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人》作者:牧琉依 文案: 顾揽月日日夜夜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梦中人忽隐忽现,若近若远,令他魂牵梦绕,百思不得。 终于,他受够了,他不想再忍受这份独自思念的孤独,于是——他就入梦了!? 他成功见到了那个人,他的相思终于得偿所愿,他觉不会轻易放手了! 这一回,他就要"他"……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揽月,云追月 ┃ 配角:其他出现的人事物 ┃ 其它:梦境,清水小镇,麦田,小木屋等等 一句话简介:一人入梦,相思得偿。 立意:人若无以爱,何不若自爱? ☆、无意入梦 一望无垠的麦田,随着清风的拂过,轻吟浅唱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如窃窃私语的细浪,沐浴着炽热的阳光,在天际熠熠生辉。 遥远的田垄之上,站着一道孤独的身影,静静地遥望远方,仿佛风儿轻轻一吹,那人就会随风化去。 顾揽月其实并不太看得清那人的身形样貌,只是凭感觉猜的那人就是"他",而非"她"。 他隐隐感觉得到,那人正凝望着自己这一方向,莫非,"他"也在看着自己?如同自己一样? 顾揽月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激动,他想大声呼喊对方,即使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想奔向那人,即使他与那人并不认识。 这是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冲动,它就这么莫名地出现了,从他第一次做梦的一个月前,令他措手不及,又暗生期许。 他强行忍耐了一个多月,他已经忍了这么久,不想再忍耐下去了,他迫切地想要得到那人关注的目光。 顾揽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似乎是想用尽全身力量去呼喊对方。他刚张开口,远在天际的那抹身影却逐渐变淡了,如烟似雾般悄然地散了。 徒留下他一人,驻足遥望,停在漫天席地无尽的怅惘和失落之中。 梦境再次如潮水般褪去,没有一丝丝留恋,不顾他的嘶喊,抛弃了他,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顾揽月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掌心里攥着的一把麦穗发怔。他摩挲着每一粒种子,颗颗饱满,带着些许的粗糙,泛着淡淡的麦香……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明明这么真实,明明就在我掌心中,为什么……还要离我而去?"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橙黄色的盒子。打开盒盖,里面竟然全都是麦穗,同他手上一模一样的麦穗! 他把细长的纸条在麦穗身上绕了几道,然后用黑水笔在纸条上标下一个数字:31。他仔细地凝视着手中穿上特制衣服的麦穗,如过去每一次那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进盒子里。 顾揽月跳下床,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服、刷牙、洗脸,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三片黏叠在一起、硬的像石头一样的方面包塞进嘴里,抱着盒子出了门。 现在,比起一顿丰盛营养的早餐,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会心心理咨询所,二楼。 顾揽月抱着已经被他打开盒盖的盒子,坐在海蓝色的单人沙发上,和对面的心理医师,林乔,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林医生,宽薄淡粉的嘴唇紧抿,仿佛在倔强地坚持着什么。 林乔无奈地一笑,轻叹了口气,和声问道:"所以,你刚刚对我说了那么一大堆,又是人影,又是田野,又是麦穗,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梦其实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的。而你想要去寻找这个地方?" 顾揽月惊喜地瞪大眼,重重地点了点头,开心地叫了起来:"所以,医生您是相信我的话了?" 林乔摆了摆手,笑道:"别着急,顾先生,老实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碰到这种情况,尤其那些和你相似的人。嗯——我觉得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你觉得呢?" 听到这里,顾揽月算是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有相信他的话,只当他讲了个笑话,他失望地塌下肩膀,好似一个漏气的玩偶倒向身后。 林乔打量着这个堪称虎背熊腰的男人,内心还残存着一丝不真实感,尽管这种感觉已经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眼前这个男人,深邃的五官,硬朗的面容,古铜色的皮肤,搭配上型男般的性感身材,即使放到男模堆里都是亮眼的存在。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阳光爽朗,理应出没于健身俱乐部、泳池派对和海滩美人中的男人,却只过着家和心理咨询所两点一线的生活。 对此,林乔感到深深的惋惜和挫败,因为这一个多月来,他对这个男人完全束手无策,有时甚至被对方牵着鼻子跑。 他却不想放弃,继续询问:"顾先生,可以跟我聊聊你的生活吗?除了那些并无不同的梦。" "那些不是梦!我说过了!而且说了很多遍!"顾揽月飞快地反驳。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盒子,固执地把自己锁在阴郁沉默之中,说:"我要回家了,再见,林医生。" 话音刚落,他的脚步就已经迈出了门,只剩半边萧条暗沉的背影。 又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仿佛他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而是对方梦境的聆听者,虽然这的确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林乔并没有生气,只是心里的挫败感更上一层楼了。 离开心理咨询所的顾揽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驶向清水小镇的郊外。 车子走走停停,拐拐绕绕,一会儿直行一段,一会儿又折回来,在小镇与郊区间漫无目的地徘徊。 顾揽月木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凭着身体的本能摆动方向盘。车窗玻璃上映出偶尔过路的人疑惑又怜悯的神情。顾揽月不觉所见,兀自开着车。 终于,他空洞洞的眼眶中蹿起两簇明亮的光,倒映着左前方一整片金灿灿的麦浪。他摇下车窗,凉风送来阵阵麦香,一股脑灌入车内,充盈着他的心房。 顾揽月痴痴地望着那片金色海洋,思绪仿佛拜托了沉重滞闷的躯壳,盛着风投入了那片触手可及的麦香。 他肆意奔跑在田垄之上,麦地之中,追着风,倚着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天地间久久不散的芬芳。棵棵麦穗摇曳着饱满的身体,亲昵地拥抱他,亲吻他。 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拼命地往前跑。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总之迈开双脚,往前跑就对了。 他一边尽情地奔跑,一边挥舞着双手,推开身前洋溢着热情的麦浪。终于,眼前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金色。 不知怎么的,他竟生出了近乡情怯的感觉。轻盈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轻快的身体变得沉重起来。 顾揽月深吸一口,只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撩起那层金色的"麦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远,绵延万顷,交汇于那渺茫如水墨泼洒挥就的一点残影,却又如此包容地拥抱着不远处山丘上的那座小木屋。 正如无数画家在亲手毁掉上百幅劣作后,极尽所有的绝望与渴望而倾注之下的最后一次尝试,每一笔,每一画,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浓淡相宜。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存在,这就是一幅画,被无名之人藏匿于天高地远的金色海洋后的一幅绝作。 顾揽月一步一步走上前,想在极慢的速度中努力抓住每一秒去捕攫眼前每一帧的细节,存储到心间。 他行至小丘下,视线沿着漫野的山花青草向上游移,落到上方的小屋上——浅灰色的屋顶,咖啡色的屋身,屋前的走廊石阶外围着木栏,两根粗壮的柱子撑着走廊上方的顶棚。 屋门虚掩着,并没有关紧,是有人在家吗?顾揽月猜测着小木屋的主人。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在家吗?" 周围太安静了,仿佛世间万物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麦浪的另一边,而把绝对的宁静安逸留给这方小天地,所以即使他已经把声音压的很低,却仍像放开了嗓子的叫喊,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内无人应答,只有飘向天边的他的回声在应和着他。顾揽月感到些许不适和失落,好似有哪里不对劲,这里应当是有人的。他的直觉在内心重复呢喃着这句话。 他缓缓地走上去,不忘避开沿途的稚嫩的花草,沿着歪歪扭扭、一看便知是被人随意铺成的石子小路朝木屋走去。 在距离屋门还有四五步的时候,顾揽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从虚掩着的门缝中听见了似有若无的响动,似乎是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 顾揽月心里生出些许期待,他翘首以盼,幻想着屋主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格,他们初次见面会怎么打招呼,以及他们认识后会怎样相处…… 任他想了千千万万,当门打开,门后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提前设想好的话都成了废话,徒留他目瞪口呆的蠢样子。 他幻想了对方千万种模样姿态,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人……这人……怎么会……令他感到如此熟悉! 不是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是仿佛朝夕相处、经年累月而形成的一种习惯。没错,就好像他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出现和存在。 可是,他分明从未曾见过对方呀! 他半张着嘴,大睁着眼,仿佛一个丢了三魂七魄的痴呆患者,盯着面前这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正常的人,好奇地看个不停。 直到—— "欢迎回家!我的顾先生!"少年用清澈如水、温暖如风的声音对他如此说道。 顾揽月当即愣住了,不知所措地问:"回、回家?" "是的,回家!"少年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走出屋门,来到他面前,仰视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自己,继续说,"欢迎回家!你回家了,阿月!" 刹那间,一阵天旋地转,这幅完美的画作,匀称的线条,相宜的色彩,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捏在一起,汇聚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极力探寻的视线中,只有少年瓷白的小脸上扬起了一抹灿若朝阳的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动人。 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中,顾揽月依稀好像看见了少年瞬间脸色大变,满脸惊慌的样子。 他在慌什么? 哦!该死!我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他会让我留下来吗? …… …… ☆、名云追月 当顾揽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 他在一声接一声的似人非人的叫喊声中,悠悠然睁开眼,嘟嘟囔囔地坐起来,抓了把蓬乱的头发。 "谁啊?是谁那么没有眼力见识?扰人清梦,讨嫌!"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入耳清悦的轻笑。 瞬间,记忆回笼,刚刚瘫软下去的身体"唰——"地弹起来,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小心!别把自己磕伤了!都怪我,不该吓唬你。"少年把他扶稳后,懊恼地向他道歉。 这哪里能成?顾揽月心想。也顾不得自己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糗样,顶着一张爆红的脸说:"不怪你,不怪你,谁让我睡懒觉呢,还麻烦你来喊我。" "呵呵,不是我哦!"少年笑呵呵地摇摇头。 顾揽月不解地看向他,就见少年从背后拎出一只用竹子编成的鸟笼子,笼子里站着一个五彩斑斓的生命体,正好奇地打量他。 "这是鹦鹉?是它在喊我?" "没错!聪聪可聪明着呢!" 果然,自家主人刚一夸完,小家伙就张开嘴巴,清亮高亢的声音立即响彻屋内。 "大懒虫,快起床,不起床就没饭吃!大懒虫,快起床,不起床就没饭吃!大懒虫,快起床,不起床就没饭吃!大懒虫,快起床……" 顾揽月被那一声声的"大懒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围攻,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从层层叠叠包裹着他的尴尬羞愧中解脱出来。 他一边求助地看向少年,一边讨饶似的对化身复读机的小鹦鹉发射彩虹屁:"真像你说的一样,好聪明的一只鹦鹉啊!不但聪明,长得还俊俏呢!" 这话成功把少年逗乐了,伸手在鸟笼上轻轻一拍,激情洋溢的"复读机"戛然而止,安静乖巧地享用自己的早餐。 顾揽月松了口气,对少年感激一笑,然后掀了被子就要往身上套衣服。这时才发现,他的衣服,都不见了!? 此时,他还光着身子袒露在少年面前,察觉到少年饶有兴趣地在他身上打转的目光,刚刚退下去的红晕又迅速爬上他的脸庞。 他赶紧用被子裹住自己,支支吾吾地问:"那个……请问我的衣服……在哪里?" "云追月,我的名字,你可以也叫我'阿月',我们都叫'阿月',好不好?"少年专注地看着他,神情是那么的认真。 顾揽月沉浸在那双填满了他的身影的眼眸中,下意识地点头,喃喃道:"好,好,阿月……" "你真好!那我去给你拿衣服,前天你昏倒在地上,衣服都脏了,我就帮你脱下来洗掉了。好像还没干,你就穿我的,好不好?" 他依然沉浸在对方因为他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木讷地点着头:"好,好,都听你的……" 看着少年欢快地跑出去的背影,顾揽月的心不禁也随着他轻快的步伐而变得轻盈。他呢喃着少年的名字,云追月,云追月,人长得那么好看,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就是,这个名字,也同少年这个人一样,让他觉得异常的熟悉。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人都熟悉了,要是名字不熟悉,好像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顾揽月用这番毫无逻辑的逻辑说服了自己,安心地等待少年送来的衣服,心情莫名的雀跃。 少年送来的衣服也有些眼熟,且非常符合他的尺码,令他不由得想入非非:少年是不是趁他昏迷特意给他买的衣服? 他捧着衣服,看着少年欲言又止,脸皮子早已红透了,偏生他肤色黑,半点看不出来,急得他嘴唇都泛白了。 "衣服送来了,你快穿上呀。"少年温声细语地催促他,看他急得直冒汗,不禁笑出了声,"咱们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西的!" 顾揽月缩在被子里,看着少年坦坦荡荡的样子,反观自己这忸怩做作的姿态,暗自唾骂自己胡思乱想,一咬牙,扔了被子,开始套衣服。 穿衣时,他隐约听见少年的呢喃:"没想到,你现在还是这么害羞,我还以为,你会和你的外表一样豪爽呢。" 顾揽月正套着衣服,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有回答。好在少年看起来也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等他穿上裤子,站起来拉拉链时,又听到少年羡慕的声音:"你的身材真好,我完全没想到,会变得这么好呢!阿月,你说——我能摸一下吗?" 顾揽月动作一顿,朝少年看去,对方的眼中满是憧憬和艳羡,纯粹得不染一丝杂质,渴望两个字都快化成口水从嘴角淌下来了! 他不禁感慨,还是个孩子呢!然后把自己臭骂了一顿,温柔地安慰少年:"你以后也会这样的,说不定比我还好呢。" "我知道,那是自然的!"少年自信地点点头。 顾揽月忍不住地笑,这孩子还真是……又奇怪又可爱啊! 他在少年的带领下,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刮胡子,然后跟着少年坐到餐桌旁用早餐。期间,顾揽月由于不适应叫对方"阿月"而被少年瞪了无数次,才终于强行扭转过来。 餐桌临窗而设,方方正正,正方便了用餐者享用美食的同时欣赏窗外的自然美景,宜口宜心又宜眼。 餐桌后方靠墙的位置摆放着的一台枯树状的置物柜,从树干上延伸出来的枝杈上被雕凿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洞窟,洞窟里是形态各异的摆件,而树干上则缠绕着各种简单大方的挂饰。 就在其中最为粗实的一根树杈上,悬挂着一个精巧的竹编鸟笼,笼子里的"复读机"正埋头苦干,养精蓄锐。 顾揽月一连吞下三只水晶虾饺,喝了一大口豆浆,舒服地长叹了一声,这才问出一直压在心里的疑惑。 "阿月,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也就是云追月,表情一愣,然后很奇怪地看着他:"这里不是阿月自己找来的吗?怎么还会不认识呢?" 顾揽月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阿月"口中的阿月是指自己。他想到当初找到这里的过程,喃喃自语:"难道这里真的是麦田尽头?" "当然了,阿月跟着梦境的指示,找到我,我真的很开心呢!我都等了你好久了!"云追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开心地笑起来。 "梦境!你知道我做梦!所以你才认识我!是你引领我来的,难道你一直在等着我吗?……可是,你是怎么出现在我的梦里的呢?"顾揽月激动地拉起云追月的手追问。 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云追月反握住他的手,握得十分紧,然后注视着他的双眼说:"是我做梦,是我把你引来的,我在等着你。" "我不太明白,我不明白!不是我梦见了你吗?怎么会是你的梦?"顾揽月茫然地攥着掌心的手,"可我对你那么熟悉……" "是,就像我对你也那么熟悉,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就是你梦中的身影,我一直在等着你的到来啊!" "所以,我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你也真实的!" "当然!"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你竟然是真实的存在!你竟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你——" "所以,你开心吗?阿月,你终于找到我了!而我,也终于等到你了!" "我……我……我当然开心!我曾经梦寐以求的,曾经苦苦追寻的,如今就在……可那些人、他们……" 顾揽月的眼中盈着泪光,认真地凝视着对面的脸庞。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猜测如今被对方证实,令他几乎不能自已。 泪光模糊了云追月的脸庞,他赶紧用空着的左手擦掉眼泪,右手仍然不安又不舍地攥着对方的手。 云追月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地板上,伏在他的膝头,仰起细白的颈项,一边擦拭着他颊边的泪,一边温柔地凝视着他。 "我知道,他们想阻拦你,想动摇你,不断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幻想,都是虚假的。" "可是,阿月,你成功了!你找到我了不是吗?就算你找不到我,我也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一直一直等着你的!" 他紧紧地搂住顾揽月的腰,把自己埋进顾揽月的怀里,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他,令他眷恋而又向往。 "你终于找到我了!" 顾揽月听着怀中人低喑沙哑、带着微泣的呢喃,下意识将怀中瘦弱的少年搂得更紧。 从小屋外初次见面到现在,他一次次为这个少年而破例,一次次为他而让步。主动靠近也好,羞涩懊恼也好,心软愉悦也罢,都是因为他。 这不能自已的言行,这情不自禁的举止,无一不在向他证明:这个少年正是他梦中的那抹身影,正是他苦苦求索的那个"他"。 他抚摸着少年的头发,轻唤对方的名字:"阿月,阿月。" 少年也轻声回应着他:"阿月,阿月。" 看,他们都是"阿月",就连名字都在回应着彼此。若说一次巧合是意外,两次巧合是偶然,那么三次、四次……那就是命运使然。 他脑海中回忆着少年看向他时温柔的目光,与他说话时亲昵的语气,以及和他接触中熟稔的动作…… 他不想再多想了,胡思乱想只会夜长梦多。即使少年坚定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得偿所愿了。他依然躲不掉心底的不安。 所以,他不愿意再花费时间去猜疑,去试探,去证实了。从此刻开始,他就是"他"! 阿月!云追月! 他找到了他的少年! ☆、我的礼物 顾揽月搬了一个小竹凳子,坐在门前走廊上。暖乎乎的阳光软软地倾洒下来,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衣。 他一边剔除手中莲子的芯,一边看向石阶下给花草浇水的人。看着那沐浴在光晕中的清隽身影,他就忍不住扬起笑容。 "阿月!" 他隔着围栏大喊了一声,只等了不到一秒,果然那人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身微笑地看着他,温和地问道:"怎么了?喊我是什么事呀?" 顾揽月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大声说:"没事,我就是……就是想喊你的名字!"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怎么就当着人家的面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好像一个变态的痴汉一样。 他微垂着一张黑红得可以与高粱相媲美的脸,两眼慌乱地左瞧右看,无意间正对上云追月调侃打趣的眼神,红晕"噌——"地一下蹿上脖子,然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进了衣领里。 好在云追月离得远,而他又皮肤过黑,他的阿月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用不着再多看,单单就他这副忸怩害臊的样子,就足够引人发笑了。 云追月为了他男人的面子,强行憋着笑意,好声好气地安抚他:"是不是一个人剔莲子心无聊了?你再等等啊,我这儿还有一会儿就结束了,然后我就来陪你。" "没事,你不用着急,我不无聊,你慢慢来。" 顾揽月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明明他自己都是一个已经而立之年的大老爷们儿了,竟然还要一个孩子来哄。他忍不住把自己唾弃了一番。 而那个少年,他的阿月,虽然他不知道阿月已经多大了,但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青涩稚嫩,再怎么看也不会超过二十岁吧。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快速且准确地剔着莲子心。左手拿着饱满秀气的莲子,右手捻着一根细长的银签,一戳一抽,再将剔好的莲子丢入碟子里。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熟练地仿佛曾经做过无数回。 顾揽月丝毫没有觉出异样,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手上的莲子被少年夺去都没有察觉。 直到云追月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才回过神来。捂着微微犯疼的额头,顾揽月不自觉地露出委屈的神情,控诉地看着对方。 "阿月,没想到你看着柔柔弱弱的,力气竟然还挺大的!" 他半点不提自己有多疼,有多委屈,而云追月又有多过分,只是用一副哀怨的表情和口吻夸赞对方的力气。 云追月被他逗笑了,实在没想到还有人发表委屈撒娇是这个式样的,顿时感觉又新奇又可爱又搞笑。 他揉揉那古铜般的额头,忍着笑意说道:"对不起啊,阿月,都怪我不好,不该下手那么重的。来,我给你呼呼吧!" 说完,不等顾揽月拒绝,就将人搂过去,直起上半身,对着顾揽月的额头轻轻吹气。 顾揽月感受着拂过额头的温热清甜的气息,呆愣愣地任由对方拉扯摆弄,不知作何反应。 心脏中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胸腔中凝聚成又热又涨的不知名的一团,仍在毫无规律地颤抖、跳跃、膨胀,就在他几乎难以承受之际,倏地溃散,如冰川融化后奔向五湖四海的潺潺涓流,细水流长地徘徊在四肢百骸中,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一身冷硬的枯骨。 他抬手想推开对方,却提不起力气,想开口让对方停下来,又发不出声音。顾揽月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到这个少年面前,他的压抑、隐忍、克制,就全都失去了效果?他的言行举止就都背叛了他这个主人呢? 就如同刚才那番充满哀怨的矫情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放在以前,这种话,还有说话的口吻,绝对不可能出自他的口! 他的大脑里正翻江倒海,一片混乱,仿佛回到了天地开辟之初,亟需再来一位"盘古"施力调整。 可惜此刻这里没有那遥不可及的"盘古",却有心心念念、执着等待他的少年,他的"阿月"。 然后,顾揽月就听见了少年清润柔和的嗓音,捧着他的脸庞,注视着他,对他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这样哦!阿月。" 顾揽月沉迷在他专注而深邃的眼神中,讷讷不能言语,只能静静地听着少年舒缓沉静的声音。 "你可以不用忸怩,不用躲避,不用觉得别扭,只要坦然接受就好了。" "你也不用怀疑自己,压抑自己,更不用去刻意改变什么。悲欢喜怒,什么都好,只要坦然告诉我就好了。" "我乐意对阿月好,想要对阿月好,所以阿月,你是可以害羞的哦!因为我喜欢你为我羞涩的样子!" "当然啦,如果阿月能够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心里挤压的,尤其是不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就像刚才那样,那我就更开心了!" 顾揽月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深邃的眼睛,认真的小脸,以及红润的嘴唇,倾听着从那张小嘴中吐出的一串串比乐声更为优美的话语…… 渐渐地,他再度感受到逐渐迷乱的神智,陷入失控的心跳,和不断攀升的体温…… 不!不能再放任少年说下去了!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顾揽月努力抽出一分力量,抬起手指,搭在少年的嘴唇上,软嫩微凉的触感如电流般猝不及防地蹿入指尖,激得他打了个激灵。 顾揽月顿时心生一种欲哭无泪的挫败感,他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生了什么怪病啊?怎么以前没事,现在一碰这个少年,就…… 他看向云追月纯粹清澈的眼神,压了压嗓子,感觉紧绷的声带放松了些,才缓缓开口说道。 "如果我像你说的那样去做,那就不叫分享了,傻瓜!分享,是将自己喜欢的、令人愉快的事物赠与身边的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别人,尤其是所在乎的人呢?那不是把人家当垃圾桶了吗?" 顾揽月笑着揉了揉少年细软的头发,心想:果然,这还是个孩子呢!才会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不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万一别人当了真,他以后可就有苦头吃了…… 没想到,云追月一把拉下他的手,抱在怀里,然后仰着小脑袋一脸固执地说:"我明白阿月的心意,也知道你内心的忧虑,可是我乐意啊!我又不是个傻子,碰上个人就给人家当垃圾桶!阿月不是别人,是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人,所以我只做阿月一人专属的垃圾桶!"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顾揽月的手臂晃,两眼神采奕奕地盯着顾揽月,一副"怎么样?看我聪明吧"的嘚瑟小模样。 顾揽月一见他露出这些生动俏皮的小表情,就忍不住地心软,点着他的鼻尖无奈笑道:"你呀!你呀!" 两人腻腻歪歪地靠在一起嬉笑打闹,好不容易才想起被他们冷落在一旁的莲子,赶紧加快速度干正事儿。 这些莲子是云追月从小木屋地下室的冷藏库里取出来的,打算今天晚上给顾揽月做莲子银耳羹。 先前已经品尝过云追月的早饭和午饭,被对方那双化平凡为奇迹的手艺所折服的顾揽月,此刻心里无比期待晚上的莲子银耳羹汤。 这道汤名他曾经听过无数次,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闲逛的陌路人、点头之交的同事、虚情假意的邻居、忽冷忽热的养父母、亦或漠然相待的身生父母……实在太多太多了,令他几乎习以为常,甚至险些以为自己也品尝过了无数次。 直到云追月兴致勃勃地提出要为他做的时候,他才恍然觉出舌尖上传来的对它的陌生感——原来,他从来没有喝过呀! 他看向蹲在走廊下水龙头旁的云追月的背影,看他熟练地清洗篮子里的莲子,以及他们一早就摘好的青菜、切好的莴苣等等。 清理着地上的菜叶菜梗又忍不住陷入回忆中的顾揽月突然问道:"阿月,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对呀,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什么事都是一个人做。我不记得父母亲的模样了,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对所谓的亲情和友情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他说到这里,背影有些凝滞,然后用带着犹豫和试探的口吻小心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啊?" "怎么会呢?"顾揽月想都没有脱口而出,急于表露心态的语气让那个背影放松下来,他才轻声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呀!" 云追月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清洗着篮子里面的菜,专注地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顾揽月清扫完毕,按着云追月教他的做法,在坡道两旁的草地上随处找一点挖了一个坑,然后把菜叶菜梗埋进去,再填上土,按压平整。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从前在他看来极其幼稚的骄傲。要知道,他可是特意挑选了一块花草稀疏羸弱的地方,给这些营养不良的小家伙们补补身子。 然后走到云追月的身旁蹲下来,想给对方打打下手,却被"阿月"婉拒了。他只好蹲坐在一旁,像个大型犬一样盯着饲主看。 云追月丝毫没有不耐烦,任凭对方的打量,甚至偶尔的上手,还会偏过头去回之一笑,趁着对方愣神儿,轻轻一弹手,洒他一脸水。 他看顾揽月在这儿闲得慌,故意洒水逗他玩。结果,顾揽月躲都不躲,还伸长脖子,把脸凑到他跟前,一脸享受地闭上双眼。 "主啊!请多赐我一点圣水吧!请不要怜惜我,我承受得住!" "我并非想怜惜你,奈何圣水珍贵无比,不可多得,怎可轻易多赐!噗嗤——" 两人都没忍住,笑了起来。回想刚才那番中二的对话,真是又羞耻又尴尬,不禁低下头去。 等到平复下来,抬起头刚一对视,又笑了起来。云追月差点连手上的菜都拿不稳,而顾揽月端着菜篮子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顾揽月别过头狠狠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拉开话题。他指着手上连同脚边堆放的四五个篮子问:"阿月,就咱们两个人,你怎么会准备这么多菜?" 他本是为了扯开话题随口一问,却见云追月认真地看着他说:"当然是——为了庆祝啊!" "庆祝什么?我们的相遇吗?"顾揽月内心暗戳戳地有些激动,因为云追月对他们的相逢的重视。 云追月微微一笑:"不只是因为这一点。你知道吗?你出现在我面前的前一天晚上,我在梦里提前许了一个愿望。" "愿望?什么愿望?"顾揽月隐隐猜到了什么。 "当然是——生日愿望啦!"云追月突然把脸贴近顾揽月,笑得异常甜蜜,"18岁的生日愿望!然后,你就出现了!" "所以,阿月,你是带给我全部期待与惊喜的礼物!" "你是从我梦中降临到我面前的意外之喜!" "阿月,谢谢你!" ☆、生日蛋糕 顾揽月虽然隐隐猜到今天会是云追月的生日,却没料到这个生日竟然还是对方的成年日。 而他,一心沉浸在和云追月的相逢之喜中,对人家的经历过往一无所知,也没有主动问询了解。如今,一下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我、我什么都没准备,还让你、忙活了这么久!"顾揽月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说,"生日蛋糕!我现在去买,应该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你等我!" 他抬脚就要往外冲,被云追月一把拉住:"别去了,这么晚才告诉你,就是不想麻烦你啊。况且外面天色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怎么去呀?" 顾揽月坚定地摇摇头,说:"这怎么能叫麻烦?今天可是你18岁生日!你放心,我有车,不麻烦……不好!" "怎么了?" 顾揽月脸色突然大变,惊愕、慌张、着急、懊恼等等情绪,一股脑儿地齐齐涌上来,最终汇杂成一副古怪又可笑的表情。 "我的车……我把它忘在麦田另一边了……" 云追月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二人相顾无言。 毕竟,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就这么忘了三天,自己倒过得有滋有味! 云追月看着脸上不掩失落的男人,有些不忍心,提议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万一车子运气好,碰上的都是好心人,岂不是现在还待在原地等着主人? 于是,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拉着顾揽月就出了门。顾揽月本想让云追月在家等他,自己跑一趟就好。然而,当他视线投向两人紧紧相握的双手和走在前方的背影时,那些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浩渺长空中,夜幕掩去了白昼,星月取代了骄阳。一弯清月轻悠悠地飘荡在夜空中,万千星子无声地环绕在旁。 他们借着偶尔游过的浮云,悄咪咪地偷窥着在绵延无尽的麦浪中双手交握一起奔跑的两个身影。 "他们"静默无声地陪伴着他们,趁着两人不注意,偷偷撒下点点清澈明亮的光,追随着他们轻盈的步伐,留下同样的足迹。 或许是上天真切地感受到了顾揽月内心的焦急,心有不忍,将被主人遗忘的车子留在原地。 当云追月伸手拨开最后一层麦穗时,默默地等候在静谧夜色中的车子立即映入顾揽月的眼帘。 他急步上前,摸了摸车门,又摸了摸车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当即浮现出一抹孩子般的灿烂笑容。 "我们真是幸运,车也是,碰上好人了。" 云追月走上前,用袖子给顾揽月擦拭脸上的汗水,顾揽月羞涩地抿了下嘴,也傻笑着帮云追月擦汗。 "要我说啊,这一定是阿月的功劳,才能保住我的车。" 云追月听了这话,不解地问他为什么,顾揽月一手指着天空,对他挑了下眉头。 "因为阿月是寿星啊!天大地大,寿星最大,所以上天看在阿月的面子上,妙手安排,保住了我的车。" 他说完就盯着云追月看,双眼中盛满了盈盈笑意,嘚瑟地冲云追月抖眉眨眼,一副"我早就看破了"的样子。 云追月愣了一下,随即无奈一笑,佯装苦恼地双手抱胸,瞪着他不满地抱怨。 "哎!真是没想到,竟然被阿月看穿了呢!好生气、好伤心哦!不行,我需要安慰!" "哦——那阿月想要什么安慰呀?" 顾揽月满心期待着他的答案,不管是什么,他一定会尽力去帮对方实现的,算是他对"阿月"的补偿。 云追月指了指他身后的车,说:"我要和你一起去,买我的生日蛋糕。" 顾揽月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有些犹豫。并非他不愿意带"阿月"一同去,而是不希望"阿月"看到在面对小镇里那些冷若冰霜的面孔时他的狼狈落魄。 虽然他早已习以为常,不会再受到那些冷漠的视线的干扰,却不想将自己如此失败的一面剖露在"阿月"面前。 云追月似乎感受到他的心绪,拉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没事的,有我陪着你,我们一起。" 他突然觉得喉咙堵得慌,以至于他想问"阿月"是不是对他的事情一清二楚,却发不出声来。不过,问不问的都无所谓了,那些过往都曾真实存在过不是吗?但是,从今往后,都将不复存在了。 晚风环着少年动听的声音,拂去了他身上过去积累下的沉疴,为他换上麦香编织的轻快明朗。 他拥着少年,伴着草丛中的虫鸣鸟嘶,附在少年耳畔,用极轻的音调回了一个"好"。 他们坐在车内,在麦田和道路两旁的丛林的目送中逐渐远去,朝着小镇的方向行驶。温和的晚风从半开的车窗溜入车内,徘徊在他们耳边,呢喃着夜色深处的秘密。 顾揽月看着越来越近的小镇入口,古朴的街道和房舍,在夜幕下安逸地沉睡着,掩去了白日里格格不入的浮躁喧哗。 稀疏零落的几点灯火在寂静的夜色下摇曳着微弱黯淡的光芒,偶有几缕懒懒地照在入口处的石雕上,映出若隐若现的四个刻字——清水小镇。 明明离开了不过三天,他却感觉仿佛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看见那四个字都有些恍惚,总感觉它们蒙上了岁月沉淀下来来的黄晕,显得朦胧而遥远。 或许是那氤氲在遥远夜色中的几点灯火散发出了他曾经从未体会过的来自小镇的温柔,顾揽月内心的排斥减轻了不少。 他们在一家木门半开半掩,门口的青石板上铺着一层烛光的老店前停下车,在无人相迎的寂静中走入店中。 "老板,订一份冰淇淋蛋糕。" 顾揽月看向柜台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他已经怔住,不好意思地看向云追月,还没开口,一句话裹挟着温热的气息钻入他耳中。 "我很喜欢,谢谢你。" 顾揽月提起的心顿时放下,重新看向店老板,问道:"请问我可以亲自把想说的话写在蛋糕上吗?" 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要求,仔细地打量着老板的反应,不禁有些担忧。他害怕店老板下一秒就抽出柜台下面的皮鞭,将他抽出去,就如同过去他每次刚踏入店门一样。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他不是为自己而担心害怕,他是害怕没有办法将那个冰淇淋蛋糕送给"阿月"。 "阿月"刚才在他耳边说了,"他"喜欢!"他"和他一样,他们都喜欢冰淇淋蛋糕。所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拿到这个蛋糕。 他现在距离柜台五步远的地方,一边留心老板的反应,一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一顿鞭子。 如果可以,他希望对方打得重一点,消气了,那他就更有可能拿到那个蛋糕了。却没想到—— 店老板揉了揉惺忪迷糊的睡眼,从台边放置杂物的铁盒子里摸索出一副老花镜,一如他过去见过的无数次。然后,冲着他扬起一张盛满热情的笑脸! 顾揽月身体僵直,呆木对方眨了眨眼睛,他没看错,对方在冲他笑,笑得格外善良和蔼,平易近人。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他觉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对他从来都横眉竖目、厌恶唾弃的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他笑?而且是亲切的笑? 一定是今晚过于温柔的夜色模糊了他的双眼,所以他才会把冷笑、讥笑、狞笑看成那些极其罕见的充满善意的笑。 对!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才是真实的!才是合理的! "阿月!阿月!你怎么了?阿月!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云追月的声音渐渐传入脑中,顾揽月恍然看向他,神情恍惚:"对、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呀!到底在想什么?不光我喊你了,老板也喊你了。不是说要在蛋糕上写上对我说的话吗?还傻愣着干什么?去呀!" 顾揽月被云追月轻轻推到柜台边,身体越来越僵,且止不住地打颤,这是他在下意识地排斥店老板的靠近。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一切都有我陪着你呢,阿月!" 耳边再次传来云追月温暖坚定的声音。 顾揽月咬了咬牙,强自镇定,然后不自在地向老板打招呼:"王老板,你好。" 王老板笑眯眯地点点头:"好久不见啊,阿月。想做蛋糕,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大脑门:"你刚才说要在蛋糕上写字对吧?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待会儿我给你做好了,随你写!" 顾揽月怔怔地看着王老板兀自说完话,然后转身绕到后面的蛋糕制作室里,开始现场制作。 眼前一会儿是王老板此刻和蔼可亲的笑容,一会儿是过去阴沉刻薄的神态,令顾揽月好似身在半梦半醒间,不知何为真假?何为实虚? 记忆里,王老板向来是用储存在玻璃橱窗里的蛋糕胚招待前来店里的小镇上的客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特意制作一个新鲜的。 他清楚地记得,这是只有从小镇外慕名而来且身价不错的客人才能够享受的待遇。 而此刻,这份殊荣竟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就如同王老板所说的,他这样的渣滓怎么配得上吃蛋糕,还是一个新鲜可口的蛋糕呢?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突然,一声轻笑传来:"为什么不可能呢?"收起笑容的云追月认真地看着他说:"阿月,我不许你用那个词称呼自己!你记住,你不是!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永远都不会是!" "你是超越美好这个词的存在,是比希望更加珍贵的存在!所以,不要再那样说了,我会难过的。" "去吧!把对我想说的话写在蛋糕上吧,等着你。" 云追月对着顾揽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把人轻轻推进了制作室,然后站在外面,隔着窗玻璃,做了一个加油打气的手势。 悠然宁静的等待中,明媚的烛火摇曳着三人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一滴滴烛泪沿着时间流淌的步伐落到烛台上。 顾揽月拎着蛋糕盒,牵着云追月的手,坐回车里,在王老板亲切良善的挽留声中缓缓离去。 "到底写了什么?还要对我这个寿星保密!" 面对云追月坚持不懈的打探,顾揽月始终是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家,云追月迫不及待地打开蛋糕盒,冰淇淋的清冷香甜的气味立刻钻入鼻子。蛋糕上用樱桃果酱书写了四个标准的行楷大字:生日快乐!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云追月一字一字地藏进心里,呢喃着在顾揽月眉心印上一吻:"我相信,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甜蜜的情书了。谢谢你,阿月。" 那行小字以与本人截然相反的细致温情写下: 阿月,没有人能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即使是你,即使是我。 ☆、麦田访客 那天晚上,两人没有开灯,而是换上了古老的蜡烛,艳红色的烛身林立于两人身周,掩映在昏黄的灯光中,晕开满屋的温情。 他们同坐在方桌一边,面前放置着点上了生日蜡烛的生日蛋糕,云追月双手握着顾揽月的手,闭上眼许下人生第一次且仅一次的愿望。 摇曳在微风中的明媚烛光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屋舍,映红了云追月清秀温润的面庞,也温柔了顾揽月痴痴凝望的双眸。 顾揽月千方百计地打探云追月许了什么愿望,云追月附上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迅速说了一句"我不告诉你"就立即跑开了。 两人围着伸长手臂就能够到对面的方桌你追我赶,左躲右闪,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两个小孩子。 最后,顾揽月还是成功一把将人抓进怀里,刚想严刑逼供,就被云追月的一个轻吻打得溃不成军。 左脸颊上传来一阵柔软温暖的触感,好似傍晚自天边飘来的一朵云携着霞光而来,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赠与他。 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感觉呢?顾揽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浑身酥酥软软的,使不上劲儿,可心里却十分宁静安详。这是他从未在别人身上得到过的感觉,令他沉迷而不可自拔。 从生日那晚,顾揽月隐隐觉得他和"阿月"之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一边给坡上的花花草草浇着水,一边反思着自己和"阿月"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之处。 还没等他想明白,从不远处的麦田中传来一阵有些奇怪的簌簌声,不同于风吹麦浪时麦穗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动。 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抬起头远远地眺望那金浪层层叠叠、此起彼伏的麦田,有个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他不由得有些紧张,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排斥外人的到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将这里当做他和云追月的二人小世界,他希望永远都不会有人找来,闯入他们的生活。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内心就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毁灭性的暴戾之气。 所以,到底是谁呢?会找到这个地方来?顾揽月攥紧了握着水壶柄的手。 那道身影款款而来,不急不缓,脚步稳重干练,丝毫不像误闯进来的样子。直到那人拨开最近的麦穗,娴熟地走到坡前,他才看清这人的样貌穿着,似乎是个农民。 来人头戴一顶草帽,草帽边沿插了一根狗尾巴草用以装饰,风一吹,人一动,那根狗尾巴就活泼地摆动起来。 顾揽月被那根灵活的小狗尾巴吸引了注意,总是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不知为何,这人他瞧着眼熟,尤其是他头上那根狗尾巴草,似乎格外印象深刻。 可是,既然印象深刻,那为什么他却没有相关的记忆呢?他放下手上的水壶走下坡,朝那人走近了些。 一身松松垮垮的白衬衫,已经被洗得泛黄,此时上面还粘着杂草泥土,大剌剌地敞开在身前。时不时被风掀起的衣摆下是一条几乎被暗黄色的泥浆攻占的黑裤子,宽松的仿佛随时等着被风灌满的两条裤筒褶皱层叠地没入一双同样经过泥水洗礼的深褐色筒靴中。这……似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可是,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难道是来找云追月的? 如此想到,顾揽月也就这般问了出来,谁知眼前这个中年汉子黝黑沧桑的脸上扬起一抹敦厚老实的笑容,然后一只手抬到他眼前。 顾揽月这才发现他手上居然拎着一只灰扑棱登的……兔子?这只兔子可能是由于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后颈,蜷缩着爪子,看起来非常乖顺。两只清澈圆润的大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是某种无声的诉求。 顾揽月早在看到小兔子的那一刻就心软了,此刻再接触到那懵懂无辜又暗藏悲伤的眼神,心仍然控制不住地抽了一下。 它乖顺地被掌握在农夫的手中,看似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又情不自禁地向往着生存和自由。 那双稚嫩柔软的眸子中,盛满了他的身影,一如默默期盼着他的云追月,同样的柔弱,也同样的坚强。 顾揽月顾不上去问清这个男人的身份姓名,看着兔子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脱口而出一句:"可以把这只兔子让给我吗?" 男人带着草帽的头一歪,似在打量他,温和地问道:"你是云追月吗?" "我不是,怎么了?"顾揽月不解地反问。 谁知这中年汉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听他不是云追月,立即将手抽了回去,连同脸上憨厚的笑容也消失地一干二净。 "怎么了?你既然不是云追月,那这只兔子就不能给你!" 中年汉子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浮上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却好似顾忌着什么,刚流露出一分痕迹就迅速收了回去,以至于最终归于平静的那张脸总是透着一种用力过度的刻意和扭曲,叫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顾揽月一接触到他那张脸,心里就生出一股别扭。可眼下他却顾不得什么别不别扭,急忙拉住转身欲走的人。 "我可以出钱跟你买,要多少都可以,只要你把那只兔子给我。" 汉子抽了一下自己被拉住的手臂,没抽出来,无奈又不耐地翻了一个白眼:"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关键你不是云追月啊!" "这算什么理由?为什么不是云追月你就不能把这只兔子给我?"顾揽月被对方这荒唐的话气得发出一声冷笑。 他目光紧锁着男人,右手牢牢地钳制着对方的胳膊,非要他给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才肯放人。 中年汉子挣扎不过他,紧盯着他看了半天,又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竟然一脸茫然地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啊!" 顾揽月懵了一瞬,随即硬生生被气笑了。这人巴巴儿地要找云追月,说是只能把兔子给云追月,问他原因,他竟然自己都不知道! 顾揽月懒得再跟这个二傻子交流,伸手就要抢兔子,吓得男人手舞足蹈、使劲浑身解数地躲闪。两人就在麦地前、山坡下撕扯在了一起。 烈阳高悬明空,无动于衷地目睹着地上的狼狈,风过漫野,滚滚麦浪声中间或夹杂着两个男人的低吼和怒骂。 走出清水小镇的那一刻,云追月脸上愉快的笑容顷刻僵滞,然后飞快地向麦地跑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原本漫长的路程似乎听到了他的心意,在擦肩而过的空气中渐渐模糊了距离。 跑到田垄上时,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他神色莫测地望向麦浪另一边,因克制而紧抿的唇泛着一层惨淡的霜白。 然后,他轻快的身影似乳燕投林般扑入麦浪中,化作一抹纤细朦胧的残影沉浮于麦浪间,若隐若现,逐渐遥远。 当他赶到顾揽月身边时,顾揽月已经和那个中年汉子撕扯得不成人样,头发、衣服、脸上、身上脏乱差到堪称"精彩"的地步。 云追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将顾揽月强行拉到身后。见他还是一脸愤恨地瞪着男人,云追月悄悄捏了下他的手心,然后才转身看向中年汉子。 他面向男人的脸上挂着一抹带有歉意的微笑,好声好气地把对方安慰了一番,然后又和男人家长里短地闲聊了一会儿。 他一心想把眼前这个"变故"尽快打发走,却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以免顾揽月察觉。可身后这个小祖宗却不安分,手指在他手心里挠得比刨坑的狗爪子还欢。 顾揽月可不知道他的"阿月"内心的苦恼,他只是发自本能地讨厌云追月看向那个中年男人时专注的目光。 要知道,这个人可是刚刚才欺负过他的,"阿月"怎么可以跟他有说有笑的? 于是,顾揽月坚持不懈地对云追月实施暗戳戳的掌心骚扰,逼得云追月不得不草草结束了虚情假意的闲聊。 最终那只兔子还是成功被顾揽月"救"了下来,虽然是通过"云追月"这个名字,但顾揽月心里不免还是留下了困惑。 他被云追月扶回屋内,一路上一直盯着云追月看,想从他的"阿月"身上试着找出点线索来。 今天这事儿,包括那个人,细细想来,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不对劲。起初他被兔子和愤怒蒙了眼,只顾着和对方争执。如今回想起来,此前被压下去的别扭就立即死灰复燃了。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对"阿月"说出口,他这人本就笨嘴拙舌的,万一哪里说错了,让"阿月"对他生出芥蒂,他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顾揽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纠结中,导致俊郎的脸上直接表情失控,让一直留意着他的云追月看得忍俊不禁。 "瞧瞧这对剑眉,都快打结了!一个人纠结什么呐?直接问我不就好了?"云追月一边抚平他眉间的皱褶,一边对他娓娓解释道。 原来当初云追月被扔在这里时,年纪尚幼,本来都要自生自灭了,却不想哭声引起了当时在麦田里劳作的男人的注意。男人一时心软,可怜他,就自发地每天来照顾他。渐渐地他长大了,懂事了,男人来的次数就逐渐少了。后来,男人做了生意,不再种田了,就几乎不怎么来了。 顾揽月从云追月的讲述中能感受到了那个中年汉子的善良温柔,不禁有些感慨,更多的还是感激,感激他对"阿月"的关心和照拂,同时也不免对自己先前莽撞的行为感到愧疚。 恰逢歉意正浓之际,突然他脑中闪过对方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浮现的一丝冷笑。虽仅是一个淡薄的影像,却异常的深刻鲜明,令他如鲠在喉。 顾揽月心惊,他这是怎么了?刚才怎么会产生那样怪异的想法? "阿月"口中描绘出的形象和他亲眼看到的那个"两面"形象,不停地交错闪现在他脑海中,陌生感和熟悉感在激烈地撕扯。 失控猝不及防地爆发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意志逼到了崩坏的边缘。 他痛得捂住脑袋,脸上浮出一层冷汗,却毫无察觉,兀自闭着双眼,眉头紧锁。耳边传来"阿月"急切的呼唤声。 他努力睁开眼,一滴不堪重负的冷汗从颤抖的睫毛上滑落,眼前是云追月紧张担心的样子。 从那双明若星子的眼眸中,顾揽月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狼狈憔悴的模样。他不禁恍惚,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他努力挤出笑容,却发现"阿月"眼中的身影越发难看;他想说些俏皮话安慰一下云追月,却发现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怎么那么远,那么小,那阿月还听得见他的声音吗? 顾揽月努力地想,却没力气了。 ☆、兔子小五 "站住!把那只兔子给我放下!" 跑!拼命地跑! "我让你站住!小子,听不见人话吗?" 跑!不停地跑! "你个小畜生!跑得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给我停下!" 跑!跑得快点,再快点! 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与之相反的是无论如何拼尽全力都在逐渐变得迟钝的双腿。 胸腔中的空气变得越发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滞闷所带来的越发清晰的炙痛感,顾揽月感觉自己的喉咙中藏着一把火,正在不断逼走他体内残留的空气。 宛若灌铅的双腿传来一阵酸麻肿胀的感觉,并且以一种他可以感知的速度向他的身体蔓延。 难受!痛苦!他好像快要窒息了! 顾揽月的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声音,嘶哑的哀求在让他尽快停下来,可是内心不可抑制的恐慌却在驱使他奋力往上跑。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跑呢?顾揽月不由得向自己发出了疑问。 突然他察觉到手心里似乎抱着什么,轻微地动了动。顾揽月低头看去,竟然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 他一脸懵地盯着自己手心的那个灰团子,脑子里刚冒出"这是哪儿来的兔子"这个问题,身后就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小子,识相的给我停下来!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放下来!听到了没有!" 怒吼声自身后传来,正在不断向他逼近。顾揽月边跑边回头去看,浓稠苍白的雾气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只有驳杂的声音流传出来。 顾揽月这时才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进退不知出路,身处不知何处。 霎时间,他陷入了猝不及防向他砸来的迷茫中。前进的步伐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快跑呀!阿月!他们要追上来了!"一道清脆的童声乍响在耳边! 是谁?谁在说话?顾揽月眼含惊恐朝四下张望,却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藏匿在白雾后的东西。 这时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顾揽月,你愣着干嘛?快跑呀!再不跑我们就完了!" 嫩生生的童音不似从那白雾中无法望尽的远处传来,倒像是环绕在他近旁,在急切地催促着他。 顾揽月循着声音查看自己周围,隐隐察觉到有两道视线正停留在他身上,那似乎是来自……他的身前。 他缓缓低头,对上手心里小灰兔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某个令他汗毛直立的猜想忽然闪过心头,吓得他差点将手里的小家伙甩掉。 "你……你……" "阿月跑呀!别光顾着看我呀!" 耳边童音再起,顾揽月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却见小灰兔歪了歪脑袋,眨巴着眼睛,似在问"你怎么还不走啊"的无辜样子,神色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你别抖啊!我都坐不稳了!哎呀,你怎么还不跑啊?"小奶音里透着一股憨纯的不满和焦急。 可顾揽月听不出什么憨什么纯,他只知道在他面前发生了一件概率为零的事——兔子,应该是他手上的兔子,开口说人话了! 惊恐万分之下,他身体僵硬,手脚发麻,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了,那是因为我就是、啊——他们追上来了!跑!快跑!"原本的奶声奶气陡然急转直上,如剑刃般狠狠擦过头顶,掀起一阵发麻的感觉,迫使着他撒腿就跑。 斥骂声、怒吼声藏匿在身后的浓雾中携着尖锐的威胁步步紧逼,不给他留一丝喘息的余地。 顾揽月在小灰兔尖厉的嘶喊声中,强忍着在四肢百骸中流窜的寒意,不停地朝前发足狂奔。 他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是生路?还是绝境?或者说得再准确一点,他对自身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 浓稠的白雾始终环绕着他,围迫着他,将他圈在这直径三米的小空间内,无论他有多么拼命地奔跑,竭力地挣扎,都挣脱不了这逼仄的束缚。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滞闷的痛充斥着整个胸腔,压迫着那颗跳动得越发急促的心脏,好似隐隐有锈腥味涌上喉咙。 好累!真的好累!他快要不能呼吸了!顾揽月内心逐渐濒临崩溃。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无止尽地跑下去时,一股巨大的拉扯感从身后传来。有人拉住了他!他停下来了! 惊喜不过一秒,一股莫名的寒意陡然窜起,从脊梁骨爬上头皮——是"他们"来了!他下意识朝手心看去——空空如也! "阿月救我!!!救救小五!救救小五吧!!!"凄厉的惨叫声从耳膜上滑过,留下森森的冷意。 顾揽月看向脚下,声音的来源之处,小灰兔的身体正在极速地向下坠去,身形越来越小,直至隐没于黑暗。 顾揽月趴在崖边,望进那片浓厚晦暗的云霭,好似仍能看见那清澈无辜的瞳孔,耳边回荡着最后的那一声凄厉的嘶喊。 "阿月!阿月——" "别——" 顾揽月骤然睁开双眼,白光如潮涌来,世界一片明亮。而眼前,云追月正担忧地看着他。 "我昏过去了?"云追月点了点头,顾揽月又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云追月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怪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我明明……是想让你开心的。" 顾揽月以为是那个中年汉子因为他不是云追月所以不肯把兔子让给他的缘故,才让云追月感到愧疚的,连忙安慰他。 "与你无关,明明是我自己情绪失控,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他抬手拭去云追月眼眶下的泪痕,抚摸着对方的脸颊,"快别哭了,我会心疼的。我喜欢阿月笑起来的样子,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笑一笑好不好?" 闻言,云追月不禁破涕而笑,迎上顾揽月温柔的目光,羞涩地捂住脸:"你看你,都怪你,害我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子!" 顾揽月捧着他的小脸,揉了又揉,笑道:"当然是像我的小花猫啦!小花猫!小花猫!我的小花猫!" 云追月被他一声声的"小花猫"喊得脸红心热的,耐不住那股从脚趾爬到头顶的羞耻,连忙捂住顾揽月的嘴。 两双相似的桃花眼凝视着彼此,眸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那么渺小,却又那么深刻。固执而坚定地存在着,不遗余力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顾揽月痴痴地望着,倏地说道:"阿月,你长得可真好看。" 眼前之人立即送上一抹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悲伤:"既然好看,那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顾揽月愣了一下,随即捏了一下云追月的脸颊,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明明是这世上最喜欢的人了,你可要记牢了,下次不许再胡说了。" "你……好,我记得牢牢的,一定不忘记!"云追月握住脸上作乱的手,攥在手心,认真地说,"阿月,你也要记牢了,绝对不可以忘记哦!" 顾揽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放心!我一定会永远记住的!" 他看着云追月再次扬起的笑脸,忍不住也跟着一起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月"的情绪总能影响着他,他也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对方的心绪。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却又好似理所当然,但他却一点都不排斥,甚至还喜欢得很。 他兀自傻乎乎地发笑,却没注意到云追月眼底的无奈与悲伤。 直到"复读机"聪聪扑腾着翅膀飞进来,顾揽月才终于想起那只被他救下的兔子,脑中又不由自主地闪过刚才那个古怪的梦。 "阿月,那只兔子呢?快带我去看看!" 云追月按住他急忙就要掀被子的手,说道:"你别着急啊!我去抱过来给你。" 不一会儿,云追月就把已经酣然入睡的小灰兔抱过来并且交到顾揽月的手上。 他看着顾揽月温柔含笑地抚摸兔子的样子,眼眸低垂,长睫敛去了眸中的晦涩:"阿月,你想养它吗?" "……嗯,我想把它留下来。"顾揽月想起自己的梦境,浓稠的白雾,紧迫的空间,说话的兔子,突兀的悬崖,每一处都透着诡异。他思考再三,还是决定留下这只兔子。 "那你有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吗?" 顾揽月抚摸着兔子的手倏地一顿,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凄厉的叫声。他缓缓开口:"小五,就叫他小五吧。" "好,听你的,你觉得开心就好。" 云追月蹲下身,对小五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小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在回应他似的。 顾揽月眸中一亮:莫非小五真的懂人性?虽然他不相信一只猫真的会说人话,但是小五的表现确实和普通的猫不太一样。 无论是先前的故作乖巧,用眼神向他求救,还是被救下后对陌生的人事环境适应自如,亦或是此刻面对云追月的好奇和试探,无一不透露着这只兔子的与众不同。 或许那个梦有什么寓意,或许这只兔子就是揭开寓意的一个契机。想到这里,顾揽月隐隐有些兴奋,盯着兔子的双眼越发的明亮。 这过于明显的不对劲自然引来云追月的注意。云追月皱了皱眉头,压下眼中的担忧,轻声询问:"在想什么呢?阿月。" "啊,没什么,就是走神了。"顾揽月避开了云追月的视线,含糊其辞地遮掩了过去。 云追月只轻轻回了一个"哦"。 随着双方的沉默,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顾揽月看向云追月低下去的头,懊恼地皱起了眉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阿月。"他轻轻喊着对方的名字,见"阿月"没有反应,又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得到的依然是无视,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委屈。 他可以忍受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冷漠,反正那些人从来就与他无关。但是他唯独不能忍受"阿月"对他的无视,这比死亡还要痛苦。 顾揽月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决定老老实实地向"阿月"坦白,把那个梦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给这只兔子取名为小五?" "嗯。阿月,现在我都告诉你了,你不能再不理我了。" 云追月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顾揽月的脑袋说:"谁告诉你我生气了!整天胡思乱想的,还把自己给想委屈了,你也是真够可以的!" 被他这么一调侃,顾揽月的脸瞬间红成了熟高粱,看起来莫名地充满了喜气,搞笑极了。 小五歪着小脑袋打量两位新晋主人,似乎是看得无聊了,又低下头去继续睡觉,却不想祸从天降,被鹦鹉聪聪逮着脑袋连啄了三下。 红红的大眼睛里立即泛起了泪花,可怜兮兮地望向两个主人。 云、顾两人全都被聪聪的这一手突袭打得措手不及,等到回过神来,小聪明已经扑棱着翅膀飞回鸟窝了,留下懵在原地的二人一兔。 好半晌,顾揽月才反应过来:"哎——这小子!欺负人、不是,欺负兔呢!" "哈哈哈——"云追月笑得蹲在床边蜷成一团,还不忘安抚委屈巴巴的小五,"小五,真是抱歉呐!聪聪太过分了,我一定帮你教训他!" "这肯定得教训!不然以后我们小五的日子过不过了?"顾揽月跟在后面积极地响应着。 小五得到两位主人的支持,原本委屈得耷拉下来的兔耳朵瞬间又竖了起来,两眼放光地瞪着客厅的方向,显然对这个提议非常赞同。 然而,用不着两个主人动手,小五就已经成功把聪聪教训了一通。 晚餐时间,二人二宠正各坐其位,愉快地享用着晚餐。偏生那只小鹦鹉就是要作死,三番五次飞下来撩拨一心用饭的小兔子。 作壁上观的云顾二人几乎已经想到了结局,一边享用晚餐,一边静待好戏。 不到五分钟,小木屋内响起一声凄惨的鸟鸣,随着那一声余音绕梁、久久不散的惨叫而飘落的还有几片色彩斑斓的羽毛。 看了看再次埋头苦干的小五,又看了看回笼自闭的聪聪,云顾二人不禁摇头叹息:所以,这是何必呢?! ☆、后山悬崖 炽烈明亮的阳光穿过明净的窗户,洒在正在安睡之人那张安详的脸上,企图用这种温柔的方式唤醒床上的人。 顾揽月微皱眉头,发出一声略带鼻音的轻哼。可能是感觉到了脸上浮动的热意,他不自觉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浓重的睡意再次席卷而来,意识正逐渐慢慢地往下沉,突然一阵冰凉的触感攀上他裸露出来的后颈上。 "嘶——" 顾揽月倒抽了一口凉气,脑袋还未转过来,右手已经迅速出击,一把抓住了在他脖子上作乱的小爪子,顺手揣进自己怀里。 "阿月,别闹了好不好?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啊……"略带沙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几乎成了低不可闻的呓语。 眼见这人又要睡过去,云追月单膝跪在床边,缓缓俯下身,盯着顾揽月炸毛的后脑勺,嘴角扬起一丝坏笑。 他故作油腻地舔了一下嘴唇,屏着气张大嘴巴,然后瞄准顾揽月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啊啊啊——" 一声波浪般层叠起伏的呐喊响彻室内,惊得聪聪小鹦鹉继昨晚脱发悲剧后又掉了几根珍贵的毛发,却只能在小五轻蔑的眼神、犀利的指甲下空放嘴炮。 卧室内,顾揽月猝不及防一个翻身,将云追月压在身下,掐着云追月白嫩的脸颊,眯缝着眼发出质问。 "阿月,你怎么就这么调皮呀!哥哥不都说了只要一小会儿就好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啊!阿月都不能满足我吗?" 顾揽月说着不由得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来,耷拉着眉眼瘪着嘴,时不时还耸一下鼻尖。 老实说这副模样若是放到任何一个哪怕稍微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脸上,即使做不到赏心悦目,也能入得了眼。 可偏偏是落在了顾揽月这张爷儿们气十足的粗狂脸上,就显得有些一言难尽了。 这个男人可以说是完美印证了什么叫做"名不符实"——浑身上下,除了名字雅致了点,其他的和"清秀"二字毫无瓜葛。 顾揽月对比心知肚明,却毫不在意,因为无论他怎么样,在"阿月"眼中都是最好的。只要是对他的赞美,"阿月"从来都不吝啬。 果然,他一露出这种委屈的表情,云追月的脸色立即变得柔和起来,抬起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细语地哄他。 "不是啦!往日里我哪里舍得把你吵醒,还不由着你睡到自然醒。可是咱们今天不是有事要出去吗?" "有事?什么事——"顾揽月正被突如其来的事砸得一头雾水,冷不丁看见云追月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急忙改口,"无论什么事,我都陪你去做!我现在就起床!"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从云追月身上弹了起来,几个大步就跑进了洗手间,云追月无奈地笑着,跟在他后头。 他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一边欣赏着顾揽月刷牙洗脸的"英姿",一边向他细数着今天要做的事情。 "待会儿我们先吃早饭,吃完饭后要把几株腊梅树移植到屋前,然后去后山小树林里采野菜,回来做春卷,你之前不是说想吃的吗?接下来就是那只兔子了——"面对镜子里那对充满了疑惑的大眼睛,云追月笑着继续解释,"既然咱们决定养这只兔子,当然得上点心啦!最好把小家伙带去宠物店检查一下,然后就是解决小家伙的吃穿用住了……嗯,暂时大概就这么多了。" 顾揽月不停地点着头,云追月每说一句,他不方便回应就嗯一声。随着对方话音的结束,他把埋在毛巾中的脸抬起来,感慨地总结了一句:"还真是繁忙的一天啊!" "所以说啊,才要把你喊起来,结果你还冲我发脾气!"云追月双手抱胸,撅起嘴巴,把脸偏向一边。 顾揽月被对方这"做作的生气模样"逗笑了,上前捧住云追月的脸颊咬了一口:"舍不得,舍不得!不生气了啊!走走走,吃早饭去。"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向客厅,又在聪聪和小五冷漠的眼神中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完了这顿腻歪的早饭。 屋前庭院里的草地上在前两天已经被两人合力清出了六处空地,此前顾揽月还不理解"阿月"为什么要将一直悉心照料的花草移除,现在算是明白了。 那六处圆形的空地就是为了给六株腊梅树腾位置,六株腊梅树现在还称不上树,只能叫做苗儿,搬起来轻松得很。 顾揽月不肯让云追月出手帮忙,只要求他到走廊上的躺椅上去休息,自己一个人从地下室里把六株腊梅苗儿搬到屋前的草地上。 然后两人开始掀土挖坑,幸好树苗不大,所以坑也不需要太大,挖起来也并不显得太吃力,六个小土坑分别各三个散漫地分布在屋前两侧的空地上。 种完最后一株,云追月松了口气,一阵酸软的感觉从腰部窜起,他顿时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顾揽月看他一脸懵懵的表情,噗的一声笑出来,用还粘着泥土的双手夹住对方的脸颊,揉了又揉,捏了又捏。 一边揉捏着还一边怪腔怪调地说道:"哦~~累坏我们阿月了呢~~不过这个样子的阿月好可爱哦~~" "你给我正常一点好吗?"云追月拍掉脸上作乱的双手,双手撑地,想要借力站起来,结果屁股刚离开地面一点儿距离,又摔了回去。 这回顾揽月是真的忍不住了,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生生把自己笑得腰酸腿软,倒在云追月身旁。 云追月无语地看着他,见这人一个劲儿地笑,丝毫不知收敛为何物,气不过给了他一通拳击。 顾揽月不觉得痛,只觉得胸口上正拼命给自己挠痒痒的两只小猫爪子挠得实在舒服,这股痒劲儿跟条小蛇似的呲溜一下就钻进了心里。 他隐隐感觉要是再不阻止,可能就要出事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心里有个不安的声音在提醒他。 顾揽月选择遵从内心,一把抓住胸口的两只猫爪子,动作看似迅猛准确,力道却极其轻柔。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的好阿月就饶我这一回吧!咱们不还有事呢吗?等忙活完了,要打要骂随你处置!" "哼,你也就说得好听!我身上没劲儿,起不来!"这副耍赖皮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顾揽月心里暗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蹲在云追月面前:"上来吧,我的小殿下!就让小人背您过去吧!" "你是在讨好我吗?小人!"一声轻哼后一阵清甜的茉莉花香随着贴近的热意传入耳中。 顾揽月笑了笑,温柔低哑的嗓音如月下潺涓幽幽地流入云追月的心里:"是,我在讨好你,也在补偿你。我这个小人呐,心思仅仅如此罢了!" "讨好就讨好,你、说什么补偿……"耳边萦绕着带着温热气息的呢喃。 顾揽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从"阿月"的呢喃声中听出了几分慌张,似有若无,转瞬即逝。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突如其来的杂念甩出去。背上的柔软,耳畔的温热,以及"阿月"关心的轻语,也让他动荡的心平静下来。 顾揽月一路背着云追月,在对方的指示下找到了藏在小树林深处的那片野菜地,地里的野菜长得青葱水嫩,色泽诱人。 "这就是野菜?怎么长得跟草似的!"顾揽月蹲在地上随手薅了一把菜叶子拿进了细细打量。 "对呀!要不怎么够'野'呢?"云追月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扭头就看见他辣手摧菜的画面,当即心疼地给了他一巴掌。 顾揽月下意识松手捂住后脑勺,瞪大的眼睛里装满了控诉:"疼啊阿月!我还比不过几片菜叶子!" "废话!这能吃,你能吗?"云追月摸了摸散落一地已经被□□得不成样子的野菜,恨不得再给这人一巴掌。 他只顾着心疼,却没有想到自己随口说出一句气话在顾揽月那空空如也的大脑里经历了怎样一个曲折离奇的解读过程。 一转头,就看见顾揽月正捂着脑袋,痴痴地发笑,时不时还发出些诡异的声音,看得云追月是气不打一处来。 右手高高抬起,正对着顾揽月的脑袋,可一看见那张傻笑的脸上从眼角眉梢飞扬出来的愉快,云追月的手不禁又慢慢放了下来。 唉,还是算了吧!云追月长叹了一声,用食指轻轻揪了一下顾揽月脑袋上的短毛。 "收收下巴吧!自己傻笑什么呢?" "嗯——不能告诉你!"顾揽月就着云追月托着他下巴的手摇了摇头,用着坚定的语气说道,"说了你会骂我的,一定会的!" 云追月颠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行吧,随你喽。咱们还是赶紧挑野菜吧。" 他看了眼天色,时间在他们俩的打打闹闹中已经不知不觉流逝了大半,眼见一个上午都快过去了,云追月内心隐隐有些着急。 顾揽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认真,立即收起了那副悠闲散漫的样子,开始认认真真地下地干活。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前者教得仔细,后者学得专心,不到一会儿就打起了配合,干活效率直线上升。 薅净了大半块菜地,云追月才心满意足地喊了收手,两人撑着几乎被酸麻填满的身体,相互扶持着准备往回赶。 转身之际,一道凄厉绵长的鸟鸣声从小树林对面穿林而来,直击二人的耳膜。 "是聪聪!它怎么……" 顾揽月揉着耳朵疑惑地看向树林深处,话未说尽,就被云追月惊慌失措的声音砸断。 "出事了!不是聪聪,就是小五!我们快走!" 两人对试一眼,神情凝重,二话不说,拔腿就循着声音跑去。 聪聪的叫声越发紧促,一声催着一声,好似滑过刀尖般的尖厉,听得人头皮发麻。 两人在叫声的催促下步伐不敢有丝毫懈怠,竭尽全力向声音的方向奔跑。可是,每当他们感觉离声音近了一点,下一秒那声音又会变得非常遥远。 这种忽远忽近的感觉紧紧地吊着顾揽月的心,一刻都放不下来,内心的不安也随着看似无止尽的奔跑而疯狂增长。 渐渐地,他隐约感到些许不对劲,可"阿月"还在不管不顾地向前跑,他也只能紧跟在他身后。 幽暗的树林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周围渐渐空旷起来,前方若隐若现的白光慢慢扩大,直到眼前豁然开朗……而他们,却震惊在原地,木愣地看着前方。 "那是……该不会……" 顾揽月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丝毫未察觉到云追月注视着他的目光。 ☆、再度救援 眼前是一片空地,暗黄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看起来十分荒凉,与他们身后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似乎从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开始,身前身后就被这极致的反差分隔成了两个毫无瓜葛的世界。 然而,令顾揽月和云追月感到震惊的不是眼前这巨大的反差,而是在他们身前大概十几米的距离外,赫然是一个断崖。 嶙峋怪石盘亘的崖口在天地交界处倏地截断,突兀地矗立在苍茫的晴空下,直指天际的云絮骄阳。 此刻,正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鹦鹉绕石盘旋,冲着断崖下不停地嘶叫,声声凄厉,绵延不绝地飘向远方。 "聪聪一直在冲着悬崖底下叫,该不会……" "是小五!小五在下面!" 顾揽月说着拔腿冲向断崖边,趴在地上,抻着头往下看。 缥缈散漫的云雾朦胧了他的视线,半遮半掩地横亘在他的眼前,让崖底的一切都显得有几分不真切。 "小五——" 顾揽月看不清崖底的状况,只能大声喊叫着小五的名字。他想,小五那么聪明,听到了一定会回应他。 可他忘了,一只小兔子的叫声能有多大,即使听见了他的喊声,也回应了他,又怎么可能穿过万重云雾传入他耳中。 云追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呼喊着小五的名字。那股与他极不相符的傻劲和固执令人不解,却也心酸。 "别喊了,没用的,阿月!说不定……说不定小五它已经……"下面的话云追月已经不忍再说出口。 顾揽月猛地抬头瞪向他,用干涩的声音低吼道:"不可能!它不会有事!它知道我来了,它听得见我的声音!我看得见它,这次,我一定要救它!" "我不想再失去它一次,我不想再重蹈自己的无能,我要救它!我要救它!" 他一遍遍地呢喃着、低吼着,声音里透着一股无望的、倔强的偏执,好似陷入了某种魔障中,不可自拔。 那藏匿于断崖下的重重雾瘴对他仿若无物,顾揽月的目光穿过望不尽的黑暗,落在幽暗深处那片泥沼中深陷的一团生命上。 他清晰地看到它在挣扎,在痛苦,在一步步地绝望,它仰着小脑袋,清澈的双眼直逼他的心神,眼中的乖巧温顺化成最尖锐恶毒的诘问。 顾揽月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想抚摸它一下,想把它抱入怀中。一声轻细的叫声后,掌心中落入一团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柔软生命。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慢慢纳入胸怀,刚贴上心口的位置,一阵灼人的滚烫洒了他满身。即使隔着衣服,那触感鲜的黏腻湿滑依旧如同附体的毒蛇令他感到不适。 崖底的阴风夹杂着万灵的哀嚎,目无章法地扑面而来,湿冷阴寒的气息裹挟着他,冷不丁地钻入皮肉里。 他冷得瑟瑟发抖,却又热得头晕目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感到这么热?顾揽月痛苦地蜷缩起来,将头深深埋进胸膛里。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劲。贴在心口的掌心温暖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凉,而那令人作呕的粘稠滑腻感仍在继续,似流水般汩汩不息。 大片大片的鲜红铺满了他的视线,刺激着他的神经,每一下刺痛都直贯心腹。他颤巍巍地想要堵住冰冷的源头,却不知从何下手。 肆意流淌的鲜红好似带着生命的鲜活气息,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上那团稚弱无辜的生命里奔流出来,夺去了柔软,带走了温热,徒留一手的冰冷僵硬。 他跪伏在崖边,紧闭双眼,低喃着令人不解的话语。青筋暴起的脸上青白交加,丑陋可怖。 倾斜的日光无力地打在两人身上,似是安慰,似是淡漠。斜风扑过,原本挂于顾揽月额头上摇摇欲坠的汗珠趁势而落。 崖上清风荡漾,既无蝉鸣,也无鸟啼,一片静谧,以至于连一滴汗投入泥土的声音都清晰分明。 云追月一直静静地陪伴在顾揽月身边,想等对方情绪稍微平复一下,再开口把事情告诉他。 却不想,顾揽月竟然陷入了魔障中,无法自拔,把自己活生生逼成了现在这副扭曲的模样。 他发觉情况不妙,赶紧拍打顾揽月的肩膀,见不管用,又转而拍打他的脸庞,一边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阿月,阿月,清醒一点!阿月,你醒醒,小五不会有事的!阿月……" 无论他怎么拉扯摇晃拍打,顾揽月始终毫无反应,兀自和自己彼此挣扎,直到云追月慌乱地喊出: "阿月,你醒过来,我们一起下去找小五。" 这句话仿若一剂强心剂,在他这具逐渐干涸的躯干里注入一线强大的生机。 顾揽月猛地攫住云追月的手,两眼通红地问道:"真的?你真陪我下去找?" "当然!我不是说过吗?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所以,阿月,别哭了,我们现在就去。" 此时,不知何时消失的聪聪再次出现,盘旋在顾揽月身边,绕了几圈后往相反的方向飞去,清亮的啼鸣声好似在催促着他们跟上。 云追月和顾揽月相视一眼,心下了然,立即紧跟了上去。 聪聪的身影在丛林阴翳中若隐若现,他们必须聚精会神才能保证不跟丢。方向感逐渐在繁复的路线中丢失,只剩下亦步亦趋的本能。 若非聪聪时不时啼叫一声,给他们牵引,只怕顾揽月和云追月早已不知方向。 顾揽月暗自惊奇,这片树林他虽然不曾来过,却时常会站在入口处呼唤飞入林中玩耍的聪聪。 站在树林入口,抻着头朝内张扬,其实隐约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大片白光,那不是太阳投在林中的光斑,应该是树林的另一端。 所以,他猜想这片树林看似幽暗昏昧,实则并不太深。每次出来寻找聪聪,他只需要呼喊一声,片刻后小家伙就会扑腾着翅膀悠闲地飞回来。 刚才他和"阿月"穿过树林,期间并没有过多久,也证实了他的猜想,却不想这林子深是不深,却出人意料得长。 从他们重新踏进树林,跟着聪聪的叫声走到现在,不知已经走了多久,前方不见尽头的幽暗看得人心生绝望。 周围的阴暗越来越浓重,攀附着树干,缠绕着树枝,飘荡在空气中,如同化不开的黑雾,吸附在他们身上,压得他们的脚步越发沉重。 顾揽月有些呼吸困难,看了眼前方几乎不见身影的聪聪,抓着"阿月"的手问道:"阿月,前面越来越古怪了,小五它……不会有事的……" "对,不会有事,我们就要找到它了,很快就要找到它了。"云追月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语气坚定,轻声安慰着他。 "好,那就好……难受、我好难受……"顾揽月晃了晃沉重的脑袋。 云追月一看他难看的脸色,心急地大喊一声:"阿月!" 下一秒,一道清亮高亢的鸟鸣声破林而入,穿破浓重的阴翳,射入顾揽月的脑中。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腐败脏污都被抽出体外,顾揽月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身体也轻快了许多。 云追月环顾四周,脸色难看至极,心想不能再久留,此处对阿月的影响太大,必须尽快出去。 于是,他不顾顾揽月的羞涩和反对,迅速把人背起来,跟着聪聪的叫声往前跑。 两人身形相差太大,尤其是顾揽月一身的腱子肉,平时让云追月看得爱不释手,此刻却叫他吃尽了苦头。 "阿月,放我下来吧。我已经没事了,你太辛苦了。" 顾揽月不停地替云追月擦拭汗水,眼见刚擦干的脸转瞬又被汗水浸湿,身下的身体还在颤巍巍地向前跑,心疼得不行。 听着云追月沉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陡然冒出几分后悔的心思来,如果早知会给他的"阿月"带来这么大的痛苦,那还不如…… "不行!"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笑意说道,"我只想给你快乐,结果却让你这么难受,该道歉是我才对。" "不是的……" "让我说完好吗?阿月,我想帮你实现愿望,我想让你生活在幸福中,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所以,你能帮我实现我的心愿吗?拜托了阿月。" 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滑落,带着炙热的温度,滑过脸颊,在嘴角处泛开一阵咸涩的滋味,最后流淌进心里的却是最纯粹的甜。 顾揽月把脸埋进云追月的颈侧,沾湿了"阿月"的皮肤,感受着"阿月"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不愿起来,只挤出一声夹杂着鼻音的沉闷的"好"。 "闭上眼睛,相信我,当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小五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好。"顾揽月虽然仍埋着头,却一样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暗中观察"阿月"的状况,却不可控地被席卷而来的困意拉入黑暗中,逐渐失去意识。 "阿月,阿月……"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而且声音好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阿月,阿月……" 那个声音还在坚持不懈地喊他,意识从黑暗中挣扎出来,逐渐回笼,眼前不再是深沉的幽暗,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阿月——"顾揽月难受地捂住脑袋,眯缝着眼看向云追月,"我怎么感觉身上那么疲惫?" 云追月轻笑一声,背着他走到一块巨石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然后才活动自己的身体。 "我们到了,你睁开眼看看,那是什么?" 在云追月满含笑意的声音中,顾揽月看见了一只蜷缩成球的小灰兔,身旁依偎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鹦鹉,小鹦鹉一会儿用头蹭蹭兔脑袋,一会儿用嘴啄啄兔耳朵,玩得好不开心! "小五!它没事?"顾揽月跳下巨石,奔到小五身旁,伸着双手,想碰又不敢碰,只能求助地望着云追月。 云追月走到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放到小五的头上:"右后退好像骨折了,不能动弹,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就呆在这儿。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没丧命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真是吓死我了。"顾揽月松了口气,把小家伙捧在手心,揣进大衣里。 云追月趁机弹了一下兔子尾巴,点了点顾揽月的脸颊说:"现在放心了吧,以后可不能自己吓自己,会吓死人的。" "嗯,我知错了,阿月。"顾揽月乖乖垂下脑袋,伸到阿月面前,他知道他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每次阿月摸完了都很开心。 这次也不例外,云追月拿他没办法,打又舍不得,骂又舍不得,只能狠狠地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好了,走吧,带小五去看医生。" "好好好!赶紧走,赶紧走!" 这回都用不着聪聪带路了,顾揽月直接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每隔一会儿就回头招手,喊着"快点!快点!" "这心性,还是一个孩子啊!"云追月宠溺地看着顾揽月的背影。 "孩子!孩子!不理他!不理他!"聪聪绕着云追月叫得起劲。 却在顾揽月再次回过头来,满脸兴奋地呼喊他们时,都不约而同地加速朝那个欢快的背影跑(飞)去。 ☆、宠物医院 托后腿手上的小五的福,顾揽月和云追月再次来到清水小镇。 这一次是继上次为云追月买生日蛋糕后,顾揽月第二次回清水小镇了。 即使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是他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地方,随意走过一处,都有他熟悉的身影和面孔,他依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十指的骨节处泛着青白色,腰背挺得笔直,虚虚地贴着椅背。 这样的他,没有了以往在云追月面前的任性随意,浑身都透着一股拘谨,好像一张即将绷到极致的弓弦,稍加一点力,就会崩断。 云追月目视着前方,没有多说什么,左手却一直搭在顾揽月的肩膀上,暗暗地安抚对方。 很快他们就到了宠物医院门口,头顶的招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Q版大字——宠乐奇季。 极富动漫感的字体配上五彩斑斓的搞怪颜色极其富有喜感,在这条如水墨丹青画就的古朴街道上十分引人注目。 而这家宠物医院也确实从诞生初始就发展得很好,在本地大受欢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享誉盛名的地方,却让顾揽月举步难行,甚至想立即折身返回。 看出他的意图的云追月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一边轻声重复着"没事,不怕,有我在"一边牵着人走进了医院。 刚走到大厅中央,他们就被迎面扑来的来自各种动物的腥臊味和屎尿味冲得够呛,硬撑着待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医院的小护士热情地跑过来,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云追月指着顾揽月怀中的兔子,向对方说明了情况。 小护士听得面露不忍,伸着脖子想看看被顾揽月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可怜,伸出手示意把兔子交给她。 顾揽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微垂着头,不知是在看胸口处的小五,还是在盯着面前的地面。 "额……先生……" 小护士看着对方无意识避开自己双手的动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喊了一声,看看顾揽月,又看看云追月。 云追月冲对方安抚性地笑了笑,拉着顾揽月的袖子,小声说道:"阿月,别发呆了,把小五给护士。"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整个人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云追月的心微微一沉:"阿月,把小五给人家,你还想不想小五好了?" 想啊!他当然想!他比谁都想!没有人知道小五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怕是"阿月"也不懂。 在别人眼里,他手心里的不过是一只兔子,治得好自然皆大欢喜,治不好左不过就是死了,失落一阵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从此,"小五"这个名字就成了回忆过往时一点云烟,带着一点失落,一点遗憾。随着时光的流淌,渐渐淡了,散了,湮没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尘埃里。 这是世上绝大多数宠物的宿命,从掌中宝、心头肉到人后烟、尘下土,生前享尽万千宠爱,死后湮没云烟浩海。 可小五不一样,他也不一样,从这个生命出现于眼前时,曾经被现实的无力压下去的执着再次汹涌。 他想好好护着这个小生命,不想再一次看到它的生命从他眼前缓缓流走,更不想看见它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逐渐冰冷、僵硬。 他清楚地记得,就是在这里,同样的医院,同样的人员,同样的微笑,同样的话语,走投无路的他伸出双手,迎接他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息的空壳。 那天的大厅也如同今天一样的空旷、清冷,光滑的地砖映出清晰的人影,等候的长椅上坐着寥寥几人,悠闲散漫地谈天说地,仿佛他们不是在等待自己亲手送来抢救的生命,只是游街闲逛时恰巧碰上,又恰巧聊出了共同话题。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救得了他的小五?又怎么能还给他一个健康无虞的小生命? 或许,他就不该来这里,他应该把车开得再远一些,总能找到一家比这里更好、更负责的宠物医院。 这样他就能放心地把小五交出去,他就不用再和无能的自己挣扎,沦陷在无数深夜辗转难眠的苦涩里。 对!走!现在就走!他不该再犹豫!他转身就走! "阿月!你要去哪里?"云逐月拉住他,吃惊地看着他。 顾揽月抓住手臂的上手说:"阿月,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不想在这里给小五治病。"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小五还受着伤呢!你快把小五给护士。" "我不会给的,他们救不了小五,他们会害死小五的!我们赶紧走!" "不会的,你别瞎想好不好?这是附近最好的宠物医院,还有我们陪着小五,它一定不会有事。" "不行,我不会让小五冒险的……" 两人僵持不下,争执的声音愈演愈烈,渐渐从大厅向四周扩散开来,引起了无数动物不耐的嚎叫。 小护士依旧伸着双手,一副向顾揽月索要小五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灿烂;旁边几条长椅上的人还在家长里短,谈到尽兴处就做出如刚才一样抚掌拍腿的毫无新意的动作。 云追月一边劝慰顾揽月,一边用余光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异样,心里隐隐着急,又见顾揽月毫无察觉,才稍微放下心来。 期间顾揽月坚持离开的心在他的劝慰下已经走了软化的迹象,云追月知道,这是"阿月"对他的信任。 他压下被感动填满温暖的心,直接捧住顾揽月的脸,四目相对,是两双同样清澈深邃的眼眸,浮现对彼此的身影。 "阿月,我知道你担心小五出事,你也不相信这里,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但是,现在这里有我,我就在你的身边。我答应了你,会帮你找到小五,我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向你承诺,小五觉不会出事,请你再次相信我,好吗?"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顾揽月喃喃自语:"我害怕……"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云追月蒙上他的眼睛,唇覆上去,"你现在看不见了,害怕吗?" 顾揽月没有出声,乖巧地摇了摇头,低语几句:"你在呢,不怕。" 云追月轻笑一声:"对,我在呢,一直都在。所以,阿月,你可以勇敢一点,无需顾忌,因为我在。" 他收回蒙住顾揽月双眼的手,在黑暗褪去的第一抹光亮中奉上一枚搞怪的笑,彻底压制了顾揽月心头的躁动不安。 大厅内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仍然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臭味,却比刚踏入这里时淡了许多。 小护士伸着不知疲倦的双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等候顾揽月将受伤的宠物交给她。 在他们斜前方的几个错开分布的长椅上,松松垮垮坐着的几个人仍然在兴高采烈地聊天,说着各种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小护士手捧着安安静静的小灰兔,身后跟着顾揽月和云追月,三人一同朝手术室走去。 顾揽月放下心后,终于有心思打量起这家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医院的内部,米白色的瓷砖,粉蓝色的墙纸,墙上贴着各种动物的卡通贴纸,头顶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风铃,处处充满了青春活泼的童趣,目之所及,连心情都会变得愉快起来。 可惜,这是对于旁人而言,对于顾揽月,这里更多的还是陌生,和隐藏在天真烂漫下的冷漠。 此刻他之所以能安分地跟在护士身后,不过是因为身边有"阿月"的存在,给了他一份得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到了手术室门口,护士把他们拦下,请他们在走廊上安心等待,然后抱着小五转身走进了手术室的门。 这家宠物医院的手术室并不像有些医院那样,以落地玻璃窗作为墙壁隔开室内与廊道。厚重的木门一关,沉重的砖墙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动静,只给手术室外的人留下满地的焦虑和担忧。 "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小五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我们身边。" 云追月双手搭在顾揽月肩膀上,用坚定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从容的态度,肯定的语气,再次给顾揽月吃了一颗定心丸。 "我知道,就是心里控制不住地着急。" 顾揽月抓了一把头发,右手撑在墙壁上,双眼紧盯着张贴了粉蓝色墙纸的墙面,似乎这样就洞穿厚重的石壁,目睹小五的状况。 云追月心知这会儿说得再多不过是徒增烦恼,于是一言不发地陪在顾揽月身边。 狭长的廊道上时不时能听到穿堂而过的风声,风声里夹杂着些许凌乱交错的声音,有人们的交谈声,也有动物的叫嚷声。 这些声音很杂很乱,听得顾揽月有些心烦意乱,却不知为何,又觉得多了几分单调,尤其当那些声音挟风而来的时候。 他们似乎不知疲倦,永远都不会停歇,一直在说着,叫着,在这里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顾揽月无意间看向大厅的方向,突然问道:"怎么一直没见到院长和其他医生、护理人员?" "可能都在忙着吧,或是在办公室里批文件,或是在其他手术室、治疗室里忙活。"云追月随意地回答着。 顾揽月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转向面前的手术室的门:"阿月,刚才那个小护士抱着小五进去时,里面有人吗?" "当然有了,你想什么呐?" "可是主治医生要是在里面,刚才咱们来了之后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云追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有可能当时的他刚做完一场手术,正在收拾吧。" 顾揽月觉得"阿月"说得有些道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懂医院里的事务,再加上从前他总是闷在家里,鲜少出门,几乎与外界隔绝,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 只是心里总有股怪怪的感觉,总觉得周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正当他想继续问下去时,手术室的门开了,还是刚才那个小护士,带着灿烂的笑容,怀里抱着一只灰兔。 "小五怎么样?"顾揽月冲上前,没心思再顾忌其他的,一心盯着对方的手。 小护士笑着把小五递给他,告诉他们小五的情况,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领着他们往外走。 临走前,云追月询问了小五的吃食问题,在小护士的建议下买了几大包兔粮和兔子所需的生活用具。 两人坐上车,回家的路上,云追月偷瞄着顾揽月脸上毫不掩饰的快乐,故作生气地冷哼了一声。 顾揽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阿月,你怎么了?有谁惹你生气了?" "你说呢?明知故问的家伙!" 顾揽月顿时想到今天他的注意力基本都放在了小五身上,忽视了"阿月"的感受,而"阿月"一直默默地跟着他,帮助他,还要分担他的负面情绪。 刹那间,愧疚轰然而起,充满了内心,沉甸甸的,压得他难受极了。 "阿月,对不起,我不该只顾着自己,忽视你的感受。我、我真是太自私了!" 云追月原本欣赏着他的忏悔的样子,心里正舒坦着,突然听到他贬低自己,顿时不乐意了。 "道歉就道歉,骂自己干什么?我都没说什么,你就敢骂自己!下次不许这样,否则我就要生气了。" 见这人还是耷拉着张脸,连头发都软得垂了下来,云追月心疼了,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说:"我没气,逗你呢!" "真的?" 这娃儿还不肯相信! "比真金还真!"云追月瞪着眼,"赶紧回家,我都饿了。" "嘿嘿,那就好,我也饿了。" 重新打起精神的某人猛一踩油门,车子嗖的飞了出去,在宽敞的柏油马路上留下一串长长的"尾巴"。 ☆、塘野高中 靠窗的方桌上,放着一袋春卷皮,一盆搅拌均匀的馅料,以及两张消过毒的塑料膜。 桌面上残留着些许没清理干净的面粉,有些随着吹进窗开的风浮动在桌面,有些悄悄地藏在木头缝里。 顾揽月跟着云追月有样学样,先把春卷皮摊开在塑料膜上,然后挖了一勺馅料,均匀地铺在春卷皮上,接着开始捏着面皮朝一个方向卷,卷到一半将突出的两段向内一折,折出个方方正正的形状来,再继续卷完剩下的一半面皮。 顾揽月手心朝上,托着第一个较为完整的、有模有样的春卷仔细打量:"嗯——丑是丑了点儿,但胜在完整,不错不错。" 他又看了看被他随手丢在桌边的几摊破破烂烂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禁再次对自己这次的杰作表达肯定。 "行了,有完没完,赶紧做吧,要不然今天大意你又吃不上了,下午活儿还不少呢。" 云追月拍了一下他托着"杰作"显摆的手,吓得顾揽月手一抖,险些又砸了这个好不容易搞定的"杰作"。 一听还有活儿,顾揽月苦着脸"啊——"地长叫了一声,大半个身体往桌上一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 "怎么又有活儿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活儿啊?它怎么就做不完呢?" "呵,活儿还有做得完的一天?成天到晚就知道想些有的没的,包你的春卷吧!" 被云追月了一通的顾揽月顿时熄了火,放下手心里的"宝",继续安安分分地包春卷。 奈何他实在坐不住,一会儿翘起二郎腿,一会儿又嫌膝盖酸站起来,一会儿挑几筷子馅料品品味儿,一会儿又趴到窗边欣赏外面草地上"鹦鹉戏兔"的场景。 连一向随他心意的云追月都看不下去了,拿起一双干净筷子往他脑门上一敲,瞪着他说:"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不是——我这不是、不是静不下心来吗?"顾揽月捂着头委屈巴巴地瞅着云追月,企图用"猛男撒娇"让对方心软。 可惜这一次,人家却不买账了。唠叨着想吃春卷的是他,现在静不下心帮忙的还是他,竟然还有脸冲他撒娇卖萌? 云追月虽然没有不满,却也看不惯他在这儿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分散他的注意力。 "喏,接着。" "这是干什么?" 顾揽月不解地看着云追月丢到他怀里的抹布和橡胶手套,眨巴着大眼睛向云追月传递自己的疑惑。 "抹布、手套,对了,还有喷水枪,你不是坐不住吗?那就帮我把地下室里的椅子冲洗一遍吧。" 顾揽月不作二想立即答应,转身就兴冲冲地跑去地下室开始搬椅子。只要不让他安分守己地坐着,他情愿二者取其"重"。 不一会儿,窗外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好似湍急的水流,经历了长时间的压抑,终于找到机会喷发出来。 云追月听着这嘈杂的水声,忍不住冲窗外大喊:"小心着点花草树木,别把它们淹死了,还有节约用水!" "知道了,放心吧!" 混着水声传过来的喊声里净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好像久不遇水的鱼儿一朝得偿所愿,把内心的激动全部掏了出来。 云追月不禁嘀咕着:"这么大人了,玩个水还这么激动,真是小孩子脾气!" 他宠溺地笑了笑,听着窗外的响动无奈地说:"不过算了,不和你计较,谁叫把你宠成这样的人是我呢!" 哎,"自作自受"的人往往是没有资格开口抱怨的! 两人一个在窗内安静地包着春卷,一个在窗外兴奋地喷水擦椅子,时不时还夹杂着聪聪和小五的"争执声"。 就在云追月即将完工的时候,窗口突然出现一片庞大的阴影,截断了源源不断的阳光,将云追月和方桌尽数笼罩。 "当当当——当!看,这我好不好看?" "好看,你最好看!"云追月头也不抬地夸赞,手上不受影响,包完最后一个春卷,才抬头看向顾揽月。 这一看让他愣在了原地,眼中的震惊慢慢散布到脸上,形成了一副复杂难辨的表情。 "你、你怎么……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了?" "不好看吗?我刚才在地下室里看到的,挺漂亮的一件衣服,我觉得合眼缘,就拿出来了。阿月你是不要了吗?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让我觉得熟悉又亲切的衣服呢!" 这话顾揽月他没说谎,当时在地下室里无意间看到这件酒红色的衣服时,他的心里确实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一眼看到它,觉得熟悉,再仔细端详,才发现是陌生的,可每多看一眼,那股莫名的亲切感就会增添一分。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这件衣服拿了出去。既然是"阿月"丢弃在地下室里的,那应该是不会生气的吧! 等走出地下室,站在走廊上时,顾揽月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摊开双手,手上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而被他搭在臂弯里的衣服也是干净如新,丝毫不像被丢弃的废旧品。 他想不明白,也就没有再多想,反正不过一件旧衣服,总会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他把衣服晾起来,让其经受一下紫外线的洗礼。 等他擦洗完椅子后,衣服已经被晒得通体发烫,他拿下来抖搂几下,然后套在自己身上,想着给"阿月"来个惊喜。 于是,便有了眼下的这一幕。 可惜,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惊喜"并非"惊喜",而是好像变成了"惊吓"。 "你怎么不说话呀阿月?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顾揽月紧张地问道。 云追月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是我突然看到你穿着我以前的高中校服,有点儿恍惚,你别多想。" "高中校服?你的?" "嗯,这么久不看,都快忘记这衣服什么样子了。" 顾揽月心不在焉地点头回应,心里却冒出了疑惑,"阿月"不是才刚过十八岁生日吗?一个高中毕业不久的人,怎么会不记得校服的样子? 他一边打量着身上的衣服,一边抬眼迅速瞥了眼愣在窗边、神色恍惚的"阿月",把窜到喉咙口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这时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拂过来,惊醒了晃神中的云追月,他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抱着一人春卷沉默转身。 顾揽月不知道他怎么了,但他能感觉到对方此刻的心情很糟糕,是因为他穿了这件校服吗? 顾揽月有些手足无措地拽着衣服的下摆,身上的衣服尺寸有些小,本就紧张的内心在紧绷的布料下更加难受。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明前一秒还艳阳高照,不知怎么的,下一秒太阳就悄无声息地转移了位置。 几声低沉的鹦鹉的叫声在身后响起,顾揽月回身,看见聪聪绕着那片椅子的区域飞了几圈。 他赶忙脱了校服,把椅子一把一把地搬回地下室,还剩最后一把椅子的时候,云追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阿月,那两把椅子就不要搬回地下室了,放到屋里来吧。" "哎,这就来。" 或许是云追月的主动搭话,顾揽月有些低沉的心情恢复了些许明亮的温度,他两手并用,抬着两把椅子走进家门。 顾揽月摆好椅子,看着云追月正在炸春卷的背影,一时找不到话题,就随口问了一句。 "阿月,为什么要把这两把椅子留下来?" "因为这几天随时都有可能会有客人来。" "客人?!"顾揽月惊讶地叫出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赶紧补救,"既然有客人要来,那我们是要好好准备一下……" "用不着!" 顾揽月的话被云追月猝不及防地打断,再次引起顾揽月的好奇,这是"阿月"第二次反应奇怪了。 今天看到他身上的校服时是一次,此刻讲到这位即将到来的客人是第二次。 顾揽月纠结着要不要问清楚时,云追月已经给了他答案。 "那个客人是我的高中班主任,他来找我谈一些学业上的问题。" "……哦。" 顾揽月干巴巴地回了一声,对于"阿月"的高中生涯,他一点不了解,也就没资格说什么。 云追月接过他搭在肩膀上的校服,端详的表情很是复杂:"这件校服,我很不喜欢。所以,阿月,以后别碰它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哀求的虚弱,听得顾揽月心疼不已。虽然他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但只要"阿月"不喜欢,他都可以答应。 "把它给我吧,阿月。既然你不喜欢它,那我就不让它出现在你眼前,我这就把它扔到地下室去。" 他郑重地向云追月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拎着拖曳在地的衣服朝地下室走。 刚走到地下室门口,地板上传来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衣服里掉到了地上。 顾揽月弯腰摸索了一阵,在墙角边捡起一个两面光滑、一面凸出,表面还分布着许多凹痕的坚硬物件。 就着壁灯微弱的灯光,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来不曾看见过这件衣服。 他仿佛被灼热的温度烫了一下,没有走下地下室的楼梯,就快速丢开了手里的东西往回跑。 身后幽暗的地下室通道口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响动,仿佛恶魔的一张巨口,在□□着刻进骨血的那四个字—— 塘野高中! ☆、郭班主任 塘野高中。 这个名字实在不像是个高中学校的名字。"塘野"二字,有点儿就地取名的意思,保留了清水小镇一贯的古朴简单。 只是,这个名字按在一座学校头上,实在有些简单得过于草率了。 无数从外地前来旅游观光的客人,每当他们听到"塘野高中"这四个字,总是先露出几分惊讶,然后争相询问这个看似简单而不简单的名字背后的含义。 或许在人们的心里,凡是个稍微沾点儿古朴意味的地名,必定带着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尤其是学院圣地。 面对一众或好似或专注的目光,这时当地的导游总会不自然地咳嗽几声,摆摆手说着"别想多了!没啥意思"。 然后就会换来几声此起彼伏的"切"、"啧"等不信又生气的声音。 这帮自认为受到了敷衍的游客们一路往前走,还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座掩映在草木深林中的学院,盘算着如何偷摸过去看看,探索藏在"塘野"二字背后的深意。 这幅场景曾无数次地在顾揽月眼前上映,他们迈着闲事的步伐从他眼前晃过,然后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跑向那个他无比讨厌的地方。 如果不曾发生过那些事情,或许正如老师所言,是他出了问题,那么他可能会在偷溜出学校的时候碰上他们。 他想溜出去,而他们想溜进来,他是为了墙外的自由,而他们是为了墙内的故事,再没有比这更加一拍即合的情况了。 他可以考虑当一下他们的说书人,把墙内的那些好的坏的都说给他们听,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报酬。 不必太多,但也不能太少,足够让他买些甜点零食解解馋就行了。 可惜了,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回不去了。而现在的他,更不可能回去了。 顾揽月睁开紧闭的双眼,眼睑下是一对清明而布满血丝的眸子,看得人莫名压抑。 很显然,他一夜没睡,或者说从昨晚看到那个名字起,他就睡不着了。 他好像是再一次陷入了名为"塘野高中"的怪圈,体内那个蛰伏已久的搅得他彻夜难眠的怪兽又有了苏醒的迹象。 敏锐地察觉到怪兽触角的顾揽月心里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他不怕体内的怪物,他只怕"阿月"发现他是个怪物。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是"阿月"来喊他起床了,他一边飞快套上衣服裤子,一边大喊着"来了来了"。 吃早饭时,他眼角余光瞥到靠着墙并排放置的两把椅子,顿时觉得碗里的皮蛋瘦肉粥索然无味。 他握着勺子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碗底,勺子与碗底碰撞发出钝实的"咚咚"声,乍一听有些像啄木鸟用尖锐的喙凿击树木的声音。 "喝粥就好好喝粥,敲什么敲?再不喝粥可就要冷了。" 云追月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他的粥碗,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干正事。 顾揽月犹豫了一会儿,憋不住还是问出了心里话:"阿月,这几天真的会有塘野高中的老师过来吗?" "嗯,"云追月点了下头,咦了一声,好奇地看着他,"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很紧张啊。这话你从昨天晚上就开始问了。" "没有,这不是难得有客人要来,我一时有些激动,所以多问了几句。" 顾揽月挠了挠头,即使是仗着"阿月"宠他,在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还是不免感到几分脸热心跳的害臊。 云追月长长地"哦"了一声,打趣地眤着他:"是吗?我怎么记得之前一旦有外人要来,某人的脸色就像便秘了一样臭啊!" 被他调侃得满脸通红,顾揽月尴尬地嘀咕:"哪有?我那不是嫌弃他们打扰到咱们的生活吗?" "对了,阿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也不确定,对方之前有给我打电话说近些天要来,好歹是个老师,总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食言吧!" "那可说不定,塘野里就没一个好家伙!"顾揽月神色愤懑地嘟囔着。 云追月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随意问了一声,被心虚的顾揽月搪塞了过去。 其实他压根儿不是想打探这个消息的真假,而是想试探一下来的会是哪个迂腐的老男人。 这就是塘野高中这所学校除了名字之外的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了——校内没有一个女老师,无论是助教还是老师都是男人,而且是中老年男人。 或许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冗长乏味的岁月把他们都困在了老旧的过去,日渐迟钝的身体也没来得及翻旧更新,所以导致了他们迂腐顽固。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教导主任,这个由上一届最佳迂腐男亲手提拔上来的男人,硬是凭借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迂腐劲儿在塘野一战成名。 男人的这场成名之战必然有所牺牲,很不凑巧,顾揽月就是送对方坐上宝座的那具枯骨。 在此之前,顾揽月对此人完全不认识,是一问三不知;而此后,男人的名字虽然渐渐在他的脑中褪色,但他的姓却死死地刻在记忆里。 以至于从此之后,顾揽月哪怕听到"郭"这个字或者它的同音或谐音,心里总会禁不住一颤。 眼下他拐着弯儿地试探,却没从云追月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连做事都心不在焉了。 他想着这样可不行,多少年过去了,哪还能是当初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人家还没到眼前,就不战而降了? 反省着这样的自己,顾揽月忍不住唾弃,决心要拨乱反正,把心态调整过来。 结果,用不着他自我调节,刚吃完午饭,人家就上门来了。 顾揽月二人刚把桌子收拾完,门外就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那是鞋底踩在木板上并且发生摩擦的声音。 "请问有人在吗?" 一个有些沉闷厚重的男声穿门而入,顾揽月洗碗的手一顿,他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内心莫名不安。 正在擦桌子的云追月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门口说了声"郭主任您好",把人领进了门。 听到"郭主任"的那一刻,顾揽月明白了心里的不安从何而来,他几乎僵在洗水池旁边。 他出神地凝视着汩汩而出、源源不绝的水流,心中闪过一个微弱的祈求——倘若这水流能将他的恐慌、灰色的过往一并冲走该有多好? 他听到了身后响起那个"郭主任"的声音:"啊,你家里有客人啊?那我今天来,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是的,非常不方便,所以请你现在立刻离开!这话顾揽月也就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 "哒哒哒"的脚步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停了,他想应该是两人走到桌边了。紧接着,他有听到刺耳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小屋中十分突兀。 应该是那个"郭主任"把椅子在地上拖动时发出的声音,这种完全不顾主人心情的举动大概也只有那个虚伪的男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顾揽月把碗碟洗了一遍又一遍,心思全放在身后的两个人身上,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身前已经湿了一大片。 很快,两人就交谈了起来。郭主任沉闷的令人不舒服的声音率先响起:"云同学,这次我来找你,是谈你休学的事情的。" 休学?!顾揽月听到这个词,震惊地瞪大了眼,难道"阿月"不是已经高中毕业了吗?怎么会是休学? 他不自觉地调低水量,水流声渐渐变小了,身后两人的交谈声变得愈发清晰。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也不想再回忆那些让我不愉快的过往。如果您是来找我谈这些的,还是请回吧。" 云追月的声音难得多了几分冰冷。郭主任却不肯就此罢休。 "阿月啊,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可人不能总守着过去,总得往前看啊!你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啊!" 顾揽月听得有些糊涂,"阿月"在塘野发生了什么事?他这时又想起了昨晚"阿月"看到塘野高中的校服时难看的表情。 身后郭主任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想啊,你才十八岁,难道就要把自己荒废在这儿?做农夫吗?你这是自甘堕落啊!" 苦口婆心的规劝和语气中对云追月的惋惜令人动容,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只怕要为这位谆谆教诲的老师而感动,进而责备那个"不知悔改"的坏学生。 顾揽月暗自鄙夷,想当场冷哼一声,又压下这个念头。虽然他不知道"阿月"和塘野发生了什么,但他坚信绝不是他的少年的错。 果然,始终保持沉默的云追月这次出奇地愤怒:"荒废?自甘堕落?究竟是谁荒废了我?又是谁逼得我堕落?郭主任难道不知情吗?" "你口口声声说着让我忘掉过去,向前看,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你以为这是对我的鼓励吗?你这是在恶心我!" "我……不是……你误会……" "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怎么?你们自己做的事情不敢承认吗?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就不觉得对我有亏吗?" 急促的喘息声在身后响起,夹杂着难以平息的怒火,熊熊燃烧着云追月心里的不甘与苦痛。 在这份浓烈的怨恨面前,郭主任失去了声音,他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湮没在大火烧尽后冰冷沉寂的余灰中,滞塞逼人,难以喘息。 很久很久之后,顾揽月听到了"阿月"略显疲惫的声音:"今天到此为止,请回吧,郭主任。" "阿月啊——" 郭主任唤着云追月的名字,好似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出了满满的无奈和惋惜。 不知为何,顾揽月莫名感觉这声"阿月"好像不只是在喊云追月,也是在呼唤着他。 他自嘲地晃了晃头,笑自己竟然差点就被这个虚伪的男人再次欺骗,难道就因为对方虚情假意的本领更进一步了? "好了,别洗了,碗都快给你洗烂了。" 云追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把他惊了一跳,险些摔了手上的东西。 他连忙关上水龙头,一回头就看见了云追月调侃的眼神,顿时羞得低下了脑袋:"对不起,阿月,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 "我知道,我都明白。"云追月轻触他的脸颊,温柔地说。 顾揽月顿时疑惑了,"阿月"他明白什么了?他怎么又听不懂"阿月"的话了呢? 不等他想明白,注意力就被云追月说出口的话题吸引了过去:"有没有兴趣听听我和塘野的故事?" 顾揽月一愣,脱口而出:"有!"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妥,紧张犹豫地观察着"阿月"的脸色。 "没关系,不用紧张,是我想要倾诉,所以只能麻烦你暂时当一个倾听者了。辛苦你了,阿月。" 少年坐在窗边,倚着窗台温柔浅笑地望着他,仿佛化作窗边那一缕阳光下一抹剪影,清澈恬淡,化于风中。 顾揽月隐隐触摸到一缕淡淡的悲伤,轻弱微小,却直击心房。 不!我不辛苦!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大声喊出,却又拼命地克制下来。 ☆、一句戏言 塘野高中,一所藏匿在深叶茂林中的学校,占地不算太大,至少比起省城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校园,不过是块巴掌大的地方。 在这块巴掌大点的地界里,却收容了数量不算少的学生。他们每天摩肩接踵地挤在一个个四四方方如同铁盒子般的教室里。 有些人几乎已经贴到了墙上,有些人实在无立足之地,不得不紧挨着讲台才得以生存,彼此间皮肤蹭着皮肤,汗水贴着汗水,但学生们毫不在意。 炙热闷热的逼仄空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精会神地停驻在黑板上,已经有些脱皮的长板上,略显潦草的板书似乎也对沉闷的空间产生厌倦了。 一声清亮高亢的、激动人心的下课铃响了,紧闭的门窗立即轰然大开,室内的闷热如洪流般倾泻而出,给徘徊在窗边的清凉空气腾出了位置。 随着一阵桌椅碰撞的哐啷哐啷声,大批的学生,尤其是男生,好似成群结队的苍蝇一样哄闹着挤出了教室,向着操场进发。 "阿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课本收进桌肚里,换上下节课的课本,然后整个人就趴在桌子上闭上了双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他的脸色泛着一层淡淡的苍白,倦怠的眉眼微微蹙着,透着丝丝的疲惫和莫名的厌烦,往日里红润的嘴唇也被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霜白。 同桌贺阳原本在和旁边的几个同学大声讨论着最近新出的游戏,就着几个游戏人物吵得你来我往,手舞足蹈,激动得唾沫横飞。 下一秒,他不经意一转头,看到了"阿月"眉头微皱、脸色苍白的模样,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立即卡在了喉咙里,随后默默咽了下去。 "嘘——小声点,阿月在睡觉呢!"贺阳小心翼翼地瞥着"阿月",对眼前几个人小声说。 其中一个脸蛋白净、戴着小眼镜的男声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另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声不耐地切了一声,手臂立即挨了贺阳一下。 "你打我干啥?" "不是让你小声点吗?喉咙里是塞了喇叭了吗?" 贺阳一边压着声音低吼,一边留意着"阿月"的神情,似乎只要对方露出一点被吵醒的迹象,他就立刻闭上嘴巴。 "你至于吗?又不是他爹妈,还操这份心!"黑瘦男生面露不满地嘟囔,似乎颇为看不上贺阳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眼镜男生往嘴里丢了一把花生米,含糊不清地说:"人家同桌之间,情深义重,关你屁事!" "我就是看不惯,阳子又不欠他,对他这么好干啥?"黑瘦男生推了一下贺阳搁在桌上的手臂,"说,你欠他啥?你图他啥?" 贺阳不停地竖着食指抵在嘴上,发出"嘘"的声音,示意这俩人安静点,奈何这俩人嘴巴不安分得很,急得他眉毛皱成了一团死结。 面对黑瘦男生的发问,贺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容,眼睛时不时就往"阿月"身上瞥上一眼。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哎呀,都忘了要提醒阿月吃药来着,瞧我这脑子!" 贺阳从桌肚里掏出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倒了一点在手指上,水温刚刚好,不冷不热,正适合吃药的人。 紧接着他又从桌肚里取出一板感冒药,掰出来三颗胶囊后把药放回原位,才把手伸向已然陷入沉睡的病人。 他这行云流水般的操作把旁边一黑一白两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眼中渐渐凝聚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这确定是在照顾自己的(男)同桌,而不是女朋友? 黑瘦男生忍不住开口:"你这……" "嘘,别乱吵吵!"话未尽,就被贺阳一声否决。 黑瘦男生一脸愤懑,刚想开口争论,就被旁边的小眼镜塞了一把花生米,险些活活噎死。 他控诉地扭头看去,只见对方一脸淡定,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 什么意思啊?黑瘦男生看得一头雾水,心里又憋屈又郁闷。 这时,"阿月"在贺阳坚持不懈的温柔呼唤下缓缓醒来,睁开一双尚未对焦的眼睛,茫然地等着面前的三个身影。 "哎,长得可真是好看呢!"小眼镜猛地咽下一大口花生米,悄声嘀咕了一句,遭到黑瘦男生一记嫌弃的眼神。 "什么事情呀?""阿月"迷迷糊糊地问道,逐渐清醒的意识让他马后炮地补上一声慢悠悠的"小阳"。 这声"小阳"让贺阳立即眉开眼笑,把一边递上手里的药和水壶,一边轻声细语地解释:"之前你怕自己忘了吃药,让我提醒你。我刚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所以就把你叫醒了。" 意识彻底回笼,记忆也随之苏醒。"阿月"想起今天早上他把随身携带的感冒药交给贺阳,因为担心精神困乏的自己会忘记吃药,所以拜托对方到时间提醒一下。 他接过水和药,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刚要把胶囊放进嘴里,就被贺阳阻止了。 "先喝点水吧。从早上到现在,你滴水未沾,感冒的人应该多喝水才是。" 贺阳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像个老妈子一样,让旁边的黑瘦男生没眼看,"阿月"倒是适应良好,软软地说了一声带着些许鼻音的"谢谢"。 干涩的口腔经过温水的滋润后,似乎连生病带来的微苦也消失了,"阿月"一直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无精打采的双眼也多了丝光亮。 吃完药后,贺阳让"阿月"趴下再睡一会儿,自己会看着时间喊他起来上课。见"阿月"放心地重新闭上眼,他才把东西都收拾到桌肚里,然后拿出下节课的教材。 整个过程看得黑瘦男生目瞪口呆,不停地把探寻的目光投向安然而坐的两个人——一心只向花生米的小眼镜和边看"阿月"边喝水的贺阳! "蜀犬吠日,少见多怪!"小眼镜吐槽着白了他一眼,不算大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嫌弃。 黑瘦子不满地瞪着他:骂谁是狗呢?再说了,他怎么就是少见多怪了,他明明是多见多怪好吗? 就今天这个场景,自发这个"阿月"转来他们班,做了贺阳这小子的同桌后,就没少发生过,嘘寒问暖是小事,端茶倒水更是家常便饭。 倘若不是贺阳还残留着几分顾及班里其他同窗的心,只怕恨不得直接把茶饭亲自喂到对方嘴里去,以身代替对方承受了病痛的苦。 从前不说是因为小眼镜拦着不让他提,但是他心里确实别扭得很,所以总会时不时刺贺阳几句,想着能把这小子刺醒。 谁知道,贺阳的这个"痴汉病"非但没有得到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叫他看在眼里,膈应在心里。 他想管,却不知从何开口;小眼镜能管,但就是不开口。任凭他怎么使眼色,怎么旁敲侧击,这哥们就是不为所动。 叽叽歪歪到最后,黑瘦子就只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呵,那你就好好照顾你的小女朋友吧,大英雄!" 贺阳紧张地瞪着他,抬手作势要打他,被对方躲了过去。看着对方脸上贱兮兮的笑容,所有的紧张最终变成了一个腼腆憨厚的笑。 室内也好,室外也罢,都各有各的玩法,玩得正尽兴,上课铃响得猝不及防,所有学生像一群疯够了找家的泥猴子,乌泱泱地往教室冲。 熙熙攘攘的哄闹声逐渐逼近,然后一股脑儿地涌进教室的门,随之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桌椅哐当声,和着少年人肆意张扬的大笑充斥着逼仄的空间。 从这帮人进门开始,贺阳就不满地瞪着他们,时不时还要留意着"阿月"的情况。注意到"阿月"眉间的倦怠和不耐,他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我觉得阳子这得出事呀!"一直留心贺阳的黑瘦子转头对同桌的小眼镜说道,"咱要不想想办法?" "有什么可想的,你给我消停点吧!"小眼镜一句话压住了对方隐隐死灰复燃的气焰。 这节课是语文课,头负地中海的男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就位,如巡逻一般往台下扫视了一圈,立即注意到趴着的"阿月"。 他和其他老师几乎都知道了,"阿月"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应该是生病了。他不打算叫醒对方,这个孩子成绩一向好,即使少听一节也不妨事。 随着老师的视线移开,贺阳松了口气,虽然他在赌老师们对"阿月"这个好学生的偏爱,但还是免不了一顿紧张。 在老师上课后,他就把"阿月"的课本拿了过来,帮对方做笔记。这节课学的是文言文,字词的翻译笔记缺一不可,他手速不够快,只能尽量赶做两份。 有时候实在来不及了,就先紧着"阿月"的那一份笔记,看着课本上字如其人的娟秀字迹,贺阳有些感谢自己曾经心血来潮的书法练习了。 虽然称不上有多么好看,但也算清秀工整,和"阿月"的字迹放在一块,倒是没有太大的突兀感。 临近下课,"阿月"悠悠醒来,似乎是注意得比较充足,病弱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看起来整个人有精神多了。 他打着呵欠说道:"阳子,把你的笔记借我用一下呗。这次老师又讲了多少?该不会比上次还多吧!" 他发出一声苦恼的哀叹,刚叹到一半,就见贺阳推给他一本书,仔细一看,是他自己的课本。 "我的课本怎么在你那里啊?" "你翻开到今天的课文那里看看。" "阿月"好奇地翻着书,眼底忽然冒出一丝期待,手上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待翻到今天的所讲内容后,他不禁被满页工工整整的笔记惊呆了。 "这……全是你帮我记的?这么多……你、你怎么来得及啊?" "阿月"一边说一边往后翻,这篇文言文格外的长,足足有六页纸,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令人发指,可是笔记却一丁点没少。 这简直就是他睁开眼后最大的惊喜呀! "阿月"开心地抱着课本,笑得眉眼飞扬,灿烂的神色顿时驱散了脸上仅存的病气,漂亮的小脸上飞上两抹俏皮的红晕,看得贺阳心里一动。 把桌肚里的水壶递过去,看着"阿月"接过,红润的小嘴贴上他的瓶口,被他调制的蜂蜜水浸湿,染上一层水亮的光泽,贺阳莫名的开心,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啊~舒服!""阿月"把水壶递给贺阳,脸上挂着甜津津的笑,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阳子,你可真好!真是太好了!"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贺阳害羞地挠挠头。 "阿月"坚定地注视着羞涩的少年说道:"就是超好!如果我是女孩子,我肯定就要爱上你了!" "不过呢——"他趴在桌边侧对着贺阳,"就算我不是女孩子,我也好爱你啊!" "呀!你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贺阳轻轻拍了他一下,故作夸张地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换来"阿月"一声翻着白眼的"浮夸"。 此时相视而笑的两人压根儿没想到,不过课间打趣的一句戏言,竟然会引发那么大的一场灾难。 过了两天,班上一个女生来到"阿月"面前,说是班主任让她喊"阿月"去办公室,最好赶紧去,问她什么事,女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阿月"撇下周围七嘴八舌讨论询问的声音,朝办公室走去,路上遇到一些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同学,"阿月"向他们打招呼,换来的却是一道道充满审视和猜疑的古怪目光。 原本轻松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沉重,从心底悄悄窜头的慌乱不安迫使他的步伐越来越迟缓。 到了办公室门前,正对上班主任寻找的视线,对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板着脸沉闷地说了句:"进来。" 他按照对方的指示坐下后,一抬头对面就是班主任那张阴沉严肃的脸孔,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郭老师,请问您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他该知道什么?"阿月"茫然地瞪着一双大眼睛,让对面的郭主任看得恨铁不成钢,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月啊,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所以产生了这些……不太好的想法?" 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小心翼翼,似乎害怕其中的哪个字眼一不留神会刺痛他的神经,却叫"阿月"更加摸不着头脑。 "郭老师,您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的,麻烦您说得明白些。" "还要我怎么说得明白些?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这孩子怎么还跟我装糊涂呢!" "我没有啊,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好了,您这样都把我搞蒙了。" 面对急眼的郭主任,"阿月"同样感到委屈又气愤,却又不知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能紧抿着嘴唇盯着办公桌面沉默不言。 谁知郭主任下一句直接朝他丢下一颗炸弹:"你……你是不是有那种癖好?" "什么?""阿月"下意识问出这句,不安的心却在不断下沉。 ☆、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阿月"的不安就扎了根,贺阳的恐慌也落了地,因为这件事迅速在校园里蔓延开来,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瘟疫,却被冠以某种不可言明的定义。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变了模样,仍旧戴着过往的亲切和善的面皮,却时不时就会从面皮下露出充满恶意的一角,不加掩饰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阿月"每时每刻都活在形形色色的打量和猜测中,每天顶着各种各样的复杂视线出入教室,来往校园。 渐渐地,肉眼可见地,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在众人不留余地的密切关注下,大家好像不谋而合地允许了他的这种转变。 每个人都看着,每个人都知道,然而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这种时候,似乎每个人闲得无聊的人都突然间变得忙碌了起来。 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贺阳同样不好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围堵了多少次,被冷笑地、嘲讽地逼问了多少次"是不是真和男人搞在一起了"。 为了帮助他,始终坚持守在他身边与他形影不离的两个兄弟也受了牵连,被那些人调侃、打趣,像个滑稽的填满笑料的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黑瘦子愤怒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看向贺阳:"你说现在怎么办?我要跟你说过别跟他靠那么近,怎么着?现在出事了吧!啊!你干嘛?" 小眼镜收回按着他嘴角的手,撇了下嘴:"我还以为那帮人下手轻了,你没那么疼呢!" "靠!王八羔子!有本事面对面单挑,偷袭算什么本事!"黑瘦子狠狠踹了一下水泥地,鞋底在地上擦出一道白痕。 贺阳坐在参天巨大的老松树下,背靠树干,呆呆地望着前方,看不出来在想什么,直到他被小眼镜拍了一下。 "别想那么多了,那些人撑死了也就是胡猜乱想,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只要注意点和阿月相处的分寸就行了。" 贺阳看着小眼镜上下翕动的嘴唇,冷淡的面色,平静的眼神,听着对方从容的声音,莫名地生出几分烦躁来,不耐地打断了对方。 "可是我对阿月从来没有什么肮脏的心思,为什么还要注意?就因为那些七嘴八舌的猜疑?" "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的确过于亲密了,亲密得……不像对待一个同学。"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用我的方式对待我的朋友,我和他之间坦坦荡荡,为什么突然就要改变?再说了,我们的相处不也一样亲密吗?" "那怎么一样?"小眼镜脸色多了些冷意,语气也变得冲了些,"你和他之间……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瘦子提醒你多少次了你心里没数吗?" "我问心无愧!"贺阳看向他的眼中坚定而固执。 小眼镜突然冷笑了一声:"你问心无愧了,那人家呢?别用一天到晚自以为是的!" 贺阳倏地站起身,瞪大眼睛:"你说谁自以为是?" "你!!!"小眼镜同样不甘示弱,"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老松树的巨大伞荫下,前一分钟还在并肩作战的两个兄弟此时此刻突然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让周围清凉的空气里顿时夹杂着几分躁动的不安。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的黑瘦子在原地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形势大变了,劝慰的人和被劝的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他赶忙上前拉架,挤在两人中间充当起和事佬,一会儿劝劝这个,一会儿又求求那个,说得口干舌燥。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夜幕深处的老鼠从四面八方的角落中飘出来,隐隐约约,惹人心烦。 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向那些闲言碎语流向的终点,正是"阿月"。少年径直朝他们走来,人群自觉地向两旁分散开,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游移在他和贺阳两人之间。 直到走到三人面前,"阿月"才停下脚步,淡淡地望着他们,准确来说,是望着他们中间的贺阳。他没有再往前一步。 树荫将他们分隔在两个世界里,贺阳被笼罩在阴影里,而"阿月"被包裹在阳光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淡得好似风中摇曳的一抹剪影,一如往昔。 但是,贺阳还是注意到了,少年略带病色的面容上多了些冷意,也多了些疲惫。不是生病引发的倦怠,而是一种深刻的、厌倦的疲惫。 而他周围的人还在窃窃私语,大约是见"阿月"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就变得得寸进尺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更有甚者,直接冲到正主面前询三问四。 "同学,你是不是真喜欢男人啊?就是他这样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生紧张地跑过来问道,眼睛不停地在他和贺阳身上转悠。 "阿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作回答,那人不死心地追问了三四遍,每问一遍,"阿月"的脸色就会冷上一分,好似阳光下的一尊冰雕。 男生被他看得心里发怵,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不满地嘟囔几声,悻悻地退了回去。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帮无聊的旁观者们想尽一切办法满足自己的八卦心理,力求给自己简陋单调的校园生活增光添彩,好显得不那么枯燥乏味。 从一开始的紧张慌乱到现在的理所当然,整个转变过程过渡得实在再自然不过,而"阿月"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这么一看,似乎他也没办法责怪这些人了,毕竟这帮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同样是不输于他的可怜,不是吗? "阿月"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一边冷漠又不耐地打量着继那个男生后又走上来的几个人。 他的无动于衷被所有人当成了哑口无言,他的沉默不语被这些人看成了软弱无能,由此这帮"闲人"好似得到了某种无声的鼓励与支持,便愈发得寸进尺。 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贺阳忍无可忍地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一个正不断往"阿月"身上贴的男生,并且迅速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你们有完没完?" "呦,这就护上了?我们也没干什么呀,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打扮成小太妹似的女孩,一头齐耳短发被染得五颜六色,格外引人注目,两只耳朵上也挂着七零八碎,稍一晃动就叮里哐当地响。 旁边一个一身装扮不遑多让的高挑女孩紧跟着接话:"对呀,咱们不就是随口问问,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真是没劲啊!" "就是!你这也太没意思了!" "一个玩笑而已,竟然还生气了哈哈哈!" 贺阳不吱声,冷冰冰的视线在这群人之间徘徊,像打在他们身上的冰碴子,又冷又疼,看得他们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等到周围几乎变成一片死寂后,贺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打破了僵滞的氛围:"终于说完了?我第一次发现咱们学校还是个鸟园子,真是多亏你们了。" 人群中小太妹反应最快,立即大声叫嚷:"你骂我们是鸟!" "他这是说咱们聒噪呢!"高挑女生紧跟着附和道,同样愤怒地盯着贺阳四人。 "阿月"一一打量过去,这些人个个面色涨红,眼冒火光,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隔着一定距离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牙根咬碎的声音。 这时候,他不禁有些感谢这个简朴的学校所定下的繁复的校规了,若非如此,只怕这帮人早就冲上来,和他们扭打成团了。 虽然有校规在他们头上压着,但是小眼镜和黑瘦子还是不放心地护在"阿月"二人身前,防备地看着对方。 眼见对面的是不打算让开了,小眼镜瞄了眼手表,课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离上课时间不远了,他打定主意就要撤。 他扯了扯贺阳的袖子,大声说道:"阳子,快上课了,咱们走吧,省得班主任又出来揪人,体谅体检他老人家吧。" 一听这话,贺阳和"阿月"立即心领神会,唯独黑瘦子反应延迟,心神还停留在过去还没回来。对面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锅盖头的男生摇摇头,紧接着这群人慢慢让开了道。 贺阳四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走上他们的教室所在的那层楼才松了口气,这时刚好预备铃响了,四人来不及多想,急急忙忙跑向教室。 一踏进教室门,他们再次被各种各样的视线包围,那种密密麻麻如潮水涌上来的窒息感一点点地包裹住他们,让他们的脚步不自觉地停滞了一瞬。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那种窒息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些视线也被主人们收了回去,好似刚才的一切只是他们的错觉。 "怎么不进去啊?" 班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齐声问了声好,然后就被郭老师赶鸭子似的轰了进去。 从门口到座位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却让他们觉得走得异常漫长,直到他们回到座位坐下,才恍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不是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也并非自己所想像中的淡然自若,只不过取决于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罢了。 即使一个教室里也会亲疏有别,但终究大家是同一个班级,从他们踏进这个门,就下意识地与门窗外的人划下了分割线。 一间四四方方的房子,四面冷冷冰冰的墙壁,仿佛具有某种特殊的力量,借着时间的力量不知不觉地驻扎进人心,在彼此的意识间竖起看似薄弱实则坚固的藩篱。 只是令"阿月"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墙内不过小有波澜,一片安静,墙外却是沸沸扬扬,热议纷纷。 ☆、暂复平静 不过一句戏言,到此刻动静却闹得如此大,虽然"阿月"的班级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但是整个校园里却是沸反盈天。 喧嚣、议论,随处可见,闹到这种地步,学校里的老师们不可能不知道,也没办法再装聋作哑。 在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的重重压力下,各个班的负责老师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严声厉色地训斥,压下那些心浮气躁的学生们。 那些七言八语、碎碎不宁的嘴巴在各班老师的压迫训斥下不得不慢慢闭上了,一直涌动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闲言碎语骤然消失了,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除了每次外出时,"阿月"感受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打量审视的目光,以及目光中隐匿在瞳孔深处,偶尔浮出水面的厌恶和嫌弃。 厌恶?嫌弃?"阿月"对于自己亲身感受到的这些情绪觉得莫名其妙又可笑至极,他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竟然能得到校友们如此看待的目光!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阿月"和贺阳照常上学、听课、写作业、聊天、放学,似乎只是他二人作茧自缚般地做了一场噩梦,把自己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而噩梦外的世界,依旧平静安逸,时光在枯燥乏味中还是顺其自然地向前流淌着。 可是,他们都知道,即使不说,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阿月"不再和贺阳是同桌,也没有了黑瘦子和小眼镜两个活宝前桌,每次抬头只有老师不复温柔的深沉凝视;他来找贺阳等人的次数渐渐少了,闲聊的时间也逐渐少了,曾经激情讨论的话题成了褪色的无聊过去,无法再激起他们的兴趣。 每次横跨半个教室的闲聊看似一派和乐融融,嬉笑打趣,最终也只是以"嗯"、"好"、"就这样吧"等无话可说时才冒出来的结束语来得体地终止对话。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鲜明的开始与结束,它似乎顺其自然地就产生了,来得理所当然又令人不快,以至于百思不得其解的贺阳把自己陷进了郁闷里。 "阳子!阳子!老师在看你!" 黑瘦子急促慌乱的气音拉回贺阳不知跑向何方的心思,一抬头正对上班主任老郭的死亡视线。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想,这下子完了!果不其然! "贺阳,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坐下吧!" 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所有在收回落在贺阳身上的视线后,又将其投放在他的"绯闻对象"——"阿月"身上,想看看对方是何反应。 "阿月"坐在讲台旁边,相当于在所有人前面,他始终微微垂着头,弓着背,右手臂不时颤动着,一看就是在奋笔疾书的样子。 身后发生的事与他无关,那个被班主任点名的人也与他无关,只有手上的笔,桌上的作业,才能引起他的注意,才值得他多看一眼。 大家这才发现,他们的这位同学似乎有些"冷漠"呢! 下课后,贺阳跟着老郭去了办公室,留在教室里的人群中,黑瘦子一脸紧张担忧地望着好友的背影,而小眼镜一如既往地淡定自若,不出意外地又招来黑瘦子一通不满的碎碎念。 "阿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专注于自己面前的数学作业上。期间,他有一阵如芒在背的感觉,就知道肯定是黑瘦子又在瞪他了。 这时,突然有个身影笼罩下来,一只手反过来在他的桌沿轻叩几下,"阿月"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数学课代表。 高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月,你能帮我个忙吗?就是这个?" "阿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是一摞搭在他桌边的数学作业,轻声问道:"需要我帮你送去办公室吗?" "那个因为我……啊?啊!对,我有急事,所以想请你帮忙一下。"原本还在找借口的高月突然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急忙回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郭老师一向最喜欢你了。" "阿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儿,默不作声,把对方看得手足无措,直到对方几乎退却时才一把接过那摞作业,出了教室。 他知道高月的目的,也知道在高月背后撺掇的那群人的意图,自然也知道他这一去,又将掀起一场议论纷纷的口舌之战。 看到"阿月"抱着一堆作业进来时,贺阳脸上流露出一刹那的惊讶,显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做。 或许他们只是一个被老师找了谈话,一个只是帮助同班同学送课本,但是在这个"多事之秋",他们间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有心人进行九曲回肠般的解读,再经过一番语无伦次的"润色"流传出来。 "你怎么来了?高月走不了路了?还是抬不起手了?" 老郭的声音里难掩愤怒和失望,紧盯着"阿月",希望对方给他一个解释,最好这个解释和贺阳无关。 "课代表有急事,找我帮忙。" 简洁明了的一句话交代了他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和贺阳二字毫无瓜葛,虽说郭老师未必相信,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作业放下,你就回去吧。贺阳继续在这儿,我还要和他谈谈。" "阿月"应声出去了,人一走,也顺便带走了另一个人的思绪。 贺阳怔怔地看着门口,这是他这几天的常态,时不时就会盯着"阿月"的背影发呆,任凭旁人怎么喊他,也无济于事。 这一幕险些把老郭气背过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惊醒过来的人说:"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不要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您想多了,郭老师。" "什么我想多了!你们当我瞎吗?" 陡然增大的音量引来其他老师的注意,老郭立即板起脸,严肃地挥了挥手,围拢过来的视线立刻消失了大半。 再一看贺阳那张"不知悔改"的倔强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手把人赶了回去,这场交谈也无疾而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又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即使并没有明面上的任何交流,却还是给刚刚平息的议论添了一把火。 这股有穴而来的风在校园里有悄无声息地刮了起来,而让这缕微风顷刻间席卷成势的却是某日清晨突然出现在学校报告墙上的一组照片。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是照片中的两个主角却非常眼熟,赫然就是这些天来所有人的议论焦点——"阿月"和贺阳。 两个少年挨得很近,想来应该是他们还没被班主任分开的时候,"阿月"或趴在桌上,或伏在贺阳手臂上,姿态各异,不变的是少年看向贺阳时温柔而灿烂的笑容。 贺阳也是如此,明明面前摆放着一本作业,似乎还未写完,却毫不在意,一心一意地看着少年,眼角眉梢洋溢着愉快和轻松。 其中有一张照片尤为引人注目,"阿月"正对着贺阳的方向,眉眼弯弯,而贺阳一手搭在"阿月"的椅背上,身体前倾,仿佛将清丽的少年拥在怀中,并轻吻着对方的半边脸颊。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照片上的画面就被人绘声绘色地传遍了全校,经过一个早晨的发酵,甚至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不同版本。 更有甚者,有些好事者直接跑到"阿月"的班级去"采访"那些和当事人朝夕相处的同学朋友们,令人烦不胜烦。 最后,这些好事者不出意外地被不堪其扰的学生们赶了出去,却仍然不死心地叫嚣着、嘲笑着,像一条发了病的疯狗。 有几个女生不忍心看"阿月"那苍白憔悴的脸色,轻声安慰道:"别担心,阿月,不过就是瞎拍了几张照片,瞎编了几个故事,就当证据似的到处发疯,看老师怎么惩罚他们!" "是啊是啊,阿月别伤心,郭老师一定会帮你的,我们也相信你,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对呀,不就是玩得亲密些了吗?看我们女生多亲密,难不成我们就都是同……同性恋?" 旁边几个沉默寡言的女生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一张张善解人意的笑脸温暖了"阿月"冰冷的心,驱散了他心中的彷徨和迷茫。 可是在浩瀚庞大的否定质疑面前,寥寥几人的信任支持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令人唏嘘的同时只会徒增痛苦。 但让"阿月"更难以忍受的是…… "阿月,对不起,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给你带来这么多的困扰,真的……很对不起!" 面前的人鞠着深深的躬,弯曲的脊背不再如以往那样绷成一张弓,而是透着淡淡的颓败,是终于被流言蜚语打垮了吗? "阿月"突然鼻头一酸,心头涌上一丝苦涩,艰难地开口:"不、不怪你……不能怪你……而是怪我、都怪我……" 他望着对方埋得低低的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沉重枷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阿月"缓缓伸出手,想扶起这个阳光善良的无辜少年,却因莫名的胆怯而停在了半空中。 浅金色的阳光穿过他的指缝,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地面上,他的指尖在阳光下白得透明,仿佛一抹浅淡的影子,只一刹那,就与咫尺间的贺阳隔开了千重万重。 ☆、调整心理 "阿月"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这几乎是班级里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情况,偏偏只有本人不知情。 他总会时不时就看着窗外发呆,眉间总攒聚着一股凝而不散的阴郁和疲倦,这让他本就苍白羸弱的面容显得愈发脆弱。 所有人都知道他把自己困在一个茧中,里面暗无天日,寂静冰冷,对于"阿月"来说却是个令他感到舒服的地方。 他渐渐开始安于孤寂,享受孤寂,茧中的冷悄悄侵入了他的身体,与他自身的温度融于一体,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与生俱来就是这样的。 看着这样的他,贺阳急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计可施,只能急得干瞪眼,因为他已经被老郭勒令不允许靠近"阿月"了。 但是他的两个兄弟却很是松了口气,无他,谁叫他们与贺阳的关系更加亲密呢!一只手的五指尚且有长短之分,更何况人与人的感情? 他们的确与"阿月"关系也不错,但若同贺阳放在一起,他们肯定会选择贺阳,就好比贺阳一定会无条件选择"阿月"一样,哪怕面对的是他们,陪同贺阳一起长大的两个兄弟。 这天,高月踌躇着来到"阿月"桌边,两手不停地搅动着,愧疚地说:"阿月,对不起,都怪我给你招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阿月"没有生气,反倒笑着安慰道,"某些人想要抓我的把柄,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是错的。" "可那天是我拜托你代替我去办公室的,本来风波都已经平息了,结果又……" "阿月"发出一声嗤笑:"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人来拜托我,他们总能想得到法子让我主动去办公室。" 高月不说话了,她知道"阿月"说的都是真的,可就是这样,她才觉得难过,那些人真是想方设法地要害"阿月"。 她试图从那天的回忆里抽丝剥茧,把藏匿在撺掇她的那群人里的毒蛇揪出来,却无济于事。 一来,那天怂恿、撺掇她的人实在太多,课间在她四周围了一层又一层,七嘴八舌的,杂乱无章;二来,那时风波刚止,情势不稳,比起班级内部,外部对"阿月"的仇视占大多数。 想想也真是好笑,明明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竟然也能产生如此强烈、可怕的仇视厌恶,偏偏这些抵触的情绪从心而发,才是让人匪夷所思之处。 思索无果,高月苦着张脸,垂头丧气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看得"阿月"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好笑。 "阿月"紧接着又拣了些合适的话,不紧不慢地安慰了高月几句,就转开了话题:"老郭有没有让你来喊我去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吧。"高月惊讶地瞪大了一双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 "阿月"指了下门外,笑道:"刚刚老郭和你谈话,期间还瞥了我几眼,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呢!" 高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该她来喊人家,结果她光顾着道歉,把这事儿忘了,叫人家给安慰了一番不说,还得靠人家提醒她这件事。 果然,她这脑子十年如一日地不太好呢!尤其是碰上"阿月"以后。 然而,出乎"阿月"意料的是这次不是去班主任办公室了,而是请他去校长室喝茶了。 校长室并不在他所在的本幢楼,学校中央矗立的三幢楼并排而立,中间一座用作学生的教学楼,此刻正被他踩在脚下,而校长室则是在教学楼左边的综合楼内。 从他一出教室门,熟悉的视线就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而视线中的恶意揣测比以往更甚。 每当他走过一处,其他人就主动退让来,一边拉开与他的距离,一边和身边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既不想沾上他,又不愿放过他这个现成的谈资笑料。 "阿月"心里一阵冷笑,脸上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表情,面不改色地朝校长室走过去。 有人一直盯着他走出教学楼,朝着综合楼走去,察觉到了不对劲,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窃窃私语:"哎,你们说他是不是要去校长室了?" 旁边的人一脸若有所思:"我估摸着应该是,综合楼除了校长室,还有谁能找他,器材室还是实验室?" 阴阳怪气的语气惹来一阵尖锐的哄笑声,一个个打量着"阿月"远去的背影各抒己见。 "你们说校长为什么找他?" "还能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么丢人的事,被骂都是他活该!" "哎,他会不会被劝退呀?" "说不准,之前只是那个郭主任找他,这次都换成校长了啊!" "他不会真被退学吧!我可不想他退学,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同性恋呢!我都还没看够呢!" "没看够就趁着这几天赶紧看呗!反正我希望他最好赶紧走人,真碍眼!" "至于吗你?哈哈哈……" "你们说完了吗?"一道阴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吓出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 回身一看,这不就是那个和"阿月"搞在一起的男生吗?好像叫什么贺阳来着。 "你装神弄鬼的吓谁呢!"一个虎背熊腰的男生大吼道。 贺阳懒得跟他们废话,说道:"你们的班主任在找你们,最好赶紧各回各班去。" "你蒙谁呢?你知道我们都是哪个班的?就在这儿睁着眼睛说瞎话!" "对呀,我不知道。"贺阳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微微一扬,"所以,我把这栋楼每个班都跑了一遍,和你们的班导好声交流了一番。" "你……"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面面相觑,一时竟相对无言。毕竟,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来了这么一个骚操作,逼得他们不得不回去。 一个人,无论年纪多大,阅历多丰富,都会有心里所害怕的存在,一是父母,二是老师。面对此二者的害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纯粹的恐惧心理,而是一种连本人尚且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从初见时的陌生,小学时的畏惧,到初中时的抵触,高中时的敬爱,再到大学时的亲近,心态随年龄和岁月而成长,种种情绪应运而生。 从而,"害怕"这种情绪就产生了,这成了学生们无法辨认自己真情实感时的一个统称,一个以一概全的借口。 更何况这伙人并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他们顶多就是耍耍嘴皮子,唠唠别人的苦楚,来满足自己寻求刺激、追求乐趣的心理,还不敢和老师们硬刚。 贺阳把他们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欠扁地来了一句:"还不走啊?要不要我给你们的班导打个电话,再深入交流一下?" "你……算你狠!" 众人无可奈何地放了一通狠话,顶着来自班导的压力,各自灰溜溜地散了。周围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同时也安静了不少。 贺阳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刚才那帮人竟然没几个人影,一看时间快上课了,难怪课间还这么"人烟稀少"! 这样的情况反倒让他放下心来,径直朝着综合楼跑去。 此刻,"阿月"正面临着"三堂会审"。他坐在校长室的椅子上,对面分别是校长、副校长和郭主任。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让他坐立难安。 "来了,你就是阿月?"校长率先开口,慈眉善目,言语温和。 "阿月"点头回答了一声"是",就闭上了嘴巴,保持沉默,等着对方先亮底牌。 校长和副校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把目光都投向另一边的郭主任,意思不言而喻,这是你的学生,理应由你开口。 郭主任笑脸一僵,擦着不存在的汗,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说道:"阿月啊,这些天学校里的情况你都知道吧?" "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郭主任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这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啊。" "阿月"低着头,手指搅在一起,低低地说:"我相信,谣言止于智者。"然而,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这时副校发出一声冷嗤:"现在是谣言吗?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吗?你还不知悔改!" "老张,注意你的言辞!"校长立即板着脸训斥。 转而又和蔼地看向"阿月":"孩子啊,我们当然是相信你的,可现在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已经严重影响到学生们的学习生活了。" "对不起。"除此之外,"阿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并没有错不是吗? 校长按住一脸愤怒的副校,又用眼神示意郭主任赶紧进入正题。 郭主任纠结着要不要开口,看着少年无辜的面容又不忍心,但是在校长和副校的双重施压下,不得不当这个冤大头。 "阿月,老师看你最近的状态不太好,想必也是受了谣言的影响,不如……你先回去好好调理一番,学校这边呢……我们来帮你处理……等你恢复了再回来也不迟啊……这个、你觉得呢?" "阿月"睁着黑黢黢的瞳孔盯着对面的三人,笔直纯粹的目光逼得郭主任三人不由得躲避退让,而少年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所以,我是被劝退了吗?"少年艰涩微弱的声音传来,令人心里一动,更加不忍。 郭主任连连摆手否认,语无伦次道:"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就是……学校里情况不太好……所以你、你就……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呢!" "阿月"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由得苦笑,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离开的,不会再给学校添麻烦了。" "哎——" 郭主任的声音被关在门后,"阿月"望着蜷缩在阴影中的狭长的廊道,只有尽头的一点微光照拂着冰冷的瓷砖地面,却暖不了阴影深处的人。 因为那抹光离他实在太遥远了,而他似乎再也走不过去了。 ☆、故事真相 "然后呢?他们就没有什么表示了?" "阿月"一愣,随后被顾揽月的问题逗笑了,反问道:"那你觉得学校应该向我表示什么呢?" "呃……至少也该派个代表向你道个歉,再给些补偿吧……总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啊!"顾揽月瞅着"阿月",嘴里嘟嘟囔囔。 "阿月"静静地看着顾揽月为了他打抱不平的愤懑样子,突然问道:"那个时候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的问题来得太突然,轻软的声音好似风中的柳絮,没等顾揽月即使抓住它,它就随风而散了。 顾揽月隐约听到刚才"阿月"向他说了什么,却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只能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突然笑得开心的少年。 这时身后远远地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似乎是在喊他们两个:"阿月!顾先生——" 那个声音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却还被主人拖得老长,听得人不禁担心那人会不会下一秒就断气了。 来人正是被校长赶出来找他们的郭主任。原来郭主任和"阿月"谈得不欢而散之后就灰心丧气地回了学校,立即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校长。 两人正在校长室里无可奈何地大眼瞪小眼,传达室的门卫大爷突然发送过来一则消息,说是那个挂在学校荣誉报告栏上的孩子回来了。 两人看到消息大吃一惊,同时又一头雾水,他们亲自上门去都没把人请回来,结果现在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顾不得那么多,校长当机立断,大手一挥就把郭主任丢出了门,让他务必把人带回校长室来。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顾揽月挡在"阿月"面前,面色不善地盯着郭主任:"这位大叔,你想干什么?" 郭主任尴尬地笑了笑:"不干什么,就是我们校长想见见两位,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 "我们又没跟你一起走,你怎么知道我们进了学校?"顾揽月丝毫不领情,看着对方的面色愈发不善。 云追月拉了他一下,低声说:"应该是传达室的门卫看到我们了,所以给校长通风报信去了。" 他又转向郭主任,神情淡漠疏离:"抱歉,郭主任,我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进学校看看,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打扰贵校了,我们现在就离开。" "哎——不打扰!不打扰!"郭主任赶忙拦住人,笑出一脸褶子,"我们巴不得你回来呢!怎么会觉得是打扰呢!" 云追月似笑非笑地听着,并不搭话,顾揽月自然也随着前者。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郭主任脸色多了一丝不自然,却还是维持着和蔼和亲的笑容。 他大剌剌地拦在两人往外走的路上,不停地东拼西凑找话题,力图和顾揽月二人建立起哪怕岌岌可危的话题关系,把自己忙活地满头大汗。 想来这个中年男人教了半辈子的书,带出了各种各样的学生,还没有体会过这么艰难的一场交流,眼里不禁多了些怨念。 云追月看不下去了,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打断了郭主任的滔滔话语:"郭主任,我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那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再一遍遍地重复,如果贵校做不到的话,就请不要再来打扰我!" 他拉起顾揽月绕过郭主任,刚走了几步,就被郭主任叫住了。云追月不想再废话,仅停顿了一下就重新迈开步子。 可是,下一秒他就被郭主任的一句话钉在原地。 "你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吗?我们给你!" 一语惊起千层浪! 云追月和顾揽月齐齐转头,直勾勾地瞪向一脸决然的郭主任,胖乎乎的男人一对上两双黑幽幽的眼睛,吓了一跳,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不过这时候两人可没心思和对方慢慢谈,不等云追月开口,顾揽月就急吼吼地发问:"你们早就查到真相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 郭主任被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避开顾揽月凶狠发红的双眼,又被对方那极具压迫感的高大身形逼得后退几步,一时支支吾吾的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暗中打量着顾揽月这个陌生面孔,又不时看云追月一眼,似乎在疑惑为什么这个陌生男子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云追月自然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没有理会,而是拉住顾揽月后,直接对郭主任说:"麻烦郭主任领我们去校长室了。" 校长室里,一张矩形长木桌两边,分别坐着两人,默默地注视着对面,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这一局面的出现,恰恰来源于郭主任将云追月留下来的那句话。 原来郭主任在向云追月承诺把真相公布给他们之前,并没有和校长打好招呼,等他把人领进门后,直接杀得校长一个措手不及。 校长恨不得揪着郭主任的耳朵大吼一通:"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能拿学校的丑闻跟人家做交易?这叫我的面子、学校的面子往哪儿放?" 不过,此刻他正被两双眼睛虎视眈眈着,什么也干不了,有些事就只能想想了。 双方没有一个人开口,仿佛在赌气似的,谁先开了口谁就输了。郭主任心里急得蚂蚁乱窜,恨不得直接代替校长把事儿定了。 云追月也在等,等着对面的这位老校长给自己一个迟来的答案。可他在这里已经静坐了半个小时,对方却一言不发,让他心里的失望越来越大…… 看来这世上有些事情终究只能成为遗憾啊!云追月早就料想到这个结果,却还是免不了失望,刚要开口,就被郭主任的一巴掌打断了。 郭主任肉乎乎的右手猛地拍在桌上,听着都觉得疼,再看他忍不住抽气的样子,只怕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校长被自己人吓了一跳,沉声问道:"老郭,你这是干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吗?" "我就是知道才要拍桌子!"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校长,"咱们欠人家一个真相,拖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真相大白了!" 校长仍然没有回应,游移不定地看着郭主任,显然他的心里还在挣扎,要知道这个真相的背后可是关系着塘野的颜面和荣誉。 郭主任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急忙凑到校长耳边说道:"这事纸包不住火,只要他有心总会知道的,还不如咱们主动一点啊。" 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校长,老校长深深地叹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档,推到云追月面前。 "事情的真相就在这个文件袋里,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见见光了,你想看就看吧。" 说完校长就不吭声了,默默地低着头,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云追月在翻看文件了。 时至今日,当年那场因一句戏言而突如其来的"噩梦"终于重见天日,撇去浮沉,袒露出阴影下荒诞而可笑的真面目。 "怎么会是他?!" 云追月翻阅着档案,逐字逐句,不敢漏掉一丝一毫的信息,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恍如雷击地呆愣当场。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呢喃出那两个字。 "……石磊!" 这个名字的主人正是拍下那组暧昧非常的照片的人,也是为当初那则"校园绯闻"添柴加薪的最大功臣。 而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换花生米! 起初看到这个原因,云追月愣了一瞬,觉得不可思议,再往下看,心里只剩下了荒唐两个字。 任凭他怎么猜测,也没有想到,当初他遭遇的一切,最终竟然都归咎于这样一个荒诞的缘由。 ………… 塘野高中内 此时正处于大课间,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团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 其中最为火热的一个话题莫过于塘野最近新来的一个女老师了。 听说那个女老师容貌俊、身材靓,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引人注目,浑身上下洋溢着明媚活泼的气息,让人看了心情就变得非常愉快。 听说那个女老师特别爱笑,笑起来唇边还有两个小酒窝,甜到人心里去了,让塘野的每个女生看了都羡慕不已。 听说那个女老师还…… 总之有很多的"听说",全都和那个新来的女老师有关,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热议制造机",但是这些都和"阿月"四人无关。 除了黑瘦子一开始提了一嘴之后,满足了一下自己的八卦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管过这个"新来的女老师"。 贺阳正在和黑瘦子激情四溢地讨论着自己新买的游戏机,旁边吃着冰淇淋的"阿月"时不时插上一嘴,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唯独小眼镜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往自己嘴里送花生米。他这人喜欢吃花生米是这个班里人尽皆知的事,众人虽然好奇,却没人知道原因,就连贺阳他们也不知道。 可是今天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引起了"阿月"的注意。"阿月"戳了一下他:"你今天不高兴啊?"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阿月"指着他的脸说:"你以往不管碰到什么糟心事,只要吃起花生来就是津津有味的,还说什么这是对花生最大的尊重,那今天呢?" "我有这么明显吗?" "你问问他们。" 被"阿月"点到的贺阳和黑瘦子果断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说得小眼镜越发没心思吃了。 面对三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他胡乱抓了把头发,说:"哎,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校门外那个炒花生的大爷走了。" 三人点了点头,发出一声齐整整的"哦",就等着对方的后话,结果半天过去了,什么都没等到,才意识到对方已经说完了! "所以,这就是你这半天来闷闷不乐的原因啊!兄弟,你不是吧!"黑瘦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伸着头贴上去。 然后,就被对方冷漠地一手摁了回去。 贺阳把玩着"阿月"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咱学校里的小卖部不也有花生卖,我觉得那个可比校门外的好吃多了。对吧阿月?" 黑瘦子抢先附和道:"对对对,那个大爷虽然亲自炒卖,算得上良心制作,可那味道——又焦又苦的,我是真受不了!阿月,你呢?哦对了,你好像没吃过。" 被二次点名的"阿月"没有立刻回答,他可不像贺阳两人一样神经大条,完全不看人脸色说话。 从贺阳开口的那一刻起,小眼镜的脸色就不是很好,随着黑瘦子的附和,那张脸上的情绪更是急转直下。 贺阳已经察觉到了,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同时给黑瘦子使眼色。谁知对方毫无察觉,嘴里还在叭叭个不停,而且越说越来劲。 "好了!"小眼镜一掌拍在桌子上,对上黑瘦子惊讶的眼神,强压烦躁说了句"我有事出去一下"就草草离开了。 黑瘦子一脸茫然:"他这是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对此,"阿月"和贺阳只能回给他一个无奈且无语的眼神:大哥,你说呢? 另一边,小眼镜出了教室后环顾四周,觉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随意地走着,就走到了莲花池边。 池子里莲花开得正盛,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各色各态,争妍斗艳,好不热闹。可看在他眼里,只觉得吵闹。 他待在池边,看得心烦意乱,就想离开,却被一个甜美软糯的声音喊住了。 他转身一看,是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女人冲着他笑得分外甜美,扬了扬手上的两个碗:"同学,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眼镜疑惑地走上前去,问她什么忙,女人递给他一碗黑红黑红的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大团密密麻麻的蚯蚓! "这是干什么?"他语气有些不太好。 女人一边用镊子夹着蚯蚓丢入水池中一边对他说:"帮我喂喂鱼食吧,就当日行一善吧。" 怪人!这是小眼镜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而且不但是个怪人,还是个自说自话的人!但他没有拒绝,后来回忆起这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开口拒绝了,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烦闷让他懒得开口吧。 他也有想过,如果当时拒绝了,是不是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他们几个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世上也没有后悔药。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后悔。 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频繁地往女人那里去,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干巴巴的毫无营养的话。不为别的,只为了每次离开时女人送他的一袋自制的炒花生。 他的这些异常的动向自然逃不开贺阳几人的眼睛。某天,贺阳逮着他就发问:"小石头,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眼镜无奈地瞥着他,他本命石磊,一个名字占了四个石,贺阳他们总打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逮着机会就叫他小石头,叫着叫着就成了口头习惯。 "去梅兰老师办公室。" "那你怎么天天去她那儿?有那么多事吗?" 石磊看向面前的三个拦路虎,不知是不是"阿月"的错觉,他感觉石磊的视线好像在他和贺阳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在他晃神的时候,石磊已经撇下他们三个走远了,耳边传来贺阳和黑瘦子的嘀咕声。 "这小子怎么回事?还把不把咱哥俩放眼里了?" "他啥时候放过!"贺阳一刀子扎在黑瘦子心上,也不管这人浮夸做作的模样。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月"突然说道:"他这几天状态好像恢复了,尤其是吃花生的时候。" 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没精打采地回教室了。 时间仍然在慢条斯理地往前走,无论是高墙内还是校园外,只是相较之下,塘野内部更多了几分枯燥乏味。 压抑在逼仄沉闷的垣壁下的人们亟需一个喧嚣发泄的口子,将自己身体里几乎腐烂发臭的负面情绪排泄出去。 他们日日困守在这里,为了大人们口中极尽绚烂的言辞所描述的华而不实的未来挣扎拼斗,逐渐被自出生就背负目标所麻木。 就如同作茧自缚的幼虫,在结实幽暗的茧蛹中奋力拼搏,却没有幼虫们的幸运,等不来破茧成蝶的曙光。 残暴无情的太阳冷眼俯视着深叶茂林中的小小校园,无视门窗的阻拦,狠狠地打在一帮昏昏欲睡的学生身上。 极度的闷热下衍生出了极度的烦躁,折磨着所有人,连蝉虫鸟雀都无法幸免。 恰在这时,一个消息凭空而现,如同洒入旱田的一瓢甘霖,瞬间惊醒的了所有奄奄一息的小秧苗儿。 甘霖愈演愈烈,随着一组照片的公布,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逼得"阿月"退了学,逼得学校丢了面。 可谁又能想到,这件事的起因不过是一个学生为了换取一袋花生的举手之劳,不过是一个女老师为了满足自己臆想的走火入魔罢了。 温柔漂亮的女老师梅兰的说辞是想要认识一下生活中的同学们,所以拜托石磊帮她拍一些照片,并附上一袋炒花生作为谢礼。 漏洞百出的说辞,不可理喻的要求,石磊却信了,并且把这件事完成得相当出色漂亮。 没有人知道答应的那一刻石磊的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毕竟,在惨烈的结果面前,凶手的心路历程还有什么意义呢? 云追月合上档案,看向校长沉声问道:"那个梅兰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翻遍这个档案,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 老校长迟疑了一下,摇头叹息:"不知道,当时我还没有下达通知,她就主动道歉辞职了。" "呵!不向受害人道歉,只向学校道歉,然后一走了之,这算哪门子的道歉!"顾揽月冷笑道。 顿时把校长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又愤怒,却又无话可说。郭主任连咳几声,接过话头:"都过去那么久了,咱们就别管那些糟心的人和事了。那个阿月啊——既然都已经真相大白了,你就回来吧。啊?" 校长、郭主任、顾揽月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云追月低着头,一言不发。顾揽月悄悄握住他的手,想给他安慰。 私心里他其实是不太希望"阿月"回去这个学校的,他比谁都清楚,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的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曾经伤害过云追月一次,难保就不会有第二次。 但是,这是云追月的私事,无论去留,都轮不到别人来替他决定。所以,顾揽月只能把话往肚子里咽。 没得到心心念念的回答,又看云追月俨然一副逃避的姿态,郭主任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校长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终于装不下去了吗?顾揽月心想,不禁担忧地瞄着云追月的脸色。后者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缓缓说道。 "我想还是算了吧,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突然回来难免给大家添麻烦,还是很感谢二位的心意。" 虽然这份心意晚了将近三年。 这话一出口,老校长和郭主任的脸色都冷了下来,盯着云追月说道:"阿月,你真不打算回来?学校为你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你的答案就是这个?"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顾揽月冷冷一笑,心想着这么多年了,这些人真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副假仁假义的德性! 他索性直接拉起云追月,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对身后的喊叫声置若罔闻。毕竟,跟一帮伪君子有什么话说的呢! 老校长心里急得直跳脚,面上还要维持着一校之长的从容镇定,只能拼命给郭主任使眼色。 郭主任矮矮胖胖的身体哪里是顾揽月的对手,被其一把推开,踉跄着跌出去好远,然后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附近玩耍的学生闻讯赶来,碍着郭主任的威严,不敢凑得太近,只敢挨头并肩地挤在远处,竖着耳朵尽量捕捉一点有用的信息。 即使隔得远远的,风声中还是传来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听得郭主任脸色铁青,跟出来的校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校长自觉丢不起这个人,连忙挥了挥手,让郭主任让开放人。郭主任喊了两个人拉他起来,恨恨地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路遇故影 顾揽月拉着云追月走出塘野,走了一段路,他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侧头犹疑地看着云追月,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说什么就说吧,跟我还吞吞吐吐的。"云追月摇了一下顾揽月的手说道。 顾揽月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的脸色问道:"我擅自把你拉出来,你会生我的气吗?毕竟,他们好像真挺想把你留下来的。" "那你希望我留在那里吗?"云追月不答反问。顾揽月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不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人的真面目,还嫌自己被恶心得不够吗?"云追月说得满不在乎。 顾揽月见他没有流露出一分一毫的不满,当即松了口气,痛快地大骂出来:"恶心!恶心透了!这帮人真是……这么多年了,死性不改!"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沉重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回家的脚步都变得轻快的起来。 回家的途中经过清水小镇入口前的三岔路口,他们走的是一条正好通向三岔路口中心的羊肠小道,隐匿在茂密的桂花林中。若不仔细看是发觉不了的。 云追月走到路边,突然停了下来,看向清水小镇的方向,平静的脸色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顾揽月虽然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他看得出来对方此刻并不太想立即回去,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去小镇里走走,反正现在天色还早。" 云追月点了点头,任由顾揽月牵过自己的手,往小镇里走去。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一尘不染,残留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洼已经有了干涸的迹象,想来是今天一早有清洁工人用水冲洗过了。 这个小镇依山傍水,坐落在一片天光水秀之中,悠闲的生活,缓慢的时间,让这里的人们处在一种与外界隔绝、相对滞后的懒怠氛围中。 落后的经济发展,原汁原味的风土人情,使得这块几乎没怎么被动过刀子的土地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得了点"懒病"。 眼前的街道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小镇里的清洁工人从没有右手拿扫帚,左手拎木桶的情况,之前顾揽月是从没见过的。 他们一早来到街上,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只需要稍微动一下手,打开街道两边各家门户前的台阶下的水龙头,让水流带走尘埃就行了。 这个小镇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安装了水龙头,水龙头的造型各异,有的像羊头,有的如马首,还有的甚至能隐约看出人脸的模样。 一路看过去,衬着满目古朴简单的画风,却没有分毫美感,除了些许新意,只剩下难以捉摸的怪异感。 两人在半湿半干的道路上不紧不慢地逛着,两边大敞的门里偶尔会走出个衣着朴素的人,站在台阶上左右踱步,有时抽支烟,有时或喝个茶。 顾揽月一一看过去,大多是熟面孔,长相是各有特色,或是一颗媒婆痣,或是两道八字眉,总有那么一两处能挑动外人的记忆。唯独萦绕在他们五官里的那份懒劲儿,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顾揽月看着他们向自己投来陌生的目光,不到几秒就了无生趣地移开了视线,专心忙活自己手上的事情。 对此顾揽月却觉得十分轻松,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走在小镇里,他对于这里是个陌生人,没有人会对他感兴趣,也没有人会对他夹带莫名的情绪。 这是他从没感受过的轻松自在,对于曾经蜷缩在一个小房子里的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而现在他可以尽情地享受。 途经小镇里唯一一家蛋糕店时,他的身体还是会下意识地绷紧,尤其是在店主人王老板的目光从他扫过时,心不由自主地就提了起来。 等走过后才能完全放下气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为此,他还遭到了云追月的一番调笑。 "都来过好几次了,还会紧张啊!"云追月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揽月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紧张,却又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没什么说服力,只能瘪气了。 云追月正兴高采烈地玩弄着他的头发,却在无意瞥过一个方向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看。 顾揽月喊了他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摊子前围着几个人正在等自己的那一份。 他暗自以为"阿月"是想要糖人了,不禁为自己又发现对方一个秘密而激动不已,拉起云追月就往那儿走。 "阿月,咱们也去买个糖人,不对,是买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云追月果然没有拒绝,默默听从的态度给了顾揽月极大的满足感,他却没有注意到云追月越来越沉重的表情。 他们和小摊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个停留在小摊前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且熟悉,直到那人的侧脸一点一点地进入云追月的视线。 顾揽月兴奋地左看看右看看,转头询问云追月喜欢哪个样式的,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同时也发现了和他们隔了几个人的男人。 男人是健康且充满阳刚气息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仿佛流动着槐花蜜一般的光泽,为那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增添了几分稳重的男人味。 可是那份稳重现在被他脸上等待糖人时的阴郁一扫而空,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糖人,而是和他隔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似乎是受他周身的低气压影响,正在捏糖人的老者那双稳重灵巧的手都出现了微微颤抖的迹象。 糖人的精巧全赖于老者的一双熟能生巧的手,如今手一抖,手下的糖人自然难逃一劫。 周围虎视眈眈的人们立即察觉到这场"劫难"的源头,不善的视线纷纷往男人那边飘,又碍于男人身上的阴郁不敢肆意叫骂。 顾揽月看得出了神,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本来目的,他刚想问问云追月是不是和对方认识,男人却转身离开了。 他下意识想跟上去,刚迈出一步,突然清醒过来,不禁反问:自己这是干什么?怎么对一个陌生人有那么大反应? 他掩饰性地清咳几声,连忙向老者询问这些糖人怎么卖,一扭头正对上云追月清亮的目光,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两人人手一个糖人,分别是彼此的模样,拿在手里左瞧右看,都不打算吃,只觉得新奇得很,怎么看都看不腻。 这时一个女声喊住他们,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嗨!二位,还记得我吗?两位好爸爸!" 竟然是在宠乐奇季接待他们的小护士,小姑娘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望着他们,圆圆的小脸上布满红晕,同样圆圆的眼睛亮如星子。 顾揽月二人立即回想起来,齐声与她打了招呼。云追月则把两人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要叫我们……好爸爸?我俩好像……"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小姑娘偷笑了几声,用一种不争气的眼神看着两人:"哦吼,自己出来约会,就把小五抛在脑后了,真是苦了孩子了呢!" 说完她故意瘪下嘴,故作一副失望悲伤的神态,真是要多假有多假,做作得让云顾二人笑个不停。 小护士眼珠子一转,小脸顿时亮了三分,兴高采烈地提议:"今儿个难得碰到,我请你们吃饭吧。咱们边吃边好好聊聊,上次的见面太不好了。" 顾揽月和云追月听了对视一眼,不谋而合地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情愿,于是由云追月出面婉言拒绝了。 毕竟,无论是从小姑娘对着云追月说话的兴奋劲儿还是看着云追月熠熠生辉的眼神来看,对方明显对"阿月"的兴趣更大。 虽然顾揽月心里膈应得慌,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女人,那是绝对打不得的,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或许是小姑娘脸上的失望太过明显,顾揽月难得对除了"阿月"以外的人的产生了一丝愧疚。 于是,他放缓语气说道:"今天的确有事,下次吧,我们俩做东,请你吃一顿。" 小护士的脸色这才明亮起来,开心得直点头,一边挥手告别一边不停地大声说"好"。 整个小镇不算多大,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足以把它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逛个五六遍。加之两人都是本地人,随便走走当做散心就可以了,再逛下去也没什么名堂。 思考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所缺的或是想要买的,俩人当即决定打道回府了。 然而,回家途中的脚步却被一个刚刚离开不久的身影所打断了。 蛋糕店的门口传出一阵嘈杂声,凌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叫骂,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被推得跌跌撞撞从门槛内摔出来的狼狈身影。 顾揽月和云追月循声看去,发现竟然是刚才从糖人摊子前离开的男人。此时男人的脸上羞愤交加,却在王老板的推搡吼骂下无力反抗。 顾揽月定定地盯着那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做什么了你就要打他?"他抓住王老板高高举起的手,压着不满问道。 王老板陡然被人拦下,愣了一瞬,随即尴尬地大声叫道:"他、他随手糟蹋我辛苦做出来的蛋糕,亏了我的钱,我能不打他吗?" 顾揽月半信半疑地看向男人,云追月则是一脸担忧地紧盯着他。 男人注意到云追月投来的目光,顿时涨红了脸,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手忙脚乱地指着王老板:"放屁!你撒谎!" 王老板眼睛斜视着他,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来了一句:"是不是撒谎,进店里看看不就知道了。" 男人顿时慌了,却把目光投向云追月,好像在祈求他相信自己。 云追月直接走上前,站在他的身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两人之间充满默契的互动看得顾揽月眼红,心头过"噌"地一下窜起来,来回打量着挨得很近的两人,尽量维持着温和平静的语气问道:"阿月,这是你的朋友啊,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跟我提起过啊?" 顾揽月脸上挂着爽朗得体的笑容,用着不急不缓的语速,问着友好从容的问题,却将"从来没有"四个字咬得格外紧。 而那位凭空出现的"第三者"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视而不见不说,而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顾揽月气得心口隐隐作痛,竟不由得被气出了一声暗暗的冷笑。注视着男人的一双笑眼完美诠释了"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这八个字。 对双方间的无形硝烟毫不在意的云追月无奈地笑了,移到两人中间的位置指着顾揽月介绍:"这是我的身边人,顾揽月。" 呵,不仅是身边人,以后还是枕边人!顾揽月信誓旦旦地想道,顺势问一声:"阿月,这位是——" "贺阳,阿月最好的朋友。"男人抢在云追月开口前先发制人,在气势上毫不示弱。 可顾揽月的反应却令人十分诧异了。 他直接愣住了,以至于脸上信誓旦旦的表情定格成了一张有点滑稽的面具。而面具的本人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贺阳。 ☆、自担谬罪 云追月喊了他几声,顾揽月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反应,而是一个劲儿地瞪着面前这个自称是"贺阳"的男人。 顾揽月面相阳刚,眉眼粗砺,所以当他瞪大双眼看人的时候,不免会有些"凶劲",冷不丁让人心里一怵。 此刻贺阳便是这个反应。 他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道:"请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顾揽月还愣神着,没回过魂儿来,被看不下的云追月杵了一下,干巴巴地说:"没,没有。我的问题,你别多想。" 贺阳了然地点点头,就移开了目光,两眼又重新锁定在云追月身上。 他两手安分地放在身体两侧,手指却不安分地扣挠着裤缝,显得局促不安,对云追月笑道:"阿月,你现在还好吗?我……我一直都很想你。" 说完他立即红了脸,眼神慌乱无措,左瞟右瞥,就是不敢看眼前的人,把云追月逗得发笑。 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顾揽月听见这后半句话,瞬间清醒过来,不满又嫌弃地白了贺阳一眼。 下一秒他就被他的"阿月"打了一下,还没等他的抱怨说出口,就被一个年老沧桑却格外洪亮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寒暄完了吗?要是没完那我就先进去回避一下,把地方留给你们?" 三人齐齐看去,王老板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的样子。 突然重见王老板的这副嘴脸,顾揽月竟然顿生出些恍惚感,刹那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他飞快地摇头,不停地对自己说:别瞎想!别瞎想!不过是人性多有三分相似罢了。他不能固守己见,用对待曾经那个王老板的态度对待如今这个"王老板"。 更何况,从他几次来清水小镇碰上王老板的情形来看,这位"王老板"对他确实不错。虽然偶有冷漠,但绝大数情况下都是蛮热情的,尤其是他与"阿月"在一起的时候。 顾揽月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不安生的烦躁,笑道:"抱歉,王老板,您先带我们进店里看看具体情况吧。" 云追月也紧接着说:"没错,如果情况确实如王老板您所言,我一定会让我的这位朋友给您道歉并且赔偿的。" 他边说边瞥了顾揽月一眼,顾揽月心领神会。 他人走上前拍拍王老板的肩膀说:"当然啦,如果言不符实,那么也请王老板多担待了。" 王老板沉默了一会儿,似在犹豫,又似在考量。他的眼神逐渐从虚浮不定慢慢沉定下来,一拍手,领着他们进了店门。 "喏,你们自己看吧!这一块,还有这一块,全是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我还怎么做生意、招待客人?" 一进店门,王老板先发制人,指着两三处被蛋糕胚和鲜奶油糊成一团的地方质问他们。 云顾二人仔细打量一番,有一块大概十寸的蛋糕翻倒在地,或许是破坏力道太大的缘故,里面的水果和奶油溅的到处都是,显得整个展示柜上脏兮兮又黏糊糊的,足以一下子就打消掉客人的胃口。 云追月看了一圈,视线滑过贺阳苍白阴郁、紧张不安的面孔,最终锁定在顾揽月身上。 顾揽月咽回被惊到嗓子眼儿的心脏,贴到云追月耳边低语:"看老板和贺阳的反应,倒真像贺阳做的,但我有些怀疑王老板。" "为什么?" 面对云追月的疑问,顾揽月只能回答是直觉,他总不能告诉云追月,这样的场面他经常在曾经那个"王老板"的店里看到吧! 作为那个"王老板"的惯常把戏,清水小镇里的人们没见过百八十回,也碰上过五六十次,几乎可以去大家平日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热闹了。 他却不曾想到,如今这一幕竟然再次在他眼前上演,只不过这一次是别人做了"凶手",而他成了看热闹的人。 一时间,他对这个贺阳的心里情感更加复杂了。 双手抱胸,倚墙而站的王老板依然面色沉凝,一副不快的样子。然而,那双被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一半的瞳孔中却浮现出一丝顾揽月无比熟悉的得意和讥诮。 顾揽月身体一震,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对方跟前。 "你想干什么?" "阿月,冷静一点!"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老一少,一沉一亮,如两道相互约定的皮鞭,交错打来,打得他瞬间耳清目明,刚才笼罩盘旋在大脑中的阴翳消散一净。 "我——没想干什么,就是想问问,展示柜里这些蛋糕都是什么时候做的。" 说话时的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让被他吓得腿脚发软的王老板恢复了些许镇定,回道:"当然是今天早上,难不成还是隔夜的?" 顾揽月没有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云追月凑上前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如果这个王老板想要诬陷的话,应该舍不得新做的蛋糕吧。"毕竟曾经的那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后半句藏在顾揽月的肚子里,没说出来。 他转而把目光锁定在贺阳身上,面对这张他本不该熟悉却又该死的无比熟悉的面孔,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性格了。 突然间,他生出些许期待,这个贺阳会和他所认识的那人一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吗?如果是,那今天这个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然而,他注定失望了。 这个男人局促地缩在门后的阴影下,微微佝偻着背,凌乱的头发许是太久没有修理过了,几乎遮住了眼睛,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不详的阴郁感。 云追月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他,试图安抚他这不知由来的惶恐和不安。也只有这个时候,男人脸上才会显现出少年人的朝气和明媚。 那副样子,好像云追月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必须要他拼尽全力地去抓住,即使强行挤出难看的笑容。 顾揽月看得心烦意乱,不忍直视下又没有训斥的资格,只能逮着眼前这个又一次让他失望的王老板。 "王老板,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做蛋糕,真的是非常辛苦呀。" "那可不是,都是为了生活,在这个地方又赚不了几个钱,结果还被人砸了心血,你说气不气人!" 顾揽月一脸深有同感的样子,凑到王老板耳边:"老哥,我不认识这小子,你能跟我说说他为人吗?" "你不认识他?!"对方显然不相信,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顾揽月,估摸着是觉得他可能想诈自己。 顾揽月叹了声气,说:"喏,你也看见了,这小子明显和我家那位以前认识,而我,你也知道,是个初来乍到的。所以这——" "哦——"王老板瞬间领会了,两人前几次来小镇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自然明白顾揽月句句属实,所以估计这会儿是吃醋了。 他深表同情地拍着对方的背,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要说这小子,你可问对人了,那基本上是无所不为啊!就砸我蛋糕这都是小事!现在看来他这是赖上你家那位了,你可要小心了!" 顾揽月顿时如临大敌,恨恨地看了贺阳一眼,转而又感激地看向王老板,张口闭口都是一声"老哥"。 突然,他一把揪住王老板背后的衣服,惊讶地喊道:"呀,王老板,你这后背上怎么脏了一大块呀!" "哪呢?哪呢?"王老板胡同一只被揪住尾巴的兔子急得团团转,不停地问着顾揽月。 顾揽月则一边费心费力地帮他指,一边趁乱把手心里残留的一点脏东西抹在对方背后衣服上。 若不看那只在王老板背上作乱的手,单看他这满头大汗、两眼诚挚的模样,还真会像王老板一样生出点儿感动。 这时云追月也凑过来关心地说:"王叔,要不您先去里间换件衣服,这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说,这外头人来人往的,可不能失了您的体面。" 这话真说到王老板心里去了,这清水小镇虽然小,但他王老板可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一个体面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面前的云顾两人都是他的老熟人,那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而那个贺阳,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王老板便放心地去里间的休息室换衣服去了。 如今主人走了,那么客人也就随便了。 顾揽月率先走进柜台旁的蛋糕制作室,果不其然看到了干净得好似不曾使用过的制作台,又查看了台上各配件的剩余情况,最后挤出些许鲜奶油和地上的做对比。 "情况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云追月问道,贺阳也眼含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地上那个蛋糕绝不是新鲜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昨天和前天的。制作台太干净了,连桌缝里都没什么残留,而且奶油罐的罐壁上也很干净,根本不像今天或昨天刚用过的样子。" "那就好,咱们就可以……" 云追月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阴沉的声音打断了。正是贺阳。 "没用的!" 云追月和顾揽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不解地看向贺阳。 贺阳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好像一缕风:"因为,地上那个蛋糕就是我摔的。东西我已经砸了,结果已经是一片狼藉了,它的质量好坏还重要吗?" 看着二人沉默无言,他维持着那抹不似笑的笑,继续说:"你们在那边信誓旦旦地分析,找漏洞,无非是想转移目标。可对于那些对我带有色眼镜的人,他们真的会转移注意力吗?" 顾揽月看着对方那张惨淡灰败的脸,觉得嗓子有些莫名的干涩,且泛着微微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挤出一句来:"即便没用,可这样至少能避免没必要的损失……"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顾揽月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全部堵在喉咙里。 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三人,像是打不破的冰层,隔在彼此之间,进退两难。 一阵沉重且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厚重的门帘被人猛地掀开,露出一张宽厚的国字脸。此时这张脸上挂着点点虚汗,一见到他们,忙不迭地露出笑容。 "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愁眉苦脸的?"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兀自笑呵呵拿起手上的烟杆子嗦了一口,悠哉地吐出一圈圈烟雾。 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在三人身上各自扫视了一圈,细长的眼缝中便放出两道转瞬即逝的精光,慢悠悠地说道:"有什么事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说,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顾揽月的脸色又冷了几分,却已经没有了驳斥的余地,面对根本不想多争辩的贺阳,只能无可奈何地撇开头。 耳边传来贺阳生硬的道歉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王老板虚情假意的劝导声,顾揽月气到极致竟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肩膀上突然多出一抹温热,恬净的气息顿时包裹住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这么勉强自己,我会心疼。" 湿热的气息沾在顾揽月的耳根上,让他觉得自己的耳朵突然很痒,而且是从内而生的痒,仿佛有只蝴蝶在耳蜗上翩翩起舞。 他刚抬起手,就被云追月握住手,说:"这里没什么好待的,我们也走吧,带我去看看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贺阳,好似他顾揽月生来就知道对方会在什么地方。 可是,那是贺阳,既不是顾揽月,又不是云追月,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翡翠沉辜 顾揽月带着云追月出了蛋糕店去寻找贺阳。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想去找那个人,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他竟然有些害怕。 就在于贺阳临走时的那一眼,猝不及防地向他看过来,幽暗的瞳孔中倒映出他微小的影子。 那影子直勾勾地瞪着他,观察着他,打量着他,顶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面貌五官,却对他吞吐着冰冷的蛇信子。 "他"在嘲讽他,不惜从过去一路蛰伏到这里,不惜钻进他人的身体,也要把曾经的噩梦铺开在他面前,就为了提醒他:不要以为改头换面、偷天换日,就能自以为是地安然度日了。 顾揽月不知道贺阳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现在心里很排斥看到对方,奈何这次的"阿月"没有和他心有灵犀了。 "阿月"说的是希望由他带他去,仿佛他就应该知道贺阳在什么地方似的怎么可能!这真是太离谱了。 云追月拉着他的手,随着走动的步伐轻轻晃动,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好,就是不知道是为了谁了。 顾揽月的心里自然偏向于自己,他和"阿月"之间的关系是无可替代的,也是独一无二的,想必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如他们这般相处了。 可那个贺阳实在是有点碍眼,不论是他对着"阿月"时的态度,还是他的为人处世,都让他觉得熟悉,从而发自肺腑地讨厌。 既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不满,那索性就听"阿月"的,他就不信随便走走还真能碰上那个贺阳!顾揽月气闷地想。 而最让他郁闷的还是他手上牵着的这个人,清润悦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让他一听就忍不住会心一笑,直到贺阳俩字轻轻蹦出来,顾揽月的脸色瞬间垮掉了。 "阿月!"他忍不住出声打断云追月,"你累不累啊,我背你走。" 云追月一头雾水:"你干嘛突然要背我?你自己不累吗?" "不累!你快上来!"一边说着顾揽月一边蹲到云追月面前,两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示意他快点。 云追月表示还没见过有人会提出这么舒服的要求,他要是拒绝了不是有负人家的心意了吗?免费的代驾工具,不要白不要! 上去之后,不到三秒,云追月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这哪是什么免费的坐骑,分明是贼船——上不上是他的事,可下不下得来就由不得他了。 现在这艘贼船行驶在四平八稳的马路上,却比穿梭在波峰浪谷中还要凶险,若不是他死死地搂着对方的脖子,只怕早就被浪涛卷到不知哪里去了。 而这一切,全都归咎于某个被嫉妒泯灭了良心的男人—— "阿月,你现在可是在我背上哦!"顾揽月用一种哄骗孩童的口吻说道。 不怀好意的语气让云追月心里一咯噔,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果不其然就听到了接下来某人极其不要脸的要求。 "我背着你,你得付劳工费,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就不要你的钱了。这样吧,你就重复地说'阿月我喜欢你',一直说到我们找到贺阳为止。怎么样?不过分吧!" 这叫不过分?!啊呸!云追月无语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深刻地怀疑对方这显得格外圆润丰硕的后脑勺里装的都是牛屁,可真是把他牛坏了! 这不咋上天呢! 云追月懒得搭理他,趴在他背上一言不发地装死。了解他的顾揽月即使不看对方表情,都能猜到对方是什么反应。 虽然平日里两人相处,总是云追月更热情些,但到底都是低声细语,悄然交流,还从没有过大庭广众之下高调诉衷情的。 他的"阿月"还算脸皮薄的,自然不好意思。 于是,顾揽月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说:"既然你这么为难,那就算了吧。"趴在背上装死的人立即原地复活,紧接着就听到顾揽月低笑着说:"那就只喊'阿月'两个字吧。" 刚升起希望的小火苗就被顾揽月的一口唾沫扑灭了,云追月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着"不要,不要"。 软硬兼施的撒娇耍赖求饶威胁没有唤醒顾某人的同情心,反而换来了如今这个动荡不安的处境。 只见顾揽月一会儿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前倾,吓得云追月哇哇大叫;一会儿又换个极具挑战性的后仰,急得云追月拼命搂着他不放;过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全自动超速小陀螺,把人转得头昏眼花,胃里泛呕。 饱受摧残的云追月恨不得打死那个爽快利落就上了贼船的自己,但他此刻更想打死的另有其人,尤其当他察觉到路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后。 这条路上虽然人烟稀少,但也不是人迹全无,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两个或步行或骑车的路人经过。 云追月觉得脸上一阵燥热,埋在顾揽月背上都不敢抬起头来。 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时,右手边的石子小路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远远望去,乌泱泱的一片挤来挤去,好像在围观什么。 偶尔有一声惊慌的尖叫声杀出重围,受到刺激的一团人影就动得更加厉害,你挨着我,我挤着他,皮跟肉紧贴在一起,随着燥热的气息和凌乱的搏动,传出的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云追月低头与顾揽月一对视,拍了下顾揽月的脖子,说:"去看看,前面出什么事了。" 两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都希望被埋没在人潮阴影中的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个结果。 人潮挤得厉害,几乎是腹背相贴,好像有人生怕自己被挤出去错过这场好戏,从而用胶水把自己黏在了人堆里。 顾揽月不得已放下云追月,把人护在胸前,一边偷骂一边艰难前进。一时间他被各种各样的难闻的体味所包围,这些味道充斥在他的鼻端,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新鲜空气,逼得他近乎窒息。 衣服在挤进人潮中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它的主人放弃了,上面遍布褶皱和属于别人的汗水、□□,全都变成令顾揽月恶心不已的威胁。 尽管他们不停地在说"让一让,请让一让",然而在这个简陋无趣的小镇里难得一见的精彩戏段面前,没有人会收敛一下自己过于充沛的热情,他们是在不忍心让好戏出现冷场的画面。 顾揽月护着云追月强硬地冲出重围,因为势头太猛,又突然没了缓冲的人体障碍,不禁一个趔趄冲向前,很快又被一道力量拉住。 耳边是云追月惊恐的叫声和拼命拉住他憋红了脸的可怜模样,顾揽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人潮后面并不是戏台子,而是一处断崖。 真正的戏台子在断崖下大概十米外的一个丘陵上,丘陵前面则是一片广阔的湖泊,远远看去,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翡翠般的色泽,带着一种神秘的美感。 此刻,一根细长的绳索吊在断崖顶,顾揽月看着那根随风摇曳、无力自主的绳子,难以想象正站在丘陵上、湖泊边的男人是怎么吊着这根绳索下去的。 至于那个呆愣愣地站在丘陵上的背影,顾揽月和云追月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贺阳。 云追月着急忙慌地想要下去,被顾揽月一把拦下,对他坚定地说道:"放心,我去把他带回来。"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要陪在你身边。" "不行,阿月听话,在这里看着我就好。"顾揽月摸了摸云追月的脑袋,朝断崖边的绳子走去。 这时,身后立即传来声色各异的劝阻声、阻拦声。 "小伙子,不能去啊,绳子要断了就完了。" "是啊是啊,二十几米多高,下面满地都是石头,很危险的。" "我们在这里也劝了一会儿,那个人执意要死,你去救他有什么用?" "为了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可不划算,你要想清楚啊!" 顾揽月停下脚步,转身怒视他们:"他既然想死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等着你们冷眼旁观,直接跳下去不是更省事!" 几个叫嚣得最厉害的顿时锁进人群里不敢出声,其他劝阻的人也面色尴尬,闭上嘴不说话了。 云追月注视着那道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的背影,轻声说:"救一只猫一条狗,尚且需要付出时间精力和财力物力,更何况是一条人命。想要挽留就免不了代价,你们不是救不了,你们是不想救!" "你……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反驳,引来一连片的附和。 他们簇拥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的力量,用以支撑自身那难以伫立的底气和信心,用如出一辙的不善表情对着云追月,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满口狂言的年轻人! 顾揽月直接将人拉到身后,阴沉地说道:"我们有说错什么吗?既然你们不救,也不要阻止别人救嘛!" 经此一事,顾揽月也不放心把云追月留在这里,便护着云追月,两人一前一后攀着绳索下了断崖。 崖上的议论声还是很清晰,其中不时还夹杂着几声咒骂,但随着他们不断向下,那些飘飘然的言论都被留在了上方。 两人竭尽全力赶到山坡下时,正对着贺阳的背影,他好像毫无察觉,只是平静地看着对面翡翠般的湖水。 "好看吗?"他突然出声询问。 云顾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一时拿不准主意,顾揽月想了想回答:"美极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这里藏着这么硕大的一块翡翠。" 贺阳转过身:"翡翠?这个说法还真是新奇,但是非常准确。对了,你有见过真正的翡翠吗?你呢?阿月?" 云追月不敢轻易回答,默默摇了摇头,手指在顾揽月掌心里微微一动。顾揽月倏地收紧手掌,笑道:"以前没见过,不过现在见到了。" 贺阳立即明白了他所谓的"见到了"是什么意思,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 "你不相信我?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是真的。"顾揽月缓缓走近,"它真的很美,而我能见到它多亏了你,所以很感谢你,贺阳,能下来为我介绍一下你的瑰宝吗?" 顾揽月向贺阳伸出右手,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讨论。 可惜,他失败了,他的手掌从温热一点点变得冰凉,直到掌心里的最后一点余热散尽,也没等来一点怜悯。 贺阳笔直地站立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被湖水的湿气氤氲得更加苍白黯淡的脸上连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 他僵硬地吐出几个字:"抱歉,我办不到。" 顾揽月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只能给云追月使眼色。云追月收到后轻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因为它现在还不是我的,但是很快我就是它的了。" 这句话让云顾二人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这人竟然决意要死!最坏的猜想已经得到证实,不能智取,就只能强攻了。 两人一个眼神对接,就确定了这个方案。接下来只要看准时机,他们就可以……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们,可你们来的比我想象的慢。"贺阳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计划。但同时,他们也从这句话中看到了希望。 顾揽月迫不及待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们的错,让你久等了。不如你先下来,我们好好谈谈,要打要骂也随你。" 贺阳嗤笑一声,完全转过身来,注视着顾揽月,突然问道:"其实我死了不是正合你们的意吗?何必这么费劲救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云追月皱起眉头。 贺阳一摆手,继续说:"其实你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多管闲事,多了一个我,你们的田园时光也就到头了。" 这话激怒了顾揽月,他冷着脸道:"能不能请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资格?那不是你给我的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当场让另外两人脸色大变,云追月震惊地看向顾揽月,而顾揽月却一脸茫然无措,转而迅速化为愤怒。 "贺阳,说话要讲究真凭实据,胡言乱语只会害人害己!" "真凭实据?"贺阳放声大笑,在顾揽月阴沉的目光中指向他的胸口,"你对我产生了厌恨,不愿意再救我了。" 他笑得越发癫狂,笑得声嘶力竭,泪水从发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而他不在乎,大声说道:"恭喜你,这么久了,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惜!可惜啊!太晚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对于顾揽月的暴怒,贺阳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人为什么总要给自己的道路设下重重障碍,心怀希望,却放纵猜疑,然后一路从成功走向遗憾退场?"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给我清醒一点!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揽月处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焦虑中,暴怒地质问贺阳,这个在他眼里已经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一个疯子的男人。 云追月见状连忙上前抱住他,即使他心里的疑虑不比顾揽月少。贺阳的那句话对他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他也想质问顾揽月,但不是现在! "阿月!"他大喊着顾揽月的名字,想让对方平静下来,可这次他的呼唤不管用了。 顾揽月挣开他的手,冲上山坡,揪住贺阳的领子逼问:"说!把你的意图都说清楚!那些狗屁不通的话全都给我解释清楚!" "哈哈哈……你还需要解释吗?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明明是自己的选择,还在这里跟我装什么装?呸!" 一个拳头狠狠地落在他脸上,而卡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却牢牢地控制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贺阳感觉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但他却笑得放肆又猖狂,眼中净是对顾揽月的鄙夷。 在对方的拳头第二次落下之前,他猛地顾揽月的领口拉进自己,恶狠狠地笑道:"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答案就在我的眼里,我给你个机会,慢慢看吧!" 话音落地,贺阳攥紧顾揽月的衣领,朝后仰了下去。他的身后正是那一片与天相接的广阔湖水,在落日余晖中荡来翡翠色的冰冷怀抱,迎接满身尘埃的他们。 噗通!一声巨大的水声惊醒了云追月,也惊呆了一直密切关注戏台状况的众人。 众人没想到,真有人为了救人把自己搭了进去,一时相顾无言,直到一个老大爷惊呼出声,招呼着救人,推推搡搡下才挑出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 云追月对崖顶的情况毫不知情,他心急如焚地冲到湖边,拼命呼喊顾揽月和贺阳的名字,空荡的湖面上只有他的回声传来。 那一瞬间的巨大水花仿佛只是他昙花一现的错觉,但他明确地知道此时平静的湖面下有两个活生生的人。 就在他压下对水的恐惧,准备跳下去救人时,救援到了。 ☆、旧日已逝 惊呼声中,冰冷的湖水如同一张紧罗密布的网包裹住顾揽月,森凉的寒意无孔不入地把我他么现在触须探进他的身体。 好冷!真的好冷! 身体的温度在急剧地下降,层层叠叠的寒意将他的身体侵蚀成了一个筛子,体内的温热如流沙般飞速流逝,一去不回头。 他会死吗?顾揽月问着周围冰冷的湖水,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你不想要答案了吗?"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个声音。如果得到答案的代价就是死亡,就是永远地离开这里,他宁愿舍弃答案,做个傻瓜没什么不好。 可是那个声音依旧在他耳边吐着蛇信子,阴冷而又黏腻,令顾揽月感到由衷的不舒服,甚至于恶心。 "看着我的眼睛,你离答案就一步之遥了。" "滚开!你为什么……非要逼我看那个答案?" 顾揽月因为自己的无力而愤怒,对于对方的目的又深感不解。 那个声音低沉地笑了笑,回答道:"不是我逼你,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 "你放屁!"一拳挥出,却犹如打进了棉花堆里,令顾揽月更加气急败坏,"我不想要答案,我不感兴趣,你给我滚开!" "事到如今,可由不得你了!我说过,你……太晚了!" "滚!给我滚!" "你看看我,到底是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顾揽月用力闭上眼睛,却惊恐地发现徒劳无功,一双深邃幽暗的瞳孔离他越来越近,裹挟着一个朦胧扭曲的影子向他逼来。 "顾揽月,看看,他是谁?再看看,你又是谁?" "我是顾揽月,我管你他妈是谁!贺阳,你要死就死远点,别拉着我!" 影子倏地发出"咔咔"的笑声,像是老旧的机器,被突然按下开关,颤颤巍巍地启动起来。 "贺阳?谁是贺阳?我吗?你装糊涂还真有一手啊!阿月!" 影子停止笑声,突然笑吟吟地看着他,然后一点一点从猩红的眼眶中钻出来,漆黑粘稠的身体紧紧地贴在顾揽月的身上。 它温柔地抚摸着顾揽月的脸庞,将自己的脸贴近对方,用顾揽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口吻说道:"现在呢?谁才是贺阳?谁才是阿月?" 在对方全黑的眼眸中,顾揽月看到了贺阳的面容。怎么会是贺阳?他猛地颤抖一下,惊觉那正是他自己的脸! 而面前的阴影已经渐渐生出一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张脸像是某种扭曲的杂糅综合体,既有五分像顾揽月,又有五分像云追月! 与此同时,顾揽月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惨淡,一层灰败的阴翳笼罩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亡人的死气沉沉。 "这不是我。"顾揽月颤抖着挤出这几个字,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憎恶,他一把掐住面前的"陌生人",一遍一遍狰狞地吼着,"还给我!" 云追月正靠在病床边查看顾揽月的情况,却不想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人突然爆起掐住了他的脖子。 医生和护士被这一突发状况吓得措手不及,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把两人分开。 奈何顾揽月双手如同烙铁般钳制着云追月的脖子,两眼闭得紧紧的,逼出了一圈褶皱,嘴里还狰狞地喊着"去死!去死!" "用力!快点把他拉开!"医生的声音掺杂着惊慌,却强自镇定地指挥。 听到消息急忙赶来的其他医生们不敢犹豫,几人分别控制着顾揽月的手脚身体,齐心合力将病人压在病床上。 小护士见机行事,给顾揽月注射了镇定剂,顾揽月的挣扎渐渐变得迟缓,然后安静了下来。 云追月被小护士搀扶到一旁坐下,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还留有一圈颜色鲜明的手印,衬着周围白皙羸弱的皮肤,有种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 不过一会儿,陷入昏迷的顾揽月幽幽醒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入目皆是陌生的景象。他不禁向在场他唯一熟悉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阿月,我好难受。" 云追月刚要过去,被医生护士一把拦下,都对他摇头,不赞同他和这个状态下的病人相处。 "请放心,他绝对不会伤害我的,相反,他现在需要我。" 云追月径直走过去,把倾身过来的顾揽月一把搂进怀里:"我在呢!这里是诊所,你溺水了,我和其他人一起把你送过来的。" "这是什么?你怎么受伤了?"顾揽月盯着云追月脖子上的红色印记,脸色铁青。 云追月惊觉不妙,连忙把手别在身后冲着医生护士们打手势,几人虽然不满却也理解,其中却有个非常年轻的小护士沉不住气,一脸愤懑地道出真相。 "怎么受伤的?这不得问你吗?" "小月!" 小护士被一个面相老成的医生训了一声,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 云追月把顾揽月按回床上,安慰道:"你刚才做噩梦了,并不是故意的,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可是我……" "听话!养病为重!" 云追月加重了语气,让顾揽月不得不答应当一个安安分分的病人,可是病人的眼睛却一直自责地盯着云追月的脖子。 无可奈何之下,云追月跟护士借来一条丝巾围在伤口上,陪在床边和顾揽月说说笑笑,想方设法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下午,小护士来提醒云追月外面有人找他,他交代了一下顾揽月的情况就出去了。彼时,顾揽月吃完饭不久,困意上头,睡了过去。 等到云追月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遥远的西方悬着一弯月牙,如生铁般又白又冷。 黯淡的月光下,云追月的脸有一半隐匿在浓密的阴影中。他神色肃穆,眸光中偶尔闪过一丝紧张。 连路上碰到的医生护士,他也顾不上认真地打招呼了,而是步履匆匆地往病房而去。 当他背身关门时,一声刻意压抑的抽气声惊得他一身冷汗,一连抽搐了好几下。 他僵硬地转身,正对上顾揽月惊恐未散的瞳孔,对方半张着嘴,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凌乱的碎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 "又做噩梦了?" "你去哪儿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片刻过后,顾揽月率先开口:"阿月,我们搬家吧。" 云追月一惊,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提搬家,难不成…… 他好奇地问对方:"怎么突然想要搬家?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顾揽月以为对方是觉得自己嫌弃了,立即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难道你不想去一个更大的城市吗?" 他瞥了眼云追月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说:"咱们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被困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这么久,我受够了,我想出去走走看看。阿月,你陪我一起好吗?" "我……"云追月迟疑不决,手将床单攥得几乎变形,他低低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吧……" "好,你别着急,慢慢来。" 顾揽月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轻声安慰着云追月。此时,他惊魂未定的心已然平静下来,自然察觉到了云追月的不对劲。 可对方纠结到这个程度,都没有跟他说,显然是牵扯到自己的一些隐私和秘密,那他自然不好再去主动打探。 压下心里的疑惑,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阵不寻常的寂静,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让顾揽月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见云追月没有开口的迹象,主动问道:"阿月,你刚才去哪里了?" "护士小姐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就去了,辛亏回来得及时,刚巧赶上你醒过来。" "又是你的老朋友吗?" 云追月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用哪个词来形容,想了一会儿说:"应该算是点头之交吧。" 那就是关系不算亲密,就不会随意过来拜访了。顾揽月暗自打了个公式,满意地松了口气。 看出他想法的云追月有些无语,逮着他的脸揉了一通,然后起身往外走:"该吃晚饭了,你别动,我去拿。" 房门咔哒一声轻响,顾揽月脸上的笑容就卸了下来,这才发现身上黏糊糊的,仔细一闻,隐约散发出一股汗臭味来。 他嫌弃地皱起脸,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就出院回家,这里是家小诊所,自然不如大医院配备齐全,满足不了他迫切想要洗澡的需求。 转而他又想到那个把他惊醒的噩梦,又是那双阴郁的眼睛,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想把他拖进过往的深渊。 惊慌之余,他不由得有些庆幸"阿月"没有询问他关于噩梦的任何事,让他在如今这个偷天换日的时空里能够有个喘息的余地。 但是转念一想,"贺阳"已死,过往已逝,这里再也没有了曾经的痕迹,也没有了衔接过去的威胁。 换言之,从今往后,他再也不需要瞻前顾后,束缚已解,他真的自由了。 可是那股莫名的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呢? 如若不是这股不安的驱使,他也不会突然对"阿月"提出搬家,更不用磕磕巴巴地编造各种理由来说服对方。 "晚餐来了!" 开门声响,顾揽月瞬间收回心神,搬家的事急不得,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家,他可不想当个"臭男人"! ☆、故主二访 刚吃完晚饭,顾揽月就跟云追月提了出院回家的事。云追月担心他的身体,却犟不过对方的固执和软磨硬泡。 当天晚上,两人就办好了一份简易手续,签完字,在医生叮嘱下答应了一堆有的没的。 出了诊所后,顾揽月深吸了新鲜空气,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啊——感觉真轻松啊!" 云追月笑着反问:"比躺在床上聊天、睡觉还要轻松?" "那不一样。"顾揽月坚定地摇头,把自己的手臂伸到云追月的鼻子下面,"你闻闻!" 云追月一凑近,就有一股淡淡的酸涩臭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他下意识皱着眉撇开脸:"什么味儿呀?" "这都是拜那家诊所所赐,既没有洗浴间,消毒水的味道还那么浓,两个味道搞在一起,就把我变成这样了!" 顾揽月一边说一边往云追月身上靠,不停地把手臂送到对方鼻子底下,喊着"你再问问",逼得云追月东逃西窜,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还有完没完?快点给我拿开!再不拿开信不信我再把你丢到湖里去,给你免费洗个澡!" 对方这才消停下来,但没过多久,又开始本性暴露了。 只见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跑到做云追月身后,对一脸莫名其妙的人挑了下眉头,然后猛冲过去,顺势右手一捞,勾着云追月的腰把人带进怀里,接着一把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云追月被夹在他的腋下,腰上箍着钢锻铁造似的手臂,任凭他如何扑腾,如何威逼利诱,也无济于事这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就是不为所动。 不甘示弱的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那你就扛着吧,看谁先累死谁!" 到了家门口,这个时候的云追月已经被颠得头晕眼花、气虚体弱了,完全没了刚才在路上的那副嚣张模样。 "啪——" 顾揽月拍了一下他的近在咫尺的屁股,惊觉这手感不是一般的好,边开门边欣赏着臂弯里这条已经蔫了的小羔羊。 "我要放手了,站稳了啊。"他一放手,原本被他支撑着的人立即像根被水浸过的面条软哒哒地滑了下去。 顾揽月吓得赶紧把人捞回来,打横抱起放到竹椅上,并在他身后塞了一个软枕,打趣他:"抗了你一路的人是谁?我还没累,你倒先倒下了。" "那要不我也把你拎起来甩一甩,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云追月没好气地反驳,奈何太过虚弱,不但没什么气势,反倒像在委屈巴巴地抱怨。 顾揽月忍不住上手捏住他的脸颊肉,指腹上传来的软嫩触感让他本就愉快的心情更上一层楼。 "那我倒是巴不得,我就站在这儿,任你处置。" 云追月身体往旁边歪了歪,试图摆脱脸上作乱的爪子,可那只爪子就跟黏在他脸上似的,甩都甩不掉。 他干脆主动出击,把爪子拉下来,没精打采地嘟囔:"我没兴趣,就你那个体型,吃亏的还不是我。" 他示意顾揽月把桌上的苹果递给他,寻了个好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怎么感觉你今天这么兴奋呢?" "有吗?"顾揽月啃一口苹果,嚼得咔咔响,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可能是我——脑子进水了吧!" "少在哪儿胡说八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干什么缺德事了?" 顾揽月一听,立即梗着脖子大声反驳:"我哪有!你别血口喷人!" "哼,有没有你心里清楚!"云追月咬着苹果不屑一顾地白了他一眼。 居然好意思说他血口喷人,合着"给聪聪拔毛"、"拿火柴戳小五屁股"、"把蜂巢搬迁到屋里来"这些反人类的破事都不是他干的? 顾揽月听着对方毫不留情地揭老底,望天望地望苹果,就是不看云追月。 倘若苹果有灵,只怕也要在这般深情的凝视下瑟瑟发抖了。 云追月逮着机会,就想报刚才的"一拎之仇",正要大肆嘲笑对方一番,门外传来了动静。 "谁呀?"两人对视后顾揽月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敲门声还在继续。 "来了,来了。"顾揽月急忙捡起刚被他一把丢开的鞋袜,草草套上后朝门外走去,同时还不忘对云追月说:"你躺着,我去看看。" 当他一看到那个人时,原本为了迎客而挂起的微笑瞬间落了下去:"怎么是你?你来……" 他想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但是觉得这句话问出来意思不太好,又想到这个人对"阿月"有恩,这才及时把话咽了回去。 换成了:"请问您是有什么事吗?"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我想找一下云追月。" 顾揽月暗道一声果然,笑道:"那您稍等一下,我进去帮您叫他。" 中年男人粗暴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温和地问道:"年轻人,你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我想——我还是帮您进去叫人吧。"他婉拒男人的要求后,刚想转身,就被男人叫住了。 "其实,你不去叫他也没关系,我也可以找你。" "找我?可是我并不认识您呀!" 顾揽月觉得这个男人哪儿哪儿都奇怪,尤其是他的说话方式,让人摸不着头脑。 此刻,他又说可以找自己,可是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对方能有什么事情找他? 对于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古怪存在,顾揽月向来秉持自己一贯的作风——宁可远离也绝不好奇! 他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大叔,我觉得你和我应该没什么可以说的,我去帮你喊人吧。" 真是奇怪,他已经在外面待了这么长时间,"阿月"怎么在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莫不是睡着了? 顾揽月压下心里的疑惑,就听见对面的中年男人以一种莫名的语气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眼前突然多出一只老树皮般干枯的手,被泥土染黄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根金黄的麦穗,麦粒颗颗饱满圆润,让人一看就感受到丰收的的喜悦。 不过顾揽月现在可体会不到什么"丰收的喜悦",他只觉得这一幕出奇得诡异——突然把目标对准他的男人,莫名其妙出现的稻穗,这一切都让顾揽月感到莫名的不安。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一定认识它的。"男人说着把掌心又往顾揽月面前送了送。 "如果您非要觉得我认识,那我也只能认识了。我想请问一下,这株麦穗您是从我家门前这片田里摘下来的吗?" 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回过头张望了一下,鼻腔里发出一声绵长的"嗯",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说的没错。所以,你是认识它的。" "那您是否知道不问自取视为偷这个道理呢?"顾揽月被对方的问题扰得心烦意乱,语气也随之急转直下,目光凌厉地注视着男人。 对方似浑不在意,温和地摩挲着手心里的穗粒,感慨道:"为什么人总有自欺欺人的时刻呢?即使真相已经随着他的呼唤而来,却还是选择视而不见呢?" 他久久地凝视着顾揽月的脸,再次长叹了一声,这一声却叹得顾揽月心惊胆战。 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的视线,冷硬地说道:"老先生,您若是没什么事,那就请回吧。我还有事,实在没时间陪您闲聊,恕不远送了。" "又要开始逃避了吗?从什么开始,你变成了这个样子?触手可及的真相也要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男人的反问彻底掀起了顾揽月的怒火,他瞪着对方怒吼道:"我什么样子用不着你管!你到底是谁?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请你现在尽快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即使我是你自己请来的,你也要对我不客气?"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顾揽月冷笑一声:"我请你来的?现在的人说谎话已经不打草稿了吗?我跟你素不相识,我上哪儿去请你啊?赶紧离开!" "哎!本是假痴假呆,却不想弄假成真,无可救药啊!" 男人的叹息声传入顾揽月耳中,散入空气中还剩余音未尽的惋惜,却只给了顾揽月说不清的烦躁。 顾揽月站在走廊下,目睹着男人逐渐隐没在麦浪中的背影,手心里是男人临走前塞给他的那根麦穗。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曾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个麦穗,从穗头到穗尾,无一处不让他感到熟悉,可是这株麦穗分明与那麦田里的别无二致! "阿月,你要在这里干什么?" 顾揽月回头看到倚在门框上,脸上睡意惺忪的云追月,对方打了个呵欠,哼哼唧唧地询问他。 他稍作迟疑,回道:"没干什么。你刚才睡着了?" "嗯,等了你好久,也没个动静,就一时没忍住睡过去了。你怎么拿着麦穗呀?你跑麦田里去了?" 云追月抽出他手心里的麦穗,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我,我刚才应声出来,就看到门口地上出现了这个东西,所以才捡起来想扔回田里。" "哦——"云追月左顾右看,又问道,"刚才那个敲门的人呢?我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李叔的声音,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收养照顾过我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就没看到人,估摸着可能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云追月甩动着麦穗,失落地撇了撇嘴:"是吗?原来是我听错了。到底谁啊?这么无聊!专干这些浪费时间的事情!" 顾揽月随意附和了几声,就从云追月手里那回麦穗,笑道:"你先进屋去,我去把这个扔麦田里去。" "好,那你快点啊。" 跑到麦田边,顾揽月脸上突然出现了几分犹豫,他拿着麦穗和田边的进行比对,确实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是那个中年男人的态度为什么那么慎重呢?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向自己的不安做出了妥协,转身之际,掌心舒张,麦穗随风飘进了浪田中。 ☆、麦穗突现 距离云追月口中的"李叔"到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天,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对于一个执意要忘记的人来说足够了。 至少顾揽月觉得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自觉地忘记那天令他不愉快的人和事。 用完午餐,他难得兴起地给聪聪和小五喂食,相比于安静沉默的小五,聪聪充分向顾揽月展示了自己犀利的嘴,在顾揽月的手背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红色勋章"。 云追月在一旁看好戏,见缝插针地叫道:"聪聪,快!咬他!逮上去就是一口!" 一听见小主人的加油呐喊声,聪聪的气焰更加嚣张,鼓足了劲儿瞄准顾揽月的手,其百发百中的强大实力逼得顾揽月不得不退避三舍。 他捂着手背,哀怨地看着一心助纣为虐的云追月:"你看看,就是你教唆这家伙干的!不帮我就算了,还助纣为虐欺负我。" "谁叫你非要去调戏人家,都跟你说了,欺负小五也就罢了,聪聪的性格可不好惹,这下吃亏了吧!" 正在埋头苦干的小五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倏地抬起头来,两只长耳朵"唰"地支棱了起来,歪着小脑袋看着云追月。 云追月蹲下来摸了摸毛茸茸的头顶,温柔地说道:"乖乖吃饭,别偷听大人讲话。" 转而冲着顾揽月懒洋洋地说了句:"我先去眯一会儿,你记得把锅碗洗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客厅。 顾揽月死死地瞪大眼睛,凭着那炽热如火的视线也没能得到对方一个回首的眼神,只能把目光瞄准了小五。 他一边刷锅,一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小五趴在水池边上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每看一次,都觉得自己收获了满满的动力。 "看在你这么善解人意地陪我刷碗的份儿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把小五放回地板上,小家伙四爪一沾地,就如一道闪电般射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两手早已空空如也。 他笑了笑,朝着云追月的卧室走去。平日里午睡他们都是分开的,他不是没提过想和对方"同床共枕"的念头,可每次一提出来就遭到对方全方面的狂轰乱炸,久而久之他也就只敢在梦里想想。 现在"阿月"睡着了,自然没办法阻止他,到时候他来个先斩后奏,他就不信,"阿月"还真能把他打出去。 卧室内静默无声,空气中静静地流淌着一股恬淡的幽香,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隔绝了窗外的光芒,将卧室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床上的薄绒被微微隆起一个弧度,没有半点起伏,显示着被子下的人儿已然陷入了沉睡中。 顾揽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缓缓探出手摸到床沿,挨着点边儿坐下来,正想撩起被子钻进去,目光一转,却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这里的东西。 洁白的枕头上是正睡得香甜的云追月,他侧着身子,身体微微蜷曲,压着的半边脸颊被挤出一点白嫩的软肉,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爱怜。 然而,这样一副纯真无暇的睡美人图却被枕头边悄然安眠的一株麦穗毁的干干净净。 顾揽月震惊地呆坐床边,眸中被那个金黄色的身影所布满,眼底倒映出深深的恐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冰凉的手脚,和僵硬的骨骼。 这个玩意儿不是被他扔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出现在"阿月"的卧房里?难道是有人刻意捡起来的?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包围着他的思绪,把他逼进了一个紧张焦虑且不见尽头的思维漩涡里。 他的喉结急促地滚动几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株麦穗,下一秒又倏地收了回来。他的指尖好像猛地被刺了一下,明明没有流血,却泛着尖锐的疼痛。 动静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云追月软软地嘤咛一声,绵软的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在顾揽月小声的安慰中又睡了过去。 顾揽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咬着牙果断拿起枕边的东西走出去,从杂货架上扯了个小型塑料袋,紧紧裹住麦穗后扔到了走廊下。 往回走了几步,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折回身去,挖了些土盖在上面,跟着又狠狠地踩了几脚,才稍微放下心来。 突然遭遇这种倒霉事,他也没心思午睡了,索性拿了份报纸,坐在走廊下漫不经心地看起来。 小五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的脚边,身边果不其然跟着一直看不上它的聪聪,一人一兔一鸟,三者一处,倒是出奇的宁静和谐。 时间在慵懒的阅读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顾揽月躺在椅背上昏昏欲睡,穿林跃野而来的清风拂动着他额前的碎发和手中的报纸,报纸已经在某一页上停留了很久。 门内响起一声微不可查的关门声,随即一串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云追月略带鼻音的声音穿门而出:"阿月,你人呢?" "啊?这里,我在走廊上。"顾揽月下意识迷迷糊糊地回了声。 "你没事干嘛把麦穗放在我的枕边?都扎到我的脸了。" "……嗯……抱歉……我、不是故……等等!你说什么?" 顾揽月的困意被这句话惊得烟消云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顺带掀翻了椅子。 云追月被巨大的响动吓得目瞪口呆,盯着冲到自己面前的人,茫然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东西呢?"顾揽月直接伸手索要东西。 云追月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麦穗,它不是扎你脸了吗?我去把它丢掉。"顾揽月稍微冷静了一点。 云追月看着脚边,刚才他被吓到,下意识松了手,握在手里的麦穗就落在脚边。 顾揽月捡起来后,就要扯断扔掉,被云追月拦了下来。 "你干嘛这么凶残呀,既然都捡回来了,那就放在家里吧,也不缺它一点空间。" "我没把它捡回来,我、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就出现在家里了。" "是吗?" 面对云追月怀疑的目光,顾揽月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可这玩意儿又确实跟他有些关系。 他绞尽脑汁想给出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又不止如何开口。云追月把东西递回给他说:"算了,不问你的罪了,你自己处理吧。" "好……谢谢你,阿月。" 云追月突然表情严肃地盯着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看得顾揽月心里有些发毛。 "怎么这样看我?" "阿月,我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我。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顾揽月瞬间呼吸一滞,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来,说:"哪有,我对你有什么好隐瞒的,真是的,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最近特别紧张,你知道你最近时不时就会做噩梦吗?还会说些奇怪的梦话?" 顾揽月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安地问道:"我有说什么很奇怪的话吗?有没有吓到你?" "没有,只是我很担心你啊。"云追月贴近他的脸观察一下,担心地说,"脸色都变差了。" 顾揽月拉住他的手,心里某个念头一闪,转而低落地垂下眼帘:"阿月,其实我最近确实做噩梦了,非常糟糕的一个梦,总是重复地出现困扰我,我……我真的觉得好烦!" "什么噩梦?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顾揽月安抚着他,说:"你别着急,听我说,我梦到我们出事了,就在这里,那个场景实在是太可怕了!" 云追月抱住他说:"不会的,梦都是相反的,说不定我们就要走好运了呢!" "可是,我真的很不安,心里莫名地焦躁,我真的很想拜托这个糟糕的情绪。"顾揽月注视着云追月,殷切地问道,"阿月,你能帮帮我吗?" 云追月有些迟疑:"帮你?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我们……离开这里,好吗?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要再管这里的一切了。" 顾揽月语气中满怀渴望,他受够了这里出现的种种不可理喻的人和莫名其妙的事,更受够了时不时出现的不可控感。 几天前他就和云追月提过这件事,当时"阿月"说要想想,他信了。可他没想到,这一想就再没了动静。 他早该想到的,当时对方眼中的抗拒那么明显,根本就不是"想想"的问题,而是他压根儿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顾揽月不能理解这样的想法,他和"阿月"一样,都是土生土长、在此生根发芽的人,对于这里的落后腐臭再了解不过,为什么"阿月"还能对此心生留恋? 今天若不是这株麦穗再次将他心底的恐慌挑出来,顾揽月也不会想到离开这里,更不会借此机会道德绑架云追月,逼对方和自己一起离开。 他的眼中,他的脸上,满含期待,渴望得到云追月肯定的回答,这让云追月心急不已,几乎不敢和对方对视。 然而,这一次顾揽月不会给他机会逃避了,他一定要从对方得到一个答案。 "阿月,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 云追月在那样的目光下节节败退,只能回答道:"再给我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明天,最迟明天晚上,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个回答虽然令顾揽月不甚满意,但对于"阿月"来说显然是极大的让步,他不想把对方逼得太紧,于是同意了。 "好,明天,我等你到明天。" ☆、无故消失 当天晚上,顾揽月怀揣着忐忑与期待辗转难眠,他难以控制自己不去纠结明天的云追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如果依然是拒绝呢?那他该怎么办? 薄薄的绒被缠裹在身上,一时间也没了过往的轻透舒适,反倒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有合拢的窗帘洒进些许微末的光影,给幽暗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朦胧的色调。 目之所及,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灰蒙蒙的,仿佛空气中漂浮着一层稀薄的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月亮逐渐隐去了身影,晕黄的光色悄然褪去了本就微不足道的暖色,变成了一捧又白又冷的清水。 任凭顾揽月如何纠结,如何躁动不安,沉沉的睡意如期而来,将他拉入了沉寂的梦乡。 当天际第一缕微光划破黯淡的天幕,清亮嘹亢的鸡鸣声准时传遍了漫山遍野,穿林涉水,刺入人们的昏沉的梦中。 顾揽月陡然睁开眼睛,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带着慌乱无措打量四周。安静的房间保持着他昨晚沉睡前的模样——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不太严实,留有一丝缝隙,渗进了窗外的晓光。 显然,从他入睡后,从没有人再进来过。 他下了床,向外走去,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一点沉闷的摩擦声,不算过大的声响,却莫名地有些刺耳。 好安静啊!顾揽月走出房间,一路走来耳边都在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难道"阿月"还没有起床吗? 他对此感到很奇怪,因为云追月一向起得很早,每次他都是在对方准备的早餐香味中醒来。 "阿月——" 他停在云追月房门口喊了一声,声音回荡在小木屋里分外清晰,显得有些嘈杂,而且吓人。 不安从心底悄悄探出脑袋,不安分地骚动着顾揽月的心,昨晚被压下的烦躁开始蓄势待发。 "阿月!"顾揽月又喊了一声,依旧没得到回应,他没办法再欺骗自己,鼓足劲儿撞向木门。 仅一下,门就开了,简单得叫顾揽月觉得不可思议,他呼吸急促地冲进屋,眼前的一幕让他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房间保留了主人一贯干净整洁的性格特征,床上的被子枕头叠得一丝不苟,两边床头柜上也干干净净,除了一个小台灯一无所有。 他摸着手下的床单被罩,平整得毫无痕迹,触手是一片沁骨的冰凉,给清冷的早晨添了分寒意。 顾揽月缓缓攥紧右手,任由床单在手中变皱变形。此刻他心里只有疯狂咆哮的怒火,烧得他五脏俱裂。他恨不得立即冲到那人的面前,质问他为什么要丢下他偷偷离开? 房门砰的一声嵌进门框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声,顾揽月火急火燎地往外冲。跑出家门口,他望着四下旷野,只有无尽的茫然。 他并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云追月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线索,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办法停下脚步,他多停留一秒,云追月就离他更远一分,他只能拼命地跑,随便哪个方向也好,一直跑下去,总能找到那个人。 突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滑过耳膜,刺耳得很,顾揽月捂着耳朵循声看去,翻滚的麦浪中露出一个影影绰绰的缩小身影。 "小五!" 顾揽月震惊地看着小五,比起它无端出现在这里,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嘴里衔着一根麦穗。 小五黑豆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在向他传达什么,这让那双圆圆的眼睛拥有了人性的光彩。 顾揽月似是鬼迷心窍一般,一步一步走过去,悄声问道:"小五,你知道'阿月'去哪儿了对吗?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 一阵风卷过地面,沙土飞扬迷了人眼,等尘埃落定,小五已经没了踪迹。顾揽月心急如焚,到处喊着小五的名字。 又一声尖细的叫声刺入耳中,是小五!顾揽月顾不上想太多,跟着声音往前前。身周的麦穗不知何时竟然长得近人高,如一片乌泱泱的群众毫无章法地攒聚在一起,有意无意地阻拦着他的路。 顾揽月急火攻心,渐渐失去理智,徒手撕扯着身边的"拦路虎",所过之处,麦穗倒下了一片又一片。 可是,每当倒下一片,还有数不清的杂碎挡在他面前,它们比卑劣狡猾的野草更加难缠,也更加惹人厌恶,披着金焰璀璨的外衣,就只为了刺瞎别人的眼睛。 顾揽月这个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对这片麦浪的流露出来的惊艳和喜爱,顷刻之间,只余下无尽的厌倦和疲惫。 他忘乎所以地奔跑在麦田里,凌乱的脚步,急促的呼吸,粗重的气息,这一幕一如当初,仿佛刹那间重回当时。 相似又不同——他同样在追随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却没有了当初的满心欢喜,而是带着绝望跑向未知的方向。 小五的幼小身影穿梭在麦浪中,时不时被层叠起伏的浪涛吞没,下一秒却又在顾揽月黯淡的眼神中传递一个希望的讯号。 顾揽月在奔跑中忘记了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喉咙口上涌的铁腥味在提醒着他,最好赶紧停下。 顾揽月试着吞咽了一口唾沫,津液突如其来的滋润给嗓子带来强大的刺激,好似遭到割裂般的生疼加重了他心里的无力和颓败。 就在这时,身形灵活的小五突然停了下来,它转身蹲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身后是一大片芦苇丛,歪七扭八地倒向一边,凭风摇曳。 过了一会儿,一声浑厚的叹息从芦苇荡隐秘处飘出来,熟悉的声音传入顾揽月耳中,让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滚出来!" 他冲着那片芦苇荡嘶声怒吼,被暴怒的情绪挤压得扭曲破碎的声音中,气势已经寥寥无几。 中年男人缓步走出来,他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泛黄的毛巾,黄土色的脸上挂着无奈的表情。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不到时候啊!" 顾揽月以为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和不耐:"什么不到时候?我是你手里的傀儡吗?要按照你的要求来做事?" 男人没有搭理他,俯身把小五抱起来,拍了拍小五的头,把它嘴里的麦穗取了下来,递给顾揽月。 "你的东西,应该你拿着。" "真是可笑,这怎么就是我的了?把这玩意儿拿远点,否则我毁了它!" "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只会害了你自己,孩子,你得清醒一点啊。" 顾揽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胸口剧烈的起伏,他心里已经放弃和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老家伙交谈了,只是询问云追月的下落。 "你怎么会想到问我?难道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男人一脸惊奇,仿佛他问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顾揽月指着他吼道:"回答我!" "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他的下落。" "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求你了,求你别再给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当我求你了!" "我知道,刚才是我冒犯了您,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如果您还觉得不够,我跪下来,我给你下跪可以吗?我……我……求你了老人家……" 他拉着男人语无伦次地哀求,话末之际哽咽声再也压抑不住泄露出来,在男人无奈的眼神下缓缓跪倒在地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我帮不了你啊!" 男人一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的话顾揽月听不进去,只能尽力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两人互相折磨地僵持着,谁都不肯让步,顾揽月不愿意起来,而男人也不知道怎么让他听进去。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一声虚弱的疑问打断了两人的僵持,二人齐齐看去,竟然是消失了一上午的云追月! "阿月!"顾揽月冲过去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竭尽全力地搂着对方,哭着说道,"你不声不响的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 "我……出去了一下,有点事耽搁得久了点。" "什么事?都不能跟我说一声吗?" "对不起,阿月,是我不对,让你担心了。"云追月转而向李叔道了歉,对顾揽月笑了笑说,"咱们回家吧!我有些累了。" 他的脸色很苍白,仿佛清晨还未褪去的寒霜,冷淡病态,看得人触目惊心。说话的语气也微弱得毫无力量,稍不注意可能就会错过他的内容。 顾揽月想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但没问出口,只点了点头,把人打横抱起,回家去了。 这一路上,他憋了一肚子的疑惑,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对方,尤其是昨天"阿月"向他承诺的那个"答复"。 可是一看到云追月惨淡难看的脸色和眉眼间的疲惫,所有的疑惑都被心疼压了下去。他不禁紧了紧手,将人楼得更紧一些。 不但把人搂得更紧,他还努力让自己走得更加平稳,好让怀中昏昏欲睡的人有个稍微舒服点的环境。 等把云追月放回他的卧室后,顾揽月提了一路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俯身痴痴地望着安睡中的云追月,目光从他脸上的每一处流连过。 似是有所察觉,云追月晃了晃脑袋,伸手在脸颊上挠了挠,活像只慵懒贪觉的小猫咪,看得顾揽月心都软化了。 "还好,还好你回来了。阿月,你真的吓死我了,小坏蛋。" 顾揽月蹭蹭他的鼻尖,贴在他的唇边呢喃着,温热的气息悄然流入云追月微启的嘴唇,呼吸相融,撞开团团暖意。 这股暖意流进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温暖了顾揽月冰冷僵硬的身体,抚平了他心口上烦躁慌乱的痕迹。 ☆、渐行渐远 自从云追月无故消失险些逼疯顾揽月后又突然出现的那天起,云追月发现,顾揽月就彻底变了,尤其在对待他的态度上。 他当然没有冷落他,也没有埋怨他,反而对他更加温柔珍惜,将他看作自己的眼珠子般呵护备至。 云追月感到非常不自在,有时甚至会出现被逼到绝境的窒息感。并不是顾揽月逼他做了什么,恰恰相反,顾揽月在他周围筑起了高墙。 他时时刻刻都在关注云追月的动向,几乎变态似的了解云追月的言行举止,一旦有所遗漏,他就会变得狂暴不安。 正如眼下,他正穿梭在小木屋的每个房间,找寻云追月的身影,一声接一声呼喊着云追月的名字。 "阿月!阿月!你在哪里?阿月!阿月……"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仿佛鼓点般压迫着他人的神经,这也暗示着顾揽月即将走到尽头的耐心。 云追月呼了一口气,从外面走进来,应道:"我在这里,刚才出去了一下。" 却不想迎面而来的是顾揽月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你怎么又出去了?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在家待着吗?" 这一幕在这几天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可是这样的家常便饭没有给他们两个人带来任何的温馨,反而让这个小屋显得越发令人窒息。 顾揽月看着云追月僵滞的笑容,恍然发觉自己的话过分了,连忙放缓语气:"我不是想责怪你,我就是……你突然找不见你人,我太着急了。阿月,我……" "我知道,我没怪你,真的。"云追月扯出一丝笑容,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在说假话。 然而,得到的效果却截然相反。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和表情,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尤其挂上那个硬挤出来的笑容,却流露出触目惊心的悲伤。 顾揽月把他搂进怀里,不断地收紧双臂。他想把他的"阿月"抱得紧些,再紧些,最好能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永远不再分离。 极致的靠近下,他才发觉怀中的少年单薄得过分,仿佛他只要稍微用上几分力道就能彻底毁掉这个人。 怎么会瘦了这么多?明明他都有好好看着"阿月"吃饭啊!顾揽月痛苦地纠结着,得不到一个答案。 "阿月?"怀中少年渐渐没了动静,顾揽月退开些许,低头抵着云追月的额头,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少年垂下的长睫轻微地颤抖了几下,又恢复了安静的姿态,仿若栖息的墨蝶美丽而孱弱,墨染的眉,朱红的唇,在日渐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加漂亮。 他看起来好累,顾揽月抚摸着云追月的眉眼,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好像锁着散不尽的那股愁。 顾揽月轻叹了一声,把人抱回房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在云追月的眉心处落下一个吻后悄然退出了房间。 门口蹲着一只兔子,乌溜溜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而离兔子不远处的鞋架上伫立着一只通体五彩斑斓的鹦鹉。 顾揽月没心思搭理它们两个,想着绕过小五,刚迈开步子,小五就眼急脚快地窜到他的脚边,浑圆的身体靠在他的鞋上。 "……你又要搞什么鬼?"顾揽月满脸无奈。 他现在对这只兔子有些怵,只要一想到那些诡异怪诞的事情里用牵扯着它的影子,他的心情就十分复杂。 要说一只小兔子能搅动那么多风风雨雨,顾揽月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但偏偏对方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一次打破他的自我安慰。 以至于他现在一看到小五心里就五味杂陈,他不想把怒火施加在一个无辜动物身上,只能避而远之。 这次同样如此,顾揽月停顿了一下,就迈出了步子,继续往前走,对身后尖细的叫声置若罔闻。 但事实证明,有时候自欺欺人也是有上限的,这个叫声一出来,立即把顾揽月带回云追月消失的那天,勾出了他心底深处的暴戾。 "别再叫了?叫魂呢!" 他转身对着幼小的兔子怒吼,脸上带着几分狰狞,仿佛只要再听见叫声一次就立即出手掐死这只兔子。 小五猛地僵住,然后迅速蹿到鞋架底下缩成一团,透过鞋架横杠间的缝隙,隐约能看见它瑟瑟发抖的长耳朵。 这时,聪聪突然躁动起来,在鞋架上剧烈地扑腾几下,连骂了几声"王八蛋"后落到地上,勾着小脑袋想看看好友的状况。 顾揽月有些后悔,心虚地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迅速走开了。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客厅,坐在餐桌边——每天用餐时,"阿月"总会坐在他对面,甜甜地冲着他笑,一边给他夹菜。 第一次时,他就想,不管对方给他夹什么菜,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他都会吃光光,却没想到对方的每一筷子都正中他下怀。 他满心好奇,却又止不住的欢喜,吃得比以往都多。"阿月"笑吟吟地跟他说:因为他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 可如今看来,都是谎言! "阿月"了解他,却不理解他,如果真的理解,他怎么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怎么会留恋这块脏地方? 这个清水小镇,依山傍水,在外人眼中拥抱着一片水秀山明。然而,只有当地人知道,所谓的"山明水秀"不过是"藏污纳垢"的一块挡箭牌。 有了前车之鉴后,顾揽月把云追月看得更紧了,几乎寸步不离,穿衣、吃饭、喝水、散布、洗澡、睡觉……总之不管云追月做什么,旁边一定有他的身影。 顾揽月乐在其中,这种时时刻刻与"阿月"不分离的相处,让他能够每分每秒都看到"阿月",听到他的声音,这让顾揽月感到由衷的幸福。 他下意识忽略了云追月越来越苍白虚弱的脸色,或许他早就察觉到了,但是仍然心存侥幸——"阿月"只是短暂的不舒服,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即便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日夜相守,可还是总会有失控的时候。 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天光破晓之际,顾揽月缓缓醒来,掌心空空如也,只有恍惚的一缕余温。 又是这个状况! 顾揽月猛地攥紧手掌,还是让那点余温溜走了,再送开,只剩下和房间一样的清冷。突然间,一股强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让他红了眼眶。 照常洗漱、用餐,然后蹲坐在走廊上等着他的"阿月"回来。 朝阳慢慢褪去了绯红的外衣,袒露出金光熠熠的身体,万丈光芒洒遍大地,与草坡下的那片金浪相映成辉。 风声裹挟着麦浪尽头的私语,飘入顾揽月的耳中,纷纷杂杂,男女老少,或轻或重,或粗或柔,唯独没有"阿月"的声音。 漫长的等待磨灭了他心里的愤怒,开始磋磨着他的血肉,磨出了钝痛,磨出了苦涩,最后都化为满腔的无奈。 原来,似乎除了痛,等到极致,也会让人麻木。 直到远方出现那道他铭记于心的瘦弱身影,空洞无神的瞳孔瞬间被注入了璀璨的金光。 顾揽月欣喜若狂地奔跑过去,抱住心心念念的人儿,脱口而出的不是"你去哪儿了",而是:"阿月,我等了你好久!" "对不起。"虚弱的声音吐出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 顾揽月依旧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答案,不过也没什么打不了了,他抱起云追月笑道:"我们回家吧。" 这样的情况在一天接一天地重复,每当顾揽月从美好的梦中醒来,清晨七点时分,前一天晚上搂在怀里的人总是不见了踪影。 即使他把房门紧锁,即使他将自己的手与"阿月"的缠在一起,即使他刻意定下更早的闹钟……事实不过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他的徒劳无功。 渐渐地,顾揽月不会再追问云追月"你又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丢下我"这类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云追月不会回答他,他只会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用着无法再掩饰其虚弱无力的声音对他说:"对不起,阿月。" 他们之间有了无法述至于口的秘密,成了一轮月亮的正反面,明明咫尺之间,却是光影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一次次发生在眼前,却无能为力,这比绝望更令顾揽月痛苦。 愈是痛苦,顾揽月愈发感受到这个承载了他岁月中唯一快乐时光的地方原来并非是他梦中追寻的天堂,相反,它真实的可怕。 又一个晚上,顾揽月决定尝试最后一次,他要搞清楚云追月到底去了哪里,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意味着他要保持一个晚上的清醒,对于曾经的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难如登天。 时间好似在他身上定下了严苛的标准将他变成了一个人体时钟,一旦到达午夜十二点,他必定会陷入睡眠,无法可解。 所以,这次尝试是最后一次,代表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也暗含着无计可施的无望。 晚上十点,薄如银翼的刀子在手臂上划开了第一道口子,血珠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睡意瞬间被痛感压了下去。 不过十分钟,却死灰复燃般地再次袭来。 第二刀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紧接着上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 伤痕累累的手臂已经痛到麻木,血迹汇成了整条手臂的纹身,昏暗的灯光下,狰狞尽显,暖意散尽,寒意惊心。 ☆、原形半露 一刀一刀的伤痕,痛感和倦意为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断地拼搏厮杀,他的身体被无形的刀戈和硝烟撕裂、破坏。 指针依然安然平静地有些自己的每一步,没有受到分毫影响,过往的缓慢而悠哉,此刻却成了折磨顾揽月的钝刀子。 每一分,每一秒,都太漫长了。 顾揽月疲惫地倒在床边,没有伤痕的那条手臂无力地搭在床沿,稍稍抬起,想触碰一下云追月恬净的小脸,却想到自己冰凉的手指无奈放弃了。 "你倒是睡得香甜!" 他凝视着沉睡中的人,呢喃了一句,目光转向墙上的挂钟,指针在已经逼近十二点,究竟是认命还是一探究竟就在此一刻了。 沉重的睡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变成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不断收缩,掠夺他的意识空间。 昏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欲坠,只能依靠自虐的尖锐痛感勉强带来一分清醒。 咔哒!长针和短针终于同轨,交叠着指向十二点的位置,而他,在近乎麻木的痛感下,仍然清醒着! 哪怕只是岌岌可危的一缕意识,依然能够让他欣喜若狂。下一秒,充斥在脑海中的迷雾尽数退潮,久违的清明取而代之。 顾揽月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爬到床上,挨着床边装作熟睡的样子。身旁传来云追月起身的动静,他缓缓下床,轻轻地打开门,然后走了出去。 轻弱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顾揽月的耳边,他心里一紧,压着慌乱立即跟了出去。 云追月走得很快,即使看不到他的脸,顾揽月还是能从他的背影感受到他的焦急匆忙,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在前面等着他。 顾揽月不敢跟得太近,生怕对方发现,只能走走停停,刻意维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他到底要去哪里?"顾揽月满心不解,无人可以解惑。 他跟着对方在近人高的麦田里来回穿梭,七拐八绕,早就迷失了方向,不禁心里有了猜测,"阿月"是不是故意这样防止有人跟踪?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跟在后面?如果不是自己,又会是谁?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尚且如此,体力远不如他的"阿月"岂不是更加难受?顾揽月联想到这几天云追月越发苍白的脸色,心里更加担心。 不知走了多久,顾揽月觉得自己的体力即将告罄了,面前迷乱的路线终于渐渐显出清晰的面孔来。 "这是……清水小镇?阿月做这些就为了来这个地方?" 顾揽月惊讶不已,更觉得周围迷雾重重,自己好像无意中闯入了一个迷瘴之中,前进却莫名地排斥,后退又心存不甘。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因为云追月已经走进小镇了。他一咬牙,心狠跟了上去。 这一跟,却让他看见了一个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清水小镇——狭长的街道上一片死寂,毫无声息,两边高矮不一的房舍全都沉静在黑暗中,没有一盏灯火,却家家门户大开。 云追月走在街道上,时不时左顾右盼,仿佛在巡查两边敞开的门后里的情况,短暂停驻的侧脸上隐约可见其严肃冷峻的神色。 顾揽月远远地跟在他后头,得亏这条街道两边敞篷小巷多的是,给他提供藏身之所的同时还能方便他窥探附近房舍的内部。 一一看下来,这些房舍无一不是空空如也,寂静无声,沉默地矗立在两侧,如同从黑暗中拔地而起的怪物,蛰伏在阴影中窥视着小镇深夜无意闯入的人。 沉寂的灯火,静默的房舍,幽暗的街道,阴沉的天空,这一切都让这个顾揽月记忆里简陋古朴又清静安详的小镇呈现出一派死气沉沉的气象。 突然云追月停了下来,伫立在一座房舍门前的台阶下,他仰头凝视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在黑暗幽静的深夜里突兀得令人发怵。 顾揽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猛地捂住嘴巴僵在原地,下意识屏住呼吸,睁大眼睛。 果然,他一抬头就看到云追月扫过来的视线,对方神情严肃,眉眼冷厉,哪里还有半分他记忆里的温柔和煦。 他看起来格外紧张,视线一直徘徊在顾揽月藏身的方向,令他蜷缩在棚内一角,动也不敢动。直到顾揽月的下半身都麻痹了,那审视的目光才消失。 他探头一看,云追月走进面前的房舍内,顾揽月不敢跟进去,这里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内外直通,他若跟进去,必然没有藏身之处。 他蜷缩在门外,隐约听到门内的移动的脚步声,时有时无,叫人摸不准对方在干什么。 几分钟后,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从门内飘出来,断断续续地传入顾揽月耳中。他的心一紧,里面有人?"阿月"在跟谁说话? 震惊、疑惑、嫉妒、紧张……种种情绪全都汇聚在他心里,汹涌、翻滚、迸溅,最后发酵成一腔五味杂陈的心情。 当云追月一出来,顾揽月看准时机猛地蹿进门,这才终于发现这个房舍的本来面目,赫然就是小镇里唯一一家王老板的蛋糕店。 黯淡微弱的月光洒进来些许,并没有起到照明的作用,给屋内覆上一层灰蒙蒙的重影,让室内更显昏暗迷乱。 但他对这个店从来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屋内的昏暗对他够不成任何妨碍。他翻箱倒柜地检查着每个角落,一无所获,别说人影,就连一只耗子都找不到。 顾揽月气急败坏地一拳捶在玻璃柜上,无意间一瞥,看到了柜台后面地上有什么东西。 他两手一撑,翻过柜台,捡起地上那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触手的手感告诉他这是一团被人刻意揉皱的纸。 是"阿月"留下的吗? 他来不及多想,把纸团塞进衣服口袋里,立即追了出去。极目扫视下,他才找到云追月即将隐没在黑夜中的背影。 接下来,他跟在云追月后头穿梭于各家各户,每次都能在云追月离去后找到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纸团。 顾揽月没有时间一一仔细查看,只能草草塞进口袋里,但还是从几个纸团的缝隙中窥探出一丝人的模样。 他发现"阿月"并非每一户人家都进去,而是有一定规律地挑选目标,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商家客店,包括蛋糕店、宠物店、小饭馆之类。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夜幕即将退场,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缕温暖的日光穿破天际的晦暗,洒向大地。 时间不多了! 顾揽月环顾四周,潜伏在黑暗中的房屋建筑渐渐显出本来面目,褪去了深夜里的死寂和恐怖,又逐渐恢复到白日里的悠闲安宁。 然而,顾揽月还是察觉到了平静表面下的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令人发怵——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没有人声,也没有叫卖,这个小镇只是套上安逸的外壳。 那些人都去哪里了?顾揽月心里非常不安。而且天色亮了,就意味着藏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云追月好像也非常紧张,甚至有些慌乱,他的步伐越来越快,飞快地穿梭在每个他进去过的房舍,不过片刻又神色匆匆地跑出来。 顾揽月复杂地注视着那个让他感到些许陌生的背影,攥紧了口袋里的纸团。 可能是遍寻无果,而且距离"顾揽月早晨醒来的时间"快到了,云追月不得不放弃寻找,步履匆匆地离开小镇。 顾揽月跟着一路走到麦地前,目送着他走向他们的小木屋,才放心地折回小镇。他已经错过回去的最佳时间,"阿月"一回去就会知道昨夜的真相。 回到小镇里,他想了想还是选择蛋糕店。在店里,他把昨晚的纸团全部拿出来,一一铺开在桌子上,惊骇地发现这些巴掌大的纸张上算是人的头像。 蛋糕店的王老板、宠乐奇季的小护士、两次出现在麦田里的中年男人、塘野高中的校长和郭主任…… 他一一看过去,每一个都是他曾见过的人,或熟识,或一面之缘,或有过纠纷,或擦肩而过,此刻他们的脸都印在纸上,惨白的脸,黝黑的眸,冷冷地盯着他。 顾揽月被盯得冷汗直冒,胸口压抑得难以喘息,微风拂过,森森寒意席卷而来,裹挟着他,无孔不入。 门外是空空荡荡的街道,门内却"宾客满堂",唯一相同的地方就只有如出一辙的死寂和沉默,仿佛彼此在不约而同地上演一出荒诞离奇的默剧。 桌上的那些默剧演员们闭口不言,用各自的眼睛盯着他这个唯一的观众,密集的视线如一张巨大的网向他铺来。 顾揽月跌跌撞撞地跑出蛋糕店,被惊骇占据扭曲的脸上褪去最后一丝血色,不知不觉中变得和桌上的那些"人"一样。 脑海里纷纷杂杂的念头冲击着他,好像有无数道声音在威胁他、逼迫他,他头疼欲裂,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扭曲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直到一阵短促的剧痛突然袭来,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他彻底落入了黑暗中。 ☆、分崩离析 顾揽月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小木屋,他记得自己当时是昏倒了,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回来的,而小镇里悄无人声,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房门被人推开,云追月抱着一堆衣服走进来,他的脸色几乎白得不正常了,却丝毫不影响温柔的笑容。 "脏衣服我刚刚给你洗了,这是给你拿的干净衣服。换上后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他说完就要离开,仿佛只是来通知一声"开饭了",顾揽月忍不住喊住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月,你不问我吗?" "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你都看到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问你还有什么意义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 "我知道。"云追月堵住他的话头,说,"你只是想知道真相,想把一切模糊的事情查清楚。" 他突然抚上顾揽月的脸颊,深邃的黑眸中盛着顾揽月看不懂的东西,说道:"可是,阿月,你要明白,过分地追求真相会让你失去更多,有时装装糊涂才是明智的选择。" "什么意思?" 云追月没有再回答他,挣开他的手走出去了。 顾揽月坐在床上,注视着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阿月"一定知道自己跟踪他了,可是他并不生气,也没有质问,反而带着令他不解的悲伤。 顾揽月的心骤然一缩,急促的抽痛令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摁着心口的位置,莫大的恐慌从心里升起,让他坐立难安。 他草草打理完自己,就跑到云追月面前不停地追问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云追月总是会千方百计地转移话题,转移不了时,就笑吟吟地捏住他的脸蛋。 顾揽月不肯放弃,从厨房跟到客厅,从客厅跟到地下室,又从地下室跟到走廊上,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云追月。 云追月问他:"就那么想知道?偶尔稀里糊涂一下不好吗?" 他抗拒地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比起稀里糊涂地活着,我更想活得明明白白。" "即使代价是失去你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顾揽月困惑,但还是坚定地点头,随后他看到云追月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呢喃道:"难怪……难怪你会……" "阿月,你又怎么了?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你了?"这种冥冥中失控的感觉让顾揽月有些抓狂,却又无能为力。 云追月还是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的问题,为什么不问问我昨晚的事情?" "我……"顾揽月语塞。 "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云追月没有放过他,继续追问。 顾揽月紧盯着他的眼睛说:"那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吗?你会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云追月沉默了,缓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菜叶子。 这副逃避的样子顾揽月早就料想到了,可当他真正看见了还是会觉得心痛,究竟能有什么事情横亘在他们中间,把他们逼到这个地步。 明明阳光一样明媚,清风一样温和,他们如往常那样待在一起,做着同一件事,却不再欢声笑语,心有灵犀。 相顾无言的沉默像一把双刃剑,同时刺伤他们两人,从未有过的尴尬在蔓延,盘桓在他们之间,成了一道无形却坚固的高墙。 忍无可忍的顾揽月夺过对方手上的东西,道:"我来忙,你去休息吧。脸色这么差,就不要干活了,看了惹人心疼。" "没事,趁着还有时间还能多做一点,以后想做都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了。"云追月轻笑一声,却苦涩异常。 顾揽月眉头紧锁,急冲冲地说:"不要说这种话,搞得你要出什么事一样!这话不吉利,以后不许再说了!" 他站起来就要拉云追月进屋,云追月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笑道:"你别急啊,我听你的不做就是了,但我不想进去,我想待在你身边,行吗?" 顾揽月从来就拒绝不了云追月这样的要求,只好叮嘱:"如果一旦有哪里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不许隐瞒!" 云追月应下后,在对方的一错不错的目光中坐到躺椅上,顾揽月这才收回目光,忙活手上的活计,耳边是"阿月"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 抬头一看,果然是睡着了,那张苍白的脸在阳光下几乎呈现出半透明的病态感,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散去。顾揽月眼底的担忧浮了上来。 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阿月"口中的"代价"会牵扯到他自己身上,尤其是"阿月"越发虚弱的身体,更让他心里不安。 眼看到了中午饭点,顾揽月已经做好饭菜端上了桌,可是云追月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这睡得微妙太沉了吧? 顾揽月接连喊了好几声,仿佛石沉大海,沉睡中的人依然没有反应,羸弱的手腕搭在椅子扶手上,毫无生气地垂在那里。 顾揽月心觉不好,一边喊着云追月的名字一边摇晃着他的身体,这么大的动静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被困在睡梦中的人才终于走了反应。 "我……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没怎么,就是……到饭点了,我过来喊你,你睡得也太香了,跟小猪一样!" 顾揽月捏住他的鼻子晃了晃,故作不满地抱怨几句,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把人拉起来,牵进屋里。 把人签到座位上时,他看到了云追月欲言又止的表情,知道他想问什么,边把筷子塞进对方手里边说:"先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云追月打量着桌上正中央硕大的碟子,迟疑地问道:"是——螃蟹酱?" 顾揽月点了点头,讨好地笑道:"先说好,我第一次做,可不许嫌弃啊!" "不好还不让人说了?再说了,就算不好吃,我也会吃光的。" 云追月反驳他,盛了一碗,没有立即品尝,而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出来,的确是个新手,因为色香味一样都不占。 不过谁让这是顾揽月做的呢?他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尝了一勺,惊讶地挑了下眉头:"还不错嘛!" "真的?那你多吃点,补补身体,要是不够了,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盛。" 顾揽月用干净筷子把酱里面的小螃蟹尽数夹出来,一一剥剔干净,挑出蟹肉,放进小碗里,推到云追月面前。 "喏,你最爱的蟹肉,服务够到位吧。" "不错,不错!"云追月拖出一声长长的"嗯",瞥着顾揽月笑容灿烂的脸,"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啊?干了坏事通过这种方式赎罪吗?" "那法官大人愿意给我减刑吗?" "你少来这一套!油腻大叔!" 顾揽月立即捧住心口,挤出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哀叹道:"阿月,你太伤我的心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在云追月抬起手作势要打他的时候,顾揽月突然往他嘴里塞了一勺鲜嫩的蟹肉,哀叹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原谅我了,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考虑要不要原谅我这件事。" 云追月愣了一下,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就低下头去认真吃饭了。 又是这副逃避的样子吗? 顾揽月有些气馁,他各种试探,就是希望"阿月"能告诉他,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每况愈下? 他一边扒着饭,一边盯着一直埋头吃饭的人,对方好似毫无察觉,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闷气。 他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神色严肃地问道:"阿月,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说了,没什么事嘛,过不了多久就好了。" "那代价是什么?你口中所说的代价!"顾揽月步步紧逼。 云追月看向他,突然说道:"今天小镇应该非常安静,那些人都去哪里了?阿月,你知道吗?" 顾揽月顿时语塞,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记忆,那一张张脸,好似亡人的画像印在惨淡的纸张上,比噩梦还要可怕。 云追月继续说道:"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然后捡到了很多的纸团?看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沉迷在自己的美梦里多久?" "什么美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揽月慌里慌张地打断他的话,"我承认我跟踪了你,那些纸团也让我感到匪夷所思,大不了以后我们不去小镇上了,反正那个地方从来就古怪得很!" "仅仅是那个小镇古怪吗?如果哪一天,我和小镇里那些人一样,也变成了白纸上的一张脸……" "不可能,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你不要拿这些话搪塞我!我们现在就走,去城里的大医院,我带你去看病。" "走!我们立刻收拾东西离开!"顾揽月拉起云追月就往卧室走,把衣柜里的衣服、货柜里的用品尽数扒拉出来,扔进行李箱里。 云追月愣愣地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忙碌的身影,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虚无,薄如透明的蝉翼,他的眼泪终于落下。 "阿月!"他痛苦地喊了一声顾揽月的名字。 听到这声浓重的哭腔,顾揽月身体一僵,猛地回身,手足无措地面对云追月的眼泪:"你这是……这是……怎么就哭了?是我逼你离开吗?如果你不想走,那咱们就不走了!我陪着你,你想在这里住多久,我都陪着你!" 他又是给对方擦眼泪,又是安慰对方,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活像个为了逗乐他而手舞足蹈的大笨熊。 云追月把手伸到他面前,哑声说道:"你看……我的手……"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顾揽月语无伦次地安慰,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在自己的手凭空穿过的那一刻瞬间僵滞。 只见面前的人身形越来越单薄,越来越透明,某些清晰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化成了雾,消散在空气中。 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支离破碎的扭曲之象——腐败的墙垣,崩裂的房屋,泥泞的土壤,残败的麦浪,腐朽的气息肆意丛生。 在千色颓败的中心处,是云追月,他的"阿月"逐渐消散的身影,逐渐黯淡的纯白,被腐臭的黑暗一点一点蚕食鲸吞。 "阿月——" ☆、疯疯癫癫 从某天开始,清水小镇里突然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 这个疯子不同寻常,他总是会把自己打扮得大方得体,然后日日夜夜穿行在狭长深邃的街道上。 干净俊郎的面孔,漂亮体面的衣着,温和爽朗的笑容,这样的一个男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失为一个优秀的男性,且总会引来女人们爱慕的目光。 可惜,从路人们脸上惋惜同情的神色来看,真实情况似乎并不是上述所描绘的那般。 外乡人一头雾水,好奇地询问本地人,本地人无一不是摇头叹息,口径一致地说道:"可惜这是个疯子,是个疯疯癫癫的情种啊!" 外乡人更加困惑:疯子?情种?这两个特质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竟然还交汇在一个人身上? 他想再多了解一些,当地人却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摆了摆手,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那副样子仿佛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似的。 外乡人被落在街道上,不得不放弃,略带失落地继续逛,不过片刻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个人走得那么急。 只见不久前在他的注视下消失在街道拐角处的疯男人突然从一条巷子里冲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用一种炽热得近乎疯狂的眼神看着他。 "阿月!阿月!是你吗?你回来了!阿月,我好想你啊!你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男人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完全不顾他回答与否,令他感到头疼不已。但他还是从那一通颠三倒四的话里攫取到一个关键信息——"阿月",这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 他认真地看着男人眷恋而悲伤的双眼,想到了那两个特质——疯子和情种,莫非这个男人是为情所伤,难以自拔,以至于把自己逼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心里顿时生出些许怜悯,拉开对方的手说:"对不起,我不是你口中的'阿月',你认错人了。" "不!你就是!你就是阿月!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你跟我回家吧。" 男人话音未落,拉起他就走,外乡人吓了一跳,连忙拽住对方,耐心地跟对方解释。可是男人是个疯子,又怎么会听得进他的话,不依不饶地缠着他。 两人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把其他人吸引了过来,一些闲在家里的大爷大妈也跟出来凑热闹。 一位老板站在自家蛋糕店门口,抽了口烟,悠悠地吐出一圈圈白烟,砸着嘴漫不经心地说道:"怎么疯成这个样子了?林医生不是给他治了吗?" "这种疯病哪治得好?也就林医生人好,愿意照顾他,不然他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了!"边上一个中年妇女磕着瓜子附和道。 外乡人吃力地控制着男人,看着周围一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人,心里有些不舒服,问道:"你们认识他,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回他家里?" 这话一出,所有人瞬间退避三舍,不满的、抱怨的、嫌弃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其字字句句如刀子割着外乡人的耳朵。 "要我碰他?这哪能成?万一传染了呢?那不是遭大祸了嘛!" "对啊对啊,俺还有一家人要养活,可不能得疯病咧!" "你们说顾揽月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成天不好好搁家里待着,非得跑出来祸害人!" "就是,林医生也不管管,干脆把他送走算了!" "可是林医生也不好时时刻刻看着这个叔叔呀!而且爸爸,林医生说叔叔的病不会传染的。" "嘘!你懂什么?林医生是骗你的,还有,他不是什么叔叔,他是个疯子,会吃小孩的!" "……" "……" 诸如此类的声音好像细密的潮水向外乡人涌来,把他围得喘不过气来。他震惊地看着那一张张布满愤怒、厌恶和不耐的脸,听着那一句句冰冷刺骨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疯男人还在缠着他,笑呵呵地一遍遍重复着"阿月"这个名字,灿烂的笑容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炫目三分,丝毫没有被周遭的冷言冷语玷污。 但是他很清楚,这不是因为男人心性坚强,而是因为他是个疯子,疯疯癫癫的眼中只有自己满心的追求,他看不见那些刺耳的话,也看不见那些丑陋的脸。 外乡人心疼地拍了拍男人的头,轻声说道:"乖,听话,我就在这儿。"他本意只想着安慰对方,即使对方压根听不懂也没关系。却不想男人瞬间安静下来,不吵不闹,乖巧极了,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纯粹得不染丝毫杂质。 他的心里顿时软得不像话,对男人的心疼越多,对周围这帮看客的厌恶也就越深。 他压着火气,对一位摇扇看戏的中年男子说道:"这位大叔,麻烦你用我的手机给那位'林医生'打个电话,请他过来接一下这位先生。" "这……"中年男子犹犹豫豫不肯接,仿佛他手上的不是个手机,而是什么扎手的东西。 他眸光一冷,沉声说道:"只是请林医生过来一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如果一直没有人来,他继续闹下去,给大家带来不便就不好了。" 中年男子闻之有理,这才接过手机播出电话。许是男人时常闹出今天的情况,那位林医生就给众人留了电话,以至于似乎这里每个人都能联系到对方。 然而,从始至终,看戏的大有人在,打电话的却寥寥无几。 电话播出不久,那位林医生就赶来了,速度之快令他有些诧异。他看向匆匆跑来的男人,头发凌乱,满头大汗,脸色通红,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双眼却紧盯着他身后的人。 "阿月,对不起,我来晚了。"林医生拉着男人上下打量,仔仔细细地检查,眼底的关切和担忧不似作假。 没有发现伤口后,林医生才放下心来,走向外乡人:"你好,我叫林乔,是'阿月'的负责人,非常感谢你。" "你好,我叫云影,举手之劳而已。"然而此刻的云影心中却满是不解,听这个林医生的称呼,男人似乎就叫"阿月",那他为何还要念叨着"阿月"? 云影不动声色,和林乔握过手后,看着被林乔拉住的男人问道:"林医生,冒昧问一下,这位先生……他到底怎么了?" 林乔笑容一僵,渐渐显出几分苦涩来,朝四周扫视一圈,看得众人纷纷回避后,才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知云先生有没有时间,我想做东,请你吃个饭,就当做报答。" 云影想了想,又见"阿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答应下来。 一路上,"阿月"一直拉着云影说个不停,似乎和对方有说不完的话题,云影没有丝毫不耐,对于"阿月"的每个问题,无论幼稚的还是无聊的,他都极尽认真地回答。 无意间的一个抬头,云影看到后视镜中林乔欣慰又有些复杂的笑容,心里有些异样,便问道:"林医生,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阿月看上去很喜欢你呢。在此之前,我还没见过他愿意和哪个人这么亲近。" "是吗?我也很喜欢阿月。"云影顺势回答,但心里实实在在的喜悦却不容他忽略,他不禁想,这次的旅行真是给了他一个很特殊的"惊喜"啊! 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个林医生对自己充满了莫名的善意,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眸中怀念,有时甚至会看得出了神。 他试探过对方,但总是被对方不软不硬地挡回来,然后又把"阿月"拉出来。一对上"阿月"那双干净纯粹的眼睛,云影就不得不投降了。 本打算只是赴林医生的约,旅行途中做一次客,没想到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然后在林医生的推波助澜下成了"阿月"的玩伴。 直到这时,云影才知道"阿月"叫顾揽月,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虽然与他阳刚俊朗的外表大相径庭,但依然不影响云影对他的好感。 而顾揽月口中的"阿月",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压根儿不存在的人。换而言之,就是"阿月"幻想中的爱人。 听到这里的云影已经无法忍住对顾揽月的心疼,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为自己勾勒出一个虚假的爱人,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 他听到的越多,就越想深刻地、真正地了解这个男人。为此,他开始频繁地走动在清水小镇的街道上,主动找那些"看客们"打探消息。更重要的是,他想深入体会这个男人过去生活的地方。 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在众人的口中,似乎从来没有一个好印象,大家对他最多的描述就是"古怪"、"多余"、"阴郁"、"卑劣"。 按照那些人的说法,顾揽月仿佛就是一个汇集了人世间所有阴暗丑陋的存在,他们对于清水小镇孕育出这样一个人而感到羞耻和愤怒。 云影徘徊在街头,看着人影匆匆,渐行渐远,听着笑声切切,你呼我应。这样的场景恬淡悠闲,正是身处城市喧嚣中的人所艳羡的诗情画意。 云影感到由衷得心寒,不过短短几日的时光,他便已经看清——清水小镇是悠闲的、自由的,但它的前提是摒弃顾揽月的存在。 原来,这个世界上当真有无需理由的恶意。你为什么讨厌他?仅仅是因为他就是他罢了。 云影情不自禁地跑起来,跑向会心心理咨询所,他突然间很想抱抱那个傻傻呼呼的男人。他想,既然有毫无理由的恨,那么当然就有毫无理由的爱。 正如此刻,他的心,就在被这份汹涌而来的爱所填满。 ☆、携手相去 随着青年话音渐落,林乔诧异地停下手上的笔,目光紧紧地锁着对方:"云先生,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和我开玩笑?" 云影走上前,双手撑在办公桌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从来不开玩笑,更不喜欢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我想带顾揽月走,这绝不是我的心血来潮!" 林乔目光沉凝,脸上的温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不苟言笑的认真和严肃:"云影,阿月的情况我想你是知道的,他没有办法一个人生活。" "所以,我会照顾他。"云影看着林乔的眼睛补充道,"直到我死的那一刻。"他的声音一如说笑时的温和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乔一时晃了神,神情复杂地打量对方:"我不太明白,云影,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吗?" 云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低下头去的他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从而摸不准他的心思。 林乔见他不说话,顿时生出几分怒火,语气冷硬地说道:"云先生,头脑发热所做出的承诺可没法叫人信服,我知道阿月喜欢粘着你,我也看得出来你对阿月充满了同情。你是一个好人,可好人的同情也不会持久。这件事就当我从没听过,你请回吧。" 他果断地下了逐客令,冰冷的语气中难掩失望和愤怒,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轻率的请求,更因为自己看走了眼。 他不该因为云影面容上的三分相似就草率地发出邀请并挽留对方,更不该因为看见他和阿月相处融洽就生出将顾揽月交给他的心思。 林乔重新坐下,再看自己面前摊开的日记本却无从下笔。确实,就算他写的再多,考虑得再详细,安排得再周到,找不到能够全心照顾顾揽月的合适人选也是枉然。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云影终于开口说道:"林医生,我想你误会了,我刚才的沉默并不是逃避或拒绝,我只是在思考该如何向你阐明我对阿月的感情。" "你只是同情他,其实你并不是喜欢他。" "是,也不是!"云影看着对方的不解的表情继续说,"我对顾揽月的感情中的确有同情怜悯的成分,但这并不足以让我提出带他走。我心里其实对他……还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说来你可能不信,但的确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认识短短几天的人产生这种莫名的感情,我……我感觉……就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他……我知道这个说法很可笑,但请你相信我……" 林乔抬手打断他,脸上冷厉的神色逐渐缓和,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是我太性急了,冒犯到你,非常抱歉。我现在需要整理些东西,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今晚六点半我会在办公室里等你。" "……好吧,到时候我一定会准时赴约,我会让林医生你放心地把阿月交给我。"云影说完就离开了。 办公室的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纷杂,云影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室内冷寂的空气中。 林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停驻的笔尖渗出几滴深色的墨水,滴在纸页上,模糊了墨迹初干的几个字。 像是想通了什么,他突然起身走到书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露出里面唯一的物品——一个通体暗红色的小型保险箱。 林乔慢条斯理地打开箱子,里面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商业机密,只有几张薄薄的纸片,纸片被一枚回形针固定在一起,边缘四角已经打卷起皱,那是被人时常拿在手里翻阅的痕迹。 他注视着纸上最上方的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个清秀而明媚,一个硬朗却阴沉。若非下方的身份证明显示为同一人,任谁都不会将他们联系起来,即使他们的眉眼极其相似。 林乔把箱子抽屉物归原位,回到办公桌前,将这叠文件放在手边,拿起笔继续自己未完的事情。 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写在这本日记本里,无论是非对错,他都认了。这本日记本里记录着所有事情的真相,是他为那个堕入疯狂的可怜男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从他答应顾揽月那个荒唐的要求的那一刻,或许错误就已经埋下了,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妄图改变顾揽月的结局。殊不知,一错再错,最终走到了覆水难收、无力回天的地步。 顾揽月疯了,这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他第一次那么失态地丢下面前的客人,冲到顾揽月的面前,看到的就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一双空洞无光的眸子。 他把自己锁进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把周围的一切,好的坏的,温柔的、强横的,善意的、恶意的通通摒除在外。 从那天起,林乔就给自己下达一个任务——他要把顾揽月的过去、现在记录下来,把他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下来。顾揽月不记得了,没有关系,他会用文字替他勾勒回忆,描摹过往。 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尤其是每当他心情烦躁时,他就会拿出笔记本,一字一句地写下另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他的脑海也随着这些轨迹情不自禁地勾勒出对方生活中的状态。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常常令他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一次次地想象,一遍遍地品味,时间久了,仿佛他自身也曾参与其中,这令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满足。 时间在这种恬淡朴实的幸福中总是流逝得比往常更快,在林乔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和云影约定的时间已经来临,他的心随着对方走近的步伐不禁颤了颤。 "你来了。"林乔的声音有些干涩。 云影点了点头,说道:"林医生,我给了你一个下午的准备时间,请问您准备好了吗?" 林乔被他暗藏挑衅的话语逗笑了,说道:"你用不着挑衅我,我对阿月的感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看你这么自信,想来你已经理清自己的感情了。" "是,我对阿月,既有同情,也有爱惜;既有心疼,也有喜欢。我觉得这些感情并不矛盾,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他的心。" "而且,我这个人,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我绝不会主动说出来。" "那你能保证你的喜欢持续多久?" "我说了,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云影撑在办公桌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林乔,林乔同样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寂静的空气中夹杂着剑拔弩张的火星味,为了进一步探知对方的思想,谁都不肯让步。 僵持越来越久,焦灼烦躁在长时间的等待和对峙中悄然而生,无声地繁衍。最终,还是云影率先让步:"林医生,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如果你真的这么信不过我,你大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时间会为我证明。" 听到这话,林乔突然露出一抹苦笑,叹道:"这就不必了,我自然有我离开的方式。" 云影下意识皱起眉头,他觉得对方的话很奇怪,但一时间又摸不清奇怪在哪儿,就又听见林乔喑哑低落的声音。 "其实——我并非怀疑你对阿月的喜欢,我真正担心的是,当你了解这个男人的全部后,你是否还能保持初心。" 云影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那你是多此一举了。我一早就了解过,正因为了解过,我才迫不及待地想带他离开这个徒有其表的地方。" "你以为我所说的真相就是你东奔西走打听到的那些人尽皆知的东西吗?云影,你未免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 云影一愣,脸上的不以为意收了回去,沉声问道:"还有什么?那些人还对他做了什么?"他声音冷得吓人,单单是他打听到的那些就够让他恶心的,他不敢想象还能有什么比之更加恶臭的事情。 林乔陷入了沉默,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直到云影即将耐心告罄,他才艰难地开口:"这事与那些人无关,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的确称得上罪魁祸首。" "到底是什么?说清楚!" "比起我说给你听,这份资料或许能够给你一个更加明确的答案。期间你有什么疑惑,我随时愿意为你作答。" 林乔把压在手底下的一叠文件推到云影面前,云影犹豫不决地打量着他,在他深邃幽沉的眼神中缓缓翻开纸张。 随着寂静的无声延续,空气中的热度悄无声息地降了下去,凉意不知从哪个隐秘的角落里探出来,尖锐的触角刺得人脊背发寒。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云影被纸页上的内容惊得跳起来,不敢置信的怒吼淹没在轰然而起的推门声中。 "阿月!" "阿月?你怎么来了?" 云影和林乔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前者是惊慌失措,而后者也是单纯的好奇。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疑惑——明明他们约定好,今晚支开阿月,怎么这会儿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顾揽月抱着盒子,穿着睡衣,木愣愣地站在门口,盯着房内的俩人哀怨地说道:"你们怎么只顾着自己说悄悄话,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 "哪有的事!我们这不是见你在睡觉,不忍心吵醒你吗?阿月是一醒来就过来了吗?" 云影快速平复心情,跑过去把人牵进来,一边走一边温声细语地询问顾揽月。许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顾揽月半边身子都倚在云影身上。 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我做噩梦,就惊醒了,见不到你们,就想来找你们。你们在一起玩,还不带我!"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在跟林乔讨论带你出去玩的事情呢。" 顾揽月瞬间困意全无,两眼放光,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激动:"就是你说的坐飞机、住高楼、吃大餐、穿名牌吗?我想去,你们谈好了吗?谈好了我们就去吧。" "好好好,很快我们就去了,你别心急。"云影抚摸着顾揽月的脑袋笑道,"没想到就说了一遍,你这脑袋瓜记得还挺清楚。" 顾揽月乐呵呵地低着头给他摸,即使这样,也无法弥补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云影还是得踮起脚来,才能够得到对方的头发。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林乔的注意,林乔不满地瞪着云影:"你说那些诱惑他干什么?你明知道他讨厌这里,想离开这里。" "这不是更好吗?离开的时候就更不会伤心了,不会留恋,以后更不会有所怀念。" 云影毫不掩饰自己对清水小镇的厌恶和不屑,目光投向林乔时话锋一转:"那些纸上的事情,我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我想资料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需要我再赘述什么。"林乔看了顾揽月一眼后断然拒绝了云影的要求。 不等云影开口,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连同资料一并交到云影手上,突然说道:"既然想走,那就尽快走吧。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吧。这封信里包含了我想说的所有话,请务必离开小镇后再打开。" 云影当场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林乔:"你为什么……突然间就同意了?"顾揽月趴在他耳边悄悄问他同意什么,他安抚性地拍拍对方的背,没有回答。 林乔随意一笑,指间转动着一支笔,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是我灵光一闪,突然开窍了吧。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明早还有行程,今晚就早点休息吧。" "对呀,对呀,云影我们去休息吧,我好困啊。"顾揽月拖着云影朝自己的房间走。 云影恍惚地走出办公室,心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会儿是愿望达成的激动喜悦,一会儿又是林乔轻易松口的不真实感。 到最后,全都化成了看向顾揽月时的灿烂笑容。 ☆、剖白于信 清晨,露气未散,霞光未消,一辆黑色轿车慢慢悠悠地驶出清水小镇的大门,沿着白杨公路,一路走向远方。 云影坐在驾驶坐上,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顾揽月抱着盒子,身体歪向车门一侧,正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 他们一大早就被林乔喊醒,然后被对方催着穿衣、洗漱、吃饭、收拾行李,像个陀螺似的在语言的"鞭打"下忙得团团转。 直到他们被林乔塞进云影当初用来自驾游的车里,直到在对方的催促下云影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直到车子驶出清水小镇,直到他此刻看着沉睡中的顾揽月…… 云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显然他并没有把对方昨晚的话放在心上。虽然当时被林乔突然松口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但是一夜的时间还是让他冷静了下来。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会再次被林乔的举动打得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往车外看去,后视镜里已经没有清水小镇的痕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道路两侧飞快闪过的花木的残影。原来,他真的带着顾揽月离开了那里。 现在他们已经离清水小镇足够的远,云影蓦然想起林乔昨天晚上交给他的那封信。 "请务必离开小镇后再打开!" 林乔郑重而恳求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眸中满是坚定和认真,好似他口中所说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某家国家大事一般。 现在他们的车子已经出了小镇,这个距离够远了吧。云影顿时生出莫大的兴趣,心痒难耐下,他慢慢停了下来。 顾揽月还在沉睡中,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时不时砸吧一下嘴巴,像个不问世事、不知忧愁的孩子。 云影无声地笑了笑,眼尖地看见对方嘴角溢出的口水,连忙抽了张面纸帮对方擦掉。这时突然听见顾揽月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阿月"。 他曾经有想过这是对方在喊自己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才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曾经的"自己"找回来。 可是,林乔给他的那份资料彻底扭转了他的想法,顾揽月是"阿月",他口中的人也是"阿月"。在顾揽月的过去里,确实走过两个"阿月",只不过他们都存在于无望的幻境中。 云影戳了戳顾揽月的脸颊,低声说道:"我就要把你的面具、面纱全都揭了,你还睡得这么悠闲快活。" 他双手捏着信封,指尖摩挲着信封的边缘,深吸了口气,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纸上的字迹清俊秀挺,带着些许潦草,隐约可见字迹主人下笔时内心的心绪不宁。 云影看了眼开头,心下了然,这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篇篇短小的日记,略显凌乱的语句,却让人不禁看得触目惊心。 四月二十四日 今天咨询所里来了一位非常奇怪的病人,进了办公室之后,就只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问他问题,他毫无反应;我百般试探,他油盐不进。第一次,我产生了后悔的情绪,为什么我要接收这个男人? 四月二十七日 自上次长达四个小时的沉默后,今天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心里很排斥,但是作为医生,我不该拒绝任何一个主动就医的病人。 他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暗自苦笑,难道今天我又要被迫额外出演一出默剧吗?没想到他突然开口了! 他说他叫顾揽月,我随口夸了一句很好听的名字,但他立即皱起眉头,表情严肃地请求我叫他"云追月"。我很不解,但还是选择顺从病人的要求。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突然问我"医生我可以相信你吗",我含笑肯定地回答"当然"。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令我很不舒服。 几分钟后,他好似做下某种决定,那双眼睛幽远而深沉,他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我有一个东西给你"就匆忙起身离开了。 我再次陷入了这个奇怪的病人所留下的迷雾中。 四月二十八日 他真的来了,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盒子,看向我时的目光异常凝重而炙热。我干巴巴地问他"那个盒子就是交给我的东西吗",他犹豫几秒后果断地递到我面前。我有些惶然无措。 我知道,从我碰见这个病人时,我就失去了应有的专业性。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我却完全被对方牵制于股掌之间。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纸和一层厚厚的麦穗。我一头雾水,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看起了纸上的内容。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份普通的整容证明。然而,全部看完后,我再看面前的男人,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能想象两张从头到尾大相径庭的脸孔其实都是一个人吗?你能想象一页薄纸承载了一个人翻天覆地的变化吗?我每看一眼男人,再看纸上的照片,脊骨就会窜起一股寒意。 我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病人"有多棘手!我胆战心惊地询问对方的来意,他却笑得憧憬而温柔:"我想请你帮我编织一场梦。" 我愣住了,竟分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病人。我是心理师,不是"造梦师",编织一个梦?这是什么荒唐的要求!我拒绝了,他丝毫没有生气,而是抱着个空盒子径直离开了。 四月二十九日 他带着一身的淤青和狼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慌张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我告诉他我做不到。他突然给了我一瓶药,问我"这个加催眠可以做得到吗",我认出那是最新出的致幻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随性坐下,笑着说要给我讲个故事,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就自顾自地开口了。他用极其冷静平淡的语气把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袒露在我面前,那份平静令我感到十分压抑。而他,却笑得越来越轻快。 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自己在空荡的办公室里、硕大的玻璃窗边坐了很久,窗外阳光明艳,他却寒意丛生。 四月三十日 我满心以为他会来,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等着,可是直至夕阳西下,也没等到他。我心里很烦躁,于是出门闲逛。 走过三个街角后,一无所获的我就打算回去了,却撞见了残忍的一幕。昏暗的小巷里,一群人正围着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拳打脚踢,嘴里不堪入耳的辱骂宛若刀子,锥心刺骨。 我脑子一热,冲了上去,结果就是陪着对方挨了一顿揍。人群散去,只剩我和他缩在地上,默然相望。那一刻,我看见了一个逐渐被黑暗苦痛所腐蚀的灵魂,孤零零地躺在沼泽中,无声地恳求一份微不足道的爱。 于是,我下意识地说出那句"我答应你"。 五月七号 我主动去了他的家,从此再没踏足过,却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个阴暗、肮脏、逼仄、滞闷的方盒子,顾揽月死气沉沉地躺在里面。我仿佛看见了一具封着绝望灵魂的棺材! 我决心帮助他,就必须要了解他的全部,即使那是我不愿意接触甚至直面的一片阴影。越是了解,我心里的天平就越是忍不住偏向他。 至此,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给他一份爱,哪怕那只是一场梦。 六月一日 今天是成人普通平凡的一天,却是独属于孩子们的狂欢的一天。就在今天,一切都准备就绪,一场梦的路程即将开启。 我充分了解了过去的"云追月"和现在的"顾揽月",了解了他们之间跨越时间的恩怨纠缠。我每天都会从顾揽月取自麦田老农的那叠麦穗中抽出一支,凭借顾揽月给我的备用钥匙,在日出前送到沉睡的他手中。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致幻药的药效已经开始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作用,那个阴郁沉闷的男人脸上开始绽放出微弱的光彩。 我在梦里为他塑造了一个"与生俱来的爱人"——曾经的、已经消逝在岁月里的"云追月",他们都是"阿月",也只有"阿月"最了解"阿月"。 或许有人会质疑我的做法,会不解我的选择,但是在我看来,人自出生起便拥有了一个命中注定的爱人,那就是自己。无论一个人有多爱另一个人,无论一个人有多了解另一个人,我想这份爱、这份了解都无法超越自己。 在我与他相处的时间里,我总记得顾揽月会细细抚摸着照片上自己曾经的脸,那眼神是说不出的耐心和温柔。我想,那是在思念、眷恋曾经的自己吧!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应该很想给过去那个"阿月"一个温情的拥抱吧! 六月三日 梦境在悄然地蔓延,路程在无声地前行,顾揽月沉浸在睡梦中的脸上在不知不觉地绽放光明。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安宁,一切都充满了幸福! 我陪在他身边,即使不入梦,透过他纯粹干净的笑容,我也能体会到他由衷的快乐。 六月五日 今天的阳光灿烂明媚,穿透朦胧的窗户,洒进办公室里,我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书,靠在床边看起来。离我不远的躺椅上是安然入梦的顾揽月,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遇见了糟糕的事情。 我立即走过去,帮他进行调整,这就是我每天的任务,也是我最为享受、最富成就感的使命——我正在塑造一个人的幸福。 云影看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疼顾揽月的过往,痛恨那些把痛苦无端施加在他身上的人,所以如果可以给顾揽月快乐,他当然愿意竭尽全力。可是他难以忍受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幸福,纸上的每个字都在诉说着顾揽月的幸福,可他们似乎忘了,那份幸福是他们自己一手制造的泡沫。 林乔越是强调顾揽月的幸福,云影就越发感到不安。因为泡沫固然炫目美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当它破灭的那一刻,将是无尽的绝望与空虚。 他压着心底的不安,继续往下看,果不其然,开始流露焦躁的字迹让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了下去。 六月十五日 今天是有史以来我度过的最糟糕的一天。因为我的疏忽,顾揽月的"生活"出现了严重的波折。他本想改写顾揽月过去的难堪的结局,却没想到"塘野高中"对他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的脑海里。更重要的是,我低估了过去的"云追月",那个清俊秀雅的少年埋藏在明艳笑容下的自卑和苦楚。 这样致命的错误,即使一次,也足以毁掉我们所苦心经营的一切。 果然,旅途开始颠簸,顾揽月藏在心里的"阿月"成了最令人无奈的罪魁祸首。他的压抑、疯狂、质疑、否定、逃避、毁灭,都在一步步地逼向顾揽月,在一点点地瓦解顾揽月的安宁和幸福。 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因为我无法抹除"云追月"的存在,正如我不能抹掉此刻真实存在的顾揽月一样。 六月十八 我已经感到力不从心,束手无策的感觉真不好受,我坐在顾揽月身边,凝视着他痛苦的脸,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六月二十三日 我几度想要放弃,但是我的不甘心仍然支配着我,将这场考验进行下去。 在我心灰意冷之际,是顾揽月的倔强和坚持重新燃起我的信念。这个男人对爱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令我感到叹服又心疼。 六月二十五日 他从始至终一直在坚持着,在我的所有手段几乎失效的情况下,顾揽月凭借强大的毅力死死地攥着他的幸福。这简直就是非人类的可怕执念,我深刻地体会到胆战心惊的感觉。 六月二十八日 我开始感到害怕,感到不安,尤其是当我看到沉睡中的顾揽月脸上轻松闲适的笑容不再,转而变为刻骨的扭曲狰狞时,我第一次产生了打断实验的念头。 这一刻,美梦破灭,噩梦乍现,我突然间才意识到我们苦心孤诣所维护的幸福是来自梦境中的泡沫,戳开一看,入目皆是虚无。 六月二十九日 我该停手了,我意识到,如果在任由顾揽月的执念肆意妄为,事态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第一次彻底放手,不再全心维护,我纵容着"云追月"的思想阴影蔓延梦境,我放任一切连接现实的存在出现在顾揽月的面前。 六月三十日 没有用!还是没有用!无论我怎么插手阻挠,顾揽月都不肯放手,他已经被自己的执念控制了,他看不见眼前的虚假,也看不见梦境的崩塌!他想固守在那里,拥抱着虚假的幸福!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悲伤,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用生命追求爱的男人,是毁在我和他自己的手上! 云影默默地把目光转移到顾揽月的身上,他还在熟睡中。许是车内舒适的温度,让他的梦格外安详。他动了动身子,脸颊蹭在柔软的椅背上,硬生生挤出点婴儿肥。 云影碰了下那点婴儿肥,喃喃问道:"就因为那些泡沫,所以你就把自己锁在幻境了吗?傻子啊!" 他呼出一口气,胸口沉闷的感觉减轻了一些,正打算把信纸放回信封里,却发觉信纸背面还有几行小字—— 云影,若非身体抱恙,我绝不会把阿月交给你。如今我主动放手,不求你爱他一世,但求你护他余生,我也好走得安心。 看到这句话,云影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林乔对他百般试探后为什么突然松口,只怕他的"身体抱恙"并不是那么简单。 云影注视着前方已经被阳光照得敞亮开阔的马路,心里的犹豫散去,重新启动车子,背离清水小镇,驶向明亮遥远的前方。 风扬起,将薄薄的信纸送向后方,那是他们的永别。深色的马路上,被阳光模糊了的一抹白,无声地道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