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小哑妻》作者:骈屿 文案: 阮澜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朝穿越,竟穿成了个小哑女,守着个破瓷窑度日。 阮澜能说话,但一开口就要泄底不是“原装货”,只好继续装哑巴。恰巧“捡”了个瘦骨伶仃的脏小子,给吃给喝只想和他说说话。 谁知道这小子不但老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个子还拔尖儿似的往上蹿。 三年后,这小子突然不见了。 又过了几年,小镇来了个大人物——传闻中性情阴戾狠辣的摄政王陆追。 传闻中他因儿时经历,不喜他人靠近自己三步之内。 可就是这传闻中的煞星,却突然出现在刘家村,屈尊降贵的住进了阮家小院。 陆追:“听闻你要成亲?” 阮澜:“阿追…” ※一只小狼狗追妻护妻的故事。女主穿越,男主无记忆重生。 ※纯架空,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澜,陆追 一句话简介:窜天小狼狗×咸鱼野花 第一章 雷雨将歇,乌云却未曾散去,挂在天上像一个个粗制滥造的补丁,边缘晕染着紫灰色的脏污。 烧了三天三夜的阮窑大火终于被彻底浇灭了,甚至连最后一点温吞求存的火苗都湮了声息。 陆追靠着一张软榻坐在窗前,恣意舒展。 数十年的荣辱生涯,将他锤炼的猿臂蜂腰,修长的肢体歇在此处只显得赏心悦目。 如此朗俊,却无人敢看。 谁都知道这体魄之下隐藏着的杀机。即便是打盹的老虎,也依旧是老虎。 他身边跪着三三两两的宫婢内侍,屏气凝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若是看的仔细了,便能看见他们身上衣料的轻微颤抖。 他们都在等,也都在怕。 他们都在怕,却也在等。 在这儿再待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他若死了,以他之残虐,临死之前定然要这宫里上上下下与他陪葬。 过了不知多久,一位宫婢痛下决心,端上一盏酒,轻声说道:“殿下要的月酒。” 陆追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那盏酒。 酒是好酒,然而杯盏却不合衬。 他的目光沿着那酒盏向上看去,这宫婢年纪还轻,也就十三四岁,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可她脸上却半分生动的色彩都没有。 也是。 在这宫里,在自己身旁,谁敢呢? “巧剜明月,一旋薄冰盛纤云。”陆追慢悠悠的念了一段词。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的像是磬钟初响。稍许厚重,是锦缎的质感,流畅却不失砂砾的跳脱,是绣了一副美轮美奂的壁图。 他所念的,正是世人所说的月酒配阮家秘色琉璃盏的景致。 月酒乳白,像是月光一般温润,入口清凉。 秘色琉璃盏则混了软硬几种绿色,像是由浅至深的一捧湖水、一片脆冰。其中点旋一抹若有若无的白色,是初晴的浮云,亦是天女的羽衣。 月酒浅盛在其中,真真像是将明月从天上剜下来入盏了似的。 阮家的瓷,最擅长的是衬物。 就像是阮家瓷窑的窑主,想尽办法的衬着自己的夫君,结果却只闹了个背离的下场。 明明只是随意的一句话,那宫婢却怕的牙齿打颤,连带着高举的双臂、手中的玉盘抖个不停。 “回殿下,府库里再没有秘色琉璃盏了。”宫婢颤颤巍巍的说道。 “嗯,我知道。”陆追似是并不在意,也不看她,只向窗外看去。 清透的雨滴悬挂在屋檐上,风从南面刮来,带着血腥和焦炭的味道,一个劲儿的往殿内钻。 那些阮家窑烧出来的东西,早已在几个月之前便被他都砸了个干净。 那些美轮美奂的、被世人竞相争逐的精妙瓷器,俱都成了粉末。 风将它们吹到路人的脚旁,却再也无人能识得。 无论多么锦绣多么磅礴的盛世,无论多么豪迈多么传奇的人,但凡败了,亦或是换了个落魄的模样,就都散了,休要再提。 乱风裹挟着早已被暴雨打透的窗棱呼扇个不停,两名内侍上前,想要将窗关上。 陆追摆了摆手,转头问那宫婢:“你叫什么名字?” 宫婢高举着玉盘的手臂酸胀,头压得愈发低,喏喏的回了一声:“回殿下,奴才叫碎蓝。” “碎蓝。”陆追在唇中碾碎这两个字:“你来看看,御台上的那座琉璃塔,美吗?” 碎蓝颤颤巍巍,刚要放下那玉盘,却被陆追一言喝道:“端着!” “是。”碎蓝眼眶里盈满了泪,却不敢让它留下来,强撑着走到窗边。 那风愈发大了,鼓弄着从宫墙的缝隙中钻出来,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 “美。”碎蓝抬眼匆匆一看,离这儿不远的御台场上,那座耗时十年的琉璃佛塔终于建成了。 每一层粗略一看都是佛家七宝中的一种颜色,但仔细看去,那是一片片的琉璃瓦贴在镂空的墙壁上,反衬着塔心的光泽。 再看,似是又有不同的颜色,借着玲珑的雨水,显得愈发纯净。 仪态万方,瑰丽至极。 而最美的,当是琉璃塔的最上方,那一抹殷红色的琉璃瓦。像是将人跃动的心脏埋在了其中,裹着一捧鲜血,仍在跳动不息。 那是阮家窑主人阮澜以身祭窑而成。 她以她的身躯骨肉成全了这最美的殷红,补完了最美的高峰,使阮家窑的名声终盖过了其他的民窑官窑,自己却无缘得见。 可就是这样瑰美的殷红,却带来了不祥。 琉璃塔建成的那日传来军报,柳州总督秦逸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李家子嗣。 他打着匡复李周的旗号,已与三州总督合汇,领兵浩浩荡荡的向着京城来了,誓要伐戮代君贼子,重振山河。 而那剿文当中所称代君,便是自己面前的这位——陆追。 早先,皇帝病重边疆告急,陆追凭借智勇双全从一小小兵卒爬上了大将军的位置。 他手段狠辣无人可敌,有誓死效忠的近卫。便是那么巧,他回京之时皇帝便驾崩了。 陆追火速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扶持年幼的小皇子登基,自己就在摄政王的位置上上坐了足足八年有余。 而后终是不满皇帝成人渐渐有了自己的主张,更是不满皇后家中撺掇皇帝架空他,将皇帝杀害了。 明目张胆,目无王法的杀了。 就在早朝的大殿上,皇帝与他争执,命他日后入殿卸下配剑之时,陆追踏上御阶,一剑,人头落地,干净利落。 热血溅在涂了金泥的皇座之上,溅了盘龙的双目之上,又缓缓的流了下来,像是两行血泪,无声的控诉着这弑君之人罪恶滔天。 而这罪人,却只扫了一眼尸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原来真龙之子死了,亦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血,凉的很快。 却比朝臣的臣服要慢。 陆追的暴戾岂能放过皇后一族? 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抓捕腰斩。谁敢求情,一律同罪。头颅被插在城中,一排排的像是秋后晾晒的稻谷,密密麻麻。 那一个月的京城风声鹤唳,人人闭门自危,空气当中满是血腥和腐肉的气味,闻着令人作呕。 残肢收的慢些,灰黑色的老鼠便开了大宴,吱吱吱的像是奏曲儿。下水道和墙壁的缝隙时不时能看见人的断指、眼球、扯断的肠子。 就在这样的血腥当中,陆追自封为代君,实为一国之主。 明明可以改朝换代窃取皇位,可他又像不在乎似的,让一个个猜测落了空。 这琉璃塔便是在他成为摄政王的第四个年头,下令阮家窑主阮澜修建的。 谁都知道,这阮澜是柳州总督秦逸的发妻,硬生生的被陆追抢到宫中来,修建这琉璃塔。 所以秦逸如今不但是匡复兴国,更多的是报杀妻之恨。因为这琉璃塔的殷红塔尖儿,可是陆追亲口所言,让阮澜以身祭窑烧成的。 秦逸发兵,天下之人也早已经怕了陆追的暴戾,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句话一个动作惹恼了他,便要引来杀身之祸。 众人纷纷响应,这山火烧了起来,一副燎原之势,火速的就推到了京城。 如今,便已在这皇城外与禁卫厮杀在一起了。 陆追这位代君,怕是再也做不了了。 “殿下!”外面疾步进来一名近卫,见了陆追即刻跪在地上,说道:“挡不住了!他们人太多了!” 殿内的宫婢内侍们眼珠子都跟着晃动了一下,头压得更低,生怕在这个时候再引起这位残虐代君的注意。 代君是代君,他们是他们。 他们也曾做过肮脏下流的事儿,但那都是代君的错是代君的意思,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上面的人怎么拼怎么杀怎么死,他们还是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蚂蚁。 蚂蚁也会耀武扬威,但也是人给的威。代君没了,天下还是照样,只是代君死之前别拖累自己就是了。 “我也觉得它很美。”陆追望着那琉璃塔,缓缓开口道:“不愧是以身祭窑的灵物。” “殿下!”那近卫见他仍是不紧不慢,不由得低呼了一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代君此刻随吾暂避,日后重整旗鼓再杀回来便是!” 陆追回头看了那近卫一眼,嘴角勾出一个嘲谑的笑容。 下一刻,他伸出手,将碎蓝端着的月酒一饮而尽。 那群跪在地上的宫婢内侍们俱都偷偷的抬头看他,像是一群目光贪婪的老鼠。 陆追砸了砸嘴唇,轻声说道:“今日的月酒,别有一番滋味。” 碎蓝被他这话吓得惊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玉盘跌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鸣叫。 陆追再也不看她,只说道:“拉下去,割了她的舌头,砍断她的胳膊,再把那对不听话的膝盖给敲碎。” “殿下!殿下饶命!”碎蓝哭喊着,头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这样的求饶,陆追已经听到生厌了。 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让他们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门外走进来两名近卫,一左一右的架起碎蓝的胳膊,这便将她拖了出去。 陆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轻笑道:“想要什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他便大步向外走去,等候的近卫见他动作,连忙跟上前去。 一队近卫护着陆追从宫内的密道逃了出来。这密道直通京外,大抵是宫内有人报信,后面的追兵仍是穷追不舍。 陆追稍稍停顿,吩咐道:“六人一队分头走,稍后我会给你们信号。” “是!”近卫应道,动作敏捷的四散而去。 只留下一人,他似是有些担忧,犹豫问道:“那殿下呢?” 陆追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你还怕我出事儿不成?我一人,比与你们在一起要安全许多。” 那近卫吞了下口水,应了一声“是”,这才朝着一处飞奔而去。 陆追向前走去,他在一处山坳当中,前面有个小村子,大抵是用饭的时间到了,各家各户升起了炊烟阵阵。有大人在喊孩子快回家,也有孩子嬉闹的声响,咯咯的笑个不停。 陆追终于走不动了,他倒在了一处玉米林当中,仰头看天。 他真真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五官冷峻立体,一双眼睛含漆点墨似的,眉如刀裁。只要他一皱眉,便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去轻抚他眉心的纹路。下颌线条却又将他脸上的寒冰化去稍许,好似原本更多的应是温润的书生气,而不是如今这般,人见人怕的模样。 陆追的五脏六腑都在烧灼,像是里面有毒蛇猛兽,要将他的血肉撕成碎片,再冲出他的皮囊。 方才的那杯月酒是毒酒,他知道,可还是喝了。 所以他说,想要什么,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不是因为什么穷途末路,在陆追的字典里,从未有过末路。 而只是因为厌倦了,觉得没意思了。 此时正是夏日炎炎,暴雨带来些许清凉,却也摧残的百花无力。 鲜血从他的口中不住涌出,他很痛,可还是忍着。 他想再看一会儿。 风吹过玉米林,枝叶摩挲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吵闹不休的虫子。啊,不,是有虫子的,这个时节,应当是蝉鸣声最旺盛的时节。 陆追嘴角微微挑了一下,算是笑了。自己竟然忘了,还有蝉鸣的声音。 一代枭雄,死于一处玉米林当中,不知后人会如何写? 写他罪有应得?写他万死难辞? 都没关系,他不在意。 一饭之恩已报,这世上他便不再欠任何人的。 他这一生,从不受宠的陆府庶子到知道了身世的皇室弃子,做惯了他人,到了最后,大抵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忘了。 “罪大恶极,暴虐成性。”他轻声说道:“无非就是这么几个字嘛,何必大兴干戈。” “找到了!贼人在这儿!陆追在这儿!”一声疾呼传来,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秦逸带着追兵终于找到他了。 陆追散漫的挑起眼梢,就像最初看秦逸的那番模样,吊儿郎当的满是不屑。 秦逸看见他临死仍是这样,那藏在心里的丑事猛然膨胀起来,几乎要蹦了出来。这是他再也不愿回首的事,也是他这一生的污点和梦里撕扯自身的魇症。 他抿了下嘴唇,下令道:“杀!” 追兵对传闻中陆追的骁勇仍心怀忐忑,将他围了一圈,却没人敢第一个动手。 秦逸见状,抽出腰中宝剑。他握着剑柄紧了又紧,却仍是不敢下手。陆追的眼神太过戏谑,秦逸更不愿意相信他会这般简单的等死。 “胆小鬼。”见他这般,陆追笑意更深,随便开口嘲讽了一句。 这三个字似是激怒了秦逸,他冷声说道:“三关大捷之时吾便听说,陆将军是没有心的。今日便要剖开看看,此言是真是假。陆贼已经中毒,手刃陆贼者有重赏!” 下一刻,他的周身便插满了兵刃,鲜血慌不择路的从伤口中涌了出来。 一刀一刀,一剑一剑,没有停歇。 好似这一日一日,没有停歇。 “你这一生,可有遗恨?”苍茫之中,似是有人在问陆追。 “无。”他答。 “可有追寻?” “无。”他答。 “一生所为何物?” “无。”他答。 “可曾爱不得恨别离?” “无。”他仍答。 乌云终于散去,阳光再次洒在这大地之上。他罪大恶极,暴虐成性,满身鲜血。 到最后,他竟然无爱无恨,无憎无恶。 来人间玩了一趟,最后也顽劣的走了。 那声音最后问道:“可有求不得?” 阳光照在那七色琉璃塔上,盈盈风姿,一滴雨水从那殷红色的琉璃瓦上滴了下来,好似映衬着玲珑佛光,璀璨夺目。 它映照着,映照着田间为夫君拭汗的女子;映照着青石板上摔倒的孩童,父亲走上去怜惜的将他抱起;映照着桌前絮絮叨叨的长幼一家;映照着万世太平,纵古长青。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啦!欢迎老读者新读者! 所以这篇文,就是陆追对于最后这个问题,“可有求不得”的答案。 服用指南: 一. 女主有烧制瓷器相关的金手指,但没有事业心,咸鱼一条,吃饱穿暖万事不愁。 二. 男主是无记忆重生。 三. 不黑原女主。 四. 架空,请勿考据。不存在于任何一个现实里的朝代。 五. 喜欢本文的各位放心,作者坑品有保障,尽自己最大努力码字。不喜欢的也没关系,晋江还有好多好多好看的文! 但是!没怎么看文却故意断章取义、夸大其词、随便臆断后期剧情、在前几章打着排雷旗号歪曲文义的黑子请自重,任何文都不欢迎你们。 看完之后,也可以到我的专栏点击收藏一下作者和预收文~爱你们~ 第二章 巳时天,正是春日里最舒服的时候。 流风褪下冬日的阴湿肃穆,一转身就成了莳花弄草的手。 蛰伏了一冬,大舆镇的百姓早已耐不住家中枯寂,三三两两结伴而出。 叠羊巷里摊贩灰竹梆子的响,孝文街上马蹄踩踏青石板的声,池上弄里孩童嬉笑的闹,俱都敞开了怀。 但这都不算是最热闹的,今日大舆镇最热闹的莫过于阮家要搬出大舆镇了。这不,阮家门口停了两架小马车,后面跟着一串儿的牛板车,上面已经妥善放好了数个大木箱,压得车辕往下沉了又沉。 “阮家这是要换大房子了?”有不明所以的人问道。 在他眼里,阮家这些年经营有方,一手白瓷纯净如雪,成了皇商整个镇子都与有荣焉,只有越做越好的份儿。 有个妇女嗤笑一声,为他解释道:“这却不是。阮家这宅子如今易主了,阮钧要带着女儿从咱们大舆镇搬出去了。” “易主?”那人十分惊讶:“怎得好端端的易主?” “还能为何?”妇女撇了下嘴,嚼道:“没银子了呗。齐家听过吗?也是咱们大舆镇上的。” “似曾听过。”那人答道:“吾离家多年,少时好似听人说起齐家也是造瓷的。” 妇女一拍手:“对!就是那个齐家!如今咱们这儿的皇商可是换人了,圣人看上了齐家的黑瓷,自然就没阮家白瓷什么事儿了。” 那人皱了下眉,说道:“可这也不至于搬出大舆镇,毕竟还有家底在。” 边上有人听了,也跟着过嘴瘾,将自己知道的事儿说了个干净:“嘿!哪儿能不至于呢?不是皇商,入账自然就少了,加上前些日子阮家窑一场大火,扑了几天几夜才灭下。边上的房子,枉死的工匠,造孽啊,难不成就不用赔银子了吗?这便将这宅子都卖了才填了空。” “那……阮老爷不是还有位弟弟,承了家中的租田,这时接济一下也好。” 妇女嗤笑道:“造了这么大的孽,没问罪阮家便是开恩了,人都躲不尽的躲,还要往上贴不成?当时分家就说的清楚,阮钧承瓷窑,阮娄承祖田,怎得老老实实种地的还得给人担罪?而且,你可知阮钧为何要搬走?” “为何?” “还不是为了他那独女阮澜?”妇女低下头,声音却并未压低,反而有些张扬之意,说道:“据说,这阮澜命格不好,一出生便将娘亲克死了,说不准这火就又是她克出来的?别的咱们暂且不说,单说日后谁敢娶这么个丧门星?不搬离大舆镇,难不成做一辈子的老姑娘?若是我这般拖累父母,我就不活了,即刻找根绳子吊死罢了。就是不知道哪家那么倒霉,日后不知情的娶了。” 妇女说到一半,见路不远处一架马车驶来,即刻理了理衣裳:“哎!齐家人来了!这宅子被说风水不宁,没人愿意买,还是齐家宅心仁厚解了阮钧的愁,买下来了。听闻他们如今还招长工呢。” “大婶,您今日穿的这么利索,莫不是为了能去当工?”有人笑道。 妇女撇着嘴侧昂着头,眉飞色舞:“可不就是,压箱底儿的好衣裳就今天拿出来了……哎哟!我呸!呸呸呸!谁啊?看不见这里有人吗?泼什么水?!哎哟我的衣服!” 阮澜趴在墙头,看着那妇女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嘴角一勾,“嗖”的一声就顺着梯子滑下来了。 她把小盆一扔,拍了拍手——这老妈子,来一个人说一个,都一早上了。嗓子干不干?正好给你浇点水润润。 这样的状况从早上就开始了,隔着墙,阮澜都能感觉到外面的那股热乎劲儿。 春天到了,出门踏踏青看看花不好吗?非要嚼烂别人家里的事儿。 伴着一串虚浮的脚步,远处传来了阵阵咳嗽声。那咳嗽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似的,翻江倒海。 阮澜听见,一个闪身,钻回了自己房里。 “阮阮。马车已经在门外了,你若是理好了,便叫他们进来搬了东西。时辰也差不多了,再晚些路上便要耽搁。”来人正是阮澜的爹——阮钧,他站在阮澜的门外说道。 阮澜拍了拍早已收拾好的箱子,后退两步,将这房间环视了一遍——才住了四天的小姐闺房,就要挥挥手告别了。说实话,要说不舍…… 那是真的一点都没有! 太好了!终于要搬走了! 去他的叔父!去他的齐家!去他的封建迷信! 阮澜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想要高歌一曲。 只可惜,她现在尽职尽责的扮演着一个小哑巴,无法如此抒发心中的喜悦。 她如今用的身体,原主与她名字相同,都叫阮澜,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算是中上,倒生了一身白瓷似的肌肤,便将这中上又往上提了提。家境殷实,后院也没什么姨娘作祟,就她一个孩子好生养着。若说不足,便是这姑娘是个哑巴。 原主家家中代代以造瓷为生,尤其是一手白瓷,经数代经营传承,虽不算一门望族,但也是富庶人家。 到了这一代,阮澜的爹——阮钧,便是阮家窑的当家。他凭借自己的手艺改进白瓷,将原本上面的那些青花印儿褪去,造的瓷面如雪山初露,纯净瑰丽。 白瓷被圣人看上,作为贡品年年送进宫中,阮家成了半个皇商,加上他操持得当,家底愈发殷实,日子越过越好,由一户小小手艺人家成了当地的富家。 阮澜是本家嫡女,按理说日后的路也是一帆顺遂,至少比起她的几个堂姐妹要好上许多。 可家中千好万好,就缺了一样东西——儿子。 按着阮家窑的祖上规矩,造瓷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尤其是阮家白瓷,只传嫡子。 阮澜有位亲叔叔,名叫阮娄,当年分家时阮钧身为长子继承瓷窑,而阮娄便分得了祖田,请了长工打理,在这一片儿地界也算过得不错。但人心不足蛇吞象,阮娄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大哥成了皇商,看着大哥家中愈发富庶,难免动心思——都是同根血脉,怎得他就是皇商?怎得他就能有好名望? 阮娄全然忘了阮钧为了帮衬他,每年还给这位鲜来瓷窑的弟弟分些红利。 他看不见阮钧的付出,更看不见如今的白瓷乃是阮钧改良后才入了圣人眼的,只是觉得如此不公,眼红的滴血。 一开始还他只是同阮钧商量,让阮钧过继个儿子,都是同根血脉知根知底,也免得阮家白瓷断了手艺。 阮钧也知道自己没儿子,便让他送家中的两个男孩来窑里学工,想从中寻个天赋好的,日后将阮家窑交托于他。 可未曾想这两个孩子一嫡一庶,来前听了各自娘亲的嘱咐——互相下绊子、偷偷摸摸想学配方、阿谀讨好,窑里的事情一件做不好,倒是弄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最严重的一次险些耽搁年贡交工。 阮钧气的冒火,这就将两个孩子退了回去,先让他们在家中习礼。 可这两个孩子回去说的是什么? 报谎叫冤说阮钧偏心阮澜,明明是个哑巴丫头,却捧在心窝子上。她就能进瓷窑,她就能跟着做白瓷,瓷窑的工人见了她的态度都与他们几个有别。那阿谀奉承的模样,好像阮家瓷窑当家言语的是这小丫头似的。亏的她不会说话,这要是会说话了还能得了? 阮娄听了心里一惊,平日里就听说这阮澜丫头喜欢往瓷窑里凑,当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清闺小姐哪儿能和这群工匠火夫往一处去,让人听了笑掉大牙不说,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如今想来莫不是阮钧想要将手艺传给阮澜?那可是个丫头片子啊!日后总是要嫁出去的,阮钧疼孩子归疼,难不成要将阮家的白瓷当了嫁妆,白白送了别家? 加上原本内宅话多,没得了便宜的正妻和小妾厅前枕边的翻弄,这就狠狠的埋了根刺。 也是恰巧,与阮家同在大舆镇、且是多年敌手的齐家造的黑瓷入了圣人的眼,内府这便削了许多白瓷的贡量。 白瓷制作工艺繁复,消耗颇多,阮家为了年贡能按时交上,早早就动了手。突然裁量,送往宫里的瓷器亦不能卖于普通百姓,只好囤在库里。 去年尚能周转,今年下面的人因齐家能给更多好处,便直接将白瓷从皇贡单子上剔了出去。如此一来,阮钧甚至要倒贴银子给工匠。 正因如此,这两年他给阮娄的红利变少了许多,实则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阮钧想的是都为一家人,同气连枝,也计划着度过这一波便将手头上的两家瓷器路子交由阮娄打理,而自己则趁着年关前多造些民间用的瓷件儿,阖家过个安稳年,日后再试试能不能造出新的瓷品来,说不准就能趟出一条新路。 阮钧君子,却未曾想此举让这个弟弟对他的不满攀上了顶峰。 阮娄吃惯红利铺张惯了,近些年又不知怎的沾上了赌的恶习。一开始手气还算红火,结果越输越多,眼看着年关将至,去年就没什么入账,今年更少,连赌债都要还不上了,日日被人堵门。 阮钧一开始帮他还了许多,可到了最后因着几年生意不景气,更要为开年之后上工存料,便也拿不出了。 恰巧这时候齐家家主齐枫铭为阮娄“解忧”,赌债他可以帮着还,但条件就是他一直对阮家的瓷窑有兴趣,可两家毕竟是对手,便想让阮娄帮着带几个人进阮家瓷窑见识见识。 阮娄急于用钱,又不敢让阮钧知道,趁着夜深带人偷溜进阮家窑。齐枫铭让他在外面放风,自己则带人进去将火墙给敲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又抹了些混着硫磺和油脂的糯米浆重砌了一遍。这还不够,齐枫铭心狠,又将多备的硫磺等物混在土里,沿着路洒将出去。 未出几日阮家开窑烧瓷,火焰从里面轰隆一声冲了出来,像只残虐暴起的野兽张着獠牙扑向毫无防备的众人。 阮钧因这场火伤了肺腑,命倒是救回来了,只是落了病根,身子骨大大不如从前,方才四十多岁的壮年,精神体力甚至不如六十岁。 有人告了官,官府说是阮家窑自戒不力,是人祸。一时间周围被毁的房屋主人,死在大火中的工匠家人蜂拥而至,逼着阮钧赔命。 赔命不难。 难的是阮钧想到阮澜一个哑女就要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原已万念俱灰的他又拖着病躯走动,将所有的东西都变卖,甚至将自家住的宅子都卖了,这才使所有的人堪堪满意。 而阮娄一开始以为齐枫铭真的只是看看,谁知后来出了这档子事儿,吓得家门都不敢出,更别提去看看自家大哥了。 如今阮钧便要带着阮澜搬去刘家村,回到阮家最初发迹的老宅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防止误会,说明一下啊,原主和重生前的陆追有交集,但没有男女之情。日后会交代。 第三章 “阮阮?”阮钧在门外又问了一声。 阮澜闻言正了正衣襟,疾步走出门外,冲着阮钧绽放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又软又糯。任谁看了,都不能把她和刚才那个泼别人水的联系起来。 阮澜点了点头,示意东西都已经装好了。 阮钧见她如此,心里却愈发难受。 家中陡生变故,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将这灾祸都推在她身上。如今迫不得已要搬离从小生长的家,甚至连个帮着收拾东西的下人都没有,只能让她自行整理。 自此搬去刘家村,生活定然不如原本宽裕,尚不知前事如何,更休提她的终身大事。 阮钧心想,阮阮从小便是个七窍玲珑心,性情向来温和乖巧,如今这般想必是不愿让自己担忧而硬生生挤出来的笑容,实际这笑里都是苦涩,只言片语是说不尽的。 他这么想着,便也回了阮澜一个笑容,说道:“阮阮放心,阮家老宅虽在乡野之中,但刘家村风景甚好,也有祖上用过的制瓷工具,咱们仍是可以制瓷营生。另外,父亲有一位老友在刘家村教书,咱们去了那处,也算有人照应。” 这是阮钧搜肠刮肚憋出来的好话了,好好镇里长大的闺秀,怎愿去乡间磋磨?即便吃喝不愁,日后亲事如何?难不成要就近嫁个乡野莽夫不成? 但事已至此,全无选择,说些漂亮话安慰对方,自己便也好似也能被这些漂亮话蒙混过去一般,骗人骗己罢了。 这边阮钧又心疼又苦涩,未曾想阮澜是真心实意的为要搬走而高兴,她也压根不是什么“性情温和乖巧,七窍玲珑心”的原主。 对于阮澜来说,这些都太麻烦了,她只想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像条咸鱼似的躺着。 躺着不是重点,舒舒服服才是。 咸鱼躺着也是挑地方的。 但目前的情况就是,她穿来的这家没银子了!没银子还怎么躺躺什么?! 不过阮澜这人心宽,叹了两口气后又觉得还行。 下人是肯定没有了,虽然自己洗个衣服做个饭也不是难事儿。现代女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杀得了木马翻得了围墙;斗得过小三打得过流氓。大不了做的难吃点,从暗黑料理界大人到厨神小当家也是需要过程的。 至于做瓷器,她穿越前外公正是做这个的,国家一级大师,书香门第,也会辨古代瓷器真假。她从小被外公带大,耳濡目染,贵重的瓷器流水般的在她眼前打转,而她也算对得起外公的传承—— 别人家的小孩玩橡皮泥的时候,她玩泥巴,能制瓷的那种; 别人家的小孩玩火柴尿床的时候,她已经在帮外公添窑火了; 别人家的小孩打扫卫生赚一块钱零用钱的时候,她做的瓷器已经拿出去卖了; 别人家的小孩为高考而痛苦的时候,她已经是一瓷难求的抢手货了。 当然,也正是因为她慢悠悠做一盏瓷器就能躺一年,导致了她的日常生活状态非常咸鱼。 在现代还要时不时被人烦,今天这个大佬装修想定个瓷瓶放门口,明天那个世交要介绍文艺界的青年才俊给她,后天为什么你给他做不给我做? 如今外公已经离世,对她来说,能找个地方安心吃吃喝喝,风景宜人没有雾霾,做点瓷器颐神养性,甚至因为外面流言她命克家人,还不用担心天天有人以长辈身份自居安排相亲,简直完美。 阮澜便带着这样美好的期盼跟着阮钧走了出去,刚到宅子门口便遇上了往里走的齐家家主齐枫铭。 齐枫铭是个中年男子,样貌生的白净平和,与阮钧宽厚豁朗的五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见到阮钧,他远远便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和他的长相相衬的温和笑容。 齐枫铭走上来,抱拳说道:“阮兄,实在不是我催你搬出去,只是齐家家中人多,过于拥簇,我这是被吵的实在没法子了。其实这宅子这么大,阮兄若是开口,单辟个小院住个十年五年又有何妨?” 阮钧回了他个笑,说道:“还要多谢齐家愿意收我这宅子。既然房契地契已移交妥当,那阮某总是要尽快搬离,岂有叨扰之理?” 齐枫铭似是压根听不出来阮钧话里的生疏,只笑道:“咱们都是造瓷的,旁人说多年对手总成友,理应互相帮衬,哪里有叨扰不叨扰之说,阮兄言重了。更何况日后就算是想,怕是也没那个资格了。” 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乍一听听不出来,可仔细想想,谁没资格?怎么就没资格了?还不是阮家没资格和齐家当对手了。 阮钧性格本就宽厚,不想与他做这些话头之争,拱了下手便想过去。谁知齐枫铭目光一转,落在了阮澜身上,笑道:“哟,这莫非就是阮澜吧?听说了。如此去刘家村也好,年纪差不多了,是时候相户人家了。” 阮澜:我可去你的封建迷信吧!以为大舆镇是什么天子脚下皇城重镇吗?还搞起地域歧视了?告诉你!农村户口可值钱了! 阮钧看向齐枫铭,冷声说道:“小女之事,无需他人置喙。” 齐枫铭今日来本就是存心羞辱一番,如今目的达到便侧身让开一条路,拱了下手:“那,阮兄,齐弟就不送了,走好。阮家窑之事吾也觉得痛心,日后少了对手,便再无人鞭策我精益求精了。” 阮钧面色愈沉,带着阮澜从他身边走过。 齐枫铭是小人得志的嘴脸,日后又见不着,阮澜坐上了阮钧雇来的小马车,帘子一拉,没一会儿就把这人抛在了脑后,靠着厢壁闭起眼睛。 外面阳光和煦,隔着帘子软绵绵的扑在她的脸颊上,马蹄声得儿得儿的颇有节奏感,外面的鼎沸人声渐渐被甩在身后,只有木板车偶尔硌了块小石块,颠得木箱晃动几声。 阮澜拉着袖角,慢慢理顺脑海里那些琐碎的记忆。 穿越的时候她正睡的迷迷糊糊,听见有个女人说:“这……竟是要重来一遭?小女此生千万般苦,亲人背离、夫君背弃、诺言尽毁,幸曾于人有过一饭之恩。他助我完成此生夙愿,得以烧成琉璃佛塔,乃大功德,为何仍要受这等轮转之灾?” 阮澜听得稀里糊涂,刚想问问这是怎么个悲惨故事,一开口就醒了过来,到了另一个“地方”,成了另一个“阮澜”。 阮澜砸吧了砸吧嘴,真是太惨了,原主不想再来一遍,就拉自己来顶吗?问题是你好歹把事情说清楚吧!只留下了如今这幅年幼身子的记忆,和一个总结性的“千万般苦”就结束了? 听这话,原主这一生先被亲人背离,大抵说的就是现今发生的事儿。 然后被夫君背弃,那你能不能说清楚日后你夫君叫什么?以后我绕着他走还不行吗?!还有诺言尽毁,这更离谱,也就是说以后别人赌咒发誓自己都别信呗。 最后有点好消息,因为有这一饭之恩,原主才了了夙愿。 烧了一座琉璃塔啊,那得是多大的工程,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完成的? 此人要么是个落魄书生,日后高中状元权倾朝野,要么是个流落民间的皇亲国戚天家贵胄。 那好,阮澜打定主意,日后不管是谁,但凡能给饭的她都给一碗,不仅给一碗,还加碗汤,希望对方能给她个机会达成夙愿。 而她的夙愿就是——风风光光的咸鱼躺!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我离咸鱼躺还有多久!!! 第四章 夜深人静,连月亮都不见踪影。虫鸣声窃窃,讲述着老掉牙的传说故事。拿腔作调有板有眼的,甚至还有阴阳顿挫。 一串火把从山坳中疾行而过,远远看去就像昼伏夜出的妖崇结队而行,摇摇晃晃的出来觅食一般。 虫鸣声戛然而止,蛰伏在草丛山林之中,静静的看着。 “你们去那边看看,你们跟我来。”火把队伍猛地停下,带头男子身穿紧身墨色劲服,下着命令。 噗通一声。 那人蓦然出刀,火光照在弯旋的刀刃上,映出一朵红莲,也映出男子坚毅冷酷的神色。 刀尖入水,从湍急的河水之中挑出一只犹在挣扎的蛤《蟆,四肢绷的笔直,偶尔扑腾两下,一双突出的眼睛瞪得溜圆。 男子面露厌恶的甩掉蛤《蟆,在这小小生物飞到空中的那一瞬,将它从正中一刀两断,劈的整整齐齐。 队伍里有个人似是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摒了半天,终是说了一句:“那小子就像这只癞蛤》蟆,没多久蹦跶劲儿了。” 男子觑了他一眼,冷声说道:“绝对不能有任何疏漏,若是让他逃了,咱们都活不成!” 这句话吓怕了人,队伍里的齐齐点了下头:“是!”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峦:“生死不论,提头来见。去吧。” 一队火把分成了两队,朝着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 待到两队人都走了,河水中猛地探出一个头,急促的呼吸着空气。 萤火虫被惊的四散,只微微的照亮了那人的一侧面庞。 这人看着年纪不大,仍是少年模样,眉眼渐开,一双墨色黑眸和这无边的夜色融在了一起,微光闪过,映出其中的慌乱和恐惧。 他如今已经是披头散发,墨色长发贴服在被河水泡的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额头上被方才入水的刀尖划了一处伤口,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倒有些妖冶的美感。 与其说他是个人,倒不如更像是个水妖。 他在水里蹲了片刻,待到周围没了动静,这才慢慢的向岸上爬。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接近两日未曾进食,双腿都在颤抖个不停。攀着河中石头的手因用力过猛,不知道被划了几道,向外涌着鲜血。 强弩之末。 陆追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这个词,尚只晓表意,如今真身亲历,反倒觉得这词的背后掩藏的是无尽的悲凉。 强弩之末,人却还要再奋力挣扎一番,哪怕尽是徒劳。 陆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与他有关,但他却只能是个旁观者,被堵住嘴捂住耳朵束缚住四肢,被簇拥着裹挟着向结果冲去,无从选择。 陆追原本是京城中陆家的庶子,据说母亲只是府中一个不受重视的姨娘,生下陆追之时便因难产没了。 陆家是世袭贵门,一族曾出了数个内阁首辅,荣光至极,可堪文臣中的翘楚。但不知是何缘故,如今的陆家却不入当今圣上的眼,一路贬斥。 陆追曾听下人闲聊得知,当年皇上身子抱恙,长子大皇子与嫡子六皇子夺嫡不分伯仲,只因六皇子为求胜而出险着,导致边疆城门失守,无数百姓被俘,生灵涂炭。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即便是皇子亦不能免罪。 六皇子被流放,尚未到地方便死了。六皇子府中一众男丁活不出一两年俱都难逃一死,女眷则被纳入宫中辛者库。唯有个夫人受惊早产,生下来死胎一个,人也这般没了。 除掉六皇子后,大皇子顺理成章的得了皇位。而陆家,却是在这次夺嫡当中站在了六皇子那头,虽未曾被卷进,可也元气大伤,自此不得重用。 陆追在陆府中没有娘亲护佑,身份低微,加之陆府由云端跌落,生计愈发不善,他的处境便也愈加艰难。 嫡兄嫡姐从人中龙凤至此,心里那口气儿总是要出,便有事没事儿便要要来寻陆追冷嘲热讽一通,将他当下人使唤苛责。 陆追也知道庶子与嫡子总是云泥之别,平日里能忍便忍了。父亲让他同兄弟一起读书,也随他在书房内挑书拿回去看,除此之外便再也不闻不问。偶尔在看见他的时候会叹气,不知想起了什么。 陆追喜欢读书,他如饥似渴般的汲取着书本中的知识,不懂的再到课上去问先生,也时常受到先生的赞扬。说他是可造之材,日后得当大用。 可父亲听了这话,便愈加愁眉不展。 陆追那时还小,府中境况差,他也不甚懂得,只管自己读书,应付嫡兄嫡姐。 可在他七岁的那日,他的世界变了。 陆追开始做梦。 那梦混乱之极真实至极,好似他曾经真的亲身经历过,密则日日都出现,疏则十天半月一次。 在梦里,他杀了人。 浓稠的鲜血沾的他满手都是,那种浓厚的咸腥气味扑的满头满脸。 环顾四周,没有更血腥的场面了。他似乎是在一个战场上,脚下都是尸首,堆成了小山一般。 而他就站在这座修罗山之上,掌心黏腻,手中的剑刃滑落着珊瑚珠子一般的血滴。 他在梦里仰头——一片艳阳天。 没有比这更美的天空了,他从未见过。连带着这些气味,都变得甜美馨香起来。 杀戮、鲜血、内心如鼓。 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无趣,好似对这样的杀戮,对这样的场景觉得厌倦,觉得乏味。 陆追朝不远处看,他看见了皇城,那日日夜夜他在陆府抬头便能看见的巍峨皇城。 他要去那里,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他要去那里,要去拿回原属于他的一切。 也许,到了那里,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一切就会有所不同? 这样真实的梦境不停的出现,有时是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走廊当中,阳光被连廊挡了大半,显得阴沉,面前有好多人跪着求饶。 他们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可梦里他似是铁石心肠,不屑一顾。 因为他知道,今日他因一时慈悲宽宥的人未必会感恩戴德,只会觉得愈发耻辱,日后势必多生干戈。 他不会留这种人在世上为难自己。他无需好名望。 有时是他站在高处向下看,割断的人头密密麻麻的在下面。离了身子的头颅仍有自己的神态表情,但俱是惊恐的,悲痛的。 偶尔有两个忿忿不平的,陆追就让人将那头取下来,用钉子将面上的神情换成开心的,咧着嘴大笑的,颠三倒四的。 他也曾梦到过一个女人,站在火旁怜悯的看着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无需任何人可怜,若不是因为那曾经的一饭之恩,他也不会再见她。正是因为她的软弱妥协让她自己步入了这样的境地,怨不得别人。 可这世上,不带任何要求曾给过他恩惠的人只有这一个。 她想要的,她的夙愿,自己便都会满足她。 他以为她的夙愿是让那背叛她的夫君不得好死,可到头来,她只是想完成儿时的念想,为亡父亡母立一座琉璃塔。 一座琉璃塔而已,有何难?即便天下都在骂他劳民伤财骂他强抢民女骂他阴隼狠毒又如何? 一碗饭的恩情,他陆追还得起。 这样混乱的梦持续了半年,蚕食着陆追的心,他不知道梦里究竟是什么,甚至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孰真孰假。 他快疯了。 偶尔和人说起话来,他心里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暴戾,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毁个干净。 他压抑着自己,压抑着那真实的梦境,待人却愈发温和。 而后突有一日,这梦是陆府中的景象,是他所熟悉的每一处假山每一处庭院。 他梦见父亲带着一队人闯进了陆府,父亲一路向他的小院里走去,气势汹汹。他提早得了个关系不错的小厮报信儿,想着不知道大抵又是嫡兄嫡姐的手段,便先找了个假山洞里藏了起来。 可随后没过多久,鲜血流的满院都是,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盈满了耳边。 他梦见自己缩在一处假山里瑟瑟发抖,看着嫡兄嫡姐被拎出去,甩在他的父亲面前。他们在逼着父亲说出六皇子遗腹子的去处。 他梦见嫡姐在父亲的面前被侵犯,她想挣扎,却被狠狠的打了几个巴掌。那人下手狠,她呕出一口血,哭着喊着求对方放过自己。 他梦见嫡姐到了最后竟然娇声宛转,试图让那些闯进来的人留自己一命。 他梦见嫡兄被一片片的剐下身上的肉。 那刀锋利无比,血滴在上面都毫无滞涩。嫡兄尖叫着,脸都扭曲成了鬼的模样。 他梦见祖母哭晕了过去;梦见夫人拉着父亲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救儿子一命;他梦见父亲颤抖紧握的双拳,哭喊着说他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梦见嫡兄惊恐的求饶着。 他梦见嫡兄最后成了个血人,身上的皮俱被那刀剥了个干净,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仍在动着。最后朝着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母亲被吓得惊声尖叫连连后退。 而后,那具长成人的身躯就这般倒地,像片羽毛似的,一丝重量都没有。 陆追隐隐约约觉得他们是在找自己,他怕极了,趁着空档躲到了另一处,是他往常被嫡兄嫡姐欺辱的无处可去的地方。 这里很隐蔽,没人能发现自己。 他在漆黑的狭窄空间里躲了不知道多久,口干舌燥,直到躲到外面的那些哭喊声俱都消失了,他才敢出来。 陆追从梦里惊醒,他原本想把这梦和父亲说,但他想到那梦开始时父亲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掩饰的很好,日子就如往常一般度过。 可这梦,终是来了,像是在告诉陆追你所有曾经做过的梦都是真的,都会实现一般。 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在满是干涸血迹的石砖上,孤零零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在这世上。 可有一人,会担忧他? 没有。 只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不能在这里呆着了,有人想要杀他。 他看见京城突然多了些官差搜捕,见到少年孩童都会拉住仔细盘问。他知道,他们是在找他。 他想方设法藏在出城的泔水桶里偷跑了出来,再一路南下。 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能在山里摘些野果子捕些鱼吃,但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 陆追被人一路追捕,他躲在山里,看着京城里来的人,为首的就是将嫡兄的皮肉一片片剥下来的那名男子。 如今的他,沿着河边往前走着,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已经疲倦了,不想再逃了。 不知还要逃多久。 倘若就这般逃下去,一辈子躲下去,他还活着做什么呢? 突然之间,他看见下面有个小山村,村子里有户人家靠水建屋。这么晚了,那处人家似是刚刚搬来,院子里堆了好些木头箱子。 鬼使神差的,陆追朝着那户人家走去。好在此地离河边并不远,他站在漆黑的院落里,看着一个小姑娘忙进忙出的,将木箱里的东西一一搬弄出去。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似乎是她的父亲。他面色不好,有些发灰,眼睛下面挂着一对青褐色的眼袋,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明明正是壮年,却像冬日将近极速溃败枯萎的干枝儿,经不起半丝恳切的风雨。 可即便这般,他仍是撑着身子在帮忙,一边同那小姑娘说着话,劝她早些回去休息。 这才是一个家。 陆追看的难受,他知道,倘若当日他没有躲起来,那一刀一刀被剐下血肉的,声声被割到白骨嶙峋的人,应当是自己。 哭晕了的祖母,吓疯了的夫人,咬破嘴唇双拳颤抖的父亲,倘若换成自己,他们还会这样吗? 不会。 因为自己同他们,本不是一家人。 他很清楚,那日父亲带人来,原本就是要将他交出去的,什么六皇子的遗腹子,这便是陆府衰落的根本。 没有什么礼仪道德,他本就是要拿自己去换陆家曾经的荣耀。只可惜,来人比他更为绝情。 父亲没有换得陆府的再日辉煌,没有换得信任,最终只得了个死,尸首都不知被扔在了何处何方。 罢了,都是死人了,谁还管他们如何想的。 陆追看见那女孩子终是伸了个懒腰,进了房间。 陆追再没有力气了,他见这院子后方有个瓷窑,想着这院中父女一个病秧子一个又太年幼,想必不会动这处烧窑。这便稍稍安心,躲到了里面。 瓷窑里冰凉,可他却不觉得。 如今,只有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还有那梦里可能会出现的未来,才能给他一丝安慰。 第五章 阮澜到了刘家村之后,又花了几日时间才将箱子里需要的东西都归整出来,累的她腰酸背疼,在床上又赖了一整天才稍稍舒坦些。 阮家老宅只有四间屋子,她挑了一间,阮钧挑了一间,一间是会客的,依着阮钧的意思暂空下来,剩下一间便把几个暂时不用的大木箱子连东西一起塞了进去,如今也是满满当当,再填不进其他的了。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厨房,一个恭房。 后院倒是大些,零零碎碎的堆满了烧瓷用的瓷石、药石、器械。因长时间无人问津,几株小草在此处落了家,借着春风招展,颇有些生机盎然的滋味。 再往后便是河边,阮家老宅挑地点也是有讲究的。此处在下游,水势猛些,正好用来当水碓的动能,碎石研磨不在话下。 阮澜逛了一圈,把各类器械都认了一遍,能清扫的都打扫干净,能认出来的都分好类,基本上还满意。有些器械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古董”了,她只在一些讲制瓷历史工艺的书上见过,具体怎么用还要多摸索摸索。 她挽着袖子环顾了初初落定的院落,心里有种安定的成就感。往后这就是自己住的地方了,虽然有些地方仍然差强人意,但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短暂的满足之后她又拎起了扫帚,接下去的还要清扫瓷窑,阮钧如今的身子干不了这活儿。他虽嘴上不说,但阮澜知道他疼的厉害,从他走路的蹒跚和缓慢便能看出来。 她前脚堪堪迈进瓷窑,就听见大门被人叩响。 阮澜连忙扔下扫帚去开门,一个穿着石青布衣的少年正站在她家门口,看年纪大约有十五六岁。 少年的模样出脱的端正,一身衣服也浆洗的干净整洁,手上拎了两个油纸包,在看见阮澜之后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阮澜眨了眨眼——这人谁?邻居? 她伸出头去向两侧看了看。阮家老宅的位置并不算好,湿气重,加之沿河耕地便相对少些,所以周围并没有什么左近的邻家。 少年见她这副模样,轻声问了句:“可是……阮阮妹妹?” 阮澜打了个哆嗦,阮阮妹妹可还行。 阮阮这个叫法目前就只有阮钧叫过,想来认识原主,甚至相熟,否则不会这么叫。 少年见她并没有否认,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阮叔以前常带你来刘家村,我们见过好多次,只是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也是应当。” 阮澜这些天大体整合了一下原主的记忆,但也并非事无巨细,如今搜肠刮肚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人叫做秦逸。 秦逸他爹秦楚周年轻时曾在外读书就学,进京赴考之时遇见上京运瓷的阮钧,两人年纪相仿,一聊发现竟还是乡亲,关系便更为热络。之后秦楚周回到大舆镇,两人也时常走动。 秦楚周中过进士,科举的时候得信说自家娘亲病重,竟舍下大好前程飞奔回了大舆镇。在老娘的要求下娶了刘家村里尹的女儿,再未过许久,娘亲离世,秦楚周孝期结束之后便与秦氏搬回了刘家村。一来是秦楚周觉得乡下的环境要安静些,读书不会分神;二来是秦楚周没有家人,而秦氏想离娘家近些,秦楚周对于人情往来看得淡,便一直这么住着了。 秦逸聪明,性子随爹,温和安逸,和他的名字颇为相衬。自小读了一肚子诗书,却不显得过分陈腐,待人也和气。加上挑了父母的优点长,模样清秀,衣裳也总是清清爽爽,这在偏安一隅的小村子里很难不讨人喜欢。 对于原主来说,小姑娘未曾见过几个年龄相近的少年郎,更别提这般温润有礼的,比她的那几位荒唐娇惯的堂兄好上太多,对秦逸的感情便有些不同。 可如今,阮澜深吸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这个不同咱们还是暂且搁一搁,原主都说要被夫君背离,为了防止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随便动男女感情了。 但来者是客,她抬头看向秦逸,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秦逸已经许久未见阮澜,相较小时候的白团子,她长开了许多。皮肤白净,一双圆圆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像是只山野间的小鹿,已有了少女的清丽。 两人目光交汇之间,秦逸匆忙低下头。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说道:“阮阮,这是我爹让我送来的。听闻阮叔身子不安顺,他不好直接上门,便让我先来。这里是些温和养身的东西,阮阮拿去给阮叔煲了喝。” 阮澜并未接过,而是指了指屋子里面,请秦逸进来坐。 秦逸却只站在门口,问道:“阮叔可醒着?” 阮澜即刻了然,秦逸这是在守礼。他男子无所谓,可若贸贸然进了阮家,难免会对阮澜的名声有影响。 “阮阮,可是有人来了?”阮澜正想着,阮钧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这老宅的大门门轴许久未经养护,一推开便吱吱呀呀的闹人,屋里听得清楚。 阮钧之前伤了身子根基,又在病重时操持奔波,身子愈发亏欠。连日整理家什之后颠簸搬到刘家村,精力早已消耗干净,全凭意志力撑着,稍与阮澜理了些东西便卧床了。 可如今他听见有人来,仍是拖着病体出来了。 在他心里,他家阮阮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娃,便怎得也放心不下。 阮钧一眼便看见秦逸,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是秦逸啊,来来来,别傻站在门口,进来坐。” 有阮钧在,秦逸便无需避嫌,他冲阮澜点了下头,走了进去。 阮澜推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门扉合拢时,灰尘由上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阳光照来,尘埃打着旋儿搅动着,复又归于平静,一言不发。 阮澜煮了些茶给两人送去,一进屋便听见阮钧说道:“许久未见逸哥儿了,兴有两年了?” 秦逸接过茶,冲阮澜道了声谢,回道:“是。上次母亲带我去大舆镇,原想登门拜访的,阮叔却不在家中。” 秦逸谈吐之间进退得体,人又端正,阮钧看着实在是喜欢,又问:“逸哥儿如今读书如何?你那爹教导颇严,可吃了不少苦吧?” 秦逸答道:“未曾,读书颇有趣味。如今瓦哲部卷土重来,北疆民生危苦,吾不通兵马干戈,便只好埋头读书。此亦是为君为国为民方力之前路,不觉得苦。原本去年要参加解试,奈何运势不济,突生一场大病,错了时辰,只好转年再来。” 听闻这段,阮钧不由得点了点头:“逸哥儿的学问自然是不用担心的,只是这因病又白耗了些年月。” 秦逸笑起来嘴角微微笑着,凭添了许多温柔气:“多些时日读圣贤书能更为精进,并非消磨。” 阮钧抬头仔细打量秦逸,愈发觉得这少年好。少年有大胸怀有大志向亦有大学问,更难得性情坚韧谦和不骄矜,如此便能通晓民生民苦,日后必成大器。 “你爹倒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儿子。”阮钧笑道。 说罢,阮钧低头轻咳。可这咳又停不下来,愈演愈烈。 阮澜连忙上去替阮钧拍背,恰好秦逸也伸了手,两手撞在一起,秦逸“腾”的一下抽了回去,一来一回倒将阮澜吓了一跳。 秦逸停顿片刻,眼眼神闪烁,全无方才应答那般落落大方。他有些慌乱的摸了摸鼻子,说道:“阮叔好好将养身子,时候不早,我这便回去于父亲回话。” 阮钧确实也觉得乏了,便不多留他,又寒暄了两句这才让秦逸走了。 阮澜送秦逸到了大门口,秦逸犹豫片刻,低声说道:“阮阮,你初来刘家村,阮叔身子欠佳,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亦或是粗重的活,尽管叫我便是。你一个姑娘家,总是……总是不太方便。” 阮澜笑着点了点头,目送秦逸离去。 她自然是乐意的,有地头蛇罩着怎会不好?但粗重的活就还是算了吧,想想古代书生手不能拿肩不能挑,万一累倒了可怎么办? 秦逸的来访只是今日的一个小插曲,阮澜并未放在心里。她转身进了厨房煮了些粥,又连碗勺一起搁在食盘上端进了阮钧房内。 若是放在平时,放在大舆镇,她这般做法让人知晓了总要碎碎念叨两句。可如今,家中没有旁人照顾,难不成要让病人自生自灭不成? 有人将名声看的重于一切,也有人觉得生命更为珍贵,没有谁对谁错之分,权是个人选择。 心里衡量过,便总能说服自己。 阮澜厨艺不佳,阮钧也吃不得滋补的东西,便只是些清粥小菜。阮钧没怎么动筷,始终若有所思,屋子里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阮钧突然抬头唤了一声:“阮阮,方才的秦逸你可还有印象?你小时常喜欢与他玩的。”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我的男主呢!!!怎么还没有出来! 第六章 阮钧说道:“你打小性子就软和,秦逸初来咱们家做客,你那些堂兄堂姐都围着去玩,只有你躲在一旁看着。幸好逸哥儿眼睛好,没把你给漏了,之后你便只跟着逸哥儿了。” 说到这儿,他似是有些叹息一般:“原本是件好事,只是如今……”阮钧欲言又止,话锋一转,问道:“阮阮,我见你今日在打扫瓷窑,可是想要做些东西?” 阮澜点了点头。 阮钧端起桌面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压住那几声咳,缓缓开口道:“你从小就对瓷窑感兴趣,时常往里面钻。” 他似是回忆起曾经的时光,又或许他想起了原主的母亲,说到后来,声音竟有些晦涩。 回忆总是美的,里面有一个家尚未分崩离弃,活色生香,仍是美满的模样。 “但为父知道你心不在此。”他看向阮澜,说道:“你喜欢琉璃,喜欢那些晶晶亮的东西,说它们像天上繁星。你那叔叔怕我将瓷窑传给女儿,断了阮家传承,可未曾想过兴许我们阮阮还不想要呢。” 对于阮娄一开始的念头,阮钧是知道的。只是彼时他是阮家家主,惦念亲情,“生杀大权”又全在他手上,便不将这些小小的龌龊放在眼中。 阮钧微微叹气,说道:“事已至此,便不瞒阮阮,那么多工匠兄弟都没了命,爹曾是想赔命的。也考虑过将东西变卖留成银子给你,有了这些银子,你至少日后还有依傍。可是,我一想到日后你要去你叔叔家,便又放心不下。银子虽重要,孤女的银子却是伤人引祸之物啊。” 阮钧继续说道:“阮阮你从小便懂事,免去我许多烦恼,如今也是如此。爹爹知道你从大舆镇搬到刘家村,心里定然不舒服,这些日子也只能自己做活,更是难为你。只是如今我们只能暂时如此,至少阮家老宅还有瓷窑,爹爹还有一门手艺。咱们日后的路还长,你日后的路便更长了,只是暂时委屈。今日爹爹觉得身子爽利许多,想来不久便能下床做工,你切莫心焦。” 阮钧是见阮澜这些日子收拾瓷窑,他知道阮澜心意是好的,可她虽常去阮家窑,却并未自己烧过瓷。虽说烧瓷这门手艺总是要慢慢锤炼,可眼下女儿已然十分辛劳,他不想让她因烧出来的东西差强人意而失望。 阮澜没听出阮钧这意思,她这些日子照顾下来,并不相信他身体有转好的。但阮钧一心一意的出发全是为了女儿,言辞当中俨然是位慈父。 阮钧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头的痒意,缓缓说道:“阮阮,你去爹床头取样东西,是个漆红的长木盒。” 阮澜连忙走过去,将那盒子拿了过来。 “打开。”阮钧吩咐道。 阮澜打开木盒,里面横躺着一枝金色的珠钗。通体是由金子打造而成,历久却不生半丝锈斑。珠钗顶端是一朵挑蓝山茶,花瓣以纯色玳瑁镶嵌,其中点缀正红玛瑙,含苞待放富不可言。其下又留了几缕玲珑珠翠,耀眼夺目,辉煌璀璨。 阮钧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阮阮,厨房那边还有多少米面?” 似是习惯了女儿是个哑巴,阮钧不过是在自问自答,他接着便说道:“咱们来时只带了米面各两袋,可是如此?” 阮澜点了点头。 阮钧继续说道:“除此之外,爹爹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且先拿去用。这珠钗是你娘留下来的,当日她与我成亲之时,便是戴了这个珠钗。阮阮将她收好,若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爹还是不想让它去了别人的手里。” 阮澜沉默片刻,阮钧将这珠钗交于她,便是将一切都给了她。 握着手中的珠钗,她知道这是如今阮钧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境况落到如此,他难道不心痛不难受吗?他难道未曾万念俱灰过吗? 可他仍是选择面对,不为其他,只因这世上还有个女儿。 他安慰女儿,告诉她人生的路还长着,告诉她如今并非走投无路切莫担心。他坦承而又天真,像个传统的手艺人那般脚踏实地的活着。 他说他要撑起一个家,那纵是命掏去,也要撑起来的。 阮澜红了眼眶,她原本父母便离世早,从小并未感受到什么父爱,如今这般父爱如山,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阮澜将珠钗轻轻地放回木盒,抬头看向阮钧。 这个时候她多么想和阮钧说一句“爹,你放心,一切有我”。 但最终,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安安稳稳的便是最好的。她冲着阮钧笑了笑,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她阮澜做瓷器,从来就没有落于人后的时候。 见她这般模样,阮钧反而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成了咳嗽。 阮钧说道:“我们阮阮啊,终是长大了,也能照顾爹了。爹也会尽快将身体养好,之后咱们父女俩一起,一定能将阮家瓷重新做起来的。阮阮放心,爹怎么也要看着阮阮嫁人,抱抱自己的亲外孙。” 说到成亲生子,阮澜感动的眼泪瞬间就憋了回去。都这个时候了,都穿越了,怎么还要被念叨这个? 阮钧看她表情却哪里知道她的想法,以为说中了女儿心事。他沉吟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取出个方正木盒递给阮澜,说道:“阮阮,这里面乃是当年我烧的一个瓷笔搁,原本是一对儿的,另一个在秦家。你且拿去,若是日后爹爹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拿着这个去找你秦伯伯,他自会收留你的。” 阮澜接过那个盒子,心里一阵翻腾:这情节有点不对劲儿。一对儿?别和我说这是什么当年定娃娃亲的信物。 还好阮钧并没多说什么,阮澜顾着阮钧将粥喝完,又推开木窗透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珠钗晃花了眼,好像看见个黑通通的东西沿着墙根儿跑了过去。 在她身后,阮钧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原已枯槁的面容上又添了一份担忧——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可阮阮还这么小,又是个哑女,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若不将一切安置妥当,他怎么能放心的离去? 阮钧思忖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阮阮,爹爹再歇歇,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日后就剩咱们俩了,爹爹得快些养好身子。” 阮澜也不知道杵在这儿能干什么,听了这话,拿着碗就跑出去了。临到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长叹,阮钧小声说了一句:“我苦命的孩儿啊。” 阮澜垂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青矸石。 那石头原本就粗粝,在地上腾了两圈就懒洋洋的停下,再也不愿意动了,只扬起了地上扫也扫不干净的尘土。 几只候鸟落在屋顶,探着脑袋四处打量,商量似的啾叫几声,又抖了抖羽毛,展开翅膀飞走了。 ——连鸟儿都不愿意在这里安家,更何提人呢? 阮澜叹了口气,将碗碟放回厨房。可随即她便愣住了,锅里的东西没了! 前两日她刚搬来的时候,发现厨房里的东西总是无缘无故的少,她蹲了两天也没蹲到是谁偷吃的。方才为了测试,就烧了些糊到焦炭模样的锅巴留在锅里。 怎得自己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没了?! 她环顾四周,若说是小偷倒也不至于,应该没人会吃这种东西。在环境如此原生态的地方,有些动物是正常。但自己煮的原本就不多,还要被偷吃就不合适了。 尤其是现在家里生计问题迫在眉睫! 阮澜想到这个又觉得脑壳儿疼。算了,当务之急是快些开源节流,她这么想着,便又去院中拎了扫帚,朝着瓷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说好的男主怎么还没来?! 骈屿:你看墙边刚跑过去的那一团黑影! 阮澜:…… 第七章 外面日头越来越足,瓷窑里却依旧昏昏沉沉,只有窑门外洒了些晦暗的光,将人的影子拉长,再拉长,直到和黑暗融到一处去。 阮澜支了根火把卡在墙上,手指轻搭在墙壁上拈了两下。 阮家这个倒焰式瓷窑体量不大,窑门也就半米多点,窑顶呈拱形,粗看之下搭砌的还挺规整,烧些小量的东西足够了。 地面上堆了些封门用的耐火砖,还有些作为燃料的木柴,边上架了两杆长长的、用来拨火的棍子,也不知在这里放置了多久。 阮澜伸手摸了摸那些木柴,还好窑内干燥,并未沾染什么湿气,仍是能用。 其实没人喜欢打扫火道和窑门,但阮澜闲着也是闲着。 虽说她在现代是烧瓷的,可早已现代化生产,从挑选瓷石开始就各类仪器一大堆,满眼的化学符号,无论是泥料还是釉料筛选都要精细许多,不似古代,诸多事情都要靠人的经验,而经验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但也幸好,从古至今,制瓷这件事儿的手艺是不变的。 她来打扫烧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看看这烧窑里面的结构,研究研究操作方法。 毕竟她爹绝大多数家底儿都赔出去了,如今阮家老宅只有一小块地能种,最多种点自家吃的青菜,其余的地方全都献给了烧瓷这么一大堆家什了。 她方才看了阮钧的身子情况,怕是仍要请大夫来看看。也不知道这刘家村有无郎中,若是没有,却要去大舆镇请来。到时候请郎中的银子、药钱都要出。更不要提这些烧瓷要用的瓷石、药石,哪怕是柴火炭都是要使银子的,阮家老宅剩下的这些并用不了几次。 阮澜挠了挠头,这和自己想要咸鱼躺的日子相差甚远。 没有关系,先赚点银子再咸鱼躺也不妨碍的。 阮澜最擅长的就是开导自己,遇事不慌,人生信奉原则: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她拍了拍瓷窑的墙面,开口说道:“行了,还没那么惨,至少给我配了一套还算不错的设备,这才这个时代也得属于奔驰系列了。” 说完,她又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些耐火砖:“以后还要靠你们多多帮忙了,大家一起努力干活吧!” “倒焰窑,倒焰窑……”阮澜嘴里嘟囔着,试图回忆一下之前参观半倒焰型马蹄窑遗迹的时候,身旁的外公是怎么说的? 她的声音沿着火膛一路钻了进去,空当当的烧窑里响起了回声。 “我记得倒焰窑烧起来能有一千多度,啧啧。”她呲了下牙,在这没人的地方哼起了小调:“火,火,火,火,我就是爱烧火,别叫我停下来。你喷的火,是我的造型。WO~baby,你的爱是火。” 憋了好几天了,她都偷偷摸摸的小声自然自语,如今突然有个地方能放声歌唱,实在是太爽了。 其实阮澜是能说话的,除了刚穿来的两天嗓子出声有点干涩意外,其他一切正常。 但是她不敢开口说话。 就在她穿来的第一天,在不知情下说了半句话,就把个老妈子吓得半死,说她突然开口定然是邪祟附身,要请大师来驱邪。虽然后来被阮钧呵斥糊弄过去了,但阮澜也知晓了此时竟还在用火烧和浸水这种残虐的方式驱邪,吓得闭紧了嘴巴,小命要紧!来日方长! 不过这也省了她许多麻烦,言多必失,尤其是原主的记忆零碎,说不准哪日阮澜说了什么,就让人听出来不是“原装正版”了。 阮澜唱着,手里扫帚挥舞的就像当代巨星,火把映照着人影晃动。 “咔哒——”瓷窑里传来了一声轻响。 阮澜猛地停下,动作僵硬地向窑里看去。 那声音不是只轻轻一声,而是细细碎碎的停不下来,从烧窑深处一路向外。 阮澜吞了下口水:完了完了,这个世界不会真的有妖魔鬼怪怪力乱神吧?也没人通知我一声啊?一般烧窑里这么黑又这么呛味道也不好闻还到处都是灰,没什么好玩的,正常人也不会躲在里面的吧。 她想着,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 “噗通”一声,从窑里窜出来个脏兮兮的东西。 “啊——”阮澜没忍住,尖叫起来。 那脏兮兮的东西飞扑过来,阮澜被它重重的扑倒在地,接着就被捂住了嘴。 拿东西开口了,声音低沉:“别叫!” 阮澜愣住,眼睛睁得溜圆,对方的声调很凶,但声音清脆,还是个男孩子的声音,不像是什么妖魔鬼怪。 也是因为这声音,阮澜鼓起勇气抬手抓了一把对方的手腕——暖的!活的! 对方似乎很嫌弃她这一摸,不耐烦地抖了下手臂,冷声说道:“要活命就别动!” 这声音冷的扑棱扑棱往下掉冰渣子,但耐不住声音嫩,瞬间让阮澜想起家里养的那只小哈士奇——看着凶了吧唧的,叫起来却奶声奶气,前面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后面看走路都撒着欢儿,窝在自己怀里的时候也是一脸正气凌然不容侵犯的模样。 村子里长大的小子性子都野,皮起来连马蜂窝都敢捅,加上阮家老宅常年没人来住,说不定他们就瞧着烧窑有意思,钻进来玩了。 这么一想,阮澜心里的那点怕也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小子刚才听没听见自己唱歌说话?自己要怎么圆过去? 阮澜试着挣脱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的力气比自己大太多。她只好“咿咿呀呀”了几声,又指了指外面,示意对方放开手。 “外面有人?”小子问道。 阮澜点头,食指中指扮成人腿,做了个向外走的姿势。 “刚走?”那小子又问。 阮澜又点头,顺带想要看清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日后让自己发现他是村里的哪个,非得讹上一笔。 他脸上太脏了,还有好几处伤口似的。血已经干涸了,不知道究竟伤在哪里。这些血混着尘土灰烬,左一块右一快的,看的让人心惊胆战。 可他的眼睛很亮,漆黑的眼眸黑道了尽头,反而透着些绀青,像是里面掩着一小团火。可这火,又被掩藏在了无边的深寒当中。 阮澜有点看呆了,并不是对对方颜值的肯定,她只是觉得对方眼睛这样的颜色才是好看的瓷器。黑不尽然是黑,里面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不穿。若是在现代,外祖父定然要把这么好看的瓷拿回家,慢慢品鉴,慢慢欣赏才是。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开你?那人一会儿就会回来?”他唯一略微拖起,却又戛然而止。 阮澜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起村子里有这号人物,加上他脸上的伤口,总觉得有些来历不明。 她猛然想到昨日村子里有一队官差来搜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闹得鸡犬不宁。可最后,他们也没搜到什么,怒气冲冲的走了。 难道…… 可是…… 阮澜瞄了一眼压着自己的“小灰团”,这也太小了吧!小学毕业了没? 她又动了下身子,主要是这人太瘦了,有点硌得慌。 “啊啊啊啊”,阮澜装出唱歌的口型,指了指对方的耳朵,又指了指窑外。 但凡能文斗,就避免武斗。 经过阮澜这两天已经发现了,文斗的巅峰莫过于自己现在的状态,仅凭一个“啊”字就能立于上风,立于不败之地。 “出去的人,就是刚才说话的人?”那双眼睛微微晃动,在火光的微光映衬下,就像是佛前供着的香油,影影憧憧。 明明是仍未长开的一双眼睛,带着些许少年的稚气,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复又蒙上了一层遮掩的面纱,让人看得不甚真切,带着不属于这年龄的低沉阴霾。 真XXX的好看! 阮澜在心里感叹道,自己一定有一天能做出这样的瓷! “别装了。”他开口说道。 被打断的阮澜有些不悦,扬眉不解。 “刚才要点火的人不就是你吗?这户人家这些日子进出的女子只有你一个人,窑一直都是空置的,哪儿来的别人?” “啊”字神功被破,阮澜一时语塞。 她吞了下口水,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因为自己唱了什么爱烧火,这小子是怕被烧死,这才忙不迭从窑里出来。 阮澜不自觉地又动了下身子。 “想活命就别乱动!”对方低声喝道。 阮澜终于忍不住,开口怒道:“那你倒是多吃点儿啊!身上都是骨头,你以为我肉很多能当肉垫吗?我也很瘦啊!硌的我腰疼!” 说完,她就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果然如此”的神色。 阮澜:?!被套路了!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精了吗? 下一秒,阮澜的脖颈被抵上了什么东西,触感冰凉,甚至有些刺痛。 “里面捡的。”对方开口说道。 阮澜知道他拿的什么,窑房里还能捡到什么?烧开裂落下来的碎瓷片呗! 他的话中带着一股狠劲儿,阮澜丝毫不怀疑,自己但凡有些过分的举动,那瓷片就会即刻割裂自己的喉咙。 怎么一言不合就武斗了?! 她哭丧着脸,自己这才消停没几天,现在的小山村里也能这么险象迭生的吗?还是这里和自己八字不合,想法子要自己小命? 她现在是真心实意的理解了原主的话——千万般难。 真的难,太难了! 我要是再脆弱一点…… 大抵是因为这些日子装哑巴装了太久,憋得话多,阮澜张口就来:“壮士饶命!壮士需要什么?劫财还是劫色?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对方眉头一皱,瞥了一眼阮澜,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阮澜:???有感觉被冒犯到!你自己就豆丁点大,竟然还瞧不上别人了?! 她感觉到脖颈处的瓷片在微微的颤抖,想想也是,毕竟是个小孩,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怕是肯定的。 阮澜试着说服他把瓷片放下来:“这位壮士,您在我家瓷窑里也住了好几日了,有什么需要的您就说,别小小年纪手上沾血,晚上会做噩梦的。” 也不知是不是说中了他的心事,阮澜感觉到脖颈上那瓷片抖得更厉害了。 她再接再厉:“而且你年纪还小,可能不太懂,咱们这个姿势甚是不雅。虽然这里是个小村子,但日后我还是要嫁人的,嫁不出去就只好赖着你了。您肯定是瞧不上我这种野丫头,为避免麻烦,不如咱们先站起来好好说话?” 这回大抵真被她说中了什么,对方显然有些犹豫,他低声说道:“别耍花样。” “当然!”脖子上被人抵着,阮澜不能点头,这便疯狂的眨眼睛表示同意。 对方慢慢的移开身子,手上的瓷片位置却不变。可就是这么些许的移动,他反而喘的有些厉害。 重获自由的阮澜脑筋动的飞快,奈何平日里咸鱼惯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顺利脱困的办法。 算了,要不就还是使用那一招吧。 阮澜心里想着。 她冲着对方笑的真诚,声音谦卑:“您饿吗?我这里有中午剩下的干粮,您要不要吃一下先垫垫肚子?” “拿……”那冷冰冰的声音刚冒出来,只听“砰”的一声,他脑袋上挨了一记,倒在了地上。 阮澜把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扔,踢了一脚对方软绵绵的身子,拍了拍手,一脸无辜:“是你先提出武斗的。”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男主出来了!然后被我捶了!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第八章 陆追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床上。 床很简陋,用的是普通的老木头,胜在外面刷了清漆,免它遭受虫咬水蚀。这屋子似是许久都未曾有人住过了,有股淡淡的潮气,让人闻了愈加浑浑噩噩。 他试着动了下手脚,却发现自己竟被绑在这木床上。双手双脚分别被绑住,系在床头床尾。他许久没吃过什么东西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虚弱,连丝力气都使不出。 这姿势不甚雅观,甚至有些凌/辱之意。陆追微微的闭上眼睛,好似一朝又回到了幼时被嫡兄嫡姐欺辱的日子。 他深吸了几口气,直到明显地感受到胸腔起伏,意识才渐渐汇拢——他昏迷了有多久? 陆追的后脑一直在隐隐作疼,头下垫的是几件衣裳,棉布的那一面冲上,还算柔软。 他记得,是那个小姑娘用扫帚棍儿敲了自己的脑袋。她动作不算快,但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止了。 所有的力气都在飞扑出来的那一瞬间消耗殆尽,连恐吓的模样都只是唬人的画皮老虎。手上的动作比心里想的慢,连个普通人都抵挡不住。 他终于也落到了这般田地啊。 “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发出了重重的喘息声,阮澜穿着一身灰色的棉布衣裳走了进来。 她嘴里哼着稀奇古怪的曲调,头发随便拿了根布条系了起来,没什么生气的伏在肩头。 可她的人却是带着生机的,贸然闯了进来,将这空气滞涩的房间硬生生地撞开了一个缺口。 晚风习习,阮澜冲着陆追眨了眨眼。 陆追眉头蹙了起来,他不明白她心情如此好的原由,甚至对他而言有种古怪到说不出的感觉——他之前并未如此清晰的看过阮澜,如今离的近了看的细了,总觉的这五官有种熟悉感。可此处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又怎么可能见过她呢? 阮澜把门一关,小声问道:“你醒啦?” 陆追想竭力遏制住心里那随着他一同苏醒的暴戾,故作温和的说道:“抱歉,我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只是吓到了。” 阮澜被他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吓了一跳,这个人不久前还拿着瓷片要捅人呢! 其实阮澜将陆追打晕之后也很苦恼。 对方知道她能说话,而且显然有些来路不明。为了自保,最好的方式就是神不知鬼不举的将他处理掉。 可对方还是个孩子啊!虽然凶了吧唧的,但毕竟还是个孩子。 她在现代遵纪守法这么多年,桌子上有小蜘蛛爬,她都是懒得动手的那种。如今让她毁尸灭迹,实在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 她这才没办法,趁着天黑把人运到自己房间,用曾经在小本子里看到的“热情捆绑方式”捆了一下,再慢慢考虑之后怎么办。 毕竟阮钧是个不会随便往自己闺女闺房里冲的人,相对来说也算安全。 阮澜今天想了一下午,如今就算是这人醒了,也不碍着她继续考虑自己的现状。她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赚银子。阮钧的那些总是会花光的,她必须要在揭不开锅之前赚到养老本儿。 她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只能试着烧瓷,可其中又有很多需要体力的活儿是自己做不到的。倘若能招个帮工那是最好,可她哪儿来的银子招人呢? 更何况自己如今身体力行的扮演着一个小哑巴,就算招到了人,也没办法说清自己的要求。 “我——昏迷了多久?”陆追见她不说话,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便想法子引她说话。 “没多久,你晌午晕的,这才刚刚入夜。”阮澜答得心虚,她也没想到自己一扫帚杆下去,人倒了大半天,难不成这原主还是个潜在的大力士? 陆追强撑着饥肠辘辘,还要装好脸色,他见她答得心不在焉,愈发拿不准她在想什么。 他憋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句:“你这绳子绑的颇为结实。”他在尝试着暗示她将绳子松开,也借此试探她。 “是吧!”阮澜笑道:“书上看来的。” 将自己绑成这样,她竟然还在笑? 陆追第一次觉得梦里的场景也有可能是假的,就这么一个小姑娘,还软弱妥协?这行径与自己嫡姐有何区别? 但……陆追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是什么书?”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男子汉能屈能伸! 阮澜低头扫了一眼陆追胸前系成几个叉叉的绳子——什么书她肯定不能说,说了他也不知道。 于是,她回道:“是一本叫做《天工关物》的书。”说完,她为了凸显真实,还补充道:“是本讲怎么给瓷器箱打结的书。” 她真的就完全无视了陆追的暗示,自顾自的胡编了起来。 说完,阮澜转头看他,后知后觉的问道:“你怎么在我们家瓷窑里啊?” 正是因为这一句,陆追的心稍稍放下,看来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未曾想过要将她交到官府手中。 陆追咳了两声,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说道:“我不是这村子里的人。”他停顿了一瞬,装作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抱歉,你才是这村子里的人,我是或不是,你一看便知。” 阮澜:不好意思,我也是刚来。 陆追接着说道:“家父乃是镖师,曾为保货失手杀人,前不久遭到仇人追杀,恰巧我在外地游历逃过一劫,如今我家中……已是没有他人了。我怕被仇家发现,不慎跌落河里被冲到此地。我不知能去何处,身上的钱银也都花了个干净,只好暂时藏身于你家瓷窑。今日我是怕你要烧火,又一直担惊受怕,这才贸然出来。说来有些难为情,我当时也是惊弓之鸟,并非有意伤害你。” 阮澜听他说完,嘴张的老大,她在法制社会呆久了,头一回听说这种一杀杀全家的仇杀,觉得有点吓人。 “我们这儿治安应该还挺好的,前几天还有一群官老爷们缉拿逃犯,挨家挨户的搜呢。”阮澜随口说道。 陆追一直藏在瓷窑中,甚少出去,只听见外面吵闹。如今听她这么一说,心即刻吊了起来——官老爷,莫不是那群追杀自己的人? 他这头想着,阮澜脑子也转的飞快:这小伙子难道是老天送到自己身旁的帮手? 第一,这小伙子没别处去了,给自己打下手正好! 第二,这小伙子家里原来肯定住在城镇里,见过大世面啊!如今市上流行什么模样的瓷器,还有怎么售卖,他不是一清二楚吗? 第三,他知道自己会说话,自己岂不是能好好交代事情?同时还有个人能陪着聊聊天,省的自己真的憋成了个哑巴。 第四,一饭之恩啊!说不定…… 阮澜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小黑球”,感觉听身世也不太像,第四没有了没有了。 没想到老天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不但给自己配了一套烧瓷的设备,还送来了一名帮手。连年龄都特地选过,太小的干不了活,太大的自己不好意思支唤。 唉,人一旦降低了标准,世界瞬间就变得美好起来。 这么想着,阮澜再看向陆追便多了几分真诚的笑容。 陆追哪里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好回了个笑。 两人就这般各怀心思,一个笑的虚弱,一个笑的勉强,看着彼此。 第九章 “咳咳。”阮澜清清嗓子,快速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从一名自卫打伤人的可怜小姑娘变成力图了解对方情况的面试官。 阮澜抬头看陆追,问道:“你在我家窑里呆了几日了?” 说话的时候,她尽量放缓语气,对方其实挺可怜的,失去家人又流离在外,他才这么小,哪里经受得住啊? 陆追却并不想和她多言,只想让她将自己身上的绳索尽快解了。 “藏了有几天,偶尔也会出去,在河边喝点水。”陆追心里想的和脸上表现出来完全不同,他甚至流露出一丝羞愧和胆怯,说道:“还去过你家的厨房。” 听听!声音都抖了!太可怜了! 等等! “那……锅巴也是你吃的?”阮澜问道。 那锅巴真的是特意烧的那么糊的,基本上都成炭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吃得下去。 陆追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阮澜竖起大拇指:“壮士!” 不但吃下去了,还能站起来,这得多强的意志力啊。 阮澜又看了看眼前的“小黑球”,叹了口气:“你等我一下。”说罢,便出了门。 阮澜方出门,陆追的表情就恢复了冷漠,刚才那个小可怜儿似的男孩子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下身上的绳索,他虽被嫡兄嫡姐欺辱长大,这些年能忍则忍,但这捆绑的方式……实在是太辱没人了! 陆追缓缓闭上眼睛,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才能从此处脱困,如何才能说服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将自己的事情张扬出去,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同她父亲说过。 应当是说了。 怎会不说? 那为何未见她父亲?莫非是……莫非是她父亲已去报官?! 想到这里,陆追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试着挣脱制约,但即便手腕上磨出了血,绳索却未见半丝松动。 “咔哒。”阮澜已经回来,将一碗热粥轻巧的搁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轻响。她坐在床边背朝陆追,头也未抬,说着:“再稍等等,还有点烫。” 陆追愣了一下,犹在使劲儿的身躯僵住,每一块筋肉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那般僵直的停滞在原地。 粥的香气从小小的碗盏里盈出,米的柔糯和清甜摇摇摆摆,只是须臾,满室都盈满了芬芳,勾的陆追肚子里的馋虫不停的翻腾。 一碗普通的白米粥,怎么会有这么香?! 陆追内心犹在挣扎,负隅顽抗。 阮澜哪里知道他内心戏这般足,只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舀起粥来,再任由它落回碗里——单纯的想让粥凉的快些。 因她如今背对陆追,他才得以将僵硬的身躯一一松懈。好像连着浑身的肌肉一起,心也落了下去。 为了不让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阮澜开始和陆追搭话:“你有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 受梦境的影响,陆追本就是一个提防心重的人,加上陆府的事情对他创伤过大,叫了这些年的父亲竟然翻脸就要将自己送去死。 看那一府人的下场,他都不用猜便知道,若是自己落在那些人手里会是如何。 他不想死,便愈加不愿相信任何人。 连看着自己长大的父亲都不能相信,更何况仅仅是个路人? 陆府血腥的场景猛然在眼前浮现,陆追的心里一阵鼓噪,那份藏于心里的暴戾似是再也不受他的控制了,直要破体而出。 陆追深吸一口气,不答反问:“姑娘,外面如此昏暗,可是夜深了?” 阮澜随口“嗯”了一声:“是啊,很晚了。” “姑娘,如此夜深,你我共处一室,怕是……不太合宜。”陆追含含糊糊,有些羞赧的模样:“我如今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倒不怕别人置喙,但姑娘你……” 陆追这话说的拐弯抹角,却只是想问问阮澜她父亲去了何处。 “这个你不用担心。”尚未等他说完,阮澜便干脆利落地答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知道了。没人知道的事儿,怎么能算事儿呢?” 陆追心里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阮澜背后瞠目结舌,阮澜却依旧不紧不慢的兜着粥,一下一下的,瓷质的勺子碰在碗壁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而这声音入了陆追的耳,就是一串串的警钟鸣叫。 此刻在他眼中,阮澜已经不是个普通的乡野丫头。 她先将自己绑成这样,这是先让自己认清处境,将人的自尊剥去,再柔声细语装作好人。而那碗粥便是她的审讯工具,直攻他此刻最薄弱的地方。 是啊,哪里会有这么香的粥呢? 她装哑巴,一环套一环,眼神面色当中更是让人看不出心思,更不要提小说话本里这般杀人夺货的乡野角色并不少见,陆追愈发觉得此女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若是阮澜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怕是会哑口无言,然后冷笑几声说:“你以为我想装哑巴?你以为我家米很多,给你白吃还那么多事儿!而且这粥香吗?!那是你饿的!被害妄想症!” 陆追斟酌片刻,试图反客为主:“姑娘,我手脚有些发麻,可否帮我松一下?” 阮澜“啊”了一声,将勺子一扔,转头看他:“看我这记性,习惯了你躺在床上了,倒忘了给你松绑。” 她走到陆追身旁,拽了一下绳子——完了,当时着急系的是死扣。她啧了啧嘴,说道:“你等等,我去拿把刀。” 阮澜一出房门,陆追不由得皱紧眉头——她去拿刀了?!她要做什么?! 阮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又晕过去了,头歪在一旁,脸上仍然是灰呛呛的,看不出个模样。 她也没想那么多,拎着菜刀就把陆追的绳子割断了,扔在一旁的时候还有点心疼:“可惜了这么长的一根绳子,用来绑瓷器多好啊,现在一针一线都要省着的。” 陆追自然是假晕,满屋子的粥味儿勾得他压根就晕不过去,好似有根百年老参吊着那口气儿似的。阮澜直接就把绳子松了的行径,倒是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阮澜倒不着急,依旧坐在床边背朝陆追,一边凉着粥,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可惜刚煮的粥了,要不今晚就当加夜宵了吧。太惨了,白粥当夜宵。” 陆追在她身后睁开双眼,一把抓起枕边放着的方正木盒,冲着阮澜的后脑就要砸下去。 他想了很久,果然还是不能冒险。 “啊!忘记关门了!”阮澜猛地站起来,那盒子擦着她身后落了下去。 陆追本就将全身力气都用在上面,如今没砸到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扑到在床边,手里的盒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追:…… 阮澜听见动静,转头就看见“小灰团”趴在床边,而那个事关秦家的瓷笔搁从盒子里掉了出来,碎成了三瓣儿。 阮澜看了看陆追,又看了看桌子上隔着的粥:懂了。 她开口道:“想喝粥就直说嘛,怎么这么客气?” 陆追闭上眼睛——随便你吧,爱怎么想怎么想。心好累。 她一手扶住陆追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又不放心的给他脑后垫了块干净衣服,这才十分嫌弃的用脚将那盒子和笔搁往边上踢了踢,转身拿了粥碗。 阮澜盛了一勺粥,本来想给他吹吹,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便直接送到了陆追嘴旁,说道:“小心点,可能还有点烫。” 陆追强忍着怀疑这粥里下毒了的想法,反正此刻吃和不吃都是死路一条。吃了,至少还是个被毒死的饱腹鬼。 他张开嘴,抿了这勺粥——温度刚好,粥也没有很浓稠,他知道自己此刻适合吃稀一点的。 一口暖意下肚,他的精神也回来了许多,之前的胡思乱想俱都被压了下去。 也许……方才的种种都是自己想多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只是被自己吓到才绑了自己。因为没绑过人,就随便乱绑而已。也不是在试探自己,粥也不是什么审讯工具,刀也不是用来吓唬自己的,更别提下毒了。她只是单纯的解不开,单纯的想让自己吃点东西? 再说,一个农家女哪儿来的毒药?话本里的也仅是话本,此处偏安一隅鲜有人至,乡野毒客杀人越货也大可不必选这种地方。 可那粥入口,陆追的喉头仍是一紧。他怕极了,什么都怕,什么都在提防。即便是热粥入口,他生理上仍是在抵触,甚至有些想吐。 他在心里一遍遍的说服自己,对方没有恶意,这粥能喝。 阮澜也不着急,勺子就举在空中,等着他将嘴里的那口慢慢咽下去。 “别着急,饿了很久的人都是这样的,别着急。”阮澜冲他笑着,柔声说道。 陆追听见这声音愣了一下,七经八脉好似都被抚平了似的。 一口粥咽下肚子,热腾腾的滋润了他的肺腑,缓解了他心头的那丝戾气。 阮澜又喂了他几口,见他面色稍稍缓过来了些,这才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唉,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留在这儿吧。” 陆追猛地抬起头:!?怎么个留在这里法?活人还是尸骨?!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两个内心戏太足了喂! 第十章 陆追看着阮澜伸手过来,方才心里刚刚舒缓下去的那丝戾气又冒了出来。 他眉头紧蹙,提防起来。自己如今气力不足,倘若对方有什么恶念,自己也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可下一刻,温热的手掌轻轻贴在陆追额头上。在这春意仍徘徊不去的凉夜显得格外突兀,带了些许人间的柔情暖意。 原来方才的香甜是她身上的。 陆追愣了一下,随即一偏头,阮澜的指尖在他额上轻轻掠过。 阮澜的手仍然悬在空中,另一只手覆在自己额头上。她琢磨片刻,说道:“没事儿,没发热。” 她是看这小伙子实在是太脏了,灰头土脸的,模样也看不出个大概,更不知道伤口有没有感染。 没发热就还好,体格不错,可堪重用。 她低头看见陆追神情似乎有些异样,心里了然,这便十分“和蔼可亲”的说道:“没事儿,不用这么见外。人生何处不相逢,既然相见就是有缘,我不嫌弃你弄脏了我的手,一会儿洗洗就是。” 说完,她还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喝粥的碗得自己洗。” 陆追表情僵硬——她竟然觉得自己躲开,是怕弄脏她的手? “是这样。”阮澜觉得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既然想让人家留下来干活,那总得面谈一下,什么薪资待遇都说清楚,以免日后引起不必要的“劳动纠纷”。 她开口道:“我刚才听你说,你家里也没别人了,节哀。但是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见陆追没什么表示,她便继续劝说道:“你没别处可去,我这里呢,也少个帮我干活搭把手的。你考虑一下,包吃包住,烧出来的瓷器卖了给你分成。咱们这里是小作坊,大钱挣不了,但也有优势。你学门手艺,日后不愁娶不到媳妇,遇见喜欢的姑娘,我还能给你出谋划策,多好。” 阮澜对自己有信心,追姑娘她是一把好手,当初还帮学长写过情书呢。 这个时代,人注重的不就是吃得饱穿得暖娶个老婆生个娃嘛,自己一下子包了三个,试问,谁能不心动?! 陆追这才明白她所说的“留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想也是,她一个小丫头跟着一个身子不好的父亲,家里的生计都要想办法,有人能干些体力活自然最好。 阮澜见他犹豫,轻咳一声,十分深沉的说道:“而且,不瞒你说,刚才你打碎的是我们阮家的传家之宝。我们阮家本来就是做瓷的,这个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烧的第一个瓷件儿,就被你这么打了。我去报官你也赔不起,不如就在这儿干点活,就算赔东西了。” 陆追:刚才看你随便踢了两脚的模样,也不像多贵重啊。 阮澜见他松动,继续说道:“你就暂时先住在这里。还有一间房,等收拾出来就能搬进去。吃饭就和我一起吃,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们这村子绕山环水风景秀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上工环境了,心旷神怡,干起活来都腰不疼腿不酸了。加上交通方便,都不用出门就是瓷窑。村子还有个小私塾,你要是想读书,挣了银子之后去上就行了,但不能耽误干活啊。每七日做五休二,去边上镇子里放放风,买点东西,生活美滋滋!”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但对陆追来说根本不是重点,甚至对这个时代所有出来做工的人来说都不是重点。 陆追想要的是能让他安全躲一阵子的地方,至于做不做工,干不干活,他根本不在意,更不要提上工环境和读书了。何况若是自己不留下来,万一她真因为那个什么传家宝去报官呢? 思忖片刻,陆追还是觉得暂且留下来要好些,他问道:“若是村子里的人问我来历呢?” 阮澜:“就说你是我远房亲戚,阮家本来人就不少,突然来一个也不算什么。” 听她说完,陆追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当时身上无力,否则那瓷片早就捅进了这姑娘的脖颈。到时候他又要逃,哪里有这等送上门的好事? 而其他的,比如有人追杀自己,若是被发现和自己有牵连,她和她父亲可能会有性命之虞,与他有何关系? “但是你得配合我。”阮澜继续说道:“光我说没用,你一个半大小子,我也不可能把你藏在房里不让人发现,总得和我爹说的。” 陆追:“如何配合?” 阮澜思忖片刻,认真说道:“第一,不能说被我打晕拖回来的。”原主是软绵绵的小姑娘,哪里会拿扫帚打人? 陆追点了点头,这是应当,否则就会暴露自己拿瓷片威胁她。 阮澜又说:“第二,就当成早上我进烧瓷发现你的好了,这样今晚的事儿也能含混过去。到时候我带你过去,你稍微装的可怜一点,说的自己惨一点,我爹心肠软。” 陆追:“哦……” “第三,重点啊!”阮澜语气严肃:“不准和别人和任何人讲我能说话!” 陆追自然也是点头应下,“只是——”他抬头问:“你为何要装哑巴?” 阮澜正沉浸在自己第一次招工成功的喜悦当中,加上对一个“灰团小学生”也没什么提防心,便和盘托出。但只说自己之前被吓了一大跳,不知怎的就能说话了,自己也搞不清楚。 世人原本就怕妖邪鬼崇,陆追倒是听说过一些,再者她装哑巴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冲突。她不说话,于自己而言反而是好事。 这么想着,他便点了点头。 阮澜一拍手:“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也没纸笔,咱俩拉钩就算成了,我相信你。”她伸出手,小拇指勾着递到陆追面前:“来吧。” 陆追看着那只手,纤细的尾指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好似一折就会断掉。 阮澜等了许久,也未见他伸手出来,想着自己大抵也有些太热络了,这小伙子显然还没从家破人亡里抽离出来呢,得给他点时间。 “对了,还没问你,你叫什么?” “我……”话到嘴边,陆追却突然停下了。 他究竟叫什么呢?姓氏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谜了,他大抵永远也无法知道自己应该姓甚名谁。 他在陆府,大家叫他陆追,可那家里从头至尾似乎就没有自己的位置,更不要提如今的陆府已经没了。 阮澜见他低沉的目光,名字大抵会让他想到家人,这才难过了。 想要招工哪里这么容易?路漫漫而修远兮,这小伙子的心理问题还要好好的引导疏通一下。 “我叫陆己安。”陆追想起曾经在陆府的时候,有次大将军闵丘入府,父亲叫自己去厅内见客。那时闵丘给自己选了个字,说是待到弱冠之时再用,便是己安二字。 父亲当时一笑而过,之后再也未提,怕早已忘了。而嫡兄则又因为这表字的缘故不依不饶,将气发在了自己身上。 “过去了就过去了。”阮澜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叫你……己安表哥?”她眉头皱皱:“怎么听着这么像贱表哥呢……” 陆追脸色微变,说道:“家里都叫我单一个追字。”他并不担心,毕竟在外人面前这丫头是不会开口的。 “那我就叫你阿追好了,比己安叫起来舒坦多了。”阮澜站起身,冲他一抬头:“我叫阮澜,家里都喜欢就叫我阮阮。” 她这一声清亮爽快,登时将陆追从陆府当中拉拽了出来。 陆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一字一字的从嘴里挤出来:“真的用我?” “嗯。”阮澜答道。 阮澜看着陆追仍有些戒备的眼神,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怜悯之情。 她伸手摸了一下陆追的头,柔声说道:“不想拉钩也没事儿,你只要做到就行了,不在乎形式。你只要记得,从今日开始你就在我家瓷窑上工了,认真做工不要偷懒。” 陆追轻应了一声。 阮澜满意地点了下头:“之后卖了瓷器我会给你提成,包找媳妇,做五休二。” 陆追对找媳妇毫无感觉,但他确实需要有些独处的时间,理顺当前的情况。他不能永远在这里,那些梦在告诉他,他要回去,要堂堂正正的回去。 阮澜补充道:“还有,不能说出去阮澜不是个哑巴!” 陆追听了,也抬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你也不得对他人说出我的真实情况,追这个字,也只得一个人叫。” “没问题!” 阮澜见大势已定,舒了口气,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一百年不许变,谁变就是大坏蛋小王八癞皮狗汪汪汪!” 说完,她主动拉过陆追的手,用自己的大拇指快速的按了下他的:“盖章!” 长这么大,陆追也是头一回做这么幼稚的事儿,不由得吐了一口浊气。 阮澜却以为他是因为终于找到个安定的地方,心里松了一口气。仔细想想这小伙子也十分可怜,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 陆追对人仍有抵触,他身子一侧,微微避开。 阮澜看着他,过了半晌,开口说道:“我给你找身衣服,你这身估计也洗不出来了,扔了算了。” 说完,她就去隔壁房间翻弄阮钧尚未理出来的衣裳,心里回忆着陆追的身量,嘴里念念叨叨:“有点长了,得改改。” 她抱着衣服和针线篮子回来,笑着说道:“给你量一下,看看要裁掉多少。” 阮澜这时候已经感觉出来了,阿追是在躲着和她的肢体接触,她也能够理解。 毕竟小孩子刚刚失去家人,跑到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自食其力,心里肯定难受。加上他很可能以前生活条件不错,让他接受今后就得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了,也需要时间。 所以在帮陆追量体的时候,她尽量没碰到他,反正差不多就行。 量完尺寸,阮澜即刻秉烛开工,缠着棉线的铜铁剪刀舞的虎虎生风,没一会儿就搞定了。 她把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陆追的床头,说道:“今日有些晚了,先给你弄一套,明天有时间再给你多拾掇几套。你要是觉得还能忍一会儿,明日去河里洗个澡再换衣裳最好,省的又弄脏了,你还得自己洗。哦,对了,今晚吃的粥、这套衣裳、还有皂角什么的,因为咱们还没开工,就都先记账了,日后再从你工钱里扣吧。放心,不收利,我算不过来。” 陆追:“……” 但他也没什么好说,毕竟自己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这便应了下来。 阮澜打开柜子,从里面搬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灯芯一盖,自己一咕噜钻了进去:“睡吧!好梦!” 被子还算舒服,木板床和地板也并没什么差别。阮澜靠在枕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能耐,招工成功,还会改衣裳了!阿追得多感动啊,世上就没有自己这么好的雇主了! 兴许是白日太累,也兴许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阮澜未过一会儿便睡了过去。屋子里一片安静,陆追平躺在床上,沉默的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到那套放在床头的棉布衣裳上,又低头看了看睡姿一塌糊涂的阮澜,眼睛眯了起来。 陆追缓缓起身,摸起桌上的剪刀靠近阮澜,他将那把剪刀比在阮澜的脖颈处,他还是不放心,也不敢放心。 只需他轻轻用力…… “别闹……”阮澜翻了个身,嘴里含糊着,还伸手挠了挠脖子。 陆追停住,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阮澜。 “好了好了,豆芽菜,睡觉了。”阮澜一把搂住陆追的后脑勺就往自己的胸口按去。 陆追:?!谁是豆芽菜?! 陆追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应该先挣脱还是先等她睡熟些再动。结果就是这么一犹豫,被阮澜揉了揉脑袋:“豆芽菜乖,明天妈妈给你做个瓷的尿盆。” 陆追:?????????? 陆追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时间才逃脱出来,他早已忘记自己之前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木讷的走到桌旁,扶住椅背连喘了几口气回神。 他的手碰到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也许是许久未曾有人替自己着想过了,他微敛双目,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简陋的小屋当中也有丝丝温情。 只是衣服抖开,陆追抿了一下嘴唇。 裤腿和袖子只是拿剪刀剪短了,还参差不齐,连个边儿都没收,线丝儿挂的到处都是。裤腰那里被扯开剪了几个洞,穿了根麻绳,还是之前绑自己用的那根。除此之外,别的地方一动没动。 陆追吐了一口浊气,看了眼桌上的针线篮。他将衣裳放在桌上,又将油灯点亮,覆着无边夜色为自己修补起了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豆芽菜,请大家记住,它非常重要! 第十一章 大抵是之前颠簸劳累,如今难能安定下来,陆追一觉醒来,天竟然已经大亮了。对于这段时日精神紧绷的他实属难得,更难得的是那些可怖的梦境今夜竟然没有来纠缠他。 这梦境内容真实的让人心惊胆战,更似一个一个预言,他摆脱不了。 现实和梦境搅在一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从一开始的惊慌无助,到如今他已能将这些梦境分清理顺,加之期间又遇上种种事情,陆追之心念坚定,由此可窥一斑。 他探头看了一眼地上,被褥已经收走,阮澜也不见了。 他连忙起身收拾,将昨夜自己修整的布衣穿上,虽肩膀处还有些宽大,但其余已经无碍,与昨晚阮澜修过的衣服相比之下,简直是天壤之别。他走出房门看了眼天色,如今已经快到巳时,院落里却仍没有半点声响。 昨夜只喝了一碗稀粥,陆追肚子早已经空瘪,这便拿了昨夜的碗勺走进厨房,想看看阮澜早上有没有给自己留些吃食。 进了厨房,里面算是整洁,连锅里都干干净净。他低头查看炉灶,看着里面仍是凉透了的模样,只在菜板上泡了碗米,还有一小包面,似是待会儿要煮。 陆追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这便自己动手生火煮饭。厨房里其余的东西都没有,小小的菜地里倒是有些冒头的青菜,但他未曾问过阮澜,便不好自取。 炉火升腾,热气从锅里升腾而出,沿着门窗缝儿向外飘去,舞出人生百味。 阮澜原在另一间屋子收拾东西,两人总不能一直睡在一处房间,至少阮钧是绝不同意的。她在干活之前还想着自己昨夜招工成功,待会儿给“员工”做份丰盛的早餐。时间也不赶早,一来阮钧未醒,二来新员工都那样了,好不容易能好好休息一晚,怎么也不会早起。 阮澜这么想着,一转身就看见自家厨房里冒出来的烟火气,陆追的身影在里面隐隐约约。 她吞了下口水,自我安慰:……这证明了自己眼光好,员工勤劳肯干,时辰到了就知道自觉烧饭,还省了自己不少事儿呢。 阮澜推开厨房的门,一眼就看见站在灶台旁的陆追。 他还没去河里洗过,水蒸气熏得脸上的灰剥离了些,但仍不怎么干净。可与他脸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干净的手,大抵因为要做饭,所以先把手洗了个干净,而身上穿的是昨夜阮澜给他的那一套。 阮澜隔着水汽看了半晌,怎么就觉得和自己昨晚剪得有点不一样呢? 那也说不准。说不定自己是个天生的裁缝,几剪子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呢?毕竟艺术是相通的嘛。 陆追见她进来,也没说话,只自顾自看着炉火。 倒是阮澜有些不好意思,她凑上去,小声问道:“做饭呢?” 陆追扫了一眼炉灶上面的锅,其意不言自明。 陆追原本还想继续装人畜无害,但一看见阮澜就想到昨晚她说的“豆芽菜”和“瓷尿盆”,便实在是装不下去。 阮澜也不和他计较,遇见这么大的事儿有点心理阴影创伤后遗症是很正常的,何况还是中二少年期,慢慢疏导吧。只要人能干,大部分时候都过得去,总比自己干不了活饿死好。 这么想着,她嘿嘿笑了两声:“我以为你不会起这么早呢,在隔壁给你收拾房间呢。” 陆追“嗯”了一声,隔了片刻,说道:“多谢。” “别客气。”阮澜后退一步,啧啧,看看这熟练的手势,一看就是会干活的。 陆追用下巴点了下灶台一旁:“粥,给叔叔的。” 他做这些东西做的顺手,也多亏了在陆府的那对嫡姐嫡兄的百般刁难。 阮澜顺着看过去,那处放了一碗刚出锅的粥,尚在冒着热气。 她连忙拿了一把勺子,连粥一起搁在平整木板上,端出厨房,回头还没忘了同陆追说一句:“辛苦了辛苦了。” 待她再回来,陆追锅里的东西又开了,她看着陆追倒了一碗凉水进去,又等了片刻,待到那水又扑腾扑腾的冒起来的时候,陆追这才往里扔了些佐料。 阮澜连忙递碗过去,陆追拿着大勺,将里面的东西捞了出来,两人各分了一大碗。 “疙瘩汤?”阮澜看到里面飘着的面疙瘩的时候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伙子还会做饭呢。 虽然她也听说面疙瘩做起来不难,可奈何她从来没做过啊! 当初阮澜看见那袋面的时候打心里发愁,面食她一样不会做,这袋东西放在这里就仅仅是摆设而已。她还想着之后去村子里走走,看看有没有人家愿意和她换。 如今倒好了,自己招到一个会做饭的帮工!为自己的好眼光点赞! “你先端出去凉一凉,我收拾好了再来。”陆追干脆利落的说道。 这里的厨房可不是阮澜现代家里的厨房,冰箱微波炉之类的便利工具一样没有,火都得自己烧,更别提时不时还会有老鼠来骚扰。东西不收拾干净,很容易引些鼠虫。 她应了一声,连忙端着两大碗疙瘩汤去外面了。 放到桌上之后,她又从自己那份里捞出许多面疙瘩,偷偷地塞到陆追碗里。 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多吃点。这饭也是他做的,还变了花样给自己换口味。 当然,最主要的是得养好力气,才能好好干活!言言 阮澜想着,用勺子兜了一勺吹散热气,美滋滋地把面疙瘩放进嘴里。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妈妈早上起来给自己做面疙瘩汤了,里面放点土豆丝儿或者鸡蛋西红柿。 下一秒钟阮澜脸色大变,五官几乎都挤到了一处去——当自己没说!这什么调味?!咸不咸苦不苦酸不酸甜不甜的! 她正要把东西吐出来的时候,陆追由厨房里出来了。他扫了阮澜一眼,见她腮帮子鼓鼓的,还有那微愣的神情,活像只呆掉的松鼠, 此刻的阮澜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只好拧着眉头硬生生的把面疙瘩囫囵吞了下去,连嚼都没敢仔细嚼。 陆追从她面前走过,阮澜偷偷看了一眼洗手背对着自己的陆追,又看了眼陆追的碗,一咬牙,又兜了两大勺倒进他的碗里。 还是你自己吃吧! 陆追洗好手走到院中,坐了下来。阮澜盛了一勺疙瘩汤,慢悠悠的吹着,一边偷看陆追。 陆追觉察到她的打量,瞥了她一眼,再看这疙瘩汤的时候心里陡然生疑,这不是他自己的疑惑,而是心里不受控制的疑惑。 他将疙瘩汤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两口。 其实此刻这汤已经不烫了,他做这副模样也只是条件反射一般,只为了看阮澜的反应。 而阮澜就像最拙劣的下毒者,目光随着他的勺子移动。待他要送进唇中的时候,她那眼神愈发晶亮,嘴角不受控制的微微扬起。 像猫。 陆追心里想着。 像极了以前常在自己屋顶上蹒跚的那只小白猫,软绵绵的一团。 可当自己想要抱抱它的时候,反倒咬了自己一口,再也不见踪影。 自己是个连猫都厌弃的人啊。 陆追将勺子放下。果不其然,他看到阮澜失望的神情。 “你怎么不吃啊?”阮澜急着看他自食苦果的下场,心里挠痒痒似的,这便开口问道。 陆追站起身:“不饿了。” “啊?”阮澜看着面前都快漫出来的疙瘩汤,吞了下口水,随后理直气壮的说道:“不能浪费粮食!” 陆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什么也看不出,阮澜太过于异常,此刻也太过于急功近利。可作为一个下毒者来说,她又未免有些过于理直气壮了。 他安抚自己着,若是她要是想害自己,之前不是有更好的机会吗?又何必在此时此刻落毒?更何况他要在这里暂待一阵子,总不能一直盯着防备着,那太累了。他要快些养好身体,寻找出路,食物和休息,一样不能少。 陆追停滞片刻,走回桌旁坐下,舀了一勺面疙瘩送进了嘴里。 温热的面疙瘩入口,陆追慢慢的咀嚼,将这速成的面食慢条斯理的咽了下去。 阮澜的眼睛越睁越大,瞠目结舌的看着陆追将那一大碗面疙瘩都吃完,临了还把汤喝了。 “你……”阮澜开口:“还好吗?” 她完全被陆追震慑到了,这是多可怜啊,得饿了多久了啊?别说锅巴了,连这样的东西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咽下去。 陆追拿起一侧的帕子,沾了沾嘴。站起身来说道:“阮叔还没醒?” 阮澜惊呆了,他手上拿的帕子和身上穿的棉布衣服几乎是一个颜色,俨然就是昨晚剪剩下来的布料。 帕子收边收的很好,仔仔细细的用线缝过了。这显然不是她自己的手笔,那唯一的答案便是昨晚阿追在自己回房之后缝补了衣服,还把多余的布料做成了帕子! 牛逼! “阮澜?”陆追看她神色一会儿一个样,万花筒似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开口催促。 “哦哦哦。”阮澜回神:“他尚未起来。” “劳烦给我些皂角,我先洗干净些,总不好这样见人。”陆追话里是客气的,可说出来又带了那么一丝冰冷,没什么情感。 阮澜连忙去给他拿了一小袋皂角,又认真的叮嘱:“这一份就送给你了,入职礼物,不算工钱里,省着点用。” 陆追拿着皂角去了河边,阮澜不放心,想起每年夏天都有小孩子因为去河里、大坝里玩水溺亡的报道,这便跟了上去。 陆追感觉到她在身后跟着,冷声问道:“你干什么?” 阮澜听了他这话,干笑了两声:“我怕你掉水里淹了!离的近点好救你!” “不必。”陆追没管她,只自顾自的朝河边走去。 阮澜想了想,仍是觉得不放心,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着他,待到离河边还有些距离的时候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揪起地上的野草。 陆追走到河边,脱去衣服,将皂角袋子放在一旁,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了好半晌才探出头来,背朝着阮澜的方向清洗。 河边的草要少些,汛期一到就要被冲垮,但也有些胆子大的非要长到这边来,稀稀散散,三三两两。 阮澜抬头看了一眼天,真是太美的天空了。白云朵朵闲散的飘着,身边都是草香,偶尔几声鸟鸣声悠扬婉转。尚未有吵闹的蝉鸣,流水潺潺轻敲。 她摘了一朵小野花,别在耳旁。又慢慢躺下,眼睛跟着一朵白云走。 也挺好的,就当放了个假,来了个世外桃源,不比穿越到什么宫里厮杀强多了?万一运气好赚点钱,说不定还能来一趟古代旅游呢。 没想到穿越也根据性格来的。 第一个作品要不就试着烧个蓝天白云皂角托?陶器还好入手些。 陆追在河里只用力洗刷着自己,挂的胳膊上肌肤发红。他要洗去这一段时日身上的污泥血迹,就像要将过往一并洗脱一般。 “阿追。”阮澜的声音突然从岸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像是春日的拂面柳絮。“刚才那碗面疙瘩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陆追眉头蹙紧,将这问题置若罔闻。 阮澜见他没回,心里一惊,生怕他就这么被河水冲走了,连忙回头看去,结果嘴上发出了一声惊呼。 陆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回头看她,却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后背看,嘴里喃喃道:“阿追,你皮肤好白啊!” 这河水高,陆追也只露出个肩膀罢了,可就这一点儿,衬着他的墨发便已经显得肌肤如雪。 陆追几乎没有停滞,冷声说道:“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说完,他自己也是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偶尔会冒出这样的话,就像控制不住心里的那股杀意。所以往常他在说话之前都会斟酌一下,以免惹上麻烦。可此刻情况特殊,他根本没来得及多想,这才脱口而出。 阮澜“哼”了一声,她转过头去,心里想着,这小伙子大概正逢中二病。 陆追稍洗了洗,这才出来,裹上衣服,一言不发的从阮澜身旁走过。 阮澜仍紧闭着眼,心里琢磨着——这灰团子怎么一洗就成了白团子呢?看看那脸长的,看看那下巴,看看那眉毛,啧啧啧,实名羡慕! 她听见脚步声走过去,偷偷睁了下眼睛,见陆追已经穿好衣服,这才连忙站起身来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是受到重生前的记忆和灵魂影响的,毕竟前世有点病态,又很强大,他此刻也只是个少年,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 但是我们阮阮!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能解决好这个问题的! 第十二章 午间的阳光尚好,照的河水温柔。 将身上的污泥洗干净,整个人清清爽爽,陆追觉得心头的那股压抑也减缓了许多。 在房间内,陆追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仍有之前留下的划痕,深浅不一。新长出的粉色皮肉仍显娇嫩,其中有一条因为过深又没有及时的处理,愈合的并不好,扭扭曲曲的像条丑陋的蜈蚣,盘桓在掌心。 陆追试着将手掌握紧,又缓缓放开,确认伤口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 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昨夜剩下的布条物尽其用,给自己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这才推门走出去。 阮澜正在院子里,坐着个小马扎靠着树干,小小的肩膀向前微缩。她捧着一本书,地上则用竹片压着大小不一长长短短的纸笺。轻风拂过,纸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树叶也跟着沙沙晃动,光影在她的身上印下了斑驳。 竹片的青翠和她身上的颜色混在了一起,又沿着树干爬上了树梢,化成了茂盛的树冠。 阮澜看得入迷,嘴里念念有词,陆追离得远,并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大抵是书中的内容吧。 她脸上少有娇憨少女的圆润,倒多了几分清秀,小巧的鼻尖微微翘起,气息匀称。耳边有几撮不听话的碎发落了下来,衬的皮肤像是透明的一般。 院子里很安静,陆追手按在门上,竟不知不觉的站了稍许。 片刻之后,陆追闭上了眼睛,手一松,那老旧的门发出了重重的吱呀声,轰隆和门闩碰撞在了一起。 阮澜听见动静连忙抬头,见是陆追,她合上书,笑着指了自己身旁的马扎,示意他过来一起坐。 陆追走到她身旁,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扫了一眼封面,见这只是一本没什么名气的话本,看那名字,大抵讲的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几乎每个这个年龄的姑娘都喜欢这类故事,她也不例外。 他再低头看那些纸张,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字,乍一看都是些日常说的话,尽量简洁的写了出来。字迹并不算是上等,但胜在清秀眷气,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想必就是她平日写来和人交流的。 正如陆追所想,这些纸笺是原主的。她既是个哑巴,总会遇到需要说明却口不能言的时候,便时常写些纸笺。有些尚未来得及丢弃,就被阮澜一起打包带到了刘家村。 阮澜翻阅这些东西是有原因的,她虽然不是真的哑巴,但也需要和人交流。看话本是随便在原主的东西里抽了一本,为了看现今的人是如何说话的,而看这些纸笺自然是为了学原主的字迹。 她从小在外公的熏陶下也学过书法。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便被外公抱到长桌上,拿着毛笔在偌大的宣纸上乱涂乱画。再长大些又师从名家,夜里盯着外公收藏的字帖看一晚上,学习如何运笔,学习字体之中的结构和连接。 幸好当初这般,如今模仿原主的字便容易许多。 阮澜又拍了拍空着的马扎,让他坐。 不论心里如何想的,陆追仍是很感谢她给了自己衣服和食物,还给他能休息的地方,这便坐了下来,问道:“今日便开始上工吗?” 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自己在的这段时日也不能白吃白喝。 阮澜摆了摆手,看向陆追:“当然不是,你这小豆芽菜的身板再歇两天吧,我也要做点调研,看看做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好。咱们先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改善一下生活。” 陆追心里猛然一跳——他想起来了,究竟为何在她身上总有种熟悉感。 她的眼睛,和最初梦里的那个站在火旁的女子真的好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不,她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只是年龄不同,如今的她尚小。 陆追干咽了一下,目光再次看向阮澜。她正探究的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像是将阳光都敛了进来,跃动着光芒。 难以想象这是同一个人的眼睛。 一个透露着生机,另一个,除了怜悯之外,则满满的都是灰烬和绝望。 之后的这些年,她身上都会发生什么? 陆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人之事与己何干? 但有件事情他是知道的。梦里的自己说,她于自己有一饭之恩,她日后会被夫君背叛。 梦里的一切顷刻间又回到了他的身旁,他仍在那梦境间行走,他仍然遵循着梦的进程,他…… “阿追,阿追,怎么突然发起呆来?”阮澜嘟囔道:“喂,阿追……” 她话还没说完,陆追已经站起,一个转身挡在她的面前。阮澜只觉得面前一黑,只有少许的光从他的肩头露出来,零碎的洒落在地面。 陆追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只觉得他那双眼睛里空无一物,沉郁的好像在地狱里走过一遭,人间的悲喜便再也进不去他心里了。 阮澜张了张嘴,接着,她便听见阮钧的质问声:“是何人?” 阮澜猛然顿悟,若不是陆追挡了这么一下,自己开口就要被阮钧发现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从陆追的眼神中缓过来,感激的冲陆追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个漂亮的月牙。 阮澜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阮钧面前,将自己第一次的“习作”递给阮钧,上面是她模仿原主字迹写的陆追的简单来历。这还不算,她又拍了拍陆追,示意他快点去厨房将粥端出来给阮钧示好。 阮钧将那纸笺仔细看过,又上下打量端着粥的陆追半晌,这才说道:“阮阮,你去我房间将桌上那包东西送去秦家。至于你……”他看向陆追:“随我去房里。” 阮澜原本还想凑热闹,万一阮钧不满意自己还能帮腔说两句陆追的好话,如今却被阮钧支开,只好垂头丧气的慢慢挪了出去。 她一走,阮钧便抬头看向陆追,开口说道:“你便在这里将你的事再说一遍罢。阮阮心软,我却不同。若有半句疏漏,切莫怪我。”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岳父! 阮钧:???? 第十三章 阮澜并不知道秦家在什么地方,她身上揣了几张纸笺,里面都写好了常用的话语。谁知道这字条在刘家村不顶用,好几户人家都没个识字的,她只好沿着之前秦逸离去的方向摸过去,心里寻思着若是找不到就直接回家了,反正也怪不得自己。 她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辰,终于看见一户人家与这村子里其他人家都长的不太一样。虽比不上大舆镇那些富贵人家,但在这刘家村也算是一顶一的气派了。 她想着这户人家怎么也得有个认字的,连忙走上去叩了门环。未过多时门便开了,一个长工打扮的老妈子露出面庞,从里面上下端看阮澜了半晌。 “哟!这一定是阮家姑娘吧!”她突然开口道。 阮澜点了下头,又摇了摇拎着的包裹,里面的正是阮钧交代她给秦楚周的。 “不着慌。”老妈子双手在身上擦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这刚摸了油星,手上还腻着。姑娘里面来,站在外面算怎么回事儿啊。” 待到阮澜迈进大门,她又说道:“姑娘在这儿稍等等,我这就去和老爷说。” 这老妈子人看着精神,颊上的红晕喜气洋洋,带着乡野的质朴,倒是个好说话的人。 阮澜便在门后等着,心中有些担心,也不知道爹爹和阿追聊的如何了。阿追虽然洗过澡后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可说话做事总有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与疏离,万一爹看不上让他走怎么办? 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世能去什么地方啊?自己的制瓷大业没了帮手又怎么开展? 想着想着,阮澜就恨不得将这包东西丢下,快些赶回家去看看。 “阮阮?你怎得来了?”阮澜正想着,便听见秦逸的声音。 她抬头看过去,见秦逸往这侧疾步走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容。 阮澜歪了下头,递上去一张纸笺:“父亲让我来送回礼”。 “你又不认得路,唉。”似是想到阮钧的身子并不能走这般路程,秦逸叹了口气,说道:“辛苦阮阮了。” 阮澜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秦逸,意思很明白——既然东西送到,那我就先走了。 秦逸见状却赶忙说道:“阮阮别急,父亲母亲知道你来,正等呢。你同我进去喝盏茶再走不迟。”说罢,他又转身交代方才那老妈子:“张婶,这就要到正午了,阮阮来这一趟家中无人照料,你将今日做的韭饼取上些包好,待会儿让阮阮带回去,也省的自己张罗。” “好咧。”张婶笑着对阮澜说道:“我这韭饼最是拿手,姑娘要是吃了好吃再来取。” 秦逸妥帖,张婶热情,阮澜不好推拒,只好跟着秦逸往里走去。 秦家不似阮家在大舆镇的宅子那般大,前后两进,但在这村子里也算是富裕人家,甚至还有长工在家做活。更别提秦楚周读书识字,在村子里的名望甚高。 秦逸带着阮澜走到一处正厅前,他转身说道:“就是这儿了,阮阮以前也见过我父亲的,无需紧张。” 他话音方落,那正厅里便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正是秦逸的娘——秦氏:“不行!你这不是将咱们逸哥儿往火坑里推吗!之前你说娶这姑娘我就有些意见。她家中毕竟是个瓷器商人,就算往好了说也不过是个工匠罢了。但是咱们逸哥儿日后是要当大官儿的,还有大把的前程,你这不是祸害自己儿子吗?更何况她还是个哑巴!” 秦逸正要推门的手猛然停住,转头看向阮澜。 阮澜面色不变,只是挑了下眉——听这意思这秦楚周是要将秦逸和自己凑一对儿?结果自己老婆第一个不同意,这就要开始掀桌子了。 秦楚周的声音紧跟着传了出来:“逸哥儿同阮澜有过婚约,那瓷笔搁便是信物。” 阮澜:惊!这东西果然是这么用的!不怕不怕,咱家的已经被碎了!阿追牛逼! “放屁的信物!”屋里秦氏继续骂道:“若说以前,他们家还有些可取之处,至少是个皇商。可放在现在,什么都没了。你可知道你那老友为何要搬到刘家村吗?你是读书人,少嚼别人舌根,可外面却不是这么想的。那大舆镇现在都传开了,这阮澜命格不好,克死圣母又来克阮家祖业,阮钧那是怕她日后嫁不出去,这才搬来了刘家村。你以为为什么搬来?还不是为了坑你、坑你儿子!” 阮澜眨了眨眼: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是处处都有我的传说啊。 “胡说!”茶杯被狠狠贯在桌面上,秦楚周说道:“不言怪力乱神!” “这不是我言不言,你不信,自然有大把的人信!日后你让咱们逸哥儿怎么做人?”秦氏扯着嗓子喊道:“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却心疼!咱们逸哥儿本就学问好,之后科举必能高中,将来数不清的荣华富贵!逸哥儿读书这么辛苦,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为了句承诺把他给毁了?!连张纸都没的承诺,说出去也无人会信!” 秦楚周气的声音都颤了,但仍是压着火气,低着声音说道:“这与秦逸有个关系?他若是能,如何都是能;他若是不成,你岂不是要将罪过都推于别人身上?” 秦氏冷哼一声,嘲道:“反正今日这客我不见。上赶着巴巴的跑到咱们门前来,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一个哑巴,逼也逼不出句话来!说不准就是装聋作哑!” 阮澜:这都让你发现了!佩服佩服。 秦氏说完,“咔哒”一声便将门拉开,恰好和阮澜撞了个对脸。 “你……”秦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倒真没给阮澜好脸色,只阴阳怪气的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喝点茶吧。” “娘……”秦逸在旁尴尬,唤了一声。 秦氏挽了下头发,说道:“娘还有事儿,一个家要操持呢,可没空到处跑。娘呢,自然都是为了你好,你现今不知,往后总是要懂得,到时就知道谢娘了。” 阮澜冲着她笑了笑,心里想着:去你大爷的,明明知道老子要来,还说这么大声,不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你以为你儿子是香饽饽?电视剧告诉我们,有你这样的婆婆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氏见阮澜这副模样,也不好再开口伤人,转身就走了。 阮澜自然也不愿意多待,她本来就是送个东西,谁知道听了这么一通胡搅蛮缠的话,加上心里还惦记着陆追,这便和秦逸告辞。 秦逸此刻更是尴尬,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原本心心念念盼着阮澜来,结果来了竟然弄成这幅模样,只好送阮澜出门。他本想送阮澜一程,却被不软不硬的婉拒了。 阮澜从秦家出来连忙往自己家中赶,一进院子恰好看见阮钧从房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平眉顺目的阿追。他那面色和善的,就像无害的小兔子似的——可怜、弱小、无助。 阮澜:???我大概是眼睛瞎了? 阮钧见阮澜回来了,冲她招了招手:“来,阮阮,己安的事儿我也听了,实在是可怜,恰好咱们也缺个帮手,便让他在此处暂住着。对外面便说是你母亲那头的远房表亲,他的生辰我也问过,日后你需得叫他表哥。” 阮澜:???表哥?!!你在逗我!这么小的一个小豆丁你让我叫他表哥?我叫不下口! 阮澜的表情被陆追览入目中,他嘴角勾了勾,轻声说道:“叔父,莫要强求阮澜表妹,她不愿便算了。” 阮澜:???你为什么装的这么楚楚可怜?!之前要拿瓷片捅我脖子,还口口声声要挖掉我眼睛的人是谁?! 阮钧说道:“阮阮,论起生辰己安比你大些,他原本在家中就是庶子,吃喝不好,这才显得瘦小些。但年龄序轮总不可错。” 阮澜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陆追,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哑巴,只要微笑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来,叫声哥哥。 阮澜:贱……表兄…… 陆追:…… 第十四章 阮钧将事情交代了一番,便回房中歇息了,阮澜则坐回院子当中,拎了那几片竹条发愁。 她努了下嘴,问道:“阿追,你会扎笼子吗?”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竹片上,陆追便随手拿起一段竹片翻弄看了看,其中一片上还沾了些血渍,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沾上的。 他又瞥了一眼阮澜的手,她手指上有深浅不一的划痕,看那样子都是刀蹭出来的,恐怕就是削这些竹片的时候伤的。 从她昨晚裁衣服的模样陆追就知道,这姑娘基本没干过什么活。她身上穿的用的,还有带着的气质都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好似从哪处书香门第里出来的一般,带着股隽永和岁月静好的味道。 可有意思的是,她却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含糊的得过且过,对待一些事情却又太过耿直,天真开朗到有些残酷,至少对于现在的陆追来说是残酷的。 可就是这样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象在她身上卷在了一起,似乎融合的很好,看不出任何的突兀。 而他如今也是知道了阮家家里发生的事情,便能理解为何阮澜会给他这般感觉。 “你是要……”陆追问道:“用这些竹子扎笼子?” 阮澜点了点头:“我大体有个框架,但又总是弄不好。” “为何要做笼子?”陆追又问。 阮澜撅起了小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想吃肉……前两天看见后面有兔子,就想做个陷阱笼子抓一下。”她现在是能省则省,肉并非最重要的事情,不值当花银子,能自己做到便自己去做。“奇怪了,我看B站上明明……” 原本只以为她是个乡野丫头,如今知晓了她的经历,反而觉得她并不容易。遭受了这么多,却没有半句怨言,甚至积极想要靠自己撑起这个家。 大抵是有种同病相惜的感触,又或许是可怜她,陆追扯了根绳子,又拿起竹片扎了起来。 阮澜看他直接开工了,连忙说道:“你慢点慢点,我学一下,咱们扎两个。” 她比着陆追的方法开始扎,草绳院子里挺多,是用来绑瓷器用的。这头绕三圈,那头再绕三圈,就能连在一起了。 陆追做的很快,阮澜匆匆忙忙的跟着,院子里一时无声,只有竹板叩击的声响。 “好了!”终于,阮澜拎出了自己的成品,竹板制成的笼子在空中摇摇晃晃,她急的快出了满头汗,脸激动地红扑扑的。 陆追扫了她那东西一眼,竹板之间宽窄不一,宽的能平着放进去个手掌,窄的连个老鼠都钻不进去。 做出这种东西,也值得这么高兴? 阮澜又拎起陆追的那个,和自己的比了比,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差强人意,还美滋滋的说道:“这回就能抓两只兔子了!”说完,她又对着陆追笑起来:“我好几天没开荤了,馋的不行。爹爹和你也需要补补身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面有个梨涡,浅浅的,却好似盛了满春的盎然生机,半丝不受那些影响。 陆追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抬头看了阮澜一眼,阮澜低声说道:“你就在这儿,没事儿,爹都说了你是亲戚。” 她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秦逸。 见了阮澜,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来,语气还有些尴尬:“方才阮阮妹妹走得急,韭饼忘记带了。” 阮澜见他手上提着一大包,想着方才那事儿也怪不得他。毕竟说话的是他娘,而打自己进门到出去,秦逸都做的不能再熨帖了。 更何况,有吃的不拿是傻瓜! 她这便接了过来,冲秦逸笑了下。 秦逸见她笑了,心里的大石这才落下,开口说道:“方才我娘说话有些不中听,但她没什么恶意,还让我拿韭饼来给你。阮阮你别放在心上。” 阮澜挑了下眉——没有恶意?那话都快戳死人了。要是原主在这儿,又因着对秦逸有些好感,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将自己埋了? 至于这韭饼,她才不相信是秦氏送的呢。 秦逸朝院里看了看,有些担忧的问道:“阮叔可好些了?家中只有你一个,你又未曾做过什么活,刘家村也人不生地不熟。我娘说,家中还有几处空房子,不如请你们过去住下,也好有个照应。” 未等阮澜答话,他又继续说道:“我和我娘说过了,说你肯定不愿意来。她非不信,让我来问问。之后如果我娘亲自来问,你也别答应。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怎么好随便到我家来住,对你总是不好。” 阮澜心里骂了秦氏一句,亏她也想的出来!去秦家住?住了自己还有得选吗?没得选到最后便只能认了,到时候在秦家是什么东西?未过门的妻?从小养大的陪床?还是看上的童养媳? 阮澜的记忆里对秦逸一家也是有概念的,他那个秀才爹本身就之乎者也一大堆,又是个文弱书生,哪里镇得住秦氏?秦氏爹还是刘家村的里尹,家中几乎都是秦氏一人说了算。 如今秦氏是打着如意算盘,幸好秦逸还有点数,掂量的清楚。 她冲秦逸笑了笑,感谢他想得周到。但之后,她仍把手里的油纸包递回给秦逸——心虽然很痛,但一包韭饼就想买本姑娘的大好青春,做梦! 秦逸见她这般,连忙说道:“阮阮,你可别多想,我娘她……” 秦逸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阮家的院子里走出来一名少年。 这少年眉眼长的好极了,眉骨低压,衬的眼睛深邃幽暗,带着一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着,就那样不咸不淡的走过来,似是眼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看了那双眼睛,秦逸心里莫名的就多了几分焦躁,好似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一切都被这人看的清清楚楚,没得遮掩。 陆追在阮澜身旁站定,冷声说道:“澜澜,关门。” 方才他听见这人在门外鼓噪,说话说得含糊,但都是些什么东西?听上去好像是在为阮澜着想,实则心里别有乾坤。若是真的为阮澜想,便根本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陆追想出来阻挠,可他见阮澜接了那包韭饼,心里就不由得冷笑。为什么要为她担心?这是人家的事儿,这丫头日后总是要嫁人的。嫁给谁,怎么嫁,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当他看见阮澜又把那韭饼递回去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了这少年的痴缠,站了出来。 听了陆追的话,秦逸不由得干咽了一下,这少年身上的劲头让他愈发不舒服。他压抑住心头的烦躁,问阮澜:“这位是……” 阮澜正在苦思冥想怎么用手势比出“远房表哥”,就听见陆追在她身后说道:“我是澜澜的表兄,你又是哪位?” 秦逸有些狐疑的看着陆追,阮家的人他见的也不少,并不知道阮澜还有这么个表哥。 “阮阮,今天大舆镇的官爷们又来了,同我外公说若是村子里有来路不明的人要及时报官。最近不太平,阮叔身子又不好,你可要小心些。若是……”秦逸扫了一眼陆追:“若是有什么人胁迫你,你只管说,村子里的人都会帮你的。何况你家中住了个男子总是不便,让人说了去总是有些影响。” 说完这话,秦逸连自己也蹙起了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话,怎得就无端端猜忌他人,甚至还要拿个女子的名节来做文章。 陆追闻言,眉头不由得颤了一下。他一看秦逸便知道是个读书人,人也算长的端正,在这处小村子里应是不错的成婚人选。再联想到阮澜之前看的那本才子佳人的话本,难保这小丫头会为了名声做出什么。 譬如……将自己的真实来历说出去。 他不由得低头看向阮澜,身子也绷的紧了些,只待阮澜做出什么反应后能快些逃离。如今他气力恢复了大半,想要甩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文弱书生,却也不难。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这人怎么总是来缠着我表妹?表妹已经被我承包了! 第十五章 下一刻,陆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阮澜挽了起来。她动作很轻,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自己还往前挪了一步,稍稍挡在陆追前方。 陆追能看见她一侧的肩膀,很瘦,好像自己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似的,却像个护着小鸡崽的母鸡。明明自己也就没多点大,虚张声势。 阮澜蹙起眉头,冲秦逸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好不容易招到的员工,再被你给弄走了,我上哪儿挣银子去? 秦逸见阮澜态度坚决,也不再多问,只推了下手里的油纸包:“那这韭饼……” “砰”的一声,阮家的大门被重重的关上了,若不是秦逸退的及时,险些砸在他的脸上。 阮澜被陆追拉了个踉跄,待她站稳了,陆追即刻松手,转身便往院子里走。 阮澜匆匆追上去,陆追又猛地一停,她“噗通”一下就撞在他的身上。 “怎么总是这么突然,下次打声招呼啊。”阮澜捂着自己的鼻子,嘟囔着。 “为什么不把我的事情说给他?为什么不解释?”陆追突然开口问道。 阮澜后退两步,看着陆追脖子上的碎发,问道:“解释什么?和他说什么?我和他很熟吗?” “不熟?”陆追问道。 不熟别人怎么会提出让你去他家中住?不熟阮叔为何要送回礼?不熟他又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阮澜开口就回:“没睡过,不熟。” 陆追哑口无言:“你竟然……” 阮澜方才嘴快,把现代的网络用语随口说了出来,此刻忙不迭的遮掩:“开玩笑开玩笑,咱们两个都说好的事儿了,盖过章的,还能随便反悔不成?我这个叫做以身作则。” 陆追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方才去秦家发生了什么?” 阮澜:“哪有什么事儿?不就是被他娘奚落了一番,大概意思就是我想嫁给她宝贝儿子,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秦逸说了什么?”陆追问道。 “没说什么啊。”阮澜耸了下肩膀:“妈宝你知道吗?以后谁嫁过去谁倒霉。” 陆追听了这话,挑起眉头上下打量了阮澜片刻,嘴角微微挑了一下——还不算太傻。 他走到那堆竹片边上收拾起来。 莫名的,阮澜觉得他那一抹笑是嘲笑。 嘲笑? 阮澜再看他时,那抹笑又没了踪影,低压的眉一如往常,带着股冷冰冰的滋味。 阮澜才不想和个中二气息爆棚的小子一般见识,拎着两个竹笼欢欢喜喜的从后院出去,找了两个没什么草的地方放下,又往里面塞了一大堆的鲜草。 在阮澜看不见的地方,陆追斜依着墙,看着她满身杂草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又勾了勾。 也不怪陆追嘲笑她,即便是在陆府日渐式微的情况下,丫鬟小厮也都都眉清目秀,加上衣着打扮的陪衬,有些甚至比普通人家的小姐看着还要端丽。 哪有像她这样蓬头垢面的,被人看见非得逐出府去。 不过胜在年幼天真…… 大抵是阳光猛烈,陆追晃了下神。 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上好的墨玉,让他不由得想要挖下来,占为己有。 那股熟悉的戾气再度涌上心头,陆追垂眸,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其压了下去。 阮澜也不是完全没准备,另用了两根绳子两个铁丝钩子做陷阱,只要兔子一进来,竹笼的盖儿就会合上。不出意外钩子一拉,兔子就被困在里面了。 安放完兔子陷阱,阮澜叉腰看了一眼,幻想着兔子肉的滋味,心里别提多美了。 先吃上好的,再拓展事业,赚银子! 阮澜觉得干劲儿十足,当下就从后院里铲了一堆风干的泥料扔到石板地上,开始杀泥。 她干得热火朝天,一边对陆追说道:“看好了,先从上往下垂直铲一片儿薄泥,然后反转泥铲往泥堆上拍。按照方向来,全都从一边铲,另一边拍。” 她一边教着,一边说着:“哎哟我的天,我勤劳肯干的小腰,怀念真空练泥机。” 陆追并不知道真空练泥机是什么东西,但他能肯定的是这家人目前对他没有恶意。虽说对方现在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可归根到底,一个女子的命也是捏在别人手里的,更何况她这样的处境。 这么想着,两人倒是同病相怜。 他走上前去,伸手接过泥铲,一言不发地按照她的说法干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孺子可教!”阮澜一开始还不放心,看了一会儿之后发现陆追耐得住性子,铲的泥也薄,这样杀的更快,等一会儿只要软硬均匀光滑就算成了。 幸好阮家后院堆了不少现成的泥料,不然要从粉碎瓷石开始就太累了。加上其中还要洗料、风干等步骤,到开始手工拉胚之前,还要有大量的准备工作,需要大量的准备时间。 她现在有一部分成料,只要注意瓷石泥料的续接就行了。 陆追杀完泥,阮澜检查了一下,觉得没问题,就推了小车来将泥送到闷料室。 两人忙活到晚上,匆匆吃了点东西,阮澜从菜园里揪了几根青菜叶,心疼的不行,但也算今日干活的加餐了。 因着累,两人早早的就歇下了。阮澜之前将另一间屋子的东西收拾了一番,暂时移出一块空间给陆追歇息使用,又找了两套阮钧之前穿的衣裳给他。 夜深人静的时候,陆追的房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房内出来,推开后院门,走到阮澜白日放置的竹笼边上,低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 而白日在秦家,秦逸回来正巧遇上秦氏,秦氏一见他手上仍拎着油纸包,这便问道:“怎么?家里没人?” 秦逸摇了摇头:“没有,阮阮没要。” 秦氏冷哼一声,一撇嘴:“给她脸还装上了?以为自己还真是千金大小姐拿架子不成?以往她家里还算有点银子,如今我是听了,她家什么都没了,还在这里穷装什么?” “娘——”秦逸有些央求的唤道。 “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秦氏剐了秦逸一眼:“怪就怪在他们家没本事生个儿子。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花样?还不是得嫁了依靠夫家?要不是你爹非要守什么君子之诺,她能进咱们家门?那都是便宜她了。看看咱们逸哥儿,生的这么好看,村里哪个姑娘不巴巴的想凑上来?要不是你和我说情,我理这小丫头的吗?逸哥儿,你听娘一句,日后你是要去京城里做大官儿的,到时候娶哪个不行?娶好了还能在官道上给你帮衬。可若是娶了这阮家丫头,那便只有拖后腿的份儿。” 秦逸年少,又非长在达官贵人扎堆的地方,对依靠妻族说法反而有些抵触。他同多少轻狂少年一般,觉得只凭自己便能扭转乾坤。 他斟酌片刻,想着如何能让自己娘松口,这便开口道:“娘的心意我明白,但阮叔毕竟与父亲有过约定。君子重诺,到时若让人说了去,也是不好。” 秦氏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否则也不会出主意让阮澜住到秦家,她说道:“这个娘自然晓得,只是你爹那约说的只是‘接进门’,又没说是妻是妾还是其他的什么。” 秦逸叹了口气,只觉得想要说服自己娘亲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他想着阮澜,又猛然想到阮家院子里的那个少年,便开口说道:“娘,您之前可听过阮家还有远房表亲?” 秦氏冷哼一声:“怎么了?干嘛问这个?难不成那小哑巴告诉你她还另有婚约?和个什么远方表哥?那她阮家还真是一女多许啊。” 秦逸一愣,自己当时倒是没想到这个,但看那少年的样子,显然就是不想让自己和阮阮多接触。 原本阮阮小时候最是喜欢跟着自己,上次自己去阮家她也还好,可总感觉有些不同,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真是因为这位表兄? 他喜欢阮澜,阮澜和村子里的姑娘们都不一样,温柔安静,长的又好看,笑起来总是甜甜软软的。她也写的一手好字,虽仍有些闺阁的秀气,但关节处却有着坚韧的风骨。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她应当跟着自己,甚至梦里也会出现她和自己拜天地的模样。想对她好,想独占她,甚至还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歉意萦绕在心头。 秦逸摇了摇头,回道:“没有,就是阮家来了个少年,说是阮阮的远房表兄,倒没提婚约的事儿。” 秦氏听了,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朝着阮家的方向看去:“我与阮娄家的倒还相熟,恰好要去大舆镇,这便去打听打听。”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两面派,人前小可爱,人后大禽兽。 阿追:我?你尚未见到我禽兽的样子。 今日还有二更。 第十六章 翌日清晨,因为想着她那几只兔子,阮澜早早地醒了,她胡乱收拾了一下就急匆匆的奔向后门。 听见声音,陆追便也起来,打算直接去厨房烧些东西。 “啊——”后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尖叫,陆追刚推开门,眉头微蹙,走到了后门。 冲着院子里狂奔的阮澜闭着眼睛,“噗通”一下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果真是吓坏她了?陆追想着。 下一刻,陆追就看见怀里的阮澜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亮光:“阿追!我抓到兔子了!三只!今天我们有肉吃了!” 陆追这时才发现,她笑起来右脸上有个小小的酒窝,浅浅的,却好似能兜一勺酒。 阮澜哪里知道他想什么,只激动地拉着陆追的胳膊走向竹笼,一脸骄傲地说道:“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陆追扫了一眼那竹笼,里面一共躺了三只兔子,但都死了,死的形状可怖。 一只像是被竹笼上的铁钩钩了好多道,最后刺进了皮毛,血溅的到处都是;另外两只是竹笼不怎么牢靠,散架了,兔子被锋利的竹片穿腹而死。 昨晚抓兔子不易,他也需要地方发泄自己心里的那股戾气,这才没收住手,把兔子弄成了这样。大抵也有些戏弄的成分在里面。之后为了不让阮澜生疑,他甚至还在竹笼上动了一番手脚。 “怎么样怎么样?”阮澜在旁急切的问着。 她那模样,就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小孩子,掩都掩不住的喜悦。 “这兔子……”陆追说道:“都成了这幅模样,你不怕?” 阮澜答道:“吃肉的话不也得去皮吗?活着还不好意思下手呢。” 陆追:…… “还是你怕?”阮澜突然话锋一转,有些揶揄的看向他。 陆追冷笑一声:“你觉得呢?” 阮澜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事儿,以后我不告诉你媳妇。” 她蹲下身子,拎起兔子还算干净的耳朵,一手两只一手一只,颠儿颠儿的朝着院子里去了,嘴里还在哼着不着调儿的小曲:“怎么可以吃兔兔~怎么可以吃兔兔~” 跑到快后门的地方,阮澜回头喊道:“阿追,发什么呆啊,快来。” 她那欣喜在阳光之下愈显得灿烂,像是只要这两只兔子便成便满足了,其他的事情全都不值得忧愁。 莫名的,陆追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但也仅仅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说是不怕,但真正处理起来却是另外一回儿事儿,阮澜忘记了还得去内脏这些事儿。她把兔子放在案板上,托着下巴围着转了三圈,摸索了半天,最后决定拿剪刀剪一下。 剪刀刚要落下,陆追一旁的粥也煮得差不多了,他扫了阮澜一眼,开口说道:“先把内脏去了,不然吃起来腥。” “哦。”阮澜应着。她吞了下口水,剪刀抵在兔子的肚子上,颤颤巍巍。 陆追看她这幅模样,饶有兴致的问:“你等什么呢?” “我等……”阮澜抿了下嘴唇,随便寻了个理由搪塞:“我在想兔子死之前拉了没,不然怪臭的。” 陆追轻笑了一声,从锅里盛出粥:“洗干净手,先把粥端出去。” “哦,哦。”阮澜连忙冲了手,有些垂头丧气的捧着食盘出去了。 她是挺爱吃自贡兔丁和兔头的,但一想到还要掏肠子就浑身不自在。 要不以后还是吃素吧,或者吃鱼可以,杀鱼没有那么大的负担,让她亲手去剁只哺乳动物还是太难了。 她转念一想,不行!自己如今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全家都靠着自己呢!她把粥放到桌上,一咬牙,又回了厨房,就不信今天收拾不了这三只小兔崽子! 但阮澜一进厨房的门,就看见陆追已经在处理着兔子了,一只已经切好码在一旁,他正在掏第二只的内脏。 陆追的皮肤很白,此刻染上殷红的血愈发衬的莹洁。他动作干净利落,又带了几分暴躁在里面,三两下就去了皮。看那手势,竟像是对剥皮一事轻车熟路。 陆追见她进来,转头觑了她一眼,一如她昨日教他杀泥一般说道:“看仔细了,学着点。” 那一刻,他眼角沾了两滴血,映在眸子里,那团瞳中的绀色似是愈发浓重了。 阮澜被那颜色吸引的走了神,陆追见她神色僵硬,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低头处理兔子,剁成肉丁码在一旁。 阮澜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她连忙凑上去,说道:“阿追你真厉害,怎么什么都会?” 她这话一开口,陆追到也愣了一瞬——是啊,自己是怎么会剥兔子皮的? 但东西到手的感觉,使用刀子的方法,就像前世刻在他身上的痕迹,只需要假借他这个人,便能运用的如云流水毫无滞涩。 就像那些混乱的梦境,他好似不是一个人,但又的确是一个人。 梦里的那些残酷的景象又纷纷涌上心头,卷着那丝戾气攀援,他的手不自觉的在抖,但却停不下来,那手下的兔肉也被剁的七零八落。 阮澜见他从兔肉块切成兔肉丁,一路又朝着兔肉泥去了,连忙喊了一声:“阿追,可以了阿追。” 陆追毫无知觉。 阮澜咽了下口水,慢慢走上去,拉了下陆追的胳膊:“阿追。” 陆追毫无知觉,他只一甩胳膊,阮澜向后跌了两步才堪堪站定,她眨了眨眼,转身出了厨房。 过了片刻,阮澜拎着一桶井水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个葫芦瓢兜了一勺水,冲着陆追的脑袋就泼了下去。 即便是在春末,井水依旧冰冷,刺骨的寒意将陆追逼了个清醒,他转头看向阮澜,手里还拿着那把沾了血的刀。 阮澜顿了一下,说道:“留点力气,一会儿还要干活呢。” 说完,她快速的退出厨房,还把门关上了。 陆追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感觉到上身湿漉漉的,过了片刻,他的神志才慢慢回来。 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刀,顺着手腕向下流动的血,菜案上的肉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追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在这么小的一个空间里,他喘不上气儿,无法呼吸,甚至感到彻骨冰寒,有种独处于世上的空旷感。 而这感觉,是他的,也不是他的。 自己都做了什么? “嗑哒”一声,陆追将刀放到案板上,他走到门边,却没有气力去推门。 外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提防的眼神?怀疑的眼神?恐惧的眼神? 又或者,她已经跑出去叫村子里的人了? 对于自己,没有地方是安定的,从那个梦境开始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自己终其一生都要受到那梦境的指引和摆布,踏上同样的路,做同样的事,接受同样的结局。 “吱呀”一声,厨房的木门又轻轻的被推开了一道缝,露出阮澜一半的脸庞。 她看见陆追站在自己面前,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站直身子喊了一声:“阿追?” 陆追只看着她,一动不动。 阮澜端详了稍倾,见拿把菜刀已经好端端的放在了案台上,这才舒了口气,大方的推开门,走到他面前。 她又小声的喊了一句:“阿追,冷不冷?” 陆追在看她的神色,可却未曾从中看出半点端倪。她眼中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东西,若一定要说一样,那便是担忧。 阮澜犹豫了片刻,伸过手来牵住他的手:“走,出来晒晒太阳,井水好凉的。” 她的手十分温暖,即便是隔着黏腻的血液陆追也能感觉到。 她不怕他,那手握的紧紧的,带着他从那狭小的空间走了出来。 “兔肉泥正好给爹爹蒸了吃,好消化。”阮澜一边走一边说着:“别怕,没人来追你了。” 她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阳光猛烈,一切奇形异崇都潮水一般的褪去,只剩下陆追一个。他抬头看了眼刺目的太阳,又低下头去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这感觉很奇特。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记我还嫩的那些年的第一次心动。 第十七章 阮澜就这般牵着陆追的手,静静的站在院子里,那一点一点的温暖沿着指尖向陆追的身体里涌去。 有只白头的小雀落到了树枝上,踩的树叶轻颤。它歪着脑袋发出一串清脆的婉啼,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院中,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陆追猛地回过神,逃一般地挣脱了阮澜的手。 阮澜歪头看他,她眼睛像那只小雀,柔软的让人心疼,生动的让人诧异。 陆追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却仍强撑着说了一句:“也不嫌脏。” 阮澜见他神色如常了,这才展露笑颜,眯着眼睛笑道:“嫌谁脏?嫌你吗?” 这话反倒叫陆追不好答,他冷声回道:“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便朝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方推门,就听见阮澜在后面轻喊了一句:“等你出来吃东西哦。” 陆追手顿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阮澜转身进了厨房,快速的把案板上的肉分类整理好,又把四溅的血迹擦干净。 她吐了口浊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这就凶杀现场了呢。 她把兔肉泥铲到斗笠碗里,加了一点黄酒去腥。最近爹爹身子不好,吃的一直清淡,一下子吃肉还是别闻肉腥味。之后又加了点盐拌匀,先放在一旁等入味。 至于兔肉丁那就简单多了,手头上有什么用什么。 墙上挂着的蒜串儿来两瓣拍扁,加点黄酒,然后扔了兔子肉进去煮开,漂去血沫捞出来。草草刷完锅再扔蒜、花椒,兔子肉下锅一抄,再加各类佐料,香气涌上来简直要勾出口水。 终于能吃到肉了!阮澜感动地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只有一点可惜,没有辣椒。 不过想到辣椒这种东西在历史上也是属于舶来品,阮澜也没法子。 她一边炒着菜一边想,陆追这种情况应该是什么? 现代对心理方面的研究多了,就算不是这个专业的也都会略有耳闻。 陆追的情况有点极端,亲人都死于非命,说不准还是死在他面前的。那种愤怒、压抑一旦释放不出去就很容易出问题。 如今也算是他来对了地方,现代人都讲究归园田的生活。他来干干活、发发汗,没事儿在草坪上睡一觉,慢慢的说不定就纾解了。 阮澜把兔肉盛出来,留了一半放坛子里,封好口留着明天还能再吃一顿。如今阿追要做体力活,总不好还让人家只吃粥。 剩下的一半她放到端盘上,连着粥和筷子一起端到院子里去了。 昨日她后来闲着无聊,指挥着陆追两个人一起运了两块大石头放到院里来坐。 说是大石头,其实也是阮家之前弄来的瓷石,就是太大了,搬到水碾旁放都放不进去,还得先人工敲成小块。 那得多费劲儿啊! 阮澜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陆追还在长个子的年纪,她怎么也不忍心让长的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过劳,最后长成个二等残废。 当时看这瓷石还算平整,两人就拿了几根木棍儿在下面一路倒腾进了院子。 之后她又拿井水冲过,一块可以用来吃饭,另一块坐坐什么的都行。阮澜还想着等再寻到块合适的就能凑一对儿,到时候另一个人就不用坐马扎了。 她把饭菜搁在大块石桌上,这才去敲陆追门。 陆追在屋子里就听见她忙里忙外的脚步声了,但因着方才的事儿,又觉得不好意思,便站在门口正踟蹰,此刻便听见阮澜到了门口。 陆追深吸一口气——很多事情,躲也躲不过。 他一拉门,阮澜的手险些敲在他脸上。 阮澜见他换好衣服了,手上脸上的血渍也擦得干干净净,笑眯眯的说道:“走!吃肉去!今天我下厨的。” 她转身就走,陆追站在门里没动,阮澜回头见了,又跑回去拉他的手臂:“走了,一会儿凉了。” 猛地被拉,陆追僵了一瞬,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想将手臂挣脱出来。可他低头看了一眼,阮澜的手腕从袖子中荡了小半截出来,纤细白嫩的像是一折就会断,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一看便知。 一如她的人。 陆追试着放松,只是两人之间隔着那层衣袖料子,倒再也感觉不到那双手的温度了。 下一刻,他又暗忖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大抵是被井水浇昏了头。 阮澜让他坐好,自己搬了小马扎过来坐,夹了一筷子兔肉放进嘴里:“好吃!” 她在现代确实很少做饭,偶有几次也就是炒个蛋炒饭,做个鸡蛋汤,拌个皮蛋豆腐什么的。但没吃过猪但见过猪跑啊,保姆做饭她还是见过几次的。 她也实在是不敢让陆追再下厨,上次的疙瘩汤给她太严重的心理阴影了。 陆追也跟着夹了一筷兔肉,有些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 食物入口一如往常,只能凭借咀嚼的感觉得知大抵是什么,除此之外,他尝不出丝毫的味道。 他的味觉从第一个梦就开始离他而去了,一点一点的剥离。几日之前他尚能尝出些咸味,如今倒是什么都没了。 但他能尝到腥味,鱼也好血也好,他知道腥是什么味道。那味道刻在了他的骨髓当中,大概也终生难忘。 而这兔肉,阮澜大抵去过腥,所以如今在口中,真当的味如嚼蜡,甚至还不如拿粥食。 他麻木的咀嚼着,即便食物再平淡,他仍然要吃下去。为了养好身体,他也必须要咽下去。 阮澜见他微微蹙了下眉,连忙问道:“好吃吗?” 陆追放下筷子看她,见她满脸都是期盼的神情,敛下心里的那丝沉郁,嘴角勾了一下,答道:“好吃。” 阮澜不疑有他,笑的灿烂:“这才叫好吃,以后做饭还是交给我,你就打打下手算了。合理分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陆追喝了一口粥,将口中的肉渣吞了下去。 “别吃这么快,慢点。”阮澜见他吃的又急又快,以为他是太久没吃到好的,还同他讲:“以后还有的,别急。” 陆追自然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也觉得她真是好骗,随随便便就为一句话欢欣雀跃。 “你多吃点儿。”阮澜见他神色舒缓,感叹美食治愈效果惊人,连忙又夹了几筷子兔肉给他。 陆追看着碗里的兔肉,默默的夹起来塞进嘴中,吃了个干净。 见他吃的这么好,阮澜心里更美了,自己果然做饭还是很好吃的! “吃饱散散步,消化消化就干活了!”阮澜拍了拍陆追的肩膀:“要多做运动,才会长个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被顺毛了的阿追。 第十八章 在陆追“翻译”的帮助下,阮澜花了几日将阮家老宅里的药石、器械等认了一遭。 接着,陆追每日就看她一会儿摸摸轮碾;一会儿又溜去瓷窑里剥墙灰;一会儿蹲坐在堆得小山那么高的石块前挑拣;一会儿又去外面拔一篮子草拎回来。 这些活计在外人看来煞是没什么意思,甚至有捱熬时光之嫌,但阮澜做起来兴致盎然,丝毫不觉得疲惫。除此之外,她还带着陆追每日在河边跑两圈,之后还要在院子里打一套陆追觉得“乱七八糟”的拳法,美其名曰增强体质。 这日阮澜正将院子里晾晒的“草”反面,就听见有人在门外敲门,伴着木门被叩击的响声,秦氏那熟悉的大嗓门直冲了进来:“有人吗?阮澜!阮丫头!” 阮澜充耳不闻,有条不紊的继续手上的工作,直到将所有的植物都翻好面,她才拍了拍手,将卷到小臂的袖子放下来。 “吃饭。”陆追从小厨房里端了东西出来,搁在石桌上。 青瓷上搁着的是几个白生生的包子,里面的陷是阮澜之前腌制好的兔肉,如今被热气一烘,那股肉香便迎着风往人鼻子里钻。 “馋死我了,你可不知道在外面闻着有多香。”阮澜凑上去,伸手就要抓,却被陆追反手敲了脑袋。 “洗手。”他音调依旧硬邦邦的,但兴许是被蒸汽氤氲,并没有那般冷了。 阮澜洗手回来,拿了个包子就往嘴里送,松软的面皮浸了肉酱的味道,咬下一口唇间盈满香气,实在是太舒服了。 自从陆追来了之后,阮澜觉得自己生活水平直线上升。原本吃饭糊弄,现在最盼望的却是吃饭时间。阿追虽然味觉有点问题,但耐不住手艺好啊,今天面条明天包子后天春卷的,嗖嗖几下就弄完了。 门外秦氏敲门越来越用力:“阮澜!阮钧!开门!” 阮澜叹了口气:好好的吃饭时间都被这人给破坏了! 她抬头看了眼陆追,陆追倒仍是没事儿一般,好整以暇的吃着包子。 就这么个犹豫的功夫,秦氏在外面继续拍打门板嚷着,生怕村子里的其他人听不见似的:“阮澜!我看见你们家做饭了!快给秦姨开门!你们家的肉味儿都飘出来了了!” 这喊声自带特效,阮澜眼前瞬间浮现出雪姨的动感GIF。 这人是狗鼻子吗?我在自家吃个肉包子她也能闻到? 门板抖的咣咣直响,吵得人不得安生,阮澜快速咬了两口包子,塞的嘴里满腾腾的,再看盘子里那几个“白胖子”,又实在是舍不得——招待个人的功夫,包子都得凉了。 她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一副想要装作家里没人继续吃饭的模样,陆追却站起身,说道:“你慢慢吃,我去看看。” 阮澜“嗝”的一声梗住,略带感激地看向他。 陆追:“你个哑巴,别人说什么你都哼不出半句来,浪费时间。”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阮澜仍是有些不服气,她冲着陆追连哼了好几声,每哼一声下巴就要往上抬一寸。 她涨红了脸,又塞了一嘴的吃食,脸颊鼓鼓的像只着急的松鼠,显得十分可爱。陆追别过头去,冷着声音问道:“见人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阮澜扫了一眼陆追的碗,里面已经空了,这才点了点头。 陆追起身朝大门走去,嘴角抿了一丝笑。可这份笑又在他开门的那一刻消失无踪,只余下眼中的冷漠。 秦氏砸门砸的正闷火,却没想到门竟然就这么开了,她气力没收住,眼瞅着就朝门里跌去。陆追一侧身,秦氏踉跄两步,被身后人拽了一把,这才稳住身子。 秦氏拍了拍衣裳,又理了下发间的珠钗,埋怨道:“怎么回事儿?敲了那么久的门了,都耳朵聋了不成?” 她话音一落,就看见有个眉目俊俏的少年站在门后看着自己。这少年目光柔和神情温润,加上皮肤白净,显得愈发清逸,甚至还带了一种贵家公子的味道。 也不怪秦氏有这样的感觉。陆追虽是个庶子,但也仍然是世家里长大的,更别提自小跟着读书识字,周身的气派还是有的。而秦氏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个村妇,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秦氏吞了下口水,上下打量了他半晌,原本想的那些酸话也都不知怎的,自己老老实实溜回了肚子里。 她身后跟着两个村妇,俱都是与秦氏商议好今日来阮家看看的,如今见她不说话,便互相使了个眼神,帮秦氏开腔。 其中一个穿桃红色衣裳的长了张圆盘脸,和早上太阳能拼一拼的红光满面,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这想着阮家搬来好些日子,都是邻里,咱们也没来瞅瞅。听说是从大舆镇来的,哟,看看这哥儿通身的气派,可真是呢。” “是啊,比起逸哥儿来也不见得差呢。”另一个穿着灰绿色衣裳的抿着嘴应道。 陆追并不吃她们这套,反而觉得那桃红灰绿看着闹眼睛。他一眼就知道,这两个不过是跟着秦氏来的,也不答话,只对着秦氏说道:“叔父仍在卧床,若是有事,我代为转告便是。” 秦氏听了这两个村妇的话,在旁冷哼一声:“我们逸哥儿能是随随便便就来个人比得了的?” 她趁机扫了一眼院中,见阮澜正坐在石桌上吃着包子,有滋有味的,竟连抬眼看自己都不看。 她这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的:“阮阮啊,怪不得昨日不要我家的饼,原来是自家有了。” 她这话说的另有所指,稍微有心些便能听出来。那两位村妇看好戏似的,抻着脖子撇着眼睛,也朝院子里看去。 可惜阮澜不是原主,她心思原本就不在秦逸身上,如今秦氏这话说出来,她的第一反应以为她说的就是吃食,心里还觉得挺奇怪:我这是肉馅的,你那个是韭菜馅的,能一样吗?! 阮澜抬头看了秦氏一眼,假笑了一下,接着低头吃包子——反正我是哑巴,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回你的。 秦氏这就又被憋了一口气。 她不喜欢和阮澜说话,从阮澜还小就是。 在她眼里,阮澜性子软,不论什么都不太分辩,甚至比不上阮娄家的那个闺女。每次见面就知道笑笑笑,更别提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像石沉大海了似的,吃亏了也还不了两句,压根就不是当家的料。 正因如此,秦氏不喜欢阮澜,每每见到她都觉得晦气。若不是看在逸哥儿对这丫头上心,两家又有个似在不在的婚约,她可是连理都不想理。 秦氏没法子,只好转头对着陆追:“嗨,幸好这家里还有个全乎人,不然一个卧床一个哑巴,说都说不清楚。就是没想到啊,如今阮家竟然还能多养个闲人,倒不像没银子还不起的模样。” 因着她平日在村子里霸道惯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丝毫不担忧会说到别人的心里去。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追有些不悦。 秦氏显然没看出来,即便看出来了也不耽误她讽刺两句,毕竟这村子里可是她横着走,这便说道:“我是听逸哥儿说了一句什么表亲,又正好去了趟大舆镇,恰巧遇见阮家老二媳妇聊了两句。你们猜怎么着,她都没听说这儿还有个表亲呢。”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追,那眼神不甚和气,甚至带了几分轻慢在其中:“可别是什么龌龊东西,跑到这里藏着躲着。” 陆追按着心头的那股浊气,和颜悦色的又说了一遍:“这位婶婶,我外祖母与阮澜的外祖母乃是亲姐妹,并未与阮家亲眷见过。” 秦氏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仍在那儿只管自己吃的阮澜,冷哼一声:“说来也好巧不巧。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怎得到了这儿就反一反了?莫不是存了什么心思?” 说着,她又摸了下自己头上的簪子。 秦氏喜欢摸头上的簪子,这动作总能引着人去看她的首饰。这是她骄傲的一部分,好让人看看自己的家底儿,想想自己的爹是哪个,说话的时候好心里有点数。 她见陆追没答话,自己倒好似想通了似的。 可不就是,说来阮家虽然落到如今的地步,可仍有个瓷窑仍有个老宅啊。更别说阮家这些年下来,怎么可能没留点东西?兴许只是如今不敢说罢了。如今听着阮钧怕是没多久活头了,这时候把阮澜着小丫头弄到手,这些东西可不就都跟着走了? 这么一想,这突然出现的远房表兄倒真是有点心思。 秦氏如意算盘打得精,妻不妻的先不说,自家不是和阮家有个婚约吗?那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自家的啊! 这么想着,她看陆追更不顺眼,想着要挑拨关系,便转头对那两个村妇说道:“如今这些小丫头最容易被脸骗了。你们还记得不,那个刘家的小丫头不就是被城里人骗了?还说是远房表哥,其实就是个好赌的,还把她卖了还债呢。人啊,看着好头好脸的,不准是什么烂东西。” 那两个村妇看了陆追一眼,跟着应和道:“是啊,如今那刘珠丫头哪里还有人愿意看一眼的,年纪也不小了还在家里待着,许也许不出去。” 陆追听她们所言,眉头蹙起,刚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陆追转身,阮澜塞了只碗到他怀里,示意他去吃饭,而自己则走到秦氏面前,胡乱比划了一阵。 秦氏哪里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笑:“阮阮,你这么比划,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阮澜叹了口气,跑到厨房里,塞了个食盘给秦氏,上面放了三个肉包子。之后也不等秦氏问话,拉着她一路走到会客小厅门口。 阮澜给秦氏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又递给她一张纸条。 做完这一切之后,阮澜又走到门口,把门一关,把桃红灰绿两个村妇关在了门外。 她再次坐到陆追对面,耸了耸肩,夹了一块咸菜放进嘴里——唉,女人的事情还得靠女人来解决啊! 第十九章 那头秦氏像个丫鬟似的被阮澜塞进了房里,翻手一看字条上写着:“包子是给我爹的,屋子里有老鼠,劳烦秦姨帮我看顾,多谢。我这就去叫我爹,稍候。” 听闻有老鼠,秦氏小心翼翼的四处看了看,一时间觉得那地上也脏桌上也脏椅子上更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上端着那被烘的热腾腾的盘子放也不是,不放又觉得有点烫,只好两只手颠来倒去。 正待她候的心焦想要一走了之时,阮钧推门进来了,秦氏一脸不耐:“阮钧,你家这丫头……” 阮钧乍一进来并未听清她说什么,便主动开口招呼了句:“阮阮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你端饭进来?快快,嫂嫂,快放桌子上,免了烫手。” 知道烫手还让我端?!秦氏心里想着。怎奈被阮钧先抢白了一番。 她嘴角抖了两下,把盘子往桌上一搁,开口道:“阮钧,你这身子可好些了?” 阮钧咳了两声,说道:“被窑子里的火呛着了,不是大碍,比之前已好多了。前两日秦兄来探我,如今又劳烦嫂嫂。” 他说着,陆追进门送了茶,又退了出去,留下厅门未关。 阮钧这么说,可秦氏看他面色却是不信,心想这阮钧果然活不了多久。 她斟酌了一下,问道:“方才那个,我听逸哥儿说是什么远房亲戚?” 阮钧从桌上拿了茶碗,抿了口水,是温的,想来在外面凉了些时候:“是。是阮澜娘家的亲戚,姓陆名己安,倒是个心细的孩子。阮阮并不晓得如何做活,这些日多亏了他在。” 秦氏厌烦听他满口都是夸这小子,说道:“阮阮这孩子也是命苦的,自小就没了娘,我也是将她当女儿似的看,可谁知道今年偏生出了这茬子。可这都不碍事儿,咱们阮阮仍是有个好爹,将来的日子想必也不会苦。” 她是在试探阮钧还有没有家底儿,可在阮钧耳朵里,这是在推脱当年的婚约。 因着今年的事儿,阮钧心知再与秦家攀亲家有所不妥,虽然秦楚周定然不会反悔,但阮钧哪愿意这般占别人便宜?是以他将那瓷笔搁给阮澜的时候也未提此事,只说的是若是日后孤苦再去秦家。但他心里也隐隐有着念头,若是阮澜能嫁去秦家最好,秦逸人品才貌皆是难得,倘若能撮合两人也是好事一桩。 阮钧笑笑,回道:“自然是不会让她苦的。” 听他这么说,秦氏心里就觉得有了底儿,俗言饿死的骆驼比马大,阮钧带着女儿搬来这小地方,想来一是为了避人装个模样,二来就是为了这阮澜日后的婚事。 倘若没有这个什么远房表哥来,到时候阮澜无依无靠,还不得乖乖地跟着自家走,哪儿能管的是妻是妾? 秦氏心思一转,说道:“如今修养身子是重要,但家里也要管。不是我说,你家阮阮这些日子变化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带的,脾气都野了。方才我进来,她还在那儿吃包子呢,看都不看我一眼。您说,哪有这样的孩子?” 谁知阮钧听了,说道:“如今家里都靠阮阮一个人撑着,她要是还之前的那副样子,我反倒是不放心。” 这话说的巧妙,不但为阮澜解释,还顺便打了秦氏的脸。 秦氏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就说道:“哪儿啊,这家里不是还有个陆己安吗?不过你说的也是,我看那哥儿倒像是大门大户里出来的,一身的少爷习气,平日里定然也是不怎么干活的。这要是哪个姑娘许了他,日后不得穷着干活儿?” 阮钧不是糊涂,听到这里便明白秦氏这次来是为了己安,想来秦家仍是在意这个婚约。可他不明白的是,若是因为婚约想要阮澜避嫌,那直接开口便是,何须如此? 他扫了秦氏一眼,猛然发觉秦氏自始至终竟还是站着的,那杯给她的茶也未动过,眼神还来回在屋子里兜转,倒有些嫌弃的意味在其中。 阮钧心里不悦,想着以前秦氏总是往大舆镇跑,他总是送些东西于秦家,当日她那语气可与现在不同,如今她竟然还看不上在家了。这世上颇多踩低捧高之人,阮钧这些日子更未少见,可现今做这事儿的却是秦氏。秦家与自己多年交情,秦楚周和自己更是以兄弟相称,如今却也与他人无异。 这么一想,阮钧便将话题绕开,说道:“说到己安,却不得不说逸哥儿。逸哥儿前些日子来了,我观他谈吐胸怀,日后必有所为。” “那是。”说道秦逸,秦氏觉得脸上都是光:“我们家逸哥儿,那日后可是要做大官儿的,给皇上干活。” 阮钧微微笑道:“正是。” 秦氏说了半天,这倒也知道这陆己安的的确确是个远方亲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是个祸害,她便继续问道:“阮阮这表兄要在咱们这村子待多久啊?又是为什么来咱们村子?总不是就来看看的吧?” “哦。”阮钧回道:“他家中有些变故,阮阮娘亲生前曾多次提过他家,也走动过几次,我便想着帮衬下。谁知道我们中途搬来刘家村,便叫他直接来了。家里没个男丁,阮阮说话又不方便,这就留下来了。” 秦氏问了半天,见阮钧这就是铜墙铁壁,哪儿有自己见缝插针的余地?便直接说道:“那这也太不方便了,阮阮和他年纪看着也差不多,别到时候闹出什么事儿来。阮钧,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这一男一女的,虽年纪还小,但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阮阮长的又可人,到时候吃了亏,说都说不出来。”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阮钧,陆己安毕竟不是她真的远房亲戚,这过个两年,血气方刚的,倒是真的容易出事儿。 秦氏见他犹豫,连忙趁热打铁:“就算是没出事儿,到时候也难保被人闲嚼舌头。这哥儿走就走了,阮阮个姑娘家可不行啊。” 话虽说到了,但阮钧面上不显,他只是说道:“阮阮近日想要烧瓷,总是需要有人来帮忙的,我这身子暂且帮不上什么,己安在也方便些。” 秦氏一听这话笑了:“是,我听逸哥儿说了。说来也巧,我前几日去了大舆镇,挂心着和阮娄家的聊了两句,可听说阮阮从未自己烧过瓷啊。这一个女儿家的,在家做些活儿便是了,烧瓷也不是一朝一夕,万一出个什么岔子可怎么办?更何况,若是费了这么大劲儿烧出什么卖不出去,那可不是给人看了笑话?” 阮澜和陆追在厨房里收拾盘子,陆追心里不安,生怕秦氏搬弄些什么,阮钧便将自己“卖”了。 阮澜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拉着他的手臂说道:“走,咱们两个去蹲墙角,听听他们说什么呢。”她也担心,怕阮钧一个把持不住,就被秦氏忽悠了。 她拉着陆追,刚走到窗边,就看见秦氏一脸得意的走出来。 看见阮澜,秦氏脸上笑着,嘴里的话却戳人:“阮阮,日后家中来客可得好好听着门。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家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开了大门出去。 阮澜:???你就是个端包子你算老几??我自己家自己光着屁>股跑都行,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你跑一个来看看? 第二十章 秦氏前脚刚走,房内便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接踵而来的是阮钧的声音:“己安,你可在外面?来,姨父有话同你说。” 两人对视一眼,阮澜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阮钧只叫了阿追。 “我去去便回。”陆追原本想与她说别忧心,但又觉得太过熟拈,这便作罢。 阮澜看着他进了小屋,自己又没事儿可做,这才去了厨房继续刷碗。 陆追进屋给阮钧换了热水,阮钧神情温和地说道:“己安辛苦,阮阮就没有这般细致。” 陆追抿了下嘴唇,也不多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阮钧见他迟疑,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这便开口安抚道:“方才秦氏确实是来打听你的底细,但你且放心。” 陆追看着他,仔细分辨他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他因做那些梦不敢与别人讲,许多年下来养成了提防的性子。更不要提陆府灭门便是从陆父信任他人、背离了陆追的信任而起。是以一开始他对阮澜便也是提防戒备。 过了片刻,陆追应道:“多谢姨父回护。” 阮钧对陆追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这孩子毕竟是一路逃命,难免担惊受怕。 话在心里兜了几圈,阮钧这才开口说道:“方才秦氏是想让我将阮阮的亲事定下来。” 陆追思忖着这事儿为何是对自己说,但在阮钧面前他向来装的乖巧,这便回道:“阮澜年纪尚小,这些事情都是姨父做定。” 阮钧叹了口气,说道:“再过两年她确是到了要出阁的年岁。秦氏的说法是逸哥儿要去赶考,耽误不得,这便想让我将秦逸和阮阮的婚事定下来,过些年再成亲。” 陆追这就明白了,秦氏是怕阮澜和自己在一起了,这才火急火燎的赶来打听,原来是生怕自家的便宜被人占去。 阮钧自然也是明白的,在他心里,秦家仍愿意结亲是好事儿,阮澜日后也有照应,只是秦氏的说法和表现让他总觉得有说不上来的别扭。 阮钧轻咳了两声,说道:“我这便直说了,己安,我并非防你,但阮阮这孩子命苦,当爹的总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我既还在,总是要为她看顾个好人家,这才能放心的去。” 陆追心里蓦地就窜起一股无名火气,他抬眸看着阮钧,问道:“姨父怎么知道这便是她的选择?亦或者,她去了所谓的好人家,就能过的更好?” 陆追甚少这般说话,阮钧听了不由得蹙眉,声音有些重:“儿女之事总是要长辈做主的,孩子还小,见识也少,总是要让年长些的看条路出来。你无处可去,阮阮心善收留你,却不能让她进退为难才好。” ………… 陆追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阮澜正在那儿收拾藏泥,干活干的满头大汗,脸色红润,像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直让人想咬上一口。 她见陆追出来,冲他招了招手:“咱们先做几个茶碗,我看着料也够用,如今的人也爱喝茶,茶碗比茶杯用的人多些,好出手。” 说着,她塞给陆追一块切好的泥料。 “你先像我这样揉练,咱们得先把里面的气泡啊杂质啊逼出来,让泥质密均匀,这样烧起来不容易开裂。”阮澜同他示范道:“你气力比我大,揉起来方便些,但也得细心。做瓷一套下来每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不然最后就功亏一篑,白忙活一场。” 陆追走到台前,按着阮澜的法子捏了起来。他耳边一直响着方才阮钧说的话,这便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问道:“你怎么不问方才你爹同我说了什么?” 阮澜转头看他,叹了口气:“不是这样的,得用手腕的力气。”说着,她走到陆追身旁,把着他的手往下按。 陆追先是有些抵触,但又随她去了,只是感觉手都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揉泥团揉的。 “记住了吗?”阮澜问道。 她声音轻轻的,气息扑在陆追的脖颈后面,吹的他有些痒。 “嗯。”他应道。 阮澜这才走回自己的泥块前,说道:“我刚才蹲墙角了,你们说话声音又不小,还能听不见吗?” 即便知道周围的人都是这样,陆追却还是想问问她自己做如何想。但即刻,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如何,与自己何干?陆追说那些无非是告诉自己,切莫影响阮澜的名声罢了。 而自己,也不会在这里待上许久。 阮澜将手里的泥块塑成了圆锥型,后退两步看了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这日子是我自己过,总得我自己说了算。年长的人虽看得多,但也不代表总是对的。” 对于阮澜,她从现代来,自然不会遵从古代这样的父母之命,更何况她压根就不是之前的阮澜,能留下也只是因为后院这些能做瓷的器件,还有对阮钧的回报。 陆追听她这话,愣了片刻,心里却反复咀嚼着。 是啊,自己的命原本就是自己的,接下去的人生漫漫,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扛起来。 “那若是做错了……”陆追轻声问道:“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阮澜把泥块放在拉胚台上:“谁能一辈子不做错事儿呢?比如我手里的这块泥胚,我想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若是别人的意见导致我白忙活,我肯定会不高兴。但若是自己做的决定,就算是卖不出去,我也只能自己认了,下次再忙活呗。” “不过……”阮澜冲他笑了一下:“秦逸其实还不错,村子里好多姑娘想嫁呢。家境殷实,人又读过书,性子也不差。哎!你快把泥捏散架了,轻点儿!” 没过一会儿,秦逸便真的来了。 这次他再看见陆追却是十分和气,先行了礼,这才说道:“之前是我无状,多有得罪之处。” 阮澜在旁听了也是觉得秦逸这人其实不错,旁人若是遇到此事,总是要说些理由找些借口。譬如是官府抓人,以为你是逃犯;又或者阮家如今没个能主事儿的,略感担忧。 可秦逸什么都没说,只是赔了不是。也不知道秦氏这么一个人,是怎么养出这般儿子的。 因着之前秦逸还叮嘱自己千万别去他家住,倒也显得光明磊落。阮澜这便端了杯热茶过去。 茶自然是最差的茶沫。如今这个时候流行团茶,只查剩下的碎渣便被普通百姓买了去打牙斋。反正不管你是金针还是银毫,泡了水都是一个味儿。 阮澜将茶搁在秦逸面前,陆追在旁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似是有些不满。 她没看出来,秦逸却是看出来了,他将那茶推到陆追面前,冲阮澜笑道:“今日胃肠有些不适,茶便先不喝了。” 那茶在石桌上腾着热气,陆追更是连看都没看,他冷声说道:“你那泥要塌了。” 阮澜连忙看了眼拉胚台,上面的泥已经开始下堆了。她有些迟疑,这泥晾在这儿总是不好,可秦逸都来了,总不好让人家干坐在一旁。 秦逸倒是贴心,开口说道:“阮阮竟然开始自己制瓷了?那便不着忙,我在此处稍候也无妨。”说罢,他又对一旁的陆追说道:“相较瓷器,阮阮其实打小就喜欢琉璃,时常说自己日后定要烧出最漂亮的琉璃,用来做一座琉璃塔呢。” “琉璃塔?”陆追眼睛微微眯起,瞥了一眼阮澜:“怕是凭借一人之力难以达成。” 梦里的女子果然是她! 秦逸笑道:“正是。当日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她偏认死理,说能烧成。一年烧不出,便烧两年,两年烧不出,便烧十年。当真是孩童一般心性,但这心性却也显得弥足珍贵。” 陆追扬眉:“哦?我倒是不知道一个哑巴也能有这么多话。” 秦逸说道:“自然是写下来的,阮阮虽不能说话,但却能写。” 陆追看也不看阮澜,只说道:“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倒真要去看看这座琉璃塔。” “确实。”秦逸看向阮澜,轻声说道:“阮阮平日虽看起来好说话,但她想要做的时候一定能做的到。” 阮澜感受着秦逸的目光,真切的明白什么叫做青梅竹马。原主和他显然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若不是因为自己穿越来了,而秦氏在中间撺掇着,说不准两人就梳理成章了。 可惜了。 但阮澜毕竟不是原主,这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未免有些吃不消,连忙低下头去开始鼓捣陶车。 这陶车其实就是古代版的拉胚机,现代用电,小轮子转起来嗖嗖的,古代就只能借助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比如阮家这台,若不是有原主的记忆加持,阮澜大概要费好大功夫才能研究明白。 和现代的拉胚机粗略看去差不多,但体型要大上很多。表面是用平滑木质做的,中间又有铁轴,铁轴顶帽这些东西保证它能转起来。 每当需要这陶车转动的时候,便使用上面的拨手。有趣的是这拨手还是用瓷做的,阮家这个用了好些年头,连上面的胎质都有了磨损,更别提釉面了。 而用瓷的原因自然也简单——生怕转盘受了磨损。 换个拨手容易,但换整面的转盘却不好说了。 阮澜拉着拨手,指尖上点了些水,开始拉胚。 在孩童的手里,湿泥只是玩具,还要弄得一身脏回家挨骂,可在匠人的手里,这泥本就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泥巴。而是用专门的瓷石粉碎打磨而成,中间又有杀泥、闷泥等几个处理步骤,这才成了一团可塑可烧的泥,成了瓷器的筋骨和脊梁。 做瓷也像女娲造人,泥巴捏出骨肉,至于之后的事儿,什么模样什么品性,还要经过世事的锤炼。 所以瓷之一词,背后隐含的意思太多了。 阮澜手很稳,片刻就成了个大致的形状。她又嫌麻烦,给陆追使眼色让他过来帮自己弄拨手。陆追倒是没拒绝,走到她身旁便来帮忙。 她起手沾水,落手成型,到真真的像是个捏出万事万物的仙女儿。未出片刻,一个茶碗这便大致出来了。 拉胚之后便是利胚,是要用利胚刀具将胚体修整的光滑端庄。 阮澜倒没弄得那么复杂,她还是想着先烧烧看,看下颜色和破损情况,为之后的烧制做准备。 她只是将靠近足部的茶碗肚子用刀旋削了一周,挖出了个底足。 阮澜看过自家的几个器件,茶碗的低足几乎都是黏上去的,更不要提其他的一些瓷器制品,上面的把手什么的也是各自成型再黏接的。 这是大抵五代之前的技术了,分开成型之后在烧制的过程中,圈足时常承受不住器胚的重量,导致开裂或者脱落,难度大不说,操作也费时费力。对于阮家这些制瓷工具还有那烧窑的拿捏,阮澜没有信心,这便直接舍弃那种做法。 她做的认真,全神贯注的,好似全身心都扑在这一捧泥土之上了,再也管不到院子里还有两个人在旁看着。 到了最后,她扯了根丝线,将茶碗冲台面上刮了下来,放在一旁,这才松了口气。虽这只是制瓷的一部分,后面还要上釉,要烧,但那些都是之后了,如今要先等泥料风干。 她拍了拍手,后退两步,看着那外周略向内收的茶碗,抿了下嘴唇,思忖着这泥料还能如何更好些。 秦逸在旁惊叹不已,不由得说道:“阮阮,之前未曾发现你的手艺竟然如此好。” 阮澜被夸,回了他一个微笑——让你从小天天被一堆瓷器围着,甚至连周岁抓阄的时候桌面上摆的都是瓷碗、瓷瓶和瓷盏。要不是自己在家懒洋洋惯了,说不定还能更好。 不过那也不行,天才又勤奋,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在陆追眼里,这两人大有一副眉来眼去的模样。他站起身来,冷声问道:“你来便是为了喝茶聊天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听说有人打我澜澜表妹主意? 第二十一章 秦逸习惯阮澜儿时总是跟着自己,如今突然横插了位表兄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里里外外的话都是这表兄在说,而阮澜像个傀儡玩偶似的,在旁一丝表情都无。 相较之下,这陆己安倒显得像是个主人,不,原本他就是阮家的亲戚,比起自己,当然算是半个主人。 秦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这个陆己安来了之后,很多事情都在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阮家,还有阮澜都变了。他每每见到这陆己安便不能自控,然而两人之间并未有龃龉,便自省是养气功夫尚不到家。 “啊,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秦逸仍是平和语气:“阮阮,再过不久便是我父亲生辰,我倒一时想不出送些什么,原本想来与你商量。但今日见你制瓷的手艺如此,不若你帮我做套茶具,算是我从你这儿买的,一切皆按市面上的价格来便是。” 说完,秦逸显得十分诚心,从袖囊中掏出一角碎银放在石桌上,笑看着阮澜:“阮阮制瓷,无论如何我也应当是第一个主顾才是。” 陆追扫了一眼那角碎银,好整以暇的看阮澜是何打算。 阮澜见了那碎银子眼睛都亮了,但她还算矜持,没一把就将那银子捞来,只笑着点了点头,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谢”字。 见她这般开心,又是一副女儿态,面上似有娇羞,秦逸心里也觉得受用,又同阮澜陆追别过,叮嘱了自己父亲的生辰日期,请阮家三人去做客,这才离去。 他前脚一走,阮澜立刻就冲到桌前,把碎银子拿了起来,她想学着电视里看见的咬一口试试真假,但又觉得有点脏,这才恋恋不舍的摸了摸碎银子,握在手里。 陆追冷眼看她的举动,冷笑道:“看你这幅财迷心窍的模样。” 阮澜如何不知秦逸这是在对自己示好,但不管怎么样,秦逸这个人是没什么问题的。她这便回道:“怎么了?凭自己本事赚的银子,难道因为秦氏讨厌,我就不赚他们银子了吗?别和我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又没失节。再说了,那是读书人的说法吗?我也不是读书人。” 她这话也无可指摘,丝毫挑不出错儿来。 “那其他的瓷还做吗?”陆追也懒得与她在这件事儿上纠缠,只问道。 阮澜伸出手臂,颇有一副胸怀天下的感觉:“做啊,当然得做!咱们不能满足于一时的小小订单,目光要放长远。等这批做好了,咱们先拿去大舆镇卖卖看,顺道看看现今什么样的瓷器卖的好些,怎么卖才是长远。” 还算她心里有数,陆追想着。 阮澜在一旁摸着那银子,嘴里念叨着:“你说这秦家得多有钱?随便一抽就是碎银子,我以为他掏文钱呢。那看着多寒掺啊。” 陆追挑着眼眸看她:“口气倒是不小。” “要想生意做大,就得先给自己定下个目标,比如先赚他一百两。”阮澜浑身上下摸了摸:“看看,我家就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赚银子,连个袖囊都不给我缝。我得自己做一个。” 自己做?陆追想到她那手艺,怕是还不够漏银子的。 阮澜在旁继续嘟囔着:“也是这秦逸有眼光,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因着收了我第一份做出来的瓷器,还能大赚一笔呢,倒是便宜他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信心,倒像真的会有这么一天似的。 陆追打眼看了下那晾着的瓷胚,开口说道:“我正缺个茶碗,你这个先卖给我吧,从我工钱里扣就是了。” 阮澜心情正好,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么客气做什么,送你了!” ………… 阮家老宅存着的药石阮澜都大致看了一遍,能辨认出大半。阮澜又发现刘家村里长了许多凤尾草,正适合用来做红釉釉灰。她熟思几日,最后决定先烧一批红釉。不为别的,就为了好卖。老百姓家里总是喜欢红,象征日子红红火火,看着又暖和又吉利。 一朝瓷器名家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说出来阮澜自己不想哭,怕是那些曾经追着求她烧瓷的人要哭。 阮澜也与阮钧提起,若是这次烧的好了便先拿去大舆镇卖卖看。阮钧自然不认为她能这般顺利的烧出来,但自己身体又亏欠,做不了什么,便随她去了。 做胚上料都顺当,但她在现代用的是小窑,又有测温仪器的帮助,如今猛然换成传统土窑,心中难免有些七上八下。 陆追点了火之后两人就从窑道里退了出来,阮澜直接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与否,只托着腮盯着窑门发呆。 她烧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器件,从瓷瓶到瓷勺都有,为的也是测试窑火的温度。 陆追靠在一侧的树干上,不知是不是被她那聚精会神盯着窑门的眼神感染的,竟也有些紧张。他不太想让阮澜失手,并不想见到她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阮澜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地上的草,草叶锋利,她又没放在心上,终是被划了一道,渗出些血。 陆追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阮澜身旁将她拉起来:“地上的草都快被你拔光了。” 阮澜陡然站起来腿都麻了,呲了下牙,整个人踉跄着往一旁跳了两下。 她仰着头,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沁了些汗,嘴唇憋着,看上去委屈极了。可这模样落在陆追眼里,又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站起身,抬手按了下她的脑袋:“担心什么?” “担心烧不好,没银子挣,白忙活。”阮澜低着头:“毕竟烧一次用一次的火料,做一次用一次的药石,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此时又能如何安慰呢?说“一定能做好,别担心”?还是说“没关系,仍有下次”? 陆追并没有开口安慰她,只是说道:“手伸出来。” 阮澜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却仍是乖乖的把手伸了过去。 这双手并不细腻,半丝少女的柔嫩都无,几处关节还有着伤口,是她器械时还不熟练导致,更休提攒着老茧的指腹了。她指甲也修的很短,别说拿到曾经的陆府,即便是普通的一个富贵人家也不会将女儿的手养成这样。 陆追记得自己方来的时候,她的手还没有这般。他仍记得那夜她的手轻搭在自己的额头,柔嫩的像是一片初绽的树叶。这才几日,过去的事情就皆已再寻不得踪迹了。 陆追拍了下阮澜的手,说道:“怕什么?上不好色就把你的血抹上去。” 阮澜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什么呢?!我做的瓷怎么可能上不好色?等你见了非得跪下求我教你不可。” “哦。”陆追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声:“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蹲着吧,我回去吃饭。万一你信心满满的瓷没做好,我还有点力气去抓鱼。”说完,他就朝院子里去了。 阮澜连追几步,跟在陆追身旁,气鼓鼓的说道:“我也得吃饭,吃饱了好去大舆镇卖瓷去。” 瓷窑烧了近半日,终于休息下来,等到温度再下来才能开窑取瓷。阮澜则趁着这半日和陆追将屋里屋外又打扫了一遍,以来纾解心中的焦躁。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阮澜便醒了,她快速的穿好衣裳跑到陆追门前,敲了敲门:“阿追,醒了没有?” 她等了半天也没见陆追回应,但单凭她一人开不了窑,又不敢大声喊被阮钧听见,只好推开门小声说了一句:“阿追,我进来了?” 陆追被魇在了梦里,他梦见自己在刘家村,梦见了阮澜。但那阮澜又似乎有些不同,她是柔顺的,笑起来也淡淡的,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似是相识,却并不相熟,就好像只是点头之交。她没有开口,似是也不打算开口,就这般和自己擦肩而过。 他想上去同她说话,但又看见她身旁跟着秦逸。不知秦逸说了什么,她低下头微微笑了。 画面一转,梦里的自己站在一条冰河上,北风萧索,比刀枪剑戟更剐的人生痛。他在这条冰河上寸步难行,可还是在竭力往前走,在漫天的风雪当中,在分不清方向的天地之间,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他要去哪里?他想去哪里?他并不知道。 他只是一只濒死的野兽,被独自遗弃在这旷野天地之间。 “阿追!”好像有人在叫他,陆追停下脚步。 “阿追!”北风好似没那么冷了,是一腔化雨春风。 “阿追!”太阳终于出来了,他接近僵硬的四肢有了知觉。 陆追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阮澜的脸就在眼前,近的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呼吸。他吓得弹坐了起来:“你做什么?!” 见他醒了,阮澜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来叫你一起开窑,怎么叫你都不醒,一摸脸冰凉,要不是还在喘气儿,我都以为你猝死了。” 陆追深吸了口气,也来不及想梦里的那些东西,说道:“出去,我穿衣裳。” “哦。”阮澜乖乖的溜了出去。 待两人将瓷箱挪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微微露了个头,破开一处云层,露出些许暖意。 阮澜小心一一的将瓷瓶搬出来拭去上面的灰尘,就像那破云的阳关一般,一抹浓重的红迸发出来。那不是漂浮在表面的红,而是凝沉的厚红,口沿处露出一圈灯草色,衬的这红愈发典雅迷人。 红色越往瓷瓶足部越深越浓,到了最后像是沉入了黑夜一般,将这瓷瓶的内涵丰富了起来。 陆追在陆府也见过不少好瓷,可这般的釉面他还是第一次见,撇开这如同“如初凝之牛血”的红以外,更让他惊叹的是这瓷瓶的釉面竟带着一种琉璃的质感,倒衬着阳光的清辉。 阮澜舒了口气,转头看向陆追:“怎么样?要不要求我教你啊?” 她笑的灿烂,即便是那倒衬着日光的红瓶也不能夺走她的半分色彩,眼睛里的光洋溢着说不清的畅快,红瓶白衣拟在一起像是副欲语还休的画卷。 陆追不知怎的,竟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大抵是早风太大了,吹得人心头发紧。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是有造瓷金手指的,真的造瓷没有这么简单的哟~写起来要是复原的话就会很枯燥,为了早日……嗯! 第二十二章 阮澜又将剩下的瓷器取出来一一擦拭,除了几件小东西确实烧坏了以外,大部分都算完好。 她原本想挑几件给阮钧看看,可阮钧这几日身子愈发低沉,她便也没去打扰,只在阮钧起来吃饭的时候提了一下,说明日要去大舆镇卖瓷。阮钧哪里会觉得她第一次开窑烧瓷便能成功,加上心疼女儿,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答应了,只是千叮咛万嘱咐陆追在外要看管好阮澜,少往人多的地方凑。 阮澜在记忆里搜刮了半天,发现原主虽然每年都会来这儿祭祖,但每次来都是家里雇马车,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从刘家村去大舆镇。陆追更是沿着山里一路走来,哪里知道大路怎么走,旁人怎么去,两人连忙又去找了村子里的人请教。 翌日一早就要出门,陆追原本早就歇下了,躺在床上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让他不由得警觉起来。 他听着那脚步声从院子里兜了两圈,又跑去厨房不知做些什么。 陆追顺着窗户缝看了片刻,这才看见阮澜正搬着一盆面粉搁在石桌上犯愁。 今晚月色很好,正是个圆月,院子当中冷辉轻撒曼妙天成。阮澜穿了一身麻白的衣裳,在这月光当中竟显得有些淡淡的灰绿色,衬的她皮肤愈加莹白。 此刻的她,轻咬着嘴唇,稍一放松便显得朱唇盈润。明明仍是个未长成的少女模样,身姿那么纤细,白日做了工,夜里还要担心家人。 陆追看她挽起袖子露出一节皓腕,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转身回到床上躺下。 过了片刻,院子里的声音总是经不住往他耳朵里钻,陆追叹了口气,这才慢慢的走到门前。他推开门,冷声说道:“深更半夜的,在外面闹什么?” 阮澜抬头看他,圆圆的脸颊上还有白色的面粉印子,像只顽皮的小花猫。 她有些郁闷的说道:“我这不是想着明日要出门,万一没法按时回来,总得给爹爹做点东西充饥。思来想去还是馒头最方便。可是我揉着揉着面团,它们就都黏在我手上了。” 说罢,她还像是要说仔细一般,将自己的手举起来挥了挥,上面果真黏着许多面浆。 陆追吐了一口浊气,不自觉地走到她面前,只轻轻扫了一眼那盆,说道:“亏你还做瓷器。水放多了,泥能成型吗?” 阮澜眨了眨眼,月光在她的脸上打了一道阴影,显得多了几分忧郁,少了几分白日的神色。 “对哦!”她即刻反应过来,又跑去厨房端面。待她再回来的时候,陆追已经站在面盆前揉面了。 “加老面了吗?”陆追一边往面盆里加着面粉,一边问道。 阮澜一脸不解:“老面?” 陆追扫了她一眼,也不答腔。 看样子是没有。这位澜澜表妹除了会做瓷器,其他的倒真是个大小姐,女红不通,做食不通,抓野味不通,还要装哑巴。 他想到了梦里阮澜同秦逸在一起的场景——竟然也还有人看上了她这样的,日后娶回家也只能当个摆设看看。即便是做摆设,她的模样也不算最好的,京城里有更多长相端美的女子,比她要赏心悦目的多。 陆追揉好面,又自己去厨房浸了块湿布子盖在面上,这才坐在桌旁休息。阮澜老老实实的给他端了杯水,搁在一旁,自己端着马扎坐在陆追身边,紧盯着那面团看。 如今夏日尚未到来,夜里仍有几分凉意,虫鸣声时时阵阵的叫嚣一会儿,河里的水流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偶有两声蛙鸣和上一曲,闲暇舒适。 两人就静静的并排坐着,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陆追觉得自己身上一动,阮澜的脑袋已经倒了过来。因着那马扎矮些,自己又坐在石块上,她的头一歪正好靠在自己腿上。 她显然是洗漱完出来的,头发早就散开,披在肩头。那头发凉凉的曾在陆追的手背上,像是一截舒适的绸缎。陆追低头看她,只见她竟然闭着眼睛睡了过去——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睡着,前两日靠在树上也能迷糊睡过去。 陆追也不着急动,他只是把手从桎梏当中抽出来,动作到一半,又怕将她弄醒似的放轻了许多。 罢了,白日她也折腾了许多,此刻就算醒了也什么都不会,只会添乱。 陆追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睡着,心里估摸着时间,待到面醒好了,这才推了推阮澜的脑袋。 阮澜大抵梦见了什么,吧唧了两下嘴,含糊说道:“别问我,我不吃豆芽菜。” 陆追不由得揉了下太阳穴,她到底和豆芽菜有什么执念? 他腿有些麻了,又推了阮澜两下,这人大抵是白日辛苦多了,竟睡的昏天暗地,弄也弄不醒。 陆追嫌她麻烦,拎着她的衣服将她头放在石台上,自己则去将面收进了厨房。 他原本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任她在这院子里睡了,但走到一半又停住脚步,转身回来。 明日还要靠她去镇里,靠她打掩护,看看镇子里抓捕的情况,切莫生了病去不成。 陆追这么想着,又走了回去,刚推搡两下,谁知竟然被阮澜当做枕头给抱住了。 陆追身子一僵,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便将她推开。阮澜额头磕在石桌沿儿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阮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她瞳仁里有些恍惚,似是不认识眼前这人是谁似的。 “阿追。”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大抵是因为人睡着了,不仅神态懵懂,声音也有些沙哑细小,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人心上扫了一扫。 陆追停滞片刻,冷声说道:“回房里睡去,东西都弄好了。” “哦。”阮澜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往前踉跄了两步:“阿追辛苦了。” 她恍恍惚惚的朝着房里走去,到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晃了下脑袋,回头冲陆追笑了笑:“晚安啊,阿追,明天见。” 陆追看着她进了房,这才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日一早,陆追起的比阮澜要早些,他将之前剩下的兔子肉泥蒸好,盛在盘子里。又将昨晚醒的面分别揉好做扁,蒸出来几个饼放到小筐里放在一旁。剩下的几个饼收拾到背囊中,准备路上饿了的时候吃。 没有老面没办法发馒头,就只好做实心的饼。 待他将这些全都做完,阮澜才醒了。 “早啊,阿追。”她揉着脑袋走到陆追身旁,有些郁闷的问道:“你看我额头上是不是红了一块?不知道撞到哪儿了,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 陆追顺着看她脑门儿上的一条红肿,显然是昨晚她撞在石桌上的那一下引起的。 一早上便看到这么有趣的事儿,陆追不由的心情好了起来。他扬了下眉,说道:“挺有特色的,像个点红瓶。”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说件事儿~接到编辑通知,本文将于9月15日入V,就是周日~当日有三更和红包!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中秋节快乐~~ 第二十三章 阮澜斜挎了个布包,脚下踩着碎石子儿发出磕哒磕哒的响声,闹腾个不休。 这条石子路虽然不平坦,但在这村子里仍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整个村子显得干净整洁,平常的那些尘土飞扬道路泥泞的情况也少了许多。 这还是当年阮钧为了保留老宅置办的,否则这些年过去,阮家老宅也不可能保存的如此完好。 陆追在前面走的快些,阮澜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这身子并不算强健,平日里干些小活还轻松,但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难免脚下生疼,气儿也喘的不甚匀了。 “阿追。”阮澜在后面小声唤了一声,她不敢在外面大声说话,生怕被人听见。 可就是这蚊子哼哼似的一声,陆追却听得清楚,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不动声色的放缓脚步。 阮澜赶忙追到他身旁,喘着气儿说道:“体到用时方恨弱啊,走慢些。” 陆追斜觑了她一眼,冷声说道:“你再慢一点儿,就赶不上今日去镇里的牛车了。” “还不是你出门磨磨蹭蹭!”阮澜哼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儿家呢,出个门躲在房间里半晌不肯出来,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真正的女儿家”,她挺了下自己的胸膛:“都比你快!” 陆追上下打量她,脸上现出一丝嘲讽:“女儿家?”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驿站走去,也不管阮澜在他身后追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澜被晾在原地,忿忿地踢了下脚边的碎石子:自己长这么大,至少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性别! 她斜着身子朝水边走去,歪着脑袋快速打量了自己一眼——没问题啊! 身上穿的是裙子,头发也梳起来了。不做发型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做古代的发髻,记忆里还有什么少女少妇之间的区别,到时候弄错了闹笑话就不好了。 再看看自己这张脸,虽然没有涂脂抹粉,但胜在天然去雕琢,白嫩可人的少女脸,哪里不是女儿家了? 阮澜恨恨地一跺脚,长得好看了不起?长得好看就能看不起别人?男人长那么好看干什么?能吃吗?再一想他同爹爹说话的时候态度别提多温和了,俨然就是一个三好青年去相亲见家长的模样。 装!偷偷扣你工钱!哼! 陆追走在前面,余光看着她又是跑去河边照水面,又是气急败坏的,不由觉得好笑。 女儿家? 她确实是个女儿家,但往常的女儿家又哪里有她这般的? 制瓷的活计做起来也不嫌脏不嫌累,和男子之间也没甚规矩,露个手腕,拉个胳膊都不觉得有问题。如今又要出去看瓷想法子赚银子,抛头露面。 没有女儿家是这样的。 按着陆追由小到大的见到的,除非是逼不得已,女儿家就应当养在深闺当中,待到年纪就嫁了。不论对方是谁,长相如何,秉性如何,全听家里长辈之意。从一个深闺到了另一个深闺,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夫君孩子,这辈子便就这么过去了。 偶尔有两个运道并不怎么好的,譬如他那嫡姐,早早地在生死之间尝到了男女之事的滋味,躺在地上求着。身子又如何,不如活命重要。 陆追想到这个,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冷决的神色。 是了,人都是为了活着的。只要自己活着,哪管他别人死活?哪管脸上好看不好看? 否则当日父亲也不会将人引进府中,招来灭门之祸。他还只是为了权势为了陆家往日的荣光罢了。 原本这生的意义便是活下去,可活下去又总是会死的,那人这一生,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挣扎?活到天破,熬到垂垂老矣,将亲朋好友连同敌人一并熬死,又能如何? 活,便要活的坦荡。 想要什么,便去拿来。讨厌什么,便让它消失。 应是如此。 心里的那股戾气再次涌了上来,让他向前走,不要回头。眼前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那些答案,只有在他站在原本应该的位置才能得到。 即便那答案,也许是个笑话。 他要踏上一条血路,回不了头。 这是命。是陆追的命。 他不应,也无法抵抗。 陆追急促的喘息着,眼前慢慢浮上一片殷红的色彩,要将这春末的秀美山河一并染成红色。 什么万物逢春,什么美景佳色,俱都不值一提。如果他可以,他要将太阳也一并化成鲜血的颜色。 “阿追!”耳边传来一声低呼,陆追猛的回头,阮澜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在面前。 她是这里独一份的色彩,手里捏了把小花。花瓣单薄细嫩,一摇一摆的,宛如她这人一般活灵活现,可又纤细到一戳便破。 不知怎的,陆追想到了一句话——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事情总是不能长久。 她并没有比他矮上多少,有时还有些老气横秋的讲些不着边际的人生哲理,劝他好好上工,攒钱日后好讨个媳妇。可大部分时候,她又都是懒洋洋的,好像块没人要的抹布,随便找个地方瘫着。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阮澜眨了眨眼,问道:“看你方才脸色都苍白了。”她伸手摸了下陆追的额头,琢磨片刻:“没发烧,那是肚子疼?” “别碰我!”陆追几乎是即刻冒出了这句话,声音冷漠更胜以往。 说完,他竭力压着心头的那股气力,半句话也不想说,只是脚步沉重的向前走去。 他很累,片刻得不到安静。 只是须臾,他感觉自己无论自己走的多快,身旁总是紧紧跟了个人,阮澜身上的清香不知怎的飘了过来。 那味道像是雨后的青草,飘飘扬扬的洒了过来,干净,却又不失凛冽。 陆追微微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侧头看她,想要知道她究竟要如何。一次两次的失态,常人早就应该生厌了,她也不会例外。 若是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腿上的伤还未长好,掌心也仍是疼,但体力总是回来了的,离开不成问题,更不会因着自己连累她。 阮澜也跟着停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追,过了片刻,踮起脚尖摸了下陆追的头。 阮澜怀疑陆追昨晚可能是做噩梦了,大概是吓得尿了床,早上这才扭扭捏捏不肯从房里出来。她也理解,这么大个小子做了这种事儿肯定不好意思,中二期的特征之一就是用冷酷来遮掩羞涩。 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没事儿没事儿,摸摸毛吓不着。” 陆追头稍稍向后躲了一下,有些惊异的看着她。 阮澜冲他嘿嘿一笑,挽上他的胳膊:“走!带你去镇子里买好吃好玩的去,再给你买两件衣服。” 她在自己家里就是这么哄幼儿园的小侄子的,一哄就好,买一板养乐多或者买个奥特曼蛋,小侄子立刻就能破涕为笑。 可谁知,陆追的眼神愈发奇怪,他抿了下嘴唇,像是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 阮澜这也发现,陆追的眉毛压的很低,他眉骨又高,眼睛便愈发显得深邃,除非他想表情外露,否则总是瞧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话多。”陆追突然开口,显得有些凉薄的嘴唇里吐出一个词。 随即,他从袖囊里拿出个小袋子,十分不耐烦地塞到阮澜手上。 阮澜低头看去,那是个青白色布子缝制的荷包,颜色清亮像是月光一般。荷包的两侧由粗线穿过,只需一拉便能封好口,拉长的线缠在自己手腕上尺寸刚好,不会因着太大而掉下去。 “给我的?”阮澜翻弄着荷包有些惊讶的问道。 “不要就给我。”陆追没什么好气地回道。 他原本不想给,只是听她之前说没有袖囊,没地方装银子出门不便罢了。早上出门迟也是在做最后的一点针线活,毕竟身为男子做这些还是有些羞赧。 阮澜笑了,她笑起来向来放肆,会不顾及的露出牙齿。她右侧有颗虎牙,笑的时候更添了几分俏皮伶俐。 “要要要!”阮澜连忙说道。又怕陆追反悔似的,将荷包握在手里。这才抬头说道:“谢谢阿追!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给你,要不……”她把手里的小紫花递给陆追:“先拿这个顶着?” 陆追莫名的接过那簇小紫花,冷哼一声:“谁要这些没用的东西!” 可话虽这么说,他仍是没将那紫花丢了。 阮澜笑的开心,眼睛都眯成了弯弯的月牙,一蹦一跳的往前去了,背上的行囊跟着跃动。就算是看到那瓷瓶的釉面时,她都未曾笑的如此开心。 阮澜转过身,冲着陆追招了招手,用口型比着:“阿追!快点!” 陆追向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手里捏着那把娇弱的小花,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求一下收藏~《大佬们的小团宠》 宁姝与晋国公世子打小青梅竹马,眼看就要成亲了,却被横插一手,竹马娶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众人都等着看她好戏,谁知她入了太后的眼,召她入宫。 他们都以为宁姝进宫只是陪伴太后,谁知道宁姝陪着陪着,竟陪成了皇后。 ———————————————— 谁都不知道,宁姝能听到瓷器说话。 青花龙纹扁壶教她如何批奏章; 邢白瓷粉盒教她美容保养; 青釉六棱洗教她吟诗作对…… 在诸多瓷器中,宁姝最喜欢的是一个孔雀蓝釉罐。 她在里面偷偷藏了很多糖,但是孔雀蓝釉罐从不说话。 宁姝每天摸啊摸啊:“小孔雀你为什么不说话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说出来给大家乐呵乐呵。” 一日,孔雀蓝釉罐终于受不了开口道:“摸了朕,就要对朕负责!” 宁姝:“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知第二日,皇上寝殿里真来人把她接走了。 第二十四章 (一更) 进大舆镇要到驿站乘牛车, 不仅仅是阮澜这一个村子里的人,临近的两个村落都由此处中转, 阮澜和陆追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了。 有个阮澜看着眼熟的小姑娘,头上裹了个包巾, 神色有些恹恹的, 见到阮澜之后头埋得更深, 像是要把自己完全藏在阴影当中, 他人再也见不到才好。 阮澜在记忆里搜刮了许久才想起来, 这人就住在阮家边上,本名叫做刘珠。那日秦氏来说给阮澜听的那刘家丫头,便是她。之后秦氏还为了敲点阮澜, 找了村子里的大婶们在她家门外八卦嚼舌根。而阮澜就坐在围墙里面一边挑着瓷石,一边就像听收音机节目似的。 刘珠家种的是药材, 父亲早些年离世,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母亲又是个没主意的,她是没办法才独挑大梁继续生意养家糊口。 八卦里说,这刘珠和大舆镇一个男人好了。结果对方是个混日子的, 就单靠这一张小白脸,平日里说的那些话也都是为哄她开心, 无非就是想从她这里掏些银子去赌坊。谁知道刘珠并不肯给他,他也发狠,将刘珠卖给了来讨债的人,还出去到处宣扬, 这事儿就被大家知道了。 阮澜这才来了刘家村没多久就知道了她的事儿,更别提其他刘家村的人了,加上空口白牙编排些,简直就将她说成十恶不赦的模样,抬不起头来做人。 原主对于刘珠的记忆也只是祭祖的时候曾见过几次。 那时候刘珠还是个团子脸,性子已经有些泼辣,村子里好些小子都怕她。她骂的泼辣打的泼辣,大有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样子。 可就是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如今竟然成了这样。 “看什么呢?上车了。”陆追突然在旁开口问道。 阮澜“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她从未坐过牛车,眼看着那所谓的车不过就是个木头板,边上抬起两块钉在一起,省的路上颠簸掉下去人。 阮澜:这感觉……有点像贩卖奴隶。 但也由不得她多想,陆追拽了她的袖子一下,低声说道:“快点上车,坐里面去。” 刘珠在一旁听见这声,转头打量陆追。陆追瞥了她一眼,刘珠连忙埋下头去。 陆追原本还有些担心阮澜不知怎么上车,却看见她一脚踩在车板上,三步并作两步往角落里一缩,又冲他招了招手。 陆追:都说了她不是女儿家了,这步子跨的。 两人坐好,接连不断的又有人挤了上来,小小的牛车上一时熙熙攘攘。最后上车的是个壮汉,阮澜从未见过,想来应该是邻村的人,看模样凶神恶煞的,一个能装下陆追两个还有余。 这人上了车也不好好坐着,左右挤了挤,硬是给自己空出一块宽松的小地方来。大抵是形象骇人,周围的人吭也不吭一声。唯一的问题是这个人不知道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带着一股浓厚的臭味,熏得人脑袋发晕。 车夫将文钱收了,这才启程前往大舆镇。 车走出村子的石子路,跋山涉水的,阮澜这时也才明白陆追让自己快些上车的原因——她坐在最里面,颠簸最少。这牛车上没个座位,搁在木板上颠来荡去,还不够受疼的呢。 而她此刻就显然惬意很多,看着山水风景,有种在自然景区里坐游览车的感觉,闲了还能打个瞌睡。 阮澜坐在牛车的一角,陆追就挡在她的外面,背朝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些什么。阮澜看着他的背,倒猛然发现他的肩膀挺宽,和年龄不相符的宽。 这人若是生在现代,别的不说,但凭这张脸,长大说不准就是个流量小生。 陆追的身子挡在她前面就像是一堵墙似的,不仅将阮澜和外面的人隔绝开来,也挡住了猛烈的阳光。在这阴影当中,牛车走的慢且颠,她迷迷糊糊的,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陆追则静静的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态,这些人都是常去镇子里的,不知有没有些官府缉拿的消息。 车上的人一切都好,坐在外面的注意些,以免被颠下去,车夫可不停下等人。这些都是村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倒也不担心被他人偷了。只除了最后上车的那个壮汉,不时地朝着陆追阮澜的这处瞟,眼神里透着一丝贪婪。 陆追不敢大意,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手缓缓的探到宽袖当中,指尖搭上藏在手腕处的刀刃。 这冰凉的东西反而让他觉得心里踏实,好似曾经和兵刃刀具共同待过许久,也只有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才最值得信任。 “噗”的一声,陆追感觉自己背上有个软软的东西靠了上来,他背脊一僵,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阮澜,怕是又睡着了。 那丝柔软和他的此刻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倒让他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连紧绷的神经都舒缓了下去。 牛车走的慢,太阳不知觉已经移动了方位,照的阮澜低哼了一声,有些恼怒的情绪含在其中。陆追稍侧了下身子,将阳光再次挡住,身后焦躁不安的那人便也再次安生了下去。 临到正午的时候,牛车在一处树荫下停了。蹲坐了一上午的人群纷纷下车,从背囊里拿出些简单的吃食,坐在河边鞠两捧河水就着吃。 陆追和阮澜也不例外,陆追将早上蒸的饼递了一个给阮澜,也不多言,自己坐在一旁吃了起来。 阮澜靠在他边上,刚要咬饼,就听见身旁有个人居高临下的问道:“小姑娘,之前怎得从未见过你?哪个村儿的?怎得生的如此娇嫩?” 阮澜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主要是那人身上的味儿实在是太难闻了。她很钦佩这一车的人,一边颠着一边闻着这个味儿都没人吐的。 此刻这人站在自己身旁,那感觉就像堆了三天没人清扫的垃圾桶,迎风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她没应声——生的娇嫩关你屁事? 那壮汉并不知道她是个哑巴,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又说了一句:“我坐这儿了。” 陈述句的语气,没有任何的问询,就要坐在阮澜身旁。 阮澜:那我还能吃得下去饭?! 她猛地一抬头,眉头蹙起,一张嘴刚要拒绝,就听见临近的地方有个女声响起:“这不是阮妹子吗?我刚才都没认出来!” 接着,刘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屁股坐在她的身旁,动作麻利的将自己包袱里面的两份小咸菜搁在了草地上。 阮澜心知自己方才险些说了话,幸好刘珠来了。她冲刘珠点了下头,笑了笑表示感谢,再也没看那壮汉。 刘珠这一嗓子把周围人的目光都招了来,于衡厌烦麻烦,舔了下嘴唇走了。转身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眼阮澜,嘴角一挑,大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刘珠见他走了,这才舒了口气,往一旁坐了坐与阮澜拉开距离,也没了方才那副熟稔的模样。 阮澜知道她这是在为自己解围,拉着陆追从背囊里掏了块饼递给刘珠,又眼巴巴的看着陆追。 陆追在心里叹了口气,替她开口道:“早上新蒸的。” 刘珠接过饼,眼睛在陆追脸上扫了好几遍,这才低声解释道:“方才那个人是于家村的于衡,因为长得魁梧,在大舆镇给个富商家里当打手。他喜欢小姑娘,看见好看的就要撩拨两句,占两下便宜。他在大舆镇还有群狐朋狗友,常做些不好的营生。阮家妹子,切记别和他牵扯上关系。” 阮澜一听,呲着牙做出一副厌恶之情。 刘珠见她明白了,便再也不多言,只自己吃自己的。 干食吃着噎得慌,阮澜吃了没几口便站起身来,跑到树下摘了几片叶子折扭成了个茶杯的模样,从河里盛了水,自己先喝了两口,又端着两个盛了水的树叶杯子走了回去,递给陆追和刘珠一人一个。 “谢谢。”刘珠小声说道,头埋得更低。 明明方才还帮了自己,此刻却又这么怯懦。 阮澜咬了一口饼,觉得这个时代实在是太操蛋了。人家是自由恋爱,又没吃别人家粮食,关村子里这些人什么事儿?睡了又怎么了?还不准成亲前试试尺寸吗? 但阮澜也知道,这个时候女人的地位可不就是这样。 她拍了拍刘珠的肩,表示慰问。心里的话虽然不能说出来,但总是为她打气。 村子里女人无论年龄大小,见了刘珠几乎都是绕着走的,好像坏名节这种东西会传染似的。消息总是一传十十传百,坏的不传好的传,就连大舆镇的好些人也知道了,连带着她家药材的好几个老主顾都不愿意再买,压得价格一低再低。 但总不能因为便宜就不卖,人总是要活着的,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养。刘珠便只能硬着头皮干活,硬着头皮卖货。若不是家里还有人,她早就想一死了之了。 可如今阮澜的这幅举动倒把刘珠吓了一跳,她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阮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她才哼出一声:“阮家妹子,我是刘珠啊,和你一个村儿的,你知道不?” 阮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刘珠便更郁结了,她这话的意思便是提醒阮澜自己的名声不好,别与自己凑的太近,以防影响了名声。谁知阮澜压根没什么反应,反而抻着脖子闻了闻,有些不好意思的瞄了一眼刘珠面前的小咸菜,吞了下口水。 刘珠见了,连忙把咸菜往她面前推了推,小声说道:“这是自家腌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阮澜点头,用指尖拎了一小根放进嘴里——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堕落至此,连根咸菜都觉得如此美味可口! 她吃完,冲着刘珠比了个大拇指——好吃! 大概是阮澜太热情,好似没什么芥蒂似的,刘珠反而脸红了起来,又把咸菜往她那儿推了推:“喜欢就多吃点,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陆追在旁将这两个人的动作收入眼底,有些无奈的看着阮澜。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刘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又为什么认识阮澜却一开始不来打招呼。但他听到刘珠这个名字之后便猜到了,这大概就是秦氏那日口口声声的刘家丫头。 秦氏说她出来,是专门为了戳阮澜和自己的。他以为阮澜当日是没听出来,如今看来,她是根本就不在意。就看她那副对咸菜垂涎欲滴的模样,做的实在是太浮夸了,吞口水的声音和打嗝儿似的。 陆追也提防着方才那个于衡。这人看上去就是没什么心眼的莽夫,偏生又有这等龌龊嗜好,不过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言言 但这种人没尝到苦头之前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叫唤的声音又大,极容易把事情搞大了去,到时候引来官府的人就不好办了。 他仔细思忖片刻,再回头时,阮澜不知道怎得已经和刘珠靠的近了。她不说话,但光脸上的笑意就让人看了开心,刘珠也小心翼翼的同她说着话。 刘珠问道:“阮家妹子,你怎得要回大舆镇?”她又打量了一下陆追,小声说道:“这人是谁?他们说阮家搬来的只有你和你爹。” 说完,她又觉得有些苦恼,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阮澜是个哑巴,哪儿能回答她的问题? 阮澜大大方方的拉了下陆追,指了指刘珠,示意他代自己回话。 陆追便将自己假冒的身份又说了一遍,阮澜的远房表哥,两人这是去大舆镇卖些自己烧的瓷器。 刘珠并没有生疑,只是叮嘱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前阵子大舆镇到处都在搜人,说是有要犯在逃,年纪不大杀了一家人呢。你们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些,阮家妹子心肠好,千万别让人糊弄了。” 阮澜觉得刘珠也挺有意思的,明明是她帮了自己,怎么就成了自己心肠好了?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旁牛车车夫又在催着人上车,三人这才收拾了东西。 到了牛车边,阮澜发现自己之前坐的地方早就被于衡占了,他还冲着阮澜嬉皮笑脸:“阮家妹子,这位置的确舒服,让我坐会儿?要不,你坐我腿上?保证比你坐木板上舒服!” 因着于衡的恶名传了好几个村子,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能打,还有一群打手朋友,谁也不敢惹,这便在一旁都成了鹌鹑,半点声音也不出。只偷偷看着阮澜,甚至还有两个幸灾乐祸的想看好戏。 阮澜瞥了他一眼,理也没理,自顾自的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神经病吧这个人?牛车又不是坐高铁,还得对号入座的,你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呗。 于衡也压根不在意阮澜不理他,他不过就是口头上刷个存在感,自己也知道普通的良家姑娘都是这副腔调。可就是这幅小娇花似的模样,还真是对了他的胃口。看皮肤这个白嫩,摸一把不知道会不会手上打滑,闻一口不知道会不会香的魂儿都飞了。 于衡舔了下嘴唇,想着这真是老天将这么朵娇花送到自己身旁。 他瞥了一眼阮澜身旁的陆追,轻蔑的努了下嘴,半大不小的臭小子,长了张比女人还好看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十五章 (二更+三更) 夕阳西下, 牛车这才堪堪到了大舆镇。 大舆镇不是什么重镇,平日里这几个村子往来大舆镇的人多, 又是临近换岗的时候,镇外的士卒稍稍扫了一眼车夫便放行了。 陆追早早准备好的说辞便也没派上用场, 这也松了口气, 待到牛车停下的时候跃将下来, 站在原地等阮澜。 他见阮澜走到车板旁, 手不由自主的伸了过去, 想要扶她一把。 可大抵是犹豫了一瞬,晚了,阮澜已经拎着裙裳从牛车上跳了下来, 稳稳的落在了地上。反而显得伸到半空的手有些尴尬,收也不是, 不收也不是,僵在那里。 刘珠在阮澜后面下车, 看见陆追的手伸在那里,抿了下嘴唇,低声说道:“多谢郎君。” 她以为陆追是个彬彬有礼的小公子, 这便是要搀自己下车。谁知道手刚伸到一半,眼看着两只手就要碰上了, 陆追却突然把手收了回去。 刘珠愣了一下,装作无事的下了车。她偷偷看了陆追一眼,看着陆追只盯着阮澜,旁的一概都不放在心上。而阮澜早就被大舆镇吸引了, 哪里管后面两个人的尴尬。 阮澜深吸一口气,此刻正是各色酒馆做生意的时候,又是寻常人家做饭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勾的她肚子里空荡荡的。 之前就没来得及逛过大舆镇,这可是古时候的城镇啊! 她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往好处想,就算身上没多少银子,也觉得光饱饱眼福就够本了。 于衡在后面看着阮澜这幅模样,心里哼了一声——这丫头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对外面的向往全都写在脸上了,这种丫头更容易被三两句好话骗走。 他心里有了计较,这便又凑到阮澜身旁,装出一副大方爽朗的模样说道:“阮家妹子,你来大舆镇住哪儿啊?若是没地方住,不若去我那儿?我如今在陈富户家里当差,有个自己的小院,风景可好,那都是在村子里见不着的。陈家的那院子大的,就算是走一上午都走不完呢。里面假山假水的,做的可好看了。去瞅瞅不?” 阮澜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着:你当我是弱智吗?你就是个打手,哪儿来的院子?即便是有,也是和一群打手杂役共用的。本人文化水平一般,宅斗文看的可不少,你随便带个人就能进主院?还逛?逛你个狗头的逛! 不管是什么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阮澜摇了摇头,拉着陆追的袖子。陆追也不说什么,就像牵了只小狗似的,领着阮澜从于衡的身旁走过阮澜连忙回头冲刘珠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两人方走没多远,刘珠也要去自己租住的房子,却被于衡挡住。 于衡低声问道:“那丫头是你们村的?” 说起于衡,刘珠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当日她被人骗卖给讨债的,那来讨债的便是于衡,于衡本就爱色,有这等好事自然按捺不住,搞了几次。事后又拿这个威胁刘珠,馋了便时不时来强她。 至于为何被宣扬出去,自然是于衡继续讨债,权当刘珠是白白送上门的。但那人不敢惹于衡,只单抓着刘珠一个人到处骂。 如今刘珠被于衡这么一堵,又厌恶又害怕,但还得装作与于衡不熟的模样。 “问你话呢!”于衡低喝一声,刘珠身子便不由地打了个抖。 阮澜再怎么好,也和她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想想自己家中仍有人要养活,她便不能给自己添麻烦,这便点了点头。 于衡冷笑一声,舔了下嘴唇:“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做什么的?” 刘珠低着头,小声答道:“她原本就是住在大舆镇的,阮家瓷窑你难道不知?” 于衡闻言一愣,姓阮的本就不多,说起造瓷的阮家可不就只有那么一家!想他方才还和人家炫耀陈富户家的院子,陈富户虽有钱,但也比不上曾经的阮家大宅啊,人家见过的好东西知道的后宅事情可比自己多多了。自己嘴里跑话想要糊弄人,结果碰上明白人了。 这么想着,于衡脸上有丝火辣辣的。 但他转念一想,阮家啊。最近阮家瓷窑走火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就算心不在此也多多少少听了许多。如今已经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被迫着搬去刘家村生活,往常的千金小姐哪能过得了这种日子?又哪能和自己这样的人碰上?可不就是给自己钻空子的机会! 于衡心里别提多欢喜了,想着就算自己真做了什么,就凭现在的阮家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成?他愈发想愈发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金小姐啊那可是,干起来得是什么滋味? “你去问问,看看他们今晚住在哪儿?”于衡沉声说道。 刘珠低头不语。 眼看着阮澜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了,于衡便不耐烦了:“去不去?!今后你还想来大舆镇卖药材吗?!还是你家里的两个弟弟胳膊腿长的太齐全了?我又不是要你做什么,只是问问她今晚住在哪儿罢了!连这你都做不了吗?!是你嫌被入的少了?!那下次我多找几个一起?!让大舆镇和刘家村的人都看看你刘珠就是条母狗!” 于衡平日耍横是真的,被他这么一说刘珠吓得心头一颤,咬了下牙,转身朝着阮澜跑去,一边在后面喊道:“阮家妹子,阮家妹子等等我。” 阮澜听见刘珠的叫声,停下脚步,转头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刘珠跑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她吞了下口水,说道:“阮家妹子,你是第一次来大舆镇吧,可有住处?” 阮澜摇了摇头,她和阿追之前说好了,找家便宜点的客栈住一晚便行,之前秦逸给的那个定金碎银子方好能用上。 刘珠小心翼翼的说道:“因我时常来大舆镇,找了一处便宜的院落里。旁边的那家人方才搬走,若是阮家妹子不嫌弃,今夜去住一晚也成,我帮你同东家说项说项,应当比在外面住便宜许多。”如此一来她也能早些给阮澜示警。 阮澜看了陆追一眼,陆追正眼睛错也不错的看着刘珠。 刘珠自然知道陆追是在看自己的,她其实年纪同阮澜差不多,陆追生的好看,身上又带着些村里人没有的贵气,她这便有些脸红。 陆追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慢悠悠的说道:“若是便宜那自然是最好,但……” 刘珠听他松动,连忙说道:“干净也是干净的,就是地方有些偏,不过离送信儿的驿馆要近。我还有些做好的腌菜,方才见阮家妹子喜欢吃,今夜不如就去我那儿吃些便饭。” 阮澜一听便宜,还有吃的,眼睛都亮了,连忙拉了拉陆追的袖子。 陆追朝着牛车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于衡正朝这边张望,见他看过来连忙一缩脖子藏在了牛车后面。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刘姑娘了。”陆追淡淡说道。 同刘珠一路走去的路上,阮澜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看什么都新鲜。刘珠知道她以前是千金小姐甚少出门,便为她一一讲解。路过衙门的时候,刘珠特地说了好几遍衙门就在此处,离着并不远。 待到训了房东这才知道刘珠那隔壁房子今日被人定出去了,便不好租给阮澜陆追。夜已黑了,刘珠又怕两人出去碰上于衡,一咬牙说道:“我租的那小院仍有一处空着,只住一夜也不碍事的,我也不收租金,若是你们不嫌弃……” 阮澜一听能省钱,立刻就同意了。 陆追和阮澜定然是不能睡在一处的,刘珠便和阮澜住一间,陆追睡另外一间。三人吃了晚饭没多久,大舆镇便宵禁不便再出门走动了,阮澜颠了一天,随便洗了把脸就睡下了。 二更天,小院里只有初夏的虫鸣,一片安宁却被突然而至的敲门声打破。 刘珠的房门没一会儿就开了,隐隐约约的走出来个人影。脚步声很轻,但陆追就是能听出来,这不是阮澜的脚步声。她大大咧咧的,就算是晚上在外面尽量小声,也总不会这般蹑手蹑脚。 既然不是阮澜,那必然就是刘珠了。 刘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的小屋,她仍然是在犹豫,这毕竟是要把个清白的姑娘推到火堆里的行径,她没办法就这么轻易的成了帮凶。 刘珠停在院子里片刻,那木门又敲了几声,急促的像是不耐烦了似的。 刘珠一咬牙,冲进陆追在的房间,急匆匆的说道:“快起来,你还记得如何去衙门吗?这处有个后门,你快些去报官,那于衡看上阮澜妹子要闯进来,快去。” 她说着,火急火燎的带着陆追去了后门,将他往外一塞,自己翻身靠在后门上,只听见于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竭力压着声,但仍是一副粗声粗气的模样:“刘珠!我听见你出来了,你这个臭娘们今天要是不开门,明晚这里伺候我的就是你!还是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听了这话,刘珠脸色瞬间苍白。她并非不知廉耻,只是怕,又怕又恨,可自己毕竟是个女子,打也打不过于衡,平白受辱却又不敢说。这事儿说出去,自己就真没脸再活了。 于衡继续骂道:“他娘的别老子给你脸不要脸,个没人要的破鞋!” 刘珠颤颤巍巍地走到大门旁,手伸了出去,搭在门闩上。 逼仄的小巷当中陆追扬起了头,今夜月光清亮,但也显得阴影更黑邪崇更甚。这与他之前的猜测无差。 按着陆追的性子,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将自己卷入这种纷乱当中,招人耳目,更何况是去官衙报官,对他来说无异于自投罗网。 阮澜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小山村里不知世事的丫头罢了。若再要说的确切点,那也就是个可怜的丫头。可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多少人一朝翻身?还不是整日在俗世当中沉浮? 和陆追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一想到这事儿,便想到那日嫡姐在男人身下的反应,那声音、那姿态、那哭着叫着的模样。 若是阮澜被于衡…… 陆追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愿意想。 若她……那日后,她还能笑出来吗? 陆追敛眸,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他如今是在阮澜家中暂避,难能遇到愿意让他住下的人,虽然也要做些苦工,但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不好,又是一个人独住一屋,之后再躲去其他的地方也未见得比这里更好。 他如今需要的是修养,需要的是养精蓄锐,而阮澜那里确实是他此刻最好的选择。 陆追轻轻地舔了下嘴唇——阮澜是一块好用的挡箭牌,甚至还不能说话。 她是自己的挡箭牌,那也只有自己才能让她哭,让她笑。 夜深之巷,孤鬼漫步。 “咔哒”一声,木门被打开了,于衡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先是一巴掌将刘珠扇倒在地,又踹了她一脚,低声恐吓道:“敢大声叫就再也别想来大舆镇!人呢?!” 刘珠捂着脸,侧身挪到一旁,指了指自己住的房间。 陆追看见她这副模样,嘴角轻轻的勾起——是啊,人都是为了自己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于衡拽了下自己的衣裳,挺了下胸膛,朝着刘珠的房间去了。 陆追绕了一圈,从前门走了进来。 刘珠见他独自回来,惊道:“你怎么……” 陆追扫了一眼刘珠,面无表情。 这兴许是最让人难堪的表情了。没有鄙夷,没有唾弃,就像刘珠根本不值得一看一般。 刘珠脸由白转红,她虽是也做了好心,但仍是不能否认放了于衡进来。她嘴唇嚅动了两下,小声说道:“你别去,这于衡打起人来不长眼的,专挑人死穴打。” 陆追理也不理她,只说道:“关门,在这等着。”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却不容置疑。刘珠愣了一下,倒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气力,蹒跚爬了起来,将木门掩上了。 待她再回头,陆追已经进了房间。 屋子里,于衡看着床上的阮澜。她睡得正沉,脸上的神情无忧无虑,像是梦见了什么似的,还有一丝甜美的笑意,倒显得有些娇美。 刘珠给她找了自己的亵衣,但刘珠比她身姿要丰满许多,这衣服撑不住,露出长长的脖颈,纤细玲珑。 于衡吞了下口水,他尝过不少女人,但真的千金小姐还是头一遭,他单单看着阮澜,气儿都喘得粗了起来。一只手伸到腰上,就要解带子,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陆追的脚步声很轻,他以前在陆府里也学过拳脚功夫,和单凭蛮力的于衡自然是不同。 他的指尖轻轻的掠过袖中藏着的短刃,这刀他带了许久,从京城一路跟着他。后来落在了水边,还是前几日他找回来的。 他握紧了皮革宽带包裹的刀柄,脸上一片宁静。 在梦里他杀过很多人,那些真实的梦境就像是在教导他如何杀人一般。 从什么地方入刃这人会死的快一点,要怎么刺入才能让人备受折磨、深感屈辱,怎样一招毙命,怎样像逗弄老鼠一样,他都知道。甚至不同冰刃扎入皮肉的声音、感觉,他都知道。 这梦境太真实,真实的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干净的人。 即便今日没有发生,也总有一日,自己会是一个杀人狂。 他缓缓的举起短刃,下一刻,脸上溅满了鲜血。 温润的,甚至有些烫的鲜血。 鲜血从于衡的后心处溅射出来,陆追下手很准,于衡几乎毫无反应便跌了下去,庞大的身躯软瘫在一旁。 陆追举起手臂,一下,一下的捅进那具早已经不会挣扎、不会动弹的身体。 鲜血溅的到处都是,床上、地上、物件上,陆追感觉不到手臂上的麻木。 都要死,不管是谁,都要死。 他心里的声音轻声说着,像是轰然盛大的剧场里鬼祟的旁白回声,却一字一句的清晰入耳。 阮澜做了个梦,梦见下了一场落鱼的梦,腥气满天都是,小小的鱼苗拍在她的脸上。 她还在梦里想:太好了!今天有鱼汤喝了!这几条鱼炸了,嘎嘣脆香!那几条腌了,以后拌饭吃!边上这什么声音?怎么这就有人开始杀猪了? 这让她有些不安,怎么杀猪也不告诉自己一声? 哦,对了,自己家里没有养猪,日后要是挣了银子可得买几头猪回来。 等下!在自己边上杀猪,见者有份! 她这么想着,便竭力的转头,想看仔细到底是谁在杀猪。 大抵是想看的欲望太强烈,阮澜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的陆追满身是血的,正在……杀人…… 眼前的陆追似是不知疲倦,身下的人都快被捅成筛子了。 阮澜:…… 我不过就是梦见杀猪,还算是个正常的农家女做的美梦,但你这个显然有点问题吧。 阮澜沉默一秒钟,撩起被子蒙住脑袋,接着又躺了下去。 也不怪她有这样的反应,在阮澜心里陆追就是个小学生,就算会做饭会揉面会干活偶尔中二期爆发也还是个小学生。 好吧,暂时算他是个中学生吧,排队的时候站第一排的那种。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电视上天天有,父母上班辛苦,五岁孩童自己做饭的新闻。更别提这是古代了,不掌握一门手艺能娶到媳妇吗? 阮澜打心眼里就不相信陆追会做这种事儿。比起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她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做了个梦中梦。盗梦空间在自己身上真实发生了! 可她躺下去没多久,非但没有觉得睡意上涌,反而愈发清醒了。刚才匆匆一瞥,那场面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吓的她现在太阳穴还突突的跳。 但人都有个应激反应,阮澜性格往好了说叫大气,什么都不放在心里,往不好了说就叫做稀里糊涂。 她一般遇见自己害怕的事儿,比如鬼,都是采用我不相信你存在的自我说服法。 之前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流行讲鬼故事啊玩笔仙啊什么的,她都是一脸正气的拒绝。美其名曰妖魔鬼怪都是唯心论的玩意儿,自己是个端正的唯物主义者! 其实是只要一旦承认这些东西有可能存在,她就能吓个半死。 于是,面对被子外面那么凶残的场面,阮澜的想法就是——一定是梦!睡一觉就好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选择也没错,若是她当场吓得放声尖叫,可能就不会这么安然躺在这里了。 一瞬间,阮澜的脑海里又掠过了几个想法,比如什么入梦啊、幻境啊、妖术啊,不怪别的,只怪她之前看网络小说太多。 吃饭的时候拿着手机看,等烧窑的时候拿着手机看,就算上厕所的时候也得看上两眼。 精通百家文,涉猎颇广。 可她也知道,自己穿的这个时代好似是没有什么妖怪法术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古代社会。 如果这是个梦中梦,那就不用管它,睡一觉醒了就行。但问题就在于,如果是真的呢??? 阮澜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再掀开被子出去看看? 阿追好像挺忙的,不知道会不会嫌自己打扰他了。 隔着一床被子,外面捅肉的声音“噗嗤噗嗤”的,仔细听听还挺有节奏感,几秒钟一下。 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阮澜沉默的、无声的,睡着了。 这不能怪她,实在是这节奏太催眠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就这样败给了睡意。 小小的房间里,阮澜盖着被子睡着觉,陆追在地上捅人,倒有种莫名的诡异。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被子里实在太闷了,阮澜一个翻身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大腿压在被子上,睡得香甜。 陆追似是被这一声惊醒,他猛地抬头,眼中蕴含这那抹若有若无的绀色,脸颊上溅的都是血。他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漆黑的长发被鲜血沾染在了面庞上,白的愈发美艳,漂亮的惊心动魄。 陆追缓慢的站起身,他提着短刃走到阮澜身旁。 他靠的越来越近,手臂缓缓地举起。 阮澜背朝着外面,迷迷糊糊当中听见有什么东西上床的声音。随后,有东西搭在了她的腰身上。 “别闹……”阮澜转过身,眼睛也没睁,一脸无奈的搂过陆追的双腿,拉的他一个踉跄,就这么跪下去。 “好了好了,好好睡觉,说好了,不能睡到胸上来,压都压平了。”阮澜含混不清的说了这么一段话,又伸手捞了一把,摸到陆追的脑袋之后按在了自己的肩旁,还顺手揉了下头发,又拿指尖勾了勾陆追的下巴。 那手势,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练习而成,熟练的不行。 陆追就这样被她搂着,手上握着短匕不自觉地动了动,感觉到被窝里的温暖之后,竟沉默的停了片刻,然后不自觉的,轻轻地闻了闻。 面前是一股青草的芬芳,和血气卷在一起,好似被玷污了一般。 陆追抬手,手按在阮澜的脖子上。好细,细的只要轻轻一掐便会折断。 他此刻已经有一半的意识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也不由得惆怅了起来。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弄成了这么不好收拾的样子。原本只是想一击毙命,然后再解决刘珠的。院子里有口井,正好将两人的尸体扔进去。 翌日醒来,阮澜若是问起就说刘珠早早出门了。 她这么好骗。 现在倒是可惜,阮澜定然也是看见了的,即便是没看见,只要她一醒便能看到房间里的模样。 那些梦,心里的叫嚣,让他躲过了很多东西,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也打破了他的计划。 而且,这东西明明像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但却没办法完全控制。他不能一次一次的失去理智,不能在需要保持清醒的时候混乱。 他想要控制这一切。 倘若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何谈其他? 陆追看着眼前的阮澜,少女睡的迷糊,嘴巴还砸吧了两下,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伸手给她轻抚了下耳边凌乱的碎发,抹去她脸上溅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好似她便是动不得的瓷,经不起一丝风雨。 若不是自己来了,这朵小野花还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模样呢。 倘若她现在就在睡梦中死了,也算是干干净净的去死的。 自己会下手很快,不会让她太痛苦,也算是感谢她这段时日的照顾。 至于外面的刘珠,至少那样的性子,她不敢走也不敢多说。 陆追沉默片刻,抬手刚要将短刃举起,阮澜感觉到身边有东西在动,又按了下陆追的身子,将他像个抱枕似的搂在怀里。 好巧不巧,陆追的脸正对着她那微张的领口最下方。 阮澜这幅身子发育的早,已经不平了啊! 陆追感觉到脸上的柔软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连着那举起来的手臂也微微的抖了两下。 这是…… 什么情况? 阮澜有些无奈的说道:“别闹了,让我抱抱,不然就把你赶出去。” 陆追:什么?为什么不让她抱就要被赶出去?她是梦见了什么?还是以前经历了什么? 陆追脸色都变青了,因着羞愧难当,心里的那团戾气也全都消失的干干净净。脸色涨的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阮澜已经没有做梦了,但她在现代的家里养了只布偶猫,名字叫豆芽菜,那毛摸起来软的。冬天一来,她搂着猫睡觉,简直是站在了冬日取暖界的顶端。 唯一有个问题就是,这只猫喜欢趴在她胸口睡觉。 阮澜平着躺,那猫趴在她胸上,能压的她喘不上气儿;阮澜侧着躺,那猫就非得钻到她胸前,依偎在她怀里。实打实的猫中色/鬼。 如今她睡的糊涂,就是把陆追当做这只布偶猫了,不然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搂着个刚杀了人的人睡觉,还把人家脑袋往自己胸上按。 陆追挣扎着又动了一下,试图从阮澜的怀里出来。 阮澜被动的有点烦了,冒出来一句:“再动就把你送去阉了!让你尝尝没了蛋的空虚滋味!” 陆追:???!!!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这样的人???她究竟要阉了谁?是谁被她抱在怀里还能被这么威胁?是不是个男人?! 阮澜仍没放过他,最后含混不清的说了句:“就你这根豆芽菜……到时候……”她话没说完,就再没了声响。 陆追已经完全醒了,他不自觉的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下半身,确认了一下自己不是豆芽菜。再抬头看阮澜的时候就多了意思审视的味道。 豆芽菜? 她喜欢豆芽菜? 呵,品味还真独特呢。 就是不知道她要怎么先判断别人是豆芽菜的。 等下。 她对自己一开始就很好,莫不是…… 陆追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半身——不会吧,不能啊,自己不是啊。 再联想到阮澜一开始捆他的姿势,陆追脸上露出一丝不堪的神色——不能吧,她才多大?就已经玩这些了? 他又抬头看阮澜,软软嫩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睡的正酣的红晕。 她个头比同龄女子要高一些,身上软绵绵的像团棉花。她给人的感觉大抵也是这样,像那种白白软软的小动物。 可就是这样的人,竟然有这种嗜好?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不停的陷入人生谜题。 第二十六章 刘珠在外面战战兢兢, 她怕的东西太多了。 她怕再面对阮澜,那么好的个姑娘家, 年纪也还这么小,就要遭这样的苦;她怕于衡好事被打断, 恼怒之下对陆己安做些什么;她更怕自己的丑事被于衡戳破, 那该怎样面对别人。 原本外人说是外人说, 她不承认便是, 可若是于衡把自己和他的事儿说出去, 那便真的是一辈子头都在也抬不起来,还不如死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难道不想死?可家里母亲和弟弟们都要活啊。 刘珠心里乱,不敢靠房间太近, 可她等了许久,也未听到里面有什么声响。甚至阮澜的尖叫声、于衡的叫骂声什么都没有。那三个人在房间里, 就像没了声息似的。 待她终于熬不住了,推开门向里看,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僵住。 地上倒着于衡的尸首,地上到处都是血,床上也溅上许多, 小小的房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殷红的像是地狱业火, 妖鬼邪崇影影绰绰。 而这事情的始作俑者,此刻竟然躺在床上,和阮家妹子拥在一起! 那景象温馨却又带着一股格外的荒诞和阴戾,就像白骨之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空气中似乎也不再是腥臭,而是种甜腻的裹挟。 “啊——”过大的恐惧反而让她发不出声,只张着嘴发出一下下的喘息。 床上的人早在她走近房间的时候便听到了,陆追抬眸看他,冰冷的眼神刺的人心里发毛。 “闭嘴。”陆追轻轻的说了一声。 刘珠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丝毫也不敢怀疑若是自己再发出什么声响,便会落得和于衡一样的下场。但眼前的景象又太过于惊悚,她看了一眼陆追,腿不自觉地软了下去,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阮澜迷迷糊糊的听见刘珠尖叫,肩膀微微抖了一下,眼睫轻动,含混地哼了一声。 陆追轻轻地拍了拍阮澜的后背,动作轻缓,像是在哄弄孩童一般。在他的安抚之下,阮澜又睡沉了,陆追这才慢悠悠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轻柔的半点声音都没有。 陆追走到刘珠面前,低头看着地上紧紧捂着自己的嘴,颤抖不已的女子。 他早就知道了,刘珠就是这样的性子,她怕惹事上身,怕活不下去,你让她闭嘴就闭嘴,你让她开门就开门。可真的是她自己没得选吗?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出出的借口,给自己落了枷锁罢了。 “滚出去。”陆追脚尖踢了下刘珠的小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 刘珠战战兢兢的出了房间,她还是没办法相信,白日看着算是彬彬有礼的陆己安,方才在床上还那般温柔的陆己安,竟然……竟然将于衡杀了? 她甚至不敢细想,为什么于衡一点挣扎的声响都没有?为什么屋子里这么多血?为什么杀了人还能安然躺在床上? 刘珠的脑袋里一片混乱,惊恐让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像个木桩似的,跟着陆追亦步亦趋。至于陆追说了什么,要做什么,她也只是跟着点头,一一应了下来。 于衡已经让她做了这么些事儿,眼前这人将于衡杀了,她哪里有不应的气力? 陆追用井水将自己手上脸上洗的干净,露出洁白的皮肤,愈发显得眼眸墨黑,深不见底似的。 在月光的掩映之下,他那高挺的鼻梁在脸上划出一道阴影,硬是将一张漂亮的脸庞分成了两半——一半干净清明,一半低沉阴暗。 陆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上面溅的都是血,换衣服暂时是来不及了。 刘珠颤抖地跟着陆追又进了小屋,走到床旁,陆追将阮澜打横抱了起来,一言不发便向外走。 阮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陆追,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了一滴未擦净的井水,悬而欲滴的,像颗细碎的宝石。 阮澜抬手沾了那井水下来,刚要说话,陆追便开口了:“有人来找刘珠,你暂时去我房里睡一下。”说完,他补充道:“我睡地上。” 阮澜哪里会想到他方才做了什么,夜又深,她只点了点头。 陆追将她安置到自己那屋的床上,低头看了她半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大动干戈,只是,不想从她脸上看到些许的恐惧和慌乱吧。 他伸手将阮澜脸上沾着的血擦干净。 这血太脏。 一如那些神情,都不应当出现在她的脸上。 就像小时候那只白猫,动起来的时候最是可爱。但当它惊慌的时候、死了的时候,丑的让人作呕。 刘珠就这样在旁看着,她看着陆追对阮澜态度温柔,与方才对自己完全不同,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他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害怕。 阮澜睡沉了,陆追这才慢慢的站起来,和刘珠一起将于衡的尸身抬到井边。他让刘珠抬了水进房间,随便她怎么折腾,但要将屋子里擦干净。而自己则坐在于衡的尸体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谢谢。”刘珠鼓足了劲儿,对陆追说了一句。 她是要谢谢他的,谢谢他将自己从这无边无尽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陆追眼睛轻瞥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可就是这一眼,吓的刘珠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那是野兽的眼神,没有理智,只有饥饿。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猎物,旁人的生死只是他用来充饥的物件。不存在男女老少,不存在怜悯和情感。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向人讨命来的。 不知怎的,刘珠脑袋里不停的重复着这一句话。 刘珠强忍着战栗的心,拿着抹布进了房间,一边擦一边小声啜泣着。 终于,这么久了,她终于能从这样的噩梦里解脱出来了。她环抱着自己的肩,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院落当中,陆追将于衡的尸体投入了井中。他机械的沿着关节切开,好似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无比熟捻。又将分成一块一块的尸首扔了下去,每一块入水都发出轻巧的声音。 幸好此刻院中没有人,刘珠也不至于再受到惊吓。 一切都在寂静当中进行,只有月亮看得见这一切。 苍白的月光之下,少年动作干净利落,方才清洗过的手和脸难免又沾上血,但他并不在意。他也从未在意。他在意的只是不让阮澜看见罢了。 可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陆追竭力和那股戾气争夺着自己的身躯,他不能再失去理智,他要用这戾气,用这梦境,不能被它们夺走自己。 翌日,太阳方才微微亮,阮澜便醒了。她这一夜睡的并不算好,总觉得颠簸挣扎了许久。 她低头看了眼地上,陆追正躺在床的不远处,和衣而睡,黑色的长发卷在脸颊上,好看的不像话。 阮澜砸吧了下嘴——这要是放在现代,妥妥的流量小鲜肉。 她想起昨晚被陆追抱了过来,说是刘珠那处来人了。她也没多想,毕竟刘珠这个年纪在古代都当妈了,还不能有点夜生活吗?倒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人家了。 她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恋床,不然昨晚也不会做了那么多的梦。 先是下鱼雨了,又是杀猪了,然后竟然还梦见陆追杀人了,当然最后还是挺好的,梦见了自己养的那只猫,也不知道现在谁喂它。 阮澜趿着鞋,把身上的衣服理了理,走到陆追身旁,低头看他。陆追似乎也做了什么梦,眉头微微的蹙起。 阮澜:看看这小可怜的样儿,还杀人呢,人不杀他就不错了。 陆追躺在地上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布子,身上连席被子都没有,原本夜里就凉,地上湿气也大,他半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 这一夜,他不会就一直这样睡的吧? 阮澜心里想着,竟然有点心疼。 她从床上抱了被子下来,给陆追好好的盖上——伙计不能生病!回家还要干活呢! 霍然之间,一股气味从陆追的身上钻到了她的鼻子里——皂角? 阮澜低头仔细闻了闻,没错,阿追头发都是刚洗过的味道,是皂角。 她恍然大悟如遭雷劈,莫非!莫非昨天晚上刘珠房里去的人是阿追?!不然他为什么要洗澡?明明睡觉之前还没洗的! 阮澜又低头直愣愣的看着陆追,吞了下口水——这样不好吧,虽然阿追在古代确实是能娶妻生孩子了的感觉,但你还小啊!你还要长个子啊!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精气神啊! 她转念一想,阿追这样是不是有点渣男不负责?怎么又跑回来睡了呢?还是刘珠不满意,把他赶出来了? 一时之间,阮澜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各种看过的本子情节轮流无限上演。 陆追其实没睡,他只是想试探下阮澜,见她给自己盖被子的时候心里倒是很受用,只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她的手突然僵住了。 陆追慢慢的睁开眼,就看见阮澜紧盯着自己,瞳孔晃动,神情里有遮掩不住的惊慌。 昨夜被她看见了?亦或是有什么痕迹留下被她发现? 陆追蹙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阮澜想也没想的就问道:“不会是豆芽菜吧?” “嗯?”陆追眉头蹙的更紧。 他又猛然想到昨晚阮澜含混的说的那两句,开口问道:“什么豆芽菜?” 阮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遮掩道:“没没没,没什么豆芽菜,我就是突然想吃豆芽了。家里没种豆芽哦。” 陆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清了下嗓子,为自己澄清道:“我不是豆芽菜。” 男人的第一尊严绝对不能被随意践踏! “嗯?”阮澜哪里知道昨晚自己梦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尴尬笑笑,自认为顺着陆追的话圆了下去:“做梦做糊涂了,把你当成豆芽菜了。我还在想,哪里有这么大的豆芽菜呢。”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阿追的神情怎么突然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我到底怎么了?!能不能从这个豆芽菜上面跳过去?! 阮阮:心痛,我家孩子是豆芽菜,还被嫌弃了。 阿追:别胡说我不是我没有!总有一天让你见见世面! 第二十七章 陆追醒了, 便再没有睡意的模样,只去院子里端了水给两人洗漱, 又端了犹在冒着热气的吃食搁在房间里的小桌上。 “刘珠呢?”阮澜整理了下衣裳,问道。两人折腾了这么久, 刘珠都没有露面。 陆追头未动, 眼眸抬起, 瞬也不瞬的看着阮澜。 片刻之后, 他开口说道:“她一早有事, 出去了。让你不要等她。” 阮澜“哦”了一声,目光落在陆追的身上。衣服不是昨天的那件了,明明自己起的更早, 那刘珠是什么时候和阿追说有事的?显然就是昨晚。 一瞬间,阮澜觉得自己被柯南、金田一、福尔摩斯集体上身, 成了明察秋毫的小侦探。 破案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显然就是昨晚阿追被嫌弃了,但过程可能太激烈弄坏了衣服, 所以换了一件,洗了个澡。同时两人觉得有些羞愧,早上不好见面! 啧啧啧。 阮澜深刻感觉到身为监护人的辛苦——这孩子, 太不省心了。活儿还没怎么干呢,怎么就想着要找媳妇了?但想想身为一个男性, 被人嫌弃当然很难受。 中二期“专家”阮澜又打量了陆追的脸庞:看看,他这一起来就掉冰碴的面瘫脸,俨然就是中二期为了掩饰自己无措的行为。 阮澜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搁下面饼, 抬头看着陆追,一脸严肃的问道:“阿追,你觉得刘珠怎么样?” 陆追闻言心里一惊,抬头看她。 阮澜见他这幅神色,心里更是笃定,开口说道:“没事儿,就随便问问,你别紧张。” 陆追敛眸不语,这种人有什么值得他评价的? 阮澜继续说道:“其实刘珠也挺不容易的,爹死了,她妈又没什么主意撑不起来,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都还年幼,她只好自己出来养家。勤快是很勤快的,家里也有块地。之前吧虽然错看了人,但谁年轻的时候没眼瞎过呢?经此一事就能长一智,日后谁对她真心好,她定然会仔细回报的。当然,咱们这个也不是图回报,也不能图回报。而且长得也还不错,身材好!” 阮澜挖空了记忆里关于刘珠的事情去夸,还说着:“你看,昨日那个于衡要来找事儿,她不是替我解围了吗?还有点像侠女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平日里被人说的没了自信,怪可怜的。但咱们也不能因为别人说她什么就胡乱相信了呗。” 陆追听着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阮澜这说法怎么总是给他感觉像是来给嫡兄说亲的老媒婆呢? 他开口打断阮澜的话:“你什么意思?” 阮澜扒拉了两下饭:“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说说刘珠挺不容易的。” 陆追轻眯着眼睛,天亮之前刘珠已经把于衡这些年胁迫她做的事情大致说了,甚至还跪下来给陆追磕了几个头。 陆追本是想把刘珠一起“处理”掉的,但最终没有动手,只是将她打晕扔在房里。他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好人,更不是因为怜悯心犯了,只是恰好天亮阮澜要醒了,便暂时放一放。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做的这事,就像那肮脏的血不应沾上她的脸庞。 “你倒是很容易觉得别人好。”陆追冷声说道。 殊不知昨晚险些被人卖了。 阮澜听了这话,她知道因着之前的事儿,阿追的提防心很重,昨晚又被嫌弃伤了心,嘴里肯定没好话。 她思忖了片刻,语重心长说道:“阿追,相比身体上的接纳,其实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共洽。毕竟那事儿是几天一次,平日里接触确实实打实的。你现在还小,我这么说你一定不懂,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陆追:???大清早的这人发什么神经?昨晚磕到脑袋了? 脑补小本子是一方面,话说到嘴边却不能太过露骨,点到为止,像阿追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有逆反心理,不能逼得太紧。 阮澜在心里为自己点赞,莫名的有种 阮澜拿起面饼,又咬了一口,抬头冲陆追笑了一下:“阿追,你这么好,一定会找到一个全身心都愿意接纳你的姑娘的。” 陆追:什么东西? 陆追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但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能从刘珠身上绕到接纳自己的姑娘上去? 阮澜吃着吃着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她翻了下包袱,从里面拿出刘珠送自己的小腌菜,就着饼一起吃了。吃着她还没忘了夸:“刘珠这个腌菜真的是绝了!以后不卖药材卖腌菜也行!阿追你尝尝。”说着,她夹了一块递给陆追。 陆追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咸瓜,他没有味觉,不管什么样的美味到了口中都毫无感觉,食物对他而言只是饱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在陆府也见过下人分食剩下珍馐时的神情,可那些面上的快乐都无法和眼前这个女孩相比。而她,只是吃到了一块咸腌瓜。 “阿追,啊——”阮澜见他发愣,摇着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陆追回过神来,扭过头去:“你自己吃吧。” 两人静静地吃着东西,过了片刻,阮澜将东西收到厨房去洗净,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也不好弄得一团糟。 殊不知,陆追已经弄的一团糟了。 陆追则趁着这空进了刘珠的房间,刘珠此刻也缓缓转醒。 “要活命吗?”陆追冷声问道。 刘珠拼命点头。 “那你知道该如何。”陆追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天边的云朵,又像是被捏皱了的一张纸。 刘珠点头。 她哪里敢?眼前这人分尸的模样,比起于衡骇人太多了。于衡那只是要侵犯阮家妹子,他就已经这样,那要是危及到他自己的性命,多怕人的事儿他都能做出来。 更何况,他是救了自己,于己有恩,而于衡死不足惜。 刘珠抬头看他,明明是俊逸无双的一张脸,此刻却显得像个索命恶鬼。 刘珠吞了下口水,小声说道:“我……我知道,郎君无需担忧,我定然不会说出去的,郎君有恩于我,报答尚来不及,又怎会害郎君。”她原本答应于衡就是为了活命,此刻真真切切关系到生死,更是不敢怠慢。 刘珠见陆追沉默不语,又惊又慌,又说道:“郎君,我听闻你与阮家妹子来大舆镇是为了卖瓷器。阮家妹子虽然是大舆镇人,但毕竟是闺阁小姐,对市面有所不熟,更何况时常往来大舆镇难保再遇上于衡这般的人,我家与阮家住的相邻,又知道些出货的门路,能帮上些忙的。” 陆追听到这话,抬眸扫了她一眼,惜字如金的说了两个字:“譬如?” “譬如……”刘珠吞了下口水,他对阮家妹子的态度她如何不知道,别的不说,于衡难道是白死的?刘珠投其所好,想着他大抵会心疼阮澜,这便说道:“阮家有块菜地,我能帮着打理,这般阮家妹子就不用辛苦。我还能帮着洗衣裳,还能……只是……”刘珠低下头去:“郎君知道,我名声不好,若是走的太近怕连累了阮家妹子。” “嗯。” 刘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腌瓜还有吗?”陆追问道。 “啊?”刘珠愣了,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有有。” “哦,那就这个吧。”说完,陆追出了房门。 刘珠轻轻抿着嘴唇,手捏着衣角拧揉,无论怎样,自己终是解脱了出来。只是……腌瓜?陆郎君喜欢吃自己做的腌瓜? 阮澜正在小院里等陆追,见他从那个房里出来,不由得伸着脖子想看看里面的景象,却被陆追一把按住了脑袋。 “看什么?”他问。 阮澜嘿嘿两声:“没什么。”估计是去哄人家了,男人身上的痛处,还是不要随便戳人伤疤了。 两人又收拾了一番,这才从刘珠的小院出来,朝着大舆镇的早市去了。 第二十八章 大舆镇也算是这附近几个村庄的中心点, 虽不算大,但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很多农家做手艺活的也会托人来早市卖, 如今又逢夏至将至,便愈发鲜活了起来。 阮澜走了两处卖家用陶瓷器的摊铺, 都是些很平常的家用物件儿, 碟子碗壶一类的, 瓷做的卖的贵些, 陶制的便宜些, 十几文就能买一件,当然成色和质地就不能细看了。 陶瓷陶瓷,虽是放在一处说的, 但陶器和瓷器无论从制成还是使用上都是两种东西。阮澜上学的时候就学过,陶器的出现其实是新旧石器时代的一个分界点。 早先的人类祖先所使用的东西, 不管是狩猎时候用的石头、树枝儿什么的,都是天然就存在的。而陶器的出现则是人类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双手塑造出来一样原本不属于自然界的东西。 阮澜的眼睛扫到了一款小小的陶罐, 这陶面上已经有釉了,看起来这釉面里含了不少的铁,所以才会出来这样的黄色。 可惜很多东西都需要时间的沉淀。 阮澜叹了口气, 她小时候见过一个汉代黄绿釉的望楼,是在纽约苏富比拍卖的, 好看到飞起,尤其是经过长时间掩埋,很多釉面会反铅,在黄绿色的釉面上铺出一层漂亮的云母一样的光泽, 根本想不到汉朝便能做出这样漂亮的东西。 她又看了一眼这陶罐,心里想的是——倘若这个东西埋个千八百年的,说不定比现在要好看点。 阮澜一边寻思着,目光开始转向一旁的瓷器。 陆追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他在陆府见到的各类瓷器也不少,精美的、普通的各式各样都有,但他却从未和烧瓷的工匠接触过。 如今阮澜就在自己面前,抿着嘴唇仔细的将东西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若有所思。偶尔皱一下眉,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倒是和平日闲散吊儿郎当的模样有所不同。 也就是这份难得的认真,反而让她那双圆润单纯的眼睛显得愈发光亮,引人侧目。 阮澜看瓷,陆追看她,身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丝毫影响不到这两个人,就好像将自己与这世上纷繁隔绝开了一般。 阮澜拿起一个茶碗,仔细端看,这茶碗和自己家里的差不多,看着是白瓷,其实里面还闪着青光,颜色也不够纯正。她翻过来看了眼底面,又搁在手里颠了颠,大概知道这就是普通民窑的模样。 其实她挺喜欢这种白中带青的感觉的,但这是放在现代人的角度上来看。古人却不这么想,因为釉料里带着铁,烧出来就是青色的。 含铁量越高,釉面颜色越深,最后能绿到发黑。 工匠就不开心了,他们不停地想要青色变白,变白,再变白。 白是干净,是一种最简单朴素的美丽,是一条摆脱黑暗的过程。 随着火光、烛光、灯光到不夜城,人类一直在寻找保留住光明的方法。驱散黑暗,好似便能驱散其中潜伏着的危险、不安和恐惧。 而这个信念,也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一切,融入了瓷器当中。 那卖东西的见阮澜就这么大小个姑娘,站在自己摊前话也不说,从左边摸到右边,颠来倒去的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便开口道:“哎哎哎,买不买啊?咱们这儿都是正经的好东西,家里用最合适。你要是不买,别乱摸,这些个东西最怕磕磕碰碰。” 阮澜没管他说话有些挖苦,抬头笑道:“掌柜的,我想问下,大家都说黑瓷好看呢,你这儿怎么没见着黑瓷啊?” “黑瓷那能是随便在我们这儿买着的吗?”卖东西的听她也不懂,冷哼了声:“宫里用的东西,咱们寻常百姓敢用吗?你敢用,我也不敢卖啊!” 阮澜“啊”了一声,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可是……”阮澜拿起刚才的白瓷,问道:“白瓷不也是皇贡吗?怎得就能卖?” 掌柜闲着也是闲着,但凡阮澜不将自己的东西敲碎,其他的便都由她,反正在这儿还能添点人气。 他这便回答道:“皇贡的白瓷比这要更白些。这就是阮家和齐家不一样的地方了,要不怎么能说阮家没了齐家却起来了呢?齐家的瓷普通人家可是买不起的,阮家却不一样。除了自家传承的白瓷,把烧瓷的工艺到处传,就你看这瓷碗不细究起来不也挺白的?那天下都是还什么不得了的?这给皇上用的东西,能随便让咱们普通老百姓用了吗?你肯定听过那句话,天下无贵贱通用之。这怎么成啊?你看看人家黑瓷就懂得多了。皇上用的就是皇上用的,高官贵门想要也行,但咱们没那么相似的东西。这不,高下立刻就出来了。” 他们没见过阮家进贡的白瓷,阮澜却见过,她也知道要把这瓷碗上面的一点儿青去掉是多难的一件事儿,尤其对于古代手艺人来说,至少得是多少代的试验和努力。 不过她觉得很有意思的事儿便是这阮家,竟然把烧制的工艺到处传? 其实在历史上有那么一些窑因为战火的原因,没能把工艺继续传承下去,也挺让人遗憾的。 就比如说最有名的“雨过天晴瓷”和“片柴值千金”的柴窑,因为赵宋灭周,当时的柴窑工匠只好转而经营他处,但柴窑的记录便没了踪影。至今从未找到过柴窑窑址,也未曾见到过传世的实物,这么一样曾经得到“诸窑之冠”的窑器只留下了传说。 每每想起,总是让人心疼。 不过此刻对于阮澜来说,更重要的是如何卖出自己做的瓷。她想了想,抬头问道:“大叔,你平日里都是从何处进货啊?”她看了这店里,瓷器陶器样式不一做工不一,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掌柜的指了指挂在外面的招牌:“看见了没?咱们这儿打着招牌,肯定就有很多烧瓷的来卖。近处的白瓷多,陶器也有些。若是要青瓷就得朝北边去,京城里多。不过这东西运输什么的都麻烦,磕磕碰碰难免碎掉,一般都是就近收货。” 阮澜点了点头,心里大概有个估量,她又问:“我家有胭脂红釉瓷,大叔你收吗?” 卖东西的听了,抿嘴乐了:“胭脂红釉瓷?旧货得看保存。” 阮澜虽然自己会做瓷,但对瓷器的售卖没什么了解,她毕竟是个靠做单件就能吃饱喝足的人。 “不是旧件儿,是新的,刚烧好的。”阮澜说着就让陆追把随身带着的小木箱拎了过来。 箱子一打开,一套清新悦目的胭脂红色餐具跃入眼帘。瓷器内里是白色,但又没有阮家白瓷那般雪润,而是泛了些淡淡的青色在其中。沿着碗口就像被刀横切了一般,愉悦的红色规整平铺在外,不需要多厉害的鉴赏能力便能感受到其中的热情活力。 那掌柜的吞了下口水,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偷偷的看了阮澜一眼:“哪儿烧的?” 阮澜:“我家的瓷窑啊。” “你家是烧瓷的?”掌柜的问。 阮澜点了点头:“是啊。” 卖东西的听了,不由得嗤笑道:“在这儿烧红釉瓷?” “是啊。”阮澜检查过后院用来制釉的药石,确定里面应该是能烧出红瓷的。 釉面这种东西还有个特点,就是要因地取材,釉面的颜色是和药石当中的矿物含量有关系的,所以不可能一个地方的药石能烧出所有的颜色。 但这并不代表着无计可施。 现代制瓷业大部分已经使用了化工原料和色料,比如什么硫酸亚铁、氯化铁这些。但传统陶瓷仍然像古代一样,会往釉料里加些东西改善釉面性能,还能起到保密配方的作用。这些添加进去的东西就多了去了,像阮澜烧红釉面便是加了石灰石和凤尾草,这是景德镇的老配方。 掌柜的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阮澜,捞起一个碗仔细端看。过了半晌他说道:“就这么一套?” 阮澜回道:“是,本来还有一套茶具,被人提前订了。” 掌柜的犹豫片刻,说道:“至多十两银子,不过若是你之后有什么新货可以带来给我,我多给你些。” 阮澜心里一盘算,十两实在是有点少,但毕竟是自己的实验品,能卖出这个价兴许还算不错?她犹豫片刻,答道:“行吧,十两就十两。不过掌柜的,现在什么瓷能好卖点?下次指不定我还能有货。” 掌柜的原本就认为阮澜这红釉瓷是偷了家里东西来卖,根本也不认为她会有第二批货,就随便搪塞到:“青瓷啊,或者茶具,茶具比这碗盘的好卖价。” 阮澜心里默默记下,接了银子又把店里的东西看了一遍,这才转身和陆追出了店铺。 陆追虽觉得这掌柜收红釉瓷器之时的动作和言行有些蹊跷,但他见阮澜做瓷这么轻车熟路,家中原本也是做瓷器生意的,想必比自己更为了解,便未对十两银子卖一套红釉瓷器有何异议。 一出来,阮澜就吐了一口气,说道:“能自在说话的感觉太好了!我差点就要在村子里憋死了!” 陆追看了她一眼,他自然也是知道南白北青的说法,对于阮澜能烧出青瓷有些不信。可她既然都这么说了,想来是有法子的。 陆追也不知为何,便只是想相信她。 两人又跑了两家瓷器店,一家还算有些藏货,阮澜研究了下此时的青瓷到底是什么样的。 大舆镇毕竟地方小,没有那么多店,也没有更多的东西给阮澜参详。但对她来说这便足够了,毕竟生意是要一步一步来,赚钱是要一点一点赚的,目前她的目标就暂定在这大舆镇上了。 她盘算好了,看今天这个情况,红瓷好像不怎么好卖,若是能烧出青瓷,按照自家窑的大小,应该能出不少货,到时候就能买一头猪养在家里了!父亲的身体也能找个好些的大夫看病。甚至连阿追的工钱都能发的起了! 这么一想,自己真的是太重要了,要是没有自己,这个家可怎么办哟? 她想着觉得今后的日子总算能步上正轨,脸上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大舆镇真好,不但能卖货,还能肆无忌惮的说话,若是有一天自己赚足了银子,就得赶快搬家搬过来。 阮澜这么想着,带着陆追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饭馆——来都来了,先吃点好吃的! 店小二连忙上来招呼,阮澜听菜名听得糊里糊涂,加上早上和陆追的那番话,她动了下嘴皮子,问道:“有豆芽菜吗?” 她的那只公猫就叫豆芽菜,不是因为某些重点部位是豆芽菜,而是因为当初是领养来的,刚带回来的时候瘦的就像根豆芽菜。 非常纯洁的取名。只是后来衍生了很多无意义的内容。 陆追抬头看向阮澜:这人是怎么回事儿?揪着豆芽菜没完没了了? 待那小二走了,陆追清了清嗓子,低声问道:“你以前……喜欢抱着东西睡觉?” 他问的含糊,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阮澜眨了眨眼,想着自己大概是昨晚睡姿不太好,阿追这才有此一问。 她十分真诚的回道:“是啊,豆芽菜嘛。” 陆追:“……豆芽菜?我没发现你有这个嗜好。” 阮澜“哦”了一声:“以前家里养了只猫,叫豆芽菜,后来找不着了。” 陆追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阮千万:虽然我现在没有钱!但是我以后会有钱! 陆跟班:虽然我媳妇现在没有钱,但是以后我会让我媳妇有钱! 第二十九章 吃过小饭馆, 阮澜走在街上的速度明显减缓了,磨磨蹭蹭的东看看西看看, 满眼都是好奇。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周围的商铺、行人、车马、吆喝声、叫卖声、说话声都像是到了奇怪的古代游园会, 只不过更加真实。 此时此刻, 阮澜才有了穿越的真实感。 她一穿来就偏居在个方寸小院里, 后来去了刘家村也是一样。因为要装作是个哑巴, 也没人和她多来往。 其实阮澜也是感谢秦逸的, 至少在自己初来的那几天,他让自己觉得外面还是有个世界的。阮澜原本也是真心实意的想和他交个朋友,但可惜的是他娘实在太过多事儿, 阮澜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后来幸好遇见了阿追,话也能偷偷说了, 家里的活也有人干。 她时常见到阿追去给父亲换热水,早上起来的时候吃食也都备好了, 省了自己许多心思。更重要的是,自打阿追来了,好似自己运势都好了起来。 兔子肉吃上了, 有人定瓷器了,定下婚约的瓷器被摔了, 还来大舆镇溜达了。 她不得不承认,阿追虽然小小年纪就时常一副“天上天下舍我其谁狂霸酷拽吊炸天外加提防心重没什么安全感”的中二气,但为人还是很可靠的。 她绕着道儿走到茶馆旁,里面有个说书人正在讲故事, 说的正是民间传说的狸猫换太子。但这故事和阮澜从小听得有所不同,而是将早已去了的六皇子戏说了一番。 说这六皇子因早就算到自己失利,早早的就将最小的儿子送到了民间去养,而在王府里代他死了的只是个奶娘的儿子。如今皇上病危,便是想起来这么一出,生怕这六皇子的送到外面的儿子来报仇。 边上有人听了,吓唬那说书的,说他大概不想在这处做营生了,怎得连如今皇上的事儿都敢拿出来乱说,到时候反而要无故牵连他们这些听客。 说书的也觉得自己越说越过界了,只笑着说:“这天家的事儿谁知道,都是瞎掰扯的,咱们也没说是今朝,说的是前朝的事儿,各位听个乐儿就行了。” 阮澜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天高皇帝远的,和自己半毛关系都没有,还不如说些别的有意思,这便拉着陆追走了。 她一抬头,便看见陆追脸色有些不好,这是也感觉到陆追手指冰凉,像块冰似的。 她连忙问道:“阿追,是不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天气都热起来了,怎得手还这么凉?” 陆追猛地回神,摇了摇头,回道:“无妨。” 阮澜想着他大概也是累了,平日里干活干的多,其实人又没多大,也是辛苦他了。 两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想着如何给员工提升幸福感,想着想着,就绕进了一家小布庄,阮澜仔细问了衣服怎么做,有没有现成的等等。 阮澜想着这个布庄里都是最普通的粗布衣服,颜色也没什么花样,但至少大小合身。阿追正是祖国花朵的年纪,谁不爱俏呢?就连自己也希望每天醒来就能看见阿追,洗洗眼睛,美好的一天开始啦! 毕竟自己来自一个看脸的时代! 阮澜粗略算了下身上带的银子,她不想拿着阮钧给自己的银子花,那基本都是压箱底的碎银子了,如今要开源节流再也不能大手大脚。不过今天赚了十两银子,加上秦逸的定金,一时倒是不着急。 只是有文钱不代表能随便花啊,这掌柜看着阮澜年纪小,眉毛半挑半不挑的,一看就要坑人。 从小就在学校小卖部讨价还价出来的阮澜觉得不能姑息这种作风,她试着和掌柜的讲价,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边上有客人都在笑,这小丫头年纪不大,但却知道持家,日后肯定是个管家的好手,也不知道哪个郎君日后要被她管束了。 阮澜心里想着:等老子日后做出瓷器有钱了,自己给自己管家!什么小郎君,能吃吗? 陆追显然也是很少见这样的场面,阮澜和掌柜的说的热火朝天,因着太阳又起来了,她脸颊都有些微微的泛着粉红,额头上沁出了微微的汗滴。 陆追倒是不着急衣服,他其实并没什么所谓,眼看着阮澜这样还有些心疼,只觉得她为了自己煞费苦心。 陆追拉了拉阮澜的小臂,轻声说道:“算了,穿原来的也无妨。”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去触碰他人,也没多想,就是顺其自然的,没有任何犹豫。 阮澜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叹了口气,跟着陆追转身往外走,一边说道:“本来是想给你买身衣服的。算了,方才在前面也看见了家布庄,咱们再去那儿瞅瞅吧。” 她走的慢,陆追还以为她是逛累了。衣服没买成,他也知道是因为阮家没什么银子,未免有些身为男人的自责感。何况这是阮澜第一次要给自己买东西,竟然就以这样的结果告终了,多少有些失落。 谁知道这时候掌柜的从后面喊了一声:“哎,算了算了,就给你这个价吧,现在做生意难啊。” 阮澜脸上立刻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冲着陆追得意的一挑眉,转身冲到掌柜的面前:“那来两套!” 砍价这种事儿是数千年的传统啊,应该归类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阮澜美滋滋的拎着衣服出来,陆追在一旁简直是看傻了眼——还有这种操作? 阮澜把衣服往陆追手里一塞,笑着说道:“怎么样?我厉害吧!” 陆追无奈的笑了出来,点了点头:“厉害厉害。” 阮澜突然弯下身子,由下而上的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忽闪着,好像两颗漂亮的宝石,拥有想让人占为己有的那种美丽。 “阿追,你笑起来很好看啊。”阮澜开口说道:“多笑一笑,不要每天板着脸。现在你还年轻,想着要扮老成,等你老了又要想着年轻了。该是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的事儿,不然总是在追追赶赶的。” 陆追听了这话一愣,她又开始了,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加上一套谆谆教导似的说辞。 可又因阮澜无心的一句话,他又开始想自己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知天命的时候大抵已经白发苍苍了,会在哪儿又是什么模样的呢?那时候她是不是也是个老太太了,还是每日说着这些糊弄人的话?是不是还会笑的这么好看? 阮澜见他出神,在一旁说道:“你肯定是在想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放心吧,阿追老了之后肯定也是长的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陆追反问道。 阮澜得意洋洋的说道:“长的好看的男的我见的多了去了,从他们二十岁看到三十岁看到四十岁。有人越老越好看,有人年轻时候好看,那也就是皮嫩,经不起岁月这把杀猪刀。” 陆追听她的话,微微的蹙起眉头:“你从他们二十岁看到三十岁看到四十岁?” 她也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哪儿来的看了这么久?更何况,哪里有那么多男人让她看? 阮澜心里一跳——糟,说漏嘴了。 现代可不就是电视上天天看,还能在网上看到人家小时候的照片。那么多男演员男爱豆的,她当然见的多了。 阮澜停顿了一下,指着前面卖糖人的说道:“啊!是糖人!我要去买两个,听说可便宜了。” 明显的在转移话题。 陆追心里想着,但仍是跟着她走了过去。 阮澜挑糖人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看着,琢磨着方才的对话。 等他老了的那天?他会有那一天吗? 他不知道。 一个人在世上禹禹独行其实是最难不过。没有人在心里拉扯着,没有挂念没有牵挂没有陪伴。看似孑然一身轻松惬意,少了许多烦恼,但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反而能轻易的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刘珠不就是这样吗? 她有牵挂,牵挂家人,所以要珍惜这条命。 为了这个,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陆追有些恍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究竟是好是坏?有牵挂又究竟是好是坏? 他微微的闭上眼睛,听着周围人来人往的声响。孩童成群结伴的嬉闹声,和朋友知交的谈天声,很多话语都是没有意义的,说了便忘,也进不了人的心里去,但它们仍是在持续不断的生长出来。 这些,究竟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 自己,前路又在何方该去做些什么? “阿追!”阮澜叫了他一声,陆追睁开眼睛便看到她举着根糖人递了过来:“小麻雀的,你看着肚子大不大?” 她笑容似是特别的多,用也用不完似的。 陆追扫了一眼她手上的糖人,捏得栩栩如生,两文钱一个的东西就能让她这般开怀,也实在是好打发。 “愣着干什么?伸手啊!”阮澜扁了一下嘴,说道。 “嗯?” 阮澜拉过他的手,把那个糖人签子塞在了他的手里,又摇了摇自己手里的:“我的是只猪!等我挣了银子,就要买只猪回家养。先求个好彩头。” 陆追低头看着手里的麻雀糖塑,眨了眨眼:“这是……给我的?” “废话,不是说好了带你出来买糖吃的嘛。”阮澜咯嘣一声咬掉了猪尾巴,糖渣碎的她唇边都是。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像只偷吃的小老鼠。 “为什么给我买麻雀?”陆追问道。 “因为不管在哪儿,都能看见麻雀啊。”阮澜说着,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陆追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稍许,又连忙跟了上去。街市上人很多,切莫走散了。她这么蠢,小心又被人骗。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这是希望哪儿都能见到我的意思吗? 第三十章 将需要的东西购置妥当, 两人又在大舆镇转了些许时光。 大舆镇沿山靠水,城镇当中常有几座小桥将这规整的街道划的跌宕起伏。拱桥下面有撑船而过的浆夫, 扁舟摇摇晃晃,慢的是亘古的节奏。 正是春末夏初, 两侧的枝桠俱都浓郁起来, 不再是小小嫩芽, 几朵花苞拱在其中, 有些性子急的, 迫不及待的绽露娇态。 是生机勃勃又不浓艳的美态,清澈的让人心旷神怡。 阮澜仰头看着那几朵花,陆追见她看的久了, 在旁问道:“想要?” 阮澜摇了摇头:“仔细看看是什么模样,记在心里, 回去试试做在瓷上。” 陆追也跟着抬头看,那是几朵白色的花, 他叫不上名字,没有繁芜的花瓣,就是那么几片撑开, 显得劲态十足却又不失柔嫩。 像她。 陆追心里划过这么一个粗略的念头。 可意念到了嘴边却又是不同的话,“女子总是喜欢在东西上做这些花。”带着半点嘲讽。 因着他这张脸, 原本在陆府的时候倒是时常有些女子送女红缝工给他,帕子、荷包、香囊,上面大多是花,换着花样的花, 烦不胜烦。 阮澜头也没侧,只看着那树说道:“花怎么了?树有树的好看,草有草的好看,花自然也有花的好看。看来阿追原本时常收些小物?” 陆追不语。 阮澜便接着说道:“上面缝绣的那些东西都是一片心意,因花的制式最为复杂,人家这才给你做的,是用了心的。再说了,无花哪有果?是以女子将花自比,半点毛病没有。” 她听了陆追的话就知道,这人定然是平日里颇受少女欢迎。 这也没什么,就凭他那张脸,倘若到了现代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只不过古代流行送自己纹绣的东西,现代能送的花样就太多了。 身为校园风云人物,对收到礼物难免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没办法,毕竟中二嘛。拽的二五八万,正是年轻小姑娘们最喜欢的那种冷酷人设。 尚不知自己的中二性向在阮澜心中已经根深蒂固的陆追听她这般说,冷笑了一声:“送东西也要看人愿不愿意收,否则只是自寻难堪。” 阮澜:可以,这个回答很中二很校霸,你生错时代了。 陆追见她不说话,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说过了,便随口转移话题问道:“你呢?若是自比为花,你是什么花?” 阮澜收回目光,转头看他,答道:“我才不要当花。” “为何?” 阮澜:“要当就当一棵树。” 其实这只是外公的家训,就一个字“树”,写的洋洋洒洒气势万钧挂在老宅进门处。 瓷有胎骨方能立住,千百年的瓷器拿到如今仍是一盏妙物,岁月未曾在它们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釉面上的反铅使其添了更多的光辉和美态。 树也是一样。 小树不足一提,千百年大树方成,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气势恢宏。就那般挺拔的立在天地之间,静看朝代更迭人演变化。 都是越醇越香。 要做便做树,不言静立,稳重妥当。花从此处来,叶从此出来,亘古长青,是岁月的痕迹,是源远流长。 这话原本对阮澜来说只是一个形式,身为家里的后辈从小面耳濡目染的多了,也为怎么放在心里,如今被陆追这么一问却又想了起来。 她穿到此处,也只能做一棵自力更生的树,做不得娇艳软弱的花。 阮澜深深的叹了口气——不是她有大志向,而是还没找到那个因为一碗饭就能让自己咸鱼躺的人啊!不然难道嫁去秦家当填房?想想那些小说里写的内容,到时候先和秦氏斗,斗完了再和其他的妻妾斗,还没斗完还要帮孩子斗,想想她就头皮发麻。 斗谁睡觉睡得久她一定是冠军,宅斗的话…… 对不起,打扰了,告辞! 不干活就要饿死了,家里的米还能吃多久啊?! 她回答的颇为顺畅,陆追倒是愣住了:“当一棵树?” 树有何好?不能走不能动,拉根绳子便给人晾衣裳,随便来两个人就能在身上划些痕迹,许多年都消不下去。 阮澜点了点头:“你不懂树的好处。” “有何好处?” 阮澜答道:“只要呆在一个地方,动也不用动,风来享受清凉;日升享受温度;雨来得承甘露;有鸟儿来唱歌,有人在树下讲故事,想睡多久睡多久,没人对你有要求,这还不够好吗?” 陆追:……信了,因为她提到了睡觉。 本以为她有什么雄心壮志,结果却只是懒。也真是难为她了,这么懒的人现在竟然要撑起一个家。 言谈之间阮澜大概构思好了一套釉面,但并不着急做。根据刚才她看的瓷器,基本都是单色的,偶尔有些大幅的笔触,也不怎么成形状,等她回去慢慢试过再说,可以考虑做个梅瓶。 阮澜想着果然要时不时的出来多走走,总是量产定然赚不到多少银子的,刚才那套红釉竟然只卖了十两银子,还是得向“高级定制”和官宦富商人家里去。 她挣了些银子,这便和陆追找了家医馆,定了位大夫去刘家村给阮钧看病。 这么想着,两人走到了城门前。大舆镇和其他的地方无差,城门附近有个木桩子打的告示板,上面贴了几张告示,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个人的画像,下面写着“缉”的字样。 这画像不知道在这里贴了多久,面上都有些泛黄了,也没有几个人看。阮澜倒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这便走了过去仔细打量,陆追跟在她身后,远远的就停住脚步,只由她一人过去。 这画像上的人正是陆追,但毕竟是个粗略的毛笔画,往常只是将人的特征勾勒出来,按图索骥。 陆追因只是陆府庶子,平日里出去抛头露面的次数少,加上他只是长得好看,脸上倒没个痣啊疤啊的,这画上也就失了真,只是突显通缉的这个人年纪不大罢了。 阮澜歪着头看了半天,转身走到陆追身旁,啧啧了两声:“这谁能抓到人啊?这画也太抽象了。随便找个年纪差不多的就能去官府拿银子了。” 陆追嘴角动了动,方要说些什么,边上便有个人凑了上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陆追,压低了声音说道:“官府走一趟?” 陆追听了这话,身体即刻绷紧,警觉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阮澜嗖的一下挡在陆追面前,仰着头问道:“干嘛干嘛?我们又没怎么,为什么要去官府?” 那人一见阮澜和陆追的反应,笑道:“外地人?头回来?” 他啧了一声,解释道:“这不是官府在抓人嘛,听闻这通缉令上的小子是朝廷重犯,只要把差不多的告发,或者带去官府,不管是不是都能领点文钱呢。我这不是想,咱们一起走一趟,然后混点文钱吗?我在官府里有相熟的,走流程快点,前门进后门就能出,怎么样?走不走一趟?白捡银子啊!分我一点就行,三七怎么样?我三你七!” 阮澜冷笑了一声,说道:“去我们也自己去啊,当天出不来,里面还包吃饭呢,省一顿饭钱。谁和你分啊?” 这大舆镇的官衙天天这么被人晃点,迟早得赤字吧。 那人听了这话,仍是不愿罢休,说道:“二八,二八行不行?” 阮澜瞥了他一眼,拉着陆追朝车驿走去:“我们还赶着回村里呢,没银子留宿,要不你管我吃住,我把我表哥借你。” 那人一听这反而要亏空,骂了阮澜两句不上道,摇着脑袋走了。 “怎么不让我去?有文钱拿。”两人走了片刻,陆追突然开口问道。 阮澜笑着说道:“算了吧,刚才就看见你脸色不好,没事儿去什么官衙?不够晦气的呢。缺银子也不差这点。” 别说他一个古代人,就算是现代人也不喜欢天天去什么警察局法院监狱的。 她见陆追不说话,这便停下脚步,拍了下陆追的后背,笑道:“咱们阿追的价值就这么几文钱吗?放心,日后跟着我,有的是银子!” 她就是有这种魔力,可以霎时将灰暗的世界点亮。陆追尚未说什么,就看着阮澜突然停住,转身冲到饭馆里买了两碗饭,提到路边给了两个乞丐。 陆追看她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早就知道她是个心善的。光那两个乞丐身上的味道就迫的人群绕着走,哪里像她这般毫不在意。也正是因为她这般心,自己如今才能稍稍安定。 谁知道阮澜一边盯着这两个乞丐吃饭,一边认真的说道:“我姓阮,单名一个澜字。家住刘家村,记住哦,如果以后要报恩记得来找我。” 陆追:???这是什么操作? 阮澜回头看见陆追一言难尽的表情,解释道:“是这样,我小时候有个大师给我算命,说我以后会与位贵人有一饭之恩。你放心,你现在就是我家人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以后富贵了不会忘记你的!” 陆追:我怀疑你说的那个贵人就是我,但是我可能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认真寻找以后可以让我咸鱼躺的大贵人! 陆追:你就不看看你边上? 第三十一章 阮澜两人由那瓷器铺子走了没多久, 那掌柜的寻了个人帮着看店,提着阮澜带来的那箱瓷器往留珩巷匆匆赶去。他不敢跑的太快, 生怕和人撞了伤了那箱瓷,待到留珩巷的时候天色都近暗了。 若是阮澜在的话, 便能看出这掌柜来的地方正是以前的阮家大宅。只不过如今门匾上的“阮”字已经换成了“齐”。 掌柜的和门房通报之后便候在檐下, 未过多时便被请了进去。 齐枫铭坐在正厅, 拿着茶碗杯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 瓷胎明丽, 敲出的声音叮叮咚咚,宛如泉水一般。见那掌柜的进来,他头也未抬, 只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低垂着眉目。 齐枫铭皮相生的温善, 外人看着也觉得慈和,但只有跟着他的人才知道, 齐家这些年的起势和阮家的败落都由这一人引起,真实心性狠辣算计。但也亏了这狠辣这算计,否则齐枫铭连齐家的话事权都拿不到, 更休提之后的事儿了。 这掌柜的瓷器铺子也和齐家有些关系,这才忙不迭的跑了来。 下人送了茶给掌柜的, 他却不敢坐,只垂手站在一旁让人将那套胭脂红釉瓷器递了上去。 齐枫铭展开盒子,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明艳的红色并不刺目, 反而宛如涓涓泉水那般流入眼中。齐枫铭拿起其中的瓷勺,勺柄不够笔直,但比起这规整的瓷色根本算不得瑕疵。 那掌柜的在旁吞了下口水,这才说道:“红釉瓷现在虽仍有流传,但大抵是前朝的旧窑,配方也保密的严格,因做工繁杂一年并产出不了多少。今日店里有人拿了这套来卖,我却拿不准这是新瓷还是旧瓷。” “这是新瓷,一望颜色便知。”未等他说完,齐枫铭已经将勺子轻轻搁下,抬眼看他:“红釉不多是真,但也并非没有,你收这陶瓷用了多少?” 掌柜的嘿嘿一笑:“五十两。” 齐枫铭点了下头:“值这个价。一会儿你去账房取七十两,这套红釉瓷算我收了,你放在店里也是无人能买。” “多谢齐大当家!”那掌柜听了这话即刻笑成了一团花儿。 待这掌柜的走了,齐枫铭拿起瓷碗又仔细端详。大舆镇原本造瓷就有齐家和阮家,红釉瓷产地偏远,这套新造的瓷是如何流到此处的呢? 他借着灯火端看瓷胚,恍惚间在这瓷碗的底部看到了一个字——“阮”。这字藏的深,比边上的瓷胚要浅薄些许,只在灯火直照之下才能看出。 是阮家的瓷?! 齐枫铭眉头蹙起,他从未听说阮家还会造红釉瓷,更何况单看这红釉的上色也绝非生手所造。莫非是阮钧?不能,否则阮家不可能只有白瓷。 齐枫铭百思不得其解,唤了小厮到身旁,低声嘱咐道:“去请阮娄来一趟。” “是。”小厮领命即刻去了。 …………………… 女性和男性的充电方式不同。 在大舆镇逛了这么一圈下来,感觉就像在某宝古风店铺浏览了一整天似的,让阮澜心满意足。 没了于衡的“气味攻击”,加上返程的人少些,牛车上倒也轻松。只是到刘家村外驿站的时候要接近深夜,路上也没处休息。 刺目的阳光日渐下落,大片的火烧云在天边吞云吐雾似的,旖旎出一段曼妙的天舞,扬的人心旷神怡。 阮澜拉了拉陆追的胳膊,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困了就靠我肩膀上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说着,她还特意撑了下肩膀,做出一副力大无穷的模样。只可惜,这福动作配上她的身形实在是不相融衬,倒有些故作成熟的稚嫩。 陆追挑着眉毛看了她一眼,声音冷清:“不困。” 他几乎是一夜未睡,白天都打起精神陪着阮澜兜兜转转好大一圈,说不困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睡。 他知道阮澜容易睡着,到时候两人之间就没一个人醒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亦或是遇到什么人,难以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阮澜抿了下嘴唇——不困就不困吧,看你那眼睛下面都黑成一团了,显得人阴沉沉的。 她抬头看天,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半空,此刻显得有些缥缈,像个削的不能再薄了的白玉玉盘,盛了浅浅的一汪水。 风一吹,水面轻摇,婉转宁静,带着整个天地之间都像蒙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虚虚实实,不甚真切。 车上的人一会儿便三三两两打起了瞌睡,仍有几个强忍着,但脑袋也颠来倒去。 阮澜原本看着陆追出了黑眼圈,想他一会儿便要撑不住了,未曾想到他倒是精神,反而是自己,被牛车这么一颠,困意渐渐上涌。 没过一会儿,阮澜便睡着了,陆追侧目看了她一眼,轻轻拉了下她的胳膊,阮澜下一刻就倒在了他的肩上。 软软的脸颊像是个糯米团子似的,靠在陆追肩上还能压出一小团肉。小嘴轻轻的撅着,偶尔抿上两下,带的睫毛微微颤抖。 牛车走进两山之中,那丝清凉的月光没了踪影,阴影洒在阮澜的脸上。山里寒凉,阮澜觉得冷了,便往陆追的身上蹭了蹭,像只小猫似的。 陆追一言不发的将她往自己这处拉了拉——反正她身子轻,倒也不觉得是什么负担。 陆追身旁有个人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冲陆追笑了笑,小声问道:“婚事定了?” 陆追抬头看他,这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倒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眼神中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大抵只是牛车上太过无聊,又睡不着,这才来搭话。 时常做那些梦的麻烦便是看人觉得眼熟,眼前这位在陆追眼里也不是生人,但若说在什么地方真真见过,他便又想不起来。 陆追省的麻烦,只“嗯”了一声。 那人又笑:“也挺好的,从小便相熟,以免日后多生罅隙。” 因他这话说的有些书卷气,便引起了陆追的注意。刘家村除了那位秦逸的父亲,哪里还有知书达理的人?而这几个山村显然也没什么值得他人特地来走一趟的东西。 陆追试着问道:“看先生的模样,倒不像是我们村里的人。” 那人笑的宽厚:“在下受人所托寻人,如今便是一路南下。” 听到寻人,陆追打起了精神,但面上仍是装的一副温润小儿的模样:“寻人?” “正是。在下密友有个儿子流落在外,便是来寻的。” 由着这人的话,陆追想到了自己。他自然曾经是有父亲的,亲生的也好,养大他的陆家也好。可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遣人出来寻自己。 陆家已经没了,而那位什么六皇子的,也早就被人冠上了卖国的罪状投胎去了。他在这世上便是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他正这般想着,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当中伸进来了只小手,指尖上还有些轻茧,显得并不是那么柔滑细嫩。小手暖洋洋的,此刻放在他冰冷的掌心当中像是个小火盆,一跳一跳的跃动着。 那人见状,笑道:“我那密友早年也是如此,有个小丫头一路跟着他,两人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 陆追听了这话心里发笑。他和阮澜? 他没说话,在旁人看来便是默认了,岂知他原本真的是不想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那人接着说道:“倘若我那密友的儿子还活着,也应当同小郎君这般年纪了。” 陆追抬头看他,微微笑道:“为何他们不亲自来寻,而只是拜托于先生?” 那人眼眸微垂,似是有些心事。 他抬头看山看月,月亮却极为不配合的躲到了群山之中,看不得半抹身影。 “山后月啊。”那人轻声叹道。 他挽着书生的发髻,有些头发微微发白,他倒是不甚在意。一身宽大青袍,袖子洋洋洒洒。单看他的面容便也能看出他年轻时的些许模样,兴许是个意气风发的书生举人。 如今,他便坐在这牛车上,随着山路的颠簸摇摇晃晃,倒颇有些醉中俯仰天地的洒脱意味。 陆追不知道他在感叹什么,但却知道这一声“山后月”说的便是他的那位密友。但谁是山,谁是月,终是不得而知。 他不说,他便不问。 在这世上,知道的越多并不是越好。陆追深以为是。 那人感叹稍许之后,转向陆追,有些歉意的说道:“失礼,想起些过往的事情。” 阮澜那只手想要逃,陆追将她禁锢在手中,面不改色的对那人说道:“这有何失礼之处?过往总是苦乐掺半,有愉悦之事,定然也有酸楚。” 那人听了,微微点头:“未曾想你年纪这么小,却是有如此见解。是了,苦乐掺半。若是想起过往只有甜,就不显得甜弥足珍贵;若是只有苦,便早已活不到如今了。”他停顿了一刻,问道:“不知小郎君是何处人?我顺路去刘家村拜访旧友,这才得以在此。” 要去刘家村?旧友? 陆追轻描淡写的打量了下眼前人,说道:“巧了,我们便是刘家村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就是在阿追小时候给他取表字“己安”的那个,前文里提到过一下~~~ 第三十二章 那人听到陆追这话, 眉目舒展,说道:“如此便太好了。听闻下了这牛车还要走上一阵才是刘家村, 夜深人静的,便是走错了也不知道该去何处问询。小郎君既然是刘家村人, 可否带我一程?” 陆追想听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假意思忖片刻, 回道:“先生莫怪。近些日子官差四处拿人, 说是有朝廷要犯在逃, 村里也人心惶惶。若是平日我也不会有此一问, 但如今还要多嘴一句,敢问先生是何处人,去往刘家村所拜访旧友为何人?” 说完, 陆追还将外衣一侧脱下,折了个个, 温柔妥当的给阮澜搭在肩上。 那人看着,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眼睛黑亮, 虽有些倦色,但也许是周途颠簸所致。他对身旁的少女颇为照顾,神态温顺, 与自己说话之时也十分恭敬,对答之间不卑不亢, 倒是没什么村中少年的顽劣和稚嫩,反而是知书懂礼见过世面的模样。 因着这些,他心里对陆追的感官极好,一时竟然觉得他眉眼之间与那个人有些相似, 可即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世间之人千千万万,长相相似者又何其多。 自己要寻的人正是前不久从京城一路向南逃,他那年纪遭遇这样的事儿,便是不死也要剐掉半条命,怎会是眼前这少年安然的模样?更何况他说官差曾去过刘家村,人心惶惶,他也不会藏在此处。 那人又看了一眼靠在陆追肩头的少女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也觉得自己好笑,若真是自己找的那人,又怎么会在这小小山村和一少女有过婚约。 大抵是这些日子心心念念了太多次,这才有了这份念想。 陆追这样问倒也没什么,家中能让这样年纪的孩子出远门,想来家中有事需要他们独当一面。也正因此,这少年才有些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持重。出门在外,机警些总也不是坏事。 他这便开口说道:“吾是京城人士,姓闵,单名一个丘字。来这刘家村是为探访秦姓旧友。” 闵丘? 说来若他当真是个村野小子,可能并不会知道此人的大名。但他长在京城,又岂会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闵丘闵将军?更何况他现在用的“己安”二字便是当年闵丘为自己取的。 这位闵将军家中是世代簪缨世家,家中各个武艺卓绝身高马大,可偏偏到了闵丘这处有些变了。 闵丘其实算是半个文官,入仕走的是科举之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那届的榜眼。结果从仕未过多久,大抵又觉得这仕途不合心意,受了祖上的荫奉,成了为武将。 他功夫不差,但相比之下更为人惊叹的是兵法从容。 游朝西北有座绵延山脉,名叫秋行山。山前有六州,山后有三州,这九州正是游朝抵御西北伽余部的屏障。 当年因六皇子之事蔚州失守,接连山后三州相继失守,若瓦哲部得全了这九州,便是有了觊觎游朝的桥头堡,更不要提这九州所能提供的物资和粮食。 此时便是闵丘临危受命前往山前六州,仅凭一人算计便抵御住皓浪一般的瓦哲大兵,六州之间互相呼应,宛如一条真正会行动会呼吸的蜿蜒巨龙戍守边疆,将西北山前六州牢牢守住。 而这人说来也巧,曾经和陆父有过交情,只不过后来又不知为何没了来往。 此人是个妙人,学识惊人,陆追倒是起了心思想从他身上学些东西,只是他来寻访的旧友是秦家。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得到的,那便一定要得到。 陆追脑子转的快,他冲闵丘行了一礼,藏在外衣下的手颇用力地掐了一把阮澜的胳膊。他朗声说道:“原来如此。秦家离我们家住的并不甚远。” 阮澜睡得正迷糊,突然吃疼,“啊”的低呼了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她环顾四周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稳了下神。 阮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正披着陆追的外衣,她一侧脸靠在陆追身上热腾腾的,另一侧却被山风吹的有些凉。 她又揉了下自己的胳膊,因着外衣遮挡,倒不显出什么动作。 陆追在一旁抬手为她理了零碎的鬓发,动作轻柔。他低声问道:“怎么睡醒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阮澜刚要说什么,就感觉到陆追的指尖轻轻的挠了挠自己的掌心。她抬头看他,又看了看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吞了下口水,认真的装起了小哑巴。 阮澜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咆哮:谁能告诉她,要怎么才能用手势表达“感觉自己被掐了一下,好疼!” 她的身子大部分被陆追挡住,借着这空档对陆追犟了下鼻子。陆追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很喜欢她这副模样,有些洋洋得意的。 他伸手揉了下她的头顶,柔声说道:“别怕,我在呢。” 阮澜瞪眼:外人面前就装吧你! 陆追转头看向闵丘,低声说道:“闵先生见谅,我这表妹口不能言,无法同先生见礼。” 闵丘这才明白为何这少女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是这个缘故。 他冲阮澜笑笑:“我听方才她有声低呼,想来并非是先天不能言,日后多加疏理定然能开口的。” 阮澜登时觉得这先生太通事理了,加上闵丘面容更偏儒生,有种温润醇厚的感觉,像极了阮澜家中的长辈,她便对这人印象更好。 毕竟是个看脸的时代穿来的人。 陆追开口说道:“澜澜表妹,这位是闵先生,他要到刘家村探访旧友,与我们一路可好?” 阮澜点了点头,伸手比了几下。 陆追转头对闵丘说道:“她说不若邀请先生去我家小住,夜这般深了,想必先生旧友家中早已歇下了。” 阮澜在陆追身后眼巴巴的看着他,一脸懵逼:我不过就是比了个OK的手势,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是这个意思的?!信口雌黄!我根本没有邀请人来家里住! 她一把拉住陆追的胳膊,猛烈摇晃两下,皱着眉拼命摇头看着他——家里粮食有限!清醒一点!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追看了半天,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好好,知道了,你别着急。” 他转头又对闵丘说道:“我这表妹说不得话,怕我理解错了着急。她的意思是进来村子里也不太平,怕先生出什么事儿,还是在我家歇息一晚为好。” 阮澜:??? 闵丘看着这对“小未婚夫妻”的熟稔又不失俏皮的交流模式,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在下便叨扰了。” 陆追微微颔首:“无妨。” 外衣之下,阮澜愤恨的抓了一把陆追的手,却被陆追一把抓住,握在掌心。过了片刻,他又轻轻摇了摇,像是安抚一般。 远山当中传来一阵呜咽的笑声,格格不停的,随即又被黑夜吞噬而尽。阮澜甚少听过这样的叫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都浮了一层。 “是鸮在笑咧。”牛车车夫沉默了一程,大抵是夜深无趣,这便搭了一句话:“又要有人死了。” 牛车上因着这几声凄厉的鸮叫又归于安静了,闵丘看着路两旁,若有所思似的。陆追也趁着这个时候理顺闵丘的事情。 他本是将军之职,怎么说离京便离京了?再者,为何又一切从简,坐了这乡间牛车?他去找的究竟是何人? 至于秦家他倒不甚在意,听阮澜说起秦家的当家是个读书人,也曾去过京城,秦楚周论起年纪也与闵丘相差不多,是旧识也并不奇怪。 未过多久,牛车便停下小歇给人方便,阮澜趁着闵丘不在的时候拉了陆追去一旁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方才因着阮澜靠在肩上,那侧的外衣不方便脱,如今他倒是直接脱了下去给阮澜披上。 陆追一边帮她系起前襟,一边低声说道:“知道家里粮不多,先算在我的工钱上。” “不是这个!”阮澜蹙着眉,凑到陆追耳边神神秘秘的说道:“就算咱们家再穷,也不能打劫啊。” 她神态悲痛,幸好自己让阿追住了下来,不然这么个中二少年就要踏上犯罪的道路了啊! 陆追侧头看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打劫?” 她是怎么就觉得自己是要打劫别人? 阮澜吞了下口水:“你不是……” 陆追冷笑一声:“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阮澜抿了下嘴——原来不是这个意思? 得到这答复之后,她再看向陆追便多了几分肯定——真不愧是自己看上的伙计!没想到遭到那么大的打击之后还能与人为善。这么一看,就连中二期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但接着,她摸了下自己的胳膊,问道:“方才是不是你掐我来着?” 陆追愣住:“我掐你作甚?” 他这么无辜的模样,倒弄得阮澜觉得自己多心了。也是,阿追掐自己干嘛? 可是那疼…… 她撸起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红了一块,现在还隐隐约约疼着呢。因着她皮肤娇嫩,这一块红便被衬的十分触目。 陆追见状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用力大了些。可那家毕竟是阮澜的家,自己做不得主。更何况若是自己提出邀约,总是显得有些刻意,这才借了阮澜的口。 他想着,伸手将阮澜的袖子拉了下来,低声说道:“那边都是人,小心些。” 隔着袖子,他轻轻的给阮澜揉了几下,说道:“下次不要坐牛车了,车上木板不平,难免会被挤压到。” 阮澜冲他呲了下牙:“难道走着去大舆镇不成?这都是小问题。” 陆追低头看着她的衣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是你,太不警惕了。” “嗯?我什么?”阮澜问道。 陆追再抬起头,转身朝着牛车走去:“没什么。” 之前探访那几家瓷器店他便已经知道了,红釉瓷数量稀少,定然不是那掌柜给的价格。但再返回去也毫无意义,对方矢口否认也拿他没得办法,下次多注意一些便是了。 但有一点陆追心里有数,他听那掌柜所言阮家和齐家之事便能得出个结论,阮家之所以落到如今的表面原因是民间白瓷和上贡的白瓷过于相似。 但想想也知道,宫里的人会知道民间百姓用的白瓷是什么模样吗?百姓会知道宫里用的是什么样的白瓷吗? 既然都不知,这话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只要看阮家败落是谁受益最多便知。 是齐家。 阮家败落的根本原因是将制瓷的工艺到处传。这举侵害了同是造瓷的齐家利益,这才想法子整治阮家。但阮家根深业大,若只是传言并不至于如此,但瓷窑的那场火起的时间刚好又过于蹊跷,这才将阮家逼到了绝境。 做此事的人想来对阮钧的性格十分了解,才会一步一步的引导至此。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多年的敌人。 所以,也是齐家。 阮澜在这时候追上了陆追,她靠着肩膀的那侧头发凌乱,显得又可爱又好笑。 陆追嘴角勾了一下——不要你变得警惕起来,这样就很好。在我离开之后再变得聪明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今日你掐我,他日莫后悔! 第三十三章 在穿过来之前, 阮澜一直认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规律。 夜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要么对着星空发呆, 思考关于人生关于宇宙的哲思,所以才出了诸子百家, 所以才有了《山海经》《子不语》这些充满想象力的东西;要么就是忙着造人, 身体力行种族繁殖大业。 当然, 这只是她异想天开的想法。 如今身处其中, 她才发现夜里也是挺忙碌的, 比如说这勤勤恳恳开夜车的牛车车夫,比如说这一车昏昏欲睡的乘客,比如说自己眼前还在和闵先生装模作样谈天说地的陆追。 牛车终于停在了刘家村外的驿站, 陆追先下了车,态度恭敬的扶了闵先生下车。 这一路上, 他同闵先生越聊越投机,越聊越有憧憬之情, 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 阮澜听了听两人聊的内容,大多是一些典籍上的说法。她虽然因为家世原因有些接触,在现代也算是知道不少, 可放在古代这里就有点不够看了。她听得稀里糊涂昏昏欲睡,最后又倒在陆追肩上睡了过去, 临到村子的时候陆追才将她叫起来。 阮澜觉得这样也挺好的,阿追至少和别人学些东西。他正是应该上进的年纪,但阮澜问过他好几次要不要去村里的私塾,他都不肯。如今见些世面也是好的, 开阔眼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阮澜抬头对着星空嗟叹一声:没当过妈却提早操上了老母亲的心,人生不易啊。 她这样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陆追的一声低唤拉回了现实。 “下来了。”陆追说道。 阮澜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只手,少年的双眼在月光之下熠熠发光,比天上的星还要晶莹剔透。可就是这样美丽的星,却被若有若无的阴霾挡住,只留了一丝在外,让人得以窥见里面的天光。 阮澜伸出手去,轻轻的搭在陆追手上。 他握紧了,拉着她从牛车上下来,拉着她到了自己身旁。 这一瞬间,阮澜有点恍惚,竟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倘若原主还在,遇见了阿追,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陆追带着闵诏朝阮家小院走去,阮澜在一旁跟着,沉默不语。 也不对,原主明显是心悦秦逸的,就算家里来了个长成这样的,秦逸也不是丑到极限,又和原主青梅竹马长大,阿追也介入不到其中。 但随即她又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堂堂大学生一枚,竟然对个按着年龄应该上中学的小朋友有了心思?不不不,自己一定是突然到了一个异处,没有着落,他算是自己的熟人,难免有种依赖感。 也可能是被他那张脸给迷惑了,毕竟这世上还是有亲妈粉的存在的。 所以说,自己现在对阿追的感觉就是亲妈粉? 要不怎么给他买衣服买糖呢? 对!没错!自己就是亲妈粉!现实养成! 这么想着的阮澜稍稍舒服些,自顾自的踢起了路边的石子。 小小一颗石子被她由驿站踢到了阮家门口。 兴许也早就不是她一开始踢的那一颗。地上的石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就像茫茫人海一样,掉进去一个再拎出来,看看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可她就是喜欢这样,所有的关注力都用在了踢这颗小小的石头上面。到了家里,那块石头反而被她撇下了,孤零零的躺在门前,再也无人问津。 陆追扫了一眼那块石头——她眼神很好,真的就是从一开始踢的那颗一直到了家门口,中间几次踢的用力些飞到了一堆当中,可她还是能找出来。 他也就这样看着她,中途好几次和闵丘说话的时候分了神。 闵丘见他走神,并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这一颗小小的石头,只是觉得少年是夜深乏了,便也不露声色不着痕迹的收了口,与这二人一起共享月色。 按照陆追的意思,闵丘今夜同他睡一间,他打地铺。 阮家没有多余的房间,这样的安排已经实属不易,更别提陆追待客周到,烧了些热水给闵丘烫脚洗面,即便是小小的乡村人家也有了那么丝丝的热气。 因在路上睡了些许,阮澜没急着睡觉,陆追查看离开家的这两日家中情况,阮澜就去看了晾着的泥胚,又把明日需要用的湿泥理了出来,这才冲陆追摆了摆手,进了房间。 路上颠簸,摇的人都要散架了,闵丘和陆追未过多时便也睡下了。 夜里,陆追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处边关,眼前是闵丘正在夜里秉烛查看地图。 陆追没见过那张地图,但他却知道,这是西北六州,是瓦哲再次来袭,闵丘奉皇命镇守。如今正是战事焦灼之时,由闵丘紧蹙的眉宇之间便可看出,此次战事并不简单。他熬了许久,熬出了一头白发。 闵丘的身子似是不太好了,是战时留下的伤,伤了肺腑。他咳的厉害,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内脏咳出来一般。 陆追就站在一旁,一句话不说。但他能感觉到心里的愤懑和不甘,就像是一团火似的,烧灼的他浑身疼痛。若是无法可解,他就要被烧死在这大帐之中了。 终于,闵丘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带着些许气音:“你这个想法太过于激进,稍有不慎那涿县的老百姓便要陷入水深火热当中。他们原本就是受了皇命搬离故土,来此处为战士养马,已然做出颇多牺牲。如今再因战事被放弃,我们怎么对的起这一县的人?我算是你半个先生,若是平日总要寻些法子锉你的锐气,可今次不行,不能拿百姓的命当做赌注。” “先生,为何?一个涿县便能换西北六州安定。”陆追开口问道,声音平静温和,一如他今夜在牛车上一般。 闵丘抬眸看着他,大帐当中油灯扑朔,照的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像妖魔鬼怪一般,扭姿作态张牙舞爪。 过了不知道多久,闵丘缓缓开口说道:“你身上戾气太重,我当日不应带你在身旁,更不应该教你东西。” 闵丘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你平日在我面前温文尔雅,我也不揭破你这面具,以为总有一日你会有所改变。我带你看万里江山,看农耕田造,望你知道一命一息皆有不易。可你却从未改变,从未。” 他低叹了一声:“之前瓦哲战俘之事,是我看错了你。原本只是让你去问话,你却将他们折磨殆尽,甚至剥了皮挂在战俘营前,你……太过了……” 陆追抿了下嘴唇,低声回道:“可他们也因为这个,吓得道出了瓦哲粮线,边疆得守。他们只是战俘,有用便应用到,若是温和去问,不知要贻误多少军机。” “那些,也都是人命啊。”闵丘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如同涿县一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命啊。” 陆追沉默不语,就这个话题他已经和闵丘争执过无数次。闵丘虽擅长用兵,但性格温润心地善良,可兵家之事便是杀戮之地,由不得人多情。 闵丘从桌上拿起一封信,扔在陆追面前:“这里面是五百两银子,兴许不够,但你也有自己谋事的法子。由今日起,你便离了这边疆军中自谋生路去罢。” 陆追眉头微蹙:“先生的意思是……” “副帅的将印留下,我为你报战死。你家中无人,也无需报信。你的那些战友会悼念你,自此天高地远,你我从未相见。”闵丘淡然说道,又低下头去看那张勾勒了山峦河流的地图。 陆追觉得好笑,他在边关陪着闵丘五年有余,出生入死数次,甚至有几次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闵丘救了回来,身上的伤疤尚在。 他的军功不值一提,他的努力更是笑话,他的命说贵也贵,但说贱也是最贱。他所有的一切,只值这五百两银子?所有的一切都这般被他轻而易举的抹去?甚至他的存在,他苦苦追寻多年的东西,全都一笔勾销? 不! 他不能! 陆追缓步走到闵丘身旁,冲他深深一拜,再也不动。 闵丘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要扶他。 可他的动作便在此刻停住了,永远的,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嘴角汩汩的鲜血堵住了他的话音。 闵丘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陆追,指尖微抖,下一刻便倒在血泊当中。 陆追站着不动,只是眼睛轻轻地向下看去。 这样的神情,像是有只凶残的野兽藏匿其中,闵丘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眼前缓缓黯了下去。只留一句话在心里萦绕——他果然,无从感化无从得变,只是自己…… “只是你太过轻易相信自己,总有一日你要后悔。”陆追将他想的话轻声说出。 晚风吹进大帐,一切都被吹散,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梦是阿追没有重生前发生的故事。现在因为阮澜穿越来了,所以之后的事情可能会改变也说不定! 第三十四章 梦还在延续下去, 眼前只有浓郁的血腥,挥之不去。 陆追领兵突进, 用了自己的法子,也就是之前闵丘执意反对的那个。 先以深处西北六州的涿县为诱饵, 引诱瓦哲大军进犯。涿县很快便陷落, 瓦哲大军一如既往的烧杀掳掠, 而就在这时候陆追带领大军绕后围堵涿县。 陆追战俘为先行做肉盾, 一层一层的挡下瓦哲大军的攻势, 用同族人的鲜血和尸体瓦解他们的意志。他带着亲信扮成瓦哲战俘,在瓦哲收拢战场辎重的时候求救,借着对方那动摇不堪的意念混入军营, 一举搏杀瓦哲皇帝。 为了做的真,他甚至让人在自己背上砍了硕长的一道口子, 鲜血狰狞,皮开肉绽。 可对于陆追来说, 他并不是以自己的命去救西北七州的百姓,也不是救国救难。只是他想要的想做的,便一定要做到, 即便没了眼睛没了鼻子,少了胳膊甚至没了命, 他都要做到。 因为是他想要的。 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有多么的凶恶,无论生死安危,他都不会退。 倘若需要开出一条路, 他便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开疆辟土,化成一只长矛,直直的捅进敌人的心脏。 他需要自己存在的价值,需要那么一丝丝的温暖人情。 谁也不知道陆追是怎么在伤重成那样的情况之下回来的,像个血人似的。 可即便是伤重成了这般,他仍然挺着率兵大破瓦哲,硬生生的将瓦哲逼回了山坳之后,短时间内再也不敢入关一步。 闵丘说的没错,当他到了涿县的时候这已经不能单单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了。 瓦哲部觉察中计之后愈发残暴,将恶毒的怒意发泄到了涿县百姓的身上。即便是死,他们也都是被折磨而死。 陆追脚踩进涿县的第一步,战靴被浸了个底。泥泞并非来自于连日的雨水,而是来自于融合在一处纠缠的分不清彼此的尸体。 到处都是鲜红色,连平日青翠的马场都被染了个透。 这不是一座死城,这是一座嚎哭之城,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安静的像在无人的荒野之中,像在无边的夜色之下,像在曾经被血洗的陆府。 陆追身后跟着他打了无数场仗的副将吐了,身后有无数的抽泣声,这比身处战争当中更骇人。 陆追以敌人的首级作为自己的功勋,作为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他用热烫的鲜血感受世间的温度,感受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人间滋味。 他说要为涿县的百姓报仇,他身后跟了那么多人追随。 他在狂奔,在拼杀,他在马上挑翻了一个又一个,马蹄踏过人的颅骨躯干,发出不同的声响,连接成无声的哀乐。 有名的无名的。那些人的死相五花八门,有不敢置信的,有尚未反应过来的,有怒目圆睁的,苦苦哀求的。 那时候陆追想,这些才是人最根本的反应啊,是舍去一切抛下一切仅仅以自己一个人的反应,是最原始的欲念。 他看不见人的动作,看不见人身上穿着什么样的衣裳,但他却把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大捷已了,陆追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大帐当中,不知何处钻来了只不怕死的野猫,更不知道它是怎么到的此处。 它浑身上下灰突突的,皮毛也斑驳不全,只剩一双眼睛漂亮动人。 野猫凑到陆追身旁,拿出看家的本事撒娇,眼中的警惕都化成了柔肠百转,呜咽的轻柔可人。 陆追想起小时候陆府当中的那只小猫,那时何时的事儿了?好似隔了无数岁月,好似是前辈子的事情了。 他拎起那只小猫,看见它身上的血渍——原来是只下了崽不久的母猫,这是想着法子来给小猫们找吃的了。看她这幅会拿乔作态的模样,倒像曾经被人养在家中似的。 只是如今人没了,又或者是逃难去了,总而言之只剩下它一个。 陆追很想问问它:你知道吗?就算你是在那人家里长大,也不过就是只畜生,心情好的时候看见你逗弄两下,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辱骂,亦或是权当看不见。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在这只癞皮猫的身上,他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喵——”那母猫被拎着脖子拎久了,发出一声凄惨尖锐的叫声,爪子在陆追手臂上狠狠的挠了一把。 它那眼眸再度变得警惕起来,带着动物特有的野性,一对竖瞳显得妖冶邪气。 陆追反而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断断续续的。正如他人所言,没了闵丘制衡的陆追开始了喜怒无常。 可他真的是喜怒无常吗? 不,他只是觉得有趣,觉得好笑,那就笑了,管他人什么眼光,管他人什么看法。他原本就是不在意的。 “阿追,阿追。”陆追的耳旁有人声传来,他紧紧的盯着那只瞪着双眸的野猫,眯起了双眼——是谁?这是谁的声音? “阿追。”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温柔的潮汐卷了浪花扑面而来。 陆追毫无犹豫的一把掐住那野猫的喉咙,他缓缓开口道:“我从来不信妖崇之事。” 梦境里的油灯突然倒在地上,不知是被谁撞倒的,火光骤然亮起,嗜人的热浪袭来,陆追猛地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 “阿追!”他身子下面压了个东西,此刻还在那里扑腾不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陆追尚未从梦境里完全缓和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柔滑的东西,身下即刻传来一连串的轻咳声。 这声音——陆追猛地低头,看见自己身下的正是阮澜。 她犹在挣扎,因着陆追身子压得低,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一口咬在陆追的肩膀上。 陆追这时已经完全醒了,但心里的那股戾气正是最蓬勃的时候,加上吃痛,他那只捏着阮澜脖子的手霎时便要收紧。 他的脖颈上突然多了一分温润的触感,是阮澜的胳膊攀了上来,两人肌肤相触。 她手腕有些凉,陆追的手便再也合拢不下去了。但他感觉到内心不断的鼓噪,他的手在颤抖,想要他掐下去,想要看看阮澜临死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和梦里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还是根本就是一样,没什么趣味。 “咚”的一下,阮澜在陆追心里挣扎的时候松开了口,一头撞了上来,两人的额头发出碰撞的闷响。 “好疼……”阮澜低呼一声,那声音细微的像是只受伤的小兽。 陆追愣了一瞬,下一刻快速的松开手,坐直身子,背对着阮澜。 他低声说道:“出去!” 阮澜揉着自己的脖子,看着陆追的背影一脸懵逼:什么情况?!自己不就是来叫他干活的吗?就算不想上工也不用谋害老板啊!还好掐的不是那么用力,不然自己这么娇嫩的小脖子,就是咔吧一下。还有刚才那个眼神,吓死宝宝了!这难道就是员工对老板的恨意吗? 但随即,这位自称亲妈粉的朋友又想到阿追方才是在做梦,他是不是梦见家人死去的时候了?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说不定是在梦里报仇呢,然后自己正好进来。 这么想着,她再看陆追亵衣上被自己咬出的血印子时,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出去!”陆追知道她还没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了,他在梦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到了后来,好像自己就是梦里的那个人,心念意志全都和他合为一体。他就是自己,自己也是他,分不出你我。 这样的梦对他的影响更大,他起来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自己、控制自己,不然难保会发生些什么。可偏偏就在自己做这种梦的时候,阮澜竟然进来了。 他头一次有些后怕,怕自己方才在无意识的时候杀了她。 也许,原本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哗啦”一声,陆追身上裹了层被子,阮澜在被子的另一面,隔着被子从后背抱住了他。 “没事儿没事儿,都是梦而已。”她柔声说道。 陆追的身子不由得僵住。 与此同时,阮澜脑子里想的是:卧槽!突然想到他一直让自己出去,难不成是因为头一回梦//遗?还是晨什么?怕自己看见?我去!这么一想瞬间就想得通了!我可真是个亲妈粉! 阮澜下巴在他肩头蹭了蹭,小声说道:“没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这都是正常的,你不用害羞。” 还在努力遏制自己心里戾气的陆追:???我害羞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阿追~ 第三十五章 阮澜动作很快, 说完这句话就从地上爬起来,说道:“闽先生一早已经去秦家了, 他让我同你说声谢谢。还有,他要在这村子里呆上两日, 若是你有什么事情便去寻他。” 说完, 她一溜烟儿的蹿到了门外, 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 冲陆追眨了下眼睛:“快点收拾了吧, 我在外面等你上工呢,粥已经煮好了。” 陆追还没有什么表示,她已经“咔哒”一声将门关上了。 阮澜在门外轻叹了口气——儿子长大了, 不好带啊。 一早闵丘离去的时候,她还为了阿追和人家瞎比划了半天, 宛如晨起打了一套五禽戏。幸好闵先生挺聪明,大概知道她的意思, 就是趁着他在的时候,让阿追和他多接触接触,这才有了这么一番话。 阮澜此刻深刻的理解了养个中二期的少年究竟有多难, 不但要关心他是不是吃饱穿暖了,还要担心他的学业, 日后有什么志向没有。如今竟然还要担心生理健康。 不过幸好,不用自己动手给他洗被子,不然真是要了她的老脸。 严肃认真谨慎压制着心头戾气的陆追被独留在房间里,就像被人浇了盆凉水在头上一般, 心头的躁动瞬间冷却下来。 他回忆了一下,这样的感受之前也有过,始作俑者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之前是真的冰冷的井水扣在自己头上罢了。 这么说来,她这次只是用语言泼冷水还算好的? 只是……她为何会说出“这都是正常的”这样的话? 饶是陆追聪慧也无法顺着阮澜的脑回路思考,他琢磨着阮澜的这句话,神情愈发阴沉下来——莫非她也做过类似的梦? 可这又和害羞有什么关系? 还是她做的梦是…… 不,不能。 陆追便尝试换了另外一条思路,以“害羞”为切入点。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景,自己在无意识当中将阮澜当成了敌人,将她压在身/下。难道她所说的“害羞”指的是这个? 一瞬间,陆追脑袋里都是什么年轻男女独处一室之类的事情。 头疼。 他伸手揉了下太阳穴,再把两句话连在一起——“这都是正常的,你不用害羞”。 这是什么?邀约的意思吗? 若不是自己,而是什么张三李四碰巧来了这个村子,她也会这般吗? 陆追原本熄下去的怒火又滚了起来。 他将被褥收好,出了房门,阮澜此刻已经在院中等他,只不过动作有些奇怪——她正围着院子小跑。 看见陆追出来,阮澜跑到他面前停下,喘了两口气儿,说道:“粥在锅里闷着呢,你先吃点,咱们再干活。秦家的银子花了,货咱们也得送上去。” 她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滴,阳光一照,衬的肤色更加干净。因着运动脸颊也红润了起来,倒有几分少女的妙态。 陆追猛地想到方才的情景,脸色便愈加沉了。 其实当时他真的没有多想,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压了阮澜,更别提其他了。但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看人看物就不由得胡思乱想。 陆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沉声说道:“你在做什么?” 阮澜:“跑步啊。加强身体素质,日后需要用身体的地方多了去了,总不能一折腾就累的下不了床吧。” 陆追:…… 阮澜看他的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拿,不由得问道:“里面都收拾好了?” 陆追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嗯。”心里想的却是:年纪不大,倒总想着那些事情了。 阮澜斟酌片刻,想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拿出来污了的床单被褥,便笑了笑说道:“那被子也得好好洗洗。” 陆追蹙起眉:“不是新换的吗?” 之前因着他要去那房里住,一开始身上又脏,阮澜特地拿了一套新的给他,这才用了没几日。 阮澜:唉,现在的孩子啊,一点卫生都不讲,这当然要好好洗洗了。也不怪他,毕竟古时候没有洗衣机,卫生意识相对较差。 她这么想着,便劝道:“那被子上不湿吗?有潮气。” 阮澜自认为说的已经很隐晦了,可哪里知道陆追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阮澜又一琢磨,自己这么说不湿逼着他现在就拿出来吗?他又不肯承认,那就算了,等一会儿自己假装出去一趟,给他点独处时间吧。 她这便转移话题说道:“趁着还没吃饭,要不你和我一起跑步吧。我看你身体挺扛折腾的,但多运动总是有好处的。就像刚才我说的,总不好一折腾就下不了床。咱们来日方长,以后有的累呢。” 陆追:来日方长?下不了床?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阮澜,阮澜也不含糊,自顾自的跑了起来。眼看着陆追站在院中没动弹,她自认为善解人意的说道:“这样,我先去挑点石头。你自己看着办吧,先吃饭还是先收拾东西。” 说完,她便去了后院,只留陆追一个人在院里苦思冥想。 陆追本来性子就多疑,加上她方才不停的说起被子,这便又回房去摸被褥,想着也许是阮澜在暗示什么。 他这么一摸不要紧,还真的让他摸到了被子上湿漉漉的一块。 陆追知道,这是自己梦中急切,加上那些场景,大抵冒了些冷汗出来。方才阮澜应当是躺在上面的时候感觉到了,这才让自己去收拾。 等下。 陆追的手按在被褥上停住了,阮澜的声音再次浮现——“这都是正常的,你不用害羞”。 她莫非是以为自己…… 陆追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她懂的还真不少啊。 陆追将被子拿出来晾在院子里,既然她都这么想了,自己不收拾总是不好,何况上面确实潮湿,夜里睡觉对身体不好。 他如此大大咧咧的挂出来,也是想看看阮澜回来的表情,更想顺着摸出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事儿的。 ………… 闵丘与秦楚周在正厅谈着,虽有长工但秦逸仍是在旁垂手伺候。 初闻闵丘来历的秦逸是吓了一跳,更让他惊讶的是名动天下的闵将军竟然与父亲曾是同窗。父亲平日沉默寡言,但今日他与闵将军熟稔的谈话姿态与风貌,那份张力,那份沛然如江河的气韵,即便在闵丘面前也毫无失色。 少年最易鼓舞,知交两人交谈边疆军事、天下民策,也将秦逸心怀当中的那份家国大义激发了出来。 他想跟着闵丘去边疆磨砺,不算弃文从武,军内也需要些谋略文才,比起他曾经见过的那些赴考的春风少年,这才是真正的历练。 闵丘说着,也夸赞秦逸少年懂事,方才问了些学问也觉得稳妥,难得年轻人心性沉稳不骄不躁,秦逸这便更受鼓舞。 “对了”,闵丘说道:“昨日我因来的晚些不便打扰,恰巧遇上两位同是刘家村,便在他们那处叨扰了一夜。那家的少年与秦逸差不多大,谈吐之间也是读过许多典籍,也是一副好性子。想来正是因为秦兄你在这处设的私塾,将这村子里的少年们教的如此好。” 秦楚周闻言愣了一下,他教的那些孩子什么水平他怎得不知?大多数都是学些基础识字便跑了的,一来家里觉得学学问没用,图浪费银子;二来这群孩子顽劣心重,家中也不知如何看顾。那是哪儿又来了一个和秦逸差不多的? 他这便问道:“不知是哪家,我这就让秦逸去送些谢礼。” 闵丘“啊”了一声:“倒是忘记问名姓了。只是在村头,家里有个哑女。” “哑女……”秦楚周略一琢磨,回道:“想来便是阮家了,说起来也与我们秦家熟识,日后可能还是亲戚,真是缘分。” “日后是亲戚?”闵丘不解。 秦楚周解释道:“那阮家的当家阮钧与我乃是旧交,逸哥儿刚生下来时,我们两个闹着曾定过他那女儿与逸哥儿的婚事,只是这些年并未提起。” 闵丘:“同那哑女?” 秦楚周点了点头。 闵丘眉头蹙起,怎得昨日看那样子听那话语,那两个才是定了婚事? 秦楚周在旁说道:“闵兄说的少年想必便是阮家的远方亲戚了,也是前不久才来的,名叫陆己安。” 闵丘抬头看向秦楚周,声音有些微颤:“陆……己安?!”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对上了脑回路的两人。 谢谢还在等着我的大家QAQ 昨天忘记说啦~圣诞节快乐! 第三十六章 闵丘并未继续南下, 而是就此在刘家村住下了。 阮澜请的大夫没两日便来了,探看一番之后说阮钧是伤了肺腑又积劳成疾, 如今身子已然难以养好,日后如何全看造化, 又开了几方药让阮澜有空去大舆镇抓取。 阮钧自然知道这镇里的大夫一来二去的看诊需要多少银两, 一边为女儿孝顺感动, 一边却又心疼银子。他自然是不相信阮澜烧出来的瓷能卖出去十两的, 只当阮澜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看病吃药编出来的, 便也不戳破她。 再去大舆镇颇费功夫,光是来回就要一天一夜,阮澜拿着小竹棒在门口图来画去, 想着要不自己就再跑一趟得了。 陆追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说道:“刘珠前两日也回来了, 她在家中待的时日短,再两天就又要去大舆镇, 为何不劳烦她帮带些呢?” 阮澜一听,竹棒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阿追厉害!我怎么没想到呢!”她笑眯眯的又说:“阿追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陆追摇了摇头, 阮澜什么都在脸上写的清清楚楚,谁猜不出来? 他推开门向外走去, 阮澜在后面小声喊道:“等下等下,麻烦刘珠总得给她送点东西,你让我看看。哎!你等等我啊!” 她拿了东西急匆匆的往外跑,却看见陆追早已经走远了, 只剩下一个背影。 阮澜一耸肩——行吧,故意把我甩开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刘珠之间的事儿?等下!两家住的这么近,最近阿追又时常出门,不知道去哪儿了,每次回来都一身汗涔涔的模样,莫非…… 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行啊!儿子!你还小!要养精蓄锐的,不然以后长成二等残废可怎么办?! 阮澜看着陆追远去的背影,想着以后陆追说不定就要入赘到刘珠家去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酸涩。 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没给自己捶背捏肩呢就要被别人拱了吗?哎,觉得自己操碎了心。 陆追一直为那日没有处理掉刘珠后悔,总觉得这是个隐患,不知何时便会爆炸,今日来也是为了查探一番。 门是刘珠来应的,她见到陆追,人先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小心翼翼的擦拭。 刘珠低下头,小声问道:“陆郎君怎么来了?”随即她又连忙小声说:“那日之事我为同他人提起,房子也照例租着,并未转手。” 房子不转手便是为了遮掩痕迹,若是转手来了他人,难保会在井中发现纰漏。 陆追点了下头,问道:“你何时再去大舆镇?有事拜托。” “郎君客气,刘珠有何事能帮郎君的,自然全力。”刘珠偷偷抬头看了陆追一眼,又慌忙低下头:“郎君可要进屋喝些茶?” 她也只是客气,因她这名声的缘故旁人甚少到她家来,更别说进门了。但凡是个男子敢进来被人看见了,转头便指不定被说道些什么。 谁知陆追倒也不客气,自顾自地进了大门。 刘珠家中并不比阮家好到哪里去,种药材虽也赚了些,但毕竟因为之前名声的缘故被压了价,她家中还有两位弟弟要养育,其中一个就在秦楚周的私塾读书,刘珠便将好的都给了弟弟们。 刘家少有客来,陆追乍一来,两个弟弟趴在门后面偷看。陆追扫了一眼,大的那个有七岁的模样,小的只有四五岁,脸上还肉乎乎的,带着些憨气。 两人在门后你挤我我挤你,都想看看今日来家中的长成什么模样,不免发出些琐碎的声响。 刘珠给陆追倒了茶,回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喝道:“挤什么?平日读书连个站都站不好了吗?” 陆追扫了那茶一眼,完全没有要入口的意思,却冲那两个小子招了招手:“来,我这里有糖。”说着,他真就从袖囊中掏出两块糖摊在手掌中,递了出去。 两个弟弟哪里禁得住这么大的诱惑,连连吞了几下口水,却还记得看刘珠的脸色。刘珠倒也不拦他们,只是对陆追说道:“多谢陆郎君。” 陆追轻笑着说道:“之前在大舆镇带回来的,阮阮不爱吃糖,这便剩下了些。对了,之前说的腌瓜家中可还有?” 刘珠连忙答道:“有的有的,郎君稍等。” 待得她出去了,陆追这才转头对两个弟弟说道:“吃了我的糖,我问你们些话可要好好告诉我。谁答的诚实,下次便还有。” 两个小子舌头抿着糖的甜意,哪里还管得了其他,连连点头。 陆追这便问道:“前几日你们姐姐从大舆镇回来,可有人同行?” “没有!”年纪小的那个先答道。 陆追点了下头:“好,一颗糖。那么她回来之后可有什么与往日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两个弟弟想了半天,还是大的那个说道:“姐姐好像有心事,时常走神,前两天做饭还烫了手。我姐姐是最能干的,平日根本不会烫到。” “还有还有!”小的那个也不甘示弱:“我觉得姐姐这几天开心了些,之前总是说话说得少,每日就是做活下田晒药做饭,这几天和我们两个说得话多了起来。” “没了?她可与你们说了什么?”陆追又问。 “问了哥哥功课,还给我量了衣服尺寸,说我长得快咧!”小的说道这个笑的灿烂:“说我肯定比哥哥长得高!” 大的那个翻了个白眼:“胡说!姐姐那是哄你的!” 两人正争执着,刘珠这便端着一个小陶坛回来了。一进门便听见两个弟弟争闹,便开口道:“怎得在陆郎君面前吵闹?刘恒,你那些书都白读了?” 两人一听刘珠回来了,俱都老老实实躲到一边去。陆追站起身说道:“今日来也是有事拜托,有几方药劳烦从大舆镇带一趟,这是银子,若是不够我便再补上。” 刘珠接过药方,点了点头:“恰好明日我便去,郎君放心。” 陆追端起那陶坛:“既然如此便不多叨扰了。” 刘珠还想留他,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只好送他出去。待得陆追走远了,她仍站在门口看那背影。 两个弟弟凑了上来,大些的那个笑道:“姐,你怎么看的这么久?莫不是你对陆哥哥有……” 刘珠转身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弟弟要说什么,但自己怎配的上陆郎君?更不要提阮澜是个那么好的姑娘,自己哪里比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亲妈粉! 阿追:会变质! 刘珠:唉~~~ 第三十七章 陆追尚未走到阮家, 便远远看见门口停了两架马车。他见马车旁还有两个身影,脚步一滞, 小心翼翼的绕到了一侧去。 离的马车近了,陆追听见两人说话。 其中男声说道:“这一路颠的我真是头晕眼花, 阮澜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真的就来了刘家村, 住在这么破落个地方。” 女声说道:“这怎么着也是咱们阮家老宅, 以往祭祖你也没少来, 怎得就这次话这么多?她不住在这儿,难道要住去咱们家?” 这两个声音听上去都十分年轻,大抵同阮澜陆追的年纪相差不大。陆追从这两人话中听出, 这大概是阮家老二阮娄的两个孩子。 女声说道:“她来咱们家?算了吧,还不够倒霉的呢。大伯不就是被她给克的?你可听说她家来了个远房表兄?听说是阮澜外祖家的, 家里生了变故来投靠的。真是破落户对破落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依我看, 她来刘家村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这还不明摆着?娘前两天也说了,秦姨来过我家打听了大概,听秦姨的意思是大伯想让阮澜嫁给秦逸哥哥。所以才来刘家村, 近水楼台先得月呗。秦姨还说她要自己开窑烧瓷呢,你之前去过窑里, 你和我说说那阮澜是真的会烧瓷吗?我就记得她喜欢琉璃了。” 少年说道:“会烧什么?依你说,她想要嫁给秦逸,可不就得有些优点吗?就拿这个出来说说,显得自己厉害呗。她是每天蹲在那儿研究釉料, 实际根本没进过瓷窑。” “那你当时回来还说阮家窑里都听她的?” “那不是说了给爹听的吗?赵姨娘生的那混小子总是说起来一大堆,偷摸摸给我穿小鞋,我要是不说点什么岂不是显得很没用?” 少女冷笑一声:“那我觉得她也是比你们两个懂的。” 少年骂道:“现在家里都没有瓷窑了,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在这里啰嗦我,还不如想着怎么嫁好点呢。阮澜日后要是真嫁给秦逸,说不准就成了状元夫人,你又比不上了。” 两人吵的你来我往,敞开的大门里传来了一声男人的低喝:“阮钰!阮朋!还在门口杵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进来问候大伯!” 听了这声,两人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里走去,阮钰一边走还一边用袖子扇风,嘟囔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也来刘家村住下,看谁最后能嫁给秦逸哥哥。我就不信,她一个哑巴还能比我强不成?” 陆追等到这两人进去,才又从后院绕了一圈,确定没有他人来了,这才进去。 他端着陶坛进了小厨房,恰巧遇上正从盐罐子里往外拿盐的阮澜。阮澜冲他“嘿嘿”笑了一声,低头往茶壶里撒了一把盐,又抬头对陆追说道:“驱邪,里面的人脑子有点问题。”说完,把茶壶盖上,捧着摇了摇。 陆追看她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嘴角抽了一下,回道:“盐挺贵的,省着点用。” 阮澜“啊”了一声:“对哦。” 陆追明知故问:“来的是谁?” 阮澜回道:“我叔父,阮家老二,我爹的亲弟弟,协同他的呱噪夫人阮周氏,他的翻白眼女儿阮钰,智障儿子阮朋前来做客。”说完,她还补充道:“看到外面了吗?坐马车来的!竟然都没有自带午饭!” 陆追:……我就走了这么一会儿,你连人家外号都取好了吗? 阮澜吐了一口浊气:“反正这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得赶快进去看着,我爹心软又念亲情,别到时候又被人给忽悠了。虽然他现在也没什么能给别人忽悠的了,但好歹还有我这么个无价之宝的女儿啊。” 说完,阮澜就端着茶壶茶杯进去了,陆追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无价之宝?她还真是对自己不吝夸赞啊。 阮澜进了屋子立刻尽职尽责的扮演起小哑巴,将掺了盐的茶恭敬的放到阮娄夫妇面前。 大抵是方才这阵子已经寒暄完了,阮钧面色看上去不算差,阮娄也只是在旁说道:“大哥,当日我没帮上忙,你切莫生气。当时我自己也是一筹莫展,你也知道的,我哪里有余力。” 阮钧知道阮娄之前欠了一屁股赌债,自然原本就没指望他能帮忙。但阮娄由头至尾一句都没过问,阮钧也难免伤心生气。可毕竟已经过去了,阮钧原本就顾念亲情,否则定然也不会每年给阮娄些红利帮衬。如今听闻弟弟已经戒赌,家中也一切安好,便也算放心顺气了。 阮钧点了点头,看着阮娄说道:“望你日后好好的,你也不小了,家中还有儿女养育,切莫因为自己毁了他们前程。” 阮娄连忙赔笑:“是是是,大哥说的是。大哥,最近你身子好些了吗?” 阮钧轻咳两声,答道:“比之前是好些了。” 阮娄“哦”了一声:“好些了便是能下瓷窑了,大哥最近烧了些什么?阮阮是不是也给大哥打了下手?” 阮钧摇了摇头,说道:“尚不能下瓷窑,阮阮倒是自己烧了些东西,还拿去大舆镇卖了呢。” 阮娄听到这个脸色大变,他转头看了阮周氏一眼,吞了下口水,又问阮钧:“阮阮自己开窑烧瓷了?大哥可别开玩笑,有什么不能同我这个弟弟说的。” 阮钧听着阮娄这话觉得奇怪,依他的意思,自己好像是瞒了些什么似的。 他哪里知道,阮娄今日来大舆镇,正是受齐枫铭所托。齐枫铭拿着那胭脂红釉瓷问阮娄的时候,阮娄也吃了一惊,他从不知道阮家瓷烧过红色的釉,自家大哥更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在改良白瓷上。 可那红釉瓷下面的“阮”字不是假的,方圆百里能烧瓷的也只有这一个阮家。 而现在一听,竟然是阮澜烧的? 联想到之前自家儿子说的那番话,倒也觉得并非是假。 阮娄不懂瓷器,自然不知道这胭脂红釉瓷的价值在何处。但他却知道能让齐枫铭特地来问自己的定然是大事儿。这几日便去四处问了红釉瓷的价格,心里这才有数,原是齐枫铭怕阮家烧出红釉瓷东山再起。 可阮钧东山再起也只是阮钧,和自己有何干系?阮娄这么想着,便答应了齐枫铭来打探打探。若是能将白瓷亦或红釉瓷的配方问来,那齐枫铭便会再给他些银两。 是以,阮娄听着阮钧这么说,便觉得阮钧这是藏私。他认为这红釉瓷配方定然是祖辈传下来的,同是阮家子孙,你非但将白瓷占为己有,如今竟然还将红釉瓷也占了?! 作者有话要说:外人面前,这两个人难得想到一出去了。 第三十八章 阮娄抹了下袖襟, 挺直肩膀说道:“这可真是我大哥,如今到了这时候, 竟还要瞒我。是不是还当我几岁大小成日跟在你屁股后面呢?” 阮钧听了这话,眉头蹙起, 厉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周氏瞧着这兄弟两人之间似是有些不对, 连忙上来打马虎, 她拉了下阮娄的袖子, 说道:“哎呀, 你看你这话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大哥平日待你如何?怎么会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 她又转头对阮钧说道:“大哥,他就这脾气, 您又不是不知道。好事儿到了他嘴里就变了个味儿,我也因此受过好多委屈。” 阮娄又要开口说话, 阮周氏回头剐他一眼,对阮钧说道:“大哥, 事情是这样。阮家瓷窑的事儿阮娄他一直挂念着,心里又烦闷的慌,这就病了, 一直在床上养着,是以大哥您和阮阮搬来刘家村他也未露面。不是他不肯去, 是实在不能去。如今身子刚好些,他想着阮家瓷不能就这么没了呀,就去大舆镇转了一圈看看瓷器铺子里面都在卖些什么,也好来和大哥商讨。可大哥你猜怎么着?” 阮周氏会说话, 一来二去便将阮钧心里的气抚平了。 她说到中途稍歇了下,端起阮澜送来的茶水喝了口润润嗓子,谁知道一口下去险些吐出来——这哪里是茶水?齁的人嗓子更干了。 阮周氏抬头看了一眼阮澜,阮澜也正看着她,笑的温温润润人畜无害,见她一口喝完了,登刻又捧着茶壶来倒水。 阮周氏看着阮澜硬是挤出一丝笑容:“阮阮现在都会自己干活了,真是长大了。” 阮澜被夸心情大好,端起茶杯递到阮周氏手里,示意她快点喝。 若说别的阮钧都还罢了,但夸阮澜的事情无论大小他都不会错过:“你看你这孩子,你婶婶夸你你便要多倒杯茶,还是孩子心性。” 阮澜不好意思的绕到了阮钧身后。 在别人看来这是小女儿的娇羞,可在当事人阮周氏手上端着那杯齁咸的茶却是尴尬。不喝放下也不是,喝了自己舌头都要麻了。 她也没往别处想,只是觉得以前阮澜家中都是有下人的,这些泡茶的事儿无需她亲自动手,如今自己干活难免会有疏漏。 毕竟之前的阮澜性子柔软乖巧,就算受到变故的打击也不至于往自己茶里倒盐巴。 阮周氏想了想,为了防止之后阮澜继续给自己倒茶,亦或是用这般殷切的眼神盼着自己喝茶,还是先将她支开,也方面后面说事。 她笑了笑,说道:“嗨,我这倒是忘了,咱们在这儿说着,孩子们规矩坐在旁边得多无趣啊。阮澜”,阮周氏冲阮澜招了下手:“阮朋和阮钰听说你来了刘家村,一直想来找你玩耍呢。不若你就带他们四处走走?” 阮朋和阮钰一听终于不必在这儿枯坐着了,登刻站起来。阮澜却有些不情不愿,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看了阮钧好几次。 阮周氏笑道:“大哥,您看阮阮,她惦记您呢。” 阮钧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你也闷坏了,难得他们两个来了,你们年龄相近也有话说,不要每日总守着我。” 阮澜:我和一个白眼怪、一个智障有什么好说的?说她今天翻的白眼格外白,还是说他今天脑子里进的水格外多?更何况我是个哑巴啊爹!你忘了吗!我聊什么?! 但既然阮钧都说了,那两个也走到了门口,她便不得不尽地主之谊,带着他们在附近走走。 待得三个小辈出去了,阮钧这才开口说道:“方才你说二弟去瓷器铺子转,然后呢?” 阮周氏回过神来,抿了下发麻的舌头,说道:“这就真是巧了,阮娄在个瓷器铺子里看到一套胭脂红碗,那颜色可是真好看。我听了倒是想咱们虽然见的瓷器多了,可红釉却是少见。” 话说到这儿,阮周氏和阮娄都仔细看着阮钧的表情。 阮钧却只是略一沉吟,说道:“其实红釉瓷在民间也不少见,只是因附近有阮家齐家在,加之红釉路途遥远运送不便,只在此处少些。而且红釉造起来釉面难施,废品极多。价格卖得高,百姓难以触及,所以红釉瓷大多是做些春瓶、胆瓶之流做摆设。若是一套普通家什,譬如红碗,确实难以卖出。” 阮娄和阮周氏二人对视一眼,丝毫看不出阮钧说这话时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两人多年也知阮钧脾气秉性,绝不是那种藏私还能面不改色的人。 难不成真是阮澜那丫头烧的?也不能啊,她烧出什么阮钧难道不知?还用他们两个说不成?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 阮澜跟着阮朋阮钰两人走到院子里,往石桌边上一坐就懒得动弹了,平日里干活归干活,那是生活所迫,如今让她带着这两个人四处晃荡,她还不如咸鱼瘫一会儿晒晒太阳舒服呢。 阮钰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敢成刚才那么勤快是装给人看的呢。” 阮澜:你错了,我不是装给别人看的,我是为了让你娘多喝点盐水。 阮朋在旁说道:“你和她置什么气啊?她又不能说话,没意思透了。”他环顾四周,踢了一脚院子里堆叠整齐的瓷石。 “就是因为不能说话啊,之前你也欺负的紧,还不是看她这些年长的好看了,下嘴都轻了。”阮钰走到阮澜身旁,双臂盘在胸前,居高临下的说道:“不是让你带我们四处走走吗?你知道秦逸哥哥家住在哪儿吧。” 阮澜眼皮子都没抬,年纪都不小了,搞什么小学生排挤针对,看看我家阿追,年纪明明差不多,人家就懂事儿。唉,还是自己教得好。 阮钰早些年就看阮澜不顺眼,毕竟阮澜家里和她家里还是有差距的,逢年过节遇到一起的时候她爹娘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多让着阮澜,生怕哪儿让这位千金小姐不顺心了影响阮钧给的红利。 家里大人时常说道,阮钰也知道阮澜和秦逸好似有个婚事。但在她心里,阮澜是怎么也配不上秦逸的。秦逸知书达理,人也长得好,而阮澜呢只是个哑巴,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更何况,秦姨和自家娘亲关系好,要不是阮澜占了早,本该轮到自己的。 除了这些,更别提吃的穿的用的,自己哪样都比不上阮澜。同是阮家的小姐,怎么差别就这般大呢? 但想归想,阮钰也清楚这和爹有很大关系,要怪只能怪自己投胎不及阮澜。 直到前不久阮窑出事儿,阮澜一家搬到刘家村,阮钰做了个梦。她梦见之后的种种,一觉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阮澜之后真的嫁了秦逸,秦逸也高中状元成了一方大吏。后来有个人当了摄政王,闹得天下不宁,还把阮澜给抢了去修建琉璃塔,秦逸为报夺妻之恨联合多处勤王,竟真将这摄政王给杀了。 之后秦逸被封王,王妃之位却一直空着,世人都说他是怀念亡妻。 而阮钰此刻就住在秦逸的王府当中,只不过无人问津罢了。 当年她父亲阮娄好赌,将家产全都输光,走投无路之时竟将自己卖给一个老头子当小妾。兵荒马乱之时,老头子带着两个儿子逃离了大舆镇,将自己给撇下了。 自己一个弱女子除了色相还有什么能依傍的?就凭着这个过活。 秦逸当时已经小有名望,他来寻阮澜,却先遇见了自己。 若说阮钰之前对秦逸只是年少时的懵懂,但此刻救她于水深火热当中,阮钰难免因感激生情愫,但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千千万万配不上秦逸的,便只好再依仗着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堂妹阮澜的名义跟着秦逸。 一直看到秦逸寻到阮澜,阮澜靠着做琉璃为生,日子虽清贫但竟然无事。 兴许是她运道好吧,阮钰想着,她从小运道就比自己好。 秦逸娶了阮澜,阮钰就跟着一直在秦府里住。她看着秦氏对阮澜诸多挑剔,让她不要再进瓷窑,又看着因阮澜一直无所出,秦氏给秦逸找了诸多女子住进后院。 后来的事情阮钰便不知道了,她只知道阮澜去了京城,后来听说阮澜死了,可全家都是喜气洋洋,好像死的人与他们毫无关系。而自己也不过怀揣着一份痴心妄想,行将就木无人问津。 阮钰醒了,她将这个梦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觉得这是老天赐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如今再来一次,她决计不能让爹将自己卖出去,最好是早做打算。秦逸未来可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更何况他的一片深情兴许也能落在自己身上? 阮澜是个哑巴,秦姨老早就不喜欢她,若是换成自己,依着秦姨和母亲交好,定然不会像当初阮澜那般。更何况自己原本就不会下瓷窑造瓷,也不会和秦姨有什么顶撞。 阮澜做不好的,自己未必就做不好。 至少再来一次,她绝对绝对不会走上原本的路。 因梦里她和阮澜接触少,倒是不知道阮澜家中来了个远方亲戚,听闻还是表兄。前世自己恨不得和到了刘家村的阮澜撇清关系,未曾抓住这个机会,如今若是利用这表兄挑拨阮澜和秦逸,不知如何。 阮钰想着,这便抬头问道:“不是听说你家中来了个表兄吗?怎得这么长时间也未见人?如今大伯家这般境况,难不成还要靠你干活养活他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阮钰姑娘,你梦见那位摄政王叫什么了吗??? 第三十九章 阮朋在院子里兜着小圈东张西望, 阮家老宅他来过许多次了,之前宅子里没人, 只托给村里人定期打扫。 那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后院的瓷窑从地里冒出大半个头,无论白天黑夜里面总是黑黢黢的, 像只怪物大张着口。 院子里堆着以往的瓷石, 塞着整个院子里满满当当, 逼仄灰白。磨轮上是冲刷不尽的泥, 好像和台面融为一体, 再也分不开了。 他小时候最怕来老宅。一提起老宅,那股幽暗晦涩的气息就往他鼻子里钻。 所以今天说要来老宅的时候,阮朋是拒绝的, 但耐不住爹娘要求,只好跟了过来。 可现下他看见的老宅哪里有半点之前的枯槁, 分明只是个石头多点的普通农家罢了。甚至,还有点好看? 比如院子里那张奇形怪状的石头桌子, 上面放了窄口瓷瓶,里面插着根桃花枝子。里面的桃花已经败落,风一吹, 几片透粉的花瓣落在窗沿上。 还有房檐下放了个长条的石头水缸,水沿着翘滴下来, “滴答”一声敲在里面,涟漪阵阵。 甚至连厨房边上的挂着的蒜头都打了好看的结,沿着墙一路展过去,中间点缀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蔬果干菜, 好似冬日来了,落在田里的雪。 阮朋挠了下鼻子,生活有这么悠闲吗?按爹的说法,大伯家不应该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吗?怎么感觉日子过得比自己家还舒坦? 他听见阮钰让阮澜带着去找秦逸,觉得没意思透了。一个两个都觉得秦逸好,天天挂在嘴边上,自己亲妹妹还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前些日子开始突然各种打听秦逸的事儿,还口口声声说秦逸日后定能考上状元,自己若是能嫁给秦逸,以后家里都有好日子过。 什么好日子? 阮朋没那么多想法,他觉得能承祖田过闲散日子就挺好,之前要不是因为娘非要把自己塞去大伯家抢什么阮窑,自己也懒得去。 阮朋想着,沿着小路朝后院去了,外面鸟叫那么脆生,他恰巧带了弹弓,还不如去抓鸟玩呢。 阮朋走到后院,此处有个木头架子,这是老宅原本就有的,只是如今上面立着几个瓷瓶的泥胚,看那样子刚做出来没两天,如今是放在这儿风干呢。 他见四处无人掏出弹弓,又从地上摸了几快青矸石,往后稍稍退了几步,瞄着架子上摆的规整的瓷胚,“嗖”的一声——没中。 但是打中了木头架子,上面晃了晃,那几个泥胚还有些不稳。 “晦气。”阮朋嘀咕了一声,继续架起弹弓。 第二块石头还没飞出去,阮朋倒是被一把拎住后颈衣襟,倒拖着按倒在地上。 “啊——”阮朋刚要大声喊,一块石头塞进了他嘴里。 对方动作粗鲁,真是硬生生将块拳头大小的粗粝石块按进来的,疼的阮朋撕心裂肺。紧接着,他就被一路拖拽拉进了瓷窑。 嘴巴里都是血腥味和泥土味,门牙大概也被磕掉了,脖子被衣领勒的透不过气儿,阮朋中间挣扎了好些次,他试图打那只拎着自己后颈的手,脚也一路扑腾,然而对方抓的牢牢,他半点也挣脱不得。 瓷窑里一片黑,还有不久前烧窑的焦糊味儿,阮朋几乎要被吓得昏过去。 手里的弹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但阮朋知道那弹弓就在对方手里,他能听见上面的皮带子被拉紧又放松时的风声。 “啪”的一声,皮带子抽在了他的脸上。 阮朋“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早就说不要来刘家村不要来老宅,非要逼着自己来,如今好了,自己就要在这黑黢黢的瓷窑里没命了。 对此他一点都不怀疑。对方从塞石头进自己嘴里,到拎着后领把自己拖过来,这哪里是正常人能干的事儿? 黑暗中传来了男声:“你也尝尝被弹弓打怎么样?” 这声音冷的像冰,阮朋打了个哆嗦,拼命地摇头。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那声音再次响起:“你可以跑,不过我不太会玩弹弓,可能没什么准头。” 他话音一落,一块石头“啪”的打在阮朋的额头上。粗粝的石块扯破皮肤,原本就看不清楚的眼睛被浓热的鲜血遮得愈加昏沉。 阮朋颤颤巍巍从嘴巴里拿出石块。他方才的嘴被撑的快要裂开了,如今再拿出去又沿着上颚舌头拉扯,眼泪就糊里糊涂的流了满脸。 “救……” 话没喊出口,嘴巴又被一块石头打中。力道很重,打的牙根都在颤。 “真没意思啊。”那声音似是叹息:“我以为弹弓会很好玩呢。” 阮朋想站起来想跑出去,但不知怎么的,腿脚就是不听话,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 “求求你,放过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他求饶起来:“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 黑暗中沉默着,阮朋小心翼翼的等待着,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的。如果对方不主动放过自己,自己是绝对不可能逃出去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阮朋都以为眼前没人了,那声音又慢慢的说道:“真可惜……我没什么想要的。” ………… “问你呢,你那表哥呢?”阮钰问道。 阮澜也觉得奇怪,刚才阿追还在厨房里呢,怎么突然又不见了?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都怪后面那条河,小伙子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玩水了,万一被冲下去怎么办? 阮澜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自顾自的朝着后面去了。 阮钰见她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你说话呢!” 阮澜:神经病,你和我说话我一定要回你吗?你以为自己算老几? 阮澜走到后院,看了一眼捏出来的瓷胚,风干的还算好。前两天做这个的时候磨轮突然坏了,压得自己拇指都紫了,到现在都还没好全呢。 接着,她看到地上有一道不那么明显的痕迹,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拖出去了。 阮澜跟着这痕迹走,发现一路延伸进了瓷窑里,地上的碎石子在脚下发出被碾踏的细碎声响。 她还没走到瓷窑口,陆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他揉着太阳穴,挡住了大半张脸,神色并不好,声音低沉:“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呀。”阮澜回道:“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她弯着腰,斜着脑袋向上看:“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在陆追的眼里,这一瞬间她的眼睛好似变成了梦里那个女人的眼睛,低沉的悲哀的没有生气的,像是烧透了的灰烬。 当然,这双眼睛也有好看的时候,只不过是在秦逸身边的时候。 那双眼睛滴出了血泪,卷起血腥,将梦里的一切都带了出来,浪涛一般将他席裹。 无边的冷寂,无人知晓的痛苦,背叛的挣扎,满是利刺的沙堡。 无处可去。 他无处可去。 阮朋的声音好像在耳边响起:“求求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没什么想要的。”陆追缓缓开口,似是确认,似是笃定,似是要说服自己。“没什么……想要的……” 揉着太阳穴的手腕被轻轻的握住,阮澜一点点的将他遮挡自己面容的手拉下来,先是眼睛,再是鼻子,然后是嘴巴。 他看清了她的脸庞,不必笑也会微微上翘的嘴角,像只在撒娇的猫。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和春色是一体的,生机勃勃。 他嘴唇轻轻颤抖。 她不是梦里的那个她。 阮澜看着他的眼神,好像被梦魇住了似的,直愣愣的横冲直撞,却没有什么内容。 此刻的阿追,像是荒原里的一匹独狼,寒意孤绝,浑身都是禁区。可他又像是受伤了,那般冷戾的眼神里掩藏着一丝小心翼翼。 又或者,这只是他褪下面具的模样。 他将自己困在了这里。 “阿追,别怕,我在这里。”阮澜伸出手,将他抱住。 陆追张开手,食指指尖上还有一抹殷红的血色,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将下巴放在她的肩头——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控制住自己?这样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我,究竟是谁?”他声若游丝。 是躲在黑暗里的孩子? 是尸堆上的弑君者? 是狂妄的复仇之人? 还是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阮澜手轻放在他背后,安抚似的:“你是我的阿追啊。” “你的…追……” “嗯。都会过去的。我会陪着你,别怕别怕。” 真的……会陪着我? 陆追想问。 即便我是个疯子,也会陪着我? 即使我这么不堪,也会陪着我? 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阮澜的声音轻缓却足够坚定:“会陪着你的,会的。” 白日升到了天空的最上方,照的人没了影子。阮澜轻轻拍着陆追的背,好似不知不觉间,他长高了些。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会陪着你的。 因为你还是个小可怜,也因为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谢谢你陪伴我。 河水潺潺,掩盖了一切应该的,与不应该的声音。 阮钰站在远处的墙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她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声音,但却将阮澜主动的拥抱看的清楚。 怪不得她总是要往瓷窑里跑,怪不得不惜和秦姨起争执。可秦逸为了她却付出了那么多,她怎么能如此? 阮钰攥紧了拳头,是老天给自己机会,让自己看到前世未曾见过的东西,是老天给自己机会,这一次,自己绝对不会踏上原来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现在的年龄是十四岁啊,他从七岁开始做梦梦见这些东西,加上陆府里的各种,是很难心理没问题的。 阮朋:我怎么就无缘无故被打了?! 陆追:谁让你要打阮阮做的东西。 阮朋:我又不知道! 陆追:你不需要知道。 第四十章 阮澜带着陆追回到院子里的时候, 阮钰和阮周氏正低头嘀咕着什么,见了两人便合上了话匣子。阮钰翻了个白眼, 不假厌恶。 倒是阮周氏,笑眯眯的走上来说道:“哟, 这便是己安吧, 听你姨父说起了, 夸赞你懂事儿呢。阮阮平日叫我婶婶, 你也跟着这么叫就是了。” 阮澜:???我平时能叫人吗?我的人设不是个哑巴吗? 阮钰冷声冷气的说道:“可不就是得叫一样的?日后说不准连孩子都叫一样的呢。” 阮钰的话完全是方才看了那一幕之后的发泄。凭什么她阮澜一个哑巴还有这么多人围在她边上?而自己好端端的就得被卖给老头子, 再过一辈子无人问津的日子? 阮周氏瞪了阮钰一眼:“就你话多。你哥呢?怎么好半天也没见他人?” “我怎么知道。”阮钰往石凳子上一坐,脸色不怎么好看。 阮周氏转头对阮澜说道:“听你爹说现在家里的事儿都是你们两个在做,这眼瞅着都晌午了, 婶婶来搭把手做点吃的,咱们也许久未曾一家人坐一起吃顿饭了。” 阮周氏跟着阮澜进了厨房, 眼睛险些没瞪出来,厨房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干净?不,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阮澜也不理她,从米缸里兜了三碗米洗了洗,往锅里一扔, 又添了些水进去。她冲着阮周氏指了指灶台,递给她一根已经劈好的木头。 阮周氏愣了一下, 接过木头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这过程长到阮澜都怀疑她是不是不认识木头了。阮周氏这才说道:“阮阮是让我生火?” 阮澜点了点头。 陆追在旁看着阮澜的模样,绷着笑意对阮周氏解释:“表妹的意思是,中午喝粥, 婶婶方才不是说搭把手?她已经把前面的活儿都干好了,就等烧火了。” 阮周氏瞠目结舌:“这,我……我不会烧火啊。” 阮澜指了下门,陆追翻译道:“表妹说,既然不会烧火就出去吧,厨房小,省的碰了婶婶。”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阮周氏又回头看了眼那灶台,吞了下口水:“要不阮阮来生火吧,婶婶在这看着。” 阮澜也没难为她,动作干净利落的就把火给生了起来。想她第一天来的时候还不会呢,真是阮钧秉着咳嗽一把手教出来的。 生活教咸鱼做鱼啊。 阮周氏敛了裙摆,蹲在火旁看了半天,陆追见这里没事儿便拎着水桶去河边打水了。 阮周氏见他走了,这才开口问道:“阮阮啊,我听你爹说你自己开窑烧瓷了?” 阮澜点了下头。 “阮阮真是让人省心,比起我家那两个好了太多,懂事儿又乖巧,日后谁娶了那可是有福了。”阮周氏和颜悦色:“就是你爹啊,怎么能让个女孩子干这些呢?那手不得粗糙了。他们男人不懂心疼人,婶婶可心疼你。” 阮澜:你刚才还让我点火呢?点火不伤手的吗?不干活难道全家一起喝西北风吗? 阮周氏又说:“想着早些年,阮家在大舆镇也算是有名有姓,你爹也真是的,就不知道给阮阮留份嫁妆?” 她说完边看着阮澜的脸色,旁人都说阮钧把所有银子都赔出去了,连阮娄都这么说,她可不信,哪儿有人能傻到这地步呢?指不准就留了什么东西,又怕旁人惦记,这才搬到了刘家村避风声。 阮周氏看着阮澜,阮澜也在看着她。 阮澜歪着脑袋,微蹙眉头,那模样就像在看谁家弱智的孩子。 阮周氏看不出个所以然,反而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她收回目光说道:“说起开窑造瓷,你打小就跟着你爹,这次想必也烧出了不少好东西吧,可有拿去卖掉?” 说完这话,阮周氏也觉得哪里不对。若是真的拿去大舆镇卖了,那一套红釉瓷还不够他们家吃点肉的吗?大正午的喝粥算什么事儿啊。想来也是没烧出什么言言东西,阮钧是怕丢了面子,这才说卖了的。 阮周氏这么想,又恰巧阮娄和阮钧说完话来找她,她早就受不了那烟熏火燎,立刻就寻了借口出去。 两人在外面找了个地方,小声嘀咕起来。 阮周氏先开口:“你可仔细问了你大哥?那胭脂红碗和他真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阮娄:“看是看不出来,又不敢往深了问。我大哥那脾气你也知道,让他知道咱们跟齐家有关联,还不跟我翻脸?” 阮周氏冷哼一声,指尖儿戳着阮娄的脑袋说道:“你怕什么?以往他有个瓷窑能赚银子,如今他自己都管不上自己了,还能把你怎么着?真是一辈子老二的命。” “那也不能……”阮娄含糊道:“大哥如今这样,我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怎么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 “你是想起一个爹娘生的?他想了吗?”阮周氏狠声道:“当日你被人堵着的时候,人家可是说要拿房子去赔债的,他可是给你银子了?钰儿朋儿叫他一声大伯,他可考虑过这两个孩子?再说了,当日齐枫铭也只说进阮窑看看,又没告诉你要做什么,你怎么知道就能惹出那么大事儿来?” “别说了别说了。”当日之事被阮周氏这么一说,阮娄不由紧张的四处张望:“小心让人听了去。” 阮周氏剐了他一眼,说道:“不管怎么样,那红釉瓷就算了,想来阮澜那丫头片子也烧不出什么东西。指不定就是拿家里的以前收的瓷去卖了过营生,但是你们阮家白瓷的方子可得从你大哥那儿抠出来。朋儿还要读书呢,日后活动总是少不了银子,趁着现在你大哥还活着,也算是他尽了这些年的兄弟情谊。” 阮娄点了点头:“这个肯定,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以前就不管瓷窑里的事儿,如今突然来问白瓷方子,大哥能不生疑吗?” “这个好办。”阮周氏说道:“我听秦氏说秦楚周的老友来了刘家村,这就住下了。他以往也是在京中为官的,考的功名,如今算是告假一阵子,闲时在秦楚周的私塾里教教书。就让阮朋在这儿一起住了,读书也不耽误。” “朋儿住在这儿?” 阮周氏点了下头:“一来呢,我是不信你大哥一点家底儿不给阮澜留的,他们今日装模作样的做白粥喝,明日呢?后日呢?总不能天天装吧。 二来是这老宅里就一个哑巴一个病秧子,还有个冷皮冷脸的外人,你大哥想要赚银子总得开窑,到时候能靠的不还是朋儿?这就把白瓷的配方弄了来。也省的让个外人占了便宜。 三来就是钰儿。” 阮娄问道:“这和钰儿又有什么关系?” “我思来想去,也觉得秦逸是个不错的,若是钰儿能和他一起是最好不过了。” 阮娄摇了摇头:“逸哥儿不是和阮阮有过婚约吗?” 阮周氏说道:“我问过秦氏,说当日没说的那么严谨,之后也少提了。再加上秦氏原本就不喜欢阮澜,嫌她是个哑巴。咱们钰儿能说会道,又是旧相识,自然错不了。” “那直接让钰儿来住不就得了。” “你是不是蠢啊?!”阮周氏骂道:“这宅子里有个哥儿,你是怕钰儿名声太好还是怎么着?年轻人都年轻气盛的,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儿,你还想让钰儿一辈子在这破地方不成?上朋儿和逸哥儿一个私塾读书,总能成为好友。朋儿在,钰儿就能时常走动。” 阮娄听到这儿连连点头:“还是夫人高明。” 阮周氏撇了下嘴巴:“这时候便想起夸我了,平日怎么总见你往别人房里钻?” 阮娄嘿嘿笑道:“夫人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她算什么。少了谁也不能少了夫人呐。” 阮周氏这才觉得心里熨帖了,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拍了上面因烧火沾上的灰。 “啪嗒”一声,两人身后的墙传来一声轻响。 “谁?!”阮娄吓了一跳,转身过去,却未曾见到人。他垫着脚看了会儿,阮澜仍在厨房里。 他看着地上的两块碎石头,呼了口气——宅子老了,墙壁总是会无缘无故的掉两块泥下来。 待到粥煮好了,陆追帮着阮澜端到屋里,又盛了几碟腌菜过去,几个人围在桌前。 阮钰眼瞅着这么大一张木桌,每人面前就放了一碗白粥,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自己娘。 阮周氏正笑着端了茶水进来——这壶是她亲手煮的,总不能再有咸味了吧! 诸人坐定,阮钧看了一圈,问道:“朋儿呢?怎么方才就不见人?” 阮娄回道:“这小子淘气,不知道又去哪儿了,不用管他,待会自己会回来。” 一家三人虽不满面前这碗清粥,却还是认真的吃起来。阮娄越想刚才自己媳妇说的话越觉得气。可不就是,如今大哥什么都没了,自己还怕什么? 他思量着就得找个地方出口多年的恶气,可要真往大哥身上说他又不敢,想着想着,他开口道:“阮阮,你烧了什么瓷啊?你爹说你还拿去大舆镇卖了银子,也拿出来给叔叔看看。” 他觉得自己媳妇说的对,小丫头片子能烧出什么东西?可不就是大哥要面子。 见阮钧脸色变了,阮娄更加笃定,这便继续说道:“没事儿,即便烧得不好也不妨碍的,大不了就是费点东西。你放心,叔叔不说出去。要我说,女娃还是在家学点女红,日后相夫教子……” 他说着,阮澜放下筷子就出去了。阮娄“嗯”了一声,转头对阮钧说:“阮阮就是脸皮薄,烧不出也不碍事儿的,咱们都是一家人,还能说她什么不成。” “咚”的一声轻响,阮澜往阮娄面前放了个春瓶。 春瓶的红色浓艳,外层带着琉璃质感,给了这瓶身的釉面一种流淌的动感。瓶身颜色越往下越深,好似那釉料不是死的固定的,而是有生命的。 和这瓶子的釉面相比,那套胭脂红碗算的了什么? 阮娄长大了嘴,转头看向阮钧,阮钧也是一脸吃惊的看着阮澜。 “阮阮,这是你烧的?”阮钧开口问道。 阮澜点了下头——正是本天才少女烧的。 阮钧不敢信。但却不得不信。 家里有什么东西尤其是瓷器他怎么会不知道? 这个红釉春瓶显然不是家里有的东西。 阮钧也烧过许多摆设用的瓷具,每一个都要花费许久,虽说这红釉春瓶的釉面还有些粗糙,有改进提高的地方,但手艺却是他不得不承认的。至少放在一堆红釉瓷瓶里,没人敢说半句不好。 阮钧再看阮澜,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眼眶有些红,喃喃道:“好,好。咱们阮家窑总算不会没在我手里。” 阮娄和阮周氏看着那红釉春瓶,又互看一眼——如今这是什么情况?还真是这丫头烧的?! “爹!娘!” 众人正惊得话也说不出,门外传来了一阵抽泣声,阮朋捂着嘴巴走了进来。 他脸上都是湿泥,混着眼泪显得愈发脏兮兮的,只留下一对眼睛,其中一个还肿的老高。 阮周氏“腾”的站起来:“朋儿,怎么了朋儿?”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有句话说的没错,以后我们有孩子,得叫一样的。 第四十一章 阮朋哭的委屈, 碍着嘴巴里的伤也只是抽泣。 阮澜不知道阮朋刚经历了什么,只看见一个脏的像泥沟里捞出来的黑蛋。 同样是黑的, 为什么阿追当日比阮朋看着顺眼多了? 唉,自己的崽怎么看都顺眼。她想着, 偷偷看了一眼陆追。 陆追哪里知道在阮澜心里自己的备注是个“崽”, 见她偷瞄自己, 还以为刚才阮澜是看见了什么。 不过, 她从未提起。 陆追也不知为什么, 早先对阮澜处处提防,连碗粥都小心翼翼,如今却对她半丝戒心都无。 只是, 那样的他,不想让她看见。 那头阮周氏心疼死了, 也顾不上什么分寸,头都没回就喊道:“愣着干什么啊?水呢!布子呢!药呢!” 厌烦归厌烦, 无非是嘴皮子上的讨饶,你想给我气受我就要堵回去,可伤筋动骨至此便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阮澜反应过来连忙去拿东西, 陆追就跟在她身后帮她端水。阮澜冲进厨房一咬牙,把家里剩下半瓶的高粱酒拎了出来, 一并带去。 阮周氏拿了东西厉声道:“这布子这么硬,没伤口都扯出伤口来了!” “啪”的一声,阮澜将把剪刀扔在她面前。 阮周氏:“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澜指了下她的衣服。 陆追在旁解释:“家里的布本来就是擦东西的,难不成还要用锦缎?夫人您身上穿的好, 不如将自己衣服剪了吧。还是,这个也得我们出?” “你……”阮周氏点了点头:“好啊,这时候给我脸子看了。朋儿在这儿受了这样的伤,难道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 阮娄没有阮周氏这么着急,站在一旁眼看阮周氏就要骂人,冲上去拉了把她的衣裳:“让你剪你就剪!有这功夫动嘴皮子吗?” 说完,他冲阮周氏挤眉弄眼——那红釉春瓶就摆在桌面上,如今要想的是如何讨好阮澜这丫头,让她把配方说出来,怎么能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丢了银子?! 见阮周氏气的眼睛通红,阮娄见她不动,二话不说抢过剪子,自己动手先将阮周氏的袖口剪掉一截,露出阮周氏好大一截胳膊。 阮钧连忙转身,说道:“一点样子都没有,你们先给朋哥儿收拾好。”说罢,便自顾离去了。 陆追也跟着背过身去,面朝门外。 阮周氏在后面就像疯了似的,一把推开阮娄,尖叫道:“干什么你?!” 阮娄也气的不行:“我干什么?!你要给朋儿上药就好好弄,在这儿闹腾什么?!” 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说着说着竟然就互相推搡起来了,阮朋在边上哭的更伤心了,阮钰则在一旁就像块木头似的动也不动。 阮娄刚才的举动她看的清楚,虽然小地方并不讲究那么多,但这屋子里还有外人有男子,自己爹为了讨好竟然连脸都不要了,也怪不得为了银子会把自己卖了。 她曾经一直以为当日他们都是无可奈何走投无路,甚至自我安慰说若不将自己卖出去,可能连自己也要跟着穷死饿死,可如今却是让她大开眼界。 也是,倘若真的会穷死饿死,当日他们怎么不舍得卖阮朋呢?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儿?他们之后可曾关心过自己的境况?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阮钰咬紧下唇,这次一定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谁也挡不得自己。 阮澜看了看阮朋,也真是可怜,另外一只没肿的眼睛也要哭没了。这也就是个孩子啊,倒霉遇上这样的爹妈。她叹了口气,拎起布子投了水,准备给阮朋擦下脸。 她手刚落上去,手里的布子便被陆追拿走了。 陆追:“你去把瓶子收了,省的那两只疯狗打架碎了瓶子。” 他不想让她碰到别的男人,哪怕是堂兄也不行。 阮澜一听连忙去收瓶子,心想还是阿追靠得住啊,知道现在家里的先后轻重。 陆追沾了些水,抬眸看了阮朋一眼,阮朋就开始抖。布子刚碰上去,阮朋抖得更厉害了。 阮周氏“百忙当中”看了这边一眼。 陆追和颜悦色,手上的布子不紧不慢的擦拭着,问道:“疼?” 阮朋拼命摇头。 他其实没看见当时揍自己的那个人,因为过于害怕,那人的声音也在脑袋里补成了别的模样。要多阴森有多阴森,要多骇人有多骇人。 中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那人了,那人突然就把自己的脑袋按在地上,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若是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放心,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能让你死。” 说完,就把自己敲晕了,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就是在河里,若不是衣服正好挂在一块石头的棱角上,就要被涨起来的河水给冲走了! 那人就是想让自己被河水冲走! 这河到这儿本就湍急,下面又有各种石块,被冲下去不磕死也要溺死。 阮朋拼了命从河里爬出来,中间呛了多少水摔了多少个跟头他都顾不上了,直到河泥把他弄得脏的彻底,他这才算捡了条命。 如今不仅仅是眼睛嘴巴,他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舒服的。 即便如今到了亲人家里,他还是害怕,心有余悸忍不住的发抖,尤其是在眼前这人指尖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时候,那股冰冷好像又把他拖回瓷窑里了似的。 这一点点的恐惧提醒着他对方的可怕。阮朋甚至觉得那不是人,那时什么恶鬼一类的东西,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 “你轻点!会不会上药啊!”阮朋像是要给自己壮胆子似的,又像是发泄,冲着陆追大吼了一声,又因为牵扯到了嘴里的伤口嚎的更厉害了。 阮周氏也顾不得和阮娄打了,走过来骂骂咧咧:“会不会上药啊?不会就别杵在这儿和个人似的!” 陆追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出了屋子。 他忍了又忍,拳头攥的发青——不能在这里出乱子,不能。他不能给阮澜添麻烦,也不能丢了藏身之处。如今闵丘在刘家村,正是他最好的时机。 只要扒住闵丘这条线,他就能去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就不用一直躲躲藏藏。 阮周氏见他一声不吭,还在后面不依不饶:“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跟着哑巴自己也张不开嘴了?!” “你闭嘴!”阮娄跟了过来。 “我闭什么嘴?!” 阮娄的呵斥声,阮周氏的骂声,阮朋的哭嚎声从陆追的背后接踵而至,像是纠缠不清的幽灵。他们喊着闹着,突然变成了另外的声音。 “你快把他交出去啊!我的孩儿啊!” “爹!救我!” “当初若不是你非要把他带到府里,咱们怎么会摊上这样的灾祸?!” “爹!” “就算是十个百个他也顶不上我孩儿一根指头!” 陆府的人声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当中,吵吵闹闹熙熙攘攘,这群人就算是死了!也不愿让他安生片刻! 骷髅一般的嫡兄就在他的身旁:“陆追!你要为我偿命的!我的肉我的眼睛!还给我!你还给我!你凭什么在我们家待了那么久?!” 身上都是血的父亲在试图骗他:“陆追,我养了你这些年,你竟然在这个时候不肯为陆府做点牺牲?只要你出来,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好不好?” “陆追我恨你!我恨你!我早就应该把你的腿打断!”嫡姐尖声细气:“杂种!” 陆追抬起头,大好的天不知何时阴云密布,雷声在天边轰隆作响,暴雨落下,一滴一滴的砸在他的脸上、身上。 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看见满目的红,红釉一般,血一般,流淌着扭曲着。 “在个小地方受什么气呢?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太吵了。”心里有个声音蛊惑着:“就像我踩在那么多的尸身上面,有什么呢?都是些烂肉。你对他们好又怎么样?谁会记得?别忍了,何必为了他们为难自己?” 陆追紧紧咬着嘴唇,有血腥味在口腔里氤氲开来。 “你总有一天,也会走上和我一样的路。想要自己不那么痛,他人就要痛些。这世上没人关心你也没人在意你,什么切肤之痛都是骗人的,说来哄你的。其实他们恨不得你死!只要你死了,他们就都好了。但我们偏不要,我们玩个游戏,玩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让他们害怕,看他们恐惧,听他们忍着哭在笑。”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在那么大一团的黑暗当中,只有一个小小的陆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他在哭,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看得见。 所有的眼泪都在心里流尽了,脸上便再看不出哀恸。 那声音换了副腔调,像是在说什么亘古不变的大道理:“有好多坏人是不是?我们把所有的坏种子都挑出去,最后再把自己挑出去,就好了。” 是吗?到最后也要把自己挑出去吗? 是啊,自己如果那样,又算什么好人?可是好人又有何用? 陆追低低的笑了起来,肩膀耸动。雨水密密斜斜从天而降,划出线条,无休止的敲打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牢笼。 天地为牢。 他逃不掉。 阮澜护着脑袋一溜烟跑出来,小声嘀咕“遭了遭了,后院那些泥胚”。见院子里有个人,她猛地停住脚步:“阿追?” 她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跑到陆追面前:“阿追,你都淋湿了。” 他动也不动,阮澜皱了下眉,一把拉住陆追的手腕:“走了,先避雨。” 她拉了一下,陆追动也不动。 阮澜回头看过去,手腕却反被人陆追擒住,一把将她拽到了面前。 阮澜看他,他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有无边无尽的寂静。雨水嬉闹的欢畅,到处都是跃动的,可他却格格不入,毫无生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原来阿追比她长得高,自己要抬着头才能看清他的容貌。 后面的屋子里还时不时的传来阮娄一家人的吵闹,阮澜心里骂娘,这家人究竟要闹出多少幺蛾子来?怪不得阿追早上看着就不对,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刚才自己就不应该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的。 这么想着,阮澜抬手轻轻摸了摸陆追额头:“没事没事。你还有我呢,不用怕,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的。” 寒冷当中只有这手是暖的。 “你骗我。”陆追说道。 “不骗你。”阮澜把他额前的湿发拨到一边,看着他嘴唇上的伤口,微微叹了口气:“不骗你。” 她心疼极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的想哭。 这么好的阿追,怎么就要受这么多的苦? 在阮澜看不见的地方,陆追紧紧握着拳,皮肤青筋纠缠,掌心流出了血,一滴两滴,落在地上,又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不想伤害她,他要控制住自己。 他近乎咬碎似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碾碎了:“骗我……我就杀了你。” 倘若我永远都身处冥府,即便是枯萎腐烂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可你让我看到了光,你让那光照到了我,让我抽筋剥皮的痛。 自私也好,贪婪也罢,即便你是无意,我也再不会放过你。 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emmmmm…… 第四十二章 这日便在一片阴雨烟霾之中过去了。 路上虽泥泞难行, 但阮家老宅没住处给他们匀,加上挂心阮朋伤势, 阮娄一家只好冒着恶天往回赶。之前夫妻二人商议的事全都被打乱,但既已知道那胭脂红碗是出自阮澜之手, 也并非空手而归。只等回去与齐枫铭交代, 再寻后招。 那场暴雨, 恰似温润了一季的春日最后的华美谢幕, 轻风浅唱再也不见, 轮到狂热的夏日登场开嗓。 一日晌午,正是天最热的时候,刘家村沿山树多, 蝉鸣声起得长休得短,鼓噪的人愈发浮躁。 秦楚周的私塾网罗了附近的诸多孩童, 胆小的有,但总因是山野间长大, 顽劣的多些。 都是同村或附近村子的,收费不多,许多家里清闲便送了孩子来识字写字, 日后总不至于当个糊涂鬼。 尚好秦楚周也不用要求秦逸的那套来对付他们,否则一个个早已经耐不住性子逃回家中去了——读书写字哪里有赶牛赶鸭上山比胆子有意思? 私塾有好几间屋子, 陆追此刻便在其中一处。 闵丘自打听了他叫陆己安便上了心,多次探访之后几乎确认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在刘家村住下了。 他原本想不若住到阮家去,但一来阮家没那么多房子, 二来又怕引人注意,这才叫陆追来秦楚周的私塾读书,而自己权假装告假闲暇文人寻乐了。 闵丘对陆追如此上心,此次告假南下也全是为了寻他。 闵丘曾是陆追亲生父亲六皇子的伴读,两人自小关系就好,一起长大形同兄弟。 那场大祸之时,闵丘人在山前六州抵御瓦哲大兵,待他回到京城时面对的是已然被流放的六皇子和死的死散的散的府邸,大局已定,再也无力回天。 当日追随六皇子的陆府将其遗腹子换出,当做自家庶子养大,那人便是陆追。 闵丘早些年去看过陆追几回,也是因他同六皇子情谊深厚,盯在身旁的眼睛太多,生怕露了端倪。后来陆府态度有变,闵丘又去领命驻守边关,这才断了联系。 断断续续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长到旁人都以为上面的那位圣人早已坐稳了龙椅,哪里知道圣人心中根本没有放下。 斩草需除根,不能留半分半毫。 陆府被血洗,虽明面上说是贼人仇家所为,但闵丘知道,怕是陆家终于耐不住苦寒将事情说了出去,想要用六皇子的遗腹子来换得功勋爵位。可谁知惹祸上身,那孩子不知怎的逃了,而陆府却落了个凄惨的下场。 闵丘不知道陆追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头,也不知道陆追在陆府里受过多少委屈,更不知道夜夜梦境时时耳语几乎要将陆追逼成了个疯子。 闵丘只知道这是故人之子。故人生性平和温厚,他的儿子定然也应如此。幸好陆追见他的时候态度还算装的好些,正符合他心里勾勒的模样。 此时天下已定,早已不是当初两位皇子争权夺位的时日了,更何况外有瓦哲部经过十几年的修生养息,大有蠢蠢欲动之势。 闵丘从未想过要拱陆追上位,他只是尽自己的那份故人之情,将自己知道的兵法武艺俱都教给陆追。 若有一日他能在沙场上为国尽忠,也算不违一腔故人血。若是不愿,自己便给他准备些银子,让他做些营生。 闵丘并未将陆追的身世告诉他,只当陆追是个上进的学生。实则是闵丘在官场上见人见的多了,总觉得陆追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他也不想将这身世说了去,以免陆追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亦或是被有心之人当了旌旗。他拿着自己与陆府的交情当幌子,却不知道陆追早已知晓一切。 一方做哑,另一方便也装聋。各取所需,无伤大雅。 闵丘对陆追可算得上是不错,但陆追却并不怎么领情。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闵丘觉得陆追应将陆家记在心里,感谢陆家养育他长大。 陆追觉得可笑,陆家对他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一家庶子,过得甚至不如小厮,时常穿不暖吃不饱,还要被羞辱惩戒。 更何况天家人丁稀薄,男丁更少,一开始陆家将他留在手上只怕也并非是为了对六皇子尽忠。至于后来,更是想拿他的命去交换荣华富贵。 但陆追厌烦与人解释,更不稀罕说自己曾经的苦,便只是笑笑马虎过去。 “陆哥,你家来人了。”有个顽皮的少年趴在窗沿上,嬉皮笑脸的冲着里面喊道,见到闵丘还坐在里面,吐了下舌头,连忙钻了出去。 闵丘看了眼日头,这才说道:“今日的功课便暂时先这样吧。”他收拢书卷,说道:“己安,你入门晚些,总是要比他人多勤奋,但你每日只能早晨来读书习武,纵是天赋过人也难将根基打牢。不若同家中说一声,日后过了申时再回去。” 陆追如今上午来私塾,下午便会回阮家去,帮阮澜做些活。 陆追看着窗外那抹浅绿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多谢先生好意,但家中有姨父生病,全部生计难道要压在表妹一人身上?我多努力些便是。” 若不是一定要学些东西,陆追倒是情愿天天在阮澜身边。 窗外那浅绿色的身影已走到了近旁,阮澜隔着窗户冲陆追笑了下,一转身便进了小屋。 她先将手里的提篮放在桌上,上面一层交给闵丘,同时还有张字条:“今日做的是米线,先生尝尝。” “阮澜的字是越写越好看了。多谢。”闵丘打开竹篮,里面放了一大一小两个陶坛,其余便是数个收口小瓶。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吃食架势,踟蹰问道:“这……该如何吃?” 阮澜将大陶坛掀开,里面是煮的冒了黄油的鸡汤,香气宜人。空了一早上的肚子,再闻这味道难免馋躁。 小陶坛里面则是米线。阮澜将米线倒进大陶坛,又将那数个收口小瓶一个一个的倒了进去。保在大陶坛里面的鸡汤仍烫手,这些配菜进去焖一会儿,未出片刻便色香味俱全。 这段时日她又烧了些红釉瓷去卖,瓷器铺子掌柜的收的勤,还给她提价了。这便让她身上宽裕了许多,后院养了几只鸡,每日有鸡蛋吃不说,时不时还能开个荤,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这倒是新奇。”闵丘夸赞道:“阮澜生了双妙手。这套东西也是自己烧的吧?” 他对阮澜也是了解颇多。 一是陆追大抵说了下自己住在阮家的缘故,闵丘感谢阮家父女慈善之心;二来是因为他与秦楚周是老友,知道秦逸和阮家这姑娘的婚约。 阮澜被人一夸便笑的开心,点了点头——为了吃上这一口米线,她特地烧了三套陶器呢。等哪天烧瓷烧累了,自己还能去开个米线摊子,送个外卖什么的。 陆追在旁轻咳了声:“先生慢吃,我和阮阮还有些事。” 说罢,他拎着竹篮带着阮澜去了后山。 “怎么不在里面吃啊?”阮澜问道。 陆追寻了处空地,搁下竹篮搁下,有些无奈地答道:“闽先生一刻也不想放松,是严师。但我不想吃饭的时候也听他讲书。饭不言他做的不好,怕被他带坏。” 总有千万个理由,只是想和你两人待在一起。只是不好意思编排了闵丘,拿来当个缘由。 陆追将米线拾掇好,又说:“以后不要拿米线来了,我回去吃便是。” 拎着这么沉的东西一路走来,外面又是艳阳日,顶着太阳辛劳。 “我这不是对闵先生表示一下谢意吗?”阮澜说道。毕竟阿追来读书,闵先生半文钱都没让他出,还单独给他开小灶。 陆追看了阮澜一眼,见她说话的时候像个小大人,可鼻尖上微微沁着汗,脸上还红通通的,仍是一团天真气,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脸上有什么吗?”阮澜摸了下自己的脸。 原本就有些汗,加上她方才摸了过火的陶罐,手上有些灰就这么抹到了脸上。两条,像少了一半胡子的小猫似的。 陆追摇了摇头:“没有。” 阮澜看着陆追这些日子的气色好上许多,那场暴雨里的他好像只是个影子冒了个头,自此之后便再也无声无息了。 如今阿追说话语气待人态度都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再也不是那般中二少年的样子了。 孩子长大了! 这大抵还是自己养得好。 看看这个头,再看看这肩膀,就是要不停费银子做衣裳有点麻烦。 可问题是,凭什么阿追蹭蹭的长个子,自己就没怎么变?太不公平了! 阮澜想着,碰了下陆追说道:“前两天卖瓷器的银子你还没拿呢。” “哦。”陆追应了一声:“和以前一样,你代我收着吧。做的衣服买的东西从里面扣就是了。” 阮澜:“你就不怕我偷偷多扣点吗?” 陆追笑道:“小哑巴话都说不出,上哪里去花银子?” “我不是哑巴!”阮澜反驳道:“我这不是说这话呢吗?” 她觉得很痛心,随着阿追个头越来越高,他竟然对着自己连“小”这个字都用上了! 她插着腰,气势汹汹的挺了下胸膛:“而且我不小了!不要以为你长得高就能欺负我!” 陆追目光在她身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侧过头去:“嗯,是不小了。” 阮澜:“知道就好!” 到了正午这时候,各家各户闲着的便会来给孩子送吃食,不方便的也会劳烦邻里。刘珠的弟弟刘恒也在这私塾里,她昨日方从大舆镇回来,这便做了些吃的送来。 刘珠想着前几次来见到陆追,也不知道阮澜会不会给他送饭,便多带了一份。 刘恒吃了口菜,见他姐姐四处张望,便问道:“姐姐,你找谁呢?” 刘珠回过神来,笑道:“我是想不知阮家妹子有没有给陆郎君送吃食,便多带了一份。” 平日刘珠也会送些腌菜给阮家,阮澜也会回点东西,看着关系还不错,刘恒便没放在心上,一边塞着馒头一边说道:“阮家姐姐每天都来的。陆哥吃得不要太好,前两天还吃的什么炒鸡,香死人了。” 刘珠听了之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哦”了一声回过神来,遮掩道:“那就好。” 边上有个和刘恒相熟的少年笑道:“幸亏陆哥家的这个哑巴天天来,不然指不准谁就要倒霉。” 刘珠愣了一下:“这怎么说?” 那少年嚼着东西,含混说道:“陆哥脾气可冷了,平日根本不理人的。之前邻村那个李大柱,不是老在这儿称王称霸的吗?陆哥刚来的时候他没眼神去挑衅,被陆哥揍的哭爹喊娘,还差点出了人命,谁拉都拉不住。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刘珠想到那夜陆追骇人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那少年把东西咽下去,说道:“陆哥家那小哑巴一来,话还没说呢,陆哥伸手就把李大柱拉起来了,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问他怎么从山上滚下来了?这么不小心。笑死我了,你没看李大柱当时那个表情。陆哥真给我们刘家村长脸!哎哟!谁踢我?!” 少年“噗通”一下趴到地上,吃了满嘴泥。 陆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哑巴也是你叫的?!” 跟在他后面的阮澜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你自己刚才还叫我小哑巴呢!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刚夸你脾气温和了许多! 装模作样·没两天就装不下去了·古代校霸·追:那是只对你一个人。 第四十三章 (一更) 阮澜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陆追没那么多耐心完全伪装自己,偶尔会露出些当日的影子。 只是些许阴影, 就足以把私塾大大小小的野孩子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人人都知道阮家有个魔头,只有阮澜自己不知道, 还惊叹于这小小私塾里的孩子竟然都如此乖巧听话。 但野孩子们也有共同墨守的约定, 私塾的事儿只能在私塾里解决, 谁回家和爹娘告状说闲话谁就是还喝奶尿床的奶娃子。 大家都是同村邻村, 日后即便娶妻生子也还是同村邻村, 谁也不想日后老大不小的时候被人闲磕巴牙。 更何况陆追是凭本事揍人,一来他不拉帮结派,独行侠在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眼里还挺带感;二来他也不到处欺负人, 只要你没踩到他不高兴的那个点,平日里这人连眼神都懒得给你一个。 而能让陆追不高兴的点就很微妙了。 据大家围在一起还原当时场景发现, 李大柱当时先说陆哥家是破落户,爹娘不想要他了才扔来阮家。 陆哥没反应, 就像没听见似的。 被无视的李大柱面子上挂不住了,又说陆哥长的娘们似的。 实话实说,李大柱原本论年纪在私塾里就算大的, 平日里又帮家里干农活,身形魁梧不说皮肤也晒的黝黑, 一身的腱子肉。 而反观陆追呢,他之前在陆家受到苛待,又是晚长,如今阮澜每天换着法子的弄吃弄喝, 正是抽笋拔个子的时候,难免看着清瘦些。 陆追生的好,眉压得低,鼻梁又挺,骨骼感强,无论是正面侧面都和柔美半点不搭。 李大柱往他身边一杵确实反差感极大,但说娘们却是恶意中伤了。 可陆追听了他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李大柱气的又骂道:“住别人家吃别人家的软骨头!” 这几乎是戳男人脊梁骨的话,可陆追仍是自顾自的往前走。 李大柱这时候开口:“那哑巴晚上好不好玩?还是叫也叫不出声?” 这话他当时都没说完,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陆追一拳打的后退连连,嘴角溃血。 所以若说能让陆追不高兴的点,那就是辱了他表妹清白。这么一想,陆哥还挺男人的,说自己没事儿,但是不能说他家里人。 这群半大小子便更觉得他男子汉了,一个个改口叫他陆哥。 阮澜也时常带些小吃食过来给他们分,一个个便更喜欢阮澜,再想起李大柱当日说的话——什么东西啊?男人之间的矛盾就在男人之间解决,捎带着人家家里人好意思吗? 可如今,一句“小哑巴”就让他再次爆炸了。 刘恒在一旁不由得陷入沉思:这难道说的不是实话吗?怎么就挨踹了? 挨踹的少年叫刘小五,年纪和刘恒差不多,平日里胆子挺小,如今回头一看是陆追,吓得连忙捂住脑袋:“陆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 陆追手上还拎着竹篮,倒也没追究,转身就和阮澜走了。 他一走,刘小五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吓死我了,我都以为自己要挨揍了。” 刘恒捏着下巴想了片刻,说道:“我觉得会让陆哥不高兴的地方是阮姐。你看陆哥平时又冷又凶,但在阮姐面前向来都是很温和的!还会笑呢。表兄表妹,说不准还真让李大柱给说中了,日后要在一起的。” “是吗?”那少年也跟着回想,过了会儿说道:“可是听我娘说阮姐和秦哥从小是青梅竹马呢,两家关系挺好的,以后估计阮姐也要来秦家的,应该不会和陆哥……” “嗨”,刘恒咬了口馒头,说道:“秦哥也挺好的,咱们这儿谁不打心眼里佩服秦哥?脾气好长相好学问好,日后说不定还能当大官呢。” “那不是这么说。”刘小五揉着自己被踹的屁股,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娘说了,秦哥的娘肯定不能让阮姐进她家门。” “为什么?”刘恒有些不解:“阮姐多好!你也没少吃她给你的肉干。阮姐还能自己烧瓷挣银子,脾气也好长的也好,能娶到家里来那得是多大的福气。就和我姐似的。” 刘小五听见刘恒夸刘珠,讪讪的笑了。虽然都是能挣钱能干活的,甚至刘珠还不是哑巴,但是宁可娶个哑巴也不愿意娶个名声这样的。 但刘小五什么都没说,毕竟他和刘恒挺好,说了估计就得闹翻。 他又将话题带回阮澜身上:“其实我家也挺好的,我娘还说呢,要是阮姐日后嫁不进秦家,能来我家就好了。” 刘恒“呸”了一声:“就你哥那样,阮姐才不去呢。” 刘珠在一旁却是看出来这刘小五讪笑当中的意味了,她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落到这样的地步是自己的错吗? 自己没有阮澜那么运气好,被于衡强迫的时候没有陆郎君出来救她,她只能自己忍着,一次又一次的忍着。 家里没有人能看顾,自己便只能苟且活下去。 同是无枝可依的姑娘家,为何偏自己运道不佳? 可刘珠此刻也只是自怨自艾,这些年已然这般过来,便再没有突然受不住的。 “阮姐要是来,可能解了大难。”刘小五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书还不知道能读到什么时候呢。” “你怎得了?”刘恒问道:“今日秦先生还夸赞你呢。” 刘小五说道:“我娘虽然没说,但我看着她好像身子有点不对,前不久还去看了大夫。我爹早没了,现在家里都是我娘撑着,要是她病倒了可怎么办?” 刘恒拍了拍刘小五的肩膀,说道:“别说那些晦气话,说不准就是你想多了。” “但愿如此。” 这边阮澜和陆追走出去不远,阮澜突然凑到陆追身旁,小声说道:“你在私塾打人了?上次那个李大柱是你打的?你还骗我他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既然被听见了,陆追就全无遮掩的意思,点了下头算是承认。 阮澜“啧”了一声:“打人手疼不疼?伤到没?” 这和陆追预想的相差甚远,他本以为阮澜又要老神在在的和他讲打人不好打人不对,谁知道竟然说了这个。 “不疼。”陆追回道。 “手伸出来。”阮澜见他回答的干脆,仍是有些不放心。 陆追向来依着她,便将手递了过去。阮澜看了看骨节上,兴许是打的有些时日了,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口。 她问道:“为什么要打他啊?” 陆追总不好说李大柱当日说的那些腌臜话,便随便扯道:“他说我长的像女人。”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愈发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谁知阮澜瞪起了眼睛,义愤填膺:“胡说!我们阿追生的这么好看!走到大街上哪个姑娘家不想多看两眼的?!竟然说我们阿追长的像娘们!打得好!” “不过!”阮澜话锋一转:“你当时却不该骗我,不然我也上去踩他两脚。” 陆追:…… 他有些无奈的笑了,应道:“好,下次再有一定叫你一起。” “特地叫我就算了。”阮澜放下陆追的手,感叹道:“真想像阿追一样凉啊,这么热的天,快把我蒸熟了。” “你等一下。”陆追突然停下脚步,将竹篮放在地上。 “嗯?”阮澜回头看他。 陆追把双手伸过去,托住她的脸颊。她的脸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被他一托愈发软绵可爱。 阮澜愣住,随即快速后退了两步,慌不择言:“不不不,大可不必如此,怪不好意思的。” 她丝毫没凉下来,反而觉得脸上更烫了。 一定是太阳作祟!没错! 阮澜一拧身子,快步朝着家里的方向去了,陆追沉默的拎起竹篮跟在后面。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中了什么邪,为什么要做这样愚蠢的事,明知道她肯定会抵触,但就是,忍不住。 陆追握了下拳,指尖还残留着她脸颊的触感,缠绕不去。 阮澜在前面快步走着,心里跳个不停,她胡思乱想着:别人都说小伙子火力旺,为什么阿追身上这么凉?不行,自己得给他补补! ……………… 天气日渐炎热,阮澜也觉得之前的红釉瓷做的没意思起来。 她原本在现代做瓷就不是走量的类型,如今受烧窑和人工限制,自然也不可能大规模的生产瓷器。一直做红釉瓷也只是因为在大舆镇好卖,做得久了,难免看着厌烦。加上胭脂红虽然看着吉祥和气,可却不适合夏日,每每看见感觉愈发燥热。 加上之前那掌柜的说青瓷好卖,阮澜尚未忘记自己咸鱼的梦想,自然是希望能少做工多挣银子的,这便上了心,仔细留意附近能用的材料。 在这儿待了这些日子,多多少少也明白了些,这回她再不肯做碗盘,而是做了一套圆形笔洗。 小小瓷盘当中暗刻了两条玩乐的鱼,烧出来之后看的模模糊糊不甚真切。阮澜的风格向来深受写意影响,这鱼若是做的太真便失了乐趣,若是完全没有也只是普通一个小盘,卖不出价。 因纯是她一个人做,每个盘子的鱼大小不一形态不一,各有妙处。盘子翻过来,她还在下面纂了一行字,大言不惭“雨过天晴云破处”。 这套笔洗一出山便激起风浪,甚至还有人为了凑齐一套不惜高价收集。 那人将这一套笔洗珍而珍重放在自家清池中,上面粗刻的青鱼简直要脱盘而出,与池中红艳的几尾小鱼一同游弋。 这套笔洗在大舆镇引起了不小的风浪,人人都知道这套笔洗并非出自齐家之手,那盘子下面写的可是“阮”字。 有人便说齐家的瓷向来比不得阮家,只可惜圣人不爱白瓷,但如今这手青瓷烧的漂亮雅致,阮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东山再起了。 刘珠将这事儿说给阮澜听的时候,她笑的都合不拢嘴,并不是因为别人夸阮家,而是因为这套笔洗的价格让她觉得自己离咸鱼躺不远了。 而这股笔洗大风浪之后,齐枫铭便坐不住了。 早先的胭脂红釉还好说,虽是阮家烧的,但好歹不算稀罕物,况且做的是些民间物件,而红釉原本就在民间不受追捧,加上非量产,他尚能遮掩过去。 可如今这青瓷笔洗在大舆镇这才没些日子,就连州府的人都听闻了。如今走在大街上,谁不得说道两句?他听了厌烦。 齐枫铭这便将阮娄叫来,一上来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说阮娄拿了他的银子却没办正经事儿,阮家非但能烧白瓷,烧红釉瓷,还能烧青瓷,也不知道他这阮家子孙是怎么当的?!一问三不知! 阮娄心里也纳闷,连忙说道:“这不能够啊。前些日子我去探望我大哥,他身子欠佳,阮澜给他请了大夫看病抓药,似是也没有好转。以他的身子来看,下不了瓷窑,甚至连铲泥都做不到。” 齐枫铭冷笑一声:“自己做不到,不是还有个女儿吗?上次你便说那红釉是她机缘巧合烧出来的,说不准正是你大哥瞒着你,将阮家压箱底的东西都告诉了她。如今齐家窑的风头都被压了下去,你们阮家可是复兴在即啊。可你别忘了,即便阮家好了,也与你无关。当日阮家为何落到如此田地,你可是半点关系都脱不了。” 阮娄哪里听不出这是威胁。他如今帮着齐枫铭,一来是齐枫铭给银子,二来就是怕当日阮窑走水的事情被齐枫铭捅出去,那他岂不是要被阮钧生吞活剥? 他不敢,便只好为了隐瞒一而再再而三的帮着齐枫铭。 阮娄自己也是有苦难言,他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阮家还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我爹在的时候根本就不会烧什么红釉青釉的,白釉都不如我大哥烧的好看。” 齐枫铭知道阮娄对造瓷几乎是一窍不通,硬是在这里逼问他毫无用处,不如另想他法。 齐枫铭开口道:“之前听说你曾想让阮朋去刘家村住一段时日?” 阮娄回道:“是,之前是这么打算的。但朋儿上次去刘家村的时候好像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如今身上的伤刚好了些,但身旁离不了人。” 齐枫铭想到阮朋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想说即便是让阮朋去了也毫无用处。但话到嘴边,他突生一计,笑道:“如今你大哥又要东山再起,你这个做弟弟的便不去刘家村跟着看看吗?” 阮娄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这……这是何意?” 齐枫铭微微笑道:“我在刘家村帮你安置套房子,你不如带着一家去住段时日。离的近些,你大哥的事情便清楚的多些。这般阮朋也有人照顾,你觉得如何?” 阮娄吞了下口水,讪讪的问道:“那……那当真搬过去,银子怎么算?” “这个自然好说。”若是阮家再也不能来争,这些许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为什么我会这么蠢? 骈屿:因为你前世也是什么都不懂的C男啊…… 大家看!标题上写的是一更!也就是说今天我们还会有二更吗? 第四十四章 (二更) 转眼间秋日便来了, 燥热和缓变得含蓄。 阮澜最喜欢这样的天气,靠在树干边上打个盹儿, 别提多惬意了。 她如今想着,自己一直期望的生活不就是这般吗?捏个瓷就能舒坦挺久, 好风好山好水住着, 日后要是能多攒点银子就四处游历一番, 也算不枉此行。至于家里, 就交给阿追打理。 哦, 不行。还是带着阿追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带他出去见识见识。 啊, 也说不好,阿追日后总是要娶媳妇的, 也不能总是呆在自己这里。 一想到这个,阮澜顿时觉得无比惆怅。没有了阿追, 自己日后可怎么办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这么懂自己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了。 唉,员工用的太称手就会有这样的苦恼啊。这大概就是高层管理人员的痛苦吧。 “咚咚咚。” 阮澜听见有人敲门。 她扭了个身子,不情不愿的蹭起来, 走去开门。 门外是个少年,看模样和阿追年纪差不多, 阮澜知道他。 他叫刘初三,弟弟刘小五也在私塾读书,常去刘珠家玩,好像和刘恒关系挺好的。 刘初三见她开门, 有些局促地说道:“平日里小五亏你照顾了,听他说你常拿些东西分给他们吃。我家今天捞了些鱼,我娘说让你去挑几条,权当感谢。” 阮澜听了连忙摆了摆手——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谁知道刘初三就像完全看不懂她意思似的,只说道:“那就这么说了,我娘等着呢。” 说完,他也不久留,转身就跑了。 阮澜想了想自然不是每个人都像阿追似的,自己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又看了天色,掐算着来回一趟刚好能赶得及阿追回来,中午加餐,吃鱼!她这么想着,便拎着自家的桶去了。 那刘初三走到自家跟前,绕到一棵树后说道:“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怕什么?”树后有个女声传出来,正是搬来刘家村方才一个月的阮钰。 “可是……”刘初三内心犹在挣扎:“不是都说她和秦逸有婚约吗?” 阮钰冷哼一声:“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秦姨不想她进门,说阮澜要是真进门,也只能当个陪床的。” “陪床?”刘初三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糟蹋了她吗?” 阮钰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在刘家村大概不知,我这堂妹在大舆镇是绝对嫁不出去的,传言说她八字不好克父母,还是个哑巴。这些风言风语难保就落到秦家耳朵里,这才有了这么一出。不然你想,阮澜今年十三了,秦逸更大些,怎得还不落聘礼?我这是替她着急,你也不想让我堂妹成了个陪床吧?” 刘初三抿了下嘴唇:“那,你怎么就非得找我?” “找你你亏了?”阮钰瞪大了眼睛:“若是成事了,你是得了个好媳妇,媳妇又会烧瓷,你娘的病也有的治,你弟弟的书也能继续读;若是不成,她也不敢向外声张,与你也毫无损失。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 陆追一如既往在晌午时分回家,原本离着老远便能看见阮家小厨房里冒出来的烟,那时他便知道,有个人在家里等自己,心里掩藏着的戾气便能化解许多。 但今日阮家安安静静,直到他推门也未见阮澜。 兴许是去刘珠那儿了,陆追这般想着。他见厨房里干干净净,便洗了手打算先做些东西,谁知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陆哥,阮姐姐出事儿了!我哥、我哥他把阮姐姐扔河里了!”有个细微的男声响起,听那年纪甚小,还带着些孩子的音调。 这谨小慎微跑来报信儿的正是刘初三的弟弟刘小五,他不敢忤逆自家哥哥,但也拗不过自己心里的良善,这才跑过来偷报个信儿。 这句话颠来倒去的重复了两遍,刘小五也不知道陆追究竟有没有在家,听着里面没动静转身就要走。 谁知道他前脚刚踏出去,身后的阮家大门就猛地开了,陆追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声音冰冷的像是要杀人:“你说什么?” 原本刘小五长的就个子不高,如今被陆追这么一拎脖领就像个小鸡崽似的,脖子一缩,瑟瑟发抖:“陆陆陆……陆哥!” 话刚说出口,刘小五一抬眼就看见陆追脸色冷的快要掉冰碴子了,好像要吃人似的。他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噼里啪啦蹦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起来。 刘小五被骇的稀里糊涂,复述起来也颠三倒四,陆追把他往地上一丢,沉声说道:“带我过去,路上说,快点!” 刘小五一撅屁股,麻利儿的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自己家猛跑过去。也是乡间长大的孩子,跑起来说这话也不怎么喘,加上陆追自己的理解,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刘小五原本今日该呆在私塾的,但中午肚子饿了,他家里私塾近,就想回去找点东西吃,结果却看见自己哥哥骗阮姐来了。 阮澜原本兴冲冲去拿鱼,刘初三却着急地指着河中央之前布置好的浮筒说是刘小五贪玩掉下去了。阮澜吓了一跳,可毕竟河水湍急,她也不敢乱动。 还好河中央有条绳子,是刘初三家平日用来网鱼的,阮澜见刘初三一下水就瞎扑腾,以为他根本不会凫水,救人心切就自己也下去了,扶着绳子往里去。 可谁知道她走到快中间,刘初三就把绳子给解了。河里石字儿滑脚,她不敢乱动,就这样被困在了河里。 陆追听到这儿神色愈发冷了,别人看不出来,他同样身为个男人能看不出来吗?刘初三这就是为了占阮澜便宜。 关于这刘初三的事儿,他平日也听说过。 这刘初三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小混混,不是干活不认真,也不是祸害家里,就是性子野。 小时候偷了这家的鸡,直接埋泥里就烧了吃了;过两天去别人家拔几颗菜;前些年刚刘小五这么大的时候就偷酿的酒喝。 被人抓了从来也不道歉,脾气又倔又硬。家里就一个老娘一个弟弟,刘小五喜欢读书,家里便供着刘小五去私塾,而刘初三只在家里干些活计。 陆追心里清楚,刘初三性子野归野,但也不是那种占小姑娘便宜的人。 只是如今阮澜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那套青瓷笔洗一出,她就像个香饽饽,难保被人惦记。 她有这门手艺便是棵摇钱树,即便是哑巴娶进来也不亏。加上阮澜模样比村子里大多数姑娘都好,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是以,刘初三就算是在自家边上做了这种事儿,家里人也不会阻挠,更是乐见其成——反正你家闺女失了清白,不嫁我家就没人要了。 刘小五在一旁看着陆追的脸色,吓得嘴里冒苦水——陆哥身上的感觉太吓人了,自己要不要先跑回去告诉哥哥一声?不然感觉他连小命都要不保。 陆追越想越烦躁,他握紧了拳头,倘若阮澜真的出事儿了,亦或者自己去晚了,她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哭的像只小兔子? 又或者,阮钧听说这件事儿以后,会不会强迫阮澜嫁去?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双眼睛流下的眼泪,只能是因为自己。 只能如此。 她的眼睛是自己的。倘若得不到,那就将它抠下来带走。 无论是谁碰了她,哪儿碰了她,他都不会放过他。 手指碰了就把手一根根的剁下来,嘴巴碰了就把脸上的肉一片片的削下来…… 陆追心里的戾气趁机涌了上来,从他的躯干向四肢发散而去。 “哗啦!”河里一声脆响,将陆追的思绪拉回了原处,他抬眼向前看去。 刘初三就站在阮澜的身后,因着水流声太大了,陆追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但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阮澜的脸色都铁青了。 刘初三犹豫片刻,鼓起勇气拉住阮澜的衣袖:“阮家妹子,我知道你和秦逸有婚约,但秦逸有什么好的?他那么听他老娘话,你嫁过去日后总是要受别人的气,还不如跟了我,我保证以后对你好。” 阮澜大半个身子都在水里,只有脖子和头露在外面。水不算湍急,此刻站在里面绰绰有余。 阮澜此刻脸上沾的都是水,河水又凉,她被这刘初三气的不轻,心里想着:别人穿过来,身边围着的要么家里有权有势要么有钱有颜,人设十分鲜明。有腹黑的深情的张扬的,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家里有个中二病患者,青梅竹马是个妈宝,打自己主意的竟然还有村子里的小混混。 去你大爷的! 陆追刚要跳进水里,就看见阮澜气势汹汹的在水里转了个身,一把拎住刘初三的衣襟。 刘初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点暗暗高兴。说到底他其实并不想做这件事儿的,但想到生病的老娘,想到日后可能没书读的弟弟,他还是选择了欺负一个小哑女。 那如今对方要是能主动是最好不过了,也省得他心里不安。 可谁知下一刻,阮澜举起拳头,冲着刘初三的太阳穴狠狠的就是一拳。 刘初三晃了下神,几乎没有什么挣扎的空间就仰头向后倒去。 阮澜那只拎着他脖领的手并没有松,保持着他仍然能呼吸的水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大院里孩子王的头衔是靠脸吗?!当然不是!我向来靠的是实力! 作者有话要说:别问,问了就是阮阮牛逼! 第四十五章 (一更) “哥!” 突如其来的反转使刘小五愣怔了片刻, 回过神来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 河水冲刷,卷起的水花敲打着石面, 很快便将这声音掩盖了过去。 阮澜拎着刘初三的衣领,抬头看向岸边—— 湿滩上, 陆追眉头蹙的紧。夏风虽和煦, 却被这野山间添了几分狂妄, 卷的人发丝斜飞。 他一半的脸被遮的影影绰绰, 漆黑的眼眸闪烁在其中, 像只蛰伏静待的野兽。 阮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水花迷了眼,短短半年,阿追好像长大了许多。又或许, 是他一直在自己身边,虽然衣服换换补补, 但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阮澜抬起另外一只手冲他挥了挥,嘴角想也不想的就翘了起来:“阿追!” 她脸色并不算好, 嘴唇也有些白,想来是在河水当中泡了太久,可那笑容依旧尽兴。 陆追紧握成拳的手隐在袖子之中, 可就是这笑容让他晃了神。内心几经挣扎之后,仍是松开了拳, 缓缓抬起随意的摆了一下,算是回应了她。 大抵无人可以拒绝一朵盛放的花儿的邀约,那是自然当中最纯真最质朴的美好。 她就在路边,谁也不理谁也不管, 也不管自己生的如何,是什么品种,只管自己舒展。 你若看她,她就冲你点点头,笑一笑。 你若看不见她,她也不会因此而沮丧,只沉迷于自己的雨露风光。 只是她的美好所有人都能看到,也有些人会伸出肮脏的手,摘下她,带回家。 想到这里,他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追恍惚的往前走了一步,河水卷上了他的脚踝。 河水只有表面被阳光照得温润,而这丝丝温度也很快被冲刷涤净。溅在腿上,仍是冰凉。 “啊!”阮澜在河里喊了一声,冲着陆追用力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下来。 这河里不好走,下面的石头滑的腻脚,硬的硌脚,找不准什么地方好走不好走。 陆追微微挑了下眉尾,置若罔闻的向前迈了一步。 阮澜的神色即刻严肃起来,清秀的眉头蹙了起来,手高高的举起来,冲着陆追摆手。 见了她着急的模样,陆追方才心里那些褶皱便尽数被舒展摊平开了。 “陆哥!我哥怎么办啊?!”刘小五眼看着自己兄长被一下撂倒,想进河里捞他,但他也知道这河里到了这时候就湍急了起来,又是高低落势,一个不留神就能给卷走。平日里他压根就不会下水,也就只有刘初三艺高人胆大,仗着水性好诓阮澜下水。 刘小五犹豫了好久,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冲陆追求救:“陆哥,我哥他……哎哟!”他说到一半又觉得难以启齿,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陆追正看着阮澜拎着的刘初三碍眼,刘小五问的正是时候,他话音还没落就被陆追一脚踹进了河里。 刘小五第二次被踹,踉跄两步,趟了一身尽湿。他怯生生的回头看了一眼,又被陆追眼神骇得缩了脖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河里摸去。 待到终于到了阮澜身旁,接过呛了不知道几口水的刘初三,实在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平日里看着挺聪明的,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想这种事儿!阮姐……” 他刚要抬头冲阮澜道歉,面前一块小石头砸了下来,落在水面上激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溅了他一脸,又因为他正开口,那水迸溅进了嘴巴不少,硬生生的把他抬头的动作给逼了回去。 刘小五这年龄放在现代怕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可这毕竟是古代,再过不了几年,就要准备结亲生子了,平日里又跟着那群混小子听了不少荤段子,人还没开窍,但却懂得不少。 如今离阮澜这么近,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便不好了。 这石头来的蹊跷,刘小五一个机灵。他小心翼翼的回头一看,陆哥还站在岸上呢,手里可不就是颠着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刘小五吞了下口水,猛然想到刘恒之前说的话——恐怕陆哥那天打李大柱是因为阮姐。他连忙把头低下,也不敢看阮澜,细声细气的问道:“阮姐,您能自己出去吗?要不我一会儿再来接你?” 阮澜拉着刘初三并不轻松,此刻终于能放松稍许,摇了摇头。 刘小五看不见,只好再看陆追的表情,见他示意自己上来,这才松了口气,又对着陆追拉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半托半拽着刘初三朝岸边走去。 阮澜不着急动身,刘小五在她前面,脚下踩得碎石说不定就松动了,这时候再踩上去反而容易滑倒。她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早已经被水浸湿的领口,过了半晌待到刘小五和自己的距离拉开了,这才开始走。 “咚。”一颗石头落在了她的不远处,阮澜抬头看向陆追,瞥了下嘴。 他站在岸边倒是闲散的模样,手里颠着石头块儿,竟然有些闲逸俊朗的恣意风貌。 “咚。”又是一颗落在了她选好要落脚的地方。 水花溅了阮澜一脸,她抬着头,冲陆追呲了下牙,表示自己的不满。 陆追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水面。 河水也有暗流,尤其是在起水的时候,有暗流的地方深浅不一,极容易崴到,便不适合落脚。 他分辨着水面上的波纹,余光看着阮澜的目光,来分辨她下一步的位置安全与否。若是要走的不对,他就会扔石头去打断她。 只是安安全全的回到自己身边是不够的,她还要完好无损的回来。 阮澜看着岸上的陆追只觉得气恼,这人逗自己还逗上瘾了?扔着石头竟然还能笑出来?看看那嘴角弯的!你等着!等我上了岸! 在陆追的“指引”下,阮澜一步一步的向外挪着。 她生气,气的是这个人让自己走的不顺。明明河里这么好走,直着走过去就是岸边,如今却还要东拐西绕。 她也觉得无奈,这人扔个石子儿连个准头都没有,左一块右一块,还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就像一个无聊的小学男生。 “陆哥!”刘小五将刘初三安置回房间,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又急匆匆的跑回来。 他话音未落,眼前又是一块石头砸了过来,个头还不小,落在地上“嘭”的一声,扬起尘土些许,带着些警示的意味。 “滚回去。”陆追的语气硬邦邦的。 刘小五吞了下口水,连些许迟疑都没有,更没有多余的动作,转身就朝着屋子里跑了回去。 陆哥骇人,身上更是有种无形的魄力,按着人的脑袋抬不起来,刘小五怕挨揍,只好听他吩咐,按他说的行事。 刘小五这小小的插曲过后,陆追这才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河里。 此刻阮澜的大半个身子几乎都在河面上了,浸泡过水的衣裳显得那么单薄,腻在光洁的肌肤上,更将她的身形尽数勾勒了出来。 陆追冷哼了一声,随机转开视线,继续看着河面上的暗流。 说起来阮澜的模样算不上顶好的,身段也只是初绽的花苞。若非要说哪儿好,大概就是带着些许青涩,有种春日盎然的张力罢了。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哪怕是一丝一毫。 陆追微敛双眸,耳边传来河水流淌的鸣叫声,吵得他头晕眼花。 几乎是立刻,他向前迈出步子,稳固的,却不够从容不迫,带着一丝心急。 衣角沾了水,很快便没了岸边飘飘欲仙的风姿,好似成了水中的浮萍,摇摇摆摆没有个方向。 他快步的走到阮澜面前,一言不发。 “你怎么也下来了?”阮澜有些不满,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河水凉,一个生病了就算了,难道还有一起?到时候谁照顾爹……哎哎,你怎么脱衣服啊?!啊!” 她话尚未说完,便感觉人腾了空,落在一个不算温暖,但却坚实的怀抱当中,身上还盖了件干爽的外衣,将她被水打湿露在外面的肌肤挡了个干净。 “脚受伤了没?”容不得她拒绝,陆追问道。 阮澜微愣,动了动脚面,小声说道:“被石头扎了两下,没什么大事儿。” 陆追含混的“嗯”了一声,转身朝岸边走去。 “哎哎哎,我没那么金贵,这都快到岸边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阮澜连声说道:“我能自己走。” “你不能。”陆追的声音听不出个情绪,和这段时间的他的温和不一样,可就因为这声调,倒让他显得成熟许多。 “我能!”阮澜一皱眉,折腾着就要往下去。 “你不能。”难得陆追多回了她两句,但也是单方面的。 “你才不能呢!”阮澜感觉到他抱得结实,挣扎不下去,耍脾气似的回了一口。 陆追低头看着她,她的鬓发都被河水打湿了,黑色的丝缕贴在还有些微微圆润的脸颊上,更衬得肌肤晶莹白皙。那双眼睛圆溜溜的,黑色的瞳仁浅的一眼就能看穿。那里面什么秘密都没有,什么龌龊都没有,只倒映着自己,倒映着身后的山峦群峰。 陆追嗤笑一声:“男人没有不能。” 阮澜想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反口问道:“你才多大?” “我?”陆追扫了一眼她纤细的脖颈,那真的是脆弱的一杯琉璃盏,经不起什么跌宕。“你说我多大?我记得半年前闵丘刚来的时候,你不是还提醒我被子湿了的事儿吗?” 阮澜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床微潮的被子,原本被清冷河水泡的没了人气的脸庞霎时间爬上了红晕——???为什么有种开荤的感觉??? 阮澜败下阵来,陆追便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沉默的将她抱在怀里,朝着阮家走去。 一路上踩着细碎平整的石子路,响声听着让人安心,被抱着也没想象中的颠簸,还挺稳当的。阮澜怎么也搞不明白心里那点别扭的感觉是从何处来的。 到了最后,她只好安慰自己,这证明阿追力气还挺大,适合干活,自己看人眼光独到,这么好的苗子就被自己紧紧抓住了。 离阮家还有少许距离的时候,石子路的另一端响起了脚步声。 秦逸最近来阮家来的勤,见到陆追脸上刚挂起笑意,就看见他怀里抱了个女子,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陆追扫了他一眼,身子微侧,将阮澜挡在自己身后。 “有事?”陆追脚步不停,冷声问道。 秦逸想看看他怀里抱着的是谁,奈何他挡的结实,自己若是探头探脑的看,总是有损彼此声誉,这才作罢。但他心里也有八成把握,那女子想来应该是阮澜。可她为什么会…… “看够了没?”秦逸的思绪被陆追打断。 秦逸回过神来,尴尬的冲陆追笑了一下,说道:“己安,闵先生请你去一趟。先生方才收信,说是瓦哲部近日在边境打转,似是有意卷土重来,闽先生要回京城了。”秦逸停顿须臾,说道:“如今北方边疆不稳,男儿志在护国守家,闵先生又是名将,己安做了他这么久的学生,若一同前去待在他军下,就算是从小小兵卒做起,也总比在这村子当中荒唐度日要好。” 陆追听得出,秦逸是不想让自己在这村子里呆着。如今闵丘来了,便想劝自己上战场,离阮澜能多远有多远。 无需他说,自己原本也是有这个意愿的。只是秦逸这话,带了那么些独占的意味,还带了些由上至下的怜悯味道,将他秦逸衬得光明伟岸识大体,而自己不过是个无名鼠辈,竟还配肖想他的青梅? 陆追慢慢回首,下巴冲怀里点了一下:“我这不正是在守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看过的小天使们肯定觉得眼熟哈~稍微修改了一下,为了补偿,今天还是两更。 之后只有我有能力写,尽量每天都两更! 第四十六章 (二更) 阮澜并非像此间女子那般严守莫须有的贞洁, 身上落了水让人看了去也无意寻死觅活。此刻觉得羞赧,更多是因被陆追抱在怀中。 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心好像被吊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卡塞的难受。 这种奇怪的感觉使她脑袋糊涂, 听见秦逸说话之后, 也不知道是否要与他打招呼, 亦或是说些什么, 自然也无细思陆追这句话的意思,只低着头往陆追怀里又挤了挤,权当只毫不知情的鹌鹑。 怀里的“小兔子”拱了一下, 陆追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嘴角弯起看向秦逸。 秦逸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只当阮澜的沉默是变相的默认,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语气也没了往日的和煦:“即便是离阮家这么近,让人看去了也难免说道,倘若你真有心, 便不应让她耳边有些风言风语,总是光明正大才算担当。” 陆追听他这话嘴角勾得愈加厉害, 嘲讽意味十足:“如何才算是正大光明?兴许得陇望蜀也算是光明正大。” “得陇望蜀?”秦逸将这词重复了一遍。 陆追倒也不愿多与秦逸再说,只抱着阮澜自顾自的走了。 秦逸站在远处,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如今村里都在传秦阮两家有婚约,因确有此事, 自己也从未澄清,可问题就在于家中迟迟不去提亲,难免让人有这种想法。 他也知母亲的想法,大抵是想将正室的位置留待日后,便是陆追所说的得陇望蜀了。 可秦逸从未想过正室另有他人,他喜欢阮澜,自己也常得闵丘的称赞,少年得意意气风发,清正儒家之风,便是要将青梅捧到天上去,根本不屑听他母亲那些攀营结亲的话。 可自己想归自己想,旁人怎么说却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才使阮澜与自己有了罅隙,让这位远方表兄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秦逸呆立在原处,想起往日阮澜清澈亲昵的眼神,既愤懑又心塞,说不出的五味陈杂。 待进了院子,阮澜几乎是立刻便从陆追的怀里挣了出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右脚伤处又被刮到,她也不扭捏作态,歪鼻子瞪眼的单腿跳了好几下,扶住一旁的石桌皱着眉,冲陆追比了个大拇指,说道:“秦逸怕不是要被你气死了。” 阮澜对秦逸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来了占了原主的身子,破坏了人家原本的姻缘。不过原主是原主,自己是自己,抱歉归抱歉,日子还得好好过。 “你倒是很了解他。”陆追原本想伸手扶她,听了这句话后颇为自然地收手拍了下沾湿的衣裳。 “没有没有,不熟不熟。”阮澜干笑了两声。 “没睡过?”陆追把之前阮澜说的话拿了出来。 阮澜眉头一皱:“说什么呢?小小年纪思想如此……不堪!” 陆追冷笑一声算作回应。 阮澜心里苦,目前看来,自己不仅在体力上落了下风,连拌嘴都落了下风,日后阿追还不得上天? 她试着转移话题:“那个,刚才秦逸问你要不要去从军?” “你想让我去吗?”陆追抬头看她。 问我做什么? 没有停薪留职这一说的。 阮澜咬着嘴唇,实事求是:“我觉得挺好的,闵先生颇照顾你,我们阿追这么厉害,说不定就当上大将军了。” 陆追:“我走了你怎么烧瓷?” 阮澜:“再招个工呗。” “好,真好。”陆追气极反笑,说完便进了自己房间,木门“砰”的一声关上,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阮澜一手按在石桌上,眼睛瞪得溜圆——这人怎么就生气了?他凭什么生气啊?他为什么要生气啊?自己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啊,自己说的不是大实话吗?还祝他能当上大将军呢! 男人心,海底针! 阮澜冲着陆追的门努了下嘴。 ………… 阮家外面不远处,秦逸仍是立在原处,踟蹰稍许深深吸了口气。 阮钰离着老远看到这一幕,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虽然刘初三最后还是没能得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秦逸看到陆己安抱着阮澜,而阮澜衣冠不整,两人行举亲昵。 她这般想着便走了上去,低声唤道:“秦逸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秦逸见是阮钰,回过神来:“我来寻己安。” 阮钰低着头,动作轻柔的将鬓发理到耳后,咬了下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秦逸哥哥方才可是看到了什么?你千万别误会阮澜妹妹,她只是……” 说到这儿,阮钰眼神闪烁,再也不说话了。 她这般秦逸反而好奇,问道:“她如何?” 阮钰摇头:“这我是不能说的,大伯说秦逸哥哥和阮家有婚约,让我不要乱说,省的误了妹妹的婚事。” 秦逸眉头蹙起:“何为乱说?” 阮钰眼神闪烁:“总之秦逸哥哥你别问了,要是让大伯知道,会怪我的。而且……而且我也不想看到秦逸哥哥难过的样子。” 阮钰像是哭了似的,抹了把眼睛,再抬起头脸上又挂着笑:“秦逸哥哥只要开开心心的,我就好了。” 秦逸印象里的阮钰并不是这样的,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极了曾经的阮澜。只是如今他一想起阮澜,心里便不是滋味。 阮钰见话似是说到了秦逸心里去,不由的得意。即便之后如何,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秦哥!” 秦逸面对如此的阮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刘小五拎了一小袋肉跑了过来,还远远的和他打着招呼。 刘小五和刘初三的娘听了儿子做的荒唐事险些气过去,狠狠将刘初三打了一顿,又让刘小五拿了家里的腌肉来给阮澜赔不是。 “秦哥。”到了近前,刘小五又喊了声。 秦逸毕竟是读书人,爹又是私塾的先生,在这村子里备受尊敬,更何况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他和阮澜的事儿,刘小五见了他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兄长做的这什么事儿啊? 被打了一顿不说,赔礼道歉还得自己来。 刘小五一想到方才陆哥的眼神,恨不得自己也被老娘打一顿躺床上算了。 秦逸闻声,恢复了一派和气,毕竟错不是刘小五,人与人有别,事与事要分清:“小五,怎得突然来了?” 刘小五“嘿嘿”笑了一声:“我娘让给阮家送点咸肉。” 听了这话,秦逸倒是哭笑不得,怎得今日一个两个的都往阮家跑? 他知道阮澜的模样好,家里虽然破败了,但在这村子里也算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又有个瓷窑,对她有念头的人家不少。但总是碍着秦家,平日里不言语罢了,如今倒还上赶着送肉了? 秦逸没说话,刘小五却以为他生气了,毕竟村子里谁都知道秦逸和阮澜是青梅竹马。 刘小五连忙说道:“不不不,不不是给我哥讨媳妇的,是给阮姐赔不是的。” “赔不是?”他这么一说,秦逸更奇怪了,阮澜和刘家少来往,怎得能和刘家有什么牵扯? “这个……那个……”刘小五含糊了半天,一跺脚:“阮姐今天和我哥下河了,我娘怕阮姐着凉,让我送点肉来给她补补。” “下……河?”秦逸将这两个字碾在齿间,有些不可置信的停顿,尾音向上轻轻挑起。但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是怕将什么人吓到似的。 “是啊。”刘小五答道。 怪不得,怪不得方才是陆己安将阮阮抱回来的。 秦逸这也明白了方才为什么阮澜藏在他怀里连个头不愿露。 阮澜是什么人,秦逸自认为再了解不过了,她不是那种放纵自己的姑娘家,阮家虽然落魄,也有家底家教在,否则就算阮澜长得再好看,也是入不了他的眼的。 秦逸微微叹了口气,原本想要说服母亲便难,这事儿一出岂不是愈发艰难?再加上方才阮钰说的那些,是何意思? 原本今日他只是来于闵丘传话给陆追,如今想想,自己为何不去边疆磨砺,闵先生也是弃文从武,比起他曾经见过的那些赴考的春风少年,这才是真正的历练。 可他又想到刘初三。 今日有刘初三,明日说不准就有其他人。若是自己走了,阮澜怎么办?她能等自己多久?若是陆己安也走了,家中有了变故,无人帮衬她,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熬得过去?可陆己安若是不走,反而更添麻烦。 亦或是如同母亲所说,先将阮澜领入自家。但却决不能让她当个丫鬟,只等自己有所成就之后再来光耀娶她过门。 阮钰哪里知道自己一番苦心,到头来使得秦逸想早些将阮澜接入家中。 “秦哥,你没事儿吧?”刘小五在旁问道,打破了他的思绪。 秦逸回过神来,略一笑笑:“初三如今在何处?怎得不亲自来赔不是?” 刘小五老实答道:“我哥被我娘打了一顿,在家里躺着呢。” 秦逸:“为何被打?” 刘小五简直想要拍自己的脸——话多!这不是又露馅儿?怎么就平白无故被打了?! 他心一横,说道:“秦哥,我哥这不是喜欢阮姐嘛,你也别怪他。村子里都知道,秦哥你不是能在村子里久呆的,读书人总是要去京城当大官。秦姨又看不上阮姐,那还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便宜了我哥呢。”刘小五撇了下嘴,回道。 听他这么说,秦逸眉头蹙起,又拎着刘小五问了一遭今日发生的事儿。 秦逸听闻气的不行,转身就朝刘初三家去了,阮钰在后面叫了他好几声都未曾听见。 秦逸到的时候刘初三方才转醒,糊里糊涂就被秦逸拉着说了一套礼义廉耻之乎者也,刘初三听得晕头转向。十句话里他字儿都能听明白,连起来却不知道秦逸在说什么。 但他也知道,秦逸来这儿定然是因为阮澜。他也知道自己理亏,一句话没敢说。 阮家一片风平浪静,阮澜没将这事儿告诉阮钧。就算她想说,比划一整件事儿的经过对她来说也太难了。更何况刘初三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何苦让人担忧挂念,到时候身子又要不好。 陆追在屋子里换了身衣裳,再出来的时候与往日无差。 刘小五运气好,趁着这时候送了咸肉过来,没和陆追照面。 阮澜拎着咸肉在手里晃,想着今日怎么做——和小青菜一起蒸一下?还是连着鸡蛋一起炒了吃? 她一回头就对上了陆追的目光,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大错事儿似的,明明今天受惊的人是自己才对! “手上是什么?”陆追问道。 “啊……”阮澜答道,“是咸肉,刚才刘小五送来赔不是的。” “是吗。”陆追轻描淡写的说道。 阮澜:今天的阿追很不对,好像随时要发火的样子。 她看着陆追的模样,走到他身旁,小声问道:“你不会是在盘算着要给我讲什么烈女传吧?” 陆追眼睛撇到她拎着的那包咸肉,冷声说道:“讲了你听吗?” 阮澜无谓的耸了下肩膀:“小同志,看不出来你还挺了解我,我当然是不听了。” “我以为秦逸给你讲过不少。”陆追不知怎的,又将话题扯到了秦逸身上。 “那倒是真没怎么讲。”阮澜翻了下原主的记忆,确实没什么秦逸“讲经”的画面。想来也是,人家两个人青梅竹马的,突然有个人开始讲《烈女传》,就太不解风情了。 平日里陆追虽然说话冷,但都没有今日这般像个炮仗,冲的不行。阮澜想了想,觉得有必要给陆追上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改变一下他的脑回路,不然以后哪个女的跟了他,有的好受。 阮澜斟酌片刻,开口说道:“阿追,你说这个世上什么最重要?” 陆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倒也静下心来思忖片刻,答道:“名。” “名声?” “否。”陆追摇了下头:“他人辱我,我必还之。不做无名之辈,不受莫须之冤。” “那不还是名声嘛?” 陆追看着阮澜,认真的说道:“不是,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名。” 他挺了下腰板,站的笔直——名声之流也不过是为他人而活,但他不想为他人而活,只想痛快的,只想证明自己,哪怕什么都不曾真正的拥有,哪怕到了最后什么都不留下,也好。 这话似是而非,说的浅显却又难懂,阮澜琢磨了好久,发现自己的水平好像有不配教育这位小朋友。 她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嗨,说那么多,不如吃肉。你也别吹鼻子瞪眼的,这原本就是他们家应该给我赔的不是。人呢,有骨气固然是必要的,但也别太死板,坑死自己多不值得。晚上咱们两个再搞点小酒,就当给你践行了。” 陆追:???我还没说要走呢!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所以你不走啊? 阿追:气死我了!!!! 第四十七章 (一更) 任由秋意转浓, 澄黄色铺的山上山下,石子路上有了落叶, 踩起来窸窣作响。虫儿也一并变了颜色,披上辉煌的战甲, 是生命最后的高歌。 刘家村家家户户忙的热火朝天, 未到年关却比过年更加喧闹, 随意走在村中便能听见耙子扫麦的声音, 像是给大地挠着痒痒。 再一眨眼, 眼前的热闹便都没了踪影。冬日蛰伏,非但是鸟鸣虫叫,甚至连人都回到了家中歇息。 河水还在兀自挣扎, 薄冰夜里结了,晨起便又被河水一拍尽散。两岸的草木结了轻轻的一层霜, 打远处看去,就像是轻软的雪只喜欢落在这儿似的。 转眼小半年便过去了, 阮澜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之前满满当当的日程突然就松垮下来,令人无所适从。 做饭也没劲儿, 玩石头也没劲儿,和刘珠去大舆镇逛街也没劲儿。 说话只能对着墙说, 对着床头说,对着树洞说。 她开始无比怀念现代产物手机,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无事可做便会开始回忆以往的时光,人好似老了, 坐在院子里只享日光,脑海中一幕一幕似画卷般展开,阿追离开的日子好似还历历在目。 给他置办了那么多东西,从与同军打好关系的土特产到常备药应有尽有,足足装了两大箱,结果这个人只带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阮澜叹了口气,至少带点银子在路上用啊。 他也不要,幸好自己机智偷偷塞了些。虽然他是同闵丘同去,但遇到事情哪能一昧劳烦闵先生? 阮澜觉得自己的这种心理,应该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吧。 这半年里,阮钧见她再不开窑,还以为是没人干粗活,让她实在不行把阮朋叫来帮忙,要是不放心就再雇个短工,这种能学手艺的事情,人都争着来呢。 阮澜摇了摇头——万一阿追再回来呢?他也没说就不回来了啊。家里的银子还能再过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一点儿动力也无。 算了,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条咸鱼。 可是…… 阮澜往石桌上一摊,一只胳膊长长的伸出去,脸颊和已经磨得圆润的石面贴在一起,触感丝丝冰凉,她轻声说道:“可是阿追也没说会回来啊。都过了这么久了。” 陆追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也没有嘱咐阮澜什么,回想起来好像就是要一走了之的模样。 虽说别人都说他是阮家的表亲,可阮澜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无处可归的过路人,原本就不是属于这儿的。 阮澜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撑起身子:“日子还得照样过啊!再不做瓷就要喝西北风了,就叫刘初三和刘小五来帮忙吧。” 那次落水之后,刘初三是真的老实了——先是被自己娘拖着病躯揍了一顿,秦逸又去给他上了一堂生动的之乎者也。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吧,半夜睡得好好的,又被陆追从床上拎出来打了个半死。 一套三连,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 不过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发展的,陆追从阮澜那儿拿了些工钱给刘小五缴了私塾的读书钱,让他们家一下子轻松不少。 自那以后,陆追身后就多了两个跟班。不过陆追依旧是一副“别烦老子”的表情,之后没多久就随闵丘走了。 陆追走了之后,刘初三和刘小五两个人隔三差五就来阮家帮忙,今天你挑水,明日他浇菜,倒是省了阮澜不少功夫。 中间阮钰好几次想来阮澜家,还被刘初三给拦下来了。阮澜不知道他们两个叽里咕噜的说了些什么,但显然阮钰很生气,骂了两句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来过。 对此,阮澜十分感谢。 阮娄家的人可千万别来,每次来惹人烦不说,身体上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东张西望的。 秦逸倒是没跟闵丘走,据说当时生了一场急病,休养好身子来找过阮澜一次,算是辞行,要去游历准备恩科。 只是,阮澜总觉得秦逸看起来怪怪的,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想说却又不愿说的事情,整个人也显得阴郁起来,最后只留下一句“你等我,这次绝不负你”就走了。 若非说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阮澜觉的那就是不似早先,是个一眼能看穿全部的书生。如今的秦逸满腹心事,好似带着面容都一并变了,再也没往昔的少年气了。 不过她也搞不懂,秦逸那话说的,好像之前负过自己似的。她怎么不记得两人有过这么一出? 翌日趁着刘初三和刘小五来帮阮澜挑水的时候,阮澜又请他们帮着碾了瓷石。原本还想让他们帮忙杀泥的,但示范了好几次,两个人都还是有地方做错,便就罢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阿追,做什么上手都快。 “阮姐,那我们走了。”干完活,刘小五与阮澜辞别。 阮澜从厨房里拿了自己做的蜜饯,摆了摆手。 刘小五看了一眼,心直口快:“阮姐,我和我哥不喜欢吃甜的,要不你留着自己吃吧。” 阮澜提笔写了张字条:给刘大娘的!平喘的,我爹吃着挺好用。 刘小五读了连忙收起来:“谢谢阮姐!”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对了阮姐,陆哥给你来信了吗?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这眼看着都要过年了。” 阮澜只得摇了摇头。 刘小五和刘初三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过了片刻,刘小五清了下嗓子:“那个……阮姐,要不你去雇个短工吧。” “为什么?”阮澜递上去字条。 刘小五哼唧半天,最后还是把刘初三推了出去:“我开不了口,你说吧。” 刘初三也是一脸愁容:“没什么事儿,小五最近长大了,想的有点多。你早点休息,今天辛劳一整日。” 说完,他推搡着刘小五就出了阮家大门。 出去没走两步,刘小五就忍不住眼眶红了:“哥,陆哥走了这么久,都没给阮姐写过信呢,该不会是……” “呸呸呸!”刘初三打断他:“胡说什么呢?说不准是写了信送不过来,别瞎想。陆哥打架那么厉害,错不了。” 刘小五郁闷道:“也不是我瞎想啊,陆哥走之前特地交代咱们两个照顾好阮姐,看好秦哥和阮娄一家。可他没说万一他回不来,咱们怎么办啊?” 刘初三:“能怎么办?继续照顾呗!人家一个小姑娘家,能做得了什么活啊?” 刘小五:“那哥,要是陆哥一直不回来,你不就能和阮姐多接触接触了吗?说不准还能日久生情呢。” 刘初三瞪了他一眼,说道:“那是大哥的女人,俗称大嫂!陆哥帮了咱家就是恩人,咱们不照顾谁来照顾?至于刚才那些东西,你要是让陆哥听见了,你完了。我是绝对不会因为这个事情再挨揍的,更何况当时我是被人蒙骗的。男人,就该像陆哥这种。” “哪种?” 刘初三指了指身后的阮家:“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我把一切都打点好,你等我回来就行。” 阮澜站在门后,听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陷入了沉默——他们好像刚才说到了自己的盲区。自己光想着阿追能升官拜爵,却没想到万一他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刀剑无眼,沙场无情啊! 无形的被这种想法灌输了之后,阮澜接连几晚做起了噩梦。 她梦见阿追一个人在战场当中,左右两侧都是骑着马拿着长《枪的人。有人一声令下,那一排排的刀刃便亮了起来,朝着陆追身上掷去。 后来她又梦见那群人变了模样,阿追也换了个地方,但结果却都是让人心惊胆战。 她不敢睡了,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坐起来,双臂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明日就要过年了……” 她不敢说担忧的话,怕到了嘴边成了真。穿到这儿头一次感觉到心慌,之前哪怕刚穿越过来,哪怕是搬家,哪怕是穷的叮当响,她都没紧张过,如今却连噩梦都做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似乎有无数银色的颗粒在闪闪发光,空中飘飘洒洒无边无尽。 瑞雪兆丰年,放在平日里她定然会开心的出去玩雪,可今日,她却在想不知阿追去的是何处,北边更冷,雪下了有几场? 雪越下越大了,好像要将天地都席卷裹挟,而这房子只是无边雪海中的一叶小小浮萍罢了。 “阿追穿的暖不暖呢?”阮澜轻声叹道。 “吱噗”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落进了雪堆里,接着是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阮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一动不敢动。 不能是小偷吧。 脚步声到她门口便停下了,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有个清越的男声响起:“我回来了。” 这声音熟悉却又陌生,并不柔和,像是狂风卷起的砂砾,带着一丝丝低沉沙哑。 阮澜揉了两下耳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自己发梦了? 见房内无人应答,外面那人又等了片刻,这才转身向另一侧走去。 阮澜听见那脚步声,整个人即刻从床上弹了起来,也顾不得被子被甩在地上,冲过去拉开房门。 那人转身,身影和漫天遍地的雪连在了一起。 他和雪是没有边界的,他向来比雪冷,却又比血热,一腔柔肠只留给唯一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眼睛真好看啊,阮澜想着。墨黑色里面染着一丝绀青,从见到的那一刻起,便是她见过最美的颜色。 “冷,快进去。”陆追低声说了一句。 阮澜哪里听他,歪着身子往前冲了几步,又被雪绊的歪七扭八跌跌撞撞,陆追一把拉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宠溺:“怎么这么不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一把鼻涕一把泪:阿追!你还活着啊! 陆追:…… 第四十八章 (二更) 阮澜回到床上, 又恢复了小鹌鹑似的模样,裹着被子堆成一团, 眼睛错也不错的看着陆追忙里忙外。 他去烧了水,一盆试好温度搁在阮澜床前, 让她烫烫脚。刚才她踩着鞋就冲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的, 切莫生病才是。 而他自己则回房稍稍清理了一番。一路风尘仆仆往回赶, 掐着日子生怕错过除夕, 什么都顾不上了。 在秋行山脉行军打仗的时候,他并未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回到阮家小院, 却突然有种安定感。看着熟悉的灶台,看着院落中两人一起挪来的石桌石凳, 看着自己房间打扫的干净整洁,好似自己从未离开。 陆追深吸了一口气, 靠在自己的床上,还好,还来得及同她一起过除夕。 他一直挂念着, 想到这是阮澜在刘家村过得第一个年,旁人家中热热闹闹, 她会不会觉得难过? 这样的想法使他在前线拼杀的愈发厉害,闵丘见他杀伐狠戾的模样颇有些担忧。 而当他提出想用这些时日的军功换回刘家村一趟时,陆追也看见了闵丘眼里的那份提防和担忧沉了底。 闵丘怕什么他是知道的。 闵丘一边为自己感到欣慰,一边却又审视着自己, 提防着自己。 梦里鲜少欺他,一切都按照梦里的步骤前行,好似时光只是不停的轮转。 陆追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落入了阿鼻地狱,要受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形无间的苦痛折磨。 旁人都厌烦瓦哲部夜袭,可陆追不同,每每喧闹声响起,将他从梦中叫醒时,他是解脱的。 与梦里的残酷梦里的孤寂相比,眼前的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识过地狱,便不觉得这凡间可惧。 “阿追,你还醒着吗?”门外传来了阮澜怯生生的声音,像是被冻坏了,牙齿打颤,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陆追猛地从床上坐起,他打开门,就看见裹成粽子的阮澜脸冻的透白,眼睛却红彤彤的,好似一只软糯的小兔子。 “我睡不着。”阮澜开口说道。 只是须臾的停滞,陆追便侧开身子:“进来。” “去床上。”陆追关上门,将风雪尽数遮挡在外。 阮澜:“啊?” 陆追搬了把木椅子坐下,靠在桌旁:“你睡就是了,我白日赶路的时候,在牛车上睡过。” “阿追,你回来花了多久时间啊?” “不久。方才十二天。” 房间里并没有点灯,但好在外面雪月同在,比往日的夜里光亮许多。 阮澜打量着陆追,才小半年的时光,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突然之间就拔高长大了许多,神情眉宇之间多了些坚毅。他原本就是沉稳性子的人,如今只觉得愈发低沉,浑身都是浓郁的灰色。 陆追一转头,便和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眉头紧锁:“怎么还不睡?” 阮澜长叹一声:“我家阿追长大了啊。” 再也不是那个小灰团子了。 她最初是怎么看他的来着?哈士奇?想想哈士奇长的也好快,一眨眼就成了大狗狗。 原来是为了这个。 陆追低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没长个子?” 阮澜一愣,心里的那份伤感尽数憋了回去:“胡说!我长了!”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甩开被子踩着鞋,两步跨到陆追面前:“来比比啊。” 陆追无奈的站起,她抬起头正好能看见他线条流畅的下巴,阮澜咬起嘴唇——呜呜呜,这孩子怎么长的?凭什么就窜天了? “好了,快去睡吧。”陆追十分熟捻的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 阮澜“哼”了一声,又缩回床上。 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开口说道:“阿追,你受伤了没有?” 陆追低低“嗯”了一声:“都是小伤,不要紧。” 行军打仗怎能不受伤?命都是悬在天上的。 自己也曾受过重伤,烧了三天三夜,那些噩梦就缠了自己三天三夜。 旁人都说没得救了,可他不想一直做这样的梦,又昏昏沉沉的想起自己从未给阮澜写过信,总不好让她受到的第一封信是悼书。 他不喜欢她流眼泪的样子,即便看不见也不想让她流眼泪,便咬着牙快些好,从那些扭曲的梦境当中,从对她的惦念当中离开。 以往不知道不相信,那时才明白人总有脆弱的时候,趁着身躯的不适,那些脆弱就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触足盘裹,将人逼得透不上气。 没有牵挂,生死一搏。 有了牵挂,生便比死更重了分量。 阮澜犹犹豫豫,又找了新的话题,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碎碎念了一遍,并非事无巨细,细究起来还有些有头没尾头重脚轻,前言不搭后语。 陆追转头看她,过了半晌,开口道:“你想问什么?” 她不是睡不着,她好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但又不开口。 他这么一问,阮澜的眼泪就又落下来了。 阿追回来了,她应该高兴的。可她就还是怕,怕阿追又要走。 他若是没回来,自己就只是惋惜少了个这么好的帮工,日子还是会过下去。可他偏偏在除夕前回来了,秋行山很近吗?她问过好几个人了,人家都说秋行山好远好远。村子里有以前打过仗的,告诉她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个月。 可阿追呢?他说十二天。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什么好哭的,这是阿追自己的选择,难道真的要让他跟自己做一辈子的瓷不成? 可她就是难受。 她高兴阿追把这里当成家,又害怕阿追又要走。 她想开口问,但又知道问了也没意思,憋在心里搅得胸腔发胀。 陆追走过去,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 阮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说道:“我知道不应该是我哭的,我在家过的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帮忙干活。太阳出来晒太阳,太阳下山睡大觉。阿追你却是在搏命,按理来说应该是你哭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啊?害我以为你以后就不回来了,你看你房间我还天天给你打扫呢!你还害做恶梦。你的良心呢!让你走的时候多带点银子你不带,是不是写信要用银子你没有?怎么办可是我这半年咸鱼了太久,家里银子也没剩下多少了,早知道我就多干掉活了。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梦想就是咸鱼躺,能躺我肯定就躺着了。你缺银子话你写个信告诉我嘛,不就是捏个瓷的事儿吗?啊,对了,阿追你想吃点什么,咱们明天吃点好的。” 她颠三倒四的说了一堆,好像这半年憋在心里话都要倒出来似的。 陆追沉默片刻,将她揽到怀里,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的安抚着她。 若是让与他一起伍友见了,先不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束礼节,单单看到陆追这温柔的样子就要惊掉下巴。 他把所有的温柔全都给了她一个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阮澜哭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还张嘴咬了陆追肩膀一口,问道:“疼吗?” 陆追:“不疼。” 他只是想让她不要在意,谁知道她又眼泪汪汪了起来:“不疼肯定是在做梦了。”阮澜把手腕递了上去:“算了,要不你咬我一口吧,我自己试试疼不疼。” 陆追哭笑不得,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许久未见,你非但没长个儿,还变成了小孩子。” “嗯,疼的。”阮澜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不是梦就好。” 她伸开手臂抱住陆追:“欢迎回家,阿追。” 陆追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骇住,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你……” 阮澜此刻心情已经舒展许多,她站起身:“我真是太没数了,你这么劳累该好好休息,我回去了,你好好睡,明天我们杀只鸡炖了吃。” 说完,她拎着裤脚头也不回就跑了,只留下陆追一个人在房里。 陆追看着门,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纵使这是无间阿鼻地狱,只要有你在,我愿意一次一次的轮回,一次一次的再遇见你,一次一次的抱住你,永不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陆追:她抱我?!她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阮阮:没睡过,不熟。 第四十九章 (一更) 第二天一大早, 阮澜就带着自己的小纸条们出门了。 她先去了最近的刘珠家,把自己做出来的琉璃牛血春瓶交了出去。 刘珠初一便要去大舆镇拜年, 阮澜嘱托她将瓶子交给时常往来的掌柜,能卖多少便卖多少, 无需像之前一般等买家定了价再出, 她急用这笔银子。 刘珠也帮阮澜卖过好几次瓷器, 原本从未去过的瓷器铺子现在也是常客。看了那么多瓷器, 她也知道阮澜做出来的东西与其他的不同。 阮澜制瓷, 每个都透着生气透着鲜活,眼前这个瓶子就是别人常说的,像用真的血浇灌出来的一般。 刘珠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瓷瓶, 在那些瓷器铺子里也没见过,大舆镇本来就是出产瓷器的地方, 连这儿都少见,就更别提其他镇子了。 她有点犹豫, 觉得阮澜这么卖肯定是亏的,便问她缺多少,说不准自己凑凑也能凑出来。 阮澜摇了摇头, 刘珠家里的情况她也是知道的,只是靠种药材为生, 家里还有弟弟要供读书,哪里有那么多富余。 刘珠见她坚持,只好让她放心,自己去了之后一定和掌柜多说说, 能多卖点便多卖点。 阮澜临走前又依依不舍的摸了下那个瓶子,这毕竟算是她来到这里以后做出来的第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一直搁在家里没想拿出去卖。但现在情况不同,出门在外,又不知阿追何时才会再回来,身上得带些银子。 想到这里,阮澜又仔细叮嘱刘珠:不要银票,要银瓜子。一锭一锭的也不要,只要银瓜子。 刘珠应下。 阮澜出了刘珠家门又往刘初三家去,刘大娘擅长针线活,虽然阿追自己也会,但家里置办的总是不一样。 眼看着阿追又长高了,肩膀也宽阔了许多,早先的衣裳肯定穿着不合适了。她仔细回想了下自己以前看的小说,也没人提过行军打仗的时候万一有还在长身体的,衣服该怎么办。 既然这样就得提前准备。 刘小五拿了阮澜的字条仔细读过,又拿了阮澜写的尺寸,突然抬头问道:“是陆哥回来了?” 阮澜点了点头。 刘大婶在旁说道:“阮姑娘放心吧,己安对我们家里有恩,我拼了老命也给他做好。就按着你说的日子和大小数量做。我一个人做不完,请边上几家媳妇一起做。她们这时候也都闲着,平日做些缝缝补补的手工活呢。” 阮澜连忙递上去银子,请刘大婶叫自己的大姐妹们一起。 这一次给阿追做衣服连着再大些的都做了,以防万一。大过年的让人不消停的赶工,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刘初三听说陆追回来了,和刘小五就要往阮家去,在两人心里他们陆哥现在已经是大英雄了,管他有没有朝廷奖赏。 刘大婶一把拉住刘初三:“你们去干吗?” 刘初三:“去看陆哥啊!好久没见怪想的,也想问问外面打仗苦不苦,要是还行我也去挣个名头。” “呸!”刘大婶啐道:“就你这三脚猫的本事,怎么和人家比?你老实在家呆着,咱们也用不着你挣名头,你仔细把家里的地打理好,转年给我娶个姑娘回来,让我抱大胖小子就是天大的功德了。” 阮澜在旁只是笑,她看的出来,刘大婶对这两个儿子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哪里是嫌弃,这是心疼呢。她又想到陆追,若是阿追的父母都活着,肯定也是舍不得他这么去的,平平安安就比什么都好。 可阿追什么都没有,他便只能靠自己。 阮澜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板——没事儿,阿追还有我呢!小伙子运气好,碰上我这样的大靠山! “娘,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刘初三扭着身子从刘大娘手里挣脱出来:“那去看看陆哥总行吧。” 刘大婶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去老赵家把你赵姨请来,再去老李家跑一趟,他家总是多备不少料子棉花,再去大舆镇买是来不及了。” 刘初三“哦”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转头冲阮澜咧开嘴:“那我明天再去看陆哥吧。” 阮澜从刘初三家出来,又赶忙往下一家去,刘初三这才回头看向自己娘:“娘,那我早点办完事儿能去阮家吗?” “去个屁!”刘大婶头也不抬的理起针线篮子:“人家昨晚刚回来,回来是看你的吗?” “那是……” 刘大婶恨铁不成钢:“人家赶在除夕前回来,就是和阮澜过年的。你以为打仗是能说回家就回家的吗?陆己安还不知道拿了多少东西换的。也不知道才有几天,不让人家两个小的好好互相看看,你去干什么?” 刘初三“啊”了一声:“陆哥还要走啊,那阮姐不又得难受了。” 刘大婶:“那可不就是,他年纪这么小就去前面打仗,指不准就是想给阮澜挣个名头回来,不然怎么抢得过秦家?什么都没有,阮澜她爹还没死呢,怎么能让她嫁了?” “陆哥真是……”刘初三:“万一没命了怎么办哎。” “人家是有担当,富贵险中求。”刘大婶白了刘初三一眼:“愣在这儿干什么啊?快去叫人买布子啊!” “哦!”刘初三应道。 阮澜又拿着自己的小纸条东跑一家西跑一家,这家买点大枣,那家买点饴糖,另外一家买了两个红纸包,还有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拎在一个小竹筐里跑回了家。 陆追早已醒了,在厨房煮了鸡丝粥,隔了瓷盆煲在热水里,等着阮澜回来喝。 阮澜一进门就闻到香糯的味道,进去看见陆追煮东西,吓得手里的篮子差点掉了。“阿追,你在煮粥啊?” 陆追见她回来,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脸都冻的通红,显得原本的肌肤愈加莹白。 陆追冲她招了招手,待到她到了自己面前,用手指探了下她的脸颊,还带着风里的凉。 “去房间里吃吧,我端进去,你暖一暖。”陆追说道。 她实在是忘不了陆追第一次做的疙瘩汤,太暗黑料理了,一般人都接受不了。可他又偏偏咽下去了,还是没半点变色的咽了下去,可见他的味觉是有点问题的,至少和常人的味蕾发育的不太一样。 之后每次做饭自己都在一旁看着,要么自己把肉泥什么的调好味道再让他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阿追好不容易回来,好不容易做顿饭,难道自己要说“因为太难吃所以不想吃”吗? 她做不到。 阮澜深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好。” 没过一会儿,陆追就把东西端进来了,阮澜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嗯?好像还行?放的是盐。鸡肉好像也去过腥气了。 她又吃了第二口——没问题,很正常,除了稍稍咸了那么一点,多喝两口水就行了。 阮澜抬头冲陆追笑道:“好吃。” 陆追见她笑了,自己也低下头去吃粥。 他知道自己味觉有问题,因为尝不出味道,所以再好的珍馐到了他嘴里也味同嚼蜡。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味觉,没有又如何?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直到他在伍队里做了一次疙瘩汤,闵丘差点吐了。 后来他看见自己认真的吃下去了,傻了眼,这才知道自己的味觉有问题。 闵丘还开自己玩笑,说阮澜每次送到私塾的饭菜都很好吃,是想尽了法子的换样子做出来的,结果就像对牛弹琴,谁知道自己根本尝不出味道。 可那次自己做疙瘩汤她明明也说很好吃。 陆追那时候才想明白,阮澜其实只是在哄他。 她是个很喜欢吃的人,她会想办法在家里做好吃的,去大舆镇的时候总不会辜负自己的嘴和胃,她好像很喜欢尝试新鲜的吃食。 如果自己一直这样,她会不会觉得无趣? 于是他开始认真的辨认各种调料,看别人做东西的时候要加什么加多少进去。虽不是尽善尽美,但至少之后闵丘再没露出那种表情过。 “啊,爹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阮澜说道:“我去告诉他一声,省的他吓一跳。” “说过了。”陆追指了指粥:“粥也送进去了,阮叔吃下休息了。” “哦。”阮澜吃了两口,又说道:“阿追,一会儿我们去外面堆雪人吧,外面积了好大的一层雪呢。” 陆追答道:“好。” 阮澜吃的浑身热腾腾的,方才的寒冷似乎都被这一碗热粥驱散了——还是有阿追在的日子好。 “哎?”阮澜突然抬起头:“你刚才为什么叫我爹阮叔啊?你得叫他姨父。你不是一直叫他姨父的吗?” 陆追“嗯”了一声:“今天不想叫。” 阮澜难得见他还有使性子的时候,不由得笑道:“为什么今天不想叫?刚才我爹说你了?” “没有。吃你的粥。”陆追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他就是不想叫,今天不想叫,明天不想叫,日后更不想叫。 阮澜偷偷看他,突然开口问道:“阿追,你在外面有没有想我啊?” 陆追:“没想你会哭吗?” 阮澜:“会吧,反正应该不太高兴,我都那么想你呢。” “那你别哭了。”陆追答道。 “嗯?”阮澜眨了眨眼。 陆追已经吃完了饭,将自己的碗一收,去了厨房。 “等等我呀。”阮澜连忙端着碗筷跟了上去:“我刚去收了点花胶,今晚咱们炖鸡吃。我给你派个任务,你看后院还有三只鸡,挑一只看上去最好吃的抓来。去毛什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去烫花胶。”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我为什么要叫姨父?我没叫岳丈已经是很委婉了! 秦逸:看不起老子的婚约?! 然后~能让我偷偷的求个预收吗? 下一篇文《贵妃锦鲤运》点击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呗~开文就知道啦 江姝婚约被妹妹抢,府里待不下去,突然就有道旨意让她进宫去了; 江姝想吃蜜瓜,突然内务府就送了新贡的蜜瓜来; 淑妃设计陷害她,皇上:昨晚姝姝与朕在一处; 旁人都在等江姝的笑话,突然间她就当上贵妃了。 江姝:没办法,这大概就是天生好命心想事成吧。 第五十章 (二更) 相较略微促狭的前院, 阮家的后院因要制瓷而十分开阔,一路沿到了河边去。 万千秀美山峰点缀着莹白的雪色, 逶迤生姿。 即便是寒冬,山色也依旧温润, 像是养了好些年的好玉, 连半丝硬朗的风都无。 同样是一个天下, 秋行山的冬日却少有晴日, 终日布满了凄厉的寒风。雪片儿也不似这里这般温柔, 卷在一起像刀子似的,沿着六十余里的逼仄峡谷呼啸而来。 是有人言:风刀霜剑更胜于虎贲之师。 刘家村的风雪是温柔的,瓷窑的馒头顶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像是盖了层被子似的。 阮澜裹的暖洋洋的,脑后用青兰色缎布绑了个圆髻, 多余的部分垂坠下来,挂在耳边摇摇晃晃。 她在前面一蹦一蹦的走, 一会儿单腿跳两下,一会儿双腿跳几下,陆追就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阮澜沿着后院走去河边, 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兜了一圈又走回来, 好似漫无目的,偶尔回头看看陆追跟上来了没。见他跟的紧,便抿嘴笑笑,又转头继续走。 河水也没了湍急的踪影, 被大雪掩盖,蛰伏在冰面之下。一栋栋规整小房沿着山脊河流的方向比邻而居,错落有致,像是精美糕点上的点缀。 冰封雪埋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好似只有这两人在行走,只有他们脚下压出的声响。 陆追有些恍神,他好似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偌大的冰河之上,只有他一个人负伤前行。身子沉的像铅块一样,每走一步都是折磨,每呼吸一下肺腑都在抽搐,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他只依稀记得这是闵丘给自己的任务。那时候的他,或许已经十分提防自己,想让自己就被风雪掩埋,再无踪迹吧。 这世上是没有人可以相信的,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孤零零的行走着,提防着曾以为亲近的人给自己送上无处可躲的痛击。 于是,他也不再信任任何人,不能信任任何人。 信任他人,便是将自己的命交了出去。 死,其实并没有多难,也不是不行。但活着比死有意思,活着,可以看着那些人死,活着,才能不被嘲笑。 “阿追。”阮澜在瓷窑前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陆追猛地回神——这不是梦里,或许相较之下,这才是梦里,而那些残酷的孤独的悲凉的故事则是真实发生的。 毕竟在那里,才是真的痛啊。 毕竟在这里,有人和自己一起走着。 阮澜指着自己面前:“你来这里。” 陆追照做,两人的距离便拉近了许多。 “你看。”阮澜笑眯眯的指着前面的雪地。“哎呀,不是让你看我,让你看地上。”她拉了下陆追的袖子,让他转过身去。 陆追抬眸看过去,他看不出有什么。 阮澜叹了口气:“忘记雪太白了,去瓷窑上看。” 她小心翼翼的踩着一侧的石阶爬到瓷窑上面,站稳后转身向陆追递过手去:“来呀。放心,掉下去有我垫着呢。” 陆追也没多想,或者只是有意没有多想,便将手伸了过去。 不是她拉他,而是他握着她。 但也许,并不仅仅如此。 待他站定了,阮澜向前一挥手:“看!爱妃,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陆追沉默。 阮澜时常会冒出些奇怪的话,陆追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时间久了知道她就是这副模样,便也不觉得如何了。反正她在外面也不会同人说这些,她只对自己一个人说话。 陆追转头看去,雪地上断断续续的写了五个字——“会平安回来”。 原来她拉着自己在这雪地上走路,是写了大字。 她是给谁看的?给自己?不是,她是写给老天看的。 我的阿追,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陆追喉结微微动了一下,还好梦里没有关于她的场景,不然看过就觉得没意思了。 不过为何梦里没有她的场景?这样自己就能一遍遍的在梦里看见她。 “我厉不厉害!”阮澜笑嘻嘻的问道。 陆追头也未回,声音有些沙哑:“嗯,厉害。” 阮澜指着下面说道:“知道厉害还不把这几个字给我念一遍?” 陆追停滞片刻,他很想转过身去问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亦或是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如果换做是别人,当日被她带到家里,是不是也会这么好?是不是也会同他说话?是不是也会夜里跑到那人的房里?是不是也会和他拉着手?是不是也会抱着他说“欢迎回家”? “会平安回来。”陆追深吸一口气,念了出来。 没关系,已经不会有这个人了。只有自己,自己会一直把这个位置占据,不会再有别人。 所以,一定会平安回来。 陆追平日都是冷冷的,放在现代就是个酷盖,突然这么乖巧的念着五个字,阮澜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抵是太过忘形,笑声还没出来两声,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啊——”阮澜叫道。 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想到:这大概就是现世报吧?自己刚说了掉下去自己垫着……问题是能不能不要脸朝下啊?! 因着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阮澜落在地上倒没觉得怎么疼,雪花被扬了起来,从脸颊两侧飞上空中,飘得到处都是,挡的眼前一片灰白。 待她睁开眼睛看清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趴在陆追的身上,他紧紧的将自己护在怀里,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竟还保持着方才和她握着的模样。 阮澜支棱着脑袋,连忙问道:“阿追你摔没摔坏?” “没那么容易坏。”陆追听见她说话,也松了口气。 两个人都把对方当成了易碎的瓷,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支离破碎,非要小心呵护才行。 “哦。”阮澜听了之后翻了个身,从陆追身上落到一旁的雪地里。 两人并肩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天,一言不发。 下过雪的天就格外的蓝,不是颜色浓郁,而是带着冰清玉洁似的清透。云都化作了雪,落在地上,地上就变成了天。 过了不知道多久,阮澜突然松开手,站起身来:“鸡肉还炖着呢,我去看看。” 她走的慌忙,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陆追长长了出了一口气,看向已经空荡荡的那一侧。 阮澜跑进厨房,摸着自己的胸口捋顺道:“我的天,我现在已经这么罪孽了吗?我不是亲妈粉吗?怎么刚才手心出了那么多汗?一定都是刘初三他们天天说到年龄要结亲了影响我!不对不对,一定是阿追手太热了,或者是刚才摔下来紧张的。” 她站定,挺直肩膀:“美色误我!一定是因为阿追长的好看!那双眼睛看谁不显得深情啊?多情眼!哼!” 她又在厨房里转了两圈,等到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打开门向外看了看——阿追不在外面!安全! 阮澜“嗖”的钻进自己的小房间里,拿出今天收来的红纸包,往里面塞了两粒银瓜子,又封好口——这是给阿追的、能体现出自己是长辈的红包!给他塞到枕头下面压岁! 这么想着,阮澜拿着红包开开心心的晃到陆追房门口,她先敲了敲门,确定里面没人之后快速跑了进去,挪到床边掀开枕头—— “你在干什么?”陆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阮澜手一僵,转头说道:“我……我来放压岁钱。” 陆追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抽走红纸包,颠了颠,冷笑一声:“替我谢谢阮叔。” 阮澜:???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陆追想了想,转手又将红纸包递还给了阮澜:“表兄给你的,收好。” 阮澜:??? 作者有话要说:阮澜:???? 第五十一章 (一更) 冬日的夜来的早, 为原本就孤寂无味的寒冷添了一把苦闷。可除夕的夜却与众不同,里里外外透着热闹。即便是再冷寂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也难免会被氛围带出一丝情绪,哪怕只是怅然。 阮钧今日难得, 坐在厅里与阮澜陆追一同吃了年夜饭, 还稍喝了些酒。 见到陆追回来他也颇为高兴, 虽相处时间不长, 但在患难时相遇, 又将此处真的当成了家,他便也将陆追当做自己真的晚辈。 阮钧仔细问了陆追在外的情形,陆追言简意赅, 言辞当中既没有居功自大亦无卑微自愧。阮钧便仔细叮嘱他千万要多加注意,时常回家来看看。 阮澜见阮钧今日精神好, 让他多吃了些鸡汤,只是屠苏酒哪怕不醉人, 也是不能再喝了。 阮钧还打趣道:“看看,如今阮阮已经管起我来了。”他点着头,看着阮澜出去的背影, 叹了口气:“阮阮命苦啊。” 阮钧如何不明白秦楚周的家事?家中大多都是秦氏说了算,秦楚周只有教书和谈天的时候才是个活人。阮阮如今年纪也大起来了, 可秦家还是没有来提亲的动静。 但幸好,阮阮制瓷手艺比自己还要好。只是姑娘家一个人,难免就会被人欺负被人惦记。所以阮钧才想着,若是阮澜能去秦家, 哪怕不是正妻,有个靠山也总比没有好。 陆追听见他这般说,回道:“命不苦,只是有些辛苦。” 有自己在,就不会让她命苦。 阮钧笑笑:“阮阮心性天真,日后己安若是有所成,切记要看顾她一下。你也别嫌我这般势利,有话我便直接说了。” 陆追回道:“阮叔放心,日后我会照顾她。” 阮钧交代完,又拿了银瓜子给阮澜和陆追分了,算是压祟。他身子不好,便不能一起守岁了。 阮钧走了没多久,阮澜便拿了纸笔来搁在桌上,挑着墨画画。 她并不擅长国画,但也是通的,不像制瓷一般要拿去卖的,但瓷面上面偶尔也会出现,便自己随便画画成了。 两张裁成正方形的纸,她拿了一张画“财门钝驴”。胖嘟嘟的驴子挑着干柴,寓意来年发大财。另一张则画了“回头鹿马”,是只回头张望的梅花鹿,寓意禄星高照。 那鹿的模样画的有趣,不似别家门前贴的那般灵动,反而有种沉郁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好像含着万里冰山似的。 阮澜搁下笔偷偷看了一眼陆追,清了清嗓子:“明早贴到门前啊。” 陆追哪里看不出来她这鹿是比着自己的模样画的,更何况鹿和陆本就是谐音。 诚然,阮澜画的这两幅门神画一张是画给自己的——明年发大财,这样就能继续咸鱼了。而另外一张是给陆追的,行军打仗为的什么?可不就是为了禄。 陆追拿起笔,在那鹿的下面添了两笔水浪。 “你这样就不好。”阮澜指着那两笔说道:“这样看起来好像鹿前面有大浪阻拦一般。” 陆追笑了笑:“不是,是以防这鹿找不得方向。” 鹿有水波。 陆。澜。 翌日清晨,刘家村的村民便开始挨家挨户的敲门拜年了。 因着要去大舆镇,刘珠便来的最早,两个弟弟跟在她身后,给阮家送了些过年时自己做的点心。 刘珠手巧,莲花糕豌豆黄做的漂亮极了,一个一个整整齐齐的码在盘子里,看着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待到刘珠走了,阮澜叹了口气,说道:“可惜这么好一个姑娘。” 陆追:“可惜什么?” 阮澜拎着那盒糕点放入小厅,一边说道:“又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抓着人家念叨?吃他们家大米了吗?不过不成亲也挺好的,到时候又要跟着辛劳。遇到好人家就算了,碰上那些不好好说话的,还止不住怎么嫌弃她呢。” 陆追倒不在意刘珠如何,他只是听方才那段话有处奇怪:“不成亲好吗?” 似乎没有不成亲的人,好似成亲是天经地义,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似的。 阮澜想了想,回道:“也没有好不好一说吧,权看个人。彼之砒霜吾之蜜糖,都是说不好的。” 陆追静静地看着阮澜,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问她:“倘若日后你的夫君背离你,怎么办?” 如果自己没记错,梦里好似是有这么一说。但那个梦也实在是太过久远,让他记得不甚真切了。 阮澜转头看向陆追,拍了下他的肩膀:“不可能的你放心吧。” 我在现代就被逼着去相亲差点相死,我到了这里还要再相亲吗?是这里不好玩还是东西不好吃,我要在这么好的青春年华成亲带孩子? 陆追并不知道她想的什么,问道:“为何不可能?” 她是对谁有信心?对她自己?还是其他的谁? 阮澜长叹一声:“我还年轻啊,我着什么急?你又着什么急?还是你要给我介绍?”她瘪了一下嘴:“没见过人着急找妹夫的。” 陆追被她噎的半天说不出话——他要给她介绍?介绍谁?介绍自己吗? 阮澜见他好像有点生气的模样,连忙解释道:“是这样,以前有个高僧给我算过命看过相,说我不宜早婚,以后再说吧。” 先前是高人指点送乞丐饭,如今是高僧劝不宜早婚,下次怕是她就要遇见道士了。 陆追问她:“听闻你和秦逸有婚约?” “啊?”阮澜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哦。我看他娘也不是很想我嫁过去,我也不是很想嫁过去,既然如此大家互相放一条生路不好吗?何必互相为难。更何况,当信物的笔搁都被打碎了。” “笔搁?”陆追往前走了一步:“是我打碎的那个?” 阮澜连忙捂住嘴,都忘了这茬了,当初可是骗阿追说这是自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做的,坑他留在这儿的。 阮澜斟酌片刻,小声说道:“那个好像就是信物。” 看她这样有趣的表情,陆追倒是愉悦起来。当日自己不慎将那笔搁打碎,她似是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如此看来,秦逸在她心里也并没有什么位置。 “提起笔搁我倒是想起来了。”阮澜脸上露出一丝坏笑:“一会儿阮钰来,我得和她好好聊聊。” 正如阮澜所说,阮娄一家初一便上门来了。阮娄原本想昨日便来一起过年的,但阮朋对瓷窑阴影颇大,阮钰也不喜欢这个逼仄的小院子,连着阮周氏一起就在自己家过的年。 他们想着阮钧家里如今应该是冷冷清清,只有个阮澜忙前忙后的,阮钧又是个病秧子,过年还不如不过。也不知他们想到去年过年的模样,会不会更加难受。 谁知道一到门口就看见门上两张年画有滋有味的贴着,里面还传来了饭菜香气,门口也扫的干干净净。 阮娄在外面轻咳一声,阮澜从小厨房探了个脑袋,陆追已经从另一侧走了出来,请他们进去了。 阮澜冲陆追笑笑,跟在后面。 阮娄见两人这般,还笑着打趣:“看看这两个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呢。” 阮周氏跟着笑:“看上去也是般配。己安这是特地回来过年的吧。” 只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冷漠一个哑巴,话说出去半天都没人应。 几人在小厅坐下,阮澜就急匆匆的把阮钰给拉了出来。 阮钰本就厌恶阮澜,自己花了这么久在刘家村,各种法子都试了,怎得秦逸哥哥就是不看自己一眼?自己又究竟比阮澜差在了哪儿? 最气人的当然也不是这个,而是凭什么自己搬来刘家村没多久,秦逸哥哥就出远门了?连带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带着这样的情绪,阮钰自然不会给阮澜什么好脸色。 阮澜倒也不在乎,现在是她有求于人,对方使使小性子又能怎么样? 阮澜手里捏了一把纸条——别的不说,当个哑巴每天都要写字条还挺累的,想来自己这段时日的毛笔字应当进步不少。 她先将第一张字条递给阮钰:“你是不是喜欢秦逸啊?” 阮钰瞥了阮澜一眼,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阮澜不急,从阮钰手里抽出字条,换了一张:“你娘不是和秦逸他娘关系可好,你让你娘去帮你说项说项。” 阮钰何曾不想呢? 可秦氏如今是抱定了自己儿子日后能当大官的心,阮钰在她心里还不如阮澜呢。阮澜至少会门手艺,如今做了几次瓷器反响又高又卖座。 可阮钰呢? 论起长相不及阮澜,论起其它便更不用提了。最重要的是阮娄是个赌徒,就算如今住到了刘家村,还是时不时的往大舆镇跑,说不定哪天就要把家里人一起卖了呢。 这样的亲家,秦氏可不想要。 是以阮周氏三番五次的试探,可秦氏就是不搭茬,任你口绽莲花,我也不会同意让我儿子娶你女儿的。 阮钰本想说,要不然自己去做个姨娘也好。日后在秦逸的亲王府邸里,除了秦氏,其他的女人都只是剪影。自己若是能做他第一个女人,怀了孩子,倒也不失为一个筹码。 可谁知阮周氏听了这个却不愿意了。原本秦氏与她是朋友,是平等的,怎得自己女儿就得嫁去当姨娘当妾? 她只劝阮钰快快改变主意。 阮澜拿出了第三张纸条:“勇敢爱,大胆追!” 阮钰看着这有伤体统的六个大字,冷笑道:“你装什么好人?谁不知道你和秦家有婚约?如今你是在劝我去当个姨娘什么的,日后若是你能嫁进秦家,便拿身份位置来压我?” 阮澜连忙摇头,递给她一个小木盒子和第四张纸条:“这个笔搁就是当日的信物。” 阮钰拿过去打开一看,就看到一盒子的碎片:“碎了?” 阮澜生怕阮钰不懂,递上了自己的下一张字条:“我本意是不想嫁给秦逸的,既然你喜欢,若是有人再提起什么关于秦逸和我的婚约,你便能说信物都碎了。” 阮钰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阮澜一定另有所图。“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那我有什么好处?” 阮澜陷入了沉默,这个阮钰是不是脑壳有问题?!还管自己要好处? 她一甩手——爱说不说,本来想阮钰肯定要告诉阮周氏,阮周氏定然要去和秦氏讲,这不正合秦氏的意思吗?以信物毁了为名退了她本身便不看好的婚事。阮钰这不就有机会了! 阮澜心里正算计着,门外又有人来了,秦逸的声音在外响起:“阮阮,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秦逸:你有本事和别人拉手手,你有本事开门啊! 第五十二章 (二更) 阮钰听了这声, 转头剐了一眼阮澜。明明两个人都姓阮,凭什么她就是阮阮? 阮澜后退一步, 示意阮钰开门,自己转身走了。 她也没有要去撮合秦逸和阮钰的意思, 只是阮钰真的太烦人了, 你对人家有意思你就去说啊, 来自己这里闹腾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把自己闹腾死, 秦逸也不懂啊! 自己真的好冤! 可阮钰做了那个梦后, 她偏执的认为梦里发生的便是真的。 走投无路时秦逸的帮助便成了她的理由,那种感情实则究竟是感动还是喜欢,阮钰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过搞不搞清楚又有什么影响呢? 她只需知道秦逸之后会成为异姓王, 权倾朝野便可。 梦里的种种她不想经历,眼看着自己爹仍沉迷于赌不肯收手的时候, 她就决定要为自己走这条出路了。这也是她唯一能走的。 而在那梦里,因为阮澜, 秦逸的后半生几乎是孤身一人的。 阮澜不知道这些,自然不明白阮钰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进房间的时候陆追在整理东西,他回来也没有几日好住, 这便想着帮阮澜将家里的东西都整理妥当。之前她为了空地方给自己住,将大舆镇搬来的东西都挪到了一起去, 如今过了这么久,那些东西仍是堆在那里,她连动也没动。 就像,要将大舆镇和刘家村的阮澜割裂开来一般。 阮澜钻进来看到陆追挽着袖子在干活, 头上沁着汗珠,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陆追的小臂结实有力,线条流畅的像文艺复兴时的神像雕塑。 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为何有人那般喜欢雕塑人体,是美的冲击。 可他不是雕塑那般完美的,在他的右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狰狞蜿蜒,在他素色的肌肤上显得那般突兀。疤痕沿着他的小臂向上延伸,钻进了茶色的袖子当中,再寻不得踪迹。 是了,那些神像雕塑是神造的形象,是天生就该如此的,但阿追的却是用鲜血和兵戈浇灌打磨的,有着世间的悲欢离合、苦痛折磨。 她从很早便知道,越是完满的瓷器越是透着僵硬。 最圆的盘子一定是石膏模子里造出来的,最光滑的釉面也一定是在机器里打磨过的。 外公说过,不是它们不好,而只是缺少了人气儿。 瓷器和千百个行当无差,它们都是历史当中传承的一部分,由普通的手工匠人的经验探索点滴积累而成。流传到现在,是数千万鲜活的生命凝聚在一起的魂。 如同一个国家,到了如今,是一辈辈一代代的灰烬累砌而成,再由将士的鲜血浇灌,筑牢,最后在上面才会长出新叶抽出嫩芽,开出最美的花。 陆追听见声音,转身便看见阮澜愣愣的站在自己身后。 他走过来,想要伸手揉揉她的头,却又怕自己手脏了,便只得作罢。 阮澜回过神,连忙开口道:“秦家来了。” 听到秦家,陆追明显脸色阴沉下去,他“嗯”了一声,便再无后话。 阮澜沉默片刻,伸手碰了下他的小臂,问道:“这个伤疤,当时一定很疼吧。” 其实是疼,险些一条手臂都没有了。长长的枪戟寒尖一划而过,一直带到胸口处。 “不疼。”陆追答道。 阮澜显然不信,抿了下嘴唇。阿追总是不疼不痛没事儿,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心疼难受。 有人疼的孩子,稍稍磕磕碰碰就会哇哇大哭,只有知道自己哭也不会有人理睬的孩子,才会没事人一般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 陆追见她这幅模样,好似疼的那个人是她一样。他微微弯下腰,凑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真的不疼。已经过去了,既然当时没事儿,以后便也不会有事的。” 没有向回看的道理,他也从来不会回头看。 “咔哒”一声,伴着阮钰的声音,门被推开了。“阮阮,秦逸哥哥找你呢。这又不是我家,你和陆己安两个怎么都没影了?” 阮钰和秦逸站在门口,看见两人靠的这般近,秦逸眉头蹙了起来。 阮钰在旁低笑一声:“怪不得找不到人,原来这儿呢。” 阮澜想起秦家来了,阮钧身子不舒服,自己还是要去料理的。她刚要走过去,便被陆追一把拉住,强行揉了揉她的脑袋。 陆追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阮澜诧异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鬼?我哭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的好像是你把我惹哭了一样。 她走出房间,看见秦逸的时候还在想: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儿?过年了不该开开心心的吗?怎么就一脸苦大仇深别人欠了他几千万两银子似的? 秦逸冷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陆追挑了下眉:“在整理东西。” 秦逸的手藏在袖子里,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整理东西?整理东西就能把人弄哭? 前世阮澜在刘家村过的第一个年,明明是没有这个陆己安的,又或者说,前世的他并非在此处。 那这又是什么?是他来报前世的仇了吗? 眼前的少年虽还有些稚嫩,但俨然已经有了之后的模样,他身上的戾气和阴郁丝毫未变。想到之后发生的种种,秦逸心里似是被烈火焦灼。 秦逸于前不久有了那些记忆,好似重生了一遭。他沿着前世的道路走着,中途偶尔修正些,因为有了那些记忆便绕开了许多弯路。 前世的他是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异姓王,勤王斩逆,扶持幼主,还世太平,多么风光。 可到了最后,到了他离开人世的那一日,他才蓦然想起了少时跟在自己身旁亦步亦趋的少女。 她不能说话,却总是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性情温婉,却也有自己的坚持和执着;她历经磨难,却能保持自己的心一如既往。 他应该高兴的,他也曾高兴过,将她娶进门的那一刻也是在心里说过要一辈子对她好的。 那时,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可这大乱的天下,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在她身边呢?他在京城,她在大舆镇,路途遥远,万水千山为隔。 为官一路,原本就波折多难,他也曾努力过,可到了后来,当他看见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依的时候,当他尝试着去帮助他们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这样的苦难背后是多少权贵数十年上百年几代盘根错节在一起造成的。 他之努力,只是蚂蚁撼树,惹人耻笑。 而这个时候,有只援手递到了他的面前——国老的女儿看上了他,想要嫁于他。 秦逸犹豫了,恰巧被接到京城的母亲知道了,母亲就替他做了决定,说家中无妻,只有个从小跟着的丫鬟。 秦逸每每想起,便觉得自己可笑,当时自己是毫不知情吗?不是的。自己只是下不了决心。 他想向上爬啊!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难道就要一事无成?!可她怎么办?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秦逸没有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只是任那女子嫁到了自己府上,成了自己的“正妻”。而阮澜后来来京,便被安排到了一处小院里。妻不妻,妾不妾。 她难道不知道吗? 她是知道的,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本就是个哑巴,又能说些什么呢? 秦逸站在国老铺好的路上,披荆斩棘,而与此同时,陆追也在边疆杀敌戍国,两人走了不一样的道路,却目标一致,一文一武颠覆朝野,可谁知最后竟会拼个你死我活。 后来,后来未出几年,那国老女儿染病离世了。秦逸当时在柳州担任总督,阮澜这才又成了他的妻。 可那时候的她似是不愿的,看着秦逸时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没过多久,她消失了,再有传言的时候她已经在了京城。 他人都说阮澜是被摄政王掳走的,可秦逸知道不是。 兴许她原本的生存意义是自己,但后来,她生存的意义便是造琉璃。但母亲说女子不应出去抛头露面,将她困在家中。 她只是寻了一个地方,去完成她的夙愿罢了。 只是不知在后来,她有没有想起过自己?不知她以命投窑的时候,想的又是谁?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将她忘了,其实只是不敢想她,只要一想,自己曾经的丑陋便被剥皮了似的展露在眼前,诉说着自己的可耻卑贱。 秦逸一声叹息,缓缓的阖上双眼。少女温婉的笑容好似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倘若再来一次,定然不会再负你。 倘若再来一次,不会再让你受苦。 倘若再来一次,你还愿意再嫁于我,做我的妻吗?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对不起,不愿意。我不愿,你原配她更不愿意,早跑了。 秦逸不会对陆追做什么,因为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陆追配合也达不成。不要被他的剖析感动,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第五十三章 (一更) 阮澜想着至少要去和秦家打个招呼, 便绕过秦逸走去小厅。 此刻小厅里也算是挤满了人,阮娄嘘寒问暖, 阮周氏拉着秦氏的手说着体己话,秦楚周略带担忧的看着阮钧, 而早就被吓破胆的阮朋则缩在一旁。 阮澜一进门便将这样的平衡打破了似的, 所有的目光都向她投来。 阮澜笑了笑, 从桌上端起茶壶, 轻摇了一下, 听听里面的水可还足够。阮周氏立刻站起来,一手拿过茶壶:“阮阮都忙了好几日了吧,婶婶帮你。” 阮澜并没有推辞, 她知道,自打上次在这儿喝了足够咸的茶水之后, 阮周氏每次来这里必定要亲力亲为。阮澜当然乐的偷闲,才不去和她争什么主客呢。 秦氏看见阮澜, 脸上的神色便淡了许多,转头问阮钧:“如今阮澜可还是在自己制瓷?” 阮钧:“是。不过今日好似也少开窑了,天气凉了, 总要等雪化尽。” 秦楚周与阮钧相熟多年,只是原本就是不喜四处走动的性子, 加之阮钧身子不适,若是时时都来还不够折腾他的,便也少来。 他见阮钧脸色稍稍好些,又提到了阮澜, 便在一旁开口道:“上次我过生辰,阮澜送了一套胭脂红的茶具来,我见那茶具底儿上还暗刻着个阮字,想来也是她自己烧的?” 阮钧笑道:“是。阮阮她于制瓷上颇有一番心得,年纪轻轻就已经大有规格在。说来也奇了,那些我都不知道怎么调出来的釉色,她就能弄出来。今天里面加点草,明天加些骨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说道阮澜,阮钧愈发愉悦,秦楚周不由得笑道:“你向来疼她,如今夸起来也是毫不逊色啊。” “只可惜,是个女孩儿。”秦氏在旁不咸不淡的说了句。 秦楚周眉头蹙起,刚要呵斥秦氏,阮钧已在旁说道:“嫂嫂这句话说得是真,若阮阮是个男孩儿,怕是早就能独当一面了。你看逸哥儿,可不就是如此。倘若我有个这般的儿子,那真是修了福分。” 他话音一落,小厅里的几人俱都看了过去。 阮周氏还在倒茶的姿势僵住一半,她又快速的看了秦氏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倒茶。 秦氏皮笑肉不笑,说道:“阮钧,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可这话我是藏了好些日子了,是再也憋不住了。” 秦楚周哪里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在家中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过。他猛地一拍桌子:“休要胡说!但凡有我还在的一日,这事儿约好了便是约好了!今日回去,你便准备准备,上阮家提亲!” 秦氏被他一激,站起身来:“我的儿子,凭什么就得为你的约定负责?他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就这么恨心,凭白看着他栽在这儿?” 秦楚周:“栽在哪儿?若是他就这么不行了,那是他自己没出息,怪的了别人?” 秦氏:“她是个哑巴!你让她以后怎么管家?怎么去交际?到时人人都会说逸哥儿娶了个说不出话只会呆笑的葫芦!” 他们吵的起劲儿,阮娄一家看的也起劲儿,阮钧数次想开口皆被打断,阮澜就站在一旁听着那些秦氏早已经骂过她的话。 她不是原主,她对秦逸没意思,甚至压根就不想嫁。她也不是哑巴,这些话伤不了她,但她看着阮钧被气青的脸却担心。 阮钧生病,但从她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尽量关心她安慰她,也怕她干活太多,撑着身子要来帮忙。阮澜毫不怀疑,倘若不是自己后来制瓷有了前景,阮钧就真的能扛着身体下床开窑。 阮澜想着自己要怎么办才能把这对目中无人的夫妻赶出去时,门外一个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陆追俨然在这半年锤炼的很好,步履坚定利落,身上有着不属于少年的杀伐感。 他走到阮澜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别怕,稍等我一下。” 阮澜点了点头。 陆追接着到了阮钧身边,搀起阮钧:“姨父,我们进去休息吧。与这些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今日是大年初一,应是亲朋好友上门拜年。” “是。”阮钧点了点头:“应是亲朋好友上门拜年。” 而这几位号称亲朋好友的,口舌争执,看热闹,全然不顾阮家父女二人。 阮钧看也未看房间里的几人,说道:“己安去看看阮阮,我自己回去便是。” 陆追这才转身走到阮澜身旁,对着屋内的几个人毫不客气:“可以走了吗?” 秦楚周这时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多么不是,他想要进屋去找阮钧说清楚,可看了陆追的神情,又不好再去,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改日再来罢。 秦氏原本就不想在这里多呆,自顾自走了出去,喊道:“逸哥儿!我们走了!” 阮周氏抿嘴一笑,说道:“哟,己安真是不得了,这才小半年没见,已经能在这儿主事儿了。” 她话里有话,到了这时候还要给阮澜泼脏水。陆追也不客气,走到阮朋身旁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扔了出去。 阮周氏在后面跟着叫:“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朋儿!” 陆追站在大门口,言简意赅:“滚。” 阮周氏“哎哟”一声,拉着阮娄说道:“你看看,这还是你大哥家吗?这是你们阮家老宅吗?不知道的以为这是陆家老宅呢!一个没地方没人要的东西如今也能出来赶人了。” 阮澜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你说我可以,反正我不是本人,但你竟敢说我家阿追?谁给你这么大的狗胆? 她扑腾两步冲了出去,从后面推着阮周氏,“砰”的一声将门砸上了。 陆追在旁看着她,突然轻声笑了。 阮澜看向陆追,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是一抹春风将万千冰雪俱都化开了,也是万里冰封当中独绽的寒梅,嘴角微微挑着,还有一丝丝奇异的痞气混在里面。 笑起来的时候,愈发显得眼睛深沉璀璨,像条星河。 “笑什么?”阮澜比了个口型问道。 陆追摇了摇头,她方才的模样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奶气的不行,看着一点都不觉得凶,只觉得可爱。 他知道她这样是因为阮周氏说话伤他,可他不在乎的,若是被这么说两句就会难过,自己甚至都死过好多回了。 他不在乎的,他在乎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笑,不仅仅是因为她可爱,也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在乎。明明秦氏说她说的那么难听,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却在看见自己回来的时候哭的一塌糊涂,看见自己伤口的时候就红了眼眶。 陆追伸手就想揉她的脑袋,阮澜一躲避开,皱了下鼻子:“不给你摸!”说完,一蹦一跳的跑走了。 陆追脸上的笑意更甚。 秦逸并没有离去,他站在阮家门外,看着阮澜画的那两幅门画。 “回头鹿马”这画许多家门前都会有,但这两幅显然是出自阮澜手笔,画风不拘小节,洒脱烂漫,和她的字很是不同。 她的字想来都是温婉的闺阁气,却骨架结实,就像瓷器的胎骨一般。 前世看到这字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了,她看似柔弱,其实却有自己的坚持。她也曾为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但终是…… 秦逸的目光落在那两笔波浪之上,瞳仁骤然收紧——水为澜,鹿为陆,真是,可笑。 前世传来阮澜被陆追逼迫修筑琉璃塔的时候,秦逸甚至有过不好的想法,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阮澜,她兴许之前就和陆追有过联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否则陆追为何要让她造那琉璃塔?哪怕被人讨伐口舌也毫不在意。 他从出仕到那时,听到的名字都是陆己安陆己安,后来这个人变成了陆追,狼子野心惊动朝野。 自己盯了多年的后党,他抬手就灭了全族;自己看不惯那些勾结的官吏,他三言两语便将人送上了刑场。他手段残暴全凭自己喜恶,但秦逸知道,他就像是在给游朝割这些毒瘤一样,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而自己就像是活在他影子之下的那个人,什么都晚一步什么都差一步。 经营半生,甚至不惜愧对发妻搭建的路,在陆追眼里什么都不是,甚至可以说是可笑至极。 看见他,便会想起不堪的自己。 最后自己杀了陆追的时候,他竟然还在笑。 他凭什么?!站起来和自己搏啊!他不是呼风唤雨不是心狠手辣吗?!他凭什么用这样戏谑的方式去做那些事情?!他凭什么?! 可秦逸也知道,若不是陆追这般,自己最后怎能当上异姓王? 成王败寇,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秦逸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阮家的大门。 这次是陆追开的,他看见秦逸方想关门,秦逸开口道:“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闵先生不肯放下那一千百姓,拖慢了行军,导致你们如今粮草大为不足,还要去填那一千百姓的嘴。” 陆追眉头蹙起,再看秦逸时多了一丝提防。 他一直以为秦逸是那种天真书生,嘴上为国为民,考取功名,不知要多久才能出身,甚至可能就在为官勾结的路上一蹶不振,又或者发现多年信念被现实击碎,为苟延残喘成了那群蝇营狗苟的权臣中的一员。未曾想到,这些时日未见,他似乎有些不同了。 身上的清竹之气一扫而空,倒像是那些来前线打马虎眼的老官腔。 秦逸见他没有动作,目光中带了打量,便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解决。” 陆追:“哦?” 秦逸说道:“但有样东西,算是给我的酬劳。”在陆追的目光之下,他开口说道:“阮澜,我要娶她,请你离她远一点。” 陆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里都是戏谑的笑。随后,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换?你凭什么?” 不管过了多久,秦逸仍是被他这疯子般的神情骇住。他停顿片刻,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日后我也可以帮你,不仅是这一件。可以帮你爬的更高更快,无需在前面行军打仗这么辛劳。” 知道陆追身世的秦逸自然以为陆追更多的是为了报复,只要能报复,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生死都可以抛在脑后,其他的自然也可以。 “我的小哑巴,换到你那里,她会哭的。” 秦逸气急败坏:“你……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说给闵丘?!” “砰。”回答他的是阮家紧闭的大门。 “谁啊?”阮澜听见声音走出来,看见脸色有些发白的陆追,问道:“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冷吗?” 陆追走到她身旁,为她理了理斗篷上围嵌的毛,声音温柔:“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秦逸:给你这个,换阮澜。 陆追:不换! 秦逸:你就不怕我告老师?! 陆追:大不了转学。 第五十四章 接连又有几户人家来拜年, 都是之前在私塾和陆追走的近的,或者说, 是被打的心服口服的,其中便有刘初三和刘小五。 阮澜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男性之间的友谊就能这么简单。自己在大院里当孩子王的过程怎么就那么艰辛, 而到了阿追这里, 怎么就这么轻松。 她不知道的是, 陆追原本就不是喜欢和人交往的性格, 放在往常就算刘小五和刘初三贴上来, 他也压根不会搭理。 但陆追知道自己之后要去秋行山,阮澜在外面是个哑巴,又是个弱女子, 阮钧的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有口不能言, 更不是在刘家村土生土长的,到了困难亦或是有了什么麻烦, 总是需要有人在旁帮衬。 陆追这便特意给刘初三家里解决了些问题,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阮澜。只是这份用心, 她不必知道。 刘初三一见陆追,惊得嘴都合不上了:“陆哥, 你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个样?” 刘大婶跟着自己儿子们来的,她受了阮澜的托付便连夜赶工,好在有人帮忙,先打出了三件衣裳的样子, 带来个陆追先试试大小,若是哪儿有不趁身子的,便再拿回去改。 听见儿子这么说话,刘大婶在旁笑道:“陆哥儿哪里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怕是在前面练出来的。就你,每天只能长肥肉。” 刘初三一听不乐意了:“娘!您天天夸陆哥天天夸陆哥,他是你儿子还是我是你儿子?” 刘大婶像看笑话似的:“儿子生下来不就是贬损着开心的吗?你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就给我留了两个儿子舒缓心情的。不然你以为我养你们两个干什么?” 刘初三听了险些白眼翻过去,他拉着刘小五说道:“小五!娘这样你都不说她的吗?” 刘小五“啊”了一声:“没事儿啊,娘一直只说你一个的。” 刘初三吞了下口水,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快速喘了几口气儿把嘴头上的话压了回去。 阮澜在边上看着这一家人,脸上不由得挂上了笑。陆追在旁见了,轻咳一声:“小五功课如何?闽先生还问起过你。” 刘小五连忙回道:“这么巧!秦先生也夸我来着。” 私塾里读书不好的早早便回家帮忙干农活了,哪里还会想法子花银子供着。 刘初三往陆追身边一站,问道:“陆哥,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陆追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问的?” 阮澜看着这三个少年站在一处,陆追说话向来言简意赅,有时候甚至连个字儿都省了,几乎全是刘初三一个人承包了所有的话题,甚至连刘小五都被挤的没说两句。 阮澜一直觉得陆追有些不合群,还为此担忧过,生怕他去行兵打仗的时候被人欺负。如今看来,倒是不用担心了。 刘大婶那边已经将做了一半的衣服拿了出来,递给阮澜,说道:“这里面是三件,袖子什么的还没缝住,昨个儿赶出来的,你让陆哥儿试试,若是哪里尺寸不好,我们再修。” 阮澜点了点头,将东西给了陆追让他进房间里去试。 没了陆追,这屋子里便瞬间安静了,阮澜说不了话,刘小五和刘初三又时常来,也没什么要嘘寒问暖的。 刘初三受不了这么安静,他突然一拍手,说道:“嗨,陆哥知道尺寸怎么看吗?万一试着哪里不合适,他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办?而且娘你也说那袖子都没缝住呢,我得进去看看。” “站住。”刘大婶在旁边说道:“你会看吗?” 刘初三一愣,老实答道:“不会啊。” 刘小五也跟着摇头。自己哥天天在家帮着干活都不会,他自然更不会了。 刘初三嘴巴一撇:“娘,你不是打算自己去看吧?不合适啊。” 刘大婶转头看向阮澜:“阮阮,我不方便去看,要不你去帮我瞅瞅?也省的陆哥儿进来出去的染了风寒,外面这正是大雪初化的时候,最冷。” 阮澜想了想觉得也是,尺寸什么的倒是方便看,万一东西被扯坏了影响进度。反正里面穿着亵衣,又不是真的盯着看。再说了,都是在自己家。 她应下,便赶忙跑去陆追的房里帮忙。 阮澜一走,刘初三就转头看向自己娘:“娘,你这是故意的吧?” 刘大婶瞥了一眼自己儿子,长叹一声:“方才来的时候你们不是听见了吗?秦家那边好像有些不高兴,我是怕阮阮这婚事没了着落。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陆哥儿也是好孩子,能在一处便在一处。话又说回来,秦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就算阮阮好生好样的嫁过去,怕是在她那儿也要吃不少苦。你们不懂,婆婆好不好有没有,那差别可大了。” 这话是过来人的话,可刘初三哪里听得懂,他挠了挠头:“反正我倒是无所谓,我就是听陆哥的,照顾好阮澜就成了。” 刘小五在旁符合:“对对对,阮姐平日对我们都可好了。上次做的饴糖还给我分了呢。” 刘大婶对着刘初三说:“你要是有陆哥儿半分就好了,阮阮这么好的姑娘,谁娶了不是烧高香呢?以往以为是个千金小姐,结果半点脾气没有不说,还独自撑起家里,给爹瞧病请大夫。就是有人眼瞎,非要去攀高枝儿。她以为那些高枝儿都是好攀的?” “我就差一点儿!要不是陆哥来了,说不准的事儿呢”刘初三不服气。 刘大婶:“你再提那事儿?我的老脸都快让你给丢尽了!” 那头阮澜进了陆追房里,他正背着身子穿衣服,诚如刘大婶所说,袖子和身子中间的线都还没缝好,只是粗糙的连了几针,起到固定的作用。 陆追小心地试着将胳膊放进那袖子里,冬日穿着亵衣,布料之间难免会有摩擦,便愈发难穿进去。 他正踟蹰,阮澜便抬手拎住了袖子的一头,轻声说道:“这次试试。” 陆追将手臂伸进去,低声问道:“怎么想着给我做衣服?” 阮澜看着陆追穿好,绕到他的正面端详片刻,又伸手给他理了肩膀上的分缝,笑道:“因为过年要穿新衣服啊。” 陆追低下头——是啊,过年要穿新衣服。活了这些年,她竟然是第一个同自己这么说的人。 闵丘时不时的就说陆府的不容易,拿那些子孝的文章来呱噪,他却忘了子孝的前面还有父慈两个字。 至于亲生父母,他便更是不知了。他们是何样貌是何秉性,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阮澜拍了拍陆追的肩膀,后退两步:“肩膀窄了点,其他的都还好,长度也可以,颜色也低调,是我想的那种,刘大婶手好巧。”她微微叹了口气:“阿追也不再是豆芽菜了呢。” 听了这句话,陆追胸中一腔戾气被尽数浇了个透。他闭起眼睛,深呼吸片刻,这才又一字一句的说道:“豆、芽、菜?” 阮澜“嗯”了一声:“你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小一个。不听你说话,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呢,半点都看不出来,像根针似的。” 陆追:???看不出来什么?什么像针?! 阮澜将换好的衣服收了起来,一边说道:“不过现在很大了,现在不是豆芽菜了。” 陆追想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倘若秦家要明媒正娶,你去吗?” “你这什么问题?”阮澜笑道:“去当一辈子哑巴吗?我和你说说话不是蛮好的,为何要去成亲?” 陆追:“我日后也是要娶妻的。”他紧紧盯着阮澜的神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阮澜手僵在空中,过了片刻,她才扯出一个笑容:“我先出去啦,阿追你快点。”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逃避陆追的问题。 倘若阿追此刻大个几岁,倘若阮钧逼着自己成亲…… 阮澜扑棱棱的摇着头,赶快把这些想法赶出去——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呢?阿追还是个孩子!自己这样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都是长得好看的锅!生在一个看脸的时代受到了太多的荼毒,已然根深蒂固了! 可是……阿追也会成亲啊。 不知道怎得,她突然就有些恹恹的,。 陆追出来的时候刘初三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几个人又说了会话,陆追趁着阮澜不在,又叮嘱了刘初三和刘小五,在他不在的时候多多关照阮澜,若是有什么变故要即刻给自己写信。 今日阮澜睡的早,似乎是有心事,早早就歇下了。陆追听着她那边没了声音,这才去了阮钧那处。他有话同阮钧说,却不想让阮澜听见。 阮钧见是陆追来了,让他点了油灯,从床上慢慢的坐了起来。“是己安啊,怎么这么晚了还未睡?” 陆追坐到床旁,低声说道:“阮叔,再过两日我便要回秋行山了。” 阮钧对陆追这样的称呼有些不悦,他向来是叫自己姨父的,如今却叫阮叔,不知所为何事。 陆追继续说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己安有一事相求。” 阮钧心里已经渐渐有了答案,打从陆追进来叫自己“阮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仍是说道:“你说,倘若是能做到的,姨父定然会帮你。” 陆追听得出来他又将姨父这个词拿了回来,借此点明两人的关系。 陆追沉默片刻,说道:“若是她不想嫁,切莫要挟她逼迫她。” 他这么说,倒是出乎阮钧的意料:“哦?己安既然如此担忧她,为何不求娶呢?”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我好难啊!这个人总说我是豆芽菜!我该怎么证明自己不是! 第五十五章 为何自己不求娶呢? 陆追恍神。 他不是未曾想过。 但行军打仗之事, 仅凭一腔“能活”是保不准的,兴许下一个除夕自己便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做的那些梦并非如此, 但他还是不敢赌不敢说。 陆追活了这些年,从未如此惦念过一个人, 将她捧在心尖上, 为她着想为她谋划, 兴许是命也能给她, 可却不肯让她受一丝一毫的风霜。 他也时时回想, 阮澜怎得就成了他心里的那一道执念?可却从未想过要将这丝牵挂挥去抹去,而是任由它铺在心里,又化作壳, 能保他一息。 在这一点上,他竟然破天荒的怕了。 普通人家竹马服兵, 总会在临行前对青梅说一句:待我功成名就便回来娶你。 可他竟然连这句话都不敢说,生怕吓了阮澜, 连这唯一的归宿都没了。 “阮阮不糊涂,她若是……”陆追停顿稍许,抬头看向阮钧。 他本想说她若是有情投意合的, 她中意的,想来会护着她。 可几个字, 一句话,说出来像刀,插在心上,笔笔凌迟, 锥心刻骨,搅得人想吐。 不!她只能是自己的! 陆追抬眸,声音冰寒:“若是我能平安归来,定会娶她,好好待她。” 不能想。 不能想她有朝一日会作他人妇。 这些日子他已经能多少按住心头的那股戾气,虽辛苦,但身体毕竟在自己的主导之下。他还记的数次不受控的时候,亦或是意识不清明的时候,曾险些伤了阮澜。 可这样的念头一经出来就像点燃了丛林山火,燎原肆虐似的,将那股戾气一并带了出来。 倘若她真的嫁了他人,他也会将她抢回来。她不肯,就锁于后宅;她哭,也总有眼泪流干的那日;她挣扎,也总会…… 他不能没有她,哪怕只是行尸走肉一具,哪怕是死,她都要同自己埋在一起! 陆追闭上双眼,呼吸有些急促,他不想让阮钧看出自己的异样——要克制,克制下去。不要伤害她身边的人,哪怕只是吓到他们。 陆追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的人不是阮澜,没有人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或许,阮澜明白了之后,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 所以自己才努力的扼制着那股暴戾,所以才在阮澜面前装的温柔,所以…… 因为恐惧。 恐惧失去。 原来自己是有这样的感觉的。 害怕也曾有过,但不是这般深入骨髓,甚至只能算是不轻不重的调剂品,使存在的过程不显得那般无趣。 哪怕带着面具一辈子,也没关系,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可以扮傩戏扮丑角,可以装风流俊逸,可以把我的所有都摆在你面前,只求你留下,多看一眼。 门边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阮澜原本是想趁着天黑了来和阮钧说下秦家的婚约。她不想嫁,秦家不愿娶,那不是最好,千万别强求,强求没幸福。 结果偷偷摸摸来了,发现阿追坐在床前好似很难受的模样。 嗯……这就是传说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发作了。 阮澜想了许久,终于把这个词儿给想了起来。 阮澜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一边给阮钧打着乱七八糟的手语,一边拉住陆追的手腕溜了出去。 陆追一开始还在抵触,反手将她的手腕按住,他捏得大力,好像就要将她的骨头硬生生的碾碎了似的。 阮澜怕阮钧起疑,还回头对他笑了两下,至于那个笑最后出来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也顾不上了。 从她拽着他,到他拉着她,两人互相较劲儿,跌跌撞撞开了门,踢翻了一张椅子,两人几乎是同时翻在床上。 陆追一手按着她的手腕,眼睛里似是有团火。他咬着牙,额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压着阮澜的那只手松了又紧,像是在怕什么,又劝说着什么。 “阮阮,阮阮?”阮钧放心不下,裹着衣服出来寻她。 阮澜挣脱不开,一咬牙,狠心拎着床头的小瓷瓶,冲着陆追的脑袋后面就是一下——对不起!冒犯了!下次还敢!砸一次就有第二次! 阮澜把陆追往床上一塞,拍了拍手: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孩子怎么突然沉了这么多?这当时要是这么大个的倒在我家瓷窑里,估计拖都拖不回来。 她拎着毛笔冲了出去,院子里的墙壁她中途改过墙面,只要沾水就能多少写出东西,便省去了研墨的不便——想说句话还得先研墨,等墨砚好了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阮澜在墙上写下:“爹,我没事儿。” 阮钧溜着门缝往里看:“己安他……怎么了?” 阮澜继续写:“他晚上喝多了,耍酒疯呢。” 阮钧眉头蹙起:“怎得酒品这般不好?如今如何?” 阮澜:“睡着了。” 阮钧有些不相信:“睡着了?方才他还……”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将陆追求娶事情说给阮澜听。陆追与秦逸不同,秦逸家中至少还有人,而陆追却真真的孤身一人。至于他方才说话,他还要掂量。终身大事,总不能轻言断下。 阮澜一侧身子,示意阮钧进去看。阮钧大体看了个大概,见陆追确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才叹了口气:“这孩子……罢了罢了,难得回家难得放肆,孤身一人在外还不知受了多少苦。” 阮澜点头。 阮钧又说:“阮阮你来找我有何事?” 阮澜惦记陆追,又担心阮钧在外久站惹了风寒,自己的事儿也不是非急在这一时片刻,便摇了摇头,写道:“只是看看爹,没事儿。” 阮钧咳了几声,裹了下身上的斗篷:“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己安过不了两日便要回秋行山,还是要替他打点一二。” 阮澜:“放心,爹,打点着呢。” 阮钧见无需自己说,阮澜便已经动手准备了,想来是将人家惦念在心上的。思忖片刻只是叹了口气:“阮阮,你心里有数便是。这些日子下来,为父也知道你不是娇生女,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但有些事情,也切莫一意孤行钻了牛角尖。人生变化无常,没有什么是能一辈子的。” 阮澜觉得今日阮钧的话似乎有什么隐意,但她也想不了那么多,乖巧的送阮钧回了屋,自己又钻了回来。 看着床上的陆追,阮澜有些无奈的挠了挠头,这可怎么办?万一砸傻了……同一个地方砸两次应该不会傻的吧,自己这次下手挺轻的。 阮澜坐在床旁心里也不消停。 也不知道阿追方才和爹说了什么,变成了这样。他这个样子出去真的没问题吗?万一在军中出事情,连个回护的人都没有。要不还是多给带点银子吧,到时候说不定钱还有用。 她思来想去,又担心又挂念,转头看着床上躺着的陆追,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猛然又想起白日两人的对话,脸上腾的红了一片。 美色误我! 阮澜连忙摇头,试图把那一丝邪念摒除出去。 自己如今竟然已经成了这样的人!单看脸就能起邪念了! 唉,阿追说他以后也是要成亲的。他这个样子把人家吓坏了怎么办?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脸还起不起作用。 是啊,他肯定也是要成亲的,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独苗,传宗接代的观念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算在现代也还是根深蒂固,到时候阿追就要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 阮澜脑海里冒出一幅场景:阿追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站在一起,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阿追笑的和个缺心眼似的。 大概是自己看各种亲子照全家福看多了。 自己呢? ——“阿追!听说你当爹了!这是我给孩子做的瓷盆,用来洗澡的!” ——“小追追,快叫姑姑。” 阮澜扶住额头,不敢想不敢想。 她猛地站起来,对着躺在床上的陆追怒斥道:“才多大就想着要成婚了?放在我们那儿算是早恋!是要被班主任叫家长的!呜呜呜我就是家长。” “啊——”阮澜往床上一瘫:“太难了。要怎么和阿追说呢?年纪轻轻先不要考虑这么多,先自己能养活自己再考虑成亲的事儿,不然难道带着人家姑娘喝西北风吗?等下……” 阮澜猛地刹住话头,莫非是在外面看上了哪家姑娘,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阮澜沉默良久,仔细想想确实,阿追这次回来真的温柔了很多,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试问,什么人会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当妈了的女人和恋爱中的男人。 破案了! 阮澜转头看向陆追:没想到啊你小子,出去一趟能耐了! 阮澜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阿追的脸好看,好看也不一定要自己摸啊,养成它不香吗?呜呜呜呜突然就觉得不香了。” 陆追并没有晕过去,只是一下子失了神。他对阮澜完全没有提防,更没想过她会又拎个东西把自己给敲了。 砸一下也好,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顺。 方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像是丑陋的人被掀开了一丝假面,只是一点点便足以将方才还看着自己笑的人吓的花容失色。 他尚在惊涛骇浪,就听见阮澜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念念有词,其中很多东西他根本听不懂,但不妨碍大意他明白了——第一,阮澜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第二,她不想年纪轻轻成亲,并且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为。 长得好看? 陆追曾无数次的讨厌自己这张脸。因为这张脸,他在陆府受了无数的嘲讽。说他长得娘们,说他和陆家人长的一点都不一样。 可如今,他倒觉得开心,若是真能用脸将她困住,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又算得了什么。总有一日,自己会堂堂正正的牵着她的手,独占她。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其实默默的帮阮澜做了很多事,按捺自己的性格,为自己戴上面具。他没有安全感,对她温柔,在她面前伪装,对其他人呲牙。其实很辛苦。 因为最近坐的有点多,腰有点受不住,腿时常麻,所以这两天都是一更。但断更是不会断的,咱们好好完结掉它~ 第五十六章 陆追在阮家共呆了七日。 闵丘限他三十日内归来, 他回刘家村日夜兼程花了十二日,回去少说也要这个时日, 但他见了阮澜便总想多留些日子,帮她把东西理完, 一来二去便多呆了一日。 但若能多看看她的笑颜, 哪怕回去时再多辛劳些也无妨。 阮澜送他去了坐牛车的地方。陆追由此处去往大舆镇, 需得再换去最近的行兵驿馆, 闵丘借了他通行令牌, 到了那处便能骑上快马,沿着官道直往秋行山去。 两人去的路上阮澜数次欲言又止,直到牛车车夫表示要走了, 阮澜才着急的拉着陆追去了树后,小声说道:“听说秋行山的石头颜色很好看, 不知道能不能用来做药石,你下次回来带些给我吧。” 陆追闻言, 点头应下了。“我也有件事儿,与你换石头如何?” 阮澜爽快:“说。” “等我四年。”他像是在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儿。 阮澜愣住:“啊?” 那一夜的大雪已经化去许多,有些结了成堆的碎冰渣, 有些则无声无息的氤氲进了大地。呼吸之间仍能感觉到干冽,怕冷的动物们俱都躲藏了起来。 不远处人还是热闹的, 是这冬日唯一的热闹,化作一团团的呵气,飘了出去。 而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人,偷得一处空间, 偷得处处空间。 陆追摸了下她的头:“先不急着招工,说不准过些年我还要回来帮你做瓷。” 阮澜眨了眨眼,原来要说的是这个。 想想也是,不是每个去行兵打仗的都能得了什么好处,大多无非是免了田赋,或者零碎的几两银子。 她拍胸脯承诺:“放心,地方给你留着。”说完,她又不放心似的凑上去:“再说了,这儿本来也是你家。” “那你要帮我看好家。”陆追说道:“别放别人进来。” 阮澜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应道:“除非那人会飞檐走壁,不然进不来。” 陆追:“嗯。” 即便不会飞檐走壁,只要会偷心,也进来的。 陆追上了牛车,靠着木头板眯起眼睛小憩,方才他看着阮澜偷偷往自己包里塞银子,他便又取了出来,偷偷塞到她的枕下——倘若藏的深了,怕她总也发现不了。 她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着自己的一点点东西,光是那些放在箱子里的都懒得打开。 反正等她发现得时候,自己早已离的远了,她追也追不上。 她看到这些银子时的表情,想来应当是又气又郁闷。陆追都能想到她的模样,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她也怕自己不回来吗?所以才托说让他带些石头回来。 人未至远,思念先起。 陆追从袖囊中掏出几张纸,那是他趁着阮澜不注意收来的,都是些她写下的字。看着这些字就像她在身边一样,做着生动的表情,用那只有他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话。 陆追打开第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刘初三我告诉你!我刚把我家门口的雪扫了,你和你弟弟一来就弄乱了!你自己家门口不能玩吗?非要跑到别人家门口?你现在就去给我打扫干净!” 陆追:果然相当生动了。 他沉默的打开第二张纸笺:“劳烦帮我把这个春瓶拿去大舆镇卖了,我急着用银子。” 看来这张纸条是给刘珠的。 所以那些银子是如此来的?想来如此着急,定然卖不出好价。 陆追看到那个春瓶的时候一愣。如果他没记错,阮澜这段时日基本没怎么开过窑,家里的春瓶只有一个,不就是第一次做出来的那个? 她之前不是说这个想留作纪念吗? 陆追微微敛目,她是为了给自己准备银子才如此的。心疼的同时竟然也有些开心,哪怕只是自己的地位比那春瓶稍稍高了一下罢了。 早知道她为了筹银子去卖那春瓶,自己便同她说了,秋行山那处不需要什么银子,军饷也有很多。 只不过即便说了,她兴许仍然会拿去卖掉。 陆追打开第三张纸笺,纸笺上面写着:“勇敢爱,大胆追!” 陆追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她这六个字是写给谁的。 勇敢爱,大胆追。怕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因这六个字,陆追一路上休息的并不好。他时时想着,若是阮澜真的贯彻了自己的这六个字,那是不是就代表她对自己一丝意思也无? 阮澜回到自己家,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瞬间又觉得没力气了。 阿追在的时候,她好像动力十足,每天恨不得上蹿下跳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一遍,如今人走了,心里就没了着落。尤其是阿追前路未卜,说不准能不能安然回来,自己的心里就总是不安稳。 阮澜往自己床上一躺——???什么东西这么硌得慌,谁把石子儿铺了自己一枕头?! 她掀开枕头一看,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除了自己准备的那些银瓜子,还有多出来的半块银锭,想来应该是阿追挣的。 她顾不得感叹前面待了这么久,竟然只有这些,还不如自己捏个瓷,只是小心翼翼的把那块银锭包起来收好,一面还对自己说:这并不是对这半块银锭另眼相待,只是给阿追存起来,以后给他娶媳妇用。自己身为家长,自然要给他保管! 没错!就是这样! 为自己想好说辞的阮澜摸了摸脑袋,自己的脑袋顶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摸的嘛,阿追怎么就这么喜欢揉呢? ………… 转眼又是一年,阮澜这一年说懒不懒,说勤快也没有半分勤快,统共烧了三次窑。但幸好每次都多做了些许个,卖一个留两个,吃吃喝喝又是几个月。 如今阮家的瓷在外面也算又出了名,曾经是因为白瓷官窑,如今却是因为五彩斑斓却又颇有意境的瓷器件儿们。 譬如阮澜捏了个影青釉涡纹梅瓶,通身都是漩涡似的纹饰,明明是个酒瓶子,能装六七斤酒,却因为颜色清雅被一众所谓的读书人追捧。 你想,旁人喝酒叫下人端出来的是褐色泥酒坛,倒入各色执壶里端到席上,风雅场所多少有些煞风景。但是换成这般淡青色的梅瓶就不一样了,风流尽显。 阮澜做这瓶子之前也是考察了一番,这地方的人更多是信奉道教。道教讲究的是“静为依归”和“清净遁世”,要的就是清净感。 这时候人的书札用的也都是淡淡蓝灰色的纸笺,给上苍的祷词叫“青词”,可见这种颜色对他们多有吸引力。 阮澜想着既然捏都捏了,当然要选个能卖出高价的,加上青瓷原本就是京城那处才产,离着大舆镇十万八千里,这就想法子弄出了这样的东西。 这一个梅瓶出去了,除了那些有家底的文人墨客,甚至好些食栈酒楼也想要,借以提高自己的地位规格,便不惜从大舆镇跑来刘家村,一个一个的蹲到阮家门口。 这些时日阮钧身子好了许多,但他也看的出来,阮澜做的这些东西比他技艺要高多了,这便只管家里做饭打扫,其他的都乐得撒手。 如今这些人来阮家门口,阮钧就又被阮澜推了出来。 阮钧面对众人的阿谀讨好,只说因自己身子不好暂且不能量产,只是偶尔做两个能吃饱穿暖便好。 听他话里的意思推拒十分明确,众人又只得唉声叹气的回大舆镇。 阮钧也问过阮澜从何处学的制瓷,他心里清楚,阮澜的这些手艺与自己有着许多差别。可阮澜只说自己瞎试的,没想到就成了。 阮钧想着阮澜从小倒也甚少离开自己的视野,即便是想学,也不可能有时间有机会,便信以为真,一边还感叹阮澜这手艺大抵是天意。天不亡阮家。 阮澜这处风生水起,离着不远的阮娄便愈发愁了。 阮钧家门口是来求瓷的,阮娄家门口却是来逼还债的。 阮娄一来不好意思再舔着脸上去和大哥攀亲近,希望大哥再分自己一份红利;二来若是阮钧指望不上,那些赌债便又像重山一样的压的他喘不上气儿。为了还赌债,他又去银庄借了高利的银子,一来二去便愈发还不上了。 此刻即便是戒赌也毫无用处,阮娄只想着翻身,思忖来去,觉得能一夜将赌债全都还光的方式便还是赌,便越输越深。 如今,他即便是想回去大舆镇都回不去了,那住的宅子早被他置卖了。 而秦家那处自打上次大年发生那样的事情,秦楚周来同阮钧聊过两次,直言婚约不变,甚至秦逸也与他三番两头,君子应当重诺,更何况阮澜从小与自己青梅竹马,早就应当娶进秦家。 可到了这时候,阮钧却不肯了,他早已看出秦氏不是省油的灯,阮澜嫁过去就算是明媒正娶,岂不是要一直在她那儿受气? 阮钧之前担忧阮澜日后无所依傍,孤苦伶仃,如今见她制瓷手艺愈发好了,倒也放心了许多。 银子总是会花尽的,但手艺却是跟人一辈子的。 阮钧甚至想,若是能找个肯对阮澜好的,即便是普通人家也无妨。高嫁总有高嫁的好处,但相较之下,他又不需要阮澜帮自己得什么好处,他唯一的念想就是阮澜能够平平安安的在这世上。 一开始,阮钧看着陆追走了之后阮澜发呆的时间又变多了,也想过若是陆追日后能有所作为,甚至只要能平安回来,便做主让这两人成亲。毕竟对外面说的是远房表亲,并不碍事。 但他眼看着一年过去了,阮澜年纪也不小了,姑娘家定亲成亲的年纪就那么短短一瞬,若是耽误了,总是不好,便又动起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勇敢爱,大胆追,是写给我的吗?我懂了! 阮澜:啊? 第五十七章 陆追离家三年, 无论平日如何,每到除夕前总会回到刘家村阮家。 第一年初回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无名小卒, 第二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军功赫赫,蹿升成了青途府兵马押监。 这职位往小了说州、府、军、监、县皆有, 也并非一人身兼要职, 另有其他几位同僚共处。可往大了说, 那些人行兵打仗, 白衣出身最后得了官职入了仕途的也不过寥寥。 陆追的功勋背后有着数不清的伤痕, 甚至数次以命相拼。他与旁人不同,虽是闵丘的学生,但闵丘却对他格外苛责, 要求甚严。 旁人一分努力一分勇魄,他便要拿出十分的克制和十分的孤勇。 他知道闵丘在提防什么, 又或许因为秦逸的关系。睡着的时候要被那满是疯癫的自己呼唤,醒来了之后还要隐忍克制那份暗涌的杀意。 只因为有那样的一个人言笑晏晏的站在远处。 对自己狠心, 却只为了能让她开心。 第二年陆追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行营兵马都监,已是闵丘的副帅。这职位向来由节度使亦或左神武将军差充,如今秋行山各州军情紧张, 便由闵丘一手提拔。 原本闵丘的人选并非是陆追,只是此时的陆追早已经不是初出茅庐只一昧知道守己的他了, 由押监时和在闵丘身边积累的人脉此刻便有了用处。 陆追并非是靠闵丘之势,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诸人皆知到了兴兵之时便是闵丘一手独大的时刻,但凡国不亡,便止不住的想要遏制其势, 平衡各方势力,亦或从中牟取利益。 陆追便利用了这点,让他人误以为他是可以埋在闵丘处的一根钉子,对他大起提拔之意,这都监之职乃是皇上亲口御令做不得假。 其实说到底,若是闵丘一开始对陆追公平些,也不会给陆追能让他人相信的把柄。 陆追一方面在军中拔高声望,一方面却有着京城各方的势力试探,他也借此插手其中,甚至了解了许多秦逸方面的情况。 这第二年他再回刘家村便惊动了地方官员,纷纷跑到刘家村,却吃了闭门羹,便和那些求瓷的人一同蹲在阮家门口——陆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时日有限,哪里能让这些人耽搁了和阮澜在一起的时间。家中也没什么人整顿东西,难不成请他们进来,还要让阮澜给他们做饭? 门口蹲着的两方一交流,结果发现这阮家就是之前造白瓷的阮家,如今又出了许多花样瓷器,丝毫不比之前的白瓷差,甚至在造意方面更胜一筹。 虽各地的贡官都归京城的内务府统管,但也都是些会拍马屁的,眼看着皇上亲谕的武将和阮家有这层表亲关系,便又打起了通过阮家拍这位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的新贵武将马屁的主意。 但各地交贡的物件是有定量的,若是此处多了便是要从他们自己口袋里套银子,那都是些已经吃进嘴里的,怎么舍得再拿出来,这便动了念头——既然之前阮家瓷的份额给了齐家,如今再从齐家这儿拿回来不就成了? 原本齐枫铭当日想要从阮家手里抢过这份额,便是买通了贡官从中作梗,给阮家白瓷按了个“有芒不堪用”且“无分贵贱皆用之”的名头。 无分贵贱皆用之是谬论,实则贡品有贡品的规格,民用亦有民用的规格,两相并不妨碍。 而何为“有芒不堪用”? 便是说白瓷反光耀眼,用起来光芒太盛。 如今齐枫铭给的银子仍是给了,但比起日后稳固的地位和源源不断的收入,定然还是应选阮家。 陆追走了,这群贡官地方官却拼命地往阮家跑,一个个夸下海口打包票,想要让阮家再做贡瓷,阮钧受宠若惊,但如今阮窑全靠阮澜一人的,便又去问阮澜的想法。 阮澜几乎毫无犹豫的就拒绝了。 她好好的一年烧几个瓷件儿就能过活的很滋润,为什么要去赶工烧贡品?咸鱼不需要有事业心。 阮钧虽觉得可惜,但经历一番变故之后想得也开了,如今家中只需要事事如意人人平安便好。再者,将这些活计交给阮澜一个小姑娘打理,他也总是不放心,还是应当先找个愿意入赘又勤劳诚恳的男子最好。既能照顾阮澜,又能将阮家瓷发扬光大。 这一年得知阮家的境况后,阮家的门槛险些被踩断。 那些原本将阮澜克宅四处传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此时又脸一翻跑回来给她说亲。 今天我曾经在你家做过短工,我家有个侄子;明天我和你爹以前擦肩而过过,险些成了你后娘,我有个外甥;后天…… 后天刘初三就杵在阮家门口,一副谁都别想进来的模样,还带着人专门到阮家门口,村里小混混大集合,把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大婶们都吓得半死。 刘大婶也带着自己的亲朋好友投入了战局,变着法子劝人快走吧,阮家那个当官儿了的远方亲戚可不是好惹的,老早就把这阮澜当成自己媳妇了! 不小心听见这一段的阮澜:???虽然谢谢你们帮我解决问题,但是你们这样随便编阿追的事情,他可能会不高兴哦。 还有那些阿谀奉承的,想法子让阮家搬回大舆镇,比之前阮宅更好更大的房子都找好了。但是阮澜觉得刘家村挺好的,比起人不生地不熟的大舆镇要好多了。更何况如今在刘家村就这么烦了,要是到了大舆镇岂不是门口都要站满了人? 不不不,咸鱼觉得现在每天躺在院子里看看日出日落感受四季风光的日子很滋润,一点都不想被卷进奇怪的七大姨八大婶的世界当中。 阮钧之前还想着阮澜的婚事如何如何,如今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他心里知道这些人当中许多是因为陆追的缘故,便不得不打起几万分的精神,生怕被卷进官场的洪流纠葛当中。 但在这其中,唯一让他觉得另眼相待的便是秦逸。 秦逸也甚少回刘家村,但经由科举入仕,加上他有着前世的记忆,在官场上拿捏打量便熟门熟路起来,短短时间在济州、淮州两处治洪,又提防了一年的端午汛,功劳加身,短短两年便蹿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只需再临门一跃,便可触摸到游朝根本的财计。 但风头正劲的秦逸,却来到了阮家,对阮钧再次求娶阮澜,直言两家早有婚约,君子不可毁诺。另自己与阮澜青梅竹马,日后也定会好好对待阮澜。 秦逸原本也是刘家村的,和外面那些人不同,刘初三几个也不好拦。加上这些年秦逸身上带着官威,便只好偷偷摸摸给陆追写信去。 阮钧如今早已经认定自己女儿心里有打算,她不是无法独自生存的小丫头,便将阮澜叫来问询对秦逸的看法,其实也只是想试探阮澜和陆追之间的关系与感情。 阮澜一听想到了秦氏,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摇头,给阮钧写道:“秦逸虽然诚心,但他毕竟是朝廷官,自己只想好好烧瓷,不想去和那些官夫人们在一处交际。”她还怕自己说的不够可怜,又加上:“何况自己还是个哑巴,到时必不好受,还是回绝了吧。” 阮澜把陆追一开始摔碎的那笔搁递了出去,只说是早年自己随身带着,结果外面下雨忘在外面,被雷劈碎了。 阮澜本就是随口乱说,想着反正你们都喜欢搞这些玄学,那我也跟着凑热闹。谁知道阮钧那么相信阮澜,当了真,只觉得这是天意,便将秦逸回绝了。 知道这事儿的秦氏觉得这是落自家儿子的颜面,便冲到阮家门口,破口大骂起来,说当日阮家上赶着想要将女儿嫁来秦家,这才搬来刘家村,如今给脸不要脸,仗着自己家里有人当了武官就摆起了官威。刀剑无眼,还不知道前面那人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今年除夕回来呢! 她话音未落,里面一盆涮肉的水就泼了出来。黏答答腥糊糊的,还有那被撇下来的肥肉丝儿挂在头发上。 水泼出来的时候秦氏还张着嘴,还喝下去了不少。 阮澜在大门里拍了拍手——泼水这个环节真的是到什么时候都少不了,专治刁蛮恶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阮家风光了,齐家便低落了。 尤其是那些贡官要削减齐家黑瓷的贡量,反而要给阮家巴巴的端过去,这便让齐家愈发紧张了。说到底,他们都是普通的商贩工匠,并没有什么背景。 齐家族里的人这又拿着这事儿去寻齐枫铭,逼他交出家主之位,齐枫铭原本就是毒辣之人,被逼得紧了便心生一条毒计。 阮娄此刻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想着要将阮钰卖了,连价都谈好了,只待过两日人家来拿人。 他没有心,阮钰是早就知道了的,便连夜跑到秦逸返乡所在的大舆镇驿馆跪下求他救救自己。在她心里,秦逸当年那么善良,不求一丝回报便救了自己,甚至之后一直允许自己呆在府中直至老死,如今也不会见死不救。 可阮钰不知道的是,那样的秦逸是在她记忆里一再美化之后的,何况那时的秦逸带着对阮澜的喜爱和愧疚,两者相互在一起才让她得了好处,如今既然和阮澜没有关系,加上知道阮家两兄弟不和,便对阮钰不屑一顾。 这么一般阮钰也知晓了缘故,她生怕因为阮澜不嫁秦家自己日后无依无靠,便咬牙设计一出,蹭进了秦逸的房里,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即便当不了正妻日后也有所寄托。 阮娄见阮钰跑了,一头骂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只得厚着脸皮又去找齐枫铭求助。 他去的正是时候,齐枫铭便少一个帮手做事。 齐枫铭给了阮娄一副药,让阮娄以阮家兄弟的名义交给药馆送药的差事,说是自己与大哥关系不善多年,但见大哥身子不适侄女日夜劳累多有挂心,如今自己一家要远离家乡,有一幅滋补之物不敢拿去给阮钧家,只好托差事代交叮嘱他们每三日煮服。只是切莫提自己名姓,否则他们定是不要的。 阮娄想也不多想,即刻便去做了。他给了那差事些银子,差事便喜的接了下来,将这副药同阮钧定期煮服的药材一起包了。 又是大半年去了,因着秋行山战况愈发吃紧,陆追约摸着于除夕回不来了,便找了秋风萧瑟的一日赶了回来,看看阮澜的境况。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下一章有重点内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第五十八章 秋行山风云变幻, 瓦哲部狡猾,经由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卷土重来, 比以往更添几分狠辣。 他们拽着山前三州游朝百姓的命牵制,又兼有地形之便, 一道天然沟壑拉开了战壕。 兴许是闵丘年纪大了, 不复早先那般军事神算, 又或许是那些百姓的命扼住了他的咽喉, 秋行山前的战况每日愈下。 如今正是喘息之时, 游朝前线调兵,闵丘嫌恶陆追之前领兵太过孤戾,有心将他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陆追也不闹,只趁着这个时候急忙赶回刘家村。 关外白骨露野, 关内却仍是一片祥和,刘家村依旧是往常的模样, 炊烟阵阵,满山都是孩童的欢声笑语。 他们离秋行山远,地处中原一隅, 以往即便是战事受到的影响也不过零星,是以陆追这才放心的将阮澜留在此处。 由前线奔波至这样的小村落, 陆追竟突然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觉,好似数日之前的麓战不过是前尘往事。 三年时间,每次见到阮澜,陆追的心就一点一点的落下来。她早已经过了说亲的大好年纪, 如今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加上他在旁处使了些小手段,来上门提亲的人也少了许多,只剩下些不上路子的,一早便被阮钧或刘初三挡在外面了。 甚至这些看起来不入流的,也有陆追的手笔在其中。 陆追回来一则是为了避闵丘的锋芒,虽他并不想将阮澜成为自己的“挡箭牌”,只是真心想她,但旁人却不这么认为。 军中皆知陆追清心寡欲,好似无甚欲念,他们打了胜仗得了休整难免会去寻欢,也有些人在关内百姓寻了另一半,唯有陆追对此半点兴趣都无,后来才知他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仍在等他。 人一旦在他人眼中有了软肋,便不是刀枪不进,便是有机可乘,提防心也会落轻。 闵丘也是一样,陆追在打仗时半丝人气都无,他看着甚是担忧,想要打压陆追却不知他从何处得了升迁,自己毫无办法,只得在些其他事项上掣肘陆追。 而陆追心心念念着阮澜,却是在这“铁面杀神”的身上添了丝人气,减轻了许多闵丘的提防。 陆追回来二则是为了和阮钧提亲,只待秋行山战事了了,便将阮澜明媒正娶,也省的阮钧再多烦恼。 陆追乍一回来,阮澜吓了一跳,她仍以为他会在除夕前回来,也没什么准备,连忙去菜地里抓了几把菜,又杀了只鸡炖上。 家中有上好的米酒,阮澜也搬了出来,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只有两人的饭,除非天气恶劣,他们向来都是在院中吃的,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从未改过。 陆追猛然发现,石桌旁的石凳多了一个——当日两人将这石桌想法子弄到院里的时候,只寻到一个合适的石块当石凳。 阮澜端着浸在热水当中的酒壶走来,笑着说道:“这石凳是前些日子寻来的,大小正合适,早先我们两个只一个坐马扎一个坐石凳,如今都有地方坐的安稳了,怎么也不能让我们的大官儿再坐小马扎了。” 陆追结果酒壶倒了一盏,抿在嘴中。不是边关凛冽的酒意,别有一番柔肠在其中。 “你时常在家喝酒?”陆追问道。 阮澜摆了摆手:“我酒量不行,哪里敢和别人喝酒,万一喝多了之后开口说话不吓坏一群人?本来还想找个时机能恢复说话的,结果前阵子突然来了个神婆,非说我们这儿有东西鸠占鹊巢,吓得我又不敢说话了。” 别人不知道,但阮澜本就知道自己是个穿越来的,可不就是占了别人的身子,只好再等段时日,别赶着出风头。 陆追听了她的话这才放心,酒这般东西,还是要警醒些,她如今愈发出脱的清丽,少不了有些好事之徒打歪主意。 “阮叔呢?”陆追问道:“方才见他还在睡,如今到了这个时辰,竟还未醒吗?” 说到阮钧,阮澜不由得叹了口气:“打几个月前父亲身子突然就不好了,时常昏睡,请了大夫来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之前身子亏欠太多,” “你辛苦了。”陆追说道。 他也感谢阮钧当日收留自己,更何况这是阮澜唯一靠的住的亲人,若是阮钧没了,阮澜处境便要差上许多,难保她那叔叔想些其他。阮钧一日活着,身体康健,这宅子里多少仍有些人气,阮澜一个人也不会那么孤苦。 陆追自己虽是孤苦伶仃长大,却不想让阮澜也经历这么一遭。 阮澜夹了几口菜,倒了杯酒一口抿下:“不辛苦,本来就是我爹嘛。” 虽是米酒,但平日甚少喝酒的阮澜仍是被辣的眼眶红了一半。 晚风习习,月儿不知何时爬上了天宇,两人喝酒聊天,已全然没有少时那般稚嫩,多了些恣意,但也一如既往的熟稔。 阮澜喝的兴起,抬手给陆追倒了一盏酒,自己也满上,笑道:“敬你!” 陆追嘴角微微勾起:“敬我什么?” 他少有这般时刻,别人行军打仗是搏命,他不仅如此,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都要算计,甚至连身上的伤痕都要算好,日日夜夜不得休息。 所有能拿来做武器做筹码的,他都用了。 行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前面有的是法子能死会死,但都不是他陆追应当死的方式。 而只有到了阮澜身旁,他才能得到一刻真正的放松。 “敬你……”阮澜略一思忖:“敬你在我刚来的时候就那么巧的来到我身边,没有你,我可能……唉,我也不知道,但反正要谢谢你。” 她改变了陆追的人生,陆追又何尝没有改变她的? 初来乍到,即便是强撑着假装毫不在意,但当真有个人从天而降,与你说话帮你周转的时候,你才知道他的可贵。 哪怕只是那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言语,却是最重要的陪伴。 这样的羁绊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她喝的酒意正酣,脸上微微泛了红,月色之下更衬得双眸明亮。在这样的眸子注视之下,谁都难免心动。 幸好她只同自己喝酒。 陆追心里想着,这样的景色也只有自己看得见。 陆追与她轻轻碰杯:“也谢谢你。” 她好似天赐的一般,只为了拯救自己。 又或许……是神明为了惩罚自己自不量力,总有一日会将她收回。 过了半刻,阮澜托着腮,上下打量陆追,笑着问道:“阿追,你可有喜欢的姑娘?刘初三都开始急着找媳妇了。咱们阿追可比他好多了,怎得就不着急?” 陆追已经几乎褪去少年的青涩,如今身上更多的是沉稳内敛,之前时常张扬在外的那股戾气俱都被收敛起来,藏在眼眸深处,任谁都看不出来。 以前的他,阮澜想起来,那时候觉得阿追像个水妖,皮肤白皙,漂亮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质。可如今要说,就像越沉越黑的釉料,黑的深不见底,又像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清冽硬朗,只让人忽略了他眉目间的俊逸。 可还是好看的,难得看见比他更好看的了。 陆追闻言指尖一颤,他低下头猛地喝了一杯酒,原本以为轻而易举能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又俱都卡住。 “那……你呢?”陆追问道。 虽然阮澜的行踪他都知道,但仍是想再问问,就像能得到什么保证似的。 阮澜抿嘴笑了:“我啊,我不知道,没想过,而且爹如今身子不好。” 陆追:“如果阮叔不在了呢?” “那大概就……”阮澜想了想:“唉,成亲这种事儿讲究的是缘分,能遇到合适的就遇到了,遇不到也没办法。不过等到阿追日后成家了,大概很少会回来吧。我到时候就把银子收拾收拾,出去行走天下,逛一逛,吃各地好吃的东西,在外面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是个哑巴,就能放心的说话了。” 阮澜说到这儿,站起身:“阿追你喜欢看月亮吗?” “嗯?”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看月亮特别美。” 她伸手邀请,醉眼之中像天上的仙子,陆追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阮澜先是愣了一下,陆追的手掌粗粝,指尖指腹几乎都是老茧。热血浇灌,他的掌心却是冰冰凉的。阮澜几乎没有犹豫,她握紧了陆追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哪怕只有一丝,哪怕那温暖稍纵即逝。 阮澜对陆追笑了笑,拉着他披着夜色走出了阮宅。 他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无论她去哪儿,他都愿意跟着,哪怕是无间地狱,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愿意。 阮澜拉着他到了一片广袤的玉米林,她回头看他,小心翼翼的比了个“嘘”的姿势,蹑手蹑脚的钻了进去。 玉米植株高大,阮澜的身影一进去就寻不见了,只有波纹一般像是被风吹过。陆追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她,生怕在这地方走散。 就像是人生的迷雾。对陆追来说没有路,所有的路都是他一人脚踏出来。但他没有迷失方向,只因为那个人还在自己的身旁。 陆追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阮澜突然停下脚步,拉着他原地躺下。 月亮高悬,透过大小不一的玉米叶看天上,两人并肩好似身处于深山之中,又好似沉入了无边的海底,连那月亮都看的不甚真切,恍恍惚惚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这两个人,所有的卑劣所有的不甘俱都化成了灰,沉入身旁的土地里。 兴许之后它们还会发芽,但如今,它们都是身下的尘埃,托着两人,衬着两人。 “阮阮”,陆追轻声说道,像是怕惊扰这一席好梦:“我……不想再等了,嫁给我好吗?” 头一次没了分寸,兴许是月光太盛晃了眼,兴许是酒意弄人乱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以为求婚了就结束了?哼哼~~~ 第五十九章 清爽柔和的晚风霎地卷起, 像天上席来的风,飘飘扬扬要将两人托到天上去。 已经老去的植杆发出窸窣的易碎声响, 牙白色的穗子摇晃的像是尽头的烛火噼啪不定,摆动的大叶是天上漂浮难停的云, 将月光遮了又遮, 挡了又挡。 陆追转头看她, 却不巧与阮澜的目光凑个正着。 她明亮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他的倒影, 酒意使她的双眸愈加水润, 像含了一汪清泉。 “阿追……要娶我吗?”阮澜问道。 两人离的太近了,她的发丝扫过他的脸颊,无处安定。 可即便如此, 阮澜仍是没有放开他的手。微微的,有细小的汗沁了出来。 他的眼里何曾有过其他东西, 不仅是今夜不仅是今日,日日夜夜里面都盛满了她, 再也填不下其他。 陆追轻声说道:“嗯。” “是……喜欢我吗?”阮澜问道。 “是。” 他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字说出来,又或者是这样的感情再也按捺不住,急要破土而出, 又或者是他在害怕,急于得到答案, 急于知道生死。 如果被她拒绝,如今的场面要怎么才能平复? 如果被她拒绝,他是否就会轻易放过她? 放她像她说的一般,天高海阔, 从自己的生命当中完全消失。 不!他做不到! 晚风突然刺骨一般,冰到了他的心里。 他从未想过身旁会有别人,她就是自己的全部,只要是为了她,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割交出去。 可唯有她这个人,需要在自己的身旁。哪怕自己为此付出代价,需得带着一辈子的面具。换得哪怕只有一瞬间,让她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 可是自己又应该如何期待该怎么期待,这么好的一个她愿意呆在自己身旁呢? 自己凭什么? “好呀。”眼前的阮澜微微笑起来,小小的梨涡可以溺死一个苦恋的人。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氐惆,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恨还有所有的不甘,都像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 他的那些保护色他的那些硬壳还有那些刀枪剑戟,散落一地。 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一个疲惫的灵魂,由黑不见底的深渊向上仰望。 阮澜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好啊。既然等不及了,那今晚就成亲吧。” 陆追想问为什么,为什么答应了。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错过一丁点的细节。 下一刻,阮澜凑了上来,她闭着眼睛,轻轻亲吻他干涸的嘴唇。 陆追愣住,再看她的时候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的亲吻便是一切的回答。 他不知何时抱住了她,强烈地、牢固的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可有求不得?” 有。 求不得一个圆满的梦;求不得一个可以酣睡的归宿;求不得一个真心的笑;求不得一颗诚挚真实的心。 陆追小心翼翼,所有的柔肠都倾注于此刻此地,生怕惊醒了这个梦,生怕吓跑了怀中的人。 地为席,天为铺。 不知由何处来的那些情绪无边无际,惊涛骇浪一般要将他淹没,可他能看见海岸。 “阿追。”阮澜脸颊绯红,轻声呼喊他的名字。心意都饱含在其中,传达给他。 “嗯,我在。”陆追回应:“我一直都在。” 晚风不停不休,卷起的穗叶像是漫天的大雪。从未觉得世间如此美好,从未觉得星光如此闪耀。 在这样的荒野当中,做着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美梦。 倘若这是冬日,便永远也不想迎来春天。 倘若这是梦,就想永远沉睡其中。 阮澜握紧了他的手,清秀的眉头蹙紧。 她不在意事情如此发展了,她只是顺应自己的心意,在这温暖的风中,将我的全部都交给你。 阿追喜欢自己啊。 每日走在村子里的石子路上,一遍遍回忆与他行走过的景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觉得这世间满是新鲜,生活多了美好的颜色。 她的喜恶是直接的,虽有迟钝虽有愚笨,但如同她做出来的那些瓷器一般,干净细腻漂亮,招人喜爱。 她的感情是敏感纤细的,否则如何能将看到的山川峰峦闲花小草化成手中的瓷,调出那般清雅的釉色? 阮澜不知为何眼泪流了出来。她突然想到了刘珠,在曾经的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满怀这样的心情呢? 自己不在意被人背后说三道四。 说又如何呢?并不能伤筋动骨。 可她的阿追,她这么好这么好的阿追,却时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阿追。”阮澜开口说着:“记得要好好回家。” 陆追停下动作,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嗯,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等太久。” 月光照在她的身体上,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是皎洁涤荡了血腥。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抱回了家中,她身上盖着他的外衣,石子路咯吱咯吱的响着。她睡的熟,他走的稳,往日湍急的河水也知情知趣的收敛了声响,化作潺潺清流,呜咽着宛转悠扬。 只这一个时刻,只这一缕微光,兴许便能填满漫漫余生。 来日方长…… 阮家院墙上不知何时停驻了一只猎鹰,浑身的羽毛漆黑的宛如墨滴,只有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寒刃一般,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陆追进门的一瞬便被看见了,猎鹰扑棱着翅膀便要飞上来,陆追打了个唿哨,猎鹰兜了一圈,又讪讪的停回院墙上,有些委屈。 “她累了,让她休息,轻些。”陆追心情好,对着猎鹰都说起了话。 猎鹰歪了下头,似懂非懂。 陆追将阮澜抱入房中,安置好,又替她掖好被子。 “阿追……”阮澜含糊呢喃。 “嗯,我在。” 陆追坐在她的床头,替她将鬓发往一侧轻轻抹过,指尖虚空临摹着她的五官,想要将她再深刻些再深刻些的烙进心里。 一遍不够,两遍不够,要刻到鲜血淋漓,即便是疤痕在心头长出,也是她。 夜深了又深,直到晚起的阳光慢慢照到大地,陆追这才站起身来走出房间,猎鹰仍在远处,他招了下手,那猎鹰乖巧的扑棱到他的肩头。 是一封隔山隔水的急信:“瓦哲部偷袭,闵丘率兵抵御中箭,如今昏迷不醒,游朝秋行山驻军阵脚大乱。速归。” 信上的内容虽急,但语气十分平淡,不显半分焦躁,似是早已经知道了会有如此一出。 陆追拿出纸笔快速写道:“按步进行。” 但当他要将信放入细竹筒中时,他犹豫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这些年排布的结果,他需要拜托闵丘的制衡,他需要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为此,他几乎赌上了一切。 他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虽看着平稳,背地里却树敌无数,如今只是碍于多方制衡才能得一时安稳。 他像是走在摇摆不定的吊桥上,随时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这条路,向来不平坦。错失这次,兴许便会万劫不复。他可以冒险,但却不能让阮澜跟着冒险。如今两人已经无法分割,他走的路便要为她多想一想。 陆追回头看了阮澜的房间一眼,将纸条攥入手心,转身去了小厨房。 阮澜再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酥软,床边小桌放着温在水中的糖炖蛋。她挪着尝了一口,甜丝丝的,鸡蛋也没有腥气。 想到昨晚的事情,她的脸霎的又红了。 阮澜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是不是有点太主动了?” 她吃完东西,听着外面仍是毫无声音,便下地推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整理的干干净净的石桌,好似昨日未曾有人归来,一切都只是一场美梦。 她又去了陆追的房间,床褥整齐,连叠被子的方式都是自己的,他并未睡下…… 阮澜摸了下自己的头,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是不是害病发了梦,梦可比自己直接多了。 她觉得身子倦,又钻回了床上,阿追或许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到了申时,阮澜才有堪堪醒来,她从厨房热了粥,端着去了阮钧的房间,想要告诉他自己决定嫁给阿追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臭小子!竟然敢打我闺女的主意?!引狼入室啊! 阮澜想着,便不由地笑了起来。 “砰——”食盘落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大大小小的卷着热粥,溅在她的衣襟上。 阮钧没了。 纵不是亲生父亲,但这些年他也给了她缺失的父爱。到了生死大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什么也做不到。 刘珠和刘初三闻讯赶来帮忙,阮娄蓄势待发,就等着过了头七便要将阮家老宅占下。 阮澜在前面收拾灵堂,刘珠帮她收拾床铺,猛然发现在她的枕下有封信——是陆郎君写的。 待陆追快马加鞭返回秋行山,率兵击退瓦哲部,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却是:皇上下谕,为弥补前线马匹的消耗,将中原数十万百姓迁往关西,即日启程。而刘家村便在其中。 陆追不顾伤势,在那么多迁徙的百姓里疯了似的寻找她。 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要怎么办?她会不会被人欺负?她有没有看到自己的信?她…… 找不到她。 数十万人啊…… 只是短短一个月。 他为了能快些将她安置好,为了能快些再见到她,率兵孤军深入,险些连命都没了,只凭着一腔对她的热血支撑归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旨意?为什么自己还是这般渺小? 假如,假如当日能多留一刻,假如自己一直只呆在她的身旁,假如…… 心里有一个洞,无法弥补,比死了还难受。 漫漫黑夜,无边无际。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作话我就什么都不说了!躺倒准备挨骂。 第六十章 “将军呢?”军帐内, 提着药箱的军医官转了一圈,问道。 正收东西的小军司叹了口气:“将军走了。” “又走了?!他胳膊还要不要了?!命还要不要了?!”军医官气的直吹胡子, 恨不得将药箱直接扔在地上:“你也不拦着他?” 小军司哭丧着脸:“我哪儿能拦得住啊。”他往军医官身旁凑了凑,小声说道:“这个时候凑上去, 不是找死吗?我还没娶媳妇呢, 还想再活两年。” 军医官气的拍了下他的脑袋:“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将军方才负了伤, 药也没换两日就赶着出去, 赶命吗?!” 小军司“嘿嘿”一笑:“放心吧, 将军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咱们将军是铁打的,什么都要不了他的命。咱们哪次打仗,将军不冲在最前面的?到现在有事儿没有?没有!将军有老天护佑着呢。” “就是他这么不要命似的, 唉,跟你说你也不懂。”军医官眉头蹙起, 又看了一遍帐里,嘴里念念叨叨的出去了:“有好房子不住, 非要住到军营里。能偷闲不偷,非要往死里拼。老天都要护不住了。” 顺州地界,春日盎然, 三年前迁来的那批中原百姓已将此处化成了家一般。盖房添屋,播种稻苗, 种植马草,虽此处土壤不及家乡肥沃,但事在人为。谁也说不准是否仍能返回故土,便将此处当成家园兴建。 陆追轻骑骏马, 身旁只跟了两人,沿着小路直奔顺州罗县。 三年了,他沿着这条由秋行山通往各州的路,一遍一遍的寻找阮澜的踪迹。几乎所有迁徙来的百姓驻地他都去过,却从未找到过她。 他见到过刘初三刘珠,甚至见到过阮娄一家,但却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也问过他们,但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当日家家户户都自顾不暇,待回过神来阮澜就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陆追也想过,兴许她去了什么别的地方。她能造瓷,想必愿意收留她照顾她的人也不会少。又或者,她真的实现了那日她说过的话,带着银子去四处周游了。 但有一点,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迁徙而来路途遥远,许多人过度劳累便在路上没了,也有人好不容易到了,却又水土不服。原本打仗便是倾国之力的事情,他们只是这鸿沟中的小小一员,无力摆布自己的命运,抵抗不得,便只能以死来降。 陆追也清楚,如今只能靠自己一遍一遍的去找她,军营难进,她一个普通百姓怎能进得了。甚至连找刘初三等人,对她来说都是难事。 他就像是在广袤的沙地里丢了自己的宝物,风吹过,什么痕迹都没了。 陆追恨。 他恨下令迁徙的皇上,恨这个世道,恨渺小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便只好在一次次的交战中锤炼自己。 与他早先相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小青梅没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了,死了?亦或是等不及嫁了别人?但他们却知道陆追变了。 原本他还是有丝人气的,自打那日之后,他便是另一个人了。 只有陆追自己知道,他的心只有在寻找阮澜的时候还跳动,其他的时候他都交给那个梦里的自己了。 闵丘负伤昏迷之时他暂代军中大事,用一万瓦哲部俘虏的肉身撑开了秋行山战壕的缺口。他不顾瓦哲部用幽州百姓的性命要挟,率部像一支箭矢猛地扎进敌方的阵地。 他收复了幽州,闵丘醒来却说他心中无百姓,心狠难当大任。 陆追将闵丘杀了,只说是伤势过重没撑过去。 他做的有何错呢?难道兵卒的命不是命?难道战事牵扯当中的百姓牺牲不是牺牲? 非但如此,陆追还将幽州被悉数屠城的消息传了出去。 他说幽州百姓早已经被瓦哲部杀了,瓦哲部只是拿着空城要挟。兵卒要打原本就是游朝的地方,自然会顾及里面的同室,加上瓦哲一直拿着这些做文章,闵丘心软,仗便打的艰辛。如今被陆追这么一说,众人俱都卸下了心里的负担,冲锋陷阵。 至于那两州的百姓如何,陆追不在意,他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要让自己变成最强大的那一个,没有人可以再左右自己,没有人可以再伤害…… 伤害谁呢? 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被伤害的呢? 身上的疤痕不停的增加,但他却奇异的珍惜自己的脸,大概是因为阮澜说过他长得好看,怕变丑了,她就认不出了。 他在秋行山统共驻扎了七年,由一个稚嫩少年,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治下甚严,军威厚重,朝中也有人曾打过他的主意,怕他仰仗军权独大,却都被他无形的化解。 他一直与人性最阴暗的那面为舞,深谙此道,但凡还有些人性的但凡还爱惜自己的,哪能与他相比。 陆追时常想,兴许她的出现,只是点亮了他一部分的生命,但太过美好自己太过狠戾,无福消受,所以老天便收走了。 由罗县出来,陆追自嘲的笑了笑,哪有什么老天? 倘若真的有,那也该让自己死了,欺负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将军。”跟着一起来的军士在旁说道:“探子回报,瓦哲部就在顺州附近集结整备,似是要有决一死战的意思。” 陆追扬起手中马鞭:“他们撑不住了。” 军士又说:“只是顺州地势于我们不合,瓦哲部半年前占了乐县,想要以此为依托平推顺州也不是不可,到时我们速度不若瓦哲,左右呼应便是难事儿。” 陆追回头看了眼已经远离的罗县,唇角勾起:“罗县这个位置倒是好,左右山峦宛若将它夹在其中,像个瓮。又是几处养马地之一,去年出马数量最多,瓦哲应当看着眼馋了。” 那军士变了颜色,连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陆追:“瓮中捉鳖。” “那……罗县的百姓……” 陆追微微扬起眉:“那便将顺州一并交出去?” 军士连忙解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若要这般,让京城知道了,将军怕是难做。” 陆追低低笑了起来,轻夹马腹冲了出去。 ………… “阮姑娘,你可是回来了。”几间简陋小房之中,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站在巷子里说道:“听他们说,顺州外面现在可不太平,那群瓦哲人离着可近呐!” 阮澜将脸颊旁的碎发掖到耳后去,笑道:“赵大婶,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 “找着了?”赵大婶也跟着高兴:“花了多大的劲儿啊。” 阮澜从怀里摸出块石头,比在阳光下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是高岭土,最好的瓷石了。” 赵大婶叹了口气:“我也瞧不明白什么瓷石药石的,只想着自己这把老骨头回去是不可能了,担心几个孩子以后没着落。他们就会养马种地,可就算回去了,哪里又有地给他们种啊。不打仗了,马也不用养了,日后总要寻个营生。也是难为你,跟着我折腾。” 阮澜摇了摇头:“不折腾,挺好的。更何况若不是大婶收留我,我还不知道往哪处去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和家人走散了便算了,何必又往这边关不太平的地方来呢?”赵大婶说道:“可惜就是到现在,都找不到你的家人。阮姑娘,你也别嫌我这老婆子话多,你那夫君估计是难寻了。你长的好,性子也好,即便是再嫁也能相个不错的,何必就守着这一个人呢?” 阮澜微微笑道:“不会的,他还活着。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再见。” “唉,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子这么有福,娶了你。”赵大婶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今日来了三个军士,为首的那个长的真是俊呐,就是看上去不好相处。也不知道来罗县做什么,我看着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怕是和外面的瓦哲人有关系。” 阮澜闻言愣了一下,是阿追?是他吗? “姐姐!姐姐!”逼仄的小屋子里冲出来几个孩子,一边叫着:“姐姐回来了!” 他们都是在迁徙当中没了爹娘的孩子,赵大婶自己孩子没了,心又善,便将见到的这样的孩子都聚了起来。 好在附近的也有同乡,也有没了孩子的,便都从自己的吃食里分出一点给他们,这几个孩子便是这样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阮澜初来的时候也无处去,也是凑巧到了这里,帮着干些活。这几日是赵大婶突然咳嗽,身子不适,怕自己熬不过去才挂念起这些孩子来。 阮澜这便想着将烧瓷的方法教给他们,也算是传授一门手艺,这才出去看看有没有合用的材料。 “姐姐!”几个孩子围着阮澜绕了一圈儿,纷纷将今日的见闻说了一通。 “今日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真是威风极了!我长大也要当大将军!杀敌卫国!” “算了吧,就凭你?” “我听说他们在找什么人,找了好多个地方了。” “帮他们找到了有赏钱吗?” “赏你一匹高头大马,让你也威风威风!” “就是那个哥哥真的好凶,我看着他腿都发软。” “我看见他衣服上还有血迹咧,怕是还有伤呢。”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阮澜被叫,回过神来:“没事儿。”她摸着其中那个说人凶的孩子的头,说道:“可不能以貌取人啊。” 那孩子一扭头,吐了下舌头:“姐姐你平时总说你嫁给你夫君,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怎么还能说我以貌取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自暴自弃的内容提要哈哈哈 第六十一章 陆追如今所在之处名叫青尧关, 与附近的六处关隘首尾呼应,连在一起宛如山脊之上的一条狰狞巨龙。 民间有说, 之前的那位将军在的时候,这龙是刚洗过澡的, 浑身香喷喷的, 仍带着些水气媚态, 好似在像瓦哲低头, 姿态柔弱。 后来换了闵丘来, 龙是工笔描了一遍,张牙舞爪的,但仔细看胡须看神态却是条水龙。何为水?厚德载物之水, 温润普济之水。闵丘念百姓,也因此进了死胡同。 不过这也说不得, 毕竟之前闵丘跟着的那位六皇子正是因为在战时掉了山后三州,徒使百姓受诸多磨难, 这才没了皇位没了命的。 这样的事儿任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能不警醒,何况闵丘在如今皇上手下, 更是要战战兢兢。 如今是陆追在,这龙好似随时要从山上弹起来似的, 最是凶恶猛烈。不是天上的龙神,倒像是渊里的蛟。 青尧关后方背靠平顺山势,便于驻守屯兵;西侧则是一条小河,水势不强, 沿着山根顺势流淌,只不过秋行山附近天凉,如今尚未解冻,仍是一条冰带。 青尧关东侧则是逶迤的城墙关隘,沿着山脊一路铺过去,由此可以俯视山下,更有数不清的座箭楼。若是有不长眼睛的瓦哲人想要由此打进来,那便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将来者射成个刺猬。 青尧关千好万好,唯有一处,便是住的太过简陋。又是风口,吹得人头晕眼花,耳边市场都是嗡嗡声。 陆追原本可以不住在此处,皇上给他在城内赏了宅子,虽是不大,但暂代将军府。京城当中的大将军府也在如火如荼的赶工当中,只待陆追拿大胜去给门前的匾额开光。 原本陆追这一路升迁实在是不走寻常路,但皇上兴许是年纪大了,竟觉得朝廷里确实也应多些年轻气象。加上陆追明面上不喜阿谀结派,连个先生都没了,也无什么结党的模样,加上领兵干净利落,自打接替闵丘之后捷报连传,皇上便对他更是欣赏。 一个人,但凡没了什么其他牵挂,便会对所做之事一百倍的着心,更何况陆追还掺杂了其他情绪在其中。 只能进,不能退。 刘小五如今便在陆追身旁当着小军司,也算是寻了条出路。他武艺不行,但好在舞文弄墨的本事还不错。 自打陆追从罗县回来,准备便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首先是罗县,瓦哲在外必然有探子,为了不让他们得知陆追的想法,便放任罗县百姓一如既往的养马种田,并没有将百姓提前疏散。 其次便是如何将罗县变成诱饵。 一队近随扮成普通百姓,沿着顺州展露在外的两侧的山路洒满了铁蒺藜,又沿途泼了水。 关外仍是冰冻天气,这水泼上去未过多久变成了冰渣子,跟路上的泥沙搅合在一起,把铁蒺藜封在道上。 铁蒺藜芒刺锋利无比,只要瓦哲部敢从此处走,再好的马也就废了。 但在这铁蒺藜的道路之中唯有通往罗县的那一处是空的。 再次便是顺州两侧的险峰之上连夜运了投石车上去,烽火台一着,硕大的石块便会沿着山坡摧枯拉朽的坠打下去。 陆追喜欢与人近战,他喜欢那种热血在眼前变凉的感觉,但更喜欢通过工具器械来将敌人碾死,就好像无关痛痒的蚂蚁一般。 罗县的地理位置恰好便是这投石机扣不住的地方,因为地势平缓,即便是山上的石头扔了下来,到此处也不过只是普通的滚石,三两下就不动了。 罗县就像是顺州那个最恼人的口子,直通其他地方,道路四通八达。但也是最容易进来的地方,是顺州的死穴。 但做的这么光明正大,瓦哲人不是傻子,否则也不会和游朝拉扯这些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卷土重来,甚至占走了山后三州。 陆追想的法子就是自己亲自率兵去罗县驻守。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陆追,游朝大将,这些年的瓦哲几乎全靠这一人挡在外面。没了他,游朝就接近错失半壁江山。瓦哲人在他手里吃下这么多亏,加上之前那些同族战俘的命,更是血海深仇待报。 包括在秋行山的这些兵卒,也没人质疑陆追的行径。因为与这些同步进行的是加固罗县的城墙,城门用钢铁铆子重新勒过,里里外外将罗县防的铁桶似的。 他们不知道陆追的想法,只认为陆追是去卡罗县这个口子,以防瓦哲人攻进来的。实际这铁桶似的罗县,不是用来堵,而是用来围的。 这些时日,阮澜便在罗县里指导那些孩子搭砌简单的烧窑。瓷窑可大可小,大的有马蹄似的,也有些小的只能烧小物件的,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能有个这样的东西便不错了。 她想着小孩子爱玩,先教他们的便是“洒蓝”釉。这种瓷器上面的釉是细密的斑点,远兰像碧空,近看却有雪花一样。釉料不是蘸上去的,而是用管子吹上去的,所以又叫“吹青”。 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都要看谁吹的最好最匀。 人住的地方毕竟和城门还有些距离,阮澜出去找瓷石的时候才发现罗县外面剑拔弩张,一副就要和瓦哲兵戈相见的模样,急忙跑回来问赵大婶。 赵大婶笑着答她:“这你就放心吧,若是真的要打仗,朝廷肯定先把百姓疏散了,不然可怎么办?况且外面听说是大将军亲自率兵把守,错不了。这位将军虽然年纪轻轻,但鲜少打败仗,有他在便更不用怕了。再说,咱们这儿是养马的地界,若是落入瓦哲人手里可怎么办?打仗嘛,难免看上去吓人些,你是个年轻姑娘家,见过的少,莫要担忧。” 阮澜听她这么说,开口问道:“这位将军,可是姓陆?” “正是!”赵大婶笑道:“瞧瞧,即便是你这么不关心这些事儿的,都听过他的威名呢。听说皇上有心想把公主嫁给他,京城修了好大的将军府,就等着他回去赐婚呢。” 阮澜听了瞪大眼睛:“娶公主?他同意了?” 她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有没有包大人,难道自己还得扑个什么轿子前面哭诉吗?她想着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是算了,太麻烦了。 “这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皇上金口一开,谁敢说个不?再说,这少年将军可不就得配金枝玉叶。” 阮澜听了便又问:“我见军营外面守的严,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见到里面的人?我有个弟弟之前征伍,许多年未见了。” 赵大婶摇了摇头:“你是不知道这陆大将军治下多严。之前有那些小姑娘家想要去里面瞅瞅,全都被挡在外面,怎么说都不成。有些闹得厉害的,还被抽了鞭子呢!你想啊,姑娘家被当众抽鞭子多难堪啊,日后还要不要活了?你可千万别想,咱们不差那一时半会儿,丢脸事小,万一伤势养不好,丢了命事大啊!” 阮澜在心里叹了口气:管那么严干什么?教导处主任吗? 她方才听了赵大婶的话心里又拿不准,万一阿追他就要迎娶公主了呢?说不准就算看见自己也装作没看见,或者直接叫自己表妹。 不不不,阿追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赵大婶笑道:“对了,前些日子我看你拿了饭送给穷人吃?” 阮澜回过神:“是啊,他们原本也不必来这儿的。” 这么多年,她坚持下来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个送饭,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才来报一饭之恩。 这么一想不是合上了吗? 如今自己可不就是被夫君背弃,都要娶公主了!亲人背离,自己把阿追当亲人,结果这个人呢?!现在就只有一饭之恩还能靠的住了。 阮澜往回走的时候猛然想到一个法子,可以自己不用去挨鞭子,但兴许能表明自己如今就在这儿。 至少……之前阿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自己又见不到阿追,不管行或不行,总是要说个清楚才是,糊里糊涂的事情她不想做。 阮澜跑回烧窑边上拎了个自己做的小红釉瓶,这颜色烧的不好看,都有些发酱色了,但在这个地方能找到药石釉料便已经不错了。毕竟不是刘家村,大舆镇之所以能出两家世代烧瓷的,定然也是有一定资源优势的。 她拎着这个红釉瓶去了城门附近,见到个兵卒,塞了两个银瓜子,又将红釉瓶递了上去,劳烦他想法子帮自己送到将军营帐里。 那兵卒原本不想揽这事儿,结果一转身看见刘小五的身影,便接了过去。 阮澜深吸了口气,转身往罗县里面走——不管行不行,试试总比不试好。 那兵卒叫了刘小五,将瓷瓶递了上去,解释了方才的事儿。 刘小五见到那瓷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抓住兵卒问:“是个女的?!多大?!” 兵卒被晃的头晕眼花,连连说道:“我也看不出来,就挺年轻的个妇家,长的还挺好看的,皮肤白白的。” 刘小五也没多问,他印象里阮澜还是个哑巴,想必并不能说什么。这便拎着瓷瓶往营帐里冲去——他得赶紧告诉陆哥,阮姐现在就在罗县!陆哥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就在眼前! 刘小五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陆追,大地猛地震动起来,好像就在不远处闹了洪灾似的。 刘小五知道,这不是洪灾,是瓦哲部由远处来了。 “口他个腿儿的!早不来晚不来!”刘小五冲出营帐揪了一匹马,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阮阮:果然还是要寄希望于一碗饭啊。 阿追:看我看我看我。 阮阮:那我给多了啊,给一碗饭就行了,你吃我家这么多东西。 第六十二章 此刻天色已经减黯, 正是百姓家要开饭的时候。午后的盹儿,白日的闹腾气儿堆积下来成了困顿。 瓦哲部一拳重击, 便是挑好了这个时候。 为了防止战马踏地声音太大,瓦哲几乎人人负重, 背着柴草, 拉着粗糙的板车而来。但因为人多, 加上谷地沟壑高大, 难免会有些回音。 远处尚不觉得, 离的近些带着北风呼啸,便有千军万马之音。 秋行山脊上的烽火台接二连三的点了起来,滚滚狼烟向着天际直冲上去。一时间人头攒动, 叫骂声迭起,闹闹哄哄的集合起来。 瓦哲部人到了地方, 首领一招手,后面快速的冲出几个背着柴草的方队, 将路上的铁蒺藜遮盖起来。前面没了柴草后面又递了上来,动作急促,密密麻麻的向前铺。 与此同时, 两侧的木板车也已就位,上面又负了些大石头, 用来抵御两侧向下抛击、沿着山道一路滚下来的礌石滚木。虽然不能完全消解,但多少好些。 陆追站在一处城墙上,看着远方忙碌的瓦哲部人。 “将军,放箭吗?”一旁有将士问道。 陆追抬了下手, 示意再等等。他当然要给瓦哲部一些时间整顿,不然都倒在外面,关不上门,里里外外徒添麻烦。 更何况,两军对峙之前,放箭过早一则是浪费,距离太远反而会将生铁箭镞拱手送到对方手中;二来是会露怯,只有害怕亦或是弱者,才会急着将手里的东西摊给别人看。 陆追饶有兴致的看着前方忙碌的瓦哲人。他不是闵丘,对敌方永远怀有尊重之心,对生命的也有敬畏之心。 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战前的紧张,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狂热,没有悲喜,他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陆追转身走到城墙的另一边。 一墙之隔,外面是摩拳擦掌的异族,里面是紧张担忧的游朝百姓。外面还在玩耍的孩子被大人一把拉进了屋子里,门关的严实,只是顷刻间,平日热闹的街道便干净寥落。 但也有无人问津的稚嫩孩童,被匆匆的人群挤倒在地,揉着眼睛嚎啕大哭,脸上扑满了脏污的泥土,却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拉他一把。空荡的街巷上只有这孩子的哭声和着远方沉闷的进军步子,振聋发聩。 曾几何时,陆追也是这般,大抵是这般。 大家都是旁观者,沉默的看着他,那比无人知晓更可怕。他们看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身魂被烈马践踏,再投入火炉里。 只是那时的陆追已经会忍了,不会将自己的丑态给他人看到。 唯有一人,占了他的心,可他却找不到了。 罗县的百姓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轻而易举便被他人掌控割舍的命运——一个罗县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怒火中烧的瓦哲战士时,该面临的命运。 凡人从不问蚂蚁疼不疼,只有佛陀在意,但人生在世,何处有佛陀? 若真有佛,岂容这天地间变成如此模样。 这是地府,菩萨不愿过问。 看着那只顾着哭喊的孩童,陆追突然有了一个奇异的、与当前的环境完全不相干的想法,如果阮澜还在,她会喜欢小孩子吗? 他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自己,他便不愿意擅自猜测。 巷道当中,一个纤细的背影匆匆闪过,陆追看着那背影愣了一下。他向前疾走两步,紧紧的盯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冲到那哭喊的孩子身旁,一把捞起他。她抱的有些吃力,但仍是脚步不停,转进个小巷,不见了踪影。 “轰隆”一声,身后有巨石滚落的声音。 陆追猛地回身,看着西侧沿着山道呼啸而下的石头搅得大地抖动,像引发了地震似的。 一块石头滚了下去,另外一侧像赶集似的,也效仿着投了巨石。 但是这些圆木巨石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它们去势汹汹,砸在了瓦哲之前便推到位置的木板车上。木板车被砸的晃动不止,眼看着便要散架,但却硬生生的挡下了这一击。 瓦哲人像是被鼓舞了一般,在下面呼喝叫好,好似已然赢了一场大仗。 “谁?!谁给他们下的令?!”陆追怒声问道。 一旁的军卒也吓了一跳,连忙差人打旗语去问。 过了片刻,他回来哭丧着脸:“将军,他们慌乱了,是不小心……” 一些小事,倒也无关紧要。陆追看到瓦哲后方的树林里有一面旗子一闪而过。他点了下头:“传令中军左翼,沿原路而出。绕后。” “是!”那人快速的应道。 说完,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绕后?绕什么后?难道不是在罗县前和瓦哲决一死战吗?若是都绕了后,那罗县不就是洞门大开吗? 但这些都由不得他去思考,军令当头,晚一步便是延误战机,这是他担当不起的。 陆追抬头看着远方,今日是个好日子,晚霞瑰丽,像是瓷窑当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人的鲜血。 晚风猎猎,刮得殷红的袍角与天连到了一起。 他又看了一眼罗县的方向,那个小巷口里,那个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陆追掐算着时间,眼看着对方清扫路障,直冲罗县城墙而来,右翼军早已经被调遣在前,与先冲上来的瓦哲杀在了一处。 垛口后接连不断的箭矢密密麻麻,战鼓擂擂,撞得人心里翻天覆地。 刘小五一路狂奔到了城墙下,疯了似的往上跑,周围都是急匆匆的兵卒。刘小五揪了个正搬石弹的,急声问道:“将军呢!将军在哪儿?!” “不知道!”那人拧了个身子,捧着东西跑了。 “口!”刘小五骂道,他沿着城墙一路跑,路上不停的抓人来问。他不能慢不能晚,这些年他知道陆哥有多费心思知道陆哥有多难受,倘若他知道人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眼皮子低下,死在自己的计谋当中…… 他不敢想。 “嗖”的一声,一根火箭射出。 刘小五愣了一下。他就看着瓦哲后方出现了一队手持火把的人。他们自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挣扎这将火把扔了出去。 火把上沾了油,与那火箭一起将铁蒺藜上的柴草点燃。晚风正猎,火借风势,只是片刻,那些柴草便猛烈的着了起来。 眼前的的沟壑当中,沿着长长的一段,出现了壮观的火景。 滚滚浓烟,助兴的北风将火苗吹的东倒西歪,倒到哪儿便舔到哪儿,歪在哪儿便蔓延在哪儿。四处都是乱溅的火星,只是须臾,这条山谷间便出现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 巨龙威风凛凛,在这山道上盘旋着,升腾着,掀天揭地,大有一副永不停休的狰狞模样。 在这火中,即便是结冻的冰河也化了水,即便是铁蒺藜也成了疙瘩,那些原本用来抵御巨石圆木的木板车也成了火烧中的一员,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刘小五怒骂一声,继续向前跑。 终于,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陆追。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前面的战事,脸上的表情平淡,就像他只是这壮烈场面当中的旁观者一般。 刘小五扑到陆追面前,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着:“她在罗县!她在罗县!” 周围的战戈声太大,风声将他的声音掩埋了过去。 刘小五眼泪都急出来了,嘶吼着喊道:“她!阮澜!她在罗县!” 他将手里的小瓷瓶塞给陆追,指着罗县的方向:“她就在罗县啊。” 陆追接过那个红釉的小瓷瓶,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它。它的颜色很美,是玻璃面的,就像是——就像是她烧的第一个瓷瓶,那个也是在晚霞当中,被她抱在怀里的瓷瓶。 他知道阮澜托刘珠将那个瓶子卖了,这几年中又花了好大的功夫,将所有她做过的瓷器都收了起来。好像就这样,她就会来到自己身边。 其中自然也有那个红釉春瓶。 小小的瓷瓶从他的手中落了下去,摔在青砖上分崩离弃,就好像两人的命运一般。 陆追回过神,疯了似的向下冲去,他知道,刚才那个身影一定是她。自己当时便不应当怀疑,应该直接冲过去的。 …… 阮澜和一众孩子躲在小屋里,外面不知是什么情况,房子一阵一阵的跟着抖,像是马上就要不堪重负似的。 赵婶子在旁叹气:“听外面的声儿,就像打在附近似的。北风刮刮的,把什么东西都往这儿吹。” 几个孩子缩成一团,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有些年纪小的还在哽咽。 阮澜轻轻的安抚着哭的最厉害的那个小女孩儿,哄着:“别怕别怕,外面有好厚好厚的城墙,进不来的。” “可是昨天小唐子用泥巴堆了个城,他一脚就踹没了。他说咱们的城墙也不结实。” 阮澜拍了下另一侧的小胖子,说道:“昨天就是你在玩我的瓷泥啊?” 小胖子哭丧着脸:“姐姐,我闹着玩的。” 阮澜又安抚小女孩儿:“他不会做城墙,下次姐姐给你做一个,保证踢不倒。” “砰”的一声,门被砸开了,孩子们整整齐齐的哭了起来。 门外站着个人,外面暗下来了,看的并不甚真切,阮澜却将自己怀里的孩子递给赵婶子,慢慢的站了起来。 “阿追……”她小声呢喃。 “砰”的一声巨响由远处传来,整个城像是被震到了似的。 陆追向前快走两步,一把将阮澜搂在怀里。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只是……想抱着她,天荒地老。 “将军!”跟着赶来的军士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兢兢业业的报道:“右翼军快撑不住了!城门快破了!将军!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阿追他,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也不能说是坏人吧。他不太健康。但是很多军事上的事情,我们知道它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在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情上是不能接受的。 第六十三章 按照陆追的原计划, 瓦哲部善骑射,骑兵为最强, 他们定会想法子除去铁蒺藜对马足的伤害。 他替他们想到了,那就是铺柴草, 并将这一方法毫无痕迹的传给了瓦哲部。 如今天气尚寒, 去岁枯败的草木仍然有迹可循, 收集起来不是难事, 说起来岂非是天时地利? 可他们未曾想到, 陆追便是打算借用这批柴草木板,采用火攻逼瓦哲入罗县,右翼军也不过是个诱饵。 死拼进入罗县, 这也是这个情况之下瓦哲能做出的最优解。且人在混乱之际会对周围的细节错失判断,从未无视许多明摆着的许多陷阱和疏漏。 待到瓦哲进入罗县, 早已加固修整过的城门便会牢牢关上。门闩早已经改到了外侧,加上之前由东西两侧投掷下来的巨石圆木压门, 任谁也无法轻而易举的打卡。 更何况,外面又是一片火海。 届时三条角楼出口由外而入,在极近的距离搭弓射箭。呼啸箭海, 就算能活下来的瓦哲人,再围上三个月便不怕死不了。 放在其他的将领身上, 这计谋想都不会想出来。一来这是置罗县百姓生死于不顾,二来排兵布阵之时也难免走漏风声,三来便是太过阴隼,怕败了祖荫。 可陆追是无惧无怕的。 即便他这几个月的行踪早已经被密折上奏给了当今圣上, 即便前来秋行山督战的官员已经快要抵达罗县了。 这一仗,无论是敌方心里还是兵力部署,陆追都算的精准,敌方也在一步步沿着他的设计往他的圈套里跳,可他唯一没算到的是阮澜竟然就在罗县。 外面的火势大做,陆追对守在门外的刘小五下令道:“带她走,去周县。” 周县便是刘家村如今所在的地方,因地方草皮缺失,养马受阻,如今已经整理东西要回原本的中原地区了。 让刘小五带着阮澜去周县,无疑是为了让她能平安,不但要离开罗县,甚至还要远离。 刘小五匆匆点头,陆追又将自己的马交给刘小五,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让她知道。” 刘小五先是一愣,随后他看到这一屋子的孩童,有的哭的眼睛红肿,有的脸上抹的一塌糊涂,如今俱都一个个的仰着头看着阮澜。 他也曾经历过大迁徙,知道这些孩子大抵是没了父母。刚才那个还在街头哭嚎的男孩子突然跳了起来,一拳打在陆追身上:“你要把姐姐带到哪儿去?!还我姐姐!” 赵婶子吓得连忙将那男孩抱了过来,连声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儿,不懂事儿,大人切莫怪罪。”她听见了,刚才那人叫这年轻男子将军。 在这秋行山哪里还有第二个将军? 这分明就是陆大将军,可刚才……赵婶子偷偷的看了阮澜一眼,难不成这丫头说的夫君就是陆大将军?怪不得她要往这前面赶,也怪不得有时会问起前面的战况,将军的名姓等等。 赵婶子也替阮澜高兴,好人自当有好报,不然这天下百姓还怎么过日子? “将军!走吧!”一旁的军卒又催促了一声。 他是不知道将军如今是在做什么,但他知道再不走,后面的官道闸门就要关上了。再不走,瓦哲部就要冲进罗县来了。 陆追看着阮澜,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肩上,替她系好。想了想,又掏出了个锦囊袋子放在她掌心。 阮澜看着那锦囊袋子眼泪蓦地便下来了,这还是许多年前阿追第一次去秋行山她给缝的,线头乱七八糟,图案也是乱七八糟,里面塞了张纸条,写着“平安”二字。 如今这锦囊上颜色都褪的七七八八,也染了些乌黑的痕迹,洗都洗不掉的模样,他却还带在身上。 哪里有这么寒酸的将军? 这又哪里是寒酸,而是他的一片心意啊。 “这平安符一直护着我,如今它也能护得你。”陆追仓促的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 他握着她的手,过了须臾便再放开。“好好跟着小五,等这儿战事了了,我去找你。”说到这儿,他又怕像之前将她弄丢了似的,补充着:“我很快就回来。” 阮澜握紧那平安锦囊,点了点头。 陆追转身向外走,待到房门口的时候,他脚下停顿了片刻,又即刻走了。 他必须走了,倘若此刻不走,罗县一旦告破她便没有时间离开。亦或是这场战役败北,整个顺州便会告破,那她无论怎么走都会不安全。 他未曾考虑到自己之后会落到什么境地,遇到何等难题,只想着她一个。若说无情却是最是有情。若说有情,对他人对自己却是最为残酷。 陆追朝着城门去了,右翼军此刻眼看着便要抵挡不住。那跟着的军卒是陆追的心腹,便在一旁说道:“将军,咱们也走吧,右翼原本便是设计要折在这儿的。” 陆追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不急。你去传令中军即刻掉头围剿。” “即刻?!可是……”可是这瓦哲人还没进罗县呢。 陆追走到城门前:“快去!” “是!” ………… 阮澜跟着刘小五上了马方走出去没多久,便看到那跟在陆追身旁的军卒由后方追了上来,刘小五纳了闷,叫住他问:“将军呢?不是应当同你一起?” 那军卒苦着脸:“将军说什么也不听,要从垛口出去呢!” “去哪儿!?” “去城门前面了!”那军卒急急忙忙一抱拳:“我赶着去传令,先走了。” 刘小五在后面骂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陆哥去城门前做什么?右翼军原本人数就不多,看时间如今应当已是强弩之末了。之后按照计划,罗县城门一破,待瓦哲部蜂拥而入的时候,城门便要从外关闭严锁。 中军这时候才能调转回来,只牺牲小部分的人便能获得一场大捷。 可这时候,陆哥去前面干嘛?外面还有熊熊烈火呢,难不成不要命了?! 阮澜看着刘小五脸色大变,开口问道:“小五,有什么不对?” 刘小五听见她说话,惊道:“阮姐,你能说话了?!” 阮澜此刻哪里有空与他解释,急忙说道:“这都是小事,日后再说不迟,如今是怎么了?” 刘小五谨记着陆追同他说的,千万不能将这事儿告诉阮澜。 他也知道陆哥这计谋说出去要被人唾弃不齿,凭什么就要牺牲罗县的百姓性命,凭什么就要牺牲右翼将士? 可他也知道,瓦哲部一直难降,便是占了游人心慈手软的便宜。他们是烧伤抢掠无所顾忌,可游人总是要顾及名声顾及百姓,拖拖拉拉尾大不掉。 若是这次能用这些代价换取之后的和平,换取其他百姓其他将士的平安团圆,换取朝廷连年铺消在战事上面的银子,其实也不是不可取。 只是,他们没有资格去评定谁应当做这盛世的冤魂,而谁又能活下来。 这原本应当是老天的职责,可现在陆哥却…… 说他心狠也罢,说他暴戾也罢,都一个人担下来了。 刘小五支支吾吾,说道:“就是……就是现在瓦哲部攻到罗县城门前了,右翼军抵挡不住,陆哥好像冲出去了。” 阮澜脑海里“嗡”的一声,声音颤抖:“冲出去了?” 之前在中原,只觉得战争是离自己远之又远的东西,如今离得近了,才知道秋行山有多苦。那些养大的战马尚不能全身而返,激战的时候连马群的嘶鸣声都听得心惊胆战,更何况是人呢? 阮澜咬着牙,拉了拉刘小五的胳膊:“小五,咱们回去吧。” “啊?” 阮澜劝道:“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他,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了的。若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快走便是。” 刘小五犹豫,他方才突然明白了陆哥的想法。 陆哥他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阮澜,也是为了保护她心里的干净。他冲出去不仅仅是为了护着阮澜能离开,而是为了保护那些她重视着的孩子们,那一间小屋里的孩子们。 他要给阮澜的不仅仅是生命,甚至连她细枝末节的喜怒哀乐都考虑到了,他不忍让她难过。 可是,就是这样的陆追,他考虑过自己吗? 倘若他死了,阮澜仍能开心吗? 陆追不知道,因为他有一刹那的害怕,他怕这些年自己做的事情落到她的耳朵里,他怕她不能接受,怕她讨厌自己。 刘小五吞了下口水,点了点头:“咱们回去。” 城门外是兵荒马乱,因着陆追出现重新结阵的右翼军,烈火灼灼,逼着瓦哲向前猛冲。五万瓦哲对三千右翼军,都是死战。 阵型被一次次的冲垮,陆追一次次的调令。他需得再坚持住,甚至不坚持也没办法,只要有他在外,城门便不会被打开,罗县便是安全的,连着那些她珍视的爱惜的人也是安全的。 无边地狱,只要自己闯就够了。 阮澜端坐在城门后面,她要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如今能给她一点安慰的便是原主的那段话了。 她还有好多磨难没走,她还有人要报恩,她不会死在这里,阿追也不会死在这里。 罗县不会破。 可她又知道,因为自己的到来,很多事情已经偏离了原主的轨迹。 但她不敢想。 刘小五站在她一旁,小声说道:“陆哥这些年,真的很苦。阮姐你当年去了哪儿?” 城门被猛地撞击了一下,阮澜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只是须臾,她从那逼仄的缝隙当中看见了陆追的身影,他身上都是血,说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门被滚来的巨石猛撞,他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两人目光交汇,城门又轰然阖上了。 第六十四章 陆追爬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仅仅是靠那些阴隼的算计。 手上只有几千兵卒的场面他并非未曾见过, 此刻也要感谢闵丘当年的诸多刁难却又诸多手软,总是在难为他的时候又给他一线生机。 但只需要以命去搏。 他一次次的搏了, 一次次的回来了,却又被闵丘愈发提防, 给他的生机也越来越小。 说来可笑, 旁人眼里心慈人善的闵丘, 是陆追生父挚友的闵丘, 竟对一个少年如此苛责。 陆追却不怪他, 人都有两面。但他不喜欢再这样下去,便抢在前面动手了。看上去只是一场举重若轻的博弈,实际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罗县前的这场仗打的轰轰烈烈, 归来的人都不敢回忆,只觉得整个人都掉进了血海里, 连冰封的河流都被烈火焚的融了,裹挟着奔涌而下的, 俱是深红色的血水。 陆追带着剩下的右翼军,配合城楼上的兵卒,竟硬生生的将瓦哲部逼在城门前三丈外。纵是被火逼急了的瓦哲部, 也无法在往前一步。 他们一直看不起游人的优柔寡断,看不起假意慈善的惺惺作态, 看不起朝中盘根错节收放受制的秋行山军士,便也瞧不起陆追,觉得他同那些将领都一样,只会玩些阴谋诡计, 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便不堪一击。 可这一刻,瓦哲部才知道自己错了。 阴谋诡计只是如虎添翼,陆追原本便是虎,一只疯了的百兽之王。 这一仗打了许久,中军绕回夹击瓦哲部,由天暗打到了天明,烈火可当烛火,将月色都染了殷红。 幸得为了防止高处探查时阻挠视野,城外的树木俱被砍得干净,那些烈火苦于无处可烧,便自然而然的湮灭了。 焦尸的味道最是难闻,但战场上又何处有馨香? 夕阳西下,满天都是朝霞,天是一面镜子,将凡尘都映在眼中。城门外的喧嚣嘶吼都化作了空,只有偶尔战马打响鼻的声音。 阮澜坐在门外,她的衣服被血沾透了,都是从门缝里流进来的热血。无论是游人的,亦或是瓦哲部的,都是热血。 阮澜靠坐在城门上,她在里面并不比外面少多少担忧恐惧,唯一安稳的便只是躯壳。 瓷瓶上的釉色只是化学反应和高温低温的操控,即便是再像鲜血的色泽,也还是不像。她此刻才深深的感觉到。 鲜血,与人说的不一样。 他们都说釉像血,所以瓷器有了生气。可如今在她看来,那只是从未见过血的人在痴人说梦。真正的血是死气沉沉的,黏腻滞涩的让人害怕。 阿追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长大的啊。 管他什么功名利禄,管他什么男子汉需得有番作为。她都不想要,她只想要那个和自己在瓷窑里一起做瓷的阿追,安安全全的阿追。 陆追靠坐在城门外,眼睛被血糊住,睫毛颤动。他的眼睛向来好看,和猩红撞在一起便是最好的色泽,像是那盏红釉春瓶的底儿,浓郁的拨不开。 和梦里真像啊,但梦里的自己是站着的。 他抬头看,是一片艳阳天,眼前是数不尽的尸首,他们的模样都不怎么好看,前仆后继地,像是要将自己拖进那个地方。 意识都已经涣散了,四肢一点气力都没有,此时此刻,即便是被人暗算,自己也无法阻挡了吧。 只是…… 她走了吗?去到安全的地方了吗? 她所爱的,所喜欢的,自己都保护的很好。 “轰隆”一声,城门动了,由城门缝里挤出来个人,是刘小五:“陆哥!” 陆追摆了摆手,太吵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是让你带她走吗?!” 下一刻,一双手轻轻的抱住他,像是怕会弄疼了他似的,那怀抱又轻又柔,但却无比温暖。 “阿追,说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的。” 不是说过吗?不骗你。 ———————————————— 皇上派来的督查官到了罗县的时候,发现此处的场景与密奏上的除了地名是一样的,其他没半点相似。 罗县百姓还活蹦乱跳的,将士整理辎重清扫战场井井有条,陆将军受了重伤,每天换药的时候他都不敢看,只有个女子在跟着照顾。 督察官原本就是另一个派系的,想来拿陆追的错处,遍到处探访。 问问罗县的百姓,一个两个都拼了命地说陆将军好,为了守住罗县,自己就站在城门外,想尊杀神。明明没看见,说起来却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恨不得把陆将军捧到天上去。 问问军队里的士兵,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的,但士兵也是最容易被感染的,别人比你拼命,杀敌比你多,便要竖大拇指,连晚上都能多吃一块肉。何况人家是将军,身先士卒,有勇有谋,还有什么不服的?恨不得这辈子都跟着陆将军。 甚至问问路边的孩童,都说将军长的好看,还特别温柔。 督察官感觉自己是走错地方了,旁的不说,温柔这个词儿是怎么用到陆己安身上的?朝廷里上折子说他暴戾阴隼的不是一个两个,若不是游朝无人,瓦哲部又太过凶悍,怕是早就被从这个位置上撺掇下来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温柔只是对于阮澜而言,这群孩子跟着阮澜,见的便是陆追温柔的那一面。 督察官收集了一圈消息,竟然没有一点关于陆追的坏话,急的直跺脚,觉得自己竟然无法回去交差。 思来想去,督察官将目光放到了伺候陆将军的那个女子身上。 谁都知道陆将军不喜女色,怎得突然就有个年轻漂亮的忙里忙外,看那样子陆将军还挺受用的。 陛下之前不都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了吗?还和他透露过。这不就是对公主的大不敬吗?!管他到时候怎么说,反正先揪个错再说。 督察官美滋滋的写了密奏交了上去,中间还特地夸张渲染了两人之间的交往模式,腻的他自己都恶心。另外,他还写道,虽此次杀敌数万,战俘亦有几千,但被瓦哲部的大王给跑了,日后恐怕要卷土重来。 他这般做是为了给陆追落面子,伤亡这般竟还是无法根除瓦哲。 可他却未想到,身为一个言官,无论前面战况如何,死了多少将士,他们只需在后方安全的指指点点,自以为饱读诗书看尽天下大能文,实际不过是空口白话,嘴皮子耍耍得了。若无其他治理功勋,怎有资格评介前线出生入死的将士,甚至只是一个区区兵卒,都不是他能置喙的对象。 另一道便是,陆追不是不能杀那瓦哲部的大王,但他如今身负重伤,又不知朝廷内部树敌几何,便为自己留了一手。 只要瓦哲部一日不根除,便仍有一日会卷土重来,这犬牙交错的边疆便仍有一日处于危险当中。 朝廷缺少武将,更缺少能与瓦哲相较量的武将,如此一来他便安全许多。 更何况辉辉战功,若是被一个言官弹劾,那才是天下的笑话。 待到再收到皇上的旨意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皇上赞扬他奋勇杀敌,如今大将军府已经落成,便召陆追回京,为他接风洗尘。 其中的含义便不言自明,陆追的大婚也将在不久举行。 陆追伤势已经转好,接到旨意的时候正与阮澜坐在城墙上看日落,阮澜笑着说这朝霞的颜色最是好看,干冽当中带了几分雄心壮志,日后定要想法子将它做到瓷上。 陆追问道:“那你见过最好看的颜色是什么?” 阮澜看着他,表情认真:“是你的眼睛。从看见的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太好看了,比最美的黑瓷都要好看。单单一个颜色,都无法展露它的万一。” “黑瓷?”陆追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哪里还有什么黑瓷,齐家三年前被卷进一场贿赂案,齐枫铭戴罪自杀,其他的齐家子孙俱都送去山海矿场挖矿了。那处折磨起人来厉害,想必也能磨一磨他们的念头。 至于如何牵扯进去的,陆追只不过是稍微表示了一下。他将阮澜身边所有接触过的人都一一查过,这才知道阮钧死的不寻常,背后是齐枫铭和阮娄使的手段。 阮娄自然也悄无声息的在迁徙过程中死了,甚至不用他自己动手,只让他死的难堪又下作。阮朋真的成了个傻子,阮周氏一个没怎么干过活的妇道人家带着他,受尽了白眼和委屈。 不过阮周氏这样的苦没持续多久,因为陆追将阮钰从京城给拽了回来,扔给了阮周氏。 多好,自此有人帮她一起养着阮朋了。 想跑?不能。 活着,很难,但想死却更难。 阮澜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你还得收拾收拾去京城呢。” “你同我一起。”陆追拉起她的手。 前些日子他在重伤昏迷的时候,便紧紧拉着阮澜的手,旁人怎么拉都拉不开。军医官来换药的时候笑的意味十足,害阮澜连着不好意思了好些时日。 阮澜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不去。如今战事了了,百姓都要回迁。罗县的这些孩子没去处,我要把孩子们带到刘家村去。瓷窑给他们准备好,也有熟人不至于让他们受了委屈,总是能自己做些活计生活下去。” 陆追听了说道:“你倒是喜欢在路边捡孩子。” “是啊。”阮澜一摊手:“你当日不也是被我捡的?只可惜我被外表所惑,中了你的套。” 陆追无奈,说道:“那我先去京城处理之后的事情,然后就去刘家村接你。小五跟你一起回去。” “嗯。” 作者有话要说:督察官:和说好的不一样!!!! 阿追:哦,本来应该是一样的,结果我临时变卦了,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了一趟。 第六十五章 刘家村早在这场战役前便回迁了, 阮澜是刘小五一路带着回去的,速度便快些。 陆追前去京城, 一路千山万水,但他耐不住, 总想着要快些回刘家村见阮澜, 便也加快了速度。 谁知到了京城便感觉气氛诡张, 一问之下才知皇上已经病重, 接连数日未曾上朝。太子年幼懵懂, 皇长子便动了心,两边已经摆开阵势打算互搏一场了。 皇上言说要许配给陆追的那位公主与皇长子同是贵妃所生,这般算起来陆追应当属于他们那派, 便愈发有信心,直压得皇后太子一党喘不上气儿。 他们在京城你来我往, 在皇上面前摆演技互泼脏水,在臣子面前互相揭短, 宛如儿童做戏。 谁能想到,于此同时秋行山的将士在刀割一般的寒风当中与瓦哲部搏命。 那位公主听闻陆追回京,远远的就去迎了, 也不在乎自己尊贵身份。不仅是因为陆追容貌出众军功过人,更是为了为自己兄长拉拢武将。 可谁知道她放到队伍前, 得到的消息却是将军早于一日前便到京城了,如今想必已经在府中歇息了。 公主殿下吃了个闭门羹,回去与贵妃一说,两人这才觉得此事不可小觑。仔细想来, 这陆己安原本就对无甚表示,难不成是与皇后太子一派的? 这时有人来说这位陆将军在罗县的时候可是与一位女子十分亲昵,一查不得了,此女竟然和户部侍郎秦逸有些关系。 这就理得清了,户部侍郎秦逸乃是皇后那头的人。 公主殿下觉得自己竟比不过一个平民女子,这可是天大的羞辱。一生气便派人去刘家村,非要给这个女子些颜色看看。 若是死了便也无妨的,反正母妃说了,男人总是忘性大,许不了多久便将那女子给忘了。 不过是个普通平民女子罢了。 陆追得到这消息的时候,这位公主派去的人便被押在他的面前了。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阮澜,哪里肯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野。加上如今朝中的情形,她难免会受到自己牵连,遇到什么危险,便在暗中放了无数人。 当那人磕磕绊绊将公主殿下的命令说完后,一抬头看见陆追的眼神,自知完了,自己不过是个小卒,撞到贵人们的纠葛里,只有一命呜呼的份儿。 诚如这人所料,陆追不愿放一丝一毫的危险在阮澜身旁,这便在京城掀起了巨浪。 如他梦里的一般,皇上死了。众人都说陆将军回京回的巧,未出几日皇上就死了。却不知这其实是两位皇子做的好事,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甚至不惜毒害自己的父皇。 和他们想比,陆追的狠戾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追也懒得争辩这些莫须忧的罪名,他只是很简单的站在了年幼太子的那边,将贵妃那派的势力干净利落的铲除的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也将皇后这边的派系摘的干净,一人独大。 之后便扶持了无依无靠的小太子当了皇上,而自己则成为了摄政王。 待到诸事皆了,仍记得派人去将剩余的瓦哲部处理了一番。 一切,都和他梦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没了那种疯狂的感觉,他心里有一处彼岸,足以让他偶尔休憩一下。 他无法把这世界变得最好,但至少要在阮澜面前是美好的一面。他便不惜做一个莳花师傅,将朝廷这枝盘根错节的大树修建的规规整整。 外面都传他性情癫狂,手段狠辣,他也满不在乎。因为她说过,会永远陪着自己,而自己也应当为她造出一处最好的家。 这样,方才配得上她。 ———————————————— 刘家村这些日子俱都喜气洋洋,经过一番连日的赶路,他们终于回到了阔别的家乡,也迎来了归家的第一件大喜事儿。 陆追到的时候官吏们早早便知道了,一个个战战兢兢伺候着。他们听闻这位摄政王好似也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只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没能早早发现,如今也能沾一沾光。 他们只以为摄政王是荣归故里,哪里知道他是来寻媳妇的,听闻摄政王府当中还没个女主人,便都动了心思,一个两个都不要命的将自家女儿送过去。 此事自然没有结果,那些在摄政王眼皮子下面晃过的姑娘家们回来都哭着喊着不肯再去,说再去只怕小命都没了,宁可老老实实活着,也不想再起攀龙附凤的心,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打击。 刘家村也有不少传言,他们并不知道如今这摄政王便是当初帮阮家烧瓷的少年,只知道这位摄政王是位神武将军。 虽神勇,但战场上杀起人来如同剁瓜切菜,宛如修罗在世。 传闻里在京城的那些风雨自然又被润色夸张了些,据说这位摄政王因儿时之事,不喜别人靠近他三步之内,否则人头即刻落地。 但这些反正说着是闲磕巴嘴的,都不如眼前事儿重要。枯萎了许久的庄稼有人要去耕种,离开许久的房子小屋需要整理,一切好似又恢复了井井有条,单看那饭时的炊烟便知一二。 在这片温馨当中,仍是有两户人家张灯结彩,贴上了大大的喜字。 一个是刘家,一个是阮家。 陆追到的时候正是夜里,看着刘家村的石子儿路上都铺满了红色的纸屑,他并未放在心上,结果到了阮家门口一看,正门前两个喜字刺的人眼睛发疼。 这户还有别的女子吗? 没了! 那这喜字是贴给谁的?谁要嫁人了?! 一旁的官吏吓得颤颤巍巍,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怎么摄政王看见这红喜字就一脸要杀人的模样,怕是这红事就要变成白事了。 “酒宴在哪儿?!”陆追沉声问道。 那官吏吞了下口水,幸好之前拉了刘家村的里正来。 里正答道:“在……在刘家……” 官吏一跺脚,恨铁不成钢:“这是刘家村,有好多个刘家!” 里正平日还算灵光,但见了大人物难免露怯,如今也觉得自己说的有问题,连忙改正:“就是河边那个刘家。刘初三家。” 他话音未落,眼看着陆追转身就走,问那官吏:“王爷这是要去吃杯喜酒?” “吃个头!”官吏骂道:“快跟上去吧!怕是要出人命了!” 里正还迷迷糊糊:“王爷咋就知道刘初三家怎么走呢?” 陆追到了刘家,拉了个人问道:“新娘子可是从阮家来的?” 那人并不认识陆追,只看他穿的富贵,以为是刘小五在军中结识的,回道:“是啊,早上从阮家接出来的。” “刘初三!”陆追看着刘初三举着酒杯到处敬酒,往前跨了一步。 刘小五正从一侧来了,看见陆追,唤道:“陆哥!” 陆追哪里理他,眼看着就要上去拎刘初三问个究竟,吓得刘小五赶忙跑过来挡住,灵机一动说道:“陆哥!陆哥!阮姐可在边上看着呢!” 陆追瞥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提阮澜?我让你照顾她,是让你照顾到你家不成?!” 刘小五愣了一下,回道:“那我们都喝酒,总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吧,不安全。” 陆追听着这话,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未曾细想,就听见身后软软糯糯的一声:“阿追。” 陆追回首,阮澜便在灯火交辉之下,冲他甜甜的笑——只是!她穿的有点过于喜庆了! 陆追话不多说,一把抓住阮澜的手腕,将她往后院带去。 刘小五、官吏、里正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平日号称不喜女色,并且成功将曾经的公主流放,将一众送上门的姑娘们吓跑的摄政王,将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按在墙上,沉声问道:“听闻你要成亲?” 阮澜眨了眨眼:“是啊,你来接我啦?” 这群人又眼睁睁的看着这位传闻中让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愣住了。 阮澜笑眯眯的说道:“刘初三和个姑娘不知道怎么看对眼了,那姑娘父母都没了,就说借咱们家当娘家出嫁呢。还是是让我沾沾喜气,早点等到你来接我。” “咱们家?”陆追重复了一遍。 阮澜点头:“是啊。” 围观的这群人又眼睁睁的看着方才一身戾气,一副要杀人模样的摄政王,突然笑了,还低头亲了亲那姑娘的额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恋爱的酸臭气息。 不!这一定不是他们听说的摄政王! 刘初三看着这旁一群人聚了起来,以为是自己招待不周,连忙拎着酒壶跑了过来,看见是陆追,小声对刘小五说道:“我这亲成的,也太有面子了吧,陆哥都来了。” 刘小五看了他一眼——你大概不知道你方才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阮澜拉起陆追的手,又放到自己的脸颊上:“阿追,你手怎么这么冷啊。” 陆追哪里有意思说自己方才被气被吓的魂儿都没了,哪里管的上手脚冷不冷。他小声说道:“一直都是冷的。” 阮澜仰起头,看着他笑:“那以后我都帮你暖着。” 陆追愣了一下,又怕她反悔似的点了下头。 那群人便又眼睁睁的看着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不要脸的说道:“这只手也冷。” 阮澜有些无奈的说道:“对了阿追,有件事儿和你商量。咱们成亲还补吗?” “补!”他回答的斩钉截铁,他欠她一个礼,一个胜于一切的大礼。 “那……能不能别像刘初三这样,新娘子一直在里面等着,怪难受的。” 刘初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吃着酒宴的一群人瞬间就没了,而自己直接就被扔进了新房……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了。之后还有番外两章。 今明两天这章留言的小伙伴我都会发红包。 这个故事,我写的不好。对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