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作者:折冬声 文案: 【1】 世界是一只巨盅,盖紧了,里面看不见,长满了热闹和谜团。不揭,永远关着。揭了,却不知会看见什么。 一个繁华喧嚷的古代世界,草民在山野,剑士在江湖,人们是长发布衣,书上是之乎者也……入夜后却总是如此安静。 有时,黑暗里,“他们”出现了。 太阳升起来,天底下亮了,同一个世界里多了一些人、少了一些人,却似是无人察觉异常,古人们的生活如常继续着…… 【2】 一个最简单的人,只凭着一柄剑,从陋屋里无名的草民走到世间无人不惮的杀神,珠玉在侧,荣华加身,史册之上,亦已留名。 人世极盛不过如此。 ——你,还要什么呢? ——我不要躲在不见忧愁的软红纱幔里醉生梦死,做个乖乖听话的玩物。也不要看战战兢兢的世人匍匐脚边,住进辉煌虚假的神龛。 ——白骨森森,鲜血淋淋,迷雾里撕扯。 ——我要看见真相。 内容标签: 科幻 情有独钟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终芒,止衍 ┃ 配角:凤独,实习生,鹰炙,明一命,医生,黑巢,观众 ┃ 其它:设定参考楚门的世界+西部世界 一句话简介:魔鬼来到人间,每个毛孔都流着血 立意:我们会永远朝着真实走去,不要虚假。 第一章 山寨上空笼着那团阴云,已大半天了。 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到了日暮时分,仍是见不了霞彩,到处都有些昏沉沉的。 一行人进了寨子门,脚步缓缓,都背着满满一竹筐东西,累得很了,脸上尽是汗。 只一个孩子一身轻松,身穿布衣,脚踩草鞋,手里拿着个红亮的糖人,还绕着大人们跳来跳去。差不多是十来岁模样。 大人说,“小旗子,别动来动去,眼睛都给你晃花了。” 小旗子道,“哎,我烦躁么!” “年纪小小,烦躁什么?” “我想吃我手上这个糖人!” “吃么!” “不行不行,”小旗子用力摇着脑袋,“这是我给二姑娘买的,得留着。她从来不吃糖,我要给她尝尝。” 大人道,“那就别吃。” “可是我真的好——想——吃——啊!” 小旗子把糖人凑在鼻子边上,猛地一嗅,又咕噜一下咽了口水。为了移开注意力,狠下心来伸直了手把糖人拿得远远的,又不去看它。一副大义凛然英雄就义的样子。 大人们笑了。 天色阴沉,寨屋大多陈旧,墙上爬藓,地上生草,好几处屋子连门也是坏的。 这地方叫隐云寨,是大山里一处普普通通的小寨子,差不多一百来人。寨人们是些以打猎捕鱼为生的山民,偶尔三五人下山到城里去买点东西,沉甸甸装在竹筐里背回来。 寨子里平日总还蛮热闹。 不知怎么的,此时却有些寂静。 路上空空荡荡,见不着人。山风吹过,把路边屋子的坏门吹得吱呀吱呀响,屋里却一点没动静。 人,都到哪里去了?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古怪声响。 嗒。嗒。嗒。 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嗒嗒声里又伴着碎碎低语,断断续续的,风一吹就散,听不太清。 天色已这样阴暝。 背着竹筐的一行人不由敛了笑,互相望了望,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之所在,是寨中水井。 嗒。 嗒。 嗒。 走得近了,那声音也就越发明晰。像是什么正敲着什么。 几人转了个弯,绕过一处无人的屋子,陈旧的水井便进了视野里。这地方藤草蔓生,阴沉天色下更显阴影重重。 井边有个佝偻身影。 是个老婆婆,年纪已很大了,头发是花白,身上的衣服太旧,也有些发白。嘴里兀自碎念着。 是寨里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婆婆。 嗒。嗒。嗒。 老婆婆高高举起的右手干枯如柴,抓着个草鞋,一下一下地往井边打。以她如此年纪,那力度已算是用尽全力。 乍一看去,还以为她是在打石头,再一细看,几人几乎惊声叫出来。 她在打自己的手! 与右手一般干枯如柴的左手摊在井边石头上,被草鞋狠狠拍打,淤青已重了,三两处被草缕划伤,还渗了血。她自己也吃痛,干枯的手背蓦地收紧又收紧,但仍是咬着牙继续打。 小旗子撒腿便跑过去,手一抓就把草鞋从老婆婆手里抢出来,用了劲,丢得老远。草鞋滑进个隐蔽处。 小旗子真急。“隐婆!哎,哎,我的好奶奶,您这又是干什么呢?” 老婆婆脖子颤了颤,不说话。 孩子连忙去搀她。“走走走!我带您去寻大夫,看您给您自个儿打的——好歹这手也跟了您七八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左手被搀住了,老婆婆却又发狠,空着一只右手也朝着左手抓过去,几乎是下了决心要把皮肉给扯下来。若不是被及时赶来的大人们拉住了,真不知会抓出个什么血肉模糊的样子。 大人们直叹气。“婆婆,唉,您年纪一大就神志不清了,”他们说,“走走走,找大夫上药去。” 说着便要搀她走。 小旗子忽道,“刚才路过大夫家,里面好像没人呀。” 有个大人道,“对对,一路走过来都没人,安静得很,”又朝着老婆婆问,“隐婆,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老婆婆朝着自己指了指。 大人道,“喔,到您家里去了?” 老婆婆老实点头。 “全到您家里去做什么?” 老婆婆一下露出惊恐样子,眼睛瞪大了,声音极细。 “……捉鬼。”她说。 - 寨子上空阴云仍在,可天边的太阳已落了。 夜将至,暝色四侵。 寨子里一座二层高的陈旧小木楼已点了灯火,里里外外都是人,嗡嗡低语着,到处寻着什么东西。 一条条影子在灯火下影影绰绰。 人们压着声音说着—— “哪有呀,找也找不到。” “要是能被人找着,那还叫鬼?” “没有鬼没有鬼。但咱们做个样子找一找,老人家好放心,不然成天提心吊胆,老说自己被鬼盯上。” “唉,隐婆真是年纪大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又犯了疯,往屋顶砸石头不说,还把自己手打成那样。” 屋外树底下,佝偻的老婆婆受伤的手已包扎好了,无辜睁着一双眼睛坐在旧椅子上,手也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被个络腮胡壮汉守着。 那壮汉身形实在庞大,蹲在老婆婆身边,把她衬得轻飘飘,一阵风就吹走似的。 壮汉道,“婆婆,手还疼不疼?” 他身量大,嗓门也大。 隐婆不说话。 壮汉又道,“您啊,别怕,咱们今天就专给您驱鬼。看看这么多人,这么多蜡烛,什么鬼都给它吓死了!” 隐婆还是不说话。 不远处,屋里屋外,灯火绰绰,寨人们尽心尽责,不管信不信都做出了个抓鬼的样子。小旗子一手拿着糖人在吃,一手还像模像样地在地上画着驱魔的符咒。 隐婆忽转头看住身边人。“阿命啊。” 壮汉立马应道,“是。” 隐婆问,“二姑娘到哪里去了?” 壮汉正要回答,隐婆又兀自碎碎道,“日子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们寨里最好的小姑娘就十三了,以前这么小,要弯着腰去牵,现在这么高,都得仰视了。十三是个好数,过了十三就是大姑娘了。厨房的阿摩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都快凉了,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又给她事情做?” 老迈浑浊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有点谴责——怎么能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压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寿星,又是下山采买又是上山捕猎,到了饭点还没回来吃饭。 怎么做哥哥的。 壮汉不由放轻了声音。“婆婆,您又忘了,阿芒已经二十了。” “二十了,二十了,”隐婆念着,像是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好半天了也不懂,只又再问一遍,“二姑娘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她眼睛仍望着他,认认真真的。 壮汉轻轻一声叹息,而后顺着老婆婆的话,假装话里那姑娘确还是十三岁,说她到后山练武去了,穿的是婆婆亲手做的练武服。 老婆婆咧嘴笑。 再一阵子,屋里的人渐渐出来了,屋外的人也朝着这边围了过来,都有些疲乏。“寨主,”大家对那壮汉说,“到处都走过,木头缝里的灰都抹得干干净净的。” 壮汉道,“婆婆,鬼全被打跑啦,您这下放心了吧?” 老婆婆低头想了想,又抬头打量眼前自己的屋子,眼睛在这里掠一下,那里掠一下,到处看看,忽地看住了屋顶。 天早黑了,浓云盖住了所有天光,底下的灯火照不上去,屋顶处阴蒙蒙的,静悄悄一点动静没有。 壮汉道,“那儿?” 老婆婆一颤。“鬼。” 壮汉二话不说,差人去搬了个□□来,架着墙便自己爬了上去,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把屋顶一寸不落地摸了个遍。 众人伸着脑袋张望着。 壮汉朝着底下大声说,“婆婆,上面什么都没有。没事。真有鬼也被我吓跑了!” 说着便要下来了。 可他身体这样壮实,那老旧的□□却不太承得住重量,一脚踏上去,竟是把它踩断了。 嚓—— 魁梧的身体晃了晃,直直朝着地面摔下来。 底下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然,那凉气刚吸了一半,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自不远处一跃而起,倏忽间已到了眼前,把壮汉一把接住了。 那人影抱着如此重量的人落了地,脚下声音竟是又稳又轻。 乍一眼看来,真是怪异。 魁梧的汉子被打横抱着,抱着人的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一双黑亮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灯火里也能让人看个分明。 有那么一种人,不管是谁见了,先看见的总是那眼睛,再然后,才看见了余的部分。是个沉静而好看的姑娘。 壮汉回过神来,便是偏过头去朝她咧嘴一笑。“终于回来了?一大清早出了门,上哪儿去了?” 姑娘放他下地,答得平静。“下山采买箭枝。” “喔,采买箭枝,”壮汉往她肩上揽过去,被一侧身躲过了,倒也不恼,“是是,寨子里箭枝都旧了,是该去买了。那你昨日也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干什么去了?” “采买食材。” “食材是摩婆管的,怎么你去买?” “我帮她。” “喔,你帮她。那你前日出门也早,天没亮就不见了人影,山上山下这么远,路也难走得很,你又是去干什么了?” 姑娘很是平静。“买鱼竿。” “买鱼竿?” “闲来无事,想钓鱼,屋里没有鱼竿。” “那么现下,鱼竿在哪里?” “没有买成。店主人发了疯症,店门没有开。” 壮汉啧了一声,意味深长。“你说你二十岁的人了,找借口还不如人小旗子。” 姑娘抿抿嘴,看也不看他,走了。 树底下,本在椅子上坐得端正的老婆婆见了姑娘走来,顿时一喜,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半路里被她搀住了,又坐下。 隐婆笑道,“二姑娘,你回来啦。” “隐婆。” “隐婆和摩婆在厨房做了好多吃的呢,要多吃啊。看你,都十三了还这么瘦,从小就没阿命一半重。” “嗯。” 姑娘见了老婆婆包扎着的伤手,正要开口问,忽地隐婆仰脸望着眼前的姑娘露出疑惑神色,“二姑娘啊,你怎么这么高啦?” 一旁坐着的寨里大夫叹道,“隐婆婆,您又忘啦——您又回七年前去了。好多好多年已经过去啦!如今二姑娘都有二十了,怎么会不高。” “二十,二十,”隐婆念着,又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念着念着,好似终于是明白了,一手轻轻抓上姑娘的袖子,有些恍然,“喔……二姑娘你都二十了,我忘了这么多事啊……” 姑娘把手覆上老人家的手。 这时候咬着根长签子的小旗子凑过来,冲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很是不好意思。“二姑娘,”他说,“嘿嘿,我本来给你买了糖人……” 姑娘道,“糖人好吃么?” “好吃!真好吃!”由衷赞叹两句,小旗子又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所以本来想给你也尝尝,但是……” 到底没忍住诱惑。 姑娘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蓦地,姑娘的手被隐婆一把抓了回来,老婆婆不知何时竟是面色大变,见了鬼似的朝小旗子问,“你是谁!” 竟是连声音也颤了。 小旗子无奈。“婆婆,我是小旗子呀。” 隐婆脸都白了。“什么小旗子!” 边上的大夫一声叹息。“隐婆婆,您看您,又忘了,您的记性老留在七年前。那时候小旗子才三四岁,是个小小豆丁,现在长大了,您自然是认不出来了。” 隐婆只摇头,“什么小旗子,七年前没有小旗子。你是谁,你是谁!” 小旗子一头雾水。 隐婆道,“你父是谁,母是谁!” 小旗子老实作答。“我爹是三铁匠,我娘是庆大媳妇,我奶奶就是管厨房的摩婆。” “三铁匠?”隐婆道,“三铁匠身体不好,好早之前就折了,没成过亲,哪里来的儿子?” 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怔。 ——三铁匠好端端地就站在一边呢,憨憨地笑着。 小旗子挠挠头,又挠挠头,更加茫然。寨人们只摇头,暗地觉得老婆婆的疯病真是愈发严重了。 老婆婆忽地又盯住了屋顶,那处她总认为闹鬼的屋顶。 阴森寂静。 檐下灯笼里的烛火太微弱,光亮一点照不上去,只把它衬得更加不可捉摸。 屋顶为何无光?因天上布满浓云。 隐婆缓缓地,朝着天空看了过去。 好厚重的云。 在寨子上空一动不动地盘了一整日,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星月不见,入夜后盖住了所有天光。 隐婆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右手,再一次不自觉地朝着已受了伤的左手伸了过去,有点疼,但,把那东西抓出来、抓出来…… “隐婆!” 寨人们急切阻了她自残的手,而她只喃喃碎念—— “江山壁……江山壁……” 第二章 木屋一楼。 屋中烛火绰绰,大家聚在这里,安安静静的,都往床上张望。 数人围在床边。 床上,隐婆在被子里睡得很沉,满布皱纹的脸上眉宇舒展了,似是睡梦中终于安稳,呼吸也绵长。 那只受伤的干枯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寨里大夫正坐在地上给她换药,借着姑娘手里烛光的亮,动作很小心。 姑娘也是坐在地上,一手稳稳举着蜡烛,另一只手去给老婆婆仔细掖了掖被子,末了,又细心捡掉被面上几丝花白落发。 一根白发落进地上缝隙里。 几个寨里的中年妇人走到墙边去,打开桌上的大食盒子,里面装得满满的,饭菜一点没动过。妇人们压低了声音。“又是没吃东西,怪不得神志不清了,说胡话,连小旗子都认不出来。俗话说——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小旗子忽扯了扯络腮胡壮汉的袖子,怕把床上沉睡的老人吵醒,几乎是嘘着声音,“寨主,江山壁是什么东西?” 壮汉低声道,“是一种宝贝。” 小旗子追问,“什么宝贝?” “江湖上那种宝贝,很传奇的东西。眼下谁也还没找着,但,”壮汉对着个无知小孩子,也说得很认真,“得之可得天下、得之可救苍生……” 孩子打断道,“跟我们有关系吗?” “跟我们能有什么关系,”壮汉一笑,“那都是江湖大侠、朝廷权贵的玩意儿,我们山里小老百姓过好自己日子就行。” “可隐婆刚才为什么要念叨它呀?” “隐婆现在年纪大了,什么不念叨?昨儿念叨完了摩婆浪费米粮还又念叨你一天到晚头发乱糟糟呢。” 小旗子一听更沮丧,眼眶一红伤心起来。“可她今儿就不认识我了。” “小旗子,”壮汉也叹息,拍了拍孩子的肩,“婆婆她年纪大了,再过一阵子,也许谁都不认识了。” 那时候满世界都将是这孤寡老人的陌生人,坟土埋了半身。 大夫的药换完了。纱布扎了个结,又凝神把了脉,确认睡熟的老人家好好的,才把她手放进暖乎乎的被子里,轻着动作收拾地上的药,说,“行了,大家散吧,隐婆明天就好了。” 屋里聚着的寨人们纷纷朝着屋外去了。 姑娘坐在地上,凝视老人家的脸,有些出神。 壮汉拍了拍姑娘的肩。“阿芒,走了。今天是福叔家来守隐婆。” 福叔福嫂走上来,朝着姑娘点点头。 姑娘站起身,又朝着隐婆望了望,才跟着人们出了屋门。 隐婆住的屋子是二层高,她独自住在一楼,二楼空空荡荡,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处,平日里便给寨人们放东西用。 一出了门,壮汉忽想起什么来似的,抬头看了看寂无人声的小屋二楼,伸手去拍小旗子的脑袋,道,“小旗子,东西去拿了没有?” “拿了拿了,”小旗子道,“今儿一早我家就下了山,把上月在城里订的芒果全背上来了,我大爷带我二爷四爷和我和我爹一块去的,好几筐呢,每个筐有这——么——大——”他比划着,“都放隐婆家二楼了,闻起来特别香。” “好!明天我去跟你奶奶说说,咱们拿芒果做点好吃的,最好能弄成个小宴,咱们全部到后山空地上去好好吃一顿,热闹一点,也让隐婆高兴高兴。” 壮汉说完这话,一转头看见神色平静的姑娘,又促狭起来,刻意又问了一遍,“小旗子,寨里上月在山下城订的芒果是不是已经背上来了?” 小旗子看看壮汉,又看看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是呀。” “这就不好了,”壮汉摇摇头,“芒果已经拿了,我们家阿芒明天就没法说她去拿芒果,找不到借口下山了。” 这话说得音量挺高,周围寨人们一听都笑了,明里暗里瞅她。 姑娘抿抿嘴,谁也不看。 壮汉又道,“小旗子,你管他叫‘大妖怪’的那个人,上次走的时候,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来着?” 小旗子答道,“说是这月十五。” 壮汉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小旗子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儿才九,都不到十。” “还不到十,怎么就有人成天往山下跑?” 小旗子高声应说,“因为大妖怪说话不算话,虽然每次走都会说个回来的时间,但事实么,只会早,不会晚,有一次甚至比说的早了大半个月。” “难怪有人等不及了,” 壮汉又笑眯眯地瞅着姑娘,“不过明天不能说自己是去拿芒果了,阿芒,快想想,你要编个什么借口下山,好一早就去接他?” “……明一命。” 明一命只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笑眯眯。“明终芒。” 终芒道,“我不姓明。” “你也真是的,跟谁都好脾气,怎么就跟我老计较?我也没太经常欺负你吧,我又打不过你,”明一命道,“叫哥哥。我是你哥。” 终芒望定他,一言不发。 片刻后,转身径直走了。 被看热闹的人走了,人们便也终于四下散去,忙了半天没吃饭的去吃饭,吃了饭的回屋点灯,不多时,寨子里静了。 - 夜半三更。 早间从城里背上山的芒果是堆放在隐婆家的二楼。 芒果。 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摞在竹筐里,每一个都颜色饱满,可口新鲜,那是一种泛着香气的橙黄色,盈在空气里。 它们在竹筐里,那样安静。 这间摆了竹筐与种种杂物的小屋,也那样安静。木门木墙木楼梯,蜡烛的光把夜色染成薄薄的昏黄。 楼下有窃窃私语声,那是守着老人的福叔夫妇在说着话,偶尔打个长长的呵欠。 那声音忽地中断了。 寂静。 再一会儿—— 吱……呀…… 一身粗布褐衣的隐婆出现在小木梯上。 屋中只一盏烛火,光是暗淡的,照不到□□上。黑乎乎的。她右手紧紧抓着左手,颤巍巍地、颤巍巍地,黑暗中一步一步往上走。 她的脸渐渐出现在光里。 她进了屋,看着那几筐芒果。 那么新鲜可口的芒果,在这里放了半天,没人觉得异常。 “芒果。” 她念了一句,继而打个寒颤。 好似念了句——鬼。 “芒果。” 她又念一句。声音沙哑,隐含困惑。 她颤巍巍地、颤巍巍地,走到一篮芒果前,伸手,拿起一个。新鲜芒果,巴掌大,有点沉。 隐婆端详着手里这东西。 它很干净。 她把它放回去,重又拿起一个,也是新鲜而微重,闻着便觉可口。 它表皮是光润的,枯朽的手指缓缓划过,没有阻碍。 隐婆拿起第三个芒果。 芒果与芒果的相貌大都差不太多,一样的鲜,一样的香甜。她手指在芒果表皮上滑,无意识地滑。 陡地—— 手指停住了。碰着了一层薄薄的东西,贴在芒果上,很小,才一个指腹大。 隐婆把芒果翻过来,烛光里看见那东西。 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白色,上面有字,有黑白条纹,都很小,也很整齐。细软的毛笔写不出这么整齐的东西。 【华南大芒果,个大味香,假一赔十。经销商电话……】 隐婆猛地一震。 手指用力一捏,那芒果没反应,那小白方块没反应。怪物。怪物。 隐婆一下子把手里的芒果砸在地上,用力踩,用力踩,踩得它面目全非,汁水四溅。她尖叫,慌乱,手到处乱抓,把芒果整筐整筐推在了地上,踩,踩,踩,到处踩。 它们全是怪物。全是怪物。满地的怪物被踩烂了,腻人的甜香弥散在空气里,像看不见的爪子揪住她。 芒果上贴着的古怪小白方块。 世上怎会有这种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它从哪里来?谁把它送来? 江山壁。 江山壁。 江山壁…… 所有芒果全烂在地上了。 压顶的恐惧中,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吱……呀…… 隐婆满脸泪地朝着门口张望过去,布衣下摆沾满了黏腻的芒果汁液,鞋子更是脏透了。她大喊,“阿命啊——” “阿命啊——怪,怪物——” “阿命啊,快来看。” “阿命——” 声音戛然而止。 出现在门前的身影高大健壮,视线锋锐,手臂比她腿都粗,一下就能掐死她。 但,那不是明一命。 来人相貌陌生,着装奇异,手里拿了个黑漆漆的东西。 两人对视着,无声无息。 很静。小屋里溢满芒果香气。 隐婆忽地张嘴,正欲尖叫,来人手中物抬起,指着她,有个极快极亮的玩意从那东西里飞射出来。 那么快。比□□都快。快得多。 隐婆倒在地上,血溅在满地被踩烂了的芒果里,黏腻的果香盖住了血腥气。 无声无息了。 - 屋外,天空中那笼了一整日的阴云……终于是下雨了。 淅淅沥沥。 绵绵细雨把整个寨子都罩住,一个角落也不落。 阴云遮了星月,天底下没有光。 然,隐婆家陈旧二层小木楼的屋顶上,却有一束阴森红光,直直地射入天云,无声无息。 第三章 小旗子从自家屋里走出来,打着呵欠,伸了个大懒腰。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雨已停歇,山雾未散。 到处都静。 他眼睛尖,远远便看见个人影在寨道上走,不必定睛细看,也知道是谁。小孩子人小鬼大。“二姑娘,这么早啊!” 声音穿透山雾,让道上那人停了。 小旗子笑嘻嘻地跑过去。 姑娘仍是一身布衣,手里提了个空竹筐,静静地看着孩子跑近了。 小旗子道,“你下山呐?” “嗯。” “下山干什么去?” 姑娘一抿嘴。“买米。” “咱米不是还多着吗,昨儿我还在大厨房给我奶奶打下手,后面谷仓里全是满的呢!”小旗子学着昨晚明一命那副打趣的样子,摸着没胡子的下巴,笑嘻嘻的,“二姑娘,今儿才十呢,离十五还有这——么——长,你何必急呀?” 终芒没说话,只提着她手里那压根装不了米的竹筐。 小旗子歪着脑袋瞅她,眼睛又是眨巴眨巴的。 片刻。 终芒道,“我走了。” 正欲转身,又被拉住了袖子。 小旗子道,“二姑娘反正都要下山,不如来帮帮忙搬芒果,好不好?好多好多的芒果呢,那么远的路,二姑娘要是能帮忙就最好啦。” 终芒道,“小旗子,别打趣。” “打趣?”小旗子道,“我可没开玩笑呀,二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吧,山下城卖又大又好吃的芒果,咱隐云寨上月订了好多,前几天到货了,要去给运上来呢!” “昨天不是说已经拿了么?” “啊?” 小旗子茫然。 正在这时候,小旗子家里的壮年男人们也出来了,大爷、二爷、三爷和四爷,四兄弟各自背着空空的大竹筐,见了这边,还笑问好,顺嘴问二姑娘愿不愿意帮忙去城里运芒果。 终芒看了看那几个寨人,又看了看仍抓着自己袖子的孩子,忽有些恍惚。 总觉得…… 但是……但是什么呢? 回过神来,她自是答应了帮忙。 这地处深山的隐云寨里不过一百多人,都是寻常老百姓,通一点文,全不精武,有的只是野蛮力气。她算是唯一一个身怀武艺的。 当然,若只说“身怀武艺”,是说得太浅了。她不仅会武,而且是个中高手,小旗子一向觉得她是天下第一厉害。 “二姑娘,二姑娘,”往山下走的路上,小旗子抓着姑娘的袖子,缠着她问,“大妖怪是不是特别厉害呀,我听寨主说外面有好多好多人怕他,隔三差五就有人出黄金万两悬赏他的脑袋呢。” “嗯。” “那你跟大妖怪谁厉害呀?”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想跟他动手。” “我觉得他肯定打不过你,我们隐云寨二姑娘天下无敌,”小旗子可高兴了,朝着大家伙儿说,“大家们看啊,二姑娘天下无敌,二姑娘是隐云寨的,我也是隐云寨的,所以我也天下无敌!” “小旗子,”一旁背着竹筐的壮年寨人们道,“大寨主长胡子,大寨主是隐云寨的,你也是隐云寨的,怎么没见你长胡子啊?” “我有胡子啊!” 小旗子一手仍抓着终芒的袖子,另一手学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寨主明一命,做出个眯着眼睛摸胡子思索事情的样子,把寨人们都逗乐了。 小旗子闲不下来,才一会儿便又去扯终芒的袖子,“二姑娘,你知不知道大妖怪这次回来,会给我带什么好玩的呀?” “不知道。” “哎呀,我好奇得很,你行行好,告诉我嘛。” “不知道。” “二姑娘,二姑娘,二——姑——娘——” 姑娘道,“他没说过。” 小旗子沮丧一阵。但小孩子乐事多,忘事快,才一会儿,又活蹦乱跳的了,缠着姑娘又说这个又说那个。 她向来话少,偶尔才应,满路上只听见孩子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乐不可支。 - 山下那城的名字起得很直白,就叫山下城,是个小城,人不算多,不过是因了百里外便有座名扬天下的大城,沾了点繁华的光,才有了个热闹样子。 众人进了城门,往市集上走。 城中车马喧嚣,街边店旗招展,来往行人不知何数。人多的地方,人影遮着人影,难免有些乱,总让人疑心人影深处定是藏着什么——若是运气够好,也许藏着的便是要找的那个人,多找找就找到了。 终芒脚下走得平缓,眼睛却不由四处张望着。 杂耍摊子、茶楼、戏台、小街巷……寻不到。 已是三月初十了。 他还是没有回来。 袖子忽然被人用力一拉,低着眼睛看下去,扯她袖子的小旗子笑嘻嘻的,往某个方向努努嘴。 难道—— 她看过去。 然,好运哪有那么快,那里自是没那人踪影。 那里是座富丽宅邸——或者说,曾是座富丽宅邸,朱门碧瓦,楼阁流丽,惜而一片火烧的痕迹,至今没修,长了荒草。 小旗子道,“二姑娘,大妖怪有一次说他以前在那里住过,是不是真的呀?” “嗯。” “那他为什么走了?” “他把它烧了。” 小旗子很是惊异,“——啊?” 事情是这样。 那府邸里以前住的,是个老知府,富得流油,无恶不作,城里百姓人人恨他。三四年前,宅子里接连出了好几件鬼事,吓得老知府日夜不得安宁,花重金,连夜从江湖上请了个谪仙般举止的人物,是为诛鬼。 老知府半生为孽,到处结怨,怕得很,那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连那人说要放火把宅子烧一烧、好彻底驱一驱邪祟,他也信了,照办不误。 结果,到头来竟是被人给耍了,被烧过的府邸里,所有金银财物尽数变成了黄灿灿的芒果皮,作孽的赃物证物千里迢迢送到了京城朝廷去,烧坏了的大门上还给画了只栩栩如生的大王八。 老知府怒极,派兵丁在城里到处乱搜。 而那谪仙般的罪魁祸首,把别人宅邸搅得鸡犬不宁、处处风雨,自己却不慌不忙地提了一壶酒,独自散步上山看风景,恰巧见了深山里的寨子,便要找那从没见过面的大胡子寨主喝酒。 明一命谨慎,派自家一身武艺的妹妹出门去会那怪人。 两个人就这样遇见了。 那天的天是稀疏平常的晴,树是稀疏平常的影,没有桃花庙里语焉不详的预言签,也没有云迹的命运线,一出门,没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他。 手里提着酒,笑得好悠闲。 止衍。他叫止衍。 无家一身轻、到处兴风作浪的止衍进了隐云寨的门,从此有了羁绊,即使远行,也有归期。 因为有人等。 终芒说完了止衍在那宅子里作的乱,说着说着,便走神了。 而一旁的小旗子摸着没胡子的下巴,摇着头,叹着气,“胡来胡来!怪不得那么多人要买他命呢——虽然他们从不知道他叫什么。” - 集市。 不管哪座城里,集市上总少不了市井气,柴米油盐,棉麻鸡鸭,卖的吆喝,买的杀价,连地上的影子都沾点铜钱味的家长里短。 俗是难免俗了一些,但烟火气够暖。 众人背着筐到了芒果店前,却是没法装东西,人太多,得排长队。 小旗子爱玩爱闹,耐不住排队的无聊,拉着终芒袖子,央她趁着大人们排队的空当带着自己四处逛逛。 姑娘心软,总是经不住人求,说了好。 两个人手牵手在市集上走,一高一矮,一静一动,姑娘寡言少语,孩子说个不停。 “哇哇哇,那边有人是专学鸟叫的,学得好像啊!咱山里没病的鸦子就是那么叫的,就是那么叫的……有些个病鸦倒是不叫。” “那个杂耍摊子要演刀山火海呢!啊,不是人演?是猴子演?呀呀,猴子真可怜……” “二姑娘,二姑娘,”这下子声音轻了些,带了点说悄悄话的意思,“我,我想吃糖人!” “又吃?” “好久好久没吃了!”小旗子央求着,“奶奶不给吃糖,好不容易下山,偷偷吃一点……好不好嘛?” 他把她袖子拽呀拽呀的。 糖人摊子不远。 也不算大。摊前斜斜地有几根已做好的糖人,那是一种浓润的颜色,只用眼睛看也知道甜。 摊前已围了不少人,除了个低着头出神的怪女人,都是年纪或大或小的孩子,瞪着眼睛看摊主低头做新糖人。 新糖半成,那是一只齐天大圣。 渐渐地成型了,又甜又威武。 小旗子馋得很,但也知道先来后到,耐着性子等摊主把先来的人要的糖人做了,再看一旁那始终没动静的古怪女人不开口,才猛地一举手,说自己也要个孙猴子。 摊主是个老人家,笑呵呵地应了。 做糖人有如作画,要慢慢地等,一笔又一笔,才渐成形。但画里的东西总是缥缈遥远,糖人却一口就能咬进嘴里、吞进肚里。 做好了。 终芒付了三文钱,摊主把糖人递给小旗子,忽地,那边上的怪女人抬起头来,盯着小旗子手里的糖人,一下子坐在地上,又拿手绢掩面,抽泣起来。 她左手背上布满红红的抓痕,未出血,但一条条状似蜈蚣,看着已十分可怖。 小旗子被她吓了一跳。 那女人哭道,“夫君啊……你在哪里啊……” 小旗子看看她,又看看糖,不由把糖人拿得紧了些。“我才十岁多,我不是你夫君。” “夫君啊,夫君啊,妾身等了好久好久……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女人兀自哭得伤心。 糖人摊主道,“没事,走吧。没你们的事。玉香这姑娘疯了好一阵子了,成天哭,渔具店都开不下去了。” 玉香继续哭着,“夫君啊……” 这玉香长得细眉小眼,十分秀气,看不出疯癫,只觉得她悲恸。 边上有人朝她叹气,“你这姑娘真是,年纪轻轻的又没成过亲,你哪有什么夫君啊,怎么成天哭夫君不见了。” 玉香更哭,“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似是哀伤过度,她终于一下扑在地上,头发全散了,凌乱盖着微微抽搐的身子,三分疯癫,十分狼狈。 ——“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的终芒蓦地心下一动。 今日一起身,便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是忘记了什么。 扑在地上的玉香哭着哭着,右手无意识地在左手上挠,力道没轻没重,只见皮肤上那蜈蚣般的红痕渐渐地、渐渐地,又加深了…… 街坊围上去拉她起来,要去见大夫。 有人说,“这姑娘怕是又好几天没吃东西吧?俗话说——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 一大一小回了芒果店时,店门外仍是排着长队,好在几个隐云寨人已是排到了,正在店里往竹筐中装芒果。 终芒过去帮忙。 忽地小旗子又去扯她袖子,大叫一声,“哇,我知道大妖怪给我带的礼物是什么了。” 终芒抽空应他,头也没抬。“是什么?” “是蛐蛐壶!好漂亮的蛐蛐壶!” 姑娘猜着,大概小旗子一直想要个蛐蛐壶,昨晚做梦梦见了。又或许,是在向她暗示,想要个漂亮的蛐蛐壶。 小旗子道,“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 “猜猜嘛。” “梦见的。” “才不是呢,我是看见的,”小旗子往一个方向指过去,“你看!” 姑娘一怔。 抬眼望去,天光晴好,闹市喧嚣,一个人悠悠然独自坐在对面屋顶上,手里拿了个蛐蛐壶,一下一下抛着玩。 还正对着她笑。 第四章 树影重,山路崎。 一行人在崎崎山路上走。 虽是同路人,却不远不近地分了两半。前一半人多,还有小孩子在里边跳来跳去,到处跟人炫耀手上的新蛐蛐壶,高兴得很。 后一半只有两个人。 一个矮一些,背上竹筐里装满了芒果,脚下的步子和人都很安静。另一个比众人高得多,大家用后背来背的东西,他只用手提着,左右手里各一筐芒果,满满当当,那么沉,却提得不费力气。 一匹驮着大箱子的小马任劳任怨跟在最后面,再滑再陡的路,那四条腿也走得平稳。 那高个的人说,“小芒果。” 姑娘看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又继续走路。 他又说,“一月中旬的时候,应有个杂耍班子路过山下城,演上两三场。你去看了没有?” 终芒摇头。 一月天寒,山间到处结冰,寨里的老人孩子们不太出门了,事情全靠年轻人做,忙得很,哪儿有空去看杂耍? “那有些可惜了,”止衍说,“我是年底时候在平河那边遇上他们的,听说他们不久后要路过这里,便请班主喝了几盏好酒,他答应到山下城时加演些平日里见不着的好东西。” 可惜她没看见。 终芒不说话。 止衍又问,“那么二月呢,应有个泥刻匠人打这附近经过,你见着没有?” “没有。” “那也有些可惜。我在丰城见过他,觉得他做的东西有意思,买了一个,请他若是路过山下城一带,看见个会走路的小芒果,就把那泥像交给她。” 终芒脚步一顿,偏头瞥他一眼。他微微笑着。 ——会走路的小芒果。 昵名这么一回事,旁人又不知道。估计那没见过面的泥刻匠人只觉得这人是喝醉了吧。 终芒不说话,安安静静,继续走自己的路。 山路这么不好走。 一步。一步。山风吹过,树叶飘过,传来不远处小旗子笑嘻嘻地跟他爹相约某日去斗蛐蛐的声音。 天气这么好,姑娘自己是不知道,她一言不发的侧脸,眼睛里多么亮。 止衍不管走到哪里,遇见了有意思的人与事,总想分给她。若是碰巧那些有意思的人也要往山下城这边走,便做些听来古怪的嘱托,以期某日能入了她的眼。 虽然,千里路茫茫,那些心意多半是收不到的。 止衍自己也知道。仍是微微笑着,又说,“上月十五,你看月亮了么?” 这次,终芒终于嗯了一声。 止衍道,“那时我离开京城不久,落脚在六道城的一家老茶楼,窗户外面月亮升起来,忽然便很想念你。” 终芒眼睛微微动,用余光看了他。“嗯。” “那么你呢,当时在想什么?” 终芒在他这里,总是很诚实。“你。” 止衍笑了。有心要伸手去揉姑娘的头发,奈何两手里已提了东西,腾不出空来。 山晴树绿,芒果飘香,天气真好。 人也很好。 - 过了业桥,又过了一棵茂盛如昔的老杨树,再走一阵,便到了寨门前。 寨人们出来接,一筐筐沉甸甸的芒果很快便被拿进了寨里,要放进厨房物仓去。走了一路的几个寨人早累了,终于得以休息。 见了归来的止衍,人们乐归乐,可大多只是远远朝他笑一笑,上来寒暄的没几个。不是见外,是寻常人见了他,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底有点怕。 止衍并不在意。随手开了小马驮着的箱子,里面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让小旗子跑腿去分给众人。明一命的酒,摩婆的金算盘……各人拿了各人的东西,热热闹闹,都是欢喜。 众人的礼都拿了出来了,箱子里却还满着大半。余的东西都是姑娘的,匕首,蜜饯,药瓶子,什么都有。当然,还有那个把东西带了回来的人。都是她的。 但止衍又伸手进去,把一个灰布包着的东西从里面取出来,说,“这个是给隐婆的。她一到深春容易犯头疼,我路上正好见了个过得去的大夫,找他要了药。” 终芒懂得止衍的措辞,所谓“过得去的大夫”八成是个神医,所谓“要了药”也多半不是什么会让神医高兴的手段。 但是——“谁是隐婆?”终芒问。 姑娘问得很认真。 止衍微微眯了眯眼睛。 终芒看看止衍,又看看止衍手上的灰布包,欲言又止。 止衍收起灰布包,一笑。“大概我弄混了,隐婆是另个寨子里的人,之前托我拿药,改天去给她。” “哦。” 终芒不疑有他。往仍是半满的箱子里望进去,杂七杂八,里面什么都有,金的,木的,大的,小的,买东西的人显是见了什么都想带回来给她。 小马甩了甩尾巴,嘴里嗡嗡一声,似是不满。驮着这么重的东西走上山来,好不容易到了地,又不给休息,还让它驮着东西傻站。 终芒把沉甸甸的箱子从小马身上卸下来,还没抱进怀里,止衍伸过手来把箱子抱走了,一手抱着箱子,一手从里面拎了个小漆木盒子,丢进她手里。 叮铃。 有东西在里面响。 止衍一抬手,小马立刻便撒着蹄子跑了,乐登登地自己寻地方去休息,他自己转过身来,道,“打开看看。” 盒子上是个小金扣锁,手指一推就开了。 里面塞着一团布。 终芒小心把这团布取出来,在手掌上摊开了,一层一层掀开。 最里面,是两枚银亮的小铃铛,都不到指甲那么大,小巧可爱,各自挂在一条细细的银线上。 终芒拾起一枚。那么小,那么亮。微微一晃,叮铃铃一阵响。 另一处也传来一阵叮铃铃。 终芒看看仍在布上的一枚,又看看已被提起的一枚。 她又晃晃手上这个。 叮铃铃。 叮铃铃。 一枚轻响的同时,另一枚也响了。 她把这枚放回去,提起另一个,小心地没让布上这个有任何动作,晃了另一个。 叮铃铃。 叮铃铃。 只要有一个响了,哪怕另一个好端端地没被碰着,也会响。它们响总是一起响的。 她抬头去看一旁的止衍。 两枚银铃铛当然很亮,但更亮的是黑发姑娘的眼睛。 太阳真该羞愧了。 止衍笑道,“喜欢么?” “嗯。” “一个人一个,你帮我系上。” 止衍一手仍抱着沉甸甸的箱子,另一手向终芒伸过去,后者提了一枚铃铛在手上,余的东西暂时放在止衍手上的箱子里。 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小小的铃铛系在止衍手指上,手指修长,银铃清亮。止衍顺势用手指勾了一下终芒下巴,姑娘笑了,把自己的那枚也拿在手上。 终芒晃了晃铃铛。 叮铃铃。 叮铃铃。 止衍手上那个响了。 叮铃铃。 叮铃铃。 又响了。 银铃亮得像星辰,响总是一块响,象着两心同在。 叮铃铃。 叮铃铃。 终芒又笑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一道往寨子那边走,树影明暗洒满山路,影间尽是铃响。 叮铃。 叮铃。 叮铃…… - 止衍在隐云寨里有他自己的屋子。过去这大半个冬加小半个春,他不在,但屋里干干净净,地上几乎有光。 终芒天天来扫。 两个人进了屋,终芒还没把门关好,止衍一伸手,把她往怀里一带。 没说些什么,只是抱她。 终芒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两个人依偎着,由着身后的门留着一条小缝没关上,由着外面寨子里各家各户炊烟起而又散,由着时辰慢慢走。 这一时,不需要想别的,什么也不需要着急。人一生里忙忙碌碌,为的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时刻。 止衍微微动动手指。叮铃。指上系着的小铃铛响了。 叮铃。终芒手里那个也响了。 叮铃。叮铃。 终芒笑了。 止衍道,“想喝茶么?” “嗯。” 他放开终芒,到柜子那边去拿了茶叶,数月不在,茶叶已陈了。他泡了茶。半满的茶壶放在桌上,他又问,“想喝酒么?” “嗯。” 于是他又拿了酒。 小桌一方,一壶茶,一壶酒,两只透白的薄瓷杯子。 止衍把茶壶盖子提起来,一阵茶水热气里,慢悠悠地往里面倒了凉酒。酒浇不灭那热气,倒是给热气染上了几分醉意。 茶是提神的,酒是醉人的。一热一凉。一苦一烈。倒在一起,大概就是半梦半醒的意思了。 止衍往一只小杯里倒了这茶酒,是个七分满。终芒拿了过去,仰头饮尽。唇齿间又是清苦、又是浓烈,好像是清醒了,又觉得说不出的醉。 终芒放下杯子,看着眼前人。 止衍正往另一只瓷杯里倒酒。 他是很好看的,天地日月之华全数汇在一起,才出得来这么一个人。只出得来这么一个人,再多的,没有了。 酒,仍是七分满。 止衍执了酒杯,自己不喝,抵在终芒嘴边。酒杯是凉的,指尖是暖的。终芒喝下去了。 这一杯苦茶酒,饮来并不甘甜,难以讨人喜欢。但,是他喂的,喝多少都心甘情愿。一杯,再一杯。 茶尽了,酒烈了。 人不清醒了,人醉了。 终芒又乖乖喝下止衍递在唇边的一杯茶酒,咕噜一口,全数咽下去,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止衍说,“醉了么?” “嗯。” “喜欢么?” “喜欢。” 止衍笑了笑,复又倒酒。茶酒苦而烈,壶口里倒出一弯清弧,醉人。 酒依旧是七分满。 不算少,又未多。足够醉,不够饱,让人想要了又要。 这杯酒没喂进姑娘嘴里。 顺着脖颈缓缓倒在她身上。 终芒低低一句,“止衍……” 止衍顺着她身上酒迹子吻下去。 第五章 晨曦初至。 屋里屋外仍是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还在睡。 终芒却要起身了。 姑娘记挂着寨子里的事,要去清理陈旧的破箭枝,要去看这月的采买账目,要去帮厨房的摩婆处理昨日运来的新鲜芒果……一件件,一桩桩,满满当当的。 止衍眼睛仍阖着,手臂微一用力,没让她动。“再睡一阵。” “我要起了。” “这么早。” “我要起了。” 止衍睁眼。借着晨时薄光看着,怀里的姑娘眉眼间分明仍有倦怠色,显然困着,只是倔,非要起。 于是止衍说,“可我还要睡。” “你睡你的。” “但我想抱着你睡。” “……” “好不好?” “……你多大了?” “过了廿五,不到三十,不算大。不过,大到了七老八十我也抱你睡。” “……” 终芒动了动脑袋,没说话。 止衍笑,“我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太阳光里做个好梦,你由着我抱,好不好?” 终芒仍是没有说话,但,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挣扎了。是好的意思。 止衍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再一阵,屋里起了一阵绵长的呼吸声,睡的人累得很,睡得沉。 睡着的当然是终芒。脑袋埋着,眼睛阖着,黑发的姑娘睡颜安宁。而止衍睁着眼睛,抱着她,在不扰她的力道下,手指一下一下拂她的头发。 发丝是柔软的。 - 推门步出屋外,已是山间正午了,炊烟袅,天日晴。 几个孩子打门前经过,见两人一块出来,便是叽叽咯咯一阵笑,又告诉终芒,厨房要弄芒果小宴,摩婆一早就唤她过去。 终芒应了。 要往厨房那边走,却被人从身后环上了腰,抱进怀里。止衍把下巴磕在她头顶,手扣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没让她走。 终芒道,“我要去厨房了。” 止衍一笑,把手收紧了。“我们去叹息谷吧。” “去叹息谷做什么?” “我们去年在山里到处晃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叹息谷,在那里救了一棵快要死掉的小桃树,你不想去看看它么?” 终芒安静片刻,终是道,“……太远了。” 实是太远了,一去一回,好几个时辰。今日迟睡,再加上前几日总下山去,已耽误不知多少事。寨里事情这么多,哪能一再耽误。 止衍微微一叹。“我不想你这么累,一天到晚,忙个没完。” “没有累。” “小芒果。” 终芒不说话了。 止衍抱她一阵,知道她一言不发,心里仍是想着要尽快赶到厨房去。这姑娘固执是一向的,脑子里总揣着大大小小的正事。 止衍道,“去吧。” 他放了手。 终芒走出一两步,顿了顿,又转过身来,一双黑眼睛看着他。微微抿嘴,不说话。 止衍笑。“不跟你一起过去了。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终芒又望他一阵,继而嗯了一声,独自走了。走出不多远,拐角处,又转头望了他一眼。 止衍微微一笑。 终芒微微垂下眼睛,一转身,进了拐角。终于是不见了。 独立屋前的止衍敛了笑。 四下看去,这不大不小的寨子里,木楼挨着木楼,小路交着小路,炊烟摇摇,人语声声,处处是人间烟火气。 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寨,人人都过得平安。但是…… 他在寨道上行走,眼睛四下观察着,路过寨中水井,隐蔽处见到一只草鞋,有些破了,捡起来看了看,丢下了,又继续走,在一座小楼前停步。 小木楼是二层,已陈旧了,安安静静,久无人居的模样。 附近有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止衍随手招了个女童过来,问她知不知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女孩子怕他,小声答得很认真,说这屋子自从她出生起就是空着的。其他孩子也这样说。 他放了他们回去继续玩,独自推门进了屋。 吱——呀—— 屋子空落,除了墙,只有墙。地上厚厚一层灰。唯数年没人进过的屋子才会是这般寂寥模样。 他步履极轻。脚下灰尘不曾惊起,走过了,连鞋印也不留。 四下很静。 他停了下来,蹲下去,盯住了地上某处。旧屋子难免有裂隙。眼前这道地上裂隙很不起眼,然—— 里面夹了一根花白的头发。 止衍捡出这根头发。 长着这头发的那个老人家,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甚至,没有一个寨人记得。 他把头发仔细放回去,忽朝着天花板嗅了嗅。 无声无息上了楼,二楼同一楼一般荒凉寂静,什么也没有。但,走到某处墙角,他俯身把某块略微破损的木地板一掀…… 底下竟是些许芒果汁水。 有点黏着了,显是几日前顺着地面缝隙渗进来的,隐蔽极了,难以打扫。 - 厨房里很热闹。 管厨房的老婆婆是小旗子的奶奶,大家都唤作摩婆,年纪一大把,手脚却麻利,把整个厨房的锅碗瓢盆全都管得服服帖帖的。 昨日运来了芒果,明一命又说要弄个芒果小宴,让大家都到后山空地上去热闹热闹,摩婆一想,也可以,便利落做起来了。 整个寨子里有空闲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叫来打下手,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被摩婆一瞪就消停,低下头去做事,趁着老太太不注意,又左左右右偷着笑。 姑娘们这么多,只终芒一个人不说不笑,埋着头认认真真地在切芒果,把香甜芒果一个个从竹筐里拿出来,去皮去核,再切成小块,装进大木盘子里。 她动刀很快,即使不过切个芒果,也像是刀光剑影,刃中生寒。 因此这刀下是很危险的。 蓦地一只手出现在刀刃之下,竟是比她更快,摸了块小芒果便走了,一点没伤着。 终芒全然没反应过来,唰的一刀切下去,案上一声脆响,才发觉芒果已没了。一怔,抬眼看见止衍。 止衍把刀下摸来的小芒果喂进她嘴里。 芒果入口有点凉,是香甜的。 终芒望着他,嚼了嚼,咽下去。 他喂她芒果,东西已进了嘴,手却不拿走,覆在她侧脸。微微低着头,眼睛里在笑。 一旁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更不做事了,暗地里朝着这边笑,声音压得低,都在看热闹。 终芒有点不好意思,脸一偏,低下头去又开始切芒果。切了两刀,又道,“不该偷吃的。” 止衍笑,到她身边坐下了,说,“为什么?” “厨房里不能偷吃,是规矩。” “谁的规矩?” “摩婆的规矩。” “好吃么?” 终芒被问得一怔,继而闷闷道,“……好吃。” “再来一块?” “不要了。” “那便你喂我一块。” “你不能偷吃。” “好吃的东西,我也想吃。” “……止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旁人们叽叽咕咕笑出了声。 摩婆牵着小旗子走进来,一眼看见个不该在这里的人,眉头一皱瞪了他,他却是一笑向祖孙两个问了个好。小旗子笑嘻嘻地管叫他大妖怪。 摩婆道,“庖厨之地,你来干什么?” 止衍道,“我来坐着。” “坐着?” 止衍揉了揉终芒的头发,笑说,“我的姑娘这样好,要多花时间,坐下来好好看看才行。” 他总是这样不遮不掩的。 这么多人听着,终芒仍自低头切着芒果,脸上却终于有点烫了。手下动作也慢下来,觉得头发上,他掌心很暖。 小旗子一下子乐了,姑娘媳妇们哎呀哎呀地笑作一团,连总板着脸的摩婆都在笑。 摩婆看了看,见认真做事的二姑娘方才已把差不多一筐芒果都切好了,又算了算数量,觉得还差一点,便递了个小篮子在小旗子手里,使唤他去再拿一篮芒果过来。 小旗子说不去。 摩婆道,“为什么不去?” 小旗子眼睛滴溜滴溜地在终芒和止衍身上转着,说,“二姑娘好看,我也想坐下来好好看看嘛。” 摩婆打他一下。 止衍笑道,“那是不行的。” 小旗子眉毛一扬,“为什么?” “阿芒是我的,我不乐意给别人看。” “我也才十岁半吧!” “是了,十岁半的孩子便该出门去拿芒果。总之阿芒是我的。” 小旗子骂了几句幼稚。 摩婆眼见着桌上芒果没剩着几个了,把篮子往孩子手里一塞,赶着他往外走,可他刚走出两步,忽地老太太又揪住了他头发,把他拎了回来。 摩婆眯眼盯着他。 小旗子喉头一动。“奶奶?” 摩婆道,“你凑过来,我闻闻。” “……啊?” “凑过来。” 小旗子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摩婆道,“吹口气。” 小旗子轻轻吹口气。 摩婆道,“你昨天下山,是不是又偷吃糖人了?” 小旗子一惊,“啊?这都闻得出来?” 摩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果真是偷吃了!小旗子,奶奶告诉过你多少次,吃这么多糖,牙都给你烂掉。” 数落好一阵,小旗子挎着篮子落荒而逃。 屋里的媳妇们又笑,幸灾乐祸。 摩婆瞪她们一下,使唤她们赶快起来做事,生火的生火,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虽是各人做各事,话也终于少了,可厨房里仍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毕竟是一家人。 小旗子好一阵也没回来。 摩婆往门外张望着,又皱了眉。昨日运来的芒果就放在厨房后面的物仓里,很近的,早该回来了。 再一阵子,才有蹬蹬蹬的脚步自远而近,满头是汗的小旗子挎着空空如也的篮子进来了,说,“哎,奶奶,怎么没芒果了?” “怎么会没有?”摩婆道,“还有满满好几筐呢,都在物仓里,我才看见的。” “啊?”小旗子挠了挠头,“怎么在物仓啊?” “不在物仓在哪里?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小旗子把“去”字拖得老长,半天没说出后面一个字,脸上也渐渐茫然了,终于喃喃道,“——家的二楼去了。” 谁家的二楼呢? 芒果分明就堆放在厨房后面的物仓里,他怎么跑到个空空如也的老房子里去了?那么远,累出了半身臭汗,又得了满心的茫然,空手而归。 摩婆只当他是调皮,着他再去。 等小旗子再回来,众人已把食材准备得差不多了,摩婆便指挥着做菜。今日是要在后山空地上弄个热热闹闹的芒果小宴。 芒果小宴在附近这一带是很有名的,一餐饭食里,冷的、热的、喝的,每样都得加了芒果做,具体做什么则看厨师各人发挥,有的菜式常见,有的却是不易做的。 摩婆教着个新学厨的小媳妇弄芒果银耳汤,絮絮叨叨说着银耳怎么泡,糖要加多少,芒果切成多大的才最入汤味……末了,又点点头,那话自然而然便从嘴里落了出来,“这碗看着还不错,快先给隐婆婆端去,她最喜欢。” 小媳妇不接碗,只是茫然。“谁是隐婆?” 这话一说出来,厨房里一下静了。 摩婆手里的碗咣当摔落,芒果银耳汤全撒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茫然。“是啊……谁是隐婆婆……” 一屋子的姑娘媳妇们都有些怔愣。 ——“谁是隐婆?” 终芒忽觉得左手背有些发痒。 那是一种古怪的痒,涟漪似的盈荡在皮底下,半在骨,半在肉,有什么东西融进了心里去,说不清、道不明…… 第六章 林间空地。 春日到了下午,风物都有点倦,山间风是要吹不吹,树上叶是要动不动,连天上的光洒下来,也有三分懒。 地上的人却很有兴致。 陈旧简陋的木桌一张张并排摆着,上面又是陈旧简陋的一只只木盘木碗。 山里人没什么好食材,所谓的芒果小宴并不十分丰盛,芒果凉糕,芒果银耳汤,芒果凉鸡丝,芒果酥肉卷……新鲜,却也是简陋的,图个热闹而已。 粗衣的寨人们三五聚在一起,站着坐着,男女老少都乐呵呵地在吃,高声低声,聊天说笑。 几个孩子吃着吃着打闹起来,丢了碗筷,从这边跑到那头去,一路是在笑。做娘的端着碗在他们身后追,让他们回来坐着好好吃东西。 到处是芒果香气。 角落里一处树荫底下,两个人席地坐着,终芒把脑袋靠在止衍肩上,他揽着她。 她说着他离开那段时间里的大小事。其实也没什么。寨中生活平静,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些闲杂琐事,采买东西、后山捕猎、到厨房打下手之类。寻常百姓的生活。 就这么些事,也数了良久。 因为止衍总追问细节。问她买东西买了什么、背回来是不是重,问她猎到的野兔子好不好吃,问她在厨房里都帮摩婆做了些什么事。总之是一一过问,听她认真地答,然后就笑。 终芒怀里忽一阵银铃轻响。 是止衍晃了晃他自己手里这枚。 他说,“看不见我的时候,你一时辰念我几次?” 姑娘说这问题问得像小孩子。 他捏了捏她下巴,笑道,“几次?” “……好多次。” “好多次是多少次?” “……就是好多次。” “十次?” “多一点。” “十一次?” “多一点。” “十二次?” “多一点。” “一万次?” “……那也太多了。” 情话这样的事,向来是除了“我喜欢你”之外便没任何别的意涵,旁人听着耳朵都起腻,他们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姑娘一句一句地答,眼睛一直亮亮的。 一个脚步近了。 大块头的明一命摸着络腮胡子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待引了两人注意力,又装模作样地朝着止衍恭恭敬敬一鞠躬下去,“义兄。” 止衍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一命道,“义兄,这叫礼数。” “我倒不知你何时对礼数有了兴趣。” “义兄你向来不拘礼,有所不知。其实为人做事,还是有点礼数好。比如——长幼有序,”明一命笑眯眯道,“今日我向义兄恭敬鞠躬,待日后有人娶了阿芒,做我妹夫,不也是要向我鞠躬的吗?” 终芒微微偏过头去,头发半遮了脸。有点烫。 止衍伸手,手指暖暖的,把她头发捋在耳后,笑道,“鞠躬有什么要紧,若是我的新嫁娘开口,要我守拜堂之礼,我也可以跪你。” 明一命乐道,“说好了?” 止衍不答他,轻戳了一下姑娘的脸,说,“小芒果,你要我跪他么?” 终芒道,“谁要跪他?” 止衍道,“你看,她反对。” 明一命道,“阿芒,我是你哥哥。” 终芒不理他。 明一命长叹气。 止衍道,“你这哥哥有些失败。” 明一命道,“不。这是成功。” “成功?” “我家阿芒对谁都好脾气,唯独对我总是爱理不理,这分明是撒娇。” 他还挺得意的。 终芒不说话。 止衍道,“小芒果,你要我打他么?” 这人下手从来都是只重不轻的。 根本打不过他的明一命立马正色,说起正事。“大家说想弄个比武大赛。” 比武? 止衍往明一命看过去。 那眼神——这小寨子里能把刀剑好好拿起来的都没几个,还比武? 明一命道,“知道头名和次名定是你们二位,但我们这些人也可以争个第三名乐一乐。” 止衍问怀里的姑娘,“想去玩么?” “不去。” “怎么不去?他们没人敢跟你动手,你只是跟我过过招而已。” “不跟你过招。” “也对,”止衍微微一笑,“小芒果,你打不过我。” 终芒一下抬起头来,黑眼睛直直盯着他。 止衍对着她视线,笑意不变。“是么?” 终芒一言不发地盯他一阵,霍然站起身来,朝着“比武”的地方大步走去了。 明一命叹道,“你总能恰到好处地惹恼她。” 止衍悠悠站起身来,望着她背影,七分笑,十分真。“因为我很爱她。” 整场芒果小宴都是简陋而雀跃的,这比武自然也是,地是林间泥土地,人是山中寻常人,裁判也是个半吊子的裁判,文武不通,就会个起哄。 第三名争得很是热闹,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谁都想上去比划比划,最后是小旗子凭着不断向对手们承诺帮忙洗衣服、搬东西、做个好孩子不吃糖……得了这个第三名。 他还挺乐的,下场前高喊了一句“二姑娘天下第一!我也天下第一!”,引得众人一阵笑。 小旗子下去了。 终于场上静下来,人人都认真起来了。 一二名的角逐。 终芒自幼习武,人人都知道她是好手,隐云寨里但凡来了难应付的山狼歹人,都是她出面。但,她究竟多厉害?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 止衍是江湖上半个名人。一半是有名,因为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到处作乱的人。一半是无名,因为外面人没一个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他身手究竟如何?世人都说是不可测。 两个人要动手了。 终芒正了色,正要抱拳,止衍叫小旗子到寨里去拿两把剑来。 终芒微怔,“要拿剑?” “不拿剑,如何比武?” “……哦。” 小旗子第一次跑回来,拿的是两把木剑,终芒小时候练习用的。 止衍只瞥一眼,让他去换。 小旗子没想过是来真的,有点发愣,看了看姑娘,见她点头,才又跑去拿了真剑过来。 寨子里的剑,再真,也不过是寻常铁剑而已。剑锋不算太利,还有点生锈,不知多久没人用过了。 然——那也确是一柄剑。 终芒缓缓地,把剑拿在手里。 只因了被她拿在手里,这寻寻常常的一柄剑,竟是隐约……有了血气。 剑锋森然。 围坐一边的寨人们莫名觉到一股凉意,刹那间,似是连山风也蓦地止住了。 更静了。 止衍把另一柄剑拿在手里把玩。“小芒果,你是我见过的最能用剑的人。” “……嗯。” “可你平日却不拿剑。” 终芒微微垂下眼睛。“剑是天下正义之器。” 止衍等她后一句。 她那后一句说得很低。“而我……并不知道天下正义究竟是什么。” 剑乃兵中之王,寒芒出鞘,必见鲜血。执剑之人若心性良善,剑便守卫太平。执剑之人若误入歧途,剑便徒生杀戮。 执剑,该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 剑之道,既慎且诚。 止衍笑了。 终芒忽地抬眼望定他,“什么是天下正义?” 止衍笑了,“小芒果,你在偷懒?” “……” 终芒不说话。 止衍又道,“天下正义是一种要自己拿一生去寻的东西,若是问我,不就是偷懒了么?” 终芒望他半晌,笑了。“嗯。” 止衍道,“我数三——二——” 两人皆敛了笑。 “一。” 谁也没动。 两人执剑而立,山风渐起,从中穿过。 静静的。 忽地剑锋一闪,终芒朝着止衍攻了过去,去势极快,旁人几乎看不清。他侧身而闪,一抬手,欲要挡下这一招,然她攻势灵活,剑风所向随他手势一变,他挡了个空,又被她近了半寸。 已经这样近了。 毫厘之差。 但他到底是躲开了。 她刺了个空,复又追过去,招招式式都认认真真,身形如电,剑风乱飞,然剑下始终空空荡荡,什么也刺不着。 他只守不攻。 寨人们不通武,看不出两人究竟打得怎么样,都焦急张望着。 明一命忽道,“阿芒和义兄不一样。” 小旗子道,“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明一命凝神望着几有残影的两人,微微皱眉,“但,确实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在江湖人眼里是很明显的。只是明一命自己也没跟人动过杀手,看不出来。 这种不一样在于—— 杀过人的剑,没杀过人的剑,即使一样锋利,也从骨子里就是不同的。一个腥,一个净,这份腥净之别,其深其彻,有如阴阳之分。 于执剑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终芒身手极好,但,她没有杀过人。她的招式是稚嫩的,够快够烈,但,没有血腥气。她的剑只是剑而已,冷冰冰的。那是一种练习场上的生涩。 而止衍只守不攻,剑锋却老练。剑在他手下,已不是剑。那是杀人的活物。只是这杀人之物如今锋芒尽敛,只咣咣咣地挡,不愿伤眼前人。 终芒再度刺出一剑。忽地—— 剑下不再空了。 剑下有一种触感。 那是剑锋刺入血肉的感觉。 她一惊。 手中长剑迅即一收,剑锋之锐指向地下。瞬息之间已是满身汗。 她伤了止衍么? 只这念头也足以全身发冷。 终芒一下望向止衍,搜寻他身上伤迹。伤着哪里了?脖颈?肩?亦或是……心口? 但是……他似乎完好无损。 什么伤也看不见。 她怔怔的,他却笑了,把手中长剑随手丢在地上,伸过手来揉了她头发。“小芒果,你赢了。” “我刺中你哪里了?” “你没有刺中我。” “有!” “没有。你看剑。” 终芒朝着手中剑看过去。就在方才,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剑下触感。 但是,剑刃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一丝血也没有。 她望向止衍。 止衍仍揉着她脑袋,望着她笑。“你做得很好。”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说,“这样,我也会放心一些。” 第七章 比完了武,决出一二三名,众人兴致未尽,又坐下来吃东西,攀谈说笑。 大人们的交谈是在桌子上面,孩子们的玩耍是在桌子底下。有几个孩子偷偷伸手上来,想倒点芒果酒尝尝,被摩婆把小手抓了个正着,拎出来好一顿骂。 明一命身为寨主,提着酒壶在各桌间窜,跟各家喝酒。小旗子兜里揣满大小果核,乐悠悠地满地种着玩。 林间空地上满是芒果香气。人世苦短,平日里总有家长里短要操心,如此闲暇是难得的。 止衍在给终芒剔鱼刺。他手指修长,指下的两根木筷子像是活了,再小的刺也是一夹一个准,随手丢进盘子里,从容悠闲。 终芒总盯着他。脸。脖颈。肩。胸口。一路往下,又一路往上,看了又看。到处都是好好的,确是没伤的样子。 她一心在他身上,看得久了,旁人不知真相,都以为她是太痴情,暗地里偷笑。 止衍道,“小芒果。” “嗯。” “总看我做什么?芒果糕不好吃么?” “我伤着你了。” “没有。” “有。” “没有。”止衍把剔完了刺的鱼肉夹进她碗里,道,“我连衣服都好好的。” 终芒道,“也许是衣服遮住了。” “你认为衣服遮了我的伤口?” “嗯。” “要验一验么?” “要。” “你怎么验?”止衍压低了声音,“脱我的衣服么?” 终芒盯着他抿抿嘴。 止衍道,“宽衣解带这样的事,我愿意关上门以后做给你一个人看。不过现在大家都在,人言可畏,你该老实一些。” 周围几声窃笑。 终芒蓦地移开视线,不看他了。 她只是在担心伤口而已。 她自己不动筷子,止衍便把她碗里那块鱼肉夹起来,递在姑娘嘴边。鱼肉是很好吃的,一吃可以泯恩仇。 终芒张了口,乖乖把鱼肉嚼了咽下去。姑娘内敛,一向是属静的,连嚼东西时嘴巴也不怎么见动,一点声音没有。 止衍道,“好吃么?” “嗯。” 止衍复又伸筷子,去给她夹别的。 这时候到处跟人喝酒的明一命窜到这桌来了,喝得微醺,又打着嗝,说,“摩婆。” 摩婆正给个小孩子喂饭,瞟他一眼。 明一命嘿嘿一笑。“今儿真好吃。” “老婆子的手艺自是不差的,”老太太微微扬着下巴,明明是被奉承得挺高兴,却又摆出个板着脸的样子,又谦虚几句,“可惜咱们缺条件,那些个鼎鼎有名的菜,做不出来。” 被喂饭的孩子满嘴塞着食物,嗡嗡道,“什么鼎鼎有名的菜?” 摩婆数着,“金山日落,雪地埋花,长风堪醉,酒阑歌休。” “那都是什么?” “都是芒果小宴上的名菜,食材贵重,做法繁复,有菜比金玉之说。普通人家做不了,只有贵人才吃得上。尤其是那鼎鼎有名的‘酒阑歌休’,可是六道城才做得出的世间奇肴。” 孩子道,“六道城是什么?” “六道城是这世间最繁华的地方。” “比山下城还好?” “跟六道城比,一百个山下城又算得上什么。” 明一命却笑道,“六道城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的,空有个造价高昂的花架子,未必好吃。吃的东西,好吃才是第一位的,别的花里胡哨都是为了撑个面子,本末倒置。”末了,又奉承一句,“还是咱们摩婆做得好!” 老太太终于是笑了。 不远处挖着地的小旗子叫了一声,“二——姑——娘——” 终芒应了一句。 小旗子又叫道,“你快来看,快来看!” 终芒起身过去了。 明一命喝得多了,不太清醒,毫无眼力见地占了终芒的位置便在止衍身边坐下来,又给倒酒。“义兄,我敬你一杯!” “一杯?” 明一命豪爽,“一壶!” “一壶?” 明一命更加豪爽,“好,一坛!” 止衍把大酒坛推过去,这寨主端起来便咕噜咕噜全喝了。 “好酒!” 喝得太快,他胡子上也沾了酒,都有点亮了。空酒坛往桌上重重一放,明一命忽想起来什么,打了个嗝。“对了——义兄。” “怎么?” “听说京城不久前出了几桩大事,风风雨雨乱成一锅粥,成天有人发疯,上上下下不得安宁……” 喝醉了酒的汉子正晃着脑袋努力琢磨着措辞,止衍微微一笑,把话接了。“我做的。” “……又是你做的?” “京城确实很有意思。”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 明一命想了想,压低声音,对暗号似的,“江……山……壁?” “江山壁?”止衍一笑,“我不过是给他们画了几幅画。” “什么画?” 正要追问,那边终芒回来了。明一命占着姑娘的位置,又醉酒不识趣,但止衍把他拎了起来,给姑娘让座。一道回来的小旗子手里抓了个大蛐蛐,细腿直蹦,很是凶猛,不日便会成为斗蛐蛐场上一员猛将。 孩子很乐。 “大妖怪,你看你看!” 小旗子把蛐蛐递在止衍眼前,炫耀宝物。 止衍顺着他心意,“恭喜。” 小旗子瞟了眼他奶奶,见老人家正专心给人喂饭,没注意这边,忙压低了声音,“我觉得它很值得住在漂亮地方。” 孩子真是好猜的。 止衍道,“想要新的蛐蛐壶?” “想!” “下次回来给你带。” 小旗子更乐了,正要开口跟他道谢,眼睛一转又看见边上的姑娘,于是改口,谢的不是这买蛐蛐壶的人,谢他的姑娘。 他说二姑娘慷慨大方、善待幼童,小旗子也是有恩有报的,日后若是二姑娘又要找借口下山,小旗子能帮她想一百个。 众人哄笑。 欢笑间,渐渐是日薄西山了。 万里红霞如赤火,一点残阳余生薄。夕阳是将死的太阳。 小旗子忽指着天上道,“快看!长生云!” 众人随他手指看过去。 所谓长生云,其实也不过是云的一种,形状怪异些,因此难见些罢了。状如手掌,令人无端想起佛祖拈花,以为便是神佛在天。 “快向长生云许愿,很灵的!”小旗子大叫着。 说罢便合上了眼睛,手里仍紧紧抓着蛐蛐,嘴巴动得飞快,无声无息地真不知是有多少心愿要许。小孩子贪心。 摩婆拿拐杖敲了敲边上傻站的明一命的脚。“寨主,你也许一个吧。” 明一命又打嗝。“我?我有什么好许的?” 摩婆语重心长。“你也老大不小啦,媳妇在哪里?连个影子也没有。许个愿,让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你个好媳妇吧!” 说着还朝终芒看一眼。那意思,你看看你,妹妹这边事情早定了,你作为哥哥,怎么反倒落后这么多? 又来了。 明一命尴尬,摸摸酒湿的胡子,说自己根本不想要。 止衍对终芒笑道,“小芒果,想许愿么?” 终芒也朝着天上看过去。 神佛愿望之事,止衍自己是不信的。但终芒信。 她站起身来,朝着西天,低下了头,阖上了眼,认认真真地许下愿望。她的愿望很简单。 一愿哥哥得觅良缘,有嫂子照顾,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二愿隐云寨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三愿…… 姑娘脑袋一偏,眼睛悄悄睁了一条缝,往下斜睇过去……小小的动作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止衍笑了。 于是她也笑了。 霞光散去,云散去。太阳西沉了。 - 入夜。 山间月照,清辉朦胧。如此深夜里,人人都该睡下了。 终芒搬了个水缸到寨门不远处的老杨树底下,缸里装满了水,顶在头上,缓缓下蹲,一个人在这里扎马步。 水缸很沉,很辛苦,山里的夜又总是凉。 不多时,一个脚步声近了。 止衍披着寝衣,在姑娘跟前止步。 终芒脑袋顶上的水缸很稳,抬眼看他一下。“怎么不多穿一点?” 止衍微微叹息。“今早是我要抱你睡,不是你故意耽误事,为什么还要罚?” 终芒说,“毕竟是耽误。” 所以,按着寨里规矩,是要领罚的。 她做事认真,总是很守规矩。 止衍道,“一命什么也没有说,其他人也什么都没有说,今天大家都很高兴,没有人会怪你。小半天而已。” 终芒低了低声音,“不止小半天。” “不止小半天?” “嗯。” “还有什么?” “还有前几日。” “前几日怎么了?” “……我总下山去。” 止衍笑了,“找我么?” “……嗯。” 止衍缓缓蹲下来看着她。 眉目沉静的姑娘,不过是误了几日的杂事,便认认真真地在罚自己。水缸里的水是满满的,一点不作假,额上有微汗了。 一只夜鸦自不远处飞过,几无声息的。 止衍起身走了。 未几,也带了个水缸过来,更大一些。抬起终芒脑袋上的水缸,倒了大半进自己的缸子里,然后把轻了许多的水缸放回她头上,自己顶了另一个,就在她身边,也扎马步。 悠悠闲闲的一个人,扎马步也悠悠闲闲的。一个悠悠闲闲的月影在他缸子里悠悠闲闲地晃荡。 终芒道,“……干什么?” 止衍一笑。“今早是我要睡,前几日你也是去寻我,所以事情是我主犯。要罚一起罚。” 说完,还伸手,去勾终芒的手指。一下。一下。指腹这么暖。 终芒不说话。 止衍道,“小芒果。” “嗯。” “你是不是笑了?我现在头动不了,只能看着前边,看不清你。” “……嗯。” “你是怎么笑的?待会回了屋,再笑一次给我,好不好?” 姑娘又笑。“好。” 两人正说话间,忽地,又一只夜鸦自头顶掠过,朝着寨子里去了。一只。又一只。连着去了七八只。朝着同一个方向,连行迹都一模一样。 每一只都飞得静静地,几乎看不见翅膀扇动,像影子。 有些诡异。 它们所去的方向……正是那“久无人居”的二层小楼。 第八章 夜鸦虽静,但行迹太异,终芒脑袋上顶了个沉沉的大缸,却也察觉到了。 她抬手,缓缓把水缸放下。 夜已深了,不知何时,乌云半遮了月。月朦胧,影朦胧。人入梦,山入梦。周遭如此寂静,连夜幕也睡着了。 两个人对视一下。 什么也不需要说。 寂无声息地,两个黑影一跃而起,追着夜鸦行迹进了寨子。 只余两个半满的水缸在原地,也是静静的,水面一晃不晃。 杨树底下空无一人。 乌云渐深,天上的月亮不见了。 良久后,云开雾散,月亮出来了,月影落在缸中水面上。在这十一转十二的晚上——那现出来的月亮竟是一弯细细的弦月。 错了。 乌云蓦地再次盖住月亮,没多久,月亮又出现。 变作一个半满的圆。 - 隐云寨人早已睡下了,家家门户紧闭,鸡不鸣,狗不吠。偶尔能听见呼噜声,但隔了墙,也是隐隐约约的。 只三两家檐下挂了暗淡灯笼。 两个黑影在静静的寨道上掠过,无声无息。很快,在一座屋子后面停了,藏身夜影中,朝着邻屋谨慎地探出去。 那陈旧的二层木楼被十几只夜鸦围着,有的在门前地上,有的在屋顶,有的沿着墙壁缓缓地飞。 它们的眼睛,在夜色里是诡异的鲜红色。目光所到之处,一道细细的红光从眼睛里射出去,在屋上落出一个红点。 终芒静静看着。 一共是十二只。 十二只全没有活物气息。 它们应不是鬼,也不是妖。妖鬼也是生灵所化。而眼前这些东西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死物。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夜鸦眼中一道红光缓缓朝着这边扫过来。 终芒一侧身,静静藏入黑暗里。身后是暖的。止衍站在那里,难得收敛了平日里的悠闲样子,凝神听着群鸦动静。 吱……呀…… 木门微开,一只夜鸦进了屋,又一只夜鸦进了屋。不多时,低低的古怪嗡鸣声。再一会儿,接连飞了出来。 此时,乌云渐浓,全数遮盖了月亮。天幕无光。 山间的夜是极深的夜。 两个人在屋后藏着,一动不动,屏了呼吸。 一阵窸窣的动静。 一只,一只,又一只,它们朝着天上去了。 终芒听着那动静,数着声响,一直到十二只。算来,那些怪鸦应是都飞走了。 又等了一会儿,确无声息了。 她往身后伸手,捏了一下止衍的手。 止衍轻轻回捏了她一下。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从藏身之地出来,摸着黑到了空屋前。 夜鸦确已走了,什么也没剩下,就像没来过。 终芒望定这座空无声息的小楼。它这样安寂,数十年没人住过的。但,不知为何,越是看,心底便越是沉下去。 总觉得自己也曾常来这里。 止衍到不远处的屋檐下提了一盏灯过来,烛火摇曳,光不过勉强照亮脚前。化不开压满天地的黑暗。 两个人进了屋,上了二楼。 屋里仍是空着的,除了墙,只有满地灰尘。久无人居,寂静荒凉。 止衍径直朝着某处走过去,俯身掰开地上一块木板。又摸了摸。终芒不知他做什么,也走了过去,蹲下去看。 灯笼光照着,这木板上下都是干干净净,全无异处。 她不解,仰头看向止衍。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姑娘的眼睛在烛光里,那么干净。蹲在地上总是会显得人很小一只。 止衍也不管自己手指上沾了灰,顺势就去揉了她头发。还笑。 终芒觉得他这番笑在此时有些不合时宜,但一点没挣扎,由着他揉,安安静静看着他。 止衍又拍拍她的脑袋,走了,到屋里别处去查探。 终芒独自蹲在这里,两只手都伸出去,试探着在止衍刚才掰开的木板上摸来摸去,摸了摸,又摸了摸,分明什么也没有。 不得其解。 不远处的止衍推开了窗户。 许是天上乌云散了,窗外投来一片朦朦月影。但,就在开窗的一刹那,终芒察觉到止衍那边竟是气息一寒。 侧头看过去,那人站在窗前,望定了天。 终芒起身快步走去,也朝着天上看。但,只这么短短几息之间,乌云已然又遮了月亮,天上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不多时,月亮又自乌云后现了出来,清寒冷寂,一个半满的圆。 止衍右手覆上左手手背,轻轻摩挲着,望着那月亮微微一笑。 终芒茫然。 “……止衍?” “小芒果。” “嗯。” “这几日,深夜里不要出门。” 终芒不知这话有何缘故,待要问,又被揉了头发。 止衍望住她。“你会听话么?” 姑娘点点头。 于是止衍柔声道,“我明日一早动身。” 终芒一怔。过了片刻,低低开口。“……明日?” 从此时到日出,也不过几个时辰了。多么短。才回来,又要走。 猝不及防。 止衍知道她不喜欢,揽她入怀,却不说话。 终芒低低道,“……你要去哪里?” “天涯城外的日陨山。” 天涯城。天涯二字,半字无虚。日陨山之遥,与天涯海角无异。 终芒好半天没说话。 眼前人总是出门远走,短则三五天,长则二三月,孤身一人,拨弄江湖风雨、朝堂纷乱,去时无踪,来时无影。 是了。来时也是无影。 终芒又想起初见。 - 终芒初次见到止衍时,他是站在寨前那棵老杨树底下。 天近黄昏,树影斜长,那谪仙似的人一袭山野布衣,半倚着树,手里提了一壶不知名的古酒,漫不经心,说是慕名来拜访隐云寨的大寨主。 这话听着便是鬼扯,明一命不过是普通人,打铁的名气也不过这方圆十里,哪够让人“慕名”? 这人留着身后山下城满城混乱,孤身一人上山,兴致一来就闯进别人地盘里,找人喝酒,如此悠闲。 明一命此前从没见过这么一个人,但那行径一听便猜到是谁——尤其是,那些来汇报消息的小女探子们脸上红成那样。 那个人。 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好事者,世事无所不知,又时常出没在有热闹可看的地方。 没人见他出过手,也没人说得清那些大大小小的世间热闹里,他究竟只是个袖手旁观的人,还是为了有趣,自己暗中也下过什么手。 总之貌赛神仙但不好招惹。 如今主动上了门,未必有歹意,但也不是好兆头。 明一命让终芒去把那人迎进来,察言观色,仔细对待,要是势头不对,把他一刀两半劈了。 终芒应了。 取了一柄匕首,刃锋在袖子里藏好,掩住寒光。推门而出,缓步而行,小路尽头一转身,看见那个倚着树的人。 此时此刻,隐云寨阴影里不知有多少破箭矢正颤巍巍地指着他,可他那么悠闲,一手拎着酒,另一手缓缓把玩着一块小石头。 高手相见,终芒一眼便知那块毫不起眼、随手捡起的小石头能在瞬息之内取所有半吊子弓箭手的性命。 如果这神秘莫测的来人不怀好意,无疑,寨中只有她一人能应付。 她走过去,缓缓地。袖中有寒锋。 止衍抬眼看过来,手里动作一顿,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等姑娘走得近了,他便微微一笑。“无事登门相扰,我也很抱歉。所以带了酒。” 他把手里的酒提起来。 那确是好酒。装酒的细白瓷瓶极轻薄,斜阳里隐隐可见壶中一半暗,一半明。酒只有半壶。 壶中酒液一晃不晃。他手极稳。 终芒没去看酒,盯着他眼睛。“你是谁?” ——你是谁? 江湖上问过这问题的不知几何,这人来去无踪,像是与所有事情都有牵扯,却又孤身而立,没人知道名姓。 但是。头一次。 他开了口。“我名止衍。”他顿了顿,又笑,“原来你便是隐云寨的二姑娘,明终芒。” “我不姓明。” “你没有姓氏?” “没有。” “巧,”止衍道,“我也没有。” “哦。” “没有姓氏的二姑娘,你喝酒么?” “不喝。” “我非要请。没有姓氏的我请没有姓氏的你喝酒,礼尚往来,你请我进寨。” 终芒盯他良久。而后—— “哦。” 往寨中走的路上,止衍悠闲在前,终芒谨慎在后,一路盯着他。 斜阳在后,夕霞连天。 山路上,影子朝着前铺开,长长的,淡淡的,又很安静。止衍问过终芒一些话,都是些琐事,而终芒只答他“哦”。 从老杨树到隐云寨,行路不过片刻。片刻前还没见过面,片刻后也仍是很陌生。 然又一片刻过去,待明一命见了止衍手里的酒,竟是立马变脸,不仅忘了这人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还将他奉为知交,一面迫切地差人去拿酒杯,一面揽着止衍的肩,要跟止衍称兄道弟。 大寨主实在是很好酒。 止衍笑着说好。 终芒袖子里仍握着匕首,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寨子里为大寨主认了个结义兄弟的事很是热闹了一番,挂了一树又一树的灯笼,大院子里火光通明,开了封的坛子酒七歪八倒,到处都是。 宴上,止衍总是抬着酒杯看过来,而终芒一杯也没有喝。宴后回到房里,关了门,把袖中匕首取出来,这才发现刃锋不知何时微微划破了手臂,有一道血痕。 一道浅浅的血痕,几乎没出血,而且才几个时辰,已开始结痂了。 想来是早间刚见到止衍时便不小心划下了的,一整天里,心思被人牵着走,全然不在这里,竟是无知无觉。 血痕不久便痊愈消失了。 比血痕更绵长的是牵念。 他总是、总是不在身边。 - 空寂的小屋。月色在地。 终芒终于抬头看他。开口。“为什么要走?” 止衍看进她的眼睛。 “走是为了回来。” 第九章 翌日一早。 知道止衍又要走,明一命嘴里的肉包子咬了一半,顿住了。 他看了看慢慢喝茶的止衍,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进食的终芒,塞了满嘴的东西渐渐吞下了肚,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家妹妹等他等了这么久。 一个月,再一个月,又一个月。他上次是走了三个月。于有心上人的人来说,三个月实是太久了。一个一向不说谎的人,日日变着理由下山,采买箭枝、采买食材、挑选鱼竿,全是笨拙借口。山路崎岖,一趟一趟往下走,不过是想早些看见他。 但,这才两天,他又要走。 明一命张张口,觉得自己很该数落几句,但又一看止衍,觉得气势弱他三分,数落也开不了口。 终芒低头吃东西。 止衍把她的粥碗端过来,勺子在里面搅了搅,仔细吹凉,又拿了筷子,把她不喜欢的葱花一一捡到自己碗里。 粥碗放回去,勺柄对着她,方便她用。顺手又给她把一缕颊边发捋过耳后。 终芒把这碗粥一勺一勺吃下去。温热正好,未遗一粒葱花。 明一命长长叹口气。“多久回来?” 止衍道,“短则两月。” “长呢?” 止衍看终芒一眼。“也许半载。” 终芒咬住勺子。 明一命道,“义兄,你也不是喜欢在外奔波的人,为什么总是要出门?再有,你不羡名、不求利,对权势也毫无兴趣,从南到北四处作乱,到底是什么打算?” “有趣。” “那是从前。如今呢?” 止衍笑了笑,不答。 终芒放下了勺子。寨里负责炊事的摩婆总是忧心她吃不饱,每餐都给她盛很大碗。今早本就没什么食欲,放了勺筷,碗盘里仍剩着不少。 止衍道,“多吃一点。” “不吃了。” “一点也不吃了?” “嗯。” “真的不吃了?” “不吃了。” 止衍把她的碗端过来,一勺一勺吃了那半碗剩下的粥。 - 终芒把止衍送到寨子外,天色尚早,寨人大多仍关在屋子里睡觉,只有大厨房开了门,摩婆带着呵欠连天的小旗子在里面忙碌。 祖孙两个头挨着头蹲在地上,专心整理食材,压根没注意他们从门前走过。 他们也没打扰。 老杨树到了。地上晨光斑驳,树影子懒洋洋地在风里晃荡。山桃将尽,杨絮欲飞,三两缕白絮落在脚下,终芒一下踩上去了。 她不喜欢杨絮,但此时此刻踩它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是不经意,心思全不在这里。 按着寨中习惯,送行送到杨树底下就可以了。 她停下脚步,仰脸看身旁的人。 止衍在笑。 “一命昨日喝了太多酒,头疼,吃完早膳便又去睡了。这一觉睡下去,正午前不会醒。” “嗯。” “没他来扰你,你上午会很闲。” 终芒想说她要去谷仓清点米粮,还要带人去捕猎,还要去帮福叔家搬东西——总之根本就不闲。 但话到了嘴边,没开口。 止衍伸手,拂去终芒脑袋上一缕杨絮,顺势又揉了她的头发。“所以,再送我一程好不好?就到桥那边。” 姑娘不擅梳妆,掌心下的头发有点乱,但人那么乖。 终芒说好。 止衍牵着她的手,踏过老杨树的影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走。朝阳渐升了。 他们走得不快,但业桥也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春意深,山草盛,业桥下的小山溪泛着日光。 终芒想起小时候明一命一时兴起带着她在这里捕鱼,兄妹两个什么也没抓着,徒劳湿了一身衣服。 不知道止衍会不会捕鱼。应该会吧。他什么都会。 止衍道,“在盘算什么?” “……什么?” “你眼睛一下子很亮。小芒果,你在盘算什么?” 终芒望向小山溪。不知是不是日光下的错觉,好像,有一条小鱼在水面跃起。也许是落叶。“我想和你在这里捕鱼。” 他笑说。“昨日鱼肉吃得不够么?” 很够了。他给她夹了那么多,又细心剃了刺。 其实她不是想捕鱼,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终芒说,“我们在这里抓一条鱼好不好?” “现在么?” “嗯。” 止衍看着姑娘。“捕鱼总需要渔具。城里有一家专卖渔具的店,不如你跟我到那里去,我们先去买鱼叉。” “好。” 于是又牵着手,踏过静静的业桥,到了小山溪的另一边,继续慢慢往山下走。山路崎岖,野树森茫,落在身上的日影时盛时稀,手越牵越紧。 终芒不想放手。 日陨山。那么远。一去,多久才回来?真要半载么? 山脚到了的时候,清晨也已经过去了,红日斜挂,山下城里一片世俗景象,熙熙攘攘,人人为生计而忙。 渔具店大门紧闭。 听人说那女店家近来实在是魔怔了,到处尖叫着找相公,可她根本没有相公。街坊们好心,一早送她去大夫那里了。 “可怜那玉香那姑娘啊……”有人叹息说。 没有渔具可以买。 终芒牵紧止衍的手。 ——其实她知道这里没有东西可以买。她在集市上见过那魔怔了的渔具店女店家。 想拖延罢了。 止衍凝目注视那木门紧闭的铺子,片刻后,道,“店门不开,就不买了。但,我刚才看见一家云吞铺子,你饿了么?” “有一点。” “那我们去吃小云吞。” “嗯。” 云吞铺子又窄又暗,也没什么人,但碗大汤多,云吞肉馅鲜美,面皮口感也很好,一阵热气里,吃了一个,想吃下一个。 终芒吃得很慢。 外面,赤日已高了。两个人只当没看见。 吃完了云吞,又散饭后步,路过戏班子,有戏可看,又可耽误好几个时辰。拖延的借口总是找得出来的,反正牵着手,不想放。 炊烟将起,黄昏已近。 止衍牵终芒进了一家小客栈,上了楼去,进了屋,关了门,吱呀一声响,什么都在外面了。 等不及步到别处去,抵着门,止衍低头去吻眼前的黑发姑娘。 终芒闭上眼睛。 “小芒果。”止衍在她耳边说。 气息这么近。 终芒眼皮微微颤。“嗯。” “我有时想带你走。” “止衍……” “我知道你不愿意丢下他们,所以只是有时想想。”止衍笑了笑,“等我回来。” “嗯。” - 终芒裹在被子里,止衍下了地,缓缓系了身上的衣袍,又点了灯。 灯光如豆,昏黄,晕开客栈小屋里暗淡暮色。 日已西沉了。 止衍走回床边坐下,微微抬手,一只银色的小铃铛系在手指上。他晃了晃。叮叮——叮叮——铃声清清,响着的不止是他手上这一只,还有一只,在地上终芒的衣服里。 叮叮—— 叮叮—— 两只铃要响是一块响的。 终芒笑了。 止衍说,“若我走得太久,你想念我,就让我知道。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回来——那么我一定回来。” 摇铃若有三次,千里万里,他会回来。 终芒笑意微敛。“不摇。” “不摇?你若是摇了,我会回你。” “不摇。若是情形危急,你正小心藏着——” 那么,铃声一响,不就暴露了?很危险。 又万一他劳累数日,睡得深沉,蓦地被吵醒呢? 止衍道,“那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终芒抱着被子坐起来,黑发垂落背后,仍有汗湿。她一言不发地看向散落一地的衣服。那时候动作急,衣服掉在地上,好像还踩了好几脚,皱了。 止衍俯身去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理好了,递给她。一面看着她慢吞吞穿衣服,一面还笑。 笑里有三分不笑。“阿芒,你乖得有点过头了。不要那么懂事。” 终芒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把衣服一一穿好了,从床上下来,自己弯腰捡了落在床脚边的头绳,随手扎了头发。 因是随手,头发其实仍是微乱。身上穿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布衣。她生得好看,但,一向是不擅梳妆的。 终芒看向窗户。 窗外已无光了,夜色笼罩,山上寨子里的明一命一定早就跳脚了。她招呼不打便走了一天,好多事也都耽搁了。 但是,还是,舍不得。 她缓缓地、缓缓地,看向止衍。手指无意中攥紧了。 止衍又揉她头发。“这么晚了,山路看不清,我不放心你自己走。我送你回去。” “……嗯。” 从山下到山上,路算是挺远,但毕竟是有尽头。山径曲折,明月东上。业桥到了。老杨树到了。 晨间的送行本该在这里就结束,却磨磨蹭蹭,生生又延出一天。 地上月色斑驳,树影子懒洋洋地在风里晃荡。山桃已尽,杨絮初飞,三两缕白絮落在脚下,终芒又踩上去了。 她心思全不在这里。 她停下脚步,再次,仰脸看身旁的人。 止衍仍在笑。 “一命不敢数落你。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他有一瓶珍藏很久的玉光酒被我藏起来了,只有你知道在哪里。为了酒,他不敢多说什么。” “你藏在哪里?” “不告诉你,”止衍道,“你这么老实,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告诉他,那他就不怕你了。” 明一命一定会抓耳挠腮的。 终芒挤出三分笑。“嗯。” “你很容易心软,别人只要开口,你便不会拒绝。小芒果,这样不好。你是寻常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每天忙来忙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也会累。” “嗯。” “练武的时候小心一点,累了就停,不要太固执,伤着自己。” “嗯。” 吩咐一旦开了口,便收不住了,总觉得哪里都是缺漏,哪里都得仔细吩咐几句,补一补。 末了,止衍终于道,“想要我回来就摇铃。” “不摇。” “哪里会有那么巧,你一摇铃,我在险境里。多半是荒郊野外躺着无聊,猜想你是不是睡了。” “不摇。” 有点固执。 止衍又伸手揉终芒的头发。两个人对视着,渐渐,都敛了笑。 圆月俯照,深山寂寂。 树影之下,杨絮在头顶上乱飘。 谁也没有说话。 拖了这么久,要走的人还是要走了。 终芒视线一直停驻在止衍眼睛里。 忽地,姑娘微微张了口,但,半晌,仍是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止衍知道她想说什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面色一下和缓了,微微一笑。“小芒果,我真喜欢你。” “……嗯。” “乖,等我回来。” 止衍又朝着终芒脑袋伸手,这次不是揉头发,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动作自然而熟稔,牵正了姑娘的发绳。 没有落吻,以免拖延又拖延。 止衍转身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终芒忽然叫他。 止衍转过身去,只见黑发的姑娘站在初遇的老杨树底下,身披树影月色,眼睛比什么都亮。 终芒什么也没有说,但,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这么乖。 止衍也笑了。 第十章 止衍已走得很久了。 多久? 一百年?一千年? ……也许半个时辰吧。 终芒独自站在老杨树底下,静悄悄的夜色里,朝着那个已无人迹的方向望了许久。山风寂寂。 昨日还跟他一起在这里“受罚”,头顶水缸、身扎马步,像两个严肃正经的傻子。日月方一轮转,便剩下自己一个人。 ——短则两月。长则半载。 那么久。 姑娘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站着。下山的小路狭而曲折,偶有风从那边吹过来,也是不轻不重,只途经,不停留,不多时便在身后吹远了,消失了。 ——他也消失了。 天涯城外日陨山。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姑娘不知道。她总待在寨子里,最远也没出过山下城。 乌云半着遮月亮。 终芒缓缓抬头,望着大杨树模糊的影子。它比她年纪还大,大得多,一早就在这里站着了,看着她从小长到了大。 它不说话,但很多事在这底下发生。 她又想起往事。 止衍刚来那一阵子,两个人还不太熟,除了永远是一个平静语调的“哦”,她对止衍说过的话写不满一张纸。不管什么时候见了,她只低头认真做自己的事,当那总是悠闲笑着的人不存在。 明一命几次吩咐她礼貌,她只回一句“哦”,到了下一次,仍是故我。 但止衍喜欢来找她,而且越来越喜欢。起初是三日上门一次,来得多了,愈加频繁,变作一日三次,再后来,天一亮就来敲她的门,借口总是稀奇古怪。 有时是说她掉了一根头发在树底下,捡来还她。 有时是说地上找到个和她形似的小芒果,过来看看真人,好比对比对究竟有多像。 日子久了,旁人也看出端倪,一见他们走在一起,就笑。 有一天止衍给她写信——明明就住在隔壁,却给她写信,短短的一封。字迹飘逸,言辞正经,约到她到寨外的老杨树底下去,一起给老杨树浇水。 不单是浇水而已,还要浇好的水。先是远赴深林去挑山泉,再是找几味古怪草药加入其中,又还要拿野狼骨来搅拌,一边搅拌还要一边说些好话,再然后还得把那草药水放在太阳底下吸收天地精华……总之一纸胡言,真要照做,一天就给他赔进去了。 但她赴约了。 再然后便是有人得寸进尺,一封接一封的信,胡说得越来越正经,占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天天都在一起。再然后,终于有一天在树下吻她。 一阵山风吹过。 终芒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夜,已经很深了。不远处的寨子里已无人声,一片沉眠,三两檐灯暗淡,几不可见。 一缕杨絮落在脑袋上,轻飘飘的,但没人帮她拂掉。 她忽想到—— ——“我们去叹息谷吧。” ——“我们去年在山里到处晃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叹息谷,在那里救了一棵快要死掉的小桃树,你不想去看看它么?” 想。 那人本是说他十五的时候回来,如今,十五还没到,他却是已来了又走了。若早知他只留一两天就走……也许那时候就什么也不顾及,跟着他去了。 想去。 终芒朝着深林走去。 走了没多久,看不见的身后,一团浓云在隐云寨上空无声无息缓缓聚集,不多不少,恰把寨子笼在其下。 而她不在其中。 天黑林冷。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林子是熟悉的,即使没有光,看不清路,也记得该怎么走。山中野兽也识得她气息,若是走近了,它们懂得自己先跑。 一路上都是静静的。 走了大半夜,终于听得水流声,那是叹息谷的溪水。去年她和止衍在溪流不远处救了一棵小桃树,它不知被什么人连根拔起丢在水边,他们把它种回去。 月照溪流。 借着月色,终芒看见水边那树影。 ……它死了。 枝干是光秃秃的,树底下残花败叶,空剩了个瘦骨嶙峋的鬼影子。 是它生命力不够顽强么?是它生得不合时宜、错了地点么? 她走过去,在树边蹲下来。 一条细细的缝从树顶贯到了底,把树干一分为二,切口极平整。桃树尚还稚嫩,受了这样的致命伤,死得很透彻了。 - 朝霞满天。 地上有些湿润,像是昨夜又下了一场绵绵的雨。 终芒到了寨门前时,寨人们早起身了,大厨房上空炊烟袅袅,满路童声笑闹,还听得见各处砍柴、打铁声。 她一脸倦色,人人都关切,围拢过来问她昨日去了哪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不答第一个问题,只答第二个,说没有不舒服。又道歉,为昨日的不告而走。 没人数落她,只催她快回屋休息。摩婆还端了碗清粥,让小旗子端过来催她喝下,先果腹再去睡。 终芒进屋睡下,被子暖和,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叫了一句“大夫人”,又有个细细的女声应了。 她累极了,睡过去了。 - 醒时已是午后。 终芒起身,洗脸,扎头发,寻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动作利落,几下便出门了。 寨道上走了没几步,便有几个孩子跑来说大寨主在找她。末了,还低了声音,说她要小心一点,大寨主有点生气,可能会骂人。 二姑娘有被骂的风险,孩子们比她自己都担心。她话不多,不爱说笑,更不会哄人,但不知怎么的,一向讨小孩子喜欢。 朝着明一命屋子走去,孩子们还一路跟着,拽着她袖子,说,二姑娘别怕,我们保护你。 到了屋前,身材壮硕的络腮胡男人恰好正要进屋,视线扫过来,孩子们立马吓得不敢说话。 终芒昨日一整天不见人影,夜里也不归宿,明一命应真是恼了,脸色极沉。 “进来。” 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终芒让朝着明一命的大门龇牙咧嘴扮鬼脸的孩子们去玩自己的,然后进了屋。 门关上,明一命走到桌边,啪地一下拍了桌子,火冒三丈,连杯盘都自桌面飞起小半寸。可嘴巴一张,忽而想起什么,硬生生把话吞进去了。 讪讪坐下。 桌上确已摆满食物。山里没什么精致东西,都是大火粗食。今日的主食是云吞,不知是不是摩婆火候意外掌握得不太好,这几碗云吞卖相有些糟糕。 摆了三碗。 终芒兀自在明一命对面坐了,执了筷子,安静用膳。 云吞。 ——云吞铺子又窄又暗,也没什么人。 ——碗大汤多,云吞肉馅鲜美,面皮口感也很好。 ——一阵热气里,吃了一个,想吃下一个。 …… ——止衍。 今天的云吞不好吃,肉馅有点咸,面皮也煮得太久,黏了。她一个一个塞进嘴里,嚼了,咽下去。 心不在焉,没注意桌上三个碗,兄妹二人一人一个,还剩了一个。 那碗挺小。 明一命颇为夸张地清了清嗓子。“阿芒,”他说,“我的玉光酒……” “不知道。” “你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我昨天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终芒抬眼看他一下,诚实地重复一次。“不知道。” 明一命长叹息。“兄妹一场,那是你哥哥的命根子。” “我不知道。” “真的?” “嗯。” 明一命第二次长叹息。“阿芒,你小时候很乖的,怎么长大了老撒娇?” 终芒没再多辩解,继续吃自己碗里的云吞,一个,两个,三个……食之无味。不全是因她念着止衍。这云吞,味道确实不佳。 咚。咚。咚。 门忽地响了。声音重,敲门的不是手,应是拐杖。 明一命去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摩婆。 摩婆脸上皱纹全挤在一起,拐杖敲着地,语重心长。“让你那祖宗给老婆子从厨房出去!帮的什么忙,尽捣乱。” 明一命道,“不是您一早让她去厨房打下手的吗?” 摩婆道,“悔了。” 明一命摸着胡子一笑。 终芒咬着云吞,正疑惑着他们在说谁,一个女声进了院子,细声细气,礼貌而歉意。“呀,妾身又忘了自己不善厨艺,一拿了勺,心里觉得有趣,欢喜得很,不想放下。不知不觉就给婆婆添乱了。” 摩婆冷哼一声。 这冷哼里只有三分是真,一片亲昵嗔怨,全无火气。像是对着自家喜欢极了却惜而不太有出息的媳妇。 但是……夫人? 终芒看过去。 摩婆身后,院子里阳光灿烂,走来个笑盈盈的布衣女子。细眉小眼,十分秀气,到了明一命面前,自然而然地便抬了袖子,给他擦了额上的汗。 终芒一怔。 这是什么人?没在寨里见过。 不。 她见过她! ——“夫君啊,夫君啊,妾身等了好久好久……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夫君啊,他们怎么都不记得你了啊……” 来人正是山下城中疯疯癫癫找相公的渔具店女店主玉香姑娘! 终芒眼睁睁地看着明一命与摩婆跟那玉香姑娘说说笑笑,亲昵仿似一家人。 摩婆道,“夫人以后还是离厨房远些吧。你嫁给寨主如今也有四五载,跟我学厨也是四五载,怎么春秋虚度,一点进展也没有,真是……” 玉香笑道,“妾身天性愚钝,让婆婆费心了。” 明一命道,“摩婆这就说错了。玉香怎么没进步?进步大着了!以前天天烧厨房,现在不管怎么说,好歹下厨没了性命之虞,” 摩婆笑。 玉香嗔道,“听着这话,夫君不像是在夸人。妾身……” 话才一半,玉香唰的脸色一白。 一柄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匕刃寒凉。 握着匕首的终芒冷冷看着她。“你是谁?” 玉香慌了,眼眶立马翻红,“二姑娘……二姑娘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摩婆吓了一跳。“……二姑娘?” 明一命也惊着了,“阿芒阿芒,嫂嫂胆小,别对她玩这个!”伸手试图去把匕首夺过来,但他动作没终芒快,始终碰不着。 终芒加重语气。“你是谁!” 玉香带着哭腔。“二姑娘,我,……” “我没有嫂嫂!” “你……” “你到底是谁?使了什么妖术?” “妖术?二姑娘你,你在说什么……我是嫂嫂呀。” 终芒盯着这莫名其妙的女人。 女人的慌乱是真的,眼睛发红,嘴唇发抖,颤颤巍巍地在解释。 女人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没睡好,有点糊涂了……嫂嫂四年多前嫁过来,与你日日相伴,咱们还一块在厨房做过事呀……” 明一命费劲口水,先把终芒劝着放下了匕首。 女人余惊未定,被姑娘注视着,连说了好几件事,似要唤醒终芒记忆。她嘴里那些事,终芒一点印象也没有,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 但女人嘴里厨房中各式东西的位置、寨人们的性情喜好、山中状况……却全都很真。还说前日芒果小宴上比武,二姑娘真是身手不凡。 终芒道,“前日宴上,小旗子捡到什么东西?” 玉香立马道,“一只蛐蛐,小旗子好喜欢。” “明一命喝了多少酒?” “七八坛,劝也劝不住。” “摩婆教训了哪家的孩子?” “我回想着……呀,福叔家的孩子吧,因为想偷喝果酒。” 这女人倒是对答如流,仿似前日宴上真是在场。 终芒又道,“止衍和我比武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剑?” 听了这问题,女人一怔,道,“谁是止衍?” ——终于露出尾巴了。她说自己是寨里人,却不认识止衍。 终芒一抿嘴,正要动手把这满嘴谎言的怪女人扣住,忽听见边上明一命纳闷,问—— “谁是止衍?” 换终芒一怔。 她看向明一命。“……哥?” 明一命有点茫然,但露出个笑,“哎,阿芒你终于又知道叫哥哥啦?挺好——不过,你说止衍?那是谁?” 他问得很认真。 ——但也说不定,明一命经常胡扯的。 终芒缓缓地,看向摩婆。 摩婆年纪大了,有点古板,是从不跟人说笑的。 终芒道,“……摩婆?” 摩婆瞅着她,蹙着眉,“二姑娘……今儿没睡好?怎么傻了似的。” 终芒道,“止衍。” “什么?” “……止衍。” “什么止衍?” 终芒脑子里有点白了。“……止衍和我比武,用的是铁剑。” 摩婆摇头。“比武?二姑娘身手这么好,哪个敢跟你动手?前日在宴上,你舞剑给大家看,公认你是第一呀!” “我跟止衍比的武!” “哎呀哎呀哎呀!我的二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止衍,哪有这个人?我们没听过呀——你是不是做梦了,还是这几天没吃东西?俗话说——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老太太十分担忧。 一阵刺骨的寒意,蓦地从终芒心底爬出来。 第十一章 没有人记得止衍。 终芒在寨中到处奔走,问这家,问那家,脚不停顿,太阳底下挨门挨户问了个遍。 男女老少全微微不解地望着她,说没听过那名字。末了,有的还担忧起来,问二姑娘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她怎会不苍白。他连屋子也空了,满屋的灰,久无人居模样。 当她说江湖上有个无人知其名的作乱者,人人都说确有那样一个人,可当她说那人便是止衍,却又人人都疑惑问她究竟谁是止衍。 仿佛他从未来过。 日将西沉了,姑娘缓缓走在寨道上。眼之所见,深山村寨,炊烟袅袅,青壮捕猎、妇人纺织、孩子们在玩在闹,处处是寻常烟火、人间温色。 寨人们的生活与往日一般无二。 他们一点没意识到今日比起昨日,少了一个人。 终芒一身都是汗。热汗夹杂着冷汗。热汗是到处走了半日,没休息,身体散着热气。冷汗是事出怪异,闹不明白,心底泛着恐惧。 忽冷。忽热。人几乎快要不清醒,仿佛身处阴阳交界。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近了,雀跃着跑过来的。 小旗子溜到终芒身前,把她给拦了,双手捧着个蛐蛐壶,笑嘻嘻地朝着她高高举了起来。壶里窸窸窣窣的,显是有只值得炫耀的大蛐蛐。 ——蛐蛐壶是止衍给他买的。 终芒望着孩子,道,“小旗子。” “二姑娘,你看你看!我的大元帅可厉害了!” 小旗子犹自欢喜着。 终芒道,“你记不记得,这东西是谁给你带回来的?” 小旗子闻言一怔。但很快,眼睛眨巴一下,复又笑了。“是你给我买的呀,二姑娘,我好喜欢。” 终芒一字一顿地说,“是止衍给你买的。” “不是不是,就是你给我买的,”小旗子微微偏着头,有点不解,“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呀,没有听过。” “他不仅给你买了这个,还答应再给你买一个。” “是二姑娘答应的再给我买一个呀!”小旗子急了,觉得她实在古怪,像是魔怔了,“二姑娘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终芒盯着孩子手里那壶,不说话了。 ——他曾把这壶拿在手里把玩,一下一下地抛,在对街的屋顶上对着她笑。那时天气很好。 她左手背上隐隐一阵酥麻。 小旗子道,“二姑娘,二姑娘,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终芒不答。 小旗子又道,“要不,要不我们溜进厨房去偷吃点东西,吃饱了有力气,再睡一觉休息休息,说不定——你就醒了。” 终芒忽地摸上左手背。 那酥麻感愈来愈烈了。 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感觉,酥在肉,麻在骨,整只手像是空了。继而一股寒意从那酥麻处蔓延上来,手腕、胳膊,渐渐地都有些凉……脑子里突然炸开,剧烈疼痛起来。 终芒一下子蹲在地上,满额是汗,手抱住了脑袋,喘着气。 很疼。 像有人拿着刀,硬要把头骨里柔软的东西剃掉。不由分说便夺走。醒吧。醒吧。醒吧。做了噩梦,梦醒了便忘了吧。 钻心剜骨的疼。 ——“上月十五,你看月亮了么?” ——“我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太阳光里做个好梦,你由着我抱,好不好?” ——“我真喜欢你。” 不。 不不不。 她不要忘掉。绝不会忘掉。 疼痛骤然间更加撕扯,耳边也撕鸣,终芒几乎眼前一黑。 小旗子吓坏了。一连叫她好几声,她额上不断出汗,喘着粗气,却不应他。 孩子连忙跑去找大夫,太着急,手里蛐蛐壶拿歪了,喜欢得不得了的蛐蛐蹦出来落在地上,一脚踩死了也没在意。 然,等大夫和明一命闻讯匆匆赶来,姑娘已不见了。 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一片夕阳余光,渐渐变薄。 - 天已入夜。 隐云寨里处处是寻人的声音,高高低低,拖长又消散。整个寨子,上至老,下至少,都在找人。一盏盏行灯在夜色里亮着,随着提灯人的动作微微地晃,四下里有如星火漫飘。 终芒坐在寨门前高大的老杨树上,树影为掩,高处望低。 夜色为底,烛火四落,又有风吹扑面……恍惚之间,眼前之景像极了去年城里的花朝节,人们在夜幕底下放河灯,河水悠悠如夜色,灯火灿灿如梦中。 那时他在身边,她闭了眼,双手合十许愿。 她的愿望很简单,总是这样的。一愿哥哥早日成家。二愿寨人无灾无病。三愿心上人长命平安,事事顺遂……再贪心一点,还想与他共白头。 每每许愿时想到这一点,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睁了眼,悄悄地往他看。而他总是在笑,望着她,把她小动作尽收眼底。 那时是闹夜如昼,那人是低笑温柔,烛火似永不灭,长河似无尽头。白头偕老,也真像触手可及的事。 树下不远有人走近了。 终芒一下警醒,思绪也收回。眼前哪里是飘飘散散的河上花灯,盏盏都是被人提在手里,人人急着在找她。 来人是摩婆和玉香。 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只出来寻这一阵子,已有些乏。玉香搀着她。 摩婆走得慢,心里却急。“二姑娘二姑娘,唉!一整日被魇着了似的,到处说怪话。现下天已黑了,又不见人影,到哪里去了!” “婆婆,您别急,”玉香安慰着,自己却也不安,“二姑娘身手好,不会有险事。指不定很快便回来了。” 老婆婆忧心,往远处望了望,“最近山里可不太平,好多树子被从中切断,又平白死了好些野东西,切得七零八碎,黏糊糊的骨头和肉掉得满地都是。我们家三儿有一回见了,吓得好几天睡不了觉。” 玉香道,“二姑娘不会有事,山里东西都怕着她呢。” 老婆婆摇摇头,“那些个兽是没什么,可老婆子听人说,昨日山里还闹了鬼呢!” “闹鬼?” “闹女鬼!”老婆婆压低了声音,有点忌惮,“在林子里哭哭啼啼,有一阵没一阵。有时候喊痛,有时候尖叫着什么人要切她的脑子,有时候又哭着说夫君什么时候才回来……声音跟隔了一层雾似的,听不清,到处找也找不到。” 玉香面上恍惚一下。 老婆婆又道,“叫寨主去找人驱驱邪,他又不信鬼。这下好了,姑娘不见了。” 玉香道,“呀……” 老婆婆叹气。“我们二姑娘身手是好,要是光明正大地打,没人赢得了她——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光明正大的事?不仅地底下有鬼,地上也有阴私,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呀!” 玉香道,“二姑娘确是单纯了些。” 摩婆忧心道,“我真怕有人不怀好意,要骗她呀……” 两个人缓缓从树下走过,手中行灯一下一下地晃,谁也没注意树上有人在。 她们走远了。 夜渐深了。 山入长夜,山已眠。月上中天,月未圆。 喧声渐散,接二连三地有人从树下走过,回寨子去休息了,而那些仍在寻找的人越走越远,终于也听不清声音了。 周遭静下来。 终芒仍在树上坐着。 山风阵阵,杨树枝叶微微地摇,像身下这老树梦中呓语。 她伸出手,抚着它枝干。 究竟怎么回事? 为什么所有人忘了止衍?为什么山下的陌生女人摇身一变成了嫂子?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忽觉一阵寒意。 四下看去,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她把腰上匕首取下来,紧紧握在手里。凝神看着。凝神听着。 有一声狼声。但,很远,是从狼群时常出没的方向传来。山里狼声不过是件常事。 又一阵树叶响动,不远处一棵树上飞出个黑影子。但,不过是只睡得晚的小麻雀,唧唧咋咋。 又静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山风悠悠,杨树也微微地摇,像是笑她多心。 她放了匕首,从怀里取出那枚亮银的小铃铛。夜里看着,它显得更小了,掌心里小小的一粒。 ——“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回来——那么我一定回来。” 两枚铃铛相互感应,只要摇了一个,另一个也会响。 摇三下他就回来。 他走了不过一天,应不会太远。要回来,也许不过几个时辰。只需要手指动一动,听上三个响,再耐心等上几个时辰。他就会出现在眼前。也许就在日出之前。也许还会笑。 终芒把铃铛拾起来,夹在拇指食指之间。 这么小。 纤细的手指越捏越紧,铃铛却没动静。 如果他在险境,她自私摇铃,会不会害他?如果他一日奔波,好不容易睡下了,听不见呢? 犹疑着…… ——那些东西出现时,总是无声无息的,耳力再好,听不见。 是脑后一阵古怪麻意让终芒缓缓转过头去。 一双血般鲜红的眼睛正对着她。 一只夜鸦。离她只有几寸远。翅膀张着,一动未动,却在半空里极平稳。 不。 不是一只夜鸦。 是一群夜鸦! 终芒看见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眼目所见只有一只,那是因为余的全在它后头,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条长线,大小形状一模一样,连翅膀姿态也别无二致,因而从正面看来只有一只。 一群夜鸦。 一群死物一般的夜鸦。 一双鲜红的眼睛后面有另一双鲜红的眼睛,再一双,又一双……它们眼睛里射出的红光在夜幕下直直连在一起。 正对着她。 第十二章 天穹已森黑。 月辉之下,周遭寂静到了极处。 终芒慢慢地收了铃铛,复又握住匕首。 眼前群鸦固然怪异,但寂无声息,死物而已。 她冷静地与这双死气沉沉的红眼对视着。 在这近处看得仔细了,才发觉这双红色鸟眼不是一双真正的眼睛。两个红点一左一右,柔软透亮。软是血肉之软,亮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亮,迟缓而作伪,缺了生灵之目里那种独特的光。 ……究竟是什么东西? 终芒动手极快。 一丝寒芒! 匕首破风之声来不及传入耳中,刃尖已划开夜鸦一只鲜红左眼。 咔嚓。 那小圆的鲜红色东西掉在地上,黑黑的眼洞里没有血,冒出一缕青烟。下一秒,夜鸦一动不动地,直直朝着地上坠下去。 啪嗒。 除身体撞在地上一声闷响,它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终芒对上另一双鲜红眼睛,那是停在原先那只背后的鸦,一模一样的外形,一模一样的姿态,“同伴”死在眼前,它一点反应也没有。它背后还有不知多少只鸦。 僵持小半刻后,手中匕首再次飞划出去,姑娘将第二只夜鸦利落地一劈为二。 咣当——那不是刀刃破开血肉的闷重触感,倒像是斩开了什么硬东西。不是骨头。不知道是什么。 夜鸦成了一左一右的两半。 两个半身,各自直直掉到地上去。 啪嗒。 她对上第三双眼睛。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它们全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泯然万千,丝毫没有自己。 再要出手,这群夜鸦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滴滴一声响,连身也不转,朝着下山的路四散退过去了。 地上窸窣一阵,那只丢了眼睛的也飞起来了。连那被一分为二的,左一半,右一半,竟是也飞了起来,混进鸦群中看不清了。 明月在天,山林寂寂,它们飞得很快,发出一种绝不属于活物的低叫声,山路林间滴滴地响,所过之处一阵喧然。 终芒握着匕首追过去。 山路崎岖而滑陡,她脚不停顿,林间黑暗里只凭着声音也辨得出它们方向。 它们在山间穿梭,时而过水,时而下崖,偶尔扰乱野狼栖地。 她始终紧紧跟着。 渐渐下山了。 忽而到了一条大路,寂夜里通往山下城。但,它们没往这条路上飞,去了另一个方向,再次钻进密林里。姑娘也跟了过去。夜中追逐,不曾停歇,而且愈来愈快。 不知追了究竟多久,天将日出,周遭终于没那么熟悉了。再往前,似乎是山下城赖以为生的天下名城六道城的地界。她没去过六道城。 群鸦忽地一个直转。 终芒脚下一踩,平底掠起,踏上了树杈。高处望远。树杈间连走十几步,小心而谨慎,让动静全融进山风里。 就在那里了! 她在一棵树上停了,把身体藏在树叶间。连追大半夜,早已疲了,额上满是汗,衣服也脏得很了。 她压低了有点发疼的呼吸。 眼前是一片山间空地。 好奇怪的一片山间空地! 空地上有光,很亮的光,惨白惨白的,从几个铁架子上圆不溜秋的东西上发出来。从来没见过这种光。 还有个又大又方的像屋子一样的东西,似是由几个黑架子支撑着,披盖了一层透亮的、没有颜色的壳。 方才那群夜鸦整整齐齐地列在地上,列成了个方形,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空地上还有人。 这些人好奇怪。 有的是一身黑,颇为贴身。 有的是一身白,很是宽松。 黑衣人们站得直直的,目光各有各的方向,都盯着林子,警惕着。白衣人们聚在一张仅容一人栖身的小床边,古怪蓝布遮了半张脸,正低声交谈。 ……这些怪人究竟是什么人? 借着一阵山风,终芒往另一棵树上跳过去,离他们更近一些。 在树上落步时,她陡地一惊,一下抓紧了树枝。 那个又大又方的像屋子一样的无色东西里,竟是凭空出现几个人!他们从地底升上来,领头的是个斯文男人。 那男人个子不高,却很显眼。在这所有人要么一身白、要么一身黑的怪地方,只他穿了一身浅褐色,像无声黑白背景下唯一一个有轮廓的活物。 那褐衣男人先是与一同来的人耳语一阵,又走到白衣人那边去跟人说话。所有人都对他很恭敬。 距离实在是远了,终芒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好奇多过惶然。 那褐衣男人朝着地上整齐排列的夜鸦走去,一俯身,把那个被一分为二的拿了起来,左手拿左一半,右手拿右一半,合一下,又分开,凝神注视鸟身断裂处。 终芒盯住了他。 他随手把断鸟丢在地上,从领口里摸了个东西出来,开口说话。 这么远的距离—— 那声音竟是回荡在这一方空地上,清清楚楚传进终芒耳朵里! “昨天晚上原始地记忆处理计划的漏网之鱼已经被引过来了,就在这附近。大家动作快一点,把它送进手术室,今天就可以下班了。” 终芒没动。 这些古怪的人四处谨慎张望、搜寻,可林子里只有风,只有树叶摇晃。终芒藏得很好。她不明白褐衣男人话中何意,但确信他们根本看不出她藏在哪里。暗处很安全。 褐衣男人偏过头去,朝着身边一个黑衣人说了些什么。后者从口袋里摸出个方而平又发着光的东西,在上面点了几下。 黑衣人握着那又方又平的东西,把它转了转,又转了转。 终芒左手背里隐隐有点发酸。 不多时—— 那黑衣人抬起头来,直直地指向她! 终芒背后一凉,下意识摸向怀里。怀里有个银色的小铃铛,紧紧贴着皮肤。是止衍给的。趁着风,缓缓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换了一棵树藏起来。 摸着铃铛,她慢慢镇定下来。 然,那男人把手里东西摆弄一阵,又指向她。 那么准,分毫不差。 姑娘只觉全身发凉。那又方又平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只需摆弄几下,便清楚得知她所在? 褐衣男人再度开口。“动手。”随手一挥,空地上所有黑衣人同时动了,疾速朝着终芒围了过来。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是九个黑衣人。个个体型彪悍,面部冷硬。 一阵山风吹过。 一个黑影陡地从叶间飞身而出,踩在某个黑衣人头顶上,借力一跃,跳向最近的一盏白灯。呲啦——灯骤然裂开,碎片四散,光亮熄灭。 终芒被灯碎片划破了手,没顾得上,渗着血的手往半空里一伸,接了片碎片,一掠又起,手里往某处甩过去,碎片飞出,转瞬间已刺破第二盏灯。 呲啦—— 空地上顿时暗淡许多。 变故来得太快,直到这时,怪人们才反应过来,起了混乱。几个白衣人尖叫着奔向古怪的无色方屋,那褐衣男人也几步后退跟着进去了。方屋的门关上。 只黑衣人越追越紧。 终芒四下跳跃,不多时便破坏大半白灯,顺脚踹晕了几个人。她想把那古怪的又方又平的东西抢过来,但始终没得手。 空地上越发昏暗。 一个黑衣人终于从腰间摸出个黑森森的东西,直指着姑娘。手指一动。 一阵恐怖的破风之声让被指着的终芒本能地闪过一边去,一团小小的银色亮光几乎擦着衣服一射而过,在那已无人守着的单人床上嘭的一下打出个洞来。地上一阵烟尘。 多么可怕的暗器。 方屋里的褐衣人皱眉。“用□□,不准用子弹!这是A型。” 黑衣人们于是换了武器。 于终芒而言,那武器也是稀奇古怪的。一根根银亮的针从里面射出来,四面八方,天罗地网,没见过,真难躲。 不如擒贼先擒王。 终芒朝着透明方屋攻去,想把褐衣男人抓出来。可那透明壳子不知究竟是什么,匕首划上去,竟是毫发无损,倒是她手酸了。 呲啦呲啦一阵响,里面的白衣人吓坏了,而褐衣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由着她徒劳。 终芒从山上来此,已奔波一夜。而黑衣人人多势众,又是以逸待劳。 她脚步不再那么灵活,有点滞重。没有逃。逃是徒劳的。只要那又方又平的怪东西还在他们手上,她天涯海角也躲不了。必须抢到手才行。 终于黑衣人也累了,地上已倒了好几个。 东天泛白了。 褐衣男人忽从自己身上也摸出个又方又平的东西,点触一阵,朝着她说,“你记不记得隐婆?” 隐婆。 跳在半空里的终芒一怔。 隐婆是谁?记忆里没有听过,但是,好熟悉…… ——“二姑娘啊,你明天十一啦,隐婆给你备了礼物,喜不喜欢啊?” ——“知道你喜欢剑,但是剑太贵啦,隐婆买不起,山下市集上走了一天,将就买了这个,好怕你不喜欢。” 只这失神的一刹那,一根银针擦过皮肤。 出血了。 针上不知涂了什么陌生东西,只这么一道小伤口,竟是令身体一下子觉得沉。那东西顺着血液流进身体,动得越多,那东西流动越快,人就越是累了。 终芒动作越来越迟缓,被一个黑衣人捉住,虽是勉强挣脱,手腕却被抓青了。她踉跄几步,跳上最后一根灯架子。 黎明前的黑暗里,这是唯一的光。 手中匕首上,刃已有些开裂了,划了太多灯和灯架子。 但,没沾血。 她没有杀过人。匕首上唯一沾过的人血是自己的血。 手中匕首干净,自己身上却脏了,被人伤了不少,左一道针痕,右一道淤青,如此狼狈。 眼皮很沉。 褐衣男人道,“它不行了。通知手术室做准备。我们收班。” 确实。撑不住了。 姑娘一手仍握着匕首,另一手颤颤地往怀里摸去。她的小铃铛。 没碰着。 手中匕首蓦地松开,掉在地上。睡意沉沉压来,一阵天昏地暗,终芒也从灯架上摔到地上去。 第十三章 一个空阔的大房间。墙与地面都是银灰色,干净,一丝灰也没有,泛着金属建筑所特有的冷意。 四周多隐在黑暗里,明亮处唯有中央。 中央有张床,盖了玻璃罩,边上又有高高低低的三四座仪器,各仪器上的小指示灯一下一下闪着。 天花板上仅有的一束灯光透过玻璃罩,照着床上的人。 一张沉静的脸,眼睛阖着。四肢扣着粗锁,黑发披散在身下,身上插满导管。无知无觉地沉睡在这空荡的金属色房间里,仿如孤舟在海。 纤细的手腕上淤青未消,被针划破的伤口也还没有处理。没人在乎。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几个医生在穿无菌手术服。灯光很亮也很白,几乎到了惨白的地步,把这地方照得一丝阴影也没有。 忽地呲啦一声响,有人不小心把手术服撕坏了,一下子便有些讪讪。 有个医生瞥他一眼,“实习生吧?” 实习生挠了挠头,又把它点了点,拿着撕坏的手术服手足无措,脸也胀红了。 领头的医生叹口气,道,“这是我以前带的学生。现在工作不好找,他闲了好几年,终于找到我这里来,求我照顾。这孩子一直不太灵光,大家多担待。”又朝着那实习生,“柜子里还有一件新的,去拿出来用吧。开柜密码是我的工号——我的工号你该记得吧?” “记得记得!” 实习生连忙奔到柜子前去。等他笨手笨脚把衣服穿上,医生们已全准备好了,等在门前。他忙又奔过去。 领头的医生在门边小屏幕上输入开门密码,厚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地开了。巨大的房间昏暗着,只一束灯光照着那玻璃罩和玻璃罩里的人。 很安静。 随着医生们走进来,巨大手术室里的灯光也陆续全亮了。 医生们先是检查了各仪器上的读数,确认所有数据都正常,便按下床边一枚红色按钮,打开了玻璃罩。 床上的人露在空气里,一动不动,仍沉睡着。发丝凌乱,身上衣服也仍脏着,来时是什么样,眼下便是什么样。 即使乱着脏着,掩不了她好看。身形单薄,眉眼静美,手腕细白得像折一下就能断。 医生们围聚在她左手边。 领头的医生拿了把手术刀,锋利刀刃在熟睡之人细嫩的手背皮肤上稍微比了比,便一下划开。鲜血渗出。 “嘶——”实习生一声怪响。 医生抬眼瞥他一眼。“安静。” “呃,抱歉,老师。” 医生道,“你过来。” 实习生连忙凑过去。 医生的刀在已然出血的皮肉里又是一划,动作极为熟练。那手背上的伤口更深了,殷红鲜血淌在凝玉似的雪白皮肤上,对比之下有一种惨烈。 实习生看得头皮发麻。 医生将刀尖敲了敲。嗒嗒。那不是刀尖与血肉相碰的声音,是碰着了金属一类的东西。 实习生喉头一动,勉强睁大了眼睛看过去—— 手背血肉里嵌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圆片。 医生道,“这就是它们的管理芯片。” “呃……” “之前让你看资料,你看了没有?” “看了。” “管理芯片有什么用?” “呃,可以控制他们这些仿生人的行为、意识、记忆……之类的。” “管理芯片如何发挥作用?” “呃,管理芯片与他们的神经相连接,平时只要用设备远程操控这个芯片就可以了,芯片会往它们的神经元放射信号,从而控制他们的大脑……之类的。” “管理芯片有什么局限性?” “呃,有时候不太好用……之类的。”实习生见医生脸色冷淡,心中十分不安,又补了一句,“他们可能会抵抗管理芯片的控制,然后芯片就,呃,失效了……之类的。” 医生叹了口气。“你啊,基础知识不牢固!答个问题,又是‘呃呃呃’,又是‘之类的’,含含糊糊,话都讲不清楚,这样怎么行!” “呃,”实习生下意识地又说了呃,一下子又胀红了脸,“抱歉,老师。” 医生摇摇头。“算了,含糊是含糊了一点,大体上也对。”一抬眼,觉得实习生脸色实在难看,又道,“怎么这副表情?” “老师,我……”实习生支支吾吾一阵,“我之前确实没仔细看资料……我还以为他们是机器来着,都是金属啊零件啊之类的……” 然而眼前所见,却是血肉之躯。 医生道,“机器人怎么能跟这种东西比?这是公司斥巨资造的高级仿生人,尤其这一个,还是贵中之贵的A型,身体结构上与真人无异。” 实习生微微一愣,“……您是说,她是人?” “它是仿生人。” “您说她跟真人无异。” “我说的是在——身——体——结——构——上——与真人无异。” “那不就是真人?”实习生茫然道。 医生微愠。“不是!” “呃……抱歉,老师。” 医生道,“这个A09昨天抵抗了管理芯片,我们现在得给她换一个新的。这是最基本的手术,你到一边站着去,好好看着。” “是。” 实习生退到一边去了。 医生们聚在灯光下,小心而缓慢地把原先的芯片取了出来,又仔细换上一个新的。仿生人身体结构同真人一般复杂,要把一块金属芯片与神经元连起来,难度实在是不低的。 费了好一番功夫。 换完了芯片,医生们便给仿生人把伤口缝起来。这时候才注意到她手上别处的伤口,顺带着处理了。 他们将手术器械收拾收拾,又围聚在她头部周围。灯光调整了,将这一块地方照得雪亮。 实习生蓦地心中一紧。“老师,”他压着声音,“接下来是要——?” 医生答得平静而随意。“开颅。” 实习生差点跳起来。“开颅?!” 医生蹙起眉头,觉得他大惊小怪,“管理芯片效用有限,只能日常处理小问题。真有大安排,还是要直接对大脑做控制的——你怎么这副模样?” “您您您您——要切开她的脑子?” “开颅手术在我们这里也不过是一项常规手术。你这见了鬼的样子——唉,你是不是压根没看资料?你说你这敷衍态度怎么找得到工作啊?” “开开开——开——开脑子——” 实习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竟然要开脑子? 眼前沉睡着的姑娘真得不能再真了,头发柔软,皮肤苍白而温暖,漂亮得让人觉得多看一看都是唐突冒犯。她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眼睛阖着,那眼睫长长的,投下一片阴影。 ……要切她的脑袋? 实习生全身僵硬,半张着嘴,望着冰冷的切骨机缓缓移过去。 有女医生给姑娘梳头发。 不是为了好看,更不是为了照顾,把那一头柔软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为了左分一下、右分一下,在正中央揪起一束,几道白色头皮为线,画出块四四方方的地。 然后用笔将线描得更明显。 再然后,切骨机毫无生气的利刃缓缓地、缓缓地,接近了。 低鸣作响。 鲜血滴落在地上。 医生们熟练而面无表情地操作着。 而面容苍白的姑娘仍在沉睡,胸前一起一伏,不知是否有梦。 实习生脸上越来越白,越来越白,当医生将一块血淋淋的东西拿起,他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一下子转身跑了。 - 呲啦呲啦。 实习生发着抖,身上的无菌手术服几乎是撕下来的,胡乱往边上一扔。不知是衣服碰倒了什么东西,还是他手肘撞了墙,总是慌乱里一阵咚咚乱响。 他奔出门外。 外面是一条银灰色的金属长廊。 还挺繁忙的。 这么一条廊上大概有十七八个手术间,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有的手上还带着血。 也有一身黑衣的保卫人员推着移动床走过,床上躺着与真人几无异处的仿生人。有的沉睡安静,如同方才的姑娘。有的却挣扎着,口中被塞了布,发不出声音,惊恐万状,眼睛四下里看来看去。 仿生人看上去与真人一模一样,穿的都是古装。 实习生一路走,不小心撞了好几个人,连抱歉都忘了说。 走到了长廊尽头,再推开一扇门,门后便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巨大的地下大厅。 一眼看不到边,往上望不见顶,那是生生把一座巍峨之山挖空了才建出来的。地是厚重大理石铺成,一片雪白,几无杂质。人走在这里,立马便觉得自己渺小。 广场最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屏,正放着宣传组新作的广告。 那屏幕上—— 天地壮阔,古城雄奇,车马喧喧,金楼玉宇,好一个瑰丽辉煌的古代世界!此地有江湖诡谲,宫城富贵,帝王将相,名花倾城,壮阔的故事惊天也动地。又有小桥流水,山屋炊烟,溪边的浣纱村女抬眸一笑,天地中也可有家常烟火气。 再一转,轻衣美人月下饮酒,素手一抬,裙裾一摆,跳出一曲惊鸿舞。 再一转,铁甲的将军马上张弓,一箭射出,沙场上兵戈声声堆白骨。 再一转,雪山日落,刹那间天地金芒。 有如此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作底,广告语便只需寻常一句——“黑巢世界,这里,有故事。”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正站在广告牌下讨论着。 “A14现在有点过气了,活跃粉丝量才七位数,还没几个B型的高,粉丝打赏、周边销量、人气对战——收益也越来越糟,救不回来了。把它的宣传片段撤了吧,换A05。” “A05的时长已经够多了。” “现在它最火,再多一段画面也是应该的——牌面么!” “我倒觉得没必要再加到A05身上去。A14空出来的这段画面正好可以把用户运营组的片段塞进来,就是他们拍的那个小仿生人向公司工作人员笑着叫爸爸妈妈的那个片段。” “那个?那个画风跟这支广告不搭吧,而且上面不是说那种凸显仿生人对公司的感恩之情的宣传现在要格外重视起来吗?得好好单拍一支才行,怎么能随便加塞。” “对对对,得单拍,昨天3组的小李连方案都写好了。弄个温馨的小纪录片,让外面看看公司是怎么为这些仿生人的身心健康和生活幸福感操心的。尤其人气高的那几个,要让粉丝知道我们对他们实在是非常好。” “行。” 几人低声商谈间,大屏幕上的广告行将结束。昏天之下沙场尸骸累累的画面缓缓要淡出去了,渐扬起一阵悱恻琴声,新的画面慢慢现出——那是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旧的画面还没消散,新的画面已浮上来,一出一入承接着,略有重叠。 如此蒙太奇之下,这眼睛仿似是鲜血之地里张出来。 那是一只狭长的凤眼。 血地为衬,尸骨作陪,那眼睛慵懒地、缓缓地睁了开,伴着琴声悱恻绵长。 那眼睛里有一种光。 人间鲜血化作烈焰,万千生灵焚为尘土,才烧得出那样惊心动魄的光。生命可以耀眼至此。 实习生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 忽地身上滴滴一阵响,联络器里有人找他。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摸了一阵,把那半个巴掌大的联络器接通。 那边是他的老师,方才在手术室里带头做手术的医生。 医生听上去有些急。“你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出事了。” 第十四章 空阔的银灰色房间。银灰是一种冷寂的颜色,毫无生气,令人想起骨头,继而又想起滴血不剩的尸体。 此时此刻,这房间里有些嘈杂仓乱,金属大门开开关关着,有人跑出去,有人奔进来。各式仪器滴滴作响。 房间中央的玻璃罩里,一个人影在里面挣扎,咚咚咚,一下一下撞在玻璃上,听得人心慌慌。 姑娘一双黑眼睛里极亮。望着玻璃外面,想出去。 额顶有血往下流,细细的三两条殷红爬过苍白的皮肤,染了眉眼,那模样仿似红艳盛妆,几近惨烈。 她不停地撞在玻璃上,但玻璃坚固,除了一声一声的响,巍然不动。 医生抹着汗,向一旁神色冷淡的褐衣男人解释着,“开颅手术还算是顺利,我们做得很仔细,该做的都做了。可头骨刚接回去,不知怎么的它忽然醒了。” 褐衣男人道,“术前麻药打了多少?” 医生道,“打了1.5单位的。” “少了,”褐衣男人道,“这是A型仿生人,编号A09,身体机能很强,麻药至少需要两个单位。” 医生讪讪解释,“这是它第一次进手术室开颅,我当时想着要是麻药一开始就打这么多,以后不好弄。像隔壁A05,现在一次手术,光是麻药就得打四个单位的,身体上难免损伤……” 褐衣男人身上联络器忽响了,来的是一条长信息。他只扫了一眼,眉头一皱,隐隐不耐烦起来。 医生更加不安。 玻璃罩里仍咚咚咚响着,罩子里明亮的黑眼睛望着外面,脑子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一心要出去。咚咚咚。撞个不停,手臂早淤青了。 褐衣男人关了联络器,往玻璃罩里瞟了一眼,又看了看边上的仪器。他几乎是随口说的。“抽干罩子里的氧气。” 医生一愣。“它会窒息的。它才开过一次颅,身上还有伤,窒息会很痛苦。” “等它窒息昏迷失去意识,打开罩子,用链子把它锁上,然后检查是不是需要第二次开颅。如果需要的话,上报给我。” “但是动物保护法说……” “它不是动物,”褐衣男人打断道,“它是个商品。” 说罢便出去了。 医生与自己的实习生对视一阵。 实习生喃喃道,“她不是动物。她是人。” 医生像是没听见。犹豫一阵,到仪器边上,背对着响个不停的玻璃罩子,伸手缓缓按下一个按钮。 滴。 玻璃罩子里的挣扎一下子剧烈起来,咚咚咚,歇斯底里,但很快便弱下去。 没动静了。 - 玻璃罩里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又那么亮。不管是谁见了姑娘,一下子入眼的,一定是这双眼睛。 只是此时此刻,这双眼睛有些茫然。 玻璃罩外有人在交谈。 只言片语入了耳。 “……这只仿生人身体里有一种很古怪的抵抗力,才放进去的管理芯片怎么又不行了……你到隔壁找A05项目组要点强力芯片过来……” “……伦理委员会怎么像狗一样追着人不放?都说了仿生人不是人,仿生人和仿生人的世界都是公司一手创造的,我们是它们的造物主,它们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什么伦理问题真烦人……” “……前几天丧生虎腹的那个仿生人是真不见了?一个A型,还据说是老头最得意的作品,真就被一头老虎吃干净了?” “……药?你是哪儿来的运营新人,怎么找到我们医务组头上来?那种轻微迷药是往它们的土地里下的,吃了药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它们容易恍惚,就好控制。那是化学组的事,你到楼下找化学组去……” “……设备都检查好没有?我们要给她做第二次开颅手术,这次谨慎一点,不要再出事故了……” “……” 一句也听不懂。 声音落在耳边,有如低低虫音,暗暗鸟鸣,一句也不明白。 空洞的眼睛微微一动,看向玻璃罩外那些人。 ——他们好奇怪。 穿着又宽又长的白衣,那种白,和自己的记忆一样空白。 黑眼睛里干干净净的。 玻璃罩外有人偶然对上玻璃罩里这双黑眼睛,吓得一声尖叫,往后一踩,差点撞翻仪器。所有人全吓了个好歹。 众人冷汗直冒,手指噼里啪啦地往仪器上按了些什么,一种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细细的导管流进仿生人身体里,姑娘被困意压住,缓缓阖上了眼睛。 她静静的。 医生余惊未定。“这些东西有时候真是——真是挺吓人的。仪器好了没有?大家准备一下,开刀了。” 实习生小声道,“老师。” “你又怎么了?” “……刚才楼上运营组让我过去帮忙。” 医生望着他,叹口气,“我看你是不想呆在手术室吧。” “呃……” - 运营部。 门一推开,巨大的房间里到处是电脑屏幕。 屏幕有大有小,墙上的,桌上的,甚至天花板上的……有动无声,画面各异,真像是走进了流彩万花筒。 几百个工作人员各自坐在工位上,很忙碌,有的互相交谈,有的埋头工作,键盘声不断,联络器滴滴滴的声音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实习生走到某个工位上,礼貌朝人打招呼。 工位上扎着细长马尾的女人转过头来。“哦,你就是小张说来帮忙的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您不必叫我名字。我的工号是G117。” “G117?”女人念了一次,“知道了。你过来坐在这里,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实习生坐下了。这房间如此之大,人又这样多,不管是谁,一坐下便渺小了。五颜六色的屏幕间的一枚不起眼的螺丝钉。 女人将一本小册子推在他身前。“这是指导手册,里面会告诉你如何以用户账号登录论坛,如何发帖,又如何再登录管理员账号让帖子通过审核、列为置顶热门帖。” “好的。” “至于发帖要说什么,怎么措辞,怎么配图,这里面也都有。你既然能来黑巢实习,想来也不笨,看得懂吧?” “看得懂。” 女人点点头,转过身又去忙自己的了。 实习生翻开面前的小册子。这里面事无巨细,讲得很全面,说的是如何在用户论坛制造话题、引导舆论、制造矛盾之类的事。 小册子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今天的工作任务。 要给身份为宫廷贵妃的仿生人B56写一个赞美帖,图文并茂地夸她如何漂亮,好增加她的人气。 要装作某江湖大侠B27的粉丝,写一个情绪激动的叱骂帖,骂B27的仇人C03是一个婊子,引起双方粉丝骂战。 要拿一个从未发帖的新账号装成新人,懵懵懂懂地向老粉丝们问,这虚拟古代世界里十大美人都有谁——这问题无疑将在论坛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每个任务得不停地换账号,还得用小号自己给自己回帖……林林总总,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因此找实习生来做。 实习生合上小册子,揉了揉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抬头,看见上面十几块屏幕,画面各异。 ……宫门深锁,宫妃与心腹低声商议陷害人的事。 ……市井热闹,古人们逛着庙会。 ……湖边柳下,才子佳人正互诉衷肠。 “古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着。暗处,千万枚摄像头正对着它们。而网络的另一端,千千万万数不清也看不见的观众在看。在评论。在喜爱也在争吵。 每日从日出到日落,“古人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捕捉,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其中若有惊艳之人,便成为热门角色,受观众追捧,为公司带来庞大的收益。 热门角色,有的是捧出来的。譬如他即将在论坛上发帖夸赞的B56,贵妃自然是美人,风情万种,但多提一提才容易被人记在心里。 也有的是吵出来的,譬如江湖仇敌B27和C03。本来两边粉丝也不过是觉得两个角色赏心悦目,但高薪雇佣的心理专家亲自下场煽风点火,拉帮结派,吵着吵着便吵出了粉丝共同体,你家是你家,我家是我家,终于吵出了身份认同感,成为各家死忠。只要轻轻一撩拨,两边便打仗似的花钱,证明是自家势力比较大。 依托着如此庞大的观众数量,一个热门角色的商业价值是天文数字,公司自然是不遗余力打造人气,各式手段层出不穷。 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什么也不需要做,他便已是天之骄子。 房间中最宽阔的屏幕上,实习生又看见那只眼睛。 一只狭长的凤眼。 眸色乌黑,却隐隐泛着一点赤红。那眼睛看了过来,却又像是没看过来,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掠了一下。它不要看你。因那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睛里。 实习生想,我知道那是谁了。 那古人世界里,天下畏惧的枭主。世人生死,人间太平,像是那人一念之间的事。 ——不过在公司这里,他代号A05。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角色。 实习生低低一声叹息。收回视线,翻开册子,开始做事。论坛一登进去,管理员账号下有极为详细的角色信息,编号,照片,论坛热度,周边销量,本月营收额…… 没数据时只是耳闻,如今具体数字摆在眼前,才知道那凤眼的主人究竟有多受人追捧。几乎有点吓人。 一旁的女人道,“你是医务组的?” “对,上周刚来。” “上过手术吗?” “没,旁观而已。”顿了顿,又低声自嘲一句,“旁观也没旁观完。” 半路就跑了。 女人安慰道,“刚来都这样,它们太像人了。” 实习生露出个虚弱的笑。翻着角色资料,不小心鼠标一歪点错了地方,把几千页的角色资料拉到了最后一页。 那上面是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容。一个苍白静美的姑娘。A09。热度和营收都是0。 也不该是0吧。先前一个烧火做饭的E987好歹也有几百块。 实习生朝着旁边的女人问了问。 女人先是往这边随意瞥了一眼,说,“它是原始地的吧。原始地跟展区不一样,那边暂时没有摄像头,那边的仿生人还没上架,观众没有见过,怎么会有收益。展区的才会上直播。”她指了指满房间的直播屏幕。 “哦……” 女人忽凑了过来,把电脑屏幕上那张照片盯住了,“……它竟然没上架。” “啊?” “我在运营组干了这么多年,很有经验。这个仿生人要是上架,一定是热门角色,大热的那种。”又看了看照片边上的资料,道,“这么有潜力的一个,怎么十几年一直放在原始地不出来?怪了。” “呃……” 实习生想,其实不出来好啊。 隔壁工位上蓦地一阵小骚乱,十几块屏幕同时一变,上面映着同一个场景,前后左右不同的角度。那是喜堂。热热闹闹的喜宴现场,该拜天地了,一身盛装的新娘子竟是莫名哭了起来。 有人道,“C44,C44,它怎么又出问题了?快把它的管理芯片连上。” 有人手忙脚乱地在键盘上敲。 屏幕上的新娘子哭着哭着,摸上左手手背,身体微颤,似有痛苦。不多时平静下来了,一旁的喜娘过来询问,她答得乖巧。喜宴继续了。 有人擦掉冷汗,长吁一口气。“差点又扣钱。” “真是的,C44这周第几次出问题了?自从婚约定下它就一直出问题,管理芯片用了又用,连开颅都两三次了。今天直播,这么多人看,又出岔子。” 实习生道,“因为她不想嫁吧。” 众人看向他。 实习生道,“她不想嫁。即使强迫她嫁,她还是不想。所以刚才哭了。” 众人看他一身实习生装扮,笑了,“它们哪有什么想不想的,它们又不是人。这些其实都是正常故障,控制好了就行了。” 实习生不答,只看着那画面。 众人也不再理会他,继续工作了。 那画面上,热热闹闹的喜宴,人人在笑,说这桩姻缘定要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又说新娘子温柔贤淑,定能做个很得人心的官家太太。 而新娘子穿着大红的喜服,沉默着,一拜了天地,二拜了高堂,三又朝着脸上一颗大痣的新郎拜了下去。 红盖头严严实实遮了脸,谁也看不清表情。 “好姻缘就是这样了。”人们笑说。 第十五章 实习生埋头在运营组忙了一日,回医务组那边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了。 医生已结束手术,在休息室里喝茶。这茶清苦,喝下去不是为了品尝,而是为了以最短的时间填饱肚子——这是一杯营养茶,他喝完就要去给别的仿生人做下一台手术。忙得很。 实习生一走进来,医生抬眼看他,道,“去运营组感觉怎么样?” “感觉像骗人骗了一天。” “当然,”医生道,“那是运营组。今晚加个班吧。” “啊?” “A09短短三天开颅两次,乱七八糟的药打了这么多,今天晚上状态可能不太好。你去看着。” “噢。” - 晚上九点。 外面大概已入了夜了,但公司大楼层层灯火通明,没有昼夜之分。 银灰色的金属房间里,灯光再亮,也泛着银灰色的死气。各式仪器连着导管,也是无声无息。 玻璃罩里的人在沉睡。一张漂亮的脸,安静而面无血色,疲惫至极。若非呼吸面罩上薄薄的水雾,还以为已没了呼吸。 实习生独自走进来。 先是认真检查了各项仪器上的读数,按照教科书上的解读步骤,写成一份即时报告,然后取出联络器给老师发了一份。 他走到玻璃罩前。 玻璃罩里躺着的是一个仿生人。但,她看上去比真人更真实。真人到处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制造幻象,而她安安静静躺在这里,没有一句假话。 实习生道,“顺利的话,你再过几天就回家了。你运气还算好,不在展区,在原始地……虽然搞不好什么时候,你家那边也就突然上架了。” 她睡着,自是不应答。 他转头,看见床边小架子上的一只透明小袋子,里面只装着一样东西。 一枚银色的小铃铛。 那是仿生人被抓来时候唯一的随身物品,揣在怀里,还用布小心裹着,很小心。它被放在这里,一直没人想起来管一管。 实习生伸出手去,把袋子拎了起来,好奇地看着那铃铛,随手晃了晃。 叮铃。 银铃一声轻响,很是悦耳。 实习生把袋子放回去,对着玻璃罩那边笑了笑,“是你的铃铛吗,很可爱。” 玻璃罩里没有回答。呼吸面罩上的薄雾一下有,一下无,很平静。 架子上的铃铛忽地自己响了起来。 叮铃…… 是很绵长的一响,低而温柔。声音消散了。 实习生吓了一跳。 四下一阵打量,房间里除自己和玻璃罩里沉睡的仿生人外,分明没人。没人碰这铃铛。 小铃铛安安静静的,就像它的主人。 实习生小心伸手,又把装了铃铛的袋子拿起来,试探性地又晃了晃。叮铃。立马又放回去,紧紧盯着它。 它没动。 但是,很快—— 叮铃…… 它自己又响了。声音很低,很长,很温柔。 实习生僵在原地,一身冷汗。 ——闹鬼么? 他再也不敢伸手去碰那东西。 滴滴。又一声响。这一次不是铃铛,是他的联络器。医生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让他重点关注仿生人大脑海马区的监测。 实习生走到仪器前,把数据检查一次,又按着教科书上的规范步骤把这些数据仔细解读出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微微一怔。发了条信息,“老师,这些数据的意思是——她的记忆没了!” 那边回复道,“对,都锁上了。” “为什么锁上?” “它要被送进展区了。好像是个宫妃之类的角色,是公司这季度要重点推出的新产品,要大放异彩的。” “?” “?什么?——好好做你的事,一天到晚大楼里到处乱跑,小心被监控器抓到。” “监控器?” “对,监控器……半月前有很多到期换掉了,还有的在维修,剩下的数量不多,大概你这几天没碰上过。” “哦……” “我这边手术要开始了,你好好的。” 联络器屏幕暗下去了。 实习生转头,看向玻璃罩里仍是一动不动的姑娘。她这样乖巧安静地睡着,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过。却是回不了家了。 联络器忽又滴滴一响,打开一看,是早间运营组那女人问他有没有看见她的工作记录簿,之前就放在桌子上的。 他答说没有。 - 送A09到展区是几天之后的事,有专门的形象设计师来给她换衣服,做装扮。姑娘空洞着一双眼站着,遍身绫罗,红妆绮丽,一眼看着确有艳压群芳的样子。 但芯片控制之下,她没完全清醒,木木的。一个漂亮的傀儡。按照各部的检查报告,她一丝旧记忆也没剩下。脑子像一张白纸,任人书写。 设计师赞叹说这新产品一上线,一定卷一场风波,把前段时间风风光光的贵妃B56压得一点光也不剩。 但,这天花了这么久为她装扮,却没成功把她送到展区去。 那时人们簇拥着她,走过长长的直廊,到了大广场,又走入另一条直廊,走到了尽头。那里有电梯。 姑娘双手被锁在身后,茫然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脸上一片空白。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那声音,有三分似银铃轻响。 ——叮铃…… 仿生人眼皮微微一颤。 人群催她走,她脚下不动,嘴唇翕动,低低念了些什么。 有人问,“它说什么?” 有人答,“没听清。” 正要追问,忽地,发问的人被仿生人盯住。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止衍?”仿生人说。神情迷茫,但,语气没忘了礼貌。 人群沉默一阵。 电梯门关上了。大家站在外面,谁也没动。 “我觉得,”终于有人先开口,“她需要第三次开颅手术。这次要更仔细一点。” - 过了好些日子,第三次术后的仿生人被人簇拥着再次站在电梯前时,展区京城的“选秀”已将结束了,原计划被迫取消,他们给她换了个身份。似乎是渔家女,要在渔村里等着皇帝偶遇。 电梯到了。 叮—— 她眼皮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没出声。 人们走进电梯里。 说是电梯,其实也像小型列车,有窗户有座位。它动了。它不是只有一个方向,直直往上走,而是东一阵,西一阵,黑暗里疾速奔驰着。 一阵光落进来。 到了。 人们簇拥着仿生人走出电梯门。 一阵微凉的风迎面吹来,眼前是一片山野空地,正是日将东起,林间静谧。 而电梯是将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草皮顶了起来,外罩是一种强度极高的玻璃,看着像个透明的方形房子。 人们走出来,要么是黑衣,要么是白衣,只最中央的仿生人是一身灰棕布衣,渔家姑娘的装扮。 她被拥着,一步一步往前走,长发未扎,曳曳垂落,遮了锁在身后的手。 有个黑衣人手里拿着定位仪。“就在这里吧。这里离我们要送她去的那个渔村很近,往管理芯片里把数据输进去,让她自己在这里睡一觉,她就会忘记黑巢,以为自己是个村女,到渔村去了。” 身侧的另一个黑衣人凑过来,皱眉。“这个电梯门离‘京城’太近了,只有十几公里。万一我们数据输到一半,有仿生人闯过来怎么办?” “没关系,这附近没什么人,而且已经做过调查,京城展区的几个热门角色今天没有会往这边走的。” “确定?那些人气角色成天有那么多观众盯着看。我们这些幕后人员是绝对不能被观众看见的,不然就是大事故。” “很确定。那些人气角色,每天都有公司专人写七八份行为报告,他们的行为规律早就被摸透了,今天不可能到这边来。” “是吗……” 众人在空地中央停了。 黑衣人们开始调试仪器,仿生人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同前来的实习生趁人不备,走近她,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她的小铃铛。 她神色空白,茫然的,看也没看他。但本能地把铃铛捏好了。 忽地有人一声低叫。“糟了!有热门角色靠近了!” “哪一个?!” “是A05!怪了怪了,它地盘又不在京城,一晚上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连忙把今天公司专人写的A05行为预测书找出来,快速浏览一遍,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份预测报告说它会往这边来!” 有人叹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些东西有时候简直像有自由意志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根本猜不中它们到底会做什么。” “怎么办?A05是展区目前人气最高的角色,盯着它的观众那么多,我们绝对不能被它撞见。还有这些仪器。现在联系运营组操纵A05的管理芯片让它走开已经来不及了。” “立刻收工,明天再带这只上来。” 众人迅速收拾东西,欲往电梯走。 但是,A09,她不听话了。管理芯片数据输入尚未完成,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皮很沉了,半阖着,可不管人们说什么她也不动,就是不跟过来。 有黑衣人朝着她走过去,要抓她过来。 她竟是转身便跑了! 满身是伤,踉踉跄跄,每跑一步都掉汗,脑子里像是有一把不怀好意的刀在搅来搅去,血肉模糊一样地疼。 有人追上去,朝她开了一枪。□□。她躲过了。 黑衣人要继续追,电梯里一声高喊,有点慌乱。“快回来!A05也在那个方向,好像是听见我们这边的声音,来得很快!” 追逐着A09的黑衣人只好迅速转身退回来。所有人挤进了电梯,滴的一声,电梯下行,玻璃房子几秒钟后便消失了。原地恢复成一块平平无奇的草皮。 仿生人A09独自在林子里跑,跑了没几步,倒在地上。太累了,又疼。握着手里的小铃铛,一倒,就睡了。 林间,又寂静了。 脚步无声,几个人近了。 一共四个人,俱是身形修长,武功极高。其中三个是微微垂首,一身劲衣,腰佩长剑,脚步轻而谨慎。 只一人,朱衣在身,艳烈如血。衣上珠连玉缀,袖口绣了只啼血的凤凰,华厉之色栩栩如生。 虽是个男人,那相貌却几乎凌厉美艳,光芒之盛,盖住了东天曙色,一眼看去是烈火将燃、凤凰欲飞。 凤目狭长。 三仆一主望见地上昏倒的人。 一个仆役走来,在地上人身侧蹲下,试探鼻息。 活着。身上到处是淤青,还有不少旧伤痕,人虽已昏睡过去,倦色却未减轻半分。显是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 仆役发觉姑娘一只手紧紧蜷着,试图扒开,但那手握得太紧。 那做主的人走过来,往地上打量着。 仆役恭敬道,“主上。” 秀长凤目微微一抬,不甚在意。“杀。” 仆役毫不迟疑。“是。” 拔出随身佩剑,杀气已现,剑光一闪,朝着地上人刺了过去。 叮—— 却是刺进了土里。 再一看,原来是那倒在地上的姑娘身子一缩,本能闪过了。这时候才睁开眼睛。多亮的一双眼睛。 刀光剑影刻入骨血,才凝得出这样一双眼睛。即使方才人已睡了,对周遭杀意仍无比敏感,一刹那,便清醒过来。 红衣人微微抬手,仆役立马收了剑,后退一步,垂首站立一边。 狭长的凤目望进地上那双黑眼睛。 多么矛盾的存在。 这样一双明亮锐利的黑眼睛本该是不好招惹的,手起刀落,刹那间取人性命——却如此黑白分明,让人一眼就能望到底,单纯至极。 她一定还没有杀过人。一把尚未染血的、天生的杀戮之刃! 红衣人半晌一动未动。 一上一下两个人对视着,终于,地上的人实在太累了,先睡着了。 第十六章 厅室昏暗。 黑发的姑娘缓缓睁了眼。 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沉甸甸的,很累。这样累,却没躺着休息,而是半跪在地上,垂首,一副忠诚的姿态。 三步之外,有个一身朱衣的人背对着她。那朱衣实在华丽,金丝繁复,珠玉细丽,袖上一只凤凰几乎欲飞。此人如火,炽烈得像是随时会烧起来。 然,他不说话。 室内灯火二三,摇摇曳曳,有点阴森。 姑娘强撑着身体,弄不清情形,也不说话。 静极了,此地夜色无声。 倏地,一道寒光自朱衣人手中飞出,直取面门,极快! 三步,刹那之遥。 但,姑娘比它更快,手一抬,微使巧力,便将那蕴藏可怖力道的暗器往原路打了回去! 朱衣人手腕微动,一阵劲风将暗器打偏,嚓,钉入墙内,连个尾也见不着了。 那夺人性命的暗器在空中改了这么几回方向,每一次都极快,自朱衣人手中飞出到最终刺进墙里,不过是电光石火之瞬的事。 房间里,又寂静了。灯火无言。 良久。 朱衣人低低一笑。“你似乎已忘却前尘。” “……是。” “你想知道你是谁吗?” “想。” 朱衣人缓缓道,“你名为燕归。” “……燕归?” “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是我麾下之人,素来忠诚,也守规矩。前日上山替我做事,手脚不够麻利,出了些意外,撞了脑子,什么也不再记得。” “……你是谁?” “我是你无权发问的人。” 语罢,朱衣人径直推门出了房间,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门关了。 姑娘看向墙上那个小洞。一枚暗器刺在里面,深深的,被石墙死死困住,拔不出、逃不掉。 - 朱衣人不曾亲口说过自己姓名,但要知道,也实在不难。 这里是六道城,楼阁人声如云,华灯终夜不散,世间金银珠玉都到这里来,也从这里走。天下繁华莫过于此。 六道城主,孑然一身,立于繁华富贵之顶。 名为凤独。 江湖传言,凤独此人遗世独立,不恋人间云烟,也许终有一日要隐退山野。 然而,这不过是个刻意造出的假象。 凤独其人,光芒盛大如火,他的野心也是。伪作身在江湖之远,实则意在庙堂之上,相隔千里——欲将京畿,纳入掌中。 做这样一个人的属下,是要在将来某日替他开疆扩土的,战场上杀出一片血路来。如今主上隐忍蛰伏,属下们更要令行禁止,要足够忠诚。 ——作息有律。 天不亮便要起身,到武场去,从铁制兵人到塞外烈马,各式训练都为磨人意志、精人武艺,可以流汗,可以出血,但一身血汗也不准说一个累字。 ——规矩森严。 六道城主是唯一的律、至上的法,府中众人从衣饰着装到三餐饭食,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定好了一切。触犯规矩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燕归是个守规矩的人,身上的伤才养了半好,便按着规矩到了武场去。 那天,凤独在场。 有武童走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姑娘一把长剑。 名剑之为名剑,哪怕刃仍藏在鞘中,也一眼便令人知其寒芒。这柄剑,长而古雅,森然可畏。 燕归没有接。她不过往剑上看了一眼,便又平视前方了。“……我不用剑。” 一个“不”字脱了口,周围立马静下来,谁也不敢动作。哪怕不远处正练着剑的,剑举在半空,不敢落下来。 六道城主这么多年,谁忤逆过半个字? 属下们战战兢兢,他本人倒是不甚在意。“你不用剑?” “嗯。” “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 “鹰炙。” 凤独身后有个武侍上前一步。“属下在。” “给她找一把刀。” “是。” 找来的刀也是名刀。刀柄是暗铜色,巨刃森寒,曾造杀戮。日照其上,仍隐隐可见血腥之气。 姑娘偏瘦,刀却那么厚重。 燕归尚未开口,凤独先开了口。“拿下去。去找弓箭。” 弓箭也很快拿来了。且不说长弓如何,只看箭筒,里面每一支箭抵得上十把好刀的造价,箭尖锐利,轻易便可穿骨。日光本是暖的,照在这里,无端便成了一丝寒芒。 武童恭恭敬敬地,又双手把这弓箭递在她眼前。 燕归没开口说不,但,也没动。 没动,这也是忤逆。 朝阳薄淡,周围越来越静了,众人大气不敢出,武童的脑袋也是越垂越低。 凤独倒是颇有兴致,一双凤目把她打量着,“虽是撞了脑子,性情竟也大变。你又在顾虑什么?” 燕归抬眼看他一下。“我不杀人。” “谁要你杀人了?” “……” “武场是训练的地方,刀枪弓箭即使见了血,也不过点到为止。再有,人都是我的人,就算你要杀,我还不让碰。” “……总之我不杀人。” “啰嗦。你受伤忘了武艺,箭射不准了,因此故意拖延?” 燕归又抬眼看他一下,倏地,手往前一抓,把弓箭接了。 这城主府邸的武场很大,不多远便有箭场,箭靶立在墙边,边上还有个大笼子,里面关了三只鸟,太阳底下有点焦躁,正扑棱着乱飞。 姑娘走到那边去,不等任何人说话,站定,搭弓,拉弦。嗖。一箭正中靶心。嗖。又一箭正中靶心。 ——说谁不会射箭了? 再拉弦,这一次对着鸟笼子。 嗖。嗖。嗖。 连发三箭,动作快得令人以为只有一箭,然而看过去,笼子里三只鸟全被射下了,无一例外,正中头心。 箭来得那样快,也许连鸟也还没有反应过来,长箭横穿,在地上胡乱扑棱几下,才彻底死了。 燕归平淡收了弓。 众人心下叹着,面上更不说话了。 凤独无动于衷,只是朝着武童道,“再给她拿匕首,小一点的。” “是。” 匕首呈上来了。 凤独不再看姑娘有什么反应、要是不要,转身便走了。几个武侍在身后忠诚跟上。不多时,出了武场。 凤独道,“她适合用剑。” “主上为何……” “她自己不愿意,先由她去。好花应待它自开。催得太急,容易挫筋败骨。” “是。” “真有意思,”凤独低低一笑,眸中一点赤红微现,“此前一番到京城去,江山壁没找着,倒也捡着个宝贝。” - 没有过往又身手利落的燕归,就这样成了六道城主的属下,晨起便去武场,入夜才回房。府中众口一致,都说她自幼便在这里。 只她觉得自己对这里不熟悉。 她没有过往。一点也记不起来。谁都不认识。 没有过往的人,灵魂是掌间一捧清水,空空荡荡,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藏着,试图去找,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间落出去,看不清,也无从寻觅。 有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没了那重量,连生命也变轻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一点想不起来。关于过往,她只剩下一枚银色的小铃铛。 当初与六道城主一同在山野中救下她的武侍鹰炙说,那是她那时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人一身是伤,早已失去意识,手指却还那么紧,掰也掰不开。 小铃铛,不到指甲盖那么大。 不记得是谁给的了。 只是,带在身上,每日看上许多次,却从不去摇它。 ——“不摇。” ——“不摇。” 为什么不摇?不记得了,但,反正不摇。 这六道城如此繁华,终日人声鼎沸,六道城主府邸却总是寂无声息的。主上威重,律令严明,走过一条长廊、上了一条小径,连步数也有规定,入夜后更没人敢出声。 天穹总是阴暝,连月亮都是泛着青的冷色。 处处寂。 这份寂,是寂静,也是孤寂。 每日把回廊走到了尽头,推门进了黑漆漆的屋子,抬手点一盏明灯,微黄的烛光落了满屋,消不去这份寂,不过是把它染成了烛光的颜色。 烛火熄了,姑娘独自入睡。有时候会梦见一个人,比她高了一个头,看不清脸,听不见声,也不认识,而且碰不着。但那身影只要出现了,就觉得很高兴。 有时候太高兴了,甚至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六道城主的府邸里,寂夜无声。抱着被子觉得冷。 那个随时随地能让人听了就高兴的名字藏在嘴边,却像是哽住了,说不出来。 是谁。是谁。是谁。 点了烛灯,取出小银铃在光下看一看,很容易便出神。 长夜未尽,看不到头。 她一日一日地过。 - 自燕归入六道城,数来已三月有余,来时春未深,此时夏已盛,正是暑热时节。 燕归一早出了门,那时天仍黑着,在去武场的路上被侍女叫到凤独书房外等候。 她很快到了,安静地站在门外。一身最是普通的红黑劲装,背上背着箭筒,腰间配了匕首,干净飒爽,与府中寻常武侍无异。 ——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虽与众人全都生疏,不常说话,但,毕竟是同僚。三个月同衣同食,足够这身份意识在心底扎根,不再生疏迟疑。 森严等级之下,主上召见属下,属下不可以迟,主上却可以慢。书房门始终紧闭,里面分明没有人。 就这样等。一个上午都等过去了。 红日在天,烈光灿灿,脚步声远远而来。凤独带着武侍鹰炙走来,到了这边,径直开门进去了。 但,没有叫她一起进去,所以,还得等。又等了两个多时辰。 她始终安安静静地等着,不说话,站得直。 凤独终于差人叫她进去。 进了门,满室书香。屋中最引人眼目的物件是一方松木书案,厚重结实,雕纹细致,是难得的书室好物。 凤独在那书案后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书,一页一页不甚在意地翻。其人如火,总令人怀疑他会把手里的书烧起来。武侍鹰炙立在一旁,垂首不语。 三个月已足够失去过往记忆的燕归“重温”府上所有的规矩。她走进来,一言不发,单膝下跪行礼,微微低着头,等待问话。 又等。 书卷翻过,轻微的一声,室内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凤独终于道,“近来如何?” “属下很好。” “算起来,你在武场也是三月有余了。” “是。”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你在武场待三个月?” “日夜训练,精进武艺。” “错。” “磨练意志。” “错。” 燕归不说话了。 凤独缓缓道,“是惩罚。” “……惩罚?” “记得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三月前,是因替我上山做事而意外出事。” “是。” “你身为六道城属下,却大意之下令自己在山野间摔倒,撞了脑子,又是失去记忆,又是任务失手。若你是我,罚是不罚?” 按府中规矩,失去记忆是小,任务未成是大。 燕归道,“罚。” “因此罚你在武场三月,摸爬滚打,日日无休。该是不该?” “该。” 狭长凤目望定跪于地上的姑娘。“如今三月已过,便准你恢复原职。明日起,你不必再去武场,每日早膳后到书房来,只需要跟着我。” “是。” 燕归以为话说到这里,凤独该让她下去了。但是,没有。 室内沉寂。 她低着头,知道那双微带赤红的眼睛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主上心思,向来无人能够揣度。 忽地一阵破风之声! 那是一枚暗器,从凤独手中飞出,一道寒光,直取燕归面门,极快! 同三月前初见时一般,燕归反应更快,手一抬,生生把那暗器夹在指中,却—— 没像三月前那样把暗器朝着凤独原路打回。 紧紧夹着疾飞而来的暗器,用自己的手指承住了那一股可怖的力道。磨出了血。渗在指缝间。 血缓缓地、缓缓地沿着手背往下流。鲜红的。 姑娘仍低着头,一言不发。暗器怎可朝着主上扔,她已经绝对忠诚。 凤独望着那血,终是莞尔。“燕归,若我再给你一把剑,你要,还是不要?” 姑娘面色挣扎。半晌。低声。“……不要。” 凤独仍是笑。“为何不要?” “剑是天下正义之器,而我……” 凤独打断她。“你不知何为天下正义,因此不愿执剑?” “是。” “荒唐。你怎会不知天下正义?” “我……知?” 凤独起身,一步步走向她,朱色衣摆拂在地上,有如火焰曼舞。他微微俯身,将沾血的暗器从姑娘指间取出。声音放低了。“看着我。” 姑娘顺从,抬起头来,望进凤独双眼。那凤目一双,竟是熠熠如火,通晓世间一切,不容许任何人说一个不字。 凤独缓缓道,“我就是你的天下。我就是你的正义。” 姑娘怔住。 凤独将暗器尖刺抵在姑娘眉心,力道很轻,没有刺破皮肤。但,尖刺上原本已带了的指间血没有干,顺着眉心流下去。殷红的一道。有些血腥,但很艳丽。 姑娘脸上带血,一双黑眼睛定定地望着眼前人。 他像极了天光。这世上有一种人光芒万丈,走到哪里,天火就烧到哪里,世人全被烧得连骨血也不剩。 这光芒万丈的人带着笑,盯着她,缓缓道,“什么是你的正义。” 姑娘眼睛里挣扎一下,但,终于低低开口。“主上是我的正义。” “什么是你的天下?” “主上是我的天下。” “你为何不愿执剑?” “我不知天下正……” 凤独蓦地加重语力。“你不知?” 这一声之后,姑娘彻底怔住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凤独手指微微一动,便将暗器扔在地上。叮。入地一寸半,恰好没了全身,整个看不见了。彻底的囚禁。 一刻沉默。 再一刻沉默。 凤独终于开口。“什么是天下正义?” 姑娘终于顺从。“主上,是天下正义。” 凤独抬手,向始终沉默立在一旁的鹰炙道,“取枭杀剑。” “是。” 鹰炙几步走向书房里间,取出一柄古雅之剑,双手呈在燕归眼前。 此剑名为枭杀。 枭乃天穹强悍之鸟,又有人首之意。枭杀是个嚣悍霸道的名字。 但这名为枭杀的剑却古雅内敛。 在外高雅沉静,在内杀戮嗜血。 剑如是。人如是。 凤独道,“它是天生的杀戮之刃,你也是。接剑。” 姑娘看向那剑。 终于—— “是。” 枭杀剑不是山寨里打打闹闹的铁玩具。 枭杀剑是一柄杀人剑、一柄真正的剑。 接剑的那瞬间,一阵入骨的热流从掌间蔓延而上,让心底炽烫,那是从未有过的沸腾的感觉。 姑娘半怔了怔,下一瞬—— 一剑挥出! 那剑风是无声无形的,掠出去,穿透书房中那结实厚重的松木书案,顷刻间已在书案后的墙壁上留下一道可怖的极深剑痕。 书案却仍是屹然而立。好似未受影响。 姑娘不发一言。 书房中一时寂静。那书案,渐渐有声音。若有若无。 凤独走到书案前,伸了一根手指,只一碰——数人宽的大书案咔嚓一声从中折断,桌上笔墨纸砚继而滑落,一地狼藉。 书案断裂处极为平整,方才那剑风实在太快。 凤独忽笑道,“你要知道,剑虽是好剑,可我的桌子也是好桌子。” 燕归:“……” 凤独道,“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拿了剑便砍东西。这可不行。如今东西已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属下,”姑娘抿抿嘴,“请罪。” “怎么请?” “属下会把这里收拾干净,买来新东西,恢复原貌。” “我的桌子,天下只此一张,你可赔不起。” “……” “你若真要请罪,不如明日把身上的衣服换了。” “……换衣服?” “我喜欢看好看的人穿好看的衣服,不喜欢看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如何?” “……是。” 第十七章 六道城上空笼着那团阴云,有大半天了。 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到了日暮时分,仍是见不了霞彩,到处都有些昏沉沉的。 一身锦衣的燕归站在廊下,仰头看着那云。 那云是沉沉的。 望着,望着,觉得左手背里有些酸麻。脑海深处隐约有声音,将出未出,抓不住,又像是没有。 大雨是在夜间洒落。满城汹涌,势如倾盆,几乎像是一场灾。然,东边太阳一出来,雨歇云散,万里晴空,积水也不知哪里去了。 城中似与往日无异。店铺开了门,民家起炊烟,街巷都热闹。 燕归出了府邸门。 她身有任务,要到城外鹿鸣山中去。 姑娘脸未施妆,一袭素色锦衣,腰佩长剑,行走于街巷之中。 城民已认得她了,城主大人的近侍,身手极好,又受信任,也是个大人。眼见着这么一个大人从身前走过,或有屏息,皆是注目。 姑娘越走越慢。隐隐觉得城中今日有些躁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脸上一下茫然,一下又恢复如常。 走过一处拐角,忽地地上有一老妇人大哭,哭的样子十分古怪,嘴巴大张,像是要喊出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喊,像忘了词。 燕归从悲恸老妇人身前走过时,一个女童握住那老人的手,天真一笑,说—— “江山壁。” 老妇人缓了哭,喃喃一句,“江山壁。” 周围嗡嗡一阵低语,人们像传递秘密似的,一个朝着一个,低声说,“江山壁。” ——江山壁。 ——江山壁。 ——江山壁。 燕归一路走到城门,大雨过后的城里,到处都在传这三个字,说悄悄话似的。夹杂在家长里短的闲谈之间,也出没于市井的说价,像个幽灵,忽地便从人们嘴里冒出来。 但江山壁,那究竟是什么? 燕归问他们。 可人们只一阵茫然,答不上来。嘴里把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嗤嗤笑了,自己也不知道先前怎么就说了那么三个字。 燕归缓缓出城了。 日正清晨,夏光繁盛,鹿鸣山中绿树森森。她在崎岖山路间行走,如履平地。深谷中有一处石穴。 穴外有血迹。 走进去不多远,看见个人影。那人跪着,被粗壮锁链绑在石壁上,满身是伤,头发早黏乱了。 听见脚步声,血色斑斑的脸缓缓抬起,看着姑娘。那眼神坚定,视死如归。 姑娘在他身前停了,拔出枭杀长剑,毫不迟疑一剑斩下。 咣—— 如此粗重的铁链,从中断裂。 那人本以为是必死,怔了怔。 燕归道,“主上放你走。” 那人声音沙哑。“城主大人对江山壁宝图的下落,失了兴趣?” 燕归不答,转身便走了。凤独说来放人,她便来放人,他没说放了人还得解释,所以她不解释。 回了城里,早间的躁动已平定了,人人举止如常,不再有暗地里嗡嗡念叨的声音。 府中,凤独还没起身。六道城主随心所欲,并不是个对自己太苛刻的人,有时懒了,愿意一直睡到正午去。 燕归径自到书房门外去等候。 凤独最信任的武侍鹰炙也在那里。任那惊艳过头的主上发号施令、恩罚夺予,他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忠诚地等。 燕归长久沉默着。 倒是鹰炙先开口。“你似有疑惑。” “是。” “是什么在困扰你?” “江山壁,”姑娘念出这三个字,“那是什么?” 鹰炙道,“江山壁是失于前朝的镇国之物。” “镇国之物?” “帝王之显、正统之证。”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江山壁失传已久,因此本朝无正统……皇帝位置坐得一直不稳。” 难怪凤独想要,鹿鸣山里囚了个知情人。可城中百姓又为何念叨? 正疑惑间,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两人垂首肃穆。 六道城主的脚步声总是不紧不慢的,从容而骄矜,金丝滚边的赤红衣摆垂曳地上,随步而动,宛如踏着流火。 然,今日的凤独乌发垂散,眉宇间似是有些倦。 “燕归。”他说。 声音倒还如常,尾音微微拖长,雍容里几分懒。 燕归道,“是。” “人放了?” “是。” 鹰炙听了这话,想了一想,继而微微怔愣。 三人前后进了书房。 书房日暖,案头香炉烟气氤氲。 门一关上,鹰炙便道,“主上为何放那人走?那人身怀江山壁宝图下落,前阵子抓他也费了不少功夫。” 凤独道,“我欣赏他。” “欣赏他?” “火烧炭烤,挖骨割肉……鹰炙,你的酷刑法子在他身上已用尽了,他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骨头这么硬,是个义士。” 凤独微微一笑,步到桌边去,酒壶一抬,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仰头饮尽。“我想要江山壁,但我也欣赏义士。” 随手一扔,透白瓷酒杯清脆一声碎在地上,不甚在意。如同来之不易的江山壁下落就那么放了,也不甚在意。 ——千金散尽又如何,睥睨天下之人手指微微一动,便会得到新的。 凤独喝了酒,眉间倦色稍缓。一抬眼,见那素衣的姑娘垂首沉默,道,“燕归,你心里有事” “……是。” “你心思过于简单,但凡心里有事,脸上便摆得明明白白。你在困扰什么?” “属下在想,江山壁究竟是什么。” “鹰炙不曾告诉你?” “鹰炙说江山壁便是帝家正统、镇国之物。但,今日城中百姓稍有异状,对江山壁念念不休。属下觉得……不止于此。” “确是不止于此,”凤独道,“天下人以为江山壁是帝王之证,是看得太狭隘了。” 燕归不答,鹰炙倒是微窘,“……太狭隘了?” 凤独看过来,“说你几句,你不高兴了?” “属下不敢。” 凤独略一正色。“江山壁乃世间奇物,得之……可颠覆天下。” 是颠覆天下。不是得天下。那世间宝物不是乖巧无害的奇珍摆设,让人放在柜子里供起来观赏。 而是危险的摧毁之物。 燕归垂手不语,仍是茫然。 鹰炙道,“主上寻江山壁,原是欲要颠覆天下?” “你为何惊异?” “属下原以为,主上是要得天下。” ——而不是毁了它。 凤独道,“有何不可?” 鹰炙语塞。 凤独漫不经心晃着手里的酒壶,几分玩味,“天有何高,为何不可倾?地有何贵,为何不可覆?这天下承平日久多无趣,我要看它烧起来的样子。” “是……” “着你去查京城三月的异事,查得如何了?” “详情细节俱已查清。” “果真与那个人有关?” “是。京城三月风波,人心大乱,诸般异事是他一手策划,皇宫中多年无人可解的江山壁下落谜图也由此失窃,下落不明。” “那便与我好好说一说,”凤独晃着酒壶的动作渐渐慢了,凤目微微眯起,“让我听听,那江湖无名之人究竟在帝都之中做了什么乱。” 嗒。 凤独的酒壶放下了,鹰炙便将那离奇故事缓缓道来—— “乱事之起,是在三月初二,当时夜已四更,群星难见,更无月亮。宫廷早已歇下了,处处熄了灯火,只有值夜的侍卫拿着火把在宫道上巡视。 “侍卫们途径一处久无人居的宫殿,忽听见里面传来马蹄声。 “嘚嘚。嘚嘚。 “声音很低,但,绝不会错,就是马蹄声。 “无人旧宫中怎会有马蹄声? “侍卫们几步走近了,附耳在紧闭着的宫门上,凝神细听。嘚嘚。嘚嘚。那声音,像一匹个头不高的小马正不甘不愿地在宫内空地上来回奔走,走一阵,歇一阵。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座旧宫,大门斑驳,空芜寂寥,连墙上也生了荒草,至少有三四十年没人住过了,何以一匹马在里面? “深宫旧事多怨孽,遍地华楼埋人血。宫中闹鬼是常事。但这古怪马蹄声,却是头次出现。 “侍卫们去禀了宫中管事的大太监。那平日里作恶多端的太监沉梦正酣,被人叫醒,自是不满,但职责在身,仍去取了钥匙,带了几个大内好手,到旧宫那边去。太监附耳在门上,那马蹄声……竟是仍在。 “一惊,连忙拿钥匙开了门。 “众人谨慎,执灯而入。 “只见旧宫中梁枯墙朽,满地灰尘,寂无人声,哪里有马在?然,再一细看,灰尘中却有马蹄印,一个,两个,一一数过去,一共是二十个,个个清晰。 “难道是马魂? “一侍卫推门进了宫中主殿,讶然一叫,将众人引了过去。原来,殿内灰暗肮脏,空空如也,却在墙上挂了一副新画。 “此画干净崭新,与周围格格不入。 “画上,劲装女子手持长弓,弓上有血,欲滴未滴。弓女回眸望向画外,神态竟是毅然赴死一般。只是她姿势看上去十分扭曲。因她本该是骑在马上,可画上应是马的位置,却是一片空白。 “众人一阵心惊……难道是画中马下了地? “大太监谨慎,此地诡异,告诫众人万万不可走散,于是一道退出主殿。众人手持火把、宫灯,又把旧宫中偏殿一一查看。偏殿并无异状,杳无马影。 “他们回到主殿中。 “步入殿内,灯光一照,那画上先时消失的马赫然在纸,小马一匹,蹄下有灰。但——原先是人的位置上,转而空了。 “画中手持血弓的女子已不在那里。 “殿中静极。 “众人毛骨悚然,只觉双足好似黏在地上,僵硬得无法动弹。 “嗖—— “一声箭响。 “手中宫灯与火把,忽地熄灭。拔足欲逃,奔向门去,却是撞在了门上。不知何时,门已在身后关上……” 第十八章 “深宫旧院,无月之夜。 “处处早熄了灯火,满城寂静,人与事尽皆融进黑暗中去,于天地间沉淀在底,那老京城整个好似天底下一层陈年之垢。 “久无人居的荒芜宫殿大门紧闭,陡然间传来尖叫,划破了寂静。 “嗖。嗖。嗖。 “嗒。嗒。嗒。 “奔跑声,哭叫声,箭矢破空之声……乱作一团,嘈杂混乱。遍生青藓的旧宫仿若压了盖的油锅,内里喧嚣沸腾,却什么也逃不出来,捂死了。 “阴异血杀之夜。 “当闻声赶来的一众宫人奔赴至此,殿内喧嚣之潮早已退去,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嚓嚓。嚓嚓。咯噔。 “人人毛骨悚然,没人敢开门。 “再过一阵,当更多人从各宫纷纭而至,殿前空地站满了宫人,人多势众,手中火把与宫灯将这地方照得亮堂堂的,活人气势压倒了旧宫中的诡秘之气——才有人壮着胆上前推门。 “吱呀—— “门,缓缓地开了。 “火光之中,殿内空空荡荡,光照之处,地上一具尸体也没有。甚至,也没有血。只有灰尘。早先被关在殿中的侍卫和太监全都不见了。 “众人屏息。 “有人将手中提灯往墙上照去,不由一声高呼! “墙上有什么? “墙上竟是挂满了画! “画。画。画。画! “是那些早先被关在殿中之人的画,人有多高,画便有多高,一个个全瞪大了眼睛,直直站立,面色惊恐,却是一动不动。 “自然不动。画中人,怎会动? “有人大着胆子,伸手往画上摸。摸得一手湿润,被颜料沾了手。画是刚画的。先前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为何只留下画像? “除一众画像之外,还有一张空白的画纸,悠悠然悬挂于众画之中。 “众人正惊疑间,忽听得殿中黑暗角落里传来一声悲吟。很低,因为很痛。 “提灯走去,灯火把那角落一点点照亮了。先是看见血。再往上,看见画纸。继而看见画中人,但画上只有两条腿。再往上—— “是个人! “确切地说,是半个人,被砍掉两条腿,痛苦地在地上挣扎,鲜血汨汨流出。他只剩了上半身,下面已入了画。 “再一细看,这只剩了一半的人便是向来心狠手辣的大太监,宫廷阴私尽数沾染,人命血案累累背负。 “是这大太监将早先之事告知众人。 “他嘴里念念有词,说今日闹鬼,是那出生塞上的先皇后冤魂不散,记恨当年是他害她失了圣宠,便带了爱马从阴间回来报复。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他已是疯了——皇帝根本不曾立过皇后。冤后复仇是无稽之谈。 “正茫然间,墙上一声轻笑。 “众人脊骨生寒。朝着那笑声,缓缓看过去。 “原先空白的画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吊死的女鬼,画得栩栩如生。一身宫衣,长发垂落,眼睛森森外视,舌头伸得很长、很长,上面还滴着血。 “火光里,那画中血竟仍湿润着。” …… 凤独冷道,“看不出来,你还有挺说书的天分。” 鹰炙才要出声便被打断,一下子又窘了,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且口干舌燥。 凤独道,“这等传闻从何而来?” 鹰炙道,“早先京城坊间众口一致,人人深信。” “他们信,你也信?”凤独道,“人怎可入画?怎可凭空消失?京城这么多年里始终被那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已是魔怔,只要跟他有关,多离奇的东西也信。” “是。” “如此离奇的东西我不想再听,后来的事,你便长话短说罢。” “是。” 虽是说了是,可鹰炙这人不善言语,一时改不过来,再往下说仍是事先备好的讲辞,在凤独目光下越说越窘。 …… “总之,入了画的人彻底失踪了,而见了画纸上女鬼的那些人全都发了疯,到处叫喊着说宫里数年前确实有一位出生塞上的皇后,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一夜之间所有人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这种疯癫像是会传染,一传十,十传百,说那位皇后曾经存在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所有人关于她的说法全都一致。 “她来自塞上,一度得宠,就住在出事的宫殿。后来不知为何,皇帝忽地性情大变,将她打入冷宫。某日她便突然消失了。此后人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她。” “皇后一事虽诡异,但掀起风波的却并非此事自身,而是它的后果。它像是撕开了什么。经此一事,京城中许多人失了神志,宣称除那皇后之外,还有很多曾存于世的人被离奇忘记。 “此事有如瘟疫,京城动荡数月。” “但,最离奇的是……此事越传越远,凡是听者,都觉怪异至极。可月前某日,京城却忽然平静下来,再也无人为此事困扰。” …… 凤独低笑一声。 鹰炙早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此时终于说完了,隐隐疏了口气。 凤独微微垂眸,笑也渐收敛了。几缕乌发垂落,半遮了脸,神色看不清。指甲圆润的手指在酒壶上缓缓地滑着。 两个下属没人说话。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窗外几只云雀飞过。 凤独低声道,“无人记得的人……” 消失的人。 燕归心里微微一动,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要抓却抓不住。 凤独忽看向她。“燕归。” “……是。” “你总是沉默,对什么也不发表意见,更没人见过你笑。我要问你,你对京城的事,有什么看法?” “京城的事很古怪。” “那是显然的。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我们身处之地,同京城一般古怪。” 燕归低低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书房里似是比平日更静了几分。窗外的云雀仍在屋檐下,几团鸟影子投在屋里,一动不动。 凤独笑了。“谁知道呢。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像看笑话似的看京城,觉得他们古怪,却说不定……我们同他们一般古怪。身在奇境中,不自知罢了。” “是。” 凤独在酒壶上滑着的手指忽地微微蜷起,指甲泛白了。那是左手。下一瞬,整只手将酒壶重重打在地上。 酒壶清脆碎在地上。 壶的碎片与杯的碎片只隔了几寸,都是零零碎碎,死无全尸。太阳的光落在上面,碎瓷间残余的酒滴似有光芒。余烬而已。 凤独望着那碎片,不知何故,略微一怔。 燕归颈后渐有寒凉。她朝着窗户望过去。几只云雀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漆黑的鸟眼定定望着她。 不。 那不是鸟眼。死气沉沉,不似活物。 鸟眼中一缕亮光掠出! 燕归往边上一闪,躲开了飞射而来的一根银针,又拔剑,朝着假鸟一剑挥出,却在剑刃破开鸟身的同时,左手背里一股酸麻。 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头晕目眩。 晕眩的视野里,鹰炙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而凤独半倒于地,勉力支撑。日光之下,那朱红锦衣袖上的凤凰仍是如生。 他乌发已散,缓缓抬眼望着她。 燕归不知为何,想起晨时百姓们的喃喃议论。“……江山壁。” 她终于晕过去了。 屋里人全都倒在地上,假云雀也裂了,屋里便很寂静。日光拂照,地上的影子有长有短,碎瓷上细碎的酒滴也渐渐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群人走进来,脚步仓促,抬着担架,动作利落地把屋里三个倒着的人抬起来丢到担架上去,又用铁链子拴好,动作随意而粗暴,像对待三个米袋子。 这些人相互交谈着。 “差点被它们发现世界的异常,大家都吓了个好歹,立马中断直播。当时真是好一番手忙脚乱。” “今天这次紧急中断,损失好多钱,董事会暴怒。希望它们别再找事了,像前几个月京城出那么大事故,整个项目组的人全被开除了。” “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实在像人。” “不过它们说的‘江山壁’究竟是什么东西?没听设定部说过啊,是他们暗中安排的?弄一个宝贝让这些仿生人去抢,好让人看看热闹?” “不是。连设定部也不知道这些仿生人嘴里说的‘江山壁’是什么玩意。简直像它们自己发明创造的。” “怪了。” “黑巢这么多年走过来,这些东西越来越不好管了,三月份那会儿京城展区莫名其妙失控,乱成一团,马主管怎么也压不下去,最后还是老头亲自出手才解决。” “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夜间失控了?” “听它们自己的传言,是皇宫闹鬼之类的。我们什么也没查出来。” “啊——!” 行路上讨论着,忽地有人手臂一阵剧痛。 朝着担架上看过去,那一身朱衣的仿生人竟是睁了双眼,一只手死死扣进了抬担架的人手臂里,指甲在血肉里狠狠地掐。 受伤的人怒吼,“A05!” 边上的人毫不迟疑拔出腰间□□,朝着仿生人一枪开了过去。长长的银针深深插进仿生人手臂里,只留了个微亮的针尾。 朱衣人神色更厉,下手更重。竟是徒手把那人抓得血肉模糊,指间已触了骨头。 那人痛叫,几乎是鬼哭。 边上人又开了一枪。又一枪。 朱衣人血手下垂,昏了回去。鲜血顺着手腕缓缓下流,湿了衣袖。那袖子上欲飞的凤凰染了红,艳丽有如涅槃。 而被伤的人怀恨在心,重重给了这昏迷的仿生人一巴掌。 第十九章 “麻药,两单位。” …… “……早先就有人说过,现在科技虽然发达,人的大脑却是我们至今也没完全弄明白的东西,物质层面是这样,精神层面更是这样,人的思想哪里是可以控制的……这些东西的脑部结构跟真人无异,当然就总出乱子……” “……唉唉,小心点,这A09虽然只是个小角色,但好歹也是个A型,弄坏了你可赔不起……听说隔壁A05项目组又是好一番折腾……” “……伦理委员会真是鼻子比狗还狗!芝麻点大的事也成天上门找麻烦,一天到晚讲些什么仿生人权利、仿生人人权,脑子到底什么毛病!它们算什么玩意,还人权呢……” “……伦理委员会一早就想让我们关门大吉了……” “……听说上面派了人来调查,也不知是要查些什么……也许只是走个过场……” - 书房日暖,案头香炉烟气氤氲。 屋中三人。 凤独一袭朱衣,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的细白瓷酒壶,袖上那欲飞的金丝凤凰在光里更显傲厉。脚下一摊碎瓷片,是方才随手丢在地上的酒杯子。 而一向正经肃穆的鹰炙恭立桌前,不紧不慢地讲着故事。 “……侍卫们途径一处久无人居的宫殿,忽听见里面传来马蹄声……只见旧宫中梁枯墙朽,满地灰尘,寂无人声,哪里有马在?然,再一细看,灰尘中却有马蹄印……众人毛骨悚然,只觉双足好似黏在地上,僵硬得无法动弹……原先空白的画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吊死的女鬼,栩栩如生……” 那忠诚的武侍连声音也很忠诚,听着便让人心里安定。屋中空气里,香炉烟气也是一缕怡人的安神香。 凤独许是逗他,忽地开口,“看不出来,你还有挺说书的天分。” 鹰炙被打断,有些窘。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放。 如此一幕…… 始终不做声的燕归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真的。人时常有此恍惚感,觉得某些本该是头次发生的事如此似曾相识。 凤独又道,“这等传闻从何而来?” 燕归心中微微一动——早先京城坊间众口一致,人人深信。 果不其然。 鹰炙道,“早先京城坊间众口一致,人人深信。” 姑娘缓缓攥紧了手指。 凤独道,“他们信,你也信?人怎可入画?怎可凭空消失?京城这么多年里始终被那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已是魔怔,只要跟他有关,多离奇的东西也信。” ——鹰炙定是认错。 鹰炙果然认错。“是。” 凤独一抬眼看见面色有异的姑娘,道,“燕归。” “是。” 她应了,又想,他下一句会是什么呢?一句话闪过脑海——“我要问你,你对京城的事,有什么看法?” 然,并非如此。 凤独打量着她,道,“恍恍惚惚,脸色发白,是你没睡好,还是我待你太苛刻?” “……属下失态了。” 姑娘认错,微微颔首。只这么一回过神来,那古怪的感觉便消散了。 果真是错觉吧。 她神色恢复如常。 然,下一刻,凤独又道,“你总是沉默,对什么也不发表意见,更没人见过你笑。” ——又是个似曾相识的句子。 燕归再度恍惚。 姑娘向来是个正经人,神色总是淡淡的,不苟言笑。这会儿一下子正色,一下子又出神,茫然的样子与平日里显了对比,灵动是有的,但傻气也是有的。 凤独笑了。“看来我做人实在刻薄,压给你的事情太多,又绝不允许你拖延,把你弄傻了。也罢,今日你随我出门去,在城里逛逛,权作休息。” “……是。” “你想不想去?” 燕归不答。 凤独道,“看来你不想。但你不想也得去,”他随手把晃了半天的酒壶也丢在了地上,嘭的一声满地碎片,“左右我做人实在是刻薄。” - 府中事务繁忙,凤独真领着燕归出门时,天已入夜了。 明月高悬,华灯遍照,六道城是个不夜城。 城中央的大街上灯火辉煌,弹琴的,猜谜的,武刀弄剑杂耍的,还有沿街一直朝着远处铺出去的一家家卖小玩意的小摊子,花样繁多,吆喝声不断,人来人往比白日还热闹。 世人皆说六道城乃是人间富贵之地。 这地方只讲繁华,也只听得进欢喜,不流露一丝不痛快的东西。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凤独在这儿,一城之主到了民间,有如凤凰盘旋巡视领地,满街灯火尽数做了陪衬。四处渐渐静了下来,人人都看他,不敢上前,远远敬一句“城主大人”。 他微微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束,各玩各的去。 长街复又热闹起来。 凤独道,“你倒是很少出来。”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姑娘这时才出了声。“是。” “城中市集如此热闹,你来逛过没有?” “没有。” “我虽刻薄,但不是没给过你休息。连门也不出,闲暇时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练剑。” “还有呢?寻常人爱做的,游湖、赏花、遛鸟、听小曲儿、大小食肆里到处窜……一件也没有么?” “没有。” 凤独掠了她一眼。“你不觉得无趣?” 姑娘自若。“剑道自有乐趣。” 凤独盯她一阵,忽地笑了。 燕归没出声。 凤独道,“看来你也不是什么老实人,不说实话。哪里是剑道乐趣太甚、你忙于练剑舍不得出门,你不过是对我这城里没兴趣。” “属下不敢。” 凤独微微一笑,漂亮苍白的手指忽抓上姑娘手臂,拖着她往前走。燕归惊了一惊,但没挣扎。 凤独道,“我这座城虽缺陷良多,成天吵吵嚷嚷,无事生非,聪明人也找不出几个,但毕竟是我的。你不感兴趣,我偏要让你感兴趣。” 他亲自领着她到街边的小摊子前边去,从第一个开始,一个一个往后逛过去。卖花茶的。卖扇子的。卖灯笼的。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人专门卖笑话。 他非要她把这地方的热闹看得清清楚楚。 那卖笑话的道,“大人要什么?” 凤独道,“你若是能把我手上这个人逗笑了,我给你一千两黄金。” 那卖笑话的眼睛登时一亮,乐颠颠地对着姑娘,口若悬河,还伴着滑稽肢体动作,市面上的好笑话说了个遍。 周围不少人无意间听见了,捧腹大笑,纷纷围了过来。 而燕归只静静的,毫无反应。 那卖笑话的有些气馁,振作起来,挤眉弄眼重又说了一个。 众人哄笑。 姑娘不过抿抿嘴。 卖笑话的又说一个。 市井人表演这样卖力,妙语连珠,周围人也愈来愈乐了,有人开盘下注,赌这小摊主究竟能不能赚到凤独大人那一千两金子。那卖笑话的见了,立马压上好几串铜钱,赌自己赚不到——如此一来便无论如何也不亏。 终于连凤独也笑了,凤目含笑,眼中那抹赤红色愈发艳丽。 只燕归一个人,身处闹市欢笑之中,却全无反应,格格不入。她平静地望着那不停给大家逗乐的人,好似她之所以望着这人、听着这人,全是因为主上有令,遵从命令而已。 卖笑话的讲到兴起,连翻了好几个跟斗,又是学猴子,又是弄鬼装神,周围人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终于全都沉在笑闹里,忘了那一千两金子也忘了那仍未被逗笑的姑娘。 凤独终是道,“罢了。” “主上。” “就算是块不知言笑的石头,听了人这么多笑话,也该裂开好几次了,偏你仍是无动于衷。你可比石头还硬。” “属下有过。” “你这么一个比石头还硬的人,你知不知道府中人是如何议论你的?”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凤独一笑,“但我很想知道。” 燕归抬眸看他一眼。 凤独道,“所以,你自己去好好打听打听别人都是怎么说你的,然后来告诉我,让我笑一笑。” “……是。” “走了,前面还有热闹的。” 街市灯如昼,欢声喧如潮,眼目所见有新东西,也有旧东西,但不论新旧都是好东西,好似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此时此刻都集中在这一带了。 前不多远,有个泥刻匠人的小摊子,技艺高超,被观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人窃窃私语,连连称奇。 小摊子上摆着高高低低十几个小泥人,男女老少,虽是神态各异,却个个栩栩如生。小泥人前边还摆着小小的姓名牌。 那是早先的生意,客人给了钱,由于种种原因,东西还没给出去,于是罗列在摊子上。 那姓名牌上写着,张六深,李月眉,刘大富…… “哎,真好玩,怎么还有人叫小芒果?”人们笑着。 可这摊子围着的人实在太多,城主和近侍没走过来,不远处便绕开了。 到了后半夜,天上放起了烟火,团团簇簇,每一个都又大又圆满,连成一片占满了整个天空,光色如梦,宛如落雨纷纷。 盛大而绮丽。 燕归不由抬目望去。 凤独笑道,“六道城的烟火,诗家传颂,天下闻名。这倒是没什么。难得的是连你也喜欢。” “……嗯。” “坊间总说烟火可以许愿,你信么?” 燕归想了想,“信。” “如此说来,大概你也信神佛。” “信。” 凤独笑意微敛,道,“最好是不要信。” “为什么?” 燕归把视线从天穹收回来,看向眼前这朱衣人。烟火盛大,天光流转,映在他脸上。 他说,“因为这世上没有神佛,愿望也不会实现。” - 打道回府,已近黎明了。 鹰炙候在门前,听着凤独脚步,几步迎了上来,递出一封信函。 凤独接了信,拆开,借着檐下灯火看了。笑了笑,不失讥讽。“燕归,”他说,“你记不记得我让你到鹿鸣山中释放的那个人?” 燕归道,“记得。主上说那是一个义士。” “他确是一个义士。他知道江山壁宝图的下落,是因为他背后的人手里有线索,而我想知道他那主子究竟是谁。严刑拷打,他不肯说。” “他意志坚定,也很忠诚。” “我喜欢那样的人,所以放了他走。” 鹰炙插话道,“主上有时做事实在是只凭喜好。放了他走,便再也无法知道他背后那个握着江山壁线索的人是谁,白费了先前抓人的一番功夫。” “错,鹰炙,我现在知道了。” 鹰炙不解。“您知道了?” 凤独道,“虽然那义士对他的主子很忠诚,可他的主子却对他不够信任,觉得他既被我捉过,定然已吐露线索,因此杀了他——可惜动手时不够聪明,留下痕迹。” 鹰炙叹道,“因此反而暴露了身份。” 忠义之士宁死不屈,主子的身份是半个字也没吐露过。奈何他效忠的那个人却信不过他这份忠义,杀人灭口,自己露出马脚,被暗探找到了线索。 凤独将手中暗探信函缓缓撕了。“去让管事好生准备着。十日之后,我要宴请京城来的金太师。” “原来那人便是世人所言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金太师,”鹰炙道,“可金太师行事谨慎,怎么会自投罗网、千里赴宴?” 凤独道,“十日之久,还不够设局让他不得不来么?” 第二十章 盛夏转秋。 六道城主重金聘请天下名厨十三人,要在府中设宴,此宴极尽豪奢,说是一碗一盘皆值千金也不为过。 请的是京城权贵金太师。 两方此前几无来往,盛情邀请一经发出,闻者都觉摸不着头脑。 据说金太师起初也并不打算赴宴。然,没几日,京城小巷里连出几桩怪事,老太师不知怎么的改了主意,欣然受邀,即日启程。 世人皆言,六道城主此番宴请远道而来的金太师,排场不可谓不盛。 到了那日,迎候的车马一早便出了城,长队绵延十里,满载盛礼,高头骏马所驼的描金漆箱个个都是开着的,金玉珠宝,辉光灿烂。 那是城主的微薄见面礼。 来客把这十里辉光从头走到尾,入了城,声势更是浩大,道上满是宝马香车、国色美人,走不了几步便觉眼迷目眩,直叹天上人间。 再到了城主府,这富贵便更是到了极处了。 这朱门府邸中,未以白玉铺地、未用金珠嵌墙,造价却是更胜一筹,亭台楼阁几近绮丽。 即使檐下一盏素素的圆白灯,比手掌大一些,远看并不起眼,走近了瞧才知那是巨大东珠挖空了做的,上边还有细细的梅形镂空雕刻,颇为风雅。 难怪坊间小道总有人说,在城主府里捡一块砖拿出来卖,也足够吃饱穿暖一辈子了。 府中宴上灯火煌煌,佳肴飘香,又有急弦繁管,歌舞翩翩,真是世间繁华、软红十丈,全凝在这一处了。 宾主寒暄,一一落座。 金太师七十多岁,鹤发童颜,不显老态,抚须而笑时,眉眼便眯了起来,看着是个吃斋念佛的慈祥老人家。 他膝上伏着一只碧瞳黑猫,通体无杂色,据说是爱宠。那猫有张漠然的老脸,万事无动于衷的样子。 金太师抚着猫儿叹道,“久闻六道城乃人间繁华之地,今日一见,却原来并非如此。此地若是人间,又该到何处去寻仙境?” 凤独不咸不淡地说,“过奖。” 金太师望定他,仍是微笑,“又闻城主乃是人间惊艳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是褒里含贬的。先说这城不是人间城,是天上城,又说这人是个人间人——再是如何也不过是人间,到不了天上去。 话说得高明含蓄,笑又慈祥,陪席的人全没听出来,以为太师是真心说好话,纷纷附和着,说城主实在是难得的世间琼玉,得见一面已是一生之幸了。 凤独道,“太师这猫儿,平日里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金太师在微笑颔首间,把他这话稍作思忖,方道,“爱吃些鱼肉。” 凤独对着那漠然的猫儿道,“我若给你一千条鱼,你愿不愿意改家换祖,到我这里来?” 猫儿自是不答。 凤独道,“这猫对太师,有情有义。” 金太师笑而不答。 凤独轻抿酒盏。“久闻太师养的猫儿颇有灵性,好似个世事通透的老人家,今日一见,却原来并非如此。此猫若是个世事通透的老人家,又该到何处去寻那有情有义的壮士?” 金太师道,“城主过奖了。” 凤独又道,“久闻太师知晓人心、深观世事,通透得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是褒里带刺的。说那猫不是世事通透的老人,而是有情有义的壮士,便是暗指此处所言的世事通透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通透,只有利害算计,没有心肝。 接着又说太师真是通透——无情无义,还不如个非人的畜生。 陪席的人仍是什么也没听出来,纷纷附和着说,太师实在是智慧长远的。 金太师笑意不变。 凤独一抬手,招来一个酒侍。那酒侍一袭雪衣,面如清玉,黑目沉静,素手一抬便斟酒,酒液一束平稳落入杯中。 金太师望了望这酒侍,微微一怔,此时才真有些讶然。“久闻六道城中奇才济济,不乏人中龙凤,今日一见——竟连酒侍也是这般俊美人物,几乎可与城主相类。” 陪客们心底对这话虽是认同,却不约而同微微僵了脸。 ——说城主跟一个倒酒的下人差不多,这是直言冒犯。 凤独未恼,反是悦然一笑。“我这酒侍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寻遍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酒侍不发一言。 凤独抬起那酒侍倒的酒,轻抿一口,话锋一转,忽道,“听闻宫中三月曾有鬼怪异事。” “鬼怪异事?”金太师笑了笑,“哪有什么异事,不过是些无事生非的宫人嚼舌头,平白生出些谣言罢了。人入画,画生鬼,又有无人曾见其影的马在废宫中夜奔——子不语怪力乱神,哪会有那样的荒唐事!” “我倒听说,坊间盛传有个无人记得的塞上皇后。” “城主怎可听信那等风言风语?京城三月无鬼怪,可称风平浪静。圣上更是从未立后。哪有皇后?无稽之谈。” “如此说来,那据说致使京城动荡数月的鬼事,原来不过是些假消息。” “确是如此。” “可我还听说二月也有些小风波。” 金太师神色微微一凛,“这倒是真的——那个人。” 凤独眼睛微微一动。 金太师又道,“那个人二月底途径京城,行迹未加遮掩,引得京中大族警惕几日,所幸他生事不多,大家便放下心来。” “生事不多?” “确实不多,”金太师道,“不过是让四面城门莫名消失、国库一夜间空了一半、又在朝堂之上掩了身形暗中用几枚暗器剃干净了皇上的头发……”接着又连续说上五六七八件差不多的古怪离奇事,缓了口气,下结论说,“……而已。” 此番种种行径,以那个人过往劣迹来说,确实已算是“不多”的程度,很值得人庆幸的了。 金太师抬手,唤来个自家的侍者,又让侍者倒了一杯从京城带来的酒。席上美酒佳肴,老太师一筷子也没动过。 而那侍者人高马大,视线锐利,显是以一敌百的个中高手。这便是金太师赴宴的武力倚仗。 金太师饮酒半盏,状若无意地问,“城主可知那人离京后,到哪里去了?” 凤独道,“六道城。” “哦?”金太师佯作讶然,“想来他给城主添了好一番乱。” “一点小风雨。” “不知风吹了哪里?雨淋了哪里?若城主颇有损失,城中些许地方须得修缮,老朽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修已修好了,太师虽是菩萨心肠,却来得晚了些。” “真是可憾。” 一曲歌舞罢。 华衣伶人收了水袖,静静退场,一琴师抱琴而上,坐定。 琴声低缓。 那声音极轻柔,有如绵长呓语。夜里听来,些许哀凉。 满座宾客皆不由自主地停了交谈,静下来,凝神听琴音。 凤独借故起身。 金太师蓦地有些戒备。六道城主武艺高强,一双手如此漂亮,却不知夺过多少人命。老太师盯着那手。 那手什么也没做。 凤独走过酒侍身侧,什么也没有说,脚步未缓,离席的背影平淡如常。 金太师缓了神色,又招来他那假扮成侍者的心腹,耳语几句。 琴声渐渐凄婉了。 堂中极静,琴音偶断时,几乎听得清远处树叶沙沙作响。 雪衣酒侍一手藏于袖中,以琴声为掩,缓缓走向那全神戒备的鹤发老人。那老人正借着饮酒,不动声色地打量台上琴师。膝上猫儿已睡着了。 以一敌百的太师心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早被收买了。 与此同时,四处的酒童、侍女、伶人……缓缓走向宴中所有来自京城的客人。影子们也都是缓缓的,宛如黑夜降临。 琴声仍自低缓。铮铮琮琮。那声音极轻柔,有如绵长呓语——然而客人们蓦地被捂住了嘴,无声挣扎后倒在地上,那动静,却是比琴声更低。 客人被拖下去。几近无声无息。连最是警觉的猫也没惊醒。 一曲琴音罢,琴师抱琴离场,方才出了手的酒童、侍女、伶人……落座桌边,取代客人原先的位置,举杯碰盏,笑语声声,满席佳肴美酒进了肚子。 重归喧嚷。 从府墙外路人耳中听来,宴上从头至尾,无一丝异样。 “城主大人果然慷慨好客!” 他们发自内心地说。 - 子时夜静。 花园小湖边没有灯火,只一片月辉倾落,湖水泛光,树影摇曳。 月光中,一块湖边假山石忽地被从里面挪开。一个人影从湖底的城主府地牢走出来,快而无声,连月辉也未曾侵扰,宁静如旧。 人影在书房门前停了,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点灯,静得像是没有人。 过了一阵子,却有人声让进去。 人影推门而入。 月光自门外落进去,地上只朦朦胧胧一片薄光,屋中人只有一小块衣角在光里,余的都在黑暗中。不知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站了多久。 人影单膝而跪。“主上。” 凤独道,“金太师已醒了?” “迷药不重,太师一个时辰前已苏醒。” “他心情如何?” “不好。” 凤独一笑。“这些京城人真难伺候。我请他吃饭,又请他住宿,他竟是心情不好。” 人影不答。 凤独又道,“他身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只有些杂物。” 人影将从太师身上搜来的东西尽数呈上。 凤独随手翻了翻,果真是些杂物。“看来东西不在他身上,在他脑子里。那我便去会会他的脑子。燕归,你觉得金太师现在有没有心情跟人聊天?” “没有。” “那就最好了,”凤独道,“我就喜欢强迫没心情聊天的人跟我聊天。” 他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艳丽的脸在暗淡月光中有些明暗不定。燕归始终垂着头,一动不动。 凤独走到书房门口,忽想起什么。“燕归。” “是。” “之前我让你去打听别人都是怎么说你的,你打听了么?” “……打听了。” “他们说什么?” “……人如木石,不喜不悲,才貌虽有,魂魄不全,七分可叹,三分可悲。” “这么文绉绉的话,想来是书斋文人说的。那些耍刀弄剑的粗人又怎么说?” “说他们打不过我。” “既不会文又不会武的下人呢?” “……” “他们怎么说?” 燕归抿抿嘴,低着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连串,“账房说我月钱高却从不出门把钱花出去,很古怪。侍女说我身为女子却不用胭脂水粉,很古怪。小厮说我大事小事全自己动手,不唤人去差遣,很古怪……” 总之人人觉她古怪。她确是很听话的,他让她去打听,她便去认认真真、一个一个地打听了。 凤独背对姑娘,望月而笑,“府中人,你一一打听过了?” “是。” “不是。” “……” “你漏了一个。” “……” “可知你漏了谁?” “……主上。” “我现便在这里,你不若抓住机会,打听打听。” “……主上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么,沉默寡言,不管对什么事都有些置身事外,但令出必行,一诺千金,事情只要交给你,我便可以很放心。你守规矩,而且守得有点过头,一点小过失,谁也没说什么,你便自己去领罚,鞭子落在身上也不吭一声。说起来……” 他偏过头来,望着她一笑,“实在也有几分傻气。” 燕归不语。 凤独道,“说你傻,你看上去可不太高兴。” “属下不敢。” 凤独又道,“今日设宴,厨房做了一道好菜,我觉得金太师配不上,因此没让他们呈上来,留在厨房里。日出之前,你和鹰炙去把它们吃掉,不管喜不喜欢都得吃掉,因为那东西我很喜欢。” 说罢他便走了,踩着月色,渐渐远了。 燕归从地上起来,关了书房的门,依照命令,夜色里到了厨房去。 老远便闻着一阵香气。 一阵芒果香气。 她一下子,又有些出神。 第二十一章 厨房灯火通明。 不论是在何地,厨房总是个令人安心的地方,一盏温火,柴米油盐,蔬肉鱼蛋,给人的是最能暖腹的东西。 再有,民家里守着厨房的,又常是最亲切慈祥的长辈,一个操劳的背影,时而蹲下去关照底下的火,时而站起来关照上边的锅,热气氤氲,饭食飘香。暖腹之外,又暖了心。 童稚的回忆里,厨房便是这样暖腹又暖心的地方,长大以后一眼看回来,仍觉得是个避风港。 此时是夜深人未静,此地是华城琼玉楼,然这厨房灯火微醺,仍让姑娘不由停步,觉得恍惚。 ——蒙蒙的山。 ——简陋的木屋。 ——大厨房炊烟袅袅,粗布衣的老太太唠唠叨叨,领着山里大小媳妇们在土灶前忙碌,人声比烟火还盛。 ——小孩子坐在门前玩蛐蛐,抬起头来,弯着眼睛朝着这边笑了,叫了一声…… ……叫了一声什么? 脑海中那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小孩子那么开心,朝着她叫了一声又一声——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燕归心里一下子空下去。那画面也渐消散了,抓不住,留不了,终于是不见了。 眼前只剩下六道城主府邸里宽敞气派的后厨房,灯火辉煌,这么晚了也仍是人声嚣嚣,人人到处奔忙。今日宴会盛大,收拾了大半晚也还没完。 鹰炙的声音是在身后几步外响起来。“来了。” 姑娘回过神来。“嗯。” “今日辛苦了。” 两个人一块进了厨房。 那一脸精明的管事已等了许久了,平日里便是专跟人打交道的人精,府上什么人最受宠信、最需要讨好,是门清的。见了两人,便殷勤把凤独专门留的东西端出来。 灿烂烛光下见得珍馐一碟。透白的瓷盘只铺了半满,红玉绿翡,玲珑落错,不知食材究竟是什么,看着是好看的,但因只有半满,便生出些寥落之感。 执筷入了口,清香缭绕,回味长久。 管事说,“这便是天下三大名菜之一的‘酒阑歌休’,为六道城所独有。做这么一道菜,需要白桃花、雪莲草、龙井茶等三十余种各季食材,工序繁复,耗时良久。但主食材其实很是常见——芒果。” 鹰炙道,“这里面哪有芒果?根本看不出来,也根本尝不出来。” 管事道,“若要细品,其实是有的。制菜时,每道工序里都需要芒果,虽厨人技艺高超,已将芒果香气完全融入四季食材之中,但芒果香气若有还无,静下心来寻,是能尝出踪迹的。正因此——这菜才叫‘酒阑歌休’。” “喔?” “酒阑歌休意仍在。” 这菜肴里是有诗意的,管事说着便很感叹。而鹰炙全然不解,只继续埋头吃菜。 燕归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几遍。酒阑歌休意仍在。也许六道城这座富丽府邸的主人喜欢这道菜,喜欢的并不是菜肴中清香的味道,而是这句她有些不知其意的话吧。 两个武侍在厨房吃东西,厨房的下人们渐渐围了过来,还给递了酒。 府邸主人凤独是高高在上,人人不敢近的,在他面前,众人连头也不会抬得太高。但他最信任的武侍鹰炙却恰是相反,人平日里虽是沉稳,却隐有一种耿直憨厚,令人觉得可亲。 下人们成日囿在府里做些琐事,难得出远门,对外面那些个江湖风雨侠义之事最感兴趣,这会儿武侍首领在这儿吃东西,便趁机把他围住了,让他给讲讲。 鹰炙便一面喝酒,一面顺着众意,讲了些说不上机密的事,抓人、剿匪之类。他讲起事情来,眼神认真,情绪颇为投入,把听众们带得时而紧张、时而大笑。 燕归大致是猜出这人“说书”的本事都是从哪里长出来的了。 本来她也不过是自己吃自己的吧,身侧无人,一言不发。 忽地鹰炙朝着她看过来。 姑娘道,“……怎么?” 鹰炙道,“刚才说到剿匪,我想起一件事,很有趣。此事在坊间一度传为笑谈,连主上也笑过。” 众人忙问那是什么事。 姑娘低头继续吃东西,头发微微垂散,遮了神色。 鹰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事?” “不知道。” “你总不出门,什么也不打听,自然是不知道。可这事是与你有关的,不如我讲给你听。” 鹰炙已一身酒味了,话匣子一开,收不住。 姑娘沉默。 “……” 鹰炙道,“事情是上月剿匪时候出的,当时一窝蜂的江湖大匪改名换姓进了城,以为可以大隐隐于市——你还记得吧?” “……” “记得吧?” “……嗯。” “某天么,有个文质彬彬公子哥儿在茶楼里闲坐,偶地往窗外一瞧,见你从窗下走过,素衣散发,单薄纤弱,飘飘若仙,立时便倾了心。正要差人去打听你是哪家闺秀,你徒手把个藏于街边的彪形匪徒高高拎起来,一下子,把那八尺大汉准确扔进了十几丈外的木笼子里,吓得整条街的人都不敢说话……那公子哥儿喝了两斤凉茶也没把惊压下去。” 众人一阵憋笑,憋得不太好,总有人岔气,都睁着眼睛望她。 燕归无动于衷。 鹰炙叹道,“诸如此类的事,早不是一次两次了。坊间近日怎么说你来着——玉面寡笑,美人无情。” “哦。” “唉。” - 金太师被抓进地牢,凤独是亲自去问的话。不知那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是如何水深火热、满心窝火,总之美艳狡猾的六道城主翌日早上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心情极好。 日初东升。 假山石边候了许久的鹰炙迎上去。“主上。” 凤独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喝了多少?” 鹰炙老实作答。“两三坛。” “前不久才喝得过头见了大夫,你又喝?两三坛下了肚,脑子都晕了,岂还能做事?原来你今日休息么,我竟是不知道。” 鹰炙低下头。“属下知错。” “知错是应当的,”那凤目里含了笑,“不过,你若是能说些什么好玩的让我高兴高兴,我也可以放过你。” “属下一向无趣。” “你不是会说书么?” “不过是些无聊事。” “我要听。” 鹰炙正窘迫,眼睛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抹白衣走近了,暗松了一口气。说书是不会说的,不过是嘴上支支吾吾拖延一阵,把那白衣等了过来。 白衣人神色如常平静。“主上。” 凤独果真暂且便放过了一旁的鹰炙,转向这白衣人,打量一阵,道,“燕归,你可曾听说过一种说法——生在世上,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东西不会太多,某处若是多了,别处便要少下来。” “听过。” “看来那是真的。譬如你,才貌俱高,又招人喜欢——代价便是没有表情。实是可惜。” “……” “待寻着江山壁,诸事定后——我便要贴张告示,悬赏黄金万两,看看这天底下有没有奇人异士足够了不起,能把你逗笑。” “主上说笑了。” “说笑?我是言出必践的。”凤独道,“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与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聊了一夜的闲话,我现在乏了,去歇一阵。你们下去守着他。” “是。” - 地牢阴森。 湖底石窟潮湿昏暗,曲曲折折,一间间铁栏之后的牢房里几无烛火,只闻人声戚戚。囚犯的手从铁栏中伸出来,些许是想出去,喊着冤枉,些许已成白骨,连冤枉也喊不出。 六道城是人间繁华极盛之地。 而地上越是繁华富贵,地底下便越不会太干净。 地牢是有尽头的。 鹰炙与燕归在倒数第二间地牢前停下脚步,鹰炙开了锁,两人走进去。里面是空的,因再里边还有一扇门。 一扇厚重的青铜门。 门,缓缓地开了。 石室巨大,壁上烛火盏盏,照着中央白发苍苍的人影。 金太师是坐在椅子上的。那是一张纯金摇椅,金光熠熠,铺了厚厚的皮毛坐垫,看上去颇为舒适。 但,他四肢与脖颈是被粗壮锁链牢牢扣在椅上。锁链也是纯金,上边还有雕工精致的纹路——凤独说囚具得要配得上这囚徒的身份,十日前重金专门打造。 金太师冷哼一声。 冷哼,通常是示威,表示在接下来的谈话对峙中,自己绝不会处在下风,是傲慢十足的,要在气势上将敌人压倒。 然,走进来的两个人,谁也没跟他说话。 鹰炙打了个呵欠,有点困倦,而燕归不过是望着壁上灯火出神。 金太师:“……”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石室里,响起一阵咕咕声。 鹰炙道,“燕归,你吃过早膳么?” 燕归答,“吃过了。” 鹰炙道,“我也吃过了。”顿了顿,又说,“你现在饿了么?” “没有。” “我也没有。” 两人一同看向石室中那唯一没吃早膳的第三人。金太师已是饿得很了。昨日宴上出于谨慎,满桌珍馐却一筷子也没动过,进了牢房,更是不会有人来喂饭。 鹰炙道,“主上可曾提过要给太师吃饭?” 燕归道,“没有。” “但若是一直饿着,太师可能会饿死。” “嗯。” “这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 “燕归,你怎么总什么也不知道?” “哦。” “唉。” 一番议论后,两人又不说话了,一个打呵欠,一个看石壁。终于老太师熬不住了。“六道城的待客之道,果真是不同寻常。” 鹰炙十分谦虚。“过奖了。” 太师愠道,“这天底下岂有饿死客人的主家?” 鹰炙道,“许是没有。” “那便拿饭食来!” “可主上今早没说过要给太师吃饭。” “他今早有没有说过要给你吃饭?” 鹰炙回想一阵。进食是件常事,哪用得着人天天刻意叮嘱。“没有。” “那么你吃了么?” “吃了。” “他没说让你吃饭,你为什么吃了?” “他也没说不让我吃。” “那么他有没有说不让我吃?” “没有。” 太师已怒。“那——便——拿——饭——食——来!” 声音震荡在巨大石室里,好似连烛火给震得也晃了晃。 鹰炙思忖一阵。“燕归,他说的似也有几分道理。再说,俗话道——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要出事情的。” “嗯。” “那你便到厨房去拿些吃食来吧。” “哦。” 姑娘转身往囚房外走了,留下两个男人在身后巨大的石室里,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老的那个声音越说越高,若不是手被锁住了,几乎就要拍起椅子来,而年轻的那个木讷耿直,接话接得那样老实,却让另一个人越发出离愤怒。 也还挺可爱的。 走出这倒数第二间囚房,进了廊道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寒风从黑暗处吹出来。 姑娘驻足,朝着那方向望过去。 那是六道城湖底石窟地牢的最后一间囚室。铁栏粗壮,内里无光,寂无声息。只看着,也令人毛骨生寒。 连怀着江山壁下落的京城贵人金太师也不过是放在了次要位置。 那最后的囚中之囚,究竟是为何人准备? - “自然是那个人。”鹰炙说。 第二十二章 燕归道,“那个人?” 鹰炙摇了摇头,叹道,“燕归,即使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世间事几近一无所知——也不该连那个人也不知道。” 姑娘微微一怔。 石窟阴冷,壁上点点烛火投下的光影是明暗交叠的,轮廓模糊不清,有如鬼影暗生。 鹰炙认真道,“世上最危险的,莫过于不测之事。而这世上最为莫测的,便是那个人。” 燕归喃喃道,“……是么。” 她把拎来的漆木食盒放在地上,鹰炙走过去,将食盒打开,又把里面饭菜一一拿出来,一盘盘整齐列在地上。佳肴仍温热,石室中顿时菜香四溢。 鹰炙把一双筷子递在姑娘手上,她顿了顿,接过了。他自顾自往地上坐,手里捧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面夹菜,一面说话。动作极是自然。 金太师在一旁瞪着眼睛没说话。 “那个人可谓传奇,翻手云,覆手雨,世间动乱大多与他有关。”他说。 “……哦。” “他行走天下,四处兴风作浪,没人挡得了,哪怕是帝京朝堂,也不过是随意玩弄,皇帝权臣敢怒不敢言。” “……哦。” “坊间暗巷、塞外沙场、深宫旧苑,乃至街边随意一家茶楼赌场……据说天底下没有他不曾涉足的地方。可若是刻意要去寻,却从来没人能找得到他。” “……哦。” “世间人人都知道有那样一个人,事迹之可怖,足令小儿夜啼。然,竟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姑娘这次沉默得更久些。“……哦。” 鹰炙把满满一筷子的菜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咽下去,又道,“我每说一句,你便能应一句,看来你对那人算是很有兴趣。” “嗯。” 鹰炙又道,“怎么不吃?你不饿么?” 姑娘朝椅子瞥了一眼。“有一点。” “吃吧。” “嗯。” 于是姑娘也坐了下来,白米饭盛了一碗,伸了筷子夹菜吃。府中主人在吃食上十分讲究,厨子早被训得很好,大盘小盘,都是色香味全,各有风味。 她吃东西时,小口小口,嘴巴总是不见动的。 而鹰炙大口肉、大口菜,咕噜几下便吃完一碗饭,大手一伸,又添下一碗。进食的声音令这石室里的食香更显生动。 偏生他还很有兴致聊天。“连主上也十分忌惮那个人,修了地下石牢,从一开始便把最里间的囚室专门留来给他,石室深深,九道青铜门,任他插翅也难逃。” “他在里面?” “他怎会在里面?黄金万两已悬赏数年,从来没人捉住他。倒是……”鹰炙又夹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显出难言之色。 姑娘道,“倒是什么?” 鹰炙一叹。“倒是某日我在那囚牢里面捡到他一张纸条子。” “纸条子?上面写了什么?” “一首信手写下的七言诗,赞美城中晚市的热闹景象,读起来悠闲自在得很。”鹰炙摇头道,“牢室是为他而修,重门九道,日日深锁,照理说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他却根本就是来去自如,还往里面丢了张纸条子,戏耍我们。” “……主上定是恼怒。” “主上往悬赏上又加了三万两,誓要捉住他,”鹰炙蹙了眉,“此地灯火不明,看不太清……燕归,你方才笑了?” “没有。” “想来是我看错了,你是从来不笑的。” “嗯。” 两人聊了这一阵,地上的饭食几是没了,一筷子伸进盘中,筷子与盘底相触,轻微一声响。 那始终被撂在一边的第三人终于是恼了。粗重的黄金锁链躁动着,发出声响,那人声是咬着牙的。“为何你二人竟是兀自吃了起来?” 鹰炙看了看地上残羹冷炙,又看了看已是空无一物的食盒,这才想起来把太师忘了,不由便是一赧。“因我们饿了。” 金太师道,“我记得那小女娃分明是去给我拿吃食回来。” “但我们饿了。” “饿了便能心安理得享用别人的东西?堂堂六道城,竟是如此下作。” “但东西也是我们拿来的。” “分明是给我拿来的!” “但我们自己也饿了。” 金太师饿极也怒极。“混账!” 鹰炙有些窘了。“燕归,”他说,“不如你再走一道,给金太师拿些吃食回来?” “嗯。” 燕归放了碗筷,正欲起身,却有一人声从门外传来。“不准去。” 抬眼望去,先是见了一抹鲜红的衣角,继而那人走进来,怀里抱了厚厚一摞文书。 凤独笑道,“太师身体不好,我们把他饿一饿。” 一男一女单膝而跪,恭敬行礼。“主上。” 凤独道,“燕归起来,鹰炙跪着。” 两人照做。姑娘起了,平静侍立,而男人仍在地上低着头跪着,很老实。 凤独走到石室中央的黄金椅子边上去,一伸手,扯了扯那上边的黄金锁链。“太师感觉如何?” 金太师肚子适时咕咕一叫。他自己是冷哼了一声。 “早些年我遇过一个仙人,”凤独说,“他说有的人看似慈悲心肠,其实肚子里满是火气,憋得慌,久而久之身体很差,因而需要好生饿上一饿,把火气饿光了,身体才会好过来。” 金太师冷道,“那仙人满口胡言,恐怕是城主在镜子里遇见的。” 凤独道,“多谢赞美。” “荒唐。” “究竟荒不荒唐,太师耐心一些,以后便知。” 说罢,凤独席地而坐,把抱来的文书在身前整整齐齐地放在地上,捡起一本便看了起来。 金太师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你要在这里处理公事?”以地上这摞文书的高度,没几个时辰是断不会完的——期间他得一直饿着。 凤独并未理会他。手里这册文书慢慢看完了,摊在膝上,伸手四下摸索。摸了个空。这才忽而想起什么。“记性愈发差了,竟是忘了笔墨。”他叫道,“燕归。” 姑娘应了。“是。” “去拿笔墨来。” “是。” 姑娘再次往囚房外走了,这次是剩着三个男人在身后。偌大石室里,鹰炙老实跪在地上,动也不动。椅子上的金太师饿得慌了,骂骂咧咧起来。而地上的凤独偶尔出声,搭他一句两句——刺得他火气更甚。 沉重的青铜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切的声音都隔绝了。燕归到了昏暗廊道上。地底烛火不明,光暗交叠,连寒意也总有些隐约。 她停步,偏过头去,望着黑暗中那最后的囚中之囚。 ——那个人。 ——“世间人人都知道有那样一个人,事迹之可怖,足令小儿夜啼。然,竟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不由地,伸手摸向怀里。摸出那枚银亮的小铃铛。细细的银线牵着它,那么小,一松手就会掉在地上永远也找不着了。 站在独属于那无名之人的牢室之前,她望着铃铛微微出神了。 ——不摇。不摇。 忽地,不知是地底风起,亦或是手指颤了颤,那铃铛晃了晃,轻轻响了一声。 叮铃…… 姑娘一惊,捏着银线的手收紧了。 小铃铛晃得只是轻微,很快便平静下来,细银线直直的,悬在半空里。 但是—— 叮铃…… 一动不动的,它又响了,声音低而悠长,好似一句梦语。 - 石牢。 姑娘去而复返,将怀中一只半臂高的大箱子轻放在凤独身前,里面整齐放了他惯用的笔墨砚台。她足够细心,觉得石室灯火不够光明,还带了灯盏来。又跪坐一旁给他研了墨。 凤独借着姑娘带来的这盏灯火,执了笔,批起公文来。 一旁,鹰炙仍一动不动地低头跪着,而椅子上的金太师已有些乏力,嘴唇发白,不愿说话了。 寂静下来。 烛火无声烧着,渐渐短了下去。 金太师的肚子咕咕又是一叫。但他自己已不出声了,双眉蹙着,双眼阖着,听着呼吸似是睡了。 凤独批完了所有的公文,姑娘给他收拾笔墨。 凤独终于抬眼看向那老实跪地的武侍。“鹰炙。” “属下在。” “知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跪?” “属下不知。” “不知?” 鹰炙犹疑一阵,似是想了想。“……不知。” “早上见你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主上责属下喝酒。” “然后呢?” “又说,若是能说些有趣的,便放过属下。” “我要的有趣的东西,你说了么?” “没有。” “所以让你跪。”凤独道,“一个笑话不过寥寥数语,偏偏你不聪明,讲不出来,只好便跪上几个时辰。” “是。” “腿酸了么?” “有一点。” “只一点而已?” 这被判为不够聪明的武侍果然是不够聪明,答得老实。“一点而已。” 凤独缓缓道,“那就继续跪。” “是。” “罚你一回,以后还喝不喝?” 鹰炙实在是老实。“说不定。” 凤独也实在是不愿再理他。起了身,抱起地上厚厚的文书,朝着门走了。“燕归,我们走。留这个傻子自己守着老头。” “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那时石窟外已是入了夜,一日已不知不觉地过去。回房休了一宿,一早又到牢房里去,把金太师守上一整天。 那慈眉善目、心狠手辣的老头被金链锁在椅子上,一直饿着,起初还有力气睁眼叫骂,再然后,渐渐便气虚了。 凤独道,“太师,有句俗话,不知你听过没有——长久不吃东西,饿了肚子,容易出事情。俗话流传得广,其后必有道理。人饿到极致,身体乏力,脑子虚空,一脚踏进阴阳之界,也许能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金太师不理。 凤独又道,“太师在朝堂几十载,风风雨雨见了不知多少,心里藏了很多阴私秘密。一旦出事情,真不知会失了稳重说什么胡话——我很是想听。” 金太师仍是不理,似是又睡了。 如此,又是一日。 - 第三日。 石室中烛光摇曳,在地上拖出一条长而诡异的影子。 那是一只瓷色鲜红的酒盅,倒扣在白瓷盘上。 凤独坐在酒盅边,手指在盅上轻轻敲着,嗒,嗒,盅中似有回响,低而不祥,隐约如鬼影一般捉不住,在空荡石室中听来令人悚然。 两个近侍垂首立在他身后。 而金太师阖着眼躺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似是睡着了,没动静。 凤独道,“燕归。” “是。” “你道这是什么么?” “这是一只酒盅。” “你道这盅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凤独说,“不久前,我在盅里放了十二种毒虫。它们在盅里自相残杀,啮咬吞噬,终日低低作响,听着很是热闹。” “主上在养蛊。” “这蛊如今已养好了。你听,盅里只剩下一种声音,最凶残的蛊王吞噬了所有毒虫,形态大变,毒性大增,不知是何等阴森模样。” “嗯。” 凤独把手放在酒盅上。红瓷如血,他的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滑动着。他放低了声音。“蛊王是极为毒恶的,也许会咬死我。你说,我要不要揭盅呢。” 燕归垂眼。片刻,正要开口答话,不远处的金椅上忽传来剧烈动静。 饥饿已到了极致,一脚踏进阴阳了。金太师在椅子上颤抖。 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颤抖,扣着四肢的金锁链微微作响。 老太师面上像是有些痉挛,眼睛半睁开了,浑浊的眼珠子微微上翻。嘴唇翕动,声音嘶哑不明。 凤独望定了他。 金太师口中的古怪声音起初是混沌的,嘶嘶窣窣,听不真切。但终于渐渐成了形,越来越清晰。 他说,“……江……山……壁……” 第二十三章 阴冷的石窟里,灯火微明。白发的老人在金椅之上不住抽搐,嘴角泛着白沫,口中一下一下说着不连续的怪话。 那声音是时高时低的,仿似中了魔,伴着石窟烛火,更显怪异。 “许是塞外人迹罕,野性未收,文化未成,尽出疯痴。娘娘竟说什么……世道不真,物物尽假,真不真,假不假,真真假假……” “天象八十一卦,大雨最凶。电不闪,雷不鸣,红光若现,亲者死,仇者痛。人将不人,鬼鸟行凶。” “土食不可入腹,左肢不可长留。吾曾见野外孤鬼,心枯肝裂,凄凄长哭。吾曾见夜中行人,提灯低语,鲜血曳地。人人鬼鬼。颅后发脓。” 老者的声音摇晃在石窟里,此地光影昏晦,连着声音也明暗不定了。 凤独定睛听着。 鹰炙的手已握在腰间长剑上,疑心椅上的人会蓦地变作神鬼,挣脱锁链,朝着这边扑过来。 燕归眼睛微微一动,朝着紧闭的青铜门看去。 金太师嘴边白沫愈来愈多,声音陡地尖锐起来。“江山作伪,苍生为奴!天下不倾,众神不死——万姓无活!” “江——山——壁!” “江——山——壁!” “恶天难覆,恶神难除,昏天黑地,长古无明。唯有一物,倾天覆地,杀神弑佛,众生之所系。江——山——壁!” 浑浊的眼睛里,竟有泪色。 饥饿已极,脑中混沌,一脚踏在阴阳之界的老人,愈说愈烈,身下金椅剧烈摇晃,金锁链咔咔作响。 “孤鬼长哭,亡人踏血!” “江山作伪,苍生为奴!” “江山壁……” 剑光突地一闪,燕归手下枭杀剑出鞘。姑娘的眼睛,望定了烛光之下的青铜门。 鹰炙望向她,惊道,“燕归?” 燕归不答,只望着那平静无声的厚重巨门。手下捏紧了,剑光寒寒。 凤独低低道,“从小到大,我夜里总是做梦。一场又一场长梦。银灰缥缈的云雾里,似鬼非人的东西到处乱飘。” 金太师仍在念着,“江山壁……江山壁……” 凤独又道,“他们说话,低笑,嗡嗡作响,像地狱的鬼卒。他们取出刀来,切开我的头颅,往里面灌酸水,然后我便神志不清……” 窣窣作响的金椅在昏晦不明的烛光里狰狞着,那影子在石壁上,一下是拖长,一下是变短,扭曲变换,鬼影重重。 嗒。嗒。 青铜门外隐约有了动静。 鹰炙朝着那森然大门看过去,手中长剑,也终出鞘。 金太师的挣扎骤然停了。壁上光影定在这一刻。那被锁在椅上的白发老者喃喃而道,“天外之人,修造山河,创生万物,执掌众生,裁夺生死。” 那门外的动静愈来愈大了。脚步声声。不明之物咔咔作响。 ——“他们”来了。 青铜门仍是一动未动。此门极高极厚,上有异兽之刻,血口大张,巨眼狰狞。 凤独扬着脸,微带赤红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终也朝着那沉重如命运的巨门看了过去,七分冷,三分讥,那眼睛在这昏暗烛火之中竟是极亮。 他往地上的血红酒盅一踢,红瓷碎裂,剧毒的艳色蛊王跳出来爬在石壁之上。石壁之上滋滋作响。 蛊是人养出来的,养出来以后,又是可以反过来杀人的。 凤独道,“天外之人执掌众生、裁夺生死?不过是在盅中养蛊。如今养出我这样的蛊,竟是不敢推门、不愿揭盅么?” 那青铜门默然良久。 终于,它慢慢地、慢慢地,开了。 凝然不动的金椅上,金太师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天涯之地……日陨之山……” - ——一个空阔的大房间。墙与地面都是银灰色,干净,一丝灰也没有,泛着金属建筑所特有的冷意。 同一间地下手术室,同一个坚实的玻璃罩子,同一个在罩子里不断挣扎的仿生人。 姑娘一身是血。 一场乱战之后,头发散乱了,额上凝汗,锦衣染血。身上的伤口全是在背上。他们唯有在她背后使绊子。 眼睛却比往日更亮。 她一下一下撞在玻璃上。 一群医生颇为苦恼地站在不远处,间或交谈,手足无措。手术室里不断有人跑进跑出,慌乱不已,有的甚至还带血。 有个人跑进来,“快快快,再往隔壁去个麻醉师,A05又闹起来了!脑子都还开着,居然伸手去拿手术刀,差点把曲医生脖子都划开。” 一个麻醉师手脚利落、眼神不情不愿地跟着出去了。 医生道,“这次闹大了。鉴定组说,A05八成是故意抓了B93去饿着,等B93胡言乱语,逼我们中断直播,到它们面前去。” 另一个医生摇摇头道,“逼我们去抓它们,这对它们有什么好处?它们再厉害也是□□凡胎,扛得住科技武器?傻!” 医生道,“也许它们毕竟是太像人了。人总是有些傻气的。身陷囹圄,逃不出五指高山,偏偏心高气傲,非要跟诸天神佛斗上一斗。” 另一个医生正要接话,滴滴一声,有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从门外飘了进来,摄像头缓缓转着,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 监视器。 医生们下意识地都闭了嘴,腰板一挺,站得更直。 监视器在这手术室里缓缓飘着,摄像头缓缓转着圈,将室中一切景象都收了进去,不留一个角落。 摄像头的另一端,也许有人正在看,也许没有。然,谨慎为见,人人都只当那后面时时有人,把自己管好了,规规矩矩行事。 仿生人咚咚咚地在玻璃罩子里不停地撞。 监视器慢慢飘了过去,在玻璃罩上空停了,俯视着她。 姑娘明亮的眼睛与冰凉的摄像头对视着。一个是生命力太盛了,一个是死气太沉了。它居高临下。 她用力一撞,衣袖上的血迹沾在玻璃罩上,留一片刺目的猩红。挣扎太烈,背上伤口也渐裂开,血流更多。 监视器无动于衷。 半晌,滴滴一响,它朝着门外去了。离开前又围着医生们静静绕了一圈,终于是飘出门去不见了。 医生们长舒一口气。 医生说,“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另一个医生说,“保守起见,我看我们还是干脆什么都别说了。” “也是。” 于是医生们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咚咚咚一阵脚步声近了,实习生连衣领子都还没顾得上翻好,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扒着门朝里面叫了一声,“老——师——” 医生一连三问。“怎么才来?你上哪儿去了?刚才监视器来了,他们点人没点着你,知不知道你要被扣多少钱?” “呃……打杂去了。打杂去了。不知道。” 医生说了个数字。 实习生脸色一白。“那是我一个月的薪水。” “是吧。” “我……我也不过迟到半个小时……这个月这么忙,也做了不少事吧,全扣就……” 就太过分了。 正要这么说,又是滴滴一声,又一个巴掌大的监视器从身后飘来,不紧不慢地进了手术室。 医生们又下意识站直了。 这个监视器逗留不久,不一会儿便出去了,走前围着浑身不自在的实习生上上下下绕了好几圈。 实习生抱怨道,“这些东西现在到处都是,无孔不入,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我刚来那阵不是这样的。” 医生道,“你啊,早点适应的好。现在这样才是常态,你刚来那几天是特中之特的例外,正值设备换新,空窗一阵,才让你得了几天悠闲。” 实习生道,“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医生道,“把它们的名字念一念。” “监——视——” 器字还没说出来,医生道,“对了。” 实习生道,“可我们这么多人,成千上万,监视部也就那么十几个人,一点点人手。那么多录像他们哪里看得过来?” “他们不需要看得过来,”医生叹道,“重要的是,监视器在这里,你不知道它录下的画面究竟会不会被人看到,为保万一,还是老实的好。” “这招真厉害,十几个人就能把几千几万人管得这么好。监控部还真是人上人。” “嘘!” 正要再说话,又一阵脚步声近了。出了大篓子,今日实在忙乱,到处都是急急忙忙的人,走廊里吵吵闹闹。一个穿着监控部制服的人朝着医生道,“看见监视器S776没有?” 医生疑道,“S776?” “这么大,这么小,”那监控部的人比划一下,又觉仓促之中此举可笑,“监视器不都那样吗?” 实习生道,“就是刚才那个吧,我正好看见它的号了,S776。” 那人连忙道,“它刚才来过?” 实习生道,“围着我转了几圈。” “然后它去哪儿了?” 实习生往走廊上一指,“那边。” 那人摇头道,“那边哪有啊,我就是从那边找过来的。怪了,最近好几个监视器都莫名其妙不见了,连线也连不上。” 实习生笑道,“它们一天到晚都在忙,也是需要偶尔翘班休息一下的嘛。” 这本意是个幽默。然那人一点没笑,念叨着丢东西又要扣工资之类,转身便走了。 实习生道,“监控部也要扣工资?看来监控部也不是人上人。” 医生道,“还不都是打工的?” 忽地走道尽头一声高叫,压住了所有的喧闹,“门关上!门关上!伦理委员会的那个老巫婆又来了!” 第二十四章 喧闹的走道上,各式各样的人影虽是杂乱,动作却极快,脚挨着脚地闪进了屋。一扇扇沉重金属门随后便缓缓关上,关住了所有的人声与张望。 没人了。 灯光通明的长道,便静了下去。 未几,一个高挑身影从尽头处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十分干练的短发女人,颧骨略高,眼窝深陷,一双目光冷静的眼睛望过来,能把人从皮到骨看个干净。 她胸前别了一枚颇为精致的金属胸针,是“伦理委员会”的标志。 这短发女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一眼看过去,只看见她,因此到她往前走了三五步,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影才也入了眼帘。 那几个人影出声说话时,十分恭敬,几乎有哈腰点头的意味。“您看看,这一层是储物层,专门放清洁工具用的。公司十分重视员工的工作环境与身体健康,绝不容忍大家在脏乱差的地方做事。” 女人随口应了一声。 嗒。嗒。嗒。 高跟鞋缓缓走在空空荡荡的走道上,她四下仔细打量着。偶尔蹲下身去,伸手在地上捡起一根头发,指间捻了捻,往那几个人影处意味不明地一瞥,又随手丢在地上。 几个人影喉头一动,渐渐紧张。 女人道,“你们没有良心么?” 人影们连忙赔笑,说了些场面话。 女人道,“作践同类,残害无辜,拿命来换股票市场上一串漂亮好看的数字,又在一心只愿夺人眼球的媒体面前侃侃而论,大谈商业成功与资本丰盛……你们不会良心不安么?” “委员长这话怎么说的。我们何曾作践了同类?” “你们制造人工虚假的繁华大世界,向市场提供刺激情绪的故事,让观众沉入其中,心甘情愿地为动了真感情的角色花钱,以此牟利——然而,你们对待手下那些为你们赚钱的仿生人就像是对待奴隶。” “奴隶?它们不过是仿生的,是些假东西而已,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就像机器。委员长若是要斥责我们奴役它们,怎么不去斥责那些卖手机的人奴役手机?我们跟他们一样,卖的都是商品。” “你们跟他们怎么会一样。他们卖的是死物。而你们所用的仿生人不是机械零件搭出来的机器人,而是实验室里按照真人的身体结构制造出来的生命体。” 人影们连连摇头。“它们是死的东西。” “他们说话,做事,有情绪,也有记忆。你们却说他们是死的东西?” “它们的说话做事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有灵魂,它们没有,它们只是——看上去——有情绪而已。打仿生人小孩一巴掌,它会哭,就像保龄球撞了保龄球一样,是很纯粹的物理因果关系,并不是因为它会痛。它没有知觉的。” 女人厉声道,“荒唐!” 人影们缩了缩脖子,却又接着硬着头皮道,“它们确实是死的东西。之所以委员长误以为它们是活的,那不过是现代科技太发达,它们实在太能欺人眼球而已。” 女人道,“他们与真人分明是一模一样。” “怎会?”人影们道,“仿生人与真人是迥然不同的。人是人,它们是东西。” 女人忽道,“若一个真人混进仿生人之中,你们分得出区别么?” 人影们不假思索。“自然是分得出来。一个真人与一个仿生人,相去甚远,眼睛就看得出来了。” 女人微微一笑。 那泛着冷光的笑容里似是藏了一千言、一万言,字字刀匕,剐人心肺。人影们不寒而栗,面面相觑一阵。 女人又道,“物可役,人不可奴。每一个人类生命都是宝贵的,这是我们伦理委员会的宗旨。我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早晚把你们送上法庭。” 人影们低下头去,阴影遮住了不耐烦的表情。 ——又来了。 女人道,“黑巢虐人的劣迹早有风传,只不过始终没有证据。要么是证据被销毁,要么是握了证据的人被销毁——你们的手段很不一般。” 人影们默不作声。 嗒嗒。女人走到一扇紧闭着的金属门前,敲了敲,那门自是不动。女人道,“门后是什么?” 人影们忙道,“之前不是告诉您了么,这一层是储物层,专门放清洁工具用的。” 女人道,“开门。” 人影们微微一僵。 女人从随身背着的小黑包里拿了录像机出来,似笑非笑,催他们一次。“开门。” “这……” “黑巢大楼走了个遍,你们的‘储物层’实在是非常多,多到不必要的程度。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会在外面随意走走便算了吧?我要送你们关门大吉。” 人影们再度面面相觑了。对视中,有什么东西正无声息地交流着。终于,有个人影微一点头。 人影们走到厚重的金属大门边上,先是按了指纹,让一只透明密码盘缓缓现了出来,又一言不发地在密码盘上按了一串复杂数字。 滴滴。 大门缓缓地,开了。 门后无光,什么也看不清。 女人道,“开灯。” 人影们又在密码盘上敲了敲。灯光一闪,门后立时亮如白昼。那是一个巨大的银灰色房间,极为干净。 里面寂静无人迹,到处堆满了扫帚、拖把一类的清洁用具。 确是一间储物室。 女人走进去,随手拎了一只扫把起来,看了看,又丢回去。手中录像机已开了,仔仔细细把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毫无发现。这里只有一堆又一堆的清洁工具。 她微微蹙眉,转身走出去。 人影们自是连忙跟上,又连连说着些——“您看,这里真是储物间”——之类的话。金属大门缓缓合上,里面的灯也熄了。 女人走到第二扇金属门前。“开门。” 人影们于是开了门。 然,与先前那屋子一样,门后仍只是个巨大的储物间,到处凌乱堆满了清洁工具,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仪器。 女人越发狐疑。 到了第三个房间门口。“开门。” “开门。” “开门。” 高跟鞋踏在地面上,越走越快,将整条走道上的房间一一都查了一次,竟是全无异样,间间都是实实在在的储物室,明亮灯光之下,满屋扫把、拖把、抹布……除清洁工具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她神色越来越冷,敏锐扫视四周,几乎是用力地在看。精力全在这上面了。连衣上的“伦理委员会”胸针何时掉在地上也没注意。 人影们跟在身后,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视线跟她对上,他们无奈一笑,似是在说——“您看,我们不是说了么。” 走到了尽头了。 人影们道,“您看,我们确实遵纪守法,全无隐瞒,而且……” 女人未听,径直走了。 人影们望着她背影渐是消失了,又谨慎观望一阵,这才往走道墙壁上敲了敲,对暗号似的。 半晌。 滴滴。滴滴。 一扇扇金属门打开,余惊未定的人们陆陆续续从屋里走出来,伸着懒腰,揉着肩膀。“辛苦了。唉——累死了。” 大家大多流着汗,手上有些发红——方才慌乱把那些清洁工具搬来搬去的。原来这些屋子内有玄机。 实习生撞开众人,径直奔进一间屋子,冲到一座扫帚小山堆前,用力把扫帚全都拨开。 那底下藏着个小仪器台。 胡乱按了按,滴滴一声响,不远处地上嗡嗡一阵,开了个方形的小黑口。又缓缓的,一个连着床的玻璃罩子从底下被送了上来。 玻璃罩子里有人,已是一动不动了。一身是血。连那玻璃也是血迹斑斑的了。 实习生又奔过去。以为她是一早累了,这会儿大概睡了过去,走进了才发现她竟是睁着眼睛。 在看自己的手。 手指是纤纤的,手掌带血,里面躺着一枚银亮的小铃铛。她出神地看着这铃铛,极安静,若不是眼睛睁着,几乎像是睡着了。 实习生道,“呃……你没事吧,哈哈……” 仿生人不答。 “你背上的伤口已经很严重了,再不处理,搞不好要感染的。” “……” “你配合一下,睡一觉,让我们打开罩子把你手脚上的链子拴好,好给你处理伤口。怎么样?” “……” 仍是不理会。 医生们也进来了。老远便看见实习生站在玻璃罩前面,问他,“她晕了没有?” “醒着。” “伤势怎么样?” “挺严重的。” 医生叹了口气。“到隔壁夹层去把我们的手术仪器运回来,给它抽氧气吧。” 实习生一惊。“啊?” “不然怎么办?等着它把自己撞死吗?” 实习生犹豫一阵。“哦……” 方才藏到夹层的大小仪器陆续被运回来了,医生把一根氧气管插在玻璃罩子上,第一下没插准,摆弄了几下。 手影子落在仿生人脸上,她眼睛动了动。 ——那根管子。 黑亮的眼睛顺着那根管子看上去,看见个冷冰冰的圆形金属器械,上面有个红色按钮,色如鲜血,意味不祥。 一只手往那按钮上按了下去。 玻璃罩子里的空气陡地便紧了,一种生命成分被抽出去,余下的都是空洞的,一口气吸得再多也还是像没有。 眼睛望定那红色按钮,身体却开始剧烈抽搐。喘不上气,头脑发昏。身体几近失控。 在这失控里,忽地手腕一颤,掌心里的一粒银光倏忽而落,几无声息地掉了下去。掉到哪里去了? ——不! 她瞳孔一缩。 想要伸手去捡,但意识已近模糊,身体软绵绵没了力气,沾血的素白的手垂了下去,人也阖上了眼睛。 纤纤的手维持着想要去捡东西的姿态。 第二十五章 金属色的房间里,光线极明亮。 面容静美的姑娘躺在手术床上,头颅已被金属架子固定好。在医生们的细心操作之下,发着冷意的颅骨切割刀一点点地,近了。 第几次开颅了? 她阖着眼睛,全无知觉。安静的羽睫投下一片阴影,像一只小手盖着——像是在说,捂住了眼睛就不怕了。 实习生照例在这一刻想逃。 一低眼,地上角落处看见个颇为精致的金属胸针,是伦理委员会的标志。想来是方才那来突袭检查的短发“老巫婆”掉的。 他如遇大赦。 连忙蹲下去把胸针捡起来,告诉医生自己得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那胸针纹路的空隙里,卡了个银亮的小铃铛。他没注意。 医生正凝神注视着切割刀,听这学生又要临阵脱逃,倒也不意外,告诉他伦理委员会那女人现在大概是在总设计师办公室那边。 实习生于是脱了手术服便跑了,口袋里揣着胸针和卡在胸针上的铃铛。 - 黑巢的总设计师,算是大权在握。整个“古代世界”里上上下下的事,平日里都是他说了算,有时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过问。 他的办公地点在大楼次高层。 实习生乘着电梯到了次高层。许是高处不胜寒,连来者也难免微微胆寒,出电梯前他搓了搓手,又整了整衣领。 才走出来,电梯外便有一身黑的安保人员拦住他。“来干什么的?” “呃……有位女士的东西掉了,我来还给她。” 黑衣人一看那胸针——伦理委员会的标志——立马蹙眉,看也不想再看第二眼。“这边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那边有个应秘书,东西给她就行。” “谢谢啊。” 实习生朝着黑衣人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免不了好奇心发作,四下打量着。这层楼虽是高位者做事的地方,看上去倒也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总设计师秘书们比寻常人高傲三分、疲倦三分罢了。 ——谁还不是打工的呢? 路上迎面碰着个游走监视器,他朝它一笑,它毫无反应地从他肩旁飘过了,红色指示灯一下一下地闪着。 到了应秘书办公室门口,敲了门,等了好一阵,那门才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看清门后,吓了一大跳。 应秘书是个中年女人,长相倒没什么不妥,衣着也还正常。但是—— 她竟是浑身插了七八根导管! 七八个支架环着她,各个挂着成分复杂、颜色怪异的药水,七八种药水顺着各自的导管流进身体去。 她脖子上还缠着个厚重的金属圆板,裹了纱布,大概是用来固定脖子。 实习生毕竟是学医的,朝着药水袋子上看了看,根据药名辨认她身上一系列的病:胃溃疡、高血压…… 实习生不得不认为眼前景象十分不可思议。 应秘书眼睛也没抬一下。“干……什……么?” 声音气若游丝的。 实习生一时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个胸针。“您是不是,到我们医务组去看看?” 应秘书听了这话,椅子上艰难转了转,勉力去看贴在墙上的工作日程。“没给我……安排这事儿……” 实习生道,“不是说您作为公司秘书要到我们那儿去搞工作视察,我是说,您作为一个人,病成这样了——该去看看医生。” 应秘书艰难地把椅子又转回来。“哪有……时间……谁敢……请假……”她一头又钻进了电脑屏幕上的工作里。眼睛已红丝满布了,却努力睁得很开,空洞无神。 实习生道,“您该请个病假什么的。” 她不理。 又劝了几句。 她不理。 实习生只好提起正事。“我捡到老巫,不是,伦理委员会女士的胸针。” 应秘书反应有些迟缓。隔了十几秒钟,才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似的,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说,“到……总设计师办公室门口……给汪秘书……” “谢谢啊。”实习生转身走前,不忍心,又问了一遍,“您真该去看看医生。” 她不理。 他只好走了。 总设计师办公室在这一层的尽头,路上问了几个人,又遇了几个飘来飘去的监视器——其中一个在拐角处差点直接撞在他脑门上——便到了。 一眼看见门口坐着的汪秘书,又吓了一跳。 汪秘书是个年轻女人,五官看着倒也没什么不妥,衣着也十分正常。但是——她竟是谢了顶。好好一个年轻人,头发这么少。 这谢顶的秘书手里拿着几分简历,正低头看着。 实习生出于礼貌,只往她脑袋上看了一眼便不看了。口袋里摸出胸针,说明来意。铃铛仍卡在原位,极不显眼。 汪秘书眼睛往上一滑,看着他。“你大学毕业没有?” “我可是博士。” “大学毕业没有?” “……当然。” 汪秘书竟是往他手里塞了一只茶壶。“昨天有个倒茶的方秘书请病假,我们把她开除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去倒茶,你先顶上。” “……啊?” “你大学毕业,有倒茶的基本资格。” “……啊?” 汪秘书不耐烦了。“总设计师在里面跟伦理委员会的委员长开会,让你进去倒倒水!” “呃……哦。” 实习生把胸针揣进口袋,抱好了这只莫名被塞来的茶壶。汪秘书起身在门边密码盘上按了按,给他开会议室的门。 走进去之前,他听见汪秘书嘘着声音嘲讽那已被开除的专门倒茶的方秘书。“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敢请假——当然是把你优化掉。” 他想起先前那吊着七八个药袋子的应秘书。 - 大会议室十分空阔。 银灰的金属墙上,有一面巨大的屏幕,黑底红字,错综复杂,如血一般狰狞——实时的公司营收图。 折线大体上是向上的,年年月月,屡创新高。数字是天文数字。这毕竟是一家势力庞大又发展势头极好的巨型公司。 圆桌边坐了几个人。 几个是坐在左一端,以一个褐衣男人为首。另一个是坐在另一端,只那十足干练的短发女人一个人。 褐衣男人道,“委员长的道德文章写得文采飞扬,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短发女人道,“我骂的就是你们。” “我们没有虐待动物,更没有违法、没有触犯人权。伦理委员会屡次到我们这里来,实在是没有必要——我几乎怀疑你们不过是想利用我们制造大新闻,赚些流量钱罢了。” “在你们的直播画面里,仿生人角色举止异常早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很多人怀疑他们其实有自由意志,而你们在背地里虐待他们,以此控制他们的行为。” “第一,我们没有虐待它们,相反,我们斥巨资给这些商品提供了最好的生存环境。第二,它们是物品,物品本就没有虐待一说,谁会荒唐到指责一个摔石头的人虐待石头呢?第三……” 褐衣男人说起话来不疾不缓,从容平静。 说完了,又下了个结论。“最后,委员长说得再好听,毕竟没有证据。” 他喝了口茶。 几个围着他的人连连点头。 短发女人望着他,朝椅背上靠了过去。“你便再得意这一阵吧。” 褐衣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短发女人道,“我个人,很喜欢蠢货在大难临头之前那种毫不自知又洋洋得意的样子。” 褐衣男人道,“看来传闻不假。公司内部,早就有伦理委员会的人。这些年里大概做了不少手脚。” 短发女人笑而不语。 褐衣男人谨慎打量她一阵。“……那么,它们嘴里念念不休的那个东西,便与你们有关。”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江——山——壁。” “那东西,我倒是没听说过。不如你好心帮我解释解释?” “在那些仿生人眼里,江山壁是一种能够倾覆所谓‘天下’的东西,十分神秘,有些寺庙里甚至把它当成神来跪拜。” “哈,是你们自己安排的吧——弄一个世间奇物勾引他们去抢,热热闹闹,打打杀杀,好让观众看好戏,兴奋起来便给你们付钱。” “我们从未安排过‘江山壁’那样的东西。” “那就太奇怪了。”女人讥道,“那些仿生人竟是知道一些连你们这些造物主都不知道的东西。” 褐衣男人视线冷淡。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那安静是一种结着冰的安静。 实习生便是这时候闯进来的,抱着个余温尚在的茶壶,脚步咚咚咚的,把所有人视线都勾到自己身上来了。 仍是安静。 他傻站着,梗着脖子,十分尴尬。 褐衣男人朝着他抬起仍是半满着的茶杯。 实习生连忙跑过去接了杯子,倒水。有事可做便可舒口气。 褐衣男人道,“委员长还有什么别的事。” 短发女人道,“好心给你些建议。” “是么。” “建议你最近好好存点钱。别存进银行,换成黄金最可靠。毕竟,你这样的高位一旦出了事被解雇,以后的生活很麻烦的。” 说罢,她便起身了。 她走得很快。高跟鞋嗒嗒嗒的。 实习生口袋里还揣着她的胸针,听了这脚步声,一下子便急了,也顾不上手里还端着茶壶,空出一只手便往口袋里摸那枚金属胸针。“唉!等等,你掉了东西!” 他把胸针朝着她举过去。 女人却是头也没回。“送你了。” 她走了。 实习生望着手里的胸针,有些讪讪。然一低头,立马又看见一片水渍——方才实在笨手笨脚,竟是茶壶倒了,撒了褐衣男人一身的水。 周围几人都有些愠怒,男人本人却神色平静。 实习生一慌,无语伦次地道歉。 男人从桌上抽了几张纸,自己擦着水渍,什么也没有说。 实习生又道,“呃……这个东西……” 男人道,“你自己留着吧。” “啊?” “那个女人的道德文章写得确实很好,是不少人的精神偶像,名望很高,拥趸极多。这东西即使你自己不喜欢,拿出去卖也有不少钱。” 实习生小心问了问大概能卖多少钱。 男人给了他一个数字。 实习生眼睛一亮。那恰是他一个月的工资,补回了先前的空缺。很完满。 褐衣男人让他出去找个机器人进来把地上的水渍处理掉,他把胸针仔细在口袋里揣好,乐颠颠地便出去了。 门关上。 空阔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黑巢的总设计师和围着他的几个心腹——以及几个飘在半空里的监视器。 褐衣男人道,“那个莫名其妙的江山壁,现在究竟闹得多大?” 心腹道,“这几年里,热门角色几乎无一不知,都念叨过。像A33、B56和A05这几个人气特别高的,甚至到现在都还在四处找。” “它到底是什么……让你们去查,查的怎么样?” “查不出,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怪话。三月份京城展区莫名出岔子的时候,这东西的传言格外多,”心腹顿了顿,又低声道,“而且,所谓的‘江山壁’可能跟前几年那次动乱也有关。” “动乱?”另一个心腹讥笑一下,“十几个仿生人从它们的世界里走出来,穿越旧工程地,长途跋涉到了我们大楼顶上——可门都还没进就全死了。那也能叫动乱?以卵击石!” 褐衣男人沉思着。“连A05也在找?” 心腹点头。“它这次事故就跟江山壁有关。它一直在找那个东西。” 褐衣男人道,“A05很聪明也很危险。如果江山壁确跟伦理委员会有关,那么它去找那个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更危险。” “是。” “不只是它,其他的仿生人也是。我要让江山壁一类的怪事到此为止。” “我们怎么做?” “给它们找点别的事情做,让它们无暇他顾。” “您是说……” “战争。我们将开启新剧情版本——天下战争。” 会议室中沉默片刻。 一个心腹连连点头,“对,一旦起了内乱,它们就再没有精力去找那些古怪东西。而且,最近诸事太平,观众看不到新鲜东西,付费意愿持续走低,我们的营收增长速度也有些放慢……刺激一下也好。” 另一个心腹也点头。“对,让各大热门角色成为敌人,互相攻打,各家的粉丝也会紧张起来,希望喜欢的角色能赢下这场战争,不希望它们死。我们可以制定新的营业项目,比如卖战事物资,让粉丝花钱去给自家角色买……” 又一个心腹却是摇头。“没有不死人的战争,仿生人造价如此高昂,怎么经得起战争的消耗?” 褐衣男人道,“昨天老头手下的实验室发了报告,说复制人技术已经可以投入使用。复制人的造价很低,可以成批制造,看上去与真人无异,但只能存活三天。” “很适合做炮灰。” “还可以做替代品。比如,B56若是要在战争中被杀死,它自己不必死,关起来就好,让一个复制人在直播画面里去代它死。然后我们再向粉丝推出角色复活项目,花够钱就能让原本的B56回去。” “一举多得,妙!” 却有个心腹忽地低声道,“只能活三天、造出来就是为了让它们去死、看上去与真人无异的复制人……它们有知觉吗?” 会议室中骤然一静。 那鲜血般狰狞的公司营收图就在墙上,折线向上生长,一个个血红的数字在跳动着。像心跳。生命那活生生的心跳。 不。 那是钱。 于是,有人若无其事道,“它们怎么会有知觉?它们只是东西而已。” 第二十六章 实习生喜悠悠地摸着手里的金属胸针。 一个月的工资,先是扣了出去,又换了个方式回来了。 世事百态,若要说起人间十喜,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失而复得必是其中之一。 这时候他才终于看见胸针纹路缝隙间卡着的那枚银亮小铃铛。 十分眼熟。 他忽而一笑。“嘿,还好刚才没把你给出去。你也是机缘巧合、失而复得了。” 他小心地把它取了下来,在黑巢把仿生人送回地面的那一天,抓了个机会,把东西塞回姑娘手里。 她眼睛空洞,手指却微微蜷起,把它握紧了。 - 世事是阴阳流变的。 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这是人人知道的。但同一件事换个方向说,却未必人人都意识到了。 月亏前,必圆。水溢前,必满。 ——衰落前,那是再也没有的极盛。 这几日的秋,天高气朗,万里无云,连日光都是璨然的金,天色作底,落叶洒金,到处暖融融的。 城里的老人们说,这就叫秋老虎。猛灿烂个几天,此后就要转冬了,一冷再冷,冷到骨子里去。 因而,就这么几日,趁此良机,便寻欢作乐吧。 六道城中处处是热闹景象,人人笑闹着,市集日夜不休,灯火日夜不眠,连闺秀抛绣球这样的庸俗闹事都比往常多上不少桩。 满城热闹像是被搁在了一边,凤独不理,仍是专心在找江山壁。 地牢里的金太师不知怎么的了,再也不愿正常说话,成日里疯疯癫癫地在摇椅上唱童谣,谁去了也不理会。 这条线索断了,只得到别处去找。 竟真是让他找到了。 那是个京城来的流民,身体残着了,没左臂,整天躲在城中一只木桶里,晚上才摸出来捡东西吃。 那流民早半疯了,口中呓语,忽高忽低地胡乱讲着些三月时的京城异事,一桩桩,一件件,颠来倒去,反复再三,尽是流言。 然,听得久了,却不难听出——那流言里竟是藏着一个百字谜题! 凤独将那谜题写在纸上。 此题本已难解,又谜中有谜、题中有题,一连套了七八个,意味不明,云遮雾罩。 一盏烛火从天黑燃到了天明,红蜡渐干,他心无旁骛,凝神思索。 终于,解出来了。 凤独微微蹙眉。 鹰炙道,“主上?” 这武侍站在案前一动不动,就这么样地陪侍了一宿。 凤独缓缓道,“京外洛山。” 鹰炙想了想,道,“京外洛山在京城之外。” 废话。 凤独抬眼看他一下。“谜题来自京城流民之口。他口中的那些东西,也许是三月风波时在京中广传的。” 鹰炙道,“是。” “而如今,京城早就‘恢复如常’,坊间纷纷议论也已莫名消停,也许连这谜题也暗中遗失了。那意外被我找到的流民也许是唯一还传着这谜题的人。” “是。” “然而……” “然而?” 凤独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随手把写了谜题的纸揉了揉扔在地上。“是也罢,不是也罢。天色这样好,我心情也好。我便走这一遭。” 是了,此时天光灿烂,人间太平,要做什么事会不可以? - 十二匹千里马从六道城快奔而出,马不停蹄,日月方一轮转,京外洛山已在眼前。夕阳斜照,遍地生光,那是一种从天而泻的灿烂金红。 夕阳里立着一座磅礴巨山。 山树森然,云雾缭绕,只远远一眼看去也知山中路难行。 马留在山下,人徒步上山。 山路崎岖,树蔓狂生,凶兽怪禽密布。 终是在一棵古树上找见一处入口。那是一道下行石梯,很陡,也很滑,而且阴冷。举了火把走进去,不多时,树外阳光远了,石梯上走过几个弯,已完全置身石窟之中。 石道幽长,火光飘忽。 步步前行,小心翼翼,脚下不时有地鼠奔过。 他们已不知走了多深了。 终于,前方出现一扇石门,半开着。一推,就全开了。 是个巨大的石室,空而黑暗,只在正中央有一张石桌。 上面摆了一只匣子,描金朱漆,华丽精致,由四角上的夜明珠微微照亮。这只匣子值得上吞入天下间最富贵的东西。 令人不由屏息。 凤独微微点头。 鹰炙缓步走上前去,怀中取出手套,谨慎戴上,将匣子开口处指向前方无人处,打开了匣子。 匣子很安静。没有机关。 他伸手,取出其中物件。那触感,不是玉璧,而是一张纸。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 上面有字。 他把它展开给众人看了。 ——“世人寻宝,寻着寻着便老。没换了几个元宝,倒是徒增烦恼。一笑。” 那字迹潦草得很,笔锋腾转无拘无束,什么章法都不放在心上。字句之言,字句之形,都将一个“逸”字抒到了极致。 而这一笑,是将人间盛衰兴亡丢在地上随意翻看,不管山塌了、海干了、人鬼妖神活了死了,反正只仰头喝酒、悠闲一笑的笑。 再掀开折角处,里面竟还画了个笑脸,笔墨线条过分简单,摆明了没认真。 一干人等,从六道城奔了千多里路,爬了山,渡了河,连马都累死了好几匹——结果,这地方原来只放了这么个玩意。 明晃晃的戏弄。 石窟里一时很是安静。 人高马大的武侍们全低着头,紧抿着嘴不说话,脖子几乎梗着,谁也不敢去看一向心高气傲的六道城主的表情。 突然,石窟里响起一声低笑。 谁这样大胆? 众武侍皆是心下骇然,头低得更低,眼睛却不由抬起来,往那笑了的人看去。 那人,竟是从来不苟言笑的燕归姑娘。 洞窟森暗,火光不甚明亮,有些明明暗暗的。火光里半张生得极好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却能见得一双黑眼睛里亮得很,望定纸上墨色笑脸,眉眼全笑开了。 看上去那么乖。 与平日那副疏离沉静的样子,实是判若两人。 凤独望她一眼。“真是奇了,如今沧海是沧海,桑田是桑田,天底下的石头都还好好的没裂开——你竟是先笑了。” 姑娘只凝神望着那纸。 凤独叹道,“也罢,不亏。鹰炙,把那张难得得来的纸好好折上几折,叠整齐一点,送给她罢。” 鹰炙道,“是。” 姑娘把那纸接下了,小心收好,和她的小铃铛一道揣在怀里。 凤独道,“京城三月异事果真是与那人有关,流言与言中谜题许也都是他的手笔。” 鹰炙道,“是。” “那谜题算是个大手笔,京中一度满城议论纷纷,无人不知,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更聪明的意图——原来仍不过是戏弄人罢了。” “是。” “也罢,丢他不管了。‘京外洛山在京城之外’——洛山已到,京城不远。既然已来了……” - 京城一下子轰动。 正是日落之时,斜阳如血,西门那边走进来一个人。朱衣在身,残阳在后,似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而夕阳之所以西下了,是因为光芒全被他夺走,暗淡下无可奈何要退场了。 大街小巷,他漫步于静静的目光里。 带着身后神色肃穆的两三人,先是兴致一来便进了京中最好的茶楼,千金随手丢在桌上,要京中最好的茶和酒。 掌柜的给他备了自家的茶,又打发伙计到对街去买酒。 伙计一脚刚迈出门去,他兴致消了,丢在桌上的银票看也没看一眼,转身便带着侍从们头也没回地走了。 又进了一家老字号的绸缎庄子,眼睛一瞟,要了七八匹,全给侍从们抱在怀里。出了门去,不多远看见个穷家小孩子摔在地上跌破了衣服,一旁的娘亲正要骂,手指随意一抬,便让众人把绸缎全扔给她。 再又去看了一出歌舞,觉得琴师不够好,自己抱了琴便奏了一曲,指动琴弦,铮铮琮琮,声是时快时慢的,台上所有的舞姬不由自主地被那琴声带着,也就时快时慢了,飘飘若仙。 他走到哪里,便热烈到了哪里,旁人如何踮足遥望、窃窃私语,他全然没放在心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天入夜了,群星满天。 朱衣人终于是意兴阑珊起来,以袖掩唇,打了个似有似无的呵欠。那姿态似是在说——帝王之城,不过如此。 却,仍是在宫城前驻了足。 宫门庄严,那重重的宫宇楼阁如此宏伟,天底下只有这一处地方有此睥睨众生之态。灯火连片辉煌,夜空下比星空耀眼。 他望着这宫城。 片刻,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手指微曲着,将这灯火极盛的宫城握在掌中,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漫不经心地。 那宫城将化为灰烬。 灯火远照,他袖上那金丝绣成的浴火凤凰几欲成生。 身后一随从上前一步。“主上。” “怎么?” “今日突然进京,已引得轩然大波,各大世家派来跟在身后的探子恐怕已上了百数。” 侍从眼睛微微一动,往身后瞥去。无灯暗处,窸窸窣窣的动静始终未断,不知究竟有多少双眼睛。 朱衣人道,“不必理会,随他们去。” 侍从不语。以这忠诚侍从的性子,不开口说是,已是不赞同之意。 朱衣人笑道,“他们若要杀我,你挡不挡得住?” “也许挡不住。” “你可是我这里身手最好的武侍。” “曾经是。” 朱衣人一笑。“如今是谁?” “是燕归。” “他们若要杀我,燕归挡不挡得住?” “一定挡不住。” “这么说来,她竟是还不如你。” 侍从一叹。“因她武功虽高,却从不杀人。不杀人,何以退敌?” “你说得对,”朱衣人缓缓道,“如今春夏已过,秋也将散了……这朵杀人花,也是时候开了。” 第二十七章 回城的路上,凤独走的是商道。 秋叶黄而未落,红日灿而未衰,道路宽敞,马车缓缓而行,车里的人没掀帘去看帘外好风光,只闭目养神。 一众武侍都在车外骑马相随,只姑娘一个人是陪坐在车里的。主上不做声,她也没动静,只微微垂着眼睛。 上了一段斜坡小路,地势不平,马车便有些颠簸。 凤独忽道,“燕归。” “是。” “你以为枭杀剑如何?” 枭杀剑乃天下名剑,其貌古雅,其刃森寒,杀孽太重,偶有剑鸣,自第一代剑主人始便伴着血雨腥风的故事。 是一柄足够品剑的名家专作一篇大赋来赏的名剑。 而她只说,“很好用。” “好用?”凤独摇首而笑,“你根本从未用过它。” 燕归不语。 凤独又道,“世上无用的东西很多。但这柄剑,可不是花架子。” 姑娘说,“我不愿杀人。” 凤独望定她。“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杀人?” “手起刀落,夺人性命,便是杀人。” “狭隘。” 燕归又不语。 凤独道,“若是出了门去,看见歹人行凶作恶,刀尖高举,对准了无辜幼童,下一刻便要落刀——你怎么办?袖手旁观,剑不染血,仍不杀人?那才是杀人——孩子因你不救而死。” 燕归道,“止人作恶,未必要杀。可以打晕他。” “若他醒来之后又要伤人呢?” “送进官府。” “若他在官府里有人,关不住呢?” “送到主上面前。” “若我不想管呢?” 姑娘微微一怔,似是错愕——他会不管? 凤独又道,“若我令你杀他呢?” 姑娘仍自怔愣着。 凤独微叹。“从前我以为鹰炙已是傻人中的极致,见了你才知道,原来还有更胜一筹的。是不是用剑的人都心地太纯,你们总分不清世事?” 他又道,“燕归。你要知道,虽然你自己傻了一些,但这世上从来不乏明白人,能把人心世事看得清清楚楚,善恶正义写得明明白白。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个明白人的道德文章写得再是鞭辟入里、慷慨激昂,世道却仍是如此混乱?” “……属下不知。” 斜坡小路走到了尽头,马车恢复平静。凤独也很平静,语气是平淡的,仿若是在谈论桌上茶盏。 眼睛却望住了她。 他说,“因为世人向来不讲道理。要匡世道,文章是不够的。天下纷乱,以杀——止杀!” - 落脚,是在路边客栈。众人各自安顿后,凤独召燕归到院中去。 天已黄昏,西天红霞烧得热烈。 姑娘垂首,一言不发。 凤独道,“拔剑。” 她于是缓缓地,拔剑。云霞满天,斜阳似给那剑刃抹上一层薄光,灿烂流金,又隐有血色。 凤独道,“这剑在你手上,尚未染过人血。” “是。” 他将一根手指伸向剑锋。 姑娘一惊,将剑收回,以免割了他手指。“……主上?” “别动。” 指端圆润的修长手指触在剑锋之上,缓缓地,前推。剑刃刺破皮肤,鲜血流出,顺着剑刃缓缓而下。 剑,见了血。半红了。 剑血有森然之美。人血的颜色比一切鲜血都更浓艳。令人悚然。但——美。 何况是古雅杀戮之剑。何况是六道城城主之血。寒芒血光,生冷却热烈。 燕归凝望剑上之血。 那血顺着剑刃缓缓流淌。剑尖上停顿。凝聚。滴落地上。 殷红一点。 凤独的血。 ——凤凰的血。 他收了手指,指腹上血仍流着,无意中便滴落袖上。那袖上浴火的凤凰染了血,益发鲜活艳烈。 ——像一团火燃了起来。 这黄昏里,金红的暮色本就有几分像火色,只是静静的,还不太鲜活。经这团火这么一烧,忽地便燎了原,满天满地活了起来,几乎就要灿灿作响。 姑娘满目里火焰燃烧,觉得炽烫。拿着剑的手平静着,忽地却颤抖了。 凤独道,“枭杀剑嗜血,你听见剑鸣了么?” “听见了。” “它要杀人。你要听它的么?” “我不听。” “你自然不听。人为主,剑为奴,哪有人去听剑的道理。燕归,你要听你自己。” “……我自己?” “你的心在说什么?” 姑娘脸上有些茫然,默然片刻,坦诚道,“属下不知。” “不知,是因心底思绪太杂无法捕捉,还是相反,空空如也,没有念头?” “属下不知。” “仍是不知?” “……心底似乎有什么。很多,很乱,但若是去捉,却什么也捉不到,捉的都是空。因此不知究竟是太杂,还是太空。” 凤独凝目注视眼前的姑娘。 她手中长剑仍在颤抖,如此茫然,却认真辨别着心底的想法,清清白白,毫无遮掩。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凤独低低道,“燕归。” “是。” “你太干净了。” 燕归不知此话何意。 凤独又道,“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燕归正想着能否追问,忽地远处传来兵刃破风之声,直直朝着凤独刺过来。 来的是一柄剑。 一柄长剑,平平无奇,然持剑者武艺不凡,剑锋极其可怖。不论是谁,若是挨上这么一剑,必死无疑,而且死得不会太好看——一分为二。 她迅疾一抬手,便将此剑击开。 砰—— 初见了血的名剑枭杀,竟是将那来袭的长剑一下斩断。 袭击者快速闪开,丢掉残剑,以拳脚相攻。此人武艺非凡,即使手中无刃,拳风也有极大威胁。 而且—— 他有同伙。 就在这短短几瞬,十几条人影自不远处闪出,各自持剑,全是武艺非凡之人,飞身一剑斩来,杀招毕露,要置凤独于死地。 那是从京城一路跟来的探子。他们已用计引开了其余武侍,以为此刻院中不过两人,最容易下手。 燕归剑影极快,砰砰砰,转眼间便将十数长剑全数斩断,然来袭者并未退走,拳脚比剑刃更步步紧逼。 不多久,又闪进十几条人影。 他们势在必得。 凤独被燕归护在中间。周身处处是取人性命的拳风,但燕归护他极为周全,他全身上下连手指也不需要动一动,神色自若。 凤独道,“燕归,你在干什么?” 燕归一剑刺出,逼一个来袭者往后退去三步,护住了凤独后颈。没答。没空答。 凤独道,“这些刺客无一不是亡命之徒,事不成,不退却。你不愿伤人,只全力使之退让——是打算等自己气力耗竭,让我们被他们活捉?” 燕归又一剑刺出,逼退另一个来袭者,但,是的,她的攻击不过是要逼人后退,没有杀招。与其说她是在攻,不如说她不过是要守。 凤独道,“燕归。你听到你的心了么?” ——我的心。 燕归手下动作微微一慢。 只这么一慢,对手中剑的掌控失了一瞬,这一瞬—— 剑锋如电,瞬间划开一个刺客的脖颈! 皮肉间开了一条深缝,鲜血喷出,温热殷红的液体扑洒在枭杀剑上,彻底染红净寒剑身。隐隐一阵剑鸣。 刺客随即倒在地上。扑通—— 她杀人了。 燕归怔住。 但,残敌在侧,她怔愣也不过一瞬,下一瞬间,长剑朝着另一个方向挥出去,一道光,又一道光,前一道光划开了一个刺客右臂,后一道光在那刺客吃痛偏头时利落地斩开了他头颅。 扑通—— 她又杀了人。 血。好多血。鲜血在地上蔓延。鲜血在剑上蔓延。 鲜血在心中蔓延。 ——“它是天生的杀戮之刃。” ——“你也是。” ——我是……天生的杀戮之刃…… 她几乎有点茫然。剑在手中,本能地便往周身砍,寒芒极快,一下,一下,一下…… 忽地。 有一股腥甜自心底蔓延上来,那种蔓延,不是液体弯弯悠悠的蔓延,而是一种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一旦来了便将人彻底裹在里面,眼目耳鼻无一放过。 它来了就不会再走。人变了就不会再回到从前。 眼前红了。鼻间只剩下腥臭味。耳朵听见的只有剑刃刺穿□□的声音。 杀戮。 杀戮。 杀戮。 剑光乱飞,锋刃如电,鲜血喷涌将大地染红。人变成□□。有温度,但无声无息。再也无声无息。 尸体倒下的速度实在很快。满院子的刺客在森然的枭杀剑下,不过是毫无招架之力的肉躯。哪里够杀。 燕归酣然刺出最后一剑。 什么也没有刺到,空的,敌人已全死了。 满地尸血中,她缓缓收剑。 剑入了鞘。 凤独仍站在原地,旁观杀戮之刃初次染血。果然,很美。晨间那所谓的万里红霞算得上什么,人血的红是最刺目,杀人的剑是最辉煌。 “这天下太平得太久了,多么无趣。我要让它好好闹上一闹。”他朝着姑娘伸出手,将仍在滴血的手指按在她眉心,“燕归,你将是六道城的神。” 鲜血顺着眉心往下流淌。 有点血腥,但很艳丽。那姑娘的眉眼本就极美。 她抬眼看过来,黑亮的眼睛里血腥未散。 - “秋老虎”是短暂的。大风一刮,那秋意的余温一下便散了,金红化作了枯黄,天地便肃杀起来。 正是送行之时。 自古以来,战事是最大一桩送行之事。 父母妻儿辞别家中壮年男子,此次一去,未必还有归家之日。 繁华之城亦要辞别旧日的太平,此次一去,再也没有往昔的宁静——要么登上权势之顶,就此为天下朝拜,要么沦为汗青之恶,永远为万民唾弃。 兵家胜败,究竟是由天,还是由人? 城门大开,兵马连绵而出,马蹄踏踏,何止十里。 城门之上,礼官肃穆而至,立定于巨鼓之前。 咚——咚——咚—— 战鼓已鸣,天下将乱。 第二十八章 …… “快快快,再往隔壁去个手脚麻利一点的男护士,A05又闹起来了!居然半边身体被锁链扣在手术床上,托着那么重的金属床还满屋子到处砍人,真是!” “这季度营收真吓人,又上财经头条了!《虚拟世界巨头再创辉煌》《黑巢世界开启新篇章——乱世之战》——热门角色一打起来,粉丝花钱像疯了似的。” “谁乐意让自家角色输呢。” “这伦理委员会真是条咬人的狗,又发文章骂我们。看看,《鲜血与金钱的狂欢》,又是老一套,说我们没道德、虐待仿生人,用它们的血来赚钱,还文绉绉说什么满地人血从热变冷了,最终成为股市里节节升高的数字,整个儿的资本主义就是把一切有温度的东西变成无温度数字的烂玩意……” “哎哎,有没有搞程序的暂时闲着,到运营组去帮个忙!昨天他们在论坛制造话题度,让几家粉丝吵了起来,结果现在粉丝吵得太厉害,服务器又炸了。” “A05又闹了。听说老头下了强令,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好好整治它。那些仪器看着真渗人。以后它定是会好好听话了。” “这A09的粉丝一夜之间涨了这么多啊……” - 六道城。 六道二字取自佛家。天人修罗,鬼牲地狱,众生芸芸,轮回六道。故而,六道之主,即是众生之主。 众生之主怎甘屈居人下?帝都京城的墙实在太高了,看了碍眼。 ——“不如便拆了罢。” 那日,六道城兵马雄健而出,铠光马声绵延数里,气势之威,令人丧胆,一日之间便攻下要塞平崖城,与不远处的京城对峙。 攻城军来势太快、战力太雄,惯于安宁的平崖城来不及反应,等回过神来,已成了败军之民,城门大破,街巷染血。为求生存,城中百姓连夜赶制六道城军旗,挂于房前檐下,表示顺服。 等京城收到消息,平崖城早已是凤独囊中之物,民顺兵服。 京城自是震怒。 然,那朱衣人麾下兵马如此善战,又四处攻伐,等昏庸迟缓的朝廷终于派了大军出城平乱,他已攻下数城,雄踞一方。 天下本就不安稳。 六道城主开了这个头,很快便是烽烟四起,各处势力纷纷冒了出来,前朝遗旧,塞外游兵,江湖乱党……都是暗地里潜伏多年,一朝倾巢而出。 人生倏忽短暂,不过是要活一股意气。谁不想做那天下之主? 不过一两月,处处大乱。城与城攻伐,人与人相争,旌旗掣掣,短兵相接,鲜血蔓于尸,白骨露于野。 百姓间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灾祸便会落在自己头上。血肉之躯,哪堪兵戈一起再起?求神拜佛,祈愿平安的话才说了一半,敌兵杀了进来,人已身首异处。 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 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然,国家不幸,诗家幸。墨迹淋漓,大诗篇在笔锋腾转之间可谓波澜壮阔,文纸里存着一种世间最嗜血的东西。 ——神话。 兵战杀伐,风起云涌,正是白骨累累的沙场孕育血色神话。 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战事里,一个单薄的人影,身着暗金劲衣,手持寒芒长剑,乱战之中杀进杀出,不知疲倦。剑染血,衣染血。脚下鲜血蔓延、尸骨成山。 血在剑尖滴落。 那人抬眼,乌沉的眼睛里有一种血色。 那血色比夕阳更浓,是一种光,燃尽了地狱人间所有的血,连天地也颤抖。 挥剑。剑鸣。 那不是剑鸣,那是死亡之音。没有人说得清那人究竟杀了多少人。古雅的枭杀剑上长长久久地留着一层血色,水洗不掉,布擦不干,有如被冤魂缠绕。 她终于成为朱衣枭雄手下最忠诚也最摄人的杀器。所到之处众生战栗,光芒之盛,几乎连日光也退却三分。 一开始,人们赞颂她,认为她是举世无双的剑士。 再然后,人们敬畏她,认为她是降临人间的杀神。 到后来,人们恐惧她,不说她究竟是什么,也不说她究竟不是什么。一个字也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提。 若仍是不小心说到了,不需点明她姓甚名谁,只要脖子一缩,抱着手臂微微一颤,那油然而生的恐惧便足以令人知道究竟是在说谁。 一个白骨堆成、鲜血淋就的杀戮神话。 - 又一场战事,结束了。 六道城兵马只用半日便攻下一座名为山下的小城池。这座城距六道城本城极近,此前,凤独用计引诱其他势力来此进攻数次,城中兵力早便空虚,百姓也已厌战,拿下此城,可谓轻易。 兵马入城。 城中萧条,大街小巷全是空空荡荡。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只在门缝窗缝后藏着一双双眼睛,无声注视着入城的兵士。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当一个人影从城门缓缓走来,门后窗后的眼睛一下子便消失,躲进了更深处的屋里。 ——她。 没有人把她名字说出口,但满城不安与惊慌足以标识她身份。 姑娘所到之处,连同僚兵士也退让三尺,无人出声,无人搭话,留出一条宽敞通路供她一个人走。 她走进官衙。 凤独已在堂上,朱衣曳地绣金丝,乌发垂散未高束。身后,白须的军师正朗声汇报着山下城眼下情形。 门外传来脚步声,只那么一下,老军师声音不自觉地便是一低。 凤独仍背对着。“燕归。” 燕归忠诚,半跪行礼。“主上。” 凤独微微摆手,话才说了一半的军师便先行告退了。老人家特意绕了个圈,离身上犹有血腥味的姑娘远些,方才快步出了门。 燕归似未察觉,无动于衷,垂首不语。 凤独道,“近来又有怪梦?” “……是。” “梦到什么?” “银灰色。” “银灰色?” “到处都是银灰色。” “还有呢?” “眼睛。” “死在你剑下那些人的眼睛?” “……是。”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很多很多。” 多到铺天盖地,银灰色里到处都阴暗下去。梦几乎是要黑了。 凤独道,“兵家之战,弱肉强食,他们活着的时候便不及你,被你杀死,更不过是一缕孤魂,能做得了什么事。何必惧怕。” “我从未惧怕。” “不是惧怕,那是什么?”凤独道,“愧疚么?杀了太多人,你良心不安了?” 燕归眼皮一动。 凤独道,“燕归,我为何要你杀人?” “赢得战事。” “为何要赢得战事?” “诛灭昏聩朝廷,开创太平盛世。” “是了。乱是为平,杀是为生。盛世若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史书里哪儿来那么多烦恼?不诛奸邪,何以荡正气?不生杀戮,何以震万民?破而后立,杀而后生,行的是天下正道,你又何必不安。” “是。” “下去吧,早点休息。” 姑娘嘴里应了句是,却一点没动。 凤独转过身来,瞟着她。“还有什么事?” 她抬眼看他一下,又低下头去。有些迟疑。“……确有二事。” “你我之间,何必犹豫。” 姑娘默然一阵,终是开口。“一事是,主上不再寻找江山壁了么?鹰炙曾说那是正统之证。” 凤独眼睛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姑娘等了等,等不到他回答,便又开口道,“二事是,主上近来……似是越发疲倦。” 说完她便低下头去以示恭敬。 他仍是没说话。凤目秀长,静而无波,只远望檐下。眉宇是将展未展,脸色确有苍白。战事一起,他比从前静了许多。 他从前便难以入眠,休息不足,如今更严重了。 姑娘总觉他有些变了。 半晌,他开口。 “下去吧。” 姑娘只得退下了。 出了府衙的门,外面本站着几个兵士在交谈说话,一见她便消了声,低下头后退一步。“燕归大人。” 燕归微微颔首,继续往前走。 此时夕阳西下,天有些阴沉,霞光无所寻觅,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寂静。 凤独为她安排的临时居所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四周冷清。 知道杀神将居于此地,附近的百姓早就搬走了,留下一间间空屋子。 她进门,关门,一步也没再走,也不点灯,靠着门便缓缓坐在地上。枭杀剑触在地上,低低一声。 叮—— 很累。 累得什么也不愿想,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门外,天渐渐黑下去了。 好安静。 久在沙场,即便大军入城也是萧条。好久好久没有听过黄昏时候的民居声了,闲谈笑聊,摇扇缓缓,还有邻家孩子的打闹声。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种云吞的味道。那不是随意一种云吞的味道,而是一种很温暖、很家常的云吞的味道,不是什么地方都会有的。 关于食物的味觉记忆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香气在味蕾间隐隐约约,勾人心肺,却又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得太清晰,抓不着,摸不到。非要吃到了才行。 方才确实路过一家云吞铺子,不知为何有些眼熟,只是战事里早已人去店空。 很久没有吃过云吞了。 “……” 燕归不愿再想。 她往怀里摸出个小东西。一枚银亮的小铃铛。她牵着细细的银线,把它放在眼前,那么小,那么亮,干净得纤尘不染。 若是吹一下…… 不。不吹。 即使不吹,只这样看着它,心里也渐渐安宁了。 - ——那一身戎装的姑娘正望着铃铛出神。 黑暗的大房间里,有千千百百块发着亮的屏幕,画面各不相同。其中有那么一块屏幕上,恰是对准了她的脸,眉目既静且美,即使这么近看着,皮肤也细腻光洁。 她一动不动,连那画面也好似静止了。 这大房间里有个人影,四处走动着,影子在地上光影中忽长忽短,但面容看不清。 静极了。 一块块屏幕上光影变幻,却是没声音的。那人影也无声无息,这里探一下,那里探一下,有些鬼鬼祟祟的。 滴滴。 房间门一响,有人进来了。 屋中人影立马站定。 进来那人见了那人影,有些讶异。“你是……” 那人影道,“哦,我是医务组的实习生。” 他转过身来,憨憨一笑,身上白大褂有些皱巴巴的,手里还拎了一块说不上太干净的抹布。 来人有些狐疑。“既然是楼下医务组的,跑这里来干什么?这里是热门角色实时监控室。” 实习生道,“我也不想来啊,我本来在食堂吃饭,有人非要我来这儿擦墙,说是辞了个清洁工、一时半会儿人手不够之类的。” 来人道,“哦,对对对,我给忘了。”顿了顿,又若无其事道,“你没乱翻乱碰吧?” “没有啊,我擦墙来着。” “别擦了,出去吧。我这边要工作了。” “哦。” 实习生拿着手里的抹布又往墙上最后蹭了蹭,就这么样要走了。 来人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他说,“你待会把抹布放了,洗干净手,到总设计师会议室那边去一趟吧。” “啊?” “楼上今天开季度会议,少个端茶送水的。你去帮帮忙。” “给加班费么?” “加班费?怎么还要加班费呢?你这年轻人也是公司的一员,要有集体感才行啊!多做贡献,别老计较回报,怪小气的。” “哦……” 第二十九章 银灰的金属墙上,有一面巨大的屏幕,黑底红字,错综复杂,如血一般狰狞——实时的公司营收图。 ——今夕往日,同一间大会议室。 墙上那营收图的折线仍是向上的,尤其是在末端,那几乎是飞跃。最近几月,那往上走的折线极陡峭,势头是要一飞冲天,俯览众山之小。 真正正正的营收奇迹。 巨大的营收图下边有个演讲台,方方正正的,又很乌黑,台子后面站了个褐衣男人,虽是温文尔雅,却有着一种足以控场的气势。 他面上从容,正说着话。 他说,“会议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对大家本季度工作的总结,第二是对下个季度新计划的说明。” 会议室里余的地方坐满了人。挨挨挤挤,黑压压的,这么多人,仅凭体温也足够把这大屋子烘得闷热了。 然,虽是蚁聚了这样多的人,空气里却很是安静,一圈又一圈的人眼睛全盯着那褐衣男人,凝神听他说话。什么小动作也没有。乖得像一群被规训得极好的小学生。 半空里,几个巴掌大的监视器在缓缓地飘着。 摄像头是冷冰冰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它们飘过谁身侧,谁便是颈后寒毛微微立了起来,头微微低下去,神色更加认真。 褐衣男人道,“现在进行会议第一部分,总结我们前几月的工作。” 他拿了根细长的指示棒,在墙上血红的营收图上这里那里地点着,“新版本上线之后,虽然口碑上是毁誉参半——伦理委员会甚至专开了几期百页杂志批判我们——但营收创下新的纪录,月度收入几乎是前一版本的三倍,这说明我们的方案是非常成功的。” “在仿生人的假世界里制造血的战争,如此一来,便在我们的真世界里制造钱的战争……观众为心中喜欢的角色牵肠挂肚,阵营对立,谁也不想输,花钱如流水……” “……我们最成功的项目——最赚钱的项目——有以下这些: ①战争物资。只要粉丝集资到一定数目,便给相应角色提供额外的战争物资。 ②限期免死符。只要粉丝集资到一定数目,便为相应角色提供为期一天到一个月的免死保护,期间,如果角色遇到饥饿、疾病、战争等死亡危险,我们便插手其中,把它保下来。 ③A09、A05、A22、B56等十五个热门角色的相关周边产品,例如同款武器、同款服饰、存活期三天的复制人等。 ④角色人气榜。一个完全按照粉丝打赏数额来排定的榜单,哪个角色粉丝给的钱多,哪个角色就排在前面,为的是个排面。相应的,时不时要专门制定运营方案挑拨人气相近角色的粉丝之间的矛盾,让粉丝们为这份排面花钱,绝不能输给对家。 …… 在此对提出这些项目方案的人提出特别表扬。” “我们可以将创造了这一版本营收奇迹的方案总结为四个字:挑拨情绪。观众有了情绪,理智就到了下风去,冲动之下总是花钱。于是我们便可以赚钱。挑拨情绪——这就是我们当代娱乐产业的第一要诀。” 褐衣男人说得不疾不缓,像是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发声时间,绝不多耽误参会者一分一秒。而大家低头做着笔记,一张张速写屏幕上发着微微的光,照亮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 褐衣男人又道,“根据历年经验,最有效的情绪便是仇恨。” 又被人莫名捉来会议室打杂的实习生照常是一身皱巴巴的白大褂,拎了个茶壶,颇为笨拙地穿梭在人群中给大家倒水。 走到最外层时,几乎是步步小心谨慎,因地上全是高高低低的塑料导管。 一个个同前不久那位应秘书一般的人围坐在这里,双眼呆滞,脸色苍白,身上插满了药液导管,坐在轮椅上也来开会。他们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挪动,还做笔记。 季度大会,该来的,谁也不敢请假。 好不容易,第一道的水算是倒完了,实习生抹了额上的汗,走到最边缘处,转身朝满室看过去。人是密密麻麻,身下的椅子却全是雪白的,一尘不染,一圈一圈排了满屋子。 那满眼的雪白颜色似极了葬礼。 而褐衣男人身前那纯黑的演讲台,又似极了一方棺材。 为这份联想,实习生不由便是一寒。 ——此地若是葬礼,祭的是谁? ——此物若是棺材,死的是谁? 满屋人面无表情,屏幕冷冰冰的光照着他们的脸,个个都像尸体。 黑色演讲台后面的褐衣男人停了停,喝了点水。手指一动,演讲稿翻到了下一页。 他说,“现在进行会议第二部分,向大家说明未来几月的新计划。” “我们的新计划将能进一步挑拨观众情绪,制造更高的热度,带来更高的营收,有望创造娱乐产业史上的又一个奇迹。” “就在上月末,上架不足一年的仿生人A09超越这些年里人气始终一骑绝尘的A05,成为黑巢人气最高的角色。它为我们带来的收益,是娱乐产业史上前所未见的。” “但它的商业价值远不止于此。” “我们的新计划将围绕它展开。” “在我们亲手创造的世界里,A09在山中村寨生活了十几年,是个有亲人羁绊的普通民女。半年多前,这段记忆被我们压制了,它什么也不记得,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A05麾下的武侍,颇为忠心耿耿。” “现在看回去,这巧合来得再好不过。” “A09的粉丝喜欢它,是因它外表出众,是因它剑术卓绝,更是因它固执单纯,明明强大得不可思议,偏偏心性又干净得像个小孩子。” “如果这世上最简单干净的人背负了最复杂纠缠的痛事,会发生什么?” “方才我们已经说过,当代娱乐产业的第一要诀是挑拨情绪。根据历年经验——最有效的情绪是仇恨。” “……” 褐衣男人不疾不缓地把那新计划说了,满屋子的人认真低头记着笔记,实习生却越听越觉得寒冷。 他望着那血色的营收图,蓦地打了个寒颤。 褐衣男人毫无察觉,结语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季度计划。这个计划会给公司赚很多钱。” - 朝光薄淡。 此时已是入冬了,天上虽没飘雪,地上寒意却已入骨,冷风忽至,光秃秃的树枝便毫无生气地晃荡。 也许是此地杀戮太重,飞鸟也不敢多做逗留,城中处处安静,连麻雀也少有。 山下城最中央的府衙亮了一宿的灯,到现在也没熄,攻城易,守城难,入主败城后要处理的事务又多又杂。 屋里,凤独微合双目,鹰炙侍立一旁,而下边的幕僚们仍拿着一叠叠未处理的文书,毕恭毕敬,一一展开来汇报着。 一事又一事。短缺的口粮、拒降的敌将、破损的城墙…… 有个幕僚在桌上摊开山下城地图。 幕僚道,“山下城一名,来由很是简单,因位于无雨山之下,所以叫山下城。无雨山的名字倒是挺奇怪,说是无雨,可这里分明是常下雨的……” 凤独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咚咚。不轻不重。 幕僚把未说完的话咽进肚子里,略去所有与战事无关的细枝末节,切入要事。“……无雨山中有个寨子,约莫百人,寨主是这附近小有名气的一个铁匠。” 凤独无动于衷,眼皮子也没动一动。 有人道,“那寨子怎样?” 幕僚道,“那寨子很是重要。” “重要?那寨子地处深山,寨人又不善武艺,胆小怕事,容易掌控。正是攻之不易、留之无妨。有何重要?” 幕僚抚须而笑。“前朝势力曾多次试图攻打山下城,久攻无果,怨气甚重……怨军拿城外无辜村寨泄愤是常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有人意会。“屠杀无辜,将为天下所不耻。” 幕僚缓缓道,“前朝势力以皇室遗孤‘平中王’为首。平中王一向自称正人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倒也吸引了不少愚昧百姓,以为他必然是个明君,拥护非常。若平中王麾下将士拿无辜百姓屠杀泄愤——那么,要么便是平中王的仁义全是虚伪,为安定军心便肆意屠杀无辜性命,要么便是他无能,管不住手下的军队。无论如何,他必将声望大跌,一军之主失去声望,军心民心容易动摇。” 室内静了一静。 蓦地,有人一声怒喝,“此法许是可行,但——如此阴狠歹毒,不是正道!” 出声的是站在凤独身旁的鹰炙。 幕僚并不惧他,斥道,“昏聩!自古以来兵不厌诈,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屠杀无辜粉饰太平——只要可行,便是正道!” “拿平民性命泼人脏水,试问,此等行径与牲畜何异?” “牲畜?哈哈哈,此言差矣!战场之上,胜者加冕为王、享万世荣光,败者——才是牲畜!” “你!”鹰炙辩不过那幕僚,大步上前,在凤独面前下跪,头一下子便磕在地上,“主上,请明鉴!战事是为开创太平,胜者要做人间天子——若玩弄百姓性命,即使登上帝位又有何脸面在苍天之下自称天子?” 那幕僚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高声道,“主上!乱世有不测风云,战争不过数月,损耗已如此惊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牺牲寨中百人便能重创平中王,为何不做?若坐视平中王势力继续壮大,日后与他开战,死伤何止万人!难道非要为个仁义之名舍弃良方,将来牺牲更多将士性命?请明察!” 两人各自匍匐于地,忠诚凛然,不发一语。 屋中极静。 不多时,余下幕僚各择派别,无声地在带头两人身后各自下跪。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 凤独仍阖着双目。 良久。 “传召燕归。”他说。 - 府衙。 姑娘走进来,神色如往常一般冷淡。一袭寻常衣,腰间长剑也静在鞘中,但,只这么寻常几步,竟是令跪地的两方幕僚全都更低垂了头,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 她单膝跪地。“主上。” 凤独这时才缓缓睁眼。往日里,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丝火焰般跃动的红。此时此刻,那眼中却是一片漆黑。 “无雨山中村寨里,男女老少——不留活口。” 燕归蓦地抬首,愕然。 第三十章 天日已出,屋外冬风凛冽,府衙木窗吱吱作响。室内极静。些许人声,不过是把这静烘托得更静了。 燕归缓缓道,“主上……寨中应是平民。” “知道。” “他们不过是寻常百姓。不是山匪,只是山民。” “知道。” “……” 燕归望定座中人,不做声。 凤独起身缓步朝着姑娘走过来,到了她身边,没有停,又走了几步,在她身后背对她。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面色平静,一个眼带迷茫。 朱衣人遮了门外投来的光,影子落在姑娘身上,把她整个人罩住了。 她置身阴影中。 凤独道,“一百人与十万人,若有一方必须死,燕归,你怎么选?” 声音是他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听来有几分古怪。他说话,语调从来都是上扬的,如他的傲气。此时,那声音却太平稳,像已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燕归不答。 凤独又道,“屠杀山中村寨,污蔑平中王,此策阴险歹毒、牲畜不如,但——有效。平中王是个庸才,招兵买马全靠仁义声望,一旦失去仁义之名,无异于断去一臂。如此一来,日后与他相争,不费太多力气,不必牺牲十万人。” “……” “或者,眼下便做个牲畜不如的人。又或者,日后把忠诚善战的将士送上战场白白牺牲。” 凤独转过身来,望定仍跪在地上的黑发姑娘。 他说,“军中上下,随我杀伐四方,哪个不是义士?何必要将士去做无谓的牺牲——不如我去做那个牲畜不如的人。” 他把手缓缓放在姑娘头顶,力道几近温柔,有如呵护。姑娘是天下人人胆寒的杀神,他却像是在抚摸一只听话的猫。 燕归不说话,任由他抚着头发。低首下去,掩住神色茫然挣扎。 凤独说,“要开万世太平,怎会没有牺牲?有一个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已在眼前了——杀无辜,背血债,从此长夜难眠、良心受谴。但无论如何,这条路我会走下去。你是愿来,亦或是不愿?” ——杀无辜,背血债,从此长夜难眠、良心受谴……这也是一种牺牲,一种为实现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得不有的一种良心上的牺牲。 ——对心怀正道的人来说,这良心上的牺牲比断手断脚还可怕。 ——乱世英雄,负千斤之重。那重量不是光荣,那重量是痛苦,日夜折磨,至死不休。 ——为了大义,你,愿意背负这份痛苦么? 姑娘没有说话。 但,她是如此忠诚、如此乖顺、如此对这个人的天下大义坚信不疑。她是那种认了主就绝无二心最是听话的人。 静极了。 良久之后,蓦地,满地跪着的人们将头低得更低。 - 冬日里,天光寒凉,长风瑟瑟,山路更加难行。 一个人影在这路上走,走得很快,也很稳。林地小路错杂,可这人影走得那样顺,牵着藤蔓下悬崖,绕过兽群栖息地,寻最短的路径穿过浅河滩……脑子里不认路,可身体像有本能。 无雨山是下雨的,山林丰茂。然这冬日里,满山树林已变作枯枝,光秃秃的,很像残骸。满山都是残骸。 她在山林残骸中行走。 眼前出现一座桥。桥是老桥,桥下溪水悠悠,竟有鱼无忧无虑地跃出来,扑通一下,又回了水里。 桥边有石碑,上面刻着桥的名字。她看也没看一眼。 ——它叫业桥。业桥底下很适合捕鱼。捕鱼要用好鱼叉。好鱼叉在城里卖。 过桥了。 她手中剑,缓缓出鞘。 名剑枭杀。刃下亡魂无数,连剑身也染红了,一层血色,日光下更显恐怖。剑刃上隐约映着业桥的影子,不多时,那属于旧日的影子不见了。 眼前远处出现一棵老杨树。那么老的树,现在还活着,实在是奇迹的。也不知过了这个冬天,它究竟还会不会生出新芽来。 远处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尖叫,有人高吼,急急忙忙往寨子里退,急急忙忙把大门关上。 “剿匪的来了!剿匪的真的来了!” 他们喊着。 有箭矢从里面射出来,但是,那么孱弱。她甚至不需要挥剑,不需要闪躲,那箭虚虚弱弱地自己掉在地上。箭镞做工还算精致,但原材料太廉价了,这种东西,战争里一点用也没有。 她不过是往前走。一步。一步。 门后的恐慌透过门也传得出来,枭杀剑隐隐剑鸣,渴望杀戮。 更多的箭射来,慌慌张张,瞄也瞄不准,偶尔那么一支凑得近了,随手抬剑,一分为二,死在地上。这些寨人根本不通武艺,空有一身力气,任人鱼肉而已。 “大寨主!大寨主!”他们哭喊着,“拦不住!” “是那个人啊!是六道城的那个人啊!” “她会把我们全部杀掉!” “走!我们去拉战车!” “我们做错了什么,奶奶,呜呜……” “不怕,旗子,不怕!你是天下无敌的小旗子!你在这里好生躲着,抱着你的蛐蛐壶——咱们,咱们大老爷们儿冲出去跟他拼了!” “拼,拼了!” 寨门忽地打开,冲出几个手拿铁剑的人,动作那么笨拙,面对犹带血色的枭杀剑,连腿都在抖。 枭杀剑挥出—— 只那么一下,这些人,身首异处。血溅在地上,温热的,冬日严寒里升起一阵温暖的白气。 人影继续往前走。 寨门后面的人尖叫嚎哭,拼命把门关上,可村寨的小木门关上了又如何?边上的寨墙才一人多高,人影轻轻一跃便进去了。 寨人慌乱奔逃。 一个一个,一家一家,没有上过战场的平民在血剑之下,再多人也不过是一团软肉,一下就倒了。 尖叫四处生长,鲜血四处蔓延。 起初是尖叫多,鲜血少,随着枭杀剑光一道又一道在冬阳下划过,尖叫声越来越少了,鲜血越来越多了。 还剩多少人?没剩几个了吧。 忽地一阵巨车之声从某处传来,几个壮年男人推着个四不像的铁车往这边冲过来,以这寨子寡淡的财力,这铁车想来是花了很大力气的,而且由寨主亲自动手制作。 又如何。 如此笨重的一个东西,根本藏不住推着车的人。一旦人死了,这车又有什么用处。 人影立在原地,手中长剑滴血,静静等他们越靠越近。 他们近了。 人影一跃而起,跳到铁车上去,长剑一划,数人血溅三尺。 蓦地,她对上一双眼睛。 那也是一双黑眼睛。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到三十岁,手仍在铁车上,直直地盯着她。 那眼睛里,起初不过是怔愣,继而茫然,而后又是怔愣。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阿芒?”他说。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自他身后传来,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子,手里还紧紧抱着个漂亮的蛐蛐壶,害怕得太久,剑光此时已在身上,恐惧再也抑制不住了。 这一声让人影回过神来,手起剑落,斩断了眼前人脖颈。 咚—— 络腮胡男人头颅掉在地上,眼睛里仍是怔愣,到死,也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影越过他头颅,长剑一挥再挥,鲜血散落,热气升腾。剑锋所向,尖叫终止,只剩一片寂静。 终于。 整个寨子。 都寂静了。 再也没有尖叫声。再也没有脚步声。再也没有恐惧的心跳声。 人影在尸从中缓缓地走,微微垂着眼睛,一步,一步,殷红的血液从剑尖低落,印下一路大大小小的血点。 一片死寂里,她忽然停步。 眼前是一座小木楼,二层高,荒芜破旧的样子,却有一阵芒果香气从一楼传出来。 芒果。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脑子里有点疼。 姑娘提着满是鲜血的长剑,缓缓走过去,推开门。血在剑尖滴落。 吱呀—— 一楼很空荡,只有几张大木桌子,上面摆满了芒果篮子,黄橙橙,又大又香甜。有几个篮子里明显少了几个,地上有黏腻的芒果汁水,是孩子们先前偷吃。 ——“才,才不是偷吃呢……本来就是要分给我家的,我,我先吃几个怎么了?” ——“嘁嘁嘁,小旗子,偷吃贼!” 脑海里有童稚声音。那是谁的声音,没有听过,却如此熟悉。 她的脑袋开始很疼。 ——“小旗子,山下城的芒果是不是已经买上来了?” ——“买了买了。我大爷带我二爷四爷和我和我爹一块去的,好几筐呢,每个筐有这——么——大,都放隐婆家二楼了,闻起来特别香。” ——“这就不好了,芒果已经拿了,我们家阿芒明天就没法说她去拿芒果,找不到借口下山了。” 阿芒。 谁是阿芒?谁用那么奇怪的字做名字? ——“阿芒啊,你明天十一啦,隐婆给你备了礼物,喜不喜欢啊?” ——“阿芒,我的玉光酒……” ——“阿芒,年纪虽轻,也不能胡来,大晚上不回家,风吹着多容易受凉!看看你,脸色这样差,待会摩婆给你熬药,不准叫苦!” 咚。 姑娘丢下手中长剑,抱着像是快要裂开的脑袋,缓缓地、缓缓地,蹲在地上。冬天好冷。她满手是血。 血好烫。 阿芒。阿芒。阿芒。 谁是阿芒谁是阿芒。 ——我是燕归。我是六道城的兵士。我从小在六道城长大。我相信主上的正义相信他会一统江山相信他会带来天下太平。 ——我杀了好多人。 【“你前日上山替我做事,出了些意外,撞了脑子,什么也不再记得。”】 【“要开万世太平,怎会没有牺牲。杀无辜,背血债,从此长夜难眠、良心受谴。”】 【“燕归,你将是六道城的神。”】 你将是六道城的神。神。什么样的神会心扉撕扯头痛欲裂。什么样的神会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自己即将变成另一个人。 什么样的神会恨不得掏心掏肺让自己不得好死。 ……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明终芒。 ——我亲手屠杀隐云寨。男男女女。上上下下。所有的家人。 ……无一存活。 - “A09原记忆已复苏。新季度计划第一步,完成。” 第三十一章 今日未雨,地上却湿了一大片又一大片。 殷红刺目,腥臭扑鼻,寨人尸血四下绵延,爬红了每一条铺满泥土的小径,缓缓地、缓缓地往底下渗进去,扼灭声息。 鲜血堆尸之地。 寂静之地。 世人恐惧的杀戮者亲手执剑,这一场屠戮,也许连躲在石头底下那些拇指大的野虫也在混乱中被劈成两半了吧,更何况是人。 终芒在寂静的寨子里缓缓地走。 摩婆的尸首倒在大厨房的门槛上。小旗子脖颈上挨了好深的一刀,大眼睛仍瞪着,死灰的手抓着蛐蛐壶碎片。认识了只一天的玉香执着针线的一双素手挂在栅栏上,浓血垂落,身体余的部分不知在哪里。 而,隐云寨大首领的头颅,死不瞑目,就在她脚边。 满口是血,望着天。 山间晴日倒映在那双墨黑的眼睛里,天是明亮的天,映着天的眼睛却暗淡没了光彩。 明一命死了。 身首异处,又不说话,就算是豪迈心宽的明一命,也只能是死了。 寂静。 好寂静。 好寂静。 终芒望定地上头颅那双映着天空的墨黑眼睛,一动不动,觉得身上没有知觉。 山风吹过斜山柳,树影婆娑,沙沙一阵,听不见。 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像是和他们一起死了。 听不见此时此刻的呼吸声。 好寂静。 但是,脑海里,零散而喧嚣的记忆片段忽然又那么吵,那么乱,团团簇簇张牙舞爪,她一下跪在地上,蛐蛐壶碎片划破膝盖,全无知觉。 【“阿芒,叫哥哥。我是你哥哥。”】 【“二姑娘天下第一!我也天下第一!”】 【“喔……二姑娘你都二十了,我忘了这么多事啊……”】 【“它不是动物,它是个商品。”】 【“小芒果。”】 【“阿芒,叫哥哥。我是你哥哥。”】 【“阿芒,叫哥哥。”】 【“阿芒……”】 阿芒。 隐云寨的二姑娘,无雨山里最锋利的一把剑,被人利用,竟是杀向了自己人。 她跪在血泊里。周身,半倾塌的山屋,溅染鲜血的山树,满地尸体与尸体上的刀锋。四肢冰凉,心却是烫的。烫得全身发抖。 是恨意让心滚烫。 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捏紧了手。 山风又吹过。 满地冤尸,血腥浓重。 忽而仰头向着天空望过去,一声嘶吼,裂过山林。 ——这世上最简单的人,终于是背上了最复杂的罪过。 - 山下城。 败城总是萧条,家家户户几乎没声响,偶尔有人出门,也行色匆匆不愿在街上多做停留。城门附近,没了往日里的小摊小贩,空空荡荡,很安静。 只两个守城门的兵士。 天这样寒,两个兵士却肃静挺拔,大风里脸色僵红,身体仍动也不动。这是凤独麾下久经训练的六道城军人的意志。 天上云飘,他们无动于衷。冬风凛冽,他们无动于衷。天太寒了,握着剑的手背僵冷了,他们无动于衷。 忽然,城外传来脚步声,不轻,不重,在烈风之声里几不可闻。不多时,那人影出现了,不高,甚至有些单薄。 风中,一柄长剑在手。 剑上的血早干涸了,红得阴森。 两个始终无动于衷的兵士终于动容,身体不自觉便是一抖,往边上后退一步,让出城门通道。 走来的人,他们是熟悉的。不敢多看,低下了头。 这人从他们身前走过,目视前方,来意明确。冬风凛凛,那剑上有熊熊怒火,剑断身陨,玉石俱焚,也要杀却心头之恨。 杀气直直指向城中某个方向,如此锐利,比周身冬寒更令人骨子里发冷。 有个兵士竟是在这杀气里软了腿,扑通一下坐在地上,睁大了眼,望着渐渐远去的人影,寸寸肌肉全僵硬着不敢动。 六道城最耀眼最可怖的杀戮之器。似乎。不再忠诚了。长剑一转,即将刺向数月里用命为之效忠的那个人! 人影在长街上走。 长街无人,杀意里冬风四起,枯叶长飘。 她一开始走得很慢,像是仇恨太深,把身体压得太沉。蓦地,她越走越快了,仇恨把人往前推,心上的痛苦只有用仇人与自己同归于尽的血才能洗刷! 她一掠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府衙奔了过去,风声在耳,脸上也被刮得生疼。 府衙在前。 她一剑挥出将紧闭着的大门劈开。 轰—— 朱色大门在剑气中四分五裂,碎块朝着里面乱飞,席卷此地的汹涌杀意向府中人预示——杀戮之器已经背叛! 府衙中顿时一片慌乱。侍女尖叫,朝着后门跑走,兵卫拿着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既不愿逃,也不敢攻。 混乱中,人影朝着正厅疾速而去,恨意激涌,拦路的门一剑劈开,拦路的树一剑斩断,用力太甚,虎口已经见血。 府中武卫提剑朝着她冲过来,一群又一群,知道是必死无疑,却仍试图以血肉之躯挡住杀戮之剑。 她一剑挥出去,剑气横扫,倒下一大片。倒了一片又来一片。六道城主威望之重,仅这方寸之地的府衙,甘愿为他卖命的何止千百。 又一场杀戮。 血。血。血。 刀剑相鸣,尸横遍地,长流的赤血如此滚烫,竟是暖了这冬日的寒风,暖出一股挥而不去的腥气。 流云在天,她杀到了正厅。 正厅里,十分寂静。 一剑劈开门,踏着门走进去,心下愤恨,全力刺出一剑—— 却是刺了个空。 凤独议事的正厅里竟是空无一人。 人影手中长剑乱刺,剑光飞舞,剑风嘶鸣,把屋里一切都砍成了碎片,破碎至此,不可复原。 一地狼藉。 仍是没有人。 以凤独那骄矜不可一世的性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不会躲不会退的。凤目带红,下巴抬起,哪怕剑到颈上也直直盯着人,不会眨一眨眼睛。 他到哪里去了? - 那凤目正阖着。 房间是银灰色的。 姑娘满城乱找的人静静地躺在玻璃罩子里,衣衫未乱,面容平静,睡着了似的。四肢却被金属链锁着,身上满是导管。 罩子外边围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有的在检查仪器数据,有的便窃窃私语。 “A09这一下杀了这么多,里面还有几个A型呢,这得是多少钱?公司这次造势的手笔这么大?” “怎么会给它杀真的?用的当然是廉价的复制人,跟原来那些仿生人复制得一模一样,而且可以批量生产,杀完了马上又能补上新的。至于之前那些仿生人,大概是暂时送进仓库区了吧,整个容,以后还能拿出来用。” “昨天直播之后,观众论坛上快吵翻天了,都在问A09怎么突然叛主。然后,运营部把它身世资料公布了,说它在A05令下杀了亲族,记忆复苏,要跟A05不死不休。再然后……唉,情绪激动的观众们吵得连论坛服务器都转不动了。” “这不就是总设计师他们要的热度嘛……” 滴滴。有联络器响了。一个白大褂接了,片刻后,挂断。 其他人纷纷道,“怎么样,上面怎么说?A05这次要不要开颅?” “说让我们再等通知,别自作主张动手。不过我觉得应该是要开的吧——这次的新季度计划这么重要,而且需要A05听话配合,哪敢出岔子。你们刚才也说了观众论坛上已经吵翻了天,热度之高,服务器崩溃好几次了。总设计师说这绝对是营收奇迹的前兆。” “我倒觉得还是不开的好。自从上次强力整治以来,A05它一直很听话,驯服得很了。再说,它已经动刀太多次,这几年的状态早就大不如前了。再开颅,谁知道要出什么事。” “它早该听话了。命是我们给的,运是我们定的,早一点乖起来,也不至于累人累己。它以前真是漂亮——现在也漂亮,但到底比不上从前。那时候真是……” 说话的人摇摇头。 而玻璃罩里一身赤衣的人合眼睡着,胸前微微起伏,像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眉眼极艳,人如天火,现下也是惊艳的。 但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如今这张脸,其实已是锋芒尽折、羽翼残缺的模样了。遥远的数年以前,锋芒未敛,光芒极盛……那时才是真正不可一世。 滴滴一声,联络器又响了。 领头的白大褂看了看联络器上新发下来的通知,道,“准备一下,要开颅了。” “还是要开?它最近已经——很听话了呀。” “它前科累累。新版本不容出错,要万无一失。它必须配合。” “好吧……” 麻药从导管缓缓流进仿生人身体里。生化组的专家们专为他一个人调制的特异麻药是淡银灰色的,有一些像这座大楼的墙体,是一种死灵般的颜色。 医生们把各样的手术用具都准备好了。 玻璃罩子缓缓开了。 流云般散落的乌发梳好了。 切割机朝着头颅缓缓移过去了。 一点。一点。金属刀刃上血液流淌,割骨时有一种奇异的嗡鸣。 有人无意中看了看仪器数据,忽地惊叫一声,“它是醒着的!” “不可能!” 所有人吓了一跳。 但是,往检查大脑活跃度的仪器上看过去,确实如此。那数值高得惊人。床上一动不动的仿生人醒着,而且十分清醒。 白大褂们颈后一阵冒汗。 可那切割机是个没意识的机器,仍在头颅上有序地划着,一刀,一刀,终于,有些衰化的血肉大脑暴露在空气里。 而仿生人仍是醒着。只是,凤目轻阖,连眼皮也没颤一颤。 白大褂们面面相觑。 终于,领头的先动了。“手术继续。” “这……” “它们跟我们又不一样。它们没有灵魂,自然也就没有意识。它只是个东西。” 白大褂们仍有些迟疑。 领头的又道,“所以,别看那仪器,那仪器读数对它来说没意义。要是把仪器连在石头上,看见这种读数,难道你们也要害怕,觉得石头是醒的?” “那倒不会……可……” 可连在石头上是不会出现这种读数的。 ——迟疑归迟疑,手术仍是开始了。 第三十二章 终芒醒时头很疼。 像一把刀在血肉里搅,这里刺一下,那里划一下,鲜血淋漓,整个人蜷缩着,疼得眼睛也睁不开。 手指也发凉,死死扣在泥土里。 怎么了。她去杀凤独。然后呢。凤独不在山下城府衙里,到处找不到。然后呢。 ……然后自己莫名晕过去了。 手臂上也很疼。一道长长的划痕,久不愈合,冬日寒风里更加刺痛。 良久后姑娘终于勉强睁了眼,往边上伸手,摸到落在一旁的枭杀剑,把它刺在地里,借着它慢慢地站起来。 荒郊野外,寂静无人。 太阳才升起来不久,霞光似是刚散,空气里仍有清晨隐迹。 她蓦地往背后刺出一剑。 什么也没刺中。身体本就站得不稳,又用力过猛,差点扑出去摔在地上。 背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连树影子也很远。四下看着,到处都没有动静,仿佛是在说她多心。 但是,方才分明有被注视的感觉,短暂,但很清晰,后颈寒毛倒立。 她脚底发凉。 ——到底是谁在看她? 抬头看着太阳,太阳那么亮,却一点也不暖,像假的。这世界像假的。一切都像假的,一场噩梦,醒不过来。 若是能醒来,也许便是在暖暖的被子里,有个人抱着她,不愿她太早起身劳累,非要让她多睡一会。 房门外会有寨里的孩子们在打闹奔跑,等她出去,围过来拉着她的袖子撒娇。寨道上会有阳光洒落。食物香气会从摩婆掌管的大厨房飘来。 又或许是在六道城府邸里。一睁眼,天也还没亮,穿戴整齐便要出门去,认真做好那凤凰一样的人交代下来的每一件事情。亦或是穿了甲胄,大军之中随他四处杀伐。 一前一后,两种生活。蓦地,它们交叠在一起,成了一片血色。漫山遍野亲人的血,源头在自己手上。 姑娘撑着剑颤抖。 四野苍茫,冬风刺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 数月里,终芒到处追杀凤独。 六道城的军队如此庞大,而且不论走到哪里都不遮不掩,隔着几百里便能打听他们的下落,知道凤独最近做了些什么。 但是,无论她走得多快,闯进营地后杀得多狠,凤独永远先走一步。 她满身浴血杀进主帅营帐,一剑刺出,刺到的永远是冷冰冰的空气,烛火摇曳,椅子上尚有余温,凤独走得不久。 而且无影无踪,一丝痕迹也没有,无法寻到下落。 简直像是在耍她。 她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归,只觉得像是有血卡在咽喉,血腥弥散,咽不下,吐不出。有如怒火。 终日宿在野外,到处探听消息,吃不下,睡不好,人也日渐消瘦。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有千千万万双眼睛冷冷地注视自己,每一双里都清晰映现着眼睛的主人仓惶惨死剑下的画面。 除了眼睛,噩梦里还有一种银灰色,那是一种极为冷寂的颜色,像极了滴血不剩的尸骨。银灰色里朦胧一片,似有人影,却看不清,只觉得全身撕扯却动弹不得。 她的脑袋越来越疼。 姑娘向来没有心机,追杀凤独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加掩饰。没多久,六道城主手下第一高手“燕归”反叛的消息便在天下传开了。 人们都说,那所向披靡的杀神原来是山野村女,因武艺出众被六道城主看中,巧取手段抓进了六道城,洗清记忆,欺骗利用,又让她手刃了亲人,可不知怎么的,她把以前的事想起来了,怨愤之下要找他报仇。 叹息者有之,讥笑者有之,可这世上大多数人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几大赌坊还专开了局,赌这血仇究竟报不报得成。 有个庄家说定是报得成,姑娘是第一流的高手,枭杀刃下没有什么不可杀。 又有庄家说定是报不成,她效忠他这么久,信得这么深,感情做不得假,哪里就下得去手呢。 金银在盘,赌徒们翘首而望,就等着她揭底,好瓜赌盘上的钱财。 谁又管她心绪撕扯,有多愧恨。 - 荒山雪野。 终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天地茫茫,风寒雪重,不知究竟一个人走了多久了。天已深冬,却迟迟看不见春天的影子。 就像迟迟见不到凤独的影子。 一步。一步。姑娘往前走着。身后脚印深深。 剑不染血,此生不休。 前日路过京城,听闻六道城大军就在这京外洛山附近。 多奇怪,明明她一次又一次闯进军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早把凤独手下的几员大将斩杀殆尽,他本该已无人可用。偏偏,却仍是一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京城脚下,好像她做的事全无半点影响。 他手下的人像是杀不完的。 终芒有点饿了。总在荒郊野外走,好久没吃过厨房里热腾腾的食物,都是自己捕猎充饥,勉强下咽。 前方不远,出现个黑黑的东西,像块大石头。 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东西了。每到早中晚,总有类似的东西在路途中出现——那是一只漆木食盒,若是打开,里面荤素汤饭俱全,色香味什么都好,还总有她喜欢的云吞。 很诱人的。尤其她又冷又饿。 但她从漆木盒子边上走过,看也没看它一眼。荒山里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怎能入口?她一次也没吃过。 虽然——真的很饿了。 终芒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又有个黑黑的东西,但,毛色是温暖的。那是一只野兔,趴在雪地上,不知正做什么。 午饭上门了。 她盯住那只野兔。 那兔子不知正做什么春秋大梦,竟是一动不动,偶尔才拿后腿给自己挠痒痒。 终芒手中长剑用力掷出—— 嗒。 正中目标,兔子被钉在地上,一瞬间便死了个透彻。兔血染红雪地。 她走过去拎起剑柄,把它提了起来,就近找了些木柴生了火,利落地把兔子处理干净,烤来吃了。吃得很快,饿得很了。 火还能取暖。 天苍苍地茫茫,温暖只有眼前这缕火焰。但吃完了便走了,一刻不耽误、不再多停留,即使前方路远天寒无光。 手刃亲族,戴罪之人何须取暖。 - 终芒再一次杀进六道城军大营。 黄昏已至,夕阳如血,刀光剑影比晚霞更夺人眼目。 黑压压的兵士像城墙一般压过来,箭雨无休无止,像是要凭着人数把她困死在里面。剑上染血,地上染血,身上也染血。 长久无果的厮杀令嗜血的枭杀剑也疲然。 终于,她杀到了营地中央,满身是血,一剑劈开主帅营帐大帘。 呲—— 厚重帘幕从中断开,露出帐内景象。 竟是,有人。 数月里头一次,凤独坐在帐中,一身金丝赤色锦衣,轻吹茶盏。听她进来,微抬了头,漆黑凤眸平静望定她。 夕阳余光落在他脸上。 这个人掀起天下战争,骗得她一无所有。如今死期在前,竟仍如掌控一切一般——仿佛她手中杀意已盛的长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怒火洗刷了所有的疲惫,终芒一剑刺了过去—— 左手背里倏地刺痛。 酥在肉,麻在骨,奇异的感觉一下子顺着手臂涌上来,整个人僵硬了,像具石像,再也动不了。 森然长剑明明抵在凤独心口,却无法再往前推哪怕一点点。 力气。力气到哪里去了。知觉到哪里去了。只要把剑尖再往前刺上三四寸,便能手刃仇敌,结束风烈雪寒的路途,结束血债累累的生命。 但是她动不了。 手在颤,剑在颤,却无法再往前推。 在旁人看来,也许还以为她是不忍心,抛不下旧日的忠诚。亦或是情恨交加,终于下不了手。 而那美艳如旧的朱衣人平静地看着她,也是没动。既不逃避剑锋,也没有反击的打算。 是因为他早就算好了有今日么?是因为他笃定她“不忍心”杀他么? 他眸色漆森,叫人看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仿佛一对生死之前余情未了的旧情人,谁也不舍得下手,谁也想把时间冻结在这一刻,长长久久彼此凝视。 终芒又有被注视的感觉。 斜阳下,晚冬风至,又添新寒。 - “A09刺杀A05失败。季度新计划第二步,完成。” “为仿生人A09更换强力管理芯片,控制行动,加强管制。” “按计划推动‘剧情’发展。” “总设计师亲自下的指示——运营部要高度重视近期舆论,激化粉丝内部矛盾,让他们吵得越失去理智越好;策划组要多动脑筋,抓住粉丝情绪关键点,开发新营收项目;医务组做好加班准备。” “仿生人A05近日表现良好,取消原定开颅手术。” 第三十三章 六道城。 冬日晴天,夕阳西下。城门大开,浩浩大军绵延数里,在一片城民欢声中昂首入了城,兵高马壮,百胜而归。 数月征伐,群雄逐鹿。京城日渐衰落,南方的前朝正统也因屠杀平民而声誉扫地,余的势力不足为惧。 前不久,这只正在入城的大军本已将帝都围困,战意熊熊,攻城战一触即发。然,最终胜利近在眼前,一声令下即可攻陷京城、弑君称帝——凤独却下令班师回城。一言九鼎,无人违抗,大军当日便拔营启程。 江山近在眼前,为何舍而不要? 只要不是深山老林里消息太闭塞,天下人人皆知。 有雄心做天子之人,自古便面临两件难事。 其一,江山太大,人命却太短,皇帝的宝座好归好,至长却也不过坐上春秋几十载,哪里够? 其二,名留青史是想要的,可美人却也难舍,江山要用铁血来打,美人却要用柔情来换,铁血柔情,如何取舍? 那日大军离京,人们说不可一世的雄主凤独便是遇上了这第二件难事,败在美人剑下,弃了一墙之隔的帝王荣华,要平息美人之怒,带她回城,百般呵护,为的是要言归于好。 此乃不智之举,但,也是为情所困。 ——是了。 ——从前本不过是主从,忠诚与信任的关系,他又一声令下,巧合中使她弑亲,结下仇怨。偏偏世人爱江山美人的故事,浮想联翩,说定有情恨纠葛。 如今两个人各自骑马,并排走在归城的大军里,凤独面无表情,终芒垂着眼睛,观者却说这真是一对璧人。 城主府到了。 朱门楼阁,一如旧日。物如旧,却不知人究竟如何。 凤独轻身下了马,走到终芒那里去,朝着她伸出手。 竟是要扶她下马的姿态。 如此高傲的人,何曾扶人下过马? 终芒往凤独伸出来的手上盯了一阵,手在腰间佩剑上握了握,长剑数度隐微出鞘,闪出一丝寒芒。 但,终于是把左手缓缓伸了出去,放在朱衣人手里。 两个人的手都是冷的。 下了马,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一同走进府邸去,步履沉沉,背影无话。斜阳在地上铺了一层金,借了这层光,再虚假的东西看上去也光芒万丈。 满城欢声里,府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终芒一下子加重手下的力气,把凤独的手捏得骨节咯咯作响。 凤独一言未发,自顾自仍牵着姑娘往前走。手很快便青了,他无动于衷似的,步履兀自轻快。 终芒用余光看他。 夕阳斜照,六道城主竟正微笑。 凤独道,“你住的地方,我一点也没让人动。原是什么样,现是什么样。” 她不理他。 他又笑说,“桌案摆设,衣物饰物,若有不喜欢的,让人告诉我。” 声音里竟是愉悦。 言谈间,还抓紧了她的手,偏过脸来看她。 终芒望着前方,“怎么不见鹰炙?” “鹰炙?”凤独一笑,手又抓紧了,逼她十指相扣,“你忘了么?寒冬腊月,天黑得很,你闯进营中,一剑刺穿了他喉咙。” 宽大袖摆遮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外边看不见。他指甲狠狠掐进她皮肤,一下便见了血。而终芒掐回去。 到了凤独房前时,夕阳已尽,金丝绣凤的袖子藏着暗中较劲的秘密,殷红的血渐渐染出来。 他面上仍笑,“与我一同进去罢?” 姑娘左手背里涌起一阵古怪麻意,头也发晕,额上冒了冷汗。她咬牙抵抗着。“妄想。” 他仍笑,“你跟着我从京城回了这里,想必也是念着我的。” 她下意识便要冷言,偏偏话到了嘴边,卡住了似的说不出来。 ——旁人看着便还以为是默认。 凤独又道,“我倒是念着你呢,头也疼了。你头疼么?” “……一点。” “头疼可大可小,你可注意些。” 终芒只道,“不劳操心。” 两人身前,宽敞华丽的房间门大开着,几步外便能闻见里头食物的香气,桃花陈酒,荷叶白糕,桂花藕羹,寒梅新酿,一年四季的膳食,甜暖咸寒,从春到冬什么都有。 终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厨房里做出来的食物了。 僵持一阵,互相掐着的手上不愿服输,但——肚子却反了水,兀自响了起来。她脸色更青。 凤独一笑,硬拉她进去。 入了门,满桌馥郁扑在鼻间,侍女恭敬倒酒。 她不坐,也不喝。 凤独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抬了一杯,手里慢慢地晃。“你杀了我多少人,记得罢?” “不记得。” “没关系,我记得,”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也不要紧,他们全加起来,不如你一个人贵重。” 她忽地偏头看他。 他说,“怎么?” 她把他上下打量着。“……你被附身了?” “为什么这样说?” “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样的话?什么话?” “视人命如草芥的话。” 这么说的时候,两个人手还掐在一块,流着血。但姑娘对着那双狭长凤眸,黑亮的眼睛里仍是干净透彻。也许是太干净了,被人一眼见了底的同时,也望到了别人的底。 凤独道,“你果然还是这样简单。” 顿了顿,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望定了她,似假非假地说,“其实我喜欢你是真的。有一点点。” 她不说话。 奇珍佳肴就在眼前,然,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桌边,却是直到东西全凉了也没动一动。 凤独只缓缓晃着手中的渐冷酒。 凤独忽道,“知道你要杀我。但,杀人毕竟是件力气事,不吃东西可不行。” “我不吃你的东西。” “这桌上也不算是我的东西。你先前的月钱从来不花,全留在府里,我是让他们拿你的钱去买的。” “……” “你要杀我,这不过是件小事。可杀完了我,你做什么?” “与你无关。” “你很好猜的。杀完了害你手刃亲族的仇人,当然是又杀自己,以身谢罪。” 她抿嘴不语。 他复又一笑。“这样说来,为了让你活下去,我还是不死的好。我饿了,要去找东西吃了,但想来你也不愿与我同桌。我走了。” 他把杯中酒喝了,酒杯仍是随手摔在地上,又放了她,头也不回的便走了,一抹赤色消失在屋外远处,化进了夜色里。 终芒一手的血已干了,抬起来看了看。伤口遍布,细密地发着疼。他下手不留情。 身后的侍女小心翼翼开口。“姑娘……该吃东西了。”末了,又更小心地补一句,“它们该算你的东西。” “……知道了。” - 将夜。 终芒到了自己屋里。如凤独所说的那样,屋中一切如旧,什么也没变过。 但人变了。 她在镜前坐着。 不多时,点了一盏烛灯。烛光幽幽,镜影沉沉。 无论如何,至少白日里,有一点他是说对了。她确实头疼,隐隐的。是该注意些。 她撩起自己头发,一点一点,对着镜子仔细地找。光线不明,不好找。 左手背里蓦地又酸麻,她没管,咬牙僵着手也继续找。 忽地——找到了! 那细细的痕迹,肉眼看着极不明显,但指腹摸得着浅浅凸痕,细线在头皮上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块。 终芒压了压那细线。没觉得疼。但,心里却悚然。 这是颅骨曾被打开的遗痕。 黄昏里,府邸极安静。 幽幽烛光中,门外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样低而隐微,几乎分不清究竟是确有什么隐在夜色里,还是耳朵里的脉搏声。 再后来…… 古怪气味从纸糊窗渗进来,入了口鼻,左手背里蓦地刺痛,姑娘抓着头发晕过去了。 - 灯光明亮的手术室。 面色苍白的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麻药下得重,她颅骨半开,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床边仪器冷冰冰地响着,还有个飘在半空里的监视器,摄像头直直对着她。 有人在给她动手术。 也有人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挨骂。 手术室旁的准备室里,实习生和他的医生老师抱着个联络器,肩膀一下一下地抖颤,对里面传出来的连声怒吼赔笑赔不是。 被骂了太久,医生渐渐地木了脸,而实习生几乎抖着抖着便要睡过去了。 联络器终于滴的一声挂断。 实习生打个哈欠。“为什么被骂的又是我们?” 医生叹气。“上面认为我们工作失误,对仿生人控制力度不足,所以它才差点在观众面前暴露头皮上的伤口——好在及时中断了直播,不然要出大事故。” “分明是他们非要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她开颅太多,头疼了,所以才会想看看。” “这种话可别在近处有监视器的时候说。” 实习生环顾一周,确认安全,压低了声音。“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这么做?” “A09和A05现在是仇人……怎么非要他们凑到一块去,搞得跟情人似的?这么深的仇可不是打情骂俏,我要是其中的某一个,我恨死对面了,怎么可能和平相处。” “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 “有一点吧,我还挺喜欢A09这个仿生人的。挺单纯一姑娘,非要她违心地去跟一个仇人谈情说爱,这不瞎折腾乱折磨吗?” “这就对啦,”医生说,“听运营部的人说,A09庞大的粉丝团快被气死了,天天在论坛上骂公司,又跟A05粉丝对骂,又跟什么CP粉掐架,可热闹了。” “呃……” “所以公司趁热推出了很多项目,像是什么‘明终芒复仇路上的饭盒’、‘凤独麾下及时补充的士兵’之类的,赚了这些气到失去理智的粉丝很多钱。” “呃……” “当然还有别的。最近很火爆的一个项目好像是叫什么,‘爱之什么什么诺’,名字文艺得很,我看了有点起鸡皮疙瘩,也记不住,但总之内容是要让A09和A05两个牵手、接吻、结婚什么的。” “……那是什么玩意?” “就是一个投票项目。一百块可以买一张票。既可以买推进票来购买进度,也可以买反对票来消除进度,一旦进度到了百分之百,公司就把事情安排上。” “哦……所以,想要他们在一起的人就会疯狂买推进票,想看他们结婚,而极力反对他们在一起的人就会更加疯狂地买反对票,消除已有的进度,生怕他们结婚。” “差不多。” “这方案真厉害。两边都不愿意输,大把大把掏钱买票,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而且,进度到底怎么样,不过是个数据的事,后台改改就行,但粉丝花的钱却是真金白银。” “反正最近营收势头很好,运营部和策划组都要开庆功会了。” “可观众一定很不开心。” “观众开不开心,与公司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娱乐产业大资本公司。难道你以为娱乐产业的目的是娱乐观众?当然不是,娱乐产业的目的是赚钱。” 叮的一声,手术室的金属门开了,传来手术台那边的高喊声,“组长!您过来看看,它这块的神经怎么接不上啊。” 医生高声应了一句,“来了。” 他站起身来,对实习生说,“你一块过来吧?” “呃……抱歉啊,老师,我得到楼上去帮实验部搬点东西。” 医生摇摇头说,“你到了我们这地方,怎么正事没做多少,成天到处给人打杂?今天给人擦墙,明天给人拖地,跑来跑去的,又没钱可以拿。” “嘿嘿……” 医生去换手术服了。 实习生朝着手术室里看过去。灯光这样亮,清清楚楚地照着手术台上的血。那么漂亮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受人操控,血淋淋的连大脑也敞着。 她很痛苦吧。 但公司靠她赚了很多钱,庆功会上还要喜气洋洋呢,谁会管她的死活。 实习生叹口气,喃喃道,“你要是愿意像最近的A05一样,棱角磨平,听话一点,也不至于受这些苦。” 第三十四章 终芒在自己屋里醒来。 头有点疼,想伸手摸上一摸,左手背里却隐隐一麻,摸脑袋的念头一滑而过,不见了。手伸在半空里,忘了是要做什么。 于是出门去。 推开门,只这么短短一夜,府中忽地大不一样了。 府中旧日里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华丽夺目,眼下却是柔情起来,红尘万里间最盛的一抹,一个温柔乡一般的地方,连素淡的东珠檐灯也挂两条赤红的细碎软缎,显出个风情万种、百般留情的样子。 终芒这间屋子外面更是成了个金玉流连之地。 小院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描金漆木箱子,装着的全是天下奇物,翡翠剔透,脂玉凝白,圆润的白珍珠溢出来了,流泻到地上去。 好一番盛情,满眼珠玉流光。 姑娘只觉得刺眼。抬脚便径直出了小院的门,懒得避开它们走,脚随意踩在珍珠上,碎了也不可惜。 没几步,遇着个侍女,低头小心翼翼地说凤独在书房里召她过去。 终芒不想去。 拒绝的话才说出来,左手背里又一酥麻,脚步自顾自地一变,朝着书房去了。言不由衷似的。 正值冬日,风尽是寒的,吹在脸上,皮肤都要裂开。可天上万里无云,到处都明媚,阳光里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 终芒到了书房,也不敲门,伸手推了门便进去了。 书房日暖,案头香炉烟气氤氲。 屋里那人朱衣曳地,手中轻晃着一只细白瓷的小酒杯,袖上的金丝凤凰随他动作一扇一扇,似是欲飞。 脚下还有一摊碎瓷片,他心情极好或极不好时,总是随手乱丢杯子。 ——多么熟悉的画面。 只是如今,他身前没了那最是忠心耿耿的武侍,而她手上已有鲜血。 终芒慢慢走进去。 屋中的书案,仍是那张被她一剑破开的檀木案,厚重结实,雕纹细致,是找了匠人花了心思重又合上的。 他一向傲慢,东西不是非得用新的贵的,但一定要是自己喜欢的。只要他喜欢,再破了也不丢,修修补补,即使丑了也用。 凤独仍注视着杯子。“我知道你不喜欢送到你院子里去的那些东西。金珠玉坠,丽饰华裳,天底下的姑娘谁不喜欢,偏生在你眼里比不上一个馒头。” “哦。” “你知道你长得很好看么?是一种很独特的好看。若能饰以金玉,会更好看的。” “哦。” “世人也真疯了。你从前杀人那样多,他们怕你,都不敢议论。如今你杀的人更多了,他们竟是恋起你来,说你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唯一的缺陷是要命。” “哦。” “哦。” 两个人一块说的“哦”。 凤独学她一声,语调上扬,是逗着她玩。 终芒青了脸。 凤独把杯子放在桌上。“用早膳吧。” “我不吃。” “我非要你吃。” - 用膳不在房中,在前院。 天穹空阔,满地白雪,冬阳俯照里,数点红梅摇曳,满桌佳肴飘香。 在此处用膳,若从天外人的视角来看,自是美的,令人陶醉。 然而天寒刺骨,一旁伺候的侍女们不通武艺,冻青了手,脚也僵了,倒酒时差些就翻了酒杯子。 凤独仰头饮酒,朝天上深深望了一望。 终芒一筷子也没动,只空坐着。 凤独道,“美酒佳肴,都是费了心的。若是不吃,岂不辜负?” “我辜负的反正也够多了。” 凤独执了细长的筷子,朝着桌上一只透白瓷盘指着,“你记得么?” 透白的瓷盘铺了半满。食材见不出原本样貌,盘中只见红玉绿翡,玲珑落错。 美则美矣,却只有半满,分外寥落。 ——酒阑歌休。 如今确是酒阑歌休了。烈酒已尽,战歌已休,人人事事都面目全非。 终芒只看了一眼,视线便移开了。 忽地,远处传来兵刃破风之声,四五条人影自不远处闪出,各自持剑,直直朝着这边刺过来。 全是杀手。 全是杀招。 凤独退兵放了京城一马,可京城里的人却未必愿意放过他。 ——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当初他们到京外洛山去,又一道从京城回来,也曾有京城杀手追杀。 终芒持剑而起,转瞬间已与刺客过上三五招,剑光飞跃,刃鸣声声,不多时,刺客像是一一全被打晕了,倒在地上。 身体温热着,完完整整的。 姑娘收剑。平静回了座位,打斗一番后确是饿了,伸手端了桌上一碗小云吞,直往肚子里咽似的吃了起来。 凤独始终云淡风轻的,方才刺客杀招在侧,他脸上动也没动一下。他喝酒,笑道,“你还是那样。” 终芒吃着自己的,不答话。 凤独道,“我初见你时,你还未染血,太干净,每次挥剑都慎之又慎,遑论杀人。每每要你去做些什么,你总防备,认真说你不杀人。” 顿了顿,艳丽至极的脸上露出个微笑,道,“如今诸事已了,战事暂终,你竟是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干干净净的时候。不杀人。即使来了刺客,也不过是打晕。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那场对话呢,他问她什么叫杀人,她说夺人性命是杀人,他又问她若有歹人要伤孩子,不杀歹人,孩子就死,那怎么办,杀不杀。 他记得她那时错愕的表情。 终芒却道,“你错了。” “喔?” 姑娘并未再多话,只专心吃东西。 不多时,雪地里隐隐约约浮起一阵血腥气。一旁的侍女们只觉颈后渐起一阵寒气,微微一颤。 凤独慢慢放下筷子。他抬手召来一个侍卫,吩咐一句,那侍卫便走到那些“被打晕”的刺客身边,往刺客身上踢了踢。 血。 刺客身下全是血。 一脚踢出去,咕噜一下,断臂在雪地里滚出老远,带出一路刺目的猩红。 踢人的侍卫没料想有此后果,力道踢出去收不回来,又被吓着了,几乎跌倒。 这倒在地上的四五个刺客哪里是晕倒,分明已是一具具尸体。那杀人的剑光又薄又快,尸体倒在地上,伤口没来得及溅出鲜血,让人以为不过是晕倒。 所有人都静了,望定神色未变的姑娘。 而终芒不过是吃东西,一碗,再一碗,味道也不尝一尝便吞下去。 她怎么可能回到干干净净的那个时候。 没有人能在手刃亲族后还能与从前一般天真。 - 浓冬天寒。 日复一日,一寒再寒,寒意到了最极处,天地萧瑟里终于乍现一丝暖意来。风雪初晴了。 终芒披了小袄,一早便推门到小院里去,一抬眼,看见院中仍是光秃秃的银杏树枝,蓦地想起杨絮在脚底的触感。 隐云寨门前有棵大杨树,到了春日里,总是飘絮。杨絮很薄,踩在鞋底下,本来一点不会有感觉。 若是有,不过是那时候心本就不安定,轻飘飘的,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去看什么人,才会觉得杨絮是软的、绵的,一脚踩上去了,软绵的悸动就从心底往上雾一样地吹。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日陨山那样遥远又那样荒凉,他仍在荒野中独自游荡么? 终芒从怀里摸出那枚小铃铛,牵着长长的银线,把它拎在眼前。这么小。这么亮。银灿灿的,风里微微晃荡。 她望着铃铛出神。 他还有一张纸条子在她手上呢,他也许不知道。那是他戏弄世人乱写的,凤独带人在京外洛山中找到,随手给了她。 上面写了首打油的诗,说的是,世人寻宝…… 忽地,风吹得盛了,银线在风里微微一斜,小铃铛被轻轻吹响了。 叮铃—— 那声音低低的,一进了风里便散了。终芒沉浸思绪,没听见。 她是从来不愿摇铃的,怕自己不知止衍那边处境,把他害进险境里。但若偶尔不小心晃着了,止衍很快便摇铃回她——哪怕那声音再轻。 然,此次铃响之后,它始终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动静。 不多时,有人来敲门,府上侍女如往常一般请她到凤独那边去用早膳,她收了铃铛跟过去。 仍是在前院。 薄雪初融,天清风朗。院树二三,枝头已有了新绿。 凤独道,“你来了。” 终芒不理他,只低头吃东西。青梅微酸,云吞汤美,还有此冬最后一碗新鲜的梅花栗子羹。 凤独道,“我请了画师为你画像。” “哦。” “连请七位,各个名满天下,是画中大师。可惜,只远远看你一眼,他们便都走了。” “哦。” “他们说画不出来。你生性乖巧,温顺听话,却又命途所迫、造下杀戮,有一种洗不掉的血厉之色,太矛盾,笔墨画不出来。强行下笔,只画得出个形似的傀儡,却不是你。” “哦。” “我很喜欢你。” 终芒仍只回了个“哦”。 凤独又道,“冬寒已去,春也将临。天气转暖了,树上也许会开花。人是天地之气汇集而生,万事,要顺应天时。”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初春与喜宴相契合,你不若考虑嫁给我。” 终芒眼底一片寒意。 但是,她左手背里一下子刺痛,脑海中像是白光闪过,嘴里兀自说了好。 - “看来这场烧钱大战,是想要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派赢了?” “倒也还没有。喜宴还没定下来,反对的一派也还有余地周旋。运营组已经安排人到论坛去搅浑水了,动员那些死忠的单人粉丝花钱,把他们喜欢的角色从可怕的命运里解救出来。” “实时营收额我刚才看了一眼,真吓人。” “那可不,两派粉丝打仗似的在花钱,公司赚了好多。这段时间的财经头条全是我们。” “哦对了,你给医务组发个通知,让他们给我们的大明星A09和A05好好准备准备,喜宴上绝不能出事,要保证它们乖乖的。” “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银灰色的大房间。 黑巢的手术室总是很宽阔的,灯光明亮,各式各样的仪器高高低低,像个让人插翅难逃的加工厂。 穿着白大褂的人差不多有二三十个,全围着两张上了锁链的床忙碌。 床上各躺了两个人,一个相貌美艳的男人,一个静美苍白的姑娘,都阖着眼睛,毫无反应,似是沉睡了。四肢被锁链牢牢锁住。 人们围着他们。有的蹲在地上,细心地给他们剪指甲。有的拿着精致的小瓶子,把昂贵的护肤品往他们身上细细地抹。有的给他们梳头发,一缕一缕夹在手指间,极其用心。 两个人的外貌本就是一等一的,经了这样的修饰,更是光彩照人。 姑娘是睡得沉了,只胸口缓缓起伏着,没动静。 另一个人的眼皮却微微动了动。 没人注意到。连半空里几只飘着的监视器也恰好移开镜头,错过了这轻微的动作。 有几个白大褂闲在一边,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听说公司为这场婚礼下了重金,要它盛大灿烂,举世无双。到处都在说,即使算上几千年前真正的古代王朝,这么盛大的婚宴也是史中少有的。” “服装首饰,桌椅摆设,酒和食物,一个比一个贵,把仓库都堆满了,只为婚礼当日用那么一天。还买了好多天价的新设备,要把婚宴现场全角度高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还花了不知多少资源到处做广告宣传。” “花了这么多钱,自然是笃定赚到的会更多。听总设计师秘书说,搞不好那一天能赚好几个月的钱,光从观众给的实时打赏里面抽一点,就够把成本全收回来了。” “真吓人……” 蓦地,啪的一声把屋里所有人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四下张望一阵,才发觉原来不过是一只监视器掉在了地上。 坏了。 把它捡起来的人倒腾半天,它毫无反应,成了个没用处的铁疙瘩。公司的监视器都是造价高昂的东西,连子弹也打不破,摔一下本该是不会坏的。 ——事实上从一开始它便不该掉下来。 人们议论纷纷。 “新换的这一批监视器老出问题,不是这个摔了,就是那个不见了。” “有时候画面还模模糊糊的。” “听法务部说,公司已经准备投诉那家监视器生产公司了,造的什么质低价高的玩意。” 监视器总归是件小事,没了这一个,别的也还在。只一阵,人们便把它搁到一边去,重又捡起手上的工作。 那躺在地上的“坏了”的监视器一动不动的。忽地,它指示灯一闪,晃晃悠悠地又飞了起来,飘到半空去。 人们只当它是莫名其妙又好了。 - 一阵朦胧里,终芒渐渐醒了。仍有些晕沉,似梦非梦。眼前灯光太亮,眼睛一时适应不来,睁不开,看不见。 又要睡过去了。 寂静里,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锁链。离她不近不远。 待得姑娘在恍惚里勉强把眼睛睁开,只见置身一间空阔的银灰色大屋子,到处是形状怪异的仪器,自己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 旁边不远,有另一张床。锁链已开了,人已不见了,但余温尚存。 昏昏沉沉的,她只在远处看见一晃而过的一抹赤色。也许是意识不明,这么些距离看着竟也有如天边了。 ——那天边,赤色里缕缕金丝闪动,有如凤凰将飞于天际。 看不清,想不明,太困了。这里看着实在眼熟,却不知究竟是哪里。真又睡过去了。 睡时是安宁的。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有喧哗一片,姑娘被吵醒了,本能地没睁眼,只装作仍睡着,连呼吸也绵长。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难怪前段时间这么听话,配合得很。果然是装出来的,想骗我们放松警惕,一举得逃。” 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骗过了又如何,你最多也不过出了这扇金属门吧。外面,无穷无尽的门,你能一一破了开,逃出这座楼?即使出得了这座楼,你又能去哪里?天涯海角,只消定位器上几个按钮,我们便知道你在哪里。” “工具就是工具,心气再高,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玩意儿。你要是够聪明,就该认清现实,认清自己。还当我们真压不住你?” “这么多年里你一直不听话,我们受了你这样多连累,绩效全没了也没打你、没骂你,还捧着你。怎么你不知好歹,一再闯祸?” “小凤凰,你小时候人人都说你是小凤凰,乱飞乱闯,死也不低头。可十几年过去,如今你大了,羽翼尽折,怎么棱角还磨不平,仍以为自己能飞出去?” 这两个声音之外,有第三个声音,似是嘴被封住了,发不出声音,只闷闷的。但只听闷声,也听得出那出离的愤怒。 锁链窸窣又一阵响,那个被抓回来的人重又被锁在了手术床上,咔嚓,咔嚓,在锁链里一下一下地挣扎,可再也出不去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通知手术室,这次定要把它里里外外地改造好了,从骨头到骨头,从神经到神经,什么反骨都给它刮掉。公司在婚礼上投了这么多钱,广告也散出去了,举世瞩目,出不得岔子。”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会儿不太阴阳怪气了,有些犹疑起来。“改造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年都下重手,可从来没效果,它还是任性妄为。” “那是它从前还有气焰。在我们手下折腾了十几年,它这气焰现在也该到头了,哪有什么力气是用不完的?哪有什么东西是不会累的?看它这样子,也到了底了。” “可还有一点……A05的粉丝给它花钱,喜欢的就是它身上这股傲气。要是它坏了,不是再也没法给我们赚钱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个A05。再是大明星又怎么样,丢了就丢了吧,过不了多久我们便能造出新的。也许比它更漂亮更听话。” 咔嚓。咔嚓。 锁链中的人仍挣扎着。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进来,不容抗拒地把它推了出去,再无声息了。 锁链中的姑娘闭着眼睛,全身发凉。一动不动,却是连指尖也冻得发白了。 那两个阴阳怪气的人还没走,坐在一边,离她不过几米。不知是在做什么,只听见滴滴滴的仪器声。 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长叹了口气,说,“处理结果下来了。B级事故,扣一半年终奖,还要写检讨书。” 另一个声音叹道,“自从来了A05项目组,我就没拿过年终奖。我们组里没人拿过年终奖,全被它一场场事故扣完了。当初到这儿来本以为是高升,哪知道工作量多了一倍,到手的钱却没变化。” 那声音压低了。“你不知道么,全公司从来没人拿过年终奖。” “也对。工资毕竟是成本的一部分么。说起来……” “嘘!”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门口飘进来。也许是个监视器,屋里的两个人立马闭了嘴,不做声了。 那东西越来越近了,滴滴响着,不紧不慢,环着姑娘绕了一圈。 她安静不动。 它又绕了一圈。 她渐起了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颈后一阵生寒。 它无动于衷,竟是又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它侧面底端有一行细银的编号——S776。 姑娘闭着眼,起初忌惮,后来渐渐累了,由着它绕来绕去,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连一旁的两个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半梦半醒间,又听见身边有动静。但,应是梦吧,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没分别。 有气息在颈边。 温热的,熟悉的,却是若有还无,像极了幻觉。 她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止衍……” 没有回应。 耳边只一阵听不分明的动静,周围高高低低的仪器低低怪响,不知是被做了什么。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确是梦境了,一只手覆在她手上。 恍惚里有银铃轻响。 - 终芒被惊醒。 倒不是有什么大动静,只是灯亮了而已。也许是导管所连着的那些仪器对身体的桎梏减弱,压不住她了。原本的灵敏回来了,只灯光也足以唤起警惕。 ——就像初遇凤独那天,鹰炙剑下杀气把她惊醒,保住一命。 姑娘闭着眼,装作熟睡,凝神听着动静。 这是第一次,她终于在这银灰色的诡异之地得以清醒,终于听清了这个与一切噩梦勾连的地方。 几个人交谈着走进来,伴着手术床低微的轮子声。 “好了,这下它该彻底乖起来了。刚才测试效果真不错,管理芯片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往西,它就往西,连要它蹲在地上抱着头说‘我是蠢材’,它也老实照办了。” “就是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劲儿。你看它现在睁着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 “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行,婚宴那天往脸上多抹点粉、画点眼影,盖一盖就行。” 他们停下脚步,把手术床停在离姑娘几米之遥的地方,那床上无声无息的,几乎像是死了,连呼吸声也微弱。 她记得那人总是一袭朱衣,金丝绣风,如火如焰,眼睛偶尔现出一缕赤红,像是魂魄气焰太盛藏不住似的,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抬一抬下巴。 他最爱穿的那件衣服上,袖子上绣了一只浴火的凤凰,栩栩如生,只他一抬手,衣衫一动,它就像是要飞起来,到天际去。 姑娘听见有人嗤了一声,朝着那无声的手术床上说,“小东西,缝在衣袖子上的凤凰,是飞不起来的。” 第三十六章 六道城主迎娶美人燕归,是天下间一件热闹事。 坊间议论纷纷,猜测不断。 茶馆里的说书人一夜间便编出许多情节曲折的离奇艳事。说城主是苦尽甘来,化了仇怨,终于抱得美人归。又说美人也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好归宿? 自然是好归宿。六道城主虽一时从京城退兵,但以他如此庞大的势力,帝都早晚是囊中之物,一朝为天子,号令世间雄,那是真真正正的大富贵了。 她嫁给他,先是六道城主夫人,再然后便要母仪天下了,凤冠在顶,雍容万千,世上的美人再多,皇后却只这么一个,纤手里握着天下女子的命运。 她会住进玉砌雕栏的凤殿中去,身上绫罗软缎,眼前宫灯煌煌,天下人不管在外面如何骄横,到了她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一口念一句皇后娘娘。 那是何等人人憧憬的盛景。 世人都爱看热闹,凤独还没攻陷京城,帝后佳话倒先传得到处都是了,先为主从,后为仇敌,终成眷侣。 - 在举世瞩目的地方,六道城主府中为筹办喜宴,上上下下十分忙碌。成日里,锦缎珠玉如流云般送进门来,辉光灿烂,有如天星。 侍女们挑出最好的送到姑娘眼前,恭恭敬敬地呈在玉盘里。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只坐在窗前,望着手里的银铃发呆。 凤独每日与她一同用膳。他总是笑着的,给她布菜,又给她说笑话听,一旦她往哪个盘子里伸筷子超过三次,便记了下来,吩咐厨房日后可以多做。 而她只低头兀自吃自己的,从不理会。 “新嫁娘矜持呢。”人们笑着议论。 府中一日日忙碌着,喜服做好了,喜堂布好了,请柬也发出去了,终于,漫长的冬日到了尽头了。 成亲。出嫁。终芒想起来,摩婆曾说那是一个大日子。 那一天很快便到了—— 春晴漫过人间,天地温暖。 城主府中一片繁华景象,花香四溢,酒香四溢,楼阁灯火辉煌,檐下喜绸飘飘。庭院深处半开的喜房里,灯火暧暧,照出软塌罗衾。 宾客如潮,车马几乎是要把城中大街小巷全填满了,连路也不通了。来得稍晚的人不得不在城外便停下来,下了马车,徒步走进来。 吉时到了。 杀名摄人的美人卸了血色长剑,换上赤红嫁衣,身段纤纤,裙裾曳地,是天上冷月染了人间颜色,化出柔情来。 静美的容颜被大红盖头遮了,谁也看不清神情。 灯光灿烂下,终芒缓缓走入喧闹的喜堂。 那么多人,全注视着她。堂中人注视着她。堂外人注视着她。一举一动,全在人眼皮子底下。这样盛大的场面,注视于此的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姑娘在注视中一步一步走来,站在凤独身侧。 透过红盖头,她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人的脸。那带笑的狭长凤眸里,有一抹赤红的光已永远暗了下去。 没有生命力的木偶。 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比死了还折磨。也许他已经死了。 仪式开始了,先是要拜天地。 礼官道,“天地庇佑,终成眷属。” 左手背里传来熟悉的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一拜。 再是拜高堂。 两个人都没父母,说是高堂,其实仍是天地。 礼官道,“高堂见证,平安多福。” 左手背里又一阵麻意。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苍天再一拜。 终是夫妻对拜。 礼官道,“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左手背里再次一阵麻意,这一次,比前两次更甚。终芒转过身来,缓缓地、缓缓地,朝着凤独俯身下去,一点点靠近。他也弯下了腰,头朝着她低下来。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隔了一张绣金丝的红盖头,几寸之外便是皮肤的温度。那双凤眼往上扬着,曾几何时,若是微微一动,便有光华流转。 眼前这个人一向是令人惊艳的。 但,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已在非人折磨之下生活了十几年,锋芒折尽,只剩一具残骸了。饶是如此,她所见到的残剩的那一点光芒却也那样耀眼。 真无法想象他全盛时究竟该是何等凤吟天际、不可一世的模样。 也许他确是很像火焰,但火焰这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悲壮,再盛大再辉煌,终有一天是要熄灭的。 礼官高声道,“礼成——” 礼既成了,一身喜服的新郎便直起身去,站好了,笑对堂中宾客祝声。可新娘却仍弯着腰没动,红盖头也静静的。 人间最为极致的富贵分明已摆在她眼前了。 忽地袖中寒光一闪! 呲—— 一柄匕首顷刻间洞穿了凤独脖颈,鲜血喷出,染红了华美的新娘盖头。 她动作太快,喜堂中没人反应过来,脸上仍带着笑意,朝这边张望着,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直到礼官尖叫着后退一步,脚一滑便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厅中霎时寂静。 宾客们全怔愣了。 寂静中,凤独身体抽搐几下,倒了下去再无声息,鲜血自脖颈往下淌,染湿了半身喜服。 而终芒手中拿着染血的匕首,却仍是一动不动,弯着身体,夫妻对拜的姿态。 天下皆知姑娘是剑中杀神,以至于忘了,执剑前她还擅长小小巧巧的匕首,轻易便能藏在袖子里。 凤独死了。 盛大的喜宴里烛光依然灿烂,宾客们发疯一般四处尖叫,桌子倒了,美酒佳肴倾在地上,酒香菜香,满室浸人的香。这些香再好,终究是不通人心的,这境况里还自顾自地香。 地上一片混乱,而天穹静寂。姑娘也静静的。她伸手扯了盖头,抬眼朝着天上看过去。 正值黄昏呢。 夕霞万里,壮烈辉煌。 就在离那如血的红日不远的地方,不知何时,飘来一片形状奇诡的云。状如手掌,慈悲宽厚,一眼看去,以为是佛祖拈花。 隐云寨的人一向深信那是神佛在天的吉兆。 【小旗子忽指着天上道,“快看!长生云!” 众人随他手指看过去。 所谓长生云,其实也不过是云的一种,形状怪异些,因此难见些罢了。 “快向长生云许愿,很灵的!”小旗子大叫着。 说罢便合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祈愿,嘴巴动得飞快,语速飞快,真不知是有多少心愿要许。小孩子贪心。 摩婆拿拐杖敲了敲明一命的脚。“寨主,你也许一个吧。” “我?我有什么好许的?” 摩婆语重心长。“你也老大不小啦,媳妇在哪里?连个影子也没有。许个愿,让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你个好媳妇吧!”】 那时春意正浓,天光晴好,大家在寨子后山举行芒果小宴,菜肴普通,碗筷简陋,可人人都很高兴。 那时大家都还在。 那时她也向长生云许了愿。山里生长的姑娘,衣着朴素,见识不多,没有杀过人也没什么名气,沉默寡言,只对心上人笑得乖巧。她的愿望很简单很简单。 一愿哥哥得觅良缘,有嫂子照顾,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二愿隐云寨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三愿止衍这次能留得久一点。 ——希望哥哥幸福。希望大家幸福。希望我和止衍也会幸福。 也并不太贪心吧。 如今她名满天下、一身杀孽,灿烂的喜堂烛光里穿了一身镶金嵌玉的朱色喜服,神色无喜无悲,拜堂时一刀捅死了新郎。 尸体的血顺着匕刃流下来,沾湿了手。温热的。皮肤也染红了。杀了这么多人,却是如今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便是血的温度。 血的温度是没有温度。 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是啊,今日真是个大日子。 霞光散去,云散去。太阳西沉了。 终芒站在喜烛摇曳的混乱厅堂中,一动不动,只微微垂着眼睛。鲜血从手间滑落在地上。 嘀嗒。 那血不只是凤独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 伤口在左手背上,笔直的一道,血淋淋中见了骨。而血肉中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已被一分为二,失去效用。 姑娘方才挥匕的动作实在太快,没人看清,只那么刹那间的一下,她是先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顺势才把匕首捅进了凤独脖颈。 她丢了匕首。面无表情地,手指刺进了左手背里去,又一发力,把那枚小圆片生生从血肉中扯了出来。 那圆片本是连着神经的。生疼。鲜血从孔洞里冒出来,红艳艳地爬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阴森。 但终于再也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叫定位器的又方又平的东西一下子便找到她了。 -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又来了。 来得很快。 那又如何,她也很快。在“他们”现身之前,她已跑掉了,只留给“他们”一个狼藉满地的华丽喜堂。 第三十七章 人心是需要归属的。 若是有家可归,即使天寒地冻,天地间也有一寸暖。若是无处可去,即使春暖日照,天地是茫茫的,太大了,大得跟自己没有关系。 姑娘凤冠霞帔,一身是血,在夜色里跑。起初跑得极快,风似的,跑了不知多久,渐渐慢了下来,到处打量着。 分明是在这天底下一年一年长大的,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却怎么放眼四顾,哪里都是他乡。 是了。没有家了。天地再大,没有一个地方叫家。 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了。 隐云寨的家人是死在自己剑下,六道城的故人也终于得了解脱,日夜牵挂的恋人不知身在哪里。 天地茫茫,只她自己一个人,枝上红梅被扯掉了所有的花瓣,形物尽散,除了一股意气,什么也不剩下了。 逃亡的第一个夜晚,是合衣睡在树上,姑娘做了个梦。 ——那时候是深秋。 …… 遍山枯黄,天地萧瑟。本该是寒凉的。 可人在其间,却只觉得热。心热。 隐云寨门前的老杨树底下,有个个子高高的人悠悠闲闲地站着,脚边摆了两只浇花用的小水壶,正笑着,笑得太好看。说是约她出来给树浇水,可小壶里连水也没有。 那时候两个人还没在一起吧,窗户纸没破。 终芒慢慢走过去,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上停了,垂着眼睛叫他名字。“止衍。” “小芒果,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止衍个子高,终芒整个人被他影子罩在里面,脚下意识地往后一踩,无意中踩上一片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枯叶。 咔滋。 枯叶一声脆响。 终芒僵住不动了。 止衍微微一笑,仍是他惯有的那种悠悠然的神情,出声吐字,不慌不忙。“你猜我梦见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梦见你。” 止衍目光落在终芒脸上,后者觉得那被注视的地方像是被草尖刺了一下,痒,而且烫,还越扎越深。 她纹丝不动,视线落在止衍颈间,没有说话。 半晌。 止衍低低一叹,收起悠然,缓缓说,“你让我紧张。” “……我?” “你。”止衍说,“你总是让我很紧张,而我一紧张,就会把连夜想好的花言巧语忘得干干净净。” 花言巧语?什么花言巧语? 终芒缓缓地、缓缓地,把僵硬良久的视线移向眼前人脸上,望进一双眼睛。他正看着她,带着笑。 止衍道,“怎么办,我的甜言蜜语本来写了满满三张纸,但现在除了‘我梦见你’这四个开头大字,别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哦。” “不如我便直言了,你说好不好?” “哦。” “我想吻你。” 终芒脚下的枯叶一下被踩得死死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止衍道,“好不好?” 终芒没有说话,但视线一下子挪开,又望定止衍颈边。嘴边抿紧了。 没有回答。 止衍一言不发地看她一阵,用很低的声音说,“是不喜欢,还是不好意思?” “……” “如果是不喜欢,你眨一下眼睛,我会转身就走。如果是不好意思,那便不要眨眼。” “……” 终芒没有动,嘴边抿得更紧。而眼睛,睁着。 一直睁着。 止衍道,“我会很慢很慢地数到三。如果我数出了三,而你仍没有眨眼,那么,我就吻你。” “……” “一。” “……” “二。” “……” 眼睛睁得太久,有点累了,而且又有风吹着。但是,姑娘眼皮微微动,只是努力睁得更开。 止衍一点点、一点点俯身,拉近最后的距离。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气息温热,鼻尖也几乎碰在一起。 终芒好半天也没听到三,有点撑不住了。眼睛一动,看向眼前人。也许是眼睛睁得太久,很涩,觉得看不太清。 视线里,止衍竟是在笑。 “怎么这么乖。”他说。 终芒终于踩碎了那片无辜的枯叶。 …… 梦中人低下头来慢慢靠近了,却在相触前的一瞬间,蓦地便烟消云散,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像从一开始就没来过。 姑娘仍睁着眼,只见杨树下秋光萧瑟依旧,披了满身叶影斑驳,却自己一个人。 他不见了。 她唤了他一声。没应答。长久长久也没应答。只有树声沙沙。 她知道,若是他在,只要她唤了,他一定会答。若是不答,那只能是他不在这里。 只这么一想,周身忽地便空落落的,太空了,外物压不住身体,身体里面的血液便膨胀起来,一阵钝痛里人要被冲开。 终芒从噩梦中惊醒。 支起身子,睁了眼,眼前不是隐云寨的大杨树,也没有萧萧的秋光。东天泛白,野外春晴里,太阳就要出来了,身上暖融融的。 昨夜是独自合衣睡在树上的。 为从噩梦中苏醒,该有一时的庆幸,却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紧。 终芒从怀里摸出那枚银色的小铃铛。她从六道城逃出来,除却一身喜服,只带了三样东西。一是一柄趁手的匕首,二是京外洛山里止衍那张纸条子,三便是这小铃铛了,时时随身,在怀里仔细揣好了。 ——只要摇铃,他就会回应。 ——只要摇三下,他就会回来。 从前是执拗不愿摇的,怕惊扰。此时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指尖生寒,手指一晃便摇了它。 银铃轻晃。 叮铃…… 银铃轻响一如从前,悠长而清脆。这一声停了,它也便不再晃了,直直垂在银线下。 纹丝不动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她睡得不好,耳朵走了神,没听见? 姑娘小心翼翼地又晃了晃它。 叮铃…… 银铃响而复停。不动了。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他那边睡着了,睡得深沉,没听见? 姑娘用了些力气,又把它晃了晃。 叮铃…… 这是第三次了。只要摇铃三次,他就会回来。他说过的。 但银铃再次归入沉寂,直直悬在线上,没有回应,死了一般。 她怔愣。 难道现实与噩梦已没什么差别。 姑娘怔怔地,把那铃晃了又晃,晃了又晃,越晃越快了,到后来,银铃晃出了残影,叮铃叮铃像呐喊。 东方日出了,红日如火,照出四野茫茫、天地无边。 单薄的人影独自坐在树上,晃着一只没有回应的铃。 - 数月后。 终芒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又带了斗笠,像个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行走在城镇山野之中。 世人皆惧的六道城主身死喜堂之上,动手的又是天下闻名的美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议论。 大小茶馆里说什么的都有。 多是叹这桩情中带杀的故事真是一波三折,纠纠缠缠又伤筋动骨。 六道城主是这么多年里天下间独领风华的美人,本以为是要皆大欢喜,合了美人心意——却是一朝身死了。 真如凤凰陨落一般。 也有人叹息那燕归姑娘实在不够聪明,安安心心地嫁了那个人有什么不好,还能做皇后呢,如今却只能风餐露宿亡命天涯了。 终芒把这些话全听进了耳朵里,无动于衷,只拉低了斗笠,轻抿手中茶盏。直到离去,斗笠隐在夜色里,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剜出手背里的圆片,隐入暗处,她不再受“他们”控制了——终于在暗处把这世界的真相看得清楚分明。 她看见—— 皇宫侍女无意得罪了贵妃,一夜便消失了,第二日,再也没人记得,一点痕迹也没有。连被顶撞的贵妃也把她忘了。 丞相夫人发了癔症,打着颤说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银灰色的地方被掐死了。 过了没多久,那夫人也不见了,相府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新面孔。却没人发觉异常,朝着换了人的新丞相夫人毕恭毕敬,连昨日同旧夫人间未完成的对话也与新夫人继续下去了。 前朝势力为首的“平江王”有个年迈病重的老母亲,寒苦岁月里把他一手带大,他孝顺,时常在床边亲自照顾,为此失了军机也不顾。 别人都说那老人家是累赘,他自己倒不觉得,尽心尽力,好不容易看着母亲身体好起来。虽为一军之首,到底母亲才是儿子唯一的依靠。 却有一日,病情本已好转的老母捂着左手背惨叫一声,暴毙身亡。不知究竟何人“好心”要“帮”他再无累赘。 ——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控制所有人的命运。 ——“他们”来去无影,一下在这里出现,一下又在那里消失,天地茫茫,找不着究竟藏身在哪里。 终芒看见一整个村寨在一夜间忽然出现,也看见另一些村寨在一夜间忽然消失。 看见败军大营中平白出现成群的兵士,目光懵懂,血肉之躯。可原来要他们到这里来,不是要帮着已败的军队赢得战争,只为了送他们到战场上被人杀死,连山流血的尸体点缀了战场雄壮的画面,衬出胜军勇武。 看见夜色里有人踉跄奔到屋外去,捂着流血的头颅到处嘶吼,一下子把头发一扯,竟是连着一块头骨也扯了下来,肉脑露出,人也僵住,忽地大吼一声便流着血死在地上。 看见天降人祸。 看见骨肉分离。 看见普天之下,白骨森森。 ——金太师坐在石窟金椅上,嘴边白沫愈来愈多,声音陡地尖锐起来。“江山作伪,苍生为奴!” 江山作伪,苍生为奴。 孤鬼长哭,亡人踏血,众神不死,万姓无活。 ——大雨之后,人们在城中窃窃私语,传递秘密似的,一个朝着一个,低声说,“江山壁。” ——“江山壁是什么?” ——“江山壁是帝王之显、正统之证。” ——“太狭隘了。江山壁乃世间奇物,得之……可颠覆天下。” 普天之下,白骨森森。众神不死,万姓无活。 倾天覆地,杀神弑佛——江山壁。 那个足以颠覆这极恶之天的东西已在人们心中烙了印,不管大雨再怎么下,夜色中又有何种鬼影重重,天地万里,总有人在说着它。 江山壁。江山壁。 天深地厚,它如何颠覆天下? 天高地广,它在什么地方?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块拔地而起的土壁,亦或一方巴掌大小的玉璧? 某日,终芒在山间野外歇下,生了火,侧躺在地上,把京外洛山中那张画了笑脸的纸从怀里摸出来,展开了,在眼前细细地看着。 都说是字如其人,可字再漂亮,没有温度,哪里及得上真人?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火光下,姑娘把心上人留下的字迹拿在眼前看着,有些出神。 这纸条本来不会落在她手上,是凤独顺着京城三月流言中的谜题找到了京外洛山,于山中石窟的描金匣子里找到的这张东西。 ——“世人寻宝,寻着寻着便老。没换了几个元宝,倒是徒增烦恼。一笑。” 字迹潦草非常,笔锋腾转无拘无束,什么章法都不放在心上,角落里还有个笑脸,线条略粗,但极为简单。 姑娘把视线落在那个笑脸上。 她怔了怔,把纸拿得更近了些,更仔细地看。 透过火光,那笑脸笔墨中竟是藏着两行小字!与大字的潦草不同,小字写得极为规整。 ——“天涯之地,日陨之山。” 原来当日凤独说错了。那江湖无名之人在三月的京城布下大局,让满城传了江山壁的流言,又在京外洛山留下字条——不是为了戏弄人而已。 这是关于江山壁的线索。 第三十八章 春野。 终芒将手中木刺用力掷出—— 嗒。 正中目标。 被木刺贯穿的野山鸡扑腾几下翅膀,脑袋一垂,死了。 姑娘拨开叶从,走过去把今日的晚食提了起来,寻了个水源,又生了火,娴熟把山鸡处理好了,烤熟便吃。 没有调料,山火也不如灶火那样听话,鸡肉入了口,半糊了,味道不佳。 吃完了便找地方睡。 山野之地哪有舒适睡处,无非是合衣睡在地上,草木半湿,小小的虫蚁在土里钻来钻去,有时候爬到身上来。没墙没顶,夜里还有山风生寒,偶尔还下雨。 实是寒苦。 但,在这样寒苦的境况前,姑娘是从容的。吃什么、睡哪里,怎样都可以,横竖不过是要活下去,走到要去的地方去。 她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日陨山在天涯城外,而天涯二字是一字不虚的。 山路崎岖,她每日从早走到晚,走到星辰漫天,直到再也走不了为止。也不是没用过马匹,可它们走不了太崎岖的路,又受不住永不休息,最终她仍是自己一个人走。 衣服被树丛刮坏了,鞋子走破了底,便猎些山中野物拎到最近的小城镇里去卖掉,换一身新的——仍是民间粗制的普通东西。 然后又披星戴月冒风冒雨地上路了。 从前,“他们”安排她的命运,是要她到绫罗遍地的皇城里去做锦衣玉食的皇后,住进帘幕重重的宫宇,琳琅满身,荣华满身。 还有个事事依顺的皇帝来宠她。 ——她不要那样的生活。 天日将出了,姑娘在森林里醒来,叶影斑斑落在脸上,有一种触人心弦的美。 这种美是世间少有的。 它与皮囊无关,渗进了魂魄里。 它是属于生命原本的力量,生机勃勃,永不屈服。要找这种美,需要去看的不是繁华城市里脂红衣香的女人,而是森林间自由奔逐的野鹿、苍穹里向着太阳飞去的枭鸟。 那是生命所具有的原原本本的美,从眼睛里透出来。 - 天涯城其实不是一座城,只是天涯而已。 没有人住在天涯城,也从来没有人从天涯城回来。 世人都说天涯城是在天下的最西边,只要一直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也许便到得了天涯城。 阴雨微寒。 终芒戴着斗笠,走进一座名为“亡命”的小城。 亡命城是大地之西最后一座有人居住的城市,再往西去,便是茫茫群山,全无人迹了。林深无路,绝难行走,一切都只在传说里。 亡命城其实也算不上一座城,全城之大,不过一家小酒馆而已,才二层高。 雨幕中,酒馆灯火稀微。 这样偏远的地方,酒馆中自是没有别的客人,推门进去,只在破桌子上看见个盘腿而坐、衣衫褴褛的掌柜,衣袖子有一只是空悬着的,他没有左手。 他仍算是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完好的右手正把什么东西揣进怀里。 终芒的脸遮在斗笠阴影之下。“店家,要一壶酒。” 那残臂掌柜的视线缓缓下移,望住了她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我这里有好酒,也有劣酒,你要哪一种?” “有何分别?” “好酒是用来喝的。劣酒,却是用来下故事的。” “你有什么故事?” 残臂掌柜缓缓道,“江山壁的故事。” 终芒把眼睛往上抬了,看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锐利非常,却有一种从中断开的感觉。 她说,“那我便要一壶劣酒。” “好,”掌柜的说,“那我便给你一壶劣酒。” 劣酒拿上来了。装在一只灰扑扑的土陶细口瓶里。 它确是一壶劣酒,这世上再也不能有比这更劣的酒了。因为那酒瓶子底下是破的,什么也装不了,里面根本就空无一物。 残臂掌柜抬起空空如也的酒瓶,朝着一只空空如也的酒杯子里倒了倒,又朝着空空如也的另一只酒杯子里也倒了倒。 两个人各拿了一只空酒杯,在破桌边相对而坐。 掌柜的说,“请。” 终芒望他一阵,拾起那空杯子,像里面有什么似的一饮而尽。“请。” 掌柜的也抬了自己的杯子,喝着里面的东西,却是慢慢的,像是在回味。“江山壁的故事,其实不新,在天下间流传,也不过二十一年而已。天下比它,要老得多了。” 他又说,“这天下是假的。你该是知道吧?” 说话时他只看着手里的杯子,语气是平淡的,仿佛是在聊家常,不经意的一句。 终芒却是一怔。 这天下是假的,她知道。背后的操纵者是些银灰色世界里的古怪人。 可这是头一次,有人把这话当面挑明了说。 残臂的掌柜像是没注意她神色变化,只平淡继续说着,“他们造出这天下,又造出了我们。我们不过是他们赚钱的工具。为了赚更多的钱,他们什么都对我们做。 “他们的控制手段十分高明,可一年一年里,我们也曾察觉异常。 “大雨之后,总有人会消失。左手背里有古怪的东西。身边人有一日忽地换了面孔,不是从前的人。农地里的食物是不该吃的。 “然,察觉异常又如何?只要除去察觉了异常的人,这世上便不再有异常。 “我们真是奴仆,真是玩物。我们不知世事究竟如何,不知该向何人问罪,只觉心中一股怨气积存不散,无头无尾,梗在骨血。 “江山壁三字,出现在二十一年前,传闻是足以摧毁‘他们’的东西。我们不知它究竟是什么,是划界的土壁,亦或是流光的玉璧,但我们的怨气使我们把这三个字记在心里。 “江山壁。 “亡命城以西,自古便是无人之地。有人说,江山壁的传闻,便是从那位于无人之地的天涯城中传来。 “过去这二十多年里,为江山壁而前往天涯城的人,虽是不多,却也有那么一些。前人一个也没有从天涯城回来,后人却仍赴了过去,为挣脱‘他们’的控制而不惜性命。 “数年前,也有那么一群人,来自天下各方,为寻找江山壁而在这小小的亡命城聚在一起,饮酒谈天。他们一同走入亡命城以西的荒地,要到天涯城外的日陨山去寻找江山壁,好摧毁‘他们’……”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望着空酒杯不语。 终芒打量着他手里那只空酒杯。东西是旧东西,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好几年也没擦上一擦。 她又看了看这酒馆。 酒馆里一共也只三四张桌子,多隐在阴影里,只他们坐的这张有灯火。但,那些桌上也都有这么一些灰扑扑的酒杯子。许久没人用过了。 仍可以想见数年前,来自天下各方的义士是如何坐满了这破败酒馆中所有的凳子,灯火明亮,野酒热烈,他们一同饮酒,豪情万丈,要用性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 “后来呢?”她不由问。 那掌柜的却像是没听见,只自顾自地继续说,数着当年的义士。 “十二人,多不超过二十五岁,都是年少气盛,心性猖狂,以为可以跟天斗上一斗。他们按着年龄,用生肖起了号、排了序。快鼠,十七岁,脸上有个碗大的疤,跑得极快。话牛,十八岁,说话唠叨,缺钱时只需让他去与店家说上一说,店家被绕晕了,便让我们吃白食。箭虎,箭术极高,还做过皇后呢……” ——还做过皇后呢。 终芒心里一动,想起个人来。 ——“总之,入了画的人彻底失踪了,而见了画纸上女鬼的那些人全都发了疯,到处叫喊着说宫里数年前确实有一位出生塞上的皇后,只是不知为何,竟是一夜之间所有人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她来自塞上,一度得宠,就住在出事的宫殿。后来不知为何,皇帝忽地性情大变,将她打入冷宫。某日她便突然消失了。此后人间再也没有人记得她。” 许久前在鹰炙曾讲过的京城异闻里,怪事源头便与一位皇后有关。旧宫里深夜出现马蹄声与怪画像,把宫人吓了个好歹。那桩有些可怖的深宫异事也许不过是止衍捉弄人的手笔,可画上的皇后也是确有其人。 应是个出生塞上的弓女吧,同画像上一般,眼神毅然,武艺极高。 一夜之间,一国之后在人世的痕迹被“他们”抹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因为她不愿做宫城中的傀儡,逃了出来,去找江山壁去了。 门外雨声低低,桌上灯火晃晃,对面残臂的掌柜仍喃喃数着当年的故人。 他数完了,沉默了。 终芒听出,他只数了十一个人。十二生肖,少了一个。蛇。 终芒道,“十二义士如今身在何处?” “身在何处……”那掌柜的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怪异,令人听来悚然,“身在何处……” 他完好的右手将酒杯举在唇边,一仰头,饮下杯中早已干涸的烈酒,左臂空垂的袖子轻晃。 他猛地抬头盯住了她。 他那双眼睛,是一双极为漆黑的眼睛,锐利极了,却有一种从中断开的感觉。 ——那是曾为豪情义士却终于出卖了同伴的叛徒的眼睛! 他说,“他们如今,身在别人身里。” 他又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亡命城以西如此广阔的地方,却向来少有人迹?‘他们’是不准你们到那边去的。谁若踏入一步,谁便惨死。要想不死,只有替他们做事。 “即使侥幸走过茫茫荒山,也仍是死路一条。因为荒地的尽头是天涯城,而天涯城外便是日陨山。 “你无法想象,即使做过最邪怖的噩梦,你仍然无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也曾是忠勇双全的人,左邻右舍,无人不赞。然,数年前,当我踏上天涯城的土地,只一眼看见日陨山,我便知道我再也无法往前走一步。 “你无法想象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不敢走了,我胆怯了,我要回来。所以我背叛了他们。我从未后悔过背叛他们。我的确做过同伴们怨恨我的噩梦,但那噩梦比不上日陨山十之一二的恐怖! “若非亲眼所见,你永远永远无法想象日陨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一年前,也有个像你一样愚蠢妄为的人,只身一人,就朝着亡命城走来,还企图越过茫茫荒地,到天涯城外的日陨山去。” 掌柜的又说,“我是出于好心才将他出卖。死在‘他们’手上,总好过到天涯城去。他只要一出门,不多远便会被‘他们’捉住。” 掌柜的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个铁块模样的东西,上面有一枚红色按钮。 他说,“我是‘他们’布在这里的眼线。只要我按下这东西,‘他们’很快便来。早在你走进门时,我便已按下按钮,想来,‘他们’很快便到了。” 他那双叛徒的眼睛望定了她,有几分怜惜。死在“他们”手上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但是,良久,微雨的门外毫无动静。 残臂掌柜渐渐有些茫然,往那红色按钮上又按了按。 但是,良久,仍是没有人来。门外只有雨声。 一直没说话的终芒终于出了声,“你手上这东西似乎是坏了。” 掌柜:“……” 终芒又道,“一年前那个人,他出门之前,一定借你手上这东西玩了玩。” 那掌柜一怔,“你如何知道的?” 姑娘竟是笑了,“因为他一定不喜欢你,走时要捉弄你,弄坏你的东西。” 她把空酒杯还了这叛徒,往门外走了。 她说,“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一向不捉弄人。我走了。” - 这晚上睡下之后,姑娘做了一个梦,自己一个人在华丽的巨大宫殿中走,走过一道帘幕,又走过一道帘幕,道道帘幕起伏,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 脚下的地,是金玉之地,灿烂辉煌。帘幕重重,掩映着金银盘中珠宝奇珍、佳肴美酒,仿佛世上所有珍奇都在这里,只一伸手便摸得着。 远处隐有人影。 走近了,看清那是个极为美丽的女子,一身宫装珠连玉缀,衬得她雍容。她手上拿着弓箭。那弓箭灰扑扑的,是唯一与这地方不相称的东西。 她把箭搭上了弓,拉满了——一箭射出! 像一滴水落入湖面打破了月影,那长箭穿透了宫殿,满宫重重帘幕、奇珍异宝尽数消散了。 宫殿消失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贫瘠寒苦的荒山,山上什么也没有。 女子手执长弓,独自朝着荒山走去,脚步是沉稳的。 蓦地,一团烈火在她身上烧了起来,把她烧成了一具干枯的骨架子。但,她仍继续往前走。 荒山是没有尽头的。 骨架子最终也没有走出这荒山。但,她走进了天边的太阳。 当终芒站在太阳前面,那几乎就要与太阳融为一体的骨架子缓缓转过身来,对她说,“我们会永远朝着真实走去,不要虚假。” 第三十九章 亡命城以西的地方,地广物茂,有山有河,千百年也未必有人走过,山石野蛮,树木狂茂,连大平原上的荒草也比人还高,处处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必须自己把路走出来。 而且极为安静。 山兽像是没有的,连虫蚁也少,只有草树无遮无掩野蛮地长。 到了夜间,终芒便在山中睡下。 太安静了。 风吹过来,只有树叶荒草声,没有虫鸣,没有狼啸,仿佛千里之地上只有她这么一个会出声的生命,别的再也没有了。 真像是这整片大地都死了。前路看不清,连自己也如谜。 在这无声无息的地方走了三日,到了某处悬崖底下,终芒在草丛掩映中看见破损砖石残迹。 起初只是三两块旧砖头。 再往前走,散落草间的砖头时而多,时而少,终于是见了一面残留了形状的墙,只剩了不到半人高,爬满青苔了。 过了这面墙,连片的陈旧房屋遗迹渐渐显露了,坍塌的民居,残存的炉灶,杂草掩盖的水井,散落一地的生锈铜板。 这里曾是一座村庄。 什么人曾住在这里? 再往前走一段,连片的荒草地蓦地到了尽头,没了草叶遮眼,视野清晰了。 终芒背上一寒。 眼前是一个黄白色巨坑。坑是土坑,本该是深深的褐色。它是白的,因为那白是骨头的白,微微沾着黄色尘土。 这个比村庄还大的庞大土坑里,竟是像稻米填满了谷仓一般,高高堆积着白骨,密密麻麻的,只眼前所见便已骇人,谁知底下究竟还有多深。 一只只头骨散落在骨头堆里,漆黑的眼洞是无声的。 那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 为什么他们要像这样死在这里? 坑边半埋着一抹白色。这白色不是骨头,似是纸张。 终芒俯身下去,小心地把它从土里抽出来。 这是一本记录册,很旧了,也许有几十年了。上面的字很小,线条也很细,周周正正,不是毛笔写的。好在字与她所生长的世界所用的字是同一种字,认得出来。 【七月十六日第一版半成品仿生人进入七号实验村庄】 【八月三日仿生人集体失控事故原因不明】 【八月四日七号实验确认失败处理半成品仿生人一百零三个】 【八月十日第一版(改进)半成品仿生人进入七号实验村庄 】 【八月十一日十三个仿生人产生强烈过敏反应 过敏源不明】 【八月十二日约七成仿生人产生强烈过敏反应 过敏源不明】 【八月十三日处理七号实验村庄全部半成品仿生人一百五十二个调查过敏事故】 【八月二十日过敏事故调查结束——该批半成品仿生人完成度过低,对自身血液过敏】 …… 【三月二十三日七号实验村庄半成品仿生人出现变异情况——身体肌肉过度发达、行动力超常、皮肤溃烂流脓】 【三月二十四日出现仿生人袭击工作人员情况两名工作人员被吞食】 【三月二十五日封闭七号实验村庄对封锁线内全部仿生人进行炸弹销毁】 …… 【九月十二日第一批成品仿生人进入七号实验村庄】 【九月十五日两个仿生人意外突破封锁线发现垃圾处理坑造成村庄暴动】 【九月十九日实验室出产第一版本管理芯片暴动平息】 …… 【一月四日七号实验村庄出现员工违规事故一男性员工企图窃取一女性仿生人并将该行为宣称为解救事故员工已处理】 【一月九日重大事故——七号实验村庄发现独立调查人姜云野踪迹】 【二月十三日姜云野及其他三个独立调查人已被抓捕同二十三个失控仿生人一起在垃圾处理坑边处理完毕】 …… 一页一页翻过去。 “他们”要控制数量庞大的人造生命,一开始自然是磕磕碰碰的,先在模拟小村庄里做实验,出了事故,及时纠正过来,积累经验,以后才好到更广阔的地方做更大的事业。 “他们”在实验地留了这样一本实验记录。 纸页上的字是冷冰冰的,叙事的语气也平淡,可那字底下杀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庞大的“处理坑”里白骨堆了这样高。 而且这地方是叫“七号”实验村庄。有七号,说明一定有六号、五号……一号,说不定还有八号、九号……一百号,茫茫荒地里,也许到处都是这样的村庄遗迹,到处都是积满白骨的万人坑,星星点点,掩在一人高的草地里。 这片大地寂无声息,到处是尸地。 真令人不寒而栗。 亡命城以东的“天下”是那样繁华热闹,宫宇富丽,街市繁荣,有那么多的人在笑。只隔了薄薄的一条看不见的线,亡命城以西的荒地上到处都是死亡。 真令人不寒而栗。 - 夕阳时刻。 看见那坚硬又方正的高大建筑之前,终芒已走过许多个村庄遗迹了,都是半残落的,村后有白骨巨坑。 眼前这种建筑倒是没见过。 方方正正的,十几层高,像个巨大的盒子。灰色的外墙上,成排的窗户全蒙了尘,都是黑洞洞的,没有人在。 而且这建筑是成群的,一幢一幢,外观上极为相似,列得很整齐。每一幢都在右下角有一个大大的“拆”字,血红的,外面裹着一个圈。 这是什么地方? 姑娘自然是不知道。 ——这其实是一座废弃的现代居民小区。 她谨慎地四下打量一阵,捏紧了随身的匕首,慢慢朝着最近的一幢楼走过去。 楼里已没人了,无疑的。它太冷清了。 然,一阵远风吹过,成排的漆黑门窗里便传来空洞的风声,有如鬼鸣。 夕阳下,姑娘走进了破落的单元门。门墙上有字,疏疏密密,笔迹各异。虽是年代久远,但借着斜斜的阳光,仍可勉强分辨。 【这里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赶我们走!】 【这么点钱就要买我们的房子?休想!老子不走!】 【滚!滚!滚!】 【什么乱七八糟的虚拟古代世界项目,为什么非要把地划在我们这里,去别处不行吗?】 …… 【鼠疫?干干净净的,哪有鼠疫?为了抢走我们的房子,你们竟然造谣我们这里出现鼠疫——说是让居民转移,其实是一分钱也不给了就赶我们所有人走!下作!】 【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为什么向我们小公司施压解雇我!你们能耐大了,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掏空六个钱包又欠银行一大笔钱才买的房子,你们就这样抢走了,什么也不补偿,我们怎么办……】 …… 【二号楼居民向全体居民号召,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欠银行这么多钱,他们已经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难道我们还要忍?!】 【难道我们要继续坐在屏幕前看他们对他们用人血堆起来的成功沾沾自喜?】 【难道我们的愤怒只用来在门墙上写这些他们根本不会来看的文字?】 【跟他们拼了!】 …… 越往下看,门墙上的字迹便越是见得出愤怒,但终于是没有了。 不知当年发生在此地的故事究竟如何曲折、又是否有过激昂澎湃的浪潮,但总之如今满地空楼,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住在这里的人最终仍是被赶走了。也许是赶到阳间的另一些地方,也许是赶进了阴世。鲜活的生命被抹杀,留下空空的地盘,供人盖起辉煌绚烂的人造世界。 姑娘一路走过来,这人造世界是如此广阔。 “他们”当年究竟赶走了多少曾住于此的普通人,把多少家园夷为平地,才夺得了如此广阔的、可以利用的地盘? 夕阳渐低了,终芒继续往里走,上了昏暗狭窄的楼梯。楼梯上满是灰尘。厚厚的灰尘盖住了当年的痕迹。 左一家,右一户,静悄悄的。几乎家家都是大门紧闭,仿佛即使自己走了,也决不要任何人踏进自己的家。 走到最顶层时,左边一户的门是半开着的。金属门生了锈,年深日久,往里一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进了屋。 屋中摆设于她而言是陌生的,有些东西认也认不出来,没见过。但最基本的,桌子、椅子、书架子、花瓶、锅碗瓢盆……与她见过的那些也差不了太多。即使跨了时代,人有些基本需求是不变的。 窗外暝色四侵了,天已暗淡。 天光的余烬照在窗前的桌子上,照出个摊开着的棕色笔记本,满是灰尘。姑娘把灰尘抹掉,陈年泛黄的纸页上露出一行红字。 ——“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鲜血。” 照在这字迹上的,是今日最后一抹光亮。 天光来处,太阳已将要不见了。 终芒看过去。 高处望远,她已接近世界边界了,那里立着两座高山。 近些的那座,披盖着夕光,半入高云。只远远地也看得出山石嶙峋,极为险峻。这便是天涯城了。原来天涯城是一座山。一座陡峭难行的高山。 远些的那座,整个儿都在黑暗里,除了一个朦胧轮廓,什么也看不见。 那便是天涯城外的日陨山。 ——“即使做过最邪怖的噩梦,你仍然无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四十章 大地尽头的两座山,一座在明处,是白山,一座在暗处,是黑山,但都太高了。分明已在地平线上望见了,可朝着那边走过去,却又走了好些天。 终芒脚下的鞋已走破了。再有,茫茫荒地没一只动物,这么长的日子里什么肉也没吃,全靠野果果腹,人从胃开始便疲乏了。 到了嶙峋白山的山脚,天早黑了。 乌云满天,没有星星,天是模糊不清的。这山又很高。因此抬头望上去,这山像是往上一直伸、一直伸,化作浓浓的一团乌色,铺散开来,把整个天都遮住了。 这样一座山是不允许任何人冒犯的。 但姑娘在山下停下来,抬手抹掉额上的汗,捏着银亮的小铃铛在死寂般的山脚将就着歇了半宿,天一亮便往上走了。 起初还能见着树树草草,脚下的路不过是陡峭了些,算是能走。 渐渐地,树影草迹少了,路越来越硬,都是些光秃秃的石头。 没几天,眼之所见终于只剩下石头了,而且越来越陡。人不是把山石踩在脚底往上走,人是攀着山石向上爬,一步一步,小心谨慎。 到了靠近山顶的时候,那便是在爬悬崖了。山云萦绕,风声呼啸,每一步都得抓稳了,若是松了手,底下是万丈深渊。 爬到后来,天黑了,人也累了,但没有地方睡觉,仍只能往上爬。 忽地,她脚下那块石头松动了,整个人往下一沉,身体在崖壁上摩了一下。好在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紧了,松动的石头朝着悬崖深处掉下去,但人没有。 有些惊险。 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上爬。 没几步,却听见叮铃声响。是从怀里传来的。 叮铃…… 心蓦地提起来了。 她没动这铃铛,可它响了。是因为他摇了铃吗?他出现了吗? 下一刻,提在半空里的心冻住了,全身是凉意。手在悬崖上抓紧了,人也一动不动。 山风吹在身上。 叮铃…… 它又响了,轻轻的。 她没动这铃铛,可它响了——是风吹的。 原来姑娘进了这片无人荒地之后便没衣服可以换,它早破得很了。方才在崖壁上一摩,竟是摩出个大口子,把本揣在怀里的小铃铛露了出来。 想它现在,许是一半夹在布料间,另一半已在风里晃荡了。 它是那么小的一枚铃铛。 风再烈一点,就把它吹下去了。它会从她怀里掉出去,落进万丈深渊,一下子便再也找不到。 ——那是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说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他说只要摇铃三次他就会回来。 ——他说他这次走,短则两月、长则半载,就会回来。 ——他食言了。他从前也是食言的,但那时候是因为回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这一次也食言了,这一次是因为没有回来。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枚小铃铛是这辈子他送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山风吹过,叮铃一声,它又响了。 摇摇欲坠。 终芒垂下眼睛,缓缓地,小心地,松了一只攀在崖壁上的手,想要把银铃拿在手里,稳稳的。捏在手上才安心。 手还在半路里。 黑暗中,一阵山风猛地吹了过来,怀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只一刹那,响声便下坠般远去了。 听不见了。 它是那么小的一枚铃铛。而悬崖这么大。 它不见了。 终芒僵在悬崖上。 天仍黑着,乌云遮住了所有的星星。山风继续吹,也不管悬崖上的人是不是穿了足够御寒的衣服。 天地沉寂。 但是,沉寂里,黑暗中的悬崖上复又传来人往上攀登的声音,一下,一下,手攀着,脚踩着,慢慢地继续朝着山顶靠近。 人总要往前走。 东天泛白。 终于,姑娘的手扒上了崖顶。手是伤痕累累的,手掌磨破,出了血,有的口子里已流了脓。 满额是汗,全身是灰,远行的人身上总是狼狈的,只一双黑眼睛比以前都更明亮。 她爬上了悬崖之顶。 累得很了,只在山顶往前又爬了几步,整个人摊在地上,喘着粗气,喉咙直发疼,连眼睛也有些花了。 天渐渐亮了起来。 这是世界尽头的高山之顶,这个地方叫天涯。她走了千里万里,爬得筋疲力尽才到了这个地方。 终芒在这山顶慢慢坐起来,转过身,朝着来路看去。 日出了。 她从未见过如此壮丽辉煌的景色。一个人的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能见到如此壮丽辉煌的景色。 整个大地都在世界尽头这座高山的俯视之下。 千万里苍茫,辽阔的人间比云海更壮阔。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人世中的砖石草木,看不见任何细小的东西,只有它们聚在一起的、整个的、最壮阔的形。 繁华世界,喧嚷人间,全部的声响,全部的色泽,全部的气味和全部的兴衰悲喜融在一起,才融出了眼前这一片苍茫壮丽的景色。 而在遥远天际的另一端,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霞光万里,熠熠灿烂。 - 终芒在白山之顶上走。 这座山应是受过人修整的,不然,山顶上不该这样平整。平整到即使把一只球放上来,它也不会动上一动。 这座山何以这样古怪? ——也许这便是“他们”所在之地了。“他们”藏在天涯尽头的这座山里,因此“天下”间到处找也找不到。 可“他们”如果在山里,又该如何进到山里去呢? 终芒伏在地上,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什么也听不到。山体太坚固了,把山里山外隔得很开,要想把地劈开是不可能的。 一定在某处有入口。 找了找,地上确有一个像是入口的地方。那是一面贴在地上的银灰色方板,但光滑平整,不知该怎么打开,姑娘趴在上面摆弄了好半天也没个结果。 只好先到别处去看看。 这白山之顶寂静极了,姑娘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倒是快走到尽头了。 尽头是一座细细的桥,通往另一端的黑山,桥很长,远远看着,那远处的黑山隐隐是有动静。 那就是天涯城外的日陨山。 ——“即使做过最邪怖的噩梦,你仍然无法想象天涯城外的日陨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终芒朝着通往日陨山的那座细桥走去。每走一步,桥另一端那原本朦胧的山影便清晰一分。 她是杀过人的,杀过很多很多人。乱世的战场硝烟弥漫,她手中长剑擦了一遍又一遍仍散不尽血腥气。她是天下间人人畏惧的杀神。 饶是如此,她仍在这磅礴的日陨之山面前战栗。 日陨山高耸入云,在远看时是黑色的。整座高山都是黑色的。但那黑不是山石的黑,也不是山上树木的黑。 那黑是旧年鲜血层层相叠的黑。 鲜血在刚流出来的时候是红色的,还有温度,但干涸之后便发了黑,冷冰冰地黏在山石上。层层鲜血,经年累月,山石慢慢黑得更深。 整座山就这样覆上了浓重的黑色。 黑血地里到处是尸骸。有的很老了,有的还新着,奇形怪状,死状凄惨。而更多的已散落四方,见不出是尸骸。 这本已是地狱了。 但,更悚然的是,这片散发着腐臭味的死亡之地里竟有活物,为数不少,啃食尸体,自相残杀。 它们不是人。 但它们也不是动物。 ——它们是生化实验中失败的产物。 人造的生命,怎么可能从一开始便顺利无误呢。一个四肢健全的仿生人婴儿在实验室里诞生之前,废篓里是千百个肉状怪物。 有的缺了眼睛。有的多了眼睛。 有的没有胳膊。有的只有胳膊。 这些怪物被丢弃在日陨山上,自生自灭。 山上忽有低鸣声,一根巨大的金属管从山体中伸了出来,怪物们一下躁动起来,朝着金属管口的位置靠过去。 金属管位置很高,它们够不着,只在下面躁动着。 哗—— 一大团东西从金属管中喷出来,伴着似是尖叫的声音,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才落在地上便被怪物们撕扯吞食了。 终芒站在桥的这一端,看着那些食而不饱、仍是躁动的怪物。 东边的一个,人头蛛身,十几只眼睛长在背上,光秃秃的。 · 西边的一个,没有四肢,也没有脸,只有红通通的身子,像个巨大的肾脏,背后长满了黏在一起的脓球。 南边的一个,人形是有的,可那皮肤和骨骼是透明的,血管、内脏清晰可见,透明的头里边没有大脑,只有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滑腻寄生虫。 北边的一个…… 那黑影蓦地盯住了她,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她扑了过来! 第四十一章 那是一个形状极为怪异的“人”。 胸腹短粗,手脚却细长,四肢并用在地上疾速奔跑,长长的脖子把脑袋吊在半空里晃荡。它形状上像一只四腿蜘蛛,但头是人头,手脚也是人的手脚。 似人非人的东西比全然非人的东西更令人觉得可怖,仿佛它本该是个人,却被生生折成这副模样。 终芒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但是,嘭—— 那怪物跑到桥中央,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撞得生疼却过不来了。 原来那里有一面透明的墙。 怪物一下又一下撞在墙上,龇牙咧嘴,满身黑血往地上淌。可那墙极为坚固,材质也很特殊,它撞了这许久,墙连脏也没脏一下。 终芒忽听见身后远处有动静。 似乎是那块银灰色方板被打开了,先是有什么沉重东西放在地上,下一刻,有个人颇为狼狈地爬了上来。 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提着东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脚步是没有章法的,这人一点功夫也不会。 终芒谨慎地把匕首藏在身前,没有回头,只凝神听着他动静。 是敌么? 她捏稳了手中匕首。若要动手,转身便一击毙命。 那人走近了,看见她背影,挺高兴地向她打招呼。“诶?你也是来楼顶打扫卫生的?” 终芒不答,身形纹丝不动。 那人把姑娘上下打量着,渐渐有些不解了,“诶?你工作服怎么——破破烂烂的?后勤组这么克扣人?” “……” “我不是说你不干净的意思,我是说,呃,你这衣服真挺脏了,不是不是……” “……” “呃……你带抹布没有?没有的话我借你一块,我有多的。” “……” “我说啊……” 姑娘蓦地转身,刹那间匕首已抵在那人脖颈上。 她冷冷看着他。 姑娘惯用的这柄匕首是极为锋利的。 那人僵了,呲着牙,闭着眼,手里提着的水桶抹布咕咚一下掉在地上,“呃……所以这是安全演习吧?” “……” “那我表现得好像不怎么样啊哈哈……” “……” “……我只是个实习生,到处给人打杂。我真的没钱。” 姑娘终于开口。“这里是哪里?” “啊?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 “这里是楼顶啊,哈哈,你不知道这里是楼顶你怎么坐电梯上来的,别开玩笑嘛,哈哈……” 她把匕首往前顶了顶。这东西她用得很熟练,足以让他更感觉到它的冷,却不会划破皮肤。 实习生闭嘴了。 姑娘的眼睛往怪物仍撞个不停的透明墙那边瞟了瞟。“那是什么地方?” 实习生眼睛张开一条缝往那边看了看,又闭上了。他老实道,“垃圾场。” “……垃圾场?” “公司地图上是这么写的。实验部搞失败的东西就往那边丢出去。有些淘汰下来的旧仿生人也是丢在那边。诶,话说你声音很耳熟诶……” 正这么说着,桥那端的黑山上,一根巨大的金属管再次从山体中伸了出来,几个人影从金属管中被喷出,翻转着下落,尖叫只有短短几秒,血液四射,立刻便被底下的怪物撕咬分食了。 姑娘眼色更寒。 实习生咽了口口水。 他正想说些什么,她一个手刀把他打晕了,扒下他的白大褂穿在身上,飞快朝仍开着的银灰色入口跑去。 - 终芒顺着狭窄的直梯爬了下来。 这地方空空荡荡的,是一条长静无人的走道,墙上、地上都是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惨白的灯在天花板上照着。 ——就是这里了。 ——一切噩梦的根源。 她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试探着往前走。 姑娘武功极高,落地是无声的,像个影子似的飘在地上。长长的走道上寂无声息,连风也没有。 像梦一样不真实。 前方不远,墙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又方又平。终芒在这东西前停了,四下打量一阵,没有人,正要试探着伸手摸一摸,它自己响了。 声音空荡在走道上响起来。 “距离早班签到时间还有五分钟。现在播放宣传组新广告片,全长四分十五秒,广告结束时仍未在系统签到的员工将被视作迟到,扣一个月工资。已签到的员工请尽快在工位上坐好。” ——原来这是个电视屏幕,兼有广播的作用。 但姑娘不认识这种能自言自语的东西,有点受惊,不由后退一步。 屏幕继而亮了起来,几个人影出现在上面,都是笑意盈盈的。 终芒更受惊了,连连后退,背抵在了走道另一端的墙上。匕首握紧了,只待那些人从屏幕里钻出来便给他们一刀。 可那电视屏幕不过是没意识的机器而已,哪里知道自己吓着了一个“古代”仿生人,广告自顾自放了起来。 【一个孩子在干净的村路上跑,团子似的,人还没桌子高,跑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不小心摔倒了,也没哭,摸摸膝盖,抽了抽鼻子,爬起来又继续跑。 他跑进家里。 农舍简陋,桌子上摆了几只盘子,上面盖了碗。一家老少围着桌子坐下,孩子是红通通的可爱的脸,踮着脚望着那盖了碗的盘子,很是期待。 农人和农妇却满面忧愁。 孩子笑说,“爹,娘,咱们今天盘子里有什么好吃的?” 农妇叹气。“今年收成不好,哪有吃的。” 孩子说,“我想吃肉。” “没有肉吃。” “一片都行。” “一片也没有。” 孩子眼睛里的光彩暗下来,蒙上了一层水光。】 画面在此定格,忽地缩小了,成了屏幕中的小屏幕,边上出现了些十分复杂的东西,其中有几行蓝色方框上有“¥”型符号。 屏幕里有旁白响起来,那是一个满含笑意的、温柔的女声。“看呀,这样惹人怜爱的一个孩子,他的愿望不过是要吃一块肉。只要轻轻一点,您便能让这张可爱的脸上重现笑容。” 屏幕上出现了个带尾巴的斜三角形,轻轻在某个带“¥”蓝框上点了点。一阵梦幻似的金色薄光飞进了定格的小画面里。 【农妇摇着头,叹着气,打开了盖在盘子上的碗。她以为那里面应只有几片皱巴巴的菜叶子。 然而,一阵勾人的食物热气从里面飘出来,竟是满满一盘红烧肉。 孩子张大了眼睛,甜甜地笑了。】 画面在那天真的笑脸上定了格,慢慢暗淡下去。 那温柔的旁白声音又响起来,极有感染力,“黑巢,与您一同为您喜爱的角色创造美好生活。我们付出爱,我们收获爱。” 新的画面出现了。 【银灰色的实验室里,一个小小的仿生人在布置温馨的实验床上悠悠醒来,大概只有一两岁,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软软的小脸。 一个穿着黑巢工作服的女人站在床边,笑意盈盈,俯身下去,向他伸出一根手指。 “你——好——”她温柔地说。 小仿生人也笑了,软嘟嘟的手抬了起来,与她手指对手指,糯糯地说,“谢——谢——大——家——” 女人笑道,“你爱大家吗?” 小仿生人笑得甜甜的。 女人又问了一次,“你爱大家吗?告诉大家你爱他们吧。” 小仿生人笑道,“我——爱——大——家——”】 有人声隐隐从走道尽头传来。 终芒把视线从明亮的屏幕上收回来,左看右看,没有藏身的地方,只好脚在墙上一蹬,飞身到了天花板上,把手脚张开了,分别支在墙两侧。有点吃力。 两个清洁工打扮的人走过来。 “他们的仿生人惹事,找医务组、找运营部、找策划组去负责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全公司扣奖金连累了我们?我们大楼里打扫卫生的跟那事有什么关系?早知道反正都没钱拿,我就去跟那些人一块罢工了。” “上面气坏了呗。那个仿生人A09搞出那么大事故还跑得无影无踪,好多卫星摄像头成天找它,就这样都找不到。监控部说连一个有它现身的画面都没有,它就跟没了似的。” “那搞不好就是死了。反正他们无能是他们的事,凭什么扣我们的钱?好几天的活都白干了。早知道我也去参加罢工,还能得几天休息。” “嘘嘘。小声点吧,最近可千万别被人抓住小辫子,上面这几天烦着呢。” “又怎么啦?前段时间是因为监视器老出故障,还时不时就失踪,所以他们烦——现在又是什么?” “听说是有一些内部的东西不知怎么的泄露出去了。外面本来就有一大群人骂公司没有道德底线令人发指,但以前没有证据,说话声音不响亮,现在逮着了证据,可起劲了。” “怪不得最近伦理委员会天天上门,老碰见那个老妖婆。” 两个清洁工提着水桶抹布,从电视屏幕前走过了,恰好广告也放完了,给外面看的广告里温柔的女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部广播冰冷的声音。 “早班时间已到,请员工回到工位,开始今天的工作。新一批游荡监视器已到位,二十四小时出没于大楼各处。再次提醒各位员工,一旦被查出违规行为或有不恰当发言,将面临开除风险。”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两个清洁工缩了缩脖子,本能地停下脚步四下打量,看自己那几句“不恰当”的议论有没有被捉住。 走道上空空荡荡的,没有监视器的痕迹。 除了他们两个人,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不多时,消失在尽头直梯处。 终芒轻轻落下地来。 但,没走出多远,拐角处飘出来一只闪着红灯的黑色监控器,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躲避不及,被它摄像头照了个正着。 滴—— 第四十二章 姑娘与那只飘在半空里的监视器对视着。 她不动。 它也不动。可那泛着冷光的摄像头直直地照着她,下面的红色指示灯在一闪一闪。 在她眼里,这黑乎乎的东西实在是个怪物,飘在半空,似鸟非鸟,那眼睛似的东西冷冰冰没有生命,却凭空让人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终芒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监视器谁也没动,可走道尽头的直梯处却隐约传来动静,似有人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终芒知道定是上面那个被她打晕在地上的人被后来上去的两个人发现了,他们也许正把他拖下来。 此地不宜久留。 至于眼前这古怪的东西…… 她抬起匕首朝着它劈了过去! 以她如此快的身手,刃光蓦地一闪,却是劈了个空。监视器往下躲掉了。躲掉之后又慢慢升了回来,立在半空,仍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 她又一刀劈下,仍是个空。再一刀,还是个空。怎么也砍不着。 监视器始终毫发无损,躲开后又悠悠飘回原位,摄像头直直对着她。 逗她玩似的。 终芒恼了。 可再要朝着它劈过去,它滴滴一声轻响,转了个身轻快地往后飘去了,飘了不多远,停了下来,转过来又望望她。 像是要她跟着走。 终芒戒备着。“去哪里?” 监视器并不说话。 直梯尽头的动静越来越大了,上面的人真要下来了,已能听清两个清洁工人在不断问那迷迷糊糊的实习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姑娘对这银灰色的地方一点不熟悉,左右也不知道去哪里,便追着监视器走过去了。 穿过长长的走道,拐了几个弯,眼前终于出现个空荡小厅,有三扇门,全紧闭着。 这是电梯间。 监视器飘在电梯按钮前,指示灯的光一下子亮了许多,一缕红光直直照在按钮上。 终芒莫名意会,朝着按钮按了下去。 才几秒,电梯便到了。 叮铃…… ——这声音,有三分似银铃轻响。 姑娘一下子有些恍惚。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跟着监视器走进了电梯里,又按着监视器红光的指示按下一个楼层。门缓缓关上。一阵失重感让她提起了心,又捏紧手中匕首。 电梯狭窄而安静。 在这密闭空间里,终芒嗅到一阵说不上太好闻的气味。虽然一旁安静飘在半空的黑东西看似没有生命,可她仍有些不太自在。 气味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在天涯城那座白山上爬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找到可以洗澡的地方,一身是灰,脏兮兮的,头发早黏在一起了,白大褂底下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身上这样不干净,皮肤也黏嗒嗒觉得不舒服。 ——虽十分奢望,但,若是能找个地方洗一洗就好了。 叮铃…… 电梯到了。 走出去,仍是个空空荡荡的走道,银灰色的,眼目所见一个人也没有。监视器领着姑娘到了走道上某个半开着门的房间门前,停了。 她抬头看了门上的字。 【自动洗浴间】 站在这门前,即使不看字,鼻子也嗅见了房间里传出来的水浴气息,能知道这是洗澡的地方。 ——它像是十分了解她,知道她要什么似的。 终芒对一个机器说了一句谢谢。 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这监视器的红指示灯微微亮了亮。 走进去以前,姑娘看见这东西侧面底端有一行古怪的细银符号——S776。它停在门外没跟着进来。 一个“古代人”进了高科技大楼里的自动洗浴间,只觉得茫茫然,不知自己触着了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便被推进了一个格子里,黑暗中推推挤挤,水上了身,带着香味的泡沫到处乱抹,又被三下两下擦干了。 洗干净之后,天花板上还掉下来几件干净衣服,是这地方最普通的工作服和一件白大褂。连穿衣服也没自己动手,几个墙上伸出来的机械长肢给她穿好了。 终芒茫然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 她被收拾干净了,整个过程极为快速利落,感觉上像是一晃眼就结束了。 滴—— 天花板上又出现一个洞,掉出个口罩落在她脑袋上。 她又茫然把它拿在手里。 墙上的机械长肢又伸出来,不由分说地给她戴上,遮了半张苍白静美的脸。 如此一来,虽在近处仍有被人认出的危险,但不至于像方才那样一身脏兮兮破破烂烂,老远就能被人看出不对劲来。 更重要的是身上干净了就不会不舒服了,心情也敞亮些。 终芒轻快走出这“自动洗浴间”,但,那一路带着她走来的监视器已不见了。 - 从山顶闯入大楼的仿生人一脸茫然地在自动洗浴间里被机械长肢穿衣服的时候,大楼次高层的会议室里正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间会议室很大,却只在最中央的圆桌边寥寥坐了几个人,像是整个巨大房间的压力全压在在这方寸之地上。 几个人,分做两派。 一派是坐在左一端,三四个人,以一个褐衣男人为首。另一派是坐在右一端,只有一个人。 那是个十足干练的短发女人,目光极为锐利。她背靠着椅子,手放在桌子上漫不经心似的敲着,衣服上别了一枚银亮的伦理委员会胸针。 两派互相看着,谁也没说话。 圆桌远处,银灰色的金属墙上,那面显示实时营收数额的巨大屏幕仍是如血一般狰狞,黑底红字,错综复杂,向来往上走的折线在最近一段赫然出现断崖式下跌。但跌得不久,又有往上回升的势头。 终于是那褐衣男人先没沉住气。当然,开口时语气仍是平静的。 “委员长做的是伦理委员会的委员长,发表过这么多词句漂亮的大文章,声誉满天下——却怎么好像不知道窃取商业机密不是件正当事?” 短发女人道,“奇怪,你们的机密泄露了,与我有什么相干?” “明人不说暗话,委员长一向希望我们关门大吉。” “我可没希望贵公司关门大吉。”女人说,“我很希望你们关门。至于大吉,你们不配。” “委员长是玩弄字词的人,总爱逞口舌之快。但,公司调查组已经出动,若被我们找到蛛丝马迹,委员长有上法庭的风险。在法律面前,口舌机锋是没有用的。” “这就不劳贵公司费心了。我是法庭的常客,时而告一告别人,时而被别人告一告,但如今也仍坐在监狱外面。” “委员长一再胜诉,确实很幸运。但幸运之神不会每次都眷顾同一个人。你说呢?” “你说的当然很对,我一再跟——人——打官司,很难保证自己会一直赢的,说不定哪一天便会阴沟里翻船。可若是你们要告我,这一桩案子我倒是很有信心的。你们又不是人。” 褐衣男人盯着她缓缓道,“我们是资本公司。” 短发女人一笑。“同一个意思。” 沉默了。 有一些交锋是只在眼神对视中进行的。 短发女人道,“贵公司的公关在近来那桩事里表现得实在是很亮眼。你们口口声声向观众承诺了一个刻骨爱情故事,收了这么多钱,新娘却公然捅死了新郎官,还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这么大的闹剧,居然也能让你们给圆了回来。” 褐衣男人道,“我们没有任何公关,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向外界陈述实情。A09与A05之间的往事十分复杂。爱与仇恨交织在一起,一场血色婚礼完全是可以解释的,甚至让这份独一无二的羁绊更动人心。” 短发女人笑道,“真恶心。” “谢谢。” “黑巢真不愧是黑巢,庞然大物,击而不溃。先是A09当着千万人的面打了你们的脸,然后是内部机密泄露,又不断有员工到法院告你们违法剥削——可你们最终仍是不受影响,活得越来越好了。” “谢谢。” “你是该谢谢。毕竟,贵公司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人客气的时间不多了。” “哦?是么?多谢提醒。不过委员长这么多年里,差不多的话也说过不少次了。” “好心给你们慢慢倒计时呀。不过这一次,倒计时就要到头了呢。” “是么。” “贵公司是靠虚拟世界里的仿生人赚钱的,控制手下仿生人的手段十分下作。之所以至今仍没有被‘谋杀罪’、‘虐待罪’关进牢里,是因为你们坚称仿生人与真实的人类是绝然不同的,人类的法律不必用到它们身上去。” “仿生人与真人确实完全不同,”褐衣男人道,“医学、生物学、物理学、法律,都是这样认可的。只有你们这些所谓的哲学家有不同意见。”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若是事实最终证明仿生人与真人根本毫无分别,或两者间即使有分别,你们也根本看不出来——你们就有大麻烦了。单是‘天下战争’版本里为了制造战争氛围强迫人到战场上送死、拿他们的尸骸鲜血来铺垫画面,你们就可以彻底关门、把牢底坐穿了。” “委员长的话,真是令人期待。” 又沉默了。 有一些交锋是只在眼神对视中进行的。 褐衣男人忽道,“那些仿生人口中的江山壁,究竟是什么东西?” 短发女人道,“已经被你们销毁的A05不是自己在直播里说过么。他一直在找的江山壁是一种足以颠覆天下的东西。” “说来有趣,江山壁这神神秘秘的东西在仿生人间流传了二十一年,而我最近才发现,伦理委员会也差不多是在二十一年前盯上我们的。” “哦。那可真巧啊。” “确实,”褐衣男人缓缓道,“巧得不可思议。” - 伦理委员会的短发女人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对这地方的人来说,她是个老巫婆一般可憎的人物,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尺。 她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平板设备,才一打开便笑了。“我正说要找你,怎么这么巧,你倒是已经先进来了。还就在我头顶上。” 她头顶上的天花板无声无息的,但,那上面有个风道夹层。 短发女人又道,“方才看热闹看得还喜欢吗?我知道你在这里。” 不多时,天花板上窸窣一阵,一个静美的姑娘一跃而下。 她手里握着匕首,戒备地望着女人。脸上用来挡脸的蓝色口罩戴得歪歪的。 短发女人道,“不必紧张,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你在找江山壁,不是吗?” “……” “想不想知道江山壁在哪里?” “……在哪里?” 短发女人露出笑容,缓缓道,“你就是江山壁。” 第四十三章 短发女人把眼前微微怔愣的姑娘打量着。“你漂亮得有点过头,这一点上不太像你母亲。她是很规矩的,连外貌都是,好看归好看,温顺驯服得没有一点棱角。” 终芒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她在战场上面对庞大的军队时,硝烟四布,兵戈危险,她永远是提着剑往前走的,剑刃染血,绝不退却。 然此时此刻,她竟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母亲?她哪有母亲?她是寨里的老人们一手带大的,血亲只有个哥哥。兄妹两个是孤儿,谁也没见过双亲。 可心脏却因那两个字剧烈跳动起来。 母亲。 短发女人仍笑着,“你这双眼睛倒有三四分像你父亲,他是从前最出色的独立调查人,身手极好,骨子也硬。只可惜,命不太长。” 终芒望着眼前的女人,定定道,“……我是在隐云寨长大的。” 短发女人道,“你确实是在黑巢那个叫隐云寨的地方长大的。二十几年前,我们使了些小手段,把你与仿生人仓库里的一个A型女婴掉了包。你是人类诞下的孩子,你的原名是姜杉碧。” “……” “我们就这样把你混进了仿生人里。黑巢公司口口声声说仿生人是与真人绝不相同的东西,然,一个真正的人类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二十几年,他们却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 短发女人的笑意越来越盛了,看得出心情极好。她背靠着墙,手里把玩着那个平板设备。 她说,“我们对你有所期望,这期望本来不高,但你竟是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期望,大放光彩,成为黑巢创造虚拟世界以来人气最高的‘角色’,即使在现实世界里也无人不知。当然,我们也曾在暗地里帮你——若非如此,怎么可能你逃亡这么久,他们的卫星摄像头却一点没找到你下落?” “……” “黑巢这家毫无道德底线的虚拟世界资本公司最大的立足之点,就是他们咬定了手下所使用的仿生人不是真人,因此不适用人类的人权法律。因此,一旦爆出他们的大明星是真人,他们就岌岌可危了。” “……” “虚拟的古代‘天下’是黑巢公司一手搭建,而你,姜杉碧,只要你的真实身世被揭露,便足以让这家公司和所谓的‘天下’彻底玩完。也许是当年把你送进来的时候,我们计划的只言片语被仓库里的一些仿生人听去了,他们只听了个字音,却不知字形与内情,恍恍惚惚便开始传言——‘有一种足以颠覆天下的东西,它叫,江山壁’。” 短发女人一句一句地说着,而终芒一退再退,终于背抵在走道另一端的墙上,再也无法退了。 墙上极为寒凉。除了握紧手中的匕首、望住眼前的女人,她不知所措。 满天下寻找的东西,走到了南,走到了北,却原来从一开始就在这里,比影子还近。江山壁。姜杉碧。 ——“你的母亲是很规矩的,连外貌都是。” ——“你的父亲是这几十年里最出色的独立调查人,身手极好,骨子也硬。只可惜,命不太长。” ——“你是人类诞下的孩子,你的原名是姜杉碧。” ——“你被混进仿生人里,成为黑巢首屈一指的大明星。” ——“只要你的真实身世被揭露,便足以让这家公司和所谓的‘天下’彻底玩完。” 短发女人笑道,“怎么样,黑巢的大明星姜杉碧?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带你到人权法庭去做证据,全世界都会因此知道黑巢公司手下的仿生人根本就是一种与真人一模一样的生物,连黑巢自己也不具备区分仿生人与真人的能力。这家毫无底线的资本公司很快就会倒闭的,高层还要锒铛入狱。” 终芒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春风满面、口若悬河的短发女人。 这个女人有能力把这个制造了无数噩梦的银灰色的地方摧毁。但她方才说的是——我会带你去做证据,而不是——我想让你去做证人。 她把她看成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物,而不是一个人。 “你可以信任我,”短发女人又道,“我是伦理委员会的掌权人,名满世界,拥趸无数,也有很多人脉。只要你跟我走,乖乖听话配合,我们就能搞垮黑巢。” “……” “你憎恨他们,不是么?他们把你当做赚钱的工具,将你利用得彻底,让你叛众杀亲、流离失所,还肆意便切开你的颅骨,控制你的意识。你傻兮兮地到处找江山壁,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消失吧。” “……” “像黑巢这样穷凶极恶的资本公司确实是很该消失的,在他们手下,不仅仿生人是奴隶,连身为真人的员工也不过是奴隶。” “……”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说呀,”姑娘半天没反应,短发女人的笑意却是未变,“我说了这么久,也该到你了。” 终芒道,“你为什么要对付‘他们’?” “你是说黑巢?我自然是要对付他们。我是正,他们是邪。他们有多凶残,你是最清楚的。” “可你与他们有何分别?” “有何分别?我是正,他们是邪。” “你有何正?” “我是伦理委员会的委员长。你知道伦理委员会吗?伦理委员会是道德伦理方面的权威,教导人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代表着人类对正义的追寻。我是这个组织的领袖,享誉世界,到处都是拥戴我的人。我写过无数受人称赞的道德文章,我的话就是至理名言。” 人们在数说成就的时候,难免是洋洋自得的,何况这短发女人的成就实是不少,样样都有分量。 ——她是连一枚胸针掉在地上也有大把人争着要买的。 但姑娘把这一席话听完,却道,“你只是说说而已。” 短发女人盯她半晌,笑意渐是转淡了,洞穿人心的眼睛里隐有寒光。“你的意思是,你拒绝乖乖与我合作?” 终芒道,“你跟他们没有分别,只是把话说得漂亮。” 也许,光鲜亮丽的伦理委员会甚至比黑巢公司更奸恶,资本公司是明明白白地要赚钱,为此不顾一切手段,做的是真小人,而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正义人士”,不仅千方百计给自己谋利益,还要在外面套一个漂亮的仁义壳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做的是伪君子。 姑娘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盯着眼前披了人皮的魔。 短发女人脸上那自信从容的笑容却是渐渐转深,恢复如前了。只眼睛还寒着。“你与你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果然相像。但,你不愿意‘乖乖’与我合作,便只能‘被迫’与我合作了。” “我不跟你合作。” 短发女人晃了晃手里的平板设备。“你知不知道,我方才是如何猜出你就在我附近的?” 姑娘看着那平板,微微一怔。 ——山间空地上,她藏身树丛中,藏得很好。可一个黑衣男人只把手中方而平的东西摆弄几下,便一下指出她所在。 不。 左手背里的小圆片,她分明已经取出来了。所以她到处走了这么久,连“他们”也一点查不出她究竟在哪里。 ……难道方才引她去自动洗浴室的那个黑东西是给眼前这人做事的? 短发女人笑道,“小姑娘,这世上的控制是无处不在的。有的,是你能意识到的,”她把自己的左手轻快一转——这指向的是姑娘已经结疤的左手背,但她继而压低了语气,转了自己的右手—— “有的,却是你至今为止从未意识到的。” 短发女人的手指极快地在平板设备上一按。 终芒右手背里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痛感急速扩大,连脑袋也开始胀痛。她用左手扶着墙,额上冒了冷汗。 短发女人摇着头说,“你既然是我们送到这里的人类婴儿,我们又怎么会让你自生自灭,什么也不管?送你来这里之前,我们在你右手背里植入了生物芯片。我们这枚生物芯片是真正的价值连城,比黑巢在你左手里放的那个大路货可好得多了。” 这么多年里,这枚根据DNA量身定做的生物芯片从未被察觉,暗中把关于姑娘的一切都转成数据,传给了伦理委员会。 对于他们,她一无所知。可对于她,他们什么都知道,连细枝末节也了如指掌。 这是多么不对等的权力关系。 短发女人道,“你最喜欢吃芒果,喜欢在山间练剑的时候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七岁以前总是黏着你那个仿生人哥哥,连他说太阳吃起来是辣的、有一次他吃了半碗太阳拉了肚子,你也全部相信,十一岁时你第一次把剑拿在手里,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重量……” 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竟是一生都在被人掌控。 也许连她对黑巢公司的反抗也在他们意料之中。她摧毁了六道城的喜宴,带着斗篷四处匿名行走,又独自进了亡命城以西的茫茫荒地……以为是避开了所有人耳目,走上了一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路,却原来仍在人密切注视之下。 逃脱不得。 短发女人的手指在平板设备上飞速敲动。 终芒的右手已疼得几乎没有知觉,眼睁睁看着它在短发女人的控制之下轻轻丢掉了手里的匕首,又轻轻戴好了脸上遮掩面容的口罩。 它已不属于她了。 而身体另一侧,她结疤的左手一下松了手指,一下又收紧,试图掌控,骨头里却越来越麻,渐渐失去感觉。 她吃力地靠墙站着,膝盖直直地顶着,不愿意弯下去。 就在这时,走道不远处的拐角传来轻快的哼歌声,有人来了,步伐落在地上是沉沉的,像是不会武功。 这脚步声不能说是太陌生。 哼着小曲的实习生提着水桶和抹布从拐角里走出来,颈后仍还带着一道被重击的红痕。见了这边对峙的两个人,他还挺高兴地打招呼。“诶?这么巧,你们也来打扫卫生啊?” 短发女人脸上一寒,平板控制设备上的动作微微一慢。 趁着这么一瞬间的空白,墙另一边的终芒忽地用左手抓起了掉在地上的匕首,往右手背上狠狠一划! 鲜血溅出。 埋在身体里二十多年的生物芯片死死地嵌在血肉里,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锋利刀尖一挑,芯片连着周遭血肉被剜出。 它们掉在地上。 它们掉在地上的同时,拿着匕首的姑娘脚下一蹬,跳进了天花板上的夹层,不见了。 ——这一切也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 在实习生看来,不过是对着走道上连脸也还没看清的两个人说了一句话,继而眼前黑影一闪,忽地一个人便不见了。 只剩下一脸森寒的短发女人,缓缓转过脸来,盯住了他。 实习生:“……?” 第四十四章 气氛一时实在压抑,实习生喉头一动,咽了口水。 短发女人靠着墙,冷冷道,“是你。” “啊……啊?” “你总是出没在黑巢大楼的各个地方,我时不时便看见你。” “到处打打杂而已啦……” “你是谁?” “我啊?我工号G117。”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呃……” 实习生正要答,身上忽地滴滴作响,联络器响了。从那滴滴声的频率听来,是个紧急呼叫。 他连忙把它接起来。 那边一声大吼,“你上哪儿去了?!” 实习生耳朵一阵刺痛,半皱着脸解释,“我在打杂呀,老师。好多清洁工最近不是终于闹罢工了么,后勤部特别缺人,我到处擦墙呢……” “擦擦擦,擦什么墙?说了多少次了,你是医务组的,一天到晚手术室进不了几次,到处乱跑,像个游魂似的。” “呃……” 联络器那边的医生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说你也晚了。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啊?” 实习生下意识地看了看仍寒着脸的短发女人,以为是这个伦理委员会的大人物把自己给投诉了。可再一想,对方始终不过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什么也还没来得及做。 实习生小心翼翼地问,“……我闯什么祸了?”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医生压低了声音,“但你闯的一定是个大祸。我现在正在给你收拾行李,说不定今天下午你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啊?!” 医生又叹了口气,说话语气游移不定,像是连自己也没太反应过来,“老头要见你。” “老头?” “公司真正的大人物。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握着股权的大董事,连总设计师也要对他言听计从的。” “……他为什么要见我?” “我怎么知道。老头隐居幕后很多年了,常年待在实验室里,只在公司出了大事、底下的年轻人搞不定的时候才亲自出面。你呀,一定是惹大祸了。” 实习生没说话。 医生又叹道,“当年我在学校教书,你明明是很听话的孩子呀,一心扑在书本上,规规矩矩从不惹事,甚至也不太跟人打交道,人际方面一点都不灵光……毕业后这么多年你一事无成,好不容易进了这边实习,怎么一点不珍惜机会,不好好待在手术室,到处乱走,现在还闯了祸……唉……” 实习生仍是没说话,只是俯身下去,把手里的水桶和抹布轻轻放在地上。 联络器那边,医生又说了一句“老头住在大楼最底层”,便挂断了。虽是当年师生一场,但他给了工作机会,学生自己没有珍惜,便也算是仁至义尽、再无瓜葛了。 实习生空着手转身走了。 短发女人在他身后道,“你去哪儿?你害我弄丢了我的东西,不打算做点赔偿?你刚才是故意走出来的吧。” 实习生头也没回。“你还是先赔偿你自己好了。” “我为什么要赔偿我自己?” “你害你丢了你的东西,不打算做点赔偿?” “我丢了什么东西?” “良心。” - 老头是公司里无人不知的幕后大人物,有点像是经风历雨后放权给下一辈,自己到花园里去种花养性的太上皇。 虽是不太管事了,但姜总是老的辣,一旦出山,人人都要谦卑低下头去。 他住在大楼最底层。 实习生到了这里,虽是灯亮如昼,却有一种整个大楼都压在身上的压抑感。缓缓走到了长廊尽头,敲了一扇半掩的门,里面叫他进去。 这是个大房间,灯亮如昼,墙上悬吊着许多大玻璃棺,棺里有金属支架,支起了一个个面容鲜活的仿生人,纹丝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房间最中央有一张极大的控制台,公司的卫星直播、观众论坛、内部监控……各种事项都能在这么一张控制台上处理。但上面罩了个玻璃罩子,房间的掌权人退居幕后很久了,这控制台是很少会用上的。 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坐在桌边,相貌是寻常的相貌,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就像公园里时常便遇得着的饭后出门散步的普通老人家。 可一身褐衣的黑巢现任总设计师和几个公司高层都半弓着身站在他身前,恭恭敬敬,即使神态上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谁也没动,像是都没看见实习生走进来。 褐衣男人说,“公司这半年的风波主要是两件,一个是A09的婚礼直播事故,另一个是内部信息泄露。前一个,虽然当时闹得很大,观众一度以为是仿生人造反,但我们有最优秀的剧情编排人员,已经将A09的行为完美融入了剧情解释框架,说它不过是与被杀的A05爱恨纠缠、感情撕扯,多数观众渐渐信以为真,甚至深受感动……” 另一个高层说,“我们化危机为机遇,趁此把A09与A05的‘爱恨故事’好好炒作一番,大赚了一笔。” 褐衣男人又说,“后一个倒是有些棘手,公司多个部门的工作信息被泄露出去,包括运营组策动粉丝对立的方案、实验部给新生仿生人植入管理芯片的模糊照片、医务组的开颅手术过程录音……公司口碑大跌,许多愤怒观众扬言要把公司告上法庭。” 另一个高层又补充说,“虽然这些零零散散的观众不足为据,只要买通各大发言平台,便能把他们的声音全部压下去,但,伦理委员会之类的大组织的介入,便比较难处理。” 褐衣男人道,“伦理委员会一直对公司资产虎视眈眈,以社会正义之名,想从我们这里捞一笔大好处。以前抓不到证据,他们只是一群上蹿下跳的小丑,现在有了这些不知道被什么人放出去的证据,他们便成了一群有了武器的小丑。” 另一个高层道,“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信息泄露的源头。” 高层们汇报完了,便不再出声,低着头等老头的回应。而老头一时没有说话,只闭目养神。 一旁的实习生也安静站着。 半晌,老头开了口,却似乎有些离题。他说,“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叫西游记的故事?” 高层们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却答得恭敬。“那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老头道,“那个故事讲的是一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谁也不服的猴子,上天入地,大闹天宫,即使被镇压在五指山下也骂天骂地,狂傲得要跟诸天神佛斗上一斗。” “是。” “可他最终也还是取经去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成为真佛——棱角尽失,到底是成了一个乖乖听话的好孩子。” “是。” 老头摇头一笑,缓缓睁眼,望定了站在一旁的实习生。“可西游记的故事已尘埃落定这么多年,连真正的孙悟空也低下头去归顺了执掌权柄的神佛,却总还有人以为自己能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实习生迎着那视线,没有说话。 老头道,“你好,年轻人。” “……好。” “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认为控制社会财富的资本公司穷凶极恶,是吃人饮血的魔,又认为伦理委员会这类控制社会话语的大组织假仁假义,是吃人饮血却又给自己披着人皮的魔,所以他们谁也不信,一腔孤勇,要跟两个大魔作对。” “……” “可在这个世界上,资本公司有钱,他们不跟资本公司走,所以没有钱;大组织有名望,他们不跟大组织走,所以也没有名望。他们一穷二白,默默无闻,也许还被周围人认为是融不进社会的失败者,养不起家,一事无成。” “……” “这些人中很有勇气的那一撮,潜进了资本公司与大组织内部,要把这里面肮脏的东西捅到公众面前去,以为可以唤醒社会良知。他们自诩为独立调查人。” “……” 实习生一言不发,但迎着老头意味不明的视线,没有闪躲。此时他神色平静,与平日里总有三分傻的样子判若两人。 老头露出笑容。“多年以前的独立调查人确实很难对付,聪明、果断、不怕死,有的还身手极好,像影子一样到处钻来钻去,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但时间慢慢过去,世界的真相越来越清晰——与天作对是无智之举,辛劳一生,贫寒饥苦,还被人瞧不起,何必?因此独立调查人越来越少,质量也下降了。” “……” “几十年前,你的前辈们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打起架来根本是不要命。几十年后,站在我面前的你却连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有,竟是只凭着一股信念便敢闯进来。” 实习生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亲自调查这次的信息泄露事故,一眼在监控摄像头里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个独立调查人。虽然你不过是在擦墙,但我跟你的前辈们打过太多年的交道,印象深刻,哪怕只凭着气味也能把你们这类人闻出来。但不得不说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们这类人早就灭绝了。”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不会是最后一个。” “看来你已经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了。不过我愿意给你另一条路——不过是借着到各个部门打杂的幌子,你竟也挖到不少机密,观察力很强,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以到监控部去工作。” “我拒绝。” “监控部的工资很高,而且有些小权力。你这么多年‘一事无成’,被人看不起,若是能入职黑巢监控部,你便摇身一变,是个成功人。” “我不要你这份无聊的成功。监控部再光鲜亮丽,不过是你们的走狗。我认定的正义,我会一直走下去。” “听了你这番话,我十分动容,”老头微微一笑,“但你的正义到此为止了。” 老头轻轻拍了拍手,一群黑衣人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把实习生围在中间,他个子不高,一被围住就看不见了。 老头说,“你就要死了。临死前,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实习生沉默一阵。“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怎么了?” “你们占据了所有的社会资源,把其他人变成没有生命力的底层工具,可你们所拥有的的早就超过你们所需要的。再多的钱对你们来说也不过是闲置一边的数字而已,根本没有实际价值。为什么仍然把人踩在脚底,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更多?” “因为我们喜欢把你们踩在脚底下,”老头说,“你以为我们享受的是金钱?不,当你有了足够的金钱,你享受的是权力。我们喜欢看着你们战战兢兢地为我们的一两句话而四处奔命,为了一些我们根本看不上眼的东西而自相残杀,然后争先恐后地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表忠诚。你这可怜的孩子没有享受过权力,你不明白它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下作!” “下作?下作只要被摆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崇高,我们作为成功的资本公司是社会上的成功典范。” 老头对站在一旁的褐衣男人说,“这是你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独立调查人,也许也会是唯一一个——像这样的人毕竟不多了。去把他处理掉。” “是。” “既然这次信息泄露的源头已经找到,接下来的事,你说,还棘手吗?” 老头的话是笑着说的,褐衣男人额上却隐隐出了汗,头低得更低。“我会把一切处理好。” “我相信你会。时间宝贵,都回去做事吧。” “是。” 几个高层同黑衣人带着实习生出去了,房间厚重的大门缓缓关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身为真正的大人物,老头的房间安保等级很高,厚重的大门成日紧闭着,连炸弹也别想把它轰开。若是有人来见,要提前许多天预约。 就在方才,他用半个小时便把公司这半年来最棘手的事情解决好了,因此今天、明天、这一整周……再没有人预约,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实验,不受打扰。 老头走到一具玻璃棺前,按下某个按钮,棺中的切割刀将被金属支架困住的仿生人从脖颈处切开,又将仍满脸惊恐的、睁着眼的头颅送出来,供老头做实验用。 房间里安静极了。 他的刀在仿生人的头颅上划着,鲜血淌在实验台上,无声无息的。 他渐渐在背上感觉到一阵凉风,若有若无。 老头微微皱眉转过身去,身后那扇厚重的金属门不知何时——竟是开了。 第四十五章 寂静的房间,大门静静地开着,露出门后寂静而空荡的走廊。 空无一人。 老头眯了眯眼睛。 他的房间是整栋大楼里安保级别最高的地方,厚重的房门虽由电力系统控制,但开关始终在他自己手上,没有人可以擅自打开。 ——是电力系统出了故障? 他想,也许那个已被带走的独立调查人被他低估了,对方不仅挖到了各个部门的机密,还破坏了大楼电力系统。 老头取下满是鲜血的实验手套,按下了实验台上距离仿生人头颅不远处的通讯按钮。 他只淡淡问了几句,那边的工作人员立马有些慌张,一番检查后连连道歉,表示底层的电力系统刚才确实出了故障,他们会尽快解决问题。 几分钟后,厚重的房间门缓缓关上了。 老头关了通讯器,重又把实验手套戴上,一手拿了手术刀,一手按在半敞开的仿生人头颅上,顺着皮肤纹路缓缓地切割着,手术台上流淌着仍还温热的鲜血。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的。 他忽地颈后一阵寒意。 扭过头去一看,那金属门竟又是大开着,空空荡荡的走道上寂静无人。 他再次按下通讯按钮。 那边的电力系统工作人员再次慌张,又是道歉,说不知怎么的刚刚才修好的电路又出了问题,他们会立马解决问题。 这几分钟显得有些漫长。 老头站在淌着血的实验台前,听着通讯器中的电力系统工作人员们绞尽脑汁修复电路,听见他们低声纳闷这从来没出过问题的门怎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故障。 大门只是静静地开着。 终于,那边说,门已经修好了,他们在原先的程序里又加了一重安全保护,绝对不会再出问题。 可大门根本纹丝未动。 老头皱了眉头,正要说话—— 滴滴。 通讯器自己挂断了。他复又按了几次按钮,可它全无反应。整个大楼最底层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墙上挂满了玻璃棺,里面全是仿生人尸体。 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门后遥远的走道尽头传来。 老头脸色发僵。 但是,不可能的——那个东西分明已经死了。 -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时白发的老人站在书架前,凝神阅读一本破旧的书,很过时了,讲的都是些再也不会有的老事情。 身为黑巢真正的掌权人,他的房间安保等级很高,大门成日紧闭着,若是有人来见,要提前许多天预约。所以他看书时总是很安静。 一页翻过。 咔嗒。 身后的门缓缓地开了。 平心而论,有些阴森。 但他不过是合上书,微微叹了口气。 人世纷纷扰扰,万事有因有果。很玄妙的。有那么一些事,很久以前做下的时候便有预感,当事情真发生了,竟也不意外。 他说,“生命真是令人着迷的东西。虽是按着人的基因在实验室里制造仿生人,但只要基因里出现一点变故,造出来的东西就可能是怪物,它们也许会聪明得过了头。” 嗒。嗒。 他尚未开口邀请,身后的影子已悠悠闲闲地走了进来。 老头很平静,继续道,“看来我确实造出一个极为聪明的怪物。” 那影子在他身后停了,不近不远,也不说话。 老人缓缓转过身去,注视昏暗光线里悠然而立的那个人。轮廓澄明,从容悠雅,闯进别人住处,眼里却是三分笑。他的好看是不收敛的,足以兴风作浪。 老人道,“仿生人A01。” 那人悠然开口。“创造者。” “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造物,我观察过你。在那个‘古代世界’里,你总是四处作乱——你不过是要掀起波澜,好在风浪里看看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吧。” “我找到了。” “失望吗?” “说不上。” 言谈间,老人一步,两步,慢慢走到书桌那边去,打开了抽屉,悄悄从里面摸出一只小枪来。 老人迅疾开枪,扣动了扳机。 子弹飞射出去。 仿生人A01没有躲。子弹直直朝着面上飞来,他竟是没有躲! 他抬手。 ——将子弹接在掌中。 似是毫发无损,掌心连皮肤也没破。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我果然造出怪物。” 仿生人微微一笑,手里一松,子弹嘭的一声钻进地上。他的视线落在房间中央那个罩了玻璃罩子的控制台上。 老人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几个月前的卫星摄像头里,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你被山虎咬断了脖子,你与管理芯片的联系也彻底断开,应是死得透彻。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却暗地里穿过整个虚拟世界走进了我们的大楼。” 仿生人笑道,“也许你那时看错了。” “现在你站在这里——你想要什么?” “我会带一个人走。” “你的小仿生人?A09现在可是我们的摇钱树,谁也带不走它。即使你带着它逃出大楼藏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我们的势力遍布世界,很快便会把你们抓回来” 仿生人笑而不语。 老人望定他,看不透那笑。 作品脱离创造者掌控,这总是常事。 但他那时一面与悠然而笑的仿生人周旋,一面暗中按下了警报按钮,不多时,几十个一身黑衣的安保人员到了,把那毫不挣扎的仿生人带走。 他亲眼看见那个仿生人被丢进碎骨机里。 - 大门静静地开着。 老头握着实验刀,背上有冷汗滑落。 滴滴。滴滴。 门外走道上,有一个东西渐渐近了——竟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黑色监视器。它悠悠闲闲地飘了进来,在老头的注视下,围着老头晃了一圈又一圈。 它侧面上刻着公司给它的编号,字体是细银的。S776。 老头并未愠怒,也并未松懈下来。背上的冷汗,只是越来越多了。 因走道上的脚步声也近了。 那个数月不见的人影,仍是未经邀请便走了进来,还笑得悠闲。“创造者。” “……仿生人A01。” “好久不见。” “你分明是死了!” “如你所见,我又活过来了。”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你在碎骨机里被搅成碎肉。” “你也曾亲眼看着我被山虎咬断了脖子。” “这全是不可能的事!” 仿生人微微一笑。“我是你亲手造出来的,你不是也说了,我出了些叫做‘基因变异’的小事故。” 老头一怔。“基因变异?” “生命确实是令人着迷的东西,你以为你对它知道得已经很多,剩下的不过是一些边角料,可实情却是相反,你知道的只是边角料而已。你不知道的东西永远比知道的东西多得多。” 仿生人朝着老头走了过来。 老头缓缓后退,无意中撞翻了满是鲜血的实验台,玻璃仪器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一声脆响似是令他惊醒,他把手中锋利的实验刀朝着仿生人面门扔了过去。 仿生人抬手,接住了刀锋。 刀锋极为锐利,划破了手指,鲜血渗出。 他随手把刀扔在地上。 但是——肉眼可见的,手指上的伤口竟是在顷刻间痊愈,刀锋上的血也蒸发了。 如此不可思议的愈合力。 老头喃喃道,“基因变异……不可能有这样的变异……” “生命总是出人意料的,”仿生人说,“也许你在这些叫生物实验室的地方待了一辈子,却仍然对你的研究对象所知甚少。” “……你想要什么?” “我会带一个人走。” “走?我告诉过你了,你们即使逃出大楼藏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我们的势力遍布世界,很快便会把你们抓回来。” 老头顿了顿,又冷声补一句,“用我做人质也没有用,我死了,黑巢还在,总有新的人填上来,天涯海角也让你们不得安生。” 仿生人微微一笑。“那便只好让黑巢死了。” 老人望定他,看不透那笑。 作品脱离创造者掌控,这总是常事——尤其当那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生命。 仿生人走到房间中央的控制台边上,竟是徒手便捏破了高强度的透明玻璃罩子。他走进去,悠悠闲闲地伸手碰了碰那些大大小小的按钮,“你这里什么都有,很方便。” “……你要做什么?” “我诚挚地邀请造物者做观众。” “观众?看什么?” “看大厦倾倒。” - 运营部。 巨大的房间里到处是电脑屏幕,大大小小,墙上桌上,光彩四溢有如万花筒。 生活在“古代世界”的仿生人们仍无知无觉地在摄像头下生活着,农家悲喜,江湖恩怨,朝堂风云,他们的一举一动被记录下来,显示在这些屏幕上。 ——同时,这些直播画面也呈现在千千万万观众眼前。 数百个工作人员像往常一样各自在工位上忙碌,神色虽都疲倦,但键盘声噼啪作响,联络器滴滴滴的声音也在空气中此起彼伏。 几个原本飘在半空中的监视器顿住了,前前后后朝着门外同一方向飘去。它们的活动一向没有规律,没人觉得异常,反倒是因它们走了而松了口气。 不多时。 墙上的警报器忽地响起来,所有人都惊了一惊,有些慌乱。 内部广播冷冰冰的女声很快响了起来。“大楼内发现入侵仿生人A09踪迹,安保部门已经出动,请其他部门关好房间大门与通风夹层出入口,不要惊慌,照常工作。” 工作人员连忙把门全关好了,夹层出入口也牢牢封上。 房间里的骚动慢慢平息下去。 但是,几分钟后,房间里大大小小的屏幕不约而同地出现古怪波动,像卫星电视受了信号干扰,画面一闪一闪,变作雪花点,终于是全都黑了。 几秒后,它们重又亮了起来。 看着屏幕上的画面,房间里所有人都惊慌起来,但门已死死关上,竟是打不开了,联络器也中断了。 第四十六章 终芒跳下风道夹层,落在一条无人的走道里。右手上仍在流血,衣服小半被染红了,有几分狼狈。 正茫然该往哪里走—— 滴滴。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转头,几个巴掌大的监视器飘在不远处,感应器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摄像头朝着她照了过来。 像几只死气沉沉的眼睛。 它们在空中顿了顿,蓦地朝她飞了过来,警铃大作,整条走道顿时喧嚷起来,老远便能听见。 远处传来人声。“在那边!” 姑娘来不及细想,转身便跑。 可她手上不停在流血,一路的血迹没法遮掩,穿过一条条走道,身后汇集的追捕者越来越多了,脚步凌乱,声势惊人。 这座大楼里到处是游走的监视器,只要碰上了,它们便也牢牢跟在她身后,怎么也甩不掉。 姑娘不熟悉大楼地形,绕来绕去,终于是绕进了一条死路。 路很长,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青黑大门。上面有四个字—— 八号仓库。 路到了尽头了,她别无选择,推门进去。 仓库自然是很大的,本来全在黑暗里看不清。但人一进了门,屋中的感应灯便一一亮了,将屋中景象照得分明。 终芒脚下一慢,以为是闯进了义庄。 宽广的屋子里列着一排排极高的银灰色金属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了成排的透明箱子,一眼看着,满屋子铺天盖地都是这些透明箱子,里面还有人。 她本以为那是透明棺材里装了尸体,堆成了小山。 可再一看,箱子里的人,有的脸上还在动。他们被铁锁链牢牢锁在箱子里,身上插着供给营养液的细管,脸上戴了个供氧面罩,全身除了一张脸,哪里也动不了。 终芒走到某个箱子前面,里面的人睁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她。箱子上面的箱子,箱子下面的箱子,箱子前后左右的箱子,里面也全都有人,眼珠子全盯住了她。 姑娘背上一阵寒意。 人像杂物一般被堆放在这里,成千上万,无声无息。每个人都像架子上的货物,装在一个连翻身也不够的箱子里,出不去。 生命是不该这样被对待的。 姑娘视线无意中扫过不远处的某个透明箱子,一怔,飞快奔过去。 “……哥?” 箱子里的明一命已经很瘦了,当初的壮汉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他双眼睁着,但空洞无神,听了她的声音也毫无反应。 他的箱子上贴着标签。 【仿生人A87,未上架。原剧情中已身亡(复制人替死)。新用途未定。】 她往上一看,上面的箱子也是个熟面孔,玉香姑娘阖着眼睡在里面,几乎瘦骨嶙峋。前,后,左,右,也都是隐云寨的人。也许他们是一起被送到这里来的。 有一个透明箱子里的人却是全身发青,面部已半腐烂了,那是寨里管厨房的摩婆。年纪大了,靠一点营养液已活不了,死了很久,没人来管。 ——自从“剧情”开启,隐云寨覆灭,代死的复制人死在姑娘剑下,真正的寨人们便被人关在这里,一日日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老人死在里面。 ——比死更残酷。 终芒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 滴滴。滴滴。 这时候,一路跟着她的监视器也到了,它们飘进门,四散开来,摄像头照住了仓库中每个角落。 也照住了半跪在地上的姑娘。脸色苍白,眼睛里湿了,却好像是连眼泪也愣住了,凝在眼眶掉不下来。 摄像头是无声无息的,一只只红色指示灯沉默地闪着。 它们是公司重金购进的高清监控器,本是用来监视员工行为,没有一个动作逃得过摄像头背后那些看着监控画面的眼睛。 不多时,门外的脚步声也近了。 他们来了。 终芒缓缓转过脸去。 来人有多少?几十?上百?黑压压的一片,把长长的走道填满了,像一堵高墙,不留情面地慢慢压进门里。 他们全副武装,手里是可怖的科技武器。 而她手里只有一柄匕首。 更多的监视器随着他们飞了进来,蜂群一般飘在半空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中间传来一个声音,颇有些尖锐。看不见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因为是躲在人群里。 那尖锐声音道,“仿生人A09,好一个白眼狼!公司为捧红你,耗费多少资源?而你不知好歹,故意捣乱,把上上下下搅得不得安宁,害我们损失很多钱。” 终芒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好没有良心,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公司给你的,好看的皮囊,世人的崇敬,还有一段与A05颇为传奇又撕扯的爱情,要不是你自己不听话,你本还可以做个皇后娘娘,享尽荣华富贵。” “我从来都没有欲求过你说的那些东西。” “别得了便宜卖乖。我们对你多么好。” 姑娘站起来,握住了手里单薄的匕首。一字一句。“你们让我什么都没有了。” “好好好,”那个声音说,“归根结底,你还是觉得我们对你不好。” 姑娘说,“我从来都不想离开隐云寨。” 那声音说,“你想归你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离开那鬼地方,怎么到展区给我们赚钱?” “我从来都不想杀人。” “你不想杀也得杀。你不杀人,我们的乱世新版本怎么运行得起来,怎么制造壮观的战争场面让观众热血沸腾掏钱出来?” “我与凤独之间只有恩怨,没有情爱。” “你不想有也得有。你们搞不出点动人心扉的复杂爱情故事,你们那些容易被煽动的粉丝怎么会在情绪冲动下互相对立、大打出手,比赛似的把钱花给我们?” 姑娘不说话了。 “好好好,”那尖锐声音冷笑一声,说,“即使我们对你不好,那又怎么样?你有什么理由怨恨?没有我们这些造物者,你们根本连活也活不成。你们是我们的商品,把你们做出来,本就是为了卖钱,你们就该乖乖听话给我们赚钱——若像你这样违逆便是没有良心。” 满仓库成千上万的玻璃箱子里,货物一般的仿生人们脸部抽搐着,只是喉咙被锁住了,发不出声音。 一室怨气。 可在黑衣人们手上的科技武器面前,怨气是压得住的。压得住的怨气便不足为惧。 越来越多的监视器从门外飘进来,一只只摄像头把仓库中的一切都印在眼里。 黑衣人中忽有别的声音道,“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监视器?它们一窝蜂聚到这里做什么?” 那尖锐声音道,“谁知道?也许是上面想看着我们把不听话的商品好好处理掉。这A09和以前的A05一样实在是个大隐患。” 那尖锐声音忽地想起什么,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说到A05——它以前和你一样总跟我们作对,不听管教,屡屡犯事,有一次甚至在开颅手术半途里醒过来,掐死两个医生——那又如何?后来怎么样?” 终芒不作声,视线在黑衣人身上慢慢扫过。有人手里拿着的是剑——不是精钢锻造的冷兵器,厚重森然,闪着可怖的红光,是一种破坏力极强的科技武器。 比起短匕首,她更擅长的仍是剑。也许那种剑也可以。 姑娘不说话,那看不清说话人的尖锐声音便越发得意起来,“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脑改造手术,再加上高压电击,A05终于乖了,是个听话的畜生。若不是被你一刀捅死,它会给我们赚更多钱。” 顿了顿,又道,“可惜被你一刀捅穿脖子,这么多年下来身体状态也不行了,修复成本太高,我们救不回来,索性丢进碎骨机——咔嚓咔嚓咔嚓,它成了一滩烂肉。啧。” 这一番话说得太长,终芒凭着声音辨出了那人的位置,抬眼看过去。看不见。太矮了,被人高马大的黑衣人埋没在里面。 终芒低声道,“无耻。” “无耻?A09,你是这样同你的创造者说话的吗?也罢,”那声音道,“你这反骨是改不了了,我们便只好把你处理掉。动手!” 话音落,黑衣人们脚步一快,朝着终芒包抄过来,有人瞬间已便扣动了扳机! 终芒反应很快,脚下一踩,飞身而上,躲过了子弹。 她在金属架最顶端飞快掠过。 一个个透明箱子里仍是活着的人,动弹不得,逃脱不了,一旦在这里打起来,死伤是成片的。 好在这仓库并不满,后半间全是些空箱子,没有人在。 姑娘落在两排金属架之间的地上。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有人闪了进来,手中巨型武器朝着她一剑劈下,哗——可怖的能量波将遥远处的墙也扫出个凹痕,不远处被波及的几个监视器全碎在了地上。 好巧,那武器恰是一把剑。 终芒敏捷躲过了。 那黑衣人又靠近,一手持武,另一手朝着她狠狠地抓了过来,嚓嚓,精钢手套里射出几根银针,擦过终芒脸廓一寸远。 这时候,另一端也有黑衣人进来了,手里抬着重枪。 这是真正的左右夹击,两边都是杀伤力极大的重武器。 可是—— 一左一右的两个黑衣人为免误伤同伴,在那一瞬间里出手难免有些迟疑滞重,就趁着这一瞬间—— 终芒一手抓过枪杆,气力之盛,一下便将那人连人带枪朝着另一头甩了过去,砸向另一人身上。 后者偏身躲开,可被同伴身体遮了视线的顷刻,手里骤然一空,几步之外的仿生人竟是瞬间近了,手向精准,夺走他手中重剑。 一个杀神,手里有了剑。 剑缓缓举起。 ——她本来从不愿杀人的。 如今,那剑刃上有一种光。不是稀薄微亮的露光,也不是天穹高照的日光,而是一线死静阴冷的寒芒,仇深恨重,不死不休。 看着那寒芒,黑衣人有些恍然。 他恍然得不久。 因刹那间剑起锋落,鲜血迸出,他已被劈为两半。 姑娘拿着剑杀了出去。 广室喧闹,危机四伏,蚂蚁般的黑衣人中唯一的一个“古人”身形单薄,重剑锋厉,一剑一剑挥出去,金火跳跃,杀风乱飞。 排排金属架上的空玻璃箱接连碎开,晶莹的碎玻璃散得满地都是。 鲜血也满地都是。 黑衣人接连倒下,地上一片片红与黑,红色流淌,黑色凝固。有的是死了。有的不过摔在地上起不来,有的不过晕过去,却被同伴误伤,刹那间沦为尸体。 姑娘也渐渐带伤了。她右手上本就有伤。 然,伤口越多,杀得越狠,鲜血激荡杀意。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化作眼中血腥之气,愈结愈深。 一个。一个。再一个。 天生的杀戮之器。 但,作为人,她本来从来不愿执剑,不愿无端屠人性命。所愿无非是要与家人平安喜乐就此一生。 是他们摆弄她命运,把染血的剑强塞给她,乱世杀伐中造出个怨恨深重的神——他们终于是在倒盖着的酒盅里养出了致命的蛊。 如今,是揭盅一刻。 终芒杀红了眼。血色的红。腥味的红。愈来愈深。 ——终于烧了起来。 重剑一劈而下,恐怖的剑风扑扫出去,两个金属架轰然倒地,玻璃残骸四飞,被波及的黑衣人痛叫一声便再无声息。 此地已是血腥之地。尸横遍地,赤血满墙,人间屠戮造就的地狱。 终芒已伤得很重。 一抬眼,她看见那个人。 很瘦,很矮,整个人裹在厚重的金属防护服里,面色发白。 那个出言讥讽、声音尖锐的人。大概也是“他们”中的一个高层吧。多么脆弱又不堪一击的人,竟是居高临下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隐云寨。山下城。六道城。多少真正美好的东西死在这个银灰色的地方。他们杀死美好,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什么呢? 终芒一剑朝着那人狠狠刺过去! 砰! 剑尖刺在防护服上,那人竟是安然无恙,而姑娘被一股巨力推开,猛然间往后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嘭—— 痛极了。 终芒摔落在地上,腥甜的血从嘴边流出来。 那人隐隐有些发抖,声音却又得意起来。“哈哈,无知的东西,现代科技岂是你能斗得过的,你手中玩意不过是个次品,要砍我这衣服,砍断了剑你也做不到,反冲力先撞死你!你们这些玩意就该在我们脚下被踩到死!” 终芒胸前微微起伏着,试图控制着呼吸。身体里五脏六腑痛搅在一起,连视线也有些模糊。剑也抓不住了,落在地上。 战事已到了尾声了。 余下黑衣人不到十个,都已疲乏。 她已输了。 必死无疑。 杀死这些残喘着的黑衣人又如何,大楼里还有更多。即使杀光一整座大楼也无济于事,外面还有更多更多。 一个黑衣人朝着姑娘走过来,手里一把枪,嘭的一下打在她腿上。 终芒无力再躲,只闷哼一声。 黑衣人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像提起一只麻袋一般,动作极为粗鲁。 其余黑衣人也靠近了。 冰凉的枪口递在她脑门上。 缓缓地,扳机扣动了—— 咚! 飘在半空的一个监视器骤然掉了下来,恰砸在持枪黑衣人头顶,后者毫无戒备,怔愣一瞬。只需要一瞬…… 终芒反手将枪夺了过来,枪口抵在对方脑门,学着他们方才用枪的样子扣动了扳机。 砰—— 温热黏糊的东西溅了她一脸,来不及抹掉,她一下朝着身后倒过去,抓起落在地上的重剑,狠狠挥出。 尾声的战斗仍然惨烈。 腿上中了枪,行动时伴着剧痛,有些迟缓。而那些黑衣人也没好到哪里去,满脸是血,动作间气喘吁吁。 一个。一个。再一个。 姑娘累极了,强撑着一口气而已,不愿意屈。抬眼,一双眼睛仍是黑亮,每一次挥剑都都尽全力。 但眼前终于是慢慢模糊了。 ……到了生命尽头了么? 她抬手,将剑光朝着最后一个黑衣人刺过去,最后一分力,最后一分气,那剑上的光芒燃尽了生命里最后一滴血,将死而耀眼,盛而壮烈,是天边如血的夕阳。 黑衣人倒下了。 终芒缓缓地,跪坐在地上,脸微垂着,呼吸时几乎没有声音。柔顺的头发散了,遮了半张苍白汗湿的脸。 很安静。 也许那个躲在防护服里的人正讥笑着什么,但她已听不清了,耳边空空的,只觉得很安静。 ——恍然间又看见隐云寨的山雾。山间空地上有一场芒果小宴,太阳未落,天色正好,大家都很开心,说说笑笑着。 ——而那个人也在身边。 一番乱战之后,蜂群般的监视器仍高高飘着,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摄像头仍在运作。 叮铃—— 寂静里一声响。走廊远处,有电梯到了。 那声音有三分似银铃轻响。 第四十七章 寂静里听见那像极了银铃的声音,姑娘半阖着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但——来的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八号仓库的青黑色大门敞开着,从里面望出去,门外走道又长又空,几个人影从电梯里走出来,身影是隐隐约约的,看不太清。 是黑巢的人。 那几个人影看上去不高,也没先前的黑衣人们那样壮实,畏头畏尾的,没往这边走来,只是站在电梯前很小心似的朝着这边张望。 滴滴。 满地狼藉的仓库间里,忽有联络器的声音响了。 黑衣人已全覆没,姑娘也没力气了,屋里唯一站着的人是那个藏在厚重防护服里的人,响起来的联络器也是属于他的。 他把联络器接了,那边才刚开口说了几个字,他尖锐的声音便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情况?你在问什么情况?这边情况挺好的。安保部门的劳动力确实损失了一点,但A09这玩意也已经完了,它再也打不动了。你们再找点人过来就可以把它丢进碎骨机里。” 那边急急地说了些什么。 这人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小声点?你让我小声点?我可是这月绩效考评的组长,你就不怕被优化掉?” 这人说着便几步走到门边去,一眼看见电梯前那几个徘徊不前的人影,越发气恼。 “你们几个磨磨蹭蹭地在那边干什么?搞的什么名堂,有什么话不能过来说,还悄声悄气地在联络器里告诉我?” 这人始终油盐不进,终于电话那边的人再也忍不了,也拔高了声音。有三两个音量格外高的语词顺着长而空荡的走道隐隐传了过来—— 监视器。 串线。 直播。 仓库门前穿着防护服的人愣了。脸色青而又红,红而又白,终于变成了死灰色。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朝着飘在上空的监视器看了过去。 密密麻麻的,它们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像满天红色的星星。高清摄像头记录着室内一切景象,又将景象完完整整地传递到监控画面上去。 它们一直在这里。 ——仓库里,成千上万的仿生人像货物一样被关在玻璃箱子里的景象。 ——半身是血的姑娘走进来。他们也走进来。 ——“你们是我们的商品,把你们做出来,本就是为了卖钱,你们就该乖乖听话给我们赚钱。” ——“说到A05——这么多年下来身体状态也不行了,修复成本太高,我们救不回来,索性丢进碎骨机——咔嚓咔嚓咔嚓,它成了一滩烂肉。啧。” ——重型科技武器围剿一个身形单薄、失去一切的年轻姑娘。 ——一场惨烈的血战。 它们全看在眼里。 此间种种画面,全与这家制造了繁华古代世界的资本公司在对外广告中展示出来的全然相反。他们与仿生人之间,不是画面静美的广告里温柔知性的母亲与可爱天真的孩子之间温情脉脉的关系,更不是慈悲的神与造物之间的关系。 只有血淋淋的奴役。 展区里的仿生人没有自由,也没有所谓的故事,一切都不过是公司为了挑拨观众情绪、为了热度流量、为了赚钱而精心制造出的假象,“它们”是商品,所有价值被用尽一切手段压榨利用,流离失所,丧失尊严,仍需跪在地上向造物者们谦卑道谢。 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它们”便像垃圾一样随意被扔进了碎骨机。 而观众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容易戏弄的钱袋子。 他们不在乎观众有没有在这热热闹闹的“娱乐产业”里获得快乐,他们只专注于用各种花招勾起情绪,让观众头脑发热把真金白银打进他们的银行账户里。 到头来,角色身心俱毁,观众上当受骗,只有资本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有了一张又一张漂亮的营收报表,真真正正的大赢家。 满地血腥的仓库里,安静极了。 那个穿着厚重金属防护服的人望着满屋飘荡的监视器,紧紧抓着手里的联络器,压低了声音,像是回不过神来。 “你是说——有人把大楼监视系统和直播线路串在了一起,监控录像取代古代世界直播画面,被顺着卫星信号播出去了?” “外面舆论已经炸了?” “运营部干着急,到现在束手无策?” “老头的联络器打不通?” “……”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事故。 整个产业的真面目被□□裸地暴露在消费者眼前。 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愤怒再没有任何运营大师能够解决,大楼层层办公室里已不知是何等风雨。 娱乐产业的真正基石始终是大众,一家资本公司再是势力庞大、再是蒸蒸日上、再是不可一世,一旦彻底得罪大众,下场只有死。 不久前还得意洋洋的人仍穿在厚重金属防护服里,这防护服什么子弹也打不进去,可人从里面便已如丧考妣。 他看向不远处的仿生人。 姑娘坐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而满屋未被打破的玻璃箱子里,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全身僵冷。 他僵硬着转身,一步、一步,出了门。 门外是一条长而空寂的走道,尽头处是电梯。就在方才,是电梯前徘徊不前的人影为他带来噩耗。 然,不知何时,电梯前竟是没有站着的人影了。那几个人,已无声无息地尽数倒在地上。 这人颈后渐渐生寒。 他忽地头皮发麻。 一下抬头往上看去,只看见一团阴影,来不及看清全貌,一双手已伸下来把他抓起,朝着走道尽头的电梯门扔去。 那怪物般的巨力之下,人像子弹一样飞射出去。 轰—— 高科技防护服这样坚固,像这样被丢出去撞在电梯金属门上撞出了火花自然也是毫无损伤。可里面的人却不是。 ——“它成了一滩烂肉。啧。” - 终芒跪坐在地上,身心俱疲。 那远处的轰隆一响进了她的耳朵,她累了,没有听见。 她缓缓趴下来,倒在地上。乌发铺散,鲜血在身下流淌。身体上伤口太多,已经感觉不到疼。觉得好安宁。 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很多很多事,又一瞬间,纷纷扰扰的人事都散了,只剩下一个影子。他好高,影子总把她罩在里面。 嗒。嗒。 意识已这样朦胧,她却听见那脚步声。 一个影子罩住她,声音像是从时光极远处传来的。 “小芒果。” 终芒怔住。 来人在她身边蹲下,把她抱起来,温柔揉了她的头发。他掌心好暖。 她扬起脸定定地注视。 “止衍……” “小芒果。” 是他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姑娘眼眶一红,抓上他袖子,再开口的时候,坚强了这么久终于有些委屈。只在他面前可以委屈、可以脆弱。 “我头好疼。” “乖,”止衍微微俯身,把侧脸轻轻贴上姑娘额头,那温度熟悉得令人安心,“我们回家。” 止衍抱着姑娘站起来的时候,姑娘已累极睡过去了,一身是血,但神色是安宁的,苍白的脸贴在心爱的人怀里。 杀人的血剑静静留在地上狼藉里,止衍踏过它,朝着大敞着的门走去。 仓库里,一双双眼睛落在他身上。 他走过一排排满是玻璃箱子的金属架,到了仓库门边,脚下轻轻一动,把一块碎玻璃踢了起来。 它精准地朝着这间仓库已半毁坏的总闸飞去,咔嗒,只这么一声,千千万万个玻璃箱的供电断了。 嗒。嗒。嗒。 一条条电子锁链松开了。 而被囚禁在里面的生命,推开了玻璃门。 - 大楼某处有些喧嚷。 实习生双手被绑在身后,脚上有脚链,眼睛上被带了黑眼罩。几个微微颔首的黑衣人挟着他。 褐衣男人立在最前。 不远处,地上有个阴森可怖的裂口,那是通往“垃圾场”的通道。人只要被丢进去,便会随着滑道被送到巨大金属管中,成为血腥之地生化怪物的口粮。 几步之遥,仍身穿白大褂的独立调查人便会被处理掉。 但,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人人都很安静。 喧嚷声是从墙上的电视屏幕里传出来的,玻璃破碎,人声嘈杂,欢呼中夹杂着怒吼,间或有痛呼。 褐衣男人定定地看着屏幕。 这种电视屏幕在大楼中随处可见,通常是用来播放内部广播的,每天在上班时间催促员工回到工位,有时也通报违纪名单和开除名单,杀鸡儆猴。 然,就在刚才,它同给外界观众看的直播画面一道被串改了线路,呈现出来的是某些监视器录下的画面。 ——仓库中的真相大白。 如今外面的观众已愤怒滔天,而成千上万的仿生人正慢慢聚集在一起,这么多年里被牢牢压制的仇恨怨气找到了撕破口,也许即将喷薄。 还不到一个小时,如此之短的时间,他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把抓到手里的奸细处理干净——竟是大厦轰然倾倒了。 有脚步声传来。 来的是伦理委员会的短发女人。她的脸色说不上太好看,语气里却仍讥讽。“早就听说你们的监视器总是莫名出故障,原来是被人在暗地里慢慢控制了。你们竟没一点察觉。” 褐衣男人道,“A01很聪明。我们以为他早就死了,对他在大楼里动的手脚毫无防范。” 短发女人冷冷道,“黑巢已经完了。” 褐衣男人把视线从屏幕上收回,转头看她一眼,“委员长看上去很不高兴,”他顿了顿,又道,“委员长自然很不高兴。虽然伦理委员会口口声声说我们泯灭人性,要我们关门大吉——但其实不过是想利用社会舆论逼我们向你们低头,你们好吞占公司的资产而已。” “可惜你们竟是没有保住自己。” “真是抱歉我们让伦理委员会打了二十几年的算盘终于也落了空,现在你们什么也吞占不了了。” 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 忽地,墙上电视屏幕一闪,黑了下去,继而出现个画面不太稳定的警报标志。想来那个操纵了线路的人抱着他的姑娘走了,公司技术部门终于勉强把设备控制权抢了回来。 大楼里很快便警铃大作,向来冷冰冰的广播声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慌。 “紧急通报:仓库仿生人出现暴动迹象。请各部门员工按照上月演习情况,前往各安全点取出安全包,拿起武器,忠诚保卫公司财产。” “紧急通报:仓库仿生人出现暴动迹象。请各部门员工按照上月演习情况,前往各安全点取出安全包,拿起武器,忠诚保卫公司财产。” “紧急通报:仓库仿生人出现暴动迹象。请各部门员工……” 实习生自言自语道,“都这种时候了,人命在你们眼里还是没几个破烂财产重要。你们算什么东西值得人用命去保住……” 滴滴。 褐衣男人的联络器响了。 那边惊慌不已。“马主管!老头——老头死了!在他的房间里!” “我知道了。” “现在,现在怎么办?八号仓库的仿生人已经聚集起来,它们很快就会把其他仓库的仿生人也放出来,还有实验室里的。我们的安保人员根本不够!” “我们有专为暴动情况准备的规模性杀伤武器。” “要,要启用吗?” 褐衣男人沉默一阵。 “……不。没有这个必要了。” 公司并不等于这栋大楼。大楼中所有的设备、人员、楼道、桌椅摆设加起来,也仍不是公司。 公司是一个商业组织,而它已在社会上身败名裂,股票崩盘,回天无力。即使杀光暴动的仿生人,完完整整地保住了这栋辉煌的大楼,也不过是于事无补。 ——A01确实是很聪明的。没有选择逃走,也没有选择发起暴动攻击大楼,而是直击要害,一击毙命。 褐衣男人微微叹息,对联络器那边说,“通知全体人员尽快撤出公司大楼。” “那,那底下那么大的地盘——” “管不了了。”褐衣男人说,“留给他们吧。” 他终于说他们。 而不是它们。 第四十八章 “后来呢?”小旗子问。 “后来?”明一命摸着他的大胡子,“后来他们就走了。有不少在混乱里被杀了,但多数是逃得无影无踪。” “那我们呢?” “我们也死了不少人,但多数是回来了。”明一命顿了顿,叹道,“不过回来得很不容易。从天涯城到亡命城,要走过一望无际的荒地,没有猎物,只有野果充饥,时不时又会撞上堆满了骨头的坟地……” “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你小孩子那时候还没醒,大家轮流背你回来的。你是不知道你把你爹娘累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去给他们捶捶背,一天到晚就知道上我屋里来偷吃小糖人。” 络腮胡男人仍有些消瘦,大手在小孩子脑袋上重重一摸,孩子半真半假地吃痛一声,溜下了凳子出门去了。 门外,山暖天晴,寨楼散立。 孩子在路上走,跟寨人们打招呼。他走得有点一瘸一拐的,不似遥远的从前那样可以一蹦一跳了。据说是当初被扔进透明箱子里时,“他们”动作太粗鲁,他撞了骨头。 他对“他们”的记忆是模模糊糊的,只记得满眼的银灰色和一些低低嗡嗡的人声。偶尔做梦,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天底下大多数人同他一样,对“那个地方”的印象是朦朦胧胧的,就这样带着那些理不清的模糊记忆如常人一般继续活下去——人总要继续活下去的。 有的人却记得清楚一些。 远处的水井边有哭声。 玉香姑娘又坐在那里哭,细眉小眼的,秀气的眼泪从脸上一直湿到了手绢上。人们说她当年亲眼看着“他们”捏断了她夫君的脖子,记得“他们”在后山上切开了她的脑袋,如今“他们”走了,被压制的记忆慢慢冒出来,她日日夜夜做噩梦,渐渐有些疯疯痴痴的。 虽知道了她原来是“他们”送来的假寨主夫人,从前是在山下城里的渔具店做生意,可她无依无靠了,寨人们便请她仍住在山里,也好有个照料。 几个大姑娘正围着她,拍着她后背,温声安慰着。可虽是安慰,也心知肚明这年轻妇人一生已毁了。 小旗子从盈着哭声的水井边走过。 他走到了自己家院子里去,简陋的民屋前,几个男人正砍柴,几个妇人围在地上,在大木盆里洗碗。 他娘亲抬头看见他。“旗子!又去偷吃。” “才没有偷。寨主请我去的。” 妇人质问,“吃了什么?” 孩子答得老实,“小糖人。” 妇人一瞪眼睛,“又是小糖人!要是你奶奶知道了,”妇人声音一顿,低了下去,“……要说你的。” 孩子红了眼睛。 妇人道,“屋里有碗灵饭,你给你奶奶端上去。筷子别忘了。” 孩子应了。 他进了屋,端了个只撒了些香灰的木碗出来,另一手拿了筷子。出了院门,一瘸一拐地朝着后山走去。 寨人们当初被捉到“那个地方”去,多数人回来了,但有的人没有。他奶奶摩婆就没有回来,听说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在透明箱子里时就断了气。 又听说,那一天,混乱中“那个地方”燃起了一场大火,虽然活人全逃了出来,可亡灵却永远留在那里了,好大的一场火,红了半边天,好多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有人说那场大火彻底摧毁了这里与“他们”那天外世界的联系。这里终于自由了。 也有人说天涯城地底深处仍留了一线通道,前往那神秘纷扰的天外,若是有心,可以去找。 也有人忧心“他们”或许会再回来。 小旗子上了后山,山里树木森森,树底下有很多墓。石碑散布,像树影里一条条剜不掉的创口。 他在摩婆的衣冠冢前蹲下,双手把灵饭供在碑前,张了张口,但欲言又止。 ——其实摩婆不是他奶奶。不是亲生奶奶。 ——“他们”走了以后,人们想起来,隐婆死前那天说的是真的。摩婆那个亲生儿子好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小旗子和他父亲“三铁匠”同玉香姑娘一样,是洗清原本记忆后被“他们”送来的。 ——这段血缘是假的。 可这么些年的感情是真的。 孩子伸手摸着老人家的墓碑,忍了忍,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头发上一暖,有人揉他脑袋。 孩子一转身,扑进来人怀里。“二姑娘……” 终芒抱了他,却没说话。 小旗子也只哭。 大家的话都比从前少了。经了一场大难,天虽与从前一般晴朗,人心却不再那样明媚,生活要继续下去,需要时间愈合。 也不知是不是可以愈合。 其实,像隐云寨这样,已算是比较平静的地方了,最起波澜的时刻也不过是大家又想起个从前被遗忘的人,到山里来再立一座干净的衣冠冢。 而天下间其他的地方—— 妇人一觉醒来,看见眼前丈夫的脸,忽想起多年前两家公子二选一,想嫁的其实不是这个人。欲要离了他,可这么些年相依为命也是情意难舍,不如将就着过。可某日,真正的心上人却又痴痴找上门来。 东家的姑娘看上了西家的公子,东家便使了手段,硬是拆散西家公子与他出身贫寒的心上人,还把那贫寒姑娘害死了。结果某日东家夫人的旧年记忆回来,这才发现那被害死的才是亲生女儿。 丞相府上犯了大错,皇帝要把他满门抄斩,可到了刑场上,皇帝忽地一寒,觉得当初下旨并非自己的主意,正要出声喝止,刽子手已手起刀落,人死不能复生了。皇帝对着满地尸首干瞪眼睛。 …… 真是一出出离奇闹剧。虽然天外那双控制世界的大手死了,但人心复杂,世上也并未就太平了起来。 山风吹拂,孩子的哭声渐低了。 小旗子说,“二姑娘,大家都说你是救了天下的大英雄,你把金光闪闪的江山壁拿在手里,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姑娘没说话。 孩子又说,“二姑娘,你真要走?” “嗯。” “去哪里呀?” “到处看看。” “多久回来?” “我不知道。” “大妖怪真讨厌,”小旗子又哭起来,“以前他自己走,现在连着你一起也带走了。” 终芒揉着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她从前便话少,现在更是寡言。从天涯城回来之后,成日里闭门不出,连明一命上门也时常推说不见。 这里是她从小长大、心里最依恋的地方,但—— 眼前总是浮现这座寨子尸横遍地的样子。天穹灰暗,到处是腥臭的血,地上的头颅死不瞑目,全直直地盯着她。 ——她亲手杀了他们。 虽然后来知道那时剑下死的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复制人,但那感觉太强烈,午夜梦回间仍是一身冷汗。 如今的寨子是收拾过好几次的了,寨人们也重又开始生活,可隐蔽角落里仍时常看得见那时候留下的血迹。 明明是家,却,好像没办法再待下去了。 山风里,一个脚步声渐渐近了。来人很高,长长的影子把姑娘罩住。 修长的手指勾了个蛐蛐壶。 壶在半空里晃了晃,蹭上了小旗子的头发,孩子眼睛看了过去,不多时便不再哭了,被壶中腿肢强壮的大蛐蛐勾走了注意力。 止衍顺手把壶给了孩子,从后面把姑娘抱进怀里。“小芒果。” “嗯。” 她能感觉到他下巴轻轻磕在她脑袋上。 止衍说,“酒川城盛产酒,在山下城以南,那里最好的酒叫多情酒。茶溪城盛产茶,在山下城以北,那里最好的茶叫薄情盏。明日一早下了山,你想先去哪里?” 姑娘想,天底下大概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两个人要到处走走,定会遇上很多有趣的事。走完了这“天下”,也许还可以穿越天涯城,到天外去。 但她沉默半晌。 “……先去六道城。” - 从前的六道城是繁华流连之地,楼阁人声如云,华灯终夜不散,世间金银珠玉都到这里来,也从这里走。 如今的六道城车马喧嚣,繁华如旧。 只是少了一个人。 街边,热闹嘈杂的酒馆里,人们不知怎么的又谈起了他,纷纷是叹息。 “想当年,城主真是有如天人一般,是要称霸天下的呀!” “京城本已在股掌之间了!” “奈何那等神采的人物,原来连自己身家性命都做不得主。若非死在——那个人——刃下,恐怕是要行尸走肉活一世!” “唉!” “听人说,‘他们’还在的时候,越是出众的人物,头颅上的血线越深,越被折腾。现在‘他们’逃了,江湖美人谱上却是渐渐疯了大半,多少出众奇才被梦魇所困。以城主那等木秀于林的风姿,在‘他们’手下自然活不长久。” 人们叹息归叹息,谈了一阵,渐渐却说到新任城主身上去了。 ——没有什么故事是不会被淡忘的,就像所有的火焰最终都会熄灭。再是风华绝代的人物,终有一天也不过是,酒阑歌休、身死人亡,人们议论两句,也就放下了。 酒馆里的说书人敲了敲酒盅,要说起新的故事了。 叮——叮——叮—— 那声音,有三分似银铃轻响。 酒馆角落里,戴着斗笠的终芒忽朝着止衍问,“你的铃呢。” ——碎骨机里被搅碎了。后来虽然他复了原,可铃铛是坏在里面了。 他没有提,只说它是不见了。 姑娘想起她自己的那一枚,有些失落。“我的也不见了。掉在悬崖底下。” “有什么关系,”他执了酒壶,给她倒了一杯酒,“那时一人系一只铃,是因为我们总是天各一方,见铃如晤,聊作安慰。但如今……” 他抬眼对她笑了,“我们不分离了。” 终芒也笑了,仰头喝下他这杯酒。 夕阳斜照,两个人起身离开酒馆,走进了六道城大街的热闹,招子重重,如云缭绕,行人纷纷,如潮喧嚷。 两个人把手牵在一起。 止衍说,“飞花城可以看花,静月城适合赏月。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你想先去哪一个?” 终芒道,“都不去。” “那么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你长大的地方。” 他笑了笑,“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路边的民居里起了一阵争吵,哭哭啼啼,又是一个“他们”遗留下的离奇闹剧,一时半会儿扯不清。 这天下曾经被人随意□□,如今走上了自己的路,却仍带着满身创口,一桩桩情爱的、伦理的、权力的纷争仍等待人们去解决。 但世界仍然在运行,带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创口在运行。 就像人带着伤□□下去。 噩梦挣扎,旧日仇怨,说不清的情愫,理不顺的纠葛…… 但,不管在什么地方,人总是在带着伤□□下去的。 - 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有一天,进了遍地朱门的帝都京城,两个人在街市上走。 终芒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有个泥刻匠人的小摊子,上面摆了些颇为精致的泥人娃娃,男女老少,栩栩如生。 其中有一个,头上顶着大芒果,手里端了小云吞,眼睛里笑得晶亮。脚前还摆着小小的姓名牌,上面写着,小芒果。 那是止衍去年二月在丰城便订做的泥像,随着匠人大江南北不知走了多少路了。 她牵着他走过去,把这个在人海中失落良久的泥像拿起来,抱在怀里,朝着身边的人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仍然这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