也不再躲藏,直接绕过灌木丛走了出来。 华贵的狐裘随着她不紧不慢的脚步在足尖轻晃,一点点显露在月光之下。 十四五岁的少女明眸皓齿,鼻尖被冻得微红,乌黑柔亮的长发顺滑地垂在身后,身前一缕发梢在颈间折了一下,掩在狐裘中,如似琼树堆雪软玉凝成。 丽质天然,神色却冰凉如冰雪,使得眉眼间的清贵之气生生压过了少女的美貌,让人第一眼看过来先是忌惮,随后才被这般颜色所惊。 沈觅在这群少年身前站定,没立刻说话,长睫稍垂,先低眸去看了看正跪在地上的小少年。 他身形瘦弱,手臂一处划伤血流不止,在轻薄的纱裙上洇开一团团猩红,而身上沾满泥水血水,一身衣裙已经辨不清原本颜色。 沈觅走近后,他循着动静侧过半边脸颊,这才让人看到他的样貌。 随着他转过脸颊,先是极为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帘轻轻抬起,便露出一双瞳色异常深的眼睛,眼瞳周围以一圈雾蒙蒙的幽蓝色为边界,漂亮地好像澄明的夏日星夜。 小少年唇色殷殷薄红,过分雪白的的脸上还有几处淤青,仍挡不住惊人的艳丽漂亮。 这是一种无关于性别和年龄的好看,天工造物粉雕玉琢莫过于是。 沈觅看他的视线和他这一抬眸对上,小少年愣了愣。 这双眼睛一片清明澄澈,清晰地映出暗蓝天际和沈觅的身影,除了些微的低落消沉,看不出任何怨恨或者愤怒,纯然如同漫天洁白的碎雪。 一身狼藉,唯一双眼睛却璨璨生辉。 沈觅盯着小少年,这一瞬间几乎失了语。 她应当没有认错。 这就是……越棠? 沈觅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她对越棠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死前杀红了眼又极度平静的模样,被他看着,仿佛被什么冰凉的恐怖的怪物盯着。 而面前的这个小越棠,除了相貌相似,气质和前世的越棠判若两人。 沈觅知道越棠幼年经历坎坷,所以看到被欺负的是他,她只略有惊讶,而看到越棠的眼睛时,沈觅忽然有种割裂的感觉。 她从没想过,越大boss十一岁的时候居然……看起来那么单纯? 压下惊讶,沈觅回过神,转而看向面前人高马大的两人,目光比了比自己和这两人的差距,在心里掂量了下自己的能力。 段英见来人没有为越棠抱不平的意思,沉吟问了句:“姑娘是何人,为何深夜还在书院之中?” “啊,路过,在书院中迷了路。” 沈觅看着他,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胡说。 她从越棠身上移开视线,言语间却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越棠眼中划过淡淡的失落,一闪即逝,随后慢慢垂下了眸,转过头,和方才一样,静静看着身前的雪地。 他安静极了,又乖巧极了,沉默着,存在感仿佛泯灭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一直关注着越棠的沈觅捕捉到他一瞬间的消沉,皱了皱眉。 身前段英追问:“我怎么未曾在书院见过姑娘?” 薛二有些不耐烦,“你问那么多作甚?”,他瞥了一眼只身一人的沈觅,冷笑一声:“该小心的是她自己,她一个小姑娘能拿我们怎么样?” 沈觅从越棠身上移开视线,看他一眼,淡淡地信口胡说:“我来这儿还只见过山长,没见过我才正常。” 闻此,段英拧眉,目光明显带了探究。 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淡,泰然自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满是超出这个年纪的沉稳和矜贵。 沈觅看到段英打量的神色,挑了挑眉,懒散道:“你们掌院正在找你们。” 打又打不过,便先拿他们口中的“老东西”将人糊弄走,反正无论她说什么,掌院都会顾忌她的北朝公主身份为她圆谎。 “不可能!” 较为冲动鲁莽的薛二直接断声否定。 沈觅只扯着唇角笑了一笑,神色如同看稚子胡闹。 看到远处有一点灯火晃动,沈觅朝着那火光抬了抬下巴,随意道:“你们掌院这不就派人来找了。” 稍精明的段英看了看远处那一盏灯,脊背绷紧。 按理说,这个时辰掌院不该再有什么事急召,可是眼前这少女随意又笃信的模样…… 沈觅又瞥他一眼,“不信,那你们便去问问掌院,他是不是让我来找你们了。” 她补了一句,“噢,忘记说了,我是沈清晏,你们大可以去找掌院对质。” 段英看着不远处越走越近的灯火,越棠身下的血水流到他脚边,他足尖狠狠碾了碾。 沈觅不急不忙地从容等着他思考。 那一盏灯火越走越近,沈觅丝毫不怕被戳穿,漫不经心道,“等掌院的人过来,可就直接看到你们在做什么了。” 沈觅的表现着实不像说谎,薛二疑心渐渐打消,开始去想掌院急召的原因。 他忽然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脸色阴沉下来,回身瞪着越棠。 “小看了你,你去找掌院告的状?” 越棠抬起头,跪在地上仰视着沈觅,眼瞳清透如澹澹潭水。 这双眼睛干净又通透,似乎看穿了沈觅随口的忽悠。 视线转向薛二,他静静看了看薛二,却没有为自己说话辩解,仿佛默认了一般。 段英看那灯火越走越近,盯着越棠,脸色越来越沉,正要动手拉他起来,沈觅立即向前几步,伸出被手炉暖地温热的手,虚虚压在越棠肩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这是明晃晃的要留下越棠了。 段英咬牙,有些忌惮地看了沈觅一眼,只好拂袖往前朝着那盏灯迎了过去,薛二立即跟去。 成功糊弄走人,沈觅放下心,轻轻将手移开,拢回衣袖中。 见小越棠还跪在地上,沈觅拈下他长发上沾的草屑碎雪,放轻了一点声音,道:“你先起来。” 越棠仰头看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却并没有动作。 沈觅皱眉,看到他青白泛着紫的脸色,这样的天,怕是都快冻僵了。 她低下身去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一碰到他,才发觉小越棠整个人仿佛都被冻成了一块冰,浑身冷地过分,而手臂上的重量又轻地过分。 沈觅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越棠倚着沈觅的手臂才勉勉强强站起来,膝盖上沾上的鲜血浸着雪水,很快就结成了冰。 沈觅单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去解狐裘,不期然低头便看到越棠在看她。 上个任务里早就知道越棠貌美,尤其是这双眼睛,可对上此时年幼的越棠乌溜溜又纯澈的眼睛,沈觅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这双仿佛一汪清潭的眼睛,日后会杀红了眼,满是戾气狂躁。 杀父、杀兄、杀尊长、杀亲师。 甚至对救过他一次的沈觅也下杀手毫不手软。 沈觅正出神间,忽然听到身前的少年轻轻出了声。 少年的音色清冽又轻缓,还带着一点南朝吴地的口音,显地格外软糯悦耳。 “你为什么骗他们啊?” 没有疑惑,他的语气是确定了她在骗人。 前世的越棠不暴躁的时候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又轻而易举拆穿别人的谎言,让人辩无可辩。 沈觅被吓了一跳,手臂下意识往回收了收。 没有支撑,越棠冻僵的双腿站不稳,直接朝后仰面倒了下去。 越棠蓦然失了着力点,全身僵硬几乎无法移动,只能任自己摔倒,他有些懵懂地睁大了双眼,唇瓣微微分开了一线。 沈觅大惊,立即伸手去拉他,却抓了个空,只能看着越棠直接摔到地上。 他后脑磕上冰冻的地面,被石子划破的血珠很快蔓开,混着雪水将长发凝一缕一缕贴在苍白的肌肤上。 沈觅呆住,看他倒在地上没有动静,已然昏迷过去。 她做什么了? 沈觅对着眼前的状况一脸懵。 系统幽幽道:“宿主厉害呀,又是让越棠背锅又是把人弄昏迷,趁他弱把他折腾死了,可不就黑化不成了,这任务结束地快啊。” 沈觅:“……” 第2章 救赎剧本第二集 他哭了。 沈觅不理会系统,盯着倒在地上的越棠,眼睛睁圆了,满是不可置信。 他是泥人吗? 一不小心就伤了晕了? 第一次见,就把小宿敌摔地昏了过去,怎么想这次的救赎任务开局都不太好。 沈觅麻了。 见四下无人,她只好先解开披风将小越棠裹好,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因为力气用地过大,沈觅身子因为惯性往后倾了一下,她有些惊讶地低头看了看越棠,他浑身是伤,身量却很轻,即便沈觅这具身体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也能毫不费劲地抱起来。 他站起来时只到沈觅下颌,抱着时,隔着狐裘也能感觉到他瘦地硌人。 上一世能查到的便只有简单的一句年少多舛,回到过去,沈觅亲眼见到了才发现,越棠小时候是真不好过。 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远处快步朝那盏灯走着的两人忽然停下。 夜风吹来一句零碎的声音:“她说她叫什么?” “沈、沈……清晏?” “北朝皇室姓沈……公主……封号清晏!” 那两人身形僵住,却始终不敢回头。 沈觅只看了一眼,便不在意地继续抱着小越棠往自己上一世住过的院子走去。 她半夜只身出现在书院,身上没带身份信物,若直说身份救下越棠,难保别人以为她口不择言不可信,如若让他们自己怀疑,反倒能好好吓一吓他们。 路上遇到匆忙赶来的掌院,迎着沈觅直往待贵客的折青居而去,仔细安顿好后,掌院才领着请来为越棠看诊的大夫退下。 天色昏沉,大雪依旧落着。 沈觅靠在门边,琢磨着该怎么和年幼的宿敌相处。 见到小宿敌被凌辱,沈觅不管是单纯看不过去还是出于任务,都不可能放任不管。可现下把人救下来了,对着越棠,她也不能说自己心中完全没有芥蒂。 片刻后,小厮已经煎好了药,草药的苦涩味道弥漫在院子中,沈觅撑伞去拿木盘端上药汁,便推开左厢房的房门进去。 温暖的厢房内,越棠已经醒来,正拘谨地靠在床脚,沈觅一进来就看到越棠被吓到一般整个人僵住。 沈觅站在门边也愣了一下。 虽然一直知道小孩子不爱亲近她,倒也不至于让人害怕吧…… 沈觅见他这样,只好先装作一片淡然,走到床边,试探着将已经不烫的药碗递到他面前。 越棠没有伸手接,他低着头掀开被子就要起身行礼,沈觅皱着眉,腾出一只手把他轻轻按了回去。 “免了。” 看到这儿沈觅明白了,越棠醒后应该听到了掌院方才尊称她“殿下”,他就算年龄小,却也知道这两个字在北朝代表什么。 北朝仅有一位公主,北朝皇帝捧在手心上的大公主,清晏殿下。 沈觅坐到床前的方凳上,身前的越棠虽然被免了行礼,却还是极为柔顺恭敬地低着头。 他头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白色细布——她摔的。 沈觅看到他头上的伤,目光凝了凝,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她不说话,越棠也紧绷着没有旁的动作。 年幼的宿敌……和想象中太过不同了。 空气中苦涩的药味漫到鼻尖,呼吸间皆是这股味道,沈觅只好先出声,将药碗放到他手中,道:“你起了温病,快把这药喝了。” 沈觅开口说话,越棠也小小松了一口气,乖乖嗯了一声,双手捧着药碗,好似小猫喝水一般,一口一口咽下里面苦涩的药汁,直到一碗汤药见底。 太乖了。 沈觅皱着眉看他喝完,从他手中拿过药碗,放到桌上,又塞了一块蜜饯到他掌心。 越棠视线跟着沈觅的动作,落到自己手上,他不知所措地愣了愣,抬眸有些受宠若惊的看了看沈觅,大而清澈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到底,沈觅看他,他又立刻躲开视线。 沈觅颇为新奇地看得移不开眼。 越棠居然怕她。 只是怕她的不是前世的那个宿敌,而是眼前的小可怜越棠,沈觅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喝完药,越棠稍微放松了点,唇瓣张了张,声音又轻又小心。 “多谢殿下,越棠之前,”他手指扣紧了堆在身上的锦被,艰涩道:“无意冒犯……” 他在江边对沈觅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直白地拆穿她的假话。 他被家族放弃,在北朝本就艰难,以沈觅的身份,要他的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越棠不敢有丝毫得罪。 沈觅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来这码事儿,摆了摆手,温和道:“你没有哪里冒犯我,倒是我还应当对你说声抱歉,万一摔傻了怎么办?” 越棠又愣住了。 旁观的系统:“???”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沈觅立即住口。 前世和越棠说话的阴阳怪气习惯一时没改过来。 沈觅内心哀嚎一声,强装着面上淡然。 作为始作俑者,沈觅不得不面对面前再次被误伤、不安又无措的小越棠。 安抚地冲他笑了笑,沈觅努力地温声解释道:“你那时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在骗他们,还让他们当时误解了你。被你说破后,我心虚了才让你跌倒的,还好你摔的不重。今日两事,其实是我对不住你。” 越棠连忙摇头。 见她不打算责怪他,他小心地抬眼,惧怕退了大半,许是感觉到沈觅的善意,他放松下来,双目盈盈如夜空星河,灵动又欣喜。 “是越棠应当感谢殿下。” 沈觅见他总算不再畏惧惶恐,也松了一口气,几乎想要擦擦额上被憋出来的汗。 瞥见他还捧着蜜饯,沈觅想到那药的味道,蹙眉道:“药汁太苦,你用蜜饯压一压。” 越棠听话地点头,毫无防备地将手心的蜜饯送入口中。 沈觅看着他,有些感慨。 这也太听话了。 完全没有设想过,越棠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性格。 看着他把手中的蜜饯慢慢吃完,蜜饯的甜味估摸着也压下了那汤药的苦涩,可明明已经没那么怕她了,越棠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小孩子太难带。心底同情了一把自己,沈觅认命地放轻了声音,耐心道:“怎么了?” 越棠揪紧了锦被,声音又细又轻。 “殿下对越棠太好了。” 沈觅一怔。 她看着越棠,心情略有微妙。 这样就算是对他好了吗? 小越棠说了第一句,接下来说话也自然了些,他声音压地很闷,满溢出来羞惭愧疚:“越棠不敢欺瞒殿下,殿下没有让他们误解我,提灯的斋长,确实是我请来的……” 沈觅惊讶。 越棠前世那般聪明,这一世自然也一样,不至于让自己被欺凌至死也不反抗,他想办法自救本就无可厚非。 不过是她一点小恩小惠,便能让他满怀小心地坦诚? 沈觅蹙了蹙眉,有些不习惯。 南朝战败后,越棠从南朝来到陌生的北朝,家族冷落,同伴欺凌,能找到一个人稍稍愿意帮他,便是他为数不多的筹码。 不过是一点点善意,他就愿意将自己全部剖开坦白。 沈觅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越棠,不会是前世那个疯到骨子里的宿敌。 尽管他上一世恶贯满盈,但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甚至还可怜无助的现在,沈觅不能定他死罪,将他和前世等同。 更何况,她的任务也正是避免他再走上前世的路。 面前的这个小越棠,他还可以拥有一个正常而圆满的人生。 沈觅眸光慢慢柔和下来,静静看着他。 越棠说完,面色难堪地泛着白,捏紧了被子,惶然地抬头看她。 沈觅却是淡淡笑着,神色包容而柔和。 “你做得没有错。” 灯光柔化了她的眉眼,将她的神色映地更加宁静温和,眼瞳色泽如同阳光下柔润甜美的蜂蜜。 她不问他为何被打,也不觉得被人欺负是他自身的问题,不轻视,不探究,更没有自以为是的怜悯,只温和地看着他。 完全接纳他、尊重他。 越棠愣住。 他呆呆地看着沈觅。 屋内炉火烧地很旺,周身温暖而舒适,却有另一种奇妙的感觉,比炉火更加温暖,直直透进人心里。 仿佛是沙漠中苦行者终于遇到了绿洲,阴森的山林中生出了一朵幽兰,如同久旱逢甘霖,严寒遇春光。 这般……真切又包容的温柔。 越棠怔愣看着沈觅,一眨眼,那双剔透无邪的黑眸便忽然滚落一滴泪珠。 他眼眶迅速红了起来,越棠无措又慌张地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却直往下坠。 他拿手背去擦,沈觅适时地递上一方帕子。 越棠抽噎了一声。 沈觅温柔地陪在他身边。 他接受到的善意太少了。 他本来只想道歉道谢,可在沈觅这样温柔的态度之下,越棠忽然抑制不住委屈。 从前不哭不是不难过,只是不怨不恨藏在心里,一旦揭开了口子,委屈便如山洪。 看小少年从死死忍着声音只大滴大滴落泪,到实在忍不住呜咽出声,沈觅始终只是静静守着他,沉静又包容。 腾出空点上安神的香料,在汤药和香料的作用下,越棠只哭了一小会儿,便疲倦地昏睡过去。 他脸上泪痕斑驳,沈觅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发觉他在睡梦中捏住了她一点衣角,死死攥着不放。 沈觅蹙了蹙细长的眉,看了看他。 越棠已经擦洗干净的脸颊如今遍布泪痕,长睫被泪水黏成一缕一缕,搭在眼下,唇角稍向下抿。 在睡梦中也留着一丝难过伤心。 这才只见了她一面,她稍温柔一点,便能让他这般依赖。 沈觅看着他,忍不住心软了一瞬,小心抽出衣角,为他掖好被子,便灭了烛火出门。 - 深夜。 越棠又陷入了梦魇。 梦中的越棠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猩红锦衣,坐在慕容家主的位置上,而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贵正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 “主、主子,京中大半世家都已归降,玉玺已在送来的路上。” 夕阳照进堂中,室内一般光明一半灰暗。 地面陈着的尸体鲜血渐渐枯暗干涸,浓郁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青年越棠半张脸掩在阴影下,神色难辨,手中把玩着一柄还往下滴血的长剑。 他不说话,下方跪伏的人无一人敢出声。 直到有人送上一个明黄色的盒子,青年越棠才放下那把剑,拿出玉玺看了一眼,嗤笑一声,便随手扔到旁边,滚上一圈红白之物,也不管这人人趋之若鹜的玉玺有没有磕到碰到,直接起身离开。 身后的人急忙谄媚地膝行高呼道:“恭送主子!” 画面渐渐变换,这是一处暗室,青年越棠正和一众谋士商讨军事。 左翼右翼,骑兵步兵,战阵机关、奇门遁甲…… 这些晦涩难懂的争辩让人听地极为艰难,所言旁征博引涉猎广大,青年越棠却应对从容,镇定部署,眨眼间定杀伐,甚至南朝最机要之事也随口道来。 梦境一转,青年越棠处境急转直下。 越棠被锁链捆束在不见天日的暗牢中,双臂被拉开分别桎梏在刑架,他目光有些涣散,全身上下遍布鞭痕和大小伤口,血水滴答往下,只勉强靠双臂的束缚来维持站立。 对面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极为美貌,一举手一投足皆让人移不开眼。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 “不过杀了您几个人,殿下好不容易困住我一次,泄愤这些天,刑具都上完一遍了还迟迟不杀我,莫不是舍不得了。” 女子手中握着长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长鞭仍往下滴血,血珠落在积了厚厚一层血污的地上,极为的细微的声音在阴森的囚牢中都格外明显。 远处还有火炉烧灼烙铁、囚犯抖动锁链的声响,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绷紧了两人之间的弦。 女子艳色惊人,神色平静,听到他这句话,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冷淡。 她右手拿着长鞭手柄,不紧不慢地、又极为强硬地抬起青年越棠的下颌,让他对上她的眼睛,淡淡道:“你现下活着比死了用处大,直接杀了,我当然舍不得。” “都沦到这个境地了,还敢激怒我。” “越棠,你的算计,收一收吧。” 刀光剑影,厮杀不断,梦中的女子将匕首没入了他身体。 …… 越棠惊醒。 梦境中断。 天色还早,四周黑魆魆一片。 梦魇醒来,越棠头痛欲裂,他扶着床沿缓了一会儿,黑暗中,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他慢慢掀开被子,披衣下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用火石点亮了油灯。 摇晃的橙色火焰在灯台上跃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房中,跳动的阴影张牙舞爪。 噩梦惊醒,越棠却冷静地过分,他站在书架前,手指慢慢划过书册寻找,依次抽出其中的几本书翻看,和梦中提及稍作对比,便发觉所涉机理分毫不差。 放回书册,越棠只平静地回到灯下,看着自己被仔细包扎的手臂,良久,神色淡淡。 他第一个如此真实的梦,便是冬日的熹江边。 那位穿白狐裘的殿下。 他知沈觅会救他护他,顺势做戏。 梦已成真。 还有今日的这场梦。 腥臭的囚牢,滴血的长鞭,濒死的折磨…… 越棠眼神却始终平静着,不曾有一丝波动。 第3章 救赎剧本第三集 他好可怜。 翌日清晨。 朝阳东升,积雪在金色朝晖下闪着莹莹光泽。 沈觅习惯早起,一大早便起来去拜访山长。 熹山书院依熹山熹江而建,采用旧时书院的规制,山长相当于校长,掌院相当于教导主任,斋长也就是每个书斋中的班长。 上个任务里,沈觅也曾在熹山书院游学,和山长颇为熟悉,此时也借着同一缘由在书院长住。 聊完沈觅来书院的安排,山长笑呵呵送她回折青居,路上山长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虽说殿下贵为公主,可平日要是跟着听课,也要遵循书院的规矩。” 沈觅赞成地认真点头。 “这是自然的。” 山长默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罢了,你修书让陛下今年多拨一些金银算了。” “……” 不过一面,沈觅和这一世的山长熟悉起来,就又找回了前世的相处方式。 沈觅叹息一声,心疼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 折青居中植着松柏和翠竹,冬雪覆在上面,苍翠浮霜,别有一番韵致。 院门敞开着,沈觅一进去便看到越棠正站在正屋门前。 听到门边的动静,越棠转过身,看到沈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一瞬,这满院景致似乎都活了过来。 昨晚越棠在沈觅面前哭了一场,她也算刷了好一把亲密度,此时小少年乖巧又安静,一看到她却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殿下!” 越棠今日换上崭新的竹青色校服,他周身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仿若一尊白玉雕琢成的小像,一笑便是琉璃生光。 沈觅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也随着弯了弯眉眼。 看到这样烂漫的小少年,谁能不心情轻松? 越棠轻快地沿着卵石步道走过来,停在沈觅身边,仰头看她。 他脸上淤青轻了些,眼中满是欣喜和孺慕。 越棠正要弯身行礼,沈觅抬手扶了他一把,温声道:“日后都免了。” 越棠先是一愣,眼睛又亮了些,点了点头。 沈觅这次长了教训,时刻记着越棠还病着,此刻一有机会,就立刻问道:“早上用药了吗?” 越棠乖巧点头。 “用过了,多谢清晏殿下。” 沈觅将手炉放到越棠手中,抬手放在越棠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少年肌肤柔凉,高烧已然退了。 越棠似乎不习惯被人这样关心,此时愣愣地站着不动,任沈觅又是塞手炉又是摸额头。 又乖又可爱,就像沈觅曾经养过的猫咪,不熟时软绵绵任她又揉又撸,可怜又乖顺,熟了之后,时时刻刻要趴在她身上蹭在她掌心。 开局虽然有个意外,但任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越棠捧着手炉,抿着唇笑,他仰头看她,吴地口音又软又糯:“殿下,今日还有早课,越棠来找殿下辞行。” 书院半个月休息三日,今日仍需要上课。 沈觅看越棠拆下了头上包扎的细布,皱了皱眉。 昨日刚被人打成那样,最后甚至摔得昏过去,又连夜发了高烧,今日还想去听课,小越棠也太好学了。 “养养病,休息一两日也好。” 越棠皱着眉,认真摇了摇头。 “课业很重的,越棠不敢缺课。” 按照越棠过去在书院中的情况,缺了课便很难补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她在,怎么也不会让他落下课程。 沈觅斟酌着想要劝他休息一日,但是看到小越棠坚定的模样,只能无奈妥协。 现在的越棠根本无需她引导,他本身就足够端方了。 随他了。 沈觅点头,“那便去吧。” 越棠眼睛一弯,笑着“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殿下,我申时末散学,我……可以过来取一下药包吗?” 许是觉得自己要求太多,越棠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沈觅好心救下他又请了大夫,就连他昨日失态也不责怪。 已经很好了,他不该继续索取旁的。 越棠低落下来。 可是没有药,他若病情反复,便真的会病倒。 沈觅毫不在意地点头。 “可以啊,你随时都可以过来。” 越棠惊喜地抬眸看她。 沈觅失笑。 越棠小时候也太好懂了。 尽管表情不算丰富,可心里想什么都写在眼睛里。 只是本来想留下越棠的,让他在自己身边也方便护着,出于没有名头,沈觅也只好作罢。 昨日的一场风波,书院中的学子见怪不怪。 过去也不是没见过越棠被同行的南朝人欺负,同一间书斋的不是富贵子弟便是权宦人家,大都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今日换成薛二、段英二人不来上课,同窗也只是小范围讨论了下片刻。 看来清晏公主来书院一事暂时还没有传扬开来。 越棠从后门走到后排自己的位置上。 桌面上摆放着半截镇纸,砚台合在桌上,墨迹布满半个桌面,几本书也被撒上了墨汁。 往日见到这副狼藉,越棠只安静地一点点清理干净,这日,他看了一会儿,才着手整理,却也只擦净了一半桌面,随后便捧着沈觅给他的手炉安安静静看书。 余下的便只能等到散学后,他再独自整理。 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 尽管是以求学的名义留在书院,但上课沈觅是不可能上课的,读了两辈子书,这一世那么高的自由度,她绝对不可能再去上课了。 越棠一走,沈觅便埋在房中补觉,等到傍晚,申时已过一刻,越棠还迟迟不过来。 沈觅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点忧虑。 越棠总不能接连两日被人欺负吧。 天色越发昏暗,却仍不见人来。 谨慎起见,沈觅还是穿上外衫往外走。 越棠如今性情好、为人也善良,沈觅想一早就防着他长歪。只要能按照现在的样子长大,他怎么也不可能走上前世的路。 出了折青居,沈觅先去南朝人所在的书斋找人。 熹山书院学子皆有自己单人斋舍,晚上可在自己房中温书,食斋就在斋舍旁边,越棠一散学就应当去折青居,之后再去用晚饭直接回斋舍,也省得绕路。 除非他被绊住了。 沈觅眸光冷肃下来。 青松掩映下的书斋间,仅有一间还有人影晃动。 沈觅直直朝着这间书斋走过去,隔着老远便听到一阵笑声。 “我们早就听段英说,你穿那妓子衣裳很适合,昨晚你还真去找清晏殿下了?” 沈觅呼吸一窒。 “毕竟咱们越棠最是好看,今日还看你带了手炉,殿下赏的?” 沈觅的脚步仿佛黏在原地。 越棠一直便是被人这样用最下流的话辱骂? 当一个人在群体中处于对立面,只要欺负他一个人,别人仿佛就有了共同点,欺负他似乎才成为正常。 当越棠处在这样的境地,长相也会成为插在他身上的刀子。 昨日他被逼着只能穿裙裳,今日便成了可以辱骂的污点。 就连他高烧留在折青居一晚,似乎也成了什么铁证。 周围少年约莫十五六,唯独越棠一人,才不过十一岁。 他还那么小。 沈觅冷下脸大步走向书斋。 书斋中忽然争斗起来,人影错乱。 “殿下不是你们可以肆意污蔑的!” “那你今晚是不是还要去找你的殿下给你作主啊?” 越棠的声音明显弱下很多。 “……我自然会去!” 沈觅还没见过越棠当面反抗过别人,唯独这次,涉及到沈觅,他直接出声维护她。 她直接踹开了门,夕阳仅余的微光奔涌入房中,照亮前方的一片空地。 屋内,一名少年正扯着越棠的领口,满脸不耐烦地朝着门口看了一眼。 昏暗的灯影晃了晃,颤颤悠悠地灭为一阵青烟,拉长的身影随着夕阳投进房中。 逆光而立的少女身形高挑,橙色碎光倾泻在她身后,面容埋在阴影中看不清晰。 她的容貌不是时下欣赏的温婉娇美,而是更为锋锐的艳,神色缓和时便如就像刀刃上抹开的一片艳丽桃色,不笑时,桃色收敛,便是刀锋雪色。 正如此刻,她只站在门边,隐约看清她一双修长的眼睛淡淡看过来,让人忽地心下一凉。 安静片刻后,几乎瞬间,屋内所有人皆恍然明悟了门边这少女的身份。 正是他们口中的殿下。 看到沈觅,越棠睁大了眼睛,血色渐渐从脸颊上退去,眼中的愤怒和震惊渐渐沉下去,被铺天盖地的后怕和惶恐取代。 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刚刚情急之下的话,几乎是把沈觅作为了他狐假虎威的虎,也没有立即否认他们那些下流的揣度。 其余人更是慌乱恐惧,这次的一时口无遮拦闯了下大祸。 背后嚼人口舌还被当场抓住,那人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 本来以为越棠只是沈觅一时的乐子,根本不会关注他多少,此时沈觅的出现几乎给人当头一棒,周围少年此时立即手忙脚乱跪了一地。 越棠看到周围人都跪了下去,立即惶然低头也要下跪。 沈觅淡淡道:“越棠,过来。” 越棠一怔,漂亮的眼睛仿佛笼了一层雾气,他膝弯半屈,在沈觅注视下慢慢站直,全身几乎僵住了,一步步朝这沈觅走过去。 仿佛走过了世上最艰难的一条路。 越棠低着头不敢看她。 沈觅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有错,你受的委屈,便如他们所愿,一点不要少地告诉我。” 越棠一愣,怔怔抬眸看她。 他眼眸慢慢泛了点红。 他从来不是爱哭的性子,更没有因为被人欺负哭过。 只有在沈觅面前,她随随便便几句话,就又轻而易举让他红了眼眶。 越棠立刻闭眼,忍了回去,用力摇了摇头。 沈觅摸了摸他发顶,昨晚生出的那么一丝丝心疼再次浮上心头。 书斋内,手炉摔在地上,已经碎裂开来,一张矮桌的桌面上沾着没擦干净的墨迹。 沈觅视线一一扫过去,最后停在这几人身上,冷淡地勾起唇角:“昨日那两位我动手还麻烦了点,诸位是北朝人吧,本宫料理起来倒方便了。” 她不留什么余地地冷笑了一声:“既然见到本宫知道跪了,那今晚便在外面好好跪着吧。明日一早离开书院。” 沈觅顾着越棠的情绪,不想和他们纠缠。 她平日的情绪也不喜外露,只是一想到这些人用什么言语侮辱人,眼神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厌恶。 沈觅直接带着越棠往外走,走到门边,停了一下。 “日后,不要让本宫在丽阳城看到你们。” 丽阳城是北朝皇都。 一句话绝了这些人的仕途,甚至有累家族。 “殿下!” 身后少年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沈觅压下怒气,小心带着越棠往折青居走回去。 似乎被她吓到了,越棠一路上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开口说话。 沈觅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注意到他手臂沁出的一片红色。 约莫是昨日的伤口又崩开了。 走回折青居的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 等到了折青居,沈觅吩咐人关上院门,让人送来清水和药箱,便直接推开越棠昨晚居住的左厢房房门。 临时安排的侍女点好灯烛,放下沈觅要的东西,便默默退了下去。 见越棠只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不愿说话,沈觅也不想逼他做什么,只对坐在罗汉床边,轻轻拉过他沁着血的左臂。 柔嫩温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袖,露出昨日包扎好的手臂。 白色细布已经被红色浸透。 沈觅皱着眉,小心地解开布条。 昨日大夫将伤口处理得很好,红肿的伤口本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如今却又撕开,露出鲜红的皮肉。 除了这一道伤痕,小少年手臂上还斑驳着淤青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沈觅手指顿了顿,凝着他的手臂锁紧眉头,抿了下唇,移开视线,先小心地处理这伤口。 “为什么总是逆来顺受呢?” 问出口,沈觅才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在越棠有把握对付得了那么多人之前,他若是抵抗只怕会被欺负地更重。 偏偏今日他反抗了。 是因为她。 沈觅手指顿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你不需要了,有我护着你。” 她话音刚落,便见吧嗒一声,一滴泪珠砸到了沈觅手上。 沈觅愣住。 又是一滴。 沈觅轻轻抬起越棠的脸颊,却见他眼眶泛红,盈满了泪珠,鼻尖都通红一片。 他从方才见到沈觅到现在一直忍着,此时一听到沈觅的声音,一直强忍的眼泪便彻底关不住阀门。 越棠泪眼朦胧地看她,又无声地哭了。 沈觅蹙着眉头,手指如同被烫到一般控制不住地蜷了一下。 不要哭…… 算了,还是让他好好哭出来吧。 第4章 救赎剧本第四集 “小棠。” 手背上的泪水渐渐冰凉,越棠轻轻撇过头。 泪水沿着下颌汇在一起,慢慢滴落到衣袖上,洇开一片潮湿。 沈觅不自觉按了下手背,平稳好心神,拿着药膏力道轻柔地涂到他手臂上,又一圈圈缠好细布,最后手法极轻地打了一个结。 “今日怎么又怕我了?” 沈觅照顾他的情绪,随便说着话打破安静。 过了一会,越棠抽噎了一声,终于小声开口。 “越棠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殿下太好了……” 他声音都哭地沙哑起来,几乎说不成句,抬手将泪痕擦干净,很快又哭地一片水痕。 “我没有想要恃宠而骄。” “我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我不想让殿下因为我被人说闲话……” 满心的委屈终于能够说出来,小少年哭地上气不接下气。 沈觅蹙紧眉,越棠口中莫须有的“恃宠而骄”,她没宠他怎么骄,她倒是真该费心思宠一宠他,好让人投鼠忌器。 此时沈觅也无暇纠结这一个词,只无奈地看着越棠发泄一般哭地伤心极了。 她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异国稍微有点善意的人。小越棠到底受过多少委屈,才会因为陌生人的温和尊重而打破佯装的不在意哭出来。 沈觅心底那一丝不忍终于还是压过对着越棠的不自在,稍微靠近了些,拿着帕子去擦他满脸的泪水。 她一靠近,越棠便忍不住轻轻靠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将脸颊埋在她肩头。 少女周身清淡的冷香沁在鼻尖,他哭地浑身颤抖,滚烫的泪水几乎灼穿人的肌肤。 沈觅叹一口气,头向一旁侧了侧,终究还是没有推开,抬手半揽着他,耐心道:“日后你都有我护着,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小少年将她的手臂抱地更紧了些。 明明一开始是她忽悠人导致他直接被针对,也是她不小心摔晕了他,后来还是因为她带他来折青居,他才被人拦住辱骂,最后却都是他怕地不敢说话。 越棠独自在书院那么久,他的惧怕几乎不可能是怕别人打他。 面对沈觅的这一分后怕,仿佛是他想拼尽一切也要讨好他遇到的这一分善意。 尽管沈觅只是因为任务才对他悉心照顾。 沈觅拧紧了眉。 方才那句话或许是情绪上来的冲动,但是现在冷静下来,沈觅叹一口气,她承认,她有一点心软了。 “小棠,以后不要怕了。” 沈觅特地改了称呼。 小棠。 本还有一点难以启齿,但是这两个字说出来了,沈觅反而轻松了一些。 越棠呜咽着“嗯”了一声。 “殿下,小棠无以为报……” 闻此,沈觅只低声笑了一下。 “放下心,以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 灯火静谧,夜色温柔。 哭声渐小,越棠慢慢缓过来,却还是不动,抱着沈觅的手臂不松手。 沈觅笑了一下,还是小孩子性子。 可若是平日,碍于两人身份和越棠一向的拘谨守礼,他怕是不可能这样露出小孩子的脾气。 沈觅无奈,今晚索性也随他了。 厢房中渐渐只有灯花噼啪的偶尔一声,沈觅肩头重量渐渐凝实。 沈觅偏头一看,越棠长睫垂着,阖上了眼睛,已然是哭累,昏沉着睡着了。 让人送越棠去床上休息,熟练给他掖好被子,沈觅熄了烛火,合上房门离开。 厢房中温暖依旧。 静谧中,越棠慢慢抬手,揉了揉哭肿的眼睛,面无表情。 和之前软糯无助而落泪的仿若两人。 - 清晨,积雪已化了一半,折青居中弥漫着冷调的松竹香气,在朝阳中氤氲着薄薄雾气。 雪化时最冷,沈觅用完早膳后特地裹得严严实实,敞开房门在堂中等越棠出来。 朝阳金辉从门槛渐渐爬上膝头,沈觅懒洋洋地单手撑着腮,层层广袖堆叠在桌上,看院子中的残雪从树梢坠下来。 少女眼眸懒散地只睁了大半,浑身都是舒适的惬意。 比起上一世天天刷任务,不是去赴鸿门宴就是要往虎山行,现在只面对着一个稚嫩还听话的越棠,沈觅简直不要太轻松。每日早早起来,在院子中看日升看雪落也是满心享受。 如今折青居里暂时只安排了两个侍女、两个小厮、两个侍卫,负责日常采买、洒扫、起居、餐食、护卫等,院子安静又空荡。 越棠用完早膳从厢房中出来,便直接往沈觅的正屋走过来。 少女托腮看雪,慵懒又悠闲,秾艳的五官柔和下来,仿佛一支半开的姚黄牡丹,明艳又动人。 看向院子的视线蓦然被挡了一小片,沈觅抬眸,越棠正站在门边,挡住了撒在她腰间的一小片阳光。 他今日穿了红色锦衣,袍摆衣袖纹饰着祥云白鹤,艳丽的颜色衬得越棠气色也好了不少,唇红齿白,眉眼剔透,漂亮极了。 冬日里,书院并不强制要求穿校服,昨日小厮来问给越棠备什么样式的冬衣,沈觅下意识便说,红色。 前世见过越棠穿红衣,看别人着红裳始终差了点味道。 如今看着红衣小越棠,却是和前世不一样的又软又朝气。 沈觅弯着眉眼看了一小会儿,便起身走过去,道:“我送你去书斋。” 越棠漆黑的眼眸水润而清澈,听到沈觅的话,先是怔了怔,随即便点了点头,眸光明亮。 “小棠多谢殿下。” 这两次哭似乎彻底拉近了越棠对她的距离。 肉眼可见地,越棠对着她更加轻松了些,甚至隐隐有些依赖。 沈觅走在前面,越棠跟在她半步之后,不远不近的距离,沈觅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越棠的轻快心情。 两名侍女跟在两人身后,路上偶有泥泞,沈觅带着越棠绕了一小段路,只走卵石铺成的小道去书斋。 一路上的学子身上或长靴上总带了些泥点,沈觅和越棠一行人身上却依旧干净。 越棠注意到整洁的衣物,轻轻赞叹了一声:“殿下记性真好!书院小道众多,很少有人能这样避开泥沼地。” 沈觅一怔。 听到越棠满是钦佩的称赞,再看小少年满眼的敬重,她忽然有些惭愧。 其实并不是因为她记性多好,是因为她前世在书院待了好几年,从折青院往书斋的这段路走了那么多次,当然再熟悉不过了。 沈觅不好意思应下,只好笑了笑,道:“昨日便走过这条路。” 越棠点了点头,清透眼中的钦佩仍旧没有少半分。 他抬眸看向前方小路尽头的书斋。 难怪殿下这样熟悉。 书斋门半掩着,此时时间尚早,学子三三两两推门进去,一见到沈觅,便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今日好几人被接离书院,昨夜的动静想必都已经听说过了。 沈觅送越棠到书斋前的广场边,正要让他进去,却见薛二和段英结伴从对面的小路走过来。 见到沈觅,薛二瞬间顿住,睁圆了眼睛看向这边,又看到沈觅身边焕然一新的越棠,眼中怒气渐起,但是碍于沈觅,又只能忍着。 昨日的人被收拾妥当了,可这两人却只停了一日学,便能好端端地继续上课。 越棠同样看到了两人,他顿了顿,才又小心地跟上沈觅的脚步。 沈觅注意到越棠的小动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抚道:“不用担心。” 越棠小小地应了一声。 她抬眸对着这两人勾了勾唇角,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视线都对上了,不行礼也说不过去。 段英硬着头皮拉上薛二便朝沈觅走过来,看也不看越棠一眼,恭敬道:“见过清晏殿下。” 沈觅挑眉:“这次认出本宫来了?” 段英低头道:“前天夜里,是段英瞎了眼,冒犯了殿下。” 沈觅只笑了笑。 薛二看着越棠此时整洁华贵的模样,眼中的鄙夷越发明显。 段英咳了一声,薛二收敛了一些。 段英低眉顺眼地歉声道:“南朝的琐事给殿下添麻烦了,实在是扰了殿下安宁。” 听到他将争端全归为南朝内部矛盾,显然是想大事化小。 沈觅神色波澜不惊,只是眼神却明显凉了些。 段英瞥了一眼越棠。 越棠抬眸看着他,眼神纯澈又安静,和往日一样无怨无恨,软弱地像河水里的水草,任人随意弯折扭曲。 令人生厌。 段英眼中闪过不屑,想到了什么似的,话音一转,恭恭敬敬道:“我和薛二已经知错,我们会尽快接越棠回听涛院,以免继续叨扰殿下,南朝的事给殿下添麻烦了。” 越棠抬眸看了段英一眼。 他作为南朝人,本就应当在听涛院中。 段英所说确实无可厚非。 “小棠伤还没好,等他伤好了再说不迟。” 沈觅的嗓音较寻常少女更低一些,带了一丝更沉更稳的质感,尤其是她在面对旁人时,漫不经心的语气更显疏离,完全不是私下的温和模样。 她直接驳回段英的话,语气不容拒绝。 越棠怔了一下。 他轻轻碰了一下手臂的伤口。 因为沈觅一句话,他眼中的暖意满地几乎要溢出来。 沈觅看着他,皱了皱眉。 这两人比昨日那群少年对他的欺凌严重多了,沈觅严惩了昨日那些少年,理应不会对薛二和段英轻拿轻放。 可他完全没觉得再见到毫发无伤,甚至精神抖擞的两人有什么问题。 过去应当也是这样,从没有人因为欺负他而承受过什么代价。 沈觅暗自轻叹一口气,主动问道:“听闻你二人昨日没有来上课?” “三殿下昨日醒来已经责罚过我们了,我们也知了错。” 段英心中警铃大作,目光隐隐露出防备。 一听到沈觅提起昨日两人没来上课,越棠便立刻明了,沈觅想要帮他出气。 昨日那些人在欺负他时,也在侮辱沈觅,他们是北朝人,沈觅自然方便发落他们。 可是,他是南朝人,本就不该拿他自己的事情过多打扰北朝的公主殿下。 事涉两国,便是沈觅,也不能为所欲为。 况且,薛二和段英…… 他二人除了前夜怒极,也不曾对他下过那么重的手。 越棠长睫颤了颤,犹如蝴蝶羽翼,覆在极为漂亮的眼瞳上,他轻轻扯了扯沈觅的衣角。 沈觅回头看他。 越棠眼睛清澈又认真,喊她:“殿下。” 他认认真真摇了摇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殿下不要再为小棠而困扰了。” 他真诚极了。 他的意思是,不想她再收拾薛二和段英,这件事,就让它过去了? 沈觅睁大了眼睛。 越棠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话里有话,他的想法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就是他说出来的意思。 他不想惩处薛二和段英了。 第5章 救赎剧本第五集 当然不想麻烦殿下了。…… 沈觅有些不敢置信。 她还记得那晚越棠被人打地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甚至被逼着穿裙裳跪在江边。 就这样?原谅了不在意了? 看到沈觅震惊的目光,越棠抬眸看她,唇边抿开一抹笑容。 “殿下待小棠很好了,小棠很感激殿下。只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殿下愿意关照小棠,小棠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眸微弯,眸如星子熠熠生辉,这个时候甚至还有了几分轻松的俏皮。 眼中不含一丝负面情绪,好像是真的不介意。 沈觅看着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如今越棠的性情。 太软了。 若越棠确实不计较…… 沈觅皱着眉纠结了一会儿。 算了,随他吧。 她若坚持,越棠怕是还要来劝,不如暂先顺着他。 薛二和段英却是没什么意外的模样,只是看到越棠最后那句近乎撒娇一般信任又亲近的话,眼中不约而同露出几分厌恶。 沈觅无奈道:“去上课吧。” 两人在此事的态度上并不相同,可沈觅却纵着他。 那晚的“恃宠而骄”竟真成了现实。 越棠眼睛弯成月牙,清澈的瞳仁中满满映着沈觅的身影。 被他这样看着,沈觅看他的神色越来越无奈。 越棠小时候,真不是个傻白甜吗…… 三言两语让薛二段英二人退下,沈觅看着越棠走进书斋冲她挥手,回了一个笑容,便慢悠悠转身离开书斋。 薛二和段英走在前面,越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他目光平静眉眼平和。 他当然不想麻烦殿下。 昨日散学后,他刻意落单引导的一出戏扫除了那些北朝人,也如愿获得了沈觅的心软。 只是今日的薛二段英和他们不一样。 若是梦里对他下手的殿下还好,可如今这样心善的沈觅,越棠不需要这样的她为他惩处这两人。 他自己来。 书斋中,越棠和薛二、段英二人前后进来,书斋中的少年瞬间安静下来,看着三人分别落座。 众人都已经知道了昨日的动静,此时眼观鼻鼻观心,皆保持了沉默。 越棠走到他的桌案前,却见桌面整洁,上面甚至已经为他重新换上崭新的书册。 羊毫笔、砚台、镇纸,一样不少地摆在桌面一角,材质工艺皆是贡品,不比书斋中任何人的差。 因为清晏殿下,越棠此时的境遇比之从前简直是天差地别。 书斋中学子不可能转脸来讨好他,却也不会再跟着捉弄他。 没有殴打辱骂、没有冷嘲热讽,就算只是无视,也是越棠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宁静。 越棠坐到桌前,翻开书到今日讲学的那一页,和往日一般,没有理会周围窃窃私语,沉下思绪,垂眸一页页看完今日的讲学内容。 片刻后,书已经翻到末尾,距离教习前来还有一会儿,他稍微偏头看向窗外。 窗外暖阳照在树梢,仅余一两点细雪颤巍巍挂在枝头。 其实,他这一点安稳,甚至不如枝头这点碎雪,稍微一点动静,就会跌落消融。 这世上,哪会有人不计报酬地对他好。 施舍他的,沈觅不是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越棠早就不信了。 想到梦中场景,他将来手中满是鲜血的权柄,还有最后那个不见天日的暗牢。 越棠从没有为他将来可能的结局焦急惧怕,他的眼神始终平稳而宁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干净而温和。 那是至少八九年之后的事。 他如今知道的是,就算南朝有人想要杀他,在沈觅庇护下,他也还能活下去,至少能活到八九年之后。 - 天上阳光正好,沈觅送了越棠,便沿着卵石小路随便闲逛,身后两名侍女随行。 她在脑海中敲了敲系统。 “越棠前世十几岁时遭遇过什么?” 沈觅想了想目前为止看到的小越棠,只看现在的他,行止端正待人有礼,沈觅完全无法将他和前世的宿敌联系起来。 她有些不安的疑惑。 这样的越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前世那样阴晴不定、滥杀无度的性子。 系统慢慢道:“前世你在他十三岁救下他,在这之前,他没有哪天是不带伤的。” 前世沈觅刷任务时,第一次看到十三岁的越棠,他浑身是伤,性子阴郁又沉默,红唇雪肤黑瞳,宛如藏在影子中的鬼魅。 沈觅抿紧了唇。 “那之后呢?”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去查询了片刻,回来道:“他十四岁回了南朝,上个主线任务主要是在南朝夺权,所以南朝的事情都是付积分兑换内容。” “……” 呃…… 沈觅想了想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积分。 系统人性化地建议道:“根据检测,越棠前世十四岁后的经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不会影响你这一世的任务。当然你要是积分多得用不完,想把前世的事情搞清楚,那我也可以帮你兑换。” “……” 沈觅果断退了。 完成这个任务才刚好攒够治愈她渐冻症的积分,她太穷,买不起。 系统是良心好系统,前世南北两朝开战后,在她和越棠的争斗中,系统一直是她可靠的信息库。它推测出接近于一的概率,基本就是断定越棠前世十四岁后的经历对这次任务没有影响。 沈觅对前世越棠的好奇心,还没有大到拿治病积分挥霍的程度。 系统见沈觅打消了念头,主动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免费看南朝事的机会,越棠对你的亲密度每涨十分,你就能解锁一段过去。” 沈觅来了兴致。 “那现在呢?” 系统查询了一会儿,结果却总是一条横杠没有显示。 上个世界的主角比如今的越棠难搞定多了,也不曾这样数值连零都不显示。 可能是它需要升级了。 系统尝试开了一下权限,尝试失败后,对沈觅如实答道:“亲密度不足以开启权限,宿主再接再厉。” 目前越棠确实对她算不上“亲密”,她对越棠,沈觅仔细想了一下,如今也只是有点怜惜这个小越棠。 沈觅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沈觅丝毫没有气馁,这才接触一两天,想靠一两天就刷出来不低的亲密度才是痴心妄想。 慢慢来,越棠才十一岁,还有的是时间。 若是能知道越棠转变的原因,或许任务做起来能更加得心应手。 沈觅将刷亲密度定为一个阶段小目标。 和系统又唠了两句闲话,沈觅沿着卵石小道随便闲逛,在书院几处风景秀美的地方走走停停。 前世赚积分太迫切,她无时无刻不在规划如何刷主线副线隐藏任务,几乎不曾这样闲散地逛过这里的风景胜地。 等到有些累了,沈觅才发现几人已经穿过了大半个书院,到了临近熹江旁的一条街道。 熹山书院乃如今四大书院之一,是南朝北朝学子都争相前来求学的书院,不只因为院内学术氛围好,还因为环境和条件好。 只说条件,除了学子都有的单人斋舍外,书院中还有一条百物街,联通书院和外界,其中贩卖百物,日常的衣食住行和娱乐都可以满足,各大知名商铺几乎都有分店开在此处,物美价廉,在各地天之骄子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在百物街用完午膳,沈觅便带着侍女直接挑了一家木雕店进去。 掌柜迎过来,沈觅看了一会儿,随手买下几样,便去到二楼的小隔间休息。 不大的隔间中摆放着数十样名品木雕,沈觅在临窗的小桌上坐下,侍女在一旁煮上香茗。 推开窗,外面正是熹江,雪化后,江面烟波浩渺,浮冰银光粼粼。 虽然是寒冬,却依旧风景如画。 这样浩渺的江景让人心情也辽阔起来,现代的沈觅同样也住在江边,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实木地板上,窗外就是一览无余的江景,而她自从确诊渐冻症后,便只能日复一日闻着病房消毒水的味道。 沈觅打住飘远的思绪,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早些攒够积分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应该又是有客人来。 掌柜引人到沈觅隔壁的隔间中去,隔壁人落座,杯盏移动的声音过后,便隐隐听到有人说话。 沈觅皱了皱眉。 这里隔音太差。 侍女奉上一杯香茗,热气蒸腾,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为飘渺的白雾。 沈觅抬手接过来,垂眸捏着茶盖刮了刮浮沫,靠近闻了闻香气。 饮完这杯茶,沈觅就打算回折青院。 侍女安安静静侯在一边,屋内几乎没有声响,隔壁的声音在安静中却越发清晰。 先是一个少年随便说着些书院日常的趣事,说到激动处,声音洪亮了些,和他一起的人却始终没什么声响。 茶汤太烫。 沈觅皱了皱眉,不想再等茶凉,便轻轻放下茶杯,正欲起身,却听见隔壁又有声音传来。 “你问吧,这木雕店生意不好,只有我们会过来,你想知道什么都行!丽阳的事情,我柳含章不说什么都知道,但绝对是书院里消息最灵通的!” 那人耐心听柳含章说完,不紧不慢道:“我想知道……清晏殿下。” 另一道声音更清更冽了一些,音色辨识度很高。 沈觅顿了顿。 这是越棠的声音。 和往日不同,平淡沉静如寒江静水。 第6章 救赎剧本第六集 殿下特别好。 一墙之隔,声音传过来隐隐有些失真。 沈觅没有起身,继续坐在窗边。 她应当没有听错,那就是越棠的声音。 他找人打听她? 沈觅听得出来,越棠的语气和声调和平日并不相同。 太平静了。 脑中闪过小越棠漂亮的笑容和那两晚的哭泣,沈觅垂眸捧起茶杯,看着白瓷杯中上下起伏的碎叶,不动声色。 等隔壁接下来的动静。 “你为什么忽然问起清晏殿下?书院里就你和殿下最亲近不过了啊。” 柳含章嘟囔了一声,“是想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是吧,你想问什么,说不定我还真听阿父提起过。” 沈觅掀开茶盖,香茗的雾气从窗边往外飘,白色雾气在寒凉的空气中飘出一截才消散。 隔壁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越棠的回答。 “我想知道,清晏殿下有没有什么喜好?” 越棠的声音轻缓又柔和,却是问了个让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的问题。 问她的喜好? 柳含章也惊讶地“啊”了一声。 “投桃报李。我想做些我能做的回报一二,或者,你可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禁忌?我能感觉得到的,殿下对我太好了。殿下的喜恶,我都想记着些。” 小少年解释了句,声音平和宁静,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柔和。 沈觅长睫轻颤了一下,只低头抿了一口茶。 “多亏了殿下,越棠你近日状态都好了不少。” 柳含章叹了一声,又道:“可是殿下毕竟是殿下,荣宠无人能及,得罪一二整个家族都要被陛下治罪,整个丽阳城的纨绔没有谁不怕的,我也不敢凑到她面前。” 越棠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怕的。” 沈觅放下茶杯,微微怔了怔。 “我就说……” 柳含章仿佛找到知音一般,正激动地要长篇大论,越棠便轻轻道:“可是,殿下说过,让我不要怕她。” “??” “啊?” 柳含章惊讶地猛地拔高了声音。 对面传来杯盏倒地的声响,一阵手忙脚乱。 越棠似乎笑了一声,语气很轻,音调稍微往上扬了一些,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的意气。 “殿下其实特别好。” “……” “越棠,你这是炫耀!” 柳含章忍不住又提高了一点声音。 沈觅抿了抿微微弯起的唇角,心情如拨云见日,忽然轻松起来。 小越棠有点可爱啊。 越棠笑了笑,声音微暖,道:“没有想要炫耀,只是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低声继续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哪里值得殿下青眼。就算殿下待我宽容,我还是会怕。毕竟,殿下的好,我受之有愧。我怕我有哪里会让殿下不喜欢,或者哪里有冒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殿下。”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都很认真,沈觅甚至能想象得出他说话时的神态。 越棠还是太不安了。 心底忽然泛起淡淡的心疼。 其实,她方才还有那么一点点怀疑越棠,沈觅叹一口气。 她还是没能完全把小越棠和前世的宿敌分开。 柳含章想了一会儿,宽慰道:“你不用这么小心。我们这些纨绔是怕混账惯了不小心得罪殿下,你性情这样好,平日认真又谨慎,怎么可能会惹殿下不喜欢。” 似乎是担心越棠不信,柳含章一项项列出来丽阳前些年发生的事。 “殿下连夺了这几年的君子六艺头筹,有人不服来挑战,语气特别嚣张,殿下都不生气,殿下还经常为境遇不好的百家学生引荐老师,就算被拒绝被误解她也从没有发过脾气。殿下就是殿下,怎么会因为小事和人计较。” 殿下真好。 殿下大才…… 柳含章口若悬河,一句句夸赞张口就来,越棠安安静静听着,不时也随着赞叹。 一两句还好,如今多得不行的夸赞从隔壁两人口中说出来,尤其那里面还有个越棠,沈觅渐渐尴尬起来,头皮都隐隐发麻。 这感觉太微妙。 特别是柳含章说起她在丽阳的事,越棠还十分认真地一句句追问。 沈觅端起茶杯将茶水饮尽,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争取着让自己脸不红心不跳,至少看起来一派淡然沉着。 热气失了源头,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 隔壁的越棠看着窗外。 自从他说完第一句话,视线便一直放在外面。 冬日的微风将香茗的雾气吹远,轻纱般的白色渐渐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他一开始便看到了隔壁飘出的雾气。 越棠慢慢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对面的墙壁,神色没有变化。 他只如同正常交谈一般拉回话题,问道:“殿下平日的喜好呢?” 对面的柳含章扣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殿下喜欢精细的小玩意儿,年前殿下及笄,好些世家都在精细上花足了工夫。” 说得倒也没错。 沈觅喝完一盏茶,不想再隔着墙听人谈话。 她对侍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动作极轻地出了雅间下楼。 一下楼,掌柜便迎上来,殷勤地过来送上沈觅看好的几样木雕。 几个樟木盒子打开,让沈觅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出错后,掌柜手脚利落地一个一个打包好,送到后面侍女的手中。 在楼下耽搁了一小会儿,楼梯口便再次传来脚步声。 沈觅侧过身子看了一眼,越棠正在楼梯上。 小少年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开心,看到她,目光相接,他一愣,差点踩空了一节楼梯。 身旁的柳含章立刻扶了他一把,笑着往下看。 柳含章同样愣住。 在丽阳城,沈觅或许对柳含章没有印象,但是柳含章必定是认识她的。 方才还在聊着沈觅,此时见到了本人,柳含章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苦着脸用力扯了扯越棠的衣袖。 越棠低眸看着脚下台阶,还是平日的乖巧模样,带着柳含章下楼。 一下楼梯,柳含章懦懦正要行礼,沈觅朝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柳含章比越棠高了近一个头,此时却缩了缩脖子,想要往越棠身后躲。 这场面看起来实在有些奇怪,沈觅稍微留意了下。 三人一出木雕铺子,柳含章便立即借口想要溜走。 沈觅也无意留他,柳含章如获大赦一般立即丢下越棠快步跑开。 门外仍旧人来人往,喧嚣不已。 只剩下了越棠一个人。 越棠有些局促。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沈觅,阳光撒在他脸上,肌肤上的青紫已消得差不多,黑色瞳仁周缘的暗蓝在阳光下恍若一颗纯粹的宝石。 纯净又清澈,整个人漂亮极了。 沈觅注意到他的小心翼翼,柔下神色,对他笑了一下。 越棠也弯起一个好看的笑容。 沈觅不打算追问木雕店这事,只如同碰巧遇到一般,温声问道:“午膳可用过了?” 越棠本等着沈觅发问。 从改口问喜好,到看到沈觅恰到好处的惊讶,越棠不觉得他哪里有破绽,沈觅一开口,他脑中便过了无数种应对方法。 可是沈觅只问他有没有用午膳。 一瞬间暴起的抵触和百般猜忌如深水中的湍流狂卷,却始终被隔在水面之下,让人抓不住、看不清。 越棠思绪蓦然空了一瞬。 这样随便的一个问题,他难得没有立刻回答,沈觅只十分耐心地等着。 越棠很快反应过来,眨眼间神态便恢复如往常一般,眼中都是暖意,轻轻点了点头。 放下心,沈觅看了眼天上日头,随口问了问:“午后什么时候上课?” 他乖乖回答:“再过半个时辰。” 沈觅算了算时间,那越棠这个时候也该往书院中赶回去了。 她索性和越棠一起回书院,顺路送他去书斋。 越棠有些受宠若惊地愣了一下,他看着沈觅,欣喜中又带着点敬畏。 “小棠多谢殿下。” 看到他的神色中的敬畏,沈觅猜想,他怕是全然信了柳含章的长篇大论。 她忍不住挺直了背。 前世她为了做任务,确实做了不少事,只是一听别人说起,她全身都开始不自在起来。 沈觅看着前面的路,面上熟练地撑出一片从容淡然。 算了,不在越棠面前提这事儿了。 早上沈觅送越棠上课被人看到后,众学子就已经知道了他在沈觅这边的地位。 然而不过是中午一个多时辰的休息,沈觅作为一朝公主,还耐心地来送他。 书斋中的学子这下必须要好好掂量一下,到底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越棠。 清晏殿下一个人的态度,就足以扭转他在书院中的处境。 距离百物街越来越远,人声鼎沸渐渐被抛到脑后,路上,越棠一言不发,有些走神。 沈觅看了看他,没发现他情绪有哪里不对,便也不多说什么。 等快到了书斋,越棠终于有了别的动作,他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沈觅,声音很轻:“殿下不问我为什么去了百物街吗?” 小少年神情认真,眼眸莹润。 “殿下不觉得小棠没有好好读书吗?” 听到越棠又软又乖的声音,沈觅又想起来隔壁隔间那一句句的夸赞。 殿下特别好。 沈觅眼中没忍住带了点笑,却是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还小,也已经足够刻苦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出来走一走,也是应该的。” 越棠眉眼轻轻弯起,声音轻快地一五一十交待,“柳含章和斋长在同一个院子中,之前我便是拜托含章去请斋长的。含章是丽阳人……” 越棠小声道:“我想多了解了解殿下。” 他还是像那天晚上一般,把他自己剖开展示在沈觅面前。 不仅把今天,甚至还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前后都交待了清楚。 沈觅叹气,心软了一瞬。 他其实没有必要告诉她。 越棠一句句说完,纯澈的眼睛仰视着她,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小声道:“殿下……会怪我私下打听吗?” 作为南朝人,私下打听北朝皇室,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别的不敢,这事儿却敢在她面前坦白。 沈觅无奈了。 就那么放心她了? 见越棠还是认真看着她,竟有几分无知无畏的模样,沈觅瞧着他,心里忽然有些痒,含着淡淡的笑,却问道:“你直接对我坦白,不怕被治罪?” 第7章 救赎剧本第七集 “二月七日,慕容棠,…… 越棠怔了一下,漂亮的眼睛茫然了一瞬,随后似乎明白了沈觅的意思,眼睛蓦然睁大了些。 他着急起来,连忙摇头解释:“殿下,我只是、只是……” 沈觅看着他没能继续忍住,眉眼一弯,便笑了出来。 “说笑罢了,日后不要再向别人交代你做的事情。” 看出沈觅在逗他,越棠一愣,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却还是软下来,乖乖点头。 小少年软软地任她欺负,沈觅看着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小越棠太可爱了。 沈觅抬手揉了一把他的长发。 他梳地整齐的长发被沈觅揉地凌乱散开几缕。 掌心下的触感柔软又顺滑,毛茸茸地,像极了一只乖到不行的猫咪。 越棠任她揉乱,唇角扬了扬,沈觅手移开后,他才慢慢整理整齐周正。 到了书斋前,越棠快走了两步到沈觅身前,小少年笔直站在她面前,道:“殿下,小棠的仪容可整理好了?” 他自小在南朝吴地长大,来到北朝说南北统一的官话,约莫是很少同人交流,口音还带着一点吴地的味道,又软又糯,乖巧极了。 人啊,总是想要更多。 越棠本来怕她,如今也会满是希冀地看着她,主动向她提问、软着嗓子撒娇。 沈觅笑着替他将颊边没顾及的一缕的碎发归到脑后,指尖无意间碰到他的脸颊,指腹下触感柔嫩,小少年肤色雪白,薄薄一层皮肤下透出淡淡的粉色。 沈觅怔了一下,收回手,后退一步看了看。 红衣少年眉目精致,带着亲近的笑意。 前世好像也曾这样不小心碰到过越棠。 大概是在两朝开战之前,越棠还没有夺下南朝权柄那时,她跑去偏远的南越刷任务,恰好遇上了收兵的越棠。 当初沈觅救过越棠一次,又随口嘱咐暗卫照看他安危,南越那次见面,越棠倒是对她十分客气,闲暇时间还来帮她去找支线任务目标。 等到完成南越支线任务,沈觅准备分道扬镳回北朝,越棠礼节性地从军营中出来送她。 正值海棠花开,越棠站在海棠树下,红衣少年长身玉立,几乎比满树繁花还要灼人眼目。 一片海棠花瓣飘下,直往越棠眼睛下坠,沈觅抬手去挡,而越棠恰往一侧偏头去避这花瓣,沈觅的手指便将花瓣直接戳上了越棠的脸颊。 力道不小,留下了极为显眼的一块红印。 沈觅当即心虚起来。 越棠垂眸看着她,向来平静到似乎没有情绪的少年却只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沈觅怎么也没想过,再次听到越棠的消息便是他几乎屠了半个南都,彻底成为残暴反派boss,走上自毁的绝路。 这一世的越棠,沈觅觉得,他可以避开前世。 没有无缘无故的黑化,前世南朝错综复杂,她所知不多,这一世她作为北朝大公主,至少有能力护住他免受摧折,把选择交到他自己手上。 不到不得已,沈觅不会干涉他的任何选择。 尽管沈觅的任务是要避免越棠步前世后尘,但是她从来没想过要限制他的未来。 回过神,面前的越棠笑眼弯弯,比前世任何时候都要明媚开朗。 沈觅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道:“好了。” 越棠笑容又甜又软,轻快道:“小棠多谢殿下!” 沈觅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多嘱咐了一句:“早点回来。” 越棠应了一声。 目送越棠进了书斋,沈觅慢悠悠往折青居走。 白日西斜,越棠朝着书斋走过去,他抬起手,正要去擦沈觅碰到的地方。 手指将将触到,忽然长睫一敛,转而将手放下,越棠眼神和往日一般,平静如同没有一丝裂纹的冰面。 今日或许有一瞬间的失神,那也只是因为沈觅太出乎他的预料。 不过是被沈觅碰了一下,这没有什么,他不应该有多余的在意。 时间久了定会发现,沈觅和曾经那些可怜他的人不会有什么不同。 最终都会索走想要的报酬。 他只是暂时看不透她而已。 - 晚上,越棠终于能够在正常时间回到折青居,衣衫整洁,带来的书籍也平整干净。 沈觅看他回来后的轻松模样放下了心。 如今沈觅刚来书院几日,身边人还都是山长拨来的,她自己的人还在赶来的路上。 不必去上课,也没有人再欺负越棠,沈觅成日懒散地在院子中晒太阳,偶尔亲自去为越棠换药,看着他的伤口慢慢结痂、好转,身上的大大小小淤青也有了或多或少的恢复,但是疤痕还是盘踞在身上。 层层交错,不知道是积累了多久的陈旧伤痕。 好些暗沉的旧伤,怕是在来北朝之前就带着了。 年纪这样小,身上的伤痕却多得夸张。 沈觅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南朝那边越棠到底过的什么样的生活。 系统最初为了让她尽快接手任务,直接安排她出现在书院,忽然失踪之下,封地公主府的女官和侍卫一收到她的消息,便立刻连夜马不停蹄赶来。 也就用了这几日,沈觅的随身女官云霏和侍卫就赶到了熹山书院。 山长撤走暗中护着折青居的高手,总算松了一口气。 沈觅只身前来书院,她的安危便是最要紧的大事。如今皇室的人可算赶过来了,折青居的掌控权和安全还是完全掌控在沈觅自己手中更让人放心。 原本院子中的小厮侍女皆被调回,由云霏带来的一众侍卫和宫人顶替上去,按照沈觅习惯的布置护好折青居。 之前的折青居还只是隶属于书院的一方宅院,如今的折青居,却真正成了公主规制的居所,一日十二个时辰周围皆有侍卫巡守。 越棠今日早散学了一个时辰直接回来,恰好错开了前去拜访山长和掌院的女官云霏,沈觅也不在院中。 看到他,门边佩刀的黑甲侍卫只冷声确认了一遍身份,没有多加阻拦。 越棠站在门边,看着眼前的折青居。 院中苍翠松竹一如往日,门前增了四名侍卫,四周还另有驻守,这也只是越棠一眼看过去能看到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同样有人看护着这处院落。 防护之严,不愧是北朝最受宠的殿下。 笑着道了一声谢,小少年温和有礼,推开门便进到折青居中。 空旷的庭院如今精致起来,空着的大片房间住上了身着贡缎的侍女小厮,看到越棠,便停下脚步稍微福身一礼。 折青居已然改天换地。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垂下眸,手指碰了碰手臂。 他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甚至身体也好了许多。 或许留不了多久了。 越棠独自回了厢房,点燃桌上的油灯,灯油仅仅剩下薄薄一层。 他和往日一样,安安静静在窗下的书桌前看书。 直到傍晚,灯油用尽。 看完手中书册最后一页,越棠闭上眼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今日所学。 窗外夕阳渐渐落下,沈觅和云霏还没有回来。 越棠睁开眼,将用完的油灯放在显眼处,整理好桌面,背上书箱,便带着积攒的一点碎银出了门。 路上偶有学子回斋舍,越棠与众人逆行,穿过大半个书院,去到百物街,直接走到街上另一间木雕铺子。 沈觅或许爱这些精致的物件。 越棠若有所思。 天色已然不早,老板正要关门,看到又来一位客人,便笑呵呵请了进来。 越棠没有去看木雕成品,而是直接去一旁看刚送来的原木木料。 老板见没有大单子可做,便继续收拾,爽朗道:“小公子,你尽管看吧,今日刚送来的新料子。” 越棠只有一两多碎银。 他一块一块将原料看过去,很快挑好了一块巴掌大的木料,老板在灯下看了看成色,又掂了掂重量,道:“半吊钱,小公子可有刻刀?” 越棠摇了摇头。 老板热心地拿出一套粗糙的刻刀,推荐道:“想必小公子是第一次雕木,用这一套简单的刻刀便足够刻一些简单的小物件了,我再送一块普通料子练手,一共一两银子如何?” 天色已经暗下来,铺子中只燃了里面一盏灯,外面已经看得不甚清晰。 越棠指了指旁边一块只比木料大一些的废弃门板,问道:“我担心刻刀会划破桌面,可以多送这块木板垫一垫吗?” 老板看了一眼地上那块废料,这批木料送来后,残次的废料便一直堆在那边,明日正想丢出去来着,老板爽快道:“都送你好了。” 越棠轻轻笑了笑。 “多谢。” 老板将两块木料和刻刀、废料一并交给越棠,拿出专门记铁器出售的薄子,提笔记录。 “小公子,朝廷怕贼寇攒铁伤人,便一直管控老百姓用的铁器,你在我这里买刻刀,还是要留个存案的,小公子贵姓?” “……慕容棠。” 越棠只说了他在南朝慕容家族谱上的名字。 尽管已被划出族谱,可他的路引上仍旧是这个名字。 老板看了他的路引,一笔笔记上去—— “二月七日,慕容棠,一套刻刀。” 越棠将刻刀放进书箱,手指划过尖端,割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他有多久没能碰这些利器了? 看到指尖滚出的一滴鲜血,越棠看了一眼,便轻轻抹去。 将木料一块块收好,那块废旧的门板上,还连着一块铁片,越棠若无其事地放到书箱中。 天色太暗,除了越棠,谁也没有注意到。 第8章 救赎剧本第八集 百密一疏 离开百物街,越棠没有直接回折青居,而是先去了书斋。 熹山书院每年都有北朝朝廷拨下来的大批款项,因此对待学子极为大方。 有些考来书院的寒门子弟想要在晚间温书,便可以直接在书斋中使用书斋的灯油。 越棠是质子殿下的伴读,随着质子殿下在甲字书斋中,里面皆是豪奢贵族子弟,夜间自然不会有人温习。 在书斋中又看了一会儿书,回去路上,越棠将买来的木料刻刀收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天色已经浓黑,冬夜阴凉,仅有天幕上一轮弯月高悬。 曲径尽头,折青居仍然灯火通明。 门边黑甲侍卫见到越棠回来,其中一人推门进去先通传了一声,随后剩下的几人才侧开身子放他进来。 一进折青居,冬夜的寒冷仿佛被隔在了外面,窗纱透出的暖橙色灯光照亮了他面前的路。 熟悉又陌生。 越棠静静朝着他的左厢房走过去,今日赶来的云霏却直接从另一边厢房中出来拦住他。 白衣少女挡在越棠面前,白衣墨发,眉眼清冷,浑身浸染着久在宫中的凌厉。 云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莫名其妙跟在殿下身边的南朝少年。 阶下的红衣少年抬眸看她,不过一抬眼,精致的容貌便露在月光下,整个人漂亮地过分。 云霏面无表情盯着他好一会儿,出口声调清冷,言语却毫不客气:“深更半夜,去哪儿了?” 她语气凌厉,咄咄相逼。 云霏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跟在殿下身边的少年。 越棠愣了愣,对云霏的敌意有些猝不及防。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乖顺地交待:“去了书斋温书。” “今日早早便散学,回到折青院不够你看的?” 云霏看着越棠的书箱,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角。 “书斋有书,折青院也有书,还需你背着书箱出门?” 越棠没有辩解,蹙了蹙眉,他直接绕开云霏推开厢房房门,云霏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屋内。 桌上摆着油灯,灯油空空如也,却是用尽了。 今日交接忙乱,疏忽了他这里,灯油用完了也没有人来添。 没有灯油,夜晚自然只能去别处看书。 云霏一愣。 越棠垂眸将书箱放下,一样样拿出里面的笔墨和书籍,云霏眼尖地看到,书页间满满的批注。 相同活字印刷的书册当然在哪里都能看,但是经人誊写注释的却只有一本。 小少年没有解释什么,只在黑暗中垂眸收整桌面。 云霏拧眉,叫来人为他添足了灯油。 有理有据,无从怀疑。 皱着眉出了越棠的厢房,云霏走在庭院中,沉思了片刻,看到门边巡过的侍卫,当即拦下。 “江校尉,去查一查南朝越棠今日……” 云霏顿了顿,道:“殿下来到书院之后,越棠的行踪,都要查。” - 次日,沈觅照常送越棠去书斋。 一大早便听说了昨晚云霏对越棠的为难,沈觅颇为尴尬地错开了两人可能会见面的机会。 走在路上,小越棠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昨日也是一切如常,从来没有被为难过一般。 微风吹来,越棠的衣袖被吹着贴上了沈觅的手背,柔凉的缎子带来淡淡的痒意。 小少年眸光澄澈,不染尘埃。 一路上再三考虑,沈觅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好好将此事说开。 越棠一惯会忍着委屈,当初他忍着别人欺负他的委屈,如今总不能再让他忍下在她身边的委屈。 沈觅有些难开口,先咳了一声。 越棠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她。 “呃,小棠,昨日……”沈觅斟酌了一下用词,颇为尴尬道:“云霏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问出口,尴尬反而更加严重,沈觅努力保持沉静淡然。 她看了看越棠,他眸中先是泛上淡淡的茫然,随后才恍然大悟,看着她却只轻轻弯了弯眉眼。 “没有啊。” 小少年对着她时向来认真,此时也认认真真回答:“云霏大人只是问我晚上去了哪里。” 云霏的态度当然不止这些。 沈觅欲言又止。 越棠看着沈觅,漂亮的眼睛映出少女微拧的眉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 “殿下想说,云霏大人是因为怀疑查问小棠。” 其实就是这样简单一句话,但沈觅这几日习惯了温言软语,对着越棠竟然有些不好开口。 越棠简简单单说出来,忽然话音一转,道:“可是这本就是应该的。” 小少年声音认真又郑重。 “小棠以为,殿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云霏大人而言,小棠只是一个南朝来的质子伴读,在殿下身边,本就应该格外关注。” 沈觅闻言,微微怔了一下。 他眼睛一弯,声音软糯:“况且,今日云霏大人便不怀疑小棠了啊。” 越棠说话时,眼神认真,看着沈觅,眼睛一眨不眨。 他所言,却是句句为她。 沈觅怔愣的这一瞬间,忽然觉得,越棠懂事地过分了。 心底生出淡淡的心疼。 越棠他确实性情很好。 越棠笑容很暖,“有殿下相信就够了。” 沈觅眼神却心虚地飘了飘。 她其实也怀疑过的。 被小少年信任又真诚地看着,沈觅脸上的淡然险些挂不住。 眼神飘远了些,看到不远处边走边背书的几个少年,沈觅如释重负一般微微一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自然是信你的。你昨日秉烛看书那样刻苦,今日你同窗也在背书,近日是可是有考核了?” 越棠顺着沈觅的目光看了看对面的几个少年,答道:“前几日已经考过了。” 沈觅随口聊下去:“考核结果如何?” “……丙等。” 越棠有些为难,却还是乖乖说了他的考核成绩。 沈觅正欲夸赞,准备好的话语却蓦然卡在喉间。 她以为越棠会说甲,再怎么也不会低于乙。 熹山书院考核分甲乙丙丁四等,丙等仅仅是合格。 “甲字书斋的讲习对于小棠来说,还是过于深奥了。” 越棠嗓音有些失落。 他随着质子殿下一同在甲字书斋,只是他比周围人都要小四五岁。 尽管每日一有时间便是看书,也只能拿一个合格。 若是寻常少年,在大自己四五岁的同窗中能拿到合格,必定值得夸赞。 可是沈觅不觉得,越棠付出了不亚于任何人的刻苦,只能获得普普通通的结果。 他如今十一,前世越棠十五岁便能独上太和殿献治水良方,十六岁就能用兵如神平定南疆军功赫赫。 十一岁的他对四书五经、六艺通识只能合格? 沈觅怔了一下。 千般思绪面上不显,她轻轻笑了一下,十分自然地将绊在喉间的夸赞说出来。 “你比旁人年纪小了那么多,还能拿到丙等,”沈觅面不改色说完,“已经很好了。” 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语塞,沈觅补充道:“你平日的刻苦我都看得到的。” 所以更难以置信。 她刚说完信他。 沈觅对着这一世的小越棠,平日心情轻松态度也温和,可她前世面对更多的,是那个残暴阴沉的南朝之主越棠。 对人常常的心软心疼她有,该有的心机演技她也不缺。 越棠神色有些惊喜。 “殿下不会嫌我蠢笨?” 沈觅微微笑着,道:“你若蠢笨,书斋中同拿丙等的该如何自处。” 越棠连忙摇头,解释了句:“我只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读书上。” 他转而看着沈觅,眼睛明亮:“我听闻,殿下在丽阳城接连几年夺下君子六艺头筹?” 沈觅淡淡笑着,这次却没了当初听到这样被人当面夸赞的耳热,是真的淡然镇静。 “不过是同龄人之间随便比试的噱头,当不得真。” 越棠还是小小赞叹了一声。 沈觅看着越棠,双眼微微弯了弯,面上是十分符合当下情境的、稍微含了一点不自在的淡笑。 这一刻,她有些难以控制地在脑海中将小越棠暂且等同前世那个越棠想了一想。 深思来,处处都有疑云。 满心杂乱。 小越棠他完全不像前世的宿敌越棠。 可是眼前这样一个疏漏,沈觅不能容忍自己忽略过去。 很快走到书斋前面,沈觅和往日一样,笑着目送越棠进了书斋。 看着学子渐渐来齐,几位教习也都进了甲字书斋旁的茶室。 沈觅想了一下。 万一题目并不是四书五经等简单释意和辨析,而是考难一些的策论呢? 或者一个书斋中得到甲乙的人极少呢? 沈觅不愿意臆测旁人,更不愿就此推翻小越棠这些日的言行。 只是一个学业成绩而已。 沈觅等着今日讲学的教习进了书斋,从另一条避开书斋的小路走近了茶室。 面前的茶室竹门半掩,淡淡的墨香从中传来。 虽名为茶室,里面却存放着整整一面墙的书,几张宽阔的梨花木卓摆放着供诸位教习使用。旁边一扇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间,摆放着一张矮几和两个木墩,陈着一套茶具,供来人在此闲谈。 沈觅深吸一口气,敲响了这扇门。 - 越棠听着教习讲书,偶尔提笔记下几句。 他看着宣纸上不小心滴下的一团墨迹,向来平稳到极致的眼神却冷了许多。 越棠闭了闭眼。 在沈觅面前,他片刻不得轻松。 不实的话他说了太多,今日也没有例外。 可唯独今日,他忽然有些难以道清的不适。 他应当,没有出错。 前方长案前的教习此时讲到—— “至道问学之有知无行,分温故为存心,知新为致知,而敦厚为存心,崇礼为致知。” “此皆百密一疏。” - 沈觅坐在隔间的矮木墩上,抬手为面前须发花白的杨教习斟上一杯茶,奉到他面前。 茶香氤氲,室内焚着檀香,两种味道交织,形成一股极为厚重的香味。 杨教习是甲字书斋中最年长的一位教习,沈觅前世虽然常常在他课上瞌睡,但是不能否认,这位先生学识足够渊博,且有教无类,是最不可能忽视南朝学子的一位老先生。 “殿下找老夫问越棠?” 沈觅笑着点头,“听闻近日书院已考核了一次,学生便想找先生询问越棠的学业如何?” 杨教习沉吟了片刻,他看着沈觅,没有直接回答,先是反问了一句:“老夫也有个听闻,殿下将越棠留在了折青居?” 沈觅道:“越棠处境艰难,学生稍有相助。” 杨教习笑了一下:“早便听说殿下仁善。不过,殿下将他护在身边也只能保得了他一时。殿下不可能常年留在书院,此后,越棠不一定比如今好过。” 沈觅知道。 她没想过找到越棠后还留他一个人。就算她不在书院,也能拨下一些人护着他。 她敛了眸,道:“书院既然知道越棠处境,还是放任了?” 杨教习只叹了一口气。 “越棠是南朝人,南朝都不管不问,书院毕竟在北朝,就算再怎么插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堂课已经结束,门外渐渐有学子走动的声音。 杨教习道:“老夫平日也常关照他,他喜欢读书,别的书院不好插手,但是这一点,书院不会对他吝啬了。” 沈觅抿了一口茶。 熹山书院传承数百年,藏书、孤本不计其数,既然教习坦言了书院在这方面对越棠毫无保留,那么前世堪称全才的越棠倒是可以说通。 可前世越能解释地清,如今的小越棠就越让人怀疑。 沈觅看着教习,将问题问出口。 “所以,如今越棠学业考核……” “殿下是觉得他平日刻苦,考核得了丙不应当?” 杨教习忽然大笑起来,“原来殿下是为越棠抱不平来了。” 沈觅:“……” 这样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也能好好解释她此次询问的目的。 沈觅只好微笑不语。 杨教习摇了摇头,道:“书院不拦他想学什么,越棠读书不少,可规定的课业他并不一定理解得透彻。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儿,只有部分心力在课业上,殿下难道还指望着他下笔压过甲字书斋里那些聪明人?” 所以,十一岁的小越棠得丙等,可以理解? 沈觅皱紧了眉。 门外的喧嚣声渐起。 却又是她熟悉的几道声音。 薛二吊儿郎当道:“伤好了?还记得自己是哪朝人吗?” 第9章 救赎剧本第九集 他只会识字。 沈觅低眸看着手中清茶,水波微漾,将倒影摇地支离破碎。 没有听到回答。 段英也在外面,他声音微冷:“走什么?不过和你说几句话。如今有了清晏殿下,是不是觉得没人动得了你了?” “……不敢。” 越棠声线清冽低缓,从门外遥遥传来。 薛二嗤笑一声。 “北朝的殿下能护你多久?我和薛二也被三殿下罚过了,你也该回来了。等她走了,你不还是要转过头求着三殿下收留。” 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走神间,指甲划过手中茶杯,发出低低一道声响。 杨教习叹了一口气,自斟了一杯茶。 “南朝这些学生啊,可真是越发混账了。” 沈觅垂眸品茶。 外面段英淡声道:“三殿下让你伤好便回来。这次不会再责怪你害他落江,一次次原谅你,殿下待你还不够包容?若换成得罪清晏殿下,可没人能再给你机会。” “……我知道了。” 越棠轻声应了一句。 沈觅手指收紧了些。 她放下了茶杯,广袖沿着膝头垂下,身体往过道侧了一些,将手撑在一旁扶手上。 “等我伤好……” 越棠话音未落,便听斋长的声音传来—— “回书斋,教习授课。” 喧嚣声霎时间聒噪了些,压过了越棠的声音,等到喧嚣声散去,书斋外已经空无一人。 杨教习没有忽略沈觅方才想要起身的动作,眼中蕴着淡淡笑意。 “殿下对越棠倒是真不错。” 有殿下这般态度,他并没有将段英、薛二对越棠的威胁放在心上,却还是低叹了一声。 “可惜啊,越棠终究是南朝世家大族子弟,就算殿下在北朝护他,他早晚也要回南朝去。” 沈觅没有否认教习的话。 等到出了茶室,日头已经快要走到正中。 沈觅这次是沿着经过书斋的路往折青居走,路过书斋的支摘窗前,她往里面看了一眼。 越棠坐在角落的窗边,寒风沿着微微支开的窗户灌入屋内,他指尖被冻地通红,正垂眸握笔写着什么。 小少年身姿端正挺拔,周身仿佛笼了一层柔光,整个人柔软又雅致。 沈觅看了片刻,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轻手轻脚远离了书斋。 再看看吧。 - 夜幕渐垂,折青居中静谧安闲。 越棠坐在灯下,手中木雕已然成形。 是一个小院子的模样。 手中刻刀精准地刻在木料上,木屑在他手下一点点脱离,院子墙头的琉璃瓦渐渐片片分明起来。 是折青居。 凉月渐明,窗外的光线暗下,正屋的沈觅熄了灯,夜色已晚,越棠眼睛有些干涩难忍。 接连数日,今日终于大致雕刻完。 最后拿着一把细尖的刻刀提上“折青”二字,越棠将桌上一只木盒推开一条缝隙,里面关着几只萤火虫。 小心将萤火虫引入雕刻好的小折青居中,萤光渐起,仿佛小折青居屋内燃起了灯火,便如每日的夜晚,折青居中亮起的灯光。 越棠检查了一遍木雕没有缺漏后,便将刻刀同雕刻好的木雕一同锁在柜子下层。 回到灯下,越棠挽起衣袖,露出被层层细布缠着的手臂。 伤口早已愈合,痊愈后,沈觅便没有再看过他的伤势。 解开细布,露出的却是一块铁片,一端仍钝厚,而另一端已经被打磨地锋锐初显。 光洁的铁面上,隐隐能够映出人的轮廓。 越棠手指拂过锋锐处,被反复打磨过的铁片还是不如正常的刀具锋利,却也足够能将人肌肤划破。 他看着铁片上模糊的面容。 铁片抛光不算好,并不能清晰的看出五官,眼瞳的漆黑和唇上艳色倒能依稀辨认。 越棠慢慢扬起唇角,眼睛微微弯起,笑容清浅柔和,眼睛再弯一点,笑意便显地纯稚而又真诚。 唇瓣稍分开一线,露出一些牙齿,笑容便开朗起来。 不行,还是不够。 他笑得还是不够好。 眼睛再亮一些,神情再软一些。 一点点调整眼睛、唇角、脸颊每处线条的弧度,练习每一次笑容的发力,直到两颊微微酸胀。 越棠才敛下所有表情,仔细收起铁片,重新缠回手臂内侧。 - 接连几日一切如常,除了越棠那日早晨的“丙级”,日常的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沈觅头疼又无奈。 转头便去磨系统。 “统哥,越棠到底有没有骗人啊?给我看一眼前世越棠在书院的事情好不好呀?” “有事统哥,无事系统,宿主不要妄图拉关系。” “……” 沈觅“啧”了一声,“统哥这就见外了,咱们还需要拉关系吗?” “……反正不给你看。” 宿主付不了积分就得它付,怎么可能! 沈觅悠悠叹了一口气,“可是,那么大的不正常,你都看不出来不对吗?” 系统正要严辞否认,沈觅又道:“可能你还真看不出来。” 系统:“……” 沈觅问:“亲密度多少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系统,系统只好咽下一口气,默默去查询,然而显示出的亲密度还是和原来一样,一条横杠。 怎么也不应该。 系统犹豫片刻,它真该升级了? 沈觅没听到立刻的回答,她不留痕迹皱了一下眉。 上次系统也只说她刷出的亲密度无法开启权限。 沈觅道:“统哥居然不知道吗?” 她真诚建议:“是不是和越棠相关的功能出错了,你多尝试几个功能试试呢,就看一段越棠的过往,能不能看都去找主系统报错,问题反馈详细一点奖励积分不就补上了花销了吗,说不定主系统还能给你报销,你还净赚一把!” “……” 涉及积分,宿主总有一堆歪理歪办法。 “这是在传授你以财生财!” 沈觅一脸语重心长,“统哥怎么能容忍自己出故障呢?” 系统:“……” 系统觉得虽然沈觅阴阳怪气,但是说的还真对。 沈觅没收到系统立刻回复,猜测系统约莫是气嘟嘟听话去做了,总算舒了一口气。 等系统查询回来,她也能多了解一些小越棠。 调戏完系统,沈觅轻快出门,送完小越棠去上课,便溜达去山长的院子中。 不管越棠怎么样,沈觅都不能让他此时回到南朝人那边。 至少要等越棠处境好转,能够反抗他们之后,她才能更放手一点。 然而想要彻底解决越棠留在哪里,还需要山长发一发话。有她在背后撑着,山长出面,南朝人也没办法再逼越棠回去。 到了涵光阁,一见到山长,山长便立即笑呵呵地请沈觅进来。 “殿下大驾光临,小院蓬荜生辉,来来来,随便坐。” 前世山长一对她笑呵呵,便只有一个目的,找她拨一点银子来。 沈觅心底有点发毛,但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还是只能忍着露出笑容坐好。 山长体贴地让人上了一桌茶点,又差人焚香煮茶。 等到闲人退避后,山长直接懒散歪坐着,道:“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拨银子拨地足就行。 沈觅意会,在心底默念一句,钱财皆是身外物,随后慢慢笑着说道:”随便闲谈一二。“ 山长并不会直接掌管书院的大小一应事务,但是该知道的,他都会知道。 沈觅想了想,在说起越棠居住这一困扰之前,她想知道的是,越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处境。 不论越棠有没有说谎,可他模样好、性情好却是不争的事实,只看他本人,也应该是在众人中颇受欢迎的。或许因为他并不算好的出身有所看轻,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沈觅沉吟了片刻,道:“南朝一年前送三殿下入北朝为质,越棠、段英、薛海生三人随行……” 山长把话接下去,道:“三殿下体弱,却受宠地紧,他在南朝的地位,不低于殿下在北朝的地位。当年若不是太子那一脉占上风,他也不至于入北朝为质。随行的伴读本只有三皇子那边的段家和薛家,可那时慕容家被三皇子一脉套住,被逼着也要送出来一人,便送来了名义上的长房独子越棠,从此不闻不问。” 这些并不是什么密谈,稍微查一查便能知道。 沈觅要问的当然不止这些。 “虽然得了南朝质子,但是两朝实力差距其实并不大,质子一行人不可能被奉为贵宾,但也不会遭受任何轻视,那为什么越棠成了例外?” 山长瞥了沈觅一眼,一脸“就知道你会问”的表情。 “南朝一行人到书院之前便是这样。” 山长淡淡道:“越棠是如何随行的,南朝几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加上他被家族视为弃子,就更加肆无忌惮了些。薛二段英皆尊崇三殿下,越棠曾打碎过三殿下的救命药,这两个学生自然不会放过他。在甲字书斋中,哪个人不是代表了各自家族,又有谁敢庇护越棠?” 书院能做的,便是减少明面上的冲突,为真正愿意求学的越棠提供一点帮助。 原来是这样。 沈觅拿起一块茶点小小咬了一口,有些出神。 这些细节是她不曾知道的,可越棠怎么会有机会失手打碎这样贵重的物件。 南朝真是一团漩涡。 舌尖化开的茶点带着淡淡的花香,混着一点点的清甜,沈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糕点。 是南朝的特产。 沈觅叹一口气,道:“南朝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越棠他……” 山长也唏嘘了片刻。 “要是越棠身份简单点,我可能就直接要把他收为学生了。” 山长叹一口气:“可他出身南朝世家,还搅和在夺嫡里,我食君之禄不能任性啊。那么认真的一个孩子,当初来到书院时,他只会识字,如今不过一年,他就能跟上讲学的进度,这还是他没有一心扑在四书五经上的结果。” 沈觅手指一松,手中糕点从指间落下,她一惊,立即伸手去捞了一把。 酥软的糕点碎在掌心。 沈觅震惊。 “越棠来书院的时候只能识字?” 看到沈觅惊讶地差点要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模样,山长瞪她:“需要我帮你说‘何不食肉糜’吗?” 沈觅连忙摇头。 方才压抑一扫而空。 越棠十岁才刚刚识字? 慕容家竟然对他忽视成这样吗? 想来也可以理解,若是一开始知道越棠的学习能力,哪个家族还会舍得放弃。 在饱受欺凌的一年内,还能从只识字到熟读百书,追上世家子弟将近十年的进度,这样的进步,沈觅不能说还不足以匹配他的前世。 竟还真的是她多想了。 虽然这次是沈觅想多了,可她并没有旁的情绪,心底一直拉紧的弦慢慢松下。 她本也更希望是是她想错了。 沈觅神色渐渐松快,来时眉间隐隐的情绪不佳彻底被扫除。 山长看沈觅解了心中疑惑,忽然挑高了一边眉,好整以暇道:“殿下,你是北朝的公主,你这样,是不是对一个南朝来的学子太过关心了些?” 第10章 救赎剧本第十集 木雕碎了,萤火虫都飞…… 沈觅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山长。 山长语气中略带调侃。 可是沈觅知道,这并不只是他的疑惑,也是提醒。 山长因为越棠在南朝的世家身份不能轻易将他收为学生,沈觅虽然是公主,但是也不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南朝人这样关心。 百官的弹劾并不好受。 沈觅垂下眸。 这个问题,倒也能胡说一些。 “来书院那晚,我尚且不知道他的身份,可看到了总不能装作没有看到。随后便让他留在折青居,先把伤养好。” 山长应下一声。 “理由充分。” 沈觅看他一眼。 这语气分明是想看她往下怎么编了。 山长施施然看她,丝毫不为所动。 这位殿下忽悠人的本事可大着呢,她刚来书院众人就领会到了。 接下来还要请山长出面,沈觅深吸一口气,此时只好乖巧坐端正了,腼腆露出一抹笑容。 “之后,我还想将越棠留在折青居,避免南朝那两人再来扰他。” 编不下去干脆就不编了,沈觅乖乖说出来自己的目的,诚恳道:“上次山长的意思,我已经修书给父皇了。这回,我亲自派人去算一算去年的进账,过些时日便送来。” 沈觅被陛下赐予封号“清晏”,寓意河清海晏,并将东部最富庶的雍州划分为公主封地,另外在丽阳皇城也有大片良田山野,可谓是宗室最富贵最受宠的血脉。 得了沈觅的承诺,山长自然不再执着此事,当即恢复了一片和蔼慈祥的模样。 “殿下果真是仁善。既然殿下想要帮他,我自然鼎力相助。” 转变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沈觅早就习惯了山长的作风,面不改色。 她笑呵呵地谢过之后,看到山长桌上的茶点。 都是南朝那边的口味,带着茉莉、栀子、山茶的花香,清甜又细腻。 山长出身累世书香士族,一直便爱这一口糕点,他这里的,必然都是上品,包括南朝来的,都定然是最为地道的。 沈觅心思一动。 “山长可还备有南朝的茶点?” 山长一愣。 “有的。” “那清晏就不客气了!” 沈觅不等山长回答,立即出门,吩咐等候的云霏去取山长私厨备着的茶点,山长立即瞪着沈觅,想到刚得来的大批银两,还是心疼地揉了揉心口。 解决这一事,沈觅终于扫除了近日以来的所有愁绪,脚步轻松地悠闲往折青院走。 云霏跟在她身后,看着身后从山长那边半抢来的一盒糕点。 她没有看错,一半都是南朝那边的口味。 她并没有发现殿下的口味变了。 想到折青居中的南朝越棠,云霏蹙紧了眉。 “殿下,这是带给……越棠的?” 沈觅应了一声,笑着看她:“还有一半是给你的。” 云霏并没有高兴,只皱眉道:“殿下,我前几日让人去查他了。在查清之前,云霏实在没有办法不怀疑他。” 云霏还是派人去查了。 沈觅叹一口气。 云霏一向注重她身边的安全,她怀疑越棠无可厚非。 沈觅一味拦着只让人更不安,等云霏查完了,也能彻底放下心。 无奈摇了摇头,沈觅粗略地将越棠来南朝和被针对的原因大致说了一遍。 “云霏,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这些时日我看得到的,越棠很听话。” 云霏只稍微犹豫了下,却还是坚持。 “救命药还能打碎,我只能庆幸殿下身体健康。” 沈觅无奈。 看来云霏不看到这些时日查到的结果,怕是不能轻易放下对越棠的疑虑了。 越棠在折青居的这段时间,大多是在折青居和书斋之间往返,偶尔去一次百物街,甚至没有再去过南朝三殿下等人的听涛院。 沈觅劝了一句:”这次你查便查了,不过日常在折青居,少吓他。“ 云霏不满地看着沈觅,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沈觅回眸看了一眼侍女手中的食盒,食盒不算大,目测只放了三盘糕点。 山长那里有专门请来做糕点的厨子,在请到南朝厨子之前,沈觅打算每日去山长那儿拿一盒回来。 毕竟她这次是真下了血本! 银两用在书院上,沈觅并不心疼,只是能坑山长一点,沈觅当然不会犹豫。 她之前倒没有注意过越棠的口味。 先准备一些他习惯的味道总不会有错。 从涵光阁出来,天色已经暗下,天际挂着镰刀一般的弯月,依稀可见几颗星子眨眼。 路上,书院中学子三三两两结伴散学。 等到接近了折青院,却见一名侍卫护着一名医者匆匆忙忙跑进去。 沈觅忽然眉心一跳。 是她的黑衣卫。 这个时间,有谁能在折青院这样紧急地需要医者? 云霏也蹙了蹙眉。 回头对跟着的一名侍女嘱咐道:“去问一问,院中发生了什么。” 侍女应了一声“喏”,正往前跑出两步,就见一个黑衣卫从院内出来,看到沈觅等人,瞬间一愣,便立即赶过来。 沈觅按了按眉心,皱着眉快步迎过去。 黑衣卫正要行礼,沈觅直接道:“直说便可。” 黑衣卫止住弯下的身子,语速很快,道:“殿下,出事了!” ”……南朝三殿下的侍卫在院中和我们起了冲突,争执之间,越小公子受了伤。“ 三殿下的人来她的折青居? 和她的人起了冲突,还伤了越棠? 沈觅眉头越皱越紧,当即快步赶回折青居。 “继续说。三殿下的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侍卫飞快地解释清楚原由:“之前卑职率人去调查越小公子的行踪,在调查听涛院一带时,遇上了三殿下的护卫,扬言要帮我等查探。江校尉没有同意,但他们还是跟着一起查。” 沈觅没有说话。 侍卫不安地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后来,我等查到越小公子曾在几天前的晚上去过百物街,但是并没有名为“越棠”的记录,三殿下的人随后也查到了,告诉卑职说,方才查到的名为“慕容棠”的那人,就是越小公子,他去买了铁。“ 好好一个在书院中读书的学子,去买铁。 当下看管铁器极为严格,人人皆登记在册,越棠作为一个普通学子,却用了另一个名字去买铁。 再一想到他一个南朝人,如今在北朝公主身边。 几乎便是直接指向一个可能。 越棠想要行刺。 沈觅面色没有变化。 侍卫看了一眼沈觅,声音稍微低了一些。 “卑职等人怀疑越小公子行为可疑,便先控制住折青居,等殿下回来再做处置。质子殿下的人直接要将人带走。我等守令护住折青居,但是越小公子是南朝人,犹豫间,我等和对面争斗起来。” 侍卫骂了一句。 “他们分明是故意挑事,带的人多还毫不留手,属下不力,让他们有人混入越小公子房中,搜出了装着铁器的木盒。” “越小公子护着木盒不放手,争斗间……越小公子卷入刀剑之中,从阶上摔下来……” 侍卫话音刚落,沈觅便已经跑进了折青居内。 院中围着一众黑衣、灰衣侍卫,地上洒着不少鲜血,而医者正侯在一边,隐约可见中间的红色衣袂。 “还不交出来?” 听到对面高手对越棠的质问,黑衣卫首领江校尉皱紧了眉。 终究是握紧了双拳,没有说话。 若越棠是北朝人,他们自然可以全力护着。 可南朝的人内斗,没有吩咐,他们也没有立场开口。 “若有谋刺,只是越棠一人所为,和我南朝毫无关系。” 沈觅走进了院子中央,黑衣卫看到沈觅,正要行礼。 中央的灰衣高手站在越棠身前,他手中长刀忽然出手,砍向越棠手中木盒。 这一动作太过突然,沈觅睁大了眼睛,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出声让人拦下,长刀便已收回。 没有出手拦,也没有人能够拦得下。 而越棠也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往一旁侧了侧脸颊。 长刀斩落木盒。 他身后正扶着他的黑衣卫捏紧了佩刀,还是上前一步挡住越棠,准备拦住这人接下来的动作。 沈觅手指颤了一下,终于看到面前的场景。 越棠失了支撑,骤然跌倒在地。 一个木盒被从中劈开,里面滚出一套刻刀。 也就是这次争端的根源。 沈觅的目光落到了刻刀旁,四分五裂的一块木雕。 木料是深棕的色泽,雕刻手艺乍看不错,细节却是沈觅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稚嫩。 雕刻的是…… 折青居。 沈觅一愣,所有思绪乍然停滞。 她下意识想要撇过脸不去看,可整个人僵住了一般,只能望着眼前情景。 被劈碎的木雕裂开后,里面关着的萤火虫从中飞出。 黑衣卫、灰衣卫,乌压压的一片之间,红衣的越棠跌坐在地,脸上身上都浸染着血迹,而他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折在地上。 他手撑着地面,有些怔愣地抬头。 萤火虫也是关地久了,飞起来摇摇晃晃,几点黄绿的萤光,将院中剑拔弩张的氛围染上一丝空灵和梦幻。 萤光照亮越棠的脸颊,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有些许没有反应过来的空茫。 他愣愣的。 只是跌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飞起来又飞走的萤火虫。 他看着只是有些茫然。 雪白的脸颊却是没了血色。 几点摇摇晃晃的萤光四散开来。 木雕碎了,萤火虫都飞走了。 看着眼前的越棠,沈觅心尖忽地一颤。 第11章 救赎剧本十一集 反正,他不在乎。…… 越棠抬起一只手,最近的那点萤火还没等他靠近,便俶尔飘远。 沈觅脚步如同被黏住一般,抬脚如挪万钧。 越棠放下手,垂眸看着地上的左腿。 看到沈觅,黑衣卫跪了一地,灰衣侍卫行了一个南朝礼,恭敬地退到中央灰衣高手身后。 望着越棠,沈觅呼吸都有些艰难。 越棠的腿。 沈觅唇瓣颤了颤。 她是想好好护着一个人的。 余光看到正要打开药箱的医者,沈觅连忙走近了两步,正要请医者尽快去为越棠治疗,却见越棠抬眸正看着她。 他只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小少年往常见到她,总是笑着的,漂亮地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精灵,总是满眼孺慕满心依赖,或许他觉得她是真心对他好的。 他甚少这样安静地看她。 沈觅声音哽在喉头。 她的人在查他。 怀疑他。 明明说过会信他的。 沈觅感觉和越棠对视的这一小会儿,大概过了很久,可实际上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 沈觅不知道这几个呼吸越棠想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眶也没有红,只慢慢抿出一个笑容。 眼睛微弯,却看不到任何开心。 “小棠感激殿下这些时日的关切,打扰殿下太久,小棠该回去了。” 他一说话,嗓音却是带着细细的颤。 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难过,向来红润的嘴唇也褪了颜色,如同一个雪堆成的人,脆弱地好似一碰就要没了。 沈觅立即摇头。 目光掠过碎开的木雕,想到越棠曾在隔间询问她的喜好,沈觅一时间说不出话。 雕木需要花费很多功夫。 从不会开始学,不知道要用多久、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刻出这样活灵活现的折青院,他还捉来充当灯光的萤火虫。 很可爱。 越棠做得很用心。 却毁在了对他的猜疑上。 甚至……他又是一身的伤。 沈觅的视线黏在他腿上。 一瞬间愧疚和懊恼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立即走近过去,灰衣高手忽然朝着沈觅拱了拱手,道:“越棠平日不安分,见到殿下对他有疑,在下虽为南朝人,也定会鼎力相助。” 沈觅脸色有些沉。 她冷眼横扫过去,“让开。” 少女眸光锋芒毕露,冷意冰凉如刀锋。 灰衣高手一愣。 沈觅直接绕过他走到越棠面前。 越棠看着她,却只是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对灰衣高手道:“请魏统领带我回……” “先去看伤。” 沈觅打断,越棠没有再说话,只沉默着。 沈觅心底犹如被一排细细密密的小针刺过,说不出的难受。 任谁被怀疑、被误会、四面举目无亲,都会难过到不行。 越棠放弃去和魏统领交谈,转而低声对沈觅轻轻地认真道:“拜托殿下,将我送回听涛院吧。” 他说话时,终于抬眼看着沈觅,漆黑的眼睛努力弯了弯,语气轻松。 可是,怎么可能再让他回听涛院。 薛二、段英的态度,这些侍卫的狠手,还有那位不曾出现过的三殿下。 哪一点能让人放心。 可沈觅看着他的腿,顿时觉得说什么都无力起来。 跟上来的云霏愣在原地。 医者走进过来,先检查了越棠的伤腿,固定好后,沈觅不假他人手,自己小心将越棠抱起来。 越棠挣了一下,挣脱不开。 抱起越棠后,沈觅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 越棠咬破了下唇,额头沁着冷汗,却垂着眸始终不看她。 沈觅神情黯了一下。 这下好了。 可是断腿之仇,别说亲密度了,越棠今后还愿不愿意再对她真心笑一笑都不好说了。 江校尉愧疚道:“请殿下责罚!” 沈觅只淡淡道:“小棠的腿,谁伤的?” 她冷冷扫视一周,黑衣卫皆低头不敢说话,对面的灰衣侍卫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 南朝的魏统领声音低沉,道:“殿下既然怀疑越棠,何必追问?他若有异心,便是废了这条腿也赎不了罪。” 沈觅立即深吸了一口气。 越棠的腿事大,先不要纠缠,暂且不要纠缠。 冷静,她要冷静。 心底窜起的怒火压也压不住,沈觅冷冷弯了弯唇角:“是魏统领动的手?” 江校尉愧道:“是属下和魏统领交手时,没能避开越小公子,刀背敲在了越小公子腿上。” 江校尉用剑,用刀的是魏统领。 沈觅记下了。 越棠靠在她肩头,渐渐昏沉起来,沈觅不再拖,直接道:“越棠继续留在折青居。” “魏统领还不回去,也要本宫留下你吗?” 沈觅的语气中听不出怒气,可是一字一句满是讥讽。 “麻烦魏统领回去通报三殿下,明日本宫前去看望。” 沈觅最后丢下一句话,便抱着越棠回了厢房。 小少年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靠在沈觅身上。 等到将他小心放平在床上,沈觅已然出了几滴汗。 越棠呼吸很细,苍白的唇瓣又被咬破的鲜血染红,眉心轻轻蹙着。 看着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迷的越棠,沈觅全身都极为不自在。 这次真是…… 医者很快进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人去端热水、准备木板等他匆忙没能带来的物件。 沈觅在一旁先拿着热毛巾轻轻擦拭干净小少年脸上的血迹。 热水浸透睫毛,结成一缕一缕贴在眼下。 被这动静惊醒,越棠长睫颤了颤,眼帘慢慢掀开。 漆黑莹润的眼瞳还是如往日一般清澈,映着沈觅的面容。 越棠慢慢清醒过来,看到沈觅,他没有说话。 沈觅低声道:“抱歉。” 越棠听到这声道歉,却愣了一下。 沈觅同他说抱歉? 竟不是云霏,而是她怀疑他吗。 越棠目光放空了一瞬。 千般思绪,终归是终结在这句话上。 以他的性子,断腿能达成目的不回听涛院,他对自己不会手软,更不会犹豫。计划今日这场戏时,想到沈觅会有多愧疚时,心底那点迟疑,终于被彻底抹除。 没什么的。 反正……早就习惯了。 沈觅也没什么不同。 这点异样很快被收敛下去,越棠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神情变换更加游刃有余。 等医者准备好了用具,拿剪刀剪开衣衫,沈觅看到越棠侧过头,只有半张脸颊对着她,他的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 小少年眼睫如颤动的蝴蝶翅膀,大滴大滴的眼泪晶莹剔透。 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说过委屈,没有对沈觅表露一丁点的失望。 他似乎又将错归结为他自己。 越棠第三次在她面前哭,这次,沈觅深涉其中,竟然手足无措。 医者仔细处理越棠身上的伤处,小腿处已经肿地老高,皮下淤着青紫的血块。 先是摸骨,接着医者忽然用力,清脆的关节响声后,越棠实在忍不住闷声哼了一声,随后立即死死咬着嘴唇,眉心蹙地紧紧,他额头上汗如雨下,却还是没有喊过一声疼。 越棠的小腿脱了臼,医者已经复位好,只是还有一处更为严重的骨裂,别的地方倒只是稍微破皮的轻伤。 沈觅看着他的腿,无意识捏紧了袖口。 这次是真的伤得太重了。 处理好后,越棠唇瓣分开,几乎无力地瘫软在床上,大口地喘息。 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颊边,更显脸色苍白如雪,整个人都脆弱地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 医者拧眉看着他的伤腿,写好药方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沈觅立即起身去送医者,一回来,便看到云霏在门外提着食盒,里面盛着沈觅从山长那边带来的南朝糕点。 看到沈觅,云霏抿紧了唇,声音有些哑,却也已经哭过了。 “殿下,云霏不是故意的。” 沈觅蹙眉,叹了一口气,宽慰道:“不怪你。” 云霏也从来没想过把越棠伤成这样。 沈觅皱着眉,捂了捂额头。 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沈觅从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然要解决。 该说的都要说明白。 没想查他,没想让他走,更没想过伤害他。 既然越棠无故又被波及,沈觅不喜欢碍着面子就憋着你猜我猜。 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日后,待他要再好一点。 他的腿,有系统在,恢复如初并不难,难的是让他重新相信她。 沈觅想起碎掉的木雕,她立即提着灯笼带着人去找,将碎掉的木料收拢起来,归到一个盒子中。 指腹下的纹路精细极了,越棠是真的用心在雕刻。 沈觅心中一软。 叹一口气,沈觅这次告诉自己,小越棠就是小越棠,他和前世不一样。 收好木雕,沈觅推开左厢房房门,正要去和越棠说话,却见他躺在床上,整个人埋在被子中,只露出半张雪白的脸颊,泪痕已干,却是睡着了。 沈觅走近过去,仔细看着他。 最后只动作极轻地擦净了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给他带来的糕点,便用灯罩遮了大半光亮,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那便明日再说。 沈觅走后,又过了一个时辰,越棠慢慢睁开眼睛。 室内光线柔和,既不刺眼干扰睡眠,也能让他一睁眼还能隐隐看请屋内摆设。 小腿处疼地几乎让他麻木。 越棠掀开被子,慢慢坐起身。 他稍微的动作都能牵起小腿上剧烈的疼痛。 等他坐好,额头上又是一层冷汗。 无力地倚在床头休息了一会儿,越棠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腿,神色淡淡。 沈觅怀疑他。 脑中过了一遍她对他的偏宠,越棠眼神渐渐冷凝了些。 这点控制不住的冷意很快被控制住。 他知道云霏怀疑他,便想利用一二。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从留下“慕容棠”让人怀疑,到故意露出破绽让人找到盒子,就算受伤重些,他也能获得足够的同情,沈觅会对他愧疚心疼,更护着他,更不可能再让他回去。 没想到,沈觅也怀疑他。 没关系,他又不在乎。 只是,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就算知道沈觅将来会杀他,越棠仍然能丝毫没有负担地跟在沈觅身边,撒娇卖痴,他都能学地很像。 他曾经学着别人的模样活了七年,可是真的天真开朗,和装的,终归是不同的。 下次,他还可以更像一点。 思绪蓦然顿住,想到过去那七年,他一点点学着别人的言行……一幕幕闪过,越棠忽然有点想要干呕。 他猛然死死捂住口鼻,伏在床头,一边按下去声音,一边努力抵抗身体的难受,因为用力,小腿处骨头深处的疼痛让他疼地浑身颤抖几乎要昏厥过去。 越棠一直平静的模样仿佛被扯去了伪装,眼中血丝红色浓烈起来,他死死闭上眼睛,整个人瘫软在床边。 为什么还会这样? 他明明早就不在乎了。 闭上眼睛,沈觅的面容出现在脑海。 她也没信过他。 没关系,反正他也没有在乎过。 第12章 救赎剧本十二集 只此一次。 清晨,云霏为沈觅备好了簪钗袄裙,天色大亮时,沈觅已收拾妥当。 推开门,阳光撒进堂前,沈觅站在门边先等了一会儿。 左厢房中没有任何动静。 越棠应当还没醒。 沈觅垂眸,接过云霏手中的狐裘,披好后,道:“越棠醒后,记得让他吃药。” 云霏连连点头,嗓音微哑,眼眶红红道:“记得了!” 沈觅往前踏了一步,想了想,回头道:“带一颗糖。” 药总是苦的。 云霏一愣。 沈觅转过身叫上江校尉,便乘上车辇直往听涛院去。 系统念叨了一句:“一大早的,你不等越棠醒了去和他说清楚,去见三殿下做什么?” 系统是真怕了沈觅前世到处去刷隐藏人物。 车辇微微摇晃,乌沉的木材坚硬,刻着北朝的图纹。 沈觅独自在车厢中,托腮叹了一口气。 “小棠没醒便再睡一会儿,我就过去说几句话。” 即便越棠是南朝人,可这样想插手折青居便插手折青居,哪有这样轻松放过去的道理。 沈觅昨日便说过要去拜访这位三殿下。 “我这次留下越棠,就没打算再让他回去。之前我没有名头留下他,也不确定他的想法,便只拖着。这次我明明白白去告知他一声。” 是三殿下逾越在先,他的人来折青院闹事,沈觅不觉得她需要隐忍了这次。 系统不再有疑问,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车辇便到了听涛院之前。 一掀开帘子,寒风呼啸而入,沈觅走出车门,一抬头就看到听涛院前已经有人在门边等候。 门前的少年略有些昏沉地倚在一名小厮身边,纯白鹤氅逶迤拖在地上,周围摆放着六七盆正烧着的炭火。 这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脸色苍白,唇瓣几乎没有血色。 听到车架的动静,少年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站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沈觅一看就知道,这便是南朝三皇子,顾微澜。 前世主角早夭的三皇弟。 - 折青居中,云霏终于等到小厮服侍着越棠用完早膳和汤药,便立即进去。 越棠倚在床头,腿上固定着长板,垂着眼帘。 云霏进来,越棠抬眼看了看她,漆黑的瞳仁映地他脸色苍白地过分,面上却并没有显露什么情绪。 云霏一进门就注意到他的腿,眼睛如同被扎了一下般迅速移开。 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恢复如初。 越棠却是宁愿断腿也要护着盛着木雕的盒子。 云霏咬了咬牙,大步走到越棠身边,将沈觅嘱咐的糖放到他手边,豁出去道:“殿下让我给你的。” 越棠看了看手边用油纸包着的一颗蜜糖。 初见沈觅的那天晚上,她也是在他用完汤药后,放到他手心一颗蜜饯。 越棠敛下眼帘。 其实他不喜欢吃糖。 越棠慢慢笑了一下,眉眼弯起,轻声道谢。 “请云霏大人代我谢过殿下。” 云霏怔了一下。 她都做好了越棠不理人的准备。 可是小少年既没有委屈,也没有难过,甚至还能对她笑出来。 云霏愣愣看着他的腿。 越棠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他的腿被固定着,要这样捆着木板至少一个半月,尚不知日后能否不留病根。 越棠道:“我没关系的。” 听倒他的宽慰,云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视线避着越棠的腿,尴尬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小少年怔了一下,有些困惑。 “嗯?” 云霏咬了咬下唇。 她是沈觅身边的女官,同样可以调动沈觅身边的部分护卫。 越棠或许不知道,可她不能让自己做过的事被归结到殿下身上。 云霏手指蜷起,几乎一字一句道:“是我怀疑你别有用心,让人去查的你。” 越棠几不可见地顿住了一瞬。 “昨日殿下去找山长留下你,直到回来路上,殿下才得知我让人去调查你的行踪。” 云霏索性全盘说清,“殿下三番两次劝过我不要针对你,但是护卫殿下安全是我必须要做的。这次是我不对我不会否认,但是殿下从来没有对你不好过。” 云霏不是没有注意到,昨晚越棠和殿下保持了距离。 殿下一点也不开心。 越棠怔怔抬眸看着她。 他心中忽然漫开一股奇怪的感觉,昨晚的阴郁情绪顷刻间荡涤干净。 昨日……沈觅去找山长是为了留下他? 沈觅也没有让人查他,更不是因为怀疑向他道歉。 越棠一直回避的想法又冒了出来,她只是因为他受伤了,才道歉。 越棠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他想要沈觅的怜惜,可他不会依靠这点怜惜去无力又卑微地期盼她会可怜他收留他。 他不想把命托付在沈觅的态度上。 他大费周章,便是想要靠他自己的算计,用沈觅的亏欠和愧疚,避免再回听涛院。 断腿应当够了。 若不够,越棠还会有下次。 可沈觅早早去找了山长。 想到昨晚沈觅一见到他的伤便没有松开的眉头,越棠皱了皱眉。 她还说要去见三殿下。 思及此处,越棠全部情绪一瞬间抽离开来,手指猛地收紧。 “殿下呢?” 云霏道:“殿下?一早便去了听涛院了啊。” 越棠呼吸凝了一瞬。 沈觅出门已有将近一个时辰,应当已经见到了三殿下。 - 沈觅站在自己的车架下面,和顾微澜遥遥相对。 顾微澜眯了眯眼睛,看清楚前面车辇下站了人,便立即走过来。 “清晏殿下大驾,澜有失远迎。” 走近了些,沈觅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顾微澜容貌不算惊艳,尤其较于越棠甚至显得过于寡淡,可周身却有一种极为清旷的气质,仿若山间雪,林间雾,叶上霜。 系统小小地惊了一声,”前世都没见过他,他长得也好看。“ 沈觅只没有什么情绪地拱手还了一个礼。 “当不得三殿下亲自相迎。” 前世她没有和这位三殿下直接接触过,找到主角后,这位三殿下便已经夭亡。 顾微澜一怔。 沈觅的态度算不上很好,他讶异地看着沈觅,这份惊讶很快被压下来,变成三分若有若无的兴致。 喉中微痒,顾微澜皱眉咳了两声,便欠身引着沈觅进了听涛院的厅堂。 房中处处温暖如春,请沈觅落座后,顾微澜不解开鹤氅,极为怕冷地偎在壁炉边。 他看着神情淡淡的沈觅,饶有兴致地弯了弯眉眼,柔声询问道:“殿下是为小棠而来?” 第13章 救赎剧本十三集 小棠又有趣起来了。…… 顾微澜话音落下,便掩着口鼻咳了两声,脸色更难看了些。 沈觅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确实是为了越棠。 顾微澜一开始主动提起了,沈觅却不打算顺着他的话来。 视线扫过周围,沈觅抬眸看着顾微澜,起唇角,温声道:“本宫先请教三殿下一个问题。” 顾微澜一怔,也笑了一下,道:“清晏殿下请讲。” 沈觅淡道:“三殿下可是觉得本宫身边侍卫太过无能?” 顾微澜正要斟茶的手顿了一下,他抬眸,皱眉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觅轻轻笑了一下。 “三殿下特地让人帮着盘查小棠,应当是本宫的侍卫太过愚笨,让殿下看不过去。” 顾微澜眉头皱地更紧了些。 “发生了何事?” 沈觅轻轻挑高了眉。 顾微澜不知情? 看到沈觅似笑非笑的神色,顾微澜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抿紧了一些,他抬手召来一个小厮,询问清楚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顾微澜眼睛睁大了些,“小棠的腿断了?” 拧紧眉,顾微澜转过半边身子,嗓音有些沉,“我这几日昏睡,魏统领谋害皇子伴读,违逆我命令,让他自断一臂一足。” 沈觅听着顾微澜下令,只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 顾微澜看到沈觅神色,面色微苦,叹了一口气,“小棠这次若不能恢复完全,一辈子的仕途都毁了。澜与小棠虽不亲近,却也绝不会让人对他下这样的重手。我自幼体弱,幸与几位名医相熟,今日便修书请来救治。” 当下朝堂还是只许健康健全的人入朝,若越棠留下跛足的缺陷,他科举入仕便直接没了可能。 若没有系统,沈觅不可能保持这样的平静。 沈觅客气道:“三殿下不必麻烦,本宫已经让人去请了。本宫昨日一早便禀明山长,今后越棠便留在折青院,今日刚好也来告知殿下一声。” 只是告知,不是商议。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沈觅理好了衣袖,抬眸看着顾微澜。 顾微澜怔了一瞬,“殿下竟对小棠这样喜爱。” 他笑容微苦:“澜这几日病重,听闻殿下前来,便到门外相迎,也是不想殿下对澜有什么误会,不过,如今看来,殿下已然有了不喜。” 顾微澜的话暗含越棠不对。 沈觅神色淡淡,她不想接着顾微澜的话多说什么,也不想从他口中得知有关越棠的事情。 越棠身上的伤,总不可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前世因为主线任务,她只能搅在南朝这滩浑水里面,这一世她可以随心所欲,除了越棠,沈觅不想过多和南朝事掺和在一起。 已经对南朝质子说完该说的,日后南朝再有人来打搅越棠,沈觅便不会再交由南朝处理。 算着从早上出来,到和顾微澜把话说完,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 越棠也该醒了。 沈觅正要起身,脑中系统忽然发来一条通知。 “恭喜宿主,亲密值大幅增涨。” 沈觅愣住。 她和越棠的亲密度涨了? 因为这件事,亲密度不该下降吗? 沈觅心中骤然有些受宠若惊。 眼下还是在听涛院,不方便和系统交流,沈觅站起身,顾微澜拧眉,张口想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云霏、越棠求见二位殿下。” 顾微澜轻轻抿了抿唇,忽然慢慢笑了一下,全身懒散下来,向后慢慢倚靠过去。 他低眸慢悠悠品了一口茶。 放弃再和沈觅说什么,淡淡道:“请进来吧。” 门外两个小厮搀扶着越棠,云霏走在前面,看到越棠,沈觅皱了皱眉。 昨日刚上了夹板,他不该随意出门的。 二人正要行礼,沈觅起身过去,皱眉道:“免了。” 顾微澜也散漫随着做了个免礼的手势。 越棠面色还有些苍白,往日柔润的肌肤失了血色,便衬得眸色更深,一看到沈觅,越棠便轻轻弯起一点唇角。 “殿下。” 小少年眉眼清润,漂亮又易碎。 不清楚亲密度增长的原因,见到越棠,沈觅压下不解,先走近了两步,问道:“怎么出来了?” 越棠看着沈觅,认真道:“云霏大人告诉小棠了。” 昨日越棠那样失落,大概是觉得,能调动黑甲卫的是她,那么让人去查他的,也是她。 所以昨日越棠疏远了些。 应当是云霏一早便去解释清楚了,越棠一靠近,系统便发了通知。 不过是解释清楚,越棠就忽然涨了那么许多亲密度。 这是系统监测得来的,越棠确确实实产生的对她的亲近。 沈觅心头忍不住软了一下。 她笑了笑,道:“大夫嘱咐过,不让你这个时候随意走动,这就回去吧。” 越棠敛下眸,摇了摇头。 “我也应当来找三殿下当面道别的。” 顾微澜看着越棠。 如今的越棠,不过脱离了听涛院半个月,整个人便不似当初的沉默寡言,灵动多了。 他挑了挑眉,低头笑了一下。 “清晏殿下已经和我说过了,你要留在折青居,便留下吧。” 越棠抬眸看着顾微澜,眼神平静。 顾微澜只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暗波汹涌转瞬平息。 沈觅皱了皱眉,对着越棠软了点声音,道:“还疼吗?” 越棠视线从顾微澜身上移开,看着沈觅正要摇头,见她眉间微皱,越棠犹豫了下,他手指不自然地蜷了一下,扣紧袖口。 越棠试探着点了点头。 “疼。” 沈觅心疼地叹一口气。 可是越棠总算愿意在她面前说疼,不像往日,药说不苦,伤不喊疼。 确实是更亲近了。 沈觅抿下唇边笑意,抬手揉了揉他头顶,和顾微澜点头示意了下,便挥手让小厮继续搀着越棠,道:“我们回折青居。” 回,折青居。 越棠怔了一瞬。 越棠仰头看着沈觅,眼睛一眨不眨。 走到听涛院院子中,沈觅依次看过旁边的厢房。 正屋左右厢房打通,合成一个极大的房间,是顾微澜所在,而院中左右两侧各是薛二和段英,其余低矮平房没有什么不同。 看不出越棠的住处在哪里。 南朝如何对他的,一目了然。 魏统领被人搀着走入其中一间房间,脚下鲜血淋漓。 此事顾微澜确实说到做到了。 沈觅敛下眸,没有再说什么。 南朝这些事情,暂时先到此为止。 沈觅转身温声问道:“可还需要带走什么东西?” 越棠乖巧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听涛院中,他没有任何不在别人眼下的东西。 沈觅也不奇怪,出门后,先让人扶着越棠上了车辇,越棠伤腿尚没有放好,便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 沈觅先让他上了车,正提着裙角踏上车下脚踏,身子朝一边歪了一点。 越棠朝着沈觅伸出了手。 沈觅讶异抬头。 越棠手往回缩了一点,又停下,几乎看不出血色的手停在半空中,沈觅伸手就能搭着借力上车的地方。 沈觅抬眸看去,小少年眉眼弯了弯,笑意盈盈。 - 听涛院中,顾微澜昏沉地歪在壁炉旁,脸色越发青白。 一旁小厮连忙递上药碗。 顾微澜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接过来药碗一口饮尽。 小厮皱眉道:“殿下昏睡没有下令,魏成德却好大喜功私自动手,这次确实冒进了,不过殿下今日不该用药醒来的。” 顾微澜慢慢叹了一口气,道:“魏成德还当这是南朝,废了便废了吧。我还是醒得晚了,沈清晏这样喜欢小棠,甚至对我不喜,小棠如今可不会轻易回来了。” 小厮冷笑了声。 “攀上了清晏殿下又如何,他可不安分,早晚会得罪清晏殿下,到时候还不是要求殿下护着他回来。” “不要这样说。” 顾微澜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小棠终于又有趣起来了吗。” 第14章 救赎剧本十四集 飞蛾扑火 听涛院外,沈觅看着越棠伸出来的手,着实愣了愣。 沈觅没忍住笑了一下。 视线触及越棠拖在车厢内的左腿,沈觅捏着裙角的手指紧了紧。 她错开越棠的手,直接两步跨到车上,弯腰越过车门时,牵着他的手收回到车厢中。 越棠垂眸,看着被沈觅推回来的手,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有些懊恼。 手指慢慢收紧了些,越棠垂眸用衣袖挡住了这只手。 车厢中,炭盆里燃着红萝炭,将车厢蒸地暖意融融。 沈觅从箱笼中取出一只手炉,放到越棠手中。 天这样冷,她每次出门都会在外面裹一件狐裘,越棠今日出来只穿了薄薄的棉衣,手背都被冻地透出淡淡青紫。 “外面冷,你穿得少,便不要将手露在外面了。” 沈觅解释了句原因,看了看他的腿,又道:“照顾好自己,本来就疼,你还不顾惜着想要用力,不会更疼吗?” 越棠怔了一下。 他抬头看她。 他的眼睛总是清澈地如同一汪潭水,此时也不例外。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沈觅总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假咳了一声,沈觅将车窗的帘子拉开一条缝透了透气。 越棠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也没有很疼。” 不是忍不了。 这回沈觅几乎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叹一口气,沈觅道:“日后,你不需要这样忍着。” 越棠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沈觅,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殿下。” 沈觅应了一声,却听他声音将声音放得很轻,对她道:“抱歉。” 沈觅愣了。 “啊?” 越棠对她道什么歉? 小少年头颅低着,声音有些闷。 “昨晚,小棠误会了殿下。” 他是真以为沈觅盘查他。 其实,他心底也觉得,沈觅查他才是应该的。 可是他错了。 沈觅心里蓦然一软。 就算越棠对她有误解,却也没有任何埋怨不甘,他只强撑出笑容要离开折青居。 今日小误会一解开,不仅反过来对她道歉,亲密度还大幅上涨。 他怎么就……那么软。 乖到让人心疼。 越棠抬起头,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可是眼中却是装不下的温暖笑意。 沈觅眨了眨眼,声音扬起了一点,道:“不许哭。” 她没有任何责怪不满的意思,越棠没忍住笑开了,眼眸一弯,眼角却很快划出一滴晶莹,他立即抬起手去擦,笑容更加灿烂了些,道:“小棠只是太高兴了。” 沈觅看着他被衣料蹭红的眼角,递过去一方棉帕。 沈觅不知道越棠之前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因为别人一点善意就如惊弓之鸟。 “小棠,今后,你可以不那么拘束。” 越棠眼眸清透,听到沈觅的话,他怔了一瞬。 小少年低下头,手指捏紧了棉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 越棠极为小心翼翼,仿佛怕说错话一般,问道:“殿下……为什么对小棠那么好。” 他声音压着一丝轻轻的颤。 沈觅对他太好了。 给他信任,心疼他。 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高高在上将他看做可以施舍怜悯的玩物。 其实沈觅做救赎任务,保护他、给他提供他需要的东西,已经是救赎任务的标准解法了,只是除了这些,沈觅还给了他尊重和自由。 沈觅之前就决定过,不会干涉越棠的未来。 前世惊才绝艳的少年,今生如果能不走绝路,沈觅觉得,他可以活得很好,活得很灿烂,他可以拥有一个精彩又卓绝的人生。 沈觅不只想要阻止他黑化,还想看他在正途上光芒万丈。 将如今还算空白的小越棠,养成一代国之栋梁。 沈觅忽然有些豪情壮志,她把声音放得更温和些,和面对顾微澜的清冷端庄不同,柔软地仿佛是香甜的蜂蜜。 “因为,我觉得你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 让他有他应有的选择和权利,而不是屈于人下,委曲求全。 “你值得。” 冬日的冷风吹动车帘,晃动的流苏叮当作响。寒风吹进车厢,经过车帘半遮半掩的阻隔,已经没了锋利的凉意,又被热气中和了些,吹到脸上,如同划过柔凉的丝绸。 清风拂在面上,越棠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回应。 他眼睛睁得大了一些。 沈觅不是口头这样说,其实她一直在这样做。 这段时日里,他一直都有选择。 一时无言,等到下了车,沈觅看着人将越棠送回左厢房中,便回到正屋。 越棠笑意温软地向小厮道谢,等人退下后,厢房房门才阖上。 房中暖意熏人,半晌,越棠才有了动作,他慢慢向后靠,身子往后倚靠过去,唇瓣轻轻抿起,眉心轻蹙着,仿佛疲惫至极。 很累。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越棠知道,他不值得。 床边被人搬来了一方长几,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摆放着灯台、书籍、茶水、糕点。 门外是沈觅从书院外的人牙子中新买来的两个小厮,不是公主府的宫人,是专程为了照顾他而买来的两个人。 长几上的那盘糕点摆盘精致,松软的糕点上,还洒了一层不合时令的桂花。 是南朝独有的茶点。 沈觅果真每日都让人给他添上新做好的南朝糕点。 他其实不喜欢吃甜。 越棠声音轻到几乎听不到,“多此一举。” 他这时甚至不由自主去回想了下第二个梦。 幽暗的地牢,火光跃动的炭炉,沈觅冰冷的神情,她手中滴血的铁鞭,还有几乎让他神志不清的折磨。 这是他的将来。 他如今十一,那时的他约莫十八九岁。 最多还有九年,沈觅终究会想方设法杀他。 如今的怜惜和尊重,便只是梦幻泡影。 他……怎么可能信。 闭了闭眼,慢慢回想着那场梦,越棠依此才渐渐平静下所有情绪。 再睁开眼,越棠恢复了平日里绝对的理智和清醒。 他平静地拿起桌上的梁史,放在膝头,一页页认真翻看。 桌上那盘糕点他不曾推远,却也没有投注任何目光。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 沈觅一回到房中,就立刻去找系统。 “系统,越棠的腿,开个价。” 憋了一天,见沈觅终于抽出来时间问,系统高兴地点播了一首好日子。 这个时候,宿主还不是要在它面前作小伏低。 沈觅面无表情:“你的音乐模块要不要卸载一下尽快腾出来空间去升个级?” “我是最新版本!” 系统强调了一遍,沈觅淡淡道:“这次反馈bug主系统奖励的积分拨一半给我。” “不然以后有赚积分的项目都不带你做了。” 治越棠的积分这不就有了吗。 系统:“……” 系统悲愤。 但沈觅是他见过最会刷任务攒积分的宿主,前世每次做完支线任务还会分给它一点,好汉吃得下眼前亏!系统综合考虑下,还是屈服了,它正扣扣搜搜一点点划积分,忽然跳出来一条提示。 沈觅获得一份记忆解锁权限。 系统:??!! 不是亲密度每上升十点才能解锁一份的吗? 什么时候亲密度又涨了? 沈觅也同步收到了这份权限。 今天这一天涨了多少亲密度了? 每涨十个亲密度,才能开一次权限,沈觅这是攒够了? 仿佛忽然被金山找上门,沈觅惊喜地往床上一躺。 救赎剧本就是容易有成就感!每进展一个阶段就会有阶段性的奖励。 沈觅很快盘腿端坐好,飞快将系统拨来的积分拿去购买了治愈越棠腿伤的药,便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去想,第一份权限应该用在哪里。 沈觅不喜欢回头看,前世的事情都已经过去,眼下她面对小越棠,当然不会拿这份权限去看前世。 这一世,越棠才十一,十岁之前在南朝慕容家,十岁之后在北朝熹山书院。 沈觅很快做好决定。 一个人的童年对性情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沈觅准备看一看越棠再小一点点,离他来南朝不是很远,他八岁那年。 第15章 救赎剧本十五集 你要听话。 沈觅闭上眼睛,眼前先是一片昏暗,等到暗色如迷雾退去,她面前渐渐出现一片园林。 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一步一景,面前是一座古朴雅致的江南样式府邸。 这应当就是南朝慕容府。 一行侍女着绫罗绸缎从小路尽头走来,有说有笑着,直接穿过沈觅,便往另一边去。 这是过去的场景重现。 沈觅颇为神奇地慢慢摸了摸身旁的假山,手指直接穿透过去。 系统提醒道:“越棠八岁这一年的权限都已经开启,每日只能看半个时辰,看哪天随便你挑。” 每次能看到多少信息,就像开盲盒一样,全凭运气。 “不能直接定位到重要时期吗,就像考试划重点一样?” 系统:“……人生难道是按重点过的吗!不许再给我加工作量!” 惹炸了系统,沈觅笑眯眯带过这个话题,她本来也只是随口问了问。 越棠在南朝的过往被藏得很紧,要是真能定位,就算亲眼看了,也不一定能全面了解来龙去脉。 和系统胡扯了两句,沈觅在园子中沿着一条路随便走着,条条曲径景致优美,又找了一会儿,天色却忽然昏暗起来。 旁边有一座楼阁,沈觅走近了些,便看到屋檐下站着一个小孩儿。 小孩子穿着月白色锦衣,乌发黑眸,漂亮地像是刚从画上走出来。 细雨纷扬而下,屋檐下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鸟笼,里面一只绿毛鹦鹉扑闪着翅膀,却怎么也没有空间展翅。 雨水沿着黛色瓦片低落,砸到鸟笼中,鹦鹉猛地开始扑腾,粗哑的嗓音叫起来:“棠、棠……” 八岁的小越棠环视了一圈,周围看不到旁人,视线落回笼中鹦鹉,他犹豫了下。 沈觅走近了些,看到这只鹦鹉,皱了皱眉。 这样小的笼子,鹦鹉困在其中无法动弹,又被放在屋檐下被水滴一滴一滴砸着。 有人这样对待一只鹦鹉?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小越棠忽然弯下身,探出衣袖遮挡在了鸟笼上方。 不再被雨水砸着,鹦鹉安静下来,拢着翅膀缩在鸟笼中不再动弹。 衣袖很快湿透,越棠小心地将手臂往下垂,让雨水滴落到外面,不要浸湿洁净干燥的石阶。 直接把笼子拎到屋檐下避雨不更好吗? 沈觅和越棠并排蹲着,拧着眉继续往下看。 旁边小阁楼出来一个妇人,看到越棠,略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这鹦鹉不听话,大夫人吩咐把它搁在外面好好教训一下,说了不让人碰它,你没听到吗?小公子,你为什么也总是不听话?” 沈觅清楚地看到,越棠僵了一下。 妇人走近了些,看到越棠湿透的衣袖,皱紧了眉。 “不是让你待在里面吗,你出来做什么?衣裳都湿透了,弄湿了地面还要人拿棉布一点点擦干净。小公子可以乖一点,让人省点心,不要为难奴婢们吗?” 越棠直起身子,看着妇人,沈觅看到他袖口中的手捏紧了又松开。 他轻声道:“抱歉。” 妇人皱着眉,看着他被打湿的衣袖,水滴尚未滴到地上,她直接上前将他衣袖拧去雨水,道:“小公子你不要弄湿地上和别的地方,大夫人和老爷对你那么好,不求别的,只要你听话一点就够了。” 越棠垂着眸,小声道:“我会听话的。” 妇人还想说什么,看到越棠柔顺的模样,脸上划过不耐。 “奴婢只是提点,小公子得记着,老爷夫人废了好一番力气才让你上了族谱,一家人都对你很好,你也该满足了吧,知足一点,不要总给人添麻烦。” 越棠一懵,漂亮的眼睛顿住好一会儿,才轻颤着眨了一下。 他讷讷张了张口,最后什么没说,只乖乖点头。 沈觅皱紧眉。 他这年才八岁,已经足够安静乖顺了。 可是想要打压一个人,有什么不能说。 不远处的小径尽头忽然走来一群人,一个和越棠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健步走来,身旁仆侍撑伞的撑伞,拿东西的拿东西,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 小孩子穿着和越棠一样的月白锦衣,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远远看到越棠,随即兴奋地招手。 “小棠!我散学回来了!” 妇人也笑了,朝着小孩子招手:“大公子快过来,大夫人让人为你和小公子煮了姜汤,快进去暖一暖。” 越棠看到大公子,眼睛立即亮了亮。 “兄长。” 越棠是养子,和大公子两人却有几分相似,穿着同样的衣服,不仔细看面容,只远远看着,两人宛如孪生。 大公子大步走过来,一看到越棠就笑了出来,眉眼弯成月牙,眼瞳清澈又阳光,让人忍不住也跟着他笑起来。 “小棠,我今日学到了一个可有趣的戏法,去我那里我教你!” 越棠笑着点头。 大公子一进来,周围人阖上伞,石阶湿了一大片,溅到屋内一片泥点。 越棠看到满地泥泞,顿了一瞬,随后只抬眸笑着道:“兄长辛苦了。” 大公子摆了摆手,道:“我倒是想让你一起去上课,你也去听听那些之乎者也有多无聊,可是父亲说你要和我学不一样的,真是不明白。” 不等越棠回答,大公子看到笼子和鹦鹉,皱眉道:“把它拿上来。” 一个小厮立即将小笼子拿上台阶,湿透的鹦鹉缩在笼子中,一动不动。 越棠看着终于不用淋雨的鹦鹉,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道:“父亲这样说,肯定是我们不懂的。小棠如今每日都很轻松。” 大公子羡慕道:“父亲对你真好。” 进了楼阁,大公子脱去外面的衣衫,搭到一旁的椅子上,道:“我换身衣裳,小棠等我一会儿。” 侍从放下手中原本的东西,有的拿着布巾给他擦头发,有的立即捧过来斗篷,有的端来手炉,众人纷纷随着大公子去往另一个房间,留下妇人和越棠在门边。 妇人看到大公子后脸上绽出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转身看着越棠,道:“小公子,大公子把你当成亲兄弟来看,你也记着点,要懂得报恩。” 妇人又嘟囔了句:“大公子这样让人喜欢,你就不能学着点吗?” 越棠沉默了一会儿。 学着点儿。 他慢慢抿出一个和大公子相似的笑容,努力露出开心的样子,听话地点头,“记得了。父亲和母亲的恩情,兄长的照顾,我都会牢记在心。” 妇人终于满意地离开。 越棠站在又空无一人的厅堂中。 还是早春,湿透的衣袖浸湿了他身侧的衣料,冷意直直侵到身体每一处。 他隔着门扉看门边的鹦鹉,眼睛偶尔眨动一下。 沈觅站在一旁,呼吸放得很轻。 她看到越棠眼睛慢慢水润起来,眼底渐渐泛起一点水光,挂在睫毛上。 大公子很快出来,朝着越棠招手。 越棠一眨眼,眼中便只有笑意,他立即扬起开心的笑容,快步朝着大公子走过去。 沈觅眼前忽然化为一片涟漪,眼前光景变化,最终沉浸到昏暗中。 睁开眼,沈觅看向屋内的漏刻,时间一致,刚过去半个时辰。 房中暖意包裹着身体,窗外阳光明媚,沈觅总觉得全身湿漉漉地,还在那个江南烟雨天里出不来。 湿冷的感觉从心底侵袭开来,将人的情绪都压地很低。 让人透不过气。 阴暗,潮湿,又冰冷。 亲身在越棠身边经历一遍他的过去,那种密不透风的压抑久久萦绕在心头不散。 沈觅深深呼吸了几下,才慢慢把这情绪压下去。 看似光鲜亮丽的世家养子,却如笼中的鹦鹉,听话是唯一的准则。 什么算善意,什么算对他好。 为什么不让越棠一起听课,他和兄长那样相似,大公子性情开朗为人也不错,越棠为什么还会杀父杀兄。 担心给人添麻烦,只能用自己的衣袖在春寒里为一只鹦鹉挡雨,这样的小越棠,怎么也不像是会杀父杀兄的人。 沈觅仰面躺倒在床上,将这情绪压下去。 调整了大半天,沈觅才完全从低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天色已经有些暗下,小厨房中炊烟升起。 沈觅拿起兑换来的药膏,起身便往越棠房中走去。 门边的面生小厮守着,见到沈觅,立即行了一个礼。 门开后,绕过屏风,床边的越棠正在灯下看书。 十一岁的越棠比八岁的越棠长开了一点,五官更精致了些,暖色的光晕将他浓长的睫羽投影在眼下,眼瞳轻轻转动一下,便带动长睫轻颤。 察觉到沈觅过来,越棠抬眼,漆黑的眸色平静而柔和,柔软地仿佛从未有过坎坷。 “殿下。” 搬来一个凳子,沈觅坐到床边,扫开低沉,提起精神,温声问道:“换药了吗?” 越棠摇了摇头。 “还没有。” 小少年极为乖巧。 他安安静静的样子,立即就让沈觅想起他在慕容家时,一点点被打磨地乖巧听话。 沈觅沉默了片刻,拿出兑换来的药,道:“用这瓶药膏,恢复可以快一些,等你的腿好了,才能去上课。” 别人都讨厌的上课,却也是越棠曾经求不来的机会。 越棠看着沈觅放下的小瓷瓶,纯白的小罐子,用木塞塞着,他点了点头,接过来药膏。 手指擦过木塞,将瓷瓶握在手中。 越棠抬手将散开的一缕发丝撩开,手指凑近颊边,他不着痕迹地嗅了一下碰过瓶塞的手指。 没有问题。 却是他没有见过的灵药。 又为他大费周章。 越棠有些失神。 他的手一抬起,衣袖就沿着小臂滑下一截。 越棠肤色很白,上面发褐的暗沉伤痕就格外明显。 沈觅蹙了蹙眉。 找系统又兑换了一瓶便宜些的去这些疤痕的药膏,沈觅将这瓶药一并放到桌上。 “这些疤痕,也都去掉吧。” 越棠看着这一瓶祛疤痕的药膏,他愣了愣。 眉心微蹙,他有些疑惑,道:“早就好了,伤痕也会慢慢消失的……殿下不必费心。” 越棠抿了抿唇,小声道:“况且,留着也没什么。” 沈觅看着他,小少年眸光澄澈,一如既往不染杂尘。 他如今的性子和过去那时差不多,只是更加听话乖巧了。 沈觅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彻底心软下来。 沈觅看着越棠,最后只轻声道:“小棠,都过去了。” 小少年定定看着她,慢慢笑了一下,眉眼轻轻弯起。 “小棠知道,会往前看的。” 沈觅玉白的手指搭在长几上,一旁就是他没有动过一下的南朝糕点。 看着这盘糕点,越棠熟练地压下不该有的情绪。 他的未来,梦境在慢慢告诉他。 沈觅注意到这盘没有动过的糕点,轻轻蹙了蹙眉。 第16章 救赎剧本十六集 我可能都以为是故意的…… 桌上的糕点是一大早从山长那里要来的,一块块小巧玲珑,香味清甜,让人食指大动。 摆盘整齐完整,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 沈觅问了句:“不喜欢吃吗?” 越棠笑眼弯弯,摇了摇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因为在看书就忘记了。” 沈觅前几日让人去找杨教习,问到了几本推荐越棠去看的书,今日便已经买来放到了他桌上。 长几上,厚厚一摞书被分成两摞,一摞连书封都没有拆,另一摞放了两三本书,都已经被翻了一遍。 越棠手中还握着一本,沈觅有些赞叹。 聪明还好学。 放在她的时代,越棠就是稳稳的别人家的小孩,这样的小越棠怎么能不让人喜欢。 没有纠结这一点细节,糕点的话题被一语带过去,窗外夕阳落了大半,门外的一名小厮敲门进来。 又到了服药的时间。 沈觅让开身子,方便小厮将药端到越棠面前,苦涩的中药味道瞬间压过了房中淡淡的熏香。 沈觅一闻到这药味便皱起眉,看到木盘另一边放着的蜜饯,这才放下心来。 越棠放下书,抬手正要接过来药碗,却被滚烫的温度烫地缩了一下手指。 顿了顿,他又将手放了上去。 沈觅没有错过越棠的动作,她皱着眉接过另一边。 手指按在边缘,瓷碗的温度虽然烫,却也没有烫到会让人下意识躲开的程度。 沈觅还是贴心地将药碗从他手中拿开,放到小厮手中的木盘上,道:“先凉一凉。” 小厮有些慌张地立即后退了一步。 越棠默不作声将掌心朝下,正要将手收回,沈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越棠的手指细长,沈觅直接将他掌心翻上来,却见白皙的手指上已经烫红了一片。 沈觅抽了一口凉气。 这……实属惊人。 越棠还这么娇气的吗? 越棠皱紧了眉,他看着烫红的手,唇瓣抿成了一线,有些难以忍受地偏过头。 沈觅一抬头,却见越棠耳尖漫上了一层桃花粉色。 沈觅惊讶了一瞬间。 越棠皱眉偏过脸颊,长睫半敛,遮住了眼瞳,耳尖却越来越红。 这次越棠虽然又遭了一点小伤,沈觅却没忍住笑了一下。 越棠立即转过头,不敢怒也不敢言地看了一眼沈觅。 沈觅看着越棠,努力忍着笑,十足克制着不去惹他继续害羞,对一旁的小厮道:“去找云霏要来一些舒缓烫伤的药膏。” 见自己没有被罚,小厮如获大赦,立即放下木盘,脚步匆匆出门去。 越棠低声道:“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 沈觅直接回了一句,便将越棠的手拿近了灯下,借着灯光去看他被烫红的地方。 五根手指指腹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手指触摸上去,还留着异常高的温度。 沈觅动作轻柔,声音也轻柔,她纤细的手指修长如削玉,轻轻点在他指腹上。 少女面对他是和人前截然不同的温柔,精致的眉眼弯着,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只能生生忍着。 在灯下,这样近的距离,越棠看到沈觅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 沈觅平日只偶尔勾一勾唇角,并不常开怀而笑,便几乎没有人发现过这酒窝,此时因为发现他过于娇气,她抿直的唇角将酒窝挤出了一点点。 越棠看着沈觅,眼睛一眨不眨。 要是这都是真的…… 越棠几乎在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去猜想时便立刻警觉,当即停下妄想。 他真是贪婪地愚蠢。 越棠眼神一瞬间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转瞬恢复如常。 等到小厮将药膏送来,沈觅挖出一块药膏,均匀地涂到他手上。 滚烫的感觉渐渐被清凉的药膏缓解过去,越棠忽然反手拉住沈觅的手。 沈觅惊讶看他。 越棠神情认真,灯光下眸光盈盈如水波轻晃。 “殿下。” 沈觅眨了眨眼。 药膏蹭她手上了。 越棠轻声问道:“殿下会离开书院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觅不喜欢手上蹭着药膏的感觉,将手抽出来,一边擦拭,一边答道:“我当然不能常年留在书院里。” 越棠默默看着沈觅擦拭手指,垂眸应了一声。 沈觅多说了句:“如今我在丽阳城刚分府不到半年,一年最多一半时间在外面,大半时间还是要留在丽阳城中。” 她作为北朝唯一的公主,一年能有半年满天下乱跑就已经是仗着陛下恩宠恣意妄为了。 “不过不用担心,我回丽阳也会留下人在你身边。” 越棠慢慢将手收回,看着沈觅的眼睛清澈又依赖。 “殿下日后要那么久不在书院,小棠会很想念您。” 沈觅数不清今天这是第几次被惊讶到。 小少年神情认真。 沈觅眼睛弯了弯,笑了一下:“那你愿意跟我回丽阳吗?” 越棠一怔。 沈觅看了眼天色,不再逗他,看到汤药不再往上冒热气,连忙递到他面前。 看越棠乖乖将内服外敷的药用好,沈觅便出了厢房。 门外月光正好,沈觅一走,房中便恢复了一片静谧。 越棠闭着眼睛。 他慢慢回想这一日的言行,和从沈觅口中得知的消息。 沈觅半年内必定要离开书院一段时间。 沈觅尽管对他很好,可她表露出的态度,是没想过让他脱离她的视线。 依誮 越棠眉心忽然蹙起。 他怎么才发现。 - 雨水刚过不久,惊蛰过后便是春分,柳树梢头渐渐抽出新芽,凛冬已然过去。 因为腿伤,沈觅对越棠格外照顾,交给越棠的两个小厮只听他差遣。 虽然住在折青居,可一日里沈觅最多来看他一次,侍卫宫人也不会格外盯着他。 柳含章知道了沈觅的不多干涉,便时常摸来折青居找越棠。 这日,柳含章支开旁人,扶着越棠到被沈觅亲自动手改过工图的“轮椅”上去,告知了黑甲卫一声,便朝着御书阁而去。 一边走,柳含章一边闲聊:“越棠,你的腿还没好吗?” “不会这么快。” 越棠膝上搭着一层绒毯,挡住春寒。 他的小腿早已拆下木板,只是仍旧不方便行走。 柳含章叹一口气。 “你当初怎么会那么不小心?需要什么告诉我一声不就完了,还好误会解开清晏殿下那么好说话才没事。南朝那几个人可巴不得你受罚。” 柳含章也不管越棠回不回答,一见面就开始絮絮叨叨。 御书阁在折青院北边不远处,不过是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松柏掩映下的一座高大楼宇。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 柳含章喟叹道:“去年冬天,你刚来北朝,那几个人欺负你,你病得差点熬不过来,今年变本加厉,我本来还担心你接下来半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没想到殿下一来,因为木雕那事儿,就直接留你在身边免了这遭罪。” 越棠没说话。 就要走近御书阁,柳含章啧啧赞叹。 “这样一说,这事儿还真是来得及时。要不是我知道你是真断了腿,可能就以为这事儿是你故意计划的了。” 越棠淡淡看了柳含章一眼。 柳含章浑然不觉。 越棠没多说什么,只提醒道:“到了,进去吧。” 柳含章噢噢两声,便推着越棠绕过正门,直接去了御书阁旁边让人预约好的小茶室。 当下学子喜好清谈,书院便在御书阁旁边设置了二十间小茶室,供学子读完书三两人一同聚着畅谈。 柳含章让人取来越棠要的书,便关上小茶室的竹门,将一块羊皮纸抛给越棠,整个人歪去一旁的小塌上。 “地形图我给你弄来了。书院周围的地形绝对没有比这张图记录得更详细的了!另一张北朝地形图和大街上买的一样。” 越棠解开系在上面的麻绳,慢慢摊开书院那张地形图。 从书院到熹山、熹江,乃至周围乡镇州府,官道小道、水路陆路皆映在眼下。 另一张地形图越棠同样看了一遍,便将这两卷羊皮纸放在灯下烧净。 柳含章肉疼地从胸前摸出来一包糕点,一边吃一边道:“你只看一眼就烧了?不留着多看看吗?外面买可贵了!” 看一遍就足够让他将地形图清楚地记住,再留着这样详尽的地图无非是招惹事端。 越棠不打算多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第一页道:“看书。” 柳含章又吃了一块糕点,口齿不清道:“等我吃完。” 越棠瞥他一眼。 柳含章立即换上一脸讨好,道:“我不吃了我不吃了!你教吧!” 说完,柳含章有些得瑟道:“还好我慧眼识珠,找你来给我开小灶,阿爹这一年都找不到理由扣我月钱了。” 越棠垂眸看完第一页,正要讲,柳含章又打断道:“这次是说件好事!上次你不是让我把我那个古玩铺子换了几个人吗,我按你说的换了,这个月总算补上了缺漏。这次看地图不是为了给我选下个铺子的址吗,现在本钱到手了,你什么时候再和我说说啊?” 越棠阖上书,柳含章当即闭上嘴。 “等你知道为什么换那几个人再说。” 见越棠没有拒绝,柳含章立即笑出来。 “行!我回去就好好想想。” 柳含章将双手举起来,笑嘻嘻道:“你讲,这次我绝对不打断了。” 越棠手放在书页上,正要翻开,却看到柳含章手中的糕点。 是南朝的糕点。 柳含章看到越棠的视线,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看你都不吃吗,我前段时间尝了一个,那么好吃,浪费了多可惜。” 沈觅请来了一个南朝的厨子,每日给他做些南朝口味的餐食糕点。 放在他房中的,他几乎没动过。 早就不记得什么味道了。 越棠手指捻了一下书页。 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随后便开始从第一页起给柳含章讲解。 柳含章一边听一边又尝了一口,口中糕点清甜软糯,十分可口。 这还是南朝口味,还请了南朝的厨子留在书院,殿下可真宠越棠。 柳含章忽然有了点疑惑,道:“殿下对你那么好,越棠,你还打算回南朝吗?” 第17章 救赎剧本十七集 如履薄冰 还回南朝吗? 脑中回溯过在慕容府的几年,越棠手指摩挲了一下书页。 他长睫半敛着,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柳含章没有催促,歪在桌子前,一边吃糕点,一边看越棠讲过的内容。 越棠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柳含章疑惑抬头,却见越棠神情有些微哂。 “我怎么可能不回南朝?” 柳含章一愣。 越棠神情很淡,眼神和往常一样无波无澜。 柳含章看不出越棠有高兴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殿下那么宠你,你要是不想回去,去和她说一说,每日磨一磨,殿下肯定会帮你。” 这几个月里,沈觅对越棠有多好,书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越棠没有回答。 沈觅又能对他耐心多久,谁也不知道。 柳含章还饶有兴致地要追问,越棠却不想多谈,三言两语将话题带偏,又带回了摊开的书籍上。 越棠随口问了柳含章几个问题,就将他难倒,柳含章只能放下糕点捧着书皱眉思索。 小茶室终于安静下来,越棠看向窗外,窗边一丛嫩黄色迎春花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轻颤。 南朝的迎春约莫已经谢了。 枝头的雀鸟抖动了一下翅膀,掠到窗台上啄了两下,又迅速飞远。 越棠的视线随着雀鸟远去,远上碧空云天。 等到柳含章弄懂了几个篇章,天色已经暗下。 回到折青居,柳含章立即将越棠送回房中后,便卷起袖子,道:“我得赶紧回去,省得一会儿遇见殿下。” 越棠点燃油灯,光线照亮室内。 “殿下不会为难你。” “我时常找你说话,殿下爱屋及乌当然不会为难我,可我还是怕啊 !” 柳含章理直气壮:“我又不是你,说不准哪会儿就不小心冒犯了殿下!况且殿下吩咐过不能劳累你太久,我今日一大早就来找你,万一殿下不高兴了,肯定责怪我,我还不赶紧溜!” 话不多说,看越棠身边的小厮到了门边候着,柳含章立刻往外飞快跑着要冲出折青院。 柳含章出门后,房门也被随手关好。 一片寂静中,越棠深深呼吸了一下。 都以为沈觅宠他,柳含章更是觉得沈觅偏宠他宠地毫无道理。 可他利用沈觅的心软、对她说过的假话太多了。 越棠不是没经历过彻头彻尾的欺骗和玩弄,所以他知道,一旦清算,没有人能容忍地下去。 他心中清楚,他不可能留在北朝。 正如梦境,南朝,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越棠安静地看着伤腿,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眶微酸。 他仰面抬手覆在眼睛上,冰凉的手背贴在肌肤上,将不够平静的思绪收敛起来。 良久,越棠掀开腿上的薄毯,搭在轮椅的把手上。寒气沿着衣角慢慢包裹上来,驱散腿上的温度。 他手扶着一旁的木桌,没有受伤的那条腿小心迈到轮椅和木桌之间,随后,身体大半重量移到手臂撑着,慢慢将左腿放到地上。 越棠站了起来。 - 门外柳含章刚走出不远,便看到沈觅笑眯眯从正屋中走出来。 “含章,刚送小棠回来啊。” “……” 柳含章睁大眼睛,瞬间苦闷。 沈觅抱着手臂倚在门边,水蓝色裙摆随着微风轻晃,少女眉眼温和,将锋锐的美貌软化地十分无害。 沈觅温和道:“不聊两句?” 柳含章想摇头又不敢摇头,只能苦着脸慢慢挪到沈觅身前。 “殿、殿下。” “别紧张,就随便聊两句。” 沈觅知道柳含章怕她,就算经常来找越棠,也是专门挑选能避开她的时间。 沈觅并不在意,只是偶尔想从柳含章这儿了解一下越棠的情况,还要专门让云霏盯梢。 叹一口气,沈觅有些忧愁。 快两个月过去了,越棠八岁的记忆她看了一半了,也没什么大的收获,越棠的亲密度也没再变动过。 进度不是很理想。 见柳含章紧张的模样,沈觅笑眯眯道:“这几日找小棠越发频繁了?” 柳含章颤着声音老老实实交待。 “就,就麻烦越棠给我讲讲书。” 沈觅当然知道柳含章来找越棠是为了请越棠给他开小灶。 沈觅不着痕迹地问:“小棠近日天天看你要考的那些书,过些时日他的考核怎么办?” 书院每两个多月的大考要开始了。 之前的小考直接略过,这次稍微重要一点的考核,她还不知道越棠要不要去。 一想到上次问越棠成绩,结果引出来那么多事,沈觅就头疼,索性先旁敲侧击一下柳含章。 柳含章不假思索道:“他没说要去考啊!”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越棠的腿还没好,不考也没什么。 见沈觅没有立刻接话,柳含章想到自己近日来总是占着越棠的时间,总觉得沈觅在责怪他影响越棠读书,柳含章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了两句。 “殿下不用担心越棠,别人和越棠不熟,可能没发现,但是我注意过,他还没把哪本书看过第二遍,只看一遍就能记得分毫不差。越棠要是去考,考前临时看一看也要比大多数人考得好。” 沈觅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柳含章的描述,对越棠的学习能力更了解了点。 要是一个字能形容她此时的心情,那大概就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哦”。 过目不忘竟在她身边。 沈觅忍住艳羡,专心去想此事,也难怪越棠能从零到有,从南朝来一年,就能去教柳含章。 沈觅随口问道:“你这样让越棠教你多久了?” 柳含章想了一会儿,道:“去年夏天开始吧。” 沈觅一愣:“去年夏天?” 越棠才刚来北朝不到半年,不到半年,就开始教柳含章? - 一门之隔,越棠额头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如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已经能够独自站立,甚至行走。 沈觅后来给他的药膏药性卓绝,骨骼很快长好后,他便慢慢尝试着活动左腿并下地行走,尽管费力些,却也能够独自走动。 走到房门处,却听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去年夏天?” 沈觅的声音略带了一丝惊讶。 柳含章理所当然道:“对呀,其实越棠一开始只能讲些简单的,也就比我好了一点儿,根本没人愿意给我讲那些基础的东西,后来越棠能讲的就多了。” ”今年年初,越棠生着病还考到了丙等。他学地太快了,幸好还一直愿意教我。” 越棠听到门外的询问,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柳含章交待地倒是清楚。 柳含章从来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 所以他从来没交待柳含章隐瞒什么,同样也没在柳含章面前暴露过什么。 沈觅似乎相信了,赞了句:“小棠太聪明了。” 越棠神色淡淡,他慢慢走回轮椅,坐回去后,全身都浸了一层汗。 恢复地太慢了。 越棠皱了皱眉,他要好得再快一些。 越棠从不觉得,他的欺瞒能一直不被发现,尤其是在沈觅面前。 他始终看不透她,对沈觅说的假话越多,越棠越觉得如履薄冰。他要在沈觅发现他的欺骗、厌恶他之前,好起来,离开这里。 早点远离她。 - 送走柳含章,沈觅皱着眉回到房中,匆匆用完晚膳,仍旧有些愁绪。 目前一大谜题,越棠的课业成绩实在让人迷惑。 山长、教习、柳含章的解释,如今只能说勉强对得上。 沈觅不太想怀疑越棠了。 相信他一下吧? 她能不能相信他一次? 躺在床上,沈觅叹了一口气,随便挑了越棠八岁那年的一天就沉浸进去。 半个时辰很快看完,同样的,和她第一次看那日大同小异。 平静又压抑。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住,天地间更昏暗了些,松竹影动如怪物挥动利爪,时间已将近亥时。 沈觅昏昏欲睡,系统忽然拉起警报声,慢悠悠提醒道:“宿主,你要被刺杀了。” “……” ?? 沈觅从睡眠中猛地被吵醒。 什么情况? 沈觅坐起身,面前一片漆黑。 系统尽职尽责地播报:“二十个人,正在靠近折青居。” 意识到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小型夜袭,沈觅从半梦半醒中慢慢清醒起来,神情有些疲惫。 没有哪个王朝是一派和谐,她在书院的行踪已然暴露,出门在外的受宠公主,哪能不挨几次刺杀? 何况受宠到沈觅这种人形靶子程度的。 这种夜袭,有些是预谋已久的真刺杀,有些是敷衍地表明立场。 沈觅幽幽叹一口气,“你的检测功能还是只有一百米,提前准备都来不及,我任务都升级成救赎剧本了,系统你真不考虑升个级吗?” 系统:“……” 嘲笑完系统,沈觅淡定地摸出来床边的袖箭绑到手臂上。 旁边厢房中的云霏反应很快,院中几乎立刻传来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当初在挑选折青居作为居所的时候,沈觅便避开了人多的地方,专门挑选了整个书院最偏远的折青居。 院内院外的层层守卫正是为了防止沈觅出门在外遇到危险。因此不管沈觅走到哪里,公主规制的黑衣卫就跟到哪里,沈觅身边出现越棠这般没有来由的人后,云霏自然会浑身戒备。 打斗声音更近了一些,沈觅淡定地侧耳辨别了一下周围的声响。 她身边还守着六名高手,如今全无动静,想来是今晚的刺客还没有突破外圈的黑衣卫。 云霏提着灯笼进来,面上是和沈觅如出一辙的淡然。 “殿下不必担心,继续休息吧。” 云霏比沈觅还要不给这次的刺客面子。 沈觅被吵醒,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睡着,看着云霏点亮灯烛,沈觅打了个哈欠,想到隔壁的越棠,问道:“小棠那边让人守着了吗?” 平日为了让越棠自在些,沈觅几乎没有在他房间附近安排侍卫。 如今来了刺客,必须要先把人调地近一点,方便护着他的安全。 云霏交待道:“已经让人过去了。” 沈觅慢悠悠下床,走到正堂前,抬手倒了一杯茶。 她坐着等等,等擒住几个活口,她刚好趁热乎送去给陛下告状。 外面的刺客见突破不了外层黑衣卫,忽然聚在一起,手中却是弓弩。 一名黑衣高手现身挡在沈觅身前,一人便足以拦下所有弩箭。 沈觅静静地坐在堂前,捧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前世她和南朝之主越棠动辄就是你死我活,这次刺杀,和前世对比来说,简直不够看。 一墙之隔,越棠听到外面的动静,一瞬间,他脑中千般思绪划过。 因为对越棠的限制,他对北朝形势了解并不多,而梦境中的北朝却只由沈觅控制。 原来,如今的沈觅也并非表面这般,有北朝陛下的绝对恩宠。 沈觅也会被刺杀。 越棠皱了一下眉。 他慢慢下床,扯乱了衣衫,坐到轮椅上。 没有人注意松竹掩映的回廊下忽然出现的一个少年。 黑暗中,白日华丽的楼阁化为漆黑的洞窟,越棠慢慢驱动轮椅到门前。 院子中横七竖八倒着不少被当场杀死的刺客。 月光拨开乌云,撒在折青居中。 一点银光掠过越棠的眼睛。 越棠立即追着这道光看过去。 地上被一具尸体压了大半的黑衣人满脸鲜血,稍微抬离地面的指尖下露出一点锋芒,经过月光骤然的反射,映进了越棠眸底。 若不是月光乍现,几乎发现不了这只弩箭。 还有一人没死,且他手臂上藏了弓弩。 对准了沈觅。 第18章 救赎剧本十八章 越棠看向门内的沈觅。 穿着深衣的少女明显是从睡梦中被惊醒,此时却镇定自若地品茶。 沈觅手指搭在茶盏上,颇为闲适地笑了一下,偏过头去和一旁的云霏说着什么。 面前的刺杀仿佛一场儿戏,她连神情都没有变化过一点。 门外守着的黑衣人两柄长刀织就滴水不漏的防守,将正前方的箭矢尽数阻挡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尸体间的这道利刃。 越棠没有动作。 月光下澈,折青居中更明亮了些,光影错乱斑驳,透过松柏的月光被打碎洒在越棠侧脸,辨不清他的神情。 尸体间的那只手轻轻动了一下。 将机关按动到底时,这个无人注意的铁箭就会离弦。 越棠垂下眸,将手放在轮椅两旁,再抬眸时,便直接驱动轮椅到门前。 沈觅被声音吸引了注意,看到越棠,沈觅将茶杯放到一边,皱了一下眉。 “小棠?” 越棠衣衫凌乱,全然不见白日的端正雅致。 沈觅起身走近了一些。 她已经让云霏加了人手护在越棠厢房周围,他怎么出来了? 沈觅还没来得急问出口,便见越棠扶着门扉,将完好的右腿踩在了地上,随即左腿随着落下。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 “殿下小心!” 沈觅一愣。 越棠在他身前不到一步,他忽然朝着沈觅倾倒过去,挡在了她身前。 沈觅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住他,一道破空之声乍响。 她立即看过去。 远处濒死的死士手臂无力垂下,一道弩箭直直射过来。 又一名黑衣高手出现,重剑往前一拦,弩箭直接被拦住去向,斜擦着剑身没入石阶下的泥土中。 越棠扑在她身前,沈觅立即接稳了他,被忽然而来的冲劲往后带了两步,云霏连忙在沈觅身后扶了一把。 不远处的死士被尽数制住,黑衣卫很快过来清扫院中的尸身。 沈觅抱着越棠,瞬间懵了一下。 越棠这是…… 替她挡箭? 沈觅早就习惯北朝时不时的刺杀,她身边的侍卫和高手更是习惯。 越棠还那么小,沈觅根本没想让他接触到北朝的事。 遇到夜袭,越棠在房中睡觉就足够了,反正没人能靠近得了这几间寝室。 小越棠却出来了,还想为她挡箭? 沈觅还没来得及有别的情绪,就见怀中越棠额上出了几滴冷汗。 越棠的腿还没恢复。 沈觅立时将别的事情都丢到一边,直接将越棠抱起来往房中去。 屏风旁边是一方软榻,沈觅急忙小心将越棠放上去。 云霏跟过来,沈觅连忙道:“去请大夫!” 越棠躺在塌上缓过了一口气。 小腿的刺痛也慢慢平息下来。 他看了看门边出现的两名黑衣高手,那两人只停留了片刻,便又隐退到暗处。 尚且不知沈觅身边实时跟着几名这样的高手。 越棠看到沈觅焦急的神情,抬手扯了扯她袖口。 沈觅立即顿下身,皱着眉问:“腿怎么样?” 小少年脸色白了一些,却轻轻弯了一下眉眼。 “就疼了一下,小棠没事。” 沈觅不太相信。 越棠扯着她衣袖晃了一下。 外面清洗院落的声音大了一些,越棠的音色又清又冽,声线却带着南朝特有的软糯,在嘈杂中便如淙淙的溪流,舒缓又清晰。 “真的没事,殿下不要担心。” 沈觅心情有些复杂。 她淡定是因为前世经历地多了,她清楚自己身边的防守水平应付小场面如同吃饭喝水,可是她身边的高手还从未出现在人前过。 越棠不可能知道她身边究竟有多强的防守。 万一挡不住那支箭呢? 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 越棠仰头看着她,笑意盈盈。 “还好殿下没事,就是小棠大惊小怪了。” 看到越棠此时完全不在意方才挡箭的模样,沈觅忽然有些生气。 “腿还没好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不知道危险吗?就不担心你自己会没命吗?”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越棠却只笑着看她。 沈觅气也没办法气。 云霏看着越棠的目光缓和了些,抬手戳了戳沈觅手臂。 “殿下,大夫还请吗?” “请。” “殿下,真的不用了。” 沈觅和越棠同时出声,越棠笑着看她:“小棠真的没事,就不用再麻烦了。” 沈觅没有应声,她脸色并不算好看。 越棠有些茫然,他拉着沈觅的衣袖没有放手,软着嗓音问:“殿下生小棠的气了吗?” 见越棠确实没有忍痛的模样,沈觅皱着眉先放云霏去外面处理这次夜袭,随后便索性搬来一方矮木凳坐到越棠身边。 她今日非要好好告诉越棠,他的安全同样重要。 看着越棠,沈觅面无表情,神情丝毫没有软下,反问道:“我生什么气?” 越棠笑了一下。 “那殿下不生气就好。” “……” 沈觅难得被小越棠噎了一下。 看着沈觅,越棠笑容更大了一些。 沈觅对着现在的越棠也说不来重话,越棠手中还拉着沈觅的衣袖。 他轻轻晃了晃。 “小棠知道殿下想说什么。” 越棠神情认真又真诚:“可是小棠不能看到殿下陷入危险什么也不做。”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继续道:“就算知道小棠没什么用,可下次看到,小棠还是会这样做。” 沈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越棠声音轻柔,他说话也向来都是有些温吞,和风细雨地,从来不会让人不舒服。 听着小越棠的话,沈觅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她垂下眸去看他。 越棠模样生得极好,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他带着淡淡的笑,神色略带坚持,整个人都好看地不像话。 他也不是一味在她面前妥协,偏偏在这样的事情上坚持,让沈觅心里又觉得心疼又觉得难受。 谁的命都是命,都很重要。 越棠他如今这样纯净又可爱,沈觅忍不住去想了一下前世的越棠。 冷漠、残忍。 他怎么会变成那样。 回过神,沈觅看着越棠,什么重话也说不出,心底的怜惜压过了原本盘桓不下的犹疑。 沈觅回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小棠,你得学会爱惜爱惜自己。” 越棠僵了一瞬。 他低着头,柔顺地“嗯”了一声。 - 这次夜袭对于沈觅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等到第二日一早,门外除了有几支翠竹折断换了新的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山长听说了此事,专程过来仔细询问了好一会儿,确认沈觅妥善送了那些死士回丽阳,才放下心。 折青居位置偏,昨日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此事,普通学子一早起来照常上课,而家中有些权势的,却从各自的途经里得知了这次刺杀。 甲字书斋中来了几个学子代表各自家族送上问候礼,沈觅在正厅中喝了一上午茶,才将这些人全部应付过去。 柳含章送完便半路从人群中溜出去,熟门熟路去找越棠。 和往日一样,柳含章推着越棠去折青居外,在院外的一片溪流前晒太阳闲聊。 “昨晚夜袭你应该也看到了吧?怎么样,危险吗?我看着殿下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柳含章好奇。 越棠道:“殿下身边守卫森严,昨日的刺杀并不算危险。” 柳含章点头。 “我猜也是。之前在丽阳,殿下也遇到过几次危险,非但没出一点事,反而抓出来的对殿下不满的人都倒了大霉。” 越棠伸出手,拂下了一旁花瓣上的露水,花瓣舒展开来,他不着痕迹地引着柳含章往下说:“这种事居然还不止一次?” “可不是嘛,殿下虽然受宠,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信服殿下。” 柳含章叹一口气,道:“我们北朝不像南朝还有几个皇子夺嫡,皇室中只有清晏殿下和刚六岁的二皇子,二皇子身体也不好,陛下今年年纪也大了……” 柳含章忽然发觉自己扯远了,还又在殿下门前说她的事,立即捂上嘴,看到越棠专心在挑花枝,稍稍放下了心。 越棠不动声色记下了。 柳含章顺着他的手去看,道:“这枝花开得不错,我去折下来?” 柳含章话音刚落,越棠便见对面小路上走来的段英和薛二。 越棠淡淡撇过眼。 段英看到越棠,走近了后,挑了挑眉。 “越棠?” 旁边就是折青居,柳含章不屑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段英嗤笑一声,“清晏殿下的折青院,你当我眼瞎吗?” “知道就好。” 柳含章哼了一声。 段英含笑道:“你以为我见到越棠就会欺负他?” 柳含章正要说话,越棠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走吧。” 柳含章瞪大了眼。 如今有清晏殿下护着,为什么不欺负回去? 段英笑着摇摇头。 “越棠这样才有点自知之明。” 柳含章皱了皱眉。 “不清不楚地作为什么东西跟在人身边,越棠心里清楚,柳含章你就别给他添麻烦了。” 因为越棠备受沈觅偏爱,书院中甚至流传出一些胡言乱语。 说什么的都有,都不是什么好话。 柳含章和越棠相熟,也稍微能和沈觅说上话,他一听段英在越棠面前胡说,脸色一变,顿时气得挣开越棠,就要往前要和段英动手。 越棠皱眉道:“柳含章。” 柳含章怒道:“他们一直都怎么说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越棠始终没有看柳含章一眼,耐心道:“我知道,你不需要插手。” 柳含章红起了脸,“咱们关系不错吧,我为什么不能插手?他们那么说你!” 段英环胸看着柳含章,凉凉道:“越棠让你别多管闲事,你先让开,我有话和他说。” 越棠并不打算理会段英,对柳含章道:“我们回去。” 段英抓住轮椅的一边,冲跟在后面的薛二道:“薛二,你将三殿下让带给清晏殿下的东西拿给柳含章,我来找越棠解答一下我近日听来的一个传闻。” 薛二并不多问,他轻蔑地看了眼越棠,便带着身后抱着礼品的侍卫往折青院走。 柳含章不走,他直接去夺轮椅,段英道:“我听说,越棠你和慕容祁模样生得很像?” 越棠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段英,淡淡道:“不像。” 柳含章有些一头雾水,越棠手指收紧了些,平静地对柳含章道:“你先回去。” 柳含章看了眼成竹在胸的段英,又看了看高大体壮的薛二,越棠让他先回去。 懂了,去找殿下搬救兵。 柳含章立刻应下,拖着薛二就往折青居中跑。 只剩下段英和越棠。 段英慢悠悠走到越棠身前:“不是不想再和我们有牵扯吗,怎么一提慕容祁你就不走了?” 越棠声音平静。 “段公子,兄长他……” “慕容祈已经死了三年,你杀的?” 段英直接打断,越棠抬眸,眸光有些冷。 段英丝毫不在意,道:“是不是你杀的?” 越棠手指渐渐收紧。 段英笑了一声:“还有你养父,也是因为你才死的?” 越棠垂下眸,轻声道:“谁告诉你的。” 段英只笑了笑。 “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没想到,这样恩将仇报的事你还真能做出手。” 越棠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又慢慢睁开。 “段英,让开。” “怎么,不敢让我问下去了?” 段英挡在越棠面前,道:“三年前,你是怎么一个人杀了他们?” 越棠淡淡道:“我没杀过人。” “三年前你亲口认的,在清晏殿下这里,你不敢认了?” 越棠手指捏紧。 “在这儿逼供呢?” 沈觅一靠近就听到段英逼问。 越棠听到沈觅的声音,立即抬眸,他微凉的眼底慢慢软下。 沈觅来了。 她听到了多少? 越棠不知道听完段英这些话,沈觅又会如何看他。 可是沈觅第一句是护着他的。 他心中蓦然一松。 段英看到沈觅,立即行礼,看着段英跪下,沈觅走到越棠身后,推动轮椅往折青居走。 越棠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沈觅叹了一口气。 上次他还拦着。 柳含章方才飞快跑来告状,沈觅一听段英又来,便立刻出来看,果然又在挑事。 “这次,你还不计较吗?” 沈觅低声问了句,她声音清淡,带着微微的凉意。 可她言下的意思却是向着他的,段英斥责他杀人,沈觅甚至不追问他段英的话。 越棠沉默了会儿。 段英这次却并不怕。 他这次只说了说话,越棠一根手指头他都没碰。 越棠轻声道:“他只问了几个问题。殿下,我想回去了。” 沈觅愣了一下。 越棠还是第一次这样。 看到越棠有些疲惫地稍向后靠着椅背,沈觅蹙了蹙眉,回眸瞥了一眼段英,不多说什么,先推着越棠回了折青居。 等越棠好过来她再问问他怎么处理南朝这两个人。 她方才只隐约听到,越棠杀人? 压下疑惑,沈觅很快将越棠送到左厢房房门前,小厮推开门,帮着沈觅将轮椅抬进房中。 门外阳光正好,室内阴凉安静,一扇门仿佛将喧嚣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房间中只有她和越棠二人。 沈觅将轮椅推到一旁的方桌前,先给越棠倒了一杯茶。 要是越棠愿意和她讲,她便听着。 沈觅起身去找椅子,越棠以为她要走,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沈觅转过身,却见越棠定定看着她,脸色微白。 他眸色极黑,在阴影中仿佛看不见任何光芒,眼眶微微泛着红色,可眼神却出奇地平静。 “不是我。” 越棠轻轻重复了一遍,“兄长和父亲的死……不是我。” 沈觅一懵。 越棠的兄长和父亲已经死了? 南朝那边完全没有消息。 刚刚段英是在逼问越棠,让他承认是他杀了人? 越棠如今才几岁? 沈觅抽出一点空立刻去问系统:“越棠的父兄已经被杀了?” 前世的传闻,甚至系统给的批注都是,越棠杀父杀兄。 系统道:“批语是根据世人印象批注的,不一定是真相。” 沈觅回过神,却见越棠看着她,唇角努力往上扯了扯。 “殿下,你可不可以信我这次。” “真的……不是小棠。” 越棠声音平静,眼神平静,可他的眼尾都已经泛红。 沈觅看到他的手搭在一旁扶手上,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前世的越棠被传言妖魔化成三头六臂的丑恶修罗,甚至能止小儿夜啼,世人皆说他无情无义恩将仇报,杀父杀兄,杀尊长杀亲师。 后来的越棠曾被人这样当面指着骂过,当时的越棠只轻飘飘说了一句,“提醒我了,还没杀干净。” 默认了这句话后,他随手又拖出来一个人当场格杀,血溅三尺,生生把那人吓得崩溃逃走。 当时,人人都觉得,越棠这样的人,能做出来滥杀的事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好像不是。 沈觅看着面前的小越棠。 越棠垂下眸,长睫遮住了眼瞳。 没有立刻收到回复,对此时的越棠无疑是个煎熬。 他慢慢抿直了唇角,沈觅却轻声道:“那我就相信你。” 因为面前的小越棠,沈觅也相信一次,前世的越棠,没那么十恶不赦。 越棠握紧的手慢慢松了。 他眨了眨眼。 方才他求沈觅相信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溯,越棠仿佛才清醒过来,他忽然自厌地闭了闭眼。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难道还是摆脱不了过去。 沈觅又轻信他。 - 从越棠房中出来,沈觅慢慢走回到自己房间。 她忽然想到,要是越棠杀父杀兄是假,那前世会不会还有假的? 不过都过去了,沈觅探究不了前世的答案。 歪坐进软榻中,沈觅戳了戳系统。 近日的半个时辰还没看,她再去看看八岁的小越棠。 和往日一样闭上眼睛,沈觅眼前渐渐昏暗下去,薄雾散后,眼前又清晰起来。 越棠八岁这年差不多看了一半,这次她直接往前跳过了三天去看。 眼前却是一片森寒雪景,南朝落了雪。 沈觅往四下看了看,周围雾蒙蒙地,雪还在落,一触到积水的地面,雪花便化为雪水,成为泥泞一片。 面前是一条长河,沈觅沿着脚下的小道走向河边,另一条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泥点飞溅,到了渡口,马上的三人很快下来。 一个中年男子先是抱下来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衣的小孩儿,随后另一个穿着鸦青色劲装披着狐裘的小孩儿直接从马上跳下来。 月白色是越棠,鸦青色是沈觅也见过不少次的大公子,慕容祁。 中年男子便是越棠养父。 中年男子蹲下身,摸了摸越棠的发顶,笑着道:“小棠,冷不冷?” 越棠摇了摇头,“不冷。” 中年男子抱了抱越棠,对慕容祁道:“阿祈,和小棠换一下衣服。” 越棠摇了摇头,认真道:“小棠不冷的。” 慕容祁拉过越棠,道:“你匆匆忙忙出来,怎么可能不冷,接下来我们还要穿过这片荒野才能躲过追杀,小棠你可不能生病了!” 慕容祁开朗一笑,解开狐裘搭在手臂上,越棠犹豫了下,还是和慕容祁将衣服交换了。 渡头出来一个和中年男子身形差不多的人,两人又很快将衣服交换。 越棠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用力抿了一下唇,唇色又鲜艳起来,笑着道:“父亲,我们接下来往哪里走?” 越棠笑地有点勉强。 中年男子又摸了摸越棠发顶,终究是不忍,侧过头,道:“小棠,你跟着刘叔,拿着这些信件,去渡头渡河。” 越棠穿着慕容祁的衣服,刘叔穿着中年男子的衣服。 慕容祁忽然察觉不对。 “阿爹,这样那些人岂不是都追着小棠去了?” 慕容祁面色焦急,中年男子看着越棠,轻声道:“明白了吗?” 越棠愣愣地看着他。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 “小棠,听话。” 刘叔皱眉急道:“当初收养你就是因为你和阿祈身形模样最像,这五年可有人亏待过你?” 慕容祁忽然抓住越棠的手,捂住他的耳朵,焦急道:“忘记忘记,快忘记,大人都喜欢骗人,才不是这样的,我们快一起上马,省得那些人追上来了!” 中年男子看着越棠,声音严厉了一些,道:“越棠。” “听话。” “阿爹你住口!才不是这样!” 慕容祁生气地抓紧越棠,死死不松开手。 时间紧迫。 越棠轻轻眨了眨眼,他看向中年男子,小孩儿漂亮的眼睛太过澄澈,中年男子偏过了头。 慕容祁拉着越棠就要上马,越棠慢慢挣开了慕容祁的手。 中年男子从后面揽住了慕容祁。 慕容祁惊惶地摇头。 他挣扎起来,“阿爹!这样小棠太危险了,会没命的!” 慕容祁被按住手脚,背到中年男子身上。 越棠慢慢弯起眉眼,学着慕容祁那样,露出让人一看就心生愉悦的开朗笑容。 他也劝着道:“兄长,小棠想吃街头那家酒楼的松鼠鳜鱼,兄长回到家中,等着小棠来吃,好不好?” 沈觅看到小越棠的笑容,手脚冰凉。 慕容祁拼命挣扎着,眼泪倏地砸出眼眶。 中年男子背着慕容祁往另一条路走,越棠等在原地。 远处看到有几抹黑影快速而来,中年男子停下看了越棠一眼,便转身消失在视野尽头。 刘叔抓住越棠,叹了一口气,道:“小棠,走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都是为了阿祈能平安。” 越棠抬眸,努力笑出来,问道:“要是我能活下来,还可以回家吗?” 刘叔有些不忍,“家?” 刘叔最终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牵着越棠带好信件,走上了渡船。 追杀而来的人很快赶上,飞快去周围找来渡船,沈觅想拦,追来的人直接穿过她。 她看着越棠上渡船,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追来的人也上了船。 不要。 半个时辰已到。 第19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至死也离不开那个笼子…… 另一边的左厢房中,沈觅走后,房间又安静下来。 越棠慢慢掀开左臂的衣袖,解开缠在手臂上的细布。 细布中包裹着被打磨好的铁片,铁片一端已经锋锐起来,相比上次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颜色,这次锋利处已经能隐隐照出人脸。 越棠看着铁片中的自己。 他的五官相较于三年前,已经长开不少,脱去稚气,他如今的长相,真的一点不像慕容祁。 越棠看到他漆黑的眼瞳中泛着淡淡的冷意,他忽然愣了愣。 他现在的神色和他平日的平静柔和不一样。 越棠垂下眸,慢慢捂住铁片,挡住铁片上反射出的他自己,将眼神、神情,都调整回平日里的乖顺听话模样。 他没能控制好情绪。 自从在沈觅身边后,这不是他第一次露出真实情绪。 是未来会杀他折磨他的沈觅。 他不能动摇。 一丝一毫也不行。 在清晏殿下、三殿下面前,他的性命太过弱小,经不起他稍有破绽。 越棠声音很轻,似乎在说服自己。 “留不下去了。” - 春日梢头柳绿,江岸花红。 沈觅接连好几天去看八岁的小越棠,看他和刘叔护着书信,一个扮演慕容祁、一个装作养父,一次次脱险又遇险。 小越棠确实很聪明,功夫也不错,可当沈觅就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次次刀口下生还时,她心底是有点难受的。 原来,越棠不只是慕容氏养子,还是慕容祁的替死鬼。 前世的她并不知道,也没多少人知道。 沈觅看得出来,越棠很喜欢慕容祁,也很努力想做好家中的小公子。 让他听话,他就听话。 让他去替死,他还问要是没死,还能不能回家。 真是……有点傻。 沈觅连着几天沉浸在越棠的逃亡之中,等到云霏拖她出门时,她才意识到,书院中一惯的习俗,春日宴开始了。 春日宴并不只是一场宴饮,它设立在百物街最大的酒楼千金楼之中。 接连三日的酒席,日日都有文斗、诗酒会、才艺擂台等形式多样的玩法,书院学子可以免费去观看,赢得彩头还可以兑换奖励。 熹山书院的春日宴,是书院学子整个春日里能参与的最为大型的庆典,机遇和玩乐都可以在这三日里满足。 沈觅前世也去过一两次,确实是个调节情绪的好去处。 决定要去,沈觅便让人去问越棠。 那日之后,越棠话更少了些,每日几乎不出门,只让人一摞一摞地借书、还书,沈觅去看他,他也只是亲亲热热地笑着,仍然少言少语。 段英这次提起来的事确实对越棠影响不小。 换成任何人,影响都不会小。 沈觅派人来请,越棠才放下书卷。 几日的废寝忘食让他暂时平静下心绪,沈觅让人来问他,他才意识到,到春日宴了。 春日宴不只是熹山书院,还是整个熹山周围百姓的大型庆典。往来之人熙熙攘攘鱼龙混杂,一个人融进人群里,便难以再寻得。 越棠检查了下手臂上的铁片,便让人推动轮椅,随着沈觅出门。 一路上,马车慢摇慢晃,周围人几乎可以说是摩肩接踵。 等到了百物街,沈觅先下车,然后清出来一小片空间,放下越棠的轮椅后,小心将他从车上接下来。 千金楼有三楼之高,占地极大,楼中设有极大的圆形高台,可在上面进行曲水流觞和文会打擂台。 沈觅将厢房设在二楼,沿着斜梯将轮椅推上去,便直接沿着一条回廊直走。 周围人声喧沸,沈觅推着越棠慢慢走远,往稍僻静的雅间走过去。 路上经过酒窖,酒窖的入口处挂着几样新式的雅致挂饰,透明的圆形琉璃被打磨成中间圆润两边收起的样式,下坠各色鲜艳羽毛,将透明的琉璃映地流光溢彩。 越棠看着圆形琉璃,皱了皱眉。 这种形状的琉璃可以聚光生火。 琉璃碰撞,叮当作响,成套的琉璃挂饰随风摆动,华贵又典雅。 越棠没说什么,上了楼,到一间稍僻静视野也不错的雅间前,云霏上前打开了门,将公主府的腾纹挂上门边的木牌,沈觅一进厢房,楼上雅间便有几位官员邀约。 沈觅面无表情。 来了又来了,公主也逃不了现代社畜的营业日常。 看到越棠靠在窗边,正拿着近日文会的内容在看,沈觅不想再让人一个个进来打搅,索性让云霏一个个去带了话,干脆到楼上找间大些的厢房,聚在一起好好寒暄两句便散开好了。 外面喝彩声声,小越棠看得认真。 沈觅忍不住笑了笑。 临出房门,沈觅朝着屋内的小厮道:“我去三楼天字阁楼,小棠有事便直接过来找我。” 小厮连忙应下,房中只剩下越棠和他的两个小厮。 外面文会正到高潮迭起之处,窗外阳光渐渐升到正中,已经快到巳时。 越棠将手中竹简放下,看了看这间雅间的摆件,此处并没有酒窖门窗上悬挂的琉璃,大约是只有酒窖才有的装饰。 酒窖门边的琉璃隐在屋檐下,但是四面窗户的琉璃,若被日光直射,映到房中,哪怕是一块帕子,也极易起火。 越棠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徐年,柳含章来了吗?” 徐年道:“柳公子一早就来了,就在一楼。” 越棠“嗯”了一声,道:“我去找他。” 徐年喊着门边守着的徐岁,一人去通知三楼的云霏和沈觅,一人随即推着轮椅,去往柳含章所在的雅间。 一出门便碰到一个穿金戴银的肥硕青年,青年满脸怒容,一边快走一边道:“那两个人是谁?没长眼睛,敢在本公子面前无礼?” 侍从谄媚道:“听说是南朝的来的。” 段英、薛二? 越棠看了眼这人,青年也看了看突然从雅间中出来的小少年,看到越棠的脸,他挑高了眉,下意识笑起来,横肉挤成一团,随即注意到门边悬挂的公主府标志,遗憾地顿住,继续往前走。 “南朝人是吧,本公子记住了,等本公子今日有空了,非得把他们收拾老实了!” 推着越棠的徐年有些幸灾乐祸,道:“公子,是段公子和薛公子他们吧,平日在书院那么嚣张,出来了可不是人人都顺着他们的。” 除了薛二会和在南朝一样莽撞之外,还能是哪个南朝人。 越棠淡淡道:“往前走吧。” 徐年应了一声,便推着越棠往去二楼的楼梯处走。 雅间前后左右皆有看守,没有提前约好的牌子无法靠近,也因此,一路上几乎没有碰到人。 到了楼梯边上,千金楼的楼梯没有折青居那样的斜坡,徐年犯了难。 越棠笑了笑,温声道:“你先去找柳含章,他那边还有人。” 徐年应了一声,看到走廊尽头似乎是徐岁,便放心地先上了楼。 尽头的小厮进了旁的雅间,不是徐岁。 越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徐年二人 ,却先等到了段英和薛二。 看到越棠,注意到他身边没有旁人,薛二顿时不再忍着,冷笑了一声:“可真巧。” 段英看着越棠,饶有兴趣地轻飘飘道:“殿下也来了?” 越棠看到薛二和段英,他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越棠慢慢弯了弯眼睛,笑了一下,道:“真巧。” 还真碰到了这两人。 徐年还在二楼找不知道去了哪处的柳含章,徐岁去了三楼,而此刻楼梯边没有旁人。 楼下琉璃碰撞的叮当碎响隐隐约约飘过来。 越棠看了眼楼下,抬眸看了一眼段英,便站了起来。 段英和薛二均是一愣。 段英有些震惊:“你的腿好好的?” 他忽然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下:“清晏殿下知道她宠爱的小东西那么会骗人吗?” 越棠没有在意他话中诋毁,轻声道:“那便今日吧。” 薛二有些摸不清头脑,越棠走近了过来,他脚步平稳,左腿明显已经复原。 段英忽然有些不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段英拧紧了眉,挺直了背,正要出声,越棠抬手按过他身上几处穴位,薛二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同样被敲击了几处后,顿时不能言语,身体酸软下来。 越棠此前从来没有对他们动过手…… 段英和薛二都以为他不会武。 越棠低头看了看微红的手指关节,白皙的手指修长,关节处是淡淡的粉色,从皮肉下透出来,宛如淡粉桃花。 他眼中蔓开淡淡的厌倦。 稍微使力一些,便又会像这样泛红。 他没有看瘫软下来的两人一眼,垂眸从楼梯口旁的盆栽中取了一颗石子,便走下楼。 酒窖旁守着两个人,越棠抬手将这枚石子投向其中一人颈间。 那人揉了揉脖子,困意蓦然排山倒海而来,他伸手招了招另一旁那人,道:“我太困了,换个人来……” 话没说完,就睡倒过去,另一人低声骂了一句,拖着这人先往后院走。 越棠举步上楼,将薛二段英两人拖到酒窖中,摆成坐在桌前的模样。 酒窖对面窗户上的琉璃摆件更大了些,聚出来的光线呈细小的一点。 段英说不出话,全身瘫软,他瞪大了眼睛,却没等来越棠在他手足无力时的任何反击,除了封住他们穴位,越棠甚至没有任何伤害性的动作。 他还以为越棠要把过去他们对他做的都还回来。 可越是不知道越棠要做什么,段英就越不安。 越棠站在窗前,看着悬挂的琉璃,淡淡道:“就看你们运气怎么样了。” 无法言语不能行动的两人伏在桌面上,越棠没有看他们的神情,甚至没有多加理会,直接绕过他们,走出了酒窖。 本来就是顺手而为。 关上房门,越棠不急不慢走回到二楼楼梯口,一旁的围栏外江景浩荡,芦苇丛横生,远处仅有寥寥人烟。 千金楼下有十数名黑衣卫,越棠看到江校尉,坐回轮椅,思索了一会儿。 沈觅从不让人跟着他,甚至小厮也是新买来只听从他的,沈觅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他早就看过了柳含章带来的书院周围地形图,此时千金楼附近的地形、道路、店铺皆在脑海中掠过。 徐年终于找到了柳含章,两人往楼梯口而来,看到越棠后正要过来,却见一缕黑烟飘上。 越棠就在楼梯口,他顺着黑烟往下看了看。 酒窖中忽然传来一声爆裂的响声,一缕火舌探了出来。 越棠淡淡移开目光。 看来他们运气真不好。 柳含章惊声道:“越棠!” 越棠对徐年道:“酒窖失火了,快去告知殿下。” 徐年慌张点头,当即往楼上跑。 柳含章立即扶住轮椅道:“你不方便,我带你走!” 越棠看了看柳含章,柳含章一脸关切做不得假,火势就要起来,柳含章也忘不了带着他一起离开。 他只笑了笑,道:“你快去找人救火。” 柳含章皱眉道:“我背你,我们一起。” 越棠看到黑烟渐浓,逐渐引起了人注意。 他慢慢站起来,柳含章一愣,瞬间惊喜地拔高了声音:“你的腿好了?” 越棠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殿下,你快去找人救火,我去通知楼下的江校尉。” 柳含章一听,立即点头,来不及思索越棠究竟什么时候恢复的,便立即依言去挨个拍开雅间房门道:“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楼梯处,围栏下空无人烟,越棠将轮椅推了下去。 江面蓦然溅起一大片水波,在赛舟的鼓声和高起的水波中,这动静甚至没能吸引旁人注意。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越棠沿着楼梯下楼,解开身上绛红锦衣,扔进了火海中央。 布料一碰到火舌,便立即将其卷进火焰中央,绛红色立即变成漆黑一片。 看到最后一点衣料在火中看不出原来面貌,越棠抬眸,看了看高处。 隔着两层楼,他看不到沈觅。 这样就好。 来来往往救火的人越来越多,越棠往一旁伸手,蹭上一层灰,又抹到脸上,迅速将身上白色中衣弄满灰尘。 融入人群中便再难以辨别出他。 越棠快速翻窗离开千金楼。 千金楼外,一个老翁推车要出百物街。 越棠回头看了看富丽繁华的千金楼。 虽然是场大火,可是沈觅的安全不必担忧,她身边的高手自会护好她。 也无暇顾及他。 面前车水马龙,车流不息,越棠心情骤然一松,仿佛生来便有的沉疴瞬间移除。 他眼前忽然眩晕了一瞬。 他只是…… 太过高兴。 越棠能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面前老翁吃力地推着车,越棠扬起唇角,如慕容祁一般笑容热情又开朗,道:“我帮您将车推出去吧?” 老翁连声感谢,看到越棠灰尘下的肌肤雪白,他笑着拿出一个多余的斗笠,慈祥道:“虽然还是春日,但太阳高了,还是容易晒伤,小公子也戴着挡一挡。” 越棠笑着接过。 他帮着老翁推另一边,两人如同大街上一对普普通通的爷孙,戴着同样款式的斗笠,慢慢远离失火的千金楼,离开百物街。 到了长街尽头,越棠回眸看了一眼,千金楼的火势已经控制住。 除了薛二和段英,应当不会有人受伤。 不管薛二和段英是死是活,会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将人关进去的,都不重要。 他要离开这里了。 很快到了老翁不远处的村庄,越棠解下斗笠,放回车上。 老翁再三道谢,越棠笑着看他走远。 天高云阔,蔚蓝碧空中不见半点云丝,仍然微凉的春风将中衣吹得有些寒意。 越棠却极轻笑了一下。 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 他模仿慕容祁习惯了,他长相好看,日日端着学来的笑容也笑地很好看,此时却忘记了该如何模仿慕容祁。 这是越棠的笑。 南朝他目前不会回去,离开沈觅之后,他可以在北朝改头换面,暂且韬光养晦,待来日便回南朝。 多少年了? 从开始有记忆起,便只有堆满的书,练不完的武,后来被养做替身,最后在三殿下清晏殿下手中。 片刻不得喘息。 越棠回想着地形图,沿着一条小路往熹山走过去。越过熹山,是南朝北朝交界,混乱又无序,是他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 越棠正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快速靠近。 他功夫其实不错,感官也极为灵敏,越棠立即转过身。 一个黑衣高手站在树梢,手握双刀,飞身跳到越棠身前。 他看着越棠,却是笑了一下:“行了,回去吧。” “一路跟过来,收获倒不小,我才知道,殿下这次捡的是个多危险的小家伙。小小年纪,心机手腕倒深,回去让殿下看看。” 越棠一怔,整个人僵住。 他怎么也没有可能打得过这个人。 越棠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脱离,耳中嗡鸣了一会儿。 这一瞬间,他好像想了很多,也好像思维被冻住了,什么都没能想。 沈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让人跟着他,那该知道的,她很快就会全部知道了。 就像幼年屋檐下的鹦鹉,它也曾以为它不用淋雨了,它也曾以为笼门打开它就能飞远,可是它至死也没有离开那个笼子。 就这样吗?结束了。 越棠恍惚听到,面前的人重复了一遍:“越棠。” “跟我回去。” 第20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他想杀她。 千金楼中火势起得突然, 幸而是在白日,几乎火势刚蔓延出酒窖,大批侍从便来救火。 沈觅在三楼天字阁楼中和诸位官员聊完, 正要回二楼雅间, 便见徐年狂奔而来, 随之而来的是呛人的烟雾。 千金楼走水了。 众人惊忙中,立即从另一侧楼梯散去,沈觅匆匆拉着云霏一同随着人群离开。 早在出了二楼雅间时,她不放心越棠的安全, 便留下一名高手守在外面。 等到随着众人来到对面暂时歇息的厅堂中, 沈觅找到一间空着的隔间,却迟迟等不来越棠。 沈觅眉头越皱越紧。 她的人, 实力如何她心里清楚。 其中不应该发生什么意外,那为什么还没有过来。 大火已经熄灭, 沈觅实在等不下去, 正要起身出门去找人,便见黑衣高手带着昏迷的越棠走进来。 越棠发丝凌乱, 外袍不知道丢失在了哪里,脸上身上都蹭着灰尘。 沈觅皱了一下眉, 问道:“卫江, 越棠怎么了?” 卫江看了眼昏迷的越棠,手指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道:“他想趁乱离开这里, 属下一路看着他到了熹山脚下。殿下, 这个小家伙可不简单。” 听了这话,沈觅下意识将眉心皱地更紧了些。 卫江解开越棠周身几处被封住的穴位,又拿了一瓶药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随后便见越棠长睫轻轻颤了颤,眼帘随着很快掀开。 卫江将越棠放开,他刚松手,越棠全身脱力,几乎站不稳地往前踉跄了一步。 沈觅立即上前两步扶住他。 越棠无力地靠在沈觅身边,全身冰凉。 越棠能封住别人穴位,让人暂时无法言语行动,武功更高的卫江同样可以让他昏迷浑身无力。 卫江想地很简单,在确定越棠无害之前,他都会封着越棠穴道,让他脱力无法动武。 小少年醒来之后,便整个人提不起力气地靠在沈觅手臂间,脆弱又乖顺,仿佛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咪。 沈觅注意到,越棠虽然站不稳,可他是站着的,也不见他有半分疼痛。 他的腿恢复了? 他瞒着所有人,想要离开这里? 沉默了一会儿,沈觅压下疑虑,她没打算立刻就质问越棠。现在还在外面,有什么都可以回到折青居再说。 卫江见沈觅没有发怒,环胸站在一边,玩味地盯着越棠,正要仔细讲讲他一路所见的“乖巧小棠”,房门忽然被敲响。 沈觅往门边看了看。 这个时候不知道会是谁过来。 门边的云霏看着沈觅,沈觅先朝卫江示意退下,便小心的扶着越棠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温声道:“你先休息一会儿。” 她是声音和之前一样,没有生气,没有被欺瞒的怒火。 越棠抬头看着她,眼瞳平静又空寂。 他没有说话。 她总会全部知道的。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沈觅皱眉朝着云霏点了点头,便走回到越棠旁边她原来的位置上坐好。 门一开,却见南朝侍卫簇拥着顾微澜而来。 上次见顾微澜,是在听涛院。 冬日里的顾微澜脸色苍白地几乎看不见一点生气,春日一来,他面色便稍微好了些,可神色却并不算温和。 “殿下,段英和薛二死了。” 听到这话,沈觅一惊,手中茶盏摔到地上。 那两个人死了? 顾微澜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和越棠脱不了关系。” 他越过沈觅,直接看向桌前的越棠。 沈觅回眸看过去,越棠慢慢抬眸,他手撑在桌面上,只一个动作,仿佛也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他看着顾微澜,神色却淡淡,仿佛这场指控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薛二段英这件事确实还未知真相。 沈觅皱眉看着此时虚弱的越棠。 越棠到底怎么了? 卫江理应不会伤害他。 顾微澜还在门边等着,沈觅先不动声色放顾微澜进来,回首看了眼越棠,凑近云霏,小声道:“去问问卫江,小棠怎么了。” 云霏应下,便先出了房门。 沈觅意识到,她在三楼的这一会儿,或许发生了不少事情。 她身边的越棠垂着眸,极为疲惫地用手撑着头,几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他这样的状态,顾微澜就算想问也没办法好好把话问完。 越棠或许是终于暴露出本性了。 只看了几眼越棠,顾微澜有些怜悯地弯了一下唇角。 他温声对沈觅道:“烦请殿下先让人解开小棠的穴道。殿下放心,小棠素来识时务,这个时候,他不会冲动做什么的。” 沈觅面对顾微澜,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一头雾水。 沈觅暂且按兵不动。 卫江很快进来,瞥了一眼顾微澜,便上前又点了越棠身上几处穴道。 弯下身子时,卫江低声对他道:“不要在殿下面前轻举妄动。” 随后退到沈觅身后一步的位置,不再藏入暗处。 卫江退开后,越棠缓了一会儿,长睫轻颤了一下,才慢慢直起身。 这一会儿,他至少能端正坐着,明显比方才好多了。 见越棠状态好了些,沈觅放下心,回过神来看着顾微澜,淡声道:“三殿下是觉得,是小棠纵火杀了薛二和段英?” 顾微澜看着沈觅,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道:“清晏殿下似乎并不相信。” 沈觅直视顾微澜眼睛,直接道:“凡事应当有理有据。” “小棠如何纵火是其一,他如何杀人是其二,如何证明这些事情是他做的,是其三。三殿下可有证据?” 顾微澜笑了笑。 “清晏殿下先不必这样维护小棠,可以先听一听澜将这件事说给殿下。” 越棠慢慢恢复过来,他抬眸看着顾微澜。 漆黑的眼瞳宛如深水中的漩涡,吞进去的光线丝毫不能折射出任何光彩。 顾微澜看着越棠,眼中渐渐带了笑意,慢慢道:“清晏殿下巳时到三楼,你巳时一刻出门,碰到了宋乡绅之子宋公子,是也不是?” 有人证,无可辩驳。 越棠没有说别的,只淡淡道:“是。” “随后你去找柳含章,路上支开了徐年徐岁,在柳含章见到你之前,你有机会将薛二和段英锁在酒窖中纵火。最后趁乱逃出千金楼,不巧的是,你又被清晏殿下的人带回来了。” 顾微澜招了招手。 门边有人送上一柄被烧得漆黑的门锁。 “钥匙只有几位掌柜手中有,先来救火的小厮根本无法打开,所以薛二和段英只能被生生烧死在酒窖中。你一直隐瞒左腿已经恢复一事,便是想今日趁乱逃离?” 顾微澜语气淡淡。 “我知道他们平日欺凌你,可罪不至死。” “小棠,你还是一样狠心。” 越棠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是啊,他确实狠心。 别人也都罪不至死。 越棠厌倦地将视线移到一边,看到那把门锁,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他轻笑了一笑。 他只掩上了门,这场火本就是千金楼的挂饰琉璃引起。 没想到事情还是有变。 “酒窖的门不是我锁的,这场火也不是我放的。” 越棠否认了他没有做过的事。 顾微澜只笑了笑。 他眼神温和地看着越棠,道:“先不要这样直接否认,证据很快会查出来。要不是清晏殿下先见之明,派人跟着你,怕不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抓住你。” 顾微澜说着时,面上甚至还带着极轻的笑。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带去了另一个方向。 要不是沈觅,越棠他本能成功逃离。 越棠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听到这话,沈觅轻轻蹙了眉。 这人怎么还带挑拨离间的? 沈觅先打断了一句:“卫江是我让他去护着小棠的,就防着又有人想要对他不利。” 越棠怔了一下。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动作极慢地抬眸,去看沈觅。 沈觅慢慢笑了一下,对顾微澜道:“三殿下至今全是猜测,句句定下小棠的罪,却并没有证据,是不是太过妄断了。“ 说完,沈觅注意到越棠在看她,她投过去了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确定越棠在这件事中,是完全与他无关,还是他有参与。 越棠确确实实隐瞒了他腿伤已好的事实,也确实想要在这时离开。 但是证据齐全之前…… 沈觅不想随便去猜测。 顾微澜惊讶地看着沈觅。 越棠绝不可能没有参与其中。 沈觅还要护着他? 真是…… 越棠还真是好本事。 顾微澜笑着看了一眼越棠,转而提醒道:“殿下可知小棠的养父和兄长已死一事?” 话题又换。 沈觅一听到越棠的父兄,便下意识皱紧眉,去看越棠。 越棠顿了顿。 他抬起眼睛,神色又冷又静。 “三殿下想说,是因为我 ?” 越棠语气带着轻轻的嘲讽。 不是他。 沈觅立即想到那个雪天的江边。 八岁的小越棠笑地很好看,他答应了去做替死鬼。 沈觅知道结果,慕容祁和养父最后还是死了,可是为什么又要归结到越棠身上? 因为替死鬼没死,死的是正主吗? 沈觅不愿任何人在越棠面前轻易提起这个话题。 她笑了一下,道:“父兄之死和小棠无关。三殿下将这件事情提起来,这让清晏怀疑,你方才所言又有多少是为了污蔑小棠而说。” 顾微澜看着沈觅,忽然有些不理解:“清晏殿下就这样信任小棠?” 明明沈觅刚知道越棠欺瞒了她伤腿已好一事。 越棠脸颊上还蹭着几处灰尘,春寒尚且料峭,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经能看到薄薄皮肉下的青紫色脉络。 越棠此时整个人都有些掩不住的冷意。 沈觅抿了抿唇。 为什么南朝人总喜欢在他面前提死去的父兄? 还都高高在上……仿佛越棠替死便是天经地义。 沈觅起身,抬眸对顾微澜道:“小棠累了。三殿下如果想要查案,清晏陪着殿下先去找出来证据。” 越棠抬眸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沈觅温声道:“先换身衣服暖一暖,若是累了,便先回折青居休息。” 越棠只轻轻“嗯”了一声。 查便查吧。 结果……左右不差这一回了。 沈觅看着越棠,慢慢道:“不要怕。” 她语气很认真,“放心,不管哪件事,没人能冤枉你。等我回来。” 越棠抬眸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一如既往清透明亮,漆黑的眼瞳中满满只映着她一人。 越棠慢慢扣紧了手指。 他看着沈觅,一时间声音顿在喉间,说不出话。 沈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笑了,越棠的眼睛太清澈了,漂亮到不行。 说完,沈觅便对着顾微澜微微倾身,手臂向一边张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明明白白的要请他移步。 顾微澜皱了皱眉,无法推拒,还是跟着沈觅出了房门。 门外学子大多都已经散去,只留下一部分还在收拾残局的侍从和一旁检查损失的掌柜。 沈觅上前一步,直接往酒窖走过去。 门边的云霏随着跟上来,沈觅道:“请仵作,验尸。” 云霏向来和沈觅配合极好,顾微澜皱着眉,沈觅根本没打算和他再多说什么,一出门便有条不紊地下令。 请仵作、一个个盘问经过酒窖周围的人。 盘问柳含章、徐年、徐岁…… 沈觅要自己查。 顾微澜忽然就生出极大的不解。 薛二和段英欺负越棠,打骂侮辱数不胜数,就算这件事真是越棠做的,沈觅也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件事给压下来。 不就是要护着越棠吗,何必还要这样大费周折。堂堂一国公主之尊,亲自去查一场没多少损失的小小的失火。 看着沈觅让人搬来一方长桌,摆在酒窖前,亲自一人一人审问,完全没有搭理顾微澜的意思。 顾微澜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 索性便也让人搬来一方椅子,坐在沈觅身边,自觉担任了磨墨的职责。 沈觅偏过头看了看他。 “我以为三殿下会不喜我查清这次走水。” 顾微澜笑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确实是没有证据便推测是小棠所为,殿下要细查我只会支持,怎么可能会不喜。不过,澜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否?” 沈觅觉得,不当讲。 顾微澜没等她回答,便轻声问道:“只是一个问题,殿下知道小棠有所欺瞒,知道他想要逃走,便没有怀疑吗?” 沈觅淡淡道:“我不想这样推测任何一个人。” 顾微澜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不解地又问出声。 “为什么?我觉得,都已经这么久了,殿下应该知道你真心相待的小棠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沈觅没有说话。 她垂眸放下记录的羊毫笔,暂先交给云霏。 “三殿下觉得,小棠是什么样的人?” 沈觅想起他在越棠面前又提他父兄之死,嗓音带上了一丝嘲问。 “杀父杀兄?” 顾微澜摇了摇头。 “其实那句话我不是对小棠说的,是我想对殿下说的。” 顾微澜转而问道:“殿下对这件事知道多少?” 沈觅没有说话,她目前只看到越棠最后一次死里逃生,那个时候的小越棠还没有赶回慕容家。 顾微澜神情淡淡,慢慢道:“三年前小棠父兄逝世,因为慕容家各房相争,长房便先隐下不表。直到小棠回来,我才知道,阿祈和大爷都已经死去。” “阿祈和大爷的死确实和小棠无关。当初小棠扮作阿祈死里逃生,回来后被大夫人指认为害死父兄的元凶。可是,这件事我去查过,他们不是死于人为,是死于天灾。” 顾微澜轻轻笑了一下,有些嘲讽。 “回慕容家的路上,刚巧碰上暴雨,两个人就在夜里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下了悬崖。” “替死这样的丑事终是不好看,尤其替死鬼活下来了,本尊却死于天灾,实在可笑。大夫人自己指认小棠,那便是小棠做的好了。” “反正,他本就该死的,谁让活下来的人是他。” “殿下觉得,从小便经历这些的小棠,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这世道?” “殿下以为他单纯乖巧,可是,殿下你知道吗,你在他面前才是天真。” 沈觅还没有看到这些。 她不由自主揉皱了手下的宣纸。 笔直的毛边擦着指腹划过,轻轻一刺痛,沈觅低头一看,却是宣纸划伤了手指。 顾微澜看出沈觅未知全貌,笑了笑,道:“我不是没帮过小棠,结果被他反咬一口。殿下你待他好,没用的,他不会信。” 沈觅没有说话。 这件事的发展,居然是这样。 越棠以为,他活下来就可以回家。 可是那不是他的家。 越棠…… 沈觅不想怪他。 沈觅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她心头有些乱,这是简单的救赎任务? 经历完这些是个人都直接都黑化完成了,还能救赎个什么? 顾微澜轻轻道:“我以为殿下知道小棠父兄一事,便会知道小棠是什么样的人了。上次在听涛院,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殿下都会觉得我想要污蔑他,还需要殿下自己去看。我确实是在揭他的伤疤,可是我不能看他一直欺瞒殿下。” “薛二段英死了,其中不会没有小棠的推动。” 旁边的云霏查问完了最后一人。 沈觅没有回答顾微澜,低头去看记录下来的信息,整理了一遍思绪,又叫了几个人出来盘问。 顾微澜说了很久,嗓音有些哑。 云霏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顾微澜弯着眉眼道谢,他捧着茶杯,热气扑面而来,将视线缭绕上一层如梦似幻的云雾。 他应该说清楚了。 越棠是什么样的人。 越棠如今不会在乎别人对他好,也不会信任任何人。 沈觅为什么还要继续为越棠查案? 其实没有必要,想要越棠乖乖待在身边,很简单,让越棠知道他走不了逃不开就足够了,越棠很识时务。 第二遍又问到口干舌燥,沈觅接过云霏递来的茶水,直接一饮而下,丝毫没有一国公主的风仪。 少女思绪清晰,一句句问话从衣食住行问起,循序渐进,有条不紊,最后直戳要害。 顾微澜观察过,沈觅时常对人露出极为敷衍的笑,唇角往上扬一扬,眼睛弯一弯,可眼神始终冷淡,仿佛站在远处隔岸观火,与众人泾渭分明。 要说越棠的笑是天衣无缝,沈觅的笑就是将虚假挂在了脸上。 可是…… 顾微澜看着少女的面容,从眉梢到唇角,就连这样敷衍的笑,也漂亮极了。 沈觅问完最后一人,顾微澜适时又递上一杯茶,轻声问道:“清晏,你就算查出来,也没什么用的。” “想压下去,对你来说不过是几句话就能做到的事,至于为小棠正名,殿下觉得,他会在乎吗?书院中对他的辱骂太多了,因为小棠留在殿下身边,当着他的面说他是禁脔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从没生气过,因为小棠根本不在意。” “对他好,对他不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感动、憎恨,他都不会有,小棠曾亲口对我说过,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做。殿下不要奢望他会有触动,殿下随便去分出一点好,就足以让别人为殿下五体投地。” 顾微澜看着她,眼波温柔,如潺潺流水,温雅又动人。 “我不是没想过拉他一把,可是拉不上来的。” 沈觅听着顾微澜的话,将推测得来的结果交给一旁的总捕头看了一眼。 捕头尊敬又赞叹地看完,双手递还回去。 “殿下查得没有错处。” 顾微澜在一旁等着沈觅的回应。 沈觅理了一遍手下的宣纸,淡淡道:“巳时一刻,小棠出门去找柳含章。应该是在楼梯口停下,徐岁在去找我的路上,徐年去找柳含章,在这里遇见了薛二和段英。” “巳时二刻,小棠封住薛二、段英的穴位,点晕了看守的门童,将人关进酒窖。” 沈觅让人将琉璃挂件全部摘下,道:“纵火的不是他,内厚外薄的透明琉璃可以聚光,正午的阳光直射过来,足以引燃酒窖。” “巳时三刻,宋乡绅之子派人找薛二段英报私仇,铁棍敲击了他们头颅致死,随后落锁封门。仵作检查,两个人鼻腔没有异物,是死后被灼烧。” “同时,小棠离开千金楼。” “杀人的不是越棠。” 沈觅一项项说完。 顾微澜一句一句听了,赞了句:“殿下很聪明。” 沈觅揉了揉被割伤的手指,淡淡道:“越棠在不在乎,是他的事,查不查这真相,是我的事。” “别人不能误解他,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 越棠换上徐年给他送来的整洁衣服,面无表情地将衣带系好。 徐年道:“公子放心,殿下在亲自查了,不会有人能诬赖公子的。” 越棠“嗯”了一声,并不在意。 徐年见越棠还是没有变化的神情,皱紧了眉,慢慢退出了房间。 人走后,越棠将手搭在眼睛上,向后靠着椅背,慢慢呼出一口气。 父亲、兄长。 他很早就猜到父亲收养他是为了培养一个替死鬼。 兄长学书文,学道理,他在慕容家便学武功,学医术。 他要蠢笨一点才好,单纯蠢笨地只喜欢兄长,没有多余的心思才好。这样将来他才会是兄长最大的王牌,最稳妥的护盾。 他都知道,他也能做到。 父亲母亲曾经都对他很好,让他以为那是一个家,想要求得在这个家的一点点位置。 三年前的江边,他不是为了所谓感情去让自己赴死,他只是想,要是他活下来了,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会愧对他,他还拥有一个家。 他也不介意今后挡下兄长所有的危险。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的。 他死在路上才好。 因为他活着,所以都是他的错。 越棠慢慢弯了弯唇角,三年前的一幕幕又出现在脑海中。 他过目不忘,所有事情都记得很清楚,所有感受也都记得很清楚。 不管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记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都忘不了这份过去。 越棠难受地有些喘不过气。 手抚上胸口,越棠手下的触感柔滑,面料上佳,沈觅一直对他很好。 是沈觅又给了他短暂安稳的几个月。 可是都结束了。 他自己也受不了从头到尾的欺骗,怎么可能奢望别人可以。 沈觅又怎么可能会容忍他将她戏耍那么久。 他还能不能活到梦中的十八九岁,越棠不知道。 但是沈觅会杀他折磨他,或许真的是他的未来。 胸口闷到刺痛,越棠捂住心口,慢慢平稳着呼吸。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没有人来催他,呼吸间仿佛火燎…… 越棠慢慢清醒过来。 房中蔓开淡淡的烟雾,鼻息间的烟气不是错觉。 又失火了。 越棠站起身,烟雾已经疯狂往屋内去钻,他立即去往门外,却见整个千金楼都已经被从多处点了火,偶尔可见提到的黑衣人穿行其间。 越棠忽然清醒。 越乱越好。 沈觅有危险了,她的安危才最重要,卫江不能再顾着他。 越棠立即出门,直直往楼下走。 经过已经起火的楼梯,越棠清楚地记得千金楼的地形图,他慢慢去尝试能出去的路。 火势蔓延很快,他刚走到一处出口,横梁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越棠拿着沾了水的布巾捂着口鼻,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地去尝试另外一条路。 卫江的身影一闪而过。 越棠立刻躲藏到暗处,直到大火又将他和卫江隔开,确保卫江过不来之后,越棠迅速辨别好他所在的方位,重新规划出一条出逃的道路。 今日之后,沈觅必然会清算,他必须走。 火势越来越大,越棠终于找到一条可以逃出千金楼的小道,两侧火光渐小。 他看到前方沈觅被护着往同一条路退着。 四下还有高手过招,拖住了沈觅身边的高手,这次刺杀才是勉强可以撼动沈觅的刺杀。 身后房梁一路倒塌,火星已经点燃衣角。 越棠来不及再去重新找路。 他小心隐藏好踪迹,沿着不起眼的角落朝着出口走去。 火光撩起他衣摆,越棠当即脱下外裳,一截横木朝他砸过来,越棠抬手挡在身前,迅速往火势小的出口靠近过去。 横木砸在手臂上,火焰骤然贴上肌肤,灼热到几乎将人烤化的热度从手臂传来。 疼,太疼了。 越棠并没有完全从卫江封锁穴位中恢复过来,疼痛忽然暴起的那瞬间,他眼前一片白光。 他确实不能耐受这样的烫。 手臂的疼痛几乎侵占了所有意识。 恍惚间,他眼前的火海便成了另外一片火海,一段又一段记忆忽然侵袭入脑海。 第一片火海是在一片极大极为宽阔的江面上,十八九岁的他站在起火的船头,船身触礁,正在慢慢倾覆,而对面的船队军容整齐,正前方站着一个蓝衣的女子。 她身后的士兵已经将弓拉满,直指着他。 这女子远看着是极为锋锐的张扬的艳丽,她高举右手,挥下时,万箭齐发。 他提剑只身对抗着,火箭将船板点燃,他随着船身一同没入江水之中。 身体一接触到水,小臂小腿便传来一阵抽痛,越棠看着自己渐渐沉下江底。 大火在江水中湮灭。 第二片火海是在一处华丽的宫室。 这片火海中,他又是一身重伤,朦胧间,他又看到了将来的沈觅。 未来的沈觅也同样看到了他。 火海中能落脚逃离的地方不多,两人渐渐靠近了些。 沈觅袖中藏着袖箭,十八九岁的越棠受了重伤,几乎走不稳路。 袖箭瞬发,他躲不开。 直到宫室的横梁砸下来,将两人分隔开,袖箭摔落在地。 第三片火海是在一片山林之中。 青年越棠提着一柄长剑,剑身还在往下低着血,他往四下看过去,四面皆是尸身。 周围尸体被火焰灼烧,发出一股奇异又难闻的味道。 大火开始卷上衣角,青年越棠提剑斩开这一角衣袂。 山林外,围着黑压压一片黑衣卫,最前方,还是沈觅。 四下火光避无可避。 大火开始卷上贴身的中衣,手中长剑滚烫到握剑的手都已经血肉模糊。 痛感同时传递到越棠此时的身上。 火焰慢慢卷上身体,青年越棠松开了长剑,全身都疼。 火焰中,他勉强可以看到自己的手变成漆黑,随后几乎覆灭的疼痛从身体每一处传来。 看着自己在火海中被烧死。 疼,太疼了。 越棠眼前眩晕,脑中嗡鸣,眼前的大火散去,徒留满地灰烬。 尸骨无存,这是他的结局。 薛二和段英是死后被灼成焦尸,他是被活活烧死。 疼痛仿佛还萦绕在周身,越棠头晕目眩。 眼前通往出口的道路在他面前晃动为无数条,手臂的疼痛渐渐将他拉回现实。 越棠慢慢清醒过来。 面前火海越来越张狂,前面只有一条路,沈觅正独自在路的尽头。 原来地牢那回不是他的死亡,火海才是。 他必须要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不接受。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能做。 沈觅将来会杀他,他不如先杀了沈觅。 没有沈觅,这样就不会再有预知中的将来。 他一瞬间想了很多。 沈觅多次被刺杀,南朝他暂时不能回去,那么,他可以去往沈觅的对面。 只要他杀了沈觅,这就可以作为他的投名状。 越棠眼前十四岁的沈觅和二十几岁的沈觅交织,他眼前有些混乱。 他如今是多少岁的他? - 和顾微澜说完,沈觅遍不再说话,顾微澜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 沈觅轻轻起身,便带着云霏往楼上走。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告知一声越棠,便一同回折青院。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忽然之间,变故又生,四面突然间又开始起火,有人泼上去的热油更是将火势引得更大更猛烈。 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直直往着顾微澜的方向去,一部分见到不远处的沈觅,又分出一拨人朝着沈觅而来。 沈觅嘴角抽了抽。 这次她是被误伤! 这不是被雨露均沾的荣幸,冲着顾微澜别冲着她来!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她要查酒窖失火的来龙去脉,千金楼早就被封锁,此时千金楼中除了她和顾微澜等人之外,廖无几人。 沈觅身边的黑衣高手纷纷现身,缠斗在一起。 云霏立即拉着沈觅往千金楼外跑,匆忙间,沈觅拉住身旁的卫江:“卫江,小棠……” 卫江叹一口气,道:“行吧,知道了。” 看到卫江飞身直往越棠在的隔间去,沈觅放下了心。 沈觅身边六名绝顶高手。 三人在应付刺客,一人去寻找越棠,还有两人贴身随行。 沈觅又分出一人去找楼中其余没来得及退出的百姓,随即和云霏一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火势太大,一个拐角就将她和其余人分开。 应当都有黑衣高手护着,附近能被牵制的刺客都已经被牵制住,只要她能靠近出口,就能碰到她的黑衣卫。 沈觅放下心,同时对系统道:“快给我出去的路线!” 系统紧急时刻直接将地形图传给沈觅,道:“左拐,直走!” 跟着系统的指挥很快到了出口处,这里是水房,四面都已经被水浸透,沈觅瞬间从灼热的火海脱离开来。 沈觅轻轻呼出一口气。 翻过窗户就能出去! 忽然,系统的警报声在脑海中尖锐响起。 “警报——宿主遇到生命危险!” 沈觅一愣。 她立刻转过身,脖颈瞬间传来一道凉意。 沈觅往后去看,她后颈处是一片锋锐的铁片,抵在她肌肤上,因为她忽然转身,直接划破了皮。 是…… 越棠? 沈觅有些懵。 眼前的小越棠神色平静地拿着手中铁片,手臂上斑驳的伤口流出鲜血,沿着他细白的手腕沾在铁片周围,锋锐处正抵在她脖颈上。 火光中,他漆黑眼瞳一周的幽幽暗蓝仿佛鬼火,唇色鲜红,眼神却极度平静,里面看不出任何感情。 沈觅身处火海,一瞬间如坐冰窖。 越棠,想杀她? 系统惊道:“亲爱的,见证历史!你就要成为第一个!在救赎剧本里!被任务目标秒掉的任务者了!” “……” 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沈觅眼神渐渐冷下来。 面前的越棠却顿住了。 他看到房中还有一张完好的木桌,上面摆放着一盘糕点。 这盘糕点还是南朝的样式。 因为沈觅专门为他准备南朝口味的小食,时间久了,众人便以为沈觅也喜欢,春日宴自然少不了为迎合沈觅而烹制的南朝糕点。 越棠想到,他其实一块也没碰过。 眼前江面、宫室、山林,混乱的火海渐渐散去,越棠头痛欲裂。 他的手顿住时,沈觅突然回头蹭上了锋锐处,越棠立刻不动声色地稍向后退了一点。 四目相对。 “越棠。” 她声音很冷。 越棠举着铁片,看着沈觅的眼睛。 门窗忽然都被破开,云霏等人和大批黑衣卫到齐。 沈觅的人赶过来了。 第21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糕点已经不甜了。…… 门窗破开之前, 系统的提示音和缓下来。 “恭喜宿主脱离危险。” 沈觅看着越棠。 越棠慢慢抬眸看她,他眼中微微泛红,手臂上的鲜血滴答滴落在沈觅手背。 他神色平静, 此刻全然不见平日的软糯乖巧。 像极了前世的南朝之主越棠。 沈觅视线移到脖颈间的铁片上, 越棠的手很稳, 抵在她脖颈间,若不是她转身,可能也不会划破肌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越棠藏下了这枚铁片。 在听涛院时, 越棠没有机会碰到任何锋锐的东西, 来到折青居,沈觅给了他很多的自由, 他之前表现地很乖巧,想来唯一的一点出格就是藏下了这枚铁片。 一旦抛开所有对越棠的怜惜, 再去看他, 从一开始就让沈觅背后冰凉。 初见的昏倒,灯下的流泪, 恰好被她撞见的为她辩驳,悲伤至极的哭泣, 木雕, 断腿,挡箭…… 真是……鳄鱼的眼泪。 沈觅神情渐渐冰冷。 门窗被破开, 越棠愣愣地看向一旁的桌面。 他没有再往前, 慢慢放下了手。 系统惊喜道, “能检测出越棠的亲密度了!” 沈觅淡淡瞥他一眼,道:“多少。” 系统看着数字有些发愁。 从无法显示,跳到零, 现在是一。 数字跳到五时,沈觅又一项权限能够开启。 也就是说,继上一次权限开启后,沈觅又一次累计积攒够十个亲密度。 系统干脆地将信息全部发给沈觅,“宿主,你还是自己看吧。” 沈觅看着亲密度又从五跳到六,想到之前的无法显示,再联系起鳄鱼的眼泪,她笑了笑,问:“所以,无法显示,是因为亲密度是负值。” 系统闷闷地应了一声。 “好像,让你回来的时间有些晚了。” 越棠看着桌上的糕点,眼中所有幻影消失。 他还是十一岁的越棠,不是将来被逼上绝路尸骨无存的十九岁越棠。 手中的铁片被鲜血浸地滑腻几乎握不稳。 方才记忆和现实的错乱中,他想要杀了沈觅来避免将来的一切。 他本可以做到的,可是他还是犹豫了。 接下来,越棠也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被抓回来不是结束,现在才是。 越棠慢慢垂下眸。 冲进来的卫江等人一进来就立刻轻扫干净窗台,接沈觅离开火场。 卫江停在越棠身边,抬手点上越棠周身几处穴道,小少年和在熹山脚下一样,沉默着任他封住穴位。 因为沈觅危险中还记挂着越棠,这次卫江留了点情,没有像方才那样封地严实,还能让越棠好好站立行走。 全身力气又被卸去,越棠慢慢松开了手,铁片跌落在地上。 云霏眼尖地看到沈觅脖颈上的淡淡一道划痕,白色一道伤痕上,只有一两点稍微沁出淡淡的血色。 “殿下受伤了?” 沈觅抬手摸了一下脖颈,看到指尖只蹭下一点红色,淡淡道:“没事儿,先回去,看好越棠。” 云霏敏感地捕捉到,这次沈觅是冷淡地说,越棠。 卫江推了越棠一下,道:“走吧。” 越棠看着桌上的糕点,跟着黑衣卫往外走时,路过桌边拿起了一块糕点,慢慢用一块帕子包好,握在干净的掌心。 卫江不在意他这些小动作,盯着越棠出了千金楼,便守在沈觅身边。 千金楼彻底被火海淹没,走得远了,沈觅回身看了看面前的高楼。 昔日繁华盛景再也不见,只留下满地尘埃。 幸好没有普通百姓受伤。 顾微澜被烟熏火燎呛得咳嗽不已,此刻虚弱地倚着小厮,站在沈觅不远的地方。 看到沈觅,顾微澜歉意道:“是冲我来的,连累殿下了。” 沈觅淡道:“三殿下客气了。北朝国土范围之内,必然会查清行刺的人,三殿下不能在北朝出这样的意外。” 沈觅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必然要彻查。 幸好顾微澜没有出事,万一他这次死在北朝,两朝好不容易平静几年,怕是又要开战。 顾微澜笑了笑,“那就多谢清晏了。” 沈觅这个时候也懒得计较他直接改了称呼,确定好已经有官府控制好局面,便直接走向马车。 云霏扶着沈觅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正要让越棠上去,却见越棠只站在车下。 皱了皱眉,云霏探身到车门处,问道:“殿下,越棠怎么了?” 穿过被掀开的车帘,沈觅看到越棠站在车轮旁边,阳光撒进他眼眸,眼底清澈,光芒便显得流光溢彩。 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 越棠看着前方,目光有些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觅淡淡道:“上来。” 越棠愣了一下。 沈觅坐回车厢中,问了问系统。 “任务不能换是吧。” 系统小声回答:“不能。” “那我今后只盯着他,让他没办法回南朝,也没办法做任何伤人的事,算不算拯救了?” 任务就是让越棠避开前世,这样限制他的未来,也算是钻任务的空子。 系统弱弱道:“算的。” 沈觅心里有了结果。 心疼什么心疼,她不如好好关注一下自己,她现在控制住越棠实在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任务能完成就行,花费多点时间,就当在古代度假了。 越棠上了马车,亲密度还在缓慢往上涨,沈觅看着上涨的数字,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越棠垂着眼眸,平静地坐在沈觅对面。 马车慢慢朝着折青居返回,车厢偶尔轻轻晃动一下。 沈觅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面看了一会儿,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越棠视线慢慢往上抬。 看到沈觅脖颈上发白的一道伤痕,他手指收紧了一些。 窗外风景慢悠悠晃过,沈觅总算调整好了心情。 注意重新回到车厢,不期然看到越棠在看她的伤口,沈觅没忍住轻哂。 过了一会儿,沈觅道:“能说实话吗。” 她笑意很冷,嗓音也仿佛是从冰水中浸泡过,比她在为他惩罚人时还要冷漠。 预料之中的变化。 越棠长睫颤了颤,垂下眸,没有说话。 沈觅淡淡道:“熹江边上,我只稍微松了手,你就摔倒昏迷,是装的吗?” “因为你说要来拿药,我等不到人去找你,结果遇上你被欺负,时机是你算好的?” “木雕店里想问的怕不是我的喜好,只是发现有人便改口?” …… “断腿、挡箭。越棠,你倒是真狠得下手。” “我有哪句是说错的吗?” 越棠一句一句听着。 他可真是卑劣。 沈觅很聪明,只要不被他迷惑,只要不可怜他,很快就能想清楚所有的异常。 她全部都知道了。 不用再说也知道,越棠从一开始就在骗人。 什么丙等,不过是他藏拙瞒着所有人。 沈觅看着越棠越来越沉默,他眼中有些黯淡。 越棠抬眼看着沈觅,眼尾有些红。 他慢慢弯了一下眼睛,看上去除了脸色有些白,其余便如往常一般,神色乖顺,轻声道:“殿下没说错。” 看着他眼尾越来越红,沈觅看着这抹绯色,淡淡道:“又要哭?” 越棠愣了愣。 他眼眸血丝已经退下去,水润干净,好似水洗过,仿佛真的盈着一点湿意。 越棠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说,沈觅索性闭上眼睛往后靠着车壁休息。 眼不见心不烦。 很快到了折青居,沈觅一下车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间,看也不看越棠一眼。 云霏感觉到不对劲,却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越棠的腿早就好了,殿下可能气他欺瞒又逃走。 云霏也有些生气,果断站在沈觅这边,不再理会越棠,直接着手去处理今日这场事变的后续。 越棠站在沈觅门外,他忽然感觉一阵空茫,天地间只剩下他和面前紧闭的房门,巨大的惶恐不安侵袭了全部思绪。 沈觅似乎没想杀他。 沈觅为什么也不打他也不骂他。 心中蓦然空了一块,胸腔似乎也消失了一大片,寒风直接吹到骨缝里。 先是茫然,随后是空荡荡地又难过又害怕,慢慢心脏紧缩起来,难受地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情绪早就有些迟钝了。 甚至身体的反应都比他能感受到的情绪要来得真实。 太难受了。 越棠后知后觉,要是一开始,他就远离沈觅就好了,要是沈觅是真的对他另有所图就好了。 要是沈觅不要对他那么好,就好了。 就算顾微澜会继续摧折他,就算活不过这个冬日,也不重要,至少不会这样。 是他多疑愚蠢,又作茧自缚。 - 室内,沈觅生气地和系统吐槽。 “救赎剧本撕了吧,我强制他老老实实过完这一辈子也算完成任务。” 系统默默盯着还在慢慢上涨的亲密度,缩在一边不敢说话。 等到涨到了十五,又获得一份权限,系统小心翼翼地问:“宿主,今天还看吗?给你倍速外加不限时礼包,消消气。” 今日顾微澜说了很多,确实,她对越棠的过去了解太少。 不知道越棠经历过什么,沈觅习惯温和善意待人,不想因为前世偏见而薄待了小越棠,所以她才能这样轻易被欺骗。 沈觅面无表情道:“行啊,看。” 就算这个时候,沈觅也没说什么狠话,但系统还是乖巧地安静如鸡,默默开启了权限就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沈觅直接跳过越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过程,进度一直往后拉,直到他回到慕容家。 得知慕容祁两人死讯后,大夫人悲痛过度,一看到越棠,便指认他是元凶。 是越棠的错。 要不是越棠,她的阿祈和夫君便不会走那条路,又怎么会死? 八岁的小越棠一回来,看到大夫人,尽管浑身是伤没有一块儿好的,也还是弯着眉眼,高兴地喊:“母亲,小棠回来了。” 大夫人流着泪手掌扇过去,越棠此时的身体状态根本禁不住,直接被打得摔在地上。 苍白的脸颊上五道鲜红的指痕,慢慢往外渗出一层血迹。 大夫人哭喊的声音尖利刺耳。 “你为什么能活着回来,我的阿祈啊……” 大夫人拿着身边能摔的东西往越棠身上砸过去,眼睛通红。 越棠怔在原地,伤口又被砸开,额头上被砸出的血口汩汩往下流血,流进眼睛里,满目鲜红。 沈觅看着八岁的小越棠,没有说话。 夜晚,越棠躺在冰冷的床上,大夫人秉烛过来,仔仔细细为越棠上好药,眼泪止不住地流,最后她将越棠温柔地抱进怀里,心疼地轻声问:“疼不疼?” 越棠愣住了。 怎么会不疼呢? 身、心,都太疼了。 越棠摇了摇头,眼中很快漫上水迹,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滴。 他轻声抽噎了一下,抬手回抱着大夫人,道:“母亲不要难过,不疼的。” 大夫人摸了摸他发顶,道:“乖乖睡一觉,明日,阿娘给你做花糕吃,好不好?” 越棠流着泪点头。 第二日,越棠等来的是大夫人的冷眼和打骂。 “越棠,为什么回来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可一到了晚上,大夫人便心疼地为他上药,道:“怎么那么不小心,又受伤了?” 大夫人心疼道:“阿祈。” 沈觅有些冷。 越棠愣住,他眼中忽然流出一滴泪,越棠轻轻道:“母亲,我是小棠。” “你是阿祈。” “母亲,我不是兄长,我是小棠。” “阿祈。” …… “阿祈。” “你是阿祈。” 最初只是轻声喊越棠喊作阿祈,后来,大夫人会用笔墨胭脂在他五官上勾勒,将他妆扮成阿祈的模样,只要越棠言行学得像阿祈,便能得到母亲的怜惜和嘉奖,学地不像,便是刺耳的尖叫和辱骂殴打。 沈觅看着越棠越来越消瘦,清澈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手上是常年练剑习武的厚茧,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阿祈不一样,于是一盆盆药水端进去,血水端出来,多来几次,也就像了。 所以越棠的肌肤很细嫩,稍微碰一下就青紫,热一点就红肿。 沈觅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昏暗的夕阳照进来,大夫人衣摆拖在地面上,滑过光洁无尘的地面,她袅袅而来,眼中满是温情,柔柔地喊:“阿祈。” 越棠浑身是伤,他慢慢抬起头,脸颊上新添的指痕还没有消下去,大夫人一靠近,越棠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往后缩了缩。 大夫人倾身抱住他,手臂在他身后交缠,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阿祈。” 夕阳似乎都凝固起来。 良久,他轻轻应了一声。 夕阳昏暗,照不亮他周围。 越棠眼中没有光。 越棠和大夫人都有极美的相貌,一人表情平静又麻木,另一人温柔似水,黯淡天光下,这房间一角美得诡异又瑰丽。 沈觅看着眼前画面,几乎失声。 沈觅再也看不下去,她往后一天一天地快进过去,一天天地重复中,终于有了不同。 越棠遇到了顾微澜。 沈觅直接倍速着去看,周围光景变化让人晕眩。 顾微澜对越棠很好,他护着越棠不再被下人打骂,将他从慕容家接出来,叫他小棠,陪越棠从对大夫人的恐惧中慢慢走出来,让越棠不再一听到阿祈二字就习惯性发抖,越棠从一开始全身抵触,到慢慢放下防备。 顾微澜是三皇子,皇室中兵不血刃,越棠学着去为他谋划,去帮他做事。 直到后来,顾微澜问越棠:“是在皇宫开心,还是在慕容家开心?” “皇宫。” 毫无悬念的答案。 顾微澜满意地笑了,转头便将越棠送回了慕容府。 他有事依旧会去找越棠,平日却看着越棠被恶仆捉弄打骂,继续做大夫人的阿祈。 越棠很聪明,这点小风小浪绝不会死去,看他麻木中痛苦挣扎,是顾微澜为数不多的趣味。 沈觅指尖颤了颤。 对越棠这样好,等到取得他的信任,再把他推回去,甚至更加水深火热。 这哪里是拉过越棠一把,这是将他彻底推下去了。 沈觅将九岁十岁一并快进看完,最后权限停止在越棠刚十一岁那日,他要被送去做顾微澜的伴读,一同去北朝。 天上飘雪,越棠漠然点头。 惨淡的日光下,越棠脸色苍白,慢慢露出和慕容祁相似的神情,纯稚而明朗,缓缓而笑。 越棠还怎么敢相信任何人。 所有权限飞速用完,沈觅惊愕,心神难定。 - 天色刚昏暗下来时,便开始落雨。 越棠站在门前,细雨打湿头发衣袍,他茫然地抬头。 不见月光。 对于顾微澜而言,他是有趣的,在顾微澜觉得无趣之前,便不会杀害他。 所以就算越棠想要杀了顾微澜,甚至多次动了手,顾微澜也不会让人取他性命。 和沈觅初见那次,便是顾微澜觉得无趣,将他丢到了熹江之中,越棠玉石俱焚将顾微澜一同溺在冬日的冰水里。第二日,顾微澜病重,却也只告诉了薛二和段英,让他们去放手折腾他。 可是沈觅不一样。 越棠只知道沈觅不一样,他不知道沈觅会怎样对他。 或者干脆让人狠狠将他打去半条命,再彻底折断他双腿也可以。 再或者,留不留他的命,也都可以。 总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越棠看着房门,思绪混乱。 往日的思维如同整齐细密的网,此刻便如同杂乱无章的乱麻。 天色昏沉,乌云蔽月,细雨下了一夜。 越棠昏昏沉沉,夜雨中,他浑身一会儿发冷一会儿燥热,全身酸痛不已,膝盖动一下便如同针扎,几乎站立不住。 房门始终紧紧关着,沈觅连看都不想再看他。 应该的…… 这是应该的。 越棠就要失去意识前,天色稍微亮了一点,已经有侍从起身出门,看到院中站着淋了一夜雨的越棠,惊地打翻了一个水盆。 侍从看到狼狈至极的小少年,想到平日殿下对他的偏宠,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道:“越公子,是不是惹殿下不高兴了?” “殿下为人很好的,你去认错,以后不再犯,殿下会原谅你的。” 侍从絮絮叨叨道:“我刚来公主府不小心摔坏了殿下的簪子,殿下都没怪我,殿下是最仁慈心善的殿下。” 越棠隐隐约约清醒了一些,他听到侍从的话,应了一声。 清晏殿下很好,不过他的道歉没用的。 沈觅房中的灯燃了一夜。 一门之隔,雨敲屋檐,越棠在夜雨中站了一夜。 破晓时分,出来的侍从越来越多,越棠在门前有些影响正常的走动。 越棠意识到他妨碍了旁人,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身体控制不住地往旁边倾倒直接摔到了地上。 地上雨水和尘泥混成泥泞一片,寒冷和潮湿迫不及待地钻进身体。 身上脸上都被泥泞沾满,此刻越棠只感觉天旋地转,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他脱力地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试了几次,才又站起来。 越棠浑身无力,用尽最大的努力,才终于来到他的厢房门前。 关上房门后,他再也撑不住地昏倒过去。 等到再有意识时,天光已然大亮。 越棠缩在门边冷得发抖,额头滚烫。 天已经亮起来,沈觅也该决定,接下来如何处理他。 逃不开了,那便早点审判他吧。 越棠攒起一点力气,从地上起来,坐到桌边,慢慢拿出袖中用帕子包好的一块糕点。 他从千金楼离开时,收好了这一块南朝糕点,因为淋了一夜的雨,糕点已经被泡地软烂,湿哒哒地黏在在帕子上。 沈觅曾关心他的口味,让人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南朝美食,他过去抗拒排斥,不以为意。 只是不想重蹈覆辙,明知故犯。 湿透的帕子又将他的手浸湿,越棠回过神,看着软烂一片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糕点,慢慢低下头,小小地尝了一口。 尝不出什么口感,被雨水冲刷太久,也已经不甜了。 慢慢将这口糕点咽下,越棠开始极慢地整理思绪,不知何时,又走了神。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死活便取决于沈觅了。 越棠垂下长睫,眨了一下眼睛。 房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猛地倾泻进来。 越棠抬手挡了一下,隐约间看到沈觅站在门前。 沈觅一推开门,就看到越棠浑身狼狈,身上泥泞半干,手中还用帕子捧着一块软烂的糕点。 他抬手挡着阳光,脸上神情很淡,平平静静,没有悲伤也没有惧怕。 想到他的过去,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越棠看着她,眼睛又干又涩。 沈觅道:“跟我去听涛院。” 越棠怔愣住。 是要将他送回去? 就像顾微澜将他送回慕容府一样。 越棠捏紧了手中帕子,指骨关节泛白,他一出声,才发现嗓音已经嘶哑。 “殿下……” 沈觅看着他。 越棠顿了一下,将所有未说的话收回。 或许沈觅也不想听他再说什么。 便让她少烦心一些也好。 越棠眼底有些热,他只低声道: “好。” 第22章 救赎剧本撕了吧 我会改的。 其实没什么, 只是回到原本他应该在的地方而已。 沈觅作为北朝公主,被他这样戏耍,甚至刺杀, 她都没惩罚他, 只是把他送走。 不能比这更仁慈了。 越棠告诉自己, 他应该感谢沈觅,感谢沈觅对他好过,感谢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只是回去而已,他一点也不难过。 眼睛酸涩到忍不住, 幸好沈觅只是来和他说了一声, 让他换衣服准备一下,便又出了门。 沈觅一转过身, 越棠便猛地闭上眼,等到眼睛不再难受, 长睫已经濡湿。 越棠动作有些缓慢地将仪容整理好, 冷水浸湿布巾按在脸颊上时,眼中温热才一涌而出。 等到冰冷的布巾都已经带上了温度, 越棠将它拿开,眼睛只微微泛红。 沈觅已经吩咐好了人, 马车就等在门外。 她做事一向干脆, 对他好、让他住在折青居时干脆,如今舍弃他也是。 越棠默默换回了书院的春裳校服, 房中皆是沈觅的赐予, 他不用回头看, 折青居也都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他只带走了那块尝了一口的糕点,小心地包好,放到袖中。 上车后, 沈觅拿着一卷书低头在看,越棠垂首默默坐到角落,手指抓紧衣袖。 沈觅看着书上的趣事,想要逗自己开心一点,一字一字看过去,却又都无趣得很。 看到越棠上来,他身上竹青色薄裳已经短了一截,一上车就独在角落。 他眼眶周围也绯红一片。 还是哭了。 这次没在她面前掉眼泪。 哭过,还能被人看出来哭过,从权限中也没见他八九岁之后哪次哭过,谁知道他这次又是真是假。 沈觅有些烦躁。 手中的书卷这次连字句都看不下去。 沈觅猛地阖上书,放到一边。 越棠僵了一下。 他不着痕迹地往角落靠了靠,不去碍沈觅的眼。 沈觅盯着书封,有些气闷。 越棠就是个任务里的高难度npc,既然都是高难度了,没有免费的午餐,积分也不能白拿,她冒点风险踩个坑也是应该的。 重新翻开书,沈觅将手臂支起来,让书本挡在眼前,不去看越棠。 越棠看到沈觅的动作,慢慢垂下长睫。 胸腔中仿佛被填满了砂石,每次呼吸都引着全身上下无比难受。 大概……只是因为他病了吧。 到了听涛院,熹江边上涛声阵阵,天色压地很沉,惹得人更为压抑。 下了马车,沈觅觉得,她还在生气,便也没有等越棠,直接和云霏一同往听涛院走去。 顾微澜昨日呛入烟气,又病倒了。 小厮进去通传后,沈觅随着接引的侍从到了正厅等候。 房间中药味一如既往厚重,顾微澜又围着厚厚的鹤氅出来,面色苍白,眉眼脆弱地仿若一碰即碎的琉璃。 见到沈觅,顾微澜抿唇笑了笑。 “清晏今日为何造访?” 听到“清晏”二字,沈觅眉心跳了跳,忍着没反驳。 沈觅扬起笑容,温声道:“昨日变故,殿下受惊了,清晏特地送来了一些药材,愿三殿下早日康复。” 听她这样客气,顾微澜忍不住抬起衣袖微微掩住口鼻笑了出来。 他闷笑一声,道:“嗯,清晏有心了。” 送完东西,顾微澜也已经收下,沈觅声音温和,直切正题。 “今日其实还有一事,清晏想与三殿下商议一二。” 顾微澜道:“殿下直说便好。” 门外云霏等到越棠,见他面色不好,皱了皱眉,道:“进去吧。” 越棠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正厅,里面二位殿下温声细谈,皆是尊贵仪态行止,仿若整齐画卷,而沈觅神色温和,轻轻笑着。 越棠垂眸走到了门边。 顾微澜注意到越棠,看他穿着书院短了一截的校服,脸上带着病容,全然不见之前在沈觅面前时鲜活灵动的模样。 他挑高了眉,饶有兴致地看了越棠一会儿,偏过头,对沈觅道:“殿下今日要说的事,和小棠有关?” 沈觅看着越棠这副模样,皱了一下眉。 她已经知道越棠和顾微澜之前的纠纷,越棠怎么会这样出现在顾微澜面前? 不是白白给人看笑话。 沈觅皱眉道:“是。” 顾微澜看着越棠的眼神宽容又温和,对越棠道:“小棠,听涛院你又不是不熟悉,进来坐。” 越棠慢慢应了一声。 往日他是跟在沈觅身边,这次要回去了。 他脚步慢慢转向顾微澜。 几个呼吸后,他终究是往前踏了一步。 沈觅观察了下越棠的面色,对着顾微澜皱眉道:“我便长话短说。” 顾微澜无所谓地点头,示意沈觅继续。 沈觅从袖中拿出几张宣纸,摊开在顾微澜面前。 顾微澜揽过衣袖,凑近了些去看。 越棠就要走到顾微澜身边,沈觅看他一眼,道:“越棠,过来这里。” 越棠脚步一顿。 顾微澜将几份文书看了一遍,轻笑了一声。 沈觅道:“南朝那边,烦请殿下出手。” 顾微澜慢慢道:“清晏想让我帮你抹去小棠在南朝的身份?” 越棠怔住。 他眼睛睁大了一些。 袖中的糕点蓦然滚出衣袖。 沈觅道:“据我所知,慕容家早已划去族谱中越棠的名字。越棠如今是三殿下的伴读,清晏便厚颜来见三殿下。” 越棠现在就是顾微澜手下的人,当然要来找顾微澜。 得了顾微澜的话,越棠在北朝这边的户籍一应身份,沈觅一句话就能办好。 从此越棠便不再是南朝人。 顾微澜又将这几页纸看过去,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 就差他的印章确认了。 看到越棠这样颓靡,还以为沈觅知道越棠曾做过的事,厌恶了他,要将他送回来。 本还想好好瞧一瞧越棠,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顾微澜摇头笑了笑,低声吩咐让人将他的印章取来。 红章大印,一式三份,递交两国和越棠本人。 顾微澜印下红章,神色淡淡,道:“清晏既然想要,那便送给清晏好了。” 沈觅皱了皱眉。 顾微澜从未将越棠当作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仿佛是……一个玩意儿,可以送来送去。 越棠抬眸看着沈觅,微微泛红的眼瞳中湿漉漉地,眼睛一眨不眨。 沈觅淡淡道:“按上指印。” 越棠听话地在三份文书上留下指印。 指纹按在两国殿下之印和熹山州府印信之下。 从此他是北朝熹山州府之人。 收好其中两份,沈觅笑着起身,对顾微澜道:“殿下并不是送,这只是户籍交接罢了。” 顾微澜淡淡看着越棠毫不犹豫按下指纹,从善如流地弯了弯眉眼,笑着道:“是澜的言语之失。” 顾微澜事情办得利落,沈觅当然不会现在纠着这个细节不放,当即拱手告辞。 人走后,顾微澜看了看手中的红印,幽幽叹气。 “可真是无情。” 出了正厅,到了听涛院院中,沈觅脚步稍微慢了些,等越棠跟过来。 一场夜雨过去,天气回温。 此时乌云稍散去了一些,空气中略微湿润,天际居然现出一段虹霓。 越棠跟在沈觅身后,沈觅头也不回地将其中一份递过去。 “收好。” 越棠怔怔双手接过来。 一张薄薄的宣纸,七八行字,加盖三方大印,沈觅给了他北朝的身份。 沈觅淡道:“从此以后,南朝和你再无瓜葛。” 越棠有些怔愣。 他看着天际的霓虹,南朝生活的这些如云烟一般在脑海中划过。 兄长、养父、大夫人、顾微澜。 他声音微哑,道:“嗯。” 沈觅一边走,一边警告清楚。 “以后南朝不仅和你没有关系,我同样会在你案牒上注明,从此你不得离开北朝。” 沈觅这次做得彻底。 “不管你之前在南朝什么身份,将来本可能在南朝有什么成就,你日后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一世再无南朝之主越棠。 “我不会要求你为我朝尽力,可若是让我发现你有违北朝法令律例,我必定亲自严惩,若发现你擅去南朝,格杀勿论。” 沈觅之前没有和越棠商量、也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不管越棠之前经历过什么,沈觅必要将越棠看在身边,一直到任务完成。 不留余地。 日后他身边也会安排人看着,再无现在的自由。 沈觅总算纾解了一口气。 越棠跟在后面,眼睛潮湿,他认认真真一句一句听着,一句一句记下。 所有的要求对于他来说,都没那么重要。 沈觅还要他。 越棠手指轻轻颤抖,眼底酸涩难忍。 前面沈觅走在前面,说完了话,没有等他回应,便走快了些拉开距离,也不再顾着他身体不适。 越棠看着沈觅走远的背影,他走快了两步跟上,轻轻抬手。 指尖触到沈觅袖口。 越棠轻轻拉住。 沈觅感觉袖口被扯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少年眼眶通红,眼中过分莹润,鼻尖也忍出了薄薄一层粉色。 一见她回头,越棠眼中迅速蔓开一层水雾。 似乎是想到昨日她车内那句“又要哭”,他立即将眼泪擦干,眼角眼下绯红一片。 仿佛真被她欺负狠了。 沈觅淡淡看着。 越棠却努力抿开一抹笑,嗓音有些哑。 他低声道:“我会改的……” 随着话说出口,眼泪倏地砸下。 他真的会改。 他也不会再去想将来的死亡和折磨。 若真有那一天…… 那也一定是他错了。 - 林花又谢春红,天气炎热又转阴凉,大雪再次覆满熹山,五年匆匆而过。 秋闱过了一个多月,丽阳城秋色已浓。 皇宫之外的公主府中,云霏听闻越棠从熹山书院来了丽阳,便早早出宫在府中准备着。 直到日头西斜,丽阳城城门关闭之前,两匹快马从城外而来,一路直奔公主府。 沈觅听说越棠今日到丽阳,特地用这理由早些从宫中脱了身。 马车停在公主府前,驾车的车夫掀开车帘,放下脚凳,恭敬道:“殿下,到了。” 沈觅应了一声,提着衣裙下车。 门外站着一人,看到沈觅立即挥了挥手,高声道:“殿下,属下回来了!” 卫江笑嘻嘻地靠在门边。 五年前,沈觅便让卫江从此盯着越棠,她不在书院时,卫江也留在越棠身边。 卫江身后,一个红衣少年牵马而来。 红枫满地,少年灼灼。 十六岁的越棠。 第23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这是他选择的梦境破解…… 红枫步道下, 夕阳的暖色光辉被晕染成缱绻的微红。风吹动枫叶作响,前方的少年身形瘦高而挺拔,正迎着夕阳走来。 光线被火红的枫林揉碎了洒在他脸上, 光点跳跃间, 越棠已然长开的容貌灼灼不可逼视。 沈觅远远望着越棠欣赏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 越棠模样确实是一顶一地好看。 越棠抬眸,隔着卫江,一眼便看到沈觅。 她穿着公主规制的繁复宫装,散漫地斜倚着马车。 沈觅面容完全褪去了五年前的些微稚气, 锋锐的艳色被漫不经心的神情掩去了些许, 正带着懒散的笑意看他。 五年了。 越棠垂眸,侧身将缰绳交给卫江, 举步走近过去。 “殿下。” 他一走近,沈觅站直了些, 忽然发觉, 越棠已经高出她许多,如今她看他, 甚至需要微微仰头。 越棠看着沈觅,长睫微敛, 轻声道:“殿下, 越棠离开书院后,便与卫江直接来了丽阳。“ 如五年中的任何一次见面一样, 越棠主动告知沈觅他的行踪。 越棠眸色深, 漆黑眼瞳外围的暗蓝便衬得眼瞳十分清澈, 清凌凌地映出他身前的光景。 此时他看她时,清透瞳仁中便只能倒映出她一人。 年少时看只觉得他双眼澄澈,如今越棠长大了, 再去看,一不留神就能将这普普通通的一个眼神当成缱绻。 是一双越来越容易让人心旌动摇的眼睛。 沈觅有些感叹。 这五年,她一年最多只有四五个月在书院,最近一次见面已经隔了快一年。 少年时期每年的变化都太大,这次忽然一见长大的越棠,着实让人猝不及防。 自从五年前千金楼那事之后,越棠再也没有刻意和她拉近过距离,极为守礼乖巧,平日里乖顺地在书院中学习诸子百家,也再没有过任何一点点出格的行为,因此被山长高兴地当成了熹山书院中学子的典范。 如今乍一见,沈觅甚至生出了几分陌生。 天色不算早,沈觅应了一声,随口问了几句路上是否顺利,便准备往公主府中走去,刚迈开一步,身上宽袍大袖的袖口却被马车绊住。 旁边的越棠弯下身,伸手去将衣角从横木的缝隙间分开。 虽然没什么话可说,但他动作轻柔,神色认真,垂眸为她整理衣袖的姿态却自然无比。 沈觅顺着衣摆看过去,越棠正将她袖口放下,没被衣料遮挡的掌面泛着过分的红。 沈觅一看这红肿,立刻想到越棠的手稍微热一点就能烫伤。 这怕是路上握着缰绳把手擦伤了。 越棠人是长大了,这点却是一点没变。 沈觅神情有些微妙,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对着云霏道:“去车厢里将擦伤的药膏拿出来。” 越棠看到沈觅的笑意,垂眸看了一下掌心,薄唇轻抿了一下。 “我没事的。” 沈觅没回话,等云霏将小瓷罐拿出来,便直接递过去。 越棠犹豫了下,只好抬起左手去接。 沈觅看到了他的手掌内侧。 因为一路策马而来,越棠掌心被缰绳勒出一道红痕,严重处甚至都出了血。 右手已经缠上了细布护着,必然比左手更要严重。 白皙肤色上的红肿太过鲜明,又反过来衬得手上肌肤细嫩。 他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娇气和属于少年的好看毫不冲突。 “平日你在书院都不练习御和射吗?” 和五年前一样,一点硬茧都没有。 沈觅随口问了一句,越棠正要解释,卫江听到便抢话道:“越棠他确实没练过。” 越棠看他一眼,眉心皱了一下。 卫江直接当着他的面一五一十朝着沈觅汇报:“御、射、武一次没去过。因为他读书好,山长也纵着他。上次因为殿下在书院,越棠才跟着同窗练了半天,但是殿下你看到他手受伤,就免了他再去。之后我让他去,他就直接拿殿下来搪塞我。” 卫江瞥了一眼越棠,不客气地嘲笑道:“要是一早就跟着练,哪还会这样娇娇气气。” 被卫江毫不客气揭发出来,越棠眉头蹙紧。 沈觅挑了挑眉。 越棠还有不想学新鲜东西的时候? 被沈觅目不转睛看着,越棠有些局促地避开她的目光,视线偏到一边,只好道:“太疼了。” “……” 越棠认认真真回答的模样,沈觅一时间无话可说。 越棠的手九岁时被慕容氏大夫人用药水腐蚀过太多次,肌肤变得细嫩且敏感,容易疼痛倒是可以理解。 但越棠当初可是让他自己断腿都毫不犹豫,还能忍着疼在她面前做戏,现在稍微磨一磨手掌都嫌疼。 沈觅笑了一下,她和越棠已经许久没有过多交谈,此时刚重逢,也并不是很想追问下去,直接道:“先回府吧。” 越棠应了一声,便跟在沈觅身后,一同进了公主府中。 清晏公主府在丽阳皇城城南,占地极大,府内廊腰缦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甚至囊括了一片古迹,处处彰显荣宠。 系统看着长大的越棠,感慨了一句。 “小越棠比他前世这个时候还好看,不过比起前世,小越棠除了脸哪儿不够看的,完全能任宿主你搓扁揉圆。” 越来越感觉救赎剧本走向有点歪了。 沈觅顺着系统的话想了想前世。 前世十六岁的越棠已经有了彪炳的战功,在南朝朝堂上青云直上的势头无人能挡,就连前世的任务目标也只能避其锋芒。 而面前的越棠,怕是提剑都会将手磨破,更别说带兵征战了。 他这些年来一直拒绝接触和武力有关的任何事,同时一举一动从不避开沈觅的人,只要沈觅问,他整个人在她面前都是透明、脆弱,甚至完全在她掌控中的。 不管武力还是智计,面前的越棠都不可能再对她有威胁,确实完全无法和前世的他相比。 沈觅也说不清,当初她直彻底限制了越棠,将他强行留在北朝放在眼下,对他本人来说,算不算一种摧折。 他如今比起前世,确实太过弱小了。 沈觅难得走了神。 越棠在她身后轻声道:“殿下,已经到寝殿了。” 沈觅回过神。 越棠黑眸在暗下的天色里格外柔和,沈觅看了看前面的殿堂,想了想,还是直接道:“越棠,跟我走一走。” 越棠愣了一下,顺从地应了一声,依旧在沈觅身后一步的距离,跟着她一同沿着另一条小路慢走。 其余人各自散开。 这条小路同样种植着红枫,沈觅脚步踩过地上落叶,发出细碎声响。 越棠安静地跟着她。 沈觅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开口多问了一句之前的话题,道:“这几年不解释解释?只是因为怕疼?” 越棠顿了一下,道:“确实很疼。” 沈觅回头看他一眼,却不能像过去一样低头看他,只好往前距离更远了几步,才不用抬头。 越棠轻轻抿唇,似乎在压下有些微扬起的唇角。 沈觅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越棠看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平静。 沈觅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到越棠如今面对确实不想回答的问题,也不会再编造假话骗人,沈觅这次暂且不追根刨底,问起了旁的一个问题:“秋闱解元?” 今年越棠听从沈觅的话,才去参加了秋闱,等到秋闱放榜之后,他才和卫江一同来丽阳。 越棠轻轻“嗯”了一声。 沈觅问了句:“想要入北朝为官吗?” 当初她直接断绝了他的南朝权柄,沈觅这次打算在北朝给他留下一些施展的机会。 越棠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轻声问道:“殿下愿意越棠入朝吗?” 沈觅道:“我在问你自己的意愿。” 越棠愣了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觅补充道:“实话。” 沈觅不想听越棠的谎话,毕竟南朝是他故国,他要是不想为北朝效力,完全可以理解。 越棠想了一下,道:“若是能帮到殿下,那我便是想的。” 越棠神色不似作假。 沈觅略微沉思,这还没入朝就想着要参与到党争里了。 系统:……越棠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沈觅当即定下来:“明日跟我去黄金台。” 丽阳城黄金台经常举办大型宴会,各大世家子弟、身负盛名的才子都会前去找机缘、结识好友。 明日刚巧有一场秋日宴饮,越棠要入朝,她便给他提供条件,为他先粗略规划出一条路来。 初来丽阳,越棠也不问黄金台是什么地方,沈觅提起,他便顺从地点头。 沿着枫林小路又走了一段,沈觅送越棠去了云霏为他安排的院子。这处院落名为云亭,就在距离她寝殿不算很远的地方,靠近公主府旁开的小门,也方便越棠日后出入。 安排好越棠,沈觅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直接回了寝殿。 越棠进了云亭,二进的小院子已经收拾干净,早早就准备齐全了他可能用到的东西。 丽阳的气候和他生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越棠抬头看了看丽阳傍晚的火烧云。 这些都是他在南朝和熹山书院不曾见过的风光。 不过,梦里梦外的南朝都已经和他无关了。 若有机会进入北朝朝堂,他也只想听从沈觅罢了。 掌心冰凉的小瓷瓶已经被肌肤红肿的热度暖地微温。 越棠低眸看了看小瓷瓶,还有他一直被卫江嘲笑的手。 沈觅问他,其实答案很简单。 没有人能估算地清将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和变故。 这样就算日后真的有那一天,他和沈觅站在对立的位置上。 这样弱小的他,沈觅想要杀他应当也不会如梦中那般费力。 这是他选择的梦境破解之法。 - 黄金台是丽阳城中一座极大的府苑,却很少能有人借来此处举办宴饮,故而每次皆是聚集了大多数丽阳青年才俊。 这次黄金台是每年例行的秋日小宴,无人主持,第二日一早,公主府的车辇便直直朝着黄金台而去。 府苑外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停下了几辆别家的车驾,沈觅下车后,让越棠先去主厅。 越棠曾是南朝人,书院的过往也并非无迹可寻,他要入朝为官,先从黄金台步入丽阳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不管对他尊敬或者轻视,沈觅觉得,凭越棠的才学和仪容,他交往起来应当都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沈觅自己…… 她等在门边一个池塘边上的亭子中,等越棠差不多熟悉了正厅,她再过去。 云霏呈上糕点茶水,沈觅悠闲地看了一会池中游鱼,等到差不多人都来齐,这才懒洋洋起身往正厅而去。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有几人正在同越棠在一张书案前说着什么,等到沈觅走近,便有青年人上前来见礼。 黄金台中规矩不重,众人见了沈觅也只是一拱手。 三三两两又有几个青年走近过来,锦衣玉佩,行止风流,皆是美仪容的世家子。 往日也没那么殷勤过,沈觅有些莫名其妙,云霏悄声提醒。 “殿下,昨日陛下问您的打算,这话传出去了。” 五年前,沈觅是刚及笄的年纪,五年后,她今年十九,皇帝陛下昨日便问了一句,她对驸马的打算,沈觅当时正想脱身回府,便含混应付过去,这话传到了宫外,却成了清晏殿下今日在着手挑选驸马。 她一到黄金台,便有人得了消息意动而来。 沈觅神色淡了淡,叹气道:“今日我再去和陛下说一声。” 少些麻烦事儿。 至于现在,来人在她面前,沈觅懒散营业,散漫弯起唇角。 沈觅容貌出众,却并不是娇美让人好亲近的模样,她神情敷衍时,面前几人也都有些犹豫起来,面面相觑。 清晏殿下的前来,除了门边对峙的冷凝氛围,并没有影响到主厅中的交头接耳。 越棠看到沈觅,便对着身边几人歉声告退,朝着她走过来。 “清晏殿下最近是不是要选驸马?” “应当是吧,我父亲也这样听说的。” 越棠闻此,脚步蓦然顿了一下。 他思绪忽然凝滞。 越棠之前从没有想到过,沈觅终有一日会选驸马。 可是沈觅是公主,早晚会有驸马的。 身后刚刚与他交谈的一蓝衣少年快步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兄台,差点忘记了,我们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越棠淡声道:“越棠。” “南越的越,海棠的棠?” 越棠“嗯”了一声。 那几人面色忽然有些讶异。 “越棠?原来你是殿下的人?” 越棠看着这几人,神色淡淡,应了一声。 他确实是沈觅这边的人。 旁边正有人说到,“也不知清晏殿下可曾养过面首。” 另一人不在意道:“就算养过又如何?” 沈觅看到越棠走近,刚想让人住口,还没来得及阻拦,便见方才与越棠交谈的那蓝衣少年毫不在意地笑嘻嘻道:“之前以为传闻中的熹山解元越棠只是殿下倾力培养的嫡系,见了你却觉得,嫡系什么的不重要,是你就行了。” 沈觅在熹山书院格外宠爱一个名为越棠的少年人。 这件事丽阳几乎人人都听说过。 越棠皱了皱眉。 不少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原本正观望这个陌生红衣少年的,更加大胆地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他就是越棠。现在觉得,殿下应当不会选驸马了,越棠都在丽阳了。” “这是自然,人都大老远从熹山接过来了,殿下这个时候还选什么驸马呀。” 沈觅就在不远处的门边。 将这些话联系起来……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尴尬。 她看到不远处的越棠也轻轻蹙了一下眉心,心底叹了长长一口气。 暂时不看越棠,沈觅先面对着这些还在议论的少年,神色仍旧保持着一贯的淡然,淡淡道:“在说什么?要不要也让我听一听?” 霎时间鸦雀无声。 蓝衣少年面色有些僵硬,他身边就是越棠,少年立即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袖口,悄声道:“殿下是不是生气了?” 越棠看着沈觅,动作极轻的摇了摇头。 他同样不知道。 他不知道沈觅会不会因为被人猜疑和他……而不高兴。 越棠不在意别人言下暗指他是什么。 他只怕沈觅会因此不高兴。 越棠五年前,便不敢再有丝毫揣测了。 第24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越棠可以吗? 越棠想到了当初他故意让沈觅撞见的那一幕。 他垂下眸, 面色微微有些白。 沈觅身边的几个青年人也注意到了越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越棠方才也承认是清晏殿下的人了。 所以清晏殿下今日为何带越棠前来?告诉意动的人不要再花费心思? 左右他们是没有可能了,几人各怀心思, 笑着告辞, 各自散去往别处。 这几人走动起来, 周围氛围又开始活络了些,这次众人心知肚明,不会再有人扯到此事上面。 沈觅注意到越棠神色,皱了一下眉。 越棠慢慢朝她走过来, 少年神色自然, 只面色比往日更白了些,沈觅不放心道:“你不要乱想。” 越棠一怔:“嗯?” 他眼神认真, 有些微愕然。 越棠早就习惯假面示人,可是五年前, 他便一点点尝试着在沈觅面前不再伪装, 慢慢把烙在脸上的名为“阿祈”的面具摘下。 沈觅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方才他们乱讲的, 你可不要多想。” 越棠看着她,漆黑眼眸一眨不眨, 却问道:“殿下不怪我吗?” “我怪你做什么?” 沈觅疑惑了。 “知道我就是越棠之后, 许多人都猜疑了殿下。” 觉得沈觅一早就将越棠作为面首养着。 沈觅:“……” 越棠神色是真的担心。 沈觅一时间是真没想到他还会这样想。 这哪儿还能和他扯上关系,而且这是她需要生气的吗? 非要说不好, 受到影响的也是越棠。 他反过来歉意什么? 沈觅耐心道:“就事论事。你又没做什么, 还无辜被人这样揣度, 我为什么怪你?” 之前丽阳也有沈觅过于关照着一个书院少年的传闻,可是世家之中早就不乏选人从小培养,来把人养成自己将来忠诚嫡系的做法。 对于沈觅从南朝质子手中要来一个少年一事, 或许有不知事的人乱猜,更多人会觉得沈觅另有深意,等到越棠十六岁中了解元一事传开,便赞叹沈觅果然下手准确,直接选中培养了一个少年天才。 然而如今一看到越棠的模样,乱猜就大过了正经的想法。 可这哪里能怪罪越棠。 沈觅走向主厅一处小桌,和越棠相对坐下,无奈道:“不要因为这有一点牵扯到你,你就把错处归结到你自己身上。” 越棠微微一愣,轻轻应了一声。 他只是想到了五年前。 沈觅觉得,他如今过度小心了,谨慎地仿佛刚认识一般。 沈觅有些忧愁,要不是能观测到他的亲密度是六十,还真会以为他和她不熟,生疏得不得了,才会那么小心。 亲密度都六十了,也不见越棠再对着她好好笑过一次。 五年前的事,再相较于越棠在南朝的前程,沈觅觉得,她没必要怪他了。 越棠当初说他会改,这些年也确实一直在改。 这几年越棠和她也不亲近,亲密度还这样高,想来他自己也不好受。 之前装哭的时候哭地厉害,真难受了,除了听涛院那次,也没再见他眼眶红过。 沈觅托腮看着越棠,忽然道:“笑一个。” 越棠一愣。 他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清楚地映出沈觅唇边饶有兴致的笑。 “笑一笑,好久没见你像之前那样笑过了。” 越棠犹豫了下,听话地慢慢弯起眉眼,露出一个笑容。 沈觅看着他的神情。 少年唇红齿白,眼中稍微亮了一些,唇畔的笑意虽然清淡,却没有之前那般急于证明自己开心的刻意,轻柔又和缓,是自然流露出的愉悦心情。 沈觅也忍不住也微微笑了一下。 “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越棠眼睛又弯了些,唇角扬起。 两人相对而笑,沈觅心头的那点陌生和尴尬总算消弭。 “咳。”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越棠笑容慢慢收起,抬头看了看逆光而立的一人。 来人一袭墨绿长衫,长发束在小玉冠之中,约二十五六的模样,眉心却已经有了一道因为长久皱眉形成的竖着的痕迹。 越棠在来之前就找卫江问了可能会见到的人,将特征对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这人是沈觅母族的一个小叔,穆策之。 沈觅立即面无表情,正要拿起茶杯,却见茶水已空。 越棠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顺过茶杯,垂眸为她斟了一杯茶,试好了温度,轻轻放到沈觅手边。 沈觅特地看了一眼他的手,确定这次没有被烫到,才慢慢品了一口茶,准备要唇枪舌战这位她事业的鞭策者,穆策之。 “听说陛下要殿下选驸马?” 穆策之稍微做了一礼,便急忙问出口。 越棠手指一顿,默默听着。 一听到是这事,沈觅神色立刻轻松起来。 幸好不是又要让她去营业。 沈觅放松一笑,道:“昨日陛下只问了我一句,就让人传了出去,都是谣传。” 穆策之听说之后便匆匆找过来,问完沈觅才稍微放下心,这才有了心情去看周围。 一眼就看到了沈觅对面端坐着的红衣少年。 举止仪态风雅从容,相貌极美,对待沈觅也极为认真。 穆策之脑中的弦立刻裂开了。 “你不是说都是谣传吗!” 穆策之这神情仿佛沈觅正在歧途上,沈觅无奈道:“想什么呢,不是丽阳人,是越棠。” 穆策之神色丝毫没有放松。 “那我便直接问殿下一个问题。” 沈觅道:“你问。” 见到越棠之前,穆策之以为沈觅是在培养自己人,可是穆策之忽然想到,方才看到沈觅时,两个人明明互相看着笑。 沈觅也太过亲近一个“下属”了。 穆策之紧锁眉头,道:“殿下将越棠当作什么人带在身边?” 越棠微愣。 他垂眸,姿态自然地也去为穆策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默不作声等着沈觅的回答。 方才听闻沈觅要选驸马,越棠除了惊愕,其实还有一点极为轻微的不舒服。 若沈觅有了驸马,他想象不到他将面对什么。 沈觅会不会因此让他离开,从此对他更加不闻不问,或者还有一点点可能,对他还能和现在一样。 越棠都不知道。 穆策之问出了他也想知道的问题,他如今可以作为什么人跟在沈觅身边。 越棠知道,沈觅从没有将他养为玩物,也不像传闻一般暧昧,同样没有要他为她做事的意思。 他曾经在顾微澜身边,皇宫中的事情并非没有接触过,要是沈觅想的话,他早就可以帮她了。 沈觅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长睫低垂,正为穆策之斟茶。 最初当然是因为任务,才将越棠这样密切地放在身边看着。 之前没人问,如今被直接问出来,沈觅稍微想了想。 能给出的最好理由,也便是如传闻一般。 “公主府的门生。” 公主府的门生,便是日后科考、入仕都由公主府保驾护航,入朝后同样是公主府的人。 不过沈觅不打算将越棠和自己捆在一起,他入朝之后想做什么,看他自己的意愿。 穆策之满意了,看着越棠的眼神忽然和蔼而热切起来。 越棠听完,抬眸看着沈觅,稍微怔了下。 只是门生? 沈觅看到越棠的神情,稍微避开了穆策之,抬手挡住侧脸用唇形道:“应付一下,日后你入朝只要有利社稷,还是随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不会限制你。” 穆策之心满意足道:“熹山的解元,不错。” 穆策之高兴道:“小棠,来,我和你说一说你接下来怎么花时间准备科考。” 隔了五年,还是第一次再听到小棠两个字。 越棠手指顿了一下,他抬眸去看沈觅。 穆策之正说到具体的科考,沈觅不打算插话,便让他二人交谈,靠着椅背,懒散地去看不远处的歌舞,手中捧着那杯茶。 越棠沉默了片刻,垂下眸,听着穆策之的提点。 穆策之交待完让越棠好好准备,寄予了一举拿下大三元的厚望,说地高兴了,又转回来面对着沈觅。 “殿下,驸马这事儿确实也该考虑下,你要是不想要,也先选几个人交涉交涉,稳一稳各家观望的人。也省得日后宫里的贵妃吹枕头风给你乱安排人,徒增烦心。陛下要是为难了,还不是要来说你。” 沈觅叹气,应了一声。 前世这个时候,以顾微澜病死在北朝作为引子,南北朝剑拔弩张。她跑在两国之外的南越地域做任务,等到回来不久便开战,哪还会有这些烦恼。 这一世顾微澜还好好地,南北朝也没有开战的缘由,只有暗波汹涌。 沈觅随口道:“嗯,我考虑一下。” 得了沈觅的话,穆策之沉默了片刻,道:“穆家、公主府毕竟势大,不需要用驸马联络其余世家,找个你稍微喜欢点愿意说话的就行。若实在应付也不想应付,那便不考虑找人搪塞了,世家和贵妃那边,穆家来给你挡着。” 穆策之向来喜欢督促沈觅,自然也知道她的性子。 许多事情上,他都会照顾着沈觅的心情。 沈觅对着穆策之笑了笑。 她眼睛微微弯起,神色柔和下来。 其实在这个世界里,也能获得这样的温情。 穆策之神色微温,转头看向越棠,道:“我带你去认识些人。” 越棠应了一声,他看了看沈觅面上轻柔而真实的笑,默默记下,便随着穆策之去往黄金台其余的庭室。 等到临近午时,人也都见了大半,穆策之才放越棠回来。 沈觅等来越棠,便准备直接回公主府。 越棠走到沈觅身前。 他身形比同龄人还要高了一些,逆光站在桌前,把光线挡地十分严实,不像过去,沈觅都不用仰头看他。 沈觅幽幽叹了一口气,越棠真的长大了。 抬头看他,却见越棠神色间略有犹豫。 沈觅问:“怎么了?” 越棠走到沈觅对面,揽袖坐好,迟疑道:“驸马一事,殿下……” 沈觅颇为奇异。 越棠一上午都不怎么说话,主动开口却是关心起这个了? 八卦果然是聊天神器。 沈觅忍着笑,摇头道:“我不打算找驸马。” 沈觅不似寻常公主。 当今皇室除了一个年幼又体弱的皇子,便只有沈觅一个血脉。 陛下身体不算好,却宠沈觅宠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沈觅和小皇子关系也不亲近,往以后去猜想,等到陛下退位后,沈觅的位置不可谓不危险。 那些梦境还有用的信息便是,沈觅将会掌控北朝。 那便是,摄政长公主。 而方才见了许多适龄人,越棠未见有哪人可以给沈觅真正的助力,对于沈觅来说,驸马确实是多余。 沈觅笑了笑,道:“小叔就是觉得,我身边要有个人,搪塞宫里的贵妃,省得乱给我安排。” 越棠道:“若殿下养一个面首呢?” 有了一个人在身边,那就足以挡住贵妃的心思,挡下大半困扰,以沈觅如今的权势,养面首也不会遭人指责。 沈觅笑了一下。 这还真没考虑过。 她终归要回去的,就算是找人装作面首,她也觉得麻烦。 沈觅抿了一口茶。 越棠轻声道:“越棠可以吗?” 沈觅猛地呛住了。 第25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殿下能再叫我一声小棠…… 茶水骤然呛进喉咙, 沈觅连忙抚着胸口咳了两声,咳地激烈,眼泪都悬在了长睫上。 还好她只饮进去了一点点茶水。 咳了两声舒服了些, 沈觅这才抬眸满脸惊讶地看着对面的越棠。 越棠静静看着她。 只看越棠的容貌, 黑眸丹唇, 肤白貌美,五官皮相精致地几乎可以称得上艳丽,而眉骨俊朗,鼻形挺拔, 又将艳丽掺上了几分疏离清冷的少年英气。他皮相骨相俱为上佳, 两处相得益彰,便融出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气场。 这样过于漂亮的长相, 往往能将他别的优点压过去。 前世越棠武功高强又有彪炳战功,就算看到他, 别人对他的惧怕和忌惮也会压过他容貌的吸引, 如今的越棠却无害极了,就算他是熹山解元, 也挡不住更多的绮念。 所以别人一看到他,便会将这副容貌往歪了去想。 越棠眉眼清隽, 认真地看着她。 “越棠可以做殿下的面首吗?” 他又问了一句。 沈觅:“……” 不想回答。 无力回答。 她听到了, 他不用重复。 沈觅慢慢将手支在桌上,手撑着额头, 脸颊侧向另一边, 脸色有些苦涩复杂。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越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说这话…… 沈觅有些难以相信。 整理好心情,沈觅抬眸去看着越棠,神色认真, 道:“你知道面首是做什么的。” 越棠点头。 可越棠实在太过坦荡,沈觅居然从他神色中看出了几分理所当然。 “越棠都可以。” 沈觅:“……” 可以什么可以!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淡然,一时间不能直视越棠认真的神情。 越棠是长歪了吧? 系统啧啧看戏:“就知道宿主总能把无趣的剧本变得精彩又奇怪。” 沈觅:“……” 不想理会系统,沈觅看着越棠,有些头疼。 她觉得,越棠还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好好地准备科举入仕就够了,做什么面首。” 越棠这次没有顺从,坚持道:“这和入仕并不冲突。” 看到沈觅渐渐生无可恋的神情,越棠顿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要不要继续坚持,又多说了几句,道:“若殿下有一个面首,也方便堵住宫里的贵妃。殿下不想找别人,越棠总可以的。” 越棠试着理智地去劝说:“这样殿下会少很多麻烦。左右越棠本就在殿下的公主府中,殿下想将越棠做为真的面首还是假的面首,都可以。” 不管真的假的,沈觅一律拒绝,丝毫不心动。 只看越棠的态度,还以为面首是个多受欢迎的职业一样。 沈觅耐心又苦口婆心道:“你年龄小,不懂事,仕途上还是清白些才好走,况且我就算麻烦也麻烦不到哪里去,都是小事儿,哪需要你……” 越棠蹙了一下眉。 “我不小了。” 沈觅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年龄小,才不知道仕途难走,不然哪会想着做人面首。” 只是因为那人是沈觅。 越棠还要开口,沈觅直接果断结束这个话题。 总之,越棠是不可能做她的面首的。 越棠眉头微微皱着。 沈觅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流言可畏,我以为你不会希望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她能确定的,前世杀父杀兄都不是他做的,可世人都这样以为,似乎就成了事实。 三人成虎,再可怕不过。 越棠却只摇头。 “越棠从没有在意过。” 他确实没在意过,流言并不一定止于智者,更多时候是兴起、停止于权势。他一直都知道,所以越棠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因为别人口中的说法动摇过。 若他做沈觅的面首,沈觅作为大公主不会受到多少微词,但轻鄙他没有气节的人不会少。可若是他能在朝中能为沈觅做出功绩,又将会是另一番说法。 还有…… 要是做沈觅的面首就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他愿意。 甚至求之不得。 越棠平静地看着沈觅。 沈觅忧愁叹气。 只看这件事,在遇到十一岁的小越棠之前,他被人用下流言语辱骂的次数不会少,越棠可能是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是,越棠方才的话有些过了。 做真面首也可以? 沈觅当然不会以为越棠是喜欢她,无端想做面首,就是又往两人之间加上了一层关系。 六十那么高的亲密度,沈觅大概能猜想得到他的想法。 沈觅道:“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不必做面首,好好准备入仕就足够了。你若成了朝中肱股之臣,日后我难道还会让你离开不成?” 沈觅轻易就能探知他的想法。 越棠睫羽轻垂。 “殿下就这样相信越棠将来会很有用吗?” 不看前世越棠的残暴行径,只看他回到南朝后从无到有,短短几年就能从泥泞里爬到南朝之主的位置上,这一世的越棠就算被温养,可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还在,看过的书比前世有多不少,沈觅有什么好怀疑的。 沈觅笑了笑,道:“当然相信你。” 越棠长睫轻颤,慢慢抬起眼帘,去看沈觅。 沈觅安抚道:“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安心读书科举入仕就好。” 他都没有这样相信过他自己。 沈觅怎么能……那么好。 越棠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沈觅眸光温柔。 “所以,你何必要做面首呢。” 越棠走了一下神。 忽然之间被沈觅的话拉回来,他怔愣了一瞬,却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沉默了片刻。 沈觅没有催他说话。 目前没有什么变故,就算不想离开她身边,也不用这样急。 越棠如今不会对她撒谎,可是他不想说的,她也不至于逼他。 过了一会儿,越棠声音极轻,却开了口,道:“越棠无处能报答殿下,只是想快点对殿下有用。” 他眼眸清透,声音又低又轻缓:“可是,等到我能够为殿下排忧解难,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说完,越棠便站起身,也没有问沈觅有没有听清楚,便弯起眉眼,勾出淡淡的笑,道:“殿下,我们回去吗?” 越棠心思敏感。 他也想要报答沈觅,可是沈觅什么都不缺,她不需要他的报答。 他就只想对沈觅有用一点,好长久在她身边。 做沈觅的面首没什么不好的。 沈觅忽然叫住他。 “越棠。” 越棠转过身,眉眼带着淡淡的温软的笑意。 她说他笑起来好看,越棠便总是笑着了。 沈觅心中忽然复杂。 总是迎合她的话,顺从地不得了。 她蹙了蹙眉,问道:“你这样不累吗?” 越棠怔了一下,道:“不累。” 沈觅起身走了两步,到越棠身前,站近了才发现,如今她只到越棠下颏。 沈觅只好被迫抬头看他,压下略起的不适应,认真道:“你怪我将你困在北朝吗?” 越棠立刻摇头。 “是殿下帮了我……让我能脱离南朝。” 沈觅“嗯”了一声,又道,“喜欢北朝吗?” “喜欢。” 沈觅轻轻道:“那北朝对你来说,应当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别家少年如何,你便应当如何。” “而不是小心翼翼。五年,够了。” 越棠愣住。 沈觅都知道。 出了黄金台,两人直接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车帘落下,遮挡住正午的烈阳,门外的温度慵懒又怡人。 马车车厢偶尔因为车夫驾车的减慢变快而轻轻摇晃,一停一走,便会带动窗帘上的翠玉流苏轻轻碰撞。 静谧之中,越棠轻轻出声,道:“殿下。” 这正是午睡的时间,沈觅正有些困倦地倚着车壁,听到越棠叫她,便懒散应了一声。 越棠声音很轻。 他的嗓音清清冽冽地,是那种介于清脆和低沉之间的,很清透冷冽的音质。越棠如今吐字清晰又标准,在北朝生活的几年间,原本软糯的南朝口音几乎消失不见。 沈觅听到他说道:“殿下能再叫我一声小棠吗?” 沈觅一愣。 却见越棠低眸看车中小矮几上的茶叶上下翻沉,就是没有看她。 五年前,她因为心软怕吓到小越棠,便主动改口,亲切叫他小棠,又因为千金楼,她懒得再配合他拉近距离,便叫回了“越棠”。 可是对于越棠来说,沈觅这五年都很生疏,和以往截然不同地,喊他越棠。 他不敢僭越,不敢求沈觅原谅,也不敢再有亲近。 今日……他只想再听一次。 沈觅反应过来,差点笑出来。 一个称呼而已。 云霏她都没叫小名,“越棠”叫习惯了也就没改口。 一个称呼就能让他诚惶诚恐五年之久。 沈觅忽感有趣,压下唇角的笑,道:“小……” 越棠长睫一颤,抬眸看她,眼睛亮了起来。 云霏忽然掀开车帘,皱眉道:“殿下,宫中加急来了消息,让你尽快入宫。” “棠”字没有出口,沈觅皱眉,道:“又有什么事?” 越棠轻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南朝使团提前到了冀州境内,不日便将到达丽阳。” 顾微澜为质六年,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也该回去了。 南朝使团已经前来接人。 沈觅应了一声,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了看,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所在的巷子。 沈觅对越棠道:“快到公主府了……” 越棠笑了笑,道:“殿下快些入宫吧,我在此处下车,不远就是公主府。” 越棠起身下车,云霏让开身子。 沈觅抬手撩着帘子,忽然出声道:“小棠。” 越棠身形一凝。 沈觅叮嘱了一声:“卫江今日不在,你小心些。” 越棠侧过身看着沈觅,眼眸明亮,少年仿佛忽然便有了少年人的意气,唇角扬起好看的笑容,道:“丽阳城里,不会有事的。” 沈觅笑了笑,便放下帘子。 马车从越棠身边驶过,沿着官道一路朝北,往皇宫而去。 天色正好,如今正值深秋,空气中已经带了寒意。步道两侧红枫如火,光线正好,将宽敞的巷道映衬如梦幻之地。 越棠唇畔的笑意压了压,眉眼还是弯了一下。 他身后正有人打马经过,带起一阵落叶卷起飞扬。 前方深红的骏马忽然停下,马上那人勒住缰绳,前蹄高扬过后,便转了一个方向。 正对着越棠。 高头大马上,青年的面容逆光,阴影下看不出他的模样。 越棠记性惊人,南朝的事虽然久远,却也还是记得的。青年衣上纹饰是南朝特有的图样,而马背上的马鞍侧边以暗色缠金线,绣五爪龙纹。 那便只能是南朝太子,顾衡。 顾衡高坐在马上,看到面前的红衣少年,手指下意识推出了腰间佩剑。 “越棠?” 越棠轻蹙了一下眉心。 因为顾微澜,他认识顾衡,可顾衡不应当认得他。 还过了这么多年。 顾衡面容俊美,轮廓深刻,神情却是长久处于高位的冰冷淡漠。 他嗓音也低沉冷冽,仿若寒冰扣玉。 “原来你还真在阿沈这里。” 长剑出鞘,剑身折射出刺眼的寒光,在空气中划出破空之声,青年飞身下马。 第26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顾衡:阿沈,我们还能…… 剑气凌厉, 锋锐的剑光靠近后,没有丝毫犹豫,直指越棠喉间。 自从五年前伤过沈觅后, 越棠身上就从未有过任何可以伤人的利器。 剑光毫不留情, 在视线中迅速逼近, 越棠扯下佩玉握在手中,侧身避开剑锋所指,抬手从侧面用佩玉扣住剑尖,借力将长剑推开。 金玉相接, 几乎擦出火花来, 剑尖划过玉身后,只听咔擦一声, 玉佩碎裂。 越棠手掌被碎玉割出数道血口,往后退了几步。 他浑身戒备起来。 顾衡要杀他。 刺痛从掌心传来, 越棠仿佛未觉, 视线迅速扫过周围。 顾衡一剑落空,没有立刻再动手, 反而顿了一下。 他冷凝的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等顾衡再次出剑,剑锋去了大半杀意, 却只是试探, 越棠勉力取身后碎石做挡。 不过一次交手,便能发现, 少年武功算不上多好, 动作间甚至有些生疏, 然而反应足够迅速,也能勉强接住他的招式。 越棠掌心被几块碎石的冲击磨得血肉模糊,顾衡扫过他手掌, 眼中带了一丝轻嘲。 直到越棠周身再无可用之物,不远处已经有卫兵闻声而来。 顾衡眼中寒光一闪,长剑携巨力横扫而出,越棠身子往后倾,腰部猛地向后折出惊人的弧度,长剑险险从他鼻尖眉心擦过,直接将他身后的枫木拦腰折断。 若躲不过,被拦腰砍断的便是他。 枫木朝着两人倒下的瞬间,越棠迅速起身,横斜的枝桠朝着路面倾下,一片燃烧的红色树冠轰然朝着两人砸来。 长剑陷入枝桠间,顾衡手腕一抖,剑光搅碎枫木。 越棠同样在枫叶之间。 顾衡背后忽然有风声,手腕反转,长剑直接往后指去,剑身削去一截横木,随后钝钝陷入人皮肉之中,同时他喉间一痛。 方才被他一剑斩出尖端的枫木直指他颈间血脉,脖颈刺痛,锋利的木质已经没进皮肉。 长剑划伤越棠左手手臂,越棠用右手握着被削出尖端的枝干,掌心鲜血已经染红枫木,沿着枝干往下滴。 越棠眼神平静地几乎冷漠,左臂被刺伤仿若未觉,右手极稳地抵在顾衡喉间。 “太子殿下想杀我?” 少年嗓音清冽,全然不见痛意或者惧怕。 顾衡可以在此时翻转手腕废掉越棠手臂,越棠也可以同时取他性命。 顾衡眸色一深。 一时试探,一时不查,就又让越棠有机会将形势反转。 顾衡神色冷冽。 “越棠,你不该再来招惹阿沈。” 阿沈,沈觅。 从来没有听谁这样称呼过她。 越棠怔了一瞬,眸光微凝。 顾衡剑尖微转,长剑挑破皮肉的感觉从剑身传到手掌,他脖颈间的锐意同时更往深处了些。 顾衡淡道:“你如今敢杀我?” 越棠如今什么都不是。 越棠脸色因为失血而显苍白,他听着顾衡所说,却不为所动,只随着顾衡的动作将枫木推进他皮肉更深处。 卫兵迅速包围而来,顾衡正要斩断他手臂,却听一道女子声音忽然传来。 “顾衡,住手!” 不远处,沈觅从马车中跳下来。 深蓝宫装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形,女子容貌极盛,此时带了怒意,眉眼间锐意逼人。 沈觅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对峙的两个人,越棠全身是血,脸色泛白,而顾衡衣衫整洁,冰冷华贵。 还好她忘记将公主府中为陛下备好的东西带上,中途想起来便折了回来。 路上看到城中卫兵往越棠下车的地方涌过去,她立即掉头,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顾衡。 看到沈觅,还有那声“顾衡”,顾衡整个人愣住。 他眼睛猛地睁大,不敢置信一般,唇瓣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 越棠注意到沈觅,立即往后退开,长剑从他手臂中抽出,带出一道鲜血喷洒出来。 鲜血将红衣黏在手臂上,显出一大片暗红。 沈觅靠近了这里,越棠立即快步迎上,挡在她身前,将她和顾衡隔开。 越棠低声对沈觅道:“殿下怎么回来了?” 少年虽然清瘦,但他的身形还能将沈觅完全挡住,而沈觅眼前就是越棠往下滴血的手臂。 沈觅震怒又震惊。 “我只庆幸我中途回来了。” 顾衡收剑回鞘,颈间同样流出鲜血,他擦也不擦,抬眸看着沈觅,复杂无言。 沈觅一把拉住越棠完好的手臂将他按到她身后,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你还挡在我前面做什么?” 越棠此时因为过于疲惫又失血过多,脸色极为苍白,沈觅一拉他,他脚步不稳,少年清瘦的身体被带地倾靠过来,沈觅当即将手绕过他腰侧扶在他身后,另一手扶着他手臂,稳住越棠的身体后,沈觅立即道:“云霏,快去宫中传太医!” 沈觅的手横在他腰间,仿佛一个拥抱。 越棠僵了一下。 他耳尖忽然慢慢浮上一层淡淡绯红。 越棠不动声色地将被刺伤的手臂远离沈觅一些,有些脱力地靠在沈觅身侧。 沈觅看着他的动作,也不好去触碰他的左臂,皱紧了眉。 她此时不想理会顾衡,盯着越棠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急忙问道:“都伤了哪里?” 越棠靠在沈觅身边缓了一会儿。 手臂手掌剧烈的疼痛一阵一阵激地头皮发紧。 可心思全都落在沈觅搭在他腰间的手上。 难以言说的酥麻攀爬至脊柱,越棠没能听清沈觅说什么。 不远处的顾衡看到沈觅极为自然地拉过越棠,又护着他让他靠在她身上,他手指收紧,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慢慢走近了些,出声时,他嗓音低哑,道:“他伤得不算重。” 注意到地上越棠的血迹,沈觅冷冷看了顾衡一眼。 反正没死,就不算重。 看来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顾衡都极为敌视越棠。依誮 “南朝太子不请自来?” 身后云霏通传了太医,很快卫江赶过来,从沈觅手中接过越棠。 卫兵包围过来,顾衡解下佩剑,扔到一旁,走近了些。 他望着沈觅,眼睛身子不舍得眨一下。 “阿沈。” 越棠看了顾衡一眼。 又是阿沈。 顾衡在看到沈觅后神色不再冷漠,对沈觅肉眼可见地熟稔,沈觅也不像是对顾衡陌生的样子。 沈觅和顾衡认识,且纠葛不浅。 从没有人叫过沈觅这样亲昵的称呼。 越棠垂眸不语。 沈觅听清这个称呼,眉心忽然一跳。 这一世还没人这样叫过她。 看着顾衡的神色,她忽然有个不详的猜想。 云霏一走近,沈觅立刻道:“云霏,快带小棠回公主府!先让府中大夫处理伤口,再快点去请来太医!” 不能当着越棠的面讲。 越棠一愣。 云霏问道:“殿下你呢?” 越棠抿了抿唇瓣,唇上本来淡去的颜色红润了些,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显地唇色格外艳丽。 他紧紧看着沈觅,等着沈觅的回答。 沈觅看了一眼顾衡。 越棠一直看着沈觅,她注意到,沈觅被云霏问了之后,去看了顾衡。 他手指颤了一下。 阿沈。 顾衡那句他不该招惹沈觅…… 沈觅不想让他做她的面首,会有一点原因,是因为顾衡吗? 越棠轻声道:“我不放心殿下。” 沈觅断声道:“我不放心你!” 说完,沈觅立即示意云霏尽快带着越棠看伤,道:“赶快回去,我很快就去看你。” 沈觅就是想支开他。 越棠呼吸顿了一下。 耳尖绯红褪下,重回雪玉般白皙。 他唇瓣分开一线,想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够了,他今日要得够多了。 沈觅的私事,不是他有权过问的。 越棠慢慢笑了一下,轻声道:“那小棠等殿下回来。” 沈觅皱了一下眉。 最终还是只看着他扶着右边手臂跟卫江回去。 越棠有什么不对劲她回去再去问,眼下忽然出现的这个疑似重生的顾衡才棘手! 目送越棠走远,沈觅神情淡淡地看向顾衡。 顾衡的视线一直不离沈觅。 从她对越棠的关切着急,眉宇间的担忧,到此刻面对他如临大敌。 顾衡心口闷地难受。 沈觅一到,周围卫兵散开,人都走远后,此时倒地的红枫树旁只有沈觅和顾衡。 顾衡眉目俊美,气质冰冷,颈间鲜血将向来冷硬高傲的青年衬得有几分脆弱。 他声音微微低哑,道:“我回来了。阿沈,你也回来了是不是?” 她方才着急时,脱口而出的是,顾衡。 和前世一样。 沈觅抿紧了唇瓣。 不等她问,顾衡第一句话就能听出来。 果然是重生。 这个剧本果然是天坑! 系统警报声一炸,它立即拟人化地抽了一口凉气,道:“宿主,我这就去找原因!” 前世和顾衡闹掰之后,任务中的剧情所剩无几,沈觅冷漠无情走完任务。 本质就是她帮顾衡。帮了顾衡就能赚来巨额积分,公平交易,她对顾衡临末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做法,没有不满也没有遗憾,她终归获得了满意的积分。 只不过这一世任务和他无关,她也不想理会顾衡,更不想沾他身边的麻烦。 沈觅看了一眼周围,碎玉碎石,倒地的枫树和被搅碎的枝干。 越棠小时候功夫不错,但也仅限于十一岁前的苦练。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再用过武,在现在这样的危急时分,便只能借助环境来找机会翻盘。 对上重生回来的顾衡,这一世被限制着长大的小越棠居然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越棠还是越棠。 沈觅回过神面对着顾衡,淡淡道:“嗯。” 她神情冷淡,顾衡眼眸黯下,走到沈觅身边,勉力撑起精神道:“我五年前便回来了。” 五年前,和沈觅回来的时间差不多。 沈觅道:“真巧,我也是。” 沈觅态度并不算好,顾衡掩下眼底失落,将声音放得尽量平静,道:“没来找你,不是不想。这些年,我在南朝四处联络,已经将未来的祸事早早解决,这一世,不会再有征战。阿沈,你想要的,我做到了。” 难怪南朝安分地出奇。 上一世的任务是辅助顾衡重掌南朝,最大的阻碍就是越棠。 这一世越棠已经被她留在北朝,顾衡重生回来,再花点时间,权掌南朝也不是难事。 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提前铲除了前世的隐患。 这都是南朝的事情,沈觅不想关注。 沈觅道:“既然如此,你像之前一样留在南朝便好。” “可是,我在找人时,没找到越棠,他在你这里。” 顾衡忽然道。 沈觅皱眉,“你找他做什么?” 顾衡看着沈觅,他自嘲了一下,道:“阿沈,你以为呢?” “越棠先是屠了南都几近半数的世家,几乎是血洗皇都,又让你我两朝开战,民不聊生。既然能回来,难道不该尽早杀了他吗?”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攻击性。 意识到这一点,顾衡蓦然止住接下来的话。 不能再在沈觅面前提起越棠了。 前世,原本都好好地。 他和沈觅引为知交,相识多年,能够谈笑风生,也能并肩作战。本以为,等到战事慢慢结束后,便是他和她的开始。 可是越棠死了。 越棠的死让他和沈觅的分歧彻底爆发,最终离心,乃至天下安定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世,他不想再因为越棠破坏他和沈觅。 尽管沈觅回来,去找的人是越棠。 可是,沈觅不会喜欢越棠那样的人,和前世一样。 她护下越棠,一定有她的原因。 可惜他上一世,直到沈觅死去,才相信,沈觅从没有喜欢过越棠。 这一世,他要信她。 沈觅要护越棠,他便暂先不杀他,沈觅有她自己的成算。 他不干涉。 顾衡抬眼,看着沈觅的眼睛,缓声道:“阿沈,我还记得,你和我讲古语中的大同,讲四海升平的世界。” 沈觅神情复杂。 第一次穿越,谁还能没有段黑历史了。 顾衡轻声道:“如今,南朝已定,北朝终会在你手中,天下必将太平。你想要的,我们这一世做到了。” “所以,阿沈,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 正在面无表情听着,打算听完这句就走的沈觅愣了一下。 听到最后一句,她惊呆了。 等等,有过开始吗? 这还在同一个任务频道上面吗? 第27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是殿下怜惜,心疼我。…… 沈觅觉得心累。 不管这回什么剧本, 她不约。 沈觅神情微妙,道:“别说重新了,只说开始, 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什么误解?” 顾衡一愣, 他沉默下来。 他心底泛着凉意。 前世沈觅死后, 他才想清,沈觅向来将人分得极为明白,她对越棠动手时,从没有手软留情过, 就只是将越棠作为对手强敌。 沈觅从未喜欢过越棠。 也同样没有喜欢过他。 她自始至终都仿若一个被牵扯进来的局外人。能在前路无望时鼓励他、竭尽全力帮他, 做他迷途中的灯塔,也能在越棠死后和他观念相悖时, 冷静地全身而退,绝无拖泥带水。 顾衡最怀念的, 不是重掌南朝后的权柄, 而是当年他以为自己孤军奋战时,身后的那一盏明灯。 他本以为, 明灯只会是他的,别人都没有。 所以当他一早看出越棠的心思, 又看到沈觅对越棠的格外关注后, 天之骄子第一次对越棠产生主观的、毫无缘由的厌恶。 偏偏他又无能为力。 沈觅看一眼越棠,他心中便如火焚刀绞。 他的光怎么能不再看他, 而去看别人。 嫉妒和愤怒中, 他失去自控和理智, 终究是做错了太多事,彻底将沈觅推远。 他才知道,光的降临是上苍恩赐。 可是光不会属于任何人。 沈觅与所有人之间, 都有深过于天堑的距离。 他也越不过去。 这一世一回来,他忍着入骨的思念,去将未来风险扫清,只为了干干净净再来拥抱他的光。 顾衡忍着心中郁积的酸涩,道:“只是如最开始那般,高山流水,知交相会,可以吗?” “这还是不要了吧?” 沈觅礼仪周全地微笑。 没事找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如今越棠一切都好,她完成任务指日可待,还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顾衡嗓音低哑:“这也不行吗?” 沈觅是真有点不明白。 “南朝有两位皇子权势最盛,一个是你,一个是顾微澜。这一世的顾微澜尚在,南皇陛下独宠顾微澜和他的生母漪妃,你不该好好考虑如何在顾微澜回朝之后稳住你的地位吗?” 简言之,顾衡一直拿的是难度不低群狼环伺的事业剧本,专心搞事业才是他迫在眉睫的事情。 而且,搞感情那一套,她真不吃。 “还是想拉拢我?” 沈觅若有所思。 “顾微澜是帮过我一次,但是你放心,这一世我不会离开北朝,你们南朝之事与我无关。” 顾衡摇头苦笑了一下。 “阿沈……” 沈觅一听顾衡的语气,心底发毛。 她立即拒绝优柔寡断,道:“毕竟相识一场,你我同样重生回来,那么多年老朋友了,你少说几句,我还能尽一尽地主之谊。” 别的都拒绝。 顾衡沉默了片刻。 他最终退步,道:“好。” 总归这一世沈觅还好好的,还有时间慢慢来。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 幸好顾衡不再继续,沈觅松了一口气,立即礼节周全地和顾衡告辞,果断转身回公主府。 系统直到远离了顾衡,才弱弱出声,道:“我问过主系统了,因为上一世最后,顾衡的剧情崩了,所以这一世的设定中,也安排了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一世顾衡主动和她割袍断义后,沈觅按部就班做完剩余任务,便走剧情病死,随后顾衡几乎疯魔,三年后,他传位旁系后不久,也自刎离世。 沈觅扶额叹气。 “我觉得要加积分。” 系统连连点头,道:“加的加的,完成任务额外再给你一百万积分。” 沈觅“哇”了一声,夸张道:“好多呀。” 她语气夸张,神色却冷淡到不行。 “一个所谓的‘简单救赎剧本'三百万积分,再加一个疑似主角重生剧本的重要角色,一共才四百万积分,统哥真的好大方。” 系统欲哭无泪。 最开始真以为是个简单到不行,按部就班就能完成的救赎剧本。 听着沈觅温温柔柔又阴阳怪气的话,系统弱弱道:“顾衡……也不算难应付。” 沈觅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我一开始打算走的就是实权公主这条路。” 做任务也要掌握主动权,不管是谁,都没办法逼她做她真不想做的事情。 在面对顾衡时也是。 在皇权社会中,顾衡是被授予皇帝权术长大的。以他强势的性格,本不会这样迁就容忍一个人,如今无非是因为沈觅同样是一国掌实权的大公主,他没办法奈何得了她。 系统小声道:“我再去给你申请要点积分。” 得到想要的结果,沈觅翘了翘唇角,满意地等着系统的结果。 顾衡确实不算难应付,但是谁会嫌积分多。 她身后,满街红枫,火红色如漫天红霞云霓落地。 顾衡站在落叶之间,却只觉凉风瑟瑟,秋意如刀。 经年隔世,亦物是人非。 这一世都不同了。 顾衡收剑重回马上。 第一次相见,沈觅不愿没什么。 他确实做错过。 能重来一回,已是他前世未敢想过的恩赐。 还有时间的。 - 在丽阳皇城之内,清晏公主府中的熹山解元越棠居然也会遇刺。 南朝使团还没有到来,丽阳城中的氛围就已经紧张起来。 沈觅先让人将消息传到宫中,又吩咐带上给陛下准备的供玩赏的摆件,便直接去了云亭。 越棠方才跟着卫江离开时,沈觅看得出来,他满身说不出的失落。 任谁被人话不多说就要动手,都会心里不适,更何况,顾衡是真的想当场杀死越棠以绝后患。 云亭院中,云霏正和太医交谈,见沈觅过来,连忙走近了几步,道:“越棠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伤处虽然多,但是都没有什么大事。” 沈觅应了一声,便推开房门走进去。 房中燃着灯,博山炉中熏着和缓清淡的安神香,压过了房中淡淡的血腥气。 绕过隔断的屏风,便看到徐年徐岁站在内间,一人正在收拾刚用完的药膏,另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刚煎好的汤药。 见到沈觅,徐年徐岁放下手中物品行了一个礼,便退出门外。 越棠已经换了衣裳,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半倚在床头,双手都缠上了细布包扎着。 越棠抬眸笑了笑,“殿下不是要去宫中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少年唇角扬起,眼中却不见笑意。 想来心情也不算好。 沈觅视线扫过他的手,坐到床头,声音带了一些惊讶,道:“不是你说,你等我回来的吗?” 越棠一愣,他是说过。 可是被沈觅这样提起,他在府中等她回来,总觉得又多了点什么。 越棠稍微侧了侧脸颊,躲开了沈觅坦然的视线,加了一句,道:“我是想说,等殿下从宫中回来。小棠不能延误了殿下的正事。” “顾衡提前到了丽阳,也算不得什么正事。” 沈觅随口解释了一句,便仔细看了看他的手。 两只手都被缠了起来。 顾衡还佩了剑,越棠能撑到人来就已经很不易了。 他五年里从没和人动过手,这次被逼着动武,手直接被磨得血肉模糊。 沈觅叹了一口气,道:“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越棠蹙了一下眉。 “今日只是意外。” 谁能想到顾衡来了丽阳,而且一见到他就要杀他。 顾衡想要未雨绸缪斩草除根的想法,沈觅其实也能理解。 毕竟对于顾衡来说,越棠前世从他皇族手中夺过南朝,虽未称王改朝换代,可是仍然断了好几年南朝的皇室传承。 再加上前世越棠做的事,越棠的存在不管哪方面的威胁都太大。 可沈觅知道,这一世的越棠不同了。 沈觅放柔了声音,道:“日后你出门,都要让卫江等人随行,下次卫江不在,你便随我入宫好了。” 越棠沉默了下,道:“殿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错什么。” 这五年他与人为善,许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敌意和杀意。 其实他这一世,坎坷磨难,都是无妄之灾。 沈觅不可能告诉他顾衡动手的原因,只能叹了一口气,道:“你至今都没有做错过什么,这次是顾衡的错,我会帮你教训回去。” 话音落下,沈觅加了一句,“日后你也不要做违反律例的事。” 这样的话,她就能一直护着他。 越棠摇了摇头。 “殿下放心,小棠不会的。” 这是沈觅当初就和他说过的,他绝不会违反。 想到顾衡,越棠又想到那句“阿沈”。 越棠不想过多在心中揣测。 只稍微问一问,应当……不会被沈觅厌恶。 越棠轻声问了句:“殿下……像是和南朝太子相识了多年?” 沈觅含糊一句:“确实很久。” 上一世认识的。 越棠默了默,不再追问。 应当比他要久,他不该再过于探究。 前世的事,沈觅绝不可能说给面前的越棠听。 沈觅一直记挂着药,往一旁倾了倾身子,伸手去试了一下药碗边缘的温度。 滚烫的温度已经凉下来了一些,懒洋洋地偶尔飘上来一两丝热气。 沈觅端起药碗,越棠正要接过来,沈觅就看到他被缠地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双手。 她没忍住,看着他的手低声笑了一下。 原本修长好看的手现下完全看不出半分美感,反倒有几分滑稽。 越棠蹙眉。 沈觅腾出手将他手臂按回去,道:“你日后还是练一练吧,否则防一次身就要伤成这样,明年就要春闱,你可要小心着点。” 越棠没有应声。 他还是不打算习武。 小时候习武的记忆抹除不掉,他又向来最为用功,那些招式是烙印在脑海中的。就算现在,学子之中,功夫是他对手的其实也没有几个人,他也只是比不得那些自幼习武的人。 他想过的,要把他对沈觅的威胁降到最低。 他这一世都不会再习武,也绝不会经营他自己的权柄。 沈觅看他一眼,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让越棠动摇。 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沈觅用瓷勺盛起一勺褐色汤药,送到越棠唇边。 越棠愣住。 沈觅示意了一下,道:“喝药。” 因为他现在拿不了药碗,身边人不在,沈觅便自告奋勇直接担任起了这次喂药的任务。 沈觅神色认真,越棠眨了一下眼睛,心脏却猛地跳快了一拍。 他看着沈觅,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了一下。 沈觅,要喂他。 沈觅的手停在他面前。 越棠脑中空白一片。 此情此景,他几乎怔愣着,稍微低下一点头,将唇瓣分开。 瓷勺探入他口中一些,往前碰到他齿关,淡淡的微麻沿着牙齿席卷而来。 汤药应当是苦涩的,往往人都是一口饮尽这一大碗,来少忍受一会儿那苦意,虽然药碗中会附带上勺子,但若不是重病之人,也不会有谁用勺子一勺一勺慢慢喝药。 越棠没尝出来一丝苦涩。 反倒尝出一些淡淡的甜,还是那种一直愉悦到心里的甜。 越棠艳色的唇瓣贴上雪白的瓷勺。他的唇瓣很柔软,在碰上瓷质的勺子时,轻易便被压得微微往下陷了一点,红色就更加艳丽。 瓷勺离开时,有一点药汁留在唇瓣上,便使得那艳色更莹润了一些。 沈觅看着越棠喝药,忽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只是正常地喂药吧。 越棠一点出格的举动都没有,长睫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他甚至都没有抬眸看她。 沈觅盛出来第二勺药汁,凑到越棠唇边。 越棠唇瓣分开,药汁送入他口中,沈觅这次清楚地看到他咽下汤药时,喉间的滚动。 越棠真的长大了。 拿着瓷勺的手忽然有些难以言说的麻意。 沈觅看了眼没了两勺汤药却几乎没有变化的整整一碗药汁,忽然陷入了沉思。 她到底要多久才能喂完这一整碗药? 难怪她看很多时候,喂药都是用灌的。 可总不能这样对越棠。 沈觅只能淡定地又盛出来一勺汤药,看着越棠顺从地喝下去。 越棠唇形很漂亮,唇色很红,雪白和艳红相贴,画面居然显出几分旖旎和难以言说的暧昧,那股奇怪的氛围更加浓重。 越来越不对劲。 可越棠都没有说什么。 沈觅忍着这股怪异,继续一勺一勺喂药。 越棠耳尖慢慢透出淡淡的粉色,这粉色渐渐蔓延至脸颊,乃至脖颈都有了一分颜色。 沈觅稍微加快了一点动作,喂地太急,越棠呛了一口,侧过头颅咳地脸颊绯红一片。 沈觅悟了,她果然不适合照顾人。 她对越棠实在太没有耐心了。 只这样看他喝药就有种莫名的焦躁,为什么那么慢? 越棠顺过了气,抬眸看了看沈觅,他眼中都咳出了一点水光,在眼底盈盈晃晃,宛如湖面荡漾的水波。 太色气了。 沈觅看着他,恍若未觉般,淡定地淡声道:“你小心些。” 越棠点了点头,全然没有思考,沈觅话音刚落,便跟着道:“嗯,我小心一些。” “……” 沈觅说不出话来。 对话都有些怪怪地。 还是觉得氛围怪异,看着汤药即将到底,沈觅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算喝完了。 越棠脸颊鼻尖都是淡淡的粉,在灯光和日光的交杂之下,他抬眸看她,艳丽又柔软地不可思议。 沈觅总算是喂完最后一口汤药,她放下药碗后,越棠便慢慢躺下。 黑发如泼墨,在枕上铺泄开来,薄薄的锦被随着他的动作堆在腰间,严实的领口也松开了些,露出一小截锁骨,锁骨上方陷下的深度凹出极美的弧线。 沈觅想到了白日里,她手臂抱在越棠腰间的触感,柔韧又劲瘦。 这截腰身现在被一根束带收着,勾出身形,有大半边埋在被子下面。 沈觅不动声色地在他抬手想要将被子拉上来之前,避开触碰,直接就将锦被扯到他颈下,将人遮地严严实实。 收好被角,沈觅温声道:“你这样也看不了书了,那便好好休息吧。” 越棠脸颊蹭在柔凉的缎面上,稍稍缓解了面上的热度,沈觅嘱咐,他便迷糊应了一声。 沈觅立刻放下药碗出门,一看到门边的徐年徐岁,便道:“药喂完了,可以将药碗收一下了。” 终于离开云亭,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才摆脱全身的不自在。 喂个药而已,怎么那么奇怪。 - 看着越棠休息之后,沈觅才又换了一身崭新的宫装去宫中。 和皇帝陛下商量完接待南朝使团的事宜后,将顾衡安排在城北的使馆,和公主府一南一北,隔着大半个丽阳的距离。 顾衡来北朝并不是只为了找沈觅,处理顾微澜回南朝的大小决策依旧由他全权负责。 连着小半个月,沈觅都没见顾衡一次。 对此沈觅很愉快。 等顾微澜从熹山书院抵达丽阳,两国协商完后,使团所有人都要离开北朝。 到时候就能彻底避开顾衡这团麻烦了! 秋意已经转为初冬的轻寒。 这日,越棠从公主府外回来,卫江跟在他身边,懒散地催促道:“去习武吗?殿下还特意嘱咐我,这段时间要盯着你去。” 越棠走进公主府,将买来的几本书递交给徐年。 卫江怒道:“你连殿下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越棠道:“我去和殿下说。” 卫江握紧了拳头,正要直接动手将越棠扯去练武场,便听门外通传。 “南朝太子求见清晏殿下。” 两国谈判,没有道理让一国太子在门外等着,顾衡让人送上上门拜访的几样礼品,门边黑衣卫分出一人前去通报,又有四人跟着顾衡直接入府。 越棠就在门边不远处,顾衡入府,越棠淡淡看了一眼。 目光相接,顾衡不辩喜怒。 等顾衡走近了一些,越棠用北朝的礼节略略一礼。 “太子殿下安好。” 顾衡看着越棠,没有说话。 眼前的红衣少年年龄还不算多大,容色就已经极为漂亮,周身气质清雅端方,神情却淡淡。 不是前世那般冰冷又因为容貌显地妖气的模样。 越棠确实没有回来? 两人气氛不算好,却谁都没有提起初见时的那番打斗。 顾衡淡淡问道:“你六年前被送来北朝,跟在沈觅身边多久了?” 越棠的消息一向不好找。 前世等到他和沈觅能从越棠对南朝的封锁中探知过往时,知道越棠过往的人活着的所剩无几,余下的不敢开口。 这一世,先是慕容家拒不透露,后是顾微澜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绝了外界对越棠的探知。 南朝没有人能破了顾微澜的命令,去得知越棠的消息。 直到顾衡从南朝来了北朝,才知道,越棠不在书院。 后来,亲眼见了才知道,原来越棠真的在沈觅身边。 顾衡不理解,沈觅再次见到越棠,怎么会对他和颜悦色。 甚至上次相见时,沈觅对越棠居然满是温和关切。 前世的事,都算了吗? 全都不计较了吗? 可顾衡不会忘。 越棠淡淡道:“五年。” 就算他不说,顾衡也能轻易在丽阳城中问出来。 顾衡眼中凝了一瞬。 那便是,沈觅一回来就去找了越棠。 越棠看着顾衡的神色,声音平静,道:“太子和殿下相识那么久,不知道越棠一直在殿下身边吗?” 顾衡闻言,面色有些冷。 越棠回想了一下过去的那些梦境。 他梦中得知了许多南朝将来的事,也知晓了不少南朝世家的机密。 本以为无处可用。 既然顾衡来了,那应当还是有些用处的。 顾衡淡声道:“我与阿沈过去曾有误解,久不曾联络。” 沈觅和顾衡,当真是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顾衡神色冷凝着,道:“你如今已是北朝人?可惜,大夫人还托了人问你何时回去。” 越棠神色没有变化,只轻轻笑了一下。 大夫人。 所有的南朝过去,都随着五年前沈觅给他的那张纸,成了过往。 “我已是北朝人。南朝便与我无关,殿下与其关注大夫人,不如更当心些慕容三房。” 面前是一处拐角,绕过拐角便是主殿。 越棠声音始终很淡,说完这句透露南朝信息的话,仿若无事发生一般,道:“殿下应当在等着了。” 顾衡的神色一瞬间冷下。 前世便是慕容三房夺下慕容家后,随越棠反叛。 可六年前,十岁的越棠不应当知道远在南都之外的三房之事。 眼前的这个越棠不应当知道的。 只有前世的越棠清楚这些事。 顾衡手中动作比心中所想更快,长剑出鞘一半,卫江便立即将越棠挡在身后。 沈觅刚出门,就看到顾衡又要动手,幸而卫江此时随行在越棠身边。 沈觅面色有些沉。 “太子殿下前来,清晏有失远迎,殿下是又要和小棠切磋吗。” 听到“小棠”二字,顾衡眸色冷冽,扫过越棠。 一直到视线对上沈觅,眼光才略微温和了些。 “阿沈,我有话要和你说。” 沈觅看了看越棠,幸好顾衡还没有对越棠出手。 卫江见沈觅过来,便又退到越棠身后。 顾衡注意到卫江的动作。 卫江是一直跟着越棠的。 这是对越棠的保护也是时时刻刻的监视,尤其上一次交手,顾衡发现了,越棠对招式都极为生疏,手上甚至没有一丝习武的厚茧。 沈觅并不是完全放心越棠的。 只发现这一点,顾衡心中就有了些舒缓。 沈觅正要让顾衡随她去正厅,便听顾衡道:“阿沈,原来你也有了防范,禁武确实能更方便控制他。” 防范? 禁武? 越棠? 沈觅莫名其妙地看了顾衡一眼。 卫江皱了皱眉。 这是挑拨沈觅和越棠? 总归又是越棠不愿习武惹出来的事。 卫江对着越棠低声道:“殿下都被人说了,这下你要跟我去了吧?” 越棠看向顾衡。 沈觅没有不让他习武,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越棠伸出双手。 他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十指修长,浅浅的筋络覆在手指上方,随着抬手的动作舒展开来,极为漂亮。 他手上肌肤细嫩,十指、掌心,果真处处皆无任何硬茧。 “太子殿下可知洗骨汤?我曾被洗去手上肌肤重新生长,之后双手便敏感易伤。若我习武,少不得血肉模糊,疼得厉害。” 越棠看着顾衡,慢慢地轻声道:“还好殿下怜惜,心疼我。” 第28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别撒娇。 卫江猛地咳了出来。 他身子半倾, 扶着越棠的肩膀又咳了几声,随后连忙将手收回,满脸陌生又满脸震撼地看着他。 越棠淡淡地看了一眼卫江, 便望向身前的沈觅。 沈觅一脸懵。 她眨了一下眼, 面前的越棠神色淡然, 语气也柔和,此时直接看着她的眼睛,也是坦然极了。 好似全然不觉得他方才说的有什么问题。 沈觅立即去看顾衡。 顾衡手指成拳,青筋暴起, 看向越棠的眼神冰凉。 越棠看着沈觅, 道:“殿下为我好,我明白的。只是小棠确实怕疼, 不想习武。” 上次交手时,手掌被磨地一手鲜血, 就连手臂也被砍出深深一道血口, 那时也没见越棠表情有一丝变化,如今就正常练练武, 也要说疼。 顾衡眼神越发冰冷,寒冰深处已然压着厌恶和怒意。 沈觅看了看顾衡的神色, 又看向越棠。 越棠好似全然不觉, 唇角微微弯起,眼眸也弯了一些, 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少年笑意清浅, 彷佛晨露朝晖, 漂亮又柔和,好看极了。 平时越棠总是温温和和,相处起来从不会让人觉得有哪处不舒服, 沈觅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偏偏看上去又十分认真。 不管越棠有意还是无意,看一眼顾衡的脸色就知道。 很精彩。 沈觅稍稍抿平了唇瓣,压下不合时宜想要弯起的嘴角。 越棠走近沈觅几步,到她身边,轻声道:“太子殿下戒备心太强,小棠理解的。” “……” 这感觉颇为奇妙。 沈觅忍了又忍,实在没能忍住,脸颊朝着越棠的方向侧了侧,唇角还是快速弯了一下。 抬眸看越棠,越棠眼中也是满满的笑意。 相视而笑,忽然有种狼狈为奸……不,是愉快合作的乐趣。 太气人了。 沈觅很快将唇角的笑意压下去,转身过去面对着顾衡。 顾衡面色有些沉。 他看着越棠的眼神渐渐掩不住危险。 眼前的这个越棠在沈觅面前看起来实在太过无害,甚至说这些话也没让沈觅觉出半丝不舒服。 可是顾衡和他交过一次手,看得出来,越棠并不是真的柔顺到没有爪牙利刃。 相反,越棠心狠手狠,也足够隐忍。 联想起前世,顾衡知道,就算是眼前的这个越棠,威胁也绝对不会小。 而且他既然能说出来前世的事,顾衡猜想,越棠也有可能带着记忆。 他眼底厌恶越发浓重。 沈觅连忙挡在越棠面前,压低了一点声音,对着他道:“你不想练就不练。不过出门都要有卫江陪着,近日更要小心一些。” 越棠眼中绽出笑容,眼中明亮,仿佛夜空中撒上了繁星。 他点了下头,道:“小棠记得了,多谢殿下。” 越棠的话并不难察觉出是他故意说给人听的,偏偏沈觅配合。 一眼就能看出来沈觅对越棠多纵容,却自然和谐极了。 沈觅不知道这样惯着越棠多久了。 顾衡压着怒意,道:“阿沈,你是不是太过放心他了。“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问道:“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沈觅身后的越棠低声笑了一下。 顾衡抿紧了唇,额上也忍出一两条青筋。 沈觅忍住笑意,见好就收,转过身,笑着看了一眼越棠。 再说下去,越棠怕是又要有危险了。 “刚从外面回来,赶快回云亭休息一会儿吧。” 越棠看了一眼顾衡,轻轻笑了一下。 少年笑意平淡,没有张扬也没有炫耀,只是很轻很自然的一个微笑。 仿佛向来如此。 越棠顺从地“嗯”了一声,便不再停留,和卫江两人走上另一条小路,直接回了云亭。 越棠一走,顾衡立刻拧紧了眉。 暂时按下不发,等和沈觅一同到了正厅,顾衡便忍不住道:“阿沈,你不该这么放心纵着他。” “啊?” 沈觅怔了怔,“我纵着他了吗?不是一直让卫江盯着吗?” 卫江是她的人,前世今生都是她身边最为亲近的暗卫之一,顾衡也知道。 若是越棠有异动,卫江绝对会毫不犹豫告诉沈觅。 沈觅面上带着一丝讶异。 可是顾衡想说的不是卫江,而是越棠的言行态度。他不信沈觅看不出来,越棠方才的言行明显过分。 顾衡忍耐道:“阿沈,你对他太好了。” 沈觅笑了笑,让人将煮好的茶呈上来,便挥退了厅堂中的侍者。 公主府建筑端庄而略带肃穆的大气,人散后,只有堂中两人,就显地有些空旷。 等到人都走后,沈觅才淡淡道:“一般吧。” 确实一般。 顾衡看到的,沈觅不过是将越棠当作普普通通一个公主府中的人,态度其实和她对待周围人差不多。 可是能好好地留在沈觅身边,那就是不一样了。 顾衡比谁都知道。 沈觅不喜欢一个人,便不可能会虚与委蛇忍耐,更别说留人在身边。 顾衡沉默了下,语气略带了一丝苦涩。 “阿沈,为什么,这一世不一样了?” 话说出口,顾衡才觉出,他心底的酸涩已经满胀到让他说话都难受。 前世,沈觅不是这样的。 沈觅从不会对越棠留手,更不可能帮着越棠。 “你我都是重来一世,我们都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沈觅揉了揉眉心。 这已经是新的一世了,她的任务也都换了。 要不是不想添麻烦,以便能够顺利送走南朝使团,她都不想再见顾衡。 沈觅耐心道:“前世,越棠十六那年,已经在南朝权倾朝野。这一世他十六,就在我身边处处都有我看着,只是一个没什么权势的少年人。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入南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顾衡眼中沉沉,压着复杂的情愫。 可是,为什么要让越棠在她身边。 顾衡不敢将这个问题问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顾衡声音低沉,缓缓道:“我今日总算得了空闲,便想来看看你。可是我发现,越棠也有可能回来了。” 沈觅皱了皱眉。 越棠也会重生? 这五年多里,就算最初亲密度低到负值那时,她也不觉得身边的小越棠是前世的越棠。 这一世的越棠还能被触动,别扭,但也柔软。 至少目前看来,沈觅确定,身边的这个越棠没有重生。 还是慢慢长大的小越棠。 顾衡看着沈觅,道:“阿沈,且不论是他罪有应得,只单单看我们前世是怎么对越棠的,他若回来了,必会报复回来。” 沈觅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越棠也会回来?” 顾衡道:“今日我提起慕容大夫人,越棠说了慕容三房。” 前世慕容家唯越棠是尊的一脉。 沈觅看了顾衡一眼。 南朝的事她本来就不想再让越棠回想起来。 尤其是慕容家的大夫人。 沈觅忘不了,小时候的越棠几乎看到慕容大夫人就会发抖。 至于慕容三房,如今的越棠为什么知道,她可以直接去问。 沈觅皱了一下眉,道:“你只是想说这些?” 顾衡愣了一下。 沈觅淡淡道:“越棠如今处处与人为善,我从他十一岁就一直看着带在身边,你是想让我听你的,立刻就把他关起来杀死?” “顾衡,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顾衡喉咙一紧。 沈觅看着眼前的青年,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可重生一遭,性情仍然是前世的样子。 最初做任务时,还能看出来顾衡是个狼一样的少年,有狠劲,有远见,不服输。她很乐意去结识她的任务目标,走剧情帮他,可后来,顾衡越发被掌控欲和权势浸染,完全变了另一幅模样。 是个标准的帝王,却让沈觅不想敬只想远之。 沈觅有些厌倦。 “还有,别什么都用我们。我从没想过虐杀越棠,前世的你我,还是分开说吧。” 顾衡眸色一深。 “因为越棠,你还在怪我?地牢那次,在那之前他……” 顾衡顿了顿,神色忽地冷下,声音极硬道:“他曾在那个晚上那样对你……他毁了你,你难道不恨不在意?阿沈,我却觉得,就算当时我真让他死在牢里,也是他死有余辜。” 听着顾衡还揪着前世不知道吵过多少次的事不放,沈觅有些气,又有些无聊,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顾衡。” 沈觅有点想骂人。 但是觉得骂也没有用,反而浪费口舌,还让他觉得她还在意他的看法。 沈觅努力用好脾气道:“天都黑了,你该回去用膳了。你想说的这事儿先不说有没有可能,就算有可能也先等越棠重生了再说。而且比起前世的越棠,我觉得我现在更怕你。” 顾衡想和她“重修旧好”? 有点吓人。 是很吓人。 沈觅怕他再多说几句,她会忍不住撕碎涵养,破坏两国岌岌可危的邦交把人打一顿后扔得远远地。 前世的越棠就算极端,起码脑子和理智一直都在。 沈觅真诚道:“重生一世,你回来时有没有不小心少点什么,我真不知道。回去用膳多用点猪脑,我觉得你需要补一补。” 顾衡拧紧了眉。 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沈觅如获大赦一般走过去开门,却见是越棠站在门外,手中握着一卷书。 不算明亮的天光下,少年眉目清冷。 看到沈觅,冷意褪去,化为柔和。 前世越棠冰冷地不近人情,总显地有几分鬼魅般的妖里妖气,如今的越棠却如画卷上最为端方雅致的海棠,虽然容貌堪称艳丽,气场的清和冷却将这艳压下,转为另一种清绝。是丽阳城中最为惊才绝艳的少年。 沈觅看着越棠的面容,感觉自己仿佛接受到了洗礼,心情好了一些。 身前的越棠眉眼轻轻弯起,道:“殿下,小棠看书有几处疑惑,可以烦请殿下解惑吗?” 顾衡随着来到门边,看了一眼越棠手中的书册。 奇门遁甲。 前世越棠极擅奇门,十六岁征战时,便将奇门应用地出神入化。 他不应当不会。 没等沈觅回答,顾衡便淡声道:“你不会奇门遁甲?” 他知道的事情,沈觅同样也知道。他要让沈觅看到,如今的这个越棠并不简单。 只要越棠欺瞒,便能让沈觅看清他。 越棠笑了一下,淡淡问道:“太子殿下这样了解我?越棠和太子殿下应当不熟。” 越棠看着顾衡,顾衡眉目间压着对他的不喜。 顾衡本就不应知道他这个人。 他在南朝算不得什么需要被格外关注的人。 在慕容家时,太子在三殿下威势下正拙于应对,按照常理,注意不到他的。 越棠轻轻笑着,等顾衡的回答。 顾衡沉默着看着越棠。 沈觅往厅堂内走回去,道:“你有何处不懂?我来看一看。” 越棠笑了笑,随即便拿着书跟着沈觅进门,朝着内间的书房去。 沈觅侧过身敷衍地弯了弯唇角,道:“太子殿下,小棠明年春闱,要好好准备,今日便失陪了。” 随即阖上了书房和正厅之间的小门。 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终于应付过去顾衡,沈觅坐到房中的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歇了歇。 越棠看了一眼门缝,垂下眸,想了一会儿。 门外再没有动静。 沈觅放松了一会儿,浑身都懒了下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越棠手中的书,直接坦然道:“你真不会?我也不懂,若有疑问明日你自去问国子监的祭酒便好。” 越棠摇了摇头,将书放到一边,坐到沈觅对面,道:“不是不会,只是觉得,殿下应当不想寒暄太久,小棠便自作主张过来了。” 越棠将新茶煮上,清香氤氲起来。 他嗓音清冽,声调柔和,立刻冲淡了方才的烦闷。 “若是殿下忙于叙旧,我便回去,若殿下不想应付,我来也方便些。” 沈觅越看越棠越觉得舒服。 还是越棠好。 见沈觅眉目舒展了些,越棠如往日一般,不在她面前隐瞒心思,坦白道:“今日看到太子殿下,小棠那些说法,是故意的。” 茶里茶气的。 但是不得不说,越棠想气人的时候,还真是很会挑事。 顾衡本就厌恨越棠,这下前世旧恨又添上了这一世的新仇。 接下来越棠出门,必然要多让几个人跟着。 沈觅道:“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时没怪他的意思,现在同样没有,甚至颇为欣赏。 越棠没忍住,眉眼一弯便笑了出来,道:“殿下是不是太宠着小棠了?” 越棠用了“宠”这个字。 沈觅没有计较,只笑了笑,道:“无伤大雅。” 茶香飘起。 沈觅抬手点在桌面上,放松地轻轻勾画桌面上的纹理。 静谧中,越棠有些出神,他并不确定,他可不可以过问顾衡之事。 可是如今看来,沈觅和顾衡并不算和睦。 一时不查,手又被烫了一下。 回过神,越棠看了一眼手掌上的红痕,默不作声地将手放回去继续煮茶。 想了想,他还是问出了口。 不乱猜测,不隐瞒,只问一个问题。 “殿下……很早就和太子殿下相熟了?” 沈觅无奈道:“确实是很早之前。” 她前世开始做主线任务的时候,大概十七岁,刚从熹山书院离开。算起来,前世认识越棠倒是比顾衡还要早。 越棠不再继续发问,低眸洗茶。 沈觅叹了一口气:“不必提他,物是人非。” 并不是萍水相逢。 越棠听出了这一点。 越棠应了一声,沈觅拦下他的动作,道:“放下吧,手刚好,别又烫伤了。” 手指触到越棠的手背,指下触感柔嫩。 沈觅又想起,提过很多次的,越棠不愿习武。 这件事并不算正常。 前世,越棠的武功极为高强,在一场征战中,一人取千人首级不是问题,他不应当不愿习武。 越棠无奈地放下茶盏,道:“殿下,虽然卫江总是这样嘲笑,可是小棠真的没有那么娇气。” 沈觅瞥一眼他手掌,道:“你先看看你的手再说话。” 越棠肌肤已经泛起了红色。 越棠道:“真不疼。” 沈觅笑了笑,直接问道:“那为什么不愿习武。” 越棠一愣,他没想到,继重逢问了一下后,沈觅还会问这个问题。 往日沈觅不深究,可这总归是一个疑惑。 沈觅其实有一个猜想。 “是因为五年前,千金楼?” 越棠用锋利的铁片划伤了她的脖颈,要是云霏晚到一会儿…… 可能都结痂了。 越棠眼瞳凝了一瞬。 当时……是他分不清梦幻和现实。 他只庆幸,他没有完全失控。 就算沈觅说这件事过去了,可是,五年前的桩桩件件,越棠过不去。 越棠笑了一下,道:“殿下不是不会为难小棠的吗?” 沈觅不为所动。 越棠皱起了眉,道:“殿下饿不饿?” 沈觅无奈道:“别转移话题,我也没为难你吧?” 越棠抬眸看着她,不说话。 少年安安静静看着人,眼瞳清澈如水洗过,眼波盈盈脉脉。 他这样看着人时,眼中波光如粼,仿佛还真被人欺负了一般,甚至有种控诉的意味,沈觅还是不为所动。 “别撒娇。” 越棠一愣。 他手指蜷了一下。 他没有…… 越棠背后忽然升起难言的热,一直蔓延到脸颊。 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越棠面上浮现的绯红。 沈觅追问:“是因为千金楼,所以你这五年从不习武。我不说怪你,你也在自己较劲是吗?” 除此之外,越棠更在意的是那几个梦境。 他不想将来和沈觅敌对。更不想再有一丝一毫,让沈觅受到伤害。 当未来一切都不可预知时,越棠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让两人对立,他只能保证,他永远都威胁不到沈觅。 梦境的事情,太过怪力乱神,他没办法告诉她。 越棠垂下眸,长睫如同蝴蝶羽翼,轻轻颤动,让人有些心痒。 沈觅还在等他回答,她总要知道一个答案的。 越棠轻轻“嗯”了一声。 沈觅叹了一口气,道:“这五年,你都还回来了。小棠,我不想这件事永远困着你。” 越棠轻声道:“殿下早就说过了。可是我这些年不习武也都已经习惯了。再者,小棠如今也算不得差,身边也有卫江在,其实也没什么。” 殿下永远不要受到任何人的伤害。 越棠固执起来,沈觅也没有办法。 就算问了知道了原因,他还是不想习武。 除非沈觅强行逼着他,越棠便不可能捡起来武功。 ……暂且只能随他。 往后再想办法。 - 天色有些昏暗,出了厅堂,便看到顾衡早已离开。 沈觅只淡淡吩咐,让人收去了用过的茶具,便关上了正厅大门。 这次之后,直到冬至顾微澜回来,沈觅都没有再碰上顾衡。 想来这次顾衡碰了一次大壁,沈觅能清净好一阵。 沈觅算着时间,距离年底已经不算远,南朝使团总要赶在年节之前回去。 且不说顾衡的意愿,一同前来的使臣也各自有家中老小,总不能拖着人一直在北朝。 顾衡回南朝也快了。 沈觅颇为轻松,冬至宴席上,顾微澜已经来到丽阳,洽谈质子回朝一事也已经将近收尾,南朝必然要狠出一次血才能将人接回去。 当初送来顾微澜便是太子一脉从中设计,如今顾衡为了能来到北朝,却又亲自来迎,也实在太不明智。 南朝二位殿下虽然表现出兄友弟恭的模样,可是沈觅看两人对戏也有些憋笑。 冬至宴临近结束时,已快到亥时末尾,沈觅从小门提前离开。 越棠如今没有入朝,也不可能随着她入宫赴宴,应当还在府中等她,她早些回去,越棠才能早点休息。 宫中森寒,沈觅和云霏抄小道直接往宫门而去。 灯影飘摇,快到宫门门口时,隔着很远便看到两侧的掌灯太监正和一人说着什么。 是越棠。 越棠远远看到沈觅,便朝着两位公公点了点头,直接提灯迎过来。 他往日也经常在宫门等着沈觅,甚至已经和守宫门的几位宫人相熟。 沈觅笑了一下,正要走快些,忽然间,旁边的小路有一人蹒跚而来。 雪白鹤氅在脖颈间收紧,其上还挂着几道暗红色血迹。 临近光下,便见顾微澜脸色惨白。 沈觅看清来人的模样,皱了一下眉,暂先让暗卫退后,身侧的云霏立即去查探周围人。 顾微澜唇角应是揉开了暗色血迹,染得嘴唇上一片斑驳不清的红痕。 他直接道:“清晏殿下,求你救我一次。” 气若游丝。 沈觅在一旁淡淡看着。 顾微澜面色更白了些,声音极小,道:“我皇兄的人不会让我回到南朝。若我死在皇宫里,对北朝也不利。” 像是知道沈觅想要拒绝,顾微澜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声音越来越轻。 “不能让皇兄知道我已经偷天换柱出来。殿下救我一次,条件殿下可以随意提出来,澜必定死生以赴。” 顾微澜五年前答应交接越棠的籍契很痛快,沈觅算欠他一次。 “不必。你的人都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但是由公主府救他还是不行。 送顾微澜到他自己的人手中,也算还了这一次。 南朝水深,沈觅绝不涉足,留给顾微澜顾衡二人去斗便好。 顾微澜身体不稳,往前倾倒过去。 他身量颇高,沈觅抬手搀了一下,顾微澜才稳住身体。 他往前倾时,唇瓣擦过沈觅鬓发,顾微澜很快错开了一些,只靠着沈觅稳住身体。 云霏正在不远处让人去搜查附近的人,冷不防看到顾微澜将要摔倒在沈觅面前,要赶过去也还是晚了一步。 看到顾微澜靠在沈觅身边,云霏立即走过去,道:“殿下,交给我吧。” 沈觅的身形半个掩在拐角宫墙内,在宫道上看不清全部身影。 越棠走近云霏时,才看到顾微澜倾倒在沈觅身边的那一瞬。 来不及做什么,顾微澜就已经在沈觅帮扶下站稳。越棠看了看沈觅被弄乱的鬓角,淡淡看了一眼顾微澜。 面上表情很淡。 沈觅必然要帮回顾微澜一次,越棠知道。 他将顾微澜从沈觅手边接到自己身侧,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道:“三殿下还是交给我来吧。” 沈觅总算摆脱这重量,却见越棠单手搀着顾微澜,另一只手则递到沈觅身前。 一只手炉。 淡淡的暖意从越棠掌心传过来。 少年清冽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温暖,道:“殿下,暖一暖。” 第29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做她的臣。 冬日的寒风刺骨, 手炉的温度刚刚好,沈觅将手掌大小的鎏金小手炉拢在袖中,温暖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往周身, 舒适的温热让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平日里, 她入宫赴宴或者参与庆典, 往往都要等到深夜才能出宫。 越棠要么等在皇宫门口,要么等在公主府中,总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去。 皇宫中的寝殿沈觅许久未曾再去过,她忽然发觉, 今年的冬日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寒冷。 出了宫门, 沈觅走到马车下,越棠搀扶着顾微澜停在她三步之外。 顾微澜全身大半重量都倚在越棠身上, 整个人昏昏沉沉。 越棠看了一眼顾微澜,道:“殿下先回府吧, 小棠将三殿下送回去。” 沈觅皱了一下眉, 没有立刻答应。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让越棠单独和顾微澜相处。 蓦然被提及,顾微澜提起了一丝力气, 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越棠。 越棠当初还不到他肩膀,如今已经比他还要高。 少年原本稚嫩的五官轮廓也都已经有了青涩的棱角, 风华初显, 再不是曾经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孩子。 看来,这五年里沈觅将越棠护地很好。 顾微澜看着越棠, 勾了勾唇角, 道:“是小棠啊。” 越棠淡淡应了一声。 沈觅正要再召来暗处的暗卫, 顶替下越棠,却听顾微澜极为疲惫道:“这样回去也太过危险,殿下, 可以做个交易吗。” 顾微澜不等沈觅拒绝,便直接道:“澜知道殿下不愿插手南朝之事,我将我知道的南朝人安插在北朝的暗桩告诉殿下可好?” 沈觅笑了一下。 当初南顾北沈划江而治,都想吞并对方一统天下。可惜百十年来,南北两朝几乎势均力敌,如今北朝守成,南朝激进又动荡,或许开战也只是早晚。 这一世沈觅不必再去走剧情插手南朝事,她本不想理会顾微澜,但是一听到条件,沈觅微微一笑,听顾衡说完。 南朝安插在北朝的暗桩。 将来越棠还要在北朝生活一辈子,她要是能让北朝更加稳固,倒也不错。 顾微澜气息微弱,连带着声音都越来越轻,他低声道:“丽阳六处,冀州一十三处。” 寒夜中,只有公主府马车前的一盏灯笼照破黑暗。 马车前的沈觅轮廓被阴影晕染地更深了些,昏暗的灯光下,她暖玉般的肌肤柔润地仿佛透出淡淡的光,眉眼线条清晰流畅,颜如舜华,国色天香。 她神色淡淡,一双明眸噙着极浅的笑意,不为所动。 还有。 顾微澜等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低声慢慢说完:“还有青州、雍州、兖州、营州,一共四十处,便是澜所知全部。” 沈觅淡笑道:“你们南朝谋划倒是深。” 前世并没有发现这样多。 这一世多了一个活着的顾微澜,时局果然又复杂了不少。 这样的条件,没有人能拒绝,而在公主府中藏一个人藏到南朝返朝,并不算难。 越棠默默听着这场交易,等到敲定了筹码,他抬眸看了看天际。 黑云遮天,不见月明。 这是南北两朝的权势风云,早在五年前便注定,他此生绝无可能到这等高度参与其中。 等到商议结束,越棠轻声道:“我便与三殿下在后面的马车中。” 沈觅立即拒绝道:“一起在前面的车上。” 和顾微澜交易是一回事,护着越棠是另一回事。 谁知道顾微澜会不会对越棠又说什么。 越棠怔了一下。 他看着沈觅,眉眼慢慢弯起,笑容柔和又认真。 此生没有资格参与也没关系,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越棠顺从地应了一声,便扶着顾微澜上了马车,到了车厢中,车帘放下,挡住外面的严寒。 顾微澜面色开始泛起潮红。 越棠在慕容家那些年也学了医术,虽然不算高明,但是简单诊断不是问题。 他手指搭在顾微澜腕上一会儿,从车中箱笼找出来一颗药,看了一眼,便递到他面前,淡淡道:“这个时候,三殿下居然会不小心中毒。” 一旦他这个时候出事,南北两朝必定腥风血雨。 顾微澜全然不怀疑地直接接过来服下,无奈一笑,“皇兄的人做的,想要这个时候将我斩草除根,这段时间确实是他们下手最好的机会,回了南朝,便没有可能了。” 他轻轻莞尔,声音温柔,因为气息虚弱,嗓音甚至有些绵软,说出的话却和他语气截然不同。 “我皇兄和你我不同,他是个蠢货。” 顾微澜神色温和,“皇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些欲谋逆的世家王侯,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味扩张拉拢朝臣,可笑得很。如今连自己手下都管束不了,实在是个废物。” 沈觅懒散听着,顾衡确实越来越蠢,重来一世看来反倒加大了他的自命不凡。 不过顾微澜,倒是越来越有意思。 沈觅现在甚至有些庆幸前世没有顾微澜,否则她要帮顾衡走的事业线任务难度又将大涨。 听着顾微澜的话,越棠垂眸拂下沈觅袖上沾上的草叶,又拿出棉帕,沾了些水去擦拭她狐裘上蹭上的血迹。 越棠注意到顾微澜说,顾衡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将要谋逆的人。 这句话几乎立刻让越棠警醒起来。 那些人,他应当也知道。在他那些预知的梦境中,哪家谋反,哪家观望,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顾衡也有预知梦境? 越棠手顿了顿,眸中隐下深思。 他的手指按在沈觅袖口,沈觅反手拉下越棠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越棠知道给她带着暖炉,却不知道给自己穿厚一点,也带上一个暖着。 交易敲定后,沈觅没有过多分神给顾衡,视线扫过越棠不算厚的衣服,皱眉道:“小棠,你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 越棠很快回过神,眉眼微弯,笑着道:“我知道晚宴这个时间结束,便只提前来了几刻钟。” 沈觅无奈叹气。 之前不是没和越棠说过,没必要深夜里还出来等她,他偏说自己没事,下次还是在宫门处等着。 沈觅又将手炉放回到越棠手中,道:“不用再擦拭了,回去我便将衣服换下,你先暖一暖。” 沈觅狐裘上不小心沾上顾微澜的血迹。 顾微澜看到那点血迹,挑了挑眉,又看了一眼越棠,似乎懂了些什么,眼中笑意渐渐明显起来。 “小棠长大了。” 越棠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等到了公主府,马车一路驶入府中,在主殿前停下。 沈觅安排好医者,让人简单收拾出来府中的一处院落,便下了马车。 越棠笑着道:“殿下去休息吧,我将三殿下送去院中便回云亭。” 沈觅不放心,道:“我和你一起。” 过去顾微澜对越棠的摧折,沈觅始终不想尝试让越棠单独面对着顾微澜。 马车不让顾微澜和他单独一起,如今也不放心。 越棠唇边抿出了淡淡的笑,温声道:“殿下不用担心。” 顾微澜用完越棠给的药,情况稍稳定了些,在一旁看着沈觅势必要将越棠护地严实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 “殿下难道还怕我欺负小棠?” 顾微澜玩笑般调侃,沈觅笑了笑,却慢慢地认真答道:“对啊,我当然怕了。” 凉风擦过脸颊,却挡不住越棠面上渐渐温热起来。 沈觅唇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可不想突然发生什么,让我们的交易中止。” 她的意思很明白,只要顾微澜胆敢对越棠做什么说什么,那么沈觅势必会撕毁交易。 顾衡要杀越棠,顾微澜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人。 越棠不能跟在她身边还要受委屈。 顾微澜明白沈觅的意思,他眸色微深,转眼去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看着沈觅的眸中藏不住暖意和笑容,干净地仿若晴空下的琉璃,转眼看向他时,眼中笑意便慢慢收敛。 顾微澜低声笑了一下。 越棠哪有那么脆弱,沈觅竟然护地仿佛让人碰一下都不行。 而越棠什么都不说。 越棠确实长大了,却也没有完全长大。 顾微澜被看着回了小院中,院前,沈觅走得热了些,解开了一点颈间系带,越棠在旁边说了几句,沈觅瞥他一眼,又只好无奈系了回去。 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便沈觅在前、越棠在后地往回走。 寒风还是凛冽的,吹到脸上刮得人生疼。 看着这两人,顾微澜面上看不出表情,最后慢慢牵动双颊,带动唇角往上微微扬起,露出如常的笑容。 “小棠。” 走在后面的越棠停下脚步,侧过身,神色极淡。 顾微澜只笑了笑,距离不近,却也没有加大声音。 “知好色则慕少艾,小棠确实长大了。你……” 顾微澜顿了一下,却没有说下去,笑了一下,道:“也是,你这方面确实迟钝,从来都摸不清你自己。” 就像当初明明被沈觅触动了,还是要逃走,满身尖刺,全然不难过一般,看着让人觉得有趣得很。 唯一不有趣的是沈觅没有和他一样,再将越棠丢下。 想到这里,顾微澜面上笑容敛去,淡淡道:“我不想提醒你了。” 越棠面无表情听完,没有回答,便转过了身子,继续跟在沈觅身后。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 知好色则慕少艾。 顾微澜说他? 身前的沈觅背对着他走在前面,沈觅没有听清顾微澜的声音,模模糊糊分辨出来不是之前南朝的事,便稍微放下心往前。 越棠视线触到沈觅的背影,眼神却下意识闪躲开来。 他愣了愣。 知慕少艾。 越棠并不是会逃避的人,相反,他极为聪明,顾微澜言语欲尽未尽,他却立即反应过来顾微澜的意思。 顾微澜是在说,他对沈觅…… 越棠忽然停下。 他对沈觅。 这一瞬,风乱舞。 树枝横斜,枝叶凌乱。 沈觅察觉越棠停下,回眸看了看,却发现越棠怔愣着出神。 顾微澜最后说的还是让越棠心情不好了? “小棠。” 越棠猛地回过神。 看着沈觅,越棠忽然说不出话来。 沈觅皱了下眉,问道:“小棠,怎么了?” 越棠看着沈觅的眼睛,却觉得脸颊慢慢热了起来,有点难受,又有点难以言说的怕和慌张。 他一出声,声音都有些不稳。 “没什么。” 沈觅不放心,想了想,道:“今日冬至,去我那里用些娇耳、汤团?” 冬至大如年,北吃娇耳南吃汤团,这也是越棠在她身边过的第一个冬至。 越棠想着自己如今的杂绪,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府中早就备好了冬至的小食,沈觅让人送来宵夜,云霏便也一并送来了桂花冬酿酒等一些传统的吃食。 主殿中灯火通明,殿中熏着清淡的香料,极淡的玉兰香味中融了一丝茶叶、本草的苦调,是沈觅衣上常常沾着的淡香。 熏香缭绕于身,仿佛沈觅距他极近。 此时的香气太撩人。 越棠忽觉浑身不自在。 沈觅抱膝坐在蒲团上,身下有厚厚的地毯,又烧着地龙,整个殿堂都暖地让人昏昏欲睡。 沈觅算了一下公主府中人,直接挥手全赏了半年月钱,便让侍者宫人自去休息。 人都散去了,对面的越棠还在出神,沈觅无奈了。 看神色越棠也不是心情不好,可自从送完了顾微澜,他整个人就没在状态过。 沈觅叹一口气,盛出一些糯米汤团,便放到越棠面前。 倾身时靠近了一些,便看到,越棠脸颊绯红。 居然还脸红了? 沈觅有些莫名。 沈觅抬手去试了试越棠额头的温度,越棠立即抬眸看她,眼睛明亮却又有些慌乱。 “怎么了?” 收回手,沈觅皱眉问了句。 越棠摇了摇头,极力稳住声线,道:“有些热了。” 沈觅不再追问,也给自己盛上半碗汤团。 桌上一壶冬酿酒,却只放着几枚茶杯,想来侍者太急,忘记了拿过来酒樽。 沈觅没有那么多规矩,直接用茶杯倒上两杯冬酿酒,将其中一杯推到越棠面前。 越棠道了声谢,手指碰上茶杯冰凉的温度,稍微降下了一丝难言的热。 桂花清香铺面而来,越棠慢慢尝了一口,皱了皱眉:“酒?” 沈觅品了一口,微凉的桂花香味混着醇厚的酒香,又凉又烫地滚过喉咙。 冬酿酒味甜,酒味淡,当作日常喝的酒水刚刚好。 沈觅随意道:“你十六了,应该会喝酒了吧?” 越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慢慢将这一杯饮尽。 桂花清甜,酒味香醇。 咽喉滚烫,便如他此时心境,慌乱,滚烫。 茶杯边沿还留下了一瓣桂花,淡黄的花瓣搭在青碧的瓷釉上,越棠思绪此时却空了下来。 耳边声音渐远。 沈觅刚尝了一口汤团,便见越棠慢慢不再端正坐着,改用单手撑着下颌,慢慢闭上了眼睛。 沈觅一愣。 “小棠?” 没有反应。 沈觅一惊,立即将手在越棠面前挥了挥。 手指轻轻在他肩头点了一下,越棠便顺着这极轻微的力道仰面倒下。 沈觅愣在原地,越棠仰面躺在地毯上,脸颊潮红,呼吸间带着桂花冬酿酒的香气。 一、杯、倒。 沈觅一怔,一时没忍住笑了。 前世也从没见过越棠饮酒,原来如此。 酒量差到一杯就倒。 笑够了,沈觅看了眼周围,她已经让侍者宫人都下去,此时没办法再独自将越棠送回云亭,幸好殿中地龙烧得旺,关上殿门就算不盖被子也不会冷。 沈觅叹一口气,慢悠悠吃完面前的半碗汤团,便将殿中屏风后的贵妃榻搬出来。 越棠虽然清瘦,但也不是他小时候那样,沈觅轻易就能抱起来的重量。 少年双颊晕红,长睫轻颤,漂亮又无害。 沈觅笑着看了一会儿,才挽起衣袖动手。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沈觅才将越棠搬到塌上,又找来一床锦被盖到他身上,吹灭一半烛火后,轻身提灯回主殿。 - 依旧是不知云里雾里的梦境。 酒香萦绕周身,春意醉人。 海棠花树下,一场简单的践行宴已经临近尾声。 少年越棠十六七岁的年纪,和此时的越棠差不多大。 少年越棠手中捏着一杯酒,垂眸看着酒杯中落入的海棠花瓣。 他脸上有一处红印,像是被人用手指直接戳出来的一个红点。 云霏道:“多谢越小将军款待。” 少年越棠应了一声,没有尝一口,便将这杯酒放下。 沈觅起身道别,云霏小声道:“这饯行宴还不如不办呢,越棠来了不说话也不用膳,连酒都不碰一口,敷衍也用不着这么明显吧。” 沈觅视线盯着越棠脸上的那个红点,冲云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些心虚,道:“越棠确实忙。” 远处列着近万将士,沈觅笑着道别,越棠起身送至不远处的长亭。 南越处处植海棠,红衣的少年站在海棠树下,仿佛是化了形的海棠花妖,冰冷又漂亮。 开口时,也是微凉的声调:“殿下一路平安。” 蓝衣少女粲然一笑,道:“后会有期。”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他日你来北朝,我必扫塌相迎。” 只是一句场面话。 少年越棠看着她,神色却略认真了些,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殿下,我快十七了。” 少女笑着点头。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可此时的越棠却明白了,预知的这个梦境中少年越棠话下的意思。 这个年纪,他懂得喜欢一个人了。 少年越棠微微敛眸,将一向冰冷声音放轻了些,问道:“若我去北朝,殿下可愿让我做你的臣?” 沈觅愣住。 梦境转眼又变。 却不是方才的晴空与清风,这是一处阴暗的寝殿,殿中阴凉昏暗,十步一宫灯。 青年越棠从庑廊尽头走来,一边走,一边卸下周身冷硬盔甲,最后将一身血气的外衫脱下,换上整洁的锦衣,又将手中长剑递交给守着寝殿的侍卫,便挥退门前所有人。 他在门前停了片刻,随后才慢慢将殿门推开。 殿中燃着浓郁的熏香,桌椅,长凳,乃至帷幔,都浸上了这股味道。 殿堂正中摆放着一张矮几,沈觅跪坐在蒲团上,正低头煮茶。 她抬手,汗水却是浸透了衣衫,最后沿着指尖滴下。 青年越棠站在门边,看到殿中场景后,身形忽然顿住,手指渐渐用力收紧,筋络清晰浮现在手背上。 殿中香料中掺了勾人情欲的香料,而帷幔桌椅,处处皆浸满了这药。 沈觅察觉门口有人来,她慢慢抬起头。 女子相貌又冷又艳,双颊浮红,美玉般莹润白皙的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粉,艳丽到了极点。 她额头脸颊上也尽是汗水,乌发贴在颊侧,一双眼睛明暗斑驳。 她声音平静,尾音略微颤着扬起,如同飞来的温柔弯刀,也是勾人的钩子。 “原来,这是你想要的?” “越棠,你进来。” 第30章 没有剧情的一章 殿门敞开, 原本不流通的空气如今有了一个口子,浓郁的熏香如浪潮一般奔涌而出。 煮茶的女子眉眼冷冽,唇色艳红。 青年越棠站在门边, 门外的黯淡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随着摇曳的灯光一同投在空旷的殿堂之中。 沈觅脸颊上又划过一滴汗水, 沿着下颌滴下,砸到矮几上。 极轻微的“哒”的一声,汗水四散溅开。 青年越棠如梦初醒。 殿中窗牖紧闭,青年越棠踏入殿中, 没有去看殿堂中央的艳丽女子一眼, 径直破开殿中所有封锁的牖窗。 香气迫不及待地涌出,新鲜的空气流入, 却只是聊胜于无。 沈觅用手撑着桌面,手肘支撑住身体, 冷眼看着。 青年越棠开完窗, 却直接退出了殿门。 硕大的雕花红木门扉再次被阖上,门外宫灯的微光透不进殿中, 能够放大一切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 一片黑暗和沉静之中,沈觅撑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 她低垂下头颅, 呼吸越来越乱。 等到殿门再次打开,窗外乌云散去, 明月吝啬地分给这处殿堂一点光芒。 青年越棠关上隔扇门, 随手将又染了血的长剑放到一旁。 沈觅再抬起头时, 长睫也已经被汗水浸地湿漉,她眨了一下眼睛,瞳孔才重新聚起焦来。 她面前的青年神色淡淡, 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站在她身前。 “沈觅。” 这道嗓音清清冽冽,撕开了混沌的神志。 越棠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沈觅愣了一下。 青年越棠坐到了她对面,淡淡道:“你这次没能挡住顾筵?” 沈觅稳住气息,同样淡声道:“很可笑?” 她嗓音略显冰凉:“卫州瘟疫,要和谈的是南朝,出尔反尔的也是南朝,越棠,你可真是好本事。” 青年越棠长睫垂下,却没有说话。 沈觅等不到回答,扶在矮几上的手越握越紧,指尖都成了熟透的红色。 她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笑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广袖毫不犹豫向一侧挥过去,矮几上的小炉茶具尽数被扫落。 沈觅倾身靠近,她身上冷调的淡香浓稠起来,青年越棠神色淡淡。 她将手按在他颈后,距离忽然拉得极近。 殿中的熏香和另一道淡香斑驳起来,让人分不清。 沈觅单膝跪上空荡的矮几,倾身靠近青年越棠,艳而烫的唇瓣直接贴上他的唇角,一触即分。 青年越棠没有丝毫躲避,只平静地抬眸看她,眼神清醒而冷静。 沈觅看着他的眼睛,将另一只手也环过他颈后,滚烫的手臂贴上冰凉的肌肤,沈觅手臂不自觉软了一下,随后立即用力收紧。 她顺势靠近,直接吻上他的唇瓣。 呼吸如同烙铁。 青年越棠心跳一乱,忽然想要偏头,沈觅腾出一只手捏住他下颌,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身上冰凉,便如热油中蓦然出现一块浮冰。 药是什么药,此时又是在做什么,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都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沈觅手指忍不住越收越紧,捏地更用力了些,指甲都泛起苍白。 滚烫的温度慢慢传递。 温度传去,冰冷变得温热,滚烫得到清凉。 应是好受了一丝,随后,沈觅稍稍分开了几指的距离。 面前的青年越棠唇色更艳了些,唇角破了一个小口,正往外渗着血丝,而玉白的下颌上已经印上了鲜红的指印和泛白的指甲痕迹。 他看着沈觅,眼神平静,仿佛毫无动容。 沈觅重新靠近了过去,即将碰触之前,她淡声道:“张嘴。” 青年越棠神色终于有了点变化。 他极轻地皱了一下眉,眉心微蹙转瞬即逝。 再次贴上之后,沈觅吻地深了些,便清晰地感觉到,越棠还是稍微分开了唇瓣齿关。 她低声笑了一下。 香气更加馥郁。 这次不再止于单纯相贴,由沈觅任意施为,再次分开之时,呼吸都带上了热度。 青年越棠呼吸乱了些,银丝拉长,从他唇角坠下。沈觅将身子完全越过矮几,全身重量压过去,越棠身子往后了些,随后被慢慢推下,仰面躺倒在地面上。 沈觅距离极近,这样近的距离,声音也显地没那么冰冷。 “你别紧张。” 越棠眼神微凉。 沈觅眸中却带了散漫的笑。 随后更加纠缠扰人理智。 越棠手放在身侧,手指扣紧身下羊毛地毯,直至指骨用力到泛白,始终不曾移动分毫。 沈觅将手从他颈后移到身前,极烫的掌心贴上冰凉的肌肤,她更清醒了些。 领口慢慢被扯开,沈觅挨着越棠身前,手指渐渐沿着冰凉移动,从身前触碰到腰间,最后到手臂。 沈觅垂下眸,清醒中闪过淡淡的失望。 越棠身上没有携带解药。 他衣衫被褪到手臂之间,沈觅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取出一旁唯一没有翻倒的茶杯。 里面还有着她方才就一直在煮的那壶茶水。 沈觅将含了同种药物的茶水一点一点,慢慢渡到越棠口中。 更加不休止的勾扯之间,沈觅手指拂在他喉间,指尖极轻地划在他脖颈间的肌肤上,一直等到指下滑动。 越棠咽了下去。 沈觅分开了些,呼出的热气拂上温热的肌肤,她声音带上了笑。 “听说用了这药之后会多日全身脱力,我倒无妨,只是不知道这个关头,越将军能不能接连几日不动武。” 沈觅掌下传来细细的酥痒。 越棠眨动眼睛,长睫划过她掌心,他唇瓣分开了些,像是要说什么,沈觅慢慢亲吻上去,止住了他的话。 殿中没有燃灯,昏暗的月光穿过大开的窗棂洒进来。 越棠身上不再是最初的冰凉,沈觅头脑昏沉,身下的越棠衣衫已经被推地堆在腰间。 沈觅咬破了唇瓣,骤然的疼痛让她猛地清醒过来,血珠滴上越棠唇角,沿着唇缝流入他口中。 越棠抬起了一只手,按在沈觅脑后,再次贴近,鲜血味道在亲吻间淡了下来。 思绪浮沉,沈觅又要去咬她自己的下唇,却咬上另一处温软,随即脑后一痛,意识骤然全失。 她身子慢慢软下,脸颊无力地低垂,贴到越棠颈窝。 青年越棠侧过脸颊,舌尖流出鲜血,口中血腥味迟迟不散。 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呼吸,他抬手,手指指缝早已溢出鲜血。 他手中瓷瓶已经被捏碎,碎片割破肌肤,只有中央一颗药丸完好无损。 青年越棠抬起这只手,看了一眼这药丸,便将这药喂入昏迷的沈觅口中。 指腹擦过她唇畔,柔软温热的触感残留不去,越棠垂眸看了一会儿,闭了一下眼睛,随后便起身将沈觅横抱起,送到殿中唯一的一张塌上。 昏迷的沈觅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时间不会停留,再留恋,再不舍,都不会。 青年越棠只停顿了一瞬,便将她放好在塌上。 殿门很快被破开。 顾衡一眼就看到了塌上昏迷的沈觅,还有旁边正在整理衣衫的青年越棠。 越棠唇瓣微肿,带着血丝,而颈边一侧布着数点红痕,一直延伸到衣领下。 顾衡愣在了原地。 随后怒极,顾衡提剑直接朝着青年越棠刺去,越棠回眸看了一眼沈觅。 她衣衫发髻只稍有凌乱。 越棠收回视线,看也不看顾衡便挡下剑招,徒手折断长剑,断端直接横在顾衡颈间。 顾衡不能再动分毫。 青年越棠挥手掷开断剑,剑尖直接没入梁柱,碎屑飞扬,断剑入木三寸有余。 顾衡在他面前毫无威胁。 可此时顾衡却恨极,目眦欲裂地握紧了折断的长剑。 折剑时,利刃搅碎越棠掌心皮肉,他恍若未觉。 越棠看着门外,淡淡道:“顾衡,我今日不想杀人。” 听到他声音也已经哑下,顾衡忍着极大的怒意,几乎一字一句道:“越棠,我终会……” 越棠看向顾衡手中断剑,再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走出这间宫殿。 顾衡脸色瞬间更为黑沉。 - 昏暗的殿宇,浓郁的香气,鲜血的味道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二十几岁的沈觅面容渐渐剥离下冷意,变得更温和了些,最后变成十九岁的,越棠熟悉的模样。 沈觅捂在他眼睛上的掌心温热,呵出的气息温柔。 唇瓣微微发麻。 越棠忽然惊醒。 酒醉后清醒过来,头颅仿佛被重重击打过。 周身还是熟悉的淡香,极淡的玉兰混着本草、清茶,还是那抹稍显冷淡的味道。 和梦中浓郁到仿佛无处不在的馥郁不同,此时他周身的香味极淡,却是真实存在的。 梦中。 他做了两个梦。 一个和少时如出一辙,越棠已经确定,原来那不是预知。 思绪再次被混乱又糜丽的记忆翻江倒海,他甚至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丝感受。 颤抖,慌乱,沉沦,和沉到底的无望。 让人窒息的心动和压抑绝望之中,他还做了另一个梦。 是他,和他所熟悉的沈觅,第二个梦又如同全身都浸泡在蜜糖之中。 越棠思绪蓦然散开,烟花在脑海中炸裂,让人理智都被搅地粉碎,心跳地飞快。 他眼中放空。 过了一会儿,回过神,越棠捂了一下心口,耳尖红得似乎能往下滴血。 天色仍然昏暗,天边甚至还没有展露一丝晨光,而殿中灯火温柔。 昨夜的灯台在远处留了一半,灯光走到越棠所在之处已经所剩无多,是刚刚好适合入眠的光亮。 混乱复杂的情感几乎要冲破一惯的冷静,越棠满心只有。 沈觅。 第31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梦非预知。 冬至过后第二日, 沈觅醒来,窗外微光隐隐。 殿外已经有宫人走动的声响,沈觅很快走出寝殿。 昨夜越棠醉酒, 便直接让他留在了偏殿的软榻上, 如今天色已经亮起来, 沈觅一进偏殿,却见殿中整整齐齐,桌椅酒壶都已经被整理妥当,而一旁的软榻上早已空无一人。 云霏注意到沈觅出来, 便道:“殿下, 越棠宿醉头疼,身体不适, 一早就回了云亭,已经请了大夫去看。” “?” 病了? 沈觅愣了一下, 不过是饮了一杯酒。 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沈觅当即和云霏一同去云亭,却只见徐年守在门前, 越棠已经睡下了。 沈觅托腮看着紧闭的房门,这还是第一次她来找越棠, 越棠却只吩咐徐年在外面守着, 完全见不到他人。 越棠和前世太不一样,这一世沈觅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小心地宠着护着, 可还是防不住他因为各种事情生病受伤。 幸而这一世越棠已经避开了前世的那些争端, 他留在北朝, 可以预见他的将来必定是一片坦途,或许他达不到前世的高度,但是必定能够平安静好一生。 越棠的前程终究是被局限了, 沈觅没问过越棠有没有遗憾,她知道就算问了,越棠也必然否定,毕竟他也不知道他前世到了怎样的位置。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叹一口气,便回了主殿。 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越棠从云亭出来,甚至接连几日,他不是待在云亭,就是一大清早从角门出公主府去国子监待整整一天。 沈觅再宽慰自己,也明显感觉到,越棠这几日是在躲她。 奇奇怪怪。 这日,沈觅一早处理完云霏整理上来的信函,便直接去云亭。 不管因为什么,越棠这接连几日说不上几句话也太过异常,就算闹别扭,也好歹让她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越发觉得奇怪。 沈觅无语望天。 十六岁的年纪,用她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青春期的少年,所以,越棠开始叛逆了? 五年前听涛院前她限制地严,越棠和她生疏,却极为听话,如今她和越棠重新亲近起来了,开始触底反弹了? 云亭门扉半掩,徐年正从内往外开门,一见到沈觅,便立即退向一边行礼。 院中越棠正往门边走来,见到堵在门边的沈觅,他整个人僵了一瞬,脚步甚至偏了一下,似乎想要往回走,又硬生生停下来。 沈觅看着他的动作,就站在门边不动,斜倚着门扉,问道:“不躲了?” “没有。” 几乎是沈觅话音刚落,越棠便立即回答。 少年话音斩钉截铁。 沈觅一脸怀疑。 越棠看着沈觅,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 越棠生得太好看,在朝霞之下,他周身仿佛笼了一层柔光,黑瞳周缘的隐隐暗蓝通透地如同宝石,红衣勾勒出瘦高的身形,就连脸颊都被朝霞和红衣映出了一点红晕,仿佛白玉添上桃花色,美不胜收。 就好似脸红一般。 沈觅怀疑地盯着越棠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越棠忍不住避开视线,眼睫轻颤着侧过头去看一旁。 脸颊绯红更甚,桃花色越发动人。 越棠收紧了手指。 他很紧张。 往常没有意识到喜欢,等到如今他看清楚了他自己的心思,那往常的一切情绪波动都有了解释。 越棠其实没什么能够在乎的东西了。 他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看到沈觅,便心生雀跃,见到与沈觅熟识的顾衡时,他心底有排斥和隐约的敌意,面对刻意接近沈觅的顾微澜时,他的抗拒…… 原来,是因为,喜欢。 他喜欢沈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沈觅的情感变成了这种,男女之间的感情。 越棠此前只想留在沈觅身边,怎样都行。 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对沈觅生出不一样的情思。。 在冷静后,他从未这般慌张无措过。 可一明了这心思,胸口炽热的情感便再无法阻拦,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一边恨不得时时刻刻在沈觅身边,一边又让他不敢面对沈觅。 他喜欢沈觅。 可他更担心他会藏不住。 他还不敢让沈觅知道,她身边的小越棠,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梦中记忆斑驳破碎,唇齿相贴的亲吻却历历在目,看着沈觅,越棠脸颊越发热了起来,甚至对自己极为懊恼。 他给了自己几天时间,可一到沈觅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都清晰无比。 沈觅看着耳尖都泛红的越棠,搞不懂青春期少年的心思,她皱了一下眉:“脸红什么?” 越棠眨了眨眼睛,抬手碰了一下脸颊,指下肌肤明显温热。 纵他避着沈觅这几日想寻对策,心底纠结难熬,可此刻在沈觅面前,越棠却忽然觉得,所有法子都化作了泡影。 无非就是怕被看出来,可他藏也藏不住,如今能看到沈觅就好了。 他无法掌控的情思,想不清的情长,那就先搁置着,不去想。 越棠看着沈觅,忽然想通,微微笑了一下,眸光更柔和了些,道:“有吗?” 沈觅站直,缓步走到越棠面前,在他身前站定看了看。 少年触到她的目光,眼神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随后眨了一下眼睛,便直直看着她,眼眸清澈明亮。 好像前几日躲着不见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觅也确实想不到哪里会有别扭。 看着仿佛害羞一样的越棠,沈觅想了想,抬起右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想要试一试他额头温度。 熟悉的淡香随着衣袖展开轻轻荡过来,越棠浓长的眼睫颤了颤,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微凉的指尖点在他额心。 越棠脊背便稍稍向前弯了一些,低下头,沈觅的手就实实地贴了上去。 宫装华丽繁琐的衣袖从她腕间展开垂下,宽大的袍袖挡住了右边的云霏、徐年等人,袖底垂在越棠手边,柔滑的面料轻轻地擦过他手背,带起一片细细的酥痒。 在广袖半遮半掩下,越棠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觅先是看着他额头,仔细感觉了一下,掌心下的温度并不算烫。 视线不由自主沿着他眉骨向下,对上了他的眼睛。 越棠看着她,晨光被挡在袍袖之外,漂亮的眼中只能看到她一人,而他眼底似有星辰闪烁。 沈觅恍惚了一下。 越棠的眼睛越发会骗人了。 就像有种眼睛名为含情眼,看着人时,便让人觉得含情脉脉。 越棠的眼神太过干净坦然,沈觅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视线重新移上他额头,换手背去试了一下温度。 确实没有发烧。 衣袖隔开的两个空间,一边,是云霏和徐年等人,另一边却仿佛只有沈觅和越棠,挨得很近,甚至能嗅到彼此身上极淡的香气。 空气的流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沈觅忽然觉得有些热,她皱了一下眉,心底有些不自在。 越棠确实长大了。 不远处云霏和人交谈,沈觅立刻要放下手。 “质子殿下让你过来的?” 顾微澜? 沈觅差点忘记府中还有顾微澜这人。 她转头去看了下,右手顺势放下,食指指尖不小心擦过越棠眼角,长睫划过指腹,带起极轻的痒意。 沈觅心神又被牵扯过来,拇指压了压指腹,将这痒意揉去。 越棠看着她的动作,眉眼微弯,唇边带了一丝清浅的笑。 “是。” 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三殿下刚刚收到消息,南朝慕容家大夫人送来了越公子幼时的信物,若越公子有时间,可以去驿站取来。” 方才和越棠之间的莫名氛围彻底散开,沈觅忽然觉得轻松自在了一些,朝着云霏那边走了两步。 “为何不直接送来?” 这人回道:“慕容家的人一定要亲手交到越公子手中。” 沈觅皱了一下眉。 越棠是被收养的,前世今生都知道,他姓氏是越,那信物便应当与这姓氏有关。 越棠却道:“不必了。” 沈觅一愣,回头看他,“不去看看?我陪你去。” 越棠笑了一下,声音温和轻缓,道:“南朝与我无关了,殿下也说过的。” 她是禁止他去南朝,但也不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限制住。 陪他是因为人是大夫人派来的,可东西毕竟可能是他生父生母留下的,沈觅也不是要让他彻底将所有都割舍。 “小棠……” 越棠笑着道:“我知道的,只是一块长命锁,刻了我的名字。” 沈觅还是道:“真不去拿回来?” 前世越棠权掌南朝,凭的是绝对强势的兵和粮,以及在各股权势之间的制衡,倒是和他的身世无关,他作为南朝之主,生身父母想必花费些功夫也能找出来,并没有什么水花。 是他的,还是拿回来好些。 越棠正要坚持,却忽然顿了一下。 他点了一下头,顺从道:“那小棠便去拿回来。” 沈觅让顾微澜派来的人退下,便让人备车,准备要一同过去,越棠拦了拦,笑意大了些,道:“殿下,小棠自己去可以的。” 沈觅若是知道他的过往,便可能会担心大夫人对他的影响。 可是,他早就不在乎了。 她总是这样无微不至地护着他。 越棠眼中浅笑如春水。 沈觅捏了一下袖口。 主观上知道越棠长大了,或许不需要时刻保护着,但是客观上越棠就是经常受伤,大事小事都会提醒她要小心着。 沈觅找来卫江,又让卫江再带上两名高手一同陪着,这才同意越棠前去驿站。 少年随在卫江身边走远,他身上绛红锦衣勾出身形,从肩往内收,在腰间收出劲瘦的围度,走动间隐约看得出长腿笔直,长靴包绕足踝,线条流畅纤细,只看背影,就能看得出几分极为让人心动的风采。 沈觅目光停留了几眼。 一旁走过两名拿着花剪、水壶的宫人,驻足在路边,看着越棠走远,两个小姑娘红着脸颊翘首去看,捂脸互相嬉笑了一会儿,便又沿着原本的路去继续修整花草。 沈觅看着这两个宫人,若有所思。 越棠的年纪,也该到少年少女心思萌动的时候了。 云霏慢悠悠走到沈觅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当初的小孩子,已然长成了丽阳城最让人惊艳的少年。 云霏没忍住笑了笑:“真快啊,越棠都长大了。” 已经重生五年多了。 沈觅回过神,笑了一下,道:“是啊,真快。” 越棠的感情,是他自己的事情,前世她不了解,这一世她同样不会干涉。 越棠去了丽阳城北驿站,算是解决了和他这几日的古怪氛围,沈觅正要回主殿,想到还在府中的顾微澜,沈觅犹豫了下,决定要去看一看这位质子殿下。 她还没处理好顾微澜这边。 中毒往她面前撞,南朝的情报仿佛巴不得给她送上来。 沈觅对南朝的事不感兴趣,但是顾微澜要在她身边的目的,她总要弄清楚。 沈觅特地多让几人跟着。 顾微澜在她府上联系上他的心腹后,身边也放进来了几个人,沈觅多防着点总不是坏事。 公主府面积极大,走了一个多刻钟,才看到顾微澜暂居的院落。 四面植着银杏,冬意萧条。 院中住了几日人,却仍然没有半分鲜活之气。 顾微澜听完心腹送完话的答复,便清退了人,独自在院中,对着一座小炉。 烈酒烧沸,醇香一飘老远。 小炉旁边搁着一柄匕首,薄如纸,亮如雪。 沈觅一进院中,便见到这匕首折出的亮光。 顾微澜手中握着一块棉帕,棉帕上鲜红点点。 他咳了血。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微澜知道沈觅到来,抬眼看了看。 青年眉目如冰雪,剔透苍白,仿若一幅清淡渺远的水墨画。 他苍白的唇角向上微抿,声音温和,道:“清晏来了。” 沈觅从门边走来,顾微澜没有起身,微微笑着看她,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对面也留了一个木墩,上面同样铺了狐皮。 匕首坦坦荡荡地防在桌上,沈觅带的人不少,明里暗处都有,她没多犹豫,便坐到顾微澜对面。 小火炉中的烈酒被煮出浓厚的酒香。 沈觅拢着衣袖,看着跃动的火光,正斟酌着语言,顾微澜拿着酒樽,凑在唇边慢慢饮尽一杯。 “清晏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顾微澜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慢慢抬手,放下染血的棉帕,去拿一旁温好的酒去洗酒樽。 “好歹是寄在清晏篱下,清晏想知道什么,澜总不会不说。” 顾微澜态度温和又坦然,却是和平日半真半假不同。 他捏着酒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只要沈觅问,他便说。 越棠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么可怜,又不加掩饰地摊开在沈觅面前。 多让人心疼啊,便得了这样的怜惜,多年不改。 看着帕子上的血迹,沈觅又皱了一下眉。 这次连客套都没话客套。 顾微澜抬眸看了看她,眉眼微弯。 沈觅知道,顾微澜很聪明,也很恶趣味,十分狡猾。 沈觅时刻不忘这次来的目的,丝毫没被他此时影响,索性不套话,直白地去问,“三殿下打算何时回南朝?” 顾微澜手顿了一下。 他身上的脆弱感慢慢淡去,将流露出来的半分真实又全然收了回去。 顾微澜唇角往上勾了勾,眼中似有一瞬间的失落,神色却比方才更远了些。随后也没管小炉中的酒有没有温好,直接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中斟满,又为沈觅倒了半杯。 “这要看皇兄了。” 顾微澜神色微淡:“他要走,我自然便走了。皇兄管束不住他的手下,我不想在这儿就开始勾心斗角,索性避开他,回了南朝,便避无可避。” “我便在此处度几日悠闲,尝一尝无忧无虑的滋味,不会给清晏招惹事端。” 都被挡在公主府外了,他当然无忧无虑了。 烦心的是主管公主府大小一应事务的云霏和沈觅。 沈觅沉默了会儿。 血腥气也随着烈酒显地浓郁,酒樽中酒液泛着淡淡的粉。 顾微澜拿起斟满的酒樽,沾了沾唇,仔细品了一口。 酒液滑入喉间,并不算好的味道入腹,口腔肚腹尽是这味道后,他眉眼瞬间绽开清淡的笑意。 “要是清晏觉得澜在此不怀好意,查一查便是。” 沈觅看着桌边的匕首。 谁知道顾微澜究竟有什么坏心思。 顾微澜笑了一下,指了指杯中酒,温声道:“殿下尝一尝吗?” 沈觅只看了一眼。 她对烈酒没什么兴趣,对和顾微澜一同饮酒更没有兴趣,更别提这里的血腥味。 沈觅淡道:“不必。三殿下想留,按照约定,清晏自然说不了什么。” 左右也问不出什么,沈觅索性起身告辞。 顾微澜微笑看着沈觅起身,随后便垂眸望着樽中酒液,没有去送。 空气中的酒味随着人走动带起的气流忽浓忽淡。 顾微澜转而看着院中落叶,尘埃落定。 许久之后,所有想要试探沈觅的情绪尽数湮灭,藏在深处,他神色才慢慢有了变化。 他容貌偏淡,可是展现出温润之外的神情时,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味道,仿若水墨画成了画魅活了过来。 顾微澜遗憾地看着小炉中的酒水,执起一旁的匕首,探进小炉之中。 衣袖沿着手臂划下,露出缠着一圈圈细布的小臂。 血色从中洇出,透出细布,沿着小臂呈一线往肘弯划下,慢慢滴下一滴鲜血。 匕首挑出小炉中一块白肉。 薄薄一片,边缘被烫地微微卷起,纹理隐约可见,却看不出是什么肉。 顾微澜将这白肉摊在面前,眼波温柔地看了一会儿,笑容才微微愉悦。 - 长命锁是越棠自小便有的。 他曾经见过。 在他还小时,慕容大夫人并不避讳他看。 似金非玉的材质上,刻着篆书“越棠”,便是他的姓名。 在被慕容家收养之前,越棠隐隐约约也有一些记忆。 记忆中是大片的宣纸书籍,让他很早就认了字,在昏暗的房间中去记各种学识,揠苗助长一般,只管让他去记,不论他懂不懂其意。 再多也便没了。 越棠其实没什么执念。 驿站就在面前,卫江抱胸懒散道:“取了东西,回府还是去国子监?” 回府。 他如今也有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回”了。 越棠笑了一下,道:“回府。” 迎面顾衡正欲出门,看到越棠,顾衡神色冷下。 往日总是顾衡看不惯越棠,越棠也只不痛不痒地稍稍应对,今日越棠站在他面前,却慢慢笑了一下。 这才是他的目的。 卫江皱眉,道:“别管他,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是殿下让你来的。” 越棠侧身让开一条路,淡笑道:“太子殿下请。” 顾衡手指成拳,声音冷冽:“你自己来的?” 越棠微微笑着,道:“殿下虽然不放心,可是我总不能时刻要殿下护着。” “……” 不放心什么? 就差直接说,沈觅怕顾衡欺负越棠。 顾衡平日也能隐忍,前世也是枭雄,就算在前面越棠面前,也极少被怒气影响。 可只要是在面前这个表面无害的越棠面前,一惯的隐忍便轻易被压倒,怒气一下被点燃。 越棠瞧着顾衡的面色,笑了一下。 “岭南王在侧,太子殿下不急着回南朝?” 梦中,他记得,南朝之中还有一人和他分庭抗礼。 他如今将要十七岁,岭南王也该显迹了。 越棠一直在北朝,沈觅身边他没有机会获得南朝的消息。 若不是梦境,南朝的事情他所知不会多。 所以,他不知道这一世和梦境不同的地方。顾衡回来之后,首先便是找出铁证,在预知一切的前提下,费了一年将岭南王分化后斩首,又牵出一系列怀有异心之人,让他片刻无法脱身离开南朝。 前世,岭南王在越棠身后,藏得深,一直到越棠死后,顾衡才知岭南王此人。 面前的这个越棠,十岁便来了北朝,那么小的年纪,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你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越棠也回来了。 顾衡脊背猛地窜上凉气。 装作无害模样在沈觅面前这样久,顾衡心底瞬间怒极又隐隐后怕。 不管越棠回来是想报仇,还是……仍然对沈觅心怀叵测,他都是随时有可能引爆的危机。 沈觅不知道这个越棠有多危险。 顾衡声音冷厉:“越棠,你果然也回来了。” 顾微澜有句话不假。 顾衡算得上愚蠢。 卫江在身侧,越棠轻轻笑了一下。 顾衡果然知道不少东西。 他的梦境不是预知。 顾衡说,回来? 第32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碰瓷 顾衡眉间郁着愠色, 双目如鹰,不放过越棠面上任何细微神色。 越棠坦然望着他,眼眸微微弯了一下。 “越棠不明白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口中说着不明白不知道, 神色却悠然得很, 信口胡乱应付一般。 顾衡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隐忍道:“慕容三房、岭南王,你既然敢在我面前两次提起,又何必惺惺作态?” 卫江一脸茫然。 越棠不就随口刺了南朝太子两句,在这儿打起什么哑谜了? 越棠却是始终保持着淡淡的浅笑, 道:“太子殿下想多了。” 顾衡冷笑了一下, “你骗不过我。” 世上有聪明人,有蠢笨的人, 还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顾衡便是以为别人蠢笨的自以为聪明的人。 越棠没忍住,将唇角抿开了点, 眼底有些笑意, 放任顾衡去猜想。 落在顾衡眼中仿佛嘲讽。 顾衡知道,就算越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又怎样, 他说给沈觅听,沈觅也只会信越棠。 他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 将指骨握紧, 努力稳住情绪,道:“我会告诉阿沈, 让她知道她带在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阿沈既然也回来了, 她早晚能看穿你。” “这一世, 岭南王已死在我手中,只要阿沈舍弃你,越棠, 你活不久的。” 却只见越棠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变化。 顾衡话说完,身边小厮提醒他尽快入宫。 看到沈觅的亲信卫江还是护着越棠,顾衡眉眼掩不住厌恶,一甩衣袖,便大步离开。 面前人背对着越棠,这才敢接引公主府一行人入使馆。 没有人注意时,越棠长睫敛下,眼中却是惊涛骇浪。 尽管他早有怀疑,可从顾衡口中确认后,还是几乎推翻他的认知。 那些梦魇和错乱的幻觉不是预知,而是曾经发生过的…… 前世。 而沈觅,她和顾衡一样,是重来一世之人。 - 沈觅走在公主府的小道上,让云霏去安排今日需要处理的书信后,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微澜院中血腥味浓厚,也不见他吃药,甚至没个人在身边。 这次见到的顾微澜也奇奇怪怪,可人在公主府,沈觅拒绝被碰瓷。 她再去确认一眼顾微澜没有大碍,安排位大夫在旁边,就算是尽了她应尽的职责了。 打定主意,沈觅又折身慢慢悠悠往回走。 远远就能看到顾微澜院门半掩着,而血腥味还未散去。 这是吐了多少血? 沈觅皱了一下眉。 她心底有些不安。失血不是什么好事,从她离开小院,到安排好云霏又折回来,血腥味道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为浓郁? 沈觅提起了心,握紧拳头走近院门。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还没走到门边,就能看到原本她落座的木墩。 又往前一步,能看到正在小火慢煮的烈酒和小火炉。 这次不见匕首折出的雪白光芒,却见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臂,放在桌面上。 小臂上靠近手掌的一侧鲜红一片,沈觅方才正想着的那把漂亮匕首出现在视线之中,贴上了小臂上的肌肤。 沈觅正要向前,此时生生停下步子,睁大了眼睛。 她视线不由自主集中去了桌上的一个小碟子,上面摊开着一片被煮熟的肉片,还有一片仍旧带着血丝。 沈觅心跳快了一瞬。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视力这样好过。 视线移动,沈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匕首的动作。 轻薄又漂亮的匕首片下了一片皮肉,挑起这薄薄一片放到小碟子中的那片熟肉旁边,又将其中一片丢进了正在煮着的酒水之中。 血滴沿着匕首往下滴,滴到酒液之中。 沈觅大脑瞬间空白。 这是,割肉。 匕首挑起煮熟的肉片,离开了她的视野,约莫是靠近了身体那边。 沈觅背后忽然发凉,艰难地咬了一下舌尖。 她不可能看不明白,这是割了自己的皮肉,放入酒水中去煮。 然后,食。 小臂仍旧搁在桌上,鲜血的腥味飘来。 难怪血腥味浓郁,难怪,顾微澜在饮用煮好的酒时神情……不似平常。 他还斟好了一杯放在她面前请她尝。 尝……他血肉煮出来的酒。 沈觅一瞬间全身发冷,头皮都跟着发麻,脚步似乎被黏住一般。 随后而来一阵发自心底的难受发憷,伴随着几乎想要干呕的不适铺天盖地而来。 沈觅张口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捂住了她唇瓣。 沈觅瞬间头皮一炸,全身都机警起来,屈肘猛地往身后用力击去。 这是公主府! 手肘没有往后多少便击到实处,这一下不算轻,身后那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将沈觅从身后抱住,制住了她的动作, 沈觅立即想要挣扎,稍一偏头便见一片绛红衣角。 沈觅愣了下。 这是公主府,她身边众多暗卫,能不动声色靠近她的,必然是她亲近之人。 是越棠。 沈觅精神一下从极度拔高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忽然有些腿软。 越棠没有松开手,感受到身前少女身体软下,他微微愣了一下。 她……还是信任他的。 越棠心底有些难言的软,尽管心猿意马,此时还是毫不犹豫地抱着沈觅悄无声息地远离了这个院子。 直到走远了,走到一处鱼塘前,凉风吹过来,沈觅才恍然回过神。 方才看到的…… 一幕幕在眼前翻过,血腥味仿佛还粘在身上,沈觅一回想起来就又有种想要干呕的难受。 停在鱼塘前,沈觅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先从那场景中脱离出来,去看现在的身边,才发现她几乎被越棠抱在怀中。 越棠注意到沈觅回过神,却还是抱着她没有退开。 他轻声道:“殿下,小棠在这里。” 他的声音极为好听,音色清冽,语调却温柔。 越棠的声音彻底将沈觅从震惊中拉出来。 沈觅抬眸看他。 思绪回笼,乱成一团,沈觅看着越棠,不知道这个时候先说什么,便只先喊了一声:“小棠。” 开口时,才发现嗓音已经微哑。 越棠应了一声:“小棠在的。” 他看了一眼顾微澜的方向,眸光微暗。 越棠朝着沈觅又靠近了些,动作极轻地,试探着将沈觅更亲密地抱在怀中,见沈觅没有立刻推开他,越棠便彻底抱住她,手指颤了颤。 脸颊贴上少年身前,沈觅一愣。 “殿下可以先抱着小棠缓一缓。” 她全身冰凉,越棠抱着她挡住了水边的凉风。 越棠一边抱紧沈觅,一边在她推开他之前,轻声道:“就像小时候,小棠装哭心里也还是会难受的,那时刚接近殿下,殿下抱一抱我,我其实心里便能好受多了。所以小棠抱一抱殿下,殿下也会好一些。” 沈觅思绪被引着想了想他说的那时,她抱过他吗? 越棠身上温暖随着拥抱传递过来,沈觅周身也渐渐暖了些。 这个时候,越棠在她身边无疑让她心神更稳了一些。 沈觅一时间心情烦乱,索性不再去想,低头将额头抵在越棠身前,闭上眼睛。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 周身被惊吓出的寒冷被越棠的拥抱驱散,沈觅强迫自己又回想了一遍了从一开始见到顾微澜的情形,艰难地从难以接受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再抬头时,沈觅眼神才平静下来。 不等沈觅推开他,越棠立即松开放在沈觅身后的手,往后退了一些,双手十分自然地握住沈觅冰凉的手。 温热的感觉传过来,越棠退开后,沈觅便直接问道:“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她方才太过震惊,虽不至于太过失态当场出声,但是难免惊地定在原地,差点干呕出来。 是越棠在院门处先捂住她嘴唇,将她半扶半抱着远离了顾微澜的院子。 越棠的角度看不到院中的景象。 越棠低头为沈觅捂手,轻声道:“知道,我也看到过。” 沈觅说不出话来。 越棠……也看到过? 越棠看着沈觅微微泛白的脸色,道:“顾微澜割肉自食?” 沈觅下意识抿了一下唇。 不止如此,顾微澜…… 还让她喝血肉酒。 若是她心防再轻一些,礼节再死板一些…… 沈觅抿紧了唇。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将声音放地更为轻柔,道:“殿下只是太过震惊。” 怎么可能不震惊。 越棠也见过,这显然不是第一次。 原本只觉得顾微澜有些不正常,现在沈觅只觉得他病态到了极致! 沈觅脸色难看。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 当初他年幼时,跟在顾微澜身边,看到过几次他割肉自食。 越棠心底其实没有什么波澜,第一次看到时也只是扫了一眼,心情却是平静的。 这样的事他没有做过,但是他并不是不能理解顾微澜。 可是沈觅不一样,她看不得这样病态又恶心的发泄。 他便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沈觅,也跟着微微露出一丝排斥的神情。 越棠周身带着清淡微冷的香气,距离近了,香气更为明显,压下去了沈觅总是忘不掉的血腥味。 沈觅道:“顾微澜经常这样?” 越棠摇了摇头。 “他情绪不稳定时才会这样。” 沈觅看着越棠,示意他说下去。 越棠只好捡着自己知道的,稍微说了说:“顾微澜是南朝三皇子,生母是宠冠后宫的漪妃。南朝陛下有些癖好,漪妃每次侍完寝便会将顾微澜关起来出气。”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抿了一下唇,犹豫了下,没有立刻说下去。 沈觅低声道:“小棠,继续说。” 越棠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道:“尽是些后宫之事。利用子嗣争宠,事后在子嗣身上找回在陛下那边的伤痛。漪妃本就比常人更过分些,后来吸食五石散后,便更加疯狂,那以后顾微澜便喜欢割肉自食。” 一直没有吭声的系统主动道:“小越棠说得差不多。南朝皇帝喜欢在床笫上折磨人,顾微澜生母漪妃最得宠……宿主你自行想象一下。顾微澜就成了漪妃事后暗自哭泣和发泄的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顾微澜小时候本就比寻常人更冷情一些,被打骂后从来都是面无表情,过了两三年就能一边被打骂一边笑,在人前更是爱笑又温和,宫里宫外人人都喜欢他,可怕地很。” “后来南朝上层流行五石散,五石散也能让人全身肌肤敏感轻易留痕,漪妃后来更是以此宠爱长盛不衰,但是每次事后漪妃还是会在顾微澜身上找回来。”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此时她才算是彻底从方才脱离开来。 听完便知,顾微澜在南朝同样饱受折磨,才养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而当初的小越棠在他眼中,只是个有趣的消遣。 沈觅紧锁着眉头。 顾微澜危险程度太高。 越棠垂眸,道:“南朝很混乱,幸好殿下留下了小棠。” 越棠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显出几分乖顺,长睫下的眼瞳清澈如水洗过,距离太近,沈觅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寸肌肤。 尽管成了十六七的少年,却还是又乖又软,又好看又让人喜欢。 对比前世的冷漠越棠,沈觅庆幸这一世能好好护着他。 幸好越棠没继续留在顾微澜身边,也幸好越棠最后长成的性格和前世、和顾微澜都南辕北辙。 系统“啧”了一声,“见缝插针装可怜,在转移你的注意啊。” 沈觅没有理会系统,顺着越棠轻声道:“幸好。“ 顾微澜的过去搞清楚了,沈觅承诺过的让他留在公主府,她不会毁诺,但是也绝不会再这般客气。 甚至还要尽快将南朝人都送回去。 心底想好接下来的安排,回过神对上越棠的视线,沈觅彻底放松下来,想到方才的那些话,沈觅忽然有了些比较难讲的问题。 五石散,越棠知道漪妃服用的目的吗? 那个时候的越棠还那么小。 沈觅看着越棠清透的眼眸,有些不想让这些东西污了他的眼睛。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长睫扇动,眼如星空,道:“殿下是想问小棠什么吗?” 沈觅不想问出口。 系统感叹:“宿主,小越棠该懂的没少懂。一个五石散而已,功效你甚至可以让他倒背给你听,他现在在你面前没什么算计,你别真觉得他还能多单纯了。”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一言难尽。 越棠眼睛惯会骗人。 沈觅换了个问题,道:“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越棠道:“拿了东西就回来了。” 提到此事,沈觅一下想起来,越棠刚碰到她时,她下意识地反抗,手肘直接砸到了越棠身上。 沈觅抿了下唇,看了一眼越棠身前,道:“疼吗?” 越棠愣了一下,想到门前沈觅的防卫,他腹部早就没了疼痛感。 越棠慢慢地小声道:“很疼,特别疼。” 疼前面还加了很、特别。 沈觅抿紧唇没有立刻说话。 越棠轻声道:“一会儿,殿下能去云亭帮我看看有没有受伤吗?” 看伤是要脱衣服的。 越棠眼眸微微亮起,等着沈觅回答。 沈觅听完立刻瞪大了眼睛。 她的力气她还是清楚的,能让人受伤? 她本是想防着顾微澜碰瓷,没想到想碰瓷她的是越棠? 第33章 救赎剧本改编中 他才刚明白他的心意。…… 沈觅冷静下来, 她的力气应当不能让人受伤。 可越棠偏偏说疼。 沈觅看着越棠,有些犹疑,神色认真道:“真的很疼?” 越棠唇瓣轻轻抿了一下, 看着沈觅的眼睛, 视线却很快避开, 没有说话。 沈觅看着他的神色,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被捂热的手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温度又降了下来。 沈觅将手拢在衣袖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棠。 越棠手中一空, 指尖收拢了一下, 没能留住沈觅的手,只碰到了她的衣角。 他垂眸看着沈觅将手整个掩在衣袖中, 心头似乎也空了一下,慢慢将手收回。 越棠声音稍低了些, 道:“殿下, 小棠错了,其实早就不疼了。” 方才还双眼明亮彷佛有星星坠落眼底, 此刻却低落下来,长睫垂着, 不去和沈觅对视。 越棠道:“小棠不想让殿下一直为三殿下困扰, 要是小棠受伤了,殿下便只会想着小棠, 不会再去想三殿下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 越棠就已经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不过, 越棠这几句话说完,她确实只顾着眼前的越棠,对顾微澜也掀不起什么情绪了。 沈觅叹了一口气, 道:“谢谢。不过以后不要总是奇奇怪怪,有话就直说。”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认真点头。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丝雀跃。 沈觅没有否认他的话。 在沈觅眼中,他总归是更重要一些的。 “小棠记住了。” 越棠将眼中的笑意压了压,实在压不下去,眉眼弯着,笑意流露出来,就像是黯淡冬日里乍现的一片浓墨重彩,驱赶走了身边的郁气,漂亮极了。 沈觅也弯了弯唇角,看着越棠的笑容,心情更为舒缓了些。 说起来,只要越棠在身边,她的心情还从没有不好过。 站在外面越发寒冷,沈觅抬手呵了一口气,便转身朝着寝殿走过去。 越棠眸光注意到沈觅的小动作,上前两步跟上来,轻轻抬手。 试探着,想要去触碰沈觅的手指,为她暖一暖。 然而越棠的指尖刚触碰到沈觅的衣角,便停住。 沈觅的手指纤长,骨肉匀停,指关节因为寒冷而微微泛白,随着走动,衣袖一下掩住手指,一下又被荡开,将手背露在寒风之中。 越棠还记得,方才将沈觅的手捂在掌心的感觉。 他心底又麻又痒,越棠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觉得脸颊又微微热了些。 距离沈觅的手指只有几指的距离,稍微往前一点,就能触碰到她。 越棠心尖轻颤,垂下眸,手指向前了些,最终却只轻轻地,碰了一下沈觅的袖口,如蜻蜓点水,又如春风拂面。 淡淡的红色晕染上白玉一般的肌肤,绯色越发艳丽勾人,越棠眼眸明亮又潋滟,心中软作一团。 这样就够了,他不能总是得寸进尺,他不能放肆。 沈觅身边只留着他,沈觅只会对他心软。 越棠只想,但愿地久、天长,时光也长。 - 南朝北朝两国之间的协议早已签定好,只差南朝使团什么时候正式向北朝辞行,偏偏南朝使团又毫无动静。 借着又一场宫宴,沈觅带着云霏入宫,这件事怎么也要尽快解决掉。 南朝两位顺位继承人都在北朝,临近年关,还不回去,显然不符合常理。 沈觅不管顾衡如今又想做什么,可是她的底线是不能将无谓的纷争牵扯上北朝,不管前世今生,公私必须分明。 国子监就在皇宫不远处,路上越棠也同行,车辇停在皇宫门口,沈觅和越棠道别后,便直接进宫。 走过几处殿宇,到了御书房之前的广场上,便见穆策之等在路边,一看到沈觅,穆策之眼中便露出了点温和。 “殿下来了。” 沈觅应了一声,便和穆策之一同往御书房走过去。 穆策之道:“陛下在贵妃那里,不在御书房。” 沈觅皱了一下眉,换了个方向,朝着后宫走过去,步子放地慢了些。 穆策之跟在沈觅身旁,送她去往后宫,低声道:“殿下是有事要和陛下商议?” 沈觅点头,道:“南朝使团也该回去了。” 穆策之皱了一下眉,道:“此事确实有异,不过怕是和殿下也有些关系。” 沈觅看了穆策之一眼,穆策之面不改色接着道:“南朝太子几次三番去找殿下,被拒在门外也不在意,怕是对殿下有心。” 沈觅一听,又立刻头疼起来。 “这事儿暂先不提,今日我去请示陛下,尽快安排南朝使团离开。年关将近,地方官员来往也多起来,南朝使团留在北朝,总归不方便。” 穆策之应了一声是。 走近一条岔路,再往前穿过一片御花园,就到了贵妃的碧落宫之前。 随意聊着朝事,穆策之忽然低声慢慢道:“殿下,二皇子今年已经十五,催陛下立皇储的也越来越多了。” 闻言,沈觅看向了空置的东宫方向。 北朝皇室血缘稀薄,这一辈的就只有沈觅和二皇子。 二皇子沈钰是贵妃之子,先天不足,自幼便带着顽疾。前世,她去南越是去刷任务,也是想顺便求一求药,最后任务完成,沈钰也还是无力回天。 如今距离沈钰病逝,也不久了。 穆策之道:“二皇子无权,殿下却握着实权,贵妃那边怕是要急了。” 沈觅应了一声,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讲。 穆策之也没有再说别的,停在岔路口,目送着沈觅往碧落宫中去。 沈觅看向九重宫阙,眸光微深。 越棠如今一切都好,按照正常的轨迹,今年年关过了,接着便能参加会试,沈觅丝毫不怀疑越棠的才学能力,等到殿试后,越棠入朝为官,她也算看着他从此在北朝安身立命。 之后,她不用再停留多久,也就完成了任务。 既然能早日回到她的时代,她不可能选择一辈子留在这里,沈觅想在走之前,给越棠留下一个稳定的北朝格局,就算知道沈钰将会病逝,她也不能放任贵妃争权。 到了碧落宫前,沈觅面上带了一丝营业浅笑,等到宫女通传后,稍一小会儿,便有人迎入宫中。 进了正殿,一袭深紫色宫装的柳贵妃正在为皇帝陛下穿戴龙袍冕冠,见到沈觅,便转头亲亲热热道:“清晏来了,许久未见,真教本宫想念地紧。” 柳贵妃容色清丽,本是柔弱温顺的相貌,深紫色华丽宫装将人衬得有了几分威严庄重。 沈觅朝着皇帝陛下略一福身,道:“父皇。” 起身后,对柳贵妃只轻轻颔了一下首。 没那么尊敬,却是依照礼节又让人挑不出刺。 柳贵妃神色凝了一瞬,眼神冷了下来,很快又换上温和的笑容道:“你父皇日日盼着你入宫,今日可算盼到你来,本宫也算是沾了陛下的光,才能见你一见。” 皇帝陛下抬手整了一下衣领,转过身,看到沈觅,便露出笑来,冲淡了眉眼间的威严。 距离今日的小宴时间还早,陛下示意沈觅到一旁的小桌上坐下说话。 等到落座了,陛下全然没有回答柳贵妃的意思,沈觅也没有接话。 柳贵妃坐到陛下身边,看着沈觅,温声道:“好不容易私下里聚一聚,平日里钰儿一直念着阿姐阿姐,今日可算清晏来了,可惜今日钰儿染了风寒,不然咱们一家四人便聚齐了。” 皇帝陛下只笑了笑,没有管柳贵妃话下的意思,道:“钰儿身体不好,清晏待会儿再去看看他。” 沈觅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柳贵妃。 又是说她不昏定晨省不常入宫面圣,又说她亲情淡薄不见皇弟。 她早已独自立府,隔几天便来面圣,亲情虽然淡薄面子上也完全过得去,皇帝陛下知道也不追究,这柳贵妃向来挑拨地没有水平。 也多亏了陛下后宫中没有几人,柳贵妃才能继续没有水平下去,好让沈觅继续欣赏后宫低级宫斗。 柳贵妃挽袖为陛下斟茶,柔柔地笑道:“听说,今年清晏府上藏了一个小公子,今日可算得了空了,不知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沈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柳贵妃慎言,不过是培养了一位可造之才,哪里敢用藏这个字。” 坦然表示有这样一人。 柳贵妃一噎。 她还等着沈觅否认,她才好拿出证据。 不管是藏人还是私下培养别国出身的人,对于一个公主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摆在台面上的事,偏偏沈觅在陛下面前一样泰然自若。 陛下看了柳贵妃一眼,没有阻拦她说话,也没有责怪沈觅的意思,反而单手撑在桌上倾身靠近了些,温和笑道:“朕也听说,你培养了位解元,容貌好才学好,如今在丽阳也有了名声,还打算将人放出府吗?” 有些传言说她将越棠当作面首养着,向来桃色流言更吸引人,可皇帝陛下怎么会相信这些话。 沈觅无奈看他:“父皇怎么也要开清晏的玩笑。” 陛下笑呵呵摆了摆手,“唠唠家常,早就听说你身边有位美少年,也不见你提起,今日有空,就算荷衣不提,朕也要问问你的。” 沈觅叹一口气。 被公主府压着,外面其实风言风语也不算多,陛下偏偏揪着这点风声问,沈觅只好道:“越棠只是暂时在公主府中,府中清净,也方便他备考,等到殿试过后,他自会在外立府。” 陛下挑了挑眉,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沈觅看他一眼,道:“父皇也不要多想。” 陛下道:“越棠如今在公主府,就是公主府的人,这些年也看得出对你忠心。上次说起别家儿郎你不要,你自己府上的人也不要吗?” 沈觅皱了一下眉。 陛下注意到她的神色,止住了话题,笑道:“罢了罢了,朕不问你的事了。只是朕还没有见过越棠,既然要参加科考,今日趁着这小宴,也让他进宫来让朕看看。早晚都要入朝的,丽阳城出名的几个少年都进过宫见过朕,就你府上的,也不知道带进宫来,好歹让人认识认识。” 沈觅本是想,在入朝之前让越棠借着他自己的本事入宫。 陛下看她,叹道:“之前朕对谁有兴趣,下面自有人想办法将人带进来让朕过一眼。熹山是天下学子圣地,别的地方不提,可熹山的解元来了丽阳,没有你朕也定然要见一见,只是他在你府上,朕这才一直没见过这位少年郎。” 还怪起她来了。 沈觅没好气看他一眼。 心底想法快速过了一遍,陛下想要见越棠,不管是因为她还是确实对熹山解元感兴趣,今日提起了就必然会见到,索性就让越棠抓住这次机会,在诸位重臣面前刷一次脸,也不是坏事。 沈觅微微笑了一下,道:“那陛下要赐座在哪儿?” 虽是疑问,但沈觅稍挑高了一边眉,唇角带笑,却明显不是任陛下安排的模样。 陛下瞧着沈觅,摇头无奈道:“公主府还是世家公子那里,你想赐在哪儿?” 沈觅顿了一下,道:“翰林院。” 既然是为越棠铺路,就不必还让他在公主府中,等到科举结束,拿到进士出身,首先要去的便是翰林院。 陛下抿了一口茶,看着沈觅,慢慢勾了勾唇角,最终只道:“随你。” 陛下看着沈觅手中捧着的小巧的手炉,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沈觅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沈觅往日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入宫嫌麻烦从来不带手炉,云霏也不会过多劝说,可今年,沈觅哪回入宫不是捧着手炉带着抄手,出宫还自觉系好斗篷系带。 不过是因为今年这位越棠来了丽阳。 纸上调查的越棠是一回事,亲眼见一见,是另一回事。 总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靠近沈觅身边。 陛下将茶水慢慢饮尽,搁到一旁。 柳贵妃在一旁听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觅从来没有公主应有的样子,陛下也宠她宠到毫无底线。 柳贵妃指甲断在掌心。 可她的钰儿有什么? 柳贵妃抬起眼眸,看着陛下的侧脸,折断的指甲在掌心陷地更深,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皇储该有的,她的钰儿也要有。 等到柳贵妃主动退下之后,沈觅才理了理衣袖,就着准备好的茶具,抬手亲自为陛下煮茶。 等到茶香飘起,陛下端起茶杯,等在沈觅手边,道:“清晏的手艺是朕最喜欢的。你素来不喜到碧落宫来,这回宁愿来这儿也要寻我,是为何事?” 柳贵妃一走,沈觅才谈起南朝之事,道:“南朝使团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陛下笑了一声,道:“条件谈完早就该回去了,使者们却偏偏不提要走。近日南朝那两位还在暗处生事,朕以为你不关心这些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沈觅忽然主动过来,还表示出想要推动南朝使团离开的意愿。 说完,沈觅煮好的茶水倒入杯底,陛下靠近闻了闻茶香,也不再多问,道:“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沈觅应了一声。 陛下忽然偏过头,以袖掩住口鼻咳了几声。 沈觅手顿了顿。 皇帝陛下在她面前也没能掩饰得了,或者说他没想掩饰。 他如今的身体已然不佳。 “父皇。” 陛下抬眼看着沈觅,笑道:“清晏,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昨日钰儿来请安,想去户部看看,朕同意了。北朝是你和钰儿的,将来的事,朕可管不着。” 本以为沈觅再受宠,可作为公主早晚会退出朝政,可她如今仍没有招驸马远庙堂的意思,沈钰那一族开始急了。 沈觅只笑了笑,道:“儿臣晓得了。” 皇室继承人一共就两个人,沈觅上位,沈钰便是踏脚板,沈钰上位,沈觅便是他的磨刀石。 前世她的重心在任务上,避开了和沈钰的交锋。这一世,陛下不知道沈钰最后的寿数,便想要观望着,等着选出最终的继承者。 她如今就在皇城之中,这回要经历一场动荡了。 沈觅笑着站起来,朝着陛下躬了躬身。 - 云霏带着消息传到门外,到了宫门口便看到越棠正朝着车辇走来。 远远看到云霏,越棠将从国子监借来的书递给徐年,问道:“云霏姐姐为何出来了,殿下有什么事吗?” 云霏皱了皱眉,道:“陛下今日要见你,给你在席上安排了坐席,如今还在和殿下谈话。” 云霏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看不远处越棠的衣着。 只穿着降色锦衣,是和平日一样的穿着,但日常的装束在人人盛装的宴席之上就显得过于简单。 云霏刚想让越棠尽快赶一赶时间去换一套衣服,可远看着越棠走过来,越棠衣上领口袖口的玄色暗纹流光,整个人好看地难以形容。 他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场,站在人群中,便能聚集众人眼光,再简单的衣物在他身上也精致华贵起来。平日不在沈觅身边时,他唇边就算含着笑,也疏离着,有种难以接近之感。 眼前这身衣物虽简单,可穿在越棠身上,挺拔隽秀,去宫中赴宴也丝毫不觉得敷衍。 云霏愣了一瞬。 她忽然察觉到,越棠不愧是近日丽阳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少年。 这想法只在脑中转了一下。云霏没忘此行任务,将经过仔仔细细讲了清楚,道:“你虽然不在公主府那边,可都知道你是殿下的人。” 越棠笑了笑,道:“殿下给的机遇,我会好好把握的。” 不堕殿下之名。 和云霏说完,越棠去车中取来一块佩玉,稍作装点,便随着侍者入宫。 此时,身后马蹄声骤然停下,随后脚步声很快靠近过来。 越棠回眸看了一眼。 南朝众人在后,顾衡下马后看到他便快步走近。 越棠本不欲停下,顾衡直直朝着他走来。越棠神色淡淡,身处在皇宫中,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顾衡走过来,他不能失礼。 越棠微微笑着,端正地朝着顾衡行了一礼,礼节周全,教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顾衡在人前也没有刻意为难,只是眼底压了一抹厌恶,问道:“阿沈让你进宫?” 越棠看着面前的宫道,后退了一步,远离了顾衡些,道:“太子殿下太过关注公主府了些。” 越棠歉意地笑了一下,便要低身行礼告退。 他曾是南朝人,在宫中,最好少和南朝其他人接触。 顾衡看出越棠不想多说,冷笑了一下。 “公主府?你还真敢以阿沈的名义留在北朝,越棠,你就不怕吗?” 越棠淡淡看了一眼顾衡。 “阿沈是有记忆的,前世你做过什么,她都知道。” 越棠脚步顿了一下。 顾衡低声道:“你曾不问对错屠尽半个南都世家,将北朝扯进战乱杀尽阿沈身边心腹,南朝也在你治下民不聊生,你不会忘了吧。” 越棠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他前世的全部经历。 他只知道,他确实夺了南朝,也确实参与了征战。 屠城、征战、杀人…… 若顾衡所言是真,哪一条都不是沈觅能容忍的。 越棠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看向顾衡的目光微冷。 见他喜怒已然流于面上,不似往日平静无澜,顾衡冷笑了一声。 “不敢让人提起来?可这都是你做过的事,你没办法否认。” 越棠手指慢慢收紧。 明明该将顾衡的话压回去的,他只要稍稍说几句,就能让顾衡气到失态。可此时的越棠思绪却忽然飘远了些。 五年前,因为那些沈觅想要杀他的梦境,他开始便持有戒心,一再欺骗她。 随后,他后悔最初的防备,又以为梦境是预知,便只想将自己的命放在沈觅手中,他甘愿为沈觅指下尘泥,只为沈觅能轻而易举操控他甚至杀他,避免将来和她对立。 后来,从顾衡口中诈出,原来还有前世一说。 没人知道,听到顾衡之言后,越棠心底是如何惊涛骇浪,才接受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前世今生。 可是当时,他下意识没有去考量,前世沈觅为什么要杀他。 沈觅是什么样的人,越棠知道。 所以,前世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没有沈觅,顾衡所说的…… 越棠闭了一下眼睛,极力控制住心绪。 若是没有沈觅,越棠清楚,他不会是现在的他。 顾衡所说的,越棠心底明白,若一开始没有沈觅,没有什么可以在乎的,那些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他怎么可以做出那些事。 一直被潜意识压下的自我怀疑被掀起,越棠看着前方宫道,面上血色控制不住地一层层褪去。 正是因为越棠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的人,越棠才…… 怕。 不要是真的。 越棠心底默念了一声,面色却徒劳更加苍白。 顾衡终于从越棠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模样,心中舒快了些,道:“越棠,你既然回来了,却用另一幅模样跟在阿沈身边,我不管你还想做什么,但是我必定会好好告诉阿沈。” 越棠侧过脸颊看向顾衡,漆黑的眼眸幽深冰冷,眼瞳深处带了隐隐的残忍凶狠。 他过目不忘,五年前的场景皆让他心惊,这些年尽管压在记忆深处,可是此时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幅幅整合好展露在他脑中,将前世大致串联起来。 前世沈觅救过他,他少年时也喜欢上了沈觅,几年后,在沈觅离开南越时,他曾隐晦透露过心声。 后来他夺下了南朝,参与了征战,杀人如麻,沈觅多次想要杀他,毫不留手。 他曾经十恶不赦。 在最近恢复的一场记忆里,香气呛人的宫殿中,让前世今生的他都为之心动的亲吻…… 只是因为,药。因为前世的他利用沈觅的心软出尔反尔后,南朝哪个人,给她下的药。 所谓旖旎,他梦中的荒唐……可能是她所恶心厌恶的。 也大概,仅此而已。 越棠眼前发白。 他忽然感觉有些头晕,回过神时却发现,是他方才下意识忘记了呼吸。 越棠向来思虑多。他聪明,心狠,可这一世,他只是一个什么还都没有做过的,十六岁少年。 他才刚明白他的心意。 越棠几乎喘不过气。 他此时甚至痛恨,他为什么能记得那么清楚。 不要再想下去了。 不要再想下去了。 越棠眼底隐隐有些杀意,眸光却比平日更加潋滟水润,眼眶微红。 顾衡看到熟悉的神色,更加笃信了他的推论。 “前世是阿沈杀了你,这一世,若是让阿沈知道你还是原来的你,越棠,你觉得阿沈会不会再杀你一次?” 第34章 满级越棠归来上 你值得有一个重来的机…… 从碧落宫中出来, 沈觅拢紧狐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热气在冷风中如白雾散开,寒风紧接着吹走殿堂内的温暖。 沈觅揉了揉变凉的脸颊, 被寒风一吹, 心中积压的沉重倒是散开了些。 陛下在她面前摊开了两条路, 一条是继续做她的实权公主,将来扫清二皇子一脉,权掌北朝,甚至力排众议直接登基, 另一条, 若是她不如二皇子,那便接受她多年被偏宠的代价, 将来二皇子掌权,她的下场定然不会好看。 沈觅抬头看着皇宫的碧瓦朱甍, 向来沉静的眼眸中依旧波澜不惊。 送她出来的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全停下脚步, 面白无须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道:“奴婢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沈觅转过身, 微微笑着颔首,道:“辛苦陈公公。” 陈全连忙摆手, 道:“殿下叫奴婢陈全就好了。” 沈觅只笑了笑。 陈全是陛下身边人, 跟了陛下几十年的大太监,也是看着沈觅和沈钰长大的内官。 陛下的身体情况, 除了陛下自己和太医之外, 最了解的也就是陈全。 他看着沈觅浅笑颔首, 鎏金步摇扫过她的耳垂后,又稳稳垂坠在鬓边,一丝不变地如同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眼神。 分明是有些锋锐的美貌, 可当人乍一看到沈觅,注意到的往往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周身的气度。 温和又疏离,沉静地让人生不出旁的心思。 就连和陛下谈完,沈觅仍旧如刚进去一般,看不出喜怒,仿佛再大的决议、再高的权力诱惑都无法撼动她的心神。 甚至让陈全觉得,沈觅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里,而是站在远处,作壁上观,一边卷在顶端的争端之中,一边又游离在这之外。 让人抓不住。 陈全甩了甩头,怎么可能呢?既然站在皇宫中了,哪会有人不在乎权力。 定是他一时想多了。 陈全笑眯眯道别后,沈觅便带着随身的几位侍女朝着皇宫另一端走去。 后宫在皇宫西侧,而皇子公主居住的宫殿群在东侧,举办宴会的太液池就在二者之间。 沈觅出了隔开后宫的小御花园,特地挑了朝着东北方向的一条小路往东面去,刚好可以经过太液池之前,宴会就在太液池一畔的渐台中举办。 之前云霏领命去将越棠叫来,过了这么久,估计也将人领进来了,沈觅还是想先去看一眼越棠才能放下心。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许久,渐台上已经来了不少人,遥遥一望,南朝使团也在不远处。 沈觅从渐台前经过,高处往下分为两列,左侧靠近末席是翰林院来的几人,距离前面的首座远了,距离门边就近了。 翰林院的几位大人已经来了几位,聚在一起正聊着些什么,红色朝服中,红衣少年眉眼带着谦逊的笑容,丝毫没有违和感地立在一众人中,偶尔会说一两句话,在座的几位大人神色欣赏又欣慰。 这还是越棠第一次接触北朝的官员,就算是有沈觅作保,也未必能得到翰林院这些官员的称赞,可是此时,这几人无一人对越棠有半分为难,甚至相谈甚欢,满是赏识。 沈觅看到殿中景象,心情蓦然更开阔了些。 注意到渐台前来来往往的宫人都会朝着一个方向见礼,越棠侧过身看了一眼,见到沈觅,便立即略含歉意地向各位大人告别,随后脱身出来,朝着沈觅走过来。 他身后的官员面上仍有些不舍的神色。 沈觅脸上没忍住带上了一丝笑。 “本来还有些担心,看来这点儿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不管是对前世还是今生的越棠,这都是小场面,用不着她忧虑。 可毕竟这一世的越棠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沈觅看着他游刃有余在翰林院的官员中,忽然就有种我家儿郎初长成的与有荣焉。 越棠唇角微微扬了些,看着沈觅,笑意看着却并没有多真切。 沈觅微愣。 她立刻仔仔细细去看越棠,隔着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的容貌清晰地映入眼中。 沈觅看熟了越棠的长相,可每回认真看时,又会生出新的赞叹。 视线扫过他面上每一分弧度,越棠稍微侧了侧头颅,避开和她对视,他面上除了略有些苍白之外,没有什么异常。 沈觅心里生了疑惑,实在搞不明白,便示意着越棠随她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 越棠走在沈觅身侧稍微后面一点的位置,听到沈觅的关心,只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些走神。” 沈觅皱了一下眉,没等她再问,便听到越棠问她:“方才听杜大人他们说起,二皇子殿下进了户部?” 不过第一次照面,这些大臣最为谨慎刻薄,昨天才口头确定下来的事情,没想到这都能让越棠从他们口中听到。 沈觅默默在心底又刷新了一遍对越棠的认知,先回答他道:“我知道,自有应对的。” 沈觅想了想,多交代道:“你明年入朝,如今多了解北朝情况也是好的,有什么疑惑想知道的,问我或者问穆大人、云霏都可以。” 云霏熟知和公主府相关的,穆策之对朝中大小事宜敏感,越棠不管想知道什么,都不是难事。 丽阳城参加科举的世家子同样能掌握自家和朝堂的动向,越棠有着和他们一样的便利。 这对五年前的越棠来说,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仿若新生。 越棠静静应了一声,轻声道:“殿下对小棠太好了。” 这话不是越棠第一次说,沈觅耐心道:“那你就好好准备明年的会试和殿试,将来在朝堂上你多勤奋一分,我也能多偷懒一分。” 沈觅说着,就笑了出来。 把前世最棘手的宿敌拐到自己阵营里面,帮自己做事,她心底忽然有些暗爽。 越棠眉眼也跟着弯了弯,他看着沈觅,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容越发开怀了些。 沈觅不过是随口一说。 对于越棠,穆策之想看他拿大三元,风光入朝,可她从没有什么要求。 越棠心底又暖又涩,方才在翰林院官员面前的成竹在胸此刻皆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纷乱复杂。 入宫时,顾衡说完便离开,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就足够刺穿越棠心底的软肋。 这一世,越棠还没做过什么恶,可是,他再怎样也无法改变前世。 沈觅会杀他,那必然是他罪无可恕。 越棠不会觉得,拥有记忆的沈觅,会对他毫无芥蒂。 就算这一世是新的他,可是他就是越棠,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何况…… 对于前世的事情,他也并非一无所知。 甚至有一天,他还有可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他还妄想过拥抱她,可如今他还能不能留在她身边,都未可知。 越棠心底酸涩难忍,看着沈觅,他慢慢地,轻声问道:“殿下,小棠一直想知道,您当初为何会救下小棠。” 五年前的熹江边,那是越棠第一次见到沈觅。 十一岁的小少年穿着裙裳,满身伤痕和淤青,虚弱地跪在雪地上。 狼狈、卑微,满是算计。 突然开始追忆过去,沈觅看了一眼越棠。 少年眉眼温柔,眼底却不似往常总是带着笑,甚至还有些难过的模样。 是谁和他说什么了? 沈觅抿了一下唇,皱眉道:“救你又不是什么难事,几句话罢了,谁看到你被那样欺负,还能只在一旁看着?” 越棠道:“那日之前,确实是小棠拉着三殿下坠入江中,使得三殿下大病昏迷,险些身亡,才让薛二段英下了狠手。” 他低声道:“从一开始,就是咎由自取。” 他却还妄想着,沈觅给了他新的机会,他就真的干干净净了。 咎由自取? 听到他这样说,沈觅心底有些不舒服。 “不是顾微澜故意戏弄你,把你推到江中的吗?” 沈觅停下脚步。 越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心血来潮忽然忆苦思甜? 沈觅皱眉道:“是谁又说什么了?” 越棠看到沈觅面上的关切,心底酸痛到麻木。 他眼中有些酸,却只努力将唇角微微扬了扬,露出极淡又极为漂亮的一抹笑。 “没什么的,只是忽然想,小棠那么不好、让人讨厌,甚至还欺骗殿下、伤害殿下,自私又卑鄙,您为什么还会……” “原谅、容忍,还给小棠重新来过的机会。” 越棠一字一句仿佛在用匕首去挖最深处的腐肉。 刀刀见血,毫不留情。 沈觅无奈,那个时候,主要还是因为她的任务就是他。 事实证明,越棠不是不能做一个好人,甚至,他对自己往往还会更加苛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她生气时提出的要求,越棠这些年来,行为举止无一不是乖巧柔顺,听话又纯善。 沈觅耐下性子,认认真真道:“你值得有一个重来的机会。” 越棠轻轻怔了一下。 难过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结。 他很快反应过来,沈觅说的是这一世的他,是还没做出过什么坏事的越棠。 前世的他,也值得吗? 越棠忍了忍,眼眶微微发热,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道:“小棠真的知道错了。” 他嗓音微微沙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觅居然还听到了极细微的一丝哽咽。 沈觅实在无奈:“都过去了,小棠,没有人要求你要做一个没有瑕疵的圣人。” 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殿宇,正是二皇子居住的永宁宫。 要是继续聊下去,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好,最起码去旁边的小亭子中也比在路边要方便。 沈觅正要往旁边的小亭子走过去,裙角却被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却是一旁的灌木枝桠往路上伸出了一些,勾住了她压裙角的禁步。 后面的侍女正要上前,越棠便先低身下去,抬起手去将禁步垂下的流苏和树枝解开。 沈觅怔了一下。 越棠单膝跪在她身侧,垂眸解着缠绕成一团的流苏。他白皙的手指修长,手背的筋络在薄薄皮肤下滑动,不过是手指和流苏交缠,朱砂色细碎琉璃珠隐在指缝间,沈觅居然看出几分青涩的性感。 少年披在身后的乌发柔顺而有光泽,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沈觅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手痒,就已经摸了上去。 手感果真如想象一般,又柔又滑,凉丝丝地服帖在手指下。 流苏几下就被解开,越棠放下禁步,没有起身,直接仰头去看她。 沈觅面不改色又摸了两把,就像越棠小时候摸他的头发一样,借着一脸正色地淡定道:“小棠,向前看。我既然留你在身边,让你科举入朝,便已经说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不需要总是拿着那些事情想来想去。” 沈觅索性全说开,道:“我记性没有你那么好,很多事情我或许都忘记了。如今我愿意让你一直留在公主府,小棠,这也足够说明我的态度了。” “你很好。” 越棠仰头看着沈觅,一句一句听着。 沈觅是有记忆的,她如今还愿意将他留在身边。 越棠让自己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看样子总算好些了。 沈觅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心地笑了出来,道:“而且,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可爱吗?” 越棠小时候看着又乖又漂亮,说话偶尔还带着一点点南朝吴地口音,软糯糯地,现在长大了,那一点点口音也没有了,似乎不能再用可爱形容这样一个出色的少年,可是沈觅还是觉得越棠有种莫名的可爱。 沈觅正要将在他头发上作乱的手收回来,便发觉越棠忽然抬手。 他双手捧着沈觅的手,掌心对着她的手背,轻轻将脸颊贴上她的手心。 越棠仰头看她,眼眶、鼻尖、耳垂都微微有些绯红,他轻轻露出笑来,眉眼弯弯,容色灼灼。 这样一个完全臣服的姿态,沈觅愣了一下。 越棠嗓音清冽又低柔,仿佛在人心弦撩动。 他道:“殿下,您不要丢弃小棠,好不好?” 沈觅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指尖碰到越棠唇角,柔软温润的手感触电一般传到她脑海,沈觅瞬间僵硬起来。 越棠眉眼干净又纯澈,从下而上地映着她的身影,仿佛他的眼中便只装得下她一人。 太诱了。 这这这!实在太诱了! 沈觅差点老脸一红。 这话、这神态,越棠实在是…… 沈觅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越棠还小越棠还小,他不懂事他不懂事! 沈觅反复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正打算让越棠站起来,好好和他说说他言行问题,便听到云霏急忙忙跑过来,边跑边咳嗽。 沈觅偏过头去看,便看到沈钰刚从永宁宫中出来,而云霏背后正跟着穆策之。 “……” 沈觅默了一瞬。 名义上的皇弟沈钰拢着纹绣金龙的鹤氅,看到被灌木掩着的两人。 他视线在沈觅身上绕了一圈,又转向单膝跪着的越棠,挑高了一边眉,唇角一弯,微妙地笑了起来。 沈觅立刻反手拉了拉越棠,越棠站起身,看向旁人时面上神情清淡自然,看不出半分错处。 沈觅瞧着越棠神情变化的速度,心底啧了两声,神情也很快调整了一下,自然又正经。 越棠站起身后,便又和原来一样,站在沈觅身旁稍后的位置。 穆策之走过云霏到沈觅面前,看了眼越棠,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向沈觅和沈钰行礼打了个招呼便又离开。 也没什么异常。 更不用提面无表情的云霏。 沈钰扫了一眼周围,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有他在笑,沈钰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沈觅看到沈钰的动作,深刻明白了什么叫做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对方。 沈钰实在受不了只有他一个人不自在的氛围,清了清嗓子,祸水东引道:“皇姐,这便是越棠吧?” 越棠和云霏等人朝着沈钰行礼。 沈钰目光在越棠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才免礼,对沈觅道:“许久不见,听说皇姐要来看永安宫,钰儿十分欢喜,便立刻出来迎接。” 沈钰侧身,让出通往永安宫中的路。 二皇子要和沈觅相谈,越棠对沈觅道:“殿下,小棠先回太液池。” 沈觅应了一声,看着越棠转身离开,她手指弯起摩挲了一下。 越棠发丝脸颊的触感还缠绕在指尖,迟迟没有散去。 缱绻在指尖,几乎要让人手麻到捧不稳手炉。 沈觅用力捏了捏手炉,又深深呼吸了一下,总算是从越棠的影响中脱身出来,这才转身和沈钰一起进了永安宫。 永安宫中常年染着中药的味道,让她下意识想到了府中的顾微澜。 皱了皱眉,到了正厅,沈觅落座后,挂上尽量亲切的笑容,温声道:“钰儿。” - 太液池风光秀丽,渐台上歌舞升平。 越棠回到渐台,又和翰林院中官员相谈片刻,官员往来越发多了起来,翰林院中几人带着越棠和诸位官员互相引荐。 等到南朝使团大多来齐,北朝官员也基本列座。 陛下等人还没有过来,就看到殿前有人朝着越棠招手。 是顾衡身边的小厮。 越棠长睫微敛,手中茶杯茶叶上下游曳。 见越棠没有立刻跟出来,小厮有些着急,挥手更用力了些,一旁已经有几位官员看着小厮皱眉。 这小厮正要再走近些,在那几位官员要发话将人拖出去之前,越棠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茶杯放下,笑着朝翰林院几人致歉,便起身出了殿门。 小厮总算松了一口气,朝着越棠行了一礼,急道:“越公子,太子殿下在太液池上等您。” 越棠应了一声,跟着小厮下了渐台。 小厮感激地看着越棠,连声道谢。 太液池上也有供人乘游的小舟,此时由顾衡安排着,一艘小舟停泊在岸边,还有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只,停在池水中央。 越棠看着面前的小舟,垂下眼眸,没有立刻上去。 顾衡来找他,无非便是说前世之事。 宫门处,顾衡揭穿他一直下意识不去深思的事实,说前世是沈觅杀了他,若是知道了他有前世记忆,这一世还会杀他。 越棠不知道沈觅会不会再杀他。 一想到沈觅,就会想到她皱着眉无可奈何地安慰他,对他说,都过去了,让他向前看,说他很好。 越棠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 就算会,他也是愿意的。 他怕的,是沈觅不要他。 越棠抬手抚了一下心口,那里仍旧有些抽痛。 可是他再也没办法在沈觅面前毫无负累了。 越棠深深呼吸了一下,前世罪孽仿佛高山压在他肩上,告诉他,他又在隐瞒,他不配得到殿下的垂怜。 又哪里能够再有进一步的奢求。 越棠胸中苦涩几乎要喷涌出来。 他怎么敢再有妄念。 可妄念之所以为妄念,便是即便不可能,也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地去痴想,去痴念。 越棠长睫敛下,默默将全部情绪藏起。 上了小舟,小厮将小舟划到池中心的另一只船前。 顾衡从中走出来。 越棠单手拎着小厮,从小船飞身上顾衡所在的船只甲板上。 顾衡在看到越棠的那一瞬,脸色却瞬间冷凝。 他声音极为冰冷,已是隐含了杀意,一字一字道:“你不是前世的越棠。” 越棠眼眸一凝,全身戒备起来。 他只看着顾衡,没有立刻说话。 顾衡看到越棠的那瞬间,先是不可思议,随后便是被人一直欺瞒的愤怒。 说完,他几乎冷笑出声。 “你一直在骗我。” 面前的少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静静看着他愤怒的模样。 “太子殿下何以见得?” 顾衡还是忍不住冷笑出来,道:“你不怕水。” 越棠眼眸轻轻动了一下。 顾衡哈哈两声,连连抚掌,道:“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前世有一次水战之前,他拷问顾微澜一脉遗留下的人时,却意外得知了和越棠有关的机密。 在熹山书院时,沈觅是在越棠十四那年才救下他。在这之前的四年里,越棠时常被人按在熹江中,看他垂死挣扎供人取笑。后来有次将他用绳索锁在水中,冬日江面结冰,一层薄冰直接将越棠一起封在水中,把人救上后差点没醒过来。之后每次再将他扔到熹江中,越棠往往不能挣扎直接昏在水中,最后甚至靠近深水就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越棠怕水。 那场水战,越棠在船队中,面色强做如常,许是上天也在帮顾衡,越棠的船队在越棠派人反复探测之后仍旧触礁。 那是越棠亲身参与的全部战役中唯一的一场败绩。 火光席卷船队,越棠麾下士兵只能尽力撤离,越棠留在最后,在送最后几个士兵离开后,跌入水中昏迷,被沈觅生擒。 越棠在地牢那些天,沈觅忙于应付后方粮草事宜,顾衡在沈觅不在时,曾多次将越棠带到水边试过,甚至不用深水,只要是大片的水面都足以让越棠反应异常,就算是浅水都能够让越棠溺水昏迷。 可惜越棠只参与过这一次水战。 这是顾衡和沈觅都知道的,越棠唯一的一次失误,也是只有他在水上时才会有的唯一的弱点。 这一世,沈觅早早就救下小越棠,没让他经受后来的折磨,他就不应该怕水。 只要让沈觅见到怕水的越棠,沈觅就会知道,她身边的,是前世的越棠。 顾衡本想先随便派个人带他到水边,若越棠真来了,只要他面色不对或者昏倒,等沈觅来了便能看到。 可顾衡没想到,越棠不怕水。 也就是说,这个越棠,就是这一世,被沈觅从十一岁就放在身边的越棠。 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越棠武功就是真的不好,也没有前世那些本事。 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幼年有过坎坷的少年。 之前他的忌惮都成了笑话。 顾衡脸色瞬间沉地仿佛能滴下墨水,他声音森然,道:“慕容三房、岭南王,你怎么知道?” 越棠看着水面,极轻地笑了一下。 “很难猜吗?” 就算没有前世记忆,有了线索之后也不难知道。 “慕容三房被单独排斥在外,长房倒后便暗中蓄势,长房不存,二房三房相争又如何。岭南王幼时腻于温柔乡,自请去岭南,遵从誓言不曾踏出半步,南朝陛下夺其妻杀其子试探多年,才彻底放下心。岭南王能打消帝王猜忌,维持得一副无能模样,却能暗中和顾微澜来往,早就可见端倪。” 越棠平平静静说出推断。 越棠虽然说得轻松,一字一句却仿佛能砸到顾衡头顶,在他耳边嘶喊,这样简单的推断他做不到? 就算没有越棠在顾微澜身边那几年的见闻,顾衡本也该在别处发现线索。 可是前世的他没有,今生又是只靠着前世。 越棠越是心不在焉轻描淡写,顾衡越是愤怒。 他曾经不是这样的。 曾经南朝陛下独宠顾微澜和漪妃,皇后死后,顾衡也曾独自负重前行。 虽然战战兢兢,却持着赤诚的少年胸怀,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结识的沈觅。 沈觅的理念、沈觅的思想,都远远超越这个时代,顾衡曾为此如痴如醉,引为知交。 他在那时也知道,世间还会有沈觅一般卓然的人,他自己也不会是最耀眼的,所以在一开始小他许多岁的越棠夺了南朝后,他也只是想更加努力,将江山再夺回来。 可是沈觅对越棠却总是不同的。 他曾和沈觅并肩作战,谈笑风生,一起喝酒一起玩乐,却都比不及,越棠轻飘飘一句,他要见她。 就算越棠坏到了骨子里,也永远排在沈觅的第一位。 那是顾衡第一次对越棠生出单纯的厌恶和嫉恨。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记忆在脑海中斑驳褪色,顾衡早就找不回当初了。重来一世,原来找不到的,如今甚至愈行愈远。 顾衡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如今算什么。 活了两世的他,还是被十六岁的越棠玩弄在股掌间。 顾衡此刻脑中却极度清晰地想到,越棠这一世十一岁开始便没有再习武。 上次在公主府的红枫步道前,顾衡出手,越棠也只是靠着身法和反应侥幸撑到人来。 既然错了,那便错到底吧。 越棠死了就好了。 第35章 满级越棠归来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沈觅和沈钰其实并不熟, 出于陛下的吩咐,沈觅去永安宫看他,但也只是单纯地说几句客套。 至于陛下提醒的, 沈钰进入户部, 沈觅没有什么看法, 有什么打算也不是能在沈钰面前摊开说的。 互相没话找话一会儿后,沈觅便提出来告辞。 一出永安宫,便看到有南朝人在宫门口等着,沈觅一出来就递过来一张纸条。 顾衡写的。 沈觅皱了一下眉。 看着纸条和面前的南朝人, 沈觅耐下性子打开纸条。 第一行字:“越棠仍为前世越棠。” 沈觅神色淡淡, 接着往下看,“太液池一试。” 太液池。 水。 前世的越棠怕水。 沈觅几乎立刻猜到顾衡的打算, 他打算让越棠靠近水面或者在水上面,只要越棠表现不对, 确定他怕水, 就能证明她身边的越棠是前世的越棠。 这一世在熹山书院时,沈觅知道的, 小越棠还好好的,并不怕水。 所以顾衡打算这样试。 他怎么让越棠离开渐台靠近太液池? 沈觅有些生气, 立刻带着云霏直接抄近路, 不去渐台直接去到太液池旁边。 开始还是快走,沈觅边走边着急。 越棠知道顾衡讨厌他, 应当不会配合, 顾衡要想试给她看, 就可能会强制他过来。 卫江并不会在皇宫中跟着他,越棠怎么反抗得了顾衡? 沈觅一时气极,直接提起裙摆奔跑起来。 云霏一愣, 也跟着跑在沈觅旁边。 宫中的小道盘曲复杂,弯弯绕绕间拨云见日,遥遥看到太液池面。 沈觅立即跨过一片小园林,便来到太液池边上。 渐台前,一艘小舟飘向中央。 小舟上,一名小厮在后面划桨,前方的红衣少年长身玉立,没有半点不适。 小越棠就是小越棠,他不是前世的宿敌。 沈觅松了口气,还是沿着池边往靠近中央船只的地面跑去。 云霏吩咐护卫去让人取渡舟来,不远处,越棠已经上了顾衡的船只。 沈觅有些气。 他要去做什么?! 沈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着裙摆停下喘了口气,再抬头时,却看到对面船只上情况剧变—— 越棠没有半分异常,站在顾衡身前,神色平静。 顾衡垂眸笑了一笑,再抬起眼睛时,却见他眼中微微泛红。 “越棠,你知道吗?前世如果没有你,我和阿沈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越棠冷淡看着他,没有说话。 明知道眼前的越棠不是前世的越棠,顾衡还是对着他说了出来。 说出第一句,反倒是畅快了些。 “可是偏偏有你。你嗜杀残忍,六亲不认,到底有哪点能入阿沈的眼,她偏偏对你另眼相待?” “就连那夜……过后,她也没怪你。” “前世你死便死了,可是阿沈却因为你的死和我决裂,她难道忘记死在你手里的人了吗?” “十年。我和阿沈相识十年,这一世,她一回来却是去找你?” “越棠,你要是从未存在过,该有多好?” 顾衡苦笑一声。 越棠听着顾衡的话,手指渐渐收紧。 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前世,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他葬身火海后,沈觅和顾衡还有着许多年。 顾衡的话,他不敢全信。 前世沈觅对他另眼相待?那夜也没怪他?他死后和顾衡决裂? 唯一一件确定的事,便是沈觅这一世早早就救下了他。 越棠微愣间,顾衡忽然发作,直接冲上前去扼住越棠脖颈。 巨大的冲力将越棠掼到船舷边上,后腰装上木板,腰身猛地往后折过去,疼痛一下传来,上身半个身子悬空在外! 船身随着两人的动作往一边倾斜。 顾衡在掐住越棠脖颈后便立即收紧手指,崩地紧紧的手背青筋狰狞,微红的手掐紧越棠脖颈,和指下白皙光洁的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船身晃动间,水波摇曳,顾衡冷眼看着越棠面色渐渐泛红难看起来,心底的痛快压过了理智。 就是这样,直接让他死在这里。 他和阿沈之间便没有越棠了。 越棠呼吸被扼制,他抬手想要挣扎,眼前却忽然一晕,大脑空白一片,所有动作都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随即大片混乱的画面涌入脑海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脑海一片混乱中,窒息的感觉让越棠清醒过来一瞬。 可脖颈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几乎想要直接扭断他的颈椎。 越棠艰难睁开眼睛,眼前通透的蔚蓝苍穹不见半点白云,就像是沈觅今日的裙摆颜色。 顾衡一心想要掐死他。 “殿下,您不要丢弃小棠,好不好?” 他忽然想到,他还没有听到沈觅的回答。 沈觅会回答好还是不好? 越棠的手指按在顾衡手臂的穴道上,脖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越发使不上力气。 顾衡的手还在用力。 越棠眼前渐渐昏暗下来,他按在顾衡穴道上的手渐渐软下。 思绪混乱,他是谁? 是南朝的越棠。 耳边遥遥传来一道声音,模糊的,破碎的,让人听不真切—— “小棠!” 小棠? 是在叫他? 谁在叫他? 谁会这样叫他? 越棠忽然有些茫然。 “顾衡,你放手!” 脖颈间的桎梏松了些,越棠能勉强喘一口气,随即又被狠狠掐紧。 身前的顾衡笑了,轻声道:“再等等,就快了。” “顾衡,你先放手!有什么我和你慢慢说!” 那声音慌张又愤怒,在让顾衡放开他。 越棠昏昏沉沉,头痛甚至盖过了脖颈的痛苦。 如果他死了,那是全天下都该放鞭炮庆祝的事情,谁会来救他? 是幻觉吧。 他此时甚至发不出声音,唇瓣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做出两个字的口型。 “沈觅。” 沈觅。 越棠清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最近的那处岸边有一小片蓝色摇曳。 沈觅。 是沈觅。 脖颈间的手无法分开,越棠身后就是太液池的深水。 越棠意识到这个问题,身体微微发抖,但是另一个反应却比恐惧来得更快,他身体在船只朝自己这边摇晃时,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 船只往一边侧翻,越棠后仰着从船上摔入水中。 在半空中,顾衡的手松开,空气争先恐后灌入肺中,随即铺天盖地的水将他全身包绕。 顾衡和越棠同时落入了水中。 越棠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头颅离开水面。 眼前船只上焚烧的灯火在昏暗的傍晚摇摇欲坠,岸边那片蓝色遥远又模糊。 上次他这样落在水中,是面对着焚烧的船队,他当时想,就让他葬身江水中好了。 那时他一睁开眼,便看到蓝色衣摆从他面前飘摇远去。 这次,她会救他吗? 越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再次没入水面时,越棠又模模糊糊想,顾衡是南朝的太子,他只是北朝沈觅手下一个可以让人随意打杀的人。 会救他吗? 沈觅会救他吗? 越棠因为那一下挣扎,小腿抽痛起来,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在水底睁开眼睛。 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点重合起来。 要是她不想要他,就算沉下去,也无所谓的。 还能落得一场干净。 思绪被彻底抽空。 越棠闭上了眼睛。 他的长发如水藻般散开,水底的碎光照在他脸上,彷佛世间最美的水魅野怪。 岸边的沈觅来不及去等更多人来,摘下身上坠饰,脱下吸水的狐裘和外袍,直接跳入水中。 “殿下!” “快!保护殿下!” 冬日的冰水刺激着肌肤战栗,沈觅身后又跟着十几人入水,一同朝着湖中心游过去。 沈觅跑过来已经是累极,在水里更是吃力,身后跟来的人快速超过她往着前方往下坠的红色身影而去。 沈觅看到,越棠任自己往下坠去,没有挣扎。 她愤怒起来,越棠在想什么! 不要命了吗? 中央处,一个小厮跳进水中,拖住越棠的身体往上,迎面配合着过来。 众人越过她,拖住越棠往下沉坠的身体,又转向朝着沈觅而去。 沈觅往上去,离开水面又一次换气,随后一头扎进水底,拉住越棠的手往上,和众人配合着一起往岸边游过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越棠。 他脖颈上的掐痕红肿,而肌肤惨白,视觉冲击几乎称得上震撼。 已经昏过去了。 沈觅咬紧牙关,在力气耗尽之前,总算是将越棠也带到了岸边。 清醒着的顾衡率先被救上来,看到沈觅亲自下水去救越棠,顾衡脸色惨白下来。 沈觅没有功夫去理会顾衡,太医候在旁边,沈觅一上来,云霏就立刻为她围上狐裘送上姜汤。 太医检查完越棠后。立刻去按压他的胸廓,等到越棠无意识吐出几口水,太医累得跌坐在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殿下放心,人没事了。” 沈觅这下才全身脱力地靠在云霏怀中,稍稍缓了缓,又艰难起身去到越棠身边。 他浓长的睫毛被水凝成一缕一缕,轻轻颤了一下,沈觅心底由衷地生出一阵惊喜,立即扶起越棠,颤声道:“小棠?” 越棠眼帘慢慢掀开,眼神却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聚焦起来,又很快一片空茫。 发上的水珠往下流,长睫上挂着的水滴一滴滴落下。 仿佛失了神魂一样能够任人宰割。 顾衡看着沈觅因为越棠醒来惊喜,又看着她激动地抱住越棠,心底仿佛有什么,忽然破裂。 前世,有人发现越棠在湖底,那时的沈觅是什么样的呢? 同样的寒冬,沈觅拢着鸦青色鹤氅,远远地站在岸上,神情淡淡,在士兵去捞越棠的时候,甚至还有闲心和云霏聊天。 等到越棠被捞上来后,她站在旁边,只确定了越棠的死活,便直接离开。 前世今生交错起来,顾衡艰难地确认。 “阿沈,当初,你真不喜欢他?” 越棠眼睛又缓慢地闭上。 沈觅不知道越棠到底算不算清醒,太医在一旁道:“越公子窒息太久,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沈觅对太医道了几声谢,云霏有条理地安排着,无关人都被清理开来,只在最外面留了一圈护卫防守。 太医被请往沈觅在宫中居住时的长乐宫,云霏又吩咐叫骄辇来。 旁边除了公主府的人,皆被清空。 中央只留下沈觅、越棠,和顾衡。 沈觅擦去越棠脸上水珠,衣袖已经是湿的,她擦拭的动作只是徒劳。 沈觅抿紧唇瓣,寒风几乎刮进人骨缝里。 顾衡走近过来,失魂落魄,道:“前世,你真不喜欢越棠吗?” 沈觅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句话,是顾衡前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走事业线就走事业线,她好好辅佐他,就算从一开始的激情到后来的麻木,她自认做的事还是一样只为达成顾衡的目标,可是顾衡就只知道问她—— 你在想越棠? 你喜欢越棠? 沈觅甚至还记得,上一世她没来得及在大火烧起来之前赶到,只能看着越棠被活活烧死。 山林中烟气太重,她回去便病了一场,等她病好,便时常听到顾衡的阴阳怪气。 她发呆,问她是不是想越棠了。 她没胃口,问她是不是后悔让越棠死去了。 她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离他远点,问她是不是想去祭拜越棠。 沈觅:…… 沈觅气地直接去掀了顾衡的帐篷,数不清第几次解释,和越棠无关。 “你解释什么,阿沈,你是心虚了吗?” 沈觅:“……” 她耐着性子说,正是不心虚才敢解释,顾衡只失望看着她,问她不心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欲盖弥彰的话。 欲盖弥彰,顾衡全家都欲盖弥彰! 沈觅摔碎了他的砚台,又将一桌笔架砸到他身上。 等到吵完冷静下来,顾衡红着眼睛找她道歉,她只说一句,“好好的,以后不要再提起越棠。” 这句话依旧能引炸顾衡,“是,你心疼他,你想念他,连提都不可以是吗?” 沈觅怒极,顾衡便冷笑:“可是越棠死了,是你杀的。他死地灰都不剩了,你还惦念他什么?” 顾衡眼泪就晃在眼底:“你一直喜欢他是不是?只要他想见你,你推开所有事情都要去见他,我呢?只要是他,他做什么你就都能原谅?阿沈,你是不是从来没讨厌过他,不管他做过什么。” 沈觅最终无力地离开。 就算再听说,顾衡为了打压越棠执政时的官员和政策做了哪些事,沈觅都无力再阻拦,她也阻拦不了。 甚至会让他觉得—— 她又在借此怀念越棠。 除了和越棠相关的,顾衡对沈觅丝毫没有底线。 沈觅只想回去北朝,远程做完任务,等待离开那个世界。 沈觅也曾激情澎湃,为任务勾画的未来满怀憧憬,渐渐变得疏离、遥远,隔岸观火。 越棠的死,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让那个任务从鲜活变成按部就班的死水。 沈觅只想尽快完成任务,摆脱这些困扰,早点回到她的世界。 此刻越棠被护在她怀中,狐裘挡着太液池上的寒风,顾衡跪在她面前。 沈觅无力道:“我是不是回答过你很多遍?” 顾衡红着眼睛,沈觅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就想听到我说我喜欢越棠?” 顾衡眼中有温热涌出。 这一世沈觅确实宠爱越棠,直到看到前世今生同样的越棠落水,顾衡才清楚地明白,她对越棠好是什么样子,前世将越棠作为宿敌,又是什么样子。 顾衡哑声道:“前世,越棠说要见你,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去见他。” 沈觅淡声道:“越棠见我从来都是谈正事。两国交战,对方首领邀请议事,我不去?” 顾衡沉默了片刻,只是每次,越棠都是挑在沈觅喜欢的地方,仿佛只是一个桃色的邀约。 顾衡声音微微颤抖:“你都不讨厌他,甚至还拦着我。” “不讨厌?前世越棠身上的伤有多少是我下的手?” 她在这个世界的感情本就淡薄,被顾衡的胡搅蛮缠搞得心态更加冷漠,前世对越棠稍微的厌恶也是因为他杀人太放肆,手腕太狠毒。 沈觅冷笑了一下,有些无力,“除了地牢里你折磨他的那半个月之外,他几次受伤,都是我动的手吧?该做的我都做了,看着你无端折磨越棠泄愤,我不该拦你?” 顾衡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沈觅低头摸了一下越棠的额头,现在他额上温度还不烫。 远处车辇缓缓驶来,沈觅松了一口气,将狐裘围着两人更紧了些。 身上的水迹浸湿了狐裘,但是好歹还能挡挡冷风。 越棠长睫轻轻颤着,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多半还是没有清醒。 顾衡沉默间,越棠眼睛稍微分开了一线,失焦的眼眸朝着水面,一看到是水,他神智不清醒,却还是下意识颤抖着朝着沈觅怀中缩了一下。 越棠脸颊埋在沈觅颈间,沈觅只皱着眉,轻声道:“我在这,小棠,别怕。” 越棠稍微不那么怕了些。 顾衡看着越棠的动作,又听到沈觅的话,悔恨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他一开口,眼泪就不住地往下流。 “当初在地牢里,我只是气。气他占了你的清白,你还为他开脱。我气他杀了云霏,你那么在意云霏,都没有报复他。” 这两件事也是顾衡无数次质问她的。 沈觅揉了揉眉心,今日索性全部再告诉他一遍。 敞开了说,说完之后,顾衡这一世做的所有事,都要一点点清算。 “云霏没死。” 当初在沈觅被俘获后,也就是顾衡最关心的那个晚上之后,一行人逃出凉城,越棠就站在城墙上,手中握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弓箭。 云霏落下了她母亲的遗物,回身去捡。 马蹄瞬间跑开老远,沈觅扭头去看。 她已经出了弓箭的射程,可云霏还在,她一回头,便看到越棠张满了弓,无法对准她,便落向了云霏。 乌黑的城楼上,红衣染血的越棠容貌昳丽至极,衣袍烈烈飞舞,好似吸足了血的罂粟。 一点寒芒飞出后,越棠手中长弓因巨力断裂,云霏应声倒下。 大概因为云霏中箭倒下,才侥幸逃过了追杀的士兵刀枪,在尸堆中活了下来。 等到天下平定后,便回到了她身边。 沈觅不知道时,也以为越棠真下了死手,所以在之后,只要遇到越棠,沈觅能杀则杀,只是她绝不会做出虐杀的事。 大致说了经过,顾衡垂下了眼睛。 还有最后一件事,也就是顾衡神经质的开始。 她中药的那晚。 两国和谈,南朝顾筵撕毁协议对她下药。 那晚,她独自被关在殿堂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燥热难受地就差让系统给她重新开始任务了,越棠就在那个时候推开了殿门。 沈觅忍着,想从他身上找到解药。 冷眼看越棠开窗通风,看他关上门又离开,离开又一身血气地,估计是暴力抢了药又回来。 越棠靠近她,就坐在了她面前。 那时候两国还算不上你死我活,她也没那么讨厌越棠。 当神智不清醒时,越棠身上血气混着冷香,昏暗的光芒下,漂亮地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一是计划好的铤而走险,二是仿佛在药力作用下被眼前美色乱了心神,沈觅主动去吻了越棠。 南朝不管是公中还是私下都极为混乱,沈觅亲吻越棠时,才发现,他居然青涩到那个时候还会紧张。 沈觅一步步试探,从一开始浅浅地唇瓣厮磨,到让他张嘴。 越棠一一配合,听话地不可思议。 本来她是恶劣地、报复地,想要玉石俱焚一样的心理,去亲吻他,可越棠却乖地仿佛在被她欺负。 从一开始的愤怒甚至厌恶,到后来缱绻缠绵,沈觅清醒地看着越棠在亲吻中失神,一边继续吻他,一边咬破唇瓣保持清醒,解开他衣衫去找解药,几乎摸遍了他全身。 越棠却自始自终没有反抗,双手始终都抓紧身侧的地毯,也不曾碰过她一下。 一个姑娘,中了药对着一个少年郎,怎么都不占优势。 在沈觅这里,大概是越棠始终克制没有半分逾越,给了她心中一丝安慰和底气。 使得沈觅在这次荒唐中,获得的最多的感受居然是美妙。 发觉越棠身上没有解药后,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将药喂给了越棠—— 没有解药,至少要一起沦陷。 那个时候,越棠应当已经清醒过来,却还是咽了下去。 沈觅心底霎时间放松了抵抗,她再尽最后的努力保持清醒,保持不住…… 沈觅当时甚至想,那不如顺其自然一晚。 终归是用药,有机会,她还是会将元凶抓出来处置。 但是越棠最后没碰她。 大概是觉得她被下药对不住她,甚至将防卫留了大空,几乎是请顾衡进来将她带走。 沈觅醒来后正愣神间,就听到顾衡又气又笨拙地安慰她,说她没了清白也没关系。 沈觅当时有些想笑又有些气恼,正去和他解释,便听到顾衡一遍遍说: “越棠衣衫不整,他身上那些……痕迹,我都看见了。” “不过阿沈你为什么不讨厌他?” “阿沈,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伤心,我会给你报仇。” 不管她如何说明那晚的情况,顾衡始终不信,她和越棠确实没发生过什么。 那晚之后对越棠又产生的复杂心绪,随着顾衡一遍遍质问和云霏的“死”,越棠彻底变成一边倒的宿敌。 前世解释的话说得多了,沈觅这回不想再多解释。 她干脆道:“那天晚上,中药的是我,被强吻的是越棠,越棠身上的药最后也给了我。” 沈觅说完,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道:“清白?你强调的这两个字,若是亲吻,那确实没有了。不过清白不清白,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因为那晚怪越棠,是因为只看那天晚上,确实是我赚到了。” 论男女之间,是她占了上风,越棠被她按在身下任意施为,而论当时形势,她直接脱离了战俘身份,哪方面都没有损失。 反观越棠,男女之间不好说,可他被沈觅喂了药,放走了她不提,还要在战场中作为主帅虚弱不知道几天,无疑是他吃亏。 沈觅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纠结。 越棠也没见他因为这晚动摇过。 困在那个晚上的,只有心心念念她清白的顾衡。 顾衡面如金纸。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走上了歧路。 越棠感觉头疼地几乎要炸裂开。 无数纷杂错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激荡。 一会儿是熹江中能吞噬人的江水,一会儿是要将他焚成灰烬的火。 一会儿是沈觅,一会儿是形形色色的人。 耳边的交谈声传入脑海,自动对应上那些散乱的碎片。 补充完整了两面的记忆。 越棠浑身冷汗,极度的难受中,只能勉强分辨出沈觅话下的意思。 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 脑海中画面排序,一幅一幅闪现过去。 越棠因这整齐的记忆,痛苦才渐渐得到疏解。 他所知大多都是硬币的一面,这些散乱的记忆,让他知道了另一面。 前世,他已经竭尽所能。 青史几行,是非毁誉,他问心无愧。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36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他就站在那里,满园秀…… 太液池面映出渐台上次第升起的灯火, 清澈的水波随晚风在岸边起落往回。 笙箫歌舞声声遥远,一点孤鸿影突兀掠下,仿佛将三人隔出世外。 顾衡低垂头颅, 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紧握成拳, 青筋毕露。 他衣上发上同样湿透, 水淋淋地贴在身上,粘着草屑枯枝,平日的孤傲矜贵尽数磨灭,此刻仿佛一只颓丧的败犬, 脊背弯下, 只能强忍呜咽。 顾衡还记得,他和沈觅初见时, 是他被罢黜太子之位后,流亡至北朝那日。 被困在走投无路的死局, 他心灰意冷, 悲愤将手中断剑丢弃。 白马上的少女一身骑装,她挥手, 一列人应她手势自她身后奔往四方。 少女容色太美,在山林中, 肌肤几乎透明如暖玉, 连阳光都为她温柔。 她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下颌微抬, 瞄准了被打斗殃及的一只跛脚小鹿。 顾衡以为是哪家贵女狩猎, 不过是闺阁的游戏, 他漠不关心地闭眼,在弓箭转向从他耳际穿过那刻,他以为自己成了贵女取乐的笑话, 当即目露凶狠抬头,却不妨听到他身后一声刀剑和重物落地声响—— 背后弓箭贯穿人额心,是有人要偷袭趁机取他性命! 而他一开始轻视的少女救了他一次,她并不是他以为的娇气贵女。 顾衡心神震惊间,愣愣看少女下马,她身前是残肢断臂,身后是被护下的猎户山民,而她面上神色始终清淡,目下无尘。 沈觅走到他身前,顾衡心跳不知道因为惊艳抑或忌惮,跳快了几分。 他强做戒备地等着听她说些收服人心的话,良久,却只等来面前递来他丢弃的断剑。 少女逆光而立,纷扬飞起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金辉,她意有所指,“你的剑,就算断了也不能丢。” 他的南朝,就算被贬黜,也要收拾残局,韬光养晦。 从来没有人让他意识到,已到绝境,他还能坚守等到一线生机。 顾衡心神震惊间,却只见这少女转身走远,丝毫没有将他的震惊和触动看在眼里。 他听到人口中道—— 清晏殿下。 北朝唯一的公主殿下,一呼有百应,卓然天下人。 却能捡起他的断剑,让他起来,让他去收回属于他的荣光…… 教他如何不沦陷。 眼前沈觅低眉看着越棠,眉心紧锁。 她为什么会皱眉? 她不该永远如那日一般,是他的光和救赎,神情不因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吗? 顾衡想到,前世,沈觅向来不爱笑,神情总是清淡又敷衍,偶尔的认真神色就会让他移不开眼。 她很少皱眉,就好像她一直都是旁观者一般,远看人世不挂心间。 可她会因为越棠困扰忧虑。 前世因为越棠心烦,今生又因为越棠心忧。 一点点剖析开来,顾衡心头似乎梗住,巨大的悲哀压垮了他最后一丝信念。 或许,理智的他早就死去了。 顾衡哑声道:“阿沈……” 过去和未来,万语千言横在心间,却一字都再难说出口。 沈觅淡淡道:“我只想让你清楚,前世和越棠无关,是你自己冥顽不灵朽木难雕。” 一手主角的好牌打得稀烂。 大概他心底还要归结于是因为所谓情爱。 一时冲动可以,可一直由情绪驱使,失去理智、不能清醒,这在沈觅看来是愚蠢。 沈觅冷淡垂眸。 顾衡脸色惨白,唇边溢出鲜血,他苦笑着捂紧心口,身子佝偻下去,蜷缩在地上,目眦欲裂,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 寒风太冷,看着骄辇总算快到眼前,沈觅放松了些。 怀中的越棠似乎醒过来了一些,因为过于难受,口中溢出一声轻哼。 气音拂过耳廓,撩动她耳边发丝。 沈觅不知道是被冷地还是不适应这样的亲近,半边身子都酥痒了片刻。 定下心神,她立刻去看他的脸色状态。 越棠眉心紧紧皱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觅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有得到丝毫反应。 说他清醒了,可他眼神却迷离着,她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也没有反应,说他没有清醒,但他又始终面对着沈觅,眼睛睁着一眨不眨。 越棠脖颈上淤出的红肿痕迹骇人,他被掐着那么久,又溺在水中那么久,沈觅一想就又气愤起来,瞬间冲淡了越棠靠那么近带来的不适。 注意到蜷在地上的顾衡,沈觅只冷冷看他一眼。 忽然,猝不及防间,越棠又朝她靠近了些。 沈觅愣住,注意被勾回来,下意识往后倾了倾。 越棠轻轻抱住了她。 沈觅怔住。 说是抱,但几乎没有碰到她。 狐裘下,越棠虚虚将她拢在手臂之间,两人湿透的衣衫贴在一起,身体却几乎没有碰触,只有衣衫带起肌肤细细的痒。 沈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样克制的动作,越棠应当不是完全无意识。 沈觅生生忍住想要推开他的冲动,试探说道:“小棠?” 越棠难受地拧紧眉,头颅依旧疼地让人忍受不了。 但是,他还是想这样做。 他只想轻轻地,抱一下沈觅。 听到她的声音,越棠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因为被窒息太久,他的嗓音都又哑又沉难以辨认。 “沈觅。” 不是平日里越棠的语气。 沈觅愣了一下。 这一世的越棠在她面前唤她殿下,在别人面前,偶尔会称她“清晏公主”、“清晏殿下”,却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沈觅思绪杂乱。 心情复杂间,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嗓音喑哑,他说得很慢,又厚重地藏着所有情绪。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觅心中一酸。 因为越棠那句“沈觅”生出的抗拒和别扭瞬间烟消云散。 顾衡这次是偏执到非要杀了越棠不可。 要不是越棠从船上跌下,要不是船上有小厮也救了他一把,越棠真的又会死在她面前。 沈觅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她抬手,轻轻抱住他。 双手搭在他腰后,真真切切地抱着他。 越棠身体僵住。 他手都微微颤着,将两人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触碰沈觅身后。 慢慢收紧。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是他从生到死,求而不得。 此刻成真。 沈觅没有再推开他。 越棠刚从死里逃生,便稍稍纵容些也好。 沈觅低声道:“小棠,不要怕。日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不会再这样了。” 沈觅同时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遍。 她不会再让越棠受到这样的危险。 骄辇很快驶到面前,沈觅立刻朝着云霏招手,在云霏和内官的帮助下,一起将越棠搀扶着送上车厢中。 沈觅没有管地上的顾衡,让人接上太医,一同朝着她在宫中的长乐宫而去。 一到车上,再看越棠,他闭着眼睛靠在沈觅肩头,皱紧眉又昏沉过去。 面上被窒息的红已经褪去,但是两颊又浮现不正常的红色,身体微微发热。 沈觅有些焦虑,一直等到骄辇到了长乐宫,徐年徐岁等在门口,将越棠接进房中,太医也跟着进去,才稍微松了口气。 云霏皱着眉拉住沈觅,道:“殿下,您也要去换换衣服,都湿透了。” 沈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沉重的宫装,抿唇朝着寝殿走过去。 等到她换上干净整洁的宫装,便立刻又去到偏殿越棠门前。 太医等到沈觅,见她心急,略一拱手,便直接道:“殿下,越公子只是起了温病,可能会昏沉几日,没什么大碍。” 得了太医的话,沈觅才彻底放松下来,连忙让人带上薄礼送太医回去。 太液池边发生的变故还是没能完全止住风声,渐台上的小宴也即将开始。 沈觅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回到寝殿之中。 绞干长发梳好发髻,沈觅检查一遍自己装束,确认没有一处不佳后,吩咐徐年徐岁先送越棠回公主府,又安排了侍卫随行,便再次前往太液池。 陛下专门为越棠安排了在翰林院中的坐席,这事儿传出后又让人对沈觅顾忌了几分。 不过是公主府上一个学子,就能在会试前被陛下专门注意到,究竟是出于对熹山解元的赏识,还是又在彰显清晏殿下的地位,众人心里各有思量。 宴席上正有人想要试探越棠,却听闻太液池上起了争端,有消息灵敏的,知道是南朝太子对越棠起了杀心,更多人还是看着空着的席位丝毫不知情。 可等到宴席开始,南朝的太子席位空缺,越棠、沈觅的位置也空着,众人私下交换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等到沈觅来到宴席中时,酒已过一轮。 今日她也不是主角,到了渐台,便低调地从侧方偏殿回了高处她的席位上。 正中的陛下看到只有沈觅一人回来,又看了眼翰林院那处空席,手指摩挲着酒樽上的花纹,眼神深了些。 穆策之也看到只有沈觅一人,皱眉朝着翰林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宴席上稍有了一些波动,见陛下面色如常,宴席也正常继续下去。 久等不到顾衡回宴席,南朝使者只好起身,为难地歉意道:“我朝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还请陛下海涵。” 陛下淡声道:“无妨,南朝太子身体重要。” 南朝使者松了一口气。 提到顾衡,方才一直没有动静的柳贵妃抬手小酌了一口酒液,另一只手扶着额头,微微露出一抹淡笑。 贵妃面色微红,略有醉意,仪态仍是优雅,笑道:“若在我朝有不适之处,使者们还要提出来。” 南朝侍者受宠若惊。 柳贵妃略略掩口,玩笑一般,道:“南朝太子好生养着,清晏若得了空,也去看望一二。” 沈觅抬眼淡淡看她。 柳贵妃低眉,笑道:“本宫的清晏向来被捧在掌心里疼着,清晏也争气,本宫是看谁都衬不得。南朝太子是人中龙凤,和我清晏郎才女貌,本宫今日还想看看小辈相处如何,可惜只能让他们宴后再见,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话里话外,就是在说沈觅和顾衡般配。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种话,就好像摆明了想要两国再结姻亲。 陛下面上看不出喜怒,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手中酒樽放下,扶在了龙椅的龙头上。 这点小事,沈觅自己能解决。 南朝使者先是愕然,听懂了柳贵妃的话,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 这是他们想都没敢想的好事! 穆策之直接气地打翻了手中酒盏,脸色铁青,低声道:“她怎敢!” 再看陛下面色没有变化,众人却是一愣。 倒是和想象之中不同? 柳贵妃所言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柳贵妃眉梢微挑,看向沈觅,“清晏也该考虑考虑了。” 自从柳贵妃说起这事时候,沈觅姿势都没有变过分毫。 将宴席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后,沈觅才稍稍往后,后背倚上靠背。 南朝使者目露激动之色。 沈觅只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厌倦。 又被和顾衡扯在一起。 明显处在强势一方的国家主动嫁公主?真能让人笑掉大牙,柳贵妃不知道又被谁撺掇想将她送去南朝,好给沈钰腾出朝堂的位置,丢人真是丢到南朝去了。 她心情很不好。 沈觅淡声道:“贵妃娘娘今日是醉了吗?醒一醒,您今日还是贵妃,不是皇后。” 哪来的底气去操持元后亲女的婚事。 后位空悬多年,被沈觅一句话挑出来,众人心惊,立时没了轻松神色,各自低头下去。 被戳中一直以来的心病,柳贵妃脸色扭曲了一瞬,目光立刻怨毒起来。 陛下淡淡瞥了沈觅一眼。 当年元后在她幼年病逝,后位也不曾有过别人。都以为陛下是对元后一往情深,实际上,不过是因为柳贵妃太蠢,难以扶持上位。 陛下扶着龙头的手稍稍用力了些。 最宠爱的贵妃被沈觅当众嘲讽他也没有生气,他一共只有两个子女,沈觅最为出色,能力有,胸怀有,性情也淡,即便是女子,也是他最欣赏的一个孩子。 平日怎么玩笑顶撞都无所谓,他可以纵着,可是,他不想看到他最欣赏的孩子受别人影响。 沈觅不想要驸马,都可以随她,陛下也绝不可能让她嫁去别国。 可沈觅今日这样直白讥讽,这不是她一惯的性情。 宫中的事逃不出陛下的眼睛。 是因为越棠差点被顾衡杀了,所以沈觅到此刻都没收住情绪? 陛下道:“清晏如今还不想要驸马?” 沈觅道:“不想。” 是为了给她府上的越棠留位置? 陛下没有立刻说话,脸色却明显不是最初的淡漠。 和私下问的答案一样,可越棠对沈觅的影响却超出了他一开始的预期。 陛下当着百官的面问出了结果,将不满压下,还是如往常一般,道:“随你。” 沈觅凭着两世对陛下的了解,还能说出“随你”便没有真生气。 沈觅并不着急他的态度,看着柳贵妃,微微笑着,道:“人前失仪,贵妃娘娘醉地厉害,连规矩都记不清了。” 这句话显然触怒了柳贵妃,但在宴席上,柳贵妃只握紧了拳,逼着自己不能继续失态。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 南朝人为什么没有反应?顾衡不是喜欢沈觅吗?为什么不帮她说话? 沈觅实在是咄咄逼人,柳贵妃只好低头抹了一下眼睛。 柔美的美妇人低眉抬眼俱是风情,此刻受了委屈,朝着陛下投去一眼,眼波撩人。 陛下心情不佳,没有看她。 柳贵妃得不到回应和庇护,顿时坐立难安。 坐席间的柳家人正要主动出言和稀泥,就被下面的穆家人挡住。 沈觅笑了一下。 说柳贵妃失仪,柳贵妃还越来越没有分寸,人在上面,下面人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这副模样好歹也私下再做。 陛下面色同样不好看,道:“柳贵妃累了,先回去吧。” 柳贵妃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听到陛下的话整个人怔愣住。 陛下却心烦不想多说。 柳贵妃蓦然失语,彷佛失魂了一般,所有端庄秀雅尽数被抹灭,刚一起身,差点从高高的台阶上跌下去。 看到柳贵妃被强制着送回宫,南朝人安静下来,席间正常继续下去,但好像又有了不同。 众官员明白了,就算沈钰要入朝,可柳贵妃确实是个不聪明的。 而沈觅还是沈觅,陛下最纵容的公主。 等到宴席结束,沈觅直接回了公主府。 云亭中的越棠仍然昏迷着,夜间又高烧不退,沈觅在云亭正堂中瞌睡着,看着人匆匆忙忙煎药,灯火燃了一夜。 等到越棠高烧退下,沈觅才囫囵回寝殿休息下来。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沈觅忙完日常事务,转眼又是天黑,越棠仍然昏迷着。 沈觅又去云亭看了看他,越棠颈间痕迹已经转为淤青,眉间仍然轻轻蹙着,仿佛身体还是难受。 只能等他醒来。 又一日,陛下传话来,让越棠暂入工部专门设立的一个制造署行走。 意思是让越棠去工部从头开始学习器物、工程等的制造研发。 世家子可以在正式入朝前,开个小后门先去了解各机构的实际运行,按照常理,越棠作为沈觅着重培养出来的人,将来定然要掌实权要权。 陛下却要让越棠走另一条路。 并不是说制造署不重要,而是完全背离了越棠原本的晋升方向,至少一年半载,越棠难以在朝中取得一席之地。 说是特殊对待,可这明显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说是不喜,可又实实在在让越棠早早参与进了朝事。 沈觅听到口谕,着实愣了一会儿。 留下云霏在府中照看着越棠的情况,沈觅立刻再次动身入宫。 云亭中只有徐年、徐岁两个小厮,越棠高烧退下后,闲杂人离开云亭,占地不小的院落中,只有空空荡荡的三个人,其中一人还昏迷着。 云霏被留在府中,一边忧心着宫中的沈觅,一边听从沈觅的嘱咐,抽出时间先来看越棠的情况。 云亭一如既往悄然无声,可今日却连徐年徐岁都看不到人影。 云霏皱了一下眉,继续进到云亭中,边走边找徐年、徐岁两人的踪迹。 绕过院中重重假山景致,云霏忽然看到,院中有一道身影立在一处荷花缸前。 只有可能是越棠,可云霏却觉得有些陌生。 越棠长发未束,披着一件纯白鹤氅,乌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清风吹拂,发丝在空气中懒散地扬起。 云霏不是没看过越棠的背影,上次和沈觅一道目送他去取南朝来的信物,还多看了一会儿,只觉得那身影好看,满是少年朝气。 可今日却不太一样,越棠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带着掩不住的清冷疏离。 要说往日是让人想要接近,如今就有种让人不敢贸然上前之感。 越棠正看着荷花缸水中的倒影,视线扫过水中他的面貌,便听到身后云霏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 云霏愣住,一时间没有立刻说话。 越棠变了。 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可她说不清越棠究竟哪处发生了变化。眉眼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每一处线条似乎都没有改变,可总让人觉得,他不一样了。 要说原本的他是风华正茂的貌美少年,如今便可以说他是风华绝代的…… 上位者。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将少年气和沉熟稳重杂糅,多了几分积淀,却撇去了沉淀应有的划痕,抹去了一切杂质,使得少年还是少年,但又脱去了年少的青涩和不足。 他就站在那里,满园秀丽皆成臣辅陪衬。 他唇色还泛着白,颈上青紫掐痕也未消除,可加在这样的气度之下,却丝毫无损他的动人。 要不是知道他是自家公主府上的越棠,云霏甚至不敢直视他那么久。 “越……” 越字勉强低低说出口,棠字却卡在喉间,云霏在叫他名字之前,竟然开始犹豫。 越棠稍微抬起下颌,流畅的线条延伸至整齐的领口,修长的脖颈纤细又漂亮,不过是极小的一个动作,他的举止间却仿佛多了些韵致。 他看向院墙外,看向远处能看到的宫阙一角。 两日之内,他却仿佛走过了一遍前世。 从十一岁开始,到他前世十九岁身死那年,那是八年全然不同的人生。 记忆漫随流水,逝者如斯。 他只想快些醒来,他想要…… 见沈觅。 第37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心猿意马,是不是要反…… 水中的游鱼甩尾, 背鳍划出一道水珠,骤然打破了院中的静寂。 越棠将视线移到云霏身上,唇角微微向上, 嗓音清冽, 却如寒冬刚化的冰水, 可冰水再柔和也是冷的。 就连他微微的笑意看着也遥远极了。 “晨安。” 真的变了。 云霏轻轻蹙着眉,但是转念一想,毕竟越棠这回差点死在宫中,就算有所变化也是应当的。 就是不知道, 怎么会变得这样…… 让人和他说话都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 明明他还是熟悉的人。 云霏皱眉, 道:“你,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越棠微微笑了笑, 眉梢稍扬了一些,问道:“是吗?” 云霏一时凝噎, 不知道该怎样说。 说, 他变得更好看了? 越棠没立刻听到云霏回答。 他方才在院里看水中的倒影,从眉眼到身形, 一一将眼前的他和前世比对。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在南朝举步维艰, 经历过战场, 他面容要更锋锐一些,也更沉郁压抑一些。 如今的他, 眉眼干净平和, 手上肌肤也平整光洁, 找不见半分伤痕硬茧,在沈觅身边一直是养尊处优着。 就算他心思深,终究少了前世那般历练和阅历。 一朝记忆全部恢复, 少年还是少年,但怎能全然如初。 越棠眉眼闪过深思。 “是我此时没遮住伤,看着狼狈不雅了些?” 他神色自然,颈上骇人淤痕没有半点折损他的风采,反倒是多了几分另类的、惹人怜惜的美感。 狼狈一词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云霏惊讶摇头。 “哪里会不雅观,是觉得你好像又长大了。” 气场上的长大。 云霏拧着眉,补了一句,“虽然也说不出有哪里和往日不一样。” 越棠唇边带着浅笑,随意问了几句,不动声色从云霏口中确认到,他和往日举止并无不同。 云霏不觉有异。 可沈觅也是有前世记忆的。 让沈觅此时发觉他恢复记忆,并不是一件适时的事。 想到沈觅,越棠浓长的眼睫颤了颤。 将话题转向沈觅,他问道:“殿下在府中吗?” 听到越棠问起沈觅,云霏便觉得那分变化小了很多。 还是和原来一样,说不过几句话,便问起殿下。 云霏总算轻松地笑起来,道:“殿下刚刚入宫。” “陛下今日下了口谕,让你去工部制造署,殿下听闻了消息,便直接入宫去面圣。” 事关越棠,沈觅几乎一听到就立即动身。 越棠一愣,却没有说话。 只是心底,他始终珍藏的柔软,又涩涩地揪紧了他心口。 一垂眸,所有柔软神色尽数藏在眼底。 都以为越棠会走正常科举入仕的路子,所以这次宫宴上沈觅也是想让他先去接触翰林院,谁能想到陛下一句话就改了他的仕途。 大概……有些郁结? 云霏看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毕竟是让你从头开始学起……你不想去吗?” 越棠道:“没有不想。” 工部也算不得从头开始。 这一世他涉猎极广,即便没有亲手做过和工部相关的事情,可那些能查阅的书他大都有所了解。 而上一世,他能迅速在南朝发迹,靠的便是在南朝工部献良方治洪水,重新规划各处水利工程,才得以跻身朝堂前列。 那时分明怕极了江河湖海,却还是亲身实地丈量,连着几个月都是在精神透支中昏迷过去,借着昏迷才得以休息片刻,随即又在去往下一处的路上。 南朝地形崎岖多变,尽管常常在极端的环境中遇险,却让人人都知道了,那是他越棠的功绩。 撑得住木秀于林,便扬名立万,否则便死于权势倾轧之中,越棠不计后果,自虐一般手狠心狠,不择手段往上爬。 每一分权势,都是他不惜命地争来的,夺来的。 可这一世,所有机会却触手可得。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波折,还怕会薄待了他。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人前似冰似雪的温凉眼神,此刻却仿佛软成一滩春水。 “我等殿下回来。” - 御书房中,沈钰坐在一旁煮茶,陛下和沈觅对坐在矮几前。 矮几上摊开一块白玉棋盘,纵横十九道之间零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 一时间只能听到落子时,玉石相击的声响。 壶中水沸腾起来。 沈钰看了眼渐渐排满的棋局,再看对弈的两人,沈觅和陛下皆是没多思考,一人跟着一人几乎没有考虑般落子,他只好低头换水,继续担起煮茶的职责。 等到又沸了一轮,棋子落下的速度才慢下。 陛下落下一子,收割下沈觅一处布局,微微笑了笑。 “赢了朕便告诉你,为什么要越棠去工部。” 沈钰凑上前看了看,皱眉,道:“皇姐,你要小心。” 沈觅应了一声,长睫掀起,将思绪从棋局中拔出来,抬眸看了看陛下,面色没什么变化。 沈钰忍不住道:“父皇为什么为难皇姐?” 陛下无奈地拿书敲了他一下,道:“你多去练练棋,省得朕想为难你,你都没发现朕要为难你。” 沈钰不服,但是对着父亲和阿姐,又有些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三人间倒真像是一家人一般。棋子又走了几步,沈觅抬手拈出一枚黑色棋子,眉眼舒展开,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 “那就多谢父皇了。” 一子落下,逆转乾坤。 陛下看着棋盘,皱了一下眉,“断尾求生、釜底抽薪、反败为胜。” 沈钰看着棋盘惊呼了一声,忍不住叫了一妙。 沈觅微微一笑,收取大片白色江山,抬手召来陈全,道:“烦请陈公公收一下。” 陛下抛下手中棋子,输了棋,眉眼却愉悦了些。 “棋艺较之前精湛了许多,你这路数也还是没有变化。” 观棋可观人。沈觅还是一样一往无前、无牵无挂的风格,看不出有被人影响的模样。 陛下最满意的,就是沈觅这样的性子。 高位注定薄情,在陛下心中,沈觅这一点要比沈钰适合。 这棋沈觅若赢了,虽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她没有过于心系一个人,但一切都有好说的余地。 若输了,陛下不觉得留着越棠有什么好处。 他不想看到沈觅让他最满意的这一点,那么快就折在一个美貌少年手上。 熹山的解元三年便有一人,越棠算不得稀奇,顶多是容貌好了些。 只要能把情感维持在可控范围内,那便随沈觅做什么。 陛下温和地笑了起来,道:“我一动越棠,你就来了,是不是以后什么时候想让你入宫,直接去找越棠的麻烦就好了?” 听出陛下又在开玩笑,沈觅瞪他,“怎么看不出您还那么幼稚?” 陛下笑出声来。 “这不是试试我女儿到底把人看得多重?” 沈觅无奈。 陛下笑了笑,道:“出了制造署,他想去哪部便让他去看,等入了朝,端看他自己想怎么走,行了吗?” 距离来年春闱不到三个月,越棠只有出了制造署才能去往工部之外的六部之一,提供宽松的选择让他任选其一,就算是占用越棠备考春闱时间的补偿。 沈钰皱眉,道:“可若是出不了制造署呢?” 陛下只笑了笑。 出不了就留在制造署一直到春闱,万一春闱失误,那就再等三年。 沈觅对此倒不大关心。 对越棠来说,沈觅想到他过目不忘宛如bug一样的学习能力,面无表情地想,应该问题不大,到时候六部还能让越棠随便挑。 沈觅立即应下。 “那便如此。” 听到沈觅笃定的声音,沈钰还是觉得有些为难人,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方才他还觉得沈觅赢不了棋,此时便讷讷不语。 陛下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倒是对那少年自信。” 言罢,又道:“之前一直和你提驸马一事,你若不想要就不要。” 越棠仕途一事告一段落,话题一转,沈觅抛下朝中局势,皱着眉无奈地正襟危坐了些。 永远绕不过的话题。 “每次说我不想要就不要,每次还又问我。” 沈觅吐槽了句。 陛下瞪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她身边突然有个越棠。 陛下没有理会沈觅,偏头去问沈钰道:“上次朕又错过了越棠,你见到他了吗?” 沈钰犹豫了一下。 他对越棠的印象,便是越棠单膝跪在沈觅面前的模样。 少年将脸颊贴在他皇姐掌心,沈钰一看就觉得两人之间,绝对不简单。 他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陛下看到他神色,道:“随便说说。” 沈觅想到永安宫门口的那次相见,揉了揉额角。 沈钰有些难以启齿。 陛下手指敲了敲案几。 沈钰面色有些红,又有些急,泛白的唇抿了一下,被逼地低声咳了咳。 沈觅看了他一眼,道:“父皇,为难完我,还要为难钰儿吗?” 沈钰连忙点头。 陛下挑眉:“为难?那想来见面见得很精彩?” 沈觅无奈道:“我的禁步缠上了树枝,钰儿就看到小棠去给我解流苏。” 陛下笑了笑。 宫中发生的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到人一五一十汇报,他还不清楚到底到了哪种程度,再一看姐弟二人反应便猜得到,怕是越棠对沈觅有心思,沈觅对越棠却没有多少旖旎念头。 暂时没有。 陛下淡声道:“你是公主,只要你愿意,以后也能不要驸马。” 沈觅一脸漠然听着。 陛下转而道:“越棠生得不错,你要是想,当做调剂,试一试、玩一玩,倒是可以。” 沈觅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 沈钰同样的震惊神情。 一国最高统治者主动提出来让她做一个风流公主? 还玩一玩? 陛下只笑了笑。 重点就是在,让沈觅只玩一玩。 只要她始终有足够的掌控力,控制地住情绪言行,让越棠做驸马都行。 陛下治国能力比不得前朝几位帝王,却宵衣旰食,夙兴夜寐,超越不了前人,却也是合格的守成君王。 后宫中妃嫔不多,谁受宠,只是因为谁合适。 谁能承下江山,也是因为谁合适。 他对沈觅的提醒已经够多了。 至于越棠,工部大概已经差人去请了。 他究竟能不能取得一定的成果出工部制造署,便看他自己的运气。 会不会影响春闱,就看他自己的能力。 陛下尝了一口沈钰煮的茶,叱责沈钰煮茶的分心,令沈觅亲自教他。 还要至少要留沈觅在宫中一整日,如今刚好对越棠的风向不明,就是要让越棠先在这种情况下在工部待一日。 - 公主府没等到沈觅回来,先等到的是工部前来的几人。 云霏命人往宫中传消息,还没等她吩咐完人,便见越棠丝毫没有拖延地跟着几人出门。 到了制造署,将越棠引来的几人退下,只留下越棠一人在正堂之中。 制造署分为内苑外苑,外苑负责对外将成果和工部其余部门对接推广,内苑则是负责研发各种工程、器具事宜。 越棠便是被领到了内苑。 当今制造署内苑负责人是闻致远。 闻致远年过半百,头发却早早就花白地厉害。 有陛下恩宠,他向来把控内苑极为严格,内苑官员人人皆是他亲自从工部挑选而来,不论和他关系亲疏好坏,总归是有足够能力的。 如今内苑忽然被陛下直接下令送来一个人,还是此前完全没有听说有什么事迹的人,只偶尔听人嚼舌根说新人与清晏殿下有关系。 陛下知道闻致远的严苛,还将人安排过来,闻致远立刻便明白了陛下有意为难的意思,再一联想听过的传闻,对越棠第一次露面态度便极为挑剔。 等到徒弟进来说已经将人带到,距离闻致远吩咐请人才刚刚一个时辰。 基本是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人从公主府中请来了。 倒是和他想的难以相处不同。 闻致远眉梢一动,从工图中被打断的心情和缓了些,将手背到身后,前往正厅。 内苑中构造简单,在院中没有多少阻隔直接就能看到正厅中的景象。 一个披着鹤氅的少年站在堂中,正微微仰面看墙壁上的壁画。 壁画尽是些工程结构图。 闻致远暂先保留了态度,举步走到厅堂之中。 听到身后动静,越棠侧过身,面对着闻致远。 少年人眉眼沉静,全然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狂,看着矜贵又清冷。他容色虽然比传闻还要貌美,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他空有皮相。 少年人的气场和神色压得住这相貌,不至于被容貌夺了全部注意,这份气韵又使得容貌更上一筹。 单看他在壁画下的从容自若,倒不像是来从头学起的。 闻致远一进来,越棠视线扫过闻致远官袍上的炭笔痕迹和腰间斜插着的一截量尺,便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恭敬地认认真真行了一个礼。 “草民见过闻大人。” 闻致远应了一声,道:“不用多礼,今后便由我来教你。” 越棠直起身,距离近了,闻致远又打量了两眼。 远看时,甚至以为越棠才是此间主人,走近了,越棠却收敛了浑身气势,行止无一不恭敬。 视线最终落在越棠手上。 闻致远不禁皱了一下眉,盯着他的手,嘴角抽了抽。 不说别处,只说握笔用的几个关节,都没看到有磨出来的痕迹。 就这样金金贵贵,便来他制造署内苑? 内苑还没见过有这样娇贵的。 闻致远皱了一下眉,他没有再多说,直接指了指藏书的阁楼,按照往常内苑挑人的要求,道:“将第一层看完,通过考核便可直接离开内苑。” 又指了一下另一个阁楼,道:“里面有一架蜀锦织机,要是能将其复刻出来,可以再来寻我。” 言罢,便握着量尺离开正厅回去他的院子。 越棠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拱手送闻致远离开。 卫江总说他娇气,不是没有没有原因的。 前世也是这样一双手,却早早就在离开南朝后经历一次又一次磨破出血,长好,又磨破,最后变成和普通练武之人一样的,关节处满是硬茧。 这一世也会慢慢经历过去。 等闻致远走后,越棠直接去藏书阁,浏览了一遍一层藏书书目,记下没有看过的书目后,便直接找到对应的书籍翻看,等到日头西斜,将最后几本书看完,便出门去了闻致远所指的另一个阁楼。 蜀锦织机。 越棠面前是巨大的织机,他默默观察着眼前极大的木器的构造。 前世从工部发迹,这一世又巧合地从这里开始。 越棠并不在意闻致远的挑剔冷淡。 闻致远醉心研究,应付陛下的差事虽不尽心,却也尽责。 可他不可能现在就去考核离开此处。 他接近北朝朝堂的第一步,怎么都要做得好看一些,能对北朝有用一些。 何况如今比之前世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恢复记忆前,他入朝是想能够为沈觅所用。 恢复记忆后,他更想为沈觅……所喜。 - 等到沈觅回了公主府,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回去路上听到越棠一大早醒来就被叫去工部制造署,沈觅皱了一下眉,一到公主府,没有回寝殿,直接先去了越棠的云亭。 徐年徐岁照顾越棠两天,被醒来的越棠劝说休息后,直到现在才先后从房中走出来。 一看到沈觅,想到自己一天的失职,两人惊慌地就要叩首。 沈觅让人拦下他们,带着两人先去用晚膳,便直接朝着越棠所在的正房走去。 其实在越棠落水时,那个在沈觅之前将越棠带出水面的小厮,沈觅昨日还曾在公主府门口见到过。 越棠当时在宴席上跟着小厮上船,既避免了那小厮被殿中官员斥责,也没让小厮完成不了任务被罚。 他对小厮的善意,换来了水中小厮的回报。 这一世的越棠,确实是温软又善良。 沈觅回忆起前世,自从南越之行,和越棠辞行后,再见就是死敌。可是一开始听闻越棠屠杀半个南都贵族,沈觅是有些怀疑的。 在南越时,她看到过,越棠在被攻下的城池中,独自一人卸甲漫步。 当时人烟寥寥,城中百姓对占领他们城池的士兵极度恐惧。 傍晚,在城中安顿流民的帐子前,一个小孩蹲在地上去扣糖水铺子留下的糖浆。 一截锋锐的兵器残片上黏了一块饴糖,小孩正要去捡,沈觅却见越棠低下身,朝小孩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松开,却见他掌心里放着几颗糖。 小孩眼前一亮,正要去拿,他身后跑来一个妇人,抱着小孩跪下,万分惶恐地朝着越棠叩首。 引来的士兵朝着妇人和小孩围过来,越棠抬手拦了一下,放妇人带着小孩离开。 小孩趴在母亲肩头,惧怕地露出一只眼睛去看士兵中央簇拥的红衣少年。 最后怯怯地正要缩到母亲怀中,却见越棠将那几颗糖放到了一旁的粥摊低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小孩可以在晚膳施粥时悄悄拿到这几颗糖。 小孩顿时高兴极了。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着,憨厚地想笑又不敢笑。 越棠起身,淡淡扫了几人一眼,便直接离开。 这样的少年,沈觅最初是不相信,他会滥杀成性的。 只是后来她亲眼见了,见得多了,只她亲眼看到的,就足够验证外面传闻的越棠的暴行。 便没有什么信不信了。 可如今看来,前世的他,或许还有着她不知道的事情。 上次是越棠小时候说他没有杀父杀兄,她愿意相信一点点,他没有那么六亲不认。 沈觅又愿意,因为这一世的越棠,去稍微相信一些,或许他前世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罪恶。 到了门前,沈觅敲了两下门,却没有听到回应。 不在吗? 沈觅皱了皱眉,用力将隔扇门推开,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在软榻上睡着的越棠。 鹤氅滑落在地上,越棠侧身睡在塌上,长发散下,掩住了大半张脸颊,特意穿的高领的衣衫刚好可以挡住颈上淤痕,领口此时却解开了些,露出半截锁骨。 因为他侧卧着,锁骨上方和修长脖颈间形成一处凹陷,属于少年的张力和诱惑感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沈觅连着默念了好几句色即是空。 越棠现在真是越来越诱了! 开始是容貌眼神勾人,现在看不清面容还是让人看得脸红心跳。 沈觅淡定地走到越棠身前。 捡起地毯上的鹤氅,轻轻又盖到越棠身上,不过刚覆上他身体,越棠便轻轻皱了一下眉。 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沈觅就在他面前。 越棠还没完全清醒,此刻却几乎凝在原地。 她来看他了。 越棠因为睡眠而显地有些懵懂的眼睛明澈又水润,又因为没睡好,眼眶微微泛红。 他直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他连眼尾也扫出一抹微红,眸光莹润,水光潋滟,只看着她不说话。 就仿佛眼中悬泪欲垂不垂。 被这样看着,沈觅身形僵住,心头莫名生出几分乱七八糟的讪讪。 分明隔着也有一臂的距离,沈觅却就是觉得太近了些…… 她心跳一快,有些热。 好热。 沈觅松了松领口,手指有些乱地解开了一颗盘扣。 盘扣崩开,落在地上。 听到声响,越棠好像终于清醒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黯淡的天光照在他眼睫上,往他深色的眼瞳中投下一些光亮,沈觅忽然觉得—— 越棠是不是又好看了些? 昏暗的光线下,越棠还是在看她,在这样拥挤的空间中,他冷白的肌肤似乎笼罩着一层珠光,让人丝毫不舍得在看他时眨一下眼。 越棠抬手抓住了她想要远离一些的衣角。 乌发随着他的动作被撩开,发丝缠绕在他手指上,黑白交缠,又被撩到身后,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他随手做来却十足地撩人。 沈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看到这些细节。 沈觅往后退了一步。 “去制造署太累了吗?今日你刚醒过来,可以只去看看,就算不去也行。” 听到沈觅的话,越棠唇边抿开淡淡的笑。 这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前世他的死活都没有人会过问,这一世,他一点点的冷暖疲惫,都有沈觅。 他两世都喜欢上的人。 “我想念殿下了。” 越棠的嗓音悦耳又低柔,他这样说出来的想念二字,几乎能让人软下半边身子。 太思念了。 这几日,对于越棠而言,是隔着一个前世的距离。 对于沈觅而言,是险些隔着生与死。 沈觅抿了一下唇,她有些心酸。 越棠太惹人疼了。 今日陛下的意思,她都明白。 可是,且不说,她对越棠没有多余的心思,就算有,越棠也是值得被人好好对待的。 潜移默化地,沈觅如今觉得,这一世的越棠就该被她宠着护着。 “小棠,抱歉……” 这次没能保护好你。 “我能再抱抱殿下吗?” 两人话音同时落下。 越棠温热的掌心贴上她一路被吹冷的手指。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合拢在掌心。 没有提为什么被顾衡抵触,也没有提为什么忽然被安排往制造署。 昏暗中,越棠似乎在笑,可他眼睛太过水润,沈觅只觉得有些心疼。 她听到他说,“殿下,我想抱抱您……” “殿下,我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落入水底后,生死,他都交给了沈觅和命运。 沈觅手指收紧,耳边似有嗡鸣。 抱? 还是不抱? 可越棠活下来了,这就好了,他有些脆弱情态,提些要求,只要无伤大雅……都可以吧…… 越棠站起身。 他身形很高了,在沈觅面前,能轻而易举将她笼罩住。 越棠轻轻靠近了些,还是同样地,极轻极轻地,侧抱着沈觅,她没有推开他。 他选择的是这样的姿势,微微躬身,胸膛对着沈觅的身侧,脸颊凑在她肩上。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沈觅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将他推开。 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态,比起拥抱,更像是猫咪蹭在人肩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撒娇。 完全不含任何绮念。 完全没办法拒绝。 沈觅在越棠怀中放松下来,任他抱着,低头认真反思了一会儿。 越棠……他,还小? 沈觅没办法在这样的越棠面前还说他小,可他确实纯澈又干净。 诱惑仿佛是他外表自带的光环,而他本人却好像毫无杂念,别人想歪都是别人思想不够纯洁。 那么,这几次总是心猿意马的她,是不是,该反思一下她自己? 第38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苍生求神拜佛,神明早…… 房中没有燃灯, 夕阳斜照,直到室内整个昏暗下来。 行止动作都全都看不清晰,可两人的一举一动又都存在感极强。 越棠静静抱着她, 呼吸一下下拂在沈觅耳下。 耳边散着的几根发丝倔强地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在她颈间划过又飘远。 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沈觅拧紧眉头, 靠近越棠的这半边身子有些发软,仿佛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空气都粘稠起来。 沈觅还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形。 不是直白的拥抱,也不是刻意的调情,要说是暧昧…… 沈觅手指收紧了一下, 愣愣地转过头, 仰面去看他。 越棠距离她太近了。 几乎是沈觅一转头,唇瓣也就迅速贴近过去, 几乎要吻上他下颌,方才思绪都被纠缠着, 她整个人迷迷糊糊, 此刻意识到这个问题,沈觅立刻睁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 这一世她没有被下药, 她别又…… 正在沈觅整个人紧绷起来时,越棠稍稍向后避开了一点, 避免了险之又险的碰触。 还好还好, 没亲到他。 虚惊一场,沈觅刚提起来的心吊在高处, 不上不下。 越棠垂眸看了看沈觅无意识握住的手指—— 他还握着她的手, 她收紧手指, 便是直接握紧了他。 怀中的姑娘整个人紧绷起来,愣愣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沈觅的容貌远远看着是稍显锋锐冷淡的,可凑近了, 她的眉眼便在眼前清晰无比,长睫勾出柔润流畅的线条,在眼尾微微拉长,近看下,甚至有些明艳妩媚。 她唇瓣因为惊愕微分,黑暗中也能看出那点嫣红和洁白贝齿。 向来淡然的公主殿下似乎失去了人前的疏远之感,长睫轻眨,好像蝴蝶翅膀在心底挠动。 昏暗的殿宇,极近的距离,又无限将人拉近前世的那个晚上。 每一次碰触、她唇舌的柔软、手指的力度,她强硬又决绝的姿态,他都记得。 越棠对自己的控制能力向来很强,此时在强大的自制下,也只是在垂眸时,眼神稍稍暗了暗。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抬眼时,眸中带了些柔和依赖的笑意。 仿佛丝毫没察觉有哪里不对。 沈觅对她自己的要求也极高,她不会轻易接受超出她掌控的,他若是显出急迫,怕是会被立刻推地远远的。 越棠愿意臣服在她之下,可总要慢慢来。 沈觅看到越棠纯澈依旧的眼眸,里面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一瞬间的尴尬。 他只是,极为自然地,避开了更亲密的接触,只是心无杂念地想要抱抱她,甚至,只是软软地撒个娇。 不是拥抱缠绵,不是调情,不是暧昧。 沈觅心底暗骂了自己几句。 所以,她都瞎想些什么。 她下流! 沈觅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 她总不能让越棠改,他怎么改?把整个人都拿布遮上然后离她远远的? 沈觅顿时头大。 越棠此时脸颊距离她也只有一手之距,即便在昏暗中,沈觅也能清晰看到他的眉眼唇鼻。 沈觅慢慢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算了,她不看好了。 沈觅有些自暴自弃。 今日是特殊情况,越棠死里逃生之后才刚刚清醒着见到她,才会这样对她撒娇。 人在大难过后总会缺乏安全感,大概,越棠明日就好了! 胡思乱想间,越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殿下,怎么了?” 沈觅嘴角抽了抽,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脸颊。 没怎么,她思想不太单纯而已。 沈觅想掐一掐自己,让自己清醒清醒,手指一动,才发觉,她的手也被越棠捧在掌心。 低头看到越棠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他的手能将她的完全拢住,仿佛无处可逃。 沈觅没有哪刻比此时还要清晰地认识到,越棠已经长大了,他貌美又才华横溢,是丽阳城中许多姑娘看到就会脸红的少年。 被他这样抱着又牵着手,他身上属于男子的存在感强地让人无法忽视。 沈觅眉心一跳,面不改色将手抽出来,将声音压得平平静静,强作淡然道:“没什么。” 越棠手中一空,听到她的话,没有再去有多余的碰触,眼底笑意却更明晰了些。 他知道适可而止。 越棠稍微将手臂间的距离放松了一些,他嗓音低柔,不去追问,反倒庆幸道:“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殿下,我也就没那么怕了。” 沈觅思绪都被他牵着走,她一愣,问道:“你怕什么?” 越棠闷声道:“这几日,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沈觅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可他说的算什么麻烦? 受伤受苦的都是他自己,做错事的人也不是他。 每次觉得他足够成熟了,又很快觉得他太脆弱,需要人仔细护着。 沈觅抬起手拍了拍他环在她身前的手臂,道:“不用多想,是顾衡有问题。” 提到顾衡,沈觅忽然怔住。 顾衡。 顾衡在越棠面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顾衡总是说越棠也有记忆,可是有记忆的越棠怎么可能像这样待在她身边。 沈觅心神一凛。 但凡是个正常人,要是听到有人张口闭口前世今生,又因为前世种种要来打扰所谓的“今生”,都不可避免会遭受世界观被撼动的震惊。 越棠知道了吗? 这一份忧虑瞬间压下了方才的胡思乱想,沈觅立即将越棠的手拉开。 果然如她所想,只要她稍一用力,便能将越棠推开。 越棠太听话了。 沈觅心中软了一下,心神稍稍停顿。 但此时更严肃的问题要去解决,沈觅将心思撇开,很快又集中起来精神。 她起身找到房中的火石,手下迅速地将灯台燃起,昏暗被打破,随后便示意越棠和她对坐着。 越棠看了看空空的怀抱,眼神微微眷恋,很快便顺从地坐到沈觅对面。 沈觅神色并不轻松,道:“顾衡给你说什么……比较奇怪的东西了吗?” 越棠的聪明她丝毫不怀疑。 顾衡总是纠结着前世,越棠……或许看得出来什么。 只是不知道他会往哪处去想。 这个问题,要是越棠回答没什么异常,才是奇怪。 越棠微微一笑,却道:“他说殿下、他、我,都是前世回来的。” 沈觅被惊地咳了一声。 前、世、回、来、的。 准确极了。 这不是惊讶了,是惊吓! 她的时代,是以辩证唯物主义为价值观的时代,不兴鬼怪之说,穿越小说也随处可见,可越棠只是一个处在封建王朝中的人。 鬼神之说并不少见,前世今生的逸闻也不是没有,但是总归…… 不那么正常。 他怎么能那么淡定? 见到沈觅震惊的模样,越棠直接笑了出来。 沈觅忍不住道:“你信了?你不怕?” 在落水之前,也没见到过越棠有一丝一毫不对劲。 越棠眉眼弯着,起身走到沈觅身旁,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自然是信的。” “太子殿下预知了南朝那么多大事,容不得我不信。” 说到这里,越棠轻声笑了一下,道:“说起来,第一次遇上太子殿下,我便察觉不对。” 沈觅听着有些揪心。 她忍不住暗中狠狠吐槽了两句顾衡蠢货。 果然,就怕猪队友。 越棠笑容有一丝狡黠。 他却柔声道:“我骗了他。” 沈觅被提起了兴趣,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借着之前猜想的慕容三房有异心,和岭南王存在隐患,两件事,便让他觉得,我也是从前世回来的。” 越棠说话语调轻缓有度,听着十分悦耳,可他说的话就没有那么让人平静了,恨不得让他赶紧把话说完。 沈觅看着他,越棠话中没有弯绕,极为自觉地挑重点说下去。 “在我去取信物时,在使馆门前遇到太子殿下,便诈出了他说出“前世”二字。” 居然那么早。 沈觅心底有些惊叹。 那才是他和顾衡第几次见面,就能从顾衡口中得出前世二字。 越棠太敏锐了,又太聪明,他的演技她也是领略过的,他想知道的,定然能想办法让人不知不觉自己说出来。 要是往常,尤其是前世,沈觅知道他有多厉害有多危险,她只会更加防备他,可他如今却能将他所有算计都说给她听,沈觅只觉得心中又软又暖。 越棠低身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灯光下,他眼眸明澈,其中满满倒映的都是她。 他如今是在她身边的,和前世不一样。 沈觅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柔和下来。 越棠道:“所以,我那时便知道了,殿下和太子殿下是经历了一世,与我、与这世间任何人都不同。” 他没有说谎,那时的他,确实没有恢复记忆。 在得知沈觅、顾衡有前世全部记忆之时,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淡然毫无触动? 那日,纷杂思绪兵荒马乱。 尽管没有恢复全部记忆,他也不是怕这样奇怪的事情,更不是怕重生回来的两个人,只是担心,可能会有更多人超出控制。 他只担心前世被太多人知道,而他所知不多,他担心沈觅身边会有防不住的危险。 至于其他,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只怕沈觅。 越棠长睫低垂下来,却好像有些失落,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殿下不该救下我,该早早将我杀死。” 沈觅有些慌。 蠢顾衡到底说出来了多少? 前世的事情,如今的越棠什么都没做过,别说嗜杀,他都不曾亲手杀过任何一个人。 让他知道这些做什么? 越棠轻声道:“若是他所言是真,殿下要想杀我,那杀便杀了,从小到大,我都不想也没办法反抗殿下的,可是殿下没有。” 他抬起眼睛,眸中原本纯粹的笑意似乎掺上了一丝悲伤。 “就连五年前,我做了错事,殿下也没有杀我,甚至都不惩罚我。” “知道再多,我也只信殿下。” 沈觅听着他的话,被他握住的手都软了下来。 微微的酥麻。 他的声音好像也变地更有质感了些,好听地过分,他手上是微温的温度。 沈觅立刻回过神。 完了。 她又走神了!在这样的越棠面前,谈这些严肃的事情她都会被扰乱心思。 沈觅面色苦了一瞬。 越棠轻声道:“殿下,您前世也没有很讨厌我,是不是?” 越棠长睫轻颤。 沈觅思绪被扯回来,垂下眼眸,她察觉到他手指不自觉收紧。 他在紧张。 就算只是前世,谁会想要知道,自己信赖的人讨厌自己呢? 沈觅抿了一下唇瓣。 反正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越棠,她稍稍说了一个谎话。 “前世早就结束了,若我讨厌你,当初还会救你吗?” 她话音刚落,越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冬季,越棠却觉得他已经身处春日,天地复苏,鸟语虫鸣。 万事万物都美好地好似梦幻。 越棠极为克制,才忍下眼底泛起的酸涩。 那他前世,一丝遗憾也没有了。 沈觅明显看到越棠不再失落,忍不住笑了笑,道:“你骗人倒是骗地熟练,还知道了什么?” 越棠就着半跪在沈觅手边的姿势,又轻轻地想去抱一抱她。 沈觅没有拒绝。 看在他开心的份儿上,就让他好好高兴一下,白日里工部制造署的事儿可由不得他轻松。 越棠如愿以偿,他抱住了他的心上人。 他低声道:“他还说,我前世喜欢殿下。” 沈觅闻此,立即严辞否认。 “他如今有多蠢你也见识过了,成天只会乱想瞎讲,你前世和我……” 沈觅顿了一下,委婉道:“不可能有这些感情,都是顾衡臆想出来的。” 可顾衡这话是真的没有说错。 只是沈觅不知道。 越棠却只笑了笑。 不知道也好。 反正,前世都结束了,这一世是崭新的一世,是很好很好的一世。 越棠顺从地“嗯”了一声。 沈觅心下有些感叹。 前世哪里会想到,越棠还会有那么乖的时候。 前世都已经结束了,如今的越棠也不必留恋过去。 他现在就很好。 沈觅认真道:“前世的事情,你不用纠结,也没什么好要提起的。这一世是这一世,此刻才是现实。” 越棠看着她,慢慢笑了。 沈觅或许不会知道,此刻比他想过的最美的梦境还要美好。 越棠笑起来极为好看,就好像天下间最美的星辰都争相恐后奔涌到他眼眸,薄唇弯起的弧度也让人心动。 他仰头看着沈觅,轻声道:“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沈觅愣了一下。 “前世、今生,才都能遇到殿下。” 越棠眼中仿佛萦绕着千万分欣喜,眼底温柔几乎能将人溺亡其中。 他嗓音轻柔,拨动她心弦。 幸运……吗?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 “苍生求神拜佛,神明早便垂怜于我。” 晚风温柔,灯火乱舞。 …… 沈觅认真觉得,越棠自己是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撩有多诱。 对着她,所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堂堂皇皇、还变本加厉! 沈觅忘记她是怎么从云亭出来的。 只觉得,她是落荒而逃。 第39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殿下,不要了。 丽阳城已经入冬许久, 年关将至之际,终于落了今岁第一场冬雪。 公主府中素雪皑皑,千万琼枝装点着典雅的园子, 雕梁画栋, 如入仙宫。 府中间或传来两声侍女的嬉笑打闹声, 沈觅从烧着地龙的寝殿中走到外间窗边。 她抬手将支摘窗从内向外推开,雪花拍打在窗棂上,一伸手,几片雪花就飘到她掌心。 风雪中, 云霏快步从远处走来, 到了门边,抖落身上的雪脱下外面的斗篷后, 才匆匆走到沈觅面前。 “殿下,南朝使团明日便走。” 闻言, 沈觅敛下长睫, 去看掌心的雪花,淡淡道:“知道了。” 晶莹剔透的雪化在她掌心。 沈觅慢慢将手指合拢。 “顾衡和顾微澜早就该离开了。” 云霏笑了笑, 赞道:“之前让南朝的暗探按照殿下的吩咐,放出迎三殿下归来的消息, 果然让太子一脉急了。两位正主还没回来, 手底下的人就开始乱起来,南皇陛下一气之下, 直接召两人回朝。据传闻, 南皇陛下这些年身体亏空得厉害, 这次这样急切,怕也是和储君之位有关……” 沈觅眉眼间有些厌倦。 日后顾衡怕是不会有几日安宁,更不可能再会有工夫伤害越棠, 也不会再来打扰她。 北朝不好出面赶人,南朝自己召回便是极好的选择。 沈觅只让人用流言挑拨是非,就加快了迫在眉睫的南朝两脉之争。 她来到这个时代太久了,也习惯浸淫在这些权势之中,沈觅甚至快要忘记了她当初平静恣意,相比现在甚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她怎么能忘呢? 那才是她的世界。 沈觅想着,许是天气冷了,穿得厚了,是她被闷地很了,才在这里差点伤春悲秋起来。 任务还没有完成,她还不能回去。 将朝堂上的纷杂情绪扫开,沈觅抬眸看了眼天色。 距离平日越棠离开制造署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雪天路滑,官署大概会提前放人离开。 沈觅想到这里,便让云霏备上马车,去街上走一走,顺便去接越棠回府。 制造署在皇宫西面含光门外的建阳大道上,毗邻国子监。 沈觅从城东慢慢逛到城西,马车车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国子监旁边的一家书铺门口,正有两个学子结伴出来,两人均是穿着打着补丁的青色直裰,在书铺中包了几本科举集注,一出来就将包好的书本揣进怀中,带上头巾,便顶着风雪往旁边不远处的包子铺走过去。 沈觅的马车慢悠悠经过书铺直往前去,刚好与这两人同路了一小程。 掀开的窗帘将车厢中的热气均匀地炎凉刚好,沈觅手撑在窗边往外看。 那两位学子掏出仅剩的碎银,年纪稍小的那人高兴道:“来四个包子!” 老板爽快道:“好嘞。” 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诱人,另一人食指动了动,视线随着老板掀开蒸笼,看老板拿出一个包子,又拿出一个包子,才咬牙出声叫停道:“只要两个。” 老板一愣,“大雪天的,二位公子不多用些暖暖身子?我家包子可香呢。” 年少的忙点头,年长的咽了一口口水,还是忍着,皱眉对年少的道:“余下的银钱还要去买笔墨,买四个包子回去就不够给客栈了,等我们抄完了书,找书铺老板结了银钱,再来。” 年少的垂头丧气,小心翼翼接过那两个包子,闷闷应了一声。 马车驶过包子铺,沈觅将手收回去。 窗帘落下,她起身往前了两步,掀开门帘,对着前面的车夫道:“停车。” 马车停在前面正要拐角到制造署的路边。 云霏心领神会,熟练地从一旁箱笼中拿出鼓鼓囊囊一个荷包的银钱,数也不数里面银两,直接交给车夫,道:“拿去给他们吧。” 车夫领命,接过荷包就下车将银钱交给那两位学子。 那两人先是不约而同地冷面拒绝,车夫指了指车厢上的公主府标志。 两位学子一怔,随即接过荷包,拱手朝着马车行了一礼,面色却是强忍着震惊和感激。 等到车夫回来,沈觅见拐角就是制造署,索性不再让车夫去挤制造署门前的马车位置,直接就停在了此处。 随侍的侍卫穿着斗笠立在一旁,沈觅和云霏一同下车去透一透气,却见拐角处走来两人。 小厮撑着伞,扶着穿白狐裘的青年缓步走来。 是顾微澜。 不知道顾微澜是什么时候从公主府中出来的。沈觅上次见他,还是他在院中割肉烹酒,甚至还将他的血肉酒推在她面前请她喝下去。 沈觅想到当时场景,不动声色地抚了一下胸口。 她下意识有些抵触和反胃。 沈觅抿紧唇瓣,本着两国礼节,满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 想来顾微澜看见她也不会好受。 他说过不想那么快回去,她不仅逼着他和顾衡回南朝,还用的他的人。 顾微澜的面色看着比上次相见要苍白得多,他嘴唇几乎都看不见血色,一身雪白狐裘站在雪地中,唯有黑发黑眸,宛如淡淡水墨上浓抹了两笔,携着温文尔雅的温和,对着沈觅莞尔一笑。 “清晏,许久不见。” 这个时候还能一脸真诚平和地对着她笑出来,沈觅不得不赞声厉害。 云霏走到沈觅身旁撑好伞,满是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沈觅道:“恭喜三殿下回朝。” 顾微澜面色不改,眼波依旧柔和,道:“还要多谢清晏。” 沈觅营业微笑。 顾微澜默了默,慢慢叹了一口气道:“是澜让清晏觉得麻烦了。” ——又给殿下添麻烦了。 越棠也会这样说。 但是差不多意思的话,越棠说来,沈觅心疼地不厌其烦解释,让他知道他没错,顾微澜说来…… 沈觅只觉得,真是好浓的劣质茶味。 顾微澜极为擅长察言观色,似乎看出沈觅的不想多说,他沉默了一下,侧身看向远处那两位学子远离的方向,又换了语气换了个话题,道:“清晏这样是白费功夫。” 他转过身面对着沈觅,眸色不再柔如春水,看上去却增了几分仙气飘渺。 “清晏殿下贤名天下皆知,虽为帝王掌上珠,却以公主之身,不输皇子之德,今日澜亲眼见识了。” 顾微澜说话时的呼吸散为白雾,声音都浸上了一层遥远冷清。 他话语忽然犀利起来,道:“可是,公主只是公主。清晏这些年为北朝赢下的好风气,就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吗?” 南朝有三皇子、太子之争,北朝同样有二皇子、清晏公主暗中的较量。 若是顾微澜面对这处境,他才不会吃力不讨好,贤名他也可以做到,可是风气越乱越好才是。 虽然都拥有帝王的恩宠,可他不是嫡长,沈觅不是男子之身,他和她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同样难以名正言顺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何必先操之过急,在不确定的东西上下心思? 就算真想为民请命,也等大权在手胜券在握时,再考虑不迟。 顾微澜眼眸柔和起来。 其实他和她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就连对越棠好过,也是两人同样都做过的。 他也有他的凄惨。 可越棠有她偏宠,顾衡那蠢货也和她相识。 她为什么就是注意不到他呢? 沈觅出来就是为了散心不去理会朝中事,听到顾微澜又提起,她揉了揉额角。 这人好烦。 又让她反胃又烦。 沈觅不想和他多说,她淡淡地,一字一顿道:“我乐意。” 毫不客气。依誮 顾微澜原本准备好的劝说和计策噎在喉中。 乐意? 虽然知道沈觅必然自有考量,可她言下的敷衍明显到顾微澜骗都骗不了自己。 他笑了一声,垂下眼眸。 官署中已经有人前后走出来。 顾微澜看着沈觅脚下的雪地,眼神依旧柔和。 从一开始学着越棠的可怜模样,到以他自己的口吻去和沈觅聊正事,却都是碰壁。 在他面前,沈觅就如同油盐不进一般。 沈觅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在看制造署门口。 顾微澜微微失神。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关注她,他只知道,他想要靠近她。 朝堂事聊不得,私事也说不得,顾微澜将视线从沈觅脚下的雪地,移到远处只剩下两个小点的学子,索性只说眼前,道:“你想要的,是不是太难了?你能拿出银两帮那两个人,可你帮不了所有人。” 沈觅想要什么? 她在她的封地减赋税,改刑罚,她乐意帮助她所见的不公和艰难,北朝有乱时,还一度流传着“求神求佛,不如求清晏”的说法。 这回,他亲眼见了。 她想要太平盛世? 可也太难了。 沈觅神色淡淡,她并不想考虑这些。 她只是习惯性地,想要朝着她的时代稍微靠拢一点点。 做了许多事,可她始终明白,这并不是她的时代。 她是要完成任务的,其余,不过是她余力可为时顺手为之。 沈觅不是大善人,也不是渡人的神佛,她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私心,也知道她和这世间的隔阂。 不过她不想和一肚子坏水的顾微澜讨论这些。 顾微澜叹了一口气。 在顾微澜开口之前,沈觅微微一笑,几乎算是无赖道:“可是我钱多。” 顾微澜一愣。 “你知道在我封地雍州一年的税收,单单归入我手中的就有多少吗?”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但可以让你知道,非、常、多,花不完的那种。” 沈觅皮笑肉不笑,继续道:“所以我见一个帮一个,见两个帮两个,想帮几个帮几个。我的银钱用在哪里,三殿下要一一过问吗?” 顾微澜微怔。 谁都听得出沈觅的讥诮和懒得搭理。 他越多说,越纠缠,她越是冷漠冷言。 她不想和他说话。 可是只这没什么耐心的几句话,像是随口胡说,却还是让他认识到了,北朝的清晏殿下。 顾微澜仿佛刚认识沈觅一般,久久凝视着她。 此刻他在想,他还是不明白,沈觅为何独独青睐越棠,可他似乎明白了,越棠为什么在被他戏耍多年冷心冷情后,还能对沈觅掏出真心。 他要是越棠,他也会。 他不是越棠,他都忍不住—— 想要看她这双眼睛里面只有他。 制造署门前出来的人越发多了,路边停靠的马车也从另一个方向渐渐减少。 沈觅在袖中转了转手炉。 温度还热着,等越棠出来了可以暖暖。 顾微澜走近了些,沈觅向后退了两步,满脸抗拒。 “你不正常。” 顾微澜闻言,一愣,却慢慢笑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一只手从云霏撑着的伞下将沈觅挡到另一面油纸伞下。 一看到这人身影,沈觅心下一松,心情稍微轻快了些。 赏心悦目的终于来了! 越棠站在她身前,沈觅被罩在他伞下,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今日穿着玄色底衫,外罩绛色外袍,玄青的鹤氅搭在没有撑伞的手臂间。 他身形还是少年人的单薄,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出一截,就连背影,也比别人好看得多。 沈觅视线沿着他手臂往上。 他撑着伞,挡住了两人上方的雪,手上……居然戴着黑色手套,挺括的面料勾勒出手指修长的形状,没入手腕间的护腕中。 手套的每一条褶皱,都有种能够黏住视线的魔力。 沈觅嘶了一声。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看人戴手套。 越棠总是不经意间诱人,一天一个花样得来。 她防得了一处,只要越棠在,就防不了所有。 沈觅暗自默念起三字经,努力找回她的童真状态,单纯些单纯些。 她余光看到顾微澜衣角,但是心中的烦躁却都被扫清。 越棠将手臂间的鹤氅展开,侧过半边身子,罩到沈觅身上,沈觅抬眸看他,越棠对上她的视线,眉眼弯了弯。 “今日落了雪,殿下不必来接我的。” “就是下雪了,才要来接你啊。” 平日天气好着,她哪有闲心专程去接他,落雪了,事情少,她才有时间过来。 越棠没忍住笑了一下。 “可是殿下会冷的。” 沈觅扯了一下她狐裘外面的鹤氅,“我热。” 一旁的顾微澜被忽视了一会儿,看着越棠低头和沈觅小声说着什么,沈觅看到越棠就笑了出来。 除了将沈觅挡在身后,给她披上鹤氅外,越棠没再碰过沈觅半下,甚至同撑一把伞都隔着不近的距离,越棠一半身子已经落了不少雪。 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什么,却又亲密地那么自然。 越棠和沈觅说完,便淡淡朝着顾微澜投去了一眼。 顾微澜在看清越棠神色之时,心头忽然震惊了一下。 方才宛如死结的情思霎那间尽数被压下,仅剩忽然作响的警铃。 顾微澜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从眼前少年身上感觉到的危险远远超过任何人。 这确实是越棠。 可是,又不太像他记忆中的越棠,明明距离上次见到他,还没有多久。 仿佛几日就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长成了他完全看不透的模样。 顾微澜看了看沈觅。 越棠淡淡道:“见过三皇子殿下。” 语气并没有几分恭敬。 顾微澜微微笑着,应了一声。 他不试图再说什么。 他觉得眼前的越棠超出了他预料之中的危险,所以他识趣地不再纠缠。 他要弄清楚,越棠发生过什么。 在危险面前,方才旖旎又复杂的情绪尽数被掩盖,顾微澜低声告辞。 越棠看着顾微澜折身回他的马车。 背对着沈觅,他眼眸冷了一瞬。 但愿,顾微澜能顺利离开北朝。 前世,顾微澜被传为病逝,实则是死于他手,也是他亲手杀过的第一个人。 这一世,虽然至今都被沈觅护着,可他总会再杀人,越棠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顾微澜总算走开,沈觅举起一只手将鹤氅重新披到越棠身上。 “天气冷,你自己把衣服穿好。” 沈觅直接从越棠手中顺过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另一只手屈在身前抱着手炉。 越棠按住要滑下肩头的鹤氅,轻轻皱了一下眉。 “我不冷。” 沈觅道:“穿好。” 有一种冷,是殿下觉得你冷。 越棠忍不住笑了一下,转过身看向沈觅的眼眸带着笑意,清透又柔软。 沈觅两颊带着自然的红晕,气色很好,确实一点也不冷。 越棠听话地将鹤氅系好,便随着沈觅折身走回不远处的马车。 还是看到越棠让人心情舒快。 又听话又乖巧。 沈觅唇边自然地勾着浅笑,看着越棠披好鹤氅,便将另一只手中的手炉递到越棠身前。 “暖一暖。” 越棠经常在沈觅进宫后,等在她入宫的门边。冬日时,他等到沈觅从宫中出来,便适时地递上温度正好的手炉,道:“暖一暖。” 今日沈觅闲着出来散心接他回家,也十分自然地对他说:“暖一暖。” 越棠眸底温软,伸手去接手炉。 沈觅握着手炉一端,越棠却只轻轻将手托在手炉下方。 他眉眼清澈又柔和,却难得坚持道:“一起。” 沈觅一愣。 这是要做什么? 已经走到马车前,车夫放下脚凳,在众人上方撑起了进到车厢中的伞,沈觅提起裙角,有些不明就里地先上了马车。 越棠跟在她后面,她一手朝后,越棠便一手在前,一起捧着一只手炉。 云霏看得直皱眉。 那日看越棠还有些惊艳,没想到还是和原来一样,在殿下面前就一改人前,甚至更黏殿下。 心底吐槽了两句,云霏紧接着也上了马车。 远处。 顾微澜在他的马车前站定。 他看到沈觅为越棠撑伞,到了马车下,又朝着他伸手。 越棠也将手伸了过去。 两个人衣袖靠在一起,看不清衣袖下,只能看到,他们衣袖上了车还没有分开。 沈觅回眸去看越棠的眼神疑惑又宽容。 就算知道越棠的逾越,却还是没有拒绝他。 那么纵容,那么温柔。 枝头雪落下,在地上碎成一片。 等到公主府的马车远去,顾微澜踏上脚凳,回眸看了眼沈觅驻足过的雪地。 他眼中满是柔情地盯着那几处脚印。 “阿庚。” “去将她脚下踩到的雪……收给我。” - 公主府的马车车厢很宽敞,坐下三个人仍然留着不小的空间。 解下外面罩着的狐裘鹤氅放到身旁,车厢中的炭盆烧得暖意融融。 沈觅一只手中还捧着手炉。 越棠坐在她身旁不远处,垂眸双手捧着暖炉的另一边。 越棠长睫低垂,他睫毛很长,极为浓密又微微上翘,刚刚好的弧度让他在垂着眼眸时,便显地十足地柔顺。 他抽出一只手,将手套摘下。 黑色的面料被拉开,露出雪白的手背,白皙和漆黑的映衬下,他手指的每一下轻轻动作都格外清晰。 沈觅看着他的手,强行将自己视线移到一边,能离越棠多远就多远。 这个时候,她要少看越棠。 她正要将手收回来,道:“你自己拿着。” 越棠拉住了她的手。 袖底,他那双手将她的手和手炉一起捧住。 他手指手掌都冰凉。 沈觅缩了一下,皱紧眉,“怎么那么冷?” 越棠看着沈觅,坚持道:“是因为天气太冷了。所以殿下不能直接将手炉给我,若殿下不用,那我也不用了。” “……” 沈觅一时间无言以对。 冷不该自己两只手抱着手炉好好暖吗?拉着她做什么!她又不冷! 沈觅无语地看着越棠。 广袖能将手炉和两人的手都遮住,袖底,越棠轻轻将手挪开,只占着一半,另一半还是留着给沈觅,目光坚持。 云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两人瞧了一眼。 冬季衣袖总是稍长一些的,沈觅和越棠两人衣袖靠着,袖底不知道在做什么。 云霏看着两人浑身都不自在。 越棠还是坚持,非要在袖底和她一起,沈觅有些气。 “越棠,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云霏看着两人,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沈觅更气了。 她没有立刻说话。 听到沈觅面带愠色叫他越棠,越棠一愣,慢慢将手收回来。 他抿了一下唇,沈觅看到他手指局促地屈起,沉默不语着垂下长睫。 安静又听话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说。 云霏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 这个越棠和她那天看到的越棠不是同一个人吧! 一定不是! 不然那天她心底的尊敬和惊艳,难道是给眼前这个只会撒娇的越棠的? 这必然不可能! 她立即站起来走去门边,注意到沈觅的目光,扯出个笑容,道:“我去找刘叔说些事儿。” 言罢,立刻掀开车帘到车辕上和车夫老刘并肩坐着。 里面真不是她能待的! 云霏一走,沈觅直接将手炉塞到越棠手中,声音强硬道:“又委屈什么?” 手炉被塞到越棠手中,他手指蜷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听话地捧好手炉。 沈觅一愣。 怎么了? 她低眸又摸了摸手炉的温度,并不烫啊。 目光瞥到越棠戴着的黑手套,沈觅怔了一下,立即去将越棠一只手拉过来。 她方才还只看到了越棠的手背。 一翻过来,沈觅就看到他掌心那侧整个手都红肿起来,有几处还破了皮,大概是用水清洗过了,看不到血丝,破皮的边缘微微发白。 沈觅抽了一口凉气。 她立刻皱眉严声道:“你怎么不说?” 越棠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殿下不会觉得太纵着越棠了吗?” “……” 咬字还着重了“越棠”两个字。 沈觅被堵住。 这能是一回事? 方才非要一起用手炉,她不想应付,谁知道越棠手还有伤? 沈觅抿紧唇瓣,将手炉从他手中拿出来,看着他两只手的手心。 右手更严重一些,两只手都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色,从一开始的不愉、到心急、到此时看着他手伤的微微自责。 越棠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心软道:“我错了。” “……?” 沈觅愣愣抬头。 “不该任性非要缠着殿下,不该受伤不说,不该仗着殿下心疼就得寸进尺,也不该奇奇怪怪惹殿下生气。” “……” 一条不落。 他还知道! 知道还明知故犯。 沈觅完全没有被哄好。 皱眉看着越棠手掌的伤,还是先忍了和他计较,沈觅抿唇去找车厢中的药箱,找出药膏和细布,将越棠的手摊在她膝上,小心翼翼去将药膏抹上去。 “制造署的人为难你?” 越棠看着沈觅,眼神温柔,道:“没有。” 沈觅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去继续涂药,将涂好的部分又用细布小心包起来。 越棠看着沈觅小心的动作,心底软成一片,道:“是我在制作蜀锦织机时磨出来的。” 这个沈觅知道,想要真正加入制造署内苑,独自在没有工图只有样机的条件下制作出蜀锦织机,这只是基本要求而已。 沈觅没有再说什么。 要是越棠想好好在工部走下去,这都是他必须要经历的,他既然打算走这一步,她自然不会阻拦。 越棠看着沈觅笑了笑。 这些伤是很痛苦,可都是他早晚要面对的。 一瞬间两人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视线对上,那份默契有些别扭,却又自然极了。 ——相隔两世的默契。 沈觅想了想,连让他慢一些都没有劝说。 比起前世,他如今甚至配不起慢这个字。 越棠柔声道:“其实也不是很疼,方才只是不想殿下与我生气。” 听到他的话,沈觅被磨得没脾气了。 越棠道:“制造署还是以实力说话的,昨日开始便有人主动来帮我找齐仓库中的料子。” “殿下要相信我。” 至于怎么让人服帖的,越棠自然不会多说,也不想让沈觅知道。 对于越棠的本事,沈觅相信自然是相信的,可是担心也是没有办法的。 沈觅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忘记涂药。” 越棠若是想留在工部,沈觅只会支持,尽管背离了原本的方向,但是都随他自己喜欢。 沈觅其实还没想过,越棠会想认认真真待在工部。 前世他从军中一路往上爬,到迅速权倾朝野,她一直觉得,越棠会在官场核心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能言善辩,倒是没想过,越棠适合工部。 思绪慢悠悠回想着前世,沈觅想到,在越棠有机会到军中之前,就已经有了良方治水的功绩,那都是工部的事。 原来越棠一开始的选择,就是工部。 那年他十五岁,是在南越之行前面,是在他还是个干净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独自受过许多苦。那时,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要去关心,他们聪明的长官年纪还不大,甚至是个有些娇气的少年。 沈觅叹了一口气。 她有那么一点,想要多去探究一下前世了,越棠似乎真没有那么可恶。 或许,前世真的有更多埋藏着的事情。 将他两只手都包扎好,沈觅将药膏收到药箱中,注意到箱中还有一瓶化瘀的药油,她回眸看了看越棠的脖颈。 他还是穿着领口高的衣衫,挡住了被掐出来还没消下去的淤青。 不如一起将药擦了。 沈觅将药油拿出来,道:“颈上怎么样了?” 越棠两只手都被包扎着,不便去解颈间的盘扣,沈觅正想直接拉下一点去看,但她顿了一下,手指捻了一下袖口,还是有礼有节地询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越棠一愣。 沈觅想看什么,直接把他衣衫解开看就行了。 她却这样问出来。 思绪乱飞,越棠忽然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他耳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低声回答:“您可以看。” 听到答话,沈觅毫不犹豫伸手就要去解他领口,手伸到一半,似乎发觉到方才对话的奇怪氛围。 这这,不就像新婚洞房时,一方问:可以看吗,另一方羞道:您可以看。 沈觅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了,甚至背后发毛。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联想。 沈觅顿了一下,还是继续手下的动作,将越棠领口解开。 她瞎想了一瞬就罢了,越棠定然不会胡思乱想到这种地步,该看伤的还是赶紧看伤。 越棠配合地仰起头颅,让沈觅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脖颈,看到上面正在消退的淤青,和仰头时,漂亮的肩颈线条、颈间的喉结。 这样的姿势,将他脆弱的脖颈任她宰割一般送上她面前,既有十分的臣服,又有十分的勾人。 真是……妖精一样。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清除所有杂念,将药油倒进掌心搓热了些,轻轻敷上他的淤青处,慢慢地揉开。 越棠能感觉到,她柔嫩的手贴上他的肌肤,温热蔓延开,她的柔夷在他颈间来回擦过。 除去药油在脖颈间的热度,他浑身也都渐渐热了起来。 越棠慢慢握紧了拳头,极力隐忍着。 温热渐渐被揉出,沈觅力道却很轻。 直到越棠忍不住在她手下轻颤起来。 沈觅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越棠仰着头,唇瓣微分,喘息稍微重了些。 而他眼中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水雾涌出来,脸颊耳尖都呈现艳丽的绯红。 这样的神态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是那人极为漂亮的时候,放在本就处处撩人诱人的越棠身上,沈觅觉得,这是非礼勿视的程度。 这副模样,几乎能引人无限遐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马车上对他做了什么似的。 手下的越棠抿了一下唇,喉结在她掌心滑动了一下。 沈觅方才被惊地忘记将手挪开。 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越棠身体轻微的颤抖。 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音:“殿下,不要了。”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边,云霏和刘叔正要掀开车帘去叫沈觅下来,手放在帘子上,听到里面越棠的话,两人对视一眼。 不管在做什么,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车帘被掩地更严实了些。 沈觅听到越棠这话,简直要被吓到了。 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越棠难耐地撇过头,碎发落在他眉眼,凌乱中好看地更甚。 真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沈觅惊呆了。 她做了什么? 越棠抬起衣袖,平复了一会,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还是微微颤着,少年声音都忍得微哑。 他道:“痒。” “……” 第40章 丽阳煌煌故人归 他故意的,她宠纵的。…… 进了公主府, 沈觅果断将药箱整个都塞到越棠手中。 纷乱的雪花之中,沈觅的面色仍是暖玉一般白皙柔润,眉间笼着淡淡愠怒, 而她面前的艳丽少年却垂着眼眸, 长睫微微湿润, 而两颊乃至耳尖都绯红一片。 联想到马车上那句微微颤着的声音,云霏也没能忍住,朝着两人投去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虽然不觉得沈觅会对越棠做什么,可……总让人觉得箭在弦上。 见过越棠不在沈觅面前的模样, 云霏再看两人, 只觉得越棠对沈觅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沈觅看着脸上红晕还没有消下去的越棠,又气又有些无奈。 越棠在她身边, 是不是真的长歪了? 旁边的越棠乖顺地抱着药箱,全然不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睫忽闪了一下, 黑眸周缘的幽幽暗蓝让他的眼睛看着又纯净又清澈,薄唇却又是红润的艳丽颜色。 明明就是越棠自己越来越会蛊惑人, 可一对上他的眼睛,沈觅却什么苛责的话都说不出。 沈觅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定力不够, 转身就绝不回头地大步走开。 越棠眉眼微弯, 看着沈觅带着愠色气呼呼离开,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是他故意的。 是她宠纵的。 天气大寒, 四下飘雪, 越棠却觉得暖意醉人, 就连雪花都仿佛是盛大的庆典。 撑伞一路走往云亭,路上看到几个面生的人在府中搬着大件小件的东西往外走,越棠驻足在路边看了几眼。 这些人均来自顾微澜在公主府中暂居的院落, 青萍院。 顾微澜明日便动身返回南朝,今晚就要将公主府中他的物件全部搬出去。 徐年徐岁接过他手中的药箱和油纸伞,注意到越棠的视线,徐年跟着看了看南朝侍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道:“卫大人今日在公子去制造署后来云亭交接,公子近日出门便不由卫大人随行了。” “嗯?” “殿下命卫大人带着几个人暗中跟着南朝人。” 徐年没有继续把话说完,越棠便已经明白了沈觅的意思。 沈觅向来心思缜密,做事周全。顾衡和顾微澜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二人留在北朝多一日,都多一分未知的危险,她必须要心腹亲眼看着两人一路直接离开北朝回去南朝,才能彻底放心。 卫江是她身边最为擅长追踪之人,也正是这次出任务的不二之选。 自从五年前卫江将他从熹山下带回去,便一直由卫江跟在他身边,久而久之,与其说是监视,倒不如说是沈觅不放心他安全,特意拨出来的人保护他。 越棠低眸看了看他被细细包扎过的手,眸色微温,只遥望了一眼青萍院,便朝着云亭走去。 迎面却见到顾微澜和阿庚。 越棠神色淡下去。 顾微澜看着青萍院在他离开后又落上锁,留恋地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离开的路上见到越棠,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将越棠视为掌下蝼蚁,反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 这样的举动对于顾微澜来说,是此前他从未想到过的。 之前不管越棠是弱小任他摆弄,还是凶狠要和他玉石俱焚,在他眼中都是他捉到身边的一个玩物,把玩物伤得狠了,被反咬一口,就算被咬死,那都是玩物。 可如今确实不一样了。 不是因为他有沈觅护着,而是他身上发生了不该有的变化。 顾微澜不完全清楚,但是他的危机意识却提醒着他—— 有些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和认知。 就像是五年前,还身在南朝的顾衡。 不仅没有被他的人拉下太子之位,甚至还稳固出了一批愿意追随他的大臣,打乱了他接下来的筹划。 同样的感觉,此时出现在了越棠身上。 顾微澜一直没有将顾衡放在眼中,是因为他知道,不管是之前过于刚直还是如今过于愚蠢的顾衡,弱点都太明显,可是越棠不一样。 毕竟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足够刺激的趣味,越棠的聪明,他从没有忽视过,甚至隐隐为之兴奋。 可当这样聪明的人陷入一片未知之后,顾微澜不会大意到还将越棠视同从前。 就如此刻,他面对越棠,笑容温雅有礼。 迎面碰上,越棠看着顾微澜朝他示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公主府,虽然像是溃逃,却没有丝毫的不妥。 越棠淡淡收回目光。 他手指轻轻碾了一下。 若有机会,他还是会选择直接杀掉顾微澜。 可在沈觅眼下,他还不能。 同顾微澜擦肩而过,越棠同徐年徐岁一起回云亭。 顾微澜没有再回头。 走远后,他的声音才极轻极轻地,却仿佛决定了什么似地,慢慢笑着道:“后会有期。” - 南朝人走后,云销雪霁。 北朝返朝的官员越发多了起来,街道上张灯结彩,年关未至,家家户户门口的火红灯笼久已经挂了上去。 一派热闹盛景中,沈钰与吏部尚书之女定亲,正式参与朝事,声势直接对上沈觅。 这无疑是揠苗助长,却还是滋长了柳贵妃一族的野望。 沈觅一边协调着朝中官员的风向,一边分心关注着南朝局势,还要分出心警惕长歪的越棠。 最牵动她情绪的越棠反倒是她这些时日最省心的。 是因为她这段时日根本就见不到越棠几次,每回见了,越棠疲惫至极地得寸进尺,沈觅看在他在制造署过于辛苦的份儿上,能忍就忍了。 最初,闻致远对强行塞进来的越棠不闻不问,等到越棠制作完成蜀锦织机后,带着服服贴贴的内苑众人去见闻致远,一老一少在茶室清谈一日,直到傍晚,满地皆是写写画画的宣纸。 第二日,越棠再去制造署,便直接被强行拉到闻致远门下,同众同僚攻克筒车的改良。 当日,等到天黑了彻底,还等不来越棠,沈觅挤出时间亲自去制造署要人,内苑一见到公主府来人,当即如临大敌,立刻从里面将内苑锁地严严实实。 坚决不放人。 沈觅被气笑了,连着等了好几日,越棠才回来。 同时传来的是内苑递交上完整筒车改良方案的消息,超额完成了今岁的指标,银钱如流水投入制造署,越棠在府中歇了不到三日,又被闻致远亲自迎回内苑。 沈觅一边觉得好笑,一边高兴。 她还从没想到过,还会有这样的情况。 新的一世,越棠没有从戎拾起刀枪,也没有从政玩弄阴谋算计,反倒是被拘在制造署,被闻致远亲自盯着去一一上手他手下的农业工程。 越棠这一世安稳博识,多年厚积薄发,如今在他感兴趣的方向更是一朝如鱼得水。 沈觅没想过要插手这个世界的进展,可阴差阳错推动越棠到了制造署。 沈觅可以预见,若是政局稳定,北朝很快便足以碾压南朝。南北两个分治的国家,将会慢慢地,拉开不小的、难以逾越的差距。 年关到了,系统终于想起来他手下还负责这个任务,抽空来关心沈觅,读取了任务进展,惊地机械音都结结巴巴起来。 “宿、宿主,你对小越棠做了什么!” 这个世界里,本该死在年少时的越棠被救下之后,上一世使得沈觅任务进程快进了一倍有余,这一世换了一个方向,却还是和系统预设的剧本南辕北辙。 “这是个救赎剧本……” 系统最后只小声挣扎了一下。 “用真情感化反派的救赎剧本……” 沈觅走进碧落宫,听着系统的絮叨,忍不住笑了出来。 “可是,现在的小棠,还能算是反派吗?” 系统说不出话。 沈觅笑着看向碧落宫,内宫之中也添上了春节的热闹,艳丽绸缎、大红的珊瑚摆上博古架,沈觅一进门,就碰上刚换好靛青蟒袍的沈钰。 沈钰面色比上次在宫中见到的还要差,蟒袍加身,将少年的柔和轮廓锐利起来,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威势。 沈觅稍稍扬起唇角,如往常一般,点头向她的皇弟致意。 沈钰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的不自在在沈觅面前似乎根本不足挂齿。 “皇姐。” 讷讷片刻,沈钰还是只唤了沈觅一声。 沈觅朝他笑了笑,道:“先去请安吧。” 最终两人还是一同进到碧落宫中,陛下和柳贵妃坐在上首,沈觅和沈钰叩拜后,陛下笑着赏赐下一模一样的份例。 遵循礼制,沈觅在外立府,请完安便出门往今日筵席的宫殿走去,沈钰却跟着一同走了出来。 原本,陛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承袭皇位再正常不过,偏偏陛下走出了沈觅这一步棋,就打乱了众人心里的天平。 谁才是陛下意中的继位者? 南朝在争储君之位,北朝的沈觅和沈钰也将决出一人。 可是沈觅知道,沈钰寿数不长……短到,就在明年,这个春节过后的这一年,就将病逝。 宫中的晚风吹拂在人脸上,凉意都被年节的喜色柔和了些。 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诱人香味,沈觅兴致阑珊。 现在闻着香,等到上了桌,菜肴漂亮还是漂亮的,但等到能吃进口中,大都凉透了。 云霏上前正要为沈觅披上斗篷,沈钰先她一步,取过大红的斗篷,轻轻罩到沈觅身上。 今日她穿的是深蓝色宫装,辅以赭红、姜黄等颜色,纹绣凤尾和祥云。 这样庄重而威严的宫装,或许会将年少者衬得老气横秋,可在十九岁的沈觅身上,便只觉雍容华贵的威仪浑然天成。 这是他手握重权的皇姐。 沈钰手停在她肩头,有些心不在焉。 沈觅看他一眼,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 沈钰回过神,扬起笑容,道:“出来送一送皇姐。” 周围宫人来来往往向两人见礼,沈觅不再说什么,便继续慢悠悠往前面走。 对于沈钰来说,如今确实煎熬。 沈觅百无聊赖地低头,轻轻扯了一下身前垂下的璎珞坠子,环佩叮当轻响。 一身行头重量绝对十足,年底对她来说,只用一个字就能形容——累。 不管是这一套装扮,还是应付人的疲惫,都让人倦怠至极。 沈觅叹一口气。 应对此时的沈钰也不例外。 沈钰在她身边磨蹭许久,快要到了前方的厅堂,他局促地抬脚碾了碾地上卵石,终于还是开口道:“皇姐知道我近日在做些什么吗?” “知道。” 沈觅回答地干脆又简单。 沈钰抿了抿唇,停下脚步,眼神认真。 “皇姐,即便没有别人,我也想去争一争。” 沈觅转过身子,直面着沈钰,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还有一丝青涩,带着天真的强势,认认真真地在向她表明立场。 “噼啪”一声,空中绽开一朵烟花。 如今的烟花花样还没有那么多,在漆黑的天幕中,还是绚烂地让人移不开眼。 沈觅应了一声。 “都是父皇的儿女,父皇的意思,便是你我均等。” 烟花灭了。 沈觅看向沈钰,少年有些稚嫩地和她谈起朝堂,认认真真地开始试着往最高的那个位置靠拢。 可是,沈觅知道,这只会如同刚刚那烟花一般,很快就会消逝。 沈钰先天不足,天材地宝无忧无虑养着,还是虚弱极了。 沈钰认真道:“皇姐,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他慢慢笑了一下,“总觉得以后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不需要太急,可是,如今也该急了。” 他是皇子,从小就被教导,他是北朝唯一的皇子。 对于他来说,不争一争,也是遗憾。 沈钰或许也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余下的时间,也就不到一年。 沈钰觉得他说得隐晦,沈觅听不出来这宛如遗言一样的宣言,可沈觅本就知道他的寿数。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天际。 登基? 她其实没想要到那一步,她也不觉得她能担得起。 对着沈钰,沈觅却慢慢道:“我可不会留情。” 尽管沈钰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可是,她不会因此放松她手下任何一分权势。 她不只代表她沈觅一个人,还有越棠、公主府,还有穆家、朝中大大小小支持她的朝臣。 一人退则千万人退。 她没有资格代表所有人去为别人编织美梦,沈钰大概也不需要她的退让。 沈钰却笑了,那一瞬间的光彩仿佛绽放了他最耀眼的灿然笑容,道:“那皇姐也要小心了。” 年节上,沉重的事儿说完,沈钰轻松地和沈觅一起继续往大厅走过去。 旁边一条小道上,恰好碰上闭关了好几日的制造署一行人。 大概十多个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官员是匆匆换上的各式各样华服,唯一整齐的,是众人眼下都带着的暗沉青黑。 沈觅一眼就看到了中央的越棠。 就连他也没有例外。 沈觅看着越棠眼下的颜色,没忍住,唇角往上勾了一下,又很快将笑意抿平。 啧,都有黑眼圈了,看越棠还怎么再摆出勾人模样。 红衣少年眼下是淡淡乌色,手上缠着几圈细布,有一处还往外渗了一丝血色。 越棠隔着好长一段距离就看到了沈觅。 这些天沉浸在制造署,将他能解决的难题都埋头解决掉,直接完成了内苑下一年的指标,明年年假大概会延长半个多月作为奖赏,接下来…… 思绪被躁意打住。 越棠不想继续想了。 在他看到沈觅的那一刻,便只记得,他已经整整五日没见到沈觅了。 遥遥对视着,沈觅朝越棠笑了一下。 越棠眉眼间随即带上笑意,走快上前,一直到沈觅身前。 少年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有湿气,周身的淡香仿佛都湿漉漉地,绛红华服勾勒出清瘦的身形,沈觅曾触碰过,他单薄肌肉是如何硬硬地有力。 越棠看着她的眼睛却干净又欣喜,眼瞳明澈,只她一人独占这双眼眸。 “我想念殿下了。” 直白又赤诚,是再美好不过的少年。 如何不勾人。 第41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您可以允许我,让我永…… 我想念殿下。 将想念堂而皇之说出口。 这次不是他死里逃生后初见沈觅, 也不能归咎于他不知事,更不能说是因为分别了很久。 才五天,沈觅只重复了五次一丝不变的日程, 便到了头, 没什么好想念的。 可他那么直白就说出了口。 越棠后知后觉怔愣了片刻, 没等沈觅说什么,他自己就轻笑了一下。 笑完,他却又重复了一遍,“我思念您。” 思念就是思念, 没什么好隐瞒的。 越棠压低了声音, 可一旁的沈钰还是听到了一字两字。 他看着两人,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随后看向沈觅,眼中略有些讶异。 沈觅被越棠连着两句想念惊地愣在了原地。 才几天, 有必要吗? 路上制造署的人不住地朝越棠投过来视线, 看到他此时的模样,纷纷愣在原地, 震惊了一会儿。 这……和在制造署众人面前,气场强大又冷淡, 一整日说的话尽是吩咐让谁做什么事情的越棠, 是不是不太一样? 人还是那个人,但是谁都看得出, 只是对着的那个人特殊而已。 制造署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抬起衣袖掩住笑意, 促狭地互相对视了几眼。 平日他们被管制着有苦无处说,今日见到越棠也有值得打趣的事,制造署众人纷纷扬眉吐气一般, 一边朝着沈觅和沈钰行礼一边偷笑。 越棠也不在意他们,只不动声色地,又走近了沈觅一点。 沈钰看着制造署众人见礼后,便互相推搡着先后往正厅走去。 这些人看着和越棠似乎不甚亲近,甚至还会背后笑话,可沈钰知道,越棠确实已经融入了制造署之中。 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够从在工部毫无根基,到获得在制造署的拥立。 这人只大他一岁。 皇姐果然很会挑人,早早就将这样一人握在手中,沈钰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挫败感。 面前已经是正厅不远处,沈钰没有理由再留下,主动提出告辞,笑道:“皇姐,既然越棠过来了,钰儿便先回去了。” 沈觅轻轻点了一下头。 沈钰转身还没走远,越棠就轻轻靠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今日这一身宫装繁琐而熨帖,华美精致至极,但要说保暖,却还是不如简简单单的袄裙棉衣。 她的手指冰凉,越棠掌心温热,单手将她的捂在掌心。 是他没有缠着细布出血的那只手。 猝不及防被握住,沈觅整个人都颤了颤。 随后下意识想要将手甩开,但是顾及场合,不好有这样又突然又大幅度的动作,她极力忍着,才没有立刻将手抽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瞪了一眼越棠。 这又是要做什么? 先不说他亲近地过了头,只说眼前,这可不是在私下!多少官员都在呢! 就算在制造署站稳了脚跟,他还要不要以后的名声了! 幸好今日盛会着装正式,宽袍大袖靠在一起后,只能看到两人并肩而立,衣袖相贴,怎么也看不出袖底的动作。 沈觅忍着想要好好和他约法三章的冲动,皱眉道:“人多,松开。” 越棠的声音和她同时落下,“殿下的手好冷。” 听到沈觅的话,越棠似乎愣了一下,很听话就将手松开,若无其事道:“殿下今日很美,可是衣衫单薄,并不适合一直在外面,不如早些到堂中暖着。” 正经极了。 仿佛握她的手也只是试一试温度。 话里话外也是关注她冷不冷。 沈觅:“……” 被堵住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她又被噎住了! 就他单纯,就他心无旁骛! 不知道是因为越棠那句“今日很美”,还是被气地,沈觅回想着越棠的可恶,脸色有些红,理也不理他就往正厅走去。 越棠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大步跟上。 即便刚刚快步到她身边,此刻又大步来追上他,越棠的声音依旧很稳。 他压低了声音,少年清冽的嗓音轻声细语,听得人心头都颤了颤。 “殿下,小心前面的台阶。” 这宫里她不比他熟! 沈觅忍无可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今日非要和他约法三章不可。 越棠最近不仅习惯了动手动脚,还丝毫不觉有异,甚至越来越得寸进尺,她一有反应,他立即比谁都天真毫无邪念。 还上瘾了是不是? 沈觅停下太急,转身也急,越棠就跟在她一步之后,沈觅一停下,他脚步就贴着沈觅落下。 距离直接被拉近为零。 沈觅呼吸都窒住。 她的额头撞上越棠的下颌。 越棠随后稍稍仰了一下头,将下颌错开沈觅的额头。 沈觅僵硬着站直身子。 这距离太近了,脸颊几乎都贴上越棠颈间,唇瓣差点要吻上越棠领口。 她眼前就是他放大的喉结。 沈觅僵住,愣愣眨了一下眼睛。 纤长的睫毛轻轻地扫过他颈间的凸起。 沈觅感到睫毛在眨动间被阻了阻,随后就听到越棠轻轻抽了一口气。 越棠怕痒,他的脖颈很敏感。 这样的撩动,对越棠而言,简直…… 远处试探着放了一枚烟花后,一连串的烟花接连冲上空中。 炸开的焰火呈现各种各样的色泽,铺天盖地一般在头顶的天空绽放,好似天幕被装点上花朵,盛大又辉煌。 烟花升空后,眼前大亮,沉寂后,眼睛又因为适应了亮光而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越棠的手就搂在她身后,帮着她稳住没站稳的身体。 呼吸都可闻。 越棠的心跳有些快。 烟花的鸣响之中,没等沈觅推开,越棠便主动松开了手,退后了几步。 他头颅偏向一边,垂着眼眸,似乎有些无措。 沈觅手指揪紧袖口。 这一转身,将原本攒出来的气势都吞了个干净。 不能这样。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去扶了一下有些松动的步摇,冰凉的衣袖贴上微热的脸颊,沈觅总算好受了些。 她要淡定,要淡然,要稳重! 此刻的沈觅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深谙了越棠在她面前的模样,她姿态故作漫不经心,整理好步摇,嗓音平稳又淡然,道:“日后不要总是人前动手动脚,小棠,你早就长大了。” 很好,语气很沉稳。 只要她足够自然,不自在的就不会是她! 沈觅挺直了腰。 她等着看越棠怎么狡辩。 沈觅却没听到越棠多说什么,只听他低低“嗯”了一声,长睫低垂,眼眸看向一边,毫无原则地妥协,道:“记住了。” 解释都不解释,就这样弱弱地应了一声,方才过分,现在任她欺负一样。 沈觅刚提起的气势打了个空,又有软下的征兆。 烟花明灭间,沈觅忽然感觉自己的运动量是不是过大了? 就连她的心跳也有些快。 清了清嗓子,沈觅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淡声道:“尽快入大厅吧。” 越棠配合地轻轻道:“好。” 乖地不可思议。 沈觅心底有些痒。 但她此刻还是忍住了探究的心思,大步往正厅走。 越棠就跟在她身后一步开外,果真没再有别的动作。 难得越棠在身边,她还有这样空闲的时候。 沈觅扫清杂绪,顿时悟了,只要她够稳,越棠就够乖! 心情瞬间明媚起来,沈觅步伐轻快。 越棠走在后面,他垂眸看着沈觅的发顶。 方才…… 沈觅额头磕在他下颌上,而他唇瓣却直接擦过她冰凉发丝。柔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唇瓣酥酥痒痒地,让他手指都轻轻颤抖。 而沈觅长睫擦过他颈间的那一瞬…… 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这一点,随着沈觅的长睫眨动,酥麻感简直能让人脱力。 越棠毫无防备,险些低哼出声,身体都绷地紧紧。 他只敢逃开沈觅的视线。 所有心慌和欢愉都是沈觅给予,他心底的甜和痒几乎压过了其余一切感受。 不管她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他都听她的。 越棠抬手碰了碰又热起来的脸颊。 不用看也知道,就算恢复了记忆,这个时候,他还是脸红了。 他捂了一下眼睛,唇角压不下去微微扬起的弧度,慢慢地、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没有出息。 - 到了宴席之中,越棠虽在制造署,今日却还是跟在沈觅身边,席位设在沈觅下方。 官员贵族渐渐来齐,整个北朝的巅峰权势齐聚一堂。 沈钰也先行来到了大厅,坐席按照惯例安排,左边是沈钰,右边是沈觅,不时有大臣侯爵携夫人子女来拜访。 沈觅面上带着温雅矜贵的浅笑,熟练地同前来说话的官员夫人谈笑风生。 她分心瞧了一眼越棠。 越棠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垂着眼眸,暖色的光晕下,他耳尖微微泛红,整个人好看到不真实,乖巧地让沈觅瞬间安心下来。 宫人依次在席上摆放上美酒和果盘,世家子弟大都来齐后,歌舞渐起,穆策之也随着一众大臣到了沈觅面前。 趁着大臣们在和沈觅闲谈,穆策之走到越棠桌前。 穆策之最是重视越棠的科举。在最初安排越棠到制造署时,最着急的除了沈觅就是他。等到沈觅安然接受后,他依旧心如火燎,直到内苑一个个好消息传出来,每一个被解决的难题后面都署着参与攻克的官员姓名,每一个都缀着越棠的名字,他才放下心。 可旁的考生都在抓紧准备会试,越棠倒好,直接埋头进了制造署里面。 想要进制造署,其实不必考进士,只考明经科就足矣。 哪有人有那么多精力,兼顾了工部还能准备得了进士科科举。 穆策之觉得,公主府大三元的希望要落空了。 可他并不觉得遗憾。 培养越棠是为了公主府,同样是为了北朝。 越棠如今一早就走上了为北朝革新那些民需民用的路上,这既是越棠入朝的敲门砖,是公主府门下的功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难怪沈觅一开始就放任越棠想做什么做什么,殿下果然有远见。 穆策之深以为然。 沈觅自然不知道她又被夸了,摸了摸鼻子,扫了一眼越棠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便继续和人寒暄。 穆策之眼神温和地正要和越棠聊两句,就看到如今各方都在盯着想要抛出橄榄枝的越棠,正心神不属地垂着眼睛,长睫眨动,面色微红。 就像是羞涩。 谁能让他露出这样的情态? 又看到一旁巧笑倩兮游刃有余的沈觅,穆策之挑了挑眉。这次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试图和越棠说什么,和沈觅打了个招呼,便退回了穆家的席位。 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人,沈觅放松地长吁一口气。 稍稍往后倚靠住椅背,宫人为她满上一杯梅花酿。 御中皆是上等贡品,梅花酿倒入杯中,几瓣梅花落入白玉杯,酒液剔透莹润,扑面便是清淡幽凉的梅花香气。 顾及了席间女眷,梅花酿的酒味极淡,送到席间时,早已被热到刚好入口的微温,酒味便更淡了些。 沈觅抿了一口,醇美的香味沿着咽喉滑下,确实味美。 宫人依次为席间大人们满上白玉杯,越棠走神间,执起了桌上那杯梅花酿。 沈觅余光看到便愣住了片刻。 越棠那酒量不能饮酒的! 沈觅一急,立即放下她手中的梅花酿,抬手去挡他送到唇边的酒杯,等她手伸到越棠面前,就只见他喉间滑动了一下。 晚了。 浅浅的酒液还是被饮下了小半。 真是……不知道又在走什么神! 沈觅当即从他手中夺下白玉杯,看了看剩下的酒水。 白玉杯不大,甚至比日常的茶杯要小了不少,梅花酿酒味淡,越棠也没喝下去多少…… 应该,没事儿? 沈觅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眼紧紧盯着越棠。 她都走到他身边了,也不见他抬头看她一眼。 沈觅顾不得这些,只专心看着越棠接下来的动作。 他反应慢了半拍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她。 眼眸仿佛蕴着一潭清水,唇瓣红润又艳丽,而两颊鼻尖都带着极为漂亮的淡淡晕红。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漂亮地不像话。 真是……妖精一样。 沈觅咬了一下唇瓣。 越棠没立即睡倒,但还是有些醉了。 云霏利落地让人去偏殿准备醒酒汤,沈觅皱眉正要叫他一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 “清晏阿姐。” 沈觅转过身去看。 站在她坐席前面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袄裙的十五六岁少女,额心仔细描着花钿,杏眼樱唇,模样娇美又活泼。 是宗室的一位郡主,平宁郡主,沈瑛。 考虑到越棠目前的状态,沈觅蹙了一下眉,有些急迫,但面上还是温和柔雅,道:“平宁。” 照例是几句亲近的吉祥话,说完,平宁郡主从一旁退开。 她选择的是越棠席前的这边,沈瑛目光停留在越棠身上,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随即便移开视线,笑着去问一旁的官员,“清晏阿姐旁边的这位大人是……” 那位官员笑道:“工部制造署内苑,公主府的越棠越大人。” 平宁郡主父亲临邑王偏向于沈觅这边,故而在一众宗室子女中,沈觅和沈瑛还算相熟。 沈瑛只问了一句,便回了临邑王身边,沈觅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当即皱眉对越棠低声道:“小棠,醒着吗?” 越棠看着沈觅,眼中微醺,里面却满是温柔,几乎能让人沉溺在他眼中。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了一声,“殿下。” 他嗓音因为饮酒微微哑了些,声线的每一丝轻颤都仿佛能化作羽毛撩进人心底。 简直不能直视。 醉酒的越棠……不像妖精,他就是妖精本身。 沈觅捂了捂额头。 云霏皱眉道:“越棠醉了吧?” 沈觅摆了摆手,道:“先送小棠去偏殿,等他醒了酒再回来。” 醉酒的越棠和他清醒时并没有太大不同,仍然十分听话,只是反应慢到出奇。 沈觅要徐年徐岁扶着越棠先去偏殿,徐年只稍稍托着越棠的手臂引着方向,越棠站起身便好似正常一样往外走。 再三嘱咐留着几个人看着他,沈觅才稍稍放下心。 等到陛下和柳贵妃到了席间,歌舞正酣畅。 一番致辞和敬酒过后,陛下另赐了几道年菜给沈觅、沈钰,以及其他一些在过去一年中政绩突出的官员。 一道道菜名唱完,席间不少人桌上都多添了一两道年菜,还有些送往宫外一些品阶不够入宫的官员家中。 赏赐给沈觅和沈钰的,还是同样样式的菜色。 柳贵妃看着沈钰桌上的年菜,还是没忍住,掩口轻笑了出来。 陛下没有在意身边人的动静,手中转着白玉杯,视线扫过沈觅身边空着的坐席。 “越棠不在?” 沈觅正发着呆,听到越棠的名字被提起,手指顿了一下。 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还能想起越棠。 放下玉箸,沈觅道:“越棠方才与儿臣小酌,有些醉了,怕御前失仪,便先到席下,醒一醒酒再来。” 陛下温声道:“怕什么,还专门解释这样清楚,朕又不是要怪罪他。越棠在制造署功绩好极了,今日本打算专门再赏的。” 陈全传唱出一串赏赐,沈觅叹一口气,代越棠领旨谢了恩。 陛下明显过于关注越棠了。 陛下抿了一口酒,低笑了一下。 他见越棠一次,倒是比见沈觅还难。 不过越棠的行踪都在御书房中摆着,越棠对沈觅痴心,那便罢了,还能用。 酒过三巡,每家每户还在等着团聚守夜,宴饮也接近结束,陛下和柳贵妃先行离开,随后众位大臣各自散去。 沈觅又一同往后宫聚了一聚。她、陛下、柳贵妃、沈钰,四个人凑在一起闲聊着,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还在偏殿中的越棠,等到过了大半夜,宫中彻底安静下来,陛下由柳贵妃搀扶到内殿休息,沈觅今年没有留在宫中休息,立即同沈钰告辞,起身去外宫的正厅偏殿。 偏殿中地龙烧得旺,沈觅一来,徐年就轻轻推了一下正单手支颐合眼休息的越棠。 越棠慢慢睁开眼睛,反应还有些慢,但已经与日常区别不大,见到她来,眼神还有些懵懂,便自觉披好鹤氅走到她身边。 看着越棠,沈觅心软了一霎。 他全身心信着她。 按照惯例,大型宴会总要出点事儿,加上上次越棠落水,从他醉酒她就开始担心,直到现在,沈觅看到好好的越棠,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府吧。” 繁琐的年夜总算是过去了。 宫中尚是一片寂静,两旁宫灯照亮四面八方的小道。 沈觅困倦地走在前面,出了宫门,外面街道上三三两两燃着火红灯笼。 繁华盛景,莫过于是。 沈觅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她停在马车前看了一会儿街道,云霏先去了后面的那架马车中休息。 越棠清醒过来,和沈觅一同站在车下,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千家万户,安康太平。 或许别人只觉这是寻常夜景,可是沈觅记得,前世的这个年节,是乱世前最后一个平静的新年。 随后是长达四年的动荡。 要是可以,她想让安宁能够长久一些。 幸亏这一世越棠又成了变数,他留在制造署,北朝国力可以预测地,将会与日俱增。 沈觅声音极轻,道:“谢谢。” 这是一个任务世界,却也给了她许多,无论物质还是经历,都让她体验了别样的人生。 两世为公主,受万民供养,她做的,大概也只是偿还。 沈觅宫装繁重华丽,难得仔细描绘妆容的她,精致夺目艳色逼人。 沈觅看着长街,越棠看着她。 听到沈觅低声的那两个字,越棠唇瓣抿开了极轻的笑。 他一开始打算入北朝朝堂,只是为了他能对沈觅有用,记忆恢复之后,他才更加知道,他要做什么,才真正能让她欣喜。 为家国,为臣民。 沈觅目之所见,向来与常人不同。 他庆幸他会的,是她所期待的。 如今是工部,将来兵部、朝堂,他也都可以。 百般柔情掠上心头,越棠忽然轻声道:“殿下还记得柳含章吗?” 思绪被打断,沈觅心思回到越棠身上,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柳含章,熹山书院中,那个一直对越棠抱有善意的少年。 “含章如今已有家室,今岁在熹山度过,年后便来丽阳赶考。” 柳含章的柳,并非柳贵妃的柳,柳父在朝中也是一员重臣,不过和沈觅并不算亲近。 沈觅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因为越棠这层关系,前两年云霏还知会过她此事,她随口让人送去了一份贺礼。 越棠是在和她讲他的朋友? 她理应重视起来。 沈觅站直了,斟酌了下,贴心地问道:“等柳含章来了,请他来府中一聚?你安排就好。” “……” 越棠没有立刻回答好不好。 柳含章长越棠两岁,两年前,便是柳含章十七岁时,那时,他同和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成了亲。 柳含章是两世里,越棠唯一的一个不掺杂任何算计的知交。 他定在十七岁成家。 十七十七,这个数字被柳含章反复在越棠耳边被念叨,他也记得,沈觅前世救下他那年,沈觅也是十七岁。 在越棠的心里,十七岁是很重要的一年。 沈觅明显完全没有察觉他言下想说的话。 在马车前面耽误了一会儿,天边忽然乍现出一轮橘色光晕。 朝霞行万里,金辉破重云。 天色破晓。 新的一年,第一日已经迎来了日出。 沈觅眯起眼睛,去看远处的天际,越棠站在她身旁。 柔风中,少年的嗓音清冽悦耳。 他认真道:“殿下,我十七了。” 朝鼓声阵阵,天地间第一缕晨曦中,越棠的话郑重极了,伴着微风,烙印在记忆之中。 沈觅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你十七了。” 她话音刚落,便忽然想起,前世时,越棠在南越也对她说过—— “殿下,我快要十七岁了。” “您可不可以等一等我。” 南越那时,越棠作为主帅,他的生辰必然要庆贺一番。 可那日不过是请了沈觅和军中几个将士,与当地的山民同乐,那日喝醉的是沈觅,越棠有没有醉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除了那两句,还说过什么来着? 沈觅当时没有听到,此时更不可能记得。 十七岁,对他很重要? 沈觅皱眉想了想,越棠的生辰在三月,今年可以为他好好庆祝一番。 越棠看着沈觅的神情,最终还是轻轻笑了一下。 有着复杂情思的是他,何必要沈觅明白他的弯弯绕绕。 他可以直说。 前世他是不敢,这一世,总归是不一样的。 越棠索性直白道:“殿下,您可以允许我,让我永远留在您身边吗?” 一生一世,直到他不复存在。 朝阳之下,少年轮廓模糊可见,天工造物一般,一勾一划难以笔拓。 他正看着她,嗓音认真又低柔。 沈觅一愣。 脑海中忽然传来熟悉的机械音—— “新的一年,祝您生活愉快,宿主请查收您的任务进程。” 越棠在她心中早就不是什么反派了,扭转他的命运,如今已经基本做到。 沈觅无可无不可地接受消息,另一道声音直接传入脑海。 “亲密度:80。” “恭喜宿主,您已成功攻略下任务目标。” 谁也不能要求一个人身、心、全部,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亲密度60,便已是极为亲近信任,亲密度达到80,就已经高到达成主系统设置的攻略任务审核要求。 沈觅愣了一下。 “攻略?这不是我的任务,这意味着什么?” 攻略下就是攻略下,哪还有意味什么? 只是沈觅两世走的都是侧重事业剧本,系统秉持着对宿主有问必答的敬业原则,找出来他手下几个完成的攻略任务的特点交集,有理有据道:“意味着,越棠是这个小世界里,你最能交付后背和信任的人。” “他是最亲近你、最尊敬你、最爱重你的人。” 没错,攻略成功之后总结而言就是这样。 “当然,这只是你刷出来的一个成就,不是主线任务。” “恭喜宿主,您已避开前世剧情,重塑反派人生。” “主线任务已完成90%,积分已到账,开始复苏宿主身体机能。” “请在任务完成后,自行选择方式,离开本世界,重回21世纪。” 第42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我不想让你有束缚,同…… 沈觅茫然了一瞬。 90%。 这个任务, 除了一开始的积分奖励,还有因为顾衡横插一脚的补偿积分,也因此, 她还没有将任务彻底完成, 积分就完全足够去将她衰竭的身体复苏。 她快就能回去了。 沈觅这一瞬间想到了夏季的空调房和冰汽水, 想到了她窗外俯瞰到的城市灯火,想到了覆盖她生活的信息网络,和那些始终记挂在心底的朋友。 她面色先是茫然,随后神情似哭似笑起来。 前世二十三年, 这一世近六年, 而今就要结束了? 沈觅的表情向来不多,神情也淡, 此时心底再不平静,面上神色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晰。 她最后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 失而复得的喜悦就此珍重地深藏心底。 对这个世界留恋吗? 有的。 可是总不能因为这一点留恋, 就让她停留在这里。 还有最后十分之一的进度。越棠已经取得熹山解元的成绩,再经过会试、殿试, 他便能以官身正式入朝,公主府会是他的底气, 他却不必是公主府的附庸。 如此便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与他的前世完全背道而驰。 “殿下?” 少年的声音有些不安。 沈觅回过神,抬头仰视着面前的越棠。 他十七了, 是一个很优秀的少年。 越棠等着沈觅的回答。 他想过, 他说出这样的话, 会被拒绝,或者被她无奈地当作戏言,却没想过, 沈觅走神了。 再让他说一遍……越棠长睫颤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紧张到难以启齿。 可他更不想让这个问题就这样被略过。 一个问题,耽搁久了,总让人心底有些发慌。 越棠不敢让这件事被打上这样不安的印记,他低声又叫她:“殿下。” “嗯?” 沈觅应了一声,越棠提起一口气,轻声道:“我想永远留在殿下身边。”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 这一世的越棠,十一岁就跟在她身边,因为五年前熹山书院他的谎言和不怀好意,她想过不顾他的意愿,监视着他强行完成任务,可最终,他还是长成了一个很善良的人。 沈觅在心底道—— 愿他前程似锦,一生安康。 沈觅看着他,回想着他的话,慢慢地笑了出来,温声道:“小棠,说出来的永远是不作数的。” 越棠如今总体还是很乖软的,沈觅没想要敷衍他的话,她细眉微微拢着,仔细去解释她的话。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都有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人生。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永远这个词,比起承诺,更像是一个枷锁。我不想让你有束缚,同样我也不想走进这个枷锁之中。” 沈觅将话说得有些深了,说到最后,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用不着说这些有的没的。” 不是这样的。 不是束缚。 对他而言,在沈觅身边,从不是什么束缚,是恩赐。 可是沈觅不一样。 越棠在心底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沈觅不一样。 他也不是要逼沈觅承诺他一个她自己不信的空话。 他想要和沈觅一直在一起,他不需要沈觅迁就他。 永远不是说出来的,但他可以做到,永远伴在她左右。 越棠换了一个问题,道:“那殿下会觉得我太黏着殿下,厌烦我吗?” 沈觅惊了一惊。 越棠其实不算黏人。没去制造署之前,平日她处理朝中内外事务忙得很,他只偶尔来主殿中和她一起用膳,时常做的,也只是将她从案牍前拽出来在府中逛一逛。去制造署之后,他倒是比她还忙,一个多月也没见几回,见了就跟在她身边,也都是她习惯的节奏和距离。 就算近日喜欢拉她的手,她也没有厌烦。 系统说,亲密度80,意味着他是这个小世界里,最亲近、最尊敬、最爱重她的人。 沈觅心底有些软,耐心道:“我从来没有厌烦过你,你不要将自己放得太低。” 越棠也慢慢笑了,他声音温柔,道:“那殿下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哪里错了,就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改的。” 越棠真的很好。 比她曾设想过的,还要好。 或许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了,她再看身边的人也都更加温柔。 沈觅看着越棠笑。 越棠也笑了。 可他没那么好应付,越棠抬手拉住沈觅袖口一角,轻轻晃了一下。 明目张胆地撒娇。 “殿下回答我。” 他扯着她袖口,一副她不点头,就拉着她站在这里吹冷风不让她上车的模样。 沈觅忍不住想笑,在越棠清亮的目光下,应了一声,道:“会的。” 她瞥了一眼袖口,道:“松开。” 越棠听话地松开手,露出得逞一样的笑,“我记住了,殿下日后可不许耍赖。” 沈觅笑了出来。 朝阳升,灯火明,晨风温柔,宁静欢喜。 “小棠,我们都会有,很好、很好、很好的将来。” - 年关过后,家家户户焕然一新。 元日七天假,因着制造署先前的功绩,工部请示陛下后,设下了新一年的内苑研发指标,又考虑到年前有制造署一个多月的加班加点,才能赶在年前完成改良、年后着手推广,陛下大悦,准了制造署众人又七天的带薪假期作为奖励。 在长假结束前,越棠去拜访了闻致远。 茶室中,闻致远气地胡子都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道:“你再说一遍?你要走?” 当初看到越棠一双娇惯出来的手,以为他是被陛下扔过来吃苦的,闻致远只将他按照常人安排,甚至指明了他看完一层的书就能离开,谁想到差点放走这样一个有天赋的少年。 随后一个多月,在越棠的新思路和独特见解加入下,内苑几乎陷入了狂欢之中,和越棠一同完成手头的研发,甚至将新一年的农事指标都完成了个干净。 本以为年后可以不慌不忙,继农事改良后,让越棠再去兵器、水利各个方向都去看看,最后再让他选定留在哪个方向。 短短一个多月,闻致远几乎将越棠作为自己的接班人来看待,就等着他科举结束后正式放给他名头。 年后越棠来拜访,闻致远高兴极了,谁知道越棠一来,就说接下来要离开制造署? 闻致远甚至想当场将越棠赶出去,就当他没听见越棠说的都不作数! 在越棠展现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后,闻致远就极为照顾他,能够在内苑迅速立下来,也少不了闻致远的暗中推动。 越棠明白闻致远的气恼,他还是点了一下头。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官员政绩考核。” 考功之后便是文选,考功定下官员贬谪升迁与否,文选便是安排各地官职的选拔和分配。 怎么考核、将升迁的升到哪里、贬谪的贬到哪里,除了品阶高、或者在朝中背靠大树的,都由着吏部安排,上面人不可能了解到每一个低品阶的官员,其中的操作空间不小。 吏部往常都是握在陛下手中,不能染指的沈觅不会接触,沈钰初初入朝,差沈觅差得远,陛下便将吏部作为沈钰的起始位置,稍作平衡。 但是,沈觅这边也不能就放任吏部全然掌控在沈钰手中。 沈钰这样迅速插手朝政,时局必然要动荡起来,越棠便想在此时入吏部。 这是陛下当初应承给沈觅的,只要他出得了制造署,便能择六部任一前去观瞻。 越棠道:“五日一休沐,休沐日我便再去内苑,若有我能做的,便带回做完,下一个休沐日再送来。” 闻致远欣赏越棠,同样不会忘记越棠是公主府的人。 朝中风云和制造署关系不甚密切,但他还是懂得的。 越棠的选择,他虽然可惜,但也能理解。 听到越棠的补充,闻致远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去人家吏部,没什么官职还想做些有用的……” 简直没什么可能。 但是想到最初他也觉得越棠不可能在制造署有什么发展,闻致远没有将话说死,只道:“这可不容易。休沐日还来内苑,且不说你能撑多久,单单说二月的会试,你还考不考了?” 看着闻致远又气又关切的模样,越棠轻笑了一下。 这不算什么。 前世在南朝处处被为难他都熬过来了,如今算不得艰难。 况且,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深夜舔舐伤口,他如今是有人关心的。 越棠温声道:“先前殿下让我科考,那时开始,我便准备了许多,乡试后也未曾放下过,也算准备了好几年,会试在即,不急于这一两个月。” 况且他前世的记忆也已经恢复,两世的学识在,科举算不得难题。 闻致远想起越棠还是熹山的乡试解元,听他意思,要不是殿下让他考,他还没打算要参加科举,殿下说了,他才开始准备,熹山的解元就拿到手了? 闻致远忽然不想再说什么。 他不高兴地甩袖就走。 到了门边,闻致远忽然停下脚步,道:“想回来就回来,内苑留着你的位置。” 越棠眼底带着笑。 等出了闻府,越棠便带着徐年徐岁往附近的书铺走去。 天朗气清,万物祥和。 如今简直比梦境还要美好。 越棠方才所言不假,他常去借书买书,每次都会带几本最新的科举集注,他记性好,看书也快,前世忙碌也不曾少读书,这一世几乎可以说是闲着,更没有落下过。 丽阳的书铺他几乎都去过,哪家哪种书齐全,他都知道。 进了书铺,越棠先去了众学子爱去的那列科举相关书籍的书架处,浏览了一遍书名,挑出几本新出的他没看过的,先看了看内容。 旁边的书童正和一个鸦青色华服的青年公子闲聊着。 “公子看看这本?这是前朝左先生所著的杂谈,别家都没有!” 这人笑了一声,道:“我看看。” 青年随手翻了几页,闲聊道:“前朝,不是不忌讳提起前朝吗,你们怎么还敢在店中卖左先生的书文?” 书童摸摸脑袋,笑了笑,道:“前朝都多久啦,如今只是少有人提,哪有什么忌讳啊。” 青年“啧”了一声。 “也就六十年,就都忘了。当初前朝末帝昏聩,南北分裂各为权臣所踞,各称正统,北沈南顾,最后不还是以南北区分。如今看来,都习惯了南北两朝的说法。” 书童听得入迷。 青年斜倚着书架,将手中左先生著作卷在手中,道:“才六十年,还有多少人记得天下一统的前朝。” 书童跟着叹了一声,“可是,如今不也蛮好的吗?” 青年觑他一眼,道:“短视了,须知分久必合。” 青年随手又翻了一页手中书籍,道:“桑梓……嗯……前朝有个传统,如今南朝南面如今也有,远游的人在门前植一海棠,慰藉思乡愁绪。” 书童“哇”了一声,“公子您懂得真多。” 青年被逗笑了,道:“关于这海棠,我家中还有个传闻,说那些思念前朝的人,便会将儿女姓名中带个棠字,咱们丽阳名棠的人多不多呀?” 思念前朝,这话显然不是当朝可以在明面上说的,书童瑟缩了一下,抢过书,道:“您不买就还我。” 越棠看好了要买的几本书,交给徐年,便往别处书架走去。 “买,当然买。” 青年又将书拿回来,慢悠悠朝着柜台走去,到了越棠身边,看了看他对面的书籍,笑眯眯道:“兄台博识。” 徐年已经付了钱回来,青年在他到来之前,轻声道:“听都听到了,不聊聊吗?” “越、棠。” 越棠拿好挑选出的书,徐年正朝他走过来。 他看了青年一眼,道:“知道我是越棠,你也该知道我是公主府的人。” 公主府是北朝皇室,和挂念前朝的人便是天然对立。 青年在越棠看过来的那一瞬,紧紧盯着越棠的眼睛。 越棠容貌好,气场也不平易近人,少有人会这样直勾勾看着他,更遑论胆敢这样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瞳颜色深,外缘有细细的一圈幽幽暗蓝,远看不显,近看却漂亮极了。 青年明显不是在看他的相貌,只是在看他的瞳色。 越棠没有回避。 青年看到他的眼睛怔愣起来,手指都僵住,书卷直接从他掌心滑落。 知道越棠也有长命锁后,他本以为只是碰到了一个老辈故人之子,却没想到,这次……让他真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人。 徐年到了身边,越棠拿着书同他一起又往柜台走去。 青年没有跟上去,只在他身后道:“我在十字巷,门口有一株西府海棠。虽然让您来找我,失了礼数,可您见了故人总要先好好想一想,我在家中敬候。” 徐年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道:“公子,这位是?” “走吧。” 越棠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再理会青年,出了书铺,便照常往回公主府的路上。 青年摸了摸袖中的长命锁,同样刻了一个棠字。 徐年出了门,嘟囔了一声,“说话云里雾里的让人听不懂,真是个怪人。” 越棠淡声道:“不该说的不要说出去。” 徐年一愣。 他是越公子身边的人,不能算是公主府的人,清晏殿下买他和徐岁回来就是为了留给越公子他自己处事的空间。 可是往年,越棠从没有对他和徐岁两人说过任何要为他守口的话,越棠在沈觅面前没有什么说不得的事。 可今日…… 徐年记得自己的职责,立刻点头,道:“是。” 越棠若无其事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回去。 这一世,果真多了太多变数。 幸而他恢复了记忆,还能避开前世的绝路。 这件事前世也没几个人知道,就算是他死后,顾衡也不可能查得出来。 顾衡处理得了岭南王,但是处理不了他前世也不知道的。 他要寻个时间,再去南越,将隐患彻底解决掉。 方出了书铺,里面的青年又忽然冲出来,直接拦在越棠身前,青年抛去了一身漫不经心,难得严肃地盯着他,道:“希望公子尽快给我答复。” “什么答复,也让我听听?” 忽然有一人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手臂抬高搭在越棠肩上,面对着面前的青年。 两个人,二对一,就算和这人打架也打得过! 柳含章对着青年,不客气地抬了抬下巴,几乎称得上趾高气扬道:“你知道越棠是谁吗,知道他是谁的人吗?是清晏殿下的人!还好你欺负越棠只是让我见着了,要是让殿下知道……” 柳含章哼笑了一声。 越棠看向柳含章,柳含章朝着他朗声笑道:“我回来了!要是考不上,就回去做生意!” 见到有人插过来,青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话已经说完,便朝着越棠拱了拱手,直接离开。 越棠见他走远,神色才缓了缓。 这还是恢复记忆后,越棠第一次看到柳含章。 前世,在熹山书院中他靠着私下给柳含章讲书获取他想要的消息或东西,久了,柳含章便将他视为知交,在他被人人喊打之时,也只有柳含章,还能与他往来如常。 这一世,就算有了沈觅宠他,柳含章还是和他成了友人。 越棠看着他,眼神微温,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柳含章还留在自己三言两语吓走一个青年人的骄傲里,听到越棠发问,便道:“今日我陪着嘉宜去南湖游玩,那边今日有场聚宴,看到殿下也在,就过去问了问。嘉宜去找手帕交后,我和她说了一声,就溜出来找你。” 柳含章吐槽道:“反正,你要是知道殿下不忙,肯定要跟我去找殿下,我还能去找嘉宜。” 听到柳含章的话,越棠笑了出来,“嗯”了一声。 今日出来,告知了沈觅一声之后,沈觅当时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听到他另有安排,就只让人为他安排了行程。 原来是去游玩。 看着越棠的笑,柳含章却皱起了眉。 “对了,你知道丽阳里最近说你什么吗?” 越棠笑意没有敛下,只淡声不在意地回答,“攀附权贵的小人,以色侍人的面首。” 无非便是这两句。 柳含章怒道:“我都听不下去!你不是都去工部有功绩了吗,怎么不正名一下?” 越棠只看了他一眼,“正名什么?” 他倒是想做沈觅名正言顺的面首。 柳含章恨铁不成钢。 想到这些年越棠对他自己的名声一直不痛不痒,柳含章气闷又不解,最后自我安慰,道:“算了算了,总归话里话外你都是殿下的人,也算不得很吃亏。” 反正不管是攀附的权贵,还是以色侍的人,都是清晏殿下。 柳含章无奈地看开,看到越棠又笑了,他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往年,不知道越棠和殿下发生了什么,越棠总和人有着一层隔阂,他提起殿下,越棠也只是清清淡淡地,还有些失落。 可这次再见,似乎有些不一样。 越棠变得更沉着、更貌美,仿若蜕变一样,站在人群中气场清冷卓然,可是一提到沈觅,越棠就会笑。 他忽然意识到—— “越棠,你……是不是喜欢上殿下了?就像我喜欢嘉宜的那种喜欢?” - 南湖上,沈觅难得能出来放松一二。 画舫中,云霏坐在她身边,另一边坐着看到她就靠近过来的平宁郡主沈瑛。 她在首位,两侧各坐着一同游玩的各家少年和姑娘,也有一些声名在外的才子。 今日是场年轻人之间的小聚,在这种场合拉拢关系,总比对着一群老狐狸要轻松地多。 沈觅惬意地看着席间人玩飞花令。 少年人张扬又意气,少年少女都玩得尽兴。 不乏有在沈觅面前故意表现的世家子和民间才子,在才华都不差的基础上,有人有一把歌声动人的好嗓子,有人有一副好身段,旁边的沈瑛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哇一声,和她分享看到的美色。 “阿姐,你看那个人的手,他一定会弹琴。” 沈觅心情也不错,顺着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沈瑛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好看!弹着琴一定更好看。” 沈觅笑了一下,只看了一眼,没有接话。 越棠的手,随便他做什么,都要更好看一些。 看惯了越棠或正经或勾人的模样,再看人争奇斗艳,沈觅毫无波澜。 公主府有人从画舫边缘快步走过来,云霏过去交谈了两句,便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后便走到沈觅身边,道:“越棠离了闻大人府上遇到柳含章,一同过来了。” 沈觅应了一声。 一早就想叫上越棠一起,他就该和同龄人再多接触一些,前世他没有的少年时光,这一世都能补上。 只是越棠今日也有安排,沈觅就作罢了这个想法,柳含章知道了越棠在哪就去找他,两人一起来也好。 旁边的沈瑛听到云霏的话,凑近了些,一双水润的杏眼眨了眨,道:“阿姐,是越棠来了吗?” 云霏皱了一下眉。 沈觅看了沈瑛一眼,道:“嗯。” 沈瑛眼神一亮,“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不再说什么,在席间蒲团上坐久了,沈觅也有些累,小声同沈瑛道了一声出去走走,便从一旁去到画舫的甲板上。 画舫飘在南湖的湖心亭旁边,沈觅扶着船舷随便走了走,盘腿坐麻的双腿才好受了些。 吹够了凉风,沈觅正准备回去,云霏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岸边,道:“殿下,我看见越棠了。” 沈觅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画舫距离岸边并不远,岸边,她能清楚地看到红衣的越棠和白衣的柳含章并肩走过来。 越棠忽然停下脚步,柳含章也跟着停下,两人似乎交谈了什么,柳含章扶住越棠在一旁歇了一会儿,等到走到岸边,柳含章去找通往湖心亭的船家,越棠扶着码头的栏杆,朝着湖心亭的方向看去。 湖上飘着几艘奢华的画舫,一点湖心亭在中央。 远处是绵延的矮山,南湖湖水清澈,如同落在凡间的一面镜子,宽阔的水面倒映着岸边的船和人。 越棠呼吸发紧,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来。 他站在码头上,脚下的湖水深不见底,仿佛一个能吞噬他生命的深渊就在他身下。 他在水上。 越棠感觉自己额上似乎有了冷汗。 柳含章看出他的不对,莫名其妙道:“越棠,你怎么了?” 越棠道:“没事。” 出声时,他嗓音都哑了些。 柳含章看到越棠惨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越棠抬手挡住视线,眩晕和恶心还是一波又一波冲刷着他的感官。 上一世他习武,且武功高强,总能控制住一些,这一世他只有年幼时的一点底子,身体总归不如前世。 越棠头颅开始一阵一阵疼痛起来。 这一次的反应居然那么强烈。 越棠不可抑制地想起,他前世无数次在水边濒死时的场景。 先有面带微笑高高在上的顾微澜,在熹江几年的戏弄让他彻底恐水,后有满是恨意两眼通红的顾衡,在他被囚在地牢时的折磨让他怕水的反应更为严重。 身下湿润的水汽还在提醒他,他脚下就是湖水,深不见底,或许比熹江、比他曾靠近过的,都要深。 越棠难受地弓起身子。 他眼前天旋地转。 柳含章惊了一声:“越棠!” 越棠朝着水面倒下,幸而有栏杆在前,柳含章一把将他扶住,惊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画舫上的沈觅在甲板上站着,等越棠上来再一同进去。 越棠上了码头,扶在栏杆边上。 沈觅看到他抬手挡住了眼睛,没过多久,就险些跌倒,柳含章又急又惊。 看到越棠有异,沈觅心底一慌。 她正要叫人将画舫靠近湖心亭她下船,却忽然顿住。 越棠的反应…… 他怕水。 第43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舌尖微涩,是化开的糖…… 越棠怕水。 沈觅想起了太液池上顾衡的试探, 顾衡想要借着前世越棠怕水来向他证明,越棠也是重生回来的。 道理应该没错,可是在她这一世遇到越棠之前, 他就已经独自在熹山书院待了一年, 甚至救下他那晚, 越棠也是在熹江边上。 她不知道过去那一年,越棠有没有过在熹江中溺水的经历,但她亲眼看到了,因为顾衡, 越棠险些死在太液池中。 一朝被蛇咬还能十年怕井绳, 一次濒死,足以成为一个人的噩梦。 在太液池之后, 只有怕水这一个特征,完全不能够认定越棠重生。 况且, 太液池上, 沈觅亲眼见到了,越棠那个时候还是不怕的, 是在太液池之后,他才有了这个弱点。 那么, 要么是因为太液池的这次濒死使得越棠怕水, 要么是在太液池之后,越棠重生过来。 可沈觅不太相信越棠是重生了的越棠。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越棠从来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 他知道自己怕水, 难道还会主动走到水边让她看? 就算他反常理行之, 走到水边就是为了让她打消怀疑,那八十之高的亲密度又该怎么解释? 前世最后的那几年,她和越棠是实打实的相杀。她受过的伤几乎都是越棠亲自动的手, 越棠也几次险些在她手中丧命。 而到了最后,前世的越棠死前,也是她带兵出现在了那片山林唯一的出口。 当时,沈觅本意不是想封死越棠出来的路,她还有话要问他,就算最后越棠还是要死,她也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不必葬身火海这样痛苦。 那日,沈觅站在火海前,热浪扑面冲来,树木和毛发燃烧的呛人味道刺激地人眼睛又辣又痛,让人无法靠近。 她等越棠出来束手就擒—— 沈觅冷静地想,就算敌对,她和越棠也是相识多年,越棠该知道的,就算真落在她手中,也好过被活活烧死,她问话期间,他要是本事够大,甚至还可以逃出去。 可越棠没有出来。 他只看了她一眼,火光在他眼底,柔和了一惯的冷冽阴郁,竟有几分平和干净。 火星撩上他衣角,沈觅让人收了兵器等他出来,越棠却只淡淡开口,让她别看他。 沈觅没有回应。 她怎么可能不看,不看放着他逃走吗? 可下一刻,她却只眼睁睁地,看着越棠转身,制止的话卡在喉咙,沈觅几乎失语地看着越棠闲庭漫步一般,走进了火海更深处。 每走一步,火舌就舔高一寸衣角,他的长发都被火焰从下往上燃起,直到他的背影和火海交融,山林整整烧了一夜。 等到第二日,越棠尸骨无存,灰烬同无数山木和一山死士的余烬一起,在一场大雨后被冲刷地干干净净。 大概也因此,外间便流传着,是清晏公主逼杀南朝越棠的说法。 前世越棠究竟有多坏她如今不能确定了。 越棠十七岁前,还是岁月静好,她和他恩怨两平;可他十七岁后,她和他之间的大仇小仇数也数不清。 越棠不一定真如传闻一般罪恶,但她和他的死仇是真的。 最后确实是她挡在了他的生路上,若她不在,越棠或许不会选择惨死。 死后的越棠若是重生,那便也是记得过往恩怨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算再次相杀沈觅也并不在意。 越棠如今没有能和她分庭抗礼的筹码。 她大概只会难过,难过这一世她亲近的越棠不在了。 可是越棠对她的亲密度是八十。 她将亲密度从负值刷到如今,八十之高,他怎么可能是重生回来的。 她眼前的越棠,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丽阳城中最出众的少年。他性格软,就算过于聪明精于算计,行事却也温和善良。 和前世截然不同。 越棠如今怕水,怕是和顾衡脱不了关系。 将这笔仇记在心里,如今重要的是眼前的越棠。 沈觅乘着的小船靠了岸,刚一下船,就听到柳含章惨声高呼:“殿下!” 越棠在丽阳城也颇为出名,他一出事,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围上来了一圈人旁观。 柳含章一手撑着越棠,另一手朝着沈觅用力挥舞:“这里!” 周边人听到沈觅居然亲自过来,连忙分开一条路来,从沈觅面前可以畅通无阻地奔跑到越棠面前。 沈觅抿紧唇瓣,思绪整理妥当,一踏上码头,来不及再斥退看热闹的人,便立即提起裙角快步跑向越棠。 柳含章终于等到沈觅,急出了一身汗,道:“您可算来了!越棠一到南湖边上就不太对劲,他到底怎么了?” 一到南湖就不对劲。 沈觅看了柳含章一眼。 他差一点点就把原因说明白了。 一旁的越棠在柳含章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他脸色惨白,冷汗沿着线条美好的下颌线往下滴,他全身都细细地发颤。 就算形容狼狈,可颓靡的越棠还是有种凌虐一般的美感。 走近了,沈觅看得眉心一跳。 越棠长睫低垂着,眼神也已经失去焦距,好像没有察觉到沈觅的到来。 沈觅走到越棠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放柔了声音,道:“小棠。”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 “小棠,我来了。” 越棠皱紧了眉,神色有些痛苦。 沈觅抬手扶住越棠另一边手臂,对着柳含章道:“小棠交给我。” 柳含章一愣,“殿下,你可以吗?” 越棠就算还是少年的单薄身形,可他在男子中都是相当高的,比沈觅更是高出了不少。 沈觅手臂用了力气,越棠顺着她的力道往她身上倾了过来,沈觅立即抱住他,手臂紧紧环在他腰侧,让他往自己身上倒。 云霏连忙在沈觅身后撑了一把。 沈觅站稳身子,找到一个平衡点,紧紧抱住越棠防着他倒下。 他的轻颤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不平稳的喘息传到耳边。这个时候,沈觅才摒去被越棠容貌扰乱的思绪,她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反应究竟严重到了哪种地步。 越棠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前世今生都能让他怕水,沈觅难以想象他遭受过多少欺凌。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将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道:“小棠,放松。” “我在这里,别怕。” “不要怕,看着我,我带你走。” 越棠勉力睁开眼睛,眼神慢慢聚焦起来。 他被沈觅抱着,她正吃力地揽着他的腰,面色因为用力都有些红了起来。 察觉到越棠睁开了眼睛,沈觅眼睛亮了亮:“小棠,看着我,不要往别处看。” 看着她,不要往别处看。 沈觅就在他身前,在紧紧抱着他。 越棠心脏处让他窒息的抽痛似乎平息了些。 他哑声道:“殿下。” 听到越棠的回应,沈觅立即应声,“我在,我来了。小棠,别怕。” 越棠只说出两个字就费了极大的力气。 可他听到沈觅在他耳边一遍遍喊他小棠,小棠别怕,小棠放松。 越棠的身体还是很难受,可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高兴。 怕水早晚瞒不住的。 他主动在她面前展现出这副模样,沈觅没有怀疑他,还是对他好。 她甚至都没什么波动。 他可以一辈子做她眼中的乖软越棠。 周边人看到沈觅直接抱住越棠,暗中有不少抽了一口凉气的人。 沈觅却顾不得这些,看到越棠清醒过来,便立即低声道:“你怕水,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 前世的越棠怕水不再是一个秘密时,便有无数人想将他逼到江河湖海附近,借他身体情况不佳来杀他,这一世,沈觅要护着越棠,她不可能让越棠怕水一事传扬出去,成为他被人伤害的靶子。 所以柳含章那句话,她根本不想搭理。 同越棠说完,沈觅立即从衣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一颗深色药丸状的东西,抬手直接凑到越棠唇边。 “张嘴。” 越棠一愣。 这两个字,沈觅不是第一次对他说。 上一次,是前世的那个晚上,她准备要亲吻他。 在那样的处境之下,作为敌对的主帅,他不该配合的。 至少,不该由沈觅主导,这太容易让她察觉他的心思。 可他没忍住,听了她的话,松开了唇瓣和齿关。 他顺从了第一句,后面便索性一退再退,随她让他怎样,亲吻还是碰触,他只克制着,其余都听她的好了。 越棠当时想,就算她日后会厌恶,至少在那个晚上,她能因为他有过哪怕一丝愉悦。 另一番心绪侵占靠近水无法抑制的反应,越棠身体绷起来,手指都忍不住蜷起。 沈觅一缕发丝就在他手下,他屈起的手指勾住了那缕发丝,缠绕在指间。 沈觅手停在越棠唇边,没等到越棠作出反应,在旁人看清她手中“药丸”前,便直接用力压开越棠唇瓣推入他口中。 用的力气大了,越棠的唇瓣直接被按地彻底失了血色,力气缓和后,嫣红又从迅速她指下蔓开,冶丽的艳色衬在雪白的面容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沈觅指下贴着的触感柔软又湿润。 她此时忽然想到的是—— 她手指按住的这个位置,前世那个晚上,她曾用力狠狠咬破过。 视线神差鬼使一样集中往越棠的嘴唇。 他唇瓣薄,唇角微微上翘,是极为漂亮的唇形。此时的唇色是淡淡浅红,平日里都极为红润的颜色。 除了眼前看到的,沈觅还知道,亲吻过后,他唇珠微肿时,会是更加艳丽诱人的模样。 沈觅惊觉过来自己的胡思乱想,触电一般立即将手收回。 她心跳忽如擂鼓,飞快将视线移开。 沈觅不再看越棠,转向云霏,语速变快,道:“越棠的药还有吗?” 云霏一愣。 什么药? 越棠没有生病啊? 没等云霏回答,沈觅又皱眉懊恼道:“算了,已经用了一粒,小棠休息休息也可以。” 云霏云里雾里,没敢立即接话。 沈觅问道:“画舫上可还有多余的房间?我带着小棠去歇一会儿。” 画舫上贵族少年少女众多,房间只有少的,绝对不会多出来。 可是沈觅身份尊贵,她的房间极大,就算没有多出来的,她要是想让越棠上船休息,直接去她那里隔出来一个小房间也可以。 偏偏沈觅明知还故问。 她不想让越棠上船。 云霏默契道:“画舫上哪会有多出来的房间?” 亲眼见识到沈觅对越棠的看重,有人跃跃欲试,想将自家房间让出,沈觅不等别人说出口,便自顾自皱眉道:“罢了,不去船上了,云霏,备车,去跑马场旁边的厢房。” 就让人都以为越棠这样反常只是因为他病了,随后她才能带他走。 一口气将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说完,沈觅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脸颊有些热。 沈觅对自己道,大概是因为,她一边抱着越棠,一边还要这样快地讲话,被闷热了。 越棠不知道他口中的是什么。 听着沈觅为他善后,越棠忽然就舍不得时间流逝。 前世他怕水的毛病犯过不知道多少回,每次不是制衡各方来给自己争取生机,就是在下属面前强忍着,再或者就是反复溺水忍受折磨。 没有一次,能有人让他在水边平静下来。 殿下再抱抱他吧。 越棠脸色不再难看地可怕,却还是由沈觅抱着,柳含章观察着越棠的脸色,喃喃道:“还好有药,可真吓人。” 沈觅不让越棠去看水想水,越棠听沈觅的话,只看着她。 他不再发抖,可沈觅却被看得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越棠的视线并没有让她不适的侵略意味,他很疲惫,却还是柔和又眷恋地看着她,完全不含有攻击性。 因为越棠的柔软,沈觅才能忍受他的目光。 可沈觅还是有些紧张,甚至在等云霏叫来马车的这会儿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起,她方才来得太快,出了汗也直接用衣袖抹开,今日又画了眉,会不会被晕开了? 沈觅忽然紧张起来。 她的形象不会那么不雅观吧? 别看她了吧。 沈觅想拒绝越棠直勾勾看她,但是本就是她提出来,让他看着她不要去看湖水的。 沈觅一咬牙,忍了! 越棠渐渐缓过来,他没有放过沈觅的每一丝表情。 沈觅神色淡,可他仍能看出,她镇定的面色从淡然,到不自在,到紧张,最后宛如英勇就义一般。 越棠微微抿了抿唇,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渐渐能够尝出口中味道,舌尖微涩,是化开的糖。 甜的。 等云霏回来的这会儿,沈觅实在忍耐不了,才问了句:“能站稳吗?” 越棠看着左顾右盼的沈觅,他身体虽然还是无力,但是也不至于站不稳。 她已经抱了他好一会儿,若是他借机继续示弱,沈觅还会抱着他,可那就太过了,她会抵触。 越棠嗓音温柔,道:“能的。” 沈觅如获大赦一般,将几乎要麻掉的手臂从越棠腰间移开,确定越棠能站稳,甚至能扶着她走两步,沈觅立即握住他手腕就拉着他往岸边走,道:“不要往旁边看,继续看着我,我们去前面等云霏。” 越棠低眸看了一眼手腕,他手指动了一下,最后还是顺从地由沈觅拉着往岸上去。 旁观的人让出位置。 看到现在,围观的人看出的意思便是,方才越棠似乎是突然发病,沈觅着急,便直接抱着他喂药,可药效明明那么快就发挥了作用,沈觅还是不松手,还要拉着越棠。 一边柳含章恍然大悟地嘟囔了句:“越棠装的吧,他身体哪有那么不好,怕不是想借机亲近殿下。” 旁边人面面相觑。 原本私下里不乏有人诋毁越棠是清晏殿下的面首,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没有那层关系。 可今日这一出,却好像落实了,越棠是清晏殿下的人。 不只是她门下英才,还是她的入幕之宾。 沈觅猜得到,今日过后丽阳私下里会是什么说法。 可就算让人觉得传言是真,她也不想让越棠怕水一事传扬出去被有心人知道。 等到上了车,沈觅松开越棠的手腕,越棠面色依旧泛白,又因为被她拉着走了一路,身体更加不适。 马车移动起来,越棠冷不防就顺着车厢的力道倾倒过去。 沈觅一惊,立即拉住他,抱住他肩膀往自己身前靠近了些。 越棠扶着车厢,有些疲惫地稳住身子,轻声道:“多谢殿下。” 他自觉松开沈觅。 待会儿他没完全恢复过来,马车再一走一停,她万一扶不住他他可就要跌倒。 沈觅皱着眉坐地近了一些,手臂挨着手臂,肩膀抵着肩膀。 沈觅道:“靠着我。” 越棠轻轻应了一声,朝着沈觅靠过去。 沈觅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力道,还有隔着衣袖的,越棠手也挨着她的手。 “殿下对我太好了。” 越棠说这句话说过很多次,每次,沈觅都有不同的心情。 这回,沈觅没有将手拿开,轻声道:“你这都是无妄之灾。” 这辈子在她面前,又有了怕水的弱势,大概就是因为那次的太液池。 说完,沈觅眼中略有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怕水,是不是和顾衡有关?” 越棠明白沈觅问的意思。 大概是觉得,这一世他怕水,是因为顾衡。 可是,原因不是因为顾衡,是因为前世的越棠回来了。 可这两世里,他从最开始勉强能靠近水面甚至乘船,到如今这种程度,的的确确是因为顾衡。 越棠低声应了。 “和他有关。” 沈觅垂了垂眸。 那就算顾衡在南朝,她也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神智慢慢清晰起来,一清醒,他就想起前世那次水战,他溺水后被从水中捞起。 沈觅高高在上,俯视着地上狼狈的他,而顾衡跟在沈觅身侧,气宇轩昂,如同壁人。 前世沈觅和顾衡总是一起的,他只敢看着,也只能看着。 越棠心中始终有这样的刺痛。 他垂眸,淡声软语道:“殿下不要因为我而不喜太子殿下。两国邦交,越棠不值一提。” 言下之意——他无权无势,人微言轻,所以顾衡对他下杀手也肆无忌惮。可越棠还要忍着委屈顾及两国,他还必须承认他的不值一提,让沈觅不要因为他对顾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沈觅愣了愣。 真是……突如其来的,好一杯绿茶。 当初第一次看越棠绿茶,是他在顾衡面前故作姿态刻意气人,越棠为数不多的茶香四溢,都用在了顾衡身上。 她不喜欢顾衡还不够明显吗,用得着他这样? 沈觅眨了眨眼,索性道:“好的。” 越棠一愣。 他看着沈觅,眼中错愕一览无余。 越棠唇瓣分开,还想说什么,可刚刚他将话说得那样可怜,再多说,反倒是更让人不喜。 可他不是想要沈觅顺从他的话。 沈觅讨厌顾衡才好。 越棠抿紧唇瓣,眼中失落遮掩不住。 沈觅笑了出来,凉凉地添柴加火道:“小棠,你怎么了,是我没有顺着你吗?” 沈觅笑地狡黠,越棠方才被情绪误导,这次抬眼一看沈觅就知道—— 她故意的,逗他,笑他。 越棠抿了一下唇瓣,道:“殿下,我刚从南湖边上离开,您不能这样……欺负我。” 沈觅只笑他:“你可以继续茶。” 她可以继续气他欺负他。 越棠看着沈觅,眼神有些委屈,就算不明白茶为何用来形容人,但不妨碍他听得懂沈觅的意思。 被他这样看着,沈觅笑地开心,“小棠又怎么啦?” 沈觅满眼都是笑意,越棠眸色渐渐无奈,只好低声道:“我不喜欢顾衡。” 越棠不装了,甚至不再称“太子殿下”,直接说顾衡的名字。 他正常了,沈觅也宽宏大量不再继续笑他,看着他温声道:“我也不喜欢。” 所以,越棠不用总是小心翼翼。 越棠看着她,神色静静地问道:“殿下是如今不喜欢,还是过去一直都不喜欢?” 沈觅笑了笑,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像是回忆一般,道:“顾衡年少时,我还是蛮喜欢他的果敢和正直的,后来,就没什么好喜欢的了。” 年少,是说他心里还有少年气的时候,到了后来,只剩下面目全非。 在越棠耳中,那便是,沈觅从没有喜欢顾衡这个人,前世也是。 前世,越棠看着沈觅和顾衡来去同行,看着两人并肩作战,看着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又圆融。 他似乎没有存在于沈觅眼前的意义,他越棠只能独自在阴影下,看着明媚阳光中的两人,由着胸中酸涩和嫉妒横生。 原来,前世日日的卑微和阴暗,都是他庸人自扰。 幸甚。 第44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她理智、克制、尊重,…… 今日这场游玩除了南湖画舫上的诗会, 还有城南跑马场的小赛事。 沈觅先专门将越棠送往马场后面的阁楼中,留下人守着,之后才放心地同云霏一起前往跑马场。 坐上首席, 上半场还没有结束, 沈觅熟练应酬着前来拜见的公子小姐, 等到都拜访完了一遍,沈觅用了些酒食糕点,没休息多久,下半场就又开始。 画舫上的人游完南湖, 便又结伴来到跑马场, 沈瑛一看到沈觅,同早晨一般, 小跑到她身边,少女娇俏地行完礼, 便黏在沈觅身边。 天气晴朗, 湛蓝云天之下,跑马场的起点处整整齐齐列着一队年轻人, 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二十几岁的青年, 均穿着干脆利落的骑装, 身侧一匹骏马,笑声和马鸣嘶嘶交杂, 马场外各家的侍从和亲友围在外圈场边或者观光台栏杆边上, 欢声笑语, 一片怡然。 沈觅托腮看着外面的热闹景象,唇边懒散勾着淡淡的笑。 她早些年也喜欢看这些热闹,还能喜欢玩到一起, 后来顾忌多了,看的玩的也就少了,兴趣也跟着淡薄了不少。 不过身在场中,周围人声鼎沸,她情绪还是被调动起来,兴致勃勃地去看。 左边云霏分析哪匹马更好,哪人赢的概率大,沈觅也跟着随口押了一人。 右边沈瑛也跟着投注,少女眼睛晶亮,道:“我押最左边那个穿着蓝色骑装的公子!” 沈觅看了眼,那位蓝衣公子身边的骏马高大健硕,看着确实不错。 沈觅不介意和小辈闲聊,从脑中组织了好一会儿语言,认真夸了一句,“马是今年北部戎族进贡的好马,鞍具骑装也都不错。” 沈瑛却只摇了摇头,笑眯眯道:“哎呀,平宁哪有阿姐见多识广,不过是看那位公子身形最好看。” 沈瑛颇有兴致地去和沈觅小声说话,“最边上的那位公子,虽然高却干瘦,旁边的身形匀称,但是没有蓝衣公子腿长……” 沈觅震惊地听着沈瑛一句一句,将下场的公子都评说了个遍。 当今的世道对待女子算不得严苛,故而陛下都能说出让沈觅玩一玩的话,沈觅惊讶的不是沈瑛的豪放,而是—— 她们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吧? 沈瑛回过头看到沈觅惊讶的神色,以为她惊讶于她的言辞,眨了眨眼,笑着解释道:“平宁也爱美色,在别人面前还要遮掩遮掩,但是在阿姐面前,我们可以一起看!” 沈觅:“……” 是什么给了她这种误解…… 沈觅默了默,不时嗯嗯一声,不用她回答什么,就能让沈瑛继续高兴地说下去。 日头渐渐落下去,下半场已结束了一轮,下面喧闹着正准备最后一场,沈瑛捏起面前琉璃盏中的一粒糕点,转过头,看向沈觅的神色忽然认真了些。 “阿姐,这些年我父王与阿姐一直有书信往来,今后我家还是会和阿姐交好。” 沈瑛切入正题,轻声道:“平宁想和阿姐要一个人。” 少女声音不同于方才大胆的高谈阔论,变得柔软轻细起来。 听小姑娘说了一下午话,终于听到正题,沈觅笑着,问道:“谁?” 沈瑛抬眸看着沈觅,水盈盈的杏眼一眨不眨,脸上却忽然有一丝绯红,她张了张口,又停下咬了一下唇瓣,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郑重道:“越棠。” 沈觅微愣。 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指,眼中的笑意慢慢淡下去。 “你找我要越棠?” 一旁的云霏也震惊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愕地看向沈瑛。 沈觅的声音温和又平静,和往日没有多大差别,沈瑛只犹豫了开口前的那一会儿,此时听到沈觅尚算平和的问话,更加坚定地点头。 少女明媚又娇艳,宛如清晨还带着露水的蔷薇花,双颊绯红,直白又主动。 “阿姐,我喜欢越棠,我想要他。” - 越棠在厢房中用完安神的汤药,半躺到美人靠上闭眼小睡了一阵,等他醒来,日头已经沉下。 徐岁推门进来,捧着两套华服放到越棠身前。 一套是他日常穿着的绛红衣袍,另一套是玄青胡服。 注意到越棠多看了那胡服一眼,徐岁解释道:“柳公子送来的,他说殿下如今就在马场上观看……” 徐岁比徐年更腼腆一些,此时低头嗫嚅道:“柳公子说,场上的公子一个比一个招人,让公子您也试着换个模样去找殿下,新鲜些。” 越棠愣住。 徐岁悄悄抬眼看了看越棠。 没看到越棠有什么反应,徐岁小心地补充道:“柳公子许是说错话了,您平常的衣物属下也准备了。” 越棠回过神,视线先落上左侧的绛红色宽袍大袖。 红衣他穿了两世。 这一世,是因为最初沈觅按照前世他的习惯让人准备着,而前世,是因为沈觅或许早就不记得的一句话。 越棠思绪飘远了一些。 他前世十三岁那年,顾微澜发觉他私下的习武,彻底动了杀心,越棠本以为那次的熹江边确实再逃不过,沈觅就是在那时出现。 明艳矜贵的少女捧着手炉站在远处看着,一双美目平静又淡然,她看了他一眼,便侧头和黑衣卫交谈两句,下一刻他就被她的人救下。 随后他被沈觅安排在她旁边不远处的院落中,还拨出几个人在他身边,防着顾微澜的人再对他动手。 越棠伤好后去道谢,那日他穿了一件熹山书院的红色校服,沈觅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候了两句,等到他要离开了,才小声问身边的女官,“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云霏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越棠?” 沈觅“哦”了一声,单纯只是问了问他的名字,之后仿佛忘记了他这个人一般。只有他身边黑甲卫的存在提醒着他,他被北朝的公主护在了羽翼之下。 他的前十几年战战兢兢,他以为的死亡之前,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到了他求而不得的自由和安宁。 那时,越棠不在意沈觅,沈觅也不在意越棠,她始终清清淡淡,若不是他偶尔去拜见,越棠相信,沈觅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她会忘记她还救过这样一个人。 她太耀眼了。 她身边的人数也数不清,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她随手救下就抛到脑后的人。 沈觅几乎称得上是无视他,不是故意晾着,只是,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他并不重要,也是真的将救命的恩情视若鸿毛。 就算曾经被百般戏弄伤害,越棠其实也从未被这样忽视过,却恰恰给了他一方平静和安然。 后来一次例行拜见离开后,他走到门边,沈觅笑着和云霏闲聊,“还没见过有人能将红色穿得比越棠还好看”。 一句戏言后,话题很快扯远。 越棠却记住了这句话,从此只穿红衣。 他知道,他与她不常见,可万一,她看到他了呢? 这一世沈觅习惯他这个偏好,越棠也就没想过换别的。 柳含章在大街上说出他的心思后,他坦然点头。 就算身如草芥,也会有向往。 他对沈觅不是感激,不是孺慕,是和柳含章对他夫人嘉宜一样的喜欢。 越棠视线落向旁边的那套玄青色胡服上面。 黑色面料上,以深紫色掺着银线绣出宝照纹,护臂、腰带、长靴,皆是同样的纹路,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风格。 越棠低声重复了一遍:“新鲜感。” 徐岁悄眼看着,看到他家公子选了那套“新鲜”的胡服。 徐岁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柳含章的意思。 是在给越棠出主意去……勾引,不,是吸引殿下的注意! 越棠换上胡服,便带着徐岁去跑马场中找沈觅。 沈觅的席位很好找,最高处中间的那处观光台上便是。 越棠低眸看了一眼他的袖口,护臂压紧窄袖,勾勒出手臂的线条,腰际、小腿都收紧着,以方便简单为要,能清晰地看出他的身形。 他长发也全部高高束起,用一根发带系着,一步步走动间,显出十分的少年气。 越棠站在高台下,面前就是通往沈觅身边的楼阶。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看了一会儿脚下石阶上的纹路。 又过了一会儿,他深呼吸了一下,才举步踏上石阶。 周围喧闹,高台上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我喜欢越棠,我想要他。” “阿姐,我会让他做我的驸马,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会是将来的临邑王。” 越棠皱眉,停下脚步。 徐岁惊地噤若寒蝉。 高台上,沈觅听沈瑛说完,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薄薄的瓷杯被青碧的茶水映出淡淡的颜色,她低眸看着瓷杯中漂移的浮沫,过了一会儿,沈觅没有应答她那些朝堂站队论断,只淡声问道:“你喜欢他?” 沈瑛点头,“见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他。” 沈瑛极好美色,越棠的容貌沈觅再清楚不过。 沈瑛又道:“阿爹的封地临邑是阿姐之外最大的一处封地,若我与越棠成婚,临邑和雍州便是最坚固的盟友。” 沈觅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淡淡问道:“若越棠不是这副容貌呢?” 沈瑛斩钉截铁:“我也喜欢。” 沈瑛言辞认真,她就是喜欢越棠。因为没有假若,越棠就生得那般模样。 场中最后一轮开始,喧嚣声沸腾开来,周遭越来越嘈杂,沈觅也跟着有些烦躁起来。 沈瑛在她旁边轻声道:“阿姐,我喜欢他,这也是对阿姐的保障。” 夺嫡争位,沈觅没道理要拒绝她。 沈觅依旧没有回答她那些利益和权势,她捏紧了瓷杯,只是极为平静地,出声问道:“你来找我要越棠,之前问过他的意愿吗?” 沈瑛一愣。 她为什么要问越棠? “他喜欢你吗?” 沈瑛皱紧了眉,挤出一个为难的笑,道:“阿姐这就是说笑了。不过是一个面首,他能在阿姐身边,也能在我身边,阿姐将来是要权掌北朝的人,他南朝出身,在阿姐身边最多只能做个面首,我可以让他做我夫君,亏待不了他的……” 沈觅无视了她那些权势说法,淡淡打断,“越棠不是面首。” 沈瑛一噎,拧紧眉软下嗓子,娇声顺着沈觅道:“平宁知道了,不会再说错话了,阿姐就不要为难平宁了。” 沈觅垂下眸,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她确定了,沈瑛不喜欢越棠。 就算有一点喜欢,那也是觉得越棠生得好。看到了她手中有她喜欢的玩意儿,既然是玩意儿,就直接来讨要。 沈觅越发烦躁。 “你找我来要越棠,是觉得,越棠可以在你我手中送来送去?” “也、也不是。”沈瑛低声下气解释道:“他是阿姐的人,我还没和他说过话,阿姐同意了,我才好去找他。” 沈觅听完,抬手将茶水一口饮尽,瓷杯杯底磕在桌案上,沈瑛吓了一跳。 “平宁,我不会说我不同意。” 沈瑛闻言,眼睛小小地亮了一下,就又听沈觅道:“因为这是你和越棠的事,与我无关。” 沈觅提醒自己,要再沉静一些。 “越棠是公主府中人不假,可他将来也会是天子门生,日后甚至在北朝加官进爵,与你我并无不同。他想去哪儿,他想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掌控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将他送来送去?” 沈觅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吐字清晰又沉稳。她的声线要比寻常少女稍低了一些,让人下意识屏气凛声,认认真真去听她把话说完。 沈觅说话越平稳,她就越是不高兴。 “我只当你没说过。” “平宁,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说越棠的名字。” “越棠就是越棠,他不是谁的附属物,谁也不能操控他的人生和选择。” “我也不能。” 这一世的越棠干净极了,所以她可以永远尊重他,并且,她还想让别人都能尊重他。 前世他那些骂名,她希望今生能换成美誉。 沈觅看着已经空下的茶杯,她忽然更不高兴起来。 方才,她刚说完她不会干涉越棠,她就想起来,她还想插手一件事。 这可真是刚说完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沈觅声音依旧平静,脸色却冷淡极了,道:“不过,有一事我会干涉。” 沈觅站起身,繁复宫装自她膝头倾泻而下,垂在足面轻晃。 她眉眼艳丽又有一股锋锐的利气,平日都掩在温和之下,可当她面无表情俯视着人时,就有种极强的压迫感。 沈觅道:“你和越棠日后也不必再见了。” 她还是违背了她的话,可就是不想。 任务都要结束了,就等越棠科举结束,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她不用让自己难受着。 沈觅又在心底狠狠重复了一遍,她就是不想! 沈瑛瞪大了眼睛。 “你……” 沈觅确实不是把越棠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或者面首,可沈瑛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越棠不是没有在意。 沈瑛看沈觅的眼神渐渐惊诧起来。 她本以为,越棠只是公主的玩物。 沈觅淡声道:“平宁,方才你和我谈权谈势,我不想理你,如今我说给你听。” “你是和亲公主的话本看多了吗,真以为联姻决定联盟?今日你找我要人,能拿这作筏,明日你想要那个人,或者你又想做别的事,是不是还要再把今日的话说一遍?” “你口口声声说你能把要来的人当做夫君还能做临邑王,这话你敢当着叔父的面说?” “色厉内荏。不管面首还是驸马,你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但是我能。” 沈觅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偏题,有些无趣地止下话头,道:“罢了,言尽于此。” 沈觅声音表情始终控制地很好,可是沈瑛再迟钝也能从她的话中听出来,她不高兴。 若是沈觅表露出来不喜,沈瑛甚至还敢继续缠着,可是沈觅始终平静着,一句言尽于此,沈瑛再多话也说不出。 她还没傻到主动往枪口上去撞。 沈觅转过身,直接往台下走去,迎面就看到阶下越棠拾级而上。 沈觅看到他,捏了一下衣袖。 心情恹恹。 不确定越棠有没有听到,沈觅也不想说。 等到越棠绕过拐角,走入她眼前时,沈觅蓦然怔了一下。 越棠今日换了个模样一般。 越棠穿红色好看,穿黑色是另一种不同的好看。 他今日穿着的玄青胡服比日常的衣着更为贴身,随着他走动间,沈觅能清楚看出他修长笔直的长腿,长靴包绕小腿,往上是劲瘦很细又不显纤弱的腰身。 黑衣高马尾让他看着比平日冷冽凌厉了些,少年无可匹敌的锐气几乎扑面而来。 眼前的越棠,这回是更加张扬诱惑的好看。 沈觅看着越棠愣了愣。 看到他,烦躁被抚平了点,心情的恹恹似乎都被治愈了些。 越棠站在石阶上,抬头去看上面的沈觅,眉眼微微弯了弯,眼中盛满笑意。 他都听到了。 他起初是担心,他会让她觉得麻烦。 可听到最后,他敏锐地察觉到—— 沈觅不让他和沈瑛见面,她对他有占有欲。 她理智、克制、尊重,但是对他有占有欲,还表现出来了。 她对谁都没有的,只对他有。 越棠欣喜若狂。 第45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殿下这样好,日后我可…… 微风拂动, 吹得衣袖轻轻地一下下荡到手背上。 沈觅看着换了装扮的越棠,微微怔愣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不高兴。 如她所言, 这都是越棠他自己的事。 她是一时头脑发昏, 才会想要管着他和谁来往。 沈觅有些懊恼, 她不该冲动的。 还没等她将情绪平静下来,越棠就已经走上她面前,停在最后的那级台阶上,刚好能和她平视。 视线平着对上, 越棠眼眸微弯, 带着笑意,眼神却好像一根根丝线, 随着目光相接就朝着她缠绕过来。 对视着,呼吸都有些艰难。 沈觅心头一跳, 有些慌乱, 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 越棠在她有退意之前就直接拉住她一只手,笑地仿佛眼底缀满星光。 这个时候笑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沈觅没什么好心情,目光落在越棠眼睛上不是, 落在他脸上哪里都不舒服, 沈觅索性将视线撇到一边。 越棠笑地更加灿然,道:“虽然早上刚见过殿下, 可是几个时辰不见, 还是有些想念。” 沈觅长睫颤了颤, 手缩了一下,被越棠牢牢握住。 压下心底的微微颤抖,沈觅强做淡然, 冷声道:“你,正常点。” 别总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又黏黏腻腻说这些话。沈觅恶狠狠想,就算他眼前是一块木头,他的眼睛看起来都潋滟含情! 她要淡定! 沈觅用力将手抽出来。 越棠松开手,顺着沈觅的力道稍稍向前,手绕到她身后,轻轻抱住了她。 这次不同于往常好像抱着一团空气一样的抱法。 沈觅感觉到,他的手一只放在她肩头,另一只放在她腰背,好像能完全将她按在怀中,让她挣扎不得。 乍一碰触,他的气息忽然就包裹住她,她这一瞬间竟战栗起来。 说不出的慌乱和悸动。 沈觅整个人僵住。 她在台阶上,越棠在台阶下,刚好将她低他的高度补上。越棠这样抱着直挺挺站着的她,倾身靠近,沈觅忽然就悟了什么叫做耳鬓厮磨。 沈觅脑中乱成一团。 什么烦恼,什么沈瑛,全被越棠一个人搅成一团乱麻。 他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少年的音色清冽,可声线又柔又软,形成一种极为让人心动的语调。 他道:“殿下,我好高兴。” 高兴…… 高兴个鬼! 他的呼吸拂动碎发,沈觅颈后一片酥麻。 她感觉耳边有些热,脸上也有些烫,沈觅有些慌乱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越棠的手在她身后的存在感太强,沈觅抬了一下手,发觉手都有些僵。 她太不对劲了。 越棠也太不对劲了。 尽管她此刻能平视着越棠,沈觅还是觉得,她似乎遇上了危险。 混乱的思绪纠结缠绕,最后只汇成一句话:她要逃开! 沈觅立即用力推开越棠。 她对这种几乎被禁锢的感觉全身发毛,手下用了很大的力气。 一推才发觉,越棠虽然对她有了身体接触,力道还是很轻。 她一挣扎就能挣开。 好像……被他抱着,也没那么难受。 沈觅一愣。 越棠被推开,沈觅恍然想到,这是在楼梯上,越棠万一没站稳…… 沈觅大惊,立刻去拉越棠的手腕。 越棠只单腿往后退下了一阶石梯,沈觅慌乱间身子往前倾,和越棠的距离迅速贴近! 她这样倒下去,要么抱在一起滚下台阶,要么是她扑进越棠怀里。 她是不是傻掉了…… 沈觅又难过又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手臂被托住,越棠单手扶稳沈觅。 只用单手扶着她,就撑住了她的身子,没有多余的碰触。 沈觅呼吸一窒,立即睁开眼睛,对上越棠含笑的视线。 他只用手扶着她。 还好……今日没再发生别的意外。 沈觅面色微苦,心底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以言说的空落。 她借着越棠的手臂站稳,右手还握着他的手腕,沈觅瞪大眼睛。 她怎么还碰着越棠! 沈觅迅速将手收回来,立即往后退了一步。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此时被越棠扰得抛下了日常的淡然,一脸戒备地瞪大眼睛看他…… 就像一只炸毛的猫咪。 越棠很知道分寸,他眼中还是满满的笑意,将手收回,却不再提方才之事。 他不能将沈觅逼紧了。 越棠压着笑,轻声和沈觅说起了旁的,“待会儿结束,殿下要去发彩头,我能随在殿下身边吗?” 他声音温柔,眼神也温柔,笑着和她谈着琐事。 只字不再提方才,沈觅都以为是她记岔了。 沈瑛就在沈觅身后不远处坐着,越棠始终没有看过去一眼。 沈觅胡乱点了一下头。 越棠让开身子,给沈觅让出下去的路,道:“一起?” 沈觅没有回答,抬眸看了看越棠。 他笑着回望,完全没有一丝不自然的模样,好像不自在、尴尬、战栗的只有她。 他全然自如,从五官到发丝,没有一处不好看。 有一丝不爽。 沈觅心绪还是不定,有些气呼呼地用力揽了一下袖摆,僵硬地往下走。 想着越棠淡定的神色,沈觅越想越过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在心底默声暗骂。 真是……妖精,祸水! - 发完彩头,这回的游玩就基本结束,到上元节假之前,约莫也没什么能出来放松的机会。 新年之后,元日假期堆积的事务如山,沈觅不问越棠接下来的打算。他做什么,公主府必然支持。 在听到越棠要离开制造署去吏部一事时,沈觅立即想到了今年的吏部考功和文选。 越棠没有选择留在适合他的制造署。 沈觅皱了一下眉,却还是没有多问,只让人费心去搜集一些制造署和科举相关的文献书籍,等到越棠从吏部回来,就能看到他房中添置上的书本。 那日的悸动后,越棠也没什么过分的动作,还是和平日一样,闲时便来拉着她一起放松逛一会公主府,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沈觅这才放松下一见到越棠就忍不住戒备的状态。 过了上元节,很快元月就要结束,二月初九,就要会试第一场。 又是5%的进度。 在这样一日日数着度过之下,沈觅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二月。 这一世和前世太过不同,沈钰在陛下的许可下,扩张着他在朝中的掌控,争夺沈觅手底下的人和权。 沈钰并不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他又是唯一的皇子,按照常理来说,他理应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除了他非嫡出的身份不够完美。 沈觅有条不紊地应付着朝中的变动,二月刚到,就忽然听闻,柳贵妃病逝。 接到这个消息,沈觅写字的手顿住,笔尖滚出一滴墨,洇透了宣纸。 那个不太聪明的贵妃,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多讨厌,她还没正式和她较量过,就听到了她的死讯。 随后,柳贵妃被封纯德皇后,沈钰成为嫡子,他手下的两位官员被任命为今年科举的主副考官。 沈觅一瞬间觉得背后发冷。 柳贵妃真是病逝吗? 就算要立沈钰为嫡,为什么一定要柳贵妃死? 这就是一直以来最宠她的帝王。 再盛大的豪宠,也如同裹着□□的蜜糖,扔在荆棘丛中的金囚笼。 前世动荡,北朝经不起党争,这一世安稳,有的是功夫在可控范围内内耗。 沈觅低眸看着纸面上的墨痕,慢慢去收拾这一片污渍,直到面前整洁如初。 其实她看得多了,每回还是一样的不能平静。 怕也只怕,她看得太多,会习惯。 二月到了,距离会试越来越近,越棠最初在吏部处处遭受嘲讽阻拦,他不为所动,凭着陛下口谕,使尽手段,在陛下的底线前取得最大的权利,在吏部自由查阅档案,一项项跟着盘查考功各地方官员。 所有官员,按律法和先例评等。 会试将至,越棠才从吏部抽身,最后将目前收到的档案核查过后,越棠锁上柜子,换下官服准备回公主府。 吏部左侍郎彭峦抄着手站在门边,看越棠不紧不慢地核查,等到他归档好,才冷淡发声,道:“这些天你做地确实不错。” 越棠淡声道:“那就多谢彭大人赞赏。” 彭峦冷笑一声,嗓音压低了许多,道:“为公主府做事?前朝至今,还没有过女子当朝执政的先例,若有朝一日清算,越棠,清晏贵为公主,这些年贤德总能留着命在,折的是你。” 越棠只轻笑了一声。 少年仿佛没察觉到他刻意的打压,看他的眼神平静又怜悯。 “彭大人,旁人都知道在我面前阳奉阴违,你是怕我记不住你吗?” 越棠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彭峦眼神一暗,被激出火气,强强压着,怒道:“你这竖子!你且好好珍惜这段时日,不过是凭着陛下才在考功司作威作福这些天,等你落榜后,怕是再也进不来这官署!” 越棠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你要对会试做手脚?” 彭峦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来,“可不是我,你觉得你这些天得罪了多少人?” 越棠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之处,便转身准备走出去。 “不必劳烦彭大人关心,得罪哪些人,亲近哪些人,有什么后果和利益,我比你清楚。” 越棠淡淡道:“我参加会试,你可以等等看,看我会不会落榜,看我能拿哪一位。” - 沈觅坐在这次的会试主考官杜禾柏家中正堂首座上,笑意盈盈,道:“这次会试,辛苦杜大人了。” 杜禾柏皮笑面不笑地坐在沈觅下首。 “不辛苦,陛下任命,老臣必当竭力。” 沈觅捧着一杯茶,朝着云霏示意了一下。 云霏带着一份策论,双手递交到他面前。 猜到大概是沈觅带着越棠的策论来请教他,杜禾柏想到自己今日去的几场宴饮,心中有了数。 越棠,不过是公主府的噱头,就算有几分本事,也不过如此。 杜禾柏略带倨傲地翻开首页,一目十行看过去。 沈觅看着他的神情。 杜禾柏面色从淡然,到严肃,最后甚至到将宣纸都捏皱了许多。 沈觅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问道:“如何?” 越棠每隔三日便会写一篇策论出来,沈觅都翻看过。 他行文虽不追求华丽,却也文采斐然,可一旦看进去他所写内容之后,文采都被抛到了耳后。 灼见之前,纸上言辞都显得有些空泛累赘,让人恨不得当面辩论。 同样的问题,越棠答出来的偏偏能直切要害,她拿来的这篇是论刑赏,将宽容与界限、法治的“仁可过、义不可过”讲得鞭辟入里。 沈觅在她读书时读过相当多的著作,往上数有法家精髓,横向再看还有海外的论法的精神的诠释。 越棠的策论在几千年众多璀璨的思想面前,并不能再让沈觅拍案叫绝,可是,越棠只是一个生活在旧王朝的十七岁少年。 只有他能够最贴近她的思想,眼光立足在这里,却能够朦胧看到几千年之后。 足够惊艳此时的人。 杜禾柏嘴唇颤了颤,“越棠的?” 沈觅抿了一口茶,笑眯眯道:“越棠的。” 杜禾柏手指颤了颤,他看向外面,愣神了一会儿,他面上倨傲渐渐消散,神色甚至有几分黯淡。 杜禾柏手指微颤,艰难道:“文采不错,可太过……” “想好了再说。” 沈觅淡声打断。 杜禾柏声音卡在喉间,那些负面的评价都被挡住。 沈觅看着茶杯上的花纹,是梅花。 “杜大人家中的陈设不错,茶杯上是梅花,屏风上是兰花,门外载着佛肚竹,衣裳绣的是菊花,四君子呀。” 杜禾柏垂眸捏紧了手中几张薄纸。 他视线一遍遍扫过纸上黑字,重重闭了一下眼。 沈觅轻轻将茶杯放回茶托上,叹了一口气。 “陛下虽然放任争斗,可是科举不会允着让人一手遮天的。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你知道公主府有多重视越棠,不会放任不管的。” 杜禾柏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殿下,你是天皇贵胄,才双十的年纪,还有许多事,你不懂。” 官场的错综复杂,一个人牵着无数人,将所有人密密结成无数张网,一层层叠加,最后形成官场。 任何一个决定,都是一片网说,谁要怎样做。 都不会是一个人能作主的。 沈觅笑了一下。 “谁想阻拦越棠、阻拦公主府,本宫都知道。都直接找到杜大人府上了,这就是公主府的态度。父皇让你们几位大臣辅佐钰儿不假,可也没让你们为了打压而坏了规矩和律法。别忘了,乾坤未定,来日方长。” 所以,他的决定同样会受她这张网的影响。 这是威胁。 一片沉默中,沈觅轻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听父皇提起杜大人,父皇赞说,杜大人一生清正,不堕名士风骨。” “杜大人,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 有一就有二,这次是被迫针对越棠,今后呢? 沈觅喝完一杯茶,便起身告辞。 杜禾柏在她离开大厅的那一刻,低声道:“越棠会得到他应得的。” “他虽然聪明,可心思不在科举上,也没有研究过几位主阅卷官员的喜好,他的策论到了不喜他锋芒的阅卷人手中,不会有什么好评价。能得什么名次,便与我无关了。” 沈觅笑了出来。 她知道,至少在评卷上,越棠的会试不会再有什么人从中作梗了。 沈觅转过身,双手在身前拢起,深深行了一个礼。 起身后,沈觅多留了一句话的功夫。 她想为越棠正名,道:“科举为了入仕,这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越棠看过几乎市面上所有科举相关资料,他不是不在意科举。” 最后,沈觅加了一句,道:“他也不是不会研究人喜好,这篇策论”,沈觅顿了一下,道:“是写给我看的。” 让她觉得亲切,觉得熟悉,觉得,就算这个世界只是一场任务,可越棠总有那么一点真实和不同。 她很喜欢。 - 出了杜禾柏府上,沈觅直接去了吏部接越棠回公主府。 她一进官署,就见有小吏悄摸摸地要去报信,沈觅直接让人盯紧了通风报信的人,一边让人开路一边大步朝着越棠所在的考功司走过去。 一到门边,就听到越棠平平静静地说着受委屈的话。 “看看我会不会落榜……” 沈觅走出来,冷声道:“不劳彭大人费心,自有公主府在侧盯着,越棠的科举,还没人动得了。” 彭峦一见沈觅来接越棠,知道沈觅听到了不好的话,他立刻白了脸色,匆忙下跪道:“臣彭峦拜见清晏殿下。” 声音听得出几分咬牙切齿。 越棠方才还是一副沉着从容的模样,沈觅一来,他便安静站在一边,沉默着,有几分委屈和难过。 沈觅余光看到越棠的神色转换,嘴角抽了抽。 有必要吗? 在吏部那么久都没事,他还能真受欺负? 她不过就是借他敲打敲打人,还在她面前演上了。 沈觅没心思再和彭峦多说,淡淡笑着,道:“彭大人,明日再会。” 彭峦没什么机会能见到沈觅,可沈觅说明日见,那便是在朝上见。 沈觅没有明确挂职,并不常上朝,她一上朝,就是有事发生。 这回是针对彭峦。 彭峦脸色惨白下来。 沈觅看了一眼越棠,“走吧。” 一脸看穿了他的模样。 越棠望着沈觅,眼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不再一副委屈模样,跟在沈觅身边离开官署。 出了大门,越棠才轻声道:“殿下,其实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他没想惊动沈觅,又让沈觅为他兴师动众。 可沈觅护着护着,也就护成习惯了。 任务即将结束,她能这样护着他的机会,也没有很多了。 沈觅淡淡道:“我乐意。” 越棠一愣,抿唇轻轻笑了。 心中被暖意充满着,他嗓音温柔,道:“殿下这样好,日后我可能都离不开殿下了。” 他就跟在她身后。 声音悦耳动听,今日还是高高束起长发,让她想起在跑马场时的心乱如麻。 沈觅一想起那日,心跳微快,思绪也飘乱了一些。 等她回过神,两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 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觅犹豫了下,叹了一口气。 算了,日后,她对他还是克制一些吧。 他能自己解决的,她不再插手。 她总归要离开的。 - 会试如期而至。 沈觅比越棠还要紧张,她一大早起来坐在房中,推了当日应酬,还在一遍遍检查越棠要带着的物件。 考篮中,笔墨纸砚、挖补刀、蜡烛、烛剪、油纸、锤子钉子……一系列从答题到挡风御寒需要的工具,还有果干、肉干、糕点……许多方便的吃食。 会试要待三天,沈觅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云霏忍不住道:“都检查很多遍了,殿下,该紧张的是越棠才对吧!” 越棠呢?他等在门边,完全没有一丝紧张的模样。 云霏都要怀疑,到底是谁要去考试了。 沈觅问道:“砚台,还有烧饭用的铁锅,还能有更轻便一点的吗?” 云霏忍无可忍:“殿下!” “都是准备的最好的!” 沈觅又看了一眼,才勉强放下心,无奈道:“行啦行啦,我不看了,我去送小棠到门边。” 拎着考篮到了门边,就见到越棠在一旁等着。 见到沈觅,越棠就露出一个笑容来,走近她,轻声喊:“殿下。” 他今日穿着简单,以舒适为主,宽松的衣衫偏生还能看出一股雅致和矜贵之感,如同要和她出门踏青,神色自如得很。 沈觅羡慕地看着越棠。 那么淡定多好,哪像她,昨晚睡都没睡好。 她这样担心,还不是因为她想要让这个5%能完成地再好一些。 这个5%和殿试的5%,她都想让越棠很好很好。 看着越棠,沈觅认真道:“别紧张。” 她想了想,道:“不要有压力,随便考考就行,反正你年纪小。” 考前,哪能这样说话…… 沈觅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不说话了。 越棠认真听着,他觉得,整颗心都是满满的。 只是一场会试,沈觅便为他紧张小心成这样。 他笑了出来,眼中满是笑意,道:“好,都听殿下的。” 将考篮交给越棠,沈觅示意车夫和越棠一起上马车,早早去考棚等着。 随后便立在门边,做出了送别的模样。 越棠一怔,在马车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沈觅过来。 “殿下?” 沈觅沉默了片刻。 她虽然很担心,可她还是不去送越棠了。 外面都传闻越棠是她的面首,这都会试了,她不去送他,好歹也不要让流言再有新说辞。 这是科举路,她还是想为越棠提供一个尽量好的条件,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环境舆论上。 她去,他定然会受人非议。 越棠站在原地,笑意渐渐敛下,垂着长睫,轻声问:“殿下不去送我了吗?” 看着他的神情忽然低落下来,沈觅心头忽然有一丝负罪感。 她干笑了一下,还是道:“我就不去了。” 越棠就站在马车下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直到沈觅看着时间有些紧张,皱眉催促道:“快去吧。” 越棠抿了一下唇。 他声音又轻又低。 “可旁人都有人送的,只我没有。” 仿佛藏了无数的委屈,最后归结于他轻轻道:“小棠没关系的。” 沈觅:“……” 她被气笑了,忽然就一点都不紧张了! 第46章 恭喜您攻略成功 任务进度95%:我们…… 要是换做前世的沈觅, 打死她都不会相信,越棠会在她面前摆出一幅又茶又可怜的模样。 现实太能超越人的想象。 沈觅震惊过后,目光放空, 麻木地看了看日头,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点时间。 她仔细想了一下, 这一世的越棠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越棠没等到沈觅回话,唇瓣微微分开,又像是要说什么,沈觅立即防备道:“要说话就正常点说!” 之前她说越棠茶, 他还怔愣着有些委屈, 这回却是一派坦然。 他就是故意茶给她看。 不就是不去送他,他看她的眼神都快成控诉负心人了! 越棠反问道:“那殿下会改变主意吗?” 沈觅皱着眉, 苦口婆心道:“今日是会试第一场,我去又会让人在背后中伤你, 一场就三天, 影响到你的状态就不好了。” “别人怎么中伤我?” 越棠认真发问,沈觅顿了一下, 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越棠难道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他? 沈觅咬牙,“不要装不懂!” 越棠哪会有那么单纯!偏偏总是一副天真又纯净的模样。 沈觅绝不上当! 越棠眸中有些笑意, 十分坦然道:“说我是殿下的面首?” 沈觅没有答话。 越棠眨了眨眼睛, 道:“可这不算中伤啊。” 他走到沈觅面前,一直到两人身前只有半臂的距离。 越棠突然靠近, 沈觅睁大眼睛, 心底警惕蓦然拔高。 这样近的距离, 她一抬眼就能清清楚楚看到越棠的面容,每一根睫毛,眼上恰到好处的褶皱, 明澈的眼瞳…… 尽管已经很熟悉了,可这样近距离看着,还是让沈觅忍不住心跳快了一瞬。 越棠认真道:“殿下日后若是要面首,刚好可以考虑一下我。” “……” 这是他该关心的问题吗! 上次在黄金台他也说过,可那时明显和这个时候不一样。 越棠那时还和她疏远着,所言皆是真心想要对她有用证明自己的用处,如今他和她都这样亲近了,也将要正式入朝了,还将这事儿挂在口中? 沈觅拒绝! 越棠又要说话,沈觅立即抬手捂住。 “闭嘴!我送你!” 沈觅面色微苦,她妥协,越棠就别再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了…… 堵住了他的话,沈觅才稍松了一口气。 她手掌下,他呼出的气息温热,被拂过的掌心肌肤微微酥痒。 沈觅能感受到他唇瓣的触感。 心底有些难言的柔软。 沈觅立即将手收回,便见越棠轻轻笑了。 他得逞了。 日头不早,沈觅抓紧时间送越棠进考棚,一路上,她认真思考,到底该怎么改改越棠如今的性子和习惯。 一言不合就故意茶言茶语,她还都能看得出来,不管她配不配合接下来都是撒娇。 就是觉得她拿他没办法,完全没有在人前稳重的样子! 沈觅将越棠送到考棚前,看着他下马车排队在人群后面。 少年红衣朝气又艳丽,在人群中回首,笑着朝她招了一下手。 越棠站在远处,中间隔着各式各样的华服公子,他一回眸,沈觅只看到他在对她笑,而中间的所有人、所有喧嚣,都被模糊、淡化。 只剩下这个少年。 这一瞬间,她的心也是满的。 沈觅看着他,慢慢弯了眉眼。 越棠费了心思缠着她,其实,她又何尝不想看着越棠一步步、越走越好。 可终归有尽头。 沈觅一直等到越棠进了考棚,才让人放下车帘,调转车头,驾车回府。 考棚前人山人海,即便是在车上,周围的议论依旧声声入耳。 沈觅能听到,其中不乏有阴阳怪气越棠,说他为人面首不配为天子门生的。 还有原本那些翻来覆去说的什么攀附权势、没有骨气、耻读圣贤书…… 沈觅一句句听着,心里一句句反驳。 越听越气恼,沈觅甚至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控制流言、引导人谈论越棠已有的功绩和成绩,但刚要叫人去办,所有话却都停在喉间。 她决定过的,越棠的事,他能自己解决的,她不再插手。 越棠不是在温室里养出来的,与其等她离开后让越棠突然间适应没有她处处维护,倒不如,现在就慢慢放开手。 让两个人都早点习惯才好。 沈觅打定了主意。 三日后会试第一场结束,沈觅在考棚不远处等着。 出来的考生皆是脚步浮虚面色苍白,等到越棠出来,他面色也带着些疲惫,他一出来,那些愈演愈烈的谩骂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越棠怔愣了一下。 这次沈觅没有出手。 看到公主府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越棠宽了心,笑着走到沈觅车下。 沈觅看着越棠走近,温声问:“如何。” “还不错。” 这三日在号舍中,沈觅准备的东西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他在里面不算很顺利,倒也耽误不了他答卷。 越棠不打算和沈觅说这些。 上了马车,沈觅神色自然,装作漫不经心道:“之前,你说你自己可以应对,那我今后不再插手。” 说完,她就挑开车壁的窗帘,看着外面的街道,不去看他。 这件事开始,日后都让越棠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解决。 不再小心翼翼护着他,公主府只是作为后盾,让他在北朝朝堂中自己成长起来。 越棠深谙官场之道,相比前世,如今他的仕途称得上是一片坦途。 放任他成长,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不只被她保护,还能反过来,做她最坚实的护盾和刀剑。 他有机会与她并肩,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都能站在她左右。 越棠想了一下将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温柔又郑重,道:“好。” “殿下……” “您继续往前走,我会很快跟上您的。” 前路迢迢,可越棠一想到,他能和沈觅长长久久,不管多难,他都觉得,他已经得到了最美好的梦境。 - 会试分为三场,二月初九第一场,接下来两场分别是十二、十五开始,要连着考九天。 外面想要干扰越棠的人并不少,流言四起之间,沈觅坐在公主府的窗台前,看着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一天天等过去。 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月历,是二月和三月的,每过一日,她便打上一个勾。 三月初一便是殿试,科举之路的最后一环,任务的最后一个5%。 越棠每场结束后都会出门去做安排,沈觅坐在府中,听着云霏传来的消息。 关于越棠那些不好的议论渐渐被旁的事情压下,私下的传闻始终在可控范围之内,影响不到他入仕。 直到第三场,开始有人放出消息,言曰会试会元已定,必然是清晏公主的面首越棠,今年会试只是为了让清晏殿下满足美人的野心。 这样一顶帽子扣到沈觅和越棠身上,沈觅几次想要出手,却还是忍住了。 越棠虽然人在考场,可是他每回出来都忙碌一晚上,做下的准备都在一一用上。 先是为他正名的名士师者、民间流传的诗作文章、工部制造署联合的发声…… 惊涛骇浪的谣言被不紧不慢地压下,越棠本人的声势越来越高,同时也成了今年的状元热门人选,而背后推动这些发展的越棠本人,却始终在考场中还没有出来。 他对流言和事变的推演和准备完美地面面俱到、毫无破绽。沈觅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做到这些、如何想到每一步的时机的。 她并不是不能做到,只是不能保证,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在完全切断和外面的联系的情况下,还能让事情沿着预设的方向发展。 她甚至都不知道,越棠什么时候又在北朝有了这样的影响和能力。 春闱最后一场考试期间,丽阳落了一场春雨。 沈觅推开殿中的支摘窗,支颐看着雨后天上现出的一弯霓虹。 她漫无边际地走神,前世今生掠过脑海,沈觅忽然想到,这一世这样弱小的越棠,都能左右流言舆论,前世他权掌整个南朝,他不能吗? 是懒得做,不在意名声,还是…… 他故意的。 沈觅在脑海中喊了一声系统。 “我能再看看前世吗?” 系统有些惊讶,但还是回答道:“你积分足够,可以回溯看一看。” 沈觅仰头看着天上辉煌的霓彩,没有立刻说话。 “不过,”系统犹豫了一下,站在沈觅的立场上劝道:“任务都要结束了,你看前世也没什么用。而且积分也能兑换成你在现代醒来后的财富,你……其实没必要再探究上一世。” 确实,她知不知道,都没什么。 沈觅所想,还是和系统有些微差别。 越棠是这一世的越棠,她不需要知道前世的事。 不需要……再主动去建立更深的羁绊。 沈觅掐紧了窗棂,直到指尖有些钝痛,她才回过神,看到用力到发白的指甲颜色,沈觅克制地,慢慢将手松开。 “只是问问,我不会去探究的。” 沈觅捂住了眼睛。 - 等到会试最后一日,沈觅受诏,要先入宫。 原本她经常去柳贵妃的碧落宫去寻陛下,如今碧落宫中贵妃已逝,沈觅随着宫人一同前往了陛下如今所在的养心殿中。 庄严的殿堂肃穆威严,陛下独坐其中,面前是一盘残棋。 陈全见到沈觅进来,笑眯眯地提醒陛下,道:“陛下,清晏公主到了。” “拜见父皇。” 沈觅行了一礼,陛下头也不抬,就招手让沈觅坐到对面。 棋局走了一半,陛下手边是白子,沈觅身前是黑子。 她垂眸看了一会,拈起一颗棋子,落到棋盘上。 陛下随着落子。 棋子落在白玉棋盘上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堂中放大,沈觅凝神去推算接下来的走位,不妨听到陛下忽然开口说话。 “钰儿身体不好。” 沈觅握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沈钰身体情况很不好,甚至撑不过今年,她知道。 陛下摩挲着棋子,垂眸落子。 “柳氏瞒得好,朕也是今日才知道,不好是如何个不好法。” 陛下本是想在沈觅和沈钰相争中,定下皇储之位,女子掌国不易,可时日不多之人,如何能为君? 沈觅低眸看棋,没有说话。 陛下松开手,让手中棋子落回棋笥,抬眸去看棋盘对面自己的女儿。 她很好。 心性冷淡又克制,再受宠爱都不会真心和他亲近,因为恩宠被刺杀,同样也不会对他有怨怼。 这向来是让他很满意的地方。 为她造势多年,她担得起封号的“清晏”二字,也受下了背后的危机。 争位之中,若是她还能压过嫡子身份的沈钰,加上那么多年的声势,她上位也能稍微容易一点点,他就把北朝给她也无妨,若不能,那她前二十年的荣宠,都会成为沈钰皇位下的垫脚石。 如今,因为沈钰的身体,不用再往下看,也能知道结果。 柳贵妃这一生,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瞒下了沈钰的身体情况直到今日。 陛下道:“这棋,不用下了。” 乾坤已定,这棋结束了。 沈觅应了一声。 陈全上前来将棋盘收回,另将煮好的茶水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陛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如同话家常一般,道:“北朝立朝六十一年,朕是第三任皇帝,看不到北朝百年,今后你帮朕看。” 沈觅手中还捏着一粒黑子,听着陛下的话,她恍惚了一下。 陛下没有在意沈觅回答与否。 “你的雍州很好,今后想在全国推广改制,也可以。” “越棠不错,可你若为主,得能压得住他。卧榻旁不容他人酣睡,你不能不防着。如今可以用他,等到安定下来了,还是让他去制造署好了。” “清晏,这皇都之大、天下之大,无处不是王土,但也无处是家。这个位置,不是给有情人坐的。” “你一直让朕很满意,朕不希望越棠成为你的例外。” 沈觅手拢在袖中,黑子在掌心被捂热。 她一直都知道,这不会是她的归处,陛下以为她冷情,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陛下不想越棠真入她心里成为她的软肋,沈觅垂着眸,没有立刻回答。 她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沈觅慢慢道:“父皇一直都误会儿臣和越棠了。” “最初是误会,可时间久了呢?” 陛下低笑了一声,“他继续这样一心一意跟在你身边,你能冷心多久?” 陛下在和她说着皇权,沈觅想的却是其他。 前世她陪顾衡那么多年,从没有过动摇,越棠对她而言,已经不太一样了。 早些结束,也好让她能毫无犹豫地离开,重新继续她原本的生活。 尽快结束,才好没有牵挂地离开。 沈觅轻声道:“殿试过后,儿臣便会安排越棠离开公主府。” 她离开后,越棠是独自再找一处宅院,还是和新科进士一同在朝廷安排的巷子,都随他自己的安排。 陛下应了一声。 不再说话,寂静中,几杯茶结束,陛下才又出声,却是直接下令。 “你明日出发,去雍州例行巡视,路过青州的平洲港,去查那里的盐运。早日解决了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今科进士授官。” 雍州距丽阳至少要五日,路上再去平洲港查案,留给她的时间太紧张,她就算明日立即过去,也要紧赶慢赶才能赶上。 那明日过后,直到任务结束,她都不一定能再见到越棠。 沈觅皱眉,考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应了。 那便这样吧。 这样也好。 陛下身体不算好,却也不算差,他还有时间从宗室中再挑出一人出来。 越棠也能早日接受她不在。 她可以直接回家。 相对无话,一壶茶喝完,沈觅起身告退。 陛下看着沈觅,她站起身,礼节周全地朝他行礼。 阳光撒在沈觅背后,将发丝边缘照成柔软又温暖的金黄,阴影下,她的眉眼面容都被光线修饰地柔婉娇美起来,和他记忆深处,许久没有再想起的面容重叠起来。 陛下恍惚了一瞬。 沈觅行完礼,便直起身,光线带来的错觉随着她的动作很快消失。 又成了她特有的锐利又冷淡的美艳。 陛下闭了一下眼睛,轻笑了一下。 “你只生得像她,却不像她。” 沈觅的生母,他的发妻。 元后在沈觅五岁时病逝,陛下在那以后再没有选秀扩充过后宫,后宫中专宠的,也只有沈钰生母,柳贵妃。 沈觅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残忍的帝王。 沈觅低声道:“想让钰儿能与我相争,既要让他有柳家的支持,还要让他有嫡子的身份,您也只想有一个皇后。” 所以,便让独宠了十五年的柳贵妃死,他再追封。 因此,自始至终,他都只有过一个结发的妻子。 陛下发间已有白色,他看着沈觅,只是笑了出来。 好似一个真心的笑。 相对无话,沈觅又福身行礼,便退了出去。 白日西斜,会试最后一场,就要结束了。 - 养心殿十米外的一处隔间中,一名小太监匆匆将一个筒状的物件从耳边移开,这圆筒底端连着一根线,另一端穿过墙面,延伸到帝王的养心殿之中。 小太监慌乱地将圆筒藏好,隐在墙面的书画之下,便强做正常模样,出了隔间,便继续做他手头的活计。 等到他今日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才回了自己房中,又沿着几条错综复杂的暗道,来到了永安宫。 小太监身体发抖,一句一句将养心殿中的交谈复述出来。 沈钰听完,面色一瞬间惨白。 “你没有听错?”依誮 他身后有一青年人,在温暖的室内仍旧拥着厚重的纯白鹤氅,青年坐在桌前,莞尔轻笑。 “我说了你不信,这是你自己的人听到的,还不信吗?” 沈钰握紧了拳,额头青筋绷起,低声怒吼道:“母亲受他独宠十五年!” 这人“唔”了一声,调侃一般,道:“或者,殿下应当高兴。高兴您在陛下心里,分量比柳皇后还要重。” 听到“皇后”二字,沈钰受了刺激一样,猛地抓起一旁的砚台,直接朝着这人脚下砸过去。 这人躲也不躲,砚台摔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分五裂,碎片割破了他的衣袍。 沈钰愤怒过后捂住嗓子咳得喘不过气。 “你滚!这是我北朝的事!” 这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干净的另一边,笑着道:“我又没想着要害你北朝,这于我也没什么用处,我的诚意,明日你便会知道。” 鹤氅外,他伸出一只手。 苍白的肌肤下,清晰可见青色血管,掌心中,握着一个玉瓶。 “久病就算成不了医,也求遍了天下医者,殿下,我能让你活到四十岁。” 沈钰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咳出血来,他指着门边,怒道:“给我滚!” 这人从容走到门边,到了门口,笑意带了些许促狭。 “你若真想让我走,这砚台砸的可不应该是我脚下,而是我的脑袋。殿下,你还小,我可以容忍你的任性。” 殿门关上,沈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胸口的刺痛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沈钰抱紧膝盖,脸颊埋在双膝之间。 黑暗中,他咬破了嘴唇,还是呜咽出了声。 - 会试结束后,沈觅接到越棠,连夜带着他去找翰林院中学识出众的翰林学士,听到翰林学士连连称赞,沈觅总算放下心。 回了公主府,越棠听到沈觅明日离开丽阳的消息,蹭过去抱了沈觅好一会儿,才被哄着先去休息。 第二日天未亮,沈觅便清点好了随行的人马,准备出城。 越棠再过十日就要殿试,不能随行,他只能早早来送沈觅。 丽阳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城阙有一高楼,是钦天监的观星之所。 趁着天未破晓,沈觅同钦天监守夜的官员说了一声,便去到了顶层的摘星台。 这是丽阳最高的地方,等到沈觅爬上去,已经气喘吁吁。 头顶是星空,脚下是万千人家,整个丽阳都尽收眼下。 这里可以看得很远,远到尽头山峦都归成遥遥一条线。 越棠跟在沈觅身边,到了摘星台上,高处寒冷刺骨,越棠正想解开他身上披着的鹤氅,沈觅立即拦住他。 “我不冷!” 越棠看着沈觅,只好作罢,但还是坚持抬起手,将沈觅披着的厚重狐裘裹得更紧了一些。 摘星台四周的宫灯在寒风中明明暗暗,头顶星光璀璨,目及万里山河。 沈觅低眸,看着越棠的手指在她颈间熟练地系着系带。 江山和星空为背景,越棠长睫轻垂,凛风吹起他的长发,在他身后扬起。 这是沈觅难以描绘出的、极美的画面。 系好系带,越棠眼瞳轻抬,看着沈觅。 并不明亮的摘星台上,他的轮廓显地更深邃了些,好看地有些迫人。 视线对上,沈觅轻轻笑了出来。 越棠眼中郁色褪去,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他一笑,眼中便落满星辰。 星空和他的眼瞳,沈觅分不清哪个更漂亮,可是此刻,她的目光离不开越棠的眼睛。 越棠低声道:“殿下早些回来。” 少年眼睛明澈纯粹,沈觅听着他的话,笑了笑,道:“好好准备殿试。” “那殿试结束后,我可以去找殿下吗?” 越棠顿了一下,道:“那么久见不到殿下,我会很想念您。殿试结束后,只是去见殿下一面,很快我再赶回丽阳,不会耽误殿下公务,也不会延误我放榜后的事宜。” 少年仔仔细细地说着,沈觅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越棠被沈觅看着,不再说话。 他轻轻抿了一下唇,脸颊有些发烫。 沈觅温柔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烧化。 头顶星光闪烁,沈觅看够了越棠,仰头去看星空。 她看星星,越棠看她。 缺月坠在天际,漫天星辰,或明或暗,偶有一两颗闪烁一下。 在现代,沈觅没见到过这样美丽的星空。 星空,是宇宙万千恒星的光芒,走过遥远的时间和空间,才能走到人眼中。 时间和空间难以测量,就像沈觅不知道这个任务的世界究竟存在在哪种意义和时空维度上。 她在这里,有真切的五感六识,身边的人也有着鲜活又澎湃的生命,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时空。 穷极所思不可解。 沈觅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头顶都有这样一片星空。 只有这片星空囊括了所有的可知和不可知,用自存在以来就遵循的法则运转着,亘古不变,日升月落,四季更迭。 “小棠,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同一个。” 越棠皱了一下眉。 头顶的无穷无极之大,当然是同一个。 沈觅的眼睛被星光映地闪闪发光,她微微笑着,就站在他身边,越棠忽然觉得,沈觅在这一刻,离他好远。 越棠心底有些不安。 “殿下……” 越棠拉住她的手,皱眉道:“我有些怕。” “怕什么?” 怕他再也见不到她。 越棠正要开口,摘星台又上来一人,云霏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框,打断了越棠未说出口的话。 “殿下,南朝有变。” 沈觅笑容淡下,立即上前扶住云霏,问道:“什么事?” 云霏平稳下来喘息,道:“南朝党争结束了。” “那么快?”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衡优势在于重活一世,顾微澜优势在于他的谋略计策。 他二人回到南朝之后,最多才三个多月,就彻底分出胜负了? 云霏道:“南皇陛下重病垂危,三皇子殿下割肉为药引,一碗药下去,南皇陛下驾崩,三皇子被处死。” 沈觅听得愣住。 云霏忍着恶心继续说完,“暗探传来的消息,是看着三皇子和漪妃一起死在皇陵中的。” 顾微澜那么疯,就这样死了? 沈觅眉眼间慢慢凝重起来。 越棠皱了一下眉,沈觅想了一下,仔细吩咐下去,道:“你在丽阳继续准备殿试,卫山留在你身边,我让卫江亲自去南朝一趟,再确认一下南朝的情况。” 话音刚落,天际朝阳跃出地平线。 金灿灿的光芒仿佛有了实体一般,从云层中倾泻出来,洒向人间。 摘星台上的三人齐齐看向朝阳,久久不语。 沈觅抽回自己的手。 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过了。 该出发了。 下了摘星台,钦点的五百侍卫列队整齐,沈觅上了马车,越棠站在城门口。 车队在朝霞中远去。 来送的不只有越棠,还有一处不起眼的屋舍后,一个穿着纯白鹤氅的纤弱青年。 他站在角落,面带愉悦的微笑,看着沈觅和越棠先上了摘星台,又看云霏通报消息,最后沈觅出城,留越棠在丽阳城中。 他好像找到了极大的乐趣,柔声道:“可要早些回来啊。” - 沈觅一路快马加鞭,三日后,到达平洲港。 一早就往雍州传了消息,调派的封地公主府府兵也在又两日后到齐。 沈觅有条不紊地和当地衙门接触,盘查并监督着这回的盐运。 二月廿八。 沈觅查盐运刚有头绪,丽阳传来消息,春闱放榜,越棠为首名,中会元。 沈觅真心地笑了出来。 随后继续如常处理手下事务,过了一会儿,沈觅垂眸看着刚写下的字迹,才问系统:“任务进度。” “95%。” 系统回答很快,从它的机械音中就能听出兴奋,道:“还有最后5%,就要结束了!你的身体正在治疗完成,正在康复中,再过些天就能完全恢复,你回去准备准备就能出院回家了!” 沈觅笑了一下,声音也有些轻快,附和系统“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就在系统以为沈觅不再说话时,却听她轻声问道:“越棠的亲密值呢?” “85。” 明明已经“攻略成功”了,亲密值也够高了。 怎么还能再涨。 沈觅声音很轻。 “别涨了。” 第47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任务进度:100%:…… 随着会试结果到来的, 还有一封信。 沈觅一直等到清楚地梳理完一遍查盐运的头绪,这才拿起纸刀除去信封上的火漆。 宣纸雪白,笔锋凌厉。 “展信安。 殿下见信之时, 杏榜已昭。 棠生一十七载。忆及年幼时, 唯寒室烛火半寸、书蠹成灰。是时, 棠不知何为喜怒,仅于书中先贤字句识得悲欢荣辱。棠少无亲友,谨仿诗文以规言行,此乃棠最初所行所思之依照。后灾厄临门, 棠流离荒野, 得慕容氏教养。 棠生于世,如浮萍游于江海, 惊涛可覆灭、鱼虫亦可食。圣贤书读千百,无一渡我, 歧路有违仁德, 然容棠以偷生。 承蒙殿下不弃。棠得以扫劣根、拾旧习,年十一, 又于殿下和文章之中,窥千古、识礼义。 今朝杏榜提名, 棠欣喜, 然卿遥隔千里,欢喜散去空留相思。 府中芳菲正值佳时, 苍瓣如雪, 艳色如胭。堂前落英缤纷, 棠取桃花酿酒、玉兰做香,殿下归来,可愿品鉴? 思卿朝与暮。 越棠。” 沈觅看完, 拿着这封信,眼中怔怔,久久说不出话。 明明是没有温度的普普通通一张宣纸,炽热地却几乎能将她烫伤。 系统生疑,正要来看,沈觅立即回过神,迅速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还不给看?” “不给。” 沈觅冷声拒绝。 系统气地念叨两句,重新归于沉默。 沈觅将信封放到身前的书案上。 看着信封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沈觅慢慢地,趴在了桌上。 这个姿态既不端庄也不优雅,将手臂搁在桌上,脸颊贴在手臂上。 书信就在手臂下面。 沈觅只想这样,抱着这封信,让她再冷静一二。 其实,这些天里,她在平洲港,几乎没想起过越棠。 她在让自己习惯,避开会让她记挂起越棠的一切人和事。 回去之后,这便只是一场梦,她要全部割舍掉,过好她现实的生活。 效果还不错。 是在看到这封信之前。 在看信之前,她能将其放在一旁心无旁骛处理事务,在看信之后…… 沈觅什么也不想做了。 只想就这样静静趴一会儿,越棠的信就在她身边。 信中,越棠说了他很小那时的经历。 他很早就有了记忆。可幼年只记得寒室、暗灯、书籍,没有父母双亲,没有同龄玩伴,不懂悲欢,拙劣地学习书中礼义廉耻、模仿书中的喜怒哀乐,直到流亡后被慕容氏收养。 他今生走过歧路,又重回了正途,如今正是满心希冀。 从他的落笔和一字一句中,沈觅能看得出他的认真和欣喜。 还有满溢出来的,对未来的幻想和高兴。 可这封信对于沈觅来说,太沉重了。 “这个任务不适合我。” 沈觅低声念了一句。 云霏推门进来,在一边等沈觅回信,隔得有些远了,云霏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她走近了几步,询问道:“殿下?” “没什么。” 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很快就直起身。 够了。 她想要将这封信压到书中,信封一拿起,却看到下面还有一张纸。 这张纸上只有几个名字,底端落款是“师闻致远”。 当下并不时兴取表字,但是不少世家大族还留着这一传统,在族中子弟入仕前也会取一个端方的表字来引以为将来的方向。 闻致远在春闱放榜之后就准备了几个表字,眼巴巴来让越棠选,越棠直接寄给了她。 四个极美的表字,谨行、长雍、子嘉、成泽。 云霏扫了一眼,笑了出来,道:“越棠让殿下给他选字啊。” 说完,云霏无奈摇头,笑道:“可真是……” 云霏笑着没说下去,看了眼那四个表字,轻声念了一遍。 “寓意都很好,殿下打算选哪一个?” 还是让越棠自己选吧。 沈觅捏紧了衣袖,视线落在纸上。 过了一会儿,沈觅终归还是拿起了笔,圈出了一个名字。 “寄回去吧。” 云霏一愣。 “殿下不再回一封信吗?”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声道:“就不回了。” 云霏皱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拿起写着名字的这张宣纸便匆匆忙忙出门寄信。 天色暗下,沈觅继续原本打算的动作,将越棠的信压到书架最底端。 过了今夜,便是三月了。 - 轻柔的阳光撒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透明的玻璃窗半开着,将整洁的窗帘吹得晃动着,携着清淡的花香,飘绕在她周围。 沈觅试着抬了一下手指,食指上套着的脉氧仪稍微移动了一下,带着手掌整个从身前滑到身侧。 耳边不再有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沈觅听到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医生说,她的病情在好转了。” 杂七杂八的声音还在继续。 沈觅眼睛稍微睁开了一条缝。 她面前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白板,油性笔在上面写着她日常的治疗。 简化过的汉字她看着有一瞬间的陌生,看清一笔一划后,沈觅几乎想要热泪盈眶,眼睛却干涩着,将她全部的情绪、全部的意识,都封锁在这具原本不能移动的身体中。 可是刚刚,她的手指动了,系统说的是真的,她会康复的。 “这次给你带的是香槟玫瑰,每次来都换着花样,我再来看你几次,可就找不到什么没买过的花了……” “沈觅,快点醒过来吧。” …… 沈觅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 她眼前是纹金绣凤的帷幔,光滑整洁的绸缎从顶端垂下,隔出一小片静谧的空间。 房间中,被拢住的灯火幽幽暗暗,香炉中的熏香香气惹人困倦。 沈觅睁大眼睛盯着帷幔好一会儿。 直到眼睛干涩地睁不开,她才捂住眼睛,闭了闭。 是梦啊。 从这样的梦境醒来,沈觅僵硬地拥着锦被坐起身,心中空落落地难受。 天色还早,沈觅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却再也攒不出一丝睡意。 沈觅索性将帷幔拨开,披衣下床。 春寒料峭,屋内却被地龙烘地暖融融。 沈觅拨开灯罩,将房中的灯台悉数点燃。 灯火在她手下一盏盏亮起,灯台上繁复的花纹精致又奢靡,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还是清晏公主。 火焰跳动,一下一下,慢慢带走梦中惊醒的巨大空茫和落差。 等到满室灯光亮起,沈觅终于摒弃了所有来得太早的情绪。 她站在书案前,翻开了她的小月历。 三月初一。 窗外已有晨光,丽阳城的此时大概是极为热闹的。 皇城外会排满人,家家户户谈论着三年一度的殿试,会试取得成绩的学子,正列队在皇宫外面。 等到天一亮,就会由宫人带着,入太和殿由陛下亲自任考官,考察最后一试。 越棠的殿试,便是今日了。 沈觅阖上月历,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一日上画上勾,剩下的,就只有两个数字,二、三。 这份三月月历的最后一日,是三月初三。 殿试放榜的日子。 - 朝鼓声中,今科贡士候在太和殿之外。 陈全在陛下面前躬身道:“陛下,时间差不多了。” “进来吧。” 面前垂下的冕旒让人看不清陛下的神色,陈全听到答话,往阶下走了两步,高声传唱—— “进殿!” 今科贡士分为两列,整齐地列队而入。 左侧以越棠为首,随着陈全的传唱声,行礼之后落座。 试题压在书案上,贡士们纷纷开始浏览题目,等到读完题,思索过后,先后开始有人落笔。 越棠揽袖悬腕,垂眸运笔。 陛下在龙椅上看一会儿折子,歇下来时,视线便一一扫过殿中学子。 最后停留在越棠身上。 陈全将批好的奏折搬下去,陛下理了一下衣袖,悄然无声地从右手边走下高台,走到下面的学子中。 略略看了一眼他经过的学子笔下的策论,陛下神色不辨喜怒,继续在殿堂中踱步。 走到一个学子身边时,眼睛有些累了,他闭了一下眼睛,抬眸朝远处看过去。 他站在越棠身侧几步外的地方,能清楚地、毫无遮挡地看清越棠的侧脸。 陛下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越棠,第一次看到越棠的侧脸。 往日暗卫也曾将他模样画出来放到他桌上,就算两次宴会都没见到越棠,陛下对他也算不得生疏。 可是纸上只是寥寥几笔正脸,终究不是越棠站在眼前这样熟悉。 陛下站在原地盯着越棠,一时间忘记了走动。 越棠的侧脸,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他曾经见过,后来暗中派人追杀,却一无所获的人。 太像了。 陛下有些恍惚。 陈全注意到陛下的失态,走到他身边,轻声提醒了一下。 陛下如梦初醒,不再留在下面,又坐回到龙椅上。 陈全又拿过来的新的奏折,他也再没有翻开过,手中茶杯越捏越紧,水漏在大殿中的声响空旷又漫长。 直到等到殿试结束,学子谢恩离开,太和殿殿门关上。 陈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陛下的神色,道:“是谁策论写地一塌糊涂吗?” 陛下摇了摇头。 “你之前见过越棠吗?” 陈全愣了一下,“见过一两次。” 陛下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他看着陈全,眼神沉沉。 “你有没有看出来,他像一个人。” 陈全怔怔然,“老奴愚钝……” 陛下低低说出一个名字。 “宗不鸣。” 陈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看到陈全没控制得住的神情,陛下冷笑了一下。 “想起来了?像不像?” 宗,前朝皇室之姓。 南北两朝建国六十余载,天下人在这些年也都习惯了南北划江而治。 但是当初分为南北并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事。 前朝最后一代皇帝昏庸无能,诸侯割据四方,将南北兵符托付给了两个异姓王,以互相牵制勤王救驾,最终的结局是两位诸侯王各自建国。 废帝死于逃亡之中,前朝余孽南下,藏于南朝之南,是为南越。 传闻南越六十多年依旧筹谋复国,陛下年轻时微服私访,竟与前朝仅剩的皇室血脉宗不鸣结识。 知道宗不鸣身份后,宗不鸣彻底消失,再寻不见,直到南皇私下传来已斩杀宗不鸣的消息。 没想到,前朝极有可能的最后一个血脉,就在他眼下。 前朝灭国六十多年,南越余孽中仍有遗老,陛下不知道南越那边在这六十多年里究竟准备了些什么、准备了多少。他确定的是,一旦让他们找回血脉,不管是真是假,都会召集南越全部子民,破釜沉舟,妄图复国。 越、棠。 南越的越,海棠的棠。 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名字,之前竟没有一个人将他往这方面想过。 陛下捏紧了掌下龙椅上浮雕的龙头。 陈全颤颤巍巍道:“陛、陛下……” 夕阳照不亮空旷的殿堂,直到天色彻底暗下,陈全腿站得都疼了起来。 陛下声音浑浊低沉。 “盯紧他。三日之内,找出丽阳中的前朝余孽。三日后,杀无赦。” 不管越棠是不是前朝余孽,错杀也好,他绝不会留下一丝隐患。 暗处,一个暗卫领命,召集一个小队的暗卫,就此离宫。 殿试结束。 沈觅这边有她任务结束的倒计时,陛下那边有他留的三日死期,越棠在殿试结束后,直接回公主府,牵出一早准备好的千里马,在城门关闭之前策马出城。 摘星台上,他说过的,殿试结束后,他要去找沈觅。 他心中太不安了。 什么是同一片星空? 他和沈觅还在同一个天地之间、他们也在同一个国度。 为什么沈觅只说了星空? 她不是喜欢借着风花雪月等意象表达言下之意的人,她说星空,那便只是星空。 只是星空,那身边的这一切呢? 越棠希望自己只是胡思乱想。 他、沈觅、顾衡能够重生,就已经是他知道的天底下最大的匪夷所思。 或许,还有更让人难以相信、难以想象的呢? - 三月初二,夜。 养心殿之中,阅卷大臣挑出了十份策论,交由陛下来定下最终的名次。 陈全随侍左右,屏退了一众宫人。 陛下一一看过去,将越棠的策论留在最后,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看完,淡声道:“可惜了。” 陈全知道首尾,此时只能懦懦着,低头为陛下研墨。 陛下低声道:“你说,要是清晏知道朕要杀她的越棠,这回她会不会怨恨朕?” 陈全面色一僵。 陛下似笑非笑看着他,故意为难一样,等着他的回答。 陈全糊弄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来,道:“哪儿会呢,殿下最是敬爱陛下,不过是一个貌美少年,殿下哪会在意。” 他声音都在抖。 陛下笑出了声。 “她会。” 陈全连忙跪下,将额头砸在地面上磕出来重重一声响,血丝被蹭到地上,他的头颅埋在两手之间,全身都在发抖。 这些话,天下间只有陛下能说,别人不仅不能说,甚至还不能承认是对的。 陈全比谁都知道。 陛下还在笑着,道:“怕什么,朕又不会将前朝事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越棠的身份,也不能放任前朝余孽不管,朕可不忍心看她自己动手。” “她就算怨恨朕,但是只要朕还活着,她也只能怨恨朕。” 陈全瘫倒在地上,吓得全身都软着抬不起头。 殿堂后面忽然传来一声脚步声。 陛下眉心一跳,猛地转头看过去。 一道青年轻曼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高台下,一个梁柱旁的帷幔后面,慢慢地走出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纯白鹤氅的青年,一个是银蓝蟒袍的少年。 “听懂了吗?都说了,你不要恨你皇姐。听听,你父皇对你皇姐是不是也没有心软?” 沈钰眼睛通红,他浑身都细细地颤抖着,“父皇,是假的对不对?” 陛下迅速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卫洪!” 顾微澜挑眉,配合地拍了两下手。 另一端的帷幔后面,一个暗卫推出去了一具尸首。 他笑地又浅又漂亮,道:“陛下还想见谁,晚辈都给您送来。” 将尸首送来。 陛下再也站不住,目光冷厉地看向沈钰。 顾微澜轻轻笑着,道:“多谢陛下调离清晏,也多谢陛下杀柳皇后。您要是狠心地彻底,在发现二殿下时日无多后直接将他杀了,晚辈也就没有机会了。” 陛下盯着沈钰,“你做的?” 沈钰忍不住痛苦出声。 “父皇……” “去年年底,我们还不是这样……” “您为什么要杀母亲?” “我和皇姐又算什么?” 顾微澜对着沈钰亲切地责怪道:“别这样说。不要埋怨,你可以怪我。要是没有我,陛下的棋下得天衣无缝呢,你也不会知道。” 陛下冷冷看着面前的两人。 原本暗中守卫皇宫的暗卫,此刻全部凶多吉少,或者身死,或者被人控制。 他冷声道:“沈钰,你还记得你是哪国的人吗?” 沈钰尖声吼道:“我知道!” 相貌清雅的少年此时疯癫一样,脸上满是泪痕,嘴角却高高咧开。 “你该死!你死了,我做为人子也不能再活下去,可还有皇姐啊……” “父皇,你满意吗?北朝还是皇姐的啊……” 陛下双目通红。 “引狼入室,愚蠢!” 沈钰笑出声,道:“顾微澜已经死了,他不要你的江山。” 顾微澜轻笑着,柔声应声道:“对,陛下也知道,好多日之前,南朝就已经宣布晚辈死了。” 南朝烂透了。 南皇、漪妃。 杀父、再杀母,然后他来了北朝。 一起共赴极乐。 顾微澜神情微微愉悦,退后几步,抄手站在一边微笑着旁观。 他脸上笑容纯稚又漂亮,就像孩童刚得到一块糖果,那样甜蜜,那样快活。 暗卫将龙椅前的案上策论按照原本的顺序拿过来。 越棠的策论原本在首位,是诸位阅卷大臣公认最好的一份卷面。 顾微澜笑着翻过去,看完一遍,温声赞叹道:“小棠是状元啊。” 看着陛下,顾微澜柔声劝说。 “状元之才,陛下怎么能压着呢?” “清晏费了多大的功夫,就为了小棠能公正入朝,您可不能糟践了她花的心思。” “得了状元,小三元、大三元,这可就是六元了。清晏和小棠都会很高兴吧。” - 三月三。 盐运一事收尾,沈觅这几日睡不好。 她睡不着就起来做正事,不过几日,就揪出来了里面中饱私囊的几个蛀虫,又雷厉风行处理了几案伤人杀人案,直到今日,平洲港已经没什么好再查的,沈觅准备启程往雍州去。 再去看看她的封地。 她一直记得这个日子,殿试放榜。 任务结束,就不必再和任务过程中一样,结束通知无须等消息从丽阳传到这里。 丽阳放榜的那一刻,任务就结束了。 沈觅收拾完东西,站在书架前。 她又看过去了一遍书目名称,手指挨在了最底层。 她只看了一遍的那封信。 她要走,没有将信收拾进去。 本是想就此将信留在这里的,可她面对着这书架,一时间竟走不动脚。 手指移动了一点,书架底层的毛刺扎了一下指腹,沈觅下意识缩回手。 原本按在下面的手,因为这突然的刺激收了回来,仿佛是在预示着,她就该这样走。 沈觅站在书架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也好。 她转身往外走去,在心底问着系统,道:“金榜出来了吗?” 系统的视角定在丽阳。 金榜前遮盖着一大块红幕,下面围着挤着数不清的人,就在等着这一刻的放榜。 有携着妻儿在路边观望的,有命令小厮冲挤在最前面的,有踌躇满志的,有颓丧迷茫的…… 此刻都等在榜下。 系统免费将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切到了沈觅眼前。 “合作愉快的福利!来来来,今天大方和你一起看!” 沈觅看到一个红袍官员走到了榜下,一手握住了红幕。 门外云霏忽然惊声道:“越棠?” “你怎么来了?” 丽阳金榜之下,红袍官员笑着扬起手。 他手臂猛地用力,红幕随着他的力道往下坠落,金灿灿的题字在阳光下粲然生辉,欣欣向荣,光芒万丈。 六十一年,北朝第二十届科举,金榜已出。 喧嚣声几乎要扎破人耳,系统贴心地将声音调到最小。 随着金榜显于人前,沈觅看到首名的同时,她眼前看到的画面上,忽然出现了一行字。 “六十一年,状元越棠,字长雍。” 长雍。 雍,其惟不言,言乃雍。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他不一定非要谨言慎行,他也不必一定要成为泽民之名士,他也不是一定要为人纯善嘉行。 不要谨行,不要成泽,不要子嘉,要长雍。 就让他欢悦、让他与这个世界和睦平安,让他永远雍容、自在。 越棠,越长雍。 ——“恭喜您任务完成。” 第48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什么都解释不了了,他…… “前日才刚刚结束了殿试, 你怎么今日就到了?” 门外云霏顺口询问了一句,沈觅面对着房门,背后是藏着越棠书信的书架。 系统高兴道:“任务结束啦!” 主系统的声音提醒道:“任务已完成, 时间流速和现实时间同步, 请您尽快离开。您可以自由选择离开方式。” 沈觅觉得自己是傻了。 她居然开口去问:“怎么离开?” 主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回答道:“上一世怎么结束的,这一世就怎么结束呗。” 上一世,她是按照剧情死去,死亡之后, 才离开了上个任务。 她其实知道的, 她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更温和的离开的方法。 她得想一想, 该给自己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结束方式。 任务结束,系统拿到奖金, 兴奋地异常活跃。 “宿主……啊不, 咱们任务关系已经结束了!沈觅,你现在要不要走啊?” 沈觅下意识摇头。 她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走。 雍州她还没有再去看一遍, 陛下让她查的盐运她还没有把折子写完呈上去,公主府下面的依附者她还没有安排好, 北朝接下来的继承者她也还没有选出来…… 千言万语, 越棠就在外面。 让她怎么走。 所以,她一开始就顺着陛下的意思离开丽阳, 处理完平洲港事宜就想尽快再走远些, 去雍州。 门外少年的声音掩不住风尘仆仆的疲惫, 却压也压不住淡淡的笑意。 “殿试结束便离开了丽阳,我想来见殿下。” 沈觅这一瞬间不想听到越棠的声音。 不想被动摇。 系统完全没看到沈觅面上有喜色,犹豫了一下, 道:“你能回家了。两世,熬了快三十年,终于能回到正常生活里了,你不高兴吗?” 从沈觅刚来到这个任务世界,到如今,已经很多年了。 系统还记得它刚接收到这个宿主时,它兢兢业业地为她选了一个只要听话就能做完的任务,让她按剧情走顾衡白月光的戏份,她安安分分做一个干净不染尘埃的小公主就够了。 沈觅做了什么呢? 穿到年幼小公主身上,跑去国子监里面泪汪汪旁听,逼得陛下一早就为她安排课程,又将君子六艺学得在同龄人中最为出色。 她漠然地将一切当作一个全息游戏,刷宫内宫外、妃子大臣的好感,涨皇城内外民众中的声望,既要做它安排的帝王掌上明珠,也要做占据朝堂一席之地的大公主。 成为了北朝举足轻重的实权公主,它安排的那些戏份,沈觅敷衍着都能拿到最高的积分,还能始终占着主导的地位。 就像一团耀眼不可靠近的火。 系统没带过这样做任务的人。 才第一个任务,就差点让她把积分刷满。 第二个任务,她也做得很成功。 在一点点了解到越棠的过往之后,系统怀疑过,这个救赎剧本会不会成为沈觅的滑铁卢,然而它却看到越棠的亲密值一点点升高,高到它没想过的数值。 她前世让它操透了心,它嘴上埋怨,实际上,她是它带过的最喜欢的宿主。 这样让人心力憔悴的三十年,终于要结束了,沈觅不该高兴吗? 沈觅轻声道:“我开心啊。” 得到了健康的身体,她终于能回家了。 可另一股情绪,却拉扯着她向下,告诉她,你在犹豫。 沈觅抬起手,用力揉了一下额角。 她眼神复杂到脑海中都一片凝涩。 闭上眼,沈觅调整了一下情绪。 门外人影憧憧,云霏含笑的声音调侃道:“这才多少天,没见过比你更黏殿下的。” 越棠笑了。 沈觅低声道:“亲密值。” 系统回过神,立即查询了一下,道:“90。” “……他是不是傻。” 沈觅面上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好像冷淡极了,“我都避着他了,对他也没多好,怎么还会涨。” 亲密值60,其实就足够了。 可是,就算沈觅不为他殷殷切切,越棠还是会喜欢她。 就像前世。 她不用做很多。她在他面前,就能得到越棠全部的恋慕和向往。 90。 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 沈觅按住了门扉。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沈觅或许知道了。 可这是…… 沈觅仿佛能感知到两个自己,一个自己理智又冷静地接下去,这是多余的、意外的、不该有的,时间流速等同,她多留一日,现实就要晚醒来一日。 另一个自己沉默着,最后还是轻轻道,这是她不愿、不忍看到的。 她舍得去想象她走后越棠会有多难过吗? 可是,将近三十年啊。 要让她放弃留在这里吗? 沈觅知道,不可能的。 沈觅很少伤春悲秋,也很少因为情绪去胡思乱想。 她今日自怨自艾太多了,她自嘲,若是将情绪抽离出去,所有愁肠或许都是空穴来风。 沈觅扯开唇角,用力笑了笑,“我好自恋。” “啊?” 系统一头雾水。 沈觅轻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越棠又不是离不了她,她哪用得着自以为是地为他多愁善感。 “我或许护着越棠护成习惯了。总担心,我走了他会不会很难过。” “大概会难过。可是,我不能因为他这一世在我面前娇气,就看轻了他。” “他可是越棠啊。” 前世唯一一个让她深深记住,不想再为敌的人。 就算藏起了利爪,她也不该小看他。 沈觅松开了挡着门扉的手,用力将雕花木门从内向外推开。 外面的阳光倾泻进来,暖意包绕全身,驱赶走了室内昏暗的阴寒。 门边,越棠笑着看过来。 少年眼眸中仿若蕴含着漫天星辰,明亮又坦荡,美丽地让人难以直视。 “殿下,我来见你了。” 阳光照在肌肤上,让习惯了室内的沈觅略微不适。 沈觅抬手挡着迎面而来的光亮,眯了眯眼睛,弯起唇角,道:“辛苦了。” 她话中疏远让越棠愣了一下。 他来得急,衣上被树枝划破了几处,眼下也有淡淡的暗沉,在冷白的肤色上极为明显。 有一点狼狈,却丝毫没有折损他的容色。 三日的路程,他一日两夜就来到了她面前。 沈觅低眸去看他的手。 越棠的手原本娇气地不得了,在马上一小会儿都能破皮,刚去制造署那些时日,伤药就不能离身。 如今,只看到他手上勒出了深深红痕,也没有缠着细布,沈觅看不到他的掌心,不知道有没有渗血。 沈觅想,疼了,他自己会去上药的。 她抬眸,轻笑着,柔声道:“那我今日便留在平洲港一日,小……” 他有表字了。 这个时候,也不好再改口,沈觅自然地说完他的名字,“小棠,你先去休息。” 云霏无奈地笑了,“殿下本来都要走了,你一来,就不走了。” 越棠听到云霏的话,眉眼总算又弯起,笑着应了。 殿下还是宠纵着他的。只要还叫他小棠,他就能安心一些。 三月三,上巳节。 王公贵族会在这日聚会、宴饮,年轻男女走在夜晚的华灯下对歌、抛绣球,追求意中人。 沈觅本来要走的,也刚好避开了节日的热闹,可既然留下了,当地豪绅官员的庆典她不可避免要出席。 越棠在她暂居的驿馆先补一补觉,沈觅神思不属地应酬着,一直等到夜晚华灯初上,宴席上的少年少女要上街对歌,沈觅借口微醺,便和众人分开。 等到了门边,就看到越棠刚从马车中下来。 白日补了觉,傍晚沐浴更衣整理完仪容,越棠就迫不及待来找沈觅。 门口乍见,少年粲然而笑。 越棠走到沈觅面前,他低头看她,温声喊她:“殿下。” 沈觅视线描摹他眉眼,轻轻应了一声。 门边人来人往,青年男女在这一日走上街头,少年面颊微红,少女含羞带怯,缠绵的歌声中,沈觅微微发起了呆。 越棠揽住她肩头,将她护到身边,避开了街上奔跑的年轻人。 沈觅一愣。 越棠只揽了她一下,就松开手,极为守礼。 他有时守礼守到总会让沈觅觉得,她的猜测都是错觉。 歌声荡荡悠悠—— “月儿高,望不见我的乖亲到。猛望见窗儿外,花枝影乱摇,低声似指我名儿叫。双手推窗看,原来是狂风摆花梢……” 含蓄又饱含缠绵情意的热情歌声一曲曲撩拨在耳边。 少年少女大胆地一唱一和,热烈的香气、飞扬的发尾,上方的华灯被风吹着晃来晃去。 “喜变作羞来也,羞又变作恼……” 绣球抛来抛去,上面缀着锦缎和铃铛,叮铃叮铃,在少年和少女手中高高抛出,又迎入怀中。 听着歌声的意思,越棠手指收紧了一下。 他有些向往,又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下唇,忍着脸颊的微微发烫,低声同沈觅道:“殿下能陪我走一走吗?” 是不是太明显了? 越棠说完,就微微撇开脸,耳尖殷红地好像要滴下血来。 沈觅看着热闹的街道,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那走回去吧。” 越棠心中充斥着让他脸红心跳的情思,并肩走在长街上,顺着人海往前走。 街上华灯溢彩,让人无论看什么都显地迷离又暧昧。 情歌一句两句响在耳边,晚风热烈温柔,明月当空,星辰闪烁。 他的心上人在身旁。 街上人来人往,沈觅和越棠衣袖挨着衣袖,手背也偶尔轻轻擦过。 明明春寒还重着,可越棠却觉得很热,心里很热,身体也很热,热到他掌心都出了汗。 他知道今日是上巳节,他换的是新做的衣裳,特地用了沈觅偏爱的熏香,束发的玉冠也换了新的样式。 他应当是极为好看的。 越棠忽然觉得自己大言不惭,又满怀欢喜。 他想让沈觅看看他。 “殿下。” “嗯?” 沈觅正在出神,听到越棠忽然出声,抬头看过去。 越棠生得高,她仰头看他,不可避免地直视了街上高高吊起的灯火,刺地眼睛有些涩。 他眉眼容貌笔墨难绘出风采,夜间灯影下,好看地如梦似幻。 越棠被看着,又有些羞赧地避开沈觅的视线,一时无言,只好没话找话。 “殿下今日本来要去雍州吗?” 沈觅应了一声,要是越棠晚来一刻钟,她大概就已经出发了。 可越棠记得,他明明和她说过,他会来找她的……还好赶上了。 沈觅似乎没想过要等他来。 越棠笑意僵了一下。 他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常。 没关系的,她不用等他。 看,就算她有行程,还是会为他停下。 越棠很能想得开。 前面一队手挽手肩并肩的少年少女踏歌而来,和人流的方向逆行,将一旁卖绣球的小姑娘挤到了两人身前。 小姑娘仰头看了看沈觅,又看了看越棠,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立即挂上讨喜的笑容。 “公子公子,夫人生得真好看,公子给夫人买一个绣球吗?” 坠着彩线铃铛、绣着桃花和鸳鸯的绣球被高高捧起。 沈觅怔了怔。 夫人。 越棠手指蜷起,心底的喜欢几乎要克制不住,他紧张地立即去看沈觅。 她眉眼一如既往淡然沉静。 越棠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小姑娘胳膊举得累了,从绣球后面冒出头来。 沈觅温和笑了笑,正想说不是,越棠看着她的神色口型,在她之前朝着小姑娘解释,道:“不要乱讲。” 沈觅看了越棠一眼。 他居然会主动解释。 尽管他的解释和没解释没什么区别。 小姑娘老练地笑笑,又轻快道:“那公子给美丽的姑娘买一个绣球吗?” 越棠看了看沈觅的神色,并不像有兴趣的模样。 他打消了念头,摇了摇头,却还是取出碎银给了这小姑娘。 前面逆行的少年少女们迎面撞上了另一队年轻人,互不相让,索性在街上对起歌来。 载歌载舞,人群为他们让出空地。 后退的拥挤人群中,沈觅和越棠挨得越来越近,越棠抬起手臂将沈觅护在身前,为她隔出一块没那么拥挤的空间。 “梦儿里梦见冤家到,梦儿里双手搂抱着,梦儿里就把乖亲叫。梦儿里成凤友,梦儿里配鸾交……” 心猿意马。 众人嬉笑怒骂间,一个少年踩了少女的裙角,少女娇俏的歌声变了调,裙裾飞扬间,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少年慌张地向前去拉住少女,抱了个满怀。 笑闹声更大了些。 人群中更加挤来挤去,越棠护着沈觅,低下头颅,问道:“殿下觉得挤吗?” 沈觅转过身,正要说话,越棠护在她身后的手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沈觅被推得往前了一步。 越棠方才正低头和她说话,她猛地被推近,直接扑向了他身前。 越棠将她接入怀中。 沈觅额心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几乎停住。 柔软的、温暖的。 越棠的嘴唇。 耳边不知道是谁的心跳。 若是按照往常,越棠会放开她,红着脸说不出话。 沈觅怔愣着。 她背后的手臂却收紧起来,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 另一只手扶上了她脑后,手指插进她发间,将她按地更近了些,以一个掌控的姿态,彻底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容不得她挣扎。 沈觅僵硬着,手无处安放,只能扶在越棠腰间,浑身都轻轻战栗起来。 额心意外的碰触,彻底变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吻。 身后的手越收越紧,他稍微离开了些。 沈觅没有说话,全身都有些发软,没有将他推开。 在她看着之下长大的越棠,此时强势地让她陌生。 这一世的越棠,是一个很柔和的人,就连他在熹山书院那时,也是很柔和的,她知道的越棠,只有前世才在她面前强势过。 沈觅愣愣地有有了一个怀疑。 还不放开她,他还要做什么? 沈觅怔着。 越棠揽在她腰间的手摩挲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所有动作。 他克制又温柔地,将扣住她后脑的手又靠近了些,沈觅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微微抬头,她看清了他眼底的神色。 沈觅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欢喜、希冀、憧憬、恋慕、渴望、克制……就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快乐最幸福的人,深情地能让人溺亡。 他只轻轻吻上她的眼角。 一举一动,珍之重之。 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他在亲吻她,他想亲吻她。 沈觅闭上了眼睛。 …… “得成比目何辞死。” “殿下,我心悦您。” 巷口梧桐树下,树下静谧安静,路上喧腾热闹。 越棠的音色很好听,说着这样直白的情话,几乎能让人羞到抬不起头。 可抬不起头的不是沈觅,是越棠。 他脸颊绯红,耳尖也绯红,眼中明亮地仿佛藏进了整个星空,又羞赧又坦然,扯着她的袖口,又不敢看她。 没有听到沈觅说话,越棠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她的袖口,抬眼看她。 沈觅的眼睛也很漂亮,眼型内勾外翘,浓密的长睫卷翘着,将眼角拉地更为修长。这样的眉眼在美艳之余,更显清冷漠然。 沈觅就这样淡淡看着他。 好像他说的不是绵绵心意,而是什么不值得关注的话。 越棠一愣。 越棠戳破了他们之间的那层纸,往对面窥到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任何一种。 他是不是冲动了? 他是不是做错了? 越棠唇角的笑容慢慢收下去。 手指捏紧沈觅的袖口,他下意识不安起来,紧张和慌乱瞬间将他淹没。 沈觅什么反应都没有。 越棠唇瓣张了张,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越棠敏锐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他忽然害怕起来。 越棠慌张地有些语无伦次。 “殿下……殿下,您就当我在胡说。” 他胡说的,就当他没说过……就让他和沈觅和往常一样也好。 方才还是满心的欢愉和向往,转眼间的此刻,越棠慌乱地嗓音都有些颤。 沈觅看着越棠,手指在微微发抖,谁没有发现。 越棠眼中笑意彻底散去,脸上耳尖绯红变成苍白,眸中微微哀求:“殿下,我胡说的。” 沈觅“嗯”了一声。 越棠抿紧了唇瓣,眼眶被逼得微微泛红。 沈觅不再看他,站在梧桐树下,朝着大街看过去。 “什么时候。” 越棠愣了愣。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觅也没有再问。 越棠喉中凝住,只好涩然道:“很早,记不清了。” 这一世很早,上一世也很早。 “嗯。” 越棠过目不忘,他想记住的,怎么会记不清。 这个早,是哪个早,是这一世什么时候? 还是早到不好对她坦白的……上一世。 沈觅垂下眸。 沈觅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发现一早就被他心怀绮念跟在身边的愤怒,也没有为他心意表露出一点回应。 她还是一样宽容。 越棠却只感觉他在往下坠落。 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放任自己坠落下去。 永无尽头。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好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越棠以前没有的,恢复记忆之后,就有很多了。 越棠唇瓣微分。 他不敢说。 就算他前世问心无愧,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沈觅没有追问,轻声道:“你的字一直都很漂亮。” 越棠两世的字迹并不完全一样,上一世更凌厉,这一世更雅逸端方。 他给她写的信,字迹凌厉,铁画银钩。 他也没想要永远瞒着她。 所以,那封信他用的是前世的笔法。 沈觅比他想的还要了解他。 越棠脸色苍白,说不出话。 没有辩解。 沈觅垂眸从他手中将衣袖抽出来,越棠慌道:“殿下……” 是不是都知道了。 第49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他就是个赌徒,一生都…… 越棠距离她只有半臂的距离。 重生以来, 尤其是最近一年,越棠都和她极为亲密。沈觅这才注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习惯了越棠的靠近。 她向来不喜欢和人那么近, 越棠却一再让她习惯了他。 习惯宠他, 习惯护他,习惯府中常有一个人等她,习惯累的时候能有人陪着她。 ……真可怕。 沈觅回过神,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越棠对她的影响, 沈觅心底忽然有些焦灼。 她极为谨慎地, 向后退开了一步,将距离拉远到她能接受的距离。 越棠怔了一下。 他好像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发现了, 她开始疏远他。 他似乎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的, 碎开了。 晚间的微风无端让人遍体寒凉, 越棠眼睛有点涩。 沈觅几乎是在后退的那一刻就撇过脸颊,不去看他。 不能心软。 习惯太可怕了, 她要改。 越棠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她先出了声。 “回去吧。” 沈觅转过身面对着街道。 越棠没有走。 他面对着沈觅的背影, 忽然低低地开口, 说道:“如果是因为前世,我可以解释。” 她脚步顿住。 越棠的嗓音微哑, 像是极为忍耐着。 在前世, 沈觅也曾问过越棠的。 最初越棠夺权屠杀南朝贵族后, 她见到他也私下去问过,那时的越棠刚杀完一批反扑的杀手,手中握着一块洁白的帕子擦拭染血的长剑,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声音冷淡,说:“如你所见。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他前世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任人评说。 这一世,她什么都没问,他就想主动坦白。 他到底有多喜欢她。 沈觅一瞬间有些无措。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抱歉。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因为上一世。” 要是因为上一世,在知道越棠重生的那一刻,她的反应就不会那么平静。 越棠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少年,他很好很好。 哪里都很好。 沈觅在剖析自己内心的时候,从不会避讳她一切痛处和阴暗。 她不能否认,面对越棠,她有过心动,甚至也有过“喜欢”,可那都是不够的。 她的规划一直都很清晰,任务结束了,她要尽快回去。在这里多留一日,她的现实就要多等一日。 离开,她会很不舍,也会很难过,可这些情绪,她都能克制。 沈觅在自己心底反复道:不要忘记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她如今不走,也只是想将她的责任完成。 或许,她还想再看看越棠,还想去找到一个对他来说,不那么突然的离开方式。 只是理性永远大于感性,她总归是要走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沈觅无比坚定,说话的声音理智又冷静。 她的嗓音清冷地和喧闹的大街格格不入,就算声音不算大,也让人听得很清晰。 将全部的旖旎、暧昧、缠绵,全都斩碎。 在任何重要的事之前,她都太冷静了,好像丝毫不会被情绪和感情困扰。 就像这时,沈觅不会和他生气,不会怪他,不会讨厌他,只是也不喜欢他。 他抓不住她。 他仿佛能够感觉到,沈觅和他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看不透她,也抓不住她。她走在他前面,清瘦的脊背瘦削又笔直,长袖当风,背影孤绝。 她要去的前路,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 他,也不是例外。 越棠忽然有些害怕,他努力去想着能说出口的话。 想到尽头,还是归于前世。 “殿下,我想解释给您听。” 就算沈觅一点也不在意不追问,那他也要说。 他就是个赌徒,一生都能押上去。 说不定,她能对他心软一点,一点也好。 沉默了一会儿,沈觅答应了。 越棠轻轻走近了她一步。 两辈子,他不会放弃。 他不信,他对沈觅而言,就一点都不重要。 - 回去的路途并不远,沈觅答应越棠明日去雍州路上慢慢讲。 回到驿馆,云霏正纳闷,沈觅和越棠晚上独处之后回来,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很奇怪,看着两人各自回了房间,她摇摇头,正想去休息,便察觉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云霏立即出门跑去沈觅房门前。 木门被从内推开,沈觅衣衫没有解过的痕迹在房中许久都没有休息,云霏一过来,她就立刻带好袖箭出门来看。 驿馆上方的暗卫正在交手。 越棠也出了门,直接走到沈觅身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 前世越棠武功之高,沈觅是知道的,这一世就算没有当初千锤百炼的身体条件,却也不会差。 他出门就立刻来找她。 沈觅手指捻了捻衣袖,长睫轻颤了一下。 明知道她身边暗卫众多,一般的刺杀根本伤不到她,可他还是要到她身边来。 云霏看着两人,皱紧了眉,面对着夜袭,她此时也不好问什么。 来人是训练有素的黑衣暗卫,一共六人,武功皆是极为高强。但是沈觅出门在外,带了足够多的人手,其中不乏武功高强者,那六人很快败下阵来,被沈觅的人擒获。 沈觅心情不算好,往日面对刺杀还能有闲情逸致,今日只冷淡道:“审。” 说完,结束了今日这场平平无奇的刺杀,她转身就要回房。 “等等!” 那六人中为首的暗卫忽然出声。 这人带着银黑的面具,看了一眼越棠,便立即朝着沈觅望过去。 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她讲。 沈觅贴身的暗卫现身了两人,伴在她身侧。 她身边的暗卫加起来自然不比如今的越棠差。 越棠抿了一下唇,他仿佛被隔绝在外。 越棠自觉回避,退回房中。 云霏惊讶,“诶——” 殿下不是从不避讳越棠的吗? 沈觅看着越棠走远,默认了他的回避。 越棠一走,刺杀也已经控制住,云霏索性皱着眉头直接问:“殿下,你和越棠是怎么了?” 沈觅远远看了看越棠合上的房门。 那些深藏着的,一旦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淡淡道:“没什么。” 被制住的暗卫纷纷摘下了面具,沈觅将多余的情绪压下,抬眼去看。 她怔了一下。 这些人都面生,可人人耳后都有刺青,面对她时主动摘下面具,看清那些刺青后,沈觅瞳仁骤然缩了一下。 “陛下的人?” 为首的那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今日并非针对殿下,只是按照陛下口谕,诛杀越棠。” 陛下要杀越棠? 沈觅面色凝肃下去。 “那看来我的人拦你们拦地没错了。” 沈觅丝毫不犹豫,“带下去关着。” 看出沈觅完全不给陛下面子的模样,为首的暗卫一惊,立即膝行两步,靠近了沈觅一些,用沈觅刚刚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越棠是前朝余孽,陛下下令诛杀他是为了杜绝后患!” 前朝。 沈觅脚步顿住。 越棠,和前朝有关? 前世没有这回事。 沈觅心头突然警觉起来。 “云霏,如今是什么时辰?” “刚到子时。” 陛下在许多人身边都安插了暗探,同样的,沈觅在陛下身边也悄悄安插了她的眼线。 在平洲湾,她的人手每日傍晚都会将陛下的消息传过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日就将结束,迟了那么久,却还没有收到消息。 往常沈觅是不急的,可陛下要杀越棠,容不得沈觅有一丝懈怠。 她要走,总不能走前还冷眼看着越棠落入危险的境地之中。 沈觅冷静地询问那六名暗卫:“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 “三月一日,殿试结束后。” 那是陛下第一次亲眼见到越棠。 殿试一结束,越棠就快马加鞭来见她,今日午时就赶到了平洲湾。若是由于怀疑越棠是前朝人导致的宫中有异,一是不能及时将消息送出来,二是她的暗卫可能要比越棠慢,信件确实会延迟。 但也不能否定更坏的情况。 云霏看着沈觅的神色,犹豫道:“殿下,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沈觅应了一声,沉声道:“准备一下,天亮之前,若是还没有丽阳的来信,即刻前往雍州。” 若是陛下那边出了问题,要么是发生了沈钰一族想要逼宫这样的大事,要么是陛下对她起了忌惮之心,针对了她的线人。 她先回雍州调兵,做好最坏的打算。 沈觅迅速做了决断。 她要留下一个稳定的北朝。 按照原路,她沿着陆路不可避免要经过沈钰封地的边界,而走水路可以直达她在雍州的公主府。 思绪飞快理顺期间,沈觅抿了一下唇,却在脑海中极为不相关地问了问系统:“越棠的亲密值是多少?” 这个时候还问越棠的亲密值? 系统莫名其妙:“91。” 沈觅愣了一下。 可她刚拒绝了越棠。 系统无聊地观察着越棠亲密值上升的曲线图,道:“他就是一直喜欢你。你拒绝,他还是喜欢。” 沈觅长睫轻颤了一下,垂下眼眸。 系统还是叹了一口气。 “沈觅,我带了不止你一个宿主。其他小世界的宿主在做正经攻略任务时,最高也没几个人能把亲密值刷到90,91已经是我见过最高的了。” 系统犹豫着,慢慢道:“别的任务里,亲密值那么高的宿主都留下来了。你感情比谁都吝啬,所以没什么牵挂,越棠也留不下你,你能走得毫不犹豫。可你终归要走,还是不要让越棠的亲密度那么高了。” 沈觅手指僵了一下。 意思是,她应该让越棠的亲密值……低一些。 沈觅有些怔愣。 “那,有没有什么道具,可以……” 沈觅说得有些艰难。 她从没有和系统做过道具交易,一是为了省积分,二是她还没有必须借助系统道具才能处理的问题。 面对越棠,沈觅破天荒地…… 系统立刻否定道:“没有,我可是正经的好系统,哪还能限制人的感情。” 可是今日都这样了,越棠眼眶都红了,他很难过,还能继续毫不动摇甚至更加喜欢她。沈觅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的亲密值低一些。 别那么喜欢她。 沈觅心尖忽然颤了一下。 系统切断了和别的小世界的联系,认认真真地只面对着沈觅,问:“你真的不会留下来吗?不是没有宿主任务成功之后,还是选择继续留下来的。”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摇了摇头。 “取其重。” 若是二者相较,便是取重舍轻。 她的世界,还有她的朋友、家人,有她的事业和未来规划。 在这个任务世界三十年了,她都快记不清朋友的面容,记不清她家中养了几棵多肉,记不清门口老杨生煎的味道……太久远了,记忆都显得陌生。 都藏在心里,一想起心里就抽痛。 那么多年了,她真的很想很想回家。 这只是个任务世界啊,等到回家之后,这个世界也会在她记忆中慢慢模糊……甚至最后她会觉得这只是一个绮丽的梦。 梦里梦外,爱情都从不是全部。 何况,还不是爱情。 相伴了好几年,她要走,她如今有些心疼越棠。 可是她最后能为越棠做的,也就是给他一个无量的前程。 便是她这一场大梦的结束。 爱情从不是全部,她是这样,越棠,也应当是。 像是做过了深思熟虑一般,沈觅对云霏冷静道:“走水路。” 她声音不大,说完,却好像有些莫名的疲惫,只能慢慢倚靠在门框上。 云霏没有注意到沈觅的异常,领命去准备。 院子中随着云霏的离去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沈觅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就回到房中,坐在床边等待着丽阳的来信。 系统在她脑海中犹犹豫豫。 沈觅淡淡道:“有话就说。” 做这样的选择总归不是易事,系统看出她的心情不佳,不卖关子,直接道:“虽然走水路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走水路,越棠怕水,你忘了吗?” 沈觅没忘。 她声音很轻很轻,道:“我记得。” 所以,才走水路。 - 第二日寅时,丽阳的信件仍然未到。 一夜未眠。 沈觅站在书架前,她费力地从最底层拿出越棠写给她的那封信,没有打开,只看着信封上的字迹。 一直到云霏来敲门,“殿下,随时可以出发。” 沈觅将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多遍的话说出口:“去问越棠要不要一起走。” 云霏应声去问。 沈觅低眉将书信放回原处。 她还是将这封信留在了这里,就此尘封好了。 出了门,沈觅没有等越棠,直接去了码头。 天色尚且漆黑,公主府一行人在码头准备就绪,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艘楼船停靠在岸边,如同两只潜伏的巨兽。 在昏暗的灯火中,沈觅直接登上了其中一艘,其余人陆陆续续上船。 她站在甲板边缘,往下遥遥看去,依稀能看到云霏和越棠正往码头这边过来。 一夜没能安睡的,除了沈觅,还有越棠。 他坐在窗边,和沈觅一样的位置,一墙之隔,互相却谁也不知道。 一直等到云霏来敲门,问他:“殿下今日改走水路去雍州,你去吗?” 越棠当时怔愣了一下。 “殿下让你来问我的?” 云霏点了点头。 沈觅不会不知道,他怕水。 越棠沉默了片刻,随后慢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我要跟着殿下。” 至少,沈觅没有赶走他。 云霏笑了,越棠这样的反应才对嘛。 走到码头上,越棠抬头就能看到沈觅站在楼船上的身影。 黑暗中的江岸和楼船都仿佛是能吞噬人的怪物,尽头却是他喜欢了两辈子的人。 越棠每走一步都艰难抵抗着全身上下叫嚣着的不适。 云霏正要登船,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身皱眉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越棠面色白得过分,更显眼眸黑如夜色。 他摇了摇头。 “我不会离开的。” 上辈子都熬过来了,这辈子,怎样都不会。 第50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上一世,他也曾不顾一…… 天色未明, 侍卫拿着火把围在码头四周,渔灯在晨风中明明暗暗,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残忍吹灭, 四下静寂, 夜色凄然。 沈觅手扶着船舷, 凉意沿着掌心一直传递到全身上下。 她垂眸看着站在船下的越棠。 云霏先沿着木梯上船,越棠慢慢跟在她后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除此之外, 沈觅看不出他还有哪里有异常。 系统犹犹豫豫道:“看着, 他状态还行?” 沈觅目光不离越棠,淡声道:“他惯会掩饰。前世在他险些溺水沉江之前, 谁能看出来他怕水。” 可他如今动作明显地慢了。 沈觅心里清楚,“他很不好。” “那……” 为什么还要叫上他走水路去雍州? 系统不太明白, 但是也没有再问, 不然会让沈觅觉得它很没有智慧。 不远处,云霏走上甲板, 站到一旁等越棠上来。 越棠慢慢踏上最后一级木梯,在他走上船的那一刻, 忽然脚下一软, 直接单膝着地险些摔到地上。 云霏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上船吗?最后一级确实比别的都高了些, 第一次上来时, 老夫也曾这样差点摔下去。” 急忙赶过来的船长笑着帮忙解围。 云霏皱着眉。 越棠怎么会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等她走近一看, 却见越棠撑在甲板上的手背青筋毕现,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一滴冷汗从他鬓角滑出,沿着下颌滴到他手背上。 云霏惊愕, 看清越棠的状态后猛地愣住。 “你到底怎么了?” 越棠呼吸不稳,极力忍耐着。 长睫被冷汗濡湿,眼睛沾上汗水火辣辣地疼痛。 他抬眼去看原本沈觅在的地方,那处甲板却已经没有了人,远处的第一层船舱木门开着,越棠还能看到里面隐约的一个身影,随后侍卫很快将木门关好。 她走了。 看都不看他一眼吗? 上次的南湖边上,明明不是这样的。 越棠看着紧闭的船舱,就好像在嘲笑着要将他拒在外面。 他只慢慢站起身。 沉默了一会儿,他哑声道:“无妨。” 云霏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回答她。 她听着越棠的声音,不似平常清冽,反而有些忍出来的喑哑。 沉地让人听了有些难受。 船舱中,沈觅走进她的房间,解下外罩的斗篷挂在衣架上,随后疲惫地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到柔软的床榻中。 上次南湖边越棠难受地几乎昏厥,这回他能好到哪里去? 沈觅一闭眼满脑子就是越棠单膝跪上甲板的模样。 沈觅心中有些闷地掀起被子一角,将脸颊挡住。 系统友好建议:“虽然最好不让越棠继续保持那么高的亲密值,但是你要是真的待不下去了,随时可以离开。” “不行。” 沈觅想也不想地拒绝,“丽阳的消息还没确定,我不能将这摊事儿留给还没手握权势的越棠。。” 系统叹气。 因为一夜未睡,沈觅在床上一闭眼就头脑昏沉起来,等到阳光能从窗边照进房中,她很快就扯开锦被,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边。 上面摆放着日常等待她处理的文书。 沈觅才刚醒过来,看着文书,脑中却忽然想到,越棠还没来找她,若是昏了,就让他在船上好好睡一觉也好。 他殿试结束就一路奔波……到如今,也身心俱疲。 沈觅有些烦闷,捏了捏眉心,平静下来,翻开了距离她手边最近的一份信函。 视线沿着信函一句句看过去,读完一句就忘记上一句在说什么,完全静不下来。 沈觅闭了闭眼睛。 就算越棠怕水,船上有医者在,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她不用担心。 沈觅将脑海中占据她思绪的人赶开,重新拿起信函,低低地一句句小声读出来,逼自己看进去。 一遍不能专心,就两遍、三遍,直到她能看得下书信和密函。 读完稍作思索,便垂眸研墨,提笔如往日一般,沉稳又熟练地批注和回复。 一本后接着一本,没有停顿。 系统叹一口气。 这就是沈觅。 一门之隔,沈觅房中只有书信一页页翻过和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响,而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却不停地有人出入—— 云霏在门边急地走来走去,侍从在房中出出入入,医者也很快被请来。 沈觅看累了眼睛,将笔放回笔搁上,甩了甩手腕。 淡淡的中药味道从窗外飘过来。 她怔了怔,才刚上船,就要用药的,除了越棠,沈觅想不到第二个人。 阳光照在纸面上,白得晃眼。 沈觅手放在书案上,用力地纸面微皱。 她发了一会儿呆,神游不知到了哪里,又很快抽离出来,低眸抚平宣纸,重新提起笔来,继续埋头到满桌案牍之中。 …… 北朝有冀州、青州、兖州、营州、雍州五州,雍州面积最小,却独为沈觅封地,青州横跨整个北朝,其小半为沈钰和临邑王所共有,能数得上名的大封地也就这三人。 雍州一切正常,丽阳消息还没有确定,冀州、兖州、营州目前收到的消息有些小摩擦,总归问题不大,青州的消息却是都断了。 沈觅着重注意了前朝事,再回顾这一世的线索,她猜想前朝人或许早就渗透进了北朝,只是因为陛下格外提防着,能影响到北朝的人数很少。 将所有已知的消息盘查过,沈觅直到上船第二日也未曾踏出房门半步。 “丽阳出事了。” 沈觅低声道,“我的人传不出来消息,是有人故意挡住我的眼睛。青州也脱离控制,沈钰那边绝对出了问题。” 系统对沈觅分析局势不感兴趣,沉默如鹌鹑。 过了一会儿,是不知道它第几次向沈觅汇报船上的情况。 “越棠昏过去了。” 沈觅垂眸画起地图。 系统道:“不仅怕水,他还晕船。” 笔下不稳,墨笔一笔画歪。 沈觅皱着眉,将宣纸团成一团,扔进纸篓中,重新取出一张出来。 系统查看着越棠那边的情况,唉声叹气。 “他这样下去不行的……沈觅,你真不去看看他吗?” “我去能做什么?” 沈觅垂眸专注地将脑海中的地形画出来,淡淡道:“我又不会医术,去了也是添乱。” 系统挠头:“不是让你给他治病,就是让你看看他……” “让他觉得,我还是心疼他的吗?” 地形图还剩下最后几笔,鼻尖一滴墨汁落上去,又功亏一篑。 沈觅看着墨迹,很有耐心地又重新摊开一张整洁的宣纸。 “我不想他有危险,所以我现在留下解决完北朝的动乱。但等到解决完了,我得走得干净些。” 所有念想,都断了吧。 注定没有结果的,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这次提笔,一起笔就画歪了一条线。 沈觅盯着纸篓中的一堆废纸,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暂先放弃了。 系统觉得沈觅口不对心,非要倔起来,“在船上能做的事你都做完了,为了不路过越棠门边,你宁愿憋在这里画地图都不出去吹吹风。” 它再去看沈觅,却发现她已经拿出了一个棋盘,左右手各执黑白子,垂眸认认真真自己和自己对弈,丝毫没有将它的话听进去! 系统怒而闭嘴。 日头开始西斜,沈觅下完一局,已经开了第二盘棋。她抽出空来看了看窗外,确定了楼船如今行驶到的位置,便叫来门外的侍者,让人准备在前面的江陵停船,让船上人稍微歇一个时辰。 沈觅重复着上一盘的走位,仔细思索复盘着,系统百无聊赖地盯着棋局。 “所以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沈觅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充斥着随性和满不在意。 系统一愣,这是和它说话? “越棠总能看清。”沈觅看着棋盘,好像只是随口编排自己,系统总觉得她说的不对。 “你别这样说,你……” “行了。” 沈觅打断它的话,认真看着下一步的走棋,落下一子。 和陛下做表面父女两世,她被他带起了喜欢下棋的喜好。 沈觅漫不经心道:“别说我了,你说说越棠和南越的关系吧。” 当初亲密值每上升5就能看一段记忆,自从将越棠留在北朝后,她就没再看过。 如今也没那么多时间看,沈觅索性直接去问系统。 系统憋屈,查了一会儿,道:“越棠确实是前朝血脉。南越众所周知多丘陵,但是再往南一些,那里土地肥沃,气候也适宜,前朝族人到了那里就埋头壮大自己。如今南北两朝建国六十余年,南越还有几位见证前朝灭国的族老未亡,只要找到前朝皇室血脉,前朝遗民就能破釜沉舟,北上开战。” 那便是三方混战。 前世南越是直接归入了南朝。 沈觅拈着棋子,皱了一下眉,“上一世我没有听说越棠是前朝人这事。” 这或许是关键。 系统正要开口,却忽然顿住,道:“有人来了。我也只能告诉你发生过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越棠不是说会对你坦白吗,你直接去问他不更好?” 沈觅手中的棋子有一颗从指缝间落下。 “当”一声,玉质的白子磕到木板上,滚落到门边。 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觅手顿了顿,将视线黏上棋盘,做好了心理准备,才道:“进吧。” 门被推开,却是云霏走进房中。 沈觅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云霏走到沈觅身边,接着就捧脸唉声叹气。 “已经安排下去了,到了江陵就靠岸。再不上岸,越棠怕是撑不住。” 沈觅听着,心口有些闷。 云霏忍不住抱怨:“殿下你不管他让我看着,昨日他一上船就不对劲,在船上吐得死去活来,都快呕出血了,硬是给他灌药让他昏睡过去才好了点。结果他醒后将药也吐出来了,夜里又高烧,只能看着他疼晕过去才安静下来,咱们以后走水路还是别带上他了……” 云霏仍觉不够,怒道:“越棠怎么能那么娇气!殿下,以后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宠着他了!” 沈觅手指有些疼,十指连心,牵扯着她心口也有些细细密密被针刺过一样的难受。 她低眸一看,是因为棋子被她用力按在关节处,肌肤已经开始泛红。 沈觅慢慢吐出一口气。 “越长雍的事,日后便不要再报给我了。” 云霏没有听出来沈觅话中意思不对,抓住了她说的前三个字,道:“殿下你最后选了长雍这个表字?” 门边又来了一个人。 云霏随意地看过去,随机立刻瞪大眼睛,惊道:“越棠?” 她刚刚还背后说人坏话来着。 沈觅捏紧棋子,没有抬头。 云霏尴尬地低头,僵硬地说完告辞就立刻溜走。 沈觅依旧盯着棋盘,没有说话。 越棠走进来,转身将门板关好。 轮轴转动的吱呀声也在碾磨人的心弦,让人跟着提了一口气。 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到木制地板上滚落的一颗白子,矮下身子将这颗棋子拾起,随后便走到沈觅身边。 沈觅垂着眸,看着棋盘按下一子,在他面前将情绪控制地滴水不漏。 “坐吧。” 越棠坐到她对面,抬手将白子递到她面前。 越棠的手很好看,沈觅一直都知道的。 阳光撒在棋盘上,越棠的手摊开在棋盘上方,手指肌肤白地在阳光几乎要透明,而指腹又透出淡淡粉红,这样漂亮的手却又修长有力,好看地让人移不开眼。 白子静静躺在他手掌中,阳光下,分不清白子更莹润还是他肤色更白腻。 沈觅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下。 两个棋盒都摆放在她面前,沈觅只好抬手,从越棠手中将白子拿出来。 越棠的手再漂亮,也是一个通情爱的男子的手。她细长的手指白嫩细腻,对比之下,沈觅心跳乱了一下,她小心避开碰触拿过棋子,就立即收回了视线。 越棠看出了她的刻意避开,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 “殿下为我选的表字是长雍?” 最美好的一个名字。 他嗓音是喑哑的,甚至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船上的不到两日,对他来说确实是折磨。 沈觅避开她的本意,淡淡道:“雍州也带了一个雍字,看着眼熟,随便选的。” 越棠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表字寓意很好。” 沈觅垂眸继续落子,完全没有让越棠作陪的意思,随意道:“别的几个不适合你,你要是想换也随意。” 谨行、成泽、子嘉。 他草芥之身妄想一国公主配不上谨行;他本性冷漠做不到泽被百姓后世;他没什么好的品行,更当不得“嘉”字。 那便只剩长雍了。 或许,有些可笑。 越棠长睫颤了一下,看着沈觅的棋局,却只轻声道:“殿下选的,我很喜欢。” 沈觅握着越棠拾过来的白子,硌在掌心。 听到她那句他的事不要再告诉她,他却只问名字。 她话中意思敷衍,他也能不在意地忽视过去。 沈觅觉得胸中有些闷。 越棠看着近处的棋局,眼前又眩晕起来。 沈觅努力平静着。 他来,大概是为了之前说过的,要和她讲一讲前世,那就不要再说无关的了。 她换了话题,淡声问他:“你声音这样,还能讲话吗?” 越棠低声道:“能的。” 意识到沈觅不想和他多说别的,越棠垂下长睫,平静开口。 “我当初出征南越只是为了快速获得军功加官进爵,夺回失去的城池后,将南越人逼退到沧岭外就班师回朝。南皇陛下封我侯爵,独自立府。” “殿下知道我的过去。随后,我开始复仇。过去欺我辱我之人,我都一一讨了回来。” 他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相反,他一朝小人得志,睚眦必报。 沈觅又落了一子。 她自己与自己对弈,黑子白子双分天下,互相割据难舍难分。 每一步都直指另一色棋子的棋势弱点。 每一步都是她,每一步都针对她。 步步惊险,极费心神。可她在他来之后的每一步也落地极好,丝毫没有被扰乱,操棋的手始终稳着,一丝停顿都没有,连速度都没有放慢。 就好像他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越棠抬眸看了看沈觅。 她低眉下棋,也依旧美得锐气十足,又冷又艳,仿佛不可攀折。 沈觅照着她原来下过的那盘棋又落下了一颗子。 在越棠的目光下表现得完美无缺。 越棠视线落回棋盘,嗓音有些苦涩,很快又平稳下来,如常般继续道:“复仇之后,我自请辞官。” 他辞官这事,前世沈觅、顾衡,谁都不知道。 可沈觅的手依旧很稳。 “我离开南朝后,岭南王寻了一个少年,称是前朝血脉,和南越合作,封锁南都、逼死南皇。” 他离开后去了哪儿? 越棠停顿了一下。 上一世,谁都不知道,他辞官后的那一个月里,独自一人去了哪里。 那是他唯一一次去丽阳。 在沈觅前世离开南越时,他说他想做她的臣,她说他若来北朝,她定相迎,他都当了真。 在他一身干净后,他就只想去找她。 上一世,他也曾不顾一切地奔赴她。 ……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第51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越棠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沈觅此前从不知道的。 他辞过官,之后去了哪?篡位的也不是他? 沈觅指下的棋子滑下,砸到了棋盘上, 刚巧落上她要下的位置, 就好像她这一刻并没有慌乱。 “你辞官在什么时候?” “朔元六十一年九月。” 她前世离开南越是朔元六十一年五月, 同一年,顾衡在九月也来找过她。 沈觅指尖顿住,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越棠前世以为她身边有了顾衡。 越棠低声道:“可我不想只做您的臣。” 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眼底深处的爱欲隐隐可以窥见。 沈觅看他, 愣了一下。 他对她从来都是有欲望的, 越棠主动错开了视线。 他只是不想让她发现,否则, 她会立刻远离他。所以他柔软、无害,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 视线落在棋盘上, 看着近处, 越棠本就晕船,此时脑中嗡鸣更加严重。 沈觅看着他, 几乎说不出话,她完全不知道。 那么早。 那么然后呢? 辞官来找她, 却一场空, 他又悄然无声地回去了。 这一世她百般宠爱他,沈觅好歹能找出越棠喜欢她的理由, 那前世呢?她确实救过他, 对他有过善意, 却也再没有别的了。 偏偏他还能喜欢上她,沈觅难以想象。 沈觅长睫颤着,手中棋子几乎拿不住。 船速渐渐平缓, 前后各有拖轮出列,将楼船停靠在江陵码头。 船身晃动,越棠看着棋盘的视线模糊起来,眼睛闭上一下,再等他清醒过来,身体就传来钝钝的痛意。 越棠毫无征兆地昏倒了一瞬。 沈觅瞪大了眼睛,惊地立即推开了棋盒,刚要起身去扶他,又硬生生地坐住了。 她看着越棠摔到地上,带着棋盘一同砸到地板上。 沈觅呼吸都僵住。 玉质棋盘在地上碎成碎片,割伤了他的脸颊。 越棠只失去意识了一瞬间,疼痛传来后就立刻清醒过来,碎裂的棋盘在他颊边,还带着一丝血迹,而上面的棋子四下散落,被打翻了一地,也砸在他身上一大片。 船身不再平稳,他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身体又开始难受起来。 眩晕、恶心,仿佛有一个大锤在敲打着他的头颅,干呕却呕不出任何东西,逼得眼眶都泛上了红色。 越棠低头极力忍着,在她面前,不要太过于狼狈。 越棠倒在地上,眼中因为隐忍似乎有着泪光,仰头看着沈觅。 她还是端坐在桌前,一瞬间惊慌的神情悉数消失。 悲欢都与她无关。 他前世只想能够多见她一面。这一世他不仅实现了这个愿望,还得她百般费心宠爱。可他两世都得不到更进一步的,她的喜欢。 越棠眼底酸涩,他忽然想,沈觅真会喜欢他吗? 她太遥远了。 沈觅走到越棠面前,轻声道:“下船后,你自行去雍州吧,别走水路了。” 她本意就是想让越棠知道,她不在乎他,不值得那么喜欢。她不在乎他时,就算知道他怕水,还是不会考虑到他。 她本来不想说出这句话的。 越棠能给她的,太沉重了,她不可能与他对等,所以,这辈子,她都要不起。 越棠费力地抬手拉住她要离开的裙角。 沈觅被绊住。 可他已经把前世藏得最深的少年心意都说出来了,沈觅若是还能无动于衷…… 越棠说话很慢,但异常地坚决,“我不。” “殿下,我不。” 他在水上乘船能变成这副模样,他怎么还能继续在船上?继续下去,他真的会死的。 沈觅知道,晕船严重了真的会闹出人命。 要是知道他还晕船,沈觅不可能选择走水路这种方式。 不想要那么高的亲密度,但不是要越棠去死。 沈觅深深呼吸了一下。 “殿下,我不。” 沈觅握紧拳,指甲都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 平静、理智,在这一瞬间她都想抛开。 她想认认真真问问他,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世上哪有这样折磨人、让人不顾自己甚至失去自己的感情? 又哪有自己的命重要? 她完完全全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更不接受这是和她有关的。 沈觅咬字极重,一字一字道:“长雍,身体是你自己的。” 越棠耳中嗡鸣,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沈觅的声音传到耳边,他听到她叫他—— 长雍? 前世的称呼是越棠,这一世是小棠,可他有两世的记忆,便叫他长雍。 他不想做长雍。 越棠眼中酸涩到忍不住。 “您说这是您随便选的,我不想要表字了。” 越棠别无办法,只能抓紧她裙角,很软地哀求。 别叫他长雍。 沈觅几乎在说完那句话后就警醒过来。 不只是相隔在两个世界,还有,越棠的感情也太沉重了。 为了喜欢就可以完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她没这么清醒过。 亲密值80就是攻略完成,91的亲密值,这份喜欢早就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沈觅从未这样坚定,也从未这样清醒。 越棠的喜欢,她要不起。 她冷静道:“一个名字而已,越棠,你理智一点。” 言罢,沈觅回身,越棠没有抬头看她,而他眼睛下方的木板上,有两滴水迹。 越棠哭了。 这不是十一岁爱哭的小越棠,也不是十七岁的单纯越棠,是前世今生的越棠。 “轰”地一声,她所有思绪都悉数凝滞。 沈觅几乎是怔在原地。 ……他哭了。 门外,忽然传来云霏的声音:“殿下,漕运商会会首魏老板求见,让他上船吗?” 沈觅仿佛才找到意识一般,她后退两步。 “我见他。” 这不该是越棠。 沈觅能感觉到裙角有一点被扯住的阻力,她往外走的脚步刚一落下,这阻力便消失。 越棠的手砸到了地上。 沈觅敛眸,轻轻道:“越棠,如果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那我直接说给你听。”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推开门,风吹进来。 出门后,她立即转身将门关上,将越棠独自留在了房中。 云霏就在外面,沈觅几乎在这一转身的瞬间,就将她的理智找了回来,甚至云霏都没能看出来她的异常。 沈觅深深呼吸了几下,平稳住心情,眼神也慢慢坚定起来。 她要尽快离开。 - 来人是江陵的漕运商会新任会首,底层出身。 沈觅心情压抑,唇边也抿平,平日总是温和淡然的眉眼冷淡起来,压抑的威视几乎要直接将人压倒。 魏老板一见到沈觅,当即愣住,还没等他多想,就随着一起上船的手下一同跪拜在了地上。 “见过清晏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甲板上,江面寒风吹来,将沈觅的情绪吹地更加冷静。 不想将在别人身上带来的冷意发泄到旁人身上,沈觅将嗓音放得温和些,道:“免礼。起来说话。” 魏老板趴在地上正暗自后悔刚见面就低了一头,听到沈觅完全没有示威,很自然让他起身,他愣了一下,很快就跳起来拍了拍手。 “多谢殿下!” 魏老板笑嘻嘻地又作了个揖。 沈觅淡淡道:“本宫刚一靠岸,魏老板就找上来?” 听到沈觅一语就说道关键,魏老板再多的扯皮也知道不好再说出来,只好赔笑。 “草民这不是来向殿下邀功来了吗?” 她都不认识他。 沈觅淡淡看着他,魏老板收起笑脸,道:“前几日,有一队死士和两个人过来,说殿下今日或者明日会来江陵,让草民将一个人送到殿下身边,那草民是绝对不能啊!殿下可是咱们北朝的殿下,于是草民叫弟兄们截下这些人,想要等到殿下过来,将人交给殿下处理,结果那些死士都自尽了,逃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就在船下,等着递交给殿下。” 魏老板一脸正气。 各地漕运商会多少都与丽阳朝中高官有些关系,魏老板作为刚上任不久的新任会首,又是底层出身,助力只有他手下的一帮弟兄。他也是趁着老会长逝世商会混乱,捡漏才当上会首,不太好服众,刚巧遇上能和清晏殿下搭上的机会,魏老板必须要好好抓住。 沈觅等了一会儿。 一个暗卫从船下跳上来,凑在云霏耳边说两句,云霏随后就到沈觅身边,道:“实话。” 沈觅淡声道:“将人交给我吧。” 魏老板立即点头:“是!” “魏二魏三!把那小白……小人带过来!” 魏老板站在船舷边上,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吆喝一声。 船下应和了两声,随即两人手中各拽着铁链一边,将被牢牢锁着手脚的人带了上来。 商会出身的几人,魏老板、魏二、魏三都是华衣彩服,而被拽上来的这人却是另一个极端。 这人十八、九岁的模样,只穿了一件雪白的深衣,简洁无比,长发披散在身后,束起一缕编成细细的小辫,用鹅黄缎带系住,在他身后柔顺地垂下。 本是极为干净雪一样的容貌气质,偏偏这人眉心一颗鲜红美人痣,将雪也染了艳色。 这是沈觅第一次见到容貌不输越棠的人。 “梅承雪,见过清晏殿下。” 名字和相貌贴合,嗓音也和他外貌如出一辙,音色清冽,语调却轻佻,将容貌的艳更是加上了几分惑人。 魏老板“啧”了一声。 梅承雪看了魏老板一眼,也跟着“啧”了一声。 “我见到殿下了,咱们都是殿下的人,谁比谁高贵,把链子给我解了。” 他抬起手,手腕上缠着铁链,他稍一转动身体,就能看到他脚下同样锁着铁链。 魏老板怒道:“殿下,不能解!小心让他跑了!” “都见到殿下了,我当然不会再跑了。” 梅承雪放下手腕,走到沈觅身前,眼波如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沈觅只看了他一眼。 见到沈觅看他完全没有兴趣,梅承雪瞪大了眼睛,又泄气起来:“殿下不觉得我很好看吗?” 见惯了越棠,就算看到梅承雪这样另一种绝色,也不至于盯着看拔不出来,云霏没有耐心道:“让你说话了?” 见沈觅神情始终冷淡,梅承雪闭了嘴。 沈觅淡声谢过魏老板,送出去一枚公主府的标志,便送人离开。 甲板上只剩下被锁着四肢的梅承雪和沈觅的人。 沈觅没有解开他锁链的意思,淡声道:“你是谁派来的。” 梅承雪摇了摇头。 “我还要我这条命的,现在还不能说。” 沈觅没有说话,梅承雪很会察言观色,看出沈觅即将没有耐心,立即语速极快地解释:“小人一家全在那人手底下,要按他命令把事办完,小人和小人一家才能活下来!请殿下能允许小人跟在殿下身边,小人会在三日后告知您我的主使!” 三日,足够她在雍州调兵。 前方皆是未知的危机,沈觅皱紧了眉。 梅承雪小声道:“要是能做您的人,我就能在三日后将我知道的全告诉您。” 他仰天叹了一声:“为了小命,出卖色相又如何!” 沈觅淡淡看着他。 “哪里人。” “漠北燕支族人。” 是北朝以北的异国。 梅承雪念叨着:“本来在族中做个纨绔蛮好的,谁知道阿爹怎么冒犯了王族,被抄了家,还被人抓着只能靠我拯救,全家命都在别人手上了,还能怎么办。” “你从哪里来?” “离开漠北就去了营州,然后直接就过来了。” “你家人呢?” “不知道,在漠北还是在北朝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不得去试试看能不能将人救出来?” 沈觅又盘查了几句,就要将人关起来,梅承雪哀声道:“殿下!我要是能做了您的人,才能保我的小命啊!” 沈觅对他并没有多少耐心。 梅承雪咬牙道:“我知道的事情和丽阳有关!” 沈觅眼神冷下去。 “但是我若说早了,全家都会没命,殿下就算逼供我也不会说的。” 梅承雪依旧是夸张的悲哀声音,但是眼神却决绝了些。 一时间没有办法调查到漠北,沈觅让人先去营州查,至于所谓的三天…… 沈觅有些烦闷,但是三天对于她来说足够调到兵马安排好粮草。 况且……也不是不能早些从这人口中撬出些什么。 沈觅念着丽阳,梅承雪叹气道:“做面首都行。殿下只要肯接纳我,做什么都行,给条活路吧。” 侍者扶着越棠从船舱中出来。 梅承雪抓住沈觅衣袖,直接跪到沈觅身边,道:“求殿下让我做您的面首也行。” 不远处的越棠看到沈觅和梅承雪,视线落到梅承雪面容上,越棠一愣。 他也听到了梅承雪说的话。 沈觅淡道:“随你。卫城,盯紧他。” 梅承雪兴奋道:“好嘞!就知道殿下您宅心仁厚,卫城大哥,盯紧我!” “……”卫城捂了一下耳朵。 好好一个人,偏偏长了嘴。 卫城现身到梅承雪身后,他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船舱门口的越棠。 卫城面色有些无措。 他和卫江关系好,是知道越棠的心思的。 沈觅转过身,看到越棠,没有说什么,朝着梅承雪道:“跟我走。” “来了!” 梅承雪脸上挂着张扬的笑,转身蹭到沈觅身边,他一转身,就看到了门边的越棠。 梅承雪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将越棠的面容看了又看,才摇头感叹。 “我怎么说你们看到我都没多大反应,原来不是我不够好看,是我遇上对手了!” 梅承雪说个不停,“看着年纪比我小点,但是身体看着不太好啊,瞧这脸色难看的,比我一个被那商户关了好几天的都难看。那这样看来,今天还是我最好看。” 他说话声音不大,明显只是说给沈觅听的,沈觅烦了,皱眉道:“闭嘴。” 梅承雪识趣地消停了。 她又看了越棠一眼。 在船上还不到两日,越棠就已经憔悴了许多。 想到方才她说过的话,还有越棠的感情,沈觅疲惫地不想多说什么。 梅承雪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并肩往船舱中走。 越棠怔愣着,直到沈觅快走到他身边了才反应过来。 沈觅有面首了。 就是她出来这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她就允了一个人做她的面首。 模样不次于他。 越棠慌乱起来,手指微微颤抖。 “殿下……” ——我不想要你的喜欢。 那为什么要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要他。 是因为厌恶他了吗? 沈觅停在他身边,侧过头看了看他。 她神色冷淡。 又是那个冷静到不行的清晏殿下。 越棠被看得一愣,他眼眶还红着,眼中迅速又漫上一层湿润。 “殿下……” 他语气带着哀求。 沈觅淡淡看着他。 此刻,她已经出奇地能够心如止水。 越棠被堵住想说的话。 为什么沈觅不拒绝? 越棠不敢问,他所有的惊愕和不甘,最后都只能化为毫不相关的话。 “殿下,他的来历和目的都不明。您不能放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沈觅淡声回答:“他还有用,我要知道他嘴里的消息。” 越棠说的话并没有错,沈觅轻轻道:“我会盯着,你准备下船吧。” 她抬眸,越棠眼中水雾迅速漫开,最后化为一滴泪,如珠子一样从眼眶中滚出来,沿着苍白的面容划下。 沈觅掐紧了掌心。 越棠低声道:“我不下船。” 他不离开沈觅。 这个时候,他绝不离开。 越棠嗓音哑着,“……求您,我不想下船。” 越棠……怎么会自甘卑下地像眼前这样? 沈觅恍惚了一下。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前世冷漠矜贵的越棠。 一点都不在乎他自己,一点都不像他自己,这样的感情,不管于他,还是于她,都是不要最好。 沈觅往旁边退了一步。 她谨慎地避开他:“大夫就在你隔壁,还有将近两日才到公主府,我不希望你死在船上。” 越棠看着沈觅避他如蛇蝎的动作,顿住了一下,闭了一下眼睛。 他将最深的情感捧出来,她不喜欢,她不要。 原来,当他掏出底牌,想要挽回一点点时,可这时才发现,这恰恰是将自己最柔软的软肋送到了刀刃上。 自讨苦吃,不值一提。 一败涂地。 越棠几乎站不稳,被侍者一把扶住才免于摔倒。 沈觅快步经过他身边,走进船舱中。 梅承雪视线绕过沈觅和越棠,明白了什么,沈觅一走,他立刻跟上去,连忙朝越棠道:“抱歉啊!” 越棠没有理他,梅承雪觉得再正常不过,立即跟到沈觅身边,惊声道:“殿下慢点!我会迷路的!等等我!” 侍者扶着越棠,皱紧了眉。 “公子?您还好吗?” 越棠心里难受,牵扯得身体更痛苦,疼到他慢慢直不起身,几乎想要蜷缩在地上。 侍者慌张起来,连忙去喊医者。 越棠渐渐说不出话,疼到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眼前一会儿是前世死前滔天的大火,隔着火光,是沈觅冷静到冷漠的眼神,一会儿是扑天的水,他落入水中,岸边沈觅心疼地抱着他,一遍遍说,她在。 他只是喜欢她而已。 侍者惊叫一声。 越棠昏倒过去。 “亲密值。” “90。” 在往下降了。 第52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你相信天命吗? 中途只停靠了江陵一处, 梅承雪上船后不久,就再次出发。 越棠在水上的时间久了,也不似最初时常昏倒, 每日好歹能用进去一点餐食和汤药, 但他整个人还是迅速消瘦下来, 成日昏昏沉沉。 往常公主府中人都知道,越棠总是跟在清晏殿下身边,平日里也最受殿下宠纵,可自从梅承雪上船之后, 殿下身边换了另外一个人。 有沈觅在的地方, 就能看到梅承雪。 沈觅也不是不见越棠,只是梅承雪总站在她旁边。 越棠知道他没有立场评判什么, 可看着沈觅身边的梅承雪,他就说不出一个字。 这已经是离开江陵的第三日, 他和沈觅表明心迹的第五日。 越棠强忍着头晕目眩, 从床边起身,他想去找沈觅, 他想见她。 去找她将前世毫无保留都说完也好,只去到她身边看看她也罢。 虽然在一艘船上, 可是他近乎惶恐地想念她。 他总觉得, 沈觅在远离着,他束手无策。 沈觅门前的守卫一向不会拦他, 如今也是一样。 越棠站在门前, 抿紧唇, 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去推开门。 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窗边的书案前一站一坐两人。 沈觅握着笔写字, 梅承雪在一旁。 又是梅承雪。 越棠抿紧唇瓣,极力忍耐着,眼尾被逼得微红。 就好像,他是在拿前世争宠。 梅承雪对着越棠惺惺相惜,在这时也活跃地想和他说话,他还没出声,沈觅就淡声制止:“他不想说,你就闭嘴。” 梅承雪立即后退一步,一手捧心一手颤颤巍巍指着沈觅,“你也太偏心了!纵容越棠的脾气,对我却从来都不说句好听的,一句都没有!我都伤心死了!” 沈觅嘲笑他。 越棠微微怔愣住。 他在她身边可以,梅承雪在她身边也可以。 他愣愣地垂下眸,不去看眼前刺眼的画面。 心脏都在一阵阵紧缩,疼地他握紧瓷杯的力气大到杯上呈现出一道道裂纹。 沈觅没有看他一眼。 越棠小时候吃的苦多,他逼着自己少去在意他自己的感受,这样才能让他对那些尖锐的情感感知麻木一些。 时间久了,等到他习惯了,却也导致他每回难过时,身体的反应甚至大过于心里感知中的情绪。 就像此刻,越棠努力平稳着呼吸,心底闷痛,头疼到眼前一阵阵白光。 眼前是沈觅和梅承雪,她对梅承雪笑了一下。 痛苦到他几乎忍耐不住。 掌心中瓷杯被捏碎在掌心,越棠不知何时又忽然失去意识昏过去。 再醒来时,他还是倒在原地,沈觅和梅承雪出了门。 就好像从没有人注意到他又难受到昏倒。 越棠睁着眼睛,看着舱室顶上的木纹,浑身冰冷地让他轻轻颤抖。 他掌心刺刺地疼痛,碎裂的瓷杯碎片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割出好几道血痕。 越棠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眨去眼中水雾,勉强看清他掌心伤口中的碎瓷片。 鲜血流满了整个手掌,几道伤口血肉模糊,大大小小的碎片被鲜血染成艳红,埋在伤口周围。 很疼。 越棠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眼睛难受到几乎要有泪水盈出,他才眨了一下眼睛,慢慢低眸,动作并不熟练地一片一片将瓷片从肌肤中挑出来。 他一垂眸,就有大颗大颗泪滴涌出来,砸上伤口,刺激地他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 越棠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抿紧唇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起身回到房中,直接将手浸泡到冷水中,洗净指缝中的鲜血,快速地取出剩下的大些的碎瓷,就出门去找大夫。 走在走廊中,船舱的门开着,越棠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甲板,沈觅握着一卷书坐在一面方桌前,而梅承雪在她身侧语笑嫣然。 被冷水冲刷开来的伤口崩裂,温热的血液混着手上未干的水珠蜿蜒在他手背上,最后从指尖滴落地板。 越棠压着所有负面情绪,遍体寒凉。 “今日就能到雍州公主府,我会带着你去丽阳。” 沈觅放下手,托腮看着将至的江岸,声音很随意:“若你有半句假话,在我手下依旧活不成。” “您这几日天天变着花样问话,都快把我小时候被揍过几次都问出来了!” 梅承雪有些气愤:“是您不守承诺!诈人消息,还怀疑我!” 三日还没到,丽阳那边的情况就让沈觅从他口中旁敲侧击出了大半。 沈觅淡声道:“陛下受沈钰胁迫,沈钰另外受制于一个外人,等着我回去请君入瓮?即便我用最快的速度带兵回丽阳也要四五日,没办法立刻将手伸到丽阳,消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耍赖都不成。 梅承雪颇受打击,蔫蔫地去够她手边的糕点吃。 “这云片糕是新做的?在公主殿下身边就是好,还能吃到南朝热乎的糕点,南朝的……欸,殿下,我听说越棠原来是南朝人?” 沈觅看他一眼,抿了一小口热茶暖了暖身子。 “能闭嘴吗?” 梅承雪撇嘴,改为在沈觅旁边侧卧着,头颅靠近沈觅衣袖,凑近了些去看她面前摊开的书卷。 “……居然在看清静经?” 他语气惊奇,小声念了几句。 沈觅没有理他。 梅承雪念了一会儿,颇觉无聊,低头又凑近了一些,嗅到她衣袖间的香气,歪了歪头,“殿下觉得我做面首够格吗?” 沈觅看他一眼。 “闭嘴,没想让你做我面首。” “因为越棠嘛,我看得出来。” 梅承雪丝毫不在意,“但您可是公主,要两个面首又怎么了!您有一洲之大,还能养不起怎么的?” 沈觅神色冷淡。 梅承雪抿了一下唇,严肃起神色,尝试着去做面首该做的事。 他眉心朱砂痣红得妖艳,收敛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将眼神变得丝缕般缠人,气质瞬间就变得妖冶蛊惑起来。 沈觅冷淡看他。 梅承雪很美,就算她对他主观印象不好,也不能否认,他确实美得过分。 红梅承白雪,纯净又妖魅。 他一双狐狸眼勾人起来,甚至比越棠眉目含情时还要更惑人。 可沈觅只觉得媚态太重,这世上,越棠已经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了,哪会有人比得上越棠。 梅承雪慢慢凑近,唇瓣靠近她的手背。 沈觅后撤了一些,随手抽出她手边能够到的东西,她看了一眼,她手中拿着的是梅承雪的折扇。 扇骨挡在他面前。 沈觅手腕轻抖开扇面,边缘擦着他脸颊绕过他下颌,抵上他颈间动脉。 她眼眸微敛,垂眸刚好能对上梅承雪的眼睛。 从侧面看,就像是沈觅轻佻地拿着他的折扇去勾他的下巴,暧昧又危险。 梅承雪惶然瞪大眼睛看她。 沈觅没有多少兴致,声音带着些冷意。 “你知道惜命,不知道安分?” 她眼神很淡。 明明做着极为暧昧的动作,嗓音却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凉湛湛地透人心扉。 留梅承雪在身边是为了他口中的消息,不代表沈觅就要忍他。 梅承雪怔怔心跳停了一拍。他立即心头一惊,搓了搓手臂竖起的寒毛,被吓到一样一退好几步,果断道:“我错了!不敢了!不做面首了!” 说完,他立刻收起勾人的神色,一脸正色,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就大步跑回船舱。 苦着脸,转头就看到走廊中的越棠,梅承雪仿佛转眼就忘了方才的害怕,兴奋地招了招手:“越棠,你醒啦?刚才看你睡着了,困就回去多睡会儿……” “梅承雪。” 沈觅也跟在后面走回船舱,淡淡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梅承雪笑容一僵,皱眉嘟囔。 “我和越棠说句话怎么了……” 梅承雪重重扭头,继续大步往他自己房间走去。 沈觅走到越棠身前,她抬眼看过去。 越棠下颌瘦得更尖了点,棱角更分明,原本合身的衣袍腰间宽松了些。 沈觅长睫轻颤,在船上不管多久,他都难以适应,在船上对他来说一直都是折磨。 越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神色平静,可眼瞳周围却微微泛着红血丝,带着眼眶和眼尾都是淡淡绯色,透着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她一怔。 越棠……又哭过了? 沈觅手足无措。 她垂下眸,余光触及他袖底的手,白皙的肌肤上蜿蜒着水迹,水中搀着血丝,沿着他手指往下滴。 她心尖一颤。 沈觅抿了一下唇,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都已经这样了,就继续下去吧。 就让越棠多失望一些好了,把亲密值降下去,最好能对她彻底失望。 她希望,她走后对他的影响越小越好。 沉默了一会儿,相对无言,沈觅声音清淡又自然,道:“累了就回房休息,睡不着云霏那边有酒。” 他不能喝酒,一点就醉,喝一口就能让他睡过去,睡着了,他在船上总能好受些。 越棠想到,方才他昏倒前疼到看不清东西,他唇瓣轻轻颤了一下。 他不是困倦。 是太疼了。 他嗓音还是哑着。 “不想睡。” 沈觅“哦”了一声,“随你。” 沈觅在脑海中问:“亲密值是多少了?” “90。” 还是90。 他都那么难过了……沈觅闭了一下眼睛。 怎么会有越棠这样的人。 沈觅咬紧了牙关,脚步转向越棠身侧就要走回房间。 越棠忽然侧身,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殿下。” 沈觅手臂僵住。 “我知道殿下只是想要梅承雪口中的消息,我可以帮您审讯。” 越棠知道,沈觅留下梅承雪是为了获得梅承雪口中的消息,可她让梅承雪在身侧。 巨大的落差在心底叫嚣着,好像有一团火在胸膛中燃烧着,让他又疼又嫉妒。 他嫉妒。 梅承雪凭什么。 “殿下,我也很有用的,不会比梅承雪差,您知道的。” “殿下想要什么消息,我可以去查,殿下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全力以赴……” 他真的比梅承雪好用多了。 越棠嗓音哑着。 沈觅垂眸。 他的手指也几乎失了血色。 前世堂堂的南朝之主,论有用,谁比得过他。 沈觅从来都没想过把越棠当作工具来利用。 她深吸一口气,默诵了几句方才看的清静经。 她决定的事,干干脆脆,不能拖泥带水。 沈觅说不出什么狠绝的话。 她轻声道:“你和梅承雪不一样,你的身体撑不住,越棠,你得学着顾好你自己。” “越棠,你就不要让我困扰了。” 越棠唇瓣失了血色。 沈觅将他的手推开,越棠从没有用大一些的力气禁锢过她,这次却比往常用的力气都要大。 沈觅推了一下,没有推动。 她垂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和衣袖,用空着的右手将左手往下压,直到将手用力抽出来。 越棠的手凉地就像一块冰。 沈觅手指微微颤抖,低声念着清静经,大步越过越棠几乎要跑起来,到她房门前,立刻推门进去后将门闩落好。 木头撞击的声音厚重,却让人安心,仿佛关了这扇门,就将洪水猛兽让人不想面对的都隔绝在了外面。 她脊背靠在门上,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将情绪控制好,重新归于淡漠。 系统看着沈觅,唉声叹气,“你现在说不心疼他就不心疼他了吗?越棠刚才不是睡着,是疼昏过去了。” “我知道。” 沈觅捂住眼睛,手指发颤,她声音很轻。 “快刀斩乱麻。” 她总不能要走了 ——对他来说是死亡,这样的前提下,还让他觉得,和她有可能。 别喜欢她了。 沈觅做事向来果断,平静下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总是出现的越棠压下去。 她走到书案前,拿出北朝的舆图,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着丽阳如今的现状。 任务结束后,系统不能再随意调阅这世间,她只能靠着这些年的情报网,将北朝的困境解决。 系统有些无聊,索性自己去翻看前世的场景。 一幕幕看过去,系统由唏嘘渐渐沉默。 “你知道吗?前世越棠惨死,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末路穷途。” 沈觅长睫一颤,她点在舆图上的手指僵住。 他死在她兵马前。 系统却说了一个沈觅从没想到过的。 “越棠染上了五石散,到了不能自控的地步。” - 梅承雪听到对面沈觅关门的声音,悄悄推门露出一条缝,眼睛从缝里往外看。 越棠还在走廊上。 梅承雪松了一口气,立即小心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出门,不让对面的沈觅听见动静。 一路小心走到越棠身后,梅承雪没有避讳暗中跟着的卫城,拍了他肩膀一下。 “有人让我带话给你,你听不听?” 越棠将情绪掩下,在人前,即便形容憔悴,依旧是冰雪般慑人的气韵。 他没有直接回答。 “你的目的是我?” 梅承雪看着越棠的面容,赞道:“当初那人说,有人相貌上还能不输我,我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有。” 意识到自己偏题了,他拍了拍额头,道:“不是只有你啊,你和清晏殿下都是。关于你的,就是一些匪夷所思的话,说是要我在没人的地方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我背了好长时间才记住的!” 专门让梅承雪来给他带话? 越棠神色很淡,垂眸想了一下,就带着梅承雪找到一间无人的舱室,走进去之后便阖上了木门。 舱室中光线昏暗,只有一排阳光从窗缝斜照而来,打在他脚边。 梅承雪没有立刻说正题,反而问了句旁的。 “你是不是很喜欢殿下?” 越棠淡淡看他。 梅承雪过于莫名其妙。 越棠并不喜欢和沈觅之外的人表露他的心思和情绪。 梅承雪神色复杂了些。 “你相信天命吗?” 光线中,能看到微尘飞舞。 越棠淡道:“不信。” “那我给你讲几个你的故事,你会信的。” 梅承雪的声音平日没有正形,可当他认真说话时,咬字和音色会有一种空灵感。 斜照之下,他瞳色仿佛带着金辉。 “还记得那次水战吗?几乎让你沉江身死的那次水战,人人都以为是船底被水底石林划破,才让你失误有了唯一一次败绩。但是,你明明至少派遣了五队人先后下水底勘测,明明水下一片正常,可等到开战了,这个暗石林就凭空出现,你只能败。” “如果那战你胜了,你就算立刻脱离南朝,也能靠你自己养的兵马自成一方气候,从此再没有所谓南朝北朝之说,所以你只能败。” 越棠眸光微沉。 “我知道这一件事不能说明什么,那你还记得,你在地牢中重伤几乎濒死,脱险后,你昏倒前已经让人按照你的安排将你的寝宫护地固若金汤,偏偏你寝殿门前、暗道周围等好几处关要之地的守卫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就忽然毫无征兆地暴毙,你应该很自信你自己的筹谋,可是天如果要你死,你安排再缜密,也没有用的。” 话说得多了,梅承雪的声音越来越漫不经心,越来越能听得出来背诵的声调。 可这样的语调搭配起这些话,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要是按照天命论,你具有气运,无法直接抹杀你,所以只能借他人之手,先是让你溺水,后是抹杀你身边气运没大到无法抹杀的人。南朝里你一直提防的岭南王,就这样捡了漏,将人安插在昏死的你身边。”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滋味好受吗?” 半个多月的五石散,日日份量重地可怕。 他在地牢中伤地太重,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就这样被迫受了半个多月,足够让他彻底依赖上那毒物。 之后的半年,他远离朝政,试过各种方法,难以戒断,乃至于在戒断过程中神志不清、丧失理智。 几乎要将他摧毁。 越棠眸光锐利起来。 “你早该死亡的,哪有人从小到大要经历那么多杀机?你没死,就要继续。上一世,如果没有沈觅,你会死在顾微澜手里,这一世,还是沈觅,才让你能摆脱顾微澜活到现在。” “若信天命论,沈觅和顾衡是天命之人,所以她可以改写你原本逃不过去的危机。” “可她的命定之人不是你。上一世是顾衡,但是因为你的存在,沈觅和顾衡之间才有了分歧。” “因为你夺取南朝,使得当时还是沈觅知交的顾衡彻底走投无路,让沈觅珍视的北朝也卷入战火之中。你觉得,在沈觅眼中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越棠抿紧了唇。 “不问青红皂白屠杀半个南都世家贵族,四处征战,残害忠良,让连年灾荒的南朝火上加霜。她要帮顾衡,你是最大的宿敌。” “立场相悖尚有余地,可你杀了太多人,甚至让她觉得,你想要杀了她身边的云霏。专横独断、残忍狠辣……她前世只要有机会,就想要杀了你。” “这一点,越棠,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沈觅对前世的你是什么看法?看到她知道你恢复记忆之后的疏远,越棠,你还能继续掩耳盗铃装作不明白吗?” “还有,她明明厌恶上一世的你,重生回来,她为什么还要救你,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你所珍视的,你以为的对你好,是她本意吗?” 可笑的一生。 “粉饰太平,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53章 恭喜您任务完成 赠以桃花,无愿无求。…… 江面并不是时常平静的, 此时风声浪声阵阵,几乎要压过船上不时传来的人声和笑闹。 越棠站在甲板上,身体的疼痛仿佛一瞬间变得很轻, 轻到让他感受不到。 眼前有山有水, 他目光微微涣散, 恍然未觉。 水天辽阔,轻风撩动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来自江岸的风吹到了船上。 雍州到了。 江岸上,夹岸是听闻公主殿下归来特地来迎的百姓, 呼喊声、鲜花瓜果的清香缭绕着, 一片欢庆。 却好像有一层屏障,在视线中渐渐凝实, 隔在他和这世间。 云霏在沈觅之前先出了船舱,看到岸上的百姓, 平日里镇定的女官大人也由衷笑了出来, 高高扬起手,也不管人能不能看到, 就朝着岸边用力挥舞了两下。 走到甲板上,云霏注意到早就出来的越棠, 颇为稀奇道:“不是看不得水还晕船吗, 你今日怎么能出来了?” 越棠垂眸出着神。 云霏不明所以地皱了一下眉,走到越棠身侧看他。 越棠此时好像没有发现她一样, 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云霏愣了愣。 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 提高了声音, 喊道:“越棠?” 越棠仿佛被惊到一样,瞳孔缩了一下,眼神才聚起焦来。 他平日里唇色红润, 色泽比时兴的胭脂色还要好看,即便偶尔病倒,唇上总也能有几分颜色,此时却几乎瞧不见一丝血色。 乌黑长发、墨笔勾勒一样的眉形、颜色极深的眼瞳,而他的肌肤却是瞧不见半分红润气色的冷白,整个人宛如是白玉雕刻浓墨绘制而成,没有半分鲜活气。 云霏雀跃的心情在看清越棠神色之后,顿时冷凝下来。 越棠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你……你今日去诊脉了吗,病成这样殿下知道吗?” 云霏看得出这几日越棠的失落,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殿下忽然开始疏远他,但是云霏知道,沈觅绝对不想看到越棠这副模样。 越棠容易受伤,每回殿下都是又气又心疼的,哪里会舍得。 越棠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无碍,我想等一等殿下。” 云霏正想再说什么,船只靠岸,楼船建筑雕梁画栋,随着停靠时楼船的减速,船身微微摇晃。 一靠上码头,就有木梯搭下去,船上士兵列队整齐,一列列开始下船。 云霏只好先抛下越棠,疾步上前去安排岸边的秩序。 船身吃水越来越浅,船上人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梅承雪也从船舱中走出来,看到越棠,正想上去攀谈,他刚踏出一步,下意识转身四下张望了一下,刚转过身,就看到沈觅也已经出来,梅承雪叹一口气,只好先一步下船。 岸上的呼声沸反盈天,沈觅驻足看着,舒缓了在房中听系统讲诉前世越棠死亡的压抑。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越棠。 沈觅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了多久,她猜想,他大概是要等她。 越棠如有所觉,慢慢转过身。 视线对上,看到他的脸色,沈觅呼吸滞住。 沈觅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指甲直接深陷进皮肉,剧烈的痛意传来,她长睫轻颤。 “长……” 沈觅抿了一下唇。 算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今日他够难受了,她就不再说他不想听的了。 “下船吧。” 越棠看着沈觅,他瞳色很深,黑沉沉地。 他开口说话时,嗓音依旧是哑的,平平静静,却让沈觅听了就心里酸涩。 “殿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沈觅垂眸。 “先下船,府中大夫已经在等你了。” “殿下。” 越棠轻轻打断了她。 沈觅沉默,不再试图转移话题。 越棠就算再被感情所困,也不会听不出她的避而不谈,不是她能随便含混过去的。 沈觅避开了越棠的视线,去看江岸上的欢闹。 她不想再多和越棠说话了,在越棠面前,她不想被动摇。 “梅承雪吗?” 她嗓音低柔,平静地近乎残忍。 “我觉得,你是知道的,我要梅承雪知道的消息。这几日,是我怠慢你了。” 越棠眼眶有点酸,他一直都知道的。不管有没有他,沈觅的做法都不会变。 他难过有对梅承雪的嫉妒,可不只是因为梅承雪。 沈觅还不知道,他刚刚听到了些什么。 天命要玩弄他,他竭尽全力,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沈觅声音很轻,“可是,不是你喜欢我,我做事就要顾着你的感受,梅承雪还要同我去丽阳,不会因为你改变的。” “殿下,不是这样的。” 越棠哑声道:“之前,殿下对小棠不是这样的。” 在他表明心意之前,在知道他重生之前,沈觅是最宠他的。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 “能一样吗?” 越棠没有再说话,沈觅心中有些堵。 她视线转回来,却见越棠眼眶微微泛红,极力忍着,眼中还是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 越棠长大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在她面前哭了,可这几日,越棠眼尾的殷红没有褪下去过。 沈觅掐在掌心的指甲更用力了一些。 “我曾经问过殿下,您讨不讨厌上一世的我。那时,殿下是哄骗我的吗?” 当时沈觅回答他,若她讨厌他,就不会救他。 她骗他了。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看着沈觅,沈觅没有回答。 越棠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眼睛被水雾朦胧了视线。 果然是不一样的。 沈觅愿意为了顾及她养大的越棠的感受去说谎,但是等到她知道,她身边的越棠不是她以为的那个越棠…… 她只是疏远他,或许已经是看在他在她身边这些年的份儿上了。 若是他永远都想不起前世,该有多好。 这一世一开始就非沈觅本意。 就好像有一双命运的丝线,缠绕着他,要操纵着他。 所有人都像是斗兽场中让人观赏的猎物,他是被命数愚弄着的一员。 他不信天命,却由命数主导着。 这可笑的一生,让他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沈觅掌心被掐出血来,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越棠,谎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早晚就要被拆穿,越棠若要追问,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解释最初重生回来救他。 她还没有理清思路,却蓦然睁大眼睛。 越棠忽然上前了两步,紧紧抱住了她。 他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困在他身前。 沈觅僵硬着,不用她再去费心编织新的谎言,越棠没有追问她。 她颈间衣衫湿润了些。 滚烫的泪滴落入她领口,烫地沈觅微微战栗。 沈觅闭紧眼睛。 别哭。 她一点也不想看越棠哭。 “殿下,我难受。” 耳边依旧喑哑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和鼻音,几乎像是克制着哭腔。 别哭。 沈觅狠狠咬住下唇,红润的唇瓣被咬地深深一个牙印,边沿泛白。 沈觅这一刻不知道越棠在想什么。 是在想梅承雪,想前世,想这一生最开始的愚弄…… 他是被困在这个任务世界里的,越棠的一切都有人引导着、逼迫着、操控着,让他按照规划好的轨迹走完一生。 她也是其中一人。 沈觅不喜欢做任务,也难以去在任务中投入过多的感情。 都是假的。 等到她回到现实世界,越棠也是假的。 别哭…… 沈觅闭紧眼睛,微微仰起头。 越棠的眼泪沿着她脖颈浸湿了她的衣襟。 沈觅有种割裂感,越棠只是虚假世界中的一人,可他浓烈的感情却真实地让她颤抖。 真假难辨。 如系统所言,将任务目标的亲密值刷到80以上,任务者自己也不可避免会投入感情,甘愿留在这样一个任务的世界。 沈觅有些无力。 越棠声音低哑,微微颤抖。 “让我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 沈觅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纷杂的思绪,睁开眼睛,推开越棠。 还是一样地,越棠不会真的违背她的意愿,她要推开他,他不会强迫她。 沈觅转过身,没有再去看身后的越棠。 她走下楼船,下面欢迎她又回到封地的百姓神情热情又激动,沈觅一一看过去,面上带着一如既往得体的笑容。 如果她能面对这里所有人永远理智和清醒,那么便可以永远游离这世外,完美扮演好她的角色,直到她回到现实。 可当虚妄掺进她的真实,沈觅乱了。 她只能理智地,抽离。 她一下船,云霏和梅承雪就走近过来。 人群间分开一条小道,供她一路回去公主府。 沈觅笑地有些累,梅承雪跟在她身后,捏着纸扇把玩着,漫不经心地将他剩下的情报说完。 “指使我的是顾微澜,南朝三皇子。我这段时间在他那里也能看出来点什么,我不知道明面上怎么样,可南朝之际上差不多落在他手里了,殿下可得小心点。他虽然神神叨叨又疯疯癫癫的,但是确实可怕得很,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发什么疯。” “我就是漠北一个好好的纨绔,因为本公子长得好看,就被威胁着给他办事,今日我家人也差不多被救出来了,接下来他说会放过我,但是我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才不会信他,他肯定不会留我的命。梅承雪只能请殿下留情。” “本想着我那么好看,做个面首总绰绰有余。可惜殿下不要我,但是让我看个门也行,只求求殿下护我一条命。” 沈觅之前大概就能猜得到,会和南朝有关。 梅承雪不算是一个很好的传话人,但是他模样生得太好。 ……大概是和越棠有关。 顾微澜就是一个疯子。 跟在沈觅身边的云霏忽然停下,一个女官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神色一变,立刻去看沈觅。 看到沈觅正在和梅承雪说着话,云霏抿了抿唇,吩咐了两句。 不一会儿,沈觅就见船下牵来了一辆马车,几个小厮刚放下车帘出来,就匆匆忙忙走另一边人少的路快速往公主府中赶回去。 大概是越棠身体又出事了。 梅承雪顺着沈觅的视线看过去,惊道:“越棠身体那么不好的吗?” 沈觅没有回答,继续他方才的话。 “你不信顾微澜,反而信被算计的我会宽恕你?” 梅承雪神色微微无奈。 “清晏殿下您和顾微澜之间,相信谁还需要选择吗?” 梅承雪不笨,消息他也没想用命守着,所以沈觅轻而易举就能套出他的话。 沈觅淡淡道:“事情结束,若你所言没有假话,我会给你一条生路。” 梅承雪眼睛一亮,立即用力点头。 “殿下您还想知道什么?还是直接由我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事无巨细写出来呈给您?” 沈觅看着梅承雪激动起来的神情,他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俊美的面容更加耀眼。 沈觅皱了一下眉,被迷惑了一样,问了句:“就这样高兴吗?” 问出口,沈觅自觉问出了傻话。 梅承雪奇怪道:“为什么不高兴,给您看大门我还能抽时间去寻开心,等到安定下来了,还能去找我阿父阿娘妹妹,我们一家人能活着就够好了啊。” 沈觅垂眸看着地面。 梅承雪这样,其实很好,活在自己的真实和自由之中。 越棠不是。 他敏感又聪明,沈觅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城中聚众宴饮,沈觅只在刚开宴露了一下面,就匆匆去军营调兵。 她不直接回丽阳而是回到雍州,自然不只是为了调动雍州一处的兵马。 若是沈钰和顾微澜联合,她雍州既要守住本州,还要北上丽阳,等到了丽阳,沈觅并没有足够的筹码。 她所经过的每一场大营,她都去了书信,齐聚雍州议事。 接下来回去丽阳,兖州太远来不及,她路上还要经过冀州和营州边境,到时候都尽量去请出一些兵马。 等到暮色四合,沈觅才从军营中出来,原本跟在梅承雪身边的卫城抽空来找她,汇报了这一日的情况。 他没有忘记强调梅承雪和越棠在船舱中的密谈,所谓密谈,其实也没有忌讳暗中跟着的卫城。 沈觅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上了马车就疲惫地靠在车厢壁上。 越棠能想到多少,把前世今生想到哪种地步,谁也不知道。 云霏心疼地递过去泡好的茶水,沈觅眼睛都不睁,就这云霏的手就饮尽茶水,才稍稍缓解了一直说话几乎干渴到疼痛的口腔和咽喉。 沈觅闭着眼睛靠在云霏肩头。 云霏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个让沈觅舒适的角度,笑道:“好久没见殿下这样了。” 沈觅轻轻“嗯”了一声。 “我感觉,殿下好像只小时候有过一点脆弱,您其实比云霏还小两岁呢。” 她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清晏公主。 云霏看着沈觅笑着。 “殿下要注意好身体。穆大人疼您,可他是外戚也不能服众,越棠才刚结束科举,也没入朝接触咱们公主府的权柄,我也难以撑得起那么大的公主府,若是情势危急,只有殿下您能在前面。” 沈觅应了一声。 “我知道,我会的。” 顾衡不是屈居人下的人,他不会和顾微澜交心。 听卫城汇报的那些话,顾微澜知道的,显然不是采用友好方式知晓的,顾衡多半也已经遇险。 顾微澜本来就不会放过越棠,再知道前世他是被越棠所杀,怕是更难对付。 这一世越棠还没来得及有他自己的权柄,就算他有前朝血脉,这样短的时间里,也不够他收复前朝人,血脉对他来说那就只能是烫手的山芋。 四面楚歌,危机四伏。 沈觅回到公主府,才得知,越棠在下船前昏倒后,直到如今还没醒过来。 云霏皱眉道:“当时在船下,看到您在和梅承雪说话,我就没去打扰您,没想到越棠这回病得太狠了。” 沈觅没有说话。 沈觅请的大夫是雍州当地最有名的名医,陈大夫刚收了金针出来盯着学徒煎药。 “这少年年纪不大,怎么忧思那么重……” 陈大夫忽然注意到沈觅,立即上前来,正要行礼,沈觅连忙去扶。 陈大夫不多客套,直接去讲越棠的病情。 “这是怎么折腾的?再多几日,就算能活下来也得落下病根。” 沈觅抿紧了唇。 陈大夫叹一口气,“现在还没醒,又开始发烧,我已经去施过了针,等高烧退后,差不多就能醒过来了。之后殿下照着我写的方子好好给他调养几个月,日后别这样了,就没什么大事。” 沈觅连声谢过。 徐年和徐岁在越棠离开丽阳之后,就立刻跟着出来,直接来到了公主府。 在门边见到沈觅,徐年停下脚步,恭敬地拱手行礼。 “公子就在房中。” 夜晚昏暗的光线中,屋内灯光如豆。 门扉紧闭,沈觅看着窗纸透出的微光,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云霏说得没错,她不能有恙。 看了越棠,她估计再休息不好。 沈觅疲惫地什么都不想说,直接回了寝殿。 可没去看越棠,她这一晚还是没能睡好。 这一晚,雍州进入战备,粮草已经先行,能抽调出的雍州驻兵在晚间迅速去做准备。 第二日一早,就将北上丽阳。 翌日,天刚刚有一丝微光,沈觅就睁开了眼睛,再无睡意。 这个时间,云霏也还没有起来,沈觅站在偌大的公主府中,神差鬼使一样,去到了越棠的院子。 守夜的徐岁正在院中慢走着缓解睡意,见到沈觅,看了天色,正要行礼,沈觅就拦下了他。 因为越棠始终跟在沈觅身边,每处的公主府中,都为他准备了院子。 这处院落也是和丽阳公主府云亭差不多的结构,一座两进院子,丽阳的前院植了一株海棠,雍州的前院植的是一株桃花。 桃树是从别处移来的,树干粗壮盘曲,上方树冠如华盖。 原来桃花已经开了。 黯淡的微光中,沈觅站在桃花树下,仰头去看这树新开的桃花。 粉嫩的颜色压弯枝头,桃瓣圆润,桃色嫣然欲滴,一朵一朵,开得灿烂又热闹。 桃花春色浓,一枝桃花开得尤其漂亮,几朵盛放,几朵含苞。 天色微明,沈觅稍显冷淡的面容被桃花映地艳丽又明媚,雪肤花貌,灼灼让人不敢直视。 徐岁放轻了声音,道:“公子这一晚高烧还没褪尽,殿下几时出发?” 沈觅回过神,淡声道:“越棠身体撑不住,让他先留在这儿,等身体好了,再让他慢慢回丽阳。” “可是……” 徐岁皱眉。 他跟着越棠那么些年,也知道,越棠只要醒了,肯定想立刻跟上沈觅。 “殿下不带上公子一起吗?” “我会留下人看着他。” 沈觅知道徐岁的担忧,她会留下暗卫,等到越棠无碍之后才会让他离开雍州。 等他到丽阳之前,她争取将这场动乱平复。 就能离开了。 沈觅看着那枝尤其漂亮的桃花枝,抬手踮起脚去够,轻轻将折枝桃花折下。 “日后,你照顾好他。” 徐岁连忙应声。 拿到了桃花枝,沈觅看来看还早的天色,犹豫了一下,将花枝拿在身侧,还是走向了那扇闭着的房门。 沈觅发了一会儿呆,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进去,徐岁手脚麻利地轻手轻脚打开了房门。 她微愣,无奈笑了一下,索性顺着走了进去。 绕过隔断的屏风,内间还残留着药味,灯火幽微一点。 床边帷幔没有放下,越棠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着。 沈觅走到木桌前,一只手拿起剪刀,修剪了一下灯芯。 灯光稳定下来,在晨光中将整个房间照得更明亮了些。 沈觅走到了越棠床前。 他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浓密的长睫投影在眼下,被光线拉得很长。当他睁眼时,长睫让这双过分漂亮的眼睛更为潋滟含情。 沈觅仔仔细细看过去他面容的每一个线条,似乎想要将他的面容深深烙刻进脑海之中。 她之前从没见过越棠这样好看的少年,好看用漂亮来形容也丝毫没有违和感。前世,在他夺下南朝前,她一直以为,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少年,大概能这乱世之中成就一段美名,她也想过要不要也拉拢他一起,毕竟她是知道主线和结局的。 后来就知道了,不仅不能拉拢,两人还是要相杀的宿敌。 ……她也没想过,有过不多交集的越棠,居然很早就开始喜欢她。 他还没把前世讲完。 她也还不知道前世的真相。 沈觅垂眸去看他的手。 她其实注意到了,船上,越棠的手又受了伤,流了很多血。 如今那只手已经被好好包扎起来。 微风吹动她的袖摆,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是晨间还是会有一丝凉意。 沈觅将桃花放在越棠枕边,轻手轻脚地去将他的手放回到锦被之中。 伤的是右手,在床里侧,沈觅小心扶着他的右手手腕,用锦被整个儿盖住。 床边的左手微微向外,大概是施针的时候也用上了左手手臂上的穴位。 沈觅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 她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越棠还在昏睡着,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征兆。 徐岁在开了房门之后就掩上门,自觉去到院子中继续守着。 没有人。 沈觅轻声道:“小棠。” 没有回答。 “越棠。” “长雍。” 他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沈觅垂眸,抬手触上他唇角。 手指下是那一点血迹,指腹轻轻在他唇角压下,将血迹从他唇角抹开。 没有将血红干干净净抹去,反而将艳色抹开了些,即便昏睡着,这点艳丽艳色就足够让他有种惊心的冶丽。 沈觅耐心地,轻轻一点点将他唇角血迹擦干净,就好像对待天底下最名贵的珍宝。 知道血迹被彻底擦除,越棠唇角都被摩挲出了淡淡红色。 手指有些痒,又有些麻,移开的那一刻,仿佛告别了什么。 晨间寂静,此时门外已有喧嚣。 沈觅深深凝着他,重新拿起了床头的那枝桃花。 被放下又拿起,桃花有一瓣飘落,落往越棠的眼睛,又沿着肌肤滑下,最后停在他耳边的发间。 沈觅去拾这花瓣,指尖触上他的发丝,柔软地在她指尖之下。 凉如夜色,又柔滑如上好的绸缎。 沈觅指尖点在这瓣桃花上,长睫轻颤。 她在脑海中问了问系统。 “越棠如今的亲密值是多少?” 系统查询了一下,惊呼:“80 !” 沈觅一愣。 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下。 “挺好的。” 沈觅拈起桃瓣,起身轻轻走往门外,门边的窗台上,放着一个青釉螭耳琵琶尊,只有空空一个瓶子,没有花枝。 沈觅将手中的桃花插进瓶口,定定看了一会儿。 赠以桃花,无愿无求。 只是她想。 门外传来整队的声音。 她手中还有一个桃瓣,沈觅将这小小的一瓣收进袖中的荷包之中,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北方。 或许是最后一面吧。 “回丽阳。” 第54章 回家倒计时(上) 他远没有沈觅想的那…… 朝阳升起时, 江面华光万丈,远山拢上金辉。 辽阔的天地间,浩浩荡荡的楼船在雍州码头排列着, 波浪翻滚的水声之间, 船队远行。 雍州的公主府中, 桃花开了半个府邸,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前院中的那株桃树上,夜露渐渐退去, 一朵挨着一朵, 华盖下成荫。 直到又是半天过去,后院的正屋中, 徐年急躁进去看了第三遍,才看到越棠醒过来。 徐年一见越棠, 立刻激动道:“公子, 丽阳放榜了!昨日便传来了雍州,您中了状元!” 越棠靠在床头, 面色仍然微微泛白,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 听到徐年的声音, 他眼睛稍微有了点光芒。 他抬眸却往徐年身后看去。 徐年晚上知道了结果就殷殷切切等着越棠醒来, 一见到清醒的越棠,他实在忍不住激动。 “公子!您之前就拿下了小三元, 再加上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三元天下有, 六首世间无,公子!您拿了六首!” 越棠没有在意徐年的话,他往门外看, 视线中,除了徐年,再无一人。 眼底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最终又归于一片寂然。 房梁上也已经悬挂了红灯笼,徐年絮絮叨叨。 “宋管事已经放过了鞭炮庆祝,又在府城中设宴三日……” 越棠没有回应,视线有些空茫地落在前面,微微出神。 徐年迫不及待地要将名次传到雍州后发生的事全都说完,直到有些口干舌燥,他看着越棠的神色,愣了一下。 北朝绝无仅有的六元及第,他家公子是首例!是会被记录上年史的!公主府也有荣与焉,这……不该高兴吗? 他在越棠面上看不到半点应有的神色。 徐年顿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神色带着不确定道:“公子,您的身体还不舒服吗?是不是我太吵了?” 越棠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等人。 越棠声音轻了些,道:“殿下,她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这回拿了状元,她知道后,会有一丝半点高兴吗? ……会对他改观一点吗? 徐年一愣,神情僵住。 越棠来雍州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金榜的消息传过来后,没有人先往公主府报信,这还是今日早上,宋管事出府办事中途上听来的。 殿下就算已经回了丽阳,此时差不多也该知道了。 徐年视线瞟向一边,讷讷道:“殿下,殿下……肯定会很高兴的。” 越棠垂下眸,不置可否。 他努力提起淡淡憧憬,抬眼看着徐年,问道:“殿下呢?” 她都不来看看他。 那他去找她。 这几年,他看遍了市面上能看的书,借过无数孤本阅读,沈觅之前也亲自去为他扫清科举路上的不平…… 这是他和她一起的荣光,他想见她,亲自去告诉她。 看着越棠,徐年面色有些僵,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越棠眼底有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徐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面容微苦,恨不得没出现在房中。 越棠还在等他的回话,徐年斟酌了一下,艰难道:“殿下担心您身体撑不住,就让您先在雍州养着……” 越棠一愣。 他眼睛睁大了一些,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敢置信。 徐年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看到越棠面色不多的血色也慢慢褪去,眼尾渐渐隐忍着曳出微红。 越棠这一瞬间的失态,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徐年不忍再多说一个字。 越棠顿住了片刻,才摇了摇头,神情渐渐有些恍惚。 “等一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年退到一边,几乎把头低地要埋到胸前。 越棠并不是不明白,他也不是一定要等到徐年回答。 只是,这这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残忍。 他眼眶微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死死看着门边。 她真不来看他。 良久,确实再没有一个人再出现在庭院中。 越棠低声问了一句。 “殿下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徐年低头仔细回想了一番,殿下临走前,只吩咐了徐岁要好好照顾公子。 他小声答了。 越棠没有再问。 直到眼睛酸痛难忍,他眼眸才渐渐归于沉寂,漆黑的瞳孔没有半分光彩。 沈觅丢下他了。 越棠唇角弯了一下,像是在自嘲一样。 他抬手将手背搭在双眼之上,什么都没有再说。 - “亲密值?” “80。” 傍晚,沈觅站在沙盘前,军师和雍州总兵在一旁喝完茶,便起身告辞。 议事一整日,沈觅在人走后才卸下规整的仪态,稍稍放松下来,向后靠上椅背。 云霏端来简单的晚膳,目光不掩激动。 “殿下,白日我不好进来打扰,如今可算是结束了!今日一大清早收到消息,越棠中了状元!” 云霏兴奋道:“穆大人总想着再让越棠拿一个大三元,这下如愿以偿了!” 早在丽阳放榜的那一刻,沈觅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越棠的才学无需她担心,再加上两世的记忆……他不是状元才是怪事。 此时她看着云霏激动的模样,也跟着唇角弯着。 云霏眼睛亮晶晶地,凑到沈觅身前,顺势道:“那等到越棠身体好了,回到丽阳,殿下就不要再不理他了好不好?” 沈觅一愣。 云霏叹一口气。 “他这些年真的很听话很乖巧了,殿下说什么他做什么。殿下一不理他,我看他整个人都不对劲……” 沈觅垂下眸。 几天,就差点把身体搞垮,哭地眼睛时刻都红着。 这可是有两世记忆的越棠啊…… 沈觅被压地几乎喘不过气。 她轻声道:“要是等他回到丽阳,还来得及再见一面的话,那我就和他再好好聊一聊。” 他要告诉她的那些前世之事,她认真听完。 他想知道什么,只要他问了,她就都告诉他。 云霏松了一口气。 “这么些年了,越棠在殿下身边都蛮好的,将来……殿下也留他在公主府吗?” 哪有什么将来。 沈觅笑了笑,却没有多说。 寂静中,渔火在楼船灯柱上燃烧着,一个暗卫忽然沿着一路上留下的公主府信号赶上来,乘着一只小舟横渡过来飞身上船。 前面的守卫验明身份后,暗卫来不及整理仪容,直接大步冲向中央最大的舱室——沈觅在的地方。 “急报!” 沈觅蹙眉,眼皮一跳,心底忽然莫名有几分不安,见到暗卫,将脑海中的越棠彻底压下,道:“讲。” 暗卫脸上带了一条可怖的血痕,甚至都没来得及包扎,疾声道:“卫江下落不明!属下联系南朝边境的暗部,只收到一条消息就再也联系不上……” “南朝正在整兵,欲北伐!” 沈觅一愣,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暗卫汇报了什么,心底的不安彻底变为惊怒。 “这哪是动兵的时候?” 南朝夺嫡刚结束,不顾内忧外患就要开战?以北朝的国力,南朝如今几乎没有胜算。 一场战役劳民伤财死伤无数,这种情况下自寻死路地开战难道当人命是儿戏不成? 沈觅几乎立刻站起身,“丽阳……” 丽阳那边被顾微澜和沈钰控制着。 沈觅咬了一下唇。 北朝和南朝疆界有齐大将军齐珩镇守,只要后续粮草军备跟得上,另有南部驻兵大营能去支援,击溃南朝不是问题。 丽阳不能沦陷,可至今除了收不到皇宫的消息,丽阳一切如常。 暗卫几乎说完情报就累得几近昏迷。 赶来的同袍急忙道:“他一路上跑死了三匹快马,殿下是第一个收到消息的,需不需要将这个情报立刻往丽阳传?” 沈觅冷静道:“先通传军师和总兵进来。” 传还是要传的,但是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就算……兵部被拖住,她也要支撑住这战打完。 云霏立即出门去叫人。 暗卫被同袍扶着先退下,沈觅转过身,背后就是沙盘。 原本白日里,她和总兵、军师议事,只看北朝这一处,此时她将目光覆盖到了整个沙盘。 中原南北朝两国之外,北有漠北,南有南越,西有车师。 系统冒出头,道:“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任务结束,系统不能再提供任何帮助。 沈觅眼神沉下,“丽阳不能乱。” 顾微澜这个疯子还在丽阳,沈钰不会是他的对手,沈觅不知道他这回卷土重来回到丽阳的目的何在。 为扰乱北朝?为南朝征伐?为找越棠寻仇? 都城若是乱了,就算她能镇得住和南朝的战役……北朝也经不起外面任何风吹草动。 同样,别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沈觅眸光凌厉。 她离开前,顾微澜必须死。 - 天亮之后,雍州公主府中一派安谧悠闲。 昨日徐年离开越棠的卧房后,心脏高高提着,始终放不下来。 这一整日,越棠除了不说话,没有任何看着不正常的行为。送来的汤药餐食无需旁人催促,他安静用完就在房中好好休息,就好像真听了沈觅的话,准备在雍州好好调理身体一样。 可越是这样,徐年越是不安。 沈觅留下的五个暗卫守在后院暗处,同样感到说不出的不对劲。 直到这时天亮,徐年迫不及待地再去确认越棠的情况。 房中,越棠站在窗边,微微仰头,正看着公主府外的天际。 他今日面色几乎恢复了正常,眉眼冷淡,唇色艳红。 徐年惴惴不安,确认越棠还在,稍稍松了一口气。 想到昨日让越棠伤心,徐年不知道忽然过来能说什么。 看到窗台上青釉琵琶尊中的桃花,他眼前一亮,立即僵硬地转移起话题。 “公子,你看,公主府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您房中也有人插上了一枝,开得可好看呢!” 越棠没有去看那枝桃花,视线仍然是北方的天际。 他淡淡道:“备马,我走陆路,回丽阳。” 沈觅丢下他了。 可他不要这样的收尾。 徐年一听,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心急,门外不动声色地现身了一个穿着黑衣的暗卫。 卫城。 越棠侧过脸颊看去。 卫城站在门边,尴尬地仰头看天。 “那个……小棠啊,”卫城尽量将话说得亲切一些,“你、你在船上总是晕倒,下船昏倒那次你还吐血了你知不知道?你身体情况真的很不好,就,就先在雍州养一养,大夫都请来公主府了,你调养起来也方便。” 卫城补了一句,“我们五个人,都在这儿陪着你,你……你打不过的,就好好调理吧。殿下也说了,只要调理好、大夫同意你出远门了,我们立刻就能带你回丽阳。” 五个人“陪”着他? 留下武功高强的暗卫,是想要禁着他的。 越棠没有接话。 卫城尴尬道:“调理身体,不、不是软禁。” 卫城说完,就后悔地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软禁,限制越棠身体养好之前不能离开雍州,却也和软禁差不了多少。 越棠没有反驳,手指收紧了些。 他垂下眸,掩住了眸中神色,唇瓣微微抿紧。 卫城心里更愧疚了些。 过了一会儿,越棠才重新抬起眸,眸光微微泛着冷意。 卫城总是在沈觅身边见到越棠,还没见过他这样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的神色,他愣了一下。 “你……” “顾微澜假死在南朝脱身,如今他极有可能就在丽阳城中。你是殿下身边的人,这个时候不应该留下来盯着我。” 原本一个武功不算顶好的卫江就足以控制住他,只是沈觅知道他恢复了记忆,特地留下了五个人。 卫城惊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卫城没有探究,解释道:“要是你担心殿下,那就是多心了。顾微澜的事殿下早就知道了,所以是带了足够的人马回去的。” 在梅承雪和他说完那些话之后,越棠就知道,顾微澜没死,卫城汇报给沈觅之后,她也能够猜到。 有梅承雪在,甚至她了解的会比他推断的还要多。 即便想到梅承雪,此时越棠眼中也冷静地过分。 卫城无话可说,退到门外,道:“你好好休息。” 越棠垂眸看了一眼被包扎着的右手,用左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一柄短剑。 短剑上面装饰着宝石和流苏,是市面上受文士所喜爱的未开锋小剑,仅仅是佩戴着来装饰的,府上管事也顺手买下来送到了越棠房中。 卫城看他拿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短剑,眸中微微讶异。 “你一个人,还没什么兵器,打不过我们几人的,就听殿下的留下吧。” 越棠垂眸抽出半寸,看了看剑身。 他上一世的记忆全都回来后,这一世还尚未同人动过手。 除了沈觅,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前世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深浅。 就算因为船上的透支,短时间他回不到前世的巅峰状态,但他已经休息调养了昨日一整天后,离开雍州对此时的他来说,并不难。 越棠清楚他自己的能力。 尽管有卫城五人要阻拦他。 越棠淡声道:“可以试试看。” 五个人,沈觅还是低估他了。 或者留了情。 不管怎样,沈觅不能抛下他。 他从没有沈觅想的那么乖巧安分。 第55章 回家进行时(中) 他会怨怼,那也不后…… 三月十二日夜, 昼夜不休,沈觅回丽阳的路上只用了五日。 一路暗中潜行到了丽阳城郊外,沈觅下令原地休息。 五日之前, 沈觅将南朝备战消息传去丽阳, 兵部反应很快, 及时规划出了作战计划,粮草、兵器等军备在备齐后就立刻遣人送往南疆。 丽阳那边的反应太正常了。 就好像顾微澜没有在丽阳,一切如常一般。 可沈觅更为心惊。 她的人,但凡是想要进入皇宫探听消息, 皆是有去无回。 若是陛下对她不满, 必不可能只是限制她的线人,而是要警告她, 甚至打压她,然而都没有。 沈钰自她离京后从未出皇宫, 即便是柳贵妃的四七、五七之日都没有出城去皇陵祭拜, 明日是柳贵妃的六七,仍旧没有任何要出城的迹象。 要说是沈钰只在宫中祭拜, 沈觅是不信的。 这一路以公主府印信开路,路经之地是默认了她要逼宫。 沈觅索性今日休整一晚, 明日一早围城。 沈觅和总兵、军师等人围坐在露天的篝火之前, 此处由于是险要山地,位置极为偏僻, 刚好能藏住大军。 总兵饮尽一杯酒, 又倒一杯, 朝着沈觅举杯。 “殿下马到成功。” 军师摇着小扇笑着,也应和着举起酒杯。 沈觅将烈酒斟满,和二人酒樽碰上。 月夜星辰闪烁, 如同前世无数个征战的晚上。 那时,尽管沈觅从一开始见血的浑身僵硬,到后来变得麻木而平静,甚至习以为常,可她始终不喜欢战争。 一人功成,浮尸百万,而前世连年征战,加上饥荒、瘟疫、洪水,死去的人又何止千万。 这一世她身后又聚起了兵马,她想的是,早日安宁。 不要重复前世的数年征战,早日让越棠身处这个世界的四海升平之中,荣华一生,而她也回到她的国泰民安。 圆满地辞别。 清晨,星辰尚未暗淡。 沈觅、总兵、军师已经整装,身后大军军容肃穆。 沈觅站在灯火下快速读着连夜传来的北朝四面的情报。 又有一个暗卫夜奔而来,沈觅听到动静,抬起头,背后微冷。 五日前,她的暗卫这样急忙而来,是通报南朝,这次几乎重复那日的场景,沈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梅承雪从帐篷中走出来,披了一件外袍就打着哈欠出来。 沈觅等着暗卫到她身前汇报。 就在此时! 一只箭射向梅承雪,周围皆是士兵暗卫,梅承雪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惊愕地睁大了些,还没有反应过来此时是什么情况。 总兵立即飞身过去,长刀一横,将箭尾打偏了方向。 寒芒微微偏转,仍旧不减威势地射过去,直直擦着梅承雪的脸颊飞过去。 箭尖割断了他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悠悠飘落到地上。 梅承雪呆愣愣地,直到脸颊上疼痛传来,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瞪大眼睛惊叫了一声,几乎吓得站不稳朝着沈觅的方向扑过来。 “殿下救命!” 铁箭没入梅承雪身后的帐篷之中,立即有士兵进去将铁箭取出。 沈觅皱眉,仔细看了看梅承雪的伤口。 脸颊上被划破长长一道,虽然可怖,伤痕并不算深。 沈觅道:“请军医,抽调一个小队护住梅承雪。” 梅承雪捂着脸上伤口,脸色煞白。 “就说我知道太多,他不会放过我的,我一靠近丽阳他就要对我动手了!” 沈觅皱眉宽慰了句,“已经让人护着你了,放心。” 说完,军医很快赶来,沈觅确认梅承雪无事,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落到实处,她直接大步走到传情报的暗卫身前,道:“什么事?” 暗卫浑身是伤,目光激愤。 “漠北南下了!” 沈觅一怔,心彻底沉下去。 她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南有南朝,北有漠北,沈觅握紧了拳。 军师大步走近过来,惊道:“确定属实?” 暗卫重重点头。 “是镇北王传来的消息,另外,我们的人发现有人经车师往漠北送中原兵器。” 又牵扯上车师。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南朝刚刚夺嫡结束,漠北正值畜牧良时,这个时候开战不是什么好时机。” 南朝由顾微澜掌控难以和谈,漠北这个时候本该好好发展自己接下来一年的生计,此时一旦南下必定是破釜沉舟。 沈觅声音冰凉,“漠北不一定打得起来,去请庄先生出山出使漠北。” 就算两边都真要打起来,只要稳住丽阳,北朝也未必会输。 “镇北王何时将消息……” 沈觅正想再细问,话音未断,就见去搜铁箭的士兵快速奔过来,手中高举那只铁箭。 铁箭中间被旋开,里面有一小管中空,其中卷放着一张字条。 士兵双手呈上,沈觅抿紧唇,将字条打开。 “南朝、漠北、丽阳。” “清晏,澜不希望你的兵马让今日的丽阳乱起来。” “今日是澜生辰,若清晏能在日落之前找到我,南朝、漠北、丽阳,均可相安无事。勿让小棠打搅你我。” 远处忽然放起一簇烟花。 巨大的烟气冒出,伴着刺耳的声音,天空上闪现各色火花。 沈觅看着天际的烟花,慢慢将纸张折起来。 暗探不一会儿就来汇报,道:“报!那边没有人,是机关。” 没有人就点燃了烟花。 这是威胁。 沈觅手中的纸张被捏皱,总兵看着这一连串变故,几乎怒到不可自抑。 “狗贼如何能做得了漠北和丽阳的主!” 沈觅闭了闭眼。 “漠北如何尚且未知,北面有镇北王在。丽阳……” 很明显了。 顾微澜用了机关。 军师冷声道:“今日还有琼林宴。” 皇宫内的太液池、皇城中的各大酒楼,都会有中榜的各家再次办起酒席。 沈觅敛眸,“还有黄金台宴。” 与琼林宴并重的黄金台宴。琼林宴是晚间在太液池举办的各家公子、官员的应酬,黄金台宴则是榜下捉婿的继续,各世家夫人、小姐在白日里赴黄金台,有意的新科进士和各家公子均可赴宴。 沈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气。 “原地待命,五百精兵随我入城,依照信号弹行事。” 那她便如常入城。 - 三月十三,天色还未大亮,丽阳城中就热闹起来。 各家夫人、小姐早早就乘车到了黄金台,沈觅入城后,街道上不时还能听到有人谈论哪家夫人的香车更名贵。 沈觅入城后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先进了宫。 就好像正常完成任务后入城一般,她终于办完了盐运一案归来,尚未来得及入府梳洗,就立刻入宫面圣。 眼前还是熟悉的碧瓦朱甍,沈觅掌心却冰凉。 皇宫门口接引的内官都没变。 要不是她收到的消息,还有顾微澜那支箭的示威,几乎看不出丽阳城内的暗波汹涌。 沈觅握紧袖口中的信号弹,一步步迈入宫门。 云霏陪在她身边,低声道:“殿下,暗卫也潜进来了,皇宫中守卫比之前松散太多。” 沈觅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 她走在宫中小道上,脚下青石因落雨而显地湿滑。 继续往前是陛下的养心殿,往右是沈钰的永安宫。 沈觅看着前方,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过去。 系统在沈觅脑海中无聊道:“那么危险,你没必要冒险啊。” 沈觅淡淡道:“顾微澜不是要我找他吗?” 系统叹气。 “话是这样说,但是顾微澜是个bug,他的危险系数太高了。” 沈觅没有搭话,目光平视如常,注意力尽在余光上。 她在观察路过身边给她行礼的每一个宫人。 系统十分无聊,插科打诨道:“说起来,原本给你安排的剧情里,都没有越棠和顾微澜这两个炮灰的,谁知道炮灰也能一个比一个凶残。原剧情里估计越棠死了,也没让顾微澜好过,两个人同归于尽,在主线里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你来做任务,一下子就救下了越棠,前世顾微澜死在越棠手里,越棠就成了反派,这回,顾微澜没死,他成了反派。” “任务世界也有行为逻辑。” 因为这是一个正在运转的小世界,逻辑都是完整的,主线之外,同样有很多独特的人。 系统赞成。 “所以不建议你们任务者瞎折腾,不然一不小心任务可能就完不成了。” 沈觅不置可否。 和系统聊了两句,沈觅已经走到了养心殿门口。 前面接引的宫人朝着沈觅福身,便要退下,沈觅让人将她拦住。 往日这宫人还会送她到更前面,而不是停在这里。 宫人诚惶诚恐。 沈觅正要发问,就见陈全推开养心殿的门,笑着道:“殿下回来啦,陛下已经等您许久了。” 云霏警惕地更靠近沈觅了一些。 沈觅朝着四面八方的暗处看了看,她的暗卫都在这里。 沈觅踏上了台阶。 陈全站在门边弓着身子,一直等到沈觅走到了门边,才低声带着哽咽道:“您终于回来了。” 沈觅看了陈全一眼,微微笑着,道:“许久不见,陈公公近日管控皇宫可劳累了?” 陈全愣了愣。 若陛下出了事,能维持皇宫如原样的,也就只有陛下最信任的大太监,陈全。 陈全面色微愠。 “殿下这是何意!” 沈觅就在门前,殿中传来一声笑。 “行了,陈全,你连孤都骗不过去,就别在孤的皇姐面前装模作样了。” 沈觅立即朝里面看过去。 养心殿中,陛下和沈钰相对而坐着,两人之间摆放着一盘棋。 沈钰身着深蓝色蟒袍,一改之前的腼腆温和,少年眼尾猩红,面色雪白,而唇色鲜艳如血。 他弯着唇角,正朝着沈觅笑。 “皇姐,父皇很想你呢。” 太陌生了。 沈觅打了一个寒战。 不再理会陈全,沈觅将雕花红木门推开,走进殿堂之中。 她的影子被朝阳打进殿中的汉白玉地面上,白玉生辉,仿佛在网上冒着寒气。 陛下侧了侧头,看向沈觅。 他手中棋子从指缝间滑下,沈钰阴沉道:“孤让你抬头了吗?” 陛下看着沈觅,眸光晦暗,他微微动了动唇角,就有鲜血涌出来。 沈钰冷声道:“见着皇姐了,你觉得你有救了是不是?” 他转眼就微微笑着面对沈觅,“皇姐,你不会救他的,是不是?” 沈钰笑着笑着,一看向陛下,眼神又狠厉起来。 “他哪配做人父亲!”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走进去。 沈钰拿起一旁的纸包深深吸了一口,露出靥足的神情,随后随手将一颗棋子落下,看也不看棋盘,就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下棋有趣,孤输了又怎样,命在我手里,就得陪孤下。” 沈觅看着那个纸包,没有说话。 系统道:“是五石散。” 又是五石散。 沈觅几乎能串联起来,顾微澜、顾微澜生母漪妃、南皇、南朝沉迷声色流连五石散的的贵族……还有前世她从未见过的,将越棠染上五石散的岭南王。 越棠曾说过,他小时候见过岭南王和顾微澜有联系。 几个人,一种毒物,就能搅乱整个南朝。 南朝如今就像是一个散架了的马车,一推就能倒。 沈钰笑道:“皇姐来看看棋吗?往日都是钰儿看你和父皇下棋,话都不敢说,如今咱们姊弟说话,父皇他说不出来话的。” ——他割了陛下的舌。 系统抽了一口凉气。 “没看出来你皇弟还是个变态!” 沈钰笑着笑着,眼尾就流出泪来。 “皇姐,他亲手杀了我母亲,你知道吗?为了元后是他唯一的妻子?为了我能和你争位?” “他不配为夫、不配为父、不配为君!” 沈觅始终站在门槛前一步的位置,没有往前走,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 “你们都不喜欢我母亲,可是只有我母亲是真心疼爱我的。” 沈钰呜咽起来。 “只有我母亲!” 沈钰怒吼完,抬起头,笑道:“算起来,要是没有皇姐,我就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母亲也能好过一些。” 沈觅神色淡淡。 简直不可理喻。 陛下此时却笑了一下。 沈钰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你笑什么?” 陛下费力地做了几个口型,沈觅看不真切。 沈钰眯着眼看,复述出来:“她没把朕当作父亲看待过。” 沈钰笑出了声,他斜眼看了看沈觅。 “难怪。” 陛下还在做着口型,这回沈觅看得清楚了些。 ——朕唯一一件错事,就是当初留下柳氏。 养出这样一个感情用事的儿子。 沈钰眼睛瞬间红了一圈,他一把掀翻棋盘,棋子溅落在汉白玉上,砸落老远。 沈钰直接抬脚将陛下踹倒在地,正要朝着陛下的头颅再踹一脚,沈觅在门边看着,没兴趣继续看下去,淡淡道:“顾微澜呢?” 皇宫也就这样了。 沈钰和顾微澜是联手。 他和陛下父子相杀,由着陈全维持宫中秩序,暗中再由顾微澜的人在一旁盯着。 顾微澜就在一旁,高高在上地欣赏这一出好戏。 操纵起这太过浓烈的爱恨,用一国来做棋盘。 沈觅这一瞬间似乎摸清了顾微澜的想法。 有趣。 沈觅面上神情有些复杂。 太荒谬了。 沈钰挑起眉,笑着说道:“孤不要北朝的江山,皇姐收好吧。顾微澜……” 沈钰笑出声。 “他只要你,孤答应了。” 沈觅怔住,背后仿佛被一条毒蛇攀上,冒出丝丝凉意。 她? 沈钰答应? 沈觅要被气笑了。 沈钰眉飞色舞,嬉笑起来。 “一起死。” 陛下被踹倒在地,他费力地去摸地毯。 看着沈钰一半天真一半癫狂的笑容,沈觅背后生寒,还没等她再多问,陛下忽然扣动地毯下的一个机关。 沈觅连忙往后退,几步就退出大殿之外,殿门受机关控制,被从里面阖上。 几声破空之声—— 直到内间再无动静,沈觅的两名暗卫现身,从两侧推开门。 殿中沈钰和陛下身上均中了几枚暗器,陛下这几日受折磨,在受了暗器后就已经咽气,沈钰死死睁大眼睛,神情似哭似笑。 陈全没有被波及,一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苍白无比,跌坐在地上,两腿之间一片水迹。 沈觅站在门边看了一眼。 两个活生生的人,如今都死在了她面前。 陛下过度工于心计和理智,或许除了元后和江山,他谁都可杀。 沈钰天真了十五年,最后一年的变故和真相,加上五石散,足够将他逼疯,为了为母亲复仇叛国也不在乎。 沈觅闭了闭眼。 云霏在一旁看着沈觅的神色,担忧道:“殿下……” 沈觅看向陈全。 “顾微澜在皇宫中吗?” 陈全在角落浑身发抖,听到沈觅问话,立刻膝行过来,老泪纵横道:“老奴不知道那贼人的去处,他之前只白日在宫中,晚上谁也不知他在哪……” 沈觅后退了一步,看着这座辉煌又阴冷的养心殿,淡声道:“先裹了尸,等明日再处理。” 今日最重要的…… 找到顾微澜,杀了他。 - 丽阳一城有百万子民,顾微澜凭什么觉得他能在那么多世家大族都相安无事的情况下,拿丽阳来威胁她? 沈觅从皇宫中出来,立即封锁皇宫,反复思索着顾微澜的手段。 原本她的推测,烟花、机关、琼林宴,顾微澜极有可能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提前埋下了机关炸药。 他不能用权势操控丽阳,就只能使用纯粹的暴力。 可他哪有这能耐在错综复杂的皇城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沈觅不敢轻敌。 走在皇宫外面,她坐在马车中,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后脑疲惫地微微刺痛。 沈觅先回了公主府,等在公主府找出丽阳最详尽的舆图,她一处一处去找顾微澜可能的踪迹。 翻遍整个丽阳,也要找到他。 沈觅在马车上揉着眉心,到了公主府门前,还没等沈觅下马车,就听到门口梅承雪的声音,道:“殿下!大消息!越棠回来了,他马上就要进城了!” 谁……越棠? 思绪被打断。 沈觅一愣。 她也才刚到丽阳没多久。 梅承雪快步跑过来,细布裹着半张脸,看不清他过于艳丽的面容,在人群中虽然怪异倒也不过于显眼,一见到沈觅就立刻高兴地传消息。 “卫城大哥先进城,他见到我就先来通知了我一声,随后就去府中寻找殿下请罪,说是愧对殿下,五个人都没能看的住越棠……我就走另一条路来找殿下送信啦!” 沈觅忽然道:“等一等。” 梅承雪一愣,“怎么了殿下?” “你在门口等我多久了?” 梅承雪不明所以。 “半个时辰吧。” 卫城去找府中找她,见不到她应当立刻再去别处,半个时辰 ,以他的轻功,足以在公主府和皇宫之间有两三个来回,他定然会去皇宫给她传消息。 卫城人呢? 沈觅看向公主府。 “有人进去过公主府吗?” 梅承雪有些茫然:“刚来的人要么跟着殿下,要么还在城外,我刚到公主府角门遇上了卫城大哥,知道消息之后就来这个大门口等着了,只有卫城大哥从角门进去过。” 她离开公主府后,带走了一大半的暗卫,但是府中侍者除了几个贴身侍女,沈觅一个没有调走。 公主府占地极大,侍者相对于这样大的园子而言却是过少。公主府角门相比于面朝繁华街道的正门而言偏僻了许多,却靠近了顾微澜曾经居住过的一个院子。 那处平日几乎不会有人过去。 卫城正是从角门进了公主府后失踪。 沈觅手指渐渐收紧。 ——勿让小棠打搅你我。 方才是半个时辰,如今这个时间,越棠就快到了。 沈觅垂眸,眼瞳微动,对梅承雪道:“等越棠来了,你让他去黄金台。” 梅承雪一愣。 “黄金台?今日的黄金台不是那个,要给自家女儿相看捉婿的黄金台宴吗?殿下让越棠去那里做什么?” 沈觅从正门走进府中。 黄金台每三年今日的传统,连刚进丽阳的梅承雪都能听说。 越棠也会知道。 沈觅往府中走去的脚步没停。 梅承雪叹一口气,在她身后喊:“殿下,别吧,他不是身体不好吗,刚回来,就被推去黄金台让人相看,万一他一伤心又病倒了怎么办?他也还不知道咱这一路的事儿,让咱们去找那个疯子,让越棠去见漂亮姑娘,殿下就可劲儿宠着他吧。” 沈觅低声道:“就是让他去那个黄金台宴,他不去,就不准许他来见我。” 她还不确定顾微澜有多少手段,可顾微澜那张纸条上写清楚了,不想见到越棠。 她不想赌顾微澜要怎么对付越棠。 只要她在府中找到顾微澜,能和他僵持住,云霏立刻带人去寻闻致远派制造署众人往人群聚集的地方暗中销毁机关,再让穆策之请人出使漠北。 黄金台…… 若是让越棠知道事情经过,沈觅相信,不管她怎样说,他定然不会去黄金台,必定要来她身边。 越棠是聪明,可就算他恢复了前世记忆,他的身体也是这一世娇惯着的。 船上让他险些落下病根,随后再和她留下的五名暗卫打斗,再近乎不眠不休回丽阳。 他能好好地出现在丽阳就已经很好了,按理来说,他前世的武功能使出十分之一都几乎没有可能。 没必要让他来公主府到顾微澜面前找死。 可一旦黄金台那边若有机关,那就倚仗他了。 这也是越棠擅长之事。 是最好的安排。 也是巧合,她拒绝他后,这段时间对他并不好,甚至身边还又带上了梅承雪。 沈觅淡声道:“如今许多进士都在黄金台,让他好好把握官场的应酬,若是还能相看得一位佳人,自是最好。” 梅承雪一惊,有些不可思议。 “殿、殿下,真这样和他说吗?” 能让他心越乱越好。 等到他到了黄金台,若是发现了机关,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沈觅侧过半个身子,对着梅承雪道:“就说你是我的面首。” 面首? 越棠好像很在乎有个在沈觅身边的名分。 梅承雪一愣。 “殿下,您是故意要这样?” 沈觅淡声道:“办得好了,你想要什么条件,我能做到的,你尽管提。” 梅承雪好像是突然看不懂她了,收了原本的轻松神色,长眉微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可是,殿下,您这样不会后悔吗?” 梅承雪苦恼,“我要是这样说了,我觉得这件事他能记一辈子。他对您不会没有怨怼的。” 不信任他的选择、又最信任他的能力,欺骗他去黄金台,还拿他最在乎的伤他。 梅承雪觉得,这样的变相逼迫,绝对能够成为难以跨过的坎。 可是没有以后。 沈觅淡淡道:“不后悔。” 她语气平淡又自然,是真心话。 就事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此事后,刚好,就让他不再喜欢她。这场动乱结束,她好了无牵挂地回家。 越棠的怨怼、怨恨、厌恶,她都无所谓,总好过如今这样的爱意。 她的现实世界已经等了她很久,这里,她想尽快结束了。 沈觅举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第56章 回家完成时(下) 她回家了。“我所有…… 越棠回到公主府时, 天上日头正高,远处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飘来充满烟火气的香味。 公主府前的枫树步道刚刚萌发起新芽, 不过是离开了十几日, 叶片就已经长到小孩儿手掌的大小。 公主府门前, 梅承雪倚在门框边上,正和门边看守的侍卫笑着聊天。 一看到越棠,梅承雪就熟稔地朝他招手。 “越棠你回来啦,刚好我让府上备好了午膳。” 语气自然地就好像他才是公主府的人, 越棠只是暂时客居的客人, 而梅承雪在门口等着招待他。 越棠手指微微收紧,回到公主府的喜悦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下去。 门边的侍卫面色如常。 越棠抿紧唇瓣, 将缰绳交给一名侍卫,问道:“殿下呢?” 梅承雪笑嘻嘻道:“殿下刚从宫中回来, 现在正在寝殿中休息, 你要去求见殿下吗?” 越棠眸色微冷。 “你为什么还在殿下身边?” 梅承雪眸中有些疑惑。 “我是殿下的面首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殿下休息了不让我陪在身边, 我听说你要来,就出来迎接……” 越棠一愣, 下意识去看了看两边的侍卫。 侍卫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梅承雪没有说错话。 梅承雪好像没有察觉越棠的异常, 将脸颊旁的长发撩开了些,露出还没结痂的伤痕。 “我的脸毁了一半, 殿下同意让我做她的面首。” 越棠的脸也伤了, 在船上时, 他有一次昏倒,将沈觅的棋盘打碎,碎片割破了脸颊。 沈觅问都没问他一句。 越棠不敢往下想, 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冷下来。 他知道沈觅抛下他自己离开后,掺杂着两辈子的求而不得,他在房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了整整一天。 他只知道,不能让沈觅抛下他。 一连四日,他路上累到握不住缰绳才下马靠在树边小憩一会儿,睁开眼果腹后就立即再赶路,从雍州到丽阳,跨越山岭和平原,越棠一刻都不敢多在路上停留。 他想过沈觅可能会恼他忤逆,气他不再听话……可到了公主府,见到的不是沈觅,而是有了名分的梅承雪。 越棠站在公主府门前,大门开着。 但是公主府的大门好像又将他拒在了外面。 越棠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勇气,“想去见殿下”他说过很多次,可如今在公主府门前,他甚至有了一瞬间怯懦。 不等他想要不要去见殿下,梅承雪漫不经心地摸了一把骏马颈旁的鬓毛,道:“殿下说,你回来后,抓紧时间去黄金台,说不定还能赶上下午的宴席。” “殿下休息了,说,你要是来了,直接去黄金台,有事儿回来再讲。” 越棠怔愣住。 “她让我,去……黄金台?” 越棠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一字一字问出口。 梅承雪还是极为随意的姿态,道:“是啊,黄金台。” 越棠来到丽阳,除了公主府,第一个去过的地方就是黄金台。黄金台是什么地方? 琼林宴当天的黄金台,去那里的皆是想去求一门亲事的。 梅承雪歪头看着他。 “一路风尘,需要进府中换一身衣服再去吗?” 越棠没有说话,近乎自虐地看着将公主府当作自己府上的梅承雪。 良久,他慢慢道:“殿下是不是说错地方了,太液池的琼林宴,晚上我会去的。” 梅承雪叹一口气。 “我哪会记错,殿下还说,让你争取能相看得一位佳人,那除了黄金台还能是哪儿?” 越棠脸色苍白。 近乎羞辱的不堪让他这一瞬间几乎站立不稳。 梅承雪垂眸把玩着骏马的鬓毛,有些没了耐心。 “你今日若是不去,殿下今日就不见你。莫非你还要仗着武功好硬闯吗?” 越棠唇瓣颤了一下。 其实他累了。 他很累,能这样站在公主府门前,他已经是在逼着他自己坚持下去。 梅承雪看了越棠一眼,随后视线立刻移开。 眼前的越棠眼眶微微泛起了红色,好像再多听一句都能被逼得哭出来。 梅承雪不自在道:“黄金台你去不去?我要去找殿下复命了,在门口等你我也等累了。” 侍卫从旁边门房中搬出来一张软凳:“梅大人要是累了,就先坐一会儿。” 梅承雪不是官身,能被称为大人,是因为他是沈觅的面首。 越棠闭了闭眼睛。 胸口的疼痛和窒息感几乎要剥夺他全部感官。 “我去。” 即便是去黄金台,他也要人知道,他是沈觅的,不管沈觅要不要他。 - “亲密值?” “70。” 越棠大概是到公主府门前见过梅承雪了。 梅承雪、黄金台,都极为伤人。 沈觅闭了闭眼,她其实不太明白,她对他不好的这些天里,能看到越棠的亲密值在下降,可她不知道,到底是当她做什么时,才会往下降。 沈觅眼眸微敛着,系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很快重新抬起头,眸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理智。 沈觅看着公主府中的一草一木,这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可今日再进来她的公主府,沈觅只觉得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危机四伏。 穿过寝殿,路过云亭,沈觅没有停留,直到最后站到青萍院前。 她最后一次到这座院子前,是看到顾微澜在院子中烹自己血肉。 沈觅一想到那个下午,就又想要干呕。 她皱紧眉,走到青萍院院门前,暗卫在她身前将门推开。 庭院中一切正常,北边的正屋房门却开着。 沈觅确定了……差不多就是这里。 顾微澜居然在她的公主府中。 沈觅走进青萍院,全身上下都在抗拒。 暗卫在她身侧道:“周围埋伏着不少于一百人。” 一个人出现在正屋房门前。 白狐裘,面如冠玉,眉似远山,眼如秋水,温和雅致到骨子里一般的模样。 沈觅看着他,脸颊侧向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暗卫蓦然眼睛瞪地极大,全身都绷紧,几乎是立刻想要摇头。 沈觅笑了一下。 “这是命令。” 暗卫极力忍着震惊和惶恐,才让自己看着不那么异常。 他还想说什么,沈觅已经又重新看向了顾微澜。 顾微澜正朝着沈觅温和浅笑。 “这还不到午时,清晏就找到澜了,午膳用一碗长寿面如何?” 沈觅看着周围能藏人的地方,顾微澜让开半边身子,仿佛没有注意到沈觅的观察,道:“清晏进来坐坐。” 沈觅只带了五百人进城,两百人在皇宫,两百人在皇城中搜寻机关,另有一百人分为两拨跟随着云霏和穆策之。 她身边加上府中留守着的,大约还有二百多暗卫。 顾微澜在门边笑着看她。 沈觅站在门边没有立刻进来,顾微澜也不着急,低眸把玩着一个白玉做的小圆筒。 沈觅袖中也有这样的小圆筒,是信号弹。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只要沈觅不如他愿,他就能拉下圆环,信号弹升空,丽阳…… 沈觅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以青萍院为中心,两方的暗卫士兵对峙泾渭分明。 顾微澜笑容愉悦,轻快道:“许久不见,澜有许多话想和清晏讲。” 房中氤氲着淡淡的药味,中央的桌子上放着面团,顾微澜先前显然是在此处揉面做长寿面。 他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洗了洗手,捧着一旁放着的手炉暖了暖。 沈觅站在门边,手抄在暖手筒中,在一旁冷眼看着,神色淡漠。 顾微澜温声道:“我来就好,不需要清晏做什么,在一旁坐着就行。” 他坐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对面同样摆放着一张蒲团。 沈觅忍着心底的不适,走近了过去,在他面前坐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轻声道:“抱歉。清晏,为了见你,我做法极端了些。” 沈觅唇角往上稍微扬起一些,略有讥讽。 “沈钰也死了。” 顾微澜眨了眨眼,“殿下又不难过,不是吗?” 沈觅没有说话。 顾微澜柔声道:“我和他开玩笑,说事成之后,他付出的代价是你,他都不考虑一下就同意了。你看,那么蠢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沈钰哪能做得了沈觅的主。 “五石散是你给他的?” 顾微澜不在意地点头。 “他太痛苦了,这东西能让他舒服些,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沈觅眼神很冷,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顾微澜看着沈觅的神色,无奈叹气,柔声哄道:“清晏不要因为小棠,所以听到五石散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治病、补虚、美颜,让人心情松快,它都可以,用好了,这还是一味良药。” 越棠只是在前世最后那段时间才染上五石散,前世的事情顾微澜都知道了。 沈觅眸色沉沉。 “你从顾衡口中得知的?” 顾微澜点了点头。 “我那皇兄,知道的倒是不少,也颇为有趣。” 他微微笑着,“可惜,我前世去得早,只能听皇兄的描述想象一二,实在有些寡淡。” “顾衡呢?” 顾微澜将暖炉放到圆桌上,低眸拿起香箸去挑一旁香炉中的香灰,分神道:“大概还是活着的。” 沈觅没再说话。 顾微澜放下香箸后,柔声道:“不提别人了,聊一聊我们。” 沈觅抬眼看他。 她和他能有什么好说的。 她和顾微澜见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顾微澜轻轻叹了一口气。 “澜见惯了那些一本正经去勾心斗角的,看着就累,清晏你也是,那么严肃,都不觉得无聊吗?” 沈觅看着他,嗓音清冷。 “所以,你拿天下各国寻了乐趣?” 顾微澜笑了。 “清晏还是懂我的。” 顾微澜道:“你也正经着政斗很多年了,澜就想着,和清晏玩一局游戏,也让你看看,朝堂也可以很有趣,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南朝就是我的,皇兄可争不过我。南朝觉得北朝是囊中之物,想北伐,那就让他们北伐,清晏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漠北一直想要中原的领土,我为人好客,那就欢迎南下。” 沈觅道:“人心不齐,北朝和漠北相安无事,你如何说得动漠北?” 顾微澜随意道:“攻下北朝,南朝和漠北双分天下。” 沈觅冷笑了一声。 顾微澜眼神温柔又信赖,安慰道:“有清晏在丽阳坐镇,没那么容易,我就是骗骗他们。” 沈觅觉得有些荒谬。 “漠北会相信你?” 顾微澜有些不解。 “我将南朝大印一分为二交给了漠北一半,他们为什么不信?” “……” 沈觅沉默。 把天下和人命都当作儿戏。 顾微澜果然是个疯子。 “就为了你觉得有趣?” 顾微澜摇了摇头。 “不只是我觉得有趣,清晏,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场戏。” 他抚掌而笑。 “清晏,你能明白我的思想。今后我们一起来看这些闹剧,你也会觉得有趣的。” “余生漫漫,我们来日方长。” - 黄金台中,原本各家公子小姐正在园子中游玩,忽然各家有丫鬟侍女将各家小姐叫了回去。 今日清晏殿下回丽阳,带来了她的面首。 梅承雪梅公子生了一副仙人貌,手握折扇,身姿颀长,逢人笑眼惑人,好声音好身段,看一眼都让人脸红。再看梅公子一笑,春日的花都比不上他半分姿色。 也难怪清晏殿下出去一趟就能将人收为面首带回来。 那么原本传言里的公主殿下的面首,越棠的身份就让人有些意动了。 越棠作为熹山解元入公主府时,丽阳传言先是觉得殿下是在培养嫡系,后来越棠黄金台一露面,见到他容貌便觉两人背后另有关系,再看殿下对越棠的宠爱纵容,更觉得越棠必将成为清晏殿下的入幕之宾。 可那么久了,始终没有笃定的答复。 直到会试和殿试过后,越棠成了六元及第的状元,清晏殿下的面首却另有其人,丽阳人心开始浮动。 让越棠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做面首,这显然是短视了,殿下早有先见之明,越棠的的确确只是公主府下的门生,她也有自己喜欢的面首。 越棠还来了黄金台。 这个消息立即成了一个信号,越棠背靠公主府,自己又是史无前例的六元及第新科状元,是如今这黄金台中最值得拉拢为婿的新科进士之一。 越棠神色冷淡,一进黄金台,就有侍者殷切的迎过来。 庭院中,假山后、楼阁里,无数道目光朝着他看来。 有好奇、爱慕、羞怯、审视、抵触…… 百般目光,如同身处砧板,正在被待价而沽。 越棠面色微微苍白。 沈觅应该知道,他来到黄金台会遇到什么样的场面。 往日,他接触公主府己方的官员,她都在一旁不放心地等着。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来陪夫人凑热闹的柳含章看到越棠,下意识愣住,立刻和夫人一同快步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越棠为什么会过来? 越棠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淡淡道:“这些时日我不在丽阳,缺席了许多场合,今日回来了,便多来几场补回来。” 柳含章一愣。 “我还以为……” 越棠的声音不大,可被许多人注意着,他说的话也能很快被传开。 “我是公主府的人,我心悦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我知道……” 可这明显不对啊,什么场合补回来不好,非是在黄金□□自一个人过来,要是殿下一起过来,他也不会那么奇怪。 越棠没有将他为什么过来的真相说出来。 可他将他喜欢沈觅直接宣之于口,就算都知道沈觅有了梅承雪,他也毫不犹豫说出来。 只这一句,就能打消绝大部分人的心思。 正要围过来的人听到这一句,顿时神色古怪起来。 沈觅有了面首,越棠还将心悦她当众说出来? 换成别人说心悦殿下,众人都能一笑置之,但是越棠一早就在殿下身边,这显然是沈觅和越棠两个人之间的事。 梅承雪有了沈觅主动承认的面首名分,越棠就要一个人人都知道他属于她的名分。 ……不就是争宠! 众人神色各异,渐渐散开。 柳含章皱眉,他今日也听说了梅承雪一事。 殿下一直以来最宠爱的就是越棠,越棠伤一点碰一点都能皱眉好一阵子,为什么突然有了面首。 这才是越棠最在意的。 柳含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拍了拍他肩膀,叹息一声。 “没事儿,梅承雪才在殿下身边多久,你可是从在书院就跟在殿下身边的……” 以时间论,是最说不通的。 越棠抿紧唇瓣。 一旁的夫人小姐散去了大部分,园中一些公子进士重新走过来寒暄。 越棠疏离有礼地和走近过来的人交谈。 不过只言片语,他就这些人话中发觉了异常。 最近皇宫一切正常。 沈觅是今日早晨才刚到,可明明是带了大军过来的,城中人却只见她带了离开丽阳时的那五百精兵回来。 越棠一回来就被梅承雪打乱了思绪和理智,下意识以为,是沈觅一早解决了丽阳的隐患,她过于疲惫不想费心思应对他。 梅承雪口中说让他回府,可始终挡在门口,防着他真进去。 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在乎什么,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难过……于是以此让他方寸大乱。 让他远离公主府。 顾微澜在丽阳、黄金台是今日聚集人最多的地方。 越棠迅速想通了关窍。 顾微澜在公主府,丽阳人多的各处应当都有埋伏。 沈觅知道,他不可能会放任她面对顾微澜,若是让他在公主府门口就察觉异常,他根本不会来黄金台。 他的第一位永远都是沈觅。 所以她让梅承雪在门口,故意让他难过,让他不甘,让他方寸大乱。 她算准了他。 越棠心底微凉,垂下眸,手握地死紧,三言两语和人结束谈话,深吸一口气。 沈觅有她自己的计划,她把黄金台交给他,不管越棠有多不想留下、有多想要去找她。 此时也只能按照她的意思,留在黄金台。 她知道他的选择、知道他的想法,她也会知道,她这样做有多伤人。 越棠自嘲地笑了一下。 最温柔的人,原来也能最狠心。 - 沈觅托腮坐在圆桌之前,看着顾微澜暖热了手,又去做长寿面。 面团已经醒过一遍,他将狐裘解下放到一边,手法熟练地打卤、腌制切好的肉片。 一个公主府的黑衣卫试探着走到门边,沈觅看过去。 还没等黑衣卫要进来说什么,另一边就忽然出现两个暗卫,毫不犹豫地朝着黑衣卫出手。 沈觅立即站起身。 她的暗卫也立即现身,两方缠斗起来。 顾微澜看也不看门口,很快处理好了手下的动作,拿起棉布将手擦净,才慢悠悠转过身,笑着道:“不只是小棠,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搅你我。” 沈觅眼神微微深沉了些。 她朝着黑衣卫比了个退下的手势,黑衣卫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先退下。 顾微澜笑了一下,将面团又去醒了一次。 “这长寿面,我只给我父皇做过。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学着,怎么去讨好他,去帮母妃固宠。” “就算早慧,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能将面做出来就不错了,父皇也很高兴,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母妃也笑着,但是等父皇离开后,她说,我做的不好。” “于是我练啊、练啊,才五岁,还没有灶台高,长寿面就能做得不比南朝最好的御厨差,父皇还是只吃了一口。母妃说,我可真是个废物。” “其实,我做的长寿面真的很好吃。” 沈觅没有回应。 顾微澜低声笑了一下,将话题撇开。 “等做好了,清晏尝尝吗?” 沈觅没有直接回答,淡淡道:“熟能生巧,你练得多了,必然味道不错,只用一口大概是南皇陛下的习惯。” 顾微澜笑道:“是啊。” 他看着腌制的肉片,忽然笑开了。 “殿下不回答我,不会是觉得这是我的肉吧?” 沈觅看了一眼,那么多的肉片,若是他的,估计他根本就不能再站着和她说话。 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吃顾微澜做的东西。 顾微澜道:“上次,是我的过错,今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 沈觅只笑了一下。 顾微澜笑了笑,轻声道:“如今这样有殿下在身边,感觉确实不错,就好像有了一个小家。” 醒好最后一遍面团,他开始将面团整理成几个方形的小块,将方形面团擀成长条状,开始做面条。 快做完了。 沈觅看了看门外,黑衣卫在外列着,备着长剑、弓弩、盾牌。 来向她汇报的黑衣卫站在最前方,看向青萍院神色微微凝重,却不至于焦急。 看来事情进展还是顺利的。 她得再拖一拖时间。 沈觅主动开口,问道:“你打算如何解除漠北和丽阳的危机?” 顾微澜叹一口气。 “怎么总是提这些?” 这样说着,他还是有问必答,道:“漠北那边很简单,只要毁掉我这半个玉玺,再去重新做一个,漠北的半个就废了。我可不管什么传承,印玺是因为人才会有用,我握着南朝,就算换了南朝大印,又如何?” 顾微澜停下手底下的动作,笑道:“至于丽阳,殿下不是在处理了吗?” 所以顾微澜就是在给漠北空口画大饼,殊不知,印玺顾微澜都能给出去半个,换一个印玺又不是不可能。 真是……土匪贼寇一样的不讲道理。 沈觅试探着问:“丽阳你设了几处机关?” 顾微澜笑着看她,眸中也是温温和和。 他没有立刻回答,看了她一会儿,才顺从地交待。 “黄金台、福华楼、东市、南市,清晏你才离开不到一个月,我来不及布置更多地方。” 黄金台有越棠,福华楼是最大的酒楼,闻致远首先去的就应该是这里,人流最大的几处市场也会分出人手去处理…… 都是些人多的常规之处,在沈觅的考虑范围之内。 沈觅心底松了一口气。 黄金台…… 越棠大概知道了,利用他的喜欢,毫不手软地伤他,她是在算计他。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在脑海中问道:“亲密值,如今是多少了?” 系统读取了一下,愣了愣,“已经60了。” 沈觅垂眸,应了一声。 “这样可以了吧。” 系统想了想,“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个数据是安全的。” 那些宿主在做任务时,将亲密度刷到60之后离开,任务目标也就是想起宿主偶尔怅惘一会儿,算不得多在乎。 沈觅放下了心。 她只希望,她走后,越棠能够好好生活。 这不是她的世界,但这是他的。 顾微澜开始烧水。 沈觅在一旁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好让他动作停一停,慢下来。 “顾微澜,我好像和你并不算熟。” 顾微澜声音带笑,“是啊,只是,小棠很亲近殿下。” 沈觅皱了一下眉。 顾微澜抬眸看她,道:“小棠明明不会轻易再相信任何人的,偏偏清晏你能让他两世都喜欢上你,我也想试试。” 沈觅怔了一下,有些毛骨悚然。 她背后发凉,嗓音也冰凉。 “这和越棠有什么关系?” 顾微澜笑道:“我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好不容易把他变得麻木又阴郁,变得不人不鬼。都是一样在泥潭里的,我亲手让他更身陷泥潭,哪能看他如今比我好。” 沈觅愣住。 “我一直在想,世上那么多有凄惨身世的人,清晏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小棠?” 他停顿了一下,将话说得更准确了些。 “上一世是我皇兄。可是帮助皇兄并非你所愿吧,这一世你宠爱小棠却是真心的。” “因为小棠的性格?他可不算什么好性子,在熹山书院时,殿下你也领教过。本性难改,他后来也只是因为在清晏你面前,才一直装模作样。或者是因为小棠的容貌?我找来了梅承雪,容貌身形都不比小棠差,却也没见清晏你对梅承雪多上心。” “我想不出,为什么偏偏是小棠,能得到你的目光呢?在你身边,小棠身上好像再也找不到他小时候那些年的影子。” “我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要再去想。” “清晏,我想让你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顾微澜轻轻笑着,道:“我就是看不得小棠比我好过,他有的,我要抢过来,他喜欢的……我要你属于我。” 沈觅遍体生寒。 “我也喜欢清晏。当初我说过,你若能将对小棠的十分好,分一分去给别人,轻易就能让别人对你死心塌地。” “我也只要一分就够了,试试吗?你看,就像今日一样,清晏只需要在旁边陪着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可以对你非常非常好。” 顾微澜将煮好的面条捞出,放进一旁香气扑鼻的高汤之中,色香味皆是一绝。 “来北朝,我只为两件事。” “杀越棠。” “……还有,得到你。” - 柳含章看着越棠拆除机关的最后一个零件,在一旁焦急道:“没有了吧?” “没有了。” 越棠放下手中的断剑,将拆卸出来的炸药散开销毁掉。 他的手本就带伤,不到一个时辰用一柄断剑找出黄金台所有炸药再拆除,此时两手都遍布划痕。 柳含章紧紧握着着夫人的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真是……是哪个疯子要这样害人?!” 柳含章几乎要怒不可遏,又有些后怕道:“幸好你来了……” 柳含章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除了黄金台,还有别处有吗?” “殿下自有安排。” 黄金台最重要的一处交给了他,还有制造署许多人,沈觅会有安排去往丽阳其它各处。 沈觅算无遗策。 越棠没有再留在黄金台,找柳含章借了马就立刻往公主府赶过去。 顾微澜这次,必然是想要杀了他的。 他或许不会伤害沈觅,但是越棠难以忍受,沈觅独自在顾微澜面前。 他被她的筹谋支到黄金台,他也听话地解决了黄金台的危机,沈觅不能再不见他。 越棠回到丽阳的消息自黄金台传开。 黄金台世家贵族聚着,暗卫、护卫也众多,越棠一出黄金台的范围,便见街道各处出现手握各式各样武器和暗器的死士。 身下骏马畏缩地往后退了几步。 越棠垂眸看到骏马身上挂着的柳含章的佩剑,左手握住,拇指推开半寸,将袖口割出长长一条布条,快速地缠住右手崩裂的伤口。 最后将佩剑握在右手中,抬起眼眸。 杀也要杀回去。 - 沈觅看到天空忽然炸出一朵蓝色烟雾。 顾微澜也看了过去,不再坚持要沈觅尝他做的长寿面,微笑着道:“殿下的人将机关都拆除了?” 沈觅侧头看向他。 “若是我没找到你,你会怎样?” 顾微澜眼神微微宠溺。 “烟花很好看。” 他会直接在沈觅打算拆除炸药的时候,直接放信号让所有人引炸炸药。 他要沈觅,但是也要感受到乐趣。 沈觅轻声道:“你是个疯子。” 顾微澜笑了。 “这样,就算疯了吗?” 沈觅不吃他做的长寿面,顾微澜自己低头尝了一口,慢慢道:“澜虽然每一步都是为了乐趣,可每一步也都是精心算好的。今日丽阳这回,刀口舔血,拉天下入局,这样的乐趣才最让我兴奋。” 沈觅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想杀你很久了。” 顾微澜并不在意。 “你前世也想杀小棠,这一世不还是对他那么好,我不在乎。” 顾微澜莞尔一笑,“况且,你杀不了我。” 顾微澜站起身,走到房屋中央,推开和面的长桌,下方是一条暗道。 他对着沈觅柔声道:“清晏,听话,跟我走。” 沈觅在袖中捏紧了信号弹。 顾微澜不容拒绝地走到她身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他虽然病弱,但是力道却很大。 沈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顾微澜笑道:“久病也能识得本草医药,清晏,你在来到青萍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药。” 他有些惋惜。 “我说了,我虽然是为了乐趣,可是,每一步都是我反复思量过的,哪会那么容易破局。” “小棠今日死不死尚在其次,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他。清晏,今后,你是休想离开我了。” 沈觅想活,那就只能依附于他。 她在他手中,不管死士能否成功杀死越棠,越棠只能再次赴死。 沈觅被强制拉到暗道前,房间正中的位置。 顾微澜松开手,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神情带着满足的愉悦。 沈觅朝他笑了一下。 好像对自己中药一事满不在乎。 顾微澜眼神一凝。 她没有下暗道。 趁顾微澜微愣的瞬间,沈觅迅速将暗道合上,同时将袖中信号弹放出。 顾微澜失笑,“城外大军?清晏,你来不及的——” 话音未落,青萍院四面八方围着的公主府黑衣卫忽然朝着正屋中放箭。 极重的弓弩、锋利的铁箭。 顾微澜惊愕。 “你……” 沈觅迅速在脑海中对系统道:“兑换道具,痛感消失。” 系统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地反应迟钝了一瞬。 弓箭的去势不因为任何人的愣神而中止。 站在房间正中的两个人在第一轮箭雨之中就被射中。 铁箭穿透沈觅胸口的那一刻,皮肉被破开的痛感还没有传开,系统立即反应过来。 沈觅松了一口气。 不疼。 沈觅面前是一点点白光扑面飞来,她的黑衣卫含着泪,听从她进来时的命令放箭,顾微澜的人此时却狼狈地想要挡住同归于尽的箭雨。 沈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胸口一箭、肩头一箭、腹部两箭、大腿和手臂各一箭,带出鲜血喷涌。 她感受不到疼痛,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弓箭穿透她身体的力道,还有血液争相往外涌动的失力。 沈觅顺着箭矢的力道往后倒下,她去看了一眼顾微澜。 两边肩头共三箭,腰腹四箭,四肢共五箭。 比她多了七箭,是她一倍还要多。 沈觅仰面倒地。 她感觉不到痛,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就是要更倒霉一些。 穿透她身体的箭尖因为她落地又被推了回去,带着血沫和血肉碎块的箭身又从身前拔出了些。 沈觅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在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流失。 她在倒地的那一瞬间,还能自如地转头去看顾微澜,在倒地之后,她渐渐失去了移动的力气。 头顶箭雨还在继续,在她眼前好像被按下了慢速,每一箭的落点她都看得无比清晰。 系统惊地没能立刻说出话。 “沈觅,你……” 在脑海中还可以自由交流,沈觅道:“我说了,顾微澜必须死。” 他想用药控制她,更不可能如愿。 主系统的声音响起—— “回归倒计时,十。” 沈觅不急不慢地调出来权限,直接去翻到了前世越棠死的那一年。 她去看了越棠染上五石散那时。 他刚从地牢中出来,顾衡恨他,折磨人丝毫没有手软,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越棠昏睡在空旷阴冷的寝殿之中,带着五石散的小厮在门口的暗卫忽然暴毙后,小心翼翼地潜入了他房中。 沈觅站在越棠床前看着。 或许许多她看过的连续剧中,主角在昏迷中被喂药时,要么忽然醒来,要么有人阻止,可越棠不是。 “九。” 小厮直接捏起越棠下颌,将五石散倒入他口中。 越棠素日积威甚重,即便昏厥着,小厮也吓得手抖地一半都撒了出来。 小厮索性拆开了他身上包扎好的伤口,直接将五石散撒上去,又慌乱地系回去。 沈觅看着小厮做完就惊慌失措地逃离,五石散渐渐发挥效用。 越棠脸色红润起来,眉头也舒展了些,在昏睡中轻声喃喃:“沈觅……” “八。” 沈觅调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越棠想要戒断五石散。在越棠从地牢中逃出后,沈觅连着半年多没再见过他。 越棠找了一处山林,布置好了房屋,每次瘾性发作时,便让暗卫将他四肢用铁链锁住,独自在暗室中熬过去。 暗室中没有一个窗口,门关上之前,沈觅看到越棠近乎枯瘦,闭着眼睛,唇瓣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七。” 暗室是纯粹的一片黑暗,沈觅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知道,她站在越棠身前。 先是一片安静,随后铁链晃动起来,越棠在挣扎,铁链被绷直又松开。 他渐渐忍耐不住,隐忍的闷哼从口中溢出,铁链被剧烈地牵动着。他从跪在地上挣扎,到在地上翻滚着痛呼出声。 沈觅庆幸是在暗室,她什么都看不到…… 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六。” 暗室打开,沈觅看到越棠瘫软地倒在地上,暗卫一靠近,他忽然暴起,就要用铁链去绞暗卫的脖颈。 这暗卫很是熟练地按下一个机关,铁链收紧,直到越棠被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双眼血丝遍布,神情狰狞可怖,沈觅看得愣在原地。 暗室再次关上。 “五。” 沈觅问系统:“越棠前世不是好人,他杀人无数,掀起战乱,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他是有原因的,对吗?” 系统难得没有立刻给出反应,反而是列出了数据。 “南北两朝不睦,又有前朝南越遗民,战乱不可避免。” 上一世,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二十三岁越棠死亡,战乱基本结束,二十四岁,战乱完全平息,仅用不到四年。战乱前总人口三千四百万人,战乱后南北两国加上南越前朝遗民,一共两千五百二十万人。 若是按照剧本,沈觅二十岁战乱爆发,要到她二十七岁战乱才能基本结束,到完全平息,至少□□年。战乱后不到一千八百万人。 战争越久,黎民百姓受难就越多,死亡也就越多。 上一世,多了沈觅这个变数……还有越棠,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战乱缩减了一半的征战时间……多存活下了至少七百多万人口。 沈觅看着列出来的数据,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越棠的目的吗?” “……不知道。” 系统摊手,“这只是数据统计,我也不知道。” “四。” 沈觅调到了最后,越棠死前。 他大约是将五石散的瘾性控制了些,独自一人找去了一个山谷,山谷中藏着几百死士。 是岭南王最后的底牌。 越棠拔出长剑,一人战数百人,最后死士尽倒下,越棠拄剑撑着身体。 沈觅看到她带着士兵到了山谷边上。 越棠看到了她,沈觅站在他身边,能清楚地看清他的眼神,而不是前世那样,隔着漫漫火光。 他眼中似有释然。 低声道:“我就不让你知道了。” 火光外的沈觅走近了些,越棠眼神终于不再是强逼自己做出来的冷漠,不是火光让他眼神温柔,是他眼眸本就温柔。 “三。” “我这模样太丑,别看。” 他最后还是没能完全戒断五石散,整个人干瘦着,神采黯淡,容色不比之前。 却也算不得丑。 越棠最后看了沈觅一眼,走进火海深处。 他衣袍和长发被火星沾上,直到全身被火光覆盖,他没来得及自刎,就已经提不起自刎的力气。 是清醒着被烧死。 大火散后,满山死士和越棠都归于灰烬,大雨冲刷,再找不见半点痕迹。 这一年,他才刚满二十岁。 “二。” 沈觅这一世曾经辗转反复,她总觉得越棠前世是在山谷中被她挡住了去路,无处可逃,才被迫惨死。 如今再看,不是的,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干干净净地离开。 沈觅眼前的山谷消散开来,她忽然感觉心脏绞痛。 可她明明已经用了痛感消除。 房门忽然被冲开,沈觅勉强还能睁着眼睛,逆光出现的少年,红衣墨发,有清绝于世的风华。 “哎,系统,帮我留个字给他。” “什么?” 沈觅似乎听到了系统都带了一丝哭腔,不知道是为谁在难过。 “我想要四海升平……喜乐安康。” 今后南北两国无主,漠北、车师虎视眈眈,南越立场不明,却需要越棠的前朝血统才出师有名。 天下若有共主,越棠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个千万人阻挡一人往矣的少年,那个会给孩童带着糖果的少年。 愿她生活了三十年的世界四海升平,愿这个少年从此喜乐安康。 “我所有积分,换越棠这一生顺遂。” “一。” 她眼睛蒙上了水雾。 沈觅能勉强看清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像星星藏在里面,纳进去了整片星空。 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染上血,一寸寸碎裂开来。 “请闭眼,您已进入通道。” 第57章 再见 “死啊,死了好。两辈子,我又不…… 沈觅眼中水雾还没来得及汇聚成泪滴, 就阖上了眼睛,再寻不见。 人在死亡之前会想什么?会看到什么? 这不是沈觅第一次经历死亡。 都说人在临死前,能够在脑海中像电影放映一样, 再回味一遍自己的一生。 沈觅经历了两次, 这一次, 她却在不断地想着一个人。 人的死亡进程中,听觉是最后消失的一个感官。 沈觅听着主系统的通知提示,她感觉到自己身陷一片黑暗之中,身体忽然变得很轻, 往高处飘起。 她的意识也开始变得疲惫起来。 沈觅想, 越棠再说说话吧,或许意识离开前, 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沈觅听到了。 “沈觅!” 意识沉睡前,她觉得自己在笑。 他可终于不装了。 …… 越棠从没想过, 沈觅会死。 他喜欢一个姑娘, 他向那个姑娘表明了心意。他不会逼迫她,她拒绝他也好, 讨厌他、欺负他也罢,怎么对他都行。 就算不理他不见他也可以, 两世了, 他不是不能继续守下去。 沈觅那么聪明,那么通透, 那么薄情, 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越棠站在门边, 脚下如有千钧。 房中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仰面倒在地上,珠翠松散,佩玉跌碎。 她流了好多血, 深蓝的宫装被浸泡成浓重的深色,身下的血迹四下漫开。 越棠数不清沈觅身上中了多少箭,箭尾挡着,他连她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沈觅怎么可能会死? 她算无遗策,理智到无情,他只能弃甲投戈,做她的手下败将。 她那么厉害……一个顾微澜,她怎么可能就会死去? 所有痴妄他都不要了,他不敢了,他再不逾越半步。 可沈觅丝毫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拼了命地来寻她,连见她最后一面都来不及。 只能接受不知道被多少铁箭贯穿的,已经冰凉下来的…… 她。 越棠刚一迈步,险些直接跌倒在地。 他几乎是步履蹒跚着朝着沈觅走过去。 这是噩梦吧。 越棠想象不到还能有比此刻更恐怖的场景。 他衣角忽然被扯住。 越棠心神恍惚,脚下虚浮,他低头看了一眼,顾微澜身上的箭密密麻麻,却没有几处伤到要害,才能比沈觅坚持的时间长一些。 他身下血流如注,抬手扯着越棠,费力地瞧着他。 顾微澜也没想过,他这一世又要结束地这样快。他以为他抓住了越棠的光,可他没想到沈觅会狠到拉着他一起死。 是怕他不放过越棠吗? 顾微澜忍不住笑了,要是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这一定是他此生最张狂最放肆的笑,他没有泪,眼角生生流出两道血痕。 他是丑角,那就唱完最后一场戏,谁都不要好过。 他盯着越棠,一张口,就有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 他还是要说话。 顾微澜满脸是血,一边眼角流着血泪,一边大笑着,一字一字道:“小棠啊。” “你的殿下……不要你了。” 字字泣血,如同诅咒。 - 沈觅再次生出意识时,是在和系统告别。 她浑身乏力,眼皮睁也睁不开,却能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鼻端是病房消毒水的味道。 系统在和她确认:“所有积分都给越棠?” 沈觅“嗯”了一声。 “他受的苦够多了。” 系统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知道积分可以一比十兑换成现实流通的货币吗?” 沈觅道:“我知道啊。” 沈觅做越棠这个任务三百万积分,连同上一世攒够了治愈她身体的总额,又因为有顾衡重生的错漏,补偿了两百万积分。 她只给自己兑换过一个痛感消除的道具,一百积分。 系统没再说什么,照做了。 “一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已转移至越棠。那个世界主线从此对他不会再有排斥,他会一生顺遂。” 沈觅笑了。 系统沉默了会儿,问道:“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沈觅微微怔愣了一下,认真去想了想。 “你还能再看看越棠的亲密值吗?” “能的。” 系统查询了一下,道:“40。” 沈觅发着呆,过了一会儿,笑着道:“挺好的。” 沈觅听久了,也能从系统机械合成的声音中听出情绪来。 系统有些伤感。 “你一直很尊重他的,这回连个选择都不留给他,只能面对你的死亡。” “他不喜欢我了,挺好的。”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唇角高高扬起。 “再见。” 彻底再见了,系统。 还有……越棠。 系统渐渐远离,它看到病床上的沈觅睁开了眼睛,陪着她身边的中年人泪流满面,旁边一个年轻姑娘激动地尖叫了一声,几乎想要扑过去,护士笑着将她拦住。 她眼眸清醒又温柔,唇角微微弯起。 沈觅回家了。 系统也觉得开心,它打开的越棠亲密值面板还没有关闭,它看着这个数值还在往下降。 它想了一下。 它不明白,沈觅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了。难道人一死,越棠就能一点都不喜欢沈觅了吗? 系统看着数值归零,随后重回91。 它愣住,去自我检查了一下它的亲密值模块,上面有亲密值的介绍。 “亲密值不同于心动值。爱欲和怨憎的总和,此为亲密。” 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从没有减少过一分。 终是由爱生憎。 - 丽阳彻底乱了。 南朝北伐、漠北南下,车师盘踞在侧。 皇宫中两匹茅草卷着当今陛下和二皇子的尸身,清晏殿下和幕后推手玉石俱焚于公主府。 南境有齐珩大将军,北境有镇北王,穆家连同丞相、御史三方掌控丽阳。 云霏比越棠晚到了一刻钟,她回来时,就看到黑衣卫跪了一地,青萍院中一丝声音也无。 越棠跪在沈觅身边,血水浸透他的红衣,颜色深深浅浅一片。 他眼眶红着,手足无措。 沈觅的身体被很多铁箭穿透,箭身还带着血肉碎块。 她无疑是美的,肌肤是苍冷的雪白,而脸上妖艳的血红让她有一种惊人又诡异的瑰丽。 她身上的箭太多了,越棠愣愣着,甚至不知道他此时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将这些铁箭拔出,他该怎么让她醒过来…… 这真的不是一场噩梦吗? 云霏哭地嗓子都哑了,她跪在门外,有人要来收敛尸身,庭院中的尸体已被清理出去。 顾微澜的尸身不知道被谁分得七零八落。暗卫用一张草席卷着扔到乱葬岗,野犬在人散后三三两两扑过去。 云霏哭到险些昏厥,摇摇晃晃想要去将沈觅的尸体整理干净。 她刚靠近,就看到越棠失魂落魄一样地守在沈觅身前。 越棠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的手一直很稳,前世常用弓弩,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受了再重的伤,只要有一把弓箭在他手上,他想杀谁,谁都逃不掉。即便是他染上了五石散,也能握地稳长剑。 可此时,这样稳的手颤抖着,一支铁箭都险些握不住。 云霏小声啜泣,看着越棠红着眼睛,将沈觅身上的铁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带出被搅碎的血肉。 云霏低着头痛哭,看都不敢再去看沈觅一眼。 越棠擦净沈觅身上血迹,为她换上整洁的华丽宫装。 云霏想要靠近,却见这个殿下最宠爱的少年一滴泪都流不出,眼尾却红着,瞳眸爬着血丝,看人如同厉鬼。 云霏被惊地愣了一下。 她早就能看得出来,越棠喜欢殿下。 她也能看出,这些时日殿下对他有多冷漠。越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从雍州到丽阳,再从黄金台到青萍院。 他肩背甚至脖颈上都有各种武器暗器的伤痕,此时好像丝毫不觉,警惕地挡在她面前,好像在防着谁抢走他的殿下。 云霏离开。 丽阳乱成一团,各方割据,越棠守在沈觅尸身之前,任何人都靠近不了。 他跪在沈觅身前,好像是在等。 沈觅身上没有血迹了,她什么时候再睁开眼睛? 云霏时常来看,一日、两日。 越棠中途昏倒也不离开半寸。 尸体的腐臭味渐渐升起,尸身的肌肤上生出深深浅浅的瘀斑,再美的容貌此时也斑驳可怖。 云霏忍不住哭求。 让她安息吧。 求求你放过她吧。 越棠像是被吓到了,眼睛中迅速漫出水雾。 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沈觅她……” 真的不在了吗? 整整三日一滴泪没掉,等到他彻底欺骗不了自己,云霏没见到过一个人这样痛彻心扉的哭泣。 为她换上宫装后,越棠三日没有碰沈觅一下,此时,他哭着将沈觅冰凉又腐臭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 原本貌美的少年被这些时日折磨地形销骨立,眼中满是血丝,眼底甚至有血管裂开,让眼白铺开一片片红色血雾。 房中一个活人,一具尸体,一人疯魔。 云霏眼睛红肿着,等到越棠哭地昏厥过去,她哑声让人将越棠和沈觅的尸身分开。 暗卫声音颤抖,“越公子抱得太紧了,分不开。” 云霏闭上了眼睛,“殿下该准备后事了,必须分开。” 战乱之中,沈觅的葬礼很快进行,丽阳乃至北朝绝大部分疆域,悉数缟素。 等到越棠醒来,他手臂脱臼又被接上,沈觅已经下葬。 越棠站都站不稳,推开所有人,去到沈觅碑前。 云霏交给了他一个荷包,是在沈觅生前穿着的那套宫装袖中找到的。 里面放了两颗棋子,一张纸条。 黑子是沈觅和陛下最后一次对弈时,手中握着没放下的黑子,白子是船上越棠为她拾起的那颗白子。 纸条上写—— 我愿天下四海升平,喜乐安康。 云霏在他身后看完,哑着声音:“是殿下留给你的。” 纸条被展开时,一瓣干枯的桃花瓣落上越棠膝上白衣,又落到地上,被风吹到无人的角落。 没有人能有心情注意到。 雍州公主府的桃花枝,终是成了无主的桃花。 越棠看着这张纸条,忽然就有大滴大滴的泪珠砸下。 云霏麻木地看着。 她这些天膝盖跪地酸痛,她没有再管越棠,独自一人回了公主府。 天色从白昼变为黄昏,又从黑暗转到黎明。 越棠跪在沈觅灵前,眼泪几乎流干。 他摒除所有情绪,将最后这些天又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 一天又一夜。 他终于冷静下来,想通了那些原本他不可触及的事。 一个荒谬的、让人不愿相信的、颠覆整个世界和真实的真相。 代入进前世和今生,却是完美的逻辑闭环。 ——沈觅带着使命降世,先是顾衡,再是他。 不是他主观上多愁善感觉得沈觅和他很远,而是他真的永远无法触及她。 他不知道沈觅的来路,也不知道她的归途。 他越棠只是沈觅的过客。 沈觅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可是,在最后,她狠心地选择了最惨烈的离开方式。 或许这就是试图困住她的代价,她明明知道,他有多喜欢她,他喜欢了她两辈子。 她从未在乎过他。 他越棠这两世,到底是困兽,还是牵丝傀儡? 前世所求,这辈子如愿,最后再狠狠将真相披露。 越棠才知道,今生这一场大梦,原是戏耍他的荒唐闹剧。 当心如死灰时,有多爱,就有多恨。 等到云霏再来沈觅碑前时,见到仍旧跪在碑前的越棠,她哑声道:“节哀吧,你还得活下去。” 殿下已经死了,越棠总不能继续跪下去。 越棠抬眸,看向云霏。 他眼下是淡红的血泪,对着她笑了笑。 唇角刚刚扬起一丝,眼底颜色更深的血泪就大颗大颗滚落而下。 “死啊,死了好。” 她如愿了,她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她的地方。 她摆脱他了。 两辈子。 “我又不是离了她就活不了。” 云霏闭了闭眼,眼前的少年哭着笑,血泪斑驳。 这一日后,云霏再没见过越棠。 第58章 回归 血色和戾气的殿堂中,他看到她了…… 出院那天, 夏日的阳光明亮地刺眼。 沈觅抱着一大捧花束,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21世纪的阳光照在她身上,离开医院, 高架路上车来车往, 大城市斑驳的味道混杂又匆忙。 那个古色古香的世界好像彻底从她身上剥离。 沈觅将墨镜摘下一半, 眯起眼睛去直视天上的太阳,被刺地眼睛闭眼就是一大块光斑。 眼睛很不舒服,但是让她觉得真实。 发小楚妙等在门口,见到沈觅出来, 朝着她展开手臂, 笑容张扬又漂亮。 “沈觅,欢迎回归正常生活!” 沈觅怀抱中的向日葵带着淡淡的清香, 她朝着楚妙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回来了。” 沈觅回到现代的生活忙碌又充实。在医院卧床太久,她的体能、耐力都大不如前, 她要尽快捡起过去的工作, 每天还要腾出时间去健身锻炼。 当初渐冻症来得迅速,在医院将近有一年, 这回出院之后,好友一一发来慰问, 三天两头还有聚会庆祝。 刚回来的这几个月, 是一点儿都算不得轻松。 沈觅站在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将衣领的纽扣解开。 镜中的她因为长久不见阳光, 肌肤白得病态, 手背还能看到微微泛紫的血管。 她的眼眸因为瞳色浅而显得清冷, 唇色淡红,是稍有距离感的明艳,和清晏公主有八成相似。 清晏的容貌还要更有迫人的锐气一些, 沈觅自己的眉眼冷淡大过于锐利。 沈觅看了自己一会儿。 现在她看眼前的自己还有些不真实的陌生感。 她在任务世界的时间,比她在现实世界的时间还要长。 看惯了清晏的模样,再看自己时,就算再像,也还是会有一种割裂感。 现实生活的匆忙,不能留给她多少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一天就匆匆忙忙地结束。 沈觅不再望着镜子,换上睡袍就疲惫地躺到床上,思绪有些懒散。 她在想今天的事。她白天应约去看一场发布会,朋友引荐一个创业者给她认识,笑着和她介绍:“这是小唐,唐霖。” 那时,听到那两个字,沈觅手中握着的高脚酒杯差点倾倒,吓得唐霖一路上都少言寡语。 沈觅抱歉地解释是她走了神,气氛才缓和了些。 小唐,只是一个发音相同的称呼,却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自从回来之后,她几乎没时间去想的那个人。 她睁眼看着上方的吊灯,灯光璀璨,刺地眼睛微微酸痛。 一闭眼,她脑海中就浮现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那任务世界的三十年,突然地就好像一场梦,结束后,找不到任何存在过的依据。 越棠也是。 除了会被渐渐忘却的记忆,他不存在于她的世界和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概念、任何理论,能去证明他的存在。 仿佛只是一个臆想中的人。 沈觅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 幸好啊,她及时抽身回来了。 她的情感都还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 过些天,等工作完全和之前接上之后,她就能有不少空出来的时间,她可以再去学一个新的领域技能将这些时间填充上。 沈觅有些困倦地乱想,就,学一学厚涂好了。 她慢慢学,学不来再换。 把心中所想……在记忆模糊前,都画出来。 - 乱世第一年。南越拥立君主越棠,字长雍。十一月,越长雍统一南越、南朝,出兵攻打车师。 第二年。北朝政权分崩离析,各地割据为主,漠北南下,占冀州、兖州、营州三州之地。同年,越长雍攻下车师国。 第三年。漠北欲继续南下,于青州遇越长雍,战于戈壁滩,大败。岁末,越长雍收复原北朝五州之地。自此,中原已定。相较于前朝,新朝另扩大疆域南至南越、西至车师,版图空前宏大。 大晏元年。开新朝、国号为晏,定都雍州,更名为雍都。七月,帝越长雍攻下漠北。自此,天下归一。九月,帝于雍都敕造百丈摘星台;十二月,于皇宫建梧桐殿。 二年。帝命章韬出海、伍瀚西征。 三年。帝重整天下水路,劳举国之力开山建渠。 四年。年初,摘星台建成,帝重用方士,亲自观星,大兴术数之道,民间已有哀声。太平大世不减重典,百姓怨声载道。新朝不稳。 五年。三月,章韬回朝,帝欲东征。新朝动荡,大晏人心惶惶。 - 时光如流水。 就像沈觅所想,她回来之后,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忙一忙她名下的工作,学一学厚涂课程,不时和发小楚妙等几个朋友结伴,一同满世界游玩,三年眨眼就过去。 落地窗外江涛粼粼,风景秀丽。沈觅搬来矮桌和懒人沙发放到窗边的地毯上,抱着数位板和笔记本摆放好,就仰面歪进懒人沙发里。 她今天接了一个人设单子,是一个架空朝代的少年。 沈觅托腮随手勾画着理一理思路,她眼睛望着电脑屏幕,笔尖在数位板上划动。 其实她对古代甚至要比现代更得心应手。 那些陈设、建筑、服饰,都有她曾经生活过三十年的记忆。 沈觅思绪飘远了些,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 交织的线条渐渐能看出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等沈觅神游回来,就看到她笔下已经能初见轮廓的少年。 沈觅凝着电脑屏幕,手中数位笔放下,又重新拿起,笔尖停滞着点出了一个黑点,她又只好将笔放下。 她还记得,当初她学原画,是想要把人画出来,可学完之后,她从没有画过他。 沈觅叹了一口气。 看着这个简单的轮廓,沈觅发了一会儿呆。 为什么不画他? 沈觅给自己的理由是,记不清他的模样了,画不好看,干脆不画好了。 可是这随手的几笔,沈觅知道,她没忘。 沈觅一下一下将线条撤回,又很快还原回来。 盯着这幅线稿,沈觅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无奈笑了一下。 她再次拿起数位笔,这回是认真落笔。 细化线稿,开始铺色块…… 他的眉眼,鼻型、嘴唇,他的脸型、神情、身形…… 从早晨,一直画到晚上霓虹灯光洒满江面,沈觅咬着面包,认真去完善衣饰细节。 她画图其实很快,可这次,画了她平日几乎两倍的时间。 每一笔,她都仔细想过,才小心地落笔。 最后将放大的细节缩小回去,红衣少年的模样映入眼底,沈觅心跳一乱,立即闭了一下眼睛。 当初学厚涂,便是觉得,要是能把学好,厚涂能还原真人的质感。 可是太像了,沈觅有些抗拒去看。 只是片刻。她无奈叹了一口气,还是睁开了眼睛,去看电脑屏幕上的…… 越棠。 她许久没有想过的两个字,这个名字。 沈觅望着他,她画的是越棠对着她笑的模样。 是他会试之后,她要离开丽阳的那天早上,他陪她登上摘星台去看星空。 少年眼眸比星辰还要漂亮,微微弯着,唇瓣扬起,好看到不真实。 沈觅凝着屏幕。 良久,她将视线移开,去看窗外的灯光和明月。 沈觅也不知道,她是在发呆,还是在胡思乱想。 直到手机闹钟提醒她到了睡觉的时间,沈觅才如梦初醒一样,慢吞吞合上笔记本。 后天楚妙约她再去西藏,她明天还得收拾行礼。 坐在这里一天,她一站起来,才发觉肩背手腕都酸胀起来,因为猛地站起身,眼前也发黑了一瞬间。 就在此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她极为熟悉的声音。 “那个……一个小任务,做吗?消除您身体疲劳、让您容光焕发……还有四百万积分!” 沈觅一愣。 是系统。 那个世界,好像又离她近了起来。 只是,她沉默了一下,道:“不做。” 系统也愣住了。 “你都不问什么任务的吗!” 沈觅回答地很快,“不需要知道,我不想做任务了。” 或许做任务能得到很多很多,但是她不想再像介入越棠的生命一样,再去拨动别人的生命轨迹。 系统被噎住。 “任务目标是越棠,你不考虑一下的吗?” 笔记本电脑还被拿在沈觅手中,里面存着一张她刚画好的越棠。 沈觅手指收紧起来。 她忽然有些心乱。 “我……”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沈觅手有些不稳,她将笔记本放到桌上,用力捏了捏眉心。 系统看她似乎有一点动摇,立刻加码道:“再加一百万积分!” 沈觅没有说话。 她不需要那么多积分。她不像之前,除了做任务,就只有死亡一条路。 她如今好好地。 沈觅理智审视自己,清楚地知道,她可能忘不掉越棠了。 她如今还会有点复杂心绪,可终归会有一天,她能心情平静、丝毫不受影响地再去回忆他。 任务世界给她的影响,能在时光之中被彻底抚平。 可是如果再让她见到越棠,再重新投身进去。 沈觅不是没有心的人。 她会记挂,会喜欢,会习惯,会舍不得……也会难过,会痛苦。 做任务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她投入进去之后,怎么再回来。 沈觅并不想喜欢一个人喜欢地太深,现实里不行,这样一个任务的世界里…… 她更不想。 她不想独自消化几十年。 要是再见到越棠,沈觅不可能永远理智。 系统在她脑海唉声叹气。 “越棠可听你的话了,他统一了天下,中原、漠北、车师、南越,尽是新朝疆土,成了两世都没有人能做到的天下共主。” 沈觅愣了愣,她笑了,“这很好啊。” 她抿了一下唇,“越棠很聪明,没有世界主线给他的负面影响,他想做的事,都能做成的。” “并不好!” 系统大声控诉,“除了听你的话统一天下,他就没做过别的好事了!” “才开朝不到一年,他就又派人去征战。不仅攻打陆地小国,他还让人出海去打仗。这就算了,朝内他还大兴土木,百丈高的摘星台硬是让人四年就建成了,还劳民伤财去改水路!天下刚平定,该是休养生息立好根基的时候,他非但不注重当下民生,还要继续折腾!主线彻底崩了不管他了,但是好歹让他给这个世界留条活路吧!” 系统念叨:“他是自取灭亡!再来两年,别说两年,只说一年,你信不信肯定得有人反他!” 系统停顿了一下。 “我觉得你大概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就又把这个世界申请成了任务给你……” 沈觅僵住。 “可是……” 她能有什么用吗? 40的亲密值,经过那么多事,如果是她,大概没有几分了。 系统加载了人性化模块,也能够发出语气。 它有些惭愧自己疏忽,叹气,“之前没告诉过你,亲密值不是心动值,亲密值是爱和恨的综合。” “峰值永远都是91。” 只是越棠对她有了怨恨。 沈觅心脏一缩。 她眼睛忽然睁大。 “等等……” 系统直接摊开了说,“他的喜欢就没低下去过。” 沈觅忽然不能平静起来。 当初因为越棠的亲密值降低到60,她最后才决心放下了信号弹。 越棠会看到她死亡,总归不会太难受。 沈觅头脑混乱。 可要是越棠没有减少一分对她的喜欢呢? 她那样决绝惨烈的死亡,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结果? 沈觅忽然感觉难受起来,她只能扶着桌子慢慢坐下。 “等等,我想想。” 系统给了她时间。 沈觅乱了。 她对他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因为第一世越棠死在她面前,她还没看到他死前的模样,就郁结在心。 她那样的死法……越棠一定能看到。 沈觅慌乱了。 系统数着时间,有些急:“越棠就要派人东征了!!”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算了。 不优柔寡断了。 她大可以坚持不去,做个胆小鬼,好避免她任务结束后要独自面对的几十年。 可是,沈觅知道,那她一定会后悔。 - “你在皇城雍都中了。” “今日是为章韬归来举办的一场庆典,越棠这几日已经在筹划准备东征的粮草了,宿主请尽快阻止他!” “你出现的地点安排在尽量接近越棠的地方,你的身体是按照你在现代的身体捏造而成,身份由世界自动补全,尽量简单,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请睁眼。” 沈觅睁开了眼睛。 她此时定格在一个动作。 她稍微侧头看着台下,两手往同侧一高一低举起,手指柔如水波,身姿也摆出极为婀娜的姿态。 她身上是云锦织就的轻薄舞衣,水袖高高扬起,发间流苏凉凉地搭在脸上。 沈觅下意识往最前方去看。 宫殿自下而上一点点映入眼帘。 先是镶金汉白玉的台阶,往上是跪在两边的宫人,头颅恨不得埋在地上,手中极为恭敬高高捧着一个酒樽。 再往上是玄黑色龙袍下隐约能看到的长靴靴底,龙纹金线织就,森冷又华贵。 沈觅还要继续抬头去看。 看看过去了多少年,越棠此时多大了? 她那边过去了三年,越棠呢? 还没等沈觅再继续往上抬头,就看到她身旁拱卫的第一舞娘忽然袖中闪现泛着幽蓝的刀光,下一刻就以轻功迅速靠近正前方的龙椅。 殿堂中顿时大乱。 “狗贼越长雍!” “拿命来!” 沈觅往一旁看了一眼,周围没有暗卫,甚至殿中没有一个护卫。 越棠又要做什么?! 沈觅焦急起来。 不等她忧心高高提起,就见舞娘的身体被抛了回来。 人就重重砸在她脚下,喷涌的鲜血浇透了她足尖,沈觅身体有些僵硬。 她看到了舞娘的脸。 一张和清晏有七分相似的骨相,经过妆容细细描摹,几乎和清晏的容貌一模一样。 沈觅愣住。 系统也安静了一瞬间。 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从未减少过。 越棠爱沈觅,也恨她,过去有多爱,如今也就有多恨。 经年不减。 舞娘手中的短刀浸染了鲜血,从她颈间动脉起,一直划到眉心,横亘了几乎整张脸。 舞娘的脸正朝着沈觅。 沈觅眨了一下眼睛,血液似乎也冷下。 她愣愣地直接抬头往前方看去。 宫人手中酒樽散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紧紧贴地跪着。 沈觅听到耳边有人感叹。 “这是今年第几个长这模样的了?” “得有七八个了吧……就没活下来一个。” 沈觅看到越棠站起了身,他右手指尖沾了几滴血。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筋络微显,漂亮又有着让人觉得危险的力量感。 他手腕转动了一下,带动手指将这几滴血迹甩开,落在洁白的汉白玉上。 沈觅视线从那几滴血迹移向越棠。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 站在龙椅之前,他好像比少年时又高了一些,不似当初单薄的少年身躯,骨架完全舒展长开,有着极为浓重的压迫感。 沈觅几乎忘记了呼吸。 越棠将手放下,视线从自己的手指移向舞娘的尸身。 青年神色漠然,眉宇间笼着戾气,眼尾洇着微红,是十足的杀伐之意。 目光所及,如同濒死的猎物被一身血腥的猎手锚定。 沈觅看着那双眼睛,整个人都僵住,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廓。 视线毫无征兆地对上。 那双眼睛依旧没有一丝温度,目光森冷。 他看到她了。 第59章 囚禁 将她锁进梧桐殿。 沈觅不知道如今是在她死去的第几年。 她最后印象中的越棠, 就算在她面前装得纯澈,也还是一个仁善又温软的漂亮少年。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他面容棱角更分明, 少了几分少年时粉雕玉琢般的柔软艳色, 变得更锐利而妖异, 眼尾微微泛红,有一种堕落的昳丽,仿佛吸足了血的罂粟。 可当人一眼看过去时,注意到的不是这让人移不开眼的容貌, 而是他整个人不可逼视的阴戾。 忽然目光相接, 沈觅明明知道这是越棠,还是整个人僵住, 就好像被什么凶兽爪牙锁住,背后几乎要冒出冷汗。 是越棠, 又不像越棠。 对视的时间其实很短, 越棠就移开了视线,就好像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对视。 越棠随意地将右手往旁边递过去。 跪在地上的内官立即爬起来, 从一旁的玉盘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打湿后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他手指上还沾着的一点血迹。 小内官手颤抖着, 帕尾被带着微微晃动, 他吞了一口唾沫,克制着恐惧继续擦拭, 越紧张越是容易出差错, 他膝下忽然一滑, 身体朝着越棠倾倒过去,帕子直接从他手中落下。 沈觅听到了耳边有抽冷气的声音。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 那小内官身体就软下去,头颅呈一个诡异的角度折着。 越棠的手就捏在他颈后,小内官没有碰到越棠一丝半点。 沈觅呼吸一凝,瞪大了眼睛。 越棠松开小内官,淡淡看了一眼右手。 极为漂亮的手指上只沾着几滴水迹,血倒是擦地干净。 他低眸,小内官的尸身压住了他的衣角,立刻就有人爬过来将尸身拖走。 越棠没说什么,周围人劫后余生一样松了一口气。 越棠没有管地上跪了一地的侍者,习以为常地举步走下台阶,走向了中央的高台,也就是沈觅脚下所在的这处为观赏歌舞搭建的高台。 刺客舞娘的尸身一半在高台地面上,一半悬在台阶上。 越棠的步伐不快也不慢,整座大殿此时却几乎落针可闻,无一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沈觅看着死去的舞娘和她相似的面容,心底冰凉。 这……是越棠? 她好像又看到了第一世那个冰冷的越棠,随手杀人,阴晴不定,眼前的他明显有过之而无不及。 系统叹气:“越棠虽然统一了天下四海,但是他重刑罚、喜征战,喜怒无常又杀人无度,虽然是大世,也民不聊生。要写到史书里,绝对妥妥一个暴君。” 沈觅面色忍不住露出一丝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越棠吗? “这是你死后的第八年。” 沈觅微愣。 她有些恍惚,居然八年了。 八年,确实足够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找不见当初半分影子。 越棠走了上来,高大的身影存在感强到让人瞬间感觉台上拥挤起来。 沈觅足尖轻轻往旁边转动了一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脚步在沈觅两步之外停下,刚好能看到舞娘的面容。 殿堂上有两人容貌相似。 让曾经见过清晏的人来看,必定觉得地上的这具尸体更像清晏本人,而沈觅倒成了那个不像的。 只是对视了一眼,那越棠……还会认出容貌有了一点改变的她吗? 足尖的鲜血浸透了绣鞋,粘腻又腥气。 沈觅有些冷。 系统讷讷:“这样想,越棠肯定不会玩替身那一套。” 沈觅完全没被系统的话安慰到,反而更不确定了些。 越棠不要和她相似的替身,而是直接将和她模样相似的斩杀了。 他……怨恨她。 要是越棠没认出她,除了他刚杀的之外,他看到还有另一个容貌相似的舞娘,也就是此时的她……他会不会也对她动手? 沈觅看了眼地上尸体,那道脖颈到眉心又长又深的血痕。 惊悚又血腥。 她刚回来,不到半刻钟,越棠就在她面前亲手杀了两个人。 思绪混乱间,她的裙角忽然被扯了一下。 沈觅低下眸,余光的视野中看到,是她身后的一个姑娘扯住了她裙角,想提醒她 ——台上的人在越棠走上来时就立即跪倒,头低着人人自危。 沈觅成了反应最慢的那个。 她迅速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跪伏了一片,生怕又有哪点触怒了这位阴狠的帝王。 沈觅长睫颤了一下,垂下眸,唇瓣用力抿紧。 八年了,四海已经统一,越棠是天下共主,如今大晏的帝王。 她是继续直愣愣地站着,与众不同地像个浑身上下写着“我有问题来杀我”的傻子…… 还是跪他。 再或者直接相认。 还没等沈觅想好,她眼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极为漂亮的手,肌肤白得能清晰看到薄薄皮肉下的青紫色血管。 她被捏住了下颌。 越棠的手凉地就像一块冰,没有半分人气。 他强硬地抬起了她的下颌。 沈觅手指握紧。 她被捏得很疼,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抬头。 眼前是越棠距她极近的面容。 沈觅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越棠果然又长高了一些,她这个姿势和距离仰视他,她的脖颈都有些难受。 越棠瞳色极深,眼尾微红显得十足阴郁,黑沉的眼眸好像吞噬进去了所有折进来的光线,冰冷又陌生。 他神色看不出喜怒,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任何变化,无论是杀舞娘,还是看到她。 沈觅呼吸都几乎停住。 足尖粘腻的鲜血还在警示着她,他很危险,他是想要做什么? 越棠视线从她眉眼滑到唇形,盯着沈觅看了一会儿,他微微偏了一下脸颊,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尸身,就松开了手。 沈觅总算能大口喘起气来,后退了一步,警惕起来。 越棠松开她,什么都没做,甚至表情都没有过一丝半点的变化,转过身又走了回去。 就好像方才掐住她下颌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觅发紧的头皮松了些,低眸看着台阶上的舞娘,掌心有冷汗。 越棠重新走回龙椅,宽大的玄黑色龙袍拖在地上,就像逶迤滑动的毒蛇。 “该审的审,该杀的杀。”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较之前的清冽更低沉了些,尾音微微沙哑,增加了几分冰凉又危险的质感。 沈觅看着侍卫鱼贯而入,一半人迅速捉拿席间的几个官员,当场格杀。 另一半人走上高台,将台上的舞娘纷纷控制住。 两个侍卫朝着她这边走过来,一个直接将死去的舞娘拖走,另一个停在了她身边。 血腥味浓重地让人发呕。 身旁侍卫冰冷的盔甲就要锁住她双手,沈觅用力捏紧了掌心,看向越棠。 他站在龙椅之前,因为众多人进来,灯火摇晃,将他面容映地明暗斑驳。 越棠看着整座宫殿,唇角忽然微微勾起极轻的弧度。 他慢慢坐回龙椅之上,看殿堂中百人百种神色,他唇角的弧度仿佛是讥嘲。 越棠看也没再看她一眼,浓长的睫毛敛下,拿起桌上的酒樽。 “将她锁进梧桐殿。” 旁边的侍卫一愣。 梧桐殿? 他不敢再和越棠确认,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舞女的手腕用麻绳捆住,只好沉默着,向沈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沈觅看着越棠。 他慢慢将酒樽中的酒液饮尽,眼神清醒。 光影照不亮他的面容,一片森寒。 酒樽在他手中转了半圈,猝然从中碎裂。 - 沈觅跟着侍卫走出这座殿堂时,脑中还有些懵。 直到带着春寒的冷风刮到脸上,沈觅才如梦初醒。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越棠了。 不是第一世的冰冷越棠,也不是之前的乖软越棠。 他太捉摸不定,沈觅完全看不清他。 方才,他有没有认出来是她? 沈觅不敢确定。 系统哀声道:“你知道了吧,所以肯定要有个人来阻止他,否则大晏迟早又要乱。” 沈觅心绪有些乱。 越棠亲手杀了两个人,一个是要刺杀他的舞娘,一个是伺候他不小心的内官。还有席间丝毫不留情面的格杀勿论、将她“锁进梧桐殿”的命令。 沈觅掌心冰凉,心底也冰凉。 除了越棠,她看不到任何一个面熟的人。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不同于往日,是她不管哪一世都从未有过的被动和无力。 沈觅忍下不适,抿了一下唇瓣,有些艰难道:“系统,越、越棠的亲密值,如今是多少?” 系统随即去看。 看完,它也艰难道:“零。” 沈觅手指慢慢收紧。 系统立刻打起精神道:“这八年里检测到的峰值是91!只不过是爱恨相抵……他,他还是喜欢你的……” 系统的话变得没那么确定了。 越棠见到沈觅,不像是没认出来她,也不像是认出来她…… 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让人笃定地说,越棠对沈觅的爱欲一如既往。 就算爱意没有少半分,这也意味着91的憎怨。 沈觅心口微冷。 她看着脚下的黑白石子,沉默着跟在侍卫后面走。 一直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雕梁画栋、碧瓦飞檐,上书梧桐二字,处处门环皆有三层。 梧桐殿,确实像是用来锁着困住人的。 门环上的锁被重重解开,殿门大开,等着沈觅进去。 就像是一个囚牢,大开着牢房大门,就等着她进去,大门就会关得严丝合缝,就像一个囚犯,一个俘虏。 她眸光微敛。 系统不敢再说话。 沈觅没在门口多停留,她在门边也是让侍卫难做。 这是越棠下的令,没必要为难侍卫。 沈觅很快就举步走进去,在脑海中淡淡问:“你说是任务,那任务要求是什么?” 系统连忙道:“培养一代明君。” 沈觅没有说话。 系统也有些丧气。 “实在做不了……你放弃任务也行。” 沈觅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还不知道,越棠,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二十五岁的越棠,是她从没见到过的,彻底长大的他。 他就算不好,沈觅也要先知道,他不好到了哪种程度。 不能再让他像第一世那样。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沈觅小小地坚持了一下。 - 空旷的寝殿中没有燃灯。 越棠转身关上隔扇门。 宫灯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关在门外,寝殿中仅仅有窗缝露出来的一点月光,漆黑一片。 越棠往一个方向行走,黑暗仿佛丝毫不能阻碍他。 他点亮了一盏灯。 一点灯光如豆,勉强照出来寝殿中的摆设。 黑石地面、深色桌案,几列摆满书的高大书架,旁边几个橱柜,一张小叶紫檀雕花拔步床,偌大的寝殿,空荡地没有一丝人气。 灯光下,可以看到桌案上铺开的宣纸,是绘制着雍都摘星台和梧桐殿每一处的结构图,一张张,繁复又精巧。 另一边还有一摞用过的纸张,绘着观测出的星图,旁边用工笔写满了小字。 越棠拿出一个玉盒,将盖子打开,放到一旁。 玉盒中装着两颗棋子,一张字条,还有一封书信。 玉质的黑白二色棋子、至今洁白的字条,还有那封被焚毁了一半的书信,上面的字隐隐约约还能辨识一二。 “……杏榜已昭……” 是越棠曾经写给沈觅的信。当时沈觅将信留在了平洲港,后来在战火中也险些被烧毁。 越棠看了一眼,就将玉盒合上。 他站在桌前翻看星图,一张张翻过去,偶尔停下,又写上去几行小字,最后摊开一张还没有绘完的星图,提笔继续绘制。 最后手指抬起,直接掐灭了灯光,他指腹被烫出红印。 寝殿中重回阴森的黑暗之中。 如同过去许多年一样。 第60章 交换 配合您做什么都可以,您打算拿什…… “所以, 宿主,你现在最首要的,就是想办法阻止越棠东征。” 除了每处门窗都多加了好几道的锁扣之外, 梧桐殿修建地巧夺天工, 就算是当初的北朝皇帝寝殿养心殿也不及眼前的梧桐殿半分。 横梁上都雕刻着极为精美的浮雕, 墙壁上绘有彩绘,博古架上的摆件样样华贵无比。 沈觅走在窗台边,看着上面三个锁扣,其上的纹路和窗棂上的雕花一致, 就连这些锁扣都显得精致极了。 就像一座费尽心思打造的金囚笼。 沈觅越发摸不清越棠的想法。 她靠在窗边, 去看锁扣的上锁和打开方法,听着系统的分析, 沈觅放下锁扣,神色认真起来。 “我还不知道这八年都发生了什么。” 系统简单描述, “越棠统一四海八方, 除了南北两国,南越、车师、漠北也都是大晏疆土。这几年西征也有了结果, 车师以西的柔然、巴勒等一些小国也已经归顺,疆域已经空前地大了!战争早就可以停下了, 越棠非但不停, 现在章韬出海回来,他还要派遣人去海外东征……” 沈觅怔了一下。 “战争没停过, 那朝中银两、粮草都够吗?” 系统有些气, “财政年年都不好看, 如今只是勉勉强强能维持大晏运转,要是有一场天灾,你信不信个地方立刻就会有揭旗起义?” 沈觅当初将所有积分都给了越棠, 这个世界不会横空再给他增添灾祸,故而这些年相安无事。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越棠就不像是想守这个天下的样子。 沈觅垂眸看着地上的花纹,思索目前的处境。 她不知道,越棠如今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可是不管是为了百姓安居还是大晏朝稳定,他都不能东征。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她和越棠的事……先放放吧。 系统在她回来的时候就说过,那场宴会是为章韬出海归来举办的庆典,她只在那里停留了不到一刻钟,就被送来梧桐殿关着。 越棠要是想要东征,现在大概就在筹备粮草军备。 她得阻止他。 沈觅立即走到门边,看到守在两边的侍卫,“我要见越……” 她忽然想起刺客舞娘那时喊出的话,“越长雍。” 他不是不喜欢长雍吗,最后还是用了这个表字。 沈觅心底有些微微的异样。 她停顿了一下,道:“帮我通传,我要见越棠。” 侍卫面面相觑,一个人朝沈觅拱了拱手,就去传消息。 沈觅在外间的殿堂中等着。 侍卫带的消息却是,越棠没有见或不见的意思,只让人守好梧桐殿。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沈觅等着,直到有宫人送来晚膳,她没有说话,心中了然。 越棠不打算见她。 看着桌上精美的菜肴,沈觅忽然没了胃口。 第二日,沈觅再让人去通传,依旧得不到回应。 梧桐殿中添了一些宫人,看模样大都是从刚入宫的新人中挑选出来的,模样青涩,一边尽心尽力地随侍在沈觅身边表现,一边还敢私下悄悄讲宫中的各路小道消息。 “听说陛下这些天日日宿在御书房。” “最近应该没什么事情需要陛下这样忙碌吧?” “我听刘总管说,那些大臣日日在御书房中吵,什么国库没钱没粮啊……哎,怎么还在打。” “那,出来结果了吗?” “刘总管只说如今还在吵。反正咱们也只能听听,全看陛下怎么拿主意。” “哎,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觅站在窗边,听着侍女的小声唠叨,抬眸去看外面的高墙。 要阻东征,越棠关着她,她不能就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做。 系统没有再催促她。 沈觅这一日试探着走遍了整座梧桐殿。 梧桐殿内她可以自由活动,可一旦她有想要出去的意思,就立刻会有巡逻的侍卫发现。 系统奇怪道:“越棠没安排几个暗卫,整座皇宫除了重地之外,就你这边有四个暗卫在外面看着。” 沈觅记下了暗卫所在的位置,确定他们不能看到她在里面的举动,就从容不迫地在梧桐殿中转了两日。 门外的禁卫军侍卫长起了戒心,沈觅摸了摸了角落墙上的壁画,试图从边角掰了掰,满眼热切地“哇”了一声。 “我要是能出去,带走一块墙皮都够我下半辈子生活了。” 她说话声音小,好像自言自语。 侍卫长嘴角抽了抽。 沈觅故作没有见识的模样四处转悠完,找到几串珊瑚珠子、碧玺手串打包做了个样子。 等到侍卫长退下,沈觅走到寝殿中的矮桌前。 将这几日转悠算出来的梧桐殿平面图画出来,她思索着,又根据自己看到的侍卫,慢慢推算出交接班的规律。 越棠不让她出去,她在梧桐殿干等着是见不到他的。 别说阻止他东征,就是她想去看看外面的大晏都不可能。 沈觅自己想办法出去,去找他。 算好能借巡逻的空隙溜出去的时机后,沈觅在寝殿中等到入夜。 戌时是最近的一次换班,沈觅在梧桐殿中找出一套深色的宫装,在系统的配合和实时提醒下,按照计算出来的时机,顺利到了梧桐殿最西面的一面墙边。 外面是守在西面的暗卫所在之处,防守也会比别处稍微松懈一些。 沈觅和系统交易。 “赊账,蒙蔽暗卫感知……半个时辰。” “五千。” 系统有些高兴,“你终于开始用积分兑道具了,虽然你是赊账。” “……” 五千……她一刻钟的痛觉消失才只用一百积分。 沈觅有些心累,不想对趁火打劫一样的定价再说什么。 受限于如今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培养自己人手的机会,暂时只能选择和系统交易。 越棠安排过来的宫人虽然是新入宫的,可以由沈觅慢慢养为自己人,可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事。 她不再是手握大权的公主了。 ……也不知道清晏公主府那么多人,最后都怎样了。 沈觅没有多少伤春悲秋的情绪,这些念头只在心头过了一瞬。 系统用完道具,她耐心等到巡逻的侍卫走后,将裙角系好,借着墙壁旁边的一颗矮树很快爬到墙头,小心地翻到墙外,身体慢慢放下去,直到她仅靠双手扒墙悬挂在墙面上,沈觅松开手,借着下蹲的动作缓冲顺利落地,甚至落地的动静都很小。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 以前沈觅有公主身份,做什么都有暗卫在一旁帮着,确实太顺遂了,以致于它都不知道沈觅还有爬墙上树的技能。 沈觅快速理好裙角。 只有西墙这边有可以借力的树,所以她选了这边。 回忆这几日听到的闲聊,沈觅大致能推算出御书房所在的方位,就直接朝着越棠可能在的地方找过去。 夜色中,御书房的灯光今日早早熄了。 沈觅在远处看了一眼,皱了一下眉。 越棠的寝殿据说是在梧桐殿东面的宸极殿。 沈觅没有泄气,在宫中小心避开人多的地方朝着宸极殿走过去。 等到沈觅走到宸极殿之前,距离她离开梧桐殿大概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宸极殿相较于梧桐殿,就显得阴沉黯淡许多。 两边有侍卫驻守,越棠没有在殿中,而是在门边不远的地方。 宸极殿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明明暗暗。 沈觅在外面其实看不清人脸,只能模糊看出人的身形。 可她能看得出来,那是越棠。 他身前跪着一个人,慢慢抬手举起腰间的佩刀。 沈觅依稀看得出,这把刀是看守梧桐殿那位侍卫长的佩刀。 是侍卫长。 门边的侍卫看到沈觅过来,立即进去通传。 侍卫长的声音中气十足,铿锵有力,隐忍道:“卑职有罪,没能看守好梧桐殿……请陛下降罪!” 越棠拔出了长刀。 “你是说,她失踪了?” 嗓音冰冷,藏着压抑着的戾气。 侍卫长颤了一下,随即闭紧眼睛,深深叩首。 “是卑职不力!” 越棠手中长刀寒光凛凛,微微抬高了一点。 沈觅想到了没碰到他就被当场扭断脖颈的小内官。 侍卫还没走远,沈觅不再等侍卫先进去,立刻快步跟上去,急声道:“越棠!” 越棠抬眸。 黑暗中,快步走进来一个穿着深色宫装的姑娘。 裙角被划开了一道,沾上了几处草屑。 能看得出,她离开梧桐殿,是辛辛苦苦费了不少功夫的。 沈觅急急喊出来的一声“越棠”,周围侍卫纷纷跪了一地。 沈觅停到侍卫长身边,因为忽然急忙跑过来,脸上还带着一点红晕,嗓音微哑。 “……是我自己想办法出来的。” 她先去了御书房耽误了时间,没能立刻找到越棠,不能因为她……让侍卫长受罚甚至丧命。 她要出来,谁也拦不住的,没必要让侍卫长被迁怒。 沈觅解释地有些难以启齿,说完,就咬紧了一下齿关。 注意到又跪了一地的人,她抿紧了唇。 她是喊的“越棠”,对于帝王而言,直呼其名也是大不敬。 越棠低眸看她,眼中戾气没有消散,又增添了几分讥诮。 “你以为,我要杀他?” 沈觅其实不知道越棠要做什么。 她不确定,她不了解他了。 他的言行、语气,沈觅都猜测不到他的心思。 沈觅有些艰难道:“和他没什么关系。是我要来见你的,不管是谁看守着我,我都会出来找到你。” 越棠凝着她。 他神情眸光都看不出情绪,沈觅抬眸看他。 他是不是……确确实实已经认出来她了? 越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往前递了一点,侍卫长连忙双手接过来,感激地看了沈觅一眼,自觉地退下,示意着周围的人都立即离开。 宸极殿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侍卫长一走,殿中立即空荡地只剩下两个人。 越棠没有交谈的意思。 这是一个沈觅陌生的越棠。 她再一次认识到,不一样了。 沈觅没等越棠离开,就用力掐了一下掌心,低声道:“好久不见。” 那由她来直接坦诚好了。 越棠停下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沈觅。” 沈觅掐着掌心的软肉,“是我。” 越棠淡淡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说完,越棠直接转过身,朝着寝殿走过去,并不打算再和她多说。 沈觅愣了愣。 “越棠。” 他没有半点惊讶,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他早就知道是她。早就认出她了。 可是……越棠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直接将她关在梧桐殿,见都不见她,明明相认了,他还是不打算和她多说。 沈觅心脏有些闷,她垂眸,掌心被掐地刺痛。 越棠该是什么反应?对她回来欣喜若狂?恨她到恶语相向? 她走之前,对他很不好,又是那样的方式离开。 沈觅长睫颤了颤,她本来就不该抱有,她还能和八年之后的越棠好好说话的想法。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垂眸道:“陛下,我有话想要同你商议。” 她特地用了敬称。 越棠身影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沈觅抬眸看他的背影。 今日她必须先把话说完。 她不再想着,只一次就能拦住越棠,可这回总不能……就这样继续回去被关着。 他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淡淡道:“进来。” 越棠走向寝殿旁边充当做书房的一个偏殿,他身高腿长,如今也没有等她的意思,沈觅只能走快了一些才跟上他。 偏殿中,一面墙摆满了书,另一面是大大小小的信件密函,一张宽阔的书案摆放在窗边,上面摆放着几摞奏折。 越棠走到另一边的茶室,推开门进去,沈觅没有多看偏殿的陈设,只觉得空荡,看到越棠走远了些,她很快也跟着走进去。 茶室中燃着灯台,越棠坐到茶桌前,对面还有一张椅子。 沈觅自从见到越棠,手指就没松过,她犹豫了一下,就落座到他对面。 桌上一壶冷茶,只剩下一些茶根,沈觅看了一眼四周,没有煮茶的小炉。 越棠淡道:“有话同我讲?” 沈觅回过神,点了一下头。 越棠抬眸看她,神色和面对其他人并无不同,冷淡,阴郁,隐隐带着不耐。 只是他看别人时,几乎没有人敢直视他。 沈觅看着他,全然陌生的越棠。 她压下全身上下的不适,斟酌着字句,道:“听闻,章韬章大人回朝,陛下筹备粮草军备……” 越棠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沈觅用着敬称,方才是,现在还是。 她摸不准越棠的态度,也没有再说下去。 越棠没有客套迂回的意思。 她一提起章韬,他不会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越棠道:“阻我东征?” 沈觅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陛下,如今并不是东征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需要好好算一算。 越棠冷不防嗤笑了一下。 “您想要四海升平,越棠难道不是如您所愿?” 越棠的话说得很客气,甚至话语和过去是一样的尊敬,可语气却让沈觅越发难安。 他淡淡道:“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天地人和以及当朝国力,您觉得我不知道?” 知道还是要做。 知道东征几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是要做? 沈觅咬了一下舌尖。 “陛下智多近妖,自然知道,东征不是一个适时的做法。” 越棠淡淡看她。 沈觅对越棠不想用太多谈判的手段,她会的,他也会,来回推诿,沈觅会越发难熬。 她继续直接说完。 “陛下可以不东征吗?” 越棠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沈觅抬眸去看。 二十五岁的越棠容色极盛,唇角弯起,就算是刻薄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能让人少几分反感。 他看着沈觅,声音带着笑,沈觅却没觉得哪里有一丝半点值得笑的地方。 “您是不是觉得,您说什么,越棠就要听从您,对您百依百顺?” 沈觅搁在膝盖上的手收紧。 她抬眸看他的目光也渐渐冷下来。 越棠似笑非笑:“您想要我配合您做什么?停止东征?还有什么?” 他漫不经心道:“解散摘星台?停止修建淀绥渠?撤回西征军?” 沈觅看着他。 越棠眸光始终没有变过,此时唇角勾着,眼神依旧冰冷。 “都可以。” “您打算拿什么来换?” 沈觅一怔,心中的情绪渐渐冷下。 越棠这些话……他是全都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的,越棠敏感又聪明。 她的表现不是天衣无缝,越棠过目不忘,他理智去分析时,会想出她的异常的。 沈觅回过神,想到越棠的话,垂下了眸。 她能拿什么来换? 古代现代,交易她都谈过很多。之前的那两世,她是公主,和谁谈交易,都有□□甚至十成把握能谈得下来。 可是如今天下都是越棠的,她刚回来,能拿什么和他交易。 他想要什么? 沈觅想到了什么,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如今只有她自己。 越棠也该知道的,他不至于要故意为难她,他要的,必然是她如今能给出来的。 沈觅站起身,走到越棠左手旁的蒲团上坐下。 越棠默许了,却没有看她。 他左手放在桌上,沈觅慢慢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 越棠的手很凉,或者说不只手,他全身都比寻常人的温度要低。 沈觅左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右手手指放到他掌心,掌心相对着,右手纤细的手指慢慢扣进他指缝之中。 十指相扣。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握住越棠的手,却是在这样的谈判之下。 沈觅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就好似爱侣亲密地牵手。 实际上,不要说爱侣,她和越棠,如今甚至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一句话。 沈觅手指收紧了些,侧着身子看他,神情镇定,声音平静。 “可以吗?” 越棠垂眸看她,神色难辨喜怒。 看了她一会儿,越棠眼中讥诮。 他将手从沈觅两只手中抽出来,站起身,没有再看沈觅一眼,直接离开了这处茶室。 第61章 不允 你不是有使命吗?这样就受不住了…… 越棠走后, 沈觅坐在茶室中发了一会儿呆。 宸极殿中没有烧地龙,也没有备着火炉,偌大的宫殿在夜间冷得就像一座冰窖。 直到沈觅冻得手指有些麻木, 她低眸看了看泛着青紫的手背, 这才慢慢起身, 走出宸极殿殿门。 沈觅站在大晏皇宫中,只觉得处处都是冒着寒气的冷清。 如今这个世界里,她能回的地方,只有雕梁画栋的梧桐殿。 门边两个侍女低头等着, 见到沈觅, 就福身恭敬道:“主子。”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安静地回了梧桐殿。 系统欲言又止,要是它有表情, 估计此时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宿主, 你……” 系统有些说不下去。 沈觅没有说话。 系统最后只能挤出一句话:“那你好好休息。” 回到寝殿,沈觅面无表情地躺到床榻上。 梧桐殿的暖意包绕上来, 将她身上宸极殿的冰冷驱散。 沈觅看着头顶的藻井,许久, 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有一点点的, 失落。 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好, 先是如今陌生的越棠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随后迷迷糊糊想着她离开前的那些时日,那个还是少年的越棠,沈觅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到第二日, 她习惯性地在天亮不久后就睁开眼睛醒过来,头颅都有些眩晕。 沈觅疲惫地又闭上眼睛,没有立刻起来,侧过身想要补一会儿觉,却还是迟迟睡不着,只能合眼躺在床上,等到头晕减轻身体好受些,才慢慢下床梳洗。 她居住在梧桐殿中,里面备着一切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各式各样的宫装华服挂满了衣橱。 除了越棠捉摸不定的态度,她在梧桐殿中的处境好到几乎无可指摘。 沈觅用力揉了一把脸颊,努力提起精神。 才试了昨日一次而已。 或许昨日是她想错了,不该那样突然地靠近他,反而导致了恶化。 她本就不该想着越棠还能像以前一样,他如今想要什么,不能一概而论了,需要她再去探寻。 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 绝不能发动东征。 沈觅站在衣橱前,挑出一套宫装换上,随后便推门走出寝殿。 门外的侍卫依旧守在两侧,见她出来,这回却并没有再盯着她的去向、继续禁她足的意思。 沈觅有些讶异,试探着走到梧桐殿门边,门口的侍卫只规整站着看着眼前,不再阻拦她。 侍卫长巡逻到这里,看到沈觅,立即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向她解释清楚,道:“您今后可以随意出入梧桐殿。” 越棠……不继续禁着她了? 沈觅微愣。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抿了一下唇。 或许,这已经是小小的一点进展了。 沈觅去问了系统,“亲密值是多少?” 系统立刻去查,最后嗫嚅了会儿,才道:“没有变化。” 沈觅一愣。 没有变化,那就,还是零。 之前还是从负值开始的,现在好歹不是负的。 沈觅提起精神,问道:“陛下呢?” 侍卫长停顿了一下,才道:“陛下今日在御书房。” 沈觅道了一声谢,随即就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侍卫长皱了一下眉,手臂稍稍抬高了一些,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手臂没有伸开,他有些欲言又止。 沈觅回身看了看他。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才道:“您不如待会儿再过去?” 沈觅凝眉,下意识觉得不太对,“那边今日有何事?” 侍卫长拱了一拱手,不再说什么。 因为沈觅昨夜的维护,他可以提醒一句,但是再多的就不是他能说的了。 沈觅被侍卫长的话勾起些许不安。 她立即快步往御书房奔跑而去。 是东征要定了?还是又有什么重要的事? 侍卫长好意让她避开,那御书房中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御书房距离梧桐殿有将近两刻钟的路程,大晏皇宫人少,宫中也没有见到过车辇,沈觅只好提起衣裙尽量快地跑过去。 早春的寒风吹得脸颊微痛。 侍卫长见劝了之后沈觅反而去地更快了,皱眉犹豫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沈觅鬓角的步摇跑掉了一支,等到看到御书房时,她咽喉都干涩地难受。 御书房门口守着三列禁卫军,沈觅心底警铃响起。 人太多了。守在外面的侍卫总数,比她昨晚远远看到的那一次多了一倍。 沈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站在御书房外,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靠近。 越棠今日才解了她的软禁。 沈觅看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脚步停了一下,又很快继续上前。 不管怎么样,她先去试试。 沈觅谨慎地经过最外层的那一圈禁卫军,禁卫军却没有一个人拦她。 她怔了怔。 继续往前走,一路皆没有阻拦。 侍卫长停在外面,瞪大眼睛看着沈觅一路顺利地到了御书房门前,神情遮掩不住震惊。 他以为沈觅靠近不了御书房重地的。 沈觅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保持冷静。 越棠昨日离开时心情绝对算不上好。 可是今日,他却解了她的软禁,甚至御书房都能让她随意靠近。 沈觅垂下眸,心尖忍不住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那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懂他。 沈觅努力平静了一下呼吸。 她站在御书房的隔扇门前。 房内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吵闹那人话中有口音,沈觅听地不是很明白,只能隐隐听出又有“东征”二字。 又是东征。 都在劝他,越棠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门内越棠低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被房中忽然大起来的声响遮住,让人听不清。 争吵声忽然消失,沈觅抿紧唇推门而入。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官员面目狰狞地朝着御书房外挥手。 沈觅惊得睁大了眼睛。 中年官员眉心穿出一节匕首的刃尖,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好像没想到自己那么突然就要死去。 他的五指也满是鲜血,朝着门口的方向,也就是沈觅的面前扑过来。 沈觅被眼前几乎算得上惊悚的画面惊住。 中年官员扑倒在她脚下,被御书房的门槛拦住,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 匕首把手在他脑后,是直接被人用匕首贯穿了头颅。 沈觅忽然之间看到这堪称恐怖的一幕,身体僵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她立即往殿内看过去,御书房中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身,里面没有一个暗卫或者禁卫军随侍,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站着的只有越棠一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大门敞开直接朝着沈觅扑过来。 沈觅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就看到越棠正朝着门口走过来。 他穿着宽大的玄黑色龙袍,走过来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玄黑色龙袍让人看不出他身上有没有血迹。 他肤色极白,鲜红的血迹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脸颊上也溅上了几滴血,透着让人战栗的杀意和戾气。 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越棠抬眸时,他眼下也有一滴血迹,目光森冷,血色的阴戾几乎能化为实质。 沈觅整个人都愣住。 她才见到越棠三次,两次他都在杀人。 而这次,是阻拦他东征,也能殒命。 越棠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朝着门边走过来。 血腥味刺鼻,沈觅忍着想要后退的冲动。 越棠走到门边,他不是来见沈觅,而是停在了中年官员的尸身前。 他微微俯下身,将这人脑后插着的匕首直接拔出来。 骨裂的声音让人牙酸。 随即地上红白混成了一片。 匕首边缘微微泛黑,扑面是发酸的腐蚀恶臭味道。 越棠走过的地方被衣袍拖出血迹,龙袍没有缺损半点。尽是别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袍。 沈觅刚刚急忙赶来这里,跑了一刻钟,喘息还没完全平复,血腥味和匕首上散发出来的恶臭让人头脑发晕。 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好呼吸一些干净的空气。 越棠本来在看带着腐蚀之毒的匕首,沈觅刚往后退,他就紧接着抬眸看过来。 沈觅望着他的眼睛,身体有些僵硬。 越棠看着她,视线从她惊愕的面容,移到她后退的这一步上。 他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深沉,唇角却慢慢地勾了一下,带着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冷意。 “怕了?” 仿佛是在嘲笑。 越棠站在门内,是血色的炼狱,沈觅站在门外,阳光明亮到刺眼。 沈觅看着越棠,觉得可怖又陌生。 不是因为眼前的死士,而是因为……越棠。 昨日是疲惫,今日是忽然而来的心凉与抗拒。 越棠冷淡地看着她,从沈觅身侧经过,直接出了御书房。 沈觅跟着转过身,阳光明亮地晃眼。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等她将手移开后,立刻去往远处远眺,就只看到越棠已经走远。 沈觅脚步往前了一步,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跟上去。 她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没说出来她不怕他。 可是,事实上,他没打算听她说什么,直接就离开。 或许,他是不想见她的。 沈觅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抬手,将散开一缕的发髻整理整齐。 她没有说话,和昨夜一样,安静地走回梧桐殿。 到了梧桐殿,系统看得焦急。 “宿主,你……你别太难受。” 沈觅摇了摇头。 “不难受。” 她不应该难受。 如果只把这当作一个任务,越棠怎么对她都是正常的。 系统忍着不说话。 沈觅沉默了一会儿,说起了别的,“我头晕。” 回到梧桐殿,她拆下发簪,将外袍也解下放到衣架上,闭上眼睛靠进贵妃榻上。 “没睡好,我提不起精神,今日不想再去见他了,明日吧。” 沈觅闭着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正在系统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沈觅忽然轻轻出声,问道:“不说他对我有多少怨憎,他如今对我还有一点喜欢吗……” “系统,我好像,阻止不了他。” 系统看着亲密值面板,是没有变过的“零”。 - 翌日,沈觅仿佛忘记了昨日回来后在梧桐殿中的疲惫,一大早就出门去问侍卫长越棠的行踪。 今日有早朝,沈觅等在下朝后回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系统不是很理解。 “你昨日不是还很……伤心?” 沈觅倚着假山,看着四面的人来人往,没有在意系统的用词说法。 “任务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再试一次。” 他说可以交换,那就交换,她继续试,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在假山后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 官员从大道往外走,越棠又过了一会儿,才从大殿中出来,身后跟着的几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摞奏折。 沈觅朝着他走过去。 越棠看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继续往前走。 沈觅直接跟上去,越棠没有说什么,那她就当作是同意了。 回到宸极殿,还是和上次一样,越棠直接走向书房,后面的宫人将奏折整齐地摆放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前。 这些折子都是急需要越棠处理的,沈觅没有立刻再提东征,也无意挡着他日常的公务,找到角落的一张软榻,问了一声,“书架上的书我可以看吗?” 她是要和他一起待在这里的意思。 越棠翻开一份奏折,看向她,眼神看不出情绪。 沈觅神色很淡,直直地看着他。 她等着越棠怎么回答。 不想见她,让她立刻就离开这里,还是默许她留在这里。 越棠淡淡道:“随你。” 沈觅敛下长睫,不再多说。 她得到答话,转身就去书架前找书。 越棠看的书又多又杂,这间书房足够大,书架就有好几排,上至星辰历法,下至民俗传记,都能在里面找到。 沈觅将书目一一看过去。 系统看着沈觅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 “宿主,你一大早等着,不是想再试一次劝他停止东征吗?你现在跟在越棠身边,怎么就突然要看书了?” 沈觅补充。 “是看他的书。” 看越棠看过什么书。 这几排书架中,最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书目,其次是钦天监的星辰历法,其中还有不少民间志怪传奇。 建筑,大概是因为,摘星台和梧桐殿。 星辰历法,沈觅看到里面繁复的星图推衍,扫了一眼,就合上了书页。 她并不很懂这些。 还有不少的民间志怪,记载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颇有趣味。 越棠也看了不少这种书。 听闻越棠还重方士。 看他看过的书,也能从中略窥一二过去。 沈觅将几列书架的书目一一看过,心里大致有了数,最后随手从书架中抽出来一本书,就回到了软榻上。 越棠左手边是没看过的奏章,右手边是已经批阅过的。 不过半个多时辰,右手边就已经摆放着高高几摞,左手边仅剩下为数不多的折子。 沈觅数了数剩下的数量。 十二份。 沈觅拿着书,却看也没有看,反而在看越棠。 越棠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 被他发现,沈觅坦然看着他的眼睛。 她没打算偷看越棠,看就是直白丝毫不避讳地看。 视线相接,越棠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收回了视线。 他手下朱笔不停,拿起一份奏折,一目十行看完,几乎不需要思考什么,就立即落笔写字。 他处理公事的速度很快,沈觅看他一会儿,才看一眼书,第一页还没翻完,越棠就将最后几份奏折批注完,外面的宫人被招进来,将这些折子拿走。 沈觅看了看天色,距离午间还早,越棠至少早上能有空出来的时间。 沈觅放下书,顺势走到越棠身前。 “我们将前日没说完的,今日都说完好了。” 越棠将朱笔挂上笔架,看人的目光冷淡极了。 “还有什么可说吗?” 上次,她话都没有讲清楚,她觉得,越棠都明白,就没有将话说清楚。 可是,她要认认真真再说一次。 “陛下想要东征,值此年岁,大晏朝兵力勉强足够,可是粮草能否支撑海外交战?税收能否养得起这些要作战的军队?” “东征很难胜出。” “一旦败仗,这就是陛下你的重大失误。就算胜了,攻占的领地,大晏朝养得起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东征,到底有什么必要?” 越棠看着她,淡淡道:“没有必要。” 沈觅终于问出来她一直想知道的,道:“那为什么不停手?大晏自开朝以来,就没安定下来过。” 越棠看着沈觅,眸光极深,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他嗓音平静,道:“没有必要,只是我想。这个原由,足够吗?” 沈觅手指扣紧。 整个天下都没有谁能再逼迫越棠,他做的事,就是他想做。 可在现在的情形下东征,这不是什么明智的帝王能做出来的事。 越棠清清楚楚地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沈觅不明白他。 “越棠。” 沈觅不想再用敬称这样客气了。 越棠手顿了一下。 沈觅翻着放在膝上的书,看着上面偶尔的标记。 这么多书,越棠全都看过了。 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人,如今的他也是她最看不懂的人。 沈觅轻声问:“非要东征吗?” 越棠低笑了一声。 “沈觅,这是我的事。对……”他停顿了一下,将正要说出口的话止住,喉间的话在口中换了几个字,才说出口。 “对旁人来说,我如何,重要吗?” 他眼底轻嘲。 他的抉择,他的苦果,对于他人来说,并不重要。 沈觅不想再看他的眼神,她垂下眸,有些无力。 确实是他的事,是她自以为是想插一脚。 她轻声道:“我想回去公主府看一看。” 沈觅加了一句,“可以吗?” 这些天,她在梧桐殿中,能做的事全部都是,怎么见越棠,怎么劝阻他不要东征。 日复一日,她想出去看看了。 不知道云霏如今怎样了,穆家根基在丽阳,如今大晏都城在雍都,穆策之是否也安好…… 她都想再去看看。 越棠顿住,忽然抬眸认真看着沈觅,眉梢挑高了一些,微微有些玩味。 “对我失望了?” 沈觅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越棠面色没有一丝变化。 他瞳色越发深沉,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只是眼底的玩味变得有些恶劣。 “沈觅,我不允。” 沈觅抿紧了唇。 她压下心底忽然升起的微愠,用力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 她在脑海中问了问系统:“道具能蒙蔽住越棠的感知吗?” 他不允,她就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吗? 系统叹气。 “不能,这个世界,只有他是脱离了世界线影响的,道具没办法作用在他身上。” 沈觅眸光也渐渐冷下。 她压着情绪,平静下来嗓音,道:“我留在这里,除了劝你停止东征也没别的用处。我离开皇宫,不会再叨扰你,也不会再碍你的眼。” 越棠看着沈觅。 他声音带了一丝笑。 “可我不觉得碍眼。” 沈觅看着他,越棠笑了。 他眉眼稍微弯了一些,将戾气冲淡了些,可看着他的神情,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真心的笑。 就好像终于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样,越棠看着沈觅,眼瞳凝着她,眼底深不可测。 “你不是有使命吗?” 他笑了一下,嗓音薄凉,“这样,就受不住了?” 他果然是怨恨她的。 也是理所应当。 沈觅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是他,她才不想多纠缠。 “你知道了多少?” 沈觅闭了闭眼。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越棠对这个世界究竟知道了多少。 越棠看着沈觅,他的眼睛不再像当初那样,仿佛容纳着星辰月色,如今成了一汪静止的深潭。 看不到光芒,看不出情绪,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 越棠只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多少,重要吗?” 这些年,他想清楚了更多事。他知道地再多,也只能活在这个世界里,直到他彻底死去。 越棠唇瓣微微勾着,好像丝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笑了一下,道:“你这次的使命是什么,还是和我有关?” 越棠笑得很冷清。 “沈觅,你想完成使命,很简单,好好想一想要拿什么来和我交换。” 第62章 试试 我记得你很敏感,没有感觉吗?…… 不出意料地, 今日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沈觅心情有些沉重。 除了她有任务在身,越棠到底还知道了什么? 他两世的苦难都是强行加在他身上抹杀他的,在沈觅的将近两百万积分之前, 他诞生的世界是排斥他的存在的。 沈觅难以想象, 越棠如今是用什么样的心情, 去接纳他不得不接受的世界。 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视人命如草芥。 他要她继续想拿什么和他交换。 沈觅能给他什么? 她打算将任务拖着,长到越棠一辈子的。她做好了在这个任务世界生活一世的准备,做好了任务结束后, 再独自在现实世界醒来的准备。 可是沈觅也清楚地知道, 不论是哪个世界,都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她回来, 想留下来一辈子,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还有越棠。 沈觅如今完全看不懂的越棠。 她想起她最后画的那幅画。 少年越棠的笑容, 她还能再看到吗? 梧桐殿和宸极殿毗邻,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一个是软玉砌成的奢华金屋, 一个是简单至极的帝王居所。 沈觅茫无目的地离开宸极殿,在皇宫中随意走了走。 大晏的皇宫比北朝、南朝的皇宫都要大, 当得起做这个空前统一的王朝的皇宫。 但是整座皇宫的禁卫军、宫人, 加起来都比不上北朝皇宫中的人多。 越棠是开朝帝王,没有血亲, 没有后宫, 孑然一人。 整座宫殿仿佛是一座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坟墓。 沈觅傍晚回梧桐殿用膳, 这处却是和别处都不同的温暖。 她站在门边拨弄了两下门上的重重锁扣。 夜间,头顶的星辰闪烁,沈觅披上一件长长的狐裘, 就独自朝着皇宫的一处角落走过去。 之前在这个世界待着的三十年,沈觅不是没有思念现实亲友的时候,心口就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风能从前胸吹到后背,难受地没来由又舍不掉。 这种时候,她就会去丽阳的摘星台。 越棠也在雍都建造了一座摘星台,比丽阳的要高得多,几乎是整个大晏最高的一处建筑。 她想去摘星台上看看。 说起来,沈觅也听说了,摘星台和梧桐殿这两处都是越棠亲自画出的图纸,也是由他亲自监造。 摘星台她还没去看过,梧桐殿生活了这些天,确实是极尽精致极为舒适。 门窗上那么多的锁扣,也没见起过什么用途。 系统和沈觅闲聊了句。 “像不像金屋?” 金屋藏娇? 看那些重重的锁扣,只要上了锁,不把整个宫殿毁了,怕是无法从里面出来。硬件条件倒是足够的,但是除了最初几日,也没见越棠继续囚禁着她。 梧桐殿一直空置,直到她回来的那一日,才住进了人。 沈觅心底微微触动了一下。 为她筑金屋,或许也是……为她筑高台。 沈觅看着不远处的摘星台,忍不住加快了些步伐。 她昨日在极为心累时,怀疑过越棠还喜不喜欢她。 可是,大晏朝,取的是清晏的晏字,世人皆知的大晏帝王表字长雍,是她为他选出,都城雍都是她曾经的封地。 极近精巧的梧桐殿、连高台也是取的同一个名字,摘星台。 沈觅忍不住去想,她猜测的这些,是她自作多情,还是越棠的心思昭然若揭。 她这个时候,不太想去回忆二十五岁的越棠。 总归每次见面,他对她没有一点能让人心安的态度。 她就胡思乱想这一个晚上。 沈觅站在摘星台下,下方有禁卫军驻守,她走近过去,大门两边的侍卫将门打开,和皇宫中每一处楼阁一样,她可以自由出入。 摘星台极高,沈觅站在下面数了数,差不多有九层。 丽阳的摘星台只有五层,沈觅走上楼梯,两边燃着宫灯,影子投在地上,随着她一层层往上走,影子被拉长又被缩短。 沈觅看着影子转移注意,上楼梯直到腿都有些发软,还是没能一口气爬到顶层。 她忍不住停到拐角,靠在墙壁边上弯腰休息了片刻。 “这也太高了。” 要是丽阳的摘星台也那么高,她可能就不常去了。 沈觅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加油鼓气了一下,一鼓作气继续往上走。 雍都摘星台下面几层设有钦天监的官署,往上是钦天监重臣单独的隔间,再往上是越棠养着的那些方士,沈觅停下的那一层开始大都是些典籍。 终于到了最后一段台阶前,沈觅累到思绪都被清空,只能僵硬地拾级而上。 等到她走上摘星台,上面却已经有了人。 沈觅一愣。 摘星台上置着一个浑仪,高约一丈,四角以盘龙为柱,支起一个极大的青铜环形撑出的球体。 越棠站在浑仪之下,正以窥管调节着浑仪上赤经环的位置。 上面一重叠加着一重的环形,和沈觅在现代见过的浑仪相似,又略有不同。 但是沈觅清楚地知道,浑仪是用来观测天象的。 越棠……他为什么开始研究起这些? 沈觅脑中闪过她曾经对越棠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同一个。 沈觅愣住。 越棠对她的态度不好,很不好。 可如果不去看他在她面前的言行,只看他做了什么。 是全然不一样的。 沈觅长睫颤了一下,心口升起微微的温暖。 今晚就让她放肆地自作多情好了。 越棠的手顿了一下。 他观星时,不会允许有人上来。 只有一个人除外。 他没有回头,指下赤经环极稳地顺着他的力道滑动,最后停在一个点上固定好。 沈觅站在她身后,没有走近,走上摘星台后,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越棠用窥管看了一会儿,随后走到一旁的木桌前,拿镇纸压好宣纸,熟练地做下记录。 沈觅在摘星台入口发了一会儿呆。 等到越棠动了,她还以为他要转过身,没想到他只是旁若无人地继续他本来在做的事。 沈觅走近了过去。 越棠的字迹很漂亮,半张宣纸都已经写满。 放下笔,他翻开桌角的一本星图,仔细地将记录和星图做着对比。 沈觅不懂天文,更不懂古代这些观测方法。 可她似乎懂了越棠。 他不是圣人,两辈子苦痛,怎么可能毫无怨怼。 恨是恨的,可是,爱也是爱的。 沈觅没有说话,站到越棠身后的那级台阶上。 越棠好似没有察觉她一样。 沈觅试探着,在他身后抱了抱他。 双手从他背后绕到他身前,沈觅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能将下颌搁在他肩头。 他身形比少年时更为高大,也不再单薄。她抱着他,能够很直观地感知到,他已经是一个完全长开的,二十五岁的男人。 越棠翻页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继续将这页纸翻过去。 摘星台上风大,吹得人有些冷。 越棠身上很凉,可抱着时,能一起抵抗寒风,也不算很冷。 将剩下的几页星图看完,越棠淡淡道:“抱够了吗?” 一样难以捉摸的态度,一样冷漠的话和语气。 一开口,沈觅心底那点柔软就被冷意冲刷殆尽。 她松开了手。 越棠这样冷漠的态度,她并不喜欢。 沈觅分开了些,寒风就从两人之间吹过去,身前立时感觉到冰凉的寒意。 “你是想听我说抱够了还是没抱够?” 沈觅看着他的背影反问,越棠没有回话。 她垂眸看着越棠被风吹动的长发,等了一会儿,越棠继续看着最后一页星图,仍然没有回答。 沈觅知道他是不会回话了。 他长发一直垂到腰下,发丝漆黑,他的头发也很漂亮。 沈觅看着他发梢,同样淡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不是没问过,当时越棠让她自己想,现在问出口,越棠还是不回话。 上次,沈觅试探着,很没有底气又强撑着淡定去握他的手。 这次,沈觅抬手撩起他身后的一缕发丝,继而将他垂在身后的长发都拢住拨到他身前,露出他后颈的肌肤。 越棠刚要去拿笔,手指就落下,按在了宣纸上,就好像他就是去按住这张纸一样。 沈觅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扶上他肩头。 他肩颈线流畅漂亮,修长的脖颈肌肤白皙。 沈觅靠近过去,在他颈后轻轻亲吻了一下。 柔软温暖的唇瓣亲吻在他冰凉的肌肤上,一触即分。 都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少女。 他和她本来就是不清不楚的关系,早就算不得清白。 沈觅垂眸咬了一下唇瓣,心脏跳快了些。 越棠没有任何反应。 沈觅不在意地重新在他身后抱住他。 “你想要我这样吗?” 沈觅说完,就在心底预设了几种越棠的冷言冷语。 越棠声音依旧很冷淡,有些讥诮。 “你能做到哪种程度?” 沈觅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试试吗?” 沈觅抱着越棠,重新亲吻上去,细碎又轻微的吻从颈后到颈侧。 狐裘很宽大,沈觅将越棠也一起罩在里面。 她的手横在他腰间,握住他的腰带,找到盘扣,手指解开,轻轻扯了一下,腰带落到地上。 越棠没有动作。 他此时依旧穿着玄黑色衣袍,却不再是繁复的龙袍,而是没有一丝纹饰的简单锦衣。 腰带解下,交领松散开,沈觅的手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贴在他小腹。 他的身体很凉,沈觅叹了一口气。 气息拂在他耳后。 沈觅从后面看着他,宫灯灯火飘摇。 她手指有些紧张地蜷了一下,很快就淡定下来,沿着他腰际稍微往上了一些,指甲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划在他身上。 沈觅吻着他肩颈,由轻轻的唇瓣轻贴,转为唇瓣微分,轻轻咬了他一下。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从他身后来看,越棠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沈觅皱了一下眉,抬眸就看到他耳后有一颗小痣。 神差鬼使一般,她踮起脚,凑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随后忽然分开唇瓣咬住,舌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小痣的位置。 轻微的动作带动齿关轻轻碾磨,越棠闭上了眼睛。 沈觅感觉不到摘星台上的冷,只觉得空气都燥热起来。 越棠站在台阶下,身子都不转过来面对她。 沈觅唇瓣分开,湿润的触感还停留在他耳后,呼出的气一下一下吹拂上他耳尖。 她轻轻道:“我记得你很敏感的,没有感觉吗?” 沈觅声音好像是她真的觉得奇怪,认认真真地轻声说着最牵扯不清的话。 她声音好像是浸泡过蜂蜜一样,柔软又牵扯不断,声音不大,说话也没有日常那样字字清晰,就像一张网,将人笼罩,锁紧。 越棠额角跳了一下,极慢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要避免被发觉异常。 她以为第一世那次她中了药后和他的亲吻,他的反应已经够克制了。 那时还是对立的关系,他的克制足够让她安心下来,。当时,她在找他身上有没有解药时,手指摸过他身体大部分地方,那时还能感觉到他浑身僵硬着,因为她的碰触微微颤抖。 沈觅碰触过的地方,知道碰到他哪里,他会格外紧张。 她到现在还记得。 此时她的手一一触碰过那些位置,费了心思手指指甲并用着,甚至也在吻他更为敏感的颈后耳后,他此时却看不出一丝反应。 沈觅手贴上他肌肤,指尖在他身前划了一下。 “你恨我。” 下颌靠在他肩上,脸颊贴着他脖颈,沈觅站得有些累了。 越棠过了一会儿,才淡淡说话。 “越棠哪配恨您。” 就算身体再能忍,他声音相较方才还是低哑了一些。 沈觅终于笑了一下。 她也算是发现了,越棠情绪不稳定时,就会刻薄地用“您”来称呼她。 其实有些阴阳怪气。 只不过沈觅此时并不很在意了,但还是用力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直到咬出牙印。 越棠身体因为突然的疼痛僵硬了一下。 感觉到他的反应,沈觅满意了些,还是像方才一样,在他身后轻声说话。 她的音色不是清甜的软糯,而是有些清冷的质感,尾音总是有一些极细的颤音,平日清冷让人觉得疏远,此时仿佛化成了一副钩子,挠在人心底。 “我觉得,你还是把衣服穿好的时候,才好说这种话。” 越棠低眸看了看凌乱的衣袍,被沈觅的狐裘一起笼罩着,里面他胸膛前裸露了一大片肌肤。 他周身好像更冷了些,将沈觅在他腰间的手分开。 沈觅松开手站直。 她唇瓣艳红,好整以暇勾着淡淡的笑。 越棠俯身将腰带捡起来,整理好衣袍,没再看沈觅一眼,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直接转过身就离开摘星台。 第63章 险境 小棠,说不出好听的话,你就别说…… 离开摘星台回到梧桐殿后, 沈觅这回唇角都是带着笑的。 方才,她的话极为暧昧,越棠真就什么都不说, 立刻把衣服穿好。 之前几回还能看着她说些冷言冷语, 这回看都不敢回头看她。 是落荒而逃吧? 沈觅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国号、都城、表字, 都和她有关。 为她筑金屋,为她建高台,又因为她一句话就去研究天文。 她如今回来了,没有理由不去朝着越棠走出她的一步。 之前任务结束前那些时日, 她只想着如何能让自己不留遗憾地离开, 努力想办法减少对越棠的影响……最后却适得其反,让越棠更受折磨。 恨就恨吧, 越棠对她的恨,只要不去在意他的态度和话语, 几乎可以无视。确定了他的心思之后, 再去看他的表面冷漠,沈觅甚至觉得有些口是心非的可爱。 回到梧桐殿, 沈觅看着墙壁上的壁画和浮雕,忽然觉得哪处都新奇起来。 起初觉得这里是囚牢, 后来觉得是金屋, 如今沈觅四下去看,她忍不住去想, 越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去绘制出这宫殿中的每一处。 每处都恰恰好地合了她的心意。 那时, 谁都不知道,她还会回来。 征战四方的这些年,他面对的是命途的虚无和可笑。 毫无希望、毫无回应, 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沈觅写进了他生命的每一寸。 沈觅心底柔软下来。 第二日上朝,最近朝中上下讨论最多的就是东征一事,越棠其实筹备东征并不算急,粮草都还没有开始准备。 而除了东征,朝中还有更多政事需要越棠统筹。 淀绥渠的修建已经到了尾声,闻致远亲自监工,今日回雍都来和越棠确认收尾和后续的事宜。 越棠对于闻致远、制造署乃至于工部而言,都不只是大晏的帝王,更是可以一起商榷工程具体事宜的人。 沈觅轻而易举就能从侍卫长口中得知越棠的行踪,侍卫长一脸复杂。 他原本只是被调过来守着梧桐殿的,也没有机会知道陛下的消息,可是因为梧桐殿中居住着的这位,前几日开始,就有宫人每日一大早就来寻他,告诉他陛下今日在哪、要见什么人、要做什么。只要沈觅问,他就都能答出来。 越棠修建梧桐殿时,朝中上下大致都清楚,这是建来给另一个主子居住的。大晏定都后,也不是没有人劝谏越棠开后宫,次次皆是被驳回。 为避免惹怒越棠,朝中渐渐也不再提此事。 侍卫长本来也习惯这样平静单调的日常,谁知道,被调任一次,就让他大开了眼界。 陛下的底线,侍卫长都找不到了。 最初是将人锁在梧桐殿,后来皇宫所有地方任随沈觅出入,如今陛下自己的行踪都会告知沈觅。 沈觅笑着和侍卫长道别。 她素来起身早,今日越棠没有空闲时间,沈觅想出去半天看看公主府。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她是在另一具身体上死而复生。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除了越棠,没有人不会惊慌失措。 沈觅不一定要去找云霏,她只想出去看看。 越棠不允许她出皇宫,沈觅和离开梧桐殿一样,寻了一处好爬的墙,屏蔽了附近暗卫感知,避开巡逻的侍卫,直接翻墙出宫。 雍都原本是她的封地,富庶程度几乎堪比丽阳,如今作为大晏的皇都,更是繁华无比。 整座城池的规划都重新定制了格局,沈觅翻墙到一条街道上,站在外面,一时竟也认不出全新的雍都。 索性先随便走一走、问一问路,也刚好可以看看,越棠治下的皇都。 就像是看越棠书房中的书一样,好似一种神秘又新奇的探究。 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哗声响嘈杂又热闹,百姓脸上没有苦色,生活不比之前的雍州差。 或许是因为就在帝王脚下,不用担心战火,民众自然会安乐许多。 沈觅出来前稍微用胭脂水粉改变了面容,让肤色暗淡下来,走在人群中也不用担心有不必要的麻烦。她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找到了一间茶楼。 茶楼中说书先生正在评说着时兴的故事,下面仅有几张桌子上空闲着的,男女老少在下面一边听说书,一边聊着闲话。 这种场合最容易听到百姓私下的说法。沈觅挑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小二立即过来送上茶水。 今日台上说的书恰恰是和越棠有关的,从只用半年收复南朝开始,到越棠一步步统一天下,刚刚讲到派遣章韬出海。 这些事迹早就耳熟能详,台下大都听得漫不经心,各自闲聊着。 “今上战无不胜,但凡是我听过的地方,如今都是咱们大晏朝的了。咱们呐,就等着看大晏最后到底能有多大!” “这仗你是还没打够吗?年年征兵,还让不让人安生下来了。” 有人插了一嘴,“今上年轻气盛,迫切想要建功立业,有些好高骛远了。” “就是就是,先停几年喘口气不行吗,还有淀绥渠,征调了多少人,劳民伤财的……” “只会打天下,不会守天下。” “也不能这样说,有了淀绥渠,咱们以后也方便啊。” 沈觅在一旁听着,系统叹气,“大晏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沈觅想了想,“越棠有很多不对的地方。” 扩大版图没有错,修建淀绥渠也没有错,都是能够泽被后世之举。可是本来该用几十年去徐徐图之的事情,他刚登基就去做,不管是对当下百姓的生计,还是对于他自己的统治来说,都不算什么好事。 他也不会不清楚。只是沈觅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样选择对他自己不利的方式。 台上讲完这些年的大晏朝开朝史,转而惊堂木一拍,开始讲起了不真不假的风流韵事。 “话说当初那个状元郎在南下之前,和当初那位声名赫赫的清晏公主有几分传言……” 沈觅托腮听着,对系统道:“可是随便一个百姓都能放心议论他,不必担心出口成灾。” 越棠不是完美的圣明君主,可他也完全谈不上昏聩□□。 沈觅第一世的时候,只能看到越棠明面上的所作所为,直到现在,她都不能完全知道他当初的想法。可是,从她离开前得知的数据来看,她猜想,或许都误解他了。 这一世,她不能理解的,可以慢慢去问他。 东征、重典、杀伐,沈觅都不会直接断定他不好。 这一世,不能再误会他了。 - 有闻致远亲自监工,淀绥渠一事极为顺利,汇报和商议不到半天,就已经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人散后,闻致远单独留下。 当初在北朝时,闻致远和越棠亦师亦友,后来大晏朝建立,越棠亲去请闻致远出山,担任工部尚书。 闻致远拒绝了高位,仍旧和在北朝时一样,执掌制造署。 修建淀绥渠他也拦过越棠,实在拦不住,气得只能自己亲自去监工,时间久了,胸中还是有气,但总归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 闻致远听闻最近皇宫中有了些变化,想到越棠这些年,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越棠一会儿。 最后还是无奈地询问出声:“长雍,梧桐殿住人了?” 越棠批阅奏折的手顿了一下。 他脑海中闪过了昨夜的摘星台。 越棠“嗯”了一声,心绪微乱,手中的奏折迟迟没有再翻动。 “是殿下回来了。” 闻致远一愣,这下彻底忘记了在越棠面前端架子。 “清晏殿下?” 当初,几乎是一日之间,北朝上下剧变,清晏公主、陛下、二皇子,三人一日之内接连身亡。 闻致远那时看着越棠离开制造署,只身一人去吏部做公主府的棋子。都是过来人,猜得到少年对公主殿下的心思,等到那日他被突然召去福华楼拆解炸药,心下知道不对,当即就问黄金台那边可有人,得知越棠在,他才算安心。 谁知道,越棠从公主府门口被逼去黄金台,回去之后,甚至来不及见清晏殿下最后一面。 闻致远那时远远见过当时的越棠,失魂落魄、撕心裂肺……旁人劝说皆是无用。 “当初殿下伤得太重,昏迷不醒经不得风吹草动,于是这些年只能假死隐退,如今殿下痊愈,便回来了。” 越棠说得云淡风轻,闻致远没有多想。 “这些年……哎,清晏公主回来就好。” 回来了就好。 越棠垂眸看着奏折,字字映入眼底,却进不到脑海之中。 闻致远走后,越棠回到宸极殿。 他拿起床头的玉盒,将里面的两颗棋子拿出来,有些眷恋地握在掌心。 最下面那封烧毁了一半的信,是在战乱中,臣下奉过来的,沈觅将信留在了平洲港,谁也不知道。 那时的她,比他想的还要凉薄。 可如今她回来了,回到了他身边。 只要她不再离开,他没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越棠解下身上繁复华丽的龙袍,走到衣架前挂好,随后打开衣橱,里面皆是厚重的玄黑色,他随手拿出一件便服,衣角晃动,露出衣橱下面叠放好的一套绛红色锦衣。 他手指顿了顿。 越棠想了一会儿,最后将两套衣服都取了出来。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陛下!” “那位……不在宫中了……” 越棠一怔,漂亮的眼瞳凝住,里面些微的一点光芒渐渐泯灭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长睫低垂,唇角轻轻勾出一个讥嘲的弧度,眼眸渐渐冰冷下来。 他困不住她的。 当初梧桐殿看守虽然不够森严,可四个武功极高的暗卫镇守四方,沈觅还是能出去。 她想离开,他不允,没有什么用的。 就知道。 昨日还亲吻他,今日就又要舍弃他了? 越棠穿好玄黑色广袖,起身出门。 “找。” 声寒如冰。 - 茶楼中,沈觅听得差不多了,也问到了公主府如今的位置,便起身去柜台结账。 掌柜笑眯眯看着她,将碎银称好递到桌上,“客官走好。” 沈觅收好银两,就要转身出去,掌柜单手撑着脸看着茶楼之中的客人,忽然,角落闪过一个人。 掌柜立即看向其余几个角落,随后立即笑着喊了一声。 “这位女客官留步!” 系统忽然响起警报声,“宿主,危险!” 沈觅一愣。 她都不是清晏公主了怎么还能遇上刺杀? 系统提示:“道具用吗?只要五千。” 沈觅颇为无语,定价是没有五千之下了吗? “用!” 弩箭从角落朝着沈觅的小腿飞出,沈觅直接朝着门外快步离开,弩箭甚至都不能靠近她的衣角,就直接没入梁柱下面。 变故突生,茶楼中顿时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 沈觅快步跑出门槛,弩箭四面八方朝她飞过来,却根本不能射中场中任何一个人,悉数空发,将茶楼中的桌椅毁得七零八落。 掌柜眼眸一暗,在场的皆是箭无虚发的好手。 他从柜台上取出几根银针,脸上换上和众人一样的惊慌失措,快速朝着沈觅的方向靠近过去。 众人从茶楼中奔涌而出,街上行人也混乱起来,一时间附近人头涌动混乱无比。 沈觅回头看了一眼茶楼,冷静地朝着她记住的几个弩箭飞出来的方位看过去,几把弓弩搭在暗处,只露出一点冰冷的暗光。 迎面就是掌柜惊慌失措的面容。 就好像他也没有意料到这场变故一样。 沈觅推开掌柜和她之间的一个百姓,抬手摘下发间一支珠钗。 在系统道具的加持下,这样不算多的暗器、弓箭,都可以被改变轨迹。 目测这些刺客最多不超过十人,这种情况下,她对付迎面而来的掌柜不成问题。 沈觅握着珠钗的手还没有落下,就被另一只手攥住手腕。 沈觅立即转身试图挣开,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冰凉地让人难受,她还没完全看到背后的人,一截黑色袖口映入视野。 她愣了一下。 越棠将沈觅按在怀中,另一手从沈觅身旁的梁柱上拔出一支弩箭,直接反手掷出。 弩箭从掌柜额心穿透,直接从脑后露出箭头。 沈觅背靠着越棠,身体僵住。 赶来控场的暗卫和禁卫军迅速疏散百姓,一个暗卫从掌柜身后刺了一剑,溅出来一串鲜血,朝着沈觅和越棠而来。 越棠抬起衣袖,挡在沈觅身前。 沈觅闭上了眼睛,脸颊还是不可避免被溅到了几滴鲜血。 剩余的血猩悉数被越棠挡住。 越棠捏紧了她的手腕。 茶楼前百姓拼命往外逃走,沈觅整个人被护在越棠身前,手腕被捏得疼痛。 尖叫声充斥于耳,沈觅还是能清楚地听到头顶极冷的声音。 “一个不留。” 越棠的衣袖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沈觅用可以动的那只手将他的衣袖往下扯了一下。 茶楼已成炼狱。 四面有禁卫军清场驻守,里面掌柜等人倒在血泊之中,茶楼整个被鲜血浸透。 一把火燃起来,焦臭味四起。 沈觅看到有暗卫往四面八方而去。 越棠所说的一个不留,不只是茶楼里面的刺客一个不留。 他生气了。 沈觅清楚地感知到,越棠极力控制着力道,手指微微颤抖,还是捏地她手腕刺痛。 眼前茶楼渐渐被大火吞噬,热浪扑面而来,周围人皆被疏散开。 越棠没有松开沈觅,半搂半抱着,强制她跟着他回宫。 沈觅有些怔愣。 她低眸看了看,手腕已经微微泛红。 沈觅仰头看了看越棠,此时他眼眶微微泛红,整个人戾气横冲,气势压抑到让人心中生怖。 她之前就是死在弓箭之下。 沈觅被强制着跟上他的步伐,一只手被紧紧握着,她用另一只手抱住越棠的手臂。 “你不用担心,有系……”沈觅及时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我能好好地回来,你就该知道,这些伤不到我的。” “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如愿吗?” 沈觅愣了一下。 如果死亡也是沈觅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就算是他死,他也不会再让她离开。 越棠看到那些弩箭,看到人群中的沈觅时,他几乎要疯掉。 沈觅当初身上一共十三箭,越棠几乎泣血。 她要出宫,再和他说一次,他就同意了,甚至不用和他说,她有出宫的意思,只要让他知道,他都不会阻拦,只会让暗卫跟着,不会让她遇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可是沈觅能无视他布置的暗卫出去。 不受控制的暴戾几乎要压过越棠的理智。 沈觅皱了一下眉,想说什么堵他一句,但是看到越棠手指微微颤抖着,她抿了一下唇瓣。 算了,先不说,让他先消消气冷静一下。 回到梧桐殿,越棠身上还沾着血腥味。 一路走过来,越棠握她手腕的手也控制住了力道,沈觅丝毫没有反抗地跟着他回来。 走到寝殿中,沈觅抬头又看了看越棠。 他眼神冰冷,看着她的视线极为阴沉。 大概是冷静下来了。 沈觅叹一口气,试图解释,“我就出去看一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还有任务没做完,不会走的。” 越棠冷冷看着她。 “沈觅……” 沈觅忽然打断。 “先等等,”她一路走得累极了,索性整个人靠在越棠身上,有气无力道:“你要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就别说了。” 越棠盯着她,抿紧了唇。 沈觅拖着他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继续歪在他身上。 “走累了,坐下说。” 见越棠真的听话不说什么,沈觅从下往上看他,他下颌角线条锋利又漂亮,有些冷冽。 “一是因为你不允许我出宫,二是我知道我自己一个人出去能保证我自己的安全,你觉得我做清晏公主那么多年,还是什么都对付不了的小姑娘吗?三是,”沈觅声音软了些,“三是因为你今天不是没空吗,我难道还要继续在梧桐殿无所事事一整天?你不能这样吧。” 越棠垂眸看她。 在他说话之前,沈觅朝他笑,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小棠,说不出好听的话,你就别说话。” 第64章 镣铐 我还是喜欢那么漂亮的镣铐……拷…… 越棠此时心情不好, 沈觅知道,他不会对她说什么重话,可也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沈觅抱着越棠的手臂, 靠在他身侧。 越棠真的什么都不说。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还行吧。起码比原来要好, 也清楚地让她知道,他依旧喜欢着她,只是比不上以前一样直白坦诚。 她手腕还被握着,沈觅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 “好凉, 你暖地热一点再握好不好?” 越棠松开了手。 沈觅仰头看他, 见他神情似乎缓和下来,重新放松靠在他肩头。 殿中香炉熏香是她过去惯用的味道, 沈觅忽然被软榻旁边的一个盒子吸引住了注意。 乌木制成的盒子,有成人小臂那样高, 已经打开了, 里面却空空如也。 视线从乌木盒子移向殿中,寝殿中没什么变化。 她视线忽然顿了一下, 目光停留在床榻旁边——床头和床脚各垂下两条锁链。 沈觅看向越棠。 越棠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四条锁链的意思。 沈觅站起来, 直接往床榻那边走, 越棠没有起身,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站在床榻和越棠之间, 一时居然有些想笑。 这锁链和镣铐是他放进来的吧, 进了寝殿镣铐就在她床边, 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都看见了,要走过去了,他还是看也不看她。 沈觅转过身, 越棠衣袖上还有为她挡下的血迹,玄黑衣袍散在软榻上,有种难言的昳丽。 越棠垂着眼眸像这样安静时,勉强能看出来一丝过去的模样,却有比过去更为惊心的美貌。 他脸色还微微泛白。 或许今日确实是吓到他了。 她本想着,越棠要是一日没有空闲,她只出去半日,很快就回来。 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处理完事务,知道她不在宫中就立刻去找她。 今日那些人还用的弩箭,无疑更是激起那些回忆。 那些她都不愿意再回想的记忆。 沈觅抿了一下唇,她折身回去,直接拉住越棠一只手。 越棠抬眸看她。 沈觅道:“跟我过来。” 她拉住他的手,直接朝着床榻走过去,越棠顺着她的力道起身,跟在她身后。 靠近了床榻,那四条锁链就垂在眼前,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沈觅松开手,拿起镣铐看了看。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锁链和镣铐都极为坚固,却并不沉重,白金的颜色,上面镂刻着和梧桐殿风格一致的花纹,边角都做得极为光滑。 虽然是镣铐,却比金铺中售卖的镯子还要好看。 越棠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沈觅问道:“给我准备的 ?” 这锁链和镣铐上面的纹饰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制作完成的,草草一看,锁链的长度还极为可观,估计带着镣铐也能在整座寝殿里面走动。 大概是在建造梧桐殿的时候,就一起打制了。 锁链尽头没入地底,显然下面还有机关。 越棠擅长这些,他一笔一笔亲自绘制出来的宫殿,不止是舒适好看,里面还有重重机关,门上锁扣是用来困住她的,锁链也是,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沈觅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今日,也不知道越棠什么时候才会拿出来。 越棠从沈觅手中将镣铐拿过来,手指拨动几处花纹,沈觅没有看清他的动作,镣铐就分开了一条缝,将其往两边又分了分,就足以将人手腕套上去。 “沈觅,梧桐殿本就是用来锁住你的。” 沈觅看着镣铐,敷衍地嗯嗯两声。 “梧桐殿可比你的宸极殿要舒服多了,一看就知道哪个是用心建造的,哪个是敷衍凑数的。” 宸极殿不仅比不上梧桐殿,甚至连当初北朝皇宫她偶尔居住的长乐宫都比不上,更别说当时陛下所居的养心殿。 挂着帝王寝殿的名,实际上就是几间空荡的房间。 越棠垂眸依次将剩下三个镣铐都解开。 冰冷的金属轻轻打开的声音轻微又尖锐,再美的镣铐,也是冰冷的禁锢。 沈觅淡声道:“不想让我离开你,就直说。” 越棠终于看向她,眼瞳是浓浓夜色。 “是,我不想你离开我,就算是用锁链,也要留你在我身边。” 沈觅看着长长地拖出来的链条,选择性地只听了他前半句话。 越棠淡淡道:“我本来就没想过,你回来后我能留下你。那我就只好强行锁住你。” 本来不打算拿出来的。 只是今日沈觅失踪,他还是取出了这副锁链。 四条锁链尾端没入床榻四角,禁忌又靡乱。 他眼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就算说着情深到病态的话,也没有一丝波澜。 沈觅摸了摸锁链上的花纹,比了一下镣铐的宽度。 越棠一开口就不会有什么称得上甜蜜的话,比不上他年少时,句句软语。 “真漂亮。” 沈觅坐到床边,眼前是越棠的手,骨节分明,十分干净漂亮,可这双手的力道却是能直接折断兵戈。 她直接拉住这只手,垂下长睫,又比了一下他手腕的围度。 纤细又柔软的手指圈住他的手腕,看上去好似柔嫩的花瓣缠上冰冷的锋刃。 这副镣铐是为她设计的,是刚好她戴着手不会滑出的宽度。 越棠的手腕也很细,目测应该也能戴上去。 沈觅慢慢将他的手指伸开,他修长的手指极为漂亮,好像美玉精心雕刻而成。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淡淡粉色的指尖流连过他指腹,一根一根,最后划到掌心。 因为年幼时的洗骨汤,越棠的手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沈觅故意又捏了捏他的手指,在他掌心写他的名字。 越棠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沈觅满意了,叹了一声,“我还是喜欢那么漂亮的镣铐……拷在你手腕上。” 充满暧昧又有暗示的一句话。 越棠顿了顿。 越棠一句话能将氛围引得沉郁,沈觅一句话又能带向另一个极端。 她不看他,只看他的手,也仿佛能有千万条丝线将他缠绕住,所有丝线都掌握在她手中。 越棠眼眸依旧冷淡,他将手抽出来,反手握住沈觅的手腕,不再犹豫,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将镣铐拷上去。 “您过去倒是可以。” 他淡淡道:“别说镣铐,您想怎样都行。” 越棠松开她的手腕,单膝跪地,俯身去掀起她足背上的裙摆,左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微微抬高了一些,“如今,您觉得可能吗?” - 越棠出了梧桐殿,回一旁的宸极殿换下带上血的衣袍,没有留在宸极殿,而是去了另一处宫殿之中。 沿着楼梯向下,走了两层,是一间极大的酒窖。 酒气氤氲,醇香厚重。 越棠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小坛酒,直接靠坐在中央的台阶前。 酒樽在他一手能够到的位置,他没有去拿,而是直接将酒开封。 烈酒沿着喉咙滑下,几乎要将人烧灼起来。 一坛酒饮尽,他眼神依旧清醒。 越棠靠在石阶上,抬手将眼睛挡住。 酒意漫上来,他思绪依旧清晰。 越棠起身,朝酒窖深处走过去,找出更烈的酒,开封后,酒液入口,如同将一团火咽下。 又一坛酒饮尽,越棠才生出几分醉意。 才能思绪混沌到什么都不去想。 他今日还是做了无法挽回之事,却也容不得他后悔。 要是真能锁住她就好了。 沈觅于他而言宛如神明,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有超脱于认知的能力,聪明、理智、慈悲、冷情。 过去神明偏爱于他,神明离开后,便如抽去他筋骨灵魂。 本以为她回来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可当神明回来,他想的却不再是顶礼膜拜。 他只想渎神。 即便违背她的意愿,他也想留下她,锁住她。 他备下了锁链和镣铐,最终还是锁上了她的手腕脚踝。 越棠醉意朦胧,眼神微微失焦。 往日伴随着醉意的,是他难得的困倦睡意,今日镣铐和沈觅在他眼前重复回放着,只有混乱的醉意,却没有困倦。 越棠仰面面无表情地看向虚空处,眼眸空荡又冰冷。 他眼中渐渐氤氲出雾气。 越棠闭上眼睛,长睫濡湿,直到眼眶和眼尾忍出殷殷红色。 …… 越棠不确定区区锁链能不能困住她。 他这回过分了,他知道。 沈觅会不会一气之下直接离开? 越棠出了酒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梧桐殿,沈觅的寝殿之前。 侍卫为他打开殿门。 越棠有些迟缓地问:“她在里面吗?” 梧桐殿中燃着灯火,透过窗纱,能看到人影投在上面。 侍卫有些奇怪,但还是恭敬回答。 “回陛下,主子在寝殿之中。” 越棠走到寝殿门前,手指触上隔扇门,又放下。 里面传来沈觅的声音。 “越棠吗?有事儿没事儿都进来说。” 越棠停在殿门口片刻,推开门进去。 沈觅在床榻上整理锁链,左边手脚上的都推到左边,右边的都推去右边。 越棠一进来,就有一股醇香的酒香随着晚风一起混进来,掺入玉兰香中,有些醉人。 沈觅长发散开披在身后,外面只穿着中衣,拢着锦被。 这个时间,明显是到了沈觅习惯的睡眠时间。 和往常一样。 越棠后知后觉,他来得不是时候。 他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要同她说,只是想看看,她还在不在。 沈觅这样靠在床边,纤细的手腕上垂着白金色的漂亮镣铐,灯火下,眸光盈盈,仿佛蕴着一汪澈水流泉。 诱人到让人想将她揉碎进身体里。 沈觅有些困了,抬手掩住口鼻打了个哈欠,朝着越棠伸出手。 “我要睡了,过来给我解一下。” 越棠走近过来,沈觅发觉,那酒香确实是他饮了酒。 越棠动作都有些慢。 沈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他发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又被染上了酒香,发尾微微潮湿。 有些湿漉漉地。 面无表情,又眼尾微红……看着很想让人欺负。 沈觅却皱了一下眉。 “会喝酒了?” 他本来沾一点酒都能醉倒。 她紧紧盯着越棠,越棠反应迟钝了些,鼻音应了一声。 醉酒后,居然有那么一丝当年的感觉了。 越棠声音平静又冷淡。 “不会给你解开的。” 沈觅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越棠面无表情。 沈觅慢慢滑到被子中,将手臂举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锁链碰撞,发出细碎声响。镣铐沿着纤细的手腕往下滑,衣袖堆叠在上臂,镣铐停在她小臂上,手臂大半暴露在空气中,白皙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白瓷,在灯光中仿佛拢着一层光晕。 沈觅强调了一下,“我要睡了,凉,给我解一下。” 越棠摇了摇头。 “地龙烧起来了,很快就能热起来。” 沈觅知道晚上在寝殿中不盖被子都不会冷。 她就是折腾越棠。 不解就不解吧。 沈觅躺着,嗓音就闷闷地,显得有些软。 “手凉,你给我暖。” 越棠俯视着她。 他站在她床前,影子将她整个笼罩住,有种极为逼人的压迫感。 沈觅无视了个干净。 越棠眼神不再像最初那样空茫,似乎清醒了些。 沈觅不泄气地继续朝他举着右手。 越棠眼神渐渐变得如正常时一样冷淡,他又走近了一步,将手伸过去。 他握住她的手指。 沈觅说着凉,可是手掌到指尖都是暖的,越棠的手却是冷地就像捂不热的冰。 越棠看着她的眼睛。 他这样是不可能给她暖手的。 越棠却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有些恶劣。 他肌肤冰凉,沈觅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将左手也伸了出来,一起握住越棠这只手。 温暖缠绕上冰凉。 沈觅没说什么。 越棠正要将手抽出来,沈觅突然两只手抱着越棠的手翻了个身,背朝着他。 越棠半个身子忽然被扯到床上。 沈觅侧卧着,两只手一起捧着越棠的手护在身前。 “我睡了。” 说是要他给她暖手,最后却是他冰凉的手指被柔软和温暖围绕着,一丝丝沁入肌理。 越棠心底微微颤了一下,一股温柔的暖意强势地侵袭上来,让他避无可避。 他眸色更深了些。 沈觅只背对着他,长发沿着后脑散在枕上,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 她抱着他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越棠靠坐在沈觅床头,凝眸看着她。 她闭着眼睛,好像真的要睡了。 越棠看着沈觅,寂静中,眼睛一眨不眨。 沈觅闭着眼睛,她能感觉越棠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她床边,她在外面给他留了足够大的空,足够他躺下。 越棠就这样将一只手给她抱着,坐着没有一丝动静。 僵持? 沈觅精神奕奕,她是躺着,越棠是不舒服地坐着,看看是谁先僵持不住。 沈觅闭着眼睛,努力保持着清醒,时刻关注着身后越棠的动静。 越棠没有丝毫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都开始摇摇欲坠,沈觅真有些困了。 她心底有些沉默,越棠简直……就没有一点冲动和欲望吗? 再神采奕奕,此时也失了兴致,沈觅冷漠地选择顺从困意,躺平睡觉。 忽然有一丝衣袖摩擦的声音。 沈觅在困倦中努力凝神。 是越棠终于动了一下吗? 越棠稍微靠近了一些。 沈觅勉力提起了些精神。 他身上带着龙涎香和清浅玉兰的香气,混着淡淡的酒香,轻轻靠近过来。 他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身后散落到身前一缕,落到她颈边的肌肤上,激起轻轻的战栗。 沈觅长睫颤了颤,呼吸微乱。 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脖颈上冰冰凉凉的酥痒还在继续,沈觅咬紧牙关。 越棠终于看到了这缕长发,抬手轻轻从她颈间移开。 沈觅松了一口气。 梧桐殿中暖意融融,越棠的手不再冰凉地过分。 他一只手始终被沈觅抱着,衣袖摩擦间,沈觅感觉他另一只手也伸到了她的面前,停在她身前。 他要做什么? 沈觅呼吸轻了起来,等着越棠的下一步。 她能感觉到越棠在看她,视线落在她身后,沈觅心跳快了些,长睫轻颤,在他视线下微微战栗着。 意料中的碰触迟迟没有落下,沈觅心底的那根弦,一直绷紧着。 终于,越棠的手终于又靠近了些,沈觅屏住了呼吸。 仿佛含着千般温柔、万般缱绻一样,他靠近她,沈觅全身都有些僵硬。 他的手探到她眼下,沈觅眼睫微痒,他只克制地,指尖轻轻撩了一下她的睫毛。 继而便收回手。 他克制极了,这样的氛围下,主动靠近她,甚至没有触碰她的肌肤。 沈觅长睫颤着,眼皮微麻。 酥麻从眼睛一直传到脊骨,她抿紧唇瓣,几乎要融化开来。 心底绷紧的那根弦,啪一下,断了。 灯火跳高,最后熄灭。 沈觅抱着越棠的手,越棠在她床头,香气伴着酒气氤氲成醉人的静谧。 第65章 杀人 当不再克制时,心动原来那么容易…… 沈觅这一夜是抱着越棠的手睡过去的。 本以为, 这样突然共处一室,她会不适应、睡不着,可当越棠在她身边时, 她心底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 当不再克制时, 心动原来那么容易。 沈觅脸颊微微发烫, 昏昏沉沉睡过去时,身侧的越棠轻轻将手抽出来。 他的手已经被她暖地温热,越棠动作极轻地将她手脚上的镣铐解开。 她完全清醒着时,越棠嘴上说着不会解开, 等她快要睡着, 却悄悄将镣铐拿开,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身体力行地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口是心非。 锁链拿开后, 他又重新将手放到沈觅身前,将她合在一起的手拢在掌心中。 沈觅忍不住弯起唇角。 第二日一早, 沈觅醒来时, 就看到越棠站在她床边。 殿中暖地让人浑身酥软,沈觅眯着眼睛伸了一个懒腰, 越棠发现她醒来,垂眸看过来。 她肌肤被热气暖地透着淡淡的粉红, 脸颊也微红, 因为刚醒,眼睛都懒散地没有完全睁开。 完全不像是平日里始终从容、对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她。 沈觅将手臂从锦被中伸出来伸展了一下, 越棠走近过来一步, 握住她的手腕, 将镣铐重新戴到她手上。 沈觅眨了几下眼睛,才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看着自己又被铐住, 沈觅慢吞吞地将另一只手也主动伸过来。 配合地不得了。 越棠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才继续手下的动作。 沈觅双手都被锁住,拖着锁链在床头坐好,瞧着越棠,懒洋洋道:“睡了吗?你都不困的吗?” 越棠看着沈觅,没有回话。 他视线从沈觅手腕上的镣铐移上她的眼睛,沈觅还有些刚睡醒的倦懒,却没有一丝一毫恼怒。 昨日是第一次锁住她,今日他又将她锁住,这也意味着,他不知道要这样锁她到什么时候。 沈觅难道不知道吗? 沈觅没有理会越棠的心情,垂眸拉住他的手,试了试温度。 “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凉的啊。” 沈觅将越棠的手腕拉过来,伸手靠在一起看了看。 越棠的手腕比她更骨节分明,却也能够放进这圆形的镣铐之中。 确定了,这锁链也能锁住他。 沈觅仰头看他,忽然眉梢轻轻挑高了一边,唇角弯着。 “小棠……真的没有可能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越棠却立刻明白了她话下的意思。 锁住他。 沈觅看着他维持着冷淡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手晃了晃手腕,“等我先弄清楚这个该怎么解开。” 越棠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你解不开的。” 沈觅笑着不置可否。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越棠看,他垂眸将她脚踝锁好之后,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等越棠离开后,系统才感叹了一声。 “宿主,你真不怕越棠一直锁着你?” 沈觅不在意。 “我怕什么?他会对我做什么吗?” 综合前世今生后得出的结论,沈觅颇为理直气壮。 “……” 系统也沉默了一下,反倒是她能逼得越棠说不出话。 沈觅垂眸看着镣铐上的花纹,笑了一下。 “慢慢来。” 从最初越棠只会冷漠对她,到如今甚至能在她面前再承认心思。还有昨晚的轻撩,总归是一直有进展的。 沈觅带着镣铐在寝殿中四处走了走,在窗边叹了一口气。 她倒是不介意被他锁着,可在寝殿这一处,她只能等着越棠过来,实在是有些无趣。 外面侍卫长请守在寝殿外面的侍女进来传话。 这一晚越棠虽然留在了梧桐殿,可一大早上,越棠直接沉默着离开,沈觅算了一下今天的日子,并不是上朝的时间。 侍卫长知道越棠的行踪,今日和往常一样,来主动告知于她。 侍女恭敬地行礼,将侍卫长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过来,头始终低着,自觉不去看她身上的锁链。 “主子,陛下今日在御书房议事。” 沈觅应了一声。 议事……东征一事在朝中始终确定不下来,可是不管最后到底要不要东征,决策都不能继续拖着,得尽快定下来。 她必须抓紧了。 沈觅此时有些不放心。 越棠说他可以不东征,但是要和她交换。 她如今都已经这样被他锁着了,越棠还会不会东征? 对于这种本就不知道越棠动机的朝事,沈觅心里有些没底。 沈觅立即让侍女留下侍卫长,自己顾不得手脚上的锁链,直接走到门边。 “今日越棠是在御书房商议什么重大之事吗?” 侍卫长知道沈觅失踪后被重新关在梧桐殿,但是每日还是要向她汇报陛下的行踪。 他此时站在寝殿门口,却看到沈觅手腕下垂着锁链,一直延伸到寝殿深处。 侍卫长一愣,睁大了眼睛,当即移开视线,低着头道:“卑职今日清晨来当值时,确实看到宫门外等着不少大臣。” 那必然不是商议什么小事。 沈觅没有在意侍卫长的视线,轻轻抿了一下唇瓣。 侍卫长还在斟酌着该怎么说。 陛下今日还是让人告知他安排,可梧桐殿主子却这样……被囚禁着。 只是不知道陛下这次能几天。 这个时候,他能把话说到哪种程度? 沈觅看着侍卫长的神色,眸光微微凌厉了些。 “东征?” 侍卫长一惊。 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冷不防被说出来,眼中流露出一瞬间的惊愕。 按照当初的安排,宴会之后,今日的御书房议事,确实是该定下东征与否。 沈觅不用再等侍卫长答话,从他面容就能推测得知。 她笑着道:“不用担心,越棠不会怪罪你的。” 越棠还不至于要瞒着她。 侍卫长愣了愣,沈觅已经将殿门关上,他在门口犹豫了下,只好先退出去值守。 沈觅一关上门,确认周遭没有人后,立即去和系统说话。 “兑换道具。” 系统提起了精神,“一万积分三次解除禁锢,用吗?” 这些天沈觅已经赊欠了一万积分,她没有犹豫,“用。” 沈觅抬起手,镣铐直接穿透她的身体,从她手腕向下脱落下去,砸到地上。 - 御书房中,和上次一样,里面还是只有一个官员。 越棠坐在上首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那个朝臣。 “陛下!您为了东征,洪大人惨死御书房……” “说完了吗?” 越棠淡声问了一句,他勾起唇角,笑容微哂。 “他为什么死,你不会不清楚吧。” 这朝臣僵住。 “要阻拦朕东征,可以,借东征一事趁机在下面搅乱人心,也可以,甚至因此筹划起义,都可以。可你们既然做了,就得明白,代价是什么。” 朝臣脸色渐渐苍白,声音微微颤抖,极力稳住声音,以头抢地道:“陛下明察,臣清白,臣自问不曾愧对陛下!” 越棠拿起身前书案上摆放的一支朱笔,却没有翻开奏折。 朝臣看到越棠手上拿起朱笔,眼睛猛地睁圆。 越棠手中任何东西都能杀人。 朝臣顿时连滚带爬起身,“没有证据,您不能这样枉断人命!” 越棠低笑了一下。 “朕杀的人还少吗?洪昌是你的前车之鉴。” 朝臣身体因为恐惧微微颤抖,洪昌好歹还暗中带了人,他却是只身前来。 既然是死路一条…… “陛下,您做事也太过不计后果了。” 这朝臣眸光一利,忽然俯身从靴底抽出一把匕首。 不少人都知道,这些年来陛下所遇刺杀不少,可身边从来不设暗卫护卫,一直都是他一个人。 再容易刺杀不过。 越棠不可能放过他,他有几分底牌,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越棠抬眸扫了一眼,这人没能惊起他一丝眼神变化。 朝臣举起匕首飞身扑过去,甚至顺利到了台阶之下。 果然,陛下身边没有防卫。 越棠挥袖将桌案上面的奏折悉数挥落。 这朝臣抬手刺过去,在桌案上划出长长一道,越棠侧身避开,朝臣立即抬起手腕,他腕下绑着一个极小的机关,在他衣袖露出的那一瞬,几根银针从中往越棠周身飞出! 越棠闪身躲开毒针,从桌案上翻身而下,靠近朝臣夺下他手中匕首。 这朝臣大惊,正要露出另一只手腕,越棠掷出匕首挑断朝臣腕上机关,匕首尖端带着这暗器往门口飞出。 越棠同时将没入桌案上的一根毒针取出,反手刺入这朝臣喉间。 御书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 在皇宫中能无视所有禁卫军自由出入所有地方的,除了越棠,就只有一个人。 越棠在察觉门外有人后就立时一惊,当即拿起桌案上留下的那支朱笔,下一刻朱笔脱手,以极快的速度击上匕首尾端,改变了匕首飞出的方向。 沈觅在门边下意识侧了侧身,匕首沿着她掌缘飞出,只割出一道伤口。 刺痛慢慢传上来,她来不及去看自己的手,立即看向御书房之中。 奏折凌乱散了一地,越棠踩在台阶之上,他脚下的一人捂着脖颈哀嚎,身体渐渐抽搐起来。 沈觅怔了怔。 她回来以后,每见越棠两次,其中一次就要目睹他杀人。 越棠看向沈觅,血液似乎慢慢凉下。 地上这人哀嚎渐渐小下来,身体瘫软在地,眼睛死死睁大爆裂出血丝。 死了。 沈觅看着地上这具新鲜的尸体,停在御书房门前,没有立刻说话。 越棠的目光却凝向沈觅的手腕。 那副锁链是他费尽心思设计,解法复杂。即便是他本人被锁住,也难以自己解下。 沈觅不知道他是如何设计的机关,却还是脱下了锁链。 就像两次她都能无视他的暗卫一样,他果然困不住她。 那他又如何能留住她。 沈觅看着地上这具尸体,越棠看到她的目光,视线落到脚下。 他当着她的面也杀过许多人了。 越棠眼神冰冷下来,冷漠地等着看沈觅失望的目光。 第66章 杀她 定格时间的方法,就是一起死亡。…… 沈觅只是微怔了一下, 就朝着他走来。 “又是来阻拦你东征的?” 越棠神色莫测。 “嗯。” 上次杀洪昌也是,沈觅只知道和东征有关,来到御书房后, 就看到他已经将人杀了。 沈觅走近后, 近距离地看清了尸体。这尸身面色发绀, 指甲瘀上深色,嘴角流出的血液颜色也不是正常的鲜血。 是中毒身亡,还是极为烈性的剧毒。 沈觅了然,问道:“他想用毒刺杀你?” 越棠没有说话。 越棠想要杀人, 完全不需要借助毒药, 他也没有用毒的习惯。 沈觅抿了一下唇,还是忍不住道:“你应该在身边安排暗卫, 再或者,将入宫要见你的人都盘查一番。既然是帝王, 你总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就算你身手好, 也不能回回都是你自己动手。” 尽管眼前没有上次横飞的鲜血,可这朝臣的死状极为狰狞可怖, 沈觅却丝毫没有被这场景影响到。 沈觅走到他面前,她没有追问他杀人的事, 反倒很快反应过来这朝臣的死因。 她抬头看身前台阶上的越棠。 他神情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日, 冰冷而遥远。 沈觅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一片狼籍的御书房。 “小棠, 待会儿的议事, 是要商议东征吗?” 越棠定定看着她, 道:“是。” 他没有多说,沈觅有些怔忡。 越棠还是不打算放弃东征。 “小棠……”沈觅蹙紧了眉,“这个时候东征不是良策, 你知道的。” 越棠看着沈觅,目光沉沉。 “是否是良策,该如何定论?” 他笑了一下,“您教教我吗?” 沈觅皱眉。 越棠眼里似乎带了笑,笑意冰凉:“我是越棠,不是没有私心的圣贤。这是越棠的良策。” 沈觅沉默了下,认认真真深吸了一口气。 不生气,不能生气。 沈觅在脑海中反复劝诫自己,要心平气和。现在的越棠就会嘴硬,不到决策彻底定下之前,都有可能反转,先不和他计较。 沈觅努力忍着。 角落边上摆放的水漏声响细碎,不紧不慢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御书房中气氛有些冷凝,宫人低头鱼贯而入,迅速将尸体和地上的奏折清理整理好,又很快退出去带上门。 大臣就快要赶过来,沈觅这个时候才察觉到手掌掌侧传来的刺痛。 她抬手看了看,小指下的小鱼际处被划出一道伤口,正往外渗血。 沈觅看着血珠在掌侧汇聚,汇成一缕,沿着白皙的肌肤往下流。 越棠看到她掌侧的血滴,眼眸凝住。 沈觅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和他说话,“这里有药箱吗?” 伤口不算深,用不着去请太医。 沈觅四下看了看,一旁角落的柜子上备着一个箱子,雕刻着草木的纹路。 她直接走过去将木箱取下来,放到越棠旁边的桌案上。 她手重了些,药箱箱底磕在木板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盖子打开,沈觅找出金疮药,直接撒上去,完全没有再理会越棠的意思。 越棠手指蜷缩了一下。 药粉突然激起的刺痛让她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外面,御书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宫人小心地在外面提醒。 “陛下,刘大人已经到了。” 沈觅抬眸看了他一眼。 越棠沉默了下,道:“通知下去,容后再议。” 他声音冷冽,只是将议事推迟。 总归是他退了一步。 沈觅心情稍缓,继续将伤口剩下的一部分撒好金疮药。 疼痛使得她手指微微弯曲,指尖颤了一下。 越棠站在一边看着。 沈觅单手拿出一卷细布,用剪刀剪出长长一条,直接将伤口缠上,缠到尾部,她试着单手去打结,总是还没有系好就让前面缠好的部分松开。 来回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能系好。 沈觅瞥了越棠一眼。 她还是没有让越棠帮忙,单手按住布条,低头想要去咬住一角。 她刚低下头,视野中就映入一只极为漂亮的手。 布条就在她唇下不到一寸的距离,越棠的手在布条上。 沈觅唇瓣碰触上他的手指。 眼前是越棠的手背,这样近的距离,能清楚看到他薄薄一层肌肤之下的青紫色血管。 越棠的手指僵了一下。 沈觅敏锐察觉他的僵硬,抬起头看他。 越棠长睫垂下,拿起她身旁一本奏折,慢慢将手收回,好像他只是去拿这折子。 是想为她包扎? 欲盖弥彰。 沈觅看着越棠。 他垂眸翻开奏折,眉眼冷冽中无端有几分艳色。 沈觅望着他,突然将受伤的这只手伸到越棠面前。 她扫了一眼越棠身旁的药箱盖子。 她也有可以拿的东西。 越棠抬眸,视线对上。 沈觅看着他,理直气壮地寸步不让,将摊开在他面前的手才极慢地往药箱盖子去移动,学着越棠。 “我拿东西。” 她缠地乱七八糟的手掌横在他面前,越棠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放下奏折。 他捧住她的手,手指小心避开了伤口周围。 沈觅心情稍缓,抬眼去看他。 越棠睫毛很长,整齐又浓密,垂眸时,长睫将冷漠的神色软化,看着柔顺极了,让人心中生不出苛责。 他唇瓣轻轻抿起,微微皱了一下眉。 沈觅扫了一眼她草率撒上去的药粉。 这是嫌弃她自己处理地不好了? 越棠出门去打水,取来干净的棉巾,仔细去擦净流出的血迹。 伤口不长也不深,此刻已经不再流血。 越棠眉心微微蹙着,手法很轻柔地为她处理伤口。 难得他这样安静地在她面前。 他垂眸看她的手,沈觅另一手臂随意地撑着身子,倚在桌案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棠的神情。 目光直接坦荡,毫不避讳。 越棠知道她在看他,没有抬眼。 窗外的光线随着时间偏移,一缕阳光从窗棂边照进来,映地交握的手如玉莹润。 沈觅看着越棠,叹了一口气。 她和越棠,除了东征,一切都好。 细布将她的伤口仔细包好,沈觅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越棠包扎地很好,就连屈伸手指时的松紧也把握地很好。 包扎好之后,越棠没有松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牵起她,出了御书房便往梧桐殿走。 上回她这样跟着他,越棠走路的速度完全没有顾及她。 这次,他走得很慢。 沈觅看着他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再说什么。 侍卫长看到两人并肩牵手走来,和守门的宫女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默默推开梧桐殿的大门。 进到寝殿之中,就能看到镣铐砸在门边,是完整的一个圈,锁扣没有解开。 沈觅挣不开锁链,也解不开镣铐,可她还是能够离开梧桐殿。 越棠目光凝着地上的镣铐。 这是不出所料的结果,最后一丝忐忑也跌到谷底。 他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寝殿殿门关上,越棠松开沈觅的手,俯身拾起镣铐,当着她的面,动作很慢地将镣铐解开。 手脚一共四个,他就这样慢慢解了四个。 沈觅不明所以,她站在旁边,四个镣铐解开,她也基本看会了。 越棠再将镣铐戴到她手腕脚踝,沈觅更加接受良好,十分配合。 自己一只手确实很难解开另一只手上的,但是两只手可以解开脚踝上的镣铐。 沈觅走到软榻前,除去足上云头锦履,换上木屐,自己动手试着解脚踝上的镣铐。 越棠都在她面前示范了,她当然要解一解试试。 越棠走到她身前,看她手法有些生涩地扣动机关。 他单膝屈起,在她面前矮身,拢住沈觅的手,带着她做了一遍。 沈觅只看到越棠每次解得很快,自己上手才知道,这需要没有任何错漏地按照顺序来,扣动不下十个极为细微的机关,才能将镣铐解开。 她抬眸看他,越棠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冷淡。 沈觅皱了一下眉,她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 两只手被他拢在掌心,他的手还是一样冰凉。 可肌肤相接的地方,却有一丝酥痒传开。 沈觅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越棠最后将镣铐重新扣上她脚踝,就起身离开梧桐殿。 沈觅有些惘然。 垂眸把玩了一会儿镣铐,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殿门就被再次推开。 越棠让人将奏折都搬了过来。 沈觅目瞪口呆。 他今日忽然更为沉默,沈觅做什么都陪着,她在殿中无所事事时,越棠就在一旁批阅奏折。 沈觅坐在他身边,懒散地歪在他身上,捏着他一缕头发在指间缠绕着。 这几乎称得上形影不离。 沈觅见越棠将今日最后几份密函批复完,随即抬手将他脸颊转向自己。 越棠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看过来。 忽然就觉得他有了一些少年时的乖顺。 沈觅心底有些软,松开他的头发,抱住他,软着嗓音,“小棠,能不能不东征啊。” 越棠深深地看着她,低声道:“抱歉。” 沈觅一愣。 天色已经暗下来,越棠陪着她用完晚膳,等到沈觅歇下时,他没有像昨日一样在她床边,而是在窗下的灯台前,借着黯淡的灯光拿着一本书在看。 沈觅皱眉。 这一日,越棠是在盯着她,防着她离开? 沈觅欲言又止,想起越棠那句莫名其妙的抱歉,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胡思乱想。 系统此时不在,沈觅在锦被中摸了摸镣铐上熟悉的花纹,指尖虚虚勾勒着解开需要扣动的机关,又熟悉了几遍,头脑渐渐昏沉起来。 脚踝上的她可以解开,但是手腕上的,她一只手确实解不开。 等过会儿越棠来给她解吧。 手指搭在镣铐上,沈觅安睡过去。 另一边的灯光下,越棠手中的书始终没有翻动一页。 他在发呆。 直到床上沈觅的呼吸渐渐均匀,他才侧过脸颊看了看。 床榻四角的锁链垂在地上,沈觅配合他,这两日在他面前一直被锁着。 可是她随时能离开。 东征是他唯一确定的,能留下她的筹码。 没有东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留住她? 他吗? 越棠垂下眼眸,神情甚至都没有一丝变化。 他几乎想要笑出来,八年来的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 怎么可能。 越棠看着沈觅,她脸颊侧向床榻内侧,脖颈修长而纤细,一只手就能将这脆弱的脖颈环过来。 他慢慢伸出手,放在她颈间的血脉之处。 血管的跳动一下一下传到指腹,他似乎能感受到她血液的奔涌。 她的命就在他手下,一念之间。 如果世界上真有定格时间的方法,他能做到的,那就是一起死亡。 越棠手指触实了她的脖颈。 这一瞬间,他的恶念无限放大。 留不住活着的她,那就一起死。 暖意从她肌肤慢慢传上他冰冷的指尖。 用不出半分力气。 越棠眼中忽然翻滚起浓重的厌恶,将手收回来,起身朝着外间走过去。 沈觅迷迷糊糊之中感觉脖颈被什么极为冰冷的贴了一下,很轻的一下触碰后,又很快移开。 她手腕动了一下,能感觉到镣铐还在手上,越棠没给她解。 沈觅昏沉着又要睡过去。 外间忽然有一点火光,沈觅撑着眼皮,睁开眼睛看了看。 越棠好像是让人准备了炭盆在外面,她见他去暖过手。 再牵手时,就不会太凉。 外间是以一扇极大的屏风分割,每一小扇屏风之间有一点缝隙,沈觅能勉强看到外面的冒着火光的炭盆。 她忽然惊醒。 沈觅睁大眼睛,外间烧灼的声音夹杂着另外一丝不一样的—— 沈觅来不及穿上木屐,直接赤足下床,顾不得身上的锁链,立即朝着外面的火光跑过去。 越棠将右手置在火舌之上,看着火焰跳动着舔上来,将他的手映地越发惊艳。 他冷眼看着,眼中微微露出几分快感。 火光映地他面容明暗不清,透着一股疯狂又堕落的气息。 沈觅冷白的足尖踩在地上,中衣下,能清楚看到她纤细脚踝上的坚硬镣铐。 她快速跑过来,被锁链绊了一下。 越棠回眸,他冰冷又狠戾的神色还没有收,手掌还在火舌之中。 沈觅险些跌倒,急地声音几乎变了调。 “把手拿开!” 她朝他快速奔跑过来,锁链被床榻缠住,锁链在地上拖动,随着她跑过来渐渐绷直。 越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锁链绷直,沈觅就要被拦住,到不了他身边。 可就在锁链要阻止她动作的那一刻,越棠看到,沈觅的手腕仿佛化为无形,直接穿过镣铐。 她的手腕脚踝同时穿过镣铐,没有支撑,镣铐砸到地上。 她就是这样摆脱了锁链。 超出他所有认知。 手掌烧灼的疼痛仿佛传不到他身上一般,他冷静地看着沈觅,目光一寸寸冷凝。 第67章 酒吻(上) 你喝了多少,今日我就要喝…… 沈觅慌乱地跑到越棠面前, 用力将他推倒。 他手掌已经被烧得红肿不堪,沈觅看着他的手,全身几乎都在微微颤抖。 “越棠!你……” 疯了吗?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疼吗? 越棠跌倒在地, 单手撑着身体, 脸色微微泛白。 他额角因为身体的疼痛沁出冷汗, 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神色却冷淡地仿佛全然未觉一样,仰头看着她。 沈觅气得说不出话。 越棠淡淡看着沈觅,抬起完好的那只手去碰触她的手腕。 他碰到她了。 指尖真真切切地触到柔嫩的肌肤, 是和过往一样的温度和柔软。 却在他面前穿透了镣铐。 沈觅极力忍着愤怒, 顺着他的视线去看自己的手腕。 她方才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思考,看到越棠, 系统道具下意识就用上去,想要赶紧将他推开。 就算她有时间思考, 也会毫不犹豫当着他的面, 用最快的速度到他面前。 他是看到了? 她几次三番用道具,越棠早就察觉出来不对。 这是试探她? 用他自己去试探? 不怕这只手就此废掉吗? 沈觅简直无法理智思考。 越棠垂眸捏着她的手腕, 指腹轻轻摩挲着无比真实的肌肤。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吗?” 他眼眸又冷又沉。 沈觅气笑了。 她欺身上前,直接抬手去捏住他下颌, 俯身看着他的眼睛。 越棠被按在身后的屏风上, 后面是镶金玉的木制屏风,前面是沈觅距离他极近的忍着愤怒的面容。 越棠侧头想避开, 又被沈觅强硬掰回来, 呼吸都缠绕着。 “你是想知道什么?我能穿过镣铐?还是我能死而复生?你聪明, 你不是都知道吗?” 沈觅无法保持理智。 “你还想知道什么不能直接问我吗?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眼里,你觉得你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越棠,你是非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吗?” 沈觅气得浑身发抖。 她不拦着, 他是真想把自己的手废掉吗? 她可以在任务世界里重新捏一个身体,越棠只有一个。 越棠看着沈觅的眼神依旧平静又冷淡,就好像置身事外一样。 “我刚刚是想杀你。” 沈觅神情很冷,扫了一眼他的手,冷笑出来,“想杀我,最后的结果是你要把手废掉?” 沈觅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抓住他烧伤的那只手,忍着怒意。 “你就是想用这只手杀我的吗?” 越棠被她掐着下颌,只能被迫着直视她。 他垂眸,抬手用力将她的手从他下颌处推开。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声威胁。 “沈觅,你不会以为,我这回还会像过去一样没用吧。” 过去听她从她,最后被欺被骗被舍弃。 这回,他要么得偿所愿,要么鱼死网破。 沈觅咬紧了牙关,忍着怒意,“所以呢,你想对我做什么?锁链、镣铐,还有什么,你做啊!我难道因此有过一点不高兴吗?” 越棠微微愣了一下,没有看她。 “我回来这个世界,不是想看到你这样的。越棠,我很讨厌看到你这副模样。” 沈觅看着他红肿到开始往外渗血水的手,用力捏紧他手腕,不想和他多说,直接扯着他往外走。 “太医署在哪儿?暗卫呢?” 越棠伤在她面前,他不在乎她不能不管。 沈觅气到顾不得没有穿木屐,推开门快步往外去。 越棠跟在她身后,右手灼痛难忍。 看着沈觅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他心口也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 沈觅赤足走在地上,雪白的足尖踏上庭院的黑白卵石,她怒极,似乎都忘了她脚下没有穿鞋。 越棠走快了两步,跟上她。 他忽然俯身一手抄在沈觅膝弯,将她直接横抱起来。 沈觅身体一轻,下意识去搂住越棠脖颈,他的面容快速映入眼中。 耳中嗡鸣了一下。 她心里一慌,思绪跟着暂停了一会儿。 越棠用衣袖挡住灼伤的手,小心地不去直接触碰到她,避免血水染脏她的中衣。 沈觅收紧手臂,盯着越棠的侧脸,所有话都暂且先被挡住。 再气也找不到上一刻恨不得打越棠一顿让他清醒清醒的愤怒,一口气堵着。 “对不起。” 越棠淡淡说了一句。 “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 明明是他自残受伤,反应那么大的却是她。 越棠将沈觅抱回了寝殿之中,没有回答她。 沈觅撑着冰冷的声音,“传太医来梧桐殿。” 她再忍忍,越棠的手重要。 越棠手臂很稳,抱着沈觅仿佛丝毫不费力,走到床榻边后,就将她轻轻放到床上。 他没有说什么,凝了她片刻,就走到外间,等到太医很快背着药箱赶过来,看到越棠的手伤,很快处理好伤口,敷上药膏包扎好。 沈觅在里面坐立难安,直到听到太医叮嘱,“不算很严重,这几日不要碰水。” 心脏落回原处,沈觅抚了一下胸口,总算安下心。 隔着內间和外间的屏风,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小棠,以后不要这样了。” 良久,外面传来越棠轻轻的一声,“嗯。” 越棠随着太医出门,这一晚没有再进来。 沈觅看着地上散乱的锁链,往后仰倒,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 突然之间,眼前一切就成了一团乱麻。 第二日,越棠没有限制她的出行,沈觅却一整日都没能看到他。 侍卫长一如既往汇报他的行踪,越棠一刻钟之前才刚刚在宸极殿处理完政事,等到沈觅过去,却扑了个空。 沈觅怔了一下。 宸极殿中空空如也。 她只去过越棠的书房,沈觅走到越棠寝殿门前,门虚掩着,她犹豫片刻,抬手推了一下。 殿门打开。 她早就知道宸极殿陈设简单至极,看清越棠的寝殿里面,沈觅沉默地走进去。 这里甚至不如当初公主府中越棠居住的云亭。 除了必要的陈设,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件。 也有一件。 沈觅看到了床头的玉盒,玉质通透,里面却只装着两颗棋子一张字条。 看到里面的物件,沈觅心脏缩了一下。 ——是当初她死前袖中荷包中的棋子,字条是系统帮她留下的。 当初那荷包中,还有一瓣桃花瓣。 越棠知道吗? 沈觅走到玉盒前,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床前的书案边,想要将越棠离开后桌上没有收完的宣纸收好。 她刚一靠近,就看到桌上摊开了一封被烧毁了一半的信。 “棠生于世,如浮萍游于江海,惊涛可覆灭、鱼虫亦可食…… “承蒙殿下不弃…… “思卿朝与暮。” 字字皆是向她捧出一颗真心。 右边是被焚了一半的泛黄信纸,左边是重新临摹出来的一份,字迹并不如平日漂亮,应当是用左手写出。 一字一字,将焚毁的那一半也悉数补全。 这封信她当初留在了平洲港,战火中,差点被焚毁。 也被越棠知道了。 知道她离开有多决绝,见到她惨烈至极的死亡。 沈觅平静的想,越棠心中有怨恨,是应该的。 她的回归,百味杂陈,越棠接受起来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沈觅离开宸极殿后,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寻找。 从宸极殿,走到摘星台,偌大的皇宫,空荡荡地宛如一座孤坟。 路过酒窖,沈觅站在门边。 越棠曾经稍微碰一碰酒,就能醉倒过去。 她回来的那一日,看到了越棠饮酒,当时放在了心中,却没有问,后来又看到一身酒气的越棠,沈觅问了,他没有回答。 沈觅推开了酒窖大门。 沿着楼梯向下两层,就看到前方极大的空间中,摆放着一列又一列美酒。 酒香浓郁。 沈觅走在酒架之下,视线缓慢地看过去。 哪些是缺了一坛的,大概就是越棠曾经饮过的。 越往里面走,酒性越烈。 直到走到中间的高台,对面台阶下倚靠着一人。 玄黑色华贵龙袍逶迤在地,旁边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坛,有好几坛歪倒,已经是空坛。 越棠手中捏着一杯酒,浑身上下是冰冷至极的戾气。 身边狼藉的酒坛看着碍眼无比,他面无表情地将酒杯中的酒液咽下。 沈觅走到他身边,越棠慢慢抬眸。 沈觅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 她扫了一眼越棠被细布缠着的右手,走到越棠身边坐下。 看到越棠手中酒杯还剩一半酒水,沈觅将他唇瓣边上的酒杯接过来。 越棠看着她。 沈觅扫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倾身靠近他。 她忽然抬起手,将酒杯压上他的嘴唇,杯口倾斜,酒液润湿他的唇瓣。 艳红的唇上沾上酒液,好似最妖冶的花瓣上凝出一滴花露,艳丽到色气。 越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没有去询问她为什么来这里找他。 沈觅示意他张嘴喝完。 越棠看着她的眼睛,唇瓣分开,就着她的手,慢慢喝掉这一杯。 沈觅不会熟练喂人饮酒,她看到他喉结划动,白色杯沿压着艳红唇瓣,酒液沿着他唇角滑到下颌,最后流过喉结,滑入衣领内,洇开一片暗色。 一杯酒喂完,沈觅看了越棠一会儿,抬手用指腹将他唇角酒液抹了抹。 就像当初在雍州公主府,她离开那日一样,耐心地将他唇角擦干净。 沈觅拾起越棠身旁的酒坛,看了看里面剩下的酒液,差不多还有一半。 她取来一旁的空酒杯,倒满一杯,直接一口喝下去。 酒一入口,沈觅忍不住咳了一声。 她不是不能饮酒的人,这酒浓烈到她喝一口都会忍不住咳嗽的程度。 沈觅一口一口,一边皱眉,一边忍着咽喉的滚烫,将这一杯酒喝完。 一杯饮尽,沈觅又倒一杯。 越棠皱了一下眉。 “别喝了。” 沈觅没有听,越棠抬手阻拦,沈觅推开他的手,将第二杯饮了个干净。 第三杯。 越棠按住了酒坛。 沈觅去掰他的手。 越棠皱眉,“这酒太烈,不能……” 沈觅看着他的眼睛。 自己能用这样的酒,却不舍得她多饮。 “你喝了多少,今日我就要喝多少。” 第68章 酒吻(下) 您疼疼我吧。 这一坛烈酒原本只剩下一半, 被沈觅又倒去三杯,里面还剩下两杯左右。 沈觅推开越棠,一口将烈酒饮尽。 滚烫的酒液如同咽下一团火焰。 沈觅忍不住捂着咽喉咳着, 咳到身体难受到微微弓起。 越棠皱着眉想要将这坛酒拿开, 沈觅拦住他。 “为什么喝酒?” 这样的烈酒, 她都难以忍受,越棠两世沾酒即醉,他如今是怎么能喝得下来的? 越棠按着这坛酒,沈觅拿不动, 转而去拆另一坛看着相似的。 “沈觅……” 越棠拦住她, 沈觅只淡淡看着他,“放手, 否则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能让你碰不到我。” 越棠怔住,他唇瓣分了分,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谁也不知道, 来自异世的沈觅到底能做到些什么。 他束手无策。 沈觅看着他,越棠怔愣着, 眼眶被逼地微微泛红。 他垂下长睫,睫羽如蝶翼轻颤, 慢慢道:“睡不着。” 他嗓音因为饮了烈酒微微沙哑。 因为睡不着, 所以开始饮酒。 当初,他一闭眼就是沈觅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脸色雪白着, 安静地在他身前, 被他抱在怀中,眼睛却永远都不能再睁开。 睁眼闭眼,眼里心里, 都是最后那几日的沈觅。 一遍一遍,如同刀绞。 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眼睛熬到满是血丝,仍旧没有一丝睡意,他只能饮酒。 起初,只是一杯果酒,后来换成烈酒才能让他昏睡,最后,一坛烈酒也激不起他的睡意。 他试着让烈酒第一次入腹时,如同烧红的刀子直接往咽喉里去,直要将皮肉烫穿。嗓子刺痛,越棠只能大口咽下酒液,咳地眼眶通红,甚至咳出血来。 却也只有这时,能让他获得短暂的空茫和平静。 八年。 所幸,这世间伤心,不如酒烈。 醉后他还能得以喘息一二,就连宿醉的头痛都能让他好受一些。 越棠怨恨沈觅。 恨她无情,恨她心冷,恨她决绝让他两世真心空付。 或许他更恨她离开……以那种方式离开。 沈觅看着越棠,他眼尾微红,眸中痛苦而悲哀。 即便沈觅如今回来了,他还是无计可施。 她再好,可只要想到她会离开,都无疑是在将那一道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再往两边撕地更开。 沈觅试着去将酒坛从越棠手中拿过来,越棠指骨泛白,沈觅稍用力,他只坚持了片刻,就松开了手。 沈觅却没有再去碰这酒坛。 这些年,越棠只能靠着饮酒入睡。 沈觅喉头有些哽咽。 “八年。” 越棠低笑了一下,“可笑吗?” 沈觅怔愣着摇了摇头。 越棠看着她:“我的确怨恨你。” 他低声道:“可你是不是没想过我到底有多喜欢你。” 越棠笑了出来。 “在你面前,我毫无反抗之力。我只能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沈觅是他唯一的软肋和逆鳞,当软肋化为利剑,他只能袒露最脆弱的肚腹,任人宰割。 “沈觅,两世,我都喜欢你,你那时明明都知道了。” “可是,你不要。” 甚至弃如敝履。 他可以忍,可以等,可以做小伏低,可以一直装作不在乎,可是她选择最惨烈的方式死亡离开。 “沈觅,我好怨恨你。” 如今也是。 怨恨都是因为情爱,可在沈觅面前,他偏执、他疯魔…… 都没有用。 沈觅完全可以冷眼看着,随时都能够选择离开他,回到她的世界,他束缚不住她。 只要想一想她会离开,就能让他肝肠寸断。 他越棠在沈觅面前从来都是败军之将,毫无反抗的能力。 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虚张声势,就像是一张纸。 沈觅就像如今这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越棠捂着眼睛笑了,水迹从他手下滑落。 他一边笑,一边哭,似乎满不在乎。 “我如今不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了,我只想留住你。” “我不走。” 沈觅在他话音落下后就紧接着低声道,“我这次不会走了。” 她放下手中的酒杯,抬手将越棠的手拉下来。 他眼睛微微红着,长睫被泪水湿透。 他哭了。 明明已经是八年后的天下共主、王朝冷硬的帝王,却还是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冷漠是色厉内荏,强硬是走投无路。 沈觅慢慢抬起他的下颌,他艳丽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 那双曾经蕴藏着整片星空的眼睛,绝望又麻木地如同一潭死水。 滚烫浓烈的情感仿佛在将她架在火炉上烤,沈觅心里酸涩到说不出话。 越棠看着沈觅,微微笑了。 自嘲的,讥讽的,无望的,溃败的。 他将脸颊偏向一侧,不想再继续这样任人观赏的姿态。 沈觅捧住他的脸颊,靠近过去,轻轻吻上面前的青年。 越棠僵住。 沈觅曾吻过他后颈,吻过他手指,她没有在自愿的情况下亲吻过他嘴唇。 这是不一样的。 沈觅靠近过来,跪坐在越棠身前,一手扶着他的脸颊,另一手绕在他颈后。 一点一点,将冰凉的唇瓣染上滚烫的温度。 越棠眼眸中又流下泪滴,沿着脸颊划到唇上,沈觅尝到苦涩的味道。 “小棠,别哭了。” 沈觅眼睛有些酸。 她重新亲吻上去,唇瓣厮磨,齿关分开后,舌尖试探着触碰,勾缠在一起,酒香也交融在一处。 沈觅轻轻颤了一下,没有后退,清醒地将亲吻加深。 酒窖冰冷,周身却燥热而悸动,想要宣泄,又满是渴望,只能用力地亲吻。 越棠闭上了眼睛。 直到说不出话来,就犹如灵魂在缠绵共舞,烈酒醉人。 一步步缠绕加深,呼吸融合在一起。 越棠身体渐渐被推倒在石阶上,沈觅紧紧抱住他,唇舌交缠着。 呼吸先是彼此交融,随后紧缠不放的亲吻让人忘记了呼吸。 沈觅几乎喘不过气,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走。 只能抱着他,亲吻他。 分开时,唇角牵出银丝。 她眼眸中染上朦胧雾气,眼尾如桃花。 相对着微微喘息,沈觅看着越棠的眼睛,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 “小棠,别哭。” 泪水从他眼角流出,沈觅伸手去擦他的眼角。 “小棠,不要哭了。" “你还要走吗?” 沈觅低声道:“我不走。” 直到将他眼角的泪痕擦干,沈觅轻声道:“我以后都不走了。” “小棠,别再哭了好不好?” 越棠没说话,他抬手一手揽住她腰背,一手按在她颈后,紧紧抱住她。 “那你以后不要再像刚刚一样了好不好?” 越棠声音喑哑又哽咽。 “我可以和以前一样。” 沈觅拥有他无法理解的能力。 就像刚刚,她说她可以让他碰不到她。 他害怕,她终究会用这些能力离开。 沈觅心中酸涩,“我刚刚是骗你的。” “不让你触碰到我,我哪有那个能力。你也不想一想,就信。” 越棠眼眶红得几乎又要哭出来,哑着嗓子,慢慢道:“可我怎敢不信。” 万一是真的呢,他哪赌得起。 沈觅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每一次,我使用那些难以想象的能力时,都是有代价的。” 每一句话都是吹拂在耳边,越棠愣了一下。 “别担心,代价不大。是要我必须要完成我的任务。你可以理解成,我预支了任务完成后的奖励。” 沈觅没等越棠问,主动坦白。 将她作为任务者能说的,都告诉他。 “任务我不能直接告诉你,可是,这个任务需要我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明君任务,是要直到越棠退位,一生功绩远大于过错,贤明圣达,才能是明君。 沈觅能和越棠在一起他的一辈子。 越棠愣住。 任务不是东征,这次是他的一生? 沈觅预支了任务完成的奖励,她必须要完成这个任务才行,她一定会留在这里一辈子。 越棠有些发愣,嗓音颤抖着,“……你骗过我,好多次。” “这次没有骗你。” 越棠有些恍惚。 沈觅轻声道:“之前,我觉得我那样做,你就能不喜欢我了。我走后,顾微澜不能留,我那时感觉不到痛的。和顾微澜同归于尽,是我走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越棠看着沈觅,眼睛睁地大了一些。 他唇瓣微肿,长睫颤抖。 太不真实了。 “……你,不能再骗我了。” “不会骗你,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小棠。” 越棠在沈觅身下,在她颈后的手移向她脑后。 沈觅顺着他的力道,继续亲吻上去。 越棠眼角还有泪珠,眼中是惶惶的希冀,沈觅分心去擦去他的泪珠。 唇瓣触碰上,随后唇舌再次纠缠在一起,仿佛是死寂了多年之后的解放和庆典。 沈觅手指都发软,呼吸急迫又吃力。 直到口中发麻,才又艰难地稍微分开一些。 她唇瓣酥麻着,头皮脊背都酥软如同过了电。 几乎喘不过气。 越棠很温柔,温柔地几乎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和他纠缠在一起。 沈觅艰难地为了换气才和他分开了些。 她眼角红着,染上情浓春色,唇瓣红肿,唇角靡乱的银丝拉长又坠下,沿着越棠唇角而下。 越棠眸中水光闪动,他情动的模样几乎要夺人心魄。 沈觅甚至不想松开越棠,脑中混沌着,借着喘息的片刻,把想和越棠说的话,都在这时再说一遍。 “小棠,你身边要有暗卫,你护好自己。你是帝王,杀人还是不要总是自己动手。” 越棠应了一声。 唇瓣靠近时,沈觅轻声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设防,还要做东征这样不明智的事。” 在她回来之前,越棠就打算要东征,宫中处处不设防,刺杀他甚至比当初他在公主府时还要容易。 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不惜命。 亲吻之前,越棠低声道—— “你想要的我都做到了。” 四海统一。 “之后,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来。” “我不想熬到此生的尽头。” 第69章 锁他 不管是被锁还是锁我,殿下您不是…… 第二日一早, 沈觅睁开眼睛醒来,入目是梧桐殿上方彩绘的藻井,她头颅仍然还有些昏沉。 昨晚那几杯酒着实太烈, 当时喝下去, 便觉得从口腔到肠胃都灼烧着, 做事都比平日要更果决大胆……第二日醒来还是有些头晕。 沈觅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如今才刚天亮不久。 她不急不慢地拥着被子坐起身,慢悠悠回忆昨晚。 看到越棠哭,她就没忍住冲动, 直接去亲吻了他, 还借着酒气将能说的都说给了他听。 沈觅慢吞吞捂住了脸颊,两颊温热着, 泛起胭脂色的晕红。 好歹是将话说开了。 早知道越棠行事难以让人理解,谁知道, 他确实是在找死。 用找死这个词来形容他这些年的行事确实不过分。 四处征战, 行重典,大兴土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长久的治国之道, 偏偏他自己还不在自己身边设置防卫,几乎是明摆着等着人来杀他, 若不是他自己身手好, 这些年不知道要伤重多少回。 幸好当初她选择回来。 沈觅最后被越棠抱回梧桐殿,脸颊埋在他颈窝, 被渐渐上来的醉意扰得站都站不稳, 昏昏沉沉着。 越棠她放到床榻上后, 沈觅非要抱着他的手入睡,他又在她身旁一夜。 他就安静地守在她身边,靠坐在床头, 没有半分让她不适的逾越。 沈觅躺在床上,心脏跳动慌乱。 到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角。 沈觅颇为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他太容易让人陷进去了,也太容易让人产生信任,甚至依赖。 她一直严防死守,最后还是没能防得住,对他心动,为他意乱情迷。 沈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忍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她从床榻上起身,四角的锁链还没有收走,她已经学会了如何锁上和解开,还能够使用道具摆脱,锁链和镣铐着实成了摆设。 想必越棠也不会再锁着她了。 沈觅俯身去将四条锁链收起来,没入地下的一端旁边有一块地面稍高,沈觅没有多想,抬手去按了按。 手中的锁链忽然开始被往底下收去,露在外面的长度越来越短。 沈觅立即松手。 原本能够让她自己在寝殿活动的长度,如今长度只能在床榻四周走动。 难怪…… 前几日,越棠用炭盆灼伤手的那晚,她跑去她身边,因为锁链短了好一截,才在她靠近越棠身边前就要拦住她,逼得她情急之下不得不使用道具。 当时以为是锁链缠绕住了什么,没想到,是本来就有机关能够操纵锁链的长度,都是越棠算好的。 沈觅盘坐在地毯上,看着四条锁链,研究了一会儿床榻四角的机关,差不多搞清楚这些机关如何使用后,才起身洗漱出门。 侍女在门口,等到沈觅用完早膳后,服侍她换上宫装挽起发髻。 镜中的她明眸皓齿,往日稍显清冷的眉眼带上了若有若无的轻松愉悦。 宫女轻声赞叹,随后还是和平日一样,将侍卫长告诉她的消息转述给她。 “陛下今日要去上早朝,另外,陛下今日在筹划取消东征。” 宫女的声音是藏不住的高兴。 “可算是能够安稳下来了!” 沈觅愣了愣。 他坚持东征,她回来之前,是自寻死路,她回来之后,是想阻拦她任务来留下她。 昨日说开,他今日就在上朝时着手取消东征,顺着她的意愿。 沈觅心中越发柔软。 那时,越棠眼中含着泪,嗓音几乎颤着,向她确认这次没有骗她。 她说了,他就信了。 实在是好骗得不得了。 也不想万一她又有隐瞒该怎么办。 沈觅又叹了一口气。 对于她来说,越棠确实很好骗,只是以后,她都不舍得了。 梧桐殿就在宸极殿旁边,距离早晨朝会的太和殿不远。 沈觅出了梧桐殿,就随意地在宫中闲逛。 等到差不多下朝了,她就去找越棠。 她和越棠亲吻都亲吻过了,也算是定下来关系了,怎么也要考虑考虑长久之后。 她总不能一直就在梧桐殿和宸极殿之间。 她不再是清晏公主,或许也没办法再以清晏的身份和云霏、穆家相认,可总也要出去看看。 走到太和殿旁边的一个小园林中,沈觅找了一处亭台坐下等。 今日似乎商议的事情很多,都快要到午时了,还没有一个朝臣出来,反倒是一个个号令发出,又从宫外召来人上朝。 沈觅看着不时的人来人往,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开始有朝臣三两结伴往外走。 沈觅立即起身,出了亭台,往太和殿后面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人,沈觅停下了脚步。 来人一袭绿色朝服,慢吞吞闲逛着,容貌极盛,秾艳惹眼。 是梅承雪。 沈觅怔了一下。 梅承雪如今在大晏朝为官? 沈觅看到梅承雪的那一刻,梅承雪也看到了她。 相比于沈觅的稍微怔愣,梅承雪则是整个人惊愕地僵住,神情从闲适、到震惊、到惊悚,最后又变成恍然大悟,甚至皱眉有些恼怒不解。 沈觅本来还有些微怔,欣赏了一会儿梅承雪的脸色变化,倒是好整以暇起来。 她可以从梅承雪口中好好问一问这些年发生过的具体事宜。 沈觅看梅承雪淡定下来,看了一眼他手中笏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才问了一句。 “你今日来上朝?” 绿衣是六品以下,今日并非朔望,按理不应当上朝。 梅承雪下意识应了一声,“陛下今日传召我来。” 他话音刚落,又忽然顿住。 “等等!” 他忽然又露出惊悚的神情。 “你不只是和清晏殿下生得像?” 他乍一见还以为是清晏殿下,随后仔细看了看,发觉容貌还是有所不同,便以为是越棠这些年还是没能守住,找了容貌相似的人在宫中。 可这既是对沈觅的不尊重,也是对容貌相似这姑娘的羞辱,因此,他那一瞬对越棠还有些恼怒。 可沈觅一开口,虽然隔了八年,语气还是让他成功地回忆起了当初的清晏殿下。 这也太像了! 这也算是第一个碰上的故人,沈觅看着梅承雪颇为有趣的神情,没忍住笑了。 梅承雪想了一下,今日陛下取消了东征,还着手差使人确定新典法,明显和往日作风不同。 如今显然是想好好管理起这个王朝了。 能让越棠转变那么大的,梅承雪难以想象,会是一个仅仅和沈觅相似的人。 当初清晏殿下逝世,全城缟素,公主府更是封锁着,他确实不曾亲眼确认过沈觅是否身亡。 他犹豫了一下,面露挣扎,最后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清晏殿下?” 沈觅挑了挑眉。 梅承雪居然能够猜想她是清晏? 她想了一下,她暂时还没和越棠商议好将来的身份,还是不能贸然应下。 沈觅正要否认,就看到越棠也朝着这边走过来。 两侧春花开得正好,天上阳光热烈,花影映在人身上,犹如添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环。 越棠身上还是雍容华贵的玄黑色龙袍,气场沉稳而迫人,远远走来,他面上光影随着他的走动变化着,让人不敢直视。 梅承雪顺着沈觅的目光看过去,立即换上一副沉稳恭敬的模样,规规矩矩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 越棠走到沈觅身前,淡淡应了一声,没有看梅承雪一眼。 他看向沈觅,“殿下。” 沈觅怔了怔,她立即看向梅承雪。 还有旁人在呢,越棠怎么直接就说出来了? 梅承雪瞪大了眼睛。 “清、清晏殿下?真是清晏殿下吗?” 越棠又走近了一步,垂眸去牵沈觅的手。 沈觅握紧他的手。 越棠都这样说了,她直接承认好了。想必,他也会安排好将此事圆过去。 沈觅笑着应下,“是我。” 梅承雪激动起来,“殿下,当初是怎么回事啊?如今你、你回来了,公主府其他人都知道了吗?怎么你就只在宫中啊?” 梅承雪都知道了,接下来,云霏也会知道。 到时候该怎么和她解释。 沈觅想了想,还没等她想好,越棠便淡淡道:“你退下吧。” 梅承雪愣了愣。 他明明是在和清晏殿下讲话,越棠怎么还打断,他…… 如今是大晏的帝王。 沈觅看着梅承雪从一瞬间的憋屈,过渡到十分自然的恭敬和谄媚。 “微臣遵旨,不打扰您和清晏殿下,微臣这就告退。” 再多的话梅承雪都果断咽下去,十分迅速地退开,几乎是跑着远离这处亭台。 沈觅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梅承雪就已经快速跑远。 越棠看着沈觅,将她的注意吸引回来,“是来寻我的吗?” 沈觅点头。 “在梧桐殿中无趣,便来等你。” 越棠笑了。 沈觅被他的笑晃到了眼睛。 他眉眼弯起,漂亮极了,好像极为开心,沈觅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并肩朝着梧桐殿走回去,沈觅和越棠牵着手,心里微痒。 “小棠。” “嗯。” 她喊了一声,越棠应了一声。 沈觅唇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 “你是想让我用原来的身份?” 越棠道:“公主府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变过,用原来的身份,你也能自在些,我会安排好的。” 沈觅心底又软又甜,和他十指相扣。 春光烂漫,即便是牵手并肩走着,什么都不说,也让人温暖到心里。 一直走回梧桐殿,沈觅传人来摆好午膳,用完膳照常回到寝殿中,看越棠处理奏折。 等到晚上,暮色四合,殿中灯火燃起。 沈觅找来一卷书,在越棠身边坐着累了,身子朝一边歪了歪,托腮去看灯下的越棠。 灯下看人,更让人美得惊心。 他侧脸线条极为精致,再精心地雕刻也难以如此让人惊艳到移不开眼。 沈觅的视线从他眉骨慢慢看向喉结,纯粹地欣赏。 察觉到沈觅的目光和视线,他长睫颤了一下,抿了抿唇。 沈觅看着他的不自然,忍不住笑了。 越棠顿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朱笔,朝着沈觅看过来,“好看吗?” 沈觅挑了挑眉,“好看啊,最好看了。” 之前强撑着冷漠阴狠,哪有如今这样顺眼。 “最好看?”越棠还追问了一句。 “最好看!” 沈觅点头肯定,调笑了一句,“是不给看吗?” 越棠唇角弯了弯,又拿起朱笔,“你看着我 ,我看不下去奏折。” 沈觅眼睛睁大了些,颇为新奇。 “之前几次,我也这样看着你,你不是处理奏折还是很快的吗?怎么如今还会分心了?” 越棠无奈又将朱笔放下,靠近沈觅将她横抱起来。 第三次这样抱她了。 沈觅眨了眨眼,十分顺手地环着他的脖颈。 越棠低声道:“无心思索,是在乱写。在那之后,我回去还要重新看一遍的。” 沈觅在他怀中笑个不停。 越棠将沈觅放到床榻上,“若是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沈觅勾着他的脖颈,不让他起身,按着他颈后,仰头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眸中满满的笑意。 越棠眸光深了一些,俯身试探着回吻过去。 昨日是酒后,今日是完全清醒着。 沈觅搂住他脖颈,唇瓣相贴,热度很快上来。 是又深又缠绵的一个亲吻。 一吻结束,越棠起身,沈觅靠在床头,扯着他袖口。 她忽然想起来,白日见到梅承雪,越棠没等她说几句话,就将梅承雪支开。 她随口问了句:“今日怎么那么急着就赶梅承雪离开?” 越棠垂眸看着她,“不行吗?” 沈觅愣了愣,看着越棠皱了皱眉,斟酌了下,道:“行的。” 越棠看着沈觅,看她顺着他的模样,他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又俯身去吻了吻她脸颊。 “殿下不会怪我吧?” “我怪你什么?” “我不想让你和他说话。” 当初梅承雪被沈觅承认为她的面首,越棠已经记不清当时有多难过。 他如今不想让沈觅再和梅承雪有一丝一毫的联系,说话也不行。 沈觅看着越棠的神色,笑得有些玩味。 “是吃醋?” “是。” 越棠应了,“不想看到殿下和他在一处。” 沈觅瞧着他,笑了出来。 “看不出来啊小棠。” 乱吃醋,占有欲那么强。 沈觅没有将话说明白,看不出来什么,越棠脸上微红。 越棠问了句,“可以吗?” 沈觅抱着越棠,认真想了想,“这次可以。” 越棠等着沈觅将话说完。 “但是不能一直这样。” 越棠皱了一下眉。 沈觅解释道:“我们昨日才将话说开,所以今日你怎样都行。我喜欢你,今日和梅承雪说话,也只是因为他是故人,我想听听他口中的这些年。这件事不急,所以都随你。我们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总不能让我只有你和梧桐殿。你也总不能限制我一辈子,这样我不喜欢。” 越棠静静看着她。 可他就想让她是他一个人的。 越棠知道自己贪心,可他早就想这样了。 曾经是他没有那个能力,如今有了。 越棠还是退了一步,“梅承雪不行。” 沈觅点头,“只有梅承雪吗?” 她眼眸清亮,几乎能看到他心底。 越棠看着沈觅,没有立刻回答。 他给她的限制,可能不只有梅承雪。 他没有回答,沈觅却看懂了他的意思。 沈觅理解他的心思,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可是不是喜欢就能放纵一切的。 浓情时随意,长久了还是要互相迁就的。 沈觅抱着越棠,将他按在床上,越棠顺着她的力道躺倒在她身下。 他长发散在身后,沈觅倾身过去,去抓住他的手腕。 越棠没有反抗,沈觅摸到了床边放着的镣铐,另一只手将其拿起来。 镣铐带动锁链轻响,越棠愣了一下。 他稍微用力想要将手腕从沈觅手中挣脱出来,沈觅整个人压倒在越棠身上,见越棠想要挣脱,她立即缠紧他滚向床榻另一边。 锁链被卷在身下,沈觅整个人扑过去压住越棠一只手。 越棠武功很高,就算此时他不会认真挣脱,沈觅也不能有丝毫松懈。 她按住越棠一只手,随后立即拉开他衣袖,迅速将镣铐扣上他手腕。 轻轻一声机关合上的声音,镣铐锁住了越棠。 沈觅看了一眼他的手腕,果然如她所想,这副镣铐同样能够锁住他。 越棠皱了一下眉,沈觅费力地将手伸到床下,按动地上的机关,锁链随即收紧,缠在越棠身上的锁链将他另一只手也束缚在身侧。 沈觅立即将他另一只手也铐住。 随后如法炮制收紧另一条锁链。 越棠身上被缠了好几道锁链,将他整个人捆绑住。 他看了一眼手腕,他的手也被锁链牢牢锁住,无法去自己解开。 沈觅不仅自己弄清楚了地上的机关,甚至他不留神就让她这样束缚住。 沈觅小心不碰到越棠受伤的手,在他身子左侧,看他躺倒在床上,身上被锁链紧紧缠了有六七道,被完全限制住。 她侧身撑起脸颊,挑起越棠下颌。 越棠仰头看她。 沈觅道:“我这样你会高兴吗?”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沈觅,“高兴啊。” “?” 她是说这样被人严格地限制着,就像在囚笼,她不会是金丝雀,越棠也不是金丝雀。 越棠笑着看沈觅,“不管是被锁还是锁我,殿下您不是也很喜欢吗?” “……” 很好,学会她回来之后对他说骚话的本事了。 第70章 疯了 好疼,那就一起疯啊。 方才在床榻上一番折腾, 越棠身上衣衫凌乱,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半截锁骨。他上半身用锁链紧紧捆绑着, 被捏着下颌微微仰面, 黑发散乱, 喉结至胸膛前面的线条一览无余。 他微微笑着,看她的眼神缠绵着,滚烫又克制。 沈觅手有些软,她迅速移开手, “你刚刚不是还挣扎了吗?” 越棠笑得眼睛都弯起。 “我若是一味顺从, 殿下不会觉得没意思吗。” “……” 沈觅被噎住,忍着想要瞪越棠的冲动, “你还能好好说话吗?” 句句引人遐想! 越棠尽管被捆束着,还是自在极了, 笑出了声。 沈觅看了他一会儿, 挪到床脚,将他脚踝也用镣铐拷上, 随后将他上身的锁链松了一些。 锁链带动衣衫往下滑,将他领口分开地更大了些。 他面上散落着几缕碎发, 一撮黑发落在他唇畔。冷白的肌肤、乌黑的发丝、红润的唇色, 整个人美得几乎妖冶。 锁链松了许多,越棠勉强能抬起手腕, 他看了一眼, 便又将手腕放回了身侧。 白金色的锁链映得他肤色更加白皙, 手腕处因为忽然被铐住,蹭地微微泛红……诱惑又勾人,看得人心跳微乱。 真是……一副比妖精还妖精的模样。 沈觅将越棠此时的模样收入眼底, 面不改色地又侧身躺回了他身边,盯着他,视线从他眉眼到被束缚的身体,眼神带着笑。 越棠好整以暇地任她去看。 沈觅忽然靠近了些,凑上他的耳边,温热的吐息贴近他耳后极为敏感的那颗小痣。 越棠呼吸顿了一下。 沈觅忍了笑,他原来也没有表现地那么淡定。 她在他耳边极慢地低声呢喃,“你真好看。” 气息落在他耳后,越棠长睫颤着,半合上眼眸,沈觅看到他耳尖渐渐变得绯红。 她继续忍着笑。 越棠勉强能够做一些轻微的动作,他稍微侧身,让自己耳后解放出来,看向沈觅。 他面色同样微微带上了一丝绯红,开口却是极为破坏气氛。 “那我和梅承雪相比呢?” 沈觅愣了一下,“这个时候提他做什么?” “殿下回答我。” 越棠坚持。 沈觅抬手戳了戳越棠的脸颊。 二十五岁的青年越棠已经完全长开,加上这些年作为帝王养出的一身威压气场,梅承雪在他面前,已经完全不能够再和他相提并论。 他还念叨着他和梅承雪谁好看。 还是记挂着当初他给梅承雪面首的名分? 尽管越棠并不喜欢梅承雪,却也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过,不曾阻拦梅承雪的仕途。 他是一个极好的人。 沈觅心中软了下来,诚实回答:“你好看。” 越棠满意了些,又追问,“那我还有哪里不如他吗?” 势必要将梅承雪完完全全比下去不可。 沈觅忍着笑瞧着他。 她忽然有些坏心地,不那么想要顺着他。 “有啊。” 越棠一愣,收了这副勾人模样,蹙眉。 沈觅看笑了,退去一旁笑个不停。 越棠想要靠近一些,他一动,身上锁链就被扯紧,让他难以再多移动分毫。 他只好望着沈觅,认真询问。 “那我哪处不如他?” 沈觅看着他,直到越棠皱起眉,才忍着笑,挑高一边眉毛,道:“他比你怂,你这也要和他比吗?” 梅承雪是她见过最识时务的,极为能屈能伸。 越棠被噎了下。 沈觅笑着过去抱住他,“哪用得着这样在意别人啊,你在我心中哪哪都是最好的。” 越棠抿了一下唇,将脸颊偏向一边,不让她看他的神色,却将他红透的耳尖暴露了出来。 沈觅心中又软又甜,她去把锁链又松开了些,将缠绕在越棠身上的几道锁链解开,只余手腕脚踝上的镣铐。 她躺到越棠身边。 灯台噼啪一声,灯油用尽,室内忽然暗下,床榻上仅余窗外而来的几缕微弱月光。 黑暗中,心跳呼吸都彼此可闻。 锁链声忽然响起,沈觅看向越棠,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觅唇角笑容压不下去。 “还有多少折子没看完啊?” 越棠道:“都看完了。” 沈觅“哦”了一声,侧过身,面对着他,上方的那只手自然垂放着,将越棠一条手臂抱在怀中。 “困了。” 她闭上眼睛,做出要睡觉的模样。 寂静中,沈觅等着,越棠却没有什么动作。 良久,锁链才轻轻响动起来,沈觅感觉到越棠也面对着她侧过身,伸手去里面够叠放着的被子,轻轻将她整个人罩住,连同他一起。 沈觅唇角的笑压不下去。 她闭着眼睛,摸到他手腕上的镣铐,凭着指下触感,将镣铐解开,随后枕着他的手臂,窝在他身前。 黑暗中,过了一会儿,越棠将沈觅抱得更紧了些,手扶在她腰后,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以一个相拥的姿态,在今夜入眠。 - 这晚之后,很自然地,越棠夜夜宿在梧桐殿之中。 每日奏折也都送往梧桐殿,除了每日必须要做的公事之外,晚上的时间,两人几乎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 沈觅能察觉出越棠还是有些不安和患得患失,她也不急着出宫,时常自己动手学着做出来些糕点,去寻他陪着他。 闻致远和梅承雪知道沈觅回来后,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大肆宣扬,倒是都单独来求见过沈觅。 考虑到越棠,见梅承雪时,沈觅就喊来他陪在她身侧。 有越棠在,梅承雪浑身不自在,没说几句,就立刻溜走。 这些年里,尽管整个天下统一,政权重组,可公主府的权势地位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 云霏仍然留在丽阳,越棠着手准备宣告天下沈觅的回归,先往丽阳去了消息。 云霏当初是亲眼见了沈觅死亡的,也见了越棠几乎行尸走肉的模样。 说沈觅回来了,首先要说服的就是她。 云霏再希望这是真的,可心底总归是不信的。 越棠给出的理由是,当初沈觅只是假死,靠着房中的暗道留下了一条命,房中的只是一个替死之人。 是他想要独占殿下,才设计了这一出。 如今八年过后,殿下终于醒过来了,殿下总归还是要恢复原本身份的。 云霏难以相信,却还是怀着希冀,即刻从丽阳赶往雍都。 等到再过几日,见了云霏,有云霏的配合,便能彻底落实下沈觅这八年以来是一直昏迷着无法苏醒,如今刚刚醒来。 届时便昭告天下沈觅的身份。 如今四海皆为大晏疆土,越棠独自掌天下大权,尽管他处理公务速度很快,每日大部分时间还是要投入在公事之中。 近日还要筹划着公主府的重新出世,除了晚上相拥入眠,越棠白日几乎抽不出时间。 挑了一个时间,沈觅在越棠安排的暗卫陪同下,去看了雍都公主府。 里面的格局和陈设与八年前一模一样,人也还都是当初的那些人。 正值三月末,当初越棠居住的那处院落,那株桃花也正开地烂漫。 沈觅走去后院正房,窗边的那个青釉琵琶尊也还在原来的位置。因为没有人居住,里面也还是空空如也,没有一枝花束。 当年她将所有情思都寄托在那枝桃花上,是想作为她单方面的,和越棠最后的道别。 可是,那日清晨,她和昏睡的越棠不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枝桃花……他就算看到了,大概也不会去想,是她留下的。 沈觅站在窗边,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当年,她一意孤行要走,越棠还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迫接受她给他的结局。 好在,如今都不一样了。 她不用再在越棠和现实之间做二选一的抉择。 想到越棠,沈觅走到了当年那棵桃花树下,和那年一样,仰头看了一会儿,找到了开得最漂亮的那枝桃花,踮起脚尖,去将这枝桃花折下。 回到宫中,沈觅让人先将桃花带去梧桐殿养着,随后问了越棠在哪,便去寻他。 越棠今日处理完公务,沈觅不在,他便去了皇宫中的藏书阁看书。 藏书阁在皇宫东南角,独占一处极大的宫殿,上下共三层。 偏殿设置有茶室,另外旁边和另一处宫殿群打通,设有琴室、画室。 沈觅过去时,越棠也不在藏书阁,而是去了一旁的宫殿群之中。 她得了越棠的去处,便沿路先往琴室去找,还没走近左侧的琴室,就听到右侧的画室有说话的声音。 在画室? 沈觅有些好奇,越棠这些年也学了画? “陛下……您、您可有打算,给梧桐殿主子封个位份?” 没有回答,这道声音犹豫了下,继续道:“您专宠梧桐殿主子,宫内宫外都在看着呢,等着寻机会来参拜。已经好些时日了,不如,早些将梧桐殿主子的位份定下来?” 越棠淡淡道:“不封,日后不必再问。” 沈觅脚步顿了顿,神情没什么变化,画室的大门很快打开。 越棠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沈觅,愣了一下,转身将画室的门关上,随即便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回梧桐殿吗?” 越棠出门还将画室关上,他独自在画室做什么? 沈觅看了一眼画室,没说什么。 这些时日,越棠的手好了七七八八,已经不用再包扎着。 沈觅握着他的手,朝着梧桐殿走回去。 “还以为,你要在宫外一整日,没想到半日就回来了。” 越棠笑着。 还不是怕他又有不安。 沈觅正要回答,忽然嗅到有一丝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血腥味,你又杀人了?” “……嗯。” 越棠应了一声。 沈觅皱紧了眉,“这回是为什么?” 越棠拉紧沈觅的手,“是他们都想杀我。” 声音中还有些委屈。 越棠这些时日着手减轻赋税,改变各项法制,确实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过去那些年越棠身边不设防,有不满直接来刺杀他的习惯如今还是继续延续着。 沈觅道:“这回查出来都是谁刺杀你了吗?” 越棠应了一声,“查出来了,会解决掉的。” 沈觅看着越棠,好像信了他的说辞,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梧桐殿,进到寝殿之中,沈觅关上隔扇门。 越棠将外面繁复的龙袍解下,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龙袍干净整洁,没有沾上一丝半点血迹,血腥味不知道是沾染在哪里的。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淡淡说了一句,“别骗我。” 越棠怔了怔。 “不敢骗您。” 沈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去圈住他脖颈,用力往下压了些。 越棠顺着她的力道俯身。 沈觅仰头去吻他。 齿关分开,唇舌纠缠,殿堂中暧昧的气息蔓延开来。 越棠将沈觅抱得更紧了些,手扶在她脑后,亲吻渐渐加深。 沈觅推着越棠倒退着往寝殿中的床榻上而去。 最后两人躺倒在床上,沈觅趴在他身边,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平日一样,抱怨了一句。 “你都没主动亲吻过我。” 越棠翻身将沈觅抱在怀中,轻声道:“我想的。只是,我怕不合时宜,会让你不喜欢。” 沈觅埋在他身前,声音有些闷。 “喜欢的。哪会有什么不合时宜,我亲吻你,不也是在没人的时候想亲就亲了。” 沈觅用力掐了一下他腰间软肉。 “你想怎样都行。不喜欢我会说的,不说就是喜欢。你不要总是太过小心。” 越棠笑了一声。 沈觅感觉到他胸腔的微微震动,随即越棠就轻轻将她平躺在床上。 沈觅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棠。 他俯身过来,手肘撑着他身体的重量,主动吻住她。 沈觅闭上眼睛。 越棠尽量收敛着,沈觅还是能察觉到,他一直以来隐忍着的强势,此时终于从克制中泄露出来了一丝。 这些天的亲吻都是在沈觅喜欢的程度之内,就像是棋逢对手,互有输赢,她也从不觉得吃力。 这回越棠扣住她的手,沈觅承受着,手指几乎痉挛,被吻地有些头晕。 唇瓣又麻又痒,喘息声交织,沈觅不受控制地全身发软。 耳鬓厮磨着平复了片刻,越棠又吻了一下她唇角,和往日一样,正要起身出门,沈觅忽然又拉住他亲吻过去。 门窗都关着,宫室内光线不明朗。 暧昧的声响又起。 越棠单腿屈起,一只手肘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抚着沈觅后颈,身体极为刻意地保持着距离,没让身体和沈觅有半点多余的碰触。 沈觅睁开了眼睛。 越棠睫毛很长,微微皱着眉,看得出,他这回比之前哪次都要更努力隐忍着。 沈觅将手从他手中挣开,往一旁去够床脚的镣铐。 镣铐带动锁链移动,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 越棠也睁开了眼睛,分开了些。 沈觅躺在他身下,将镣铐解开就去抓住他一只手腕。 “想看你被锁链缠着的样子了。特别漂亮,怎么看都看不够。” 越棠皱了一下眉。 “今日吗?” 沈觅“嗯”了一声,嗓音因为情动而微哑,声音软着,听在耳中微微酥痒。 “行吗?” 越棠按住她的手,“殿下,今日不能再继续了。” 今日本来就比往日更情动,再继续,他也会忍不住。 沈觅握紧镣铐,抱住他,“你是在拒绝我?” 越棠蹙眉。 “殿下……” 沈觅直接将镣铐扣上。 越棠抿紧了唇,沈觅在他耳边轻哄,“我就看几眼,很快就松开了。你那么好看,好不好呀?” 沈觅平日哪会这样说话,越棠不堪挑逗,沈觅看他神色有些拒绝,但是动作没有反抗,随即便将另一只手也铐住。 越棠叹了一口气。 沈觅将他推倒在床上,越棠闭着眼睛,神色极为隐忍。 锁链横在他身上,衬着他此时凌乱又情动的神色,禁忌又靡艳。 脚踝也很快被锁住,沈觅将锁链收紧,越棠手腕脚踝被朝着床榻四角被拉开,沈觅趴在他身侧去解他腰带,随后将他衣襟扯开,露出大片肌肤。手指碰触过他身体,越棠微微颤抖。 上身衣衫渐渐不能蔽体,他睁开眼睛,嗓音已经忍到微微喑哑。 “殿下,不能继续了。” 沈觅分神应了一声。 越棠想阻拦沈觅继续的动作,可手腕脚踝都被紧紧锁着,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咬住沈觅一缕发丝。 沈觅看向他,被眼前的画面冲击地心神微动。 “解开我吧。再继续下去,殿下是想要锁着我,自己来吗?” 好像是想要激她放开他。 沈觅也跟着笑了一下,丝毫不为所动,她嗓音软地让人耳朵都微微发痒,“我这不是在自己来了吗?” 她瞥了他身下一眼,抬手在他小腹戳了一下。 越棠全身一瞬间绷紧起来,他皱紧眉侧过脸颊,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微微颤着。 趁他心神不属,沈觅没有再继续撩拨他,伸手过去,一寸寸抚摸他的手臂,好像是要解他手腕的镣铐。 越棠喘息剧烈,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在意她细微的动作。 沈觅迅速解开他的护腕,拉开了他两边中衣的袖口。 越棠猛地睁开眼睛。 却见沈觅已经面无表情地盘腿坐在他手边。 护腕不算好解,沈觅是趁着他注意不在手边时解开的。护腕下面的肌肤被细布包扎着,最上面一层已经透出殷殷血色。 越棠跟着看过去。 沈觅问道:“受伤了?” 越棠看着沈觅,有些不确定地“嗯”了一声,“不小心被伤到了。” 沈觅托腮看他,她面上还带着红晕,唇瓣红肿,甚至喘息还没有平复下来,可她的眼神已经足够清明。 “被刺客……” 她顿了顿,“还是你自己?” 越棠怔了一下,看着沈觅,随即挑了挑眉,眼神暧昧。 “只是看伤吗,我还以为,今日殿下要和我……” 沈觅淡声道:“别转移话题。” 越棠龙袍上面没有血,还是她今晨出门时他穿的那套。 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血。 要是别人伤的他,越棠绝不会避着不想让她知道。 所以她只能锁着他,趁他意乱情迷之时去检查他的身体,强硬地自己去找,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伤,伤在哪里。 越棠抿了一下唇。 “是我自己不小心。” 沈觅看着他,“不小心?” 越棠皱紧眉:“殿下,我错了,你先解开我。” 沈觅没有去解。 她知道,说开之后,越棠还是一直都难以心安。 所以她也不再急着出宫,也不急着去见人,今日唯一一次出宫也只有半日。 她总觉得,时间还长,她能够慢慢来,让越棠不再患得患失。 可是越棠并不是如她所想。 他会伤害他自己。 沈觅不喜欢看到越棠这样,她看到越棠不顾惜身体就已经很生气,更遑论他主动去受伤。 沈觅看着外间还没有撤下去的炭盆,轻声道:“还记得在酒窖那日吗?我说过,你喝多少酒,我就要喝多少。” 她转过头来看他,眸光微深,叹了一口气。 “小棠,你还是不懂啊。” 沈觅低声道:“有什么是不能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的?” 用得着他自残。 沈觅没有解开越棠身上的镣铐,起身没有穿木屐,直接赤足踩在地板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三月底了,此时梧桐殿没有再烧地龙,地板冰凉,沈觅白皙的足尖被冻得微红。 她走到外间的炭盆前。 因为越棠的手总是冰凉,梧桐殿中就没有撤下这炭盆。 沈觅在柜子中找出来一把剪刀。 她撩起衣袖,将手放到炭盆上方,同时将剪刀打开锋利的那一面。 越棠一怔,他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挣扎起来,锁链跟着剧烈晃动。 “沈、沈觅!你放手!” 沈觅没有理会他,抿紧唇,先果断地将手朝着炭盆中压下去。 手指被烫地缩了一下,她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退缩,继续向下。 越棠用尽全身力气挣扎,锁链声响又急又乱。他武功极好,前世他戒断五石散时,必须要用专门炼出来的最坚固的钢铁才行,梧桐殿中的这副锁链是为了沈觅打造,足够轻,可对于越棠来说,并不能算足够坚固。 越棠被锁住的姿势有些不方便施力,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一边锁链应声而断。 他顾不上被磨破出血的手腕,扯断另外三条,立即飞身过去直接把沈觅手中剪刀抢过,迅速将她抱离炭盆。 “沈觅,你是疯了吗!” 越棠几乎是颤抖着去看沈觅放在炭盆中的手。 她细嫩的手指被烧红一片。 一看到沈觅的手,越棠脸色很快就苍白下来,他一把将沈觅横抱起来,立刻就要直往太医署而去。 沈觅抱住他脖颈,看着他慌乱的神色,淡淡道:“我没疯,疯的是你。” 越棠看着她,眼眶微红,几乎要被她逼得哭出来。 他全身都微微颤抖。 沈觅捧着被灼伤的手,意犹未尽地去看一旁的剪刀。 “好疼啊。” 越棠推开殿门,大滴的眼泪砸到沈觅颈边,嗓音颤着,“不疼了,殿下,很快就能不疼了。我们这就去找太医!” 沈觅抬手拉住门框,“我不要去太医署,我还有话要说,你让人去把太医请过来。” 越棠几乎哀求,“很疼的,殿下,不要耽搁了。” “你也知道很疼。”沈觅淡淡看他,“我的疼是疼,你自己就不疼了吗?” “我没关系的。殿下,我求求你,太医太慢了,让我带你去太医署……” 越棠看着沈觅的手,慌张地几乎整个人都颤抖着。 他眼中盈满泪水,沈觅搂住他脖颈,吻上他眼睛。 是苦的。 “越棠,我要你记住。” “今后,你有多疯,我就都跟你学着。” “一起啊。” 第71章 贪心 你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玩物吗?…… 太医赶过来的时候, 越棠已经将沈觅被火灼伤的手用冷水清洗过。 沈觅将掌心浸在冰凉的水中,太医检查过伤口,拿出配制好的药膏仔细涂抹上去。 越棠将手放在炭盆上烘烤地温热起来, 太医刚做好包扎, 越棠就将她的手背捧在掌心之中。 她的手被冰水浸泡地冰凉, 越棠手掌的暖意隔着细布和衣袖传到她手背和手腕上。 沈觅看了他一眼,将他两边衣袖撩起来。 果不其然,为了挣断锁链,他两边手腕都被磨得红肿破皮。 沈觅将越棠的手推到太医面前。 “还有陛下手腕上的伤。” 太医手顿了一下。 前几日是陛下手被烧伤, 今日又是梧桐殿主子手烧伤、又是陛下手腕受伤。 他神色颇为复杂, 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就拿新的药膏出来, 仔细将越棠手腕连同小臂上又裂开的伤口都重新包扎了一遍。 等到太医叹了一口气,背着药箱回去后, 越棠重新将沈觅的手握在掌心。 沈觅淡声道:“你若是不在乎, 那我来在乎。” 越棠垂眸,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沈觅道:“今后, 你是怎么让自己受伤的,我就怎么让我和你受一样的伤。” 见到她用火去烧伤手, 他不是很慌吗? 今后, 他伤即是她伤。 他不在乎他自己,那他有本事就连她一起不在乎。 越棠将沈觅的手握在掌心, 他抬起眼眸, 眼眶微微泛起红色。 “您何必这样。” 沈觅看着他, 冷静又丝毫不容商榷。 “你记住了吗?” 越棠眼眶连带着眼尾都被逼出一丝绯红。 他嗓音低沉,没有正面回答,“我觉得, 这对于您来说,这只是一场戏局。您将我看作一个玩意儿就够了,我的相貌和身体应当都还不错吧?” 沈觅怔愣住。 她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戏局? 他就是这样以为的?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的确不是真实的,可是,除了最开始她是以体验全息游戏的心态刷任务,生活的时间久了,她什么时候还将这里看做过可以戏耍的游戏? “你觉得,这些天里,我是在玩弄你?” 沈觅猛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起身后退了两步。 越棠手握了个空。 他垂眸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手指虚虚拢起。 心底仿佛也被掏空了一大块,他抬眸去看她,唇角轻扬,露出一个笑来。 “对于您来说,就当作是来玩弄我的,不是更好吗?” 越棠这几日怎么也能够想明白,她总归还是要回去的。 他只是她生命里短暂的一程,算不得什么。 “你……” 沈觅气得手指微微颤抖。 越棠笑着道,“只要你不会走,那我都是愿意的。” 沈觅被气地说不出话。 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结果,是他退却了? 越棠唇角的弧度渐渐抿平。 沈觅深呼吸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寝殿中,她带回来的那枝桃花明媚地刺眼。 沈觅努力平息下来,反复告诉自己,她没见过越棠这八年来是如何度过的,他的痛苦她一概没有见到过。 给他一点时间。 沈觅问:“你说的是真话吗?” 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又问:“你就不怕我会当真吗?” 越棠眼睛红着,抿紧了唇。 沈觅望着他,越棠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出口。 他站起身,重新去拉住她的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心。 “殿下,就当这些都不重要好了。” 沈觅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 这日之后,沈觅和越棠之间似乎没什么变化。 她兴致恹恹,越棠甚至会腾出来时间,带她出宫游玩。每晚睡前,沈觅靠在床头等越棠处理完事务回来,越棠还会主动来吻她,和她讲这一日他下的决策。 直到窗边那枝桃花谢了。 沈觅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思索着明日挑一个时间,再去折一枝回来。 越棠将发尾水汽擦干后,到床上将她抱在怀中。 淡淡的龙涎香掺着玉兰的香气,清淡又怡人。 沈觅听着越棠又在讲朝政。 他这些天里,从帝王的角度,将大晏朝这些年的局势都告诉了她。 八年前,沈觅死后,越棠独自一人离开了北朝。 当年越棠早就知道南越有兵有粮,迟早要北上,他本是想等科举结束,抽出一段时日去南越将隐患解决。 后来经过那一连串的变故,他去南越时,之前在北朝认出他的宗青云已经将消息传了回来。 那时南越前朝遗民尚有五位族老,越棠是前朝皇室仅存的正统血脉,两位族老支持越棠重掌前朝遗民,一位中立,一位反对,最后那位旁系宗亲斟酌过后,也投了赞成,却只是想要利用越棠的血脉,将他作为一个傀儡来号召百姓鼓起战意。 征战之中,一位赞成的族老和那位反对的族老相继老死。 事实上,不等大晏朝建立,傀儡之策就成了笑话,可对于那一脉而言,祸心早已深藏。 晏朝开国后,朝堂不稳的原因,一是大一统国家在所难免的,百姓之间由于之前国家不同带来的思想习俗的碰撞和交融,二是新朝国家政权掺杂原本数国的官员,新制度重新建立带来的人和权的动荡,最后就是由于越棠最先发迹的南越。 南越大都是前朝遗民,晏朝建立之后,南越不少人自觉与众人不同,这些人以昌德公宗罄为首,结党营私,野心勃勃。 宗罄之父当初不管是做的什么打算,都是赞成了越棠为王。 恩情在前,贬不得,也杀不得。 之前越棠行事不问后果,几乎是在自取灭亡,宗罄等人坐观变化,只待越棠身死,就能重握大权。 分裂这些年,历经战乱,四海之内好不容易全部统一,大晏疆域之广大,无人能不心动,可一旦朝堂能够稍微稳定下来,开朝帝王越棠的皇位便无人能动。 东征也正合乎宗罄的希望,只是如今越棠不仅中止了东征,甚至开始重整朝纲,这就容不得人不急。 沈觅听得有些困倦,窝在越棠身前昏昏欲睡。 越棠顿了一下,道:“在这个世界里,殿下若是有什么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 沈觅打了个哈欠,就想要往被子中钻。 “知道了知道了。” 越棠也跟着躺好,让她枕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身前,另一手揽在她身后。 沈觅随意地将手搭在他腰上,越棠说了几句今日上朝时朝中商议的事。 沈觅无聊地靠在他身前,额头抵在他锁骨上。 昏昏欲睡之际,沈觅去问了问系统。 “越棠的亲密值,如今是多少了?” 系统愣了一会儿,才回答:“95。” 80即是攻略成功,越棠对她早就不是正常的深爱了。 两世,其实也可想而知。 沈觅将手臂收紧了些。 “小棠。” 越棠忽然被打断,沈觅柔顺的长发散在他臂弯之间,他拈起一缕发丝,轻轻应了一声。 沈觅低声道:“我很喜欢你。” “我知道。” 沈觅闭上眼睛,脸颊贴着他胸膛,慢慢去积攒睡意。 可是,他真的知道,她有多喜欢他吗? - 次日,沈觅在打算出宫去公主府之前,忽然收到云霏已经抵达雍都的消息。 今日越棠又要议事,她在离开前,让人去给越棠带了话,便坐在铜镜之前,为自己稍稍修饰了一下眉眼,使得眼尾更为修长微翘,稍作修饰,便像极了清晏的容貌,沈觅这才出宫去公主府。 云霏见到公主府中沈觅留下的痕迹,激动地险些昏厥过去,在公主府中反复踱着步,难以平静地等着沈觅从宫中出来。 尽管已经反复告知自己,不能太失态,可是在看到沈觅的那一瞬间,云霏还是没能忍住,直接痛哭出声。 八年了,沈觅的面容和当初没有多大的变化。 不只是容貌,神情、气韵,都和当初如出一辙。 是清晏殿下。 沈觅看着云霏,微微笑了。 八年过去,云霏从二十二岁到了三十,时光没有给她的面容增添太多的雕刻痕迹,只是让她如今的眉眼更为冷冽,显出一种成熟的韵致。 “云霏。” 云霏捂着口鼻,再冷冽的神情,再成熟的模样,在沈觅面前也溃散开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相见时,还如同八年前一般。 沈觅抱着她宽慰了好一会儿,云霏才抽噎着安静下来,“真的是殿下,越棠没骗我。” 沈觅忍不住笑了,“我回来了。” 云霏呜咽着:“当初都以为您……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没想到是越棠他动了手脚。” 她嗓音说到最后一句,变得微冷起来。 越棠将原因都揽到了他身上。 沈觅笑了下,轻声解释,“和他无关。” 云霏拧眉,不解之中有几分怒气。 “怎么无关的?他这八年居然将您藏着,您终于醒来,他还将您困在皇宫之中,他怎么敢的?” 沈觅耐心道:“他没有,是骗你的。” 云霏一愣。 沈觅笑了笑,“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能解释,他只是为了让我恢复之前的身份,编造了一个理由罢了。” 云霏怔愣着。 沈觅无奈,“我的话你也不信了吗?” 云霏有些难以理解,沉默了片刻,最终选择不再询问此事。 “可是他还软禁您。” 八年让这个世界物是人非,云霏在越棠失踪后不到一年,就又听闻了他的消息。 之后便知道,他一路向北,一步步统一天下。最终,北朝也归属大晏,沈觅那张字条上的四海升平,终是成真。 随着时间过去,云霏已经不再能记得起来,十几岁的越棠是什么模样,只是越发清晰地记得,他在沈觅灵前的失魂落魄,和后来那个独断□□的新朝帝王。 越棠不是当初柔软的少年了,他对沈觅的心思从来都不单纯。如今,天下在手,他还能如往常一样对沈觅吗? 云霏眼眶又热了起来。 “皇帝又如何,只要咱们公主府还在,越棠就休想逼迫您!” 沈觅被逗得笑了出来,“没有,他没有逼迫我,不要多心了,小棠还是过去那个小棠。” 云霏不置可否,她握住沈觅的手,触手却不是柔软的肌肤,而是包扎着的整个手掌。 她蓦然惊地呆住,沈觅方才的话在她心中完全失了可信度。 “这是……在皇宫中弄出来的?” 云霏咬紧唇瓣,几乎崩溃一样,两行泪忍不住流出来。 “殿下,我们回家吧,不回皇宫了。” 公主府绝不容许殿下受委屈。 她话音落下,四面暗卫忽然被控制住,几声刀戈声后,门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禁卫军列在门两侧,越棠站到门边。 他身形高大,挡住了投入房中的光线,影子拉地很长,压迫感几乎化为实质,气氛都开始拥挤冷凝。 云霏戒备起来,想到沈觅手上的伤,立即将她挡在身后。 周围侍者想要叩首行礼,见到站得笔直的云霏,低头没有弯身。 越棠没有在意失礼,直接看向云霏身后的沈觅。 他淡淡道:“我来接殿下回宫。” 沈觅皱了一下眉。 这个时间,越棠不该在御书房议事吗? 云霏冷声道:“殿下是公主府的殿下,为什么要随你进宫?” 沈觅拉了拉云霏,皱眉道:“云霏,我如今和越棠……” 云霏回过身看她。 沈觅斟酌了一下,她该怎么向云霏说明她和越棠之间的关系。 越棠走近过来,朝沈觅伸出了手。 沈觅握上去。 云霏愣了愣。 沈觅笑着看她:“如你所见。” 越棠控制着力道,不松不紧地握着沈觅的手,对云霏道:“想见殿下,你可来梧桐殿。” 沈觅朝云霏挥了挥手,唇角扬着,“我先回宫,你随时可以进宫来寻我。” 云霏怔愣着,来不及再和沈觅多说,一行人就已经准备离开公主府。 沈觅甚至来不及去折一枝新的花枝,就顺从地跟着越棠回宫。 他看着沈觅,什么也没有再说。 梧桐殿中也有一片栽种着桃花,沈觅路上留意了一下。 牵着手一路无言回到梧桐殿中,越棠始终没有松开手。 沈觅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见一见云霏。” 越棠淡淡问了句,“为什么不让她进宫来?” 沈觅皱了一下眉。 越棠没有再说话。 公主府还是原来的公主府,也是沈觅两世的家。 他如今是大晏的君主,四海之内皆为臣民,权柄至高无上,在这个世界里,沈觅是没有选择的。 若她有选择,他还能留她一辈子在他身边吗? 越棠握着她的手,渐渐交缠成十指相扣,轻笑了一下。 “这次,要走吗?” 话音似乎带着些微讽意。 沈觅皱了皱眉。 她出宫去见一次云霏,是光明正大走正门出去的,还给他留了消息,结果还没说上几句话,他就赶过来。 她重新接触到公主府,意味着她凭着公主府暗卫,能够在他面前有反抗的余地。 沈觅知道,对他来说或许是威胁。 她看到他过来,就知道他害怕、他不安,她也立刻就跟着他回来了。 可是越棠比她想的还要患得患失。 越棠看到沈觅眉眼冰凉,他浑身有些冷。 他声音平静,“你不能和她走。” 沈觅抬眸看他,眼前青年眼眶渐渐泛红。 “你不要我了?” 沈觅沉默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安抚他的情绪,反倒是问道:“你想我怎么要?” 她笑了下,“玩物?还是共度一生的心上人?” 沈觅认真询问:“你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玩物吗?” 越棠抿紧了唇。 沈觅看着他,没有心软。 “我走不走,是一个玩物该管的吗?” 越棠垂着眸,长睫颤抖。 “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沈觅伸手抬起他脸颊,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比你说的贪心多了,你是想要我爱你。” 口中说她可以将他当作玩物,其实这正是他所怕的。 沈觅叹了一口气,“可是,小棠,你只会爱人。” 他能够病态到完全不在乎他自己的疼痛和感受,将他的全部都交付给她。 即便是在八年后的如今,他恨着她时,也不曾试图做过任何真正违背她意愿、伤害她的事。 他只会伤害他自己。 越棠或许强大到这个世间无论是权势还是能力,都无人能与他匹敌,但是只要沈觅想,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他。 沈觅耐心地问,“你会爱一个人,可你会和人相爱吗?” 第72章 分权 他不要她做他的后妃,而是要她做…… 爱和被爱都不是一件可以随性而为的事情。 越棠看着沈觅, 这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该如何言语。 是他不会相爱吗? 沈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越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明白。” 沈觅看着他被她逼迫地泛红的眼眶, 抬手抚上他眼角。 如今的这双眼睛里, 情绪总是复杂的、深沉的, 就算再欢愉也掺杂着犹豫和沉重。 不再是曾经那双好似落满星月清辉的澄澈眼眸,不再坦荡而热烈。 他如今位高权重,能够想尽办法留她在他身边,可是在感情方面, 他在她面前却退缩了。 越棠眼睛眨动了一下。 “我不会吗?” 越棠是沈觅见过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 他学任何事情都很快。 可是感情不是能用理智和记忆去复刻的。 沈觅将手放下,手臂慢慢绕到他身后, 拥抱住他。 越棠如今常常口是心非,他说出的话很多时候都不能听信。 沈觅知道, 她更喜欢去看他身体的变化。 他任她抱着, 沈觅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 先是慌乱地快了些,随后便恢复了平稳而有力。 她碰他一下, 他还会紧张。 沈觅笑了出来, “接受自己是被爱着的模样,不会是你这样的。” 越棠怔了怔, 他垂眸, 沈觅埋在他身前, 他只能看到她的长发。 他被沈觅柔软的身躯紧紧拥抱着,温度穿透衣料,强势地将他的身体染上了她的温暖。 真是他不懂吗? 越棠不置可否, 没有说话。 沈觅没想等到越棠回答,她轻声道:“小棠,我会让你知道,被爱着是怎样的感受。” 让他知道,如何去爱,如何接受自己被爱。 拥抱了一会儿,沈觅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越棠。 只是抱着他,就能让人心生欢喜。 越棠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他挤出来时间带她回来,此刻还要尽快回去御书房见那些大臣们。 沈觅先回到寝殿中,去翻找她昨日没看完的书。 日日陪在越棠身边,沈觅并不讨厌,甚至很喜欢,只是偶尔会觉得无聊。 越棠站在门边,看着沈觅有些无精打采地将一本书从书架中找出来。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在她身边的,却将她禁锢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 是沈觅一直在迁就他。 越棠忽然意识到,沈觅从没有因为他对她做了什么有过一点愠怒,被囚禁她泰然自若,被限制和人往来,也从未对他表露过半分不满。 就连此刻,她对他也是没有半分责怪,大度地放他回去,自己在寝殿中无聊打发时间。 从过去,到如今,一直都是沈觅在宠着、包容着他。 越棠凝着沈觅,就好像看一眼少一眼一样,他没有和她道别,沉默着转过身,便直接回御书房。 等到了明日……她大概不会这样无聊了吧。 明日,他就会给她选择。 门外天色正好,天际没有半缕云丝,碧空蔚蓝如洗。 阳光撒在他身上,越棠浑身冰凉。他面色透着苍冷的雪白,玄黑色衣袍将他衬得越发冰冷,没有血色。 他站在阳光下,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 沈觅知道越棠公务多,平日里忙得很,等到入了夜,越棠还没有回到梧桐殿,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越棠是不是总被她逼迫着,这回索性不回来了? 沈觅顿时精神了起来。 她坐在床头,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宫女在门外守夜,交班之后,一个宫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外间的灯光熄灭。 沈觅愣了一下,又去确认了一遍漏刻上的时间。 “亥时了?” 宫女应声,“回主子,已经亥时一刻了。” 往日这个时间,几乎要到了沈觅休息的时间,越棠从没有拖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沈觅问了句,“陛下呢?” 宫女答:“御书房中的灯还没有灭下。” 沈觅没有再问,慢慢靠上床头。 越棠今日是真的忙到现在还没办法脱身回来吗? 沈觅皱了一下眉,闭上眼睛继续等。 她记不清等了多久,越棠还是没有来。 沈觅心情有些烦躁。 等得久了,烦闷最后被困倦压下,沈觅抵抗不了困意,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还没等到第二日的朝阳升起,她就睁开了眼睛。 寝殿中除了她空无一人,沈觅愣了一下,她垂眸去摸了摸外面的被褥,往日越棠在的地方,如今一片冰凉。 她抿紧了唇瓣。 门外的宫女听到动静,立刻进来,看到沈觅醒过来,连忙道,“子时陛下让人带了话,夜里宿在御书房,就不回来了,奴婢见主子已经睡下,便没有叫醒您。” 沈觅温和地应了一声。 守夜的宫女见沈觅面色正常,这才放下提起来的心,退下去休息。 换班的掌事大宫女进来,备好了热水棉巾。 沈觅心底有些难言的闷和涩。 温热的棉巾覆到脸上,沈觅敷了一会儿眼睛,将干涩的眼睛暖地舒服了些,才将棉巾放下。 等到沈觅坐到梳妆镜前,大宫女熟练地取来桂花油为她挽发。 今日却没有再让沈觅来挑选簪钗步摇,而是直接拿出了一套新打制出来的点翠头面。 沈觅看到这套头面的样式,忽然愣住。 一般的首饰多以祥云、瑞兽、花草等意象来设计款式,身份尊贵之人,会用上牡丹、孔雀、凤尾。 可这套头面的簪子,簪身却是以盘龙为身,凤首为饰。 压鬓、额饰,皆是以山河日月为底,龙凤为衬。 这完全超出了公主能用的范畴……甚至超出了皇后能佩戴的规制。 大宫女后退一步,朝着沈觅行大礼,深深叩首下去。 “君主。” ……君主? 她? 沈觅愣住。 大宫女掌心贴着地面,额头抵在手背上,沈觅反应过来,立刻先让大宫女起身,神色冷静严肃下来。 “这是何意?” 大宫女站起身,还没等她开口解释,寝殿的隔扇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沈觅定神,道:“进来。” 隔扇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列宫人碎步而入,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珍宝。 “拜见清晏君主。” 沈觅怔愣住。 又是君主,清晏君主。 沈觅这一瞬间没能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最后,越棠手中持着一个玉盒走进来,玉盒外镂空雕刻麒麟。 沈觅看着这方玉盒,忽然看周围都觉得有些陌生。 越棠今日没有早朝,却还是穿着华贵庄严的玄黑色龙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和长腿。 他走到沈觅身前,将玉盒打开,露出里面的印玺。 里面的成对的双龙玺,合则为一整个大印,分则为一双宝玺,分别刻“受命于天”和“既寿永昌”。 双龙印玺,晏朝的传国玉玺,居然可以分成两个。 沈觅惊地后退了一步。 越棠这是在做什么? 越棠将玉盒放到沈觅梳妆镜前,拿起一支步摇,抬手簪在她发间。 他为她戴上步摇时,身子忽然靠近过来,沈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的气息轻洒在她额头,沈觅抬眼,自下而上去看他。 越棠神色很淡,动作却很认真,就好似如今的这个动作,他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戴好步摇,龙身缠凤首,凤嘴垂下九条流苏,落在沈觅发间,越棠后退两步看了看。 没发现有哪处不好。 越棠走到沈觅身边,去握住她的手,面对着手捧珍宝叩首的宫人,淡声道:“退下吧。” “谢陛下、谢君主。” 进来的宫人齐声谢恩,立即将手中捧着的珍宝放入寝殿之中,随后便迅速退出去。 隔扇门很快就被重新合上,殿堂中便只剩下沈觅和越棠二人。 沈觅看着眼前的景象,又去看那些新制出来的华服和首饰,愣了一会儿,才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越棠看着她,淡声道:“若当初你没有离开,这是你本就应得的天下。” 若沈觅不曾以那种方式离开,她本就该是北朝的君主。 她是不染尘埃的殿下,从不应该在他之下。 双龙玺,在制作的那一刻,越棠就想过了将皇权一分为二。 他要将大晏朝的一半皇权给她。 当初清晏公主贤名天下皆知,恢复她清晏公主身份为其一,最终他想要的,是借此封她为清晏君主。 越棠从一旁的托盘中取出新制的衣袍,亲自为沈觅一件件穿上。 沈觅站着没有动作。 她看着他的眼睛,“原因?” 这套衣袍比沈觅日常的宫装还要简单些,规制和越棠的龙袍等同,不是几日之内就能做出来的。 此刻思绪立刻明了。 梧桐殿不在后宫范畴,而是与宸极殿并立。 在画室门口她无意间听到,越棠说,不会给她封位份…… 原来,他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也早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他不要她做他的后妃,而是要她做与他并肩的君主。 “是你让我统一的天下。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江山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越棠看着沈觅,终于能够说出来,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你如今也是晏朝的君主,我限制不了你了。” 沈觅愣了愣。 越棠没有看她。 “你自由了。”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 “这样足够让你轻松完成任务吗?” 他昨晚没有来梧桐殿,便是因为今日发布的这条诏令。 一国两君主,不让沈觅在他之下是其一,另一是沈觅如此也有了牵制他、离开他的筹码。 她会如何选择? 越棠看着她,等待着。 他眼眸黑沉,瞧不出情绪来,好像真的愿意给沈觅选择。 沈觅怔愣了一会儿。 她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可能。 帝位也能说分就分?一夕之间,便是天翻地覆。 沈觅回过神,“你昨夜便是因此没有回来?” 越棠应了一声。 沈觅皱眉,“等我缓缓。” 越棠等在一旁,时间越久,他面色便越来越白。 他凝着沈觅,好像要将此刻的她铭刻进脑海。 沈觅去问了系统,“这样也行?” 系统想了想,“只要越棠他最后是个明君就行。” 沈觅沉默了一下,“这个决议还能更改吗?” 这是直接给了她半个晏朝。 系统查询后,道:“诏令已经发布出去了,无法更改。” 沈觅愣了一会儿,越棠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等到一缕晨光打到她眼前,沈觅转而看向越棠。 他今日气色很不好,眼下微微暗沉。 在梧桐殿这些天里,他是可以正常入睡的,不在梧桐殿,没有饮酒,他果然睡不着吗? 沈觅记在了心里。 越棠直直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 她自由了,有了和他等同的权柄,她会走吗? 他是给了她选择,可若是她要走…… 越棠知道自己卑劣,眼眸黑漆漆地,显得有些阴郁。 沈觅终于想起了他的问题,笑了一下,回答:“我的任务是你。” 越棠给她自由? 沈觅看着他今日稍显脆弱冷淡的眉眼,她不信他是想放她离开。 她看着他,一字字极为清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就算你给我皇权,我也不会就此离开你。” 越棠手指僵住,他重复了一遍,嗓音微微发颤,“不会离开我?” 沈觅笑着看他,语气斩钉截铁,“不会。” 第73章 贪欢 想问他,想抱他,想爱他。…… 越棠本都做好了接受沈觅可能再次抛下她的准备, 可是没有。 他总是觉得,如今的厮守如同空中楼阁,他一松手, 楼台就会倾塌。 越棠眼眶微微酸涩, 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觅看着他的神色, 有些好笑,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她似笑非笑道:“说说吧,昨晚我等了你好久,为什么不来梧桐殿。” 沈觅话说出口, 才忽觉出不同。 若她为他后妃, 日后怕是多了这种等待。 可是他辟出了另一条路。 越棠垂眸将最后的几件配饰也为她穿戴好,长睫颤了颤。 “我以为, 今日会是一个分水岭。” 她选择离开还是留下,会是两个不同的结果。 况且, 从来都是他离不开她。 所以他没有再来与她同寝, 就当是给沈觅抉择权利前,留给他冷静的一晚, 也是留给沈觅平静的一晚。 沈觅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有些脾气。 “你知不知道, 我在等你。” 看着越棠眼下的暗沉, 沈觅完全不解气,“我睡前在等你, 醒来之后, 还是见不到你。你当我不会不高兴吗?” 越棠有些愣。 沈觅又踮起脚双手一起去捏住他的脸颊, 直到他被捏出来几点红印,在冷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以后你再敢这样,就休想再来梧桐殿!” 沈觅很凶很认真地警告。 不是皇权分她一半吗, 她不让他进,他就不能进来! 越棠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样,立即道歉。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道歉永远是最快的,有错没错都会对她道歉,沈觅听听就过了,并不会往心里去,这件事她还是不打算就此算了。 她今日早上是真的很不高兴! 道歉难道就完了吗? 越棠微微蹙眉想了想,走近了些,将沈觅抱在怀中,轻声道:“小棠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论如何,都会在亥时之前回到梧桐殿。” 认错态度良好,还知道附上今后该怎么做。 沈觅总算平息了些。 她发间的香气沁人,越棠抱着她,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安抚下来。 越棠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低声道:“若我还有哪里做错了,殿下要记得告诉我。” 拥抱了一会儿,越棠握着沈觅的手,一同去了御书房。 他将传国玉玺分为了两个,定下了沈觅在晏朝的君主位置。 上层权柄变化来得突然,沈觅暂时没有立即参与到朝政之中。 今日没有议事,御书房中的书架已经挪走,腾出来的空间已经另外辟出半间来,留给沈觅。 桌案上摆放着越棠整理好的奏折,一份份按照顺序排列,从根源简洁明了的,到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一步步让沈觅在审阅的同时,快速上手了晏朝的政事。 因为沈觅的右手还没有完全恢复,越棠便在她身边,将奏折读给她听,随后模仿她的字迹为她代笔。 几日过后,等到沈觅掌心肌肤恢复过来,能自己握笔,她便能够独自批复。 原本一个人的事情两个人来做,空闲出来的时间就多了出来,有了这样多的时间,沈觅和越棠一同将皇宫几乎逛了个遍。 除了宫中有大片水面的地方,越棠只站在远处,不去靠近。 沈觅看了看他,“如今还是怕水吗?” 越棠应了一声。 沈觅想了一会儿皇宫中的地形,拉着越棠便往一个园子走去。 宫中修建了许多秀丽景观,流水假山不尽其数,沈觅找到了一处很浅的溪流。 清澈见底的流水奔涌在水底小巧圆润的卵石上,能看到石头缝中还有一丝两丝水草,小溪水面浅到只有人小腿高。 越棠心底有些抗拒,却都在他能够忍耐的范畴之内。 他看着溪流,唇瓣轻轻抿着。 沈觅观察着他的神色,拉着他的手,走在溪流边上。 路边有经过的宫人,却好像看不到他们一般,尽管在皇宫中,却仿佛身处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这是沈觅第二次直接在越棠面前使用道具,所有人都好像看不到两人的存在。 越棠敏锐地察觉出变化,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些。 沈觅停下脚步,没有发出声音,目送着宫人走远,回头朝越棠眨了眨眼。 “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 道具发挥作用,系统将沈觅的余额又扣除了一千。 “宿主,你这次一点也不打算省积分了?” 沈觅一点也不心疼,想也不想道:“五百万积分,现在不用还能什么时候用?我只担心用不完怎么办。” 系统:“……” 越棠最初还有些错愕,但是想到沈觅曾经说过的话,便知道她又是在预支任务完成后才能有的奖励。 他跟着沈觅,每走一步都极为谨慎。 若是不了解他的人,或许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可是沈觅在他身边,能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都难以控制地紧张起来。 沈觅握住他的手,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要怕,这里的水很浅。” 越棠轻轻蹙了一下眉,问:“殿下,你这是……” 沈觅带着越棠又往溪流靠近了些。 越棠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很怕水,可是沈觅带他靠近,他还是顺从地走近水边。 沈觅心中软了些。 她知道,越棠不是生来就怕水的,只是当初那些极端的经历,让他对水有了心理上的障碍。 她想一点一点地带他解开心结,让过去再也影响不到他。 沈觅蹲下身,将手伸到溪流之中,流水穿过她指缝,她示意越棠也低下身,和她一同靠近水面。 越棠抿紧了唇,有些僵硬地顺从着。 沈觅将相扣的手抬起在水面之上,另一只手撩起一捧清水,撒到两人紧握的手上。 越棠手指僵了僵。 沈觅握紧他,被冷水浸地冰凉的手一同捧着他的手。 “小棠,怕水是可以治愈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坚定而温柔。 怕水也是可以慢慢脱敏的,她在他身边,可以一点一点来。 这或许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只是她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让越棠好起来。 不只是怕水好起来,他所有的不安,她都想治愈。 越棠愣了一下。 他长睫轻颤,忘记了去回应。 沈觅又去掬了一捧水,将越棠的手彻底打湿。 她是认真想要帮他摆脱这个弱点。 溪流就在他脚下,越棠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着想要远离的冲动,面色微微泛白。 沈觅忽然用力握了他一下,“看着我。” 越棠下意识看向她,沈觅忽然靠近过来,吻上他的唇瓣。 越棠呼吸一滞。 自沈觅受伤后,两人许久没有再亲吻,可靠近之后,由浅而深的亲吻却没有丝毫生疏。 越棠因为身在溪水旁边,反应明显要比平时慢。 沈觅轻轻吻过他唇瓣,细致又柔和地将他冰凉的唇吻地温热。 随后齿关分开,唇舌辗转缠绵。 直到手上的水珠蒸发消失,沈觅揽住越棠后颈,将他拉近自己,身体慢慢往后倾倒。 她身后是一块小腿高的石墩,越棠将衣袖垫在她背后,手掌护住她的后脑。 清风白日,水波温柔。阳光折射出来的微光还能投射到人脸上,微微晃动着,让人心神也随之摇晃。 隔着一片竹林,宫女来往的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 尽管知道沈觅能够让人都注意不到这里,一种隐秘的、刺激的冒险之感,还是渐渐激荡到心头,让人身心都更加敏感起来。 呼吸变得滚烫,暧昧的声响让交握的手越缠越紧,几乎想要将对方揉进身体里。 情深之际,沈觅艰难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手向身旁的溪水伸展,连同越棠的手,一起浸没到溪流之中。 唇瓣微微分开,沈觅脸颊嫣红,大口呼吸着。 越棠眼中还有一丝茫然,身体只是微微有些僵硬迟钝,他看向自己伸进溪水中的手,欢愉和抵触交织着,难受中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沈觅脸颊有些发烫,她搂紧越棠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颈边。 最能转移越棠注意的,只有她。 “小棠,还好吗?” 她嗓音柔软地好像蜜糖拉出来的糖丝,缠绵低柔。 越棠握紧她的手,怔了一下,低声道:“还好。” 沈觅抱着越棠平复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脸颊不再发烫,才松开他,和越棠一起看向水中紧紧握着的手。 水流从两人手背划过,柔和的力道施加在肌肤上,痒痒地,却很让人放松舒适。 沈觅看着越棠的神色,他靠近水那么近,还已经将手没入了溪水之中,面色却并没有变得更苍白。 沈觅忍不住笑了。 “你看,我们可以慢慢来。” 沈觅站起身,牵着越棠的手,沿着小溪慢慢往前走。 越棠从一开始的僵硬,渐渐也能放松下来。 溪水走到尽头,水越发深了起来,成了一处河道,对面不远处是一大片荷塘。 如今才是四月的天,水面上只有铺展开来的莲叶,绿意浓浓。 越棠看到前面的荷塘,闭了闭眼睛,脚步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跟着沈觅往前走。 他因为怕水,几乎没有靠近过水面,能这样在溪流旁边漫步,已经是他这些年来从没有过的经历。 越棠脚步越来越慢。 沈觅停下来,握紧他的手,“不要怕。” 她立刻去找系统,“兑换……荷花。” 能覆盖满整片水面的荷花。 如今只是四月,沈觅只能找系统去一株株地将荷花买来。 系统明白了沈觅的意思,沉默了一瞬,感叹了句,“宿主,大手笔啊。” 一株莲花凭空出现在荷塘一角,察觉出动静,越棠敏锐地看过去。 忽然间发出的动静源头……却只是一株荷花? 舒展开的粉色花瓣柔嫩多姿,花瓣尾端红色艳丽欲滴……是一株品相极好的荷花,可是品相再好,也无法解释它的突然出现,而且,如今才是四月,哪来的开放的荷花。 越棠忽然看向沈觅。 一朵朵荷花在原本的荷叶之间紧挨着出现,慢慢将略显空旷的水面铺满。 系统提醒,“一千缸荷花,一万积分,你买的多,给你打个九折,九千。” 沈觅利落确定下来。 系统啧啧赞叹,“你如今怎么那么大方了。” 越棠实在无法忽略水面上的动静,他再次忍着不适看过去,荷塘上却已经被盛放的荷花铺满。 一朵挨着一朵,在春风中怒放着。 沈觅又兑换了一些小道具,撒入水底,脚边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的水中很快就游过来一尾尾游鱼。 小鱼在系统出售的鱼饵诱惑下,争先挤过来,尾鳍翻出漂亮的水花。 游鱼组成了一个字。 棠。 越棠看到他的名字,整个人怔住,长睫眨动了一下,几乎忘记了呼吸。 沈觅一页一页查看着系统商城中此时能用的道具,还有一个。 “霓虹”。 一千积分,碧蓝的天空之上慢慢出现火烧一样的虹光,如扇形一般,忽然蔓延开来。 继而是金色的霞彩,一道道犹如金色桥梁,最终云腾雾涌,霞光被云彩裹挟,等到云散雾消,天际霞光凝成长长一道弧形。 天放异彩,白日霓虹。 四月荷开,游鱼成字。 沈觅给自己挥霍积分的行为四个字的评价,华而不实。 她看了看身旁的越棠,他仰头看着天上乍现的霓虹,漂亮的眼睛似乎被明亮的天光洗净了全部繁杂,明亮又清澈,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那般。 越棠手指轻轻颤抖。 这些不算正常的景象,在他面前一一展现过去。 上天下地,这是有人为了他一个人而构建出的、这世上最华丽最盛大的景象。 忽然出现的满池荷花、天上格外祥瑞的异象渐渐引得人注意,房中的人走出房门,门外的人放下手中的事情仰头去看,宫中荷塘附近的宫人哄闹声越发热烈。 唯独沈觅和越棠所在的这处,安静如初。 谁都能看到这异象,可谁都不知道,这是她只给他一个人的。 这样声势浩大又隐秘无声。 他还有他和她二人独享的,水中的“棠”字。 越棠眼眸异常莹润,似乎笼罩出了水雾。 他唇角却压不住地扬起。 沈觅也笑了。 华而不实又怎样,沈觅自觉自己的行为有些无趣和夸张,可是能让越棠在荷塘之前笑出来,她乐意。 再多的积分也花地很值。 越棠微微俯身将沈觅紧紧抱住。 沈觅笑着抬手拥抱住他。 她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极为压抑着。 越棠抱紧沈觅,不让她去看他的神情,沈觅能察觉,她颈后的衣料有些湿润起来。 他嗓音微微颤着,努力平静着,道:“我都会改的。” 他还要再得寸进尺吗? 还再贪心吗? 还不足够吗? 沈觅和越棠离开此处后,渐渐有宫人过来,看到河道中散开的一大群游鱼 一个宫女揉了揉眼睛。 “你有没有发现,这些鱼之前好像组成了一个字。” “什么字?” “像是……棠?” “怎么可能,你是眼花了吗?” “明明就很像啊……” - 越棠今日去摘星台,沈觅独自在御书房中批阅着折子。 这几日,越棠安分地不得了,做什么都极顺心意。 果然,不管是谁,都能被这些华而不实的哄住。 越棠也能。 不过是几万积分,能让他笑一笑,还不值吗? 沈觅甚至想,早知道就早早搞出来这一场景象,等到有时间,她还可以再来几次。 这积分花地不比她花去挣脱锁链有趣地多? 将她面前的折子看完,沈觅看到旁边越棠桌案上没看完的奏折,走过去帮他处理了。 门外侍者忽然敲了敲门,传秉道—— “昌德公求见!” 沈觅手中朱笔顿了顿。 昌德公,越棠和她说过的,南越势力中的一脉,是当初想让他做傀儡的那一脉,也是如今朝中另有私心的一党。 沈觅淡声道:“进。” 昌德公宗罄推门而入,紫衣的中年人浓眉长须,身形清癯,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进得门来,目光立即便锁紧奏折后面的沈觅。 沈觅淡淡看着他,眸光平静而从容。 她第一世不知道独自应对过多少这样的场面,想对她摆下马威,怕是失策了。 宗罄盯了沈觅一会儿,在门边既没有走近也没有行礼。 沈觅扫了一眼堆放着的奏折,淡声提醒了一句,“昌德公?” 上首的女子着深色华服,不是繁复正装,上面却还是以最高规制的龙纹为饰。 她不像越棠那样时常冰冷地让人胆战心惊,而是极为从容而镇定地,如渊如海,即便是第一次见他,也胜券在握一般气定神闲。 宗罄收回目光,低身行礼道:“拜见清晏君主。” 沈觅眸中似乎带笑,不在意宗罄先前的行径,道:“起来吧。” 说完,她抬手将写好的折子改好印玺之后放到一边,又拿出一份新的在手下展开。 “昌德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宗罄盯着沈觅。 自然是来看她的。 话到嘴边,宗罄却换了个说辞。 “西征军凯旋,我儿宗良平不日回到雍都,老夫今日特此为我儿求个封赏。” 宗良平西征五年,功勋无数,若回朝,必定要居高位。 宗罄却还是要来请封,还是来找沈觅,是想试探她的深浅? 她若是露怯犹豫,必然会被传为无能,甚至反噬越棠的威望,若是推就应下,便是亲自为他一党增添羽翼,她还要花心思斟酌将宗良平封为何官职。 沈觅垂眸笑了一下。 宗良平是宗罄庶子,嫡子为文官,几个庶子均在军中,宗良平是最为卓越的一位。 沈觅道:“宗将军这些年为我大晏立下汗马功劳,必然是要封的。” 沈觅想了一下,将话说完,“除去西征军归来的统一封赏之外,另封宗将军为茂勋候。” 沈觅确确实实如了宗罄的意愿,封宗良平为侯爵。 宗良平是庶子,无法袭爵,宗罄便想借西征功绩让宗良平独自占据一个勋爵,既是对儿子的奖赏,也是让自己麾下更为势大。 可这样轻易就达成了目的,宗罄眸光沉下。 沈觅笑着看他,“如何?” 宗罄冷着脸谢恩。 沈觅写下宗罄其余几个军中庶子的名字,漫不经心地想,等到封宗良平时,她会将所有人都连带着一起封上勋爵。 宗罄想要的不仅是儿子的勋爵,这些年,他还在争取用功绩换得封王的机会。 作为随越棠打江山的人,按照他的功劳,理应封王。 但是谁也无法忽视他的野心。 沈觅想要借封庶子为爵,用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将此事化解。 沈觅指尖敲了敲宗良平这个名字。 她第一世有听说过,宗良平是越棠治下南朝的一员猛将,可是宗罄此人,她却不曾听闻,这不太应该。 宗罄深沉地看着沈觅,沈觅抬眼淡声道:“昌德公可是还有要事要禀?” “没有。” 宗罄看着沈觅,冷笑了一下,心中怀疑沈觅用意,甩袖告退。 沈觅在宗罄走后,放下朱笔,找来系统问话。 “小棠前世是怎么控制住南朝的,还是借南越之力吗?” 按照她之前离开前越棠的坦白来看,他十七那年辞过官去找他,后来不到三个月,南朝便以他为主,这时间也太快了些。 这一世他三年建立晏朝,已经足够快了,三个月从民身到无冕之王,怎么想也太难实现。 更不用提,越棠屠南都半数世家也是在这三个月中发生的事。 可是第一世里,沈觅从未听说过,越棠是前朝血脉。 系统道:“不是,南越兵足粮足,就算没有越棠,也会找来一个人顶替出师有名,当时已经找了一个名义上的血脉推为君王。” 没等沈觅继续往下问,系统继续道:“是岭南王提供的这个人。” 处处都有岭南王的影子。 第一世尚在的顾微澜和岭南王有关联,这一世顾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除去岭南王。 若是南越的君王由岭南王掌控,那南越的兵权也间接握在岭南王手中。 岭南王本身自己也有大批兵马……所以,那时能反的,理应是岭南王,而不是越棠。 系统在沈觅走后,自己回味了好多遍第一世的事,终于理顺了复杂的南朝事。 它得意洋洋地打断沈觅的思索,“岭南王和宗罄本来是打算互相牵制着先占领南朝,结果假冒血脉的那人将宗罄等人直接毒杀了,南越无主,由岭南王所掌控,他手中的兵权胜过南朝,夺下南都轻而易举。” “那小棠呢?” 系统犹豫了下,“岭南王入主南都后,南都被禁严,一有不如意,岭南王直接将人凌迟或者腰斩,甚至传闻他喜以人血做羹食……人人自危,只能想尽办法讨好他去博取一线生机。” 系统迟疑了片刻,才说下去。 “岭南王吸食五石散已久,形容枯槁瘆人,而且……男女不忌。” 沈觅一愣。 “越棠回到南朝后,就被慕容家存了心思。” 越棠的容貌无可挑剔。 “慕容家当时得罪了岭南王,走投无路,连同其余几家,想要将越棠送去给岭南王,逼他为人脔宠。” 朱笔笔管很细,沈觅手一疼,低眸发现,她不知不觉间将这支朱笔折断了。 “所以,越棠才血洗了半个南都?” 系统继续将话说完,“岭南王听闻越棠貌美,等着世家将他送来。越棠能杀再多人,可他那时也只有一个人,最后还是被重伤送去了南朝宫中。可等到见到了人,岭南王认出了他,看上的不是越棠的人,是他带兵的能力。” 越棠曾为快速获得军功出兵南越,一年之内,从小官成为将领,无一败仗地夺回了南越占领南朝的领土。 岭南王早就想将他纳入麾下。 “他让越棠称他为师父,做明面上南朝的统治者,背下篡位之名……换得允许越棠去寻那些世家的仇。” “越棠同意了,将所有试图往岭南王身边送人的世家,除了一无所知的妇孺,把动过心思的人都杀了个干净,彻底屠了半个南都世家。越棠残忍嗜杀之名传扬出去,岭南王却很高兴。” 沈觅整理思绪,“可是当时我在北朝甚至没听过岭南王。” 系统理直气壮,“岭南王长得丑,不想见人,只负责对越棠下令,彻底掌控南朝之后挥军北上。” 岭南王沉迷炼丹,又被五石散等毒物侵蚀多年,形容崎岖,独在深宫中做幕后的操棋手。 所以越棠最初是借岭南王的兵马? 沈觅怔愣,“所以,越棠是一边暗中和岭南王争权,一边和北朝对抗?” “岭南王当时集结了南越、岭南、南朝的兵力,他想借越棠攻下整个天下,最后却被越棠将兵力削地只能用于内耗和勉力抵抗北朝。” 越棠是一个人挡住了岭南王去攻占天下的野望? 系统曾报给她,没有越棠和有越棠,这两种情况下能够存活下来的百姓数目,差了七百多万人口。 若是由岭南王掌控战局,也难怪会死那样多人。 可越棠拖住了岭南王,却是腹背受敌。 那时,所有人对越棠只有辱骂。 狼子野心、心狠手辣、残暴无良…… 不能否认越棠行事冷硬极端,正合乎岭南王的意。 可是,若没有他,战火必然将整个北朝拉进漩涡,难怪之前的世界线会有八九年的战乱。 “越棠杀亲师,就是杀的岭南王,杀尊长,就是杀的慕容家和其他世家的人。” 系统嘟囔,“我觉得,当初主系统判定给越棠一次重来的机会,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的。你是改变他命途让他活下来的人,任务者自然还是选定的你。” 命运般的注定,像是一条红线,将沈觅和越棠牵到了一起。 沈觅想到了第一世冷漠的越棠,想到了当初恢复记忆的越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越棠问心无愧。 他从来不会说什么去证明他自己。 第一世或许听起来太过遥远、冷漠、宏大,越棠背负下了百万黎民的安康,似乎光辉万丈。 可沈觅只想到,那他当初,是如何撑下来的? 他做自己觉得该做的、对的,却不能为自己辩白,甚至主动让自己名声更为恶臭,才能在夹缝中生存。 没有知他的亲人,没有懂他的朋友,没有疼他爱他的人,甚至在那时,连一个稍微能对他柔下脸色的人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诅咒和痛骂。 三年不长,可是这样的三年,该怎么煎熬才能熬过去。 他不是还说他从没想要过江山吗? 他其实是最好的人。 沈觅有些鼻酸。 伤痕从不是你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的。 如今的越棠,经历过第一世的万万人唾弃,经历过第二世的六年安宁,却又有她离开的那八年,将他的真心磨成憎恨…… 就算他再喜欢沈觅,她对他再好,他也难以安心,只能做些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无理取闹的试探,反复怀疑和确认,永远被顾虑和不安压着。 沈觅理解了。 越棠能对她能够交付全部的感情和性命,却再难以交付信任和安全感。 他只是……从来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想问他,想抱他,想爱他。 沈觅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想要见到他。 第74章 神像 我好看还是画好看? 窗外的夕阳慵懒地将暖橙色的光辉撒上窗棂, 窗台上的花枝影子越来越长。 沈觅终于从第一世的记忆中回过神,角落的水漏发出一声声滴答的碎响,她立即站起身。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 沈觅推开椅子就要往外走, 还没走到门前, 她看到一侧的博古架上摆放了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自从她那日开始一点点尝试让越棠对水脱敏之后, 他变得极为听话有分寸。 前几日云霏等人来见他,他便等在宸极殿,等人走了,才回梧桐殿。 就好像他再也没有一点焦虑不安一样。 那么简单就能让他好起来吗? 她看着这把匕首, 过了一会儿, 选择抬手将其拿下来放入袖中,随后才离开御书房。 先把匕首带着。 她说过的话, 说到做到。 沈觅直接去了摘星台,守卫恭敬地为她打开大门, 沈觅没有多说, 立刻提起裙摆去顶层的观星台上。 她体力不差,但也算不上极好。 等到她两腿发酸地爬到楼梯尽头, 摘星台上却空无一人。 沈觅皱了一下眉,往下下去了几层去问今日轮值的官员, 才得知越棠晨间解答过钦天监近几日积攒的疑问后就已经离开。 他去摘星台时, 往常总会留将近一整日,她也没有过疑问, 只等他日落前回到梧桐殿就好。 她不知道他若是早些离开会去做什么。 沈觅垂下眸, 手指捻了捻袖口。 出了摘星台, 沈觅走在宫中的小道上,红墙碧瓦,宫人往来匆匆。 她看着前方, 有些茫然。 越棠会去哪儿? 沈觅袖中匕首冰凉,贴着手臂的肌肤,让她迫切中也留着清醒。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上次听到越棠不给她封位时,是在藏书阁旁边的画室之中。 当时越棠走出来,顺带着将画室的门也关好,便牵着她的手回了梧桐殿。 越棠从未说过宫中有哪处是她不能去的,画室也是,她也几乎没有再注意过这里。 沈觅想去看看。 从御书房走到摘星台,又从摘星台走去藏书阁,几乎横跨了将近两遍的皇宫。 等到沈觅踏入偏殿,到画室门前时,夕阳斜照已晚。 门前守着两位侍卫,见到沈觅,正要拱手参见,沈觅立即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她走近低声问了句,“陛下在吗?” 侍卫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细说,沈觅道:“我知道了。” 随后便推门而入。 画室外间陈列着许多名家的画作,沈觅走到走廊的尽头,路上的几间小间门窗都开着,里面皆是常规的画作之所。 只有最里面的一间,房门紧闭。 沈觅到了门边,没多犹豫,便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处极大的房间,绕过门边的画屏,走到最里面时,光线都变得极为昏暗。 到了尽头,还有一扇小门。 若越棠在画室之中,多半便是在此处了。 沈觅轻轻推开,门轴转动,寂静无声。 门乍一打开,就能看清里面情景。 房中四面墙上挂满了层层叠叠的画,每一幅都是精心装裱好的,画轴一层压着一层。 沈觅看得愣住。 每一幅画上都是她。 是她自己原本的相貌。 灯火明明暗暗不甚明朗,满屋人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可怖,沈觅蓦然看到这样多自己的画像,也有些震撼。 画中的她皆是不同的动作,在做不同的事情,可是唯一相同的,这些她都是冷淡的的神色。 明眸皓齿,眉眼笼着清远的气韵,让人觉得疏离。 画中她仿佛冰冷的神像,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她确实不经常笑,可在越棠面前,已经算是经常露出笑容了。 沈觅看到几步开外的越棠侧对着她。 他面前是一幅画,画中的沈觅手中握着一卷书,倦懒地靠坐在午后的窗台下。 他正抬着手,在半空中虚虚握着,似乎能碰触到画中的沈觅一般。 他看着画中的沈觅,眼中情绪丝毫没有掩饰。 爱欲、强势、阴暗…… 侵略意味极强,几乎能让人为这个目光颤抖。 沈觅看清了他的眼神,将小间的门合上,背后抵着门缝,袖中的匕首硌地手臂微微疼痛,却还是压不住她心底的微微战栗。 越棠放下了手,转过身。 他看向她时,所有的情绪又瞬间压了回去,如日常面对她一般,平静又温顺。 那种侵略感十足的危险似乎瞬间消弭。 沈觅看到他的变化,愣了愣。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心底又有些空,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越棠看到门边的沈觅,扫了一眼房中多到会让人觉得可怖的画,手指收紧了些。 他很快故作轻松一般,笑着走近过来。 “殿下来寻我回去吗?思念殿下时,我便想要用丹青为您作画。” 桌案上还放着一张摊开的画,早已绘制完成,只是在将她的面容做了一些修改。 将原本清晏的容貌,改成她自己的模样。 房中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是画卷被焚烧之后留下的灰烬。 修改不了的,便直接烧毁。 越棠站在她身前,温顺地没有一丝危险性。 沈觅看过一遍房中的景象,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看我的眼神和看画中的我不一样。” 越棠愣了一下。 那样肆无忌惮,他怎么敢一样。 越棠想要道歉:“我……” 沈觅问:“我就在你身边,我好看还是画好看?” 越棠怔住。 他完全没想到沈觅会问出这个问题。 沈觅看着越棠的神色,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来看画都不来看我。” 越棠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他看了看房中密密麻麻的画,抿了抿唇。 一幅画会让人觉得深情,可是这样多的画,其实会让人觉得疯狂。 他故作正常,想掩饰过去。 可是沈觅没有露出任何一种他意想中的神情。 她是在责怪他,却又不是真的责怪。 越棠垂眸,牵住沈觅的手。 她衣袖摆动,袖中匕首撞上门框,发出一声闷响,从她袖中滑落出来。 越棠看着地上的匕首,沈觅靠近他,在他身上嗅了嗅,又去掀开他的衣袖去看他的小臂。 没有任何伤痕。 沈觅对这一点尚算满意,可是她的问题越棠还没有回答。 她这样便是必须要让越棠给出一个解释。 越棠低声道:“画不及殿下半分。” 沈觅道:“所以你为什么不那样看我?” 那种不加掩饰的眼神。 他看她的目光忽然复杂起来。 画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不是真的她,他才敢放肆。 越棠轻声道:“没什么不一样。” 都是他爱她。 可沈觅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我的时候,除了亲吻时能看出来你意乱情迷,其余时候,你好像对我无欲无求一样。” 越棠没有说话。 沈觅道:“你看画的时候,才让我看出来你有多渴望我。” 越棠垂下长睫,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想让殿下有一点不舒服。” 强势? 顾衡足够强势了,他越强势,沈觅越冷漠,越无动于衷。 沈觅不喜欢的,他不会去对她做。 越棠一直都知道,他的如今来之不易,就好像他行差踏错一步,就能万劫不复。 “本来就是我在强求殿下,如今已经很好了。” 沈觅几乎同时道:“没有,我说过的,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不喜欢的我自己都会说的。” 她听到了越棠的话,愣了一下。 “你强求?” 沈觅皱眉,“不是你强求,是我也喜欢你。” 她若是不喜欢他,任务结束的那一刻她就会回家,她或许也会将全部积分留在这个世界,撇清一切关系,但绝不会再和这个世界有联系。 更别提,她还会回来。 沈觅已经说过了不少次,她喜欢他。 越棠垂眸想了一会儿,回答了一声:“我记住了。” 沈觅知道,他过目不忘,她说过的话他什么时候不记得过? 他的回答认真又敷衍。 沈觅抿紧了唇。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也喜欢你?” 越棠摇了摇头,“信的。” 沈觅想再说什么,可心头升起了一丝无力,什么话似乎都多余了起来。 她喜欢他、在乎他都很明显,越棠不会感觉不到。 他还是……难以真正去接受,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能够接受全部的他那种喜欢。 因为是他,她的习惯才能被打破,她的底线才能后退。 沈觅看着房中仿佛冰冷神像一样的她,闭了一下眼睛。 “小棠……” 沈觅耐着性子,道:“我有多喜欢你,每次亲吻拥抱你感觉得到吧,你能够让我对你为所欲为,我也一样。” 越棠握紧她的手,低身吻了一下她的唇角,他将她抱在怀中,却是不想再说下去。 沈觅闭了一下眼睛。 他就是回避。 “越棠……” 该拿他怎么办。 可是,如今沈觅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 “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我早就喜欢你了,你画里的我都是假的。” 越棠身子微微僵住。 “我思索了很多,我如今担心你会不会去想,我是因为任务才去喜欢你。” 越棠没有说话。 他也算是没有否认。 当年十几岁的他,那样年少的年华里,满心满眼都是她,可她不要。 她不喜欢他,推开他,舍弃他。 沈觅如今一回来,却说喜欢他。 越棠不明白,更难以理解,如今的他,总是让她忍耐退让,又怎么值得去让她喜欢。 就算他能做出过去那样乖顺的模样,却也不再是过去的他了。 越棠怕沈觅将他看作戏台上的一个角色,随时能够喜欢,随时也能够抛弃,怕她的喜欢如同水上的泡沫,碰一下就会消散。 她对他这样好,他已经陷得够深了。 她对他这样好,她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他绝不能再由着性子限制她、让她委屈。 不想让她有丝毫困扰地在他身边,他学着正常人喜欢人的样子,所有情绪都克制,每一步都由她主导,希望能让她喜欢。 所有的负面、不好,他都可以自己消解。 越棠眼尾微微泛红。 沈觅低声道:“我是为你回来的,只是为了你。” 越棠僵住。 沈觅靠在他怀中,淡声道:“我早就喜欢上你了。若不是喜欢,我都已经回家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这个世界?” “小棠,我过去就喜欢你。回家三年,怎么也忘不掉你。是因为你,我才愿意再来这个世界,任务只是为了让我能留在你身边。” 越棠忽然整个人都愣住,他几乎呆滞着重复了一句,“过去?” 也喜欢他? 沈觅道:“不然呢,我难道会为了区区任务就亲你抱你和你同榻而眠?” 她低声道:“过去喜欢,现在也喜欢。” 越棠说不出话,沈觅只感觉他似乎轻轻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嗓音轻颤。 “你……你过去怎么可能喜欢我?” 沈觅轻轻道:“那时我要走了,对你不好,对不住你。” 她那时确确实实是知道怎么能让他难受,就怎么做。 越棠摇了摇头。 “殿下不要和我抱歉,殿下是对我最好的人。” 沈觅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轻声道:“可是不够啊。我的小棠值得更多的爱,值得最好的爱。” 越棠抱紧她,几乎忘记了控制力道。 沈觅道:“你也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拥有全部的你,你的克制,你的放肆,我都想要,我都喜欢。” 越棠嗓音颤着,“殿下……你不要这样说。” 她想要他什么都行。 她几句话就能撩拨地他方寸大乱。 沈觅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挣了下,越棠才察觉到自己情绪失控力道重了,立即松开了些。 沈觅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眶,还有他眼中的晶莹。 “还记得,八年前,雍州公主府里,你窗前的那枝桃花吗?” “是我折下想要给你的。” “前几日你惹我生气,我其实也折了桃花,还没来得及给你,桃花就快要谢了。” 越棠怔住。 桃花。 当初那窗边确实有一枝桃花,徐年还想借花转移他的注意。 公主府中自有人日日插花摆放在房中,他以为…… 那只是摆放在房中增添春色的普普通通一瓶插花。 那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会去想,桃花是沈觅留下想要给他的。 赠以桃花,予尔情长。 他不知道。 越棠愣住,眼框中的泪水迅速汇聚起来,涌出眼眶。 沈觅早就喜欢他了。 在八年前那个时候,她也是喜欢他的。 越棠极力控制着,眼中的泪珠还是不住流出来。 沈觅看着越棠,心中又酸胀又心疼。 过去哪有那么容易过去,他其实一直都很在乎。 过去的心结不解开,就像是将腐烂的伤口藏起来,往上面堆再多的鲜花锦绣,里面都是越来越枯朽的。 “如果说,我那么些年有什么后悔的事,那大概就是,没能早点像这样喜欢你。” 早知道如今会这样喜欢他心疼他,她一定不会让他两世受那么多的苦。 他当初是有多疼啊。 第75章 渎神 他第一次见她眼中含泪的模样,让…… 沈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越棠的, 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从来都不愿意在任务中投入过多情感,越是炽热,她越是避之不及。 面对越棠时, 沈觅一样吝啬。 可毕竟是自己将他的人生轨迹一点点改变, 她总要对他负责, 也就多加容忍了些。 在越棠刚开始处处勾她时,她心底是没有波澜的。 可最后到底是动了心。 她一向懂得克制,也懂得及时止损。 一直以来,沈觅都很明白她应该做什么, 也清楚她怎么做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她的理智永远能够压过情感, 感情在她面前苍白又无力。 所以为了攒够积分治愈自己的疾病,为了回家, 感情对于她来说,危险又多余。 为了越棠多留几日, 已经是她当初能做的极限。 等到回家之后, 原本压在她身上必须攒积分才能活下去的重担被卸下,她才能重新让自己放松下来。 沈觅回家之后, 其实是做好了永远不见越棠的准备的。 她这份心动,她打算就此让它永远沉寂下去, 沦为真假难辨的一场大梦。 她却没想到, 她回家三年,这份喜欢还是没有消散。甚至她更能明白何为悸动, 心动一如当年。 若是没有系统这一遭, 她也能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毕竟爱情从来不是全部,沈觅一直秉持的更是如此。 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她也想放纵一回。 于是潺潺溪流般的喜欢化为汹涌的波涛。 不再克制放弃理智之后, 才知道,她原来那么喜欢他。 喜欢了,就想要得到,就想要彻底拥有。 越棠若是还喜欢她,她可以和他放纵一辈子,他若不喜欢她,沈觅也能理智地让自己体面抽身离开。 她原本很怕那种浓烈的情感,因为她觉得会让人丧失理智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的选择。 可既然是越棠喜欢她,沈觅回来时便想得很清楚,那她可以和他试试。 回来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越棠紧紧抱着她,沈觅唇角微微扬起。 她愿意好好爱他。 越棠嗓音低哑,极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你说你早就喜欢我了。” 沈觅应了一声,“对,我早就喜欢你了。” 她也喜欢了他好几年。 越棠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 沈觅在当年就喜欢他。 如果说在第一世的记忆恢复前,他还抱有期待,记忆恢复后,越棠做梦都不曾这样妄想过。 她那时真的会喜欢他,知道他有了前世的记忆,她也还是喜欢他。 那所有苦难都结出了甘甜的果实。 他忍着眼中的泪水,“不是一时兴起?” “不是。” “不是言不由衷?” “不是。” …… 是真的喜欢他。 “你喜欢我,那当年你还……” 越棠声音中带着一丝鼻音,他没说下去。 她是为了他回头,她回来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的。 那就都不重要了,他不想纠结于过往了。 沈觅轻声道:“那你愿意重新接纳我吗?温柔的、危险的,不管什么样的你,都能属于我吗?” 越棠稍稍和沈觅分开了些,看着她的眼睛。 她眸光温和又平静。 是她柔声说着请求他的话,他却想要对她顶礼膜拜。 他眉眼被泪水浸染,长睫凝成一缕一缕,好似笔墨勾画,眼眶通红,盈盈的泪水让他眼眸澄澈又干净。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她面前哭出来。 被折断骨头都能面无表情的帝王,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沈觅心头软到不行。 “你画里的我,是假的。在你面前,我做不到冷漠不为所动。” 画里的她总是冷淡地仿佛天下万物不存于心,这是她在越棠心中的模样。 越棠便是无望地喜欢着这样冷漠的她。 傻透了。 越棠抬眸看了看墙上的画卷,沈觅捏了捏他的手指。 “我比画好看,小棠,看我。” 画里的沈觅哪会这样耐心同他甜言蜜语,温声一句句去剖白她的心意给他听。 越棠望着她,“殿下会讨厌我吗?” 没有克制的他,对她不会这样温柔,会有很多让她不习惯不舒服的地方,他很不好。 他从没在沈觅面前肆无忌惮过。 “不会,我喜欢还来不及。” 沈觅斩钉截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棠,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例外。” “只要是你,那就没什么好不喜欢的。” 越棠抿紧了唇,他艳丽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 他两世听到的最甜蜜的话,不如今日一天的多。 沈觅低眸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越棠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过的鼻音,“那你不能反悔了。” 沈觅笑了,“不会反悔。” 越棠闭了闭眼睛。 他脸上泪痕斑驳,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感,看着又漂亮又好欺负。 沈觅凑近了些,用帕子仔仔细细去擦干净。 “小棠,不要再哭了。” 以后都不要再哭了。 越棠伸手拦住她腰后,将她按在怀中,手指扣住她的后脑,不容她反抗地吻上她唇瓣。 沈觅身体紧绷了一瞬,被突然抱住,她抬起的想要挣扎的手停在空中,没有落在他身上。 越棠很有技巧地吻着她唇齿,好似清风细雨,在等待沈觅的反应。 她呼吸微乱,将手抬得高了些,反而去搂住他脖颈,身体贴近,去送上她的唇瓣。 她不排斥他此时的强制。 越棠读懂了她的意思,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他刚被擦净的眼角又添了一道痕迹。 越棠慢慢将亲吻加深。 沈觅放松下来,任他掠夺。 唇瓣微麻,舌根微痛,皆为他所掌控。 往常经常是她先开始,他顺从地张口配合她纠缠,今日是她想配合他。 沈觅呼吸都被剥夺,渐渐有股难以言说的燥热。 直到她皱紧了眉,越棠放开她,银丝从分开的唇舌处拉长。 沈觅身体有些发软,只能靠越棠半抱着她站直,她眼神迷离,面色红透。 越棠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呼吸。” “……” 他眼睛湿润,显然还是在哭,这时却在提醒她换气。 沈觅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越棠颈侧,咬了一下唇瓣,有些羞耻。 在他颈侧大口呼吸着,沈觅感觉自己脸颊滚烫。 她全身都不自在,但是心底却仿佛泡进了蜜罐里。 很喜欢。 越棠抱紧她,沈觅喜欢他,他能感受到了。 他稍稍侧了一下身子,想要避开她一些,沈觅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越棠抬起她下颌,吻了吻她的唇角。 沈觅迎过去,呼吸交织在一起,紧缠不放。 仿佛都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 这样的越棠还是很好,她还是很喜欢。 他能一手握住她的侧腰,沈觅感觉到,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被细细电流经过,酥麻一直传到脊背。 他碰过哪里,哪里就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沈觅被抱起坐在桌案上,背后抵上冰凉的墙面,越棠欺近她。 她仰着头迎合着,直到再次难以呼吸,分开后,沈觅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两人都已经衣衫不整。 沈觅抬手想将越棠腰上解了一半的腰带解开,手腕酥软无力,试了两次才成功。 越棠原本肩头的外袍滑落到肘弯,中衣的交领大大地敞开着,露出肌理漂亮的胸膛。 室内无数张画卷,眉眼冷淡如同俯视众生的神明。 沈觅在这样的房间中更加敏感地微微战栗。 越棠将肘弯的外袍脱下。 昏暗灯光下,画卷或明或暗,画中冰冷的沈觅仿佛在无声而视。 他的神明被他拥进在怀中,对他予取予求。 她眉眼有种天生的冷淡,此时那股子冷意都被化为隐忍的羞赧,强撑着平日淡然的模样。 明明极为羞耻,还是要维持着淡然的模样。 越棠看着她,越发缠绵。 沈觅不想让他看她的神情,脸颊埋在他身前。 他肌理漂亮的胸膛极有力量的美感,她忍不住抱他更紧。 身体避无可避地贴得极紧,沈觅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 室内尽是画卷。几张椅子,几张书案,连可以躺着的软榻都没有。 沈觅余光能看到无数的自己,仿佛都在注视着此时的两人。 越棠手从她上背移到身前,沈觅被这种难言的刺激激地紧张极了,顺着他的力道,极为敏感地在他怀中忍不住随着他颤抖。 沈觅下颌搭在他肩上,咬紧唇瓣不发出声音。 她这个姿势却能够一览无余地看清这个房间。 读书的她、品茶的她、下棋的她,推窗看雪的她…… 冰冷的神像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 沈觅头皮发麻,心脏跳动快速又剧烈。 衣衫解开堆在关节处,随着他的动作,身体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又让人恐惧又隐藏着欲据还迎,沈觅死死咬紧唇瓣,手指用力扣紧越棠背后。 浑身都是淋漓的汗,黏着中衣贴在身上,湿淋淋的感觉极不好受。 沈觅几乎脱力地靠着他,“这里有床榻吗?” 她不想真就彻底交待在这间挂满她画像的画室桌案上。 越棠看着墙上的画卷,那些高高在上神明一样的她在四面八方,他低头吻住她。 沈觅欢愉中有些难受。 直到思绪断断续续连不起来,浑身提不起力气。 到后来,沈觅毫无力气地软在他怀中。 她无奈地想,算了,这里就这里吧。 这副样子总不能再回梧桐殿。 她泄气一样挂在他身上。 越棠终于将她横抱起来,走到一方墙面,手肘推动机关。 墙面翻转,对面连同藏书阁里越棠暂歇的隔间。 里面同宸极殿一样,陈设简单,床榻是有的。 沈觅说不出话。 所以一开始不进这隔间里来? 沈觅看着这隔间,仰头用力去咬了下他的下颌。 他果然够恶劣。 情至深处,水到渠成。 沈觅躺在床榻上,思绪散乱,什么都无法思考,全部的心神只能系在她身前的越棠身上。 她迷蒙间,脸颊上忽然有被水滴砸到的感觉。 茫然睁开眼睛,越棠眼中有泪光,眼睛微红。 “我可以吗?” “……” 沈觅闭上眼睛,忽然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这个时候,还需要问她可不可以吗? 沈觅羞耻地侧过脸颊。 她也毫不怀疑,这个时候,她要是摇头不同意,越棠还真能忍着。 沈觅咬紧唇瓣,胡乱点了一下头。 …… 疼痛过后,她随着他的动作酣畅到失神。 脸颊上还会有泪滴到她肌肤上,沈觅艰难地挤出一点神智。 “别哭。” 她都没哭。 越棠动作稍缓,嗓音哑着,“殿下,我是你的,你今后都不能不要我。” 他动作慢了些,沈觅总算能好好喘口气,嗯嗯两声应下。 附近宫人都已经被遣散开来,隔音也极好,蜡烛燃了一半,等到沈觅出声想要喊停。 看到越棠眼角的泪,她将话又吞了回去。 汹涌的愉悦如深海的浪潮,裹挟着人陷入漩涡。 沈觅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道何时,泪水失去控制一样从眼角滑下。 越棠吻上她眼角。 “殿下哭了。” 沈觅艰难地开口,嗓音哑着,勉强还能说出话,“不是疼的。” 越棠尝出舌尖微微的苦涩,动作有些失控。 沈觅好不容易聚起的理智又散开。 他为她哭过那么那么多回,她终于也因为他落了泪。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眼中含泪的模样…… 让人目眩神迷。 第76章 妖精 我做梦都想看殿下为我神魂颠倒。…… 沈觅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 蜡烛燃到了底, 烛泪在灯台上积了一层,灯光灭下后,就只有月光含羞带怯地从窗外探进来, 笼罩在床头。 就像有烟花在她眼前闪过, 失控的感觉将理智驱散, 只剩下越棠。 沈觅眼泪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最后累极,只能昏睡过去。 等到她再醒来,便发觉已经身处梧桐殿。 窗外日头已高, 正午的阳光明亮又温暖。 床边的帷幔随着从窗外吹来的微风轻晃, 沈觅全身提不起力气,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天色。 她还没一觉睡到这个时间过。 她身边空无一人, 沈觅闭上眼睛躺着又休息了一会儿,浑身软地还是不想动弹。 殿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 “参见陛下。” 沈觅这才想起来, 今日越棠还要上早朝。 外间殿门被推开。 越棠都下朝回来了, 她实在不好继续赖在床上。 沈觅推开身上的被子,勉力扶着床沿坐起来。 柔滑的衣料顺着她的动作轻轻地在手臂间滑动, 沈觅看了一眼。 并不是她昨日穿的。 若不是宫女为她换上的,那给她清洗换衣的人, 不言而喻。 昨日的画面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 她闭了闭眼睛, 有些羞耻地努力不去回想。 外袍就搭在一步开外的宝屏上,沈觅手臂用力, 将身体从床上挪下来。 足尖踏在地毯上, 重心还没有完全从床榻移到双腿, 她就不可控制地往前倾倒。 双腿酸软,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越棠已经走到寝殿之中。 看到沈觅只穿着中衣想要下床,她月牙般柔润的白色中衣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段, 衣摆下的肌肤白皙柔嫩。 越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指收紧了些。 他快步走过去,接住险些倾倒的沈觅。 “殿下小心。” 沈觅双手攀着他手臂,被半搂半抱着才能勉强站直。 她再看越棠,只觉得哪里似乎都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越棠少年时身形高瘦单薄,就像一株青葱的翠竹,如今成熟起来,高大而有力,单单看着就让人心旌动摇。 他身上是极淡的龙涎香,久在梧桐殿中,也染上了清远的玉兰香气。 无处不惹人喜欢。 沈觅心间软着,懒散地靠在他身上。 正午的耀眼日光投射进来,沈觅无奈道:“我早起的习惯都是被你打破的。” 他还打破了她好多别的习惯。 沈觅开口说话时,发音极为艰难,嗓音都是哑的。 沈觅面无表情地想到昨晚的情形。 只能说,幸好藏书阁里提前遣散了宫人。 越棠笑出了声,胸腔微微震动,将沈觅抱起来,重新让她靠坐在床头,展臂取下外袍为她披好。 “我不是殿下的例外吗?” “……” 这话没错,是她昨晚哄着他时说的。 可是听着越棠此时辩解,沈觅咬了咬牙,想要再狠狠咬他一口。 越棠轻柔地抬起她的手臂,为她穿好衣袖,沈觅无法避免地看到了他的手指。 十指修长,肌肤冷白,干净又漂亮。 这双手又稳又有力,依旧是冰凉的触感。 沈觅定定看了一会儿,昨晚在画室、在隔间中胡来的记忆翻涌而来。 不能直视。 沈觅选择闭上眼睛,不看了! 越棠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唇角压着笑意,将沈觅抱在怀里。 “殿下,现在你看不到了。” 可是她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横在她腰后。 沈觅不说话,闭着眼睛装死。 好一会儿,沈觅才提起了精神,看着他义正言辞地斥责,“不知节制。”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我错了。” 毫无诚意。 沈觅忍不住又道:“你之前不是还很能忍的吗?” 越棠望着她,沈觅找回了点气势,“第一世我中了药,你那时就喜欢我,我怎么亲你碰你你都没反应,可是清心寡欲得很啊。” 越棠笑了笑,“那时我怎么敢。” 那时,他只恨他没能早点回去,好避免她中那种药。 沈觅吻他只是为了保全她自己,他都清楚。她喂他药,他也咽下了。就算知道很快会烈火焚身也好,只要能让她心中稍有安慰,也值得。 那一饷的贪欢,已经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 再多的,送到他手边他也不敢要。如此,就算沈觅当时厌恶他,也不至于见到他就会觉得恶心。 沈觅靠在他身前,轻声道:“现在敢了?” 越棠嗓音带笑,道:“殿下说了,不能反悔的。” “……” 沈觅不想和他生气。 她埋头咬了他一口。 一提起前世,她就想起她昨日从系统口中得知的全部。 想到前世,啃咬变为辗转轻吻,沈觅抱紧了他。 “你受苦了。” 越棠愣了愣。 沈觅离开前,他是想要将前世都告诉她的,可是没能来得及,她就……身死。 她如今,全都知道了? 再匪夷所思的事情,沈觅做来也合乎自然。越棠没有去问沈觅如何得知的,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心。 “其实还好,也都过去了,不值得再提起。” 沈觅轻声重复了一遍她曾对他说过的话。 “要是我能早点喜欢上你就好了。” 要是能早点喜欢越棠,她也能多给他一些信任,或许他第一世也不会只能惨死。 越棠怔了怔。 沈觅向来极为聪敏坚韧,她行事理智有原则,每一步都细细斟酌过,好像从没有过失手,更别谈后悔。 她说她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喜欢他。 昨晚初初听来,只觉是句用来哄他宽慰他的动听情话。 原来沈觅是认真地后悔。 她也想要早点喜欢他,让他少些苦难。 越棠心中滚烫。 “殿下不用后悔,这样就很好。” 他喜欢沈觅,本就是喜欢她的全部性情,她的理智、她的聪睿、她的仁慈……她的冷漠,他都清楚,都知道,也都喜欢。 她本就是一个没那么容易动情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第一世,就算她会动心,可是按照命数,他也不可能善终。 第二世,若她一早就深情,就会彻底延误她的世界。 如今,才是恰好。 沈觅没有说话。 越棠抱紧她,她是真的很喜欢他,连那么远的过去也挂在心尖心疼他。 越棠长睫轻颤,软声提要求,“那殿下日后能多疼疼我吗?” 沈觅下意识点了一下头,往下低头时,忽然顿了一下,变得犹豫起来。 她垂眸扫了一眼他的下身,更加犹豫地缓慢将头点下去。 见她不再低落,越棠笑着起身,出门去端来一碗润嗓的四宝汤,执起汤匙一勺勺凑近她唇边去喂她。 今日一醒来,沈觅什么都不用做,走路越棠抱着,衣服越棠为她穿好,就连润嗓也是越棠喂她。 沈觅适应良好。 将瓷碗送下去之后,沈觅窝在越棠怀中,无聊地扯起他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把玩。 越棠放下药碗时,也带来了一些奏折,是沈觅前些时日负责的一些要事。 沈觅抬眸看了一眼。 越棠道:“殿下不如看一看奏折?” “……” 沈觅浑身倦懒着,闭上眼睛,不想回答他。 听听,这是人该说的话吗! 越棠看着她的神情,唇边带上笑意,“我读给殿下听。” “……” 沈觅忍无可忍,“你知道你昨晚有多过分吗?做人要善良!” 越棠抿唇轻轻去为她揉捏酸软的四肢腰背,沈觅再气也像砸上一团棉花。 他力道恰到好处,没有丝毫杂念地为她疏解酸胀。 实在拿他没办法。 沈觅索性享受着,闭目养神,软在他身前懒了一会儿。 越棠腾出一只手翻开了折子,简明扼要地概括出来意思。 沈觅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越棠眼眸无辜又干净。 许久没看到清醒的他露出这样的眼神,沈觅多看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了两句她要传达的话。 越棠继续为她放松着身体,他能记住她说过的话,便没有立刻去拿笔记录,而是继续抱着她,直接翻开下一份折子,概括给她听。 有些事情,是以沈觅的风格去做的,他不能代劳。 这也会是她自己的根基。 一摞折子一人念一人答,慢悠悠地处理完,越棠翻开最后一封密函,是写给他的。 他很快看完,问了句,“西征军即将凯旋,宗罄昨日来宫中,殿下口头答应了给宗良平封侯?” 沈觅应了一声。 “压是压不住的,反倒是让你落于下乘。” 宗氏是一个大族,一直统领着南越。 南越和宗氏是越棠最初的起点,宗氏全族都有从龙之功,也不是全族尽是野心之辈。 功绩是真的,不可能因为他们明晃晃的图谋,就夺了他们功劳。 沈觅道:“不仅宗良平要封,宗罄其余庶子,也都要封。功劳高的,封候,功劳不够的封伯,每个人都给个爵位。” 如宗罄所愿,一家勋贵。 “宗罄也会封。” 这些年他固守南越,就算没有明面上的封地,却也有实际的影响力。 沈觅显然是已经有了成算。 不论嫡庶,皆有勋爵。 越棠知道了她的打算,仔细想了一会儿,差不多猜中了她的想法。 她处处都想着他。 越棠笑着将密函放回去,抱着沈觅,低头去和她亲吻。 这还是在白日里,不能再乱来,两人很快就分开。 沈觅微微喘息着,坐得身子都有些难受了,想要起身换个姿势。 她顿了一下。 她今日清晨刚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麻木酸软,那处也麻着,感觉不清晰。 此时好了许多,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处的异样。 有些湿润粘腻。 沈觅僵住。 越棠一怔,皱了皱眉,“殿下还是痛吗?” 他补充了一句,“昨夜我为殿下涂过药了。” 沈觅面色一时间精彩纷呈。 原来如此。 果然……更不能直视他了。 沈觅麻木道:“还好。”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吧! 越棠在她耳边轻声道:“下次,我会再轻一些的。” 呼出的细小气流拂在耳边,酥痒之意传开。 “……” 沈觅忍无可忍,“你能别说话了吗?” 让她冷静冷静! 哪个人床下说的话床上还能作数的? 沈觅索性借着越棠的手,坐到他腿上,去看床脚的机关。 之前锁链被越棠挣断,镣铐便被清理了出去,不过殿中的机关是在地下,并不碍事,没有拆除。 沈觅指了一下露出一角的机关。 “你再去将锁链装回来。” 越棠愣了一下。 沈觅抬了抬下巴。 体力上她压制不过他,但是总有别的可以。 越棠挑眉,眼中逐渐带上笑,沈觅面无表情盯着他。 他一口应下,“好。” 配合地不得了,挑不出一丝还让人不满意的。 沈觅满意了些,心中软着,搂住他脖颈,吻上他唇瓣。 她就坐在他腿上,越棠握紧她的腰身,喉结滚动,唇瓣张开,彼此纠缠。 沈觅眼眸迷离。 分开后,越棠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到她被吻地意乱情迷的模样。 而后轻轻吻了吻她眼眸。 他嗓音沉而深情,听到人耳中,几乎能让人酥软一半身子。 “我做梦都想看殿下为我神魂颠倒。” 她确实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沈觅趴在他肩头,慢慢将呼吸平复下来。 她轻轻骂了一句:“妖精。” 蛊惑人心的妖精。 越棠却笑了,“妖精?那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 “……” 沈觅看着房顶藻井,无力反驳。 她乖巧不善辩的小棠,没了…… 第77章 龙袍 她的龙袍有多冷冽庄严,她就有多…… 沈觅开始逐步接手晏朝的事务, 每日的奏折被送至宫内,沈觅和越棠各自批阅一半后,便挑出来需要重点关注的互相讲一讲。 公主府的势力也渐渐从丽阳转移至雍都沈觅手下。 八年前, 北朝清晏殿下之名天下知, 雍州的富庶亦天下知。尽管沈觅是女子之身, 可在当时,她若袭北朝皇位,最多也只有少数顽固老派之人会有些微词。 然一朝珠沉玉碎,北朝江山缟素, 无人不惋惜清晏公主骤然身亡。而北朝安定久了, 就更茫然于失去君主后,所要面临的未知的前路。 晏朝建立后, 秩序重组,六十几年的南北割据也成了史册上的几笔记载, 而清晏公主更是成了只美名流传于人口中的一位前朝公主。 如今沈觅回归, 越棠在民间为她造足了势。 新朝动荡至今已有五年,不少百姓还记得当初无比繁荣的北朝雍州。 一朝清晏公主归来, 天下尽为她和越棠二人国土,新朝或许也兴盛可待。 又一日早晨朝会, 处理完日常事务, 各位大臣汇报完要事,退朝前, 宫人照例最后唱一声有事启奏。 就在众位朝臣静穆之时, 一个朱衣朝臣忽然手持笏板出列。 “臣有禀。” 越棠淡道:“讲。” 朱衣朝臣盯着笏板, 目光决绝,唇瓣抿地紧紧。 “臣以为,陛下贸然封清晏公主为我晏朝君主有失体统。” 越棠抬眸看向这人, 眸光微冷,几乎称得上慢条斯理地重复了句。 “有失体统?” 他在朝中向来神情冷淡漠然,此时声音慢了些说出这四个字,加上语气意味不明,压迫感沉重地几乎要压弯人脊梁。 朱衣朝臣额头上冒出冷汗,两股战战,甚至忘记了礼仪,直接直挺挺跪下去,埋头不敢抬起。 他咬牙说完,“女子当政,国将不国!” 越棠轻笑了下,声音冰冷。 “当初建都雍都时,也没见有人因这是公主封地而反对。诸位都忘记了吗?如今怎又换了一番说辞?” 朱衣朝臣又深深叩首下去。 “陛下三思。” 宗罄侧身出列,“雍都地势优越、民风上佳,作为皇都再合适不过。” 越棠道:“朕这五年来治国平庸,清晏君主擅治国,当初的雍州之繁华有目共睹。” “若如此便国将不国?那这国到底是你们口中的,还是百姓脚下的?” 宗罄面色微沉。 朱衣朝臣瑟瑟发抖,众臣沉默着跪了半个殿堂。 宗罄正要开口,越棠看着他淡淡道:“宗良平将军的茂勋候还是清晏君主下旨封赏的。昌德公可是觉得清晏君主所下政令有误?” 越棠这些年虽然心不在治国,可不至于任由人擅权称大,宗罄便等着越棠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宗罄将皇位视为宗氏囊中之物,越棠一直防着宗罄,彼此都心知肚明。 在沈觅回来之前,若依照原来的越棠,别说给宗良平封侯,宗氏一族的西疆兵权还能握多久,都说不准。 宗罄虽然不确定沈觅为何果断顺了他的意,可此刻他总不能接了越棠的话。 沈觅政令有误,是哪处有误?给宗良平封侯也是有误? 宗罄面色微青。 他不再说话,朱衣朝臣默默趴在地上,微微颤抖着,同样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自从沈觅回来,越棠的心思便从征战四方转向了勤政治国。有清晏君主在侧,不过月余,各项政令调整后颁布,民间的呼声反应极好,几乎很快就能自如地和人谈起皇宫二君主。 越棠淡声问了句。 “诸位觉得,是过去我独自为政有利民生,还是如今算得上体恤民情?” 越棠的过去和如今,态度如何极为分明,答案不言而喻。 宗罄叩首在地,握紧了拳。 可如今非他所愿。 他更想越棠是那个不留后路注定不能长久的越棠,而不是如今正视起朝政的他。 本就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若气运渐强、国家渐稳,宗氏为主便会越来越难。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越棠视线在宗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起身离开。 宫人高声唱和:“退朝——” 早朝最后的僵持,让众朝臣在退朝后依旧心中惶惶不安。 越棠并不会堵人的嘴,平日言官怎么骂都行,连百姓都可肆意谈论他。 但是真触了陛下的底线,比如摘星台,比如梧桐殿……总归就是和如今的清晏君主有关的,这就都不再是能像往常一样可以轻飘飘揭过去的。 几位大臣午后还要去御书房议事,共同商议西征军凯旋后的封赏,气氛凝重之下,多数大臣焦躁非常,连午膳都没能用得下去,时间一到,就硬着头皮等在御书房前。 人齐后,御书房的隔扇门大开,外面等候的十二名大臣依次而入。 宗罄也在其中。 吏部尚书总结出西征军几年来的功绩,兵部尚书谏议封赏的官职,又有礼部尚书在一旁衡量。 争论声中,具体的封赏等级迟迟未定。 越棠在上首听着,手中翻阅传来的密函。 此事最终由沈觅定夺。 商议临近尾声,御书房外传来一声通报—— “清晏君主到!” 越棠面色柔和了些,将手中密函放下,看向门边。 沈觅处理政事也有了一些时日,可她并没有在成为清晏君主之后立刻就出现在早朝、御书房之中,而是逐步地、潜移默化地,让朝臣知道、习惯第二个君主。 今日是她第一次在御书房朝臣面前露面。 御书房的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日光下澈,将影子拉长,投在御书房的地面上。 沈觅穿着玄黑色正装,是和越棠身上龙袍极为相似的服饰,仅仅是在剪裁上做了修改,使其更适合女子的身形。面料上以金线纹盘龙,绛红做袖口领口封边,发鬓簪以龙身凤首步摇,华贵非常,仪态万千。 她站在御书房门前,眼眸澄明又平静,如渊般深邃平和,又如山般带着高不可攀的疏离。 让人不由自主心生臣服。 越棠在沈觅推开门的那一刻,便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密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 沈觅在人前的威仪厚重,眉眼间是久浸权势的凌厉。 她神色很淡,又仿若她之前那般清冷矜贵。 她朝他看过来。 越棠站起身,唇角微微扬起。 殿下在人前永远都是冷淡又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当初眼里的她也是这样,遥遥而不可及。 可她说过,他是她的例外,她在他面前是不同的。 只有他知道,在只他和她二人时,她眼中是怎样的神色。 而当她眉眼的冷淡被情潮冲散后,她容色又是怎样的艳绝。 越棠微微弯了眉眼,亲自起身相迎。 晏朝两位君主并肩而立,相似的衣袍,相融的气场。 仿佛他们就应该并肩站在那里。 虽说是一朝两位君主,却丝毫不用担心二王相争。 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的关系。 越棠主杀伐,沈觅主安民……若只是从结果和利弊来考虑,一朝有这两位能够相互配合又能交付信任的君王确实是极好的举动。 沈觅站在越棠身边,看了看面前的十二位重臣。 里面有三人是当初北朝的名臣。 三人尽管早就知道清晏公主还活着,甚至成为了晏朝的君主,但这还是这三位重臣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沈觅。 忆及过往,三位重臣激动地面色通红,在此时又都只能按捺着,一撩衣摆,果断便对着二人行叩拜大礼。 “微臣拜见清晏君主。” 三人一先叩首,另外几人面面相觑了几眼,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行礼。 越棠似笑非笑地看着宗罄。 宗罄不是第一次见沈觅,也不是第一次行礼,感知到越棠的视线,他垂眸叩拜下去。 剩下的几个人不再犹豫,也紧接着叩首行礼。 “微臣拜见清晏君主。” 沈觅目光多停留在那三位重臣身上了一会儿,认出了这是当初北朝的贤臣。 她淡声道:“起来吧。” 十二人很快站起身,沈觅和越棠一同坐到原本越棠的位置上。 越棠道:“继续。” 十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吏部尚书将先前商议出来的几个方案总结了出来。 龙袍衣袖宽大,听着大臣铿锵有力的汇报,越棠神色认真,在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握住了沈觅的手。 沈觅看了看他,瞧见他面上一丝不苟的正经神色,好似万分认真在听人汇报。 她再看交缠的袖口,越棠正从小心握她指尖,慢慢变成和她十指相扣。 沈觅心中生出万分无语。 她没有理会他,专心听着。 等到吏部尚书汇报完,越棠捏了捏她的手,低声同她道:“你来。” 宗良平已经由沈觅封侯,接下来也都由沈觅负责西征军的封赏。 沈觅知道越棠想要尽快让她在朝中立稳根基,心头微微软了些。 宗良平已经定下封侯,就差封赏确定下来,就将圣旨盖上双龙印颁布下去。 沈觅听完吏部尚书的总结,皆是众位大臣商议出来的几个比较合适的方案,即便宗罄在场,也不算很偏颇。 沈觅选了一个刚好折中的方案,对于宗氏的赏赐不高也不低,回到中央来担任的职务也极好,为禁卫军副指挥使,其余同行官员的奖励同样是尽量做到只论功行赏。 确定下来赏赐,已经是尽量公正的方案。 宗良平为越棠西征劳碌数年,前世今生他似乎都在越棠手下的重要位置上。 沈觅特地留了心。 宗良平也是宗罄用心培养的一个庶子,特地为他出手保证他的封赏,足以证明对他的重视。 今日除了封赏宗良平,还有宗罄的其余几个庶子。 以及……宗罄本人。 宗罄对越棠有恩,恩情为重,礼制下,越棠极为被动。 如今宗良平凯旋归来,宗氏的功劳也该悉数赏下了。 沈觅道:“昌德公是我大晏肱骨之臣,自晏朝开朝以来,劳苦功高,其子亦为我大晏栋梁,这些年,早就该对昌德公行封赏。” 宗罄眼睛微微眯了眯,眸光锐利地看着沈觅。 这本是他和越棠的交锋。 沈觅看着他微微一笑。 “封昌德公宗罄为南越王,封地为原南越之地。” 南越本就在宗氏控制之下,越棠在雍都毕竟鞭长莫及。 这个封赏其实实际上影响不是很大,可沈觅如今是把名义给了出去,将偌大的南越之地裂出,作为他的封地。 宗罄忽觉不安。 封藩王,足以去给人证明越棠对宗罄的看重,他对越棠虽有恩情,可这一封下去,他对越棠便不再是占着全然的高地。 又和沈觅几句交锋,沈觅始终是温和的态度,四两拨千斤,让人难以从中寻出她的破绽。 政令无法更改,宗罄缓慢地叩拜下去,淡声谢恩。 “宗罄,谢清晏君主。” 沈觅笑着道:“恭喜南越王,宗氏的封赏还不止于此。” 她一一道出宗罄几位庶子的名字。 “宗良泽为景安候、宗良铎为景明伯……” 将他所有子嗣都封了爵位。 最后,沈觅淡声道:“宗良盛为世子,可以袭南越王之位,各侯爵、伯爵可在封地内拥候、伯封地,共同承袭南越王封地。” 宗罄一旦身死,宗良盛为他嫡子,承袭王位,其余庶子已经有爵位,和宗良盛共同分割宗罄死后的封地。 一嫡子、五庶子,南越便会分为六部分。 接下来的六部分,每一部分在一代过后,又将被分割…… 如此,便不足为患。 这一政令宗罄自然不愿应下,可这同样是对他子嗣的封赏,五位庶子自然翘首以盼这这政令能够成真。 这是将宗罄架在了火炉上,让他难以推拒。 可是一旦应下,除非在他死前成事,否则,有沈觅和越棠在,六人如何能齐心? 那宗氏便无法位登大宝。 宗罄想通之后,几乎怒目而视。 原本觉得沈觅退步封侯有失气节的重臣,此时皱紧眉头思索了片刻,而后立即顿悟,目光带了丝丝诚恳热切。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宗氏一族如今分为三脉,一脉为越棠嫡系,根基已经立在雍都,一脉中立,同样将重心移到了皇城,只有宗罄,把控着边境南越。 如今封宗罄为藩王,封地是地域极为广大的南越,还封了他所有儿子爵位,这是帝王偏爱、皇恩浩荡。 可又让庶子拥有可以抗衡嫡子的继承权,这就是分化、夺权。 几代之后,南越便不足再为患,分化之后,便只能是大晏的郡县。 推恩及所有子弟,对那几个庶子而言,明显是极大的恩赐,他们自然期盼着宗罄同意。若宗罄否定,那嫌隙必然会越来越大,从内分化。 这断了宗罄所有路,他若拒绝,那越棠便可便借此收回对南越的绝对控制,从内瓦解他,他若同意,那一代之后,便只能为臣。 无比精妙的阳谋,一道政令,就能逼得他选无可选。 宗罄面色铁青。 事已至此,就算刀已经架颈侧,他在此处也只能谢恩。 宗罄忍着怒气叩拜谢恩,面色极为难看。 在场中的几个官员赞叹之后皆是目露欣赏,心悦臣服地朝着沈觅又一拱手。 越棠侧身看着沈觅,眼神毫无遮掩地缠绕在她身上,视线有如得了实体一般,让人浑身都手足无措地不自在起来。 他的殿下本就应该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本就该恣意地光芒万丈。 如今才是最好的模样。 沈觅忍不住抬眸瞪了他一眼。 越棠抿唇,压了压唇角的笑意。 解决完今日的议事,朝臣依次退出御书房。 里面只剩下了沈觅和越棠二人。 沈觅在梧桐殿中基本将政事处理完才过来,她翻了两下越棠面前的奏折,这些也都已经被批注过,今日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完成。 她神色轻松地将奏折推到一边。 越棠起身到另一边屏风后,沈觅有些好奇他要去做什么,端坐在桌案前等着。 他只在屏风后面,用清水仔仔细细将手洗净,随后便又回到了沈觅面前。 他眉眼带笑,唇角微微弯着,视线从她唇瓣移向她眼眸。 沈觅对上越棠此时侵略性极强的眼眸,微微愣住。 越棠站在她身前,仰头看他的女子云鬓花颜,冰肌玉骨,眉眼自带了一股冷冽疏离之意。 风华绝代的殿下在人前好似不可靠近的烈阳,让人只敢远观,在此时,却是他的。 越棠垂眸,他抬手,手指触碰在她腰侧。 “殿下穿龙袍很美。” 沈觅腰间微微酥麻,她稍微往后靠了一些,换了个能舒服仰头看他的姿势。 沈觅试探着回答:“你也很美?” 越棠忍不住笑了笑。 此时她不再是人前的清冷遥远,好像忽然被他拉下了凡间,沾染上了红尘。 她在他面前轻松、温柔,眼底带笑。 玄黑色龙袍衬得沈觅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加如玉石般剔透柔润。她在人前的气势此刻也悉数收敛,龙袍加身,一刻之内,竟是两种气韵。 在他面前,她的龙袍有多冷冽庄严,她就有多妩媚娇艳。 沈觅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袍,越棠学什么都很快,此时同样很会举一反三。 沈觅按住越棠的手。 这可是御书房! “今日的折子我帮殿下看。” 沈觅咬紧唇瓣忍了一会儿,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随后道,“我批阅完了,你晚了一步。” 她身上龙袍仅仅是松散了些,越棠将手收回来,看着她的目光柔和又仰慕。 沈觅对待政事的态度一向都很严谨认真,她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更有她自己绝不动摇的原则。 在北朝时便是如此,她要做的事情向来一丝不苟,为君为主应当做的事、应有的手腕,她都不缺。 越棠低声道:“那明日的、后日的、以后的,殿下你说,我来写。好歹能让殿下的手歇一歇。” 他手拿开的那一刻,沈觅靠在他臂弯之间。 越棠看着她的神情,极有耐心地将龙袍为她整理柔顺,“我是殿下的,殿下可以放心吩咐。” 沈觅瞥他一眼,这个时候尽是甜言蜜语。 越棠耐心道:“我不是随口说的。” 沈觅平稳下声音,“这是白日。” 写字不是什么麻烦事儿,不过,偶尔她累了,她一定要去折腾越棠来帮她! 越棠眼中带笑,“那换个地方?” “……” 出了御书房,往旁边走数十米就是偏殿。 门前的守卫不觉有异样,沈觅掐紧掌心,努力维持着如平日一般的模样,走到偏殿门口。 让人退开门外后,殿门刚在两人身后合上 越棠立即将沈觅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床榻之前。 沈觅终于能躺下。 她慢慢放松下来。 床上的帷幔和微风一起飘动,龙袍繁复的纹路硌在身下,肌肤被压出了红印,微微疼痛。 等到风停,帷幔不再摆动,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是一手的泪水。 龙袍几乎没有解开多少,越棠扣好她衣上的盘扣,抱起沈觅,走暗道回了梧桐殿。 梧桐殿中被引来一池汤泉,越棠怕水,不喜欢浸泡在水中,这里原本是专门为沈觅一人准备的。 他本来觉得,怕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他不去亲征水战,平日远离江河湖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沈觅愿意去陪伴他慢慢摆脱这个弱点。 沈觅分出心神去看了看他,如今越棠泡一泡汤池,问题也不大。 越棠抱着她,毫无杂念宛如换了一个人一样,一点点仔细为她清理。 沈觅早就见识多了越棠各个模样,她靠在池边,抬手撩起一捧水,将脸上泪痕擦干净。 沈觅有气无力,“你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每次非要到我眼泪都控制不住。” 越棠抬眸看她,抿了一下唇,轻轻回答:“我想看殿下哭。” 沈觅瞪大了眼睛。 越棠吻了吻她的眼角,“我为殿下哭过很多次。” 从小到大,又有这八年,数不清多少次,他为她哭到泣不成声,眼睛都红肿。 “我也想看殿下为我哭。平日里不想看您有任何一丝不愉,可床榻上可以。” 这就是每次都将她弄到哭出来为止的理由? 沈觅忽然不想理他。 “……你还能把歪理说得再委屈一点吗?” 她分了他一半的事务,他剩下的精力又来折腾她。 越棠在她耳边闷声笑。 “殿下想听我就说。” “……” 沈觅不想理他,闭着眼睛由他服侍着,心跳微乱。 其实,她差点为他哭过的。 要离开时,她看完了越棠第一世的最后半年。 她亲眼见了,当时的越棠经历过了什么,忍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折磨。 也亲眼看到他在惨死前看她的眼神。 丽阳公主府的青萍院中,她躺在血泊上,她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有心口被越揪越紧。 她明明是用了痛感消除的。 在死亡前,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可是没汇聚成泪珠,她就已经死了。 在汤池中,越棠确实是专心为沈觅清理,没有再多余的动作,随后便抱着她走出汤池,为她换上洁净的中衣,将她送回寝殿的大床上。 沈觅疲惫地闭目养神。 又等了一会儿,越棠也擦净了头发换好了衣衫,掀开被角,躺到沈觅身边。 沈觅睁眼看了看,越棠确实没有继续的意思,她才懒散地靠在他身前。 越棠抱着沈觅,道:“今日也没旁的要事,殿下可以现在就休息。” 她确实累,沈觅没有拒绝,鼻音嗯了一声,在他身前蹭了蹭,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也就这几日能闲着了。” 封了宗氏一族,圣旨颁布下去,接下来的变动还要花费好一番心力去安排和统筹。 越棠抱着沈觅,眼眸也变得温和而平静。 “殿下这样其实也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换越棠来的话,他知道宗氏的意图,要做,便不会给他们留机会。 可是沈觅总归是给了一条两全的路。 宗罄若就此罢休,那晏朝便无人不知宗氏一族荣宠至高无上,越棠也能既往不咎相安无事。 只是一代之后,宗氏不会再有谋反的筹码。 若是他们不满于此,贪心不足,甚至提前计划逼宫夺权…… 那就只能速战速决,整顿朝纲了。 沈觅提起精神,懒洋洋地说话,“端看他们怎么做了。” 她只是给了一条路。 可是,见识过大晏江山之浩瀚,又怎甘愿蜗居在南越一角。 沈觅越说越困,最后睁不开眼睛,只能听着越棠的声音,在还没睡着前嗯嗯两声。 直到看着沈觅在他怀中睡着,越棠眼眸深情又柔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心。 他前世今生其实都不会太顾忌身后事天下名,他不是为世人口中的他活着的,他从来都是只做他想做的事,去赌,来得到他想得到的。 宗罄觉得他没有长久之相,确实没错。 他确实没想过长久,可是他有了沈觅。 她是不一样的,她在这里,他也想要安安稳稳、地久长天。 剩下的交给他吧。 他会让她不沾鲜血,不染尘埃。 第78章 和乐 千金一搏美人笑。 朔雪覆上了熹山, 这年寒冬的冽冽凉意就像熹江此时封江的冰面,诡谲又阴冷。 十几岁的越棠被逼退到熹江的岸边,四面皆是枯朽的荒意。 他身上的熹山书院校服被洗地发白, 不甚合身, 露出细瘦的手腕脚踝。 衣料上, 大片的鲜血晕开,化为暗色的污渍。 越棠面色苍白,往后退了几步,身形有些踉跄, 几乎是拖着一条腿往后。 他经过的地上, 留下一路鲜血的痕迹。 从听涛院,一直延伸到此时的熹江边。 直到他背后撞上熹江的石碑, 越棠往后看了一眼,结冰的水面颜色暗沉, 他瞳孔缩了缩, 身体微微颤抖。 他面前,顾微澜被人搀扶着走近过来。 顾微澜面色同样不好看, 披着厚重的狐裘,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他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 等到出声时, 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力。 “你要杀我?” 越棠形容狼狈,神色却很冷, 清冽的音色格外冰凉。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想杀你了吗。” 顾微澜重新开口说了一遍, “你昨日差点就真的杀了我。” 越棠冷笑了下。 顾微澜也微微笑了, “看来,你是真不要命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敢对我动手, 一次杀不了我,死的就会是你。” 越棠唇色被冻得微微青紫,他过于瘦弱,显得眼睛越发大而黑沉。 “你会让我活着回南朝吗?” 顾微澜笑容不改,“要是被慕容家知道了你的价值,那可不行,我当然不能让你活着回到慕容家。你觉得我不会放过你,所以你就想和我鱼死网破?” 他笑出了声,“可是,小棠,你我能一样吗?想拉我陪葬,你算是什么东西。” 顾微澜面容清淡温和,说着残忍侮辱的话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越棠嗤笑了一声。 顾微澜轻轻叹了一口气,朝着旁边摊开手。 暗卫将一把极为锋锐的手臂长的短刃放入他手中。 顾微澜握住短刃,走近过来。 越棠一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另一条腿此时也几乎冻僵,渐渐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跌倒在石碑之前。 “再有趣的小东西,要是真能威胁到自己,那也一刻都不能再留。” 瘦弱的少年因为失了太多血,尝试着想要扶着石碑站起来,一遍一遍,却只是徒劳地撑起一点身子又跌回去。 顾微澜看他挣扎,笑容有些愉悦。 等他看够了,便走到越棠身前,踩在血迹之上,一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越棠渐渐喘不过气,面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润。 顾微澜抬手,短刃抵在越棠心口。 “你便是想这样杀我?” 他笑着收紧了手指,“那我也这样杀你好了。” 短刃划破了越棠外层的衣衫。 这个姿势下,顾微澜伤口被牵扯到,疼得他皱紧了眉。 顾微澜稍微松懈了一些,换了一只手拿短刃。 就在此时,越棠忽然暴起,双手握住靠近手柄处的刀刃,刃尖割破手掌的肌肤,血液瞬间染红了霜白的锋刃。 骨骼和冷铁的摩擦声让人牙酸,越棠不知哪来的力气,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样,力量大到能够反压着刀刃刺向顾微澜的脖颈。 刃尖刺穿了顾微澜的血管。 顾微澜看到,越棠眼底是冷静到不似活人一样的死寂。 看到顾微澜惊愕的神色,越棠露出了极淡的笑意。 不远处的暗卫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腕间弩箭瞬发,直接刺穿越棠的胸口,又携着极大的冲力,直接将他带到江边。 越棠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脚下踏空,从江岸跌下。 他蓦然倒上冰面,将岸边还不算厚的冰层砸开,落入混着冰渣的江水之中。 顾微澜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他徒劳地捂紧颈侧破开的血痕,推开来搀扶他的暗卫,死死盯着江面。 破开的水面只翻涌了一下浪花,越棠落入江水之中后,他的手只短暂探出了水面一下,就再也没了挣扎。 水面重回寂静,被砸开的冰层吞噬下了一切,江中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越棠怕水,浑身是伤,再加上心口致命的弩箭。 他绝对活不了了。 顾微澜终于满意地笑了。 颈间的血液几乎是喷涌而出,他倒在地上,不出片刻,血尽身亡。 …… 越棠睁开眼睛,额头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梧桐殿中暖意融融,他手臂上压着一份熟悉的重量。 沈觅枕着他的手臂,手脚都搭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抱着,睡得极为香甜。 她身子又暖又软,却又强势地让他染上她的温度。 越棠有些恍惚,将手臂收紧了些,将沈觅抱地更紧。 他能够感觉到,若没有沈觅,这就应该是他的结局。 他本应当死于十四岁这年,即将回南朝的一场雪后。 第一世,他十三岁那年,沈觅随手救下他,又给了他接下来一年的庇护。 第二世,他十一岁那年,沈觅重生回来,只为了将他救下,又将他费心养在身边宠着护着。 两辈子,他本就是因为沈觅才能活着,也是因为沈觅,才能活得像个人。 越棠看着上方的彩绘藻井,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极为眷恋地抱紧沈觅,贴得太近了,沈觅有些不舒服,挣了两下,翻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睡过去。 她的发丝绕在他指间,越棠将这缕长发撩起,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他的心口被填地很满。 他最重要、最喜欢、只要活着就离不开的人,此刻、甚至直到他此生的尽头,都会在他怀抱之中,而且,她也喜欢他。 是用光了所有的幸运,才能让他遇见她。 - 宗宅之中,宗罄在书房中秉烛不歇,满室的谋士一片寂静。 他翻开信纸,是他嫡子宗良盛的来信。 宗良盛人在南越,保证了他永远都有一处退路。 南越只是退路,怎么能让他甘心从此屈就? “盛儿在南越一切安好。” 宗罄说完,书房中仍然是一片寂静。 暗处一个幕僚出声,“也不是无解。” 宗罄看过去,幕僚低下了头,“若是主公只有一子……” 宗罄将砚台摔到地上。 “废物!” 幕僚连忙跪地。 另一名幕僚叹气,“主公若真这般做了,越长雍难道不会找出把柄?届时天下人口诛笔伐……” 宗罄盯着暗处,眸光阴冷。 “沈清晏如今根基未稳,若她坐稳了这个位置,怕会更难。” 一名幕僚喟叹了声,“一切皆因沈清晏,若她没回来,越长雍必然继续东征。越长雍一旦失败,我们便可借此清君侧,可如今,全都乱了。” 宗罄沉默不语。 幕僚道:“主公打算何事起事?” 宗罄翻阅着二君主以来的各项政令和改制。 当初的雍都便是极好,如今重回沈觅统治之下,民间又忆起了雍都当时独树一帜的兴盛繁华,消息灵通的,已经等着接下来的政令惠及自己。 要尽快了。 宗罄道:“立刻给盛儿去信,让他率兵北上。” 一个暗卫出列,抱拳震声道:“是!” 宗罄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最后对角落一人道:“去找城门校尉邹连。” 那人出去后,宗罄目光沉沉,最后下了一条命令。 “良平再过三日就能抵达,他手握三成西征军,待他归来,西征军列阵在雍都之外……” 宗罄想到宗良平,皱紧了眉。 宗良平是越棠提拔起来的。 他多加了一句,“去盯着良平,务必让他配合成事。” “是!” - 此时夜尚未深,越棠从梧桐殿中出来,宸极殿中,宗青云已经候在里面。 当初他在北朝时,便是被宗青云在国子监旁边的一间书店中认出来身份,随后宗青云便回了南越,将他的存在告知当时的几位族老。 宗青云所在的一脉始终秉持着中庸之道,既不会过于依赖越棠,也不会和他生分,主家一共也就只有三四个小辈在朝中。 宗青云等到越棠,立即行礼,随后话不多说,直接禀明来意。 “若宗罄有意谋反,臣下一家绝对是拥簇陛下的。” 越棠投去淡淡的一眼。 宗青云叹气,“如今也圆了长辈的重回中原梦,臣也见识了如今的大晏,晏朝兴盛在即……臣实在不愿看到再有动荡。” 越棠应了一声,道:“你领一万禁军,护住雍都百姓。” 若真出了事变,世家大族自有暗卫府兵,来得及撑住一时半刻等人前来救援,可百姓不行。 一旦发生变故,普通百姓的性命便真如草芥般轻薄。 宗青云一愣。 他如今只是口头表忠心,越棠确是实实在在地给了兵权。 越棠淡淡道:“用人不疑。” 宗青云抿紧唇,看着越棠,眸光坚定起来,随即立即叩首谢恩。 “臣宗青云,必不负陛下所托!” 等到宗青云起来,他仔细将细节问完。 “臣若领禁军护百姓,要护到何时?” 越棠笑了一下。 “不出半个月。” 若是要起事,半个月之内,宗罄必然会动手。 届时,朝廷中有多少人会牵扯其中……便又是一场大洗牌。 宗青云立即点头应下。 今日深夜进宫来便只是表明他这一脉的态度,话说完了,宗青云本该退下,可他本性并不是这样规矩。 临走之前,宗青云小声问了句。 “我看陛下之前,不像是如今这样在意百姓的样子……” 这人怎么还能说变就变呢? 宗青云连忙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当然不是说陛下之前不好的意思!” 越棠看了他一眼。 宗青云的话其实过分了,可越棠没有生气,也没有怪罪他,宗青云讪讪地想要退下。 越棠最后还是答了一句。 “如今不一样了。” 宗青云一愣,什么不一样了? 越棠显然没有继续为他解惑的意思。 他出来已经有了半个时辰,不知道沈觅有没有醒来。 越棠不再多说,先宗青云一步离开了宸极殿,直接回了梧桐殿。 宗青云一边往外走,一边凝眉思考。 他看了看越棠的背影,陛下正往梧桐殿走…… 梧桐殿。 宗青云恍然大悟。 - 回到梧桐殿中,沈觅已经醒了。 下午御书房议完事,越棠折腾了她快一个时辰,随后天色未暗就窝在寝殿中休息,如今到了正要睡觉的时间,沈觅反而没了睡意。 等到越棠回来,沈觅懒洋洋朝他伸手,越棠除下沾了夜间寒气的外袍,走到床边,将她抱了个满怀。 沈觅满足地搂着他脖颈闭眼笑了一会儿。 越棠三言两句交代了他出门的原因,沈觅敷衍地应了两声。 他也不必事事都告知她。 越棠看着沈觅,心中越发柔软,他轻轻吻了吻她唇角。 沈觅立即推开他。 因为醒来之后懒得整理衣衫,又在越棠怀中蹭了一会儿,她领口微微散开,隐隐能够窥见起伏的山峦。 越棠眼神温柔地几乎能让人失足溺亡其中。 沈觅拢好衣衫,警惕看他。 “白日还不够吗?” 越棠忍了笑,做了认真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顺着她的话题说道:“白日和夜晚,这怎么能一样?” “……” 沈觅瞪大了眼睛,立即扫了一眼他身下,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他故意的。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在床上站起身,俯视着床下的越棠。 他抬头仰视她,温暖的烛光映地他容色更为惊艳,而他眸光温柔,澄明的眼瞳中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看着他的面容,沈觅气消了大半,还是忍不住拉近了他一些,俯身去吻他。 牙齿咬着他唇瓣,直到他因为疼痛而唇瓣分开。 沈觅捏着他的下颌,让他只能仰着头承接她的亲吻。 她气势很凶,在越棠口中扫荡完一圈之后,不等越棠舌尖追上来,就立刻退开。 越棠被勾起了继续的念头,单膝跪上床榻,沈觅直接从他腋下钻到他身后,穿上木屐后立刻将外面的衣衫也穿好。 沈觅心无旁骛,在越棠面前笑意盈盈,朝他伸出手,“带你去看星星。” 越棠被不上不下地吊起,皱紧眉。 “殿下欺负我。” 沈觅笑出了声,手下动作丝毫不乱地将越棠的外袍从门边的衣架上拿下来,催促着他穿好,便立即拉着他出去。 反正睡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先是经过了荷塘,沈觅花了大价钱的满池荷花被她续了费,如今还开着。 荷花、霓虹、游鱼的传言流传出去后,被越棠引导为是天降祥瑞,上天认可晏朝有清晏君主。 沈觅当时的心情颇为复杂,就好比好好的一场浪漫,被对方拿出去编造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事,有用处的真是一点儿也不放过。 越棠随后在她面前软声解释了许久,沈觅故意使坏做出生气的模样,直到越棠说不出话,红着眼眶,委屈都要写在眼睛里面了,还要忍住眼底的水雾。 沈觅最后笑地肚子疼。 想借此为沈觅造势是其一,其二是……他想独自拥有沈觅给他的,让别人知道他都不乐意。 一想到天底下谁都不知道,这些异象是沈觅为他准备着让他高兴的,越棠血液都在沸腾。 柳含章听说了荷花的异象,偷偷摸摸来皇宫想要摘一朵回去送给自家夫人,结果被越棠专门留在这儿看着的暗卫捉了个正着。 柳含章敢怒不敢言,万万没想到,越棠有满池荷花,就连一朵都不舍得给他! 以前都不知道越棠居然小气到这种程度! 荷花只是普通的荷花,不过是因为这是沈觅送给他一个人的,所以越棠一朵都不想给别人。 最后送了柳含章好几件他家夫人喜爱的摆件,这才将人哄出宫。 沈觅后来知道了此事,笑得直不起腰,本来想折一朵送去给柳夫人,后来还是作罢,只悄悄让云霏为柳夫人送了一朵。 她可不想动越棠的荷塘。 这事儿被越棠知道后,当晚还一边委屈一边在床上磨她,最后沈觅怒而又对他用上了新装好的锁链,才让他被迫安分下来,当晚才没有太多花样。 小打小闹,哪方面都极为和谐。 走到摘星台,沈觅本来就被折腾地腿软,此时索性折腾起越棠,还没走到一半楼梯,就整个人挂到他身上。 越棠只笑着将她抱好,一步步,好像极为轻松一般,稳步走上顶层。 等到沈觅被放下来,她盯了越棠好一会儿,见他确实没有一点疲惫的模样,甚至呼吸都分毫未乱。 沈觅微微赞叹。 “年轻真好。” 越棠看着她,挑了挑眉,“殿下难道不年轻吗?” 她如今的模样,和他的年龄相仿。 沈觅挽着他的手,看向天空。 “我活得可比你要长。” 过去她活得要比他长,他两辈子系在她身上,她有着他完全不知道的过去。 未来她也会活得比他长,他只能存在于她生命中的几十年中,她还有无限的未来。 越棠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下说下去,握紧她的手,道:“可是殿下那么多年,却只喜欢了我一个人。” “是啊。” 只喜欢了他一个人。 沈觅本以为喜欢是最不重要的情感,有还是没有都不重要。 可等到她喜欢上了越棠,才食髓知味。 摘星台被投影出来星河流转的模样。 沈觅花大价钱买了一场全息纪录片,讲述了宇宙的诞生和归途。 她和他站在宇宙的起点,看最初那一点塌陷,而后辉煌的爆炸产生了时间和空间,漫天的宇宙星尘飘荡在从无到有的概念之中。 星尘化为星云,千姿百态。 沈觅和越棠身处其中,抬手甚至能描摹出那些轮廓。 壮丽又震撼的各色微光重组,渐渐能看到一条长河,如飘带一般,从未知而来,到未知而去。 长河之中,星辰环绕,渐渐能看到每一颗星辰的形状。 直到最后,能看到最熟悉的那颗恒星。 视角最后落在绕恒星公转的一个蓝色星球上,沈觅和越棠站在蓝色星球的地面上,直观地去看星辰运行的轨迹。 沈觅对这些只是有粗浅的了解,但是越棠大概会喜欢。 她侧过脸颊去看他,漫天星辉落在他眼底,将他的轮廓勾画地越发美得惊心动魄。 星辰的轨迹在他眼中划过,沈觅没研究过天文,越棠因为她一句话,观星数年,也算得上这个时代天文的佼佼者,这或许会让他的认知有天翻地覆的蜕变。 越棠察觉到沈觅的视线,侧过脸颊去看她。 沈觅问:“喜欢吗?” 越棠点头。 这是沈觅的世界掌握的奥秘,他落后了她不知道多少年。 他想离她再近一些,再了解她一些。 大手笔的全息纪录片最后结束,所有光芒收敛为一个手掌大小的水晶球,里面以银色为星轨,绘制出了银河一角。 沈觅将其放在越棠手中。 又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挥霍。 越棠高兴就行。 越棠看着手中的球体,唇角压不住地上扬。 沈觅看着他的神色,总算明白,那些纨绔一掷千金赢得美人笑是何种心境了。 就是高兴、乐意,再掷千金、万金,也愿意。 越棠握紧沈觅的手,忽然皱起眉,“殿下,你总是这样,也太奢侈了。” 沈觅笑着道:“可我高兴啊,而且,又不缺这一点儿。” 五百万呢,不留着让越棠高兴,留着做什么? 越棠嘴上抱怨她奢侈,可是眼中尽是笑意。 口是心非也让她喜欢极了。 不仅有宇宙的记录片,还有森林、沙漠、极地…… 沈觅晚上有时间就拉着越棠到摘星台上。 晚风拂面,星辰为幕,天地为枕席。 世间幸事不过如此。 越棠是星星,他有自己的光芒。 沈觅愿意为他拂开所有尘杂。 直到又一日两人从摘星台下来,回到梧桐殿很快入睡。 凌晨,暗卫敲响了房门。 越棠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沈觅还在迷迷糊糊睡着。 他小心翼翼地和沈觅分开,随后立即披衣出门。 寅时三刻。 暗卫正要说话,越棠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两人一同离开梧桐殿,去往一旁的宸极殿之中。 暗卫怒极,只说了九个字。 “昌德公反了,城门开了。” 越棠眸光微冷,宗罄会反早就在意料之中,可城门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被破开? “城门开了?” 暗卫向一处打了一个手势,而后几名暗卫提着一个人上前。 这人瘦长身形,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是白日里还英武豪迈的城门校尉,邹连。 越棠眸光冷下。 夜间的寂静之中,将一切动静和情感都无限放大。 邹连泪流满面。 “臣愧对皇恩!” 邹连在越棠面前深深叩首,额头砸成一片血肉模糊。 他脸上泪痕纵横,“宗罄曾救过属下性命,他亦知晓属下家人在何处……从戎那么多年,属下不过就是为了家中父老儿女安好……” 越棠没有说话。 邹连继续在越棠面前叩首,额头上的血迹从眉心蔓延了大半张脸。 “陛下神武,战无不胜有天助,必定能庇佑雍都无虞……” 他是在求自己心安。 越棠淡淡看着他,“你应该愧对的,不是我。” 是提拔过他欣赏着他的长者,是共同作战交付信任的战友,是被城门庇护的雍都百姓…… 城门大开。 邹连猛地冲向一个暗卫,将脖颈贴向暗卫手中长刀,自刎身亡。 越棠冷漠地从他尸体旁走过。 他先回了一趟梧桐殿。 沈觅已经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宫人为她汇报了外面的情形,她立即披衣下床,刚好碰上寝殿中越棠迎面而来。 沈觅急忙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越棠垂眸细心地将她的领口扣好,“城门开了。” 沈觅一愣。 越棠道:“我已经在城中提前做了安排,城中百姓不会有事。城中另有三万禁卫军能够护卫皇城,最近的大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赶过来。宗罄早就想反,我一早就做好了安排,殿下不用担心。” 尽管知道越棠向来擅推算、擅布局,可真有那么轻松吗? 沈觅有些急,拉着越棠就要出去。 越棠在沈觅身后抱住她。 沈觅皱紧了眉。 他在她耳边道:“让我来吧。我出去平定祸事,殿下在宫中维持人心不乱。” 沈觅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呼吸轻轻落在她耳后。 他音色很好听,声线温柔。 “这一世,殿下护了我那么久,我两世因您才能活着。这次,就让我护着您。” 险象与杀伐便由他来担起。 “愿您和乐万福。” 第79章 万福 是思念,是担忧,是她特别特别在…… 雍都城门大开, 城外将士乌压压一片。 赶早入城的百姓惶恐地被驱赶到角落,万人在黑暗中高举着火把浩浩荡荡进城。 住在城门附近的人家被惊醒,睡眼朦胧地推门去张望, 遥遥便能看到火光照破黑暗。 路上更夫手中的响锣脱手, 重重砸到地上, 当——一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被自己绊倒在地,更夫浑身冷汗, 随即立刻爬起来转身就跑, 一边跑,一边惊声高喊—— “叛、叛军进城了!” 寂静中, 却又有一股危险的氛围蔓延开。 宗罄率府兵在内城相迎,两方会合之后, 马不停蹄直往皇宫赶。 与此同时, 大批暗卫分批去往朝中诸位重臣家中。 如今才是寅时三刻,坊间的动静很快传开, 家家户户不敢亮灯,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早有准备的禁卫军迅速出动, 一万禁卫军守在各坊市的路口之间, 庇护城中普通百姓。 朝臣家中相继遇袭,又有一万禁卫军分散出去, 往城中各家协助支援。 另一万阻挡, 一万守皇宫。 宗罄端坐在车辇之中, 听着四面八方搜集来的情报,估算着城中的兵力。 只看兵力,全部禁卫军出动还能和他相当, 可越棠偏生分出了一半多去护住城中黎民。 宗罄出声问:“良平到哪儿了?” 此时逼宫,他能在三日之内消磨完大半禁卫军,即便死伤惨重,只要宗良平的三成西征军抵达雍都,皇宫必然沦陷。 越棠没有亲缘,只身一人,只要他死,便无人能袭他的位。 唯一能和他有些关系的,便是宗姓之族。 沈觅……不过执政不到一个月。 宗罄在心中谋算着,门外的护卫回答:“尚未传来消息。” 按照路程,一来一回,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宗罄面色却依旧波澜不惊。 宗良平是他着重培养的儿子,他生死都捆紧在家族之中,就算感念越棠知遇之恩,也抵不过父子纲常。 况且,他是他宗罄之子,宗良平也该担心他在越棠眼中的位置。 不急。 宗良泽在北方位、宗良铎在西、宗良程在东。 宗罄自南城门势如破竹直指皇宫。 寅时七刻,禁卫军和宗罄对峙宫门,浮尸千百。 卯时三刻,天色即将破晓,城门处烽火台燃起高高的浓烟。 暗卫慌张来报。 宗罄目光如炬,暗卫低头禀告:“主公,冀南大营三万轻骑兵、两万重骑兵最晚明日就将抵达雍都!” 和宗良平的西征军时间差不多撞上。 留给宗罄的时间,便是一日之内,攻下皇宫。 宫门前的厮杀不止,如此对峙,尚且不知道今日日落之前能否抵达越棠面前。 宗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拇指上套着的玉扳指。 他目光沉沉,落向了一旁被牢牢护住的的民居。 越棠不一样了。 不管他如今的爱民模样是真心还是假装,可他已经分了兵力了,他都得继续维持下去。 宗罄在暗卫耳边耳语几句。 大批暗卫在反对他的重臣家中僵持,同样有世家重臣与他同谋。 他目前能尽快握在手中的,是今日一早打算等候入城的百姓。 暗卫将行军路上驱赶在一处的百姓带到了城门口。 数百布衣惶惶不安。 幕僚有人皱眉,“主公,此举不妥。” 又有人谄媚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只要越长雍配合,这些百姓也不会真有什么事。” 宗罄侧头道:“传话过去,让沈清晏出宫来见,我亲自再谢她封王。” 他身侧的幕僚皱眉,“为何不直接让越长雍出来?” 宗罄淡淡道:“他的软肋太明显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只百姓还不够,知道越棠最怕什么,就拿什么来逼迫他。 - 沈觅断声道:“小棠,我去。” 越棠不容反驳地拒绝,“不行。” 沈觅看着他,皱紧了眉。 “我出去拖住人,撑到冀南大营的军队救驾。” 她抿了一下唇,“百姓何辜。” 这个时间进城的百姓,大都是城外赶来售卖货物的,或者连夜来皇城中有急事的。 都是努力活着的人。 “而且……”沈觅轻轻抱住他,双手环在他腰间,安抚地在他后背抚了两下。 她在他怀中仰面看他,“小棠,协调四个宫门以及皇宫处处的守卫也并不是简单的事,你为君五年,镇守宫中才最合适不过。我来想办法拖住他在宫门口等援兵,好不好?” 越棠不再多说,总之说到最后他也说不过她。 越棠直接将她抱起来,往梧桐殿中走。 沈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犯规地让她回去。 她有些气,用力推了他两下。 “你就不会想想吗?人人都知道你在意我在意地不得了,我才执政不到一个月,让我出去能做什么?还不是想要威胁你,明摆着的,你出去了有多危险,你自己不清楚吗?” 权利尚未分割完全,越棠在晏朝的地位仍旧至高无上,他只要出去,宗罄绝对会不择手段对付他。 他已经拿着普通百姓做威胁了,就算做出来再阴险的沈觅也不惊讶。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从来都是胜者为王。 宗罄再没有底线,只要大权在握,就都能被矫饰。 沈觅的挣扎丝毫动摇不了他。 越棠看着她,黑眸冷静,道:“你在你的世界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吗?” 她怎么可能会遇到。 沈觅这个时候不想扯开话题。 越棠慢慢道:“不会。所以我也不想你在这里受这样的威胁。殿下,我早就不需要你的保护了,你不要总是站在前面。” 沈觅微愣了一下,心神有些震动。 她在哪儿都习惯站在前面做庇护者。 但此时容不得她深思,她拧紧眉,“你知道宗罄想要杀你吧?” 她不等越棠回答,继续道:“若是你出去了,他不顾一切要杀你,你能好好地回来吗?” 越棠反问道:“那你就能吗?我的武功身手,殿下第一世就知道的,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去甚至都不一定会受伤。” 沈觅理智地同他解释,“杀伐中刀剑无眼,你武功再高,面对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源源不尽的军队。谁都知道,战场上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死,你也不例外。” 越棠抿紧唇。 她忽然软了嗓音,不和他吵。 她吻了吻他的眼睛,柔声道:“还记得我是怎么回来的吗?” 凭空出现在大厅中央。 沈觅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在这个世界,我不会死,也不会痛,所以我可以。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她出了意外,也能再重生回来,绝无可能成为俘虏让越棠掣肘。 被系统捏出来了这具身体,大不了再捏一具,她还是她。 再用上痛感消除,只要她想,她才是这个世界里最大的bug。 沈觅抱紧他,轻声道:“可是,我的小棠只有一个啊。他只有一条命,我怎么舍得他涉险。” 越棠好不容易学会爱惜自己一点。 她有信心能拖住宗罄,她出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越棠看着她,眸光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他温声耐心道:“殿下,我也是死过一次的。” 沈觅愣了愣。 他轻声道:“我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流逝是什么滋味。” “一点点丧失身体机能、一点点失去五感六识身陷永寂。我也都曾经历过,我知道那有多折磨人。” “或许您能够阻挡下少量的危机,就如当初您在茶楼中避开暗器箭弩,可是密不透风的杀机,您大概是挡不住的吧,就像之前您离开时身死一样。” 挡不住密密交织的箭雨。 越棠当初恨她,最恨的,其实是她毫无顾忌地死亡。 她怎么忍心这样对她自己,又怎么忍心将那样的场面留下给他。 越棠抱紧她,嗓音低柔缠绵,“就算不会痛,可是您在刀剑之下无法防身,在外面极有可能经历死亡。殿下,您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我不舍得。” 沈觅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经历过许多次死亡。 她身患绝症那时,死神日日等候在她身侧,一点一点让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亡,随后,任务中第一世病死,第二世万箭穿心。 她确实没有多少疼痛,可是那种恐惧感还是都经历了。 越棠抬手将她散在脸颊上的碎发整理好,道:“您付出的够多了。” 他哪方面都算不得一个很好的人,甚至他的爱一开始还会让她不适。 可她从不怪他,回来之后,也从没想过放弃他。 她教他去感受被爱,让他撇掉患得患失,揭穿他强撑的伪装,包容他的所有。 在她面前,他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仰望她。 沈觅唇瓣颤了颤。 越棠轻轻吻住她嘴唇。 “殿下能不能信我一次。” 第一世敌对时,她知他信他的本事,如今在乎他时,却好像微风都能将他吹伤。 越棠仿佛沉进无限温柔之中,只是,他并不想闭目永远安心受着。 越棠将她放在床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心。 “没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交给我,两辈子,我好不容易才得到殿下,怎么可能会允许那么快就结束,您是要同我地久天长的。” “您歇一歇,信我好不好?” 沈觅愣愣地看着越棠背对着她出门。 在他身前,窗外天光乍亮,日光跳出地平线,朝霞万里碎金光。 他的轮廓被金辉镀上了不真实的光晕,美好地仿佛不属于这世间。 或许她习惯了去保护,可他会永远记得她每一分付出。 沈觅握紧了掌心离,属于他的温度。 朝晖慢慢投进寝殿之中,沈觅立即起身。 那便由她来稳住皇宫。 - 等到越棠登上城楼之时,宗罄早就已经在门前等候许久。 大批的百姓在铁甲之间惶惶不安,看到一身玄黑色龙袍的越棠出现在视野之中,一时间情绪大动,不少人当场腿软哭了出来。 没事了,他们大晏的雍帝会救他们的! 宗罄看着越棠真的出来了,又扫了一眼身后的百姓,嗤笑了一声。 他倒不知,越棠何时真改了性子。 他抬手,身后滑出一把□□,锋锐的枪头指在一个百姓喉间。 越棠朝后伸手,一个士兵大步到他身后,跪地双手奉上一把重弓。 漆黑的弓臂极为坚硬,少有人能将这张弓拉开,更别说能用得了这把重弓。 宗罄也知道,他甚至见过越棠用这张弓百步外取人首级。 越棠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宗罄目光微凝。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可宗罄并不想去赌。 他慢慢将□□放下。 对峙之间,宫门外厮杀暂时停歇。 越棠回身下城楼,宫门前的禁卫军分出来一条路来,直通往宗罄面前。 他走在鲜血浸透的青石路上,玄黑色衣袍曳地而过,一步一步极稳又极为有压迫感。 禁卫军仿佛瞬间有了更强悍的主心骨,气势节节攀升。 宗罄坐在车辇上,垂眸看着走来的越棠。 他在高处,却仿佛是他在被俯视。 越棠在禁卫军前站定,看着宗罄,嗓音平静,“你想过后果吗?” 宗罄冷笑了一声。 “昔日有破釜沉舟,如今我亦是。成王败寇,这就是后果。” 逼宫这事儿既然都做了,那便无法回头。 越棠笑了一下。 “你若想要为主,当初何必由我统军。” 不过是想坐享其成。 可到了他手里的,有那么好夺吗? 宗罄眸光冰冷,没有再回答。 他指了指身后的百姓,道:“这些人可等着你来相救呢。” 越棠道:“我已到宫门,你还是不打算放人?” 宗罄看着越棠,慢慢开口道:“我是让沈清晏出来,可不是让你。” 肃穆中,有人啜泣出声,也有人大骂出口。 宗罄看着越棠手中的重弓,忽然极为阴鸷道:“既是你来,那便自断一臂才行。” - 沈觅处置完宫中散布恐慌的细作,又接连拔出了十几个探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守卫,将皇城内守得固若金汤。 除南面方位皇宫正门处兵戈声几乎停息外,其余三面仍旧刀鸣不止。 宗罄召来了四万兵力,三千死士,越棠将一半禁卫军都用在护住雍都百姓上面,如今只能暂且守住皇宫等冀南大营来援以破局。 沈觅在梧桐殿中来回踱步。 宫女也跟着皱紧眉守在一旁。 越棠的暗卫就在寝殿外面,沈觅走过去又确认了一遍。 “冀南大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 暗卫回答:“最快也要明日。” 沈觅拧紧眉。 头顶的朝阳慢慢往天空正中爬着,朝露渐渐消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沈觅看着南方宫门的方向,用力掐着掌心才能让自己保持平静。 她很担心他。 系统不紧不慢地安慰:“不要那么担心,越棠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大晏都是他亲征打下来的江山。” 他只有在沈觅面前才会又柔软又惹人怜惜的那一面。 她知道,他也让她信他了。 沈觅走回梧桐殿中,坐到软榻上,抱紧自己的两膝。 可她还是难以安心。 宗罄手中有那些百姓,他能逼人出宫,也能做些别的。 越棠若是一不小心,都能埋下罔顾百姓、视人命如草芥的骂名。 宗罄拿百姓作筏,可越棠他不会放任那些百姓不管。 第一世他就为了少些杀伐少些人命就将他自己置于那样的险地,甚至最后只能惨死。 这一世,沈觅不敢去想。 理智上知道越棠足够强大,可是情感上沈觅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 沈觅闭上眼睛,将脸颊埋在手臂之间。 - 宫门外,宗罄说完那句话后,全军肃静。 禁军统领瞪大了眼睛,“陛下!” 转而他看向宗罄,咬牙道:“你怎敢!” 宗罄罔顾禁卫军的痛骂,抽出身边暗卫腰间佩剑,淬了毒的剑刃在阳光之下显出幽幽的蓝紫色。 他将长剑掷出,剑刃没入他的军队前不到三步的石板之中。 这样近的距离,他若偷袭,禁卫军或许来不及立刻赶到越棠身边。 禁军统领几乎咬碎了牙齿。 越棠抬手在他面前挡了挡。 宗罄看着他手中重弓,越棠将长弓交给禁军统领。 宗罄极为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他看向越棠的眼神渐渐玩味起来。 越棠一步步走近过去。 宗罄身后的百姓紧紧捂着嘴,还是止不住痛哭出声。 宫门前的禁军怒极恨极。 越棠拔出了长剑,他仔细分辨了一下,上面涂着的毒药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却能让人肌肤溃烂。 宗罄盯紧越棠的动作。 禁军有人咬牙切齿地呜咽出声:“陛下不要!” 越棠抬起手臂,看向宗罄。 宗罄坐在车辇之上,华盖和车壁皆由上好的铁梨木打造而成。 越棠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 宗罄耐心等着。 越棠垂眸,长剑横在自己手臂之上。 禁军中已有人恸哭出声,最前面的禁军也都忍不住往前了几步。 堂堂天子,难道还真要在此断臂? 宗罄□□再次指向一个百姓。 越棠只好将长剑微微抬起,做出了一个蓄力的动作。 宗罄微微眯眼。 就在此时,越棠忽然发力,长剑却不是朝着自己的手臂,而是朝着不远处的宗罄。 数名暗卫立即挡到宗罄身前,可长剑最终落向的却并不是宗罄,而是他所乘车辇。 越棠颇为熟悉这些战车结构,尽管宗罄已经用了自发改进过的结构,可越棠方才已经仔细寻出了缺漏之处。 长剑直接削开了一处机关,车顶华盖一半忽然掉落。 暗卫手忙脚乱又转了方向去往上拖起车顶。 宗罄视线被挡住,乱成一团。 宗罄身边暗卫众多,想取他性命并不容易。 越棠没打算直接就去杀他,他果断飞身上前,夺下一面盾牌,横过巨大的铁面,直接往百姓身旁的看守旋去。 巨力带着盾牌直接撕开了一大片空当。 越棠速度极快地解决掉身旁的几人,又夺下弓箭,数箭搭好飞离长弓的那一瞬,弓臂断裂开来。 每一支箭矢都直接贯穿好几个人,尸体往后倾倒,被撕开的看守又大了几分。 禁卫军迅速反应过来,立即冲上前。 越棠疾声道:“进宫!” 数百百姓先是惊愕,随后几乎是求生本能驱使着,争先恐后地抓紧时间沿着被破开的口子往皇宫跑去。 刀剑就在耳侧。 奔跑中的百姓们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就要砍过来,可下一刻就又有箭矢及时而来。 他们只管往前跑。 身后有他们的陛下庇护,前方有大晏的好儿郎迎接! 南面宫门前再次交战。 - 沈觅得了百姓入宫的消息后,立刻派人去找来在宫中值守的太医,一同去看入得宫中的百姓。 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人死伤。 可是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陛下如今还在为他们重执兵戈,亲自杀伐。 活下来的百姓自发跪地祈祷。 沈觅听了门口轮班过来的暗卫汇报,听到宗罄要越棠断臂,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她咬紧唇瓣,直到口中尝出铁锈味,唇瓣刺刺地疼痛,她才慢慢松开齿关,撑起镇定沉稳的模样,将活下来的百姓安排好。 受伤的尽快治疗,没受伤的帮忙打些下手,进宫的百姓被丝毫不乱地安定下来。 外有雍帝挡住叛军,内有清晏君主镇守,再大的恐慌此时也被安抚下来。 沈觅将能做的安排都做好,又去四面宫门察视了一番,确定毫无问题。 她站在朝南的位置,震天的呼声高亢,声声入耳。 沈觅捂着心口,独自一人时,说不出一句话。 换班的宫人、侍卫将午膳送来,沈觅只抱紧膝盖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能吃得下。 等到午后,又有暗卫来送消息。 “陛下有话带给君主。” 沈觅立即抬起头,双眼亮起,道:“什么?快说!” “陛下请您安心,在他把握之中。” 南面的兵戈之声仍旧不止。 沈觅看着天色,应了一声,没有露出多余的情绪,又重新低下头等待。 直到双腿都有些酸麻,沈觅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去确认了一遍宫中四面的秩序,最后在夕阳中回到梧桐殿。 暖橙的光芒如上好的颜料,慷慨地笼罩住雕梁画栋的宫殿,宛若仙宫般华美精致。 上面挂着重重锁扣,却还没有全部锁起来过。 沈觅手指触上隔扇门的金锁扣上,视线在上面停留了许久。 是越棠想用来将她锁在梧桐殿中的。 她唇瓣轻轻勾了勾,可就算她刚回来那时,他在她面前也只是色厉内荏。 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报信的暗卫此时又到了她身边。 “陛下传话,一切皆好,万望您安心。” 沈觅回了一句,“让他不要分神。” 暗卫立即抱拳道了一声“是”,便立即离开。 沈觅转身走向了旁边的宸极殿,看了看没有人气的寝殿,她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越棠床榻上叠放的红衣。 她站在床边望了一会儿,珍之重之地将这套华服抱在怀中,折身慢慢走回了梧桐殿。 等她回到寝殿之中,早就过了一般最晚用晚膳的时间。 宫女来问,沈觅抱着红衣,轻声道:“晚膳便罢了,准备些消夜吧。” 她重新窝回美人靠上。 往日,越棠坐在她旁边,她便能倚在他怀中,自己找乐趣、陪他看书、和他亲吻……都可以。 如今她独自在这儿,居然察觉出了落寞。 沈觅看着南面,脸颊蹭了蹭红衣。 殿中开始掌灯,殿门大开着,夜间的寒气慢慢侵入。 沈觅数着漏刻,戌时一刻。 从戌时一刻,到亥时一刻。 沈觅的腿又开始麻木到刺痛,她站起身在殿中慢慢走动着舒筋活络。 之前越棠向她保证过,亥时之前必然会回梧桐殿。 今日…… 沈觅站在漏刻前,看着时间慢慢流逝过去。 直到亥时七刻,沈觅抱紧怀中的红衣,垂下眼眸。 亥时就快要结束了。 沈觅重新坐回灯下。 漏刻最终还是走到了子时。 沈觅脸颊埋在手臂之间,往日这个时间,只要不和越棠共赴云雨,她都是已经困倦睡下的。 可是今日,她一点困意都没有。 是思念,是担忧,是她特别特别在乎他。 思绪凌乱中,耳边忽然传来欢呼声,殿门处走进一个人。 沈觅一怔,立即抬眸看过去。 他穿着的玄黑色龙袍已经褴褛,里面的雪白中衣透出殷殷红色。 越棠眼中带笑。 “没有整理仪容就立刻回来了,我想亲自让殿下放心。” 他看到了沈觅怀中的红衣,又看见被搬到显眼处的漏刻,走近她,将手在干净的衣摆处蹭干净了血污,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再沾着血迹,这才双手拉住她一只手,轻轻晃了晃。 他眼眸温柔,带着笑意,轻声撒娇:“今日回来过了亥时了,殿下这次能不和我计较吗?” 第80章 终章 沈觅忽然有了泪意, 她不知道越棠受了多少伤,不敢抱他,只敢双手握紧了他的手指。 “不能。” 越棠笑着, 沈觅忍着哽咽, “除非,你再也不要有今日这样的危险了。” “不危险。” 她衣衫干净整洁, 越棠觉得自己身上脏污太多, 不敢再靠近,眼眸温柔地看着她。 他瞧见了她眼中隐隐的泪意。 除了在床榻上会失神到流泪,她平日从未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 越棠心底软到难言, 又有微微的疼痛。 他果然还是不想看她在床榻之下流泪,就算是为了他也不行。 越棠笑着出声道:“殿下, 我终于能看到您在床下为我哭一次了吗?” 他话中带着调侃和期待。 沈觅一怔, 眼底的泪欲落不落, 又不可避免想到每次之后一脸的泪水,再看眼前的他, 她忽然就有些气了起来。 她那么担心他! 他这个时候不会说合适的话,那就不说不行吗! 沈觅气得立即抬起衣袖将眼睛抹干净。 “从现在开始,你再说错一句话,等你伤好了我就和你一句不少地清算!” 越棠眨了一下眼睛,抿紧了唇瓣,唇角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沈觅气得不再理他,出门前将门带上, 立即吩咐人备水, 尽快将太医找来, 随后去看外面的情况。 梧桐殿外两个身穿甲胄的青年并肩站着,宗青云是她见过的, 他身旁立着另一个将军,浓眉大眼,眉飞色舞地和宗青云说些什么。 见到沈觅,两人走过来,齐声喊:“见过清晏君主。” 另一道声音却是—— “见过婶母。” 沈觅怔了怔。 宗青云连忙瞪了那青年将军一眼,解释道:“这位是宗良平,他接到宗罄要反的消息,就先带了两万轻骑兵连夜赶回来援。” 宗青云多解释了句,“按照辈分,我等都是陛下的小辈。” 宗良平笑嘻嘻地又和沈觅打了一个招呼。 “婶母好!我就是良平。” 他原本只是家中一个备受冷眼的婢生庶子,是越棠给了他机会。 这天下也可以有他的理想和抱负。 沈觅笑着应了一声,宗青云见沈觅应了,有些别扭,面容极为扭曲地也喊了一声。 “见过叔祖母。” 宗良平笑得捂着肚子,宗青云气得踹了他一脚。 四面将士的收整由宗良平和宗青云二人来,百姓都已经被妥当安置在宫中。 沈觅又四处查看了一遍。 雍都中的百姓受了一整日的惊扰,但是被禁卫军护着,却只是有惊无险。那些被暗卫和死士袭击的大臣家中,也有禁卫军相助,被捉住的大臣也被及时救下没有遇险。 眼下诸位大臣正在家中整理衣冠,此刻已经有人来到宫中等候传召,约莫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大批的官员齐聚宫中。 沈觅又确认了一下没有旁的问题,便立即折身又回了梧桐殿中。 越棠已经沐浴过,换上了干净的里衣,御医正在一旁小心地收整药箱。 沈觅抿紧唇瓣,深吸一口气,走近过去。 她手指收紧。 越棠抬眸坦然地看着她,御医退出房门。 他穿着衣服,衣领都好好地收着,让人看不出他哪里有伤。 别人好歹还有甲胄能挡一挡,他是直接穿着龙袍出去的,连可以挡些伤害的都没有,宽袍大袖还影响动手。 沈觅咬了一下唇瓣。 “我要看你的伤。” 她唇瓣本就被咬破过,此刻看着洁白贝齿深深陷进红润的唇瓣之中,将艳红挤出一片失去血色的白,越棠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唇瓣。 “会疼的,不要咬。不如留着咬我。” “……” 沈觅深吸了一口气。 她要冷静。 沈觅还是忍不住用力地咬了一下唇边他的手指,发泄了火气,冷声道:“解开衣服。” 越棠坐在软榻上仰视着她,颜色极深的瞳仁外面的那一圈暗蓝依旧如初,让他的眼睛在此时也能显得漂亮又澄澈。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沈觅在他身前只能到他肩膀的高度。 越棠垂眸去解衣衫上的盘扣,领口渐开。 最后手按在腰带上。 他动作又慢又优雅,眼神还缠着她,好好看个伤,也像是没那么单纯的意思。 沈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越棠将腰间束带解开,柔滑的绸缎沿着他肩颈的线条滑下,露出他有如精心雕刻一般的身体。 他的肌肉线条很漂亮,恰到好处的劲瘦,是沈觅最喜欢的那种。 肌肤如冷玉,丹樱为点缀,几道雪白的细布绕在胸膛之前,手臂上也有两处包扎着。 越棠将长发撩到身前,背对着她。 “是背后的伤,不重,手臂也是轻伤。” 越棠动作轻松,确实不见一点疼痛的模样。 沈觅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视线落上他下面的衣裤。 越棠转过身,笑着问她:“还要脱吗?” 他语气自然,好似毫无杂念,只是让她看伤。 ——如果下一步要脱的不是他身上最后一件衣服的话。 沈觅长睫颤了一下,没有往下看,抬眸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还有伤吗?” “没有了。” 越棠握着她的手,嗓音也好听。 “殿下的话我都记得。我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受伤,衣服上的血也没多少是我自己的。” 沈觅脸颊有些热,确定了越棠身上没有多少伤,她放下心,立即落荒而逃一样地转过身去。 “大臣还在外面等着,赶紧穿好衣服出去。” 越棠捡起落在软榻上的里衣,看着沈觅的背影,忍着笑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他看到了沈觅抱着他放在宸极殿中的那套红衣,此时索性便穿上了这一套。 等到他出门,沈觅正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等着他。 越棠从她身后抱着她。 “殿下,是我一个人的殿下。” 所有人都只会叫她君主,只有他会再唤她殿下。 沈觅忍不住也笑了,她垂眸看到身前越棠的衣袖,他穿的是那套红衣。 沈觅转过身。 眼前的青年在月下对她笑着,面容极美,眉眼弯着。他一袭红衣,灼灼的颜色将他的容色衬得越发艳丽张扬,多年积淀出的帝王气韵又让他显出几分高岭之花一般的肃穆矜持。 很想让人将他的红衣扒开,看他到底是妖冶多一些,还是端庄多一些。 沈觅多看了几眼,她淡定地想,等到见完大臣,就可以了。 沈觅真诚地夸赞,“小棠最好看了。” 越棠眨了眨眼睛,“殿下最好看。” 沈觅不想纠结这个问题。 清空心中旁的心思,如今越棠穿好衣服了,她又走近了他一步,终于能够轻轻抱住他。 将他抱在身前时,那种真的度过这场逼宫的真实感,才将她所有不安驱散。 越棠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怀中的姑娘温暖又柔软。 两辈子,他终于能够拥有她。 相拥中,沈觅忽然轻声问了句,“为什么喜欢红衣啊?” 前世今生,越棠似乎都钟爱红衣。 越棠轻轻笑了笑。 她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因为殿下第一世夸过我,没有人比我穿红色更好看。这一世殿下先为我准备的红衣,我摸着殿下的喜好,便也只穿红衣。 ” “这样殿下看到红色就能想到红衣,想到红衣,就能想到我。” 沈觅一愣。 这样又直白又弯弯绕绕的少年心思。 若是再细心一点,或许早就能发现,前世那个红衣少年是喜欢她的。 沈觅抱他更紧,“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 他就这样穿了两世。 她心底有些软,又有些酸。 沈觅轻声道:“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不穿也好看。” “?” 越棠蓦地一僵。 沈觅终于有些想笑了。 越棠没有说话,原本安分在她身后的手在她腰侧轻轻摩挲了两下。 酥麻如细小的电流穿上脊椎骨,沈觅嗓间轻轻溢出了细碎的一声。 她按住他的手,仰头看他。 “不是你在殿中先勾我的吗,我说一句都不成了?” “……” 越棠咬了咬牙,没有再说话。 他果然就是说不过她。 大臣还在等着,越棠只能隐忍着,只和她牵着手,一同往太和殿中走去。 今日因着这场兵变,众位朝臣连夜赶来,夜半这场朝会开完,第二日便不必再开。 越棠处置了和宗罄有关联的一众朝臣,恩威并施。 宗罄等人已经入狱,待拷问出有用的消息后,择日问斩。 宗罄曾对越棠有着一份知遇之恩,当初在南越他这一脉为越棠投了赞成了一票。 就算有恩情在前,可有清晏君主封他满门王侯在先,宗罄仍然反叛在后,这便是极为罔顾礼法律法的行径。 加上越棠在这场兵变中的举动都有目共睹。 一半禁卫军都用在护着城中百姓,甚至为了几百百姓,自己亲身涉险,险些被逼着自断一臂。 有些事情,不是做了就结束了的。 做了,得让人知道。 这些事迹被传扬出去后,加上这一个月来越棠确确实实算得上贤德仁君的行为,他的声望达到了巅峰。 越棠轻飘飘一句,“清晏君主教导地好。” 随后的雍都,人人口中,说完雍帝就要说清晏君主,说完清晏君主的治国之能和守皇宫之迹,就要再说起雍帝。 回到此时,越棠着红衣入太和殿,沈觅今日着的是太岁绿的宫装,都不是玄黑色龙袍。 可此时没有哪个大臣再来挑刺,商议完今晚的议事,便急忙退朝,补觉的补觉,办差的办差。 越棠始终牵着沈觅的手,众臣也都瞧见了,却也没什么说辞。 就像本就应当如此。 越棠是锋芒毕露的利刃,能刺伤别人也能割伤自己,这些年来有目共睹,可沈觅却能让他收敛锋刃。 越棠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和衣袖。 他今日看这些不知道背后怎么骂自己的朝臣也顺眼不少。 他着红衣,她着绿衣,是昏服的颜色。 勉强也算是让他们做了一场他一个人心底暗搓搓的见证。 等到处理完琐事,终于能回到梧桐殿,沈觅看到热好的消夜,两眼放光扑过去。 整整一日没有用一点餐食了! 越棠不仅没有吃一点东西,还在外面打斗那么久。 等到两人果腹后回到寝殿之中,沈觅看着越棠这一日到现在微微泛白的唇色,心疼地凑过去吻了一下。 越棠手按在她后颈,不容拒绝地将亲吻加深。 沈觅脸颊红热,有些喘不过气。 身体贴地极近,她同样感受到越棠身体的变化。 沈觅咬牙将他推开了一些。 唇瓣分开,唇舌牵出暧昧的银丝。 沈觅滚到床榻里侧,对他怒目而视,“你受了伤,今日还不够累吗?” 越棠抬手解衣衫。 将沈觅口中“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后面那句,一点一点展现在她面前。 鸾帐合上。 沈觅再次被吻住。 过去的越棠年少时总是勾她,可是实际上,不需要她有什么回应,他自个儿都能脸红地抬不起头。 回来之后,倒是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只是不管她怎么调戏他他都仿佛老僧入定无欲无求。 才知他只是一直收敛着了。 一朝教会他如何爱和被爱之后,他也总算不再会小心翼翼。 这样的他让沈觅只能等醒过来后狠狠咬他几口。 他睡眠一向不算深,这次又天还没亮就醒过来去处理叛乱,一日未进餐食不说,还一直在宫门外领禁军作战。 都是些最消耗体力的,一直到子时,还要撑着去和朝臣议事。 体力再好也不是能够撑下去的。 他面色也算不上很好,这个时候沈觅轻而易举将他按在了下面。 越棠平卧着,抬手握在她腰侧。 他黑发散在身后,几缕在白皙的肌肤上缠绕着,黑眸水润,唇瓣轻分,颜色红艳诱人。 沈觅浑身发烫,只觉自己被架到了油锅上。 越棠极力稳着嗓音道:“今日因为宗罄叛乱,一整日都极为紧张,时刻都不敢放松。我在外面要和他抗衡,回来后,殿下还会凶我,我确实很累了。” 不就是因为他故意破坏回来后相见的氛围,当时她心神失守,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结果他一句话就让她卡在哪里,眼泪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她让他注意点说话也是凶他? 沈觅万分无语。 他手指在她腰间轻揉慢按。 他刚刚看到,沈觅腰侧有一块微微的淤青,她却好像浑然不觉一样。 今日这样匆忙,她心神也紧绷着,磕着碰着哪里,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注意得到。 越棠又看到了她为他方寸大乱。 “殿下可以帮我吗。” 他一声声嗓音低柔又缠绵。 在她耳边或高或低地唤着她,让她觉得,他想要什么,不需要去抢去夺,只要这样在她耳边说着话,她就想将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 越棠太会撒娇了,拿捏准了她。 后来沈觅觉得,越棠又是在故意勾她。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越棠是故意的。 她今日问他为何着红衣,才得知,他是因为她一句话这样坚持了两辈子。 而她确实不知道其中原因,甚至也早就忘记了她当初随口赞叹的一句话。 越棠记得许多她不记得的事。 他确实不会无理取闹。 他会仗着那些只有他记得的,来在她面前有理取闹! 他本来就极会在她面前撒娇,如今更甚,算是彻底涨了她对越棠的见识。 沈觅心神情绪都被他牵动着,有时又心疼又心软,有时又被他气到不行。 可心底深处却没有一丝不高兴。 她的小棠总是最好的,处处都让她喜欢。 她设想过许多种和越棠在一起的情形,却都不如此时面前的他好。 水波之中,沈觅疲惫地趴在池壁边,睁开眼睛看着他,小心地防着他的伤口浸泡到水。 越棠浓长的睫毛垂着,手法认真又熟练。 沈觅想咬紧唇瓣忍着,越棠看了看她白日里咬出来的痕迹,将空着的手手指横在她唇边。 “不要再咬自己了,咬我。” 沈觅泪眼朦胧,看到他的手指,眼泪更是不可抑制。 才不想咬他手指。 她泪眼朦胧抓过他的手腕,撩起一截衣袖直接咬上去。 力道并不算大,越棠不疼,甚至有些微微的痒。 等到最后越棠为她擦干身上的水珠,沈觅闭着眼睛抱紧他。 “小棠,你怎么那么好。” 越棠笑出了声,“小棠哪里好?” 沈觅没想到他还会追问,他问了,她也想回答给他听,让他知道,她的小棠,是世间最好的人。 她闭着眼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性格好、才能好、容貌好,哪里都好。” “第一世就是很好的人,第二世也是很好的人。” “第一世也是吗?” 沈觅肯定,“是。” 越棠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沈觅在他怀中渐渐睡过去,他抱着她回了寝殿,轻轻将她放到床榻上。 她觉得他好,是因为她自己啊。 他只是在学着她,做她会喜欢的那种人。 沈觅善良、正直、有原则,她不喜战争,怜悯百姓,她对顾衡说过,她想看到百姓和乐安宁。 她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不忍百姓受苦,有悲悯仁心,第一世是为了天下黎民才忍受苦楚。 可他那时只是想,他本就一无所有,那便将余生都献给她。 她要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对世间没有期待也没有留恋,只是为了她而已。 只要她回头,他就干干净净地在她后面等着她。 她觉得他好,那他就好给她看,他惯会察言观色,他能做得到让她喜欢。 这些年来,即便是他自寻死路,却也始终没有做过真正罪大恶极无法挽回的事,最恨她的时候也没有。 当时,他就想着,她这样好,他至少要看上去勉强配得上她。 就算最后的结局是他一个人死去,也要留着一份干净继续等她。 世人不解,他也不在意,只要她能懂,就够了。 她是他唯一的在意和眷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大晏步入正轨,各项政令颁布出去,真正开始看重民生,发展国力。 就算前所未有的一国两君王由如何? 晏朝那么大的疆域从未有过,那些惠及民生的律例从未有过,推广开来的农具从未有过,人人心中都有点希望念想,这样的安定生活也许久没有过……这样来看,一国两君主有哪一点不好吗? 就连饭后的谈资都有了更有趣的聊头。 步入炎夏,又入深秋,红枫遍地后,秋风萧瑟冬风起,等到凛冬又至,连绵的阴雨让皇宫宫道都潮湿着。 梧桐殿中烧着地龙,越棠靠在床头看书,沈觅隔着一层薄被趴在他腿上,身上又盖了一层锦被。 她枕着越棠空出来的手臂,有些抱怨。 “娇气小棠。” 越棠放下书,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在他腿上更舒服些,“两层被子也够了,殿下不用再帮我暖着。” 沈觅万万没想到,越棠身体也有不爽利的地方。 每到阴雨天,他膝盖都酸胀疼痛,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毛病。 她不甘心地又问:“到底怎么落下的?” 越棠笑了笑。 是她当时死后,他跪在她尸体前三日,又跪在她墓碑前两天两夜,终究是让双腿留下了病根。 除了阴雨天会难受,平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过去不懂得爱惜身体,她教他爱惜,帮他爱惜。 她手上至今还有被火烧灼出来的伤痕。 越棠俯身去吻她。 一吻结束,沈觅勾着他的脖颈又问了一遍,越棠敷衍地随口推锅。 “是宗良平。当初征战那些年,有一年冬天他落水,我为了去找他,腿在冰水中浸泡久了,就落下了病根。” 正在城外大营练兵的宗良平猛地打了三个喷嚏,总觉得有人在念叨他。 沈觅想到第一次见面就果断喊他“婶母”的那个青年将军,她不信。 “小棠!你那时候还是怕水的吧,怎么可能还去靠近水。” 也太敷衍了! 越棠放弃圆谎,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上,缠绵地吻上去。 沈觅有些招架不来。 越棠费尽心思去扰她心神,沈觅始终艰难保持着清醒,“你快说!不能再随口欺负小辈。” 越棠嗓音委屈,“他年龄比我还大,我这哪能算欺负小辈。” “……” 想到每次见面一口一个叔父、一口一个婶母的宗良平,沈觅都想问,宗良平知道他叔父还会这样耍赖吗? 不想放过他,沈觅还想再问。 外面宫人兴奋道:“今年冬日终于落雪了!” 沈觅兴趣被转移,暂且先放过他一次。 她靠在越棠怀中平息了一会儿喘息,很快起身来,朝越棠伸出手,两人牵着手一同出门去看雪。 雍都皇城内,梧桐殿檐牙高啄,玉砌生光。 梧桐殿中亦植了几株红梅,飘絮一般的雪花柔柔落下,红梅白雪,相映成趣。 沈觅在檐下伸手,雪花落进她掌心,收回举在她和越棠面前一起看了看,还没看清多少,就融化在温暖的掌心。 越棠抬手去为她暖手。 沈觅背靠在他怀中,面前飞雪漫漫,正如余生也漫漫。 她们前世今生第一次见面都是在落雪的冬日,今日恰逢又一个落雪的冬日。 沈觅轻声问他:“还冷吗?” 她没有问他到底哪方面冷不冷,越棠也没有多问。 他将她环在怀中,温声道:“早就不冷了。” “那就好。” 沈觅笑得眼睛眯起,有什么话,她和越棠可以慢慢讲。 风吹过,将她和他的黑发缠绕在一起。 余生漫漫,她和越棠地久天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正文完结。 灵感最早始于五年前,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雏形只有第一世……来晋江写文之后,觉得不行,这也太虐了,我得搞甜点,然后有了沈觅的重来,但是基调好像还是不怎么甜,叹气,我接下来继续努力。 2.关于番外,第一个番外是现代篇,交代任务世界的结束和现代世界的开始,以及沈觅和越棠在现代的后来。第二个番外,想写小棠视角的第一世。其余待定! 小可爱有想看的也可以评论留言! 更新频率会慢一些,我要边休息边写啦。 3.预收是替身梗,古言《替身生存指南》、奇幻《替身勾搭白月光跑路了》,小可爱要是感兴趣希望可以收藏一下呀!收藏一下渔燃我会高兴打滚! 文案在下面: 《替身勾搭白月光跑路了》 宣蘅知道,她存在的意义是大师姐。 因为和死去的大师姐相似的面容,师尊将她从凡尘带来仙山。 师兄厌她鸠占鹊巢,师姐恶她恬不知耻。 为求一容身之处,宣蘅只能用自己的心头血,日日蕴养白月光大师姐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宣蘅在预知镜中梦到了自己的将来。 大师姐醒来后,所有人开始怜惜这些年她毁掉的根骨,而大师姐记恨宣蘅独占师尊抢她亲友,黑化后被挫骨扬灰。 而宣蘅从此仙途浩荡,机缘无数,所有人皆将她捧到掌心宠。 一梦醒来,宣蘅得知,大师姐将醒。 冰棺慢慢开启,棺中美人长睫凝着冰霜,黑眸丹唇朱砂泪痣,满室雪光不及她一人冷艳。 宣蘅才知,何为仙界第一美人。 看着眼神尤有茫然的商枕玉,宣蘅忽然觉得,商枕玉的命是她的,人也该是她的,她们为什么要去争几块垃圾? - - - - - - 师兄斥责商枕玉砸了宣蘅的药碗,宣蘅捧心蹙眉,“师姐,可烫到手了?都怪师兄故意为难你!” 师尊不满商枕玉只身对敌夺了宣蘅的功劳,宣蘅泫然欲泣,“师姐,我才不会信别人说小话,师姐都是为了保护阿蘅,师姐对阿蘅最好了!” 商枕玉:“……” - - - - - - 当商枕玉腹背受敌时,昔日亲友尊师皆对他刀剑相向,只有宣蘅,用她纤弱的手,提剑挡在他面前。 “师姐,看到了吗,只有我才真心对你。” 商枕玉记下了,只有宣蘅对他好。 - - - - - - 商枕玉劫尽苏醒,重回至高之位时,万万人叩拜,众生为信徒。 他只记得,只有宣蘅对他好。 宣蘅:你谁?我师姐呢?! 我只想要个姐妹手撕垃圾而已QAQ。 —————— 《替身生存指南》 第一个月,王要杀我。 我颤颤巍巍跪在酒池之中,用力去掰他捏在我颈上的手。 帝王冰冷的手指如镣铐,他看到我和姐姐极为相似的脸,指间松了力道。 我惶然明白,只要我不说话,他就可以把我当作姐姐。 第二个月,我要活下去。 每日一早,我用冰凉的唇瓣覆上他的嘴唇,在他掌心写:“晨安” 王上低眸看我,似乎嘲笑我不自量力,却又懒散道:“孤教你变声。” 第三个月,我为他挡下暗箭。 他红了眼眶,“婉婉,不要睡,和孤说说话。” 我说:“婉婉没有力气去扮成姐姐了。” 他默了默,哑声道:“孤只想听你的声音。” 第四个月,系统要我出墙。 中元节城楼上观烟火,烟火灭下万籁俱寂的瞬间,我轻轻抬脚,似笑非笑勾住了身旁冷肃俊美郎君的衣角。 美郎君横眉冷对。 我低眉唱起他家乡小调,看他眼底渐起晶莹。 王上看我时,眼神冰冷略带嘲弄,我便用姐姐的声音,唤他和姐姐二人之间的称呼:“阿楚”。 第五个月。 夜晚,王上温温软语,和我十指相扣,仿佛恩爱不移。 白日,我和美郎君私会时,王上却为我画上姐姐的妆容,只允我用姐姐的容貌声音和美郎君诉衷情,仿佛出墙的便不是我。 我笑他欲盖弥彰。 他放下眉笔,好似不想再看我一眼般垂眸擦洗手指,却又散漫道:“记得回来。” —————————— 王上和美郎君都喜欢姐姐,我知道。 没有人知道,王上声音唇形像他,美郎君眼睛像他。 —————————— 最后,我的白月光回来了。 我也终于等到冷淡被捂热,骄傲被摧折,禁欲被烧成烈火,我看他挣扎不得,看他自甘堕落,看他癫狂疯魔。 看至高无上的帝王摇尾乞怜。 他从病榻惊醒,也不忘去寻我的裙摆,脸色苍白如鬼魅唇色却丹赤。 他眸中泛红,终是低声道:“求求你,别走。” “你想把我当作谁……都可以。” 正文第三人称,全架空,he。 为什么男一男二男三那么巧都有相似的地方?因为作者梦游写的。 男主病态,女主更更更更病态,全员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