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棺起嫁 猫薄荷 著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棺材里是怎样一种体验? 第一章 冥婚 午夜袭来一阵幽香软雾,空无一人的古董街上,霓虹竟逐一点亮。 街道尽头隐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脚踩十里红毯,身披十丈软红。 阵势乍看像是送嫁,却青灯幽影,龙笛无声,各个身影虚渺不见真容。 队首四人更是奇诡,獠牙利爪不似人形,肩抬一口通体乌黑的沉重棺椁。 棺覆红绸,顶束红花,缀满明珠宝玉,华美似做花轿使用。 百鬼夜行已是罕有,抬棺送嫁更是独见。 只是这光怪陆离的一幕,没人瞧得见。 棺中发出的敲打求救声,也没人听得见。 “放我出去!救命!” 顾时未拼命捶着棺盖,快要被恐慌和绝望淹没。 今天他和男友举办婚礼,此时本该在游轮上,为什么会从一口冰冷的棺材里醒来?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绑架方式?男友现在何处? 是发现他不见了正在焦急寻找,还是和他一样也出了事? 心思浮乱中听到笃一声闷响,动静和幅度不大,可顾时未能感觉棺材落了地。 他不敢再敲再喊,黑暗中满是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过不多时,咔哒一声轻响,有人揭开了他头顶的棺盖。 顾时未瞬间屏住呼吸,悸颤的瞳孔紧盯上方。 然而十几秒过去,无一人露面。 他鼓起勇气从棺中坐起,硕大“囍”字赫然映入眼帘。 桌上摆一对银丝红烛。盛装酒水的白玉葫芦一分为二,红线连柄。 房间是奢雅的古典风,作新房装饰,触目所及皆是喜色,顾时未却感到寒意刺骨。 “子时将至,请饮下合卺酒,完成婚礼。” 一个幽魅低冷的声音倏然传来,顾时未猛地转身:“谁?” “与你结契之人。” 对面墙边的椅子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但那边漆黑一片,顾时未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结、结什么契?” 那人沉声道:“吉夜良时,百鬼送嫁。你我灵牌并行供奉,结的是婚约之契。” 灵牌? 顾时未战战兢兢看向桌子上方的神龛,当中立着两尊漆黑牌位,左书“封冥迟”,右书“顾时未”。 生辰八字,完全吻合。右边那尊灵牌竟然是他自己的! 顾时未感到荒诞不经:“这是闹洞房的新花样吗?这真的不好笑!” 男人语气染上几分不悦:“百鬼抬棺送嫁,自古以来你是独一份。棺椁是金丝楠乌木所造,要在地下埋藏四千年才能透出这琥珀色泽。此等郑重,我不明白哪里好笑。” 顾时未看向那口非同寻常的棺材,脸色愈发惨淡:“你的意思是我和你结了冥婚?可我还活着,我是个活人!我有男朋友,他叫蒋朔,今天我们在游轮上举行婚礼!什么冥婚,一定是误会……”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男人凉薄的声音打断了他,“没记错的话,将你送给我抵债、亲手把你放入棺椁的人,就是你口中的蒋先生。” 顾时未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弄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蒋朔才不会拿我抵什么债……” 怔忡间嗅到一丝辛冽,系着红线的半瓢白玉葫芦已递到嘴边。 刚刚还在墙边端坐的人影,眨眼间到了面前。 人影高大颀长,从头到脚透着诡异的幽深黑雾,看不清五官容貌。 更古怪的是,他身上布满血红色的魔异纹路,就连脸上也是一样。 像是纹身,又像从皮肤渗出的血,透着玄秘幽森的鬼气。 “吉时已到,与我一同饮下合卺酒,行周公之礼吧。” 顾时未被眼前所见吓得石化般僵住,忽然口中涌入辛辣,被灌下合卺酒。 随后他身体一轻,被男人抱起走向红浪般的喜床。 第二章 婚契 直到被在床上放下,顾时未才从恐惧中清醒过来。 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忽然感到左脚脚踝一紧,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猛一用力,将他拖回床边。 他低头一看,脚踝上缠绕着一条血红色的线,竟是从男人身上无数血色魔纹中飞出的一条。 “这是什么?”他错愕地发现红线似乎是由一个个极其微小难辨的文字组成。 “你我的婚契。”男人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松开牙关,吻他颤抖的嘴唇。 顾时未长这么大只谈过一次恋爱,可也仅仅是牵手拥抱和偶尔的轻吻。 何曾有过这样被撬开唇齿,霸道地攻城略地,连口腔里的津液都被掠夺的经验?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不人不鬼的品种。 直到被吻得喘不过气,男人才暂时放过他。 他毛骨悚然地瑟缩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从容道:“如你所见。” 顾时未不敢看他,把脸埋在膝盖上欲哭无泪:“求求你别开玩笑了。” 男人执起两片白玉葫芦道:“两瓢红线相连,同饮一卺象征二人合为一体,死生契阔,同甘共苦。这么严肃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 到了现在,顾时未不得不相信,这个连五官都看不清的影子绝对不是人。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躲到床的另一边,红线却有生命般迅速在他身上游走缠绕,眨眼间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放、放开我!”顾时未眼泪簌簌而下,“蒋朔……救我……” 男人冷冷地说:“跟你结婚的人是我,你不该提别人的名字。” 顾时未的衣物被撕开,长久不见阳光的皮肤在大红色喜被的衬托下更显苍白。 红线在他身上浮动游移,有种诡艳的妖异感。 他在慌乱挣扎中感到腹中涌上一股奇妙的热意,某些从未被人触碰过的隐秘,无端增添了存在感。 “那酒……”顾时未头晕目眩地呢喃。 男人低声道:“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梨花白。喜欢吗?” 这诱人的声音撩拨顾时未的耳膜,他四肢酥软,被深入骨髓的瘙痒折磨。 男人将他被红线捆绑的身体翻转过去,他正在天旋地转中一脸懵懂,突然一阵剧痛猛地贯穿了他。 顾时未两腿打颤,眼泪喷涌而出。 男友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屈辱和愧疚令他窒息。 然而酒液催情,最初的疼痛过后,他在一阵阵荡漾的冲击中丢盔弃甲。 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腻人的水声,仿佛有人在吸食棒棒糖,用力榨出糖果的甜津。 还有从口中发出的不知是痛是快的呜咽声音,意乱神迷的喘息……无不令人面红耳赤。 喜烛红泪沿着浑圆的柱身流淌,积聚在烛台上,仿佛凝固的滂沱浊浪。 床上的青年也是一样,淹没在如同烈性药剂的快感中,没有察觉身上的红线化作血雾,渗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第三章 鬼嫁 顾时未睁开红肿的双眼,有种每一寸骨头都被揉碎的错觉。 两支红烛已经燃尽,房里只有他自己。 他挪动手指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盼望从噩梦中醒来,疼痛却没有令眼前的一切发生变化。 他依然躺在喜床上,身体布满欢爱的痕迹。 神龛里两尊黑底金字的灵牌,尤其写着自己名字和八字的,更是格外刺眼地提醒他所经历的并非做梦。 他和一个不人不鬼的男人结了冥婚,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 虽然他的人生不长,只有二十二年,却在一夜之间全然颠覆。 “唔……”顾时未从床上爬起来,动作牵动身后一阵裂痛,刚在地上走了几步,便腰膝发软摔倒在地。 过去他常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本就四肢纤弱无力。 近年来又体质越发虚弱,哪里经得起这一夜猛烈的折腾。 顷刻间所有不堪的情绪都涌了上来,顾时未握紧拳头,发出压抑的哽咽。 左腕上一条条丑陋的伤疤在眼前浮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冲动。 想把腕上的割痕撕开,淹没在自己的血中。 泪眼婆娑间,眼前忽然袭来一片白色云瑞,一缕让人目眩神迷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顾时未错愕地揉揉眼睛,眼前是一帘白衫衣摆,上面有精致的云纹刺绣。 “你……”顾时未顺着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无尘白衫向上看去,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皮肤白腻如瓷器,鼻梁高而挺,嘴唇形状迷人,身上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怡人冷香。 顾时未呆呆地说:“你是谁?” 男人一双令人惊艳的桃花眼淡漠地看着他:“昨晚与我一同喝下合卺酒,睡了一觉就忘了?” 这个人和浑身缠绕血色魔纹、看似鬼魅的男人,是同一个人? 顾时未瞠目结舌,好一会才能说出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淡然一哂:“生意人。” 生意人?鬼也会做生意? 顾时未少年时期遭遇过一次绑架,留下很大的心里阴影。 之后又经历丧母之痛,性情难免内向自闭,整个青春期几乎足不出户地呆在房间里画画。 常人遭遇这样非同寻常的事已是又惊又怕,对他这种跟活人打交道都辛苦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承受。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受到冲击碾压,一时眼神溃散地发呆。 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朝他伸出手,他猛一哆嗦,连连向后缩。 封冥迟想扶他起来的手,在空中从容地转了个方向,指了指桌上的衣物:“要穿上吗?” 顾时未这才意识到身上无遮无拦,脸皮儿腾地烧了起来。 他从男人手中接过衣服,蠕动没有血色的嘴唇说:“你别看。” 封冥迟忽然生出几分逗弄小孩的心思,悠然道:“不是都看过了吗。” 夜里难堪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顾时未心里酸涩,蜷起双腿抱着衣服默不作声。 封冥迟见他眼眶泛红,不想为难他,准备转身走开,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 “不怕我了?”封冥迟垂眸看了眼那只骨节泛白的手,“还是想让我帮你穿?” 顾时未缩回手颤巍巍说:“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被一口棺材送来这里,还跟你结了什么冥婚?蒋朔现在在哪,你……你没有害他吧?”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何来害人一说。”封冥迟慢条斯理道,“简单说来,那位蒋先生从我这里买走一样东西,却违背了交易时定下的契约,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他选择用你作为抵偿。” 顾时未陷入了更大困惑:“我听不懂。” 封冥迟走向门口:“店里有客人在等我,想知道的话,就自己来看。” 第四章 奈何 封冥迟离开后,顾时未盯着手腕上的伤疤发呆。 “为了我,活下去”——蒋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顾时未用力咬了咬嘴唇,收回手穿上衣服。 眼下男友一定尽力瞒着生病的爸爸,独自焦虑地寻找他的下落。 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顾时未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撑着两条哆哆嗦嗦的腿走出房门。 外面是意境悠然的庭院,草木清香沁人,逐鹿笃笃作响,石灯栈桥意趣风雅。 他正不知何去何从,眼前突然冒出一只毛色发亮的黑猫。 这猫冲他勾了勾尾巴,一脸慵懒地踱着步朝前走去。 他莫名觉得这黑猫是在叫自己跟着,等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跟在黑猫身后了。 黑猫带他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一间茶室,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顾时未诧异又紧张地环顾四周,茶室古香古色,格调淡雅。 当中错落有致地立着一排排百宝阁和玻璃柜,目光所及皆是造型精妙的古玩。 那个鬼说自己是生意人,难道他做的是古董生意? 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吸引了顾时未的注意,他从身前的百宝阁后探出头,发现封冥迟坐在本席茶桌前泡茶。 封冥迟似乎对茶道颇为精通,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他穿一身白色云纹长袍,外罩白色唐装,银色盘龙沿袖口而上。 张牙舞爪的龙口咬在胸前,栩栩如生宛若活物。 这一身精致端方得令人惊艳,纤尘不染得令人却步。 单看有点和时代格格不入。可坐在古玩环绕的古董店里,却又无比和谐。 在他身后黑色的装饰墙上,以隶书写就“奈何”二字,蚕头燕尾,凝重凛肃。 顾时未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封冥迟说“许先生来奈何斋,是想寻找什么样的收藏品”。 不知是不是封冥迟太过瞩目,直到他开口,顾时未才发觉茶室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气质不俗的男人坐在封冥迟对面,眉目犀利,看人时带着几分防备。 喝过茶后,他叹出一口茶香,表情从惊讶到恍惚,话题从古董自然地过渡到了自己近来的困扰。 家族分裂,兄弟阋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顾时未很吃惊,这样一个看似戒备心重的人,为什么会轻易说出隐私? 而且这些事,和买古董有什么关系? “……有时我都怀疑自己得了被害妄想,总担心会众叛亲离。”许先生说完,眼神有些空洞。 封冥迟全程十分安静,直到此刻才开口:“我想到一件珍物,或许适合许先生摆在家中赏玩,请随我来。” 许先生回过神,对自己刚才和盘而出的事也是格外惊愕,不过还是起身跟在了封冥迟身后。 顾时未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来到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惑人的冷香,和封冥迟身上的味道一样。 两侧是一个个雕花木门,虽然各个紧闭,却无端透出引人探究的神秘气息。 看似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绵延无尽。 在顾时未对时间都有些失去概念的时候,封冥迟终于停步。 “请。”随着他推开旁边的门,房间亮了起来。 顾时未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听到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啼哭。 他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里表面做的是古董生意,其实另有内幕? 封冥迟该不会是人贩子吧?! 顾时未心跳砰砰作响,偷偷从门边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当中素雅的小桌上,摆着一个造型特异的陶钵。 然而里面除了封冥迟和客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第五章 灵契 房间里既没有第三个人,哭声也消失不见。 顾时未有点怀疑自己太过紧张,产生了幻听。 房里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薄雾,也可能是燃香,总之视线有些朦胧。 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亮度不高,很柔和,刚好能看清桌上的摆件。 那是一只鼠灰色底釉的浅底陶钵。 钵体底部较小,自半腰向上张开的口缘向四面不规则地自然弯曲,有种不拘一格的磊落感。 钵内画着一只身材小巧的鸟,嘴、尾、翅都很长,通体黑色,只有前额纯白。 鸟的四周是一簇簇枝条纤长的植物,每一根枝条上都开满一串串小花。 顾时未不懂古玩,不过自小学习画画受艺术熏陶,多少能看出这古件的韵味和精妙。 尤其那只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陶钵里飞出来。 封冥迟慢条斯理道:“这只陶钵的制作工艺比较特殊,是将鬼板涂在白土上,用钉雕使其剥落,再涂长石釉,展现出一种岩石感。图案当中的鸟是点水雀,花是常棣。许先生觉得如何?” 许先生的神情浸没在阴影中,眼神依旧恍恍惚惚:“这鸟像活的一样。” 封冥迟悠悠道:“诗经有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一只鹡鸰困在原野遇到危难,它的兄弟都会赶来相救。 常棣和鹡鸰,历来被用作比喻兄弟手足情深。 许先生眸光轻颤,好像魂游天外。 “这种鸟的习性很有趣,只要一只离队,其他鸟会立刻鸣叫寻找。”封冥迟的神情在暧昧的光影中看起来有些神秘,唇边诡谲的浅笑让人看不透彻,“陶钵里的点水雀,就是鹡鸰。” 许先生受了蛊惑般频频点头:“好,很好,我就要这个陶钵。” 几经确认,他态度坚决,非这只陶钵不可。 封冥迟取出纸笔放在桌上:“既然许先生心意笃定,请仔细查看并确认契约内容后签下姓名。” 许先生拿起那张纸,喃喃念出纸上的内容。 前面很普通,陈述客人于某年月日在奈何斋购买何物。 特殊的是后面的条款。 第一,古董需按照要求妥善保管,不得损毁、玷污,不得转赠、转卖他人; 第二,点水雀陶钵需每日在钵内倒入干净的水,放置于门窗封闭的空间,除订契者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第三,契约内容仅限于订契双方知悉,不得以任何形式告知他人; 第四,在契约上签下姓名将被视作对契约内容完全认可,违背其中任意一项条款,甲方的灵魂将全权交由乙方处置。 这份契约莫名其妙,正常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可许先生全部读完后,竟不假思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房间里突然洒下一串诡秘幽绝的铃声。 自封冥迟身后竟隐现一个三眼六臂、獠牙怒相的巨大鬼魅,端坐于血色红莲上冷眼漠视。 “啊!”顾时未吓得失声大叫,捂住嘴已是来不及了。 然而封冥迟似乎早知道他躲在门外,只是瞄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 契约里的文字在顾时未愕然的眼神中,化作一团血雾浮上空中,组成一张放大了几倍的血书。 赤色鬼魅六臂摇动,其中一只手里的法铃泠泠作响,血书如雾气般散去,尽数渗入封冥迟的身体。 “灵契结成,请谨记条款内容,有违者后果自负。” 随着封冥迟一字一句说出这番话,一条血色魔纹自他领口到脸颊乍然闪现,又渐隐淡去。 第六章 逃走 封冥迟将陶钵装入一只古朴的褐色盒中,许先生接过后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微妙地走出房间。 “吕荼,送客。”封冥迟不知对谁说道。 顾时未僵硬地贴在门后。 封冥迟经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说了声“走吧”,他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 “等一下,”他脸色苍白地问,“刚刚那个鬼对许先生做了什么?” “鬼?”封冥迟停下脚步,“你看到的是金刚萨埵,住于大爱欲与大贪染三昧之明王。 外现愤怒暴恶状,内证则以爱敬而令众生得解脱,是为爱染明王。” 他转身看向顾时未继续道:“凡人皆有所执,凡人皆有所求。 一切因爱染所起,在爱染明王前以血立契,以魂为偿,一旦违反灵契的条款,他的灵魂就归我了。” 顾时未:“是说……如果违反条款就会死?这是什么鬼契约!” 封冥迟轻描淡写:“他买我卖,订契双方都是自愿,只是一桩普通的生意罢了。” 顾时未又惊又疑:“那种诡异的灵契,蒋朔也签了?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还活着吧!” 封冥迟目光幽暗:“通常情况下,订立契约者违反灵契条款,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 除非,对方提供的抵偿,在我看来比他自己的灵魂更有价值。 我说过,他用你作为代价,抵偿了违背契约的后果。你如约与我结契完婚,他自然毫发无损。” 顾时未似懂非懂,只有一件事的脉络最为清晰:他是蒋朔送给这鬼用来抵偿灵契之债的。 “不可能,”他用力摇头,“蒋朔不会这么对我,这世上唯一不可能害我的人就是他。” 封冥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自雪白的袖口飞出一条血色魔纹,在空中徐徐展开。 血字契约呈现在顾时未眼前,他没心思逐字逐句看,粗略一扫,捕捉到了触目惊心的关键字眼。 【……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这是附加条款,落款签着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封冥迟,一是蒋朔。 短短一句话承载了过量信息,将顾时未的心神撕得粉碎。 “不对,不是这样……”顾时未眼前浮现出过往种种,婚礼上蒋朔幸福的笑容水纹般动摇,“我还活着,这就证明你在说谎!” 封冥迟是鬼,说的全是鬼话,他绝对会不相信,也不想再听。 他拔腿就跑,想逃出这个鬼地方,去和蒋朔当面问清楚。 可这条走廊宛如迷宫,他绕来绕去就是走不到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开始头晕窒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旁边有人叫他:“小帅哥,这边!” 顾时未眼花缭乱中,见有人冲他招手,指了指旁边一扇门。 他抱着一线希望冲过去撞开门,外面竟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路上小心。”身后传来那个模糊的声音,顾时未头也不回地跑了。 “多事。”封冥迟微微皱眉。 门口的人懒洋洋说:“俗话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已经见过棺材,该去撞南墙了。” 见封冥迟俊美的脸上降下一层霜色,似乎要发脾气,那人表情夸张道:“诶呀,他回家发现真相,该不会想不开吧!” “那是他自己的业障,与我何干。”封冥迟漠然走向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黑白相间的怪伞。 那人纳闷地问:“先生要去哪?” 封冥迟头也不回:“有人毁约,我要去收回魂器。” 那人目送封冥迟的背影,捂嘴偷笑:“口是心非的老怪物~” 第七章 白事 蟠龙街坐落于菡城最古老的一条长街上,以传统古风店面为主,是一个民间古玩艺术交易市场。 浓郁的文化氛围让这条街成了知名的观光购物胜地,无论白天夜晚,都挤满逐货客和游人。 顾时未一路上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始终脚步不停,直到跑出街口拦了辆车。 凌乱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搅成一团,他唯一坚信的念头只有一个:蒋朔不会害他。 他爸顾惜延和蒋朔的父亲曾是至交。 蒋朔家道中落、父亲因故自杀后,顾惜延同情他家孤儿寡母,把蒋朔带回家中照料,当成亲生儿子培养。 那时顾时未先后遭逢绑架和丧母之痛,自闭在阴郁痛苦中,甚至尝试过自杀。 若不是蒋朔的出现,他恐怕永远无法走出房门。 蒋朔对他无微不至。无论他做错什么,或者只是因为心病无端自责,都会把他拥入怀抱。 “做不好、不喜欢就不用勉强自己,一切有我。你只需要安心做我的小王子就好。” 为了他,蒋朔还放弃了一心想要考取的专业,跟在他爸身边学习管理公司。 只因为他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感兴趣。 在他爸生病的日子里,也是蒋朔承担了顾家一切重担。 他在蒋朔的保护下什么也不用担心,不需要费神和人打交道、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水到渠成地恋爱,顺理成章地结婚,未来看上去幸福美好。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要么是封冥迟骗了他,要么是封冥迟骗了蒋朔。 顾时未相信只要找到蒋朔,任何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只害怕蒋朔得知自己和鬼结了冥婚,不再用过去的目光看待自己。 出租车停在顾家大门前,顾时未发觉没钱付费。 “请等一下。”他下车对大门口的保安说自己没带钱,让他先帮忙垫付车费。 保安低头打量他:“您是哪位?” 顾时未是顾家少爷,怎么自家的保安不认识他了? 保安见他愣着不说话,了然道:“您是来参加吊唁的吧,车费的事请不用担心,这边请。” 吊唁?顾时未耳中轰鸣,想到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心脏不住下沉。 草坪上的人全都穿着黑色正装,神情凝重,仿佛报丧的乌鸦。 顾时未穿过大厅跑进灵堂,硕大的“奠”字击碎了他的心神。 更令他震惊的是,灵堂上摆放着两张遗像,一个是他爸顾惜延。 另一个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我…… 顾时未在怔忡间意识到一件事——遗像里的他就在这里。 来吊唁的宾客中有不少是和顾家熟识的,却没有一个认出他、关注他。 冷意涌入四肢百骸,顾时未感到天旋地转。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瞬间找回了一丝希望。 蒋朔——他唯一深爱并信任的人,正神情哀伤地接受宾客的安慰。 “哥……”顾时未叫着对蒋朔一贯的称呼朝他走去,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朝他伸出手。 突然有人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顿时感到一阵溺水般的窒息。 “这位先生,”一个面貌清秀的男人打量顾时未,“请问您是小朔的朋友吗?” 小朔? 小朔…… “小朔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咚—— “你自己下去捡吧。” 噗通—— 随着一段碎裂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濒死的痛苦攫住了顾时未。 他隐隐记起婚礼那天发生的事,溺水的窒息不是想象,而是真的亲身经历过。 第八章 哀悼 淹没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冉冉上浮。 游轮上的婚礼,宾客祝福的笑脸,神坛前的誓言,为彼此戴上的戒指…… 婚礼是一件消耗精力和体力的事。 顾时未体质差,忙过一整个白天,在房间里睡了一阵,醒来后发现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他焦急地到处找,无意中发现蒋朔和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紧紧抱在一起。 他认得那个男人,是蒋朔高中时的同学汪湛秋。 任谁在自己婚礼当天,看到爱人和另一个人深情相拥,都会感到如遭雷击的震惊错愕。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走到二人面前,发现汪湛秋竟然戴着他的婚戒。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汪湛秋摘下戒指,扬手丢进海里。 顾时未扑到栏杆上只看到滚滚浪流,他的爱情瞬间被漆黑的海面吞没。 还没等他胸口的剧痛平缓,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你自己下去捡吧!” 黑暗朝顾时未张开双臂,用它冰冷的怀抱将他紧紧裹住。 他在惊慌的挣扎中不断下沉,直到被大海彻底吞噬…… 顾时未终于记起,他已经死了。 死在自己婚礼当天,死在无人知晓的海底。 “……你没事吧?”汪湛秋对脸色苍白如鬼的青年说。 顾时未胃里一阵翻搅,就像那晚激烈的海浪。 他蠕动嘴唇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汪湛秋不解:“什么?” 顾时未喃喃道:“装作若无其事,帮‘老同学’接待宾客主持吊唁,一脸无辜地哀悼被你亲手害死的人?” 汪湛秋顿时脸色风云变幻:“这位先生请你自重,顾家现在在办丧事,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顾时未置若罔闻,抓住汪湛秋的手臂:“告诉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汪湛秋惊疑不定地盯着顾时未:“我警告你不要败坏顾先生的名声!” 人都没了,名声还有什么用?顾时未泪流满面,不肯放手。 “湛秋,发生什么事了?”蒋朔听到动静,快步走过来推开顾时未,“不管你是什么人,想要闹事的话先想想自己能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顾时未看着蒋朔紧张地把汪湛秋护在身后,喉咙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汪湛秋低声说:“这人是个骗子,来闹事骗钱的。” “骗子?”蒋朔看向面前陌生的青年,正要叫保安把人弄出去,衣角突然一沉。 他低头看着青年抓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我不是骗子,”顾时未心有戚戚地辩解,“哥你听我……” “住口!”蒋朔一把揪住顾时未的领子,拖着他离开灵堂,一路来到院中无人的角落。 “想不到,你还真的回来了。”蒋朔看着顾时未,脸色阴晴不定。 “哥你认得我?你能认出我?!”顾时未心脏狂乱地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哥你不要相信汪湛秋的话,就是他把我推下……” 话音未落,蒋朔扯着顾时未的领子将他甩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当然认得。”蒋朔轻拂西装上的褶皱。抓着他衣角的习惯,是顾时未自己都没有意识的小动作。 “六年来我每天忍气吞声哄着你、照顾你,忍受你这个动不动就活不下去的抑郁症,怎么可能认不出。 顾时未在蒋朔冰冷的眼眸中冻僵。 然而他很快记起,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蒋朔如此冷酷的一面。 那晚在游轮上,他惶然无措地问蒋朔为什么会和汪湛秋抱在一起时,蒋朔看他的眼神,就像现在一样残忍。 第九章 宿怨 顾时未坐在地上,像个丢了魂儿的人偶。 眼前这个男人,和曾经叫他小王子的,是同一个人吗? “你以前都是在骗我吗?”顾时未颤声说。 蒋朔漠然道:“是,由始至终,我爱的只有湛秋一个人。” 顾时未抓住要裂开的胸口,几乎气若游丝:“为什么……” 蒋朔像在对囚犯宣判死刑般直白:“为了获取你和顾惜延的信任,为了让你义无反顾答应跟我结婚,为了名正言顺得到顾家的产业……” “不是,不是这样!”顾时未捂住耳朵痛哭流涕,“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蒋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强迫他听自己说下去:“你除了哭,除了逃避,还会别的吗? 二十二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天真地活在梦里! 睁开眼睛看清现实,你爸死了,再也没人会保护你了!” 顾时未如坠冰窖,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爸是怎么死的?” 蒋朔毫无感情地说:“他早就苟延残喘,听到你溺水身亡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死了。想必死前那一刻,一定很痛苦。” 顾时未面无血色,不敢相信蒋朔会以如此绝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就算是我不好,我让你讨厌,可我爸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面对泣不成声的青年,蒋朔无动于衷。 “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吗?”他咬牙切齿,“是被顾惜延害死的。我在顾家忍耐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报仇!” 顾时未错愕地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蒋叔叔是自杀……” 蒋朔打断他说:“当年我爸和顾惜延一起创建公司,顾惜延这个小人一次次挪用资金,还栽赃陷害我爸。等事情被发现,公司已经被这个蛀虫蛀空。 我爸守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欠了无底洞一样的债务,宣告破产,走投无路,最后丢下我和我妈,跳海自杀了。 不久之后,顾惜延却一副成功企业家的派头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假仁假义地说要帮忙照顾兄弟的遗孀和儿子,这副嘴脸真叫人作呕!” 说到这里,蒋朔的表情十分扭曲,仿佛恨不能让顾惜延活过来,再亲手掐死他一样。 顾时未发现,自己其实从来不认识这个相处多年的男人。 蒋朔当年还小,没有能力复仇,于是忍辱负重来到顾家。 他对顾时未的疼爱保护,对顾惜年的尊敬顺从,都是为了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向顾家讨债。 为此他不得不咽下痛楚,对仇人虚情假意笑脸相迎。 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却无法诉说爱意,害对方伤心,自己也饱受煎熬。 顾时未看向站在门口张望的汪湛秋,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第三者”。 这真是太讽刺了。 蒋朔说:“我告诉自己,今天所承受的痛苦,他日必定十倍奉还。 可顾惜延身体健壮精力充沛,正是如日中天,我虽然步步为营,但随着忍耐的时间越久,心里越发不安。就在这时,我有幸走进了奈何斋。” “你把我卖了给了封……”顾时未失神地说。 蒋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他逼近顾时未:“我不知道你现在算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顾时未愕然道:“可这是我家,我爸……” “你爸死了,连你自己也死了!看看你周围,还有谁认识你? 所有人只会认为我是在教训一个无耻的骗子。醒醒吧,你不是顾家少爷了,你现在谁都不是!” 蒋朔带着无尽恨意,猛然甩开顾时未的手。 顾时未虚弱地向后倒去,后背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接住他的人,竟然是封冥迟。 “他是我的人。”封冥迟淡然地说,“是奈何斋的二老板。” 第十章 鬼香 封冥迟的出现,吸引了草坪上所有人的目光。 他这身唐装长袍的打扮格格不入,却白衣胜雪、皎洁似月,衬得容貌气度更加翩逸超绝。 “您是奈何斋的……”蒋朔去奈何斋的时候,封冥迟没有露面。 但他声音有着金属般冷冽悦耳的质感。 那种能把人耳朵浸酥的磁性,沉冷柔缓的独特语气,叫人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封冥迟轻轻颔首,蒋朔神情瞬间变得客气:“家中有丧事,怠慢封先生了。” “蒋先生不必介怀,还请节哀。”封冥迟斯文有礼地回应。 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在场,蒋朔露出得偿所愿的笑意:“没有什么值得我哀悼的。顾家欠我的,终于全都还给我了,我庆祝还来不及。” 顾时未像被锤子砸中后脑勺,脑髓嗡嗡震荡,若不是封冥迟有力的手臂托着他,他随时要直挺挺地倒下去。 封冥迟神色如常:“您欠的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这就取来。请封先生稍等。”蒋朔转身之际,瞄了顾时未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刚才封冥迟那句“二老板”令他满心狐疑,但他深知封冥迟不是普通人,不敢随意提问。 封冥迟扶着失魂落魄的顾时未,在没人打扰的一处长椅上坐下休息。 顾时未双眼失焦,滂沱泪水从脸颊滚落:“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封冥迟握着怪伞,平淡地说:“我和蒋先生签订的灵契解除,来收回他所购之物。”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让你活着”、“顾时未死后,全权交由封冥迟处置”。 棺椁,冥婚,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灵牌…… 顾时未绝望地抱着头哽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蒋朔曾是照进他人生最黑暗时期的一束光。 然而他全心全意依赖、深爱的人,对他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复仇。 他以为的背叛、出卖,其实是父债子偿。 他为此失去父亲,失去家和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却连委屈不甘的资格都没有。 “我已经死了,”顾时未把手伸到眼前,神智不清地说,“那我到底是谁?” 封冥迟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还是你,只不过你的魂魄是被我用特殊方法封印在肉身里。 你现在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受此封印影响,在别人眼里看到的你,是另一个人。” 顾时未的喉结悸颤地滚动着:“蒋……跟你买了什么?”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因为一个古董,人生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葬身海底,沦为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封冥迟:“一只古法琉璃鹊尾长柄香炉。” 顾时未呆呆地看着他:“蒋朔为什么会买一只香炉?” 封冥迟勾起嘴角:“你知道貔貅吗?” 貔貅是开运辟邪的瑞兽,很多人都买来镇宅或是佩戴。 它的特性是只进不出,是以又有招财纳宝之意。 不过封冥迟接下来讲的,却和顾时未所知不同。 “貔貅辟邪,是因为它凶猛残暴。招财守财,是因为它贪婪无度。 这凶兽虽然只进不出,但会从皮毛里分泌出一线汗液,极其稀有,奇香无比。 其他动物闻到它身上散发的异香,无不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涌来。 殊不知这是貔貅的诱饵,引诱它们前来争食,结果反而自己成了貔貅的腹中餐,连骨头都不剩。” 封冥迟看着神情悲伤、充满疑惑的青年道:“蒋先生购买的香炉中就有一滴貔貅香。” 顾时未似懂非懂,却心中一动:“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封冥迟答道:“两年前。” 如果顾时未没记错的话,他爸在公司会议上频频做出失误决策、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到卧床不起; 他自己也变得羸弱不堪,正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第十一章 前尘 蒋朔和顾时未不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头脑冷静聪明,性格沉稳理性。 顾惜延十分看重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培养他。 蒋朔毕业后正式进入顾惜延的公司,很快获得了认可青睐。 从两年前开始,顾惜延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在公司频频出错。 他曾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善于抓住机会,商业运作敢为人先,对市场有敏锐准确的判断力。 结果马前失蹄,一次重大决策失误后,导致公司陷入流动性危机,短短数月就亏损十亿有余。 这件事令他每况愈下的身体彻底倒下,就此卧病在床,将事务交给蒋朔代理。 此时蒋朔已渗透到公司核心,接过权务后力挽狂澜,带领公司走出危机,赢取了董事会的信任,成为争相称颂的青年才俊。 他的人生、事业、爱情,全都蒸蒸日上,顾家父子却滑轨般直线下降。 顾时未常常感到精神不振,蒋朔说他是太过担心父亲,他也这么认为。 他没法长时间坐在画板前,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准备多时的参赛作品没能完成,一度心灰意冷。 蒋朔安慰说,他的小王子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没事。 他在蒋朔的安抚下接受自己的失败和无力,把自己、顾家大大小小所有事务都交给蒋朔处理。 他在经历以前的绑架后,无法相信和接近别人。只有蒋朔,他没有防备没有怀疑。 结果事实证明,他是个单纯至极的蠢货。 顾时未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封冥迟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这时蒋朔从草坪上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很长的精致锦盒。 “封先生,让您久等了。”蒋朔停在长椅前,将手里的锦盒递上。 “您那位很重要的人已经完全康复了吧?”封冥迟接过锦盒,塞到顾时未手里,起身和蒋朔说话。 顾时未捧着锦盒出神。 这里面装的,就是那只榨干蒋朔身边每一个人气运的香炉吗? “湛秋没事了。”蒋朔带着复杂的心情深吸了一口气。 零星小雨激起的青草芳香,和封冥迟身上若有似无的蛊惑香气,一起浸入五脏六腑。 他坦言自己一直装作对汪湛秋无情,尤其购买香炉后,更是对避之不见,免得连累汪湛秋。 偶然一次,汪湛秋去家中找他,发现了那只香炉并拿起观赏。 自那之后汪湛秋的人生急转直下,厄运连连,几次都差点死了。 蒋朔得知后再也无法故作无情,不顾一切地去找封冥迟想要解除灵契。 “还要感谢封先生。”蒋朔对封冥迟说话,却是看向顾时未,“虽然不知道您要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用,不过多亏您提出愿意接受以他作为抵偿。否则不仅湛秋会有事,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顾时未深深低着头,肩膀轻轻颤抖,拼命压抑克制。 一丝看似不忍的表情,从蒋朔脸上一闪而过。他很快走远了,一次都没有回头。 蒋朔告辞离开后,封冥迟听到身后啪嗒作响。 顾时未捧着那只盒子,眼泪一滴滴砸在上面。 “为什么你和他的交易,要以我的命作为代价抵偿?” 顾时未今天问了太多为什么,却没有得到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他仰起苍白的脸,看向面前一脸坦然的男人,心底一片漆黑。 封冥迟注视着青年满是绝望的双眼:“因为我想要你。” 第十二章 价值 “想要我?”顾时未死死抠着木盒,“什么意思?” 封冥迟解释道:“你命格特殊,是重阳之体,体内除阴阳二气外另有一股阳气。 传闻中的起死回生,其实指的就是拥有重阳之体的人,为与阴气平衡,两股阳气于每日子时交替轮回。 这两年来你受貔貅香影响最重,身体受损速度却极其缓慢,正是因为这种特异的自愈体质。” 顾时未短时间内遭逢一连串致命打击,大脑对陌生的概念无法做出反应,怔怔地问:“这和你需要我有什么关系?” 封冥迟十分坦诚:“你我完婚那晚,如你所见,我因故肉身受损,无法以活人面目示人。 只有你的命格体质,可以帮我修复损毁的肉身。现在我能恢复原貌,还要多谢你。” 顾时未:“这就是你和我结冥婚的原因?” 封冥迟说通常状况下,违约者只能付出灵魂作为代价,除非对方能提供让他认为更有价值的抵偿品。 蒋朔能全身而退,只因为封冥迟需要这样一个特殊的‘医疗包’。 顾时未抠着手里的木盒,指甲崩裂却丝毫不知疼痛。 “蒋朔走进你的古董店那一刻,你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他想要解除灵契,更是对你正中下怀。 你是故意的,早有预谋的,是不是?” 封冥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坦然。 “人会受到诱惑,是因为本心贪婪,有所欲求,有所执着,否则也不会冒险和鬼做交易。 蒋朔记恨顾家,为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但凡他对你有一丝顾念,就不会轻易接受我提出的交易,用你来抵债,还亲手推你落水。” 封冥迟看着顾时未溃散的双眼:“你对我来说,比任何人的灵魂、任何事物都有价值。 我是个生意人,利益至上,无可非议。” 事到如今,顾时未已经知晓蒋朔对他毫无情义。 “为了我活下去”这句曾经支撑他的话,随着过去的一切成了破碎的泡影。 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既然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让我走了吧。”他双眼无神地说。 封冥迟微微皱眉:“抱歉,你不能走。” “你们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我!”顾时未业已崩溃,冲动地举起锦盒砸向长椅。 只听咣当震响,盒盖弹开,当中一盏琉璃香炉在椅背上撞出重重裂纹。 顾时未嘶哑的呐喊顷刻间被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淹没。 一个庞然幽影自香炉中如烟雾般浮上空中,依稀是一只面目狰狞的凶猛异兽。 眨眼间异兽呼啸袭来,獠牙巨口扑至顾时未面前,似要将他吞吃入腹。 顾时未在无以名状的震撼中,被一股狂烈的阴冷之气当胸穿过。 他在刹那间以为自己粉身碎骨,神魂碎裂,随后遁入漆黑虚无中失去知觉…… “嗯……”顾时未破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四周泛着旖旎的绯色光晕,一条条血色魔纹缠覆如茧,将他包裹在当中。 他看着自己腕上缠绕的红绳,又看了看身后,发觉自己不着寸缕地蜷缩在一个人怀里。 “这是什么地方?”顾时未顿时清醒了,可他受到灵契束缚,无法自如活动,“放开我!” 封冥迟平淡的地说:“现在放开你,恐怕你就活不成了。” “我根本不想活着。”顾时未不记得失去意识之前的事,忍着眼泪说,“放我走……” “貔貅香千年难寻一滴,价值无可衡量。”封冥迟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现在欠了奈何斋的债,我更不能让你走了。” 顾时未一时失神,待反应过来,口腔和体内已经填满了封冥迟的气息。 第十三章 心茧 顾时未听到心底传来碎裂声,和那只被打碎的琉璃香炉一样四分五裂的声音。 灵契之茧的包裹下,视线也被染成了红色。 不沾染丝毫人类感情的情事,让顾时未产生了自己正被吞噬的错觉。 他像是献给鬼神的祭品,消陨在赤色的火海中,湮灭在血色的河流里。 无力的挣扎,绝望的呻吟,飞溅的液体,交织成了一场人与鬼神荒唐又诡艳的媾梦。 茧里浮现出薄薄的血雾,轻柔渗入顾时未的身体。 他体内涌动着无以名状的波潮,犹如某种碎裂之物在逐渐弥合,发出细碎生长的声音。 顾时未意识恍惚,无声地流着泪,失焦的双眼凝固在封冥迟的脸上。 这双眼睛湿漉漉的,犹如一对圆润可爱的杏仁。 短短几日历经爱怨嗔痴的颠覆,也没能淹没当中纯粹透彻的光,叫人情不自禁心生喜爱。 封冥迟低头轻吻顾时未的眼睛,眨动的睫毛在他唇上搔起轻轻的痒意。 他分开顾时未的双腿,再度挺身没入。 这一次的贯穿不再是冰冷的,仿佛鬼神在献祭后苏醒,倾泻人欲。 顾时未青涩的身体在这癫狂迷乱的情茧中不住震颤。 缭绕的魔纹,绯红的茧,破裂的琉璃香炉,被摧毁的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来势汹汹的浪潮吞没。 …… 顾时未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是一只躲藏在茧里的小虫。 丑陋、脆弱又自卑,只要离开茧的保护,就会在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死去。 他在梦茧里躲藏了八年,从那次被绑架开始,迄今没能出来。 半梦半醒,虚实交织。 直到他感到一束视线的骚扰,才皱眉睁开眼睛。 一张脸贴在面前,笑吟吟地调侃:“小帅哥身材不错嘛,老怪物肯定爽了个透。” “啊!”顾时未吓得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 他已经回到了之前结冥婚的房间。 喜被撤换掉了,棺材也不见了,房间里没了婚房的布置,露出素雅的本来面目,看着舒服多了。 那人懒洋洋道:“小心点,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顾时未从床边露出眼睛,小声说:“你是谁?” 男人看上去好像很困,眼睛总也不完全睁开,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那天可是我好心放你走呀。”他浮夸地叹了口气,“我叫吕荼,荼毒生灵的荼。” 有这么介绍自己的吗?顾时未愕然:“你想干什么?” 吕荼瞥了他一眼:“你是封冥迟的人,谁敢对你干什么。” 顾时未抓紧床单喃喃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你以为只有他需要你吗?”吕荼懒懒地说,“你现在还能活着,是他通过你们的婚契为你铸体固魂的缘故。” 顾时未懵懵懂懂,眼前闪过那只打碎的琉璃香炉。 封冥迟手中的怪伞飞上空中,砰一声敞开。 伞面半黑半白,里面有无数奇诡的花纹。 伞骨歪歪斜斜颜色惨白,细看像是一节节骨头。 怪伞张开的一刻,无数尖叫怒吼交织而来,仿佛敞开地狱大门,万鬼哭嚎。 异兽迷香随着怪伞的飞速旋转,被卷入其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声骇人的怒吼和缕缕黑雾。 而他自己,也好像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差点也被卷进怪伞当中。 然后他就进了那个由灵契所化的茧里…… 封冥迟是在救他? “可我根本不想活着。”顾时未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我在游轮上那天就已经死了,我宁愿从没有活过来,什么都不知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硬生生从他做梦的茧里拖出来,被现实鞭笞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他正压抑着低声啜泣,发旋被人戳了戳。 “想死还不容易吗。”吕荼笑容诡异地冲他勾勾手指,“跟我来。” 第十四章 魂器 顾时未跟在吕荼身后离开房间。 外面阳光正好,绿叶葱翠。吕荼迎着太阳眯起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肢体舒展,看上去轻盈柔软,那种慵懒享受的姿态,叫人感觉十分舒服惬意。 “多美好的一天,”吕荼装模作样地感慨,“为什么会有人好端端就不想活了呢?” 好端端? 婚礼当天命丧海底,害死自己的人是挚爱之人。 那个人继承了亡夫的全部财产,大仇得报,爱情圆满。 自己成了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想死都死不了的行尸走肉。 哪来的好端端? 见顾时未失神地抓着疤痕斑驳的手腕用力抠着,吕荼的笑容揉进几分怜悯。 “走吧。”吕荼很自然地拉起顾时未的手,带他穿过回廊来到茶室,又一路来到那条诡异神秘的走廊。 每经过一扇门,吕荼便大大咧咧地伸手推开。 随着一扇又一扇门敞开,一束又一束柔和的光照亮了房间里的古董。 这些物件不过是无声死物,却仿佛在诉说岁月流转,浮世风情。 其精妙承载着匠人的造诣,纹样记述着历史的缩影,瑕疵裂痕透着嗔痴怨憎。 顾时未在充斥着走廊的幽渺冷香中,视线开始变得朦胧。 姿容妖冶的女子在屏风后露出倩影,色彩艳丽的鱼尾在眼前一摆而过。 玉磬悦耳的敲击声回荡在走廊上空,叫不上名字的异兽从身边跃过。 一朵朵瑰丽糜艳的花旋转着在墙上绽放…… “这是《末法六道绘》”、“这是南宋时期由高丽传入的龙首铜钟”,“这是瑞花双凤八棱唐镜”…… “这个,好像是什么妖刀来着~”吕荼像个不称职的导游,记不住的就含糊其辞萌混过关。 顾时未捂着眼花缭乱的眼睛晕乎乎道:“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吕荼停下脚步,笑容讳莫如深:“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顾时未放下手,刚才那些错乱的幻觉消失了。他不解地说:“是古董啊。” “错了,”吕荼眯起的眼中露出一丝狡黠,“是魂器。” “魂器?”顾时未从茫然到骇然,打了个激灵,“这些古董里有鬼?还是妖?” “鬼,妖,怪,灵……都不太准确。” 吕荼轻佻地抚摸绘有冶艳女子的屏风,却又不无爱怜,“确切地说,是执念,连死都无法消除的执念。” 他的话对顾时未来说太过艰深,一时无法理解。 吕荼笑嘻嘻凑近道:“别管什么执不执念,来挑一个吧。” 想起之前那只古法琉璃香炉,顾时未脸色发青:“我……我不需要。” 吕荼轻飘飘晃到顾时未另一边,趴在他肩上说:“封冥迟最重视的是灵契,只要和他建立契约,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会遵守与订契者之间的约定。 除了灵契,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些魂器。” 顾时未:“因为它们的价值吗?” “相对于反复无常的人类,老怪物更喜欢这些死物。” 吕荼指了指对面房间里的瓷器,蛊惑道,“你把这些东西砸烂毁掉,封冥迟肯定要了你的命,哪怕你们有婚契,他也不会让你再活第三次。” 顾时未:“……” 第十五章 寻死 吕荼声音绵软,有种引诱的意味。顾时未背上被轻轻一推,不由自主走到瓷器跟前。 它一副胎薄易碎的脆弱感,只要用手指一戳,就会从桌上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动手吧。”吕荼的声音飘到顾时未耳畔,撩拨着他动摇的心神。 顾时未下意识摸了摸左腕上丑陋的伤疤,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 患上抑郁症后,他一度意志消沉,悲观厌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睡,没日没夜地画画。 那段时间他失眠、恐慌,无缘无故感到身体疼痛,不能跟任何人说话,甚至害怕来自父亲的关心。 他的画在情绪的渲染下布满阴霾,画风诡异,叫人不敢长时间注视。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割破手腕,用自己的血画了一幅自画像,企图就这样告别人世。 直到蒋朔出现,向痛苦不堪的他伸出手,告诉他“为了我,活下去”,他才一点点振作起来。 可他以为坚不可摧的支柱,原来不过是梦幻泡影。 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在一夜之间蒸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结束生命。 如今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封冥迟最重契约,即使他打碎了古法琉璃鹊尾香炉,毁掉了千年难觅的貔貅香,还是让他活了过来。 但再一再二不再三,接连毁掉这些拥有非同意义的珍品,封冥迟绝不会再容忍。 “还在等什么,”吕荼悄声道,“你不这么做,那不通人情的老怪物不会让你死的。” 顾时未的喉结在白皙的脖子上沉重地滚动,他下意识往瓷器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的手伸向瓷器,指尖触摸到一丝寒玉般的冷意,忽然缩了回来。 “我不能……”他快速后退,一直退回走廊,手心都是汗。 吕荼双瞳凛成竖线,当中透着幽魅鬼蜮的光:“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心求死吗?” 顾时未低着头:“我已经弄坏了封……他的香炉,不能再弄坏其他古董了,我赔不起。” 吕荼差点笑出声:“死都死了,还管赔不赔得起?” 顾时未的脆弱中隐隐透出一丝执拗:“如果有人弄坏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会很伤心。 这些古董……魂器,每一件都那么珍贵,我不能那么做。” 吕荼不禁失笑。 这小孩和瓷器一样脆弱,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勇气承受内心的煎熬、面对残酷的现实。 他想了结自己的痛苦,然而却更害怕让别人伤心。 这份单纯的心思让人动容;也让人忍不住想欺负,看他的表情还能纠结到什么程度。 吕荼捂嘴偷笑,正要继续干点蛊惑人心的事,领子突然被揪住。 他身体一轻,双脚离地,顿时眯起眼睛缩起手,宛如一只被提起来的小动物。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吕荼一脸无辜。 封冥迟提着他,却是看向顾时未:“去茶室等我。” 顾时未在强大的气场中一阵慌乱:“吕荼只是……只是带我参观……” 吕荼也急忙说:“是啊是啊,我带小帅哥熟悉一下新家嘛。” “去茶室等我。”封冥迟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两个笨蛋瞬间声带冻结。吕荼乖乖闭上嘴,顾时未灰溜溜地走了。 封冥迟一双眼睛笑飞桃花怒飞霜,此时正是凝了霜的神色:“你什么时候能安分一些。” 吕荼扭来扭去,身体越来越小,变成了一只黑猫。 他舔着爪子满不在乎道:“等我死了以后吧。” 第十六章 猫舌 “你要死就快去,不要连累别人。”封冥迟语气漠然。 “啧,你明知人家死不了,还说这种话气人。”吕荼用干净的爪子顺了顺脑门的毛,“活着这么无聊,总要找点乐子嘛。” 封冥迟眯起眼睛:“顾时未不是你的乐子。” “喵喵喵?才睡了两次就这么护短,以后还得了啊。”吕荼用爪捂着猫嘴窃笑,发现老板面色不善,这才板起脸说,“这不能怪我,只要他一心向死,谁也拦不住。” 封冥迟无所谓道:“有我在,他死不了。” 吕荼露出鄙视的眼神:“说你不通人情,你还真是一点不通。你强迫他活着,他就开心了?” 见封冥迟沉默不语,这猫摇着尾巴得寸进尺: “他好好一个小孩,突然被一个老怪物强上了,然后又得知自己死了,爹也死了,家产还让人占了。 他心思那么单纯,听到对方是为了复仇,说不定不仅不恨人家,还要自责呢。 还有,你可别忘了,顾家会沦落至此,都是拜你卖给蒋朔那只香炉所赐……” 吕荼尾巴一紧,被倒吊着提起来,差点炸毛:“反正你也弄不死我,来啊,互相伤害啊!” 封冥迟和善地说:“这个月的猫舌曲奇没了。” “我错了!”吕荼胡子一卷,能屈能伸。 “但你下次还敢。”封冥迟太了解这老猫,“所以下个月、下下个月……全部取消。” “不可以,那是我猫生的全部意义!” 吕荼的卖萌扮乖装可怜对封冥迟毫无效果,封冥迟把他关进后院,回到了茶室。 顾时未站在一排百宝阁前,好像被罚站了似的。 封冥迟看了看他局促的神情,突然问:“会开车吗?” 顾时未正发呆呢,被吓了一跳,胡乱点了点头。 “跟我出趟门。”封冥迟言简意赅,径直走向大门。 顾时未不安地跟了上去:“吕荼没事吧?他真的只是带我……” “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封冥迟语气无波道,“尤其是拙劣的谎言。” 顾时未面红耳赤:“对不起。” 封冥迟把车钥匙和地址交给顾时未,坐在车子后座沉默不语。 他不说不笑的时候,连周围的气压都随之降低。 顾时未心想,封冥迟一定是生气了。 生他的气不要紧,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只是怕连累吕荼。不过看吕荼的样子,似乎不是很怕封冥迟。 他正思绪凌乱,听到后座传来封冥迟轻飘飘的声音:“烦恼即菩提,此为爱染明王法。” 他从中央后视镜看过去,正对上封冥迟的目光,心里一颤,急忙收回视线。 封冥迟淡然地继续道:“爱染就是爱欲和烦恼,是对世间种种事物产生贪欲执着,使本心受染。 魂器没有好坏之分,人心才需要用善恶区别。 只要起了贪念,起了执着心,无论手里是毒药还是糖,一样可以害人。” 顾时未猛一脚踩下刹车,后面的suv差点撞上来,司机放下车窗一通骂骂咧咧。 他充耳未闻,骨节发白地紧握方向盘:“你是想说,即使蒋朔没有在奈何斋买下那只香炉……结果也是一样吗?” 第十七章 情敌 封冥迟看向青年隐忍颤动的肩膀说:“如果签订契约者放下执念和贪欲,魂器就不再有任何作用。” 强烈的执念,贪婪的妄念,未断的因缘,会引人来到奈何斋。 蒋朔固然借助香炉当中的貔貅香,从身边的人身上汲取气运,可这本就是他自身的欲望。 他对于复仇的执着,才是香炉中的燃料。 这道理顾时未明白,可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他哽咽道:“蒋朔想要复仇,你想要修复肉身,你们达成一致,做了这笔交易。 可有人问过我想不想成为交易品吗? 你是救了我让我复活,还不止一次,可你问过我想不想活过来吗? 这因缘我不要,你放我走好不好?” 封冥迟眼底流泻出一丝冷漠,像是看不懂人心的鬼神,只有高高在上的冷酷。 他看向车窗外道:“开车。” 顾时未察觉封冥迟似乎比之前更生气,便默默发动了车子。 他一路上郁郁恍惚,几次开岔了路。 封冥迟从中央后视镜里看向青年,却没有提醒他走错了路。 等到抵达目的地,花了比预想多一倍的时间。 “对不起,我不熟悉路线。”顾时未下车时低声道,“是不是耽误了你的要紧事?” 封冥迟:“我以为你在生气。” 顾时未愣了愣:“我不是生气,我是……算了。” 他没有力气愤怒,也没有力气挣扎。 这么复杂的情绪,他说不清,封冥迟也不会理解,还不如不说。 “没生气就好。”封冥迟径直走向一栋别墅,“我不擅长哄人。” 顾时未:“……” 封老板一路上脸色阴沉,是在想如何哄人? 真是丝毫看不出来。 此处是郊外一片建造中的别墅区,看上去很荒凉。 顾时未搜索路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相关新闻,说是开发商老板意外去世,工程暂时搁置。 封冥迟走到其中一栋别墅前敲了敲门。 很快门开了,一个算不上英俊、但气质不错的男人站在门口,问也不问便木然地说:“请进。” 男人侧身将他们让了进去。 顾时未进门后一脸惊讶。 这外面看着无人问津的半成品别墅,里面竟装修得豪华妥帖,不像没人居住。 大厅里有五个人在,各个表情不善,好像彼此有仇,连带看向封冥迟和他的眼神也很凶。 其中一人狐疑道:“二位是做什么的?” 封冥迟淡淡一哂:“与各位一样。” 那人神情复杂道:“你也是虞衡的男朋友?” 也? 顾时未感觉怪怪的,却见封冥迟轻轻点了下头,竟然承认了。 顾时未见封冥迟点头承认,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封冥迟是来见恋人的,可为什么要带着他? 封冥迟似乎没有看到一旁青年惊愕的神色,也不在意另外五人充满敌意的目光。 他从容走去沙发那边坐下,见顾时未还愣在玄关入口,指了指身边说:“过来坐。” 顾时未心思浮乱地走过去,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人像。 画中人是个长相偏阴柔的青年,眉眼间流露出一种含蓄的媚态。 用楚楚动人来形容一个男性或许不太恰当,但画里的人的确给人这种感觉。 顾时未一时失神,心想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可是这个男人知道封冥迟和他结了冥婚吗? 他怎么好像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成了第三者? 顾时未两只手用力绞在一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开门的男人返回大厅道:“虞先生让我招待各位用餐。这边请。” 一行人跟着他来到餐厅,在长桌两边落座。 一开始问话的男人再度开口:“在座各位都自称是虞衡的男友,请问有什么证据吗?” 顾时未屁股刚沾到椅子,差点又跳起来。 难怪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充满仇视,那个男人究竟有多大魅力啊? 想到自己有一个情敌就当场崩溃,顾时未不免同情封冥迟。 他悄悄看向身旁,熟料封冥迟淡定如常,波澜不惊。 顾时未:“……”只有千年老鬼才有这样的定力吧。 第十八章 惊变 “这种事还需要证据吗?”西装革履的男人高高在上道,“除了我,他不可能爱上别人。他的任何需求我都可以满足,他根本离不开我。” 之前那个男人戴着金丝框眼镜,一丝不苟道:“这位先生未免太过自信,以我和小衡相处所见,他并不是一个在乎物质的人。” 旁边慵懒的帅哥说:“是啊,衡衡想要的只是单纯的爱情。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提出愿意养着我,让我安心在家搞创作。” “狗屁创作,”另一边的年轻人不屑道,“不过是个软饭男罢了。” 帅哥戏谑道:“你成年了吗?大人的事你不懂。” 年轻人拍桌而起:“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已经安排好了实习!我以后一定会给衡哥他想要的生活!” “人生那么长,充满未知数。”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悠悠道,“虞衡需要的,是一个成熟稳重,可以在他摇摆不定时为他提出建议、筹划未来的人。” 管家模样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将扣着弧形餐盘盖的餐具端到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份。 没人在意他上菜这件事。五个男人争执起来,纷纷说虞衡和自己是多么相爱。 唯一达成一致的,是他们都认为虞衡离不开自己。 长桌上针锋相对,刀光剑影。这当中只有封冥迟由始至终没有开口。 他静静注视面前银色的餐盘盖,仿佛胜券在握,又像甘于放弃。 顾时未悄声说:“你不说点什么吗?” 封冥迟悠然道:“还没轮到我。” 顾时未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另外五人都撕破风度吵起来了,不是只剩他了吗? “诸位,”管家突然开口,“虞先生到了,请用餐吧。” 西装男看向门口皱眉道:“人呢?” 管家:“他已经在这里了。” 众人一头雾水,最后不约而同,视线均落在自己面前的餐盘盖上。 眼镜男神情凝重:“这里面是什么?” 管家幽幽道:“是一定会令各位满意的晚餐。”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眼镜男深吸一口气,抓起餐盘盖手柄提起,一条条紫黑色的细长软管七颠八倒地弹了出来。 顾时未第一反应是通心粉,可眼镜男却惨叫一声,将餐盘盖丢了出去。 “这是,这是……”他面无血色,话都说不完整了。 顾时未的眼睛一点点从杏仁瞪成桂圆——眼镜男盘子里的,竟是一颗心脏。 金属铿锵声和恐慌惊叫声接连响起,除了封冥迟,每个人都掀开了餐盘盖。 心肝脾肺肾和胰脏,在白色桌布的衬托下鲜艳欲滴。 这一桌触目惊心的血色盛宴,令顾时未几乎大脑死机。 忽然他手上一暖,低头一看,是封冥迟握住了他的手。 第十九章 痴缠 顾时未从未想过,像封冥迟这样的鬼,手会是暖的。 只是现在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他的手被封冥迟轻轻一握,因恐惧而悬起的心像是被牵住一样,又安稳地落了回去。 封冥迟岿然不动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赖。 顾时未冷静下来,只是不敢看自己和他人餐盘里荒诞的“美食”。 不知封冥迟尚未打开的餐盘盖里,又盛装着如何触目惊心的器官。 几名客人脸色惨白,但没有人因此离席。 西装男扯了扯领带,声音干涩:“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管家冷漠地回答:“相信各位已经猜到,不需要我刻意说明。” 眼镜男脸色惨淡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管家沉声道:“你们都说虞衡是多么离不开自己,其实是你们离不开他才对。 即使他和你们分手后一再拒绝,你们依然不断骚扰痴缠。我说的没错吧?” 五人不复之前的自信,陷入窒闷的沉默中。 管家阴鸷的目光从几人脸上逐一扫过: “你以创作为借口,享受虞衡为你提供的优越生活和精神安慰,不思进取还心安理得。” “你迷恋虞衡的青春活力,看似对他照顾有加,其实是喜欢他的乖巧听话,便于掌控。” “你不学无术,吃喝玩乐,欠了同学的钱和贷款,是虞衡替你还钱,帮你改头换面规划未来。没有他,你到现在还寄居在地下室里骗吃骗喝。” “你看似衣冠楚楚,实则是个跟踪狂,即使和虞衡交往期间,你也每天跟踪他。分手后还多次以自杀相威胁,令虞衡不胜其烦。” “至于你,”管家看向西装男,“自负自恋,又极度自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只会用钱来满足你空虚的征服感。你需要虞衡在一次又一次被你伤害之后,还心甘情愿回到你身边,才能让你毫无安全感的脆弱内心获得一丝安……” “够了!”西装男脸色铁青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和虞衡的事,轮得到你这种人置喙?” “我?”管家痴迷怜爱的眼神,落在那颗鲜活的心脏上,“我是这世上最爱虞衡的人,在给你们端上餐盘之前,我刚刚吃下虞衡的脑髓。 现在我和虞衡彼此拥有,融为一体,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你们也做得到吗?” 他露出看似愉悦的微笑,鲜红的舌尖抿了抿嘴角,好像在回味人间极致的美味。 顾时未毛骨悚然,愈发感到所见所闻皆荒诞不经,光怪陆离。 餐厅里一片死寂。 管家见五人死气沉沉,转而对无动于衷的封冥迟问道:“这位先生为什么不打开餐盘盖,难道你不期待吗?” “我当然期待,甚至远超诸位。”封冥迟微微一笑,将面前的餐盘盖轻轻揭开。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餐盘里没有血淋淋的脏器,而是一团植物。 一条条嫩黄色的纤细茎蔓缠绕纠曲,上面结着一颗颗小巧的蒴果。 顾时未莫名想到了“绕指柔”这个形容。 “这是菟丝子,一种看似脆弱,却生命力顽强的寄生植物。 凡是被它缠绕寄生的宿主轻则长势衰落,重则全株死亡。” 封冥迟浅笑道,“我和虞先生的因缘,就是由这株菟丝子开始的。” 第二十章 生苦 随着封冥迟开口,顾时未熟悉的冷香幽幽弥散开来。 封冥迟语气悠缓道:“虞先生在一个雨夜走进了我的古董店,我见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就请他喝了一杯茶。”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看上去绝望无助的青年。 喝过茶后,他对封冥迟说,那一晚本来是想结束生命的。 他自幼性情内敛,多数时间用抿唇微笑代替说话,从来不出风头,存在感很低。 他从不拿主意,永远等待别人的选择和决定。 从小到大他获得最多的评价是随和。 不过也有很多人,包括亲人,认为这是唯唯诺诺的表现。 进入社会后,这种性格给他带去很多麻烦。 他习惯听从安排,习惯看人脸色,习惯讨好身边每一个人,唯恐无法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喜欢。 可他用心对待的同事朋友,却全都不把他当回事。 需要的时候就支使他做这做那,不需要的时候就把他忘在脑后。 他时常质问自己究竟哪里又做错了,然后再打起精神对人笑脸相迎。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同事在背后议论—— 娘娘腔,呆头呆脑,推一下动一下,不会主动思考; 没有个性,没有主见,不好玩…… 在虞衡看来,只有被人爱、被人需要,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那些刺痛人心的字眼令他不得不面对事实——他努力讨好的人,原来都不需要他。 唯一的安慰,是他的男友,也是他的上司。 因为这层关系,两人一直都是秘密交往。 男友性格强势,总是为他安排好一切。 晚上吃什么、周末去哪约会、明天穿什么,未来做什么……他全都按照男友的要求去做。 他对男友依赖至极。受到打击后,男友成了他唯一的安慰。 即使男友对他的倾诉毫不关心,甚至中途就睡着了。 “我告诉自己,他只是工作太累了。是我不该在他下班后那么疲惫的情况下,还用这么微不足道的苦恼来烦他。” 只要看着男友在身边,虞衡就心满意足。 然而不久之后,他从同事口中得知男友要结婚了。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虞衡失去理智,直接冲进男友的办公室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男友承认是家里早就安排的结婚对象。 和虞衡在一起,只是因为“方便”。 方便无聊的时候有个去处,方便有生理需要的时候有人发泄。 方便在心里积压情绪的时候,有这么一个逆来顺受、予取予求的对象,来纾解躁郁。 “你最大的优点是听话,从不懂得拒绝。 可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你以为我真的喜欢替你做决定、安排好一切吗? 还不是因为你贫瘠的脑髓太乏味了。” 男友的手指在虞衡脑门上一下下戳着。 虞衡的脑髓四分五裂,和心脏一起瓦解粉碎。 而因为他这次的一时冲动,他和男友的关系暴露了。 男友以虞衡单方面死缠烂打为由躲过公司的处罚,虞衡却被辞退。 失业,失恋,失去一切,虞衡陷入深深的绝望。 他想不通,明明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极尽考虑对方的需要,想要的只是对方的笑容,为什么到头来却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像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意义吗?’”封冥迟看向盘中的菟丝子,“虞先生讲完自己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顾时未失神地听着,对虞衡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人生在世,生苦难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应由外人道出。”封冥迟眼中流转着深邃诡秘的笑意,“我只是和虞先生,签订了一份契约。” 第二十一章 寄生 空气变得湿润,天花板上凝着水滴。 薄如纱的雾气在顾时未眼前漂浮,封冥迟盘中的菟丝子悄然生长。 柔软娇嫩的茎蔓正在餐桌上攀爬,丝丝缕缕地伸向在座的每一个人。 封冥迟挑起一簇,嫩绿的枝条立刻绕在他手指上,似有千般柔情:“之后的故事,各位都有参与。” 虞衡渴望爱,渴望被人需要,渴望有所寄托。 他和封冥迟签下灵契,带着属于他的古董离开奈何斋,在那个凄冷的雨夜遇到一个男人。 那时男人的车飞驰而过,差点刮到虞衡。 男人停车道歉,见虞衡在雨中孤独无助,便提出送他回家。 一段恋情由此开始,男人对虞衡痴迷不已,充满怜爱。 虞衡在男人身上也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觉,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三个月后,他们分手,虞衡在一家咖啡店又开始了第二段恋情。 这一次的恋情依然持续了三个月,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恋人…… 顾时未看向长桌上神情木然的五人,心中充满疑惑。 听上去虞衡的心愿得到了满足,他们需要他、离不开他,可他为什么每次只持续那么短时间就放弃? 是想看他们究竟对他有多么不舍、多么痴恋吗? 铃—— 空冥幽渺的铃声从不知何处传来,余音盘旋在餐厅上空。 顾时未认得这个声音,是爱染明王手中的法铃。 封冥迟缓缓说道:“契约第二条,签订者需每隔三月,将身上生出的菟丝子剪除烧毁。” 随着铃声响起,桌上五人纷纷发生变化。 西装男的面容逐渐塌陷,看似形容枯槁;软饭男头发脱落得只剩后脑勺一圈,整个人羸弱不堪; 眼镜男按着胸口,不断咳出血丝;大学生目光呆滞,浮肿虚弱; 而中年男子仿佛一瞬老了三十岁,皮肤上布满老年斑,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顾时未吓了一跳:“他们怎么了?” 封冥迟看着手上缠绕的贪婪之物:“菟丝子本身无法存活,完全依赖宿主才能生长。 一旦被它缠上,它便会生出尖刺般的吸根刺入宿主体内,不断吸取养分和水分。 诗人常以菟丝子歌咏爱情的缠绵,然而那些纤柔的茎丝却是温存的杀手。” 和虞衡在一起后,这些男人无时无刻不想和他依偎缠绵。 可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多,他们逐渐感到身体不舒服,健康每况愈下。 头痛、疲惫、失眠、肌肉松弛、牙齿松脱、心慌意乱、疾病缠身…… 三个月,即是极限。 分手之后,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眼前所见,触目惊心,顾时未发现这五人大限将至,竟还不怕死地把手伸向盘子里的器官。 好像只要吃下虞衡的血肉,就可以像管家所说的一样,彼此融为一体永不分开。 铃—— 第二声法铃响起,长桌上快要变成干尸的五个男人突然消失,那些鲜血淋漓的脏器,都变成了菟丝子。 顾时未惊愕地揉了揉眼睛:“他们人呢?” “什么人?”封冥迟似笑非笑道,“这里除了你我,再无别人。” 顾时未瞠目结舌:“可是他们刚刚还在……” 封冥迟:“你看见的,不过是执迷不悟的贪念。” 顾时未不明所以,这时发现管家还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 他一阵紧张:“只有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那是不是虞先生真的遇害了?” “的确有人遇害。”封冥迟眯起眼睛看向管家,“但不是虞先生。” 第二十二章 自业 虞衡自称“橡皮泥”,本身没有形状,被人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周围的人常常说他没有个性、没有主见。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适应别人的要求,取悦别人的需求,满足别人的欲求。 只有感到真正讨好对方,他才能得到成就感。 在一段又一段爱情中,每换一个男人,他也随之改变自己。 着装风格、生活习惯、言谈举止、兴趣爱好,甚至性格都彻底更换。 所以每个人口中的虞衡,都多少有所差别,在顾时未听来,仿佛在说不同人。 虞衡并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只在意恋人有多需要他。 无论对方贪恋他的厨艺还是身体,只要感受到强烈的被需要感,他就拥有活下去的意义。 起初他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感到不安。 这滋生的不安犹如蛀虫,在他心里蛀了一个又一个洞。 那些男人的需要,三个月短暂的恋情,根本无法填补。 只要剪掉生出的菟丝子,苦苦哀求他不要分手、不要离开的男人,很快就表现得毫无眷恋。 他一再获得活下去的意义,又一再失去,心里虫蛀的洞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不够,还不够。 他要看到别人对他更强烈的眷恋、更激烈的渴求、更深刻的需要。 一日,他遇到了前男友——曾经的上司。 昔日的伤口隐隐作痛,尤其发现前男友已经结婚并过得很幸福,对他没有丝毫怀念。 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 他明明无微不至,总是考虑恋人的需要,低至泥土,卑若尘埃,不该被轻视至此。 带着不甘和旧情,虞衡接近前男友。 男人和其他人一样,立刻对虞衡念念不忘,开始对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他向虞衡忏悔,倾诉婚姻中的苦恼,抱怨妻子的个性与他不合,诉说自己是多么想念虞衡。 两人旧情复燃,背德的激情远胜往昔。 虞衡感到曾经的伤口开始弥合,虫蛀的空洞逐渐填满,他没有方向的人生再次有了定位。 他们炽热的地下情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滋生的菟丝子在虞衡身上悄然发芽。 男人的妻子打来电话,激烈的争吵,愤怒的质疑。他该回家了,一切该结束了。 “一天,”男人突然说,“再一天就好。求你,虞衡……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沉重执起的剪刀,轻轻放了下去。 只一天,就一天。 …… 封冥迟:“违背灵契当中任何一条规定,后果自负。” 顾时未看向四周,菟丝子的茎蔓已经爬得到处都是,宛如一张弥天大网。 墙上、地上、天花板,都覆盖着细密的柔丝,管家如落入蛛网的虫豸,身上缠满丝丝缕缕。 一张脸从管家左肩后探出,媚眼如丝,楚楚动人。 顾时未心中一动:“虞衡?” 那张脸转向顾时未,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令顾时未受到触动。 虞衡的人生堕进雨和雾,迷失了方向。 顾时未的人生坠入夜与海,沉入了深渊。 他感同身受地理解虞衡的痛苦,理解失去活下去的意义是如何绝望。 他不由自主朝那张脸走过去,菟丝子的茎蔓也朝他延伸,宛如情人温柔的手。 他也抬起手,伸向那些纤细柔弱的丝。 就在指尖与它们即将触碰的一瞬,怪伞从天而降,砰一声撑开,将他弹向后方。 顾时未飞出去的身体被封冥迟一手接住,他吃惊不已,想问封冥迟要干什么,却听重重的咬合声接连响起。 只见那张脸完全自管家身后升起,脖颈以下的部分不知去向,只有菟丝子的茎丝千丝万缕。 那只是一颗头,一颗漂亮的头颅。 他锋利的牙齿凶残地咬在伞骨上,神情却依然柔情款款。 刚才若是封冥迟动作慢一点,现在被咬住的就是顾时未了。 “虞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卖了什么给他?”顾时未愕然道。 封冥迟像在说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他自业自受。” 第二十三章 不休 有些事物,天生妩媚。 妖娆缠绵,至死方休。 顾时未后知后觉,发现这房间所有的茎蔓都是从那颗头上长出来的。 纤弱的细丝也不止是缠绵地绕在管家身上。 虞衡的头宛如管家身体的一部分,是长在他身上的一颗器官,一个恶瘤。 一个个尖刺吸根深深没入管家的身体,由血管般的菟丝茎蔓向它输送血液。 “寄生……他们真的融为一体了。”顾时未喃喃自语,“这就是虞先生想要的,活下去的意义吗?” 痴爱至此,可谓丧心病狂。 顾时未纵然无法做出这种事,可他稍许能够明白,虞衡紧紧抓住爱人不放的心思是多么悲哀。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蒋朔,心沉海底般绝望。 “活着的意义,任何人都无法告诉你,你也无法告诉任何人。” 封冥迟看向虞衡那张神情妖异的脸,“人生本该是一条走向自己的路,通往别人的方向,都是歧途。” 顾时未声音沙哑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那么坚强清醒,有些人……像是虞先生,更依赖感情上的寄托。” 封冥迟眯起眼睛,发出一声不屑的轻笑:“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深刻的自私而已。” “自私?”顾时未难以理解封冥迟的冷漠,“虞先生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只考虑对方的需求,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也按照对方的要求。他这样也叫自私吗?” 封冥迟凉薄地说:“人活一世,各有业障,需自业自受。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活着的意义。 擅自将活下去的意义寄托在别人身上,被寄托之人除了自己的生苦,还要承受另一个人的生苦,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顾时未哑口无言。 封冥迟看向他沉声道:“以‘活下去的意义’对一个人进行索取,不断让对方在自己身上消耗过度精力和心力,是精神盘剥而不是爱,或迟或早,对方都会被榨干掏空。” 顾时未看向纠缠不休的菟丝子,看向生长在管家身上的那颗头。 对虞衡来说,活下去的意义不是某个人,不是至死不渝的爱。 他贪婪地渴望有人需要自己,如饮鸩止渴,永不枯竭。 然而这世上最该需要他的人,是他自己。 铃—— 法铃第三次响起,爱染明王的幽影自封冥迟身后浮现,凛肃威严,怒视红尘。 封冥迟袖中隐现红光,一条血色魔纹出现在他和虞衡之间。 他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只有不容亵渎的庄重,颇似一尊神像。 随着他口中说出“灵契解除”,别墅中的景象发生变化。 豪华装修逐一消失,露出苍白的墙壁,光秃秃的水泥地,和爬满枯死植物的天花板。 如幻梦一场,只剩对面墙上,挂着一件色彩糜艳、宽袍大袖的古典华服。 服饰花纹是一条条纤细柔弱的茎丝,纠结缠绵,惹人爱怜。 顾时未却在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绵密情丝当中,隐约看到一具惨白骷髅。 视线稍一变换,又消失不见,工艺卓绝可见一斑。 “取下来吧。”封冥迟说,“该走了。” 顾时未上前将那件华服取下,小心捧在手里:“去哪?” 封冥迟轻哂:“回家。” 第二十四章 无欲 封冥迟口中说出“回家”二字,让顾时未愣了好一会。 他现在既没有家宅,也没有亲人,从未想到自己还有回家一说。 以后奈何斋就是他的家了吗? 封冥迟只是为了修复肉身恢复人形,才和他结了冥婚,他们之间的关系仅是一条血色魔纹的灵契。 封冥迟的居所,能算是他的家吗? 回去的路上,顾时未频频看向那件华服,眼中充满好奇和爱惜。 封冥迟勾起嘴角,漫不经心道:“这是汉朝的留仙裙,采用传统手工染色工艺,以不同绣线颜色绣成阴阳组合纹,更在刺绣缝隙中不规则地贴上金箔和银箔。 某些光线和角度下,可能会让人眼产生错觉。” “那些花纹很漂亮,有种强烈的生命感。”顾时未握住方向盘,一番欲言又止。 封冥迟看出他有话想说,却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他酝酿好。 可惜过了好几个红灯,顾时未也没有开口。 回到奈何斋后,顾时未在封冥迟的指示下,将那件留仙裙送进那条走廊当中的一间房间里。 房间空气湿润,留仙裙在屏风式衣架上挂好后,顾时未发现上面的花纹似在生长一般蔓延蜷曲。 “是我眼花了吗?”他下意识朝它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布料,便有一缕缠绵茎丝绕到了他的手指上。 他出神地看着那些似有无尽柔情的枝条,脑海中回想起封冥迟的话。 擅自将活下去的意义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是深刻的自私。 过去顾时未一直习惯于依赖身边的人活着。 母亲去世,父亲病故,蒋朔的真面目,令他一次次丧失活下去的意义。 他没想过如此一味的依赖,对别人来说是沉重的负担。 他想起父亲自生病后每次见他时的眼神,此刻才明白是多么无奈。 无奈于独子身体羸弱、内心脆弱,无法承担家业和重担,甚至没法照顾好自己。 那时对父亲来说最大的安慰,就是尚有一手培养的蒋朔可以依靠。 所以父亲才催促顾时未一毕业就和蒋朔结婚,他自忖身体病入膏肓,想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儿子的婚礼。 更想确认自己走后,有人能好好照顾这唯一的儿子。 想到父亲饱受病痛折磨,又突遭丧子之痛,就这么痛苦地撒手人寰,顾时未泪流满面。 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人只能要自己,要自己的命运;如果他能早一点走出阴影,坚强地活着,或许父亲的负担能减轻一些。 吕荼在门外看到青年落泪,露出猫里猫气的笑容。 虽然青年泪水的成分满是愧疚自责,但眼中已经没有了一心求死的灰暗。 吕荼心中暗笑某个老怪物嘴硬心软,表面不动声色地叫青年出去吃饭。 面对丰盛精致的菜肴,顾时未没有胃口,动了动筷子又放下:“封先生呢?” “谁知道,”吕荼舔着嘴角的鱼汤说,“他一向神出鬼没。” 顾时未忐忑地说:“那我晚上睡在哪?” “还是那间特意为你收拾好的房间啊。”吕荼狡黠的目光在青年脸上转了一圈,了然道,“你不用担心,他没有人类的感情,也没有人类的欲望,正经事办完了,不会对你有太多兴趣。” 顾时未心思被看穿,脸刷地红了。 晚上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回想这一日目睹的光怪陆离,精神疲惫却又兴奋。 他还无法看得透彻,又关心虞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禁辗转反侧。 谁知这么一翻身,赫然看到封冥迟侧身躺在旁边,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失眠?”封冥迟问。 顾时未瞠目结舌:“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封冥迟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顾时未腰上:“我不睡在新婚丈夫床上,应该睡在哪里?” 顾时未哑口无言,心里狂喊:这和吕荼说的不一样啊! 第二十五章 说谎 顾时未的心跳像是醉汉打鼓,乱七八糟吵吵闹闹。 他想跳下床,可身体稍微一动,就被封冥迟按住了。 他呼吸一滞,想问封冥迟要干什么,可又不敢出声。 “你很怕我?”封冥迟看着青年睁圆的眼睛问。 顾时未战战兢兢,不知该说怕还是不怕。 封冥迟勾起嘴角,把他拉近一些:“今天回来的路上,你有话要跟我说?” 顾时未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封冥迟眉峰轩起,声音却沉了下来:“我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什么话?”顾时未一时失神,冷不防被封冥迟拉到身上。 他趴在封冥迟胸口,一阵心惊肉跳,立刻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动不了。 那些蛇一样的红线不知从哪冒出来,将他双手缠在背后,他面红耳赤地咬着嘴唇,一脸不知所措。 封冥迟幽幽笑道:“我不喜欢重复,你自己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停止。” 停止?什么停止? 顾时未正茫然不解,忽然感到细细长长的东西滑进了自己身后。 “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惶地仰起头,想要挣扎躲开。 可那灵活之物已经钻进了深处,频频撩拨骚扰。 顾时未眼眶顿时湿了,无措地喘着气。 酥麻感像星星点点的电流,在他体内跳动,不是很强烈,却又无法忽视。 他用湿漉漉的眼眸无助地看着封冥迟:“求你停下,别……” “等你想起来,自然会停下。”封冥迟悠然道。 封冥迟今天说了很多话,顾时未一时想不通究竟是要让他想起什么? 正绞尽脑汁回忆,体内倒是先一步绞紧,汁水漫溢。 顾时未感到体内那滑软的东西,戳在极其敏感那一点。 一波波快感自那处滋生蔓延,他忘记羞耻地叫起来。 封冥迟欣赏着青年耽于情事的表情,一只手搭在他身上轻轻摩挲。 手掌紧贴皮肤的抚慰令顾时未战栗不止,快意更加汹涌澎湃。 他突然绷紧身体,失神地盯着封冥迟,喉结不停滚动,发出一声腻人的喟叹。 潮骚达到顶峰,再缓缓退去。他疲软地贴在封冥迟胸口,满脸潮红气喘吁吁。 封冥迟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想起来了吗?” “我……”顾时未瑟缩了一下,带着鼻音说,“可以给个提示吗?”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下一秒,顾时未被束缚的手腕一紧,身体被红线拉直坐起。 顾时未一声惊叫,下意识挺起身体,被封冥迟双手握住腰肢向下一压…… 眼泪瞬间溃堤,倒也不是多疼,就是吓到了。 封冥迟的手掌贴合青年光滑苍白的皮肤缓缓游移,声音低沉道:“提示就是,你又说谎了。” 第二十六章 看透 顾时未总算想起他该想起的事。 封冥迟说过,不要在他面前说谎,尤其是拙劣的谎言。 顾时未涨红了脸:“我是想问,可不可以画那件留仙裙……” 他的身体被抛起又落下,像个柔软紧致的容器上下套弄体内的硬物。 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团团热气,绯色染红了他苍白的皮肤,令他看上去更加诱人。 封冥迟咽下这汪春色:“在车上为什么不说。” 顾时未气息凌乱,思绪更乱:“我……怕你,嗯……不高兴……” “那你觉得,”封冥迟拉住青年腕上红绳,迫使他将胸口挺得更高,“我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时未合上浸湿的睫毛在濒临极限中吐出带着哭腔的低吟。 “不行……要到……”他死死咬住嘴唇,又一次释放出来。 淋漓尽致,全都喷在了封冥迟身上。 顾时未大口喘息着,见封冥迟胸腹一片白浊,顿时羞耻又慌乱:“对、对不起,我没忍住……” “在我面前,不需要忍耐。”封冥迟用手指在身上沾了沾,随后将指尖含进嘴里。 若非亲眼看到,顾时未这辈子都想象不到那张脸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像是发烧一般浑身滚烫,却无法将视线从封冥迟性感的嘴唇上移开。 “奈何斋里的古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封冥迟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想做什么、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顾时未发现红线已经消失,重获自由的手却无处可放:“你……怎么知道,我有话想说?” 封冥迟挑了挑眉:“你虽然没说出口,可都写在脸上了。” 顾时未一阵羞愧。 大概他这种笨蛋,在封冥迟面前很容易就被看穿吧。 “确实很笨。”封冥迟笑了笑,拉起青年的手臂环在自己身上。 顾时未:“……” 缠绵的吻封住了顾时未的嘴唇,让他无暇再想其他。 直到翌日上午醒来,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说好了想起来就停下呢? 还有,吕荼不是说封冥迟没有情也没有欲吗,那这一整夜这样那样是在干吗? 惩罚他说谎,还是欠债肉偿? 顾时未抓着被子,琢磨不出封冥迟在想什么。 他却被封冥迟轻描淡写的一瞥,就看透了心思。 昨天他在车上犹豫那么久,就是在想画古董的事。 不仅画那些魂器,还有魂器里的故事。 封冥迟的通情达理让顾时未很惊讶。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起床后发现隔壁多了一间像模像样的画室,所有他需要的画画用具全都置办好了。 看着塞满画室的昂贵画具,顾时未只想到一个形容:梦幻。 吕荼从外面趴在窗口看着一脸震惊的青年道:“不要这么感动,这点钱对老怪物来说不值一提。” 顾时未手足无措地说:“我只是提了一句想画古董,没想到封先生会……” “老怪物浑身都是缺点,唯独只有一个优点,”吕荼竖起一只手指,“大方。不过他的大方十分有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情况下都要看心情。” 顾时未:“所以封先生最近心情很好?” “肉身恢复了,心情当然好。”吕荼眯起眼睛,“就像你们人类一样,心情好了,就会给宠物买零食。” 顾时未愣了愣,心说自己对封冥迟来说,是类似宠物一样的存在吗? 第二十七章 风闻 过了十几秒,顾时未反应过来:“我们人类?你不是人?” 对着吕荼,他没那么紧张,一下就脱口而出这么问道。 吕荼也不介意,笑容更深几分“你要看吗,我可以脱光给你看哦。” 顾时未:“……不了。” “啧,我的身材可不比老怪物差。”吕荼挑逗地勾勾手指,“如果你需要裸模的话,我可是最佳人选。” zhulu獨傢 顾时未一头黑线,脸红着说:“不、不用了,我目前只想画古董。” “死物哪有活蹦乱跳的好。”吕荼兴味索然,从背后掏出一个盒子,“对了,这个给你。” 顾时未接过发现是手机:“为什么送我这么贵的东西?” “别寒碜我了,十个手机也比不上这一屋子画笔贵。不过~”吕荼快速挑眉,“你要是感动得想要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 他漂亮俊秀的面庞透出些许妖异。 顾时未只顾着感动,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吕荼嫌小孩逗不起来没意思,摆摆手走了。 顾时未坐在画室里,既惬意又不安。 他发了会呆,拆开手机包装开机,话卡已经插好。 他下了几个常用app上网看了看,无意中刷到一条报道。 内容是关于西郊别墅区由新的开放商接手准备重建,本身并非引人注目的新闻。 但因为关联到一起情杀案,是以上了热搜。 死者有两名,其中程某是先前开发商法人代表,另一名死者虞某是他的出轨对象。 程某的死因是头部再三受到钝器重击,导致颅骨碎裂而死,虞某则是自杀。 这栋别墅是程某送给虞某的,也是他们约会的处所。 现场非常凌乱,显示二人曾发生激烈的争执。 新闻不会报道细枝末节的花边,但网友却能扒出各种八卦丑闻。 有人说程某原本只是谋司职员,借助妻子家世才迅速获得如今的财力地位。 婚内出轨败露后,妻子将事情闹大,声称要让他净身出户,身败名裂。 有人说两人以前就是情侣,这次是旧情复燃。 只是程某又一次玩腻提出分手,小三伤心愤怒之下失手打死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有人说,虞某只是贪图程某的钱,不肯分手也是因为嫌分手费不够。 两人大打出手闹出了人命,虞某于是畏罪自杀。 还有人说现场非常惨烈,程某的脑髓流了一地…… 众说纷纭,不知其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添油加醋、道听途说。 顾时未想起在别墅中看到的景象,封冥迟说那不过是死者的执念,不禁有些唏嘘。 正要放下手机摸摸崭新的画笔,无意中看到的一条新闻令他胸口猛地一震。 那条新闻的内容说的是顾家儿婿蒋朔已全权接手惜延药业集团。 顾时未一阵窒息,不自觉握紧手机。 他不惋惜家业财产,只心疼父亲的心血付之东流——倾注在蒋朔身上的心血。 然而蒋朔却不会有一丝感激,在他看来,无论顾惜延对他付出多少真心,都是愧疚和补偿。 而这一切,都没法弥合他内心的仇恨。 可爸爸会是蒋朔口中那个,害死好兄弟的卑鄙小人吗? 顾时未关上手机,漫然失神地在画室里转了两圈。 他挑选出需要用到的画具,穿过庭院来到茶室。 正准备去画那件留仙裙,店里忽然来了两个人。 “请问封先生在吗?”其中一人问道。 顾时未夹着画板愣了一下,认出这人是之前买走点水雀浅底陶钵的许先生。 第二十八章 白水 许先生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 一身昂贵的高定西装将他高大的身材衬得气势不俗,也令他神色间的倨傲更加显眼。 顾时未愣了几秒,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封先生去哪了。” 许先生正要开口,他身边的男人抢先道:“你是店里的人?” 男人的眼神像鹰隼一样,顾时未头皮发麻,下意识点了点头。 男人说:“既然是店里的人,连自家老板的去向都不清楚?” 顾时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男人继续问:“就算老板不在,你身为店员,也该知道如何招待客人吧?” “我……”顾时未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气场很强的人。 男人轻蔑地环顾四下:“看上去规模不小,像模像样,却连个懂事的人都没有,到底要不要做生意了?” 面对男人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质疑,顾时未的焦虑症快发作了。 他不自觉夹紧手臂,肋骨快要嵌入画板,慌乱地辩解说:“我、我不是店员,店里的事我不清楚。” “哦~”男人挑起单边眉毛,高高在上地问,“那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顾时未手心都出汗了。 他是个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迫于无奈寄居在卖身结冥婚的鬼的宅邸里,什么都不是。 许先生正要打圆场,忽然眼前一亮。 封冥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走廊门口,淡然注视着茶室当中的三人道:“他是店里的二老板,在自己店里出入,有何不妥吗?” 这是封冥迟第二次以二老板的身份介绍顾时未。 上一次是在蒋朔面前,顾时未没心思多想。 此刻却是忐忑不安,这个称谓让他一下从不相关的人,变成了一个家的主人。 可他能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吗? 男人看向封冥迟,眼中闪过一抹惊艳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桀骜:“二老板更应该对生意殷切一些吧。” “生意是缘分,不是殷切就能够促成的。”封冥迟走向本席茶桌,不卑不亢地说,“二位请坐。” 他坐下后看了一眼顾时未:“你也坐。” 顾时未放下画具,走到封冥迟身边坐下。 封冥迟神情专注地事茶,似乎忘了店里还有客人。 顾时未看着他风流儒雅地进行茶道,心神在禅意中平静下来。 男人皱了皱眉,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这家店无论二老板还是大老板,对生意都不怎么上心,受到这样的怠慢,让他十分不悦。 许先生在他耳旁悄声说:“别放在心上,这位封先生不是寻常俗人。” 男人不耐烦地说:“我对古董没兴趣,如果不是你坚持要带我来,我是绝对不会走进这种店里的。” “稍安勿躁。”许先生身上有种常年居于高位、养尊处优的气质。 可是在这个比他年纪小很多的男人面前,却处处谦让。 男人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按捺不住对封冥迟道:“封先生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我是来买古董的,不是来看表演喝茶的。” 这话显然在暗讽封冥迟的茶道花里胡哨,故弄玄虚。 封冥迟无动于衷,将泡好的茶端给两位客人:“既然是许先生带您来的,他一定对您说过奈何斋的规矩。” 他神色淡然,语气荣辱不惊,没有一丝一毫讨好贵客的意愿,仿佛这生意做不做得成都无所谓。 男人用力盯着他,气势竟被压下三分,气哼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品茗过后,男人眉眼仿佛被茶香浸润,棱角竟柔和了许多:“这茶……” 他脸上泛起深刻的疑惑,一时间找不到贴切的形容来描述饮入腹中的滋味。 顾时未想起之前许先生喝过茶后,也是神色变化,不禁有些好奇。 他小心捧起茶杯,在袅袅白雾中嗅闻,然后抿了一口,顿时惊呆了。 这不是白开水吗?! 第二十九章 戒备 顾时未将杯中剩下茶水一饮而尽,舌尖在嘴里转了一圈,还是无滋无味。 他错愕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封冥迟永远泰然自若,许先生看似惬意享受。 男人还沉浸在茫然中,好像正回味醇韵。 顾时未:他们到底从一杯白开水里喝出了什么味道啊?! 封冥迟任由男人酝酿,看向另一位道:“许先生气色不错,看来上次诉说的苦恼,多少有所梳理了。” 许先生感慨说:“自从在您这里买了那只浅底陶钵回去,家中事端竟逐一解决。那只点水雀,是安定家宅、促成上和下睦的祥瑞……” “迷信。”男人突然开口,“你们这些老头子,就喜欢相信一些毫无道理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 许先生失笑:“博延你也别这么说,有些事,信则灵。” 男人盯着茶杯,不屑一顾地冷笑。 封冥迟悠然道:“世人常以为仅凭自己所知的常识和有限的经验,就能了解宇宙万物,遇到稍微超乎认知的事,不是认为不可思议,就是当成荒唐迷信。 常识和经验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产生作用,若以为自己的认知能放诸四海皆准,未免过于傲慢无知。” “你……”男人抬起头,神情不悦至极。 若是有不高兴表情比赛,他应该能拔得头筹。 但他没有反驳,没有发作,只直勾勾瞪着封冥迟。 “霍先生,既来之则安之,”封冥迟平静地迎着那双锐利的目光道,“不必时刻怀揣戒备。” 霍博延不记得有做过自我介绍,不过可能是许先生来之前和老板通话中提过。 他不知不觉吐露道:“在我生活的环境里,若是不时刻戒备,随时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必须时刻警惕,警惕身边的每一个人。 毕竟就算亲自调教的狗,都可能从主人身边逃走,甚至反咬主人一口……” 他提到狗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眼神却透着焦灼痛楚,似是爱极,又似恨极。 “只要是活物,终归有自己的本能,再驯顺也可能反抗。”封冥迟放下茶杯起身道,“还是死物最放心。” 封冥迟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走向那条走廊。 许先生急忙拍拍霍博延的手臂,示意他跟上去。 茶室只剩二人。 顾时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许先生,你的茶是什么味道啊?” 许先生笑了笑:“不就是茶的味道吗。” 顾时未:“……哦。” “不过,”许先生出神地回味,“这茶让我想起乡下老家那片橘子园。 那些挂在枝头的橘子,像一盏盏橙色的灯笼,橘香总让我欲罢不能。 我父亲去得早,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弟五个,守着橘子园过活。 日子虽然辛苦,但我们感情很好,在橘子园里干活也不觉得累。 不过母亲去世后就……” 他回过神道:“不好意思,自说自话,让小兄弟你见笑了。” 顾时未急忙摆手:“没有的事。” 一杯白开水,能喝出这么复杂的滋味? 这时霍博延返回茶室,手里多了一个乌木色箱子,似乎很沉重。χ1ZL 他恢复了之前的倨傲,吩咐酒店门童一样对顾时未道:“帮我送到车上。” 封冥迟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某二老板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箱子,分量超出他的想象,臂弯顿时一沉。 顾时未走出大门,费力将箱子送到霍博延车里,正要关上车门,听到身后二人说话。 “听说你去参加了顾家父子的葬礼,我以为你因为之前的事,还对顾总心存芥蒂。” “他选择跟我哥合作,我自然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瓜葛。可现在顾家是蒋朔的,惜延集团改朝换代,合作伙伴也该换换了。” “顾家这位女婿,真是一步登天啊。” “呵呵,他……我说这位二老板,你在发什么呆,挡住车门了!” 顾时未缓缓转身,脸色苍白地说:“可以告诉我,顾家父子的墓地在哪吗?” 第三十章 狭路 封冥迟回到庭院,吕荼正在划船。 他坐在一艘窄窄的小舟上,光着两只脚,双手撑着船板。 今天没有太阳,他还是一副慵懒的模样,泛舟湖上,怡然自得。 只不过这里没有湖,小舟停在庭院当中的石板路上,八字撇开的两只桨戳着草坪。 “我随便夸了你一句大方,你还真的大方。”吕荼看也不看,眯缝着猫眼说,“你也不怕他跑了。” 封冥迟冷眼瞧着这叫人看不懂的怪猫道:“他若跑了,我自然会把他找回来。” 吕荼笑眯眯看过来:“你什么时候,也对我大方一次。” “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不会拦你,”封冥迟勾起嘴角,“也不会去找你。” 吕荼凛起竖瞳,盯着封冥迟看了半晌,转头继续望天。 “小顾同学要跑远一点啊,千万不要被老怪物找到,抓回来可以是要被这样那样一整夜的。” 封冥迟十分坦荡:“夫夫相亲,有何不可。” “啧~”吕荼翻了个白眼,“请不要给猫喂狗粮,谢谢。” 顾时未出门时天色有些阴沉,抵达墓园时,已时不时有雨滴落在脸上。 他以和“顾家少爷”曾是同学为由,向霍博延打听到父亲安葬的地方。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林立的墓碑中,在草坪上找到了属于父亲的那一座。 脸上的雨点连成了线。顾时未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默哀。 顾惜延事务繁忙,在家的时间不多,顾时未从小和他不是特别亲近。 绑架事件,母亲去世,让原本精神奕奕的父亲在短时间苍老许多。 但顾时未没有留意过父亲疯长的白发和皱纹,只缩在自己的虫茧里舔伤。 等他被从茧里拖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父亲。 正回忆过去的点滴,一只斑斓蝴蝶扇动双翼飞过。 它金黄色的翅膀又宽又平,上面有迷宫般的幽蓝色斑纹,十分奇特。 顾时未的视线被牵扯着转向附近另一座墓碑。 那座墓碑前站着一个男人,清瘦得很有风骨,略显严肃的脸上戴一副黑框眼镜,更添了几分冰冷。 蝴蝶径直飞到男人肩上,尘埃落定般竖起双翼。 男人没有发觉这只奇特的蝴蝶,出神地盯着墓碑,却也不像在哀悼告别,仅仅是平静的注视。 他手里摩挲着一本书,封面上“涅槃蝶”三个字很显眼。 蝶的涅槃,就是蜕变破茧吧。 从丑陋、自卑的虫,变成华丽迷人的蝶。 顾时未正失神地凝视那只蝴蝶,身后突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是菡城最好的墓园,价格最高的区域。我为顾惜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声音抽走了顾时未周围的空气,他感到一阵窒息。 蒋朔盯着青年的背影,眼神很复杂,语气却是单纯的冷酷: “我是说过,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过既然遇到了也没办法,你没必要用后脑勺对着我。” 顾时未咬着嘴唇转身,看到蒋朔的一瞬,嘴角涌入咸涩的液体:“哥……” “别再这么叫我了。”蒋朔冷笑道,“你现在是奈何斋的二老板,有那样一个人撑腰,我可受不起。” 第三十一章 溃乱 顾时未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蒋朔。 眼前的男人还是他所熟悉的五官和声音,却不是他认识多年的那个人了。 蒋朔意味深长地问:“你跟奈何斋那位古怪的老板,做了什么交易?” 顾时未用力抠着手心:“我没有……” 蒋朔不耐烦地打断他:“据我所知,封先生只看重利益。没有意义的事,他不做,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也不要。” 顾时未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蒋朔讽刺道:“他为了你,不惜修改契约内容,把你留在奈何斋,说你们之间没有交易,未免太虚伪了。” 他顿了一下,刻薄地说:“这么多年,我可没发现你有什么价值。” 顾时未用深呼吸压制内心的悸颤道:“至少我的命换来了你活下去的机会,换回了汪湛秋的命运。” 蒋朔没想到遇事就缩回壳里的青年,竟然会反驳他,不禁皱眉说:“正因如此,我才想知道封冥迟到底看中了你什么。” 顾时未鼓起勇气:“从你和他签订契约的那一刻起,我的事就和你没有关系了。” 蒋朔眉宇间阴云密布,正如此刻的天气。 他快步上前一把扣住青年的后脑勺,迫使青年仰起脸面对自己:“可你并不是真的死了。 只要你活着,就跟我有关系。” 他停顿了一下,不嫌多余地补充道:“你是顾惜延的儿子,我看到你就恶心。” 顾时未鼻尖红红的,却还是强忍住了眼泪,直视蒋朔冰冷的双眼道:“我没有死,是因为封冥迟不许我死。但在你把我推下游轮的那一刻,过去的顾时未就葬身海底,永远回不来了。” “我没有推……”蒋朔话说一半,硬生生咽下后半句。 他脸上电闪雷鸣,犹如风暴莅临的海域。 他发现他的愤怒,对青年来说似乎无所谓了。 青年那双触动人心的眼眸在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了过去小心翼翼的眷恋依赖,只剩一片死灰。 蒋朔呼吸粗重,收拢手指,仿佛要告诉青年,他依然在自己掌控之中。 “有封冥迟撑腰,说话底气都足了。”他咬牙切齿地讥嘲道,“二老板,这身份该不会是你卖身换来的吧?” 顾时未眼眶通红,隐忍地抿紧嘴唇。 蒋朔当他是默认了,冷笑地奚落道:“你除了长得还算不错,再没有其他优点了。 只是没想到,那位封先生看上去如此禁欲,骨子里还是俗人一个。” 顾时未将嘴唇咬破,口中满是血腥。 他颤巍巍道:“是你把我卖给封先生的,他要怎么对我你都没有在意的必要。” “我当然在意。”蒋朔眯起眼睛,“只要你活着出现,我就会想起在顾家忍辱负重,想起和顾惜延虚情假意,这些记忆让我作呕! 就算你换了副模样,可你终究是顾惜延的儿子,你们顾家父子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别以为有封冥迟撑腰,你就能无所顾忌地重新开始。 你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少爷,懦弱无能,离开人照顾就活不下去! 你永远,都改变不了!” “不是……我不是……”顷刻间,顾时未被海啸般的负面情绪淹没。 痛苦,恐慌,纠结,焦虑……前日刚刚恢复了几分的平静,在蒋朔残忍的咄咄逼人中又支离破碎。 他在溺毙一般的窒息中挣扎呼吸,拼命躲开扣住他的那只手。 蒋朔也感到怒不可遏,过去青年从不曾躲开他。 他一怒之下将青年狠狠推开,想不到青年向后倒下,后脑勺狠狠撞在墓碑上。 “时未……”蒋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急忙伸出手想拉青年起来。 突然一把伞拦在他身前,令他无法再往前一步。 “我记得上一次见面时说过,顾时未是我的人。”封冥迟沉冷的声音穿过雨幕,“蒋先生一再无礼,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三十二章 针锋 顾时未撞在墓碑上,脑袋里咣当一声震响,余音嗡嗡不绝。 可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用失焦溃散的双眼,注视阴云密布的上空。 直到他在麻木的眩晕中听到封冥迟的声音,一忍再忍的眼泪突然溃堤。 好不容易在面对蒋朔时争气了一次,怎么听到封冥迟出现,就忍不住哭出来了? “你没事吧?”旁边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走过来问。 不等顾时未反应,男人将他扶了起来,带他到一旁的草坪上休息。 蒋朔看向封冥迟道:“封先生,我们之间的契约已经解除,你无法再威胁我了。” 封冥迟面无表情道:“威胁于人,非我所好。我只是如实陈述警告,若是蒋先生得寸进尺,我不会无动于衷。” 蒋朔哼笑一声讥诮道:“看来封先生真的很在意他。” “当然。”封冥迟直率坦然地说,“他是我最重视的人,否则我不会接受任何抵偿灵契的条件。” 蒋朔怔了一下,意外之余又感到尴尬恼火。 在封冥迟提出条件的那一刻,他就清楚顾时未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意义。 只是现在看来,顾时未对封冥迟的意义,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封冥迟口口声声“他是我的人”,听上去格外刺耳。 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西装革履,器宇轩昂,一个白衫翩逸,明俊出尘,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对峙。 乍看好像一幅美景,实则暗潮涌动针锋相对。 片刻之后,蒋朔收回被压制的目光,看向抱着膝盖坐在草坪上的顾时未。 “那就看好你的人,别让他到处乱跑。不然我不敢保证下次再看到他,是否能保持冷静。” 他黑着脸匆匆走开,与封冥迟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封冥迟说:“如果蒋先生连这点自控力都没有,我不介意帮你彻底冷静到底。” 平淡无波的语气,在震慑人心的气场下威慑力十足。 蒋朔喉结急速滚动,似是将千言万语忍耐咽下,压着火离开了。 封冥迟走到顾时未面前,声音变得和缓:“疼吗?” 顾时未摇了摇头,紧接着吸了口气。 不动还好,脑袋这么一晃,疼痛骤然清晰尖锐起来。 “又说谎。”封冥迟似笑非笑道。 顾时未缓缓抬起头,失神地看着封冥迟那双迷惑人心的眼睛:“你是来找我的吗?我没有逃走,我只是……” 其实他不必说什么,身后父亲的墓碑已说明一切。 封冥迟沉默着朝他伸出手,他抿了抿嘴角的眼泪,正要转头对扶他的男人道谢,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刚才那个人呢?”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明明一直在这里,怎么眨眼功夫,连个人影都没了。 封冥迟看向落在旁边那座墓碑上的艳丽蝴蝶:“已经走了。” “有件奇怪的事,”顾时未急迫地站起来,“那个人碰到我手臂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 他本就头晕,又起得太猛,顿时眼前一黑,脚下随之踉跄了几步。 封冥迟接住他说:“看来撞得不轻。” 顾时未在封冥迟怀里,胸口突然汪洋泛滥,百种滋味在漩涡中翻搅。 这个怀抱在此刻犹如定海神针,固若金汤地让他依靠着。 他无意识地抓紧封冥迟的手臂,低声喃喃道:“好像是撞晕了,不然也不会产生幻觉。” 那个男人触碰到他的瞬间,他眼前莫名闪过走马灯一般的错觉。 只是那走马灯的画面并非他自己的人生。 第三十三章 无用 蒋朔回到等在墓园外的车里,吩咐一了声“开车”,便陷入焦躁的沉默中。 汪湛秋的电话一次次打来,他干脆关机。 他来墓园,当然不是好心看望顾惜延。 葬礼上要对宾客装腔作势,今天独自前来,是要在仇人墓碑前以胜利者的姿态冷嘲热讽一番。 他没想到又一次见到顾时未。 没想到在看到青年悲伤落寞的身影时,本能地想摸一摸青年柔软的头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都说假戏真做。谎话说多了,骗人骗久了,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过去在顾家的那些岁月,他照顾疼爱顾时未,是不是有数不清的片刻,是无意间的真情流露? 否则他怎么会在顾时未容貌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凭着微小细节和内心的触动就认出青年? 刻入骨髓的气息,都不需要他刻意去记起。 所以顾时未凭什么敢躲开他? 凭什么用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目光看他? 凭什么企图和古董店的神秘怪人一起重新开始人生? 作为顾惜延的儿子,他不配。 作为顾时未这个人本身,他不能。 他不能变成自己认不出的陌生人。 不能在别的男人怀里获得幸福。 顾时未回忆那一刻眼前闪过的走马灯,一时想得入了神,身体完全依靠在封冥迟胸口,等回过神已经这样在雨中站了很久。 他离开封冥迟怀里,赧然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对不起,我头很晕……” 封冥迟不知何时撑起了伞:“你想靠在我身上,随时都可以,不是非要头晕才行。” 这不通人情义理的鬼,偏长了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给人一种似醉非醉、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稍微染上一丝笑意,就仿佛满眼深情,令人心神荡漾。 顾时未被这双眼睛看得有片刻恍惚悸动,差点信以为真。 好在他及时清醒过来:“你出门是有事要办吗?” 封冥迟说:“我来墓园,是与先前订契的客人见面。现在依照约定,上门收回魂器。” “哦……”顾时未手足无措地皱着眉,杏仁状的澄澈眼眸,在布满阴霾的天幕下依然润泽盈透。 他真挚地将心事摆在眼中,任谁都能看穿他的单纯。 封冥迟勾起嘴角:“你和我一起去。” 顾时未愣了下,见封冥迟没有再所说什么的打算,心里有些忐忑。 蒋朔一连串的质问,也是顾时未内心的疑问。 他现在对封冥迟已经没用了,封冥迟却不放他走,不许他死,留他在奈何斋当一个闲人。 封冥迟自称是利益至上的生意人,留一个毫无作用的人在身边,仅仅是因为他重视契约,信守约定吗? 顾时未揣着心思,和封冥迟来到一家鱼生店。 雨水顺着招牌滴滴答答落下,“余生愉快”四个字看上去一点也不愉快。 封冥迟推开门,风铃悠悠飘荡。 店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应声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员也没有。 封冥迟却径直走向后厨,顾时未赶紧跟了过去。 穿过和店里一样冷清的厨房,二人在敞开的后门外找到一个坐在轮椅上抽烟的青年。 “请问是孟尘先生吗?”封冥迟道。 青年看也不看他,吐着烟雾道:“打烊了。” “我们不是来吃鱼生的。”封冥迟不疾不徐,礼貌疏淡地说,“庄先生应该有交代,要你将他留下的一件遗物,交还给奈何斋。” 青年夹着烟的手停在嘴边,总算转头看向两名不速之客。 他年纪和顾时未差不多,长得很帅,很惹眼的帅,走在路上会被要微信加好友的帅。 只是他像一条已被片去肉体的鱼,空洞的双眼死气沉沉。 顾时未吃惊地发现,他见过这个青年。 在刚才的走马灯里。 第三十四章 死鱼 孟尘的目光定格在封冥迟脸上好一会,才开口说:“我不知道什么遗物。” 他收回视线,继续瞪着面前那堵湿漉漉的墙,叼着烟含糊地说:“你去庄栩……庄老师家找吧,我这里没有他的东西。” 他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木然,好像他体内有什么死了,再也没有一点生机。 封冥迟没有转身离去,依然站在门前:“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请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孟尘不耐烦地吐出烟雾,将即将燃尽的烟头弹进水坑里:“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他和我只是雇主和临时工的关系,凭什么把重要的东西交给我!” 封冥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雇主,和临时工吗。” 孟尘两道浓而黑的眉毛绞在一起,眼神透出一丝怒意:“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个生意人,和庄先生做过一笔生意。”封冥迟毫不在意青年的态度,慢条斯理道,“按照约定,在他死后,需要孟先生将他留下的一件古董归还奈何斋。” “古董?”孟尘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我这里根本没……” 他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 “上个月庄老师的妹妹打来电话,说他留了个奇怪的盒子给我,”孟尘放在腿上的那只手不自在地握紧,“我没有去他那里取。如果你指的是那东西,可以直接去他家找他妹妹要。” 封冥迟依然站在门口没动:“还请孟先生亲自过去取回古董,再交还给我。” “你这人有病吧!”孟尘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封冥迟面前,“我已经告诉你去哪找你要的东西,现在离开我的店,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身材高挑的青年满面怒容,抵触的情绪像一根根尖刺。 “余生愉快……”一直沉默不语的顾时未忽然开口,“原来指的是鱼生鱼脍啊。” “什么?”孟尘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顾时未。 “啊,我是说,”顾时未心跳砰砰作响,“祝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充满愉快的味道。” 孟尘帅气的面庞,瞬间失去血色。 他抓住顾时未的手臂,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你从哪听来这句话的?” 这手像是铁钳,顾时未被抓得很疼,忍耐着说:“庄老师除了那件古董,还有另一样东西要给你。” 孟尘失神地盯着顾时未,封冥迟有些不悦,用怪伞抵住他的手臂说:“可以放手了吗?” 孟尘失去力气,手臂垂了下来:“他要给我什么?” 顾时未偷偷揉了揉被抓疼的地方,郑重其事道:“是一本书。” 孟尘的喉结在脖子上吊起滑落,几度反复,也没能问出“什么书”这简单三个字。 他适才因怒意燃起的一丝生机,再度湮灭在雨中。 他一言不发走进店里,随手抓起一件外套从前门离开。 封冥迟看了看顾时未,什么都没问:“走吧。” 二人和青年一起,来到位于四环地价高昂的一栋别墅前。 青年走路很不方便,却十分要强。 既没有坐轮椅出来,免得要别人照顾;一路上遇到不好走的情况,也拒绝顾时未的帮忙。 他一脸倔强,像要慷慨就义似的。 可是到了门口,他突然泄气,迟迟无法按下门铃。 封冥迟看着青年颓然的背影说:“门好像没锁。” 孟尘握住门把手,门咔哒一声开了。 他比之前瘸得更厉害了,走进门内这几步简直步履维艰。 哗啦—— 有什么东西摆动飘逸的尾巴,悠然游了过去。 孟尘惊呆了,顾时未和他一样吃惊。 这扇门后,竟然是一座偌大的图书馆。 一条条颜色诡艳华丽的鱼,在铺天盖地的书籍间,自由自在地穿梭游动。 第三十五章 书虫 常有比喻说,书是知识的海洋。 书当然不是海。 可顾时未眼前这座宛如殿堂般的图书馆,却真的犹如一片海洋,游着形形色色的鱼。 这些鱼颜色瑰丽,鳍尾灵活飘逸,游动的姿态宛如蝴蝶扇动双翼,优雅神秘地飞过。 “蝴蝶鱼……”孟尘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这些全都是……” 他猛地反应过来,震惊错愕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庄栩家会变成这样?” 这样庞大惊人的图书馆,已经远远超过别墅的面积。 馆内有如迷宫,通往四面八方的楼梯,不规则的书架,倒悬在头顶的书,组成了一个异常的空间。 更别说在这个奇诡空间里,游来游去的鱼了。 封冥迟弯起眼睛,笑容幽邃:“这是,庄先生的执念。” “执念?”孟尘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封冥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静静地站在书架环绕当中,似乎在聆听什么。 顾时未见状也竖起耳朵,发现图书馆里并不是完全寂静。 沙沙沙沙—— 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摩擦啮咬。 他走到距离最近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突然吓了一跳。 书里藏着一只小虫,在纸页上爬来爬去,发出沙沙的咬噬声。 但它咬噬的不是纸张,而是上面的字。 它贪婪地在一行行油墨间爬行,印刷在上面的字迹,经它爬过后逐行消失,变成不留痕迹的白纸。 这时游来一条蝴蝶鱼,像在珊瑚间觅食水螅虫般,鱼吻在书面轻轻一啄,将书虫吞吃入腹。 然后尾巴一摆,又游向下一排书架。 顾时未环视四周,发觉这些蝴蝶鱼都在捉食书虫,仿佛这是它们的工作,它们的使命。 可书虫太多了,沙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每一本书、每一页纸都藏着书虫,不知蝴蝶鱼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把它们清理干净。 孟尘站在游曳的光影中,一只“蝴蝶”落在他的指尖。 顾时未发现那是他在墓园见过的,格外艳丽夺目的“蝴蝶”。 只不过,那其实是两条蝴蝶鱼。 它们的鱼吻贴在一起,身体组成了蝴蝶的翅膀,看上去随时能振翅而飞。 “前不久,我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躺在床上陷入昏迷期间,做了一个梦。” 孟尘失神地说,“我梦见一只蝴蝶落在我的病床上,就像眼前这只……” 【究竟是蝴蝶变成了鱼,还是鱼变成了蝴蝶?】 【你这个问题,有点类似庄周梦蝶。】 幽深的图书馆深处,传来空冥的脚步声。 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穿过迷宫走近。 孟尘指尖落着的蝴蝶鱼迅速分开,逃窜游走。 身影停在一排书架后,孟尘看不到他的脸,直觉他在窥视自己。 “谁?”孟尘疑惑地问。 没人回答。 对方只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很短,布满神经质的啃咬痕迹。 孟尘倒吸了一口气,瘸着腿快速绕过书架:“庄……” 他在看清书架另一边的人影后,瞳孔急剧颤动。 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人,但眼镜下没有眼睛。 虽然这一幕很惊悚,但孟尘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是你吗?”青年的声音在颤抖,“庄栩?” 那张脸转了过来,黑框眼镜对着青年。 孟尘朝他伸出手,想用触觉确认。 这时对方率先将手伸了过来,按在孟尘胸口。 奇妙的感觉令孟尘愣了一下,他缓缓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一本书般被那只手翻开。 第三十六章 鬼读 顾时未发觉孟尘绕到那排书架后就没了动静,感到有些古怪,便过去查看。 两排书架隔出一排隐秘幽静的过道,孟尘和男人面对面站在当中,谁也没有出声。 孟尘的表情很平静,宛如失去生命一般的平静。 没有眼睛的男人微微低着头,像是正认真读一本书。 然而他那张脸所面对的,是孟尘敞开的身体。 他修长的手指在人体的胸腔和腹腔里划动,阅读那些尚在跳动的温暖器官。 顾时未吓出一头冷汗,正要过去救出孟尘,手腕突然被人拉住。 “无妨,”封冥迟握住顾时未冰凉的手,轻声说,“那是这座图书馆里的执念所化,他只是在‘读’。” “读?”顾时未闻所未闻,“读人的五脏六腑吗?” 封冥迟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人死后,他的鬼魂会不断重复生前的某些习惯。 就像肌肉记忆一样,同一种动作重复多次之后,肌肉会形成条件反射。 肌肉获得记忆的速度十分缓慢,可一旦获得,遗忘的速度也十分缓慢。” 顾时未很诧异。 这个执念所化的男人,因为不断重复活着时的肢体记忆,遇到什么都会翻开阅读吗? 震惊之中,孟尘头顶上方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像在播放电影。 孟尘出生在一个氛围不大和睦的家庭,父亲经营一家鱼生店,性情沉闷严厉。 挨揍是家常便饭,稍微做错一点事,就会遭到一顿暴打。 这种情况,在母亲丢下他离开之后愈演愈烈。 以至于孟尘习以为常,麻木到满不在乎,直到有能力动手反抗,父亲才减少了打他的次数。 父亲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执意让孟尘学习鱼生料理。 孟尘高中毕业后就不念了,在店里帮忙。 反正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念过书,个性叛逆,整天打架鬼混,是让老师头痛不已的不良。 反倒是处理起生鱼片,刀工比成绩要漂亮多了。 任谁看到这样一个穿着黑色防水围裙的青年,摘下橡胶手套,带着满身鱼腥味坐在后巷看书,也会感到惊讶吧。 一次外送生鱼片的偶然,让他走进了一座令人欣羡的宅邸。 虽然主人看上去高冷得不可一世,可他充满书香的住处,对爱书之人却是天堂。 【你也喜欢看书?】发现送外卖的青年站在书架前一脸憧憬,臭屁主人用臭屁的口吻说。 【厨子就不能看书吗?】青年爱答不理地反问。 【当然可以。不过我这可没有《生鱼片的艺术》这种高级料理书。】主人讥讽道。 【等下次你定我们店里的外送,我可以送你一本,丰富一下你贫瘠的书架,和匮乏的知识。】青年反唇相讥。 【你这种态度,还指望有回头客吗?】主人质问道。 【那就祝您“鱼生”的每一天,都充满“鱼脍”的味道。】青年丢下印着“余生愉快”字样的餐盒,潇洒地扬长而去。 他以为这是和臭屁黑框眼镜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没过几天,他抱着书去书店的作家签售会,想要得到一直以来向往仰慕的作家的签名。 好不容易排队到了签名台前,那位作家扶了扶黑框眼镜,揶揄地对他微笑。 【你是特意来送《生鱼片的艺术》给我吗?】 【……】 第三十七章 毒舌 庄栩是一位很受欢迎的知名小说家。 17岁出道的第一部 作品就斩获新人奖,之后备受关注,十八年间作品不断,多次蝉联畅销榜榜首。 孟尘喜欢看小说,对庄栩的作品十分着迷。 他以为能写出这样触动人心的文字的,一定是一位优雅、深沉、令人着迷的成熟男士。 万万想不到是个脾气很差、毒舌、酷爱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死傲娇。 庄栩很喜欢吃鱼生,但不爱出门,次次都在余生愉快订餐,却从未夸奖过一次好吃。 每次孟尘去送餐,还要被挑三拣四一番。 【既然这么不满意,换一家不就得了。】青年忍无可忍。 【《生鱼片的艺术》还没买到吗?店虽然不大,却一样喜欢欺客呢。】臭作家转移话题。 【等我亲自写出来,第一时间拿手稿来给你看。】青年气哼哼道。 【那我真是很期待,做生鱼片的,能写出什么腥膻的文字。】臭作家阴阳怪气。 腥膻的文字?这是什么奇妙的形容?! 青年正要还击,臭作家突然说:【如果需要参考资料的话,我这里的书你可以拿去看。】 孟尘闭上了嘴。 订餐,送餐。 借书,还书。 不知不觉间,孟尘成了庄栩家里的常客。 一来二去间,他习惯了臭作家的毒舌,甚至还对彼此一来一去的斗嘴有点乐在其中。 孟尘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在某天彻底爆发。 父子二人如同一对积怨已久的仇人,势同水火地争吵。 孟尘挨了重重一巴掌后,甩掉束缚着他身体的围裙,怒气冲冲离开鱼生店。 一番游荡后,他来到庄栩家。 【挨打了?只肿了一边脸,看来犯错问题不大。】刻薄人说刻薄话。 【就是因为你这张嘴,第十二个助理也辞职不干了。】青年鄙视道。 【既然你讨厌听我说话,来我这干什么?】作家不屑地说。 【你不是在招聘生活助理吗,我来应聘。】青年理直气壮。 【哈!我哪个助理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凭你?】作家毫不掩饰地嘲讽。zhulu獨傢zhulu獨傢 【凭除了我,没人能受得了你的毒舌坏脾气。】青年继续理直气壮。 【……】作家很不满。 【新鲜鱼生,堂食可比外送好吃多了。】青年挑眉道。 青年以生活助理的身份,住进庄栩宅邸的一间客房,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臭作家。 ◇------------------------------------------------------ 逐鹿整理推荐,更多精彩请加入逐鹿,加入方式:联系上家!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此人有强迫症,洁癖,喜怒无常,吹毛求疵。 孟尘没有因为他给自己发工资、包吃包住就唯唯诺诺,每次都要怼他。 两人最和睦的时间,是孟尘在开放式厨房里给他做鱼生料理的时候。 青年精湛的刀工,灵巧的手指,熟练的操作,行云流水得让人转不开眼睛。 每每此时,庄栩最为安静。 其余时间,这个人实在很难伺候。 尤其是写作瓶颈、没有灵感的时候,会无缘无故大发雷霆。 【大作家又思维枯竭了?要不要我帮你看看,提供一下思路?】青年接住被乱丢的杂物开玩笑道。 【脑子里塞满鱼的人,提供如何杀鱼的思路吗!】作家咆哮。 【走,带你去个地方。】青年拉起作家的手腕。 【放手!你要带我去哪?我不出去!】臭作家像个小孩一样乱发脾气。 【带你去往脑袋里塞鱼!】青年不由分说,把臭作家扛出了门。 第三十八章 自由 【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海洋馆?】作家看着面前游来游去的鱼,额角青筋暴起。 【你不觉得这些鱼很漂亮吗?】青年一脸愉悦。 【你每天在鱼生店里对着鱼还不够吗?】作家不顾周围看过来,调门变高了。 【那不一样。鱼生店里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这里的鱼却能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青年着迷地说。 作家看着青年帅气年轻的脸不吭声了。X1ZL 【这是蝴蝶鱼,也叫蝶鱼,是色彩最艳丽的海水鱼之一,漂亮吧?】 【不过如此。】 【蝶鱼是终身单一配偶,所以它们总是两条在一起。】 【呵。】 【如果两条蝶鱼面对面,鱼吻相接,就变成了一只蝴蝶。】 【也可能是蝴蝶人格分裂,变成了两条鱼。】 【啧,不愧是作家,脑袋里都是荒诞的想法。】 【不愧是杀鱼的,脑袋里都是鱼。】 孟尘面对庄栩的毒舌,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用指尖点了点面前的玻璃,带着几分憧憬道:【那究竟是蝴蝶变成了鱼,还是鱼变成了蝴蝶?】 【你这个问题,有点类似庄周梦蝶。】 【这么深奥?】 【问题深奥,奈何你脑子太浅。】 【你什么时候能由衷夸我一次,说点好听的?】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极尽所能地表达不满之后,回到家的庄栩,却比出门前平静许多。 他好像找到了灵感,坐在电脑前神情专注地创作。 就是这样一个舌尖淬了毒的男人,却有令人着迷的一面。 每当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创作中时,孟尘总是装作在一旁看书,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溜过去。 庄栩诚然不是好相处的人,可他时常给予孟尘指点,用听起来不怎么好听的话鼓励孟尘尝试写作。 孟尘在他的字里行间,在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真实中,看到了一个才华横溢、天赋卓绝的作家。 看到了一个有点厌世,却机智风趣的成年人。 看到了一个富有同情心、愿意鼓励热爱文学的青年的前辈。 看到了一个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却不失可爱的男人。 孟尘迷恋他,仰慕他,渴望得到他的肯定。 然后开始渴望他这个人本身。 庄栩的手意外受伤,无法继续写小说,又开始闹脾气。 孟尘帮他洗澡的时候,克制不住咬了他喷射毒液的嘴。 庄栩却意料之外地平静。 【再有下一次,你就主动辞职滚蛋。】 【那这样呢?】青年吻他瘦削的腹部。 【这是什么意思?】 【蝴蝶鱼在求偶的时候,雄鱼会用吻触碰雌鱼的腹部。】 【凭什么你是雄鱼我是雌鱼?】 【那我给你亲,我没你这么小气。】青年撩起衣服露出紧绷的腹肌。 【……滚。】 他们在一起了。 孟尘第一次感到了满足。 胸腔像是塞满了东西,沉甸甸的,很充实。 他变成了随时会独自一人露出傻笑的笨蛋。 变成了哪怕被毒舌也感到愉悦的抖M。 变成了不稳定的醋坛子。 年轻人的感情往往太过激烈,内心的爱恨都写在眼睛里。 他注视庄栩的眼神,轻易就被人看穿。 庄栩的舅舅说:【你知道和他差了多少岁吗?你知道和他差了多少层次吗?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小混混在想什么,你想从庄栩身上搞到好处,做梦!】 庄栩的妹妹说:【我哥换情人比换助理还勤,像你这样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小孩,他也就是新鲜一下。希望你不要自取其辱,把时间浪费在没结果的事情上,为了你自己着想,离开我哥去找份正经工作养活自己才是。】 庄栩的经纪人说:【之前也有一个年轻人,说是崇拜仰慕庄老师,想跟在他身边学习。结果抄袭了他还没完成的作品……诶诶,我可不是说你哈。不过你这样每天呆在庄老师身边,对他的工作会产生影响……】 庄栩的前男友说:【他只是想气我,让我吃醋。】 孟尘对这些人回以满不在乎的态度。 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庄栩的变化。 第三十九章 弃犬 庄栩的手伤迟迟没有痊愈,一直休息没有继续写稿。 编辑催稿,读者粉丝的不满,写作项目一再推迟,都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受到心情影响,他总是心不在焉,不是丢三落四,就是手忙脚乱,脾气发作一波接一波。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日常重心变成监督孟尘创作“生鱼片的艺术”。 【你那么喜欢看小说,也可以尝试自己写小说。】 【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写出来的东西不会让人笑话吗。】 【学历不能决定一切。你可以写怒火街头的青春岁月,写你打架的时候一挑三四五有多厉害,直到屁股不幸被捅了一刀。】 【……】 虽然没什么自信,可是有庄栩的鼓励,孟尘还是开始了艰难的创作。 可庄栩变本加厉的严苛挑剔,让他本就不多的那点自信心日渐稀薄。 庄栩的坏脾气逐渐渗透到方方面面,两人之间的斗嘴变成了争吵。 孟尘几次赌气摔门离开,几次夜里溜回庄栩床上。 次数多了,怀里的人渐渐无法弥合他心里的裂缝。 他年纪小,阅历少,学历低,家庭环境不怎么样,只擅长打架和做生鱼片。 他在庄栩面前,注定是惨败的输家。 这种悄然滋生、愈发沉重的领悟,在他发现庄栩和前男友约会后,变得清晰而深刻。 那个衣冠楚楚、名校毕业,拥有自己事务所的大律师,和鱼生店老板不务正业的混混儿子,是天壤之别。 孟尘不愿怀疑庄栩,却也不敢开口询问。 自卑让他张不开嘴,怕答案如一把尖刀,割断他和庄栩之间日渐脆弱的关系。 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写作上,在庄栩生日这一天,满怀期待将手稿拿给庄栩看。 青年想看到爱人的笑容,想得到仰慕之人的肯定,想要一切重回正轨。 【为什么给我看这种东西?】 【不是你让我试着创作吗!】 【你管这个叫创作?不要用这种垃圾侮辱我的眼睛,浪费我的时间。】 【……我知道我没有天赋,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再鼓励,我也不会写什么小说。】 【所以你写出这种烂东西,还要怪我吗?】 【庄栩,我知道你因为写作不顺利心情不好,但你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忍不了的话就滚出去,你既不是我第一个糟糕的助理,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助理吗?你跟别的助理也睡在一起吗!】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以前每一个助理都是名校毕业,至少写得出能被称作‘小说’的东西。】 【哈……没错,我写的东西垃圾,因为我本身就很垃圾。我除了能在床上让你满意,任何方面都入不了大作家你的眼。还是你那位前男友更好吧,为什么要和他分手?是他没有我“能干”吗!】 【有些话我一直忍着没说,既然你自己清楚,那再好不过。你滚吧,滚回你的鱼生店,比起写作,还是切生鱼片适合你。鱼生,我已经腻了。】 庄栩丢下冰冷残忍的话,面无表情地夺门而出。 那一天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孟尘很快就后悔了,立刻追了出去。 他在雨中跑过大街小巷,疯狂打庄栩的手机。 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一小时后,庄栩终于接了电话。 他在前男友那里,安然无恙。 孟尘站在十字路口,像一条狼狈的落水狗,被主人抛弃,无路可走。 他握紧电话,想说“你没事就好”,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他。 他听到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可能是他的骨头,也可能是他的心。 第四十章 戛然 孟尘醒来后得知,自己在车祸中伤得非常严重,昏迷了近两个月。 医生曾给他下过病危通知,也判断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X1ZL 谁也没料到,青年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孟尘听说,庄栩在他抢救的时候来过。 自那之后,他昏迷期间,庄栩一次都没来看过他。 躺在医院里等待康复出院的每一天,对孟尘来说都是煎熬。 他给庄栩打过几次电话,每次结果都是失望。 他明白自己和庄栩之间的距离有如鸿沟天堑,这辈子恐怕也跨越不了。 他只是难过。 骨头可以长好,心却无法愈合。 终于忍耐到出院那一天,孟尘揣着彷徨和不安,心里依然存着一丝对庄栩的期待。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噩耗。 庄栩死了。 在孟尘从鬼门关回来,从昏迷中醒来的那天,因突发性心衰死在睡梦中。 恶言相向的暴雨之夜,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 爱,恨,埋怨,不甘…… 如同一篇没有结尾的小说,青年单纯炽热的恋情就这样,随着作家的猝死,化作无法纾解的痛苦迷惘。 孟尘变得沉默。他回到家,回到鱼生店,回到砧板上的鱼中间,一切回归原点。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逆转,他情愿,从没有走出去过。 没有眼睛的男人“读”完孟尘,手指轻轻一拨,孟尘的身体像是一本完成使命的书缓缓合上。 男人走远,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孟尘脸上满是泪水,靠着书架滑坐在地。 顾时未过去扶他起来说:“其实我觉得庄先生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孟尘冷冷推开顾时未的手:“庄栩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凉薄的人,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连死都死得这么任性。” 顾时未听出青年声音之中压抑的痛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见封冥迟朝男人离开的方向走去,拉着孟尘跟上去说:“灵契还没有解除吗,为什么庄先生的执念还没有消失?” 封冥迟徐徐道:“灵契解除与否,无关执念能否消失。 不过,庄先生的执念本来封在那个东西里,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既然能在我们面前显现,一定是有人不顾他的遗愿,私自打开了那个东西。” 顾时未睁大眼睛:“你是说,庄先生的魂器能封住执念?” 封冥迟点头道:“这是庄先生特意提出的要求,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那……”顾时未不安地说,“私自打开魂器的人,现在在哪?” 一丝诡异的笑意在封冥迟嘴角缓慢绽放,他拖长声音悠悠道:“谁知道呢。” 铃—— 爱染明王的法铃声回荡在图书馆上空。 蝴蝶鱼一只接一只消失,沙沙的啮咬声越来越大。 书籍连同书架,像铁器生锈,逐渐被斑驳的痕迹吞噬。 仔细看,原来是密密麻麻的书虫。 它们吃掉一本又一本书上的文字,体型愈发膨胀。 沙沙,沙沙…… 图书馆快要被书虫淹没了。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吗!白眼狼……】 【最后一次,求求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哥你不能这么绝情啊呜呜呜……】 【你不要这么任性,你知道我不可能和家里闹翻。现在这样不好吗,虽然我结婚了,可我们依然在一起……】 【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老师你吗!我也是有家要养活的,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情绪啊……】 化成白纸的书,如秋风中的落叶,接二连三从书架上掉落。 男男女女不同的声音出现又消失。这其中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孟尘再熟悉不过。 第四十一章 恶人 【舅舅,这不是你第一次背着我,以我的名义代替我谈写作项目了。 之前你私自和影视公司签订我作品的改编权,我就警告过你这种行为是犯法的。】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一切吗! 你爸欠了一屁股债,你妈又跟人跑了。 是我把你和你妹妹养大的,是我供你读书供你出国留学! 你因为这点事要告我?白眼狼……】 【我不会再给你钱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最后一次,求求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哥你不能这么绝情啊呜呜……】 【每次你都说是最后一次。那个男人是个人渣,他不会悔改的。】 【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你有那么多钱,帮你唯一的妹妹都不行吗?】 【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不想你跟那种人搅在一起。】 【那你自己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那个助理之间的猫腻!那种小混混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刻薄自私的老男人,他只是图你的钱……】 【庄栩,你不要这么任性,你知道我不可能和家里闹翻。】 【既然你不敢违背你爸的意思,既然你已经和那个女人结了婚,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来找我?】 【因为我爱的人是你。现在这样不好吗,虽然我结婚了,可我们依然在一起……】 【不要侮辱‘爱’这个字。你舍不得家业,不敢和家里断绝关系,所以一边抱着老婆过家里安排的人生,一边抓着我不放,归根结底你只爱你自己。】 【别说这种气话了。你也一样离不开我,你忘了大学时……】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嗨呀,庄老师你的手迟迟不好,稿子拖了又拖,截稿日期已经没法再延后了。】 【可你应该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你消消气。这个代笔作家绝对可靠,你看看这是他写的,完全看不出是另一个人的痕迹……】 篴^麓^獨^傢 【拿走!滚!别让我看到这种垃圾!以后也别让我再看到你!】 【庄老师你……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老师你吗!我也是有家要养活的,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情绪啊……】 残留着零落字迹的书里,掉出一串串回忆。 “自私”、“薄情”、“冷漠”,在这些本该与庄栩最亲近的人看来,庄栩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恶人”。 顾时未只感到,这些书的字里行间,藏着一个个沉重的枷锁。 挟恩图报,贪得无厌的舅舅;一再上门要钱,索求无度的妹妹。 已经结婚却纠缠不休的前男友;只把人当摇钱树,暗地里找代笔作家完成作品的编辑…… 这个“恶人”,活得一点也不自在。 “我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吧。”孟尘落寞地自嘲说,“庄栩看上去洒脱,其实一点也不,在网上看到读者的负面评论,都会生闷气很久。 他再了不起,也不可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我这种人在他身边,只会给他招来是非。 而我自己,无论多努力,也无法达到让他满意的地步。 所以他赶我走,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顾时未鼻腔有些酸胀,偷偷拽了拽封冥迟的衣袖:“可以停止吗?这个执念,可以让它结束吗?” 青年的语气带着恳求,封冥迟垂下眼睫握住青年的手:“魂器被打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顾时未胸口一紧,还想说些什么,又一本掉落的书发出空冥的回响—— 【‘想你’这简单两个字,在我舌尖打了无数个转,最后还是只能咽回去。 它是一块砖,棱角坚硬地硌在我胃里,无论我动或不动都疼得厉害。 我知道见你就能消化这块砖,但我宁可这样疼着。 我只愿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充满愉快的味道。】 第四十二章 击垮 【我是个极度自私的刻薄鬼。】庄栩和那些人一样,如此评价自己。 【我最自私的就是,没有在他吻我的时候,如平常一样恶毒地嘲讽他,强硬地拒绝他。 我啊……想要这个青年。】 孟尘失神转了一圈,以为庄栩就在这里。 随后他意识到,这里只有书,字迹正被书虫啃食殆尽的书。 【我知道自己像只刺猬,长满尖刺,随时一副要战斗的姿态。 其实我是个懦夫,从小就很自卑,除了写作别无长处。 在舅舅家寄人篱下长大的日子里,时刻担心被人嫌恶丢弃。 所以我害怕,很害怕,克制不住用恶毒的语言把所有人都赶走。 这样一来,我就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了。】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他真年轻,真漂亮。 他身上有种烟火气,是穿过街巷的风的味道。 真实,鲜活,生机勃勃。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向往。】 【这样一个青年,崇拜我,迷恋我,渴望得到我的肯定。 他期待着我的人生。 可他不知道,我羡慕他,憧憬他,愿意用这一切与他交换。 逃离这张书桌,逃出这个书房。 骑着电瓶车,戴着头盔,在街上争分夺秒地送货,去胡同里痛快淋漓地揍人。 回家和坏脾气的父亲吵架,动作麻利漂亮地处理生鱼片……】 【他的手真好看。尤其是握着刀具的时候。 我告诉他,写作和做刺身一样。 用不合适的刀具,切割时会造成脂类溃破,破坏原料形态和它本身的特殊风味。 不同的题材,要使用不同的刀具,不同的切法。 有的鱼切得太厚,肉会很腻,切得太薄,食之无味。 文字也是如此……】 【他注视我的时候,眼中闪着光。 殊不知我因为自己的卖弄,心里沾沾自喜。 那样的光,叫人没法拒绝。 他的手掌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让他把我剖开。 让他看我火山喷发一样的心脏,看我沸腾激涌的血流。 但我怕吓到他,怕他发现我如此依恋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青年……】 【我到底是为什么发脾气? 是出于一直以来本能的害怕,忍不住想试探他的底线,还是…… 因为那个东西恶化,让我失去自控?】 【我无法继续写作了。昨天下午构思好的情节,今天全都忘了。 甚至孟尘提起这件事之后,我才记起曾经构思过情节这件事。 我声称手无法写字,也没法敲键盘,又一次对编辑要求延后交稿。 其实我的手,早就好了。】 【忘了,又忘了。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忘了自己要去哪。 我慌乱得无法呼吸,直到他接起电话说来接我。 确定无疑的事只要有一两件,就足以抵御世事无常。 他是我的确定无疑……】 【这个男人带着‘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笑容出现时,我发觉我打错了电话。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和已经断了关系三年的男人,现在还在一起。 或者说那一刻,我脑子里只剩下三年前的记忆。 此时我的脸色,大概苍白得像鬼一样吧。】 【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崩塌,眼中的景色一定很壮观,犹如雪崩海啸,天塌地陷。 编辑把代笔作家完成的部分放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眼里是什么呢? 自卑没有击垮我,被母亲丢弃没有击垮我。 舅舅一家人和妹妹的贪婪无餍,痛苦屈辱的失恋,低谷时期的恶评……都不曾像现在这样让我彻底溃败。】 沙沙沙…… 顾时未看向孟尘失去血色的脸,下意识把手往封冥迟手掌里缩了缩。 而孟尘只有一个人,独自承受那绝望的回忆之音—— 【我的脑子里生了虫,它们在啃食我的脑髓。】 第四十三章 余生 【那些虫吞噬蚕食我脑袋里的文字,要不了多久,我会忘记更多。 第一阶段,遗忘,迷路,失去判断能力,无法独立处理事务,情感淡漠,逐渐失去言语词汇。 第二阶段,记忆进一步受损,视觉能力下降,不能独立外出,甚至穿衣服都要人帮忙,丧失口语、文字的表达和理解能力。 第三阶段……不需要第三阶段了。这对我来说,与死刑无疑。 更残酷的是,这是一场持续性的死亡。】 【我这一生,就是不断被抛弃的一生。 现在连我自己,也要抛弃我了。】 【我摸着他强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风的味道,爱得近乎嫉妒。 确定无疑的事只要有一两件,就足以抵御世事无常。 他是我的确定无疑。 所以我知道只要开口,只要一句“我需要你”,他会义无反顾留在我身边。 正因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 不是因为虚伪的骄傲和自卑的自尊。 是不想我心中最美好的风景,因我磨损消耗,蹉跎沧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不要死,求你……】 【我看着他躺在那里,宛如一场梦。 我想告诉他,如果他没有天赋,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鼓励他。 我说他写的东西是垃圾,事实恰好相反。 他的文字和他一样,是未经打磨的璞玉,真实,自然,蓬勃,有穿街走巷的风的味道。 可医生说他恐怕不会再醒过来了…… 老天是嫌我这漫长的死亡,还不够残酷吗?】 【封先生,这茶太苦了。】 【茶苦,苦不过死苦。人生的一切苦楚之中,死是最苦的。财富不能带走,爱人不能同路,五阴坏灭,生机断绝。】 【封先生错了。死苦,苦不过绝望和死亡之间的余生太长,苦不过注定当中变数无常。】 【灭此种种苦楚,唯有涅槃……庄先生请仔细阅读契约内容,若有违背,后果自负……】 顾时未按住酸胀的眼睛,死死抓着封冥迟的手。 他想说不要继续了,那边摇摇欲坠的青年,快要垮掉了。 但封冥迟无动于衷。 篴^麓^獨^傢 他平淡地看着一切,听着一切,他只是人间种种欲望执念的见证者。 鱼生,我已经腻了—— 这是孟尘记忆中,庄栩和他面对面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真正的道别,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在ICU冰冷的窗前。 【‘想你’这简单两个字,在我舌尖打了无数个转,最后还是只能咽回去。 它是一块砖,棱角坚硬地硌在我胃里,无论我动或不动都疼得厉害。 我知道见你就能消化这块砖,但我宁可这样疼着。 我是个自私的懦夫,请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吧。 在我变成让自己讨厌憎恶的人之前,变得连讨厌和憎恶自己这件事都不记得之前,带着我心中最美的回忆离开。 我只愿你余生的每一天,都充满愉快的味道。】 孟尘在梦中醒来。 庄栩在梦中死去。 死离生别,一似庄周梦蝶。 铃——随着青年跪倒在地,爱染明王的法铃再次响起。 书虫吞噬了整座图书馆,执念的幻象幽幽隐退。 庄栩的别墅恢复原貌,尚未尽散的白雾中,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人,皆神情涣散眼神呆滞。 其中一个嘴角挂着涎液痕迹的女人,摊开的手里抓着一只造型独特的容器。 第四十四章 遗产 客厅里东倒西歪的几人,像是灵魂从体内被抽出,只剩无知无觉的躯壳。 地上一片狼藉,透着同归于尽的惨痛意味。 顾时未从女人手中小心拾起奇特的容器,其造型复杂华美。 容器高约半米,方形基坛上装有轮宝,上立五钴杵。 顶端有一竖立的圆环,当中是嵌在莲台上环绕火焰造型的球体,仿佛正在燃烧。 不过这颗球体从中裂开,敞开一个口,里面是空的。 若非如此,顾时未根本想象不到它是一个容器。 见顾时未看过来,封冥迟意会地解答道:“这是金铜火焰宝珠舍利塔,用以存放佛陀涅槃后所留舍利子。” 顾时未捧着沉甸甸的容器说:“可里面是空的,舍利子不见了。” 封冥迟意味深长地注视他:“你在墓园,见过了。” 顾时未愣了几秒,突然呼吸一沉。 “呃……”这时,倒在沙发上的男人发出苏醒的呻吟。 这些昏迷不醒的人之中,有几个是庄栩的家人,还有他的编辑。 而这个正在醒来的男人,是庄栩的前男友。 他在醒转后哆哆嗦嗦看着屋子里多出的三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你们是谁!” 这男人五官周正,西装笔挺,领带夹和袖扣精致闪亮,本该是派头十足。 眼下却狼狈地滑下沙发,想藏到和茶几之间的空隙里,别说风度,连理智也快没了。 孟尘眼睛血红地冲过去,揪住男人的衣领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瞳孔剧颤:“放开我,求你放了我!不要……不要再看了……救命!” 他的表情在扭曲中崩溃,涕泪涟涟地求饶。 孟尘一拳砸到他脸上,他差点整个人飞出去。 但这一拳,也让他开始清醒过来。 他瘫在沙发上直勾勾瞪着孟尘:“是你……” 孟尘紧握的拳头颤抖不停:“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都死了,你还要纠缠不放吗!” 男人的喉结急剧滚动,面无血色地说:“我来,是宣读遗嘱的。” 孟尘失神道:“遗嘱?” 男人用力搓了搓脸,声音沙哑语气颓败:“他好像早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找我询问遗产继承权的问题,并委托我在他死后处理遗产相关事宜。” 孟尘喃喃道:“他去找你……是为了这个?” 男人无力点头:“他第一次找我,是打错了电话。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 他让我保密,然后把生病的事告诉了我…… 如果不是这样,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绝对不会联系我,更不愿多看我一眼。” 孟尘看向四周昏迷的人说:“他们是怎么回事?” 男人仍未从恐惧中恢复,抱紧手臂发抖说:“宣读遗嘱后,他们非常激动……对了,那个古董!” 他看向顾时未手里的容器说:“庄小姐认为这个古董一定价值不菲,不顾庄先生留给你的嘱托想要强行拿走,不知碰到什么,那个圆球突然打开,掉出一个白色的珠子。然后……”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苦不堪言道:“如果我说有鬼,你们会信吗?” 堂堂一个大律师,瑟瑟发抖声称见了鬼,听起来有几分可笑。 但在场三人却清楚,这一点也不可笑。 他们打开了本该被封存的执念,被幻象所吞噬,连日来困在那座图书馆里,一遍又一遍体会开膛破肚、一览无遗的恐怖。 孟尘嘴唇颤抖着说:“庄栩的遗嘱是什么?” 男人瞥向近处口角流涎的人:“他把全部财产捐了出去,版权相关权利交由文学基金机构管理,未来所有收入都将作为资助青年作家的基金。”~ 『Z』『鹿』『独』『家』 孟尘愣了几秒,突然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是那个人的风格呢。 第四十五章 涅槃 可想而知,听到遗嘱内容后,这一屋子贪婪的嘴脸,该是多么愤怒惊慌。 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款,冰冷严肃的遗嘱内容,藏着那个“恶人”刻薄吝啬的讥讽—— 你们啊,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也难怪他们会撕破脸大打出手,失去理智地打开本该交给孟尘的舍利塔。 孟尘笑得弯下腰,笑得想吐。 他的笑声让人心酸。 男人颓然地发了会呆,忽然记起什么,从角落找出一个纸袋:“这是给你的。” “给我?”孟尘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颤抖着接过纸袋打开,里面是合同之类的文件,还有一本书。 书的封面很简单,乍看像是一只蝶翼华丽迷人的蝴蝶,其实是两只鱼吻相接的蝴蝶鱼。 书名是《涅槃蝶》,一如顾时未在墓园见到的男人手中所拿。 孟尘死死盯着书名,发白的指尖抖得厉害。 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被庄栩称作垃圾的小说,现在已经出版。 这是庄栩留给他的遗产,送给他余生的礼物。 他抚摸封面上的“蝴蝶”,颤声嗫嚅道:“我见过这只‘蝴蝶’,在我昏迷时……” 余下的话如鲠在喉。 孟尘把书抱进怀里,不断收紧手臂,仿佛抱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具倔强又温柔的躯体。 压抑痛苦的哭声回荡在寂静的别墅里,是一声声不到回应的呼唤。 青年如梦游般离开庄栩的别墅,离开那一屋子落魄的嘴脸。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孟尘!”顾时未跑过来叫住他,将手里的纸递过去,“这是他带走的回忆。” 孟尘麻木地接过来,看到那张纸上画的内容,死灰般黯淡的双眸开始翻涌。 画里是海洋馆的热带鱼区。 整面玻璃墙后,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幽秘的水中飞翔。 青年帅气的面庞,在玻璃上映出着迷的神情。 他的目光着迷于水中自由的蝴蝶,有人的目光着迷于他。 【究竟是蝴蝶变成了鱼,还是鱼变成了蝴蝶?】 【你这个问题,有点类似庄周梦蝶。】 孟尘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时未心跳很快,“我只能告诉你,这是庄先生最深刻、最不想忘记的回忆。时间仓促,我用最快速度画了出来,有点粗糙……” 孟尘闭了闭眼睛,用力地说:“谢谢。你画得很好,和那时一模一样。谢谢你让我知道,他最后记得的不是一座被书虫蚕食蛀空的图书馆,而是蝴蝶自由飞舞的海洋馆。谢谢,谢谢……” 青年深深鞠了一躬,不断重复道谢,郑重严肃,弄得顾时未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谢谢你。”孟尘睁开眼睛,双眼虽伤感却明亮而生机勃勃。 顾时未闻到了风的味道。 一只蝴蝶落在顾时未肩上,灿烂的蝶翼轻轻翕动。 它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随后飞向一瘸一拐离开的青年,若即若离地跟随。 恍惚中,顾时未看到孟尘身边走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急促而响亮。 他这算是,帮了别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吗? “走吧。”封冥迟经过时平淡地说。 顾时未回过神,直觉封老板有些不高兴。 第四十六章 共感 回奈何斋的路上,封冥迟神情寡淡,沉默不语。 顾时未有些忐忑,犹豫再三才开口询问:“封先生,爱染明王的法铃好像只响了两次。” 封冥迟:“嗯。” 顾时未:“……” 他愈发觉得封冥迟心情不佳,进而怀疑自己做错事了。 吕荼说过,封冥迟只谈生意,不讲人情,对于他人的执念因缘不会插手干预。 篴^麓^獨^傢 自己是不是不该在鱼生店的时候,主动提起庄栩的遗物? 还是在庄栩的执念中,因为担心孟尘承受不住,求封冥迟让执念消失? 又或者,不该画下庄栩的记忆交给孟尘? 顾时未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太多不合规矩的事。 有些人因为自己怕受伤害,推己及人地不愿伤害别人。 惹别人生气不高兴了,也会耿耿于怀地和自己计较。 回到奈何斋后,封冥迟一言不发地在茶室沏茶。 顾时未捧着装放舍利塔的盒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空气中弥漫着幽淡香气,热水咕嘟嘟地沸腾。 封冥迟洗了茶壶,投茶时漫不经心地说:“你很聪明,注意到法铃要响三次,执念的幻象才会回归本真。 只不过庄先生的第一次法铃早已响过,就在孟尘醒来的那一刻。” 他终于开口,顾时未稍稍松了口气。 听他说自己聪明,脸上微微发热:“我在墓园见到的蝴蝶,是从舍利子中诞生的吗?” 封冥迟抬眼看向青年,勾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认为舍利子可以生出蝴蝶吗?” 顾时未迟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看到那个容器的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画面,是从里面掉出一枚白色的茧。” 封冥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儒雅沉静的姿态,令一道道茶序将人引入物外之境。 顾时未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在墓园看到了庄先生的记忆,这和我死而复生有关吗?” “你看到的是庄先生执念的一部分。”封冥迟淡淡地说,“偶尔有些人,共感能力很强,比其他人更容易体会到别人的痛苦。” 顾时未低头说:“对不起。” 封冥迟挑起单边眉毛:“为什么道歉?” “我不该自作主张,”顾时未老老实实认错,“我只是,只是想帮上一点忙。” 封冥迟将头一泡茶注入茶海,悠悠道:“心病难医,执念难消。 你淡化了庄先生对于孟尘那一部分的执念,这可不是一点小忙。” 顾时未从封冥迟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夸奖的意味。 他不禁羞赧又有些诧异:“所以,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 “我是在生你的气。”封冥迟第二次冲水,茶香更浓郁了,“只是你找错了原因。” “诶?”顾时未愣了,“那是因为什么?” 封冥迟没有回答,将泡好的茶端给他。 顾时未心思不定,却还是如序品茗。茶香缭绕着舌尖,一股清雅甜润的滋味顺喉而下。 他一时飘飘然,忘乎所以,直到听见封冥迟说:“既然你的共感能力这么强……” 两人之间,出现一条灵契红线。 顾时未正低头看着牵在腕上的红线,忽然身体一轻,被抱到茶桌上。 封冥迟独特磁性的声音紧贴他的耳畔,轻拂他耳朵上敏感的绒毛:“那就自己感受原因吧。” 第四十七章 茶道 水在沸腾。 顾时未也在沸腾。 酥麻的电流在身上跳动,所有器官都有了强烈的存在感。 袅袅热气扑在脸上,毛孔在呼吸茶香。 他全身只剩一件衬衫,因为吸收了热气和汗液,变得潮湿且皱巴巴的,仿佛遭到了一番蹂躏。 他坐在茶桌上,双手撑着桌面,双脚踩着桌子边缘,湿泞春色一览无遗。 他微微张着漾着水光的嘴唇,在狼狈和羞耻中起伏荡漾。 面前的男人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只是在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茶序。 啪嗒—— 汗水落入茶汤。篴麓-尛-1-整-理 清净自然的茶香,混入情欲的蛊香,从清茶变成了一盏春药。 顾时未气喘吁吁,像封冥迟投去求饶的目光。 “茶道之中,蕴含道法,讲求坐忘无我,意思是忘掉自己的肉身,契合自然、心纳万物。” 他一边悠然缓慢地说着,一边握住青年喷薄欲出的闸口,拇指揉磨碾动。 顾时未仰起头,无助地吞咽着唾液,声音还是染上沙哑,“我,我做不到……” 发烫的身体当中有激流在涌动,怎么可能无视。 “做不到什么,”封冥迟看向青年绯红湿润的脸颊,“茶道,还是共感?” 顾时未艰难地说:“都,都做不到……” 封冥迟似笑非笑:“为什么?” 这不怀好意的问题,让顾时未害臊得头发都要打卷了。 他失神地看着封冥迟,眼中蒙着一层水雾,看上去有点可怜。 封冥迟无动于衷,让青年侧躺在茶桌上,更为强劲有力地贯穿。 这角度有些奇妙,顾时未下意识咬紧了体内的异物。 强烈的推阻和挤压,像是一下下的缠绵。 泪水糊住了视线,袅袅上升的白雾像是他口中吐出的喘息。 沸腾的热水浇注在茶壶上,灌满了茶壶内部,冲刷着壶盖壶身。 整只茶壶从里到外都被浸透,湿淋淋的表面浮着一层莹润的色泽。 顾时未红着眼眶抬起眼睛,发现封冥迟正垂眸注视自己。 男人透彻疏离的眼神令他有些委屈,也有些不安。 他的理智被欲望吞没,根本没想封冥迟为什么生气这件事。 可即使想了,他也没想出所以然。 封冥迟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言不发地抱起他回了房间。 头泡汤,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 顾时未切身体会到了茶序的漫长和复杂,到最后直接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封冥迟不在床上。 他摸到手机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 不知为什么,顾时未心里生出一丝落寞。 既然封冥迟并没有觉得他的举动多此一举、自作主张,那到底是在气什么? “已经中午了,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窗口传来慵懒的声音,顾时未抬眼一瞧,吕荼懒洋洋趴在窗前,脸上带着微妙的笑容。 顾时未被他的神出鬼没吓了一跳,拉紧被子说:“我不是很饿。” “怎么可能不饿,”吕荼眯起眼睛,“哭了大半宿,体力都消耗光了。唉,老怪物真是不知节制。” 顾时未:“……” 第四十八章 旧人 吕荼让顾时未出来,说要带他去野餐。 十几分钟后,衣衫整齐的顾时未坐在院子当中的独木舟上,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里很不错吧。”吕荼丝毫不觉得自己奇怪,躺在船上摊开手臂,让阳光洒在身上。 顾时未看不懂这陆上行舟的狂想。 不过空气中是草木清香,耳畔是逐鹿笃笃,池塘里锦鲤摆尾,坐在其中感觉的确不错。 “封先生出门了吗?”顾时未问。 吕荼懒懒地说:“谁知道。” 顾时未不知和他说什么,不说话又有些拘谨。 “你很在意他?”吕荼突然问。 顾时未一怔:“谁?” 吕荼抬了抬眼皮子,揶揄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把你折腾得眼睛都肿了的男人。” 顾时未脸红着说:“我只是随口问问。” 问的时候是随口一问,可是被吕荼这么一说,顾时未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了封冥迟。 因为他的赞许,心中一阵激动;因为他的不悦,心里七上八下。 吕荼眯缝着眼睛审读青年闪烁的眼神:“先生早上出去了,似乎心情不佳。” 顾时未又是一怔。 封冥迟还在生气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原因? 明明对其他事都很坦率的人,这种时候却有些乖张别扭。 见青年心猿意马地摆弄手指,吕荼忽然坐起来,上身微微前倾靠近他说:“你很介意他是不是在生你的气?” 顾时未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我……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吕荼悠悠道,“老怪物阴晴不定,上一秒和颜悦色,下一秒阴云密布,谁也看不透。” 顾时未:“哦……” 吕荼捻起青年柔软的发丝,拖长了语调说:“上一个这么在意他的人,到死都没有猜透他的心思。” 顾时未本想把吕荼玩弄的发丝抽出来,听了他的话却愣住了。 吕荼凝视青年的眼眸道:“老怪物不在乎人类,也没有感情,只是偶尔会对一些人产生兴趣。 他无所谓对方心情如何,一旦兴趣没了,就会弃之不顾。” 顾时未对此并不十分意外,可却说不出缘由地感到心脏在下沉。 清新温暖的空气,突然凝滞了。 “所以,”吕荼轻声说,“不管他是在生你的气,还是在生别人的气,你都不需要在意,那样只是为难你自己而已。” 顾时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刚才说上一个……是什么人?” “是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吕荼勾起嘴角,“和你一样心思单纯,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顾时未低声说:“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吕荼的眸色变暗了几分,凛起的瞳孔透着妖异:“死了。 封冥迟有救他的能力,却没有救他的心意。 他又没有和你一样,跟封冥迟结下婚契。封冥迟不插手人间恩怨,所以就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像是院子里的空气被抽空了,顾时未有些呼吸不畅。 他起身说:“我去画室。” 吕荼趴在船舷边,冲着青年逃跑一样狼狈的背影说:“你和老怪物之间有婚契约束,他不会不管你的!” 这话听上去是安慰,可顾时未心中的波动丝毫没有得到平息。 第四十九章 看店 一场秋雨一场寒。 自墓园那天雨后,又下了几场雨,风中寒意更重。 封冥迟时常不见踪影,顾时未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和练习茶道。 后者是封冥迟交给他的任务,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顾时未还是听话地认真反复练习。 封冥迟淡漠的态度和那天吕荼说的话,令顾时未感到迷惘。 他发现不仅看不懂别人,连自己的心思也看不懂了。 他心里纠结着无法诉诸言语的焦虑。 这焦虑凝固在他干涸的心底深处,宛如布满淤泥的河床一样混沌。 茶道比画画还能让他沉浸其中,旷远的意境令人有种超脱感。 他说不出自己体会到了什么,更多是借此忘记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天下午他在茶桌前睡着了,背上忽然一暖,借此悠悠醒来。 他扯了扯凭空出现的毯子,抬头看到封冥迟站在面前。 “不小心睡过去了。”顾时未赶紧坐起来擦了擦嘴角。 青年睡眼惺忪地抱着毯子,左边脸颊上有浅浅的红印,整个人看上去柔软而温暖。 封冥迟抬手揉了揉他略显凌乱的头发。 他胸口忽悠一下,飘起落下又飘起,仰头失神地注视封冥迟。 “我要出趟门,这次的情况有些棘手,可能晚些回来。”封冥迟收回手道。 顾时未抿了下嘴唇,鼓起勇气说:“我可以一起吗?” 面对青年忐忑的期待,封冥迟说:“我独自前往比较妥当。” 顾时未缓缓垂下眼睫:“嗯。” 封冥迟看着青年失意的表情说:“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有客人上门,总要有人招呼做生意。” 顾时未吓了一跳:“我?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封冥迟浅笑道,“你是奈何斋的二老板,这生意怎么做,你说了算。” 顾时未心跳超速:“可是我不会说话,茶道也还不算熟练,还有灵契……” 封冥迟阻止青年继续说下去:“你和我缔结婚契,也是奈何斋的主人,灵契的事不用担心。 上次你不是帮了客人的忙吗?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顾时未的心在封冥迟笃定沉缓的语气中渐渐安定下来,可还是难免紧张。 他不知道封冥迟为什么信任自己,反正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 这时吕荼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别担心,还有我帮你呢。” 封冥迟不屑地看向这猫,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你不捣乱就不错了。 吕荼愉悦地说:“你的家业和老婆,就放心交给我吧~” 顾时未:“……” 封冥迟离开后,顾时未默默祈祷他不在期间,千万不要有客人来。 吕荼却在一旁百无聊赖,抱怨无客上门。 晚上封冥迟没回来,翌日一人一猫继续截然相反的心思。 “昨天练了一下午,今天还来,你也不嫌腻味。”吕荼趴在茶桌上看着不厌其烦练习茶道的青年说。 顾时未神情专注地说:“其实挺有趣的,你要试试看吗?” “不如,”吕荼靠近青年,语气暧昧道,“我们一起做点,消磨时间的事吧。” 顾时未吓了一跳,拉开距离道:“不用了,我还想练习一下。” 吕荼爪子轻轻搂住他的腰,眯起一双迷惑人心的猫眼:“你懂的,有些事两个人一起做才有意思。” 顾时未提心吊胆说:“我不懂。” “那我教你,”吕荼悠然一笑,刷地掏出手机,“打游戏。今晚吃鸡,大吉大利!” 顾时未:“……” 两人坐在一起玩起了竞技游戏。 吕荼平时鲜少完全睁开的眼睛现在瞪得浑圆,清幽的茶室里充满激情四射的大呼小叫。 顾时未想起一直想问吕荼一件事。 他从不干活,从不出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晒太阳。 这样一个浑身透着古怪的人,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呆在奈何斋的? “啊啊!你认真点啊!”吕荼激动地嚷起来,“你真是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顾时未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对不起……” 就在这时,有人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走进了奈何斋。 “有客人来了!”顾时未像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一样,慌乱地从茶桌后跳起来。 他迎上去说:“您好,您有……” “啪”的一声,青年的手机掉在地上,看得吕荼这送礼人很心痛。 可青年却毫无所觉,僵硬地盯着客人转过来的脸。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看店迎来的第一位客人,会是汪湛秋。 第五十章 客主 顾时未像刚刚从冷柜里爬出来的尸体,硬邦邦地死死盯着汪湛秋。 “小朔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说这枚戒指吗?你戴过的,我也不想要……” 他被记忆锋利的棱角割痛,手指神经质地抖动起来。 汪湛秋诧异地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青年:“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看?” 顾时未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汪湛秋一张一合的嘴在说什么。 吕荼看出青年不对劲,上前说:“他是新来的,还不太适应,反应有点慢。这位先生请不要介意,这边请。” 汪湛秋收回狐疑的视线,走向本席茶桌。 吕荼用胳膊肘怼了怼顾时未,小声说:“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是奈何斋的二老板! 如果你无法面对过去,那就闭嘴沏茶,其他的交给我。” 顾时未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 他到茶桌前坐下开始烧水,姿势却无法舒展。 他不敢抬头看汪湛秋,怕自己轻易就能被人看穿的眼睛,会泄漏一切。 可是和宿怨之人同坐一席,任谁也无法保持冷静。 汪湛秋心思细腻,从青年的举动中嗅出异样,不住观察他。 只是这张脸太过陌生,他确信他们从没见过。 “客人怎么称呼?”吕荼转移汪湛秋的注意力。 “姓汪。”汪湛秋随口说,“原来这里是古董店。” 吕荼:“汪先生来之前以为奈何斋是什么地方?” “就是不确定,所以才想来一看究竟。”汪湛秋三心二意地转着手机,像是在等电话。 “我认识的一个人,曾在这里买过一只造型特殊的琉璃香炉,他非常重视。 有一次我无意间拿起香炉观赏,他看到后情绪十分激动,跟我大吵了一架…… 不过后来这只香炉不见了,我想重新买一只送给他。” 顾时未提着紫砂壶倒出茶汤,手一抖洒出几滴。 之前蒋朔提起过这件事,汪湛秋因为触碰香炉,气运急转直下。 他情绪那么激动,不是因为重视香炉,而是重视汪湛秋。 “请用茶。”顾时未闷声道。 吕荼抱着胳膊赖洋洋地说:“古董可不是流水线上生产的地摊货,奈何斋里也没有锅碗瓢盆那种成批出窑的普通货色,大部分是绝无仅有的孤品,无法找到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汪湛秋闻过茶香后刚喝了一口,听他这么说放下茶盏:“那我好像白跑一趟了。” “别这么说,”吕荼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汪先生可以为自己选一件古董。” “我对收藏古董不感兴趣。”汪湛秋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他不经意间看到墙上的书法,若有所思地说:“奈何,这名字未免太无奈了。” 吕荼的瞳孔收敛又放松,眸光幽幽:“人生就是种种无奈的集合。 zhulu獨傢 任你有多少钱多少权势,还是会遇到无可奈何的人,无可奈何的事。” 汪湛秋有些失神,无意识地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 不知是不是顾时未的心情影响了茶的味道,汪湛秋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像吃了过期的蛋糕。 “的确,”他紧缩的眉头下涌现阴霾,“尤其是阴魂不散的往事,既无法解决,也无法摆脱。” 顾时未眼眶通红,克制不住盯着汪湛秋,以为自己就是他口中不散的阴魂。 然而汪湛秋沉浸在心事中,没有察觉对面青年快要压抑不住的情绪。 “我以前为了一个男人,做过很多不堪回首的事。 当我终于和爱人重逢,以为自己重获新生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又一次出现在了我面前……” 第五十一章 破镜 大概是往事太过不堪,汪湛秋的脸色变得很诡异。 他莫名其妙地一次次摸着手腕,好像上面缠着什么,急需解开。 “我和男友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中间因为一些误会分开,直到多年后才破镜重圆。 他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我从过往的痛苦中逃了出来,我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可是那个人却又一次出现了,还和我的男友有生意往来。” 顾时未不想听,却没有逃走。 他不想再缩回茧里,自怨自艾地一味逃避。 他是奈何斋的二老板,他有责任在这里听客人的呓语。 手机响个不停,汪湛秋却听不见,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更让我不安的是,时隔多年重拾旧爱,我却有点不认识男友了。 他像戴着一副精心描画的面具,每一个表情、每一丝情绪,都经过缜密的设计。 我知道他过去那些年一直在忍受屈辱和煎熬,每天都像在演戏一样活在伪装里。 是不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在“死”之前,别说是顾时未这么简单的人,就连顾惜延这种阅历丰富的长者,也没有看穿蒋朔的伪装。 或许这就是蒋朔的本性,只有在面对顾时未这张“可恨”的脸时,才会歇斯底里地爆发。 汪湛秋沉默片刻,突然说:“有时我怀疑,他是不是假戏真做,爱上仇人的儿子了。” “不可能!”顾时未脱口而出。 汪湛秋的眼神倏然犀利起来:“你怎么知道?” 吕荼在顾时未腿上捏了一下,顾时未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多了。” “相爱的人在一起久了,难免有些矛盾。”吕荼接过话说,“感情一旦产生裂隙,就容易疑神疑鬼。” 汪湛秋失神地说:“可能因为那个人纠缠不休,我才会胡思乱想。 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如果男友知道了我的过去……他不会为了我放弃生意的。” 顾时未发现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 在汪湛秋和蒋朔的故事里,自己唯一出场的镜头,只在一句轻飘飘的“仇人之子”当中。 根本没人把他的死放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发了会呆,等回神的时候,吕荼已经带汪湛秋去了那条神秘的走廊。 他急忙起身跟了上去。 走过一扇扇紧闭的门,终于找到二人。 敞开的房间里,桌案上摆放的架子上,立着一面白铜钿背八角海矶镜。 镜背面装饰螺钿和琥珀,繁复精美得令人赞叹。 但镜面却有一道遗憾的裂痕,无论多美的脸照进去,都像被劈了一刀。 汪湛秋一身精锐的气势褪去,眼神空茫漂浮:“是他……” “这是契约,请仔细看好条款内容。”顾时未取出独属于这个房间的契约。 汪湛秋的喉结不住滚动,似乎在害怕什么,颤巍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铃—— 铃响,结契。 送走汪湛秋后,吕荼得意洋洋地搂住顾时未的肩膀:“老怪物不在,我们也做的很不错嘛!” 他优哉游哉地回后院去吃点心,顾时未独自收拾茶桌。 如果这笔生意的客人是一位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此时顾时未也该是雀跃开心的。 现在他只觉得无比压抑,胸口淤积的一团浊气无处宣泄。 忽然一阵音乐声响起,他发现汪湛秋的手机落在了这里。 顾时未急忙拿起手机跑出大门。 停车场距离不远,他以为汪湛秋或许还没有离开,可是到了一看,汪湛秋的车已经开走了。 手机还响个不停,顾时未重重吐了一口闷气,转身准备回去。 奈何冤家路窄,站在几步之外的男人冷冰冰地质问:“湛秋的手机,为什么在你那里?” 第五十二章 得失 蒋朔阴沉地看着顾时未:“我在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顾时未默不作声,但没有回避蒋朔冰冷的目光。 蒋朔从下属口中得知,汪湛秋来了古董街。 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汪湛秋都没接,亲自过来,却无法再一次找到奈何斋那个鬼地方。 他看到顾时未手里拿着汪湛秋的手机,已经猜到大概:“封冥迟卖给了他什么?” 顾时未紧绷地说:“客人买了什么是他的隐私,我不方便透露。”篴麓-尛-1-整-理 篴麓-尛-1-整-理 蒋朔冷笑一声:“你这二老板倒是做得像模像样。” 顾时未无视他的讥讽,脚步匆匆想要回去。 蒋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上车。” 顾时未吓了一跳:“我不……”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蒋朔咬牙切齿道,“上车!” 顾时未奋力扭动手腕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不会上你的车。” 蒋朔一把将青年甩到车上:“那你告诉我,湛秋买了什么,签的契约内容都有哪些!” 顾时未颤声说:“这些都是客人的隐私,我不能说。” “湛秋在我面前没有隐私。”蒋朔按住青年的肩膀,朝他压过去,“你和你的封老板,该不会想借机报复我吧?” 顾时未挣扎道:“我没有……” 蒋朔狠狠捏住青年的脸颊,眼底酝酿着风暴:“你最好没有。你爸是罪有应得,他活该!” 顾时未体内涌起一股悲愤,狠狠推开他的手:“我爸不是那种人!” 蒋朔对于青年的反抗和勇气很诧异,怒不可遏道:“他临死之前亲口说的,做过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家的事,你还想狡辩吗!” “我……”顾时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无话可说。 蒋朔收拢按着青年肩膀的手,像是要捏碎他:“封冥迟到底对湛秋说了什么妖言鬼话,卖了什么东西给他,回答我!” 顾时未忍住颤抖,尽量平静地说:“我没想过要报复你。我只是按照规矩把汪先生看中的古董卖给他,仅此而已。” “你?”蒋朔难以置信,“顾家的废物少爷,也会和人打交道做生意了吗?” 他并不怀疑顾时未的话。 他太了解青年的品性和个性,要顾时未说谎骗人,满腹心机地去害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吃惊的是,顾时未还真当起古董店的老板了。 “真叫人刮目相看。”蒋朔皮笑肉不笑,“看来你很享受现在的人生啊。” 顾时未被他紧紧压着动弹不了,愈发感到慌乱:“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走。”蒋朔深深看着青年的双眼,再次用命令的语气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顾时未愣了愣:“你说什么?” 蒋朔贴近他,施舍仁慈道:“我可以既往不咎,给你找个合适的住处安置你,让你还跟以前一样,做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小少爷。” 顾时未倒吸了一口气。 过去蒋朔承揽一切,任由他一无是处地缩在茧里,不仅是为了讨好他、欺骗他的感情。 而是打从心底认为,他就是一个毫无作用的人。 什么都做不好,就什么都不要做。 不敢担起责任,就不要承担任何责任。 “放开我,”顾时未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回家了。” “家?那也能叫家!”蒋朔嗤笑道,“你真想和那种来历不明、连是不是人类都不知道的东西生活在一起?他真的是对你好吗,真的爱你吗?” 顾时未像是被戳到痛处,心底隐秘的地方一抽一抽地钝痛。 但他没有退缩,还是坚定地说:“这世上的确有许多披着人皮却不做人事的怪物。 分辨不清看不透彻,这只能怪我自己没用。 可是……可是别人对我是否真心那是别人的事,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他变了—— 蒋朔想。 “我是在给你机会,你不要不识好歹,自甘堕落。”蒋朔感到愤怒,因为害怕而愤怒。 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他失去顾时未了。 在顾时未张开嘴,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时,蒋朔突然咬住了他嘴唇。 “唔!”顾时未震惊不已,奋力躲闪,“放………” 蒋朔的表情有些狰狞,近乎疯狂地强吻青年。 他猜到青年的回答,这个回答他不接受,不想听。 “啊!”蒋朔突然一声大叫,脸色惨白地放开了顾时未。 他背上无端刺入一支遍布骨刺的伞骨。 “我警告过你,”封冥迟语气无波道,“若是得寸进尺,就别怪我不客气。” 顾时未抹掉脸上的眼泪,本想跑去封冥迟身边。 可是看到封冥迟的异常后,他僵住迈不开腿了。 他发现之前封冥迟只是不高兴,眼下才真的是生气了。 第五十三章 鬼怒 顾时未迈出去的步子越来越小,停在了封冥迟和蒋朔中间。 封冥迟瓷白的皮肤上隐现一道道血色魔纹,周身散发刺骨的幽冥鬼气,逐渐呈现魔相。 他岿然不动,杀气流泻,蒋朔又是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痛苦抽搐。 又一根伞骨从蒋朔的脊背上刺出,白森森宛如尖锥般的人骨。 封冥迟虽然面无表情,但怒气却尽然显露。 顾时未感到体内刺入尖锐的痛意,血液正渗出皮肤。 他只是受到波及,便已快要承受不住。 蒋朔直接承受封冥迟的怒意,已是血流如注。 挣扎的叫喊从身后传来,顾时未回头看到蒋朔狼狈的惨状,急忙冲到封冥迟面前。 “封先生,你冷静点,快停手!”他抓着封冥迟的衣襟叫道。 封冥迟暗沉的眼眸看向青年:“你对他,还有感情和留恋?” 啊! 接连惨叫回荡在停车场空寂的大楼里,楼层在隐隐震颤。 蒋朔胸口又生出一根伞骨,紧接着是手臂和大腿。 他用力抠着地面,指甲断裂流血,看上去惨不忍睹。 顾时未被他的叫声弄得心惊肉跳,连连摇头:“我是在担心你!” 随着蒋朔愈发凄惨,封冥迟的异象也越来越严重。 爱染明王怒忿的三眼浮现在他身后,六只赤色手臂朝他抓去,宛如一只牢笼要将他扣在当中。 顾时未不明所以,直觉这对封冥迟不妙,所以才这么紧张。 “担心我?”封冥迟看着青年眼中的焦虑急迫,森森鬼气稍有收敛。 顾时未点头说:“你的情况看上去有些……有些不对劲。” 他本想说看上去越来越恐怖,但心思一转,改了说辞。 封冥迟盯着青年沉默片刻,气息逐渐和缓,泛溢的杀气隐隐消散。 爱染明王的幻象也终于烟消云散,顾时未这才放心。 他手心里都是汗,松开封冥迟衣襟的时候,手指勾着直不起来。 后面传来压抑的呻吟,顾时未转头看去,蒋朔身上的伞骨都不见了。 他身上染了血,在惊魂甫定的余痛中痉挛发抖。 可是他抬眼看过来,充血的双眼依然充满深刻的愤怒和不甘。 封冥迟漠视他道:“蒋先生,希望你好自为之,下一次,我不会再停手。” 封冥迟握住顾时未僵硬的手转身离开。 顾时未听到蒋朔气急败坏的声音:“顾时未,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没有回头。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奈何斋后,顾时未在忐忑中手足无措。 封冥迟收敛了怒相鬼气,单从表情瞧不出发生过任何事。 可顾时未知道,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给我沏杯茶。”封冥迟突然说。 “啊?哦,好!”顾时未赶紧去茶桌那边,手忙脚乱地烧水事茶。 他心思凌乱,几次漏了茶序,好不容易将茶端到封冥迟面前,已是满头大汗。 “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给客人沏茶的?”封冥迟看着色泽明亮的茶汤说。 顾时未面红耳赤:“我……我太紧张了。” “为什么紧张?”封冥迟淡漠地说,“因为瞒着我,和蒋朔见面吗?” 第五十四章 真心 顾时未一愣,赶紧解释:“我和蒋朔见面不是事先约好的,他来古董街是为了找汪湛秋。” 他将自己接待的客人是汪湛秋,以及签订契约的事快速说了一遍。 封冥迟安静地听完,话里有话地说:“看蒋朔执着于你的举动,我还以为他是特意来和你见面的。” 顾时未张口结舌,想起汪湛秋对蒋朔的怀疑,一时间心跳乱作一团。 “鲜少有人,有深刻的自知之明。”封冥迟喝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对自己的感情,也时常后知后觉。 或许蒋朔直到现在才发现,对你的假意之中,早已生出真情。” 顾时未咬着嘴唇不吭声,心里生出委屈。 封冥迟看向他:“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顾时未双手握拳,用力压在腿上。 他思绪凌乱得不成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说。 封冥迟疏淡地说:“就和上次你一声不响跑去墓园一样。 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回到奈何斋后,你也不会如实告诉我吧。” 顾时未恍然大悟,原来前几天封冥迟一直隐而不发,是因为他不告而别去了墓园的事。 他局促不安地说:“我一时忘了说……” 封冥迟的语气更加凝重:“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如果你对那个人还有留恋,想回到他身边,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顾时未胸口一颤,猛然抬起头:“我没有……” “我不会,”封冥迟打断他,冷漠地说,“拦着你。” 顾时未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封冥迟将余下茶汤倒入茶海,起身走向门口:“早点休息。” 眼泪扑簌簌掉在茶桌上,空气中弥漫的幽淡冷香中,混入了心酸的气味。 一只黑猫不知从哪来的,慢悠悠在青年腿上蹭了蹭。 顾时未认出这是第一天在奈何斋中醒来,为他带路的黑猫。 他抱起这柔软可爱的小东西,拼命忍回去的几分泪水,刷一下变本加厉地溃堤而出。 夜深月冷,顾时未哭累了,趴在茶桌上睡着。 封冥迟抱起他穿过庭院回到房间,让他躺在床上安睡。 端详了一会青年疲惫的睡颜,封冥迟走出房门来到院中,树上蹲着一只黑猫,尾巴在月色下招摇。 金色猫眼闪烁着妖异的光,冰冷地注视院中纤尘不染的白影。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就那么喜欢把他弄哭吗?”吕荼揶揄地说,“你可别忘了,他是人类。” 他调侃的语气,听上去话里有话。讽刺,警告,怨怼,隐在某些字眼当中。 封冥迟看着对面的石灯,心思深沉地说:“我希望他是出于本心,自愿留下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了?”吕荼冷笑,“你要他死而复生的时候,怎么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封冥迟轻描淡写地一哂,看向树上黑猫:“时未说,是你帮忙接待汪湛秋的。” 吕荼跳到高一层的树枝上,无所谓地说:“我看那小孩怪可怜的,就帮了个小忙,不过是和人聊几句天而已。” 封冥迟微微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好心。” “我也不知道,你这种怨生鬼竟有七情六欲,”吕荼语气幽森,“你吃醋别扭的样子,真是可笑。” 封冥迟脸上的笑容消解在月光里:“不论是人还是鬼,都有难以消除的执念。我因执念而生,自然也有执念。” 黑猫不知被什么激怒,陡然炸毛弓背,竖在身后的尾巴旁边,又生出另一条尾巴,散发出妖凶之气。 第五十五章 顾忌 两相对峙,凶煞气息无声激撞。 封冥迟泰然自若,不动如山。黑猫似乎在威压下败阵,慢慢冷静下来。 他跳到另一边树枝上,回头幽幽道:“你会害死你自己。” 封冥迟无动于衷:“不牢挂怀。” 黑猫三纵两跳,消失在黑暗中。 白影悠然慢行,消失在房门里。 沉睡中的青年,丝毫不知外面发生过什么。 他做了一个怪诞的梦,梦里又出现了被他遗忘的茧。 这梦有种粘稠的性质,因扭曲失真而叫人不痛快。 顾时未醒来后发了好一会呆,回顾梦境,生出一丝怪异感。 关于茧的梦,是从八年前开始的。 遭到绑架后,他精神一直有些恍惚,忘了很多事。 只有梦里的茧一再出现。 心理医生说,这是他的潜意识对绑架事件的自我保护。 创伤令他忘了当时的具体情形,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茧”的形象,来具象化内心渴望得到保护的想法。 顾时未对医生说的话没有异议,随着年龄增长,时过境迁,梦里的茧也渐渐淡化了。 但自从那次封冥迟将他与自己封入灵契之茧后,有关茧的念头又悄然滋生,这次甚至再度出现在梦里。 顾时未不免有些不安。他又开始企图封闭自己吗? “醒了?” 封冥迟的声音将青年从失神中唤回。 顾时未局促地看着封冥迟:“嗯。” “需要敷眼睛吗,”封冥迟低头看着青年,“肿得很厉害。” 顾时未往被子里缩了缩,为自己痛哭流涕感到羞愧。 封冥迟说:“要告诉我,哭的原因吗?” 顾时未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心情很乱,好像要说的很多,不知从哪说起,也无法轻易开口。 沉闷的气氛在两人间蔓延。 封冥迟等待良久,终于放弃,语气无波地说:“早饭准备好了,收拾一下去餐厅吃饭吧。” 他转身走出房间,剩顾时未自己继续纠结。 顾时未对自己很失望。 可坦率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顾忌自己的私隐,顾忌他人的态度,顾忌得到的答案可能会让自己难过,怎么也说不出口。 秋日的阳光干爽温暖,顾时未借口搬书出来晒,躲着封冥迟。 他本以为可以和吕荼聊聊天,可是这两日,神出鬼没的人彻底不见踪影。 他正心不在焉地整理书本,后背忽然撞到什么,回头一看,封冥迟站在身后。 “封先生,你……”他心脏怦怦乱跳,“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封冥迟:“有一会了。” 顾时未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埋头摊开书晾晒,故作镇静说:“吕荼出门了吗,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他?” “他出不了这个门。”封冥迟顿了一下,“你有事找他?” “没有。”顾时未用力摇头,“只是没见他出来晒太阳,有些好奇。” 封冥迟一言不发地注视青年。 顾时未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声音从喉咙里被挤了出来:“我……我只是想问问他,你为什么会让我留在奈何斋。 你说过你是生意人,利益至上。我这么没用的人,你为什么……” 封冥迟:“这个问题,不该直接问我吗。难道你相信吕荼更多过我?” 顾时未窘迫不安地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从不认为你是个没用的人,否则不会放心把奈何斋交给你。” “即使面对的客人是汪湛秋,你还是克己自持地完成了订契,”封冥迟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顾时未目不转睛地看着封冥迟,在惊讶和悸动中鼻腔发酸。 第五十六章 吞执 顾时未过去被父亲保护着,被蒋朔哄骗着,一直默认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什么都做不好。 封冥迟的称赞和肯定,让他心中百味杂陈。 从未有过的体会,令他在酸涩的心事中生出羞赧。 这份羞赧染红了他的耳朵,顺着耳垂落在颈上,流淌进领子里。 封冥迟的视线追逐这一抹糜艳的色泽顺流而下,呼吸变得暧昧。 顾时未在他注视中心跳乱了节奏,两人之间羁绊的灵契隐然浮现。 “封先生,我……”顾时未想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霍先生的灵契失效了。”封冥迟瞬间严肃起来。 顾时未回过神,意外地说:“霍先生的灵契好像订立还不足一个月吧。” “人类易受诱惑,惯于出尔反尔。”封冥迟丢下这句话,面无表情走向前厅。 人类固然如此。 可鬼魅也如吕荼所说,阴晴不定,无法捉摸。 多日僵持的气氛在刚才稍有缓和。 生出的情愫又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不免令人感到失落。 顾时未揉了揉脸让自己振作起来,放下书追了出去。 霍博延的豪宅在残阳下笼罩着一层血色。 泳池的水也被染红,宛如血池般不祥。 两人径直走进开放式门厅,房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顾时未以为会看到执念幻象,环顾一周却没有动静,不禁有些诧异:“霍先生好像没有违反灵契条款。” 封冥迟沉默片刻,周身缭绕的灵契显出轨迹:“这里有两个人的执念,霍先生的执念,被吞噬了。” 顾时未惊讶地说:“吞噬执念?” 封冥迟目光幽邃,似乎在揣测这里发生过什么。 过不多时,他周身浮现出一层云山雾罩之气,散发出蛊惑人心的迷醉冷香。 顾时未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随之变幻。 属于这座豪宅本来的事物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如迷宫般阴森的水泥建筑。 空中“飘着”一个个人形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中看不大清楚。 篴麓-尛-1-整-理 篴麓-尛-1-整-理 篴麓-尛-1-整-理 顾时未瞪圆眼睛,适应光线后才发现,那些人都是脖子上拴着锁链,吊在天花板上。 他还没来得及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冷静下来,不远处的灯光下,倏然闪过一个畸形的影子。 “那、那是什么?!”顾时未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识靠向封冥迟。 “霍先生的执念,可能被更强的执念所吞噬,由此生出怨灵。”封冥迟说。 顾时未十分诧异:“执念之间,可以互相吞噬吗?” 封冥迟微微皱眉:“两者之间,必有因缘。” 嘎吱,嘎吱…… 不远处传来空旷的回声,听上去像在咀嚼一块难啃的生肉。 封冥迟语气有些凝重:“这依然不是霍先生的执念,但刚才那诡异之物的确与他有关。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顾时未犹豫了一下:“那你小心。” 他本想跟着一起,可是从封冥迟的语气神情来看,情况似乎很严峻。 他怕自己碍手碍脚,还不如等在这里比较妥当。 咔—— 身后传来某种坚硬物体表面裂开的声音。 顾时未回头的一瞬间,光影虚实交错,幻象丛生。 一只巨大的金鸟笼出现在他面前,笼中有个人背对他跪坐着,漂亮的蝴蝶骨上,生出一对白色的翅膀。 那个人幽幽转动身体,四目相对的一刻,顾时未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他自己。 第五十七章 自我 封冥迟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穿过吊着的尸林,发现这些尸体也很古怪。 他们没有五官,只有一张惨白平坦的脸。 角落之中,幽影浮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驼着背,发出奇怪的粗重呼吸声,像是野兽的威胁,喉咙里含着咕哝。 他舔着过于冗长的舌头,捉住一旁吊着的尸体,弄得锁链哗啦直响。 人影伸出食指,尖长的手指在尸体白皙的肚子上划动。 尸体突然抽动起来,像死而未僵的鱼那样神经质地扭摆,直到被彻底开膛破肚。 畸形的人影正要享用,忽然被一支伞骨戳中,竟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 封冥迟眼中凛动精光,怪伞一张,红光乍现。 人影在光线下无所遁形,他脊背佝偻,膝盖微微弯曲,双手如爪。披着一身灰褐色长毛的身体表面,布满令人作呕的血瘤。 他既有人形,又像是犬,恶形恶状,极端鬼畜。 但让封冥迟在意的是那张脸。 那虽然是人脸,却更像是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 面孔当中,嵌着两个黑洞。裂开的嘴里不断滴淌涎液。 封冥迟试探地叫道:“霍博延。” 人影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只露出无端的恨意。 这个人的自我,被剥夺了,成了只知道杀戮嗜血的恶鬼。 眼看似人似犬的恶鬼冲了过来,封冥迟手中怪伞一转,砰一声弹开。 伞面倒扣,伞骨刺出,形成一个骨笼,将恶鬼锁在当中。 恶鬼挣扎尖啸,骨笼固若金汤,自一支支伞骨上生出无数尖刺扎入他布满毛发的身体。 “呜呜……”恶鬼痛苦不堪地呻吟着,身上血瘤一个个爆开,地上血流成河。 自这血海当中,扭曲景象幻化而生。 霍博延狂放自大的声音,伴随锁链声自当中传出:“……到死为止,你都是我养的一条狗!” 哗啦……哗啦…… 绵软无力的锁链声时有时无,夹杂着男人隐忍的声音。 霍博延面前跪着一个赤果的身体,脸上戴着华丽精致的面具,脖子上戴着一只项圈。 拴在项圈上的链子握在霍博延手中,犹如这个身体的命运尽在他的掌握。 跪着的男人并无痛苦和屈辱,反而一脸谄媚的服从。 他眼中甚至噙着对主人下达命令的期待。若他身后有一条尾巴,一定不时欢快地摆动…… 霍博延的自我所剩无几,残缺的执念只余片段。 这个人似乎因为父亲为霍家工作的关系,经常在霍家出入。 霍博延是私生子,被其父认回家后,日子并不好过。 只有这个人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了他一丝温暖和安慰。 可惜这一点光,没能让深陷黑暗的少年摆脱困境。 他在日复一日的争斗暗杀中,长成了一个性格扭曲的怪物。 为了提防对手,扳倒有威胁的兄弟,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即使这个人为他做了很多,他也时刻警惕。 尤其是他意识到,这个人只把他当成老板,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出离愤怒,强行占有了对方,可一次次暴虐的侵犯,令对方只想从他身边逃走。 击败兄长夺权后,霍博延口是心非地说自己玩腻了,终于放男人离开。 ZHULU獨傢 但再次相见让霍博延压抑的感情重燃,利用各种手段想让男人回到自己身边。 “你永远都是我养的狗……” 在霍博延内心深处,他扭曲的爱从不曾变过。 只是这份通过羞辱胁迫、暴力施虐表现的爱,给他和对方带去的,只是黑暗和毁灭。 封冥迟手中怪伞一转,正欲腾空焚灭恶鬼之际,支离破碎的执念残像,突然变成了镜子。 无穷无尽不可尽数的镜子,到处都是戴面具的男人的身影。 封冥迟略过照影,视线落在戴面具的男人本体身上。 Z麓獨家 “封先生……”低喃的声音,哀切的呼唤,“封先生……救救我……” 第五十八章 惊变 顾时未朝鸟笼走去,心中又惊又疑。 鸟笼里的人虽然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 那是一个人偶,关节有接合的痕迹。 鸟笼十分华丽,像是精心打造的一座宫殿,用来囚禁高贵的鸟。 人偶从鸟笼的栏杆里伸出手,似乎在等待顾时未的到来。 很快顾时未发现他并不是朝自己伸手,另一个幻象人影从他身体穿了过去。 一个高大轩昂的身影朝鸟笼走去,压抑的情绪令他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他手里拖着一个,和鸟笼中的人偶一模一样的人偶,可是已经死了。 人偶为什么会死? 顾时未莫名其妙,可就是有种荒诞的感觉,男人手里拖着的人偶,是已死的人偶。 笼中人偶跪在地上朝男人伸手的姿态,像是在乞求怜悯。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是一脸失望的愤怒:“又是一个失败的残次品。” 随着他说出冷酷的话语,人偶的脸咔地一声,裂开一条缝隙。 白色的羽毛零落飘下,鸟笼开始流血。 刺眼鲜红的液体顺着鸟笼的栏杆流淌,洁白的羽毛落在血液中,染上妖冶的色泽。 笼中人偶失去生命倒在地上,男人无情地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出笼子,和另一个同样死气沉沉的人偶一起拖了出去。 “不是……你们都不是他。”男人神情狰狞地自言自语,恨极怒极,“你一点都不像他!” 顾时未脸色惨白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个男人,是蒋朔。 残破的幻象开始融化,顾时未下意识向后退去。 这是谁的执念?为什么在这个人的执念中,会看到蒋朔? 为什么笼子里的人偶,会有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 顾时未不断后退,冷不防撞到了悬挂的尸体,吓得头皮发麻。 尸体被他的撞得不断旋转,他正想躲远一些,可是余光瞥见那张间或转过来的脸,却停下了脚步。 “这是……”顾时未忍着恐惧,按住面前这具转个不停的尸体,将之轻轻推转过来。 在彻底看清尸体那张脸的一刻,顾时未汗毛倒竖。 他瞬间忘了害怕,将附近的几具尸体全都转过来查看,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冲破胸膛。 “封先生,”顾时未拔腿朝封冥迟离开的方向跑去,“封冥迟——” “封先生……救救我……” 戴面具的男人幽怨啜泣。 可惜封冥迟不会迷惘,不会受到蛊惑。 ◇------------------------------------------------------ 逐鹿整理推荐,更多精彩请加入逐鹿,加入方式:联系上家!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他神色淡漠,怪伞脱手飞起,血色魔纹赫然浮出。 这时男人忽然摘下了面具,飞向他的魔纹全都凝固般静止在空中。 封冥迟神情一凛——那是顾时未的脸。刹那间,到处都是顾时未的身影。 咔—— 在他分神的瞬间,万千镜中有一面本就存在裂痕的镜子突然绽开。 一抹红色鬼影从裂缝猛地钻出,眨眼间贴到了封冥迟面前。 “是你。”封冥迟说。 顾时未狂奔过来,封冥迟已不见踪影。 他急迫看向左右,只找到怪伞和一张诡异的面具。 他正要捡起怪伞,骇然发现那张面具的容貌五官,分明是封冥迟的脸! 震惊错愕之际,一串脚步声步步逼近。 顾时未抬起头,眼瞳在难以置信中剧颤。 “以后封冥迟无法再威胁你了。” 蒋朔走到青年面前,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宽宏大量,“现在你可以放心跟我走了。” 第五十九章 奈何 顾时未错愕不已:“蒋朔?你为什么会在这?” “为了救你。”蒋朔朝顾时未伸出手,“时未,你不用再怕封冥迟了。” 顾时未连连摇头:“你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朔以一副了然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回到我身边,只是碍于过往的恩怨,心里有个结。 其实我也一样,始终耿耿于怀,放不下你。想到你被封冥迟强迫……”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顾时未捡起面具站起来,无比震惊道,“你忘了自己是如何跟封冥迟签订契约,忘了是自己亲手把我推下船的吗?” “不是我!”蒋朔上前抓住青年的手臂,“是汪湛秋推你的!” 顾时未感到可笑又悲凉:“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我从没想过害你。”蒋朔的两颊紧了紧,似在咀嚼无人知晓的心事,“我仔细看过那份契约,以为只要看好你别让你出事,就不会发生契约当中的情况。 可我没想到婚礼那晚你会发现我和湛秋…… 情况发生得太快,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你已经被他推下去了。” 顾时未心底生出一丝厌恶感。 他尽量克制着说:“对我来说,无论推我下去的人是他还是你,都已经无所谓了。 封冥迟到底去了哪里,我刚才看到的残像是谁的,为什么那些尸体都是我的脸……你到底干了什么?” 蒋朔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阴险而狠厉。 汪湛秋将从奈何斋买回去的古董,藏在无人得知的地方。 起初蒋朔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是很快他察觉汪湛秋的脸,一天天变得愈发像顾时未。 甚至连言行举止,都在朝顾时未接近。 这正是汪湛秋的执念,他怀疑蒋朔蛰伏在顾家的六年之中,假戏真做爱上了顾时未。 在顾时未死后,蒋朔看似无动于衷,其实心中充满怀念和懊悔。 这份执念让汪湛秋变成了顾时未的替身,可蒋朔并没有因此感到愉悦。 所以在汪湛秋最后的执念幻境中,才会有一个接一个死去的人偶。 不够,还不够像。 下一个,下一个一定…… 破镜难重圆。 虽然汪湛秋和自己之间有宿怨,可顾时未还是为他感到悲哀。 “你不是说,他是你此生挚爱吗?”顾时未再次感到蒋朔十分陌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蒋朔冷笑道:“挚爱?你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和霍博延有生意上的合作往来,才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为霍博延做了许多肮脏卑劣见不得光的事,还在霍博延床上摇尾乞怜。 他是霍博延的狗,所以我成全了他,把他送回主人身边,让他继续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顾时未想到汪湛秋在奈何斋诉说的恐惧不安,看着眼前蒋朔扭曲的表情,一时哑口无言。 汪湛秋渴望逃离黑暗的过去,逃离霍博延的掌控,以为只要和蒋朔一起,就可以重新开始。 极端的渴望让他将顾时未推下游轮,让他生出那样的执念,最后却还是被蒋朔抛弃。 可恨,可悲。 “可是封冥迟呢?”顾时未举起面具,“这是什么东西?” 蒋朔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此时顾时未才注意到。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头上生角的青色鬼面。 面具五官诡异,细眉长目,眼似窥视,眉宇间怒怨嗔痴,竟复杂多端。 这个面具十分丑陋,表情又极尽怪诞,让人无法长时间凝视。 顾时未愕然不已:“这是什么?” “不就是你卖给汪湛秋的古董吗。”蒋朔幽幽道,“据说这是殃神面具,能剥夺一个人的……脸。” 顾时未看向手里“脸”,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卖给汪湛秋的,分明是一面白铜镜,上面有一道裂痕,他记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怕的面具…… 顾时未突然浑身一震,想到了一个人。 “没错,就是我。” 他想到的那个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是一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慵懒。 顾时未瞠目结舌:“你……吕荼?你为什么……” “我在家呆腻了,想出来转转。”吕荼幽魅地笑道,“可是不除掉封冥迟,我走不出奈何斋呀。” 第六十章 殃神 顾时未手脚冰凉,眼中充满惊恐和不解。 吕荼眯眼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时未颤巍巍地说,“我以为……我以为你和封冥迟是朋友。” “朋友?你不要这么可爱,我快要受不了了。”吕荼差点笑喷,“奈何斋对我来说如同监牢,封冥迟就是这座监牢看守我的狱卒。 我可没听说过,狱卒和犯人相亲相爱的故事。” 顾时未喉结颤抖着滚动,已经说不出话了。 吕荼觉得小孩这副模样太可怜了,让人想摸摸他的头,给他糖吃。 “你听过殃神吗?”吕荼走过去,拿起蒋朔捧着的盒子里的面具晃了晃,“殃者,祸也。 殃神出现的地方,会发生疫病灾祸;而被殃神附体的人,会变成无面鬼。 自我被剥夺,执念彻底消失,记忆感情全都被吞噬,最后沦为只知道散播疾病的吃人恶鬼。” 顾时未胸口一紧,举起手里的面具说:“你是说,封冥迟的自我被……” “真漂亮。”吕荼在封冥迟的“脸”上弹了一下,“谁能拒绝这样一张脸呢,哪怕知道他是鬼,可还是会被美色所惑。 可笑的是,这样一个善于操控人心的怨生鬼,到头来却栽在了不该有的执念上。” 他看向顾时未苍白的脸,故作同情地说:“封冥迟真不该把店交给你,让你这样毫无心机、对人没有任何防备的笨蛋代他签订契约。 我把殃神面具隐藏在那面白铜镜的裂缝里,你一点都没有察觉。” 顾时未发出粗重的呼吸,额角突突直跳。 吕荼摸了摸青年冰凉的脸,笑容阴沉道:“不过封冥迟最不该的,就是生出七情六欲。 因执念而生的鬼,最后因执念而死,这未免太讽刺了。” 顾时未忘了躲开他的手,彷徨无助地说:“封冥迟……死了?” “这可是多亏了你。”吕荼凉薄地讽刺道,“以封冥迟的本事,不会躲不开殃神。 可是他在幻象之镜中看到你的脸,却不由自主地迟疑了。 就是这不到一秒钟的迟疑,让他被殃神拖进幽世,再无回到人间的可能。” 冰凉的泪水涌出青年的眼眶。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封冥迟…… 顾时未在天旋地转中,眼前一阵阵发黑。 蒋朔走过来抱住青年说:“时未,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爸报仇。 现在顾惜延已经死了,蒋顾两家恩怨两清。 我不会再计较过往的事,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这番自以为是的自大,真让人羡慕。 顾时未闭上眼睛想,为什么他从没有过这样的自信? 【你做得很好】——他想起封冥迟的称赞,心里猛地生出勇气。 他一把推开蒋朔,抢走了盒子里的殃神面具,飞速向后退去。 “我和封冥迟之间,有婚契相连,我能感觉到他没有死。他现在一定是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吕荼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又怎么样,既然是看不见的地方,自然也找不到。” 话音未落,看到青年的举动,吕荼脸色一变。 “我会找到他,我一定会带他回来!”顾时未坚定地说着,将殃神面具戴在了脸上。 “时未!”蒋朔想扑上去抢夺,却已经来不及了。 吕荼万万没有想到,那么软弱的青年会做出这种孤注一掷不要命的举动。 殃神面具顷刻消融,顾时未的脸从空中掉了下来。 啪—— ZHULU獨傢χ1ZL 面具掉落在地,空旷的建筑里发出悠远的回响。 幽世鬼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条条红线在空中飘浮。 这些红线逐渐形成了一只茧,将吕荼和蒋朔包裹在当中。 “这是什么?”蒋朔惊悚不安地说。 吕荼双瞳凛成竖线:“是某个人的执念。” 【你是谁?】 【我是鬼,一个忘了自己名姓的鬼。】 第六十一章 幽世 “恭喜!” “新婚快乐!” “百年好合!” …… 祝福声像浪潮,此起彼伏地涌过来。 顾时未在恍惚中慢慢清醒,发现自己在一艘豪华游轮上。 甲板上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面向他,喜气洋洋地招手鼓掌,说着祝贺的话。 Z麓獨家 只是他们都没有脸,像戴着一张忘了雕刻五官的白色面具。 顾时未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一样平坦光滑,没有眼睛,鼻子,嘴,什么都没有。 这是哪里,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向谁道贺? 青年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精致合体的红色西服三件套,恍然大悟。 他自己正是被祝福的对象。今天是他的婚礼,他结婚的日子。 哗哗—— 听不清是海浪声还是祝福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人群自动分开,顾时未看到脚下红毯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人。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五官的脸朝着顾时未,似乎在期待。 进行曲混入嘈杂的潮声,犹如一双无形的手,推着顾时未走过去。 【今天是我的婚礼,我结婚的日子。】 顾时未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红毯在起伏,红毯,红色,红色的线,红色的……茧。 顾时未停下脚步,站在人群的包围中,站在红毯中央。 【这是谁的婚礼?我已经……结过婚了,百鬼抬棺送嫁,金丝楠乌木棺材,在地下埋藏四千年才能透出的琥珀色泽……】 “时未。”红毯尽头的新郎呼唤着,朝停滞不前的青年伸出手。 顾时未向前迈了一步,红毯好像生出一缕缕纠结的线,缠住了他的脚。 【同饮一卺象征二人合为一体,死生契阔,同甘共苦。这么严肃的事,我不会拿来开玩笑……】 谁在说话? 顾时未环视四周,到处都是白花花的脸。 不是他,不是他,也不是他在说话。 【因为我想要你。】 到底是谁? 【既然你的共感能力这么强,那就自己感受吧。】 顾时未抬起左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系了一条红线。 是他。 青年抓住红线,顺着牵着的力量走去。 新郎在身后叫他,宾客在左右叫他。 回来,时未,今天是你的婚礼,到我这里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青年用力摇头。 不对,不是,红毯尽头的新郎,不是他要找的人! 红线一截一截缩短,周围的景物像遇冷的黄油逐渐凝固,变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 那些人的脸挂在油画当中,阴森地注视青年:回来,快回来! 顾时未充耳不闻,全副心神都悬在红线上。 他感觉到了,他能感觉到,那个人…… 回来,时未,该完成我们的婚礼了。新郎焦急万分地呼唤着。 顾时未拉紧红线,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开始飞奔。 人群挡在前面,他就冲破人群,推开那一个个白惨惨的脸。 无休止的脸,数不清的面具,层层叠叠地阻拦在他前面。 可他没有退缩,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红线终于到头,那里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灰尘污浊像是刻意避开他,他纤尘不染,仿佛光和雪的雕像。 是他。 时未,回到我身边,现在回来,还来得及。新郎在背后说。 顾时未的心咚咚作响,紧紧握住红线,朝那抹雪白的身影扑了过去。 红线相牵的二人被面具包围。 戴着殃神面具的巨大头颅从海面升起。 顾时未没有任何恐惧,抱着白色的人影闭上眼睛。 手腕上的红线幻化无数,丝丝缕缕地缠绕成茧,将他们包裹起来。 【一生中必须要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但有些事我一定要,一定要说出来。】 第六十二章 缘起 幽静山林,鸟啼虫鸣。 不知建于何时的古宅,破败而隐秘。 一辆车驶入林间小路,崎岖不平的地面很快阻止了车行。 车子停下后,从上面下来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打开后备箱,拖出沉睡的少年。 男人将少年抗在肩上,神情阴鸷地走向林中,和同伴一起来到古宅。 “就是这个地方吗?” “放心,没人能找到这里。” 篴麓-尛-1-整-理 “这地方看着有点不舒服,尤其是墙上的那些面具,也太丑太吓人了吧……” “不过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壳子,别盯着看就行了。” 两人走入古宅深处,把少年丢进积满灰尘的房间。 少年从噩梦中醒来,听到有人在门外打电话: “顾惜延,想要你儿子活着回去,就准备好两千万赎金,时间地点我会通知你……” 绑架?! 少年捆住的手脚动弹不得,惊恐地观察环境。 房子看上去历史悠久,陈旧而不祥。 身后有一面屏风,褪色后看上去很凄迷,画中满是青面妖鬼,毒龙怪鸟。 墙上挂着一排排面具,虽然颜色样式不同,却个个面目凶恶,状似鬼神。 诡异的屏风和面具,令这栋房子看上去更加令人不安,少年克制不住地颤栗。 “……事成之后,你要带嫂子和儿子一起离开吗?” “儿子是我的,当然要带走。至于那个女人就算了。” “你不是没有找到她和顾惜延私通的证据吗?” “的确没有。可我知道,她一直对顾惜延念念不忘。每次顾惜延见到她那种眼神,也令我作呕。” “我以前以为顾惜延抓到你私吞公款却不愿追究,是顾念你们之间的兄弟情义,听你这么一说,没准是看在嫂子的面子上。” “……什么狗屁兄弟。从上学到创业再到现在,顾惜延处处压着我,他从没把我当成是兄弟,只当我是个好使唤的人罢了。” “既然如此,更没有需要顾念的旧情了。那孩子……” “不行,他认得我……” 说话声走远了。 少年再度挣扎起来,企图摆脱捆住手脚的绳索。 喀啦—— 墙上传来奇怪的裂响,一只面具凭空裂开,像是被无形的刀劈中。 少年心惊肉跳地停了一会,寂静中,屏风后传来窃窃私语。 “谁?”少年蠕动着向后退去,盯着屏风问道,“谁在那?” 没人回答他,窃窃私语却断断续续持续着。 喀啦—— 又一只面具绽开一条裂痕。 吱嘎—— 走廊传来踩踏年久失修地板的声音,冗长得叫人头皮发麻。 少年的脸颊越发苍白,拼命绞动双手,想挣脱绳索。 眼看绳子终于有一丝松动,门刷的一声被拉开。 “你……”少年认出来人的脸,震愕得说不出话。 对方惊慌愤怒地冲到少年面前,给他戴上眼罩,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你真要这么做?” “刚才那个人影你也看到了,万一被人发现报警,我们带着这个累赘更跑不掉!” “刚才那个……有点不对劲。”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鬼话了,我看你是紧张过度吓破了胆。” “好吧,反正本来也没打算让这小子活着回去。把他丢进那个地下室,让他自生自灭吧。” 少年在黑暗中被一路拖行,突然身体一空,带着绝望无助向下坠落。 沉重的关门声,沉闷的坠落声,微弱的骨头断裂声。 少年失去意识,在剧痛中醒来,在剧痛中昏厥,反反复复,直到断腿失去知觉。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之后不再感到饥饿和脱水的难熬……最后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他要死了,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宅地下。 “你是谁?”一个磁性悦耳的男性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少年失去生机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朝声音转来的方向转头。 【我找到你了。】 第六十三章 诡茧 男人的声音,让少年生出一丝微弱的力气。 他想听,听那个人的声音。 他想确认,那里真的还有一个人,不是他垂死的幻想。 “你受伤了?”男人问。 少年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指突然弹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才逐渐感觉到,捆住手脚的绳索松开了,堵住嘴的毛巾不见了,蒙住眼睛的眼罩也摘掉了。 眼睛被遮挡太久,花费很长时间才能看清周围。 这个地下室很宽敞,是个奇特的圆形房间,墙上描绘着瑰丽糜艳的画,氛围妖异而旖旎。 画里的人都眼神妩媚地盯着他。 房间当中有一张华丽的大床,也是圆形,固定在床头的锁链垂在地上,像一条蛇。 床上有个诡异之物,散发幽暗红光。 它像是一只硕大的茧,裹成这只茧的无数红线不停地旋转。 少年只有眼珠勉强可以灵活转动,被遮挡的视角无法看到房间另一边的情形。 他神志不清,忘了有人给自己松绑这回是,默认男人在床的另一边。 “我……是被绑架来的,”少年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得落下铁锈,“他们也抓到你,把你丢到地下室了吗?” “抓到我,他们?”男人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声音真好听。少年恍惚地想。 “你是谁?”少年再次蠕动僵硬的舌头说。 “我是鬼,”那声音戏谑,像是吓唬少年,“一个忘记自己名姓的鬼。” “鬼吗……”少年有点想笑,“我也是,马上……就是了。” 他看向自己指尖下的方寸,地板上有个用来栓锁链的孔。 这个房间装饰华丽,可是有些东西令它看上去更像牢房。 “这是什么地方?”少年并不在意,他只是想和男人说说话。 男人悠然道:“这里以前是一位城主用来寻欢作乐的处所,他把看中的少年藏在这里享用……” 这声音,真的很好听……少年闭上眼睛,听男人讲天方夜谭一样的故事。 内容是什么,他没能听清。他太累了,他只是喜欢这个声音。 他忽然平静下来,不再感到孤独,恐惧,彷徨。 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后,少年喘息道:“你可以过来这边吗?我想……看看你……” 男人说:“我没办法去你那里。” “你也受伤了吗?”少年焦虑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张床。 男人轻笑道:“我的确受伤了,不过这不是我无法去你身边的原因。” 少年盯着绯色的怪茧,恍恍惚惚中冒出一个念头:“你该不会,在那个茧里吧?” 男人用沉默作为回答。 少年没有力气怀疑自己所见所闻,平时会感到害怕和诡谲的事物,此时此刻都很正常。 他难过地说:“是谁把你关在这个东西里面的?” 男人失笑:“是我自己。” 少年张了张嘴:“……那你为什么不出来?” 男人:“因为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有名字,可以让契约生效和解除,名字是束缚万物生灵最根本形貌的契。” 四周突然寂静下来。 少年可能没有听懂,可能又一次昏迷,可能,最后一次昏迷。 茧里是凝固的沉默。 男人缓缓合眼,忽然茧微微震颤,微妙的触动经由千丝万缕涌入。χ1ZL “把我……把我的……” 少年竟然拖着残破的身体,拼着不知从那榨出的一丝力气爬了过来。 他将手掌轻轻贴在茧上,气喘吁吁地说,“把我的名字给你,可以让你出来吗?” 男人没有立刻开口,茧的万千红线却微微颤动起来。 【我想让你想起来,你的名字。它和我之间,有一个约定。】 第六十四章 因果 用一个人的名字,解除另一个人的契约,自然没有这种道理。 除非,自身为此付出代价。 男人幽幽道:“如果这么做,要你代替我留在这只茧里呢?” 少年倒在茧上,纤长的睫毛轻颤着:“你听上去,伤得不是很重,你还能活下去。 我的腿断了……在这里不知躺了多久,我要撑不住了。 如果我的名字对你有用,那就拿去吧。” 男人笑道:“那么做的话,你距离死去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会很痛苦。” “像你一样痛苦吗?”少年缓慢摩挲茧的表面,充满同情地呢喃。 男人说:“鬼是不会痛苦的。” “可是……”少年眼中落下一滴滴泪水,“这个茧,摸上去很痛苦。” 茧里隐约有惊讶的触动。 少年迷迷糊糊,等待男人的回应。 随后,他听到了一段无法理解的话。 “我不能干涉人间的执念和因缘,但我可以和你签订契约,让你不会死在今天。 只不过,和鬼订契交易,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少年一脸懵懂。 “代价即为因果。”男人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顾时未,我叫顾时未。】 “……时未”少年说,“我叫顾时未。” 过不多时,他手心里传来隐约的暖意。 他心中一动,直觉是茧的另一边,男人也把手掌贴在了上面。 “我修改你的命数,也要付出代价。这代价有一天,会让你我再次相遇。” 少年手心里传来微弱的痒意,男人正在茧的另一边,将名字写在他手心里。 虽然少年迟钝的感觉无法感知到一撇一捺,可是莫名的,他心里出现了一个名字—— 封冥迟。 铃—— 一串幽渺的铃声,回荡在地下室的穹顶。 茧的红光,更为强烈。 少年一阵恍惚,朦胧中看到千丝万缕的红线飞向自己,将自己也缠入茧中,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我交换了名字,契约就此订立。” 男人的声音紧贴耳畔传来,少年的心脏涌入血液,在悸颤中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 “记住我的名字——” 【封冥迟。】 “我想起来了,我的茧……”顾时未泪流满面地站在幻象中的茧前说,“八年前,我和你的第一次相遇。” 一人一鬼,交换名字,订立契约,结下因缘。 代价即为因果—— 当初封冥迟因为少年救了他,所以他也救了少年。 他修改了少年的命数,让他没有因蒋朔父亲的恶念而死。 从昏迷中醒来的少年,在古宅里看到蒋朔父亲和同伙凄惨的死状,受到惊吓刺激,封存了这段记忆 Z麓獨家 蒋朔认定父亲是因顾惜延的陷害自杀,为了报仇来到顾家,在仇恨的扭曲下,害死了顾时未。 【这代价有一天,会让你我再次相遇。】 最初的约定把顾时未引向封冥迟,也将封冥迟引向顾时未。 八年前就该死掉的少年,修复了封冥迟的肉身。 八年前就该死掉的少年,又一次被封冥迟救回人间。 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终于那条连接在两人之间的婚契,又将少年带回了执念的缘起之处。 可是封冥迟呢? “封冥迟!”顾时未拍打着茧,拼命想要唤回封冥迟的自我,“我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你的名字,一切……” 从不知何处,传来阴森凄怨的猫叫。 喵嗷——嗷嗷—— 墙绘开始枯萎,茧的颜色变得暗淡。 穹顶显出巨大的青鬼面具,一双阴沉鬼瞳邪气森然地注视青年。 人类哀怨的哭声,人类淫邪的怪笑,充斥着整个房间。 顾时未身后出现猫形的幽影,一只,两只……越来越多。 第六十五章 坦率 喵—— 嘶哑怨毒的猫叫声连成一片,这声音如有实质,撕扯折磨人的心神。 穹顶的殃神面具朝青年压下来,张开嘴,要吞掉他。 恐惧和不安全都消失了。 顾时未将手掌贴在茧上,平静坦然地说:“那天我哭,是因为害怕你赶我走。 我不想回到蒋朔身边,不想跟他离开,不想又一次成为他口中什么都不用做的小少爷。 我对他没有任何留恋。” 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猫的幽影跳了上来,用尖利的爪子抠抓红线。 越来越多的猫将一人一茧围住。 殃神面具在迫近。 “我想留在奈何斋,想帮像庄先生一样的人做点什么。我……” 顾时未抱住茧,用身体护住它,“我想留在你身边!” 喵嗷——!! χ1ZL 无数金色妖瞳凛成一条条竖线,殃神面具张开巨口,死亡的气息从天而降。 咔,咔咔—— 茧不堪重负,被猫爪撕裂的表面,裂痕绽如蛛网。 顾时未缓缓闭上眼睛。 突然,一道雪亮白影如利刃般冲天而起,穿透即将吞吃青年的殃神面具。 哗啦一声震响,仿佛前面镜子一通破碎。 随即是惨烈的猫叫声。殃神面具后面的猫,遍体生出白森森的伞骨,怒不可遏地咆哮。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拯救了少年的声音,又一次从这只茧里传来。 顾时未神魂一震,像是又活过来一般开始喘气。 茧完全绽裂,青年追寻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你找到我了,”封冥迟戴上属于他的面具,恢复本来面貌,对青年浅笑道,“又一次。” 顾时未泪如雨下,扑上去紧紧抱住封冥迟:“我找到你了,终于……” 封冥迟轻柔抚摸青年的头发说:“像这样有话直接说出来不是很好吗,我喜欢你在我面前坦率一些。” “可是,你也一样不坦率。”顾时未哽咽道,“之前你因为我一声不吭跑去墓园而生气,也没有告诉我。” 封冥迟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意外于对此无话可说,无可反驳。 他看向这妖猫环伺的诡象:“这是吕荼做的好事吧。” 顾时未:“……” 轮到自己的问题,就转移话题,真可耻。 不过他觉得不管是别扭的封冥迟,还是口是心非的封冥迟,都更有人情味。 “吕荼究竟是怎么了,”顾时未胡乱擦擦眼泪,鼻尖红红地说,“他和你之间是有什么仇怨吗?” 封冥迟透彻地说:“这就是它的真面目。” 穹顶上露出的巨大猫脸正愤怒地厉吼。 怪伞腾空旋转,越变越大,猫爪拍在伞面上,疯魔地又抓又挠。 封冥迟眯起眼睛,眼中凛着幽寒的光:“在你找到我之前,我和吕荼已经封印在一起很久了。 这妖物本可成仙,却自甘堕落为魔。你解开封印给了他赎罪修业的机会,他却依然执迷不悟!” 铃—— 爱染明王的赤色魅影出现在空中,三眼怒睁,六臂挥舞。 铃声响过后,他手中的法铃变成了庄严的金色灌顶幡。 顾时未茫然地怔了怔,随后发现幽影吞噬了属于他和封冥迟的执念。 墙绘里眼神妩媚的人仿佛活了过来,连画中的鸟兽都腾飞奔走。 纠缠的荆棘枝条自墙面伸长蔓延,不知何处传来庆典的鼓声和号角声—— 【我叫吕荼,荼毒生灵的荼。】 第六十六章 妖念 万物有灵,皆可修仙。 猫每过百年,多生一尾。 及至八尾,须助人实现愿望以修大功德。 然此举将使一尾消失,又重修百年至八尾。 循环往复,不得跳脱三界成仙,始终为妖。 有一八尾,久远前遇到第一任主人,狡猾如斯,许愿八尾守护其子孙后代,不得背叛。 如今其人后代,为一城之主。 荣华富贵地位尊崇,自是八尾所赠。 八尾猫便如宠物,在城主的大宅中随意出入。 城主对其宠爱尊崇,命家人仆从乃至全城上下,见猫如见他,必恭敬谦卑。 在常人看来,此举荒诞不经,然而城主的命令没人敢违背。 是以猫所到之处,无人不跪地叩拜请安。 可笑。猫性高傲,冷眼看人。 那主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可笑小丑。 这小丑的权势财富得来全不费功夫,得意洋洋,荒淫无度。 他喜好男色,修建地下寝室,将看中的少年虏来囚禁,用各种手段折磨侵犯。 每天晚上,八尾都能听到从地下传来的哭声。 很多少年因为承受不住城主的暴虐死去,被草席一卷,随便葬在荒山野岭。 丑陋。猫性透彻,漠视生死。 然而它和禁锢在地下的那些冤魂一样,没有自由而言…… 嗤啦—— 伞骨上的抓挠声愈发剧烈,顾时未有种神经被凌迟的错觉,脊髓战栗不已。 封冥迟泰然自若,爱染明王之相却愈发愤然怒张。 灌顶幡高高举起,蛇舌垂饰激撞乱响。 幻象如纸,随着裂帛声撕裂,旷远的号角声自裂隙中传来—— 飞云卷草,幽境中浮现一祭坛。 身着华丽红袍、头戴鬼面的人,正跳着姿态夸张强烈、震撼人心的诡异舞蹈。 那鬼面和殃神面具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殃神面具是青色鬼面,此人戴的是赤色鬼面。 时人信神,崇拜傩神。 城中神庙设有祝祭,逢祭祀节庆拜神,戴傩神面具跳傩舞,以为傩祭。 祝祭身着艳丽如火的红袍,戴上象征傩神的面具,以世代传承的傩舞,向神祈求保佑。 祭坛上的人体态修长优雅,舞姿动人心弦。 那舞蹈随着鼓点节奏,时而气势磅礴,激烈慷慨;时而玄秘莫测,宛若鬼神。 城中百姓诚惶诚恐,台上城主神情荡漾,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祝祭身上,眼神飘忽迷离。 唯有趴在主人膝头的猫,烦躁地打着盹。 鼓点终于结束,号角声停了下来。祝祭请城主率领百姓向傩神叩拜焚香。 礼毕。 祝祭摘下面具。趴在主人座位上的猫,悄悄眯起眼睛。 原来人间也有,如此澄澈的眼睛。 净土自在心间。 城主牵着祝祭的手腕在说话,似做邀请。 猫认得主人那种眼神。 祝祭谦恭有礼,不着痕迹收回手腕,行礼以示婉拒。 他翩然离去,不知身后那双眼睛,燃烧着炽盛的欲望。 【哥……我是说祝祭,你不留下来和我一起吗?庆典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要去一个地方,等下回来再和你一起收拾。】 【你去哪?】 祝祭粲然一笑,秀美面庞泛起淡淡红晕。 他翩然离去,不知身后那双眼睛,燃烧着炽盛的欲望。 刚刚举行过庆典的城中,充满喜悦的气氛。 摘下面具脱下红袍的祝祭,只是一个满心雀跃的青年。 他身影轻盈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来到这街上唯一不受影响的清幽之所。 抬眼看向牌匾上“奈何斋”三字,笑容愈发灿烂。 【封先生——】 第六十七章 执迷 祝祭之职,世代承袭,世家之位连同傩神面具传于长子。 这一代祝祭名为禹梦泽,父亲去世后成为家主,虔诚侍奉神明,受百姓敬爱,连城主也要礼让三分。 是以即使对祝祭拒绝邀约不满,城主也只能压火忍耐。 神,至高无上,不可侵犯。 城中有一奈何斋,售卖珍奇古董。 老板是一奇人,以白水代茶侍客。 【封先生,这不是白水吗?】 【祝祭说是白水,那就是白水。】 【难道先生都是用白水招待客人吗?】 【客人喝的不是白水。】 【先生为何区别对待,只给我白水一杯?】 【因为祝祭不是客人。】 【先生也不是常人,不属于这俗世……】 客人来这里,是要买古董的。 茶中滋味,各人不同,有人品出爱别离,有人喝到怨憎会。 偶尔,也有人像禹梦泽一样,虽然能走进奈何斋,却只尝到白水滋味。 他来奈何斋,不为任何珍奇之物。或者说,是为这奈何斋中最为珍罕之人。 猫偶尔路过,蹲在奈何斋对面的墙头,缓慢摇着尾巴,冷漠地看着那扇大门里说话的二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换做寻常,早该日久生情。尤其对着禹梦泽这样,耀眼美好的存在。 奈何人有情,鬼无情…… 喵嗷嗷嗷—— Z麓獨家 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声在头顶盘旋,顾时未却有些难过。 幻象当中,那位祝祭就是吕荼口中的故人吗? 封冥迟沉声说:“入得奈何斋,必有所执,必有迷惘。” 顾时未说:“他执着的是你。” “他所执着的,是他自己。”封冥迟道,“他已分辨不清自己是人是神,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走进奈何斋。” 嗤啦—— 伞面被猫影暴怒地抓破,落下一串血滴。 封冥迟的袖口,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顾时未一惊:“你受伤了?” “无妨。”封冥迟以染血的手指结印,怪伞旋转得越来越快。 地狱的哀鸣从伞骨间掉落下来,整个房间摇摇欲坠。 【祝祭最近总是心不在焉,是有心事吗?】 【没事,你去准备仪祭的布置吧。】 禹梦泽被封冥迟吸引,心陷爱欲。 可他知道封冥迟并非寻常人。 他是神……是神的祝祭,该心尘不染,该远离非人。 他刻意保持距离,又一次次不自觉去往奈何斋,在矛盾中徘徊摇摆。 【封先生……封先生……先生……】 傩神狰狞凶煞的眼神,在看着他。 不可,不可。 禹星垂看着哥哥的背影走远,眼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愫。 同父异母,手足同胞,因家族历代规矩,长子为主,次子为侍,主仆之间,再无兄弟。 家主高高在上,侍从卑躬屈膝。 家主吩咐的一切,侍从遵命行事。 想要……想要得到,名誉,地位,权势……那些敬仰的眼神,城主的礼遇…… 面具,神职,家主。全部,想要得到。 猫在打呼噜。不是真的睡着。 城主在密会一个男人,和祝祭有三分相似,但那双眼睛—— 是寻常的俗人。 他们在说祝祭,说禹梦泽。 城主眼中闪烁着邪肆的毒火,猫认得主人这个眼神。χ1ZL 【祝祭终究是神官……】城主讳莫如深。 终究是神官,是神职人员,地位尊崇。 再胆大妄为的狂徒,也不敢轻易渎神。 【大人,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男人叩首道,【就只是人了。】 猫感到一股恶寒,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第六十八章 神堕 祝祭的弟弟失踪,下落不明。 然只是家中侍从,无人在意,仪祭如约举行。 赤色傩神面具怒相庄严,红色长袍如火焰腾跃。 神,至高无上。 傩舞鬼戏,驱瘟避疫。强烈的鼓点节奏,慑人的号角连连。 台上的舞蹈跳得越来越激烈悲壮,地下的锁链晃得越来越凄凉绝望。 【啊!放开……不要……啊——】 故意被强迫穿上的红色长袍,散乱地敞开着。 白皙的身体,被衬托得更加诱人。 神袍被撕裂成一条一条,血顺着白腻的腿落在床上。到处都是红色,宛如血海。 【真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神吗?祝祭的地位,还不是由城主所赐,摆着一张冷脸给谁看?】 颤抖凌乱的呼吸,隐忍悲愤的哽咽。 【……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我。】 愤怒的殴打声,加剧的锁链声。 【啊……神的滋味,果然比凡夫俗子美妙千百倍……】 下流的羞辱,激烈的碰撞,尖锐的哭泣,回荡在这间鲜血淋漓的囚室。 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施虐终于结束。 禹梦泽淹没在自己的血泪中,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伤口尚未愈合,城主又迫不及待来到地下寝宫,享用他的玩物。 各种下流的手段,可怕的器具,无休无止的锁链晃动声。 墙绘当中眼神妩媚的人,注视着每一天夜里上演的淫虐暴行。 除了死在这里的一个个冤魂,没人知道受人敬仰的祝祭被囚禁在城主的监牢里,承受非人的折磨。 因为,戴着傩神面具的人,就在神坛上。 神,至高无上。 喵~ 禹梦泽睁开眼睛,一只漂亮的黑猫蹲在床边,金色猫眼灼灼。 是城主的爱宠。 【猫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呼噜~】 热乎乎毛绒绒的小东西,好像能给予人力量。 禹梦泽抬起瘦削的手臂,爱不释手地抚摸它。 温暖厚实的绒毛下,强有力跳动的心脏,毛发间藏着暖融融的气息。 禹梦泽眼角滑落泪水。 【封先生……死前想再见到……不可……不可……】 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澄净,即使身体残破不堪,心中的净土依然没有遭到玷污。 黑猫蜷缩在禹梦泽怀里,呼噜噜地打盹。 这身体的味道,真好闻。 禹梦泽在绝望中消耗着生命,只有黑猫出现的时候,眼中才有些微的光亮起。 【你又来看我了吗?谢谢你陪着我,谢谢……】 并不是陪着你。猫眯着眼睛,享受纤细手指的抚摸。 只是……同病相怜罢了。 禹梦泽时睡时醒,朦胧中看到神威严的宝相。 神在凝视他。青色的神。 【神……来救我了吗?】 【这里没有神。】 男人摘下青色鬼面,露出禹梦泽最为熟悉的面孔。 【星垂?!你是来救我的吗!】 【你还是那么蠢。蠢得叫人于心不忍。】 【星垂……】 【你该叫我祝祭,该叫我家主,就是不该叫我这个名字。】 一瞬间,一切明了。 自己早已被取而代之。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背叛我!】 【是你先背叛我的,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哥,哥,以后你做了家主,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可是我听下人说,哥哥继承家业和祝祭一职后,就是高高在上的家主了,我就不再是你弟弟了。 ——胡说。你听好,你永远都是我弟弟,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 【都不会丢下你,都不会把你当成仆从侍卫,都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我们是……兄弟……】 【你没有兄弟。继承家主那一天起,你就不再正眼看我,永远把我丢在身后。 你……把自己当成了神,再也没有兄弟了!】 床上这个男人不是我哥。 禹星垂的眼神,无法克制地落在布满吻痕和伤口的腿上。 白腻的皮肤,红色的印记,妖冶,淫靡。 这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孽,活该被锁住不见天日。 可是为什么,心会被妖孽缠住? 第六十九章 灾祸 仪祭前夜,禹星垂来到奈何斋,饮下一杯烈茶。 【我和他同父异母,出生时间不过相差半日,便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 我总是注视他的背影,跟在他的身后,只希望他回头看我一眼…… 他不该,不该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所以他不能怪我这么做……是他先背叛了我…… 我以为只要戴上傩神面具,穿上祭祀服装,就可以成为他。 但我做不到……】 铃—— 白衣男子交给他一副鬼神的面具,和傩神如出一辙,却是青色鬼面。 叫人畏惧的青面鬼。 【只要戴上这张面具,我就可以成为神了吗?】 ——只要戴上这上面具,我就可以成为他了吗? 禹星垂戴上青色的鬼面,在祭坛上的舞姿,和禹梦泽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禹星垂以为自己站在人群中,以为台上那个人还是禹梦泽。 ——跳舞的是我,还是他? 戴上青色面具后,禹星垂轻易完成了仪祭,和之后各种庆典祭祀仪式。 他住进神庙,日夜焚香念经,脸上戴着神圣的面具,没有人发现他的身份,包括家中熟悉的人。 他只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摘下面具。 他凝视手中神的面孔,凝视镜子里的人,恍惚的心情在现实和镜中交错。 终于得到了一切,为什么还是感到不安? 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星垂……】 镜子里的人在叫他。 灾疫悄然滋生,城里出现奇怪的病患。 先是神思恍惚,进而心智混乱,直至昏迷不醒。 随此症状,五官渐渐溃烂,最后只剩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疾病蔓延,越来越多人病倒。 祝祭跪在神前念经,举行法事,傩祭祈神,挨家挨户驱瘟避疫,全都毫无效果。 ——为什么我做不到?明明他所做的一切,我都做过了,为什么他可以三番两次借神力消除灾疫,我却不行?是因为我,永远成不了神……神的祝祭吗? 百姓惶惶度日,随即流言四起。 城主大人也病了,同样的疾病,同样的灾疫。 这灾疫就是从城主府上传出来的。 他早就病了,所以闭门不出。 从那个时候起——从城主大人寻到新欢,日夜藏在地下耽溺美色起。 那是一个,迷惑人心的妖物。城主大人感染了妖气,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怪病。 妖物。 快去请祝祭,驱妖除魔……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可以,让神明为城中驱瘟避疫?】 禹星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间可怕的密室。 他质问锁链禁锢的妖物,无视那遍布身体的虐伤。 禹梦泽只是摇头。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他抬起头,却只看到无尽的黑夜。 【求求你……告诉我吧,他们要……烧死你……】 禹星垂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禹梦泽只是摇头。 原来自己,早就不是神了。 ——太……太好了,猫大人啊,你听到了吗? 无情的执念之鬼漠然注视纠葛的因果。 妖异的金色猫眼,却染上爱欲的混沌。 【你可以救他的,以你的能力。】 “你可以救他的,你明明可以!” 执念与现实的声音重叠,猫爪将伞面撕开,被伞骨扎穿的爪子鲜血狂喷。 ——不疼,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封冥迟缓缓抬起视线:“那时我就对你说过,我不能介入人间,你也不能。 因缘由人而生,因果由人而终。 妄想以非人之力左右,只会付出惨重代价。” 妄想以非人之力左右—— 猫发出恸哭。 散播灾疫源头的,正是它。 承受灾疫恶果的,却是他。 第七十章 殃神 黑猫来到密室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即使城主在施暴,它就在一旁。 那双眼睛,注视着它,好像这样可以忘记疼痛。 或许因为如此,它才会一再来到这里,让他暂时忘记疼痛。 真的能忘记吗? 他在枯萎,日渐失去生命,变成一具空壳。 黑猫不再去地下了。 城主抚摸着爱宠,妖气在指间幽然滋生。 城主所到之处,灾疫在手下幽然滋生。 可笑。这些可笑的小丑,都该死。 可是为什么最后,所有的苦难还是由那个人承受? ——我……做错了吗? 【烧死他,烧死这个妖孽!】 激动的喧嚣,跳动的火光,愤怒的脸。 曾经这些注视他的眼睛,满怀虔诚与敬慕。 现在那些眼睛,噙着怨毒亢奋的光。 禹梦泽看向漆黑的夜幕,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被锁在那间密室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 可是摘下面具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和那些被凌虐惨死的少年,毫无区别。 只要这神坛上依然有戴着面具举行傩祭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那张面具下的脸是怎样的。 ——为什么以前,我从不曾听到那些少年的哭声?因为神,高高在上,听不到人间的痛苦。 【烧死他!烧死他!】 火光熊熊,烈焰炙烤,皮肤在融化。 青色的鬼面,在人群中注视他。高高在上,怒相庄严。χ1ZL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神啊。 【许愿吧。】 黑猫跃入火中,展露妖异八尾。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说出来吧,你想要什么,除了那位城主的性命,我都可以给你。】 禹梦泽睁开眼睛,爱怜地注视黑猫。 【……猫大人也,不曾自由过。】 【许愿吧。】 【我希望你……实现自己的愿望。】 ——去吧,去做一只自由的小猫。 黑猫八条尾巴上的毛发根根竖起,像是震惊至极。 从没有人的愿望,是让它拥有自己的愿望。 火舌吞噬了禹梦泽的身影。 噼啪炸响的烈焰中,传来凄厉的叫声。 扭曲,尖锐,像是猫叫,像是鬼泣。 禹星垂站在神情亢奋的人群当中,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发出烧焦的味道。 他低头捂住脸,无声地哀嚎着。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 ——可我已经……摘不下这面具了。 妖孽已除,祸患不灭。 灾疫蔓延的速度加快,愈发严重了。 五官溃烂的人,脸皮整张剥落。 记忆全部消失,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祭坛上的舞蹈还在继续,青色的鬼面怒目圆睁。 ——我是禹梦泽,禹家家主,世代承袭祝祭之职,是神在人间的谛听。 没有脸的恶鬼,在夜间出没。不知自己是谁,只知嗜血吃人。 城主府一夜间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神庙里的祭祀还在继续,青色的鬼面血流如注。 ——你们烧死了我弟弟,我答应过他,永远不会丢下他。 那一晚烧死的人,究竟是谁? 镜中戴着鬼神面具的人,究竟是谁? 他想摘下面具看看自己的脸。 却发现原来这张面具,就是自己的脸…… 前往收回鬼神面具的封冥迟,发现妖猫附在其上,使之变成了殃神面具。 遗弃自我的人,丧失自我的鬼,伴随妖猫泣血,整座城沦为人间地狱。 ——我叫吕荼,荼毒生灵的荼。 九尾猫怨,妖力强大。 封冥迟虽断其七尾,最后仍不得不以肉身损毁为代价,将其与自己一同封印,才结束了这场由人、鬼、妖、无数怨灵交织的执念。 直到某一天,少年以自己的名字作为交易签订契约,打开封印,开启了封冥迟的因缘。 “你不该有人类的情欲! 为什么你可以爱上顾时未,不可以爱上他?! 只要你和他签订婚契,让他成为奈何斋的半个主人,哪怕他死一万次,你也可以救他回来!” 随着声声悲鸣,巨大幽影从头顶扑落,身体被万千伞骨扎穿,仍不顾一切扑向封冥迟。 怒,恨,怨,责,痛,在妖气中翻滚纠缠。 “我由执念所生,自然也有执念。”封冥迟白袖一挥,爱染明王手中灌顶幡天盖转动,蝶衣飘起。 “爱欲感情,无法控制。” 第七十一章 破茧 灌顶幡哗啦作响,蛇舌剧烈摆动。 涤荡罪孽的金色圣光笼罩了一切。 幻象犹如倾塌楼宇,震颤轰鸣。妖怒鬼哭,宛如末日绝响。 ——我知道那个鬼说的都是对的。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喵嗷—— 无数猫鬼齐哭,顾时未的耳膜都被撕裂了,耳中涌出汩汩鲜血。 吕荼在灌顶幡的圣光中指甲崩裂,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抓扯灌顶幡。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的……谁来,结束我这漫长的痛苦啊…… 封冥迟手一收,破损的怪伞回到手中,瞬间重生长出嶙峋骨刺。 森然鬼骨如林木抽枝,飞速长成巨大骷髅,眼中燃烧业火。 无相无愿,无所爱染。 法铃变幻成金刚橛,屠尽十方妖魔。 骷髅执起利刃,刺向妖猫。 “等……等一下!”顾时未朝吕荼扑去,“他的执念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封冥迟眼神一凛,制止了利刃所向。 两只巨大的猫眼浮在空中,怨毒地盯着青年。 “他知道你是妖,就像他早就知道封冥迟不是人类一样。他什么都知道。” 顾时未声音抖得厉害,眼中却透出坚定的光,“他没有怪你。他知道你和他一样,被锁链禁锢着。” 压抑的嘶吼声。 顾时未朝吕荼伸出手说:“他的执念是,你还没有实现的他的心愿。” 【我希望你……实现自己的愿望。】 猫眼颤动起来,竖瞳开始溃散:“你看得见?” 顾时未用力点头:“我看得见,看得见死去的执念。他说,你还没有成为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猫!” 【去吧,去做一只自由的小猫。】 “呜——” 随着猫的悲鸣声,妖气开始减弱。妖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小毛团。 顾时未跑过去接住从空中掉下的小猫。 它看上去很小很小,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驳,两条尾巴缠在一起,虚弱地缩在身下。 接住吕荼的一刹那,刻骨剧痛袭遍顾时未全身。 他失控地跪倒在地,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 但他没有放手,紧紧抱着吕荼,在强烈的共感中体会妖猫的心事。 “不是……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怨恨自己了。”顾时未咬紧牙关支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叫顾时未,时光未央的时与未。 这是我的名字,是我和你的契约。 等你……等你生出第八条尾巴,我……会许愿让你……自由…… 我们……回家吧,你还要教我……游戏……大吉大利……” 青年昏了过去,封冥迟温柔地抱住了他。 破茧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一颗种子所生发的嫩芽。 它悠悠长大,舒展枝条,挣脱了执念的桎梏,自成芳树,独立而完满。 铃—— 幻象终结,执念封禁。妖鬼神魔,烟消云散。 白雾悄隐,回到现实。蒋朔跪倒在地上,双眼空洞,姿态惨淡,犹似败犬一条。 第七十二章 暖冬 蒋朔目睹了幽世中的顾时未寻找到封存的记忆,看到了少年与茧中之鬼的因缘执念,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被这真相击溃,一直以来坚信的一切,支撑所有恶行的义正言辞,在这一刻瓦解粉碎。 挪用贪污公司款项的,是他的父亲。 顾惜延发现后念及旧情没有追究,父亲却绑架顾时未索要赎金。 如果顾时未没有遇到封冥迟,那他早已是埋在地下的一具白骨了。 顾惜延临终前的忏悔,只是想说因为他隐瞒了过去和蒋朔母亲的恋情纠葛,导致蒋朔父母感情不和。 蒋朔头脑聪敏,心机深沉,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指向真相的细节。 他跟在顾惜延身边六年,也深知顾惜延的为人。 还有顾时未,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青年,全心全意爱他、信赖他,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 可是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仇恨吞噬了心智,顾惜延对他所有的心意,都扭曲成了愧疚补偿。 对顾时未悄然萌生的真心,也扭曲成了复仇的伪装。 最终他如愿以偿害死了养育栽培他多年的恩人,害死了他的小王子,夺走了顾家的一切。 还“宽宏大量”地想要让顾时未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以为自己是在复仇,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却原来自己是一个亲手葬送真爱的白眼狼。 以后……以后,那个男人怀里的青年,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了。 直到临近年底,菡城才迎来第一场雪。 初雪零星,飘飘洒洒,暖冬赏雪,倍感愉悦。 画室里摆放着一幅幅完成的作品,画面呈现特异的色调与风格。 画中的人事物,光怪陆离,姿态各异。 浮世红尘,幽冥地狱,忘忧净土,三千世界……在一幅幅画中悄然揭开一角。 青年抱着画具离开画室,雪沫落在鼻尖。 庭院披上银纱,闪着迷人的雪光,有着别与绚烂三季的意趣。 他看了一圈,不知对谁耸了耸肩。 自那天回到家后,吕荼就消失不见了。 顾时未知道他就在这里,只是不知藏在何处独自舔伤。 看上去那么洒脱的一个人……一只猫,其实格外孤独。 他穿过庭院来到茶室,打算去那条走廊,进了茶室见封冥迟正在沏茶,过去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封冥迟微微一笑:“刚进门。” 他将沏好的茶端给顾时未说:“你很久没喝过茶了。” “你都两天没回家了,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沏茶?” 顾时未哭笑不得,“我好像上个月才喝过……”χ1ZL 闻到茶香时,他就觉得不对劲,轻抿一口,诧异地瞪圆眼睛看向封冥迟:“这是酒?” “酒?”封冥迟挑挑眉,接过青年手中这杯啜饮,忽然露出促狭的笑意,“是初夜那晚,合卺酒的味道。” 顾时未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两天没见而已,怎么会这么想念一个人。 青年咳了两声企图转移话题:“我记得你说,那酒是梨花白。那是什么酒……唔。” “你为什么,”封冥迟在青年唇上吻了一下,“会喝到合卺酒的味道,嗯?” 顾时未的脸越来越红:“我……我怎么知道。”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封冥迟不悦道:“说好的坦率呢?” “我……”顾时未觉得自己头上好像在冒蒸汽,“我弄错了,不是酒……” “看来,你需要多喝几口才能确认了。”封冥迟饮下杯中辛甜的酒液,含着吻住顾时未。 第七十三章 时未 甘醇酒浆混合了封冥迟独特的冷香,经由深吻沁入顾时未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血液仿佛泛起涟漪,颤悠悠地荡漾。 顾时未有些醉醺醺的,眼神灼热烫人。 封冥迟被他盯着看得气息不稳,眸色愈发幽深。 青年难受地扭动,紧贴男人的身体,想要更亲密一些。 封冥迟故意不解风情,一边摸他敏感的腰部,一边逗他说:“所以你到底喝到了什么滋味?” 顾时未气喘吁吁,终于承认道:“是……是合卺酒的味道。” 封冥迟不怀好意地继续问:“你为什么会从茶里,喝出合卺酒的味道?” “因为……我,”青年在酥麻的快感中克制不住发出声音,红着眼眶说,“想你了。” 封冥迟得逞了,也不再压抑,抱起青年让他坐在自己身上。 顾时未以为会慢慢来,没想到封冥迟抓着他的腰向下一按,一下被彻底贯穿。 他吓了一跳,湿漉漉的眼睛瞪着封冥迟。 “我也……”封冥迟托着青年的身体说,“想你了。” 顾时未的血液像烧开的水,咕嘟嘟沸腾着直冲脑门。 满足感似要从胸口溢出,无法餍足的爱欲,在缠绵交织的灵契红线间弥漫。 在茶室折腾了一圈后,封冥迟抱着青年回到卧室。 顾时未眼神迷蒙,累得连脚趾头都懒得动弹。 咕—— 空空的肚子叫了起来,青年有些不好意思。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封冥迟笑着说。 他离开后,顾时未迷迷糊糊要睡着了,这时封冥迟又回来了。 “这么快?”顾时未看向他的手,什么吃的都没有。 封冥迟递给他手机说:“落在画室里了。” “哦……”顾时未抿了抿嘴唇,接过手机。 屏幕在触动下亮了起来,提示着一条新闻。 随着霍博延自杀事件,惜延药业为其灰色产业提供违禁药品的事被曝光。 蒋朔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过去为了复仇而处心积虑所犯下的罪案,也逐一浮出水面。 由此牵扯出的一系列案件,正受到关注和热议。 狼心狗肺的入赘女婿,骗婚杀人的卑劣人渣—— 各种八卦风闻亦层出不穷。 不出意外的话,蒋朔至少要把牢底坐穿。 顾时未迅速扫了一眼,关上手机说:“谢谢你帮我拿来手机,新闻很精彩。” 封冥迟深深地看着青年,用淡淡的语气说:“好好休息吧。” 他转身走向门外,忽然听到身后的青年说:“等休息好了,我们一起去赏雪吧。” 他在门前停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顾时未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小声说:“下次记得把猫尾巴藏好。” 不多时,封冥迟回来了,叫青年起来吃东西。 吃饱之后有了精神,顾时未看着窗外飘落的雪沫,问封冥迟说:“奈何斋存在多久了?”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封冥迟看向他。 顾时未趴在他腿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 封冥迟轻轻抚摸青年柔软的头发,沉默了一会才说:“奈何斋存在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那时有一位姓封的老板,经营着寻常的古董店,过着寻常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 顾时未忽然没来由地犯困,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窗外的雪,落进了眼睛里。 绵长柔缓的睡意,随着落在头顶的抚摸,越来越深。 他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想,说好的坦率呢? 某人真是狡猾,轮到自己的事,就又想蒙混过关…… 青年发出安稳的呼吸声,在睡梦中不满地抱怨。 男人的笑容从眼角溢出,意味悠长。 【你不该有七情六欲。】 【在与少年手掌相贴之前,在与少年交换姓名之前,在被少年从茧里拉进他的人生之前,我也不知何为人间。 我试着克制过了。 直到与他重逢……】 故事还在继续,在磁性低沉的轻语中继续。 雪扑簌簌地下着,在暖冬的天幕下闪动着细腻的光。 时光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