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了公子一下腰》作者:折枝鸟 本文文案: 自卑敏感但足够坚忍的小可爱x人狠话多爱欺负人的赌|场大哥。 被亲哥哥送进地下钱庄抵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待了整整五天五夜,血流了满地,一身傲骨在那里被硬生生打断两根。 当魏越遍体鳞伤被带出来时,他于深巷中闻见了一缕蔷薇的香气。 还遇见了一个养藏獒但是又肯为他剥荔枝的可爱小姑娘。 但是有一日,小姑娘一家一夜之间,便消失地毫无踪影。 而后的魏越拾起碎了的傲骨,一点一点修补,一点一点重振魏府,吞下曾经凌|辱自己的钱庄赌|场…… 这一切他都做了,还差一样——便是领回自己的小姑娘。 可那个天真灵动的小姑娘被磋磨地只剩满腔的自卑敏感,爱而不敢爱。他想尽力护着她,疼着她。 幸好,最后小姑娘自己想开了。 “公子,贴贴。”梅津捧着魏越的脸甜蜜蜜地笑着说,一如从前。 魏越傲娇地偏过头,等着…… 结果梅津吧唧一口亲了上去,问:“还要么?” 魏越不要脸了:“自然。” 他们的来路都不算明朗敞亮,但幸而前路有光,万物可期。 新手村第一个作品,请多指教。带了一点点私设。写一个双向救赎的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梅津,魏越 ┃ 配角:闲杂人等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有钱的钱庄大哥和他的小可怜媳妇 立意:前路多艰,总有人热烈地爱你。 第1章 夏日晴空,懒风裹挟着暑热穿过午后的空巷。梅津并非第一次走这条路了,这条狭窄压抑的小路,通往青城东市赌场的后门。 东市赌场,乃是青城最大的一号赌场。内里皆是嗜赌如命、醒着来醉生梦死出去之徒。 据说东市赌场的一号头子乃是一方恶霸,不仅玩女人且手握不少条人命,背景极硬。否则是无法将曾经的一个小赌场经验到如此大的程度,堪比京城最大的赌场。 越靠近赌场,喧闹的声音也越发清晰,一如往常那般不堪入耳。梅津厌恶地迈着步子,但由于惧怕表哥,他出门时说的今日末时一刻送钱到东市赌场,若是送不到,梅津便极有可能被他狠狠打一顿。 她不由得摸了摸后腰,那里前天刚被醉酒的表哥踹过一脚。此刻还生生泛着疼,碰一下便要了命得疼。 这一脚足足用了表哥全身的力啊!表嫂在一旁光顾着捂上严澈的耳目,眼睁睁看着梅津被表哥打! 远远瞧着门口站着两个在后门解手的大汉,梅津吓得一个激灵,刻不容缓地找了棵树隐藏起自己。 内心暗暗企盼这两个人不要瞧见自己撞见了他们这等事。 幸而她出门时特意乔装了一下:头发上胡乱抹了些锅炉灰,左脸面颊上横贯着一道长长的刀疤。刀疤贴得凶神恶煞,但梅津个子小且面黄肌瘦,脸上没有一处凌厉的棱角。外加衣服本就满是补丁,看着像是个曾经被人划过脸颊的小乞丐。 她往常来赌场以防万一,皆会乔装打扮一下。毕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一不留神,便会被这个泥沼吞噬扼杀。 但无人会在意梅津的死活,只有她自己能够勉强护住自己了。 那两个壮汉爽朗的声音敲击在梅津惊魂未定的心上,这两人像是脚被粘住了一样,愣是站在外面说话。 梅津下意识攥了攥手心里的钱币,上面满是黏腻的汗水。 她望向头顶,盛夏的树木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是个遮阳乘凉的好去住。只是梅津此刻毫无乘凉的想法,绝望地心想: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她焦灼,几乎可以说是认命一般地等着这两个人说完话快些进去。紧绷着的心绪如弦,猛然“蹦”地一声,被割断了。 是树上一只鸟咻得一下,宛如离弦的箭惊慌失措地飞出长空;梅津头顶上的树叶簌簌往下落,纷纷扬扬。 那两个大汉自然也听见了响动,朝这边看来。 好巧不巧地看见了站着的梅津,梅津睁大眼睛愣住了,她这会儿才看见了他们的正脸,认出那两个大汉是表哥的债主,怪道不进去,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上次自己好似也是这道疤脸,被这两人纠缠。那次是逃脱了。 可这次,未必…… 她晌午油米未进,如何跑得过这两个大汉?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会儿定然是没法及时给表哥送钱去了,甚至可能她也要被按在地上揍一顿。 但逃跑此时只是,也必须是她本能的反应。她这会儿顾不上腹中空空,撒丫子狂奔起来! 迅猛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蜿蜒深巷中的景观走马观花般掠过,她急促地喘息着,奋力地想要逃走! 是了,梅津好似永远在这焦灼恶心的状态下,自救。 那两个大汉微微愣怔,但在脑中一搜索梅津这张脸,这个刀疤便浮现出来,这是那赌鬼的表妹! 两人迅速默契地做出反应:一人继续留守后门,省的让她表哥跑了;另一人追赶梅津,试图从她身上搜刮些银子。 这条漫长的小巷,来时不觉深远,此时她即便是脚下生风,好像也逃不出去。她不敢回头,只能通过身后的脚步声来辨别两人之间的距离远近。 很显然,一个身强力壮,体型大了她两圈的大汉只消一小会儿便能追上她。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臭婊 | 子,还想跑!”身后源源不断的谩骂,梅津只能充耳不闻。 一心逃命! 可要命的是,刚跑出没多远,转角巷子里慢慢悠悠走出来一人。那人舒舒服服一个懒腰只舒展开一半,便被梅津拦腰撞了个结结实实。 她此刻已经刹不住了,撞上去的那一刻梅津几乎一瞬间,眼眶里的泪水便如泉涌一般迸出。 她在逃命啊!这人是谁啊! 为何挡她生路啊?! 两人猛然撞翻在地,梅津摔倒前伸出了手想要撑住,但倒地之后,梅津正好倒在了那男人身侧,一条手臂被他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 “嘶~”两人异口同声,倒吸一口凉气。 “这深街窄巷的,走路心里没个数?跑什么跑,追债吗?”魏越不耐。 还真是追债,不过是被追债罢了。 可他抬眼望见一双挂满泪痕,眼眶泛红的小乞丐。这个小乞丐脸上横贯着一跳长长的伤疤。 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屁的楚楚可怜,这道疤小乞丐撞了他,自己反倒哭上了。 魏越正盘算着怎么教训一顿这小乞丐,可她皱着眉,艰难地忍着手臂的疼痛,“公子,可否先起个身。压,压着我手臂了。” 魏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身下是压着什么东西给他做了垫背,但又硌地他腰难受。毕竟这腰刚被迅猛地撞了一下。 “哦,等着啊,我先起来。”魏越说,“你这家伙,莫不是讹我吧!你先哭哭唧唧的做什么!” “臭娘们,看你还跑!”魏越刚一起身,身后的彪壮大汉便赶到。愤怒地便要往梅津身上踢上一脚。而这预料中的一脚并未落在梅津身上。 是魏越! 他竟然替梅津挡下了这一脚,并且一脚将那壮汉踹到在了地上。 这人倒是没事人一般,拍拍手:“欺负小乞丐,你也干得出来?” 这一脚,疼得那人嗷嗷直叫,“你他奶奶的又是哪窜出来的狗?好狗不挡道,识相点给大爷滚开!” 魏越嘴角微扬,掏干净耳朵,打算洗耳恭听:“你再说一遍给小爷听听。” 梅津见魏越给自己挡住这个大汉,十分识相地立刻爬起来,一副哭唧唧小乞丐的样子躲在魏越身后。 只听魏越淡淡地说:“我本该将你丢过去,不顾你死活!懂了吗?所以我们的事,秋后算帐。” 魏越这副嚣张的样子,立时激怒了捂着脚的壮汉,他不顾生疼的脚踝,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冲着魏越的面门,狠狠地一甩膀子,那扎实的一拳硬如顽石,若是被这一拳砸中,怕是魏越的槽牙都要被砸掉。 魏越无暇顾及梅津的话,一闪身躲过那充满力量的拳头。壮汉不死心,扭转身子,对着魏越迅速砸了几拳,魏越全都灵活闪避开;趁着壮汉膀子甩出去的瞬间,魏越抓住时机,一脚踹中壮汉的胸膛,肉砸肉的闷响,吓得梅津只能躲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 魏越这一脚迅速结束战斗,只消一脚,那壮汉便被踹到地上直咳嗽,满脸痛苦。 他开始时怎么也没想到,魏越这个顶着一张白嫩的脸,身形高挑但身上没二两肉的竹竿子能把他一脚踹倒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结束战斗之后的魏越一身轻松,转脸便又面色痛苦地揉揉自己刚刚被撞到的腰,怨恨地看着梅津:“你把我撞伤了,我还帮你打架。你得给钱,我这打一架,要价很高的。不给钱这事咱们过不去了!” 说完他还真就认认真真地算起一笔账来。 都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呢?怎么还收钱呢? 梅津盯着地上扔在咳嗽的壮汉,也忍不住痛苦地咳嗽一声来给他听听,听听自己是多么地贫穷。 “公子,我,我这身上,出门急,也,也没带钱啊。还有,您这市价是多少啊?” 魏越上下打量梅津一番,叹了口气,伸出五根手指摆在梅津面前,怜悯地说:“不贵,你给我一两银子便可。” 梅津这会儿没有力气再跑了,更没有那个胆子。 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刚送走一头熊,这会儿又遇见了只血盆大口的老虎。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如此想真是太没良心了,人家确实被自己撞到了腰,也确实为自己打架了。 “要不,您给我记上一笔,我来日再还?” “不行。”魏越薄唇互碰,断了梅津的念想。 正在梅津左右为难时,身后又来了一个壮汉,顶着个油光发亮的光头。原来是那个壮汉在后门处看见了梅津的表哥,那赌鬼不仅嗜赌如命,而且酗酒。此时正醉醺醺地在赌桌上撒欢呢。光头见壮汉这许久都未回头,便想着来帮他一把。 谁知一来便看见壮汉倒在地上,他立时冲上去扶起壮汉。警惕又狠厉地盯着梅津魏越两人。魏越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仇视的一眼,偏过头问梅津:“你这催命的债主,挺多啊?这你可得加钱啊!” 梅津不由得攥紧衣兜里的钱币,现在局势十分严峻。可谓是前有熊,后有虎。她若是此时逃了,两方都不得好;但不跑,遭难是早晚的事。 于是她收起眼泪,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此时是何时辰了?” 魏越被她逗乐了,笑道:“怕就躲一边儿去,别在这装淡定。” “是。”梅津僵硬老实地回答。 魏越眼瞅着墙边有跟粗壮的木头,他拿过来掂量掂量,手感不错。还算是个称手的武器:“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但你肯定,要耽误点儿功夫了。” 梅津绝望地点点头,她心中有数,赶是赶不上了。 魏越摩拳擦掌,准备一对二大干一场。抬眼瞥见那光头腰间挂了一个小小的木质牌,做工粗糙,但仍可见上面刻着一个“和”字。 魏越意味深长地盯着对面两人,手里的木棍更紧了紧。他这腰牌是为东市地下钱庄之人所佩,“和”字辈,是最下级一层人。往上还有“天”“时”“地”“人”四辈。“和”字辈多为打手,负责去各个债主那里催债。他们所催债主自然也是最底层的欠债人。那些高门大户,富商巨贾的债不好要,“和”字辈的人可要不起他们的债。 他冷冷地瞥了两个壮汉一眼。 两人见魏越这没由来的杀意,心底不禁打了个寒战。面面相觑,他们居然有些杵魏越。 只听魏越幽幽道:“东市地下钱庄何时这般没规矩了?” “什么?”两大汉莫名觉得自己真的惹上了不好惹的人。但仍旧是提着势气往上冲。 丢下这一句,魏越提棍接住了光头甩过来的迅猛一拳。这一拳不仅没有伤到魏越,反被魏越借力打了回去。 这次魏越不知是拿到了武器的缘故或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梅津躲在一边看着,魏越似乎比刚才上手揍得更凶了。几乎每一脚每一棍子,都是落到了实处,打得两人毫无招架之力。而他自己能迅速避开攻击,即便是被打中了,他也十分抗打。 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式的打击。魏越就像是练过一般,否则这样一身功夫便是身经百战才能练就的。 但有一点梅津没有看出来:他的每一招都能打中要害,实际上他却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要害。 这两人,魏越还要先留着。 以儆效尤! 第2章 那两人原本只是出来解手,守门,身上没带任何武器,却不曾想在这遇上了如此能抗能打的魏越。 最终魏越似是终于出完了气,两个结结实实站在一起仿佛两座镇妖塔一般的男人被魏越和手中的一个棒子,狼狈地打趴在地。 两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小子,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他娘的逞什么英雄!” 魏越甩开木棒,丝毫不惧壮汉的威胁,一步一步走近两人;反倒是他们见魏越走过来,好似每一步都踏在他们脸皮上,警惕地攥紧了拳头。但他们心知肚明,刚刚魏越虽避让开了致命处击打,但他们此时腿部已经被那绷直的木棍打得难以站立了。 心中暗道:这小子,心黑手狠,不留敌人一丝反抗的余地。 魏越却只是轻轻扯下他们腰间的木牌,细细端详:“做工粗糙,看样子的确是钱庄木匠的手笔。你们这牌子我收下了。” 牌子背面刻有特殊的标记,此钱庄专刻标记既可用来辨别持牌者是为何人,也可以避免追债的人被寻仇。 两人面面相觑,他拿他们这牌子作甚?难不成还能找去地下钱庄? “小子,你可别弄错了,是我们要找你麻烦!”光头凶狠地喊。 魏越轻描淡写:“魏某记着了,静候二位。” “真他娘的嚣张!”他们过完嘴瘾也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越抓着梅津就往巷子深处走去。他刚刚打过一架,梅津脖颈后好似托着温热的茶水杯。似杯壁一般沙沙的触感,水一般的温度,一点一点蚕食着梅津的思绪。 她耳垂像是被烫过一般红热滚烫:“公,公子,我,我不跑。我去处理下事务,马上回来。银子我,我会给你的!” 她以为魏越抓住她是怕她会逃跑。 “走吧,我带你进去。”镇定的声音混杂着微不可察的喘息声,终归是打了一架的,自然是累的。梅津奔涌沸腾的血液像是遇见一方阻隔,逐渐变为涓涓细流,在血管里继续流淌。 这时,她感受到拂过耳畔的一阵风,魏越已经越过她,走到了前头。 不是怕她跑啊! “公,公子。银子,我如何给你?”梅津想到了这一茬,小跑跟上。 魏越的背影逆着光,对她说:“这场架,便赠与你了。”终归是地下钱庄的问题,纵容这些人欺压一个小姑娘,魏越还得负点责任。 看来地下钱庄这阵子,是有点疏于管理了! 明暗界限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形,灵动的发丝,连衣褶子的轮廓都刻在了梅津眼里。 “不要钱了吗?一人一两,两人该是二两。我,我想想办法,半年应当能筹到这些钱。”她人穷,志也短,可是这二两巨款,她想凑齐了给他。 因为不知道下一次遇见这个为自己出了头的男人,会是何时了。 所以想知道他的名字,想知道在哪能找到他,贪恋着,下一次,他还会出现。哪怕不是保护自己,哪怕只是再遇见时,能不擦肩而过。 可魏越头也不回,声音淡淡地说:“小丫头,说了赠你一场便是赠你一场,不收钱。” “为何?公子以你的功夫,市价应当很高啊。单单二两,我便知你是同情价,如今不收钱,我心中过意不去。” 他突然停下,梅津以为自己的话生效了。 “你还挺执着,我就当是行侠仗义的,你不必在意。” 这下是没希望了。 连名字都没问到呢。 可是梅津犹豫再三,再想开口时,魏越面色已经明显沉了下去。原来是他们已经到了。 想不到这么快便走到赌场后门了。幽深的窄巷,忽觉三言两语之间,便走到了尽头。 赌场万年不变的嘈杂,无情地将她扯回现实。于魏越而言亦是,一种现实。 因着幼年时黑色的记忆,使得魏越只能逼着自己适应这里,但并不能认同这里。 魏越不咸不淡的又问了一句:“人多,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在里面?” 梅津不置可否地点头。 “行,这里人多,很乱。你一个女子,要当心些。”他并没有因为梅津是个柔弱的女子便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她。 而这声叮嘱,是他认真说的,梅津听得出来。 即将分别,梅津内心的忧惧复又弥散在每一滴血液里,一寸一寸流过筋脉的每一个角落:“是!梅津多谢公子今日救命之恩。” 突然场内爆发出阵阵欢呼,许是人声太过嘈杂,魏越没有听见这句,拍了拍她的肩便没入这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销金窟。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回原本的轨迹,没有丝毫偏离的余地。 魏越于她而言,是救命之人;她于魏越,却只是个他顺手救下的小乞丐。 巨大的落差感如细流从莫名的孔隙间,丝丝蔓延进她的胸口。 纵使她目光紧紧跟随,但也很快便捕捉不到那一抹淡蓝的背影。她清晰地记得,在魏越放开自己的脖颈时,她除了轻松,还有一丝失落。 临到此刻,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顾不上时辰是为几何了,梅津盲目地扫过身边的每一个人,试图寻找到表哥。期间也有人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但一见她乱蓬蓬的头发,和脸上凶残的伤疤,皆不屑地忽视她这个小乞丐。 等找到表哥时,他正扎在人堆里大声呼喊“大!大!大!”,而他周围人醉与不醉,都与他一般疯狂。 “大!大!大!” “小!小!开不开啊,这局你们输定了,定是小!小!” “少废话,大!” …… 梅津勉力挤过人群,静静待着这一局见了分晓才叫了声表哥。但他显然没听见,梅津又壮着胆子拍了拍表哥的后背,这下他才回过头来。 顿了一下才分辨出梅津,刚刚输了一局的挫败感瞬间化为满腔怒火,一巴掌甩到了梅津脸上:“我让你几时来的?你他娘的又是几时来的?” 这类的事在赌场便如家常便饭,周围人司空见惯了。只冷漠地让出一个场子让梅津表哥尽情发泄。梅津甚至无路可逃。梅津不知自己与他是否有血亲,但八年的家人,此刻宛如一个厉鬼,狠狠地践踏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从未奢求能够得到一丝温暖,但无时无刻不想挣脱这个厉鬼。每每想到这里,她又会充满迷茫,谁知脱离了他,得来的便是一条鲜花盛开的路呢? “钱呢?拿来!” 这一掌打得梅津脑仁跟着颤了三颤,她左脸立时显出一个火红的巴掌印,占据了她整张面颊。她磕磕绊绊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一摞被她紧紧护着的银钱,“嫂子说家里只有这些了,叫你……” 梅津一句话没说完,钱便夺了过去:“叫我作甚?省着点花?你们也不想想,家里这些银钱都是哪来的,没有我,能有你们好日子过?滚一边儿去!” 确实,这钱是他偶尔手气好时拿回家去的,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而今这最后一些,也要被投进去了,表嫂不敢做的事,从来都是推诿给她。 若她不把表哥带回去,她今日也别想回去了。 她如何能做到呢? 梅津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眼泪生生被她憋死在眼眶中。有那么一瞬间,魏越的面孔冲撞到她的眼前:他伸了一半懒腰的不耐,教训那两个追债大汉的狠厉;他逆着光的身影…… 为什么突然会现出这个人的身影? 梅津尚未想通,但觉得想到魏越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自己好似也有无限的力量。 于是梅津默了一会儿,竟壮着胆子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嫂子让你今日便要家去,你今日得跟我回去。” 表哥转过身时,那狠厉地眼神吓地梅津一怔,心下顿时泄了气。 果然,临时借来的力是无法与经年累月积蓄下的恐惧匹敌的。 “你算什么东西,让我跟你回去?”说着他爆发出一阵笑声,好似梅津所言是什么十足的笑话。 这次梅津尚未反应过来,便又被他一巴掌甩在地上。 不知是这个场子太小,还是她想再见魏越的愿望起了效,她又见到了魏越。一抬头便对上了魏越的目光,那身蓝衣在这刻,格外亮眼。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立刻低头闭眼,心中默念:不要认出我,不要认出我。千万别认出来。 她自觉趴在地上像只土狗,指甲缝里满是泥污。所以比起挨打,她此刻更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落入魏越干净的眼中。 地上有层厚厚的泥块干结在砖块上,千万次被人踩踏过,此时正对着她的嘴唇,刚刚稍不留神嘴巴就要碰上去了;污浊的空气在底层盘旋,目光所及只有众人纷乱的脚,和被无限放大的尘埃。 为何自己刚刚没有看见他,若是看见了,她一定不会想在这里冒险开那个口。 可是此时不论她多后悔,都已晚了。 魏越已经看见她,并且认出了她。 表哥对着趴在地上的梅津失去了兴趣,转过身去。刚刚那一巴掌积蓄了他满腔的怒火和不耐,此时不仅梅津脸疼,他也嫌自己的手疼。 魏越走过来拉起了梅津:“说了让你当心,这里你能打得过谁。”这一声让梅津止不住喉头一哽,也不知刚刚那一幕,他看进去了多少,脸都丢尽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一滴落到地上。 她拍拍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小声嘀咕:“下次还是不要遇见好了。”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遗憾。 魏越凑过来问:“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魏越不纠结这个,不像梅津是用手,他是用脚叫的梅津表哥。一脚踢上梅津表哥的屁股,皱眉道:“这个小结巴借我用会儿。” 小结巴? 她不结巴的。 梅津表哥正要为莫名其妙被踢了一屁股继续扇人一巴掌,一眼认出此人是魏越,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浇息满脸堆笑:“魏二公子啊!这哪能是借啊。您想用多久便用多久。但是用完记得差人送回来便行,嘿嘿。” 梅津的表哥因为多日宿在赌场内,面色枯黄,胡子拉渣,若不是因为他还在说话,甚至让人觉得他已经被酒和赌掏空成一个活死人了;此刻一笑起来,脸上那个如同烂柿子一般的酒糟鼻更加显眼,更加恶心。 魏越皱着眉,扔了一袋银钱给梅津表哥,道:“人我先带走,晚上回去也别为难她。” 他又一次救了梅津,这次比上次更加狼狈,更加难堪。 梅津深深地低着头,跟在魏越身后,时不时抬眼瞄一下他结实的后背。蓝色的缎子比灵动的水更加清亮。 跟着魏越走几步便到了他之前待着的赌桌,上面同样围聚了一圈人。这群人或是身着绫罗绸缎,腰间佩玉;或是身后跟着几个彪壮大汉保护着,比之刚刚那一窝蛇鼠之辈,这些是更有资本坐在此处之人。 可是魏越走到赌桌边并不坐下,那里竟没有他的位子! 怀着对周围人惊惧的心情,梅津紧紧跟在魏越身后,真像是个找着了避风港的小乞丐。众人一心放在赌桌上,只在乎胜负并不曾注意到魏越身边带了这么个人。 而令梅津在意的是,赌桌上有个人与魏越眉眼相似,但此人更像是她表哥那种宿在赌场多日的状态,整个人佝偻着,感受不到更多的生气,唯一能赢得他注意力的是他眼前的赌局。赢了他没太大反应,倒是输了时,梅津能看见他嘴角微微挑起。 倒像是输魔怔了,再或者是,故意输的。 梅津忧心地看着魏越,小声说:“公子,这人与你十分相似。” 魏越双手交叉环抱,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赌局。偶尔看一眼眼前的男人,无论输赢,魏越都面不改色:“他是我大哥——魏澜。”可是两人之间,好似形同陌路,既不交流,更不互通悲喜。 梅津忍不住问:“真是嫡亲的吗?” 魏越好笑地看着梅津,道:“你看我像是说笑吗?” 梅津又静静地看着赌局,不出所料,魏澜又输了一局,已经六连输了。再输一把,他身前的筹码便要被掏空了,梅津隐隐有些着急地看了一眼魏越。 这人怎的依旧如此淡定?她忍不住想。 突然魏越问她:“小结巴,会玩这个么?” 梅津虽常来赌场,但对于赌博向来是一窍不通。她老实地摇摇头。 魏越明明看清了她摇头了,却偏要赶鸭子上架,“来两局,赢了请你吃酒楼,附赠一个送你回家。” 梅津连连摆手:“公子,我真的不会。我会害你们输地一干二净的。”她此刻心中紧张极了,可魏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让梅津来,又不是自己来,如此兴奋做什么? 魏越拿出一锭银子给梅津,俯下身来小声告诉她:“不慌,你尽管试,输赢不论。” 梅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撵上了赌桌。顶着一众诧异的脸色,在魏越的“提点”下赢了一局又一局。梅津只觉自己仿佛一下升到云端,手下,脚下皆轻飘飘地,踩不着底。 众人皆知是魏越在指导梅津,但皆闭口不言。只有对面的魏澜,挑衅地一推眼前的筹码:“输光喽,家去拿钱了,诸位明日再来啊!” 兄弟两人就这么,在这半月里第一次间接地用眼神进行了交流。 梅津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战果,她没想到魏越光是随意听一耳朵,便能赢得如此畅通无阻。大杀四方。 其余人面对魏越如此皆是敢怒不敢言。毕竟魏越人没上赌桌,手没沾桌边,他们眼皮子底下的魏越,是没有出老千的。 梅津从诧异中缓过神之后,一扫此前的阴霾,心虚又殷勤地替魏越把这些钱全都收了起来。她怀抱着一大包银钱,餍足地笑道:“魏公子,咱们赢了这~么多的银钱!” 他们这番算是将魏澜输掉的钱尽数捞了回来,甚至还要更多。可魏越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说:“这都是你赢的,走吧小结巴,请你吃酒楼。” 刚刚梅津在赌桌边上时,肚子就十分不争气地响了半晌,魏越定是听见了的。 第3章 魏越叫来一个荷官,报了自己的名字,将一半银钱存入了魏澜名下。剩下一半给了梅津。 之后魏越带着梅津去青城鼎鼎有名的酒楼中,在酒楼小二眼中,魏二公子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同桌吃饭。 可魏越却乐在其中,一顿饭下来,他听了梅津说了许多山野趣事,街头巷尾的杂文轶事。更令他惊讶的是,梅津竟是读过书的。与她谈论四书五经她竟然都能接上话头。 “你何时读过的书?”魏越诧异。 “前些年山下曾有个老先生免去了我的学费,让我在书院里学习了三四年。这些书他都讲得生动有趣,我记得也牢。只是后来,表哥不再让我去了,让我在家帮着嫂嫂务农,跟着他背山货去镇上卖。不过后来每每下山,老先生都会让我带几卷书回去研读。这么些年,也读了不少书了。”梅津意犹未尽地盯着魏越眼前的一块糖油糍粑。 魏越注意到之后,将自己眼前的碟子与她眼前的碟子换了个位置。 糍粑一到跟前,梅津如视珍宝地夹起一块满意地丢进嘴里,像只小毛猴,两面脸颊餍足地鼓动。 “你可知其为何免你学费?” 梅津无奈地摇摇头:“先生只说自己想要继承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的遗志:教人学为好人。钱财乃身外之物。” 虽然至今她都不曾理解,为何那位老先生会免收她的学费,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教她。但这也不可置否地造就了梅津如今,不会轻易被击垮内心。 但仅有一次,是梅津被表哥锁在家中,不让她去书院那阵子。老先生曾多次拖着蹒跚的步伐来山间,试图劝梅津的表哥放梅津去书院,皆无功而返。她透过门缝看见老先生暗淡离去的背影时,难以抑制地心痛。 那是她安逸读书时代的终结。 那也是她第一次,对表哥生了难以磨灭的怨恨。 “教人学为好人” 魏越听闻此言,身心皆猛地一怔。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同样有此志向之人。那位大人于魏越,也有着同样的善意。 魏越印象里的大人温文儒雅,和光同尘;能与父亲相对而坐,于棋盘上逐鹿天下;亦能与父亲秉烛夜游,畅所欲言;无论哪次来魏府,身上都带着一样他喜爱的小玩意,闲来无事便耐心地教魏越与大哥魏澜习字读书,知史明理。 儒雅一词,好似是流淌于其骨血间的。 他是父亲的挚友,亦是魏越的恩师,魏府的恩人。 只是他们许久未见了,魏越多年寻找皆杳无音信。 他此刻难以抑制地想知晓,梅津所言与他所想,是否为同一人。 一顿饭吃完,已到了夜晚。漫漫星河悬于上,人间夜幕垂于下。 “走吧,小结巴。送你回去了。” 待走至梅津引路的地方,魏越才发现她住在一条比赌场更加拥挤狭窄的深巷中。居民面前堆积的杂物使得窄巷仅容两人并行。 不过魏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仍旧迈开步子要踏入这个乌漆嘛黑的窄巷,走在这里,连梅津都摸不准脚下会踩到什么污糟的东西。 “哪一间?我以为你住在山间,想不到如此近。”魏越淡淡道,好似这里是他常走的热闹长街一般平常。 梅津哪怕内心再自信,此刻也不由得窘迫起来,小声说:“魏公子,你就送我到这儿吧。接下来的路,十分安全。”为了使魏越更加信服,她又加了一句:“巷子里有狗,见到生人会追撵出来,吵得人都不安生。” 魏越斟酌着停下了步子,说:“也行。你早些回去吧。” 虽然梅津一样不懂,为什么魏越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结巴,会如此细心。但这便如人摘星,今日她摘到了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她便无暇顾及,这星星是自己落到地上的,还是她搭云梯摘到的。 只要自己黑乎乎的手,不会污了这颗明亮的星星便好。 此后梅津再去赌场,便带着一种奇异的心态。虽然依旧会恐惧会厌恶,但总有一丝期盼,会悄然泄露出心房。 她去赌场的次数,也难以察觉地增加了。 去了之后虽然依旧会被表哥打骂,魏越给他的那些钱根本只管用那一次;但她偶尔能远远见到人群中的魏越。 他永远都是站在一旁观看,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有时拿着一壶酒;有时托着一盘点心;有时什么也不拿,光看着。总是那副漫不经心,对于魏澜输或是赢满不在乎的样子。 若是恰巧魏越也看见了她,那他便会把手中的点心尽数丢给梅津;或是吩咐荷官给她上些吃食饮水。 魏越从来只叫她小结巴,她也从来只能在赌场遇见他,唤他一声“魏公子。”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冬日。 梅津近来偶感风寒,在家中躺了数日。一连落了几日的鹅毛大雪,为天地覆盖上一层厚实的雪白大氅。那个深深的窄巷里是风儿喧嚣的好地方,它便在此肆意奔跑,钻入每家每户的门缝破窗内。 屋外犬吠正盛,屋内燃着劣质柴火,烟雾在屋内盘桓,呛得梅津更加剧烈地咳嗽。 “小蹄子,你不能小点声咳!隔壁张妈以为你得了痨病,近日来都不与我往来了。”嫂子一身风雪地从院子里走进来。 逼人的寒气惹得梅津忍不住瑟缩。 梅津强忍着咳嗽嗯了一声。 她皱皱眉头,厌恶地看了梅津一眼又出去了。 近来她倒是忍着梅津这么个病人,不过梅津知道,她是因着听表哥说:魏越曾点名要过她。 指望着梅津再给她弄些钱回来。 只是自那一次之后,许久也没有动静,她也渐渐失了些耐心,看着梅津的神色里又复现出厌恶。 表哥咋咋呼呼地突然回来。那阵狗吠原是冲着他的。 他甚少回来,巷子里的狗都不认他。 但他一进来就被烟熏地往后退了三步,“咳咳,这烟熏火燎的,搞什么东西呢!” “表哥。”梅津弱弱地叫了他一声。 他刚想去把窗户敞开,转念又想到了梅津这会儿生着病,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他顾不得这烟了,殷切地笑道:“梅丫头,你这身子这会儿可值钱喽!” 梅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转眼一想,是不是他要卖了她? 她挣扎着起身,说:“表哥,我,我病好了我就去赌场照顾你的吃喝。我……” “妹子啊,往后我就不必你照顾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梅津疑惑地接过,借着天光努力辨识这上面的字迹。 她难以置信地读到最后一行,换了好几口气来消化这纸上的字字句句。 这是她的父亲梅逸鹤与魏姓老爷于十五年前签订下的婚约。履行婚约之人注明了是梅氏小女津,与魏氏嫡子魏越! 末了还有两个红红的手印,以作凭证! 梅氏女,是她自己。那魏氏嫡子,是谁? 表哥难以抑制的狂喜,溢于言表:“你这小妮子,你爹有此等好东西留给你,你竟然只字未提!真是亏我养你这么些年。” “这纸,我从未知晓。”梅津试图劝说表哥,但表哥已经走出门去将这个“喜讯”告诉了自己的妻子。他恨不得告诉周遭邻人,要送梅津去高门大户。 梅津拖着病体,追到风雪交杂的院子里,说:“咳咳,表哥。这婚约的真伪尚未可辩,况且这魏越是为何人,我们也不知。上哪去找人家?” 表哥面色一变:“你跟我装什么装!魏越是谁你能不知,你成天在赌场勾引人家,当我瞎的?人家带走你的时候,我看你个臭婊|子高兴得很呢!现在跟我装不认识,晚了!总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在梅津心头,心间好似有了一道裂缝,渗着血。 重要的不是表哥无情的谩骂与污蔑,而是那个叫自己小结巴的人,竟是魏越! 冰凉的雪落入她的后脖颈,冰得她不住颤抖。她茫然地望着白雪落地,与泥水融为一体,喃喃道:我终归还是污了我的星星。 眼泪不自觉地滑落眼角。 魏越,魏越…… 他会怎样想自己呢?是认为自己拿着鸡毛当令箭,借自己黑乎乎的手,贪婪地攀附上他。 那他有心悦之人吗?若是有,他是否会认为自己是趁虚而入呢? 纷乱的思绪一股脑地闯入梅津的脑中。纵使她再想靠近魏越,也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这样不怀好意的理由。 她急忙换上棉衣,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厚衣裳,甚至不管不顾地穿上了表嫂的衣裳。就这么冒着风雪,闯了出去。 表哥表嫂是否有骂她,她已经听不见了。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知出去想做什么,但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第4章 不知走了多久,夜幕中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这一路,她的手足连带着思绪都被冻僵了,只剩一种声音在引导着前路。 “魏府” 她最后还是想去那看看,不过看什么,她不知道。只因为除了那里,她想不到第二个地方可以去。 只是等真正要寻路时才发现,她竟然不知道去魏府的路该如何走。在此生活两三年,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最多的路,只有那么几条:去赌场的,去低廉菜市的……都是深长不见尽头的拥挤小巷。 大路,竟是少走的。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深巷里渐次亮起微弱昏黄的烛光。在梅津眼中映出一点星火,她眼中好像除此之外,再没有另一处明亮。“咯吱” “咯吱”的声音,厚厚的雪被踩出密密麻麻的脚印。被胡乱揉搓过的眼角,此时也被凛冬的风吹拂地生疼。 苍茫的天地间,只能看见她一抹微小的身影,拖着病体,踉踉跄跄。 “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呀?天色晚了,你这……”经过梅津身边的大娘见她路都走的勉强,忍不住询问。 “大娘,魏府如何走?” 大娘是个认识的,贴心为她指了路。 一路走着问着——魏府要如何走? 她实在问不到的,她便一条路一条路地去走到尽头。她这次没有再走深街窄巷,而是尽挑些大道走——魏府那样的高门大户,必定是门前贯通着大道。 对于“婚约是真是假” “缘由为何” “魏越是否会接纳自己”这样的问题,她更是一刻不敢想,只消多想一下,她就会走岔了路,会迈不动步。 只能闷着头往前摸索,记住自己曾经拐过的每一个岔路,记住走过了第几个转角,不至于迷失方向。 等到打更人最后一声穿过大街小巷,直到再也听不见余音时,梅津眼前现出“魏宅”两个大字。这一瞬,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一样,她无力地依靠在一个草垛边蹲下。簌簌的寒风已经侵袭不了她的思绪了,她找到了。 门前挂着两盏大灯笼,魏府的牌匾端正地悬于正中。自己明日会被表哥带来这里。那里应当会有人把自己拦下,告诉她,“生人不可入内”或者是直接赶走她,然后表哥拿出那张泛黄的纸…… 她一阵猛咳,最后竟笑出了声,这多么可笑啊。连魏府的门丁都会看不起她,那一张破纸,又有谁会相信呢? 一想到明日在魏越面前,自己会成为一个无耻的骗子,一个天大的笑话。梅津心中就蔓延开一片绝望,和她透过门缝,,看见离去的老夫子的背影时一样。 深深的绝望。 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再也不会获得那份希望时的绝望与无助。 明明没有人绑住她双手双足,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绑住了一般,挣扎不开。只有内心无声的呼救。 尽管她出门时胡乱穿了不少件衣裳,但夜间的寒冷依旧是难以抵御的。仅有身边的草垛容许她抽出内里的干草来御寒。 挤在草垛中间,梅津勉强挨过了这一夜。天边泛出了清冷的蓝,再过半个时辰,鸡就该打鸣了。她惯性地推算着,自己往常也是这个时辰起床,等半个小时,那一声微微沙哑的撕裂黑暗的鸣叫响过后,表嫂也该起了。 剧烈的咳嗽淹没了梅津,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能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残存的一点意识告诉她,她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她不是病死,就是冻死。 即便现在回去,还有可能被打死,只是她顾不上更多了,她任性了一回。此刻想要个温暖的地方去去寒。 走了没几步,身后却好似有人在唤她。她茫然地转过身,好像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又好像远处有一个身影朝自己跑来。 有些失真。 她头太沉了,稍一偏头好似整个人便要倒下。 梅津心道:这是谁啊,一个影子重叠出这么多个,像是我看月亮的时候一样。但他比月亮笔直,也没月亮胖。他是在跑还是在走?怎的如此慢? “小结巴!” 小结巴,魏公子才叫我小结巴。 魏越正站在府门外与人谈话,过来给魏越回话的两人最先发现了巷子里的梅津。他们担心梅津是被派来偷听他们谈话的人,要去拦截住那人。 但那抹瘦小的身影让魏越有些在意,他靠近看了好几眼,才惊讶地发现这人竟是小结巴! 眼见梅津要一头倒在地上,魏越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了梅津的手臂。 将她拉回站立的状态。梅津被拉回来时,才确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活的魏越。她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魏越拉得很紧,许是担心她再一次倒下去。 隔着厚厚的冬衣,魏越没有感受到梅津高出常人的体温。但看着梅津这幅虚弱,有气无力的样子,脸颊上是异常的紫红色。除了脸颊两侧,其余地方都煞白得吓人。 梅津不仅身上满是零碎的干草,发丝上也挂上了几根,脸上不知从哪碰了一脸灰尘。魏越皱着眉头,犹豫着要不要去探梅津额头的温度。 他伸出的手又收回去,抽出个干净帕子像是盖住一口碗一样,盖住了梅津的脸:“别动,我探一下你额头的温度。” 隔着帕子,梅津几乎感受不到魏越手心的温度。只能感到有东西压住自己额头,以及自己呼在帕子上的热气。 “公子,你隔着帕子是探不准温度的。”梅津有气无力道,复又认命般叹口气,“我发烧了。” “我知道。”魏越将帕子丢给梅津说,“发烧了还在这雪地里乱跑?你嫌命太长了?” 梅津哑口无言,默默收下帕子。任由魏越带着自己走出巷子。 走了几步她握着那方帕子,随口问:“公子,你是有洁癖吗?我都不曾随身带着帕子。” “再大的洁癖,也要被你治好了。你自己看看你的衣袖。”魏越给她脸上盖完帕子才想到,这根本没有用,他都已经拉过她的袖子了。 梅津窘迫地低头看看自己另一只袖口,雪融在衣袖上使它变得湿漉漉的,再和灰扑扑的干草堆一接触,三者结合。污糟糟的袖子就这么形成了。 梅津站在魏越身后,看着他支使两个黑衣人离开,带着她走去最近的医馆。她忽略了魏府门丁投向自己异样的眼光。 她自知,明日的魏越一定会厌恶自己,故而贪恋着他这最后一丝善意。 她很想开口问一声,自己何德何能得公子这样照顾。 但终是不曾开口问出来。 当是“公子清爽如山风,佳人明媚如春花。” 而自己所求的答案是什么,与这些比起来并不重要。只要明日,她逃跑便好。魏越的生活,不会因自己而受到任何打扰。 她是贪心的。她想得魏越的照顾,想得魏越的保护。于是心中那个“梅津,你真的这样大度么?你是菩萨么?你就是泥菩萨过江!”的声音震耳欲聋。她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嵌入肉里,想用疼痛盖过这震耳欲聋的声音。 “小结巴,走得动吗?” “嗯,走得动。” 魏越放心地点点头,语气轻松地说:“仔细些,雪天路滑。待你病好了,再去赌场替我赢一回魏澜的钱就当是还我这个人情了。” “那是公子赢的,不是我。”梅津思绪全不在这上面,闷声道。 “你是死脑筋,我不与你说。小小年纪,如此想不开可不好!” 魏越不问自己为何在此,她也不问魏越为何帮自己,为何与魏澜关系那样差。并且至今他都不知自己的名字。 他们就是这样,浅尝辄止的友人关系。 轻易便可斩断。梅津如此想。 待从医馆看完诊,梅津坚持自己回去了。 但一回到家中,眼前那副景象便震惊到了她:小侄子今冬新做的棉衣像是被狗撕破一样,留下长长的几道划口;屋子前面散落着破旧的家具——瘸腿的椅子,有裂痕、脏兮兮的木桌,掉落的抽屉;圈里的家禽全被洗劫一空,散落一地鸡毛;隔壁的李婆婆过来想要塞一个窝头给小侄子。 但小侄子嚎啕不止,梅津怔怔地走进才发现,他脸上被人抽了狠狠一巴掌,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红手印。 李婆婆长叹一口气:“人呐,赌是一点儿不能沾啊!好好照顾你嫂子和侄子吧,早些筹钱,等着去赎人吧!” 说完踱着步子出了院子。地上的雪水混杂着泥土,仿佛一个泥沼地。无处落脚。 “姑,我怕。”小侄子严澈哽咽着叫她一声,对于发生事情一无所知的迷茫与恐惧笼罩在这个刚刚开始习字的孩童心间。 梅津不顾病体,心疼地抱住严澈:“严严不怕。”她在外面听不见一点屋里的动静,好似屋里没有一个活人般悄无声息,“严严,你娘亲呢?” “在,在房,房间里。” 梅津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是刚刚魏越给她的,她又把蜜饯给了严澈。 小小油纸包裹着的蜜饯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严澈一边哽咽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块。梅津安抚地摸摸严澈的脑袋,朝着房中走去。 她不知自己昨夜不管不顾地离开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可想而知,表嫂此刻的状态不会比她这个病人更好。 “嫂子。”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本没想过表嫂会回应自己,但屋里面却传来一声虚弱的回应,“进来吧。” “这里发生了什么?”梅津又问,一边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绪,不能因着自己慌乱而惹得嫂子更加慌乱。这次屋里却没了回应。 门轻轻被人带上了,只留着一道缝。这门轴老旧了,每次开关门都得用力提一下门让其微微抬起,之后才能开关门。梅津照常如此打开了门。 可她抬着门的手尚未松开,一道绳索便突然从天而降,一阵混乱中绳索避无可避地套住她,表嫂手上一拉紧,那活扣便牢牢绑在梅津身上。 表嫂此刻疯一样地把粗壮的麻绳往梅津身上一圈一圈绕,最为关键的手也迅速被她绑上了。不给梅津丝毫反抗的机会,梅津惊呼:“嫂子,你这是做什么!”可是她的话落在眼前人的耳中宛如空气。 她内心蔓延开一片恐惧,使出浑身解数挣脱,无果。 她从没想过与自己身形相似,力气也相似的表嫂,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头发乱糟糟、眼睛布满血丝的她此刻宛如一头雌狮,面部狰狞,疯狂、仇视地看着梅津。 梅津从没见过这样的表嫂。 虽然平日里她对梅津一直刻薄,但心里是把梅津当做家人来看待的。只是家徒四壁,她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照顾她一个累赘,但梅津知道,表哥被人追债从山间躲到青城时,是表嫂劝说表哥带上梅津的。 绑到后来,梅津已经不再试图挣扎,她内心既惊惧又有种莫名的信念支撑着她:虽然不知道她绑了自己要做什么,但这个人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嫂子……”梅津无力地叫了她一声。 第5章 眼前人动作一滞,黯淡的眸子忽然对上梅津的眸子,莹莹泪花在眼眶闪烁,好似下一秒便要夺眶而出。 良久,才听她哽着声音开口:“妹子,你要嫁个好人家。”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女子在这门框中对立而站,梅津看着表嫂,好似一朵被风霜摧残过的花,而她的光泽已经褪去,枝叶渐渐萎缩,花瓣正在无声凋零。 她喃喃道:“妹子,嫁个有钱人。有钱人……别像我一样窝囊。”仿佛念咒语一般,她拿出被死死压在砖块下面的婚约,他们竟然放在了砖块下面。 至今家中发生了什么,梅津一无所知。只是木然地看着表嫂举着那张婚约走向自己,几近哀求:“你嫁个有钱人,然后,然后帮帮我,帮我去救我男人,好不好?”说到最后,她那眼眶终于难堪重任,豆大的泪珠滑落眼角。 “到底发生了什么?”梅津不禁动容。 表嫂突然软瘫一般地坐回床边,梅津上半身被绑的严严实实,大腿也被绑住了一部分。她只能继续倚靠在门框边上。 “昨晚你跑之后,没多久。家里就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巷子里那阵狗叫的时候,我就觉得心里不安。果然这些人就是冲着你表哥来的,他在赌场欠了钱,又跑去地下钱庄借钱。如今逾期已久,那些人什么门路没有啊?随便打听一下便找到了我们家,来要钱。我们没钱给他们,他们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把你表哥,也给带走了。若是再拿不出钱来,就要把严严也给带走。若非是我拼死相求,说定会在三日内把钱给还了,他们最先带走的便是严严了。”勉力说完这一段话,表嫂已经泣不成声。 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前一天还在说隔壁邻居不与她往来了,想与邻居重修旧好。如今她已无暇顾及。疲惫道:“所以你就想绑了我,送去魏府?” “是。但你想啊,魏府是个大户人家,而且听闻魏公子待你不错。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是,是他太好了。”这喃喃低语,表嫂没有听见。只听见了后半句:“你不用绑着我,我跟你去魏府。只是人家,会不会相信,那是二话了。”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梅津的力气,说完她便顺着门框滑落到地上坐着,“嫂子,你给我煎一碗药行吗?我喝了药再去。” 表嫂听见了梅津此言,喜形于色:“诶!诶!我这就去煎药”。但是仍旧没有松开梅津,只是顺着梅津的话,去给她煎了一碗药,又一口一口地喂了梅津喝下。 苦涩的药汁渗透到喉头,心尖。此刻,不仅逃跑的想法落空了,她还必须从魏府弄到钱,否则严严也会被牵扯进去。 人是不是必定会被某些东西牵绊住脚步,是不是一定会有所依凭。但梅津的确是被牵绊住了,她没法丢弃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家,没法眼睁睁看着表哥被钱庄折磨,表嫂和严严失去依凭。 她终归还是要扰乱魏越的生活,也局限自己的生活。 ~ 次日,表嫂本想天色一亮便带着梅津去魏府。但被梅津制止住了,磨了一上午,终于在午后三人出发了。 因为昨夜梅津一整晚都被表嫂绑着,十分不便。故而夜间睡觉都是睡在表嫂身边的。 昨夜表嫂试探性地问过梅津:“妹子,你恨我的吧?” 梅津直言不讳:“嗯,恨。” 可是表嫂反倒释然了,轻松地为梅津压一压被角:“你恨吧。是我们对不住你,但你以后也别忘了,这些年,我们也养过你。在最难的时候,给过你一口饭吃。” “我都记得,嫂子。” 表嫂僵硬地转过身去,默了一会儿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嫁给你表哥这辈子只能跟着他,护着他了。还有严严,除了他们爷俩,我没别的人能惦记能依靠的了。我是太懦弱,他沾赌的时候我没能劝住,后来他越陷越深,我也没能管住他。如今,我是没法子了。将来你也会如此,需要为一个家操持劳累,心中只记挂着丈夫和孩子,自己和旁人都只有很小的一个位置。因为那是女人仅有的依靠。魏公子与你表哥不同,他不仅能成为你的依靠,他可能会给你荣耀。” 能听出,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鼻子被堵住了。 风钻进被窝,梅津的身侧凉飕飕的,她轻声说:“是吗?” 她将来也要依靠丈夫和儿子,她也会这样吗?她没想过,也不知道答案。 可是她总觉得,魏越与众人不一样。此刻她尚且看不出有何不同,但不一样的一定不止在于魏越能给她荣耀。 因为在魏越眼中,她看见的不是尊卑有别。 魏越自始至终都不曾轻看她一眼。 两人各怀心事,总算熬过了这一夜。 她们带着严严和婚约一齐站在魏府正门。 “妹子,你怎的如此熟悉这条路?”表嫂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也不曾来过魏府,只是同街坊邻居谈天时听过说过关于魏府之事。 出门时梅津本想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暖一暖严严的手,不曾想她此生恨不得紧紧包住严严那热乎乎的小拳头,淡然道:“昨日来过了。” “想不到,你如此愿意来这。那我何必费那么大力气绑了你来呢。” 看着表嫂庆幸的样子,梅津不予理会,径直牵着严严往前走。未必是她愿意来,便能真的入了魏府。 “妹子,你等等我啊。”她连忙跟上,此时她也看出梅津心情不佳,自觉地闭了嘴。 昨日的梅津蓬头垢面,身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干草,即便昨日门丁已见过梅津走在魏越身边,今日对梅津也只有浅浅的印象。况且今日梅津已经梳洗干净,衣服整整齐齐。 “两位大哥,可否劳烦进去通报一下。便说,梅氏女梅津前来拜访。” 可是梅津在这些门丁眼中依旧是一副穷酸样,“梅氏,不认识。方圆百里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梅氏。回吧回吧,老太太出门了,今日你见不到的。” “那魏公子呢?” 门丁嗤之以鼻,“魏公子,你更别想见到了。你以为我们这魏府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滚滚滚,别在这杵着碍眼。” 意料之中的事,梅津正犹豫着是否要拿出婚约来,表嫂便立刻掏出了怀里的婚约。她因为不信任梅津,故而婚约一直放在自己身上。 “大哥,这可是魏府未来的正房夫人。你劳烦通报一下。”为避免惹怒门丁而失了让他们进去通报的机会,表嫂说话和和气气。 “就她?魏府未来的正房夫人?”门丁疑惑地看着婚约,可惜他并不识字。不懂上面写了什么,“也不怕笑掉我的大牙。你们快些走,别待在这儿。若是碍了贵人的眼,不止你遭殃,我也幸免不了!快走吧!” 他们如此不近人情,表嫂面色顿时阴沉下去,慌乱焦急地看着梅津:“妹子,这可怎么办呐?” 梅津将严严交到她手中,也许有严严在,她的心绪会稳定些,“嫂子,你别急。若是有人出来,我们同府里的人说,或许人家见了这婚约,会有所转机。” 如今她只能如此说,等不等得到是一回事,人家认不认又是一回事。 梅津愣神间,只听门丁们喊:“二公子。” 身后有人朝自己走来,踩雪发出吱吱的声音。梅津回顾,见魏越穿着一身蓝底白绒边的衣袍,乌黑的发束得端正清爽。茕茕独立于苍茫雪白的天地间,浑然透出干净雅致。 “二公子,你怎的在这?” “你站在我家门外,问我怎么在这。是天太冷,把你脑子冻住了?”魏越调侃。 其实她想说的是,魏越为何会在外面。 好像确实脑子被冻住了,都语无伦次了。梅津心道。 “你来此所为何事?”魏越对于梅津知道自己家是这里并不惊讶,但这两日她都在这府门口,便不得不让人在意了。 “你是”魏越盯着梅津探究半天,才恍然大悟道:“讹上我了?” 梅津哭笑不得,可闻此言又觉悲哀。 她的确是讹上他了。 不敢对上魏越的眼睛,梅津低着头,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随后表嫂十分适时地送上了婚约,也将梅津最后一点自尊葬送了。 等同于告诉他:是,她就是来讹他的。 这一纸泛黄的婚约,也终于尽到了它原本的职责。此时它被魏越捏在手中细细端详,府门前风大,吹得纸页凌乱。梅津站立风口,如春日不堪折的花,凌乱寥落。 良久,魏越的眸子复又对上梅津的眸子。他一言不发,既不问这纸源来何处,也不问其真假。但他黝黑的眸子,看着好似缭乱的情绪都交织于其中,汇成那一汪深不可测。梅津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这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魏越。 两方沉默僵持着,最终还是魏越先开的口,声音低沉,淡淡地听不出情绪:“你姓梅?” 梅津点点头。 “名为?” “梅津。” “那好,你可知我便是魏越。” 我知道。这话最终压在梅津喉头,没有再说出口。她怕会刺激到魏越。 魏越似是努力平复过自己的情绪后,才开口说:“进去说。”他掏出一方锦帕,塞在手中细细擦拭每一根手指。像是一种习惯,不论手上脏与不脏,只是茫然地擦拭。 这时梅津才见到魏府的内部,虽然在冬日,府上却郁郁葱葱;下人穿着整齐干净在府中穿行,欢笑说话声交织在其中;见到魏越都唤一声“二公子。”她也唤魏越“公子”,与这些人并无二致。 第6章 穿过顶上覆满厚雪的长廊,过三道门,梅津被魏越带入一个种满各色梅花的庭院,又穿过一方荒芜的花地,这些花正静待春来。而后来到一个暖阁中——这是魏夫人的房间。 而表嫂和严严被下人带去了偏厅候着。 魏夫人没想到魏越会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来到,她正心情颇好地逗弄两只青翠欲滴的珍珠鹦鹉,教它们学舌“夫人最美。” “夫人,二公子来了。”张妈小声提醒她。 “儿子,快,你快来听。今儿个这小宝贝便叫了一声夫人最美。果然还是我技高一筹!”魏夫人自豪道。 “儿子问母亲安。”魏越往常见此情景都会逆着魏夫人,故意教鹦鹉学别的。并让魏夫人不要尝试了,她那点技巧是无法教会鹦鹉的。 魏夫人一耳朵便听出魏越的异常。 转过身来才发现魏越身后跟着了个人,她收了手上的小细杆子,端坐下说:“这姑娘是谁,长得好生俊俏。” “母亲,是梅姑娘。” 光是这一个“梅”字说出来,魏夫人便神色稍变。她上下打量着梅津,梅津今日出门时换上了最新最齐整的一套衣裳,是表嫂今冬刚刚做好的。头发也仔细打理过,梳了个朴素淡雅的发髻。只是不曾配任何配饰,脸颊瘦削,肤色泛黄无光泽。站在人群中便会被人群淹没。 “你叫?” “回夫人的话,我叫梅津。” “你的父亲叫什么?” “梅逸鹤。” 魏夫人与魏越对视一眼,梅津说的一字不差。 之后魏夫人又问了许多以证明梅津身份的问题,梅津没有多想,皆知无不答。有些关于父亲的,梅津自己也答不上来。她的父亲在早些年便去世了,梅津记事起,她便已到了表哥家中。对于父亲的记忆,十分浅淡。 关于父亲早逝的事情,梅津也一一交代了。希望说出这些,魏夫人会相信自己。能够帮助自己换回表哥。 那一纸婚约魏夫人倒是一眼便认出是真的,可是缺失了关于父亲那关键的一部分,魏夫人对于梅津所言之事仍旧半信半疑。 她优雅饮一口茶道:“姑娘,我也不与你兜圈子。婚约是真,但我不能轻信你。你可以暂且留在魏府上。婚事一事,日后再议。想必你拿着婚约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大可以开口。我能办到的,都会遂了你的愿。” 重点不在一句“婚事一事,日后再议”,而在于糊在心事上的那层纸轻易便被戳破,梅津窘迫且心虚。艰难地开口:“夫人,确有为难之事,想,想请夫人……” 梅津的脸色越说越红,甚至都蔓延到了耳后,说到最后一句“想请您帮忙赎人”这样一句话,挣扎半天也说不出口。 她拿着十五年前的婚约,像是要挟别人帮助自己一样;或是乞求别人怜悯自己,帮助自己。 “母亲,今日便到这吧。人,你见过了。我先带走,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定不会亏待梅姑娘的。”魏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梅津。 算是又一次为她解了围?还是待出去之后再处置自己? 梅津深埋着头,却偷偷抬眼看了魏越一眼。 这一眼里囊括了魏越一切动作,细微到魏越浅红色的嘴角淡淡地弯了一弯。对着魏夫人时,魏越的态度谦恭有礼,与她眼中的魏越,又是另一番模样。 待魏越偏头看向她时,她迅速垂眸,装作没有偷看魏越的样子。 自暖阁内出来,梅津忍不住一阵瑟缩。她还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跟在魏越身后,魏越也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向另一处未知的地方。 长廊里淡淡的梅香萦绕在梅津鼻尖,她忍不住深嗅了嗅。梅津不禁想:这里真好似人间仙境一般,自在安逸,闲适淡雅。 “你还有心思闻梅香。”魏越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两人正好停在了一方亭子中,亭子周围栽种了一圈腊梅,墙边矗立着几棵高耸挺拔的青松,傲然对着满目白雪。 梅津低垂下头,不再细嗅梅香,小声咕哝:“可我也不能塞住我的鼻子啊。” “怎的,今日便羞涩地不敢看我了?”魏越故意这么说。 梅津恼羞成怒,嗔目看着魏越,欲语还休。 她没心思与他争论。 清冷的风穿过亭子,梅津尚未好全的身体,冷得连打好几个喷嚏。魏越似是才意识到梅津此时是个病人,有些懊恼。只好又让梅津跟着自己,去屋子里。 “说吧小结巴,你遇上什么事解决不了了。”两人走着,而魏越站在了风口,试图为梅津遮挡住一些寒风。 梅津从魏越的话语中感觉,两人仍是友人。魏越未赶走自己,未恼怒,更未厌弃自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魏越,不明白为什么。 “公子,你为什么,不撵走我。这样,我便不会毁了你的生活。” 魏越手背在身后不语,两人一直沿着走廊走。穿过两道门,又进入了另一处院子。这个院子里少了许多花草,院墙内却有成片的竹子,被大雪覆盖却也不曾弯腰。 等再次开口时,魏越只说了一句:“我不会赶走你。换句话说应当是,欢迎你来。” “欢迎你来。”梅津久久愣怔在这句话中,只是这句话之后魏越再不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魏越带着梅津走进另一个暖阁,这里看布局,像是男子的住处。 该不会是魏越的房间吧?梅津惊讶,克制住自己到处乱看的毛病。 “你若是没有难处,往后便住这吧。与你同来的两人,我吩咐人给些银两便送出去了。”他说。 梅津立刻开口:“不不不,公子。我是真的,有些事想请求你。” “何事?” 梅津向魏越道尽了前因后果,此时她的声音已听不出悲喜,只是不加任何渲染地陈述出表嫂与侄子严澈遭遇到的恶劣对待。 她已经有预感,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既然选择了不逃跑,便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需要多少?” “四十两。” 四十两于梅津而言,是她大半辈子都还不起的钱。她不知于魏越而言是大还是小的一个数目,但魏越面不改色,爽快地嗯了一声之后,便让人带着梅津去钱庄赎人。 他没有跟着梅津一同去,只让下人带着梅津与表嫂去。并且魏越特意将严澈留在府上,青城地下钱庄里阴暗潮湿,血腥。 严澈不应该去见自己父亲像个废物一样被囚在那里。 踏出暖阁时,魏越丢给她一件厚大的大氅:“穿暖和些,外面冷。” 梅津抱住那件厚重的衣裳,心间一道什么温暖的门被打开了,往心房呼呼吹着暖风。她听话地点点头,复又踏入了灰白的天地。 待梅津走后不久,魏越的贴身小厮望湖走近魏越问:“公子,这梅姑娘到底是何人?她那婚约即便是真,都已过了这么些年了,况且老爷也不在了,你何必委屈自己娶她呢?” “光是她姓梅便够了。” 望湖被魏越这一句说的云里雾里的,开口想继续问。 魏越皱眉看着他:“你还不快跟上?” “啊?” “跟上啊,别叫钱庄的人为难了她们。” 望湖恍然大悟:“诶!诶!我马上去。” “等等,那个赌鬼欠的钱一笔勾销,但人不行。你日后有空便带几个人去赌场转转,见他一次打一次,不必收着力道。”魏越从书架上挑出一本书,淡淡道,“打到他爬不起来为止。” 望湖了然,转出门赶在梅津之前去了地下钱庄。 到赌场之后,果然没有人为难梅津。虽然梅津没有见到双方进行钱财交接,但她与表嫂顺利带出了表哥。 表嫂一见到表哥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打,能用到的招全都用上了,只求表哥能别再去赌了,往后回家好好生活。而表哥在钱庄里待了两天,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地方布满血痕,是用皮鞭抽打过的痕迹,吐气都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迷迷糊糊点了个头,表嫂便心疼地为他擦去脸上未干的血迹,哭哭啼啼地架起表哥。 梅津神色淡漠地看着两人,几次表哥说不再赌了,表嫂都轻易相信了。若是真能戒了,何至于他们躲债躲到青城来,又何至于如今被人打成这幅惨样。 “妹子,嫂子对不住你。如今,如今,事已至此。你,”表嫂抹抹眼泪,还能想到一旁的梅津。 “我会好好生活的。”梅津帮着架起表哥,望湖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他该交代的全都交代完的,这会儿便跟着梅津他们一道回去,表嫂还得去接了严澈回去。 “梅姑娘,我来吧我来吧。他一身都是血,小心沾了你身上。” 梅津没有坚持,任由望湖架着表哥,两人连拉带拖地带走表哥。表嫂看了望湖一眼,又不禁羡慕地看了梅津一眼。短暂停留后,终是收回目光,手上使了大力气,拖起自己男人。 火红的夕阳浸染半边天空,顺带勾勒出她瘦削的背影,柔弱又倔强。 中间软瘫着一个需要女人拖起的男人,比表嫂还要矮了一头。 她可以想见,此时表嫂心中想的是什么。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活着这件事,怎样活,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待众人回到府上时,日头已沉底。余辉铺洒在白雪上,泛着微弱的彩光。房屋的影子被拉得好长,深深地延伸到屋里。待表嫂与梅津走到偏厅时,严澈却不在那。 梅津找到了魏越房间,却发现魏越趴在书案上睡着了。严澈同另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坐在暖炉边上玩耍,小胖子手中抱着一只娇嫩的小鸡仔,严澈好奇地去抚摸小鸡仔的头。 他见梅津走进来,欢喜地跑过来抱住梅津的大腿:“姑姑。” “严严,该回去了。”梅津压低声音。 小胖子仔细护着小鸡仔,走到梅津身边,俨然一副主人样子问:“你是谁啊?” “她是我的姑姑。”严澈小声对小团子说。 小团子上下打量着梅津,良久才装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急迫地问:“你们这就要回去了吗?”很明显不想让严澈如此快便离开。 严澈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手心的小鸡仔,又对着他说:“嗯,我要走了。” 小团子也依依不舍地说:“你下次还来吗?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和小珍玩。但是小珍你不能带走,她太小了,这么冷的天,她一出这个暖炉便会被冻死的。” 严澈嘟囔着小嘴,道:“好吧。姑姑,以后我还能来嘛?” 这个问题梅津没法定夺,魏越却不知何时起身了。走到严澈身边,对着严澈的脑袋一通乱摸,“下次来我可要向你姑姑收费的。” 又是收费?!公子你缺这点钱吗?梅津迷惑。 严澈顿时不愿意了,决绝地对着小团子道:“那,那我下次不来了,小珍还是你自己陪她玩吧。我姑姑给不起钱。” “啊!二叔,你怎的这样啊!”小团子把气全撒魏越身上。 “啊什么啊!你把小珍放这整天吃喝拉撒,我都没找你收费呢!你叫什么叫!” 第7章 “哼!坏二叔。”小团子气呼呼地抱着小珍跑到暖炉边坐着,暖炉烤得他两个气鼓鼓的小脸蛋红扑扑。 见状,严澈也不想放弃在这玩耍的机会,可怜巴巴地看着梅津:“姑姑。” 梅津被他叫的心软,小心翼翼地问魏越:“公子,你这收价是什么价位啊?” “一两一次。” 梅津也弄不清魏越这是说真的还是说笑,为难。一两她拿不出啊! 对面小团子却赌气一般地说:“不让来便不让来。二叔掉钱眼儿里了,哼!小珍都是斑竹姐姐照顾的,你才没有帮我照顾小珍!坏二叔!臭二叔!” 魏越眉头微挑,走到气鼓鼓的小团子身边,恐吓他:“魏成泽,你长本事了。在我这骂骂咧咧,你不怕我给你连人带鸡丢出去?” “丢吧,丢吧!一看我便不是亲侄子。”小团子如今更是破罐子破摔。 恐吓无果,魏越看把小孩儿气得不轻,此时反倒不知如何收场了。往常他这般逗弄魏成泽也不见他气成这样啊? 梅津拉着严澈在一旁不知所措,魏越向梅津投来疑惑的目光,口型说:小孩子怎的如此难哄? 他居然说难哄,他压根没哄人家。 严澈向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在家中同谁都不曾顶嘴。巷子里的孩子欺负了他,他也会懂事地憋着到家,高高兴兴地吃下一顿晚饭。只有梅津再三问,才能从他牙缝里扣出一星半点。魏成泽与魏越,他看在眼里,担忧地拉拉梅津的衣袖,小声说:“姑姑,怎么办啊?” “无事。”梅津安抚地摸摸严澈。走到小团子身边蹲下,温声向他保证:“小公子不哭了,往后我还带严严过来玩,可好啊?”说完她偏过头看魏越:“二公子,打个约定?” “行吧行吧,那便不收费了。你们来吧来吧。”魏越抓着这个台阶赶紧下。听闻此言,小团子才渐渐气消,将信将疑道:“真的?” 魏越与梅津同时点头。 魏成泽个没出息的,立刻欢欢喜喜跑到严澈身边说:“你下次可以来啦!下次我允许你抱着小珍了。”严澈也是个好说话的,认真地点点头:“嗯!我们俩一人抱一次!” 一场魏越单方面引起的不愉快,很快便被化解。临走时严澈笑眯眯地回头冲着魏成泽摆摆手:“我走啦!小公子!” 魏成泽鼓着圆溜溜的肚子,腰杆挺得很直,又一副主人样,正色道:“知道啦,下次记得来哦!我最多限你半月之内要来一次,不然不给你抱小珍!听见没?” “嗯,听见啦!”严澈重重地点点头。 梅津朝魏越欠身:“今日多谢二公子。” “无事,去送送吧。” 恍惚间,梅津对于自己将要在魏府生活一事觉得十分不真切。魏越派了人送他们回去,众人心知肚明,只有严澈不知为何姑姑不同自己一起离开。 离开的时候,表嫂不曾多看一眼。却只在走了很远之后,才虚虚地瞧了梅津一眼。魏府是个好地方,是她把梅津绑来的。 可是,绑着送来的,算是哪门子好姻缘?她想及此,不禁捏紧了手心。 “娘,好疼。你的指甲掐到我了。”严澈惊呼一声,表嫂才回过神来。松了手劲,继续往家走去。 夕阳落后,温度骤降,梅津僵硬地拢紧身上的大氅,这还是魏越丢给自己的那件。阴沉沉的天空又飘起柳絮一般的雪。 他们走时,好似未及拿伞。 她忍不住咳嗽,身后走来一个提灯的少女,清明的声音响起:“梅姑娘,你的住处给你收拾好了。天儿冷,我领着你去吧,屋里面已经燃起了炭盆,暖和地紧。” “嗯,走吧。你叫什么名字?”她没有过多留恋地抽回思绪。 少女一身粉白衣裳,白皙的鹅蛋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齐齐的刘海下是淡淡的柳叶眉,在暖黄的灯火照映下,真好似雪地里灵动的精灵。 “月牙。” “好甜的名字。”梅津注意到,她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正好似夜空中的月牙。 月牙甜甜道:“姑娘也好俊俏的一张脸。”她四下张望,悄咪咪地问:“姑娘,你是二公子的新妇吗?” 梅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切不可乱说。” “是吗?我娘同我说的,我一瞧你如此俊俏,想必是我家公子先相中的你罢。你怎的又说不是呢?”月牙颇为失望。 “你娘?” 月牙笃定:“是啊,我娘是夫人常年侍候在夫人身边。你今日来时,我娘也在。还说二公子特意嘱咐了,叫我好生照顾你。” 烛火莹莹映在梅津眸中,汇成小小的一点雀跃的光。她轻轻点了点头,只是月牙没有看见,以为她没有说话。幸而月牙是个爱说话的,梅津不说话也能自说自话着说一路,一直到两人入了院子。 院子便是定的魏越的院子,梅津住的屋子距离魏越仅隔了一间客房。梅津疑惑地问月牙:“的确是这里吗?” “是啊,夫人定的便是这里。在这儿不好么?梅姑娘,你可是第一个住进二公子院子的女人哦!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先入为主的思想已经侵占了月牙的脑子,梅津知此时再做多辩解也无用。只轻轻敲了一下月牙的脑袋,“我的闲话,可不能让你白说。再让我听见,我可要收你银子的!” 月牙一头雾水,这梅姑娘哪来的稀奇古怪的点子,话都不让人说了不成? “不成不成,这便是板上钉钉之事,我如何叫说闲话。我不给钱。”月牙拒绝附和梅津无理的话。 梅津也不管月牙说什么,手掌往她面前一伸,“一两银子一句。”月牙立刻住嘴,心里暗道:还真是个怪人。 等月牙过了几日跑去找魏越身边的望湖,想叫他评评理。哪有这般贪财小心眼之人,连话都不叫人家说了。望湖一句话让月牙瞠目结舌:“这有何稀奇的,二公子对我也是如此。我若是说错了什么话,他便从我的月银里扣。我这个月好似说错了许多话,近来我都穷地没钱斗鸡了。” 月牙吃惊一整年。 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 入夜。 魏越房中灯火已熄灭,仅有炭盆中火红的星火。房中的说话声在辽阔静谧的夜空中,被掩藏地悄无声息。 一人着一身黑衣,端立于炭盆边向魏越汇报近期情况,再紧急的事件到了此人口中也都化为平淡的几句:“公子,近日有一队外来商队,听口音是京城人士。他们先是以借钱为由来钱庄购买消息。黑虎觉得对方出价太低,态度不对。看样子这伙人不是要来买消息,猜测是来探听青城地下势力的,不仅去了钱庄,赌场也有一伙人。这伙人并非京城人士,像是咱们江南人士,更偏向是江南北部,非咱们南部之人。但这两队极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最终这桩买卖没做成,对方心狠手辣,打死了钱庄几个兄弟。赌场近几日也总有骚乱,生意做不成。” 这些人初来乍到,却在地下钱庄与赌场引起这么大骚乱。不像是强龙来斗地头蛇,倒像是有了靠山,想来青城立威。 “弄清楚这些人落脚的地方了吗?” 黑衣人名为陆定然,直接听命于魏越。钱庄与赌场的情况也皆由陆定然为魏越监视着。他说:“暂时没有。” 魏越沉默一阵,理了理自己的思路说:“先把那几个兄弟家中安顿了。这些人若是再来生事,你让黑虎多带些人,要打便同他们打,要赌便同他们赌。他们既然行事如此不收敛,想必是有恃无恐;但又要伪装成商队,分成京城,江南两批人。必定是有什么身份不想让咱们知道的,又想在我们这弄到情报。这事我们不必退步,跟他们把事闹大了,对面自有人出来处理这个烂摊子。咱们不怕把事闹大,怕的是他们。到时候我再去会会他们的靠山。” “若是他们的靠山,并非青城人士呢?”若他们的靠山在更远的京城或是江南,光是一个魏越在青城的势力,是无法轻易摆平的。 魏越嘴角微扬:“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在青城这么一个小地方,但天高皇帝远,他们再大的势力,不会手伸这么长,更不会如此多的精力。他们既来到青城,必定是在青城有什么人撑着半边天。否则他们在此,不好办事。行事也必定隐蔽,不会如此张扬。到时,出来的定是青城主事人。只是不知,他们要在青城做些什么了。” “是。公子,还有一事。” “说。” “大公子近半月都宿在赌场。将你留在赌场的钱尽数输光了,还欠下一大笔。你看,你什么时候去带他回来?” 魏澜一去赌场,便是钱不输光不回家。时常在赌场一待便是半个月,任谁都叫不回去。只有魏越去了,他才会没脸没皮地跟着魏越回去。像是诚心把钱输光,等着魏越来带走他这一摊烂泥,好恶心魏越。 魏越打了个哈欠,说:“明日吧。最近赌场和钱庄的事你先别管了,我去看看。你帮我去办另一件事。” 陆定然静静听着,魏越继续道:“赌场有个人叫严笃义,你去查一查此人。主要是查清楚他身边一个叫梅津的姑娘。” 第8章 “梅津?”陆定然此时情绪才稍有些变化,听得出他的惊讶。他查询梅姓之人,一查便是五年。只是找遍江南,所查到的梅姓之人皆非公子要找之人。 魏越的声音低沉:“是,梅津。既然我们顺着梅姓查不到人,眼下正好有个赌鬼严笃义。他常年混迹赌场,在钱庄也劣迹斑斑。顺着他总该能有线索。” 陆定然跟着魏越的年头不小,但他也不知为何魏越对于梅家人如此在意。今日望湖在钱庄叮嘱的便是让他莫要为难此女子,他见那女子举手投足间未透露出任何端庄优雅之气,纵使相貌过人,也被病气遮盖了几分。 “明白”说完他轻巧跃下窗户。而后迅速没入夜幕之中。 夜色沉沉,浓云遮蔽星月,魏越出神地拨弄炭盆内的炭火,自嘲执拗:这么些年都在寻找之人,某然一天主动便出现了,自己却偏要揪住过去不放。 ~ 在魏府这几日,梅津相比于起初的不真实感,近来愈发能自如融入魏府。只是她也总算是撞破魏越的“第二面目”。 三日前,便是梅津入府后的第二日夜间。白雪寂寂,屋内炭火正旺。 一声重物坠地之声,撞破满院静谧。 吓得梅津手一抖,一瓣腊梅落入炭盆内,迅速被炭火卷入其中。她正疑惑是否是贼人夜间入府盗窃。谨慎着走出去查看,却发现魏越直直趴在雪地上。酒坛子倒在手边,坛子里的酒洒了一地,尽数浇予白雪。 魏越迷迷瞪瞪抬起脸,心疼地惊呼:“啊!我的酒!”全然不顾脸上沾了一圈碎雪,以及身边站着个大活人。 原是魏越喝得醉醺醺,身边又无一人跟随,脚下打滑,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梅津急急几步走到魏越身边,欲将其扶起。 谁知他赖在地上不肯起,反吹胡子瞪眼质问梅津:“你怎的不拿好酒坛子?” 这话便是无缘无故冤枉人了!但梅津闻他身上冲天的酒气,不欲与他多争辩。耐着性子同他说:“公子,你醉了,我扶你回房歇息。” 但魏越自己不肯起,任梅津如何搬也搬不动。梅津拉他,反被他闹的摔了好几下。 最终满身都沾上雪污,梅津无法,干脆陪着魏越坐在雪地里。 难得一日月色郎朗,虽周身寒冷,但坐在此赏月也是不错。梅津如此安慰自己。魏越却又突然变卦,说:“身上脏了,我回去洗洗。” 可梅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魏越未起身,她便先行爬起来要去拉魏越。 刚伸出去的手反而被无视了,魏越嫌弃地说:“你手也脏,别碰我。” 说完干脆利落地起身,将一人一灯丢在院子里。梅津不甘心地急急跟上去:“公子,你可认得我?” 果然,魏越茫然地开口:“小翠?你怎的问我如此蠢笨的问题。” 梅津心道:喝醉了很凶的不少,如此傻气的,公子乃是第一人…… 醉酒之夜的翌日夜晚。 也许是魏越想起了昨夜间之事,不禁为昨夜犯傻之事羞愧不已。故而今日经过梅津屋前时,他格外小心谨慎,一步三侧目。生怕梅津突然推门而出。 眼见着便要过了梅津那道门。 魏越心想:今日应当是不会再见着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 却在担心之中的,梅津的门“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原是梅津迷迷糊糊间要出门解手。 刚打开门便见着了愣在门口“鬼鬼祟祟”的魏越。 魏越愣住。 梅津登时清醒了,她也在为昨日撞见魏越犯傻之事纠结整日。谁知今日又撞见魏越——满脸挂彩地回来。 确实是满脸挂彩,□□的下巴上似是被人猛揍了一拳,留下块青紫的淤青,但出这一拳的人估计也不好受;左脸上一道细短而整齐的刀口,须得是锋利无比的匕首才能留下的刀口;左眼尾处又是一道伤口,伤口略粗些。此时所有伤口皆凝成血痂挂在魏越俊逸硬朗的脸上。 “公子,你大半夜还去耍猴?这得赚多少?”这是魏越与梅津约定的,打架便说成是魏越“耍猴”,若是魏越打输了,便说成是魏越“戏鹰”。取“输了便是被鹰啄了眼”之意。 魏越被逗乐了,说:“真会说话。不过今晚不是耍猴,是碰上鹰了。” “输了?”梅津惊讶,这还是第一次见魏越戏鹰。 “没有,但也未占多少便宜。”由于梅津出来只提了一盏灯笼,此时两人中间只隔着一柄灯笼杆。梅津的个头约莫在魏越脖子处,魏越呼出的温热气息,在灯上凝成白雾,朦胧了梅津的眼。 两人这般距离,她不仅能闻见魏越身上沾染的血腥味,还有其衣裳上的木质馨香。 使得她不禁回想起,她曾与父亲同枕山涧青草地,共赏星河万里的光景。那里也有这种木质香。 那是她记忆里难得的自在悠闲的时光。 人对于气味的记忆是潜移默化而深刻的,她每每闻见药铺一种草药的香味,都能回忆起父亲身上的味道。 浓郁且味苦。但闻得习惯了,也成一种独特的草药香。 魏越的贴身侍女斑竹今日刚拿了此香,来替梅津薰衣裳。 故而两人此时身上,飘散着同一种香。二者逐渐吸引,浑然融为一体。 梅津被挡在门前,身体与意识都僵硬了:“公,公子。天色已晚,你擦完药早些入睡吧。” 但魏越刚打完一架,浑身舒爽,又吹了一路的夜风。此时精神地很,他见梅津要出门,自然让出一条路给梅津走。梅津走出几步,却又听魏越在身后问:“小结巴,你怕黑吗?” 若是怕黑,她那天夜里是摸不到魏府门口来的,也不会在府门外待一夜。 但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幸而是背对着魏越,魏越看不见她心虚地抿了抿嘴。 “走,送你一段。”夜风拂过,灯笼中烛火明灭间,魏越已走近她身侧,自然地提过了灯笼。 熹微的灯光在夜间显得格外虚无缥缈,但廊下的两人,却真实地并肩而行。梅津忍不住偷看魏越,却被魏越无情戳破:“好好走路,仔细摔成我这样。” “不会的。”梅津嘟哝。 比于天之寿,人寿便如朝菌蟪蛄。纵使浮生若梦,也必然有一段时光值得回望,细细品味其中甘甜滋味。 ~ 有了两日的经历,第三日时梅津不由自主地会猜是否还会半夜瞧见魏越。但第三日是个例外,那一日院子里,“风平浪静”。 算来梅津入魏府已有五日。而此时距元日也已仅剩半月之久。今日府上便开始张灯结彩,采买食材,多是保存时日久的食物,新鲜的果蔬每日都会有老农,送入府上;家中一应老旧家具皆开始动工翻新。之后的半月一直到新岁后的半月,魏府会一直处于热闹的氛围之下。 往常在家中,梅津不必如此早便开始筹备,一来是人少,筹备物什不必过多;二来是家贫,无钱筹备。仅会在年前一日,买好够吃的鲜肉熏肉与红纸。写过了字的对联贵些,故而往年的对联也是梅津挑些吉祥对子,手抄两幅贴上。梅津的字好,她写的对联堪比街上文人所卖对联。 “梅姑娘,你可会剪纸?”因着上一次梅津朝她伸手要钱之事,使得月牙心有余悸,不放心地问,“找你剪纸,你可收钱?” 梅津笑着摇摇头:“不收钱的。” “那敢情好了,你快些来吧!”月牙听闻兴致勃勃地拉着梅津往魏夫人院子里跑,“夫人啊,找了府上巧手的姑娘,都去她院子里剪纸插花。好玩着呢!若是剪的好看,夫人还会打赏呢!” “那若是我收钱,你便不带我去凑这好热闹喽?” 月牙心中估计还为着上次的事不高兴呢,正色道,:“你这小丫头,从哪学的这毛病!掉钱眼子里了,你上次朝我要钱,我便不高兴了。你今日若是再说要钱,我自然是不带你去的了。” 魏越的院子离魏夫人院子距离最近,两人走了不一会儿便到了。 果然,院子里人声鼎沸,一片热闹祥和之气。梅津头一次感受到如此浓厚的年味。 魏夫人的身旁围坐一团,夫人金氏坐在魏夫人左手边最近一张凳子上。小团子魏成泽坐在自己母亲身边,眼尖地瞧见了梅津进来,腾地一下屁股离座,跑开梅津身边,悄咪咪问:“梅姐姐,严澈可说要来?” “我这些日子不曾见他,待我下次见了他再带他来,可好?” 魏成泽气鼓鼓地扭头:“这小子,竟如此不主动。他就该日日来魏府门口蹲守,待我何时出门碰见他,他再同我说‘他能否来府上玩’!下次他来,不给他抱小珍了!” 说完扭头跑回母亲金氏身边,继续气呼呼地玩弄红纸。 梅津与月牙哭笑不得。 魏夫人的身边还围坐着贴身侍女,还有月牙的娘亲张妈。张妈却不是魏夫人的陪嫁,实际上,她并没有陪嫁。这点是月牙无意间说出来的,具体是为什么,梅津并不知晓。 梅津跟着月牙一路来到了魏夫人身边行了一礼之后,两个小女子便融进了这一圈热闹的人群中。 “你们看看梅丫头这一张‘年年有余’,这两条小鱼儿真是跟活了一般!”魏夫人眼光毒辣,一眼便在一众姑娘手中挑出了梅津手上的一张,“好一双灵巧的手,你曾学过?” “回夫人的话,梅津曾跟一位卖剪纸的婆婆学过。”魏夫人问了什么,梅津便答什么,一句多嘴邀功之话也不说。 魏夫人拿着那纸“年年有余”又多看了两眼,颇为赞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你再剪些别的花样儿,我瞧瞧。” 照着魏夫人的话,梅津又剪出了不少她常剪的:窗花、灯花、箱柜花……样式各不相同。而梅津自己留下了一张剪得最好的,想拿了回去贴自己的窗户上。 但她这一小动作,落入了旁人眼中,酸里酸气道:“姑娘,你这窗花儿剪得好,但可别拿到公子眼前摆弄,咱府上,不兴这个。” 第9章 周围嬉笑欢乐之音不绝,而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将将好落入梅津耳中。 “姐姐,此话怎讲?” “咱家二公子,不喜红色。”她睨看一眼梅津。仿佛在讽刺梅津的一无所知。 梅津点点头,谁知对方又紧咬着不放,硬要梅津心里不痛快,她便心里痛快了:“瞧你小家子气的,我说你要去公子眼前摆弄,你还真顺着话口接,还真打算去公子那摆弄这些玩意儿。你这刚来府上,什么都不做,整日里只知跟在公子后边转。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真是痴心妄想。” 她是魏府丫鬟,再高的宠爱也只是个丫鬟,与此时的梅津比来,甚至不如梅津。她说这些话时,竟也不心虚。 梅津不明就里,心道:我剪个纸,如何招她惹她了? 但梅津身上有一点最好,便是无论如何,她极能忍耐,连表哥那般在赌场扇了她一巴掌,她都能咬碎银牙往肚子里咽,这点话于她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姐姐说得是,梅津记着了。” 听梅津如此说,那个丫鬟只觉一拳打进棉花里,半点激烈的回应都换不来。这说明梅津并未被其激怒,这让她更为恼怒。刚想继续作难梅津,却被月牙挡住了:“岚予姐姐,你这剪坏了。” 岚予低头一看,刚刚太气,一剪子剪过了头。只得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梅津,手下却急忙补救这剪纸。这可是夫人指定了要她剪的花样,定然是要剪得精巧的。 月牙将梅津拉得远了些,附在梅津耳边道:“这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姐姐,平日里仗着夫人的宠爱,张扬跋扈的。往常府上剪得最好的是她,刚夫人赞了你,她心中不服气罢了。 而且在我看来啊,她才是最不自量力的那个。你有婚约,她有什么,却还整日指望着将来能去二公子房里。她定是觉得自己比不过你有婚约这个凭仗的,心中指不定多慌乱呢。憋了好些日子,今日是憋不住了,才会冲你这么发作的。你莫要往心里去。但往后你还是仔细些,少与她往来好了。” 梅津看了看忙着补救的岚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岚予说的没错,她收起那张最好看的剪纸,确有要拿给魏越看的意思,她这点心思,昭然若揭啊。 那张剪纸最终还是被梅津留下了。 即便不能给魏越看,自己留着最好的一张也无可厚非。只是,魏越不喜红色,这也太令人为难了吧。那岂不是逢年过节,都没法在他眼前弄点红色来晃悠了?那如此一来,他逢年过节,便不出门了? 正想着,一缕淡淡的芳香柔柔钻进梅津的鼻翼。她环顾四周,果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花农朝她走来。花农说:“梅姑娘,这凌波仙子是老奴今冬刚栽培的,长势极好。老奴挑了一盆最好的,拿来赠与姑娘。” 令梅津诧异的不仅是花农给她送花,还有两人从未见过,她却认得自己。况且她并不会养花:“婆婆,我,我从未养过盆花,这花让我来料理,岂非要遭殃了。” 花农却坚持要将其赠与梅津:“姑娘,这花便是拿来赏玩之物。咱们江南的气候啊,最适宜它生长了。姑娘只消每日差人拿它出去晒晒阳光,时常浇些水便足够了。况且老奴时常在府上照料花草,若是出了什么问题,老奴来解决便好。这小小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梅津为难道:“婆婆,这……” 张妈拿了一个盛放剪纸的锦盒,经过梅津身旁,听见了两人的对话。说:“无事,姑娘收着吧。这位李大姐,是咱们府上最大一片花地的承包农。她插花,制茶的手艺极好。往后这些东西,你都得跟着她学的。” 听闻此言,梅津手足无措地抱过那一盆水仙,土培的一盆水仙,此时尚未开花,但其嫩绿的细叶正如一个初生的孩子,娇嫩无比。爱惜之意,渐渐涌上心头。 张妈说她日后都得学这些手艺,而这些高雅志趣,向来穷苦人家的女子是不必学的。她水灵灵一双目看着张妈,张妈则淡淡回看她一眼。 “姑娘,将来是要做魏府当家主母之人,自然是要学这些的。” 梅津连连摇头:“不不,不是的。张妈,此事我会同夫人说清,婚约一事。我,还是作罢了吧……” 张妈腾出一只手,温热的手心扣住梅津清冷的手背:“姑娘莫怕,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慢慢说与姑娘听吧。” “什么?”梅津不知张妈话语中缘由为何,竟还有前话么? 而此话也仿佛一颗种子,牢牢扎在梅津心上一处隐秘的地方。在之后一段日子里,要时时扭捏一下身子,磨地梅津心尖发痒。 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这件说来话长之事。这对于一个丧父丧母之人,正如久旱期盼一场好雨一般,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好奇,是深深扎根于心底的渴求。 哪怕是一点,关于自己曾经并不孤单的人生的一点事情。 她都想知道。 “姑娘,你怎的还捧着这盆花。不沉呐!”月牙接过花盆,仿佛在盯着一个傻子一样地看梅津,笑问,“发什么愣呢。” “没,没什么。”她继续投入了剪纸。 她出神地盯着尚在蓄势生长的水仙,竟连张妈与李婆婆何时离开了也未察觉。 难得今日出了太阳。此时正是午后最暖的时辰,日光斜斜照进窗户内,众人手中鲜红生动的剪纸在日光下,更多一份慵懒与柔美。 “母亲,你奴役我写对联,可纸也给得不够啊!”厚实的遮风帘子突然被人拉开一道缝,暖洋洋的光线趁机钻了进来,众人齐齐地看向门口。 只见魏越大步跨进暖屋,他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一改惫懒之态,笑道:“各位忙着,忙着。我来拿东西。” 魏夫人一丢剪纸,戳穿了他:“胡说,你这哪是拿东西?拿东西,望湖这小子没长腿,要你来?你这是偷懒来了。” “胡说,胡说。”小团子因着知晓了严澈丝毫没有要来的意思,气恼之间将过错又全甩在了魏越身上,故意附和祖母。 魏越不气反笑,一把捏起小团子肉乎乎的脸蛋子:“魏成泽,你少吃点吧。你自己捏捏你这一脸肉。我手都陷进去了。有功夫多出去跑跑,别在这给二叔皮。” 魏成泽气愤地扑打魏越,魏越丝毫不惧他。 他见魏越纹丝不动,又气呼呼地歪坐到一边去。 “老实点儿,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气呢?”魏越笑着揉揉他。又被魏成泽一把甩开手,“还气,小胖子。” 月牙扶着梅津偷笑:“小公子最大的克星便是二公子了。” “魏府对联不是红色的么?”梅津稀里糊涂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你真傻了?哪的对联都是红色的呀!” “对哦。” 问完她自觉糊涂,今日是怎么了,迷糊地厉害。将岚予那句当了真,魏越即便是不喜红色,又并非真的见不得红色。 “公子,写得累了吧,快来喝些茶,正热着呢!”张妈说。 魏越手伸到一半,魏夫人正要拍他:“就你疼他。”魏夫人佯装责备张妈。张妈笑着给魏夫人也呈了一盏热茶。 那一掌被魏越灵敏躲过,最后他还是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好茶,我手写得酸了。留杨时那小子在那写。” “杨公子?你怎的留他一人在那写对联。还不快过去!”魏夫人喝道。这杨时乃是节度使独子,平日里与魏越多有往来。 魏越笑道:“这有何不可?他正因字写得好被节度使大人夸奖了一番,今日跑来我这儿嘚瑟,我可不得多给人家些机会。” 魏夫人又伸手要打:“你走不走!” “走走走,马上走。”魏越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盏,好不容易得来的偷懒机会没有了。小胖子在一旁冲他做鬼脸,魏越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顺带真的拿了几案上的一摞纸,这才要出门。去“关照”那位杨公子。 经过梅津身边时,魏越似是想起了什么来。又折返回来,“小结巴,你跟我来。” 众人都听见了魏越这一声“小结巴”,神色各异地看着梅津。梅津几乎是落荒而逃。其中岚予是脸色最难看的一个。 小结巴这样一个称呼,算不得亲密,但贵在特殊。这让如今草木皆兵的岚予,心中如有猫挠一般不自在。这样的特殊称呼,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 魏越却没有这样的心思,站在门帘处候着,一双桃花眼笑得灿烂。 梅津自忖:还能有我什么事? “公子。”凑近了梅津才发现,魏越耳后沾上了几点墨迹,许是写字时沾了上去的。 魏越拉开帘子,边往外走边说:“你是会写字的吧?” 梅津瞬间明白,魏越叫她是要作甚了。 他自己不愿意写对联,这才叫上了梅津。 “是,但我对联,写得不好。”她接过一半对联来自己抱着,顺带提醒了下魏越,“公子,你耳后沾了墨迹。” “是吗?不管它,你来帮我写对联。这些对联,不止魏府要用,年前魏府要放舍饭,这些对联一并送出去。” “那些乞丐能贴哪呢?”梅津问道。 “谁要便来拿,都是图个吉利。况且若是心向好,乞丐拿了这对联即便是贴桥底下,那也算是有个家的。”魏越说。 是啊,有一个房子不代表就有家;没有房子,也不代表没有家。 第10章 待走进屋内,梅津才发现:这两人齐心协力,写了满地废纸。不过多是杨时造出来的,他立志要在魏府这对联上施展他端庄大气的字,故而一个笔锋写得不好便要扔纸重来。 梅津看着这满地狼藉,心道:这得耗费一批造纸工匠多少日子的心血啊。 “也就我能任你如此写了,你改日去杜夫子家中试试,你这一手破字和你写坏的一地纸。他若是不三两棍子把你撵出杜府,倒真是一桩罕事了。”魏越将那一摞子纸往杨时眼前一撂便撒手不管了。 杨时聚精会神,一心扑在写字上。拿着支笔在纸上先比划一番,斟酌思量之后再动笔,魏越的话从他左耳进,右耳出。 轻飘飘一阵风吹过一般。 魏越也不气恼,任杨时在桌前刻苦。他则重新挑了一支狼毫笔给梅津,轻声说:“试试看。” 她用地上的废纸练了练手,仔细回忆了一番去岁拿笔时的感觉,待胸有成竹时再落笔。 而梅津那一句写得不好,便是她站在书桌边上之后,让杨时这个练字练了一月之久之人目瞪口呆:“魏兄,这姑娘谁啊?这一手字,厉害啊!” 梅津的字娟秀雅致,笔体纤细,运笔自如,一副对联一气呵成。 “你看看你的字,稚子学字的功力,非得跑我面前来嘚瑟,这不,随手拉来一个人,写得都比你好看。”魏越无比嘚瑟。 杨时一撂笔杆子,不干了:“你来。” “字丑,肚量也小。”魏越慢条斯理地说,气得杨时张牙舞爪地要拿着笔往他脸上画乌龟:“我给你弄点焰火,你看我容易么?我跟你说,你元日要的那批焰火可还在我家里堆着呢!你快夸我几句,不然小爷给你把那批焰火,一天放个十来回,放个几日给你放得干干净净。” 杨时愣是跟他的字杠上了。 哪有刀架人脖子上,让人家夸他的? “夸你,夸你。写得飘洒俊逸,笔体有仙人之风。杨兄好字啊!”魏越敷衍地夸了几句。 杨时虽听着不怎么顺耳,一听便是敷衍他的。但魏越的确是夸了他啊,他顿时泄了气。长叹:“这写字怎的就如此难呢?” 说完他又不甘心地拿着自己的字与梅津的字作比较,但两人所临之字根本不是一种字体,各有优劣,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呢? 比不出个三七二十一,杨时开始套近乎:“姑娘,你叫甚名字?” 梅津放下笔,先施施然行了一礼。只是一双清澈的眼中还余留着惊讶,回答:“梅津。”今日她穿了一件月牙给她拿来的一身月白祥云纹的衣裳,梅津本就小小一个,被这身衣服包裹着,落入杨时眼中更是娇小可人。 “你这字,练了几年了?” 她听见魏越如此敷衍地夸赞杨时,隐隐担心杨时真会放了魏越的焰火,便说:“回公子的话,断断续续练了四年。依我拙见,公子这字写得不差。只是心不定,故而手不稳。写出来的字,难免有些,抽搐。”梅津算不得有天赋的,只是一闲下来便练。没有纸笔时,她也能拿根树枝,在地上练。 后来严澈能读书习字了,梅津便趁着教严澈时,拾起这手字。不致使手生。 “杨公子,满意了?你这才练一月,如何能有大成?练字不必急于求成。你这也有写得好的几张,你瞅瞅。” 杨时沉浸在梅津夸自己字写得不错那句中,对于魏越的话,又选择性充耳不闻。 “梅姑娘,人美眼睛也明亮。一眼便瞧出了我的问题。”杨时生的一双桃花眼,但长在他脸上的比魏越的桃花眼更多几分张扬。 有些人生来便极尽宠爱,平安无忧地长到大。伤心便无负累地倾诉哭泣;欢喜便张扬肆意地笑。眼中心头满是灿阳;而有些人幼年时可能便被否认、被责备,承担起不属于自己的压力,笑容是隐隐收敛着的。是少有那一份近乎张扬的自信的。 在赌场的魏越,便像是被磨平了棱角,收敛着笑。在乌烟瘴气的赌场里拉了梅津一把,赢回魏澜输掉的钱,并且一次又一次把醉生梦死的魏澜拖回家。 得了梅津一句认可的杨时,撸起袖子,又燃起斗志。继续立志要让自己写的对联被贴在魏府最显眼的一道门上。其余两人皆聚精会神、奋笔疾书,魏越这个富贵闲人,懒散了一阵子也接着写对联。 写到好句子时或是某一副写得极好时,杨时便得意地诵出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魏越接道:“横批‘鸟语花香’!” 杨时:“上联‘春临大地百花艳’。” 魏越接:“节至人间万象新” 两人诵完齐齐看着梅津,后者恍然抬头:“啊?还有我的事呢?” “是啊!梅姑娘,你接上啊!”杨时道。 “哦哦,好!横批‘万事如意’。”梅津偷瞄了一眼稿纸上的对子,这一眼正好被偏过头,同是看稿纸的魏越对上。 她匆匆扫了一眼,便念出了这一句。 梅津这一声万事如意,十分应景,说的三人面上都浮现出笑意。这个词太好了,仿佛只要念出来,便能万事如意! “说得好,愿今岁我们都万事如意!”杨时拉完长长一笔,豪放地说。 梅津点点头,笑道:“嗯!愿今岁都万事如意。” 魏越正专注于手中的对联,没有附和两人。 但这么朗声一说,便令人坚信今岁定能万事如意! 他们继续诵读: “迎新春江山锦绣” “辞旧岁事态辉煌” …… 一个午后,三人一股脑写了近三百副对联。写完时杨时的脸俨然成了一个大花猫,满脸墨迹。斑竹端着茶进来,笑着拿帕子给杨时擦:“杨公子,你随我来。我给你把脸上的墨点子都擦洗干净了,你再回府。可不能让人瞧见你这幅邋遢模样。” 杨时下意识地往脸上摸,嘿嘿笑两声:“多谢斑竹姐姐。” 自斑竹来了魏府,她便知杨时与魏越交情甚深,他算是魏府的常客了。 魏越不放心那一批焰火,问:“你可还放我焰火?” 若是烧了,那元日用什么?可千万不能让杨时烧了。杨时这性子,除了不能干类似揍他老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外,他还真什么都能干出来。 放一批焰火,他能全当是玩了。 杨时思索了一会儿,今日午后待在这还算是高兴:“哪能啊!小爷费大力气特意给你弄来的,我哪能先给你放干净了。这不是不仗义么!” 待两人走后,梅津收拾这满地狼藉,顺便问:“公子,这焰火元日放?” “嗯,买来玩玩。”魏越淡淡道,“放过焰火吗?” 梅津老实地摇摇头。 魏越神秘道:“等着,今岁让你放一回大的。” 其实梅津很想问,是多大的焰火,又是什么样的焰火。但她思量了一下,自己这样不合身份。若她是魏越的妹妹,定然会缠着魏越刨根问到底。但她如此行为便是逾矩。 梅津懂事地只点点头。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待着,元日的到来。 ~ 夜间,清透的月光落满院,梅津倒在窗前昏昏欲睡。面前搁着白日里捧回来的水仙,羞怯中带着柔美。而真正让梅津挂怀的,还是今日张妈说的“说来话长”一句。 她该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女儿,才能与魏府有婚约呢?父亲又该是怎样的人,才会让这些人这样询问在意?这些人为何如此轻易便认可并打算履行婚约呢?张妈,为何说此事说来话长,这其中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事情,是她不知晓的?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接连涌出她的脑子。 睡眠也是浅尝辄止,梦被搅成一团乱象。直至刚才,她被一场噩梦惊醒。 院墙外。 “东家,你仔细些。别摔下来了。”院墙底下的一个小管事焦急地看着魏越□□。若是白日里,这堵于魏越而言,不在话下。但此时,魏越正醉醺醺的,极不清醒。不知一撒手他会不会倒在院墙上便睡着了。 “你们两个,站稳些,别摔着了东家。”小管事方杜亭看样子是个机灵的,平日里有酒局,都是他跟着魏越一同去。今日的酒局晚了些,局上之人一直闹腾到了半夜。魏越醉后,赶紧由方杜亭带着出来了。 因为魏越与方杜亭皆知,魏越自己酒品极差。一旦喝醉,连人都认不得了,更不能指望他说什么话了,一出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回吧回吧,我翻过去马上就到家了。”魏越半个身子趴在了院墙上,迷迷糊糊道。 底下两个人真以为他趴好了,正要起身,方杜亭凄厉的一声:“祖宗诶,你们快站稳喽!别动啊,东家险些给你们摔下来。”他急得直跳脚,恨不能手脚并用,甚至代替魏越翻过去。 只可惜,不能。 “再动,今晚你们自己回去领罚!一人五十板子!” 对于下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的魏越,若无其事地趴在院墙上赏起了月。甚至因着今日午后三人念春联对子,他这会儿竟吟起了诗。 “…… 愿我如星君如月”念完前几句,他却在最有意境的一句戛然而止。 方杜亭手下的动作不停,他也不懂诗,哪知魏越停在了哪句诗,他只要负责将东家平安送到家便好了。 魏越等了一会儿没人接,又念了一遍,说:“你们接啊!” 却听院墙下柔柔地传来一声:“夜夜流光相皎洁。” 魏越使了点力气,自己便轻松爬上了院墙,对着下面问:“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一下,文中对联的句子来源网络。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 第11章 又来了,你是何人。 认不得人了,公子定然又是喝醉了。 “公子,是我,梅津。” 梅津的屋子距离这堵后墙,并不远。故而方杜亭那凄厉的一声,直接划破天际,落入梅津的耳中。 今日魏越晚间出门时,梅津是知晓的。而魏越至晚未归,她也是知晓的。故而此时她推测院墙处的声响,会不会又是魏越。毕竟结合前两次,魏越此次再晚归,也是说得通的。 果不其然,正是魏越。 而魏越听闻是梅津,似是回想了一下梅津是谁,随后才恍然想起来。弯着眉眼叫了一声:“荔枝妹妹。” “什么?”梅津问。 魏越稳稳坐在院墙上,盯着她的脸看,好似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两人中间隔一汪清泉般的月光,寒风在此穿过,穿透梅津的记忆。她不记得魏越曾如此叫过自己。 “荔枝妹妹”是何时来的称呼? 梅津这声疑问在魏越看来,是她忘记了。故而此时迷迷糊糊的他,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爽朗地冲着身后的几个大男人说:“你们快回吧,我到家了。” 方杜亭听见院墙后有个女子声音,但又比斑竹的声音要软些。斑竹俨然是一副姐姐的样子,对着魏越说话,用的是对着弟弟说话的语气。 这声音,完全是将自己置于魏越之下的位置。 声音才会如此柔和。 方杜亭不放心这个姑娘。他找了一处能落脚的点,踩在上面,轻松攀上院墙。对上魏越质疑的目光,他说:“公子,我别无他意。只是上来确认一下,你是否安全。” 信口胡诌! 转脸便对着梅津甩出一串问题。 “姑娘,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方杜亭甚少跟在魏越身侧,只在魏越出门时,他会提前在酒局上应酬,候着魏越。故而他至今不知梅津是谁。 梅津对着生人,总归是带着疑心的。她说:“公子,我乃魏府新来的丫鬟,被分在魏公子院子里。公子至晚未归,奴婢不敢入睡。故而在院子里久候。”梅津也不知魏越此时是否清醒着,反正他就坐那听着梅津胡言乱语,也不戳破。 方杜亭对此倒不甚疑惑,毕竟魏越对梅津并未表现出排斥或是敌意,他更关注的是梅津嘴严不严:“姑娘,今夜见到我们之事,切不可道于外人。” 但该清醒时,魏越又是清醒着的。他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哪来的内人。” 众人愣怔了一下。 公子今天,没有傻透啊~ 方杜亭反应过来,立刻改口:“口误口误,姑娘。切莫让第六个人知晓。” 梅津点头:“奴婢知晓。”之前两夜之事,她也不曾说出去。 魏越坐在一旁不悦道:“你不是奴婢!是妹妹。” 可方杜亭并没有搭理醉酒后的东家的意思,只最后叮嘱一句:“姑娘,此事重大,切不可多言。言多必失。” “公子还请放心。” “二公子,那我们便走了。你下去时要当心点儿。”方杜亭说。 此时他看着魏越,察觉到后者的神色带着不悦,甚至有一种“你怎么还不走”的不耐。他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呀? 但他不放心,依旧等到魏越稳妥落地了,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他才跳下院墙离去。 梅津心道:这些人是谁?怎的如此关心魏越? 今夜,梅津的疑问,又多了几个。 “公子,奴婢领你回屋吧。我去烧些热水,你清洗下身子再睡。”梅津忆及先前魏越喝醉后,嫌弃她手脏之事,故而她只提着灯走在前面,为魏越引路。 魏越嗯了一声,他确是受不了自己身上一身酒味的样子。除了在院墙上叫“荔枝妹妹”时笑了一笑之外,他皆深深皱着眉。 据此梅津已坚信,魏越的确是有洁癖的。许是大户人家,总会有这么些讲究的。 只是梅津仍旧回忆不起,魏越何时叫过自己“荔枝妹妹”。 这到底,是给谁的称呼呢? 走着走着,魏越突然在身后叫她一声:“梅津。” “公子?”她回头,却发现魏越站在原地,举着一只手好似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这手怎么流血了?” 她回想起刚刚魏越翻 / 墙,可能是在翻 / 墙时蹭破了手心。伤口不大,但出了不少血。 “有血,好多血。”魏越面色难看地别过脸去,一副很怕看见血的样子。 可是魏越出去耍猴戏鹰,都不曾见他皱下眉头。打架流血该是常事呀,那往常魏越也是这幅样子吗?还是喝了酒之后才这个样子? 况且,前日他刚受过伤,脸上的血痂至今未掉。 梅津不解,却又因着魏越洁癖一事,不敢轻易触碰魏越。她问:“公子,这不是很多血。奴婢先送你回屋,我再去拿些水给你擦洗干净可好?或者奴婢给你打好水,你自己来擦?” 魏越思索一会儿,点点头。只是仍然不去看自己的手。 “公子,手疼吗?” 他摇摇头。 难怪一开始没有察觉到,他压根没觉得疼。 此时的魏越,将那只有血的手放得离自己的视线远远的,紧紧跟在梅津身后,真好似一个孩子。 最终还是梅津替魏越擦干净了手,又包扎仔细了,纱布上一点血迹都看不出了魏越才放心。 擦洗血迹时梅津才发现,魏越的脸色发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仅有的交流,也只靠他点头或摇头来进行。 窗外枯枝上的鸟“咕咕”几声,打破夜的宁静。夜深了,梅津将已被血迹染成浅红色的盆,以及沾了血迹的手巾一齐带出房间。 关上房门,留下独属于魏越的一方天地。 梅津走时为魏越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她久久伫立在门外,那火光也久久地亮着。 魏越不知是醉得睡着了,或是别的缘由,那盏灯一直燃到天明。 翌日清晨。 梅津将今晨刚洗过的手巾晾晒在洗衣房外。这里多是下人来,但今日魏越却找过来了。 那块手巾上沾得血迹不多,此时已经被洗干净了。魏越看了一眼这手巾,问梅津:“昨夜,是你帮我包扎的伤口?” 梅津点点头:“是,公子这伤口不深,我已告知斑竹姐姐,她会每日为公子换药的。不出几日,便能好全了。” “我,昨夜可说了什么话?”魏越昨夜真是喝大了,不似上一次,第二日尚且能回忆起什么。今日只能忆起零零散散的片段。 “荔枝妹妹”么?她想了想还是不说出来好了。这个称呼是叫谁尚未可知,若是问了不该问的,便十分尴尬了。 “不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公子昨夜翻 / 墙进来倒是罕见。就是墙体太过粗糙,划破手后我给你擦洗过便无事了。” 梅津说的言简意赅,十分流畅。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魏越想来梅津也不必对自己隐瞒什么。也就相信了梅津的话。 “谢了,小结巴。” ~ 半月悄然而过。 年前魏府要连续布施整整三日以迎接新岁,感念旧岁之所得,上天之馈赠;也为救济艰难度日之人,积攒福德声望。 这是魏府在青城发家以来,年年必做之事。中间只间断过几年,而那正是魏府最为艰难的几年。 舍饭自今日辰时开始。 前来领舍饭人排成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甚至需要府衙派出差役来维持街市秩序,据差役回来说:布施尚未开始,队伍已经从东市魏府门口排到了西城门。东西横贯,整整一条长街。 人群中喧闹非常,远远地便可瞧见冰天雪地里人们呼出口中的白雾。 魏越今日也出来了,他与魏澜一左一右立在魏夫人身侧。魏澜明显一副不耐的样子,像是刚刚被魏越从赌场捞回来,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而魏越今日,倒是较往常更加严谨了。 自从魏夫人主持布施开始,她年年都会在开始时站在府门外,直到第一批舍饭放完才回屋。 梅津待在府上无事,也被月牙拉着出来看布施。 “布施我们帮不上忙,夫人冒着寒风去,那是为了使众人看出魏府布施的诚意。咱们去不是捣乱么?”梅津说。 月牙立刻反驳:“怎么会呢?咱们去有大用处呢!去岁有一个乞丐,曾经也是混迹赌场的。但是好像在赌场中被大公子赢走了全部的钱,他便倾家荡产了。在布施这天,混在了人群之中。结果刚接过滚烫的热粥,他便以感谢为由跑到夫人面前,照着魏府一众人脸上便泼!幸而当时二公子在夫人身边,及时用衣裳挡住了这粥,不然这滚烫的热粥泼在脸上,人是要破相的呀!” 梅津惊讶:“竟还有如此危险之事,可他若自己不赌,又怎会输光了钱,落得如此下场。况且,咱们去了,便能保护夫人公子了?” 她无情地戳穿月牙,“你是想去瞧热闹的吧。” “当然不是。”月牙依旧理直气壮。 “不过,大公子竟也能赢得让人倾家荡产?”这与梅津印象中的魏澜不同啊,魏澜从来都是不输不爽的人。 第12章 月牙也认同地点点头:“但只有我知道,那个乞丐其实一分钱都没失,他可富着呢!” 富得很?那他莫非是与魏夫人有仇,或者与整个魏府有仇怨,否则怎会冒着风险来魏府滋事?一般这种滋事者,都会被告到官府去,或者私下里便处理了。怎能容得了他? 梅津问:“怎么说?” 月牙四下张望,悄声说:“去岁这事原本闹得挺大的,我都以为布施要停止了。因为他是布施第一日,最早来的一批人。他要上前时,二公子本是阻拦的,但夫人同意了。也就让他过来了。 但他一到夫人跟前,那一碗热粥就泼洒出来了。嘴上还骂骂咧咧的,说他的钱被二公子赢走了,他如今倾家荡产,都是二公子害的。说二公子心黑手狠,净干些黑心事,不给人留活路。而如今魏府却在这装模作样地布施,令他作呕。 幸好最后二公子让布施如常进行了。但事后我想想真是后怕,布施竟也能招致这样居心叵测之人!” 梅津瞬间捕捉到月牙话语里的“二公子”,她脱口而出:“不是大公子么?怎又成了二公子?” 月牙啧了一声说:“你这姑娘,怎的如此着急?一说二公子你便急眼,你也不必如此明显吧!你听我接着往下说呀。他说得真真的,当时所有人都信了。结果二公子让人把他给架走了,到如今有人说是二公子赢光了他的钱,但也有人说的是其实是大公子赢的,害的那乞丐倾家荡产。 说是大公子赢光了他的钱之人只有少部分人。这些人是因为与二公子交情不浅,知晓二公子为人,并且知晓大公子不喜二公子已久。 但更多不知情的人,还是相信,是二公子害的人家倾家荡产的。” “那你说是大公子做的。” 月牙愤然道:“我自然是相信二公子的!二公子本就不喜赌博,他也从未害的谁倾家荡产。况且,那人富得很的原因,就是因为后来他拿了大公子的钱!” “如此说来,那些人推测的,便是对的喽?” 月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大公子是为了引导那些不知内情的人?”梅津推测。 此事的确,若是梅津曾经不知魏澜不喜魏越之事,她确有可能被误导了。魏澜的赌技极差,而魏越却是赌场内有名的金手指。此事说出来,不知内情的人都会认为是魏越赢了那人的钱,而不会联想到魏澜有意陷害魏越名声。这些人,只管听一耳朵,然后将此事,口耳相传。并不会深思其中曲折原委,是非黑白。 其中的人情世故,更是甚少被兴头上的人想起。 月牙说:“极有可能。况且此事在大公子办来,并不费事。只需动一动嘴皮子便行。若是成功了,他可以一箭三雕。既可以坏了二公子的名声,也可以恶心一下二公子,还可以借这个乞丐之手,害了夫人。” “这又是为何?他害了魏夫人有什么好处?况且,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二公子定是心知肚明。大公子难道不怕二公子与他彻底撕破脸么?” 梅津其实还想问,为何魏越不去澄清此事。但茫茫人海,皆是路人。他们早已有先入为主的思想了,没有一件比在布施当日冒险泼魏家主母更加轰动之事,仅靠魏越一人之力澄清,是苍白而无力的。 她只见过魏澜轻蔑无所谓的样子,却不知魏澜竟已经厌恶魏越至此。在年前布施这个节点,不惜破坏这样一件积德行善之事,也要在众人面前,曲解他们对魏府这样一件善举的诚意。 魏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魏越,又为何要继续纵容魏澜?只是因为魏越善良么? “二公子不会如此做的。”月牙的声音中隐忍着愤怒,“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不等梅津反应,月牙便急切地说出缘由了:“因为魏夫人根本不是大公子的生母,大公子的生母早在十一年前便去世了!而大公子将他母亲的失宠与去世,全都归咎于夫人与二公子!所以他为所欲为想要毁了二公子。但无论他怎么为所欲为,夫人与二公子都不会真的不管他。有时候,我真的会十分恶毒地想,怎会有大公子这般忘恩负义之人!若是没有大公子,二公子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了。” 知道此事,梅津并没有多震惊。正如一切皆有因果,这只是一个因,而魏越承受了不该他承受的果而魏越实在不该以此种方式承担这个恶果。 或许,被绊住脚步之人,不止她一个。 “你说二公子,吃了许多苦?”如今梅津实在是有太多疑问了。不止关乎自身,对于魏越此人,也有太多的疑惑,而这些,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知晓。 月牙攥着梅津是手紧了几分,犹豫着要不要说:“梅姑娘,我是看在你与二公子有婚约的份上,才将这些事情告知于你的。你,切莫多嘴。” 梅津点点头。 关于魏越的一切,梅津都只想独享,不愿分予他人一份。哪怕这是沉重的悲伤,她也希望,与魏越感同身受的人,唯自己一人而已。 甚至希望,与他同担痛苦之人,也有自己。 “约莫是公子八九岁那年,那时候,是魏府最难之时。布施一事,也是在那几年停滞了。那是因为当时魏府……”月牙话及一半,却被一人打打断,“月牙,言多必失。” 陆定然沉静的声音在寒风中,仿若巨木,迎风而屹立不倒。 不容月牙反驳。 月牙哑了声,不自觉地紧张到声音颤抖:“陆,陆大哥,你今,今日怎的来了?”月牙原以为陆定然今日不会来了,谁知他竟来了。 自己正在泄漏二公子的秘密,却好巧不巧地被陆定然撞见了。 这叫什么事啊? 陆定然恭敬地朝梅津行了一礼:“梅姑娘。” 却不曾透露他自己的名姓。 “今日布施第一日,场面难免混乱。恐伤及无辜,我来盯着。月牙,过来搭把手。”如此说便是让月牙住嘴的意思。 “我?你护卫之事,我如何搭把手?”月牙刚刚是被陆定然冷淡的语气震慑住了,并且她确有泄露魏越秘密之嫌,但容她缓过来之后,她便不怕了。只说:“罢了罢了,你先去吧,我知道了。不会说的。” 陆定然看了两人一眼,走去了前院。 魏越此时正在前院,见陆定然过来,他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布施,我来盯着情况。而且,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魏越环顾四周,现在看来,人群中并无异象:“今日应当无事,辛苦你了。晚间再告诉我吧。” 陆定然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钱庄与赌场,今日都无事。需要查的事情,我也查到了。现在我闲着,来这也多双眼睛多双手。” 魏越说:“这大冷天儿的,你说你非来这干什么。我巴不得能马上走呢!” 旁边魏澜不客气道:“你倒是轻松,将去岁之事忘得一干二净;陆兄可不轻松,去岁那事,他当时可愧疚得很。” 魏越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大哥,难道他的准则是:这次没有成功恶心到魏越,下次继续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小可怜,大家一起来做小可怜啊(呜呜呜) 魏澜:可拉到吧,我不可怜 魏越笑:哈哈,他不承认! 陆定然:谢谢可怜,我抱抱我家二公子就够了。 月牙:憋说了!你们都没有我家二公子可怜!呜呜呜…… 魏越:???有吗?感谢在2021-04-12 07:29:35~2021-04-14 00:4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如酒见 2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去岁他那个赌鬼老爹,也不知怎么想的。那般不自量力,在布施这日过来捣乱,他难道不知道他儿子在魏府做护卫么?他就是在砸他儿子的脸啊,我原也以为陆兄弟今日是不会来的了。不过想来也是,陆兄弟心怀愧疚,想来补偿一番,也在情理之中。”魏澜的声音轻轻慢慢,却字字句句都轻蔑地扣在陆定然的脸上。 但陆定然人如其名,真能定住心神,他说:“大公子说错了,我早已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断了?何时断的?”魏澜故作惊讶。 陆定然压着性子回答:“前些年。” 魏澜满不在乎,继续漫不经心道:“那是我说错了。不过陆兄弟当真是二弟的一条好狗,与二弟一般,心黑手狠。” “大哥恶心不到我,连我兄弟都不放过?”魏越挑眉,轻笑道,“真就这点肚量?” “兄弟”二字,明确告诉了魏澜,陆定然也是他魏越的兄弟,是魏澜不容伤害的人。 魏澜自知自己三言两语没法击溃魏越的心理防线,他也不着急,“咳,好。二弟既然都放话了,我便不说什么了。只是陆兄弟这个爹,着实为魏府脸上抹了黑啊!” 他也真有脸在这儿说陆定然的不是!魏越笑笑,不再与魏澜唇枪舌战。 魏夫人威严道:“都是自家兄弟,当真要演一出七步诗来?” 若说与魏越说话时,魏澜的语气中尚且带着一丝想要挣个胜负来的生气,那么他回应魏夫人时的语气则是冷漠地不近人情:“夫人言重了,兄友弟恭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魏夫人向来是知道魏澜与魏越之间不可调节的矛盾,皆因她而起。而她于魏澜,曾经倾尽了心力,甚至为了弥补他,她对魏澜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 只是后来,魏越因魏澜出了事之后,她对魏澜更是说不上是亏欠还是怨恨。同时也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两个儿子,一个亲生的;一个虽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她却一个都没照顾好。 一个比一个,都要更加愧疚。 辰时一到。布施沿路十个摊点,一齐开锅。腾腾的热气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上升、翻涌,扑在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脸上,这是隆冬也驱赶不走的独属于火的温度。 这份原始的温度,传递到每一个接过这碗粥的人。布施结束的最后一日,便是新岁伊始。魏府是想以温暖,结束旧岁。 梅津出来便看见这一幕,络绎不绝的人在每一个摊点前领过一碗粥之后,也有人兴致勃勃地挑选了一副对联回去。 这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成就感,那些被人挑走的对联中,也有是她写的一部分。 “怎么样,我说会有人拿的吧。”魏越看着对联一幅幅被挑走,满意地说。 梅津肯定地点点头:“拿了我们写的对联之人,来年定会越来越好!” 魏越嘴角微扬,嗯了一声。 梅津从未来过布施,即便是曾经有巷子里的人闻风而至,她也不曾来。曾经布施在她眼里,除了是能接济穷苦人,但也终究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是无法为这些人带来实质性的东西的。 甚至有些手足健全之人,也趁着这时,来分一杯羹。 但此时她写的对联,与魏越所写的对联一同被这些人拿走,她是亲手参与了这场布施。那么这场布施的意义便不仅在于此了。 这不是仅仅是一场富人对穷人的接济,穷人来占些便宜;而是与众人一同分享,不仅仅是分享食物,更多的是分享众人一致的,对于来年会更好的这样一个愿景。 这些对联,这些粥。希望过了这三日,来年是更好的一年。 所以这大家共度的三日,也是能制造出些意义的三日。 对于梅津而言,还有一点便是,若她早些来此,或许能早些遇见魏越。 “去看看,你的对联被挑走了多少。若是被挑的多,守岁那夜,赠你个愿望。”魏越说。 梅津问:“本就是一件善举,何需公子赠予我什么?我能参与这样一件善举,便是莫大的荣幸了。” 魏越听此言,却笑了:“你才多大,便如此无欲无求了?我同你这般大时,想要的东西,可太多了。” “公子想要什么?” 魏越却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只说:“在我面前,你可以贪心一些。” 贪心一些。她已经很贪心了,贪心到想要了解公子的过去;想要成为,与公子共担风雨之人。 但这话说出来,你还能实现吗? 慌乱间,梅津点了点头,便沿着魏越走过的台阶,走下去。 在经过魏澜身边时,梅津听他说:“初次见面,小弟媳。”但在仔细辨认过之后,又恍然一笑道,“不对,不是第一次见了。” 梅津自听过月牙说过魏澜的事情之后,魏澜在她面前凶狠是可怖,笑更是可怖,无论怎样都是可怖的。 她不喜欢魏澜这幅面孔对着自己笑。 渗人,生怕下一秒就会被他拉下黑窟窿。 “愣什么神?”在梅津失神的一瞬,她整个人便被魏越拉近身边。魏越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得她耳根如有毛絮絮挠一样,痒痒的。 刚刚她人站在台阶上,魏越那么一拉,她直直地撞进了魏越的臂弯里。 可这么一撞,梅津的额头却磕到了魏越的下巴,撞得魏越“嘶~”地一声,小声说:“你头挺硬!” 梅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后退几步。 看得一旁地众人懵了,领舍饭的人也纷纷朝着这边看。 【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梅姑娘这额头,得撞肿了吧?】 【公子有点心急啊……】 【下巴疼吧,急猴儿一样】 立刻有人在身后吹哨:“公子,媳妇不是这样搂的!” 陆定然立时冲到那人面前,威胁他闭了嘴。那人拿了舍饭,又看了热闹,高高兴兴走了。 魏澜不禁笑道:“二弟,你如此护着,何必呢?” 魏越不气反笑说:“年轻气盛。”顺带摸了摸梅津撞着的脑袋,问,“疼吗?” “不,不疼。公子,我不去看了。我,我回去了。” 魏越摸摸下巴,确实有些疼啊…… “头硬心软” 月牙看着自己上一秒还坚信是正人君子的二公子,摸自己下巴,摸着摸着,摸笑了。 梅津走出去没几步,她听到了清晰的一声“姑姑!”这声音略微迟疑,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喊出来的。 她仔细在人群中找了找,才发现表嫂与严澈正排在队伍里,表嫂本想待排到了他们再叫梅津。 可谁知梅津扭头便要走,表嫂便让严澈叫了梅津一声。 梅津如何也没想到,表嫂与严澈会来这领舍饭。 她走到摊点处,给严澈和嫂嫂端了两碗粥:“表嫂,你们怎么也来了。往年,你是不来的呀。” 表嫂此人,最爱面子。放舍饭在她眼里,去了便是承认自己穷,会显得自己不仅穷且志短。 表嫂艰难地咽下这碗粥,说:“这也是,走投无路了。” 第14章 “你表哥自那日回去之后,在家中养了半个月,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他一好,便将你留给我的那些钱,又拿去赌了。”言及此,表嫂不禁潸然泪下。 而这个结果,是梅津早便预料到的。但让梅津没有预料到的是表嫂后面所说:“他这去了赌便赌了,可他不知惹了什么仇家,那群天杀的,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的,就,就那么,扔到了家门口!” “怎会被打,既然钱已经给了钱庄,钱庄的人怎么会如此清闲,要来打他呢?况且,往常也不曾见过有什么人与表哥有龃龉啊。” “是啊,打完人,连个面都不露。一声不吭就走了,若是要钱,那便同我说啊,我豁出这张脸,也要把钱凑齐。可这,不要钱,光打人算是什么事啊!”说罢,她又抹了一把泪,喃喃道:“会是谁打的呢?要不,你给求求魏公子。他不是在赌场有门路么,当初不就是他在赌场看见了你,才带走你的么!你替嫂子求求他,让他帮忙找找看,你表哥他是惹了什么人了?” “嫂子,问到你要如何?你能如何?让表哥赌的时候,远远地避着那人。他就能放心赌了?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想为了你们这些事,去求二公子。” 梅津全程捂住了严澈的耳朵,她不愿意让严澈听见这些话,不仅是她的凉薄,更是他母亲这些无可救药的话。而严澈全程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声不吭地喝完了一碗稀粥。饿了几天的肚子才算填进去些东西。 “妹子,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他好歹是你表哥,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你就一点不管不顾?不求你能找着门路,替他出气了,你连帮着问问是什么人打的,你都不乐意。妹子,做人不能太不讲良心。”表嫂震惊地看着梅津,此时她好似完全忘记了她为了把严笃义从赌场捞出来时,她将梅津绑着来到魏府这件事。 句句说着良心情义,却句句都是利己之语。 她不忍地看向魏越,后者正在摊点前细细看着那些对联。每一幅都是他们,还有杨时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要为了那个烂泥一样的人,屡次麻烦魏越,她开不了那个口。 喝完一碗粥后,严澈的手暖暖的。他伸出一只瘦小的手,围着梅津小拇指环成圈,而后就那么静静地握着梅津的小拇指。一言不发,他甚至都不看向梅津或是自己的母亲。 梅津捂住严澈的手却僵住了,她不知该收回或是继续放着,艰涩道:“严严,天儿冷。姑姑给你捂捂耳朵。就不冷了。” 严澈轻点头,声音清楚地嗯了一声。 他都能听见。 但是严澈什么都没说。他比梅津小了六岁,在梅津身边整整待了四年,从懵懂孩童,到如今听到这些话沉默不语的小少年,他与梅津也有一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单纯的血缘之亲。 在梅津被表哥打骂,被锁在院子里不给饭吃时,在梅津感受绝望时,严澈都像个小暖炉一样,凑近梅津的身边,轻声叫她姑姑。给梅津说那些并不好笑的笑话,给梅津偷偷塞吃的,给梅津偷偷拿药… 那么在严澈无助,孤单时,梅津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温暖他。 若说让梅津当日甘愿被表嫂绑着送来魏府,以及今日她会端着两碗粥过来,更多的也是不愿看严澈受苦。 但此时,她不知严澈是希望自己说什么样的话,去回应他的母亲。 梅津怕自己会让严澈失望。 严严,你会希望姑姑如何做呢? 不远处的望湖,站在魏越身边:“公子,你之前让我见着严笃义在赌场,便打一顿。上次我见着他了,那几个人下手没轻没重。看样子是打得不轻,我们就把人给送回家去了。你说,梅姑娘这表嫂,是不是得跟她哭诉这事呢?”望湖又悄咪咪地往后看了几眼,“这哭得,挺委屈的。公子,你说这梅姑娘若是知道了,会生气不?” 望湖突然对自己这个问题深思了几遍,恍然大悟又愤怒:“公子,这事儿你让我去干。不厚道!若是梅姑娘反应过来了,她责备我,你可得给我兜着!” 魏越:“满脑子想什么呢。去,给他们送碗热粥,哄哄。” 望湖愣了,哄谁? 让他来捋一捋:梅姑娘没喝这粥,那这粥只能是给梅姑娘的表嫂和小侄子的。公子说哄哄,哄梅姑娘的小侄子?还是,哄哄她表嫂? 想及次,望湖惊悚地望着自家公子:“公子,你!” 魏越抬眼看这个傻缺,就想拿把汤勺给他脑子来一勺:“少在这胡思乱想。你去讨好讨好她表嫂,下次梅姑娘生气了,念你点好。我好少罚你点儿。” 公子,过河拆桥也不带如此快的啊!望湖欲哭无泪地端着两碗粥走过去。 一碗递给比自己矮了一大半的小鬼,他满脸悲戚,懂事的严澈差点都要替他难过了。 另一碗递给了表嫂,果然,他听见表嫂是在向梅津哭诉严笃义被打一事。 “严大嫂,公子让我给你拿碗热乎的粥。”望湖尽量装的平静。 “多谢小兄弟。”表嫂堪堪止住眼泪,接过了这碗粥。 梅津越过望湖,瞧了一眼魏越。 想到严澈,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也许,这个口也并非那么难开。 “严严,你在此等会儿姑姑。姑姑去去便来。”梅津蹲下,温声说。 严澈乖巧地点点头,问:“姑姑,我答应了小公子要来找他。我能进去么?” 他怯怯地看着魏府气势汹汹的大门,门前端坐着的是魏夫人,门柱旁倚靠着的是魏澜。还有一众魏府之人。 “小家伙,你找我家小公子?我领你去。”望湖突然说。 梅津感激地冲望湖点点头。而后她提起裙摆,一步步走向魏越,心中五味杂陈。 她又一次,向魏越寻求帮助了。她好像暂时,没法成为,与魏越共担风雨之人。 她甚至,抵不过一次表哥表嫂带来的小雨点。 第15章 “你去哪?”身后表嫂急忙问,她生怕梅津一去不复返。 梅津回答:“去找二公子。” 表嫂面色尴尬,为自己的草木皆兵,也为她对梅津的步步紧逼。 冗长的队伍,领舍饭之人走一个少一个,皆为人生过客,走马观花似地掠过梅津的视线。只有彼方的魏越深刻而清晰地落入梅津眼中。 纷繁喧嚣的街市上,二公子悠哉悠哉地凭栏而立,眉目含笑,手中拿着的正是梅津那瘦金体的对联。招呼着摊点前的人领走它。 将才梅津撞进魏越怀里的一幕,想必是落入了众人眼中,此刻梅津站在这路边,尚且有人认出她,嬉笑着说谢谢少夫人。 似是听见了这里的动静,魏越偏头看见她。不等梅津走过去,他便朝着这边走来。 “说完了?” 梅津摇摇头:“没,还有一事,想求公子帮忙。” 魏越看了表嫂一眼,问:“何事?” “我想,带着严澈来魏府,过了新岁再送他回去。可好?”梅津支支吾吾,也只说出这么一句。 但魏越想是看穿了梅津一般,说:“自然可以。便是这事?” “嗯。” 魏越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微微低头,用着生疏的语气说:“既如此,那便,多谢你啦!魏成泽这小胖子,定会很高兴的。” 那一个“啦”很像是魏成泽会说的话。 甜甜的。 说完魏越自己不禁别过脸去干咳几声,妄图掩饰他这语调。 “嘣”地一声,梅津心中有烟火绽放,豁然点亮整颗心。 “对了,我刚要把嘴皮子磨破了,才把你那对联送出去几幅。你快去努努力,不然你这定然没法超过我了。我去对面看看。”他指指梅津表嫂那里,说完还露出一副得意又无奈的神情。 “公子,我,我也去。”她撒谎了,她不想让魏越知道,十分不想! “在这等着。”魏越轻松道,“上次望湖失手,打了你表哥一顿。我去慰问一番。你跟着去做甚?同我一起慰问慰问?” 他是一开始便知这件事。 以正常人的推测,表嫂在她面前哭诉,也不会是哭诉家长里短,只会是最近,最严重的事情。而表哥本就一贫如洗了,能值得哭诉的严重事情,也只剩下他被打这一件了。 所以,他在问自己那句时,便知她没脱口之事。 可他还谢自己,为小公子带去了严澈;让自己去把对联送完,要许她一个愿。 那他如此说,是为了使她宽心。 魏越大步穿过人群。此时望湖带着严澈已经入了府。表嫂独自狼狈地站在路边,等待梅津。 可她没等来梅津,反倒是等来了魏越,以及他身后的陆定然。 “魏二公子。梅津,她都同你说了?”她诧异道。 “嗯。”魏越点头,“你想如何做?” 他这后半句话,实则是魏越并不清楚她要梅津同自己说什么,只根据自己的推测说出来的。 但此话出自魏越之口,便如一个保证一样。表嫂不及深思,便全盘托出:“公子,梅津她表哥在赌场叫人给打了。我就是想劳公子给查查,是哪个天杀的能干出这事来!黑了心的东西,下手毒得很,打得她表哥,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说着便要哭。 “指使并操纵”了这件事的魏越听着这话不仅不恼,反倒想笑。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儿,看在梅津的面子上。我帮你。”话锋一转,“但有一事,还得你点个头。” 表嫂忙点头,此时不论魏越说什么她都会同意。但她不曾想到魏越接下来所说的话:“行,严笃义这事,看病得要钱,抓药也得要钱,你们一家子吃喝都要钱。” “公子明鉴。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拿舍饭的。” “钱,我给你。”魏越顿了一下,又慢悠悠道,“严澈,得在魏府待一阵子。” “什么?”表嫂诧异,“严严,他,为何要待在魏府?待多久?” 她以为魏越要留下严澈做人质,等着来日他们还钱,急忙说:“公,公子,这钱我不要了。严严你不能带走啊!” 魏越说:“你想多了,儿子会还给你的,钱也不必你还了。况且,他姑姑在这府上,我不会把你儿子怎么样的。” “那公子这是何意?钱不必还了?” 魏越道:“别无他意。换句话说,便是我花钱,买你儿子一段日子。你自己思量思量,这桩买卖,你只赚不亏。” 表嫂愣在原地,仅有的一点盘算在脑内盘旋,以求得出最佳的话来回应魏越。 她此时,确实分文没有,家里的严笃义也确实躺在床上,喝的药也是赊账来的。 这些账也不知何时才能还上。她又忆及从山里躲债出来时,在客栈内的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些孩子或是走失的,或是被偷来的,或是父母卖过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命运都被攥在人牙子手中。 她从未想过卖儿子一事,但此时魏越竟以这个说法来向她讨要儿子。虽然只有一阵子,终究会让严澈回去,但她还是深刻地感受到。 自己好似被狠狠剥下一张皮。 她艰难地吞咽下这团屈辱,问:“公子,严澈,要在贵府待多久。” 魏越负手而立:“他想何时回便何时回,想何时来便何时来。” 凛冽的寒风贯穿表嫂,单薄的衣裳让她不得不在魏越面前耸肩佝背,瑟瑟道:“好,二公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魏越颔首:“自然。钱我会派人给你送去,人我也给你查。查不查得到,便不知了。” 表嫂抖着身子,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公子。”她放下手中的空碗,沿着原路回去。一没入挤挤挨挨的人群,便难以辨认出她了。 梅津刚送出最后一幅魏越的对联,发现表嫂要离去了。她刚才一直在注意那里的动静,但全程表嫂都不曾哭一下,直到经过梅津这个摊点,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梅津。 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公子,你如此做是为了给她钱?”陆定然问。 “不是。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了。”魏越说。 “那公子的用意是?” 魏越舒展开筋骨:“给梅姑娘出口气,也买严澈一个自由。” “买他个自由,此话怎讲?” “他不该留在他爹那,日日瞧着他爹娘那副无可救药的样子。有此一举,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来魏府。也可在他想回去时,尽一尽孝。” “那若是严澈知道,他是公子买过来的。但凡有点骨气的,应当都会受不住吧?” 魏越说:“这便要看他的承受能力了。将来如何,那都是将来之事,我没你那么多顾虑。再说了,此事如何能用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有骨气?他不恨我便是没骨气,你家公子如此该招恨么?他若真的有骨气,就该给他爹也正正骨,而非将来到我面前张牙舞爪,这不是有骨气。这是路走窄了。” 陆定然不知魏越如何评判一个人是否有骨气,但魏越这一番话,确实让他对于严澈这个孩子多了些期待。 的确,他将来若是恨魏越买了他来,让他失了尊严,确实是无理之举。无论何时,他都不该以自己是被魏越买来为耻。 因为再没有一个人,会为他买那一份自由。 既能不必整日混杂在污糟的环境中,也能不落不孝之名。 第16章 “对了,说说看你查到了些什么。”魏越挑了处僻静地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远处布施的摊点。 梅津正像个小傻子手拿副对联,对面有人来询问,她也不答话。只专注且甘心地,困惑于魏越到底同表嫂说了些什么,竟在“坦白”他打了表哥的情况下,还能让表嫂甘愿把严澈留下来住几日。 陆定然低声答道:“我顺着严笃义这一条线查下去,发现只能在城中查到一点线索。他们是两年前来到青城的。梅姑娘这两年内,出门次数极少。只是每隔几日便要往返与家与赌场之间,或者傍晚去城门口处买一些城外老农卖不掉的菜。 我原以为是梅姑娘此人不爱出门,不爱同人交往。但一番询问下来得知,梅姑娘是跟着严笃义躲债才来到这城里的,故而不止梅姑娘,他们一家人出门都极少。” “只有严笃义这个没骨头的东西,整日出去,生怕人家找不到他。那躲债之前呢?”魏越说。 “属下想再往深查时,线索便断了。之后耽搁了些时日才又查到,严笃义一家人原本住在涧南一带。但在涧南那查不到梅姓之人。”陆定然说。 “这我知道。涧南,涧中,这些地方几年前咱们都查过。没有丝毫线索……” “不对!”魏越心中隐约猜到,为什么他们之前一直找不到梅姓之人了,他继续道:“除非,她曾经并非是以梅津这个名字示人。” 陆定然点头,说:“公子猜的不错。若非方杜亭手上管着涧南那一片赌场,我还查不到。严笃义此人,在涧南一带实则是叫方展。欠了赌场钱,为了躲债,一家到青城之后,都更名改姓。竟两年相安无事。 而梅姑娘,曾经也非梅津,而是名为常霁。她也并非一直待在严笃义身边,而是在五年前才投靠严笃义,定居于南涧。”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么?”魏越目光落在远处的梅津身上。她似乎不再纠结于表嫂之事,已经专心地开始给人挑对联了。 挑得正是魏越所写。以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梅津小心翼翼地展开他的对联,为防止其被擦碰脏了、破了,她将其特意放在了其余人无法轻易触碰到的地步。 每一张,都好似在对待一样珍宝。 陆定然顺着魏越的目光看去,不禁皱眉道:“是。公子,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便…” 陆定然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说出来。抢着话头便说:“不当讲属下也得讲。公子,虽说梅姑娘手中有十五年前的婚约,但据我推断,她并非是公子所寻之人。 她在涧南时曾名为常霁,但在五年前她之所以投靠严笃义,是因为她父亲亡故,她孤身一人,一无所靠。 而其父本是涧中一私塾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那所私塾乃是他亲手创建,如今已有二十余年。岂会是八年前失踪的梅先生所创?既如此,那梅姑娘,又岂可能是梅先生之女?” “涧中的私塾先生之女?” 五年前十五岁的魏越,整日奔波于魏府的商铺之间。即便是路过那所私塾,也不曾停留。 更何况那是涧中的私塾,距离青城有五日脚程。他甚少去,故而这位私塾先生,他只是有所耳闻,确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 他确信,此人绝无可能是梅先生。 “是。这私塾乃是二十五年前一位,涧中多年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所创。老秀才确有一女,他老来得女,疼爱地紧。想来这女子便是如今公子你面前的梅姑娘,原名丁秀秀。” 若她不是梅津,那她如何得知梅津与梅逸鹤二人之名?又是从哪得来的婚约? 陆定然所查之事,仅半月便可查到如此多。想来严笃义身后并无人刻意阻碍调查一事,但由于梅津辗转过多地,在各处生活时间皆不够久。难以一时间便确定情报真伪。 如今只能让魏越更加认定:若是梅逸鹤先生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么便不会轻易让旁人查到他。 “此事,暂不可操之过急。几年都找不到之人,如何能如此迅速便让你得出结论来。”魏越沉着声音说。 一个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游刃有余地利用三个名字,令人难辨身份的真伪。躲避追债,甚至遮蔽真相! 如今,能让魏越继续相信这个梅津的,便是她那张与梅先生极为相似的脸。 魏越与梅津初见于赌场小巷中时,只是因着手下人追债不知轻重地,竟追着一个小姑娘讨债。他是为亲自教训钱庄这些人,顺便为梅津出了这个头。 之后他细细想来,这张面孔,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熟悉。 直到梅津拿着婚约来的那日,他才笃定,这个小乞丐一样的女子。与他寻找多年的梅先生之女,极为相似。世上当然存在相像之人。 但此事,不会如此巧合的:正巧她拿到了婚约,名为梅津。父亲为梅逸鹤。 而她又与真正的梅津如此相似。 “除了这些,你可还查到了些什么?” 陆定然颔首:“确有一件重要之事,在我查访过程中,竟发现还有另一批人在暗中查找梅姓之人。棘手的是,这些人手中有画像!” 除了魏越,竟还有别人要找梅家人!并且此人,见过梅家其中一人! 魏越心底一沉,当年梅先生突然与魏府失去联系,以至于魏越多年都找不到。 梅家,到底经历了何事? 另一批人,是同他一样是友。还是与之相反,是敌呢? “你可知,是谁在查?” 陆定然摇头:“暂时没有线索。但属下以为,这些人多年不曾有动静,想必不是我们这些年查找惊动的。” 魏越说:“嗯,近来你的动作要小些。如今不知那些人是敌是友,不可轻易打草惊蛇。你让方杜亭把手上的事情处理掉,多注意注意那批人的动作。如今不到必要时,严笃义这个人身上的线索,不要放出去了。” 当年他查梅姓之人,一无所获;而顺着严笃义这条线索,便有所获。看来梅津与严笃义的关系,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在青城这两年间与梅津有关的线索,都捏手里捏住了。”魏越手下不由自主地微颤。若是让别人抢先一步,除了这些年的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外,还会有什么后果,他想象不到。 看来此时无论这个梅津是真是假,他都需要先护好她。 陆定然抱拳:“是!” 待陆定然走后,魏越没有再回布施的摊点。 “望湖,你去,给梅姑娘拿个暖手炉。让她早些回府。”他唤来望湖,神色如常地吩咐。 “得嘞!公子,梅姑娘真是一张巧嘴。你那些对联,这么会儿,已送出去不少了。想来这三日,定能送完了。”望湖笑着奔过来。 他的对联。 她没有送自己的对联么…… 如今不仅府外布施处一片祥和,热闹欢喜之气。魏府内众人也忙忙碌碌地开始布置起来。 一众戏班子半月前便在魏府住下,筹备着元日的大戏。 如今临近元日。白日里更是,凭空便能听得一声戏腔划破长空。 甚少听戏的梅津,听得多了,月牙在旁边说得也多了,如今她竟也能懂得一两句。 闻得耳熟的几句,一段段感人肺腑的故事,也能在其心间上演开来。 半月前梅津便剪好的一张剪纸,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第17章 晚膳后。暮色褪尽,繁星点点,人间灯火阑珊。 魏府,在灌木掩映下忽明忽暗的一盏灯火,悠悠闲闲、摇摇晃晃地于小路上蜿蜒而出。 “严严,可是困了?”梅津提着灯,牵着一路打哈欠的严澈往自己屋里走。 严澈迷糊着脑袋,点了个头。重重一点好似脑袋上挂了个铁球,梅津笑着摸摸他脑袋,说:“咱们快到了。” 严澈嗯了一声,继续捂着嘴巴打哈欠。他今日难得再见同岁的魏成泽。两人在府上四处玩闹,折腾一日,这会儿用过晚膳,两人都困成了眯眯眼。 “姑姑,我往后还可来府上找小公子么?”严澈问。 梅津今日听得望湖说,往后严澈想来便可来,她不必再过问二公子。但为何可以,望湖却未告知她。 梅津说:“自是可以。你如此爱同小公子一处玩耍啊?” 一提到玩,即便是平日里懂事沉默的严澈也经不住诱惑,精神道:“嗯!小公子的小玩意很多,鬼点子也很多。而且,我记着姑姑告知我的,要时时学习,练字。今日我们去了小公子的书房,那里有许多书籍,还有用不尽的墨!我还写了会儿字,不过小公子说我写得字不如他的好看。” 严澈的字是梅津教的,由于近来家贫,连墨汁也不再买得起。故而有半年之久,严澈具是拿着空毛笔蘸水,于布上写就的。 清淡的水沾上布便渗透开,难以辨别出字的好坏。如今,写出来的字有些偏差,歪斜,乃是意料之中的。 梅津安慰道:“往后你想何时来,便同姑姑约好日子,姑姑去迎你。来这儿,你便可好好练字了。严严如此认真,定能赶上小公子的。” 严严又重重一点头:“不过,小公子是说他的字是向二公子学的,他二叔写字“天下第二”自然比姑姑教得好!我不服气,便带了两张回来给姑姑看。” “天下第二”?为何是第二?难不成魏成泽的心中还有比他这个二叔更厉害之人。 不过若是二公子的字,确胜了自己一筹。自己的字犹如手帕上绣花,精巧雅致不落俗,却不如二公子的大气磅礴。 严澈自袖中掏出两张对比的字来,梅津细细端详。却发现,魏成泽这字胖胖乎乎,“蚕头燕尾”四字,只令梅津想到一“蚕”字,整个字,真好似一条白胖的蚕。一看便是下手重了所致。 倒是严澈的字,并未如梅津预料的那般歪斜,除却几处用笔不稳所致的小毛病,严澈这幅字,是要比魏成泽的漂亮的。 梅津挑眉,问:“小公子说他的比你好?” 严澈点头。 看来严澈这小鬼,定是哄了魏成泽。他会拿回来,想必也只是因魏成泽说的二公子教得比梅津教的好,严澈想在梅津面前证明是梅津教得更好。 “那为何他说,二公子写字是天下第二?” 严澈一本正经地复述魏成泽嚣张的话:“因为他是将来的天下第一,这是为他自己预留的位置。” 果真像是魏成泽会说出来的话。 两人闲聊间,已到了院门口。梅津走近之后,黑暗中却瞧见一个人迎面而来。 待走得近了,她才认出此人是岚予,梅津问:“姐姐,天黑了如何不提灯?” 岚予是魏夫人身边的丫鬟,此时应当在魏夫人身边伺候才是,却跑来了魏越的院子里。既不提灯,鬼鬼祟祟地;见了梅津也不避让,又好似光明正大。 岚予早便认出梅津,但也正是因为见着的是梅津,她才不避开的。 语气不善道:“我提不提灯,与你什么相干?” 梅津语气平淡和善,说:“我怕姐姐走夜路,摔了跟头。” 岚予却从她这话中听出了另一番意思,冷哼一声道:“不必了。妹妹如今真是好风光,入了二公子的眼。得二公子千般万般的维护,竟还能想得到我,也是难得。” 梅津未搭理岚予这冷嘲热讽,将灯交到严澈手中,低声嘱咐严澈回去。 “这便是今日入府的小乞丐?”岚予故意惊呼道,又说,“妹妹真是不简单,不仅自己顺顺利利进了魏府,还手眼通天。让二公子帮着弄进来一个小乞丐,连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魏府放舍饭是为积德行善,但何时府上也成了积德行善的收容所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得来。” 她趁着严澈还未走,故意让这话完完整整落入两人耳中。 提着灯的严澈好似被寒风吹的冻住了,立在远处,挪不动步子。 “小乞丐,不三不四。”低声重复一遍,指甲被她狠狠地攥进了血肉里,丝丝寒风渗入伤口,蔓延开一片钻心的疼。 梅津的声音陡然提高:“这些话也是你说得出口的?”,她没有受到岚予话语中不善的讽刺,唯余愤怒。 “岚予,我对你处处忍让,已经是仁至义尽。你有何不满,大可冲着我来。不必恶毒到说这些话给一个孩子听!” 平日里瞧着唯唯诺诺的梅津,如今猛然凶狠地对自己,再加上她本就心虚,她着实被吓得一震,但很快又稳住心神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莫不是想告诉我这个吧?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你如此恼火,莫不是人家说的是真的,这孩子真是个领舍饭的小乞丐?” 若言语是刀子,那梅津的心口已经被剜上几刀了。不是她忍不了这嘲讽的话,而是严澈听见了这话。 那么这话,便间接化为刀子,一刀一刀划在无力护好严澈的梅津心头。 一缕寒风钻入灯盏内,惹得烛火不安跳动,“你别弄错了,我不是兔子。此时,该是你这只兔子要受惊了吧!明目张胆地偷拿公子贴身香囊,不知廉耻!你还是自求多福,我不会说出去这事吧。” 梅津冷漠的语气,此刻才真正穿透岚予的心神,搅得心内不安混乱。 她此刻不在职守,不提着灯,鬼鬼祟祟趁着众人用晚膳时来魏越房中,慌慌张张地偷拿了一个香囊。 将才因着往日里的怨怼,她一时慌了头脑,只想让梅津心里不痛快。借着白日里听到的话来讥讽梅津。 却连香囊未藏好,何时露出了一角在外面都未察觉。 至于这个香囊,岚予要如何用。梅津已然猜到,“你若是想狗急跳墙,仅凭一个香囊便脏了二公子的名声,你看夫人是留你一条烂|命,还是将你乱棍打出,丢外面去伺候野|狗?” 将才嚣张的气焰完全被浇熄,岚予慌了神,背后一阵一阵发热,渗出细密的汗珠。梅津此时反倒是镇定自若,护着严澈走过她的身侧。 岚予勉强压着恐惧与怨恨,一口银牙好似要被她咬碎了。 她故作镇定地问:“我是拿了夫人的命令,来给二公子送书的。你何来的证据,说是我偷了公子的香囊?” “我的证据,如何能让你知道。即便是你回去,毁了那香囊,我也能证明,是你借着送书的空档,偷了公子的香囊。”梅津牵着严澈,淡淡道。 “放你奶奶的屁,你一没去二公子房中,二没见着我去他房中,你个小蹄子能找到什么证据!” 岚予四下张望自己身上,确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有了一丝底气。 可梅津一句话,却让她不确定了:“此事何需证据?只要因为你坏了二公子的名声,夫人便不会让你安生地待在府上了。” 这么个道理,岚予是知晓的。她此举,乃是破釜沉舟之举,但实则错漏百出。各种变故都会导致她落入万劫不复的处境。但自从她听闻:元日那批烟火,是二公子为了梅津而准备的。 她便嫉妒愤怒,近乎失了理智。才会做出此等事来。 梅津回过头,轻叹一声。说:“你若以后与我相安无事,我便不会说出此事来。但你要知晓,这个把柄,我不会放了的。” 岚予攥紧手心,忿忿不平地望着梅津离去。确实,她如今算是落了把柄在梅津手上了。 严澈先进了屋,梅津却是看着岚予离去后,才放下心来。 证据这东西,她根本没有。就连认出香囊,也是巧合,她从未见过魏越佩那香囊。但只因那香囊的颜色,是天青色。 这半月她只见过一次这布料,便是斑竹用这布为二公子做香囊。想必是近日来完工了。 只是不知是何日魏越佩了,被岚予瞧见了。 梅津站在廊下,低头轻轻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 欲抬头时,廊下灯笼映照出一道长长的人影,一寸寸靠近她。 “二公子,你,你何时回来的?”梅津抬头发现来人竟是魏越。 不知刚刚她同岚予的对话,是否被魏越听见了?她直白地说出“脏了二公子名声”这种话,也不知魏越可听清了? 然而魏越一开口,梅津这丝猜测便被破解了。 “你倒是挺凶的。”魏越提着酒壶倚靠廊下栏杆,嘴角含笑。 “什么?”梅津装傻,十分没有一套。一开口便露馅了。 “我说你,吓唬岚予。倒是挺凶的。”魏越复又一字一句道。 第18章 “公子,你,全都听见了?” 魏越认真道:“嗯,一字不差。我原以为你会被她吓住,或是被她欺负了。想不到,你还挺凶。” 梅津干脆也坐在围栏上,嘟哝着说:“谁让她仗势欺人,我得自保呀!” “嗯,你如此做也为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魏越瞥见梅津晃悠晃悠的短腿,她倒是一身轻松。他抿一口酒,说,“所以,到时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梅津歪着头看他,只听魏越潇洒地接上一句:“你尽管胡说,我来为你做伪证。” 胡说?什么胡说! 梅津停止晃腿,正色辩解:“我没有胡说。只是夫人会如何罚她,我是不知晓的。” “夫人,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若是真出了事。她极有可能会像你说的那般做。” “我以为夫人只是个爱逗鸟的风趣女人。”梅津第一次见到魏夫人,她便在同魏越打趣,甚至同自己的儿子夸耀自己逗鸟的成果。 “八年前的夫人可不逗鸟。那时候的魏府家道中落,是她一人撑起了风雨飘摇的魏府,带着魏府从低谷爬到曾经风光的位置,甚至是如今,远超曾经魏府的地位。” 说完魏越忽而偏头,认真问她,“五年前的你,身在何处?” 酒香四溢的坛子被他单手提住,空气一阵静默。 今夜,魏越看着眼前这个梅津,依旧能与半年前的那个人重叠;甚至比半年前更多出了些什么东西。而她与岚予的一番对话,虽让魏越有些惊讶,但深想之后觉得,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该多懦弱。 而无论是何时的梅津,都非懦弱胆小的。以至于他难以分清,眼前之人,到底是谁。而在不知不觉间,魏越竟不由自主地希望:她就是真正的梅津。 但让魏越出乎意料的是,梅津竟直接便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五年前,我在涧中。与父亲隐姓埋名,虽然我不懂为何父亲要如此。但在那三年内,我一直名为丁秀秀。” 丁秀秀。 与陆定然所说一般无二。 据梅津所言,梅先生隐姓埋名,是有意而为之。 多年来,魏家与梅家一直有往来,梅先生却突然于八年前主动断了于魏家的联系;在魏夫人多番联系,却杳无音讯之后,魏府才得知:不仅是魏府,其他曾与梅家有往来的人家,皆被梅先生主动断了往来。 梅逸鹤一位当朝史官,竟一夜之间便在朝堂上被除名。 这么些年来,魏越买回来的消息皆是梅逸鹤引咎辞职。 然而是何咎,却不得而知。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找得到梅家人了。 魏越自然是想过梅先生可能会隐姓埋名,但却不曾想过,他竟在距离自己如此近的地方藏了三年之久。 “父亲五年前亡故,我便在与父亲共事,同为私塾先生的段先生的帮助下,投奔了远方表哥。而那时候段先生让我改名为常霁。” “段先生,认识你的表哥?”魏越问。 “不,是父亲临走前,留了一张字条。最后安排好了我的去处。巧得是,我这个表哥竟然就住在涧南,与涧中仅一日脚程。也正因此,我才得以继续在段先生身边求学,还能去父亲墓前。” 梅先生的墓,定然不是梅逸鹤!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父亲的墓在涧中?碑石上书何名?” 梅津诧异于魏越竟会如此在意自己父亲之事,艰涩道:“以防万一,段先生并未刻字。葬于,真正的丁秉仁墓旁。” 梅先生至死,都不曾恢复原本的姓名。 并且至今,除却梅津与段先生,无人悼念。 父亲在世的亲人,仔细算来,仅自己一人尔。虽然不知父亲生前经历了何事,要令他们父女二人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但父亲与段先生此举,皆是为了保全她而已。 梅津垂眸,低声道:“公子,我从不敢说自己为父亲尽过孝;也从不曾质疑过,父亲让我改名,让我东躲西藏地过日子。” 光凭父亲即便舍弃姓名也要保全她之举,她便甘愿过这样的日子。 皆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她每一个名字,都是父亲殚精竭虑,为她预留的生路。 故而他们父女一世,两相互不亏欠。 猛然间,梅津脑袋上被魏越弹了一下,他说:“你父亲既如此做,当然不是想让你背负半生自责。他最是希望,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可以平安喜乐,一生一世。”说着,他居然将那坛酒,递到梅津面前说,“诺,尝一口。给自己壮壮胆,在下次见到我时,不要再像只受惊的兔子那般。也不要惧怕,知道真相。” “不要惧怕真相”,这句话更像是魏越对着自己所说,他有太多想要知晓的事情。隐隐中,他生怕找错了人,生怕被那些人先一步找到梅津。 如今只知道了梅先生确实曾隐姓埋名,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又是经历了什么事,以至于让他如此忌惮。魏越想。 梅津从刚刚便感受到了魏越的异常,结合起曾经魏越对自己所说的“欢迎你来。”、“荔枝妹妹”,她隐隐感到,自己与魏越或许有什么未知的联系。 她笑着接过那坛酒:“公子,你给女子壮胆,也是饮酒啊。那你这算是,借我一些勇气么?” “什么?”魏越想得入神,迟疑一下才说,“可以如此说。” 梅津犹豫了一会儿,竟真的抱着这坛子饮了一口。辛辣的纯酿一入喉,辣得梅津整个面部都缩紧。滚烫的酒水入腹,好似有一团火在灼烧五脏六腑。她痛苦的第一口,并没有让她弄清为何饮酒能壮胆,但魏越的勇气,好像真的,被借给了梅津。 魏越也真是奇葩,在女孩子伤感时,竟问人家要不要饮酒。 看着梅津真的喝了一口之后,他还不察,笑问她感觉如何。 梅津顾不得仪态,照着以往脏袖子擦嘴的习惯,胡乱抹掉了嘴边的酒。抱着酒坛子,艰涩道:“公子,这算是一个秘密。不可以告知第三者。” 魏越以为梅津说的是有关梅津过往身份之事,爽快地满口答应。但实际上,梅津心里想的是:这是公子喝过的坛子,他们今夜,共饮了一坛酒。 这是一个秘密。也许魏越过一会儿,便会反应过来的秘密。 她将坛子复又归还给魏越,轻声道:“多谢公子。”,多谢他给她透风的心口,补了一层膜。在寒风经过时,难以轻易穿透。 “嗯。”魏越仰头看月,今夜月色正好。魏越两肩,一肩覆着清冷的月色,一肩覆着暖黄的灯笼光,两相平衡。“你知道,我惧血么?” 梅津诚实地摇摇头。她只见过一次,便是魏越手心出血那次。她只以为是他醉酒了,勾起了他平日里同洁癖一般的怪癖,便不曾联想到竟是魏越惧血。 魏越将食指竖于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说:“如今知道了。因为你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这便算是交换了。” 第19章 “畏血,是天生的么?”梅津问。 魏越未回应,却轻松地说:“你莫要笑我!”明明上一秒,梅津尚且能感受到他话语里流露出的恐惧与低落,此刻却被他掩饰地毫无痕迹。 若非梅津一直不曾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恐怕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而这个问题魏越不曾回应她,想必更多的内容,是魏越不愿意说出来的,或者是他不愿意回想的。 月牙话为说完,却说了二公子曾吃过许多苦。 是何时呢?二公子说他同自己一般大时,想要的东西有许多。 会是那时么? 那最终,二公子得到了那些东西了么? 她轻轻点头,起身向魏越欠身:“公子,天色已晚,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此时也不知受了惊吓的严澈如何了。 魏越知她记挂着严澈,抬手将灯递给她:“好梦。” “好梦。” 她眼见着公子走几步便到了他的屋子前,待公子转身进屋后,梅津才提着灯笼回了屋。灯笼柄被公子提过的位置,仍旧温热。 她又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也残存着一丝酒香。 ~ 翌日清晨。 严澈一大早刚洗漱完,便被魏成泽欢欢喜喜地拉着跑去街上玩了。今日魏成泽知晓严澈要在魏府多待些日子,又得了他母亲金氏的赏,高兴地拿了银子夸口要带严澈玩遍青城。 魏越自窗边过时,听见魏成泽这家伙制造出来的动静,对着屋内朗声取笑:“好小子,应当是你想让严澈过来玩吧!竟对我说什么是严澈非求你带他出去玩耍。我说你怎的,最近都闷闷不乐,还总给我添堵呢!原来是为着这个啊!” 魏成泽气呼呼地像个战车,冲出去对着魏越后腰便是一个冲拳!打完一拳又快速地跑进屋内躲难。魏越碍于这是梅津的房间,难以冲出来揍这小胖子。 笑着作罢,出门去了。 此时距离两个小子离开已有半个时辰,梅津拿了半月前剪好的窗花出来。在晨光下对着雕花窗柩四下比对,想要挑个适当的位置。贴上这么一个小巧精致的窗花。 端了早点来的月牙凑上来,仔细瞧着:“我未记错的话,这莫不是你半月前剪得那张?” “是啊。你看,贴这里如何?” 月牙将早点放进屋内,走出来与梅津一同挑选合适的位置。“这里吧,你看你剪得这个花样子,与这窗柩的样子十分相似。”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来,惊呼道,“上次岚予不是同你说过,二公子不喜红色。你怎的还将这个贴出来。” 梅津也仔细思量过此事,甚至想过将这个收起来。往后剪了好看的窗花也不再留着了。她说:“可二公子对着红色对联,也并未露出过不喜之色。或许,这个小小的红色窗花,也可以呢。” 而且,既然公子畏血并非天生。那若是让公子渐次见一些红色之物,或许会对疗愈这个症候有所助益。 月牙点头:“也对,岚予当时或许是胡说的。虽然我待在公子身边时日不多,也不曾听我娘说过公子不喜红色一说。只是这些日子跟在你身边,只觉公子的院落里,的确甚少见到绛色之物。仔细想来,公子从未穿过绛色衣袍。” 梅津手顿住。 或许,公子,真的不喜绛色。 只是在人前,很好地伪装起来了。 那么岚予,是如何知晓的?况且,她竟能认出公子新的香囊。 “要不,咱们还是不贴了吧。”梅津犹豫到。若是公子真的不喜红色,自己如此做便是给公子徒增烦恼。 月牙没有回应,却是另一个声音:“这剪得如此好看,为何不贴上?” “二公子。”梅津纠结于是否要贴出这剪纸,竟未察觉魏越的脚步声。 魏越指着她手上那张剪纸,说:“我上次去找你写字,你便是在剪窗花吧。母亲也曾拿着你的剪纸给我瞧过。原来,你还藏了一张更好的。” 魏夫人拿着剪纸给魏越看。 莫不是她真的想多了,魏越真的并非不喜绛色。 “那,贴哪里好看?”梅津注意到岚予竟也晚魏越几步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众人,这些人两两一对,担着一箱又一箱东西走进院子。岚予一走进院子,便瞧见了梅津手中拿着的那张剪纸。 她冷漠地看了一眼后,便转过身去。指挥那些人将东西放进院子里。 魏越轻轻拿过剪纸,对着窗柩比对了一下。正落在梅津预想的位置处,“这里吧,看着顺眼。”相比于杨时,魏越的指上不着一物,更显清爽干净;而根根骨节分明,好似良玉精雕细琢而成。 月牙得令后,欢欢喜喜地去拿了浆糊。 “公子,这些是?”跟在岚予身后的那一众人,将他们抬来的一箱一箱东西都整齐堆好。 魏越说:“烟火。” “便是杨公子上次说的那些烟火。” “嗯,只不过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魏越说。 院子外一身黄色锦服,却被他穿出了一种抬箱老哥的气质,混迹于忙碌的人群中毫无违和感。笑的一脸天真灿烂的杨时走到两人面前,兴致勃勃地邀功:“如何啊,魏二公子?这一条龙服务,可还周到?” “还行。”魏越故意淡淡点头。 杨时瞥他一眼。转过头去笑嘻嘻地对梅津说:“梅姑娘,许久不见啊!” “杨公子,许久不见。这些烟火,皆在元日一夜放尽么?”梅津说。 “是啊,这是你家二公子托我从京城运来的。足足有一船的烟火。这么一点,元日一夜在家中放着玩玩。还有更大的在后面呢!”杨时道,“从来都是魏二公子从我手中赚银子,想不到今年我还能从他手中捞些油水。” 梅津偏头看魏越,这购烟花一事,魏越还能让杨时钻了空子? 魏越解释:“他父亲是节度使,从京城买些烟火比我自己买要更容易些。而且运送途中,有兵力沿途保护,运送过程更加安全。” 杨时得意一笑:“正是如此。看来你家今年的布施,顺利得很呐!” “嗯,经过去岁一事之后,加强了防护。” 杨时忽的偏过头,嬉笑着说:“梅姑娘,劳你去为我们沏两盏茶来。” 梅津朝着两人微一欠身,退离了两人身侧。 “今日来,我不止是要给你送这些烟花的。”杨时收了那副嬉皮笑脸,正色道,“半月前,你所说的神秘商人,我给你查到了。” 魏越颔首:“猜到了。” “他们正住在我父亲为他们安排的城外驿馆。” 魏越皱眉,看来他们在青城的靠山便是节度使了。杨时与魏越在学堂内便是志同道合的友人,故而魏越的底细,杨时也是知晓的。 “接纳这一行人,并非我父亲所愿。他们上头有更大的势力,逼得我父亲不得不与他们合作。”杨时严肃道。 魏越思索,说:“你父亲除了为他们安排驿站。还需做些什么?” “尚且不知,他们最近没什么动作。仅有一次来了府上,便是你让我调查此事之后的三日后。那时候,我父亲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我仔细盯过这些人,自上次之后,再无人过来。我父亲不知我在调查此事。故而今日,他是命我来邀你赴我杨家家宴。” “何时?”魏越问。 “元日。”杨时望着梅津离去的方向继续道,“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无事,来得及。”魏越沉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家伙,更完我要去赶我的管理学作业了。相比管理学,果然我更爱魏越! 第20章 “怕这家宴并非节度使大人想要我去的吧。”魏越冷冷道。 “猜对了。”杨时微眯起眼睛,细细摩挲着指上的尾戒,“他们半月不曾来过我家府邸,但手下小动作不断。你应当是不胜其扰吧?” 魏越冷哼一声道:“是,我这大半夜还得去收拾烂摊子。” 忆及半月前那荒诞的三日,竟全都被梅津撞了个正着。一次也没跑掉,魏越无奈苦笑。 “你竟还笑得出来。这些人暗着给你找事,这次都直接摆明面上了。不是让你老实点妥协,就是与他们合作。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到那时你打算如何做?”杨时这个平日里玩世不恭之人,此时也憋屈地想骂街。根本笑不出来。 魏越懒懒道:“合作,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筹码。家宴当然还是要去的,毕竟你杨家家宴,还从未邀请过我魏某,我自然要去见识一番。” 他倒是要见识见识,这些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而且不知,这些人与寻找梅津的那波人,是否有什么联系。若是有联系,那么元日他也必得赴那场宴。 两人说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梅津已经端着茶走了回来。顾及到两人当是要说些她听不得的话,她沏好茶后,特意等了一会儿才出来。而眼见着梅津回来,两人又恢复到了闲散惬意的状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杨时不知何时摸了月牙端过来的那些早点出来吃,一口一块糕点。塞得两边脸颊鼓鼓囊囊,一边说:“梅姑娘,正好正好。我有些噎着了,快给我口茶缓缓。” 魏越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盏,细细品着,说:“暴殄天物。” “魏兄,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什么德行,我一清二楚。小爷不同你计较,这会儿给你留点面子。”杨时一口茶缓下去,口齿清晰了不少。说的话却噎人得很。 月牙将才拿了浆糊要过来贴窗花,却被梅津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这会儿才同梅津一起过来。 梅津拿过那张剪纸,细细沿着花纹涂过一圈,又照着剪纸的圆样子,在窗柩上画了一圈差不多大小的,才小心贴上。 “你何时喜欢这些东西了?”杨时问。 梅津手一顿,险些贴错了位置。静静等着魏越的回答。 “今日。”魏越一口热茶入腹,平心静气地回答。 月牙笑脸盈盈地戳戳梅津,低声道:“你听见没?” 梅津将那张剪纸贴上,还稍稍用力压实了,生怕经风一吹便掉落了。她小声回应:“听见了。故而我现在,心情很好。” 杨时倒没太在意,夸赞:“不过这窗花确实,剪得不错。同我母亲特意去绛轩阁买的一般无二了。我刚光顾着给你送烟花来了,我要去看看小爷的对联儿~~被拿去了多少!”他还故意拉长了那个“儿”音,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得意。 说完杨时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优哉游哉地踱步出门了。 魏越轻抚了一下这剪纸说:“你轻点压,小心被你压坏了。”说完也跟着杨时出了门。 梅津哦了一声,这才放过那张剪纸。 ~ 三日布施一晃而过,已到了元日。 方杜亭跟着魏越一同去了杨府家宴;而望湖则在魏越的嘱咐下,陪同梅津去了街上看灯。 一边是觥筹交错,如履薄冰;一边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魏越人尚在马车上,方杜亭便将何人去了家宴,多少随从等细节一一告知了魏越。果不出魏越所料,这杨府家宴,是有人暗中操作了。据方杜亭所查探到的消息,寻找梅津一行人,很有可能便是那批商人。 深巷中寂静无声,仅有魏越一行人的脚步声混杂着马蹄声,在这空巷中回荡。城中大半的人都赶往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盛会。那里在魏越的安排下,将会有另一场盛大且万众瞩目的烟花盛会。 而这里,则是一脚踏入便不知深浅的泥沼。每一步,魏越都须得谨慎又谨慎。 越靠近节度使府,光线渐渐明亮,轻歌曼舞的曲调渐响。 最终马车幽幽停在了节度使府前,方杜亭与魏越先后下车。喘着粗气的马儿不安地在原地踱步,哒、哒的马蹄声、晃在杨府廊下的灯笼光线于冥冥中,搅乱众人的心绪。 魏越吩咐众人停妥车马,轻拍了拍方杜亭说:“幸苦了,进去吧。”大步跨进了节度使府中。 方杜亭点点头,先魏越一步将请帖示给门丁,门丁一路引着魏越二人进入宴会的大厅。 自厅外入,丝竹乐音不绝于耳,魏越是最晚一个到的。厅中节度使坐主位,节度使夫人坐其左手下一位。东向而坐的是两个魏越不曾见过之人,西向而坐的一位是杨时,他手边另一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留给魏越的了。 魏越唇角微扬,随手脱下外袍递到了婢女手中。慢悠悠地说:“魏某来晚了,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魏公子请入座吧。”杨政道。 魏越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目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两人。这两人与方杜亭所描述的在赌场闹事之人,并不一样。而且这二人,为了隐藏身份,即便是家宴,也不曾摘下面罩。 魏越眉尾轻挑,一双桃花眼笑的恣意放肆,道:“这二位是?”他夹了一粒花生米在口中细细嚼着,继续道,“这家宴,二位是不打算进食了?魏某连外袍都脱了个干净,二位竟连面罩都不曾摘下。这,不太友好啊。” 杨时早看这两人不爽,兴致勃勃又挑衅地在一旁附和:“魏兄说的是啊,好歹是我杨府家宴。既二位来了家宴,竟不吃东西。传出去莫不是我杨府亏待了客人。” 说着嚣张地也朝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 杨政正要开口,却在对面人的示意下住了嘴。杨时见自己的父亲被掣肘至此,心下憋着一股无名火,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来头的人! “魏越,早有耳闻。是这青城一带的地头蛇,年仅十八岁时便好手腕地拿下了青城东市赌场与地下钱庄的经营管理权。年少有成。”对面人不客气地直接揭开魏越的底子。 “各位,摸我魏某人的底细,摸得挺清啊。”魏越轻笑。自进入了这里,魏越脸上挂着的笑,就没垮下过,“不过我并非二位所说的,什么少年有成。至少现在,我对二位依旧一无所知呢。” “我二人仅是为主子跑腿的无名小卒,无需魏公子挂念。今日邀请魏公子来,是想和魏公子谈一桩生意。上次我们去了钱庄,你手底下的人不懂事。一桩肥差都被他拒绝了,如今我只好,亲自与魏公子谈了。”他直切主题,丝毫不拖泥带水。 与眼前的轻歌曼舞格格不入,隔着舞娘曼妙绰约的身姿,魏越看见的是两个端坐如石像般的人。声音冷漠不带一丝情绪。 魏越问:“是吗?你说说看,是什么样的生意,我看你这生意够不够我吃。” “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魏公子赚的,钵满盆满。” “钵满盆满,二位好大的口气。”魏越说。他背后是巨贾魏家,手上握着青城两个最大□□的经营管理权。 青城还没什么人敢夸口,仅凭自己能让魏越赚到钵满盆满。 表面上是杨家的家宴,实则是对面这二位的主场了。他们单刀直入,毫不避讳地说出魏越的身份,说出他们的目的。是笃定了杨政不敢有所作为。 但他们却低估了魏越。 他们当魏越仅是青城一个心黑手狠,利益至上的地头蛇。在前几次小的交锋中,魏越故意露出了自己的身份:花去陪赌场那些被他们故意闹事,败坏了兴致的大主顾;让钱庄的人以筹码过小为由拒绝这桩合作。 凡此种种,皆让他们以为,魏越是个颇有心机,但目光短浅、唯利是图的商人。 但实则,魏越正是借着他们这种心理,才走到这场家宴上来,得这么一个机会,会一会他们。 他手指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心里算着时间。心道:就是有些耽误事。 另一边,热闹繁华的宛水上,一艘巨大的船缓缓驶入人潮中心。 望湖领着梅津上了春风楼最高的一间包房,这间包房临江,正对着大船停靠的位置。船上行色匆匆的人被一览无余。 “望湖,那些人是在做什么?”月牙兴致勃勃地问。 “梅姑娘,你同月牙稍等一会儿便可知晓了。”望湖神神秘秘道。 月牙手上拿着一块玉兔状的白玉糕点,豪迈地一把吞进口中,不屑道:“神神秘秘的,有什么大事么?我们还急着回去放烟火呢!我让我娘给我留着了,你可别耽误我们时辰。” 望湖好脾气地给月牙一块接一块地递糕点:“再等等。” 直到最后一声悠长悠长的,贯穿街头巷尾的打更声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怎的这时候,还有打更人?”这元日要打更,也不会在这儿啊,这里人声太过聒噪,难以听清。 月牙话音刚落,一连串的“嘭嘭嘭”声震得她急忙回头,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惊呼:“这是!烟火!” 霎时船上烟花齐放,挂着一串尾烟奔银河而去。短暂绚烂的生命于半空中爆裂,绽放。每一朵,都是灿烂生命的终结又开始。燃尽它们的生命飞向制高点,只为与星星对望一秒,而后落入明亮的宛水,最终归于沉寂。留存于每一个见过它的人心中。也震撼着梅津,绚烂了她的目光。 梅津怔怔地望着这盛大的景象,思绪穿越千家万户,与魏越重叠。魏越端坐与桌前,街市上的万人惊呼与烟火的生命之音,落入魏越的耳中。他端着酒杯,心情颇好地一饮而尽。 “烟花绽放,新的一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挺好的。新岁卡在了整章里。 第21章 “二公子,我们想借你之手,寻个人。”一直与魏越对话的蒙面人压着嗓音说话,好似喉咙里堵了棉花。 听得真叫人难受。 魏越心一沉。 他暗暗紧握酒杯,故作镇定地小酌一口,轻笑道:“寻个人,只要二位价钱到位了,都好说。” 既然已经做戏了,那魏越便陪他们做全套。他继续将自己伪装成唯利是图的商人。 蒙面人不急不慢道:“二公子莫急,我们给出二公子相应的酬劳,二公子也得先取得我们的信任才行。” 魏越冷哼一声:“笑话!既是你们找上我,难道不该是你们须得让我信任么?二位,这桩生意,谈到这便没意思了。” 言下之意乃是:没有信任的生意,谁陪你们玩? 对面却也不急,悠悠道:“信任自然是有的。只是既是双方合作,我们也得给予二公子些助力。只要二公子让我的人,进入你的钱庄里便可。” 在座的每个人,闻言皆一震。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不是合作,而是妄图将钱庄收归囊中。即便他们不一定有这样的本事,但众人皆心知肚明:一旦进入钱庄,这些人便会如同跗骨蛆,想方设法、抽丝剥茧一般地获取钱庄内部情报。 即便是没法操控钱庄,也好似在魏越身上刺入一根针,时不时地要跳动出来,刺得他遍体鳞伤。 世上岂有此等好事? 众人皆缄默,等着魏越的回应。 魏越低头笑得直不起腰,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抬眸,懒懒道:“二位,玩我呢?” 他的钱庄是能让你们随便进的么? “我不管你们寻什么人,我没兴趣。更无合作的可能。”魏越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他自知一旦踏出这杨府,那么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便浪费一半了。但若是答应这些人的要求,便等同于将钱庄的情报网置于危险之地。那么到时,他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此时,他已然可以断定。这些人要寻找之人,便是梅津。 而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应当便是梅先生一直隐姓埋名的原因。 “公子,你在欲擒故纵?”方杜亭紧一步跟出来。他敢笃定,对方丝毫不知魏越也在调查梅家人一事。故而公子这样,是在赌。 赌他们会相信,魏越不仅此刻不知他们的目的,往后也不会探查。 而是会成为他们的提线木偶,任其摆布。 但魏越可不是。 “魏兄,父亲让我送送你。”杨时在后面喊了一声。追上来。 魏越脚步顿住,杨时一上来便揽住魏越的肩,低声却又放肆地笑:“魏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着,送上门还要装深沉的傻缺。” 方杜亭在后头也忍不住笑,他们费力想要探查对方底细,结果一场家宴,对方就将自己的底抖擞地差不多了。还自以为能在魏越手上讨到便宜。 魏越淡笑,喉结上下微动:“意料之中。”此言一出,他身上随之披上一层绚烂的亮光。 众人侧目,发现远空猛然炸开一朵烟花。杨时得意地一挑眉尾,说:“这烟火,还没放完呐!看样子,我给你准备的量够足。” 魏越眸中星光闪烁,清澈明朗。这场烟火,是他赠梅津的新岁之礼。愿她得一场惊艳,得一岁欢喜。 但实际上,这一礼,还缺了一半。 他问:“有马么?” “魏兄,我家后院的马,我早提前让人给你牵来了。仗义不?”杨时拍着胸脯道。 可魏越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谢了。” 杨时见他看也不看自己,气得找方杜亭评理:“有他这样的?这叫什么,见色起意?不是,见色忘友!” 方杜亭轻拍杨时肩头以作安慰,感叹道:“这梅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公子如此上心。又是调查,又是筹备烟花。如今,溜得快到我们连公子的背影都瞧不着了。” 杨时微微摇头:“你不懂。这是少年时的情谊。他也总算,等到了。” 方杜亭忆及陆定然所言,轻声道:“若这梅姑娘,并非公子所寻之人呢?” 杨时哑然。 是啊,魏越怎就如此笃定,她便是梅津呢? 可此时的魏越早已打马而过,空荡荡的街巷回荡起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身侧带过一阵风,卷走深巷中的一缕梅香。 恍惚间,他的思绪竟回到幼年时:自己迷迷糊糊间,趴在一匹颠得他胃里酸水都要翻腾而出的马上,去往梅府。 那时他身后,驾马之人正是梅逸鹤。 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空气中氤氲着香甜的蔷薇花香;晚风拂在他干涸了血迹的肌肤上,温热却解暑的夜风夹杂着那一缕香甜,沿着他的肌肤纹理丝丝蔓延开,提醒着魏越要保持清醒。 那个阴暗潮湿的暗房,成了魏越永生难忘的记忆,但因着那一晚马背上的夜风,他的记忆中平添了一朵盛放的蔷薇。 还有梅逸鹤先生。 魏越的思绪被巷口朦胧的灯笼光拉回,烟花快要放尽了?怎的有人提前回来? 魏越未及深想,马儿已风一般地掠过这几人。可迟了一瞬,魏越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公子!” 这声音,听着耳熟。 魏越急拉缰绳,“吁~”呼哧呼哧喘气的马儿堪堪停住。马儿回过首,正对上提着一柄灯笼的梅津,眼中满是错愕。 想是不曾预料到魏越会驾马经过这儿。 身后望湖一路小跑赶上前来,说:“公子,你怎的骑上马了?对了,我同梅姑娘说你在杨府,梅姑娘便坚持要来杨府门口等你。” “等我?”魏越翻身下马,走几步到梅津跟前。此时隆冬,寒气正盛。魏越一身皆是驾马收揽下的寒气,呼出一口气,瞬间凝成一团白雾。 “怎的不把烟花看完?”他低头问,话里话外都是无奈又纵容的意味。 “既是公子准备的烟花,理应要等公子一起看。”梅津答。 魏越低笑:“你人过来了,可烟火还在放。若我尚未出来,等烟花放完了。你在哪等我都无用啊。况且,若是我走得不是这条道,你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姑娘,怎的此刻有些傻。 梅津却连连摇头道:“不不,将才陆定然照着公子吩咐的赶来了。我已经托他同船上人说,留着一些了。这会儿,他应当快上船了。至于公子不走这条路,是我疏忽了。” 此时陆定然的一叶小舟,的确如她所言,靠近了湖中的大船。 魏越心道:陆定然,我何时吩咐他了? 嘴上却说:“无事。既碰到了,便一同前往吧。” 既然陆定然已经赶到,故而梅津过来时只带着了望湖,由陆定然护着月牙以及魏成泽与严澈两个小鬼。 望湖十分不合时宜地问:“公子,咱们驾马去吗?” 梅津下意识地看看这马,魏越瞥了望湖一眼,说:“你好歹掂量掂量自己多重,你看这马是能驮得了三人的马么?” 望湖挠头笑笑:“嘿嘿,这定是不行。” “步行。”魏越无情回首,“我与梅姑娘都留下陪你一起步行。” 言下之意是:他是可以带着梅津先走的。可他们却决定陪着望湖一同步行了。 梅津窘迫地跟在魏越身后,苟着一言不发。望湖是担心她出事才跟着来的,此时却要遭到魏越的“虐杀”。 而望湖再一次感受到了公子的过河拆桥。即便现在没拆呢,也快了。 他欲哭无泪地跟上:“公子,你真无情。” 到了此地已经距闹市很近了。由于烟花停住了,街市上的人流也如潮水般,四散离去。三人只走一段路,便遇见了意犹未尽之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返。 路上两个结伴同行的女子边走边议论今夜的烟火盛会。 “好不容易有场突如其来的烟火,竟只放了那么一小会儿便停了。” “是啊!但往年都是不曾有的。今岁也不知是谁的点子,竟能想到在宛水上,放如此盛大的烟火。” “此事好像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 …… 梅津好似犯了个错的孩子,看向魏越:“公子,我好像不该让他们停止的。” 这样勾人兴致之事就好比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此时人潮已退,再放烟火,有些人也不会再回头了。 “无事。这本来便是放了咱们自己看的。”魏越道。 望湖在一旁笑着附和:“是啊,这些人都是沾了梅姑娘的光啊!” “沾了我的光?”梅津疑惑地看向望湖。 望湖此时才自觉自己说漏了嘴,忙道:“还有小公子!他年前早便央求二公子给他弄一船烟火了” 梅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她悄悄看向魏越,魏越面不改色,看样子应当真如望湖所说的那般。 望湖跟在魏越身后,悄声说:“幸好幸好,差点便说漏了嘴。公子,你嘱咐我备着的耳坠子,我带着了。诺,给!” 买这一船烟火时,魏越确实嘱咐了望湖备着这耳坠子。这是一副他亲手所做的耳坠子,预备作为守岁之礼,赠与梅津。 “不必了,收起来吧。”魏越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个没有存稿的,“裸奔”作者,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发。但基本日更。 第22章 前面梅津回首:“不走吗?” 望湖忙应着:“诶,来了。”转头低声问,“怎的又不必了?不送了?” 说不出是失望或是何样的情绪交织纠缠,最终魏越舒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嗯,收起来吧。” 神色平静得好似眼前波光粼粼的宛水,表面映照着万千灯火,内里却能吞没一切,银河万里,暗潮汹涌以及各种不言的情绪。 说罢他跟上梅津,留下望湖一人在原地,默默遗憾地收起了这副耳坠子。 这可是五年前公子同工匠学了许久,又不眠不休地磨了许久,才完成的。那阵子,公子的指尖就没一块完整的皮。 说不送,便不送了。 “公子,等等我!”望湖无奈跟上。 梅津、魏越、望湖先后没入了如织的人群:沿街宝马雕车,车水马龙;万般花样:杂耍奇术、猜灯谜、做对子、放花灯、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悠扬或高亢的曲调,脂粉香皆沿着宛水悠悠飘远…… 灿烂银河之下,灯火阑珊,众生皆喜。 穿过人群后,魏越立于宛水旁。对着仍在船上的陆定然招招手。 陆定然会意。 片刻后,烟花齐绽,惊艳复来!沿河众人皆惊奇地又立于宛水旁,爆炸声、议论声混杂一团,喧嚷嘈杂。 魏越在人群中,悄然拉住梅津的衣袖,大声说:“去楼上看!” 梅津一怔,只觉烟火正绽放在咫尺眼前,内心也跟着呼应“轰然”一声,炸开一朵烟花。 她单手捂住耳朵,用力点了点头。被魏越拉住衣袖的那只手,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甩开了他的手。 这家酒楼,魏越是常客了。 他一踏入,酒楼老板娘便热情地迎上前来,招呼着:“呦!二公子来啦!今日我可得好好招呼你勒!”说完她声音又拔高一度,好似要让众人都听见,“可多亏了二公子这一船烟花,我这临江小酒楼可大赚了一笔!望湖小兄弟一来呐,我忙不迭地就把最好的一间给你收拾出来了。” 这满船烟火,整街只有这春风楼的观赏位置最佳。自这突如其来的烟火绽放,这临街一面的包房被人争先恐后地拿下。拿不到之人,便只能勉强挤在宛水边欣赏。 此刻那些未得进入这视野最好的一间包房之人,闻言皆不语。 魏越无奈笑道:“老板娘,你这给我拉仇恨呢!” 老板娘忙捂住嘴,笑说:“哎呦,我这真是给那些人吵嚷得头大。光顾着堵他们嘴了,公子,你多见谅!” “无事。还有劳你给上一坛醉佳人。” “得嘞!千言万语,还是得谢公子你记挂着,特意把船泊我这楼前。往后啊,公子来我这春风楼的酒水,要多少上多少,免费!”老板娘心情大好,扭着腰身下楼正勾勒得她身姿丰腴,韵味十足。 “明年还泊你这儿!”魏越慵懒道。 “呦!那我可再谢过公子了!” “二公子,你这一出手,阔绰啊!我家婆娘在京都见过一场元日烟花后,在我耳边念叨了一年,今日托工子的福,总算是见着了。”隔壁包房的酒客朗声说。 说完他又吩咐小二给魏越他们这桌,端来一碟尚未动过的下酒小菜。 “是啊!今个是真热闹!这一出放的好!” “各位客官吃好喝好!要什么尽管招呼着!”小二恭敬地立在一旁喊!说完又对魏越道,“二公子,你这边走。” 魏越朗声道:“多谢张大哥,但是啊!各位今日的费用,我包了。新岁讨个吉祥如意。” 送了一碟菜的张大哥旋即笑道:“老喽老喽!那便多谢二公子了。” “多谢二公子!” “多谢多谢!” …… 梅津嘴角衔着恬静的笑,跟在魏越身后。但她自觉,自己是在追一束光,一束无论走在哪,都耀眼的光。 “公子,看来他们都很高兴呐!”梅津小声说。 “那你呢?高兴么?” 梅津笑弯了眉眼,道:“嗯!高兴!” 魏越松开她的手,转而拂了拂她后脖颈。像是逗猫那般宠溺:“往后还带你来看。” 猫儿正是如此,若是被人轻轻揉捏后脖颈,便会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声,梅津虽未发出呼噜呼噜声,却忍不住舒服出了怪表情。 “小结巴,你这什么怪表情?”魏越笑她。 梅津忙收敛回去:“没有没有!” 醉佳人乃是春风楼一绝,自酒坛一打开,馥郁芬芳的酒香便随风四溢。飘飘然地进入梅津的鼻翼,她忍不住嗅了一嗅。 魏越侧目,问:“要尝一口么?” 又来? 梅津忆及她那第一口,辣地眼泪差点下来。她连连摆手加摇头,如今人多。 “什么呀什么呀?”包房外一声稚嫩雀跃的声音传来。魏成泽胖坨坨像个门神,堵在门口好奇地说,“啥呀啥呀!我也要尝一口!” 魏越眼神缱绻,真豪迈地大手一挥,把坛子递到魏成泽眼前:“喝吧,二叔不嫌弃你的口水。” 他自己用的酒杯,一到魏成泽却直接递坛子。魏成泽故作少年老成的样子,一推坛子:“你怎的又喝酒?我娘亲说了,小孩子喝酒不好!会像二叔一般混账的。” 魏越神色淡淡,笑着收回酒坛子,说:“你娘亲有一条说得不对。” 魏成泽疑惑:“哪条?” “你二叔不混帐。”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魏成泽身后的陆定然。他抢先开口了。 魏越低笑,一饮杯中酒。 严澈也凑近魏成泽,耳语道:“你不可如此说二公子。我姑姑说了,随意说人混帐,是会让人伤心的。所以我家无人说混帐这个词。” 即便是他的父亲无可救药,梅津也从未如此在严澈面前,说过一句怨毒之语。 魏越起身,一把捞过魏成泽:“小胖子,你懂混帐什么意思么?”他用力揉揉他的头,“这叫混帐!” 听完众人说的话,魏成泽自知自己说错了话,老老实实抚平糟乱的头发,骄傲使他不愿意低头,只能蔫了吧唧道:“二叔最坏了!” 但他又想同魏越示好。说完看见桌上一盘点心,正在魏越面去,立刻说:“二叔,我要吃那个。” 肉呼呼的手指一指,魏越笑着递给他。不再逗他。 众人在嬉闹中,欣赏着烟火绽放,映在宛水上,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也落在有心人清澈的眸海中。 望湖、月牙凑在陆定然身边闲聊,俩小孩在包间里跑跑跳跳,嬉闹玩耍;杨时与方杜亭后来也赶了过来,宽敞的包房内一时变得挤挤挨挨,却热闹非凡。 梅津站在栏杆旁,看烟火看得脖子都酸了。魏越不知何时也倚在栏杆边,偏头问她:“冷吗?” 这间包房虽视野开阔,苍穹之下,宛水之上皆一览无余。但这临江的包房是露天的,顶上的木板是可拆卸的。为使视野开阔,老板娘将木板拆卸了下来,四周只余一圈栏杆。 此时寒风飕飕得往里刮。 梅津正要开口,魏越在一旁来一句:“你真的不喝一口,暖暖?” “冷。但我不喝。公子,你是不是见个人都要邀来喝口酒啊?”梅津转回身。 任烟花在身后绽放。 “忘了。”魏越随口答。其实半月前,他与梅津共饮一坛酒之事,第二日便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但不自觉地,他竟拿到酒,便想拿来逗逗她。 “不过邀女子饮酒,你是第一个。” 骤然一下,梅津的心像是被捏了一下,紧紧的。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喝。”她吐了吐舌头。 魏越笑,搁了酒坛子。朝门外走去:“等着。”很快又带着一件灰色大氅折返回来,“披上吧,夜间风大。小心着凉。”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尖被冻得几近暗紫色。实际上她特别畏寒,只是因着在魏越身边,她才不觉得寒冷。 并非真的不觉得冷,而是即便瑟瑟发抖,也不想错过待在魏越身边的时间。 而她这个冬日,几乎所有的温暖 都源于魏越。 待梅津拿稳了大氅之后,魏越搓了搓手,复又倚靠在栏杆上,迎着宛水:“烟火快要尽了。” 梅津低低嗯了一声。 今夜的烟火,想必是装满了整整一船,才能放得如此久。记忆里,她总觉得自己也是见过烟火的,只是她记性有些差,如今已分不清是梦境或是现实了。 嬉闹的众人闻言皆凑到栏杆边,欣赏最后一批烟火。 魏成泽悄咪咪地对严澈说:“严澈,新岁快乐。” 严澈也悄咪咪回:“小公子,你也新岁快乐。” 杨时搂着方杜亭,欢快又得意道:“千里迢迢弄来的东西,燃这么久。也不枉小爷我如此费心。如何,漂亮吧!” 方杜亭不动声色地拨开杨时的胳膊,说:“漂亮。杨公子,新岁快乐。” 杨时愣怔一秒,旋即笑道:“新岁快乐。” 一旁的望湖、月牙、陆定然三人,由于也错过了烟花初绽时送出来的祝福,故而也在一旁,一边举杯一边正儿八经地送祝福。 而这边魏越一声“小结巴”,被晾了好久都无人回应。低头一看,发现梅津不知在地上的包裹里翻弄什么。 “你找什么呢?” 梅津不答,而后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小玩意儿放在手心里:“公子,送你样东西。” “什么?” “你伸手,摊开来接着。” 魏越疑惑地照做,等着梅津送他个小玩意。 梅津把手放到魏越手上方,一点一点,缓缓张开。 等了许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落下。 魏越挑眉:“?” 谁知梅津迅捷地从身后拔出另一只手,一摊开:掌心有一抹玄色布条。 但这比之布条要结实精致许多。 玄色布条上,用金色丝线细致地秀了祥云纹,最中间部位宽,两端窄。四周被丝线妥妥地镶好了边。 梅津刻意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是受伤了,可以先用这个将眼睛蒙上。然后唤我去给你包扎。” “若你不在呢?”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能一直在。 “若我不在……那公子可唤别人。”她做这个遮眼布,也只是灵光一闪。具体用处,应当不大。 魏越却拿过去仔细端详。还真的试着戴上,蒙住眼睛,而后转过脸来:“好看么?” 梅津很有心,布条中间并不厚实。而是朦胧间可以视物,这样即便是戴上,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看不清,听觉反而更加敏锐。只听梅津的声音细细的,甜甜的,就好似他吃到了一颗荔枝般舒心。 “好看。” 烟火骤然停止,时间也仿佛静止。静寂地,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一层黑纱,四目相对。 魏越也不放下遮眼布,挑起唇角,道:“可惜,让你抢先了。” “什么?” 什么抢先了? “你的对联送出了最多。说好的,本公子要许你一个愿。这是一个礼物。但叫你抢先了。” 哦!想起来了,她最后都忘记去看那对联了。 魏越却仍记着。 “我…一时想不出愿望来。” 魏越放下遮眼布,深邃的目光看着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不急。这个永久有效。” “今日,”他继而道,“便祝你万事胜意好了。” 这是他深夜驾马赶来的理由。也是他那缺了一半的礼。 一半惊艳,一半恒久远。 梅津笑着回应:“也祝公子,万事胜意。” 第23章 “愿你永远,万事胜意。” 记忆退回到写对联那日,魏越听见了梅津与杨时兴奋地说“万事胜意” 他故意没说,而是留到今日,补上了。 在最美的一晚,郑重地说出最真挚的祝愿。 夜空中歇了烟火,聚集在宛水河畔熙熙攘攘的游人,皆四散归家了。 杨时一伸懒腰,意犹未尽道:“时候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接着去好好‘招待’那两位爷。” 说完背着众人招招手。 除却方杜亭、魏越和陆定然三人,其余人皆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杨家家中两位贵客。 “二叔,你去节度使府上,可吃了什么好吃的?”魏成泽探出颗脑袋,仰首问。 魏越没带着,倒是方杜亭准备了。他拿出一袋吃食,说:“小公子,给。这都是你爱吃的糕点。” 魏成泽高高兴兴地抱了方杜亭一下,迅速接过那一袋糕点:“我就知道方叔会给我带着的。严澈,给。你也饿了一晚上了。咱俩一起吃吧!” “这小子,倒是挺照顾严澈的。”魏越感谢地拍拍方杜亭肩膀,说。 梅津点点头,看着严澈笑眯眯地接过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咬着,细细品尝,好似对待什么珍奇美味;魏成泽则是一口半个,一口半个,飞速卷入口中。 仅几日,两人便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众人也下了高楼,梅津与月牙在前面领着俩小孩儿走,后面跟着魏越四个大男人。 阵阵寒风吹过宛水,拨弄起江面一阵阵涟漪。江中的花灯也跟着颠簸不稳,而后又随着波涛,悠悠地飘往更远之处。 许是会停在青城的城墙跟下;许是有几盏命硬的,承载着点灯人的期盼,就这么飘飘荡荡出了青城。 魏越刻意慢了几步,走在陆定然身侧:“说吧,你是查到了些什么,还是为着别的回来的?” 若是照着往常,陆定然今日应当先去杨府,而非春风楼。 陆定然神色不自然地承认:“为旁的事。” 但魏越轻笑一声戳穿他:“为着月牙?” 只这一句,陆定然便哑口无言。僵硬地点了点头,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前面,提着一盏精致花灯笼,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身上。 厚重的冬衣也无法压制住她的灵动,在星光熠熠下闪着光。 爱吃,爱跳,也爱笑。像只丛林里天生可爱的小兽。 一旁走着的望湖闻言,神色微变。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与方杜亭闲谈。 魏越旦笑不语,悠悠漫步。跟在梅津、月牙与两个孩子身后。似是担心他们跟不上,梅津回首瞥了一眼,便对上了魏越的眼。 她连忙闪躲。后者却直直地望过来 闪躲的一瞬,却瞧见了魏越满脸笑意地冲她挥了挥手。而后声音轻快道:“前方有家炒栗子铺子,可有人想吃糖炒栗子的?” 此言一出,前方的俩孩子胃里馋虫登时醒了,魏成泽抖着一脸肉冲过来:“我!我要吃!” 月牙也满眼闪光地回首问:“二公子!我,还有我!” 魏越挑眉:“好啊。前方还有一位小友呢?” 魏成泽以为是严澈,激动地替他举起手来,在半空中扑棱膀子,好似能一把抓住那一袋糖炒栗子:“他也要!他也要!” 可只有梅津知道,魏越看向的是自己。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而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得到讯息后的魏越,大手一挥。揽着魏成泽走向前,直奔糖炒栗子去了! 走不多时,众人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糖炒栗子香,甜蜜的糖被加热后散发出温热诱人的香甜味,经过炙热后的栗子壳爆开后迸发出浓烈的香味……这一切都吸引着这群贪嘴的“孩子”。 铺子里仍亮着灯,三两谈天说地的行人经过铺面,未曾停留。灯下老板忙着正要收摊儿。魏越揽着魏成泽,身后跟着望湖。三人步伐轻快地穿过青石板路,去铺子前买栗子。 望湖是常客,他惯常是替魏越跑腿的。老板早已熟了这张面孔,热络地招呼:“小兄弟,这次还是十五两的?” 魏成泽兴奋地嚷道:“我要多的,最甜的!” “好嘞,小公子!我给您盛最甜的!”老板热情地回应。 望湖未来及回应,便听得一句:“老板,来个五十两吧。” 魏越大言不惭地伸出五根指头。老板喜形于色,忙道:“诶!客官还请稍等。” “不着急,老板辛苦啊!这刚过新岁,也不歇着。”魏越道。此时等待吃食的魏成泽倒是老实的很,静静地站在魏越身前,任由魏越把手搭他双肩上。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直盯着香喷喷的板栗。 老板一边盛热气腾腾的板栗,一边露出朴素的笑容道:“这不是今日放烟火,看的人多,买栗子的人也多了。我忙着又炒了五锅出来。卖完你们这单啊,老汉我也关门回家喽!” “公子,这五十两,咱们几个人可吃不完。”望湖在一旁小声提醒。他担心自家公子不识几斤几两了。 “无事,带回去。谁还没睡便分一些出去。” 老汉把最后一堆栗子装进袋子里,率先便递给了迫不及待的魏成泽一袋。得了栗子的魏成泽兴冲冲地直奔自己的好伙伴。 老汉炒栗子后变得黝黑的手下意识地擦了一下腰间的白襜,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多谢公子,照顾老汉生意了。” 魏越轻点下头,转身离去。 梅津逆着风迎上来,接了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笑眼盈盈:“多谢公子!你是特意买光老板今日的栗子的?” “碰巧罢了。”接着他递了一颗剥好的栗子到梅津嘴边,道,“第一口,替我试试毒。” 梅津翻他一个白眼,但仍旧小心翼翼地咬住那一颗栗子。不知是否是故意的,魏越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皓齿。 热乎乎的炒栗子,口感绵密,馥郁的栗子香内夹杂着白糖的甜蜜滋味。这一切都在魏越的手轻轻擦过时,化为平淡。浓烈而深刻的是这不经意的一个触碰。 “有毒么?”魏越慵懒地问。 登时,梅津羞红了脸。幸而是在夜间,朦胧的灯光照射不出她的窃喜。只有一阵寒风拂过,吹散她呼出的一口白气,冻得她忍不住一个哆嗦。 她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配得上眼前之人? 耳侧寒风不曾告诉她。 她自动将魏越那一声疑问当做了“好吃么?” “甜么?” 故而她轻轻点了点头。魏越故意装得一副半信半疑:“我没手,你剥一颗来我尝尝。” 那你刚刚是如何有手的? 但梅津仍旧是顺着他的话,给他也剥了一颗。递到他面前:“甜吧?” 魏越低头咬过栗子,挑着眉,示威一般地冲她展示嘴上衔着的栗子。而后才得逞地一笑,细细咀嚼后道:“嗯,不错。下次还来这!” 河畔的几人哈着白气,直唤二人跟上。梅津连忙跟上众人,魏越手中拿着几个栗子,边走边剥。 最终这几颗栗子,不是落入贪嘴的魏成泽嘴里,就是被魏越偷偷塞进梅津的小油纸包里。梅津全都当没瞧见,任由魏越从她油纸包里,掏出一把又送进来几颗。 少男少女的笑脸被隐藏进夜色,欢声笑语也随着绚烂的焰火永远留在了这一岁的元日,以及那一往无前,永不停歇的宛水之上。 ~ 安逸的元日悄然而逝。 温度回升,冰消雪融,春风过境。梅津窗前蓄势待发了一整个冬日的凌波仙子,此时也生出了一朵令人惊喜的花苞。 “姑娘,这花苞,你瞧。真娇嫩着呢!”早起端来一盆热水的月牙惊奇道。 “嗯,不日应当便要开了。” 但梅津心中仍旧记挂着张妈的话,以及月牙曾经被打断了的话。她一直不曾寻着机会问。 一个脸生的外院小丫鬟匆匆进来通报:“梅姑娘,下人来说严小公子在赌场那。要见你。” 严澈于几日前便回了家。听闻此言,梅津便想到表哥。 难道如今自己离了家,表哥便驱使起了严澈?严澈会想到见自己,应当是表哥欠债多了。想及此,梅津便一阵恶寒。严澈到底要如何才能逃离那个泥沼。 她手下忙不迭地从首饰盒里拿了几件贵重首饰。这些首饰多是魏夫人差人送来的,梅津平日里戴得甚少,便是想着可能会有这么一日。只因严澈还在那,她不忍一个年幼的孩子,往后都要承受同自己一般的屈辱。 “月牙,我先去。若是我至午不归,你便去找二公子。”赌场内鱼龙混杂,她不得不提防着点。为了安全,她重操旧业:以往去赌场梅津都会作一番扮丑。 她利落地拿起首饰盒中称手的胭脂,眉笔。胡乱在脸上一通画,甚至摸出了许久不用的大刀疤,贴在了最显眼之处。显得张牙舞爪又丑陋。出门时还同洗衣房借来了一件洒扫仆妇的粗布衣衫。 一切准备妥当了,才踏出魏府。直奔赌场。 时隔几月,她又一次踏上了去赌场的路。 此时的赌场内部,喧哗依旧。众人围观当中,淡然坐着一位主,手中匕首刺穿一只手,血沿着木桌丝丝渗透。 一滴 两滴 三滴 …… 地面上汪出一小滩血/迹 而他宛如修罗,端坐如常。黝黑的瞳孔倒映出一副惊惧狰狞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断更了两天。之后会慢慢调整心态,努力更新的。十分谢谢各位的陪伴。 第24章 手掌被匕首死死钉在木桌上的人,是元日那晚守在门外的侍卫。 据杨时所说,此人名为——“原鹰” 草原之鹰。 可惜,却被魏越折了翼。 他面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千沟万壑的皮肤滴滴滚落。 手背上青筋暴起,每颤抖一下,利刃便剌一下绷紧的肉,掌心下血流不止,浸红了木板,殷红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稠密的血腥味。 “二…二公子…”只听原鹰艰涩道。 他眼前这个男人,与半月前元日之夜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那日的魏越受他们掣肘,锋芒尽敛;此刻的魏越周身皆是戾气,原鹰勉强与其对视一眼,却只看到了镇静无比,深不见底的深色瞳仁。 原鹰以为,自己只是如去岁一般,打死了他赌场里的一个荷官。 但好像,又不仅仅是打死一个荷官那般简单。 他已然无法通过面部表情判断,此人心中所想。更看不穿,此人此刻的情绪。 这把匕首猝不及防地落下时,他甚至来不及反应,锥心刺骨的痛感便朝他袭去。 魏越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原鹰的挣扎顷刻间便如困兽之斗,被死死箍在方寸之间不得动弹。 魏越眼神扫过对面之人,最后细细打量着原鹰,对着他道:“你们主人,考虑好了吗?”一张口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好似预示着暴雨将至,“我没有耐心,等着你们,一次次来搅我生意。” 匕首应声,又猝不及防地深入一寸。 “啊——”原鹰一口血卡在喉咙,嘶声低吼。 随原鹰一同前来之人,名为惊鸿。此刻心中的罗盘已碎,心绪紊乱。但还是强撑着想要说些话,挽回一些:“二公子,我们今日来,便是要转达我家主人的话。” 魏越抬眸,深色瞳仁对上那人的脸,轻笑:“是么?” 惊鸿僵硬道:“是!” “说来听听。”魏越摁住原鹰的那只手悠悠拿开。而他的另一只手,好似不必他伸出来施力一般。自始至终,都不曾从身侧抽出,一直垂在桌面之下。 他手一松开,惊鸿忍不住瞥了一眼原鹰:一身冷汗已浸湿了他的背部,晕开一圈圈水渍;他喘着急促的呼吸,勉力稳住身体。捏紧了匕首,一发狠,一咬牙。 “啊———” 掌心连着匕首,竟生生被他一把拔了出来。 掌心那个穿透了的洞内,簌簌往外渗血,又一滴一滴宛如雨下,落在了木桌上。 在一旁围观之人见了,心中皆为之一振;或有人见不得这般血腥场面,忍不住偏头侧目;或有赌场内做工的年纪小的孩子,见了这场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便跑开了。 连方杜亭,都忍住不看原鹰那扎着一把匕首的手掌,魏越却逼着自己直视原鹰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此刻透露出的除了震惊,还有泯灭不去的恨意。 恨不得撕裂手掌,也要把这匕首狠狠扎进魏越这张似笑非笑的脸上的蚀骨的恨意。 原鹰狠狠啐了一口嘴里含血的唾沫。 这唾沫在他心中,应当是要啐在魏越脸上的。 惊鸿一把拉下愤怒的原鹰,艰涩道:“二公子,我家主人说二公子的实力,便决定了您是我们首屈一指的合作伙伴。” “二位,谈合作,何须动兵刃?”方杜亭气息中压抑着愤怒,“你们屡次犯我赌场,伤及数条人命。我们再三忍让,你们却愈加张狂!此事岂能是你伤一只手便能了结的!” 今日被打死的荷官,是九岁时哭着求着要跟方杜亭来赌场帮工的小子。 今岁刚满十二。 人机灵,最为懂事;平日里同方杜亭插科打诨,也最为讨喜。 这小子,死了,方杜亭都不知拿银子能赔给谁。 这辈子,他都弥补不了了。也无法心安理得了。 那个孩子,是被他亲手牵着走进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来的。 方杜亭咬着牙说:“你今日,即便是死在这里。都死不足惜!” 魏越不禁看向方杜亭。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方杜亭,酒桌上喝倒一片,自己仍能笑谈古今的方杜亭。今日,是他第一次没藏住自己的情绪。 惊鸿下意识环顾四周,这一周围的,皆是魏越手下的人。 而他的人,皆被拦在赌场之外。此刻他与原鹰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 若是魏越动了杀心,他恐怕真要命丧于此。 魏越抬眸,冷漠得看着他,薄唇轻启:“是,你们即便是死。都死不足惜。” 惊鸿的心应声而落,眼睁睁看着魏越饮了一口茶。 他忍不住想:这地方,竟然摆了一壶茶。 可魏越确实就着这满屋血污,喝了一盏凉茶。 玄色衣袍在清冷的光线下,折射出更加凉薄的银光。举手投足间,丝毫不见刚刚那个手握匕首的修罗。 原鹰死死握住尚且完好的另一只手,与惊鸿对望一眼。两人身躯从不由自主颤抖,到最终充满力量,做好那最后一个坚定的想法,只消一瞬。 此刻,只能弃卒保车。 惊鸿艰涩道:“二公子想我二人如何做?” 茶盏稳稳落在桌上,魏越淡淡道:“叫你们主人来,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至于你们二人,我说了。”他凝视着惊鸿,一字一顿道:“死不足惜。” “二公子…”惊鸿强压下颤抖。 原鹰则没有惊鸿那般定力,眼前此人已为自己下了必杀令。 他岂能为鱼肉,任人宰割。 顾不上疼痛,死死咬住牙,一把抽出掌心匕首,猩红滚烫的血顿时四溅而出、内里的肉被狠狠剌出,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掌心一道暗红骇人的刀口,醒目非常。 原鹰手握染血匕首直冲魏越。 谁知魏越的动作比他更快。 魏越从未抬上的另一只手上,正握着一把利刃。眨眼间这利刃便被交换到右手,魏越闪过原鹰的匕首,单手锁住他握匕首的手,用力一推。 死死地将原鹰抵在墙上,右手上的匕首对准了原鹰的脖颈。 只听魏越狠厉道:“想死可以,别在我面前找死,自有人收拾你!你这条烂命,爷能留你到今天,你早该祈福烧香了!少在我这装的人模狗样的,我看不惯!” 惊鸿欲有动作,被反应过来的众人迅速压制住。 “你是什么东西?”魏越死死盯着原鹰的眼睛,手下的力愈加大,原鹰手腕处顿时被魏越捏得无力。 匕首应声而落。 方杜亭立时冲上来,毫不留情地对准原鹰的手腕便是一刀,此刻,他的右手手腕也被戳了一个洞。 “啊!!!魏越,你他娘的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敢这么对老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魏越把人松开,一脚踹在地上。剩下的人围上来,将原鹰摁在地上挣扎不得。 他缓缓开口:“说啊,你是什么东西?” 原鹰脑子轰然一下,及时止住了。只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下贱玩意儿!” “闭嘴!”方杜亭对准原鹰的嘴,又是狠狠地一脚踹上去。 这一脚直将原鹰的一颗牙踹掉。 “对门外那群狗说一声,叫他们主人来。”魏越道,“这两只狗,以防万一。还是我来处理了吧。” “是!” 魏越从袖口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血迹。转身穿过人群。 他抬起手后,露出了手腕上一截绣金线的玄色布条。 刚绕过一个人,却见墙边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梅津。 瞪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自己。 “梅津。”魏越愣怔住。 她怎会在此? 怎会是这幅打扮? 他疑惑地看向一直站在梅津身侧的陆定然。 陆定然走近魏越身侧,才发现魏越的额上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担忧道:“见血了?” 魏越轻轻点头,不过此刻他更关心的是眼前此事:“梅津怎会这幅样子,在这?” 陆定然回望一眼,道:“我是在赌场后面,那条巷子里遇到梅姑娘的。”他顿了一下,才道,“有几个混混,正准备欺辱梅姑娘。” 闻言,魏越神色一变。 “混混?”他气息登时紊乱,“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梅姑娘,她见你在那办事。拦住了我。” 魏越气急了,忍不住吼他:“陆定然,什么时候连个女人都能拦住你了?你干什么吃的!人呢!” 陆定然语塞:“地下室。” 魏越咬着牙低声道:“等会儿一块收拾你们!” 说完径直朝着梅津走去。 梅津发丝凌乱不堪,衣衫不整,此刻勉强批了一件外袍。指尖微微颤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墙角的椅子上。 她轻声唤了句:“二公子。” 只这一声,魏越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几欲喘不过来气。 他走到梅津面前蹲下,柔声道:“小结巴,怎么来这儿了呢?” “我来找严严,还没找到他。” 似是憋得太久了,此刻终于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鼻翼流过嘴角,话说着,又咸又苦的泪水便进了嘴里。 魏越喉头哽住,脑子里一时之间竟是空白的。 他的梅津,遭受了这样的事,也要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等他手头的事情做完,一声不吭地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 呜呜呜,心疼梅津 第25章 似是注意到了魏越手上绑着的布条,梅津雾蒙蒙的眼中好像都多了一层淡淡柔柔的光亮。 她扯扯嘴角轻声道:“公子,你把它带出来了啊!” 说着,不由地想伸出手去摩挲这发带上的金线刺绣。 这双白皙娇小的手,上一刻刚被扔到地上,被人无情地用脚践踏过一般,摩擦出道道伤口,伤痕累累。伤口的血早已凝结,混杂着尘土。 故而在快要触碰到那布条的下边缘时,梅津猛然意识到自己手不干净,又悄然收回。 魏越轻声道:“嗯,带着了。没有它,我今日怕是要被血吓晕了。” 而后大方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左手。 他今日垂下的左手,早先并没有握着匕首,而是一直紧紧攥着这条原本用来遮眼的布条。 莫名的,握着这布条,就让魏越回忆起元日那夜。梅津笑着对自己说:若是有血,他便用它将眼睛蒙上。唤她来便好。 好似看不见,便不会惧怕。 但是恐惧最根源的地方,是人脆弱的内心。而他握住这布条的一瞬,心底滋生出了一丝平和。 这丝平和,逼着他盯住原鹰的眼睛,盯住原鹰的匕首,逼着他清醒。 一直撑到最后一刻。 他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多亏你,送了我这个。”魏越温柔笑着的时候,眉峰都镀上一层柔和的余晖。 他说自己被吓晕,那是夸张了。但仍旧是惧怕的,至少不会像将才那般,唬住原鹰与惊鸿。但心底总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刚刚那种情形,他不能畏惧,不能退缩,不能服软。 否则,一步退后,便是深渊。 他将无法对那些死去之人,有个交代。 梅津柔软的手,轻轻地握住了魏越颤抖的左手。 切身感受着他的颤抖和恐惧。 “公子。想不到,你也是很凶的。”梅津破涕为笑。反用一句魏越对她说过的话,她又补充道,“你吓唬人的时候。” 也是蛮凶的。 就像她吓唬岚予一样。 同样是为了自保,他们都用尽了背上的锋芒。 魏越忆及自己曾经见了梅津吓唬岚予时所说的话。笑说:“是。” 她目睹将才那针锋相对的一幕,以及魏越冷酷无情的一幅面孔。她虽不知这些人与魏越有何恩怨,但她相信魏越。 相信魏越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这种人。 从魏越的模样刻进心里开始,她一刻比一刻坚定,想要知晓魏越曾经经历过什么,如今正在经历什么。 她无比希望自己微弱的温暖,可以被传递给魏越。 而魏越亦然,自梅先生销声匿迹后。 他替梅津拢紧了外袍,道:“严严不在此处。我先送你回去,有了消息我告诉你。” 梅津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平日里,她这副样子又不是不曾来过赌场。怎的今日便遭遇了巷子里的那些歹人。 当时她手上有一把簪子,那群人围上来时,她挣扎间狠狠地刺上了当中一人。 幸而陆定然及时赶到,否则她会如何,当真是不可想象。 最终魏越与陆定然一同将梅津送回了府上。 他嘱咐月牙:“照顾好梅姑娘。” 月牙亦十分吃惊。梅津让月牙留意她回来的时刻,故而在梅津过午未归时,她赶忙让人去找了魏越。 只是她刚说完,梅津便回来了。 故而那传话之人,此刻行至半路,并未起任何作用。 月牙问:“姑娘,你不是去送银子的么?怎的伤成了这样?” 梅津就着月牙送来的温水,轻轻擦洗了自己脸上手上的污垢和伤口。 凝重地说:“我无甚大碍。只是今日来传话的姑娘,我好似从未见过。” 经梅津如此一说,月牙也疑惑道:“我只当她是外院的洒扫丫头。但自那之后,我在我们院里,从未见过这个姑娘。” 月牙看这眼前这个梅津,丝毫不似平日里见着二公子便会害羞、与人为善的梅津。 她这满身伤痕,定然不是正常摔跤或是擦碰所致。可梅津不曾露出一丝惊惧与柔弱,反倒能冷静地回忆事发之前的情况。 梅津洗净了皮肤表面的脏污。温热的水擦拭在手上脸上,她身体渐渐回暖。 她轻声嘱咐月牙:“还要有劳姐姐给我打一桶热水,我要沐浴。至于那个丫头,也有劳姐姐替我留意一下。看看是谁的丫头。” 月牙自然是应着的。 转身后又听梅津道:“不止那个丫头。若是那丫头没说谎,说谎的是门外给那丫头传话之人。这也是有可能的。都要劳烦姐姐帮忙留意,打探一些消息。” “明白了。你且好好歇着。”月牙关切道。 待月牙走后,梅津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茫然地盯着满手伤痕,尽管陆定然来得及时。 但一想起那些人欲欺身上来时的场景,她心中便阵阵恶寒。止不住地干呕,一直呕到眼角被逼出眼泪来。 才一阵猛咳得停止。 她披着回来的那件外袍,是陆定然拿的魏越的外袍。 细细闻来,袍子上仍有熟悉的,淡淡的木质馨香。 如今,却混杂着一股子赌场外的恶臭。 这件事,必不是运气不好遇上歹人这么简单。自离开了表哥家之后,她已许久不曾前往赌场这种鱼龙混杂之地;有心之人想要引她去赌场,用得还是严澈的由头。 知道她必会因着严澈,而去赌场之人。 是表哥? 表嫂?怨恨她拒绝让魏越帮忙调查打伤表哥之人? 或是,这府上看自己不顺眼之人? 门被破开一道缝隙,钻入了一束光线。刺在梅津面上,她刚刚只顾着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 此时突然再见光亮,有些不适应。 只听月牙先进来道:“你先去帘子后头,我让人把水给你倒上。” 梅津点点头,走向了帘子后头。耳边是月牙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脚步声。 再接着是一桶一桶热水被灌进木桶里的哗啦哗啦声。 投身于安逸熟悉的环境,逐渐抚平了梅津心头的一丝不安。 她知道,若非魏越。自己仍旧会是那个软弱可欺、一无所有的梅津。 但也正因如此,她也要努力使自己变得坚强勇敢。变得配得上魏越。 寒风不会告诉她答案 只有她自己可以。 配不配得上,也得由她自己来注解诠释。 赌场地下室。 陆定然半步之距,落在魏越身后:“公子,这几人就是寻常的混混。只消随意拷问几下,便全招了。” “随意拷问几下?便宜他们了。”魏越寒着脸,凌厉的面部棱角,此时更显冷峻。 陆定然道:“收买这些小混混,再利用严小公子欺骗梅姑娘过来。这种手段,滥俗又恶毒。” 魏越不置可否。 一步一步朝着关押那几个人的地方踱去。 昏暗阴冷的地下室,里里外外都透着消散不去的霉味,干草被水浸烂的恶臭味;脚下漫着一层浅水,每走一步,便湿答答踩了一脚污水。 这是魏越接管这个赌场以来,首次踏入这个地方。 而他自踏入这里之后,眉头紧锁,嘴唇紧闭,整张脸黑得好似黑罗刹。 站在魏越身侧的陆定然,能够明显感受到魏越周身散发出的不适与厌恶。 他试探性地说:“公子,此地我来便可。” “无事。这地下室除却气味难闻些,其他都可忍受。”魏越从容道。 “是。” 两人越走越往里,尽头的囚室内传来阵阵鞭笞声,而里面人的讨饶声被鞭子抽打得细碎零落,字连不成句。 “公子!公子!小人冤枉的!小人什么都没干呐!”衣冠整洁的魏越一踏入这间囚室,那流氓便眼尖地捕捉到这丝希望,连连喊道。 这一声公子,激起了行刑者更加激烈的抽打。 “啊!!!” 他喘息道:“求求公子!饶我一条烂命。” 陆定然厌恶地看着这人。在巷子里意图逃跑、满口污言秽语的便是他。 他示意鞭笞之人先退下了。 魏越不愿在此多做停留。只站在他面前,低首看着他那张伤痕累累,痛苦惊惧的脸,淡笑道:“行啊。把你那玩意儿,留在这。你出去。” 霎时间,一众五个流氓显然皆被这句话吓得痴傻了,惊惧地看着魏越。急切杂乱地求魏越放过他们。 从前听闻有人说魏越办起事来心黑手狠,他不以为然。如今伤了魏越身边一个女人,却遭到魏越这般狠厉的惩戒。 “公子,我们是收人钱财。才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求求公子,饶了我们呐!!!”当真一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收人钱财?”魏越问。 那人答案连滚带爬地从肚里冒出来,生怕迟了一步,他小兄弟便要没命了:“是是是!那人是魏府的一个小丫头。 我们当时接头之后,确定了目标。我们收了钱正要走,但我的的确确听见了她后面的话。 她说什么‘她不是爱往赌场走嘛?那便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肮脏污糟的赌场了。’ 那句话我当时没留心,如今想来。想必是同那姑娘有愁怨之人。” 第26章 与梅津有仇怨之人。 几乎是一瞬间,魏越的脑海里闪出了岚予的脸。偷拿魏越香囊那次,他听见两人的对话。 岚予针锋相对。而后梅津的威胁,估计也直接导致了岚予心怀怨恨。 “记得那丫头长什么样子么?”陆定然冷声问。 “记得记得,小人能给你描述出那姑娘的样子。”其中一个流氓忙道。 最终描绘出来的,也的确如魏越所想一般无二。 魏越单手摁得指节发响,清脆的声音混杂在求饶声中,格外瘆人。 “公子,我,我们知道的都,都说了。”流氓声音发颤,“能,能不能求公子,饶了我们一命。” 说话之人声嘶力竭地想要为自己讨条生路,只可惜。 他的口水,溅到了魏越手上。 魏越眉头紧锁,脸色更冷了几分。他拿出手帕细细擦干净了手。 擦完后,轻轻地丢下手帕。轻飘飘的手帕迅速落地,这些人盯着魏越的动作,不曾错过一丝一毫。 意图从他这动作中看出,自己的生路。 “走了。”魏越起身,拍拍陆定然的肩头,“剩下的交给你处理。手段如何我不管,别让他们活着出去。污染青城的空气。” 魏越沿着来时路,踏出了这个无边黑暗的地下室。站在那里的每一刻,他都被浓厚的浊气包裹地透不过气。 宛水江畔。 微风正爽,阳光正盛,细碎得打在江面水波上,闪闪烁烁;蓝得欲滴出水的穹顶上,长长地浮着一道如薄如轻烟的闲云。 小渡口一棵垂柳,枝条上缀满嫩绿的新绿。经风一吹,悠悠晃荡起来。 波光粼粼的江面晃了眼,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地下室时的情形。 那时的魏府,正如雨中飘萍,摇摇欲坠。仅靠魏夫人一己之力勉强撑着。但庞大的躯干下,早已腐烂变质,内里蛀虫难灭,外力强推,想要砍到魏府这棵大树。 魏澜便是内里最大的一条蛀虫,他将魏府所有资产挥霍一空。魏夫人手上握着的那些地契,田契……竟被魏澜伙同一位管事,全拿去抵给了地下钱庄。 魏越被人架着颤颤巍巍地踏进地下钱庄时,看见了一月未见的大哥。 他那时双手被吊在半空,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坠,落入地上,瞬间与地上那一小滩血液混为一体。 脸上身上无一处完好的皮肉。 “大哥,值得么?”魏越手心死死攥着,周围看守之人皆看戏一般地看着魏府这两兄弟。 感慨魏澜的无能,魏越那所谓的少年之勇以及两兄弟之间:可笑的骨肉之情与同胞之谊。 魏澜吊着眼睨他,嘲笑地咧开嘴:“值得,你看。你不还是来了么?来了就好。你来了,我就能回去了。” 即便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即便他被府上人几乎要戳弯了脊梁骨,魏越听见自己血亲的哥哥说出这种话时,心仍旧像是被扎了一刀一般疼。 魏越与母亲清清白白跟着魏老爷回到魏府,他本以为自己认祖归宗之后会得到应有的父爱、兄友弟恭。 只是魏父因一场病而撒手人寰。 魏夫人一介女流,在外抛头露面地操持生意,被族中的老顽固诋毁,轻视。而魏澜的母亲自魏越认祖归宗之后,便郁郁寡欢,最终积郁成疾。 魏澜更是一直将自己的不得宠与他母亲的病,全都怪在魏越与魏夫人头上。自魏老爷去世后,魏澜的傲骨好似被一下子打断了一般,再未直起来过。 整体混在赌场内,无论魏夫人如何阻拦。他总有办法,将输掉的钱财都记在魏府头上。 除却魏澜的败家,外加对手家的打压,很快魏府便垮了。 直到这步田地:魏澜被抓。魏府成了青城最大的负债户。日日被人上门要债,家里被砸得干干净净。 而心高气傲的魏越,在母亲被钱庄人要挟时。错误地选择了来到钱庄,换回自己被抓的哥哥。 “傻弟弟,你当这是玩么?你真把自己当魏府的英雄少年么?这里是囚室,每时每刻,只要没有人来赎回你,都会有无数道刑罚,等着你呢。”魏澜猛咳一阵,哑着嗓子道,“不过,你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魏府主事的人,是你娘。 你才是她亲儿子。我算个什么东西,他们还是留你在这儿比较有用。” 立时,魏澜爆发出一阵嘲笑。 魏越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袒胸露乳的汉子。一个个壮得如牛,凶神恶煞又好笑得看着魏越。 此刻,他好像真的是个笑话。 “磨蹭什么!滚蛋!”一个络腮胡的壮汉没有给两兄弟“叙旧”的心思,粗暴地推搡着魏越往前走。 魏越一个踉跄,被推得摔倒在地上。沾了满身泥浆,黏在皮肤上,恶心得魏越想死。 这里好似一个血池,阵阵血腥味、恶臭味迅速钻入魏越的鼻腔,搅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住干呕,眼泪被逼得溢出眼角。 魏澜解气得大笑:“哈哈哈哈……几位爷,我这白净的弟弟没来过这地方。见笑了。” “闭上你的嘴!”魏越低吼。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黝黑纯净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死死盯住魏澜:“你最好拾干净了你这身贱骨头,麻溜利索地滚!再让我看见你,我要亲手捏碎你的骨头。” 魏澜起身的动作一僵。 旋即他释然一笑:“我倒要看看,在这地方。你的骨头能硬多久。”他俯身靠近魏越,“出去的时候,差人告诉我一声。我没功夫来守着你。但你若是叫我,便能把哥哥我叫回去。” 说完欲拍拍魏越白净的脸蛋 但见了他半张脸的泥污,又轻蔑地扬起手,笑说:“我不碰你。爱干净的小公子。” “小公子,可得委屈你了!这的待遇可比不得你在魏府的待遇。等你家里什么时候还完了钱,你再回去。好好享福去。”壮汉冷漠粗鲁地拖着魏越往绑魏澜的那台子过去。 话里话外,都是对魏府的轻视。 魏越沉声道:“换个台子。那地方,我嫌脏。” 沾了魏澜的血。他嫌脏。 许是惊讶于魏越的勇气,那壮汉竟真的给魏越换了地儿绑上。 记忆戛然而止。 好似正应了魏澜的话一般,他的硬骨头在那地下室,被搓磨得断了两根。是被人抱着出去的。 而魏澜也的确,在赌场没人能叫得动魏澜。只有魏越去了,他才会嬉笑着回趟魏府。 “这算什么,另类的补偿么。”魏越喃喃道。 而说要捏碎魏澜骨头的自己,却没了那时的傲气。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来晚啦!夜里写好了,我定个时,明早发。 不准时作者希望下一篇有存稿之后,可以定个固定的更新时间。 今天是回忆杀。好家伙,我也太喜欢写这又黑又狠的场面了。 第27章 日落西山,余辉洒遍府邸,好似一张铺天盖地的锦被。又好似一层鎏金纱,披在梅津如瀑青丝上,将余温层层渗透。她像只打盹的猫儿一样,安逸地趴在花园外的石桌上,面前摆着那盆含苞待放的凌波仙子。 半梦半醒间,白日伤痛好似被这层余辉,静静疗愈了。 魏越拿了好几瓶不同的白瓷、青瓷小瓶子。里面装得皆是消炎化瘀的上等药膏。他远远走来,便看见了趴在石桌上小憩的梅津。 这静谧的画面,美的可以入画。细长的线条描摹勾勒石桌上的可人,清新淡雅的颜料点染春日争艳的百花,翠绿嫩绿一齐铺陈出一片枝繁叶茂。 魏越心下一动,面前这小小的身影,和几年前的小奶娃好似重叠了。他慢慢靠近,将瓷瓶一个个摆放整齐,轻声唤梅津的名字。 迷迷糊糊间听闻,耳边除却清脆的鸟鸣之外,好似有人叫了自己几声。梅津这才悠悠转醒,惊讶地发现魏越正坐在自己对面:“公子,你怎的来了?” “办完事了。手还疼么?”他温声问。 梅津轻轻抬起手,伤的深的地方已经结痂,擦破处泛着红:“只要不碰伤处,便不疼的。”她注意到桌上的几个瓷瓶,忙说,“公子,我上过药了。” 魏越固执地抓过她的手,说:“这会儿也该换药了。我这是好药,给你用是你的福气。你可别抽手回去啊!”这与在赌场内凶狠的魏越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说着便在瓷瓶中挑挑拣拣,沾了些药出来,轻轻涂在梅津的伤处。一边擦一边给她“呼呼”地吹凉风:“疼就说出来。” “公子。”梅津犹豫地叫了魏越一声。 “嗯?” “我想这次,我应当是受骗了。”她自觉地低下头来。 魏越抬眼看她一眼之后,又低头专注于给她上药,语气慢慢:“你才知道么?笨蛋。”最后咬着那一句笨蛋,包含了多少心疼,唯有魏越一人知晓。 想当年他住在梅府时,那个白白净净的,还有些肉乎乎的小姑娘,拿着一盘荔枝,声音糯糯地问自己要不要吃荔枝。 自己还说不要。 谁知她竟锲而不舍,端着盘荔枝。亲自给自己剥好了,对自己说:“爹爹说了,哥哥怕绛色物件。可是男孩子,怎的还有畏惧之物呢?诺!吃吧,我给你把皮剥了,便是白色的了。瞧不见红色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想反驳的,只是后来瞧见了她这软软的小脸蛋,便不想与她计较了。 对了,她身后站了只藏獒。 他真的不是怕藏獒,而是姑娘过于娇俏可人!就是如此! 他最为想不通的是,梅先生怎会让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姑娘,牵着条凶神恶煞的藏獒在府上走来走去? 这岂不十分违和? 现在觉得,这姑娘大致是幼年时便练就的处变不惊的本事。 可魏越看着梅津那伤痕累累的手,心想:可那些流氓,不是自幼与她亲近的藏獒啊,是会伤了她的。 梅津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时不察竟害得自己羊入虎口:“公子知道是谁?” 魏越回过神来,装傻充愣:“不知道啊,你说说看,你以为是谁要骗你?竟然一骗一个准。下次我若是要骗你去何处,我也叫严澈与我串通了骗你。骗你个几次,让你长长脑子。” “说正经的。我让月牙帮我问了今日传话的人,那俩人平日里还算是老实。的确是有人说严澈在赌场等我,所以他们并未说谎。今日我问了陆大哥,他说我表哥至今在家养伤,表嫂也在家中。我以为应当不是他们。” “继续说。” 接下来的范围就很小了,梅津入府已有月余。在府中与人为善,并无甚人与自己有仇怨。与她有龃龉之人,唯有岚予一人而已。 “岚予。”梅津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名字,“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是她。”魏越肯定地回答,“你想如何做?” 他在入府时看见了望湖在帮着梅津询问值守的门丁。上午值守的门丁乃是一对兄弟俩,平日里为人老实,品行端正。绝不会帮着岚予说谎话。 “若是她,我现在并未找到证据。不能轻易打发了她。”梅津知道,即便是魏越能够帮着自己处理这件事,但若是魏越毫无依据地便说是岚予害了自己,不仅有损梅津名声,而且不足以使人信服。 反倒是落得魏越一个不善的名声。 她斟酌再三:“公子,岚予一事我还需找些证据。” “嗯。那便让我看看小结巴的本事吧。”魏越轻柔地朝她的伤处吹吹风,“但无论你有没有所谓证据,岚予都不会待在魏府了。”不待在魏府,是他说的轻了。 梅津要查他便由着她去查,但在他的预想中,岚予是要由张妈发卖出去的。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他那句话,梅津听了进去。魏越是要为自己出头,他维护梅津,那么梅津也绝不答应有任何人在魏越身后嚼舌根子。 她只要这个少年,善良明朗,永远闪着光。 “公子,你是赌场的老板么?”她问。今日所见,魏越可以轻易使唤赌场内的人,想必是赌场的老板了。 只是梅津此前,竟从不知道。 魏越不置可否:“怎么?怕我下次一样,戳你手心一个窟窿?” “不是。”梅津摇摇头。不说魏越不仅从不曾对她露出过这样一副面孔,单说魏越此人给予梅津的感觉便是,温柔良善。 “不知怎的,我相信公子,比信任任何一个人都要相信。能让公子那般对待的,一定是他们的错,而非公子的错。” 魏越收瓶子的手顿住,旋即笑道:“是。因为岚予欺负了小结巴,所以我不能轻饶了她。” “那公子呢,今日可有受伤?”梅津上下打量着,却瞧不见伤处。 魏越本想说没有。但一时却起了捉弄之意,立时像没了骨头的人一般,无赖地往石桌上一趴。委屈地说:“自然,公子我堪称浴血奋战了。这身前,背上皆是淤青,刀伤。要不,你看在我给你上药的份上,你也帮帮我?” 言下之意是他要脱干净了衣裳,等着梅津给他伤药。梅津登时红了耳垂,强撑着道:“公子莫要打趣我。我今日也是伤者。你还是让望湖给你擦吧!” 说完丢下魏越一人在原地得逞地笑。她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梅津行至半路,扭过头来:“公子伤的如此重,想必是公子技不如人啊!” 魏越:“胡说!我一个打十个!” ~ 自那之后,梅津真的着手开始寻找证据。而那伙寻找梅津之人,也确定了与魏越的合作。结合这些人给的讯息可以确信,他们要找之人正是梅津。 陆定然在涧中也查到了更多的讯息,确认了梅津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自得到了那伙人的情报之后,陆定然将自己查访过的线索全部封锁住了。确保那些人不会找到蛛丝马迹。 而丁秀秀,确有此人。只是在梅先生带着梅津抵达涧中之后,便莫名失踪了。平日里丁秀秀并不爱出门,竟就这么瞒天过海。涧中竟无一人发现异常,就连梅先生所扮的丁秀才都不曾露出马脚。 陆定然之所以能查到这些线索,还得多亏了梅津说的曾经帮助过她的私塾先生。 通过岚予在府外的亲戚,梅津最终找到了岚予联系那些流氓的证据。她自以为一击必中,只是岚予不曾知晓,魏越是赌场的老板;她自以为鱼龙混杂的赌场内,魏越与陆定然竟会出现在那,并将梅津救回来。 她自见梅津安然无恙回来时,便慌了阵脚。整日里做事也心不在焉,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期间她左右怀疑,甚至来探过梅津的口风,根本无暇顾及梅津暗中对她家人所做的调查。 而梅津对于她的问题,自然是回答:并无甚事。 这一切都在张妈将她带走时戛然而止。 所有的怀疑都在那一刻终止,而她所有的恨意也都在那一刻爆发。她曾经一度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身份低微,梅津甚至比她的出身更加卑微。 可梅津却拥有了那可笑的婚约;而魏越也像是着了魔一样,处处维护梅津。甚至在元日,特意为梅津购了一船烟火,放给她瞧。满青城之人都跟着梅津大饱眼福。 那一夜,她早早便躺上了床,听了大半夜的焰火声,愣是没能睡着。有对于自己未来的担忧,也有满腔的忿忿不平。 连剪条鱼的窗花,梅津也能得魏夫人的赞赏。 可是她才是自幼便待在魏府,凭什么梅津一来便能得到这些? 但后来她知晓了原因。 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梅津惊讶地发现窗前的凌波仙子已悄然绽放。她兴奋地抱着那盆花,想要去花圃里寻李婆婆,给她看看自己的凌波仙子。 谁知却在门口遇到了被几个家丁粗暴拖着走的岚予。 岚予一见到她便发了疯一样地冲上来,撕扯她的衣裳、头发。将她怀里抱着的那盆凌波仙子也撞倒在地。 第28章 这盆凌波仙子在岚予的大力拉扯下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碎土零落;雪白娇嫩的花瓣、嫩黄的花芯上都沾上了点点碎土,露出肿大丑陋的根部。 “你这是做什么?”几近癫狂的岚予并未震慑住梅津,她前跨一步挡在凌波仙子之前。 “我做什么你能不知道?”岚予声音颤抖嘶哑,在经过一番拉扯后,她很快又被身后的小厮钳制住,“我变得如此模样,不正是你害的?你会不知道?” 梅津蹙眉,不理会她的话。蹲下身来试图拢起那捧土,救回这朵初生的花。 花瓣上尚且沾有湿润的晨露,它短暂的生命尚且鲜活。 岚予见梅津并不理会她,只是气定神闲地收拾那盆烂花,她便满腔怒火恨意难平。自己卑微如狗,对方却有侍弄花草的闲情逸致。 可叹世事无常,前一刻,自己也是夫人手下主事的大丫鬟。不舞文弄墨,却也有颗七窍玲珑心;会一切精细的活计;派给自己的事物,无不打理地井井有条。 郁结胸腔的一口怨气,最终化为苦水,盈满眼眶:“为何你一来,我便成了这幅样子?” 梅津睫扇微动,手下动作一顿。她轻声道:“我也想知为何,你我并无深仇大恨,你却如此待我。恨不得除我而后快。” 第一次在府上用饭,梅津的筷子便是岚予递上的。 也许在这一刻起,便决定了二人身份有别,终归是要天差地别的。 不过她曾注意过岚予那一双手,白皙细腻,白里透红;指节分明,不着一饰;唯有那纤细的指尖轻柔,透亮的指甲上染了一点红,瞧着甚是招人喜欢。 她不知岚予是真心爱慕魏越,还是只求得一道庇护。以全了自己荣华一生,或是仅全了自己安稳一生的所求。 但那点红,昭昭显露出她的一点心思。 “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那个香囊,应当还在你手中吧?”梅津弄了半天,那四分五裂的盆是救不了了。 但一个眼尖心快的小厮,早早便拿了一个新盆过来,待梅津沉默时,适时开口:“梅姑娘,你放着让我来吧。先敛了这些土,将花放里边儿,我拿着去给李妈妈瞧瞧,她定能给救回来的。” “有劳。”梅津起身,复又看向岚予。 岚予自嘲地笑:“你我的仇怨,便是如此。这府上的人都知你身份,巴不得迎合着你;而我只是府上一个奴婢,我得伺候好主人翁,得了主人翁一点喜爱,才能有人巴结我。只是这点巴结之后,岂能毫无怨气?在别人眼中,你轻而易举便可得到之物,于我却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你知道,你有一双极美的手么?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手让我好生羡慕。只因我自己不曾有过像你那样,细腻透亮的手。” 岚予不禁看向自己的手,又对比梅津沾了土交叠在一起的手。原本就有伤痕的手,此时不仅沾了土,好似还有几道新添的伤痕。 是自己的指甲划伤的。 梅津竟一声不吭。 “没有你这般好的命,好看的手有何用?”岚予狠狠得偏过头,不再看梅津。越看只会让她越不平。 “人各有命。你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是无错。只是你不该将自己的不幸,化为加害他人的匕首。” “你闭嘴!临到我要被卖窑子了,你来告诉我这些。充当菩萨吗?洗净我的心灵么?你知道二公子,为什么要从赌场里捡你这么个小乞丐么?”岚予眼神凄厉,狠狠道,“你以为二公子是心悦你个小乞丐,还是可怜你?放屁!不过就是因为你有个好爹,给你积攒下的好运气。 哈哈,也不知你哪来的这好爹。在魏府落魄时搭救了一把,弄得二公子这么些年都在找你们。 与你有什么干系? 若不是你爹,你现在还继续在那污糟的赌场里面,整天遇到的,都该是那些流氓,那些臭虫!我不过是,给你体验了一把那种滋味!那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呀! 哦,不对。 谁知你在那里,是不是早就感受过了! 你说!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早就尝过那滋味了!” 梅津愣怔地听着岚予这一番话。 她早知自己能得魏越这般对待,必定是有缘由的。也相信,自己幼年时与魏越,是有什么联系的。 怪道自己提起父亲时,魏越会如此激动。 “其实细细想来,我也没那般不平了。你知道二公子查了你么?” “查我?” 梅津惊讶的眼中,倒映出岚予嘲笑的面孔:“你竟不知道二公子查你的身世么?!他可是,把你底儿,摸了个门儿清!你叫过什么丁秀秀,还叫过什么常什么?哦!娼/妓!哈哈哈,这什么好名字! 原本元日那夜,二公子是要赠你一副耳坠子的,但好似是因为不晓得你到底是谁,便没给了。” “你怎会知道这些?”若说这些污糟的话,梅津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一个字都不信。是假的。 坚定如梅津,却只弱弱地问了这么一句。 她试图从岚予的谎言当中破阵而出。 “你觉得我是如何知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二公子做什么事都是天衣无缝么?消息自然是能买到的。我也不患你不信,说出来令你添堵,我心里就畅快了!”临到此时,岚予已然不管不顾,只求个痛快。 即便岚予说得明明白白,要她心里不畅快便行。梅津心里,仍旧好似有一处空洞洞的,簌簌地往里灌风。 耳朵也好似能听见,心口的那阵风声。 她破阵失败了。 魏越查她。 那她还告诉魏越,自己曾经叫什么。 自己五年前身在何处。 五年前身在何处? 魏越当夜,是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的? 他是早便知道了,试探自己么? 见自己说的是真话,他才信了的……是这样么? 提到父亲的墓,他那般激动的样子。自己当时察觉到了,却未多想。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因为她是梅逸鹤的女儿。 而一旦魏越认为自己不是 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 是这样么? 梅津此刻,自己将自己困入了一个闭环。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梅津。 不会有另一个梅津顶替了自己。 她只被岚予三言两语困在一个围城当中,便是那座“只要自己不是梅津,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将破碎”围城之中。 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怀疑。 长久地觉得,自己配不上魏越。想要寻找一切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魏越的证据。 但长久地,一无所获。 说什么命好与不好,掌握在自己手中便可。可是她自己都不信,她便真的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命运么?她便不曾贪婪地渴求魏越的爱护么? 卑劣如她,她占有的只是一个身份而已。 “你同赌场里那些臭虫,有何不同?你当真不曾欺骗过人么?你当真如你想的那般,干净美好么?可没有二公子,你不仍旧被表哥打骂,踹进泥沼。”岚予见自己得逞,几近癫狂,肆虐地笑着,说着这些刺痛梅津的话。 “贱蹄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突然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的岚予偏头,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自岚予拉扯梅津一开始,便有个机灵的小厮跑过去叫了张妈妈。 此时日头将将冒出一点头,刺眼的晨光铺地而走,翻过墙头,照在张妈妈背后。岚予望着背光的张妈妈,眯着眼笑道:“张妈妈,送走我这么个烂人而已。何必劳您大驾。挺给我长脸的。” “还不拖走,留着她在这胡言乱语!”张妈妈对着两个架着她的小厮怒吼,又看向岚予,“我早该撕烂你的嘴!” “可惜您没有。这会儿再撕,也晚了。”她看向梅津,她竟然还没跑开。 而是直直地望着岚予被拖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张妈妈回头看向梅津,她也只听到了岚予最后面的几句,并不清楚梅津的心路历程。 刚想出声带走梅津,后者却主动开口:“张妈妈,你曾说过的,慢慢儿给我讲我父亲的事。这会儿能说了么?” 梅津的眼眶泛红,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只是,怪自己无能,但没有丧失自己的倔强。 张妈妈见她如此坚定,叹口气道:“你想着这事呢。怪我,过个年儿,都给忘了。早该告诉你的!” 她拉过梅津的手,轻轻拍掉了掌心的泥土,又对着那些伤痕不住叹气。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喊疼呢。”张妈妈蹙眉。魏越同她说岚予陷害梅津一事时,说梅津竟一声不吭地在那等着魏越时,张妈妈还不信。 这会儿瞧着梅津眼泪都不掉一滴的样子,便信了魏越那句。 “梅津啊,你不去疼她,她自己也能硬着挨过去;但她值得,我去疼惜。 我也知道,她其实需要被疼惜的。” 梅津低头看自己的伤口,春寒料峭,冷风刮上去,自然是疼的。 第29章 那日,张妈妈同梅津说了许多关于她的父亲梅逸鹤。 她不知晓,自己的父亲曾是当朝清正廉明的史官;不知晓自己也曾是世家女,与魏家乃世交,曾与魏越门当户对。 “你父亲啊,是最谦和良善、最重情义之人呐!与咱们老爷啊,自幼相识,多年来互相扶持,一个当了官,一个管着偌大的家产。两人谁也没落下谁啊!你父亲从前,也常带着你来青城呐,那时候你才丁点儿大的粉娃娃,被你娘抱在怀里。瞧的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呦,喜欢地紧呐!”说着,张妈妈的眼中含笑,不禁也感染了梅津,一老一少坐在廊下,吹着春风,眼前是满廊檐的迎春花。 “只可惜,咱们府上老爷去得早。丢下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虽祖上也是经商的,但一个女人出去抛头露面。怎能不招人龃龉呢?背后,都是戳夫人脊梁骨的人呐!那阵子,夫人是眼见着瘦下去了。大公子一条路没想通,走岔了路;二公子年纪又小,好好的产业,内里大公子往出借钱,外头人眼瞅着咱们家式微了,紧赶着挤了咱们的财路。若不是你父亲,怕是二公子都要折进去了。” “折进去?折哪了?”梅津忙问。 “地下钱庄。那吃人窝子!大公子日日赌,欠了一屁股债。他从夫人这拿不到钱,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趁着我不在,带着一个流氓头子就闯进夫人屋子里,翻箱倒柜,砸坏了不少箱子。也要把那些地契房契给抢走啊!这些还不够,他又跟地下钱庄借了钱。最后还不上钱,那些人就拿了二公子去。逼着咱们夫人筹钱。亏得你父亲知晓此事,赶来救了二公子。也救了咱们魏府啊!” “这些,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梅津怔怔道。她对于父亲的印象极浅,只是无论是多浅的记忆,她知道,从不曾听父亲对自己言过此事。 “你父亲就是如此。做了什么好事,从来不声张。当时二公子从地下钱庄出来,身上没一寸好的皮肉啊!”张妈妈声音哽咽,泪眼婆娑,实在是眼眶盛不住泪,才拿帕子擦了一把泪,在她这个小辈面前掉了些眼泪,“我看得,真是,心头肉都要掉了一块。好长时间,我梦里边都是二公子浑身血,冲着我喊“张妈,我身上疼”!我就应他,跟他说不疼了,不疼了。但这孩子,在我面前,硬是一声都没吭过!那些人,那哪是人啊!入了阴曹地府,都是要被挖心剔骨的!就这么对我的心头肉啊!” 梅津偏过头去抹了一把泪,红着眼眶去拉张妈妈的手:“张妈……” “不说这了。他也不给我说。”张妈嘴角勉强拉起一抹笑来,“二公子常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是该享福的。莫要整日想着往日那些事,都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但我这心里,就是有块肉,揪着疼啊!这么多年了,好不了。” 说多了,魏越怕她心疼。故而张妈妈一提这,魏越都故意板着脸,也就这种时候,魏越才会同张妈妈板起一张脸来。 “丫头,这么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如今来了,可莫要再走了。你父亲当年突然没了音讯,二公子是最焦心的!这找你们父女俩,一找便是六载。二公子早该娶妻了,但就这么一直拖着。”张妈妈回握住梅津的手,不禁轻轻揉搓,似是安抚梅津,也是安抚张妈妈自己的情绪。 她低头看梅津,柔声道:“丫头,你莫要怪夫人一直拖着你的婚事。是梅先生对我们的恩情太大,出不得差错。” 梅津鼻尖发酸:“我不怪夫人。”来了此处,她才感知到人心如此得灼热滚烫,热到将她周身包裹,竟吹不进一丝寒风。 宛如置身于暖炉之中。 从张妈妈屋里离开之后,梅津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颊上挂着一片干了的泪痕,崩得脸都僵住了。她回了院子后,便在院子的小池塘边,用帕子沾了些清水,将脸上的泪痕洗净了。 早前被小厮拿去李妈妈出的凌波仙子,幸亏梅津护得严实,没伤着根系。这会儿已经被李妈妈送了过来。 “梅姑娘,你怎的在这地方洗脸?这水还凉着呢!”李妈妈怀里抱着那盆娇嫩的凌波仙子,叶子折了几根,但大体上算是完好如初。 梅津收了帕子,笑说:“无事,冷水擦脸,我好清醒些。这花,我没照顾好。” “哟!姑娘这说得什么话,你把这花看顾得比我这老婆子看顾得,还要精细呐!你瞧这花苞,水灵的,好看的紧!过不多时,这开了更是好看呐!”李妈妈只知梅津早晨与要被送走的岚予起了争执,这会儿正想多说些好话,宽宽梅津的心。 “多谢李妈妈了。”梅津欲接过这盆水仙,“还想向李妈妈问问,这青城的寺庙如何走?” 李妈妈忙道:“姑娘,还是我来拿着吧!这花盆笨重,我给你送屋里去。要说这青城的寺庙啊,那可有点远喽!这还在这青明山上呢,得出城!” 梅津思量着,想要今日去一趟。为魏越求个平安符。 “李妈妈,你尽管告诉我要如何走。走点路算什么,不走些远路,诚意不足,我怕愿不灵验。”梅津轻声道。 若是能求得那人一世平安,再不受那般苦。她断发折寿也甘之如饴。 “姑娘说的是。出城不怕什么,姑娘乘府中娇子便可。咱们府上这些轿夫都认得路,这不必怕。只是这青明山高,到那地方轿子不给上,只能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了梅津屋前。 梅津莞尔:“无事,我走得的。多谢李妈妈,便送到这儿吧。”李妈妈连连应着,踩着晨光离了这院子。 梅津坐在窗前,替那水仙花挑了处微光将将抛洒下的地方。饮着晨露,迎着暖阳,你可要接着顽强活下去。侍弄完梅津才心满意足地进了屋,从木箱子里拿了一套素净体面的春衫出来。 礼佛不可有半点逾矩,切记要心诚。梅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两句话,反复回忆着自己曾经跟随涧中邻里一同去寺庙时的礼仪。 她都是晓得的,但仍旧担心哪里会出了差错。 过于专注,竟未曾听见屋外的动静。 “小结巴,做什么呢?”魏越手上拿着一本书,是前些日子梅津同他要的《山海经》。他慵懒地倚在窗户旁,“诺,昨夜给你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你怎的突然想起读这书来了。” “这书不好么?我没看过,便想拿来看看。”梅津将那衣裳放在床上,拐了一个弯,走近窗边。 却见魏越手中还托着一个盘子,上边摆着一套小厮的衣衫。梅津偏过头,说:“这是哪个男子的衣衫,公子拿到我这里做什么?” 魏越朝她手上一塞:“就是给你的。你快换上,今日同我去学堂。” “学堂?我为何去学堂?而且,公子是要我扮作男子么?”梅津疑惑。 魏越不说缘由,掏掏耳朵:“话真多,什么时候公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公子让望湖跟着便好,我今日要出城一趟。要听公子的话也是明日。”梅津也学魏越神神秘秘,赶忙道,“公子莫要问我出城做什么!我不会说的。而且你也莫要想让人跟着我,若是被我发现了,我便……” 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到什么可以威胁魏越的。 魏越倒是来了劲,挑眉看她:“你便要怎样?凶我?打我?还是,亲我?” 不知怎的,魏越自元日之后,对着梅津竟满是捉弄。 梅津气得端着那盘衣裳,往桌上重重一摆。 而后又将窗户重重一拉,关上了!魏越但笑却不阻拦,看着梅津气呼呼地最后又将门关上了。 他最终还是妥协:“行吧,你出城我不派人跟踪你。我明目张胆地让陆定然跟着你好不好啊?” “不好!”梅津无奈道,“公子,人家要好好学书,你便让人好好学嘛!整日派他做事干什么!” 她倒是操心起陆定然来了。 魏越一撇嘴,陆定然个傻子。学了这么几日,竟连《诗经》第一篇都默不下来。 却有人记挂着他的学业。 “那我可要好好敲打他了,省的他学业上不长进。”魏越故意朗声说,“陆定然不行,那望湖总行了吧?” 见梅津不再理他,便当她是默认了。魏越总算是喜滋滋地回了房,反正望湖最后都会告诉自己,梅津今日去做了什么的。 他一回屋,见陆定然背着个小布包站在原地等他一起出发:“公子,时辰到了。咱们该去上学了。” 此时魏越却怎么瞧陆定然怎么像个二愣子,又嫌弃又不忍心直言。只能皱着眉摸陆定然的头,惋惜道:“你说,你这脑子,是替我打架的时,挨了多少下呢?是什么时候挨的呢?” 为什么这么傻呢?自从陆定然进了学堂,整日跟没带脑子进学堂一样。杜先生都不忍心打击他。 只有陆定然整日对着魏越起誓:“公子,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定要好好学。不给你拖后腿!” 魏越;“行行行!你快默吧,诗经第一篇!”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写的时候把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啊! 第30章 正午过后,望湖伴着梅津一同到了青明山脚下。青明山乃青城唯一一座山。此山高耸入云,建于山顶的远光寺周边常年云雾缭绕,进入寺庙则宛如置身于云上仙宫当中。 通往山上有一道蜿蜒的石阶,皆是前朝的信徒一阶一阶铺就而成的。最令人称奇的一道景色乃是这石阶两侧皆种有连绵的杏花。 早春二月,惊蛰一到。这沿途的杏花次第开放,绵延山麓至山腰皆如两道灿烂的烟霞。 或晴或雨,皆是赏杏花的好时候。雨天里的云雾缭绕,粉嫩娇小的杏花笼罩在雨雾之下,雾里看花,人与花皆朦胧缱绻。 春和景明,傍晚夕阳挥洒而下,漫天云霞,连绵杏花。每一阵风动,落英缤纷,杏花花瓣纷纷扬扬如雨而下。 故而今日山脚下,放眼望去皆是马车,还有车旁百无聊赖的车夫,三三两两地围聚在山脚下的茶肆里吃茶喝酒、谈天说地、静待主人归。 “梅姑娘,我同你上去吧。”望湖拨开马车帘子,里面端坐着梅津与月牙。 “不必了。我与月牙上去便可。”梅津道。 临行前魏越特意叮嘱望湖:“今日我不在梅姑娘身边,你定要护梅姑娘周全,不可离开半刻。” 望湖自是知道公子是担心梅姑娘的安全,但这往来皆是香客信徒,佛祖脚下做坏事,这些人定然会有所收敛。梅津又说不必他跟着,他斟酌再三,仍旧是答应了。 “姑娘,我就在这山脚下等候。还望姑娘早去早回。”望湖立于马车前,望着两个姑娘说。 今日梅津与月牙都只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首饰这些皆取了下来,腕上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了些果品香烛。瞧上去真像两个农家女。 只是两人皮肤白皙,身姿苗条,容貌姣好。站在人群中,也是吸睛的。 望湖复又望着月牙说:“月牙,照顾好梅姑娘。” 月牙应着了。她自跟在了梅津身边,进了魏越的院子,就时常能碰见望湖。不知为何,明明两人也算是自幼相识,虽说话甚少,但她总是不喜欢望湖那副总是低首敛眉,温顺听话的样子。 而且,相比于陆定然的冷漠;望湖身上,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当他刻意靠近,便会让人觉得,并非是发自内心。 这青明山上虽有石阶,但山路仍旧陡峭难走,两人正午刚过便从山脚开始往上走,一直走到日头微微西斜才抵达山门。随着其余香客一道,跟随知客师父进入寺内。 在深沉的钟声与僧人诵经声中,月牙压下声音问:“姑娘,你来求平安符,你可有准备。” 梅津点头:“准备了。”其实求平安符一事,并非是梅津一时兴起,在她上一次在赌场见到魏越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 当时那人招招致命,若非魏越身手敏捷,那么中那一匕首之人便是魏越了。而这一匕首下去,凶险无比,生死难料。 曾经是她不知魏越为何会打架,是在做什么事。但如今知道了,她便难以再用耍猴、戏鹰这样的话来形容魏越所遇到的危险了。 故而这平安符,她近日来一直在绣。而今日正午之前,紧赶慢赶,总算是提前完工了。 “我要看看你绣的。” “怎么,怕你自己给陆护卫绣得不好看了?”梅津一眼便洞察了月牙的小心思。她今日听闻梅津要来寺庙里求平安符,蹬蹬地也跑回了自己屋子里,神神秘秘地拿了一个锦囊出来。 月牙顿时羞红了脸,别过头去,嘴硬:“才没有。我是看看你的绣工可还拿得出手。我的女红可是得了夫人赞赏的,自然是比你绣的好的。” 嘴上硬,但手上诚实。拿了两个平安符出来比较。 谁知刚拿出来,月牙的脸色就变了。 见她半天不说话,梅津问她:“怎么了?你被你自己惊为天人的绣工吓到了?” 谁知真给梅津说中了,月牙丧气道:“是,吓到了。”她哭丧着一张脸,“我拿错了。这是我幼时绣的,那时我的绣工确实是惊为天人的丑。” “你幼时绣的,怎会拿错呢?你拿时不看一眼么?”梅津又好笑又可怜地看着月牙。 月牙撇嘴嘟囔:“这两个平安符,我都用了两个锦囊装着。我明明记得这锦囊上绣了一朵荷花的,装着的是我新绣的呀!怎会记错了呢?” “你都用锦囊装着?难不成,你这两个绣的,都见不得人?所以用漂亮的锦囊遮掩。” “胡说!我这是因为,都是给陆定然绣的,才要好好护着!”月牙一时情急,反驳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引得前后两三人纷纷看向月牙。 月牙连忙低头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么不争气,梅津一炸便说出来了。果然,身侧的梅津嘴上露出得逞的一笑:“哦~这是得好好护着。” “那现下可如何是好?我,我只拿了这一个。”月牙欲哭无泪,这绣的字如爬虫,如何能拿得出手? 梅津接过那平安符,细细端详,安慰月牙:“无事,即便你这绣得再丑,我想陆护卫都会爱之惜之的。” “真的吗?”月牙满脸希冀。恨不得自己这爬虫绣功的平安符能被陆定然捧在手心里当宝贝才好。 “真的。陆护卫会喜欢的。”梅津勾了一下月牙的鼻子,拉着她的手继续走进去。 一场小小的意外自然是没有影响到月牙的心情。若是陆定然不收,她打得陆定然也定然要收下。否则都对不起他“定然”这么个名字。 两人对着佛堂里每一尊塑金身的大佛,一一参拜。而后又跟随求平安符的香客一起,去请求大师开光。 最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地收下这开了光的平安符。但两人尚未踏出山门,空中一声轰鸣滚滚而来。 日头不知何时被掩藏起来,一丝光都不曾透出来;阴沉沉的云雾好似压在人们身上。 “姑娘,我们不曾带伞。这走到中途,怕是会落雨。”月牙皱着眉,忧心道。 领着两人出山门的小沙弥开口:“二位施主还请稍后,我去拿把伞来。”说完朝两人一拜。 梅津与月牙也双手合十,回以一拜:“有劳师父了。” “无事。” 待两人下山路上,果然下了雨。但今日的雨好似在怜悯人间,格外轻柔,就连风都是微微拂过。 幸而过了冬日,白昼渐长。两人抵达山脚时,天色尚且不晚。她们在一众马车中间寻找自家马车,突然身侧的月牙惊讶道:“姑娘,你看那石阶下站着的人,可是二公子?” 顺着月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棵杏树被雨水大得掉了一地粉嫩的花瓣,树下,正站着一个人。手中撑着一把伞,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束紫色的花。 正是魏越! 魏越来了,陆定然也必然来了。月牙将伞留给梅津,自己冲进了雨里,朝着陆定然的方向跑去。 眼尖的陆定然一眼便瞧见了月牙,担心她淋了雨。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边走边撑起了伞,迎着月牙过去。 看得梅津嘴角微笑,偏头发现魏越将捧花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待梅津看向他,他才冲梅津招了招手。唤梅津过去,自己却一步也不曾踏上这石阶。 梅津收了自己的伞,小跑着钻入魏越的油纸伞下,与他相对而立。 “怎的来这儿了?”魏越将花递给梅津,“这来的路上,见着好看,给你采了一束。” “我来祈福。公子呢?望湖果然给你通风报信了。”梅津接过那束紫色的二月兰。头顶是花,手中也是花。 无论是何年岁,春日总是生机与美好并存的。 而魏越也温柔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采撷了一束花,于微雨杏花下,静候着她。 魏越轻敲她一脑袋:“担心你半路被拐卖,来护送你。” 斜雨打湿了梅津的发丝,一绺一绺地垂在额上,阴沉的天乌黑的发,衬得梅津的脸庞更加白里透红,娇俏可人。他顺手替梅津理了理发丝。 “正好公子来了,那这平安符便直接给你吧。”说着梅津颇为得意地双手呈上。橙黄色,小小一个平安符,上精巧地秀着“平安”二字,就这么静静躺在梅津手上。 等待它的主人来领走它。 “给我的?”魏越将花给梅津,腾出一只手接过这平安符。有些迟疑,他敬神佛,但不信神佛。 其实这里的石阶,魏越从未踏上过。只因他心中永远怀着一份敬畏与分寸感。既然他日日出入赌场,手沾鲜血,便不会踩上这石阶一步。 梅津爱惜地看着那护身符说:“嗯。我走了这里的每一阶台阶,诚心诚意为公子求来的。公子可要好好带着。” 顿了一会儿她补充:“我以一片赤诚之心求佛祖保佑公子,会灵验的。佛祖会看见的,公子的挣扎。” 就像她能看见一样。也能看见,公子的善良与温柔。 魏越对上梅津认真笃定的眼神,一时之间恍惚了。 这个人,好似能看穿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里存在着的摇摆不定与恐惧。 他像捏猫脖子一般,捏了捏梅津后脖颈,释然一笑:“嗯。你早说给我的,我派人来开光不是更快。” 他得了这平安符,高兴地得意忘形,刚想回头跟陆定然嘚瑟一把,谁知他手中也握了个小小的平安符,怔怔地与魏越对望一眼。 魏越心底狠狠地给他翻了个白眼,他那个,定然没有我这个好看。 他傲娇地转过头来,指指陆定然,向她求证:“他那个,有我这个好看么?” 梅津看了一眼陆定然,心想刚刚月牙那欲哭无泪的样子。不忍心戳穿:“好看的。” 魏越大失所望:“啊?!” “不不,还是公子的更好看。”梅津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哄严澈? 魏越替她拿掉被吹到发丝上的花瓣,俯身下来,凑近梅津耳畔道:“无事,我的这个。里面心意是独一份儿的。所以啊,我将来定会平平安安的。” 梅津重重地点点头。 第31章 见了梅津重重地点头后,魏越忍不住揉了揉梅津的头。微湿的发丝摸起来并不顺滑,但这小小的触碰,竟然让魏越心跳漏了半拍。 他好似从未告诉过眼前这个小姑娘,自己好像不知何时,心里有了她。 是那种,目光忍不住追随,心脏忍不住牵挂的感觉。 也许曾经那个固执地为自己剥荔枝的女孩子,让自己有些在意;梅先生的女儿这个身份,让自己不得不去寻找她。 但如今这个,即便是受了伤害也要安静地等着自己;见了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也要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姑娘,让魏越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呵护。 想给她一切最好的,也想用尽全力,保她平安无虞。 伞外雨仍旧在下,魏越说:“小结巴,往后无论去哪,都莫要独自一人,你可能答应我?” 梅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说得有些不明白。她以为魏越应当是,让自己以后不要独自一人,不孤独的意思。 “公子,你为何,待我如此好?”岚予的话仍旧像跟刺,扎在梅津的心口。让她忍不住瑟缩起身体,想要退缩。 今日为魏越求完平安符,她心头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地了。 她也算是,能为魏越做一些事情了。 江南的天,一下雨便阴沉沉的,而青明山今日又笼罩在厚重的云雾之中,故而此时梅津眼前雾蒙蒙的。 “因为你是我将来的妻子。”魏越喉头上下滚动,温热的气息拂过梅津脸上。 天地间,此刻好似唯有魏越是清晰地站在眼前的。 只是这厚重的云雾好似堵住了梅津的耳朵,魏越所说的话像是砸在了云里,闷闷的一声,让梅津觉得缥缈,带着点不真实。 她只觉鼻尖微微发酸,一出声已是微微哽咽:“未来的妻子,可是,那婚约……” 魏越单手撑着伞,一手握着那刚刚乞求来的平安符,他用握着平安符的那只手覆上梅津的手,郑重认真地告诉她:“婚约是真的,我说的话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 你可知今日我来这,只见望湖不见你,心里有多着急么?我怕你会出事。等在这的每一刻,都想自己爬上去寻你。” 剩下的话他没再说,若是梅津天黑之后再不下来,魏越会真的不顾一切地也要冲上去寻她。 岚予陷害的那种事,他如何也不愿让小结巴再体验一次了。 更何况如今,还有人要找梅津。 根据这些人的身份来看,这些人怕是与梅逸鹤有关。当年他的离职,应当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此,他更不能放梅津一人待着了。 魏越略粗糙的掌心上温热的温度,一寸一寸地侵入梅津的领地。她手上那一捧二月兰,在她背后肆意地彰显自己的生命力。 在这温柔的驱动下,梅津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她并未做好准备,要全然理解魏越的准备。只是糊里糊涂地应下了魏越的话。但魏越的那份真心,她捕捉到了。 月牙与陆定然坐在马车上,好奇地往自家公子那处张望。 “你说,咱家公子是喜欢梅姑娘么?”月牙皱着眉头,陆定然掌心捏着那有些丑的平安符,心里却暖洋洋的。这是月牙送他的第一个平安符,亲手绣的,也是亲自爬了那么多台阶求大师开了光的。 月牙不耐地回头看他,啧了一声:“我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嗯”陆定然远远地看着,梅津背后那束紫色的二月兰与素色的油纸伞形成鲜明的对比,两手悄悄交叠的两人,立时成为阴沉沉的雨天里的焦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陆定然淡淡道:“是喜欢的。二公子,头一次如此细致慎重地待一个人。” 好到让魏越一散学便驾马疾驰而来。 生怕会晚了。 “想来也是,我还从未见过二公子如此待过谁。”月牙两条腿悬在空中,晃荡晃荡的,淡绿色的纱裙也跟着轻轻飘扬,她突然转过脸来问,“你呢,你待谁最好?” 她的声音小小的,一时之间,两人之间静谧下来。陆定然对于感情一事,并不敏感。他自幼与父亲便父子情淡薄,母亲去得早。若说最亲密之人,只能是将他带回魏府的魏越。 他与魏越初见时,魏府仍旧是那个强盛的魏府。魏越也仍旧是那个高傲的小公子:面对赌博的魏澜会嗤之以鼻、面对欺辱陆定然之人也毫不胆怯、而轻轻拉起陆定然时的他,又是那么温柔。 是魏越将陆定然带回魏府,让陆定然得以有一处地方,安身立命。 但若说他待谁最好,他待魏越好,是忠心的那种好。 “你怎的不说话?”月牙又问了一遍。 陆定然短促地回答:“你。” 一瞬间,月牙便被逗得咧开嘴笑。 她忍住了没有出声,只是背对着陆定然偷笑。她知道陆定然待她最好,只是想听陆定然亲口承认罢了。 月牙敛住笑意,轻声回应:“哦,知道啦。” “嗯,我也是。没对别人如此好过。”陆定然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遍。他向来不喜欢藏住自己的心意,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这里面,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他们来啦!咱们回吧!”月牙眼尖地看见梅津走过来。魏越与望湖跟在后面。她自马车上一跃而下,等着梅津来。 魏越跟在梅津后面,落下了一段距离。因为他有话要问望湖。 他头也不回地问:“我如何同你说的?” 望湖轻声道:“让我莫要离开梅姑娘身边半刻。” “这并非一件闲差,不是让你站在这山下等着,派人给我递个消息就可以了事的。这关乎到一个人的安危。你若是以后仍旧如此不上心,我也用不着你了。”魏越声音中听不出喜怒,但仍旧能够感受出魏越的冷峻。 有人在寻梅津一事,魏越并未告诉望湖。这件事仅他、陆定然、方杜亭、杨时四人知晓。事关梅逸鹤,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魏越今日不是没有同望湖强调过此事的重要性,但望湖却全然疏忽了。 ~ 众人自青明山回到魏府,天色已晚。但仍旧可以看见魏府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魏越拉着梅津的手下来,走至大门处问家丁:“府上来人了?” “是唐夫人和表小姐。就在公子出门之后不久到的。”家丁回答。 “姑母。行,知道了。” 自在寺庙前两人仔细说过婚约一事之后,魏越回来的路上便与梅津同乘一辆马车,时不时地也会伸出手来牵着梅津的手。 没了平日里不经意的触碰,或者开玩笑般戏谑的话语。梅津只觉甜蜜地不真实,但魏越又十分真实地在她眼前,粗糙的指腹对她的触碰,也如此真实。 甜蜜与欣喜,一时之间充溢了梅津整个人。 让她不由地幻想,将来适应了这样的触碰,会是怎样一种样子? 问完话之后,魏越的手也牵着她的手。魏越微微俯身,清澈有质感的声音落在耳畔:“是姑母来了,带你见见。” “好。”她应着。 谁知刚一走进魏夫人的院子里,便有一个身形绰约多姿,容貌姣好,穿着奢华的女子扑上来。整个人都撞进了魏越的怀里,甚至将梅津的手与魏越的手撞开了。 梅津的手被一股重重的力撞上,手腕受力,弯得有些生疼。 魏越整个人也被撞得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子。他皱眉道:“唐圆圆,你这干嘛呢?莽莽撞撞。” 唐圆圆闻言虎躯一震,声音震惊道:“二哥哥!我可是特意为了你才千里迢迢的来魏府,你怎的一见面便如此说我。你见到我难道不高兴吗?” 距离魏越上一次见唐圆圆,已有八年之久。魏越的印象中,两人并没有要好亲密到,需要让唐圆圆一见着自己,便如此兴奋。 而是八年前的唐圆圆,并不喜欢魏越。甚至因为那时魏府家道中落,唐圆圆及其母,是看不上魏越的。 不知如今,怎的便如此亲近了。 魏越神色淡淡,懒懒道:“一般般高兴。” 弄得唐圆圆好一阵不高兴。唐府不是一般的商贾之户,唐府如今有一个次子考取了功名,故而唐家也算是鱼跃龙门,社会地位有了极大的提升。而唐圆圆是家中嫡长女,自幼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本该是瞧不上魏家的。 但可惜唐家中了举的次子,并非唐夫人亲生。唐夫人这次会带着女儿回到娘家:魏府。也是听说魏越明年便要科考,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占了魏越岳母这个位置。 唐圆圆虽出门时得了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见着魏越可莫要像从前那般高傲,要学学讨人欢心。但唐圆圆用着在家中惯常用的,手到擒来的伎俩,非但没有讨得魏越欢心。反而弄得自己多招人家烦一样。 她立时垮下脸来,要她装着样子。她可懒得装。 看着一旁的魏越,不理自己。反倒是拉着梅津的手关切地问:“疼不疼?” 唐圆圆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今日来便听魏夫人说了魏越与梅津已有婚约一事。梅姓之人,母亲曾与她说过,对魏府有恩。 只是后来几年都杳无音信,这如今忽然出现了。 只是唐圆圆根本不曾将梅津与魏越这婚约放在眼里。她唐圆圆是何人,小小梅津算什么。家道中落的,即便是有了婚约,将来也只配给魏越做小,永远只能被自己压一头。 唐圆圆不怀好意地呛人:“二哥哥,这是何人?莫不是与二哥哥有婚约的梅姑娘吧?” 第32章 梅津望了一眼魏越,后者冲她点点头。 她心领神会,直直地对上唐圆圆挑衅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是我。你是?” 可是自小便自认高人一等的唐圆圆,一点也不因梅津这身份便退缩。反倒是更加来了兴致,不甘示弱:“是便是呗,我一来便听舅母说过了。”她挑起嘴角,挑衅梅津,“即便是有这婚约又如何,你也没本事超过我。” 陆定然手上拿着一把剑,正站在后面。梅津没急,月牙倒先急了,她连忙拉拉陆定然的衣袖:“你说句话呀,这表小姐张扬跋扈的,眼看着梅津便要吃亏啦!” 陆定然无奈,他能有何办法,二公子站在梅津身边,哪有他张嘴的份儿。 果然,魏越笑笑,懒懒地看着唐圆圆:“你是花瓶啊?跟这儿谁比价高呢?你好好在青城玩两天,家去吧。” 唐圆圆一扯魏越衣袖,恼羞成怒:“二哥哥,你说什么呢!我是跟着母亲来……” 她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严厉的声音呵斥住了。 “圆圆,胡说八道什么呢?来之前我如何叮嘱你,你怎的还同小时候一样,说话口无遮拦。真是没一点长进!我都白教你了!” 众人往门口望去,一道端庄的身影,逆着光看向他们。尤其在扫向梅津与魏越交握着的手时,眼神停留了片刻。又看向梅津,仔细打量着这位与魏越有婚约的女子。 魏越及众人朝面前的人行了一礼。魏越道:“姑母远道而来,小侄未及远迎,失礼了。”一段话说的大方得体,唐夫人冷冷地扫了魏越一眼。 若非明年魏越便要科考,她怎会带着唐圆圆踏入这里。自魏老爷去了之后,唐夫人已有多年不曾回来这个娘家了,更何况前些年魏府出了那样的事,差点便要挎倒了,更让她瞧不上魏府了。 而魏越此人,在唐夫人看来并非良配。她眼中的魏越嗜赌,尽出入些不入流的场所,即便是帮着魏夫人重振了魏府,也终究是不入流的人。 但如今有些不大一样,若是魏越中了举,他整个人便能如脱胎换骨一般。她的女儿嫁给了魏越,不仅能坐拥万贯家财,更不会矮了唐家次子一头。 总而言之,若是魏越中举,唐圆圆嫁给了魏越。于唐夫人与唐圆圆而言,是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 忍得了一时,才是最后的赢家。 唐夫人立时转换出一张笑颜,端庄得体道:“这有何妨?贤侄,将才是圆圆口无遮拦,贤侄切莫放在心上。” “姑母说得是哪的话。”魏越嘴上说着无事,实际上偏头看了一眼梅津,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留给唐夫人。想来梅津也不会喜欢此等场景,便说,“姑母,既然来了青城,明日侄子差人带姑母在这城中好好转转。姑母多年未曾回青城,如今青城可是大变样了!若是无事,侄子便先回去了。” 魏越一番话行云流水地出来,唐夫人也不好驳回:“你不看看你母亲再走?” 魏越刚想开口,魏夫人便出来了:“妹妹,咱们许久未见。咱们该好好叙叙旧,他这一众孩子留在这也无甚意思。” 她朝着魏越摆摆手:“你要回便回吧。梅津也累了一天了,你们都早些歇息。” 唐夫人惊异地看向魏夫人,这话说的。 好像魏越与梅津是住一起似的! 不过魏夫人在此时,自然是站在自己儿子这边的。 这唐夫人,在魏夫人刚掌管魏府生意时,她不仅不帮着说话,反倒是跟着族中人一同指责她这个亲嫂子;魏府落魄时,更是不曾见她伸出一根手指帮扶一下。 如今眼见着魏越要科举了,反倒是主动上门了。 梅津顺着魏夫人的话说:“多谢夫人、唐夫人。” 一旁的月牙悄悄得意,她拽拽陆定然衣袖:“还是咱夫人好。这俩外来的,也想在咱们府上撒野,哼,真是挑错地方了!” 唐圆圆见月牙在一旁窃窃私语,被她听见了一耳朵,她冲上来便大声骂道:“贱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陆定然下意识挡在月牙面前,站在他身后的月牙也不甘示弱,捋起袖子想要反击回去。但瞥见自己的母亲也站在魏夫人身边,心中顿时心虚下去。势头也弱了下去,只能畏畏缩缩地躲在陆定然身后。 唐夫人扶额,低声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么?你给我滚回来!”这个女儿真是被她娇惯地不成样子! 一场闹剧很快便收场。魏越倒是拉着梅津欢欢喜喜地回了院子了,又将梅津送进了屋里,才回自己的房里。 ~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薄雾沾衣欲湿,春花幽香阵阵。梅津早便起身,穿上了魏越给她的一身书童衣衫。 衣衫是为青灰的素色春衫,此时晨起穿着这身尚且有些冷,梅津坐在廊下围栏上,拿着一块软软的糕点慢慢嚼着,脚下也不老实,悬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晃悠晃悠,顺便等着魏越出来。 他说了,今日要梅津扮作书童,同他一起去书院里。虽然不知为何魏越要如此做,但一想到要同魏越去书院,她便高兴地想要跳起来。 不仅能去学堂,更是能同魏越一同去。 也不知魏越这样一个人,读书时会是什么样一副场景。 想想便期待。 梅津高兴地忘乎所以。恣意地仰头咬了一口糕点,又软又糯的外皮被拉扯地好长,梅津尚未咬断。便瞥见魏越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往外走。 这把她吓地,赶紧一口咬下,偏过头去快速咀嚼嘴里的吃食。 谁知魏越一出门便看见了围栏上坐着的梅津,一身素色衣衫也遮不住她的灵动。面颊估计是冻得,白里透着粉;梳着与自己同样的发髻,看着却仍旧是一副柔弱女相。 唇红齿白,仰头吃糕点的样子更像是小孩子才会做出来的事。 魏越自后靠近,看着梅津冷得微微泛白的手,瘦弱无骨,前不久受的伤尚且留有淡淡的疤痕。而岚予新划的伤口旁仍旧泛红。 “伤口擦药了吗?”他忽然蹲下来,握着那双手。 手上还有小半块未下肚的糕点,白白的糯米粉沾了一点在指尖上。梅津不好意思地想要抽回,但此时抽回也不对,小声说:“擦了。” 她看着魏越光滑的发丝,竟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 “公子,你吃早点没?”她手上握着糕点,却不知魏越吃没吃。 魏越刚用茶水漱了口,一开口满是清香扑鼻的茶:“没呢,你这是什么糕点?”说完又十分真挚地看着梅津问,“我可以尝尝么?” 谁知梅津恬然一笑:“好啊!” 说完爽快地抽出手来,奔向屋里捧了一个食盒出来,邀功一般道:“我给公子备着了!第一次和公子去学堂,也不知要带些什么。我想,书籍笔墨应当望湖会带着,我便给公子准备了许多吃食!一天都不会饿着了!” 魏越气笑了,摇摇头。无奈地从食盒里挑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糕点:“好吃。” “是吧,甜甜糯糯的。不过晨起吃这些东西,少吃为妙。我也只吃了一个,不然肠胃会不舒服的。” 两人连同望湖收拾妥当之后,一齐出门。 却在出门时见着了唐夫人。 她竟起得这般早。 她一件梅津穿着这样一身衣裳,便大惊失色:“梅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穿成这样子是要去作何事?”说完也不忘责备一旁的魏越,“你怎可任由她胡来,竟也不阻拦着。女子扮作男子出门,成何体统?况且她还是与你有婚约的。” 魏越将梅津护在身后,淡淡道:“姑母,这是我二人的私事。她如此穿着,也是我让她穿的。年轻人的乐趣,姑母还是不要阻拦为妙。” 这话可将唐夫人气得不轻,魏越这是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昨晚他那般说唐圆圆,她也忍了,可魏越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魏夫人两手交叠,轻笑两声:“呦,魏二,你好歹也是在我唐府住过。听过我几日教训的,怎的翅膀硬了,姑母说你两句罢了。怎么得还说不得了?” “自然不是,姑母自然说得的。是越儿唐突了,但是这事还望姑母见谅。”魏越恭敬道。 “行吧,随你们去了。我老了,也说不了你们这些小辈儿几年了,就盼着我圆圆能懂点事,别一个两个的,都来气我。那我可受不了。”唐氏当着魏越的面不好太过,既然魏越坚持,她不打算现在与魏越对着干。 无关痛痒之事,对她造成不了大的影响。 待魏越带着梅津走之后,唐氏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便厌恶地转过身:现在好得很,将来还不是得被我圆圆压一头。还能被她这毫无根基的小丫头片子欺辱了不成? 这唐氏来魏府第一日,便开始耍威风。梅津心中隐隐感到了,唐氏便是冲着自己来的,估摸着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过太平。 第33章 自那日于门口遇着唐夫人之后,梅津在府上便时常别唐夫人挑错处。梅津心中自是知道,唐夫人是见着自己不顺眼,却又碍于面子与礼法,没法直接将自己赶走。只能挑剔些,已解她心中那股自己挡了唐圆圆青云路的怨气。 但纵然唐夫人万般纠错,梅津也付之一笑。近日来她去布庄挑选了些新布,想着为魏越做一件夏衫。 如今虽是孟春三月,春寒料峭。但江南的春日向来是短的,几场大雨过后,天气便会眼见着燥热起来。 而凭着梅津的那点手艺,想为魏越做件合身时新又精致的衣衫,必得费些心思。亲手制衣本就耗时,况且梅津日日都在向府上绣娘请教。 边学边做,费时费力。自然得早些备着。 这日,梅津正坐在窗边,借着天光一针一线地制衣。下针时,梅津不由得便会想到,夏日时魏越穿上这件衣裳的样子。 从选布,到学样式,再到针线,每一样都是她亲自做了的。 月牙捧着一束刚剪下来的桃枝,新枝上点点缀着半开的粉嫩桃花,花间枕着几根细长的新叶,娇俏可人。 “姑娘,院子里的桃花新开了,我剪了几支回来给你插瓶。看着赏心悦目的!”她将前些日子插瓶里的大束辛夷花换了出去。这辛夷花一开便是大瓣大瓣的,高高悬与枝头,上次还是望湖去剪了几支过来,给她插瓶。 如今没了几日,竟凋零完了。 “这桃花真好看啊!”梅津放下针线,跑来看这新绽放的桃花,上面仍带着些露水。恰好,她为魏越缝制的新衣上,也于衣袂处绣了一支惟妙惟肖,姿态妍丽的桃枝。上面唯有一朵桃花,一片细叶。 月牙坐在桌边,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拈了一块点心。春困秋乏,便是她如今这懒散样子了:“清明将近了,你上次说的想回乡去为父亲扫墓,你可同公子说了?” 梅津摇摇头:“今日正要去说了。” “听我母亲说,公子的事你都知晓了?”这是月牙冬日时被阻止了,没有继续说下去的。今日她出门时提到了清明节,梅津要回乡一时。 正同母亲商量着是否要同梅津一起去,母亲便说这不着急,因为到时公子也可能跟着梅津一同去。 绕着绕着,便也把张妈告诉了梅津的话,同月牙说了。 月牙不曾想,原来当年救下公子的竟是梅津的父亲。 “是。” “那清明,应当公子也会同你一起去。公子,挺叫人心疼的。其实我没想到,你也如此叫人心疼。梅大人不在的那些日子,你在表哥家里,过得很不好么?”月牙惆怅地拨弄桃花,软软的花瓣触到手上,柔弱无感。又感觉稍一用力,这花瓣便会落下了。 对于这个问题,梅津只略微回答了一些。 人言这种东西,说出来的一瞬间便会带上主观想法。她不愿靠着一张嘴,美化自己的委屈,博取月牙同情或是贬低他人。但也绝不会因说出来了,过去的伤痛便减缓了。 恩怨是非,她分得清。 她算不上以德报怨之人,过往的委屈至今都纠结于心,她想以后也会。但她不会时时带着这些委屈去生活。 时间走得很快,她走得慢,只能尽力跟上。负重前行,会更慢。故而她只是尽力不去计较这些恩怨。 彻底释怀很难,只是她在学着放过自己。 ~ 午后,梅津被月牙拉着去池边戏水。 自唐圆圆来了之后,府上除却魏夫人,其余女子都要被唐圆圆膈应膈应个几次。就连讨了唐夫人欣喜的魏澜妻子—金氏,对这唐圆圆也没法说什么,只能日日陪着。 眼见着唐圆圆欢欢喜喜地自廊下过,月牙皱眉撇嘴道:“不就是家中出了个进士么,又不是唐夫人亲生儿子,跑我们魏府抖什么威风!” 挽了袖子的梅津拉住月牙往水边走:“不是你说要无拘无束地玩一回水么?你管她做甚?” 她连看都没看唐圆圆,但知晓此刻魏越正在书房小憩。 她这会儿来这个院里,能是找谁? 月牙忽然用力握住梅津的手腕,语气不妙:“她朝咱们这儿看了!” 梅津这才应声抬了个头,心里是极不愿意瞧见她的。 谁会喜欢遇上一个,死缠烂打自己心上人之人呢? 她刚一抬头,便与唐圆圆高傲自大的目光相撞。廊下无风,却感觉她甩手那一下,袖口生风,走得极肆意张扬。 “你看看她这嘴脸!她这会儿看见了,转眼她那老娘便要来找我们的茬!”气的月牙直接蹲坐河边,手里的柳条恨恨地抽了一下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梅津却反而笑了:“她怎么招你惹你了?好好的心情,只看了她一眼,便如此气恼?” 谁知月牙嘟囔道:“她可真是坏!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去寺庙求的平安符么?” “记得啊!”这她自然是记得的。 “那天陆定然个笨蛋,不小心将那平安符掉在了地上。谁知好巧不巧的,被这个唐圆圆看见了。她那丁点儿大的眼睛,竟敢说那个平安符丑,还说什么‘劝陆护卫扔了这丑东西’,我都能想象出她那副丑陋的面孔!定是像只高傲自大的公鸡!”月牙越说越气愤,“她哪来如此大的权利,管那么宽呢?真当魏府是她家了不成!” 说完又难过地巴巴望着梅津问,非得争出个是非对错来:“你说,我那平安符真的丑么?可是丑,她也不能这般说啊!那陆定然得多难过啊!” 梅津连忙安慰地对月牙说那平安符好看,接着又问她:“那陆护卫便由着她那般说么?” 陆定然是个老实的人,若是唐圆圆如此说,还真怕陆定然会憋下这口气。纵然陆护卫心里不会嫌弃月牙的手艺,被唐圆圆说出去,两人心里自然也不高兴。 谁知月牙说到此处倒是颇有解气的意味,她愤然甩掉柳条,池面又是一阵激荡:“那自然没有!” 说着又忍不住憨憨笑了两声 “他让唐圆圆滚。” “可是这样,我也十分心塞。她如此说我绣的平安符,我就是同她过不去。我一逮着机会,便要好好治一治她!”月牙义愤填膺。 两人在这清明的池边,心情由一片阴霾,一时之间就因陆定然一声冷漠无情的“滚”,瞬间转晴。 按着原定计划,在池边戏水。 今日日头十分好,小风阵阵,先是两人在池边摘花,泼水。再往后,两人嬉闹的笑声招来了院里其他人,众人一起在这个惬意的午后,享受一刻清闲。 而唐圆圆似是在魏越书房里吃了瘪,愤愤地走出来。看着这一群欢快的人,便气不打一出来。 提着裙子,一脚一脚都能跺出声音来,噔噔一路踏出了院门。 “等着吧,她那个雷厉风行的娘马上一准儿过来!”月牙斜眼瞧着,指指点点,“就没啥出息,这么大小姑娘了,整天有点儿不高兴就去找娘亲。诶,你们谁要是怕,就散了吧,反正我是不怕的。接着玩!” 有几个外院的洒扫丫鬟,心里还是杵这唐夫人的,况且她们平日里与唐圆圆没什么接触,犯不着跟着在这儿闹腾。生怕自己也跟着在这儿闹,会真的丢了饭碗。 悻悻离开。 只有几个丫鬟,胆儿大,看着月牙与梅津皆在这儿;之前又被唐圆圆无缘无故指责责骂过,心中不平,便壮着胆子留在这儿继续闹腾。 她们只是在此玩耍,唐夫人为女儿出气,也不可能将她们全都责罚一遍。 果不其然,在唐圆圆离去不久后,威仪端方的唐夫人自院门外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自唐府带出来的妈妈、丫鬟、小厮。 阵仗倒是挺大! 一眼便瞧见了在这池边放肆嘻闹的几个人。便是冲着她们来的。 唐圆圆附在唐夫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唐夫人一来便认准了梅津。 伸手便是一耳掴子!众人皆为之一振!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不过是在魏越的院子里戏水,如同往常一般,怎的这跋扈的唐圆圆一来,梅津便要因着这个挨打? 这一下打得梅津整个人都发蒙,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但更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的是,当着一众人的面,自己无缘无故便被扇了一掌。 这些人都不似赌场那般,与她互不相识。 这些人是整日与她交谈说乐之人,每个都认识她。这么当众被甩了一巴掌。 梅津心里的羞耻感,腾地一下窜上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委屈。 但她很快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问:“敢问唐夫人,我是犯了何事,你要平白无故来打我一巴掌?” 月牙也是一肚子无名火,不客气道:“唐夫人,梅津好歹是与二公子有婚约之人,怎能是你说打便打的!” 唐圆圆一步踏出,伸手便要再打月牙一巴掌:“哪有你这个贱婢说话的份儿?” 这一巴掌落下的一瞬间,被一把剑挡住了。 “说了,让你滚。” 第34章 陆定然一把大剑,横立在唐圆圆手下。她这一胳膊用了十足的力,这会儿硬生生撞在了陆定然的铁剑上,疼得她眼泪瞬间挤出来几滴,盈在眼眶里。 “娘~”唐圆圆恼羞成怒,“你看魏府这都什么野/路子之人!” “陆定然,你家主子都不敢如此对我圆圆说话。你不过一条狗,胆敢如此放肆!”唐夫人大吼一声,这一声中气十足,吓得一众丫鬟小厮,大气不敢喘一声。 陆定然冷冷的目光甩过去,似是在那日赌场地下室内,审讯那群流氓的眼神。 唐夫人这无理的行径,在他们这些受了害的眼中,可不就是流氓行径么? 此处距离魏越的屋子尚有段距离,魏越不在,陆定然又只是一介护卫。唐夫人一动怒,命身后这些人按着陆定然打一顿,他也是还手不得的。 刚刚被打的那一巴掌,梅津脸颊尚且火辣辣地疼。但她用凉凉的手背稍稍靠了一下面颊,便放下了手。前踏一步,将一众人护在身后,对上唐夫人严峻的目光,薄唇轻启:“夫人,你带着这么一众人,来势汹汹的。还请说清楚,为何打我一巴掌?若非陆护卫,我身边这丫鬟,莫不是要被唐小姐一巴掌推到了池子里。 这一众人中,无人会水。若是闹出了人命…” 梅津冷冷地扫了一眼唐圆圆,继续道:“唐小姐,可要去官府吃些苦头了。” 唐圆圆气不过,瞋目怒视:“你好大的口气!这狗奴才对我说什么你们可都听见了。他是什么贱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他让我滚!”她又欲一脚踹上陆定然,“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定然这次未还手,任由唐圆圆在此撒泼。这一脚看得月牙心疼死了。 她连忙冲上前去护着陆定然。面色亦是又冷又狠地瞧着唐圆圆。 “唐小姐,还请住手!”梅津一把抓过唐圆圆。后者诧异地望着梅津,想不到她居然敢伸手拦住自己。 “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二哥哥不在,你便要冲出来替他们出头?”唐圆圆用力挣脱开梅津的禁锢。 待她的手抽出来时,细嫩光滑的胳膊上已然泛红。 梅津难得一次昂首挺胸,令她自己都诧异地坚定,掷地有声地回答:“是!二公子不在,所以我要护着他们!” 她又看向唐夫人,声线清冷泠冽,好似穿透风雪而来:“所以还请唐夫人说清楚,为何打我那一巴掌。” 唐圆圆气恼之余又可怜地嘲笑梅津:“你真的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么?谁给你的勇气,让你一个身份低微的贱婢,敢如此和我说话?魏越么?” 唐夫人对着唐圆圆使了眼色,示意其退回来。 继而她轻蔑地看着梅津:“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我也给你说个清楚明白。省的让人说我为老不尊。我打你,是因为你不知廉耻!” 她冲身侧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拿出来一个男子的汗巾子! “夫人,这便是昨夜从梅姑娘屋后搜出来的。” 众人见嬷嬷呈上来的汗巾子,用料极为朴素,上绣两只惟妙惟肖的鸳鸯。 怎么会从她的屋后搜出这样东西来? 梅津震惊之余,又定下心神来,试图理清思绪。但仅能回想起将才唐圆圆的表现。 难怪! 难怪刚刚唐圆圆刚刚与她对视那一眼,趾高气昂。如今再去思量那一眼,甚至有种势在必行之感。 唐夫人冷眼看着她:“说吧,这东西是哪来的?” 梅津自然是说不上来的,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而如今唐夫人一张嘴,又有物件。几乎已经可以为她定罪了。 众人面前,她百口莫辩:“我从不曾见过此物!” 她偏过头去,不看向那件东西。 众人一阵寂静,只剩远处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反倒是月牙,她走上来握住了梅津的手,低声说:“刚刚我让一个丫头去叫二公子了。无事,二公子来了定会帮你。” 梅津冷漠地看着唐夫人身后那老奴,凌厉的一双眼,盯得老奴直发虚,索性不看向梅津。 梅津质问:“你何来的证据证明是从我屋后搜出来的!夜间搜出来的,并无任何人瞧见,你们自己带去的也不是不可能。如今无凭无据得拿出这么个东西,夫人不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了?不,是急功近利了!” 这“利”是指何,唐夫人心知肚明。 “笑话,我何至于同你个小辈闹这没脸的事情!若是事情败露了,我的脸还要不要?”唐夫人冷笑一声。 唐圆圆恶毒道:“我母亲堂堂一个唐府正房太太。怎会稀得陷害你?你自己行为不检点,还同二哥哥在一个院子里,便敢私藏外男的东西。真是不知廉耻。” “把人带上来。”唐夫人说。 旋即又有一个惊魂未定的小丫头被带上来。手指声音具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眼神慌乱,飘忽不定。嘴里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亲眼瞧见梅津与一外男私会,并将此物藏于屋后房檐之下。 见梅津不理自己,她轻蔑地笑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梅津下意识地望向魏越的屋子,这一细微动作却被唐圆圆精准地捕捉到了,“你别指望二哥哥这次还能来帮着你了。你自己做出如此不要脸之事,二哥哥根本不愿理你!我已经同他说过了,他要来,早出来了!” 这一句话逼得梅津狼狈地收回目光。众目睽睽之下,魏越确实没来。 唐圆圆说到一半时,月牙的眼眶已然泛红。无论她如何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一句话安慰梅津。只能感受着手心里,梅津的拳头,越攥越紧。 她担忧地叫了一声:“梅津…” 许久,她都没有回应。 再一抬头回看月牙时,梅津的眼睛却像朝着阳似的,熠熠生辉,波光流转。她莞尔一笑:“二公子会来的。” 她相信,那个多次朝她迈步奔赴的魏越,会来的。 “对,二公子会来的。”月牙咬着牙不让眼泪滴下来,“二公子定是睡着了,没听着。我去叫他!” “他会信你的!”月牙愤然放下梅津的手,要去魏越的房中。 却被陆定然紧紧拉住手臂。 月牙茫然地看着陆定然抓着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问,眼里满是难以置信:“陆定然,你做什么?” 光线投射在他半边脸上,光影在其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显现。他垂下头,哑着声音:“别去。” 沙沙的风声好似一瞬被轰然抬高,在月牙耳边呼啸而过。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去,那你去。”她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陆定然的手指。 梅津的心有那么一瞬好似被一只无形轻扯了一下。 她丢下身后众人,却不忘安抚地拍拍月牙的肩。而后如常地提起被水沾湿了的裙摆,走着无比熟悉的路,“我去。” 唐圆圆蹙着细条细条的柳叶眉,白皙的脸上红润有光泽,姣好可人的一副面容。挡在梅津面前,“你做了这等不知廉耻之事,二哥哥没亲手将你赶走便是仁慈了!你去什么去?” “闭嘴!”梅津低喝一声。 争执未歇,那间房门口现出了一道身影。一身玄色衣袍,好似白夜里走出来的黑夜仙官。 披着一身细碎的鎏金,朝她走来。 “松开她。”魏越走近了,冷冷地对唐圆圆说。 “二哥哥。”唐圆圆一见魏越过来,便忙不迭地贴上去,白皙的膀子立刻缠了上去。嘴里撒娇地叫着。 往日里,魏越都会厌弃地推开她。不像陆定然那般说句“滚”,也会客气地让她别靠近自己。 但今日,魏越不曾推开她。 任由她贴在自己身上。 反倒是皱着眉瞧着梅津,多一步都不肯跨。在与梅津之间,划下一道楚河汉界。 “二公子……”梅津不确定地开口。 唐圆圆所言,她不是不知道意有所指。但是她从不曾怀疑过魏越此人。 明知她不愿,一点都不愿唐圆圆靠近魏越。可魏越依旧任由唐圆圆攀附上去。 她红着眼上前,试图掰开唐圆圆的手。 唐圆圆刚想开口骂。 梅津尚未碰到两人的手,便被魏越一把推开:“梅姑娘,请自重。”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魏越,只一夜而已。这人好似变了一个人:“你再说一遍……” “你在说什么胡话?二哥哥说的不够清楚么?让你自重!” “说了,让你闭嘴!”梅津不顾月牙的阻拦,固执地走上前,想要将两人分开。 明明前不久,魏越垂下的这双手,刚刚摸过她的脖颈,刚刚牵过她的手。 要她如何忍得下,这双手如今被另一个女人拉着。 魏越一个侧身,将唐圆圆护在了怀里。只皱眉看着梅津,一言不发。 “二公子,你说话。” 她一颗心存存下沉,好似挂满了东西。抽空脑袋也想不出来是什么。 她虚在半空的手一时之间没了着落,丢脸至极地垂下。 “公子,你,”说到此处,梅津失笑哽咽,“你,信过我么?” 岚予的话又一次翻出脑海。 “你查我身世之时,不信我;你试探我时,不信我;如今,如此浅显的陷害。”她无力得抬手,指了指月牙,“月牙都能看出来,是假的。月牙都握着我的手,信我。 二公子,你呢?你不信我,却妄图让我信你。” 她仍旧等不来魏越的回应,只能在众目睽睽下,诉尽心中所想,与仅有的渴望:“我以为,我是懂公子的。我一直,一直在努力,想成为与公子共担风雨之人……” “我不曾信过你。”不等梅津说完,魏越便利落开口。一口气斩断了梅津所有的不言。 她一口气,分了好几口,才喘过来。才逼着自己接受,眼前这个现实。 用了好大的力,才淡然如呼吸一般吐出一句:“知道了。” 不带半分情感。 好似从这一刻起,她心中的那颗星星被灭了。她一时之间不明白,当初帮助自己的人是否是眼前之人。 明明长了同一张脸,言语里却不再有炽热的温度。 那之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她茫然回首,勉力勾起一抹笑:“公子,那船烟火,是放给我的么?” 不求更多,只求生命中盛大的惊艳与感动。是曾经切肤存在过的。 “不是。” 孟春的风,吹的梅津止不住颤抖身子。一切情绪,悲愤的,苦涩的,都在不言的风里。 “多谢,公子曾经怜悯。救了我这个小乞丐一命。”她总是尝到了一口苦涩的泪滴,“如今,梅津能再同公子讨一条命么……” “你怕公子打死你么?”唐圆圆在一旁轻蔑地问。 不及其余人回答,梅津毫不拖泥带水,想都不想便说:“是。” 这一声,重重地砸在魏越的心头。 梅津怕他,打死了她。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艰涩地想要迈开步子,抓住眼前这个姑娘。心里清楚地感知到,下一秒便要彻底失去她了。 可他却立在原地 寸步难行。 第35章 梅津漠然转身,身后魏越迟了半晌,才艰难开口:“好。我放你回去。” 却只字未提婚约一事。 而梅津无暇顾及更多,心中所想唯有立时逃离此地。她所说出的话,一瞬间便残破不堪。 是啊,她何来的勇气,在魏府充当起主人? 直到此刻,她才感受到自己是有多么不自量力。 以及多么可笑。 此刻耳边的一切皆已成风,她已经分不清背后人说了些什么,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再也不会来此了。 而唐圆圆却命一个姑娘随着梅津去了,美名其曰:莫要让梅姑娘带走不属于她的东西。 而梅津在刺眼的阳光下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屋内收拾东西。 收拾来收拾去,不过来时那点东西。 待看见她尚未做完一件衣裳时,怅然若失。 袖口边柔和躺着一朵灿然桃花。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那日佛祖脚下,微雨杏花时,青色的一抹身影。 可惜时间不会停滞,流水不再西。 她轻触袖口桃花,心知:再也见不到那副场景了。 没有比恍然获得,又猝然失去,更加痛彻心扉。 未及梅津过多留恋,唐圆圆指派来的小丫鬟眼尖地瞧见梅津手中的桃花衣衫。 步履匆匆地冲上来,一把将其夺去:“姑娘,这该不是你的东西吧!” 梅津垂下眼眸,指尖离开衣衫:“不是。” “那便是了,这东西姑娘带不走!需交给我家小姐处置。”丫头咄咄逼人,似是要将自家小姐刚刚所受屈辱,尽数还给梅津。 梅津自知如今她便是丧家之犬,安能好过?一件衣衫罢了,尚未完工,况且要送之人,也不会穿。 给她们便给她们罢。 最终梅津仅带走了张妈妈送她的一副镯子。那盆凌波仙子,如今开得正好,毕竟是她细心照料了多日。 只是最终,她也没能带走它。 只能任它留在这伤心地。 突然好似要与一个照料了许久的孩子分别。也不知是否会落入唐圆圆手中。只是她已无力护住它。 孑然一身踏出院子时,其余众人已被遣散。唐夫人与唐圆圆也被魏越赶走,故而此时院子内唯有梅津与魏越。 一直坚持跟在梅津身后的姑娘见魏越冷峻的面色,只能呆在原地。等魏越与梅津说完最后一句话。 此时再见魏越,梅津唯余失望与痛苦。 她直直地朝着院子外走,经过魏越身侧时,眸子斜都不斜一下。 一个目光也不曾留给他。 “走了?”魏越不知能与梅津说些什么,只能无话找话。 孟春三月,可架下蔷薇初绽,幽香四溢。 梅津嗯了一声,刚一迈步,便被魏越箍住手腕,微冷的一阵风拂面而过,被他攥住的手臂却灼热:“告别一下。你接下来要去哪?” 梅津似笑非笑地看向魏越,后者眉头紧锁。她忍不住道:“公子不必如此,好似真的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公子之事来。公子的态度,梅津已然知晓。多谢公子留我一命,还望我离去之后,公子让府上众人守口如瓶。” 最后一句简直是咬牙切齿,“省的让我污了公子的好名声。” “你接下来要去哪?”魏越忽略梅津的话,固执地又重复一遍。 “与公子无关。”梅津的指甲几乎要嵌入魏越的指尖,也要用力将魏越紧握的手掰开。 她别过头去,不去看魏越阴沉沉的面孔,好似那日阴沉沉的雷雨天。 闷得人难受。 最终似是想通了,魏越缓缓松开手,“算了。你走吧。” 目送着梅津决绝地离开。 无言地想:即便她不说,他也会找到她在哪。 梅津走到中途,遇上了一个不知情形的外院小丫鬟,“梅姑娘,你这是?” 梅津柔柔一笑:“我要回去了。” 小丫头疑惑,“姑娘,你已经知晓啦?” “知晓什么?” 小丫头急忙说:“严小公子病了。姑娘的嫂子刚过来说,想让姑娘回去看看。” 严澈病了! 她无暇寒暄:“谢了。”心中满是委屈不舍,但这里已不留她,她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魏府。 由冬到春,一个季节,于她心里好似已经历过四季:和煦、热烈、凛冬…… ~ 春日寒凉,严澈的病情反反复复,竟在这个不长的春日里愣是自清明挨到了谷雨,才有好了的迹象。 从魏府出来时,月牙想跟着梅津一同出来。只是梅津不愿拖累了月牙,劝她留在了魏府。 而梅津因着严澈的病情,仍旧一直待在青城,月牙也才得以在闲暇时出来陪梅津一同为严澈抓药。 “姑娘,严澈这风寒来得紧。这阵子抓药花去了不少钱,你如今身上可还有余钱了?”月牙与梅津分提着两袋中药,忧虑地问。 不待梅津回答,又微蹙柳眉道:“我身上还攒了些,若是没有,你且拿去用着。” 梅津心念之,感动地握住月牙的手:“你的好意我记心里了。只是不必了,我尚且还有些余钱。” 其实她心里清楚,近来所用的钱皆是魏越留给她的。这也许是梅津最没志气的时候,即便是闹僵了,她也得靠着魏越。 月牙一直闭口不谈二公子,倒是梅津先说了出来。不得不说,若非魏越给的银钱,她连给严澈抓药的钱也没有。 说不是悲伤或是愤怒,如今过了这些日子。月牙心中这些情绪也稍稍平息下了,她认真思量过,也同梅津说过。 二公子应当不是那种人。 而梅津听过后,似笑非笑地,却从不答。 “待过阵子,我便不打算继续留在青城了。”令她遗憾的是,她在青城唯一能说些体己话之人,唯有月牙而已。 即便是她被赶出魏府,月牙也坚定不移地信着她。如今月牙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何?青城不好么?那你若是走了,还能去哪?”月牙急得几欲跳脚。 身后是热气腾腾的早点摊,摊主热络得招呼着。 清晨喝上一口爽口的豆花儿,一天的好心情便有了。梅津拉着月牙往桌边一坐,叫了两碗甜豆花儿,一碟儿小菜。 边等边说。 “表哥如今被打得落下了残疾,行走不便。和从前一样,不高兴了便捉着身旁人撒火。但他不敢再赌了,说是怕有人在赌场揍他。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我嘛,在那待不下去。”她单手撑着下巴,微微叹了口气,继而又轻轻一笑,“想换个地儿,靠着点小手艺,做点活计。” 梅津是吃的了苦的,在魏越身边这些日子。她努力想让自己变得坚强而温柔,但始终不得其法。许是在魏府的日子里,过于安逸。 她终究是那个,难以适从的存在。 在那里,她获得了往常不曾有的安适生活,比那里的丫鬟多了一些依萍;却又名不副实,跳梁小丑罢了,处于中间地带。 她不是不知道,同岚予一般瞧她不起的人在魏府比比皆是。只不过岚予拥有过比她们更加优渥的对待,故而比她们更加傲气,更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今日的天,晴了。真是一个让人重振旗鼓的好天儿。”梅津舒心地笑,恣意随便地伸了长长一个懒腰,“在魏府待腻了,出去看看。” 月牙却难得的,满面愁容,如浓云密布,久久地化不开:“你表嫂融你不下吧?陆定然同我说了,严澈能来魏府,是公子买了严澈一阵子。如今你被赶出魏府,你表嫂她心里定是记恨你的。 可是你这出了青城,能去哪呢?出去看看是好,可这外面人都如豺狼虎豹,买点菜叶子都要宰你一层皮的。更别说其他危险了。 你想好了么?” 梅津恬然一笑,轻轻地握住月牙的手,“我运气向来不错,你放心吧。我都做好打算了。” 月牙看她去意已决,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嘟囔着说:“你自己看吧,这是二公子托我给你的。” “?” “也怪我,前几次出来找你时都明目张胆的。也不知怎的,就被二公子知晓了,我与你尚有联络,今日出来时,他叫陆定然给我的。”月牙歉疚地看着梅津。 梅津依旧是那副释然的样子,坦然地打开了字条,上面仅有一句话:出门在外,名唤青山。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这是魏越曾无意间对她所说过的话。 今日这一餐,成了两姐妹最后一聚。清甜可口的豆花,爽滑细腻,入口即化,甜蜜在口中四溢。 梅津不愿说,月牙和没有坚持再问她往后去哪儿,只对她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魏越是这个意思么? 最后抓的那副药,严澈吃下去,贯穿了一整个节气的风寒,也好清了。 梅津只对表嫂说了声,没有对严澈打招呼。 病好之前严澈还想托梅津,带他去魏府找小公子玩。梅津应下了。 只是她这个姑姑,总是在欺骗严澈。 总是不告而别。 ~ 谷雨后,天气愈发炎热。梅津身上背了一包最近做的绣品,往镇子上去。 她使了点银子,跟着牛车抵达了涧中。那里有她与父亲曾经住过的小屋。 多年不曾回来,那里已残破不堪。连仅需的遮风挡雨都极为艰难。 清明时想到要回来祭奠父亲,但因着严澈的病情一时耽搁了。 回来又修补房屋,因为银钱不够,许多琐事都是梅津亲自上阵。耽搁了许多时日,直到今日做完这批绣品。她才打算待卖了绣品去换些银钱,买些祭品,去探望父亲一番。 在梅津修整房屋时,邻居张奶奶家孙子张博然,也出了不少力。 而今日去镇上卖绣品,也是跟着卖农产品的张博然一道前往。 “秀秀,今日你若是卖了绣品,便去菜市等我会儿。我陪着你去给丁伯父买祭品纸钱。”张博然赶着牛车,回头对梅津笑。 “多谢张大哥。” 张博然比梅津大了三岁,为人朴实稳重。如今正在镇子上学堂读书,梅津也曾在此学堂读过书。两人从前也算是同窗。 他白日里读书,休沐日便帮着张奶奶做些农活。 今日正赶上他的休沐日。 也不知学堂休沐,可是统一休的。 “回来时,我陪你一块儿去祭拜丁伯父。”他说话儒雅随和,干起活来又精力十足。 梅津一来,便总说他是庄稼地里的书生。 梅津迎着光抬头,看向张博然:“多谢你啊张大哥。这么些年,也就你记挂着我父亲。” 他挠挠头笑说:“秀秀你近日总在向我道谢。曾经丁伯父也对我照顾有加。无论是作为学生,或是邻居,我都理当如此。若是我都不记得丁伯父,那他岂不孤单,仅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记得他。” 梅津感激地看向张博然。 往后,也许告诉张博然自己真实身份,他也是值得信任的。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尚且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俺回来啦!俺回来更新啦! 第36章 梅津与张博然自集市上到达丁秀才的墓地时已是午后。 日头正晒,凉风穿过远处密林抵达,叶片沙沙作响。 许久不来,丁秀才的坟头已在盎然春日长出了一臂长的青草。 张博然远远走去,却只听他奇怪地问:“秀秀,可是有什么人来过了?” “什么?”梅津也诧异地跟上前去,丁秀才的墓前的确整齐地放着一排祭品;堆着一摊灰白的草木灰,有些仍保持着纸钱的圆片状。 她本猜测是原本的丁秀秀来祭拜她的父亲丁秀才。 但余光一瞥,丁秀才坟墓旁一块平坦的地上:青草丛生,但茂盛的青草间,静静躺着一束娇嫩欲滴的蔷薇。 显然是刚摘下不久的。 梅津心不知为何,猛的一疼。 心不在焉地回答张博然:“许是有父亲旁的学生来过了吧。” 张博然不疑有他,束起袖子便去清理坟上青草。梅津将目光自那束蔷薇上收回,也帮着清理。 “秀秀,你看!这旁边有束蔷薇。”说着张博然走了几步,俯身要捡。 梅津神色慌张地阻止:“你莫要踏上那!” 张博然想问为何,但一见梅津那般慌张与紧张的样子,便连忙退回来。也不问她为何了。 而关于这束花,梅津淡淡地说:“许是风大,不小心将这花吹到了那。” 这话无比牵强,但张博然知梅津心中有难言之隐。他能看出此次梅津回来,与幼时大有不同了,许多话选择揣在心里。一部分应当是碍于男女有别,但更多的是梅津心里有了防备。 无论是对谁,自然是不会有幼时那般天真烂漫。 但他并不介意,如今梅津一人。他无论是以何种身份,都应当帮衬着梅津。 他温柔地笑,跟着附和道:“是,这几日夜里风有些大了。” “它在那,便让它在那吧。” “好。”张博然走回来,安抚地说,“来人虽然不曾透露他是谁,但也要谢他。仍旧记得老师。” 梅津回以温柔一笑,“是。多谢他仍记得。” 会在丁秀才墓前正经地放上一堆祭品,却在墓的旁边放上一束蔷薇的人。 梅津此番并未见过曾经父亲的好友,但他在帮梅津时,也允了父亲:日后决不来祭拜,以免横生枝节。 这束蔷薇,除了魏越,还能有谁? 虽然不知蔷薇是何意,但仍旧谢他,念着父亲。 梅津四下望着原野,穹顶与远山朦胧不清的交界线绵延到视野之外。 既然知晓父亲的墓在此处,那么魏越应当也是知道自己住在何处了。 两人合力,很快便清理完了杂草。将他们带来的祭品也一一摆上,并未破坏之前摆好的祭品。 一时间,这简陋的坟前热闹繁华非常。恍惚间,梅津觉得父亲并不孤单。人间也有这么些人记得他。 即便不是他原本的姓名。但那份真挚的情谊,此刻的父亲应当也能感到。 半月后,梅津接的绣品任务已完工了。她跟着去学堂的张博然一道去镇上。 临分别时张博然忧心道:“秀秀,你若是卖了绣品,切记随着李婶一道回来。”李婶与梅津同住涧中一个村里,她日日要带着自家新鲜的蔬菜瓜果去镇上卖。 梅津同她回来是安全的。 “张大哥,你放心去学堂吧!我这也来了不少躺了,次次来,你次次要说。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啦!”梅津笑着推他走。 张博然不好意思得挠挠头:“你一个女子,这往来山沟沟与镇上,没个人伴着。我总是不放心的。”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妥,连忙笨拙改口,“不不,我和婆婆都会担心的!她让我多关照关照你…” 一阵风过,吹动梅津的鬓发,和白衣少年的衣袂。 熹微晨光洒在梅津的眉眼上,笑意里夹杂着细碎闪光:“知道啦!” 张博然是等着梅津离开后,一直到看不见了她娇小的背影,才转身进了书院。 某个月色清明的夜晚,他陪着婆婆在院子里纳凉时。 婆婆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说:“秀秀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不错的,只是这些年跟着表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她那手臂上我是见过的,不少旧疤痕,看着我真是揪心。丁先生多好个人,去得这样早,丢下这么个可怜的姑娘。 我问她,她只说日子不苦。但我知道这孩子就是性子要强,不肯说。 这阵子我看你,对她挺上心。你若是喜欢,来年考个功名。婆婆给你跟秀秀说说,不成便不成。 若是成,你拿了功名,就带着人家姑娘,好好过日子。” 至今他还不曾对梅津表白自己的心意。这番平淡的话被他深埋于心,但这话也宛如炽阳,在张博然心上洒下灿烂一片光。 他自知家贫,却拼了命想要争个功名。不仅是为功名利禄,也为心中的姑娘。 想给她一份安稳。婆婆的意思也是,拿了功名再娶人家姑娘,莫要辜负了她。 梅津沿着熟悉的路,走进收绣品的店铺。铺子里却比往常少了些人。 “掌柜的,这是这次的绣品。还请您看看可行?”梅津说。 “青山姑娘来啦。你这绣品不必看,定然是一顶一得好!”掌柜的是个妇人,平日里对待绣品是千挑万选的。往常梅津来,她都要反复看,必会挑出梅津绣品里的一两处错处,将梅津的绣品价给压下来。 今日却照单全收。 她开的这家店铺,是镇子上唯一一家时装店。 铺子里不仅可定制绣品,也卖时新的衣裳。是镇子上妇人们时常光顾的店。 掌柜的大气得将梅津的绣品全收下了。面上却又愁云密布,“青山姑娘,你这绣工好。我心想着,往后长期收你的绣品。咱们签个字画个押,往后你的绣品我全都收下,给你市面上最高的价!可成?” 她会这般说,梅津自然是要起疑的。签字画押之后,她不就成了这店铺里的雇佣绣娘了。 “掌柜的,这事须得容我好好想想。”梅津思索后开口。 并非她不愿接下这么个长期活计,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能在此处待多久。 如今她不想坐以待毙,做个不孝闲人。以自己年龄尚小为由,而不去探寻关于父亲过往的真相,她想。她应当要为父亲正名,之后她也不必隐姓埋名。 她前些日子已决定去找父亲那位老友了。 掌柜的见梅津面露难色,心下焦急万分。却又不能表露面上,只是一味地说出些诱人的条件,希望梅津当即与她签订下协议。 梅津最终与掌柜的商量下半年之期,半年时间,她应当是在此处的。 签下协议之后,掌柜的心才放进肚子里了。无奸不商,这会儿她才热络地拉住梅津的手,交心道:“青山姑娘啊!你是不知,这镇子上也开了间专卖布匹时装的铺子。 如今将我的客人都招揽走了。我跟你交个底,同你签协议,一是真的看中你的绣工;二来呢,是希望你如此好的人才,莫要流失了。 不过我打听过了,我给你的价格可是比对家的还要高呢!” 梅津这下才知道掌柜的用意。不过为哪家绣绣品,她倒是无所谓;价格如何,她也不甚在意。 如今她只一个人,用银子的地方少。温饱不愁足矣,绣绣品的银钱尚且能攒下一些,用来当作以后路费。 她淡笑道:“多谢掌柜的赏识我。既然我与你签下了协议,我的绣品往后只给你。其余的不谈。”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应着:“是了!我现在是越看越喜欢你这实心眼儿的姑娘。给,这是新一批的单子。如今单子有些少,姑娘可绣些新样子来。我给你高价,买你的样子。” 她是想靠着梅津的新样子绣品,招揽生意。 梅津应下后,带着东西去菜市找李婶了。 在去菜市的路上,她确实见到了一家新铺子。铺面装修得简单大气,隐隐透着高雅气质。门口有俩年轻貌美的姑娘热络地招揽客人。 难怪掌柜的那间小铺子比不过。 光是门面便差了人家一截。 只是这些她不甚在意,只在门口经过时朝内里撇了一眼。 待目光欲收回时,一众人中间,梅津却好巧不巧地瞥见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露出的一截袖口处,绣了一朵梅花。 她顿时呆立在原地。铺子里那人面色沉静如水,眉头不展,眼前靓丽绚烂的绫罗绸缎都没法抚平。 她竟不忍,想上前去替他抚平紧皱着的眉头。 与见到那束蔷薇时一模一样的心境。心骤然一紧,揪着疼。 铺子里隐约传来一声“二公子,你看看这绣样如何?” 那人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清亮的眸子微微一抬,朝着梅津这个方向看来。寻找着什么。 吓得梅津恍然一醒,狼狈地逃离了此处。 魏越为何会将铺子开到这个穷乡僻壤?还亲自过来照料? 心中那个可笑的猜想被她死死地按住,不愿让其冒头。他怎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来? 可是,纸条上的“名唤青山”…… 梅津慌不择路,顺着人群走到了河边。她估摸着这会儿李婶的菜蔬尚且未卖完,她在河边散散心也可。 她出神间,身后有一陌生女子拍拍她的肩:“姑娘。” 梅津回首,发现这人她并不认识,“姐姐何事?” “无事,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她极自然流畅地答上了梅津的话,没有丝毫犹豫。 好似是准备好的答案。 待梅津再走几步,她便隐隐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内心不由有些慌张,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河边走。一边走,一边偷偷观察四周。 手心后背因为害怕,不禁渗出冷汗。精神也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无暇顾及其他。 何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也不知。 她抬头一看,魏越那张冷峻却又清秀好看的面孔映入眼帘。 不经梅津同意,他便自作主张拉上了梅津的手,此时她手心仍旧有冷汗。 “你在此做甚?我找你半天也不见人。” “?”梅津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 第37章 “公子……”梅津下意识唤他,生意不由得便有些软。 魏越依旧沉着张脸,低声道:“别说话。注意到身边这些人没有?他们是来寻你的。” 听闻此言,梅津心中大惊!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她联系自己所知不多的事情,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与我父亲有关么?” 魏越沉吟不语,明目张胆地拉着她在人群中穿行,那些人虽警惕地看着魏越,却因有魏越,他们也退入了人群中,很快便不见了。 “是,与你父亲有关。”魏越边拉着梅津走,边回答。 梅津不动声色地挣脱了魏越的手,试探性问:“魏公子可是知晓了关于我父亲的事?可否告诉我?” 自梅津挣脱开魏越手的那一刻,两人之间的氛围由尴尬转为冷寂。 魏越收回腾空的手,沉着声音道:“不行。” 梅津蹙眉,又恼又急:“为何?这是我父亲的事情呀!” 谁知魏越缄口不言:“要知道,你自己查去。这消息是我查到的。” 这人,何时如此幼稚了? 梅津无奈,气得转身便走。她自己还不能查到么? “你去哪?”魏越急急地追上来,无奈皱眉,“那些人此刻尚未离开,你这时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回去自己查消息。”梅津也赌气地怼回去,继续头也不回地走,边走边呛魏越,“我怎知魏二公子是否在骗我,那些人许是普通商人问问路的罢了。” 她明知那些人并非如此简单,可气头上,气话也如流水一般,顺流而下。 自然而然地便脱口而出了。 可她越是说了呛人的气话,魏越越是不恼火。反倒是更加悠闲地跟在她身后,“我是不是骗你,你往后自会知晓。” 见梅津不答。一路上魏越都与她说些有的没的,对于两人已经分开一事绝口不提。 梅津此时应当去菜场了,若是去晚了,还得劳烦李婆婆等着。 可她偏偏不想按着原路回去。她不知魏越是否知晓自己住在何处,那便当他不知道罢! 她只赌气地不想让魏越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喂!小结巴,我在这儿开了家时装铺子。你帮我去绣几副绣品呗!”魏越说。 “不去。”梅津面不改色。 乍一听“小结巴”,她心中竟有些怀念。两人匆匆分别,连告别都宛如残缺了的绣品。许多事情未理清楚,各种情绪也未整理好,唯余一堆纷乱的丝线缠绕。 “莫要如此无情啊!你只消看心情绣。心情不好便不绣,心情好了,便绣几幅嘛!给你算工钱,如何?” “给你算最高价?”魏越三两步追上来,试探性地问。 梅津忽而气恼地转头:“说了我不去!我如今已能够自食其力,不劳二公子施舍,也还请公子莫要再跟着了。 我要回了。” 最后一句轻轻带过,明显是不愿让魏越跟着的意思。 魏越也并非不知趣之人,他明白梅津心中有气。她说这些话,魏越并不惊讶,也不难受。 只是心疼。 他深知,之前那事是他决定下得匆忙了:他自然是相信梅津的,只是那件事里,不论是唐圆圆或是唐夫人,都被他人假借双手,被利用了。 为何岚予会知晓自己查了梅津的身世,知晓自己要给梅津一副吊坠;为何梅津的屋后会莫名其妙出现男人之物? 他要送梅津吊坠一事,知晓之人少之又少;能够随意进入魏越院子之人,也不多。 显然,府内出了内鬼。 此人极有可能知晓梅津的真实身份。原本让梅津以真名待在魏府便不安全,即便是他已勒令府上人三缄其口;即便他在梅津身边。 可梅津仍旧是受到了伤害。 他一时之间便选择顺着那幕后人的意思,顺藤摸瓜,自查府上奸细。 但真正实施之后,看见梅津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之后,他便后悔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放心梅津。才会追到此处。 “不放心你一个人走,我送你回去。”魏越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又要拉上梅津的手。 可梅津后退一步,缩回了自己的手,“不必了,多谢二公子的好意。” 他伸在半空的手,无所适从。 皱眉道:“你一个女子……” 他话尚未说完,他的手猛然被一掌推开。来人是一个白衣书生,却有力地很。 眼神警惕,像是看什么流氓地痞一般地盯着他。 “你做什么!”张博然道。 他是先前想起有些话尚未交代梅津,于是不顾书院规定,在课前临时赶过来。找了许久,才在河边发现了梅津。 谁知梅津身边竟站了一位陌生男子,对着梅津纠缠不休。 “你这书生……”魏越懒得与他争论。 只是他见两人互相关切的样子,默默噤了声。 张博然对着魏越满是敌意,死死地将梅津护在身后,“秀秀,你没事吧?他可有为难你?” “我没事,张大哥你怎的来了?” 他十分自然地接上:“婆婆有几句话托我嘱咐你,我刚想起来,便赶上来找你了。” 魏越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此刻三人中间,他才是一个外人。 梅津朝着魏越微微欠身,声音一如往常柔软却异常坚定:“有劳二公子了,还请公子回去吧。我们,也要回去了。” 她垂眸不敢直视魏越的眼睛,手心指甲不由地紧扣住掌心。 她说的是“我们”,而非“我”。 这是故意将魏越当作外人来看待了。 魏越负手而立,潮湿的风自水面卷来,轻轻撩起他的碎发。久久地,他才轻挑嘴角,一开口是清冷声线:“好,我便不送了。姑娘注意安全。” 梅津无法从魏越的话中体会出他的情绪。却真实的,感受到了自己心里的苦涩。 为何,两人会闹到如此地步? 可他呢,当日不信她,那般维护纵容唐圆圆。难不成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张博然低声问:“你认识他?” 梅津点点头,“走吧。”转身离开。张博然最后看了魏越一眼,还是转身跟上了梅津。直到确认了梅津真的没事才放下心来。 朝着反方向走去。 魏越立在原地,看着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离开。身旁一个顽童只顾奔跑,一不留神撞到了魏越腰间。 疼得他揪着脸,揉揉脑袋。但他还算有礼,忙向魏越道歉。 魏越轻轻揉了揉这孩子被撞的地方,“走路要当心。玩去吧!” 之后,周围的一切繁华都与他无关了。眼前的两抹身影也不见了。 那人,他见过,也知道是谁。 魏越知道,这阵子都是这人在帮着照顾梅津。自己如此心急地将铺子开到涧中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心里不由地有些慌,怕自己会因此失去梅津。明明知道自己就在梅津身边,可在他从铺子里看见梅津时,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 ~ 魏越约莫猜到了今日寻梅津的那些人是哪一批人。陆定然抱着剑站在魏越对面,神色明显带着责备:“公子,你当日如何同我说的?” 魏越一耸肩膀,抱歉道:“既然赶走了梅津,便在暗处保护她,并且查出府上的奸细。” “奸细没找到,而你人跑又哪去了?” “涧中。”魏越撇撇嘴。 陆定然叹口气,一把将剑拍在桌上,注视着魏越:“公子,你明知那些人在找梅姑娘,你去涧中不是害了她么?” 魏越反倒是托着下巴笑说:“你别用这种审问犯人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是你的犯人。” 他淡淡地喝了口茶:“况且这次并非是我引了那些人去。王俞此人本就不相信你我,已经先行一步派人去了涧中、涧南等地寻找了。 先前是我想错了。危机四伏,我等安能轻易脱身?” 陆定然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那些人若不找到梅先生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公子,你今日见到了梅姑娘?” “嗯。”魏越轻笑一声,“今日王俞派人来试探我,想知道我今天见到之人,是否是梅津。” 王俞,戒备心十分重。即便是在魏越答应与他合作之后,他也仅说了一个假名给魏越。 今日王俞因为魏越白日里顺手带走了一位“神似梅津”的女子,派了人以送礼为由,来与魏越周旋试探。 隐晦地透露出,希望魏越不要耍什么小心思。 “那公子,今后打算如何做?”陆定然神色凝重。 “明年科举。”魏越胸有成竹,“这王俞是为朝廷官员办事的。此事若要有个了结,就得知晓梅先生当年发生了什么,找出幕后之人。而在中举之前,我护好梅津便可。” 以他们此时的财力,尚可斥资借力护住梅津。但若是仅凭他们,是难以扳倒伏在朝廷暗处之人的。更莫要说为梅先生正名。 他那日去祭拜,梅先生的墓无碑无字。但他这样一位高风亮节之人,不该一辈子乃至死后都籍籍无名,寂寂无声。 “对症下药,才能一击致命。”魏越知晓这其中有过多的阻碍,但这也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陆定然一听科举,却突然来了劲头:“公子,明年。你文,我武。必得拔下头筹。” “怎的?你要上天?”魏越好笑道。 “你莫要笑我,我文的不行。来点武的,总是可以的。”陆定然抱着剑,站如一棵松。颇有点儿威胁的意思。 第38章 魏越秉持着不打击不伤害的心态,拍拍陆定然的肩膀打趣:“武状元?那在下先恭喜状元公了。” 陆定然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接受魏越的调侃,“状元郎,同喜同喜。” “我怎么觉着你是在讽刺我呢?”魏越细细打量眼前的陆定然,咂舌,“你这,更欠揍了啊……” 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十分欠揍。 陆定然向来一本正经,做事也是闷不吭声。魏越调侃他惯了,他也就不以为意。偶尔回应魏越几句,而对于其他人,陆定然更多时候秉持着不爱搭理的态度。 故而在这偌大的魏府中,除了魏越,唯有月牙像轮清澈皎洁的月光,常伴陆定然身边。 也是陆定然并不反感,反而是想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姑娘。 但陆定然考虑到自己孑然一身,飘如浮萍;领的是魏越给的月银,虽已有了不少,但他仍旧担心张妈妈不会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给他这样的人。 “公子,有件事儿我想了挺久…” “什么事?” “若我真中了武状元,可否托公子给做个媒?你与张妈妈亲近,你说的话她会掂量着想想。”即便是魏越不提这科举一事,陆定然也已下定决心,明年去参加武举考试,拔得头筹。 “我想娶月牙。” 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双目如水面上波光粼粼,透着一股子少年英雄气。 少年英雄,少年英雄,也会有一腔柔情付与儿女情长。 陆定然这刚正不阿的性子,也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一刻。 魏越早知陆定然心有意,只是想不到他藏着这样大的心思。魏越知道其本性,实为良配。所以即便他无功无名,只要陆定然开口,他也会帮着想法子。 “好啊!”魏越挑起嘴角,胸有成竹,“来年,你拿着你的功名到我面前来要人。” 他与陆定然是一种人,他们这类人不轻易说自己心里无把握之事。 但一旦说出口,少年意气不可搓磨,轻易也不会更改。 两人话音刚落一阵,春风过竹林,阵阵余音响。 门外几声敲门声:“公子,账本。” 说话人是望湖,他走了一趟钱庄,拿了近来钱庄的账本给魏越。 “进来吧。”魏越说。 望湖进来多看了陆定然两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办事。 三个大男人在一间室内,春末里空气燥热,令人不适。陆定然此刻在魏越身边无事,便告退了。 他出了魏越房间,凉风习习,带着院子里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他浑身舒爽。 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走了一段,在廊下看见冒冒失失的月牙急冲冲地快步走来。似是有什么急事要找二公子。 凉风吹起陆定然的衣角、发丝,他轻笑一声站在路中间,故意挡住了月牙的路。声音清澈:“月牙。” 一直埋头闷跑的月牙,一抬头装上了陆定然明朗的笑容。顿时泪眼汪汪,“你快去,快去叫二公子。” 陆定然见月牙这泪眼汪汪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个红透的巴掌印,心里很不是滋味。 忙说:“好,你等着。我去叫他!” 如今府上会如此待月牙,能如此待月牙的,除了唐圆圆没别人。 陆定然向来不喜唐圆圆那张扬跋扈的性子,走之前对月牙说:“下次她若再欺负你,你便打回去。出了事便来找我。” 月牙拉拉陆定然的衣角,汪着泪眼问:“你等一下,给我抱抱再走。” 陆定然顿住,不等他回答,月牙便轻轻将额头靠上他的胸口,手臂环上他的腰间,长舒了一口气。 嘴里还念叨着:“梅津说了,我受了委屈可以还手,可以退让。但莫要哭,偶尔哭一哭也可以,但莫要时常哭。” 陆定然微微低头,看着一颗黑黢黢的小脑袋瓜子靠在自己身上,忍不住轻轻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慰。 “为何?” “这样会显得我软弱可欺。我也觉得这样很丢脸。”她眼睛里的氤氲水雾被她蹭了一点到陆定然的身上,之后便一滴眼泪没掉了。 仿佛抱一抱他,长舒一口气之后。 缺了口的小月牙,便被匠人拿来美玉,将那一个缺口补上了。 她便痊愈了。 她轻轻松开陆定然:“快去吧,我也去。唐圆圆要抢了梅津的凌波仙子。” 两人一齐冲入魏越的房间,引得站在书桌边的望湖诧异地看向两人。在认清来人之后,望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好似一直停留在月牙身上。 陆定然不由地皱眉,将月牙护在了自己身侧。迎上望湖的视线。后者这才将视线收回。 “什么事?”魏越问。 月牙急着说:“二公子,你快去看看吧!梅津的那盆凌波仙子,要被唐圆圆抢了去了。此刻斑竹姐姐正在那拦着她呢!” 当初梅津离开时,这些东西都被唐圆圆令人搬出了魏越的屋子,而魏越因碍着当时情况,他拦下不合适,便任由唐圆圆搬走了。 但后来魏越才从月牙口中得知,梅津一直在为他缝制夏衫。 尚未完工,他便将人赶走了。 而那件夏衫,在当天晚上便被唐圆圆命人剪烂了。梅津月余的心血,顷刻间付诸东流。 魏越闻言停下翻账本的手,沉默片刻后说:“望湖,去找李妈妈挑盆更好的送去。那盆旧的凌波仙子,任由唐小姐处置。” 说完,淡漠地开口:“月牙,往后不可无力。她是我的表妹,你若是再口无遮拦,我便不顾念张妈妈的脸面了。” 月牙诧异地看着魏越,好似眼前这个人又恢复了当初那个将梅津赶走的恶劣样子。全然没有当初让她给梅津带纸条时的样子。 “公子……”月牙艰涩道,“你怎可如此……” “我怎样?”魏越继续翻动账本,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边接过望湖递过来的朱笔,在账本上勾勾画画,“这里,你待会儿处理完这事之后,让方杜亭留意着,催一催。” 望湖应下,转身出去了。 “月牙也出去。” 闻言,月牙愤然离去。 估摸着两人都走远了之后,魏越才放下朱笔,轻舒一口气,听着窗外竹林喧嚣。 “心疼便追去吧。看她脸上那么大一个巴掌印,你那若是没有好药,直接去我屋里拿。”魏越说。 “公子连望湖也防着?”陆定然问。 关于调查梅津一事,直到现在有关梅津的一切。皆是瞒住了望湖,唯有魏越与陆定然知晓。 魏越嗯了一声,“他没必要知道这些。而且即便是连他也瞒住了。却还是有消息泄漏出去,不是我们防得不够,便是有心之人太过有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我们要早做准备。即便是消息泄漏,也好应对。”陆定然提醒。 “嗯。你去看看月牙吧。” 应对的法子,他已经将梅津活动的范围之内全部派了人密切注视着。昨日摸去涧中的那几个王俞手下,他也已经命人处理了。 ~ 立夏,夏日初始。坐在茶楼里,听得楼下人声嘈杂而懒散。 屋内,端端正正摆着一方大冰块,室内清凉舒适。 魏越呷一口茶,看对面绣庄一眼。呷一口,看一眼,凡此往复。 坐在魏越对面的杜长平与侧手边的杨时窃窃私语。 “他这,说是给我接风洗尘。却把我拉来这么个穷乡僻壤,坐在这茶楼里,对着对面那绣庄,一坐一上午,是何意思?”杜长平无可奈何地笑看魏越。 心道:他这是又有什么鬼点子? 杨时了然于胸,摆摆手,“他这是活该!”呷了一口茶,尝一口软糯清甜的点心,一副娓娓道来的架势:“你可记得曾经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姑娘?” “梅大人家的小津妹妹?”杨时这么一说,杜长平便有印象了。 杜长平家住京都,祖籍青城。幼年时在青城住过许久,此番回来也是为了探望祖父。而恰在魏越被梅大人接到京都时,他正在京都家中。 杨时则是跟随父亲前往京都述职。 三个老友,在京都相聚。他与杨时欢乐度日的同时,魏越因着刚被救出地下钱庄,整日闭门不出。 之后难得被俩人捞出梅府后,身后却紧紧跟着一个小妹妹,还有一只凶神恶煞的藏獒犬。 杜长平与杨时愣是不肯带着这一小姑娘一狗,偏就魏越必得带上她们,才肯出门。 故而杜长平对这姑娘,印象极为深刻。 “是她。” 杜长平压下声音,“这梅大人卸任之后,他们一家销声匿迹。这小子找了这么些年,终于找到了。可与他带我来这,有何关系?” “这不是,人找着了。又被这家伙赶走了么?”杨时瞥魏越一眼,继续漫不经心地品茶吃点心,又道,“就是被他赶到这破地儿了。这会儿跟这儿守株待兔呢!” 不等杜长平回答,魏越一个扇子甩杨时脑袋上:“吃东西都堵住上你的嘴。” 杨时一个白眼翻上天:“你活该,还不许人说了!我的亲兵我可是都给你调来了,你对我可客气点儿。” 魏越懒得搭理杨时,转身过来与杜长平说正事儿。 杜长平先两人一步,中了举。如今正在朝中为官。此番回来名义上是探望祖父,实则是收到魏越来信,要他调查朝中官员一事。 有了眉目。 “此事我给你查了,但线索不多。并不能知晓梅大人当年案情的隐情。且当年与他共事的官员,如今被罢官的罢官,卸任归乡的归乡。多半不在京都了,但我托朝中内侍,找到了一份当年梅大人最后参与的工作,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员。”杜长平说。 他们此刻待的茶楼包房外,有杨时与魏越布下的耳目,不过几人在内谈话仍是小心谨慎。 “名单可记下了?”魏越问。 杜长平轻笑:“那是自然。”说着便将烂熟于心的一份名单背给了魏越。 杜长平素来博闻强记,小小名单自然不在话下。不用纸笔记录也是他们三人为避免留下证据。 “这份名单中仍旧在朝为官的仅有几人尔。根据你信中所说,想要寻找梅大人以谋取利益的。怕是只有这几人了。”杜长平沉声道。 杨时指尖轻点桌子:“未必,有些人是真卸甲归田,归乡养老。有些人却未必真的肯舍下朝中势力。那个王俞在我家中如此放肆,想来靠山必是硬的。这名单中有几人,与我父亲有些往来,你着重查查这些人。” 他回忆了名单中的几人,那几个名字他曾在父亲书房的信件中见过。 “你父亲养你这么个白眼儿狼,怕不是要气死。”杜长平调侃。 “放屁,你以为我父亲真有意拦着我?我估计啊,他是装作不知道我在查。他与这些人合作,是被逼的。不然就我这点道行,逃不过我老爹的眼。” 身为人子,难得此刻他与父亲有这般默契。王俞幕后之人,想要找到梅大人,不是为了牟利,便是要斩草除根。 三人此刻心中隐隐感到,事情的真相快要浮出水面了。 过了午时,魏越总算是等来了自己等的人。他坐的包房,正对着梅津卖绣品的那家铺子,仅隔着一条街。 此刻梅津依旧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挎着布包。身后跟着一人。 等等,跟着一人。 那白衣书生! 这人怎如此麻烦! 魏越猛得起身,气得喝了满大杯茶,转身便要走。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杜兄,招待不周。改日到我府上,我好好招待你一回。” 杜长平哭笑不得,这人还真是有幼年时那股子“离了梅津妹妹便不行”的架势。 “你有事便去忙着吧,我随意……” 话未尽,魏越人已不见了。难得见他风风火火,又气恼极了的样子。 “我这,话没说完呢。”杜长平说。 杨时则是同病相怜地拍拍他的肩:“你总算是体验到了一把我当初经历过的待遇。不说了,喝茶,喝茶。” 两位好友免不了八卦两句魏越这阵子的闲事。 末了杨时还问杜长平:“你是从哪结交的小内侍啊?如此重要的信息都敢给你偷来?” 杜长平意味深长地笑:“并非是我结交的什么内侍,而是内子长平公主的人。” “内子。”杨时惊得能吞下一坐酒楼,压低声音,“你何时尚了公主?还是你连公主都敢编排!” “尚未完婚,不过已领了圣旨了。” 杨时嘴巴久久不能闭上,一闭上又是一张欠揍的嘴:“那你完了,你不告诉魏越。你完了。” 杜长平笑说:“在信件里已说过了。” 杨时哭丧着脸:“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我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我竟是最后一个,尚无心悦之人的孤家寡人!” 他委屈地控诉:“你故意的!你特意强调‘内子’二字,你故意刺激我!” 杜长平哭笑不得。 酒楼之下,魏越顶着太阳,穿过街道,不怀好意地对上张博然。 死鱼一样的眼睛盯住张博然,不客气道:“你也等人啊?” 张博然不理他。 魏越继续不客气:“我也等人,你边上待着去!挡着小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呼!憋了4300+出来!哈哈哈,写了可可爱爱魏越,今儿个是真高兴啊真高兴! 第39章 耳边叫卖声喧嚣,魏越百无聊赖地倚在木门上。热浪滚滚,偏偏眼前这白衣书生一副清凉样,闷不吭声地等着。 魏越让他让一边去,他便让到了一边。不与魏越争抢,斗嘴。 “张博然,你怎的不去书院?跑这儿来。”魏越哈欠连天,随口问。 张博然看着如一棵松岿然不动,但实际上是热的,暑气加上对魏越此人印象不好,使得他难得没好气地说话,“不劳魏公子烦心。” “戚!”魏越转了个方向,一抬头便看见茶楼上二人好奇地看着自己这儿。 他怒火中烧,差点拍着鞋底甩上去砸两人一顿,恶狠狠地护崽一般,让那俩人转过去,莫要看他! 楼上二人肆无忌惮且张狂地笑他个没完。 魏越顶着太阳,虚着眼:“嘿~你们还没完了是吧!”说着就要四下找东西丢楼上去。 一转身,一身翠绿绣竹薄衫的梅津款款而出。两只大大的透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魏越:“二公子,你来买衣裳?” 魏越心里嘀咕:你装任你装。 大不了我也装! 于是魏二公子粲然一笑,一开口:“是啊!好巧!” 张博然温柔地忽视魏越,径直走向梅津,手里提着一把画了折柳的油纸伞,“秀秀,咱们走吧!” 梅津犹豫地看了一眼魏越,指尖禁不住发冷,“嗯,走吧!我去小食铺子里买些糕点带去。”说着提起素色裙裾,与张博然一同走出店铺。 经过魏越身边时,她刻意保持了距离:“这家铺子里有些衣裳我瞧过,十分衬唐小姐。若是二公子喜欢,可向老板询问绣法繁复,花纹精致的那几件。不过这铺面,还是比不得二公子的店铺的。 丁秀秀告辞。” “这里面,有你的绣品?”魏越不紧不慢地问。 梅津点头。 魏越反手招来远处抱剑,一脸生人勿近的冷傲气息的陆定然,大声喊:“带钱了没?” 陆定然好似耳背,跑近又问了一遍。魏越耐着性子,看一眼梅津又大声说:“钱袋子拿出来,把这家铺子里,青山姑娘的绣品全买下来。一件不剩。” 他故意说与梅津听的。不仅说了,还露出一副“你服不服”的样子,看着张博然。 张博然撑着油纸伞的指节微微发白,眼前这个魏二公子,怕是他强有力的敌人。偏就是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让张博然既气恼,又气恼。 还是梅津轻生说:“走吧。” 好似温润无暇的白玉棋子,稳稳地落于棋盘,无声胜有声。 魏越总有一种能力,叫她不得不认输低头的能力。 可如今,他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愿低头。她的绣品,魏越想买则买。 可她不是绣品。 “魏公子若是喜欢,我的绣品每半月便会送来一批,但绣品也终归只是绣品而已。” 魏越胸中憋着一口气,不自觉上前几步追问:“青山姑娘可喜欢桃花?” 那是她亲手绣在他袖口的春花,柔美秀丽,包揽一整个春天的美丽。 “桃花乃春花,而今已过了桃花的时节。我不喜欢了,更爱绚烂夺目的夏花。”梅津轻一点头,算是作别。 魏越挑眉看着渐渐走远的梅津,他分明闻到了梅津身上馥郁的草药味儿。 即便是受伤了,嘴还是一如往常的硬。 陆定然呆头呆脑地走上前问:“公子,我刚刚去问了老板。这老板狮子大开口,加上梅姑娘这阵子,确实修了数量不小的绣品。若是全买下,老板要价100两。” 楼上两人恨不能半个身子探出栏杆,也要见识一回魏越吃瘪的样子,听闻一百两。忍不住咂舌:“周瑜打黄盖” “一个愿打…” 另一个戏虐地接上:“一个愿挨!” 魏越没好气地瞥两人一眼,“俩婆娘一样,真吵!” 说完告诉陆定然,“全给我买回去。我不看也得囤着。” 他决定了,有朝一日他定要拿着这些绣品,一件一件向她讨“公道”! 白花花的银子,不能白流。 吩咐了两个暗卫跟上梅津保驾护航,除了这个张博然有些麻烦,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却处处想着撬他墙角! 其余的魏越倒是不担心。 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魏越跟着他回到了魏府。坐在窗边对着梅津养的那盆凌波仙子,捧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这盆凌波仙子当日唐圆圆狠狠地摔进了花圃里,陶土盆已四分五裂,娇嫩鹅黄色的凌波仙子也遭受到土渣的压盖,叶片与花瓣皆受损严重。烈日曝晒下,几近奄奄一息。 魏越拦着没让任何人去拾掇,自己倒是星夜溜去花圃,一点一点把花从土下巴拉出来,又向李婆婆讨教了不少救活花的法子,好不容易才将这奄奄一息的花给救了回来。 如今好好地摆在了自己的窗边。 万物有灵,有时魏越看着这盆凌波仙子不自觉地便瞧出神了。 越看越像它曾经的主人。 想到这,魏越趴在书桌上,指尖不禁触碰黄色的花瓣,“你是不知道,你主人如今一点儿不乖。处处气我! 我都快要被她气出病来了!” “那张博然,不就是个读书小白脸么?公子我也会读书,等着吧,来年中了举。公子我就把你捞马上,颠你几颠!也带你一日看尽京都花。 定要让你知晓,张博然也不过如此!” “仙子啊仙子,我竟有些想她了。” ~ 今日梅津会与张博然一同前行,一来是因着两人跟着牛车一起抵达镇上省事省力;二来则是拜访一位故人。 令她诧异地是,曾经助她的段先生仍旧回来了风举书院当教书先生。 若非张博然偶然提及,一筹莫展的她甚至不知她要寻的段先生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当年段先生依父亲嘱托将她送去了表哥家中之后,便带着真正的丁秀秀隐居山林,不复出焉。 也的的确确地与梅津断了一切联络。 她提着几袋糕点吃食,跟随张博然一同前往书院。今日她原想让张博然先去书院,待她送完绣品自会去。 可固执如张博然,宁愿冒着缺课的风险也要陪用梅津一起。 张博然将梅津带进了书院后,将梅津安置在了一个小亭子当中。待他先去向先生领罚之后,便带着她去找段先生。 果不其然,正如张博然预料的那样,张博然被先生一顿好骂!之后竟令他来打扫亭子。 亭子四周碧波环绕,青绿色池塘上冒出嫩绿卷曲的荷叶。张博然提着一把扫把和一个簸箕狼狈又一身书生气地走进来时,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憨子一样,你莫不是被罚打扫亭子吧?”梅津眉眼含笑。 张博然无奈点头,笑着答:“是啊!待我打扫完再带你去寻段先生。” “不急。”梅津将东西放在亭中石桌上,接过张博然手中的扫把,“扫地这事,我来吧。你坐那吹吹风,我将才吹了会儿风,十分凉爽舒适。” 张博然打算拒绝,“我来我来,本就是我的罚。” “张大哥,这阵子你这般照顾我。我也寻不着机会谢你,这便当作我答谢你的罢!”梅津轻挽袖口,扫起亭子来十分利索。 张博然见拗不过她,也就顺着梅津的意。坐在亭中吹风,凉风拂面,夹杂着阵阵清香,这亭子他是常来的。 以往看书看得疲惫了,他便来此亭中小坐。偶尔三两学生经过,也于他搭话几句。更多的则是上了年纪的段先生。 于段先生对坐饮茶,就着书中疑难点辩论一番。 茶中有荷香,心中有书香。 张博然只知梅津要寻段先生,却不问她为何要寻段先生。 他向来尊重梅津,梅津不愿说的,他从不多问。这也是他的相处之道。 “你要注意手臂上的伤,切莫拉扯到,否则又会裂开了。”张博然叮嘱梅津。 梅津不以为意地笑:“知道了。” 这伤是她在家后的山坡上摔的。 有一点张博然不必问也知道,那日梅津是为了折山腰上的一株山桃花,才不小心摔伤了手臂。 她是喜欢桃花的。 否则怎会趁着春去,也要赶上最后一阵春意,去折那快落了的山桃花呢? 今日,他听魏越问梅津:可喜欢桃花?说他心中不在意是假的。 不大不小的亭子,梅津三两下便打扫干净了。张博然看了眼天色,告诉梅津此刻不必刻意去寻段先生了。 此时已近黄昏,如泼彩一般的余晖铺天盖地,晚风在余晖下肆意奔跑,被余晖着了一身温柔浪漫,夹杂着湿润水汽扑面而来,更添凉意。 此刻的荷香,也好似酝酿了一整天的清香,更加沁人心脾。 “段先生最爱此刻来亭中品茶,他说不必窨茶,茶也自带荷香,自有一副清新冷傲气质。”张博然怀抱扫把,对着夕阳道。 两人并肩而坐,一同对着灿烂云霞。等待着段先生到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会儿。段先生腋下夹着一本书,一手托紫砂茶壶,一手夹着两个紫砂圆润小茶杯,悠哉悠哉地往亭子这个方向来。 记不清是多久了,段先生好似一点没变。满头青丝,夹杂着很少的银发,岁月好似不曾在他身上雕刻下什么痕迹。 在见到梅津时,段先生有一瞬的失神。辨认许久,他茫然看向张博然:“这是?哪家姑娘?” 梅津于张博然皆诧异。不待张博然开口,梅津便先一步说:“段伯伯,是我,丁秀秀。多年不见了!” 她以为说出自己是丁秀秀时,段先生便能反应过来,她是梅津。 但好似他的记忆中没有梅姓之人的存在一般,他朗然一笑,惊叹道:“丁兄家闺女。一晃多年,你竟长得这般大,出落得这般秀丽了。” “段先生,你再仔细看看我。我,我是丁秀秀啊!” 段先生看向张博然,问:“是啊,我没说错啊!丁兄的女儿,我也不可能认错啊!” 在反复交谈之后,梅津几乎失去了希望。段先生张口闭口便是丁兄之女,丁兄之女,绝口不提梅逸鹤。 而张博然见梅津明显失望之后,便出来打圆场。依照往常的习惯与段先生品茶,一盏茶过,夕阳西沉,夜幕低垂。 原空中一轮浅淡的明月高悬,张博然开口:“老师,天色晚了。学生也该回了,老师回去还请注意身体,莫要贪凉。” “你这小子,少年老成。反过来叮嘱老夫了!你才是,莫要耽误课业!”说完复又将书夹在腋下,托着茶壶,拿着两盏茶杯,慢慢悠悠地回去了。 走出一段路,梅津小跑着跟上他:“段先生,不知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但我不是丁秀秀。我是梅逸鹤之女,梅津。想请教先生几件事。” 她在跑来时,张博然得体地没有跟上她。段先生回头看一眼,转回首仍旧是那副样子:“我不知晓什么梅逸鹤、梅津。姑娘莫不是找错了人了吧?还请回吧。” “段先生当真如此无情?要让丁先生墓旁之人,死后也不得见天光么?” 她默了一会儿,段先生不回答。她便继续说:“若是先生希望如此,让那人终身高风亮节,却平白蒙冤,死后籍籍无名。那我无话可说,我回令寻出路。 这是作为一个女儿,应当拿起的责任。也许身为友人,先生可以当作事不关己。选择漠视,但我不会。” 她言尽于此,说完便决绝地离开了。 梅津故意将话说得那样严重,将段先生说得那般无情无义,无非是逼他一把。 她明知段先生是受了父亲嘱托,要护着她。而护着她,也许最稳妥的方式便是不要揭开过往。 她明知段先生有情有义,言出必行。 但事态紧急,她已隐隐感到暗流涌动。她不知晓过往,已绝非良策。 与其什么都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过下去,最好的方式,便是自己提起刀刃。 段先生托着的茶壶在夜风的浸润下,已凉透了。张博然拿着被他不小心遗忘的茶盖,递过来给他。 他苍老的手接过茶盖,低头一看,茶壶中盛了一壶清明月色。 未喝完的茶叶浮于月色上。 真相终有再见天日的一天,好比轻盈浮叶,好比明亮月色。 作者有话要说: 俺来更新了!昨天有些事,今天补上了! 第40章 段先生目送着张博然再三回首,他朝张博然点点头,张博然才放下了心回以一礼,追着梅津离开了。 夜风生凉意,路的尽头已不见两人身影。段先生这才黯然离开。 他的一生肆意又淡泊:十八岁那年不幸名落孙山,二十岁却又一举高中,可他却好似是带着一腔不服,才想要夺那桂冠;后来他放浪形骸,丢下一切跑来这么个穷乡僻壤当教书先生,自此家国大事化为书声朗朗。 一切的变数,都在自己那幼年好友。 他曾与梅逸鹤同窗十二载,一同中举,一同入朝为官。只是在他走的那年,梅逸鹤正呕心沥血编纂史书。 梅逸鹤放不下的史书,正如段先生放不下的自由。对于心之所向,他们都看得太重。 正当梅逸鹤的史书巨作要完成时,他却突遭罢官。来这么个地方,而那本他呕心沥血的史书,却一直无缘面世。 朝堂也再无直言进谏,忠肝义胆的梅逸鹤。 在他的帮助下,梅逸鹤化名已故去的丁秀才。多年只以假面容示人,而真正的孤女丁秀秀,一直养在段先生的身边。 他在见到梅津的一刻,一切苦涩回忆都如水奔涌而出。他何尝不想梅逸鹤能堂堂正正地名留青史,可他也是最后一杆秤。 他要衡量好每一两得失。 ~ 自从梅津绣了新的花样子,铺子里的生意是愈来愈好。日日铺面前人流如织,铺子里店长伙计忙得不可开交,而老板娘只需乐呵乐呵地对着账本一遍一遍算盈利金额。 仅仅一季度,老板娘便有了银钱翻新铺面了。仲夏月中,梅津仍旧拿着自己新绣的样子去铺子里交接。 老板娘一见梅津来,赶忙吩咐人着手为梅津梳妆打扮。梅津被烈日暴晒地香汗淋漓,尚且不及擦干额上汗水,便被一众人拉着去了铺子里间。 待出来时,梅津已被人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纱裙,裙摆外层是一层薄纱,最里一层用了上好的缎子,这缎子是老板娘刚从青城进的货,夏日里穿最是清凉爽肤。缎子上是梅津新绣的样子,以百合为主,间或夹着一两朵红蔷薇,使之不显得过于素淡。 衣裳淡雅轻|薄,走起来裙裾飞扬,步步生花。 老板娘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出来,满面春风:“我看成!” 不明就里的梅津,奇怪地摆弄自己身上的衣裳,蹙眉问:“老板娘,你这是何意啊?” “哦!青山姑娘啊,是这样的。这阵子呢,店里面来买衣裳的姑娘多了不少,但不少人买了回去不是说衣裳不合身,就是说颜色不合适。好不容易抢来的客人,又跑去对家了!我这着急啊! 就想有个人穿上身给她们瞧瞧。我这想了好些天了,也没找着合适的人。这不,就想到你了。你自己绣的样子,人长得又美,这穿上最为合适了。这让人家也瞧瞧,什么样儿的适合自己。也帮着咱们铺子做做宣传。” 说了半天梅津是听明白了,是想拿她来吸引客人。只是她如今不适合抛头露面,她若是抛头露面,岂非羊入虎口。 她不耐地一扯发饰,将那繁琐的珠花给取了下来,朝老板娘面前一拍:“老板娘,你要新的绣样子我给你。但这事儿我不干!” 老板娘一听,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驴脾气?如此好的事,她竟不愿意干?! “青山姑娘,我这招牌都贴出去了。今儿个来的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你可不能撂挑子不干啊!你在我这儿是摁了手印的。”老板娘没好气道,翻脸又换了副和善面孔,“再说了,你在我这儿干活,我不能让你白干的呀!我按时辰给你结工钱,这下可依我?” 梅津疑惑地边问边往门外走:“什么招牌?”她记得她进来时,的确瞥见门口贴了幅人像画。 但那时她也不甚在意。 果不其然,出去仔细一看,竟真的是她的画像! 她恼火地进来:“老板娘,我是有难言之隐。的确不可在你这儿抛头露面!还请你另请高明吧!” “青山姑娘!”老板娘在店里突然朗声一喊,接着附在她耳边说,“这可由不得你。” 由于她那一嗓子,立时引得店里面姑娘丫鬟,纷纷侧目来看她。 众目睽睽之下,她就是青山姑娘这事,已然瞒不住了。这群人中间,她不知是否会有那日来寻她之人。 情急之下,梅津已不及退回去换回自己的衣裳。恼火地看了一眼老板娘,火急火燎地冲出店门外,撕了那张画像。 拔腿便跑! 长街漫长,道路两旁是刚出摊的卖货郎。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刚出锅,香飘十里;清凉的绿豆冰沙也被蒙着厚厚的被子保持着清凉,一早儿便摆出了摊;沿途走着的行人孩子,卖栀子花与白玉兰的老婆婆,将将伸过一只手来,手上是一朵小巧玲珑,冷香四溢的玉兰花:“姑娘,买花吗?” 梅津急急停住脚步,忙不迭地往后瞥一眼,身后有人正在追赶她!是老板娘派来的! “不买。婆婆,你靠边当心些,莫要被撞了。”说完又提着裙裾,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眼见着路边有顶斗笠,情急之下,她随手拿了人家一顶斗笠扣头上,“抱歉抱歉!我下次一定还您!” 身后人的呼喊声淹没于风中,风也吹乱她的鬓发。 梅津就这么一手摁着竹制斗笠,一手提着裙裾,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那些人抓到梅津倒是不会对梅津如何,不过是让她回去营业。 但还有一些盲目追随的女性,想要一睹青山姑娘的真容或是想要看看她身上那一身新式衣裳。 “青山姑娘!你莫跑!” 梅津头也不回:不跑才怪呢! 晨曦明媚刺眼,风儿凌乱呼啸,人声嘈杂喧嚣,淹没在人群中。 她一不小心,撞进了一个熟悉的腰间。 斗笠挡住了眼前人的脸,待她略显狼狈地拿下斗笠,忙着道歉时。一双清冷的眼睛,落入她的眼中。只一瞬,眼前人嘴角便挂上玩味的笑:“青山姑娘,早上好啊!” 一大早就运动,真是勤奋讷!梅津觉得自己从眼前人的眼中看出了这么一句话。 一月不见,她竟不觉有什么异样。也许不是她忘记了魏越,而是她忙于自己的生活,更加在意自己。 故而此刻再见魏越,她心中气恼未消,却不再轻易被激怒,或是轻易被勾起别样心绪。 只是十分自然地摘下斗笠,让它认命地在自己手上晃荡,梅津舒口气:“走吧,魏公子。去你店里躲一躲。” 魏越也讶于梅津如此之大的转变,一个人在何种情况,才会在心态上发生这样的转变呢? 又或许,梅津并非是一般女子。 更像是一棵有韧劲的小草,在顺境依偎风,在逆风中反而更加倔强倨傲。 只是她今日这一身衣服,倒是好看。 而且,十分眼熟。 如瀑青丝披散而下,一顶斗笠扣住整个脑袋,一身月白衣裳。 她仿若是隐居山林,不染尘埃的仙子。 魏越今日天光微亮便打马而来,此刻正好,赶上见到梅津第一眼。 也是最为惊艳的一眼。 追赶之人见了魏越,还想上去要人。却被魏越身旁抱剑而立的陆定然无情赶走。 今日来,她仍不死心地想去段先生的书院瞧上一瞧。段先生定是知晓许多,他人难以知晓的事情。若是撬动了段先生这尊大石头,比她如今花钱打点的,要更为具体更为重要。 这阵子梅津赚的那点钱,除却平时维持朴素生活,更多的都是用在了打点人脉上。如今只知,节度使府上有群颇有势力的外来商人,在青城行踪不定。 她没有傻到夜探节度使府,故而只能从段先生处下手。 “走反了,呆子。”正走着,梅津突遭魏越“毒手”,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提溜着衣领,调转了一个方向。 她竟想得出了神。 “想什么呢?”魏越问。 “没什么。想着如何一举扳倒兰亭居。”梅津回头微微一笑,坦然自若。 兰亭居正是魏越开在涧中的那间衣裳铺子。听到这话,他反而开怀一笑:“好啊!不过青山姑娘,你身上这件衣裳,可是我画的样子。” 陆定然抱剑跟在两人五步之外都感受到魏越洋洋得意之情。无奈偏过头,认真地看路旁摊主画糖人。 梅津这下愣住了,她绣的样子,而这裙子却是魏越设计的。“真的?” 魏越挑眉。 点点头,“正是在下,谦虚了。” 梅津撇撇嘴,摆弄摆弄这裙子,大方承认:“倒是不错。” “不过重点在于,穿着这衣裳的人是我,才能让它更加,熠熠生辉。”说最后一个词时,梅津的声音较之之前有些低。 但这是以往的梅津,不会说出口的话。 魏越也能明显感到,一年后的梅津当真如夏花次第开放,逐渐绚烂夺目。 “还是我的裙子好看。”魏越故意说。 梅津沉默下来。一时间,魏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如何安慰安慰小结巴。 谁知她自己说:“我绣的花样子也为这裙子添了彩。当是平局吧!” 说完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入人群。朦胧烟火,为她打上一层雾化感。 雾里看花,恍然看清才知。花慕于人秀美,才附着于衣摆上。 岂止花美,人更美。 约莫是到了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梅津却向陆定然借了一把油纸伞。 撑着伞,顶着大太阳出门去了。 “青山姑娘,你去哪?”此刻魏越不在,只留了陆定然护着梅津安全。 梅津淡眉一蹙,“出去买些绿豆汤。” 陆定然忙抱着剑跟上,顺手替梅津打着伞:“姑娘莫要阻拦,还是让我跟着吧!姑娘也知,有人要抓姑娘。公子着我护着姑娘安全。” 她知魏越是惦记自己安全,故而陆定然要跟着她也并未阻拦。只是照着最熟悉的路走,去深巷中的一户婆婆家,买绿豆汤。 那里的绿豆汤最为实在味美。婆婆做了多年绿豆汤,她印象中自己还在这儿生活时,这位婆婆便在此处卖绿豆汤。 不仅自己爱吃,父亲与段先生也常常趁着午后休息时辰,顶着烈日跑来这深巷中,寻这一碗绿豆汤,打打牙祭。 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婆婆仍旧在原地坚守,靠着一门手艺过活。 她记得婆婆是外地人。是在饥荒时,被儿子与媳妇丢在涧中的。 父亲与段先生究竟是单纯为了味美,还是怀着照顾婆婆生意的意思。她都不知了,只是如今的她,还是想走这一段远路赶去。 “为何要在此刻出来买绿豆汤,傍晚来岂非更好。吃起来仍旧解暑。”陆定然疑惑。 “此刻正是最好的时刻,有人正等着这一口呢!”是了,这些日子,梅津无事时便跟随张博然来涧中,日日候到午后,有时买两碗绿豆汤,一碗给张博然,一碗托张博然送去给段先生;有时是买些糕点小食,同样的两份。 一月来,一直如此。 陆定然点点头。 两人又走了一段,陆定然犹豫半天,开口:“青山姑娘,你仍旧在生公子的气么?” 他突然如此一问,梅津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是哀莫大于心死,并非简单的生气。 当初她那般相信魏越,可给了她当头一棒的,也是魏越。明知她不喜唐圆圆,却仍旧护着唐圆圆。 “是他不信我。”梅津轻叹口气,“事已至此……” 陆定然急急道:“公子信你!” 他盯着梅津,认认真真说:“他信你,只是他走错了一步。他原以为府上有近在眼前的危机,只是一时之间,他忘记了,更大的危机在府外。 这些日子,他一直早起贪黑地往返于青城与涧中。” 陆定然对着梅津说了更加详细的事情,字字句句都隐隐包含着魏越的温柔。 两人走着走着,不觉已到了。 “秀秀,来啦!绿豆我已重新煮好了,正等着你来呢!我去地窖给你取冰来!”婆婆慈眉善目,一见梅津便笑开了。 “嗯,好!婆婆慢些。”梅津甜甜道,转头问陆定然:“你喜欢甜一些的,还是淡一些的?” 陆定然:“?” “问你绿豆汤要甜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要是喜欢甜的,那便多加些糖。” “甜的吧。”陆定然说完又补充道:“我来付吧!” 梅津摆摆手,“不用,我买份甜的,一份淡的。你给二公子带去。” 他不爱吃甜腻的食物。 一份绿豆汤很快便做好了,路旁两排高大树木投下阴凉,两人沿着原路走出去。 出了深巷陆定然又跟着梅津去了书院才肯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地说,俺回来了。断了许久,我也鸽了我自己许久。一直想着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好的过程,好的结局。但我鸽了这么久,实在不该,之后我要努力保持更新! 今天梅津是落跑新娘!!!又撞了公子一下腰! 第41章 梅津到达书院门口时,张博然已早早地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大太阳下等着了。 一见梅津来,登时雀跃起来,但见着梅津身后的陆定然时,脸色又立时拉垮下来。挽起袖子跑到梅津身边,问:“秀秀,这是何人?” “这是陆定然,陆大哥。护着我安全的。”梅津莞尔,接过陆定然提着的食盒。 仔细着拿出里面的两碗绿豆汤。 “秀秀,我给你多出来的银子就是给你买自己的一份的。你怎的又不给自己买绿豆汤。”张博然皱眉时,眉头处的一粒小黑痣也会微动一下。 总是让梅津以为,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在闹脾气。 梅津摇摇头:“我不爱喝绿豆汤,给你这个辛苦的学子和段先生便好。而且我如今又不缺银子,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都攒着了,上次张奶奶托我给你做件衣裳,我拿去买衣料子了。” 话语之间,进退有余。 陆定然瞧着梅津如今,全然无了初见时那种羞怯软弱的样子。可她好似,与这位少年相处地十分融洽和谐。 “青山姑娘,还请当心。我就在外候着!”陆定然嘱咐。 梅津将食盒递给张博然,转身对着刺眼的阳光,让她不由地眯上眼:“好,我会的。不过你还是回吧,我出来之后会与人结伴同行的。” 张博然见陆定然抱着一把大剑,想必是那位魏公子的护卫。他彬彬有礼道:“陆兄还请放心,我会护好丁姑娘的。” 陆定然只得点点头,看着梅津进去。待两人走远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伞还留在自己手上。 “青山姑娘,伞!”他大喊一声,追了上去。 待追上时,伞也被梅津婉拒了。 也不知今日他说的那些,梅姑娘可听进去了?他莫名有些忧心,公子怕是要失了梅姑娘了。 想及此,他回兰亭居的步伐更加快了些。 ~ 今日梅津去见段先生总归是有了些成果的。段先生一见梅津,便拿出一封信。 “看看吧,你父亲留给你的。” 梅津慢慢接过,空白的回忆,在漫长的展信过程中,好似被一点点填补。关于父亲的音容笑貌,好似都在这泛黄的信纸上有了痕迹。 陈旧的信中,简要告知了梅津当年梅家所经历的灾难。那是一桩,无论是当年或是现在,都无法轻易申冤的一件事。 父亲当年是被陷害的。 而父亲黯然离去之后,陷害他之人到如今依旧稳坐朝堂,只手遮天。 父亲让她不要追查往事,段先生也迟疑不决,直到今日才告知她。 最终也是为了劝阻她。 “段伯伯,真的没法了么?既然,他们如此不可撼动,又为何,为何要寻我?将我斩草除根呢?”梅津不信,她真的无路可走。 “他们在寻你?”段先生诧异道。他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些人仍旧不罢休。 甚至妄图斩草除根。 梅津郑重地点头,希望能得段先生相助:“若段伯伯你有什么线索或是方法,还请告知我。” 一时间段先生陷入了沉思。梅津不是盲目愚钝之人,对方势力之大与利害关系她已知晓了。她必然不会因为一时复仇的冲动而编出这样的谎话来欺骗段先生。 “是我青城一位友人告知了我这件事,他在查。我也的确遇见过那群人!”梅津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奔涌而出一股坚定的信任。 天下之大,除去父亲与受父嘱托的段先生,不会有第二人会为了她如此费尽心思。 只有魏越。 陆定然所言,她信。基于她对魏越的信任与了解,魏越并非是她当日所见的那般无情。 也基于她的私心。 “我知晓了,此事容我理一理思绪。既然有人在寻你,不如你搬来书院住,我为你安排一间屋子,就靠近方助教的院子,助教乃是女子,生活之事你可询问她。书院里总归是安全些的。”有许多事情需要段先生去衡量决断,他暂且要先护住梅津的安全。 梅津夜曾扮过男子陪同魏越去过书院,更何况段先生连更细致之事都已考量好了。她也不愿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这样不仅愚蠢,也是为他人制造麻烦。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余下之事,将来住在书院也好与段先生相商。 “段伯伯,那我今日且先回去搬些行李来。” “好,路上当心些。” 书院门口的一棵葱茏林木之下,有一个熟悉的侧影。一位衣衫整洁干净,面部轮廓清晰的男子,正蹲在地上,逗蛐蛐! 看上去心情颇好。 意外瞥见梅津正缓缓走来,魏越欢脱地凑上去:“青山姑娘,挺巧啊!我逗个蛐蛐儿都能遇见你啊!” 梅津勾勾嘴角,“是啊,二公子。放着青城大书院不去,来这小山沟沟的书院门口逗蛐蛐。” “嗯,这儿山清水秀,蛐蛐儿在这儿都生龙活虎的,是个十分不错的地儿!”魏越将两只小蛐蛐儿放生了,悠闲地跟在梅津身后,“今日的绿豆汤,倒是不错。多谢姑娘。” 梅津睨他一眼,憋着笑:“不谢,小小绿豆汤,得了二公子青眼,我甚是高兴。” “呐,我也给你带了礼。”魏越不知从哪拿出一束蔷薇花,芳香四溢。 “为何公子喜欢蔷薇花?” “你怎知我喜蔷薇?” 梅津红润的指尖微触花瓣,那柔软滑腻的质感,柔软了人心:“因为我见过公子带去的那束蔷薇。” 魏越当然知道梅津说的是哪一束,说实话,他当时有些紧张。 怕梅先生会怪自己,不仅那么久不去看他,也没有护好他的女儿。 “因为当年,被你父亲救下时,他骑马带我逃亡的巷子里有一整条巷子的蔷薇。自那之后,蔷薇清甜的香,于我而言就好似一种救赎。”他的声音轻缓,在温柔地回忆那段带血的过往。 说起来,好似记忆生香。 “我竟全然忘记了,我幼年时曾见过你。”梅津遗憾道,若不是张妈告知她,她全然不知魏越曾在自己家中住过。 “如今想起来了?” 梅津吐吐舌头:“没有。” 魏越气笑了,不与她争辩。 “你这是要去哪?”他问。 “回去拿些衣裳、绣花针。往后我要搬来书院住了。”梅津道。 听见这话,魏越满脸诧异:“你住书院做甚?!” 那,那岂不是要与张博然此人,日日见面了?! 虽然以往也能日日见,但住在住院便比以往要更加近了。 “是啊。” “你倒是一幅坦然自若,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魏越抱臂,挑眉道,“我不同意。” “那公子又不告知我关于那群神秘人的线索,那我只好舍近求远,去求段先生啦!” 其实魏越知晓,梅津住在书院是安全的。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是能衡量出轻重缓急的。 ~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一个清风徐来的午后,两人默契地一扫过往烟云。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书院前一条街。 这次是由魏越引路,梅津跟着他走。平日里这条街梅津走得少,但与她幼年时所见又并无二致。 她颇为自得地冲着魏越道:“公子,我幼年时曾在这条街上,救过一个人!” “救过一人?” 第42章 提及救人一事,梅津便得意起来,连发梢裙摆都雀跃不已:“是!当日我在街头玩,遇上一群人抓住一位小少年便要往巷子里拖走。 周围行人皆惧怕地四散而走,我也跑回去了。” 魏越嘴角含着笑,“你这算哪门子救人。” “听我说完呀!”梅津吹胡子瞪眼地瞥一眼魏越,后者登时乖巧闭嘴。 “我回去是去找父亲来帮忙的。我只记得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跑去书院里寻父亲,父亲被我那哭唧唧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是我受了欺负。 我当时年纪也小,我如何对父亲说的如今已记不清了。但父亲透过我的话知晓情况之后便冲去了保卫处求人带兵去救人。” 说着,梅津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淡笑,“乡兵如何能轻易出动,也不知父亲如何软磨硬泡,总之最后他一个书生,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人去寻那小少年。” “那时你多大?”魏越惊异地问,竟不由得抓住梅津的双肩。 梅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怎么了? 她仔细想了想,“……约莫是七八岁。” 魏越暗暗计算了下这个年岁,推出了约莫是六年前。那年,他才多大? 便学着打理魏府的生意,奔走于青城与魏府的生意线上。涧中曾经也是魏府的产业所在,只是近些年才将涧中的产业与涧南的产业合并了。 魏越收了惊异的情绪,默默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碰碰鼻子,“那你可记得那少年是何人?” 梅津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这么些年的事情,自然是忘记了。这件事也是此番回来,张奶奶告知自己的。 当年张奶奶正为书院送菜,故而也在父亲身边。亲眼目睹了梅津哭哭啼啼地去找父亲救人。 更何况当年,她连那小少年的面都未见过。只是远远瞧见他遭了危险。 便匆匆去求救了。 “那少年,应当也很遗憾,他没能亲自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魏越意味深长地说。 “父亲当年对那少年的家人避而不见,即便是他想感谢,也无法。”梅津也微微叹道。 正如张奶奶叹的那样,父亲行善积德之事,从不爱申张。 唯有这件事,有自己的小女儿一份功劳,才颇为自豪地往外称赞她。 “梅先生,”魏越声音顿住,舒了一口气才说,“太固执了。” 若非固执,他也许早知他在涧中。 梅津偏头不快道:“若非固执,他怎能劝动乡兵去解救那少年呢。” 魏越无奈,笑着捏捏她后脖颈:“我这并非责备,而是赞誉,也是感激。” 自然还有懊恼。 他救的并非他人,正是当年被魏府仇家绑走的魏越。原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梅先生又救了他一回。 只是魏越怎会告诉梅津呢,要他诧异地告诉梅津,原来当年她与父亲救的正是自己。 说出来,他竟有些不自然的羞怯。 魏越只是捏捏梅津的后脖颈,催促她快些走罢了。 也许,这就是大哥不轻易弯腰又别扭的骄傲?? 总之,梅津最终也不知那小少年是谁。也许在将来的某个破晓时分,或者夕阳西下时,他会故作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 梅津扮作男子,以“丁青山”之名住进了书院,段先生与院长商量之后,为梅津在方助教的院落旁打扫出了一间旧学舍出来。这样不仅梅津可以在书院里住,也可与男子一同学习。 对外宣称梅津身上有些,小隐疾。 其余学子对梅津避之不及,却整日里疑惑,为何不仅张博然日日欢天喜地地去找梅津,与她同吃同行。 书院外也整日有人眼巴巴地跑来寻梅津。 真是怪事! 但日子久了,这群人竟发觉梅津不禁字迹工整,笔挺有劲,并且精通诗词。 虽文章做得不够大气,但对于婉约派词颇有体悟。字斟句酌间,可见其心思细腻。 虽说有隐疾,平日里却见不着。故而周围人渐渐地也会与之交谈探讨,相处下来,又会发觉此人是位和善,易于相处之人;对于同窗也十分乐意相助。 这便导致每次魏越来时,总能发觉梅津身边除了张博然,还时不时有其他男人。这可把魏越气个不轻。 而两人的误会解开之后,又回归了之前亲密无间的状态。只是梅津碍于在书院是男子身份,无法与魏越出现过多亲密接触,只在散学之后跟随魏越在涧中闲逛。 两人的足迹几乎遍布涧中所有适宜赏玩游乐之处。 日落时分,有几位外地前来采风的学子向梅津询问青城好玩之处,梅津与她们自散学一直介绍到了日落时分。 自涧中的风土人情,风味小吃说到青城的赏玩胜景……为几位采风学子提供了充足的素材。 她一踏出书院,便瞧见了路边百无聊赖的魏越,她喊了一声“魏越!”便奔跑过去。 等得腰酸脖子疼的魏越一扭头,便翻她一个白眼:“你还能再出来得晚些。” 说完又傲娇得揉揉梅津的脑袋。 “向人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耽误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梅津艰难地垫起脚“狗腿子”得捏捏魏越的肩,又锤锤背。 “如何?原谅我没?”梅津凑过去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魏越颇受用地点点头,“走吧,今日带你去买新衣裳。” “二公子如此有钱呐!昨日骑马去青城吃酒楼,前日去买首饰,前前日包船去游湖……”她片刻之间便列举出了这条条件件。 魏越挑嘴角,自得道:“你第一日知晓么?” 在走去兰亭居的路上,两人认真谈论起了梅先生一事。 “段先生前些日子联系的朝中之人,我也向杜长平说了,他也说这些人是当年的老臣,十分可信。但可惜许多人如今已告老还乡了,唯有两人仍旧留在朝中。他已带着段先生的信,与那两人暗中取得了联系。 当年陷害你父亲之人,包括如今寻找你之人皆是同一人。按段先生所言,他是想销毁当年的真迹。”魏越说。 当年由梅先生亲手提拔起来之人,想不到竟是一头饿狼。当年一介职位低下的文官,十几年之后竟一跃成为了户部侍郎。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朝翻身,尚且不满足,仍旧想要赶尽杀绝! “我记得父亲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书箱,常年上锁,并且父亲平日里都藏得十分好。 当年父亲去世之后,这书箱由段先生带走了。今日段先生说,那书箱正放在我家中,是他在回归书院时,将其埋于我家后院山中。” 魏越点点头,“那便放在那,如今尚且无人知晓你们那间住所,藏于那是最安全的。这阵子,我们也莫要靠近那里,以免引狼入室。” “嗯。” 两人步行至兰亭居,兰亭居距离书院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但一到兰亭居门口,便瞧见望湖迎了出来。魏越下意识地将梅津往身后拉,但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未能逃过望湖的眼睛。 他恭敬道:“公子,唐小姐今日闹着要来兰亭居。我,我阻拦不住,只能陪她来了。” 见了梅津他毫无惊讶的神情,只是如同之前一样,唤她一声“梅姑娘” 因着是熟人了,故而梅津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望湖大哥,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 待两人简单寒暄之后,魏越才说:“无事,责任不全在你。姑母想必是施了不少压,待她在此玩够了,再由你带她回去吧。” “是!” 想必于望湖的冷静自若,唐圆圆见到梅津时的反应甚是激烈。 几欲跳脚,冲着魏越争辩:“二哥哥!为何她会在此处!” 魏越声音清冷,面不改色:“与你何干?” “所以你这些日子整日来此,并非是全然为了产业。我就说,为何小小一个兰亭居会让你如此上心,原来是金屋藏娇啊!看来我今日还真是来对了!”她气得发抖,趾高气扬地走到梅津面前。 居高临下:“你竟还有脸缠着二哥哥!真是本色不改!” 梅津拉拉魏越的衣袖,示意他去一旁,不必管这女人之间的争斗。 魏越颇为性质地看着梅津如何应对刁蛮难缠的唐圆圆。不仅不担心梅津会吃亏,反而有种自己的小女人,真是越变越厉害的感觉。 陆定然早便在兰亭居里,极为不愿地应对着唐圆圆。 堪称苦不堪言。 见魏越回来,他忙不迭地走过去,长舒一口气:“你可算回来了。公子你这表妹,我这辈子也不想应付她如此之久了。这事我能躲便躲!”他黑着一张脸。 魏越笑着安抚几声。 陆定然又不放心地看向梅津:“梅姑娘,这能行么?” “怎么还瞧不起人呢?”魏越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看着吧,咱们厉害着呢。”他洋洋得意地坐到一旁看戏去了。 眼见着梅津迎上唐圆圆趾高气扬的气势,浅浅一笑:“我与二公子之间的误会已然解决了。况且,你不过是个表妹,我们之间的关系,何时轮到你来横插一脚了?” 简单几句,将唐圆圆与魏越之间的关系拉得仅剩亲戚这一条。 第43章 梅津不仅对着趾高气昂的唐圆圆,就那么坦然自若地说了,且顺势寻了把舒舒服服的软椅坐了下来。俨然一幅兰亭居女主人观望女客人的模样。 唐圆圆被梅津一句话点燃怒火,眼睛直直盯住了她,恨不能冲上去像从前那样,再给她一巴掌。 但兰亭居内围观之人,已然有人辨认出了梅津乃是“青山姑娘”,正与身旁女伴窃窃私语。 自那日老板娘挂出梅津的画像被揭之后,老板娘又锲而不舍地贴上了许久。 而后来梅津自己出钱,赔了老板娘索要的高价损失费。与老板娘解约了,但无商不奸。 即便是解约了,老板娘也借着“青山姑娘”的名头,狠狠赚了一笔。 直到前阵子,陆定然带了人去,才与老板娘最终“谈妥”。 此是前话。 众目睽睽之下,唐圆圆撩起袖口便要往梅津脸上甩一巴掌。她那样想,也那样做了。 在家中她向来如此,对待下人想打便打,主子打奴婢,何过之有? 但这一巴掌尚未落下,便被梅津一把抓住了手腕。做惯了农活之人力气自然要比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力气大出不少的。 以往她对唐圆圆尚且存着礼仪面子,如今她已不想再忍这位尊小姐了。每每想到,当初她仗着魏越故意护着她,便得意洋洋,肆意摧残自己的绣品,践踏自己的人格。 梅津便气得发抖,正愁没有借口找她麻烦。她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唐小姐,这兰亭居可不是你的地盘。你认认清楚,此刻你是孤立无援!”梅津冷笑一声,狠狠地将唐圆圆的手腕甩开。 继而她含着笑,气定神闲补充道:“唐小姐身上这件衣裳,真是好看!特别是这绣的两朵艳丽夺目、绰约多姿的牡丹花。 我曾对公子说,这牡丹呐最为适宜大气得体的女子。身着兰亭居这件衣裳的,必是端庄得体的太太夫人、大方优雅的小姐;反之,像唐小姐这样的女子,穿上便是艳俗了。” 说完她看也不曾看气急败坏的唐圆圆一眼,便故作责备地看着魏越道:“二公子,你何时不听我的劝告,将这件衣裳给了唐小姐?你若是换成柳絮结那件也是好的呀!” 魏越无辜地摇摇头,并非是他拿了去的。 “够了!原来望湖说的那个绣娘,便是你啊!小小绣娘,绣得什么玩意儿?也配我唐大小姐穿!我父亲每次赏我的绫罗绸缎,哪件不比你这些小玩意儿好?”说完她恼怒地拿了一把剪刀,动手便要剪开那绣面上的牡丹。 梅津则是站在一旁抱臂,好笑地瞧着:“何人配何种衣裳,唐小姐这般的,也许将来也穿不得真正意义上珍贵的衣裳。” 一个不懂珍惜之人,得了好的,便会眼高于顶想要更好的;或是得不到便要毁掉。 不珍惜他人成果,更不珍惜一颗真心。只凭着自私的欲望行事,这样的人如何能把握住真正珍贵的东西? 此刻除却唐圆圆的贴身侍女尚存一丝理智,无人拦住唐圆圆,任由一件上好的绣花衣裳,变得残破不堪。 周围人见这样一件绣品被毁,皆叹惋不已。 气呼呼的唐圆圆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甩袖子离开了兰亭居。而望湖遵魏越的嘱咐,伴着唐圆圆一同离去。 魏越狭长的眸子看着望湖离去的身影,眸子暗沉,不知他在若有所思些什么。 待众人也散去之后,梅津才捡了地上的残破布料与线头,垂头丧气地走到魏越身边:“公子,这衣裳就这么被毁了,真是可惜了。当初绣这牡丹,我活活熬了半月呢!” 委屈巴巴的样子,逗得魏越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 “现在知道心疼啦?刚刚如何不拦着?” “因为不想。”梅津好似一个孩子在赌气。梅津的心间仍旧有一丝骄傲在,那件绣品即便她再心疼。可在唐圆圆手上,她也不想去夺回来。 并非是想让唐圆圆明白些什么珍惜与不珍惜的大道理。 只是因为不想,不想暴露出自己的软肋,仅此而已。 魏越宠溺得轻拍梅津的脑袋:“小结巴,咱们不难受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在每一个平凡的时刻出现,却如浪漫河山那样夺目温柔。 聊以抚慰一颗不安的心。 ~ 傍晚,魏越与陆定然照常驾马回青城。梅津回到学舍内,远远看去,张博然正拿着一把锄头在学舍外忙活着。前几日助教给了梅津几株茉莉,梅津正打算将这几株茉莉从花盆里移植到学舍前的一块空地上。 自她住进了学院内,而张博然仍旧每日往返与家与学院之间。故而有许久,梅津都不曾见过干活的张博然了,平日所见都是身着一身纯白学生服的张博然。 今日张博然却忽然拿着锄头来,帮她将茉莉花移植进小花圃里。傍晚余辉洒在他弯弯的背上,很有一种孤独感。 除却茉莉,张博然还带来了几株小树苗。看那树枝的纹路,梅津判断出那是几株桃花。 她微张一张嘴,但仍旧是犹豫了。 最终还是张博然抬头看见了她。他微一直起身,舒展一下酸痛的后背,刚一抬头就看见了梅津。张博然只是淡笑一下,叫她:“秀秀,回来啦!” 梅津心一紧,点点头,朝着张博然走去。或许这便是女人独有的预感,她隐约觉着今日张博然要与她说些什么。并且她会坚定回绝,或许这就是她内心悲伤的来源,尚未开始之事,她已觉愧疚不已。 他那一抹笑容在余辉下,更显温柔破碎。梅津敏感的内心觉着好似是自己,将这个人的温柔折断,但他仍旧撑起来了。 “你怎的干起活来了?”她艰涩开口。 “我来给你送一本诗集,段先生路过说你这几盆茉莉,今日一直放在外面,恐被烈日晒蔫了。我便想着给你搬进去,先生又说你是要移植出盆里的。所以我顺手就照管它们一下。这山桃花,是我刚去市集给你买回来的。你不是喜欢桃花么,我给你种几棵,来年春日便可看见了。” “我来帮你。”梅津撩起袖子,走到张博然身边,徒手搬起满是泥巴的茉莉花。白皙的双手瞬间沾上泥污,而梅津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干,将茉莉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张博然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她蹲在地上,抬头说:“张大哥,你将这周围的土拨过来,所有花都盖好土后我再去取些水来,给它们浇浇水。希望来年,它们也能热烈生长!” “秀秀,你看你这手都弄脏了,你赶紧歇着我来吧!这些活算什么,我平日里都做惯了的。”张博然也蹲下来,第一次对梅津做出了亲密举动,是他将梅津搬弄泥土的手托起。 他的指节分明,如白玉雕琢。就是这样一双手,为梅津拂去掌心的泥土,她能感受到这双书生的手掌因为平常干活,平添一层厚厚的茧。 “姑娘家的,不必干这些脏活累活的。”他沉着声道,照着奶奶所说,若是梅津答应自己。自己要举满身名利,举家富贵,托举起眼前这个姑娘的幸福。 他想要给她一个承诺,但他自见了魏越之后,便愈来愈清楚,不是他不愿给这个承诺。而是他从一开始,便没有给这个承诺的机会。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张博然这样无言的疼惜,让梅津既无所适从又愧疚。在这个夕阳热烈的午后,好似情绪也被牵动,如泉水上涌般上涌。他那一身清冷淡雅的气质,在用力压抑着内心。 梅津无声地抽回手,回以一笑:“让我来帮你吧,毕竟这本该也是我的活。” 这就是在无声地分出他们之间的界限了。 浓郁的火烧云在渐渐淡去,两人一人挖坑填土,一人搬花扶树。半个时辰便将这些花全种好了。 梅津用尚且干净的手腕擦了擦汗,忙不迭地去屋后湖里又接了一桶水来,给两人洗手。 “张大哥,今日多谢你。若不是你,这些花我不知要种多久呢。”梅津洗净手,顿觉清爽。声音也不由得轻快些,不似之前压抑。 山风穿过,沁人心脾。 张博然嗯了一声,静默了许久,一直到看着最后一抹余辉收敛进山峰之后。他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脸对梅津说:“妹子,那我便回了。” 梅津诧异,“吃完饭再走吧,去春风楼。” “晌午吃得多了些,此时不饿。我先回去了,天黑路有些难走,我跟着李叔的牛车回去。我同他说了,劳他在城门处等我会儿,再不去他该等急了。” 他又轻松笑说: “指不定要骂我一顿呢!” “那你慢些,等我会儿。”梅津说完,转身跑回屋里拿了一盏灯笼出来,“送你一段。” “灯给我吧,我自己走过去。”他接过梅津手中明灯,内里烛火雀跃,好比张博然压抑的内心之火,终是被他自己用冷水浇息,“诗集你看完便留着吧,夏末我便要参加科考了。往后当是不会来了。” 一切遗憾都在此言中。也许科举是他原定的计划,但这场科举也成了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两人之间缘分的尽头,要以这场科举做借口。 这漫长而热烈的夏日,再甜蜜的瓜果与绿豆汤都难掩盖这苦涩的记忆。梅津喉头止不住哽咽,张博然亦兄亦友,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他一人记得父亲,常去祭拜。 而自己却给了他最苦涩的经历,梅津忍不住追上张博然:“张大哥,我,其实我,我不是丁秀秀。我是梅津。” “你是何身份,从来都与你这个人无关。我早知你也许并不是秀秀,只是无论你是谁,都不会因你的身份改变而改变你的内心。所以,我并不在意。 而如今你愿意告知我,也是我的荣幸。”张博然的声音依旧干净如水,梅津也许永生都不能够弥补这个干净的少年郎了。 逝去的青春,流散的爱人,都如淡去的浓烈晚霞一般,令人因为无法长久留存而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张博然,呜呜呜,我这个拿笔的人,也对不起你。你太温柔了,我也好遗憾。 第44章 江南七月桂花便次第开放了,十里飘香,科举之期也将近。 不仅张博然要参加科考,魏越与陆定然也要参加。青城无贡院,故而众人需得去京城贡院应试。在与段先生商量过后,魏越决定此行带上梅津。 只有将梅津带在身边,魏越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近日府上会有商队溯江而上,去往京城。这几日便要收拾行囊,三日之后出发。”魏越轻声对身侧的梅津道。 两人此刻正坐在魏府的屋顶上,共赏一轮明月。梅津了然。 “二公子,此行可否沿途捎上一人?”梅津倚靠在魏越怀里,小声问。并非担心魏越会小心眼不带上,而是这样的话确实不好开口。 “张博然那小子么?”魏越直截了当地问。 梅津知晓在她与魏越生气的那阵子里,她可耻地将张博然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以此来躲避魏越,甚至是,惹魏越生气。 她知道此时自己说出这样的要求,并不合时宜。但沿途多艰,张博然一人上路恐生不虞。 “是,无论是幼年时抑或是前些日子,他都如兄长一般待我。所以我想请公子帮我这个忙。载他一程。” 魏越弯起指节,轻敲了一下梅津的脑袋,柔声说:“行啊,带上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你打算直接让他与我们同行么?” 梅津自然是想到了这一层,她不想张博然为此而为难。 “不,既是魏府商队,那不如我们赠他一张船票,让他在另外一艘船上。抵达京城之后,我们待他走了之后再下船。” 既然已经体面告别之后,那么再见便是冒犯。张博然身上,亦有一股傲气。他不选择在那日对梅津将心里话剖析,而是选择了对双方都好的方式作别,那么梅津怎忍心去毁了他的骄傲? 若不能予他同等的爱意,那么尽自己所能予他助力,会不会更好? 这个层面魏越也察觉到了,才会选择问那一句。 “那便听你的。” 去给张博然送船票之人依照魏越吩咐的,并未说是魏府的船,而是用了另外的借口搪塞过去。出发当日,梅津与魏越、陆定然二人先上了一艘船,再由下人引着张博然前往另一艘船。双方确如梅津所言,并未打照面。 但张博然上船时,在渡口瞥见了船上的标志。这是刻印在木质船身上的,独属于魏府的印记。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顿住了。 “张公子,渡口风大迷眼,还请先上船吧!”小厮见张博然停住了,转过身来催促,又问:“张公子可是等什么人?” 张博然转回神来,淡笑:“不,我这就来。” 说完他便也跟着小厮进了船舱。 此去京城约莫要行半月水路。顺江而上,可直达京城,到时杜长平会在京城渡口等着迎接众人。等到那时,科举之期便近在眼前了。此行带上梅津一是为了梅津的安全着想,二是想带梅津去看一看梅府旧邸。魏越让杜长平打听了,原先的梅府旧邸只是被封上了,一直都留着无人再新建府邸。 段先生原打算也跟上,一同前往京城。但书院里的学生他不能轻易丢下,而有魏越在梅津身侧,他也放心。 此行不仅带上了梅津,待他们上船时梅津才发现月牙与望湖也在船上。三日前梅津进入魏府时月牙并不在府上,许久未见的两人再见便有好些话要说。 月牙兴奋地拉过梅津,同她诉说近日来的趣事烦心事。首要说的便是唐圆圆有一日回去,衣衫都破了,一回到魏府便吵嚷着让唐夫人带她回唐府。 看来月牙并不知晓当日发生了什么,梅津轻轻吐了吐舌头,调皮道:“那衣衫,可能是与我有关。”说完还恰合时宜地笑了两声。 偷瞄一眼魏越,梅津发现魏越与陆定然、望湖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始终是欢快的笑意。他不经意往梅津这里瞥,两人的目光竟隔空相遇。 梅津碍于月牙正在自己对面,故而未与魏越的视线交缠,立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继续与月牙说话。 “你是如何做的,竟气得唐圆圆想要回家?”月牙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问。 “我也并未做什么,不过就是说那绣花是我绣的,穿在她身上显得艳俗无比。”梅津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的情形,她的确是什么都没做。若说真做了什么,应当是气势比以往更加足,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了吧。 月牙啊了一声,脸色立时愁苦万分:“是吗?她那件衣裳我倒是觉得挺好看的,绣花也并不十分艳俗啊。想不到竟然是你绣的。”说完她接着小声嘟囔,“我还挺想要那件衣裳的。” 梅津被她失落万分的样子逗笑,笑着拉住月牙的手安慰道:“你若是想要,去了京城我们一起去买新料子,我给你重新做一件衣裳,给你绣我新画的样子,可好?” 月牙兴奋地重重点头,又说:“只可惜唐圆圆并未走成功,唐夫人当真是狗皮膏药一般,扯都扯不掉。眼见着我家公子要进京赶考了,便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魏府,一心想要把她女儿嫁给我们二公子做正妻!我真是替你不平,有唐夫人在那压一头,即便你做了二公子的正妻,想必她也会把唐圆圆塞给我家公子做小妾。真是气死我了!” 梅津这个当事人都并未着急上火成这样,倒是月牙这个旁观者清者先气呼呼上了! “谁同你说的这些,谁说我要娶唐圆圆了?”月牙尚且气呼呼地像个蒸好的包子,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质问声,吓得月牙这个包子立刻泄了气,瘪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回头,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魏越,唤了一声二公子后立刻撒了丫子的跑起来,几步跑过去迅速躲在了陆定然身后。 只探出一张小脸看向魏越。 “你别以为你能往陆定然身后躲,我便奈何你不了。”魏越玩味地威胁道,月牙如今倒是十分依赖陆定然。 月牙这幅样子,逗得众人一乐。连她身前的陆定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旧像只小狼,柔声抚慰着自己身后的小白兔:“没事啦,公子吓你的。” 声音温柔地能将小白兔的心都给融化了。 梅津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也能见着陆定然这么个一言不合便拔剑的冷人会有这样的一副面孔。她小声问:“公子,这什么情况?” 魏越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说:“我已许了陆定然,只要他中了状元,便答应帮他做媒,向张妈讨她这么个宝贝女儿。” “啊?那若是不中呢?” “你怎么瞧不起人呢?以咱们陆侍卫的本领,考取个武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魏越说完竟想不起来,怎的这话有些熟悉。 他每日说如此多的话,说不定便与哪句重合了呢,不管它! “你与其担心他人,不如关心关心本公子!” 梅津笑着顺顺二公子的逆鳞:“公子无需担心,定然能拔得头筹!” “你看你看!你又说定然!” 前面安静和谐、可可爱爱的两人愣愣地问:“什么定然?”对于魏越的没事找事完全是一头雾水。 梅津顿住,怎么就说了定然呢?于是连忙改口:“必然,必然!二公子必然能拔得头筹。”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不小心拔了老虎一根毛,急的跳脚了! 船只全速进发,近日来晴空万里,碧波安稳平和。月牙是个旱鸭子,从未坐过船只。如今一上船没多久胃里便翻江倒海,难受地寝食难安。 而众人的行程并不赶,故而一遇到渡口便停泊船只,让人下船歇歇脚。走走停停,半月的行程多拖延了七八日才抵达。 他们拖延出来的那七八日之内,杜长平已在这渡口边来来回回看了不少回了。总也见不到船来,今日好不容易在渡口见到了魏府的船。 一见着魏越,杜长平的毛病又起来了,忍不住责备魏越。 魏越一下船光顾着伸懒腰,对着杜长平的话充耳不闻,不过两个早已熟悉双方的性子。杜长平在说时,魏越从不反驳;杜长平也见好就收,说上几句牢骚,便开始关注正事。 他在与公主成亲之后便要搬去公主府,但如今尚未举行婚礼,故而杜长平仍旧住在杜府。魏越等人自然而然也被安排住进了杜府。 这几日因为有着陆定然在的缘故,望湖想要与月牙单独说上几句话都不得机会。 如今下了船正不高兴,做事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原本他要帮着指挥下人收拾行囊,可他直愣愣地站在码头,并未行动。 魏越皱眉问:“怎么了?自上了船便见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望湖回过神来回答:“无事,公子我先去打点行礼。”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魏越看着望湖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直到梅津走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公子?” “嗯,”魏越收回目光,“跟上杜长平,考完带你去梅府看看。”心中却思路清晰地梳理着望湖近来的怪异行为。 即便是船在途中停泊上岸之后,望湖也总是借口不舒服想要一人去散散心。以往魏越待望湖像是兄弟一般,这样的小事魏越并不在意。望湖不跟着便不跟着了,只是他记得,望湖并不是从未坐过船,怎么这次便如此频繁地不舒服? 京城的风光比之青城确实要繁华不少,从未来过京城的月牙拉着陆定然在街上欢快地逛。从吃食小摊到首饰衣裳铺子,总之满目琳琅。陆定然也向魏越请示了,想趁着尚未开考,今日带着月牙在这街上好好逛一逛。 一旦开考之后,月牙与梅津便要闷在杜府好些日子了。 魏越允了,说:“早去早回。” 此时陆定然见魏越的脸色有些凝重,正犹豫着要不要去。魏越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并非大事,你去吧。” 第45章 杜府中不止杜长平一位朝廷命官,还有其父也在朝为官。再往前推些时间,其祖父也曾在朝廷任职,参与过先帝主持的改革。故而杜家极为得朝廷重视,家底殷实,世代为官。一踏入杜府便油然而生一种,书香之气,高雅之堂的感觉。 但由于魏府家底殷实,魏老爷也算是个有品位之人,而魏府到了魏越手里更是蒸蒸日上。故而魏府的布局装饰不比杜府差,甚至比之杜府少了许多拘束感。 杜府中人多是认识魏越的,管家已早早地在门口候着了。一进入魏府,便由杜长平亲自领着去了早已收拾好的客房。 “没几日便要科举,我特为你们挑了间僻静的院子,你们可在此潜心备考。不会有人来打扰到你们的。”而魏越早在信中便对杜长平说了,此行除了他们还带了梅津与月牙两位女子。 故而杜长平在与公主商讨之后,将梅津与月牙安排在了与魏越同一个院子。 公主听杜长平说完两人之事之后,便当机立断决定,要将梅津安排在离魏越最近的院子。并且十分想要见一见梅津这个小女子。 她颇为自得地说:“魏越定会感激本公主的!” 杜长平无奈地弯曲手指勾一下公主的鼻子,哭笑不得:“调皮!” 见过了客房所在之后,梅津与月牙便由杜府的丫鬟带领着在杜府中四处转转。毕竟在魏越与陆定然应试那几日,梅津与月牙便要在杜府度过几日了,熟悉熟悉环境也是好的。 府上来了位陌生女子,据说还是那位丰神俊逸的魏越带来的,府中丫鬟们自是好奇的。更何况这名女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魏越的妻子。 而魏越他们是知晓的,自家大小姐未出嫁之前,那时她仍旧与祖父母住在青城。那时杜大小姐便钦慕于魏越。 这件事是阖府上下都知晓的,曾经魏越每每来杜府,杜大小姐都会找着借口去偷看,或是与魏越搭话。只是前些年的魏二公子,并不太爱女子凑近自己身侧,颇为高冷。两人的缘分,一直都不曾有过。在杜大小姐出嫁之后,更是彻底断尽,再未见过。 但丫鬟们最爱的便是既有才情,容貌出众,又颇有些清冷气质的公子。 故而每每魏越来,去偷看的不止杜大小姐一人,还有府中一众丫鬟,都要挑些能靠近魏越的差事;或是假装路过,偷偷看上几眼。 只是令人稀奇的是,如今魏越竟连科考时都要带上这个女子,可见这个女子身份特殊。所以在梅津一出来,便引得一众丫鬟远的近的,偷偷观望。 “姑娘,这些人莫不是都来瞧我们的罢?”月牙凑近梅津耳畔,轻声且得意地问。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月牙明知她们就是来瞧梅津与月牙的,还要这样说。得意是因为刚刚走在路上,月牙听见几个小姑娘惊讶地议论两人。 她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而当是那几个小丫头的原话是:“怪道魏公子连科举都要带着这个女子,我可第一次瞧见如此漂亮的女人。” “这难道就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吗?女娲娘娘真是不公平,竟能给予一个女子如此好看的容颜!”另一个义愤填膺。 “姐姐们,这魏公子是为何人啊?” “你一直在京城不太清楚,这是杜公子老家的一位友人。我曾跟随大小姐在青城杜府见过,这魏公子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貌若潘安!在京城见了如此之多的纨绔子弟之后才知,魏公子简直不要太专一!在青城时我从未听闻魏公子去往青楼这些风月之地,更不曾听闻魏公子调戏哪家女子。” “可是,这些富贵人家的事情,哪能件件都让你知晓呢?” “你不信啊!当年我可是帮着咱家大小姐打听了不少情报呢!这都是真真的,比珍珠还真的事情!” …… 后面的话两人没再听见,因为被领着梅津的大丫鬟“咳咳”两声提醒了,一墙之隔的几人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雕花窗格才发现梅津,立马止住了议论。 当着人家面,说这些事情,都是尴尬的。更何况里面掺杂到了自家大小姐,这几个丫头看来是免不了一顿责备了。 ~ 而魏越这里却并没有那般轻松愉快了。他们前脚到,杨时的信后脚便到了。 “信上说王俞那边动静小了不少,估计是察觉到了什么。”确实,在魏越一离开之后,王俞那里找不到人,当然会有所反应。 但是奇怪的是,王俞不仅没有去赌场闹事,也没有去找魏府的麻烦。在离开时,魏越还留了一手,就是以防到时候王俞会找魏府和赌场的麻烦。 但是却没有,动静反而小了。杨时也察觉到了,王俞留在府上的人手减少了许多。可是魏越一走,就变相地是在告诉王俞,这是他不打算管了。王俞应当恼羞成怒地去找魏越的麻烦,并且增加人手,加大力度去寻找。 不然他如何向上面交代? “会不会是他们发现梅津并不在青城了。”杜长平凝重地问。 “很有可能。”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王俞知晓了梅津跟着魏越离开了京城。 “我科举那几日,万万不可让梅津离开杜府!”魏越说这话时,隐隐带着不安。若是知晓梅津随他到了京城,这些人必然要在京城下手的。 现在杜府算是个安全的地方,一来是杜府乃是朝廷命官的府邸,更何况杜长平如今尚公主,是准驸马。出了什么事,也可去公主府搬救兵请公主来搭救。 不至于连个梅津都保不住,这也是魏越冒险带梅津来京城的原因。 “当然,有我在你放心。现在需要担心的是,今年的主考官方白是柳山海的门生。柳山海对他有知遇之恩,若是王俞将你要参加科举的事情告知了柳山海,怕是这方白会为难你。给你使绊子。” 柳山海便是当年陷害梅逸鹤的主使人,王俞便是他的得力手下。若是柳山海知晓了魏越一直在暗中护着魏越,那么魏越的科举便会难如登天。 只要这方白暗中耍手段,藏起魏越的卷子,随意判他个低等,魏越这阵子的准备便全部打水漂了。 “这事我想过,既然这柳山海在朝为官,我的仕途必然会受阻。只是到时得需要公主帮忙了。”魏越说。 他倒是一副胸有成竹,无所畏惧的样子。杜长平脑子里转了好几转才说,“你别是指望公主在圣上面前提你吧?” “正是!” “你做你的大梦去!招贤纳士,科举这样的事情,即便身为公主,也不可妄议。”杜长平斥责道。 “谁说让公主等到科举完了再说?我是希望公主这几日便说。” “说你什么?一介草民,虽是个秀才,但你有什么好向圣上提及的?” 魏越微笑着威胁杜长平:“杜长平,我劝你说点好话。我今日没什么值得提及的,明日或者后日便会有了。” “你想用什么办法?” “这些年我的书也并非白读的,我好歹是有些作品的。只是从前那些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的交游我去得少罢了。” 魏越是打算将他的作品拿出去传颂,若在民间流传甚广,那么公主再将魏越的作品提点到圣上面前也算是情理之中。若魏越的才气当真一骑绝尘,那么若圣上都记住了魏越的名字,柳山海也无法直接将魏越的名字从一众考生当中抹去。 “我看成,你那点小才气,应当是能博人眼球的。”杜长平是见识过魏越的本事的,做起文章来行文流畅,见地深远;做起诗词来,又才思泉涌,修辞得当,想象大胆又恰到好处。梅津喜婉约派词,魏越则是豪放派词。 幼年时,他还真做过苏轼笔下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等事,与江边一位打鱼的陌生渔农一同在船上打鱼。天上落雨,从斜风细雨到倾盆大雨,他仍旧跟随那位渔夫钓鱼。据说当时的魏越刚回到魏府几年,那时他是与魏夫人置气,一气之下就找了个渔夫,给了人家十两银子,硬要让人家带着自己打鱼。 风吹日晒雨淋,十日之后,魏二公子兴尽而归。 等到魏越钓鱼钓够了,背着一箩筐的鱼回到家中时,就见到自己的父亲与梅逸鹤相对而坐,对弈对得正起劲。 自己的母亲在旁边为一个小丫头梳头发,那小丫头嗦着手指看着魏越,嫌弃这个哥哥身上一身鱼味。 之后再见梅津,梅津已然不记得这位浑身带着鱼腥味的哥哥了。只是魏越仍旧记得这个妹妹,以及当年安详和谐的一大家人,还有可以任意妄为的自己。 魏越挑唇笑起:“那是自然。” 这么些年,杜长平还从未见过魏越解决不了的局面。他是认定了一件事,便会潜心做到最好的人;平时看上去嘻嘻哈哈的人,实则内心藏了很深的事情,他所表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而他认定了一个人,便是认准了,轻易不改心意。 ~ 之后的几日,魏越前往了京城中德高望重的几位名士举办的交游会,在诗会上魏越一如既往般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去人群中宣扬自己。 等到酒杯流淌到自己跟前时,才顺着众人的题作一首诗。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而魏越需要的是短时间内一举成名。所以他颇有谋算地坐在了水杯易停泊的位置,无声中得了许多机会展示自己。 一时间,魏越真如他所言,成了京城内颇有名气的新秀。他做的诗有高雅出尘的,也有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上到名士,下至拼命百姓,遇到魏越的诗句,皆能吟诵几句。 杜长平早已对公主言及魏越的计划,故而一旦魏越的名声出来了,公主便入宫向自己的皇兄,于不经意间提及了这位京城新秀。 夏末寻常的一个午后,无风,燥热得很。湖心亭中挂了一层薄薄的帷幔,对着清香阵阵的荷塘拉起一面。公主与圣上的身侧皆放了一盆清凉的冰块,宫人在一旁静静地扇着风。 温热的风吹过冰块,转而带上沁人心脾的凉意。 皇帝吃了一颗自家妹妹给剥的葡萄,酸酸甜甜,清甜可口。 “嘉妍,你平常除了你那位准夫君,可是不轻易夸赞他人的啊!” “皇兄看一看,觉得此人可是如我所说那般有才情?”眼见着皇帝一颗葡萄吃完,嘉妍公主又递上一块清透晶莹的葡萄。 她与这个皇兄乃是一母同胞,关系最为亲近。比之其他公主,嘉妍公主是最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之人。 “我看了,此人确实有些才情。文章针砭时弊,大气磅礴,是为一人才啊!”皇帝对魏越颇为赞誉,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嘉妍公主神秘一笑,又语出惊人:“皇兄可知,这人不仅文章作得好,武艺也十分高强。不过啊,他一心参加文举,武举则是便宜旁人喽!” “你怎知,他武举也能名列前茅?”皇帝好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妹妹,以往她不是眼中只有杜长平一人么?说什么必要夸耀杜长平一番,今日倒是费了许多口舌,为他人在自己眼前博一个好印象。 谁知公主一开口便是:“驸马说的。”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公主将一颗葡萄丢进了自己口中,剩下的葡萄则是交给了婢女来剥,自己懒得再伸手,等着吃便好了。 皇帝哭笑不得,所以最后还是因为杜长平啊! 自己这个妹妹真是,没点心眼。恐怕拐卖她的人只消说一句“杜长平让我等来请公主。”她便真有可能跟着人家走了! 可长点心吧! 第46章 距离科举尚余一日,魏越今日稀奇地怀抱着陆定然的剑,晃晃悠悠、走马观花地走在前面。好似一个巡视的官员,在视察民情。他如此清闲的原因是,陆定然两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吃食,准备带回去给府上“嗷嗷待哺”的几人吃。 这几人自然是梅津、月牙、杜长平和乔装过后溜到杜府的公主。 日头正晒,街边行人极少。但在路过京城赌场时,魏越往里瞥了一眼。这里面是什么光景魏越知晓的一清二楚,而今日之所以走这条路,也是因为魏越想来看看这个自己新收的产业。 他早在出发来京城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准备,让方杜亭备好了足够的银子和人力,来收购这家赌场。这家赌场魏越早派人来调过底细,靠山十分硬。 但再大的靠山,公主在背后施加些压力,魏越再抛出足够大的利益,这场收购便也完成得七七八八了。但也并非如此一帆风顺,只是魏越就是如此,越对自己有利的,他便势在必得。其中各种曲折不说,总之,这家赌场如今已纳入了魏越名下。 他心情颇愉悦,脸上笑容是难得的如阳光一般明媚,语气轻快:“柳山海的儿子这几日都在赌场里?” “是,这柳泽是个十足的浪荡子。本来就是这赌场的常客,自公子你收购了这赌场之后,他还来找过虎子,虎子得了您的令,当机立断给这小公子行了最大的方便。自有这方便之后,他赢了不少,吃尽了甜头。故而这几日来得更是勤了。”方杜亭人远在青城,难以插手京城赌场的事情,故而这些日子京城赌场的事情都是跟随魏府商队而来的,虎子等人在打理。 陆定然平时也会来关注赌场的事情。 他们在下一张网,一张能控制住柳山海命脉的网。 只要这柳泽在魏越手里,那么柳山海便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此刻时机尚未成熟,柳泽还不知赌场的新主人便是京城新秀魏越。魏越也无欲打草惊蛇,此刻正在放长线钓大鱼。 魏越冷哼一声,“这柳泽连公主都敢调戏,他老爹看来是没什么精力好好教导这个儿子。那我就替他爹好好教导他一回,让他永生难忘!” 这柳泽两年前在酒楼内听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说,嘉妍公主是皇帝胞妹,貌若天仙,且是个性子活泼和善的,若是能一睹公主芳颜,便是死也值了。 谁知这柳泽仗着自己老爹得圣上宠爱,见公主尚未婚配,柳山海本就有意向皇帝请求让柳泽尚公主。张狂虚荣的柳泽,借着醉酒便在众人面前胡说八道:“哼,你们是什么东西?还想见公主,我呸!我老子已然向皇帝开口,欲让我尚公主!将来我便是准驸马,什么天仙公主,将来不也是我垮下之人?哈哈!” 其余人家中势力皆不如柳家,众人面对着柳泽的羞辱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恹恹地随声附和。 而柳泽于同年某一次随其父进宫赴宴,因为吃酒吃多了,竟然偷偷溜出宴厅,摸黑摸到了公主的寝宫。 原本他就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故而此次进宫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见到公主一面。便壮着胆子钻进公主寝宫,结果差点被当成刺客,被侍卫乱刀砍死。 这件事后来闹到皇帝面前,公主金枝玉叶怎可受此屈辱?皇帝本欲将柳泽发配充军,但奈何柳家党羽众多,根系盘绕,错综复杂。不可轻易对柳家发难,况且此事事关公主声誉,不可轻易暴露出去。 故而最后将柳山海贬了一级,柳泽被罚杖责一百,禁足于家中。两年不可随意出门。 直到今年才得以出来,一出来便留恋烟花柳巷,赌场酒庄。 真是无可救药! 但公主与杜长平怎会轻易罢休,当日柳泽虽然并未得逞,但公主什么身份?娇惯着长大,心高气傲,如何能让柳泽只受一百杖责,禁足两年便了事?这柳泽一日不死,公主心里便如扎了一根刺。 杜长平与公主这两年也收集了不少柳山海作恶的证据,再加上柳山海曾经陷害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梅逸鹤,更是一剂强效药!只要这件事有强有力的证据,那么柳山海垮台只是时间问题了! 魏越忖度,估计柳山海畏惧的正是这强有力的证据。如今的圣上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乃是难得的一代至圣明君。可不是偏听偏信的先帝!当今圣上忌惮柳山海的势力,正欲除之而后快,若是有柳山海作恶多端的铁证,柳山海便难逃一劫。 ~ 公主在未成婚之前偷偷溜来杜府是常有的事情,即便是杜府上人认出了公主,也多是见怪不怪,充耳不闻。权当作没瞧见公主来。 故而公主在杜府更加是肆无忌惮,来去自如。 此次听闻杜长平说了魏越与梅津的事情之后,便暗戳戳要来杜府瞧一瞧这女子,看看是否是如传说中那般好相与。杜长平除却一个姐姐,并无兄弟。也许将来公主要与梅津常来往。 若是个好相与的,将来做个好友岂非一桩美事? 梅津正与志趣相投的公主坐在凉亭里谈天说地,公主正在看梅津新画的那些新绣花样子。公主在宫廷里什么没见过,却偏爱梅津画的那些小众的花,若是这些绣在衣角或是制成花钿样子,会十分清新精巧。 两个女人说的正欢,月牙在一旁听得入神。 凉亭外几个大男人顶着阳光,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这场景,像是小媳妇等着夫君归来的样子。甜得一旁的小宫女都羞得转过脸去吹风。 偏那几个男人还一见自家姑娘,便笑得如沐春风。 凉亭边上一棵老树上站着两只成双成对的鸟儿,惬意地栖息。 ~ 话说柳山海,则是真的如魏越所知的那样,知晓了梅津在京城,并且是有魏越护着的。原先他还不知这魏越是何许人也。以为无甚可在意的。 但是自从魏越的名声在京城传开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与梅逸鹤交好的人有一人正是姓魏。 而王俞这个蠢货去往的正是青城,梅逸鹤的老家是青城。柳山海才会想到要让王俞等人前往青城去搜人,结果在青城这么个小城没把人抓到,让梅津到了京城也就算了。 魏家这小子的名头,竟传到了皇帝耳中。 他烦躁地一拍桌子,对着下人撒气:“公子呢?又跑哪鬼混去了?” 下人忙不迭地跑过来,颤颤巍巍地回复:“回老爷的话,公子他,他……” 柳山海不耐烦地吼:“怎么了,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兔崽子怎么了?” “公子他,他在赌场。” 柳山海平日里纵容这儿子也就算了,如今火烧老虎屁股了,他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赌场鬼混。这可把柳山海气得不轻,他刚端起喝了一口茶想定定神,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气得将茶盏一甩,摔倒地上立刻摔得四分五裂,“去!去赌场给我把这个败家玩意绑回来!滚!滚去!” “他若是不回来,便给我打断他的腿!” “不成器的东西!” 一连串的骂声,下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得了令之后麻溜地便挑了几个家丁去赌场绑人去了。 柳山海如此想要找到梅家人的原因是:当年梅逸鹤在编纂史书的过程中,柳山海深得梅逸鹤信任。将最为关键重要的一环——校对修正,一职交给了柳山海。 当年先帝格外重视这本史书,先帝想利用这本史书,赞誉自己的丰功伟绩,名留青史。但先帝光明的前半生,唯一令他不齿的便是自己的身世。 先帝的生母乃是一身份低微的宫婢,先帝自一出生便被过继给了依然有子嗣的妃子。故而依照先帝的出身以及他上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先帝并不是太子。 故而这个皇位也是,得位不正。 但先帝将这段历史封存了起来,万民心中的先帝,就是唯一的真龙天子。是出生时天有异象,得天独厚的天子,而非是出生自低微宫婢的肚子里。 并非是逼宫弑兄弟手足的暴戾之人。 而梅逸鹤所调查的前朝历史中,有位皇帝与先帝的出身相似,也有野史说这位皇帝是来位不正。但梅逸鹤呕心沥血,探究出了事实的真相。 那位皇帝颇有天资,是其父皇正儿八经传位的。 柳山海修改的部分便是擅自将这段正史抹去,狸猫换太子,换成了那段不堪入目的野史。以此来激怒先帝。先帝震怒,认为梅逸鹤其心不正,欲坏皇帝英名。 先入为主的思想占据了先帝的脑海,大理寺卿也如墙头草一般,风吹两边倒。见梅逸鹤式微,便立时投靠了柳山海一边,草草调查敷衍了事。 先帝又想掩盖这件事,不欲引得万民去探究其中因由,从而得知先帝乃是得位不正。便将梅逸鹤罢免职位,永世不得入仕。 而狱中的梅逸鹤知晓了是柳山海陷害的自己,便托肯帮助自己之人盗出了出了问题的那几页纸。剩下的一本凝聚了百余人心血的史书,就这般草草被销毁,再无机会面世。 而柳山海几年都致力于寻找的,便是被盗走的,留有他临摹梅逸鹤字迹的那几页纸! 柳山海忧心忡忡,不知在大厅坐了有多久。待醒过神来时,天色已晚。他派去绑柳泽的家丁也赶了回来,一等柳山海醒来便急忙回复,声音都颤抖,“老,老爷。公子他,不肯回来。他,他跑了!” 第47章 “跑了?你们这些人抓不住一个人,还能让人跑了?!你们干什么吃的?”柳山海愤怒地差点又摔坏了一个上好黄玉杯子。最后恨铁不成钢地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跺,没忍心扔那个杯子。倒是狠狠心想:罢了,总之人是在京城。再不进宫,干出那些混账事也无甚大事。 谁叫他柳山海就这么一个儿子呢! 还有一句话是为: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柳山海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又能教导出多么仁义礼智信的儿子? 底下一干人认命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老爷会如何处罚他们,最终这群人成了柳山海泄气的出气筒,每人被丢进院子里挨了五十板子。 无论多么气,多么庸俗卑劣,他都是高人一等的户部侍郎。但这样的人,往往摔下神坛时会特别狠。这些挨了板子的人不会知道,因为魏越的到来,更加逼近了这样的时刻。 ~ 科举那日,是个阴雨沉沉的天。因为杜府临近贡院,魏越原想独自步行前往,但梅津执意要送他一程,亲眼看见魏越进入考场。 故而这个因为下雨而变得清冷的夏末,多了一张柔和的面目。朦胧烟雨中,两人自伞下同行。 魏越着一身象牙白交领绯色祥云纹衣袍,身板挺直,拔高拔高的个子,高出了梅津一个头外加一个脖子,这样一个高大的人撑着伞,伞柄处一只指节分明,白皙如玉雕琢的手。将伞微微朝梅津倾斜,自己肩头落了雨,微微沾湿。 “这几日要好好待在杜府,莫要随处走动。外面危险,听话。”魏越说。 梅津点点头,手不由地攀上魏越撑着伞的胳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朝魏越伸出手,伞下空间狭小。她若朝魏越凑近一些,魏越便能少淋一些雨。 今日赶考的人多,但魏越选择了一条静谧的小道,是条捷径。穿过巷子便可抵达贡院。故而整条路上,前后皆不见人影。 “公子,为何我往日里见你读书并不十分勤勉,今日却不见你紧张?”梅津后面还想说话,却突然的,眼前人俯身凑近她。 声音略微低沉沙哑,好似是受了今日微雨的浸染,也变得潮湿撩人。霸道又有点凶,“闭嘴。”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落下一个温热柔软的吻。凑近的那一刻,魏越身上的木质馨香透过唇齿传递,宛如柔软的棉花团将梅津包裹住,好闻极了。 她想问的是“公子那般有把握么?”但……好像这不重要了…… 微雨中的两人唇齿相交,纠缠如一团乱线。这些理不清头绪的线,穿透时光,找寻到两人的过往。他们相遇、相识、离别,在梅津不知道的时刻,魏越走了比她更多的弯。 也承受了比梅津更多的思念。 但这不代表梅津不比魏越更爱得多,她将自己贴近,拥住魏越沾了雨的后背,潮湿带着凉意。 用力地回应他。 她也同样爱眼前这个人,虽不承过往,但她自见魏越的第一眼便想要共担起其未来。在知道了魏越的过往之后,每知道更多一分,梅津心口的疼便多一分。 若有更长远的将来,她愿承担其这个人的喜乐。这是目前的梅津,在用力奔赴的,也是她坚定不移的决定。不惧自己做不到,不再敏感自卑。 她要用力地爱眼前这个人。 魏越一手撑着伞,另一手将这个小小的身躯用力拥进怀中,并加深了这个吻,“我爱你,梅津。” 永远爱你,我的姑娘。 由初触碰时小心翼翼的适应,到之后大胆的探索,到最后热烈且肆无忌惮的纠缠。雨打在脸上,漫长的拥吻,最终到梅津有些喘不过气来,魏越才慢慢退出。温热的呼吸吹进口中,每一下都撩拨起一阵激烈的心跳,和难耐的情动。 “公子……” “嗯,我在。” 梅津额头抵着魏越的额头,垂眸低低一笑。这样就够了,就足够安心了。 “我也爱你。” 平淡的笑意以及平凡的他们。在人海中能够紧拥对方这便已足够。 ~ 科考的几日风平浪静,杜长平为魏越在考场外准备了一间客栈,空出来的两日便住在客栈里。科举正如万人过独木桥,故而魏越也并没有一丝懈怠,醉心于科考。 一直到放榜日,杜长平才差人来接魏越。 所以相当于魏越从科举到放榜日这么些天,都是处于封闭的状态下。直到陆定然与他一同来看榜,两人对着高墙上张贴的榜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对着寻找。 黄纸黑字,魏越最先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但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傻乎乎地朗声喊出来。但陆定然个没心眼的,一瞅见魏越的名字便高兴地没了边,“公子!你中了!” 声音直接比周边人高了两个度出来。 魏越赶忙捂上他的嘴,“你个傻的,不知榜下捉婿一事么?” 果然,陆定然嚎的那一嗓子引来了周围一群人,都是些虎视眈眈的,为自家女儿谋夫婿谋未来的操心老爹们。 “公子留步,你是谁家儿郎?”身后一人冲上来问。这是一人来试探,此人身后却虎视眈眈地蹲守着一群人。 魏越当机立断,拉上陆定然,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准备跑路。甩下一句,“我谁家儿郎也不是,老爷再见!” 留下一个潇洒欢快的背影,以及马蹄下的一路烟尘给身后之人。他谁家儿郎也不是,是梅津的夫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是看不了花了,他心里牵挂的并非美景,而是梅津。也是马蹄疾! 你们追得再快,能有四条腿的马儿快么? 这不,他驾着小马便直奔杜府。将杜长平派来接他之人皆甩到了身后。 正如魏越所说,此次科举双喜临门。魏越虽与前三等无缘,但陆定然可是妥妥的武状元! 魏越欣喜地踏入杜府,直奔梅津的院子。就连在考试之余想好的要如何惩治柳山海的计划,都未来及与杜长平说。杜府的人一见魏越回来,直直地便跑去了书房找杜长平,通知他魏二公子回来了。 但魏越跑去院子之后,发现梅津并不在院子里。 难道她不急着见到自己的名次出来么?这会儿还在府上闲逛。 他又接着在府上其余地方寻找,今日天朗气清,花园里的花儿开得也是极好的。争奇斗艳,百花齐芬芳,漫步花丛中的魏越心情颇好,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梅津。告诉梅津,他有了更大的力量去护住她了。 可以说今日的他,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更加喜悦。 可花园里也不见梅津。 他只得在杜府上随便叫住一个小丫鬟问:“你知道梅姑娘去哪了么?”就连对待一个陌生小丫鬟时,魏越都是心情极佳地微笑着问。 可这小丫鬟是个外院的,只听过上头的姐妹议论魏越,并不知晓太多的情况。但是在府上待过了几日的梅津,她还是知道的。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公子的话,奴婢这几日并未见过梅姑娘。” 轻飘飘软绵绵的一句,却好似一个坚硬无比的钢铁拳头,一拳重重地打击在魏越心口。他需要用一秒钟来消化一下这句话,“怎会不在呢?不在的话,那她去哪了?” 他不是嘱咐过梅津,不要乱跑么?这是被月牙这个小丫头拖去了哪玩耍去了? “公子,奴婢只是个洒扫丫鬟。奴婢真的不知梅姑娘在哪?”小丫头面露难色。 魏越紧皱着眉头,浑身散发出一股寒意。他要去找杜长平问个清楚! 刚一回头,便瞧见了仅有杜长平站立在自己身后。他不等杜长平先开口,先他一步质问杜长平:“梅津人呢?” 语气是难得的冰冷凶狠,他从未如此对杜长平说过话。 杜长平印象中的魏越,不是玩世不恭便是处理正事时的严肃认真。但他从未在对着杜长平时,露出如此冰冷的神色。 但杜长平并不怪他,因为魏越能够想到的最严重的情况,可能关乎一条人命。 而杜长平知晓自己这次的确做错了,“梅津她,被柳山海带走了。” 这声才真正算是一道雷,狠狠地炸裂在魏越的心中。 魏越花了许久才消化完这句话,他不由地攥紧了拳头。但他仍旧清醒着,耐心地问杜长平:“我如何同你说的?让你在这几日,莫要让梅津出去?” 杜长平一声不吭。 他总不能说,梅津是在从公主府回来的路上被带走的吧。那到时魏越会如何做,他会迁怒于公主。 “你不说?你不说就当我不会知道么?”魏越气得简直像砸杜长平一拳,“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跟你说杜长平,这个关头了,你只有告诉我更多的细节,我才能想出对策来。你懂么?我得知道,柳山海这个混蛋是何时带走的梅津,是否会威胁到梅津的生命。” “就在你科考的第二日,柳山海就送信来,只让你交出梅逸鹤拿走的那几页史书。东西给他,梅津便安然无恙。”杜长平不该存在侥幸心理,认为只要多派些人跟着,去的又是公主府,柳山海不敢的。 但偏就这样,出事了。 “杜长平,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魏越嗤之以鼻,不客气道。他简直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晚11点的更新 第48章 杜长平深深地低着头,是的,他太天真了。 “你以为将那个东西给了柳山海,他就会老老实实放人么?”魏越没有更多的耐心,但仍旧想说,“你在官场这么几年,这点事情想不明白?柳山海什么人,你不是没调查过。他的话你也能信?” 杜长平无言,柳山海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但奈何现在梅津在他手上,杜长平百口莫辩。 “但如今梅津的确在他手上。” 魏越有气,但他没法对自己最重要的友人撒气。所以他无奈地回答:“我知道。”说完丢下杜长平就转身离开,但走出几步之后又回头:“来吧,一起去问问柳泽那小子他老爹会干出什么事来。” 杜长平抬头,一扫阴霾。他笑着跟上了魏越。 是的,柳泽。你当着柳泽没被他老爹抓回去是有谁的帮忙,柳府那群人到了赌场压根连进去都进不去。 赌场被虎子带人守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柳泽被魏越卖了,还要帮魏越数钱呢。不对,不能说是被卖了,两人本来就道不同。柳泽的爹处处迫害梅津,柳泽也不是什么好人,故而柳泽在魏越眼中,从来都是又愚蠢又游手好闲的鱼肉。 柳府家丁们进不去赌场,只能按虎子说的,“就说你柳家公子跑了罢!” 等到柳泽身上没钱了,正准备回家拿钱时,他仍旧不知他的老爹派人来绑他回家这件事,“诶!各位,稍等,我回家去取点钱来!到时咱们再来玩个痛快!” “柳公子,你可快些啊!今日能不能来?” “能!能!我柳府家大业大,还能欠你这么点芝麻小钱。等着!” “柳公子还自己跑腿啊?” 也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柳泽赌爽了,一概都好心情地回应,“回去沐浴一番,许久不曾回家。连口好饭都忙得吃不上了,过了午时再来!” 赌场内嬉笑如常,没有更多的人察觉柳泽的离开,也无人因柳泽的离开而发生什么变化。一切如常,好似各地的赌场都是这样一副荒淫无度的样子,只不过京城的赌场,场子内有玩得更大的主罢了! 待柳泽打着呵欠,慢慢悠悠走到门口时,却被虎子拦住了。 虎子是得了魏越的嘱咐,这些日子定要严丝合缝地守着赌场,柳泽连片衣服角都不能出了赌场。 “柳公子,玩得可还尽兴?”虎子表面上堆着笑。 “还不错,让开,本公子回府。” “公子怎么不玩了?”虎子仍旧陪着笑。 但柳泽可没那耐心,继续跟这个赌场“看门的”纠缠。他刚刚与虎子说话,满脸不屑,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这会儿才不耐烦地看了虎子一眼,“你什么东西?敢管到本公子头上来了?” 虎子丝毫没有受他这几句话的影响,只是淡定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任柳泽的小厮如何推搡,都推不动如山一样的虎子。虎子本就长得又壮又高大,外加平日里在赌场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得不练一身本事。 说起来,虎子这一身本事还是跟着陆定然学的。在陆定然面前,虎子这么一个彪壮大汉都不足为惧。但在虎子跟着陆定然练就一阵子之后,陆定然也须得认真对待这么一个“对手”了。 只是今日虎子对上的是一个羸弱而不自知的柳泽,以及他那弱不禁风的小厮。 “柳公子,今日你不能走。公子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我都让人安排的妥妥当当的。若是缺钱了,公子可直接去管账房先生要。” 柳泽心想,向来这赌场内的人对自己都客客气气,甚至低声下气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皱眉,“你跟这儿寒碜谁呢?我缺你这点钱,滚滚滚。”不客气地直接一扇子甩在虎子胳膊上,以一种自以为优雅的姿势将虎子推到一边。 但奈何,这虎子不仅打狗不看主人。直接是连他这个主人的面子也弗了,他也推不动。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若是搁在往常,纵使他老爹再放任他,也不至于这么些天都不派个人来催他回家。 但他的的确确的,泡在赌场内有阵子了,府上却一点动静都没。 他斜眼示意了一下小厮,这小厮还算是个懂事的,能明白柳泽是什么意思,将柳泽拉到一边小声说:“公子,这确实有点奇怪,老爷这么久都没派个人来叫你回去。简直平静地太不正常了。” 柳泽真想一扇子拍死这么个蠢货,“我忙着呢,没察觉也就算了。你个没事干的,你也到现在才发现!你干什么吃的?真是白养你个废物。” 这柳泽在赌场为所欲为,底下的人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自然也是顺着杆子往上爬,也是在赌场赌得昏天黑地,什么都忘记了。 今日出来,还是柳泽早晨知会了他一声,让他在一旁老实待着,近午时分回去拿钱。他才没有溜去赌钱。 蛇鼠一窝。 柳泽是个有点头脑的,这会儿他若是强硬闯出去,不仅闯不出去还有可能会遭到更加凶悍的对待。他只能伺机让人送消息出去。 ~ 魏越与杜长平来到赌场时,柳泽已经因为试图偷偷往外传消息,被虎子绑进了地下室。 “公子,柳泽前几日想往外递消息,被我给绑了。想让他老实点,没用什么私刑。就等着公子你来了。”虎子跟在后面,陆定然也在,一如往常抱着一把剑,面不改色。 但他心中并不淡定,简直犹如热油烹煮般煎熬。因为柳山海带走的不止梅津,还有月牙。他如今只能与公子一般,使自己镇定下来,莫要因为鲁莽而办错事。 “做的不错。”魏越清冷的眸子在地下室内简直宛如一潭死水。不带着任何情绪走向柳泽,他需要问出柳山海会将梅津关在何处。 即便是被抓也并未受什么委屈的柳泽,在见到魏越来时,仍旧是一脸高不可攀与不屑。眼皮略微抬了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个他没见过的人,但心中也差不多有了答案。见虎子这一脸忠心耿耿的样子,看来这就是前阵子盘下这家赌场的老板了。 他勾起嘴角,轻蔑道:“呦!老板来了,能让本公子这幅样子等着的人,你是这天子脚下头一个。说吧,什么事?” 魏越只是盯着他,不作答。 “你若是识相点,赶紧客客气气把我放回去,我还能让我爹赏你俱全尸……” 他话还没说完,却诧异地听见魏越难耐的笑声,真的是笑出了声。 “哈哈哈……” 魏越轻蔑地笑着,一直笑到柳泽忍不住以喷饭的架势吼出来,“你笑什么?你是什么狗屁玩意儿?胆敢如此待我!你知不知道我爹一只手,能把你家祖坟翻个底朝天?” “大言不惭。”陆定然在一旁都听不下去了,冷着脸。一点情面不留,直接长剑出鞘,抵在柳泽的脖子上,语气冰冷,“我劝你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柳泽瞬间噤若寒蝉。 背后不禁渗出丝丝冷汗。 但好歹是柳府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事关柳府的生死利益,他仍旧是为此不屈了一会儿。但也就是那么一会儿罢了。 守在门口的虎子,以及魏越不让进的杜长平,杜长平是正儿八经,没有与魏越相似经历的世家公子,说其温润如玉也是极准确的。故而魏越不让他进去,见那血腥的场面。 他们在外面只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求饶声。 一声比一声更具撕裂感。 但最终这也是一声一声逐渐化为平淡。 一般这个时候,该问的东西都被魏越问出来了。一来魏越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而来柳泽也不是什么矢志不渝的勇士。 ~ “姑娘,这是第几日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内,蓬头垢面的月牙问。 她们并不知晓这是她们被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们见不到日头东升西落,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能凭睡意来感受,她们大致度过了几日。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敢入睡? 梅津却给出了月牙一个肯定的数字:“八日。”,这八日来,梅津无时无刻不在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困倦到实在忍不住时,便与月牙轮流守夜。 而唯一能让她辨识出时间的便是来送饭之人的频率。这里的人十分惫懒,一般是两日来送一趟,送一趟的吃食勉强够她们两人存过两日。吃一半留一半,饿两次,便是过了两日。而一般这个时候,就会再有人来送饭。 寒浸浸的,八日。她们在这个阴冷地方待了八日。除去偶尔来送一顿饭的人,她们再没见到其他人。 活物还是很多的,时不时窜出来吱吱几声的老鼠,以及无处不在的臭虫。都在折磨着这两个身心俱疲、神经紧绷的女子。 月牙忍不住带着哭腔道,“这里到底是哪啊?我们怎么才能从这儿出去啊?” 梅津知道自己此刻在柳山海手中,那日被捕之后虽未见到任何人,她们便已经在这儿了,但除了柳山海,没人有那个胆子在公主府附近拿人。 她沉着声道,“无事,这些人暂时不会威胁到我们。因为他们要的东西还没拿到手。”即便是有吃的,有水喝。但奈何量还是太少,再加上整日整日的不能好好休息,纵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梅津思绪尚且是冷静的,但身体也十分虚弱,唇瓣上翘起了一层皮,唇纹已经十分明显,有几处已然裂开。 说起话来都透着无力,“我们再等等吧。”在这等着,不是等自救的时机,就是等着别人来救她们。 月牙点点头,待两人屏气凝神,试图省点力气时。远处传来空洞洞的声响。 这不是往常送饭人的声音,这是一群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多很杂乱。 “姑娘,是不是柳山海带人进来了?” “极有可能。”梅津意识到不妙,但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写《深蓝森林》,喜欢的小可爱们就点个收藏吧! “提起深蓝色,你最先想到什么?” 殷渔抓着手机趴在阳台上,正看着今日粉紫色的夕阳,电话里沉默了好久,才听她轻声说:“深蓝森林。” 那是他爆红的第一张专辑/深蓝森林SLSL/殷渔说他唱歌,声音像落入海底,充斥满满的少年感,还有初见那天连绵不断的雨的情绪。 还有殷渔说她喜欢墨绿色的森林。 深蓝森林,是她的少年为她而作。记录的是他们同行的青春。 小剧场 SL唱完最后一首歌,站在舞台上对着全体育场的歌迷朋友,微微喘气,却止不住嘴角上扬。 他说“今天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不仅是我巡回演唱会的终点,也是我最爱的人的生日。我没有鸽了你们,但是如果在零点之前你们不能帮我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我就要鸽了她的生日了。” “所以,帮我一个忙好吗?”他将话筒对向观众席。 全场银色灯海闪烁,人声如潮水,赶在零点之前,全体育场的歌迷都在为殷渔呐喊“生日快乐!” 后接一声低沉磁性的“我爱你” 第49章 她们已经挨过了八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谁能知道接下来她们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月牙,若来的是柳山海,那他们定然是冲着我来的,到时我会让他们放了你。你不要犹豫,直接跑,懂了吗?”梅津紧紧握着月牙的肩膀,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此。 柳山海要残页,那她就只有以此为筹码,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才有可能保住月牙一条命。而月牙要做的只有一个字,跑! 但另外一种局面就是,来的人并非柳山海。而是那些图谋不轨之人,那么情况就更复杂一点。梅津不知道,只能做好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 她一字一句地对月牙重复,“一定不可犹豫,你只管自己跑出去好吗?” 月牙几欲要哭出声来了,“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啊?你只剩一个人了啊!” 想不到在这种时候梅津还能勉强笑出来,她自己都不曾想到。她会有一天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是这般无惧的样子。还能腾出笑容来给月牙,安慰她。 “陆护卫不在,我要护好你啊!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出去,那我便有救了。你一出去便去找二公子来!” 按道理算下来,今日应当是魏越放榜的日子了。也不知他中了没? “你骗我……”月牙呜咽不止,“我,我一出去你便更加危险了。” “死”这个字她不敢说,她怕自己一出去,梅津便要死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我不骗你。只要你找到二公子,他定有办法来救我的。”梅津坚定地说。 她相信他。 人在面对极度危险时,心中必然有一样东西能够支撑着自己。若是没有,那自己便先被黑暗吞噬了。 支撑梅津如此坚定的人正是魏越。 微雨时伞下那个略带凉意的吻,那个逐渐变得炙热滚烫但又无比温柔的吻。以及魏越说的,他爱她。这些都是她切肤感受到的,所以她都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这是梅津此刻无限力量的来源,相比于在唐圆圆面前无力的梅津,她那时对魏越的信任更多的是依赖,一旦她发现的信任被辜负,她那一刻的自己也会挎倒;而此时此刻的信任,则是比璞玉还要纯粹干净的信任。 说得明白些,就是即便魏越没来,她也不会责怪魏越。因为她知道,魏越若是有机会便不会不来。而曾经的梅津,没有这样的认知。所以当时的梅津会责怪魏越。 这一次,她不会再幼稚地辜负魏越的心意。 杂乱的脚步声在沉寂如一潭死水的地下室内格外清晰,除却脚步声还有一些愈来愈清晰的说话声。梅津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说话的内容。 “你说老爷怎的如此奇怪,让我们这么些人守着这个地下室。那两个女人还能跑了不成?”其中一人轻蔑道,明显对这项任务十分不耐烦。 “这地方如此隐蔽,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更何况这两个女人整日饿的毫无力气,怎么可能跑出去。” “让你守着就守着,哪这么多废话。这两个女人要是跑了一个,你我谁也甭想活着!给我多吃饭少说话,老老实实干活!”那两人刚说了这么两句便被一个人喝止住了,这人应当是这几人的领队。 不过,前几日那三两个守卫都懒懒散散,怎的今日突然加派了人手? 梅津第一个念头便是,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是魏越吗? 他是做了什么呢? 这群人走进来时,领队派了一个人过来查看两个姑娘的情况。只是因为这两个姑娘不出声,他们怕她们死了,过来瞅一眼。 来的这人是个生面孔,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腰间的刀与不知是什么铁器碰撞,发出一串叮当的脆响。一个大男人对着这地下室的光景都忍不住露出厌恶的表情。 视线再往下往里延伸,就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姑娘。 月牙有些怕他,故而她下意识地往墙角瑟缩起来。 但不知是月牙惊惧的眼神或是两个姑娘狼狈的样子,勾起了这人的恶趣味。好比一个并无同情心的人,要捡回路边的流浪猫儿回家。他们带回去并不是好生饲养着,而是满足自己无下限的恶趣味,就像猫儿玩弄抓到手的老鼠那样,玩弄。 这样好像有一种畸形的成就感。 这个人也是,他身上有钥匙。刚刚剑碰撞的东西,看来就是那一串钥匙。 “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啊,你们说,是吧?”锁轻巧的就被打开了,他一边收起钥匙一边念叨着。 是跟她们说话,但又并不十分期待她们的回答。 他继续说着,“家里还有什么人么?是家里欠钱了,被抓来的?或者都不是?” 说话间,他已经极其靠近两人了。而梅津也被逼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她下意识揽住了月牙,壮起胆子,尽量稳住心神,“都不是。” 很明显的防备感,但这个男人却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反倒是悠悠然蹲了下来,端详着面前的两个人,“长得倒是不错,谁家老爹肯舍得把这么貌美的女儿送来啊?你们的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吧?” 说到最后一句时,这守卫脸上挂上了一副隐|秘的下|流的笑。 梅津心中泛起阵阵恶寒,月牙想反驳,但又不敢。只能暗暗紧握拳头,梅津则是紧紧攥住了月牙的拳头。两手交叠,在这逼近悬崖,摇摇欲坠的一刻。 “你想做什么?”梅津冷着脸问。 守卫笑了起来,他一笑起来面目丑陋,说不上狰狞。但若不是她们处于被动的状态,梅津一定会吐出来。 “我不做什么,就来看看你。” 说着,他的手欲覆上梅津的脸。 正要碰上的那一刻,梅津迅速抽出手来,“啪”!清脆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打开了他肮脏的手。 “滚!” 这人被如此抗拒,以如此羞辱的方式打开了手。怒火中烧,他也愤怒地奋力甩了梅津一耳掴子,“臭娘们!什么东西,也敢打老子,你活腻歪了!” 这黑黢黢的地下室里发生什么事情,并无人会在意。牢房里死了一只老鼠,何时死的,如何死的,谁会在意呢? 但梅津想说的是,她可不是这地下室里卑微的老鼠。 这男人愤怒的一瞬间,梅津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尖利的瓷片,直直地指向守卫。这是前两日梅津故意摔碎了一个碗,偷偷藏下的碎片。 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劝你最好老实点,我们若是出了何事,你也别想好活!”梅津面露凶光,狠厉地说。一手握着瓷片,一手将月牙护在身后。 此时此地,只有她们能够相依为命了。 守卫冷哼一声,“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你来,冲着这来,划我一道。”他手指向自己的脖子,甚至还将脖子凑向梅津面前。 “我看你敢……” 他轻蔑的话音未落,想不到梅津真的发了狠,握紧了瓷片照着他的脖子上狠狠地一划,就是一道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大口子。 “啊——臭□□!” “看我敢不敢?你想说这个。”梅津挑起嘴角,轻笑道,“我还真敢。” 瓷片终归是有些钝,切口也宽,这一下划下去这守卫脖子处眨眼间便猩红一片,顺着脖子淌下去,衣裳领子也晕染开一片红。伤口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但场面极度血腥可怖! 他喉头哽着唾沫还是血,总之叫声都是有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但真切的感受到他撕裂的痛感。 她见过魏越用刀戳别人手掌心,那也是猩红一片,不必此时流的血少。不过见归见过,只是见过猪跑,但终归是没吃过。 这血腥的一口,还是让梅津冷不丁地打了个颤,背后冷汗涔涔。只是面上装的镇定。 而她背后的月牙则是连见都没见过,她哪见得这场面啊!光是梅津划那一下都吓得她一声惊叫,缩到了梅津身后。 但还是撑起胆子,鼓起勇气问梅津一声,“姑娘,你没事吧?这,这人,他,他活该。” “你滚不滚!” “你他妈的,找死!”守卫心中恨极了梅津,也顾不上正在流血的伤口了,拔出腰间的佩刀对着梅津便要砍下去。 梅津拉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月牙闪身一避,避开了这灌了风迅疾的一刀。 这守卫出来时并未锁住门,梅津瞅准时机,迅速带着月牙溜出了这地方。但她们肯定出不去,这里面剩下那群守卫若是知道她们这里发生的事情,指不定会如何做呢。 不至于杀了她们,但她们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但若是不逃离那个地方,那个发了狂的守卫一定会剁下梅津一只手。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才她们这里的动静不小,引来了门口的那群守卫。 “发生何事了?” “那两个女人在那!”一人眼尖地发现梅津与月牙了,高声喊了出来。 剩下的人纷纷朝这里奔来! 月牙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以免成为梅津的负累。 梅津自知她们逃不了,干脆堂而皇之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群人跑过来。她握住月牙的手,轻声抚慰,“无事,莫怕。” “嗯!” 那群人跑止半路,其中一人突然拔出了刀,刀拦住领头的一人的脖子,“站住!” 第50章 领头的那人惊悚地愣怔住,缓缓地回转过身子来,“你这是做什么?” 不远处的梅津与月牙也看见了这人。她们在这阴暗的环境里待久了,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眼前举着剑之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陆定然! 在认出陆定然的一刻,月牙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但若是在这暗室内叫喊出来,恐为陆定然引来麻烦,她懂事地闭紧了嘴。 只是兴奋地冲着陆定然招手。 举着冰冷铁剑的陆定然注意到了这里的月牙,但他一刻不得放松。因为余下的人在他举剑的一瞬间,也对他拔刀相向。故而他只是冲着月牙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挟持你啊!”人群中另一个声音悠悠然冒出来,这声音梅津有些耳熟。 领队的显然不知这两人是何时混进来的,此刻的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下,“二位想要如何?” 一面示意其余人莫要轻举妄动。 蒙面人凤眼微眯,狭长的眸子一下子变得冷峻,:“不如何,带两个人走。”毫无商量的余地,人他一定是要带走的。 但这群人也并不含糊,对着形单影只的两人嘲弄道:“你们二位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兵天将吧?就这么就想来劫人,你们未免太过天真了。” “多谢提醒,你们出去看看便知我们是否天真了。”蒙面人淡淡道。 若不是抓住了柳泽,他们还真找不到这地方。这地方简直与柳府毫无关系,即便是地毯式搜索也搜不出这么个地方。这地方位于京城近郊的一处群山环抱之间,谁能想到柳山海在这群山脚下挖了这么个地洞,给他弄成了一处暗室。 这处暗室有一条长长的地下甬道,一直通往远处的一个小村子内的祠堂。 柳山海此人不仅狡诈而且无耻,将甬道的出口设在人家村庄的祖祠内,也不怕遭了天谴。 此时外头阴云密布,连一丝月光都挤不出来。但这处暗室的周边已经被魏越的人全都制服了。仅剩这里面的一小队人,而魏越与陆定然在柳府时,就已然混进这队人当中了。 这群人之所以会认不出来,是因为他们都奉命戴上了面巾。 “柳山海自己是个无耻的土匪强盗也就罢了,连手下的人也要弄成个土匪样。”蒙面人轻蔑地扯下脸上的面巾,反正这群人已经没命记住他的脸了。身侧的陆定然清俊冷漠的脸上也跟着露出嘲弄的笑意。 待面巾拿下的那一刻,梅津才认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源于杨时。 她惊讶不已,“杨公子?” 对面杨时好整以暇地冲梅津招手,“梅姑娘,许久不见!来救你了!” “不过看你这样子,让你失望了。来的人是我,并非魏越。”他半是打趣的说。 梅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她并未失望,魏越此刻定然是有更加重要之事才会不来的。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听杨时如此一说,那一群人便慌了神了。纷纷诅咒柳山海这个老贼,偏偏今日加派人手,偏偏指定到了他们的头上! 才会路遇这么两个瘟神! 纷纷想要缴械投降,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求饶的。 一时之间拿着剑的陆定然反倒是愣住了,这群人竟然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他与杨时面面相觑,“杨公子,这下如何做?” “他们既然投降了,便饶了他们。捆了他们,然后咱们救了人就出去这个山沟沟。”杨时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 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真的随身带了麻绳在身上,而且是以捆在自己腰间的方式,带了好长一条麻绳。 便解自己身上的麻绳便拔出一把匕首,咬在嘴上,支吾道,“愣着干嘛,来帮忙啊!” 陆定然看看自己剑指着的那人,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扭转刀身,用刀背敲打晕了这人。 这一顿操作猛如虎,将身后的几人都唬住了。 但就这么等着人来捆自己,他们算什么男人?外加上被梅津划伤了脖子的男人冲了出来,热血一下感召起余下之人,纷纷围在那人身侧。 “你们这算什么男人,就等着这两个毛头小子来绑住自己?”他嘶吼着举剑冲向正蹲在地上的杨时。 杨时连头都不曾偏一下,嘴角轻挑。 果然,在那人冲来时,陆定然一剑,只干脆利落的一剑,便挑开了那人的冷剑。震颤的剑柄旋即脱手而出,“啪嗒”,清脆的一声落在地上。 “一个伤了脖子的狗,”杨时这时才偏过头来,冷眼对着他,“待会便去收拾你了,如此着急作甚?” 刚刚这人欺辱梅津与月牙的声音,声声都落进了陆定然的耳中。待在外面不能立刻冲进去宰了这人的陆定然心急如焚,恨意肆意滋长。 正等着收拾他的那一刻,这人反倒是不自量力地自己疯狗一样冲上来找死! 陆定然手起刀落,一剑刺中此人的喉头。剑拔出的一瞬间,血如泉涌,喷溅出来,挥洒一地。动作干净利落地不像是杀了一个人,倒像是戳开一节莲藕。 剑尖勾出来的也不是血,而是洁净的丝而已。 其余找死的人也被陆定然一并解决了。解决完这些人,陆定然用他们的衣裳擦干净剑。才慢慢地走到月牙身边。 “本想留他们一命,唉~”杨时还有闲情逸致叹息一口气,手上的动作也不停下。此刻只剩下那个被陆定然打晕了的人和杨时手中正在绑的那人。 “别怕,你老实点便不会杀你。”杨时笑着安慰,但寒意却凉到了那人的心尖尖上,“闭上眼睛,过了今晚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梅津为陆定然让出一块地方,自己则是跑到杨时身边,帮杨时绑人。今晚见得太多了,此刻再见这血腥的场面,梅津已经能够压制住想要呕吐的欲望。面不改色地蹲在杨时身侧,“杨公子,我来帮你。” 这番样子,倒是把杨时惊到了。他诧异地递出一根隔断的麻绳,让梅津绑住这人的双腿。 诡异的安静。 而今晚的陆定然着实将月牙吓了一大跳,她一个从未见过杀人场面的女子,今晚却看见陆定然一连杀了好些人。惊惧、诧异、恶心,一众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月牙即便被陆定然抱在怀中,却仍旧颤抖不已。 “月牙,”陆定然轻声唤她,余下的话却如何也脱不了口。一个杀人干脆利落之人,此刻面对怀里颤抖不已的小姑娘,倒是手足无措,话都不会说了。 只能轻柔,轻柔,再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别怕。” 别怕,我在。 或者说,不要怕我。陆定然无措地想着。 夜色清明,不知何时,浓云散去,露出了皎洁的月光。 被带来时梅津是被迷晕了,竟不知她们走过了如此长的山路。考虑到两个女子体力不支,杨时他们来时带了马车,此刻正急速地行进当中。 幽静的密林里时不时传来鸟兽的叫声,久久不绝。受尽了惊吓的月牙此刻已然倒在陆定然怀里睡着,但梅津却清晰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梅姑娘,想不到许久不见,你胆子竟这般大了。”杨时也是睡不着的一个,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便开始与梅津闲聊。 梅津可没有闲聊的心思,她刚刚经历过被欺辱,伤人,又见杀人的场面。满心都是血腥的画面,她趴在窗户上吹着林间清凉的夜风,才能稍稍平复心情。 她有气无力道,“杨公子想多了,我不是什么胆大之人。” 她只是要强,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能比月牙先倒下么?自然是不能的,若是那样,这八日在这暗室内,她们早撑不下去了。 “二公子在做什么?”倒是想起魏越,梅津便来劲了。 杨时声音冷峻,轻蔑,仿佛是什么令他作呕的事情:“能干什么,亲手处理掉身边的老鼠。” 一个吃里扒外,泄露情报的老鼠! “谁?” 杨时淡淡道:“望湖。” “就是他把你在京城的消息传递给柳山海的。除此之外,他还……罢了,待回去之后,魏越会亲自与你说的。”杨时打了个呵欠,手枕在头下,倚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待马车颠簸着将要出了山口时,好一群鸟扑棱着冲出林间,一阵哗啦声混杂着啼鸣。 刚刚在林间,太过安逸静谧了。这会儿这阵鸟鸣,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杨公子。”突然,陆定然严肃地叫了杨时一声,“不对。” 杨时也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 这是山口…… 果不其然,马车前头亮起星火,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呐喊声…… 往后一看,也有。 被包围了! 这是山口,若是有人在此处拦住他们。那他们便是插翅难逃了! “草他奶奶的。”杨时低骂一声,拨开帘子,翻身出去。将马夫赶进来,他来驾着马车。 天色太暗,除了眼前这点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满眼的星星之火,有燎原之势地冲杀过来。 “梅姑娘,坐稳了!”杨时分神提醒道。 “知道了,你尽管驾马!” 陆定然将月牙交到梅津手上,握紧了手中的剑,随时准备应敌。除却他们这辆马车,杨时的确带了不少人,有打前阵的,有殿后的。此刻全都严阵以待,准备护送这辆木制马车出去。 不多时,火把的包围圈逼近眼前,杨时驾着马在一众人的掩护之下试图冲出人群。 但奈何人实在太多,且有冷箭如雨一般落下,将周围的人射死不少。单薄的马车如海上一叶扁舟,在箭雨中苟延残喘。 梅津叫醒月牙,两人几乎匍匐到马车下,以防窗□□过来的箭。 在杨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驾驶技术下,马车冲出了一点距离,但身后仍旧跟着一串士兵。马车几欲要被逼停! “这是柳山海的计!咱们中计了!”陆定然沉着声音道。 “看出来了,恐怕是咱们在柳府时暴露了。柳山海这个老贼,倒是精明的很!”杨时手不敢停,一路驾着马,在崎岖的山道间行进,一面还要躲避身后的追兵。 分身乏术,一切冲上来的敌人都交由陆定然解决。 突然,一支利箭划破夜空,在陆定然看不见时,迅疾如雨落下,直直地插进陆定然的手臂。 “嗯”他低低地闷哼一声。 这时月牙已经醒了过来,一清醒便看见陆定然受了伤,吓得她赶紧扶住陆定然,“陆定然,你怎么样?” “无事。” 焦头烂额的几人,伤痕累累的马车。突然另一波情绪更加高涨的喊声冲出来,喊声如雷,几欲震倒林木。 马车侧边疾驰而来一匹烈马,杨时“吁”地一声,拉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待那人与马近了眼前,只听已经下了马车的杨时松了一口气道,“可算等到你了!” 听到这句话,梅津的心好似被什么点燃,几欲沸腾起来。她赶紧拉开帘子冲下马车。 身后那群追兵遭遇了魏越带来的人,分身乏术,已经不能再继续追赶这辆马车。他们算是暂时安全了! “交给我吧。”魏越正与杨时说话,一抬头,只见马车里钻出来一个人影,直直地扑过来! 第51章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串成一片,梅津的发丝散落,鞋子也掉了一只。但她顾不得狼狈,几步奔向魏越,一头扎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她强忍住泪水,不想在此刻哭的。但困在暗室八日,将梅津的力量都透支了,心也摇摇欲坠。在魏越面前,她再也撑不住了。 魏越回抱住她的一瞬,眼泪决堤了,悄悄打湿了魏越胸前一片。 也许她可以再撑一下,但环抱之人是魏越啊!她可以将自己全身心都交付给他。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度,这个无声的拥抱持续了有多久,梅津无暇计算;耳边冰冷的兵刃相交声,壮烈的呼声,凄厉的喊声,也全都远远飘走。 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和魏越的心跳声。 “公子……”念出这一句的时候,梅津连嘴都忍不住瘪起,之后委委屈屈地接上一句,“我好想你。” “我不想哭的。” 魏越有力的臂膀一直紧紧环抱住她,“我知道。” 他也是直到这一刻,惊慌失措的一颗心才彻底安稳下来。青明山那次,就已然让魏越揪心不已。这次则是真的,心都坠入了冰窖。无时无刻他的脑海里都会冒出想要杀了柳山海的念头。 他轻柔,再小心不过地托起梅津的脸庞,一张灰蒙蒙的脸上拖了两条长长的白道子,还晕染开一片。这是哭的得有多惨啊! “哭成花猫了。”他大手捧着脸颊,一边说一边用拇指腹为梅津拭去泪水。 由于被捧着脸,梅津的声音都像是嘟囔着说出来的,略微带着鼻音却还要逞强:“没有” 她要别过脸自己揩拭泪水,挣扎了几下,未果。 反倒是被拥地更紧了,魏越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别动。抱会儿,哭得我太心疼了。” “你也借我靠靠。” 也就只有在梅津面前,魏越才会难得露出这样疲惫的姿态。他刚一知道这件事便马不停蹄地直奔赌场,又忙着写信通知段先生,调动乌泱泱一大群人出动。 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从未有一个时刻,是能够让魏越如此担惊受怕的。 “下次,别让我再失去你了。”魏越头趴在梅津肩头,轻声说道。 他轻柔且虔诚地,在乞求神明。 梅津心头一软,刚刚止住的泪水,又绷不住了。鼻酸,喉头也哽着的,“魏越,我此生都不会离开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爬也会爬到你身边再咽气的。” 前半句尚可,后半句直接将魏越逗得笑了一声,“蠢女人,要爬也是我爬。” ~ 短暂的相聚很快便被远处的喧闹声打断了,远方蔓延成一条长线的火光预示着今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局不破,便无法全身而退。 手臂中了一箭的陆定然一狠心拔了肩头,其实他还能走路,月牙却偏要让他搭着自己肩头。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走到了魏越跟前,“公子,你早知这是计?” “嗯,就算是计,也不得不往里钻了。”魏越揽着梅津,沉着声音说。时间过于紧迫,容不得他再去反复斟酌更加万全之策。稍一处惊动到了柳山海的筋脉,他便可能破罐子破摔,他直接绑了梅津去青城,以死逼迫梅津交出东西;或是拿不到东西便杀人灭口。 不过柳山海也许自己也料到了,梅津不会如此做。透过望湖,他已然知晓此刻的梅津知晓了过往种种。柳山海陷害了梅津的父亲,梅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怎可能交出书卷残页? 故而他只能选择从魏越这里下手。 一个新晋状元,前途无量,繁花似锦的一条康庄大道不走。何必舍弃前途,只为一人拼命。 但这就是柳山海无法与魏越共情之处了。柳山海可以为了名利而背信弃义,他是如何也无法理解魏越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与情义。 幸而今晚向公主借来了不少兵力。公主由于内心歉疚,是她邀梅津去公主府并保证不会出事。这才成了这件事的导火索。故而今晚将她公主府武艺高强的侍卫全都借给了魏越用。 但显然柳山海更加有准备,眼看着前面便要顶不住了。 火光中跑踉踉跄跄跑回来一人,喘着粗气回禀:“魏公子,要顶不住了,公主吩咐了拼死也要护住你们的安全。你们先撤吧,我们来殿后。” 他脸上手上也都各挨了一刀,身后那些侍卫受伤也都如他这般,甚至更加严重。 “跑不掉的,再等等。”魏越说。 再等等,很快就好。他眼神坚定地拔出腰间的剑,吩咐陆定然与杨时,“你们护住两个姑娘。”又对那个侍卫说,“你去调十几人过来,守好这里。” 侍卫领命,转身又冲了回去。 魏越的眼中有热烈的火光闪烁,“你莫怕,在这儿等我回来。”他不能让那些人在那无谓地厮杀,自己却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梅津揪着心,但仍旧用力点了点头。 转身,魏越没入了无尽的夜色中。今晚并非一场简单的圈套,柳山海也是在赌,赌他能在这山口顺利撒下这么一张网。 并且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而若是魏越带的人不止这些,那么柳山海的身家性命便与梅津的生路捆绑在了一起。梅津生,他便死! 但一场注定的溃退之争,魏越去了也难力挽狂澜,不久战线便逼近梅津他们身处的这一块临时的避难所。 “魏公子,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了!”对面一团团雀跃的火把簇拥着一人出来,那人堂而皇之地坐在一匹壮马上,声音轻慢。 这便是柳山海了!他是亲自来验收这份成果的。 双方停手后,忧心忡忡的梅津立刻冲到魏越身侧,“公子,你怎么样?” 打斗的时间说长不长但以寡敌众,就这么一会儿,魏越便负了满身伤。刀剑无眼,所过之处却是血肉之躯。 “无事。” 对面的柳山海惊奇地轻笑道,“想不到京城新秀,新进士的魏公子,武艺也这般高强。我这养了十来年的杀手加上一众侍卫都没法杀了你。” “过奖了,柳大人。”魏越撑着梅津,一抹嘴角上的血迹,冷笑道。 “想来魏公子是个识时务之人,”他大手一挥,“你看我身后这群人,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将你们都葬送在此地了。” “我在此先与魏公子说清楚了,你只要将残页交给我,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我也保你魏越一条顺遂平坦的仕途,如何?”柳山海说的倒是大气。 保他魏越一条平坦顺遂的仕途,他自己的仕途都是靠着心计、陷害,爬着无数人的尸体走上去的。 靠他保着,魏越的仕途不把魏越颠死就谢天谢地了。 杨时此时也从暗处走出来,冷嘲热讽:“柳大人好大的官威,就您这一身肉。骑这马,可得把马儿累得不轻吧。你家儿子呢,怎么没见他也来。今晚这多盛大的一场篝火晚会啊,他不来凑凑热闹,明日也好出去吹一吹。看看他爹多大的威风,夏夜里,天干物燥的,大人这是要烧山啊!” 杨时也是自幼便认识了柳泽的,自然知晓柳山海这个儿子什么德行。而在他从青城赶来时,他便与魏越一同见过了这个幼时玩伴。不过幼时,若非父亲逼着他多哄着点这个侍郎之子,杨时是懒得与柳泽这个好吃懒做的蠢货玩的。 “杨公子,你这一张嘴可比你爹欠得多。你要落在我手上,我可要替你爹好好管教你。节度使不会管教儿子,我帮他一把也无妨。”柳山海正和魏越说话,旁边冒出来个小辈就赶这么嘲讽他,他心内压着一肚子火。但这会儿还是说正事要紧,这个杨时,来日再收拾也不迟。 杨时好笑地想,你还不知你儿子现在是何处境呢,倒是先管上我来了。 “去,把杨大人这个欠管教的不孝子绑了。带回柳府,等着杨大人亲自来领人。”他只消动动嘴皮子,这些人便如鱼肉,任他宰割。 这样一种成就感,让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神思甚至飘飞到了他拿到残页之后,彻底毁掉证据之后的光景。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户部侍郎,并且再也无这样一个铁证可以威胁到他了。 杜长平他们也是知道他们手中的那些证据,不足以彻底扳倒柳山海。但胡乱篡改史实,甚至威胁到先帝的天威这个罪名,当今以仁孝治天下的皇帝,杀他十次,权当以儆效尤也不为过。 当年的先帝会因为自己的颜面而不暴露此事,但如今的皇帝则不会。杀他忌惮已久的柳山海一个,不仅能成全皇帝仁孝两全,公正公允的威名,更能除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上前来欲捆绑杨时之人,魏越迅速抽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冷声道:“柳大人,咱们还是有商有量的来比较好。你若是这样,你看我会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是这个理,柳大人,此刻是你有求于我们呐!”杨时有意在一旁煽风点火,狐假虎威,甚至尾巴快要翘到了天上。 他杨时今日还就是狐假虎威了!好好气一气这个老东西,派人到他家里撒野去了,这能忍? 不能! 魏越心里暗暗算着时辰,这会儿应当是差不多了。杜长平该带着东西来了。 “呵呵,你们这些小辈啊,就是要强。好好好,依着你,不动你的朋友,也不动你的人。”柳山海大气地笑道,“还望魏公子言而有信,莫要失言。东西给我,我便不为难你们。” “交出来吧。” “东西不在这儿,大人,你现在伸手要。”魏越干脆两手一摊,“我可交不出来。” ‘’你说,我派人去找。这不妨事。”柳山海逼着自己最后再耐心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忍一忍,这关就过了! 魏越却不再回答了。 山风阵阵,枝叶被风吹得沙沙响,火把上跃动的火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片刻的寂静,若是仔细听,是可以听见远处一点异动的。 可柳山海已等不及了,催促着,“魏公子,你再犹豫,我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哈哈,”魏越突然笑出声来,“大人好肚量,陪我等到这时辰。” 魏越这突然的笑声把众人搞不明白了,风声鹤唳地四处张望。这么一听,倒真是听见了些什么声响。 “大人,好像有人往我们这儿来了。”一个善于侦查之人附在柳山海耳畔说。 柳山海脸色微变,“他竟还有援兵?不是公主府的人都来了么,他还能上哪找着兵?” “你胡说个什么东西!”柳山海猛得扇了那人一脑袋,扇得他脑袋呼呼生风。 “柳大人,看来东西你是拿不到了。”魏越挑眉,堂而皇之地盯着柳山海。这毫不遮掩的嚣张,气得柳山海简直要吐血!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柳山海怒不可遏,不顾形象大骂,“愣着做什么?难不成等着我上手么!把人给我抓住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卡着点啦,提前发了 第52章 “是!”听命于柳山海的杀手领命,狠厉地眼神毫不留情地扫视在魏越身上。干脆利落地抽刀,对准了魏越。只要擒住了这个人,那么余下的那些也就好说了。 魏越冰冷的眸子里泛出杀意。他将梅津轻轻往后推开,陆定然赶紧冲上来将梅津带到安全区,随手便挡开了杀手的利刃。 而魏越的刀,自始至终都不曾入鞘! 柳山海端坐在马上,得意地望着这场战局:寡不敌众,魏越,你输定了!什么京城新秀,登科进士,再锋利的刀刃也会折在他柳山海手上。 当年的梅逸鹤不就是如此,再光鲜亮丽,最后还不是沦入寂寂无名的地步。 伴随柳山海冷笑着的一声,“魏公子,束手就擒吧!再多的人也挽回不了你必输的局面。这盘棋,你棋差一着啊!”,那杀手的利刃逼近了魏越的脖颈。 但魏越却不以为然,不回应柳山海的话。他不需要争一场输赢,他在意的从来不是这场博弈的输赢,只要结果如他所料,那么他棋差一着也无事。 哪怕节节败退,也有可能给对方制造一场盛大的四面楚歌! 更何况,他魏越怎么会败? 刀刃在月色下闪着冰冷刺骨的寒光,魏越冷冷地抿紧嘴唇,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手中的刀刃便抢先一步,直直地刺入了杀手的小腹。 直到肉体被刺穿,闷闷的一声穿来,杀手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眸,惊惧万分。他甚至都没看见魏越出手的下意识肢体动作。 怎会,怎会如此快? 嘴角慢慢溢出浓稠的血液,魏越迅速抽刀。杀手缓缓倒地,一声哀鸣都未来得及发出。 解决完一个,剩下之人便不再一个一个冲上来送死,而是一群人一块上。魏越与陆定然被围困在人群中,可纵使魏越受了伤,他却依然游刃有余地挥刀,斩杀,一个又一个对手倒在魏越与陆定然面前。 从未有一刻让柳山海觉得,自己半夜遇见鬼了。 魏越就是这山间,这深夜里出没的鬼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柳山海心中的恐惧越来越难以盛放,如水般溢出。 柳山海不得不用嘶吼来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恐惧,自欺欺人,“上啊!一群废物!都给我上!杀了魏越,我赏黄金百两!” 刚刚那群远处驾马而来之人此刻已经到达,柳山海怔怔地望着一人手中托举着一样物件,借着月色,宽大的衣衫在这林间行走并不方便,只能略微有些磕磕绊绊地跑过来。 声音急促,“魏越!” 魏越听着一声,这才幽幽然地收起刀,微微一笑。 看来,大局已定。 杜长平气喘吁吁地赶来,但仍旧保持着书生的气质,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才开始说话。但最先是问的魏越,“怎的,今日不惧绛色了?” “少说两句能死?”大庭广众之下揭他的短。 更多的话魏越没再回答。 杜长平下意识瞧了一眼梅津,哪知梅津也是一脸茫然。但此刻正事要紧,他顾不得其他。杜长平整理完衣衫,气息也平复好了,才一本正经地说:“看来柳大人近些年来,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啊!” 柳山海挥剑指向杜长平,强撑着冷笑道:“杜大人,想不到你也掺和进来了。”他自然注意到了杜长平手中之物,那是什么,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我来很奇怪么?”杜长平一如既往温柔一笑,恭恭敬敬地展开手上明黄色的东西,咬字清晰地念出上面的手迹。 这乃是公主星夜前往皇宫,惊扰圣驾才求来的圣旨。 其实在魏越来之前,他便已经想好了入局之后的破局之法。杨时与陆定然前来救人、他好好清算望湖背叛他之事、处理完了便来接应二人。 段先生则是带着当年的几纸残页前往京城,如今应当是已经在魏府与杨府合力保护下启程了。不用半月,便可抵达京城。 公主带着她与杜长平搜集的证据前往皇宫,并将梅逸鹤大人的绝笔——一纸陈情书,上面清清楚楚地陈述了当年之事,交到皇帝手里。 皇帝纵然不能立即捉拿柳山海,也可以此为由,彻查当年之事。也彻查柳山海这些年凭着一己私欲所为的不法之事。 圣旨上所写,正是捉拿柳山海,并将其撤职查办。静候大理寺提审的决定。 杜长平正色喝道,“柳山海,还不下马接旨!” 火把在风的吹拂下凌乱地跳动,火光渐微弱。马上的柳山海好似一瞬间便成了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挺直的腰板瞬间因为无力而佝偻下去,整个人都要在身侧人的搀扶下才踉跄下马。 至此都难以置信,他竟会在一夜之间,便溃败至此。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他尚未想到,但他被撤职查办已成定局。 也是在一夜之间,柳家便溃败如斯。自柳山海与柳泽被锒铛入狱之后,柳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纷纷想要寻求与柳山海相交甚密之人的援手。 但本就薄情寡义的柳山海倒了,谁想沾着一身腥,怕是伸只手都不敢。唯有方白,仍旧感念曾经的知遇之恩试图在大殿上为柳山海求情,却被皇帝严厉斥责,并下令谁再为柳山海求情,以连坐之罪处置。 自此,再无人敢为柳山海求情。 ~ 三日后,养好了伤的魏越带着梅津前往当年的梅府旧址。这是他一早承诺好的。 在他知晓梅府旧址仍旧在时,便想好了要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带着梅津来走这么一遭。也许逝者已逝,生者需得朝前走。 但人须得永远记住自己的来时路,不沉沦过往,也莫要忘记。搁在心里,时不时回望一遭,能看见自己原本的样子。 而且,这里也有不少他们幼年时的记忆。 阳光和煦,微风正好,树叶轻摆尾。 “今日本公子便好好与你说说,幼年时你的事情。”魏越自然而然地牵起梅津纤细滑嫩的手,自在骄傲地迎着夏末微凉的风,朝一片寂静荒凉的旧府邸走去。 之所以梅府一直未曾有人占用,除去这里是先帝忌讳之地,并不愿轻易处理了;二来还有杜长平父亲的功劳,他也曾是梅逸鹤的友人,虽偶尔两人有政见相左时,但本心皆是为万民谋福祉。故而也算是离散江河,终归一海吧。 曾听梅逸鹤说起过,这处地方承载着梅逸鹤年少时的梦想,承载着他与梅夫人的点点滴滴,将来也会是其子孙安乐之所,是个极重要之处。 杜大人虽不知梅逸鹤最终流落何处,但万一他还有个后人呢? 便一直向皇帝请求,留下这么一个地方。 许久没人进来,多年前的封条早已不见踪迹,落了锁的大门早已掉漆破败。魏越拿出公主给的钥匙,钥匙轻轻转动,锁内机关变换,打开了尘封多年的梅府大门。 府内格局未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残破衰败,野草丛生,杂乱不已,纵使是经过了一个炽热的夏日,这里也寒凉异常。梅津能够想象出当年这里该是怎样一副充满生机,充满温馨的模样,只是此刻,她的心中也好似跟着这间府邸衰败了一般。 难以挂起半点笑容。 她不奢求荣华富贵,十几年来唯一渴求便是双亲仍健在。但这终究只是会出现在她梦境中之事。 见她久久沉默着不言语,魏越也察觉到了梅津的异常。带她来这,他便知道,他们都要撕开旧的伤疤,而后重新愈合。 只是魏越还想让梅津感受到旧伤疤里也是有甜的,“往后,咱们的府邸便落在此处,如何?” “咱们的府邸?”梅津回头望。 “嗯,我与你的家。往后这里,便由你当家作主。”魏越怀抱着梅津,轻轻的,在这个颓败的环境下,阳光透过院墙照射进来,光打在两人身上,细碎夺目。 魏越俯身,含住了梅津苍白的唇。由浅入深,轻柔地吮吸,仿佛要将梅津嘴上失去的血色重新引导回来。 两人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梅津脖子仰的都有些酸了,她才不舒服地“嗯”了一声。魏越听到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梅津,而后还意犹未尽地啄了一下那朵重新恢复红润的小花瓣。 梅津羞怯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倒是魏越满含笑意且厚脸皮地说:“又甜又软,娘子,你真好。”不仅评价一番,还问,“你感觉如何?” 梅津一听这话,更是羞恼不已,重重地拍打了一下魏越,“你胡说什么呢?谁是你娘子了?” “自然是你啊!我可是为了你,放榜之后,我就只看了一眼我的名次。之后上马便跑了!”他面带笑意,轻轻拉扯几下梅津的袖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说,“你说,你不是我娘子,谁是我娘子啊?都无人要我了……不若你就发发善心,收了我吧?” 还收了你,你魏越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要收了你。 梅津见他没个正形,干脆不搭理他。径直朝着院子深处走去,魏越像个尾巴一样跟上去,“怎样嘛?怎么样嘛?” 还不依不饶地呢! 梅津憋着笑,堵住耳朵,“我不说,我不说!” 第53章 “反正你是我心中认定的娘子了,想跑也跑不掉。”没得到梅津回应的魏越闹腾了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头枕在脑后悠悠然跟上梅津。 走过这里的每一处,魏越心中都会规划一番将来要如何装饰此处。每想到一点,便要说出来问一问梅津的意见,问到后来梅津都无奈笑着说:“公子,我们皆不是工匠,还是待工匠来了,再告诉他们。也许他们能做出更好看的,更适合的。” 可魏越只是说,“他们做的也好,但更重要的是你要喜欢。毕竟将来是我们在此处生活。无论是你想要复原成曾经梅府的模样,还是新的一番模样,我都想依着你。” 说着,他认真地握住了梅津的手,“真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依着你。我不怕说些害臊的话,也不怕反复说,我想要往后都依着你。 想把最好的都给你。往后什么杨夫人,方夫人,甚至是杜夫人,我都希望她们羡慕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怕,知道吗?” 梅津轻轻地将脑袋靠在魏越胸膛前,那是她无论何时都能依靠的,“知道。公子,你要知道,人是很贪心的,得到了一样东西便想要更多更好的。就好似最初,我想要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知晓公子的名字。可是后来我想要公子疼我,待我好,想要知晓公子你的过往。再后来,就想要自己能够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与公子共担风雨之人了。” “我不怕你贪心,而且你已经是那个人了。”魏越拍拍这个傻姑娘的脑袋,温热的气息呼在梅津的脸上,痒痒的,“你可还记得当日在山中,杜长平来问我,怎么不怕血了。我没回答,是因为其实我怕的,但更怕的是失去你,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而且……” 他不怎么温柔地将袖口撸起,露出一截绑的整整齐齐的黑色布条,是梅津给魏越做的遮眼布。 “虽然我不曾用它来遮住眼睛,但他一直被我绑在手上。在我快要撑不住时,我都会想到,我还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要保护的,也还有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姑娘,以为蒙住眼睛看不见便不会害怕了。 其实它很管用的,你是不是在上面偷偷擦了药,才慢慢疗愈了我的恐惧?” 是的,现在的魏越已经没有曾经那般怕血了。怕血是他的一道心魔,一直被他痛苦地压抑着。直到梅津的出现,才让他直面了过往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姑娘。 “公子也是,疗愈了我。我曾以为世界是黑暗的,是注定要承受疼痛的。是公子让我知道世界可以有一点甜,不,不止。世界可以有很多甜!也是公子,拉着我,一步一步冲破黑暗,带着我为寻找真相。” 让她知道,她也可以很重要。 更多的话,他们不再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往后有更多的时间让他们去琢磨。 走过这儿的每一处地方,魏越都能说出一段往事,或者是关于梅大人的,或者是关于梅津的。在这儿生活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深深印刻在魏越的心间。 其实当年梅大人救下魏越之后,完全可以将他交还给魏府,任由他在魏府中待着。但是梅大人顾虑到当时身心俱受重创的魏越继续留在青城,不利于他修养,便耗费了些心力将魏越带到了京城。 而在京城的日子里,也是因为有了梅先生与梅津,阴霾中的魏越才得以窥见天光。 他记得清楚,当年的小梅津人小小的,声音糯糯的。日日带着她那只藏獒往魏越面前一站,张口就说:“哥哥今日伤口痛吗?我给哥哥呼呼,哥哥便不痛了! 好不好嘛?” 一开始的魏越并不想搭理这个傻孩子,是真的不想搭理。 但久而久之的,觉得有了这一傻姑娘与一条狗的关心,也挺好的。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回应一句:“好” 说出来的时候,好像真的不那么痛了。 听了魏越说荔枝那件事,之后梅津问:“所以公子,你曾经叫的荔枝妹妹,是我?” “是啊。” “是嘛,那我还为此苦恼了许久呢!”梅津遗憾道,想不到那人竟是自己啊! “对了,还有件事我要质问你一番!”梅津正色道,“望湖曾说的,你要送我一副耳坠子。那耳坠子呢?” 她将手一伸,等待着。 魏越瞬间便明白了,旋即笑了。 “正要同你说呢……”他自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耳坠子,三日前魏越在清算了望湖的事之后,便打算同梅津说清楚这副耳坠子的寓意了。 那副一只一个样的耳坠子,安然躺在梅津的手掌心,红色的玛瑙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剔透;另一只白色的珍珠也熠熠生辉,仿佛一颗圆溜溜的月亮。 “为何这两只不一样?”她问。 “这说来话长了,还是与荔枝有关。红色的这只是以玛瑙打磨而成,像荔枝的外壳,而这只白色则是以珍珠制成,像荔枝的果肉。 当年我向工匠学习打磨之时,脑海里一瞬间闪过的,就是你给我剥好了的荔枝。” “那若我不是真的梅津,你便不给我了?”梅津质问,“所以,当初你并没有心悦于我?” 其实如今再来回首过去,她已然不在意魏越是何时对自己动了心的。反正此时,她都已经得到了。 想想还有些骄傲! 魏越想不到她在意的竟是这个,揉揉她的脑袋:“我不给你的确是因为当时我并不相信你是梅津。但这与我心悦你与否无关,因为这个耳坠子其实只是给过去一个交代罢了。我做这个耳坠子是真的想到,要履行与你的婚约,而这个耳坠子便是新婚之礼。但后来有了你之后,若你不是梅津,我也许不会将耳坠子给你,但我会给你别的东西。” 耳坠子代表的是一份责任。 “那若我不是……”梅津犹豫道。 “没有若,你是。” “你说嘛说嘛!”小女人的心思此时开始作祟了。她十分好奇,若是她不是梅津,魏越会如何抉择。也许自古以来,女人就爱在这样的事情上纠结。不仅与自己较劲,也要看男人纠结,要看男人证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魏越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若不是,那我抢了你!而真的梅津,我也许会与她解了婚约,还她清白之身。将她当作妹妹一样照顾着,谁若是欺负了她,我也替她出头。” 世上也许没有两全之法,一旦想要与一人白头,便注定要辜负他人。可幸好,他们是对的人。 得到了尚且满意的回答,梅津也认同地点点头,“嗯,若你真有这么个妹妹。我也会待她很好的!但仅限于妹妹这个身份。” 她可不想充当冤大头! 魏越笑着揽上梅津的肩头,“好的娘子大人!” 这个夏日很长,长到足够他们经历离别又离别,终于在夏日终曲时,得了一个尚且完满的结局。枝叶繁茂的老树越过古旧的院墙,伸到院子里来,在经过的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凉。两人就这么在树下,渐渐走到了深处,只有亲密相伴的两人,相互依偎着。 ~ 段先生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时向皇帝呈上了几张残页,坐实了柳山海的罪名。但罪在柳山海,故而皇帝只是处置了柳府之人,并未牵连到更多的人。 而梅津也顺利为自己父亲的坟茔,立碑刻字。 至于魏越拿出的那份梅逸鹤亲笔所书的陈情书,自然是确有其事。这是早在魏越进京赶考之前,段先生托付给他的。 当年的梅逸鹤一身凌然正气,聪明过人。当时的时局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皇帝纠结的是自己并不名正言顺的皇位。这桩事多年都压抑在皇帝的心头,正如龙的逆鳞。谁碰便是犯了大忌。况且先帝心思多疑,虽于政事上游刃有余,但反而在这种事情上,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 柳山海之辈正是攥紧了这一点,一招制敌。 梅逸鹤只能在事后留下这一纸绝笔,以待来日。 幸而有梅津与魏越这群人不懈的努力,当年的一桩冤案才得以重见天日,梅逸鹤才得以正名。而曾经被销毁的原著,皇帝已经应允,由段先生主笔,杜长平与魏越做副手,并召集当年参与著书之人,一齐合力重新编纂史书。 梅津则是搜集父亲遗留下来的手稿,将父亲所做的诗词文赋整理编纂成书,并带着父亲“为往圣继绝学”的志向,联合公主一同开办慈善事业,以资助那些无钱上学的岑岑学子。 也许力量渺小,但渴望能化腐草为萤,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故事我从2月份开始构思,期间经历了我申签反反复复三次才申请成功。正式定下这个故事走向,是在四月份,所以这本书算起来,花了我五个月的时间。但因为最近遇到了心态上的起起伏伏,这个故事我可能暂时就写到这里了。更多的是我个人对这两个角色的执念,这两个角色都是我高中时出现在脑海里的人物。初设定还是,魏越是一个更加偏僻小乡村里的读书人,有点自己的思想,有点聪明,但自在随心的一个人。不知道后来怎么就把他写得有点惨,可能是我喜欢美强惨的类型的原因。hhh想写一个双向救赎,可能在看见拼命努力的他们收获到温暖之后,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收获到了温暖。但是由于我笔力有限,又是第一次尝试连载十几万字篇幅的小说(对我来说已经是长篇了),并没有将他们塑造地十分好,很多细节也没有顾及到。但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有在这几个月的码字过程中收获到些东西的。希望下一次我可以打磨出更好的作品。这本书是我个人的尝试,有的遗憾也是在我个人。如果将来我觉得后悔了,对不起他们了,我肯定会补上他们更加甜蜜完美的结局的。 等我多看点书提升一下自己,下一本开《深蓝森林》,喜欢的小可爱可以点个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