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作者:月半丁【完结】 弑父后继承父亲情人 “你与伊凡互为锚点,你定位他的存在,他定位你的爱。” 早熟理智冷静攻×神志不清美人受 架空且国外背景,第二人称短篇,雷点极多,为防剧透 不列出,看文请谨慎,谢绝较真三观 . 第1章 你在十五岁这年终于对你父亲动手。 他是个光鲜亮丽的人渣,外表风度翩翩,幽默风趣,事实上他从小就开始对你施行暴力。 七岁的时候你母亲去世了,他从那时候开始转变,亦或者开始暴露本性。 他是个不大不小的富商,好友众多,但你们的家里却一个佣人也没请。他在应酬回家后总是醉醺醺的,路都走不稳,还会抄起棍子打你。 打完你之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你得伺候他睡好,明早还得为他做醒酒汤,否则又会是再一顿毒打。 有一次你失误了,他就在大冬天直接将你赶了出去,外面还下着雪。你那时候才十岁,穿着睡衣,倒在自己家门口,冻得马上就要死了,直到失去了意识,他也没有丝毫心软。 那次再次醒来,你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你没有半丝惊喜,只是默默地又记上了一笔。 十一岁开始你搬出了那个家,你父亲不准你再住在那儿,给你随便买了个小公寓。 但你每周还得回去“尽孝”,在这个中年老神经病面前表现你的忠诚。 然而你表现得再好,这人也永远不会满意。 他拿拐杖抽你的腿,又敲你的脑袋,脸上笑眯眯的,解释说这是为了看看你的骨头结不结实。 你觉得再等到成年,你就没有机会了。 未成年是你最后的下手机会。 你一周至少回一次家。这个家依旧没有佣人,但是永远整洁,你痛恨你父亲的人模人样,连在这种事情上都要装上一装。 你准备好了棍子,安眠药,回家,蛰伏起来。 好在你根本没用上安眠药,这天的半夜,你父亲又喝醉了,摇摇晃晃的。你从门后偷偷走出来,逼近他,一棍子挥出砸到他后脑勺时,他都没有任何挣扎,“轰”地倒在地上。 你对着他的脑壳又是狠狠的几下重击,面无表情。你完美继承了他的基因,十五岁已经高大而结实,这让你执行这种凶杀案也毫不费力。 你将他的脑壳打出了血,溅在地上,他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被你一下下砸击时,会抽搐两下。 你想探探他还有没有呼吸时,便蹲了下去。 却意外听到了本不该存在于这别墅内的声音。 从地下传来的,像是人碰到东西时的声音。 你在这里住过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家里有个地下室。你将棍子放下,仔细地把你父亲手脚捆住了,这才又拿起棍子,向记忆中的地下室入口走去。 脚步很轻,很注意。 你一手抓着棍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打开了门。你缓步向下去,这里像是时常有人走动,楼梯干净整洁。你走到最底层时,一个点着灯的昏暗小房间出现在你面前。 它真的很小,吊着一盏灯,放着一张桌子一张床,都显得万分逼仄了。 一个蓄着黑色长发的人正坐在桌前。 他一抬起头,你便呆住了。 那应当是个男人,面庞五官都是男人的特征,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那五官又太美了,便使得他模糊了性别。他皮肤极白,长期不晒日光,那光滑白皙的皮肤覆着在他骨头上,像牛奶织布一样柔畅。他似乎正在用餐,手抬起来,锁链的声音清清脆脆“叮”了几声,他向你看过来了。 那是一双水一般的眼睛,纯洁得仿佛不谙世事,本来那其中是放松和一点儿类似于讨好前的预告,见着了陌生人的脸,立刻变了,变得疑惑和不安。 你往外走了几步,他马上缩了缩,疑问道:“你是谁……” 他穿的衣服是低圆领宽T恤,你眼尖地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吻痕。 你顿时明白了。 你父亲竟然瞒着你,在这个地方,养了一个禁脔。 你决定 ①放柔语气,让他信任你 ②将你做的事全部推到他身上,让他做代罪羔羊 第2章 你有着一张和你父亲五成相似的脸庞,当你扯动嘴角、露出笑这一面部表情时,他很快地放松了下来。 你问他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是谁?” 他神情困惑,许久之后才挤出一个单词,之后就不再说话,似乎已经回答完了问题。那个单词发音是“伊凡”,这大概是他的名字。 你手上提着棍子,棍子上的血没法一直攀缘在金属表面上。它快滴下来时,你抽了一张纸把它擦干净,那人似乎也不明白你的行动意义,只是站在原地看你。 他小心地问,你的父亲在哪? 在上面躺着,被你绑得牢牢的,像只被宰杀到一半的猪,不知是死是活,但总归难逃一死。 你回答:“他出门了。” 和你对话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下来。他有那么几秒钟都没有动作,似乎在想事情,接着才恍然大悟,再次拿起勺子。继续进餐之前,他朝你这儿望了望,问你:“要一起吃吗?” 怎么看也不是个正常人。你下了断言,对他说:“不了,谢谢。” 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你回了一趟楼上,用手肘开了灯。你的父亲仍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你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你的手握着棍子,右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将上面原有的三条平直伤疤撑得歪歪扭扭。这张脸在此时此刻显得无害而面目可憎,因昏厥而五官舒展,观察了一会儿,你又恍惚觉得,你看到了自己的脸。 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这让你发现,明明报了仇,你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类似于高兴的表现。或者换个角度来想,你刚刚执行了一场谋杀案,尽管这还没成功——但这近似成功,你也没有呈现出正常未成年孩子在此时应有的害怕与恐惧。 这可不行,不算好事。 你原本有另一项计划。你想要将他从楼上扔下去,脑部着地,撞击的位置正好覆盖在你击打的地方,然后你装作一个意外发现父亲坠楼死亡的可怜孩子,惊恐报案。你说不好这会不会成功,但至少有成功可能性,即使败露了,你也可能因为年纪小而得到轻一些的惩罚。 但你至少应该做好第一步,假装惊恐。可惜你站起来,对着玻璃映出来的脸尝试了一下,那表情相当虚假。 你松开了对父亲的绑缚,最后打了一棍。他死亡了。 你回到地下室,已经将那根棍子清理干净,包括血迹与指纹。你右手戴着手套,随手把棍子放在那人的床边,他好奇地盯着你。 “你变……变小了。”他笑着说,“好有趣。” 他把你误认为了父亲,你没有否认。你试着摸了摸他的脸,帮他擦去吃饭时站在脸上的痕迹,他蹭蹭你的左手,像一只漂亮而温驯的白鹿。 “我们来玩两个游戏。”你对他说,“第一个是问答游戏。” 你问他呆在这儿多久了,他眨着眼睛,讨好地看着你,答非所问:“一开始就在。以后也会在。” 下一个问题是他想不想到外面去,他用力摇头。你拨了拨锁链,问他是否知道钥匙在哪儿,他思考了一会儿,从小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串钥匙,顺畅地解开了束着自己的锁链,又重新为自己铐上。 “为什么要锁着?”你问。 他抖了抖,眼神略带迷茫,好一会儿才回答:“肚子饿,才解开。” 你又问了他许多问题,他答得越发吃力,你按着自己的印象慢慢拼凑完整。 他大概是在四年前被关在这儿的,因为那时候父亲将你赶走得过于突兀且莫名其妙,你甚至都不知道原因。他的精神状态不佳,逻辑思维混乱,记忆也不好,和你分开仅仅十来分钟就能将你忘记,不知是先天如此还是被你父亲做了什么。 大部分时候他都呆在地下室里,你父亲储存食物在这儿,也给他留了水。在食物耗尽时,他才会给自己解开链子,到上面去找点吃的。 到了最后,他已经垮下了脸,像是进行这么长的问答对他而言过于困难,略带埋怨地望着你。 你心中的计划已经成型了。你对他说:“我们来玩最后一个游戏。” 他问:“什么?” 你将他的链子解开,道:“不要再锁上自己了,接下来可能会有很多人出现,你不要和他们说话。” 他听话地点点头。你走到桌子边,把钥匙放回原位。 离开之前,他拽住你,殷殷切切地说:“上一个游戏的……奖励……” 这个人比你年长,但是矮了你许多,用俯视角度看他时,还能看见他眼底水光浮动,一张脸显得美丽纯洁而可怜。他主动指指自己的嘴唇,手指捏在你的衣服上,你冷静地盯着,最后低下头。 你冒充你的父亲,给了他你的第一个吻。 第3章 可能由于你的父母遗传给你的外表放在人群中算是出众,你从没缺少过追求者。女孩喜欢对你暗送秋波,甚至也有早熟大胆的男孩会对你示好。 但这是你的初吻——你还未有过初恋。 感觉非常奇妙,尤其这个人分明是主动向你邀吻,但你们接吻时,他又是那样的青涩而稚嫩。他的嘴唇柔软,气息温热,当结束时你与他分开,还能见着他的面颊耳根通红。 犹如在害臊。 你突兀地想起了夏天时一个女孩送给你的冰棍,它外层奶白,被舔得只剩薄薄一层时你看到了里头透出来的草莓色。当时你停止了舔舐,只看着外头的牛奶层融化,看着那又软又艳的红色逐渐变得浓淡不均,似乎也在挣扎着,浓稠粘腻。 那一幕让你记了很久,但你说不出来为什么。 现在你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单纯柔软的神情与那溶开一片的嫣红,你不合时宜地明白了。 那是一种流淌的性感。 你知道这比喻很奇怪,但这两个词它们在这个情况下就是无比匹配,哪怕语意不通你也不愿意把它们拆散。 你已经将自己来过的痕迹清除了,在离开之前你分着心又检查了一次。你想着,某种角度来说,你能理解你父亲为什么要囚禁一个男人了。 同学打电话问你在哪,这个周末要不要出来玩,你用扫兴的语气说你现在正准备回家呢等明天再说,语气和以往毫无差别。 等到你觉得合适了,你重新开门进去了一次,随后打电话报案。 惊恐和畏惧对你来说难以伪装,些微的紧张与难以置信还是不难的。警察赶来时封锁了现场,你像是被惊呆一样看着他们,对他们的问话也回答得不连贯。 接下来的一切如你计划进行。 那个名字似乎叫“伊凡”的男人被从地下室搜出来,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粗暴地戴上手铐。他像是吓坏了,张惶地发着抖,连尖叫都是细微而软弱的,目光四处游散。 当他看到你时你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他茫然而无助地张着嘴,确确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兵荒马乱的现场他犹如一只误闯而来的小白兔,被人拎着后颈架上刀,无助地蹬着腿却毫无作用。在挣扎之中他的衣服皱了,你隐隐看到他细白腰上的伤痕,他的长长黑发也乱开,散着,有那么几丝几缕黏在了汗湿的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你这么多年来都不住在家中,所以你不明白自己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你的同学可以为你作证。 这个人住在你家的地下室内,在现场的反应就能看出他没有正常人的神志,对他的身体检查能看出他与你父亲多半有不正当的关系,所以一时发疯杀了你的父亲,也是合理推测。 这儿的警察都是草包,他们只追求轻松简便,有一个现成的嫌疑人他们就不会再怀疑第二个,你早已熟悉。 你的替罪羔羊被关押,你顺利脱罪。警察展开调查,但伊凡神智不清,自从被拘捕之后总是瑟瑟发抖缩在墙角,被强行按到椅子上接受问询时更是会崩溃地哭起来,遮着脸或者抱着自己,似乎见到这么多的人是要了他的命。 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还记得你和他玩的游戏。他一个字都没有与警察说过——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被吓到不会说了。 警察在你的家进行搜查,找出了行凶的凶器,又经过那间地下室的布置,确定了你父亲对他进行非法拘禁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警察向你通知。 他们在你父亲的抽屉里找出了抗抑郁药物,又调查过去的记录,发现大概从四年前开始,他频繁购入该药品,直到两年前才减慢。 你的父亲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警方推测这些药物被用于嫌疑犯身上,滥用到磨损神志的地步,导致嫌犯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第4章 你向他走近了一步,这下你能看清楚了,浴缸水面反射出的波光没法再阻挡你的眼睛。伊凡将他的手,具体说是食指与中指,插入了肛门。 原来用来排泄的紧闭洞口被打开了,你头一次惊讶地发现,那个地方可以是那种颜色。一种糜烂而鲜嫩的玫瑰色,在水色映衬下显得甜腻。伊凡的下体没有毛发,他的所有行动对你来说清晰无遗。他的手指被那个小小的地方咬着,见你在注视,它们努力将自己往里头推了推,插入得更深。 伊凡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可能是他的超能力,他在很多时候都能够毫无障碍地发出似泣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痛苦与甜蜜。 他想要你操他。 对,你知道男人可以操男人。你见过同性:恋,看过同性恋影片,简略知道他们如何做爱,甚至你的父亲就是有着这样爱好的人。在那漫长的四年里,他可能已经将面前的人调教得完美无缺,适应性爱。 也可能不单只是适应,而是喜爱、热爱。 你蹲了下来,伊凡目光闪烁地看着你,试着插入第三根手指。但显然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儿艰难了,他眼中聚集起泪水,尚且红着的眼角又像滴入一滴晕开的颜料那样加深了。 你问他:“你想要和我做爱?' 他马上点头,仿佛唯恐表现得不够,他加快速度为自己扩张。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你可以观察到很多细节。你发现和想象的不同,伊凡的下体没有毛茬,大概毛发是被人工脱去了。你的父亲真是个变态,还做这种事情。 但也因此,你能够看到的更多了。他的手指撑开了艳色的穴口,那个小小的地方仿佛一张肉嘴,小心翼翼地蠕动着,收缩着,你甚至能看到一点儿内部的模样,嫩红得不可思议。 无论怎么看,他都仿佛迫切想要上床,但你注意到他的额角冒着汗,脸上的红与其说是求欲,不如说是忍耐。 没有之前令你联想到性感的那股味道。 你是清醒的,你分析出自己不可以操他。关于这一点,可以列出的理由有很多。这件事刚结束,在最近这几天你需要带他去体检,被检测出性交痕迹你会有大麻烦。尽管这事可以用钱摆:平,但无疑它会使你烦心。而且这是一个落魄的、无辜无知的男人,他只是精神失常了,但你没有,你一般没有趁人之危的坏习惯。 更何况 伊凡将你当成你的父亲,你不应该重叠在那个人的影子上操同一个人。 你站了起来,回绝他:“ 我不想和你做爱。乖乖洗完澡就出来,不要给我添麻烦。 伊凡困惑地看着你。在你转身走出去第一步时,身后有水花被带上落下的清脆拍击声涟涟响起。伊凡仿佛忘了自己是以怎样一种姿势坐在浴缸内,这导致他起身时直接扑在了你的身上,无措而慌张地惊叫。他的手抓着你的衣服,出于重力用力下扯,但这也没能支撑住他,他跪到了地上,膝盖沉沉在瓷砖上磕出闷闷的响声。 他又哭了,你扭回头去时他改为抓住你的裤脚,脑袋几乎是贴在你的大腿上,哀哀地仰头看 你有一头遗传自你父亲的红发,颜色暗沉,略微带卷。而伊凡的头发则是那种顺滑的黑色绸缎,它们染水时会变得比平时还要服帖,跟主人攀附人一样,死死攀附在主人的皮肤上。, 伊凡未着寸缕,只有长到过胸部的长发遮了一点儿皮肤, 但无济于事。你刚才看到的场面过于出乎意料,所以刚才你只看了他的下体,而现在你见到了他的全身。他身上有许多疤痕,主要集中在衣服能够遮得住的地方,甚至右胸都有一道长长的粉色疤痕,弧线险险擦过乳头。 你回想起来,进入浴室时,他先对你说的是“不要生气惩罚我”,接着才是讨要奖励。 伊凡仰望着你,这个成年的漂亮男人乞讨一样地对你说:“ 不要生气,求求你。 你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电波,但说不清是什么,就如同日常遇见的许多意外那样,没有你能探清的道理和起因。你脸上未展表情,只是蹲下来,将他姿势摆正了,重新把他抱回到浴缸里去,顺便让浴缸换水。 领回来不到一小时,他的膝盖也负伤了。 或许你把沙袋和健身器材都移除了,接下来这些天也仍然能锻炼你的臂力。 你对他说:“ 我没有生气。 “那,奖励...”伊凡眼睫毛不停地扇。 你猜想在他这儿,惩罚和奖励可能是对立的两个东西,没有一者时就必须有另一者。他害怕你生气,害怕得到不好的对待,所以执着于奖动。 听话可以得到奖励,乖巧可以得到奖励,主动献身同样可以。 你思索了片刻。伊凡的手正紧紧抓着你,走神一般,你想起来他如何用这只手触碰下体。 手被拍开时伊凡发起了抖,好像吓得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但你又抱了抱他,用你的手臂环住他细窄的肩。反正衣服已经被弄湿了,要换掉的,再弄湿一些也没有关系。 “这是奖励。”你对他强调,“我没有生气。’ 洗浴结束后你将他抱到为他准备的房间,替他处理了伤口。 伊凡原先居住的地下室太小了,能放下的床也是很吝啬的大小,你随警察回去时重新看过,大概伊凡要睡觉时,都只能够屈着身子。新的床又大又软,铺着绵软的床垫与被子,伊凡裹着浴巾坐在上头时屁股和腿会隐没一点儿在被子之中,你隐约想起了童话片里躺花瓣床的小公主,他们一样惹人怜爱。 你给了他合身的睡衣,帮他吹干长发,又向他说了一些事情。他可以暂时休息,睡觉,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正好他前些天遭了大罪。 但你要出房门时他又扯住了你。 你镇静无比,或者说是耐性十足,问他:“难道你在地下室时不是自已睡的? 伊凡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揪紧了被子。 “这儿是大床。”他说,“不是地下室。’ 你:“所以呢?”不等他回答,你对他说,“不管以前是怎样,反正现在一切都变了。 听好,在这儿的事你最好都一个人完成,这是为你好。” 伊凡的手被你拿开,你又指指睡衣,他这才维持着不解的神色开始为自已穿衣。 你也换了一身衣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社工名单。再圈出了三个你觉得可以列入候选的人之后,伊凡的房门乍然打开了,一团白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冲出来,头发散乱地四处望,捕捉到了你,旋即冲来,躲进了你的怀里。 他纤瘦的身体被笼在空荡荡睡衣内,靠在你身_上时细得像一支要被摘折的花,花枝弱弱颤抖。他用藤蔓勾着你的脖子,将花瓣靠在你的颈弯边,用能滴出露水的啜泣声代表自已的惊慌与惶惑。 伊凡没有说话,但你大概能够明白了。 毕竟他为你顶了罪,你功利地想。 你准许他坐在你身上汲取一点安全感,尽管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第5章 作为你父亲唯一的家属,你决定不起诉伊。 父亲常年对你施加暴力,哪怕你已经是个快成年的少年,他也没有停止这一放肆的行为,甚至在上一个周末,你还被他打得吐了一顿,整整两天都吃不下饭。同学们老师们都知道你的异状了,大家都对你充满同情。 伊凡也是你父亲那丧失人性行为的受害者,你感同身受,作为一个富有同理心的孩子,你愿意谅解他。 警察仍在调查他的身份。在你的家中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的文件或是身份资料,可能你父亲早已将这些都销毁。向你父亲的狐朋狗友询问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有印象。 警察耐着性子查阅了近几年的失踪案,同样未曾找到符合标准的人物。 仅仅凭着-张脸,要在短期内查出身份实在困难。你也接受过数次问询,然而你仅仅是个高中生,没能起到一点帮助。 但你愿意为警察、为政府分担烦恼。 伊凡这幅模样,警方无法通知家属来接管,只能够让他入住精神病院。但他的惨状是你父亲造成的,你愿意承担父亲的罪孽,接管他照顾也。 你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个稳重靠谱、品德良好的孩子,而且因为家庭原因,你聪慧早熟,现在的你又能够继承父亲的财产。仅仅是接伊凡回家,雇两个人看顾他,这样的任务你足以胜任。 在金钱的疏通下,本案很快结束。 去接伊凡时,他形客狼狈,像只被丟到柴房中关了好几天的小脏猫,原本光润的黑色长发粘成一块一块,沾着灰尘与不明秽物,身上的囚服也满是灰尘。 成年男人瑟缩发抖哭泣的模样本该让人看不起,然而这样的反应出现在伊凡身上时,却只让:人觉得他可怜极了。看护他的女警察相当无奈,也不忍多瞧。这些天来伊凡始终排斥陌生人,只敢躲在囚室墙角,给他的饭他也不愿意吃,总是打翻,甚至还有一次烫到了自己。 你慢步向他走去,他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得更紧。他从喉咙底发出意义不明的鸣咽声,很快地又哭了起来。你只是撩起他的裤脚,看看那上面的烫伤。 当时打翻的粥温度并不高,他只是脚踝起了个大水泡,又被磨破。囚室内卫生条件不佳,他又不让别人处理,所以伤口上沾满了尘土。. 真是凄惨。 你请女警先给了你干净的水和布,在他呜咽的哭声下替他清理干净伤口,随后拍了拍他。他始终没抬起头,你也不介意。你只是强硬地把他蜷缩的身体掰开了,他惊慌地叫了起来,想要挣扎逃跑,但缺乏营养缺乏力气的身体无法反抗 抬起他的脸,分开他的胸膛与大腿,然后你的手从他膝弯与腋下穿过去,将他横抱起来。你年龄接近十六,身高已经有一米八一,是个高大健实的男孩了,把轻飘飘的男人抱起来也毫不费。 女警对你的动作表示惊讶。你冷静地解释:“他没法走路,我抱他出去。 你的细心与贴心得到了女警的赞赏,毕竟现在的伊凡那么脏,能心无芥蒂将他抱起来也是一种本事。 伊凡哭得几乎没有力气,还在试着用自己的手推你。你不做反应。直到走出囚室,灯光亮起来,他应该是看到了你的脸,才呆呆地停下了动乍。 有车子在外面等你,你也没法抱太久,毕竟力气有限。加步走出去时,你察觉到,伊凡抽噎着将头靠在了你的肩上。你说不准他是否还把你当作父亲,保险起见,你觉得先不要问的好。 但你看他的脸了。 你觉得他像是一只被寄养的敏感宠物猫,终于被抱回上一个圈养者身边。 父亲为你买的小公寓在小镇的中心,临近学校。这是个两居室的房子,你住了四年,将这儿整理得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多出来的那个卧室被你改为别的用途了,中心吊着沙袋,右面的墙边靠着书架与书桌,其余墙面上贴满了海报,从恐怖电影到西部牛仔片到科幻片什么都有。你的友人称赞过很多次这里酷毙了,他们觉得你能随心所欲按自已的喜好来安排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但事实上你并不喜欢那些电影一或 者说你只喜欢其中极少的几部一你只是为 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 这次的事发生后,你又稍作了整理,把沙袋拆除了,墙面上贴上壁纸遮住海报,买了-~张新床。你决定把这儿留给伊凡,在你找好护工之前暂且对付着。 好在公寓只在三层,你的力气足以抱着他上楼。将他放到浴缸里时,他害怕地看着四周,最后眼神又落在你的脸上。 你以前没有见过他,所以你说不准他看你父亲是是否就是这样的眼神。迷茫委屈而依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不愿意放开。 只不过那脸真的太脏了,让人看不下去。 你去洗了洗毛巾,挑了你最不喜欢的一条,把它搓洗得温热又柔软,保持着湿度,回来捏住伊凡的下巴。你先擦去了额头上的脏污,要擦眼睛时,他始终睁着。你只好下令:“闭眼。’ 他很听话地执行了指令。 把整张脸擦干净后,你回去又洗了一次毛巾,你还得为他清理第二次。扭回头时,你看见伊凡的两只手扒在浴缸壁上,眼睛睁开一条缝,被你发现了,又很紧张地闭上。 像科幻电影里那种只具备初级智慧程序、笨拙又自作聪明的小人偶。 但你没有说出来。非必要时,你并不喜欢说话。你只是给他清理干净了脸,最后才问:“你会自己洗澡吗?' 他闭着眼。你补了一句:“可以睁开了。 伊凡这才睁眼,湿漉漉的睫毛闪烁。他犹豫地点点头,回答说:“我会。 你又向他确认,是否认得香波与肥皂,在他点头后你才说:“ 我给你放水,你衣服换掉,把自已洗干净,干净的衣服我放在那里。左脚记得伸出浴缸,不要碰到伤口。 他在你离开前扯住了你的衣角,近乎乞求地看着你。 “还有什么事?”你问。 “第二个游戏....”他说,“奖励....” 他竟然还记得。就算是你,也难免感到惊讶了。 这次的伊凡没有给出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提示,于是你说:“等你乖乖洗完澡再说。” 便掰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你坐在外头,翻阅警察给你推荐的社工名单。学校给你的假期快要结束了,你最好尽快搞定这件事。 浴室里水声哗哗,通过墙与门传出来时被削弱了许多,显得隐秘而轻微。大概过去了半个小时,你猜想伊凡应该已经快要洗完了。 敲门声被应答,你推开浴室的门。 伊凡正坐在浴缸之中,左脚如你命令的那样翘在浴缸壁上,这姿势令他看起来别扭极了,而且两腿大开着。他的手放在两腿之间,水波正晃动着,你看不清在做些什么。 但你心头不妙。因为他向你看过来了,那张脸上满布潮红,表情是不安与讨好。 “我很乖。”他说,“不要生气惩罚我....奖励我,好吗?” 第6章 伊凡没有开口说话,你也没有。他只是紧紧地搂着你,像是害怕你再次将他抛弃,扔回那些可怕的地方去。你施舍地分出一只手来,抚摸他的头发。 他比你要年长,也比你要成熟,但此时此刻你是他的依靠。 伊凡确实累极了,有了寄托之处,他的精神这才慢慢地松懈下来。过了一会儿,你察觉到,他的手臂力气减小,呼吸也抽长得平淡均匀,他靠在你身上睡着了。长而柔软的发丝掩在他的脸上,像是合拢的花瓣藏住娇嫩的花蕊。 这样子他可能搂不紧,会掉下来。你给刚才抚摸他头发的手分配了工作,环住他的肩膀确保稳固,用空闲的那只手继续工作。 伊凡睡到半个小时时,你猜测他已经彻底睡熟了,于是收回僵硬的手,伸展了一下缓解酸麻。你将他抱起来,要放到沙发边上去,客厅的沙发很长,足以容他熟睡。 然而伊凡就跟装睡一样,一旦察觉到你要放下他,闭着眼睛也能够抱到你的脖子。无奈之下,你只能换了个姿势继续让他抱着你睡,幸好你在桌上放了其他的书,这让你不至于无事可做。 他并没有睡得很久,人还没有醒来,肚子先行叫唤。你将他叫醒,这个人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双眼毫无焦点,对着你的脸张开嘴咬了上来。 并没有咬到,你躲得很及时。 你推开他的脸,换了个姿势,就让他趴倒在了沙发上,你站起身。你去为他做饭,而他又花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一瘸一拐,赤足踩在地上走来了厨房,扒着门探头看你。 独居的人多少都能掌握厨艺,你并不是例外。早在六岁时你就能够帮你的妈妈切肉,她总笑着说用刀是你的天赋,因为你能够将肉片切得均匀纤薄。后来你学着看她熬汤,你抢先她一步往锅中下佐料,她又惊喜地夸你,计算也是你的天赋。那次的汤相当美味,你妈妈夸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事实上她在你去厕所的时候又偷偷调整过味道,你知道的。 在她死后,你需要为你的父亲做饭。在你搬来这儿一个人住之后,你需要维持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些,所以你的厨艺相当不错。 伊凡刚刚从囚狱中出来,他饿了许多天,并不能吃得太奢侈。你给他煮了一碗面,面条切得短碎,足以用勺子舀起来,没有下多少油,然而汤汁调和得香味扑鼻,他咽了咽口水。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正常的反应,真是不容易。 他吃饭的途中你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因为父亲的事,你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去学校,同学们基本每天都要担心地问你的情况如何了。这是你高中的第一个学年,即将结束,但老师并没有迫切希望你尽早返校。他询问道:“丹尼尔,这两天还好吗?学校批准的假期还剩下五天,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多申请一周的假期。” 你回答道:“谢谢老师,我可以照常返校。” 他是个好教师,关心你的安全,关心你的健康,在发觉到你和父亲之间的暴力行为时屡次想要为你主持公道,是你阻止了他。得知你的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前来探望过你几次,还想要帮你应付警察。不过你一个人足以搞定,所以同样婉拒了他。 你父亲对你造成很大的影响,在他死后,没理由将这影响扩大,甚至干扰你的学习生活。你会在这五天内搞定伊凡,然后回到你习惯的生活中去。 老师叹起气来,他说:“我知道你是个优秀自立的孩子,但你可千万不要逞强。万一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要向我说一声。”像是在惋惜你的坚强善良,与不那样平顺的命运。 突如其来地,你又想起杀死父亲的那天。你的心脏跳动频率与现在没有多少差别,你的表情平静,也与此刻一样。 你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但他的想象让你方便许多。于是你再次道谢。 伊凡吃过了一餐,把整个碗扫得干干净净,似乎觉得还不够,他抱着碗哀求地看你。但你觉得自己做的分量已经足够多了,他不过是饿得太习惯,胃还没有好好适应。 你冷漠地拒绝了他的加餐请求。 你让他坐到你的身边,将你挑选出的社工名单给他看,只看你圈出的照片。他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在你的要求下指了几个人出来。足够了,这样就够你挑选了,你明天再请他们来应聘。 夜晚伊凡还想要与你一块儿睡觉,但白天已经是例外了,你没有同意。 惯着他不是好事,而且若有旁人在侧,你无法入睡,这会让你感到不适且恶心。 你冷着脸,将他按进被子之中,勒令他独自睡觉。可能是你的表情太可怕,或太冷淡,伊凡没有摇头,苍白的手指头捏在深色被子上,显得委屈又乖巧。 “不准打扰我。”你下了命令。 伊凡只是心智不全,加上精神状态奇怪,不是真正的傻子,他领会得到你的意思。 你回到自己房间。在睡前,你看了看桌上的几份文件,其中包含父亲一部分遗产情况,你已经请了几位专业人士来为你处理。毕竟你还在上学,且是未成年,暂且没有完全接管的权力。 到了睡觉的点,你才关灯闭上眼睛。 隐隐约约之中,你听见门的方向传来门把被转动的声音,很轻,但转了好几下,后面显然急了,声音变大,还伴随焦急莽撞的轻微推门声。但是没有用,那门很结实,上了锁就算是小偷也难以撬开它。伊凡认识到打不开就会放弃,你没必要管他。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你准时六点钟醒来,准备洗漱,推开门时,却有一个物体倒向了你的脚边。 人形物体,是伊凡。 他正抱着自己的膝盖睡觉,靠着门,门开了他便倒了,整个人像个固定了姿势的人偶一样地倒。被陡然惊醒,他还懵懂地松开手挥了两下,你将小腿往前一抵,支撑住他。 “为什么跑来这儿睡?”你俯视着他。 伊凡从喉咙里“呜”了两声,幅度很小地眨着眼睛,还没有醒来。你说:“站起来。”他用手撑地板要让自己站立,结果腿脚手臂都没力气,差点重新扑腾到地上。 那笨拙的模样很像初次拥有双腿的人鱼,不知道腿脚如何使用,如何伸展弯曲互相协调。 你重新将他抱起来,他也顺然揽住你的脖子。他倒是抱人的时候行动很快。 “要和你一起……”他有些冷,又在发抖,慢吞吞地回答。 又是这个回答。你不悦地皱了皱眉。 接下来几天,你试着纠正他这个毛病,只不过没能有多大成效。无奈之下,你改为将他房间的门锁起来,后果是他将睡的地点改为自己的房门,早上打开门时,还往往挂着干涸的泪痕。 你与挑选好的社工谈过话后,又让他们见了见伊凡,在你的家里。两位社工一男一女,都是面善的人,至少不招人怕。伊凡躲在你的背后,一开始连脑袋都不敢探。但他们对此有经验,温言劝导,加上你也在场,伊凡还是犹豫着和他们握了手。 从握手进步到说话花了两天,你的极限了。 五天即将结束,你确定了征用的社工,让他们提前打扫好了你父亲留给你的房子。 你带伊凡回到那个家里。他还记得那天被抓的事,在院子里,他就不由得抓紧了你,眼睛里有些微恐惧,哆嗦着嘴唇摇了好几下头。进到门里后,他反而安心下来。再到地下室,他像是进入了什么舒适区域,连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 你猜对了,他习惯被豢养在这里。 两位社工对视一眼,又向你点点头,表示你是对的。 “你有感到舒服一些吗?”你问他。他用力点了点头,还对你露出笑容。这就好了,你也点头,说:“那你乖乖呆在这儿。” 伊凡歪歪头,又一次点头。你离开了。解决了他的问题,你轻松不少,明天就要回到学校去了。?? 第7章 不出你的意料,最初的几天,伊凡总在询问社工:“他在哪儿?”在吃饭的时候问,在发呆回神的时候问,在社工监督他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问。基本每隔几十分钟,他想起来了,就要问一次。社工耐心地回答他,你上学去了,他就困惑地自己一个人思索,不知道思索些什么,十几分钟后再次重复这一行为。 社工咨询你,他的记忆是否一直这么差。起先他们以为伊凡的执着询问是想要得到其他的理由,后来渐渐才发觉出不对劲来。伊凡对他们的记忆模糊,时而也会一个人躲在地下室把门锁得死紧,他们怎样哄劝都不管用,只得强行用钥匙开门下去。伊凡见着他们,就会畏惧地躲到一边,再用哆嗦的声音问:“你们是谁?” 你们是谁?被这样质疑的社工只得不断重复说明自己的身份,他费劲地思考,回想,才能够捕捉出些许记忆的影子。 但他与你在一块的那五天里分明记忆连贯。你训斥他时他会乖乖点头吸取教训,你偶尔给了他甜头,他还会在下一次遇到同样情形时拿出来说事。就像你带他去过医院取过药,他吃药时看起来总想哭,但碍于你的冷脸又只能够老实坐在沙发上,丧里丧气对着药片不停眨眼。你尝了点那药片的味道,有点儿苦,于是你给他一颗糖。他在每次吃药的时候都会向你讨糖。 社工听了你的话,叹气说:“你是特殊的。” 你大概也能够理解,但你不太喜欢这样的感觉。社工又说:“我看到你父亲的照片了,老实说我没见过比你们更相像的父子——对不起,我是说外貌上。”他略做停顿,话题稍微转了一个角度,“你的父亲是个禽兽,但你是个好孩子。希望你还是能多来看看他,至少让他开心一些。” 但你不打算这么做。 伊凡从被警察拘禁的极端恐惧中回来时,你可以允许他依赖你。这是对他的疗伤,对他的抚慰,让他能够安全一些、放松一些地平复到平常的状态。 但次数多了,不是好事。 你想你的理智并不是坏事。伊凡将你当做父亲,你若是顺势而为,长期下去,他只会越来越混淆。这不健康,不正常,对他而言只有虚妄的益处。最重要的是,你不喜欢。 人独处时,大多或是感到寂寞害怕,或是感到惬意舒适。显然你是后者。 伊凡为你顶了罪,让你得以安然无恙地继续生活。如果他有任何物质上想要的东西,你并不会吝啬于给他。原定在今年夏天,或者秋天,等他的情况稳定之后,你还打算为他请一个专门的医生,心理医生。伊凡应当恢复正常,而你应当回到原定的人生轨道上去。 远离他于双方而言都是利大于弊,因此哪怕这衬托得你有些冷酷无情,你也毫不犹豫。 你回到学校后度过了第一个星期,除了同学比以往更加关心你、老有那么几个**心地跟在你身边以外,没有多大变化。 周末你去看了看伊凡,停留了一天。社工说他这几天来食欲不振,但你去时,他竟还能扯着你的衣角求你为他做饭,吃饭时甚至狼吞虎咽,像是饿坏了一样。 社工有点儿尴尬,唯恐你误会,连连强调解释:“他平时都吃不下,今天好像是例外。”你表示理解,又对伊凡说:“吃慢些。” 伊凡两手抱着碗看来,脸颊比之前还瘦了些,那一双水蓝色的眼睛闪着波光,眉毛微蹙时,眼中就呈现出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季节虽然将近夏天了,但社工为了照顾他健康,未减他衣物,穿的正巧是和你们初遇那天时很相似的衣服。 那一瞬的场景在你脑中闪回。你将两者比对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得出的结论是不太像。 眼神不太像。 其实人的表情、目光中,真的能够包含那么多复杂多样的感情吗?像你自己,你大部分时候面无表情,而旁人都将这解读为沉稳。 或许是你解读错了。他看你时和看你父亲并没有多大不同。 你没有在家里留宿。上一次走时你十分狡猾,没有向伊凡预告,这次就没有这么轻易了。伊凡连地下室也不回,就和你一块儿待在上面的客厅里,一晚上都亦步亦趋跟着你,你收拾东西要回去时,他扯着你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不让你走。 迈出家门时,他脚步停了一会,手指间的布料溜走了。你又走了几步,他从后面追上来,还是重新扯住你,颤声说:“不要走……” 他竟敢到院子里来了。 你微微回头看着他,他身子不断轻颤着,显而易见十分不安。这样也要跟着你出来?你摇了摇头,重回房子里,他又跟上。 “我明早要和同学出门,这儿太偏远了,会拖延我的时间。所以我会回去。”你将他按在沙发上安坐,虽然他可能听不懂,但你还是对他解释。他焦急地看着你,你斟酌片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便用头顶蹭你的掌心。 你又觉得他像一只被养起来的白鹿了,彻底驯化毫无野性,无法奔跑也想不起来奔跑,只能够用自己的美貌来讨好主人。 你吃这套吗?可能不。因为你还是离开了。社工哄着他,你关上门,心想,曾经你父亲离开时,他也总会这样挽留吗??? 第8章 学期末,放假之时,同学们举办了一次聚会。同班的萨拉正巧生日,因此两个宴会就重叠到了一块。未成年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万分骚动,吵嚷极了,在大人们离开后甚至还有人偷偷从书包里拿出了酒来,高高将酒瓶举起,像是自由女神像举火炬一般,围着那人的同学们爆发出掌声和口哨。萨拉吓了一跳,但这女孩很快镇定下来,豪迈地接过酒瓶。她性格潇洒奔放,也早想偷偷犯禁。 你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主角之外的另一个焦点,因为那金发女孩拿着倒出的最初两杯酒走向了你。 又是一次大胆的告白。她扬着灿烂的笑容,从你的背后绕过来,属于少女的柔软身体从你的背上暧昧擦过。她抱怨过今天一不小心喷多了香水,从背后你也能闻到浓郁的百合味。“愿意和我喝一杯吗?”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你。同学开始起哄,但你摇了摇头,说:“我还不到能喝酒的年纪。” 她也不到。但她大笑起来,嘴上埋怨着你“太不为我留面子了”,将两杯酒都豪饮下肚。 事实上你喝过酒,在只有你独自一人的时候。你父亲沉迷酒精,时而也会倒满杯,呵斥你该像个男子汉一般陪他喝酒。你从未遵循过,还为此挨了打。只不过在事后你会鬼迷心窍般偷偷带一两瓶酒回去。 不够成熟的人难免会对长辈沉迷的东西产生好奇心,你也不例外。只不过尝试并不让你愉快,因为酒的味道太苦了,实在算不上好喝,不如你平日里买的碳酸饮料。 但说不出为什么,你偶尔会喝上一杯,不会在身上留下半点味道的那种程度。这大概类似于不信邪的重复试探,但如果要说是酒精的神秘吸引力,你也不会反对。 聚会结束的时间不算太晚,你回了家。按照日程安排,你应该明天回去,但明天你有重要的事,所以将看望的日子提前一天。 伊凡的衣服换成了短袖的T恤,宽宽松松的,你回去时他正坐在桌前吃东西,衣领顺着重力垂下,露出一片胸膛,长发也束了起来,垂落到左侧去,纤细的脖颈暴露无疑。他的皮肤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白似落雪,逼真到仿佛你将手点上去,那雪还会受你按压,被你的体温融化。 因为丰富的色彩能适当调动人的情绪,社工为他购置衣物时几乎什么颜色都买了一轮,拉开衣柜仿佛看到彩虹一样。伊凡也说不出喜不喜欢,但他曾经拿这问题问你,只不过你不回答。 至少不讨厌。你现在才有答案。很多颜色与他外貌都不相符,像红色让他显得苍白柔弱,犹如将束腿白鹿推入玫瑰花丛中。但你想有时候这也不需要搭调,反差更能展露他的美丽。 可能是生活模式的改变,伊凡渐渐地还是有了一点儿好转,现在他不再会忘记社工了,每天在地下室呆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半。你带给他一块蛋糕作为奖励,他很是惊喜的模样,吃得沾了半张脸奶油,像个第一次品尝甜品的小朋友。 对年长于你的男人使用这种比喻并不恰当,你又纠正自己一次。 作为补偿你替他擦脸,纸巾拭去沾在面颊上的白嫩奶油,他乖乖地仰着脸任你清理。你将手拿开后,他还有点儿不舍,揪着你的袖子问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你说:“已经擦干净了。” 他这才失望地垂下头。 这种对亲近行为的渴求其实已经减少了出现频率,但仍然不少。无论如何这是好事,你开始思考该找怎样的机会告诉伊凡你要为他请心理医生。 伊凡用过甜品后,拉着你坐到了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这是他最近新培养的爱好,在社工的汇报中,他偏向于观看风景记录片。但这次他却换了几个频道,途径天气预报时,女主持人正好汇报日期:明天是6月17日。 他的手停下了,表情似乎有些迷茫。 伊凡看向了你,你以为他要问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肩膀瑟缩了一下。他将电视节目换台,停到了动画片频道,随后将遥控器丢在一边。 他两腿伸上了沙发,曲膝,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腿,将自己蜷缩起来。 你问他:“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伊凡头发遮住脸,发了两个“啊啊”的无意义音节。他喃喃念了句:“让我看看……”便没了后文。你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正打算接着询问,他将脸埋进膝盖里,鼻息在你耳朵能听到的范围内变得不规律起来。 你听见他突然小声呻吟了起来,随后这声音中带上了啜泣,瘦弱的肩膀****,身体更像前缩,背上两扇蝴蝶骨支棱地突出着,顶着轻薄衣物。 社工离开了,明天早上七点会再次过来。你听着他的哭声,问了他几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没有理睬。常规情况下,这种时候你应该安慰他,于是你抚摸着他的头发,直到他哭累了入睡。 你将他抱到房间的大床里,打开空调,为他盖好被子。现在的伊凡偶尔也能够在大床上睡一晚了,不再执着于地下室。 你就睡在他的隔壁。夜半时分,房间的门被悄悄推开了,你的睡眠不深,很快察觉到一个人摸到你身边来。除了伊凡不会有别人。他躺在了你的身边,时而抖动一下,然后挪动着向你靠近。 睡到深夜的时候,除非生理需要,否则人是很难抗拒周身的懒意的。你不想将他抱回房间去,只好纵容他躺着。快要再次入睡时,你发觉他没有盖被子,只好替他盖上。 17日早晨你醒得比伊凡要早,生物钟让你能够在六点半准时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晨光,你看见他睡得一塌糊涂,头发凌乱,睡衣领子皱巴巴,整个身子蜷得如同一只小虫,脸上还犹带着泪痕。 你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惊讶于自己没有排斥他的共寝。 不过你本来也不是挑剔的人,很快将这揭过。晨起洗漱后,你换上黑色的衣服,简单地做了两人份的早餐,吃过自己那份之后,你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伊凡赤着脚,跌跌撞撞从楼梯跑下来,还险些摔倒。你叫了他一声“站着”,他这才停住脚步,白裸裸的脚踏在瓷砖上,脸上的表情无助极了。 你让他坐到台阶上,重新拿了拖鞋给他穿,早晨总是凉的,赤足站着不好。他拽着你的衣服站起来,你看了看时间,七点,社工准时开了大门走进来。 伊凡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言语破碎,尽是“让我看”“今天”之类的词。你耐心地等待,伊凡眉头越皱越紧,好像又要哭了,你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单词。 埃琳娜。这是你母亲的名字。 你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止。很快地,你捉住他的手,上楼洗漱,他笨拙地跟着你。看他那模样,他多半也说不出什么,于是你没有多费唇舌问他问题。 伊凡洗干净脸,你亲自把衣柜中唯一一件黑色衣服挑出来,要他穿上,之后又让他快些用早餐。社工不太明白你的用意,你只是说:“我要带他出门。” 社工有驾照,你家中停着一辆没人开的车,正巧由他开车。伊凡被你拉出院子时又在发抖,看起来茫然极了,但你坐在他身边,他又似乎有些许安心,牵着你的手指。 “你打算去哪?”社工犹豫地问。 你回答:“塞伦斯墓园。” 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 花店的老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花,你又多要了一束。伊凡抱着那鲜嫩的花朵,不断低头打量。 社工并没有与你一块儿进去,只有你领着伊凡。你母亲长眠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是一个最富有生机的位置,周围还长着小花。 你很快找到她的墓碑,将花束放下时,你凝视着她的照片。 你的母亲名叫埃琳娜,她曾是一个孤儿,在二十岁那年与你的父亲相遇,结婚后才拥有了第一个家人。她温柔随和,乐观善良,几乎所有用于形容母亲的美好词汇都能够在她的身上使用。纵使她去世时你年纪很小,你也仍然爱着她,每年都会来与她见一次面。 但她的面容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人,尤其是孩子,是难以清楚记得太久没有见面的人的。 你望着她的照片,那是她少女时期的留照,她蓄着黑色长发,一双蓝色眼睛清澈美丽。你怔然地再看了一眼伊凡,伊凡发愣地盯着照片,抱着花,长发有一丝落在了花瓣上。 你意识到,伊凡与你的母亲有些许相像。?? 第9章 墓园中尚有其他的人,路过你们身边时,伊凡像受惊兔子那样一下跳起来,躲到了你的身后。随后他又一次颤抖起来,连花束都快抱不住。你在他将花束丢落地上之前接过了,放在母亲墓碑前。 随后伊凡从背后抱住了你。 他口中不断地念了起来:“埃琳娜……埃琳娜……”初次之外的单词一个也说不出口。可能是天气太热,纵使你们所站的地方有树荫遮蔽也无济于事。你感觉到伊凡的衣服湿透了,全是汗,几乎要浸到你的衣服上来。但是他的身体又那样冷,仿佛裸身站在雪地之中一般。 “埃琳娜……埃琳娜……”他啜泣了起来。 你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将他的手从你腰间拿开。伊凡不愿意松手,你不得不用了力气。当你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时,他的脸上惶然带泪,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一样。 “埃琳娜……”他喃喃地念道,“救救我。” 很遗憾今年你陪伴母亲的时间不长。伊凡哭得站都站不住,你只好抱着他回来,他将手臂吊在你的脖子上,将头埋在你的颈肩之间,用湿热的液体不断染湿你的皮肤。泪水会顺着你的肩膀流到锁骨,慢腾腾爬延而下,被衣物布料吸收,或是与你的汗水融合。 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出汗了。 社工看见你们时想说些什么,但你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你要求他载你们回去,回到家里,随后你坐在后座,伊凡坐在你的腿上。 伊凡的哭声中夹杂着那两个单词,“埃琳娜”和“救救我”。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绕过他的背环抱着他,这个人瘦得过分,体格还不如只有十五岁的你。在这炎炎夏日之中,你拥着他,隐约有种错觉,他脆弱到随时可能融化在你怀中。 伊凡可能是你的舅舅。 你在回去之后问他一句:“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但伊凡没有回答。他失魂落魄,视线茫茫无焦。他只知道抱着你索求安慰,仿佛一刻触碰不到你,他就会像在风暴中失去船锚的小船一般,被大浪吞噬殆尽。 无来由地,你感觉到一丝异样。这说不好是愤怒还是不悦,又或者是责怪。伊凡被你父亲强行监禁的事实已然板上钉钉,但他为何如此依赖你的父亲? 道理是说得通的。你父亲对他喂食药物使他心智磨损,像雏鸟一般自然而然依赖眼前唯一的人,也有可能你的父亲对他打一棒子给一颗糖,掌控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有什么难的呢?斯德哥尔摩,你听老师说过的。 但你头一次对他将你当作你的父亲这件事感到不喜,哪怕你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件方便的事。 伊凡哭累了便睡了,缩在被子里时还一抽一抽。其实他全身都湿了,像只从水里捞出来的猫,黑发都黏在了额上颈上。他哭得出了太多汗,你应该为他洗澡或擦身后再让他睡,否则容易感冒。但你没有。 就像是精密的仪器出了错误一样,你突然不愿意触碰他隐藏在衣物下的皮肤,遑论为他洗身。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睡到了下午。你已经做了许多事。你向社工简单解释了你的发现,你查了资料准备做一次亲缘鉴定,纵使这并非百分百成功。 伊凡醒来时就跑出来找你了,他又忘了穿鞋,甚至衣领也想不起来应该拉整齐。他像只刚学会的小鸟一样扑进了你的怀里,哀声对你说:“抱抱我。” 在那一刻你突然有种冲动,想要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你的父亲,你不是在过去几年里和他日夜相处与他**的人,你不是囚禁他折磨他的人,你不是让他依赖的人。你并不了解他。你只是恰好遗传到太多属于父亲的基因,你可能是他的外甥。 一系列的澄清在你心头浮现,然而你没有吐出口。 你只是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从那里头看到一滴摇摇曳曳的水珠。整个世界唯一的水珠,一旦滴落,这个世界便彻底干涸荒芜。 你的手臂抱住了他,一个字也未曾说出。 过了两**带他去了医院,预约的时间到了。他害怕外人,在检查过程中必须坐在你的怀里才不会逃跑。护士对你们这相处方式感到惊奇,但伊凡一看就是精神病人,她只是报以了怜悯的眼神。 伊凡的身体情况比两个月前好了许多,体重也有所增长。抽血的样本你保留了一份,送去做亲缘鉴定。 出一次门见一次外人,回去后伊凡便精神恹恹。你给他买了新的甜品,他也没有食欲,只是对着发呆。 他没再提起“埃琳娜”,仿佛过了那一天,就将一切都忘却了。但他对你肢体接触渴求仍然不减。 他很喜欢让你抱他,用你的双臂搂着他的肩,将他的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背部嵌进你的胸膛中。因为他太瘦,大部分躯体的骨头都能直接硌到你,存在感如此鲜明。 曾经的你是不纵容他的,社工照顾他两个月都没见过几次你们的拥抱,因为你总在拒绝。而你现在竟然连续几天都住在这儿,伊凡清醒时总黏在你身边。 这并不对劲,你想。 血缘关系对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吗?对你这个亲手杀了父亲的人来说?你还能记得那天挥棍时使用的力道,砸击父亲脑袋时通过棍身传来的震鸣,你去探他的躯体检查他是否还有脉搏,你的手沾着他的血,没能从这与你相似的血液中感受到半点东西。没有忏悔,没有畏惧,什么都没有。 但你爱你的母亲。这可能也能作为你在乎血缘关系的证明。 你在等待鉴定结果,等待的过程中你想了很多东西,都是曾经你没有在意过的。伊凡是如何被你父亲变成这个模样的,伊凡想要让谁救他,伊凡将你看作什么? 总而言之你等待着结果,你又想,伊凡是否也在等待什么。?? 第10章 你的生物学得一般,鉴定书上的许多数据都没有看懂。负责人平静而详细地对你说了许多,最终结果是,伊凡是你的舅舅。 伊凡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自顾自地缠着你,你将鉴定书放到他面前,他也看不懂。 你问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歪了歪头,长发滑下来,念道:“伊凡……” “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头,又摇头,很困惑的模样。 你发现你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在你面前的他是一个被父亲精心改造好的人偶,所有你能看到的都是你父亲让他表现出来的。 他喜欢和你一块儿看电视,播放的节目全都是动画片,各种各样的动画片。他常常满怀期待地打开,随后眼神几乎全部粘在你身上,似乎比起节目本身,他更加关心你是否喜欢。只要你敷衍地露出笑容,他就会开心地笑起来。相反的,如果你表露出不喜,他会连忙换台,切到其他的动画片去。 伊凡同样喜欢吃甜品,蛋糕布丁糖果,你带给他的他全部接受。最初的几次他总想和你分享,眼巴巴地喂到你嘴边,看你总是兴趣不高,他只好自己享用。这人吃相不佳,和小孩子无异,常常沾到手指上或脸上,没人给他擦,他就会帮自己舔干净。半个月前他闹过一次牙疼,从那之后你不许社工再给他甜食,只有你带给他时,他才被允许食用这些。 这些是真正的他吗?还是被你父亲改变后的他? 你开始不喊他“伊凡”,但你同样不喊他“舅舅”。在与你同床睡过一次之后他似乎贪恋起了这样的感觉,每到夜晚就抱着枕头守在你身边。看电视时他会枕在你的大腿上,你抱他回房间睡着,他用手臂抱着你的脖子不放,将自己的嘴唇凑到你的耳边,轻磨着说“好不好好不好”。你用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可能。”再命令他放开,他才会委屈吧啦地将手收回。 在半夜时他企图来开你的门,但你已经重新锁好了,他就蹲在你的门口。已经盛夏了,哪怕在地上睡,气温也不会让他难受。于是几个月前的情况再次上演。 你在最后一次起夜将他抱回房的时候向他摊牌,说:“明天开始我回公寓住,晚上还是社工照顾你,别再这样了。” 伊凡困得迷迷糊糊,可能根本没有听清。 你直接回了公寓,白天时社工向你通电话,给你听伊凡的哭声,你也只是隔着电话对他说:“你不应当这样做。伊凡,我父亲已经死了,你已经安全了。” 他接着哭,你就接着说。 “你可以恢复正常的。难道你不想试试吗?” 在下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你带去了医生。可惜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在伊凡面前也没能有什么办法,因为再次见到你的伊凡只是一个劲儿抱着你哭,你都不明白这样的夏天他怎么能够无视肢体接触带来的热度。他的皮肤很热,眼泪更像是纯净透明的熔浆,要热化腐蚀掉你这个人。????医生无奈地问你是否需要使用镇静剂,你点了头。 但伊凡一看见针就吓坏了,他惊叫着,踉踉跄跄,高喊着“不”躲在你身后。他慌乱地摇着你,似乎在渴望你能救救他,但很快的他又放了手,反身跑的时候摔在了地上。他磕破了皮,疼得坐在地上,脚还蹬着地面后退。 你示意医生先收起来,社工也先别抓他,随后慢慢向伊凡走去。 你从未见过伊凡看你的眼神这样恐惧,仿佛这些天来他对你的依赖都不见了,没存在过。他摇着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他依旧后退,直到背抵上了墙,他还在用力似乎想把自己融成平面,躲到墙里去。 躲无可躲了,伊凡忽然抓住你的手,哀求道:“我会听话,我会听话,不要打针好吗?” 你说:“那只是让你冷静一些的药,不会有别的作用。” 但他听不懂,甚至开始动手,想要把自己的衣服扯下。很快的他意识到这T恤没有扣子,向下拉是扯不掉的,于是把自己的下摆撩起来。你强硬地抓住他的双腕,他又开始发抖了,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叫声。 你沉声说:“不打针。” “……” “不给你打针。”你说,“冷静一些,没事了。” 他这才抽噎着看你。明明哭得那么厉害,但除了眼角发红以外,他的面色竟然是完全苍白的,仿佛一座冰雪雕像在眼边点了火苗慢慢融化一样。 哭声渐渐平复,他的肩膀哆嗦着。医生用手势示意你抱他一下,于是你照做了,你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低声对他重复:“没事了,我只是想和你谈谈话。” “这么久了,我打过你吗?” “我父亲雷森已经死了。”你再次对他重复,“我不是他。” 这件事你们已经向伊凡说过许多次了,社工说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的,你则不留情得多。但伊凡仿佛从来没理解过这句话的意思,将它彻底过滤掉了似的,没有办法,他的记忆力不好。 伊凡抬头,又看看医生的手。 他仍在颤抖。 你对医生说:“把它给我。” 医生不赞同地看了你一眼:“我们不应当再刺激他。” 你把伊凡放下,直接走过去,给医生一个放心的眼神。你拿着针筒转回来,面对着伊凡,面对着他恐惧得像是要重堕绝望的眼神,你将针筒扔在了地上。 塑料制的外壳保护了它,于是你又一脚将它踩碎,药液霎那间流了满地。 伊凡怔怔地看着你,许久之后,他从嘴唇里挤出来一个词:“丹尼尔?” “和雷森……不一样?”他喃喃道。 第11章 很多人喊过你的名字,你的母亲、父亲、同学、老师。但没有人能念成伊凡这样。是因为伊凡发音不标准吗?是因为他哭得太狠了、带着的那一点儿鼻音吗? 思考飞快思考两秒后,你恍然意识到:这是你的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来。 像所有父母第一次从孩子口中听到“爸爸妈妈”一样,一种莫名难言的感情在你胸腔炸开。如果婴儿能够某一天无师自通语言能力,那时候听到父母唤他名字,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 伊凡记得你的名字,伊凡知道你是谁。 你摊着两只手,表明你对他的无害。你轻声问他:“你知道我是丹尼尔?”他哽咽着点头。于是你胸腔中的情感面积再次扩大了,像是癌细胞的侵蚀一样,剧烈强大且难以逆转。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又问。 伊凡像是突然有疼痛发作一般,抱住了脑袋。他缩在沙发上,身子歪了,在他摔下来之前你抱住了他。你听见他说:“一直……” 他一直都知道是你。 在那一瞬间你有了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都处在水中而不自知。你了解在水里的一切法则,知晓如何呼吸、如何在水中移动,凡事总在你掌控之中,于是你应对万物游刃有余。 但伊凡知道你。 你一直以来控制的都只是伊凡投在水中的倒影。 你搂紧了伊凡,他同样靠在了你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再次开始哭了,谁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眼泪能流。他含糊不清地喊起了你的名字,丹尼尔,丹尼尔,整个人都要化作热烫的泪水化到你身上来了。 这个情况心理咨询也不可能继续,你带着伊凡上了楼,请社工暂时招待医生。在这一刻你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原来一切都不在你原定的轨道上行驶,伊凡和你想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你应该怎么办?你机械地行走着,手臂有力地拢着伊凡的身子,却也不敢太用力,这个男人脆弱到你怀疑凭借你的臂力就能将他揉碎在你怀里。 伊凡哭了好一阵子,你由着他哭,最后他晃神了好一阵,才抓着你的手抽噎地问:“不会罚我吗?” 你对他说:“不会。” 伊凡啜泣着说:“不要丢下我……我会听话的……” “我不是雷森。”你说,“不会丢下你的。” “不会……把我关到,不认识的地方?” 或许他说的是警察局。你回答:“不会。” “不会……好几天,都不看我?” 或许说的是这几天。你同样回答:“不会再这样了。” 伊凡的脸上总算有过度哭泣时该有的红色了,虽然是病态的,但总比苍白好得多。他呜咽着抓住你的手,又问:“和雷森,不一样?” 你捧住他的脸,那湿漉漉的脸,令他和你四目相对。你回答他:“不一样。” 你对他强调:“不一样。” 伊凡可怜地望着你,嗫嚅着嘴唇,开口问:“埃琳娜?” 你答:“埃琳娜是我的母亲,九年前已经去世了。” 伊凡又说:“雷森……” “他死了。”你把这个事实再次告诉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 “不会给我……打针?”他说,“不会,打你?” 你用摇头作为回答。伊凡的目光混沌了好一会儿,你仿佛看到他原本身为正常人时所拥有的神志被搅成一团辨不分明的东西。最后伊凡开口问:“得救了吗?” 你说:“你已经得救了。” 但伊凡仍然哀哀切切地问:“……得救了吗?丹尼尔……” 他重复了好几次,你才感觉到不对。他似乎并不是在问自己是否得救——而是你。 得救了吗?丹尼尔得救了吗? 第12章 在七岁之前你从未受过毒打,“家”这个词正巧符合书上的完美概念,温柔的母亲,严厉的父亲,以及一个你。 小时候的你是怎么样的? 你拥着伊凡,突兀地想起来埃琳娜曾经也喜欢这样抱着你,肩颈相交双臂环抱。不止这样,她还喜欢让你趴到她背上,或是像抱小姑娘一样横抱你,各种各样的亲密接触,她全都做过。她总是笑得开怀,声音爽朗清亮,那你呢? 记忆的蒙尘擦去了一层。你看到小时候的你同样在笑。 不可思议,原来曾经的丹尼尔是能露出这样的笑容的。 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家,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还有一棵大树,最粗的树干上吊着秋千。你在院子里的时候埃琳娜总也在,她和你玩捉迷藏,帮你推秋千,她一次次教你花草的种类,在你下一次能自己记住的时候为你鼓掌,然后你们一块儿笑倒在草坪上。 埃琳娜大部分时候和你呆在一块。她会为你做衣服,做玩具,给你讲故事,讲到她在曾经在南方流浪,如何意外结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又是如何像个小说人物一样变得这样厉害的。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神采照人,你总是一遍遍听不厌。你也问起过她是否有家人,但一问到这个,她的笑容立刻收起来了,惆怅爬上她眼角唇边。 她不记得了,她撞伤过脑子。从那之后你不再问,没有人愿意看到她的伤心。 埃琳娜在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没有出去工作,她专心致志地呆在家中,主持家事抚养儿子。好像雷森在那个时候也是个正常的父亲,他会走遍整个花园找到你们,用手抚摸你的头发,对着埃琳娜笑,温声夸赞说“今天也做得很好”。 在埃琳娜死后一切都改变了。生机繁茂的院子不再有人搭理,花草纷纷枯萎,唯独大树生命力顽强活到了现在,只不过树上的秋千也已经陈腐。房子里不再干净整洁,所有的活都落到了你和父亲身上。你们收拾着她留下的一切,试图归类整理,回到原位。 开端是什么呢—— 对,你不小心将埃琳娜的水杯打碎了,于是你父亲狠狠甩了你一巴掌。他仪态尽失,大口喘气,瞪着你时像一只大型野兽恨视自己的仇敌。 第一次被打时你强忍哭声,第二次你大哭大闹,第三次和他愤怒争吵,第四次试图讲理,第五次你提起了埃琳娜他发怒地用皮带打你,接着是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无数次。 你不再爱他了。 你在他日复一日的酒精拳头包围下想着你不再爱他了他疯了,他疯了你迟早要逃出去。你有一天看到他拿着镜子,企图拉起嘴角露出笑容,但是表情太难看了。于是你回忆起来,雷森在你母亲死后从未笑过。 紧接着你发现,其实当她还在时,他也从未给过你笑容。 当他夸奖埃琳娜教会你算数时,当他褒赏埃琳娜为你做的衣服好看时,每一个,每一个笑容,都不属于你。 他从未爱过你。 原来人是可以那样理智冷静的,相处七年也不会动摇。你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要大脑足够思考,只要你能够认知自己要做的每一件事能带来的效果,只要你可以克制,完美按照计划进行一切,那你也不会比他差劲。 “丹尼尔……”伊凡的呢喃声在你耳边响起。 他的声音都还湿润着呢,哭意没有退去,像一滴在下垂叶面上踽踽下滑的水滴。他还在问你:“得救了吗?” 你在他耳边回答:“得救了。” 伊凡终于不哭了,他缓缓地止住了声。你放开他,去为他拿擦脸的纸巾。 在这一刻你犹如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分明你的质量不变,但你拖动脚步,移动身躯,像是背着百斤沉的石头一样费劲。 伊凡冷静下来之后你带他下了楼,再次面见心理医生。可惜的是,似乎刚才那一通和你的顺畅对话已经耗费他所有心力,他只能迷茫地听着医生的话,像是没听懂,还往你怀里缩。 医生理解情况,先行离开。临行前,医生还给了你几个劝告。精神病人的思维是混乱的,逻辑上可能会有许多矛盾,有时候不要深究,以及千万不要对伊凡过于焦急。滥用药物造成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的,只能费心调养,祈祷他能有少许的恢复。 “愿上帝保佑他。”医生祝福。 夏日的风热呼着向你脸上冲来,你退了一步,退出院子门口大树的荫蔽,被刺目灼热的太阳光又打了个正着。伊凡站在家门口看着你,两眼瞬也不瞬,脸庞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 他试着喊你一声:“丹尼尔……” 很久之前语言课老师在课上为你们讲名字的寓意,不知为何你这刻忽然将它从记忆的深处挖了出来。那个老师戴着厚厚镜片,年纪有点高,吐字不清,读“Ivan”这个词时会将第二个音咬一半进口中,显得像是在叹息。但,这只是他诸多例子中的其中一个,他讲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所以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这样记忆力优秀,能记得这么多小细节。或许这只是你自己的补充? 但无论如何,你没有将他的话记错。他说:“Ivan,意思是上帝的恩赐。”?? 第13章 你原本的暑期安排是这样的:陪伊凡住上三天,之后你会分别参加两个补习班,以及去你父亲的公司做短期工,与暂代职务的高层们搞好关系,在零散的时间里,你可能会分散一些来参加聚会。维护好你的形象于你而言并没有坏处。 但你的计划在开头已经被搅乱,于是你将它搅得更彻底。你分出了更多的时间来陪着伊凡。 受父亲残害的可怜情人与你的舅舅,这两个身份是截然不同的。 伊凡在那天过后发了烧,明明是夏天,也并非换季。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烧得通体粉红,喊热时将被子统统踢开恨不得直接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就连你的怀抱他也抗拒说难受,冷时他则裹紧自己,将自己热得出汗。他不愿意起身,你要带他去医院,他一坐上车就开始生理性呕吐。无奈之下,你只好请来医生,在他昏睡时替他打针挂点滴。 病中的伊凡出奇的乖巧,也可能是没有胡闹的力气,醒来后他只是躺着,带着惊疑问你,好热,是不是针的效果?你为他擦去脸上的汗,低声安慰他,这是你生病了,打的针只是为你输液治病,你很快能好起来的。 “好起来。”伊凡就念着这个词,“好起来……” 等到他退了烧,后遗症犹在,他精神恹恹脸色虚白地问你:“我好起来了吗?” 你回答他:“还差一些,就快了。” 他像是受了慰藉一样笑起来,在日常念叨的词后加上“就快了”。快好起来了,就快了。他没事可做,也没精神看电视,就是将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真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现在你每天你上一个补习班,从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伊凡通常的起床时间是十点,他总是等待着你,问社工:“丹尼尔在哪里?”在社工算好你回来的时间后,他会站在门口迎接你。 院子的大门与家门之间隔着大概四十多米,伊凡在你眼中出现时就是一个很细小的影子,纤敏但晃目。他会站在阴影下向你笑,向你招手,那张单纯而漂亮的脸庞如果刚刚擦洗过,或者因为站得太久而出了汗,那在这阳光下就会发光。 你打开门向他走近时,他在你眼中渐渐变大。从最开始用两指捏在一块都能丈量的大小,放大成一个人,身高到你的鼻子,脸有你的巴掌大,肩膀是你伸出一只手就能够牢牢环住的宽度。 伊凡开始问你以前没听过的问题。他问你丹尼尔今天过得好吗,丹尼尔你到哪去了,你是否还会再次离开。他还未脱离发热带来的后续消极连锁,脚步虚浮四肢无力,但他问你时总是揪着你的衣服不让你走,脑袋仰着,看起来很期待,也可以说是很紧迫,必须要得到你的回答才行。 你不厌其烦回答他:“我只是去上课,上完课了就会回来。如果有要事我会再离开,但我总会回来的。” 社工向你汇报,伊凡的常用自言自语词又加了一个“总会回来的”。 有一天,大概是当你的暑假度过二分之一那个时候,伊凡突然问:“丹尼尔,在学校好吗?” 有什么好的呢,就那样吧,学校不过是你生活安排的其中之一,只要你想它可以永远都很好。你回答了:“好。”想了想,又对他补充,“老师和同学都是不错的人,在学校的时候感觉不赖。” 伊凡又问你:“成绩,好吗?” 你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于是你回答:“很好。” 伊凡看起来很开心的模样,他跳了起来,笑着对你说:“好孩子。”随后他扑过来抱你,用手摸着你的头发,将你带卷的发压平。你能够从对面的玻璃反射看到大致的样子,对,他拥抱你抚摸你就像一个长辈对待刚上小学的孩子。 埃琳娜可能曾经会这样对你,但你已经记不清。所以伊凡是头一个这样做的。 夏季时的人体接触比其他季节都要来得特殊,你刚刚从外头回来没多久,房子内的空调没能驱散你身上的温度,而与你相反,伊凡身上冰冰凉凉。他穿着短袖短裤,你也同样,你们搂抱时他裸露出的皮肤贴在你的皮肤上。 剧烈温差。 伊凡并没有介意,他不介意你的高温,不介意你身上未消失的汗水。他欣喜地拥着你,身体几乎一半的重量依托在你身上,右腿为保持平衡,前屈半跪在你的腿间。 “好孩子。”伊凡在你的耳边夸奖你。他连吹出来的气也是干干净净的,不掺杂热意。 你对着玻璃映出的影子,奇异地看见,伊凡的背到尾椎之间弯着一个弧线,你的手习惯性地放在他腰间,后腰,压着那道弧线的最底处,衣服由此贴在了伊凡的身上。 你已经看过伊凡的身体许多次,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为他清洗过身体,为他上过药膏,为他穿过衣服,他的身体在你的面前没有秘密。 但是多么不讲道理,在这种时候,在这没有丝毫特别的一幕下,你察觉到你的**微微发硬。 而伊凡没有察觉。他喜悦地说着:“丹尼尔,做得好,做得好,以后也该这样。就这样好好长大吧。” 你镇定地答复了他的鼓励,随后说天气太热了,你决定去洗个澡。你进浴室冲洗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并从镜子里看它。和伊凡一样,在衣服能遮掩的区域内,你的躯体上有许多旧伤。但新的血肉已经长出,锻炼得结实强健,幼时的疤痕盘踞其上,相比起来更像是勋章。 它还在青春期之中,理应是蓬勃的兴奋的,生机盎然的。事实上你会起反应没有什么不对,同龄多少男生都比你要多,你甚至见过有人做题目时做着做着突然硬了。 伊凡的话莫名在你耳边回响了起来。他说“以后也该这样”,他说“就这样好好长大”。你摇了摇头,这话引申出的歧义被你掐断。但不知为何,你仍然全身发烫,可能是水的温度不够低。 第14章 暑假还剩下半个月的时候,伊凡的情况看起来已经好很多了。他精神劲头足了,能说的话比以前多,逻辑更加顺畅,你将书房里的书给他看,他也能辨认一些字了。 看来他并不是不识字,只不过大脑被摧残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前都没有办法进行正常思维。 不过相应的,也有恶化的方面。伊凡之前大部分时候睡得很安稳,虽然总喜欢半夜醒来,试图与你共眠,但只要他睡着,睡眠质量是不错的。 他从前被关着,活动范围只有一间地下室,大一些的话——这栋房子。他大概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只能进行片段式睡眠。像你从前养过的仓鼠,除了你一时兴起伸手逗它,或将它放出来撒撒欢,它能做的事也就只有睡、跑轮与吃。安逸而贫乏,空虚且没有意义。 如今他好转了,可以归回“人”的身份了,得到照料,得到交际(虽说仅限于你与社工,他害怕外人),得到自由,过去的记忆在对比之下,不难显出其恐怖之处。 他开始频繁在夜半醒来。曾经他只会偷偷摸摸试着开你的门,若进不来,他就会放弃,要么回到自己房间,要么在门口坐着等。但一个雷雨夜晚,他惊急地拍着你房间的门,将你搅醒去迎接他。 你没有起床气,但夜半被这样粗鲁吵醒总会不悦。然而伊凡没有发现,他啜泣着扑到你怀里来,泣声缭乱。你将他搂进房间里,手碰到他的脖子才发现他全身是汗。他难道是从雨中回来的吗?脑中不由产生这样的疑问。你开灯与他一同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脸要安慰他,窗外的雷炸响,伊凡吓得全身都在震颤。 他像那种在雷雨夜中坐以待毙的花藤架,打满雨水,在大风中摇摇欲坠,只能够无力地祈祷那最为可怕的雷电不会劈到他身上。 “丹尼尔,丹尼尔……”他一遍遍念起你的名字。窗户关着,但窗帘是拉开的,向外看去时能看着树冠枝叶摇荡的大树。闪电坏心眼地眩了你们的目,伊凡尖叫一声捂上眼睛,雷声迟钝地轰隆沉响。 你在他耳边安慰道:“没事,我在这儿。”随后你起身去拉窗帘。不让他看到窗外的景象或许会好一些。 突然地,伊凡从背后扑上来。你没有预备,一下撞在了窗子上,闷哼一声。他惊骇地叫了一声:“不要!”之后逼着你转过身来。 伊凡的手全是汗,他病急乱投医一般拉住了你的衣服。你的睡衣又短又薄,他的手指揪住下摆就向上扯,你没有办法,只能够随着他的意将上衣脱去。 好在是夏天,赤身裸体也不会冷。 你问他:“怎么了?你想起来什么?” 夜灯托着柔柔的白暗光,伊凡背对光源,一张脸惨白惨白。他嘴唇哆嗦,泪水胡乱地流着,目光死死扎在你的躯体上。 其实你猜想,你应该发育得不错。与同学一块儿去游泳时他们称赞过你的体格,艳羡而攀比地摸你的肌肉,一旁也有露骨的目光跟随着你,男孩女孩皆有。你的强健度足够让大人满意欣慰,但伊凡却好像没看到这些。 他的手指摸了上来,第一个着陆点是你腹部的伤,它的面积最大,长度大概有十厘米。你的父亲力气极大,他用着皮带就像用鞭子,在你身上抽出皮肉开绽的伤口。它的初始深度大概有半厘米,等待它好全花了你一个多月的时间。伊凡的手指上移,犹如用棉签为你上药时那样小心而轻柔。其他的伤口都零零散散,有化不开的淤青与各种互相重叠的愈合创口,他抚过它们。 伊凡像是没了全部的力气,两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你接住了他,他抱着你,哭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他的哭声中夹杂着这些词,“对不起对不起……丹尼尔……” 你将他抱回到床上,他缠着你不放。 像一个忏悔的加害者,像一个心疼孩子的长辈,像一个自惭无力的失败者。伊凡撑着身子抱着你,他向你道歉,吻你的头发,泪水滴在你发上落到你头皮,如此热烫。 他开始呢喃求饶,说着对不起我会听话,对不起我想保护你的,嗓子哑得仿佛要废了,每个字都是拉扯声带挤出来。 是的,雷森曾经在雷雨天打你,不如说每个雷雨天只要你在雷森面前他总会打你。埃琳娜去世于这样的日子,他记恨生了你拖累埃琳娜的身体。他会暴吼怒骂,将地板踩得振振响,他甚至踏破过一块砖。你会四处躲避,当你失去力气时你就蜷缩在地上,听着他的吼声与惊雷声一同合成震怒狂烈的奏鸣曲。 你恍然大悟了。你抚着伊凡的背脊,手指从那纤细凸起的节点一节节滑下。你对他说:“我不疼,这不是你的错。”伊凡哭得失了力气,被你拉下来,红着眼睛凝视你。他的衣领也滑开了,露出疤痕的边角。 曾有人这样心疼过你吗?老师与同学会同情你,可他们那都是旁观者的怜悯与愤慨。 伊凡呢,伊凡是不同的吗? 你着魔一般,模仿他的动作,去触他的伤疤。你早已不疼了,伊凡也同样。旧年的、由同一个人造成的疤痕铺满你们的身体,你抱住他,你们的胸口贴在一块,两颗心隔着两个胸腔鼓动同样的频率。不是跳动时的“咕咚”,而更像是窗外连绵雷声一般的轰响。 脑子里嗡嗡地鸣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胸口传开,播向了你的全身。 伊凡不哭了,他嘶声叫着你的名字,是那种自责心疼而惭愧的喊法。但你心中的感受是什么呢?如此不同,如此难以言喻。你从未有过。 “伊凡。”你也喊他的名字,这简单的单词、普普通通的两个音节,喊出口,重新传导到你的耳中,却让你大脑发麻。 他是你的舅舅,他是你的代罪羔羊,他是你护养的娇弱花藤。他有这样多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伊凡到底对你而言是什么呢?你放开他,面对着他, 你张开了口。 在你回过神来之前,你已经吻在了他的唇上。那双嘴唇比你第一次吻时还要柔软,那样湿润,当你印上去时你甚至感受到了心口的轻微揪疼,像是心疼。你的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向你,让他在你的吻下无法逃离。 像是你在阳光下吹出了无数巨大的泡泡,看着它们泛出五光十色,随后它们一同碎裂,彩虹的色彩在那一瞬铺开占满你的视野。你仿佛目盲又仿佛色散,这感觉奇妙得让你发不了声。伊凡茫然而顺从地接受着你的吻,他熟悉这个。而你呢? 你不熟悉。但你喜欢这样。 第15章 你吻着他,你的舌头钻进他的口中。睡前伊凡喝了一杯牛奶,刷了牙之后你还能从他口中尝到淡淡的奶味,扫过齿列时,搅动舌头时,那样的味道从舌尖的味觉神经传导到大脑,腻得你神志不清。你并不喜欢牛奶的,那种轻微的腥味时常令你感到恶心,但当它混在伊凡口中时为何尝起来会如此甜蜜?说不明白,辨不清楚,没有道理。你只是一味地侵入着他,汲取他的唾液。 他有什么反应呢?你左手禁锢着他的腰,右手按着他的脑袋。他的手呢?方才你们相拥时他抱着你,他现在也应当是抱着你的。事实如此。他柔软细腻的手心贴着你的腰,你好像甚至能根据他手掌的形状辨认出他的掌纹。 伊凡没有动作,他只是抱着你,接受你的亲吻。接吻时应当闭上眼睛,于是你闭着,你看不见他的表情。根据感官感受,伊凡在你的掌控下像一只小羊,用于祭祀的小羊,乖顺驯服,开放着自己的一切。被你吻到喘不过气时他没有推你,他只是急促地用鼻子呼吸,软软嫩嫩的舌头在你纠缠下显得无力而无抗拒,这让你想象到,哪怕你下一刻会掏出刀子来将他剖开,放他的血取他的肉,他也不会有分毫反感。 你的伊凡,你的舅舅,你正吻着他。 在这一刻你感谢上帝——哪怕你不信教——你感谢上帝将他送到了你的身边。 你的初吻与第二个吻都给予了伊凡,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你体会到了初恋的感觉。是的,恋爱,这样的概念来得汹涌澎湃而猝不及防,它几乎是降临到你身上。 在这个吻结束后你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你舔着自己的嘴唇,喘着气。不可思议,你哪怕连续跑上两千米也轻轻松松,但此刻的你不过是接了个吻,就仿佛做了不得了的大运动一样。 空气通过口鼻被你摄入,进入身体内部被分解成各种成分。你吸取有着伊凡的氧气,好维持自己的生命活动;你呼出心中的种种奇妙感受,甜蜜,快活,恋情初至的迷茫,背德的轻微慌张。这本质是二氧化碳的呼出物在空气中播散开了,把空气染成了一种特殊的味道。你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仅有十五岁但早已成熟的你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青涩的男孩子。 你睁开了眼睛。 伊凡正看着你,一双盛满了水的湛蓝眼睛汪汪泛滥。 窗外的雷声平复了,先前始终被忽视的雨声哗哗响起,它们规律至极,一刻不停。听觉在这一刻扩散了放大了,你能听到雨水击打树叶,雨滴投石自杀。而伊凡的眼泪也混进这雨声中了,它在那怔红的面上汇聚成两道细流,行至下巴时不堪重负地落下,滴在了你的手上。 你接住他的泪水。 伊凡好像并不明白你的行动意义,他只是想要哭泣,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哭泣。你凑上前去,再次将你的嘴唇落到他的面颊上。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仿佛有个鼓手在你的体内演奏狂乱乐曲,鼓棒频繁剧烈地敲打在胸腔薄膜上。好在你还能够保持平静,或者说按你最擅长的那样,吻去他的泪水。你对他说:“谢谢你,伊凡。” 这是你最大的冷静了。你没有突兀地向他说出“我爱你”。 伊凡在那之后足足愣了好几分钟,像一个迷路的人看着漫漫大漠那样看着你。他嘴唇蠕动,没有发声,他眼珠缓慢打转,大概就是看完你的眼睛后看你的嘴唇这种小幅度的视线移动。你看过他这幅模样的,看见难懂的画时、读书读到难懂的句子时,他都会这样,可能正在脑中进行缓慢的思考辨别。 你吻他对他而言是这样难懂的事。 他缓慢地开了口,一个音接一个音地问你:“为什么……要亲我?” 你和他靠得很近,两张脸之间相距不到十五厘米。幸好你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伪装还能奏效,让你保持有效的思考。你回答伊凡:“给你奖励。” 奖励是你的初吻那时候的事。 但他看起来更加无措了,湿润的眼睫毛连续扇动。他的两肩被包裹在薄薄的衣服中,肩头因为太瘦了而展现出一个近乎尖锐的角。那个角又变小了,因为他将两臂在胸前抱起来了。 你又问他:“你不喜欢吗?”你说,“我以为你喜欢,第一次是你想要我的吻的。” 这句话很完美地将你的行为正当化了,应当不会令他感到怪异的。你将你的行为套用进了他的逻辑之中,应当没有差错。 伊凡发愣着眨眼,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迷惘。他说:“对……对。” 他看起来仍然不能理顺自己的逻辑。于是你引导他。 你问他:“第一次你为何要我吻你?”担心他将几个月前的事情忘记,你又补上一句,“就是我们玩的第一个游戏的奖励。我问你如何被关在地下室,而你全部都回答了。难道你当时将我看作了雷森?” 伊凡看着你,他呈现出一副迟钝好骗的模样。 “没有。”他回答,“你是丹尼尔。” 你又重复一次自己的问题:“那为何当时要我吻你?” “因为……”伊凡的手指微微打了打自己,仿佛大幅度的颤抖,“雷森说,你与他很像。” 你没有意料到这一回答,像是踩到一个在你计划中没有出现过的地雷。 它会爆炸吗?它是变数吗? 你的心脏一瞬间吊了起来,停顿片刻,又问:“他是如何说的?” 伊凡回答你,他只是这么说。 他模仿雷森语调,重复记忆中那些恶魔言语。雷森对他说:“你没看到丹尼尔真是太可惜了,他的脸完全是我年轻时那个样子。”雷森对他说:“丹尼尔养了一只仓鼠,但他看起来并不喜欢,只是逗着玩。他捏着那只仓鼠的样子就像我在亲吻你。” 伊凡似乎很害怕,机械地接着重复,声音甚至不如雨声大。 雷森无数次地提到你。他说你与他相像到了极点,几乎是他的复制体。你模仿他的行事方法,收敛笑容保持冷静,将遇到的所有事情拆分成种种条件,按照逻辑来应对。他会在你没注意到时去你的学校观察你,看着你与同学相处时伪装出来的笑容,就像他对待自己的所有商业伙伴。 “伊凡,你没有见到他真的太可惜了。”伊凡总是心心念念着你,他便会一次次在伊凡耳边说,“那小子与我简直一模一样。” 当他见到你这个舅舅时他也绝不会怜悯你,因为你对他而言不是任何人,他只会看到你的种种用处。 他会利用你,会欺骗你,哪怕他对你笑对你温和亲切在他心底也仍然不会有你的位置。 他是我的儿子,他与我像极了。 伊凡陷入回忆之中,说得断断续续,到最后他缩成小小一团,只剩那些话语还在口中吐露,仿佛他将自己变为一个播音设备。 你总算理解到他先前为何会勾引你,为何会讨好你,为何会向你讨要奖励。你的背上冒出了冷汗,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庆幸。你打断了他,喊他道:“舅舅。” 这是你第一次使用这个称呼。伊凡浑身一震,抬头望你。 你捧住他的脸,再次向他重复:“我不是雷森。” 他呢喃道:“我……知道……” 你改变了策略,轻声对他说:“你是我的舅舅。我吻你只是因为想吻你。” 伊凡愣愣的,片刻后,眼睛里慢慢地有了神采。他擦擦自己的泪水,濡湿了自己的袖口。他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微声向你求证:“因为……我是你舅舅?” 你说:“对。” 伊凡终于伸手来抱你了,颤颤巍巍的,但拥住你就盘了上来,似乎轻易没法放开。他像在抱一个孩子,尽管这个孩子比他还要大上一些。他呼吸不稳,念着说:“丹尼尔……好孩子。” 他安静了下来,平复了情绪。你安抚好他了,于是你也抱住他。 你知道他会这样理解,他会采用这样的逻辑。你控制着呼吸,刚才空气中那些奇妙的成分统统消失了,如梦幻泡影,只有一瞬存在。你没法再摄取刚才那令人着迷的养分,只是对自己的心说:“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伊凡还没有好起来,你的冲动也并非正确。多等等吧,不要着急。 第16章 伊凡留在你的房中过夜,他畏惧这雷雨天,畏惧在睡梦中出现的过去幻影。你取了毛巾为他擦干净脸,找出耳塞让他与雷声雨声隔绝,让他蜷缩在你的被窝中,握着你的手。他再次向你求证了:“丹尼尔,雷森不会再打你了吗?”你回答他:“我已经强大到足以抵抗他了。”你还未再次穿上衣服,将手臂抬起来,鼓起你的肌肉,以此作为你的力量证明。 那只白皙的手触上了你的肌肉,小心翼翼。他的指腹细软而冰凉,你的肌肉**,伊凡稍微按压了两次,安心而天真地笑起来,这才闭上眼睛,重新进入睡眠。 你为他开着夜灯,将睡衣再次罩到身上。你躺在他的身侧,借着那染散成柔白色的灯,端详伊凡的脸。 大脑进入单独的休憩后,终于能腾出余力来思考更多的事。 你哄骗伊凡,你的吻是小孩子对长辈的吻,就像你曾经在睡前会祈求埃琳娜给你的晚安吻。若伊凡是个正常人,刚才一定要尖叫要责怪了,哪儿有孩子会对长辈舌吻的?简直荒唐至极!幸好他思考力不足,找不出其中的差错,所以你成功地蒙混过关。 啊,何其可悲。 你呼出一口长气,你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分明是晚辈,但你的手掌已经比他还要大了,大上一圈,也热上好几度,泌着汗,略微湿粘。大概被这样的掌心笼着并不会舒服,然而伊凡舒展的眉目显得那样安宁,他喜欢这样。 他是这样的爱护你、牵挂你…… 伊凡方才说的那些话再次闯入你脑中了,它们乱糟糟地哄闹着,像乱带的录音机打散了语句顺序,胡来地重叠地播放。你的思维被搅得停滞了好一会儿,第一次与他的相遇再次被你回忆起来。 你艰难地将伊凡的话与你的记忆理顺,将它们匹配起来—— 这是一个恐怖的开关,你呼吸一凛,意识到了过去你与伊凡的相处对伊凡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初次见你就知道是你,他明白你是丹尼尔。那么他记忆中的丹尼尔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两个丹尼尔,两个形象。你猜想。 第一个是幼时的你,一个被雷森虐待的可怜孩子,与他同病相怜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在雷雨天被雷森打得四处躲藏,蜷缩在地上,伊凡想要保护他,所以会为他的挨打而痛哭难受,会因他而在雷雨天做噩梦惊醒。当这个孩子不挨打时,伊凡想要与他分享甜品,给他放动画片,让他开心让他快乐。 另一个丹尼尔是他没有见到的长大的丹尼尔,活在雷森口中的丹尼尔。 与他的想象相悖、与他的折磨者相像的丹尼尔,向他最惊怖的方向成长的丹尼尔。 有着和雷森相似的脸庞,与雷森一般残酷冷漠,行事模式与雷森一模一样,可以理智冷静对待自己遇到的一切,并无情地解决他们。这样的丹尼尔。 你第一次遇见伊凡时以为他只是单纯的神志不清,你分析了局势后引导了他让你为你顶了罪,他的顺从源于他将你误认为雷森。 但他知道你,他一开头就知道是你。 所以这件事在伊凡眼中是如何的呢? 你背上冒出了汗,明明房间内开着冷气,只有二十四度。你将自己代入到伊凡的角度,重新看待了过去被你误解的事。 在多年的被监禁之后,在多年的提心吊胆与怜惜担忧之后——或许他也正怀揣着对雷森的叙述的恐惧——伊凡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确实如雷森所讲的一般。 是个冷情残忍的丹尼尔。 你将他交给警察,你将他丢弃在陌生的牢笼中,你告诫他不许与外人说话不准为自己辩驳。你是另一个雷森,另一个正在长大的、尚未成年的魔鬼。 你旁观他被警察审讯问话,你伪装成你不认识他这个陌生人,你用毫无温度的眼神默待他所遭遇的一切,哪怕他痛苦大哭他百般躲避外人他即将崩溃,他像雪融于阳光一样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尖叫着融化成蜷缩状,你也没有丝毫动摇。 那时候的伊凡在想什么?他知道你是丹尼尔,他在想什么?他为何没有出卖你? 你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你幅度增大的呼吸吵醒伊凡。 那个最为可怕的、最有可能的猜想如福音降临般出现在你脑中:因为伊凡始终爱着你。 像万万千千的年长者爱着自己的后辈亲属,像埃琳娜爱着你,他爱着你,如同一个舅舅爱护他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 他爱你于是舍身为你顶罪,哪怕这会让他粉身碎骨堕入深渊。他爱你,哪怕你成为了他心中最可骇的模样他也仍对你心软呵护。 你在目的达成后将他接了回来,如雷森所说一般,你只会彻彻底底榨干他的利用价值。他怯于被你再次抛弃,于是他用应对雷森同样的方法来应对你,企图勾引你上他,企图从你这儿得到奖励避免惩罚。 他爱你因此哪怕他害怕你他也仍然想要得到你的亲热,他爱你所以他寻求你的存在。 你又突然想起了你杀死雷森的那一个晚上。说到底,为什么你会选在那个夜晚去杀死他呢?不是更早的、更安全的、能确保你不受法律审判的年龄段,也不是更晚的、你身体更强健、成功率更高的未来。你只是在那前一周又被他打了一顿,与以前一样,与以前没有很大分别,那理应没有引起你的更大憎恶。 你杀死他的那一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杀人凶手会选定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不是你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忌日,也不是你第一次挨打的日子,等等。它什么都不是。 仅仅是那一天,你想到,这是一个你该杀死他的日子。你大概不会得到复仇的快感,你可能会因此而坐牢,但你还是做了,没有丝毫愧疚、没有半点犹豫地做了。然后你发现了伊凡,你将伊凡推到了警察的面前。 雷森说的或许是对的。你与他太像了。他可以殴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以毫无顾忌地禁锢一个人长达四年,将那人折磨得面目全非精神碎裂。而你,你能够像做任何一件平常事一般杀人,能够不留怜悯地将一个无辜者当作你的替罪羊。 你庆幸了起来,你做过对的选择。你在最开始没有上伊凡,这么久以来你以最正常的行事逻辑对待伊凡,你在埃琳娜忌日那日发现了伊凡与她的相像,你查证出了他是你的舅舅。 伊凡被雷森摧毁后,他在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你有关。他只与你有血缘关系,他依托着你而存活,他念着你爱着你,他将你视为他的孩子,尽管你已经比他强大成为了他的依靠。你牵着他的手在茫茫的边界行走,你向他证明你与雷森不同,带他回到了正常的一边。 你的心原本是麻木的非正常的,徘徊在黑与白的边界,摇摆不定,你大概是灰色的,而伊凡是最为干净澄澈的、愚钝拙稚的白色。在此一刻,你猛然意识到,不仅是伊凡回归了正常,你也同样。 你们互为对方的锚点,伊凡因你而成人,你同样因伊凡而成人。 第17章 在假期的末尾,你开始尝试带着伊凡外出。当然,他曾经也是可以出门的,你从未限制过他的人身自由。只不过伊凡不愿意,不喜欢,他像是被圈定了活动区域的动物,只有呆在这个范围内才能够相对安心安静,社工将其从地下室扩大到整间房子都已经十分不容易。 最开始的一周你带他走出了房子,撑着伞顶着热烈的阳光在院子散步。 在埃琳娜还活着时,这个院子是你们的花园,是你读过的所有童话中所描写的仙境模板。它很大,光是正门到住宅大门就有四十米,住宅的背面区域有多大更是不必说。在这其中埃琳娜栽种了二十多种花草,在花园内跑上一圈,你可以捕捉到彩虹的所有颜色。只可惜它早已衰败,鲜花丛纷纷如埃琳娜一般枯萎,花瓣枝叶落入土地中,化为养分被土壤吞噬,养育出新的杂草。 曾经雷森还活着时你觉得这个院子死气沉沉,因此数年对它不加理睬。然而当你牵着伊凡的手步入它时,你讶异地发现,它与你预想的不同。在盛夏的橙色光笼中,这个院子呈现出一种杂乱无章的狂野生气。 未曾死去的灌木抢占了过往花朵们的生长区域,蛮横地四处**领地,草与不起眼的小野花在这之间寻找了喘气之地,不服输地成长着,在这个无序的地方编织出绿色的生命网。 过去你跑过的小道已被杂草占据,踏上去时便压倒一片柔韧草叶。你领着伊凡,沿着记忆迈出脚步,步入曾经的童年仙境,如今的野生灌木原。这隔世景象令你恍惚,同样令伊凡震撼。 你撑着伞阻隔阳光,他不畏惧热意地依着你的身体,你们一块儿在地上被投为交融的影子。这影子在树丛间、斑驳枝叶间被切割得边缘不整,在走动时长短起伏,伊凡不断盯着它们,发着均匀规律的呼吸。 你向伊凡说,你曾在这灌木小道间与埃琳娜捉迷藏,那时候的你只有现在的一半这么大,蹲下来或趴下来时可以完美地隐藏在一切阴影下,让埃琳娜输掉游戏。你指着过去的平坦草地所在的地方,向伊凡比划,你常常和埃琳娜一块儿躺在上面,白天晒太阳,夜晚看星星,你们享受一切的自然光,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 最初你只是想要找一点儿谈资,一点儿可能会令伊凡开心的、比较美好的材料,因为伊凡对于散步还是略有排斥,于是你随口说出了过往的记忆片段。然而开了这个头,你就像是揭开了秘密盒子,里头珍藏无数美事,你窥视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范围,童年的记忆一股脑被你再次目睹。 你说了许许多多,伊凡听你讲诉时总是抬头望着你,非常专注的模样,一双眼睛像是夏日最明朗的天空,蓝得发亮。他的眼中出现一些近似于神往的情绪,以及期慕,然后他会轻轻地笑起来,淡粉色的嘴唇咧开,露出一半洁白的牙齿,脸颊的肉顺着“笑”这个表情活动,在轻微鼓起的左颊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是一个酒窝。他笑得像埃琳娜,也像你看过的天使画。 他会听你讲完,然后扯着你的衣服,吞吞吐吐却又期许。几次后你才发现,他想要与你做你说的那些游戏。 只可惜这院子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灌木丛生得太乱,不再适合躲藏,草坪上生的那些草尖端锐利,也不适合躺卧。 而且你已不再是小孩,你高大的身躯无法再隐藏于草木之间。 但你向他说:“可以,不过我们需要等一段时间。” 伊凡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兴奋了起来,他问你要等多久,你说你不确定。你引着他观察整个旧日花园,在到达住宅背面时还被成片的硬灌木堵住了脚步,你向他解释,我们需要修剪哪一些灌木,需要除去哪一些杂草,开辟新的道路,将这儿重新修整。伊凡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最后又期待地对你说:“丹尼尔,我们要修整我们的花园吗?” 你说:“对的。” 伊凡丝毫没有长辈模样,他高兴得在狭小的通路间走来走去,走到你面前时就仰头对你笑。他对这件事似乎抱了无限的憧憬,他喃喃说着:“我想要花。”在你们之后数天的散步中,他慢慢补充,想要百合花,想要郁金香,想要粉玫瑰,想要三色堇,想要紫罗兰,他好像把自己知道的花种全部说了出来,以及看到了它们被栽种在属于你们的花园中的未来。 你们重复地在这院子中走着,你更新记忆,重新记下现在这院子的模样,为你的计划做着准备。而伊凡则会蹲下来抚摸,摸灌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叶片,捋小草长长的顺滑草身,轻捏小野花的白嫩花瓣。他也会趁你不注意,跑到有一大片草的平地上去,坐下来,然后带着扎在衣服上的苍耳回来,羞愧地红着脸。他自居大人自居长辈,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诉苦说疼和难受,只是笨拙地把它们一一摘走,你再悄不作声地扫开他没注意到的几颗, 伊凡渐渐习惯了阳光,也习惯了屋外的空气。而你画好了规划图,请了园艺公司来对院子进行修整,毕竟你对这方面没有经验,而且这院子太大了,单凭你的能力很难搞定它。 对着嗡嗡响个不停的院子,伊凡就不太有胆子靠近了,他只会躲在你身后,远远观望着他们用割草机弄平草地,又铲去一丛丛的灌木,无数的叶子落在地上又被扫走。趁此机会,你对伊凡说:“我们可以到外面走走。” 你的家在郊外,周边没有什么邻居,很是僻静。伊凡犹豫地随同你走出了围墙,踏上了门外的路。你们走在大道的侧边,你们走过宽广的草坪,你们在大树下暂作歇息。伊凡开始呼吸更自由的空气,这是好事,尽管这是他曾经可能无限拥有的。 在清晨时他会看着你晨跑,看着你离远又跑近,在黄昏时你们常常走到附近的小湖,湖边有休憩的老人,也有那么一两个大人带着孩子。伊凡尽力地无视了他们,小声对你说:“我们离远一些好吗?”然后他和你一块儿在湖边坐下。 他望着波光闪闪的湖面,握着你的手,影子被垂落的阳光拖长在你们正前方,头顶几乎要接到湖畔。他时不时看看你,你也看他,看着他露出笑容,看着他眼睛弯起。他笑得越来越多了,他呼唤你:“丹尼尔。”然后什么别的话都不说。 有一天,你问他:“你曾看过这样的风景吗?” 大湖的水色上倒映着湖畔栽种的树,蓝色的天,天上的云,远处黛青色的山。倒映的画卷被微风吹乱,折叠成一道又一道摇曳的长痕。 伊凡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在柔暮之下,你从他脸上解读出安宁和温柔。他几乎像个平凡的正常人了。 他点头,又摇头,很轻声地开口说:“或许……或许看过。” 太阳落了一半在山后,金红光芒透过厚重云层,与暗蓝的天交织层染,两种颜色借着山色与重云的过渡,奇异而包容地并存着。它们盛大而宏美,但你视野中大半是伊凡。伊凡侧过头来看你,他的左脸仍倚在膝盖上,被你喂胖了一点,脸颊的肉被微微压成一个可爱的形状,原本披在背上的黑发滑落,逆着夕阳,泛出暗金色泽。那雪白的皮肤也被镀成暗而细腻的颜色,眼中的蓝沉淀得更幽缓。 你定定地望着他,怔忪地,心跳盖过了耳旁乍起的风声。 在那一瞬你感到无比爱他,你的心只因他而跃动。?? 第18章 园艺公司修整花园的成果出来时,伊凡惊喜无比。你画了个简单的迷宫地图,工作人员当真按着你的设计将它们还原,灌木被削齐为一米高的长长屏障,在土地上延伸盘缘,成为一道道低矮绿墙。其间的道路被清理干净了,旧的杂草拔除,种下新的草种。伊凡踩着光秃秃的土地向前奔跑,很快迷失在正中央,不知如何下脚跑回。他在艳阳下向你招手,你理出路线,走到他身边,牵着他的手带他行走。 你请他们为你留出了可供种植的区域,运来新的花种。灌木迷宫的深处有一块已种上了玫瑰,未到花期,只有浓绿的叶子茂盛。伊凡围着它们转,好奇地问你:“丹尼尔,这会开出什么花?” “谁知道呢。”你卖关子对他说,“等到开花我们就能明白了。” 伊凡靠近了玫瑰丛,观察茎叶,脸与手指的皮肤都呈现一种瓷白色。他费劲地思考,可能是过于努力,一双细眉微微拧起,眼神用心极了。只可惜他还是没从这未开花的玫瑰丛查探出什么,毕竟他并没有专业知识。他只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手指拨弄叶片,那受着荣宠的叶片颤颤巍巍,指尖仿佛在点你的心。 你站在他的背后,手随着他伸向前,状似无意地拥着他,捉他的手,嘴唇凑在他的耳边。伊凡的体温总是不高,哪怕在这样的烈阳天也仍然如此,你搂着他就像抱着有人体温度的雪,甚至连吹出的气到他耳边,你都怀疑会不会融去他的皮肤。 你还是将答案告诉他:“这是玫瑰。我们种得晚了,今年花期已过,大概明年四五月,我们能见到它开放。”他又笑起来,扭头来看你。他对此期待极了,手指捻着叶子又摸了摸,说:“真希望快点到那时候。”之后才松手,看其他留出来的地。 你突如其来地对伊凡说:“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他疑惑地看看你,睫毛扇动了两下。你绕着他走,他不自觉随着你转圈,到第二圈时,你变魔术一般拿出了一本书,放到他手中。伊凡对你这把戏震惊极了,一手抱着书,另一手来捉你,仿佛要检查你将它藏在哪儿。你及时地按住他脑袋,对他说:“难道不该看看我的礼物吗?” 伊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稳重,又害羞了,脸上一红,将那书捧起来。那是一本花卉大集,园艺公司送给你的,上面列着他们可提供的各种花及种植方法注意事项。他很快被封面的锦簇花团吸引走注意力,急切翻开,看了两页又抬头望你,像个正在观看玩具广告的小朋友。 你如他所愿,说:“这是我们的花园,你可以挑选你喜欢的花。”你捉着他的手指,一边翻页,一边对他说,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亲手试着种花,你雇的园丁或者社工都可以为他提供帮助,可以教他如何翻土,如何种植,该在何时浇水施肥剪枝。毫无疑问伊凡心动了,他不停地点着头,说着“好”,每翻一页他就要满怀喜爱地说:“我们可以种这个花吗?” 你的假期结束了,无暇陪同他挑选,你不过是想为伊凡找点事儿做,毕竟不能总让他闷着,那与过去毫无差别。你上学去,重新见到你阔别了一个暑假的同学们,午时你头一次在上学期间主动联系社工,询问伊凡的状况。社工带着无奈却有笑意的声音回答说,伊凡几乎一直呆在院子里,翻阅那本书,午饭都还没有心思吃。 夜晚回去时,伊凡像往常一般迎接你。你从他怀里抽出那本书,发现它的右下边角已经鼓鼓囊囊,全是折痕。你告诉伊凡可以将想要的那一页折起来,没想到他几乎每一页都折,花园可种不下这么多种花。他也知晓自己的贪心,只好红着脸,和你一块把一些折痕展平了,好不容易才挑出十来种花。 无需惋惜。你告诉他,第一年不过是先试试手,等到了明年我们可以种更多。埃琳娜也是这样过来的。 你订购了花种,雇的园丁来到这院子。可能是对亲手种花的期待大过了一切,又或者是你这些天来对他的引导起了作用,总之伊凡只花了一天就适应了这陌生人的存在。 那之后你每天回去,伊凡几乎都是脏兮兮的。他不太会用工具,时不时就要上手,那有着细腻皮肤的手掌捧着根茎、刨挖土壤,天气还热着,他跪在地上,由于劳动而出了汗,无知无觉地去擦汗时又将土抹到脸上。他对于自己被弄脏的模样感到新鲜,你告诉他这是他劳动的证明、健康的证明,你喜欢,于是他又总保持着这模样直到你回来,让你看见。 只不过有时他会弄伤自己,因为花枝上有刺,又或者叶片锋利,不知不觉地就被割伤了。社工帮他清理伤口上药,他又要把伤口藏起来。这倒是不让你看了。 夏季过去了,秋季翩然而至,院子中那棵大树开始频繁落叶。伊凡喜欢的花已经都种好了,他还学会和园丁一块儿浇水施肥,院子已经可以暂时被称为“绿园”,明明是秋天,放眼望去却生机勃勃。 草坪长起来后,你抽了周末的时间,在大树枝干上挂上了秋千椅。它与你小时候那个不同,小时候的不过是单纯让小孩子玩的秋千,一块木板与两条绳子,现在这个却是编织得精致的藤椅,甚至还带了靠背与顶笼,两侧有着扶手。伊凡自己的意见越发多了,他觉得这样的大藤椅荡不起来,颇为可惜,于是你又订购了新的秋千,挂在另一侧的枝干。 他自己并不荡秋千,只是要你坐,两眼祈求地推着你坐到上面去,说着“坐稳了”,然后伸手在你背后推。你的体量结实,好在伊凡在近日的园艺劳动中长了力气,勉勉强强还是推动,你在空中均匀晃动时,他就在你的身后发出快乐的笑声。 好吧,伊凡总喜欢把你当孩子,每当能做一些这样的事时他总是开心。你每次都满足他,只不过要求他绕到你侧面来,让你看看他的笑脸。 有一回你从外面回来,那正是午后,伊凡难得地坐在了藤椅上。那藤椅着实大极了,你要说它是个悬挂的摇篮其实也不过分。 伊凡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上面,没有穿鞋,两脚赤裸地搁在深色坐垫与另一侧扶手之间。他脑袋枕着手臂,手掌交叠手臂横在扶手上,睡着了,长发散着,有几缕遮住脸,大部分落在脑后。金色的温暖阳光透过编织的藤条,被切割成碎片光斑,投在伊凡身上,将他的发也染为寸金寸黑。你屏住了呼吸靠近他,他没有惊醒,身体随着呼吸均匀翕动,有一片落叶不知是如何狡猾地逃过了遮蔽的顶笼,栖息在他发上。 你低下头去,着魔似的,用嘴唇衔走了那片叶子,依稀能从上面闻到他的发香。这定然是错觉,但你不由得平静了下来,仿佛你间接亲吻了他的头发一样。 第19章 天气转凉,伊凡终于见到了他的第一个劳动成果,圣诞花开始陆陆续续“开花”了。它们被种植在屋子的左侧,环绕着一棵小树,外围安排的都是红色圣诞花,往内依次是红白交杂的品种与粉色的,最里层是淡黄色,根茎高矮起起伏伏,完全开了花时在小树周围围起一圈起伏的花瓣波浪。 早在几个月前挑选花种时伊凡便被它吸引,这种花期长的植物无疑适合他,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你刻意还选了贵重的、名字好听的数个品种来。伊凡走在它们中间,对着一个又一个的颜色点数,冰洞,e 奶油草莓,柠檬,甜蜜腮红,每记起一个就得意地笑一声。你发现他记性好多了,只点错一个,你纠正他:“最后一个是珍珠。”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扭头撒娇一样对你笑:“它们太像啦。” 是的,因为太像了所以伊凡记错完全是正常的,哪怕你们并没有订购那个品种。你对他表示了同意,他又蹲下来,手捻着苞叶抚摸,感叹它的手感与柔软花瓣不同,仍然是叶子。 院子中没有其他的花开放,于是他不断地与你提起圣诞花,白天也总喜欢跑到那儿去坐着。草坪已经慢慢长好了,院子中的土壤裸色被覆盖得看不着,伊凡就裹着大衣坐在草地上,撑着下巴看那鲜艳的花叶,宛如在看自己护养的孩子。 “圣诞节什么时候来?”他总是问你。还有半个多月才来,他就每天都计算着日子,感叹圣诞花根本不在圣诞节开放,真是个小骗子,它可千万要撑到那时候啊。他那等待的模样让你觉得仿佛圣诞节比起本身的节日意义来,还是要与“圣诞花”相符这一点更为重要。圣诞花花期至少有三个月,这不必要的担忧与孩子气的期盼令你哭笑不得,但无疑,这又十分可爱。 安定下来后,时间便流逝得飞快。秋天已然如大雁一般飞过了,连一片羽毛也没有留下,冬天紧踏而来,携带着低温与大风。你做着圣诞节的准备,往这个家中购入新的家具,将弃置的壁炉更换,预定圣诞树,同时你也做着学期末的准备,两者对你而言都不算困难。 社工们帮忙过这些天,圣诞节假期也要回去陪伴家人了。反正伊凡状况转好了,只有你陪着也不是问题。这两位经验者教导你该从哪儿买来更多更便宜漂亮的装饰物,送给你食谱推荐给你厨师,也指点你可以在花园中多费点心思,像那颗常青大树上就可以挂些红丝带。你已经多年没有好好地过过圣诞节,只得虚心接受经验。 圣诞节前一周,你结束了这个学期,带着成绩单回家时你顺便带回了一大袋装饰品。伊凡惊喜无比,亢奋地将它们一一抱出来,迫不及待地对你说:“我们可以把整个家都布置上这些吗?” 你们一块儿动手,在墙上贴上花环与铃铛,圣诞老人与小驯鹿的挂件挂得满墙都是。你们用篱笆在客厅围出一大块区域,在里头摆放覆盖着白雪的棕色房子,彩灯条像挤出的番茄酱一样盘在屋顶,篱笆内地面铺上雪花毯,圣诞老人与驯鹿的大模型放在门外,又不嫌重复地在烟囱上放了一个小的圣诞老人摆件。篱笆内留出了一大块空地,等待你们的圣诞树运来,届时继续装饰。 小熊驯鹿礼物盒雪人等种种玩偶丢了满屋,沙发上躺着好几个,地毯上也趴着。你将两个雪人玩偶放在壁炉上,伊凡太有童心,还责怪你太过坏心眼,生怕玩偶会像真正的雪人一般融化。他将雪人玩偶抱回了房间,摆在床头,壁炉上换作两个做成圣诞袜模样的塑料杯。你难得也变得幼稚,偷偷往里头丢了个雪人小挂件,隐没在杯中,伊凡便看不见。 从住宅大门进来,一楼的大厅、厨房餐厅,二楼的主客厅、走廊与你们的房间,所有的墙上都贴满了装饰物,以至于到最后,你带回来的那些根本不够用——房子太大了。伊凡还未过足瘾,还没有来得及给他的宝贝圣诞花也作出装饰,于是你带着他出了门,去到市内,你们一同购物。 伊凡的冬日衣物是你亲手挑的,深蓝色的风衣,领子周边有一圈绒毛,衬得他面庞小极了。你用红色发带为他束好长发,又亲手给他戴上帽子,他自觉是长辈,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于是他来为你系围巾。 他手指触到你的脸颊,你突然觉得面庞的温度与他相比可能过于炙热了些,也可能是他的手指过于冰凉。你握住他两只手,牵着嘴边,轻轻呵气为他取暖,他忽地将手掌合拢,似乎这样就将你给的热意留存在了掌中。 你心软地问他:“你害怕与我一块儿出门吗?” 伊凡殷殷望你,眸中水光波动。他点头,又摇头,靠近了你,轻声说:“丹尼尔,我会努力的。” 情诗中总写爱人的双目是世上最溺人的湖水,此言不假。伊凡的眼睛是那样动人,含羞带笑,仿佛能通世间一切灵性,你几乎有一瞬间以为他明白了你的情意。 那一日开始缓慢地落雪了,白色碎片纷纷扬扬托着风飘下。你们撑着伞等待你打的车,伊凡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片雪。 但雪花还很细小,而且像是耍了小脾气一般,每次快到他手边,总会偏移方向飘到别处去。伊凡接不住,反倒有风将一片雪片吹到他鼻尖,碰巧地栖息了,不过几秒钟时间又化成水,薄到甚至无法凝成水珠。 上了车后他依在你身上,你们忙活了一整个白天,他倦了,微声对你说打算在车上睡一觉。你让他枕在你膝上,好睡得舒服些,他顺从蜷起身体闭上眼睛,一路上你就凝视着他的脸,中途有一小段堵车,你却丝毫不急。 你们先去了小市场,先前你便是在这儿买的装饰品,待到买好了再去超市。圣诞节前无论哪儿都是人满为患,来来往往的人们交头接耳,大声谈论着圣诞与假期,发出响亮的笑声。伊凡仍然畏惧人群,他几乎是贴在你身上,你搂着他的腰带他走人少的地方,不让他与任何人碰到。 他挑了一袋零散的小装饰,热心店主送了他一块姜饼,他受宠若惊捧着,头一次对陌生人露出笑容说谢谢。离开后,他又马上抬头看你,眼里亮晶晶的,就像是跟你讨要奖励那样问你:“丹尼尔,我做得好吗?” 好极了,不能更好了。可能是小市场内的人过多,呼出二氧化碳超标,你莫名感觉全身都暖起来,心都要融化在这儿。 伊凡捧着姜饼小人端详,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下嘴,“咔嚓——”你似乎还能够听到他咀嚼的声音。你们慢慢走着,你用心地听着,伊凡吃了一半后将剩下的留给你,送到你嘴边,你将它咬进口中时还不小心咬到伊凡的指头。 他笑着把手指收回去,对你说了一声:“丹尼尔,小笨蛋。” 这奇怪的称呼头一次被放到你身上,你却没有丝毫排斥,反而还有点儿喜欢。为什么会喜欢呢?你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在人群中,你们停住了脚步,你靠近伊凡的脸,口中还含着小半块姜饼,难得含糊不清地说:“舅舅。” 伊凡说:“嗯?” “没人那样叫过我。”你没头没脑地问,“我笨吗?” 在噪杂的人声中,伊凡的声音干净而清晰。他抬起手来摸你的头发,柔声说:“不笨。” 你看着他,没有说话。伊凡目光闪烁,看着你时像是充满了怜爱。他两臂抬起来,抱住你的头,让你将脸埋到他肩上。那双手一只抚摸你的背,另一只揉着你的头发。 伊凡像是宠爱又像是安抚地对你说:“丹尼尔,宝贝儿。” 第20章 你思考了一会儿该用什么来妥善形容他的这句话,他的声音,他搂抱你的手。但你的思考没有得出结果,因为你的大脑懒洋洋地放松了下来,你只是安心地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抱着他,被他抱着。你们的左边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上头挂着的彩灯绚烂地闪着,每一种颜色都有,圣歌欢悦地响起,音箱应该布置在了隐秘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在这广场中。圣诞节的气息提前降临到你身上了。 你站立着,弯着背,却像是向后仰了,顺着重力摔落在雪地中。柔软的雪层包裹住你,不含丝毫压迫,包容地为你腾出一个人体的位置。你闭着眼睛就像是你躺在雪地之中仰躺着凝望天空,伊凡呼唤你的声音像新生的雪花一般悠悠飘落。 他仍在喊你:“丹尼尔?丹尼尔……” 你用嘴唇蹭着他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他的气息,是干净清澈的味道。他被你弄得痒了,“咯咯”地笑起来,像对淘气孩子那样轻轻拍拍你的头。 “真的变成小宝宝了?”他温柔地问你。 世界上并不存在身高一米八七的宝宝,但你无耻地点了点头。伊凡又纵容地喊了你两声“宝贝”,才对你说:“我们该走啦。”你放开他时还带着些许恋恋不舍,重新牵住他的手。 你们走在人群中就像无数平凡普通的家人恋人,你们紧紧依靠,你的手指分开插入他的每一道指缝,十指交握。 伊凡喜欢刚才那姜饼的味道,所以你们在甜品店中逗留了十分钟,买了一大盒姜饼,以及三块小蛋糕。商品用可爱的纸袋装着,伊凡抱着它,像抱着珍重的宝物。你们又进入了超市,你推着车,但伊凡舍不得把怀中的纸袋放下,便始终抱着。你购买了茶叶,购买了牛奶,拿了两盒巧克力。你询问伊凡想要买些什么水果,他弯下腰来挑选,袋口用红色蝴蝶结打成的丝带凑在他的脸边,衬得他像——你说不出来了,在他身上用过太多的形容,这导致了你的词汇匮竭。 最后购物车被堆满了,结账后装了两个大袋子。你手上还有一袋先前买的装饰物,不得不分了一个最轻的袋子给伊凡。站在路边一块儿等车时,伊凡还是把他的宝贝纸袋换成了用手提,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举伞,遮着你们两个人。 马路边的路灯,来往车辆的车灯,交织成了明暗闪烁的光景。雪仍然在一刻不停地下着,幽幽娴静。 在这样嘈杂的路边,你竟然走神了。你回忆不起来上一次与人一块儿逛超市买东西是什么时候,上一次抱着这样期待的心情等候节日又是什么时候。童年于你而言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了,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你只是不自觉地在这大雪中不断放松着自己。 伊凡喜欢等车,他探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每一辆车的车牌。每当他看过几辆车后,他就要抬头看你一眼。他的脸在夜幕中、在橙色车灯的映衬下半明半暗,模糊了你的视力,两者之间离得很近,你却一瞬间看到了他身后更多的东西。 伞的尖尖角,他身后无限延伸的道路,路旁静静屹立的灯,道路那头疾驰而来飞奔而过的车辆。你看到地面,看到天空,看到雪,看到风,风势被轻飘飘的雪花可视化,在天地间卷成带着白色颗粒的流动画。 但这天地间最多的还是伊凡。 不知是那户商户播放音乐,圣歌再次响起来了,悠悠扬扬,空灵清透。你迎受福音,你接受自己的心指引,你毫无预兆地低下头,在伊凡唇上落下一个吻。 在这个随处可见的路边街头,在这平凡无奇的节日前时刻,你又一次吻了伊凡。 双唇离开的片隙,你对他说:“我爱你。” 你们等候的车急匆匆地冲来了,急刹车停在面前,冲刷了雪花,让它们在地面短暂扬起又落下。司机友好地帮你们开了车门,你侧头对伊凡说:“回家吧。” 其实你应当选一个合适的地点,像是开满花的花园,挑一个更浪漫的时刻,做足铺垫,再向他说出那句话。或者你根本不应当说。理智支配着你告诉你他是你的舅舅,你乱伦你背德,你身负重罪你理应不配。你当心怀感恩,你当呵护他引导他,你当永恒隐忍爱他而不出于口。 但那又算什么?道德与理智对你而言十分重要吗? 你从来都是遵从本心的人。当你感到你应该弑父时你便动手了,同样,当你感觉你应该吻他让他知晓你的爱,这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天命的指引化为你的直觉,你顺而从之,毫无过错。 你将手中的袋子放到了座位上,向仍站在车外的伊凡伸手。他像是还没从刚才的余劲中回来,恍恍惚惚,歪了歪头。伞已然收起,雪落在他的发上。司机招呼着:“嘿快点上车,我们可别在这雪中傻冻了!”于是伊凡犹豫着接住了你的手,你将他拉进来,坐在你身旁。 汽车行驶时不断有轻微的震幅,伊凡迷迷茫茫,手指发凉。你始终捉着他的手。 司机善谈,在这短暂旅途中不断与你们搭话。他聊圣诞节,聊家里做的准备,聊他明天就能去迎接自己的圣诞树了,哈哈大笑。你也笑,侧头对伊凡问:“你期待圣诞节吗?” 这是个毫无悬念的问题,伊凡答了声是。 你道:“我也同样。”你在这昏暗的车中看他,对他说,“这是我与我爱的人过的第一个圣诞。” 回到家中时,你们将买的东西提回去,伊凡才踌躇地问:“你不爱埃琳娜吗?” 他小心翼翼,不知道在等待什么答案。 你回头看他,回答道:“爱。”你勾了勾嘴角,他像是看呆了,你才接着说,“对你是另一种爱。” 另一种爱,独一无二的爱,你花了这漫长的时间从茫茫大雪中挖出来的,不会轻易放开。 第21章 伊凡看起来在好转,他心情总是比以前好得多,他说话顺畅,纵使只能使用短句,句子之间逻辑也是连贯的——相对。他认识或者说能回想起来的词越来越多,你们夜晚躺在一块儿、开着小夜灯时,他会用他那清柔的声音兴致勃勃为你讲睡前故事,捧着书,一个词一个词地念。他给你讲童话,也讲神话,你买给他的都是儿童版本的图书,用词简单而不乏可爱,他念起来时并不吃力,听起来讨人喜欢。 当然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讨你喜欢,只不过这些时候有更大的增幅罢了。 你引导着他的康复,但事实上你并无法说清他究竟恢复到了何种地步,他能否辨认你所说的爱。他听完后目光混沌,低声念着“爱”这个单词,像是迷惑极了,无法理解。 轻微的罪恶感在你的心头升起来,不可思议,你哪怕是杀人时都没有过这种情感。你趁人之危了,你钻了空子。你将手伸向了伊凡,若无其事地向他说:“装饰品买回来了,我们可以完成最后一点布置。” 伊凡愣愣的,被提醒了,无措地“哦”了两声。他没有工夫细想你所说的爱,你给他的吻,他随着你牵引而行动。你们出了门,在圣诞花边上的小树上缠好丝带挂上彩灯,回到房子里时你又为他煮了奶茶,做了晚饭。 朦胧热气飘摇而起,伊凡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目光茫无定所。 你表现得一切如常仿佛你做的不过是一件极为普通的事,就像你陪他装扮家里为他煮奶茶一样稀松平常,他被这态度搅乱了思绪,无法定位这一行为代表的真正意思。在过往的生活中他常常向你求助,当他对任何事物抱有不确定的态度时,他都会问你,问你这是什么,我该怎么办。 是的,你卑鄙地认识到,你主宰他大部分认知,因此当他失去这一向导时便会混淆一切。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对你来说却已经足够了,你制定好策略,故意不告诉他“爱”的释义,不给予他方向,将他困在暧昧的四面纱罩中。 你希望他能够自己撞到你怀里来。 睡前他不再为你讲故事,只是抱着书靠坐在床头,阅读故事。书页柔和地展平,你看见插图,美丽的小人鱼将匕首掷入海中,流着泪拥抱阳光。伊凡的语气仍然飘飘忽忽,他问道:“丹尼尔,是这样的爱吗?” 你问:“你觉得是怎样的?” “为了爱人舍去鱼尾,为了爱人放弃生命……”他说,“什么都得不到。” 小美人鱼会成全王子与公主,但你不会。你将书页翻过,回答他:“我的爱不是这样的爱,我不如她无私,绝不可能学她牺牲。” 伊凡翻到了下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你看见这故事的名字叫雪人,他也为你读过了,熟知内容。插图上的雪人正慢慢地融化,它凝望着屋内的火炉,凝望着自己单相思的爱人。伊凡思索了一会儿,又轻声地问:“那么,是这样的吗?” 你再次否定,并将书合上,放到一边。伊凡扭头来看你,瓷白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出一种柔和温暖的颜色,他的长发从耳后落下来,又遮住些许灯光,阴影使他的脸变得更小,看起来年纪太轻,对情爱一无所知。胸口有一种粘质的疏松物质蓬散开了,你的心软得像被做成棉花糖,简直希望他能来摸一摸,被甜味吸引,再咬上一口。 伊凡还在看你,似乎想要再描述一下自己从故事中习得的对爱的领悟。你阻止了他,抢先一步:“我的爱与他们都不一样。” 伊凡小心地问:“得不到爱,你会像故事里一样灭亡吗?” 你道:“不会。” 他又问:“爱……不会使你融化吗?” 你拢住伊凡的手靠近他,语气平静地向他解释:“我的爱独一无二,不与任何一个故事相像,只适用于我与你。” 你没有奉献精神,你不会飞蛾扑火,你不具有任何童话中正面人物的良好品质。生活授予你的是冷静、自私与执着,教导你运用一切条件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攫在手中,合理保护,用最小的牺牲达到最大的得利。你绝不可能将伊凡放到别人手中,你同样不会使你们其中一者得到那样的损伤,你想要的是完美结局哪怕它充斥着阴谋的味道,与任何一个童话都不同。 伊凡神情怔怔,淡粉色的嘴唇轻微蠕动。 然后,他近乎胆怯地说:“可是,丹尼尔,我是你的舅舅啊。” 你狡猾地问:“难道你不爱我吗?” 他被难住了,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嘴唇也张开了一些。他自我挣扎,慢慢地吐出:“爱的。” 你与他更近了一些,充满心机的距离,双方的呼吸互相交融,只需要再往前两片嘴唇就能触到一块。你对他说:“伊凡,当我把雪拢成球时,你猜我在做什么?” 他喃喃道:“我……猜不到。” “我在做雪人。”你对他说,“再问你,当我在纸上画一个半圆形时,我在画什么?” 他犹疑地回答:“……月亮?” “错了。”你对他说,“我在画人脸,等我将五官与头发添上去时,它才会成型。” 你又问他:“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吗?” 伊凡目光无法固定,它充满了疑惑与微微的焦虑,他反过来抓住你的手,祈望你给他一个引导。他的身体颤抖着,毛绒睡衣罩在他身上显得那样宽松,显得底下的躯体纤细而需要保护。你拥住了他,在他耳边,用镇静的语气对他说:“伊凡,为什么不尝试多爱我一点?有些时候你站在起点,是看不见未来的。” 他可怜地说:“可是,可是……为什么……”后面的话问不出口来。 你自行进行了揣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笃定的态度,道:“因为我想要你的爱。 第22章 你想要他的爱。一个日期突然撞到你脑中来,圣诞节过后,12月30日是你的生日,你即将十六岁。在这儿,十六岁就已经成年,你马上就要成人。成人,成人,可怕而精准的一种解释方向也凭空诞生了,你恍然大悟像是有一面镜子突然被摆在了面前,让你看清自己的全貌。你从非人变为人,从恶魔之子变为人,从黑暗的地狱走回人间。 这是你从非人变为人的过程中最想要的东西,最想要的宝物。 伊凡的头凑在你的肩上,他细细地颤抖,仍在说着:“可是……”但可是的后面没有结果,他停住了,他咬着嘴唇抬起头来望你,“丹尼尔,你必须要我的爱吗?” 你毫不犹豫肯定道:“是的。” 伊凡的睫毛成了两扇软帘,它们不断地开合着掩住主人的身影,藏住主人的心绪。但最终伊凡还是从这门帘中探头看你了,他道:“我可以给你很多的爱,很多很多……” “像埃琳娜对我吗?”你尖锐地问他。 他像是预感不妙,没有点头,仅仅是乞饶地看你。这个人看起来过分弱小无害了,仿佛你随口一个词就能将他刺伤,让他露出血口来让他疼痛,但他爱你因此怎么也不会对着你产生防备,他仅仅渴望施刑者能够仁慈一些,好让他的难受不至于盖过他的爱。 对他来说什么是仁慈呢?是与他继续维持亲人的表象玩美好的过家家吗? 你分析着,是的,他毕生追求的就是这样吧,多么简单,于你而言一点损失都没有。但对你来说这又是最大的难以忍受。你捉着他的手,那干燥冰凉的手指温度越发低了,而你的手正相反,你手温微热,甚至出汗了,像是没有经验的不成熟小孩子一样紧张。这种反应本不该出现在你身上,因为你的大脑仍在清醒思考问题,言语依旧主宰着目前的走势,你胜券在握游刃有余。但你出汗了,仅仅是生理反应吗,又或者不过是程度稍高的紧张? 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之后,你整只手握住了伊凡,很久没有说话。手心湿意积多,而你沉默木脸,伊凡也感受到你的异常了。他用眼神探究地看你,你对他说:“我……”你略作停顿,最后低低道,“我有点儿害怕。” 伊凡眼神迷惘,放空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本能地吞咽唾液。他像是忽然回神了,有点儿惊慌地问你:“害怕什么?”他的身子靠近了,眼中很快呈现出心疼,这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嗓音放小,犹犹豫豫地说,“丹尼尔……你害怕什么?” 你怕过什么东西吗?有过吗? 小时候你怕过亲手种花,因为第一株属于你的花被你种坏了。它的叶片被虫子咬出一个个洞,不顾你的努力日复衰竭,哪怕埃琳娜安慰说这是常有的事,你也感到伤心,在那之后没再亲自种过。 你同样害怕与雷森多说话,你喜欢他但你总得不到想要的反应,他永远只会用模版化的那么几句话应对你,在你考试良好时夸你做得很好,做其他事也是做得很好,无论什么都是很好很好很好。于是你有一次故意考砸了,抱着成绩单回家时甚至有点儿期待,但雷森只是看了你一眼,连你的成绩单也没看,表现得仿佛一个完美宽容的家长。他说:“不要紧,你已经做得很好。” 伊凡还在看你,忘掉了自己前一刻被你紧逼的惊惶,将对你的担忧放在第一位。你缓缓启唇,总结出自己的出汗缘由:“我害怕期待落空。” 他颤了一颤,肩膀又缩起来了,看起来有点儿自责。明明他毫无过错。你接着道:“害怕你会因为我的爱而感到自责或者躲避我。” 伊凡反应太好看破了,他像被戳中心事一般,唯恐速度不够快地重新抬起头来看你。他的手指捏在睡裤上,毛绒浅色,明明不是非常强烈有反差的颜色对比,但他的手看起来白极了,你打了一个很奇怪的比方,如果连手都能像人面一样“脸色煞白”,那多半就是这个模样。伊凡讪讪的,茫然无助,在你说到下一句“害怕你因此而害怕我”时,他连连摇头,抓着你的手安慰说:“丹尼尔,我永远爱你。” 你看到一只漂亮的贝在你面前打开了壳,被你戳弄柔软贝肉却毫无被害自觉。 “爱我但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爱。”你说,“我害怕得不到它。” 伊凡嘴唇咬着,一副纠结挣扎的模样。 “我害怕你对我没有丝毫爱情,排除于亲情之外的爱情。”你又一次捉他的手,将那纤细的手按到你胸膛上,你结实的肌肉上。伊凡愣神了,你接着对他说:“伊凡,我很快就要生日成人了,或者就这么几天也没有差别,我想请你将我当成大人吧。但你仍然把我当作孩子。” “我并不排斥做你的外甥,但我同样想要另一层身份。我想要你的爱,亲情与爱情都要。” “是你给了我爱的,否则我原先早已把它忘了。你给了我一点我就想要更多,想要越来越多,我贪得无厌自私自利,我很想要你。我害怕你嫌我贪婪。” 他这个人太瘦了,连掌心肉都是薄的,贴在你胸膛上被衬得尤为脆弱。你们的关系仿佛颠倒了,他是困惑的晚辈,你才是经验丰富的长者。 伊凡突然剧烈地哆嗦起来,他说“对不起”,说了一声又一声“对不起”,好像除了这之外他无话可说。 你又道:“我也害怕你说对不起。”你深切地凝视着他,“你能明白吗?” 伊凡缄口了,他一只手捂着嘴,所有能作出的反应都被你堵死,他在走投无路中只得又向你投出求助的目光。 “丹尼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太无助了,“我明白。” 你牵着他那只手引向你心口,道:“现在这儿全是害怕。” 掌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纵使你语气冷静,但你害怕得如此真实,你被分割成两半,又在混沌的二种感情中融为一体。伊凡瘫软无力,目光都翕动,他盯着你的手,用另一只手包过来,两手握着你的手。 他颤颤巍巍撑起身子,靠近你了。 你看见的漂亮天真小贝壳自己笨拙扭动着,最后扭开身体,将一粒珍珠露了出来,娇小玲珑,熠熠生辉。 事实上你害怕的是无能为力,因为害怕无能为力所以要尽力而为,要掌控一切。你告诉他你所害怕的东西也是突发的手段之一,你卑鄙极了,但你的心安定了下来,因为你预感到局势被你抓在了手中。“我会试着爱你的。”伊凡这样说着。他满怀忐忑与安抚,在你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他将珍珠送给你,好让你不再害怕、感到安心。 第23章 从那天过后伊凡真的开始学习了,开始尝试爱你,你恐怕没见过比他更自觉的学生。你们仍然睡在一块,只不过姿势从他搂着你变为你搂着他,手臂环着他瘦弱的身躯,将他脑袋按入你的怀中。这一步对伊凡来说尚不算太难,因为不过是姿势的改变,纵然他刚这样时有点儿不习惯,但他很快便适应,在你怀中酣然入眠。 他已经很少做噩梦,你用了数个月时间来维护的稳定关系令他睡眠状态好转,能够一觉睡到天明,偷偷吻他额头或鼻尖他也不会惊醒。每天的起床时间仍然稳定,你比他早半个小时,在你洗漱晨跑回来后他才幽幽转醒。最开始的两天你只是像往常一样做好早餐等待他的醒来,第三天你觉得是时候更进一步,于是放弃了早餐任务,守候在床前,当伊凡双目正欲睁开时低下头去。 你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正是恰到好处的偷亲被抓包的模样。 伊凡一瞬间清醒了,蓝色双目睁大,初醒的朦胧很完美地蒙在他瞳孔表面。你没有放过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当你离开时伊凡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爬起来,坐在床上,腿上堆着凌乱的被子。他面颊通红,眼神迷茫,无所适从,黑色长发乱糟糟的。 你自然地引导对话,向他说:“早安。” 他结结巴巴对你说:“早,早安,丹尼尔……”略微卡壳后,才又道,“我没有刷牙……” 伊凡有时候真的太像小孩子了,他竟然因为自己没有刷牙而表现出了害羞和惭愧,以手掩住半张脸。当然也有可能不仅是害羞,也有可能是慌乱和惊恐,只不过他不敢让你看见。你抓下他的手重新让他面容露出,半****靠近他,轻声说:“没关系。” “我只想要亲吻你的嘴唇表面,不会深入。”你平实地陈述道,“无需刷牙。” 这样的态度对伊凡永远管用,他会被影响,觉得这是一件普通简单的事,根本没必要大惊小怪。他不安地看了看你,又被你自然的表情带得放松下来,肩膀微落,他没有挪动身子,因为你们靠得近,他不过伸长了脖颈,就在你嘴唇上啄了一口。 他确认地问:“是……这样吗?” 你摸着嘴唇,对他说:“是的,谢谢你的早安吻。”你又吻了吻他的脸颊,“我本来有点累了,因为肚子太饿,但现在我有力气做早餐了。” 是谎话。你精通撒谎,而伊凡擅长相信。他怯生生地向你笑笑,说“那就好”,也摸摸自己的脸。 这又是一个新的开端,你每天都能向他要早安吻与晚安吻了,晚安吻的理由无大差别,他的吻能使你更好地入睡。伊凡还对你们的亲人身份心怀芥蒂,这股介意时不时发作,他在答应你之前常会小声推拒。 你用导购节目的骗子语气对伊凡说:“你要相信你是一味良药,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拥抱与吻都具有奇妙效力,像公主的吻能让青蛙变回王子,王子的吻能让睡美人醒来。” 大概是你后面举的例子太过分了,和过往风格不符,伊凡第一次出声反驳了你,就是声音很小,跟嘀咕差不多。“你明明说我们和童话不一样,”他念叨,“丹尼尔,不要糊弄我。” 你道:“你不相信自己吗?” 伊凡摇头。 你大拇指抵着嘴唇沉思了片刻,迅速偷袭在他嘴唇上偷亲一口,然后立刻躺倒,闭上眼睛,双手十指交扣放在胸前,一副安眠模样,以此佐证他的吻真的能使你入眠。伊凡俯过身子来,头发垂到你面上,又赶快自己扫开,似乎在观察你做什么。一会儿之后总算明白你的意图,伊凡被逗得笑了起来,说:“丹尼尔,你几岁呀?” “十五岁。”你闭眼答,“还没有成年。” 伊凡笑得开怀极了,笑到躺倒在你身边,被你揽在怀中还在发颤。他的脑袋钻起来,用手在你脸上捏了捏,宠溺地说了声:“丹尼尔,小坏蛋。” 你得出结论,装嫩效果不错,以后也可以这么干。 平安夜的前一天,你们的圣诞树运到了。它有两米五那么高,被安放在预先准备好的篱笆之中,你搭起梯子,和伊凡一块儿在它上头悬挂小球蝴蝶结与彩灯。伊凡也想上梯子,他手上拿着星星的装饰,望眼欲穿,渴望能自己把它安置在圣诞树顶,他仰望你的眼神是那样可怜可爱。 你下了梯子,将位置让给他。伊凡显然对这种高度不太适应,探出去半个身体就稍显勉强,但你护着梯子,又用眼神鼓励他,于是他咬了咬牙,尽力地将手靠近了圣诞树顶端,身子摇摇晃晃。他目光凝在圣诞树的树尖,最终努力将星星插了上去,在那一刻他两眼放光,高兴地大叫了一声:“丹尼尔!”很快乐极生悲。 他保持不住平衡了,身子没法晃回去抓住梯子,梯子都要震颤起来。他陷入恐慌,求助地看你,你当机立断对他喊:“跳!”然后准准接住他落下来的身体。你不能撞倒刚布置好的圣诞树,于是扭了个方向,和伊凡一块儿摔在了地毯上。 你护着他,抱着他,摔下来时两个人重叠在一块儿。伊凡慌慌张张问了声“没事吧”想要爬起来看你,但你把他抱得太紧了,躺在雪花状地毯上,一动不动。 “伊凡。”片刻后,你说,“我看到星星了。” 视野中有着圣诞树的边缘,在循着无数彩球礼物向上后,星星的角若隐若现。伊凡的长发盖在你鼻上,清淡发香犹如圣诞节的气味,你静静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总算放开他。伊凡两手撑在你的脑袋边,长发垂落,逆着灯光看你,说不清是怎样一种表情。 你的双臂抬起,捧住他的脸。 他本能地想要闪躲目光,你没有阻止,只是静默地抚摸他的面颊。最终他的眼神还是慢慢从别处挪回,落在你脸上,与你眼神对撞。 “能吻我一下吗?”你虔诚地说,“我突然觉得很爱你。” 伊凡呼吸变缓,似乎本能意识到这比以前的索吻还要郑重,眼神中有了一分挣扎。他歉疚地皱了皱眉,又忧愁地抿了抿唇,但你始终凝望着他,他从喉咙中挤出一声近似呜咽的声音,无意义地张开嘴巴“啊……”了一声。 仿佛带着痛苦在无私殉难,他低下头来了,来寻你的嘴唇。 在他吻到你的前一刻你忽然重新拥住他,紧紧地,用力地,像是要把他揉散一样将他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你阖起双眼,用脑袋蹭着他的头发,没有说一句话。 他在你手臂间不做丝毫反抗,许久后,他全身松懈,手指揪住你的衣角。你感觉到了。 伊凡像在神前忏悔罪恶,微声道:“丹尼尔,我也是。”?? 第24章 当他说出他也是时,你没有给他任何回答。你们相拥着躺在地毯上仿佛正躺在雪地之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冰冷的,但你们给予彼此温度。你们是此处仅有的两个人,拥有肉体,心脏维持着全身的生命活动输送血液引起温度,哪怕面对面拥抱时心脏错位,但通过胸腔的共振,你们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与胸膛的温暖。 哪怕频率不一也如此令人着迷。 你看不见一切,你用自己的躯体去感受他,用皮肤的接触确认他的存在,用鼻子嗅闻他的味道。你用嘴唇胡乱地吻他,起先这个吻大概落在他脸侧,接近耳朵,随后校正位置,落在他柔软的面颊上,路过他的鼻梁,最后才找到正确位置,你们嘴对嘴地接吻。伊凡没有抗拒,他只是胆怯、害怕,但他回应了你,他像舔水的小动物一样用湿润柔软的舌头舔你,一下又一下,小心而用心。耳朵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紧张得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出于本能不安挪动身子时衣物的摩擦声,都很细微,真切得让你沉浸其中。 从理智上判断,伊凡当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爱上你,或者说,很难,可能他尽力了但太难了。你讲究循序渐进,并不急于一时。但幸福这一力量是无穷的,对幸福的渴望过于巨大,感性偶尔也能覆盖一切支配你,当你只用五感来爱他时你感受到他也爱你。就像他所说的,他也是。盖过一切争议,他爱你。 你们拥吻,你的一只手放松了,转为捧住他的头颅,每个指缝间都落进了他的发丝。你们嘴唇相压,你用舌头去追寻他捕捉他,接吻的经验你未曾拥有,但你无师自通。 吻他时你又想起来夏日时吃的草莓牛奶冰淇凌,冰凉沁人的甜味凭空生出,从你的舌尖传导至大脑。你没有睁眼,视野自然是一片黑暗,但你感到空前的坦慰,首先是一点白色在黑暗中占据了立足之地,随后从这个白色裂缝中引入了其他的眩目颜色,红,橙,黄——彩虹挣扎着入住这片黑暗,它又带来更多的颜色,一者接一者,共同构成了五光十色之景,于你心海之中放肆地扩散。 你吻他就像在品尝世间无二的快乐事,你盲目爱他时你便能看遍世间万物万万千千色彩。 这吻持续了许久,可能有四五分钟,可能有半个世纪,你们的半生。你与伊凡没有激烈交缠,你们仅仅是接吻,汲取属于对方的气味与心绪,几乎在这一吻中互相道尽了心思。 他确实在努力了。他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爱你。 你们从地上分开时,伊凡自己爬了起来,而你现在才发现,因为方才强行调转姿势,你的右脚脚踝扭到了,红红肿肿,难以自行站立。伊凡吓了一大跳,赶紧来扶你,你们一瘸一拐坐到沙发上时你顺势将他扑倒。 随时随地,你们都能这样拥抱。你心神宁静,向他说:“我爱你。” 你们共度这个夜晚,迎来了平安夜。你照常醒来,脚踝的伤经过处理,比昨晚舒服了许多,打开电视时里头正在播放今年圣诞最流行的圣歌。 在悠扬美丽的合唱声中伊凡也睁开眼睛,你们开始了今日的忙碌。 你们烤饼干,做布丁,主要执行者是你,伊凡站在你身边帮你递道具,看着你利落的动作努力学习。等待凝固的布丁用雪人杯子盛着,放在厨房的窗台下,饼干从烤箱中拉出,伊凡迫不及待试吃第一个,露出喜欢到眼睛都眯起来的表情。 午时有人来到了你们家的门前,是附近其他户人家的孩子联盟,你们常在湖边见到他们聚在一块儿玩耍。十岁不到的孩子们按了门铃后就站在花园铁门外期待地往里头看,你打开家门看他们时,他们还一齐发出欢呼声,大叫平安夜快乐。 伊凡对孩子比较习惯一些,他被这气氛带得笑起来,跑出去为孩子们开了花园门。伊凡发给他们饼干,一人一块,但当被簇拥在中间时他又惊慌了,向你投来求助的表情。你托着不太能活动的脚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故意装出快要摔倒的模样,孩子们一下子散开,你扑在他身上。 昨夜开始,落雪暂停了,只是地面尚有积余,灌木叶片上都是白雪。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你俩,征求同意后,又在花园的迷宫内疯跑一圈,原来冷清的院子灌满笑声。他们早就对你的家充满好奇,第一次获得进门的机会,离开前他们又欢快地问明天是否还能来。你点了头。 再之后,两位社工也结伴来了,带了他们各自的孩子。男社工打量一遍你的家,称赞你将它布置得井井有条,女社工的孩子尚小,被她抱在臂弯中,母女一起冲你们笑。伊凡好奇地凑过去摸那女孩的脸,看起来不过两岁的小姑娘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挥舞小手,抓住伊凡的手指。 你与社工又有了单独的谈话,他们对伊凡的好转感到欣慰,笑着调侃道,可能在这个圣诞过后,他们就要失去这份工作了。你也笑,你的笑容越来越多,对他们说谢谢。 “祝伊凡与你都获得幸福。平安夜快乐。”离开前,他们留下祝福。 下午你们烤了火鸡,伊凡往火鸡里头塞馅料时笑个不停,似乎觉得这样的手感很是奇妙。你们又点起壁炉里的火,坐在壁炉外软融融的垫子上感受火烤的温暖。电视机里播放着街头采访,素不相识的人们互道节日快乐,中央广场有人齐聚参加圣诞歌唱活动。伊凡聚精会神地看,似乎略有神往,期盼地向你说,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也想多出去外面看看。 你们的圣诞晚宴摆了大半张桌子,丰盛至极,肉香与甜品的味道勾人嘴馋。伊凡的胃口也好了,吃饭不再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是你第一次自己烤火鸡,技术并不算好,自然成品算不得多好吃,但伊凡吃得津津有味,抬头看你时,嘴上还有着油光,他毫不拘束地舔舔,又露出笑容,埋头接着品尝你们的劳动成果。 之后你们守夜,静静地度过这第一个平安夜。伊凡的作息很准,他从十一点就开始打瞌睡,最开始是脑袋点啄,接着你就让他靠在你的肩上,再等他睡得熟了一些,你转过身子,想要将他抱到你身上来,好睡得更舒服些。 你将他从警局领回来后那段时间是经常抱他的,他脚被烫伤时你抱他走路,他害怕独自在房间里睡觉,于是就冲出来搂着你的脖子。之后几个月你也经常抱他,暑假过后才消停。你总是抱得轻而易举,不费力气,但现在你手臂用了和之前一样的力气,却没能一下将他抱起来。 他被你的动作惊醒,迷迷瞪瞪地睁眼。你对他张开双臂,道:“自己坐来我怀里好吗?更方便瞌睡。” 困意让伊凡大脑迟钝,他软软地冲你一笑,撑着身体,搂住你的脖子坐到你腿上来。他声音黏黏糊糊,说:“丹尼尔,十二点了记得叫我……”接着头一偏,重新陷入睡眠。 你环着他,看他的睡脸。伊凡被你喂胖了,不再和之前一样轻飘飘,他有重量了,需要你用更多的努力才能负担。 你没再分眼神给电视节目,一直看着他,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你低下头去,在他嘴唇上亲吻。 “圣诞节快乐,伊凡。” 他下意识舔了舔你的嘴唇,也含糊地、像是从美梦中对你作出回答:“圣诞节快乐,丹尼尔。” 电视内放起了祝福的歌,调子长而温柔,悠悠地唱着:愿此夜永恒。 第25章 过零点后,你的手机接到了一连串祝福短信,来自你的同学老师,振动嗡声连绵不停。伊凡短暂地醒来了,揉着眼睛坐在你腿间看你回复,每打一句“圣诞快乐”,他就跟着念一句。方才的瞌睡令他声音柔软,像芝士拉丝那样粘乎,他高兴地摸你的脸,说:“你与这么多人是好朋友呀。” 你蹭他的手,答道:“对的。” “真好。”他弯着眼睛重复,“真好。” 在你结束这一工作后他又再次困了,但你没法抱他走,因为你的脚还没有好全,你们互相搀扶上楼睡觉。夜半时分你隐隐察觉到身旁的人爬了起来,发着混沌迷糊的声音,忙活了一通。你猜他可能正在偷偷给你放礼物,于是你不再在意,安神地睡去。 晨起时你发现了他究竟做了什么:你的头上多了一顶红色的圣诞帽,软软地托着,当你坐起时帽尖的小球垂到了脸上来。伊凡仍在熟睡,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也戴着圣诞帽,白球顶着鼻尖,显得傻里傻气。你坐了好一会儿,就看着他,捻自己圣诞帽上那个球,最终没有把它摘下来。 床头的圣诞袜袜口冒出一个尖角,你将它拿出来后发现那是个信封,信封上写着:致丹尼尔。你们没有买过贺卡,信封也没有,这多半是伊凡自己折的,怪不得他前两天对着手工节目看了那么久。你拆开这简陋但用心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信纸来,并没有立刻看,而是屏息静心。 最后你才低下头去,出乎意料,白纸上简单地画了一个圣诞老人,抱着一颗巨大的爱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写。你将白纸两面都看了,只有这个简笔画,圣诞老人笑得开怀,爱心用笔涂红,万分扎眼。 你珍重地将这信封收了起来,放入抽屉,顶着圣诞帽去洗漱准备早餐。 伊凡与你都没有再提起这封信,或许这是心照不宣。 圣诞节这天,那些孩子又来了你们的花园中玩耍,后来又一一离开。他们的父母要带他们到市里去玩,他们欢呼跳跃喊着“太好了”,高高兴兴地冲你们挥手再见。伊凡也有点想去,但在这时候你们根本叫不到车。 你的生日就在五天后,你对伊凡说:“等那过完后我就去考驾照。”你们的车库里停着两辆车,都快积灰了。伊凡最近总是对生活充满期待,他很快振奋起来,幻想着对你说:“那我们能不能开车去公园野餐?” “没有问题。” “能够开车去城市另一边看湖吗?” “只要你想去。” 他的愿望太简单了,接着又问了你几个问题,无非是能不能想走就走,去那些他在电视里头看到的地方。他想再去一次上次的商场,那儿的甜品店东西不错,还想看看在别的节日里,那位送他姜饼的店主还会卖什么好看装饰。你承诺都可以,如果他愿意,等下一个暑假你还可以带他出去旅游。他惊喜得扑过来抱你,你没能站稳,于是和他双双倒在沙发上。伊凡发出笑声,蹭着你的脸,说:“我会等你的。” 等到你的脚好转到能正常行走后,已经是你的生日了,你们又去了一趟市内。其实你是在前一天才临时告诉他的,可给了伊凡一个巨大的惊吓,他急得晚上都没睡好觉,懊恼地说着:“坏了的,我想不到新的礼物了!” 生日的早上他头一次醒得比你早,按着你不让起床,难得摆出严肃神情来对你说:“我要为你做早餐,丹尼尔,多休息一会儿。” 尽管你担心他会不会把厨房炸了,但你还是听了他的话,一直在床上躺到他再次上来叫你。谢天谢地,伊凡看起来正常极了,不像你想象中那样会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或者满手是伤。他围着围裙,忘记脱掉,像个普普通通的家长来对你说:“该起床啦!” 你们共同用餐,伊凡简单地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得不错。在这时候他主动收拾了碟子,洗好后手还带着温水的热意,他擦干手后被你握住了手,自顾自沉思,最后说:“我们出去玩吧?” 今天的天气不错,深冬却出了太阳,你们也叫到车了。车子驰骋在郊外的大路上,两侧都是大树与草坪,明亮阳光穿破云层落在地面,显得温柔祥和。司机与你搭话,你回答,当他问到:“你们今天看起来可真开心啊,有什么好事吗?”伊凡抢在你前头回答了。 他不再有与陌生人说话时的结巴,他满带骄傲,急切地说:“今天是丹尼尔的生日。” 司机长长地吹了声口哨,向你祝贺:“生日快乐!” 伊凡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和你牵着的手都抓紧了。 圣诞节的余调犹在,街道上放眼望去尽是五彩缤纷的装饰。小广场上摆着一列列摊子,伊凡和你买了烤肠,买了奶茶,一路走下来肚子被***,他又听见摊主的叫卖自夸,不争气地心动。你及时抓住他的手,道:“再吃下去,晚上就没有空余吃蛋糕了。” 他这才遗憾地打消念头。 你们去了公园,这儿的树上也都悬挂着彩灯,不过白天并不点亮。路旁有着鲜花,生在树上或是长在丛中,经过精心的护养,绚烂而美丽,锦锦团簇。若非还有人们在小道上中漫步,身上穿着厚重臃肿的衣服,你们几乎会以为已经到了春天。 伊凡同你四处散歩,在公园中赏过花后,又与你一块儿查市内的导航地图,徒步走去两公里外的游乐园。你们走在行人之中,步伐缓慢而悠闲。人群密集处人声嘈杂,稀疏时便平静许多,还能听着路旁广播放着的流行歌曲。 伊凡并不敢玩刺激的项目,他听着尖叫声就却步了,但你可以尝试。伊凡站在过山车入口处孩子气地为你加油,你向他点头,沉着冷静地坐上去,听着尖叫声玩完了全程,下来时脸色未变。伊凡本来似乎还做好了扶着你安慰的准备,但看你神色如常,他尴尬地卡了壳,最后又打起气来,夸奖你:“丹尼尔果然长大了,不会再害怕这些游戏!” 你被他逗得笑起来,过早失去的乐趣在这一刻重返你身。你们尝试了其他的项目,如同其他俗套的电视情侣一般在摩天轮上接吻,天色暗下,太阳以云层和大山掩面,游乐园的彩灯一瞬间点起,悄然无声落在你们身上。 没了太阳,气温重新降了下来,冬日气息盘桓在每一束风上。伊凡面色通红,双目含水,下摩天轮后夜晚的风吹在他身上,摇动他眼底波光。 你们最后去买蛋糕,路灯也亮了起来,白天沉寂的树上彩灯一齐放光。伊凡他与你牵着手,互相保持着手掌的温度。等候时,蛋糕店暖黄的光映在他面侧,甜品香气温馥,他目光柔和,唇角带笑,有一缕发丝落下来了,你伸手为他撩回,夹在耳后。 停了四五天的雪重新飘飘摇摇地降下,你们出门时没有带伞,雪花毫无阻碍地着陆于伊凡的长发上。上了车后你为他扫雪,他也为你扫,因为你的头发带卷,更容易接住它们。 一整日的行走令你们都有了疲倦,伊凡安静了下来,将身子依靠在你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子拐过复杂的街道,重新上了大道,白天时看过的景色此时覆着夜色雪景在窗外倒放。司机可能是开了一天的车,也可能是话少,他只打开了车载音乐,歌声在冷空气中流淌。 到家时,你们的家门口只有路灯幽幽亮着白光,花园铁门在地上被拉成斜斜影子。雪势比一开始增大了,像是一片片轻羽扬落。你们站在路的对面,正要走过去,伊凡却愣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抬动脚步。 地上影子随着你们对路灯的靠近而缩短。走到门前时,你拿钥匙开门,他忽然开口道:“丹尼尔。” 他语气飘忽,恍若隔世。 “这一幕真熟悉。”他淡淡地笑着,“好像在很久之前,我也走过这么一段路。” 门打开时发出浅浅吱呀声,他走进去了。不知为何,你没有跟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风轻巧地撩动他被绑好的长发,脚步踏在雪上留下脚印。他也没有回头看你,只是沉静地向前行去,抱着蛋糕,像是抱着什么宝物。走到了家门前,他才停下,无意识般地敲了敲门。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奇怪,又拍拍自己脑袋,于昏暗夜色中转头望你,如梦初醒喊道:“丹尼尔?为什么傻站在那儿呢?” 你也同样惊醒,急步跑过去,拿着钥匙要开门。伊凡开了门口的灯,他美滋滋地看了看怀里的蛋糕,又看你开门的动作,提醒说:“钥匙好像错了。” 你把钥匙抽出来,换了一根。伊凡抬头来望你,忽地分出一只手来,抚摸你的脸。 “丹尼尔?”他疑惑地说,“你为什么哭了?” 你笑起来,摇摇头,说:“只是今天过得有点太高兴了而已。” 门开了,伊凡跑进去开了灯,眩目的光霎那间在你眼前绽放。伊凡也绽开笑容,身上披着光,今天里第无数次地对你说:“生日快乐!好了,快进来吧,外面可冷了。” 你踏入暖和明亮的室内,最后看了一眼门外。雪花仍在静默地落着,在地面积叠,方才你们踩出的脚印已被覆盖不见。 你回忆起十岁时的冬夜,你被雷森揪着后领推到门外,在大雪中瑟瑟发抖直至晕厥。你全身发冻,走近了死亡的边界线,你在那一刻痛恨世间一切,甚至是那无辜的冬天与雪。在死后你可能会化为鬼魂回来报复,或者就此彻底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发生,你再次睁开眼睛时躺在柔软的床上的,全无理由地逃过一劫。 原来是这样。 你想着,原来是这样。 线索在此刻完整,所有的猜测在此刻化为真相。 你从背后偷袭,紧紧抱住了伊凡。他笑着调侃你像个小孩,根本没有长大,努力地在你怀里转过身来,慈爱地亲吻你的额头。你们拥抱着,再次接吻,名为“爱”的温度在这地方升腾而起。 门被掩上了,大雪依旧在天地间飘扬。它们落下,落在城市中,落在大道上,落在你们的花园里。你犯过的错,你罪恶的爱,都被这纯洁白雪包容地隐藏了。 可能明日晨起时,你会看见花园里全是雪,见不着草坪,见不着灌木,见不着你们的圣诞花,放眼望去只有白雪。 那大雪之下全是你对他的爱。待到气温转暖,积雪消融,你的爱会随之一同融入土中。春天到来,你的爱与一切的生命共同转生,蛮横成长,蓬勃茁壮,不可摧毁。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