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那束高岭之花 作者:妙机 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慢更中】 朝术只是皇宫中默默无闻的小太监,卑微、命贱,主子可以随意打杀。 太子却是万人朝拜的储君,冠绝天下,生着慈悲心肠,受无数人爱戴。 一朝落败,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朝术奉命三尺白绫吊死废太子,从未有过的妄念袭上心头,他将废太子藏了起来。 龙子入我怀,欺压、放肆、僭越…… 不该做的朝术都做了,哪怕是死他都觉得值了。 ………… 后废太子起兵归来,初登大宝,朝术便知自己小命到头了。 自尽之际,匕首被夺,人被束缚,朝术恳求天子给个痛快,看在他们曾经露水情缘的份上。 无助的神情彻底压不住脸上的媚色。 阴狠变态的小太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子金屋藏娇的美人。 ☆干了坏事就会被惩罚的阴郁受x痴汉攻 ☆什么锅配什么盖,xp文学。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朝术 ┃ 配角: ┃ 其它:完结文《穿越夫郎有点甜》在专栏 一句话简介:表面求而不得实际双向奔赴文学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第1章 倒春寒的雨持续了几日。 浸润在迷蒙雨雾里的天,似乎空气中都潮得能拧出水儿来。 在刺寒料峭的春风里,朝术跪在冷冰冰的硬石板上,膝盖都疼得发木。 肌肉又酸又胀,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跃入口鼻的空气捂得他快喘不过气。 “娘娘的小乖都让他给粗手粗脚弄伤了,真是愚钝蠢笨。” “就让他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狗洞都钻不好。” 宫人惯会逢高踩低,朝术又是这一方小宫殿最底层的存在,命如草芥,人人都能踩一脚。 无人会怜悯他,丁点善意都吝于施舍。 身着松绿太监服的半大少年抬起头来,瘦骨伶仃的脸颊上两只眼睛突出,黑漆漆的格外瘆人。 窃窃私语的宫人被他直勾勾盯着,背上悄然爬上一层白汗毛。 吐了口唾沫在他前面的石板上:“真是晦气。” 匆匆离开。 饿,好饿。 冷,好冷。 疼痛混合在这两种交织的感官中,相比之下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胃就像是火烧火燎一样难受,几欲作呕。 没跪够时辰,不能起身。 宣春宫的婕妤是他的主子,随意找个理由要了他的命都可以。 好险只是罚跪。 说来可笑,这次罚跪竟是婕妤让他爬过狗洞去冷宫救她的爱宠,一只白毛小狗。 伺候的嬷嬷嫌恶冷宫晦气不吉利,不允婕妤亲自踏入,就得让底下的宫人去干那些琐碎小事。 朝术必须跪过砾石遍地的地面,膝盖一点一点地挪过去,蹭得手心全是被石头棱角刮出的伤痕。 翻过洞口,他脏兮兮的双手和小狗纯白的毛发形成鲜明对比。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小狗汪汪地叫着,朝术去抓,有点儿担忧自己的手会弄脏了对方的皮毛。 还是脏了。 会被戳着脑袋狠骂的吧。 再次揽着小狗爬过冷宫红墙的狗洞,不出所料看到了婕妤和一众宫人嫌憎的目光,刺得他立马就低下了头。 卑微。 小狗在他身上待得不安分,朝术还没来得及把它放下,就被这畜生一口衔住。 他吃痛,松了手。 狗砸在地上,哀嚎两声。 朝术的脸上几乎是瞬间失去了血色,他惊恐地抬头,心脏沉沉下坠。 狗身上不算多严重的伤,婕妤却立刻变了脸,一巴掌给他用力地扇过来。 “蠢货——!” 脸刺刺地木痛,过长的镂空护指在他脸上滑下一道红色血痕,朝术眼冒金星。 所有人都在指责朝术,似乎是这个小太监干了罪大恶极的事。 他必须在阴冷的雨天跪下领罚。 人命还不及一只畜生值钱。 罚跪两个时辰,膝盖阴阴作痛,朝术踉跄着起身,脑子嗡地一下,又给摔回去。 这一磕差点破相,双手却是伤得不轻。 本就残缺的身体这一回更是磕得青青紫紫,看着更丑陋了,就像是缺了几块皮毛的灰老鼠。 一个房内的其他小太监更是避着他走的。 供应膳食的食舍早早地落了锁,决计不会为他候着。 朝术忍饥挨饿惯了,也涨了记性,知道偷藏一两个馒头在枕下,吃不上饭的时候还能填填肚子。 肚子都饿得干瘪,朝术大口大口咬着干馒头,就着杯子里的冷水喝就不会噎着了。 “吱呀”一声,所有人抬起头。 没敲门就走进来一个穿着墨绿太监服的人。 “小朝子,你跟我来。”对方指名道姓,态度也是颐指气使。 一个房内的小太监们都习惯了,谁让对方是婕妤的贴身太监,最得婕妤信任呢。 入了宫,相当于就要失了本名。 要不是朝术一直记着自己姓甚名谁,都要恍惚以为他就是这个名儿了。 他一向不讨喜,大太监安公公为何会主动找过来? 房里的人皆是幸灾乐祸地望过来,无人为他忧虑。 朝术心中惴惴,按理说婕妤出了气,这事儿就该翻篇才对。 会继续罚跪,还是不给他饭吃?亦或者其他腌臜折磨人的手段? 进宫里几年,朝术就已见识不少阴暗事。 第一次瞧见他会吐,会捂住眼睛不去看,而现下他已习惯。 连馒头都顾不上往嘴里塞,他就一瘸一拐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让对方亲自来找自己,也算是莫大的“荣幸”了吧。 一路走回了对方的房间,像是安公公这样的大太监,住的都是单独的一个房间,如果深得主子宠幸的话,还能住上偏殿或是耳房。 不大的空间里点着浓郁的熏香,为了遮掩身上的某些气味,也不似他们的大通铺那么潮湿阴冷。 “安公公……”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子嗓音应当是粗声粗气的,却因朝术割了象征男性的那玩意儿,是以一向细声细气,不似寻常人家的男子。 白面无须的太监稳坐靠背无纹理的黄竹交椅,受了朝术恭敬一拜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今日这事,你不会怨娘娘吧?” 朝术诚惶诚恐地应着:“岂敢。” “娘娘她性格单纯天真,做事一向率性,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需得多担待。本就是无根的奴,哪里比得上娘娘尊贵呢。即便是被打被骂,理应受着就是了。让娘娘发泄完了,消了气就好。” “你也该知道,只有娘娘好,我们宫里的人才能水涨船高。你说是吗,小朝子?” 朝术一直低着头,昏暗的宫殿里只有豆大的萤火在飘摇,照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是……是。”呐呐应着,唇角却讥诮地翘起。 安公公压根没想过一个小太监能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他从来不会把最下等的太监放在眼里。 而朝术的温顺更是让这个二十几岁的太监面色松缓了些,说话的语气都好了不少:“这是娘娘赐予你的药膏,回去上药吧。” 典型的打一个棒子再给一颗甜枣。 朝术猛地抬头,感激涕零:“多谢娘娘,多谢安公公。” 大太监对着他微微一笑。 朝术回时,差点就将那用草纸装得药膏给捏烂。 在路上的后半截,他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回房后才打开,再慢慢给自己伤痕可怖的膝盖上药。 没有油灯,是借着些微透进来的月色一点点地涂抹。 眼尖的小太监瞅见:“莫不是安公公给你的?” 朝术瞥了他一眼,稍加思索:“对。” 这群人看似睡着了,实际都支了一只耳朵听着,闻言脸上变幻莫测,不知在忖量些什么。 …… 酉时起来,两条腿酸痛胀苦得厉害,像是有千万根细小的针扎在肉里头,直叫他百般痛苦。 需得咬牙忍着,早早地就得翻身起来干粗活,伺候主子。 一连几日都安分守己地过去,宣春宫也风平浪静。 然而婕妤那条小狗又出事了,许是前几日被吓着了,这两天一直恹恹的,缩在娘娘怀中,连叫两声都不肯。 这宫里的太医也是有品阶的,怎会降贵纡尊来看一只畜生。 除非这只狗的主人身份尊贵。 婕妤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下一下摸着那只小狗的皮毛,那双秀气的眉轻轻蹙着,尽显忧愁。 若是这时候能为主子解忧,赏赐是必然的。 哪怕是能为主子逗趣儿,也能使得宫里的人高看一眼。 “娘娘。”有人出声。 是他们一个房的太监。 朝术心里咯噔了一下,握着扫帚的手都紧了不少。 他下意识就觉得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这种近乎于妖异的直觉令他逃脱无数次危险。 这一回毛骨悚然,却无法逃脱。 “前几日不是小朝子让小乖伤到了么,那就让他学小乖叫,兴许小乖听了,也想叫几声呢。总归是让他逗逗趣儿,又不会少两块肉。” 似这样作践人的事,时常有发生。 婕妤听了谄媚太监的话,颔首同意,柔柔的嗓音吐出似乎不谙世事的话:“那就让他速速来吧。” 朝术知道自己命贱,也谈不上任何尊严。 他瘦弱的脸上面无表情,像是看不见周围一遭吃吃偷笑的面庞。 “快啊,难不成还要娘娘亲自请你?咱们都是奴才,你还想着拿乔?”那太监脸上满是踩着别人上位的得意,竟还一声声地催促着。 朝术抬眸注意到婕妤脸上不虞的神情,将一腔的血和泪咽回去。 委屈哽在喉头,就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进了宫,就是个下贱的玩意儿。 “汪、汪……”叫的第一声,他记下了婕妤的脸孔。 第二声,记下了在场所有人扭曲的容颜。 第三声,他喊得愈发顺口,骨节捏得发白又放下,甚至脸上还能浮现乖巧的笑容。 所有人都在笑,他眼睛也弯得似月牙。 这个娇媚天真的女人被他们逗笑,果真赏了他二人不少好东西。 出卖他的太监笑得牙不见眼,一连串砸下来不少好听的说辞,将婕妤吹得天花乱坠世间仅有。 余光一瞥,又鄙夷地看了眼跟个木头似的杵那的朝术。 朝术低着头,眼中有讥笑,出卖他人就能往上爬,宫中少了背后捅刀子的存在么? 他心想,希望婕妤最好是别让他活下来。 希望这些人都要好好活着。 今日之仇,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朝术跟吞刀子似的,将恨意咽下。 刺破五脏六腑,狠狠扎在心上,那根刺取不出来,早晚都会发胧发疮。 许是上一回的倒春寒跪久了,落下了伤。每到阴雨天,朝术的膝盖都会隐隐作痛。 那是一种绵软至肉里的疼,一路钻进骨头缝里,阴阴地折磨着人,有时候朝术都疼得恨不得把膝盖给剜下来。 第二天还是得面色如常地在宣春宫里干活、伺候主子,像只猫狗一样讨生,甚至绝大多数时候是连畜生都不如的。 他只是不值一提的鼠雀之辈,面对所有人都能弯腰跪下,不可直视贵人的容颜,不可有任何怨憎,随时都把自己放在泥尘的位置里。 假如朝术从小就是如此卑贱,他会麻木,会被同化,会彻底被奴性驯服。 可他偏不是,所以他不甘心,泛着血腥味的恨意自喉头涌上去,逼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 这天刚露出鱼肚白,他们这些低等的太监就得翻身穿好衣裳,赶紧起来到自己的岗位上做活,慢了一步就会被指着脑袋骂。 严重的还会罚不准吃饭,不准睡觉,或者是被安排专门去干一些重活累活。 比如说人人都不愿干的倒夜香。 朝术从前犯过几次错,被罚了几回就涨了记性。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轻揉一下小腹。 得先喝几口水,毕竟到了中午才能吃上饭,几个时辰都得忍饥挨饿。 多数时候,去晚了宫人们的膳房里就只剩下些残羹冷饭。 每日不过是和以前一样干活,没有出头之日时,就得耐心蛰伏。 即便他没什么机会,没什么太大的本领,但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那一瞬间的强烈预感。 树上的花叶轻轻打着旋儿落下来,朝术伸出手接下来一朵,白色的小桂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俏皮又可爱。 他戳了戳小花,轻轻抿出一个乖甜的笑来。 这让主管的安公公捉了个正着,瞪了他一眼:“还不快老老实实干活,偷个什么懒!” 朝术就赶紧扔下了那朵花,他走得急,鞋底踩在上面,纯白的花立即被碾碎,脏污了。 午休时,宣春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医院里的太医被急匆匆地请来,手上的药箱子还未放下,就被人轻轻接过,人也让拉进了内殿。 整座宫殿乱成了一锅粥。 乱糟糟的看着不像话,被嬷嬷呵斥了一通之后才稍微稳定下来。 “今日的午膳是谁呈上去的?娘娘用完之后一直腹痛难忍。” “不可能是御膳房出的错,那些食物此前都让琉茜姐姐仔细瞧过了,用过剩下的分给其他宫人也不曾有问题。” 琉茜,乃是婕妤身边的大宫女,做事仔细严谨,她那不可能有任何可挑剔的毛病。 太医很快就诊断结束。 “婕妤下痢不止乃是午食过于寒凉,应当在温热之时及时入口,否则便容易伤身。您身子金贵,应当多注意。开几服药就好,无甚大碍。” 得了安心的结果,宫女们便欢欢喜喜送太医离开。 一回宫殿那面色就立即沉下去。 “是……是安公公。莫不是他那儿出了什么差错……?”说话的人小心翼翼,却已是相当笃定了。 比寻常时候晚了那么一两刻钟,食物放凉了,让本就肠胃娇弱的婕妤深受其害。 若是让娘娘知晓了,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安公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事儿很快传遍整个宣春宫。 相熟的小太监为了讨好对方,赶忙将这事禀明安公公。 白面的太监神色骤变:“这事儿知道的人多吗?” 小太监唯唯诺诺,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是……是……” “你快说啊!” “是有不少。” 安百山顿时跌坐下去,流了满头的冷汗。 宫中规矩森严,他们这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皇后那儿可都是有记录的。 何况这次他们还请了太医过来,对方那儿必定留了脉案。 主子受难,下人不得不罚。 这就是规矩。 严苛到死,除非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否则规则就一直会被死守。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须臾。 安百山想到了什么,眼睛迸发出精光,阴狠道:“那这次就不得不找个替死鬼了。” 前来报消息的小太监一惊,呼吸声更弱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说白了,主子身体受损,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是没尽心没尽力,当罚。 若是安公公也不能例外,所以必须找个人来替他。 白面的太监笑了,安抚道:“你慌什么,好好做事我自然不会找上你。这次有的是人来替……” 这个人就是朝术。 无根无萍的小太监,又无什么至交。 还是宫中最底层的存在,死了都没法伸冤。 是以当上面的嬷嬷来问时,他自然而然就被推了出去。 所有伪造的证据都指向他,纵使朝术有八百张嘴都辩解不了。 半大少年也是首次遇上这种状况,六神无主,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 宫中的人哪里不知道安公公使的这些小伎俩,不过一个是低等小太监,一个是娘娘身边最贴身的大太监,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不能得罪谁。 嬷嬷冷下了脸:“小朝子,做错了事就得认罪!从实招来还能宽恕你几分,死犟着不认,对你可没什么好处。” 朝术自然得否认,本就不是他的错,为何要被拉下去当替死鬼。 他急得满身是汗,语无伦次:“不是……真的不是我,那时我在做洒扫的活计,怎能接触到娘娘的膳食!” “小明子能做作证的,他当时……” 朝术忽然止住了声音,就像被人狠狠扼住了脖子。 安公公用阴冷的眼神盯着他看,同行一块洒扫的小太监默默挪开了视线,对方压根就不会为他作证。 胳膊拧不过大腿,没人会开口为他说话,全都是冷眼看着他。 朝术的血一寸寸地凉了下去,早就知道这宫中人人都是利己的,人人都是自私的,他为何还会有期待? “真的不是我……”一字一句就像杜鹃啼血,从喉咙里挤出来般。 婕妤轻轻拧着眉,食指点着太阳穴,不耐地摆手:“好了,还狡辩什么,拉下去吧。” 朝术黑漆漆的眸子抬眼一瞥,顿时如坠寒窖—— 她知道……婕妤分明就知道这事不是自己所为!! 怨不得那忠于婕妤的嬷嬷会一心向着安百山,原来是主子指使啊。 一切都有迹可循。 被拖下去之前,他还听见婕妤揉着眉心警告安百山,似乎又说了什么。 安百山脸色立马变得诚惶诚恐,谄媚地对着婕妤讨好地笑,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想来必定又是些讨喜的话。 婕妤被他哄得眉开眼笑,浅浅拧着的眉松开了。 真好啊,原来像他们这样底层的人物,要向上爬,就得舍下面皮,腆着脸去舔主子的鞋。 得豁出去了,跪下来,永远弯着腰颔首低眉,温顺讨好。 要用尽千方百计讨主子欢喜。 可惜他醒悟得太晚,被拖入内务府中专管惩处的慎刑廷中,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杖责臀部十下。 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那慎刑廷的行刑之人铁面无私,断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放过他。 朝术被打得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一开始还觉得剧痛无比,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之后完全麻木——被打到失去感觉。 十下。 一下不少,一下不多。 朝术疑心自己的腰部及以下都要彻底废了。 以后回去也上不了好药,这伤定然是落下了。 爬不起来,连活都不能干。 无异于废人。 谁会愿意养着一个废人? 行完刑之后,也无人来把他带回去。 慎刑廷里面每日进来的人不说有几十,也有七八个,哪能让他占了地儿。 来了两个臂力不凡的太监,把他一抬,扔在了宫口,等着宣春宫的人来带走。 这地儿偏远,平日里宫人躲着走都来不及,谁能见到他。 他什么都不是,他连活下去都像是在奢望。 阴冷冷的天,他趴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人人嫌恶。 太苦了,太累了。 在吃人的宫殿里,他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怕活得再小心也有人对你满是恶意,恨不能将你推入深渊,好让你万劫不复。 这就是深宫,一旦进来了,就得做好死无全尸的准备。 细瘦苍白的手指逐渐收紧,指腹蹭过粗粝的石板面,道道血痕蜿蜒在上面。几日后经那风吹雨淋,一切痕迹又都消失。 朝术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一切又归于黯淡。 正待朝术心如死灰之时,他的视野中突然闯入一双纯白的翘头靴,鞋面祥云锦纹隐隐浮动。 朝术的第一想法是净,比他那日日擦拭的婕妤桌上摆放的白玉瓷瓶还要净,不染尘埃,就是那枝头的梨花、初春的新雪。 这样的洁净不用多瞧,一眼便知是贵人。 一黑一白,一脏一净。 他在苟延残喘,对方却高不可攀。 朝术低着头,眼神不敢乱瞟,连抬眸都显得吃力。 “抬起头来。”是贵人身边的内侍在问话。 朝术怯怯扬起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大吉! 发现不写文就会内耗,还是开一下调剂备考的心情吧TvT 推推基友随己的《我死后渣攻们追悔莫及[快穿]》,是酸爽狗血味儿的文~! 第2章 只初初一眼,眸中就只能装得下对方一人。 少年头顶玉簪,身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勾勒出窄腰长腿,五爪龙纹在衣襟和两肩处若隐若现。 旁人未觉,眼前人最出色的还要当属他的容颜。 眉目清隽,眸光亲和,生得玉面红唇,雪容鹤姿,举手投足间通体都是雍容华贵。 春晖在他身上勾勒出金影轮廓,恍若神明。 “大胆,岂敢直视太子殿下圣颜!” 太子身边的内侍在呵斥朝术,对方身上着的是绯红的太监服,品阶都要高出来不少,和他们身上的松绿服完全不一样。 那个世间除帝王以外最尊贵的男人低下眼眸,平平淡淡地睨了地上的小太监一眼。 细看朝术的眉眼,即便未曾长开,也能窥得出那张瘦弱面颊下清丽秾艳的美人骨。却因着怯弱胆小,面黄肌肉又含胸驼背走路,所以灰扑扑的,就像只会藏在洞穴里偷看别人的灰老鼠。 尤其是被下了重手棍杖,面如金纸看着就更丑陋了。 那轻轻瞥来的眼神只这一下,就让朝术的呼吸微微滞住了。 也不知是否他的心理作祟,总觉着这目光充满着压迫感。 朝术着急忙慌地收回视线,心神却还是为刚才那一幕所激荡。 竟然是太子殿下,那得是何等金贵的人物啊。 “无碍。去慎刑廷问问这孩子是何原因受罚,瞧着倒是可怜。”清润温良的嗓音似玉石相撞,声声灌入耳中。 是有碍观瞻了么。 朝术难堪,想把自己蜷起来藏着,但他动一下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他真怕污了太子的眼,也不知道会不会罪加一等。 但是,太子比他想象中的可温柔多了。 对方声音轻柔:“你先别乱动,小心伤势更重。” 竟不是嫌恶他,还在柔声安慰:“待会儿孤就请太医来为你看看。” 传言中这位太子慈悲心肠、是最仁义高洁的人。 就是那天上下凡来救人救世的神仙菩萨。 朝术怔愣,所以他有救了吗?可以……不用死了。 眼眶滚热,他声若蚊呐:“嗯。” 不曾想太子听了进去,还轻声跟他说话:“宫中刑罚不近人情了些,小孩子都下得去重手。” 朝术想说自己不小了,他虚岁十四,放在宫外的人家都是半个大人,可以承担家业的年纪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没什么说服力,他看着实在羸弱。 那位前去打探的公公回来,向太子如实禀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两道同情的目光一同落在他身上。 太子的眉心微折:“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重罚?法度太过严苛了。” 那公公在一旁小声道:“殿下,他也确实是犯了错误。怨不得慎刑廷的人,他们也是按照规矩办事,给他看一看就送回他原来在的宫里吧。” 一直充当哑巴的朝术突然出声:“不是的,为婕妤送上食盒的人不是我。” 他抬起来,那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突然在尊贵的人面前说这些,唇瓣都在细微颤抖。 但他却倔强得紧,眸光熠熠,神情里全然都是不服输。 脸色因愤怒而充血,多了些鲜活。 太子身边的公公小心觑了眼太子,对方神情莫辨,即便是碰上了些腌臜的事,也没有露出预想之中的忿忿不平。 那是合格君王才有的……喜怒不形于色。 “殿下,若是再让这个小太监回去,怕是……” 对方未尽之言不曾说清,可底下的意思谁都知道。 太子也不过是思忖片刻,就低下头来问朝术:“你可愿跟着孤走。” 朝术连犹豫都不曾,斩钉截铁道:“奴愿意!” 太子便吩咐底下的人:“那就把他带走吧。” 他看着温温和和,实际上说一不二。 那太监见朝术容貌周正,年岁尚幼就被折腾得骨瘦嶙峋,不免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老奴一会儿便将此事告知宣春宫的婕妤吧。” 太子要人,绝不会是方才朝术那般冷冷清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那墙角缩着。 为太子献殷勤的人甚众,即便是太子身边只跟了一个老太监,也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主动把朝术扛着,一路带回东宫。 这便是逢高踩低的皇宫,落差之大,令朝术险些失态。 沿路,某个惨绿少年瞧见这么大阵仗,随口问了句旁人发生了何事。 随侍忙去打探一二,立刻急急忙忙地回来禀报主子,生怕晚了一息。 “我的这位太子哥哥,还真是博爱仁义啊。”他冷嘲热讽,眼中满是凉薄,一张俊逸的脸因为厌憎而扭曲。 随侍哪敢参与皇家的议论,低头诺诺不敢言。 …… 朝术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能忍,撑着一口气不曾晕过去。 命真硬。 他被带去了东宫,随意指了一个偏殿的耳房。 有人窃窃私语,感慨他的好运,受了重伤竟被太子相救,日后也不至于受苦受难了。 朝术迷迷糊糊地回想起那位少年太子的面容和举止。 即便说对方是天上的神佛也不为过了吧。 那般尊贵的人居然还亲自来看过自己,又请了太医为他看伤。 朝术心里难免涌上一丝窃喜和惶恐。 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得太子看重呢? 朝术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冲散,比太医先一步来东宫的是婕妤。 这兴许是他一生之中最受人关注的时日了吧。 无数人围着,甚至婕妤那儿又乌泱泱地带了不少宫女嬷嬷。 单是为他来的? “太子殿下。” 朝术恍惚,原来婕妤那向来尖锐似毒蛇吐信的声音也会像黄莺一样,柔柔啼啭。 毕竟是太子要人,还是因着些不太体面的事,她可不得赶紧来么。 看得出来婕妤还不曾好好打扮,急匆匆地就跑了过来,发髻还有点散漫。 若是让掌教的姑姑见了,必定要让她好好喝上一壶的。 太子萧谦行只冷淡地看了一眼,就止于礼地收回视线,轻轻颔首以作回复。 “殿下,这个蠢货让您费心了,我今日就将他给带回去,之后也不劳烦您操心。”婕妤一来就直奔主题。 朝术趴在床上,一听这话就慌得不行。 要是让对方带走他,之后安能有命在? 救助的视线慌不着路地落在了太子身上,朝术的眼珠一向极黑,瞳孔和虹膜颜色相近,几乎分辨不出,跟黑曜石似的。 这时候湿漉漉的,闪着星碎晶澈的光,跟那刚爬出窝的奶狗似的。 接收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太子温和看回去,像是在安抚他。 “婕妤何苦为了一个太监置气,也无须作践他,倒是容易损了婕妤在父皇心中的温良形象。”太子说话温和,不疾不徐地回她。 婕妤脸色微微铁青,这样说着,似乎是她刻意跟一个小太监过不去,像个蛇蝎毒妇似的。 “太子殿下,您可冤枉我了,宫中规矩如此,臣妾也是无可奈何呐。” “孤知晓,婕妤可听孤一言?”太子声音放轻了,“这事既然事出有因,婕妤也不必勉强自己。娘娘心善,还要容许一个犯了错的宫人在身边,于娘娘而言也是个麻烦。” 婕妤眼神微眯:“太子所言是何意?” “这小太监今日伤得如此之重,回去之后也得好生养着。孤知晓如今宫里缩减用度,对婕妤来说负担也重。况且当时婕妤不曾为他求情,现在才来要人,岂不是会让一些愚钝之徒认为是两面三刀。不若就将他留在孤这边,全了这次主仆情谊,旁人还会夸婕妤一句大度。” 太子笑吟吟的,哪怕是面对稍显咄咄逼人的婕妤也不会恼怒,待人接物相当得体。 单单他这么一说,朝术就注意到婕妤的脸色和缓不少。 竟是不得罪任何一人。 是圆滑?还是单纯不愿拂了任何人的面子? 但经过他的舌灿莲花,事情似乎就这么翻页了。 那婕妤竟也轻易地放过自己了,真叫他不可思议。 朝术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是花了点“赎金”将他带走的。 既然不愿意欠人情,就只能破点财了。 朝术来到东宫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心善的太子在之前就专门吩咐太医为他疗伤,也敷了药膏喝了药汁。 太医在诊断结束后,更是面色郑重地说了,今晚是决定朝术能否活下去的关键,至关重要。 若是抗不下去,就得准备后事了。 太子示意自己知晓,还专门让两个小太监轮流照顾他,也是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竟也不在乎身份,亲自来看过他。 朝术命大,最后居然也撑了下来。 他当时浑浑噩噩,脑中一会儿闪现宣春宫中那些人扭曲狰狞的嘴脸,一会儿出现打下来比他人还宽大的板子。 最后浮现在脑海的,竟是太子那张丰神如玉的面容。 朝术想,他一定要活下来,才能对得起太子在他身上花的那些心思。 他不愿做累赘,不想成为废物。 不论是在雨中下跪,亦或者是被死命杖责,他都撑了下来。 一条贱命,连阎王爷都不肯收。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在给他活命的机会。 所以他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抗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是好生修养了将近一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 太子也只有在第一天的时候看过他,后来大抵知晓他好了,就再也不曾来过。 朝术有点儿失落,却也知晓这是正常的,他一个小小的太监,怎么能得太子青睐呢。 他在心里边这么想着,手指骨节却捏得发白。 既然都已经好些了,就可以干些许轻巧的活计,顺便把要他在宣春宫里的东西都给拿回来。 朝术是一个人回去的,他知道婕妤不会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放在心上,何况他现在背后站着太子,即便是狐假虎威也有底气许多。 从前的主子会放下身段来折腾他一个小太监,就不怕被人做文章传入圣上耳中? 他猜得很正确,这次去宣春宫没有遭到任何为难,顺顺利利地取回东西,将一切都完璧归赵。 所有人似是都没想到朝术能如此走运。 遭一场大罪,居然让太子看上,竟还将他要了过去。 他好像好辉煌腾达了,宣春宫的人都在用羡艳嫉恨的眼神看着自己。 朝术心中涌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看他们的嘴脸变换得可真快,谁还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扫把星似的避之不及。 他很清楚,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妙处。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同舍的小太监更是将人生百态体现得淋漓尽致,讨好有之,嫉妒有之。 与之前的漠视和鄙夷相比起来判若两人,极其讽刺。 朝术走前,有个同舍的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酸溜溜地甩下一句话,“不就好运这么一回,还不知能风光几时。” 他立马转过头,漆黑冷寒的眸子一转也不转地看着对方,直把人看出一身的冷汗。 那小太监梗着脖子,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刚刚真是邪门,他居然还被那个小贱人不言不语的模样吓成这幅姿态。 前来探查朝术现如今状况的安公公摇摇头,琢磨着这小太监是比朝术还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小太监和朝术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他提起的一颗心可以落下了。 最近几年各地天灾不断,为了祈福赈灾,皇宫率先作表范削减吃穿用度,今年不招宫人。 这才有了此前安公公在朝术跪了几个时辰后收买他那一出,要是宫中死了人,处理起来简单,再要一个伺候的人就难了。 现下太子把那个讨人嫌的东西带走,还有财物补偿,婕妤自然无有不应,欢欢喜喜地将朝术打包送走。 “娘娘,您是真的没瞧见那贱蹄子眼中的怨恨,怕是以后气势了,会专门跟您作对。” 在外面表现得一副天真浪漫的婕妤吹了吹自己的指甲,狭长的凤眼一挑,轻蔑道:“就那个愚钝不堪的东西,连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你还指望他能爬起来? “嬷嬷,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不信太子会为了一个阉人出手。且看着吧,太子救人,也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心善罢了。这宫中,哪有什么真善人呢。 “切莫庸人自扰了。” “喏。” 朝术已经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 他同宣春宫中的人相处都不怎么好,甚至有些人还莫名其妙仇视厌恶自己。 这种情况下,为了不犯错,他早就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哪怕是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也能让他惊醒。 即便是现下到了太子的宫殿中,他也需得维持着这个优良的好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就是深宫。 朝术是被太子带了回来,但他也见不到对方。 总管给他安排的职位不过一个粗使的小太监。 东宫服侍的宫人千千万,岂能轮到他这个最低等的小太监近太子的身。 难道他要一辈子都当一个小太监,莫说爬上去挨着太子了,恐怕连太子的衣摆都够不着。 他岂能甘心? 第3章 太子就是高贵圣洁的月、青翠的竹柏,老鼠怎么能企及月与竹呢?朝术在这深宫中甚至一点都不起眼。 他很清楚,太子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东宫的下人都被他管教得井井有条,甚至无人敢阳奉阴违、欺压势弱的一方。 监管他们干活的太监都比宣春宫的温和不少。 见朝术在扫地上的叶子时发呆,他也不是用恶狠狠地语气唾骂他,更不会像安公公那样用手死命拧他耳朵。 而是笑眯眯地提醒他:“要是不早点结束洒扫的话,今日可就赶不上午膳咯。” 这会儿的小太监才有了同龄人的纯粹单纯,慌里慌张地说:“我很快就好啦,公公不要把我留下来继续打扫。” 他这样慌乱的模样就少了些阴沉,多了些少年人的明媚活泼。 那老太监笑得慈眉善目:“你仔仔细细地扫干净了,我便不会罚你留下来。” 朝术弯了弯眼睛,故作乖巧:“好的,我一定会很认真的。” 年长者大抵都是喜爱听话懂事的孩子,朝术学着以前宣春宫那些人阿谀奉承的那套,慢慢觉着挺不错。 尝到甜头后,他就上了瘾。 假如、假如他能用这样的方式慢慢往上爬,最后可否走到太子身边? 朝术一颗心怦怦地跳着,没注意到老太监定定看着自己,最后默默摇了摇头。 他之后又被老太监派去更深一点、几乎接触不到前殿的地方扫地。 朝术一身的血微凉下来。 那老太监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他委屈又不解。 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被对待? 难道他要一直成为一个粗使太监么? 甚至连太子的面都不得见。 树上的白色小花打着卷儿虚虚落下,那股甜甜的淡香一直缭绕在后殿。 春日堪堪过去,初夏即将来临。 朝术怨怼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恍惚间竟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挺不错,至少能吃饱穿暖,绝对是比以前在宣春宫时受人欺负时好得多。 这时候他也想明白了,那老太监兴许是为了他好,就想磨一磨他的心性。 在宫里头,尤其是太子身边,又能有几个简单的角色。 朝术即便装得再如何老练深沉,那点小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对方呢。 “小朝子,诶诶诶,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谁?” “好像是宣春宫的人。” 那平日里负责领宫中物件用度的太监忙忙碌碌,将东西递给他就走。 朝术狐疑,自己在宣春宫里可没有任何交好的人,是谁给他送了东西来,又送了什么? 他把那用粗糙柳条编的青棕色木盒打开,僵住。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贵的物什,就是此前他弄伤了婕妤小狗后被迫在雨中跪了几个时辰,安公公为了安抚收买人心而给他的药膏。 当时他没用完,也懒得带走,现在竟被原模原样送还。 他脸涨得通红,眼睛阴狠地盯着它看,几乎是一瞬间就清楚了这是谁的手笔——同舍里逼得他不得不学狗叫的那个小太监。 正是对方在自己离开时冷嘲热讽,想来打听后知道他没有一朝得势,便立刻洋洋得意地过来讥讽他了。 估摸着只要他过得不好,那些人就身心舒畅了,也没什么别的原因。 在宣春宫时遭受过的侮辱和憎恨铺天盖地翻涌而来,正逢今日斜风细雨,膝盖又在隐隐作痛,怨气更是成了倍似的涌动。 挨饿受冻、被人恐吓、经常当做别人出气的筏子…… 主子让他跪下来爬狗洞,下手打起来就像个出气筒,仿佛他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单单只是一个物件罢了。 而现在,只是在太子的宫中,就无人敢欺负自己。 即便那些人再怎么嘲笑他,手也不可能伸长探过来。 权势…… 朝术胸脯起伏不断,一双手收紧,柳条编的盒子被一点一点压扁、破裂。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那能迷乱眼的权力。 而这全都指向一个人——太子。 他要站在太子身边,不论是为了力量还是为了那个让他仰慕的人,他要动用自身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步步逼近。 这个机会来的很快。 “小朝子,谢谢你帮我搬这个,要是让我一个人来,还指不定要弄到什么时候去呢。”面前笑得憨厚的小太监名为小明子。 他是太子身边负责端茶递水的小太监,平日里也负责给来客送茶,因为太子为人和善,所以活计也勉强称得上轻快。 朝术眼眸闪了闪:“没关系,也就是搭把手的事,明子哥不用跟我客气。” 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做,所以笑起来就是一副极乖巧极温驯的模样。 小明子家中就有个幼弟,正值朝术这个年岁,现见到着他这样一笑,目露惆怅。 他也没怀疑朝术的用意,毕竟自从朝术伤好以来,就一直对东宫里的人抱着极大的善意,常常是能帮的事就帮,嘴又甜,完全就是个乖孩子。 也不知道宣春宫的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恰逢朝术又说:“多亏太子当初救我回来,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成了哪儿的孤魂野鬼。到了东宫之后,我就把这当成是我的家了,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自是要诚心对待。” 小明子没想到朝术还这样能说会道,见他小脸认真严肃,说话的态度诚恳,哈哈大笑:“是极是极,你说得很对。” 得了这位能近太子身边的小太监的信任绝对是好事,这不,当对方吃坏肚子,不得不一直跑茅厕时,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嘶,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如今也没办法跟李公公告假,只能让小朝子你走这一遭,替一替我了。”小明子脸色发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为难着:“现下就是到了伺候太子殿下的时间了,若是去晚了我必定会受罚的。” 朝术诧异:“那……那好吧。” 许是觉得自己这样犹犹豫豫太没有说服力,也不能让对方信任,他坚定道:“不碍事的,明子哥。你就放心地把这事交给我吧,既然明子哥愿意信任我,我一定会为你好好办事的。” 听了他这一番表忠心态度的话,小明子一脸感激:“我果然没看错人,那就拜托你了,小朝子!” 语罢,他就急急忙忙地跑向了茅房,期间还边捂着肚子边嘀咕着:“也没吃什么冷的啊,怎的会突然腹泻不止呢……” 朝术遥遥望着他飞奔似的离开背影。 红嘴绿鹦哥?同长生草?一起混着吃,当然会泻肚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去了东宫自带的小厨房取那泡好的极品茶。 太子书房。 东宫修得金碧辉煌,琉璃瓦顶耀眼刺目,华丽楼阁上的那条金龙更是活灵活现,叫人惶惶不安,比宣春宫瞧着不知富丽堂皇了多少倍。 朝术第一次踏入东宫时,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看,完全不会转了。 后来开始干活,更是紧张得不知手脚该往哪放。 幸而无人嘲笑他,全是善意的宽慰。 书房门前站了两个侍卫,见到来者并非熟悉的面孔,脸上出现警惕的神色。 立马将朝术拦住。 朝术两手稳稳托着乌木茶盘,看见高头大马,英武不凡的两个侍卫时还是微微颤了下。 他少有出宣春宫的时日,平日里几乎见不到宫中的带刀侍卫们,接触到的都是和自己同样被割了男□□官的太监,那独属于男性的气质就先输别人一大截。 现下被那鹰隼般的视线锁定,无端就气虚了几分,瑟缩着脖子,再不见方才的那点小窃喜。 “我、我是来送茶的。”他手心已经出了些濡湿的汗。 转念想着,自己又不是来干坏事的,何苦摆出那副小家子气的惺惺作态。 侍卫们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任何危险的物品,朝术懵懵懂懂的,只是被他们粗手粗脚弄得有些不爽利。 “进去吧。” 不管检查再怎么严厉,只要他没干坏事,就都无所畏惧。 一想到接下来他就可以面见太子,朝术心情变得雀跃起来。 他腾不出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可是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心脏如擂鼓般的跃动,以及肾上腺激素飙升的亢奋。 太子身边当然不止他一个人伺候,近身的还有李公公,不过他平时是不干伺候的活,只负责宫中的调度。 一般太子在干自己的事时,就会挥退他。 李公公看到朝术的第一反应是蹙了下眉,当着太子的面他并不多言,只是使眼色让朝术动作麻利点。 朝术暗了下眸色,深呼吸一口气,端稳了自己手中的茶盘,这一回他不似在殿外时的毛手毛脚张皇失措,而是稳稳当当,连一滴水都不曾洒出。 李公公没忘了使出银针挨个试毒,动作小心翼翼,还倒进了小瓷杯里先用了些。 朝术乖乖看着,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收入眼中。 这样细致的严防死守,恐是任何毒都进不了太子的身吧。 似是知晓了他的想法,李公公轻嗤一声,却不作解释。 对方朝他努了努嘴,朝术察言观色的本领倒也不差,知道李公公不想多言,便即刻端着茶盘,小心翼翼地进了内间。 方才太子一直在凝视着手中的册子看,殿内铺着一层异域进贡来的羊绒地毯,踩上去没多少声音,李公公不曾开口跟他交流,朝术也尽量不使自己发出任何响动打搅太子殿下。 是以当朝术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搁置在案台上时,太子萧谦行才发现对方的存在。 即便是看得再怎么入神,茶盘与案台相触的声音再如何细微,对方也在一瞬间做出反应,可见他的感官是如何敏锐。 萧谦行抬起头,蓦地见到一张陌生的脸,还惊讶了一瞬。 等他仔细一琢磨,才从记忆深处翻出对方的存在——原是一月多前救下的那个小太监。 对方在东宫好生养着,毕竟他这儿又不缺朝术这么一个小小的闲人,底下人碍于他的威信不敢做出些磋磨人的事,是以那小孩脸上多了点肉感。 他懒懒散散地想着,这东宫倒真是养人,小太监的皮肉也跟羊脂玉似的温润白皙,在阳光下,莫名就多了点釉质的灵透感。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而今瞧着赏心悦目,浅浅地抬起眼皮,露出底下压着的黑润润眼珠,似晕开的墨,黑到极致便干净又纯澈,多看两眼心情都会愉悦些。 “你叫什么?”并非太子贵人多忘事,而是此前他们就不曾过问朝术的姓名。 一则是没机会,二则是没必要。 朝术直愣愣地看着太子,一时间都忘了尊卑。 作者有话要说: 红嘴绿鹦哥:菠菜 长生草:韭菜 第4章 太子他、他竟然在问自己的名讳。 战栗的情绪陡然升起,仿佛一阵电流从脊椎蹿至全身,浑身上下都被一把蠢蠢欲动的火给燃烧殆尽。 太子也不生他的气。 若是婕妤被朝术这样瞧着,两巴掌就直接下来了。 宫里头更心狠一点的主子,怕是要吩咐下人把他眼珠子给挖下来,叫他不敢再乱看。 朝术莫名就生出了一种冲动,他不想再让别人只小朝子小朝子地喊。 他是活生生的人,是有名讳的。 何况这是太子,若是能让对方知晓…… “朝术。朝朝暮暮的朝,仁心仁术的术。”念起记忆中那道柔婉嗓音徐徐说起这几个字时,朝术顺着走马灯的回忆一字一句认真道。 他用充满期待和忐忑的眸看向萧谦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太子不负他的期许,从善如流:“老子曰: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善。” 萧谦行颔首,眸光温柔澄澈。 朝术怎么也想不到太子殿下愿意记下他的名字,还如此夸赞,一张初显姝丽的飘起了五月春桃的动人色泽。 萧谦行瞥见,眸光滞了一下,就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可是朝术却一直很亢奋,激动得心绪无法平静。 但他明白进退有度这个道理,极力深呼吸都要让自己镇静下来。 倒是萧谦行,那灼热的眼神跟针扎似的,一开始有些不自在。 后面习惯了又忽然消失,倒是让他抬头又看了那小太监好几眼。 小太监安安静静的,分明是寻常人家正好动的年岁,平日里都是娘亲拿着擀面杖追的泥猴子,在宫里却已是老气横秋,学得一身伺候主子的好本事。 正逢萧谦行处理完了一批案牍,有些许头昏脑涨。 他抬起头问朝术:“可认得字?” 朝术受宠若惊,谨慎着答:“识得一二。” 萧谦行便清楚了,不由失笑,在他面前,小孩也爱藏拙那套,也或许只是谦虚了些罢。 “来替孤念一下这本书。”萧谦行不多言,扔下一本书在案台上边,阖眸养神去了。 朝术眼睛一下亮了,他知道这是摆在他面前大好的机会,笔直宽敞的大道若是都不走,那就再无甚机会了。 他低下头,去看那本书,黑漆漆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诧异,线装书上笔走龙蛇写得几个大字,竟是最寻常的春秋。 四书五经他在进宫前曾习过,是启蒙用的,只反复熟读背诵,还不曾深入学习讲解。 许久没有碰过书籍,朝术碰上去时,手还在微微颤抖,他有些惶恐,骨子里升出胆怯—— 他这样的阉人,也能碰这些书吗? 半响没有听见响动,萧谦行缓缓睁开眼睛,没有斥责,而是平淡地问:“可是有何不妥?” 朝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没有。” 生怕太子殿下嫌弃自己,他飞速地抓过那本书,但动作肉眼可见的小心翼翼,唯恐损毁了珍贵的古籍。 皇家的东西,多半都是孤本,即便是有誊抄的副本,也不是他能轻易破坏的,因此朝术摸到了就非常珍惜,眼睛也依依不舍。 萧谦行哑然失笑,也看出了这孩子一片赤忱的心,语调和缓:“不着急,慢慢来。” 宛如一针定心剂,朝术惊弓之鸟的心安安稳稳坠地。 太子的书房里没有靡靡的丝竹之音,也无任何令人头晕目眩的奢侈熏香,几乎燃得全是金子的气味。 这儿唯有竹子与清墨的淡淡香气,以及靠近太子时,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冽香味。 朝术握着手中的书籍,心绪宁静后细细地看着,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念出来。 他们太监没什么变声期,不存在任何公鸭嗓,要么就尖尖细细要么就难听嘶哑,朝术也不例外。 但他的声线要稍微柔和些,珠圆玉润,压着喉头滚出来的句子,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是一场听觉的盛宴。 房内十分安静,氛围也祥和温馨。 外头的光线轻柔地移动着,将案台一处照得光彩熠熠,那投射下来的光柱中还有星星点点的尘埃飞扬。 朝术被这样的气氛迷了眼,他也想读书,不过他更想待在太子身边,用余光只看看对方就好。 奢求就像是被那毒液腐蚀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心上,就贪婪的欲望印刻得丑陋不堪。 ——朝术迫切地想留下来。 他见太子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一直在闭目养神,后面也没任何动静,以为对方睡着了,便乖乖闭上嘴,顺带合上了书。 没想到他停顿的时间一拉长,太子立即就有了反应,没睁眼,但薄润的红唇在启合:“怎么不继续念了?” 朝术讪讪,原来太子没睡着啊。 他也不敢再胡思乱想,乖乖念书,一直念得口干舌燥都没停止。 自己咽了好几口唾沫了,看着太子桌案上那杯凉掉的清茶都眼睛发红。 不过朝术有自知之明,主子的东西他怎么可能随意触碰,就像宣春宫的婕妤,哪怕是东西倒掉喂她的狗吃,也不愿意赏给他们这些奴隶。 因为他们不配。 “念得不错。”太子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了吧。” “倒杯茶水润润喉。”萧谦行大发慈悲地说着,但他的态度却是习以为常了。 太子是个善待下人的好主子。 “正好这杯茶水凉了,可以换一……”萧谦行的话音未曾落下,朝术就握着那个杯子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且猛,即便是茶水凉了也不介意,一心只想要来点水浇灭冒烟的喉咙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太子看到他手中的杯子面色骤变,眸色也沉沉的。 朝术吓得跟鹌鹑似的战战兢兢,以为自己刚才的姿势实在是不雅,那样珍贵的茶水他也跟牛嚼牡丹似的,都不仔细体味。 他攥住掌心,指甲掐得都能凝血了,在心里无比痛恨地唾骂自己,为什么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为什么不能忍住心中的那点贪欲。 不就是一点小小的生理欲.望,为何不能克制住? 他眸中沁了点水,湿润润的。 慌乱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和惊乱。 好险太子心善,不曾发脾气,并未多说什么。 朝术却喘不过气来,直觉刚才太子定然是动了怒。 “不必大惊小怪。”太子眼睫微垂,神情莫辨,“孤方才只是想提醒你,少饮冷茶,对腹中肠胃有损,谁知你喝得如此急促,下次需得小心点。” 朝术被他这么一训诫,涨红了脸,这一插科打诨就令他忘了自己此前揣测的想法,唯唯诺诺地说:“是,多谢殿下提醒。” 太子真是个好人,即便是这样都不会跟他置气。 直到第二日,朝术在渣斗*里看到了那眼熟的破碎瓷杯,心脏在那一刻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现在太子还是表面上的温润如意,和善地跟他讲话,都不会用尖锐刺耳的声音一遍一遍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你此番为孤念书有功,可有想过要什么奖励?说出来,孤能做的会为你尽力做到。” 有了太子这句话,什么金银珠宝、权利地位似乎都赫然出现在眼前,唾手可得。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谁不会为太子这一句话成为癫狂的范进。 然而朝术掐了下掌心,逼迫自己即刻冷静下来。 尤其是当他抬眸见到太子温凉的眼神时,更像是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莫要贪心。 朝术告诫自己。 他年少,而且干不好粗使,可以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太子宅心仁厚,只要自己肯做样子…… 他想真的留在太子身边干些活计,不拘是轻巧的还是沉重的。 朝术鼓起勇气,对着萧谦行说出自己的愿望:“殿下,奴想留下来。” 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萧谦行,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冒犯了,又赶紧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低下头。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是死刑犯在等待着他最后的昭告。 “奴才知道自己该死,哪里能做出一副没用的废人样子,竟敢妄想留在您身边。但是自打您上次救下奴才,奴才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侍奉在太子身边。”朝术乌泱泱的睫毛上多了些泪珠,仿佛被浸润在雨中的蝴蝶,姿态也摆得诚恳热忱。 后来又说了些甜言蜜语,话里话外都是要为萧谦行付出的意思,若是太子不愿让他留在身边,他简直要郁结于心。 萧谦行不是不知道朝术使得这点小伎俩,他在深宫这么多年,早就把所有心计都看得明明白白,不过只是懒得拆穿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竟点点头让朝术留了下来。 正好对方伺候得不错,就全了对方的心意。 若是这点小事还不能随自己的想法,他这太子也白当了。 而且萧谦行也想看看,朝术来帮别人一回,还顶替了别人的位置,之后该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呢。 倒是有趣得紧。 只是可怜那端茶递水的小太监小明子,就这么渎职一回,就让太子萧谦行踹出近身之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渣斗是垃圾桶 *出自《说岳全传》 第5章 “小朝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小明子神色复杂地看着朝术,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一回他怎么也不能把对方当作纯良无害的弟弟了,对方可是堂而皇之地抢了他的位置,还在太子那儿露了脸。 然而朝术早就做好了应对之法,他抬起乌润干净的眸子,反问:“什么怎么回事,明子哥?” 半大少年脸上浮现疑惑,似乎是真的迷茫不解。 难道他确实冤枉对方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在小明子心中,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 是他多想了,这个宫里头的人怎么可能单纯天真? 小明子冷笑:“为何你一去伺候太子,我的位置就直接不保了,难道你没有从中作梗?” 朝术直接委屈地瘪嘴:“我没有啊,明子哥。” 他极力为自己辩解:“今日是我为太子念书,他觉得我念得好,就想把我留在身边。我以为自己只是当了小书童的角色,难道我们不是一起伺候太子吗?” 面前的少年神情无辜,有恰到好处的迷茫。 他怯怯不安:“如果真是我的原因,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子,换明子哥回来好不好?” 小明子脸色比刚才好多了,听了朝术的狡辩,他也觉得自己全然是在无理取闹了,朝术和自己都是奴才,难道还能决定主子的想法吗? 之前临时换人本来就是他的失误,朝术还是第一次去太子身边伺候,想表现得好点也不是对方的错,难不成他还真的能找到太子对峙不成。 扪心自问,若是他近了太子的身,难道不想讨好对方吗。 他没好气地说:“算了,难不成你还想连累我一起受罚吗?” 朝术连忙摆手:“我没有。明子哥,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之后一定会在太子面前为你说好话,等太子不需要我的时候,念及你的好,就一定会换回来的。” 他眼神诚恳清澈,说的话又句句是位小明子考虑,逐渐让对方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说到底都是他自己不争气,吃坏了肚子,还没有给主管的李公公禀报,怨不得别人。 要是出了事就把锅都推到他人身上,日后还有谁愿意帮他做事。 小明子想通后,神色逐渐缓和,对朝术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不少,连忙道:“之前是我在气头上,脑子不清醒说了许多胡话,小朝子你可别生气。” “当然不会了。” “那你可别忘了在太子那里为我美言几句。” “自然。” 朝术笑着,但那笑却是不达眼底的。 到了他嘴边的肥肉,他就是死也不可能让出来。 朝术这半大的少年眼睛黑渗渗的,外面看着是只柔软的小绵羊,实际上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狼崽子,咬住了猎物就死也不肯松口。 旁的人看不出来,心思老辣的确一眼就能瞧出。 幸而朝术被那老太监惩戒过的时日不在少数,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伪装。 只要不叫人看出来,他就是最温顺的,关键时刻还能探出来给人致命一击,拿到想要的好处。 这事算是翻过篇了,朝术在太子那近身伺候的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还不忘提了些蜜饯果子去看望那老太监。 宫里头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老太监见到朝术的第一眼就不假辞色地哼了一声。 朝术也不在意,拂开篮子上面堆着的蜜饯,露出里头的酒罐子:“石公公不品鉴一二吗?这可是我用整个春日攒下的俸例买来的,滋味不说一绝,却也是不差的。” 石公公的喉结有明显的滚动,看得出来他是有想法的。 但宫里最需要就是压抑克制欲望,不该碰的线永远不能触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公,那您可见冤枉我了。”朝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过是想回报公公对我的提点罢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公公于我而言又有何利用价值,需要我大费周章地折腾呢。” 老太监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情,劈手夺过朝术手中的酒。 朝术就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老太监大口大口灌了几口酒,咂摸出其中的几分辣喉的绵长滋味。 在清幽安谧的环境之中,外面的柳条就似剪刀般缠缠绵绵,叫他莫名生出了些许恻隐之心,提点朝术:“在这深宫中莫与他人交心,谁也不要信,谁的好处都不能白拿,拿了就烫手。” “连你也不能信吗?” “连我也不能信。” 朝术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那双眼睛黑得能沉淀出墨色来。 …… 一把利剑劈开黑幕,承载着黎明的迷蒙曙光,使得天刚蒙蒙亮,朝术就得起身了。 他起如此之早也不是为了侍奉在太子身边,毕竟替萧谦行穿衣的人是另外的小太监,自己只需要端茶倒水,负责在平日里待客时伺候即可。 偶尔还需为太子研磨添香,或是在旁轻轻念书,还算松活。 他不会泡茶之术,是以早前就以恭敬姿态请教了会泡茶的宫人,日日去对方那修习泡茶之术。 朝术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抓住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 东宫内构一斗室,相傍于山水之中,内设有茶具,而那专主于茶役的姑姑寒宵都端坐着,莫不严肃。 又一次被滚烫的茶杯烫伤后,朝术率先看去的是那位姑姑的脸色。 对方横眉竖目,朱口一张,就要骂人。 他急忙认错:“姑姑,是我愚笨了,您不要动怒,小心损了自己的身子。我下一回会更加仔细的,定不会辜负您教导的心意。” 朝术的态度极其端正,嘴巴还甜,又是玉面小郎君的漂亮模样,那位姑姑脸色显然比刚才好太多了。 就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的天赋实在是差极了,日后更要对此上心。” 朝术小脸僵住:“我省得了,多谢姑姑。” 既然他天赋差劲,那就必须在勤奋上多下功夫。 朝术无论失败多少次,都会重整旗鼓在错误的步骤上重复无数遍,哪怕是双手被烫得满是血泡,拿着东西都哆嗦了都不敢休息。 倒是教导他的姑姑不忍心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来找我。” 朝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不推辞:“是,今日就多谢姑姑了。待我能在这宫中出人头地,定会想方设法为姑姑寻得出宫的机会。” 他人懂事,又会说好话,一件事经过他口中吹得天花乱坠,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姑姑也不由得神往,只是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她颔首道:“你有心了。” 朝术松了口气,将满是血泡的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走回去了。 他的手也得好生养护着,可万万不能留下丑陋的疤痕。爱美倒是其次,最让他惊恐的还是会污了贵人的眼。 宫里头的人没有自己的想法。 回去之后,他就在柜子里翻找出那个淡青色的镂雕小瓷盒,洇染在通体玉白瓷身的竹叶花纹色泽淡雅,雕刻的工艺精湛,里面装着的膏药正是当初重伤后太子赠送的。 皇家用的物品,即便是随手赏赐给下人的,也上乘精细。 太子非常体谅下属,在那时还送来不少去除伤疤的药。 煮茶烹茶是个精细活,朝术现在都是手软的,成百上千次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当手再抬起来的时候,比他想象中颤得更加厉害。 朝术咬牙忍着,昨日那事一出,他就知道太子看似对他满意,实则心中估计已经生厌,他必定不能再给自己拖后腿了。 今日擦拭了药,给根根伤缺的手指包扎好,不可再度犯错。 哪怕是去姑姑那儿学了一个时辰的煮茶技艺,此时天色也不过正好大亮,恰是太子熟读经书、上课之时。 在东宫,他也摸清了太子萧谦行的寻常活动轨迹,一般是早早起床打拳习武,再由太子太傅来教学,下午便处理政务。 他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没有一时一刻能够让自己闲暇放松下来。 早在被定为储君之时,他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接受着全天下的瞩目。 朝术不再想那么多,他只需要先做好自己的事,家国大义现如今根本不在他一个小太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步履匆匆地去了煮茶的小厨房,发现所有人的面上都十分严肃,神态拘谨,做事也是一丝不苟。 正在默默烧火的小丫头小脸都绷紧了,连朝术何时走到她身后的都不清楚。 脚步声挨近,他拍了一下小丫头的肩膀,差点把对方给惊得跳起来。 “慌慌张张的,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朝术不经意地问道。 “你吓死我了。”小丫头抱怨着,“圣上在今天就会亲临东宫来探望殿下,还要检查殿下的课业,我们可不得上点心么。” “原来如此。” “你记得也万事谨慎小心,要是毛手毛脚冒犯了圣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还操心起大人的事来了。”朝术转过身,脸色却微沉了。 他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为何皇上驾临,整个东宫都是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吗,爹爹来看孩子,为何他们都如此紧张…… 他怎的还操心起皇家的事来了?朝术哭笑不得。 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跟之前石公公告诫的那样,在宫中就做一个又聋又哑的存在是最好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乱说话,这才是在深宫活下来最好的方式。 朝时太子一般不饮茶,但殿内要备上润喉的水。 讲学的太子老师兴许要饮,是以朝术恭恭敬敬地呈进去放下就立在旁边等候吩咐了。 即便太子需要学习的内容复杂,但由面前这些经验丰富、学富五车的大儒讲来也是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就连朝术这个没怎么学过的也听得如痴如醉。 他这一回可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是那杯中的茶水下了三分之二就连忙续上,战战兢兢不敢让这对尊贵的师生感到半分不快。 太子轻啜一口温热的白开,余光触及朝术根根绑着绷带的手指,眸光微微凝滞了片刻。 第6章 朝术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手指秀美玉润,根根莹润剔透,好似那葱白,却又晕染着花汁般的粉。 而今手指都被绷带包着,将玉器般的漂亮手指深藏。 其实朝术为了不碍及干手中的活,都绑得挺薄,只圈了一层,倒茶时虽说小心翼翼,但速度不慢,若非有心观察,定然是瞧不出他手伤了的。 就像是讲习的太子太傅,就浑然未觉。 他也没料到太子能立刻发现自己的异状,并且在太傅离开后就马上叫住自己。 “手上是出了何事?” 朝术手足无措,掀开那双漆黑澄澈的眸子,老老实实地答:“学烹茶之术时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的。” “嗯。在李明觉那儿支些药膏,把伤涂好,别留下伤痕。”萧谦行随口说了句。 看似是在对底下的人施发善心,实际上也是他自己的偏好,最不喜欢的就是精美的物品有任何瑕疵。 朝术心中清楚,却也对太子心细如发的观察力而心惊,同时也感念于对方的善意。 “是。”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太子。 对方比他大不了多少,明明是十几岁的年纪,却俨然老谋深算,别说饱读诗书了,恐怕比那官场上的新贵还要见多识广博古通今许多,与那些老油条也没什么两样。 萧谦行垂着浓密纤长的眼睫,手中拿着书,正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才缓缓抬起眸子,直直地注视过来。 朝术仓惶,连忙收回不敬的目光。 太子他介意自己的视线吗? 朝术想,应该是不在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愉悦地点着桌面了。 正午的日头老辣,朝术也得赶紧回去歇着,养足精神才能应对下午帝王的造访。 他从未见过这个天下之主,以前在宣春宫那会儿,他只是最低等的小太监,压根没资格面见圣上。 一般而言,对方也不会特地来宣春宫看望宠幸婕妤。 心中不安的同时,他又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传说皇帝是圣龙天子,究竟是怎样的威严存在呢? 他的脚步时而轻快,时而沉重,一看便知心事重重。 路过后殿时,他看见了小明子洒扫的身影,这个小太监和他完全是对调了职位,他便知对方心里大抵是有气有怨,便小心注意着不去触对方的霉头。 但若是因此就慌了神,还将好处都让给对方,那才是真的蠢笨懦弱,连他自己都会觉得无可救药。 小明子见了他,欲言又止,好似有话要跟他讲,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闭上了嘴。 朝术微微拧起眉,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含着腼腆的微笑向对方示意,不管对方是怎么想的,只要没有真的撕破脸,他就要在明面上做的好看点。 艳阳在头顶的苍穹明晃晃地照着,抬头看去,颇为刺眼。 朝术脚步一转,便先去了李公公的住处。 李公公自打太子幼时就已经跟着对方了,算是东宫的老人,颇得太子敬重,不仅有个单独的房间,还赐了一位小太监特地照顾伺候对方。 东宫里一位女主人也不曾有,太子小小年纪就失了亲母,如今上头的这位皇后并非帝王的元后,而是另立的,自然不会上心到为对方张罗任何通房事的宫女。 是以,东宫所有的支出用度都由李公公李明觉负责。 行完礼,寒暄了几句后,朝术就单刀直入:“公公,太子吩咐我来领一些去烫伤的药回去。”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不满了:“怎么又要支出那些药膏呢,你不知道御用的药有多珍贵么。” 李明觉念叨着,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慢,是老老实实地就把敷用的药去库房给朝术拿出来。 嘴里不忘了骂他:“也就是殿下心善,才容得下你们这些人的蹬鼻子上脸。” 朝术乖乖巧巧地挨骂,等李明觉说完,他才眨巴眨巴眼睛道:“我在殿下身边做事,为了不丢殿下的面子,自然是要把一向茶艺练到极致,所以才受了伤。” “是我之前过于愚钝,一心只想着殿下的大恩大德我都会铭记于心,我得在殿下身边好好伺候才行,所以受了点伤,下次会多多注意的。” 李明觉爱听的就是这话,相比之下这些膏药都不算得什么了。 若是能以一些小恩小惠就换来一个人卖命的忠心,这笔买卖绝对是值的。 朝术离开前故作迟疑了一小会儿。 李明觉上道,拖长了调子问:“可还有何事啊?” “来时碰上了明子哥,他让我今天小心点伺候,是怎么回事啊,公公?”他故作纯良懵懂的样子,倒真是像那无知的幼孩。 李明觉含糊其辞:“圣上来了,当然是得仔细着点。” “你小子,哪有那么多问题。老老实实做事就行,别一天东想西想,把你的机灵劲儿都用在侍奉太子上。” “我知道了。” 朝术在回去的路上也在暗中思索,皇帝这次过来于东宫而言绝对不简单,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其中定然有深意。 太子并非如今皇后亲子,而是皇帝原配的孩子,是否有这其中的原因呢? 朝术也不想思考那么多,但那可是天下之主,是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人,若是不警惕一点,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朝术知道自己只要在深宫中,就一日不可能避开这些贵人们,所以得壮着胆子接触。 午休时他睡得也不怎么安宁,一直都是浅眠的状态,实际上并没睡着。 脑子也浑浑噩噩,所以清醒得也很快。 为防止他下午的时候出什么乱子,朝术赶紧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从井底里刚捞出来的,冻得他一个激灵。 窗外风云变化莫测,就好似朝术现在的心情。 出门前,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没什么大问题。 既是太子的人,万万不可再像以前宣春宫时那样含胸驼背,哪怕面对主子也不可直着腰抬头注视,但也不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 帝王的仪仗朝着东宫徐徐而来,阵仗很大,但看东宫这般,虽是欢迎恭敬的姿态,哪怕是礼部那边儿也挑不出半点错处,但总觉透着些疏离与冷漠。 像是手握资本足以跟帝王抗衡的臣子,傲气有余恭敬不足,总归是种莫名古怪的态度。 东宫上上下下都是这样,而皇帝身边的仪仗队却早已见怪不怪,那些皇帝身边走在哪都盛气凌人的太监此刻大气都不敢出。 朝术跪下后起身,他也不敢抬起头,只看到一片明黄从眼前滑过。 “你还在这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茶水端过去,要是晚了一步可就仔细着你的皮!”李明觉过来催促朝术。 他立马回过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他端着茶盘的动作都稳定不少,即便是手上有细微的战栗,也小心着不会叫人瞧出来,更不会洒出来分毫的水液。 两人所处的地点正是中央的大殿,纸醉金迷的熏香燃着,朝术莫名觉得这香气浓得刺鼻,和太子那清风朗月、宽和周正的气质极不相符。 单看场中所有人的脸色,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他便猜测这香多半是为皇上点的。 朝术放下茶盘,小心翼翼地摆好黑釉鸡缸杯,倒好茶水,有条不紊,丝毫不差。 两个大人物的交锋与他一个小太监无关,朝术倒完茶水之后就退在一旁,捧着茶托低头,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皇帝和太子的相处尤为古怪,不太像是亲父子,反而像是连陌生人都不如的恶劣关系。 在夹枪带棒的语言交锋中,朝术竟感觉皇上似乎对太子有种淡淡的敌视。 可是他们不是亲父子吗? 况且帝王的喜好随心所欲,若是皇上厌憎太子,又为何还要立他储君之位。 朝术想不明白,也不欲深想。 身居高位几十年的皇帝积威甚重,面容不怒自威,朝术总认为他威严森然,捏死他就跟捏死一直蚂蚁一样简单,因此一直都战战兢兢,面对他总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一步而坠入深渊。 但是他没想到,即便如此,对方也还是看他不顺眼。 太子在中途时有事,被叫出去了,但是什么都没有比这时候接待皇帝更重要。 不过帝王表现得十分大度,摆摆手就让萧谦行先下去了。 “以前不曾见过你,你是何时来的?” 朝术反应了几秒,才发觉皇帝这话是在跟他说的,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奴才是前几个月到的东宫,昨儿个才被太子调到身边伺候。” “哦?前几个月?那时候宫里头可没安排新进宫的宫人,太子是从何处把你收过去的。”皇帝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听得朝术很不舒服。 对方的目光一直凝视在他的脸上,让朝术更觉奇怪,但他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对这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男人以小心敬慎的态度对待着。 “奴才是从宣春宫过来的,此前在宣春宫犯了错,进了一趟慎刑廷,被打得皮开肉绽。”朝术回忆起当初的痛苦,现如今还心有余悸,“是太子心善,将奴才要了过去,把奴才救了下来。” “太子过于心善,救下一个犯错的奴才啊?” 朝术忍着心中的害怕,答:“回陛下的话,奴才已经接受过慎刑廷的惩罚,相当于是将之前的错一笔勾销。况且这件事,宣春宫的娘娘知情,执掌后宫的皇后娘娘也晓得,太子所为应当是合情合理。” “你竟然还敢跟朕顶嘴?”皇帝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又像是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眼中满是厌恶。 帝王身边的太监都用吃惊震撼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朝术惶恐害怕到了极致,浑身血液逆流,就像是被人扔进冰天雪地的河里,分明是热天却冷汗直下,手脚一片冰凉。 是了,帝王要得是公正合理吗?这可是在皇宫中,他一个小太监究竟是怎么敢的啊。 但是对方终究没说什么,还施施然离开了。 就好像完全没用那种死亡的视线凝视他一般,而对昂身边的太监也早就习以为常,并没把他之前的话有多么放在心上。 难道皇帝是位宽厚大度的仁义之君,所以说清楚道理后就不在乎自己顶撞他的事了? 朝术转过头,才发现太子长身玉立,正定定地看向这边。 而皇帝像是在避开对方。 他骤然回过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第7章 “你倒是牙尖嘴利。” 太子走了过来,朝术眉目一下舒展了。 在一阵浓烈逼人的香气当中,突然出现的清冽香气就像是劈开混沌的利剑,带着超脱一切的气势。 “殿下……奴才、奴才不会有事吧?”他刚刚脑子一热就说出了那些话,原来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把太子的利益当成最高利益来维护的这种赤子之心了么。 听上去有点可笑。 “父皇深明大义,你既是未做错什么,他又怎么会放下身段同你斤斤计较呢。”萧谦行冷淡地说。 这还是第一次太子跟他靠这么近的说这些话,朝术突然发觉太子的眸色跟琥珀的色泽很接近,有种类似于大型猛兽般的危险,见多了便心中惴惴。 对方似乎并非像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温和无害。 一般人会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吗,这对皇家父子的相处可这真是古怪。 但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做的只是踩着双方的不满,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罢了。 既是一种危险的挑战,又是一场盛大的机遇啊。 朝术扬着越长越明艳的小脸,漆黑的眸子里写满了信任,他重重地“嗯”了一声。 萧谦行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皇帝对他不满这件事,朝术一开始还很害怕,毕竟对方可是天下的主人,深宫就是对方的家,拿捏他的死活不是一种很轻易的事么? 现在才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纯粹,即便是帝王,似乎也有许多掣制,做事无法随心所欲,尤其是在面对太子的事上边。 皇帝并不是一言堂啊。 朝术将心中的想法冷漠压下去,转而打起了其他的鬼主意。 皇帝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来东宫看望太子,哪怕现在几乎日日都能在朝堂上看见对方,也会像是例行公事般过来,晚上再去皇后那儿,一日不落。 虽然不清楚太子和皇帝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何二者的关系如此僵硬,但不妨碍他借此达到自己想要的意图—— 借皇上和太子两者不睦的关系,解决以前那些仇人。 朝术盘算着,心里却不着急,先让讨厌的家伙多蹦跶几天。 优秀的猎手永远不乏耐心等待的时间。 他会冷静下来,等候合适的时机。 …… “今日这茶滋味似乎不一样。”太子转动着手中的青花卧足杯,似真似假地感慨着。 朝术眼睛明显一亮,单纯发问:“真的吗,殿下?” “如此激动,这茶莫不是你亲手煮的?”萧谦行好笑。 朝术垂下眼睫,脸上浮起醉酒般的红雾,羞赧地说:“确实是奴才泡的,折腾了好几日,也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胃口。” 萧谦行倒是沉思起来,认真地说:“如此说来,你的天赋倒也不差,区区半年时间。哦,距离你来我这儿煮茶的时日应当不足半年,只有不到半月,就已经炉火纯青了,倒是叫人不容小觑。” 朝术知道太子是真心实意如此感叹,心情也莫名愉快起来,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明朗欢快,喜笑盈腮。 “能得殿下的夸赞是奴才的荣幸,但这并非奴才的天赋,只是日日不差地捻着茶放入,又掐准了时机,才能分毫不差地煮出如今这味道。” “你啊,少去钻营这些不正经的。”萧谦行笑骂着。语气却很温和。 朝术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的脸色,见太子并未生气,便讨巧着说:“这怎的能叫不正经呢?殿下是奴才们的主子,是奴才的天,自然应当多做这些事让主舒心。只有殿下高兴了,我们才能高兴。” 太子单手撑着腮,听他说些好听的话,跟逗趣儿似的。 朝术知晓自己只是用来解闷的玩意儿,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并不在乎。 只要能得到太子的青睐,似乎尊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不过是比以前要更为识时务罢了。 盯着太子脸上的笑容,朝术便需要控制自己不敬的视线以及怦然跳动的心脏。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太子有所企图,明明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地上尘,却偏偏胆大包天想要去够一下那一弯月。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低等的太监,灰扑扑的老鼠,所以很好地将自己不可见人的心思隐藏下来,藏得比他想象中的都要深多了,最终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讨好。 小太监身着松绿太监服,衬得那肤肉更白,玉面红唇倒是漂亮又讨喜,与外头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们比倒也不差。 可能那些世家公子做梦也想不到,皎皎如明月的太子会拿他们同阉人相比。 萧谦行身边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几乎都是些闷葫芦,只顾着做好手上的事,像朝术这样嘴巴涂了蜜儿的倒是少见。 对方的心思也简单好懂,就是想要讨好他。 滴溜溜转的乌黑润亮眼睛里,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明明长了一张清丽可人的脸蛋,却做出来那些谄媚的市侩行为,倒是有些意思。 愿意花心思讨好他的人并不讨厌,只是希望对方把那点小伎俩都多多放在正道上,不要最后走上歧途就好。 萧谦行扫了眼朝术亮晶晶的眸子,若是亏心事做多了或天性胆小的人,瞧见了那双黑洞洞的眼珠子会觉得渗人可怕,但他却不觉得有什么。 相反,他一直都觉得对方的眼睛相当漂亮。 眼型是尾部高挑的狐狸眼,眼睛珠子就像是墨水晕染到极致的琉璃珠,任何一个有变态收藏欲望的人应当都会忍不住想占据。 萧谦行没有那种嗜好,但他也只是个寻常人,也会有尚美的想法。 不过这一切朝术都不得而知,他直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并不多得太子所喜,所行之事都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甚至钻营太子喜好这事,他都是背地里悄悄去做。 太子或许知道朝术在刻意迎合他的喜好,或许不知。但他都要谨慎行事。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自己被下属读懂心思。 很快他就顾不得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太子身上了,身处权利漩涡的中心,每天的信息更迭比朝术想象中的更为迅速,注意力也一下就被转移过去。 ——太子伴读会继续来东宫读书这件事,相比之下,皇帝每月来两次东宫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已经很寻常了。 朝术面见皇帝都从一开始的慌乱到现在的沉着淡定,发现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时,哪怕是单独与帝王相处,他也不见得会有多害怕了。 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熊心豹子胆的时候,这兴许就是背后有人的底气吧。 他急匆匆地从老太监石公公那里汲取关于东宫的相关知识,生怕自己做错了事,惹了那些天之骄子们的忌讳,被惩戒都算是小事了。 石公公揶揄他:“这东宫人走茶凉,你从我这儿学了大半的经验过去,一步登天之后不得把我一脚踹开。” 朝术就指天发誓说:“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公公您教了我,就相当于是我的师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又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岂能忘记您的恩情呢。待我日后发达了,也定会赡养您老的。” 也许上了年纪的人就更容易被好听的话打动,哪怕是在宫里头见惯了人情世故的石公公也不能例外。 他听了朝术的话,心里着实熨帖不少,于是就将朝术想知道的事细细为他讲来。 一般而言,东宫的太子伴读光是数量上就有不少人,可组成一个小的朝廷班子,而且他们的家世与学识都绝对不差,算得上是一种无形的制衡了。 这种看似是太子陪读,实则是小朝廷班子的组建是从太.祖那一代就传下来的,又因重臣子弟精心培养后有荫蔽,所以大臣的下一代相当于算是都上了东宫的这条船,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这就极大保证了太子身份的稳定性。 相当于只要十几岁未曾废太子,那么现在东宫的主人就算板上钉钉的天下之主了,日后登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也是为什么如此多的人想要讨好太子的原因,况且现在的太子以仁义为主、慈悲为怀,多的是人希望他上位。 石公公当然不可能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只是朝术从对方话里推测出来差不多的意思。 他默默琢磨着,这是否为皇帝警惕太子的一方面原因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家没有所谓的真父子之情,皇帝这还没死呢,就有那么多人盼着自己下位,他自然会有所不满。 不过一个皇帝居然还这样心胸狭窄么…… “走什么神,仔细给我听着!”石公公恨铁不成钢地轻戳了一下朝术的脑袋。 “唔,好!” 以前的他是没有机会接触这些天之骄子,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围观”。 这样好的机会学习、接触,或者是说见更多的世面,朝术怎么可能放弃。 倒是小明子近日来给他的视线越来越迫切明显,其中的意思也很明确了。 朝术一概都当做没看见,不过他想着,对方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按捺不住来找自己了吧。 但是他怎么可能把已经到了他嘴里的肉给交出去呢?当初既不是自己害得对方,他不过是坐上观壁,又借着这个机会登上青云路罢了。 朝术当初也没想到自己能获得太子的满意,一步上位,而小明子被撤下的事更是让他意料不到。 恐怕只有太子才能真正让小明子死心了。 如今正逢太子伴读们春日放假归来,这小小的“朝廷班子”也并非经常待在东宫上课,多的是人出去游学或者体验民间生活,或是丁忧或是其他状况,总之不一定能在一段时间内一块儿凑齐。 但他们总归会陆陆续续地来到太子身边,只要有点野心的小太监,谁不想再那些人面前露个脸。 要是说了好话,或者是记着了夸赞几句,太子脸上有光,他们日后也有赏,主子们吩咐事情下来也会下意识就先想到他们。 小明子急切也在情理之中了。 那些太子伴读究竟是怎样的人,他能应付得过来吗? 第8章 今日早晨莫名雾气浓重,但被太阳一晒,就破碎开来,从一片乳白中探出些清新的绿叶,然后就是憧憧的人影。 日出的时候天空也格外绚烂美丽,是层层渲染,渐变的绯色,红得都快胜过火焰。 朝术近日也没忘了去姑姑那儿学泡茶,那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练到顶尖的,他直至如今也不过是学到了点皮毛,若是经验老道的人喝了他的茶都会皱眉,却不会多说什么。 先前太子夸赞他也不过是仁惠,更是在赞美他的好学而已。 他用心钻研的事太子的口味,更多的时候还是由姑姑亲手来泡。 朝术今天回去得也比以往晚了些,他急匆匆地埋头往前走,却不小心撞一堵肉墙上面。 一声尖锐的“大胆”自耳边响起,朝术抬头看去,腿一软就要跪下来。 “慌什么,可是有急事?”清越温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殿、殿下,回殿下的话,没有。”朝术语无伦次地说着,怯生生的眸子里满是无措。 “那下次可得小心点,走路不看路摔伤都算轻的了。”萧谦行这话意有所指,朝术听完后脸都微白了。 “奴才……”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萧谦行还有事,便不再逗他了:“可记住今日的错,以后不可再犯。” “奴才知晓了。”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一直在身侧充当透明人的李明觉莫名觉得有点儿古怪,且不说殿下突然变得有点恶劣的模样,为何他又会对一个小太监说那么多呢。 但这一切不是他能操心的了,所以只好把心底的疑惑压下去,告诫自己不能揣测主子的想法。 早上发生的事简直让朝术胆战心惊,他开始反思自己,不应该到了东宫之后就放松警惕,变得冒冒失失起来。 这次撞上太子,即便对方嘴上没说,心里肯定也是厌烦的。 少年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厌恶是逐渐累积的,他必须得想方设法改变自己在太子眼中的印象了。 朝术心里装着事,面对接下来就要看到的青年才俊们都冷静不少,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 煮茶的姑姑正慢条斯理地捻着茶叶、文火小心控制温度,抬头看着朝术笑脸紧绷着,莞尔一笑:“如此紧张作甚,那些同殿下能相处的贵公子们都是大度之人,断然不可能对你一个小太监做什么的。即便是有了点小失误,也都是置之一笑。” 朝术晓得对方实在宽慰自己,强颜欢笑:“我省得的,姑姑。” 身体太过僵硬了,竟然都让姑姑给看了出来…… 朝术知道自己这样实在不妥,很快就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脸上换了一副表情,纯稚又乖巧,比一开始的时候好多了。 姑姑就笑说他:“你这小孩,真是伶俐。” 朝术知道自己不是,他人笨,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听人劝,会用眼睛瞧,仔细观察着讨大人物喜欢的人是如何表现的而已。 他已经不想再体验一回在宣春宫时的痛苦了。 太子伴读并不是个装饰品,来东宫也并非走一个过场,教授讲课的学习更是到了东宫的必需品。 手持书卷孜孜不倦教导他们的老师皆是当世有名的大儒,或是有名有姓的小武将。 教导这些将来会登上政治舞台的王公贵族们并非多掉价的事,总有人愿意挺身而出。 即便未来的朝廷还会有新鲜血液注入,多的是通过科举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学子们,他们在也会专注于当前,自是依然会尽心教导。 朝术怀揣着好奇的心走到了东宫前殿,他好好听了前辈们的指导,告诉他什么时候该进去,不可贸然行动,便一直等到了一堂课结束,差不多休憩的时候。 殿内隐约传来喧嚷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并且都是徐徐说来的谈笑风生,但他听得真切,便知道此时是奉茶进去的最好时机。 其中有一道嗓门最为响亮,朝术哪怕是在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孔太傅,这道策论小子尽力了,但小子着实是不会这些复杂的之乎者也,听得小子头都大了。” 竟然有人敢这么对夫子讲话,而且对方还是当朝太子太傅。 真是胆大包天,这就是姑姑所说的脾气很好的公子哥吗? 朝术目露疑惑,还听见了年迈的孔太傅中气十足的吼声:“裴照檐,你给我正经一点!否则就滚出去!!” 话音刚落,朝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位神采飞扬的少年低声下气地求饶:“孔太傅,是小子错了,您老别生气,小子下次定然认真复习,绝不让您老继续失望。” 少年身着玄色衣裳,金线绣着雷云花纹,一根同色系的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整个人挺拔又高挑,结实的身躯瞧着就比旁的人看着精壮不少。 这是东宫专门空出来的一间小宫殿,说是小,也不过是相比太子的寝宫而言,实际上比宣春宫的正殿都大。 里面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桌椅,全都是些金丝楠木,放眼望去,全是浅橙黄略灰的颜色,纹理淡雅文静,打磨过后的质地温润柔和,泛着淡润的光泽,是最合适上课时使用了。 朝术轻轻垂下眼睫,收回自己羡艳的目光,沉着地把茶水给端进去。 他低着头,期间会经过那些少年才俊们,大多数人都是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松绿太监衣袍就冷漠收回目光,就仿佛……他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蝼蚁。 朝术轻咬下唇,默不作声地将难堪吞咽。 除了张扬英武的少年之外,这殿内还有不少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弟,其中要属仙姿佚貌、沈腰潘鬓的白衣公子最为出色。 他们有高贵的出身、卓越不凡的能力,随便一样单拎出来都比他一个小太监强数十倍。 像他们那样的出类拔萃的人都是凤毛麟角,一出场几乎一向都为人群的焦点。 奴才当中再优秀的的人与他们相比都不值一提了,毕竟萤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朝术余光轻瞄着他们,一路走到殿前的上位,太子的位置在最前方,相当显眼,并且独树一帜。 尽管太子并不想搞任何特权,但这是前朝就传下来的,类似于规矩的布置,所以他就必须坐在最上方,接受所有人的注视。 幸好尊敬师长是历来的传统,哪怕是太子也不能免俗,要不然他都能直接坐在主位上。 “看够了吗?”朝术一靠近,萧谦行就似笑非笑地说。 他在上位,很容易就能将底下人的表情一览无余,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太监是第一次见到杜如兰这群人,所有免不了表现出这幅惊奇的样子。 但是自己的人看其他人等就算了,还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还是涌上了淡淡的不悦。 朝术敏锐地感觉到了太子的不虞,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让主子不高兴了,就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错。 他连忙收回视线。 其实最出彩的还是太子殿下,即便对方一言不发,冷淡的视线一直放在书籍上面,也依然不容忽视。 这种气势绝对不是因为对方身份的加持,而是对方本身就自带的感觉。 清冷卓绝、不染尘埃,说话一针见血,是绝对意义上的指导者。 他合该是天生的上位者。 “殿下赎罪,是奴才没见识,方才也只是想记下各位公子的面容,免得日后冲撞了他们。奴才不该擅作主张看的……”不管有错没错,先对着太子求饶道歉就是了。 萧谦行叹了口气:“无事,去奉茶吧。” 朝术忐忑不安,端着茶水时还怯怯地回头看了眼太子,对方轻轻一笑,那笑里带着安抚的意味,他稍微有些安心。 “朝术。” 他连忙回过头,就听见太子说:“不必对我如此畏惧。” 为何太子会突然说这些? 朝术抬眼看见了孔太傅的视线,感觉自己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太子哪怕是对一个小太监的仁善纯良,日后也定然会成为合格的掌权者。 却不知孔太傅私底下同太子交心时,告诫他身为帝王切不可有妇人之仁,果决和狠辣也是帝王的必修课。 朝术慢腾腾地去给太傅奉茶,也没忘了各桌的公子哥,他们用完后就得把茶水收起来。 期间他一直低着头,除了神思不属的被孔太傅吼了几声的裴照檐好奇看了他几眼以外,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将他给忽视了。 他只是被指使的工具,与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他们眼中甚至不会有他,哪怕一粒灰尘都能比他更能让他们皱眉。 第9章 果然跟他们那些贵公子接触的都不是什么好活计,朝术没有受到半点为难,却在出来之后,脱力般靠着墙壁呼吸。 只要一跟他们靠近,就会有强烈的不甘心翻涌上来。 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和他们一样,哪怕似一个寻常的人坐在学堂学习,不求大富大贵,也不需要当一个大官,只是……做一个普通人。 “喂,你在这做什么?”突然出来的一道声音把朝术给吓了一跳。 他回头,发现本该待在学堂里认真听孔太傅讲习的裴照檐突然溜了出来,正弯着腰朝他探头,还咧开了嘴乐呵。 朝术:“!!!”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大掌就先一步覆盖下来,捂住了他的嘴。 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噫噫呜呜的声音都透不出去。 朝术在脑海中闪过无数杀人抛尸的惨烈情状,宫中这种事不算少,一般来说撞破了主子们的某个秘密,就会被对方密而不宣地解决。 他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绝对不会有人大张旗鼓来找他的。 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害怕到极致之后竟然催生出一股不管不顾的勇气,他胆大包天地就抓着那只手就狠狠咬了下去,这一口是使了劲儿的,仿佛要咬下一块肉来才肯罢休。 “啊——!”裴照檐发出一声惨叫,“嘶,都出血了!” “你这小太监是属狗的么?怎的咬人这么狠。” 少年虎口处有个鲜明的牙印,丝丝缕缕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瞧着还挺渗人。其中有一个洞看着格外深,血都快蜿蜒出来了,朝术稍微有些心虚。 他还以为裴照檐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咬他呢,而且对方居然没有多愤怒。那只手掌抡起来跟蒲扇似的,要是换成一般的公子哥碰上这种状况就一巴掌给他打过来了吧。 朝术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没跪,但是弯了腰低头道歉:“公子,是奴才的错,奴才还以为公子是想……说来可笑,是想对我出手。” 他越说越小声,耳根还染上浅浅的绯色,就跟那嫩桃似的。 示弱是一种武器,尤其是对这样的人,越弱小不堪越觉得出手都乏味。 “怎么可能,你可是太子殿下的人,我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能折腾你。”裴照檐这话脱口而出,连一丝犹疑都不曾有。 他甩着手,还嘟嘟囔囔地说了好几句,不过声音太过细微,朝术就不怎么能听得清。 朝术脑子里还在回荡着他先前的那句话,微微怔愣了几秒。 是了,他现在何必那么慌张,自己已经打上了太子殿下的烙印,代表的是太子殿下的脸面,若是有人想对他出手,打的也是殿下的脸。 这,便是权势的滋味吗? “喂,小太监,你叫什么?”朝术的思绪被那道极富有朝气活力的声音给打断。 “朝术。” “噢。朝术,是哪几个字?” “朝日的朝,不学无术的术。” “你这名字取的倒有意思,不愧是殿下身边的人,说话都文绉绉的。”裴照檐说话自带一种野痞的味儿,言行举止都有种仗义执言的侠气豪爽,“我先出来透口气,当然不是出来干坏事,你可不要出卖我。” “奴才……是。”在裴照檐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朝术只得先应下。 算了,若是太子问起来他就把事情和盘托出,一点都藏着。若是没问,他就帮对方隐瞒着。 可惜事与愿违,裴照檐甚至还没有跑出去几步,就被一道冷冽的声音叫住—— “裴小四,要是再让孔太傅把你告到裴将军那儿,明日后日乃至一月有余的时间你就休想下床了。” 裴照檐僵住,听到这话直接炸毛,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告我老子,还有,我都说了多少次别叫我裴小四。” 将军之子? 朝术讶异地看了一眼裴照檐,对方正在被逮到的气头上,对视线的感官很敏锐,凶狠地望过来,仿佛是一只凶残的野兽锁定自己,下一秒就会飞跃过来咬断你的喉咙。 朝术被吓得倒退两步。 这一动就让刚才说话的人注意到了,似嘲讽似冷淡的口吻还在继续:“你现在倒是出息了,把气竟还撒在一个小太监身上。” 朝术终于缓慢地把目光放在了说话的这人身上。说话一直毒舌又一针见血,不知道是刚才的哪位公子。 那些人分明外表看着都清冷如玉,说话也那么不客气吗。 率先跃入眼帘的就是大片的白,在衣摆上的竹纹尤为抓人眼球,这件衣裳看似素白简朴,实际一针一线都是绣娘呕心沥血缝制出来,那蚕丝与绣法都不简单。 再往上就是一张卓尔不凡、丰神如玉的脸庞,对方身姿挺得笔直,似青竹似松柏,完完全全就是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察觉到朝术的视线,浓密纤长的眼睫下墨色眼珠直直看过来,那双凤眼是绝对的冷冽。 面前的贵公子可不似太子那样脾性温和,见到朝术不避不闪的视线,稍显不愉地折了下眉心。 “你这小太监,倒是大胆。” 那话轻声呢喃开来,经风那么一吹,就化散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感官敏锐,朝术听了这话,面色一变,连忙低头认错:“请公子宽恕奴才不懂事,方才第一次见公子的天人之姿,一时不察,便冒犯了公子。” 他求饶求得快,还不忘小心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 裴照檐毫不避讳地嘲笑对方:“杜如兰,你刚才还说我同一个小太监置气,现在不也同样如此。” 这两人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如今立在这儿左右为难,浑身上下就像是小蚂蚁在爬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太子的到来将他从他们的斗法中解救出来。 “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继续上课吧,若是待会儿孔太傅找来便不妥了。照檐倒也也不必心急,一个时辰后便是右参将的武学课了,足够你一展身手。” 这两人一见到萧谦行就像是被拎住了后颈子的猫,一出手就被立马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朝术望着刚刚还神气十足的将军之子与这位贵公子周身气势骤变,仿佛温和无害的小动物一般。 再一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心中百味杂陈,但他现在也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在心中忧心忡忡,这三人目前对他的印象都不甚满意,自己这端茶倒水的位置难不成还干不长久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些人恐怕无暇顾及他一个小太监。 皇帝居然要来检验各位太子伴读的学习成果,放在民间富裕家庭,他身为父亲的这个做法无可厚非,但落在这对皇家父子身上就很耐人寻味了。 可是皇帝下令,无人敢不应。 筹备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东宫的人包括太子伴读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谁不想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呢。 第10章 皇帝来的时候是一个艳阳天,不但天气晴好,而且微风和畅、走廊边栽种的柳树枝都轻柔地拂弯了腰。 今日奉茶的人不止他一个,一旁是热火朝天、明显是准备大显身手好好表现自己的公子哥儿,一旁就是他们这些严阵以待,生怕出半点出差错的小太监、宫娥。 两方泾渭分明。 “都给我把皮子绷紧了,要是谁出了半点错,决不轻饶!”东宫一向是太子与李明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众人听见他这话,更是如临大敌,谁都不敢表现出半分的松懈。 因着人手不足,是以小明子也被一同提上来奉茶。对方瞧着比朝术紧张慌乱多了,恐怕是想借着这次机会,重新做回太子的近侍。 朝术捏紧了茶托,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深深的疲惫感。 一个能近贵人身的活儿就被人抢得头破血流,更别说太子身边的位置了。 当然,要他就这样放弃也是不可能的,朝术不允许自己再落到从前的那般境地。 许是他曾经接触过帝王的次数还算多,这一回竟然不是上小明子上去,而是让他前去侍候。 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基本上轮不到他做什么,只是需要将茶盘撑过去,表明太子侍奉孝顺亲父的一个态度而已。 朝术只要做到不出错就行。 众人一一前往自己的岗位前,太子来这里说了几句话,大体意思就是宽慰他们不必紧张,只要做好寻常本分的事即可,父皇也不会吃人云云的。 朝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反正他听了太子的话之后心情诡异地平静不少,不似方才那么紧张慌乱了。 “朝术,过来。”太子这句话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顶着众人注目礼的小太监只慌乱了一瞬,就立即恢复如常,看到太子眼中满意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没做错。 于是朝术低眉顺眼,走到太子身边恭敬道:“殿下。” “待会儿父皇有何要求记得及时禀报,切不可大意。”萧谦行淡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发觉任何异常,想必待会儿在皇帝面前也不会失态。 朝术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为了提点他才私底下将自己喊过去。 “奴才知晓了,还请殿下放心。”尽管如此,朝术也万万不敢大意。 “嗯。”萧谦行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在空气中,他与帝王的视线交汇、错开。 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古怪得让人心中发慌。 朝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已经打下了主意要做石公公口中说的聋哑人,不听不看不乱讲,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事便好。 应当会少有人放下身段来为难他一个小太监。 今日的检验分为文检和武检,就看各位公子哥们大显神通了。 朝术都要为他们文能作诗和文章,武能骑马拉弓的能力所叹为观止了,这都是他们的家族用尽资源堆砌都要自小培养起来,放现在的他看来,恐怕是拍马都赶不上。 不过,要是朝术看了这群青年才俊们精彩绝伦的表现后一蹶不振,他也不会立在天下之主身边侍奉对方了。 一撮名为野心的火苗在他胸膛中点燃,生生不息。 太子伴读们精妙卓绝的诗集与文章不能让皇帝惊叹,他们百步穿杨的手法更没能让对方抬一下眼皮。 朝术以为对方是见多识广所以才并不在意,可惜看在场的人脸上变化的神色,他突然意识到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可惜事情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够插手的,朝术目前也只能当一个透明人。 但是事与愿违,他没想到皇帝突然出口说话,竟是在找自己问话。 “你在宣春宫时,是犯了何事才进的慎刑廷,最后还让太子把你救下来了?” 朝术莫名知道这时候不能说实话,他们这些上位者向来不把奴才的命当回事,死了便是死了,哪怕被折腾得半条命都没有都不能责怪以前的主子。 除了太子,对方完全是个例外。 于是他做出一副哀伤的表情,表现得十分自责:“是奴才当时晚了两步送食盒,婕妤之后吃了冷食,是以肠胃不适,所以奴才被送进了慎刑廷杖罚。娘娘当时在气头上,没来把奴才领回去,就让太子救了下来。” “宫中的刑罚确实重了点——”皇帝拉长了音调,心中却在暗恨那个愚蠢的女人,自己小肚鸡肠便罢了,还给了太子收买人心的机会。 太子救下这个小太监的事,可是被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谁不赞一句心善。 “之后就吩咐宗府那边的人多花点心思,改改过于严苛的宫刑吧。”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并不把朝术之前九死一生的经历当回事。 “你此前被抛弃也不怨恨之前的主子,倒是个有赤忱之心的,婕妤失了你,倒是她的憾事。”皇帝半真半假地感慨,他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朕想通过奖励你来规范宫人们,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帝王的承诺来得如此轻易,旁人听了之后呼吸都粗重了,可他万万不能当真,过分贪心只会让人厌恶。 加之皇帝今日说话如此心平静和,朝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解决仇人的大好时机。 他的恨压抑如此之久,甚至同一条被打残的毒蛇一般小心翼翼地蛰伏起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么。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然要致猎物于死地! 朝术感受到自己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肾上腺激素在疯狂飙升。 他突然就想起了石公公在闲暇时跟自己吹嘘的事情,大体是说一些小太监手脚不干净,会偷偷拿皇宫里的东西变卖了去外头快活。 如果只是俸例和主子们赏他们的东西,已经完全够攒钱和日常的嚼用了,若是稍微想要讨好上位的人,要的钱可能就更多了。 但这并不是多严重的问题,宫中的金钱流通比想象中更迅猛,那这余下的钱是花到哪里去了呢。 “你以为我们这些没根的人就没任何那方面的需求了吗,哼。”石公公当时是喝红了脸,完全陷入醉生梦死的状态。 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话就更比平时更加的多。 朝术没事干,就抱着酒坛子,睁着滴溜溜的一双黑墨似的眼睛听他说话。 没有什么比听众好奇认真听自己讲话的行为更加鼓励说话的人,石公公脑子一热就将宫中许多隐晦腌臜的事情说给了朝术听。 还是少年的小太监听得眼也不眨,全然不见被那些脏乱事情污了耳朵的羞赧模样,竟是听得津津有味。 石公公在第二日清醒过来就后悔了,耳提面命他不要把这种事拿出去说:“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若是让上头的贵人们知道了,恶了你都算轻的了,可能还会发展成大事。不过我知道你小子最机灵,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是小小年纪就将你带偏了……” 他摇摇头,似乎在悔恨自己不应该说那些话。 朝术眨巴眨巴黝黑的眼睛,直截了当:“可是出宫寻花娘这种事情同舍的太监不会避着我,就算是我也多多少少地知道了许多,早就不是当年无知愚钝的我了。” “嘿,你竟然还理直气壮起来!” 剩下的就是些插科打诨,小打小闹,记忆渐渐从脑海中远去,如今定在眼前的则是大仇得报的场面。 帝王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解决仇人的一柄武器。 只需要把握得当,哪怕是会刺伤自己也无所谓了。 “陛下,奴才没什么想要的。” 原本皇帝还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但朝术又很快地接下了一句,“但奴才想要问一个问题,求陛下为奴才解疑,也只能是陛下这位宫中之主才能解答这个疑惑。” 他不着痕迹地拍了对方的马屁,余光果不其然看见对方脸上微不可察的愉悦之情。 可是下一秒,他就将皇帝心里的满意给打碎。 “陛下,将宫中的东西拿出去贩卖,是可行的吗?” 此话一出,不单单只是皇帝脸上有了变化,光是在帝王后身伺候的老太监神情就产生了巨变。 周遭的人没有多少,皆是都站得有一两步之遥,朝术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位置近的这两人才能听得进。 皇帝立刻变得威严起来,一对眼睛就像是鹰一样锁定着朝术,呼吸变得灼热:“你是听谁说的可行,莫不是东宫的人?” 朝术微微一愣,为何他一说有违宫规的事,皇帝率先想到的便是太子身边的人,不知是否为错觉,他还隐约从帝王的语气重听出几分兴奋之色。 “没有,是以前奴才在宣春宫同舍的小太监干的,被奴才看见了,便觉得疑惑。奴才问起,他也说这是随意可为的事,陛下,难道不是这样吗?”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这样尊贵的人说谎,心中说不惶恐那是必然的。 若是被别人逮住了,必定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砍头都是必然的。 朝术就是在赌,赌皇帝不会因为一个小太监降尊纡贵地去调查清楚他此言是真是假,只要确定有这一回事就行。 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而且以前那个小太监确实是做了那些腌臜事,皇帝听闻之后,果然震怒,也不曾怀疑朝术胆敢欺瞒他这种情况,直接派身边的老太监去查。 朝术很清楚,同舍的小太监绝对手脚不干净,查出来属实之后,恐怕他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凭借侮辱他来献媚,就得做好被毒蛇狠狠报复的心态准备啊。 第11章 皇上身边的德公公要去宫中挨个查皇上失窃的御用品,登时就把所有人给震在原地。 不知道是谁那么不要命,连帝王的东西都敢偷,真是找死啊。 宣春宫的人倒是半点不慌张,他们心里头非常清楚自己的胆量,是不可能敢去偷窃东西的,何况还是帝王身上的东西,所以老神在在地等着检查。 却没想到德公公的意图根本不是这个,只是找个借口清查一遍宫中,找到那些肆无忌惮偷藏宫闱物品运出去贩卖的贼子而已。 而朝术此前作为宣春宫的人,那处自然作为重点盘查。 当德公公从一些小太监寝室里搜出来宫廷中特供物品时,所有人面色微变,却并没有表现出多慌张。 毕竟这是宫里头的潜规则,即便确实是错误的,但讨好贿赂一下搜查的人,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 没料到奉旨检查的太监却在这时候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宫中的物品,也算是帝王的东西呀。你们藏着掖着是要干什么呢?” 竟是不打算将此事轻拿轻放。 有聪明的人听到他这句话,立马就领悟到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就跟那窗户纸一样惨白。 若是宫里头主子手段狠厉,管控得当的,几乎完全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尤其是当今皇后的宫中,手要是敢伸长一点,在那之前爪子就会被皇后给斩下来,都等不到皇帝的人搜查。 宣春宫是最漏洞百出的,主子偏听偏信,完全按自己的喜怒行事,导致宫人们大多欺上瞒下,用一点贿赂就能讨好别人——让自己过得更舒服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 当以前欺辱过朝术,还利用侮辱他讨好主子,越过越滋润的小太监在被搜查出一堆胭脂水粉还有宫中头藏的物品时,吓得动弹不得,松绿的太监衣袍被打湿,在地面上汇聚一滩澄黄的液体。 德公公不适地捂着鼻子,嫌恶道:“拖走吧。” 对方如同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出宣春宫,直抵慎刑廷,凄惨哀厉的求饶声刺破云霄,被人不悦地塞了一张酸臭的巾帕后就被迫闭嘴,涕泗横流,丑态百出。 大仇得报的痛快场面,朝术怎么能不在呢。 他还特地起了个大早,跟姑姑告了假都要过来瞧仇人的凄凉模样。 自打他被调到太子身边伺候,这些趋炎附势的东西就再也不敢来招惹自己了。 可是当初的仇恨怎么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洗刷干净,它们只会堆积得越来越深,变成一块腐肉,刮不下来剔不掉。 同舍的太监注意到了朝术居高临下,轻蔑冷笑看他的视线,对方殷红好看的唇瓣翕张,他原本瘫软的身体不知哪来了些力气,像条蛆虫一样挣扎起来。 两个抓着他的太监都差点止不住,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恶狠狠地扇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下蜿蜒出淋漓的鲜血才停下。 剩下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解决一个蠢货不算什么值得庆幸的大事,朝术的另外几个仇人还在得意过着潇洒日子,经过此事之后,想必他们也会安分一段时间,连头都不敢冒一下吧。 朝术完全不知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他搞这一出算是得罪了不少人,都是些手脚不干净又爱贪小便宜的。 毕竟真正得宠的人是不会给自己落下一个出卖宫人物品的把柄在身上,对他们来说无伤大雅。 不过他不在乎,发生这些事还多亏太子提点他的,况且只有身上背了把柄,背后依靠的人只剩主子一个人,才能更加获得对方的信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永远都忘不了太子当时隐晦地提醒他的那一幕,少年长身玉立,笑意吟吟。 “只要顺着父皇的心意,万般事都好解决。朝术,好好抓住机会。” 他脑子转的很快,立刻领悟到对方的弦外之音,所以在之前就放任了自己旺盛燃烧的野心,踏出了那不该踏出的一步。 朝术望着太子一身月白背对着他的身影,依然觉得对方如同大慈大悲的菩萨,是来普度他的。 对方为他指引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助他浴火重生,是他永世都够不着的白月光。 哪怕最后他走入了地狱,也是自己愚钝,走岔了路。 令朝术没想到的是,之后居然并未有人在宫里提及这件事,尤其是造成搜查事件发生的他,完全是隐于幕后的状态。 既然没有听见跟自己相关的消息,朝术也就不用再为此而担忧了。 只是某天在皇帝来时,他对上了那被安排行事的老太监德公公的眼神,心中一惊。 对方眸光闪烁了一两下,朝术心中多了几分揣测。 也不知是夏日殿内的冰盆放得太多还是怎么的,他竟然从脊背爬出强烈的寒意,仿佛浑身的白毛都要竖起来了。 这时候他才深刻地领会到石公公之前说过的,在宫里头最好做个不闻不问的人是什么意思了。 有时候人太聪明了,反倒提心吊胆,不如愚蠢一点,反倒活得没心没肺。 应该把这件事完全从自己的脑子里剔除了。 朝术原本以为之前那事就算是掀过去翻篇了,不会有人再知晓,可没想到石公公光凭宫中的发生的大事就直接将罪魁祸首锁定在他身上了。 “你是当真不怕死啊,朝术!”石公公拧着他的耳朵,尖细的指甲抓得他生疼。 “嘶,痛痛痛!”小太监委屈巴巴,不解道:“石公公,我究竟怎么了嘛,我不过是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下令的是皇帝,做事的是德公公,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倒是真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哼。”石公公眼神复杂地看着朝术,他心里是不大相信对方真能有这样好运,居然完全置身事外。 这事儿啊,多半还是背后有人在操纵,不过还是不要让这孩子晓得了。 以对方八百个心眼子的性子,怕是又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就得琢磨死这事儿。 石公公在心里下了决定,也没想着要把此事轻拿轻放,如果不给朝术一个深刻的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子指不定下次还冲动地干出什么事来。 他冷哼一声:“你可别忘了,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朝术,你可给我记好了,在宫中不可太天真,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傅,趁早打消利用贵人的这个念头,否则以后有你好果子吃的。” 朝术不甘心地咬咬唇,却还是说:“好。” “今日你便去那井里头提十桶水,小惩大诫。” 那木桶本就沉重,从偏殿提过来费劲儿极了,又耗费力气又磨损肩膀,是东宫最不受欢迎的活计。 朝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在看见石公公脸上不容改变的表情,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是。” 不曾想,在接受惩罚时,竟然还叫他碰上了太子萧谦行。 第12章 石公公并未亲自来监督他,但朝术完全不敢生出半点偷懒的心思。 偏殿的院子阴森森的,完全不似正殿那般巍峨高大金碧辉煌,那口井立在正中央,周围还种了不少柳树。 朝术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就想起宫中的某些传闻——据说宫里头有不少跳井身亡,或是被人暗害抛尸在井里,这些人都非寿终正寝,怨气横生,于是便化为了厉鬼。 而这些柳树,便是风水大师经过精心测量布置,栽种于此处镇压厉鬼的。 朝术握着桶的双手紧了紧,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浑身发颤。 就算他心机再深重,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还有几分稚嫩在身上。 但惩罚是必须接受的,朝术即便是再如何不情愿,也得壮着胆子去那井里头提水上来。 他在心里默念了许多有名有姓的神仙,什么观世音菩萨,什么土地神,总之能求得都求了一个遍,就是希望保佑他不要碰到那些脏东西。 天违人愿,朝术在把桶扔进井里后,余光忽然瞥见了一道白。 恰巧这时一道风喧嚣着卷来,一路钻进他的脖子里,吓得他连魂儿都没有了。 “扑通”一声,是桶没了支撑跌进井里的声音。 伴随而来的,还有朝术吓僵了的身影。 “你在害怕什么?” 欸,这鬼的声音居然有点儿像是太子殿下的,是错觉吗?! 很显然不是。朝术僵硬地扭过脖子,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太子卓然出尘的面容,对方平平淡淡地盯着他看,脸上没什么情绪。 少见的,失了在旁人眼中的温和之色。 朝术心里悄然打起了鼓,他也不知近日为何如此背运,一遇上太子就会陷入窘境之中,总是在对方面前丢人现眼。 他唯唯诺诺且老老实实地回答对方:“奴才还以为是……是有脏东西。” 说完,小太监就怯懦地缩着脖子,等待着对方的审判。 幸好太子没有愤怒于自己把他当成鬼怪一类的角色,而是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淡淡道:“胆子在这方面倒是小。” “是,是奴才太笨了。竟是忘了奴才在真龙之子的身边,哪有邪祟敢近身呢。”他嘴皮子一下利索起来,专门说些甜言蜜语来讨太子的欢心。 “油嘴滑舌。”萧谦行终于笑了,不过也只是笑了一声,然后就止住了。 他靠朝术靠得很近,几乎都快挨到一起了,近得朝术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日日被他亲自用来为太子熏衣裳的香气,又冷又淡。 但朝术不敢退,身后就是深不见底一片黝黑深凉的古井,他着实怕得紧。 于是只能看着太子定定看着自己,用一种古怪的口吻说:“人要是恶极了,连鬼都怕。” …… 十桶水提下来,朝术半条命都去了。 他终于可以去石公公那儿销账交代,期间有委屈也有反思,最后被石公公一阵深入浅出、掏心掏肺的分析给吓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 早知干那事有风险,不曾想风险如此大,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了。 如果现在问朝术再来一次他是否还敢那样干,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敢。 只是下一次必定会做得更谨慎,绝不叫人看出端倪来,也尽量让自己少陷入险境。 朝术没再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幸而今日是难得的休旬时日,太子良善也没留任何人在身边伺候,于是他可以不考虑去姑姑那儿泡茶,再风风火火跑去太子殿内伺候的事。 难得可以全身心地放松一下,反倒是耗尽了体力。 他趴在自己的床上不想动弹,脑子却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思考起今日太子说得那话的含义。 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偏殿的古井旁边,还一改在旁人眼中温和无害的形象?尽管他知道太子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心思深沉是皇室的必修课,可他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暴露? 一个一个问题朝着朝术砸过来,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轻易接触的,可是怎么办啊,他真的好想弄清楚。 朝术脸颊蹭在塞满了粟壳的枕头上,黑墨似的眼瞳里有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痴迷之色。 假日消失的时间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朝术甚至还觉得腰酸背痛的时候,他就得一改昨日的疲态,朝气蓬勃地早起去姑姑那儿报道,学煮茶之术。 业精于勤荒于嬉,怎能懈怠。 怎敢懈怠。 他回来的时候,却在往日会撞见太子的路上碰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13章 不,应该说其中一个才是最大的意外,因为朝术上次碰上太子之后,就知道对方会走这一条道,所以挑准了时机准备“偶遇”太子。 即便是声问好。 当小明子出现在这个路口,并且在跟太子交谈时,朝术微微慌了神。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小明子都不需要自己解决了,太子都会容不下他——上位者,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行踪被随意窥探。 他都还只是个意外,是太子知晓的一个意外…… “你可知窥探孤的行踪,乃是重罪。” 东宫的人是最清楚太子为人的,小明子听到这句话直接跪下来,磕头求饶道:“殿下,是奴才做错了。奴才不过是渴求答案心切,是以做错了事,请求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恕奴才这一次。” 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是朝术从未听见过的清脆响亮,像是要把脑瓜子砸出一个坑来,都不用看也知道必定是青紫一片,还流下了不少的血吧。 萧谦行脸上神色莫辨,良久,在彻底宣判小明子死刑之前缓缓开口:“找孤是何事?” “殿下、殿下——!”小明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哀惨,他跪在地上摩挲了几步,抬起头来时额头都乌紫了,碎石混着鲜血留下,看起来无比凄惨。 这是为苦肉计。 “奴才就是想知道,为何在奴才不曾做过错事的情况下被别人顶替了位置,甚至再也不能近殿下的身边,奴才跟在太子身边劳心劳力、战战兢兢地伺候,平日里也从未犯过任何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何殿下一言不发就将奴才调离了。” “还请殿下给奴才一个答复。” 他缓慢地,又将双掌覆在地面磕下一个头。 “擅离职守未曾禀报,将手中的活交于一个刚到东宫不足半年的人,便是你最大的错。还要孤为你解释么?”萧谦行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是冰冷,便是远在廊檐外遥遥立着的朝术见了,都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太子亲口说出的这句话,彻底断了小明子的念想。 朝术在背地里琢磨着太子的一番话,也大概清楚了。 就是说太子容不得擅作主张的人,待他日后必定要更加小心,定然不可犯了太子的忌讳。 李明觉在一旁搭腔:“尔等竖子真是胆大包天,若是随意混进来的人对太子有不轨之心,你又该如何自处,这是不将主子的安危放在心上啊!” 小明子颤抖着唇瓣苍白辩解:“奴才……奴才以为当初朝术进来已经是审查过了,既然已是东宫的人,便不必再警惕……” 李明觉冷笑:“在东宫,属于别的阵营的人还少么。” 小明子彻底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来。 他脸色苍白,对上太子冷漠的视线,瞬间如同一盆冷水泼在身上,哑然失声。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萦绕:完了。 原本只是犯了一个错,太子对他已经很容忍了,只是将他调离身边,现在自己居然不知死活又干了错事。 在殿下身边干活儿,可没有事不过三的道理。 再犯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了。 都不需要多言,阴影里就有人走了上来,几个侍卫将浑身瘫软的小明子拖走。 朝术甚至都没发现那些人的存在。 他呆呆愣愣地看着,像是完全反应不过来般。 过了一息的时间,萧谦行突然冷声开口:“在那看了那么久,还磨蹭着不出来?” 生得愈发冰肌雪肤、清丽惊人的少年走了出来,他穿着稍显宽大的太监衣袍,乌泱泱的眼睫颤得跟蝶翼似的,唇瓣抿了又松开。 他先行礼,音质也是这宫中独一份儿的:“向殿下请安。” 朝术继续解释:“奴才不是有意要偷听您跟小明子的事,只是从姑姑那儿回来时经过此地才不经意看见,还望殿下恕罪。” 萧谦行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神情中看不大出来。 他也没想到朝术那么久都没把这件事给处理好,眉心微折了一下。 “你当初的做的孽,为何不解决干净。” “殿下……这是何意?”朝术心惊。 太子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平淡地说:“你当初哀求我,要做我身边端茶倒水的小太监,不是存了顶替对方的心思吗,又怎的没处理好,还需要我来为你收拾烂摊子。” 朝术大惊失色,狡辩道:“奴才没有。奴才当时只是想着要在太子身边伺候,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殿下,奴才对您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绝无半点自己的私心在其中。” 他十分急切,就差指天发誓了。 萧谦行盯着朝术急切的小脸,突然轻声笑了出来,耐人寻味地说:“以后还是少走这条道,绕远可不是个好习惯。” 朝术愣了一下,他当初无意在这条路上撞见太子,也不过是一次叫他想不到的意外。 因为他不是很清楚东宫的格局和弯弯绕绕的走廊,所以在这座大得惊人的宫殿中偶尔会迷一次路。 他从未想过,太子居然比他自己都更了解该走哪条路。 朝术凝望着太子离开的背影,月白色的衣袍上绣着几条狰狞凶猛的蟒,暗线在明亮的光线下隐隐闪动。 他最遗憾的,还是不能再“碰巧”撞见殿下了啊。 第14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朝术去针工局那儿领了入秋的衣袍,在东宫这儿伺候主子待遇是极好的,吃喝都不愁,偶尔还会添些肉食,春夏秋冬都有两套换洗的衣裳。 他不是个馋嘴的,但太子殿下却是个心善的,允他尝尝对方享用后留下的膳食。 殿下向来节俭又喜净,少叫人伺候,每每的剩菜都似未曾用过般的,会分给底下的人,谁都希望能被分到。 感觉自己最近长得都白胖了些,下巴比起在宣春宫时都多了不少肉感,不像从前那般尖锐,瞧着都吓人。 去针工局时还意外碰上了以前的“同僚”,都是宣春宫的人,脸上有明显的嫉妒、以及讨好,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将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可笑极了。 以往厌憎的眼神谁还见得到,可是他们还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对自己的不满。 朝术心里涌动着一种古怪的情绪,这些人从前不是瞧不上他么。 他想有一天,自己终有一天成为哪怕是人人厌恶、惧怕,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的人。 朝术眸色沉淀,愈发像那珍贵的墨玉。 他想,我会成功的,我会用尽一切手段爬上去的。 所幸朝术现在有机会留在太子身边,认真汲取着身边的知识,还有一群前辈带着,可以时时学着,不敢放松半分。 秋狩在冬日忙碌起来前先一步来临。 这个时节正是猎物们被养得膘肥体壮的时日,养了一身过冬的腱子肉,不单单比以前更容易射杀,宰着都方便。 皇帝一纸令下,不但各宫有了准备,一些受宠的大臣都要带上其家眷一同前往。 朝术费了老大劲讨好太子,这才也上了近身伺候之列。 对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滚动着,那一颗颗纹理清晰的古色菩提在手中打磨得玉润光滑,还有一丝釉质的光。 “为何一定要去,在东宫待着不好么。” 那道轻飘飘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强烈,却俨然是难以忽视的地步。 朝术不敢抬起头来妄加探察太子的面部表情,只能使得自己的神情更加忠诚,不过不需要他多装模作样,对太子的别样心思就已经让他脸上满是热忱的衷心。 他陈词恳切地说:“因为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时时刻刻都想要侍奉在殿下身边。” 太子常笑,尽管笑容里有各种朝术无法懂得的意味,但朝术知道,太子没有装出那副温和到极致的模样,便是满意的。 他终于踏上了能跟太子的车辇一同前去皇家猎场的道路。 临行前石公公又对着朝术耳提面命、细细叮嘱了一番。 朝术都有耐心地听着,他不会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到了身不由己的时候,事情会不会按他所期望的发展那就不一定了。 落叶飘飘荡荡,秋风可比春风凛冽得多,不会给叶子眷恋告别的机会,几乎是“刷”地一下,漫天的黄叶就成片地落了下来,仿佛一层金黄色的地毯,经宫里人迅速一扫,地面便又干净了。 只是在夜晚时,总会有成堆成堆的叶子落满在地面,得早早地起来给它扫干净,不让主子瞧见了。 这段时日的洒扫甚是辛苦。 朝术搓了搓早晨起来接触空气被冻冷的双手,轻轻合拢后又呵了一口气。 今日就得出发了,他得早做准备。 说起来,后宫里的女人为了这次能够跟皇帝一起出行,使出了浑身解数,让他们这些无关人士好好看了不少大戏。 单是层出不穷的陷害计谋,以及争宠献媚的手段,都叫人看得目不暇接、拍案叫绝。 朝术全是听得别人的转述,其实宫中最忌的便是听这些八卦又不干正事——隔墙有耳,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又岂能妄论主子的事。 但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堵住的就是别人的嘴了。 这深墙高院中的小宫娥们年幼,平日里又缺乏打发乐趣的事儿,就只能选择在这上边找找乐子。 朝术偶尔都会竖着耳朵听一听。 说起来,为了彰显兄友弟恭,太子这一回也是和众皇子一同前往猎场。 来东宫有不少时日,他还没见过那些人过来拜访过素有仁义疼爱弟弟们之名的太子。 他们也就只会在宴会或者其他时候相遇,但朝术那时候得留在东宫,近身伺候太子殿下的不是他,所以一直都不得相见。 其中最要注意的,还是四皇子——现任皇后生的嫡子。 朝术心里考量着,转眼间就到了车辇边。由四匹棕红色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车身外表瞧着简朴素雅,其实内里大有文章。 在殿下未到时,他不敢妄自上那马车,只隔空遥遥望了一眼。 雕刻镂空的青白色绉纱掀开,里面的布置若隐若现,华丽可见一斑。 约摸着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太子还不曾来,朝术赶紧将自己整理好的小包袱放在后面属于下人的行李堆中,便打着呵欠靠在车轴旁边拽磕打睡。 昨日因着精神过于亢奋,他睡得也晚,眼下还有一片明显的青黑。 今日又起了一个大早,能勉强维持清醒都算得上是他有能耐了。 不知不觉间,他阖上了双眸。 大概是过了一个美梦的时间,朝术却总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他脑袋一磕,意外撞在马车的棱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眼泪水直往外冒。 睁开眼睛差点把魂给吓散了。 只见李明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眼里还有相当明显的嫌弃之色。 朝术委屈地瘪嘴,眼里就只装得下太子的身影。 在秋天寂寥的景色中,那抹白增添了一道惊艳出色的风景,令人见之难忘。 他捂着伤痛处的手赶紧放下,朝着太子端端正正地行礼。 萧谦行走神般盯着朝术看了有好一会儿,停留时间久到即便是一众宫人都觉得奇怪的时候,他才缓慢地开口说:“走吧。” 身姿颀长,一身月白蟒袍的少年站在车舆入口处,冷白指节轻轻拂起帘子,回头望了朝术一眼,“还不上来?” 朝术如梦初醒,利索地踩着梯子钻进车舆中。 侍卫飞快地将三阶梯拿走,他回头看了一眼,李明觉李公公没有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曹植《箜篌引》 第15章 朝术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不是第一次乘坐马车这样高档的物什了,在记忆深处中他在宫外头时应该是乘坐过的,只是绝对不如太子殿下的车辇华丽奢靡罢了。 他没见过其他皇子和皇帝的,倘若看了他们的,不然是断不会进了太子的车辇后,就在脑海中冒出奢侈这个字眼。 太子萧谦行,不论何时都是以身作则,将约束克制在骨子里,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喜好与性格。 同样是戴着面具,伪装到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是个温和贤明君子的地步。 或许恶人天然就有吸引力,也能完美对方看出皮相下的身影。 萧谦行在朝术面前总忍不住会露馅一两分…… 车辇都是到了宫门口才集合的,朝术知道在这样的高贵皇子们扎堆的地方,就得比以往时候更为谨慎,就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他一直低着头,只会跟着李明觉麻木地行礼,总归那些皇子们是不会把目光施舍在他们身上的。 “皇兄好。” “太子哥哥安。” 皇帝的孩子不少,能顺利成年或者是长到少年这个年岁的,却极少。 公主和众皇子加起来,约摸有十几个吧。 去秋闱的也只能是受宠的,或者说有地位的公主皇子,携着一众奴仆,乌泱泱的也有不少人。 朝术就立在太子身后,盯着他们的衣摆和鞋子看,仿佛要看出一朵花而来。 他突然感受到一道阴鸷狠辣的视线定了过来,像是要将他射穿一个洞来。 小太监同样是个睚眦必报的,忍着不适抬起头来,却像是烫到一般惊惶低下头。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朝术被石公公明里暗里告诫要警惕的四皇子——萧子宴。 那道阴沉沉的视线也不是针对他的,而是太子。 他们此前就不对付了,而萧子宴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个兄长。 这种恨意不知道从何而来,或许是长年累月听着旁人对兄长的赞美,在这种环境中心态扭曲失衡,又或许是来自对权势的贪念,再来就是他人的煽动,种种原由莫衷一是。 那些厌恶根源已经不重要的,结局才是人们最关注的。 朝术没想到四皇子现在居然连装都懒得装一下,完全跟太子是撕破脸的状态,对方究竟是哪来的底气。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脑子里最迅速地锁定出一个人选来。 除了那位,没人能支撑他跟太子作对。 朝术在心里头嘀咕的人姗姗来迟。 伴随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叠音响起,除了太子在年幼时就被先皇勒令可以见皇帝而不跪以外,在场所有人都跪了一地。 这种特殊待遇,叫一些人怎能不恨,怎能不去妒呢。 萧子宴确实最恨他那位假仁假义、装模作样的“好兄长”。 分明是同样尊贵的身份,仅仅因他比对方年幼几岁,差距就成了一道难以横跨的天堑。 如何甘心?怎能甘心! 太子有的他全都想要,太子在意的他不择手段都要抢到! 萧子宴盯着那道月白的身影,眼眸里像是沉了墨似的。 他向来知道,他的好哥哥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即便是用赤.裸.裸的阴暗目光,也不会被当一回事。 可他却难以克制内心的嫉妒和仇恨,去时时刻刻关注自己怨憎的人。 就在今天,对方的身旁还出现了一道意料之外的身影。 瘦小的,穿着松绿袍子的最低等小太监。 萧子宴的记性不差,几乎是一秒以内就立马想起来跟对方有关的事件。 那小子不是在半年多以前被太子萧谦行从慎刑廷救下来的小太监么,这才不到多久,就混到了远不像表面那么和善的太子身边的近侍地位。 究竟是小太监手段高超能值得萧谦行另眼相待,还是萧谦行的一己之私呢。 朝术在掀开帘子进去前回头望了一眼,萧子宴呼吸微窒,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阴沉古怪的笑容。 至于具体是哪种原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 说实话,这还是朝术进宫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出宫。 宫里头并非完全的不近人情,也有几天探亲假,不过与当初的他无关而已。 现在有了机会,却不知道出去有何意义。 亲人?没有。 玩乐?无趣。 于是他就安安分分地留在宫里,琢磨着别人说得每一句话,将茶艺练得更为炉火纯青。 朝术在乎的,目前就只有一个。 然而去另外一个有着别样风景的地方,到底是件新奇值得高兴的事儿。 他心里还是冒出了些雀跃期待的想法,要一个本就年岁不大的小太监按捺住欢喜激动的心情,着实有些为难人。 不过朝术看了看在车上依然冷静翻阅手中书籍的太子,心情逐渐平稳下来。 太子时刻会饮茶,他得长点心儿,注意时时续上,还得让这茶保持在合适的温度上。 哪知萧谦行瞥了他一眼,主动提议道:“这京城的永安街正值热闹繁华的时候,瞧一瞧也不妨事的。” 朝术眼睛一亮,矜持了一下,见太子脸上平平淡淡,确实是说的真心话后,就抛却了自己的坚持,掀开帘子凑上去看了。 永安街当真是人间烟火,民生百态。 大街小巷里吆喝的商贩走卒,商铺林立的街道,还有放荡不羁的江湖侠客,沿街更有戴着帷帽的曼妙女子。 是跟森严乏味的皇宫完全一样的色彩,就好像黑白的画卷突然晕染了颜色,变得活灵活现,生机勃□□来。 朝术探着脑袋四处看着,正待此时,他忽然对上了一道视线。 粘稠又阴森,仿佛只是触碰就让人恶寒反胃。 他转头一看,发现那是属于四皇子的目光。 双方四目相对,少年皇子脸上出现了莫名的兴味表情,仿佛琢磨着相当不妙的想法。 被对方盯上,仿佛就像是恶心的鬣狗或者秃鹫在对他虎视眈眈。 明明生得一张姣好的脸,心思却偏生比他还不正。 朝术刚要仔细看个清楚,面前却突然挡了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把他的视线给遮完了。 第16章 裴照檐骑着个高头大马,跟那刚中了状元的学子似的,踏马扬鞭,鲜衣怒马,沿街出游,好一个风流快活的公子哥。 可惜一出口的话就不那么让人爱听了:“哟呵,是叫朝术吧,探头探脑在看什么呢?可别摆出这幅没见识的样子,多丢太子殿下的脸啊。” 任谁听了这话都难以平静下来吧,朝术更是拳头都硬了。 但他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只能用自认为凶残的眼神盯着对方,企图让这家伙感到一丝畏惧。 然后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一想法究竟是多么可笑,那家伙非但不慌张,反而还噗嗤一笑,驾着胯.下的马儿靠近了车辇的窗边,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朝术的额头。 “唔。”小太监捂住了自己白生生却立马浮现出一道红痕的脑门。 “小病猫,跟本大爷装什么老虎呢。” “你——!”朝术眼睛瞪圆了,乌溜溜的,夹杂一丝泪光,瞧着好不可怜。 “四郎。”这是在唤裴照檐,语气隐隐有警告的意思。 车辇内传来的太子声音,立刻就将裴照檐那家伙给制止住了。 刚刚还得意洋洋神气得不行的少年公子一下变得萎靡,神色怏怏地骑马退后一步。 后面被死对头讥笑了一下,又活跃了。 “照檐一向都是小孩子心性。” 朝术转过头,发现太子是在跟自己说话,他连忙回话:“裴公子年少轻狂也很正常,正值这个年纪嘛。他跟奴才逗乐呢,奴才都晓得的。” 太子扬起唇,意味不明地说:“年纪不大,说话倒是老道。” 朝术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他这回也学机灵了,专说太子,且表现得不是很在意那裴照檐。 太子说到底也是是皇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属于上位者的独占欲呢。 外面的街道的风景大同小异,而且车辇缓慢走着,也快到郊外,没什么好看的了。 朝术就收回了脑袋,老老实实将全身心地注意力都放在太子身上。 萧谦行嘴上虽然不说,但朝术知道,他是满意的。 皇家猎场到了。 坐了一天的车辇,贵人们几乎都疲了。 然而一路都是用脚程走来的士兵们不仅不能休息,还要负责搭帐篷和巡逻守卫。 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一样,不但歇不得,还得整理主子们的行李,若是有旁的事,更得迅速顶上。 四皇子萧子宴无所事事,还没在帝后的帐中待多久就匆匆离开了。 皇后笑容微僵,却还是要给死孩子打掩护,她娇嗔道:“老四向来都是小孩子心性,总坐不住。不过他心是个好的,晓得刚落脚就来他父皇这儿请安。” 皇帝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却在最后依然配合了对方的戏:“是啊,老四若是能更成熟一点就好了。” 这句话言有尽而意无穷,听着倒是耐人寻味得紧,皇后尖锐的长指甲都快把掌心给掐烂了。 萧子宴可不清楚帝后那边儿的弯弯绕,他一心一意都想着要怎么折腾萧谦行身边的人,看看那张伪善的面庞会不会色变。 那是不是就抓住对方的软肋了? 想到这,他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 尘烟滚滚,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直至后面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朝术在放好所有东西后,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却突然被一个小太监叫住:“殿下那边还缺人,你过去帮帮忙。” 他微微敛息,盯着对方平淡无奇的脸,琢磨了一下。 以前有见过这人吗? 可是这人一声比一声急切,显然是缺人到了极致:“再不去的话,我们都会被总管公公责罚懈怠的。” “好吧。”万般无奈之下,朝术就只好跟着对方一起了。 到了一个帐篷之后,他居然见到了太子和四皇子一起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表面看上去还很和谐地交谈。 不过当太子看见自己时脸上明显惊讶的表情后,朝术一颗心都提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有哪里不对劲吗? 朝术心中慌乱,面色却半点不显,就要默默走到太子身边。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骤然响起:“这是皇兄身边倒茶的小太监吗,听闻他茶艺甚好,可否能让他为我倒一杯茶呢?” “皇兄,想必不会那么小气,连一个小太监都不借给弟弟的吧?” 朝术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向太子,对方脸上出现了他一向惊恐畏惧的温和表情,眯起眼睛,完全就是笑面虎的模样。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凝滞当中,四皇子萧子宴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正待他要发作之时,萧谦行突然出声了—— “可以。” 萧子宴怔忪:“什么?” “不是要饮茶么,朝术,去为四皇子奉上一杯,让他好生尝尝,免得旁人还道我这个做兄长的亏待了弟弟。” 萧子宴的面容扭曲了一瞬。 朝术心知自己是被人利用,成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那名无辜可怜的凡人。 很显然,四皇子就是故意在跟太子殿下斗法的时候拉上了他,这下即便是躲也躲不过去了。 他是太子萧谦行的人,早在两人关系不睦时就该预知到今天这种状况,即便逃避也是不可能的事,只要安安分分,做好分内之事,应该就不会出事。 茶香袅袅,白烟飘飘。 朝术那张清丽的面容在一阵白雾中愈发出色,他就是黑白水墨画中唯一的那笔浓墨重彩,眉眼都是由工笔细细地一笔一划描绘,最终凝成惊艳的五官。 他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做着手中的事,半点都不受外界的干扰。 “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萧子宴看着朝术的同时,余光瞥着萧谦行,嘴里似嫉妒似赞美地感叹道。 “皇兄身边,总是这样多的能人异士,哪怕随便救下的一个小太监,也是这般优秀。” 萧谦行唇角笑意浅淡,四俩拨千斤地说:“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学会用人之道,将他们都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下属对待,总会收服人才的。” 萧子宴听着他故作长辈的教诲,脸色冷下来,牙齿紧咬了一下。 装模作样。 他的好皇兄如果不是有需要,怎么可能会愿意让那群低贱的宫人们近身! 朝术终于将茶泡好,他看了一眼萧谦行,对方向他颔首示意。 于是小太监就乖乖端着茶托,去了四皇子萧子宴那边。 一般而言,像四皇子那样的贵人根本不可能会伸手朝他们接过茶杯的,所以当萧子宴将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放在朝术面前时,他是相当迟疑的。 但是对方的眼神变得危险,他咬着唇还是把茶杯轻轻递了过去。 幸好这次的杯子用的是高足杯,捻着杯把不烫手,否则让皇子伤到了,让他吃挂落都是轻的。 最后茶杯还是没拿稳,萧子宴还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一声,似乎很诧异的模样。 滚烫的茶水直接落到了朝术身上,从手背流淌在大腿,衣服全都濡湿成深色。 原本白皙的手背变得又红又肿,直接被烫起了好几个明显的水泡,变得狰狞可怕,而他本人则痛得面目扭曲。 “呀,这个蠢货玩意儿,怎么拿杯子都拿不好。”萧子宴更是直接倒打一耙。“皇兄,你的小太监可没管教好啊,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 萧谦行老神在在地饮着茶,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无论萧子宴表现得再怎么夸张都四平八稳的,毫不动摇。 任由朝术一个人疼得面色苍白,却咬紧了牙根吭都不敢吭一声。 过了几息时间,萧谦行才慢慢回神,但先一步是开口斥责朝术:“端茶倒水的本职工作都未曾做好,朝术,当罚。” 第17章 当罚。 这两个字眼虽然力度不大,轻飘飘的从那张薄唇里吐出来,却重若千钧,力道大得能砸死人。 朝术喉结滚动,又痛又难受,胸腔里还弥漫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道明的酸胀委屈:“是,殿下。” 他的声线都疼得发颤。 眼眶泛着酸意,怕自己哀怨落泪的模样污了太子的眼,朝术连忙低下头掩饰。 “不过。”萧谦行话锋一转,“四弟,他是孤宫中的人,理应由孤亲自教导,你不该擅自插手。无论他成何体统,都是孤一手操练的,你越界了。” 这幅不软不硬的态度就是萧谦行惯用的伎俩,萧子宴磨着牙,恶狠狠地朝他看去。 那话根本就是在讥讽他不懂教养,擅自攀越界限,还插手自己皇兄的事情,若是让那群老顽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参他几本。 皇帝那儿还好说,最多就是口上责备他一两句,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处罚。 唯独母后那儿,必定又逃脱不了一顿数落。 那女人念起经来,他头都大了。 萧子宴同萧谦行两人各怀鬼胎,各种刀光剑影的明争暗斗,宫人们甚至还有一种麻木的习惯,不过到了白热化的期间,还是免不了害怕惊慌罢了。 众人同情地看了一眼朝术,可以看得出他已经痛到微微发着抖了,那伤重的地方都已经泛着乌紫,肿成了一个馒头。 可惜在场的两位主子不开口,没人敢站出来说半句话。 朝术痛得感觉自己都要死掉了,但疼痛似乎更加让他清醒,脑子以一种可怕的速率转动着。 他猛然惊觉,看似重视自己的太子,似乎从未过问自己进宫的缘由。 只有了解得越多感情才会越深厚,太子竟是从未深入挖掘过他的过去。 这可真是…… 不过玩物尔尔。 他嘴里苦涩得要命,在这一刹那中终于想明白了。 在意的人高高在上,同奢望者的身份不平等,所以是不会把目光放在底下的人身上。 他只要一日是跪着的,就一日无法被重视。 只有当他有权有势之时,才能拥有那束白月光。 心脏宛如刀割,感情并未掺揉进杂质,只是多了几分决心而已。 不过,只有最了解太子的四皇子萧子宴才察觉到了不对劲——萧谦行决计对那个小太监有不一般的想法,他根本不像是表面那么风轻云淡。 这场戏唱到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局,那就没必要再继续演下去了。 萧子宴施施然地朝着萧谦行告退,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却不曾注意到太子温和皮相底下,那暗藏尖锐锋利的恐怖杀意。 朝术的手终于可以得到及时治疗了,得亏他皮糙肉厚耐造,不然那块皮都得烫没了。 不过现在看上去也不是怎么好看就是了,浮肿般的丑陋,一块白一块红的,冰块敷在上面,好久才止住痛意。 不,与其说是没了痛感,倒不如说是太痛了,到了现在就变得麻木了。 萧谦行一直在一旁盯着看,朝术怯生生地,很想跟他说丑,希望太子不要把目光一直放在这上面,可是他不敢说出任何会违逆太子的话。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萧谦行淡然道:“无碍,孤那儿的金疮药涂了,再配置一些祛疤痕的药膏,内服外敷,会尽早恢复原貌的。” 确实,上次他的后臀受伤极重,被打得血肉模糊,肉和布料几乎都黏在一起,几乎不成人样,最后还是养好了,肌肤也在养护当中恢复光滑如初。 朝术喉咙有点儿哑,他乖巧点头:“我明白的,殿下。多谢殿下赐予奴才的伤药。” “你在怪孤吗?” “奴才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萧谦行直勾勾地看着他。 朝术惊慌失措:“不是的,奴才不会怪殿下。奴才知道刚才是四皇子有意要为难奴才,殿下只是以大局为重。” 冰敷过后的左手就该上药了,太子在这赶着,朝术一时间没动。 萧谦行难得解释了两句:“他在故意试探孤。” 朝术疑惑地看过去。 太子今日对他似乎格外的有耐心,视线在他苍白无色的嘴唇上扫了两下,“若是孤表现得稍微重视你一点,他就会去父皇那儿把你要去。朝术,你说。孤身为长兄,是应当让,还是不应当呢?” 朝术瞪大眼睛,从来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一层。 他现下依然一阵后怕,自己是断然不愿意去四皇子那儿的,对方一看就知道是瞧不起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奴才的,何况他此前还是太子殿下的人,他去了之后安有活命在? 原来即便是太子,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 秋猎前一天发生的小事并不影响第二天的打猎,经过一夜的修整,众人的体力也都渐渐恢复过来。 这可是皇家的活动,王公贵族、命妇小姐们都在这次的秋猎之中,盛装打扮后观赏儿郎们英武的身姿。 帝王年纪大了,可依然老当益壮,骑在马上就要学那当年的苏东坡千骑卷平冈。 他身边也确实有不少人陪伴,不单单有御林军长官,还有武艺高强的锦衣卫们。 在临行前,他发下豪言壮语:“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舞台,朕这次也不过是体验一下。最后的奖励还是属于年轻人的,谁这次若是猎得的猎物最多,胜了,朕重重有赏!” 皇帝有言要赏赐,那可是比真金白银都更有吸引力。 他一句话就点燃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热情,他们骑着马嗷嗷叫着就要冲进林子里一展雄风。 命妇小姐们掩唇笑了:“这些臭小子,毛毛躁躁的,真是失礼了。” 皇后轻声道:“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血气风刚实属正常。” 众人的目光依然是放在诸位皇子们的身上,众所周知,这样的大型活动往往都是尚未出阁的少女们相看人家的好机会。 是人是鬼,先看着便是。 而太子,是最受瞩目的对象。 第18章 朝术昨日的伤还未好,今日的左手几乎不能动,但他还是强烈要求要跟着太子。 “奴才可以用双臂为殿下捧着箭筒,未伤的手也可以替殿下拿着猎物。”他的恳求实在真切,萧谦行不忍,遂同意。 小太监正处于成长的快速时期,东宫又把他养得极好,一天一个样,相貌出落得愈发惊人般漂亮。狐狸眼高高挑起,那双眼瞳黑漆漆的,美得让人心慌又畏惧。 据萧谦行所知的有龙阳癖的几人都已经将自认为隐晦的视线放在朝术身上,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随手捡到的灰老鼠居然是只美艳绝伦的白狐狸。 谁又能想到呢。 萧谦行眸色淡淡的,御马前行。 朝术小跑着赶在对方后面,看着四皇子不顾身边的侍卫,重重一扬鞭子,瞬间窜出去好远的距离。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拖了太子的后退呢。 周围的侍卫小跑着跟上,脸上又好像都没有特别的表示。 他注视着太子的背影,脑海中不由浮现起昨日上药那一幕。 太子迟迟不离开,居然是等着冰敷结束后帮他上药。 朝术受宠若惊,从来没想过太子竟然降贵纡尊做到这一步。 他禁不住说:“殿下,为殿下做事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奴才实在不该奢求太多,岂能让您为奴才这样卑贱的人上药呢。” 太子脸上罕见地没了笑意,眉头一突一突地跳:“闭嘴。” 朝术知道他没生气,不害怕,却乖乖地不再言语。 他还是会偷偷地用目光去观察太子,这个时候他们靠得很近,太子又一心一意要为他上药,就不会特地注意他在做什么了。 殿下身上的气息好似冷玉,不断地钻入他的鼻翼,是一股相当好闻的气味,萦绕在其中都会安心许多。 药膏抹在手上清清凉凉的,属于草药的清香逐渐飘散在鼻尖,与太子身上的香勾勒成强烈逼人的气味,让他难以忘怀。 “痛吗?” 太子在私底下相处,还是第一次对他如此温柔。 朝术知道这是因为殿下对所有人都温和宽厚,而且他对自己好,不仅是收买他的死忠,还是在向所有人发出一个信号—— 只要是他的下属,他一定会尽量好好保护,若有伤亡,事后也会有抚恤,绝不让你白白牺牲。 朝术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可又免不了升起几分窃喜和欢愉,只要是太子对他的好,不管糖衣底下裹着的是□□剧毒,他都全盘接受。 他有时候又会痛恨自己的聪慧,如果愚蠢一点,是不是就可以装作自以为是,以为殿下给予他所有的一切全是蜜糖呢。 朝术失神间,忽然听见了蹄子踏在地上的哒哒声音,一阵劲风从身边呼啸而过,裴照檐大笑着从他身边经过,后面还跟着杜如兰。 杜如兰啊……赫赫有名的丞相之子,传闻他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就能文了,过目不忘,是冠绝京城的神童。 而今十几岁的年纪在科考下场,已经连中二元,俨然是状元的后备役,连中三元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而裴照檐看似不着调,实际小小年纪就已经能跟着父辈围猎杀贼,以前同父戍守边疆,少年时期就跟着游侠杀恶霸,后又夺得武状元。 所以殿下身边,跟着的全是优秀的青年才俊。 他们忠心耿耿,用一颗赤忱热血的心追随着太子,奉上绝对的实力和真心。 所以他又凭什么待在太子身边呢? 朝术不由沉思,他才发现自己愣神间,太子和那两人就已经骑着马飞驰了很远的距离,烟尘滚滚,侍卫们小跑着紧跟上,而他被远远落在后面。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太子不过是在等待着他重要的入幕之宾,而他则是在后面怎么跑怎么追都跟不上的小人。 手上抱着的箭筒也不被需要,因为只要殿下想要,就有无数人伸出手为太子献殷勤,将自己的长箭递上去。 墨绿衣袍的小太监没动了,他咬着自己的手指,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攥着箭筒,青筋突起。 …… 朝术被落在了很后面,是萧谦行故意的。 那是林子的外围,他笃定对方不会贸然跟进来。 萧谦行一直很清楚,他的小太监非常惜命。 如果没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把握,他是不会出手。 现在,就可以去肆无忌惮地报复了。 仁者慈心的太子殿下在无外人的情况下,终于撕开了伪善的外皮,露出底下掩盖狰狞恐怖的真面目——一只烂污病态的恶鬼。 自古成大事者,从未有心慈手软之辈。 他一个视线使了过去,暗处就有人立刻动作。 今日的风喧嚣又凛冽,裹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往日看着清新疏朗的林木变成了黑黢黢的妖魔,张牙舞爪地朝着他们冲来。 萧子宴从没想过在围猎的时候会出事,而那头棕色的熊瞎子更是无人能制止住。 他的本意是只是想猎一个大块头,好出一出风头,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失态,还演变成如今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状况。 那头棕熊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外表看起来更是骨瘦嶙峋,一个错眼望去,几乎是很好制服的对象。 萧子宴故而没想太多,毫不迟疑地举着弓箭射杀过去。 这个行为成了他毕生的噩梦。 萧子宴一行人都没能想到那头大家伙立马发狂了,眼睛是赤红的,仿佛被人饿了好多天,现在终于找到了食物,又因为吃痛被激怒,癫狂着朝他们冲过来,尖锐的利齿上沾染着粘液涎水,恶臭恐怖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接下来的局面就变得更加难以挽回,身边的侍卫长吼破了嗓子:“放箭——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来,可惜无力回天,连棕熊的皮都没能穿透,做的也只是愈发激怒棕熊而已。 那头畜生甚至跑得更快了,一时间地动山摇,沙石暴起,烟尘弥漫,人惊惶的面目都扭曲狰狞了。 到处都是肉沫残肢,萧子宴的眼中只剩下满目的红,一晃一闪已经看不清其他东西,让他几乎绝望。 甚至于这该死的东西还相当记仇,不但忍着饥饿,而且还知道躲闪他们的攻击,大声嘶吼着,像是要把他们全部都杀死在这里! “掩护殿下,掩护殿下——!!”不知道是谁歇斯底里地吼出声,萧子宴脑中一片空白。 胯.下的马儿尥蹶子嘶鸣着,被那体型巨大的棕熊吓得瘫软,压根动弹不了。 萧子宴狠狠抽了几鞭子都没用,甚至于这蠢东西还翻身把他摔在了地上,萧子宴都快怄死了。 浓重的腥臭逼近,还有血雾蔓延,萧子宴惊恐绝望到一种极致,却偏偏动不了身体。 他心中又怨又恨,找不到由头,就把所有人都骂了个遍,却在死亡的逼迫下变得窒息痉挛。 “找到了,四皇子在这里——!” 无数人一拥而上,刀剑并用,刚刚还残忍恐怖的杀人棕熊就分尸般死在了地上。 萧子宴只能看到自己恨毒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地骑在马上。 那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高贵优雅,缓慢驾驭着马儿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而他只能卑微又可怜地蜷缩着身体,像最卑贱的虫子,可怜兮兮流着鼻涕哀泣。 有人突然惊恐地瞪大眼:“……四皇子。” 于是所有人都发现了,那位皇子身下淌着鲜血。 第19章 这种秋猎以皇帝的壮志豪言盛大开场,却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收场,给无数人带来风雨欲来的飘摇之感。 朝术并不知晓萧谦行那边发生过的事,因为在营帐这边发生了一件更惊人的大事,足以令无数人下狱诛九族的危险事件—— 皇帝遇刺。 到处都是战战兢兢的人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来往都是背着重剑长枪搜查的士兵,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到处都是人惨叫求饶的呼喊,朝术还看着当一个兵拖着一个男子出来时,他吓得两股战战,胯间都是一股腥臊的气味,被风吹得老远,闻着就叫人反胃。 皇帝被刺杀那一幕朝术是在现场的,并且看得真真切切,每一个细节都像是慢动作清晰,连那些大人物面上细微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莫名地就是不害怕,好像在看这一场滑稽的闹剧,而高台上的人比一群戏子还要可笑。 原本高高在上的官员们宛若惊弓之鸟,头顶的乌纱帽都戴不稳,原本雍容华贵的命妇小姐们吓得花容失色,再没有平日里的淑雅大方。 皇帝也是震怒恐惧,肝胆欲裂,丑态百出。 朝术诡异地发现,原来再高贵的人面对死亡威胁时,也和寻常人一样胆小卑贱啊。 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刺客们都是冲着皇帝来的,像是蝼蚁一样的宫人们确实无需担心,只要不做出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为帝王挡刀就可以安心度过这场灾厄。 左右不是藩王皇子造反,救驾的统领迟早会来拿下那些刺客,便没必要做出那副吓破胆的蠢样子。 朝术的判断不无道理,他们的主心骨太子殿下萧谦行很快就回来了,与之而来的还有统领和轻卒锐兵。 刺客们已经和帝王的随身侍卫厮杀了许久,皇帝差一点就被黑衣刺客得逞,最后也只是划破了他宽大的衣袍,不过仅仅只是这样,就已经将老皇帝吓得面如金纸,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当太子携这士兵赶来,宛若天神降临救世人于危难之中。 只是那打斗的场面着实不怎么好看,胆子小点的,这会儿已经昏了过去,即便有强装镇定的,也是在少数。 刺客们都被当场诛杀,本来想留几个活口逼问幕后主使,奈何这些人都在后牙槽里藏了毒药,任务失败就当场自杀了,甚至没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微臣/儿臣救驾来迟,请陛下/父皇赎罪。” 统领单膝跪下,同太子一起拱手告罪。 朝术原以为皇帝才这时候理应展现自己的宽容大度,这次出事归根结底还是刺客的错,台子他们赶来已经算是及时了。 没想到老皇帝一点都不领情,对着两人破口大骂,斥责他们只顾自己,完全不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放在眼里。 太子也不恼,面色和善,满眼都是为父的担忧,“儿臣救驾太晚,事儿臣的错,还望父皇顾及自己的身体,莫要再动怒伤身。当务之急还是查清营帐有无刺客的残党,以保证父皇的安危。” 皇帝面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决定以保全自己为重,不再追究他们来迟之责。 现在就有了无数士兵大张旗鼓搜查各个营帐的场面,他们到处搜捕有刺客嫌疑的人,连那些身份贵重的大臣营帐内都不曾放过。 事关帝王的安危,无人敢敷衍了事,也没人敢抵死不从。 哪怕是怨声载道,也得老老实实地忍气吞声,这便是权力带来的威严。 朝术在太子的示意下回了自己的营帐,坐在里面老实等候士兵们的审查,他是太子殿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在这样紧张压抑、人人自危的氛围中,朝术思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方才明明太子救驾绝对算得上迅速,皇帝的面色看上去似乎也不怎么好,甚至还在对方赶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为什么呢? 豆大的灯光昏暗极了,还不至于支撑起整座巨大营帐的光线,小太监的面孔浸透在黯淡的光影中,他的眉眼过分秾艳出色,宛如会吸食人精.气的鬼魅。 突然间,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又轻又细,换成寻常人进来看见他这模样,定然是会被骇到吓一大跳的。 朝术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他一直以来都畏惧害怕的,其实并非某个特定的人,而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已。 之所以对皇帝看到惶恐,也不过是敬畏他手中的权势,那执掌天下,握着无数人命运的权力而已。 但今日他见到了什么?皇帝这头雄狮老了、虚弱了,所以对方开始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担忧惶恐自己的几个好儿子,生怕他们张开獠牙,去抢夺自己的地位。 稍有不慎,他的位置尊严便就不保了。 至于太子……自然是他第一警惕的对象,不单单是对方生得菩萨心肠,在民间呼声极高,极大地威胁他的地位,冒犯他的尊严。 还有就是太子出色的能力,可以轻轻松松完成他安排下来的政务,他现在都有心无力的民间灾情交给太子便可以交一份完美的答卷。 他礼贤下士,身边追随着无数能人志士,他们对太子顶礼膜拜,渴望早日为他效力。 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这就是大忌,这让老得都快掉牙的雄狮怎么能不去妒,怎么能不去忌惮乃至于生出……杀意。 原来皇帝早早地就被太子威胁到地位了么,怪不得即便他是宫中的一个普普通通小太监都不会被随意动得,否则就会被口诛笔伐,是要叫天下人质疑的。 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朝术最关心的事,他总觉得秋猎发生的大事足以改变许多,或者说朝堂上的局势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反转。 谁让刺客毫不留情,在刚刚的宴会上还心狠手辣地杀了几个他们自认为的狗官呢。 其实大梁朝并非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太平无事、政通人和,它比朝术当年刚进宫之时要风雨飘摇得多。 那么。他可不可以借助这件事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夺几分权,或是铲除几个讨人厌的仇人呢。 以前的账他都一笔一笔记着,婕妤宫中跟他有仇的人这次可是一个不落地来了,不正是个好时机么? 朝术忍不住舔湿自己的嘴唇,谁知他刚走出营帐,撞上一个小宫女,就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说四皇子在这次秋猎中受了重伤?” 第20章 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要不是场合不对,朝术都想仰天大笑三声来出一口恶气了。 不过他也不是为了一时的意气就不管不顾情态的人,迅速收敛神色,装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随行的太医想必已经去诊断了吧,他们都妙手回春医术高超,想必不日就能诊断好,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他随口安慰了两句,心里却想着何不趁此机会,借着四皇子的手排除异己呢。 前边儿有皇帝遇刺这件大事顶着,没人会特地分神关注到一些小事。 四皇子说到底也只是个皇子,皇帝有许多个儿子,与自己遇刺相比,皇子受伤都可以算是不值一提的了。 只要将四皇子这边的药借着婕妤那边出问题而稍作拖延,是不是就可以一箭双雕,同时折磨他的两个仇家呢。 朝术忍不住咬着自己的食指,他现在激动时就爱啃手指,借助痛感来平复自己那些过于亢奋的心情。 他冷静了一下,开始在脑中不断勾勒出该如何实施自己的计划,又不把自己搭上。 反反复复思索得焦躁,一没实力二没人脉的自己要叫从前那些自己恨得想扒皮吮血的仇人出事,绝不是件易事。 在那之前,朝术还得领命,先去见太子殿下一面才行。 …… 营帐除了帝后,就属太子殿下的最大。 那顶白色的营帐是圆拱形的,花纹繁复的布料垂坠,拉绳绷得非常紧,被地桩牢牢地钉在泥土里。 许是刚经历过贼人刺杀之事,殿下的营帐门前守着不少侍卫,见到他过来后还下意识地执起了手中的长戟阻拦朝术,经过殿下身边的人示意后,才放他进去。 朝术心如擂鼓,方才那尖利的刀锋闪着寒光到自己眼前时,才真真将他吓了一跳。 若是一个不慎,那刀才是真要割断他脖子的利器。 营帐的门是打开的,两根金线带子将布门裹着,一左一右地撩开,看不大里面的情形。 朝术踌躇了一下,该怎么解释自己说好要跟着太子一起打猎,最后却没一同进林子的事呢? 太子端坐在营帐里,见朝术现在才来似乎也不意外。 小太监明显是干了坏事刚刚归来,见到他后还有细微的僵硬,眼珠不断乱瞟,浑身上下都写着心虚这两个大字。 萧谦行失笑:“瞧你那模样,可是做了对不住孤的事?” 被戳中心事,朝术还是反应很快地狡辩:“奴才并没有,只是方才因为跟不上骑着神骏的殿下,落在了后面。好叫殿下知晓,奴才想着自己可万万不能给殿下拖后腿,要是进了林子里迷了路让殿下一通找也是失了殿下的面子,便不曾追上来。” “牙尖嘴利。”萧谦行玉白的手指捻着茶杯,茶盖轻拂浮浮沉沉的茶尖儿,轻啜两口。 “奴才所言句句情真意切,真想让剖开胸膛,好让殿下看看奴才的真心。”朝术甜言蜜语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只把萧谦行哄得和颜悦色。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偷觑萧谦行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四皇子受伤严重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况且他也不欲在奇奇怪怪的事上面与太子纠缠,赶紧收敛起脸上的神色。 萧谦行答非所问:“你知道我的这个四弟伤到哪了吗?” 朝术不解,也知道该顺着太子的话来:“哪儿?” 萧谦行在自己的小太监面前也不是头一回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便用戏谑的语气说了几个字。 朝术初听那个粗鄙之词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起头,却在触及太子的视线后又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细瞧。 这事儿竟然……他可真的没想到,四皇子这一次居然会伤得如此严重,经此一遭后不能人道,怕是以后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朝术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同情,分明是天潢贵胄的皇子,如今却与他这阉人无二,倒也算是一件妙事。 不过,这件事多半会作为宫闱秘闻隐瞒下来,皇帝绝对不容许这样兹事体大的丑闻传出去。 甚至于……此事的知情者都会被悄然解决。 朝术立马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又悚然一惊,仿佛整个人都被扒光看透一样恐怖。 他用余光偷瞄太子,今日对方还是一身的白,不过因着要骑马打猎,遂穿了一身绣着猛兽的劲装,偏偏还是芝兰玉树,长身玉立,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偏偏是他,偏偏是殿下。 朝术心中百味杂陈。 不过太子这话也给他提了个醒儿,若是能叫他将从前的仇人安公公骗去晓得了这件隐秘的事儿,岂不是就能兵不血刃解决仇敌了? 萧谦行提点至此,至于接下来朝术要如何把握住机会,便看他的能力怎样了, 他一挥手,小太监就言听计从地退下。 …… 朝术回了下人的营帐后都还在思考这件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若是不早点想出来个好法子,怕是皇帝都要打道回府了。 趁着现在所有人都在为刺客的事儿焦头烂额,他就更不能错失良机了。 朝术眸光落在门前路过的宫娥身上,霎那间计上心头。 他唇角翘起,却也深知现在并非是高兴的时候,还得先去细细准备一番。 殿下此番出行可不止领了他一个太监,还有几位宫娥随身伺候,其中就有位姐姐身量高挑,体型与他极为相似。 朝术是专门去寻了对方,也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如今朝术撒谎也是信口就来,连面色都不改变一下,见面就先声夺人:“芽琴姐姐。” “方才有位小宫女衣物上染了脏污,她托我去寻人再借一套宫女的衣服,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姐姐这儿带的多余衣物尚且适合她的身量了。好姐姐,我如今在别人那儿夸下了海口,平日里你又最疼我,就帮帮我吧。” 美色当前,又软语哀求,芽琴不疑有他,当即就将自己的衣服借了出去。 目的达成,现在就可以回去试试衣物了,不过,朝术是万万没想到那衣服竟然比他想象中要难穿得多。 拿到手的时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宫女服侍,怎么会和自己的太监衣裳大相径庭,害他穿了半天都穿不好,浪费好些日头。 他一心扑在这衣服的构造上,就没能分出些心神放在外面的动静上边,乃至于连营帐外那急而重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是以裴照檐闯入帐中时,就先被那荔枝肉似的白给弄得头晕目眩,脑袋一阵昏昏涨涨,就要醉倒在这片月色般的白中。 第21章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他迟疑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小太监的营帐吗,怎么会出现个小宫女,连来这儿的目的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小宫娥那一头墨丝泼了下来,春桃色的宫女外衫都没能裹住这人的身体,乃至于半截身子都露在外边儿,尤其是那肩头,圆滚滚白腻腻的,晃眼。 发现有人来了,那雪白的面颊上立刻浮了一层樱桃似的薄红,许是越是急切就越容易出差错,那外纱与腰带纠缠在一块儿,弄得人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抬起脸颊来,以往总是不服输的黑漆漆眸子里水色一片,额头上还有显眼的细密汗珠。 裴照檐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你先别慌,我来帮你……” 朝术都快气死了,本来这事无人知晓,没料到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破坏了他大好的布局。 他现在气闷,可现下面前就一个裴照檐,只能恶声恶气道:“那你快点。” 年轻的少年将军眉头一扬,由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太监使唤自己。 裴照檐眼睛斜睨在他身上,咽了下口水。 身为男子他们应当是同样的身体构造,何况这人还是个阉人,料想身体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他怎么觉得脸上温度在逐渐升温呢。 在军营中的粗鄙荤话同夫子所教的非礼勿视在脑中打架,裴照檐的手已经触及了那肌肤,分明已经在竭力避免互相接触了,可还是不小心碰上了。 他恍恍惚惚地细细理着带子,一时间分不清摸到的是绸缎还是皮肉。 朝术扭头瞥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壮汉正捻了根细细的绣花针在刺绣,没忍住笑出声。 “没良心的东西。”裴照檐粗声粗气地骂道。 说着就迷迷瞪瞪地离开了,连来时的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步履匆匆,活像身后有妖怪在追他似的。 朝术也懒得去追究他们这些富家公子心里的弯弯绕,涂脂抹粉后就直奔着婕妤的营帐去了。 他对自己的老东家自然还有情,不过这情并非怀恋,反倒是仇怨,恨不能对方立刻去死那种。 朝术力求自己姿态端方,想将那女子的姿态做得更加风姿绰约、柔美动人,却依然像是幻化成铁扇公主的孙悟空,奇怪。 他尽量忽视旁人投来的古怪眼神,偷偷摸摸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一路到宣春宫的营帐才大张旗鼓起来,装作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对着以安公公为首的那群太监们道:“四皇子有令,命你们这些闲着的人都去他帮忙,还呆头呆脑立在那作甚!” 他声音故意拔高,奸细得刺耳。 宫中的礼制森严,宫女太监的服制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而他穿的宫女衣裳确实是皇子身边伺候应有的配置,所以这些人也不曾怀疑他的身份。 只是他实在是面生,是以众人都迟疑着未动。 还是安公公赔笑:“殿下要人急切么?” 朝术才不吃他这一套,莫说他不过是婕妤身边的一个大太监,若是婕妤本人来了,也是开罪不起得宠皇子身边的大宫女的。 他就是要做出张扬跋扈的样子,鼻孔朝他看他们:"殿下那儿受了重伤,若是你们去晚了叫殿下的伤势加重,其中的下场你们自己掂量着吧!" “可你们若是表现得好……”朝术眯了眯眼睛,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懒得继续说下来,任由他们兀自遐想。 朝术如今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的手段用得是愈发炉火纯青了,众人见他夭桃秾李、千娇百媚的美艳皮囊,也不曾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谁又能想到当初干瘪又怯弱的丑陋小太监出了那宣春宫,会成长为如今这出色到惊人的模样呢。 “你们好好想想吧,我的话是带到了,如果宣春宫无一人去的话,呵。”朝术轻飘飘地睨了他们一眼,却重似千钧,将所有人都定在原地。 他这是无意识地模仿心目中惦念的那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幅模样有多么像那位。 外头一阵兵荒马乱的,又怎么去查证他话里的真实性。 再说了,面前的宫娥也没必要撒这种谎,若是假的便立刻回来就是,可要是真的呢? 朝术看他们战战兢兢,又充满野心的模样,便知自己的计谋算得上是成功了。 至于接下来,当然得是宣春宫的主人婕妤为他出一臂之力了。 去伺候四皇子那样顶顶尊贵的人,随便指派以为小太监必然是不行的,那可是不将皇子放在眼里,这个人选多半就会落在婕妤的心腹身上…… 这个时候急匆匆地赶去,或许还可能会撞上太医的诊断结果呢。 朝术勾起殷红的唇瓣,秾艳的美貌勾得四处搜查的士兵差点没能走得动道。 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在深宫中,貌美的被养的极好的宫女,多半是跟在哪位大人物身边的伺候,自然是无一人能开罪得起。 说不定就是条会择人而噬的美人蛇。 “你在那乱走什么?”但锦衣卫们显然不在畏惧的行列之中,他鹰目一横,危险凛冽的目光就落在朝术身上,仿佛要叫他身上的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领头的这位一身青织金妆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矫健,眼亮如刀锋。 他是锦衣卫的首领,张指挥使张笺,不通情理,素来臭名昭著,为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所厌恶。 朝术一开始叫他拦下,还被吓了一跳,定了定心神后,捏着嗓子斟酌着答:“回大人的话,奴……奴婢是在找太医,殿下受了伤,需得寻太医诊治一二。” 锦衣卫的统领神色莫辨,不过一瞧便知对方是不大信他的话,轻嗤一声:“鬼鬼祟祟,装模作样。伤的是哪位殿下?为何不直接说清楚!” 此话一出,其他锦衣卫面色微变,手掌握在刀柄上,俨然是随时就要拔刀就要制止他随时会出现的暴动。 朝术额头上都出了一层汗珠,在心里咬牙切齿唾骂这人多管闲事,他现在明显就是柔弱可欺的纤纤弱女子之态,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同时心里又不免心慌意乱,现下他该如何脱身才好,不会真的被锦衣卫拉过去审问吧? 那他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吗,欺上瞒下,岂不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气氛焦灼之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仿佛成了浇灭夏日炙热的冰雪:“他是孤的人,来找太医,为的也是孤。” 第22章 太子突然出现在这,是朝术没想到的,他还把自己又救了下来。 不过对方应该是把他认了出来,认出了如今装作女子打扮、涂脂抹粉的自己,也不知殿下看了会不会认为奇怪。 朝术心中惴惴,用可怜心虚的目光去看太子。 场面还在僵持着,萧谦行脸上的笑意竟又提了几分,像是从未生出了恼怒这根神经似的,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张指挥使可是不信孤?” “他不过是生性胆小,又一门心思想为孤找太医,这才做出了那些让人误会的事。” 张笺停顿了片刻,缓缓收回了手中的刀,朝着萧谦行拱手弯腰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微臣方才无礼。以殿下的品性担保,微臣自是无有不应。” “不过,还望殿下还是管教好宫中的人,万万不可出现今日叫人误会的事,让微臣难做。” 太子眼中的笑意不达眼底,一虎一狼对上彼此的目光,都觉得凶悍危险。 “孤知晓了,此事烦扰张指挥使,倒是给指挥使的公务添了麻烦。孤回头会好、好、管、教宫中之人,就不劳指挥使操心了。” 皇帝的鹰犬竟和太子殿下争锋相对,在一旁瞧着的朝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谁让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呢。 回去路上,他更是跟个鹌鹑似的缩着,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太子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他身上,朝术心里清楚,肯定是在琢磨着他打扮成这样是背着对方干了什么坏事。 是以回了营帐,他就垂眸老老实实把所有事都交代出来,争取来个从宽处理。 不过出乎朝术的意料,太子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凝视着他的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温凉的手指落在了他的下巴上,朝术被迫高高扬着脸,那双乌黑似墨的眼珠子里倒映出太子的身影,他磕磕绊绊地说:“殿、殿下……” 尖软的下巴抵在萧谦行的虎口上,过于粗糙的茧磨得他有点儿疼,他的脸被捏着左右转了下。 “这幅打扮倒是新巧,是谁帮你上的红妆?” “是、是奴才自己。”分明方才在外边被无数人打量时都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太子一直盯着看,倒让他脸热起来。 太子这一刻就像是慵懒的大猫,棕褐色的眼珠仿佛挂了蜜的刀锋,盯得朝术心慌意乱。 他下巴也被捏得有些痛,但是完全不敢反抗。 好半天,太子才大发慈悲地说:“下去吧,日后没有孤的允许,不可作女子扮相。” “是。” 朝术终于折腾完自己的事后,又连忙回了太子殿下身边伺候。 殿下在跟别人商谈要紧的事时也不会避讳着他,常常是他听见了机密事也无甚关系。 尽管朝术知晓自己对太子殿下一直是忠心耿耿,却还是不免为着对方的拽他上一条船的蛮横不讲理手段弄得心中惴惴。 分明殿下的气质如美玉般温润,让人见之就心生好感,被京城中无数贵女趋之若鹜,是奉为神明的存在。 可是现在,朝术望着那些端坐于浮雕开光,月牙扶手太师椅上的白衣公子,打心底里涌上来一阵畏惧之意。 现如今太子也在同自己的幕僚谈此次行刺的事,朝术在旁边竖着耳朵听。 这次的刺杀竟然是跟民间的宗教有关。 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或是到了王朝的紧要关头,流民匪患、宗教信徒就随之而来,势必要把握好天赐良机对这个朝代带来冲击。 前段日子太子赈灾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还是救不了那些将灵魂寄托在虚无缥缈神灵之中的人,跟着那白米教造反的人比比皆是,弄得皇帝是心力交瘁,现如今居然还伙同江湖中人来了这么一场刺杀,弄得他是又惊又怒。 清缴白米教这些乌合之众俨然提上了日程,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了。 同自己的幕僚商谈结束后,萧谦行就把朝术叫住了。 正仔仔细细收拾着冷茶的小太监目露疑惑,却立在太子身边乖乖听着。 “此次前去清缴那些贼党是由孤领头,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我大梁朝的子民,必要时刻当以何谈为主,解决完应当也是约摸一月有余了,照顾好自己。”太子这是不打算回宫,于是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告别的意味。 朝术慌极了,仿佛身上的主心骨都叫上抽走,竟是不顾尊贵般地拔高了声音:“殿下不带着奴才一起吗?”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干了怎样的蠢事,他冷汗直下:“还请殿下饶恕奴才的失礼,奴才只是一时间关心则乱,这才慌了神。” 所幸萧谦行不是那些会揪着下属一点失态不放来证明自己地位的主子,摆摆手:“无碍。” “孤这次去可不是享福的,说不准还会遇上危险,九死一生。若是带上你这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究竟是去享福的,还是去平叛的。” 朝术叫他说得羞愧难当,呐呐着说:“奴才在危急关头还是能为殿下挡那些明枪暗箭,况且殿下乃真龙之子,上天必然会护佑殿下的,岂能叫那些邪祟小人给害了。殿下若是出了事,奴才更是无颜苟活。” 可惜太子这一回是铁了心地不打算带他,“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孤就是为了不把你这条命搭上,也会安安稳稳回来的。” 朝术失魂落魄地离开。 一出营帐,在宫人们的营帐所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响声,朝术本以为是先前的刺客之事还未落下帷幕,结果去一探究竟之时才发现并非如此。 居然是一位声音尖细的太监在对着那些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冷嘲热讽。 “这位大人倒是叫咱家不好做了,不知现如今整个猎场都在戒严么,大人倒是胆大包天,不将圣上、不将皇室放在眼里,在此时此刻竟还把外人领入猎场。” “总管教训的是,不过他们都是家奴,知根儿知底,绝对不会跟乱臣贼子有牵扯。” 被训斥的官员不但不敢表现出半分的恼怒,反而唯唯诺诺,卑躬屈膝。 朝术心里讶异,抬眼一看,发现这对着官员吆三喝五的太监不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公公么,对方执掌着东厂,拿捏着不少人的生死,哪怕是朝中的某些官宦都得对他低声下气、伏低做小。 朝术之前便觉德公公不简单,现在更是无比羡艳对方手中的权势,哪怕这些权力或许是凭借着皇权至上而来,但这不就意味着也能掌握到自己手上吗,更甚至说,他还能利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钳制帝王也说不定呢。 那被训斥的官员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在德公公走后啐了一口:“不过阉人一个,摆的什么谱!” 朝术心中讥笑,都说读书人最有骨气,可这位倒是半点也无,也就只敢在背后说人坏话,在别人面前挺不起腰杆子,不见一点君子气度。 他心中怅惘,只怕这事儿说与德公公听,他也不会在意,不过是给人平添堵罢了。 对方现今正如日高升,讨好他的人无数,他这时候不论做什么都是锦上添花,对方哪里能把自己一个小小的太监放在眼里。 只有雪中送炭,才能获得别人最大的感激和信任。 朝术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满肚子坏水儿又开始活泛,只是现如今没什么好机会,还得把那些心思给藏起来,静候时机。 如此平静地度过了一两日,皇帝下旨要班师回朝了。 太子要离开去平定叛乱确实算得上坏消息,但在那以前,有一个好消息倒是先让朝术喜笑颜开。 第23章 安公公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林子里,婕妤想给自己的这位得力下属讨个公道,还让皇帝给禁了足。 好事成双,仇人不痛快朝术就高兴了,他午食还一连吃下了两碗饭。 “皇上说是安公公自己不安于室,成天到晚就知道上蹿下跳四处乱跑,这才让人害了去。不是叫那些乱贼刺客杀了,就是让那林子里的畜牲给吃了去。” “说起来,近日四皇子那儿死了好些人呢。” “嘘,皇家秘事,休要多嘴。” 朝术翘起了嘴角,真是难为皇帝在震怒期间还能给儿子上出这么个理由还擦屁股。这么说起来,还得多亏这群刺客送给了皇帝处理人的借口。 可惜随着皇帝一回宫,太子就不得不踏上离开的行程了。 那是一个雨天,乌压压的云吊在天幕,叫人看了就心生烦闷之感,一些细密的雨丝已经飘了下来,打在脸上沾出两三分凉意。 朝术最恨的便是下雨天,因着从前落下的伤,碰上这种天气他的膝盖就会阴阴作痛,跟千百根针扎似的,每每都难捱得紧。 而近两日都是这种叫人心烦意乱的绵雨天气,屡屡弄得他疼痛难忍,扛过去一阵后只觉得口里全是血腥味儿。 如此说来,让安公公那般轻松死去,倒是便宜对方了。 朝术今日也是强撑着身体的难受,对太子即将远去而依依惜别,但其实更多时候是看着太子同他的友人作别。 “你摆出这幅依依不舍,扭扭捏捏的姿态作甚,跟个丈夫出去行军打仗的妇道人家似的。”裴照檐拍了拍他的肩,大大咧咧地开玩笑,着实把朝术狠狠吓了一跳。 他羞恼地瞪了对方一眼,不晓得这位主为何胡话如此之多,成日里就爱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竟是还歪打正着猜中了他的隐秘心思…… 他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异常来,只能做出那被欺辱的愤懑委屈:“虽说奴才只是个阉人,也算……也算半个男人,断不能被公子如此污蔑欺辱!” 似是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裴照檐讪讪道:“我,我只是同你玩闹一下,并非真那么想。” 小打小闹理应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才是,却不想萧谦行一眼就见到他们在那打情骂俏你侬我侬,眼睛弯着,里头却没有半点笑意。 “此番孤出去,四郎也不要忘了课业之事。孔太傅的话要好生听着,你这个太子伴读是叫孤最操心的,等孤回来,自然不会忘了检查四郎的学习进度如何了。” 这话一出,裴照檐直接面色大变,一脸的苦相。 哪怕萧谦行的车马走出去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哀嚎声:“殿下,您就饶了我吧。” 还有一众人的哄笑声。 想必敲打裴照檐这么一回,也该收敛些去读那些他不爱读的圣人之言、之乎者也吧! …… 朝术回去的时候还能有幸坐上太子的车辇,这本该是于理不合的。 不过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不觉得有甚不对劲,李明觉更是直言不讳:“这是殿下给予你的恩赐,可不要忘了殿下对你的好。” “自然。” 太子不在,自然可以避免出丑,不用把那般没见识的小家子气外露,他这才多了点心思打量着车辇内部的装潢。 车内空间极大,格局也是精心布置,中间横陈着一张文雅秀丽的长形桌案,上边儿绘了黑漆,还有精美的镂雕。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车厢两旁还有暗格,随手可以从中抽拿出几本书。 桌案两旁还有两张坐垫,覆以珍贵的皮毛。后面是一方小榻,太子之前就爱轻轻靠在榻上,单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看书。 袅袅白烟从瑞脑金兽炉中轻轻撩着,熏得朝术有些坐立不安。 不知是被富贵迷了眼,还是透过这堆金叠玉的表象瞧见了本质而心烦意乱。 奢靡华贵再怎样晃人心神,看久了也会腻味。 朝术便掀开了窗纱帘子,去瞧来时的永安街,似乎和去那一趟秋猎之前没什么变化。 皇帝遇刺这件事同天底下的老百姓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是顶头那个位置上换了人,他们也依旧照常生活。 麻木乖顺,却又是明亮朝气的活着,矛盾的特质奇迹般杂糅。 朝术漫不经意地想着,他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 没有太子在一旁,朝术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一看就对那些街上的小吃入了神,可惜吃不着,只能干瞧着垂涎三尺。 眼不见为净,他刚要将轻纱放下,却又对上了那完全不想看见的人脸上那阴鸷的眼神。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四皇子萧子宴。 关乎男性尊严的地儿受了无法挽回的伤,给这位皇子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四皇子面色阴沉,神情比起来时的倨傲神气,可以算得上是灰冷惨淡,脸颊还有些凹陷,艳丽的眼尾微微耷拉,瞧上去有种异常的疲惫。 然而朝术对上他的目光时,竟发现这人对着自己咧开嘴笑了。 笑容阴冷可怖,仿佛是被不干不净的东西莫名缠上了,叫他生出几分作呕惊恐之感。 朝术手一颤,就把那纱帘给放下了。 好半天,他被吓得生寒的手脚才逐渐回暖。 尽管四皇子对自己阴阴笑过之后也无事发生,甚至回去后朝术的日子似乎就归于平静了,但他就是惶惶不安,头上就像是掉了一柄随时会斩下来的剑,叫他日夜无法安寝。 朝术这样的状态是极不好的,哪怕是东宫的主人太子不在,他也不可懈怠。 伴读那儿的端茶倒水还是由他负责,日复一日不可落下。 今儿个头顶的天还算明朗,艳阳照出模糊而朦胧的光晕,鸟雀舒适地站在那树上的枝丫弹跳、蹦跶。 朝术的心情可不会跟着歪头明艳的天气而一同变好,他今日起晚了,不但被教导茶艺的姑姑训斥,还又被李明觉拉去训话。 不过又是些老生常谈,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万万不可恃宠而骄,对裴公子大不敬。 朝术小脸垮下,分明就是那裴照檐先对自己出言不逊。 也不知道那莽夫是中了什么邪,近日就爱来寻他的晦气,每每都惹得他肝火大动,连尊卑都不顾了都要跟他还嘴。 十足十地表演了个牙尖嘴利。 现下被教训了,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跟一个公子哥置什么气,真是被太子养久了就变得娇惯起来了么,分明从前比这更让人恼恨的折辱都受过了,怎如今这回忍不下来? 朝术也能心平静和了,任由裴照檐使出千方百计逗他都岿然不动,跟个木头人似的。 年轻的公子哥还藏不住自己的心思,撇了撇嘴的同时又去问自己平日里的死对头: “一个人突然对你爱答不理,是为什么?” 第24章 新奇,实在是新奇。 桀骜不驯的裴小公子居然放下身段反思自己的错误,当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可惜裴照檐这一回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问错了人,从杜如兰那毒舌的嘴里能说得出来什么好话呢。 “突然讨厌你?这还需得着问么,定然是因为你讨人嫌了,裴大公子,做人还需得有点儿自知之明才好。” 裴照檐的脸色一下铁青了,他恨恨道:“我就不该来问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杜如兰的神色同样一下冷了,嗤笑道:“我看你才是要好好管一下你的这张嘴,免得成日里说出什么叫人厌恶的话都不自知。” 他本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会让裴照檐忿忿不平,转而跟他又拌起嘴来,便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这人,免得他顺杆往上爬耗费自己的时间。 却不想裴照檐垂下眸,因他那句无心之言而沉思起来,都忘了反驳他这回事。 杜如兰那双墨珠似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真是奇了怪了。 这是换了性子? 是为了谁? 他是个心细的,往日里并不在意的事稍一观察就能发现端倪。 当杜如兰发现裴照檐的改变竟是因为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小太监朝术时,他心往下一沉。 这该死的蠢东西,惦记谁不行偏偏惦记这位。 难道他当真瞧不出殿下的心思么? 对于这位勾搭上两个见惯世面的天之骄子的人,杜如兰不可避免地生出些好奇之心,反正那小太监会日日不落地为他们递上茶水,于是等人每日过来后,便分出几分心神放在了朝术身上。 除了那张过于出色,似海棠醉日的皮相,似乎同其他的小太监没什么两样。 一样佝偻着背,低着头,整日怯弱胆小,黑漆漆的眼珠看人时也不像个安分的。 孔夫子上了年纪,讲了些课后就让他们先写着功课,自己先歇一会儿了。 杜如兰往日里就只专心自己手里的事,对其余人或事都漠不关心。 然而今日他却特地瞧了下得太子和裴照檐青眼的小太监。 茶水正递到他这儿,这小太监却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竟是专心致志盯着他写的行策去了。 黝黑乌亮的眼珠子几乎都快要落在上边。 他起笔落笔,行云流水写下几个大字,问他:“你可懂这些?” 上面写着春秋里的尊师重道,见微知著,同样也要守规矩,不可忘了本分。 然而朝术确实没学到那么深的内容,有些词句并非是看表面就能懂的,他诚实摇头。 杜如兰又简单解释两句,见朝术还是一脸迷惘的模样,便直接闭嘴,不再白费口舌。 玩忽职守,胸无点墨,愚钝不堪。 杜如兰一个照面,就在心里将朝术批得体无完肤。 他其实不能理解太子的心思,为何要将这样一个小太监留在身边,对方野心勃勃,心思不正,对权势的渴望都快写在脸上了。 太子的决定并非他们这些幕僚可以置喙的,即便殿下的身边就是需要一个蠢笨的小宠也无可厚非,他们本就无权干涉殿下的私事。 但裴照檐却不行,他的手千不该万不该伸如此长,竟胆大包天肖想殿下的人。 杜如兰的脸上浮现出冷意。 朝术是个对旁人情绪非常敏感的人,尤其是来自于别人的恶意。 许是在这宫中常常受人欺辱,是以他一下明白了,杜如兰对自己恐怕是不大满意的,甚至还很厌恶。 既然这人对他不满,他也不是那种讨人嫌的性子,还非得凑上去,于是乖觉离杜如兰远了些。 那裴照檐也是,不晓得是被谁敲打了一番,也不会再来烦自己,正好让朝术浮生偷得些清闲。 他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嘀咕,这些世家公子哥的脾气实在是大,若非权势叫人趋之若鹜,谁会腆着脸乐意伺候他们呢。 朝术按照惯例旬休,太子不在,伴读们也要放假,他就没有要伺候的主子了。 姑姑年纪大了,也要休息,平日里她觉浅,也少眠,所以才能早早地抽出些时间来教导朝术。 今日他是到了石公公这儿,老太监头花发白了,年轻时身边既没带个徒弟,更没认个干儿子,如今一个人孤苦伶仃,瞧着怪可怜的,朝术就会偶尔抽些时间来陪他说说话。 眼里心里全是算计的小太监还是有几分难得的温情。 公公住一间单独的睡房,古朴简略,并不如何花哨奢靡,空间至少比朝术那儿宽敞得多。 他门前还摆放了两个石缸,里头有下雨天时落满的雨水,清透透凉丝丝的,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却又能看到底下遍布的尘沙与青苔。 朝术就在这里玩水,他就跟个没长大的一个总角幼童似的,把手探进水里搅动,看着那平静似镜的水面被搅皱,又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水面上那张秾艳清丽的漂亮脸蛋立马破散开来,只剩下一只腻白的手在里面肆意作乱。 一道苍老的声音缓慢响起:“顽劣赖骨!” “你在殿下面前可也是这样的?” 朝术收敛了原本笑嘻嘻的神色,一本正经回答他:“自然不是,我在殿下那儿可稳重了。” 也就是在石公公面前,他才会暴露出难得的率真幼稚和少年心性,说话时都娇痴不少。 石公公认真地瞧了他几息,好似在确认着什么,半响,才徐徐开口,结果说出来的话就宛如晴天一道惊雷,把朝术劈得不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公公么,他因着前段日子皇帝遇刺护驾不力,所以失了圣心,眼见着大权就要旁落咯。” 朝术转过头直勾勾地看他,小太监的狐狸眼向上挑着,两只眼珠黑漆漆的,瞳色几乎相近,被这么看着是相当渗人的。 可石公公毫不在意,他老神在在地坐在那朱漆手扶摇椅上,耷拉着松软的眼皮看朝术。 他的眼已有些浑浊了,但精神头却是顶好的。 “多谢公公提醒,您的恩情,朝术没齿难忘。” 朝术对着他郑重一拜,这才匆匆离去。 望着墨绿色衣袍从自己眼前溜走,一声沉重的叹息绵长悠远:“也不知他对权势的在意是好是坏,全看个人造化吧。” …… 若是让朝术来回答,他定然会说这当然是个极好的机会,真是瞌睡来了就给他递枕头。 如果他能凭借此事叫那大太监复起,那对方不会对他感激不尽么。若是不行,他也可以想方设法在此事上分一杯羹。 那可是东厂……不止掌管了京城中一处的命脉,这样的肥肉怎么可能不惹人垂涎呢。 朝术舔了舔唇瓣,他就像是满肚子坏水的狐狸,见到冒着热气的烤鸡就已经开始流口水了,也顾不得它是不是会烫嘴儿,有没有叫人下药,单凭他碰不碰得。 他只是在想,若是能拿到权势,慢慢爬上去,不单单是旁人再不敢欺他辱他,太子殿下都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他也会是殿下登基的一大助力。 而不是只能在他身后眼睁睁干看着的废物! 朝术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东宫实在是太大了,从后殿到前殿,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流光溢彩的凝光,腿脚都酸了。 他又去李公公那儿明里暗里打听,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存了要培养自己的心思,或者是被太子提前打过招呼,得知事情的全貌比他想象得更容易。 现下即将入冬,再过一月就要除夕过年了,还不晓得太子会不会在此前赶回来,过个好年。 朝术平心静气地听着李明觉说话,能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简单,三言两语就提点他不少,骤然明悟,许多沉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汹涌也让他看得更清楚了。 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搓了搓微冷的双手,这位李公公不好奢侈享受,太子从未缺他短他,给他拨了银丝碳,也不见对方用。 年迈的老太监黯淡的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看出他的心思,轻嗤一声:“咱家又不是什么尊贵的人,哪些苦不曾受过,需得别人精心伺候?”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们这些人呐,随时随地都要做好从高处落下来的准备,砸在地上再狠再痛也扛得住了。” 朝术搓着手指的动作停滞住了,他知道这是李公公暗示自己,也是同他分析德公公现如今的处境恐怕不好过。 他扯了扯唇角,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 心里却不以为意,哪怕你身居高位时再怎么老实本分,但只要在高位上边,就有无数人想方设法把你拉下马。 谁知道你能在那个位置上安坐多长的时日,倒不如趁着自己还有权有势时,该享受就享受。 “那公公,就没想过在那个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吗?”朝术问得已经不算隐晦了,直接直白地把话摆在了明面上。 李明觉斥道:“荒唐!” 却没有反驳朝术的话。 朝术身为太子殿下的人,绝无自己前去伺候皇帝的可能,安插探子这种事也只有殿下他们才有那么大的手腕和能力,所以让谁上,或者是助德公公重新复宠,他很焦灼。 但李公公明显不那么想,似乎深入这个话题会犯了某种禁忌,他直接挥挥手让朝术离开了。 任凭小太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也不愿意说出半个字。 朝术轻轻蹙起眉,他定然是不信太子殿下在此事上没有半分部署,只是他被排除在更隐秘的圈子之外,什么都不晓得罢了。 心烦意乱之下,他都想去找裴照檐问个清楚了,不过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才摆脱那家伙,也不想再继续跳入泥沼,只好作罢。 陷入困局的朝术吐出一口浊气,决定还是先出东宫,看看宫里头的人是怎么议论这件事儿的。 第25章 许是濒临年节,各宫的主子们都在修身养性,或者说是在心里暗戳戳憋个坏的,等皇家宫宴时再一举惊艳众人,是以宫中瞧上去冷落寂寥了些。 往日里还会想着穿红戴绿出来偶遇帝王的莺莺燕燕也安分待在自己的寝宫,外面全是安排出来洒扫工作,或是急匆匆走过,去按自己主子的命令做事的。 朝术竟也算是难得清闲的人了。 不幸中的万幸,几乎没有人在明面上议论这件事——复起还是失宠不过是帝王一句话的事,万一德公公又受重用了呢。 一只忠心耿耿的鹰犬可不是那么容易培养出的。 朝术思索着,却在御花园某处隐蔽的小亭子里发现了德公公的身影。 那亭子许是藏得隐晦,宫中尊贵的主子往往不会踏入,于是年久失修,木漆都斑驳脱落不少。 周围的花草稀稀落落,宫中的人惯会偷懒,既然主子不会来这,洒扫以及照料花花草草时自然不怎么用心。 那一身绛紫的衣袍隐于朱木亭中,粗略一看就容易忽视过去。 朝术乍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如此凄凉萧条,还是当初那位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大总管吗? 他没有要掩饰自己踪迹的意思,脚步声听上去还挺明显。 德公公看见他了,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朝术于是主动凑上前去:“德公公怎的一个人在这坐着?” 这个已到中年的太监慢慢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还问做什么?” 朝术微愣,没想到经此一难,德公公说话变得这么不客气。 他干笑了两声:“公公说笑了,现如今您还在帝王身边伺候,还是大总管,我自然要对您尊敬,问您身边怎么没跟个人也是心里好奇。” 他不信那些人连表面功夫都做不了,如此迅速就与德公公撇清关系,而且对方身边就连一个心腹都没有么。 德公公似有空闲,就跟他多说了两句:“不过宫中的人情冷暖罢了,一饮一啄自有定数。” 朝术其实挺恨这些人说话时咬文嚼字的,因为他进宫时就是七八岁了,读书读得不多,他们说些话一旦委婉点他就似懂非懂。 他厌恶自己蠢笨的样子。 狐狸眼尾高高地挑着,小太监的样貌愈发明艳,只是眉宇间的沉郁让人不敢太过直视。 小太监开门见山,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公公放心,您早晚都会被帝王复用的。曾经的蔡丞相都被四起四废,您现如今也只是遇上了点小坎坷罢了。这个比方虽然不妥,但希望公公不必郁结于心。” 德公公没问朝术哪里夸下的海口,他只是盯着小太监笔直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男生女相,又是个没根的,真不知是好还是坏。”这位常年手握重权的太监没有对自己即将失势的担忧,反而眸色复杂地盯着朝术。 …… 朝术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的大概雏形,只待实施便刻。 但他也不晓得该不该骂一声晦气——竟然在回去的时候碰上了神色晦暗的四皇子。 他本来想绕开对方,可惜对方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竟然直直地朝他走了过来,将他堵在了小石子路上。 旁边就是御花园的珍奇花草,要不就是精心裁培的树枝,一边儿就是御花园里的池子,吹皱的绿水下还有锦鲤浮动,池底不知沉了多少具无名尸身。 这下是彻底避无可避了,朝术无法,只能跪下行礼,心里盼着最好对方完完全全忽视自己,让他快些离开才好。 可惜事与愿违,老天爷没听到他心里祈祷的声音,四皇子阴恻恻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你方才是在躲着我?” 朝术心中一惊:“奴才没有,只是方才有急事,步伐急了些。让殿下误会了,还望殿下能够饶恕奴才的愚钝。” 四皇子喃喃低语,“是么。” 他也不是非得要个答案,伸出手探过来。 朝术还以为萧子宴是要打自己,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却没想到对方的手贴上了他的脸。 冰凉的双手好似失了人的体温,覆盖在面上时冻得朝术狠狠打了一个激灵,那手沿着自己的脸颊缓慢抚摸,触碰他的眼皮、嘴唇。 “当真是生得一张好脸。”萧子宴的声音压得又低又阴沉,但朝术跟他挨得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涌上古怪的想法:单说自己生得好看,四皇子不是同样也有一张好皮囊么。 但朝术是没胆量说出来的。 四皇子整个人也疯疯癫癫的,不似从前那般正常,自打那处受了伤之后,整个人就性情大变,每日阴晴不定,皇帝仿佛愧对他,对他竟是相较从前还要疼爱。 跟在四皇子身后的奴仆战战兢兢,跟那鹌鹑没什么两样,缩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现在伺候四皇子无论如此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是一个不小心,挨打都算轻的了,常常是只能被暴怒的四皇子失手打死,然后叫人用席子草草裹着扔去乱葬岗。 反正这位暴虐的皇子不需要任何贤名。 他们原本还以为眼前这个小太监也逃不了必死的结局,眼里俨然是看死人的同情了。却没想到四皇子在最后放过了对方,还像是对待珍贵宝物一样拉起对方的手。 朝术又是一抖,四皇子拉的那只手正是在之前被烫伤的那只,让他免不了想起此前不好的回忆,身体不自觉地痉挛。 然后四皇子的眼珠突然转到他身上,两人贴得很近,说话好似情人间呢喃:“是我不好,当时不该用那滚水烫到你,我现在已经悔了。” 朝术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却还是忍不住狐疑看他,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四皇子好似不在意他的疑惑,又是轻轻揉着他的手,又是愧疚地说:“自打那以后,我就想着一定要补偿你。放心吧,朝术,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冬月的天,冷极了。 呵出来一口气都是团团白蒙蒙的水雾,四皇子穿着一身狐氅,脖颈处有一圈白毛领子,蹭得他又痒又不舒服。 朝术现在更觉冷得厉害,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感觉手都在失温。 他萧子宴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但萧子宴是不会为一个小太监解惑的,他摸着朝术的手,像是感觉不到对方的紧张僵硬一样。 “不必想那么多,我只是在为曾经犯下的错而表示歉意罢了。”说完,不管朝术信与不信,还是放他走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步履不停地急急忙忙离开。 等朝术离开后,萧子宴才掏出帕子细细擦拭自己方才触碰过对方的手,仔仔细细,连指缝都没放过,就好像朝术是什么让人嫌恶的洪水猛兽似的。 …… 朝术信萧子宴的话吗? 自然是不信的。 他对太子那么恨,怎么会可能来帮殿下的人。 他若是一直天真,恐怕早就在这深宫中被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回去之后,朝术就用湿帕子狠狠搓洗萧子宴抚摸过的地方,皮肤都被搓得快红肿了,生怕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剧毒。 朝术原本想着,只要借助太子助德公公重获圣心就好,演一场苦肉戏,再拍须遛马两句,上头那位脑子不清楚的帝王还不反悔吗。 老皇帝现在可没有多少精力再去识辨可用之人了。 他已经年迈了,只要心里头有点儿上进心的都在偷偷摸摸找下家,早就将视线瞄准到了年轻的皇子们身上。 大臣们同样如此。 这事儿也好解决得很,不过是看人脉,看有无皇子帮扶罢了。 朝术又耐下性子等了两日,便去寻了李公公,反正他现在是太子殿下的人,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某些胆大包天的想法完全可以直言不讳讲出来。 他把自己的想法删删减减,粉饰之后说给了李公公听,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对方:“区区浅薄见解,还望公公提点。” 李公公不似朝术所想的那样肯定他的话,而是用警告的口吻告诫他:“朝术,不可妄自揣测圣意。” 语罢,他让李公公给赶了出去,还嫌他要是无事可做的话,就多给他安排些活,免得他想东想西,成日里都在撺掇别人。 朝术不满极了,他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若是嫌他的主意差,可以跟他说清楚,而不是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他还觉得李公公裹足不前,总是这样缩手缩脚,实在是难成大器。 尤其是在知道后面德公公又恢复圣宠之后,这种不满简直达到了顶峰—— 德公公重获圣心之路,不正是和他出谋划策想的一模一样么?! 如果李明觉早就按他的想法呢,不说他自己能不能掌握更多的权力,至少又为东宫收获一员大将,彼时太子殿下的助力定会更上一层楼。 一切都是因为李明觉的胆小怕事。 朝术不胜其怒,还被他指使着去领冬日时节东宫的份例。 内务府的人不少,他是个生面孔,总管太监还嘀咕着:“往日里东宫都是安排另外一个太监安宝过来拿么,怎么换了个新的,这小胳膊小腿的,真的能搬得动吗。” 此话一出,朝术心中的怨念更深,他觉得李明觉就是在故意折腾他,又在心里祈祷着太子殿下最好快些回来,他这日子过得实在苦闷憋屈。 木炭、红烛、绸缎…… 朝术捧着回去的时候踉踉跄跄,叫旁人看了都心惊,生怕他拿不稳跌下去。 他勉强稳住了,不过到了半路却被人拦了下来,正愁满腔的怒火还没处发呢,横眉竖目就要张嘴骂人,却在对上那张脸时怔住。 “朝术公公好记性,看来你还记得奴才是四皇子身边的人。如今殿下有请,公公就跟奴才们走一趟吧。” 原本稳稳当当放在手上的物什全都滚落在地上,七零八落,无人问津。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跟编编商量了一下,周末入V,届时我会在零点万字更新,希望宝宝们可以支持一下~爱你们呀! 预收文《被惦记的病弱万人嫌》,是同类型的文,喜欢的宝宝可以收藏一下~ 文案如下↓ 谢惊秋自幼身体虚弱,出生卑贱,母亲是花楼女子,红颜薄命,生了他就咽气。 常遭同窗和兄弟姐妹欺辱、嫌恶,夫子嫌他愚钝,连生父都厌弃他。 家族春日宴,谢惊秋怯怯躲在假山后看主家向他们介绍嫡子。 嫡子谢此霄是主家的天之骄子,生来光风霁月,学富五车,待人一视同仁,被冠称为仙人,受到太子等达官贵族的喜爱。 谢惊秋想,他一定要扒上谢此霄。为了自己的病,为了他坦荡的前途。 不曾想,谢惊秋知道了自己原来并非父亲亲子,这个秘密竟被谢此霄撞破。 仓惶之下,为了隐瞒秘密,他上了这位仙人的榻。 后来才知道,原来仙人的阴私手段全用在了他身上。 …… 裴绝穿书了,穿进了《权臣》这本万人迷耽美文中的边缘角色,一个炮灰的小厮。 炮灰名为谢惊秋,他穿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摆脱对方,猜测他什么时候按原剧情里惨死。 结果一年、两年过去了,谢惊秋这个炮灰不旦没死,还混成了丞相夫人。 *漂亮蠢货受 第26章 运道这玩意儿可真是玄乎, 朝术被请到四皇子这儿时,已经叹了好几次气了。 他还是第一次被请到除了殿下以外的皇子宫中,四皇子也真不愧为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孩子, 简直是将奢靡之风浸透到了生活的每一处。 地砖是汉白玉,暖炉里燃得是一方一金的沉香, 金碧辉煌的殿, 白玉的杯子, 鎏金的酒樽, 盛放糕点用的盘子是翡翠, 当真是让朝术好好地开了一回眼。 银丝碳无色无味, 却足以令宫殿暖阁内温暖如春。 书房里有骨瓷狼毫笔, 那宣纸分明不怎么动,却是最顶尖的质量。 他还看到了不少大家的书画藏品, 是连不怎么欣赏艺术的人都能看得入神的地步。 豪奢之风,可见一斑。 四皇子是从一处画着美人仕女图的屏风后走出来的,身边没有跟其他人,朝术见之便生疑。 书房的温度在攀升,朝术穿着冬日的衣袍, 感觉额头上已经出了些汗珠,可是他见四皇子竟还手持喜鹊衔枝暖炉,身上披着毛绒大衣, 不免大为震撼。 但他知晓轻重,万不敢在这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只能谨慎着,字斟句酌地开口:“殿下, 您找奴才是为何事?” 四皇子听了他脱口而出的话, 脸上神色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虞, 平平淡淡的。 朝术却有些后悔了, 该在来的第一时间先捧着对方才对。 “本来还想和你寒暄几句的,现在看来你倒是心急。”萧子宴原本的声音清亮明朗,现如今听着倒有些细长,还微微嘶哑。 “德总管重新在父皇面前露面,又掌握大权,我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四皇子轻笑,开门见山地说:“不过这功劳我都按在你身上了,他日后要是报答,也是报答在你身上。” 朝术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四皇子、殿下……您为何要帮我?” 他说话都快要语无伦次了,眼睛微微瞪大,这时候倒是露出少年般的拙稚与痴态,萧子宴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是为了之前的事向你表达歉意,补偿你而已。” “是、是这样啊。”朝术扯了扯嘴角,做出受宠若惊的荣幸模样。 他其实是不信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就算是有,还不知里头是不是带了毒,得小心他不会被噎死毒死。 萧子宴自觉是跟朝术拉近了距离,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朝术,你不想去专门教授宦官的学堂么,去那里习得一些专门处理政务的知识么。如果你想要往高处爬的话,就以你现在这样的水平可是远远不够的。” 对方在竭尽全力地游说他,虽然不知道一定要他的原因何在,但又正好戳中了朝术的痛处。 葱白的手指蜷缩,被萧子宴捕捉了个正着。 “殿下,您应该知道,我是太子的人。”朝术依然很倔强地说,这也是在提醒对方自己的立场。 四皇子不以为意,“与其说你是皇兄的人,倒不如说你是权势的人。朝术,正视你的内心吧,你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忠于我的皇兄,你更醉心的还是权利。若是我为帝,今后必然会让你掌权。” 明知道四皇子是在故意蛊惑他,朝术依然不可抑制地心动了,至于四皇子为帝这话则是被他直接忽视了。 太子地位稳固,怎么可能凭他就能动摇的? 他应道:“好。” 自己也并非背叛了太子,不过是和对方互相利用而已。 走之前,朝术咬下了唇,颤着声音问他:“殿下,我可以知道您为什么选择我吗?” 若说只看外表,四皇子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怎么会看上他一个太监。若说他有多机敏聪慧,也不见得。 萧子宴半真半假地说:“或许因为你是我那好皇兄的人,而你又最有野心的。” 他也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行为。 萧子宴在心底想着,他应当算得上是最了解太子的人了,眼前的小太监大抵就是他那个假惺惺皇兄近来最在乎的人。 他那自以为是的光风霁月高高在上的性子,定然想不到自己会被精心培养的人背叛,听上去可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朝术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萧子宴这话的潜台词,不就是在说他好收买吗? 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滔天的怒火平稳,随之立刻冷静下来。 管他如何冷嘲热讽,只要能达到目的,即便是不择手段又怎样。 四皇子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就那么肯定自己一定会忠心于他吗? 朝术心下冷笑,对方倒像是那外边儿的赌徒,自以为掌握了筹码,小心别被庄家给害死。 相貌惊人的美的小太监从来都不是什么乖巧的宠物,他是一条环绕在主人手臂上花纹艳丽,又随时能够反咬对方一口的毒蛇。 也只有能力强大的人才能压制得住他,获得他的忠诚,叫他甘愿奉献。 …… 朝术回去东宫时,才发现四皇子都已经帮他把要领回来的东西处理好了,晚回来的说辞也可以用专注手里的东西来解释。 无人会知道四皇子在殿内同朝术密谈的事,他们更关注德公公复起的事,这起起落落的速度比四皇子变脸还迅速,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谁又能料到德公公在当初失了势后还能重获皇帝信任呢,错过这次机会的人纷纷扼腕叹息,后悔没在他失势时雪中送炭,现在对方重新登临高位,也瞧不上他们那些讨好了。 朝术身为德公公落魄时唯一一个看望安慰过他的人,被他邀请了过去。 于是他随便备了点酒,欣然规往。 德公公单独住在一个偏殿里,生活虽不似李明觉那么节俭,但也不见得有多奢靡。 他跟朝术说,老皇帝不太喜欢他人过于奢侈享乐,自己疼爱的孩子除外。 但若是半点都不迷恋权势或铜臭之物,又会被老皇帝警惕。 朝术扯了扯嘴角,暗叹上位者真是不好伺候,心思全然难以揣摩。 还是太子殿下好,脾气不似老皇帝那么古怪难伺候。 德公公自备小菜三两碟,还有清酒一壶,酒香绵长清冽,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更遑论那下酒菜还是玉碟盛出,有菜油酥出的花生米,叫那红艳艳的外皮裹着,还沾了一层糖衣,瞧着更是诱人。然后就是腹中灌满了加着姜和花椒末咸汤的鳢鱼脯,肉色雪白,筷箸夹碾间满屋飘香。 朝术他们并未一开始就谈正事,而是先尝菜吃酒。 “我身无长物,此次前来祝贺也未曾备礼,还望公公莫要见怪。”朝术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德公公连声道:“你我之间还需要什么礼,本来就是我想邀请你小酌几杯,倒是让你先误会了。” 酒到浓时,这殿中又都是自己人,他们说话也就少了几分顾忌。 “朝术,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次能够如此容易恢复职位是有人帮了我。”德公公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看得朝术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小太监面颊已经酡红,连耳尖都变成了红艳艳的色泽,唇上弥漫着水光。 他眼神俨然有了些迷离,瞧着酒量竟不是很好的样子。 朝术尽量睁大眼眸,小心翼翼试探着:“是……四皇子?” 德公公瞥了他一眼,仰头饮了一口酒,“没错。” 朝术看他一连又灌了好几口,透明的酒水一杯接着一杯,好似不醉不休,不免有点慌张。 美酒佳肴着实诱人,可酒喝多了终归是伤身的。 于是他就拦着德公公,劝阻对方:“德总管,您就别喝了吧,就算今儿个再怎么高兴,也得注意身体才是。” 德公公没听他的劝,而是转头对他说:“朝术,你要记得,万事万物在暗中都标好了筹码,你要想得到它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长吁一口气:“你知道我为了重获荣宠的代价是什么吗?” 德公公此刻的神色十分怪异,像是有种要做不义之事的悲哀,又是要将至关重要的隐秘说出来的如释重负。 朝术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神色微怔地顺着他的话问道:“是什么?” 他说:“打压太子。” 小太监只觉得自己耳鸣得慌,手也不受自己的控制,要不然为什么刚刚还稳稳拿着的酒樽突然落在了桌子上,里面琥珀色泽的酒液泼了出去,杯子还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呢。 …… 朝术咬牙切齿,他早该知道的,四皇子性格暴虐阴毒,能打着什么好主意么。 这下德公公成了对方的人,他怎么可能不做点小动作。 殿下的处境一向都是四面楚歌,自己这时候就更不能乱了阵脚。 既然四皇子认定他已经被收买,朝术便决定将计就计,关键时候反水或者干些其他不利于四皇子行为都可以。 对方既然那么想掌控毒蛇,就得做好随时会被捅一刀的心理准备。 朝术将此事按下不发,觉得告诉李明觉也无甚什用处,他只相信太子,等对方回来后他就事无巨细地全部交代清楚。 也不知道四皇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总之李明觉那儿却是已经过了明路,不知不觉他就要去宦官学堂那儿上课了。 时间定在了辰时和未时,一共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该他们自己干自己的事儿了。 帝王放权于宦官往前数在太.祖之后的高祖就开始了,开始是朱批权,后来就演变成发展了一个专门的机构,还会专门教导他们读书写字,学习政事。 朝术一开始心里头还七上八下的,去了之后才发现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个小宫殿是专门拨出来的,环境不算特别好,也不是很坏。总之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比以前他在宣春宫时住的大通铺要好上许多。 里面的人也还算好相处,或许是因为他是如今受宠的四皇子安插进来的人,无人敢欺他。 朝术是第一回去,就从幽静的甬道往里面走,殿外种着桃李,现在只剩下些粗壮虬扎的树枝,至于叶片是寻不到几枚了,里面也很清静。 那些小太监都不带怎么理人的,说盛气凌人也算不上,大概就是能学旁人学不到的手段和本领,日后也和只伺候别人的太监不同,便自觉高人一等,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不可一世的态度。 朝术没怎么在意他们,谦卑恭敬者也有之,只是他没那个结交的心思,专心在里面读书即可。 以前他羡慕裴照檐,对方讨厌的正好是他求而不得的,现在机会摆在他面前,他自然得好好抓住。 夫子是特地请来的,不会有对太监浅薄的鄙夷,他对每个学生一视同仁,会耐心教他们学识,偶尔还会隐晦地提点他们关于朝堂上的事情。 朝术如饥似渴地听着,一天下来,收获颇丰。 他掰着手指头算太子殿下还有多长时间回来,只因对方去清算白米教时还捎了一封信来,专程给朝术的。 接到信的那一刻,朝术还差点没拿稳,他知道殿下将来是要成为皇帝的人,那这封信就是帝王的墨宝,即便是做传家宝都没有问题。 还是专给他的,独一份儿呢。 朝术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个字一个字贪婪地读着,生怕错漏了半点要事。 殿下同他温温和和地问好,却在中途时望他规矩一点,朝术总觉得对方好像是知道了自己跟四皇子有首尾一事…… 想到这儿,他的心跳就漏了一拍,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不可能的,当时之事只有四皇子和他的心腹知晓,殿下又没办法使出神通之术,就算他耳目再多,也不可能知道四皇子密见他一事。 况且朝术并未存着真要背叛殿下的心思,于是就将心底的慌乱按捺下去,耐心往下读。 太子并未用多少笔墨,只是交代了他一两件事,并说明很快就会回来的,让他不必想太多,用字精简,不多大体上就是这些意思。 其中还用了些夫子才教过他们语句,朝术手心出了些黏腻的汗水,已经不清楚他去上学还有没有太子的授意了。 囫囵看完一整封信,他也有多余的心思分出来关注这封信本身了。 太子的字迹自带风骨,他是一向都知道的,铁画银钩、鸾飘凤泊,自右往左,自有一份大气。 那纸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宣纸,放在朝术眼里却半点都不普通。 上面还沾了些腊梅的香,仔细一嗅,似乎还有殿下身上的冷香。 朝术明白,他不应该像个变态的痴迷者,哪怕是对太子殿下有再多的想法,都该秘而不宣隐瞒下来,但他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 在阴暗地沟里的灰老鼠,最渴望的便是天边那一轮圣洁无暇的白月了。 小太监心知他现在的地位还不够,不说够不够得着那抹月光,就连靠近都显得吃力,他还要再使些心计和手段。 于是朝术早早地就将目光瞄准了东厂副总管的位置,并做好了利用四皇子的准备。 毕竟四皇子目前是自己的“主子”,他们处于一条船上,那么让对方更卖力一点,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朝术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用萧子宴交给的暗号联系对方,倒是没有要见四皇子的意思。 他也是想试一下,便将时间定在了青天白日里,东宫一处隐秘的小花园中,紧贴着朱红的墙,旁边还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 几声学鸽子的咕咕声结束后,就有人从大榕树后钻出来,朝术差点魂都吓没了。 这人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快速冒出来的,仿佛暗卫似的。也不知道东宫又有多少这样的人,他们是不是随时都处在太子的监督之下。 朝术不能给太子写信,只能琢磨着等殿下回来他就赶紧把事情都说出来,倒是千万别让殿下先误会自己了…… “公公有何事要吩咐?”面前这人面无表情,脸部也没什么特色,属于见之即忘的类型,不知是否易了容。 朝术打开开天窗说亮话,“你去告诉四皇子,我想成为东厂的副总管,若是此事能成,届时我必定可以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为殿下的大业效犬马之力,现在还请殿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这人也不见得有多惊讶,而是一板一眼道:“属下会回禀给四皇子,希望公公耐心等候。” 说完,他就飞身离开了,连给朝术再试探的机会都没留下。 小太监:“……”算了,实在没必要跟木头计较。 晚上出恭时,这件事儿就有了结果。 朝术迷迷糊糊地摸到恭桶附近,旁边正是今日那人的黑影,人高马大杵在那儿,差点把他吓得惊叫出声,好在关键时刻他控制住了自己,把到了嘴边的尖叫给压回喉头。 “你就不能正常出现吗?!”他恨恨地说,怨气十足。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情况,便干脆避而不谈,说起了正事:“殿下说可以答应公公的要求,明日你去晗辉宫找殿下便是。” 晗辉宫,便是四皇子的寝宫。 对方在成年后没有立即搬出皇宫,盖因帝王的过于宠爱,这也让他这个好儿子逐渐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他倒是可以稳坐钓鱼台了,只是他的几个皇子们可就要自相残杀,骨肉相残了。 朝术蹙了蹙眉,原本起夜还有点混沌的脑子即刻清醒了,他心知不能着急,而且四皇子又不会把他怎么样,便稍放了心,说:“好。” “你先替我谢过殿下,明日我会亲自备上谢礼,全力配合殿下的要求。” 朝术只是说些客套话,他知道四皇子那到处都是珍奇异宝,根本看不上他的东西,他的礼只是献出忠心而已。 对方传话之后就离开了,朝术一改刚才脸上的感激,眉宇间尽是阴霾。 四皇子有皇后助力,他那儿幕僚不少,动作可真是迅速利落——换副总管已经不算的一件小事了,他们竟如此迅速就运作好了,真是让人不容小觑、 傍晚,朝术躺在床上如何都睡不着,在心底揣摩着四皇子究竟要他做什么,或者干脆就半真半假捏造一个故事哄骗萧子宴,这是他做双面间谍的存在之处。 除了自己安插在太子身边对萧子宴有好处,不然对方凭什么要他呢,朝术除了这个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夜里不停思索着,他渐渐睡着了,第二日好险眼下没有出现眼袋,只是还能瞧出些微的青黑。 姑姑那儿朝术已经告了假,伺候那些公子哥谁都可以,正好可以缓解近日以来他同杜如兰那尴尬到简直难以直视的氛围。 他也不知事情怎么就到了那种地步。 朝术晓得,杜如兰一直瞧不上他,他也不需要这位丞相之子的看重,于是能避则避,从不会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但万事就是这么巧,骑射课上,他在被李明觉安排着给这些公子哥们递帕子时,还没伸手给裴照檐,就让杜如兰清冷的声音给喊了过去。 “朝术——”杜如兰的神情他很少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明觉推了他一把,朝术便冷静走过去,他一个老老实实伺候人的是做不出臭着脸那套的,以至于也就错过了裴照檐吃人的目光。 接下来的发展就相当不受人控制了。 裴照檐除了战场上运筹帷幄,其他时候不太聪明朝术是知道,但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冲动到举起弓箭,百步穿杨似的朝着他们射过来。 当时那箭擦着他的脸庞,即将刺入杜如兰的手臂,朝术瞳孔狠缩。 他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会下这样的狠手! 裴照檐的实力朝术很清楚,对方向来例无虚发,用几石重的力道射出去的箭能轻易将靶子都给击得四分五裂。 脑子就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朝术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心念着杜如兰万万不能受伤,否则又是算到东宫头上。 太子伴读这个名头,代表的就是太子的颜面。 他想也没想,攥着杜如兰就往旁边闪,然后两人双双坠地,他成了肉垫,杜如兰砸在他身上。 这读书人身量看起来清瘦,却没想到摔在身上时那么结实,把他砸了一个恨的,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杜如兰听到一声闷哼后就利落起身,就看见朝术面如金纸的脸色,他痛得唇瓣都没了血色,还在细微地颤抖,额头上更是冒着细密的汗水,瞧着就可怜极了。 裴照檐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他赶紧跑了过来,杜如兰剜了他一眼。 “应当是手臂脱臼了。”杜如兰拧紧眉,“速去叫太医过来!” 他还没吩咐两句,转过头就发现裴照檐像只大狗一样围着朝术求饶,刚刚还闪着狼性的眼睛一下蔫吧了,顿时给他气笑了。 “裴照檐你可以真是好样的。”杜如兰说的话裴照檐没理,专心致志就围在那受了伤的小太监边上。 杜如兰又瞥了朝术好几眼,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朝术也是个惯尝疼痛的,逐渐适应了之后,竟还有心思去看裴照檐,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像是曾经在宣春宫那条小狗,湿漉漉的黑亮眼睛乍一看还挺乖的。 只是那畜生不亲他,但是这个就亲他得多。 “我当时是判断准确的,绝对不会伤到他。”他嘟囔着,“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蹿出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故意刺激我。” 杜如兰实在忍不住了:“裴照檐,你自己发疯还将错都怪在别人身上是吧。” 裴照檐反唇相讥:“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若是不想听那就别听。” 幸好太医来得及时,才阻止了他们即将爆发的又一次争吵。 以前这两人也是水火不相容的性格,现在看来更是。而且杜如兰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也会在学堂上的闲暇时间指导他一两句,偶尔还会看着他的伤处发呆。 朝术便说这伤没什么,不必做出这幅姿态,还被对方嘲讽个半死,气得朝术仰倒,下次必然不再自作多情。 读书人可真是薄情郎,救他还不如救一条狗! 想到这,朝术就摸了摸自己脱臼的那只手臂,之前就已经接好了,还修养了好几天,可现在还有丝丝缕缕的隐痛。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四皇子的晗辉宫,一去就让他大吃一惊—— 皇帝的仪仗也在,说明对方就在四皇子的宫殿待着。 他正踌躇之际,就被人弯腰带着进去:“公公,请吧。” 朝术没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现在和四皇子或许也能算得上是一丘之貉,对方不可能半路把他给出卖了吧。 他一路去了书房,没想到四皇子萧子宴不在接待他的好父皇,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朝术上前行礼:“向殿下请安。” “来的倒是及时,正好父皇今儿个也在,就趁此时把事情给定下了吧。” 萧子宴发话了,倒是让朝术惊讶地张大嘴巴。 “怎么,临到头你反悔了么?”四皇子的面色俨然有些阴沉。 朝术连忙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殿下对奴才的事如此上心,奴才心里甚是感怀无以为报,便想着只能告诉殿下一些事略表心意。” 萧子宴来了兴趣,他盯着朝术,拖长了调子:“哦?是什么?” “殿下可知道裴将军之子裴照檐和杜丞相之子杜如兰二者之间的关系?” “别卖关子。”萧子宴颇为不耐烦地说。 朝术便自觉长话短说,“他们现如今的关系可势同水火,前几次在骑射课时,两人差一点就打起来了。裴公子还差点一箭射穿杜公子的身体。” 他说的也算是实话,虽然裴照檐心里有数,但旁人看来他们就是不合,四皇子哪怕去查夜查不出什么不对劲。 萧子宴没说什么,转而问起了其他的,“那他们是怎么闹矛盾的呢?” 朝术没想到四皇子这么不会关注重点,如此愚钝还好意思肖想帝位,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嗫嚅着回答:“是、是因为奴才。” 萧子宴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奴才说,他们闹矛盾的起因在于奴才。” 萧子宴也不说怀疑嘲笑什么的,他突然就站起身,从那铺着绒毛软垫的鹅脖圈椅上走下来,一路来到朝术面前。 不知道对方可能会对他做什么,朝术身体绷紧,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下巴就被抬了起来,脸颊被人慢慢抚摸着,他动也不敢动一下,装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 半响,四皇子才似笑非笑地说:“你可真是蓝颜祸水,勾得所有人都对你神思不属。” 朝术一噎,那他还能反驳吗,还不是只能保持缄默。 “倒是可以用这个法子了,美人总是会有很多的优待。”萧子宴喃喃自语,说些让朝术听得满头雾水的话。 他说完就放过朝术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去暖阁,皇帝正在那儿等着。 外面守了一圈的侍卫,安排伺候的宫人也有不少。皇帝被上一次的刺杀吓破了胆,哪怕是在皇宫也没能放松警惕。 暖阁里面温暖如春,朝术这回学聪明了,他来四皇子这儿特地穿薄了点,免得在他们面前失态。 小太监进了学堂是开了智,他越来越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以前莽莽撞撞的冲劲散去,现在整个人温和不少,就像是被人打磨光滑,从璞玉变成了真正的美玉,却依然温润柔美。 萧子宴有时都会越看越嫉妒,显然,他也不知道这种嫉妒是冲着谁,目光下意识地瞄向朝术的下半身,又逐渐平静了。 两人向皇帝行礼,他对着四皇子的态度要好很多,常常不会让他等太长时间。 老皇帝的身体现如今看着是越来越不大好了。 他同四皇子一样,待在温度渐高的暖阁里都穿着厚绒的衣袍,脖子上围着狐狸毛领,时不时地咳嗽一下。 朝术充满恶意地想着,老皇帝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若是扛过去了,眼见着明年也不大行了吧。 浓稠黑暗的恶意涌动着,都深深地埋在纯净的表面之下。 四皇子在他父皇面前一向都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正是他这幅不学无术的样子,才让皇帝更信任他。 只有萧子宴顽劣不堪,他的好儿子才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至于这样的蠢货怎么管理好一个国家,并不在自私自利的老皇帝考虑范围之内。 是以当四皇子揽着朝术的腰,想要求得一个位置时,老皇帝大手一挥同意了。 朝术的腰肢被对方抓着,整个人都还处在云里雾里之中反应不过来,他对上了老皇帝浑浊的目光,又匆忙地低下头。 或许是想制衡德公公,也或许是有其他的想法,总之帝王的允诺比朝术想象中的还要轻易。 他的腰还被四皇子握在手里,稍微一用力还有点儿疼—— “高兴傻了?都忘了做出反应。” 朝术知道,四皇子这是在提醒他,于是他连忙跪拜谢恩,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皇帝让朝术退下去,他还有事要跟四皇子私底下交代,旁边只留了几个心腹在,其中就有德公公。 朝术对上德公公的视线,一个错眼就老实下去了。 皇帝瞧出来朝术是个不安分的,还借此敲打了一番萧子宴:“不要到时候让一个阉奴爬到你头上来,还反过来制衡了你。” 萧子宴满不在乎:“父皇多虑了,那小东西就是看着机灵,实际上也只是有点小聪明而已。” “像他们这样的奴才,也只能攀附着我们才能活下去。若是我们不要他们了,他们就只能被踩在脚底。” 皇帝龙心大悦:“吾儿心中有数便好,朕心甚慰。” …… 关于帝王同四皇子的密谈,朝术是不知晓的。 他舔了舔舌,一心只关注那一樽圣旨,只它降下来拿到手上后,更是心如擂鼓。 从此再也没有卑微低贱的最底层小太监,而是东厂的二把手——朝总管。 求了那么久的权势,如今轻而易举地就掌控手中,朝术还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梦醒后他就还在当初阴暗湿冷的宣春宫,是哪个低贱得比畜生还不如的小太监。 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受到突然蔓延的尖锐疼痛后,朝术才逐渐冷静下来—— 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他坐在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逐渐萧条寂寥的景色,幽幽地叹了口气。 既然想到了宣春宫,他倒是不介意去一趟。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好不容易爬到这个地位,怎么能不去仇人面前表现一番呢。 朝术没想到,从前他的主子,原来的婕妤竟也会讨好他,在他面前说些讨喜的话来恭维。 姿态……竟也是和他以前无二的低贱啊。 原本他只是随意走走,只想看看曾经的那些“老熟人”,却没想到婕妤会亲自接待自己。 他不知道婕妤这人自打上回那件事就让皇帝给恶了,算是打入冷宫的状态,在这逢高踩低的深宫里头,每日都很不好过。 但她是主子,即便没有一儿半女傍身,再难过也难过不到哪里去。 朝术漫不经心地想着,她没有吃过残羹冷饭吧,那都算好的了,他还记得在宣春宫时,自己脸平日里畜生的口粮都惦记。 “朝公公……”婕妤脸上堆满了笑容,伸长了自己白皙纯洁的脖子,露出一副柔顺的姿态。 见到朝术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明显走神的姿态时,便恨恨地掐着自己手掌上的软肉。 这一丝泄露出来的恨意就让朝术捕捉了个正着,如此相似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某些很不好的回忆。 仅仅只是简单的忽视就已经受不了了吗?他可没做什么让婕妤勉强的事情。 朝术有些反胃,从前的经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放出来,让他难堪的、卑贱的、痛苦的。 阴冷似毒蛇般的眼神落在了婕妤身上。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呢?曾经你施予在我身上的,我现在会百倍奉还。 朝术待不下去了,那些羡艳嫉妒讨好的眼神看多了也只会意兴阑珊,他现在要做的也只是报仇而已。 若是堂堂婕妤降为“宫婢”,去干那些伺候人的活计会怎样呢。 打入冷宫?那可太便宜她了。 权势的好处比朝术想象的还要美妙,他现在就像是抱着金砖的富商,无论是做什么都可以。 一句话只要吩咐下去,就有无数人争先抢后为他做事。 哪怕是欺压一届宫妃,也不过是随心而为的事。 朝术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不会在一开始就让自己的把柄让人抓住,但四皇子替他做了决定。 婕妤真成了宫女,又体验了一把多年前还是秀女时的战战兢兢生活。一朝天堂一朝地狱,饶是朝术这个罪魁祸首都免不了大吃一惊。 他去浣衣局瞧见了对方洗衣服的姿态,原本十根纤纤玉指现在肿得像是胡萝卜,看起来丑陋不堪。 婕妤也知道自己是被报复了,彻底撕下讨好的妙控,狰狞嘶吼:“朝术,你得意不了几时的。你也不过就是个阉人而已,若有朝一日失宠,你的下场会比我还更惨——!!!” 凄厉哀嚎的姿态哪还有以前少女般天真烂漫的模样,这才是婕妤的原本面貌。 “瞧这小宫女,多舌,还认不清自己的地位。”朝术眼神淡淡的,“掌嘴二十下,好好教教她规矩。” 朝术现在一开口,就有的是人替他做事,立马就有人上来把婕妤脸扇得跟猪头似的。 大仇得报,他翘起了唇角,转过头却差点撞在四皇子的身上。 没想到萧子宴居然会愿意踏足这样脏乱的地方,还握着他的肩没让他摔倒。 朝术不敢挣扎,就听见四皇子用低哑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先快活着吧,接下来就忙起来了,你的日子可能没那么好过了。” 朝术难言地看着萧子宴,脸上满是愕然。 很快他就知道四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今年的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安稳的,太子入狱,朝堂震荡。 无数人因为这个消息平静不下来,他们奔走呼告,就连京城里都变得安静不少,街上叫卖的声音少了许多,商贩们的小道消息飞满了天。 天气雾霭暗沉,仿佛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现如今连一个好年都过不下去了。 朝术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摔碎了一盏杯子。 碎瓷片落在地上,他慌里慌张地捡起来,就被划破了手指头,血珠往外渗,他这才发现自己手抖着,心慌得厉害。 他目露迷茫之色,自己明明才刚刚学有所成,回来时还想要太子夸一下他的,事情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他只能在心底祈祷,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老皇帝查明真相,还有殿下的幕僚运作,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第27章 证据是由白米教肆虐那儿的地方官呈上来的, 说是由锦衣卫护送,经过千难万险才呈到帝王的御案上。 皇帝看完之后怒火滔天,当即命令锦衣卫和御林军押送太子回京。 并且暗加罪名, 认为白米教能解决得如此迅速,也不过是因为太子和白米教沆瀣一气, 粉墨登场后装给天下人看。 车马还没到京城, 废太子的圣旨都下来了, 言官都已经准备好了据理力争。 深宫中都不敢谈这事儿, 宫女太监们生怕失言, 这时候倒是学会了装聋作哑。 朝术这才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弱小, 无人会在意他的想法, 也没法抗衡钳制所谓的皇权,何况他的位置是四皇子一手提拔而来的。 人脉终究是发展得晚了些。 太子入狱的事情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无数人都在跟跟朝术讲,殿下同白米教暗中有勾结,之前的刺杀策划他也出了一份力。 残杀亲父,有违人伦,妄为人子。 不论天下人信与不信, 但帝王铁了心的要给太子定罪,连翻案的机会都渺茫。 此事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朝术都想去拿一勺子毒药放入老皇帝的寝食之中,毒死对方坐实太子的罪名算了。 他又恨又心慌意乱, 只能去找李明觉问,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财能给予他一点安全感了。 两人对峙, 比上一次的氛围还要差, 李明觉嫌恶地看着他。 对于朝术关心太子的做派, 他完全不领情, 斜冷的目光像是要把朝术冻伤,说的话也一点都不客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同四皇子的事么,朝术,人不能忘本,但你确实和白眼狼没有任何区别。” 朝术僵住,刚想要辩解。 “你是不是想说,你只是在为殿下做打算,并非真心忠于四皇子。”李明觉一语便戳中了朝术的心思,他张了张嘴,原本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但怎么经过对方的嘴就变了一层意思。 “朝术,骗别人可以,可别把自己也给骗了。你对权势的渴望都写在脸上了,你是不可能放弃为四皇子做事的。”李明觉分明未曾说一句唾弃朝术的话,却一字一句都在钝刀子割他的肉,鄙薄他蓬勃的野心。 朝术脸红了又白,烫得要命。 那又怎么样呢,此事单是他的错么,若是李明觉有点用处,早一点听他的劝把德公公收入囊中,他们现如今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他追求权势何错之有? 朝术还是畏惧李公公憎恶的目光,他怕太子日后见了他,也用仇恨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不要这样。 朝术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去的。 但要他完全死心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便又去找了石公公。 东宫比往日死寂得多,虽在李公公的管教之下没出什么大乱子,但气氛却是压抑沉痛,好似随时都能拧出沉甸甸的水来。 众人望着阴沉的天,待在沉闷的宫闱里,根本喘不过气。 朝术还是难以相信太子殿下会有事,殿下在所有人眼里一向都是无所不能的,不会没留下底牌,怎么可能就此坠入泥沼呢。 他在去找石公公的路途中,一遍一遍地这么安慰自己。 老太监似乎对他要过来这事儿早有预料,已经立在门口等候多时。 “公公……”朝术想了想,还是没把那声师父喊出口。 他现在不知道东宫里的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能不牵连石公公的名声就不牵连的好。 幸而石公公没对他和四皇子走得过近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转而说起了正事。 “你来就是为了太子殿下的事吧……朝术,这件事绝非你我能插手的,别再继续下去了。”石公公闭了闭眼,沉沉叹了口气。 朝术用力握了下拳,喉咙干涩:“公公,您觉得我可能不管不顾吗?” 多说无益,他想问的重点是其他事:“殿下那儿就没人能帮得上忙的吗?朝堂上有谈论这件事的么?” “自然是有的,不过还是难呐。大臣们极力劝诫皇帝,说这事必有蹊跷,肯定是有人陷害太子,但皇帝就要一意孤行,谁也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石公公拧紧了眉头,也是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皇帝…… 他算是知道了,这事儿根本不在于证据的真假,而在于皇帝的态度。 若是压下来不继续查证,谁可以越过皇帝擅自行动? 单靠那些言官不成? 这事一来一回太快了,连留给众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朝术只觉得嘴巴里蔓延着苦涩的味道,这种回天乏力的感觉让他痛苦极了。 “就,就真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朝术眼中闪着期冀,渴望石公公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良久的沉默让他一颗心渐渐坠落谷底。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四皇子,心里便升起了渺茫的希望。 可对四皇子而言,太子是他的毕生之敌,他凭什么帮忙呢,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朝术指甲掐在掌心,用力得都快渗出血来了,但此时此刻他却顾不上这点小痛,心神全被太子的事给牵扯住了。 现在还不能叫太子,而应该称之为废太子。 每每想到于此,他的心就控制不住一抽一抽地难受。 殿下那样骄傲的人,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被人污蔑的结局? 朝术还没来得及去找萧子宴,对方就先一步找上了他。 可以看得出来,萧子宴心情极好,还亲自拿了把剪子修剪晗辉宫里的花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朝术静下心一听,是《诗经·小雅》里面的词。 “你来了啊。”萧子宴见到他,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苍白的手指摸到朝术的眼睑,太子落败,这下小太监更不敢反抗了,萧子宴颇觉无趣:“怎么一声不吭的?” 朝术于是艰难启唇:“……殿下。”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多么干哑,自己一听都觉得有点儿心惊。 萧子宴嗤笑:“瞧你这胆小的性子,这几日定然都没睡好吧,你眼下可是一片青紫,真真可怜。” 他话锋一转:“我那好皇兄对你的影响就这么大么,不过是被关了就让你难以安寝,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呢。” 暖阁内一时便静了,朝术面色发白,在心底琢磨四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故意找事嘲讽他,还是真心实意认为他有忠心这种好品质,所以对太子殿下还有几分嫉妒? 朝术字斟句酌着开口:“殿下,您应该知道,是太子当初把奴才救下来,就算奴才再怎么不义无耻,救命之恩也应当记得。” 萧子宴冷哼一声,没对他这话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的看法,莫名其妙纠正他:“现在是废太子了,你可不要再喊错了。” 朝术心揪了一下,干笑着:“对,是废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觑两眼四皇子的神色,没察觉不对劲,便说:“那殿下,您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废太子吗?” 接下来他就领教了萧子宴的阴晴不定—— 朝术被他掐着下巴,痛得眉头紧紧皱着,一句话都吭不出。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却没想到你竟如此蠢笨。废太子他现在就相当于一个死人了,你再去讨好一个死人有什么用处?朝术,我奉劝你一句,最好还是早点跟他恩断义绝为妙,否则哪怕是我也保不住你。” 朝术的脸被萧子宴抚摸着,四皇子的癖好相当特别,尤其喜欢触摸他的面颊,偏生他还不能反抗。 “如果你还想保住你现在的位置,就给我听话一点,放乖一点。” 朝术心神恍惚,差点就无法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他面皮抽搐了一下,尽力放柔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奴才明白了,多谢殿下的提点。”小太监仰着头,水墨似的眼珠只倒映着萧子宴的面容。 恭敬而谦卑,听话又聪慧。 萧子宴很满意他的姿态:“真乖。” 摸摸他的脸,像从前的婕妤摸她的小狗那样。 “我可以带你去见我的皇兄,朝术,希望你一会儿的表现能让我满意。”四皇子的语气骄矜,又是那么的自然。 朝术没想到来一趟还有如此丰盛的收获,他手指蜷缩着,听懂了萧子宴的暗示,扬起自己的笑脸:“定不负殿下所望。” 太子即便是废了也不会同常人一样,他不可能待在监牢中,皇帝还没有丢风度至此,尽管他在朝臣眼中也不剩多少好形象了。 冬日的树叶上凝着霜雪,冷冽的寒气让人狠狠发颤。 萧谦行被关押圈禁在宗人府里,仍旧是不染尘埃的一袭白衣,高山仰止,凛然不可侵犯。 哪怕沦落到这个境地,也不见他有半分失态。 萧子宴眼瞳里不可避免地染上嫉妒之色,不论是谁在这人面前都无法从容淡定得起来,被放在一块儿比较他也永远是落在最下乘的那一个。 易地而处,他若是被囚禁被冤枉,绝对不可能像是萧谦行这样泰然自若。 他是不受期待的,更是不被重视的。 可是现在他们处境交换,他能够随意亲手撕下对方冷静完美的面具! 朝术在外边遥遥望见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眼眶一热,几欲落泪。 但是他不能泄露自己的心思,连半分端倪都不敢叫萧子宴看出来。 他只能狠狠掐着手忍耐。 萧子宴带着朝术大摇大摆进了关押太子的房间,无人敢拦,他就像是出入无人之境般。 还是那般嚣张狂妄。 萧谦行睁开眼,先是看了眼萧子宴,再看了下他身边的朝术,出尘淡泊的脸上似乎有了些波澜。 萧子宴是何许人也? 他是恨萧谦行恨得入骨的小人,甚至比萧谦行自己都要了解他,怎么可能会错过他刚才脸上的变化,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 “皇兄可是觉得这个小太监面善,他可是你宫中的人呐,现在么,自然是弃暗投明,归属于我的帐下了。”萧子宴说着,竟也微微一笑,伸出手又去轻抚两下朝术白皙秾艳的脸。 朝术恨恨地磨牙,萧子宴此话一出,完全是把他的路都给堵死了,而他还无法解释,只能眼睁睁叫太子误会自己。 气氛凝滞安静了半响,萧谦行蓦地笑出声:“是么,还望四弟能够好好待他,不要让他再重新找个下家了。” 仿佛是丝毫不在意的冷淡模样,是萧子宴最见不惯的姿态。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几月前的场面,高高在上投来的视线还历历在目,他眼睛赤红,抓着萧谦行的领子质问:“皇兄是在得意什么,你以为你还出得去么?” 萧谦行用沉着冷漠的目光看他,好似从天浇了一盆冰水,从头至尾都冷了下来。 他丝毫不在意萧子宴那话的意思,而是从容不迫地问:“四弟,你是想动用私刑么?” 萧子宴被对方的眼神逼得能够理智思考了,他松开了手,故作诧异:“皇兄,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我可是你的亲弟弟,怎么会做那样残害手足的事情。” 萧谦行静静地看着他,萧子宴一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外面,任何肮脏阴暗的心思都瞒不过对方。 他脸皮抽动了一下,干脆不装了,直接挥手:“你以前的近侍可是恨你入骨,最厌恶的便是你指使他的事情,孔夫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皇兄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既如此,朝术,你也不必收敛着了。” 朝术难以置信地看他,却在萧子宴威胁的目光中僵直了身体。 迫害太子?还是不迫害? 他的手指都在抽搐颤抖,光是想想都难以喘息。 可若是不这样,他凭什么让四皇子认为自己更重权欲,他又如何在这四面楚歌的环境中想方设法保住太子? 朝术慢慢动了,他完全不敢去看太子的眼神,生怕看到任何厌憎恶心的目光。 他的手放在了萧谦行的肩上,对方没躲,似是毫不在意。 朝术便一脚踩在萧谦行的腿上,全身重力往下,足弓绷紧,渐渐施加力道。 萧子宴的目光便是监督的利器,让他不敢作假半分。 一不做二不休,朝术挪过去的鞋底又去碾萧谦行的手指,那根根骨节分明、似玉似珠的手指如今被残忍对待,很快就见了红,他还听见了萧谦行几分愈发粗重忍耐的声音。 萧子宴在一旁看着,笑容扩大:“我的好皇兄,你终于……坠入地狱了呢。” 朝术出了一身的冷汗,太子的闷哼鞭挞在他的心上,就好像是在自己在遭罪一般痛苦。 许是萧子宴知道,欺辱一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主子需要莫大的勇气,便不再为难他,说了一句停手,他就像是触电似的弹开,低下头完全不敢再看萧谦行一眼。 “我的皇兄那儿还有不少忠心的走狗呢,多余的事便少做吧,自会有人送你早日上路的。” 朝术原本还在心里唾弃萧子宴马后炮,现在听见他的话骤然一惊,竟是完全不敢深思这话里的意思,就被萧子宴带着离开了。 走前,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萧谦行一头墨丝轻轻垂在胸前,不见丝毫凌乱之态,哪怕是听到这样近乎直白的死刑宣判,也不能让对方有任何色变。 他受伤的手轻轻颤着,搭在床边,羽睫半阖,正闭目养神中。 这就是他剖开心脏也要献上忠心的太子啊。 小路边。 头顶有抹化开的霜凝成的水珠顺着叶脉滑下,滴入朝术的脖颈,冻得他狠缩了一下脖子。 他说不清自己哆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颤着嘴唇问萧子宴:“殿下方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刚才朝术对着萧谦行做完恶事后,俨然已经被四皇子划为自己人,说话时也没了收敛。 “父皇应该会迫不及待杀了萧谦行,他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萧子宴讥诮道,语气中没有半分对皇帝对父亲应有的尊敬。 得了准确的答案,朝术一颗心沉沉坠下,他强颜欢笑,问:“这事儿是交给谁来办呢?” 萧子宴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朝术主动请缨说:“奴才是想,让其他任何人来动手都不放心,或许就有废太子的走狗铤而走险来救他呢?总是有些不怕死的。奴才想亲自动手,保证会为殿下办妥此事,绝不会再让废太子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实际上,他的某个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如同种子在心上扎了根后就不断生长,在萧子宴带着自己见了太子之后更是和参天大树无异。 萧子宴相信朝术会办好这件事,小太监此前如此折辱萧谦行,犯上作乱,恐怕最不想萧谦行活下来的便是他了。 “你倒是心狠手辣。”萧子宴打趣他,他心情一愉悦,就好说话很多,大手一挥,“我答应你便是,朝术,你务必要将此事办好,别让我失望才是。” “喏。” 朝术得了准信,便做了他这一生中最勇猛的决定——胆大包天偷梁换柱藏太子。 第28章 朝术不知道四皇子是如何办到的, 但他就是能奉命一尺白绫,一杯毒酒,一柄匕首任选其一赐死废太子。 萧子宴也不是全然无脑就信任了朝术, 还派了人在一旁监督他,一定要让那个他恨了多年的人彻底消失。 朝术领了圣旨, 颤着手久久无法平静。 虎毒尚且不食子, 老皇帝……呵, 只有废物才会畏惧自己似雄狮般成长的儿子。 朝术在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计划的详情, 祈祷中途不要出意外, 这可是被发现了就得掉脑袋的事情。 昨儿个四皇子他们一走, 关押太子的地方就有宫娥心疼废太子, 特地去求太医院的人取了药,要为他的伤处上药。 萧谦行极有礼地谢绝了宫女的帮助, 接过药就自己慢条斯理给手指涂抹上。 “殿下。”这般谪仙的人物平日里哪是她能接触的,还如此近距离地说话。 宫女羞红了脸。 她转头又为太子的遭遇忿忿不平不起来,“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但真没想到您以前帮了朝公公,他还恩将仇报。” “朝公公。”萧谦行嘴里念着这几个字, 竟是轻声一笑,看得宫娥面颊含羞,“他也是受制于人, 逼不得已罢了,我不怪他。” 小宫娥抱不平地嘟囔:“您就是太善良了。” 谁晓得说是被逼无奈的小太监第二日就奉皇帝的命,要来赐死太子。 小宫娥为废太子急得掉眼泪, 希望有人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能救太子一命。 可朝术还是带着一众下属逼来, 任凭小宫娥怎么骂他狼心狗肺丧尽天良都面不改色, 还挥挥手让人把她拖下去。 太子的眸色黑沉沉的,以往都是耀眼明亮的琥珀色泽眼瞳,这一刻却暗得厉害。 朝术都不敢直视那如刀的目光,他生怕自己看多了,就会低头求饶致歉,让旁边监督的太监发现端倪。 送废太子上路的东西都是早就制备好的,全都放在黑沉沉的托盘上,由那位监督他的太监端着。 朝术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这些即将送太子上路的东西,在那樽漆黑的酒杯上顿了下。 毒酒里头撒的是他经过千难万险得来的假死药,朝术这回学聪明了,不会去哀求依靠别人的怜悯心,而是直接打蛇打七寸,抓着太医院一位郁郁不得志太医的亲人威胁而得来的药。 那位年轻的太医就爱钻研疑难杂症,于是在太医院没什么建树,常被人排挤,朝术曾出手帮过他,一来二去便熟识了,晓得对方在家中有位相依为命的亲人。 对方被威胁了还想当震惊,以为他是位好人,谁知道竟然是引狼入室,害了自己,又害了亲人,不得不捏着鼻子为朝术做事。 那药做出来后被朝术拿来试验过了,大理寺里最不缺的便是死刑犯,他借着四皇子的名头在他们身上挨个试验,恶心得好几日都食不下咽,好在成果斐然,全都成功了。 早在太子出事那日起,朝术就开始筹谋这一切了,现今也不过是放在了明面上,只等一举成功便是。 朝术为了掩人耳目,多说了几句废话:“你我主仆二人恩断于此,希望殿下能投个好胎,下辈子擦亮眼睛,莫要再遇上奴才这样的白眼狼了。” 萧谦行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他:“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他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会激怒朝术对他不利。 朝术被他一刺,既憋屈又委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萧谦行的话算得上不痛不痒,朝术抿了下唇,就当没听见。 “殿下不如就选这杯毒酒,也好体面些去了。毕竟这白绫同这匕首用了不会立即死去,倒痛苦得紧。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我便发发善心提醒你这一回。” 朝术希望萧谦行能够听懂他的暗示,他的忠心日月可鉴,之后也定会保全太子的。 萧谦行的手在酒杯上滑过,朝术死死盯着他看,没想到他转头又把手放在了旁边的白绫上。 小太监一颗心这下高高提起来了,想说什么,又碍于旁边还站了个监督的,只能暗自着急。 萧谦行又笑了下,抬手拿起了酒杯,“那就姑且随了朝公公的意吧。” 太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朝术没明白。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紧张得都有些反胃。 要是出任何意外,都会让他悔恨终身! 萧谦行的动作很慢,依然是斯文儒雅的贵公子,好似他接下来不是赴死,而是即将要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他余光瞥着朝术,拿着那杯酒毫不犹豫就仰头饮下,似乎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既不见失态,也不见沉痛凄凉。 约摸半柱香的时长,带黑的毒血便从那愈发艳红的唇角滑下,不消片刻,萧谦行的面庞就白得跟鬼一样。 朝术心跳得厉害,哪怕这药他已经试验过无数次,在动物身上、在死囚身上,他仍然会紧张担心,害怕出任何意外。尤其是看着萧谦行流下的血和逐渐微弱的呼吸,他恨不能以身替之。 慢慢地,那点微弱的呼吸也不见了,朝术颤抖着手去触摸萧谦行,冰凉得和尸体无二。 他没由来地想哭,从眼眶里涌出一颗一颗的泪珠,到了后面泪水几乎是簌簌落下。 那负责监督的太监伸手去探了下萧谦行的脖子,脉搏完全丧失了跳动的能力,废太子是真的薨了。 再看朝术脸色煞白,悲伤得不能自已的模样,耻笑:“人都已经去了,朝公公再做出这幅情态有何用,怕废太子头七把你带走吗?” 奚落了一番朝术,再不看他,接着扬长而去。 朝术盯着萧谦行看了良久,在原地收拾收拾了心情,他这些时日用雷霆手段或收买或威胁了几个忠实的下属。 当然他是不敢相信人性的,认识那位太医当真是人生中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了,他是用药物来控制他们。 朝术还遗憾,没能用上传闻中的蛊毒,若是那等阴邪狠毒之物,恐怕更容易控制这些人吧。 拍拍手,就有人把早就准备好了的死囚犯尸体给搬过来,扔在了萧谦行身边。 二人体型相似,年龄相似,死法更是一模一样,哪怕是之后仵作来验尸也找不出任何不对劲。 一场大火在朝术走后便蔓延起来,火势冲天,灰蒙蒙的烟尘遍满了半边天,那跳动的焰火化作一张狰狞的面孔,好似要将所有的污烬吞噬。 冬天的大雪都扑不灭这场火,还是无数人争先抢后去打水才将火给扑灭。 大火的起因已经不得而知了,或许是虫鼠碰了烛台点燃了窗棂,又或许是哪个小太监小宫娥打个盹偷个懒的功夫,无意间打翻了油灯,才让这火燃得无穷无尽。 其实更多人暗中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惩罚,麒麟之子身亡,连这天都看不过去了,才生了一场火想将普天之下的黑暗烧完烧干净。 这事儿却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谈,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冬天的雪都被染成了鲜红色,一大盆水淋下去也洗不净那红到深黑的地砖颜色,于是众人乖乖地闭嘴了。 这事儿成了宫中的秘闻,连想都不被允许。 萧谦行醒来后是觉得这天雾蒙蒙的,仔细望着外边儿,却又觉得空气干净,枝头都被清晨的雾冲洗得新亮。 他对于自己能够活下来这事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当见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人时,还是微微惊讶地张了嘴,后又归于平静。 此地相当眼熟,无论是装潢还是格局都和东宫没什么两样。 萧谦行又想到了从前他给朝术东宫的那张地图,弯弯绕绕的走廊、偏殿都印在那四四方方的图纸上,被火点燃,又化为了灰烬。 他想,他应该是知道自己在哪了。 小太监看他的眼神变得凶巴巴的,像只故作凶恶的猫儿。 萧谦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养的那只狸奴,小小一只,脾气却很大。 最后却被皇帝活生生掐死。 萧谦行想,他确实是需要一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了。 弑父的名声确实不大好听。 朝术把萧谦行关在了这一方小天地中,宫殿不够宽敞,环境不够明亮,好似牢笼一般,却是朝术能给出最好的地儿了。 他的手指蜷了又松,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子神终于够到了望舒。 朝术将太子关在殿中,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身影。 萧谦行一直都像是天上高高悬挂的月,现在却躺在自己为他精心准备的床褥上,那么安静,又是那么脆弱。 从未有过的妄念袭上心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就如同燎原的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本朝的太监去势不像前朝那样,活生生割下人身上的某个器官,有违人伦不说,还容易一死就死一批,只有穷苦人家生养的不好的小孩才回送进宫,往往都是抗不过来的,老是容易浪费了人力物力。 现在都是喂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下去,太监此后再也不能人道。 朝术那儿除了放水,就再也不能用作其他。每日都软趴趴的,他自己看了倒胃口。 现在也是自卑,不过胜在粉白干净。 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些妄想,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一旦出现就彻底受不住了。 朝术早在此前就想了,他若是有了权势后绝不会像李明觉德公公那样收敛着。 他会放肆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一丝一毫绝不忍耐。 萧谦行被他下了麻沸散,剂量小,但还是不怎么能动弹,用膳时都是朝术亲自喂的。 他也很听话,既不反抗也没质问朝术,像是很平静就接受了自己现如今的遭遇。 朝术同他说话,他也会应声,并不把自己当成是犯人,也不会生朝术的气。 偶尔还会笑着让朝术给自己拿两本书,打趣朝公公又不是日日都来看望他,他总要找点东西解乏。 朝术有时候都会困惑,太子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着急自己现在的境遇吗? 他可是在被人囚禁啊! 小太监磨着牙想到,定然是自己这两日安分守己,没做任何放肆之事才给了萧谦行他们可以和谐相处的错觉。 若是他暴露了真实目的,萧谦行定然不会这样平心静气。 朝术反正是忍耐不下去了,他很安静地用帕子给萧谦行擦拭身体,也不同他讲外界的事。 到了后面他的手脚就不怎么老实了,太子原本平静冷淡的目光逐渐有了变化。 朝术本来还想装上一装,先摆出救人一命的恩人姿态,但他没想到一个照面自己就原形毕露了。 算了。 朝术开始自暴自弃,直接坐在了太子的腰上。 而萧谦行就像是被朝术吓傻了,连反应都忘了做,只盯着他骄矜媚艳的眉眼,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想卡这的,但是确实写不完了TvT 周三上夹子当天更新会有点晚,宝宝们别急。 后面的故事就是小太监黑屋太子,表面强制实际心甘情愿的文学了。还有两个狗东西误会小太监,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付他俩,后面俩狗东西知道真相甘当舔狗。 四皇子也跑不掉XD 第29章 偏殿是朝术发现的隐秘地方, 与整座皇宫的冷宫无异,鲜有人回来,最近更是传出了废太子会回东宫的传闻, 更无人再踏入这样阴暗偏僻的地方。 生怕没了命。 于是此地就变得冷清寂寥,窗外只有大风刮过, 树叶沙沙的声音。 朱门也不是完好无损的, 一旦风扬起, 就被吹得嘎吱嘎吱作响。 天色昏暗, 朝术做的事又不怎么能见得光, 点的油灯也只是一小盏, 昏黄的光亮只有小小一团, 还在轻轻摇曳,照得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模糊不清的。 谪仙沦落至此, 朝术本该悲哀的,但他却整个人都兴奋地发抖,他想,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定然是天真到恶毒:“殿下,现在你的命, 你的身体都是奴才的。奴才想用就用,殿下要是想活着,就得乖乖听奴才的话。” 朝术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足够直白了, 润白纤细的手放在了萧谦行的胸膛上,轻轻打着圈,是一个成年人都明白的暗示。 萧谦行狱严狱严现在是什么想法? 会不会觉得恶心反胃, 他曾经可是真龙之子, 现在竟然落魄被一个阉人给威胁到了。 朝术原本还想徐徐图之, 但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让萧谦行在这逼仄的屋子里平安无事待了两天, 已经是他忍耐得足够长的时间了。 朝术甚至迫不及待想将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现在萧谦行面前,就算是被嫌恶也没关系,他想抓到闪着亮光的星河,一息两息都好。 然而萧谦行的动作却出乎朝术的意料,对方像是被自己威胁到了,怔怔地抬起手,认命地握住了他的腰。 “唔。”朝术刚要说话,萧谦行单手就探上他的檀口。 即便是养尊处优,他手上也还有握笔和射箭留下的厚茧,磨到娇嫩的唇瓣还是非常难耐。 萧谦行的另一手轻动,朝术的衣衫、前襟就乱得一塌糊涂。 “你,该死……不对……”朝术哽咽,可是他又弄不懂哪里不对。 废太子,确实是在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朝术恨不得让自己昏过去,为什么和想象中不一样,他分明是在上位,合该是割掌控的位置,为何第一次不仅差点裂了,还撑得难受。 令他难解的是,可他后来也确实愉悦到了。 当晚小太监叫了一夜,嗓子都哑了。 眼睛酸涩,薄薄的眼皮殷红,好像有柔软的唇瓣在上方轻轻贴了下。 朝术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了,他想了很久都没想通,此事变态的该是他才对,凭什么餍足的还是萧谦行呢? 他已经生不出太多的精力思考,第二日起来还要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离开此处。 朝术一开始是起不来的,他身体发软,就像是熬煮后化了的糖,黏糊糊又甜丝丝的。 隐隐约约记得昨晚失神间,萧谦行仿佛挣脱了麻沸散的效力,变得力大无穷,他本来想爬开的,又被攥着脚踝给拖了回去。 转念一想,应当是他的错觉,若是萧谦行恢复了全部的气力,怎么可能还能做出那些事,怕是早就忍受不了逃了。 反正对方也不缺忠心耿耿的下属。 朝术沉沉呼出一口气,龇牙咧嘴从萧谦行的手臂里爬出来,想要尽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刚从青楼女支子床上爬出来的女票客那样嚣张,可他也不知是碰到了哪儿的伤处,瞬间痛得面目扭曲,方才骄矜的神色完全绷不住了。 萧谦行玉色的手碰到朝术身上,被他触电般闪开。 “去哪里?”他用沙哑的嗓音问。 竟是不知何时清醒了,只一直静静地注视朝术的动作。 小太监觉得面皮有些挂不住,伸出手本来想捏萧谦行的下巴,临到头却变成手软地撑在了对方的胸膛。 他又想硬气点,便贴着萧谦行的下巴,呼出些绵软的热气:“殿下,您现在还是认清自己的地位才行,奴才要做什么,还是别过问太多的好。” 想了想,他又觉得刚才的行为太丢人了,阴阴地补充:“我从不曾想过,太子殿下的滋味竟是相当不错,我以后也还常会来的,希望殿下早有心理准备。” 朝术似乎听见萧谦行笑了一下,他扭过头,却只能看见一张平静的脸。 太子的眉很淡,眼珠颜色却很浓,面白唇红,生得丰神俊逸。 朝术去吻他时,偶尔会有一两次的回应,萧谦行的唇舌不像他表面那么冷淡,是热的,还很软。 “别叫太子殿下了,我现如今也不过是废太子。” 莫名的,朝术听着这话还是会涩然,心脏像是泡在了酸溜溜的醋里,并不能做到全然的冷静。 “可你在我心里还是殿下。”朝术小声说。 “你想喊便喊吧。” 萧谦行似是迟疑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后又闭上嘴。 朝术耐心地等了他一会儿,没得到回应。 他想,自己对太子还是纵容的,哪怕是对方犹犹豫豫也还能做到不生气,而是细问问他:“殿下还有事要说么?” “你今晚还会来么?” 朝术脸刷的一下红了,按照常理而言,他既觉得太子滋味不错,就应该装出一副大爷的模样夜夜来垂怜对方,可是…… 小太监悄然摁上自己酸涩的腰,他该是着迷于同太子的鱼水之欢,那种时候他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完全够到了心目中最纯洁的那抹月光,太子的一切他都会全盘接纳。 朝术呼了一口气,他起身后默默地披上自己绯红的狐氅,升了官阶后,便是连对应的服饰等级都换了。 好似出行的丈夫对着夫人仔细叮嘱,他也放柔了嗓音:“我会来的。” 走到门口,他的靴子转了个方向,“三个时辰后,我便会安排人烧水为您净身,不必担忧身上会有污秽。”他晓得殿下爱洁爱净,连床褥都在昨日共赴巫山后换了一遍。 “但是殿下,这已经不是您在东宫时了,便无人会伺候您沐浴,还望您能够暂时忍耐。”朝术这时候倒摆出恭敬的姿态了,可那话里的意思却半点都不含尊敬之意。 其实朝术以前便难以忍受别人对太子的触碰,现在拥有权势后尤甚。 忍受不了违逆,厌恶别人觊觎染指自己的珍宝。 “你何时见我需要别人伺候沐浴了?”萧谦行不答反问。 朝术觉得自己再继续留下来都需要莫大勇气了,他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今天的雾似乎格外的大,朝术踏出这方偏殿,都觉得外面好像成了拢上白纱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让他十分缺乏安全感。 所幸这殿实在僻静偏远,走出去都需要七拐八绕,穿过走廊又观得东宫庭院盛开的花,若非有心寻找,一般而言是找不见的。 朝术特地挑选的这地儿,也是深明灯下黑这个理儿。 腰还酸着,又得走半天的路,锦衣玉食久了,竟是连这点苦都难以忍受,朝术不由在心里唾弃自己。 没这个主子命,偏生还得了主子病。 等他完全走了出去,到了正殿,俨然是汗水涟涟了。 朝术没想到他刚出来就有人找上了自己。 “朝公公,您怎的在这儿啊?奴才此前在您房内半天没见到人,真真是急死人了。”是名叫莱宝的小太监跑来,急吼吼地说,脸蛋汗津津的,还很红。 朝术记得他,莱宝是四皇子殿内的人。 他在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偷藏太子东窗事发了,不过他脑子活泛,见对方身边并未存在任何要捉拿自己的侍卫,想必并非此事,便不动声色找了个借口:“近日难以安眠,所以早早起来在外边儿走了一圈。” “你莫要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监刚要说话的嘴好似被人堵在了喉咙口,他盯着朝术的眉眼看入了神。 总觉得朝术今日瞧着更加美艳秾丽,好似刚刚饱□□.气的妖精,叫人浇灌浸润得愈发娇媚。 阴狠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生生褪了几分绝美的气度,小太监不敢多看,连忙收回视线,磕磕绊绊地说:“朝公公,是殿、殿下有事儿要找你。说是……说是,废太子的旧部要找你叙叙旧,请您过去应付一下他们。” 言罢,他就低下头,不敢再看朝术的脸。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会被掌掴,任由这些脾性大的总管发泄脾气,已经闭上眼睛准备挨罚,却不想朝术正低着头,不知在深思着什么。 他便又有些同情。 废太子的头七还为过去,朝总管恐怕是日日难以安眠,才会每日都离开寝房散心,现在又被那两位天之骄子找麻烦…… 日子恐怕没有那么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21点左右更新,比心 第30章 朝堂是相互制衡的, 一旦权力盘根错节,便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动得,更别说四皇子只是一届皇子, 他的掌控力便是连太子都不如。 是以萧子宴便不想应付杜如兰和裴照檐二人,直接将烂摊子扔给了朝术。 黑漆漆的瞳珠被乌睫压着, 朝术拧着眉, 也觉出了几丝麻烦的意味。 他不虞地啧了一声, 心里已经盘算出该怎么应付那二人了。 萧谦行的下落是定然不可能让他们知道的, 此事晓得的人越少越好, 就连朝术的那些下属他都恨不得全都灌了一碗聋哑药下去, 隐瞒秘密。 但这宫中要是突然多了一批聋哑之人, 定然会引人怀疑,便只好将那些阴暗的心思给压下去。 朝术留在偏殿伺候废太子的, 却是一位聋哑的小宫娥。 那不是他弄出来的,而是此女天生如此,便一直是发落着做最粗最脏的活儿。 反正她讲不出话,受了欺负也无处申冤。 朝术是在这聋哑的宫女被人欺辱时施予援手的,不过是顺手而为的事, 对方就变得死心塌地。 可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些人所谓的忠心,毒药那是一粒都不少,月月都得去他这拿解药, 一旬未至,就会忍受钻心削骨之痛。 朝术有时候都会想,他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恐怕早晚有一天都会遭报应的。 不过若是问他还会行差踏错下去么, 他的答案还是肯定的。 狐氅很保暖, 朝术的手自从来了东宫后就不像从前那样总是冰冰凉凉, 冬日里还会出现冻疮。 说起来,新年过去,春日就快到了。 他在路边还看到了吐露的新芽,小小的绿苞并不明显,朝术见到还十分惊奇,驻足看了好一会儿。 他听见了有脚步声,但没理会,仍专心致志盯着那嫩芽,说不清是在走神还是什么的。 那人站立在一旁,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朝公公,不曾想您竟还有闲情逸致赏景,您就不会觉得良心有愧,寝食难安么?” 这声音听着也算耳熟,是太子宫中的人,朝术回头,没想到是明宝。 穿着墨绿色衣袍的太监走路一瘸一拐,想来是此前太子的责罚后落下了病根。 萧谦行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绝不会让你瞧出他的不好。 他永远都是别人心目中菩萨般的善良存在。 没想到在半废后,明宝对废太子还如此忠心耿耿,倒是小瞧他了。 朝术难得用正眼看他,自己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明宝的句话也不过是不痛不痒,他听完后脸色都不变。 “带路吧。”他甚至还能抚着衣袖上的绒毛,笑吟吟地跟明宝说话。 朝术品级高,还是西厂的二把手,就算明宝再怎么不情不愿,瞥见那抹刺目的红衣,也还是要听他的话。 于是上了走廊,踏上往日熟悉的甬道,物是人非朱颜改。 可是没有任何隐晦的打量,在深宫中就得小心谨慎行事,鲜有人熊心豹子胆偷窥他。 朝术是西厂的副总管,是四皇子眼前的红人,能得罪他的,也只有贵人,更只能是贵人。 东宫待人接客的地方还是原先这处,四皇子迫不及待地鸠占鹊巢,却还是没有太子这个名头,被言官日日进谏于礼不合,不得不捏着鼻子回了他的晗辉宫。 其实也是萧子宴住了几日,发觉没有他那儿住着舒坦,便也回去了。 他要的可能仅仅只是面子、称谓。 朝术想着乱七八糟的事,领路的明宝也挺住了脚步,阴阳怪气地朝着他弯腰抬手:“朝公公,请吧。想来您对这儿也熟悉,不需要奴才领进去。” 阴冷的目光落在了明宝身上,他后背被冷汗浸湿,忽然想起最近宫人们对朝术的传言。 说他六亲不认,说他手段毒辣,只要四皇子交给他去审的人,在他手上过了一遭,就没人不吐出真话来的。 明宝身体开始细微的颤抖,是他天真了,怎么敢跟这双面人作对,从前斗不过,现在就更加斗不过了。 朝术颇觉无趣,收回了审视的视线,他对那些刺自己的话确实不在意,可听多了也会觉得冒犯不愉,要是明宝再多嘴,他不介意教教对方宫中的规矩。 可明宝胆小如鼠,挑衅他到一半就不敢再多言。 他轻轻掸了掸衣摆,落下一句好心的话:“蠢东西,这宫中没靠山时,做事说话还是得收敛着些,别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明宝听了他兀自留下的劝告,暗自磨牙。 岂能不知这个理儿? 当初太子在的时候,朝术就被纵着。如今太子没了,他身后又多了个四皇子,脾性更大。 生得好,还会不择手段往上爬,谁能有他这个能耐呢。 …… 朝术刚走进去,一杯凉茶就劈天盖脸泼下来,他墨发还有肩颈都被浇湿了,在大冷天的,还是有点刺痛的寒。 他微微打了个哆嗦,乌泱泱的眼睫上也被水黏成了一缕一缕的,透过朦胧的水雾,他瞥见了两道身影。 杜如兰的身形还是那么清瘦,他今日穿了一身的白,好似戴孝的俏佳人。 泼水的是裴照檐,他冲动易怒,极易在情绪的控制下做出不理智的事来,现在都还瞪着铜铃眼恶狠狠地看他,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朝术抹了一把脸,注意到这两人看自己的眼神都非常不善。 裴照檐在朝术开口前便怒气冲冲地说道:“朝术,你就算再怎么貌美,也掩盖不了蛇蝎心肠的事实!” 朝术:“?” 杜如兰:“……”丢人。 小太监现如今再也不是初见时骨瘦嶙峋,怯弱的可怜模样。 他一身绛紫的衣袍,更衬得那张脸雪白清丽。 朝术的唇是标准的含珠唇,微肉饱满,唇珠肉嘟嘟的娇艳欲滴,现在沾了水珠,看起来更诱人。 裴照檐喉结微动,看到杜如兰嫌弃的眼神后忙挪开视线。 朝术不咸不淡地说:“两位公子是来找我报仇的么?既如此,便不劳烦您二位动手,奴才自己来。” 他伸出手,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小臂划伤一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藕色手臂上顿显,手臂刹那间鲜血淋漓,血珠不断地往下淌。 两人似是被他震住,没吭声。 “一道不够是么?”朝术嘴唇苍白,还有些细微的颤抖,似是要拿着滴血的匕首再给自己一刀。 裴照檐武艺高强,反应极快地挥手打掉了他手上的刀:“朝术,你对自己可真心狠呐。” 朝术面色不变,他昨夜强了太子,恩将仇报,确实是错了,也该给自己惩罚。 何况还能用苦肉计搪塞这两人,对朝术而言实在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你现在做这些有用吗,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裴照檐恶狠狠地说,他瞥了一眼又一眼朝术的手臂,极力压制自己想要叫太医过来上药救伤的欲望。 吃里扒外的东西,活活痛死最好。 “公子这话倒是好笑,造成如今这一局面的又并非是奴才,对着奴才发脾气可有何用,能叫殿下死而复生不曾?”朝术对着这二人也不落于下风,仍能反唇相讥。 “对,此事并非你之错,你只是个伥鬼而已。但是,哪怕圣旨下来后你通风报信也好过自己动手。你当真是我见过忘恩负义之人了,朝术,恐怕太子殿下在天有灵,也痛恨自己救了一只白眼狼回去吧。” 文人说话就是有意思,半句咄咄逼人都未曾有,但每句话就爱往别人心上捅刀子,搅得人心神都无法安宁。 朝术还能说什么,他心脏越抽痛,脸上的笑容就愈发灿烂,“说再多也无用,与其花费时间在我这种小人身上,倒不如去对付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说两位公子不敢,只能将滔天怒火发泄在奴才身上?” “您二人,不会真要冠冕堂皇至此吧?” “你——!”裴照檐气得胸脯起伏,他小麦色的面颊涨红,看朝术的眼神古怪,好似从前看错了人,现在就只剩爱恨交织。 朝术莫名其妙地看回去,他可没有裴照檐那样复杂的情绪体验,还能冷静地从荷包里掏出绸帕,慢慢地擦拭脸上的水珠,似是半点都不在意手上的伤。 他还在思索着,要是这话还不能刺激两人,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杜如兰原本白净的脸也浮起胭脂般的红,好似白芙蓉上染了些桃花的汁水。 他冷嗤:“牙尖嘴利。” 朝术回:“不过实话实说。” 似是不愿同他争辩,杜如兰淡淡地垂下眼眸,余光却瞥见朝术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处。 到底是无法做到完全的狠心,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朝术,对裴照檐说:“走吧。” 裴照檐站在原地没动,很不甘心,直到杜如兰再催促几声才离开。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最后都咽了回去,临到嘴边,全部都化为了一句:“我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朝术神色平淡:“是吗?那奴才就拭目以待了。” 总算是打发走了这两人,朝术原本坚毅的眼眸里浮现出倦色,现在手还在一抽一抽的疼。 他现在总算可以去找太医处理手臂上的伤了,朝术只是能忍痛,但并非一点都不痛,现在看着那狰狞的伤口,都还痛得一阵抽搐。 “这伤都快划到骨头了,竟是你自己下的手!你又不懂穴道经脉,要是切到命脉该如何是好,你是想要自己重伤致死,你不要命啦,朝术朝总管?!你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现在的位置,要是一死了之了你甘心么!” 朝术闭了闭眼,对李太医的唠叨是左耳进右耳出,还嗤笑他:“你倒是心善,我如此威胁你,竟还关心我的死活。” 李太医李韫,就是给他假死药的人,听了他的话之后脸涨得通红,磨牙:“算我圣人心好吧。见不得有人自残,再说了,你之前明明就是做的好事,还让别人误会,现在更是重伤……” 在朝术威胁的视线下,他的声音渐渐小得像是蚊鸣。 “李韫,不要多管闲事。”朝术冷声警告他,并不把对方的关心放在眼里。 他做事不需要别人置喙。 李韫给他包扎好,还是多言了两句:“您还是多重视一下自己吧,别用这幅朝生梦死的姿态活着,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朝术不悦地盯着他,总觉得李韫嘟囔的话古古怪怪的,看在对方是好意的份上,只要不谈及萧谦行的事,他都可以容忍。 宽大的袖袍一放下,那包扎得严实的伤就被完全挡住了,血腥味被草药的气味掩盖,再熏点香囊就能完完全全盖住。 他并不想让萧谦行知晓自己受了伤。 板凳还没坐热,朝术就得去向四皇子复命了。 第31章 此前便知晓萧子宴是真正的奢靡作风, 但朝术再一次瞧见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一骑红尘妃子笑,要他人用尽千方百计才能培育养出的荔枝,尤其是现在还是末冬, 进献的荔枝贡品就更少了,一颗就能价值千金, 现在却一堆一堆摆放在他的碧玉果盘中。 由宫娥的纤纤玉手轻轻剥出润白的果肉, 再喂于萧子宴口中, 待他食了果肉, 又伸出葇夷接过果核。 此等骄奢行事叫朝术咂舌, 当真是无人能及。 他进暖阁之前先脱了狐氅, 只穿着那身绛紫色的衣袍, 恭恭敬敬地向萧子宴行礼。 厚.黑之学是入那学堂后夫子首先教导的,没有仁义礼智信, 而是直接将他们往最现实阴暗的方向引,势必要把他们培养成帝王最趁手的工具。 哪怕面对仇人厌恶的人,朝术也能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只要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所谓, 这是他在无数次被殴打、被欺辱后学到的人生准则。 萧子宴摆手,伺候他的宫娥就退立到一旁。 “解决完了。”这是个陈述句。 “是,不负殿下所托。”朝术笑意吟吟。 为了卖惨, 他发丝上的缕缕水珠只擦干了,上面仍有些茶痕。 萧子宴从贵妃榻上起身,天气回暖, 暖阁内又满是银丝碳, 他便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丝绸中衣, 还露出白皙的胸膛。 朝术只瞥了一眼, 就冷漠地收回目光。 “辛苦你了,伤处可还痛着?”萧子宴的眼神挪到了朝术受伤的那只手臂。 朝术倒是半点都不意外对方能知道自己受了伤,他垂下眼睫,并不把萧子宴的客套话当回事。 “太医已经处理好了,不痛的。”他做出恭顺的姿态。 幸好萧子宴也不在乎他痛还是不痛,只是装装样子,再做出施舍的姿态,把那敷用的金疮药抛给他。 恐怕萧子宴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语气有多么骄慢,以一副恩赐的姿态,高高在上地说:“这是御赐的上好伤药,用完后恢复得快。这次你是为我做事,我会记得你的好。” “殿下,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你倒是听话,怨不得我皇兄从前那么宠信你。” 朝术笑容僵住,他从心底感觉出一阵厌恶,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总觉得对方时不时用太子作比较之事格外膈应,却又不得不忍受对方的骄横任性。 因为萧子宴天生就是王公贵族,是帝王的儿子,是以他有这个资本骄奢淫逸、高高在上。 萧子宴靠近了他,身上还有熏蒸过的暖香源源不断传来,那是无数金玉堆砌出来的香。 他说话的口吻是慵懒的,好似提不起精神来:“朝术,你是一柄好用的刀,我希望不会有朝一日刀口对准我。” 黑沉沉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朝术抬头就能看见萧子宴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小小的,还抿出来一个乖巧的笑容。 “殿下,即便奴才是双刃剑,但您应该会掌控好的,对么?只要您一日能给予奴才权势,奴才就一日为您所用。若是今后您嫌这刀钝了或是反噬主子了,再扔掉也不迟。” 萧子宴的手轻抚他的伤臂,“你倒是实诚。” 他并非不知道朝术的野心,纵容至今,他有自信制得住对方。 萧子宴轻慢地想着,身为皇子,只要能有用人的本领即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人学得一身好本领,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么。 “我不会做那等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你为我做事,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会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他在朝术身边呼出甜香,语调也是慢的。 哪怕是男性最重要的那玩意伤到了,萧子宴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也都是精细的。 “多谢殿下,殿下真是位明主,奴才自会任凭您的差遣。” 表明忠心后,萧子宴就放他离开了。 朝术在这些男人之间周旋真是倦了,可他还是得打起精神来,要不然地位就得一落千丈,届时他还怎么护住萧谦行? 他好不容易才抢到的明月,怎么甘心能拱手相让。 如此忙忙碌碌,竟是又到了一天的傍晚,天边的云霞澄中带粉,最后染成了朝术说不出的美丽颜色,他不由看痴了。 他从前没机会赏花赏草赏那风花雪月,现在倒是有些许时间,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却甘之如饴。 朝术抻了抻手,想到今儿个出去时萧谦行问自己还去么,也不知对方是想要他去还是不想。 既然恶棍当都当了,所幸就做到底。 萧子宴暖阁里浓烈的香味他有点嫌弃,正好去沐浴净身,然后见自己金屋藏的娇。 朝术给自己的伤处绕了一层又一层,他不会叫萧谦行看出端倪,尽管不知对方会不会在意,可朝术已经有了权利,就不想让萧谦行看出自己的狼狈。 他特地换了一件亮眼的檀色外衫,内里是雪白的中衣,想了想,最后还是在腰上别了一枚萧谦行赐给他的双鱼玉佩。 太子曾说他戴着这剔透的玉佩好看,那他就收着别着便是。 天色彻底暗下来,连飞鸟都变成了纯粹的墨色,朝术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哪怕大权在握,去见萧谦行也还是像一只老鼠。 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偏殿近在咫尺,朝术对着杜裴二人以及萧子宴时,都未曾紧张失态,现在要见被自己玷污过的太子,却仍然会踌躇犹豫。 分明他是打造牢笼之人,合该掌控手中的鸟儿才是。 偏殿到了。 遥遥望去,扣起的朱门并未上锁,似乎还有点晃荡。 朝术呼吸一窒,快步走了进去,直到望见那道白色身影后,心绪才平稳下来。 萧谦行并未趁他不在偷偷离开,还算识相。 他身上应当还有自己日日都放在膳食中的麻沸散,不会让他完全没了力气,却没法反抗别人。 青年穿着月白衣衫,身形清瘦,单脚支起,躺在榻上翻阅手中的古籍。 他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大氅,颇有一副落拓不羁的姿态。 朝术上前,萧谦行掀了眼皮,见是他,又把视线落回了书页上。 萧谦行这是……习惯他了么,竟一点都不生气。 脾气真就那么好吗?还是因为逃不出去在等他放松警惕,关键时刻再捅他一刀,好叫他痛不欲生? 朝术不断地胡思乱想,靠近后却下意识握上了萧谦行的一只手。 他并非是想要做些孟浪的事来轻薄对方,只是看对方穿得单薄,屋子里又未点炭火取暖,就想关心一下他的身体。 刚一碰上,他就蹙紧了眉。 “手如此冰凉,为何不多加几件衣,芩潇是怎么做事的?”朝术不满地说。 他严肃的表情逗笑了萧谦行,对方反手抓住了他的手,好似浪荡子般轻浮:“正是想由朝公公亲自给玄序取暖,所以才出此下策。” 玄序,是萧谦行的字。 朝术润白的手被摸着,有些痒。 他觉得萧谦行好奇怪,今日做的事也不像是对方的行事风格了。 萧谦行见他皱着眉头,收回了手:“竟是不喜么。” “你这是何意?”朝术抚上萧谦行的额头,“没有病糊涂,怎么还说了胡话。” 萧谦行失言,他的手被朝术握着,轻轻搓揉,似乎要让他的手暖和起来。 “这事不是芩潇的错,是我自己不愿穿太厚了,不妨事的。”见朝术还要再说,萧谦行又谈及了其他事:“今日还要继续么?” 什、什么? 思维跳跃得发散,朝术都还没来得及想通他前面那话的意思,又说到了另外的事上。 反应过来后便震在原地,脸颊就跟那春日的嫩桃似的。 他僵住,自己今日可总在揉那腰,太酸疼了。 这事上的意趣那般多,怎可时时沉溺于欢爱? 况且手臂上那伤还未好,他也不想让萧谦行看见了。 “不、不了。”似觉着自己这话不太有气势,于是轻笑,嗓音拖长:“合该让殿下歇会儿,日日寻欢作乐,怕是殿下身体受不住。” 萧谦行这次的轻笑朝术听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多谢朝公公的关心之意,玄序感激不尽。” 朝术听着,就好像是轻柔的羽毛拂过心间,令他痒得厉害。 于是他从善如流:“玄序,我日后会常忙于外务,不会常常来看望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知于我,若是可以,我会尽力帮你做到。” “真的什么都可以?” “自然。”原来这就是萧谦行如此顺从的原因,就是有求于人,为了在失势利用自己么。 想通了关键,朝术反而松了口气。 “我不要你做什么为难的事,只是下次同锦衣卫指挥使张笺共事时,将某物给他即可。” “张笺?我如何会跟他共事?什么东西,我怎么给他?”朝术摸不着头脑,多问了几句。 问完又觉得自己着实是失态,萧谦行既然这么说了,定然是有安排的。 “莫急,时机到了你便知晓了。” 朝术抿紧了唇,也没问萧谦行为何身在深宫,被他藏匿至此还能掌控外界之事。 他装聋作哑,只想过一段朝生暮死的快活日子罢了。 只要他有一日的利用价值,他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朝术对自己一向都有清晰的认知。 他抿出一个笑,若无其事地说:“殿下,我为您做事,您应该给我什么好处呢?” 小太监生得一张美人面,旁人瞧了他的样貌都要说他是一肚子坏水的精明模样,现在更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说他聪明,有时又很傻,索要的东西不过如此。 贪心不足,放肆有余。 萧谦行抬眸,他的墨色瞳珠好似深潭,像是要将人吸附进去,如今却只装下了朝术的笑靥。 “亲亲我。”朝术仰头,轻声对他说。 第32章 朝术知道, 萧谦行一定会满足自己。 不情不愿又如何,还是得委身于他。 朝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很难说没有萧谦行的一手纵容, 那他就得忍受这一切。 孔夫子说过,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一信条被朝术撕了个稀巴烂, 他甚至在明面上都跟自己的师父石公公翻脸了。 可以说朝术现在完全是他人眼中的孤家寡人。 不在乎他人眼中的自己, 便不会有任何痛苦。 光线是昏暗的, 朝术抽走了萧谦行手中的书:“伤眼睛。若你下次要看书, 得多点几盏灯。” 萧谦行垂下眼眸, 看他:“一直想着你, 便没能静下心看下去,不用在意。” 朝术的心怦怦跳着, 尽管知道萧谦行话里的意思不含任何情意,但他仍不能避免自己为这句类似于情人呢喃的话而动心。 他主动爬上萧谦行的腿,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昨日太急太仓促,他一心只想着那档子事,急得满头大汗又慌乱失措, 便生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细瞧萧谦行的反应。 现在一看,便不由感慨不愧是太子殿下,能屈能伸, 绝不会在想要奉承利用的人眼中留下半分不虞的失态模样。 哪怕是面对他这般强他的阉人,竟也看不出半分的憎恶,还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很烫, 从狐氅里伸进来, 刚刚冰凉的手在转瞬之间就升了温。 朝术动作慢吞吞的, 实际上是为了观察萧谦行的反应, 要是看到了不满或者嫌弃…… 他也绝对不可能放弃的,至多就是将萧谦行的眼睛给蒙上。 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就行了,朝术前半生吃了那么多苦,能享受时就绝不会让自己受任何委屈。 对上萧谦行那双漆黑的眼眸,瞳珠平淡,没有看见任何难以忍受的厌烦不耐,反倒是燃起了熟悉的……类似于□□的焰火,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熊熊燃烧着。 朝术眉间一跳,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就被摁着脊背俯身下去,唇磕在了萧谦行的唇瓣上。 萧谦行的唇是凉的,但不一会儿就滚烫起来,还是软的,好似从前品尝过刚出炉的软糕,吮久了,就会变得柔软而泛着艳红。 他到底是胆小的,亲吻时也只敢先贴着唇瓣反复厮磨,好似伸出舌头贴在一起是比负距离接触还要亲密的事,一旦紧紧贴着,便是魂魄的接触,身心都会为之一颤。 他这样磨磨蹭蹭的胆小行径好似激怒了身下的人,导致最后却被萧谦行反客为主。 湿热的舌头钻进来,搅着他的舌一起,朝术瞬间就软了腰,脱力地倚在萧谦行身上,臀部被托着才不至于从对方身上滑下来。 朝术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就好像一朵可怜柔软的花苞,花蕊里就一点点甜丝丝的汁液便叫人都卷入腹中舔舐吮吸干净,好似疾风骤雨袭来,他被□□得蔫巴巴。 他鬓角都凌乱了,几缕发丝冒出来,还被亲得满是细汗。唇角有涎水,也被一一舔干净。 朝术想不明白,自己如何狼狈成这样? 情到浓处,萧谦行的手触到朝术的软腰,狎昵揉了两下:“公公当真不继续了么?” 这话问的不算露骨,其中的含义却很明确了。 朝术哆嗦了一下,要问他想不想,那定然是想要的。 跟自己心爱之人做那种事,连疼痛都是一种恩赐,更不要说这是他肖想已久的人。 可是昨夜被亲过咬过的痕迹还未消,肚子也被s大了,弄了好久才全部弄出来,差点在收拾残局的芩潇面前抬不起头,幸好对方跟个木头人一般,不会在意这件事,如若不然他真的是要羞死。 “不、不了,那事做多了伤身,你昨日不也来了好几次么。”朝术犹豫,还是说了出来:“玄序,你若是真心喜欢,我还会带些小玩具来的。” 他的语调放缓,跟萧谦行说话时缠缠绵绵的,全然不似对其他人那样的阴阳怪气。 萧谦行闻言,挑了下眉,语气和缓:“朝公公给的,玄序都会接纳。” 朝术心说自己真是僭越到了极致,那种胆大包天的事都敢干,而萧谦行也真敢应,是真的忍辱负重至此么。 尤其是自己性子要强,做什么事都要在上方,对方就真的甘心屈于人下不曾。 他也不知怎的,就气闷:“古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那胯下之辱,今有你萧谦行尝这卑贱之苦,还不知晓你日后复起了,如何折磨我呢。” 这耍小脾气的话不该由他来说,朝术强都强了,何须管那之后的死活。 他有些后悔,便话锋一转,“不说那些心烦的了,我就想和你做那些快活的事。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语气骄横,倒真是把那小人得志的姿态学了个十成十。 萧谦行默了一下,又说:“你不喜欢么?” 朝术一噎:“……喜欢的。” “如此便好,不用想太多了,朝术。” 他知道自己劝诫无用,若是让朝术放着不去深思熟虑,不走一步想三步,那才是要他惶恐。 小太监初见他时,眼中就满是不甘,愤恨时眼里燃烧着旭日东升时的焰火,他便知那瘦小的身体里藏着怎样桀骜的灵魂。 他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萧谦行揉着朝术后发下的脖颈,给了他一个不带任何情.色的吻:“那就早些歇息吧,你现下忙,多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 朝术不知萧谦行如何想的,他脆弱的脖子落在对方的掌心,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掐断——不,不对,萧谦行没有这个力气。 他在关心自己,为什么呢?就真的半点都不恨不厌吗? 朝术想不明白,却还是因着对方的情动而心颤,芙蓉面上也浮着桃色的粉。 他坐在萧谦行的腿间,嗅着独属于太子身上的冷香气味,那原本是该由他熏过的,现在少了这一环节,却还是时时能闻到那气味,好似这香是从萧谦行骨子里透出来的。 冰凉的发钻进他的脖子,蹭到颈窝里,他在萧谦行的怀中痴迷地嗅闻。 来这一趟着实不容易,他之后还得小心点,不可能常常来见萧谦行。 但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第二日一早就简单离开了,他又很不甘心。 腰似水蛇般轻扭两下,朝术抬起头轻轻啃咬着萧谦行的喉结,不出所料地感受到抵着自己后腰的那份炙热。 双手向下探去,萧谦行的呼吸重了几分。 “不是不要么?” “是你想。” “但我今日累了,不想用那里。”朝术笑容惑人,好似狐狸幻化成的精怪。 “那你要如何做?”萧谦行嗓音微哑,现下还能坐怀不乱,也算他定力强悍。 朝术张嘴,伸出嫩红的舌尖,一口小白牙就跟编贝似的齐整。 他弯着眼睛说:“我用这个。” 空气静了几秒,也不知是不是天暗了的缘故,朝术觉着萧谦行眼神晦暗,眼珠子也愈发的深黑了。 萧谦行想说是他动,不会让朝术累,他还想说那里脏……可朝术喜欢,他便有千言万语只能咽下去,摸着小太监柔顺的发,道:“下回换我来。” 朝术听罢,差点给他咬伤。 …… “你这唇角怎么落了伤?”萧子宴疑惑。 朝术如今也算是大总管了,谁能叫他不好过? 便是皇帝也得收敛着了,朝术是他的人,他身为天下之主,再对自己亲儿子的人动手,便是六亲不认罔顾人伦,言官笔下的文字、野史还不知会把他编排成何等暴君模样。 人老了,便愈发在乎身后名。 可惜他当初昏庸无道残害废太子时,就已经没了好名声。 第二天了,昨晚留下的伤也不会消下来,涂了药的,清清凉凉也不算痛。 朝术听着萧子宴的话摸上自己的裂开的唇角,敷衍道:“膳食时吃得太急了,受了点重伤也正常。”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你现在也是我的人了,注意点自己的身份。”萧子宴两道浓眉拧着,训斥朝术。 “是。”朝术也不想跟对方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太多时间,便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找我来是何事?” 萧子宴沉了脸:“朝公公现如今真是忙人,没有事我就不能找你了么。” 朝术习惯了萧子宴的喜怒无常,连眼皮都不抬地回:“奴才也只是为了殿下着想,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就不可以懈怠,常常忧虑忙碌,奴才也得为了您的事殚精竭虑,能节省点时间,于殿下而言也是件好事。” 他也不是第一回顺毛捋了,萧子宴听了他的话神色果然和缓不少。 如若不是为了这权势,为了发展自己的人脉产业,朝术也真不想跟萧子宴虚与委蛇,待他壮大强盛起来,才是他展露獠牙之时。 “我要你去为我做一件事,这事也只能是你去做。”萧子宴挥退了旁人,面色是少见的严肃。 朝术也端正了姿态,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愈听,便愈是心惊,他眸光闪烁,来不及为旁人的遭遇而哀伤,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次好机会。 他可以借这次机会更上一层楼,甚至是做到东厂总管的位置,在皇帝和四皇子之间站稳脚跟,挑拨他们的关系也不是不可以。 萧子宴肯定也有所预料,会对他做出防备钳制,单看自己下怎样的棋了。 交谈结束,萧子宴又叮嘱了朝术两句,还夸赞他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性格暴烈,但对有用之士却有十足的耐心,见朝术弯着眸子的模样也能心情大悦。 小太监眼珠漆黑一片,里面就好似浸透了星夜,瞧着很美,还格外摄人心魄。 他既是精怪,也是鬼魅。 第33章 也多亏当初萧子宴以一己之力送他去那学堂, 不然他什么也不会,那合纵之术、连横之术也一知半解,怎么会看别人的喜好行事, 利用人性把他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呢。 朝术现在也不再是那个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可怜虫了,他又不全是靠着萧子宴的怜悯而上位, 蠢货是会被随时丢弃的。 朝术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因着四皇子手上不能沾那污秽的血, 所以一些不干净的事情都得让他们这样的鹰犬来做, 暗潮浮动下的, 实际是难以忍受的腌臜事。 现在不少人都必须得正视他、畏惧他, 只是达官贵人仍旧看不起他一个阉人。 出身带来的鄙夷似乎很难改变, 可就是因为萧子宴站在他的身边,也许是可能会得两朝帝王的信重, 所以就连一品大官都对他礼遇有加,即便是内心再怎么鄙视,面上也依然要笑眯眯地和善对待他。 实在是太可笑了。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果然有趣。 不过那些大臣的消息通道实在是太闭塞了点,让他不免疑惑。四皇子就算再怎么拼命,身体上的残缺却还是不能让他获得想要的权势吧。 那就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残害手足、笼络大臣,无所不用极其。 朝术笑意吟吟,单知道四皇子一系的人胆大包天, 却没想到他们居然把手伸到了皇帝专门控制的锦衣卫身上。 可是张笺凭什么为他们所用,若是事后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四皇子还会是老皇帝最受宠的儿子么。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直到被人拦住了去路。 “朝公公, 皇后娘娘有请。” 说话的宫女面容清秀, 脸上挂着木偶人般的笑容, 唇角弯起的弧度好似精心测量过一般。 她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大宫女思棋,对朝术摆足了恭敬的姿态。 原来是还有老的相助,皇后的手段非一般人能比,身后还站着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也怨不得四皇子行事无所顾忌。 有权有势,还有人兜底,投个好胎竟是比别人拿血肉拼尽一切得到的还要舒坦顺遂。 朝术面色不变,将自己的态度摆得极其端正:“现在就去么?” “是的,奴婢会为您领路。” “那就多谢思棋姐姐了。” “公公客气了。” 皇后的寝宫他是第一回来,不似四皇子那般金碧辉煌,可也尽显雍容庄严,不愧为一国之母的寝宫。 她比萧子宴要聪明得多,多年来受的教导和掌控绝非常人能比。 在这世道,女子本就更为艰难,要走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还得坐稳,付出的努力更是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若是作为皇后战斗的刀剑不是对准自己,朝术恐怕还会更欣赏对方。 他跟随着思棋的背影,穿过走廊,一路走到了偏殿。 只是太监而已,还不值得皇后娘娘在正殿亲自接待。 进门他先看见白色玉瓶里插了几枝艳红的腊梅,花瓣上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水,清淡的浅香丝丝缕缕往鼻尖里钻,将这室内都笼于清冽的冷香之中。 不似四皇子寝宫常年点的昂贵犀牛角香,皇后这儿明显要朴素许多。 他进了殿内之后眼神也不敢乱瞟,跟在思棋身后,等她停了,他便也止住了脚步。 朝术不敢抬头直视皇后的容颜,只能瞥见那抹正红华贵的裙摆,金丝线勾勒出精美的花纹,他跪下来恭敬行礼问安。 皇后半天都没有叫他起身,朝术就知这是一次下马威。 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跪着的姿态不见丝毫变化,还是那般乖顺。 “刚才这脑袋有点儿昏沉,没有第一时间让公公起身,是本宫的不是了。”皇后娘娘中指揉着额头,轻叹:“快快起身吧。” 朝术从善如流:“娘娘身体要紧,奴才鄙贱,不碍事的。” 曲意逢迎之事他现如今也做得炉火纯青,轻车熟路地冒出来一连串讨好的话。 在深宫中,脊骨怎么可能挺得直。 “抬起头来罢。”他听着皇后用威严冷肃的语气这么说。 朝术总算能见到皇后的凤颜,之前总是遥遥相望,还不可长久直视,是以看得并不清晰。 这个女人保养得极好,也生得国色天香出水芙蓉,眉目中可以窥见几分和萧子宴相似的地方,她的儿子便是随了她,也是貌若好女的美艳。 只是她到底上了年纪,又常为家族、儿女之事操劳,眼尾已有肉眼可见的细纹。 皇后没有开口之前,朝术也不敢擅自接话。 约摸过了两息的时间,皇后丹口微启:“公公不但能力出色,相貌也非同小可。” 朝术琢磨不明白皇后这话是褒还是贬,便小心谨慎着开口:“多谢娘娘夸奖,奴才粗鄙,当不得您这样称赞,奴才如今这样,还要多亏了四皇子的一手提拔。” 提起四皇子,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些,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不少:“也是你自己争气,子宴的性子本宫了解,倒是叫你多担待了。” 朝术微愣:“娘娘过誉了。” “你之前是在为废太子做事吧?”皇后语气不咸不淡地说。 朝术不清楚对方突然说起这事是何意,一颗心急速跳得厉害,他斟酌着回答:“是。奴才当初由废太子救下,所以便一直跟在废太子身边做点沏茶倒水的活计。” 皇后一针见血地说:“你倒是野心蓬勃,只是端茶倒水应当是满足不了你。所以,你最后还是背叛了废太子?” 朝术暗想皇后这是在怀疑自己对四皇子的忠心么,毕竟有一就有二,他既然能背叛萧谦行,同样也能背叛萧子宴。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奴才不过是按着最有利的条件而行事。一奴不事二主,奴才自然要放弃该放弃的,选择对奴才最好的那条路。”朝术的眼珠子黑得纯粹,他眯起眼睛,唇角翘起,直白地展现自己对权欲的渴望。 上位者不怕下属有野心,最怕人无欲无求,毕竟人有了私心就更好掌控。 皇后听了朝术的回答,染着红粉的眼尾高高挑起,丹唇微微上扬:“本宫喜欢你的性情,人性便是如此,你选择对自己最有用的路,这无可厚非。” “只是,朝术,你对废太子当真没有半点念想了吗?”皇后墨色眼睛审视着他,那双凤眼好似要透过他的皮囊,直直地射向他的灵魂。 朝术觉得自己就好似站在悬崖边上,稍微往前一步就要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底下是无数对准他的锋利刀尖,或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人愈是紧张惶恐之时,便愈是能冷静下来处理问题。 他自己都没想到能有如此冷静沉着的时候,长长睫毛压着底下的黑眼珠,对皇后审视的眼神不避不闪,神色自如地撒谎:“半点也无。” 朝术也不知道皇后对自己的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听她吩咐身边的大宫女思棋,低语了两声后,对方便下去了。 不一会儿,一位小宫女就端上来一碗蒸得软烂,还浮着红亮色泽的肉块上来。 他不知这是何意,脸上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娘娘这是……?” 那肉由青花缠枝的牡丹碗盛着,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朝术却直觉这碗肉并不简单,他闻着半分胃口也无。 “你先前不是在婕妤宫中么,这畜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吧,现下本宫将它做成了吃食,公公意下如何呢?”皇后娘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好似并非说得什么惊人之语,而是在同朝术谈天说地。 朝术脸上的笑容僵住,只觉后背叫那冷汗都浸湿了个彻底。 皇后的手段真是让人不容小觑,这哪是厉害一点半点,简直就是蛇蝎美人,萧子宴跟对方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然而他再怎么心惊,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接受皇后的赏赐。 他忍着心里的恶心胃里的翻涌,脸上带着笑,一块一块地把肉全给吃了下去。 所幸皇后宫中的厨子有一把好厨艺,没将这肉弄得难以下咽,还算是入口即化。 不过朝术一想到这是那只畜牲的肉,心里头还是相当膈应。他是恨婕妤恨那畜牲,可那狗又不通人性,便不是罪魁祸首,何苦要杀了它又吃它的肉。 恐他现在作恶多端,罪孽罄竹难书,怕是日后得下阿鼻地狱了…… 将那一碗肉完完全全用尽后,思棋将一块刻着皇后凤令的玉牌递到他手上,是由和田玉雕刻的镂空花样,一般人仿制不出,也不敢仿制。 皇后见他接了牌子,解释道:“有了这块牌子,你便不愁宫中来去。为吾儿做事,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朝术听罢,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娘恩赐,奴才定不会辜负娘娘的期望。” 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么?他心中厌憎这般手段,却又难以避免地想要将其学下来,日后好用在他人身上。 什么狗屁不通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遭了罪,旁人也别想好过。 皇后又对着朝术敲打几句,得到了指天发誓的忠心答案之后,才放他离开。 来的时候有思棋领路,回去的时候便不用了。 回去时路过御花园,有一片腊梅林。 那味道清幽,冷冽,是难以言说的香气,可朝术却觉得胃里搅动得厉害。 这香好似在他的身体里刻下了烙印,一闻到便全身难受,此前他在偏殿时还不能吐,否则就是不识好歹,浪费了皇后的一番苦心。 他吐不出来,撑着树枝时,嘴里也只是冒着点酸水儿。 若是身旁带了人,此刻就应该会有人献殷勤让他漱漱口,可惜他去见皇后是独自一人。 身心俱疲时,眼前便多了一双白底黑面的翘头皂靴,上面无甚花纹,朝术却一眼就认出了其主人是谁。 第34章 离初春已经不远了, 今日的艳阳好似有了些温度,透过叶片洒下来时暖洋洋的。 朝术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裴照檐那张阴沉沉的脸。 裴照檐又降贵纡尊亲自来找他了么? 现在他又耍些什么手段呢? 朝术莫名期待。 自打裴照檐认为他背叛了萧谦行后, 面对他时就不像是眼睛亮亮的小狗,反而好似一匹野狼, 用凶煞狰狞的目光锁定着他, 随时都能从猎物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倒是让他从那灰蒙蒙的寝宫里逃避出来后, 见到了抹亮眼的颜色。 “哈, 大名鼎鼎的朝总管怎么一个人在这, 身边都没个伺候的人。”这就跟非要凑上来犯贱没两样, 裴照檐现在见了朝术就跟狗逗猫似的。 他挑眉:“怎么跟了四皇子之后, 你的日子还不好怎么过了?” 朝术撑着腊梅的枝干,莫名觉得裴照檐这人相当幼稚, 行事也莽莽撞撞,倒是有趣。 在他不忙的时候,逗两下也是一种意趣。 “如若不受点苦,奴才如何能爬至现在的位置呢。裴公子,你不是我, 怎知我过得怎样。”他那双狐狸眼高高挑着,漆黑的瞳珠好似有粼粼波光,动人心弦。 明明生得好相貌, 脑子也不笨,怎么就是这样的小人做派! 裴照檐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我如今可算是见识了什么是农夫与蛇, 朝术, 你心肠毒辣至此, 早晚会不得好死!” 好似觉得自己说话太重, 在骂完之后他反而还涨红了脸,粗喘着气故作凶狠地看朝术。 朝术笑吟吟地听着,脸上无任何被骂的愤怒,好似半点没受到裴照檐的影响。 他将那些唾骂一概接收,反正自己确实是干了坏事,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坏事做绝。 裴照檐骂得当然没错——他当初更没想到自己会按捺不住小心思,第二日就暴露真面目,强了那位高高在上,如同不染纤尘谪仙般的太子殿下,一想到萧谦行像是菩萨般悲天悯人的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神色,他就激动得战栗。 他以一己私欲将圣洁纯白的花拖入泥沼,明明是人人都能踩在脚底的尘泥,却擅自亲吻那抹被人捧着称赞着对方花瓣,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掌控他人。 朝术听裴照檐的唾骂,唇角居然还高高上扬着。 裴照檐觉得自己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面,分明杜如兰警告过他不要再来寻这朵食人花,他才不会听对方的劝诫,擅自又找上了朝术,可把自己气得够呛。 “朝术,你现在不过就是四皇子手底下的一条狗而已,甚至还比不过当初在东宫端茶倒水的日子。以前太子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下得去手?!” 裴照檐在太子的一众幕僚之中最冲动,或许是边疆的豪迈水土孕育出来的,让他不必忍着收着,可以肆意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之前跟他要好时,也会故意戏弄他。 在得知朝术奉命赐死太子后,也是他第一个出头,泼水什么的都能算的上小儿科了。 “奴才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裴公子,你我不是一路人,也不需要妄言太多。”朝术逗了他两下就失去了兴趣,抻了抻自己的衣袖就准备离开。 这下子简直就是将烈酒浇在火上,惹得裴照檐怒火冲天,他大吼道:“那你就该把太子当作踏脚石么?!” 他现在好似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头上青筋暴起,捏着朝术的肩膀把人给摁在树上,是下了死力气。 朝术猝不及防后腰撞在坚硬的树干上边,一阵痛麻直达天灵盖,他拧紧了眉,暗想撞到的地方明天恐怕就会留下青紫的淤痕。 树枝还被他撞得摇摇晃晃,那腊梅的花瓣霎时间零零散散落下来,带着惊人的香气和美丽,一瓣一瓣,透着晶莹剔透的纯洁感。 花雨在人眼中像是放慢了动作飘下,还有几粒新鲜透明的小水珠缓缓坠落,落在朝术的乌发上,悬挂在他浓长的睫毛上。 一眨眼,水珠从眼睫滚落,就淌过雪腻的面颊,滴入了艳红的唇角。 裴照檐胸中即使有万般的怒火也被眼前这一幕美景给震得散去不少,他好像哑巴了似的,纵有再多的话也吭不出来。 最后他也只放了一句狠话:“这只是个小小的警告,朝术,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有点像是闹了口角纷争的总角小童,欺负不过只能用气势压倒对方。 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哥一旦脱离了皇子伴读的身份,便不可随意进出宫,裴照檐这次来恐怕也是受了皇帝的宣召,还有要事需做。 他跟朝术纠缠半天后就大步流星离开,光看背影都能瞧出他的低气压。 终于走了。 和上次差不多,朝术伸出玉笋似的指尖轻触后腰,恐吓对他来说只是最低级的手段。 裴照檐还非得抽出些时间来专门折腾他,还真是幼稚得引人发笑。 朝术心累,他明日一早就得出宫为萧子宴做事。 皇宫里阴谋诡谲多变浮浮沉沉,哪儿有他的落脚之处,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找到能够托着他灵魂的地方。 刚才还在裴照檐那儿受了气,朝术脸上带笑,心中已经把人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 他想到了罪魁祸首,心里已经思忖着应该把买小玩具的事情给提上日程了。 朝术知道这段日子就要忙起来了,恐怕后面也没什么时间去看萧谦行,哪怕是去,估摸着也只是看两眼就离开。 他仿佛是守着珍宝的盗贼,每日胆战心惊,生怕自己藏着的秘宝叫别人给发现了,到时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说,还会万劫不复。 朝术甘愿品尝这份刺激,就连穿过窄小的甬道时,都会让他微微战栗。 仇人全都一个不剩地被解决干干净净,支撑着人皮底下的恶鬼行走在世间的便是那束高岭之花。 得之他幸。 …… 萧谦行的怀抱是温暖的,朝术感觉到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头上,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的发间,有点痒。 他嗅闻着对方身上的冷香,是不同于室外开得清冽的寒梅香,而是萧谦行身上特有的香气,光是在鼻尖下就足以让他平心静气了。 朝术今日什么也没做,只安静地在他怀里那儿小坐了一会儿。 萧谦行真是耐得住性子,哪怕是独自一人待在偏殿,也能就看看书打发时间,并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 朝术琢磨着,现在时日还短暂,在深宫里待久了早就习惯了宫中的冷清寂寞,但时间一长,也许就会憋出病来,他得想个办法带对方出去一次。 刚好也可以在外头置办一栋宅子安置萧谦行。 他攥着萧谦行的衣襟,在对方怀里蹭了蹭,抬头轻瞥外边的天色,思索着或许会有人找他谈事,便起身准备离开。 不曾想,萧谦行箍住他的腰,自己一时间居然没能动弹得了。 他茫然,凑过去用唇贴了贴对方的下颚,柔声问:“怎么了?” “公公现在是大忙人了。”朝术听着萧谦行不冷不热的话,哑然。 他知道对方并非是在冷嘲热讽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玄序,我没有办法。”朝术放软了语气,他眸色寒冽,不愿在对方面前示弱,“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一些恰当适宜的牺牲是必须的。” “也包括了得到我?” “是。” 萧谦行湿热的吻落在了朝术的眼皮上,黑漆漆的纯色眸子看起来很漂亮,有光点落进去时,比银汉还美。 “出宫后,在永安街最大的茶楼春景往左拐,有一条小巷,往里走最末尾的那处人家可以拿到物件。有人会交给你,记得把它给张笺。”萧谦行冷静地吩咐着。 朝术不觉得气恼,他有利用价值,对方才甘心留在自己身边,委身于他。 哪怕是再过分的要求,对方都会满足,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萧谦行捏着朝术的下巴,在柔软的唇瓣落下一个吻,他伸出舌头,撬开朝术的牙关,舔着他又甜又香的舌。 被亲得狠了,朝术眼角就会渗出些水光,却又要维持着自己高傲孤绝的模样,死都不肯让自己的软弱展现在他的面前。 谁不想更狠地欺负他? 这般看着,萧谦行实在情难自禁。 朝术想着他该控制萧谦行的欲望了,即便是他感受到那一份灼热,也可以蛮横地说不许。 “朝公公,您是想让玄序的命折在此处么?”萧谦行清冷的黑瞳中情动,白皙的脸庞浮着清潮的红,看起来脆弱易碎。 高高在上的人露出这样委屈的姿态,朝术圆滚滚的小喉结往下压了两下。 纠结了半天,他说:“只用手。” 萧谦行应:“好。” …… 手破了皮,还又红又肿。 朝术气闷地那绸帕擦了两下,便把那湿帕子扔回了装满温水的铜盆中。 两只手都这样了,幸亏旁人不敢用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掌心又不常显露。 他有点茫然,怎么就让萧谦行捏着鼻子走了呢。 这可真是…… 美色惑人。 旦日一早他就得迎着潮冷的天气去宫门口,朝术倒是不在意受这点小苦,冷风往他脖子里钻,他都不带缩一下的狼狈模样。 一旁站在两旁穿着厚甲的侍卫见了都要说上一句是个狠人。 朝术拧着眉,对接下来要见的人非常不满。 偏偏是他,那个曾经阻拦过自己的张笺,还没有会面,他就已经明白接下来两人的相处多半不会太和谐愉快。 今日旬休,宫门口无人进出,此地离闹街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森冷的紫禁城威严肃穆,寻常人轻易不敢靠近。 有一枣红色的马匹立在门口,侍卫未曾驱赶,想必是哪位大人的。 人未到,声先至。 朝术站得极远都能听见那走路的呼啸风声,转头就发现了那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男子气势凌人地迈步跨来。 第35章 尽管朝术跟此人结过梁子, 却也不得不承认锦衣卫指挥使张笺生得相貌堂堂,英俊冷毅,就连武功也是当世难逢敌手的强。 至于手段, 也不必多说。 单看他被这京城中的朝廷重臣和世家大族暗地里扎小人辱骂就可见一斑了。 朝术身旁也带了一个伺候的,但他不是自己人, 而是四皇子萧子宴安插过来专门监督他的。 那小太监和朝术挺直脊背, 面色不变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似是畏惧寒风, 缩着脖子哆嗦。 张笺只轻扫一下, 就知道谁是领头的。 他的眸光移到朝术身上, 微微一顿。 张笺主动开口:“在下观朝术朝公公十分面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呢?” 这话听着就跟那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似的,逮着貌美的女子就去调戏。 指挥使身后的那几个锦衣卫小子都瞪大了眼睛, 何曾见过他们老大这样对别人孟浪的时候,真真叫人惊诧。 朝术心说他们不只是见过,还被张笺拿着刀横在他面前不准离开,差一点就要当犯人给押走了。 他记仇得很,睚眦必报, 这笔账都跟对方记着呢。 嘴上还是平淡无波的:“我同指挥使素昧平生,想来张大人定然是见了旁人,把对方当成了我罢。” “这样啊。”就在朝术以为张笺不会过于纠结此事时, 对方浓眉一扬,眼睛锁定在他身上,直勾勾地问:“不知公公家可否有姐姐妹妹, 同你非常相似的。” 他身后那些锦衣卫兄弟听了这番话差点没绷住情绪, 一个两个苦着脸, 就要大逆不道地摇着他们老大的衣襟晃悠, 追人可不是这般追的。 不论是见色起意还是一见钟情,他这种行为都会给人留下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啊! 可惜张笺听不到他们内心的呐喊,虽然说出来的话轻佻,他本人却还是一副一身正气的模样,弄得人哭笑不得。 朝术冷冷回答:“没有!” 张笺也不在意他这冷若冰霜的态度,“那好吧,在下冒犯公公了。”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没几人在意,朝术还得捏着鼻子和这些锦衣卫出去办事。 一个是皇帝的爪牙,一个是四皇子的走狗,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人,东西二厂的人走在一起,旁人都避之不及,好似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蛇蝎毒蚁一般。 闹市上人流如织,和煦的日光洒在青石板小路上,冒着白色热气的香味儿从蒸笼里钻出。 小贩吆喝声不断,真是好不热闹。 朝术太久没有出过宫了,他莫名有几分恍惚,内心还有不敢叫人看出来的惶恐——他是阉人,同男子女子都不同的第三种人。 但他绝不会将内心的恐惧示人。 …… 朝术瞧着锦衣卫等人张狂蛮横的作风,蹙着眉不愉。 他是真心讨厌和这群粗鄙鲁莽的人共事,不但不乔装打扮一下,反而还大摇大摆,生怕别人不知此次是他们这些锦衣卫出来办事,闲杂人等必须退让…… 他抱着臂,消极以待。 不是朝术将那对张笺的不满夹带私货放在了公务上边儿,而是他知道,要想查找证据,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次他们一起出来是为了查清前段日子北方雪灾后,赈灾款被人私吞一事。 贪污之事屡见不鲜,皇帝拨了几百万两白银就是为了预防此事,但没想到他们的手伸得太长,还动到了边疆那些士兵身上。 冬日本就牛羊马冻死得多,人也有冻伤的,损失惨重,急需那批救济的银钱,若是将那野蛮的外族抓住机会南下,没了众将士组成的防卫线挡住就是直接长驱直下,直.插中原心脏位置。 莫说皇帝的位置坐不稳,便是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此等情况叫他怎能不震怒,怎能不让自己的鹰犬彻查此事。 但朝术知道,此事定然同四皇子一脉脱不了干系,他们恐怕早就将证据抹除了,剩下的多半也只是捏造的,只是为了想要借锦衣卫之手除掉他们的敌人而已。 朝术身边有负责监视的人,他也懒得提醒张笺,不过看对方那了然的面相,便也知道对方心里比他门儿清多了。 也对,真要查找证据的话,怎么会肆意闯进别人的宅子里,拿着御赐的牌子在大臣家中畅通无阻。 朝术在一旁冷眼看着,又查出了一名大臣涉嫌贪污一事,一众家眷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那大臣老泪纵横,恳求张笺又带来的锦衣卫莫要伤他家人。 看起来是挺可怜的,但绝不会全然无辜。 四皇子不可能完全找一个无辜之人替罪羔羊,不过对方多半只贪了一部分,就将全部的罪名都安在他身上而已。 朝术来时还听张笺提起这大臣一家是如何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单是观貌美的丫鬟侍妾就有不少,另外一些锦衣卫还从后院里搜罗出不少金银珠宝,只靠着这位大臣的俸禄,绝对不可能买都得起用得起这些。 怎样来的便不言而喻了。 在他懒洋洋地打呵欠,想着该怎么避开四皇子的眼线去拿萧谦行交代给自己的物品时,就突然听见了一阵争执的吵闹声。 他不悦地看过去,却发现是四皇子派来监督自己的小太监和那些锦衣卫在吵嘴,现在已经演变成推搡的事态了。 朝术翘着嘴,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戏才出手制止,怎么说在外人眼中这小太监也是自己的人,要是落了面子就是给他没脸。 “诸位小兄弟,打狗也得看主人吧,你们有何不满是不是也该来先向我们汇报,而非擅自动手呢?”他知道自己嗓音尖细,说话时就会刻意压一压,带着清溪溅落石的冷沉。 那动手的是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见到朝术出声,勉强才把怒火压下,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这竖子方才在这鬼鬼祟祟,靠近犯人还不知在做什么!我等都是奉命行事,岂能让小人作祟。” 怎么回事? 四皇子没处理干净,还要让一个眼线来扫尾? 小太监不服气地说:“朝总管别听他们一面之言,奴才只是想问清楚那位大人犯罪是否属实,要是让锦衣卫屈打成招,还叫我们落不得好!” 朝术都要叫这话给气笑了,这小太监是四皇子的人,怕是别人捧着不知天高地厚,没看人家还背着绣春寒刀么,真是不怕人家一刀砍了他的脑袋,届时再随意捏造个妨碍公务的借口便是。 “你个阉奴张嘴就胡咧咧,胆大包天至此,小心爷爷我一刀劈了你!”壮汉瞪着眼睛,麦色面皮都涨红了。 “这是锦衣卫断案,容不得你在此胡闹。”朝术冷声阻断他们的闹剧,视线却在小太监不得不闭上嘴后皱着的眉上滑过。 他突然怀疑起来,锦衣卫这群人,难不成真就没有铲除异己的私心? 这个大臣确定就是四皇子丢出来迷惑别人的牺牲品吗? 对方可能就是一个关键人物。 朝术眼睛微眯,心下已经有了判断。 他可不会帮着四皇子助他抹平那些痕迹,不过在这眼线面前还得装装样子,便扯着人到了角落,压低了声音道:“这儿全是锦衣卫的人,你是疯了不成,跟他们作对是生怕别人看不出端倪,想谋害四皇子?” 那小太监被朝术冷嘲热讽的话吓得钉在原地,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下意识就顺着朝术的话说:“那朝公公,您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他忧心忡忡:“这个大臣根本就不是殿下此前安排好的人选,那张笺真是可恨,竟在背地里偷偷换成了他。如今动静这般大,便是殿下想把人换下来都不成了。” 这个大臣的身份看来真的不简单,估摸着知道不少内情,或许连证据都暗藏不少。 那么太子要他交给张笺的东西,莫不是与此事有关? 朝术心里百转千回,对小太监阴狠地说:“那便只能断尾求生了。” 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证据是不会轻易被人抹除的。 单看此事当然不可能把四皇子拉下马,但只要能叫他被皇帝怀疑就可以了。 朝术知道四皇子想成为皇帝的梦,可惜了,梦永远只能是梦。 别说萧谦行还活着,便是他死了。自己用尽千方百计殚精竭虑都不会让他的美梦成真,哪怕是扶持儿皇帝都不会叫他坐上那个位置。 锦衣卫办事迅速,从西厂鱼贯而出到闯入大臣家中搜查封府,都没用上一个时辰,到处都是哭嚎惊慌的声音,现下也彻底安静下来。 该押送至牢房的已经离去,赃物都送进了西厂清查,很快就会告一段落,但掀起的风云却很难平静下来。 张笺忽然找上门来,冷脸带了笑:“公公,能否同张某人去饮一杯呢?” 朝术本来迈开的腿顿住,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对方。此番分明是一同前来的,他却没派上任何用处,和那吉祥物没两样,张笺这样还要找上自己吗? 不过能帮他完成萧谦行的任务,去上这次的鸿门宴也无所谓。 “好啊。”他欣然应允。 走了两三步,张笺却倏地顿住。 “本官只请了朝公公,你这小太监还跟着作甚?”张笺声音带着笑意,脸上却半点笑意都没有,“本官都不曾带下属,还是说公公非得带个伺候的人?” 骂别人就骂,还非得把他给扯上是几个意思? 朝术脸上看乐子的笑容哐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那小太监被张笺骇人的话给震得定在原地,惊疑不安地盯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朝术沉思,张笺这般动作,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还得感谢对方帮他支走眼线,也方便他运作。 “你先回去吧,既然张大人想要邀我去这庆功宴商榷,多个旁人还倒叫人看了笑话。”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摘了出去,还暗示对方,“宫里头的主子还等着你回去复命,快回去吧,别叫贵人们等急了。” 小太监一听也有些急了,顾不得深思熟虑,对着朝术行礼告退:“奴才就先行一步了。” 转过身,张笺就对他朗声道:“朝公公,请吧。” 朝术颔首,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朝术一直想着这是一场鸿门宴,心里头还挂念着该趁什么时候去那巷尾的人家拿东西,等他入了酒楼的包厢,小二都开始上菜才回过神来。 抬起头居然发现张笺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 于是刚刚面无表情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朝公公立马拧着眉,锐利的视线直朝张指挥使张笺射来。 那双瞳色一致的漆黑眸子就仿佛粹了寒冰,和第一次相见时怯怯娇娇,只会依偎在太子身边时的情态大相径庭,倒是让人不由感慨差异之大,区别对待之深。 第36章 这家酒楼在京城中颇为出名, 有精致美味的佳肴,体贴周到的服务……背后的老板更不知是谁,便是那达官贵人都不敢在此地放肆。 上了桌子的菜有那白嫩豆腐和五花肉一同拌炒的杆子烧肉, 浓油赤酱,颜色是诱人的焦糖色, 还有撒着碎葱和清酱的石斑鱼, 肉质细嫩软滑, 几乎入口即化, 香气浓郁的松茸带着独特的鲜味, 旁边也不忘摆了软化香糯的冰皮糕点, 不仅样式美观, 而且都是美味得连舌头都要吞掉的鲜香。 朝术不好口腹之欲,却也难免贪食了一点。 不过他也知收着敛着, 且每道菜都只尝那一两筷子,绝不让张笺看出了他的偏好。 其实每道菜都有不一样的滋味儿,朝术下第二筷的时候难免迟疑,他总觉得对方好似知晓他的喜好一般,每一道菜都在他的味蕾上绽放, 引诱他分泌口涎。 这个认知更让他食不下咽了,短时间就得知他的所有喜好,不惊悚么? “公公为何不动筷了, 是这菜不符合你的口味吗?”张笺问。 没什么语气,就像是普通的主人家招待客人时随口一问,不带多少情绪。 朝术放下筷子, 用巾帕擦拭两下嘴唇, 平淡道:“非也, 每道菜都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味。张指挥使的待客之道也令我惶恐, 不过是我已经饱了。” 张笺静静地看着他谎话连篇,又突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朝术,我绝不会是你的敌人。” 朝术对张笺话里的深意实在不解,对方真是高高在上,凭什么笃定自己不是他的敌人? 这当真不是一场鸿门宴么。 他故意在这装疯卖傻:“你我都是为圣上办事,自然不会是敌对的关系。张指挥使这话倒是令我疑惑了。” 他说完这一席话后,张笺明显拢了一下眉心,又倏地放开。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罢了,张某也不是来套话的,公公又何对我需隐瞒呢?”大抵是觉得他们现在还不是破冰的关系,张笺叹了口气,在桌子上的莲纹高足杯里分别倒足了酒。 “我也知公公为何会对我有误解,不管怎样,张某在这里先自罚一杯,先向得罪公公一事告罪了。”张笺十指捻着杯,仰头一饮而尽。 朝术狐疑地看着他做戏,在对方先自爆身份之前,他是定然不可能将自己背地里为谁做事说清楚的。 即便是要传递消息,他也会抹除自己的痕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给对方留下来。 对方已经豪爽地饮完一杯酒,朝术也不得不跟着同饮。 在没有完全撕破脸以前,朝术表面功夫也做得漂亮。 所幸他每回都会提着酒去找石公公,老太监觉得一人饮酒无甚意思,便叫上他一块儿,朝术就也跟着那儿练了许久的酒量,从滴酒未沾一杯便醉倒到现在的千杯不醉。 朝术倒是不担心张笺打着将他灌醉,然后问出来些不该问的主意——因为没用。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张笺确实没存着要让他喝醉的心思,还会劝他吃点菜垫垫肚子,以免伤了肝脏脾胃。 小太监喝酒上脸,白芙蓉似的美艳脸颊上俨然浮现了两片红霞,水蒙蒙的眼珠微颤,就好像已经醉了般。 张笺手底下审过不少人,只需要一眼便能瞧出来对方这幅醉酒的模样是真是假,他晓得朝术是没醉的。 清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解愁解忧,让人醉倒在欢愉中,也能成为融化人与人坚冰关系的柔水,一点一点化掉艰涩的气氛。 朝术觉得有点热,毕竟喝酒能暖身子,他没想太多,垂着眼睫等张笺喂完他喝酒之后的下文。 他倒要看看这位指挥使嘴里能说出来些什么。 “公公可知,我此生最恨的便是四皇子萧子宴,其二便是高台上坐着的那位。” 谁曾想张笺一句话就抱出来一个惊天大雷,将朝术震得差点没将手中的酒液给泼出去。 “张笺——!”他也顾不得装这迷迷糊糊半醉的情态了,将酒杯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有几滴晶莹剔透的酒珠溅在桌上。 润成了一小滴水花,张笺就盯着它们看。 “你想死可别把我给拖下水,还是说你不知隔墙有耳这个道理吗?!” 朝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向来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怀疑别人。 他今日怕是左脚踏出这酒楼,张笺就要以自己此前想的妨碍公务给砍头了。 朝术的眼尾都被气得泛红了,一时间也看不太出来到底是喝多了酒而蔓延的湿红,还是这恼火的情绪持续太久造成。 “公公慌什么,要是这话叫别人听去了,第一个取的也是我张笺的项上人头。公公那般聪慧,还愁寻不到脱身之道么?” 张笺常年都是那黑面阎罗的外表,哪怕生得英俊也叫人不敢多看,平日里要不就是冷笑,要不就是讥笑。 他现在这正常的开怀一笑,就好像有万千的春花在一瞬之间绽放。 朝术都看怔了息,又听张笺说:“这便是我的诚意啊,朝公公。” 好险他的理智还在,讥诮道:“我为何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呢,张大人倒真是豁得出去。” 又是以色相惑人,又是胡编乱造。 张笺温和地看着他,“我知道单凭一句话不足以证明什么,公公以后便知道我所言是真是假了,且瞧着吧。” “你……”就不怕我先讲此事说出去,来换取利益么。 就好像知道他下一秒要说什么,张笺微微一笑:“我知道公公不会将此事说出去,且不说您没有任何证当真据,旁人不会信你。况且,公公对那两位真就忠心耿耿于此么?” 朝术沉默了,张笺都这样直白地表示对那两人的不敬了,他又何苦非得装出那副奴颜媚骨的姿态呢。 他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就感受到了身体有点不对劲起来。 怎么感觉越来越热了,好像还有一股难以言齿的燥热直冲下腹,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莫不是叫人下了药。 朝术终于体会到那话本子里讲的欲.火焚身的滋味儿,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小虫子在不断啃噬他的身体,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的,感觉就像是把他投入了满是焰火的山中,叫他痛苦难耐,热汗淋漓,想将身上的衣全部褪去。 怀疑的视线冲着张笺投去,却见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块儿,也是同自己一样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一声比一声的呼吸粗重。 恐怕是他二人一同遭到了暗算! 朝术来不及思考幕后黑手是谁,就要站起身离开,绕过桌子踉踉跄跄地走着,大门近在咫尺,踏出这道门就可以得到解脱。 朝术眼里升起了微末希望,却不想走到张笺身边时,他左脚踩右脚,本来还能稳住身形的,却被张笺扶住了腰,导致腿一软就跌进了对方怀里。 张笺的位置坐的是真好,恰恰就在门口,朝术不得不经过对方,还陷入了这样狼狈的情态。 最叫人惊恐生忧的是,他居然觉得挨近了张笺便觉遍体生凉,好像夏日里抱着大冰块,让他不由喟叹起来,黏在上面不忍下去。 张笺中招不轻,竟也在朝术身上抚摸,那手掌竟是都摸在了他的腰上! 朝术的腿在扭动磕到了桌角,痛得他面色扭曲,脑子也一瞬间就清醒过去,抓着张笺的手臂就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这一下咬得极狠,力道重得绝对是见了血的。 张笺痛得嘶了一声,原本迷离的眼眸变得清明,抬眼发现他和朝术放在外边儿都要被人捂着眼睛唾骂伤风败俗的模样。 小太监的乌发凌乱,连衣襟都被扯得皱皱巴巴,雪白中衣眼看着就要褪去,露出一大片藕色的肌肤,皮肉白得就跟那莹润的荔枝肉似的。 张笺瞥了一眼就跟被烫到般挪开视线,嘴里一直念叨着非礼勿视,清心咒什么的,结果却是越念越燥热。 朝术跨坐在他的腿上,抓着他的衣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快别干这些蠢事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解药!” 张笺清醒了之后,情况确实是比朝术要好些,他见朝术□□一声后便羞愤瞪着他,苦笑。 他现在也在强忍着汹涌澎湃的欲念,却知道要先带朝术远离这案发的地方。 不过他俩现在这情况也不能在街上招摇撞市,否则等朝术回过神来,以他那心狠手辣的小性子,怕是得想方设法杀了他。 幸运的是这家酒楼还提供了为客人的住房,张笺拿着手中的披风把朝术裹得严严实实,飞快去楼下掌柜那儿定了一个天字号的房间。 他也顾不得旁人看自己那奇特的目光了,匆匆抱着连头发丝儿都不曾露出来一根的朝术上楼,对那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想法复杂得很。 反正他张笺是没什么好名声了,可他倒不想再拖累朝术。 他动用内力飞身上楼,忽地发现这药的效力好似下在了他的筋脉一般,自己越是使用内功,药效的流走就愈加迅速。 朝术强打起精神,听见忍耐力比他强盛的张笺吩咐小二赶紧打一桶冷水放在房间里,不可延误。 他刚刚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才能维持些理智,铁锈味的液体在口中弥散,现在又变得不怎么清醒起来。 失神间,他听见张笺用温柔的语气喊他:“朝朝。” 朝术好像坠入了火的海洋之中,一被对方放在床榻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扔掉了身上围着的披风,还拉扯着自己的衣裳。 张笺见了大惊失色,直接夺过被子把朝术裹成了一只蚕宝宝。 他忍得也实在痛苦,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落在朝术雪腻的皮肤上,有一滴甚至还沾在拉对方卷翘的睫毛上边儿,好似人被欺负狠了,便在睫毛上挂起了委屈的泪珠,连那黑透了的眼珠子都是水洇洇的。 他坚毅的脸庞浮现着隐忍之色,手却不受自己控制般地往对方脸上触摸。 第37章 “嘶——” 张笺脸上被指甲划出来一道血印, 那样钝的指甲都能给他抓挠出些皮肉,可见对方用力之大。 他痛得目光一下就清明许多,抬眸就发现朝术含着泪珠凶巴巴地瞪着他, 要是再靠近就不会是挠脸这么简单,还能给他喉管咬断那般凶。 好像张笺曾经见到过的流浪小狸奴, 不合群, 对外人总是龇牙咧嘴, 动不动就哈气弓腰威胁。 “滚——!”朝术瞪着眼, 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又凶又狠, 面颊涨红, 不但脸上蒙着一层细汗, 拢起的乌发都沾着不少汗珠。 朝术现在恼羞成怒的模样,倒和之前他在宫门口时见到的冷美人截然不同。 大梁朝在过去几年还没有这般动荡, 曾经有邻邦来进献他们领地内的天山雪狐,毛绒绒的一只小东西有着油光水亮的雪白皮毛,充满野性的一对黑眼珠狠戾又高傲。 雪狐是灵动的雪山精灵,人类抓住它,却驯服不了它, 想去摸它的人都会被它一爪子挠出伤痕,尖牙把手都咬得鲜血淋漓。 由于这是邻邦进献的贡品,旁人捉它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 生怕将它伤着了,便只能高高在上供着捧着。 朝术眼高于顶之时,就与那只雪狐无异。 可野兽再怎么凶残, 人类总归是有调教之法, 张笺只用了一个月, 便让那只雪狐俯首称臣, 收敛自己爪子,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舐他的手指。 朝术并非那只狐,浑身上沾染的不是野性,而是保护自己的刺。 对着外人,他就是浑身竖着刺的刺猬,而对着那位废太子,他自己就会展露出柔软的肚皮。 乖巧听话得令人嫉妒。 张笺哪怕中了药,也绝非善类,不是朝术这样只能在宫中运用阴谋诡计,背地里耍心计残害别人的清瘦小太监可以相比。 他轻易就能将朝术压在铺着雪白被褥的床榻上,压得他招架不住,连那点挣扎都好像是在搔痒。 “你要是敢碰我,我绝对会杀了你!”朝术漆黑的眼珠子泛红,低声吼道:“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剁了扔去喂狗!” 他的嗓音嘶哑,为了保持清醒,唇瓣也咬得破烂,像是饱食鲜血的艳鬼,逢人便要用美貌诱惑,再凑上去吸食对方的精.血。 张笺也被朝术也丝毫不留情面的话给激起了些微怒气,想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还是恶名昭彰放在京城能使小儿止啼的人物,却被人嫌弃厌恶得连那地上的尘泥都不如。 大掌便不受控制地用力拍了下朝术的后腰下,还故意恶声恶气地说:“公公不妨认清楚你现在的姿态,到底是该好声好气地哀求我,还是该向刚才那样放狠话制止我呢。” “张某人虽只是小小的锦衣卫,但听过的咒骂威胁不胜其数,公公是觉得这些话能恐吓到我么?” 朝术被他狠狠打了这一下,蓦地瞪圆了眼睛,疼痛倒也是其次,心里觉着遭到的莫大羞辱才叫他羞愤欲死,连耳根子都红得能滴血了。 被威胁了一通后他慢慢也冷静下来,感受着身体一阵相当的不爽利,心知张笺恐怕也像他一样难受,这时候继续放狠话属实不是明智之举。 正巧他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也不是头一回了,便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是我冒犯了,想来张大人也不一定愿意碰我一个身体残缺之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无心之举。” 朝术眉头微动,强忍着心底的不耐,继续温柔小意地问:“张大人何时从我身上起来呢,若是让人瞧见了,我们这样也实在是不雅观。” 张笺想说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残缺不残缺的,但也知道再耗下去朝术的耐心就快见底了,趁人之危确实非君子所为,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重重呼出一口气:“此事我定会查明真凶,还你一个交代的。” 朝术只想他快些离开,别在这碍他的眼。 店小二的动作比朝术想的要利索些,不到一刻钟就把能装下一名成年男子的木桶抬上来,灌满了透心凉的冷水,水面还荡着幽幽的涟漪。 朝术才不会管张笺的死活,屏风一拉上,就褪去了衣袍把自己浸在冷水中,打了一个激灵后,寒意冻得他脸色逐渐恢复了雪白,身体的燥热也慢慢平复。 可这只能稍微缓解而已,要想彻底将药性散去,要么服下解药,要么同人交.媾。 水声只忽一下响起,随后就陷入了平静。 张笺眸光失神地盯着绘满青荷红莲的屏风,却是从心底里涌上来一阵难言的悲切。 朝朝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 秋猎当日皇帝遇刺后,整个营帐都是兵荒马乱的状况,他能在千百人当中第一眼发现女装的朝术,当真是因为对方行踪诡疑吗? 张笺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冰凉的水中,回忆渐渐发散。 他原先不叫这个名字,叫旬应,现在想起来竟凭空生出几分陌生感。 旬应也有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只是京中的小官员,上对父母孝顺,下对妻儿爱重。母亲生儿育女,在家中相夫教子,弟弟妹妹都友善天真。 隔壁住了一家商户,幼时的旬应不明白男主人为何常年不在家,只余那孤儿寡母在家中,而他母亲心软,总会照拂他们一二。 那户人家有个生得玉雪可爱的男孩,睫毛又长又卷,眼睛里的瞳孔漆黑得似乎透不过光来,可当夜晚星汉亮起时,旬应总疑心那些星子全都坠进了他的眼中。 嘴碎的婆子老说这是不详的特征,背地里还说了那小孩不少坏话。 春和景明,嫩柳抽条。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喜欢同旬应母亲说话,总会带上那生得漂亮的小弟弟,母亲就要他照顾好对方,抓着人幼嫩的小手要旬应看好他。 小弟弟名为朝术,年岁比他还幼,自觉是大哥哥的旬应接过重任后,就同他母亲一样喊他朝朝。 朝朝与同龄那些顽劣的小子不一样,性格温吞,乖软听话,会甜甜地喊他旬应哥哥。 旬应当时性格跳脱,最不喜的就是看书,总爱干些不务正业的事,老是会做些草蚱蜢、纸鸢给朝术玩。 小孩儿特别捧场,总是拍着小手夸他:“旬应哥哥好厉害,做的玩具好漂亮。” 燕子低飞,朝术软软的头发被刮起的春风吹得飞扬,晶亮的瞳珠注视着年长的大哥哥,红软的小嘴一翕一合。 “朝朝最喜欢的就是旬应哥哥了。” 彼时的旬应没有愁苦,没有恨怨,唯一的忧愁便是父亲非要逼着他坐在书桌前,苦读四书五经,为将来考取功名打基础。 朝术会陪着他念书,他还小,没到启蒙的年纪,便只需要认一认字学一学文,脆生生地念着那些书上写的是什么。 每日他来,旬应也比平日里更为坐得住,许是为了在幼小的弟弟面前担起做哥哥的职责,便装模作样起来。 光是这个就足够他母亲高兴,每每都要拉着朝术的手让他来多陪陪他旬应哥哥,朝术晃着头顶软软的小呆毛,会软糯糯地应他母亲:“好。” 旬应失言,在朝术无知懵懂啃着手中的糕点时,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小奶膘,“你可真是害惨了我,我本就不愿学习,只想做那武功高强的大侠,以后去闯荡江湖快意泯恩仇,才不想留在京城里,做那劳什子官员,多没意思啊!” 他说那么一连串的话,朝术听不懂,就只能乐呵呵地看着他傻笑,等吃完糕点,手心里沾着碎屑时,又伸出嫩红的舌尖去舔。 好像家中养的幼猫,旬应轻轻叹口气:“算了,我同你说这些又有何用,你这个小笨蛋只会吃,懂什么呢。” 朝术鼓着腮帮子,就听懂了一句,大声反驳:“朝朝不是小笨蛋!” “好好好,你不是。”旬应敷衍回答。 小孩摸了摸哥哥眉头,用小手慢慢抚平他眉间的隆起:“旬应哥哥不要难过啦,你以后肯定可以成为武功盖世的大英雄,朝朝会支持你的。” 倦鸟归檐下,残阳深似血。 他的脸庞落入小孩软软的掌心,轻轻蹭了一下:“朝朝要说话算话,就算我父亲以后过来揍我了,你也要在背后支持我。” 小孩重重地嗯了一声。 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这时候拉勾定下诺言。 在那之后旬应却是再也见不到想象中的一幕实现了,他对他们家最后一刻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母亲哀恸欲绝的哭泣中,父亲的头颅从菜市场门口滚下来,死不瞑目。 无知的民众骂他这个收税的官员是贪官恶官,死了还要拍手称快。 他剩下的家人要么流放,要么充入教坊,伤得伤死得死。 旬应亲眼目睹了自己家破人亡,幼小的他只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母亲搂着他哭,让他莫要念着报仇,他们无权无势斗不过那些达官贵人,他奶娘的长子替代他踏上了流亡之路,张笺刚逃出去就听见了母亲自缢的消息。 他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此后的记忆便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暗色。 旬应当初仓皇失措地逃走,生如浮萍一般在世间游荡,彻底失去倦鸟能够休憩的归巢。 恨意如何都斩不断,他改头换面化为张笺,拼尽一切成为帝王的爪牙都要报仇,现在这张网不过刚刚展开。 那些人坐在别人以血肉白骨浇灌的奢靡享乐之中,终日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可曾想过报应的屠刀会挥向自己,斩断命脉。 张笺这些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一心就只想着往上爬,很少会念起从前的事,将苦涩都咽下去,恨意弥漫,他突逢大变后本就没什么精力去关注以前,再转眼竟是物是人非。 他的朝朝竟在之后入了宫,天真可爱的幼孩成了如今眉眼竟是阴暗的太监。 窗外何时下起了细细斜斜的小雨,为本就寒凉的天气增了一丝冷意。 春,快来临了。 …… 萧谦行将信件塞进小竹筒中,再绑至鸽子缇色的爪跟,白色的鸟咕咕鸣叫着,在他手中抖了两下。 他望见了天边烟雾蒙蒙的青丝,雨点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不过片刻他就放飞了手中的白鸽。 在细细的雨雾中,它丝毫不受干扰,立马就展翅翱翔,飞至无边的天际。 萧谦行听见了门外的响动,这脚步声急急匆匆,推开门时又急又厉,好似身后有那恶鬼在追。 怔神之际,就有一寒凉的身子撞进他的怀中,他揽过这纤瘦的腰身,极软极韧。 朝术冒冒失失闯入太子所在的偏殿,甫一靠近那熟悉的带着冷香的身影,就钻进对方怀里,还要去凑上去吻他柔软的嘴唇。 刚才泡的冷水徒劳无功,效用全无。 他一抱住萧谦行,就觉得先前那药又开始流转了。 朝术觉得很热,又寻不到法门。 太子被朝术突如其来的大胆举止给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僵在原地,声音也有些沉冷:“朝术?”【只有亲吻等脖子以上描写!!审核看清楚谢谢。】 “唔,作甚?”眼皮掀开,露出里头迷蒙蒙的眼珠。 “你是清醒的吧?”萧谦行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膛里有一股子火在烧,妒意在看到朝术那被齿痕啃咬得红肿的嘴唇时达到了顶端。 朝术被他掐着下巴,力道大得他神智清醒了一瞬:“当然,你以为呢?玄序,你不能反抗我。最好乖乖抱着我,然后去榻上,明白吗?” 第38章 青天白日, 头顶那叫乌云放出来的日光还没西斜,朝术就放肆说出这句话。 他矜贵高傲地命令着,墨发倾泻至后背, 扩散至虹膜的黑似乎落了点点金光——那是从天边洒下来的些微日光。 而萧谦行好似就等着他的指令,一点都不温柔地搂起他, 将他扔在了殿中的软榻上。 烟灰底的刻丝锦褥垫着, 青玉抱香枕就放在前边儿。 朝术精心养着太子, 床榻都铺得非常柔软, 人窝进去都会陷在里头。 然而朝术砸上去时, 还是在霎那间眼冒金星。 不等他有所反应, 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上来, 这下彻底动弹不得。 日落西山,他品尝着杯中清甜的温水, 感觉嘶哑疼痛的嗓子都被滋润了,没有□□了一下午的难受感。 但难受还是一直持续着,已经净了身,他干爽地躺在床榻一旁。 朝术细细描摹萧谦行的眉,将他蹙着似小山的眉间隆起给抚平, 语气阴狠地威胁:“我不许你不高兴。” 似乎一旦处于上位者,就免不了掌控别人的劣根性,强势、鲁莽以及骄傲。 “被我强迫你就那么难受?”他见不得萧谦行使小性子, 狠狠地咬他的嘴唇以示愤怒。 唇瓣是绵软清甜的,就像是春天里落在手心的花瓣,轻轻触碰一下心就会发颤, 更不要说用牙齿咬了。 原本平展的眉又轻轻拢起, 却带了万般的无奈。 黑眸静静地看着朝术, 好似他是在顽劣的幼童般。 不等萧谦行为自己辩解, 朝术就抬着下巴,冷哼一声:“不过就算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煎熬也不行,殿下,谁叫你还欠我一条命呢。你要偿还我,所以事事都得忍着。” 朝术的腰被萧谦行下意识捏紧,他声音清清冷冷,好似山谷间冲刷过石岩的流水,“是,玄序如今欠下朝公公莫大的恩情,就算是再怎么偿还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公公,你有玄序还不能满足么?” 朝术听着对方的话,立马扶住自己酸痛的腰,后廷也觉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在心底冷笑,若非是自己心仪之人,若非自己只是个太监,他绝对不甘居于人下,也不会老爱做这事。 萧谦行一言一行都慢条斯理,见之便赏心悦目。 这是长年累月浸透在骨子里的仪态,也是朝术最着迷的地方。 他从不以自己肤浅的一面为耻。 “养着你一人就让我费心劳力了,哪还有心思去采摘外头的野花呢。”朝术趴着休息,他闲下来,就爱细细描摹萧谦行清贵的面孔,还会用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眉。 老天爷当真是不公平,哪怕萧谦行落魄了,因那张出色的面庞,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颓废之态。 这间朴实无华的偏殿,也因对方的到来而变得蓬荜生辉。 丝丝缕缕的冷风从未关严实的窗户中漏进来,朝术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就被揽进了温暖的怀抱中。 “你唇上有许多印子。”萧谦行拿过膏药,这语气听着倒是很平静。 他们每日荒唐完都要上药,在床榻边留下了不少瓶瓶罐罐,全是治皮外伤,治红肿轻伤的。 朝术偶尔也会想,合该也让萧谦行也痛一痛。 但是他那么骄傲,怎么可能会做到哪种地步,于是只能将心中的妄念强压下来。 萧谦行将一层晶莹的软膏涂抹在朝术的嘴唇上,动作很温柔,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力道,就好似有人拿着一片羽毛在他的嘴上轻扫。 他很想挠一挠。 其实这上面留下的印痕都是萧谦行忍着火重新覆盖下的痕迹,像是小狗圈地盘,却让朝术以为他这是被强迫了不满,所以做些小动作发泄。 人是兽,同样会有占有欲。 不论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所有物叫旁人染指了,心中都会不悦。 朝术能够容忍萧谦行这样的小性子。 思忖半天,他觉得还是解释一通更为合适,于是抓着萧谦行的手指,对他说:“玄序,别生气了,那齿痕是叫我自己咬的。我出去为四皇子办事时,让一个下九流的给下了不干不净的药,但那之后就赶紧回来找你解药了,并未同旁人做其他的事。” 他也算不上说了谎,只是敛去了一些羞耻的细节,不想讲出来让太子知道罢了。 萧谦行清冽黑沉的眼珠子好似一汪深潭,转到了朝术身上,他静默了片刻,拇指蹭到了朝术的脸上,在那片雪腻上留下了半透明的药膏。 “我知晓了,公公愿同我解释便好。” “你知道就好。” …… 春宵苦短日高起,胭脂浮尘珠宝华。 朝术算不上大忙人,却也是没法闲下来的。 他想要在这段时日获得权势、自由,就必须卧薪尝胆为四皇子做事,任他心中有千百般的不愿,在没有手握十足的权势之前,他就只能是一条忠诚的狗。 连旁人眼中似张笺那样的疯狗都算不得。 朝术压下眼中多余的情绪,清着嗓子同四皇子萧子宴讲明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疾不徐地说完,却见萧子宴失神地盯着自己,注意力根本不在他的话上。 朝术心中涌现出极大的不耐,萧子宴愚蠢又骄慢,且不将下属的话放在心中,是他最痛恨的一类人。 这等达官贵人的高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不将人放在心上,好像给予视线关注就是旁人莫大的荣幸。 萧子宴狭长的凤眼挑着,赤足从贵妃榻上走下来,细皮嫩肉的足瞧着比旁人的手都细腻不少,踩在镶满宝石和金丝的地毯上,更添几分奢靡。 “朝术,辛苦你了。”他走到朝术面前,就叫这个小太监目不斜视,“在张笺那儿定是受到了不少折辱吧。” 穿着绛紫衣袍的小太监嘴唇微白,看起来也有些虚弱萎靡,连说话都提不起劲来。 那眉眼间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萧子宴平生见过不少美人,但朝术这般容颜,这般娇纵性子,以及不一样的身份,还是独一无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朝术看,手就要触在朝术的脸庞上,却被对方躲过。 心底的不虞还未升起,就见朝术眼巴巴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湿润的眸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为殿下做事,便是再苦再累也是应当的。殿下,朝术不苦。” 他不介意做个谄媚的小人,在四皇子面前说些好听的话,既能活得如鱼得水,又可以得到权力,何乐而不为呢。 绯色衣袍衬得朝术的颜色更好,倘若他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公子,那眉目中定然全是矜贵与天真,成日斗鸡惹狗,是寻常人最喜欢的鲜衣怒马好皮囊。 可他入了深宫,折了一身的傲骨,心里头想的手里头做的全是毒辣阴狠之事,同那春光明媚的小公子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也只有宫中的血与泪才能催生出这朵毒花。 萧子宴再不见半分恼意,他痴迷的神色也只出现了一瞬便敛去了,朝术做鹰犬的价值远比他现在这幅皮囊的价值更大。 “朝公公之前的提议不错,只有死人才不会吐露秘密,江大人已经在牢中畏罪自杀了。想来锦衣卫也不可能从死人嘴里撬出东西,张笺那只走狗应当会安分一段时日了。”他唇角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为何不能? 萧子宴当真以为这样便能高枕无忧了么,难道他不知有时候死人的威力甚至比活人大得多。 朝术扯了扯嘴唇:“那奴才就先恭祝殿下马到成功了。” 萧子宴因他的乖巧而心满意足,他一拍掌,就有宫人手捧紫檀寿山石雕盒过来,盖子一打开,熠熠发亮的黄金立时闪了一下朝术的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条,以往见得最多的尊贵之物还是玉器花瓶,或是珍藏的古典字画,这类阿堵物平日里是最受人瞧不上的,可又是他人最惦记的。 民脂民膏运去的不是赈灾救灾,而是入了囊虫之手。 寻常百姓在碗里添点油腥都要犹豫再三,四皇子却能随手赏赐黄金几十两。 “朝术,为我做事,我便不会亏待你。”萧子宴的语气缓慢,尾音拖长,带着蛊惑缠绵的意味。 他还未曾被皇帝奉为太子,便不可以“孤”自称。 朝术再三言谢,对萧子宴的赏赐“感激涕零”。 窗外的夕阳斜落,天边红云似血,有哀鸣有叹惋。 朝术手上捧着那尊紫檀盒,踏入一去不回复的不归路。 甬道该是黑的,四皇子的寝殿却灯火通明,两旁皆用那脂油燃起了橘红的明灯。 晗辉宫的小宫娥迈着碎步,提着灯笼走在朝术面前,柔声细语道:“朝公公,殿下托我送您一程,莫要因这漆黑的天给绊着了。若是伤到了,也会痛在殿下心的。” 倒是不知是哪位幕僚为四皇子出的笼络人心的计谋,他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替我多谢殿下的厚爱,待会儿便有劳姐姐了。” “公公言重了。” 曼妙的小宫娥走在前方,灯火隐隐绰绰,引他归家,却再也不可能点亮漆黑心中的光。 …… 第二日天气就放了晴,露水寒气都很重,朝术为了出宫,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 最里边儿的是碧荷纹滚边绸裳,为保暖还添了一件松霜绿鼠灰袄,最外边儿的是墨绿色的刻丝鹤氅。这般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怎么也不会冷着了。 他生得唇红齿白,明艳夺目,穿上寻常人家的衣裳,倒看着像是身体羸弱的哪家小公子了。 分明是不怎么醒目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极为亮眼,不少人都向他投来注目礼,皆被他一概忽视。 朝术这回带的是自己人,对方是位身体壮实人高马大的太监,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在他后面,摇身一变就成了他的小厮。 他眸色冷淡,走路大步流星不曾回头,预备出宫就来一回瞒天过海之计。 第39章 喧嚷声嘈杂, 行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商街林立的铺子鳞次栉比,车马从中穿流而过。 带着肉香的热气钻入鼻腔里, 只闻一下就能叫人口舌生津。 朝术从不亏待自己人,扔了碎银子在阿楠手中, 他淡声道:“想尝尝便买一些吧。” 阿楠握着手中的银子, 神色无措。他似乎还有些迟疑犹豫, 朝术下巴一抬, 他就赶紧去买了几个肉包。 油纸里装着几个白胖的包子, 他首先递给了朝术, 眼巴巴地看着, 好似他不接的话,对方也不会吃了。 朝术便随手拿了一个, 见阿楠还没有要吃的意思,便道:“我没有自己吃还要手下看着的癖好。只一个解解馋即可,剩下的给你便是。” 阿楠跟了他也有不短的时日,知道他这话并非是客套,而是真心实意。 他脸微微泛红, 觉着朝术也不是他人口中所说的完全阴狠无情,对方心中也存着善意在的。 朝术小口小口啃着包子,抬眼环视一圈, 四皇子的眼线在暗处盯着他,行为举止还挺现眼。 “走吧,去找牙子看房买房。”既然要盯着他仔细看, 朝术就得做出为财帛动心, 挥金如土的模样。 阿楠晓得他在为四皇子办事, 手里头定然是宽裕的, 更别说平日里还有那么多贵人的打赏。就是之前在废太子那儿伺候,零零散散的赏赐也有不少。 这么说那些从废太子手里拿着的钱财…… 阿楠心惊,不敢再往下深想。 这宅子要置办,朝术也是真心实意的。 深宫那哪能算得了是自己的家呢,只有在外头买套宅子才能算是真正的落脚有归处。 也不知道他最后能不能活着出了吃人的宫闱。 朝术转过身,抬眸一瞥就瞧见在巍峨森严的紫金宫,它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流光溢彩的光。 谁也不知道它这般光华精美的外表下,藏了多少不堪腌臜的肮脏事,又埋了多少人骨与哀嚎。 …… 京城中最大的牙行背靠官府,做着全天下最全面的生意,几乎管着各行各业的交易,勉勉强强也能称得上一句公平公正。 牙子眼尖,一眼便能瞧出来他们是宫里头的人,这类人是最不能得罪的,指不定背后就靠着跺一跺脚就要京城震三震的大山。 尤其是打头的这一位,生得跟那玉面小公子似的,没什么表情,周身的凌厉和阴冷却叫人不容忽视。 他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谄媚道:“公子要看些什么?” 朝术实话实说,他要买套宅子。 京城里的物价也是贵的,愈是靠近城中心,愈是价格高昂,几乎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寻常人别说买了,听一耳朵心里都直发颤。 牙子心中暗暗叫苦,这可不是个好活计。要是这说价高了,对方买不起落了面子,吃挂落的可就是他,如若介绍的房子不满意,他也是不好过的。 但要是做好了,他也能赚一笔大的。 所幸宫里的人出来购置房产的活他也没少接,不必过于惊慌。 “公子对于宅子布局,地处内城外城可有要求?”牙子恭敬问道。 朝术思量片刻,便道:“只需环境清幽,靠近外城即可。便是庄子里的宅邸也是不错,山环水绕,鸟语花香,养人。” 他的暗示很明显,牙子一听便懂。 多半就是宫里面的人在出宫后为自己寻得一处养老的地方,从前见的达官贵人多了,也不愿再住那内城同他们打交道。 牙子最后尽心尽力找出来几个合适的宅子,朝术跟着对方一一都看过去,他也不嫌耗费时间,倒是希望流程越繁杂越好,那些人在重复的事上盯久了,就会越懈怠,哪能如一开始那般严谨呢。 丽日流金,春风徐来。 朝术跟着这牙子看了不少宅子,每座都有那曲径通幽,花木扶疏的园子,其间的两进四合院不必说,便是雇几个丫鬟婆子小厮住也使得。 抄手游廊不说处处都是雕梁画栋的柱子,那也是称得上一句好梁木的。有的宅子甚至还有那溪水小池,奇石环绕,波光粼粼,游鱼摆尾,引人入胜。 加之牙子这舌灿莲花的口才,朝术身后跟着对方阿楠都早就被说动了,要不是没钱,他恐怕也会忍不住买下一座。 朝术没多犹豫,痛快地付了钱银。 最后宅子定下来一处,实际上背地里交易结束的,还有另外两处,不过并非是以朝术自己的名义购买,而是以阿楠的名义,还是在这之后过了两日才让对方独自来完成这笔交易的。 狡兔还有三窟,凭什么认为他会只在一处安置房产呢。 朝术他事事要完善,事事要好强,绝不让自己留下来把柄和可以抓到的踪迹。 如此过了大半天,牙子完成了大单子,笑得牙不见眼,就说要请朝术去饮一杯。 这在行业内也是惯例了,若是一眼便能看出来是那等受人伺候的,牙子是决计不会提此事的。 朝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阿楠跟在他身后,对他的任何决定都不会表示置喙。 到了地儿两人才呆住,女子的脂粉香气弥漫,红纱飘荡下人与人相叠的身影若隐若现,恩客同女子嬉笑的声音穿来,暧.昧低吟的闹声不绝于耳——原是此处竟是花楼。 怨不得方才这牙子的语气不对劲,方是带了种特殊的暗示。 太监虽不能算正常的男人了,但也是有需求了,要不怎么宫中有那么多对食呢。 于是他就胆大包天将人带至此处,现在看这二人看得目不转睛的模样,想来是并未做错。 朝术余光瞥着那些装模作样盯梢的人,晓得自己机会来了。 他不擅长同女子打交道,对那些莺莺燕燕的殷勤视而不见,旁人见了他冷冽阴沉的模样,轻易不敢招惹,便让他目不斜视地进了房内。 红帐暖香,丝竹靡靡。 那牙子说是招待朝术,实际上却早就搂着姑娘逍遥快活去了。 朝术坐在这包厢里,观着那怯怯给自己倒酒的小姑娘,唇边带着一丝漠然的讥诮。 “公子……”阿楠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低语几句,朝术眸光闪烁,便将这名女子带去了内间。 迷烟粉一撒,对方就软软倒着昏睡过去,朝术把人抬着放在了床上,触碰女子外衫的手却顿住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太子此前对他说过的话。 ——“日后没有孤的允许,不可作女子扮相。” 如同跗骨之蛆,深深钻入他的心中,如何也不能忘却。 朝术恨恨咬牙,到底是只换了一身花楼为客人准备换洗的衣裳,只是一件天青色的锦袍,玉带一束,又有些书生模样。 但这身衣物却不是特别合身,大了些,朝术得提着下摆。 他翻身从那窗户上下来时,就显得尤为艰难,好不容易要落地了,手却一松—— 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上,朝术拧着眉咬牙忍耐。 预想当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落入了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怀抱。 身体是紧实的,怀抱是温暖的。 朝术抬眸望去,瞳珠里波光涟漪。 算不得诧异,方才阿楠在他耳边说的就是张笺在路上这件事。 原以为还有几刻钟对方才能赶来,不曾想他动作如此利落果决,现在还接到了掩人耳目后跑出的自己。 朝术也不觉得尴尬,迅速从对方怀中下来。 张笺黝黑的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低笑:“公公今日这身打扮真叫人眼前一亮,实在出彩。” 他甜言蜜语又称赞了两句,许是很少恭维他人,说起来的话也古里古怪的,朝术听着不但不觉得高兴,反而蹙紧了眉头。 “张指挥使倒是不必讥讽我。”朝术说话冷冷的,就算张笺是在夸他,他也不想给这人什么好脸色看,“今日找你,是有个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张笺听他说正事,遗憾地在心中叹息一声,也放弃了绞尽脑汁要夸朝术的话。 他是真觉得朝术换了天青色的衣袍,束着书生发的模样温润漂亮,可搜肠刮肚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让他好生郁闷。 想来以后得专门去研究研究怎么夸一个人了。 “张大人不若先去我们上次的包厢那儿等我,待我寻到东西就给你。” 张笺多此一举问他之前为何不拿到手,一旦身处高位后,苍蝇似的耳目就会环绕在周遭,赶都赶不走。 他说:“好。” 想来太子早就做好了布局,朝术去那拿东西,脸庞没有任何特色,丢进人群或是下一秒就能忘掉的主人家把一方黑漆的小盒子递给了他。 他拿到东西后,便寻了个隐蔽的地儿打开。 他也不怕好奇心害死猫,掌控在手中的秘密才好操纵。即便自己只是局中人,也不甘只做那任人摆布的棋子。 打开后是一沓信封,朝术每一封都看了,越看他脸色越凝重。 这哪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几叠纸,而是能直插四皇子一脉的利器。 把此物交于张笺后,他不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么。 锦衣卫和四皇子斗得厉害,朝术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思及此,他将这些信封握得更紧。 酒楼之上,张笺已等候多时。 他这一回没让店小二上什么热菜,全是配酒的冷菜,嚼在口中也别有一般滋味。 他一人也吃了不少酒,朝术去时还见到他的面庞上晕着点红。 一到此处,朝术就不由自主回忆起昨日难堪的事,好在他能屈能伸,勉强将那些不堪的记忆都给压在心底深处。 他忽略了张笺的招待,自顾自地把装满信函的小盒子递给对方。 “这是?” 张笺下意识看的并非是那镀了黑漆的盒子,而是拿着它的手,荔枝肉似的白,骨节处还透着粉,当真是比那羊脂玉还让人贪恋的手。 怕看久了朝术不耐,他接过盒子,匆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别打开,回去再看吧。”朝术及时制止张笺,至于对方之前的疑问—— “里面的东西是旁人托我带给你的,重要性不亚于你的项上人头,不该问的就别多问。”朝术不耐烦地说。 张笺听他那话,原本严肃的面容一噎:“看来朝公公对在下很不满啊。” 嬉皮笑脸,吊儿郎当。 也不知这人究竟是怎么做上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的驭。。艳。 朝术不愿再同这人纠缠下去,正要提议离开,便听见张笺提起同昨儿个有关的事,他又给坐了回去。 “下药罪魁祸首已查到,是张某的仇人,倒是连累朝公公受苦了。” 幸好对方只是想找他的丑闻,而不是下毒谋害于他。 那人兴许也知道谋杀朝廷重臣是重罪,可无法同下□□这点小儿科相提并论。 便只想出这个蠢法子,想让他颜面扫地,被帝王嫌恶而已。 可这仇敌让他在儿时护着的幼弟面前出丑失态,张笺敛着杯子,唇角轻蔑的笑意似一把弯刀,靠近些的人都会叫他的狠厉伤到。 朝术拧眉,想着那人的下场定然是不好过的,那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再报仇了。 就要跟张笺提出告辞时,却见对方手中拿出一枚熟悉的小玉佩在他面前晃了晃:“朝朝,你可还记得此物?” 朝术被那莹润的光闪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尘封已久的记忆,眉心一跳一跳的,也忽视了张笺过于亲密的称呼,忙问道:“这东西好生眼熟,你从何处得来,它是什么?” 这连珠语似的疑问一出,张笺立在原地半响不吭声,好似被他给问懵了。 朝术只好耐心再重复一遍。 正听得张笺说:“我——” 余下的话就被包厢外的人给打断。 “朝公公真是好雅兴,现在竟还能于酒楼中同指挥使谈笑风生,当真是——” “好手段。” 第40章 店小二方才来过一趟, 是为了替他二人蓄酒,这门关得也不严实,只虚虚掩着, 细瞧还是能瞧见里头的人影是谁。 原本杜如兰只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只他心中还有些许疑虑, 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老熟人”。 朝术同张笺有说有笑的亲昵姿态当真是可恨。 原本冷静自若的贵公子在负面情绪的操控下, 拔高了嗓音说出那好似妒火的话。 杜如兰想他来的真是不合时宜, 没见方才还睁着瞳色虹膜漆黑中带着明亮的朝术一下就拧起了眉, 那星子都黯淡了几分, 好似他打扰了他们的好事一般。 “如何, 见到相熟的旧人心中不痛快, 是怕你以前的丑事被抖落出来,让旁人发现你的真面目吗?”杜如兰说话极不客气。 朝术却是想着被杜如兰发现了他私会张笺一事真是麻烦, 对方还不知道他是背着萧子宴来的,倘若捅到四皇子那里…… 他经营的一切怕是要毁去大半。 阴冷的目光在杜如兰身上定住,若是他能被吓到,也就不是在重臣嘴里交口称赞的青年俊才了。 “杜公子。”一直安静的张笺突然作声,“你瞧事岂不是太过片面偏激了些, 既然是读书人,也当知道‘莫看江面平如镜,要看水底万丈深。’这个理儿。” “想来太子在天有灵, 也必然会觉得成全他人牺牲自己是件善事,毕竟殿下当初可是那般宅心仁厚之人。再者说了,陛下都说了此事休要再提, 你再抓着此事不放, 是不将圣上放在眼里么。” 怪不得张笺在这京城中能惹不少大臣生厌, 他那利索的嘴皮子倒也厉害, 跟杜如兰相比竟也不落于下风。 杜如兰争辩不得,也只能打落牙齿混血吞。 他知这二人都在此,自己讨不了半点好,可他偏生要给俩人找不痛快。 竟是连读书人的颜面都不顾了,不等他们邀请,就掀起衣袍坐在椅子上,挑衅似的说:“杜某不请自来,想来二位大人大度,又非谈的朝廷重事,可以让杜某留下来吧。” 这话真是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了,朝廷重事怎可在隔墙有耳的客栈酒楼里说,又给他们架了一顶高帽,不愿让他留下便是他们小肚鸡肠。 这回就是不留也得留了。 朝术冷漠道:“客气了,杜公子就坐下吧,再让小二拿个杯子上几壶酒便是。” 外人都道是朝术背叛了萧谦行,成了四皇子的走狗,哪怕是杜如兰也不能免俗。 急躁与消息闭塞蒙蔽了他的双眼,别样的心思击垮他的理智,他竟寻不到解脱的法门。 唯有见到朝术蹙眉痛苦的模样,他方能觉出些痛快,仿佛这般就能掩饰心中那对薨了的太子的不忠不义,才能掩盖多余的难堪想法。 朝术不清楚杜如兰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想着该如何将对方送走,且闭嘴不将此事抖落出来,连张笺手中的玉佩都顾不上了。 杜如兰在这,张笺也不好继续方才的话题。若是叫人知道他们有旧情,就怕会有不少自作聪明之人以为朝术是他的软肋而对他不利。 房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玄黑圆桌上的下酒菜还有不少,既有洒满红艳艳剁椒的藕片,又有卤香味十足的红亮鸭脖,炸得焦香浓郁的红皮花生也让人食指大动。 刚满上的酒液倒出来是如池水般的清冽,闻着也醇香可口。 他们这般惬意,让杜如兰心中愈发不满。 他仿佛感受不到在场凝滞的气氛一般,自顾自地为在场的人杯中斟满了酒。 “不是要饮酒作乐么,两位大人为何不继续?”杜如兰明知故问。 按理来说太子萧谦行薨了后,京城中的人应当还在禁欲期,但是帝王不提这事,旁人也都装聋作哑,总不能叫人在这大过年的时候还不过一个舒服安逸的好年吧。 年岁就这一遭,忙忙碌碌了许久就是期待一个热闹的年,而不是开火不得只能在大冬天的吃个冷食。 但对萧谦行忠心耿耿之人,禁酒禁荤禁寻欢作乐却是日日都不落的,杜如兰也没有真的要饮酒的意思,倒是没想到朝术竟连装也不装一下。 荤腥饮酒一点都不遮着掩着,一丝悔意敬意也无。 他脸色哐当一下就黑了。 朝术若是知晓杜如兰心中在想什么,恐怕会嗤笑出声。 他可不止对萧谦行没有敬意,还放浪形骸地轻.薄了对方,也不知杜如兰这等以君子自称的人晓得了会不会恨不得将他掐死。 朝术同样对杜如兰也没什么好脸色看,寻思着要不要敲他一个闷棍,让他将今日一事都给忘了。 转头便见他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模样,怕是一棍子下去就得要了对方的命,便只能悻悻放弃这一想法。 杜如兰只觉得浑身恶寒,倒还不知道他方才竟是逃过一劫。 他今日便是存了要打搅张笺朝术二人兴致的心思,也不在乎这两人还谈不谈话,他能不能听得一些隐秘。 若是朝术不顺心了,他也能出一口恶气。 倘若让裴照檐知道了,定会唾弃他无耻小人,幼稚程度同他不相上下。 杜如兰本性一向如此,他并非京城贵女眼中温润如玉的友善公子,而是同样恶劣骄纵的纨绔子弟,不过平日里沽名钓誉,伪装得当罢了。 这酒饮得几人倒沉闷起来,他们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去,朝术每每说一两句都会叫杜如兰刺回去,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开口了。 这回张笺长了一个心眼,让店小二上的酒是不醉人的,但滋味颇不错,刚流进味蕾之时有些苦,后面回甘起来,有种绵长的韵味。 朝术吃酒吃得多了,唇瓣上都沾了不少晶亮的水光,只他一抿去,那薄润的唇就更鲜红。 其他人很难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术原本就有种魔力在,狠厉无情与美艳柔软的气质奇迹般地杂糅在一起,征服他就像是驯服野兽一般。 任何一个有志向的男人,大抵都会被他这种特质给吸引。 若是爱不得,叫他那漆黑的瞳珠里不得不映下自己的身影也是极好的。 朝术却不作多想,房间里摆放的沙漏在窸窸窣窣地流溢着,时间点点滴滴过去,他就有些急迫了。 且不说回去晚了盯梢之人会怀疑,就连宫中也会落了钥,长时间逗留宫外,那顶头上司绝对会不满。 耳目回去同四皇子说他是因喝花酒喝到深更半夜才回去,还迫不得已在外面留宿,四皇子听了后难不成还会帮他遮掩一二么。 朝术心烦意乱时,忽地灵机一动,对张笺说:“此事就拜托张大人了,四皇子也是赤诚,为皇上一片孝心,您多担待了。” 张笺张了张嘴,闷头饮了一口酒,反应极快地接话:“公公既然解释得如此清楚,在下岂有不应之理。” 他们在这打什么马虎眼,杜如兰冷笑,却也知道这两人必不可能在他面前实话实说,就只能将怨气给强压下来。 嘴上冷嘲是必不可少的,他讥诮道:“朝术,你在四皇子底下可真是一条忠心的走狗,事事都要替他周旋。” 朝术本来就是要让杜如兰误会,也不介意对方这样说他,抿唇一笑:“身为四皇子的奴才,自然该为主子尽心竭力,尽忠职守。” 杜如兰被他这句话硬是气得心口作疼,他磨着牙说:“希望四皇子养着你这白眼狼,日后不会被反咬一口。” 朝术站起身,挥一挥袖袍,他本想潇洒地说一句这就不劳烦公子关心了,没想到那衣摆过长,他靴子踩上去还差点摔一下。 踉跄着稳住身子,他以为杜如兰会顺势嘲讽讥笑自己,却没想到对方死死盯着自己不合身的天青色衣袍看。 还问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身衣裳难道是张指挥使的?” 他的黑眼珠在两人身上打量一圈,面色一下铁青了。 张笺神情一下变得古怪了,杜如兰的话和目光让他这个早就通晓男女之事,也明白龙阳之癖的人立刻醒悟过来,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此前还并未多想,哪怕是昨日中了招,也还是将朝术当成以前邻家年幼小弟看待,多余的心思并不曾有。 现下听杜如兰不悦的话,他瞧着朝术讶然的表情,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尤其是朝术不但不解释,还反问杜如兰“这又与杜公子何干”时,他的心跳速度骤然攀升到顶峰。 好似在情敌面前胜利,张开自己华丽精美羽毛炫耀的雄性。 得意,欢喜。 杜如兰的神情彻底变得难看至极,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心知这样打击朝术是无用的,反倒将他自己气个半死,倒不如用心琢磨一下该用何计谋只取毒蛇的七寸。 朝术见迷惑杜如兰顺带膈应他一下的目的达成,也不再久留,告辞后转过身就走。 这下圆桌上就只剩张笺杜如兰二人了,杜如兰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乘,便道:“张指挥使可要将眼睛搽亮点,朝术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别被他卖了之后还为他数钱。” “杜公子,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张笺笑吟吟的。 杜如兰唇角翘起,弧度冷冽生寒,这被京城无数人畏惧嫌憎的大恶人张笺有何资格说出这样一句话。 “朝朝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即便是,张某也甘之如饴。”甩下这句话,张笺也起身告退离开。 “砰”的一下,拳头锤在桌子上,震得酒杯晃荡跌落。 “朝朝。”那二字缠绵旖旎地萦绕在杜如兰口中,“叫得可真亲密。” 朝术回去的途中打了个喷嚏,不过他不是很在意,反倒是注意着回去的途中都尽量走那小道,避开行人的视线。 身上的袍子确实大了些,走路时基本上都要提着,他皱了皱鼻子,安慰自己到了花楼就将衣裳换回来,逼迫自己忽视身上的不适。 阿楠还在院子里等着,朝术颔首,高个的太监就来汇报他不在时所发生的事。 “那二人并未起疑,偶尔来听的墙角也被奴才糊弄过去。” 朝术勾唇:“辛苦你了。” “是奴才应当做的。” 房内暖香阵阵,带了些催.情的效用,朝术嗅着就皱紧了眉,赶紧进了内间将衣衫换下,他也不忘在自己的脖子上掐了几个红痕,做出流连美人乡的着迷痴态。 走前他也没忘了把解药给那女子用上,之后便迅速离开。 出去时盯梢的人果然没有怀疑,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凌乱衣襟下散开的脖子细看,朝术尽力忽视掉他们的视线,回宫后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让四皇子的人给叫去了。 他吃惊地想着,这二人小报告打得挺快,还是说杜如兰将他的事给捅出去,惹了萧子宴的怀疑? 不论朝术心中如何想,他都不能叫四皇子等急了,去的路上也没忘了在心里寻摸着应付之法。 第41章 朝术再来到四皇子的宫殿时俨然轻车熟路了, 他一身衣衫还未曾换下,就急匆匆地去了正殿。 去时不少端着食盘的宫人从殿内鱼贯而出,朝术余光一瞥, 发现都是些山珍海味、玉食珍馐,四皇子一人吃不了那么多, 但每道菜都会夹一两筷子, 剩下的便都倒掉了。 奢靡浪费之风恐无人能及。 他还在头疼待会儿如何搪塞四皇子, 只觉这位草包美人每回都要来找自己说上几回话实在麻烦。 朝术在背地里暗暗磨牙, 不知是他的哪个幕僚出的馊主意, 非得将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 靠着每日同下属说话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真是可笑。 难不成他萧子宴成天不谈公务不论典籍,就接见下属还有那些自己人么? 熟悉的甜香飘来, 朝术已经可以做到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自然而然忽视这股气味。 来之前他便褪去那身刻丝鹤氅,叫阿楠拿回他的寝室,一身松霜绿鼠灰袄和绸衫倒也能扛得住四皇子殿中点满银丝碳盆的燥热。 殿内长时间点着炭火,一旁就会开一间朱漆支摘小窗透气, 四方一角各摆了几个装满清露的铜盆,让华美的殿内不至于太过干燥,偶尔还会有宫娥伸出红酥手洒出水珠至空中。 萧子宴病殃殃地躺着, 许是受了寒生了点病,竟提不出些精神来,眼睫微垂, 落下一片阴翳, 嘴唇还微微有些苍白。 他一瞧见朝术, 刚准备开口, 眸光就先落在那白腻脖颈间的三五点红梅上。 殿中的气氛一下就变了,萧子宴此前几乎不怎么在朝术面前展示自己喜怒无常、暴戾阴狠的情绪一下升腾,只听得“啪嚓”一声,雪白细腻的瓷碗就经由他的手碎在了地上,裂成了无数片。 常年活在萧子宴淫威之下,这些宫人们闻声都打了个寒颤,有几个宫娥瑟瑟发抖,更有胆小的直接跪了下来,趴在地上不敢多瞧。 萧子宴阴鸷地盯着朝术,语气森然:“朝术,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啊。” “置办宅子便算了,那是你应得的。可若是还有那闲心思喝花酒,逛花楼,这就应当不是你该做的事吧?” 他说话时口中好似带了腥血气,阴沉沉的目光落在朝术身上,一点都不转动。 寻常宫人要是被萧子宴这样盯着,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害怕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朝术却是连动也不动,只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他也不意外萧子宴能事无巨细晓得他做了什么。 “殿下,可容奴才辩解一二?”朝术眼中连个波澜都不曾有,并不将萧子宴阴狠的话放在心上。 “哦?那我就暂且听听你说做这事的理由。” 朝术再抬起眸子时,萧子宴就被那漆黑瞳珠里盈满的忠心和恳切给惊了一下,他莫名觉得脸热,心潮也忽然起伏。 红唇一翕一张,许多话钻入耳中,又偷偷溜走。 听进去了,又好似并无。 “殿下?殿下?”朝术那轻而细的声音忽远忽近,萧子宴的眸光有一瞬的失焦,随后才恢复正常。 “咳咳——”他握拳置于唇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无事吧,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萧子宴扶额,“唔”了一声,对着朝术担忧的目光,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无甚大碍。” 刚才那阵咳嗽倒是来得及时,既让他从恍惚中惊醒,又能做些掩饰。 他心中的怒气隐隐散去不少,对朝术的不满却也还是在的,便质问他:“方才身体不适我未曾听清,隐约听见为我好这几个字眼,你倒是说说,你分明是为一己之私,又是怎么变成为我好的法子。” 朝术油嘴滑舌久了,那谎话也是信手拈来,“殿下,倘若奴才没有半点私心,您会愿意相信奴才么。人为权势无非是为了名财色,奴才已经是个宦官了,还能有何名声可言,余下的便只有财色可贪慕。再者而言,奴才名声扫地,一些脏事落在奴才手里头,旁人骂的也该是奴才,届时殿下也能纤尘不染摘出去。奴才晓得殿下心底良善定然不愿让奴才自污,可奴才这是心甘情愿。” 白的都能叫他说成黑的,不过是初学的诡辩而已。 “你,我又不是非得让所有的腌臜事都让你来做。”萧子宴的语气温和许多,他好似是确实真心实意地劝诫朝术:“公公是要为我干大事的人,最好别沉迷于美色。” “待我成就大业,就赏你几个美人,公公何至于现在就急不可耐享受呢。若是公公真想要留什么把柄在身上,那便多花些钱财吧。”变脸之神速,饶是朝术这样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萧子宴招手又让人赏赐朝术好些金银珠宝,他自小骄纵惯了,也没什么不能将病气过在别人身上的概念,将那些放在外边能让不少人眼红的钱物亲手搁在朝术手上。 那些宫人无一不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这位四皇子面前的红人,哪怕是惹了四皇子生气,最后还能完好无损,甚至能得到叫人眼热的赏赐。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朝术柔软的脖子上,冻得他皮肤上都泛出些鸡皮疙瘩,不敢在萧子宴面前失态,就只能咬牙忍着。 萧子宴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倒是打得火热,那花楼的女子真能让公公快活么。” 相貌有些阴柔美的皇子挑着他的凤眼,琥珀色的眸中不知沉淀了什么。 朝术想,这是因为缺了男子必要的物件,这才什么都要追根究底么。 他低下头,陈恳道:“不敢将那些事说来污了殿下的耳朵。” 萧子宴是个逆反的人,他躺在榻上,眼睛亮了:“我还偏要听了。朝公公玩得,我听不得,这是个什么理儿?快说!” 他嚣张跋扈命令对方,全然不顾他人的意愿。 听的时候还单手支着下巴,宽大的袖袍滑下来,露出一截霜雪似的臂腕,好整以暇地等着朝术说话。 听旁人的床事细节是什么癖好。 朝术耳廓已经红了,他今日并未将乌发扎起,软发轻轻垂在耳边,可以掩住他失态的狼狈模样。 面上他仍是镇静自若,甚至还能挑挑拣拣,改头换面将他和太子萧谦行的荒唐事说与萧子宴听,还小心用眸光去探萧子宴的反应。 说到那激烈深处时,萧子宴忽地将那榻上的扶手一拍,面红耳赤,粗.喘着气激动道:“住嘴!” 他也知自己过于激动了,便放低了语气:“你先下去吧。” 白芙蓉的容颜好似被敷了胭脂,就连面色都是羞怯的。 啧,萧子宴是被皇后保护得多好,才说几句被翻红浪的话就受不住了。 朝术不免好笑,他冷然告退,却正好错过了萧子宴压抑自己气息,盯着他背影那势在必得的目光。 …… 新芽吐露,雪白的小花在枝头轻轻摇晃。 春的气息强烈,若是站在紫禁城最高处遥望,还能瞧见些零零散散飘着的精美纸鸢。 多是宫中小皇子小皇女放的,挂在空中遥遥飘飞,尾部被吹得鼓动,好似舞女身上轻灵的纱。 纸鸢愈飞愈高,最受被苦苦困在宫中不得解脱之人的喜爱,许是寄托了那眷恋而不得的自由自在期望吧。 朝术也只驻足看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这段日子他忙得脚不着地,自打那封信给了张笺后,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把戏,还没把事儿完全捅出来,就让四皇子一脉阵痛。 倒不是些剜骨锥心之痛,却是从他们身上狠狠啄下来不少的肉。 许是知晓废太子薨了后,帝王的肉中刺眼中钉就成了他们一派,即便是张笺的动作再狠辣,只要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动作,他们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这却是苦了朝术,整日都要为萧子宴的事奔走。 不是在背地里动用私刑从别人嘴里挖出隐秘,就是去解决一些妨害萧子宴、给他挡了路的人。 朝术的名声现下也不怎么好听,他和张笺一个是四皇子的走狗,一个是皇帝的爪牙,都是受那清贵臣子憎恶唾骂的对象。 每每出使公务时,或是在宫中小道遇上了,朝术还都要挨上那么一两句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瞧不上他阉人的身份。 朝术明白,这其中定然少不了杜如兰的推波助澜,但那些骂于他而言不痛不痒,哪怕是天下人对他口诛笔伐,史书里留下他的不堪也无妨。 自他踏入深渊起,就绝不在乎任何身后名。 面前的小道是回他就寝地儿的近路,两旁有那随着风吹摆动的野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零零碎碎夹杂在其中,也别有一番野趣。 他没心情欣赏,只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并在心中思考什么时候再去看看萧谦行。 自己将萧谦行关在深宫偏殿处几个月,几乎无人跟对方相交谈。 那打入冷宫的宫妃身边还跟着小宫女伺候,却没过几月就疯了,任是萧谦行再怎么耐得住寂寞,一个人孤苦伶仃住着也会觉得凄凉孤寂吧。 还是得想方设法带他出宫透透气。 还没走出多远的距离,朝术就被人拦住。 他记性不算差,认出了这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某个小太监,即便对方常常低着脑袋不动声色做出隐形人的姿态,他还是能够精准认出来。 小太监面无表情:“看来朝公公认出来了我是谁,既然这样,就随奴才走一趟吧。” “是。” 去见皇帝么? 朝术心中漠然,他已经不似初见皇帝时那般怯弱胆小——不仅头也不敢抬,还生怕冒犯到对方。 他只是在思索,原来自己曾经畏惧良久的皇帝便是一个这样的小人。昏庸无道又贪恋俗名,暴君的名头都配不上,恐怕在史官笔下,后世如实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昏君这个帽子应该是落在他头上摘不掉的。 太子“薨”了,对方就真的一点都不伤心么? 朝术将那讥诮的疑惑压下,就跟着这位小太监独自去了皇帝私下同肱骨大臣会面的乾清宫。 第42章 乾清宫是后宫之首, 在蔚蓝无云的天空下有一片澄清威严之感。阳光在琉璃廊檐上照耀,反射出一片炫目的金光。 朝术不再多看,上了汉白玉台阶, 迎着魁伟护卫的视线入了殿中,率先看到的就是黑漆匾额上写着的“正大光明”这几个龙飞凤舞的金字。 古往今来, 又有哪个皇帝能做到所谓的乾正清廉, 公正光明呢。 金砖铺墁的地面堆着多少平民的累累白骨, 金漆雕龙的宝座又掩着多少匠人的血泪。 兴, 百姓苦:亡, 百姓苦。 朝术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同那历代以来的宦官佞臣没有丝毫区别, 对那高高在下掌控他们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卑躬屈膝,奴颜媚骨。 他虚伪、狠毒, 弯得下腰来,即便是自己的仇家也能展露笑靥,更别提跪地一事了。 皇帝身体已经不大好了,听闻他近日沉迷方士丹药,神佛妖鬼, 竟是连政事都鲜少问津。若非害怕四皇子篡了他的权,他也不会死死坐在这案牍前不放。 多亏了东西二厂和内阁的机制存在,别说皇位上坐的好歹还是个人, 哪怕是推一头猪上去,整个天下也不至于直接混乱崩塌。 一个几乎不理朝政,成日磕丹药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皇帝找他是干正事的么, 朝术瞥了一眼皮肉松弛, 从身体里透出腐朽死亡气息的皇帝, 心中微微一惊。 即便是他一个不通医理的门外汉看了, 也知道老皇帝嘴唇青紫是中毒已深的征兆,太医院那些人当真看不出来吗? 他看未必吧,皇帝不上朝,众大臣除了胆战心惊推测皇帝的身体情况也无济于事,可太医院的人可是会时时都来为他请脉,皇帝还是落得俨然一副丹毒入骨的模样,他们会不知情吗? 那么太医院究竟是谁的人? 在深宫中走一步就要算十步,容不得朝术不多想。 只他想太多也没有,为了权势收买笼络他人,或是早早就将某些部门把控在自己手中的权贵向来不少,单看谁的本领更强。 若是帝王势弱,那臣子的手就伸得长,若帝王势强,那些伸长的爪子都会被斩下来。 现在看来,是这老皇帝自己不争气,还将自己步步逼入死局。 “朕同你已经许久不见了,没想到你爬的倒是迅速。”皇帝的开场白竟是这样的,着实把朝术惊了一跳。 “能让陛下记住奴才,是奴才的荣幸。”朝术冠冕堂皇的话也是一套接一套,他镇定自若地说,“这还得多亏皇恩浩荡,即便是我们这些残根之人也能有向上修学的机会。” 皇帝对朝术的面色依然不苟言笑,许是朝术前头跟的人是能威胁到他的太子,现在又是给他找不痛快的四皇子一派,确实给不了他几个好脸色。 哪怕他之前再怎么疼爱四皇子,在威胁到皇权面前,这丁点儿父子之情简直不值一提。 “你说的是极,但要朕来说,想必也你自己出类拔萃,每每四皇子交于你的任务都能善始善终,说明你实力着实不俗。” 皇帝突然说起了好话,朝术却觉得遍体生寒。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是好事么? 即便知道皇帝是不怀好意,朝术也只能恭恭敬敬道:“多谢陛下夸赞,奴才愚钝,那些事也少不了众同僚的相助,尤其是东厂的人。” 在老皇帝面前谦逊再多也无用,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别人即便是再多费口舌也改变不了事实。 恐怕是他觉得跟一个太监打两句太极烦了,便图穷匕见,道:“朕现在也有事要交于你去做,福海,去将圣旨递给朝总管。” 朝术从心底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但该来的还是要来,拿到圣旨后他一目十行看完,尽力在上位者面前维持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在此刻脸色竟是微微一变。 “哦?这是不行吗?”皇帝缓缓掀起眼皮,语气轻蔑:“杜家儿郎如兰可是以一己之力举荐你,希望此事能落在你手上,还同朕说你一定能办成这件事。想来他杜如兰也不会胆大包天犯欺君之罪,朝术,此事你是能做还是不能呢?” 即便这头雄狮已经老了,但那威严却并非完全消散,该有的凌厉半点不落。 朝术咬牙,只能接过烫手的圣旨,心情沉重道:“奴才定不辜负陛下的所托。” 话是这么说,可他真的能做得到吗? 朝术扪心自问,像是这种同世家大族、权贵作对的事,他真的敢去做么? 保不齐就会被人暗杀在榻上。 哪怕是皇帝,在得罪世家权贵之后,连皇位都能被人掀翻,他一个太监光凭这一张圣旨就能斗得过那些人吗? 朝术心慢慢坠至谷底。 这事不论办得好与不好,他都会得罪人。 只能说杜如兰这计谋实在是妙哉,若非矛头是对准自己,朝术定会拍手称赞。 真是好生阴险。 果不其然,杜如兰才是太子走狗中最狠的角色,也许文人一般都心脏心黑,阴狠到了极点。 他们的无耻是藏在深处的,脸皮比寻常人厚得多。 皇帝漠然的视线落在朝术身上,他也得扛着忍着。自己明面上是四皇子的人,老皇帝这样做,就是为了杀杀四皇子的锐气。 看来皇帝待着这位置上也是如坐针毡啊,连一个几乎是废了的皇子都畏惧害怕,恨不能将所有成年皇子都残害了,以确保自己能安度晚年。 黄袍加身,尊贵无匹的皮下是自私自利,恶毒且昏聩的肮脏灵魂,死后会有万鬼哭嚎拖他一起下地狱罢。 朝术目光沉凝告退,心中却在嗤笑,什么真龙天子,可悲可笑。 不过皇帝和杜如兰这样做,他也并非没有半分好处,至少能让四皇子更信任自己,知道他是真的和太子的旧党反目成仇,愿意从指缝里漏出来一些权利给他。 他再想想法子把这事是罪魁祸首的事儿捅出去让那些世家大族世道,最好是买毒买凶送走皇帝,做到一石二鸟。 朝术也心知哪怕想得再好,现实也是坎坷曲折,怎可能那般容易。 他背过身,幽幽叹气。 朝术往外刚走出去几步,就听见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禀报,说是张指挥使求见。 皇帝的语气明显比接见他时要激动许多,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快,快让张笺上来。” 朱漆大门敞开,明金的光影透进来朦朦胧胧的圆柱,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逆光而来,身侧还萦绕着细小的光尘。 朝术的步伐明显缓了许多,这般就恰好同张笺撞了个正着。 对方进殿后,见到他还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地端着手中的紫檀小方盒,好似同他不相熟的模样。 朝术心知对方的举动是为他好,也没任何别扭的想法。 他不经意间转过头看了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快步走了几下才将方才目睹那一幕的心惊肉跳压下—— 原来带毒的丹药竟是张笺进献的! 忠心耿耿的,被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都认为他是一条好狗的张笺,献上会送皇帝早日殡天的毒,竟无一人指出不对。 …… 皇帝服食丹药,只觉通体舒畅,精神都明朗了许多,仿佛能站起来再打几套拳。 这也是为何帝王身边的人知晓却不敢劝阻的原因,皇帝一意孤行,谁敢实话实说呢。 之前方士出现时,就有直言不讳的大臣被拖了出去,哪怕是死谏都毫无作用,反倒是被皇帝厌恶地扔进乱葬岗,不得善终,血还浸透至地板上。 这下谁不明哲保身? 反正帝王命数将近,为了一昏君牺牲自己,还不如早作打算。 张笺笑意吟吟,脸上是恭敬的神色,“一切都是为了圣上。” 他漫不经心地问皇帝:“陛下,方才那不是四皇子身边的朝公公么,可是四皇子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张笺敢这样问也不是胆大包天,皇帝本就对四皇子一系心存不满,他又忠心耿耿为了帝王处理了好些对方的人,自然可以毫无顾忌。 皇帝浑然不觉:“只是让他履行一下职责,去帮助众爱卿处理最近烦扰的私户问题,他平时手段干净利落,想来此事也难不倒他,应当会做得干净漂亮。” 说到一半,张笺就觉得呼吸困难,最后也只能艰难吐出奉承的话语: “陛下雄才大略,臣等自愧弗如。” 光盈盈投下来,张笺的面色融在阴影之中,看起来晦暗不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朝术接了那老皇帝的命令,圣旨在手中,之后一段日子必然不可能再去凑到四皇子面前惹他不快,反正届时只需要巧言令色哄骗萧子宴,就可以把这件事掀过篇。 最关键的还要属该怎么完美应付皇帝的刁难,这时候他能求助的对象也只有一个,那便是太子萧谦行。 十几年来按照帝王规格培养的青年,谋略才华绝对不输于任何人。可是成了金丝雀,被关在笼中的对方会愿意来帮他吗? 朝术对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也知晓,要想马儿跑必须喂马儿吃草这个理。 若是想要太子帮自己,就得许诺好处才行。 原本想要回寝歇息的脚尖转了一个方向,最后朝着偏殿踱去。 太久不曾过来,朝术竟还有些许恍惚陌生,他不愿露怯,慢吞吞地走进去。 与上次来不说是大变样,也多了不少变化。 几只装着绿植花盆摆在窗棂上,有些在末端已经坠上了柔嫩的花苞,瞧着可爱又小巧,看得出来照顾它们的人心思细腻,体贴入微。 朝术还没来得及多加观察,就感受着一道幽幽凉凉的视线朝他看来,与之相比更带着清寒的声音缓缓响起。 “朝公公真是大忙人啊,料想应是早就忘了还有玄序这一号人吧。” 第43章 朝术曾经在百无聊赖时翻阅过话本子, 里面盼着念着丈夫归来的深闺怨妇好似便是以这样的口吻念着对方。 但他遥望过去却见萧谦行眸色冷淡,风骨清秀,仿若清冷谪仙。 朝术便赶紧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压了下去, 嘴上不饶人,嗔怪道:“还不是多亏了你上回让我带给张笺的东西, 让四皇子那儿多出一堆麻烦事, 我就是想腾出时间来看看都不行。” 萧谦行听见朝术的话, 面色明显一怔:“萧子宴竟放心把名目繁多的事务交给你?” 朝术吃惊:“你不知道?” “其实我也疑惑, 他对我太过于放心了。”朝术先前还未仔细深思这个问题, 现在细想, 眉头就拢成了小山, 还下意识咬上了自己的指尖。 萧谦行怕他失控咬伤自己,就将朝术葱白的手指从他嘴里拔.出, 用温凉的手指轻轻抚平他眉间的不安,哄道:“在他人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朝堂看似只剩他那一脉势大,志骄意满下,他就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认为你只能依附他们,胆大狂妄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于忧虑。” 话是这么说, 朝术却不敢彻底对萧子宴放下心来,只能将对他的警惕默默提升一个档次。 他走神时间太长,没注意萧谦行暗色的眼神落在他晶亮的手指上, 等回过神时, 就感觉温热濡湿的软物舔.舐着他的手指。 朝术像是触电一般收回手, 耳根子俨然是涨红的模样。 他磕磕绊绊着:“下回用手帕擦便是了, 不、不必用嘴。” 话音一落,朝术又觉得懊恼得不行,他这样子瞧上去也太纯情丢人了些,半点都不像是身为一个囚禁他人的变.态应有之相。 可那放浪形骸的性子也绝非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养成的,朝术叹着气,眼神乱瞟间,忽然发现桌案上摆了一株尽态极妍的小花,品种他认不出,只见红润的花瓣娇艳欲滴,露珠正从纹路上摇摇欲坠地滚落。 原本惊慌失措的心情骤然平静下来,朝术也不急着寻那解决之道,他探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柔软的花蕊,抬眸好奇地问:“你竟是开始修身养性了,这是何时养的?” 嫩黄的花蕊被他轻轻触碰一下,就软软地晃了晃,还有些细细碎碎的花粉沾在指尖,轻轻一抹就消失了。 “闲来无事,也只能养些花看看书打发时间。”萧谦行说着话的时候眸光紧紧盯着朝术,虽然他面上没有丝毫怨念的情绪,语气也稀松平常。 但朝术听了还是打了一个寒颤,后宫女子为何那么多养花种草养小宠的,还不是大多无事可做,只好靠着这些小玩意儿来消磨无望的时光。 甚至还有专门讲红豆绿豆混在一起,再挑拣分类出来。 朝术哑口无言,自知自己问错了事,便说了些甜言蜜语来哄萧谦行,又稀里糊涂地承诺日后不管再忙都会抽出些时间来看他后,萧谦行的神色好看不少。 “朝公公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我,想来也不是突然念起了偏殿还有我这个人,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萧谦行忽然意味不明地说,朝术顿了一下。 还真让他给猜中了。 朝术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有求于人时,他就变得特别温柔小意,还特地钻进了萧谦行的怀中,任由对方把他头顶的玄色乌纱巧士冠摘下,然后摸摸他的脑袋。 朝术的乌发顺滑又柔软,好似上好的绸缎,从手中滑过时,带来一阵清清凉凉,萧谦行终归是爱不释手的。 濡湿的吻贴在他的眼皮上,萧谦行轻柔地说:“怎么还欲言又止了,是何事难到了我们聪慧的朝公公?” 朝术顿了顿,干脆就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他说完之后还注意去看萧谦行的脸色,只能说不愧是被培养为储君的男人,即便是谈及迫害他至此的生父都神色莫辨,仿佛遇见什么事都波澜不惊,不能让他心潮起伏。 但他其实见过对方情绪剧烈波动时的模样,面颊好似天边染的红潮,一颦一笑都能在人心间留下难以不平的涟漪。 朝术的心颤得厉害,那是难以言明的滋味,他摸着心脏,不敢再往下深想。 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后,他就仰着脑袋在萧谦行的嘴唇上咬了一口,用放柔了的语气说:“玄序,教我。” 萧谦行跟他咬耳朵:“朝公公难得来一次,便是只同玄序谈公务吗,真是好生冷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微微弯着,瞳孔中却不带多少笑意。 光风霁月的面容依然冷冷淡淡,仿佛见不到他的多少情绪变化。 朝术却能看见他漆黑的眸子里染着浓烈燃烧的火,他以为对方是恼怒至此的。 萧谦行怎么说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无数人敬重的储君,现如今却只能龟缩在这一方小小的偏殿,等待他的垂怜。 他趁人之危后还不会每日来看对方,一来就是为了一己之私,萧谦行大动肝火也属实正常。 朝术撑着萧谦行的腰,伏在对方身上,睁着明亮的眸子看他,语气是连他自己听了都要吓一跳的轻柔似水: “那我替你咬行不行。” 朝术不清楚萧谦行的真实想法,他也只能通过表情来观察对方乐不乐意,现在看来,并非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松了口气,抿了一下自己殷红的唇瓣,慢吞吞地替萧谦行解开白金腰带,之后便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朝术的发丝变得凌乱,就连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最后在萧谦行的闷哼声中结束。 手帕和放凉的清水摆在桌案上,萧谦行拿着柔软的手帕去擦他红肿的唇瓣,用手借着,声音暗哑,“吐出来。” 朝术没吭声,只乖乖地盯着他看,然后伸出了艳红的舌尖,除了一些透明涎水和几根浊白,什么也没有。 当□□术很晚才跟萧谦行谈上正事,不过好歹是达成了他想要的目的,也不枉费自己那么努力。 既玷污了自己的白月光,又让对方欢喜到了。 他近些日子出宫的次数不少,还专门研究不少被那些老古板骂上不得台面的书,多是偷偷在书肆卖的,价格高昂,寻常人都买不起,也只能供公子哥和纨绔子寻欢作乐用。 幸而那些书也勉勉强强对得起它的价格,不但文笔老辣细致,玩法叫人眼前一亮,还画着精美的配图,精细入微程度让他这个实际体验过的人都甘拜下风。 其中有不少的有趣的姿势和玩法,朝术准备一一在萧谦行身上尝试,他知晓,即便太子再如何高岭之花不近人情,但他始终是身体正常的男人,有需求有欲.望也正常。 那些露骨艳.俗的书也来的恰到好处。 朝术打着哈欠,强打起精神来听萧谦行分析。 “你不必过于惊慌,世家大族已不像前朝那般势力强大,盘根错节,他们是不敢在明面上同皇族作对的。” “此事与土地无关,不会撼动那些人的根本利益。你只需要先抓几个典型,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剩下的人也只会夹着尾巴做人,不必忧心。” 萧谦行抽丝剥茧给他讲着,甚至比那学堂的夫子讲得都要无微不至、鞭辟入里,朝术听完好生欢喜,若是让萧谦行去讲授学识,他必然是最受学子欢迎的夫子,便是谁都不能及。 他逐渐听入了迷,眼睛弯着,等萧谦行说完,就抓着对方的手说:“你讲得真好,就是我一个初通政务的人也能听懂。玄序,你真是才华横溢,我不如你。” 萧谦行支着下巴:“若是你真的无甚优点,当初我也不会留你在身边了。朝术,莫要看轻自己。” 这是太子第一次认真跟他说这样的话,朝术的心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装了一只顽劣的小鹿,发了疯似的跳动。 他先前一直刻意回避着一个问题,现在却不得不正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玄序,你、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呢?我不信你没有那个能力。” 朝术在渴求一个答案,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对错或者正确方向的答案。 偏殿的光线向来是昏暗的,今日又是一根红烛摆在床头处,只照出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影,昏暗,暧.昧。 抬头是朝术葳蕤迷顿的模样,好似一句不轻不重的言语就能将他挫伤,漆黑的眼珠再也无法明亮起来。 萧谦行直视他的目光,少有的语重心长:“朝术,你要记得,多数人的行予讠予讠为举止都并非由无能为力可以解释的,而是由本身的想法来操纵。” 他的语气很温柔,简直就像是随时织出一张猎网的蜘蛛,下一秒就能黏住猎物,让它们都乖乖落网。 朝术是最容易受到蛊惑而被捕捉的猎物,他分明并不是很懂,萧谦行的意思是他想留下来吗。 可是为什么?难不成真是对方喜欢…… 不可能。 他冷酷地否认这一答案,想必是留在这里有更多的好处吧。 朝术早前就想过了,他是不介意被利用,他抓着自己的精神依靠,萧谦行能借助他翻身,他们各取所需。 于是不等对方继续,他就攥着萧谦行的手指,喜笑颜开地说:“我明白了。反正你会让我满意的,我也会让你快乐的。玄序,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有这个自信和能力。 “待此事一结束,倘若我还活着,便带你出宫。”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怎么那么像是立flag,幸好我是甜文作者(骄傲挺胸 第44章 朝术要不是得乔装打扮去调查世家大族或达官贵人私底下藏匿人口一事, 哪怕是带萧谦行出宫一回也无碍。 但他不信任皇帝,总觉得老皇帝周身全是他人安插过来的探子,已经被钻营得同那筛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岂不是他多半刚踏出宫门就被人盯着了, 朝术心知自己又非全程都能甩掉那些眼线,自然得小心谨慎, 万万不可泄露了萧谦行的踪迹。 他是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心里惦记着此事, 换身衣裳的速度却是一点儿不慢。 今日朝术穿得较为明艳清丽, 头顶白玉银冠, 是一身湖蓝色的短领窄袖衫, 金银线绣滚边祥云纹, 用的是那尽显贵气的绫罗绸缎。 腰上束着镶玉金腰带, 登云纹的白鹿皮靴便利他行动,过于金贵的穿着, 又让他不似寻常人家。 对着面前摆放的明镜眨眨眼,镜子里靡颜腻理的小公子也用惊艳的狐狸眼扇扇眼睫,眼波流转间尽是惑人之色。 不行,瞧着就是聪明过头的妖艳贱货,这般怎么装那无知天真的有钱人家少爷, 必须得将眼中的厉色褪去,再将那狠戾的气势收敛。 迟缓半拍,再给眼睛里掐出水雾来, 果真有了那些懵懂莽撞的小公子模样,这样去那些世家大族周围也不容易被怀疑警惕了。 朝术心知自己这张脸过于出色,但那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深宫里头为四皇子做事, 真要出去置办东西也不是这样夺人眼球的装束, 能认得他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他讥诮想着, 今日他的所有举动多半会触犯了某些官宦利益, 哪怕是帮了一些平民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记得自己的好,不过他不在乎。 一切不过是他登天途的踏脚石而已。 杜如兰作下的孽朝术也都一笔一划地给他记着呢,他将那些计谋都照单全收可不是任人挨打出气的,他绝不会忍气吞声。 这些仇他会在之后一一报复回去,他就是这样眦睚必报的小人做派。 其实一般有仇朝术都不会留着过夜,全是当场就报,看着他们那些高傲不可一世的贵公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会更加愉悦。 不过昨天显然是萧谦行那边更重要,朝术也只能先将报复这人的心思先放一放,转头就给杜如兰等人准备一个“惊喜”。 天刚露出鱼肚白,远处黛山显出墨晕染过的痕迹,飞鸟至天边盘旋而过,悄无声息地从行人面前飞走。 朝术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 偌大的皇宫也并非只有一处可以进出宫的地方,不过也只有靠近京城中心那处更受人重视而已,其他宫门口让人忽视得居多。 身体残缺之后,他其实也不大爱出宫了。 只听旁人谈及黄沙满天的大漠,细雨蒙蒙的江南,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至于具体的再多模样,那就没有了。 他心里头也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想离去,只知道他没什么机会,也没什么能力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朝术回头又望了一眼森严巍峨,如同巨兽一般矗立的紫禁城,觉得身上好似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锁链,将他同这深宫死死锁在一起,哪怕是最后成了白骨,也只能替这御花园沤肥。 …… 如果上天能给朝术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选这条道走,和那裴照檐狭路相逢。 他要去的是赵家的庄子,远在京郊地区,就连坐上马车都要用几个时辰,谁成想就是这么倒霉,马车车轮陷进前两天春雨后泥泞的烂路中,他身为刁蛮的小少爷,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当然,如果他能知道自己高声厉斥车夫的话会被裴照檐听见,他一定会乖乖闭嘴,只横眉竖目表达不满。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荒谬,当马蹄踏在湿烂土地,发出啪嗒啪嗒声音,还溅起泥点子时,一道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覆盖下来。 朝术下意识抬起头,脸色一下变差了。 仇人见面BY育訁尔分外眼红。 裴照檐比他暴躁得多:“你这是什么眼神,是心虚还是愧疚?看到老子就垮着个脸,你以为老子想看见你吗!白眼狼!” 他脾气不好惹,明明已经任了小将一职,裴家掌控着军队,在军营中裴照檐也是一方领导众将士的领导者,却还能时不时地被朝术气得跳脚。 朝术扯了扯嘴角:“我想不想看见裴公子,想必您比我更心知肚明。” 他站在路旁,方才一直对着推车轮出坑的车夫颐指气使,小心翼翼地站远了,要是裴照檐把泥点子都给他溅在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住不杀了这狗东西! 车夫观那满身煞气的男子骑马逼近,就被对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这两人他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哪怕是争吵得如此激烈,他也只能装聋作哑不敢吭声。 裴照檐的目光终于有了空暇,落在了朝术现在的穿着打扮上,金尊玉贵,锦衣玉带,将才歇斯底里恶劣骂人时,他还以为是哪一个有钱人家的草包大少爷! 他咧开嘴笑了,朝术穿成这样,还装模作样绝对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多半是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破坏对方的公务,让他在四皇子萧子宴那儿讨不到好,裴照檐就高兴了。 朝术突然有了种很不妙的预感,他还没来得及急促后退几步躲过这个惹事精,就被对方长而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身。 裴照檐穿的劲装,也是比手臂更宽大的袖子,这样朝术都能看见对方的肌肉鼓起,膨胀出一个惊人的弧度。 他攥住了裴照檐紧实的肩膀,迫不得已跨.坐在马背上,腰身被紧锁住,简直动弹不得。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坐稳,裴照檐就策马扬鞭,沿途往外跑了好几十米远。 喧嚣的风使劲刮着朝术的脸,他的脊背重重地摔在裴照檐胸膛上,没把对方撞疼,反倒是对方过于结实的胸膛给他撞了个狠的,他闷哼出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裴、照、檐。” 朝术是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裴照檐过来给自己使绊子。 他这背运得也是难以言喻,自己不说是细皮嫩肉,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得过裴照檐这莽夫! “朝术,你成日里在宫中待着,身上也没有几两肉。本公子好心带你出去一趟见识见识,你不领情就算了,如何还用这种口气喊我名字,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裴照檐平日里不显山水,一旦动怒那便浑身都是凶煞之气。 朝术只觉扑面而来就是黄沙弥漫的悍匪血气,裴照檐的身体是紧实的,说话的口吻也凶神恶煞,他竟也一时僵直不敢动弹。 好似被对方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害怕了?这还是杀人不眨眼,手底下有无数冤魂的朝公公吗?”裴照檐充满恶意地问。 他不单单只是嘴贱,手也同样不老实,钳制朝术的手牢牢不动,另外一只手掐着朝术雪腻的面颊,用力捏了好几下。 朝术手糙,但面颊柔嫩,现在又是刮着大风,又是叫他掐捏,俨然出现了好几道红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也正好到了爆发的边缘,抓着裴照檐的手臂往下拉,用牙齿死死咬住,犬齿的尖端都直接刺破布料嵌入肉中——他是发了狠的。 一切就仿若初见,朝术当初也是这样被裴照檐狠狠抵着,他又慌又怕,在手无寸铁时便只能用人体最锋利的部位还击,至于更多的,他就做不到了。 裴照檐不怕他,也不将他这微末的挣扎放在眼里,却还是被他这一下咬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可真是属狗的,朝、术!”裴照檐虎口抵着朝术下巴,用里掐他的脸蛋,迫使他不得不张开牙。 “就只会咬人,你还会点新把戏吗?老人家常说的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你简直就和俗语里说的没差别!” 朝术仰头不服气地瞪他,口中因隔着一层布料,没沾血,却因为唾液濡湿了唇瓣,几根凌乱的发丝衔在嘴里,衬得那唇珠更鲜红更柔软。 裴照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大漠中捡到的狼崽子,巴掌大,几粒雪白的小米牙都没长严实就知道冲着人嗷嗷叫唤,逮着人就张开未长全的牙去咬,用力时还会给人咬出血。 朝术的眼神就和他之前见到的小狼非常相似,幽绿又带着血性,是绝对不可能会被别人轻易折服,哪怕是让人类捉在手中,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来,骄傲使它不肯被人类关在笼子里任人驯服。 他见到朝术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对方像是狼崽子,看似乖顺的外表下,实际上藏着桀骜不驯的风骨。 可就是这样野性难驯的性子也被太子打磨干净,听话地伏在他的脚边,做了一只小绵羊。 走神间,朝术阴狠的声音透过喧扰的风声中传入他耳中:“裴照檐,我劝你还是早点把我放下来,若是耽误了我的正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是会被你三言两语威胁到么?”裴照檐讥讽。 “假若我手中有圣旨呢,你也要抗旨不成?!” 朝术的眼神寒厉,裴照檐便明白了他是认真的,放松的肌肉渐渐紧绷,原本发了疯一样只知道往前狂奔的神骏在裴照檐的控制下逐渐放缓了速度,变成小跑再到慢步走,乖得就像是他手里的一条狗。 他们先前争执又打闹,压根没关注骏马疾行的方向,只知道朝着前方狂跑,甚至朝术脸颊都被支出来的树枝剐蹭了许多下。 这一路最后不知到了哪,朝术定睛一看,气得都想给裴照檐一巴掌了。 第45章 云蒸雾绕的黛色远山确实是一片好景, 假如身旁没有裴照檐这个碍事的家伙,朝术可能还会分出些心神来欣赏它。 远处是人迹罕至的小村庄,鸡鸣狗叫, 黄发垂髫,两边有一片碧绿清透的水田, 从屋顶支出的炉子冒出袅袅的白烟, 看着就是桃花源般的良辰美景。 村民对他们这些外来者的态度却不怎么友好, 尽管青壮年遮遮掩掩, 朝术却还是能从他们背着的手上发现锄头柴刀等冒出头的利器。 寻常村民会至于那么害怕外人吗? 朝术眯起了眼睛, 心里已经有了定数。 裴照檐像是毫无知觉地傻乐呵, 他把朝术拉在自己身后, 对着领头那位应该是村长之类的中年男人抱拳:“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在下和家弟无意闯入此处,眼看天色渐晚, 只是想在这借住一下,明日天一亮我们就自行离开。” “我姓章,此处是章家村,而我就是村长。” 领头的男人三言两语说清楚,又打量他们一阵, 仿佛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朝术刚才坐在马上,头发和衣袍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在裴照檐身上蹭的,凌乱得一团糟, 脸蛋还有被裴照檐掐过的红痕,不像是弟弟,倒像是被拐带的良家妇女。 他现在缓过来神后, 才发觉自己的胯间被骏马的背磨得生疼。 村长仿佛把朝术当成了突破口, 定定地看着他, 问:“你们二人真是兄弟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朝术身上, 经过不少大场面的他自然是不慌的,而裴照檐好似也不畏惧他实话实说,老神在在抱臂等他的答案。 朝术迟疑了一下,道:“确实是。” “希望村长您可以收留一下我们,报酬定然不会缺少。” 他的话术和态度可比裴照檐好多了,抿着唇又乖巧,至少挺多村民面色和缓了不少。 村长沉吟片刻,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村中种了不少李子树旁那儿有一户人家,她家中正好有不少空房间,你们就住那儿吧。” 朝术注意到,村长在说这户人时,有不少村民变了脸色。 “正好,李大娘也在,就领他们过去吧。” 村长说完,就有一名妇人从人群中出来。 她看起来也不过是刚将孩子抚养成人的年纪,却俨然是一头白丝,眼皮耷拉,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朝术将满腹的疑问压下去,扯着裴照檐的袖子跟在李大娘身后。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村子很有可能成为自己查明公务真相的切入点。 等二人跟着婶娘进村,余下的人就好似水溅入油中,完全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村长,真要让他们留下来吗?这两人看着并不相似,怎么可能会是兄弟?!” “是呀,他二人定是在欺骗我们,还是有钱的公子哥呢,怎么能把说谎的人带进来。” “他们是契兄弟。”村长见多识广,淡淡解释。 “那是什么?” “断袖之癖。”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村民瞬间鸦雀无声。 村长不耐烦地摆手:“好了,他们多半就是打打闹闹无意间来这里的公子哥,到时候伺候好了把他们送回去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徒生事端。” …… 走到半路,裴照檐才像是反应过来甩开朝术的手:“别跟老子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朝术:“?” 这个气他肯定是不能受的,于是立马反唇相讥:“裴公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但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方才抓着搂着我不放带我来这里的不正是你么?” “还是说裴公子在边疆打仗时落下了隐疾,脑子不大好使了?这样的话,公子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多花点心思去治一治脑疾吧。若是缺钱,我也可以助你一二。” “你、你……!”裴照檐食指落在朝术鼻尖一二尺的地方,他说不过对方,气得面红耳赤也只留下一句话:“牙尖嘴利!” 奇怪的是,他们吵嚷成这样,李大娘就好似听不见一样,只低着头走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朝术在跟裴照檐拌嘴时,心中的疑虑更甚。 当夜修整得差不多,连马也喂食了。 裴照檐虽然话多,但吃饭的时候却半点都不含糊,许是边关战事常年紧迫,留给他吃饭的时间不多,是以他用膳就跟打仗似的,完全不像是朝术那么斯文。 他察觉到了之后,速度就放缓了下来。 饶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跟朝术这样心平静和地和谐相处。 裴照檐心底涌上一股歉疚心虚之情,待朝术友善,稍微好一点儿就像是背叛了太子萧谦行一般。 他在心里安慰告诫自己,自己只是因为这个村子太过诡异,才降贵纡尊同朝术平安无事待在一块,若非如此,他肯定是要好好折腾一下这个阴狠歹毒的小太监! 裴照檐吃完饭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瞪朝术一眼,不过都被对方视若无睹地略过,他只得揣着满肚子的怒气大步流星走回去。 李大娘虽对外界之事漠不关心,可她手脚麻利,干活做事样样不落,只是不大同他们说话,问话也是一两个字蹦出来。 朝术只好放弃了从她那儿打听的想法。 他打算在深夜所有人都睡了之后,悄悄调查这个藏有秘密的小村子。 月明星稀,村子里的大黄狗都蜷在窝里睡觉,深山的小山村里陷入了寂静的安眠之中。 一张平平无奇铺着稻草的床铺上,相貌美艳的男子忽地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哪有半点入睡已深的模样。 他将外头那层显眼的火红衣衫褪去,黑漆漆的瞳珠明亮,仿佛那深夜幻化成人的精怪,正四处物色合适的猎物。 至少紧紧跟在朝术身后的裴照檐在脑海中浮现的第一想法是这个,在这样诡异的小山村里他怎么可能放下心酣睡,何况他知道朝术此次过来必然不简单,早早滴就做好了准备。 村子里的土坯房有一点儿动静就听得一清二楚,裴照檐耳力灵敏,朝术那儿一有响动他就立马听见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朝术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上了。 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既耗费时间,又容易干许多无用功,朝术心知最大的隐密多半是藏在主事者身上,所以他一开始就是打算直奔村长家。 他家位置很容易锁定,毕竟是一村之长,很容易就和其他普通村民拉开距离,就是村里最高最结实的那间房子,虽然算不得富丽堂皇,但也是精致小巧。 朝术奔着那间房子而去,在半途中却看见两个形迹可疑的男子,鬼鬼祟祟地钻进一个房子中。 他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从这二人交谈的对话中,朝术拼凑出事情的大概真相。 倒是凑巧,原来这正是老皇帝让他调查的世家大族隐户之一,藏匿的人口至多,居然多达成了一个村了! 前段日子章家村遇见了欺男霸女的恶行,遭殃的正是李大娘一家。不但唯一的闺女被人抢走,家里的男人也被在护女心切时被乱刀砍死。 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李大娘要不是撑着一个气也得去了,但是她现在这缺了魂儿的模样,也和少了半条命没什么两样了。 又因为他们是隐户,连报官都不行。 这口气怎么可能忍得下,村子里稍微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都是一肚子的火。 这一次忍了退了,今后若还是发生这种事,别人看他们好欺负,岂不是任人宰割了? “偷窥可是小人行径,朝公公做这种事情多了,还真就习惯了是么?”裴照檐突然出声,用气音嘲讽朝术。 他这时候正看得专心致志,哪有心神分在旁处,现在听到旁边多出的声响,悚然一惊,显然是没想到身后还跟了一个小尾巴。 朝术心慌之下,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幸好有裴照檐拉着他的手臂才没有彻底摔下去。 人是稳住了,却因为踩到了树枝落叶,发出啪嚓的声音后被房子里密会的两人听见了。 他二人觉得不对劲,立刻就停止交谈,然后出门探查。 个高的那人探头探脑,在漆黑的夜中,发现有只猫从面前窜过去,立马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一只狸奴。” “下回别一惊一乍的了。” 只见这两人的上方,身强体壮的青年搂着腰细腿长的青年轻轻贴在屋檐上,他脚跟勾悬在一个梁上,眼见着房梁摇摇欲坠,而他们差一点就要摔下来了,距离仅有一尺之遥。 从朝术挺翘的鼻尖上冒出汗珠,有一滴甚至快要从鼻上滑下来坠落。 等他们转过身进房关门,那水珠才彻底掉下来,砸开一朵小水花,洇湿在土地上。 裴照檐揽着朝术的细腰,运用轻功缓缓落地,踩着地面甚至连细微的声音都没发出。 朝术深呼吸好几次,告诫自己必须心平静和,他没时间跟这个莽夫斤斤计较浪费时间。 房间里的交谈还在继续。 “这次来的公子哥就是机会,村长怎么胆小如鼠,不敢试上一试呢?” “林子哥,你别冲动。村长当然要为全村的人考虑,要是这两个小少爷也不是什么好人呢,我们岂不是把全村人的性命都赔进去了吗?” “难道灵灵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剩下的争吵已经没必要听下去了,朝术悄无声息地离开,裴照檐就紧随其后,完全没有自己讨人嫌的自觉。 裴照檐突然圈住朝术的手指:“你来这就是查这事?” 朝术蹙眉挣开,掀开眼皮子看他:“是啊,怎么了? “裴照檐,我不信你会阻止我,你、你就非得还跟着我吗?” 第46章 裴照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了。你怎么就肯定我是在跟着你啊, 朝术,你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我只是和你走了一条同样的路而已。” 只要他要死不承认, 朝术也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 夜露深重,朝术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村长, 现在这么晚, 扰人清梦不是件善事。 既然是要找人谈判, 那便得摆足自己的姿态, 届时再亲自去见了这位村长, 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说服对方。 朝术不想将宝贵的时间花在跟裴照檐的争吵上, 他在思索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遥望村长家, 似乎还并未熄灯,看来这位章村长的心里也不像是表面那样平静。 村子里多了两个金尊玉贵的外人, 寝食难安也是人之常情。 朝术迈开腿就朝着那栋石子房走去,一直充当哑巴的裴照檐突然出声:“你就这样过去吗?” 树叶在沙沙地作响,婆娑的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中喻严喻严喻严迷幻了人的眼。 朝术露出不解的眼神,拧眉向他看去。 裴照檐见他那副表情就一肚子气,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的外衫, 然后扔在朝术的身上:“伤风败俗!” 玄色的衣袍上还留有人的余温,以及那独属于裴照檐身上肃杀硝烟的味道。 分明并未深入思考,但心念一动就自然而然浮现出那气味的具体形象。 朝术也不跟他客气, 反正不是自己主动要求,矜持地穿上衣衫:“那就多谢裴公子出手相助了。” “谈判结束后,若是能成功, 想必百姓也会感激公子的鼎力相助。” 好好一句话, 愣是被他给说得阴阳怪气, 哪怕是裴照檐这般粗神经的人也发觉了, 霎那间咬牙切齿:“老子稀罕你这点小恩小惠吗!” 难得遇上裴照檐如此迁就忍耐自己的时候,朝术存心想撩拨一下老虎嘴边的须,可碍于深更半夜,眼见时辰不早了,还是正事要紧。 于是收敛了神色,不再装出天真无知的公子哥模样,而是恢复原貌。 裴照檐走在他身后,恍惚间又看见在深墙宫门中,身着绛紫衣袍,孤绝高傲的朝总管朝术。 …… “谁?——是你们。”章村长面色微变,但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感。 他这么晚一直未睡,其实也是在等着这两人。但从外表看,他们好似就是无意闯入村子的普通有钱人,可是村长见惯了风浪,他能从两人身上不凡的气度看出来他们身份的不简单。 之前那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安村民们的心而已。 可当他看这两人的装束时,还是面目扭曲了一瞬。 既是来查案办事的,怎的晚上还打情骂俏互换衣衫呢,就那么情难自禁忍不住吗! 他将心中的愤然压下,重重地叹口气:“进来吧。” 朝术有些意外章村长的表现,这样明事理的主事人已经很少见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庄就有,世间真是卧虎藏龙。 他转头跟裴照檐说:“你要进来听我们的谈话吗?” “什么意思,还不许我听了?”裴照檐眯起眼睛,眸光危险。 朝术敛下眸子,语气平淡:“裴照檐,你要想清楚。这件事牵扯甚大,知道的越多对你的处境越不妙,你没必要再将自己,将裴家再拉入泥沼里面了。” 这是一句衷心的劝诫,裴照檐却动了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怕不成?!我裴家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朝术静静地看着他发脾气,只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兵权。” 裴照檐看清楚后,也不知是被那夜里的寒风一吹还是被认出来的这二字惊住,背后一凉,瞬间惊醒下来。 当今可不是什么心思纯良,友善大度之辈。 他心思狭隘,昏庸善妒,一向忌惮拥有兵权的裴家,若是再跟世家大族的案子有牵扯,那必定又是一次理不清的烂账了。 朝术竟在背叛了太子萧谦行后还顾及他们裴家,裴照檐心情复杂,居然有些不敢去看朝术明亮的黑眸,双腿更像是灌了泥一样滞在原地。 为什么突然又给他这样的错觉? 尤其是在经历了背叛的大事后,朝术,你若是心狠,最好就一直狠下去。 三心二意,优柔寡断。 算什么? 朝术可不知道他三言两语就将裴照檐的心绪给拨乱,即便是知道也不会怎么在意吧。 他满心满眼都是在办成这件大事的澎湃野心上,他本来就是有几分赌徒性格在身上,走在悬崖边缘的刺激更令他愉悦。 饱尝惊险恐慌之后结成的甜蜜果实更令他着迷。 只要能找出世家大族藏匿隐户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有一就会有二,只要有一处率先做了范例,剩下的也会忍不住加入其中。 愚昧的村民就仿佛羊群一般,从众地跟着所有的羊,头羊想怎么带领就怎么带领。 裴照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朝术的话,他飞身枯坐在房梁上,后脑勺枕在双手上,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等着他们谈话结束。 天边的明月好似转了,又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骤变灰蒙蒙的薄雾聚拢了又散,他打了几个哈欠,却精神奕奕,压根就睡不着。 他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朝术了,若是想报复,他一开始就该实行了,也不会一直只停留在威胁阶段。 朝术手臂上的伤也不知好了没,当初他看见朝术朝自己下手都那么狠辣,已经快要认不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脑子已经下意识在为对方开脱,朝术都能为平民百姓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会不会有什么苦衷,亦或者是太子萧谦行教他这样做,只是他们不知道。 裴照檐将自己头发抓得凌乱,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胡思乱想太多,感觉他的头都要爆炸了。 要是能大口大口喝酒,或者去边关厮杀一番就好了。 只需要在风沙里来雨雪中去砍杀敌人便可,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主将命令,不需要自己思考多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裴照檐躺在房檐上向下看朝术,而朝术也抬着头凝视他。 虫鸣花动,月影轻移,柴扉上落下两人的影子,紧紧依靠在一起。 时间好似在此时停滞。 裴照檐的耳根慢慢红了,他刚要出声,就听见一道不善的声音、 “你们还留在这里含情脉脉做什么?能不能别处去腻歪,这事我已经答应你们了,也不用在这里继续做出这般情态来刺激我一个孤家寡人吧!”章村长牙酸地说。 朝术不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眉眼冷淡:“那我就先告辞了,多谢村长的深明大义,您今后定然会被铭记感谢,朝术做事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章村长冷哼一声:“希望你把之前承诺的做到就是。” 朝术朝他拱手告退,之后转身就走,也没管裴照檐会不会跟上来,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自己讨人嫌的自觉,黏在他身后吵吵嚷嚷。 隔了那么远,章村长都能听见他那大嗓门。 “这人一看就不近人情,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他答应你的?没看出来啊,朝术,你身上竟还有两把刷子!” 夸就夸吧,还带上他作甚?! 哪怕是章村长这样心平静和的人,也被裴照檐搞得满腹怨气,额头上几青筋若隐若现。 …… 朝术突然对裴照檐和睦友善可不是因为他回心转意知道该讨好他裴小将军了,而是他忽然想到杜如兰的仇还没报,朝术可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刚刚忽然心生一计——挑拨离间这二人。 看他们两个内斗,可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有意思得多。 看起来杜如兰还没告诉自己的同伴,是他使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逼得他不得不干这种利于百姓之事。 朝术也看出来了,直到现在为止,裴照檐都还以为他是主动在为百姓做事呢。 于是他对裴照檐的态度好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亲昵,裴照檐一时间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很快他就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脑海中剔出去,他怎么会觉得朝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还对他心软呢? 太子殿下甚至尸骨未寒,他有这种想法岂非与禽兽无异。 朝术比他想象得更懂人心,一眼就能看出来裴照檐在犹豫什么。 他眼睫微垂:“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当初没有救殿下。” “可是裴照檐,你就只信杜如兰的一面之词,从未想过我有没有什么苦衷,也不曾来问过我。” 他们回了李大娘的家,村中普遍家贫,也没什么油灯,便只能借着月光谈话。 但是朝术眼中的泪光太刺眼了,裴照檐曾经见过西域进献的琉璃,在日光反射下的光线会刺痛他的眼睛,现在这两粒泪珠和红通通的眼眶杀伤力竟然不亚于琉璃。 他心口竟还有些酸涩,不过可不能叫对方给看出来。 “什、什么苦衷?”裴照檐竟也顺着朝术的话问下去。 他知道不该被人牵着鼻子走,但他就是想听听朝术的解释,万一是他们之前都误会了他呢? 上钩了。 朝术想。 第47章 深冬寒月, 雪堆了一层又一层,朝术慌慌张张地把刚洗好的衣服给抱去晾晒,手指头冻得像是一根根红肿的萝卜。 宣春宫的人可没有同理心, 嬉笑着叱咄他赶紧将那些湿哒哒的衣裳给晒好,免得晚了他们就穿不上干净的衣裳。 朝术无法, 像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只能任人宰割。 当时他年岁尚幼, 总有那么一两个良心未泯的宫娥忍不住想帮他, 却被人拉住, 道:“你去帮他作甚, 看他那孤僻样子, 阴森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你去帮了他还不一定能落得个好呢。” 宫娥犹豫了,于是朝术便只能在大冬天一个人孤零零地晾晒被子,他的手回去之后又红又肿,后来理所当然地落下了病根,每到冬日便会生疮, 又痒又痛。 现在要敷好久才能止住那些痒麻。 宫人也没说错,他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后来朝术就令这些人同他们的主子一块儿进了浣洗局,夜香库, 宫中最脏最累的活便由他们来一力承担。 所以,裴照檐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呢? 朝术扮可怜也是得心应手,声音哽咽, 潸然泪下:“我之前一直未同你们谈殿下的事, 是因为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殿下对我恩重如山, 便是再无情无义的人也会有感于他的宅心仁厚。他当日同我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他赶赴黄泉的是他的生父,是当今的圣上,叫他如何不心灰意冷?” 裴照檐还是狐疑,他实在不信太子殿下是甘愿放弃手中权势的愚忠愚孝之辈,可谁又能真正知道殿下的想法,知道帝王在殿下心中的份量呢。 “我知你不信我的一面之词,但我那儿有殿下的亲笔信,殿下宅心仁厚,就是为了防止自己身亡后,你们会……对我出手。” 他说得信誓旦旦,又饱含痛苦之色,裴照檐其实已经将心中的信任从六分提升到了八.九分。 “那之前你怎么不将那些亲笔信拿出来啊?”裴照檐嘟囔,“害我们误会你那么久,也不解释一下。” 朝术迟疑,泪盈于睫,欲说还休地看他。 跟他这位八百个心眼子的朝总管待在一起,裴照檐就算是再怎么迟钝也得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分析他那些话以及一个眼神中所包含的意义所在。 他迟疑地问:“可是有什么原因?难不成是四皇子胁迫了你?” 此话正中朝术下怀。 “之前亲笔信不拿出来,是怕你和杜如兰二人不信我,认为这是我伪造的,至于之后……” 朝术表现得难以启齿的模样,正是他这样的态度才让裴照檐更急切了,抓着他忙问:“之后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怎么不说,拿出你平时冷嘲热讽我的高傲来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替你主持公道?” 怎么越说越糊涂了,朝术顿住,不理解裴照檐如此急切的原因。 他冷心冷肺惯了,早就习惯忍受他人的恶意,唯一到手的善意扭曲了,此后再无法将心间为他人敞开半分。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事在很大程度上与杜如兰有关。他知你……”朝术闪烁其词,“知你对我有其他想法,于是让我瞒着你别把此事说出来。我已经害了殿下,不能再害了你。但是我这次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你不要将我说的告诉杜如兰,行么?” 朝术吸了吸鼻子,他趁着裴照檐义愤填膺时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生理泪水从眼眶涌出,眼睑就好似打翻了女子的胭脂盒,晕染出妖异的红。 若是杜如兰在这,定然能够分辨朝术话里的真假。 可惜面前的人是裴照檐,这个傻子平时直面的多是直来直去的砍杀,便是兵书上的奇谋策略也是在行兵打仗上,对他来说极容易破解,少有这样弯弯绕的阴谋诡计能让他头疼。 他见一向傲骨凌霜雪的朝术成了这可怜的模样,脑子里哪还能装得下多余的想法。 裴照檐也没多做思考,拳头都硬了:“我早就知道他想分开我们两个!他究竟是想帮我还是害我,杜如兰他……” 裴照檐拧紧眉头,忽地想起很早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以他粗枝大叶的性子,肯定会早就把那件事抛之脑后,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发现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手中的利箭擦过朝术的肩膀,杜如兰那颤动的瞳孔。 杜如兰他敢说,他当时没有半分心动吗? 朝术迟疑,他方才随口胡编乱造的话,却没想到裴照檐那么激动,难道这小子是真的对他有那种心思? 不、怎么可能呢? 别开玩笑了,他们这样的贵公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小小的阉人有别样的想法。 朝术冷漠地垂下眼睫,语气却是古怪的温柔:“裴公子,你会帮我的吧。皇帝交给我这样一个难题,便是圣旨命令,就算是为了殿下在乎的黎明百姓,我也要去做的。” 小太监的软,不是一开始就顺从的怯怯柔软,而是冷漠高傲的雪狐收敛爪子的施舍般的软,得是怎样的君子才不会倾倒在他的绛紫衣袍下。 “好。”裴照檐喉结滚动,他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踩在云朵上似的。 很狼狈,但是看见朝术勾起唇瓣的模样,又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 朝术觉得自己还是失策了。 他算计人心成瘾,想过裴照檐会跟杜如兰翻脸,也想过杜如兰会化险为夷,两人重新联手对付他,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陷入险境时,一起来救自己的杜如兰还会同裴照檐和张笺二人对峙。 那么危险的时刻,他们不想要命了,朝术可还想要得很! 这天艳阳高照,原处的黛山晕染出上浓下淡的青墨色,连平日里最扰人的鸟雀看起来都顺顺眼极了。 他将人证物证一齐交接给了张笺,虽然处理这些事情弄得疲惫不堪,但完完全全凭自己的实力完美解决所有事,还是让他意气风发。 锦衣卫的效率快得也让他惊喜交加,对张笺更是百感交集。 在离开卫所前,张笺主动拦住他:“朝朝,你难道不想知道以前的事了吗?” 朝术忽然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冷静,他婉拒了张笺:“我现在想明白了,以前那些事肯定是太痛苦了,所以我身体才会刻意忘记。即便现在记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十几年过去一切都物是人非,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 他这话说得刻薄,张笺愣在原地,喉咙干渴,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里面,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小时候乖乖软软的奶团子,长大后真的就会变成这样冰冷无情的蛇蝎美人吗? 张笺觉得心脏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紧紧捏住,大仇未报,他不该耽于儿女私情。 可他是朝朝,是他自小便护在身后的幼弟啊。 张笺悲伤地注视着朝术冷清的背影,清瘦孤绝,每走一步都好似带着永远回不了头的决绝气势,当真是个高傲到极致的人。 他不知自己何时泪眼模糊了,转头伏在桌案上,静静地缓了一两秒后,发现了多出来的那枚玉佩。 这是朝朝的,他应该还给对方。 就好像特别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就可以转过头去找朝术了。 然而等他出去后,却没发现朝术的身影。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都没有之前消失在他眼中的绛紫衣袍。 张笺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有没有看到一位面色如霜的美貌小公子,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他眉头紧锁,一下就发觉了不对劲。 按朝术的脚程,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离开的。 张笺心中一紧——对方很有可能是发生了意外。 他忽然想起了朝术最近是在为老皇帝办危险的事,倘若世家大族知道了,恐怕早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处置而后快了。 他不应该这么大意的。 张笺面色生寒,怒气滔天。 原本锦衣卫的人还好奇他是不是被人抢了老婆,也被吓得好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的鸭子,不敢瞎说话惹他生气。 穿着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指挥使神色冷酷,大刀金马地跨坐在椅子上,冷冷道:“兄弟们,该干活了,你们的刀也是时候饮血了。” 几十名器宇轩昂,身披黑色斗篷的锦衣卫齐声道: “是!” …… 朝术醒来的时候觉得头还昏昏沉沉,他现在倒是明白了,身边没个保护的人确实有点麻烦,遇上今天这种事他就毫无反抗之力。 即便是现在学武也来不及了,别人都是根骨清奇,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才最终成为武艺高强之辈。 他至多能达到强身健体的目的都算是谢天谢地了。 蒙汗药的滋味很不好受,朝术都有些后悔之前给萧谦行下那么多剂量的药了,现在他浑身都软绵绵的,眼睛被蒙上了一层黑布,手还被紧紧捆住,都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地。 这种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别人身上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要是让朝术选择的话,他绝对不想经历第二次。但是现在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成问题,哪有资格谈以后。 仇家遍地的朝术甚至都不敢去思考这次绑自己的人是谁。 是四皇子的敌人,还是说是被他以前施以极刑的犯人,亦或者是……世家大族? 朝术又一次后悔自己之前无知无畏的行为,没想到那些人居然敢在锦衣卫的地盘上就动手,看来棘手程度超过他的想象啊。 第48章 朝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和裴照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 两人躲在逼仄狭窄的小柴房里,听那些人四处响动的脚步声、怒吼声。 “这边找到了吗?” “老、老大,还没有。” “废物东西!那边再看看, 我就不信他们两个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刚才还急促的脚步声逐渐分散,朝术松了口气, 勉强分出几许心神在他现在的模样上。 他趴在裴照檐的身上, 因着身后就是柴木了, 身上也没力气, 碍于外边搜寻他们的匪徒, 也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动。 他们呼吸紧紧贴在一起, 睁眼就可以看见对方的眉目和唇瓣, 朝术冷冷清清地不做他想,裴照檐却慢慢红了脸。 一个时辰以前。 朝术被人粗暴地抓起来, 有人捏着他的下颚左右细看。 “面白无须,果真是个太监。没想到还生得这幅皮囊,摸起来比女人还滑嫩。” 那手很糙,刮在脸上还挺疼,朝术厌恶地皱起眉, 生出了想把那只恶心的爪子砍掉的冲动。 “你还敢碰他?不知道这位可是有名的蛇蝎美人吗?”另外一道粗犷的嗓音响起,“当初废太子可是被他亲手毒死,每日被他扒皮抽筋、酷烈刑罚伺候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没准他身边就有成百上千的冤魂盯着看呢。” 朝术感觉到先前摸自己面颊的男人仿佛碰到毒蛇一样激烈地将他甩开,接着就是一群壮汉哈哈的大笑声。 他顾不得冷嘲这些亡命之徒还会害怕所谓的神鬼之事,默默在心里盘算着逃出去的方法, 听声音便知道守着他的人不少, 单凭他一个被下了软了筋骨的散药, 眼睛蒙住都不知道来去出路的人有什么用。 他在卫所门口就被人迷晕了, 醒来以后整个人也是云里雾里的状态,逃生的几率渺茫。 打蛇打七寸,除非能摸清这些人的目的,他才能顺势而为离开。 朝术暂时按捺下来,慢慢等力气恢复,却没想到有两个人忽然蹿出来蒙住他的口鼻,让他再度昏了过去,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忽地传来—— “妈的,本来还想对这个太监来一次严刑拷打逼问他的,外头怎么会有官兵出现?” “会不会是来救这小子的……” 再多的朝术就听不见了,这场荒唐的绑架莫名其妙出现,他甚至连绑匪的真面目都不曾见到,再度睁开眼时,他就是和裴照檐单独待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经搜查过了,他和裴照檐安安静静地缩在这里,他们也没有要进来探查的意思。 朝术怕那些人发现自己的动静,于是一直忍耐着不说话,柴房里寂寥无声,只能听得两道轻微的呼吸声。 一旁就是堆成垛子的杂草,砍得乱七八糟的木柴就挡在他们身后,本就是两名成年男子,再清瘦也会占据很大空间,更别说裴照檐还长手长脚,两人几乎都是紧贴在一起的。 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穿行而过,朝术原本聚精会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之后忽然面色一变,双眸喷火地盯着裴照檐看,用气音怒道:“你竟敢——!” 都能让朝术放下理智不顾外面险境怒气冲冲地骂人了,可见裴照檐干的事情有多么让他愤然。 浓眉大眼,生得英俊飞凡的青年脸上也露出尴尬的神色,低声呢喃:“你理解一下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好男儿若是没有反应才叫不正常。” 他轻轻动了一下身子,想离朝术远点,却蹭得朝术肝火大动。 “你别动——!”朝术冷冷看他,嘲讽道:“裴公子,对我一个阉人都能有感觉,你可真是荤素不忌。” “还有,好男儿应当有反应的,是自己堂堂正正,三媒六礼娶的妻!” 这段日子朝术对待裴照檐不说温柔小意,也是好声好气,直到现在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会刺他两句。 裴照檐还愣了一下,随后又叹气,心想这才是朝术应该有的表现,之前的温柔倒还让他胆战心惊好一阵,现在的模样才让他能完全放心。 只是……算了。 心里的失落让裴照檐给强行压了下来。 “还是你昏迷着的时候更可爱。” “你说什么?” 裴照檐盯着朝术那双奕奕有神的黑眸,忽地想起他刚才趁着四皇子的人在绑匪这儿四处搜寻朝术踪迹时,自己趁机把人偷走的场面。 朝术眼睛被黑布蒙着,失了平日里的冷艳高傲,凌厉阴沉,变得不再那么令人不敢触摸。 他软绵绵地倒在自己怀里,雪的面,黑的布,红的唇。 鼻息轻缓,漂亮高贵的雪狐顺从地躺在他怀里。 鬼使神差,裴照檐轻轻低头,鼻尖相触。 只是微微点了一下,以裴家严酷的家训,他也不能做出趁人之危的事。 裴家的好男儿,会对心动之人意动,也会在成亲之后才能同人做那些亲密的事。 之后的事就出乎裴照檐的意料了,他还没来得及顾及那些旖旎的心思,那些绑匪就带着人回来了。 四皇子的人完全就是一群酒囊饭袋,竟然还全被绑匪解决了! 这些绑匪估计是藏在哪儿的山匪,现在大梁朝在老皇帝手中弄得风雨飘摇,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动荡不安,落草为寇的人比比皆是。 于是世家大族便和这群人勾结在一起,竟然连朝廷命官都敢动。 裴照檐咬紧牙根,若非双拳难敌四手,他还要护着朝术,早就跟外面那些人动起手来了。 “算了,你还是说说自己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后面又该怎么逃出去吧?”朝术抬着湿润润的眸子,用气声问他。 他想正经聊天,万万没想到自己不再计较之前那事后,裴照檐居然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 朝术气糊涂了,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那伸脚踩上去,可他忘了自己身上刚被下了药,还绵软无力着,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对裴照檐而言也不值一提。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照檐因为自己的这一举动,闷哼了一声。 空气彻底凝滞。 “——混账!!!” 朝术的眼神快要吃人了,可惜绑匪却不会给他宣泄情绪的机会。 他已经听见领头的那人在命令自己手下的人:“官兵既然有所察觉了,之后来的人定然不会少。这次绑的这个死太监受人重视,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这里,以免他们发现咱们的踪迹找上门来!” 阴狠的语气让朝术都不由狠狠皱眉,绑匪头子肯定不是在说笑,接下来他和裴照檐就危险了。 “快想办法……”朝术的话说到一半就让人给打断了,他听见了柴房外面传来一阵惨叫声,还有厮杀的声音。 有惊恐的惨叫大吼:“是、是锦衣卫!” 仅仅一言,就把人吓破了胆。 锦衣卫的名声谁没听过呢,尽管都是些不太好听的名声。 他们的恐怖甚至夜能止啼,手段之狠辣寻常人莫及,旁人不敢轻易招惹。 朝术和裴照檐躲着的柴扉门忽然被人猛地踢开,他二人面色警惕,还没来得及做出应敌之态时,就听见了熟悉的寒冽声音。 对方那话生硬得很,好像光是让他说出来就费了很大的劲:“你们还要拉拉扯扯,耳鬓厮磨到什么时候?真亏你裴照檐也被他带着,在群狼环伺之时也能憋屈成这样。” ——是杜如兰。 朝术虽然看他相当不顺眼,但在这时候却忽然心生欢喜之意。 杜如兰来了不就说明他们都有救了吗,他也不用再跟裴照檐这个狗东西贴那么紧了! “裴照檐,你还不起来吗!”朝术拔高了声音,恨不得自己伸脚把对方给踹起来,要不是他失了力气,高低得给裴照檐一耳光。 幸好这狗东西今日穿的是深色衣裳,哪怕身下多了一滩显眼的污渍,旁人也不会轻易瞧见。 杜如兰鹰隼般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朝术磕磕绊绊从地上爬起来,差点又摔倒了,幸好裴照檐及时扶住了他。 朝术抬头一看,杜如兰的眼神果然更不对劲了,看他们就好似见不得人的奸.夫淫.妇,他随时都能给他们拉去浸猪笼。 另外一道同样耳熟的嗓音徐徐响起:“看来我来的正不是时候啊,诸位竟在匪窝共聚一堂谈天说地。说起来,杜公子的脸怎么好似……有点绿。” 张笺戏谑的话虽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实说。 两人朝着杜如兰的脸看去,发现对方的神色更难看了。 朝术不合时宜地想到,方才匪徒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发现这个地儿,现在杜如兰和张笺前脚接后脚到来,也不知道是前者太蠢还是后者过于聪慧。 杜如兰面容霜寒冷峻,语气冷硬得都快能结冰了,他讥诮地说:“朝公公,你的手段真是不简单,不但裴小将军裴照檐被你玩得团团转,就连咱们这位张指挥使也在你的股掌之中。” “谁见了不惊叹一声——手段高明啊。” 朝术不想理会他,外面厮杀喊声震天,匪窝危险重重,他又毫无反手之力,稍不注意就会把自己给赔进去。 这样叫他怎么可能分出多余的想法揣摩杜如兰这话的用意上。 他急切地催促裴照檐和张笺两人:“我们还是快走吧,待那些绑匪回过神来,也是一桩麻烦事。把你们牵扯进来是我的错,还是得想办法派人来铲除他们。” 朝术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事,在场三位有名有姓,绝对称得上是年轻有为、交口称誉的男人明知此时此刻危险的处境,竟无一人理会自己。 他们威胁的打量落在了另外两人身上,似乎在端详判断对方具有威胁性,又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警惕。 他哪怕再急再气,也还是不忘审时度势的本性,在有求于人时就该放低身段。 朝术看了张笺,看了裴照檐,唯独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杜如兰。 “朝术,你糊弄他们都可以,为什么不能分出些心思来糊弄我呢?”也不知是外面喊杀的气氛宣泄,还是情难自禁,杜如兰的话明明轻而缓,却极有重量。 至少此话一出,两道古怪的目光瞬间落在了朝术的身上。 别说是裴照檐了,就是张笺都不知道该找什么话来描述此刻的情景。于是他也只能张张嘴,然后觉得这种情况不适合自己说话,只能闭嘴不言。 “谁能愚弄你杜大公子呢?”朝术木然,语气是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阴阳怪气。 他真是疯了,竟能分出些耐心陪他们在这里胡闹。 若非自己身上被下了软骨散,他定然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也不用看这几人仿佛争风吃醋的宫妃一样纠缠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碰上了商场618大促销,忍不住进去逛了一会会(心虚.jpg 第49章 外面那些锦衣卫们都是同张笺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之所以不急,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兄弟们的实力,同四皇子养得那些乌合之众不可相提并论。 可朝术对此不清楚啊, 他不想再同杜如兰纠缠,也知道现在不亲口点出来一个人, 他们多半还会再纠缠一会儿。 他们难道平时很难与实力相近的仇敌接触, 所以非要抓住这次机会看个清楚吗? 朝术在心里冷笑。 这些说辞恐怕连那五岁小童都不会信, 恐怕又是跟权谋诡计脱不了干系, 几个人凑在一起多半是想着怎么把对方弄死, 自己再获得最大权益。 他的目光落在了张笺身上, 对方若有所觉地看过来。 朝术垂眸, 默默道:“张笺哥哥,我想回去了。” 他朝着张笺伸手, 其实是在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了对方,也不知道张笺会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就算张笺从前认识自己又怎样,不知道是早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同现在的权势比起来,儿时的情谊根本不值一提。 幸好朝术深思熟虑后所指的人并未辜负他的期望。 张笺一看朝术轻声软语,心一下就软了。 他本是铁石心肠之辈, 心里却有一片净土单为朝术而留。 朝术现在低着头,期期艾艾喊他哥哥的模样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他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们没有遭遇家仇离恨,没有愈走愈远。 他的朝朝长大了,干了坏事就会扯着他的袖子, 小声哀求他, 喊他哥哥, 请求他带自己回去。 还会骄矜地要求他:“哥哥, 你一定不可以把我干的坏事说出去,不然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张笺内心触动,脚先一步向前迈开,他主动站了出来,并且义正言辞地表示:“朝朝身体里还不知道被那群绑匪下了什么药,总要先将人带出去。否则之后若是出了事,我们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率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逼得其余二人哑口无言,就是杜如兰这等口齿伶俐之辈,也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朝术想扶着柴垛走过去靠近张笺,裴照檐却拉住了他,扬声道:“既然都要带朝术回去,那我带他走也是一样的吧?张指挥使还是公务要紧,也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在朝术身上,不是吗?” 张笺面色微变,冷声道:“这就不劳你裴公子操心了,边关蛮夷蠢蠢欲动,裴公子难道安心待在京城享乐么?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也冲不淡你身上的硝烟味,你不适合这个地方。” 意思是裴照檐目前可以直接出局了。 至于另外一位,面皮紧绷,低垂着眸子连看都不看他们一样的清冷贵公子,则完全不被张笺放在眼里。 朝术却是真的不耐烦了,他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已,至于是谁能带自己出去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一样的。 他真心厌恶这三人利用他做筏子各自试探敌人的行径,至于他们有没有可能真心喜欢他,朝术在心底直接否认了这一答案。 试问在场哪位不是在自己所处领域的佼佼者,哪怕是放在整个世间也是凤毛麟角,他朝术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绝不可能做那等自作多情之事。 他不顾裴照檐的阻拦,目标明确地朝着张笺走去,还不满地甩开裴照檐的手,低声啐他:“脏死了,洗干净再来碰我!” 裴照檐猛地缩回去,悻悻地看他,不再做多余的行为。 只他心里还有些憋闷委屈,朝术会喊张笺哥哥,会对他温柔小意,独独对他就凶神恶煞的。 朝术也没能想到自己近日居然会背运成这样,先不说在春风得意之时被绑匪带走这件事,毕竟算是他自己大意,这口气再怎么幽怨都得咽下。 可是明知有匪徒在对他们虎视眈眈时,三个能力卓越的男人好似被别人下了蛊一般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不想着怎么离开,只知道用语言刺激对方。 好比他曾经在御花园锄草时,遥遥观见宫妃们唇枪舌剑的暗中交锋。 此种奇奇怪怪的事按住暂且不提,但当那枚利箭破风飞来时,朝术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幸亏两个武功高强的人还能手持长剑将其劈开,不至于出现两人为了争夺护住他反倒害他的荒谬闹剧。 结果他二人竟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 那杀手见一招不成,又出另外一计,暗镖从空中射.出,按理来说在他们两个手底下,这支镖应当不值一提才是。 可事实恰恰相反,一人对着另外一人怒目而视,一个光顾着看朝术有无大碍是不是被吓到了,等听见喧嚣的声音时,他二人还真的一齐拉着朝术的手臂往旁边闪开。 原本他可以安全躲开的,这两人的行为倒害他躲闪不及,尖锐的镖真的刺进了他的锁骨。 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渗出来,洇湿了衣裳。因他一身绛紫色,血迹蔓延开来后也看不大清晰,只触碰到时,才会被那触目惊心的红给震住。 裴照檐脸色惨白,比朝术一个中了暗镖的人看着还要病弱,张笺拔出绣春刀,左手扶着朝术,拦在他二人面前:“我劝你们不要再继续纠缠了,有这个时间最好还是多把精力放在对付那群祸国虫蠹上面,你二人习得一文一武,不正是为了大梁安康吗?” “如今国家风雨飘摇,你们却只耽溺于复仇私情,不合适吧?我再说最后一句,朝朝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他……心肠绝对是好的。” 张笺甩下这句话,就带着受伤的朝术飞身离开。 裴照檐碍于朝术身上的伤,也不敢再穷追,解决完一群杂碎的锦衣卫带着一身血腥气也回来了,哪怕他可以在这群人中全身而退,也要考虑值不值得。 杜如兰同他分别之际,两人对视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的对视中破碎得一干二净。 …… 朝术一贯是个冷心冷肺的,即便最后张笺带他离开,还立马找了大夫给他养伤,他也不见得有多少感激之情。 还嗔怒怨他:“方才为何要跟裴照檐他二人纠缠,带我走就是了。你若是跟他们有仇,便是之后再报仇也来得及,何必如此急切。” 他身上的药还不是那麻沸散,而是软骨散,根本就不止痛。 不过朝术可没有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暴露自己弱势可怜的癖好,哪怕是处理伤口拔.出暗镖时,他也只是皱眉闷哼,连哭天喊地嚎痛都不曾有。 幸亏这镖上没抹毒,不然朝术现在就不是简单地坐在这里等着。 张笺眼睛都不知道该在往哪里放了,他视线掠过那片雪,那抹桃,低着头一板一眼地说:“这次是我的错,我可以向你保证下次决不再犯。” 朝术没有理会他的保证,冷哼一声便不作答,男人的话听一听就是了,傻子才会真的相信,他得赶紧养好伤,给这件事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才是正道。 他反而比张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铁面无私,冷漠对他说:“你还不去将此事呈到皇帝的案上,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还等什么呢?” “我受的伤可不是白受的,张笺哥哥,你最好是真材实学。” 朝术能不带一丝迟疑,也没有丝毫心理障碍喊张笺哥哥,就是从对方的言行举止当中推测出他们从前的关系。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半就是邻里或远亲,喊哥哥准是没错。 他放得下身段,挺得直脊背,区区几声哥哥如何喊不得。 张笺听见他的话,立马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对我,你一直都可以放心。” 朝术并不把张笺的话放在心上,他人承诺虚妄可笑,靠人永远不如靠己。 养伤加上给这次的任务画上一个圆满的尾声,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林林总总算下来,朝术都已经在宫外待了两月有余,刚摸到了春天的尾巴,初夏就已经来了。 他倚在池子边时,还看见了碧绿清透的池里一两张舒展的小荷叶。 朝术也就心虚了一两秒,摸着胸口还痛的伤处,那点子微不可查的愧疚情绪就烟消云散了,若不是太子这个“罪魁祸首”,他也不至于被裴照檐和杜如兰二人纠缠至今。 上次也根本不可能会受伤,他晓得张笺迟早会找上来救他出去,根本不需要另外二人拖后腿。 朝术回宫之前先去见了皇帝,从乾清宫出来,也没理会四皇子的人,径直去了偏殿,之后问起来,他也可以推脱到老皇帝身上。 他现在人手充足,拿来打掩护也是绰绰有余。 两月未见,朝术心中升起了期待,又有些忐忑。幸好他经常给萧谦行写信,买书买些新奇的小玩具,得知他的状态良好,他勉强也能将心给放下来了。 偏殿的绿植又多了不少盆,生得尽态极妍,娇艳欲滴,非常赏心悦目。 令朝术吃惊的是,萧谦行这一回竟然没说什么不满哀怨的话,还回他以淡淡的微笑。 朝术心中百感交集,太子这次没有表示,他竟生出了些许的失落。 但这也是正常的,明明他这一回出去了几个月没来见他,为何他不伤心,他凭什么不伤心?! 朝术气急生怨,故意折腾萧谦行,还特地用了上小玩具,都是他精挑细选,细细研究了好一番才敢用上的。 萧谦行比他想象中的反应要热情,哪怕是带有羞辱意味的……他也全盘接受,他们抵死缠绵,汗水濡湿了鬓发。 朝术的话更是比他的行为还要放肆大胆:“玄序,舔。”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 第50章 高傲矜贵的太子会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 叫小人惦记、玷污,还得舔那个肮脏的地方。 唔,他可真是坏到了极致, 所以太子心里指不定怎么憎恨他呢。 朝术漫不经心地想着,经过这一次, 萧谦行还待得下去, 还愿意留在这个小小的偏殿里修身养性, 陶冶身心吗? 刚用上避火图作者玉真居士里谈得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时, 朝术还骗萧谦行说:“这是从西域那得来的好东西, 你可莫要嫌弃。” 萧谦行抬起头, 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那对眼睛好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朝术仰着脖子看过去时,心脏莫名漏了一拍。 对方就好像是他曾经见过的误食了毒蘑菇的病患, 不小心致幻上瘾,结果崩盘成难以言说的模样。 “不嫌弃,我很喜欢。”这几个字是从萧谦行牙缝里挤出来的。 时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朝术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低低泣出了声。 离那燥热的夏日还有很长一段时日, 恍惚间他已经听见了蝉鸣。 凉丝丝的长发落在了朝术的锁骨上,冰火两重天下,他往后微缩了一下。 玉白的指尖触碰到锁骨下方刚长出来的粉色新肉上, 萧谦行滚烫的唇紧紧贴着朝术的手臂,湿润蜿蜒过从前朝术用刀划过的地方,因为下手太狠, 那里的疤痕至今都消不了。 萧谦行看到了他身上受伤的痕迹后, 才缓慢停下了动作。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因为上次的公务, 你是因为它所以这些时日才无暇来见我吗?” 朝术并不想告诉他, 但萧谦行一直在追问自己。 他气不过,讥讽道:“这还得多亏了你的那些追随者,可真是一群好狗,总爱紧咬着我不放。” 萧谦行一下滞住了,刚想触摸他伤口的手收了回去,露出了好似受伤的神色。 朝术有些后悔了,他刚刚没必要将情绪宣泄在萧谦行身上,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单是跟萧谦行恼怒又有何用。 何苦要牵扯无辜之人。 他深呼吸一口气,柔软白皙的手臂揽住了萧谦行的脖子,红唇贴在他胸口处,放软了嗓子:“萧郎,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吗?” 萧谦行原本清冷的神色变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沉下身。 朝术,不愿信他。 …… 一尾红金相间,尾鳍透明似蝶翼,过度至末端淡蓝的锦鲤跃入水中,几粒水珠溅出缸外,在水中游曳时显得仙气飘逸。 这是四皇子殿中养的锦鲤,有红白相间,也有纯白纯红,或是掺了几缕黑的,模样各不相同,却都如出一辙的美。 不知道四皇子是从哪儿搜罗来的,连朝术都没忍住驻足看了几眼。 这一下正巧被萧子宴瞧见了,他立在廊上看朝术,吩咐身边的人:“朝公公喜欢哪一条,就给他捞上来吧。” 朝术正好听见了这句话,道:“这些锦鲤想来都是殿下花了心思搜罗来的,君子不夺人所好,殿下不必忍痛割爱。” 萧子宴神色微冷,分明朝术拒绝也只是好意,却被他直接解读成了——“朝术,你不要不识好歹。现在是替父皇做事,所以翅膀硬了,可以随意反抗我了吗?” 朝术垂眸,恭恭敬敬地说:“奴才不敢。只是殿下的东西既珍且贵,奴才这样粗鄙的人接过只是暴殄天物,并非有意回绝殿下。” 他态度摆的端正,又不是第一回如此了。 萧子宴还不是只能笑着把他原谅,“行了,赐给你的东西接着便是,此事不必再提,跟我去书房谈正事吧。” 朝术应声:“是。” 看来四皇子的东西下次还是少看几眼为妙,这次是有口不能言的活物,下次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要来也不过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四皇子的书房外面摆放着被称为人间富贵花的牡丹,大朵大朵的姹紫嫣红生得极美极艳,是一眼便能冲击人眼球,给人一种视觉盛宴的一种鲜花品种,给他的感觉就和四皇子这个人一样。 而太子的寝宫以及书房门外种的是竹,青翠欲滴,顶天立地,一眼瞧过去便荡涤心灵,好似行走在深山丛林,颇有几分野趣和淡泊。 一进书房,一张白纸就抵在了朝术的面前,近得差一点就杵在鼻尖了。 “看看这篇文章,它近来可是在文人圈子里传诵甚广。”萧子宴的语气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朝术直觉不妙,伸手接过这页纸,满页黑墨浸透写的小字。 纸张轻飘飘的好似鸿毛,上面的字却重若千钧,一笔一划都在控诉朝术的无耻恶毒! 说来真是可笑,朝术为了蒙蔽老皇帝的双眼摄取权益,所作所为看似完全就是宦官佞臣所行,在旁人看来就是奸祸当道,最严重的甚至说他一出,当世必有亡国之相。 可朝术的实际的行为却是并没有这么严重,他那些权势皆是从权贵手中抢来的,大多都是为了平民百姓谋利,再给自己的势力添砖加瓦,因而就触犯到了那些权贵。 他们向来不顾平民的死活,又掌握着世间多数的话语权,只要他们把控着文人,就可以将白的说成黑的,好的说成坏的。 笔杆子的力量有多大,只要读过书的人都能知晓,谣言舆论轻易就能杀死人。 众口铄金,即便他在朝廷一手遮天,难道还能堵住悠悠之口吗? 尤其是江南那边的文人,个个自以为自己清贵端正,拿着笔连皇帝都敢明嘲暗讽,更别提他一个小小的宦官了。 萧子宴轻轻握住朝术冰凉的双手,在对方下意识想要挣脱的时候,淡淡道:“你可知有多少人在附和这篇文章?” 朝术不听,他最终还是把手给抽了出来。 他其实不太明白四皇子喜欢贴脸摸他的行为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想借此表达亲密之意,那大可不必。 他心烦意乱,自我厌弃,说话时也带了几分不耐:“殿下,奴才能如何呢。三人成虎,别人要说,奴才也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啊。” 萧子宴被他甩了脸子,极其不悦,冷哼一声:“我倒以为你还要依仗父皇呢,看来还是没什么用,这下才知道便是他也不能处理好这些事了吧。” 自打朝术被老皇帝叫去做事,成日里为此奔波劳碌,大部分时日都忽视了萧子宴后,他说话也比往日阴阳怪气不少,提两句就会牵扯上老皇帝。 朝术也不由叹气,老皇帝哪会管他的死活呢,对方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之前他处理世家大族的手段又太像是从前的废太子了,皇帝岂有不心惊肉跳之理。 哪怕朝术能解决老皇帝的心腹大患,但是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奔着皇帝另外一个忧患上面一去不复还了。 幸好老皇帝已经腾不出手解决他这个带着令他害怕恐惧之人影子的小太监了。 朝术幽幽的叹气声被四皇子收入耳中,对方得意地翘起唇角。 要蒙骗这个草包轻而易举,单看朝术愿不愿意花费心思而已,他开始胡编乱造:“殿下,您可知我为皇帝做事的缘故皆是来自于您。” 萧子宴眯起眼睛看他,“哦?” “说句大不敬的话,废太子薨了之后,陛下就将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原本陛下让奴才费心尽力处理世家大族隐户之事,就是想要借他们那些人的手处理奴才,这一切还不是因为奴才是您的人。” “这主意还是杜如兰出的,他是废太子的人,奴才背叛了废太子,他就恨不得啖食奴才的血肉。奴才被世家大族勾结的匪徒绑住后,一箭刺入心口,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他双眸含泪,说得真情实感,最后还添上一句“奴才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殿下了,若是殿下也不愿意施以援手,这世间便了无生趣,惶惶不可待。” 萧子宴果然被他哄得找不着北,脸上的笑意多了些,连心情都愉悦不少:“你心里清楚就行。” “既然源头是此信传来,那就杀了这人便是,人杀得多了,就会有人乖乖闭嘴。我不信这世上没几个人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正所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倒要看看,这些书生的骨头有多硬。” 朝术神色淡淡:“但凭殿下做主。” 萧子宴果然清楚皇帝警惕他的事情,甚至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皇家的父子真情能有多少,他恐怕也恨不得再在老皇帝的膳食里添一份毒,恐怕不日以后,那老东西就要归西了。 现在么,也和孤家寡人没什么差别了。 四皇子的人在言论操纵上可娴熟得很,寥寥几日,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论就从大街小巷里消失了,甚至连传唱的童谣都不见了。 大抵是锦衣卫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他们可是能日行千里,将罪魁祸首斩之的恐怖骇人行径惊到了不少人,倘若不是头铁脊骨硬的,都会乖乖闭嘴。 剩下那几个人也翻不起来什么风浪,连个眼神都不用分出去。 或许裴照檐和杜如兰在里面也运作了一番,但朝术在他二人突然就不来针对自己后,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总觉得仿佛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而且这个紧要关头碰上了外敌入侵,需要有人去抵御外辱。四皇子资历不如太子达不到一呼百应,也处理不好某些任务,他的压力倍增,导致朝术这段时间又要忙得脚不沾地。 他甚至还没能喘几口气,就要处理那些见了便头皮发麻的成山公务。 第51章 幸好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四皇子的前段日子, 朝术用不着操什么心。 那些事该由比自己品级更高、也更有能力之人去费心劳力。 他可以忙里偷得半分闲,带萧谦行出宫透透气了,也不必一直待在偏殿, 真是怕对方给闷出病来。 他就觉得萧谦行近日不太对劲,对他温和得过分, 做那档子事时也生怕给他弄伤一样, 害得他好不尽兴。 朝术勉强也能算是上位者, 当然可以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 他摁着萧谦行说他是不是近来次数太多不行时, 对方脸色骤变, 之后就变成他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么说起来, 带对方出宫一次也可以称得上是修身养性,也要让萧谦行晓得, 他每回找他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那档子事,对他还是有正常的情谊在的。 大梁朝如今的状况属实不太好,正逢多雨的夏季,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人心烦意乱,江南那边又多了不少水灾, 许多人因此流离失所,又加上北方蛮夷入侵,整个天下都是风雨飘摇之态。 有人说这是因为皇帝作恶多端, 残害亲子,任用奸佞,老天爷降下的报应。 许是老皇帝自己心虚, 听不得这种言论, 就将谈论此事的人拔了舌根, 吊在城墙上威吓天下人。血混合着雨水从尸体上流下来, 无数人见之久惊惶得夜不能寐,在这样的恐怖的强压下,就算众人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乖乖闭嘴。 这就苦了张笺这些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了,为了收拾老皇帝造成的烂摊子,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地里骂了多少回。 杜如兰和裴照檐二人也不能闲着,一人要去赈灾救灾,跟贪官污吏作斗争,一人要赶赴边关,为抵御外辱而身披坚甲。 朝术这浮生半日闲像是偷来的,他名声不大好听,救济灾民的事不会经由他手。 他武功也并不高强,打仗一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但他偏生不会甘心,要管着许多事,绝不让自己被排挤在权利圈子之外。 这两日繁琐的公务是他压缩自己寝睡的时间挤出来的,反正他年岁尚轻,身强体壮,还扛得住。 朝术同萧谦行走在街上时,脑子都还是混混沌沌的,不过他对今日一事期待甚久,所以精神一直以来都挺亢奋的。 几个武艺高强的人陪同在他二人身后,以防不测。 朝术算得上是吃一堑长一智,上回被绑匪带走之事让他留了一个心眼,绝对不会再让自己独自陷入孤苦无依,还需要别人相救的境地。 他想从小培养一些根骨不错的孩子,正巧流民北上,不少人落得卖儿鬻女的地步,还有众多失去双亲的苦命孩子。但那是大计,得从小慢条斯理养着,不可急于一时。 他们身后的护卫是江湖人士,重侠义重恩情,朝术曾经帮过他们,这些人也便想要报答他,非得为他助力。 算得上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朝术也曾怀疑过他们是不是别有用心,但他们甘愿吞下苗疆的蛊来以示忠心,子蛊随母蛊的心意而动,即便是再怎么武功盖世的人在子蛊的摧残下也会折磨得不成人形,更别提反抗所持母蛊的人了。 如此阴毒的玩意儿都愿意忍受,朝术震撼,再怎么多疑也不得不信任他们话里的真实性了。 朝术胆敢放心带着萧谦行上街,依仗的也是他们。 “你就这样把我带出宫,不怕往日对我相熟的人认出来吗?”萧谦行淡淡地问。 朝术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说:“觉得熟悉又如何,他们只会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谁会相信早就去世的人又活了过来,哪怕那清瘦的身形同废太子别处无二又如何,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去老皇帝面前找事吗? 便是敢,也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到皇帝的案前进谏。 皇宫几乎遍布朝术的眼线,便是四皇子那儿他都有暗探,布局这么久,他可不是完全吃干饭的。 羃离下的皂纱轻轻扬起,萧谦行目露浅笑。 他眼神里带了一丝痴意,见到朝术骄矜傲气的模样,几乎移不开眼。 这是他亲手惯出来的人,他茁壮成长至如今,从里到外全是他的形状,是他一点一滴捏造。 朝术和寻常人家那样娇生惯养,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不同,他自幼时被送入皇宫后,记忆就是灰暗阴沉的,好似天边滴入青石板里的雨水,混杂了无数的污泥,不堪入目。 或许在那之前是甜蜜的,但也不过是在心上继续插一刀,何苦再提。 他好似第一次出门的小公子,路过卖糖人的老伯那儿便走不动道了。 朝术今日换了一身天青色的圆领广袖竹林压花纹长袍,头发束着,戴的是缠丝的银冠,腰上别着玄色镶金玉带,活脱脱一个天真跳脱的小公子。 他歪着头,勾唇对着萧谦行一笑:“哥哥,我想要这个,行吗?” 萧谦行不知回忆了什么,见他笑得像是偷腥的狐狸,又听那声哥哥,呼吸都重了几分。 老伯坐在路边,看这为身穿月白直领对襟长衫的青年,虽不见那帷帽下的面容,但这一身清贵的气质就绝非是常人能有。 饶是在这京城中,一块砖落下来砸到的都非富即贵,可这也是他几年来见过少有的贵气和威严。 他也只敢瞥一眼,就匆匆收回了目光,生怕看见了不该看的惹了贵人的不快。 谁曾想老伯听见了对方下一句话后震惊得瞪大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年老后听觉逐渐失灵了。 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得好似上好的温玉碰撞,听之便让人觉得肺腑通畅润泽。 “如今是朝朝养着我,想要什么,自是朝朝做决定便可。” 他二人在外就以兄弟相称,一人喊哥哥,一人便唤朝朝。 朝术晃着腿,坐在那朱漆的栏上,往碧绿清透的池水里洒鱼食,不一会儿便有数尾露着鲜红脊背的锦鲤游过来抢食,他转过头,笑容清甜:“殿下,若是让我唤您哥哥,是不是冒犯了您呐。” “您就算是再怎么落魄,也是货真价实的龙子龙孙,身上淌的是皇家血脉,我何德何能可以成为殿下的弟弟。” 萧谦行就仿佛被他磨得没有了脾气,对他无奈一笑:“自从被废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一国的储君,和平头百姓没有区别。有什么能与不能的呢,朝公公就别我说笑了。” “不,不对。”朝术纠正他,“你应该喊——” “朝朝。”他俩异口同声地说。 遂相视一笑。 “朝朝,老伯问你要什么样式的。”萧谦行好脾气地问他,知晓他在走神,唤了几遍没应声也不生他的气。 朝术下意识就想将“龙”这个字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行。 他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怜这老伯肯定会被吓得胆丧魂惊,他喜欢为难的事萧子宴杜如兰那一类的人,而不是无辜的老人家。 “大虫吧,我就喜欢大虫。”朝术咧开了嘴,他笑起来时,唇角还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如此看着就真跟天真明媚的小公子没什么两样了。 卖糖人的老伯也很捧场,“嚯”了一声,“公子好胆艺,大虫虎虎生威,同公子这不凡的气度一模一样。” 朝术弯起了眼睛:“多谢老伯夸奖。” 趁着老伯开始做老虎的糖人儿时,朝术就依靠在萧谦行的肩上,不用他垫脚,对方就会自然而然低下头来听他说话。 朝术便压低了声音道:“才不是虎虎生威,而是——” “狐假虎威。” 他是那只狐,而他们萧氏王朝则是那头虎。 …… 京城里繁华依旧,外界的风风雨雨好似影响不到达官贵人的奢靡享乐。 只有愿意低头的人,才会发现不论是街巷还是商铺门口,都多了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 萧谦行沉思,紧锁的眉头还未松开,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得好似不透光的眸子。 朝术眼珠是纯黑的,瞳孔和虹膜都仿佛是那墨染透了一般,若是有一抹光跃进去,就会显得极亮,极亮。 “永安街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又没什么要采买的,不如出城玩儿。”朝术突然提议说,打断了萧谦行若有所思的目光。 “怎么,哥哥不愿意吗?” “不,全凭朝朝做主。” 一问一答间,他们也早就对答案心知肚明。 朝术在城外购置了一套庄子,专门有一套宅子和十几户佃农。 种得有瓜果蔬菜和粮食,平日里不常来看,一般都是让他身边的阿楠替他去视察,好在对方能力不俗,管理手段不算差劲,没有让朝术失望。 他确实是胆大包天的,准备就将萧谦行安排在庄子上了。 这本来是处理一些不孝子弟,或是安置外室之地,朝术也真是放肆。之前是冷宫般的偏殿,这下又是不值一提的庄子,连他自己都有些难言。 “哥哥,你会生气吗?”朝术扭头看他。 萧谦行答非所问:“哥哥永远都不会生朝朝的气。” 朝术就有点儿不满了:“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萧谦行忍俊不禁,他环视了一圈山清水秀的小庄子,看得出来朝术是用了心选的,即便这儿没有皇庄那么辽阔广大 ,轮焉奂焉,却也精致小巧,一应俱全。 “山环水绕,碧草红花,见之便心生欢喜,岂有怨怒之理?”萧谦行正视他,“最重要的是,这个庄子是朝朝精心挑选的,所以我心悦之。” 第52章 朝术在那一瞬间就像是心脏炸开了烟花, 惊喜和雀跃在心尖撩动,总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沉溺于梦中, 不愿醒。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雨点肆意拍打的浮萍,被迫把自己沉浸在过一日便少一日的美梦里。 飞鸟从天空中盘旋, 近来下过雨的天气有一种空蒙清透之感, 水雾从鼻尖淌过。 朝术只觉从前伤过的膝盖隐隐作痛, 他前面小半生遭的罪太多, 身体俨然落了一身的病痛, 尤其是在下雨天, 每每都难捱得紧。 今日天气还算晴朗, 惠风和畅,他身体要好很多, 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也是一件好事。 朝术突然感觉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牵住了自己,带着薄薄的茧,宽厚得可以将他整只手包住,却用五指从他指缝里穿过,同他紧紧扣在一起。 他原本轻轻拧着眉头松了, 他转过头,唇边沁着笑。 “哥哥对朝朝真好,就这样陪朝朝一辈子好不好?”他笑得甜, 半真半假地问着。 有真心实意,却也知道绝无可能。 萧谦行不是池中之物,他是早晚会跃过龙门的鲤鱼, 哪怕一时落魄了, 也掩饰不了他满身的金光, 尊贵的身份, 他永远都不可能束缚得住对方。 丝丝缕缕打着转儿的风从萧谦行脸颊刮过,掀开了他的皂纱,露出那张眉目清隽,缥缈绝世的面容。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又带着磁性:“朝朝,人的一辈子何其短暂。我不要一辈子,我要永生永世。” 萧谦行的瞳珠好像是一口古井无波的深潭,幽幽说出这话时又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让朝术平白有种被蛛丝绞住,永世无法挣脱的窒息感。 他慌忙挪开视线,躲避萧谦行直视的目光。 他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生硬转移话题:“我在这里还挖了一个池塘,养了不少鱼,我们去钓鱼吧。” 朝术生性好动,但他这两天腿脚不便,也不想动弹。 平日见萧谦行不怎么剧烈活动,想来也是好静的,索性就钓鱼来打发时间。 他其实也很享受这样静静同心悦之人待在一个空间里,什么也不做,就只靠在一起度过一段时日。 萧谦行自然是朝术说什么,他便应好。 那些饵料是佃户拿过来的,朝术其实不太懂怎么钓鱼,只知道把杆子甩出去,放长线钓大鱼。他最不缺的是耐心,就算手法不怎么熟练也比第一回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的人好太多。 萧谦行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安安静静,不疾不徐的,好似什么都不能烦扰到他的心境,从前带了一丝恶劣的性格也在朝术的控制下消失殆尽,只剩一片祥和温顺。 他教朝术怎么在竹片削成的鱼钩上放蚯蚓,高贵冷淡的太子做起这些事来没有半分的不情愿,他是愿意低下头来俯瞰众生的神祗。 这年头针是昂贵的物件,佃户家中几乎没有,朝术忘了备置,是以鱼钩是他们刚刚才做好的。这种做鱼钩的方法还是那些护卫他们的人教的,说是鱼在吞吃这些饵料时,竹片就会突然撑开卡在鱼嘴里,鱼挣脱不了就只能乖乖在钩子上。 萧谦行只看了一眼便知如何做,他还会反过来手把手地教朝术。 他们俩坐在农家特有的小板凳上,眺望远处青山垂钓。 朝术知道萧谦行一向都是不拘小节的,但他没想过,对方也会甘愿陪他垂钓。 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他呢?这种妄想在心中盘旋,朝术用余光悄悄描摹萧谦行的眉、眼还有唇,每一处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他又有出色的能力,凭什么会喜欢他这样寡淡强势,身体又残缺的太监呢。 风很静,水很平。 大抵是他俩都没什么经验,或是这池子里的鱼都被喂饱了,瞧不上这一点两点的饵料,是以一直都没什么鱼上钩。 不过在场两人也没有谁会静下心来真正钓鱼就是了。 一种独特的氛围萦绕在两人周身。 朝术适时抬眸一看,正撞见了萧谦行平静的眸中,方才还是深山中的潭水,现在就是悬崖处的激流,只看一眼就心惊胆战。 小太监的睫毛都吓得颤了几下,就像被人惊住的蝴蝶,无助地扇动着自己的蝶翼。 于是当唇瓣紧紧贴着自己的时,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朝术余光一瞟,那些护卫他们的人也早就识趣地离开,半点不像是粗鲁莽撞、大大咧咧的江湖人士。 他紧紧抓着萧谦行袖袍,被动地承受着萧谦行的进攻,薄润的唇被含了又抿,舔咬得他嘴唇又肿又麻,好似碰上去就会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灵活的舌头也不顾他意愿地钻进来,里里外外的每一处都被舔透了,他口腔一阵酸痛,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透亮的涎水从合不拢的唇角滑下,淌满了尖软白皙的下巴。倘若这个吻一开始是狂风骤雨,现在就是和风细雨,轻轻地,每一下都顾及着自己的感受。 一吻毕,朝术整个人都是软的,他把脑袋埋在萧谦行的胸膛里,不想承认刚刚被亲得晕晕乎乎、迷醉痴然的人是自己。 好在萧谦行愿意让他靠着,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乌发,从脑袋到背后,就像是在爱抚着动物的皮毛。 朝术前段日子一直都未曾休息好,现在被萧谦行安抚的手法这么一弄,瞬间感觉困意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在宁静祥和的庄子里,吹着滑过池面带来凉意的清风,朝术待在此生最喜爱的人怀中,酣然入睡。 夏日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往往没有预兆,豆大的雨水就开始砸向地面,滴滴答答地拍打着世间万物,寒冷从外袭来。 朝术的腿痉挛着,在梦中他也无法安睡。膝盖像是有一把小刀子在里面转动搅弄,又酸又痛,他像是小兽一样呜咽哀鸣一声,就要惊醒时,突然感觉有个温热舒适的东西敷在他的膝上,放柔了力道一点点揉着,缓解了每到雨天就好像针扎般的痛苦。 原本紧锁着的眉放松,朝术神经一松,又陷入了悠长的梦境中。 雨什么时候下的,又是什么时候停的朝术已经不清楚了。 他是被自己的噩梦惊醒的,醒了之后就到处去寻找萧谦行的身影,发现对方正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后,才猛地松了口气。 但他定睛一看,又觉得不对劲。 萧谦行手里拿着的,真的是书而不是一叠信件吗? 但朝术已经没时间顾及这些了,他的心腹行色匆匆地找来,要他赶紧回宫,说是晗辉宫那位有急事要寻他商议。 朝术蹙眉,有什么急事能用得着他? 四皇子的事不一般都由皇后娘娘给他解决么,自己……只不过是做一些不能脏了四皇子手的疯犬而已,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他看了一眼萧谦行,最后也还是没有去探他手里的信件,质问他是从哪儿拿的。 萧谦行也静静地看着自己,自从朝术心腹过来后,他就放下了手头上的事,转而去听他究竟是要干什么。 临近傍晚,夜里的风是寒凉的。朝术披了一件貂皮玉兰的斗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他走路带风,大步流星到萧谦行面前,扯着他的衣襟说:“玄序,你可莫要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萧谦行忽地笑了,是很清冽的淡笑:“现在玄序都是公公的人了,谈何对不起你。不要心急,朝朝,你只要记住,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就可以了。” 君子一诺重千金,朝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信你。” 他转过身就走,斗篷尾摆在转动时掀起一个翻飞的弧度,在马上时,斗篷猎猎作响,他最终化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萧谦行的眼中。 …… 朝术甫一到晗辉宫,就听见四皇子在大发雷霆,还有噼里啪啦东西扫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幸好在皇后的雷霆手段下,无人敢将此事说出去,晗辉宫也被围的跟个铁桶似的,眼线无法轻易探查,也就无人能得知萧子宴的暴烈。 他刚走进去,就有一个杯子直直地冲着他砸来,朝术躲闪不及,一阵钝痛传来,他的额角被坚硬的杯子磕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萧子宴看着他,冷冷地说。 朝术吃痛后还来不及捂住伤处,就低头认错,他仓惶着面容,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赶过来的疲惫,眼下也一片青黑。 萧子宴在发过脾气后,见到朝术这模样就心软了。 方才来时又打雷下了一阵子的雨,朝术的头发还被淋湿了,湿冷的发贴在脸颊,瞧上去可怜又羸弱。 但他习惯了高高在上,拉不下脸道歉,只让下面的人赶紧去叫医官过来,为朝术擦拭身体和头发,还有上药。 等朝术把自己收拾好,他才沉郁道:“父皇不许我去边关,非要我跟着杜如兰去赈灾。他就是害怕我拿到兵权,情愿让这次的主事人依然是裴照檐!” “他宁愿让一个外姓人掌兵都不愿意让他的亲儿子去碰,忌惮我到这个地步,让别人看了笑话,这天下究竟是姓萧还是姓裴!” 等他发够了脾气,气得胸口起伏不停时,朝术才垂下眸说话: “殿下,您又何苦要去边关呢。刀箭无眼,若是您伤到了,该让娘娘怎么办呢?” 萧子宴轻嗤一声:“你就是眼皮子浅,从长远来看,兵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朝术眸光微闪,低敛着眼睑,轻声劝他:“殿下,兵权在裴家手中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如今是坚定的中间派。若是裴家有一点妄想,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世家大族、朝中大臣还有百姓都不会认可他们,所以裴家不会有动作。” “但是去赈灾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收获民心的好时候,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利益,还望殿下能够深思熟虑,从头考虑。” 他这般推心置腹的话让萧子宴心神一动,“你说的是极,母后也让我好好想想,她也觉得我应该去江南,那里的乱民还能管得过来。去了边关,那可就是裴家的地盘,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好说。” 萧子宴从暴怒中逐渐冷静下来后,也能好好思考此事的可行性了。 朝术从善如流:“殿下,您日后有的是机会收回兵权,不必急于一时。” 望着萧子宴托着下巴思考的面容,朝术有一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预感。 天下,究竟是乱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忘记放存稿箱,抱歉抱歉or2 第53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桃花早已落了遍地。 朝术额头上的伤是遮不住了,不过他也没想着要遮遮掩掩,这是四皇子亲手给他刻下的疤痕, 也让他铭记,这世上的人从来都分三六九等, 绝非是手中仅有一两样权力就可以跨越阶层的。 他若一直都是人下人, 被别人随意欺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自然, 被四皇子打骂出气也会变成家常便饭。 萧子宴赐给他的药朝术也好好用着, 脸毕竟也是给人印象深刻最重要的一部分, 既然能好好利用, 他为什么不用上呢。 朝术走在路上都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 他上一次去见皇帝,用眼神偷偷观察对方, 只见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耷拉着面皮,脸色灰白,好似命不久矣的样子。 心中大不敬的想法在翻涌——皇帝就要死了,由谁来继承皇位可想而知。 难道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萧子宴坐上那个位置吗?怎么可能! 这次救灾是个好机会,依照萧子宴的性格, 不需要他从中作梗,哪怕是将他平日里声色犬马的行为公布出来,就足以令无数人对他失望憎恨了。 这样的人最好是从储君的候选上剔除掉, 哪怕是扶持儿皇帝,或者让废太子“死而复生”,都决不能让萧子宴好过。 皇宫原本就威严森然, 平日里所有人都是庄重做派, 不敢出半分差错, 各宫的主子都掌握着宫人们的身家性命, 他们哪敢轻易放肆。 现在老皇帝俨然要务缠身,宫妃们也就失了打扮争宠的心思,宫中便少了几分独特的颜色,欢声笑语骤然消失,宫廷寂寥沉闷了许多。 朝术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裴照檐拦下的,他身上还穿着软甲,一股血腥味儿怎么都散不下去,好像是刚从兵营里过来的样子。 裴照檐是在边疆长大的,来了京城后也没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沾了那些独属于手无缚鸡之力娇贵公子的脂粉气,身上尽是些肃杀、硝烟和战火的狠厉气息。 他一眼就瞄到了朝术额头上的伤,眸光顿时一厉,语气森冷:“这是萧子宴干的?” 朝术比他反应更快,竟在冲动之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当温热呼吸浸染在手心时,朝术就像被毒虫咬了一口似的缩回了手。 “裴、照、檐——!你每次想死时,能不能都别拖上我一起,你难道不知道隔墙有耳吗?”朝术的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算是发现了,每次和裴狗撞上,准没好事。 对方好似故意让他气急败坏,在听了他的话后,非但没有反省,反而还笑了起来。 “你是在关心我啊,朝术?”裴照檐咧开嘴,露出几颗大白牙,“我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吗,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我用做的行不行。” 朝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问裴照檐要做什么,对方的意愿不是他能掌控的,何况宫中也不是什么谈话的好地方。 朝术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问对方:“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时间不晚了,一会儿宫里头就要落钥,在皇帝没有主动留宿时,外男住在宫闱中可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 “我就要去边关了。” “所以呢?” 裴照檐像一只大狗一样无助又委屈:“所以我来找你告别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现下他提了一壶酒,对着朝术晃了晃,酒液的荡漾声清晰入耳。 他声音柔和又富有磁性,“就陪我喝一杯吧,朝术。” 早就知道朝术非常有可能拒绝,所以裴照檐拿出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身为大总管,你的酒量太差了可不行,和我历练历练以后,将来不是更安全吗。再说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你竟然连最后的送别都不愿意,我竟这么不招你喜欢吗?” 朝术心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但他最后也没将这些伤人的话给说出来。 他仿佛从裴照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卑微的、孤寂又可怜的,好像峭壁上生的一株草,忍受着孤独寂寞,等待着雨水的润泽。 朝术同意了。 …… 裴照檐终于有一回能将朝术给喊出去喝酒,不是以太子殿下的名头,也不是假托繁忙的事务,单单是他凭自己的脸面将朝术喊了出去。 他脸上挂着亢奋的笑容驭。。艳,却在刚走出宫门口时,那笑渐渐消失。 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自己从难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裴照檐记得在太子出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找朝术,只因着杜如兰和他斗了一次。 那人看上去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则不然。对方骑马拉弓射箭,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羸弱。 他俩一起切磋了一番,裴照檐也会让着杜如兰,就算对方武艺再好,也比不过自幼便习武的他。 没想到杜如兰那家伙不识好歹,他让一分对方便进一尺,同样年轻气盛,裴照檐也被激出了火气。 你一拳头我一脚,之后切磋变成了打架,没什么武术技巧,全变成了单纯的肉搏。 两个人都打得鼻青脸肿,好好的贵公子同那街头的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若是让熟识他们的人知道了,得惊掉大牙。 杜如兰最后是膝盖抵在裴照檐得胸膛,扯着他的袖子骂人。 往日里最注重的形象的人发起疯来便什么也不管不顾,情绪仿佛是往那木柴堆里扔下的火星子,蹭得一下欲燃越烈。 “朝术他是殿下的人,裴照檐你清醒一点!” 这一回连名带姓的低吼,绝非调侃。 裴照檐僵住。 他将杜如兰细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声音寒冽,语气平波无井:“难道你就没有半分别样的心思吗?” 双方冷漠对视,半响都无言。 他和杜如兰最后都被迫冷静,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再找朝术。 当时一见到身着松绿衣袍的太监服,杜如兰沙哑着声音的警告就会复现在脑海中,无论如何都镇定不下来。 即便有再多的想法也须得克制,不能越界。 直到后来他们以为殿下不幸身亡,心中的旖旎心思瞬间被打破,这下再多的妄想也通通都变成了奢望。 明明之前他才知道朝术竟然都是无辜的,对方并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裴照檐像是刚拿到饴糖的小孩子,揣着珍宝还没来得及高兴两天,美梦就被迫唤醒。 太子殿下还活得好好的。 朝术永远都是萧谦行的人。 这壶酒最后不知道是为了送别而饮,还是裴照檐单纯为心情抑郁而喝,他最后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或许太子殿下对朝术没有那个心思呢,裴照檐扭头看了握着杯子慢慢啄饮的朝术,心中不可能不升起一点难言的期待。 他们坐在是桌旁,旁边是一棵大榕树,躲在树荫底下,连风儿都变得轻扬起来。 蝉鸣在这时候竟就偷偷出现了,或许是其他不知名小虫子的鸣叫,一声一声的,极有规律地传响。 旁边还摆了几坛子用红布封着的酒,都是裴照檐珍藏的,他嘴角带笑,豪爽地对朝术说:“我们今夜就不醉不归。” 朝术可没有他这般激动,只是掀开眼皮淡淡地看他一眼,有时将酒一杯灌入喉咙,感受着酒液淌过喉咙的刺辣,有时小口小口品鉴,让酒在舌尖轻轻打转,苦过之后再回甘。 他明明不是特别喜欢饮酒,偶尔也会爱上这种滋味,尤其是喝得微醺时,脑子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迷醉不清醒,好像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可以忘记。 裴照檐在边关跟那群直来直去的汉子待久了,哪怕是那边的女子也是豪迈外放的性格,学不会委婉,他说不来情话,腻歪的言语经由他的口也好似变了个味儿。 他说:“朝术,我希望在打完胜仗后,能看见你还活着。我还想看见你。” 很直白又没有修饰的话,若是让他们老裴家其他人听见了,恐怕会捂住脸羞于同他来往,不肯承认这是他们老裴家的人。 朝术淡淡看他,也知道这是裴照檐独一份儿表达好意的意思,他难得莞尔一笑,也学着对方的口吻回:“既然如此,那我也祝裴将军能凯旋而归。在战场上也要保护好自己,我希望你今后一直都会是大梁的守护神。” 那晚的风很清,树叶沙沙的声音都带着一种别样的柔和,朝术这句随口说出的希冀被裴照檐记了很久,并且奉为圭臬。 朝术眼见喝得差不多,裴照檐脸上都有明显的红晕,吐字也有些不清晰时,才开始套话。 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来之前就觉得裴照檐的状态不对,按理来说对方已经在边关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不应该会对这次的仗而忧心忡忡,那么对方的愁绪定然是另有缘由。 细白的手指在裴照檐迷离的双眸前晃了晃,对方就好似看见飘飞蝴蝶的大狗,伸出大手就想去抓,还傻兮兮地笑着,让他别动。 “怎么还有两个朝朝啊?”裴照檐喝多了酒,几乎意识都不太清醒了。 朝术见他真的醉了,说话也放心大胆了许多。 他是天生就会蛊惑别人的猎手,将别人心里埋藏的隐秘挖出来是他最擅长也是最热衷的事,因此他才会被萧子宴安排去做动刑审讯的人。 裴照檐在朝术的盘问下没撑过三秒,他终究还是说漏了嘴,原来太子一系的人都知道了太子没死,还在朝术手里,找了个好去处安置太子。 所以他们都认为,朝术是忠心耿耿的储君嫡系,还在为之前错怪了他,让他忍辱负重那么久而愧疚难安。 朝术对太子手底一直都有传递消息的门路这事心知肚明,只是之前萧谦行一直没有动作,不知道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让他的死看起来更让人相信一些,所以都没让自己人知道真相。 最终还是出手让他们晓得了真相,恐怕就是前段时日裴照檐和杜如兰都没有找他麻烦那时候就开始了,大概是他们在缠绵时,朝术口不择言骂萧谦行的属下是好狗,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而察觉到不对劲了。 朝术深呼吸一口气,就听见裴照檐在那儿继续嘟嘟囔囔说些让他觉得奇耻大辱,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就算朝术不出手把对方藏起来,凭借太子的残党也不可能放任太子去死,多半都会想方设法将太子救下来,操心是用不上他操心了。 这么说起来还算是他多管闲事了? 朝术面无表情地揉着眉心,脸上的神色愈加冰冷。 裴照檐还在磕磕巴巴,说朝术瞒他们瞒得好苦,若是自己的话,一定会藏不住事的,殿下看人的眼光果然准。 朝术听着这些话,脸色顿时一变再变,就像是被人打翻了颜料的调色盘。 现在岂不是太子一脉的人都知道他犯了藏匿重犯的欺君之罪,背上这个天大的把柄,他就不得不为他们做事,给他们传递消息了。 反正这酒他是喝不下去了,朝术坐立不安,吐出来的浊气都带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儿。 结果裴照檐非缠着他不让他走,这狗东西本身力气就大,喝了酒之后仿佛失去神志听不懂人讲话,抱着他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他是裴家的媳妇儿,他日后会好好疼他之类的鬼话。 朝术听了就当个笑话,裴照檐喝得烂醉,他也不想跟个醉鬼一般见识。 可惜挣脱不得,他没办法只能忍耐。 但当第二天因此病得从床榻上爬不起来时,朝术就恨不得把裴照檐抓过来扇个几巴掌,昨儿个他就不该心软,就应该不顾脸面吼着让下人把对方给扯开! 第54章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脱丝。 朝术心知此事不能全怪裴照檐,他本就不能算得上是身强体壮之人,只是一直在这宫里头摸爬滚打, 变得皮糙肉厚,小病小痛都得扛着忍着而已。 这病来得急且重, 还以为只是小小的风寒, 不成想他第二日竟是爬都爬不起来了。 应该是之前淋雨从郊外骑马飞奔至紫禁城, 又在昨夜同裴照檐吹了一夜的冷风, 邪风入体所至。 可人终归是免不了迁怒他人的劣根性, 他一想到裴照檐就忍不住磨牙羞恼, 将此事怪罪在他身上。 头昏昏沉沉的, 朝术觉得浑身绵软,缩在被子里都起不了身, 喉咙干渴,连思考都变得艰难。 怨不得那么多人生了病后,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偏偏是这种关键时刻,裴照檐要入边关,萧子宴也要去赈灾了, 他还怎么搞小动作。 朝术力不从心,就算再怎么恼恨也没办法。 四皇子还来看过他,对方好似想近身, 但被身边的人劝阻了——朝术毕竟得的是风寒,若是传给他萧子宴可就是罪过了。 于是萧子宴便放弃了进来的想法,只站在外边隔了一扇门同他讲话, 说是给他安排了太医, 嘱托他一定要养好身子。 对方还在外面说该给他单独批一间殿, 若是殿内缺了什么, 都可以安排人到晗辉宫来要,他不会短了他的一切需求。 萧子宴还说自己不日之后就会离开,踌躇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要求朝术必须来送他的鬼话。 朝术恹恹的,特别不想在自己身体不适时应付萧子宴,可是他别无选择,只好强撑着身体说了些场面话。 幸好萧子宴这个时候还知道体贴一下下属,听了朝术嘶哑的声音,让他不用开口,多注意身子,早日休养好便是。 朝术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他意识实在模糊,最后也不知道萧子宴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又说了些什么话。 朱漆的门窗透出些许光亮,一道人影逆光走进来,朝术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他哼了两声,说不出来话。 朝术只迷迷糊糊地察觉到好像确实是有人进了他的寝室,还给他擦了额头、身体,不是他病糊涂了的错觉。 他起初以为是阿楠,但又觉得触感和气息不对,他是对感觉极其敏锐的人。 这人身上带着那股魂牵梦绕、他永生永世都难以忘却的冷香,擦拭身上时平静温柔的力道,他偶尔也会感受到。 朝术掀开眼皮,他以为自己睁大了眼睛,实际上也只掀开了一条小缝,用尽了力气也只能看见那清瘦绰约的身影。 温热的水杯喂进口中,朝术的喉咙舒服多了,身上黏黏糊糊的汗也被擦干净,变得清清爽爽。 他想,可能自己还是在做梦吧,这人多半都不会是萧谦行吧。 伺候人的事都能干得这么娴熟,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做得出来的事。 期间太医已经来看过一回了,还给朝术开了药。 黑糊糊的药汁哪怕是在生病期间的朝术闻到都蹙起了眉头,恨不得敬而远之。 可惜事与愿违,给他喂药的人胆大包天,才不会管他情不情愿,一勺一勺地将酸苦的药汁往他嘴巴里面灌。 朝术牙关摇紧,对方就捏着他的下颚,说什么也要他张嘴。 竟、竟还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嘴对嘴给他喂药! 朝术浑身失了力,无论如何都反抗不得。 最后还弄得自己下巴一塌糊涂,狼狈且纠缠的喂药才结束。 嘴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朝术闭着眼睛都想呕吐漱口,最后嘴里被塞了一块甜滋滋的东西,在舌尖上翻滚,才把那种酸苦的反胃感给压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 萧谦行盯着他看,也给自己弄得满身大汗,他想,这恐怕算得上是自己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候。 病人最是难照顾,尤其是放在心上的,凶一点不行,力道重了也不行。 他原本不想在朝术身边安插人,但朝朝总爱受伤,实在是让人难以安心。 暗卫向他汇报朝术得了风寒一事之后,萧谦行就匆匆赶来宫中,正巧与萧子宴擦身而过。 想来在宫中的萧子宴也是一得知朝术生了病,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眸色冷了不少。 病弱的朝术少了平日里的凌厉森然,多了几分柔弱可欺,脸颊泛红的模样非常惹人怜爱。 他一面让人唤来太医李韫,一面亲手替朝术擦汗。 侍奉的人在一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道:“殿下,让奴才来吧。” 萧谦行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就很有眼色地退下。 朝术呼出的气都是绵长虚弱的,一下一下,萧谦行并不顾及所谓风寒传人的话,低下头,轻吻一下对方滚烫的脸颊。 “殿下、殿下……” 生了病的朝朝,连细弱的声音都仿佛是狸奴在叫。 萧谦行立起身,用湿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他的手指,瞳珠漠然:“你嘴里唤的是哪位殿下?是萧子宴,还是萧谦行?” 朝术神志不清,手还被人抓着又揉又捏,他小声哼哼,已经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便乖巧地喊:“是玄序,只是我一个人的、玄序。” 嘟嘟囔囔的小声嘤咛,就跟小孩子似的。 平时哪能看到他这样幼稚的一面,萧谦行笑,“朝朝真的好乖。” “站在那里做什么,治命救人才是你的第一要务。” 冷寒的声音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青年太医吓得一抖,他已经放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被感官敏锐的太子殿下察觉到了。 李韫真是恨不得自戳双目,或是刚刚在被侍从火急火燎拉过来时,也该放缓自己的步调,免得自己见到太子语出惊人的一幕。 从前竟未曾发现太子还有变脸的绝活,早就知道这些上位者不简单,但真当见到时,李韫还是心里头一颤。 他心下感叹,同为下属,差别待遇可真大。 明明一个囚了殿下的自由,还干了各种放肆的事,却能被放在心尖尖上惯着疼着。一个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干活,还要被颐指气使地使唤,多看一眼他的眼珠子都得被挖出来那么凶残。 这些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李韫是半点都不敢表现出来的,也还保留着医者的素养,第一时间就为朝术诊脉去了。 这病不算严重,只是操劳过度加上这几日风吹雨淋所至,开了药休养几日即可。 李韫对着萧谦行恭恭敬敬地汇报,半点隐瞒都不敢有。 说完之后他就带着手底下的药童去熬药,哪里敢耽误太子同他的心上人卿卿我我。 药端来之后还是滚烫的,李韫不敢让自己的药童过来,只吩咐他在那儿看火,让药先温着,夜里还有一碗。 他发觉太子还在照顾朝术,方才他离开是什么姿势,现在就是什么姿势,很有耐心地为对方擦额头,柔声细语地哄着刚做完噩梦的人。 这样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照顾生病的朝术,说是把人放在心尖也不为过了吧。 不知怎的,他心中惴惴,慌得厉害。 殿下如此喜爱一个人,恨不能将自己的真心挖出来掏心掏肺地对人好,对于皇家来说,又是日后天下的掌权者,也不知是好是坏。 李韫苦笑,这事不是他能置喙的,他也只得把自己的视觉封闭起来,最好是老老实实做个瞎子吧。 他离开前,又瞥见太子正一勺一勺将滚烫的药吹得温凉之后才喂给朝术,当殿下警告的眼神冷冷注视过来时,李韫不敢多看,慌慌张张离开。 朝术喝药喝得艰难,萧谦行捏着他的下巴灌,灌了之后发现漏得多,于是他便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对嘴地给人喂进去。 舌头抵着朝术的,势必要让人彻底给咽下去。 一碗药喂下来,衣襟上都是飞溅的药汁,嘴里全是苦味。 朝术雪腻的脸皱在一起,被苦得相当不适。 萧谦行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朝术的鼻尖,“你呀,真是让人操心。我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呢。” 派出去拿蜜饯的小太监腿脚麻利地回来了,萧谦行便执起几粒喂进朝术嘴里,尝到甜头之后,朝术拧着的眉便放松下来。 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最好懂的,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 …… 京城城墙,今日热火朝天,气势喧嚣。 大军压阵,战旗迎着大风猎猎作响。自上而下俯瞰,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兵让人心惊肉跳。 裴照檐身披银甲,跨坐在马背上立于首位,少年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披靡。 金鼓震天,将士们意气风发。 他不断回头看向京城,有送花的少女,有来同儿子作别的阿父阿母,希望他们日后凯旋而归的人如长龙般送别祝福,万人空巷。 城墙上站着不少熟人,杜如兰遥望着看他,对方身边站着一位不知性别的人,但看那身量,多半是位男子。 他身披天青绣竹斗篷,看不清面容,但裴照檐知道,对方是在静静地注视着他离开。 男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他抬起眸子,再往后边儿看了最后一眼—— 朝术没来。 第55章 朝术这一病就是好几天, 前几天意识模糊,烧得都有点儿神志不清,全身失了力, 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他也知这段时间京城都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偏生身子不争气, 错过了许多大事。 待他的风寒好些了, 该走的人也都离开得差不多了。 “嘎吱”一声, 门被推开。 是拿着食盒的阿楠, 他见朝术起身, 还有些踌躇。 “这段时日有谁来我的寝居照顾我吗?”朝术问他。 阿楠斟酌着, 不知道该不该实话实说。 然而朝术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判断出他想要的答案, “是太子,对么?” 不等阿楠开口说话, 他就撑着脑袋呢喃道:“看来那些都不是梦。” 这几天的气息实在沉闷,但天气却是特别的好。连吹过来的清风都是柔和的,带着香粉脂气的味儿。 但朝术在病中,吹不得风。 也不知是不是他从前没得过小病小痛,所以这一回的病严重到他几天都撑不开眼, 也下不来床,仿佛要将从前都没病过的日子全都积蓄在今日,给他沉重一击。 朝术有时都会想, 这样病重,他都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好得起来。 任性恶毒,狠辣无情的朝总管若是死在一场寒风当中, 说出去不知道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他对自己都总这样怀揣着无限的恶意, 凉薄得让人心颤。 但是在心神恍惚, 精神倦怠之时, 却有人摸着他的头,用柔和的声音一下一下轻哄着:“朝朝,你会没事的,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他还听见了那道清冷嗓音发脾气的厉喝,以及别人战战兢兢的恐慌求饶声。 朝术对这个人的身份心知肚明,只是他近来喉咙都像是烧干了,连咽口水都觉得难受,便没出声同他说话。 第一天好歹是退了烧,后面几乎都是在榻上躺着,多数时间是在睡觉。 他好像还听见了李韫的声音,对方的语气是他不曾听过的恭敬和紧张:“殿下,朝公公的身体已无大碍,这些时日您辛苦了,就让属下……” 后面的他又听不真切了,只感觉坐在身边的人好像要离开,朝术一下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抓着对方的衣裳,力道大得都将布料抓得皱皱巴巴了,那人降贵纡尊地弯下身子,听他念。 “玄序,我不许你走。”朝术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说话,他以为自己的声音震耳欲聋,实际上和蚊鸣没什么区别。 “别走、别走……”反反复复,他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探出棉被的手被握住,刚冷下来的手又回暖,他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我不会走的,好好休息,朝朝。” 朝术听见这话后,才放下心,阖眸沉沉睡下。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捏着揉弄了好几下,才放进蚕丝被中,眼皮有一瞬的湿润,好似有人贴着他的眼睛吻了下来,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 绵长的夜幽暗,沉闷,压抑,仿佛眼中的黑暗是一头巨兽的大口,随时都能将人吞噬下去。 朝术清醒时是夜晚,他这几日睡的觉多了,也就不怎么困倦,精神还很亢奋。 他睁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眼神明明是落在外边儿的,却没有聚焦。 不知怎的,他觉得心慌得厉害。 “阿楠,备马,我要出宫一趟。”朝术急声吩咐。 阿楠瞪大了眼:“可是现在快要落钥了,而且您的身子才刚刚痊愈,李太医说还不能吹冷风。” 朝术冷眼睨他,“你在违抗我的命令吗?” 病愈了的朝公公,就再也没有脸色苍白的生病期间那份儿病弱、绵软,一举一动都透着冷冽森寒的气势,无人能够违逆他的要求。 阿楠一下就噤了声,低下头应:“是。” 朝术出宫后便立即翻身上马,争取在关城门之前离京。 与此同时。 就在朝术购置的小庄子门前,有十几匹神骏站在草地上喷着响鼻,不少一看便高深莫测的青年默不作声地立在旁边。 “殿下,大将军那儿已经恭候您多时了,我们不可再延误时机了。”暗卫垂下头,恭敬地提醒。 萧谦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朝术精心挑选的小庄子,山清水秀沁人心脾,见之便心神好感,良久才道:“走吧。” 一行人飞身上马,朝着一个方向——北疆疾驰而去,身后的熟悉的景色伴随着呼啸的厉风逐渐远去,马蹄踏在地面,烟尘四溅。 萧谦行驭马飞奔,脑海中本该筹谋去了北疆边关后的进一步行动,心神却不受自己控制般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有张逼人的美艳面孔,哪里像是一个小太监。眼瞳漆黑无比,瞳孔和虹膜颜色相近,几乎分辨不出。 旁人因他异样的眼瞳畏惧心忧,只有萧谦行见了反倒越靠越近。 朝术的眼睫也又长又直,是冷艳清丽的狐狸眼。看着就一副诡计多端、一肚子坏水的精明模样,但其实很纯粹,总是能被他识破心机。 他生得标准的含珠唇,微肉饱满,唇珠肉嘟嘟的娇艳欲滴。萧谦行总喜欢把那唇肉含在口中反复的□□,抿嘬,喜欢探入朝术温热的口腔里,把他的舌头含得发麻,眼睛里全是水雾才放过。 朝术的鼻翼圆润、鼻尖稍凸,一样的鼻梁挺翘,鼻尖与鼻尖相触时,他就会心慌意乱地垂下睫毛,眼神乱瞟。 萧谦行怔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朝术的相貌竟全都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每一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忘不断,割舍不去。 他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刚捡到朝术时,他就像是一直灰扑扑的小狗,可怜,无助,又会冲他他乖乖地汪汪几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 后来才发现这只是会张开獠牙的狼崽子,会使出各种阴谋诡计,还会张开獠牙跟别人抢位置。 养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不是丑陋的灰小狗,而是漂亮的白狐,见过他的人都难以将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全都想抢想夺,想占有想染指。 萧谦行绝不会退让半分。 他不介意让朝术发现自己的另一面,深藏在温良和善外表下,冷漠且心思深沉的本性。 他曾经也良善过,那是他母后还活着的时候,有人疼爱的孩子总会比无依无靠的孩童成熟得晚些,直到他亲眼目睹父皇对母后的冷漠与恶劣,见到他母后郁郁而终,因为将一身的爱恨情仇全都寄予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得善终。 犹记得年幼贪玩时,他在东宫的偏殿见到的血腥腌臜事——他目击一个内侍杀人沉石于偏殿的井中,周遭伺候的人被落在了身后,他磕碰到一个小石子,那人便立刻抬起头来。 凶恶阴冷的眼神让人胆战心惊,直至今日萧谦行都难以忘却,他回去之后还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自那时起,萧谦行便清楚了一件事——在这外表繁华,富丽堂皇的皇城中,菩萨心肠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萧谦行此后对世间一切皆是漠然蔑视的,唯独朝术是突然闯进来的那个意外。 他在处理皇帝遇刺一事时,早就知道对方很有可能对自己出手,却没想到那个男人会那么迫不及待。 手段拙劣,昏庸至极。 萧谦行一时之间都难以承认自己身上淌着皇帝的血脉,什么天潢贵胄,简直可笑可叹,甚至还不如寻常人家来得舒坦自在。 他顺着皇帝的计谋走下去,其实也是在激流勇进之时后退一步,免得被打过来的浪花给拍死。 朝术算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假死后,去的不是早已准备好的暗宅,而是对方图谋甚久的偏殿。 萧谦行还迫不得已听了朝术许多阴阳怪气的话,他从来没想过那个阴郁瘦小、一向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居然在性情大变后居然不是逢高踩低,借他上位,而是干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还会有那样痴态勾人的一面。 他一时间也顾不上消沉了,就像是突然被人拽出泥沼,直视周遭一切。 又像是陷入了一个迷醉的包裹着花香与美酒的梦境,和煦的春风从他身边轻抚过,但愿长醉不复醒。 萧谦行还为自己之前脆弱的情绪感到可笑,明明早就不该升起任何的期待,可虎毒还不食子,他倒是没想到那个男人能心狠至此。 但此事也随之证明了,他骨子里就是流着对方的血,所以心狠手辣无所不用极其。 ——父杀子,子弑父。 老皇帝身上的慢性毒药也该慢慢发作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后来的丹药秘方也是他给张笺的,他相信那人的恨意不会让自己失望。 后来朝术去学堂也是他亲手相助,里面的夫子更是他一手安排,要教什么,怎么教全都由他决定,他的朝朝也成长为他期待的模样。 朝术被老皇帝命令去同世家大族相抗争,那日他蜷缩在自己身旁,低声呢喃说不清楚他还能不能活着,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无助可怜。 他摸着朝术柔软的脸颊,眸中满是爱怜,他无声对朝术说,不必担心,我会让你好好活下来的。 只是没想到,代价竟然是几月都不能见到朝术,他不免郁猝,只能养些花来缓解内心焦躁。 朝术好似成了他的药,若是见不到了,他就难以忍受。 直到近些时日,他知道了自己的人同朝术有纠葛,朝术受伤不止一次。 他心微涩,有些揪疼,突如其来的情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后来他才理解,这被称之为心疼。 旁人离朝术近了,他舌尖好似蔓延了苦涩和酸意,这叫吃醋。 朝术对他的意义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但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承诺,千里迢迢赶去北疆,拿到自己必需的权力。 第56章 朝术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山环水绕的宅邸外,禽鸟啁啾,还有混杂着花草味的春风飘进来, 叫人身心舒畅。 他简直不敢相信萧谦行就这么跑了,连个口信都没留下。 若不是少了行囊, 还有上回一起出门时, 他给萧谦行买的小玩意儿不见了, 他倒还以为对方还好好待在这儿没动。 此前便说过了, 朝术从前早早地就被送进宫中, 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正常的生活, 尤其是孩童时的纯粹玩乐, 便是有,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萧谦行从小就贵为储君, 也被要求谨言慎行,对那些幼稚的玩具接触得更是少之又少。 朝术在第一眼就被色彩鲜艳的布老虎给吸引住了,卖他的摊主说这是“兔儿爷”,小小的好似年娃娃的人偶,脑袋上还竖着两只白色的兔耳朵, 身后背了两面艳红的靠旗,胯.下坐着神采飞扬的打老虎,红的绿的白的混合在一起, 颜色艳丽极了。 这本来是用色彩的明艳来抓小孩子眼球的,现在看来却是无意间多引来了一位成年男子。 朝术顺手就买下了两只,一只扔给萧谦行, 一只放在他手中捏着把玩。 还有那传说中用来益智的九连环与鲁班锁, 朝术也想不起来他幼时有没有玩过了, 现在拿去给那些孩童们玩, 恐怕拿到手上就会觉得无趣扔掉,落到朝术这儿,却觉得正是恰到好处的合适。 反正他解不开,还可以对着萧谦行颐指气使,让对方来教自己。 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锋芒初露,带着少年人的矜贵与任性,连下巴都微微抬起来。 挑衅似的目光落在了萧谦行身上,对方不怒反笑,揉着他的脑袋,相当有耐心地叫他,一个九连环几乎都是在他一点一点的耐心指导下结束。 之后他们还去放了纸鸢,分明只有一日的时光,他们却做了许多的事,好似要将前半生的苦闷与无趣都弥补回来,一同沉浸在欢愉之中。 哪怕朝术回去之后面临的是萧子宴的盛怒,他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 倘若世上事事都身不由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窗外的水田就像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就摇晃倒伏,然后挺直身子。落英缤纷,绿植一派欣欣向荣,外面的总角幼童正嘻嘻哈哈发出欢快脆亮的声音,欢快得好似就在太平盛世。 外面明明是桃花源一般安宁祥和的景色,朝术却觉得愈发凄冷,他心口空空的,好似破了一个大洞,莫名其妙就觉得寂寥憋闷得厉害。 然而心情愈沉重,他的面色就愈平静。 他仿佛一个没事人似的,在小庄子里歇下一夜,第二色又神色如常地处理成堆的公文,干着拷问审讯的脏活,同时还不忘发展自己的势力,好在之后给萧子宴使绊子。 张笺的动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许多,毕竟萧子宴算得上是他的头号仇敌,恨意就像是生在心脏上的毒疮,脓包破裂又恶心,在割除掉之前,它就会永远地折磨人。 当朝术知道萧子宴被无数人弹劾赈灾时搜刮民脂民膏,不体恤百姓,枉为皇子之时,他脸色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早也有预料。 这只不过是张笺的第一层反击,好戏还在后面呢。 朝术手里捧着茶杯,将氤氲着雾气的豆青色茶水放于唇边,轻轻吹了两口之后再慢吞吞地啜饮。 他饮着茶,也不忘翻看手中的信封。 这是他得到的情报,萧子宴在被皇帝怒不可遏召回京城时,半途遇见了刺客,受了重伤,说是还伤到了要命之处。 这个地儿究竟是哪里要多明显有多明显,不必特地点明,知之者便众多。 这招真是一击毙命,给四皇子的打击绝对是重大的。 且不说一个不能人道的皇子还能不能继承大统,便是朝中势力不弱的大臣,在考虑同对方联姻时也要好好想想能不能将女儿嫁过去守活寡。 发展裙带关系也得考虑考虑面子问题,这么着急将家中女儿推入火坑,要点脸面的人家都做不出来。 朝术撑着额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 他摸到自己额上的疤痕,喃喃低语:“萧子宴,你也有今天呐。”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伶仃的骨节凸起,青筋显露。 信纸被他抓在手上变得皱皱巴巴,变成难以入目的模样。 这段日子以来,朝术一直都装作自己气定神闲,毫不在意的模样,稀疏平常地做着自己的事,好似萧谦行离开这件事没对他造成半分影响。 唯有他自己清楚,他心中有多么的不平静。 现在手里抓着信件,他暴虐的情绪更像是翻滚的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萧谦行离开之后半分消息也无,为何对方连封信都不愿意给他寄过来?! 他不愿意深想,仿佛一旦触及那个答案,就会是钻骨剜心之痛,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敢直视的真相—— 他萧谦行已经利用完自己,就该把他这个阉人给甩掉。 他在一时,就是萧谦行一时的耻辱。 恐怕对方一见到自己的这张脸,就会回想起被他囚禁的那段日子,是被他怎样趾高气昂地指使,又是怎样高高在上地折辱。 多日以来一直压抑的情绪就像是忽如其来的暴风雨,噼里啪啦地就砸下来了,朝术再也不能随意控制自己的心情。 朝总管还是乖顺的,他的脾气不会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自己又不是真的变态,怎么可能拿犯人来出气。 朝术捧着一坛子萧子宴曾经赏赐的酒,说这酒还是前朝时埋下,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口感香醇,珍贵无比,价值千金。 他当时并未思考太多,只把酒放在一边,想着等未来某个时候把这坛子酒当做人情顺水推舟送出去,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进了他自己的口中。 朝术疯癫了,才不管这酒是不是千金不换,牛嚼牡丹似的捧着这坛子就往嘴里灌。 多余的酒液淌过下巴蜿蜒滑下来,苦辣的酒刺过舌头,又流过喉管。 朝术被这样豪放的喝法给呛到,用力地咳嗽起来,他抓着衣襟,好似要把肺都给咳出来。脸颊通红,眼尾也漫着水雾,不知是咳成这样还是酒饮得太多。 把自己灌醉,移开在那里低低发笑,接着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杯子摔在地上,口出粗鄙之词:“走得好啊,走了他妈的就别回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朝术感官在酒精的麻痹下变得迟钝起来,他之前挥退了一众宫人,警告过他们不准来打扰自己,所以他抬头时,迷迷蒙蒙地看人时就慢了半拍。 白色的身影和利落素雅的风格让他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他口中呢喃出声:“玄序……你回来看我了吗?” 萧子宴就说朝术怎的忽然就不在乎尊卑了,原来是喝醉了。房间里一股浓郁的酒味,结果下一秒就看见朝术望着自己吐出那个禁忌的名讳。 这个名字一向都是萧子宴心里的忌讳,他听都不愿意听,也不想自己的世界里再次出现,更不要说在自己在意的人口中听见了。 他心中不可谓不暴虐阴沉,眸色逐渐染上阴鸷。 原来朝术竟还念着他的好皇兄,心里头还在乎着那个死人! 萧谦行究竟好在哪里?让那些无知的愚民念念不忘,也让朝术酒后吐真言! 怒火被忽地点燃,他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之前在朝术这儿都算得上是克制了,现在他忍不下去,便掐着朝术的脖子说:“你好好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不等朝术开口,他继续说:“朝术,你现在是我的人,死后也是我的鬼,不许想着别人。死人就是死人,永远抢不过活人!!” 最后的话几乎是低吼出声。 朝术觉得喉咙发紧,他只能呼吸到一点儿稀薄的空气,简直快要窒息了。 他这时候也不可能在乎什么尊卑贵贱,抓着萧子宴的手就往外扯,因为喘不上气,眼里也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萧子宴哪能想到朝术竟目无尊卑至此,还对他拳打脚踢,半点都不在意他的身份。 到底是醉的厉害,还是回忆起自己算是他的仇人,所以想为那个人报仇呢。 他也不是存了要把朝术掐死的心思,感觉到底下人反抗微弱了些就立马放开了手。 没想到朝术被激起了火气,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砸。 萧子宴都被气笑了,他没跟朝术计较,是他心善,但这不是朝术可以放肆的理由。 他都没想过让自己的侍从过来制止朝术,而是直接动起了手。 “你不是说对我忠心耿耿吗?为什么还念着从前的主子!”萧子宴双目发红,被刺激的。 朝术蹙眉,经过刚才那一折腾,他酒也醒了也一大半。 意识缓慢回笼,他心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得想想办法该怎么补救此事吧。 可惜萧子宴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他那些哄人的鬼话,朝术说再多好话也没用。 萧子宴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森冷得好似要滴出水来。 朝术看他那覆了层薄冰似的脸色,心中惴惴,那种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他被压得不得不紧贴在柜子上,眼睁睁看着萧子宴摸上了他的脸蛋。 “你还跟废太子的手下们纠缠不清,我原以为那些人实在找你麻烦,还好生怜爱你。可是那天我亲眼看见裴照檐同你纠缠不清,因为你额上的疤痕,他还在父皇面前对我不客气。” “为何会如此呢,朝术?他们究竟为何独独对你心软心动,放弃对为废太子报仇的机会,都要跟你死缠硬磨在一起。你是拿什么让他们心动的呢,嗯?” 朝术眼看萧子宴越说越不对劲,双手也在逐渐往下,冷汗都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殿下,求您别……” 萧子宴要是能听得进去劝,他就不是那个最为张扬跋扈的皇子了,尤其是他近段日子以来一直被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 对于他来说,这简直奇耻大辱,更加接受不了朝术在这方面的反抗。 朝术差一点就挨欺辱了,幸好他反应及时,余光瞥见了柜子上摆放的一个天青色花瓶,眼疾手快抓着那只花瓶就砸在四皇子头上。 只听啪嚓一声,萧子宴死死盯着他看,朝术心脏都要骤停了,这一刻都感觉自己都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一秒,两秒,萧子宴眼睛一闭,就瘫倒在地上。 朝术见到躺在地上衣着华贵的男子,一颗心也在不断地往下沉。 他想,自己可能要完了。 第57章 朝术给自己洗了一把脸, 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让他瞬间清醒淡定了不少,回忆起此前的狼狈还捂上了脸。 他怎么就给自己灌了那么多酒, 还在冲动之下拿花瓶砸破了萧子宴的脑袋,也不知道对方醒来后会不会放过自己。 朝术幽幽地叹了口气, 恶果已经酿成, 现在就算叹息后悔之前的事也来不及了, 他目前最紧要的还是想办法挽救。 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萧子宴, 对方后脑勺上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 看起来狰狞又可怕。 他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幸好没把人给砸死, 不然自己必死无疑。 鲜血从萧子宴后脑勺流出,量不大, 应该不会致死。 朝术很冷静地处理残局,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子宴同他的那些内侍说了什么,那些人居然没找过来。 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太医院里找李韫,经过生病那一役,他算是知道了这人的真实身份。 单靠收买威胁人心还不够, 对方根本就是萧谦行的安插的探子才那么听话。 朝术开始还有些郁卒,但很快就想通了,萧谦行既然把人给他送了过来, 那他用起来不就更心安理得了吗。 以萧谦行的骄傲,自己现在必定不会死。 就算要死,也得是死在他手里才能安心吧。 约摸一刻的时间。 李韫诊治过萧子宴, 给人处理完伤势后, 才小心翼翼地问:“公公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现在可不敢招惹朝术了, 这真真是个狠人啊。太子囚得, 四皇子也是说砸就砸。随心所欲,肆意妄为,最后还没人会对他出手。 朝术恹恹地说:“你何必管那么多,只需要记得在后面四皇子问起来此事时,与我一同做假证就行了。” 李韫怔住。 “现在先对一下说辞吧。”朝术还顺带给萧子宴灌了酒,全然不顾对方的死活了。 反正现在皇后同张笺对上,以对方疯犬似的战斗力,娘娘必然头疼得紧,自顾不暇哪来时间关注四皇子。 李韫小声在心里腹诽:你是真不怕四皇子成为一个傻子啊。 “脑袋是最重要也是最复杂的地方,服下这味药,前一天的记忆就会变得不太清晰。朝公公大可以放心,李韫定不会让您失望。” 朝术冷淡地看着对方给躺在贵妃榻上的萧子宴喂药,对李韫的忠心不置可否。 只要在太子没有对他下死命令之时,他李韫就永远都是听话的一条好狗。 朝术冷冷地注视着萧子宴,用靴子踢了踢对方的小腿,心下冷笑。 狗东西,都已经和他一个阉人无二了,竟还想着要干那档子事。果然,不只是身上长得这个玩意儿,脑子里也还留着一根。 眼见夜色将晚,日落西山,四皇子的人估计就要寻过来了,而四皇子人还未醒来。 朝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是小心眼睚眦必报想让萧子宴付出代价,可犯不着把他自己也搭上啊。 李韫已经注意到朝术面色越来越难看了,这位主也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他赶紧献上主意:“朝公公别心急,我可以为四皇子扎针,让他早日醒过来。” 朝术摆手:“动作快点。” 他坐在一旁看李韫的动作,只见年轻的太医从医箱里掏出来牛皮做的布袋,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细长的银针,有细如发的,也有粗如枝的,见之便让人头皮发紧。 这些细长的银针就被李韫慢条斯理地扎进了萧子宴身体的各个穴位里,朝术原本泡茶的动作顿住了,看李韫的目光也出现了些许变化。 萧子宴的指尖动了动,朝术很快就发现了,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正对上萧子宴睁开的目光。 平时坏事也没少干,但这种紧张感与旁的不同,带着心虚、慌乱,如若不是他心理素质还算强大,也不能做到这样面不改色同萧子宴说话。 因为萧子宴在大早上被朝术砸得头晕眼花,加之李韫给他下药的剂量有点出乎寻常的重,是以他睁开眼睛的那会儿不但头痛欲裂,还处在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状态。 但他还能认得清人,说得出话:“怎么哭丧着一张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死了,你在守丧。” 他才不会顾及一语成谶、乌鸦嘴的说法,随心所欲想说便说了。 朝术偷偷看他的神情,见萧子宴仿佛真的记不清此前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他也便张口就来,说是萧子宴自己饮了酒,脚步虚浮打翻了花瓶砸伤自己。他不敢耽误,连忙找来了太医院的太医来为殿下救治云云。 房间里还有未散的酒味,加之李韫在一旁作证,萧子宴不做他想,阴沉着脸发脾气,说是老天爷都在跟他过不去。 他发了好一阵的怒火,觉得头又有些疼,也就不为难自己,将自己的情绪逐渐平复下去。 朝术见状,又宽慰了他几句。 “殿下,您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养伤。身体才是您的本钱,到时候才有精力去对付那些作乱的小人,对不对?”他现在对萧子宴才是彻底的敷衍了事,哄人时就跟哄幼童别无一二。 偏生萧子宴就吃他这一套,深情脉脉地抓着朝术的手,语气和缓:“朝术,我身边也就只有你才是真心为我考虑了,我日后定不会亏待你的。” 朝术听见这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萧子宴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他究竟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他以为自己的大饼谁都会信么。 且不说萧子宴这个狗东西之前差一点就要强迫了他,而且对方和萧谦行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萧谦行成熟冷静,懂得忍耐,萧子宴则狂妄任性,绝不忍耐。 最后谁输谁赢一目了然,他凭什么高看对方一看。 萧子宴太过狂傲了。 可说到底,他们兄弟俩都是同类人。 偏执、疯狂,喜欢什么一定要得到手,包括人、包括朝术。 他幽幽地垂下眼睫,嘴上已经下意识会说巧舌如簧的话,可论真心,呵。 与此同时,距京城几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兵营重地,帐篷一字排开,士兵们目光炯炯,警惕地扫着四周,时刻注意防范敌人的探子。 从外看去,一切都威严肃穆,森严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而在这其中最大的营帐中,正上演着一场亲人难得相见的苦情戏。 “殿下。”身披坚甲的将军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说。 他相貌粗犷但双眼有神,眼尾俨然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鬓边的头发夹了不少的白丝。 萧谦行叹了口气,忙道:“舅父快快请起,您是长辈,怎可行此大礼。” 虽说将军站了起来,却仍然低着头,沉声道:“殿下,礼不可废!” 此话一出,双方皆是沉默了一阵。 良久,萧谦行才苦笑道:“舅父哪能不知,玄序早已被废,现在俨然与庶人无异,就算是行礼,也应该是玄序向裴将军行。” 世人皆知,世代执掌兵权的裴家乃是太子的娘家人,士兵皆知裴氏而不知王族,权势之旺盛,叫人心惊不已,所以帝王才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废黜太子。 一是被萧谦行威胁到了位置,二来就是这外戚,名头已经大到令皇帝都要忧心的地步。 经年累月的威望,并非是他一个悬坐在高台上的昏庸帝王就能打破的。 皇帝再痛恨,也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只能使出那下下策的计谋对他萧谦行出手。 “您只是一时失势,早晚都会东山再起。我这个大老粗也说不出什么有文化的话来,只知道,裴家世世代代都守护的大梁朝。也就只有到了您的手上才有继续延续下去的可能。” 裴家是忠于皇权,也绝对不会出现有辱门楣之徒,可不代表他们就全然不会争不会夺了。 萧谦行轻轻道:“舅父慎言。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抵御外辱。攘内必先安外,萧子宴那些人已不成气候,不足为患。” 裴将军比谁都清楚他这位好外甥的性子,俗话说得好,外甥肖舅,可萧谦行除了相貌上与他有点儿相似,性格却是大相径庭。 他语重心长道:“殿下心里有数便好。” 私人营帐,尤其是将军的营帐更是守卫的重中之重,平日里都是守卫最森严得地方,安静得不像话。 今儿个外头却有些喧闹,沉重的步伐从门口传来,下一秒帐子就被掀开。 裴将军都已经拔刀了,却听见了他那不成器的好大儿的声音,裴照檐风风火火闯进来,张嘴就是,“殿下,朝术那天是不是病重,所以才没来位我送行?” 急吼吼的,问的却是一个人。裴将军面色微变,余光却瞥见太子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下颚绷紧了一瞬。 他直接拿剑鞘抽人,反正落在裴照檐这皮糙肉厚的小子身上他不心疼:“没大没小的,连礼仪都忘了,见到殿下还不行礼,在这里瞎胡闹什么?!” 他爹都对他吹胡子瞪眼了,裴照檐也回过神来,方才太着急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他的行为有多么不合理。 裴照檐老老实实地作揖问好,眼睛也不忘巴巴地看着萧谦行,就等着对方回答。 空气静了两秒,萧谦行慢条斯理,实话实说:“他那日确实病重,连床都下不来。” 裴照檐仅仅因他这一句话双眼就变得晶亮,亢奋得不行,若是他身后有尾巴的话,恐怕都能晃出残影了。 知子莫若父。 裴将军看他的眼神愈发不对劲了。 哦豁,他老裴家的蠢儿子开窍啦? 第58章 裴照檐和他爹大眼瞪小眼, 他皮糙抗揍,才不在乎他爹威胁的目光,急吼吼地问萧谦行:“朝术病重得都下不了床, 那这些天他好些儿了吗?” 叫那不知情的人见了,恐怕还以为是他家中重要人物生了重病。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 恐怕他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京城, 好看一看朝术。 “朝朝头一回生此重病, 我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来时他也已经好上大半了。”萧谦行说话时也是慢条斯理的, 声音好似灵透的玉石相撞, 无愧于京城贵公子的名头。 然而裴照檐听了他的话, 却是忽地滞住。 他僵硬地抬起脑袋,蔫得不像是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反倒是和那斗败的公鸡没什么两样。 裴将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还以为他机灵了一回,原来还是这样愚钝,连心上人都抢不过。 老裴家的人是对皇室忠诚,可不代表着孬种, 连心爱之人都不敢抢上一抢。 “殿下,臣教子无方,就先带这个不肖子弟先回去了!”实在看不下去自己儿子消沉的蠢样子, 他带着裴照檐行完礼之后,拖着人就离开了。 回去之后给这臭小子抽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萎靡度日! 原本属于裴将军营帐迎来了新的主人, 是比将军更尊贵, 也是即将成为所有将士们信仰的人。 萧谦行遥望灰暗的天空, 大漠的云是灰蒙蒙的, 有时又透着清亮的白,却比京城那儿柔软的云都好似要粗犷些。 一望无际的是粗砺的石,草木生得吝惜,几乎只有几株茂密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得让人叹息。 那些枯黄但仍旧有生力的野草让萧谦行忽地想到了一个人,那人即便是在皇城这间巨大无比的囚笼里,都顽强不息不肯屈服。 多少人在这宫里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或是直接化为一捧白骨掩于无人的角落。 朝术多倔强啊,他绝不容许自己白白死去,再苦再累他都容忍下去,何等的侮辱和残忍对待都不让他屈服。 白亮的天空上闪过一声鹰唳,呼啸而过时,时刻紧盯猎物的目光逐渐与记忆中的眼珠相重合。 那是一双会出现在他梦中,会狠辣又会柔软的眼睛。 如若将来有机会,他必定会带朝术来大漠走上一遭。 “殿下。”一旁有人喊了萧谦行一声,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他。 萧谦行此番前来北疆,正是为了兵权一事。现在皇位上的那位愚昧无知,不代表他也没脑子。 兵营中将士们只知裴氏而不知皇室的现象亟需打破,但这并非是因为他认为裴氏威胁到自己,而是他要执掌兵权,才能有回去争夺的能力。 当然,目前最紧要的还是抵御外辱这件事。 何况军饷贪污一事,才是最让边关将士们心烦意乱的问题。 他来,就是要将此事扼杀在摇篮上,成为将士们最牢不可破的后盾。 目光穿过高远辽阔的苍穹,透过气势恢宏的晴空,他的视线好似能跳跃十万八千里,最后落在那人身上。 同一时间,朝术也注视着头顶蔚蓝的天空,暖橘色的阳光刺破白云洒落下来,他深处其中,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手捧着一只大海碗,是最简陋的那种,碗的边缘还有几个豁口,也没有任何花纹点缀。 这便是平民人家最常用的陶碗,就这样一家人都只能凑齐四只都算是不错了。 里面装的更不是什么珍馐佳肴,满满的一碗全是稀稠的粥,这“粥”还不是富贵人家常吃的白粥,而是混着沙砾还有麦糠以及一些树皮的粥。 初时朝术见了这一碗粥还不能理解,这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就是这样做的吗? 后来见了杜如兰,注意到他沉郁凝重的目光,才恍然大悟。 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原来如此。 若不是将这一碗一碗的粥弄成了只有灾民才愿意下口的样子,怕是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官连这点东西都不会放过。他们就和那些蝗虫没有任何差别,一层又一层,连一点油皮都要刮干净。 可恨当今皇帝昏庸无能不管事,任由手底下的官员胡作非为,大梁朝要是再出一位这样的皇帝,恐怕会直接被百姓起.义推翻! 光是朝术知晓的各地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就有不少,往往都会被各地官员镇压,镇压不及的皇帝就会派兵过来,老都老了,他这晚年也过得不安稳。 一切都早有预料。 朝术这段时日跟在杜如兰身后,同他一起忙前忙后,才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炼狱。 原来他在京城里面搅动局势、翻云覆雨又能如何,他的苦同这些灾民相比仿佛不值一提。 他每每看到人间凄凉惨淡的景象,感觉喉咙干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道理。 灾后所有人都过得狼狈,蚊虫蛇鼠身上还携带着脏东西,不少人身上的伤得不到及时治理,就极易患病。这么一来二去,病菌就像是蝗虫过境一般传遍灾地。 幸而这一回太医院的人也跟过来不少。 这是走之前,他想方设法让帝王批过来一些的。 那老东西还不情不愿,他近段日子也得了病,最紧要的便是太医了,怎么可能轻易让朝术抽调人手离开。 还是一些良心未泯的大臣劝诫他,说这是才造福苍生,为他积德,兴许上天有感于皇帝的好生之德,会为皇帝降下福运。 朝术也懂变通,他没动那些德高望重、妙手回春的太医,多是喊得一些药童们和打下手的,仅仅是这样也就够了。他们主要防的就是疫病,一些小病小痛那些人还是能处理得当。 朝术也没忘了借用一下四皇子的势力,总之他是能干的都干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他生出自己的双手,一片白皙,还透着些粉,看起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只有朝术自己清楚,这双手上几乎沾满鲜血,有时他做了噩梦恍惚间醒来,就看见手上满是黏稠猩红的液体,他惊得在清水里洗了许久,都快要脱层皮了才结束。 他这样的恶人居然在做好事,连朝术自己都感受到了一丝讽刺性的好笑。 恰巧这时杜如兰走了过来,见他正在发呆,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朝术摇摇头,他见杜如兰眼下一片青黑,也不由同情对方。这位才是真正为国为民,为天下忧心,他还至多算是普通人的同情心,没有这人那么光正伟的理想。 “你……”朝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平时还是要好好休息,多注意一下身体,毕竟还有那么多百姓需要你。” 杜如兰轻笑了一声,向来对他不苟言笑的脸庞柔和下来,“我知道的,就先谢过朝公公的关心了。” 朝术在心里感慨,还是杜如兰会做人,懂进退,一如既往地冷清对待他,至多比以前友好一些。或许是文人脸皮薄,不过这样也好,冷淡的态度更让他适应,跟聪明人就是好相处。 不像裴照檐,自打知晓太子还活着这件事之后,就跟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可把朝术恶心得够呛。 不过杜如兰也有不冷静,缺乏理智的时候。 朝术还很清楚地记得就在一月前发生的事情,那时杜如兰等人应当才得知太子活着这件事不久。 不过他那时仍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只跟着萧谦行纠缠,至多是听见了朝堂上说外地入侵,萧子宴极有可能被派出去领兵一事的风声。 这同朝术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那时还在气急的状态,心里想着的是萧谦行养的恶犬害得他好惨,回去之后就拿着精心挑选的小玩具跟人从榻上缠绵到书桌。 像是萧谦行这样的人总是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出现,兴许最多能接受的地方就是床榻上了,书桌什么的都是过于放肆,更不要提朝术还拿过毛笔、宣纸来玩,恐怕对方日后见到那些分明是读书的圣洁之物都难以沉着冷静下来了。 他们过了一段荒唐得不像话的日子,朝术才穿着自己轻薄的夏衫,施施然离开。 后来在宫中见到了杜如兰,朝术面色不变打招呼,不管私底下他们闹得多么难看,场面上装装样子还是要有的,客套话谁都会说。 谁曾想当杜如兰扫到朝术身上出现某些成年人都懂的痕迹时,对会突然脸色大变,抓着他的手厉声质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四皇子强迫他了,弄得朝术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觉得面皮也有些挂不住,毕竟私下里玩是情趣,让杜如兰这位和他算是死敌的人看见了,才是真正丢人,弄得他好像平日里生活淫.乱,饥渴而不知满足似的。 他甩开杜如兰的手,让对方别管,谁曾想他还起劲了,死都扒拉都不放,道:“朝术,你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朝术不明所以,活生生给他气笑了,反唇相讥:“杜公子,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疾苦。你非我,又怎知我不愿意呢,还是别高高在上地指导他人了。” “朝术,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如兰神色紧绷,显然要是别人这样对他说话,他绝对不是会容忍的,唯有朝术才能让他和风细雨。 那天他们不欢而散,从此杜如兰再没有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过,只给出力所能及的帮助,就是看他的眼神总爱带着淡淡的忧伤,朝术见了都觉得奇奇怪怪。 第59章 天高云清, 上天有好生之德,原本水灾泛滥的江南总算是放了晴,愁眉苦脸的灾民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笑意。 然而朝术脸上却表现出几分微妙, 他问杜如兰:“你当真要将此事的功劳分我一半?” 杜如兰的回答也是掷地有声:“杜某不说假话。” 他眼里染上几分笑意,“你何苦将自己的地位摆得那么低, 救助灾民你本就出了极大一份力, 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朝术不想跟他东扯西扯, 灾区几乎没什么好吃的, 都是啃的干瘪的饼子, 他咬一口就得喝上一口温水慢慢咽下去, 这饼子他吃得还是很艰难。 囫囵吞下去一口后,他对杜如兰说:“你可不要忘了, 我现在明面上还是四皇子的人,要是办事的话,名声也都算在他头上了。” 朝术少见的表现出几分孩子气,嘟囔着说:“我才不要呢。” 他说完一句话就要啃一口饼子,不打算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 杜如兰注视着他拙稚的模样, 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这有什么关系呢, 四皇子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你大可以放心。” 他说的信誓旦旦,朝术都愣了一瞬。 杜如兰还有一句没说的是, 张笺也不会让朝术陷入为难的境地。 他恨萧子宴, 也绝对不会让萧子宴有任何名声可言。 不过话又说回来, 张笺直到现在都没把萧子宴打落谷底, 实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废物啊。 不拘于俗名……那是不可能的。 朝术也是俗人,他被骂的时候会愤怒,但知道毫无作用后,也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而被许多人感激这件事,有虚荣心的时候还是很有想法的,不过比起虚名,让四皇子不高兴对他来说更重要。 朝术思索了一会儿,他便矜贵又任性地说:“那好吧,我姑且信你一回,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朝公公要同我一起去看看灾后重建的情况吗?”杜如兰邀请他。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为了赈灾奔波操劳,累死累活良久才不至于百姓怨声载道,给本就困苦的大梁朝雪上加霜。 既然都这么辛苦了,自然应该看到圆满结果才行。 “好啊。”朝术还在啃他手里的饼儿。 啃完之后就拍拍手中的残渣,仰着脑袋看杜如兰:“我们走吧。” 他眼睛亮得惊人,显然是很期待看到灾后重建的情况。 杜如兰的动作却斯斯文文,磨磨蹭蹭的,他从自己的袖袍里掏出来一方白色的薄软丝帕,然后擦了擦朝术的唇角,动作轻得不可思议。 朝术一时不察才被杜如兰得逞,脸上的触感很轻柔,就像是一片羽毛滑过,足见杜如兰用力之轻。 他因为太过震惊了,所以一直都没动弹,眼睁睁看着杜如兰擦完他的唇角之后,再把帕子收回自己的袖袍,道:“你刚才嘴角有残渣,我自作主张帮你擦了擦,还请公公不要怪罪才是。” 杜如兰都这么伏低做小了,朝术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性子,他摆摆手,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快走吧。” 他完全没有要等对方的打算,说完这句话后就跟条滑溜溜似的鱼一样溜走了。 杜如兰摇摇头,哑然失笑。 纯净的天空中浮现出一抹幽蓝,一片片舒卷的云朵看起来让人心旷神怡。 朝术行走在重新划分出来为灾民们重建的地方,原本断壁残垣的地方被打扫干净,洪水冲刷得满目疮痍的房子已经被人清理过一遍了。 原先的废墟一扫而空,重新搭建起了一排排整齐的房屋。 杜如兰用的是春秋时期管仲采取过的方法,通过发铜币和食物的方式让百姓们劳作,既可以让他们不必无所事事,又能重新建设家园,在一定程度上,还减少了犯罪率。 街上的地痞流氓有专门的士兵去收拾,可是其他人放着无事可做也容易胡思乱想,给他们一些事干,多劳多得,更能激励他们向上的信心。 朝术都不得不夸一句先贤的智慧,而活学活用,能将此法灵活变通用于当朝的杜如兰,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俊才人物,方才古往今来的史书上也是凤毛麟角。 管事们都是杜如兰精心挑选出来的,绝对不会以权压人,更不会出现什么贪污的腐败现象。 百姓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有人在托运木材,有人在平整地基,就连妇人们都在穿针引线缝衣服、煮食物,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 朝术看了,觉得自己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仿佛都复苏起来,不再是每天抑郁寡欢的姿态。 原来当觉得自己有用处,看到那一张张淳朴的笑靥是一种这样的感受啊。 朝术在看景,殊不知他也成了他人眼中的一抹美景。 乔装打扮之后的朝公公成了明媚漂亮的小公子,朝气蓬勃又带着满腔热血,深入民间又从来不高高在上。 他和平日里在宫中的狠戾阴冷不同,现在的他更像是一株愈发艳丽勾心的人间富贵花。 杜如兰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人美但不娇气,会上进,完全是合着他心意生的人。 他从前以貌取人,仅凭一面就笃定朝术是位空有皮囊的草包美人,还曾对他不屑一顾过。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才是真的愚蠢可笑,朝术教会他人不可貌相,或许是他原本就好对方的颜色,所以才在心中找千百个理由把那些可能冒出来的想法压下,最后终究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将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全都剔除,走过去靠近朝术,问:“你觉得可还有什么需要改善的吗?” 朝术走过来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任何不好的地方,他扭过头,第一次没用酸涩和不满的目光去正视杜如兰,这个向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他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换另外一个人都可能做不到像是你这样的了。杜如兰,你真的有当宰相首辅的天赋,我并不是在恭维你,而是实话实说。” 不曾想,杜如兰忽然脱口而出:“但若是那个人呢,你觉得他也做不到吗?” 话一说出,空气都变得死寂。 杜如兰自知失言,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就当我方才是在胡言乱语,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之前还嫌这儿的伙食不好么,听闻防卫军那边儿猎到了些野味,我这有位厨子技艺了得,便是我阿父他们都夸过好些次。” 朝术对杜如兰莫名其妙提到太子萧谦行一事而感到阴沉不愉,男人的好胜心竟是可以打破尊卑界限么。 他现在不想听见有关萧谦行的一切,便也顺着杜如兰的话谈下去。 “连杜丞相都称赞的厨艺?” “没错。因我此次出来是为了一众百姓,虽不能享受,但祖父祖母心疼孙儿,就让张叔跟了过来。” 杜如兰之父,是当今的丞相,浸淫官场做了许多实事许久不说,最为出名的还是他那根舌头,比寻常人更敏锐,是出了名的老饕,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连他都觉得美味,那厨艺该是怎样的好。 朝术虽说一开始是被杜如兰带着转移话题,现在倒真是全身心都注意在对方的话上面了。 这两天他是真的吃的又寡淡又差劲,灾民在侧,他总不能大鱼大肉,反正他是干不出来萧子宴的那些昏聩的事。 他还记得四皇子在前几天来看过他一会,他才忙完一阵子,蓬头垢面还未曾洗漱,虽不见对方面上有丝毫嫌弃之意,但说出的话却句句都在劝他早日离开,何必在这吃苦。 朝术有时也不理解,他想方设法往上爬不就是为了自己过好日子么,怎么会又钻到这些困苦的地方来折腾自己,真是吃饱了没事干了。 可当那些年幼纯真的孩子们跌跌撞撞拿着一支野花献给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感激时,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顿时被触动。 他可以对一些人心狠手辣,无情无义,也可以对一些人温柔以待,宅心仁厚。 谈何矛不矛盾,单看他想与不想罢了。 朝术回绝了四皇子要求他回宫的恳求,当然,他嘴上的话还是说的很动听的。 他说:“殿下,我这是在为您积累声望啊。我做了好人好事,又是您的人,旁的人定会以为是您来安排的,届时他们都会对您歌功颂德了。” 四皇子便被他劝了回去。 朝术想着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杜如兰的住宅。 说是宅子,其实也就是能一个歇脚的地儿。既没有青竹游廊,也没有石子小池,单单只是些勉强能住人的普通小院子。 还没走到,他就闻到一股香味,嘴里顿时分泌出液体来。 朝术嗜得辣,许是此前杜如兰就向别人打听过他的口味,所以当那麻辣浓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时,既刺鼻,又刺激味蕾。 他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方才走上那么一趟,将之前吃的饼子都给消化空了。 “想来是张叔做的干锅兔,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八大菜系都学了一手。他昨儿个刚过来,你若是喜欢的话,平时都可以来我这里吃。不过是多添双筷子的事情,公公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闻着那股浓烈喷香的气味,朝术口涎泛滥,他好像都听见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挣扎片刻,他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野味不可取,请勿模仿嗷(手动大写加粗!!! 第60章 干锅兔里面还有青绿的辣椒, 红艳艳的剁椒,藕片和一些其他蔬菜,肉被煸炒成熟透的色泽, 再撒上芝麻和其他调味的食材,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兔子肉细嫩又有嚼劲, 这道菜炒得外焦里嫩, 再配上白米饭, 朝术一连吃了两大碗。 他放下了自己的矜持, 努力干饭。 最后填饱肚子, 才不慌不忙地夸赞张叔的手艺:“一道小菜都能被张叔做成山珍海味, 真是厉害, 多来几次我身上就得长肉了。” 看似抱怨的话,实则是对一个厨子最大的肯定。 杜如兰又递了一杯清茶给朝术, 可以解解腻。 他笑道:“长肉不好么,你都瘦成这样子了,还是要多吃些才好。” 朝术笑而不语,完全不把杜如兰的话当回事。 “听闻李太医说,朝公公的年纪还正式长身体的时候, 多吃点,努努力说不得还能再往上窜一个个头。” 他弯起眸子,似是随口一说。 朝术蓦地瞪大眼睛, 说起这个他可就不困了,心性再成熟的朝公公也会有幼稚的时候,何况他也是男子, 总会免不了有些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想表现得不那么在意, 但是眼睛里突然迸发出来的亮色却完全不受他控制。 杜如兰微微一笑:“自然, 杜某并非信口胡诌。朝公公要是不信的话, 之后还可以亲自问问李太医。” 朝术自然不觉得杜如兰有必要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会欺骗他,心里的期待还是很蓬勃的。 杜如兰又开口:“不如我们先去饭后消消食,待会儿还会有糕点。” 转而又状似不经意地说:“张叔的糕点技艺出自皇宫,是先帝都赞不绝口的几味做法。” 虽说宫廷美食朝术不是吃不得,可在宫中做人做事都得小心翼翼,万万不可将自己的喜好给暴露出来,不拘什么都得藏着掖着,也不能重口腹之欲。 朝术还是很期待杜如兰说的糕点。 现在时辰还早,不到傍晚落山之时,艳阳还在天空高悬,几只飞鸟从横斜旁逸的枝头里钻出来,摸到了夏日的尾巴。 朝术和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想得太多,所以他在饭后走两步的时候总爱放空大脑发呆,杜如兰找他说话时都要慢上两拍才回答。 他在前面的荷花池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朝术走过去,注意到了好些茂密的莲蓬芋沿的兔,荷花逐渐败了,荷叶也枯萎了不少,一些枝条都变得干瘪枯槁。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只是回忆起莲子羹的味道,觉得有些馋得慌。 刚想说话,却见杜如兰身姿轻盈地踩在那石栏上,探手摘了一束莲蓬上来,旋即剥出了一粒一粒的莲子,旁边立马有小厮过来接下他剥开的碧绿外皮。 这一系列操作看得朝术瞳孔震颤,他是万万没想到,原来杜如兰竟也有相当非凡出色的武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就他一个人这般废物——文不成武不就,高低就会一点小阴谋,同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相比,简直相差甚远。 杜如兰看着朝术发呆吃惊的样子,眼里全是笑意。 他便是将莲子一粒一粒给剥好,喂到朝术嘴巴里,对方呆呆愣愣的也只会张嘴咽下去,乖得不像话。 这样的朝术是限定版的,只有小片刻的时间才会出现。他怀疑人生结束后,就蹙着眉躲过了杜如兰的再次投喂,别扭道:“我自己有手,就不用杜公子操劳了。” 说实话,他才用过晚膳,肚子还很撑,食欲不是很旺盛,但小小的一颗莲子并不占地方,吃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倒是味道清清甜甜的,爽口,还挺解腻,总要嚼上一两颗。 他见杜如兰一副有话要同他讲的模样,便也耐下性子,好整以暇地听对方讲。 这样融洽的气氛却被倏地打破。 朝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杜家的一位下人。 杜如兰还没呵斥他的失态,就见对方气都没喘匀了说:“少爷,少爷,是十万火急的事儿!” 一张被人用独特技巧封上的信纸递到了杜如兰手上,他家的小厮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忠心耿耿又明白事理,若非传信的人反复交代这是件绝对重大的事,对方不可能是做出这样的姿态。 他面色肃穆了几分,拆开信封一看,神情骤变。 朝术拧着眉,还在思索着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二,那信就递到了他面前。 “我也能看?”他吃惊地问。 杜如兰揉着太阳穴,颔首。 朝术接过那张纸,瞥了一眼后,脸上浮现出和杜如兰同样的脸色,甚至还更难看。 纸上只有一言:皇帝病重,速回。 …… 他们现在就得放下手头所有的事,紧赶慢赶都得回京。 皇帝病重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这就是改朝换代的大事,稍不留神就会有无数人搭在里头,身家性命相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朝术恨极气极,又忍不住问杜如兰:“他难道不回来吗,这可是天大的事!”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见到杜如兰脸上吃惊的神色后,朝术才抿紧了嘴唇,道了一声歉。 杜如兰神色黯然,端的是君子气派:“无碍,你我不必操心太子的事,他定会未雨绸缪。现在我们需要做的,仅仅只是静观其变。” “朝术,回京之后见了四皇子,你也必须沉住气,千万不可暴露自己。” 这种紧要关头若是出了半点岔子,是绝对讨不到半点好的。 朝术也不逞强非要回嘴争个面子,他点点头:“我明白的。” 没想到刚一回京,就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惊愕的事——四皇子居然封闭京城,外人不能轻易出去,旁的人也不能轻易进来,俨然就是风雨欲来的气氛。 简直是胆大包天! 单凭萧子宴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切,但不要忘了,他身后站的是皇后,是整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还有数不清的利益裙带,他们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整座皇城都笼罩在其中,不得松懈。 张笺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帝身边最大的走狗,自然是被防范得最厉害的人物。 他被人拖着防着,竟是连京城都进不来。 以四皇子一派现在的大动作来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警惕。 最能命令掣肘他们的人不是病着,就是在京城外回不来。 皇帝这苟延残喘得叫人心惊,若是他死了,最后的遗旨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他要是不死,整个京城都笼罩在让人胆颤的阴霾之中。 朝术也说不得自己算不算幸运,他可以完全接触到此事的中心人物,也能发现萧子宴现今越来越危险的眼神,每见一次,就让他心里头再添一份堵。 他们皇室真是一脉相承的心狠手辣,父亲可以屠戮儿子的性命,儿子也随时能举起杀向父亲的屠刀,仿佛没有任何亲情可言。 “殿下,皇上现在怎么样了?”朝术强颜欢笑,向四皇子问道。 现在皇帝的寝殿被皇后把持着,除了太医和前去侍疾的四皇子,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不说宫中的人,哪怕是朝中重臣要见皇帝都得向她请示。 朝术要想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也就只能问萧子宴。 萧子宴或许是胜券在握,对皇帝连该有的尊重都忘却了,语气懒懒散散:“听太医说,他已经没两天好活的了,想来不是后日就是大后日,就得发国丧了。” 朝术的脸瞬间白了,连萧子宴过来捏他的脸都忘了制止。 “你在害怕什么?我若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将来的好处便少不了你的。”萧子宴眯了眯眼睛,不满道。 哪怕世人皆知他不能人道又能如何,届时随便从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后代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这高台的位置还不是想坐便坐。 “殿下,您知道奴才胆子小,事情还没有定论时总是会害怕的。死的不是寻常人,还是皇帝,所以奴才被吓到了。”他想挤出两滴泪来证实心中的恐慌,却发现流不出,就只能讪讪低下头,不去看萧子宴。 “哼,怕什么。这京城的御林军也是我的人,世上也再无人能同我竞争,你以后若是想做东厂的总管,或是其他位置,我都可以满足你。” 萧子宴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时,就已经给朝术许下了不少承诺。 可朝术现在心烦意乱,也不想接受萧子宴的示好,他胡乱应付了对方几句,好不容易才将对方给送走。 幸好后面几天皇后将萧子宴看得很严,让他没机会来找自己,不然朝术都快绷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欸,你就别在我面前转了,转得我眼睛花。”石公公拖长了自己的语调,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 焦急的朝术顿住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石公公,脚又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两下。 “公公,皇上那儿已经被人包得跟铁通似的,今日去的人又多,一看就是……你就不害怕吗?”朝术语气似有恨铁不成钢。 石公公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就算你现在再着急又能有什么用,不如放宽心,反正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不论是谁赢,都不会亏待了你的。” 朝术的脸色有些僵硬。 话是这么说,可他就是不想让萧子宴得逞。 虽然他现在对那人还是充满怨气,也不知道对方在成了大业之后会不会把他给斩了,但他也无法否认,若是让那人来做皇帝,于天下于苍生都是一件幸事。 第61章 “外面怎么忽然变得吵闹起来?”朝术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急的。 石公公幽幽地看了他两眼:“既然你那么担心的话,不如就自己出去看一看。” 寝殿里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朝术的脸在阴影中变得晦暗不明, 他说:“我还是要去看看的,不管结局怎样, 起码要自己亲眼见证了我才会死心。” 石公公在他身后揶揄:“这确实是件大事, 说不得你在其中还能青史留名。” 朝术头也不回地说:“留名?恐怕是些污糟的骂名, 不要也罢。” 他待的地方是东宫, 距离皇帝的寝宫不说又十万八千里远, 起码也得快步走上一刻钟。 路上太安静了, 可他越往里走, 就越能看见无数持着枪戬的士兵,他们把守在各个关口, 要不是朝术凭着对皇宫的了解,还不一定能躲开他们逐渐走到更里头。 朝术一路提心吊胆,根本不知道外边那些士兵究竟是谁的人。 这阵仗弄得也太大了,如果是萧子宴做的,那他岂不是会稳稳坐上那个位置? 先不说天下的黎民苍生在萧子宴手中讨不讨得好, 便是他自己,恐怕也会成为对方的玩物。 朝术虽然是个太监,可他接触的男子不少, 萧子宴眼中的掠夺与占有他太熟悉了,见之便心生恶心。 他实在不想成为这个残暴皇子的禁.脔! 胡思乱想的时候,朝术走路就没太注意前方的境况, 忽然就撞到了冷冰冰的铁甲上面。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是谁, 心先凉了半截,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撞上士兵, 对方看他身形鬼鬼祟祟指不定会怎么对他。 他现在就算是被人杀了都无处申冤吧,只说死在刀箭无眼时即可。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掌摸到他的额头,熟悉的爽朗声音出现:“你怎么额头上出了这么多冷汗,脸色还这么苍白,冒冒失失的,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朝公公吗?” 朝术猛地抬眼看去,裴照檐比离京时黑了瘦了不少,下巴上面还有未刮净的胡茬,完全是衣服落拓不羁的模样。 他身上还穿着作战时才会披的银色铠甲,头盔顶上还有一根红须,一摇一晃皆是少年将军的英武不凡。 许是被朝术注视得久了,裴照檐脸上浮现出两抹红晕,他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我这……这只是因为刚把北边那群蛮子赶走,又得赶到京城,所以没时间收拾自己。你别误会啊,我平时可不是这样不修边幅的人。” 皇城现在这么乱,他还以为朝术这样惜命的人会找个地方躲起来,所以刚进城的时候也没拾掇自己,哪知道被对方看了个正着,现在真是恨不得找个洞给钻进去。 身后的士兵一个个挤眉弄眼,在他们面前平时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原来在心上人面前也和一个普通的毛头小子没什么两样啊。 朝术哪会在意这些,他急切地说:“你们出现在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 未尽之言都藏着眼中,裴照檐顿了顿,颔首:“殿下确实是携着重兵回来了,不过你别误解太多了,他并非是造反,而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朝术强颜欢笑:“我知道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史书总归是胜利者书写的。不过,我能去看一看吗,就是……去看看殿下他们。” 骄傲的朝总管少有这样恳求人的时候,话都说得语无伦次了,裴照檐听他那话的语气就先酥了半截身子。 “当然,想来殿下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现在去,也还能看看殿下的英武身姿。”他语气酸溜溜的。 带着心上人去看去看一个男人,这算是什么事啊。 裴照檐扶额,他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样大度。 但他终究不忍心拒绝朝术的要求,便也就带着人往皇帝的寝宫走。 越近,朝术其实就越踌躇,尤其是看见石板上面飞溅的血液时,他汗毛就先倒竖了。 这些血腥的画面他并不少见,甚至自己手上都不怎么干净。 只是,他真的要这件迫切地去见萧谦行吗,那里头的血在这之后会不会有他的一份力呢? 裴照檐扬起手,原本想要摸朝术脑袋的爪子在见到那顶黑色高帽子时,就转而改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吧,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朝术稀奇地看了他两眼,向来粗神经的人也会敏锐地发觉他人的情绪么。 他弯起了眸子,道:“好,那就先多谢裴小将军的安慰了。” …… 汉白玉石的地板上,赫然多出了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淋漓的血液淌得满地都是,就刚进贡上来的波斯地毯都被濡湿弄脏,腥臭的气味让人脑袋发昏。 宫人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报团取暖,他们被那些手持锋利刀刃的士兵吓得不敢出声,在那颗人头骨碌碌滚下来坠在地上时,甚至惊恐得发不出尖叫。 堂堂国丈,居然就这样被人斩杀,死前甚至连个话都没说完整。 生前多么高傲,死后就有多么狼狈,甚至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萧谦行,你究竟是凭什么来父皇面前?!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萧子宴发了癫似的大吼,来来回回似乎都只会说这些车轱辘的话。 “你这是抗旨!抗旨不尊!”他的嗓子几乎都快吼破了,连自己的亲外祖死在面前都没分出半个眼神,只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萧谦行看。 他当初就应该把这人大卸八块以泄他心头之恨,还不至于让这人活着回来! 国丈他人其实并非萧谦行亲自动手斩杀,而是身边的副将见他对太子出言不逊,在得到了肯定的眼神之后,才出手砍掉了对方的脑袋。 皇后娘娘比萧子宴有良心得多,她软倒了身子,美目涟涟,含着泪水喊父亲。 余光瞥见疯癫无心的皇儿,她心中也升起了强烈的悲凉之感。 被众多士兵包围着,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和任人宰割的羔羊又有什么区别,萧谦行绝无放过他们的可能。 她只恨自己当初忙于争权夺利,疏于对萧子宴的管教,致使对方只能依靠她、她的娘家,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也教出了他这般狼心狗肺的无情性子。 皇帝还未彻底死去,留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闹剧。 当他们认为死去已久的萧谦行重新出现时,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仿佛是老破的风箱似的,整个人急剧地衰败着。 萧谦行淡漠地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颇觉无趣。他完全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觉意兴阑珊。 他现在相信了,自己恐怕生来就有萧家的皇室血脉,生性凉薄,见到瘫废的老皇帝垂垂老矣的可怜模样,他心中也无法生出任何怜悯之情,更不会对他的皇弟有任何慈爱之心。 萧谦行嘴角慢慢地往上翘:“父皇,您不是畏惧憎恶我,恨不得我立刻死去吗。真是让您失望了,连上天都不愿意让我死,这天下您终究还是得留给我。” “父皇,您该感谢我的母后,她给我生了慈悲心肠。孩儿见不得您在黄泉路上一个人孤苦伶仃,之后我会让您的皇后,还有您的皇子去地下陪您,不会让您一个人寂寞上路的。” 皇后和萧子宴听了他这句话,面色齐齐一变。 到了这个时候,皇后还在恳求萧谦行,她跪下来膝行两步,“殿下!太子殿下,您就放过宴儿吧。他愚笨蠢钝,不堪教化,将来也绝不会成为您的威胁!!” 她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脸上满是泪痕,却还在苦苦为萧子宴考虑。 萧谦行嘴角弯起了嘲讽的弧度,上天赐予他好记性,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个女人当初是怎样谋害他的母后,残忍地夺权夺势,害得她在芳华岁月就香消玉殒的。 “母后,您求这个贱人做什么!他不过是个废人,是早就被父皇下圣旨废掉的太子,就算他活着回来又能怎样,他这是在谋朝篡位,是不被天下人接受的!” 萧子宴发疯似的大吼大叫,皇后直接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你给本宫闭嘴!” 猩红的印子在他脸上出现,足见她用力之大。 直到现在萧子宴都不理解皇后的良苦用心,这个拼了自己大半生的女人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脸上都浮现出悲哀的倦容。 萧谦行不愿再看他们的母慈子孝,面无表情地叫人将一杯毒酒给盛了上来。 “这里只有一杯毒酒,你二人饮下一杯,我就会放过剩下那个人,端看你们自己如何选择。”他的声音像是蛊惑人堕落的恶鬼,温润美好的皮囊都能吓得人发抖。 皇后咬牙:“殿下所言可是真的?求求您,我死了您务必要放过我的皇儿。” 萧谦行冷漠道:“君子一言九鼎,我自然会说到做到。” 爱子心切的皇后自然是夺过那酒一饮而尽,快得萧子宴都来不及阻止。 “母后——”萧子宴撕心裂肺,眼睛都赤红了,“萧谦行,你这个贱人,我不会放过你的!母后,母后——” 他的声音到最后都变得慌乱不已,颤巍巍得不像样子。 皇后往外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柳眉都紧紧蹙在一起,这毒药穿肠,纵使她有千百句想说的话,最后都变成了一句:“皇儿,你要保重身体,别想着报仇,好好活下去。听母后一句劝!” 萧谦行无心再看他们,只在萧子宴冲上来要为他母后报仇时一脚踹开对方,见他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似在嘲讽对方的不自量力。 他不紧不慢走到躺在榻上,一副死气沉沉的皇帝身旁。 皇帝确实是老了,丹毒掏空了他的精气,即便一直养尊处优他现在也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面颊凹陷,脸上满是垂坠的皱纹,尸斑印在身上,凸出的眼睛也黯淡无光。 “父皇,这场好戏您看够了吗?”萧谦行笑容未曾落下,说话也慢条斯理,不见半点激动。 “多亏您的昏庸无能,任用奸佞,后宫荒淫无度,才教出一群狼子野心的好儿子。”他笑说,心知这样还不能刺激到他的父皇,于是添了一把火。“这天下到我这儿还是淌着萧家的血脉,但这之后就说不定了。萧家的血肮脏又凉薄,根本不配留下来当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您可知,我已经选好了外姓的继承人。” “你下去之后,就安心坐稳这萧氏的罪人之位吧。我说到做到,绝不会像父皇您一样言而无信。” 话音刚落,皇帝就瞪着眼睛剧烈地喘气,看萧谦行的眼神不像是亲父子,倒像是个杀父仇人,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最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活生生地被他气死了。 萧谦行半响无言。 萧子宴在一旁失心疯地发笑:“萧谦行,你这个恶鬼,居然做出弑父之事,你根本不配为人!就凭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来当皇帝!你怎么不去死啊——!” 门忽然打开了,站在天光乍亮之地的,是朝术和裴照檐。 外面为了一圈圈的士兵,裴照檐挠挠脑袋,咳了两声解释:“殿下,他担心您,非要找过来,我们现在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立在阴影处的萧谦行头发轻轻垂落,百善孝为先,若是今日之事走漏出去,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他,无数人会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他不配担任帝王,萧子宴说的确实没错。 但如果,萧谦行目视着明媚日光下的朝术,对方的眼睛在发亮,整个人温和又柔软,仿佛是在北地里从乱石戈壁上生出来的一朵花。 如果连这些事都不能解决好的话,他又凭什么来当这个帝王呢? 仁慈爱民他有,铁血手段他也不能缺。 “朝朝,过来。”萧谦行语气轻和。 朝术微怔,他刚走到门口,就有些后悔自己居然不管不顾,莽莽撞撞地就跑了过来,要是他成了绊脚石该怎么办? 但是现在看来,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很多。 他的脚率先迈了出去,眼里就只留得下那一人。 萧谦行那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想杀了自己,解决掉他这个污点吗?还是说,这是在死之前对他最后的温柔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朝术,我命令你杀了他!” 朝术这才发现萧子宴原来也在这,他环视了一圈满地的狼藉,见到了几个尊贵之人的尸体,不语。 他一步一步,在萧子宴期待的目光,萧谦行温柔的视线中,走到了年轻的胜利者身后,低眉敛目,顺从道:“殿下,奴才来晚了。” 他选择了萧谦行,朝术最后还是选择了那个贱人! 萧子宴的眼神里流露出绝望之色,外祖父、父皇和母后在他面前接二连三去世,他只觉得愤懑仇怨,而朝术的背叛才是一道重击,直接将他的自信自尊都给击碎,就算是东拼西凑也无法修补起来。 他眼睛里的亮色在一刹那消失,宛然失去了精神气。 萧子宴仰天大笑:“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阴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恨意,眼角泛着泪光,就在他突然掏出刀来时,朝术连忙挡在萧谦行身前。 萧子宴眼神一暗,就在朝术以为他要对萧谦行出手时,却见对方干脆利落地横刀自刎。 一抹血痕自那白皙的脖颈上出现,脖子的主人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朝术,慢慢倒伏在地上,没了生息。 一系列动作快得朝术都没能反应过来。 压在他头上,一直都张扬跋扈的四皇子,就这么死了? 第62章 “朝朝, 没事的,这一切都是萧子宴自作自受,同你无关。” 萧谦行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说话? 他能有什么事呢, 萧子宴死了不是正合他意吗? 一直以来,朝术都被四皇子掣肘着, 初见时被对方被沸腾的滚水浇在手背上, 之后也被对方逼迫着做各种不情愿的事情, 手上更是沾满了鲜血。 “你的脸色很难看。”萧谦行注视着他, 语气平淡, “四郎, 带朝朝先下去吧。” “剩下的由我来处理, 不用忧虑任何事。” 裴照檐的神色也很奇怪,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映满了对他的担忧。 朝术从对方漆黑的瞳孔中, 见到了面无血色,死死蹙紧眉头的自己。 原来他真的没办法简简单单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哪怕他知道在最好不要在萧谦行面前对四皇子有任何怜悯。 可朝术虽然恨萧子宴,但没有要恨对方到死的地步。 萧子宴虽说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总是会暴虐甩脸子, 但总体而言对他还是不差的,朝术能总到如今这个位置,也得承此人的情。 虽说他是利用这人, 但也要萧子宴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才行啊。 他还以为萧子宴至多会被圈禁至皇陵,一辈子地关押在那,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在方才一命呜呼了。 他亲眼所见, 喉咙处的血液像是迸溅的溪水, 一泻不止。 也许是物伤其类, 朝术竟感到一丝惶惶不可终日的忧伤。 “朝术?朝总管?朝朝——”裴照檐拖长了语调喊他, 怪模怪样地换了好几个称呼,略微低下头,睁着双明亮的眼睛去看他。 许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力,所以裴照檐凑得特别近,几根散乱的长发都搔到了朝术的脸上。 “怎么了?”朝术不紧不慢推开裴照檐的脸,垂下眼睑淡声道。 裴照檐嗐了一声:“这不是看你脸色沉重的样子,有点担心嘛。我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给你看看,别不是郁结于心出什么事了。” 朝术回绝道:“不必了,我一切都好,多谢裴公子的关心了。” “既然所有事都尘埃落定,裴公子还是赶紧出宫回家打理一下自己,免得待会儿发生众目睽睽的大事,裴小将军的浪荡不羁还让史书给记下了。” 他是存了说笑的心思,裴照檐听了之后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像是他曾经出宫在庄子上见过的熟透了的番茄。 “你、你别取笑我,我回去洗洗就是了。你等我回来啊,很快的!”裴照檐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留下这句话之后就风风火火溜走,连给人挽留的余地都没有。 当然,朝术本就存着让裴照檐先行离开的想法,因此才那样说的,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先冷静冷静。 人生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他想一个人静静,上天却不会给他机会。 当李明觉走到朝术面前时,他还有些恍惚,这个太监他似乎已经有一年的时日不曾见到。 相比于一年前,他似乎苍老了些许,只是面色依然严肃。 对方从前就跟在太子身边,现在萧谦行回来之后,他恐怕最终会晋升为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公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朝术先发制人。 李公公明知朝术没有做错事,但他依然无法对这个相貌出众的太监有什么好脸色,冷漠道:“殿下吩咐咱家带你去个地方,现在这么乱,就别东跑西跑了,免得再给殿下找些麻烦。” 朝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了。 抵达的宫殿是究竟哪个宫中的,朝术也记不清楚了。 里面空空如也,莫说伺候的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安安静静的仿佛与世隔绝。 但里头的格局却不容小觑,亭台楼阁甚是华丽,四角的飞檐仿若傲然挺立的神龙。绿树成荫,红墙黄瓦,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朝术一进去,就僵在原地。 这一幕真是太眼熟了,直到大门嘎吱一声关上,发出了震动声让年久斑驳的墙皮都掉落了些,他才苦笑着回神。 李公公已经离开了,朝术尝试着将门拉开,却发现上的锁还挺严实,四面的高墙林立,又没什么参天大树,想爬是爬不出去的。 最倒霉的还是这间偌大的宫殿居然没个清池,他就是从水下逃出去都不可能。 这下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自己现在就相当于是被萧谦行关在宫殿中,之所以说这一幕似曾相似,是因为他在一年以前,就崩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朝术也懒得挣扎了,直接进了宫殿,发现里面还挺富丽堂皇的,一眼看过去他都怔愣了几秒。 金砖铺地,琉璃作瓦。水晶为灯,鲛绡化帐。 至少萧谦行待人还是从不吝惜的,他难得生出几分羞愧,又在心里思忖着萧谦行的用意。 究竟是想让他死,还是不想? 朝术胡思乱想着,在榻上坐了半天也没有人过来搭理自己,他往外看了看天色,晓得萧谦行估计还有得忙,应该分不出心神在自己身上。 一边打着呵欠,他一边蹬掉了靴子,去那一早就看上,并且相当贪图其柔软的床榻上面困着。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朝术这两日没能睡好,在梦中也不得安眠,他还做了一个被人追杀的噩梦。 梦境是没有丝毫逻辑的,画面一跳转,他又梦见萧子宴死后化身厉鬼,然后来寻他报仇,说自己害得他好惨,冰凉的鬼爪紧贴着他的脸颊,朝术感到一阵刺痛, “醒醒吧。” 朝术睁开眼睛,就发现锋利的刀刃贴紧他的面庞,刚刚的刺痛全都是因为这把刀所导致的。 而拿着这把匕首的主人,正是他许久未见、且一直踩在脚底的明宝。 “你这是……什么意思?”朝术拧着眉头,阴沉的眸中闪过危险的光。 明宝并未多言,只是将一把匕首递给他:“朝公公,您还是给自己留个体面吧。” “公公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奴才的言下之意,这都是殿下的意思呢。” “果真是太子殿下吩咐你的?” “自然。” 第63章 皇帝刚刚才驾崩, 按理说来应该发国丧才对,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和发国丧的事要一起进行。 若是朝术还在这的话, 恐怕会无比吃惊,只因萧谦行身边跟着的大太监并不是他所想的李明觉, 还是之前的东厂厂公——德公公。 德BY郁阎兔公公其实也是萧谦行还是储君那时的人, 当初也是故意帮着他打压自己, 让老皇帝戒心消失。 萧谦行将手中的剑递下去, 立刻就有人上前接过, 那剑身寒光刺目, 鲜血不断从上面淌下来, 腥味和煞气都重得吓人。 “来人,孤要沐浴更衣。”他神色有些倦怠, 不眠不休舟车劳顿赶来京城,就忙得不可开交。 现下还未曾登基,他的自称便未更改。 换了还是储君时的衣裳,一身洁净没有任何奇怪的味道,绞完面之后, 萧谦行才招来李明觉:“我让你安排的朝朝,他在哪?” 萧谦行曾去过边关上阵杀敌,如今性子再怎么温和也掩盖不了一身的凶煞, 就连曾经跟了他十几年的李明觉都会被吓一跳。 “朝……朝公公在承露宫。”李明觉回答,特地在公公二字上咬字极重。 萧谦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明觉, 你在孤身边也待了不短的日子。你应该知道, 孤最恨的便是他人置喙孤的决定。最厌恶的, 也是他人的自作主张。” “殿下, 老奴惶恐。”李明觉跪了下去,“老奴绝对不敢做任何违逆殿下的事。” 纵有千言万语他都咽了回去,一个奴才确实没什么资格对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说三道四,连隐晦的提醒都不被容许。 …… 早就知道自己小命会到头,朝术却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明宝,只不过这时疑惑对方的用意已经不重要的了,至少对方没有折辱自己,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再者而言,他原本就想自尽一了百了,总好过萧谦行回过头来把他千刀万剐吧。 或许萧谦行对自己可能有一点温情,但那点情谊对上位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比起他们的颜面,可以说压根不重要。 明宝也没有看着他自尽,似乎对于结果并不重视,也不在乎他会不会逃了。 这是萧谦行对他最后的恩赐吗,哪怕是他逃了,只要不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他是不是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朝术回想起从前一年的光景,那么长的日子他们不是没有温馨愉快的回忆,只是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可,即便是出了宫,他一个阉人又有何处能容身呢。 萧谦行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他的温度和他的爱抚,以及他的纵容,越是甘甜在这时候越是宛如甜蜜的毒药,痛得朝术泪眼模糊。 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没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匕首已经放在了细瘦脆弱的白皙脖颈上,紧紧贴着,只要一用力就能划破鼓动的血脉,像是之前的萧子宴那样,立时就没了呼吸。 还不知道会不会痛,又会痛多久,亦或者一瞬间就感受不到痛苦了……朝术怔神时,隐约看见了萧子宴,对方似乎在朝他伸手。 他是来接自己的吗? 朝术不解,这人是不会生气的么。他明明都应该是害死了萧子宴,对方化身为鬼怪之后非但没有杀他,反而还来接自己共赴黄泉。 他愣神之际,手上就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拿着的匕首也不得已掉了下去。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走过来的人不是萧子宴,而是满身寒意的萧谦行。 “朝术,你真是好得很。” 他是第一次见到萧谦行这样愤怒的时候,哪怕是在很久之前被萧子宴激怒、或者是被皇帝冤枉要赐死时,都没有见到过这人如此失态的时候。 “殿、殿下,您……” 西域进献的鲛绡价值百馀金,入水不濡,非常珍贵,现在却束缚着朝术的手腕,根根紧绷束缚着,他便是连动弹都做不到。 猛地被推在榻上时,头顶的冠坠落,乌发如瀑似的散落在金丝床被上。美人双眸含泪,无助的神情彻底压不住脸上的媚色,往日的阴沉全都消失。 朝术颤声道:“殿下,求您给我一个痛快。往日我们至少还有一份露水情缘,我对殿下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您不能……” 他的话在萧谦行没有褪去衣物,隔着布料就开始时戛然而止,瞳孔震颤,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便是想叫都叫不出。 第一次见识到萧谦行的残忍,原来从前他对自己竟是收着敛着,垂怜时当真是极致的温柔。 朝术后悔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在当初招惹了披着人皮的恶鬼。 萧谦行他不是谦谦如玉的温柔贵公子,他是执掌天下的铁血帝王,无人能够反抗。 …… “太医,他的身子如何了?” 诊脉结束的太医看了年轻的储君一眼,或许明日就该叫他陛下了…… 虽是慵懒地以拳托腮,但好歹是在宫中浸淫已久的老太医,怎会一点眼色也无,殿下分明已经紧张到上了心。 他沉吟道:“这……公子在承恩之时受了点轻伤,不过不算严重,现下只是身子受不住昏了过去。不过,还望殿下谨记,往后需得收敛一些。” “孤知晓了。” “还有便是,公子身体有许多暗伤沉珂,若不好好养着……”太医剩下的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萧谦行放在膝盖上的另外一只手也渐渐握紧了拳,面色有些阴沉,吓得太医手一颤。 “孤会好好养着他,会叫他长命百岁,活得比谁都舒坦安乐。” 帝王一言,重于九鼎。 骄奢华贵,金堆玉砌的宫殿仿若金丝囚笼,而它的主人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 被束缚在其中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仍旧酣然入睡。 太医都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 宫中阴狠变态的朝公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天子金屋藏娇的美人。 第64章 新帝登基是天下头等的大事, 流程自然是异常繁琐,让人听了就觉得未免头疼。 不过好在新帝是个仁善且不拘小节的人,决定一切从简, 他们的工作自然可以稍微轻松点。 昭告天下之后,就该举行登基大典了。 帝王受命于天, 率先要做的便是祭拜天地。 “陛下呢、陛下……”宫人们慌慌张张来轿辇这儿寻人, 听见某个不可言说的声音后, 一下跪在车辇外面, 胆战心惊地说:“陛下……太傅他们说不可耽误了时辰。” 朝术娇慵无力地攀附在新帝身上, 眼睛里全是泪水, 他立刻明白, 定然是自己刚才没忍住就喉间泄出的声音叫人听见了,所以那宫人才战战兢兢。 他早就被新帝护得密不透风, 成了日日不可言的那位主。新帝的铁血作风,也让人不敢触他的霉头。 “陛、陛下……”朝术忍着羞怯,推了推他的手,“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我想看您登基。” 新帝对他是什么心思已经不得而知了, 只是许他能在对方面前自称“我”。 萧谦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吉时……天地……朝朝还信这些。” 朝术抬头看他,眼里一片水雾,他呐呐道:“孔子都说了, 鬼神敬而远之。既然是不知有无的东西,小心一点准没错。” “朝朝在担心朕。” “是,陛下。” 萧谦行似乎被他哄得心情愉悦, 才放下搂着他腰身的手, 然后出来, 随意用丝帕擦拭一两下湿漉漉的地方, 宽大的衣袍完美掩盖了狼藉和羞耻,所有隐秘都被遮住。 朝术脸颊上浮着红晕,自己是万般想不到,他居然也会成为当世妲己,差点在让新帝登基这样的大事中都荒唐不作为,只知道同自己笙歌。 可他明明也不是自己情愿的,要是之后那些老臣非要请愿将他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斩杀了可怎么办,朝术已经开始忧心忡忡了。 他磨磨蹭蹭地盖上了蚕丝被,车辇传来敲门的声音,是一位声音清亮的宫娥:“公子,殿下吩咐奴婢来给您送衣服。” 朝术脸一下变得通红,连耳根都仿佛充了血,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放外面吧,我自己来。” 萧谦行这个可恶的混蛋,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害他丢脸的时候他一样会默默腹诽对方。 不给他穿衣服就算了,还那样明目张胆地吩咐宫人,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荒唐事吗? 朝术伸出一只手,从车辇外面拿来了自己的衣裳,整个人都变得红扑扑的,就像一只饱满多汁的粉嫩蜜桃。 他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裳,然后扶着车壁从走了下来,触碰到某个隐晦的地方时,脸上还会出现隐忍的神色,格外惑人。 朝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上了张笺的目光,他觉得自己脸热得都能冒水汽了,怎么早不见,晚不见,偏偏是在他事后见到。 张笺直直地朝着他走来,便是朝术想避一避都不行了。 “陛下让我带你去看一看,见证他的登基大典。”张笺解释。 朝术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见这人一直不走,才狐疑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张笺答非所问:“朝术,你是自愿留下来的吗?如果不是,我可以……” “张笺——!”朝术的语气有点重,“你最好少说这些。” 且不说隔墙有耳,他这种行为完全就是在忤逆新帝的尊严。萧谦行可不是先帝那种废物,他的手段无人想要领略。 张笺压低了声音,在朝术耳畔低语:“你可知,先帝中了丹毒的那些丹药是谁给我的?” “——是陛下。” 朝术瞳孔放大,惊骇又无言。 “陪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朝朝就不会害怕吗?” 张笺接二连三的话让朝术来不及思考这件事的严重性,转而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够了!你不用再说了。张笺,既然你知道这件事,我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他不是仁善可欺的人,我也不是。” “不论我是不是自愿留在他身边,这件事都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擅自插手。何况,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朝术说完这话就放开对方,他语气柔和不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从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过得很好,除了他身边,我再无任何去路。” “张笺哥哥,你要朝前看。” …… 奏乐,钟鼓,赐宴,本该三天不止的环节都被缩减至一天,流程确实简便不少。 朝术还见到了裴照檐和杜如兰二人,他算是知道了欲说还休的意思,那两人看他的眼神不就是那样么。 但是他一概没有理会,完全忽视他们俩悲伤的眼神。 于他,于这两人而言,都好。 杜如兰和裴照檐有他们的前程,朝术也有他的去路,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古朴厚重的编钟响起,帝王穿戴好玄黑色的龙袍礼服,冠冕的冕旒垂下,掩住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眸。 他高坐于御殿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听他们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梁第十二任帝王登基典礼毕,改元后、大赦天下。 朝术只是见证者,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儿来了,他一回到寝宫,吩咐宫人准备好热水,就褪去一件件衣袍,将自己埋在桶里。 热气蒸腾了一身的疲惫,白色的袅袅水雾向上弥漫,屏风上堆着他的衣衫。 “朝朝是在等着朕吗?”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萧谦行揽住了朝术的脖子,他被吓得一脚踢在桶上,疼得半天都说不出话。 “朝公公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冒冒失失了。”萧谦行叹气,“原本还想和你共浴,却没想到只是朕的妄想。” 随意披了一件袍子,撞伤的那只足被握进滚烫的大掌中,朝术觉得自己坐在榻上,萧谦行单膝跪地看他脚的姿势有那么一点儿危险。 “小伤,不用上药的。”朝术难耐地皱了皱眉,“陛下不用这样紧张。” “为什么不用,朝朝可是觉得自己受伤了,朕不会痛心吗?” 朝术忍不住抬头看他:“可我是谁呢,我只不过是个阉人,现在也只是陛下的小玩意儿。” 萧谦行眯起眼睛:“谁同你说的这些?” “我自己猜测的。”朝术扭头,气闷。 方才伤到的地方突然多出了湿漉漉的痒意,朝术低下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陛下,脏!您、您怎么可以……”舔那种地方。 萧谦行抬起头,微微一笑:“朝朝,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我心悦你,很早、很早就开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