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推开这扇门,就是我的人 作者:韩小琉 文案: 我是一个经常自相矛盾的人,有时想独立自强,带着所向披靡的勇气,成为别人可以依靠的肩膀;有时又想小鸟依人,放弃大脑放弃思考,不管不顾地瞎玩疯闹。谢谢你,让我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能底气十足。 这也许更像是一封情书,但我永远都不会寄出,因为……女孩的心事还是留给自己好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婚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与好;高亦楫 ┃ 配角:何渊;高亦舟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毕业没几个月,我就进了这家公司,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有了一席之地。入职第一天,我就在自己的工位上放了一个小摆件,一匹白马上坐着两只深灰色的小象。 寓意“马上有对象”。 这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好吧,我也不能否认,我确实存了些私心,但总的来说,这个摆件完全是为了我的工作。 公司位于写字楼第三十六层,电梯门一开,就能看见小纂字体的“思无邪”三个大字,旁边镶嵌着由老总亲自设计的公司标志。 没错,“思无邪”是我们公司的名字。 而我们公司,是一家一条龙服务的婚姻介绍所。 所谓的“一条龙”是指,我们负责帮找门当户对的对象、提供制造惊喜浪漫的创意、策划独一无二铭记一生的婚礼、调解婚后“可能”出现,但谁都知道肯定会出现的生活矛盾。 当然,无论是选择套餐,还是单独某项业务,我们都有详尽完备的合同,降低客户借口“想一想”而溜走的可能。 “要是都‘思无邪’了,谁还结婚啊?” 坐在我身后的吉利哥这么评价道。 吉利哥大名吉利,新晋奶爸,每天为奶粉钱奔波劳碌受苦。我俩的工位背靠背,方便我们在或暴躁或疯癫时“撒手蹬腿”,都不需要定位,转椅就会带着我俩准确无误地找到对方。 我俩顶着灵活多变的头衔,有时是“咨询顾问”,有时是“首席策划”,有时是“情感专家”。这三个职位分别负责“介绍公司业务且签合同”、“给甲方提供浪漫创意灵感(包括但不限于各种纪念日)”,以及“恋爱期间解疑答惑、婚后家庭矛盾调解”。 后来大概是老板发现“策划”和“情感“连在一起,总给人“这家婚介动机不纯、图谋不轨”的负面印象,所以把“首席策划”的头衔从我俩的名片以及公司网站上“明星员工介绍“里删除了。 当然,工作内容并没有删除,而是并入“情感专家”领域,让我俩继续发光发热。 又后来,随着公司营业额突飞猛涨,老板引入专业的销售团队负责“咨询顾问”,我和吉利哥得以“专人专用”,即“专业的人才用在专业的领域”,这是老板的原话。我们虽然是一家婚介公司,但我和吉利哥都是货真价实心理学专业出身,但我不知道吉利哥是因为什么,总之我就是阴差阳错地到了这家婚介所工作,明明心理咨询师才是我的职业终极梦想。 不过现状也不赖。我俩负责调解家庭矛盾,或者调解情侣矛盾,只要这些夫妻或者情侣肯花一笔咨询费,我俩就会微笑地给出专业意见。 此时我脸上正挂着“善解人意”的职业微笑,坐在由芬迪沙发、祖马龙熏香、CATELLANI&SMITH灯饰构成的“会客厅”里,听对面这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富女倾诉自己婚姻的不幸。 “……你说说,我这个要求过分吗,嗯?我就是想让他哄哄我,他就像个死人似的,就是不说话……” 死人可不会每个月给你不限量的零花钱,我在心里默默说道,但脸上还是要挂出感同身受的表情,仿佛不说甜言蜜语是这世上男人能犯得最大错误。 “谢太太,您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 我一边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这句话,一边看她从自己蜥蜴皮铂金包里拿出一条同品牌丝巾,擦了擦眼泪,又擦了擦鼻尖,然后随手扔到了沙发旁的垃圾桶里,像是丢弃一张面巾纸。 她的动作太自然,一度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丝巾的用途有什么误解,但我是“专业”的情感顾问,大脑的短暂开小差并不会影响我对她的倾诉作出反馈。 “您这种情况,我的不少客户都遇到过……”我继续说道。 谢太太的丈夫,谢先生,名下拥有工厂无数。谢太太上一次来找我“哭诉”,是因为其中一家工厂处于亏损状态,而谢先生固执地卖了两套房来贴补维持工厂运营。那时谢太太边哭边感叹自己遇人不淑,担心丈夫破产、担心自己和子女的未来…… 而此时,曾经是谢太太心头大患的那家工厂被划进拆迁区,拆迁款已经入账,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也就几个亿吧”。 解决了“究竟是去巴黎品咖啡还是去纽约看夜景”这个对她来说最基本的温饱问题,谢太太对这段婚姻的诉求当然上升到情感领域。我曾经有幸在电视里见过著名企业家谢先生,他身材魁梧、面向凶恶,但笑起来憨厚淳朴,再加上一口乡音,让他高不可攀的“精英总裁”身份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比起大多数富太太,谢太太无疑是幸运很多的。她和谢先生的“矛盾”不是关于“如何挽回丈夫的心”,或者“如何智斗小三”,而是关于“如何能让木讷的谢先生变得知情知趣、学会哄她开心”。 在刚刚过去的两个半小时里,谢太太从他们相识那天说起,用二人生活中发生的无数片段作为例子,给我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了谢先生究竟是多么的“没有生活情调”。她的例子包括但不限于,“我生日那天只送礼物,人影都没见着”、“把结婚纪念日忘得一干二净”、“在儿子参加马术比赛时没戴和我帽子相配的领带”…… 我,年轻且未婚,之所以能成为无数客户争相预约咨询情感问题、倾诉家庭烦恼的“明星员工”,靠的当然不仅仅是文凭,其中一部分功劳还得归给我“见人下菜碟”的本领,以及适当转移矛盾焦点的能力。 其实当我说自己完全理解她心情的时候,她脸上表情毫无波动,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这句话。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确实理解不了。我理解不了每月交的物业费比我一年房租还贵的谢太太为什么还有数不尽的烦恼,这不是夸张,因为她光自住就不止一套房,虽然我也不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样扩展下去,我不理解的事情就太多了,扯回和我本职工作相关的事,我不理解的还有……她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坚持把丈夫朝“花言巧语”的方向教育? 不解风情的多金总裁才能专一啊…… 我当然不用苦口婆心地说服她相信我的观点,只用说出“您这种情况,我的不少客户都遇到过……”,谢太太刚刚还黯淡的目光就忽然亮了起来。 她上半身朝我的方向前倾,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八卦热情,“小钟,你告诉我,李xx她丈夫是不是为了那个狐狸精正和她闹离婚呢?” 李太太是我们公司的另一位客户,也是谢太太长期以来的攀比对象。李太太买豪车,她就买别墅;李太太买别墅,她就买游轮;李太太投资房地产,她就进军餐饮界;李太太找吉利哥当婚姻顾问,她就找我当婚姻顾问…… 因为在这个生活圈里,能和吉利哥一决高下的大概只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妥妥的存好了,绝对绝对是一个安全的坑!嘿嘿~ 第2章 第 2 章 谢太太猜吉利哥会跟我透露李太太的生活琐事,所以每次都想从我这里套些话,哪怕是捕风捉影,只要能找到任何证明她比李太太生活得好的蛛丝马迹,都会非常开心。 她像是一个等着老师宣布明天春游会不会因为天气而取消的小孩,用专注、甚至饱含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只等我做出反应。 我知道她看见了李太太,因为那会儿吉利哥正送李太太下楼,而我到楼下接她上楼。吉利哥和李太太乘一部电梯,她和我乘一部电梯。坏就坏在电梯是全透明玻璃观光梯,我们两部电梯擦肩而过,她和李太太都看见了对方拎着的蜥蜴皮铂金包,好在同款不同色,但这也把她气得够呛,在走来会客厅的这几步时间里,她面露不愉,“小钟,我跟负责预约的那前台说过很多遍了,不要把我和她排在一起,怎么还是记不住啊?” 是的,谢太太对吉利哥的客户时间安排都有要求。 “下次我一定亲自确认,您放心。”我面带笑容。 此时迎着谢太太“火热”的目光,她还在等我说李太太的个人生活,我维持着善解人意的笑容,没躲闪,也没刻意对视,我的目光落在她眉间,轻轻笑了一声,“这只包很衬您。” “那当然!”谢太太得意地摸了摸蜥蜴皮,大概是把我这句话自动翻译成“李xx挑包的眼光跟挑男人的眼光都一样烂透了”。 “小钟你什么时候想买告诉我,我帮你订,有些SA特难搞,你就不用去跟他们浪费时间了,直接以我的名义。” 她豪爽又仗义,让我心底升出一股暖意,只是这种暖意就像是冬天有人怕你中暑,夏天有人怕你着凉一样,就我目前,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经济状况而言,她这句话似乎没什么用。 我委婉地看了眼表,已经隐隐约约听见前台走过来的声音,果然,大概过了几秒钟,前台美女准时敲了敲门,探身进来,“谢太太,评估反馈表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这是一句隐晦地提醒,告诉客户咨询时间已经结束。 谢太太是我的长期客户,自然知道这话的意思,她优雅地拎包起身,脸上哪里还有一丝狼狈,“谢谢你小钟,每次跟你聊完,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那您现在可是未成年了。”我跟着起身送谢太太出门,开玩笑道。 “你瞧瞧你这张小嘴,可真会哄人开心,我家老谢要是有你一半的情商,我现在也不至于郁闷成这样。” 我把谢太太送到电梯口,她摆了摆手,“不用送我下去了,我去楼下处理点事情。” 她虽然没说去楼下哪层,处理什么事情,但我大概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楼下有一家律师事务所,谢太太最近正在和谢先生家一位出了五服的亲戚打官司,对方觊觎谢先生的家业,不断挑拨谢先生母亲和谢太太的婆媳关系。 “您慢走,”我陪她等到电梯上来,用手帮她挡住电梯门等她进去,然后收回手,“再见。” “拜拜哦小钟,下次再跟你约。” 一直等到电梯下降到完全看不见我的位置,我才转身回到办公室,吉利哥早就抱着胳膊满脸八卦的笑容,“谢太太又找你‘倾诉‘来了?” 他加重“倾诉”两个字,他大概是全办公室除我之外最了解谢太太的人,除了因为他有一个翻版客户李太太之外,还因为我俩经常抱团取暖地互相打气。 我像是卸了妆似的,再也没法藏起来脸上的疲惫,我点点头,伸手一指桌面,吉利哥立刻帮我倒满水,递过来,“辛苦辛苦……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无事献殷勤…… 吉利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讨好笑容,他装模作样地捶捶我的肩,用袖子擦了擦我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最后拿起我的吉祥物,“我家崽培训班下午要开家长会,崽妈工作走不开,有个新客户,前台把他分给我,我把他转给你,行不行?” 我俩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交换客户,只要客户没有指定人选,老板对于我们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每每到了这种被人求的时刻,不趁机讹些什么总是太亏,我一脸难为情,“可是……” “一个月咖啡和沙拉……” “我很想,不过……” “再加一个月早餐……” “成交。” 瞧瞧,我是一个多么好说话的同事。 吉利哥没吃午饭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坐在电脑前浏览他转给我的客户信息,公司内部系统弹出一条通知,提示我去给新员工做培训。我关上吉利哥发来的文档,抱着笔记本去了会议室。 由于老板经营得当,“思无邪”在业内的名声越来越响,公司新招聘了十名新员工,这么长时间里他们在各部门培训,如今轮到我和吉利哥压场的“核心部门”,我一进会议室,十双眼睛齐齐看向我,充满着希望、期待和跃跃欲试,仿佛我将要传授给他们绝世武功。 我把电脑和投影仪连上,开门见山,“大家好,我是咨询部的总监钟与好,大家怎么称呼我都行,我的简历相信各位在公司官网上都看过了,如果没看,那记得一会儿结束之后去看一眼,因为我最讨厌自我介绍……” 有人适时笑了起来,我也笑,过了一会话锋一转,“不过我虽然讨厌自我介绍,但是我喜欢听别人自我介绍,咱们就先从生日月份最小的开始,大家报一下自己是几月份出生的,然后按照顺序开始吧。” 大约过了十三分钟,所有人完成自我介绍,我点开幻灯片,开始这次培训―― “我对于公司和我部门的理解,就总结为这十个字――推开这扇门,就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跳进这个坑,就是我的人! 第3章 第 3 章 吉利哥转给我的客户姓高,我们约在周三下午两点半见面。这位姓高的先生是由某位资深会员推荐的新客户,我在会客厅里等前台美女把他领进来。 “高……先生您好。” 门被打开,我笑着伸手和男子打招呼,却意外地看见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我们的客户资料表上虽然不要求对方填写年龄,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转了个圈,好在还是维持住了我的专业性,只是脑海里闪过资料里的一部分内容―― “……妻子和第二任妻子的大儿子联手,计划分割家产……” 一旦婚姻中“前妻”这个职位的数目大于一,人们就会用数字来加以区分,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暗暗思忖,果然人不可貌相。 男子微笑着握住我伸过去的手,“幸会,钟小姐。” “请坐。” 等男子落座,我也坐下,拿出笔记本,“高先生,刚刚小玲肯定也跟您说了,我们今天的第一次咨询主要是增进互相了解,我会针对您的资料询问您一些问题,您如果对我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也欢迎随时提问。” 第一次见面其实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目的为了让客户迅速信任我。 男子微笑着点头,示意我可以开始。 “根据您提供给我们的信息,这是您的第四段婚姻,您很喜欢这位妻子……” “我想应该是这样。” 男子面色坦然,点头道。 “您的这位妻子,和您第二任妻子的儿子正在秘密联络,他们试图逼迫您更改遗嘱?” “我觉得是的。” 在见面之前,我已经把资料文档中我希望获得进一步信息的地方标注出来,资料上显示,高先生和第二任妻子的儿子是一位律师,而这位律师正和高先生现任妻子来往过密,想让高先生调整遗嘱分配比例…… 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任何脑补,这些朴实无华的字本身就构成了一部狗血家庭伦理剧,我只能尽量平复表情,仿佛种事情就像谢太太用爱马仕丝巾当纸巾一样自然,“而您因为深爱妻子、念及子女年幼,打算修复夫妻情感……” 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这位高先生竟然还想着如何让妻子回心转意,可见这份爱到底也存了几分真心,不然恐怕此时他急需的是一位律师,而不是我。 “您希望……” 读到这里,我还是实在是无法把文档上的文字和眼前的男子联系在一起,文档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希望能找到一位经验丰富、善于处理复杂家庭关系的情感顾问,把这段婚姻至少维持到孩子长大成人。” 这家庭关系确实够复杂,我实在是没忍住,看了眼对面的男子,他认真地看着我,等我继续。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诉求,其实我啥也没明白, “我要问的就是这么多,您有什么想要了解我的吗?” “我看过你的资料,”男子双手交握,闲散随意地放在腿上,“很专业,口碑也很好,所以我很放心。” 前台美女适时地进来添茶倒水,等她离开,我观察着男子的脸色,继续说道,“情感是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破裂之后当然也要一点点、一步步修复,鉴于您和您妻子目前的状态,一步到位肯定是不可能的,而您突然间无来由的示好,说不定会传达给您妻子事与愿违的信号……” 我顿了顿,打算把话说得直白一些,“比如,您妻子可能会觉得之前采取的方法是正确的,所以有可能会变本加厉,这当然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局面,所以……“ 男子还是认真聆听的样子,他看着我的目光很专注,让我心里对他加分不少,虽然这人婚史丰富得让我目瞪口呆。 “所以我的建议是,先从生活中最不引人瞩目但是又能触动人心的细节做起,逐步开始改变。” 男子点头,赞成我的观点,“那按钟小姐的意思,我这第一步从哪里开始呢?” 根据我的经验,成功如高先生这般的商人,大多已经不再会跟妻子示弱,但“示弱”往往是杀手锏。一个高冷寡言一锤定音的人忽然在你面前露出疲态、打开话匣子,一个双商优越的人忽然在你面前露出无伤大雅的小破绽,一个光鲜亮丽的人忽然让你看见他背后不为人知的伤疤……但凡身为女性的你对这个人有些许好感,在这样的“示弱”之下,心中的压抑着的情感如洪水般崩腾着决堤不过是早晚的事,所以我问道:“您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 找一个恰当的借口,在妻子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男子侧着头微微想了想,点头,“确实有。” 我用鼓励地目光看着他,等他说出来,我好继续给他出主意。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 他神色严肃,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差点没被这句话呛死,为了掩饰尴尬,我轻咳了一声,“咳咳,这个不算,不算。”这哪里是示弱啊,这分明是示威。 “那就没什么了。” 男子神色无辜,还摊了摊手。 这段对话非常诡异,连带着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其实我不是没怀疑过我眼前的这位高先生到底是不是资料里的那位高先生,可是按常理来判断,如果他不是那位高先生,他应该在开始对话前,不对,还得更早,他应该在一进门就主动坦明身份。我虽然是一位合同补充细则比较多的咨询师,但是我绝对没有在里面加“必须本人到场”这种规定。 而这位高先生几次看我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样子,都没有打算开口解释,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和资料里的高先生是一个人。 联想到“遗嘱”这种字眼,我看他的目光中不禁带了几分同情。唉,年纪轻轻,腰缠万贯,却命不久矣…… 可怜人啊可怜人。 “那没关系,我们还可以从其他细节入手……”我转回专业话题,“您太太平时喜欢购物?美容?瑜伽?或者有什么其他爱好吗?” “整容算不算?” “……呃,这个也……也算,”我又差一点被呛死,“不如这样,您今天回家,稍微抽出一点时间,见到她的时候先温柔地上下打量她,用欣赏的目光,然后说出一个您觉得有变化的地方……” 我身体力行,示范了一下什么叫做“温柔的欣赏的目光”,接着说:“您要是没观察出来有什么变化,其实是有一些标准答案的,比如‘今天用的香水、口红、发型很适合你’、‘珠宝很衬气色’、‘裙子很显腰身‘、‘这身搭配非常美’……” 我一口气举出几个例子,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我停下,留出时间让他消化知识点。 没想到他把我刚刚示范的“温柔的欣赏的目光”学了十足十,原封不动地用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就在我局促到呼吸迟钝的时候,他忽然说话了,“你怕热吗?” 什么?我竟然没听懂这句话。我以为他是要练习一下我刚刚提到的技巧,没想到冷不防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不过,我这人一向是善于发现别人优点,他这个问题乍一听提得无厘头,但如果接下来发挥得好,其实也是一个很撩的开头,这位高先生看来很会嘛,我正想开口表扬,但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察觉出是我自己想太多,他似乎真的是等着我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也无妨,我摇了摇头,“不怕。”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自然无比地问道。 第4章 第 4 章 这位高先生竟然这么会聊天!我开始思考高先生和他妻子之间真正的问题,难道是因为高先生太会“花言巧语”,所以他太太已经免疫了? 这倒是应该和谢先生中和一下,这样谢太太也不会郁闷枯燥了。 我看着他,打算先直白夸奖,再旁敲侧击他们夫妻的相处模式。 没想到他又继续,“你很像一款酒。” “啊?” “Vesper.”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差点拍案叫绝,恨不得拿出纸笔记下这个绝妙的点子。这位高先生简直是调情高手,这款酒曾经出现在007里,男主角借Vesper说了一段非常经典台词,这款酒后劲微苦,但回味悠长,专业的人士能用代入感非常强的文字堆砌一整段来形容它的味道。我大概已经能确认刚刚的那个猜测,这位先生的问题不是不会沟通,而是太会“沟通”,流于表面因而显得不走心,没了该有的腼腆和忐忑,真情也会变得轻浮起来。 我微微皱眉,如何让一个习惯了轻浮的人深情起来,这件事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难,不然也不会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了。我严肃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虽然知道问题症结所在,但一时还没有特效方法来解决。改变什么都是不容易的,更何况我要改变的还是一个人的性格。无论是让木讷寡言的人变得善言辞,还是让“巧言令色”的人变得走心,都不是只靠我单方面教就能成功的。 男子有些诧异,但他还是维持着礼貌地替的表情,看着我,等我继续。 “我们还是换个方式,”我思虑再三,还是觉得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套路不适用于这个案例,还是应该回归感情的本质――用心。 “您太太平时会给您做饭吗?” 他想了几秒,“偶尔。” “那您等高太太给您做饭的时候,夸赞一下她的厨艺,还有一些情况,比如高太太要是喜欢插花或者画画,您可以把夸奖的重点放在这些实物上,刚刚那种……” 他挑起眉梢,“刚刚那种怎么了?” 我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很轻浮,很油腻。”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了一声,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又或许是我的错觉,我认真地在文档上添加备注,“巧舌如簧是个大问题。” 前台美女准时敲门进来,“高先生,评估反馈表已经发到您邮箱了。” 尽管他第一天来咨询,但他非常识相地起身,先是风度翩翩地和我握手,“谢谢你,钟小姐,你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的荣幸。”我和他握了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慢走。” 前台美女领着高先生离开,我坐回沙发把刚刚剩下的一点咨询报告填完,提交到指定位置,然后合上电脑走出会客室。 刚坐回自己的位置,公司门口传来一个陌生快递小哥的大嗓门,“钟与好,钟与好出来!” 如果不是我知道写字楼门禁齐全,再加上我也没干什么亏心事,我简直是怀疑这叫嚷声是上门催债的打手。 我只好又站起来,朝前台方向小跑过去,大概又是谁给我寄东西了,我自己网购是不会留真名的。 果然,我先是看见一大捧血红的玫瑰花,上面撒着金粉一类的装饰物,被原本应该照在“思无邪”上的光映衬得纸醉金迷…… 我只能想到这个成语来形容这束夸张的玫瑰花,我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接过它,“在哪签字?”我问快递小哥。 小哥原本正仔细端详我的脸,大概是想看看到底这浮夸的花会被长成什么样的人签收。被我出声提醒,他不好意思地把回单递给我,“这里。” 我两笔画完自己的名字,说了句“谢了”,就把花扛回办公室。 回工位的路上,我不断听见同事们的调侃: “恭喜啊,小钟。”这是销售总监李姐,她正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这对她来说都是小场面,所以键盘声根本没断。 “哇,好好,好羡慕啊!”这是客服辛辛,她不结巴,前两个“好好”是在叫我。 “行啊你小钟,不声不响就领先了?怎么着,追着吉利的脚步也要成家立业了?”这是胡哥,是老大挖来负责信息维护的高手。 …… 反正我的脸被花挡住,谁也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复读机,说了好几轮“什么呀……哈哈……谢谢……哪能啊……”才终于回到工位。把花重重放在桌面,飘起来的金粉呛得我打了个喷嚏,我抽出花中间插着的小卡片,打开一看,上面的字迹陌生但是漂亮―― “好好,谢谢你的建议,小爷我买花的时候突然想起你的话,于是也送你一束,聊表谢意。” 看了落款的签名,我才知道这花到底是谁为了什么送给我的。 刚把卡片塞回去,桌面上的手机就响了一声,进来一条微信,“好好,花收到了吧?惊喜不?喜欢吗?” 我给花拍了照,在照片中露出我的剪刀手,又发过去一段文字,“何大爷,收到,惊喜,喜欢。但我更喜欢你付我佣金。” 何渊半天没回我,他不是我客户,是一客户的朋友,之前非撺掇着要请我吃饭,因为对我们这一行非常好奇。吃饭的时候他倒是问了我不少专业的问题,我吃人嘴软,碍于面子,把这些应该算进“工作时间”签了合同才能给出的答案免费告诉了他。 他在追一个音乐学院学钢琴的女孩子,女孩在自己生日那天有一场表演赛要参加,于是何少爷打算制造一出浪漫惊喜。以他的段位,根本不需要我帮着出什么点子,但他准备了一份爱的告白,希望我能帮着润色。我看过他的文稿,随便帮他加了两句煽情又矫情的话,酸得我自己写下来的时候都觉得牙疼―― “我爱的女孩,愿你的人生像玫瑰一样耀眼绚丽。当千万人为你欢呼喝彩,我隐于其中敛藏我的爱,当华灯熄灭观众离场,我逆流而上做你的烛光。” 但何少爷当时看上去很满意,虽然不知道他最后用没用,但大概他自己也觉得知识产权需要付费,所以就拿这花抵了。 唉,花是好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日里开得如此妖艳,看上去就金贵无比,只可惜不能退货。 我遗憾地抚过每一朵花瓣,抬手闻了闻手心,全是金钱的味道。 第5章 第 5 章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吉利哥比我先到,他笑嘻嘻地问我,“昨天那客户谈得怎么样?” 他不问还好,一问就勾起我一肚子疑惑,于是我把自己关于那位高先生身份的困惑告诉了他。吉利哥听完我的话,神情认真地思考了几秒,“也许那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见我没反应过来,吉利哥拉过椅子坐在我旁边,给我一一分析道:“首先,他很年轻对吧?也许是被富婆看中的小白脸啊,娶了第一任富婆,然后离婚,这叫原始财富积累,再来第二任,离婚,财富又积累一层,再来第三任,离婚,又积累……” 他说的眉飞色舞,眼见他越说越激动,我打断他,“我知道你意思了,停停停,您这再积累就能上市了……” 吉利哥用“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看我,“你懂了精髓,可以去实践了!” 不知道是看中我身上什么莫须有的气质,吉利哥坚定地认为我可以成为众多婚姻传奇中的一员,“我倒是也想实践,问题是也得有人愿意当我的实践对象啊……”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等电脑开机。 “实践对象还不好找嘛,有一个现成的啊,就昨天送花那哥们我看就不错。” “啊?”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渊,但我装傻,“昨天那个快递小哥啊?他看见我是个人类的时候好像还有点失望。” 吉利哥放在他桌上的一枝花砸了我一下,“就你机灵!” 昨天下班前,我把那一大束花拆开,给每个同事桌上都分了几只。传播八卦就是我们的公司文化,所以吉利哥知道有人送我花这事也不奇怪。 吉利哥朝门口看了一眼,两脚一蹬地,一秒钟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握着鼠标在桌面上装模作样地点开几个文件夹。我也连忙输入开机密码,顺手拿出一个日程本,状似认真地看今日安排。 前台美女娇滴滴的声音响起,“老板早!” 我俩默契地同时转头,目送老板经过我俩中间的空位,走进她的独立办公室,“老大早!” “老大换香水了。”我嘀咕了一句。 “鼻子还挺灵。”吉利哥回应我,“听说老大换了个男朋友,所以心情很好。” “怪不得,”我熟练地登上各种聊天软件的电脑版,和吉利哥的聊天转到线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来得够早的了吧?进公司前看见老板在车库里和小男友嬉闹呢,吓得我绕远去了另一个电梯。” 我忽然想起来何渊的名言,他说圣诞节后情人节前,这是他的情感冬眠期,如果有女朋友,那就维持着,如果没有就空着,因为这段时间节日太多工作太忙,追新女友麻烦。 他的那朋友,也就是我那客户,就是信了他的鬼话,元旦时碰见真命天女愣是端着不表态,最后找我哭诉追悔莫及。 而我的老板则把这段时间当做恋爱的绝佳机会,她说,“这么多的节日可以作为你分手或者开始的借口,而且天寒地冻,什么暖个手啊,拥个抱啊,肢体接触简直是理直气壮。上哪找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 两人的观点都对,我看了眼日期,还有一周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去年找我哭诉的客户已经换了五个女友,不知道他今年元旦会不会又不经意间动了心。 我今天早晨的时间是空着的,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浑水摸鱼,我买了几件衣服,又买了些化妆品,在吉利哥接待客户的时候为他说声加油。 离午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拎着包跟前台打了声招呼就先溜了,凡是有人问我去干什么,我的答案一律是“去趟医院”。 其实我是去相亲。 是的,我作为一个所谓的高端婚介所员工,手握大把优质客户资源,还得偷偷摸摸出去相亲。 因为这并非我所愿,而是在我妈威逼恐吓之下为求和平而做出的无奈妥协。 走去相约地点的路上,我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血上。 约定的地点离我们公司不远,是对方为了照顾我工作而做出的贴心决定。他是我妈一位故交的亲戚,“学历不错、收入不错、长相不错”,我妈特意强调的这“三个不错”还回荡在我耳边,可是那又如何,这三个条件我也符合。 不仅符合,我还超标呢,只可惜输在了性别。 我虽然收入不错,或者说不谦虚一些,我收入很不错,但离财务自由脱离世俗目光放飞做自己还差着大概十个珠穆朗玛的距离,我没办法说服我妈坦然接受自己女儿的感情空白,因为我妈曾经声嘶力竭地在视频里冲我吼:“你看隔壁XX,学历也有,老公也有,孩子也有,什么都没耽误!而你呢?读个书把个人生活都荒废了,我看你是读傻了吧?你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残缺的吗?” 我当时默默咽下“不觉得”三个字,把音量调到最小,再把手机扔到被子里,开门出去扔垃圾。 我妈大概是希望我能左手拿着毕业证,右手抱着孩子,身后站着老公,出了校园就进工作岗位,然后继续成为能让她挺直腰杆到处炫耀的资本。 但可惜,我这个“资本”在踏出校园的那一秒就迅速成为“缺陷”,她因此拼命想要尽快补上。 而帮我寻觅相亲对象,就是“补上”的关键性举措,至少我妈是这么认为。 我胡思乱想地出了电梯门,餐厅的侍应生看着我,“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报上对方姓名,一位侍应生接过我的羽绒服和包,另一位在前方为我领路,“女士,这边请。” 这是一家价格中上的餐厅,在一栋写字楼的顶层,可以看见江边璀璨的夜景,不过这大白天从窗户看出去,不仅少了几分情调,还多了几分萧条。 我穿了一条黑色小礼裙,整体的感觉大概就是比平时隆重一些,但是又没那么隆重,反正我自我感觉这身装扮还是挺适合这种场合的,没想到我刚被领到预定的桌前,侍应生都还没转身离开,我的相亲对象就开口跟我打招呼:“呵,钟小姐,你这裙子是不是有点……唉算了,第一次见面我也不好这么评价女士的衣着,只不过我觉得你穿的这么正式啊,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口吻之熟稔让我一度以为是我的哪位好友在恶搞。 侍应生先是跟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等我落座后,他立刻加速走远,明显是察觉到此地不宜久留。 我很清楚,我这相亲对象刚刚那个短暂停顿中憋回去的是什么字眼,我敢赌一个月的工资,他刚刚想说我的裙子短。 我微笑,“李先生,你好。” 他确实穿得很随意,但穿衣自由,这又不是面试,完全可以怎么自在怎么来。 不过他穿了一件介于秋衣和打底衫之间的长袖灰色上衣,松松垮垮的,像是套了他爷爷的衣服就急忙赶来似的。 我是一个很刻薄的人,不过我只是在自己内心小剧场里刻薄而已。 “钟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听封阿姨说钟小姐在一家民企上班?” 封阿姨就是我妈,只不过这个姓配上这个称谓,疯阿姨,听上去还有点奇怪。这回我敢赌一年工资,我妈绝对没说我的职业,她一向觉得我在国外花着她的钱把自己读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傻子,一心充满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情怀,所以找了个“乱七八糟”的工作,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 好像这“相亲”就像是吸尘器,或者什么高科技智能机器人似的,能把我“乱七八糟”的生活瞬间整理干净。 第6章 第 6 章 本着“谁出钱,谁就是大爷”的原则,我从来不反驳我妈对我的种种控诉。出国留学的富二代很多,但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更多。像是无数勒紧腰带供子女出国留学的家长们一样,我妈精打细算每一分钱,十五分钟内免费的停车场,她绝对不会出现一秒误差,多待交钱,少待吃亏。从小到大花在我身上的钱如果攒起来,大概够我妈在那个年代的市中心买三套房了。可是她全都花在了我身上,准确来说,都花在了对我的教育上。 如果从一到十打分,那我们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是一,唯独教育是十,哪怕到不了十,九肯定也是够了。 所以我一路顶着优等生的光环,其实中间也有磕磕碰碰,但总归大方向没错,健康茁壮地为我妈“争气”了二十多年,毕了业,忽然拖了后腿。 至于她用来衡量我争不争气的标杆到底是谁,这可就说不清了。小时候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每次考完试,她准要问我,“那谁谁谁考了多少分?” 后来她和我爸离了婚,衡量的标杆又多了我爸兄弟姐妹的孩子们,再后来,又多了我爸和我后妈的孩子,虽然我比他大了三岁,但这也不妨碍我妈使用“同比”的方法,得出幸亏我没继承我爸基因不然准完蛋的结论。再后来,大概是她用我比得顺手比得舒心,就像是一个养着蛐蛐儿的人,眼见自己的蛐蛐儿在一亩三分地里比出了名声,就想着去参加更高一层的比赛,跟更强壮、更优秀的蛐蛐儿去比,看谁更厉害。 其实我不是厌烦“比较”这个行为,让我厌烦的是“被比较”。 我可以用更正面、更积极的表达方式来描述她的行为动机,比如一个运动员,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来到奥运赛场,和来自全球的顶级选手进行比赛。这样的比赛,其实也还是比较,成绩刷刷刷地由高到低出现在大屏幕上,镜头一闪,倒数的几名自动出局。 镜头太小,只容得下几个人。 但这和我的成长经历不同,我不是这些自愿挑战自我极限追求辉煌的运动员,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相貌和才华都不值一提。 唱歌跑调、画画手抖、跑步腿软、游泳抽筋……我能当的,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所以我心无旁骛地学习,平平稳稳地度过青春期,街坊邻居夸我“省心听话”,老师同学赞我“勤勉谦虚”。我妈内心非常要强好胜,但表面总是云淡风轻。我上了高中之后,经常能听见她跟或是朋友或是街坊或是亲戚的人说,“唉,我家这闺女啊,要是能考上XX大学我也就烧高香了。” XX大学是我们本地的一所大学。高三班主任用它来激励我们,“你们这些孩子,要是不好好学习,到时候全去XX,开学一看,好家伙,这班上怎么全是我高中同学。” 我就读的高中,近十年没有一个人“沦落”到那所大学。而我妈跟所有人说,如果我能考上那所大学,就是“烧高香”。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因为她像是提溜蛐蛐儿一样,把我拎到了一个新的舞台,她的判断标杆变成了她那些早早搬到超一线城市,甚至移民到发达国家的亲戚朋友们的孩子。这样忽略自身实际情况的比较,自然极大伤害了她的自信心,又听了些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她把这闷气撒到我的头上,希望我一飞冲天,最好能冲出地球走向宇宙的那种。 我一直尽量满足我妈的期望,因为她的期望和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也不矛盾,只不过后来,当我踏出校门步入社会,渐渐发现她对我的期望就像是希望一棵小树能长高到比肩太阳。 她理想中的我,应该优秀到什么程度呢?我保守的猜了一下她对我的期许,大概是那种我的同龄人听了想自杀、新婚夫妇听了把她奉为家教专家、她同龄人听了恨不得把孩子回肚重造、比我优秀的适龄男性听了哭着闹着要娶我…… “钟小姐?” 我相亲对象喊了我一声,这才把我从“追忆似水年华”中拉出来,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我们之前的话题,他问我是不是在一家民企工作,这个问题的答案主要取决于他怎么定义民企,但我不打算跟他探讨,于是把话题转向他,“李先生在哪里高就?” 也许他等的就是我的这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是想要谦虚,但压抑不住的得意,“嗨呀,说不上高就,我就是在XX科技上班,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可能又要被升职了吧。” 听听人家的措辞多么讲究!首先抛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然后提到自己要升职,不仅升职,还是“又要被升职”,这个“又”体现出他的非同凡响的工作能力,“被”体现出他面对升职时的淡定从容,甚至还有几分抗拒,依稀还能让人解读出他看淡红尘虚利的洒脱淡然,最令人拍手叫好的要数他最后的那个语气助词“吧”,这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吐出,让整句话的已经升华了不止五层楼,这胸襟、这气度,放眼整家餐厅,或者放眼整栋写字楼,都找不出第二人。 “这么厉害!”我捧场。 他还在说些什么,但我目光专注地转移了注意力,大脑放空也比听他说话强。我用语气词和点头来表示自己一直在听,其实内心里在呼唤侍应生快点上菜。 因为我内心持续在呼唤,所以当侍应生以正常流程把我们的餐端上来时,我自找开心地只当他是感受到了我的呼唤,心满意足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给你点了T骨牛排,七分熟。” 我点头微笑表示感谢,然后低头垂眼开始切牛排。 就当我手腕酸痛地分解完牛排,正要叉起一块放进嘴里时,这位李先生又说话了,“钟小姐,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其实就想问你……” 我把牛肉放进嘴里,闭口自己觉得还算优雅地嚼着,抬头看他,等着听后文。 “你是把睫毛烫了吗?看上去不是很自然,我喜欢妆容淡一些的女孩子,最好裙子也长一些。” 我勉力把牛排咽下,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感觉自己已经饱了。 “那您觉得,围裙的长度够长吗?” 我用诚心求教的语气问道。 李先生还没说话,我就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诧异地转身,正好碰上对方投来的视线。他用“温柔的欣赏的”目光看着我,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是他师傅。 他说,“裙子很衬你。” 第7章 第 7 章 我不知道该觉得庆幸还是悲伤。当然不是为我自己感到悲伤,作为这片区域唯一的女性,我不用陷入“比较”的怪圈。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厌烦被比较,却忍不住时刻拿自己跟别人比。 高先生的对面坐着另一张我熟悉的面孔,何渊。 他俩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戏谑,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只是他俩的一个普通女性朋友,那我此时相亲,就算有些尴尬,但也不会尴尬到这种地步。我可是“情感顾问”……情感顾问相亲,除了打脸,我想不出另一个可以形容我这种行为的词汇。 情感顾问最大的烦恼应该也必须是“我这么受欢迎可怎么办”。而不是像我一样,坐在这里被迫接受一个陌生人的评头论足,更糟糕的是,还被我的客户抓了个正着。 他俩就像发现小学生发现自己最崇敬的老师竟然也上课外辅导班,并且还排名倒数一样,先是齐齐看着我,又瞥了李先生一眼,随后两人对视了几秒,我觉得他们似乎已经酝酿了一个什么奇怪的计划。 从这家餐厅回到我的办公室要不了多长时间,更何况我还是被车送回来的。下车后,我看着降下车窗目送我进电梯的高先生,点点头,表示谢意,又摇摇头,表示无奈。 一切尽在不言中,理解万岁。 我乘电梯上楼,负三层的数字刚刚跳到负一层,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为什么这电梯不能屏蔽信号?如果可以,我愿意在电梯里待一天,起码熬过今天再出来。 毫无疑问,手机屏幕上跳着三个大字――“封剑虹”。 多么器宇轩昂、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字!此时我只觉得它们似乎随时都会从屏幕上跳出来,然后指着我的鼻子开骂。 “妈……” 我算好时间,在我妈耐心告罄之前接起电话,其实这个举动很不明智,延迟接电话的时间并不会让我的痛苦减少几分,只会激怒她,换来一顿更加猛烈的抨击,但至少能拖一秒是一秒。 “钟与好,你可以啊,能了现在?翅膀硬了,也不听话了,是不是?” 我妈上来就用铿锵有力的一连串反问向我砸来,我习惯性地应着“嗯对”,对面忽然传来沉默,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于是改口,“怎么可能,哪会啊……” 我妈才继续,“刚才的事我都听小李说了,你到底干什么了?人家竟然,竟然那样说你。” “啊?我没干什么啊。”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我妈说的后一句,小李到底怎么说我了? “人家说你,说你,‘私生活丰富’!” “私生活丰富”这五个字是被我妈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明显是她引用的原话,小李上学的时候语文成绩一定不错,他用“丰富”暗指“不检点”,不过既然他不敢明说,还用这么一个中性词来概括,那我也所幸大方承认好了,能有什么大不了? “我私生活确实挺丰富的啊,今天我还约了辛辛看电影呢。” “钟与好!你少给我装傻!你多大的人了,小李这话什么意思你能听不出来?白上学了你!” 她连着几次喊我大名,倒是让我忽然想起老板对我名字的评价,当年我来应聘,老板连着念了三遍我的名字,然后笑着跟旁边的另一位面试官说,“钟与好……终于和好,听着就适合从事这一行,这孩子要是不错,招进来之后就让你带吧,你俩名字放一起简直就是我们‘思无邪’的活招牌。” 另一位面试官就是吉利哥。 “钟与好!我说话你听着没?你是不是又把手机放一边了?” 我妈又连名带姓的喊我,她要是知道我老板这么说这个名字,非气晕不行。 “我听着呢,你说。”我懒洋洋地应着,借以假装这是一通寻常的电话。刚刚电梯在一楼停了几十秒,上来了三两个同在这栋写字楼里工作的同事,我们互相点头致意。我只能用这种漫不经心的语调来掩盖我是一个还会被母亲劈头盖脸痛骂的社会人。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在我妈发散性思维开始运转之前,我得即使制止她,不然她就会把以为“纠正我态度”是这通电话的要点,骂完挂断电话后就会想起来原本的话题,然后再打来一通。 “刚才还没说完,小李怎么说我的来着?” 我妈“哦”了一声,转移回正题,“你还没跟我坦白,你有没有在外面偷偷谈恋爱?好好,你真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这个当妈的有多么着急,一心就想让你找个好人嫁了,你要是有对象,就带过来见见我,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你现在又不是在高中,我不让你谈恋爱怕耽误学习,你现在还怕什么呢?” “我没有……” “得了吧你!”我没有在我妈态度软化的时候就坡下驴,给出一个她想要的答案,这个举动又激怒了她,“人家小李是个老实孩子,原原本本都给我说了,你让我怎么说你?你谈恋爱就谈,你也不能,也不能脚踏两只船啊?”她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说到这个,追根溯源也怪我,可能我跟你爸爸离婚给你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你的爱情观啊,什么婚恋观啊的可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但是感情要专一,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要专一,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吗?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说过无数次,他们离婚真的没对我造成阴影。我爸娶的新老婆再正常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既不丧心病狂,也不两面三刀,和我之间的交流就是彼此客客气气地,我喊她一声“阿姨”,她喊我一声“与好”,每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给我寄一份礼物,后来在弟弟过生日的时候也会捎带着给我寄一份。我从来没有怀着恶意去解读过后妈的行为,我妈也和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两人极其偶尔地会碰面,每次也都是得体礼貌的。她并非是插足我爸妈婚姻然后成功上位,我爸妈离婚完全就是性格不合,只不过离婚之后我爸碰见了真爱,而我妈为了我一直没有再嫁。 我妈不干预也不评价我和后妈之间的交往,这也是为什么我发自肺腑地认为她和我爸的离婚没有对我造成伤害的原因。我妈她坦诚跟我列举了她和我爸之间性格不合的种种实例,告诉我他们离婚不是我的原因,他们虽然分开,但和我的血缘亲情不会改变,虽然法院把我判给我妈,但她说,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去跟爸爸住一段时间。 可是,就像她不相信我说离婚没有影响到我一样,如果我说小李自己误会了午餐发生的事情,她肯定也不信。 不过别说她不信了,要是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当时的场景,我自己也不信这种说辞。 第8章 第 8 章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在我感觉何渊和高先生达成某种默契之后,就看见何渊脸上迅速挂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笑容,朦胧、脆弱、强颜欢笑…… 我正纳闷何渊怎么露出这副鬼表情,就听见他,用一种伤心少年的腔调,目光迷离地看着我,“好好,你,你怎么能这样……” 然后他又悲痛欲绝中夹着难以置信地看向小李,随后像触电一样,重新把目光落回我身上,“你拒绝我,就是为了见他?” 何渊的人就像他送我的那束抵佣金的玫瑰一样浮夸,就差捂着胸口了。我无可奈何地看向高先生,他倒是神色一如往常,只是一本正经的人,说出来的话更具杀伤力,因为没人相信有人会用那样的表情开玩笑,他说:“好好,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 唯一的……唯一的什么?你别欲言又止啊这位朋友!我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地想让他把话说完,我也就不奢望他说出“原来我不是你唯一的客户”这种没什么意义但至少是个事实的话,哪怕他说一句“不是你唯一的朋友”也成啊。 但是没有,他就打算让那句话停在那里,剩下空间供大家想象。 我当时已经不想回头去看坐在我对面的李先生了,我很想起身就跑,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行。 于是我乖乖地屈服于理智,回头,看见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在服务行业待久了,我的同理心变得非常强大,毕竟以李先生刚才评判我的妆容、我的裙子时的状态来看,他此时还能镇定地坐在这里,而没有找来什么女德班班长之类的人把我抓走,就已经是极大的克制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这几天我妈对这位李先生赞不绝口,他和我妈的关系比我和我妈的关系还要好,得罪了他就等于间接得罪了我妈,于是我非常尴尬地笑着,还伸出手在空中虚着朝下压了压,“我的疏忽,我的疏忽……” 说完之后我意识到,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听上去像是我在为没有掩盖好自己“出轨”的罪行而道歉,而不是真心实意的反思。 于是我改口,“下次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我这个人,在服务行业待久了,脾气也好了不少,之所以用“下次”这个词,就是找一个破绽让李先生出口气,这样我俩也就扯平了。 果然,李先生这次可算是没让我失望,他没好气地放下手中刀叉,餐具和餐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替他传达着不满,“还有下次?”他从鼻子里哼出着四个字,像是觉得不够解气,又像是忘了有时候反问比设问来得更有气势,他紧接着自问自答:“没有下次!” 这个举动破坏了他高冷的精英形象,站起身的时候,他灰色长袖上衣的领子是歪的,他自己可能也感觉到了,于是正了正领口,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 我付了餐费,看了眼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开心得像个二百斤傻子的何渊,又看了眼憋着笑的高先生,联想到吉利哥关于高先生发家致富经历的推测,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能让我的客户高先生开心一下,也算是我作为业内顶级顾问的附加良心服务吧。这年头,走什么路线都不容易啊,虽然不知道高先生怎么会和何渊这个二世祖认识,但是……唉…… 只可惜了我的牛排,才吃了一口……而且这李先生竟然连他那份都要让我买单,幸亏我选在中午吃饭,不然要是一起吃晚餐,他再在我到之前自作主张点一瓶昂贵的红酒,我离能借谢太太的光不用配货直接买包这个愿望就又远一步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寒冷的心灵,接过侍者递来的羽绒服和包,何渊两手插兜,“好好,帮你把这人赶走了,你怎么谢我俩啊?” 大脑自动过滤掉不文明的词语,我微笑道:“不如您来找我咨询,我看在今天的份上,给您打十一折。” 何渊先是一副“这还差不多的嘛”的表情,随后被高先生的笑警醒,“十一折?搞来搞去你竟然还要多收我百分之一?太黑了!” 还是高先生知道察言观色、顾全大局,他看着我,目光真诚,“钟小姐,今天……不会给你造成什么不便吧?” 当然会!当然啊!我心里呐喊着。 “不会不会,没关系,这个……这个也不是我……”我用肢体语言加上面部表情,来表达我的意思――这人不是我的菜。 高先生果然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点点头,“看得出来。” 我在心里赞叹他,但是又忍不住飘过几丝心疼,唉,看高先生如此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看上去也没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吃苦……也不是谁都能靠婚姻积累财富的,这行业门槛更高竞争更激烈啊…… “钟小姐还要回去上班吗?我送你。”他又说道。 和这位心思缜密观察力出众的高先生相比,何渊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二百斤傻子,他双手还插在兜里,像看相声似的,目光来回落在我和高先生身上,仿佛我俩正在即兴抖包袱。 听见高先生说要送我回去上班,他才恍然大悟,“我都差点忘了,你还有工作。” 我忍住想要白他一眼的冲动,劝自己不能得罪潜在客户。 “对啊,我还有工作。”我只能通过好脾气地重复他的话,来暗搓搓地嘲讽他。 “那行,那就让他送你回去啊,我这边还有点事处理一下。”何渊指了指餐厅,示意他还要回去。 他这是还要回去吃?可是刚刚我看见侍应生已经把他的餐盘都撤走了。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就听见高先生开口补充道:“餐厅是他家的。” 这个黑心奸商!怪不得我刚刚结账的时候,侍应生频频看何渊,我还以为那个侍应生是看见刚刚那混乱的一幕,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所以在帮我暗示男士买单呢。合着弄了半天,侍应生估计是想看看老板有没有想给我免单的意思。 不用免单,哪怕打个折也能让我少肉疼一会儿啊。 “奸”和“商”的关系就像到底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是一个哲学问题。究竟是无商不奸,还是无奸不商? 我看着何渊,他跟没事人似的,正好电梯来了,他等我俩走进电梯,冲我们挥挥手,“拜拜喽,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第9章 第 9 章 美好的周六清晨,我还没来得及享受懒觉带来的满足感,就听见手机、固话此起彼伏地响起,这频繁急促像战鼓一样催命的连环电话把我从被窝里生生吵醒。除了我妈,没人会这么折磨我。 不过也怪我,谁让我那么天真,以为那天草草结束了的电话就能承载完她的怒气呢。那天我举着电话进了办公室,正好碰见辛辛迎面走来,我冲她使了个眼色,辛辛立刻用电话那端我妈能听见、但又不会影响办公室同事的音量厉声说了句,“钟与好,老板找你一中午了,怎么才回来?快点去会议室!” 我忙不迭地“哎”着,然后告诉我妈,“老板找我有急事,得先挂了。” 没了男人还能活,没了工作可不能活了。我妈再蛮不讲理,也懂这个道理,于是挂了电话放我回去工作。 但她哪里忍得了我作出伤害她中意的相亲对象感情的事情,这几天一直在找我,都被我以工作忙推了,今天得空,所以非得找到我,继续那天的谈话内容不可。 我把手机打开免提,“喂”了一声,就扔在一旁,继续躺着。 “你终于接我电话了?这么长时间干什么呢?” “我洗澡去了,什么事?” “人家小李又给我打电话了,说虽然上次见面不太愉快,但他正好这几天有空,想听听看你的解释,我给你约了今天晚上,具体的时间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你珍惜机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 “什么叫做‘珍惜机会’?怎么着,您是不是还得跟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是不是觉得他给我个再见面的机会简直就是大发慈悲人间活菩萨?是不是有人能把我娶了您就又觉得烧高香了?” 脾气再好的人,受的气累积到一定程度也会爆发,就算是一炷香,烧成香灰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呢,我妈这么拿话激我,我再脾气好到任人揉捏,也还是忍不了。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就算是在气头上,我也得控制语言,诸如“您要是这么喜欢他您和他相亲去”这种对付家长逼迫相亲的常用语,我是万万不能说给我妈的,因为以她的婚姻状态和思想保守程度,我说出这句话,绝对会把她气哭,是真哭。 但这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换个方法柔和地说出去:“我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残缺,如果您要是觉得您生活残缺了,不如去相亲?我手上就是没有适合您的客户,不然我绝对介绍给您。” 我妈被我噎住半天没说话,我手机里正好进来一通电话,“挂了,我还有公事。” “喂,您好。”来电显示是高先生。 “钟小姐,早上好,”高先生说话,声音清爽,显然不是我这样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精神状态,“今天有空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听见高先生又说:“是这样,高太太下周五过生日,我想给她买一份生日礼物,但是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不知道钟小姐有没有时间,我让司机去接您?” 这种在客户购物时当参谋的活,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合同里标注好的,更何况是额外收费项目,我怎么可能拒绝,“没问题,给我一个小时,”说着我报上家里的地址,“一会儿见。” 先是洗了澡,又化好妆,最后吃了点早餐,再一看手机,有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钟小姐您好,我是高先生派来的司机,已经在楼下了,您随时可以下来。” 我套上长靴,戴上贝雷帽,拿着手机钥匙就出门了。 我们小区停车非常困难,司机打着双闪停在我们单元门前,替我拉开车门,“钟小姐请。” 我钻进车里的时候,余光正好看见和我同层住着的一位大妈手里拎着几根油条,好奇地看过来,被她看见可不得了,我被吓得一缩脖子,用围巾挡住半边脸。 时间还早,司机平稳驾驶,不再说话。我看着窗边的景色,思考着到底建议高先生送什么礼物能达到化干戈为玉帛、促进夫妻感情的作用,是送香水?首饰?包?车?还是干脆送套房? 司机七绕八绕,驶入一处安静的私人住所,我以为他是要来接高先生,于是也没太留意,没想到司机停稳了车,下车,把我的车门拉开,“钟小姐,高先生在里面。” 难道现在这位高先生购物都是让商场把东西直接送到家里?我下车,“谢谢。” 有管家模样的人领着我朝里面走,这是一栋二层小别墅,外表看上去非常……可爱。尖顶设计和用石头垒成的拱形门让整座建筑看上去像是从哈利波特里飞出来的一样,我跟着管家没从那扇可爱的门进去,而是绕到屋后,原来别有洞天。 通过巨大的玻璃窗,屋内的景色一览无余,有一整面墙都摆满了书,窗边放着一个设计别致的花架,上面摆着一捧鲜花。鲜花旁边有一张巨大的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电脑显示屏,和一个不小的黑色平台,像是触控板一样的东西,可能这里是高先生办公的地方。 “钟小姐,高先生在餐厅等您。”管家伸出胳膊,给我示意方向。 “好的,谢谢。”我朝他指的方向走去,绕过那面巨大的书架,又穿过一个走廊,看见正坐在餐桌旁边的高先生。 他起身,“钟小姐。” 我连忙快走几步过去,“高先生。” 我俩短暂地握手,他指着他对面的位置,“请坐。” 桌面上是简单的早餐,有牛奶、面包、还有几种麦片和几样小甜点,“这么早打扰钟小姐,实在是不好意思。吃早饭了吗?没有的话就一起吧?” 我虽然在家咬了两口面包,但和没吃也差不多,于是我说:“好啊,那就谢谢高先生的款待了。” “吐司需要烤一下吗?”他问我。 “不用不用,这样就好。” 我俩谁都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早饭,他看了眼表,“我不太经常去购物,钟小姐有什么推荐的地点吗?” 我想了想,报出一个平时我会和辛辛去饱眼福的地方。 第10章 第 10 章 这次没有了司机,高先生带着我朝车库走去,我在思考一会儿究竟是坐副驾还是坐后座,坐副驾吧,显得太亲密,坐后座呢,又太倨傲。没想到高先生直接拉开一辆白色小跑的车门。好吧,我也只能坐副驾了,除非我想亲自驾驶。 他似乎对路况很熟,没用导航就朝我说的那家商场准确无误地开去,我们到达的时候,商场刚开始营业没多久,空荡荡的大厅里工作人员比顾客要多。我带着他直接坐直梯上到三层,从这一层往上,都是女士部门,有鞋包衣服首饰……总之应有尽有。 “不知道高先生对这份礼物有什么要求?” 我俩正在珠宝这一层,他有时会进某个品牌的店门,在玻璃柜台前随便看看,然后又离开,摸不准他是想买怎样的一份礼物,我打算直截了当地问问。 “没什么要求,能哄她开心就行。” “那送一枚戒指?”我想起来前两天看的珠宝种草名单,有两三个牌子都在元旦这个时候推出了节日特别款,我报出几个品牌名称,高先生点点头,“好,去看看。” 我们转进一家以某蓝出名的店,导购是一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先生、女士早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开门见山,“我们来看你家新品。” “好的,请跟我来,”帅哥在前方带路,他绕进柜台里,帮我们取了出来,“这款戒指还有相应设计的项链,我拿来给二位看看。” 戒指当然很好看,项链也很好看,其实这种闪亮亮的珠宝怎么设计都好看,更何况又有品牌光环,我要是有钱就会都买下来,总之是怎么戴都不会出错的类型。 “钟小姐觉得这只怎么样?”高先生端详着这枚戒指,询问我的意见。 “我觉得很不错,这款堪称经典款了,就是在它家最经典的那款设计上又加了点新元素,今年刚推出没多久,人气非常高。” 我真心实意地发表完自己的看法,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玻璃柜台里其他的设计,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大喊――“都好看啊!”如果我足够有钱,就把这些都买下来,每天换着戴。 唉,这些有钱人的烦恼啊,真是让人嫉妒。 帅哥把项链拿来,一只手捏着扣环,另一只手捧着吊坠,“这款最近也很受欢迎。主打的是不对称设计,采用的是黄K金,白K金,这部分是圆形钻石,”帅哥一边展示一边讲解,“这块区域采用的是马眼形切割钻石,整体设计重新诠释了‘钟爱’这个主题,这款非常受欢迎,我们店里只有这一条……” 往常,当导购嘴里说出“这是我们店里最后一条、一件、一个”之类的话,我立刻就想掏钱付款,那种感觉就像是捡到天大的便宜,而且这个便宜还是限量版的一样。不过此时,我看了眼六位数的价签,帅哥说出这句话对我完全没有了影响力。这条项链好看当然是无与伦比的好看,只是,唉,我配不上超出我消费水平外的好看。 帅哥虽然还在继续讲解,但我的目光已经挪开到柜台里其他的饰品,这些华丽璀璨的首饰像是一场浮华的陷阱,引诱着渴望它们、但又拥有不起它们的人陷入,唯一避免掉下去的方法就是别买。当然,这方法是我瞎编的,我对于一切买不起的东西都抱着这个态度,所以还从来没有陷入过债务危机。 帅哥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后来忽然把话题移到我身上,“这位小姐,不如您试戴一下?” 我回神,高先生和帅哥一起看着我,我依稀响起好像在我刚刚走神的时候,他俩短暂交谈了几句,可能就是在说这件事。 我的客户提出这种请求,无非是想让我戴上以便他看效果,我用目光探寻高先生的意思,他点点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于是我走到镜子前,帅哥看向高先生,“是您还是……” 他是问,是他帮我戴,还是高先生帮我戴。 其实我想说像我这样的贫穷女孩自己就能戴上,别说自己戴了,巅峰时期我甚至能一只手把项链戴上。但我忍住了。我透过镜子,看见高先生从帅哥手里拿过项链,走到我身后,我把头发拢在手心,向上随便盘了一下,露出脖颈。 他的指腹几次擦过我的皮肤,有些痒,这个过程虽然暧昧,但绝不狎昵,就算是帅哥导购给我戴,也免不了会碰到我的脖颈,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一本正经地等他帮我戴好,转身让他看项链效果。还好我今天穿了一件V领薄毛衫裙,不然还没法胜任这份“模特”工作。 帅哥在旁边夸赞,“这款项链的设计理念和您的气质非常相符,温柔中带着可爱,华贵但不失俏皮,璀璨迷人,非常适合您……” 人帅嘴甜,这样的商业吹捧还能不失真诚,也是需要功力的。这帅哥前途简直是一片光明!听人夸赞总是一件愉悦的事情,我笑眯眯地别过脸去看着镜子里自己,仿佛真能买得起似的。 帅哥又变着花样夸了几句,问向高先生,“先生您觉得呢?” 这位帅哥肯定以为高先生是要买给我,唉,这人是帅,但肯定入行没多久,莽撞了些,高先生仔细看着我,停了很长时间,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话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确实很适合你。” 我就说吧,高先生最大的问题不是不解风情,而是太解风情。这项链当然衬我,问题是我衬不起它啊,我看了帅哥一眼,示意可以帮我摘下来了。 帅哥会意,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项链吊坠闪着物质的光,吸引我进入另一个世界,好像戴上它,从此就可以失去所有的烦恼。 愣神的时候,帅哥已经走到我身后,我正要卷起头发,就听见店门口传来一道严厉的男声,那声音,怎么描述呢,就像是发现未经许可胡乱摆摊小贩的城管一样,充满着不可思议和惊疑、斥责,又像是发现妻子出轨的丈夫,暴跳如雷、恼羞成怒。 第11章 第 11 章 不用说,“怒发冲冠”的这位,就是我妈心心念念的小李了。 我从镜子中,透过高先生和帅哥肩膀之间的缝隙,看见了李先生的脑门。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帅哥刚才的动作,我们仨齐齐朝门口看去,小李大步走到我面前,他看了高先生一眼,认出这人就是那天在餐厅碰见的人,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着我,又指着高先生,仿佛在指尖倾注了内力,能把我俩戳穿似的。 我这个人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用手指着,尤其是他这指尖都要戳到我鼻尖了,不仅如此,他竟然还把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施加到我客户身上,这让我更不能忍。 于是我上前一步,挡在高先生身前,我的靴子有点高度,让我在气势上又胜了一节,“你怎么在这里?” 帅哥左看看我,又看看小李,然后又看看高先生,察觉出氛围的诡异,退后一步,给我们留出空间。 小李非常生气,从他的表情和声音还有肢体语言中都能感觉出来,他说:“好啊,钟小姐,我妈跟我说封阿姨家教很严,又说了很多好话,所以我才答应跟你再见一次。我妈说让我主动一些,所以我想着来商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礼物送你一个,没想到你竟然……” 唉,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怨我脾气差,只是他说话的口气实在是让我接受不了,就像是要施舍给我什么天大的恩惠似的。我气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伸手虚挽着高先生的胳膊,转脸看他,“这条项链很漂亮。” 我笑得温柔甜蜜,目光中也尽量带着柔情甜腻,高先生不愧是心思细腻的情场老手,他立即明白我要干什么,他神色自如,微微屈起胳膊,把我的手握在他掌心,轻轻说了一句话。 不得不说,高先生每次的表现都出乎我的预料,他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才换好工装出来上班的两位女导购,都震惊的话。 他的声音沉醉动人,像绵长醇厚的陈年老酒,从耳朵一直钻进心里,让人听完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 他说:“答应我,今天的时间,只留给我一个人好吗?” 这句话啊,其实就是字面的意思,尽管被他用一种引人遐想的方式说了出来。他是我的客户,他要是想逛一天,我当然得陪着他逛一天。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小李大概是被气得憋了气,脸涨得通红,怒火中烧地扔下一句“不知廉耻”就调头走了,我还没演完,观众就离场,那也就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我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看向帅哥,“不好意思,帮忙取下来吧。” 高先生买了刚刚那只戒指,我们俩从店里出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于是把我这段被迫相亲的经历简要描述了一遍,末了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高先生耐心地听完,点点头,“我理解你的感受。” 这话要是从何渊嘴里说出来,我肯定是不相信的,但想到高先生的发家史,我确实相信他明白我的感受,“做人难,但是当珠宝也不容易啊……那些漂亮的珠宝,每一个都带着价签,如果我是其中一个被放在橱窗里展览,结果有一天忽然发现,‘什么,我旁边那只钻戒竟然比我贵?明明我镶的钻比它多!’肯定也得郁闷死,绝对半夜从橱窗里跳出去不活了。” “那捡到你的人可就太幸运了。” “那也是只能得到我的□□,得不到我的心灵,跳下去摔得四分五裂,谁都捡不到完整的。” …… 我俩随便闲聊着,高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对象,他风趣幽默,我开玩笑的时候他接梗,我走心的时候他倾听。 “其实每个人都逃不过比较和被比较,小时候是被迫,长大了,这种行为就自然而然地内化成了一种本能,不仅跟人比,也跟周围环境比。越脆弱的人,越要装得坚硬,因为害怕露怯。比如刚才,我在柜台前看着那些亮闪闪的首饰,内心想的全是‘天哪,早知道今天要进这些店,我应该背上我最贵的包、穿上最贵的裙子、涂上最正的口红’……” 我耸耸肩,自嘲地笑笑,“既然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就再跟你说个秘密好了……” “是什么?”高先生笑着看我。 “我们公司官网上不是有每个员工的简介嘛,最开始网站上会显示客户留言和评价,就在每个人照片下方,但是在网上留言需要经过繁琐的注册,一般觉得服务不错的人都懒得干这件事,只有想投诉的人才会不厌其烦,注册一个账号把我们臭骂一顿……” “所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我和吉利哥,吉利哥是我同事,我俩作为接触客户最多的人,被骂的最惨,我每看一次那些评价就想哭,后来我就去找我们老板,让她把评价系统删了……这样投诉率一下降到零,人人都是优秀员工。” “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高先生笑出声来,“那现在还能评价吗?” “当然可以,不过只有内部员工才能看见。” 我俩上了电梯,“那边是香水,高先生想去看看吗?” “好。” 我俩走到香水区域,他试他的,我试我的。有几款都很好闻,香水还是属于我能负担起的物品,于是我买了两瓶同品牌不同味道的香水,心满意足。 “挑好了?” 高先生似乎对香水兴致缺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出现在我身后,一直在等我挑挑选选。我拎着导购递来的袋子,点头,“走吧。” 听着商场里放着的喜气洋洋歌曲,我才意识到,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一直以为十二月份只有三十天来着。 商场的一层大厅有一棵巨大的仿真树,单日购物金额达到某个数额就会得到一个把心愿挂到树上的机会,据说商场会在活动结束后随机抽取三位幸运观众,实现他们的愿望,如果这愿望超出人力范围,就会送他们特别的惊喜礼物。 因为高先生的那笔消费,他获得了一次机会,我俩又碰巧逛到一层,于是我拉着他去前台领愿望清单。 “一张清单上只能写一个愿望吗?”我认真地问客服。 “是的,女士。” “好吧,”我把圆珠笔递给高先生,“写个愿望吧。” “你来。”他伸手示意把这个机会送给我。 “那我可真就写了啊,”我没推脱,见他点头,于是我落笔,“生意兴隆!” 高先生笑了,“你这是打定主意想要惊喜礼物啊。” “那当然!”我合上笔帽,“走,挂上去。” 我俩走到树下,有工作人员过来询问,“二位是要自己挂上去还是我帮忙?我们这边还有梯子,您需要吗?” 大概是某些顾客想把自己的愿望挂到树顶,所以商场竟然连梯子都准备了,我摇摇头,踮起脚尖,把愿望挂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触手可及的愿望,才有实现的可能嘛。 第12章 第 12 章 让我奇怪的是,直到我晚上回家,也没接到我妈打来训斥我的电话,这简直是非常反常,虽然我求之不得。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看了一会儿跨年演唱会,没熬到压轴嘉宾出场,我就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没能睡到自然醒,又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拿过手机一看,是我爸。 “新年好啊,好好。” 我爸的声音喜气洋洋,我还听见那边传来我后妈的声音,“老钟,替我给好好问好。” 我爸“哎”了声,继续跟我说话,“你听见了吧,就不用我转达了。” “您们都挺好吧?阿姨忙什么呢?” “她准备做饭,今天你弟弟说是带女朋友回来,我俩在家准备呢,你怎么样,挺好的吧?” 我终于找到我妈受刺激非让我相亲的根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我弟弟好事将近,她连结婚这种事情都要让我争一口气,这好胜心也是没谁了。 “我挺好的,”我含混带过自己的近况,“小钟是要打算结婚了吗?到时候别忘了叫我啊。” “那是肯定忘不了的,他还想让你主持呢。” “我的天,主持就算了,我就随便找一桌蹭顿饭就行。”我谦虚道,但话题到达这个深度,我觉得很有可能下一步就要转到我身上,我又“哈哈”干笑了两声,觉得是时候结束这段通话。 但还是没逃过,我爸话锋一转,“我听你妈说,你最近相亲呢?” 我把小李的言谈举止虽然有点添油加醋,但基本还是符合事实地描述了一遍,“就这人,真不是我吹牛,他这样的人要是来我们公司,我都不接待。” 我爸听完叹了一口气,“你这份工作啊,也真是耽误人,就跟那豪宅楼盘售楼处小姐,或者是那豪车4S店销售一样,这近水楼台也得不了月,光给别人做嫁衣了,你说一个堂堂社会工作专业硕士生,为什么找了这么一份工作?” 我翻了个白眼,“我学的就是情感调解好吧?我做这份工作才是专业对口,不然您让我去哪?对口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居委会?街道办?我还不如待在我们公司呢,至少挣得多。” “那倒也是,女孩子就应该自强,别想着靠男人,男人都靠不住。”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把他自己摘出了“男人”的范围,他意识到了这点,随后补充道:“当然,靠得住的男人也还是有的,比如你老爸我。” “那是,您多能靠得住啊,我小时候您给我开那家长会,先是走错了班,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班吧,老师还在说话呢,您听着听着直接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我第二天都没脸看我们老师。” 这也就是我这种所谓的好学生的福利,老师们只是把这件事当成笑谈,说“钟与好太让家长省心,她父亲在家长会上无聊地睡着了”。 那件事后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所以那时他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关于我的家长会。 老钟被我旧事重提,有些尴尬地憨笑了两声,“那什么,也没什么事,就是这不新年了吗,我给你发个红包,你自己在那边照顾好自己,买点吃的,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不都喜欢包啊化妆品什么的吗,你也别太亏着自己,该买就买,爸有钱。” 我爸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他不认识什么名牌,更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价格,还是乐观地觉得“女儿想要的东西爸爸都能能买得起”。他想象不到随随便便一个包可能花掉的是普通家庭大半年的生活费。他努力工作,赚钱养家,赡养前妻,维持新家,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想着给我花钱让我开心,哪怕他负担不起。 我没有泼他冷水,笑着说好。 挂了电话,我沉浸在父爱的光芒中,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我妈强势地跟我大吼“买这些有什么用”的时候,我牟足了劲什么贵买什么,当我爸笑嘻嘻地说“没事想买什么买什么,爸有钱”的时候,我又恢复了理智,觉得奢侈品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需要买的。 我趴在床上,回复收到的新年祝福。等回复完所有人,我听见有人开我家的门,这让我一个激灵爬了起来,跑到门口透过猫眼一看,原来是我妈。 我拧开反锁的门,接过她的行李侧身让她进来,“新年好啊,您怎么来了?”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国营大厂的厂长,管着厂里百来号人,后来改革,她调换到别的岗位,退休之后又被返聘,一向比我还忙,此时竟然有空来看我,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担惊受怕。 “这几天我休息,”我妈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射我的房间,还好我昨晚才打扫完卫生,此时窗明几净,就连沙发上铺的她亲自挑选的沙发巾,都被我整理得平平整整,一个褶都没有。她很满意,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睡到这个点?” “啊,”我点头,“其实早醒了,就是没洗漱而已,忙了会儿工作上的事。” “早饭吃了吗?我包里还有从个高铁站买的煎饼,还热着呢,你吃了吧。” “好。” 我先是去刷牙洗脸,出来的时候发现我妈已经坐在沙发上,一副要和我促膝长谈的架势。我拿着半凉的煎饼,坐在她旁边,和她隔着一个人的位置,等她发话。 “小李把事情都跟我说了,那人是谁?” “哦,”我咬了一口煎饼,说起煎饼,我最喜欢吃的部分就是薄脆,但这个煎饼因为被捂在塑料袋里,薄脆已经软了,口感差了几分,我一边在心里下结论,一边回答,“是我一个客户。” “你们公司还让你们和客户谈恋爱?我记得你之前说合同上明文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吗?” “对啊,当然不允许,问题是我俩也没谈恋爱啊。” 我妈神色更严肃了,“我听小李说,你们在逛奢侈品珠宝店,他给你买了条项链,都送你东西了,这还不是谈恋爱呢?” 这个小李可真是一个显微镜男孩啊,观察的这么细致,怎么不写一篇小论文发出来?我没吭声,继续吃煎饼,她目光在我脖子上转了一圈,语重心长:“项链呢?小李说他送你的那条项链可不便宜,他回家查了一下价格,还把截图发给我了,六位数,我没说错吧?” 也不知道这句“我没说错吧”指的是哪一部分,如果说的是“项链六位数”,那肯定没说错,我昨天可是亲眼看见了价签,于是我点点头,“没错。” 我看她双手在沙发上摩挲了一下,还左右看了看,大概是想找抱枕砸过来,但我家沙发上从来不放抱枕。我接着补充了句,“您说的没错,您和小李都没说错。” 她坐到我旁边,我嗖的一下起身,弹到另一个单独沙发上。 “你这是……我我怎么把你教育成了这样!” 老钟曾说我妈的脾气比“一点就炸”还要爆,简直就是“无事自燃”的级别。所以此时她离暴跳如雷大概也就我一句话的距离了,我沉默着等她继续。 “你说你从小到大,我亏着你了吗?人家有的你有,人家没有的你还有,什么事都教管着你,所以就把你养成这副德行?为了钱,为了物质,连尊严都不要了?” 尽管屋里没人,但我妈说到后面的时候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天大的丢脸事,被人听见就再也没脸活了似的。 有些事情,不是出生在同一个年代、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是不会理解,可能就像我妈没法理解我为什么对“作风”这种事无动于衷一样,我也没法理解我妈超乎常人的道德洁癖。 “代沟”消除不了,但是只要双方中的一方试着去理解,站在“代沟”两端的人总还是能沟通的。 第13章 第 13 章 大多数时候,主动越过“代沟”的人都是我。 如果我和我妈不是母女,而是普通交情的同事,那我俩十有八九是不会成为朋友的。因为我们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思维方式,都可以说得上是大相径庭。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和同学去海边,穿了一条露单肩的长裙,我的朋友抓拍了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一只手别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另一只手拎着凉拖,拍照的人喊了我一声,于是我回头正好看向镜头。 那张照片被我一直珍藏着,因为我觉得无论是角度还是天气还是所有种种,那张照片上的我很漂亮,但是当我满心欢喜地把照片拍下来发给我妈,却得到了两句评价。 一句是关于裙子的,“这裙子多少钱?我给你钱是让你读书,不是让你买这买那。” 另一句是关于我的,“你打扮成这样还有心思读书吗?一个小姑娘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像什么样子?回国你能这么穿吗?”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给她发我的照片了,比单肩裙还暴露的裙子我也穿过,但她不会知道。 我虽然不能理解她令人匪夷所思的保守程度和道德洁癖,但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妈有一个比她年龄大很多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年轻的时候非常非常非常漂亮,漂亮到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黑白照片,被她年轻时朝气蓬勃摄人心魄的美震住,那种美穿过时光,像是有生命一样,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永远都忘不了。 大姨十八岁的时候我妈出生,当我妈长大记事,大姨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追求她的人天天都会出现在我姥姥家门口,我大姨是一个天性浪漫的姑娘,谈过两任男友。放在现在,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但那时已经超乎人们的容忍范围,风言风语不断传来,有人说我大姨作风有问题,水性杨花,有人说她早就不再纯洁,我妈就是她和某某生的孩子……后来我大姨移民去了大洋彼岸,和家里也只是逢年过节偶尔联系的关系。 在这样流言蜚语中长大的我妈,性格尖锐、要强,也格外重视名声,她和我爸只见过几面,就同意结婚,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丝毫破坏……但就是这样重视自己名声的她,却成了整个家族唯一一个离过婚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讽刺。 我妈的这段童年经历是我大姨告诉我的,单肩裙那件事情发生时,我正好住在她家,我在卧室哭了半宿,她轻轻敲了敲门,端着一杯牛奶,跟我说了这些尘封在时光中的事情。 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做父母,每个人也都是第一次做子女。还能怎么办呢?互相包容吧。只是这包容不可能是一分为二绝对公平的,总有一方要包容的多一些。很多时候,我愿意当包容更多的那一方,只是不断吸收负能量太耗费心神,所有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也有脾气,也会爆发。 我吃完煎饼,把包装袋扔到垃圾桶里。我妈还在喋喋不休,“你现在也吃饱喝足了,拿你的手机,给了人家小李打电话道歉。” “我不。” “你说什么?” “您听见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朝厨房走去,背对着她也不用看她的表情,我索性把想说的话全说了,“您这么着急,是因为钟阳要结婚了吧?我可真不知道该夸您‘男女平等’的思想深入骨髓,还是说您好胜心强到让人害怕,人家钟阳还是个男的,您就把我俩从小比到大。我真不敢想,如果我爸再婚生的是个女孩,您是不是连我们的头发丝都要比?” 我还是不解气,“您不是问我人家买给我的项链去哪了吗?那我告诉您,我转手就拿回去退了,退款七个工作日内就会到我卡上,我用这退款给您喜欢的小李买个礼物,当是赔罪,您觉得可以吗?” 我说完这番话后就回了房间,我把门轻轻关上,反锁,然后躺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床,旁边放了一个枕头,枕头下是一个镜框,镜框里放着的是我在海边的那张照片。 我把它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放在胸口,然后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哭累了,从床上爬起来,出去找水喝。 我妈已经走了,拎着她的行李箱,不知道她是去高铁站回了家,还是找了家宾馆,打算等我情绪稳定再回来。 从小到大我妈是不会哄我的,她觉得就让我随便哭,总不可能哭一辈子。 我煮了一包方便面,新年的第一天总得有些仪式感,我打算去逛商场,不能让自己一整天都沉浸在这种悲伤氛围中,于是打电话找辛辛。 辛辛不愧是我的难姐难妹,她举着手机小声跟我说,“好好,我真不应该嘲笑你相亲,相同的命运落到我的头上,江湖救急啊!” 问了才知道,她爸妈竟然给她一天之内安排了三场见面,她清晨已经面谈完一个人,是在老年人最爱的公园里,周围是晨练的大爷大妈,他们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最后人家男生告诉她,不好意思,性别不合。 我哈哈大笑,笑出一个鼻涕泡,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独居的单身女人就是有在家里不顾形象的权利,“真是可惜,我要是个男人现在分分钟跟你领证,拯救彼此,只可惜我也是个女的,我要是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比如冲到你相亲现场搂着你大喊‘这是我的女人’,你爸妈估计得当场把我打死。” “他们可能会先打死咱俩,然后也不活了。”辛辛小声说道。 “什么不活了,新年第一天说什么话呢这是,还不快呸呸呸!” 我听见辛辛妈妈的声音传来,辛辛无奈地呸了三声,然后跟我说,“拜托你告诉我,打电话来是叫我出去购物!” “我就是这个意思。” “太好了,半小时之后小区门口见。” 我俩住在同一个小区,约起来非常方便。 我收拾了一番,翻出最贵的包,穿上最贵的衣服,套上最贵的靴子,涂上最红的口红,喷上昨天刚买的香水,全副武装后心情好了起来。 最靠得住的还是金钱,靠自己工作得来的金钱。 第14章 第 14 章 我和辛辛的购物能力非常惊人,我俩去了很远的一家购物中心,她找了个理由翘掉剩下的两场相亲,和我吃喝玩乐了一整天,我俩又看了一部还不如不看的糟糕电影,在车里吐槽了一路,男主角摆着一副过时十年的总裁脸,女主角估计是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全程死鱼眼,我俩电影中途一度以为女主角演得是一位盲人。 我把辛辛送到她们单元门口,互道晚安,又开车回家,远远看见我家的灯亮着。 我回家,毫无意外地看见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来她是去宾馆待了一天,气消了就回来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她:“妈,您吃饭了吗?” “吃过了,”她显然也不想和我闹僵,释放出示好的信号,眼神扫了一眼我手里拎的大包小包,没话找话地问,“你逛商场去了?” “嗯,”我换鞋进家,把钥匙放在鞋柜上,把其中一个购物袋递给我妈,“给您买了一条围巾。” 她接过拆开,试了试随手放在一旁,“我明天回去,四号要去德国技术交流,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我目前没什么想买的,不过我要是想起来了到时候再发给您。” 我语调雀跃,脸上带着“太好啦代购可以帮我省笔银子”的开心,和我妈一起把母女关系恢复到融洽。 我妈神色严肃,不过因为“严肃”就是她最“轻松”的表情,所以我早就习惯,她看着我,“好好,看你对这件事情反应这么激烈,那妈妈退一步,不逼你,至于你跟小李怎么说清楚,又或者你和其他人的关系如何处理,这些也都是一个成年人能处理的事情,你要是愿意,我就当你的顾问,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把空间留给你。” 我简直是要怀疑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人给我妈洗脑了,我仔细观察着我妈的表情,明白过来,这段话绝对不是她母爱爆发后的心灵独白,也绝对不是她对于最近频繁干涉我私生活的总结陈词。她是在铺垫,在暗示,想让我借着她的这番话把“隐瞒”过的事情告诉她。 我拎着购物袋回卧室,假装没有领悟到她的深意,“晚安。” 我们公司元旦放一周的假,熬过我妈这道坎,剩下的假期生活变得优哉游哉,原本我是打算在家躺着度过这五天,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在开工前一天,公司值班的前台小哥打电话叫我回去,“好好姐,有客户预约,其他人都满了,安排给您可以吗?” 他说的婉转,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位普通客户,其他专门接待普通客户的咨询师时段已经满了,于是安排给我,因为我比吉利哥好说话。 “好吧。” “那您今天下午得来公司一趟,客户预约了下午。我已经把信息发您邮箱了,您看一下。” 仿佛是怕我反悔,前天小哥立刻找了个借口结束通话。我打开邮箱刷新,邮件果然已经到了。 这次的客户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其实我还是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竟然舍得花一大笔银子来我们公司,而且她还年轻完全不需要着急,应当不属于“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的人群,而且根据她自己填的需求表,她也不需要什么情感咨询。 不过我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下午准时到了办公室。 除了值班的员工,办公室里真正有任务在身的只有我,和几个同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几句,前台小哥就把女孩领进来了。 我们到了会客厅,女孩第一句话差没点把我气死。 “阿姨,我看你们公司官网上说你是明星员工,但你价格也不高么,你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没有借个机会给自己找一个金龟婿?” 我先是被她对我的称呼震惊,又被她对我工作性质的描述吓到,我错愕地看向她,发现她没有在开玩笑。女孩目光倨傲地扫过会客厅,在看见祖马龙熏香的时候眼前一亮,“那个一会儿能给我吗?我看也快没了,而且你们公司那么有钱,我也给过钱了,我妈说顾客就是上帝。我和别人合租,那人不讲卫生,味道太重。” 这个熏香是这个房间最便宜的东西,但她却这副如获至宝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她为了什么来我们公司了,十有八九又是一个想靠婚姻改变命运的可怜女孩。 “龚小姐,请坐。” 她大大咧咧地坐下,“我听刚才那个帅哥说,你是专门接待VIP客户的,今天为什么接待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有潜力?” 我保持微笑:“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 “别遮遮掩掩的了,咱们就把话挑明吧,我就是想嫁个有钱人,至于年龄身高这些我都不在乎,你要是有这方面的客户就介绍给我,等我们结婚了,可以再按照合同分你些提成。” 我开始怀疑前台小哥是不是和我有仇,这不是我的业务,为什么会分给我?在找前台算账前,我打算先跟这位神仙姑娘核实一下,“我想跟您确认一下,您是需要我们帮您安排相亲对象是吗?” 她点头,“对啊,不过跟我签合同的人说你们这里也提供礼仪培训、心理辅导什么的,我签的是这种合同。” 好吧,是我错怪前台小哥了,他没安排错人,“那我先跟您对一下基本信息,您是今年刚毕业对吧?” “对。” “您这个学校……” “是个专科,但我同学好多个都是清华北大没考上,调剂到我们学校的,所以我学历上绝对是个优势。” 这样的自信真是难得,我打算用一双善于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审视这个姑娘,所以我捧场地点头,继续我的问题,我仔细看着前台发给我的客户自填表格,数清楚了她写的零,才开口,“您的理想对象是,年收入税后现金达到两百万?” 她皱着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标准定的太低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妈说先找找看,别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太高,你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面,我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我妈说要是嫁不出去就让我先工作,可是我觉得工作了的女孩就沾染世俗气,书卷气就会没了,也就没什么竞争优势了。” 这位仙女,您面前坐着的就是一位工作了的“阿姨”,您觉得在我面前这么说话真的好吗? 我内心在疯狂吐槽,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槽点,我实在是怕自己真的把这些话说出口,于是打开笔记本在文档上敲着字,借以转移注意力,其实我就是给她在礼仪培训班上报了名。 “阿姨,”她又喊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结婚了吗?我妈说就跟去做近视眼手术室如果发现医生戴着眼镜就别做了一样,如果这家婚介中心的人都没结婚,那证明你们不行,我是要申请退款的,你们这么大的公司,不会不给退吧。” “退款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其实现在就能给您在线申请退款。”我低头看电脑,真的很想给她申请退款解约。 “那你老公每个月开多少钱?你怎么还要在外面工作啊?” 仙女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对她问题的默认,已经开始聊进一步的问题了,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生孩子了吗?我妈说人结婚就得赶紧生孩子,这样才能把老公的心绑住,其实啊,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么要强有什么用?” “您方便告诉我您母亲的年龄吗?” “我妈啊,七五后,怎么了?” “您今天没和您母亲一起来?”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但我爸说家里没水了,让我妈在家烧点水,耽误了一下她就没来。但她已经把你们这种公司那些欺客的小伎俩都告诉我了,所以你们别想着做些什么手脚。” 绝了,无敌了,真是完美一家人,我脸上挂着微笑,内心在咆哮。 丈夫因为不会烧水而让妻子留在家照顾,女儿在母亲的教育下一心想要飞入豪门直接抵达人生巅峰,而我们公司,就是这家人眼里的梯子,还是一架时刻想着翻身用客户当垫脚石的梯子。 这个社会这么阳光,这家人到底是从哪见到了这么多阴暗面? 第15章 第 15 章 “出钱的就是大爷”,我在心里自我开导,合上笔记本看向心比天高的龚小姐,“是这样,我们公司前台可能也跟您说了,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了解一下基本信息,您递交的表格里已经填写的非常详细了,所以我这边对您没什么进一步的问题了,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想了解关于我的?” “有啊,你结婚了吗到底?” 她蜷起腿,直接把鞋踩在沙发上。 “抱歉,是我没说清楚,是除了这些个人隐私之外的问题,比如您对我的专业性或者履历有什么疑问吗?”我耐着性子,认真解释道。 “大家都是女人,就那么点破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说拉倒,我还不想听呢,你们这个咨询能不能换人?我对你的服务态度很不满意,我要投诉。” “投诉有两种渠道,一是跟刚刚带您进来的前台工作人员联系,二是用您的邮箱登录我们公司网站,登陆之后您就能看见投诉渠道,进入之后就可以直接填写投诉内容了,”我耐心地讲解完,“那么,就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吧。” 我直接开门离开,回到工位给前台打电话,“客户要换人咨询,你处理一下。” 等前台把这位仙女领走,我打电话找来值班的保洁阿姨,我带着她走到会客室,指着刚刚被仙女踩了两个鞋印的沙发,“您看看那个鞋印还能擦干净吗?刚才那位大小姐直接用鞋踩上去,您试试,要是处理不掉就帮我填一份申请,我让老大再订一个。”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辛辛,辛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应该把她介绍给跟你相亲的那个奇葩,你说说,为什么奇葩男女都只能碰见正常人呢?要是奇葩男女能直接遇见彼此,然后坠入爱河不要去祸害人间,这世界该美好成什么样啊!” “你说的太有道理了,我当时真的很想把他俩介绍到一起,我现在正好要去超市,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不用了,我爸妈这两天在家,我从来没见过我家冰箱这么满过,我都怕东西堆得太多然后半夜把冰箱门给顶开。” “那行,明天公司见,我进超市了。” 我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回家之后就收到了老大的邮件,她问我客户投诉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给自己煮了包泡面,一边构思一个声泪俱下的故事版本,看能不能打动老大从而保住我的奖金。 作为一位当代女性,你失去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失去工作。 第二天,我乖乖地给仙女道了歉,发挥出我最好的销售水平为她介绍了我们公司的明星员工吉利,并且表示如果她想要转合约,我可以帮她免费更改一次,要是换做寻常客户,这项服务要收手续费的。 吉利哥相貌英俊,仙女在公司首页上看见他第一眼就同意了。 我很开心,吉利哥很郁闷,我当然没说是我鼓动仙女要求换人,但是毕竟有点心虚,于是我打算请他吃午饭。 我俩到公司附近的一家川菜馆,点了一桌各种辣的菜,然后边吃边擤鼻子,最后酒足饭饱,我把付完款的手机页面展示给服务生,“付好了。” 我们没喝酒,而是喝了一堆碳酸饮料,据说是因为我是这家餐厅今天第八十八为付款的客户,所以免费获得两瓶可乐。我俩一人抱着一瓶,冻得哆哆嗦嗦地朝公司小跑回去,天空阴沉沉的,据说今天有冰雹。 我上午刚结束一场会面,下午又是一段空档期,于是我开始修改我的年度总结,老板说我写的非常不错,要把它当成新员工入职的培训教材,让我再润色润色。我无聊地改了改标点符号,把“的地得”的用法精确了一下,又分了分段,精心设计了一个能唬住新员工的目录,赶在下班之前把文档发给老板。 发完文档之后,我开始下班倒计时,等着时钟跳到那个点我就立刻刷卡走人。就在我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愣神的时候,我手机忽然响了,我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高先生。 我忽然想起来叫了他这么长时间的高先生,连他本名都忘了,于是我重新登入我的工号,输入密码获得权限,调出他的档案,我看见他的名字,然后一愣,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高亦楫,高……级?” 这名字,还挺高级……只是……音调一拐,这种高级感就会消失,甚至还会变得很猥琐。 我听见电话里传来一声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把电话接通了。很久以后,高亦楫跟我说,他以为我一直喊他高先生是察觉出他名字的古怪。 但此时的我只觉得尴尬的要命,直呼客户大名的行为实在是太不礼貌,所以我费力地在结尾加上“先生”两个字,勉强也算是给自己圆个场,只不过听上去就是“高级先生”。 “钟小姐,”他跟我打招呼,“有个好消息通知你……” 他一说到“好消息”我已经能猜出个大概,脱口而出,“咱俩中奖了?” 那天在商场填个人信息的时候,我填了自己的名字和他的电话,我只是这么提议,高先生就同意了,也没要我解释这个奇怪行为有什么意义。这是我“能不用真名就不用真名”的隐私意识作祟,我总觉得这些商场在收集完顾客的个人信息后就会转手卖给什么奇奇怪怪的公司,所以无论是快递或者任何不需要身份认证的地方,我总是化名“于浩”。不过那天在商场,我写的是真名,因为存了“万一中奖人家打电话给他报出于浩他再说不认识挂断然后错失一个亿”的复杂心理。至于为什么留我的名字他的电话,而不是他的名字我的电话,这就完全是我的临场发挥,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我说完“咱们中奖了”这句话,电话那端的高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刚结束完咨询回到座位上喝水休息的吉利哥“哧溜”一下就滑到我旁边,用集惊、喜、愁这三种情绪的目光看着我,张了张嘴,碍于我在打电话,于是闭了嘴,示意我先以电话为重。 我一脑门子疑问,听电话那边的高先生“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咱们中奖了。” “那简直太好了!我今天简直是运气爆棚,中午出去吃饭都能中两瓶可乐,现在这会儿又中了个大的,看来我下半辈子吃喝都不用愁了!”我半开玩笑道。 我脑补了一下未来的美好生活,虽然不知道商场宣传中的“惊喜奖品”到底是什么,但哪怕给我个两百元代金券我都很开心了,只要上面别印着“超市除外”。我说话的时候,余光瞄见吉利哥的神色更复杂了。不过可以理解,要是我忽然看淡金钱不再把工作排满,他的工作量就要随之增加,所以他的愁也不是瞎担心。 “钟小姐下班了吗?不如我去接你,一起去兑奖?”高先生提议。 “下班了下班了,”我忙不迭地应道,“那就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第16章 第 16 章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吉利哥就一直用变幻莫测的目光看着我,时而困惑,时而八卦,时而惊恐,时而若有所思……他几次张嘴想要打断我说话,但都用意志力强行憋了回去,这让我也一头雾水。 挂了电话,我看向吉利哥,“怎么了?你怎么这副表情?” 他的目光还落在我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上,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我,最后又看回已经黑了的屏幕。 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伸出一只手指,隔空点着我的屏幕,“男的?” 我点头。 “你客户?” 继续点头。 “唉……“吉利哥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几秒,又问,“多长时间了?” 多长时间?我想了想,距离第一次和高先生面谈似乎过去一段时间,不过吉利哥今天很反常,难道他想把这个客户重新要回去? “有几周了吧?”我犹豫着说道。 听完我的话,吉利哥的表情已经不能说是复杂了,简直就是凝重。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张张嘴,又闭上,扭头看向别处,又扭回来看着我,搞得我云里雾里,他就算是反悔了想重新接这个客户也不是不行,我和客户协商一下也是可以解决,不至于让他愁苦成这样……难道是……难道是我又被投诉了? 我心道不妙,短期内被频繁投诉绝对会影响我的业绩考核,仙女对我的投诉好不容易才压下去,要是再加上高先生也投诉,那我妥妥要成为“节假日前后心浮气躁、心思不在工作上”的反面典型,是会被老大在全公司集体大会上拎出来批评教育的。更伤筋动骨的是年终奖至少会被老大无情地打七折。 我承担不起这种伤自尊又伤钱包的可能后果,只好继续追问,“怎么了?你说话啊,可别吓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和我拉近了些距离,“他到底是谁?你跟哥说,哥帮你保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要替我保密,这不是什么秘密啊?!而且如果真的是有人投诉我,那我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我内心全是问号,逻辑链因为吉利哥的这句话“咔哒”一声崩裂,我白了他一眼,“就是你转给我的高先生,让你欠我一个月早餐以及咖啡的那位客户……” 我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他接收到这么多信息,果然想起来这位给我打电话的客户是谁,他一拍大腿,挑高了眉毛,“什么?就是那个‘婚富男’?” “婚富男”是吉利哥给高先生起的外号,就是字面意思,靠结婚发家致富的男人。 我点头,机械地重复他的话,“对,就是‘婚富男’。” “好好,”他放下水杯,语重心长,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这副即将开始谆谆教诲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妈,我虎躯一震,听他继续,他的语音语调像极了劝无知少女改邪归正的年长班主任―― “你听哥一句劝,这样的男人还是不要招惹,咱们先不说合同上白纸黑字约束着咱们和客户的关系,咱就光说说婚富男这人的人品,嗯?你说说他有人品吗?当然是没有!你跟他去,这不是明摆着捞不到好处还会被坑一笔吗?好好,听哥的,别犯傻……” 我更疑惑了,我不记得我把跟着高先生去逛街然后写了个愿望清单的事情告诉过吉利哥啊?难道我说了,但是给忘了?这也有可能。但是…… 高先生虽然是靠婚姻完成了财富积累,但也不至于这么锱铢必较?难道要跟我抢商场的惊喜奖品?不过就算他跟我抢,其实我也不吃亏,毕竟那抽奖机会还是拜他高额消费所得,难道这其中还掺着什么我没悟出来的玄机? 我十分不解地看着吉利哥,等着听他聪明绝世的分析,他也没卖关子,显然我刚刚困惑茫然的表情坐实了他的猜测,他继续说道,语气更加语重心长,“婚富男段位那么高,你在他面前,就跟一朵小白花似的,哪能跟他比?这件事你要是不好意思跟你妈说,你去你嫂子那里,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让她陪你去……” “哎等一下……”我出言打断他的话,听到这里,我终于察觉出是哪里不对劲了。吉利哥的老婆是市医院妇产科的医生,好端端的为啥让我去妇产科?我看着他,脑海里回想哪个环节出现了歧义,想到最开始我跟高先生说的话…… 我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看向吉利哥,“你不会是……不会是以为我怀孕了?” 他回以一个“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我捶了他一拳,“你的思想太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此时的表情我太熟悉不过,这就是我俩面对客户时的标准表情――“居委会知心大哥或者大姐劝客户卸下心防尽情倾诉”的表情。 我及时制止他,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吉利哥听完沉默了半晌,幽幽道:“原来是这样,但遥想当年,我家崽还是一受精卵的时候,你嫂子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咱们中奖啦’……跟你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停了停,把我刚才给他的白眼还给我,回复了平时牙尖嘴利的样子,“谁知道你是真中奖,不过你到底是中了什么奖,开心成这样?以现在的物价水平,看你刚才高兴那样,至少一千万?” 我使劲推了他一把,他滑回自己的工位,还不忘追问,“还要多?一千五百万?” “等我辞职而你工作量飙升的那天,你就知道我到底中了多少。” 我起身收拾准备打卡下班,等我系好围巾穿好羽绒服,高先生的短信进来,“马上到,别急,一楼见。” 写字楼前有一处临时停车位,看来他是要停在那里,但那里可是整栋写字楼的八卦台风眼,我得赶在有人目击前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拎着包离开工位去门口打卡,我跟吉利哥说道:“拜拜,明天见。” 第17章 第 17 章 等我出了写字楼的旋转门,高先生的车已经等在那里,我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顺便跟他打招呼,“高先生。” “钟小姐。”他跟我微笑,发动车子,转着方向盘,从写字楼前的环岛离开。 一时无话,我开始在脑海中搜刮话题来打破沉默。 “不知道会是什么奖品?”我自问自答,“最好是无门槛代金券。” “肯定是。”他点头。 “等等……不会吧,可别告诉我……” 他这么笃定的样子让我想起来一种可能,有何渊那次做铺垫,我猜高先生不会下一句就说商场其实是他家的? 拜托,这又不是什么狗血偶像剧,不用这样处处是惊喜吧?我求证似的看向高先生,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带着神秘的微笑,没回答。 没回答就是默认了?我看着他,心里的喜悦没刚才那么强烈,我知道这样矫情,但这种感觉就像是作弊一样,不是太爽,更何况如果照这个形式发展下去,这位高先生摆明了就是要追我,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这是一种微妙的感情,像是病人爱上医生,其实那不是爱,而是一种短暂的依赖。我于是陷入了沉思,思考了一路如何委婉地表达我不是一个会和客户发展感情的人…… 事实证明我完全是多虑了。高先生在车上说的那句“肯定是”绝对、完全是为了给我捧场,而他随后的神秘微笑大概表达的是“我也不知道”或者“等等看有惊喜”的意思。 这商场肯定也不是他的,就算退一万步说,如果这商场是他的,那他也绝对不会是想要追我,不仅不是想要追我,还可能是在嘲讽我。 所以我猜这商场肯定也和他没啥关系。 尽管这样一来,我又可以矫情做作地把这次中奖归于我最近无敌好的运气,可是我这运气要是再好一点……就好了。 我盯着眼前的这份奖品,陷入深深的思考――这份奖品,可以说是非常沉重,字面意义上的沉重,又沉又重,我从小到大还没有收过这么壮观的礼物。 别说我俩了,估计得再叫来十个人,才能把这奖领回去。 这奖品被放在商场一层大厅中间最最醒目位置,吸引着无数过路顾客们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有人看向我们这里,窃窃私语…… 我用胳膊碰了碰同样面露僵硬笑容的高先生,“这些礼物我不要了,交给您全权处理。” 高先生看我,笑得含蓄,“不了不了,这能得奖主要靠钟小姐亲手书写的那张清单,我怎么好意思抢功。” 商场的一位工作人员看着我俩互相谦让,谁都没有想要领奖的意思,忍不住提醒我们,“先生,女士,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们经理说这礼物最好您们,呃……今天能都带走。” 他看了看势单力薄的我俩,又看了看礼物,觉得让我们现在全拿走也不现实,想了想又宽限了几天,“如果实在拿不了,分几次拿……也行。” 周围经过的顾客们虽然会对我们这里指指点点,但只要和我们目光接触,无人不是面露善意的微笑,一瞬间这个世界变得美好得不真实,人们看着我俩的目光中没有嫉妒,全是祝福…… 我们面前堆着的是整整五百本书。 五百本纸质书。 这些书的后面有一个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写着商场的宣传标语,“CH和XX首度合作,为幸运顾客送上XX榜单公认‘人生必读五百本书’“。 CH是这家商场的名字,XX则是一个精英、文青和普通吃瓜群众互相碰撞智慧的网站。 我看着这些书,搬?可是怎么搬?叫个搬家公司来? 不搬?工作人员可能不太会同意,书放在这里占地且耗费人力。 我和高先生交换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眼神,我摸着其中一摞书,这些书大概十个为一组,用塑料绳结结实实地捆着,整齐地摞在地上。我感觉像是回到学生时代,我俩像两个倒霉的课代表,被派去给全班领新书。 我试着提出一个可行的建议,“要不咱们把书寄存在二层的那家书店?” 商场二层有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店,我本来是想说“卖给书店”,但考虑到还有工作人员在场,我觉得这样毫不掩饰地表达我对金钱的渴求又有些不好,所以说了“寄存”。 没想到工作人员先摇了摇头,脸上有些为难,“我觉得可能他们不会愿意……因为这书就是我们从他家买的,早晨他们的人才和我们一起把书搬到一楼来。” 我和高先生又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苦涩。 所以这商场到底是为什么非得把五百本书当奖品?送点代金券不好吗?就算非要和网站合作植入广告,那送点别的也行啊,比如电影观影券,或者网站会员兑换码……这些奖品对于中奖者来说实惠,对商场来说成本也更低啊。随便准备点啥礼物不比准备五百本书便宜? 我又看了高先生一眼,再度否决了之前关于他是这家商场持有者的猜想,最好他也别是管理层,因为我深深怀疑批准这种策划的人要么完全就是在瞎搞,要么就是被竞争对手收买了…… 就算商场能借我们推车把书拉走,等回家卸货的时候我也得自己拎。我估摸着自己的臂力,试图单手拎起十本书,如果我能拎得动,这样一趟我可以运二十本,两趟运四十本……多少趟才能运完五百本? 天荒地老…… 我在内心哀嚎,苍天哪,这都是什么事,哪怕给我几张有门槛代金券我也认了。我试了试,十本书比我想象的还要重,我两只手一起才勉强提溜起来,我放下书,看着高先生,再度提议,“咱们叫个搬家公司来吧?” 他也试了试十本书的重量,只不过他随手一拎,正好选中精装哲学文史类巨著,我看着他都担心他衬衣袖扣会崩掉。 他放下书,点点头,掏出手机叫来了一家搬家公司。 第18章 第 18 章 搬家公司的工人们很快来了,看见这些书也乐,几个壮汉用推车运了四五趟,才把这些书装到货车里,司机问我们,“收货地址?” 高先生看着我,我举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可别放我家,我家装不下。” 他无奈,报上了一个地址,从路名判断,就是那天他司机带我去的地方。我想起来我看见的那一整面墙的藏书,觉得这个地点靠谱,至少不用担心这些书没地放。 我们比搬家公司先到。这是我第二次踏入这个地方,不过这次别说是高先生的家人了,就连家政人员我一个也都没看见。 “今天天气不好,没让他们来。”看出了我的疑问,高先生主动解释道。 只是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家政人员?家人?还是都有? 我当然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万一这里是一片高先生的自留地,我这么说岂不是来砸场子。 我朝窗外看去,天空是昏黄的颜色,寒风呼啸,一片肃杀。大概是真的要下冰雹了,我打算等搬家公司的人把书送到,就启程回家。这里离我家有一段相当可观的距离,如果一会儿真的下起如天气预报中那般可怕的冰雹,那我能不能平安到家都难说。 我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屋里是明亮温暖的,我回头打量着那一整面墙的书,盘算着这些书加在一起有没有五百本。 高先生端来两杯热茶,递给我一杯,“天气可真糟。” 我点点头,随后他的手机想响了,我以为是搬家公司,正要起身去门口迎他们,就听见高先生喊了我一声,“不急。” 我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回座位。 高先生一直在接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缘故,他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偶尔应着几声,目光穿过玻璃窗看向遥远的某点。我低头假装沉浸在书中,随手翻了几页,听见他用略显不耐烦的口气说:“今晚很忙,不回去了。”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职业病使然,觉得打来这电话的人肯定是名女子,但至于是不是高太太,那就难说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打算说点什么来消除空气中的尴尬,想了半天只好没话找话,“高先生,您家藏书真多……” “哦这些啊,”他把手机放在一旁,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这些都是放出来装点门面的,我一本都没读过。” 他很坦然,很淡定,既没有“附庸风雅”被拆穿后的尴尬,也压根就不打算附庸风雅。 好在他没让话题冷在这里,继续说道:“我平时喜欢读的书都放在二楼,钟小姐要是感兴趣,咱们去看看?” 闲着也是闲着,我点头,“好。” 不过我跟着他刚走到旋转楼梯前,门口就传来货车特有的刹车声,“突突突”三声,像是结束了冬季长跑的倒霉学生。 我俩转而朝门口走去,在门铃被按响之前打开门,外面已经开始飘一种类似雪但又不是雪的颗粒,几位工人大约是着急返程,把书哐哐哐地从车里卸下来,扔在门口就不管了,“我们走了。” 我还来不及抗议,几位工人敏捷迅速地跳上了车,绝尘而去。 高先生绝对是极简派的坚定支持者,家里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之外什么都没有。原本整洁的大厅此时堆满了书,乱糟糟的,非常碍眼。 我想了想,高先生已经这么仗义地答应把书放在他家,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不礼貌,所以我试探性地问了句,“我帮您把书收到书架上?” 其实问这句话的时候,我预判他肯定会委婉地拒绝,一是天色不早,二是天气不好,于情于理他肯定不会让我留下来收拾书,没想到他听完点点头,“好。” 我俩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些书运到它们该出现的位置,一部分放在一层,另一部分搬到二层,这真的是一个体力活,尽管我俩中途休息去吃了晚饭,但忙到现在,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完了。我已经能感受到我额头散发出的热气,不过自己中的奖,哭着也得自己收尾。我们先是把一楼能放书的地方都摆满,然后挪到二层。 这里是他的卧室,卧室里的书架和楼下那一整面墙是连通的,我俩一开始放书的时候还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后来实在是累了,于是闷头只管把书放进书架,此时在我们身高所及范围内的书架也已经被摆满,高先生不知道从哪搬来一个梯子,打开支好,就要站上去把书放在高处,我抢先一步,“我来吧。” 如果重新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动机不纯的后果是惨烈的,我之所以提出站在梯子上放书,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之前不停地弯腰拿书让我腰酸背痛,所以我想站在梯子上偷个懒。 不知道是看穿我的想法,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高先生没和我抢,只是说了句“注意安全”,就弯腰拿起几本书,等我站稳后递给我。我不恐高,作为一个独立的当代女性,自然也没少爬高上低修家电,所以一开始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这个决策很是英明。 不过事情的变换总是让人始料未及,就在我觉得腰酸背痛有所缓解的时候,余光瞥见门口忽然跑来两团拖把一样的物体,身上挂着灰色的布条,速度之快,冲击力之猛,让我还来不及仔细观察,就感觉脚下的梯子被狠狠地一撞,我失去重心,脚下不稳,直直朝斜下方栽去。 我站在大概离地两米左右的高度,倒下去的时候本能地尖叫,然后重重地摔在高先生的床上。 他的床垫很软,我甚至能感觉自己被弹了几下,这是幸运的部分。不幸的是我虽然大半个身体都跌落在床上,但最重要的脑袋却磕在床的支架上,不严重,但也磕得不轻,我只能感觉到眼前一片发白,耳边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地叫唤,大脑里也是,全世界都在嗡鸣,我用手捂住后脑勺,我能感觉到有人影在我旁边,也知道高先生一直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也看不见…… 这种状态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等我眼睛恢复焦点的时候,看见了罪魁祸首。 两只拖把犬乖乖蹲在床边,此时看见我醒了,其中一只正要起身过来,被高先生喝了一声,“富贵!” 它又蹲了回去,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 我“哎呦”了一声,一只手肘撑着床,勉强起身,高先生连忙过来扶我,然后我感觉后脑勺忽然一冰,他用一个冰袋敷在上面,“疼吗?”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一个会让人相信感同身受的声音,似乎他比我还疼。我以一个半靠在他怀里的姿势,感受着他说这话时胸腔的震动,他在恳地道歉,然后问我,“钟小姐,能看清我吗?” 我轻微地扭了扭头,没感觉头晕或者恶心,看来不是脑震荡,随后我抬头看向高先生,他眉眼间全是关切,我甚至能看见他瞳孔中的我自己,于是我点点头,“没事儿,缓过来了。”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本来想叫医生来,但是觉得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比较保险。” “不用不用不用,我真没事。”为了证明我说的话,我站了起来,没想到刚才那只叫富贵的狗兴奋地起身朝我扑来,吓得我重新跌回床上。 高先生又喝住富贵,他拍了拍富贵的脑袋,又跟旁边那条非常乖的黑色大家伙说,“骠骑,乖,跟富贵到楼下去玩。” 骠骑矜持地起身,扭着屁股就朝门口走,富贵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我俩,也跟着走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高先生又道歉,他话音刚落,窗外忽然传来砰砰的声音,像是什么重物落地,我俩同时朝窗外看,原来是冰雹。 我俩不约而同地走到窗前,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目睹像鸡蛋一样大小的冰雹,它们从天空中砸到地上,似乎凝聚着愤怒,每一颗都带着要在地上砸出个坑的力度。 我看了眼时间,原来已经十点了。 “钟小姐要是不介意,客房里的东西都是新换的。” 高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坦然,没有丝毫旖旎的暗示,其实我要是扭捏反倒显得奇怪,我点头,“那就麻烦高先生了。” “跟我来。”他在前方带路。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我竟然留宿在了客户家。 第19章 第 19 章 我一直觉得在别人家留宿这件事,暧昧程度会随着房屋面积的增加而稀释。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放在高亦楫这里,暧昧程度约等于没有。 我昨晚跟着他到了这间客房,说是客房,其实和一间小型公寓也没什么区别,除了没有厨房,该有的都有。我俩道了晚安,关上门后我去浴室洗漱,倒头就睡着了。 我这人睡觉不挑床,所以一晚上睡得香甜。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时我还以为是在自己家,伸手就要习惯性地关上闹钟,再多睡几分钟。不过我翻了个身,手探到旁边枕头下方,没有摸到熟悉的相框触感时才想起来,这是高亦楫的家。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我家离公司不远,闹钟定的这个时间绰绰有余,可现在就算我能立刻出门,也是妥妥要迟到。 我火速给吉利哥拨了电话,他这个点要么开车堵在路上,要么挤在地铁里,总之肯定已经醒了。 吉利哥很快接通,听上去他今天开了车,我心道天助我也,吉利哥每次开车都会提前不少到公司,我一边单手把衣服从衣架上摘下来,一边开门见山,“江湖救急!帮我打卡!” 我身上的这件衣服非常容易皱,昨晚睡觉前我特意换了睡袍,把它挂了起来。 吉利哥笑得正中下怀,“嘿嘿,没问题,你怎么报答我?” “你上次不是还欠我早餐和咖啡吗?用那个抵了。” 公司员工每人有两张工卡,我和吉利哥偷偷地互相持有对方的备用卡,目的就是保住全勤奖。 “太没诚意了吧,”吉利哥开始讨价还价,“上次你把你那位仙女客户转给我的时候不就说把我欠你的抵消了吗?怎么这会儿还用这个抵消?” 他不说我差点忘了,形势紧迫,想了想,我开出条件,“那我请你半个月的咖啡?” “成交。”吉利哥同意,“一会儿公司见。” 挂了电话,我洗脸刷牙,然后叫车。叫车软件让我不要走开,耐心等待,我等了大概得有七八分钟,还是无人接单,大概是这里离市区远,也不常有人叫车,我等了又等,最后无奈地取消订单。 离开客房,我绕来绕去好不容易走到餐厅,厨房里有保姆忙碌的身影,但是没看见高亦楫。 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隔了几秒,他回复,“我马上下来,吃了早饭我送你回去。” 保姆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倒也没惊讶,“钟小姐早上好,”她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小点心,“想吃点什么?“ 以前我和辛辛讨论,早饭、午饭、晚饭到底哪顿饭信息量最大,得出的结论是早饭。因为两人一旦一起吃了早饭,就证明肯定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 没想到思想如此不纯洁的我竟然即将和高亦楫吃第二顿纯洁的早饭。现实啊,有时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琢磨…… 我看了看桌上的早餐,还没说吃什么,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高亦楫你……” “你”之后的话在对方看见我是戛然而止,何渊看着我,愣了几秒,又回头看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身后跟着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性,女士左手牵着一个小姑娘,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此时这四双眼睛全都落在我身上,更要命的是,我听见有保姆跟她打招呼,“高太太早。” 我真的想原地晕倒,但人在关键时刻还真是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我先是目测高太太周围有没有利器,比如花瓶、剪刀、抱枕之类抄起就能砸过来的东西,发现没有之后心里舒了一口气,再次感叹极简生活的妙处。 我并非做贼心虚,而是万一高太太在看见我时心生误解进而情绪失控,我不就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么?不过高太太的反应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和何渊对视了一眼,笑着说,“这就是那位钟小姐?” 我一定是摔坏了脑子,不然为什么觉得她的笑容似乎非常真诚,声音中也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讽刺挖苦,是我的道德观念跟不上时代?还是…… 不过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我觉得我非常有必要解释一句,“等一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所以说,电视剧里也不是完全瞎编,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说一些废话,可是除了这句话,我真想不出该怎么说。本来古怪的氛围因为我这句话而更加古怪起来,两个小孩本来已经移开目光东瞅瞅西望望,但听见我这句话他俩又好奇地看过来,何渊看着我的目光也别具深意,他似乎想暗示我什么,可是我就是接收不到他的暗示,他大概也看出我今天脑袋不是太灵光,于是又和高太太对视一眼,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是我们想的那样?” 什么?谁能来帮我解释一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明说的是中文,可是我怎么发现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如果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想的是哪样”,那我还能接着解释这个状况,我的大脑在高速复杂思考下彻底死机,我左看看右看看,高亦楫怎么还不出来! 高太太微笑不减,好像还带着什么别的意思,“小姑娘,别紧张。”然后她低头跟两个孩子说,“你们是不是忘了叫人?” 两个孩子齐刷刷地开口,“姐姐好。” 我的天哪,这真的是我人生中碰见的最诡异的事情,我冲何渊挤眉弄眼,只能寄希望于他给我点提示,可是他一副“放轻松”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就走过开绕过我,直奔桌上美食,“张妈,早饭都有些什么?” 我开始思考一个哲学问题,错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舅舅,你为什么站在楼梯上不下来,还有,这位是舅妈吗?” 等等,舅舅?我呆呆地看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高亦楫,这小孩管他叫舅舅的意思是……他和这女士不是夫妻? 他笑了,耸了耸肩,“我其实很早就想告诉你……” 可资料上明明写的是他的名字?我想我的疑问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所以不用我开口,他就解释了原委,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高太太在旁边加以补充,一顿早餐的时间,我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想要修复婚姻关系的是高太太。她在知道那位律师身份后就提出了解约,可是她丈夫却一心怀疑她图谋不轨,她有口难辩,只能和好友倾诉,她的好友好巧不巧就是李太太,李太太盛情推荐了吉利哥。高太太思考再三决定采纳好友建议,但她很快发现丈夫雇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无奈之下她只能让自己的弟弟代为咨询,不过在填写需求陈述表的时候,高亦楫发现如果他用高太太的视角描述这件事情,读上去非常非常诡异,所以只能换了个角度,把事情从高太太丈夫的角度描述一番。 表格递交到我们公司,吉利哥又阴差阳错地没接,把这客户转给了我,其实第一次见面之后高亦楫就觉得他代替姐姐来咨询的效果不尽如人意,不仅不如意,还有向歪里发展的架势,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看看再说。 “为什么?”我很诧异。 “因为你那时候说了一句话。” 高亦楫耐心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但在我追问到底是哪句话让他改变主意的时候,他却开始走矜持路线,笑而不语就是不肯告诉我。 第20章 第 20 章 我这个人是一个视金钱如生命的人,所以很不喜欢在工作之外“奉献”自己的专业知识,但总是碰见这种情况,上次何渊是这样,这次高太太也是。 昨夜的冰雹像是一场梦,今天的天气难得的好,保姆把两个孩子带到院子里玩。既然高亦楫把情况挑明了,我也不可能什么话都不说,于是象征性地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也都没帮得上您,我以为……” 我以为什么已经不用我明说了,所有人都清楚。 高太太理解地笑笑,“没关系。” “那您和您丈夫目前……” 我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她非常漂亮,这种漂亮是一种柔和舒展大气的漂亮,像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她是高亦楫的姐姐,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是怎么也猜不出她的年龄。 更不要说把她和“‘勾结’丈夫前妻儿子密谋财产“的邪恶女配角联系在一起。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曲折的误会,我在脑海中无边无际地猜测,听高太太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们打算离婚了。” 坐在我旁边的高亦楫安静地吃早餐,对自己姐姐的这个决定什么也没评价。倒是何渊率先表态支持,看得出来他和高家姐弟关系很好,何渊一副解气的样子,“就是,离就对了!他那前妻的儿子不就是在那个律所实习过吗,老头疑心病太重,当初追你的时候我就说他没安好心,你就是当时不听我的……” 他说着,突然转脸看我,“好好,你们公司不是还负责给人介绍对象吗?你手头目前有合适的资源没?适合咱姐这样优秀女性的。” 原来她和那个律师的谣言是这样来的啊……何渊的话解决了我的疑惑,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于是看向他,他虽然嘴上张罗着帮高亦楫的姐姐相亲,但表情明显另有深意,我把到嘴边的“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换成了另一句―― “我很久都不接触这个业务了,如果……如果高太太需要的话,我可以去问问同事。” 高太太并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回避这个话题,恰恰相反,她落落大方,点了点头,“那就麻烦钟小姐了,不过也不急,有合适的再说……目前我还是先解决离婚这件事,争取上半年内结束……哦对了钟小姐,不介意我也喊你‘好好’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答道,然后低头认真喝粥。 “那我呢?” 猝不及防,高亦楫也来凑热闹。 我看了他一眼,碍于高太太和何渊,客气地重复道:“不介意不介意。” “就是嘛,就连莎士比亚都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何渊补充发言,“大家都是好朋友,何必那么生分。” 高太太笑了,看着我,“好好,你听听,他这是提点我呢,你也别叫我高太太了,我叫高亦舟。” “舟舟姐。” 我适时改口,大家一时其乐融融。 何渊像是忽然想起他的来意,“差点忘了,我来找你有正事,”他看向高亦楫,“我昨天晚上把车停外面,忘了升车棚,今天早晨出门一看,我车内饰全毁了,你一会儿帮我看看还能要吗?要是能抢救就帮我抢救一下,这已经是今年我第二辆车了,再换我怕我妈把我的卡停了……” 新年的第一个月还没过,这位二世祖就已经换了两辆车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是比人和猪都要大。我低头默默喝粥,退出谈话。 “行,一会儿我和我助理说一声,你把车开过去。”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高亦楫的职业,我咬着小勺,一边喝粥,一边思考是问还是不问。 善解人意的舟舟姐看着高亦楫,开口:“你没给人家介绍过你的工作?” 高亦楫抬头,装模作样地用纸巾擦了擦手,“你好,我是一名汽车设计师。”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伸出手,我为了配合他,也只好放下手里的小匙,跟他握手。 “劳斯莱斯的幻影,还有库里南,听说过吧?”何渊说道。 我瞪大了眼睛,高亦楫难道如此深藏不露?我还没表达出自己的崇敬之情,就听见何渊接着说,“都不是他设计的。” 我破功笑了出来,高亦楫也笑,边笑边摇头,“惭愧惭愧。” “不过都是他校友设计的,那哥们比你大几届来着?” “好多届……”高亦楫看了他一眼,“你这听上去和他还挺熟?不过你别说,他确实被挖来国内了,你要是想还真能见到他。” “他在捷豹、沃尔沃还有福特都工作过,”何渊指了指高亦楫,“你要是买车可以让他帮你参谋。” 我点点头,低头继续喝粥。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高亦楫看了眼时间,“你俩先吃着,我送好好去上班。” 他起身,我也跟着起身,跟舟舟姐和何少爷告别后,我跟着他走到车库,捏在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我点开,是吉利哥发来的消息,“你不会是打算翘班?快点回来,老大出现了!” “我可能至少得一个小时才到,”我飞速回复,“老大要是问我,你就说我出去见客户了。” “你真见客户去了?不是假公济私?你妈不会又给你安排相亲了吧?上次跟小李谈崩了?” 看来没有我的工作日,吉利哥无聊得很,不过是几个小时没见,竟然砸过来这么多问题,我懒得一一回答,发了句“见面聊”就收起手机。高亦楫还是开他那辆小跑,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琢磨他如此钟情这辆车的原因,“这车是你设计的?” 高亦楫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好眼光,这是我工作以后参加设计的第一辆车,我家现在还留着我当时画的底盘部分的手稿,下次有机会拿给你看。” “好。” 虽然谁也不知道“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有没有“下次”。 第21章 第 21 章 事实证明,是有“下一次”的。 新年的第一个月,大概是我的客户们都沉浸在新年新气象中欢天喜地,又或是在筹备春节而脚不沾地,总之没人预约我这段时间的档期,我也乐得清闲,每天上班浑水摸鱼,下班准时打卡离开,这样的神仙日子上哪去找? 不过老板总是有一双发现摸鱼员工的眼睛,我们老大尽管醉心于甜蜜的爱情,但仍不忘兼顾公事,不知道她是怎么火眼金睛,发现我是公司里最悠闲的员工,又安排我去给公司的新员工做岗前培训。 我抗议,“他们不都培训完了吗?” 老大头也不抬,“这是二期培训,我可是把你包装成公司最具价值的老员工,你可别给我丢脸。” 被老大戴上高帽,我也不好把这顶帽子摘下来扔掉,只好更加努力地为公司奉献我所有的智慧。 临近月末,我妈从德国交流回国,单位给她特批了两周的假期。其实我很想给她们单位领导匿名写信,以我妈旺盛的精力,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假期来倒时差,这种假期唯一的意义就是让我妈多了两周“批评教育改造”我的时间。 我这几周并不好过,新员工培训比起接待客户来说要累很多,首先不仅是因为接待客户一次只接待一人,而且多数情况下也不需要我说话;其次,我是真的发现有些员工的脑回路和我不一样,当然,我也不是非得分出谁对谁错,而是有些人,唉,总之是非常奇怪,我因为员工培训的事情不仅私下跟吉利哥和辛辛疯狂吐槽,还默默用一个小号加入了“我的同事是SB”小组,每天不定时在组里散发负能量,收集陌生网友的关怀,顺便替同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网友加油鼓劲。 因为这个培训我名义上成了几个新员工的导师,这几人竟然光明正大、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地把大部分工作都推给了我。 比如,“好好姐,怎么查看这两个客户的兴趣爱好匹配度?我觉得这个软件测出来的不准,我刚刚把我和我男朋友输进去,发现出来的数据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用这个了,你来帮我吧。” 又比如“我出去拓展客户,好好姐你兼一下我的岗”,结果我下楼去买咖啡,此君正坐在咖啡店一角捧着手机玩游戏上分。 如果说这种工作上的事还属于我吐吐槽抱怨抱怨就能消化的程度,我妈的到来则给我水深火热的生活直接泼了一桶油。 我姥姥当年生了三个孩子,我妈年龄最小,我除了有一位貌若天仙移民国外的大姨,还有一位以“教育批评打压别人家孩子”为乐的二舅,更可怕的是,我二舅如此奇葩的人,竟然娶了一位志趣相投的妻子,这二位大仙具有能让所有小孩痛哭的魔力,偏偏他们一直生活在我活动范围内。 我小时候,这对无聊夫妻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散步到我家,对我的学习情况和精神面貌指点一二,然后再踱着步子回自己家。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丝毫不顾他们离开之后我家是怎样一副惨状――我妈骂我,我痛哭,最后我俩抱头痛哭。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上初一那年的暑假,一天晚上我和当时要好的几个女同学一起在家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当年非常流行的韩剧,男主非常帅,女主非常可爱,我和同学看得津津有味,我妈在书房忙工作的事。 然后我家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我的朋友们对我家这两个亲戚也有所耳闻,所有人都乖巧地喊了声“舅舅好、舅妈好”。 电视台正好在播广告,是一则化妆品的广告,女主角涂着非常漂亮的口红,我们的注意力重新被电视吸引,我和朋友们说,“等我长大也要买一只这样的口红……” 我们吃着冰棍闲聊着,他俩到书房去跟我妈说话,我妈也在忙,于是这两人就走了,我当时还松了一口气。 等电视剧播完,我送朋友们离开,再回家的时候发现这俩人不知道去哪溜达了一圈,又绕到了我家。 这下家里没了外人,他俩站在客厅,一唱一和,“钟与好,你这样的精神面貌以后考得上大学吗?小小年纪就知道臭美,还买口红?这是你这年龄的人该说的话该想的事吗?” “你家可真是本末倒置,你不在书房好好学习,反而你妈在书房里待着,我和你舅舅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你家书房灯亮着,我还跟你舅说‘好好这孩子真刻苦,有几分知耻后勇的劲头’,没想到弄来弄去,原来在书房学习的是你妈,你倒是和你朋友在这里看这些没用的电视剧,这能让你学到什么?还吃冰棍呢,以后你家孩子能不能看得起电视还是个问题。” 只能说我当时年龄太小,所有的大人在当时的我的眼里都是权威不可挑战的,所以我站在那里,傻傻地听他们挑出我所有的缺点,把我描述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不值得爱的废物。 我不知道我舅妈口中“知耻后勇”的“耻”究竟指的是什么,没人告诉我。我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随着我渐渐长大,我才知道成年人的一言不发有时候并不代表赞同,可那时候的我不知道,我站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像是一个被放弃了的孩子,我妈站在书房和客厅之间的走廊转角,沉默着听他们训斥嘲讽我。 最后这对夫妻说痛快了,以“我们都是为你好”为结束语,终于离开了我家。 他们离开很久,我还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多么希望我妈能说一句话来安慰我,哪怕不说话,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也足够温暖我。 可是她没有,她说,“电视看也看够了,冰棍吃也吃够了,还愣着干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人家也是为你好,他们怎么不去说别人呢?” 从那以后这对夫妻成了我的梦魇,每当我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晚上做梦,总会出现他们那张对我肆意点评冷嘲热讽的脸。 回国之后我特意到了这座城市,正好可以避开他们。但他们深以为傲的女儿由于工作原因,今年正好调了过来,他们热切地邀请我和我妈一起聚聚,美其名曰巩固亲情,其实主要是为了打探我的生活。 我不是在用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们,而是他们确确实实就是这样的人。我当年在大姨家短暂寄宿的日子里曾经听见过他们给大姨打电话,电话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其中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旁敲侧击我的生活,问我谈恋爱了吗,还学习吗,思想是不是已经松了,别人说英语我能听得懂吗…… 这些问题都被大姨不着痕迹地搪塞过去,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和大姨一家人烤饼干,所有人手上都或多或少沾着黄油和面粉,所以电话用的是免提。 结束通话后,我尴尬的要命,我的那位混血姐姐说了句话,“这两人简直就是住在海边的美国人。” “住在海边管的宽”是我教她的中文,而那会儿都在说美国是世界警察,哪都要管。她也知道这个梗,于是把两个段子连在了一起。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得善良成什么样,才能用一颗柔软的满溢着亲情的心对待这对夫妇? 所以我讨厌他们。 第22章 第 22 章 我这个人向来记仇,也无意以德报怨,如果这对夫妇只邀请我一个人去吃饭,我是怎么也不会去参加的,但这个时机非常之巧,我妈正好在我家住着,他们这一邀请,我妈也不会让我拒绝。 他们请客,把饭局定在一家非常高级的餐厅,我妈听完之后客气了几句,舅妈神采飞扬地说,“小虹,你是不知道,我们女婿挣得多着呢,这点钱他还负担得起。”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等我妈挂了电话,我问她,“您说您净干这种事,她正愁没处炫耀,您这么一客套这不是把舞台灯光全给她准备好了么,得了吧,我看这话就已经是晚上吃饭的预告了,您就等着好好听他们吹捧自己然后再贬低您女儿吧。” 其实说完这句话我也后悔了,就像我妈给舅妈搭了个舞台让她发挥一样,我这句话也有漏洞。 果然,我妈把刚刚受得气全撒到我身上,“你一天到晚总觉得别人贬低你,打铁还需自身硬,要是你自己没问题,自己不心虚,别人想贬低你也找不到地方贬低。”她最后得出结论,只是说的隐晦,“还是你自己有问题。” 你看看,这就是当代单身女子的悲哀,无论你自己多优秀多努力多无可挑剔,好像只要婚姻状况这一项没变成已婚,别人就永远保留点评你的权利。 可是结了婚,就真的幸福吗? 没人关心。 我和高亦楫的“下一次”,就是发生在这样混乱的背景下。 我的心情和我的电脑桌面一样混乱,但我打算快刀斩乱麻,删掉鸡肋的文件夹,和新员工明确公司纪律,提前下班回家武装自己。 还好有很多东西不会离开我,比如我努力工作换来的存款,存款为我带来的奢侈品,以及尽管内心破口大骂但表面依然温柔的程式化表情。 我开着我那辆中等价格的车,带着我妈踩点到了餐厅门口。我故意找了一个离餐厅入口很远的车位,因为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但该面对的总会面对,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舅妈对面,在一场家人久别重逢的聚会里扮演着“被关怀者”的角色。 “好好,身材保持的真不错,”舅妈用她越发尖刻的目光扫视着我,“听小虹说,你在一家民企工作?是什么样的民企?” 看来无论是对小李,还是对舅妈,我妈都用“民企”概括我的职业,为什么不能坦白一些告诉他们我在婚介所工作? 我点头微笑,“是一家规模还在不断扩大的民企。” 不就是打太极么,我可以说一晚上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话。 “收入呢?” “养活我自己够了。” “一个人生活就是好啊,不像你姐姐,现在正在给孩子看学区房,我和你舅舅这几天也没闲着,一直帮她看房,太旧了的房子他们又看不上,哎呀,你可能不关注这些,你姐姐说了,面积怎么着也得一百五以上,不然根本不是人住的。”她谦虚地用手在空中一挥,“哎,怎么还不上菜?” 因为这对夫妻的关系,我和这个姐姐的关系也不是很近,我们尴尬地点点头,她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她妈,“您怎么跟查户口一样,聊点别的吧。” 但话题绕来绕去,总归绕不过我,随着时间的推移,刚开始的表面客气渐渐消失,可能在他们看来是氛围这才热络起来,可是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孤零零地站在那盏灯下,听他们以为我好的名义横加指摘。 “咱们都是一家人,舅妈也就不把你当外人了,说实话,你现在年龄也不小,更何况……你家这种条件,现在单亲家庭的女孩很多家庭都是不愿意娶回家的,比如你姐夫他们家吧,你姐第一次上门的时候,他公公婆婆就说了,他们那样的家庭是不接受单亲家庭女孩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姐和姐夫脸上都挂着让我琢磨不出意思的笑,似乎是得意,又似乎是等着看好戏,总之我只能想到一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哪样的家庭啊?”我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被我妈用胳膊肘警告地捅了一下,我闭了嘴。 今天这架势看来是舅妈主动询问,舅舅在旁辅助,他俩的女儿女婿免费看戏,而我妈的作用就是维持表面和平。 好吧,既然没法翻脸,那我保持沉默总可以了吧。 我低头不说话,盯着盘子里的沙拉,但遗憾的是我没法戴上耳机,所以还是能听见她的声音,“而且你现在的情况吧,高不成低不就的,当时你要出国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不然我和你舅是绝对要帮你出出主意,我俩都觉得你当时就应该留下国内,说不定还能碰上合适的……现在可好,钱浪费了不少,自己的事也耽误了……” 我沉默,她继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结过婚的男人更懂爱情……”她难得的干笑了两声,“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前两年妻子去世,哦你别误会,他年龄不大,跟你差不多,现孩子刚满三岁,他人很不错,收入啊、长相啊,家教什么的都很好,他的择偶条件不是太高……” “您是想让我帮着他在婚介网站上登记吗?不过按他的年龄,要是这点上网能力都没有,我非常怀疑他这个人的智商啊……不过也关系,可能他所有的运气都用在遇见您身上了吧,您直接帮他登记不就好了吗?” 场面一僵,说到这里,反正这顿饭吃和不吃也没什么区别,我起身拿着手机,“不好意思,我去一趟洗手间。” 我捏着手机,满肚子委屈没人能倾诉,我本来想给老钟打电话,可是这个时间,老钟可能正在外面遛弯,我又想给辛辛打电话,可是牵扯到这么多家庭内部恩怨,解释起来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的,吉利哥倒是对我家这些破事有所耳闻,但我尽量不和他有什么工作之外的联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在脑海中想着还有什么朋友能接收我此时的负面情绪,转了个弯走到洗手间门口,正好和一个人擦肩而过,我俩都停住了脚步,同时回头,他惊讶道,“好好,这么巧?” 我看着高亦楫,心道天助我也,每次我尴尬的时候都会碰见他,这简直是缘分呐! “高总,”我退了两步到他面前,心里盘算着一个狗血但解气的主意,“你……有空吗?” 第23章 第 23 章 等我挽着高亦楫出现在饭桌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放下了餐具朝我们看来,我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羞涩腼腆地立刻抽回手,语焉不详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我短暂停了几秒,吊足他们胃口后才说:“朋友。” 高亦楫非常配合我,我听见他无奈而包容地叹了口气,和大家打招呼,“唉,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肯给我改个称呼……大家好,我叫高亦楫,是好好的……朋友。” 他伸手,风度翩翩地和所有人握手,然后像是附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但其实在座的人都能听见,“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亲密得几乎是在撒娇。 我当然不会让他因为我而误了正事,所以尽管服务生在舅妈的指挥下迅速加了套餐具和座椅,而高亦楫也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我旁边,加入这场暗潮汹涌的战争,我却想着他的应酬,他穿得正式,刚刚又从包厢的方向走出来,十有八九是在谈什么要紧事。 他被我劫来露个面威力就足够让舅妈闭嘴了,所以我悄悄碰了碰他,“你回去吧。” “不急,”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还冲我眨了眨眼,“救人救到底,你放心。” “你们两个人关系很好啊,”很久没说话的舅舅一边说话一边倒酒,“小高是吧,今天第一次见面,好好这孩子事先什么都没跟我们说,刚刚也是,去接你就去接你吧,她还非说去趟卫生间,嗨呀……” 我看他的架势就知道他要跟高亦楫喝酒,我抢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主动给高亦楫找了个理由离开,“他还有事,今天就先这样吧,回来找个时间再说。” “哎,”舅舅大手一挥,摆出一副旧社会一家之主的样子,“不急,既然来了,也不在这几分钟,”他不看我,只看着高亦楫,让他表态,“你说是吧?” 五十度的白酒,从三百毫升的分酒器里一滴不撒地倒入玻璃杯中,递了过来。 在高亦楫伸手去接之前,我劈手把酒杯拿了过来,舅妈“哎”了声,“你不是开车来的?” “他喝不了,”我神色淡淡的,“这酒要么算了,要么我替他喝,但舅妈也说了,我是开车来的,所以舅舅您说呢?” 舅舅不知道是老油条,还是不敢和我说话,他仍然只是看着高亦楫,“小高,好好这孩子脾气比较直,你瞧瞧……” 姐夫也在帮腔,“女孩子还是温柔点才可爱……” 高亦楫用一只手覆上我的手,另一只手把酒杯拿到自己面前,“如果‘可爱’有了定义,那这个词也就不可爱了。” 他说得不冷不热,姐夫脸色一僵,面上有些挂不住,吃了这么个软钉子也没法发作。我差点忘了他可是能说会道的高先生,差点让我都甘拜下风,一般人哪会是他的对手。 倒是舅妈沉不住气,“那就喝一杯吧,”她招呼自己的丈夫和女婿共同和高亦楫碰一杯,“好好从小就没了父亲,他这个当舅舅的也就算是半个父亲了,所以这杯啊,按理说应该让小高敬你。”后半句话是跟他丈夫说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难听,什么叫“从小没了父亲?”我刷地起身,拿过高亦楫面前的酒杯,抬手全都送到了口中,喝完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走!” 我看了我妈一眼,她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没有拒绝我的提议,甚至还帮我拿上了包。 即便是五十度的酒,酒精发作也没有那么快,还是够我仪态从容地离开那家人的视线,只不过出了餐厅大门,被凉风一吹,我胃里的恶心怎么也止不住,我甩开高亦楫和我妈的手,跑到最近的一棵树旁,扶着树干干呕了很久,什么也没吐出来。 能吐出东西才怪了,我这一晚上一口东西都没吃。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热,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我知道这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我想集中注意力于下一步该干的事情,可是思维却漫天飘散,我一会儿想起来怪不得会有醉汉下雪天在户外睡着最后被冻死的新闻,原来喝了酒可真是热;一会儿我又想起来还有一个客户的咨询反馈没写完,今天下班前写完就好了;一会儿又盯着眼前的树皮,在我动了想啃一口尝尝树皮什么味道的念头时,一只手制止了我…… 我顺着这只手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脸,“高……高先生,舟舟姐的弟弟,浩浩和然然的舅舅,你说,”我随便指着他旁边的一个女士问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那个女士的脸在我眼里就像是藏在放大镜后面似的,我要么只能看见她的眼睛,要么只能看见嘴巴,等我摇晃着后退两步看见她整张脸时,一个激灵,妈耶,这是我妈…… 于是我想起来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了,车是肯定开不了,我妈的驾照在过期之后忘了去更新,所以也没法开车,倒是高亦楫,我看着他,用自己还以为非常礼貌的行为判断了一下他有没有喝酒,“你,你能开车吧?” 醉酒的人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至少此刻我是自在且努力保持清醒的。 我只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被烫过似的,怎么也捋不直,脑袋也晕晕沉沉,伸手把包一把从我妈手里抢过来,摸出车钥匙递给高亦楫,“劳驾,我家地址车里导航上就有,先谢谢了。” 第24章 第 24 章 我不是一个情感迟钝的人,就算勉强把高亦楫昨天为我解围归结为普通朋友的仗义相助,那这种“仗义”也实在是没法解释他之后善意,只是我不愿意深想,正好我也醉得意识模糊,什么也记不清来,索性全忘了还自在。 不过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梦想,我虽然是醉的不省人事,但我妈却清醒得很,第二天我一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苦恼宿醉之后的头痛,就被悄无声息出现在我房间里正等我睁眼的封女士吓了一跳。 “妈!”我怪叫一声,扯得太阳穴疼,“嘶……” “你醒了?” 问了跟没问一样,不醒我会睁眼? “没,还睡着呢。” 我闭上眼重新躺了回去,下一秒就感觉床边一沉,我妈坐过来,语重心长,“好好,昨天那个小高,是你的朋友?” “对啊。”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那你人缘够好的,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朋友’。”她加重了“朋友”两个字,又阴阳怪气地,就等我搭话。 我不上当,继续假寐。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把昨天她看见的、我不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你昨天丢脸成什么样不用我说你自己也能猜个大概了吧?你也真行,站在大马路边就想啃树皮,对,我知道你昨天什么也没吃,可也不至于饿成那样吧?要不是人家小高眼疾手快捞住了你,你现在就等着给人家餐厅打工赔钱吧……” 她难道以为她女儿的嘴比伐木工的电锯还厉害?我就算是啃了树皮,也不至于把书啃断啊,我腹诽着,还是没搭腔。 “你呢,二话不说,扯着人家领口就一顿闻,然后强行把车钥匙塞给他,小高也是脾气好,我说没事没事让他去忙我找个代驾,他说咱们两个女士大晚上的不安全,他亲自把咱们送回来也放心……你喝了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闹腾的不得了……” 原来我昨天那“自以为礼貌的行为”就是突然凑到他胸口,扒开他的西装使劲闻了闻…… 我开始反驳,不过说的是实话,我虽然酒量差,但一是有自知之明很少喝酒,二是喝酒之后就犯困,倒头就睡,截至目前还没发生过耍酒疯之类的事, “您可别瞎诽谤,我的酒品所有朋友都有目共睹,我喝了酒之后可乖了。” “你这会儿倒是开口了?你喝完酒是乖,如果你对乖的定义包括‘非要坐到副驾还死活不系安全带’的话,那你简直比婴儿还乖……” 婴儿才不乖,别以为我听不出讽刺。 “最后好不容易把你绑到副驾,我看人家小高额头都出汗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西装外套,肯定是在餐厅里应酬,不知道怎么就被你发现抓来当壮丁,你骗得了你舅舅舅妈,可骗不过我,你说说吧,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我妈这洞察力还真是没的说……我只能“嗯”了一声。 “我跟小高说了地址,人家把车开回来,你倒好,真像个婴儿,说睡就睡,靠在副驾上怎么喊都不睁眼,我就差拍你两巴掌看看你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了……” “我说我脸上怎么火辣辣的疼,原来您趁我没有还手之力竟然扇我?” “你还真是给坡就下?我倒是想给你两巴掌,被小高拦住了,他说他抱你上去……” 我妈故意在这里停住,这是一个多么旖旎暧昧的场面,我知道她等着想让我说些什么,但我偏不。 “那我一会儿可得问物业调监控,我这辈子也没经历过这么偶像剧的事情,我可得录下来以后老了慢慢回味,怎么抱的?公主抱?” 大概是被我的不正经噎住,我妈不用文力,换了武力,把我扭过来面对着她,“说正事别打岔,我就是跟你说,小高这人真不错,很多细节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抱你从车库上来的时候,不是还要经过一道玻璃门吗?他用后背挡着门,就怕那门突然关上砸着你,进电梯的时候也一样,最后把你放到床上,手还垫着你的头……” “别说啦,像是在说什么□□小说一样!” 我妈的描述太过详细,详细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于是我闭着眼睛抗议。 “就你懂得多!”我妈拍了我旁边的枕头一下,无视我的诉求,“这一路回来他手机响了无数次,但他一次都没接,最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让他赶紧回去处理正事,哦对,跟你说一声,因为昨天太晚,我让他开你的车回去了,所以你最好早点起,别迟到。” “什么?”我睁眼,原来铺垫这么多,是要跟我说这件事? “什么什么?”我妈眉毛一竖,“你赖床还有理了?赶紧起来收拾收拾上班吧,我给你做点早餐。” 我摸出手机看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我妈的体贴,她可能是算好时间,这会儿离闹钟响还有足足一个小时。 我不情愿地起来洗漱,边吃早餐边后悔昨天到底为什么非得喝那一杯酒,如果就让高亦楫喝了,或者退一万步,就把那杯酒晾在那里谁都不喝,那对夫妻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再说,我也不是有“英雄救美”倾向的人啊?真是冲动是魔鬼!哪怕我把那杯酒泼到那对夫妻中任何一人脸上也好过喝到我胃里……现在好了,我不仅要上班,还得忍着头疼上班,还得忍着头疼挤公交上班。 像是要加深我的怨念,手机闹钟响了起来,我关上闹钟,走到门口去穿靴子,手机又响了一下,进来一条信息,竟然是高亦楫――“好好,十五分钟后下楼,为了报答你昨天的慷慨借车,今天我送你上班,可别拒绝我,我已经在路上了。” 这就是高亦楫,永远有办法把话说得这么好听,说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重新坐回餐桌旁,有一搭无一搭地挑了几颗蓝莓吃,我妈奇怪地看我一眼,“还不出门?不会来不及?” “当然来得及,你女儿做什么都来得及。”我胸有成竹,甚至给自己冲了一杯挂耳咖啡,兑了点冰牛奶,喝完之后我把杯子放进洗碗池,“走了,封厂长,晚上见。” 等我下楼,正好看见高亦楫那辆白色小跑开过来,等他停下我跳上了车,一切都熟悉又自然,“早上好,高总。” 他笑着发动车,“你的车一会儿我助理给你开过去,钥匙放你们前台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连忙应道,又想起来昨天的事情,如果我妈不给我说这么详细,我装作酒后失忆也就过去了,可现在装是装不过去了,那些被我妈描述的片段生动地在我脑海里叫嚣着,我不得不跟当事人表达我的谢意,“昨天的事,非常感谢。” “你是指哪部分?” 他说这话的时候饶有趣味地看了我一眼,我只感觉自己呼吸的节奏慢了一拍,但还是装作自然地说:“全部。” 把我送到公司楼下,我解安全带、开车门、说再见、关车门一气呵成,随后闪进写字楼里,这个时间正是高峰,我这个人虽然喜欢听八卦,但可不想成为八卦的中心。我躲在一株高大的绿色植株后面,看高亦楫发动车子离开是非高发区,楼下这个临时停车位是我们公认的“八卦中心”,“我们”包括我,辛辛,吉利哥。 它就像是台风眼一样,在那里的当事人往往什么事都不知道,但自己今天早晨从什么车上下来司机是男是女早就被有心人尽收眼底,然后以病毒传播的速度蔓延到整栋写字楼。 我若无其事地打卡进电梯,手机里进来一封邮件,是前台发给我的临时工作通知,我点开,原来是谢太太的预约,她备注了双人,也就是说谢先生今天也要来,以谢太太的脾气,我估计这会是一场硬仗。 第25章 第 25 章 电梯“叮”了一声,我按的楼层到了,高峰时段的电梯不比地铁宽松多少,我从几个人中间挤出,先是脱掉厚重的羽绒服,又整了整里面穿的衬衣,这才假装自己神清气爽地踏进“思无邪”的办公区域。 前台帅哥已经转正,看见我连忙热情地打招呼,“钟总,早上好。” “早上好,帅哥。”我挥了挥工卡,“帮我煮杯咖啡行吗?” “没问题没问题,您先进去,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谢了。” 我朝工位走去,吉利哥已经坐在工位上在等电脑开机,看见我冲我招手,“好好,快过来。” 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赶紧小跑两步过去,“怎么了?” “你被解约了。” “啥?”宿醉未消,又突闻此噩耗,我差点飙出眼泪来,“为啥?” 吉利哥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造成的歧义,“不是被解雇,是解约,你那客户,高先生,他昨天晚上申请解约,你没看见老大叫你一来就去找她吗?” 我把老大的邮件都屏蔽了,他这么一说,我点开,发现果然她给我发了个见面邀请,还抄送了吉利哥,大概是猜我屏蔽了她,所以拉上吉利哥这个人肉通知器。我“哦”了一声,失去一个客户和失去整个工作相比简直不值得挂心,我点点头,“知道了。” “咦?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难道你已经提前知道客户为什么解约了?” 我坐下,转过身看着吉利哥,他明显知道更多内幕,就像视频网站总是给你放精彩大片的预告诱惑你拿钱冲会员一样,他也在我这里不断放料,我直截了当地开了价,“半个月午餐。” 没说早餐是因为吉利哥得在家给孩子做早饭,早餐对他吸引力不大。 吉利哥点头,脚一蹬地,滑到我面前,“人家客户说是私人原因需要解约,既不投诉你,也不要求退款,甚至还要给你好评……小好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 吉利哥笑得阴险荡漾,不过也不怪他八卦之心泛滥,这要是换成我,我也得奇怪,因为“私人原因”、“不投诉”、“不退款”、“好评”这四个条件但凡出现两个,背后肯定都发生了什么引人入胜的故事。这四个条件在我们公司就像是七龙珠一样,收集齐了就能召唤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但总归召唤出来的东西不会差。 上一次凑齐这四个条件的是吉利哥的前辈,据吉利哥说,这四个条件出现没多久,前辈就辞职了,又过了没多久,大家就收到了前辈的婚礼请柬,不用付礼金,人去了还领八千八百八十八元现金红包的那种婚礼。 这个故事带给我的触动太大,当时吉利哥讲完,我只差没有捶胸顿足!我悔啊,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入职,这样我也能认识那位传奇前辈,去参加那场壕无人性的奢华婚礼,顺便领一笔生活费解决柴米油盐的生活烦恼。 此时被吉利哥疯狂暗示,我却没有把我的这次意外集齐“四宝”当成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为高亦楫没有再继续跟我咨询的理由,他姐姐决定离婚,他本人既没有深陷婚姻泥沼需要找人倾诉,也没有相亲的需求,更何况他工作还非常忙,他要是不解约还奇怪了呢。 我淡淡地瞥了眼吉利哥,摇摇头,表示就算有猫腻,这猫腻也和我无关。 老大办公室的灯光亮起,我朝老大办公室走去,敲了敲门,“进来!” 我推门进去,老大正靠在座椅上,“坐。” “高亦楫先生要解约,吉利跟你说了吧?” 我点头。 “你放心,这种情况的解约,不算进年度考核。” 老大果然心细如发,说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我只觉得脑袋也不疼了,抬头看向她,“那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主要就是想看看你,”老大万般柔情绕指尖地拂了拂她桌上的文竹,“万一你要辞职,我不就看不着你了吗?”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打算起身离开,忽然老大又说,“你是不是和XX科技的李啥啥相亲来着?” 我听了这话又坐回原位,不是吧,这件事连老大都知道了?辛辛和吉利哥都不是这种无聊到会和上司八卦自己同事的人……还是这小李原来是隐于一方的大佬,声名赫赫,而我得罪了他还不自知? 老大看我不吭声,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前两天我去参加一个饭局,和他上司一起,小李也在,他吃饭的时候说起来相亲的事情,我越听越觉得那姑娘熟悉,后来一问,原来是你……”老大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笑了起来,“哈哈哈,那个小李啊,个矮心眼也小,真是提不成……” 我猜她十有八九是想起了小李如何编排我的,我认命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妈非要瞎安排,这位李先生大概是人中龙凤,估计只能娶公主了,我哪配得上……” “哎呦,你太谦虚了,是他配不上你,”老大停了停,下了评语,这个结论让我心中一暖,还没来得及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就听老大继续用贼兮兮地声音问我:“你猜我们还碰见谁了?”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他们碰见谁了,要么碰见了何渊,要么碰见了高亦楫,看她脸上这表情,肯定是后者。 “我们碰见高先生了,你猜那小李脸上什么表情?” 老大又哈哈大笑,我陪着她尬笑了几声,装作很忙地看了眼手表,“我早晨还有客户,先走了。” “去吧去吧,”她也不强留我,“女性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婚姻和男人是靠不住的,遥想当年我有一个好姐妹,就是因为听信了男人的甜言蜜语,所以放弃大好前途和工作,结果啊,这男人的心就像……” 在老大继续说教前,我三步并作两步,闪身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第26章 第 26 章 我到会客室里迎接难得同时出现的谢先生和谢太太,谢先生穿得非常休闲朴素,谢太太还是一如既往的贵妇风,两人坐在两张独立沙发上,彼此一言不发,都齐齐看着我。 我装模作样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两笔,看上去很专业,其实不过是填了日期时间以及客户姓名而已。 “今天难得您二位都有时间,”我说着开场白,明确今天咨询时段内的规矩,“咱们今天按照这种方式,一方说话的时候,不管您赞不赞成他/她说的话,都请您保持沉默,耐心地听下去,我会留出同样的时间让另一方也陈述,所以不要情绪激动之下当场打断对方的发言,咱们这毕竟是朝着双峰共赢的方向来进行的调解,我相信二位答应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想让这段婚姻朝着更好的、更理想的方向前进,而不是只是换个地方吵架,对吧?” 谢先生点头,谢太太瞥了眼丈夫,“嗯”了声。 “那二位谁想先开始?” “让他说,这死老头子在家一句话也不说,我倒要听听他到底还会不会说话……” 谢太太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如果真要让谢先生先说,她肯定忍不住中途要出声打断,于是我下了结论,“谢太太,还是您先来吧。” “也行,”谢太太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搭在腿上,大概这个姿势让她更有安全感,她的身体微微倾向我的方向,“小钟,我俩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前几天我们俩本来是想着一起去家具城订家具,这不是你给的建议吗?说夫妻两个人多交流多沟通,我俩现在年龄也大了,去电影院,那空气不流通再说,一坐就几个小时我俩也坐不住……” “结果这个人,走路的时候走的比跑还快,我跟都跟不上,他就背着手在前面走,我停在人家店里听店员介绍,再一转身想跟他商量呢,他人不见了!”谢太太非常生气,越说越气,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才又继续,“我就去找他,结果你猜他干什么呢?他看人家打扑克牌呢,站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我故意从他旁边走过去,他根本就没察觉!这就是外面有人了,对逼的女人的时候上心的很,换成是我,他就不闻不问,连看都不看!” “还有之前我在家跟他说话,说什么我忘了,就是开个玩笑,他根本就不接茬,其实本来事情很简单,他要是捧个场跟我说句玩笑话也就过去了,他偏不,我说他吧,他就皱着眉一本正经地跟我讲大道理,说我就是没事找事,我看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也会说几句玩笑话么,在我面前就像个死人一样,他就适合娶个哑巴!” 谢先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被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他不吭声,等着谢太太说完。 谢太太见丈夫一言不发,气上心头,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是为什么事了,那天我让他看看我养的那盆兰花是不是死了,他说‘阿敏死了’,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先喊我一声,然后告诉我兰花死了,我那会儿正无聊,就顺嘴开了个玩笑,我跟旁边的保姆说,‘你瞧瞧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死了呢’,他那边听见了,哎呦那个不愿意啊,从楼上下来就开始说我没事找事,说我把生死看得太轻,我跟你说吧谢XX,”谢太太伸出一只手指着谢先生,直呼大名,“我最近去医院体检,医生可说了我好几处指标都不正常,血压、血脂、心脏没一个正常的,我告诉你,就算是我死了,你也休想让别的女人进家门半步,我儿子和女儿可不是吃干饭的!” 这话题跑偏的太快,我连忙把话题扯回这次见面的主题,“谢太太,别生气,您说这些的时候尽量把自己从情景里抽离,用第三人称的角度去看这些事情,别重新体验当时的种种情绪。” 关于谢先生到底有没有外遇这件事,我甚至尽心尽责地问了谢太太的一对儿女,他们都坚定地告诉我,没有。我在谢太太冷静的时候也问过她,她也说没有。看来“外遇”这件事还真是跟薛定谔的猫一样,存不存在全凭她心情。 谢太太被我提醒,转过来呢来看我,不再一副要跟谢先生吵架的样子,“最近几周就这点事,闹得我身体也不好,每天头晕眼花的,我说完了,你让他说吧。” 我又重申了一遍“不能打断他人发言”的规定,等谢太太点了头,才看向谢先生,“您说。” 谢先生语气倒是很平静,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我俩的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不像很多第一次来找我咨询的客户一样带着些不信任的试探,他一开始就很坦诚,把故事从自己的角度说了一遍,“小钟是吧,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我点头,“您请说。” “你肯定是没有和她一起逛过街,我给你讲讲她是怎么挑家具的吧,她大概是想把那家具城里所有的店铺都转一遍,每家都问问,然后再讨论到底选哪家,乐此不疲,我陪她转了不下十家,我们本来就是要买一个放杂物的货架,随便找一个差不多的买了就得了,结果她就问啊问啊的,连什么沙发啊床啊都问了一遍,我想的是我们又不买,问那么多干什么,所以我就去外面看别人打牌去了,我虽然不想在那里面逛,但她要是想问那就问吧,我在外面等她,没想到这就让她生气了……” “她兰花那件事,她最近身体有点状况我也是知道的,医生也给她找的最好最权威的,人家医生确实是说她有些指标不达标,但是人又不是一个生产出来的货物,有几个人的各项指标都合格的呢?自己不难受就行了呗,更何况人家医生后面也说了,我们现在这个年龄,指标差不多都是这样,关键还是看有没有症状,要是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头疼啊乏力啊之类的,那就没问题,指标只供参考。她一天到晚就神神叨叨,不停念叨自己指标的问题,疑神疑鬼的,我就说的快了点,把她名字连在那句话前面,她就跟保姆两个人那个念叨啊……又说我是不想让她好好活着,又说我一心盼她死好娶个年轻漂亮的进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想听,也不想和她吵,就去了另一套房子,结果她半夜疯了一样给我周边朋友们打电话,问我跑哪去了……你说我还有什么脸在和我那些朋友们见面?” 双方都说出了从自己角度看的事情,我在笔记本上记着,听到这里,我看向谢先生,他拿起水杯,跟我点点头,示意自己说完了。 “这样,下面我给您二位一人一张纸,用五个词来形容一下自己理想中的婚姻关系,我给您们十五分钟的时间,您们二位可以一起在这里写,也可以分开,隔壁会议室是空的,不管您们在哪写,总之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和对方商量,也不要看对方写了什么,不然咱们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 “我去隔壁。”谢先生接过我递过去的纸笔,起身离开。 “那您就在这里,我十五分钟之后回来。”我跟谢太太说道。 第27章 第 27 章 我出门回到自己的工位,拿了杯子去接水。吉利哥看上去早晨没有客户,此时正在电脑前补以前偷懒拖着没写的咨询笔记。看我回来,他转过椅子面朝我,“结束了?还是暂停?” “暂停,十五分钟之后我回去。”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又扔进去一个茶包,“有人找我吗?” 接待客户的时候不带手机是一个明文规定,所以每次咨询的时候我都把手机放在工位上,这样要是有电话或者短信,吉利给能听见提示音。 “你手机好像响了几声。”吉利哥转回去面对电脑,继续补笔记。 我端着杯子走到工位,拿出手机,上面有两条高亦楫的信息―― “解约的事情早晨忘了跟你说,你别误会,如果可以我是很想和你聊天的,不过不是用咨询的方式。” “车钥匙已经送过去了,别忘了取。” 我看了眼他的发送时间,很早,那会儿我刚进会客室,我放下杯子,琢磨着措辞给他回复,“知道啦。” 一个字就能改变一句话的意思,比如这三个字,如果我结尾的语气助词用的是“了”,就会显得我太高高在上并且冷漠,像是回复下属信息的上司,又或是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敷衍。但是当“知道了”变成“知道啦”,就会瞬间活泼起来,既能传达我像传达的意思,也能显示出我的心情,更重要的是,既不亲密也不冷漠,这就是我现在觉得应该拿出来对待高先生的态度。 我不想玩暧昧,也无意参加这种你推我退、你退我进的试探游戏。 没想到他很快回复,学着我的口吻,“知道哪一部分啦?” “全部。” 我没有再看手机,转身去了前台取车钥匙,前台帅哥跟我招手,“钟总,本来想着等您结束咨询我再送进去,在这里。” 我其实已经猜到高亦楫不可能只还回来一个车钥匙,在走来前台的这几步路上我只暗暗希望他别心血来潮像何渊那样送来一大束浮夸的玫瑰,或者上演一出只会出现在偶像剧里的桥段。 所以当看见前台帅哥递出来一个精致的包装盒时我没有惊讶,道谢接过,包装盒上面的图案非常可爱,是下雪天的欧洲小镇,一栋民宅里几乎每一户家都亮着灯光,有好奇地探头出来看雪景的小宝宝,有正在做家务的父亲,还有一个举着酒杯望向窗外的女子…… 我打开盒盖,这是一盒巧克力,最上面一层放着我的车钥匙,还有一张手写的便签,“看见这个包装盒就想到了你――高亦楫。” 我把车钥匙和便签一起取出来,把剩下的巧克力递给前台帅哥,“送你了。” 事情果然还是朝我不想要的那个方向发展,我百分百确定,这绝对不是一个男士会给一个陌生女士送出来的礼物,只不过我相信高亦楫是个聪明人,几次三番的试探而我不接茬之后,他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把便签撕碎扔进垃圾桶,在帅哥的感谢声中,转身朝办公区走去。 十五分钟很快到了,我还有我的工作。 分别看过谢先生和谢太太的纸条,我发现他们两人的思路明显不同。谢先生把“为家庭创造良好的物质条件”放在首位,而谢太太则明显把情感需求放在首位,谢先生因为有事先离开,等他走后我问谢太太,”如果没有物质,您真愿意嫁给一个贫穷的,但是每天陪您散步跟您聊天逗您开心的男人吗?“ 谢太太今天拎着另一个颜色的铂金包,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自己的包上,然后又落在穿得鞋上,似乎在思考。 我认识她脚上穿的那个品牌,穿它们家的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看天气预报,只要让鞋沾上一滴雨水或者一片雪花,这鞋基本上就废了。除非能做到像谢太太这样日常出行路线都是从地下车库到地下车库…… 谢太太想了想,摇摇头,“不愿意。” “那就是了,”我把谢先生写的东西拿给谢太太看,“谢先生是一门心思想让家里生活变得更好,就像是一个建筑师,把房屋框架搭得稳、搭得好是他的目标,而至于在这个屋子里怎么装修,添什么家具,就归您完全做主了……” 谢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我的话,还是单纯发泄完了心里的积愤所以心情平静,“谢谢你,小钟。” 前台帅哥适时敲了敲门,我起身,把谢太太送到电梯口,“那您慢走。” “小钟,”谢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要是想买家具跟我说,我那天可算是把家具市场摸了一遍,我把经验传授给你,别吃亏了。” “好嘞,”我微笑,“等我买家具的时候一定告诉您。” 说得好像我买得起似的,谢太太家光中式厨房装修就花了二百多万,我都不敢想她看上的家具大概是多少人民币起跳,我只能勉力微笑。 谢太太看了看我,跟我感慨,“小钟啊,你条件这么好,怎么还没结婚?我有时候自己在家就想,你要是结了婚,生活得肯定比大多数人都通透。就不用说你的专业了,就说说你每天接触到的这些反面例子,你那么聪明,举一反三,肯定会生活的非常完美。” 我摇摇头,笑道:“那我就先把您的话当做祝福了,其实这种经验没什么用,真正结了婚都一个样。就像是医生也会生病,厨子也会厌食一样,大家都逃不掉。” “说的也是!”谢太太重新振作精神,“其实不结婚也有不结婚的好处,现在想想,结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谈恋爱,我现在想想,只有谈恋爱那几年,才像是真的在活着。” 我没再说话,谢太太的目光落在电梯显示屏上,可是又透过那里看着我接触不到的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她不会被人打扰的回忆。 我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只有谈恋爱的时候,才像是真正在活着。 第28章 第 28 章 大概是那天听谢太太说她身体不舒服,她描述得太绘声绘色具体形象,我这几天也一直觉得胸闷气短,于是抽了个空去医院。 全方位地做了检查,我一边整理着一堆票据,一边出了医院大门,刚一出门就被寒气逼了回来,我站在医院两层玻璃门之间的地方,看了眼手机上司机的定位,大概十分钟过去了,他还堵在医院北边的十字路口,竟然还大言不惭地不停给我发信息,“请您提前到路口等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十分钟前就这么发,幸亏我当时没傻傻站在路口,不然现在非冻得失去知觉不可。 我没理他,退出打车软件,看见我妈发来的三条微信,其中两条长达六十秒,最后一条短一些,有五十八秒。 我点开第一条听了前几句,就知道她又在说什么,于是我又退出聊天软件,把手机和那些票据一起扔回包里,双手插兜观察着路况,准确来说是观察着我打的那辆车有没有开过来,我既不打算像司机说的那样到路边傻站着等他,也不打算让他因为等我而堵着路,所以留在这里远距离观察。 我妈的两周的假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延长了两周,这么有人性的领导我还是第一次见,只是他体恤下属了,我却成为他扇动蝴蝶翅膀之后遭殃的个体,我妈还住在我家。 和妈同住在一起,错的永远是我,再加上我妈完全把双标玩得炉火纯青,一切关于事物好坏的评判标准都由她定,我的身体不适可能也和她的高压管理脱不了干系, 随着二月份的日子一天天向前走,春节的脚步渐渐临近,超市里放着欢天喜地的歌曲,哪怕外面天寒地冻,只要进了室内,热火朝天的喜庆扑面而来。在这样节日氛围日渐浓厚的日子里,我妈不知道怎么回事突发奇想,非要请高亦楫吃饭,名义是“那天小高把咱俩送回来也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人家”。 我和她逛超市的时候她会冷不防来上这么一句,我和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她还会来上这么一句,无时无刻都在念叨着要请高亦楫吃饭,最近一周更是变本加厉。每天早晨在我出门上班前她都会跟我说,“今天问问小高有没有空,请他来家吃饭”,晚上等我带回“他最近非常忙没空来”的消息后遗憾地叹息,第二天早晨继续重复。 刚刚那三条语音又是关于这件事,所以我懒得回复。 其实我压根就没问高亦楫,自从收到他那盒巧克力之后,我便有意地和他减少了联系,他那么敏锐的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我态度的微妙转变,死缠烂打永远不是他这类人会用的方法。现代社会,成年人都很矜持,其实没有谁非谁不可,只有合不合适,但合适的人很多,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 大家矜持而隐晦地表达感情,像是隔着朦朦胧胧的迷雾发出一点信号,如果被另一方巧妙地避开,那等迷雾退散,两人做不成恋人,总可以做朋友。 只是朋友嘛,联系自然不会太多。 医院门前的路口又有一大批被红绿灯放行了的车辆驶过,我摸出手机,看见我叫的车终于朝这个方向缓缓移动,于是我戴上帽子裹紧围巾,掀开防风帘走了出去。 我站在医院大门口,等这辆车从门前经过,然后我就好拉开车门钻进去,这样最多耽误后面的车一秒钟时间。我正探着脖子核对车牌号,就听见有车按喇叭,我坐看看右看看,我也没挡着谁的道,于是我继续张望我叫的车。 等车开到面前,我刚拉开车门,又被这辆车后面的司机按喇叭嘀嘀嘀,我纳闷,飞速地关上车门,司机没移动两步就赶上红灯,我坐在后座,竟然还听见后车在嘀嘀嘀,司机奇怪地降下车窗朝后车看去,后面的车还闪了两下远光灯。 司机从后视镜看向我,“后面那司机是不是认识您?” 我转头从后玻璃看过去,确实是个熟人,那驾驶座上坐着的不是我妈前段时间心心念念的小李又是谁。 我转头看向司机,“不认识,可能认错人了吧。” 司机没再说话,红灯变绿,他发动车子左转,后面的车也跟着左转,主路上车太多,谁都不好变道,所以我们两辆车还是一前一后。 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几声,我拿出来一看,是小李,“钟小姐,刚刚从医院出来的人是你吗?我就在你车后面,有空吗?咱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 我收起手机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几声,“我看见你了。”我下意识地朝车窗外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李的车变到了右侧车道,我们几乎并排,他降下车窗,和我打了照面,又冲我摇了摇手机,示意我看信息。 我跟他点点头,移开目光。 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看我,“您们不认识?” “这人是卖保险的,自来熟。”我随口说道。 司机闻言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立刻跟我同仇敌忾,“这些人就是烦人,被他们缠上可是不得了,上回我老婆出门买菜,碰上一人愣是让我老婆给我买人身意外险,说专门给我们这种职业定制的,要是死了比别的赔得多,您说这气不气人!”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司机越想越气,把对那个未谋面的拙劣保险推销员的气撒到小李身上,一踩油门,“这好家伙,还老从后视镜看您呢,我换条道,省得您看见他心烦。” 我把手机调成振动,它在我手心里嗡嗡了几次,渐渐也就不动了,像一条最终脱水而亡的鱼。 第29章 第 29 章 几个路口之后,我透过车窗四下张望,小李已经不见了,我松了口气,重新看向手机,上面有他锲而不舍发来的几条信息,我没看,全部删除了事,倒是我妈又发来了一条语音,这回很短,我点开听完,吓出一身冷汗――“靠你办事就是靠不住,我已经联系小高了,人家今晚就有空,你下班就赶紧回家,我做几个菜,请人到家里来吃。” 什么时候我妈有高亦楫的联系方式?我苦思冥想,想起来昨天她非要我给她查菜谱,还指明让我用手机查,我查好之后她短暂地接过我的手机作势看了看,现在想来她看菜谱是假,趁机翻我通讯录是真。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只好认命地回到公司,接待了两个客户,熬到可以打卡下班,我却坐在椅子上迟迟不想动身。 欢天喜地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吉利哥一边穿大衣,一边奇怪地看着我,“不是吧,真生病了?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你不会抑郁了吧,我的搭档?” 我把椅子转了半圈,看着他的脸,“很有可能,抑郁了是不是就可以申请加班?最好过年都能让我留在办公室值班的那种?” “我的天,你可能是真的病了,我还第一次听说有人抑郁了还想着加大工作量的,你这话应该跟老大去说,她听完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我看着他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涂了一层护手霜一样的东西,等它们被手背上的皮肤吸收完毕,他才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 “不是吧吉利哥,你怎么保养的如此细致?戴手套前还要涂护手霜?”我目瞪口呆,印象里吉利哥不是这么精致的人啊。 “唉,什么护手霜啊?这是药膏!我前两天在家做饭,我家崽说要吃蓝莓山药,我就给山药削皮,你知道我对什么过敏吗?我对山药上面那个叫什么,黏性蛋白的东西过敏,当时我的手就肿得跟猪蹄一样,抱着崽打了个车就去找你嫂子,被她们同事一边涂药一边笑,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吉利哥提起自己的悲惨遭遇,脸上全是无奈,“小钟啊,好好享受你现在的单身生活吧,有钱又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我点点头,吉利哥一脸悲壮地冲我摆手,“我走了,回家路上还得给崽带一份蓝莓山药,他那天没吃上,哭着闹着非要吃。” 我又在办公室里磨蹭了一会儿,送走了几乎所有下班会经过我座位的同事……只可惜辛辛请了年休假和父母出门旅游,不然我还能找她打发时间。熬到最后,保洁阿姨奇怪地看我,“钟小姐,你怎么还不回去?这么忙?” 我看了眼时间,再拖下去我妈绝对要打来夺命电话追击定位我,于是我慢腾腾地起身,穿上外套戴上围巾拎包打卡,离开了公司。 开着我的小车混在车流里,再堵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我还是开到家门口,停好车,已经看见了高亦楫的车停在不远处。 推门进家的时候,我妈正和高亦楫笑着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我妈的笑声隔着门都能听见,我默默低头换鞋,我妈听见声音朝门口走来,叫了我一声,“钟与好?” 我本来蹲在地上和鞋带斗争,我穿了一双马丁靴,但原本用来装饰的鞋带不知道怎么回事和拉链卡在了一起,我听见我妈喊我,也懒得站起来,就大声了应了句,“我换鞋呢。” 我妈好奇心旺盛,跑过来专门看了我一眼,“你这孩子关键时刻在这磨磨蹭蹭什么呢,平时见你换鞋换得挺快的……” 高亦楫也走了过来,我听见他说,“好好,怎么了?” 我抬头,脸上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干笑了两声,“哈哈,没事儿,你们先过去,我鞋带和拉链卷在一起了。” 我妈厨房里大概还在煮着什么东西,她听完转身就回了厨房,倒是高亦楫没走,他走到面前,我低着头,正好能看见他穿了一双男士拖鞋……我家从来没有男士拖鞋,这更不可能是他自带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妈今天专门去了超市买男士拖鞋。 他蹲了下来,看着我的靴子,似乎是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不等我说话,他已经伸手帮我处理鞋带,他十指修长,在我手里乱成一团越缠越紧的鞋带被他轻巧地和拉链分开,他起身,朝我伸出手,“慢点起来。” 我刚刚碰到他手指边缘,就被他握住,借着力我顺利起身,然后坦荡磊落地把手抽出,“谢啦。” 他一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也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的瞳孔颜色很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要一直看进我的心里。 我慌张地挪开目光,扶着墙,把另一只靴子脱下来,换上我的拖鞋,然后朝屋里走,“妈,您做了什么,这么香?” 我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高亦楫,重新看向我,“我一会儿要做拔丝红薯,你和小高先回房间吧,你家这抽油烟机跟没有一样,当时装修的时候我就说不要装开放式厨房,你非不听,我这还没炒俩菜呢,你问问屋里这烟味,太呛了。” 我没开口,高亦楫先说了话,“没事的阿姨,我家也是这样,把窗户打开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知道他是在帮我解围,也是在婉拒我妈让我带他去我卧室的提议。我家面积不大,一室一厅,足够我一人悠哉地生活,客厅的面积其实也不小,至少临时当个卧室让我妈暂住是够了。厨房和餐厅连在一起,这里的空间有限,此时我们仨挤在这里,还是有些局促。除非我躲到客厅沙发的角落里不过来,不然我们难免会彼此有肢体上的接触。 我妈在那边炒菜,洗碗池里放着一只锅,大概是在接水,我看水差不多,刚要伸手关水龙头,另一只手几乎和我同时碰到开关,我的手指擦过他的手背,缩了回来。 高亦楫停了一下,然后把水龙头关上,绕过水池,把锅端到灶台上。 “放着我来。”我妈扭头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肯定是暗恼我不听她的话。 她拿出炒锅,倒上油,等开始炒糖的时候“刺啦”一声,油烟味呛得我咳了两声,高亦楫也是,只不过他太狡诈,及时捂住了嘴,没让我妈听见他咳嗽的声音。 我妈百忙之中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包括了“我就说有油烟让你带客人回卧室躲着你还不听,现在竟然还好意思咳嗽”这种多层次的意思。 她虽然没听见高亦楫咳嗽,但我可是听见了,来的都是客,我也不好意思就让他干站着闻油烟,于是看向他,“高先生,我们去那边吧。” 他跟着我走到卧室门前,我把门打开,侧身让他先进,他却一伸手,女士优先。 我也没客套,迅速闪身进,省得油烟钻进来。 第30章 第 30 章 我的卧室面积不算小,这里的设计是我当时下定决心买房的关键,这间卧室有飘窗,窗户正对着小区旁边的公园。卧室里有单独的浴室和一个很小的衣帽间,符合我目前的经济能力和生活需求。 “随便坐。” 我的梳妆台前有凳子,窗边的书桌旁边也放着转移,落地灯旁边还有一个平时我坐在上面看书的温馨沙发,能坐的地方很多。 高亦楫说了句“谢谢”,看了看,最后走到沙发前坐下,我坐在梳妆凳上,比起他的淡定和目光专注,我更像是第一次进来这间卧室,我不停地用目光扫视着屋里的摆设,好像是参观什么新奇的地方,就是避开他。 最后高亦楫开口,“好好,”他喊我的名字,等我看向他,才继续说:“我是不是给你和阿姨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手,反思我刚刚是不是脸色太差,所以让高亦楫产生了误会?我对于他来我家吃饭这件事完全没有什么抵触情绪,不仅如此,我其实还担心会不会耽误他的工作,我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平时惯常的笑容,“我就是害怕耽误你工作,毕竟我看你也挺忙的,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妈她这人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是经常和我商量。” 紧接着我又补充,“我和我妈一样,都很欢迎你来吃饭。” 高亦楫沉默着听完,然后笑了,“那就好。” 我看着高亦楫,忽然想起来,我去过他的卧室,现在他也来过我的卧室,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虽然关着门,但还能听见厨房里红薯“拔丝”的声音,我的目光又开始游离,看看窗帘,看看台灯,又看看书架,我平时也没觉得拔丝红薯需要这么长时间,怎么今天格外的慢。 “我姐姐你还记得吧?” 过了一会儿,仍是高亦楫开口打破沉默。 他姐姐高亦舟我当然记得,我点点头,“嗯。” “她离婚了,过程出乎预料的顺利。” “啊那恭喜啊……哎不对……”我说完才意识到不妥当,哪有恭喜人离婚的。 高亦楫笑,“没事,我懂你的意思,”他继续说,“我姐说要好好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谢我?可是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这请我吃饭也未免太牵强?我满心疑问,“不用了吧,我真的是一点忙都没帮上……”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由心虚转为心慌,最后又转为心跳失常……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悄悄瞄了他一眼,看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好好……” 他又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悦耳,一字一字从我的耳朵里钻到心里,“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是在追求你吧?”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先不说我的专业性,就说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直觉,其实从他接我去领奖品那次开始,我就隐隐察觉出了他的意思,只是他没说,我也就装着不知道,直到他突然的解约,解约表达的意思已经非常直白,因为合约上写着,甲方和乙方不能有工作之外的任何联系。 只要他解约,这规定自然不再成立。 如果我连这么明显的讯号都接收不到的话,也是迟钝得可以辞职了。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起身离开沙发,走到我面前。我坐在梳妆凳上,他为了跟我平视,于是蹲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他的目光灼热而炽烈,我只觉得呼吸不畅,最后避无可避地看向他。 我坐在门后,他半蹲在我面前,就在空气都焦灼的时候,门被人象征性地敲了敲,我回过神,正要说“别开门”,“别”字还没说出口,门就已经被我妈从外面推开了,我先是后背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身体本能地向前倾躲避门的撞击,所以我的肩膀撞到高亦楫的肩,约等于把他扑到了床上。 画面当然没有美妙成偶像剧那样――我压着他倒在床上。不过也差不多,他被我撞到了床上,我倒是在床边站稳,只不过是一手撑着床头,另一只手堪堪避过他的身体撑在床上…… 这场景看上去格外诡异,我像是个饿狼,他倒成了小白兔,我低头看着他,他竟然抿着嘴,冲我无辜地眨了眨眼。 罪魁祸首,我妈,无辜地站在门口,看见这副场景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一把拉上了门,“那个什么……我就是想说可以吃饭了,你们要是饿了就出来吧。” 我像是碰到围栏上高压线的动物一样,跳着后退了一步,匆忙转身开门追上我妈的脚步,“太好了终于能吃饭了!” 我在桌前避开我妈X光一样的视线,把餐具摆好,又把饭盛好,高亦楫从我卧室走出来,神色如常,“阿姨您的手艺可真好,我很久都没吃到过家常菜了。” 我夸过我妈厨艺一千遍,也没见她笑得如此刻一般灿烂,“哎哟小高的嘴可真甜,你要是想吃家常菜还不容易,随时跟好好说一声,下班就来这里,我做给你们吃。” “那当然太好了,”高亦楫笑得人畜无害,“只要好好不介意的话……” 我低头盯着筷子上的米粒,根据我的生活经验,这种时候根本用不着我回答,果不其然,我妈立刻帮我发言,“她不介意,我给她一个人做饭也是做,你们两人一起来,我还做得有劲头,你不知道,阿姨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可是给百来号人做饭呢……” “您什么时候还在食堂工作过?我怎么不知道?”我对我妈的这个说法表示奇怪,她这个人,竟然为了迎合高亦楫而随意改变自己曾经的职业,这种行为让我非常不齿。她一向走的是技术路线,难道以前当个厂长还得去食堂轮岗?我抬眼看着她,等我妈怎么自圆其说。 没想到我妈很淡定地看了我一眼,又吃了一口菜,不急不缓地咽下之后才意有所指地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第31章 第 31 章 只要高亦楫想哄人,没有哄不了的,我看着不苟言笑的封厂长笑得慈祥又和蔼,只能低头吃饭,我是易胖体质,所以晚上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但我又不想加入他们的聊天,所以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开始数这半碗米饭究竟有多少粒米。 俗话说你不去找事,事会来找你,我都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成这样了,我妈还能强行把我拉进群聊,她跟高亦楫说,“你瞧瞧这丫头,晚上就吃这么点饭,吃的还没有浪费的多,所以给她做饭多没劲,那碗米饭盛的时候就那么多,现在可能就少了几粒米,她现在就不吃了,过会儿就说自己吃饱了。” “保持身材真的是需要毅力。” 高亦楫这话明显是在帮我,我妈见状笑意更浓,“小高,我看你吃完了,阿姨再给你盛一碗?” 我瞄了一眼他的碗,不禁对他产生一丝同情,饭刚刚是我盛的,不过我端上来之后,我妈又拿过高亦楫的碗,先是把米粒压实,然后像盛冰激凌一样,又盖了两铲,我严重怀疑他其实已经吃撑了。 “没事阿姨,我自己来,”但是高亦楫太会做人,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吃饱了,我继续数我的米粒,然后听见他说,“好好吃不完,一会儿我吃她那碗就行。” 我转脸看他,然后把我的碗推到他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人帮我处理剩饭当然是好事,只不过失去了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我只好放下筷子盯着眼前的葱油罗马生菜出神。 罗马生菜为什么要叫罗马生菜呢?有人一辈子向往罗马,有人却出生在罗马,难道作为一颗生菜,终极目标也是成为罗马生菜吗?真是当什么都不容易啊…… “钟与好!” 我听见我妈喊我,于是回神,“怎么了?”看向桌面,我想了想,虽然我没听见她之前说了什么,但是在饭桌上嘛,绕来绕去肯定也就那么几句话,“哦哦好,我洗碗。” “阿姨刚刚问你今天体检结果怎么样?”高亦楫帮我重复了一遍我妈的问题,然后又问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今天才去,体检结果明天才取。”这是回答我妈。 “前几天觉得有点头晕,去医院检查一下,没什么大事。”这是回答高亦楫。 他没追问,“一会儿我洗碗,你歇着。” 我听完他这句话,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完蛋了,我敢赌我一年的工资,我妈对高亦楫满意到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的种种行为,完全满足我妈对于理想女婿的构想,“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幽默”、“耐心”…… 我靠在椅背上,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高亦楫说到做到,厨房就差被他恢复到刚装修完的整洁程度,我靠在沙发上假装在看电视,其实余光一直在厨房里,不为别的,因为我妈也在那里,他俩是不是说几句话,而我一开始是不想听他们谈话的,所以把电视音量调到一个足以遮住他们交谈声的程度,可是随着他们谈话时间的持续,我对内容越来越好奇,但贸然把音量再调小又会暴露我的企图,于是我只好竖着耳朵集中所有注意力试图听到一两句。 “好……您太客气了,对……” “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是的……” 没了,只是我拼尽全力能听见的两句话。我放弃偷听,继续看电视,电视上三位主持人笑得前仰后合,但我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就像我不知道我妈和高亦楫在厨房里到底能聊些什么开心事一样。 我像是个刚睡醒的人,茫然地凭着直觉,等我反应过来时,高亦楫已经走了,而我坐在沙发上,我妈坐在我对面,“钟与好。” 她又连名带姓地喊我。 “怎么了?” “我知道了一件事。” “请说。” “你一直没跟小高说我要叫他来家里吃饭的事吧?” 高亦楫难道会打小报告?我难以置信地挑眉看我妈,“啊?” 我妈露出一副“虽然我知道你今天没写作业但是我不打算责罚你的表情”,“我很认真地跟你说,小高真的不错,你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我跟他说,’本来想早点叫你来家里吃饭,但是好好说你这一周都没空‘,你猜小高怎么说?” “不知道。” “小高只是愣了一下,要不是我一直看着她的表情,我根本察觉不出来他的任何异常,他很自然地跟我说,’哦,之前是很忙,不过今天正好有空。‘” 我以前还没发现,我妈竟然模仿别人说话模仿得活灵活现。 “你瞧瞧人家小高这情商,要不是我生了你所以太了解你那点小九九,他这么帮你圆场,我还差点信了你的话呢。” “妈,”我忍无可忍,“您有没有考虑过换个职业,比如当个警察啊,律师啊什么的,您太大材小用了。” 这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怪不得当年肉眼就能判断生产出来的螺丝栓到底合不合格,误差率保持在百分之五以内。 “我跟你说,你现在也别想着嘲讽我,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答应人家?我就说你这个工作有问题吧!你说说别的小姑娘,整天沉浸在爱情的美好幻想里,你呢,直接越过这一步,天天接触的都是婚姻的负面,你就说说你那几个同学,结婚了的有几个?当时就应该让你换个别的方向读,你要是真对这个专业感兴趣,等你结婚之后再学也来得及……” 我妈的雷霆��嗦又开始了,我被她说得头疼,如果我不制止她,我妈能��嗦到天亮。 于是我点头,半真半假地回应,“您怎么知道没人跟我求婚,其实我已经答应了……” 我没说谁跟我求婚,也没说什么时候答应,这样虚虚实实的话果然让我妈愣在当场,她狐疑地看着我,大概一时难以分辨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耳根重新清净起来,我起身回卧室,“时间不早了,您早点睡吧。” 第32章 第 32 章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等到春节后再说,这就是春节的魔力之一。 我妈留在我家过了春节,我俩其乐融融地采购,拒绝讨厌亲戚的拜访,难得地过了一个和谐愉快的春节。 高亦楫上次在我卧室说完那番话后,就半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之所以说是“半”,是因为春节前他到公司总部出差,三五不时地会用手机和我联系。而他的姐姐,美丽温柔独立坚强的舟舟姐,不知道是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还是猜到了什么,竟然在春节的时候以高家的名义给我家送来了些礼品。 这举动让我妈对我那天信口胡诌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我们才有了完美的春节母女时光。春节结束后,她的假期也随之结束,我妈依依不舍地在高铁站和我道别,“努力工作,好好挣钱。”在以为我情感有归属后,她又不忘督促我要以事业为重。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应了声“好”,离开了送客大厅。因为我妈说这高铁站停车场的收费规定非常坑,让我赶紧离开,别瞎浪费钱。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高亦楫的电话,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一个小男孩,“舅妈,您在干什么呢?” 他喊我,这个称呼让我后背发麻,不仅是因为这称呼代表着的我和高亦楫的关系,还因为我讨厌这个亲属名。 我“呃”了一声,“我在开车。” “那您来舅舅家一趟吧,舅舅回来了,给我们带了好多礼物,我看见有一个舅舅把给您的礼物专门放到一个柜子上,让我们都够不到……” 我听见他妹妹在旁边补充道,“我猜送的是一个毛绒玩具!” “你用你舅舅手机给我打电话,你舅舅知道吗?”我问。 “当然不知……哎呀糟了,他知道了……” 下一秒,高亦楫的声音出现,“好好,”他无奈地笑了,“我正在拆行李,浩浩就给你打电话了,不过他说的话倒和我想说的差不多,你方便来我家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说,“不方便也没关系,我等一会去你家。” 我的天哪,还是我去他家吧,于是我说,“方便,我现在就去,还是之前的地址对吧?” 到了他家,我才发现浩浩确实说的没错,他带回来了很多礼物,各式各样,从吃的穿的用的,到装饰的全都有。 我也看见了然然口中的那个“毛绒玩具”,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被放在一处高的桌子上,这俩孩子确实够不到。 我好奇,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这就是成年人的烦恼,明明和孩子一样的心性,却要装得成熟稳重淡定,说都不能免俗。 高亦楫停下收拾行李,走过来看着我,“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说着便把包裹拿下来,捧着递给了我。 从他这个动作可以判断,这不是一个毛绒玩具。 我道谢接过,“我现在能拆开吗?” 他点头,“当然。” 于是两个孩子一个帮我拿来了剪刀,另一个帮我拿来了垃圾桶,我细细拆开,把外包装和防挤压泡泡扔到垃圾桶里,最后才看见这是一个什么礼物。 是一幅画――白色的底色,上面是抽象的卡通人物,我知道他画的是谁。 是我和他――我挽着他,站在镜子前,脖子上有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项链。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这幅画并不是画在画布上,我敲了敲,又摸了摸,最后惊讶地问他,“这……是汽车引擎盖?铝合金?” 高亦楫笑,“是碳纤维。” “你,你画的?” “底稿是我设计的,喷涂是工厂的朋友教我的,”高亦楫轻描淡写略过这个礼物的准备过程,“喜欢吗?” 两个孩子早就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此时这个空间里只有我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喜欢。” 他一定是非常喜欢你,才会为你花心思准备礼物。这就是第一步,为什么不踏出去? 像是有人在我脑海中为我做着情感咨询,我听见这个画外音响起,我垂下眼睑,听见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在哄你玩?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爱你。 我低垂这眼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碳纤维材质很轻,拿在手里没有任何负担,可是我却觉得手里这份礼物重到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曾经见过碳纤维布,单层的它薄如蝉翼,像裹糖葫芦的糯米纸,从柔软如纸到硬如钢筋,只需要层层叠加,用环氧树脂胶水粘贴,只需要不超过十层的碳纤维布,它们组合在一起的硬度足可媲美刚性材料。 我曾经亲身经历过最浪漫的事情,是我男友拿着他亲手粘贴起来的碳纤维布,跟我说我们的爱情比它还坚固。 我当然相信,那时他博士即将毕业,而我在当地一家医院完成毕业前最后的实习,我在的医院是邻近几个州最有名的医院,它接纳了无数因为药物滥用和心理创伤而异于常人的病患。那天他从实验室出来,到医院来找我,送给我这份礼物,甚至还给我看了他亲手制作这份礼物时录下来的视频,我写完病理报告,锁上办公室的门,和他一起去庆祝我们交往六年的纪念日。 其实我早就应该察觉出不对劲,那天医院里很多医生都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死亡威胁邮件,因为我们医院的特殊性,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就是因为以前发生过而实际没造成任何实际损失,才让所有人麻痹大意,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管理层,都以为这是哪个患者“失控”时做出的行为。 我们系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家医院实习,作为我们科室唯一的实习生,我还被主管我的老师开了几句为了缓解我紧张情绪的玩笑,他说,“你看,我在这个小镇上生活了将近七十年,经历过的枪击案可能比你看过的烟花还多,我不还是把《指路明灯》看完了?” 《指路明灯》是一部据说连罗斯福都看过的电视剧,一共得有一万八千多集,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从现在开始每天补五集,大概十年才能看完。 后来我俩一起出了医院,到了停车场,我们都听到几声奇怪的声音,像是气球爆破,又像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他推进了车里,他把车门死死关上,我隔着车门再一次听见那奇怪的声音,好几声,然后四周重归寂静,我看见他贴着车窗的身体渐渐滑了下去…… 那次事件一共造成二十七人死亡,医院的正门、侧门和停车场都不断有小镇居民自发前来祭奠,大家用鲜花和蜡烛表达同情哀悼,可是我一次都没再回去过。 凶手精神失常,怀疑主治医生要谋害她,于是伺机报复。凶手有抑郁和药物滥用史,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来接我下班,却成了这起随机枪击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我们学校也举行了哀悼纪念活动,活动地点设定在他们学院的小教堂,在那里我见到了他的父母和两个姐姐,他的妈妈抱着我,把一枚很朴素的戒指塞到我的手心,说,他打算在我毕业那天求婚,可没能等到那一天,但是我要幸福,因为她的儿子会希望我永远幸福,无论他在不在我身边。 也许我应该成为第二个受害人,可是他把我推进了车里,挡住玻璃,那样危急的时刻,他都没忘把车锁上…… 在海边的时候,他拿着相机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头,那一瞬间被他记录下来,后来他说要把这张照片画在婚礼请柬上,因为我当时的目光看上去像是一只深夜横穿马路却忽然看见车灯的小鹿。 他告诉我,我是一个值得很多很多爱的女孩,如果他没有那么多的爱,他还有很多家人,他的家人会把对他的爱全都分给我,因为我值得。 他迫不及待地带我参加他家的所有聚会,在聚会上把我介绍给每一个对我感兴趣、或者不感兴趣的家庭成员,他会偷偷指给我看他讨厌的亲戚,他说他小时候会把盐放到他们的咖啡里,然后装作毫不知情。 他说世界这么美好,总会遇见你爱的人,也会遇见爱你的人,所以你们就能聚在一起无所顾忌地讨论那些讨厌的人,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因为你们已经有了彼此。 他太美好,以至于在他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他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或许他是我想象出来的情感寄托,如果这样,我反倒会好受很多,我宁愿是我疯了,也不愿意真的失去他。 因为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疼了。 可是那枚戒指却在不停地提醒我,他不是我的幻觉。我把那它放在他为我拍的相片后,放进他送我的相框里,放在我床边的枕头下。 好像这样,他就从来都没有离开。 第33章 第 33 章 那天我找了个借口离开,我把那份礼物放在后备箱里,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份巧合,一份我不想要的巧合。 高亦楫看出了我的异常,他问了我一句,“我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摊开掌心,上面是我的车钥匙。 高亦楫把我送到车旁,我进了驾驶座,关上门,发动车子,迅速驶离。 我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这么多年,每当我想要踏出第一步,脑海中总会有一个声音出现,“没人会比他更爱你,你已经失去了,就不会再得到。” 我知道这个声音为什么会不断出现,其实是我害怕,我怕自己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爱人,在日复一日的幸福中就会忘记他。我拥有那么多,可是他拥有的只有我。 我不能忘记他,不能离开他。 所以我不敢,也不愿意踏出我们的回忆,我觉得那六年里我们一点一滴的快乐足够温暖我剩下的日子。 更可悲的是,我的专业告诉我,我得走出来。如果有和我有着相同遭遇的人来向我咨询,我能准备出至少三种专业方法来帮她或者他离开情感困境。我知道方法,但是我一个都不想试。 前面的车忽然停下,我一个急刹车堪堪停住,后备箱传来那份礼物和杂物箱碰撞发出的声音。我可以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感情里,可是我不能这样对别人。并不是只有我的感情才是感情,高亦楫喜欢我,他愿意几次三番对我敞开内心,他也有权知道我的事情,我不会让他像猜哑谜一样费心揣摩我的心思,这对他来说不公平。我拿出手机,拨通高亦楫的电话,那边很快接通,是他的声音,“好好?” “你有空来我家一趟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 我回到家,拿出两只酒杯,开了一瓶红酒,叫了一份外卖。我把一直放在枕头下方的相框拿出来放在餐桌上,我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其实看见的全是为我拍照片的人。 我默默喝了一杯红酒,在为自己添上第二杯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转身去开门。高亦楫手里拎着两个纸袋,上面印着我喜欢的泰国餐厅的标志。 我刚刚叫了这家的外卖,我喜欢吃炒粉,喜欢吃炸虾,喜欢喝冬阴功汤,他也是,回国之后我尝遍了全市的泰式餐厅,这家和我记忆中的味道最相近。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点了一份中辣的炒粉,我分明看见他在我的鼓动下尝了一口,然后被辣到满脸通红,甚至连耳廓都红了,他喝着冰水来中和辣意,跟我说很好吃。 我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看向高亦楫,“你和外卖小哥在楼下碰上了?” 高亦楫一愣,笑了,“这么巧,我猜你可能喜欢这家餐厅,正好顺路,我就买了些,有炒粉、炸虾,还有冬阴功汤,不知道你能不能喝的惯它的味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家?”明明有那么多泰式餐厅,为什么他偏偏去了这一家。 “上次一起吃饭,收拾厨房的时候我看见你用这家的包装袋当垃圾袋,我猜你可能经常光顾?” 我没说话,接过这两袋食物,转身放到餐桌上,他已经换上了鞋柜里唯一一双男士拖鞋,朝餐桌走来。他先是看见了我放在餐桌上的照片,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确实有些奇怪,一个女人对着自己的照片自斟自饮,我打算解释,从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开始…… 我把餐盒从包装袋里拿出来,打开盖子,放到餐桌上,高亦楫拆开一次性餐具,忽然门铃响了,快递小哥在门外大喊“送餐”,高亦楫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摇摇头,尽量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我订的和你买的一样。” 他帮我把外卖取回来,看着我,“那么……我还是他?” 高亦楫不可能无缘无故用这么模糊的指代词,我知道他是意有所指,我低着头帮他把红酒倒好,然后抬头,“都要。” 他一愣,我指了指纸袋,“我还点了一份青木瓜沙拉。” 向别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耗费心神。不断反复重温当时的情绪,无论那些情绪是好是坏,都容易让人崩溃。我想起跟谢太太说过的话,“把自己从情境中抽离,用第三人称的视角来描述”。我是这么提醒别人,我也是这么提醒自己。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久到炸虾的酥脆的外壳已经被湿润的空气软化,久到对面的居民楼里一盏盏亮起了灯光。我的工作注定我经常参加长时间的聊天,我一直以为自己习惯了当一个倾听者,我也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和我的客户换了位置,也许我倾诉起来会逻辑分明、条理清晰,但事实证明我没有。 我说的话散乱且没有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有时候说完才意识到,我忘了提之前的事情,有些人和事还没介绍清楚。 我不是一个好的倾诉者,可他确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在我陷入细枝末节的纠缠中把我带回重点,也会在我沉默的时候耐心温柔地等待…… 如果我在倾听别人时的状态和他一样,那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客户们愿意花钱来找我倾诉了,可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真正关注的不是我给出的解决方案,而是能找一个会倾听的人发泄自己的苦恼。 我还在和高亦楫说着我的故事,可我忽然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不再是六年间刻苦铭心的记忆,而是真正开始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甚至越过了那些片段,我竟然在评估判断自己的工作能力? 我突然停住,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进来了一封邮件。 我点开,这是一封回复我的邮件,很长,如果我们面对面聊天,我几乎都能想象出她会用怎样的表情和语调循循善诱,让我走出自己的心结。也许她会像在小教堂里那样,给我一个温暖充满力量的拥抱,然后端给我一杯被他称为“祖传秘方”的无酒精饮料;也许会拉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秋千是为小时候的他搭的,在带我去他家前,他把秋千做了改造和加固,这样我俩可以一起坐在上面…… 她的回复很用心,我几度放下了手机,缓一缓才有勇气接着读下去―― “好好,我亲爱的女儿,请允许我们这么称呼你,希望你的母亲不会介意,我们这么自私地把她的优秀的女儿’据为己有‘。N一直跟我们说,是他足够幸运,才会遇见你,他说原本乏味的生活像是被你填上了色彩。 大概在他刚学会说话没多久,那年圣诞,我们在院子里挂彩灯,他忽然说’人像就像是在不断收集小彩灯‘……我们当时所有人都被他这句话震惊,那是一个非常好笑的时刻,这句话仔细想想还是很有哲理,但却从一个小宝宝嘴里说出来,让人不知道是该严肃对待,还是置之一笑。这句话成了我们家的’至理名言‘,每年圣诞大家都会用这句话来打趣,他总是笑着说’看来我天生就是一个哲人‘,我们就这样互相开着玩笑,直到有一年的圣诞,他姐姐照例用这句话作为拆礼物环节的开场白,他也照常站起来发表感言,我们都以为他的台词也如往常一样,但没想到他站起来但却迟迟没说话。他停顿的时间太长,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很害羞,慌张躲避我们的目光,迅速地说了句,’我想我找到了按下开关的人‘。 一开始谁都没听懂他的意思,但是你知道,他一害羞就会用右手食指摩挲拇指,还是他姐姐最先反应过来,从圣诞树上找到了一张他’合成‘的照片,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你。你站在海边,他把自己的照片剪下来贴在你旁边,假装是你们的合影…… 我们认识你,可能比你认识我们早了几天,那个圣诞之后,他就邀请你来我们家,在你来之前他非常紧张,出门去接你前对着镜子整理了不下五次衣服,我们都开玩笑要把他录下来,他竟然没反对,他说等你们结婚,就可以把这些视频给你看…… 我相信不仅仅是你的父母,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为你而感到骄傲,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你善良、单纯、努力、乐观,你愿意倾听理解并且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N说他见过你在医院里和那些可怜的、备受折磨的人交谈,他说那时的你光芒四射,让人移不开眼。 你帮助了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我亲爱的孩子,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失去的人永远生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拥抱新的生活。困在自己的回忆里,就像是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再美的空气也终将会变得污浊,再温暖的灯光也终将会变得晦暗,你需要的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新的阳光,新的空气一直都在等你,而家,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 N离开后,我曾经把自己关在他的房间,仿佛坐在那里,就能等到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后来我在他的电脑里找到了一段视频,我想把它发给你,在你看它之前,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哥哥因为911而离开,每年的这一天是我们家非常灰暗的日子,这段视频是N在那一天录下的,他说了一些关于人和生命的思考,像个’天生的哲人‘那样。 好好,我们都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让N成为我们之间的美好的记忆,不要让他成为束缚你生活的牢笼……”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重新登录邮箱,我把附件上的视频文件下载到桌面上,在按下播放键前收回了手,我看向房间门口,高亦楫站在那里,没有跟我进来。 “他不会介意。”我勉力把这几个字说出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我的心血,我实在是无力解释太多。 高亦楫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他安静地走进来,坐在我身后,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是无声的安抚。 我按下播放键,在看见N那张熟悉的脸时我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趴在桌上,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所有人都在老去,只有N永远留在原地。 电脑里传来N的声音,被我的哭声掩盖,只有偶尔一两句传进我的耳朵――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刻意逃避思考和讨论死亡,却同时在承受着死亡带给我们的伤痛……对于富人,遗嘱更多的是关于一串串数字的重新分配,但对于我们普通人,遗嘱是关于感情的重新分配……如果有一天我忽然离开,我希望所有爱我的人能继续爱我,但也别忘了去爱别人,别忘了去接受别人的爱……” 第34章 第 34 章 就像有人天生皮肤好到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我也有一个“天赋”,那就是无论我哭成什么样,第二天眼睛也不会肿。 没人知道我为什么是这种奇怪的体质,有一次我和辛辛看了夜场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办公室一见面,辛辛把我抓到茶水间,逼问我用了什么护肤品,为什么我的眼睛完全没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天生适合悲哀? 昨天哭到头痛欲裂,今天我我还是一如往常地上班,前台帅哥轮休,我打开电鹅时候,前台美女正在笑眯眯地补口红,看见我打了声招呼,“钟总早啊。” “早!”等机器识别后,我收回工卡,“没人约今天?” 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是空的,之前有客户约在早晨,后来客户临时有事取消了。 前台美女放下镜子,帮我重新确认了一遍,“没有,不过您要去参加心理医生进社区活动。” 她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和吉利哥每年要参加大概百分之二十工作量的志愿活动,前台美女说的“XX社区”是我经常合作的单位,今天要去社区做免费咨询。 “谢了,今天的口红颜色很漂亮。” 我甩着工卡朝办公区走,吉利哥已经拿着他的记事本准备去会客室,看来是要开工了。 辛辛结束了休假,比我先一步到了公司,此时正把大衣挂到衣架上,我喊了她一声,“辛辛大宝贝!” 她回头,“哎哟你终于来了,”她合上衣柜的门,朝我走来,“我跟你说,我这趟旅行只用四个字就能完美概括……” “非常完美?” “自讨苦吃!”她仰天叹了口气,“我妈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还不如我在家里买三块钱的面条给你们做的好吃……‘” 我笑,这确实是辛妈的风格,辛辛坐到吉利哥的椅子上,趴在我的桌面摸我的吉祥物,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辛辛抬起头看我,”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 ”啊?什么?“我正在摘围巾,围巾和头发摩擦生出的静电”噼啪“了一声,我没听见她的话。 ”我说,你是不是有情况了?“ ”什么情况?“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我春节是吃多了一点,可是也不至于夸张到”有情况“的地步吧? ”没有情况,什么情况都没有!“我义正言辞。 ”我还没说你就否认,看来是心虚,你以为我没掌握点什么证据就敢来问你?“辛辛笑得不怀好意,眉飞色舞地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我还专门拍下来了!“ ”拍?拍下来了?“我疑惑地看着她,等她把手机屏幕递到我面前,我失笑,”你摄影技术不行啊,这不是你家门口吗?黑糊糊的让我看什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心虚地移开目光,昨天晚上我送高亦楫下楼,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我俩在小区里散步,小区很大,不知不觉就散步到辛辛家单元门口,走过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单元门似乎响声,现在想想,估计是辛辛出门倒垃圾,正好看见了我俩,这家伙竟然不忘拿手机拍下来,不愧是当过站姐的女人。 辛辛脸上那个”被我抓到还不承认“的笑容不减,”哼哼,铁证如山,你虽然极力否认,但我可是亲眼所见,你老实交代吧,这个春节你相亲去了?“ ”没有。“ ”那倒也是,如果这样的人是你相亲的时候碰见的,那你可得小心了,也许他的结婚就是个掩护。“ 想起辛辛之前那位”性别不合“的相亲对象,我赞同地点点头,”没错。“ ”你休想转移话题,“辛辛眉毛一皱,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我,”快点说,这人是谁?不然半夜去你家敲门也得问出来。“ ”哎呀好啦!“我一边笑一边躲开她的无影手,”是我男朋友。“ ”我错过了什么!“辛辛两眼发光,”快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发展的?“ 我看了眼表,”不好意思,我十五分钟之后要去社区,我觉得十五分钟还不够我讲个开头。“ 我一本正经地瞎编,辛辛果然上当,她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算了,那还是回来找个大段时间,听一半还不如一半也不听。“ 她依依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工位,还不忘回头叮嘱我,”改天叫出来一起吃饭!“ 我笑笑没说话,喝了一杯水,看时间差不多,给楼下律所今天和我一起去社区义务普法的律师发了个微信,约在写字楼外见面。 不知道一开始是谁组的这个队伍,我们和楼下律所的律师一起去进行这个义务活动。我发自内心的佩服出这个主意的人的先见之明,因为在我听完很多事情后,我深深觉得还是直接去找律师比较干脆,比如什么”非婚生子“、”家庭暴力“、”婚内出轨“、”婆媳矛盾“、”遗产非配不均“…… 以上这些都会对人的心理造成伤害,也当然会对家庭、婚姻关系造成负面影响,可是仅靠来找我咨询似乎没什么作用。 我和刘律师来到我俩负责的社区,坐在社区专门为我们准备出来的会议室里,她坐在会议长桌的另一头,我坐在这一头,我俩分别对着会议室的前门和后门。 前门和后门分别贴着我俩的头衔和姓名,大家可以按需排队,一次进一个人,我把谈话时间单位定为二十分钟,这是前人的经验,避免出现一个人占用时间太久而耽误后面人的情况。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中年女子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向我诉说的内容,我真觉得已经超出心理干预的范围,而是应该走法律途径去解决。她刚刚跟我说,昨天晚上她丈夫觉得她菜做咸了,当场就把桌子掀了,然后扇了她两巴掌。这不是她丈夫第一次对她施暴,但每次施暴之后,她丈夫都会跪在地上求她原谅,有一次甚至不惜剁掉自己尾指以示决心。 她眼角的淤青尽管有墨镜遮着,但偶尔露出的部分还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会议室很大,中间又有厚重的布帘隔开我和刘律师,所以这是一个相对封闭安全的环境,女子吞吞吐吐,说出了她觉得丈夫对她屡次施暴的原因,”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去做DNA了吗?“ 现代社会怎么还有人会纠结于这样一个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测出结果的事情? ”做过了,但是他说是我买通了医生,篡改了结果。“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走错了门,这种事情去咨询刘律师好像更合适些?二十分钟的咨询时间太短,我在不了解她家庭具体信息的情况下很难给出什么有效的建议,只能斟酌着措辞,给出一般性的解决方案,”您如果有时间,最好和您丈夫一起去找执业心理医师聊一聊,夫妻双方共同沟通才有解决矛盾的可能。至于家庭暴力这种事,只有零次和一万次的区别,如果严重成这样,是可以找律师走法律途径的……“ ”嗨呀,我也就是这会正好有空,又看这是免费的,才过来跟你聊聊,你一个小女孩懂什么,还在这里建议来建议去的,“女子忽然翻了脸,”我丈夫对我好着呢,周围邻居哪个见他都夸他,这两天想着把店铺面积扩大,我们就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什么离婚不离婚的,还什么家庭暴力,别给我扯这些洋词,你懂什么啊……“说完女子一把拎起放在地上的韭菜和大葱,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嘴里还念叨着,”真是浪费时间,有这会功夫我饭都做好了……“ 女子把门重重甩上,气哼哼地走了。 我只能在心里自己宽慰自己,还好外卖小哥没有嫌弃我,准时把我叫的咖啡送了过来,我喝了一口咖啡,镇定了一下情绪,才跟门口正排队的阿姨大妈奶奶们说,”下一位,请进。“ 这样的活动持续到下午四点半,我和刘律师两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没了互相吐槽劝慰的力气,我们沉默着沉默着打车一起回公司述职。她从她的楼层下,跟我摆摆手,我也跟她摆摆手。 手机里进来一条微信,是高亦楫,”晚上请你吃饭?“ ”好。“ ”那你得来接我,我今天没开车。“ ”好。“ 我回公司写了一份活动总结,其实也没什么可原创的,我把去年的几个文档同时打开,复制粘贴又改了些关键词,就重新编出来了一份,提交上去应付差事。 我按照高亦楫发来的地址开到他们公司门口,高亦楫正好和几个同事一起出来,他朝我挥挥手,然后跟身边的人介绍道:”那是我女朋友,钟与好。“ 我只好降下车窗,伸手和他们打招呼。 等高亦楫坐上副驾,我问他,”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 ”故意不开车,让我来接你,故意这个时间和同事一起走下来?“ ”巧合,“高亦楫系上安全带,看着我反问道,”咱俩正大光明地谈恋爱,又不是出轨,遮遮掩掩的干什么?“ 说的竟然还有点道理,我一时无法反驳,发动车子驶入主路,又听他继续,”还是说你喜欢偷摸的那种感觉?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偷摸你个鬼!“ 我俩去吃了潮汕牛肉火锅,因为我发现高亦楫不喜欢吃辣。 在等锅开的时候,我俩开始了”知识无奖竞赛“。 我俩谁都不是潮汕人,所以这个比赛非常公平。 我先出题,”吃潮汕火锅的步骤?抢答开始!“ 高亦楫立刻开口,”涮肉……“ ”错错错,“我纠正他,”你都不用说下去,刚开始就错了!“ 他的目光落向某处,然后很快移开,看向我,”那第一步是?“ 我奇怪地顺着他刚刚的方向看去,那里挂着一个电视屏幕,上面正在循环播放潮汕火锅的历史发展。 ”你作弊!“ 我笑,他又朝那里看了一眼,跟着我笑了起来,”刚刚视线被挡住,现在我看见了,第一步是吃丸子。“ ”第二题轮到你出了。“我说。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高亦楫一边把牛丸下进锅里,一边说道,”那就先来一道送分题,说出两种配料的名字。“ ”沙茶酱和炸蒜蓉!“我帮他把半盘牛肉拨到锅里,”这顿你请,我赢了。“ 牛股和白萝卜为底料的汤底汩汩地向上冒着沸腾的泡泡,像是给食材专门准备的温泉。无论是倔强的牛肉丸,含蓄的吊龙,还是最后晶莹剔透的�@条,在这样的温泉里一泡,最后化为抚慰这个寒冷城市人心的一剂魔法。 热气腾腾的、带着食物香味的水蒸气钻进鼻尖,再钻进心里,仿佛眼下吃是最要紧的事,而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在一旁。无论什么火锅,都有这样的魔力,人们全神贯注于在食材最美味的那一刻把它捞出来,所以思想不能抛锚,我小心翼翼地夹起牛肉丸,在调味碟里一裹,放入口中,鲜嫩弹牙,唇齿留香。 第35章 第 35 章 火锅吃到尾声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洗手间。这家火锅店的洗手间设计的非常巧妙,它位于二层转角,位置隐蔽,视野极佳,一层三分之二的用餐区尽收眼底,其中自然包括我们的座位。 我进了洗手间,又很快出来,站在门口俯看楼下。很快有人坐到我刚刚坐的位置,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至少能判断出对方是一位明艳的女士。 她是从她自己的座位移过来的,她原本的座位就在那块屏幕下方,是刚刚高亦楫目光所触的位置。 谁没有过去? 只是知道这个道理是一回事,实践道理又是另一回事。 我在楼上等了很久,直到那位明艳的美女重新挪回自己的位置,我才从楼上下来。 高亦楫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俩僵持了十几秒,最后他先移开了目光,他似乎是叹了口气,我听见他说,”走吧,带你去见我的前女友。“ 我回头,和那位美女正好视线相碰,我看着她,她也毫不示弱地看着我,我冲她礼貌地笑了笑,还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脸看向高亦楫,”可是我现在感觉酸酸的。“ 大概是没预料到我会这么坦白,高亦楫愣了几秒,起身坐到我旁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当然,你个傻子。“我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心里确实不好受,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男友的前女友,这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威胁。我想起来我的启蒙韩剧里的经典台词,”我不是信不过你们,而是信不过你们的回忆“。 ”高亦楫。“我连名带姓地喊他,我很少这么做,所以威力自然不小。 ”到。“他答。 ”其实我喜欢油嘴滑舌的男人。“ 我想了想我们确立关系以来,他走得都是朴素路线。除了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看完N的视频,他搂着我看着屏幕,郑重地说了句,”你好,N,我是高亦楫,我会带着你的那份爱一起,加倍爱她。“ 但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说过什么感天动地的甜蜜宣言,我竟然隐隐有了谢太太的担忧。人啊就是矛盾,他甜言蜜语的时候嫌他油嘴滑舌,他木讷寡言了又怕他移情别恋。 ”可你第一次见我就说我’油腻轻浮‘?“高亦楫像是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确认我没有跟开玩笑,皱着眉摇了摇头,”女人也真是……太善变了。“ ”可是我只喜欢你对我一个人轻浮,你第一见面就说我像Vesper,你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高亦楫笑而不语,最后摇摇头,”绝对没有。“ 我冷哼了一声,大度地摆摆手,摆正了神色,认真道:”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提醒一下,我呢,可是一个非常黏人的人,也特爱吃醋,什么醋都吃!占有欲也特别强!你要是一个电话没接上,我就要杀到你们公司找你算账的那种。可能你现在还没感觉出来,因为我现在收着呢,趁我现在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你要是后悔,或者想和谁再续前缘,抓紧时机立刻离场是你最好的选择……“我看着他,给他时间思考,也给时间让自己思考。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解读别人目光是一件斗智斗勇的事情,我现在没这个心力,于是我选择继续,”但如果你不抓住这个’免费解约‘的机会,下次再后悔,可就得付出些代价了。“ ”不会的。“高亦楫很肯定地说了这三个字。 这人,话也不说清楚,不会什么?不会“解约“?还是不会”付出代价“? ”那好,公平起见,下一次解约的权利就保留在我手里了。“我故作轻松,起身朝刚刚他前女友的位置看去,她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就连桌面都已经被服务生收拾干净。我拍了拍高亦楫的肩膀,让他看那桌,”你前女友走了,我觉得有件事还是我坦白一下好了……“ ”什么事?“他虽然用了个疑问句,但表情可没有丝毫疑问或者好奇,其中必有猫腻,我不搭腔,听他继续说道:”你让何渊把我前女友都约出来的事?“ 他加重了”都“这个字,一副要被我气到心塞的样子。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这都知道?我本来还想跟你坦白从宽呢。“ 他虽然表情严肃,但声音是温柔带着笑意的,我重新坐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何渊这人就是不靠谱,之前全世界走哪都能碰见他,最近这段时间一次也没看见,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拜托他办件事吧,他还能把这么重大的机密给我泄露出去,唉……“ 我确实让何渊把高亦楫的前女友们约出来,原因吗?大概就是像我和他说的那样,随着恋爱进度条的后移,我的占有欲是会不断提高,在我现在还能用理智压住感性的时候,最好一次性把后患都解决清楚,所以,我虽然没想清楚到底要怎么解决后患,但先让何渊把人约出来,观察一下“敌情“,知己知彼才能制定战略。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高亦楫竟然只有这一个前女友?看来就是他第一次来找我咨询时提到的那位了。 ”你要是知道何渊是怎么把她约出来的,你非得想揍他不可,“等我看向他,高亦楫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何渊发了条朋友圈,说’今晚高亦楫火锅店求婚‘,在你告诉他地点之后,他又更新了动态,把这家店的地址发到了上面,所以你猜猜,刚才这家店里一共有多少被何渊鼓动着来凑热闹的朋友?“ ”不不不是吧?“我一紧张舌头就容易打结,”你又不是什么明星?怎么会有人想来看你的八卦?“ ”我虽然不是明星,可也是黄金单身汉,好端端地毫无风声突然要求婚,你说会不会有无聊的好事者恰好有空来看戏?“ 怪不得在我提议开始无奖知识问答的时候,旁边就有几桌人时不时地朝这边看,原来不是因为被我的游戏天分吸引,而是等着看高亦楫要给谁求婚。 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头,顺便还闪着了自己的腰。 说的就是我。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一传十十传百,高亦楫有女朋友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发挥乐观主义精神,拍了拍高亦楫的肩膀,“总之呢,选择权你也放弃了,我不管你和你前女友或者前男友有多少恩怨瓜葛,你最好处理清楚,别扯上我,也别让我伤心。“ “好。”他说。 第36章 第 36 章 ”你得小心点,“我一把拍掉何渊的手,”别把它掐断了。“ ”你确定它是我的那个?不会是你俩为了哄我高兴而去买的?那样的话就失去意义了!“ ”你放心吧,我俩就算想帮你去买也没钱,再说了,这段时间太阳天天准时当空照,阳光非常充足,我们把这里弄得跟温室一样,长不出来才奇怪吧?“ ”那我的拼图弄好了吗?“ ”只要你提供的地点没错,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祝你成功!“我和高亦楫分别拍了拍何渊的两边肩膀,”等你的好消息。“ 在过去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消失许久不见踪影的何渊忽然回归,我们仨每天晚上都在高亦楫家见面,在何渊无时无刻的催促下,我呕心沥血地写出了三版策划供他挑选,最终定的这一版凝集了我从业以来的智慧、经验和灵感。在给何渊看之前,我先发给了高亦楫,他对我的主意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所以我信心十足地把这份”终极打死也不改变策划“打印出来,装订好,呈给何渊过目。 尽管我和高亦楫都信心十足,可是何渊这个当事人却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这段时间我俩一边帮他出主意,一边还得负责他的情绪疏导。更糟糕的是,何渊的情绪不比几个月大的婴儿稳定,他的信心就像是大海一样,时而波涛汹涌激情澎湃,时而暗礁隐现潮落势弱。随着时间推的推移,他紧张的情绪越来越强烈,比如此时,他颤抖着手,想要轻轻摸着这朵他亲手种出来的玫瑰,但没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差点薅下一片花瓣。 ”何渊!“我忍无可忍,怒其不争,”你淡定一点,别装的跟个纯情小男生一样,我俩又不是不知道你丰富的情史?“ 何渊还是很紧张,嘴里念叨着”这次不一样,不一样“,看看我,又看看高亦楫,”不然我雇个人替我……“ 我把手边一张A4纸卷成纸筒,朝他脑袋一敲,”雇人去帮你求婚?你没傻吧!“ 何渊要求婚,求婚对象不是那位钢琴美少女,而是一个当他说出前两个字,我和高亦楫就已经要惊掉下巴的人――高亦舟。 我俩把他里里外外盘问了个底儿掉,才发现这小子竟然在高亦舟结婚前就暗恋她。这件事本来已经很让我吃惊了,让我更吃惊的是高亦楫天天和何渊厮混在一起,竟然没发现! 我仔细回想认识何渊后他的一举一动,忽然想起那天在高亦楫家我们四个人第一次一起吃早饭,他似乎用”那老头“来评价高亦舟的前夫。我当时怎么没察觉出他话里的敌意! 何渊对高亦舟的暗恋史简直是闻者皆落泪,他和高亦舟总是在错过重逢又错过的剧情中反转,最后以高亦舟嫁人何渊黯然神伤为结局。 没想到峰回路转,高亦舟竟然离了婚,何渊消失在社交圈的这段时间就是在对高亦舟穷追猛打,而高亦舟似乎有所松动,所以何渊立刻找来我俩,主要是找来我,让我设计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求婚。 我给出了三版方案,最终得到他首肯的比较复杂且耗时。首先,自己种一朵玫瑰,或者什么其他好看的和爱情有关的植株,留着求婚时用;其次,做一个拼图,无论用哪国语言,总之印着类似于”高亦舟,嫁给我“的字眼,把这个拼图分成若干块,至于具体几块取决于有多少地点对他们两人来说别具意义。何渊苦思冥想了两个晚上,写出来不下五十个地点,包括什么人民公园大柳树前、XX小卖铺遮阳棚下…… 我和高亦楫帮他把关,最终确定为十六个,因为高亦舟的生日就是十六号。 何渊亲自设计出拼图式样,我找人把拼图分成十六块,然后规划处他们的旅行路线,这样他们每到一处,何渊就找机会把拼图藏到她能找到的地方,让她自己发现收集,当走完这十五个地点,来到最后一个地点,也就是本市时,何渊把最后一块拼图连同玫瑰和戒指一起拿给她,我们才能召集双方亲友,在高亦舟说”我愿意“的时点燃烟花,从四面八方跳出来鼓掌祝福。 多么完美的计划,我颇为得意,唯一的变数就是高亦舟到底会不会同意,如果最后一锤子买卖的时候她说”不愿意“,那我们跳出来鼓掌岂不是给人何渊伤口上撒盐嘛…… 我没好意思把这个顾虑说给何渊听,但是我私下旁敲侧击高亦楫,让他去探他姐姐的口风,高亦楫倒是觉得问题不大,他说他姐最近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明显就是陷入爱情的样子。我又问他那何渊和高亦舟去旅行,浩浩和然然怎么办,他说我肯定没关注娱乐新闻,这两孩子一直在英国念寄宿学校,不用担心。 我听完他的话倒是好奇地搜了搜高亦舟和她前夫的名字,不搜不要紧,一搜还真发现不少小道新闻,我拿着其中一篇去问高亦楫,”这这上面说的天价赡养费,这个数字是真的?“ 高亦楫瞥了一眼报道上夸张的加粗字体,”你太低估我姐了,她拿到手的比这个还要多。“ 那看来舟舟姐在婚前还得签一份财产公证,不然很可能何渊会占便宜。 这件事之后没过几天,我下班后到高亦楫家吃饭,趁着等他做饭的功夫,我打算把明天接待客户要看的资料看完,顺便写一写马上要提交的季度总结。在开工前我打开他的平板电脑,想随便找个歌单当背景乐,但误点进浏览器,我正要退出的时候,浏览器页面加载出来,上面是他搜索的一个问题―― ”女朋友情商太高如何求婚才能有惊喜?“ 我抬眼看向他的背影,他正在厨房流理台前切菜,我悄悄拿着平板走过去,冷不防把平板放在他眼前,清了清嗓子,然后重重地咳了两声,”咳咳!“ 他先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看我,我用目光示意他看屏幕,于是他又看向屏幕,然后耳朵有些发红。 我像是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一只手撑着流理台不让他躲开,另一只手拿着平板电脑横在他面前,脸上挂着不怀好意又得意洋洋的笑容,”小娘子,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你这搜索什么呢?“ 下一秒我只感觉天旋地转,被他揽着腰一转,形势逆转,变成我被他圈在怀里,抵在流理台前,他一只手拿过平板随便放在旁边,然后用手捧着我的脸,落下了一个深沉绵长的吻。 但是我可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很快我就掌握了这个吻的主动权,在大脑缺氧前,我及时推开他的脸,然后笑了一下,”我来告诉你答案。“ 他的目光深沉又热切,看得我心脏漏跳了几拍,但我强忍着仍然一本正经,我一本正经,”’思无邪‘,您情感生活的向导,成功路上的助手……“ 不过那天之后我确实深深领悟了吉利哥的名言――”都’‘思无邪了,还结什么婚啊……“ 第37章 第 37 章 何渊求婚这件事,我们仨一起紧张着,他和高亦舟的旅行顺利地开始,每到一个新地点,何渊都会立刻给我们汇报他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他的心理活动,他推测的她的心理活动,让我俩一起帮他分析。 我们三个人在一个名为”夫复何求“的群里,隔着时差火热地聊天。我们三人分别处于零时区、东九区,以及东八区。 何渊和高亦舟在英国重温回忆,我在日本陪老板出差谈判,高亦楫在国内默默上班。 我的老板是一位神奇的女士,她坚持认为我的日语流利到可以陪她谈笑风生的地步,所以在公司里她众多得力爱将中钦定了我。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的日语能力是小时候看《犬夜叉》和《火影忍者》中培养出来的,没有经过学术化系统化的学习,我充其量就是能被听懂的程度,就像如果一个外国人跟我用中文沟通,无论他或者她说得再结结巴巴、文法不通、音调不准或者用词奇怪,作为中国人,我也把对方的意思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在我因为语言水平有限而闹了个笑话之后,老板果断花钱聘请了专业的翻译,促成了她的一桩合同。 其实她这次来谈的合作和我们公司的核心业务看上去没什么关系,但仔细一深想,又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高瞻远瞩。她和日本一家整形医院达成了合作,合作初期是引进了一些设备和专业人员,为我们公司的高级客户,比如谢太太和李太太,提供美容美体护肤健身的服务。 此举一出,”思无邪“作为业内标杆的底气更足了。 我非常相信我老板这方面的研究,她独具慧眼地相中这家医院,肯定是这家医院有独到之处。等我俩从整形医院签完合同出来的时候,在停车场里碰见了一位日本当红女星,我俩相视一笑然后捏了捏彼此的手,坐到车里我才说,”怪不得网上好多帖子说她微调了,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 跟着我们的随同翻译早就见怪不怪,”这家医院非常有名,好多女星定期都会来调整,“他顺口说出了几个很有知名度的女星名字,然后段位很高地拍我老板的马屁,”您目光可真毒辣,这家医院成立没几年,但是在业内已经打出了名声,现在的首席医师是这家财团从另一家医院挖来的,挖来的同时也挖来了大量知名客户,这次合作对您来说真的是如虎添翼。“ 我赌两个月的工资,这个翻译压根连我们公司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是他就能这样绕过重点直接夸,可见老大的钱花得确实是值了。 老大被人夸,还是在异国他乡被别人夸,心情变得格外愉快,于是晚上带我去享受了一番温泉按摩美容一条龙服务,等我俩各自回到房间,已经将近凌晨一点,我看了眼手机,上面有高亦楫发来的很多条信息,还有很多通未接来电,我迅速给他回了条微信,”刚刚去泡温泉了,没拿手机。“ 过了半天,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了所以不会回复的时候,忽然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我接起,因为入住时备注的客户使用语言是中文和英语,所以打给我的前台说的是中文,他礼貌地问我,您的先生一直在大厅等您,方不方便让他去您房间? 我连忙同意,用手机拨通高亦楫的电话,过了很久他也没接通,不过房间门铃响起,我从猫眼看出去,是高亦楫,身后跟着酒店的一位工作人员。 我把门打开,给了他一个拥抱,工作人员跟我们道了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我想你。“ 我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处,闷闷地说。 ”我也是。“ 他抬起我的头,在我唇边落下一个吻。 ”不过你猜猜我在大厅坐了多久?“他话锋一转,我心道不妙,干笑两声,”哈哈,那啥,那大厅风景多好,你累了吧?快去洗漱然后睡觉吧,都这么晚了。“ ”我不要。“他拉着我,不让我溜走。 我本来是想哄他去浴室,这样我好先关灯假装睡着,但被他拉着这个计划没法实施,于是我改变了策略,”乖啊,我带你去浴室。“ 这……当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第38章 第 38 章 高亦楫经常出没于我家的事情很快被邻居阿姨发现,就是那位曾经在高亦楫让司机来接我的清晨,拎着油条恰好经过好奇张望的阿姨。 我出门倒垃圾,电梯里正好就我和阿姨两个人,阿姨一身广袖长裤,看着是要去晨练。 “小钟啊……”阿姨开口。 “哎,阿姨您好。” “哈哈,那什么,我看你最近……又换了男友?” 我被她用的那个“又”字镇住,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 我很反感这些没有人际交往界限概念的人,如果这是我的同龄人,那我肯定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再在心里翻个白眼,找辛辛和吉利哥吐槽。但面对这样一位比我妈年龄还大的阿姨,缺少人际交往界限概念也不能全怪他们,这大概是时代的产物,他们从小成长的年代就是大家都坐在院子里讨论东家长西家短,就像公园里总有老年人试图偷摘些野菜野花什么的回家吃一样,没得治。 奇怪的是这个时间竟然没人坐电梯?看来这栋楼里的居民年轻人还是多于老年人,这个时间不是一个年轻人会起床的时间。电梯流畅地向下运行,阿姨也流畅地继续问我,“我有一天早晨买完早点回家,看见楼下停着一辆挺好的车,车上坐着的人是你吧?” “呃,有可能吧。”我含含糊糊假装自己不记得。 “我看那开车的小伙子年龄好像比你大不少?” 我“唔”了一声,算是回答。高亦楫的司机是一位老实忠厚的大哥,孩子初中都要毕业了,能不比我年龄大么?不过看着阿姨的表情,简直就是写着“我怀疑这小姑娘脚踏两只船但没证据”。 看样子阿姨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我,她试探地问我,用眼睛瞄我的脸色。我索性看向她,“我确实记不太清了,不过可能是我叫的车?我前段时间工作挺忙的,有段时间很早就得去公司。” “叫的车啊,可那是个私家车?叫车也能叫私家车吗?而且那车很贵的。” 阿姨明显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懒得解释,正好电梯到了一层,我帮她挡着门,“阿姨您先出,我忘了个东西,还得上去一趟。” 等她出了电梯,我很快按下关门键,然后重新拎着这袋垃圾回了家。 高亦楫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垃圾袋,诧异道:“你这是……反悔了?” 我笑了出来,刚才出门倒垃圾前,他说他去扔,我说还是我去吧,正好出门溜达一圈。其实我怕的就是他遇见这层楼里最爱倒腾是非的邻居,幸亏我明智,不然刚刚在电梯接受阿姨灵魂质询的就是他了。 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我把垃圾袋放在门口,“我想了想,觉得这垃圾袋还能再装一点。” “节约标兵!”他冲我夸张地竖了竖大拇指,然后重新把注意力移回他的电脑,虽然是个周末,但他忙着改一个设计图,起得比晨练的爷爷奶奶们还早。 我看了眼表,明明我觉得已经起床做完无数件事情,可现在竟然才八点。这就是早起的好处,不过早起也只有这一件好处,因为我很快感觉困意袭来,估计我的生物钟是觉得我该睡午觉了。 说睡就睡,我回卧室关上门,开始补回笼觉。不过这个回笼觉没持续多久,高亦楫把我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揉了一把眼睛诧异地看向他,他左手上捏着手机,脸色严肃,他的神情让我的困意立刻消失,我心里生出无数种猜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了?”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去世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凌晨四点多,他妻子半夜起床的时候看见他趴在书桌上,叫了他一声,但他没醒。” 高亦楫坐在床边,我握住他的手,“他们住在哪里?我陪你去。” 他没说话,揽过我的肩膀,把头埋在我颈窝里,我用另一只手慢慢顺着他的后背,我们谁都没说话。 四个小时后,我俩坐在飞往他同学所在城市的航班,一路上高亦楫断断续续说了些他们一起上学的事情,他会忍不住跟我说几句,然后又忽然停下,沉默一段时间,又突然再说两句。 我知道他的吞吞吐吐和欲言又止是什么原因,在飞机降落前,我看向他,“别跟我比。” 他不解,看向我。 “你在比较你经历的这件事,和我失去N,哪个更痛苦,而你得出的结论是你的痛苦和我的相比不值一提,所以你总是欲言又止。 心理阴影这件事是不用比较的,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我上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同学,她在一场轰炸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就比我大几岁,我当时是真的非常天真的一位全世界都是和平的,所以听完她讲述她的经历,我忽然觉得自己特矫情、特小题大做,跟她一比,我那些不愉快童年根本不值一提,但后来听了我们老师的话我才释然,我们老师说,‘不比较‘这个原则同样适用于‘创伤、阴影、痛苦’……“ 我停了停,继续,“你可以跟我分享你的任何情绪,因为……” “我爱你。”高亦楫说。 飞机的滑轮和地面接触,机身轻微一震,平稳着陆。 我看向他,“我也爱你。” 高亦楫的这位同学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也不是正好借上了东风乘势而上的幸运儿,他一切的收获和财富都是靠自己一点一滴打拼而来。如果让我用最世俗最具象化的概念来形容他同学的成功,那就是他同学的这套住宅目前市值一点五亿,而这不是他名下唯一的房产。 这样的生活背后是他同学长年无休止的随机出差、加班、昼夜颠倒、殚精竭虑,他的妻子和不满三岁的孩子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窗外是这个城市最棒的海景和一片被列为自然保护区的公园。我们到的时候,太阳正逐步朝海平面靠近,落日的余晖洒向光洁如新的大理石地面,映着价值不菲的现代装饰,她和那个怯怯的小男孩一起隐在半掩着的窗帘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迎来送往前来吊唁的朋友。 我们也是这些面目模糊的朋友中的一员,高亦楫说着所有人都说过的话,她重复着给所有人说过的回复,我们短暂停留,然后离开。 他攥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们肩并着肩一起走进这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又一起离开,在回酒店前,他提议去海边走走。 我们漫无边际地沿着海边走,海风带着咸咸的腥味,冰冰凉凉的,让我忽然想起凉虾的味道。走了不知道多远,路灯忽然亮起,与此同时我俩的手机都响了一声。 是一则好消息。 何渊发了八个字,“她答应了,明天返程。” 我就着他的屏幕看见何渊的微信,我和高亦楫相视一笑,这则好消息终于打破了今天的沉闷和阴郁,“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我像诗朗诵一样,把这个很有节奏感的歌词念了出来,因为我五音不全。 “我们也应该庆祝一下。”高亦楫说。 “当然,其实我认为咱俩最应该庆祝,我们可是劳苦功高的幕后智囊团。”我用非常欣赏的目光看了看他,当两个成年人都心照不宣地试图把阴霾抛到脑后,成效是非常显著的,“走吧,这次我请你。” 我们伪装不出悲伤,可是却能伪装出快乐。 但装着装着,也就真的会快乐起来。 第39章 第 39 章 一方面是我有些预感,另一方面是我装备得堪称“全副武装”,所以在见到高亦楫父母的时候,我表现得格外淡定。 我在一个巨大的袋鼠人偶里,两只手抱着袋鼠的脑袋,整个人热气腾腾的,像一只刚出锅的包子,脸颊红扑扑、额角的头发贴在脑门上,淳朴又憨厚,只来得及叫一声“伯父伯母好”,就被高亦楫揽着,站在他父母旁边,“咔嚓”一声,留在了镜头里。 之所以这副打扮,是因为我肩负着暗中观察何渊和高亦舟进展、接收何渊暗号、宣布点火放烟花、呼叫埋伏在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一起跳出来庆祝的艰巨任务。鉴于我工作的重要性和隐蔽性,高亦楫出了个主意,让我装扮成人偶,假装自己是在街边宣传的促销人员,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这么一个蠢萌的袋鼠人偶,我穿成这样站在步行街上竟然还引来几个人和我合影。 不过好在我并没有耽误正事,何渊的求婚比我们计划的还要顺利。华丽耀眼的烟花、精挑细选的钻戒、衷心祝福的亲朋好友……一切梦幻的元素都聚齐,他们还得到了过路人的祝福,大家都为这对新人感到开心。 何渊包了一艘游轮,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去,此时我已经换上了正常的衣服,站在高亦楫身边看江景。高父高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们这一层的甲板上,我先是看见了高伯父那张笑眯眯的脸,然后又看见高伯母,他们看着我,又看了看高亦楫,笑得非常和蔼慈祥善良。 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先是聊了聊无关痛痒的话题,后来高伯母突然说道:“好好,其实在你扮成袋鼠的时候,我俩就认出你了。” 我困惑地看了看高亦楫,他脸上带着假装无辜的笑容,又听高伯母继续,“这小子是不是没把这只袋鼠的来历告诉你?” 高伯父笑着接过话,“这袋鼠是他出生那年我画的一个卡通形象……” 原来高亦楫的父亲很早的时候是一位童书插画家,后来又转行做了儿童节目的导演,怪不得我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如此独特的袋鼠形象。 这袋鼠实在是太特别,她口袋里装的不是一只小袋鼠,而是一只小老虎。我看了看高亦楫,终于想好以后叫他什么了,高老虎。 我们又细细地聊了一些彼此的生活,他父母常年生活在瑞士的一个非常非常不出名的小镇里,那里的风景美如童话世界,高伯母是一位儿童剧的剧作家,近些年主要从事儿童绘本创作,高伯父的事业重心转为给妻子创作的文本配插图,和他们说话就像是沉浸在儿童绘本里一样,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有趣起来,比如高伯父指着一艘从我们旁边经过的稍小一些的游轮说,“你看,它像不像一只头上顶着火柴棍的小鲸鱼。” 我仔细一看,那艘小游轮顶部有一闪一闪的信号灯,确实很像。 高父高母没在国内待几天,他们的行程还很满,受邀去参加在荷兰举行的一场国际儿童读物展览,我和高亦楫还有何渊夫妇一起把他们送到机场,有短暂的几分钟时间,我和高父高母单独相处,高母拉着我的手,“好好,我们很喜欢你,希望下一次听见的就是你俩的好消息。” 我点点头,听见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会的。” 毫无疑问,是高亦楫。 我转身看他,忽然想起那天我们在游轮上,那晚江边的夜景再华丽璀璨,也比不过他看向我的目光。 我们能携手共度余生吗?我不确定,可至少此时的快乐和相爱都是真实的。 我很多次地追问过高亦楫,他对我的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刚开始被我问这种问题,他要么巧妙地转移话题,要么用一两句听上去很有哲理但其实全是废话的文艺句子当做回答,比如“爱情就像感冒,说来就来”,或者“一见钟情不需要理由”,又或者“感觉这种东西哪里解释得清楚”。后来我追问的次数多了,他还真给过我一个不知道是他编的,还是确有其事的回答。 他说:“从你说‘我知道了’的那一刻起。” 我仔细仔细仔细地回忆,终于想起我在说这句话前,他油腻地说我像一杯酒。 不过我那时候说的“知道了”,可能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觉得还是不要坦白为妙,于是又追问,“还有呢?” 他说:“你试戴那条项链的时候,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裙,站在灯光下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我看见了你穿着婚纱的样子……” “感觉”确实是一个很难解释的词,但是产生感觉的那一瞬间,我们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忘记,就像是烟花在夜空绽放前的那一小声“噗”,只要仔细听,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捕捉到那一个让我们心动的瞬间。 爱情的样子有很多种,有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有细水流长的日久生情。有破镜重圆、有殊途同归、有旧梦重温,就像是这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这世界上也没有相同的两次爱情。 爱情在于体会当下,不要去追忆,也不要去幻想,只有投身其中用心去感受,感受到了,就是收获。 就像Alfred D\'Souza说的那样,“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