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作者:白羽摘雕弓 文案 冷情冷性的盛君殊前半生顺风顺水:正统玄学门派大师兄,暴力碾压妖魔鬼怪,未来掌门,一个即将嫁给他的温柔师妹。 虽然毫无悸动,但身为师兄,衡南和师门都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二人循规蹈矩,谈着相敬如宾的老年恋爱。 直到师门倾覆,衡南带着未出口的深沉暗恋,护天书而死。 赶鸭子上架的光杆司令掌门的盛君殊,忙于复兴门派,顺带找回从容淡静的未婚妻。辛辛苦苦找了千年,惊诧地捡回了一个被怨灵追着的全新师妹: 超凶。自闭。哭包。 关键是,记不得他,好像还有点讨厌他。 ……顾不上挑,盛君殊把人哄着,扯了证,护在眼皮底下之后,长舒一口气,老僧入定。 本打算这么凑合一辈子算球的。直到晚上,衡南为了一只虫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时,事情开始不太对了…… 佛系霸总盛君殊*冷艳嘤嘤怪衡南 *都市灵异治愈系甜饼,多私设,多回忆杀。 *单元案件,沙雕向,剧情向,博君一笑勿认真。 *师兄妹,先婚后爱【挠头 *女主前生今世同一人!同一人!非傻白甜,性格障碍很严重!很严重!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衡南,盛君殊 作品简评 玄学门派大师兄盛君殊,本有一个毫无悸动却温柔从容的未婚妻师妹。师门沦陷时,师妹为护天书而死。盛君殊寻了千年,惊诧地捡回一个被怨灵追着的全新师妹:超凶。自闭。哭包。迟到千年的佛系同居生活开始后,事情走向超出他的预想……本文想象丰富,构建了人与灵共存的架空世界,天师化解怨灵的单元案件背后,暗含作者对人性的思考。文中穿插着青梅竹马师兄妹逐渐了解彼此的爆笑同居生活,人物个性鲜明可爱。 第1章 师妹(一)【修】 “下一个,李梦梦。” 防盗窗外夜浓如墨。屋里灯火通明,照清墙壁上两道拉长的褐色蚊子血。发黄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转动。 叫号的声音穿越门框进来,紧挨着侧坐在空病床上、垂着脑袋打瞌睡的年轻女孩们,倏忽一个激灵,细弱的嗡嗡嘤嘤响起来。 “到你了。”小姐妹在李梦梦肩膀上轻推一把,女孩紧张地攥紧包带,起身“刷”地拉开了褪了色的门帘。 清河市的昼夜温差很大,湿冷的手钻进了卫衣袖子里,粉红色超短裙下一双腿磨蹭着,直到坐在了冷板凳上,还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 “名字。” “……李梦梦。” “年龄。” “22……” “喏,去那边量身高体重。” 大夫皱眉:“才一米五九,怎么在资料里填一六五?” 李梦梦脸“倏”地涨红了,向上看:“我至少一米六三的……” “你别踮脚。”女医生还秤似的,坚持压了压钝重的标尺,在册子上记下数据。 “行了,回去吧。” 李梦梦差点气哭,穿上鞋,拉开帘子。 “下一个,徐小凤。” 李梦梦走回到候诊室,有人立即凑过来,问检查严不严格。 李梦梦戴上口罩遮住半张脸,双眼不离手机,不大愿意和她搭话:“还能怎么严,又不是选妃。” 耳朵里却听见另一道声音:“刚刚那个徐小凤,她是清河A大的,听说中介给她开口报价就有七万七。” 其他的女孩立即看过来,都露出惊讶而歆羨的表情。 “这有啥,我也有七万七。”说话的是个大喇喇的小太妹,一对大圆耳环,蓝色眼影,涂抹得像个幺鸡。可是这么样折腾,还能看出来肖似周迅的底子,也难怪值七万七。 她抱着怀:“老娘这样的长相,也就生在狗窝里,要有钱,咱也能考上A大。” 聚集在小诊室里的女孩,除却年龄相当,打扮衣着千差万别。除李梦梦这样妆容精致的,还有有不少穿着工厂制服、脸带高原红的,手挽手,似乎一块来的。听了这话,都笑起来。 李梦梦带上耳机,眼里有些不忿,她也是清河A大的,和徐小凤一块儿来,她只有五万。 吊扇吱呀转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下,浮动着一楼公寓地毯发霉的异味。挂钟的指针指向三点。 幺鸡说到兴处:“我先上个厕所。” “我也想去。” “我也想上。” 老式公寓里没有厕所,一屋子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都站起来,那聒噪声由及远传到了走廊。 李梦梦放下手机,松了口气。候诊室里剩她一人,安静了许多。 墙上一张图钉钉着的清河市底图,卷了一只角,被风吹得响动。 李梦梦切换歌单,无意中往侧边看,吓了一跳。她面前站着个约有五六十年纪的老妇,蓝衣裳,身材干瘪瘦小。 她一只眼睛烂汲汲的,让人心惊肉跳,侧着头,拿另一只正常的眼睛看着她,因为独眼的缘故,使人不太舒服。 她手里还捏了个空的一次性纸杯,杯口朝她晃晃,嘟囔着什么。 一开始,李梦梦以为她是地铁上常见的乞丐,看着纸杯皱眉头,向后靠去,摆了摆手,意思是没有零钱。好半天,她才听清,她说的是清河市本地方言:“妹,我口渴。你有没有水?” 李梦梦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虽然旧,但并不脏,头发也梳得整齐,她尴尬地顿了顿,指向门帘:“饮水机在医生办公室里。” “喏,对面。” 老妇迟钝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转身往外走。 一条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穿黑色凉皮鞋的脚掌也外翻,金属搭扣开了,拖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走远了。 片刻后,徐小凤扣着内衣回到候诊室。 “你怎么样?” 李梦梦在小姐妹面前活跃许多:“她发现我身高不够了,不会扣我违约金吧?” “应该不会吧。”徐小凤装着耳机线,随口安慰。 李梦梦有点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你身高都够了,你当然不担心。” “……学姐,我还是有点怕。” 徐小凤抚摸她的肩膀:“别怕,就跟鸡下蛋似的。你不用它,每个月变成姨妈也浪费。我看上Para Z的那款裙子好久了,你不是也想快点搬出去和刘路同居吗?” 李梦梦没再说什么,将报告单胡乱塞进包里。 “且慢,我去上个厕所。”徐小凤放下包哒哒地跑到了外间。 李梦梦颓下身子玩手机。 帘子被掀起来、有人揍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抓起包站起来:“走吗……” 直到觉察不对,抬起头来,面前站着刚才那个蓝衣裳的老妇,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上的纸杯空空如也,仍旧朝着她晃荡晃荡,嚅嗫道:“妹,我口渴呀。” 李梦梦不耐烦了,“不是跟你说在医生办公室吗?”她站起来,干脆背起包,挤开她直直往门外走,“我带你去。” 身后“啪嗒”“啪嗒”的金属搭扣碰地的声音滞缓地响着,一阵湿冷的疯掠过脖颈,李梦梦忽然嗅到一股很淡的特别的味道。 这气味又腥又咸,莫名地有些熟悉。 她忽然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后“啪嗒”“啪嗒”的声音消失了,奇怪地转过身去,墙上地图浮动,吊扇旋转,将灯光劈成无数份,诊室里明明空无一人。 双肩一重,那股奇怪的气味蓦然变浓了,就在颈侧,李梦梦嗅两下,慢慢扭过头,侧脸蹭到了类似发丝的东西。 随后,近在咫尺的是皱纹密布的紫黑色眼睑,和灰白无神的、落了苍蝇的瞳孔。 * “铃铃铃铃铃铃——” “喂?” 清河的夏天,约莫五点天晨曦就现了,麻雀在电线上啾啾蹲了一排。老市区派出所打印机咯吱咯吱吐着纸张,人来人往。 办公桌上豆花腾腾地冒着白气,腾到窗棂漏出来的橘色晨曦里。吃豆腐脑的民警使劲吸溜着吹气,听筒离了耳畔,用手捂着回过头去:“一女孩说给‘东西’吓着了。” “哪儿啊?” “长海小区。” “又是那片。” 搭话的是个寸头的老民警,警服披在身上,幸灾乐祸地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转给‘特派’呗。” 民警接回线去:“女士别哭……你稍等啊。” 披警服这位老民警姓蒋,叫做蒋胜,嘿嘿笑着离了座,端起保温杯,晃晃悠悠踱到了贴着“特别派驻”的办公室小隔间外。 透明玻璃墙里面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黑T恤少年,一只胳膊撑着脸,抓着头顶鸟窝般的乱发,满脸阴郁地扣了电话。 “肖专员?”老民警笑嘿嘿地推门进去,俯身朝办公桌上一扫,“特派专员也要写作业哪。呦,我看看,这个函数好像没写对。” 肖子烈垂眸看着卷面,对阴阳怪气的调侃不胜其烦,嚼着口香糖的动作都变大。 这少年上衣后背画一交叉骨骷髅头,破洞牛仔裤,脚上蹬一双厚底的高邦帆布鞋,配上这张小白脸、嚼口香糖抖腿的动作——就这种模样的不良少年,派出所墙根底下一蹲一排。 这一个却是清河派出所的特派专员。蒋胜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玄学门派来的人,神叨叨的,俗称捉鬼道士,跟他们普通人不一样。 老民警熟稔地点一根烟:“案子晓得了不?” 肖子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老民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都是不放心,摁了烟,神色趋于严肃:“你老板呢?” 肖子烈皱眉头:“没老板。” “没老板?上次和我们对接的那个盛先生……” “老蒋,老蒋——”玻璃门“哗”地给人拉开,“找你呢,又来骚扰人家办公。” 蒋胜应了一声,就往外走,临了想起什么,扭过头去:“我说小肖……” 定睛一看,办公椅上空空如也,作业本上仓促贴着一张褶成花的黄符纸,教中央空调吹得哗哗乱抖。 冷气顺着蒋胜脊梁骨往下窜,眼冒金星,扶了把墙才站稳,心脏狂跳。 神叨叨,是人是鬼? * “咚、咚、咚。”金属防盗门发出钝重的闷响,随后是一阵“刺啦刺啦”的窸窸窣窣。 长海小区的老式筒子楼,用的都是这种防盗门,金属栏杆里面,填的是类似纱窗的绿纱网。后一种声音,像极了淘气的小孩在撕扯着纱网玩。 客厅大灯开着,但灯罩里面落满了灰,时而闪烁两下,还没有窗外鱼肚白的天空亮。 租住房不足三十平,格局窄长,屋里昏沉沉的。 蜷缩在沙发里的女孩正是李梦梦,在私人诊所尖叫着昏倒后,醒来就报了警,女孩们围着她递水递纸巾递,平复半天,结论是做了噩梦,人都散去,她心里害怕,让徐小凤把她送到了男友刘路的租住房。 她用手捂着手机,泫然欲泣:“你怎么不在家?” 刘路赶紧道歉:“梦梦?我正跟朋友外面打牌呢,今晚恐怕回不来了。” “你家外面有响声,我好怕……” “听不清你说什么……嗡嗡嗡…喂?喂?梦梦……” 电话断了。 老式楼大概信号不好,网络连接也断了。 想起警察说尽快出警,李梦梦稍稍定神,抱着一只抱枕,按开了电视遥控器。 看会儿电视,转移一下注意力。 入眼的是一部经典的古装喜剧,蓝白的画面闪动起来,屋里却仍然寂静一片。 “硌哒哒哒哒……”锁芯跳动的声音令人头皮发炸。 李梦梦伸直手臂,眼泪夺眶而出,疯狂按动着遥控器按钮。 没声音?怎么没声音呢…… “妹。”机箱里总算传出了声音。 “口渴啊。你有水吗?想喝水。口渴啊。你有水吗?想喝水。” 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不是原本的声轨,而是…… 李梦梦脸色泛白,蓦然尖叫起来,遥控器“哐当”猛地砸在了门板上,摔了个稀巴烂,两枚电池崩出,滚落在地板上,声音骤停。 ——打走了? 一门之隔,们班上贴了张黄符纸贴,哗啦啦上下翻动。 黑色T恤少年靠在老楼蜕皮的白墙上,结成剑指的手收回,“咔吧”动了一下手腕,脚下两撮灵符灰,徐徐冒着青烟。 肖子烈沉着脸,黑黝黝的眸子锐利如隼,打量空荡荡的窄长楼道。 折成令箭的符纸燃尽的的刹那,蓝色幽光如冷刃横出,蓦然被一道赤红的力量“当”地架在空中。 只这片刻,那“啪嗒啪嗒”的声响急促地顺着水泥台阶层层下跌,阴气四散,楼道残破的橘黄感应灯明灭几下,转瞬亮起。 少年踩在灵符灰上狠狠碾了碾,手机贴在耳边:“盛君殊,那老东西跑了?你凭什么拿了我的弓,还拦我的伏鬼咒?” 少年阴测测的声音,从免提话筒传来。 汽车“咕咚”一声颠簸过减速带,握着手机的人有一双耷拉下来的三角眼,眉眼上先有了一种丧气而怂的气质:“对不起,小六、六哥,我是张森,我们盛总有要、要事……” 车窗外绿树迅速向后掠去。凌晨六点的校园空荡荡,梧桐大道畅通无阻。咖啡店招牌旁一只巨大的熊本熊人偶,摇晃着脑袋,给来往行人递发传单。 肖子烈压抑怒火:“让盛君殊接电话。” 盛君殊的秘书张森,小心地看向侧边。 路口红灯。年轻男人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袖口扣得严丝合缝,半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高定西装,中灰,衬出脖子和手腕冷白的皮肤,下颌骨方且直,侧面线条英气得干净利落。 眼下他心无旁骛地望着路面,侧脸蕴着一股矜贵的冷峻。 “小,小,小六哥……” “电话给盛君殊!” 张森给这火气一炸,眼睛一闭,手机递到了盛君殊嘴边。 盛君殊目不斜视,轻转方向盘:“贸然出手,不妥。” “好,拦着我也算了。桃弓是师父赐我的法器,你只是我师兄,凭什么说收就收?” “一个月内班主任不打电话给我,就还给你。” 肖子烈开始耍赖:“我班主任和我的弓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拿弓杀班主任。” 盛君殊开车时不能受干扰,规矩地把车停在路边:“肖子烈,你没规矩。” “哐哐哐……”有人敲车窗。 两人的目光一齐射向窗边,外面是个低胸小背心加热裤的朋克小太妹,似笑非笑地怼在车窗上,一双大圆耳环晃荡。 张森冲她比了个“快走人”的恐吓手势,又比了个“砍头”的威胁手势,她还哐哐敲窗。张森这才想起来,镀膜外面的人压根看不见他们车里。 “我现在有事情,先不说了。”盛君殊压低声音。 “你能有什么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走神片刻。心里想,确实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然而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一千年来,只不过是一条小小的待办事宜,躺在他密密麻麻的日程本里的小角落。 “我去接你二师姐回来。” 第2章 师妹(二)【修】 “……”电话那头的肖子烈是被水泼了的炮仗,蓦然只剩下点紊乱的鼻息,安分地把电话掐了。 “哐哐哐。” 车窗缓缓降下,单向镀膜背后露出来的是一丝不乱的黑发,一双矜贵冷情的眼睛,眼珠黑湛湛,眉骨,鼻骨,薄唇……可口。 幺鸡胳膊肘拄在车窗上,熟门熟路搭讪:“老板,车不错啊。” 盛君殊注视着她。 幺鸡拈着朵掉在前引擎盖上的夹竹桃:“车技也不错嘛。” 盛君殊瞧了她手上的花一眼,似乎费解。 张森:“老,老板,她,她她性暗示你。” 盛君殊捋起袖口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三十分了,再不走就要赶上早高峰。 幺鸡见他没反应,略有尴尬:“……找谁啊?” 盛君殊扳后视镜的手略停了一下,再度瞥出来:“我找16级衡南。” 幺鸡脸色一变:“不认……” “谢谢。”他眼睑微敛,车玻璃就缓缓升上去,灰色镜子般映出幺鸡惊愕的脸。 Vanquish缓缓向后倒,利落地向前驶入正道。 张森从后玻璃看见幺鸡顶着紫色爆炸头,站在原地怒气冲冲地朝他们比中指:“找那鬼妹干嘛!” 十分钟后,车停在四号女生宿舍楼前。 车里空调温度极低,盛君殊的纯正阳炎体不怕,张森早就被吹得哆嗦着披上了外套。 女生寝室楼下,四五对年轻情侣正搂抱在一起,啃鸭脖似的相互啧啧,难舍难分。更有甚者,吻到深处,架起娇小女朋友,吧嗒一声坐在vanquish前引擎盖上。 “往往往哪坐呢?!”张森脸都绿了,猛拉车门半天,车门落了锁,拉不开。回过头,瞥见盛君殊在光影里安坐如钟。 张森艰难地收回了手,如坐针毡。 倒是那女生让引擎盖下的发动机一烫,花容失色扑进男生怀里:“啊,好热!” 一道玻璃门之内,宿管员阿姨带着眼镜看报纸,独善其身。 …… 眼前这所清河财经,是本地一所地处偏僻的职业大专,无论从教学条件还是学生的表现来看,都好像不太正规。 衡南,就在这所学校里面。 张森怀里的档案袋,记录抛物线一样的人生:贫困学生,初中以第一名的成绩特招进清河市一中,保送至高中部,三年担当芭蕾舞剧女主角,班花,芭蕾舞女神头衔无数。 可惜从高二年级开始,成绩一落千丈,旷课、早退、警告,三进三出精神病院,才勉强进入眼前这所大专。 在许多人眼里看来,这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张森唏嘘,因为衡南上一世天资聪颖。只还魂,不投胎,同一个人,这一世怎么混这么惨?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唇,目光滑过一对对扭股糖似的小情侣。 张森当然不知道盛君殊在想什么。 他在认人。 如果她有了男朋友,他还得想个理由,把难舍难分的小情侣拆开,把女方单独带回去。他一边找,一边思考这个麻烦的理由。 盛君殊寻了一遍,姿势一动,想到什么:“今天星期几?” “星期……三?” 盛君殊打开了手机记事本。准确在密密麻麻的日常里抽出一页课表,盯着看了片刻:“她不在这儿。” “不在?” “这节马原,她翘课打工。”盛君殊答得轻描淡写。 * 咖啡店上午的生意集中在七到八点。上班的老师、打卡的学生都在这个时段涌入校园,九点以后,咖啡店几乎门可罗雀。 路上不再有人,店铺外发传单的熊本熊玩偶缓慢地转身,弯腰,拉开门钻进店中,小心地跨过正在地上移动的长条拖把。 拖地的阿妹直起身,笑嘻嘻地打了它屁股一下,熊迟缓地捂着屁股,滑稽地慢跑几步,挤进狭小的工作间。 咖啡馆是个迷你小店,只容四五张塑料桌子。工作间也很小,只是挤着摆了一张长条椅子,对面是员工存放个人物品的铁皮柜子。 没吊顶的屋顶管道狰狞密布,唯一的灯泡坏了,仅高处的排气扇转动着,透着一点呛人的白光。 熊本熊慢慢地卸下头套。巨大的头套之下是一张巴掌大的、瓷白的脸,湿透的头发丝黏在耳廓上。 她将背带卸下来,手臂钻到身后去拉拉服装的拉链,贴到了一双微冷的手。她陡然僵住。 那双手已经将拉链“滋啦”地拖下来。男人滑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看看,要帮忙也不说一声。顺手的事情。” 人偶服装从两边滑落下去,盛夏时节,女孩仍旧穿着浅杏色棉麻长衫长裤,此时已被汗水打得透湿,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一道弯曲的腰线。 那只青色血管虬劲的手,扯住长衫背后,有一搭地没一搭地轻轻拉动: “热吧小衡?我早说给你开双份工资,你就是不肯。” 四十多岁的光头是咖啡店的老板,发茬子下面脖子上的肉垒了好几层,一双向下的眼,看着衬衣背后隐约透出的黑色文胸的搭扣。 他的食指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原来是那女孩将手伸到背后,止住了他的动作。 这个女孩子,出一身汗,手还是凉得像冰块似的,不过让她这么不声不响地捏着,倒是怪舒服的,他也就顺着她,没再动弹。 女孩扭过身来,自顾自朝外走,摘下挂钩上的绿色围裙,熟稔地挂在纤细的脖颈上,走向了柜台。 迎门的光线,从下颌开始,慢慢落在她脸上,逐渐勾勒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姝丽面孔。 一双眼黑漆漆,如点墨,像千禧年流行过的日式艳鬼娃偶。 胖子背着手,跟着女孩走出了工作间。 拖地的阿妹悄悄抬眼窥探。 她是乡镇女孩,脸上两坨冻红,不像衡南,个儿高又白。她知道衡南在店里,老板一定会像牛皮糖一样紧贴着衡南。 果不其然,江胖子又拉起衡南的手,说给她看手相,女孩的手指纤细又柔软,江胖子拉着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转过来:“上礼拜庙里求的,正经的小叶紫檀。” 衡南低着头瞥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垂着,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个怪胎。当初找兼职的时候,这条街的的老板都面过她,怀疑她脑子有点问题:总是旷课打工,整个人钝得很,说话不应,不理人,一点活气没有…… 但是他说用就用,长得这么漂亮,不用白不用。 “这佛珠我带着小了,倒衬你,你试试。”胖子说着,将那串佛珠从自己腕上滚到了她手腕上,顺带着将那雪缎子似的手背也摸了过去。 衡南用冰凉的手指推着,将那佛珠又给他直挺挺地滚了回来。 胖子面色一僵—— “叮咚。” 清脆的迎客铃声响起,有客人进来,他只得松了手,衡南立即抽回收手指尖,垂着头站在了柜台后面。 衡南极怕生人,好在收银台电脑架得很高,瓶瓶罐罐摆满,遮住了她半张脸。 “……” 衡南喜欢熟客,熟客自己懂得看菜单。就怕生客问东问西。更可怕的,是她和客人都在等对方说话,尴尬的沉默。 收银台电脑显示屏右下角贴了张旧标价签,边角沾了毛絮翘起来,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反复扣动翘起的边角,“请问要点什么?” 声音低而急促,好像是被一股脑挤出来的。 客人沉默,她能敏锐地感觉两道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 借着电脑的掩护,她稍稍抬起眼睛来,看见对方西裤上闪亮的金属皮带扣。男人手臂上搭着深色西装外套下,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 她有些呆住了。并不是因为这穿戴,而是她因为感觉到一阵几乎炽热的暖意扑面而来,将她整个笼罩在其中。 ……是个阳炎体。 那些附着在她身上的,压在她肩上的、在她颈后冰凉哈气、在她耳边呶呶不休的,在这股热浪中刹那间尖叫着四处逃窜,像是被火星撩到的蝙蝠,呼啦啦飞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湿衣服,慢慢地沥干了水分,轻盈得可随风荡起。 这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强的阳炎体。 只可惜马上就要走了。 这样想着,索然无味,机械地重复:“您想要点什么?” 养尊处优的年轻男人没搭话,衡南蓦然看见他双肩阳炎火焰烧得更盛,如果再往上看,她就可以与来人四目相接,但是她低下头去。 她恐惧眼神接触。 胖子见衡南半晌应付不来,把女孩往旁边一推,自己站在柜台后,热络地捏过了菜单递来,“第一次来吗?可以尝尝我们这儿新品。” 那男人的目光在菜单上走了一遭,又看向了他,半晌才开口:“好啊。” 胖子咽了口唾沫。他的口气很平静,脸色也很坦然,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让人感觉到背后发凉。 店里没有客人,咖啡机嗡嗡作响,等待的过程中,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巍巍陪笑道:“上班,顺带喝咖啡啊?” 那男人这会儿倒是不拿那种慑人的眼神看他了,只是有瞥着水池边衡南沉默洗杯子的背影,轻慢道:“不是,我接我太太下班。” * 回去的路上,张森从副驾移到了后排,手里崭新的一串佛珠垂下来,流苏摇摆。 “真、真是小叶紫檀。”张森转了转佛珠,笑得直呛,“让道个歉,看他、他吓得那熊样,差点给小、小二姐跪下去叫姑奶奶,真、真出息。” 盛君殊说:“扔了。” 张森顿了顿,赶紧把佛珠塞进抽屉里。两只手臂撑着前座,有点忧虑地看向靠着副驾睡着的衡南。 先前那紫毛幺鸡喊衡南“鬼妹”,张森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见着衡南的人就全明白了。 小二姐还是那个样貌,只不过脸上苍白得像是涂了厚厚一层粉一样,眼圈一周淡乌青色,大而昳丽的一对眼睛又黑而无神,使得这幅雪肤花貌,凭空有了点诡异的气质。 能在陌生人的车上睡着,安全意识也差了一点。 “小二姐这、这是咋了?” 从咖啡店移到了车里的狭小空间,原本不太明显的事情就遮蔽不住了,衡南脸上、身上混杂着汗水,一股浓郁的腐烂的味道漂浮在空气中,头发、汗水和伤口在脸上混成一片,他想给小二姐拨拉一下头发,半天都没找到地方下手。 此刻凑得近,那股酸腐味道更是直冲肺腑,张森捂着鼻子,声音闷闷地从手掌下面传出来:“你说她她都弄成成这样了,那大大猪蹄子也能下得去手?” 盛君殊一向洁癖,此时沐浴在其中,却似乎毫无感觉,干脆利落地抹开女孩被汗濡湿的头发,捏起衡南的下巴,垂着眼上下仔细检查,似乎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洗澡?” “噢,水是灵、灵介质!”张森抓了下头发,“小二姐是造、造了什么孽。” 有灵介质,怨灵即可攀附而上,移动,现形。难怪水鬼、浴室,大都是恐怖小说的题材。衡南先前作为普通人,想必是吃过了大苦头。 “这些鬼干嘛老、老是缠着小二姐不放?” 这个问题对盛君殊来说很简单。 “垚山派从前以除魔无数,死在我师门剑下的怨鬼太多了,现在她失了阳炎体……” 盛君殊看着眼前这张脸,阔别千年的师妹现在就躺在他车里,他心里只是一片疏离的平静。 可悲的是,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某些细节,譬如原来眼角有没有这颗美人痣,上妆前是不是眼前少女这样毫无血色的菱形唇。因为他从未留心地端详过她的脸。 所幸找到她,护住她,他身为师兄和未婚夫的责任,完成了一半。 一只手向下,顺带握住了女孩冰凉的手腕,不出意外,她现在这身体是至阴体质,最招凶煞。能沾点阳气,对她来说就是好的,难怪即使男人占她便宜…… 盛君殊没来得及想太多,因为衡南醒了。 她太静了,睁开眼睛都是悄无声息,眼神看上去死气沉沉。 “……” 哪怕此时此刻,盛君殊身子前倾,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是个不太正常的姿势。 张森想要辩解一下,但盛君殊已经顺势开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的声音低沉,两张脸贴得极近,能感受到空气里微妙的震颤。 张森闭了闭眼,掐了一把大腿。就没见过这么尴尬的—— 真的,要不是老板长得好看…… 衡南任他抬着脸,缓缓向下垂眼,沙哑地开口:“很好。” 她说了实话。阳炎体百鬼不侵,沾了一点光,就能让她享受许久没有的放松,积压的疲倦袭来,甚至立即靠着副驾驶的车座沉睡了片刻。 睡得也安稳。 盛君殊默了片刻:“那,跟我结婚。” 张森:? 你妈的你们才认识第一天啊。 手伸到座椅背后上火地拍了拍,盛君殊瞥过来,看见了他“矜持点”的口型,又很快转回去。 衡南正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看着他,眼神静得简直就像在发呆一样涣散,让人疑心她根本就没睡醒。 第3章 师妹(三)【修】 “好。”干脆利落。 车里死寂。 盛君殊闭了嘴,衡南闭上了眼,张森无声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片刻后,盛君殊面无表情地摇醒了衡南:“我说的是结婚。” 女孩盯着他看:“我还用上班吗?” “……不用了。” “上学?” “不用。” “我跟你住在一起?” “当然……” “那好啊。”她答得很厌世,再度闭上了眼睛。 盛君殊喉结轻轻动了一下,瞧着她:“……近期我会通知你母亲办手续。” 衡南翻过身,背对他蜷缩着偎在座椅上,点了一下头,齐肩的短发下,露出一点苍白的脖颈。 盛君殊把靠近衡南的空调冷风关闭,闭上双眼,短暂而沉寂地松了口气, 没错,衡南是一直很好说话的。 无论他说什么,她对他从来都只有从容淡静的“好”“好的”“知道了师兄”。 那一次,师父把他叫过去,谈起同师妹婚事,他看见她提着灯站在暗处,灯笼映着她鲜艳的裙角。 那时候,尚唇红齿白的衡南低着头,目光只是淡淡地、略有哀愁地扫在他的鞋面上。 待他跪直说了“弟子没有意见”之后,她才轻轻走来跪在他身边,衫裙摆动,笑如春风过玉山:“弟子也觉得很好。” 她一直是很好说话的。 除了师门倾落那一次,他加急传音四次“衡南回来”,衡南没听。她冲出去,没回来。这婚,因此没能落成。 黑色轿车慢慢地逆着进入校园的人流向前开动,道道杉影流光,从前挡风玻璃上掠过。 他还是选择完成这个困扰了他一千年的仪式。 年少时他还有些困扰,譬如师父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凑成一对? 而经过了一千年光阴,他已经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即使不是衡南,他也想不到别人,索性知根知底,日子也就跟从前在垚山一样,凑合着过去了。 * “牙膏,太太,您手上那个是牙膏。”郁百合兴冲冲地踮起脚尖,从头顶的柜子里去除了一整盒崭新的化妆品,麻利地撕去外包装,“这个才是洗面奶,我给您拆开。” 未关紧的金属龙头里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石纹洗手池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别墅的浴室很大,多是线条冷硬的大理石装饰,洗手池下方几只瓦数很足的橙黄化妆灯一打,折射出奢靡的朦胧昏黄,宛如虚幻梦境。 少女注视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略显稚嫩的白色蕾丝睡衣,手里握着一管牙膏,凌乱的头发堪堪落在双肩上,敞开的领口锁骨突出,淡黑色眼圈像两团乌云,盘聚在苍白的脸上。 身旁的阿姨已经把洗面奶、爽肤水、护肤乳、护发套装和身体乳摆成了一条长龙:“都是我看着买的,照最贵的买的。太太只管用,老板有钱。” 衡南只是垂下眼,不笑,也没有做声。 郁百合的好心情丝毫没有被打扰,回身哗啦啦地在浴缸里放水,边放边伸手试水温:“太太一会儿泡个澡好的呀?早上起来洗澡舒筋活血,精神百倍。” 郁百合今年四十八岁,是盛君殊这套复式别墅里的管家兼阿姨。盛君殊一年到头忙到晚上九点才进家门,夜里只住那一个卧室,其他房间连弄乱的机会都没有;早晨七点钟他又离家而去,像上了发条的钟,连吃早餐都要听着电话会议,根本同她说不上话。 她正是倾诉欲强的年纪,一个人每天待在这套空无一人的别墅里,憋闷得快要疯了。 所以当她听说有一个太太要来,尽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这么脏的一个小女孩,她还是欣喜若狂,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起来工作了。 将蓬蓬头放置在浴缸边够得到的位置,郁百合含着笑地退出了浴室:“换洗衣服在左手边,脏衣服您随便扔在我找得到的地方噢。” “……” 门“咔哒”一声落了锁,衡南的瞳孔应激性地微缩了一下,她怕独处,尤其怕密闭的浴室。 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曾经墙上、镜子上赫然出现的无数血手印,耳畔是年少的自己慌不择路的尖叫声,拍门声,还有啜泣。 但是现在…… 她所站的地方还缭绕着阳炎体留下的一点儿余晖,也许盛君殊习惯于每天站在镜子前的这个位置剃须,她站在这片余晖里,感到尤为安全。 缓缓地,浴室里响起了慢吞吞的刷牙洗漱声。过了一会儿,蕾丝睡衣顺着细细的小腿滑落到地上,那腿迈开了堆成一摊的柔软的布料,赤足跨进了浴池里。 衡南的整个身子没进细腻雪白的泡沫里,浓郁的玫瑰香薰的味道笼罩了她。百叶窗外透着庭院植物的翠绿,顶灯柔和,照得人昏昏欲睡。 “滴答,滴答……”蓬蓬头里漏出来的水滴,一滴一滴在泡沫里。 衡南闭着眼睛,伸出手,水滴就落在了她弯起的掌心,蓄积了一个小水泊后,飞溅出去。 就这样,永远地摆脱了那些东西? 女孩捧住一掌柔软的泡沫,在鼻尖上迟缓地蹭了蹭,鼻尖后知后觉地挂上了一点白。 以后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回归正轨的生活。 她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享受地躺在了浴缸中,眼尾如释重负地弯起,旋即是唇角,仅是个笑的趋势,就涌现了一股少女的活气。 只片刻,即将绽开的笑容迅速枯萎,她的嘴唇发白,发颤,因为一股森凉的呵气顺着她的脖颈向下。 细碎的声音在角落里嬉笑,歌声里伴随着浓郁的腐烂气味,旋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旋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按进了浴缸。 “扑通!”巨大的水花溅起。 “咕噜咕噜……”一连串气泡上浮。纤瘦的手前后挣扎着抓向浴缸边缘,慌乱中,指甲劈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狰狞地鼓出,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死亡的脉搏。 足足三分钟,少女“哗”地从浴池中坐起来,一股水顺着下巴留下来,脸上、发梢上满是一片狼藉的泡沫。 池水一团被拽掉的黑发,缓缓地飘着。她漆黑的眼睛睁大,浑身颤抖着,脸上浮现出反常的红晕。 她从浴缸中爬出来,扑倒在门口,拍了拍着钝重的浴室门。 片刻后,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别墅。 * “哗啦——”盛君殊近乎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给衡南身上种了一粒用于联络的相思豆,因为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小,接收器就挂在他耳边,推到了最大音量。 这声尖叫,使得相思豆整个儿“咔嚓”绽出了裂纹,盛君殊脑子里“嗡”地一下,激性地进入战备状态。如果有人能看得到他阳炎本体,那个瞬间,他双肩火焰骤起,直冲云霄。 好半天,他才觉察到张森在拼命拽他的袖口,捂着嘴咳:“盛总,盛总,开、开会呢。” 盛君殊这才从云端落下,踩实了地面,略低下眼,发觉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两排西装革履的部门经理,正齐刷刷地回着头,满脸惊诧地看着他。 盛君殊一向认真,笔记从头记到尾,有问题随时打断,还有闲心观察一下诸位经理哪个走神打瞌睡,不声不响记下来,日后好算账。 时间长了,开会时人人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会察言观色,即使盛君殊表情变动不大,见他笔稍一顿,就知道下一刻要提问。 那么请问,总裁突然站起来代表什么? 原本研发部门经理正在讲运动水壶的新品设计,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幕前,脸让投影仪照得五颜六色,活像打翻了颜料桶。 和盛君殊四目相对时,经理惊恐地看着他,差点哭出来。 盛君殊的拇指掩在桌下,在一片静默中,尴尬地反复摩挲过钢笔笔身。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片刻后,抬起手,矜持地鼓了两下掌:“很有活力。” 其他人默了两秒,马上对着水壶上的弹跳小人热烈鼓掌起来:“对。”“没错。”“我看这个水壶特别有创意,我看了也想立刻跳起来。” “我也是!” 盛君殊在一片掌声中拉了拉下摆,神色如常地落座。 会议结束之后,盛君殊仍坐在半昏暗的会议室内。手机贴在另一边耳廓:“太太怎么了?” 会议室桌椅、吊顶是一片冷色调的青黑,落地百叶窗透过的一道一道的纤细光栅,轻盈地落在男人的背上,宛如一株光做的植物。 张森抻着脖子听。 “太太洗澡,忽然从浴室里跑出来,又喊又叫的,一直在发抖。哦呦,不知道怎么搞到,我把家里所有大灯都打开了……” “让太太接电话。” “等一下,她在好像正在讲电话。” “妈妈。”另一道略微沙哑的纤细女声,恰好从左耳相思豆那里传出来。 盛君殊:“……” 不得已,捎带着听了衡南打电话。 “南南,都给你讲了,短信没看到的吗?明天没有时间。你回来家里,也没有人在家。”那边的女人满不情愿,“你弟弟六年级家长会,小升初,关键时期晓得伐。” 衡南侧躺着蜷缩在床上,黑发铺散成扇形,水滴顺着发梢汩汩流下,将白色床单洇湿了一片:“妈妈,我想要我的户口本。” “户口本那么重要的东西,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上面,你爸爸你弟弟不是都在上面,你拿着干什么,丢了怎么办。” “妈妈,我要结婚了。” 对方愣了半天,吸了一口冷气:“结什么婚?和谁啊?” 盛君殊轻按住碎得七零八落的相思豆,侧眼看向张森。 ——不是让你去联系了吗? “实在太忙、忙了,昨天又是新品发布会,又、又是……” 盛君殊沉着脸,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里一拎,把藏匿于其中的“衡南”一项提到了置顶位置。 张森比了个“OK”的手势:“懂,懂了……” “孩子爸爸,你过来听听啊,我们南南要结婚啊。” 随即话筒中嘈杂一片,仿佛是拒绝躲避了几次,电话没递出去,背景音里传来厌恶的男声:“你跟她打,我不听。” “喂。”依旧还是女人听电话,“南南,怎么突然闹着要结婚啊,也没听你阿姨说——” 她蓦然想到,照顾衡南的阿姨已经离职近一年了,衡南的生活费也断了一年了。 这一年,衡南没打过一次电话,连她这个人,都几乎快被遗忘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现在什么情况,女人的语气有点发虚,“那个,你……是不是怀孕啦?怀孕晓得伐?有没有男人碰你……” “对。” 张森:“……” 盛君殊:“……” 张森抓起公文包“蹭”地站起来:“老板,你你放心,我这、这就去找小二姐的妈。” 盛君殊按了按左耳,再也听不到了——相思豆彻底碎了。 咯吱咯吱的,指甲无意识抓挠话筒,衡南的腔儿很飘渺:“妈妈,我要户口本。” 对面沉默了好长时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问:“对方多大年龄?是什么人啊——哎你等等……有人敲门。” 电话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挂断了。 郁百合敲门进来,衡南仍然捏着电话蜷缩着,阖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这出浴美人,皮肤在自然光下白得恍如透明,睫毛在眼底扫出一层浅淡的阴影。 见床单都湿了,郁百合关切地说,“太太,太太,把湿衣裳和床单换掉吧,这么睡要着凉的。” 她发现了,衡南只是迟钝,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果然,停了一会儿,女孩睁开眼睛,慢吞吞坐起来,一对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不可闻道:“麻烦你。” 郁百合笑:“您先换着,我去拿新床单来。” 即将关上的门缝里面,少女背对郁百合,叠合双臂,衣服沿臂膀褪到头顶。如云的黑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一对可怜的肩胛骨,在缎子似的肌肤下突出来。 腰窝深深,那一袅不盈一握的细腰,向下形状圆润饱满,一双腿长而笔直,是最能激起肉.欲的纤秾合度。 太太身材是真好,极其少见的那种好。 待郁百合从柜子里抱了崭新的床上三件套来,敲了敲门:“太太?” “太太?”推开门一看,屋里空荡荡的,床上,地上,哪里都没了衡南的影子,郁百合慌了神。 “太太!” “太太?” 太太不见了! 第4章 师妹(四)【修】 盛君殊头一次在工作时间内被叫回别墅,站在阳光笼罩的客厅里听郁百合哭诉。 郁百合脑袋垂着,在盛君殊将近一米八五的身高映衬下愈发萎靡:“就是在房间里不见的,我整个屋子,楼上楼下储藏室,全都找遍了。” 她甚至怕衡南跳楼了,还一个箭步冲到太太房间的阳台往下看了看,没有。 盛君殊听见吸鼻涕的声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你先不要哭。” 他快步走到浴室,郁百合也小碎步跟到了浴室。衡南从浴室里窜出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扫,地上洒着泡沫和水渍,隐约连成一串奔向门口的水痕。 盛君殊随手举起未拆封的洗面奶看了一眼瓶底,又放下去。 “太太下午就是从这跑出来的,好像吓坏了的样子。”郁百合战战兢兢地擦了一下眼泪,“我看太太好像早晚在吃小瓶子里的药片,太太会不会有什么……” 盛君殊环视浴室一周,忽然叹了口气。 郁百合吓得不敢再吱声。 盛君殊回头:“没事了,你忙去吧。” 这语气平淡,浑然不像丢了未婚妻的样子,管家阿姨匪夷所思地看了他好几眼。但她毕竟受过训练的,明白豪门之内多秘密,怀着一肚子惶然快步走开。 浴室里剩下盛君殊一个,空气里还漂浮着温热的玫瑰香薰的气味,他走进去,叉开一双长腿,慢慢地坐在了浴缸边缘。 手肘撑在西裤腿上,他伸开手指捻了捻,眼神已经淬了冷意: “自己出来,还是要我找你。” 话音未落,他两指并拢,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迅速一翻,在虚空中掐住了什么,向下猛地一按,空气中瞬间出现了类似于尖叫的啸声,挂下来的百叶“啪啪”地抖动叶片,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拼命挣扎。 过了一会,怨毒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变成了细弱弱的,嘤嘤的哭声,像是十三四的女孩发出的声音。同时,百叶窗外一株绿意盎然的千叶吊兰,刹那间枯萎凋敝成了黄色。 盛君殊单手拉开窗,抓住叶子把那株枯草拖进来,“噗通”一声丢进了浴缸里,一连串气泡,咕嘟咕嘟地从水面升起来。 盛君殊拿纸巾小心地擦了擦指尖的水:“成精才几年,就敢在我家里撒野。” “哗啦”,一截细细的纽扣藤一甩,搭在浴缸边缘,好似湿淋淋上岸的人,一点水从浴缸里飞溅出来,一行弯弯扭扭的字,出现在大理石地板上。 “对不起,我只是和她个开玩笑……” 未等她说完,盛君殊掐着它的脖子,提着它起身走出浴室,上了二楼,那嗡嗡嘤嘤的哭声跟了他一路,拖下一串长长的水渍。 中央空调调控之下,盛夏的房间沁凉舒适。 房间自带阳台,光线通透而不曝晒,落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充满松香气味,被褥凌乱地卷在一边。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声。 没有应答。手一松,那截纽扣藤飘落在地上,他拿鞋尖踩住,它挣扎了半天,好容易翻了个身跪下去,发出砰砰砰的磕头声。 盛君殊的目光扫过阳台,茶几,妆台和床,福至心灵,手扶着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嵌入式衣帽间的门,慢慢划开,撩起了挂在最外面的一排色彩各异的女装。 脸色苍白的女孩穿着白色吊带睡裙,正抱膝蜷缩在柜子里,一动不动,宛如箱子里放置的人偶娃娃。 盛君殊有些头痛地俯下身:“衡南,出来。”。 凑近一看,才发觉女孩脸上满是交错的泪痕,让光一照,亮闪闪的。 盛君殊浑身发麻。 垚山派大师兄,从小到大不怕刀光剑影,唯独惧怕女性的眼泪。 身侧手指僵硬地动了动,蜷起来,在她温热的颊不大熟练地擦了两下。 衡南让人一碰,眼神登时有了焦距,暴戾和恨意一块袭来,突然的剧痛让盛君殊条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看见拇指下面两排小而深的牙印。 衡南哭得泪水斑驳。 他这是…… 被那个最温柔大方、从容镇静、同他说话时眼里带光、温声细语的师妹…… 咬了? 盛君殊沉默地摩挲着伤口,转念一想,便明白衡南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同意结婚,同意陌生人一切荒谬的条件,不过是以为从此以后在阳炎体的庇护下,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没想到刚来第一天,再度遭到怨灵和妖物的缠绕。 所以她的心态崩溃了。 眼前的这个,毕竟只是一个宛如惊弓之鸟的、身为普通人的师妹。 想到这里,他极其耐心地弯下腰,一手塞进她膝弯,一手捞背后,在衡南剧烈挣扎之前,快速把她从衣柜拦腰抱了出来。 在他怀里,衡南简直就像扔上砧板的鱼,拼命甩尾挣扎,盛君殊将这幅细弱的骨架捏紧,防止她掉下去,一手定住她的裙摆,转过身寻觅房间里的床。 好,床单是湿的。 他面无表情地出门,随便在走廊里进了一间房间,拿脚点开门,把衡南扔在了床上,张开被子一盖,将她掩在底下。 这个别墅,最不缺的就是房间。 * 下午四点。 仰躺在床上的、盖着被子的白色蕾丝睡衣的女孩一直在望着天花板抽泣。 她哭得太厉害,哭声和吊兰精的哭声叠在一起,一模一样的细弱,娇气,那精怪就吓得不敢再哭了,于是只有衡南一个人的声音,嗡嗡嘤嘤地盘旋着。 盛君殊斜坐在床上,压住了她的被子角,膝盖微弯,膝上放着纤薄的笔记本电脑,十指飞动,抓紧时间回了几个部门经理的邮件。 衡南身上弥散着浓郁玫瑰香薰的味道。盛君殊百忙之中瞥了她一眼,见女孩眼珠润泽,浓密的睫毛濡湿,眼泪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枕套洇湿了一大片。 他皱了下眉,撩开被子,单手拎着衡南的前襟,把她拽了起来:“坐起来,流进耳朵里容易得中耳炎。” 衡南温热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他手背上。 “……” 盛君殊拿纸巾僵硬地擦了一下,看了她半晌,感觉水分流失得太多,合上电脑,端起床头柜上的装热水的玻璃杯,捏着她的脖颈给她灌了几口。 衡南冰凉的手攀附上来,握住了杯子,不一会儿便把水杯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风声鹤唳这一整天,她也是真的渴了。 “衡南。” 衡南拿着杯子,眼里才像是有了神。眼角、鼻尖都泛着红,像是雪塑的人点了生动的彩,闻声侧眼看过来。 此刻安静下来,地板上“咚咚咚咚”的声音愈发清晰,好似谁在玩弹珠,衡南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煞白,一头撞进盛君殊怀里。 “……” 因为热,盛君殊原本把西装外套敞开来,猝不及防一双冰凉的手伸进外套,把他的衬衣在手心揉成一团。 盛君殊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摸过,浑身上下绷紧,捏着衡南的后颈领子,下意识地想把她丢出去。 但是怀里的衡南抖得厉害,盛君殊心里一软,那手硬生生松开,顺着她突出的后脊骨违心地摸了摸:“……那不是鬼,只是植物精怪。长日无聊,作弄了你,我抓来给你赔礼了。” “咚咚咚咚咚……”衡南紧紧攥着他的衬衣。 “你看它在给你磕头。” “……” 衡南默了许久,慢慢直起腰。 她向床边看去,地上沾着水写了一排歪歪扭扭的“对不起”,纽扣藤磕头的频率已经慢慢地放缓了,“咚、咚、咚、咚”,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生无可恋的细细的喘气声。 衡南捏着被子角望着那一排字,神情茫然,似乎没想明白,发呆。 角落里细细的纽扣藤枝条,像菜青虫一样弓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了过来,爬到了衡南垂在床沿的脚边,不断仰起脑袋来,好似可怜巴巴地作揖。 衡南垂着眼,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倒显出一种乖戾来,像是无论如何也讨好不了的阴郁小孩。 雪白的赤足在空中轻轻一荡,足尖带起的风就把那轻飘飘的纽扣藤吹翻了个儿,吹到了角落边。 纽扣藤撞了个七荤八素,天旋地转,晃了晃脑袋,再次一拱一拱地爬过来。 还没爬近,衡南又故意踢了一脚,再次把它掀到了远处。 盛君殊坐在床的另一侧,电话转眼接了三个,都是谈生意,顾不上管衡南如何蹂-躏那吊兰精。 好在他说话声线低沉动听,语气平和,也没显出要走的急燥,反倒成了悦耳的背景音。 他说到“好,再见”的时候,恰逢纽扣藤第六次嘤嘤哭着地爬近了,衡南顿了顿,弯下腰去,将纽扣藤捡起来,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电话结束,盛君殊果然站起来,拉开被子,把她摊平放倒,轻按一下她的发顶:“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师兄先回去了。” 师兄? 衡南蜷缩着侧躺,无趣地撩了下眼皮,转着手腕上细细的纽扣藤。这个人一定是把她错认成什么别的人。要么,就是精神上跟她一样都有问题。可惜涌上的困倦支撑不住她多加思考,她再度闭上眼睛。 盛君殊安顿好衡南,环视房间一圈,确定不再有作死的花花草草成了精,弯腰给床角贴了收惊符。 贴到一半,感觉到了什么,伸手一摸,烫得板而挺的衬衣被衡南捏得皱皱巴巴,还扯出了大半。 盛君殊停了停,单手打开腰带,把衣服调整好,顺带按了床头的铃。 郁百合听见了服务铃,蹬蹬地上楼来,就看见太太衣衫凌乱地蜷缩在被子里,眼角发红,显见是哭过,好像个没有生气的破布娃娃。 再回头,老板则在一边利落地扣皮带搭扣一边冷着脸吩咐:“看好太太,今晚上之前尽量不要下床,晚饭也送到这个房间来。” “好……”郁百合的凝重的目光在这两人间徘徊,“咕咚”第咽了一口唾沫,复杂地点了点头,“好。” 盛君殊又回公司里去了。 郁百合下午来看过太太四次,她都是枕着手臂,背对着她很沉地睡着,睡得无声无息。 年轻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觉好睡? 一定是累着了才会那么困。 真没想到老板是这样的人…… 郁百合叹了口气,掀开锅盖搅了搅煮沸的汤,热腾腾的蒸汽涌出来。 往常盛君殊中午加班,晚上也加班,一天只能用她做的只有早餐,做得太花哨,盛君殊还嫌铺张,十八班武艺使用不出来,实在太憋屈了。还好,现在有了太太。 可惜,是个命苦的太太。 衡南让郁百合叫醒的时候,橙红色晚霞透过落地窗泼进房间,照在崭新的床铺上,木格栅屏风的光影美得恬静。床上搭了个宽阔的便携小桌子,三菜一汤装在小盅里,卖相精致。 “芝士焗生蚝。”郁百合拿毛巾垫着,又给她盛了一碗汤:“这个是山药银耳羹。”看了一眼女孩苍白的小脸,怜爱道,“补肾,补气阴。” “太太。”郁百合叹一口气,“躲不了的事情,就别躲了。男人都是那样的,与生俱来的征服欲。你越跑,他越要强取豪夺,你不跑,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衡南:? 这汤比她常喝的好喝,脆皮乳鸽也好吃,这听不懂的话她便也囫囵听着,在郁百合爱怜的注视下,慢吞吞地全吃光了。 用消毒毛巾擦过手,又接到了电话。 女人好像在室外,听筒里呼呼的全是风声。她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换了个人一样:“哦哟南南,给你讲,你从哪里掉来这么个金龟婿啊?” 衡南默不作声,看着郁百合麻利地将小桌板撤下去。 “不是要户口本?住哪里啊,妈妈给你送过去?” “你快递过来。”回答的声音冷清清,带着一丝哑,疏离而抗拒。 “你这孩子……”尴尬地笑,“这么重要的证件,哪能快递呢。” 第5章 师妹(五)【修】 总裁办公室里,暖橙色的晚霞将四周笼罩。 老警察的手从披着的警服外套里伸出来,同办公桌后面的人握手:“盛总,久仰。” 盛君殊绕出来,伸手将他让到对面沙发上:“蒋警官客气,对接资料,还让您专程跑一趟。” 张森不在,盛君殊亲自拿起放了茶叶底的纸杯,在饮水机里接了半杯热水。 蒋胜双手接过来,受宠若惊,瞥见盛君殊拇指侧边红红的印子,以为是烫着了:“盛总手怎么了?” 盛君殊神态自然地拉了拉袖口:“没事,逗猫让咬了一下。” 有钱人还有闲心养猫呢?蒋胜哈哈了一下,鹰隼一样的眼睛在面前男人英俊的脸上走了个来回,掩住心里诧异:“六年前有幸见过盛总一面,盛总真是一丁点儿也没变。” 盛君殊说:“您也没怎么变。” 蒋胜摇头,执意指了指自己的寸头:“我老得多了,你看我头发都白了一半。” 这六年,他一共见了盛君殊两次,这个人每次给他的感觉都是“年轻”。这年轻不仅限于鬓角漆黑,轮廓英挺,而是因为养尊处优素来使人萎靡,而他身上却总有股向上提的、青松般的精气神。 蒋胜“吸溜吸溜”吹着地杯子里的茶,拍拍桌上的牛皮纸袋:“报案人是个女大学生,清河A大读大三。三天前,长海小区的诊所看病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异象,对方有实体,还能对话,不过没有攻击她,只是问她要水喝。” 一抬头,盛君殊已经在黑色皮质笔记本上安静地记了半页纸。 蒋胜特别喜欢认真的人,放下茶杯,眼里滑过一丝赞赏:“出事之后,她暂时住在长海小区男朋友的租住房里,23日当天的凌晨六点左右,她再次在屋子再次遇到异像,但很快就没了。” 盛君殊的笔尖本子上顿了顿,重复:“23日,凌晨六点。” “盛总猜到了?”蒋胜窸窸窣窣地笑出一口黄牙,“是不是那小子出手。” “应该是。”那个时候,他在寻找衡南的路上,感知到肖子烈强烈的能量波动,立即出手阻拦,随后接到了他的控诉电话。 “子烈确实打草惊蛇了,但也足够震慑怨灵,对方或许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蒋胜低低笑着,摩挲着桌上的档案袋,心里明镜似的,盛君殊一番言语,到底还是护他师弟的短。 盛君殊开始翻看档案袋里的资料。 照片上的李梦梦,是在游乐园前的一组他拍。长相中上,但妆容精致,打扮入时,乍看上去甚至像个小网红。手里的那个墨绿色呢绒手袋,如果没记错,是一个月前某奢侈品牌的复古款新品。 李梦梦今年六月就要毕业了,但她暂时没有签约工作,也没有读研打算,近一个月,甚至没有住在寝室里。 “和室友的关系一般,住在一个寝室,也很少聊天,主要是没有共同话题……感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后面注解了一个括号:“问:什么叫做不是一个世界?答:就比如说,一起去吃饭,总是提议去热门的网红餐厅,一点就点一百多的海陆套餐,我们就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次两次还好,总去肯定受不了;在比如说,她购物买的那些牌子,我们不太懂,也觉得太贵。时间长了,我们觉得她炫富,她觉得我们排挤她。” “平时喜欢看电视剧,还有美妆博主的视频,研究奢侈品和化妆,当过美妆up主。成绩一般,也不社交,对陌生人感觉有点小高傲,总是跟一个叫姓徐的、长得很漂亮的老乡学姐一起玩,去街拍什么的。” “她在网上好像很活跃。哦,她有个男朋友,也是网上聊天认识的,听说家里很有钱,长得小帅,也很宠她。每次收了香水、口红什么的,她都会发朋友圈炫耀。” 盛君殊有些奇怪:“这女孩家境很好?” 生病不去大医院,倒去老小区的诊所。 “不知道,我们也只是问了问她同学,她还不乐意了。”蒋胜笑,“报案人现在改口说是自己休息不好出现的精神问题,正在吃药调整,不太愿意配合我们警方调查。” “好啦,多的废话我不说了,资料都在里面——本来也应该是肖专员送过来的,但我在办公室找不到他的人,只好我自己跑一趟。” 盛君殊听着,太阳穴鼓鼓跳动,负责公安线的警官,明里暗里都是对肖子烈的不满,或者说……是对他们这个小众的异能群体承担职能的不满。 “不好意思,蒋警官。师弟年幼无知,性子跳脱,我这个做师兄的,替他向您赔罪了。” 这些年,他不知道替肖子烈摆平多少事。一开始替人道歉的时候,他还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内心屈辱,次数多了,人就习惯了,两片唇一碰,张口就来。 “哪能让盛总道歉。”蒋胜忙笑着摆摆手,心里是平衡了,开始仰头打量圣星这处总裁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摆排场的名贵字画,落地窗透亮,灰色系长毛地毯配真皮沙发、花纹大理石柜面、百合色圆柱台灯,低调而敞亮,倒是很符合盛君殊本人的气质。 “要是谁都像盛总一样家大业大还这么兢兢业业,谁想挑毛病也挑不出啊。” 盛君殊只是尴尬地弯了下唇角,没有言语,随着蒋胜站起来,踱到了落地窗正对的画框装饰墙面前。 这面装饰墙极大,仅绘制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深蓝色调,细细一看用的是水彩,颇有股中西合璧的意味,不知道是哪位艺术家作品。画上大半留白,山峰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蒋胜伸手摸了一摸,仿佛在触摸画上的云雾,眼神也深了:“想到五六年前,我想破脑袋也不肯信世界上真有怪力乱神事。” 盛君殊笑了一下:“您现在信了吗?” “不信不行啊,我们这些小警察。”蒋胜自嘲一句,又想起来问,“你们这个师门,叫什么名字?” 盛君殊闻言,抬起头注视着墙面,一对黑湛湛的眼珠里倒映出画中蓝黑的山水,默了片刻,极轻地说:“垚山。” “垚山。”蒋胜咂摸了这两个字,问道,“肖子烈那崽子是你几师弟?” “子烈是六师弟,是‘子’字辈里最小。” “你们还排辈的,那你是‘君’字辈。”蒋胜笑,“就跟郭德纲收徒弟一样,进门师父赐个名,‘何云伟’‘岳云鹏’,你们就是‘盛君殊’‘肖子烈’。” 盛君殊手揣在口袋,陪笑道:“是。” 将胜略有些疑惑:“不对啊,不同辈还能称兄道弟啊?” 盛君殊说:“同辈弟子,因各种原因离开的多,留下的实在很少,师父就把我们两辈凑在一处,勉强称师兄弟了。” 蒋胜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那你们师门还有谁啊?” “不剩谁了。”盛君殊轻描淡写,“现在就我和六师弟,”想了想,补充一句,“还有二师妹。” “师妹?”蒋胜眯了一下眼,“你们修道的,还能有女的?” 盛君殊说:“修炼门派,男女不论。” “不是,”蒋胜忍不住抱怨起来,“既然有个师妹,这派出所坐办公室的活,干嘛非派一还在上学的毛头小子?” 蒋胜问这句话,也没别的意思。 一来肖子烈根本坐不住办公室,视规矩于无物,他不喜欢。二来,他发现盛君殊和肖子烈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俊俏,由此推测这垚山弟子必定是人中龙凤。派出所阳气重,真要来个美女搁玻璃罩子里,每天坐着办公,多养眼哪。 “师妹……”盛君殊沉吟,掀开袖子看一眼表,七点半,心里思忖要不要顺便请蒋警官吃顿饭,替肖子烈还个人情,于是一面推着他往外走,一面温声搪塞,“师妹怀孕了,恐怕不太方便。” “呦,你们修道的还能怀孕呢!” “可以。” 蒋胜听了更为震惊,“能结婚么?” “可以。” “盛总您也结婚了么?” “我也快了。” “呦,一点风声没有。您跟谁结婚?” “……师妹。” 蒋胜:“……” 盛君殊:“……” 蒋胜:“盛总厉害了。” 盛君殊:“过奖。” 两人一路并肩,从电梯下到大厦一层大厅,走到了门口, 蒋胜似乎还意犹未尽,“我知道一个烤肉店特别好,咱哥俩今晚喝两杯去?” 盛君殊拇指敏捷地按住了电梯闭门键,面上笑了一笑:“不了,慢走。” 擦得纤尘不染的电梯门缓缓闭合,倒映出修长的影子。盛君殊一个人在电梯站定片刻,却没有按下楼层。 距离他惯常的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如果是从前,他应该会按回17层办公室,抓紧时间继续处理剩下的工作。 圣星发展到今天,五个分部,总部办公室占掉一栋大楼。外人看起来,盛君殊勉强也算是跻身上流社会圈子的富一代。而今依然事事亲力亲为,很多人预测他这样野心和毅力,是要给子孙后代创造一个庞大的帝国。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点进账填补着庞大的、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千年的师门的窟窿,钱只有嫌少,绝不嫌多。 “叮咚”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红色加粗置顶的“衡南”闪烁,盛君殊看着它熄灭,手指下移,按住了B2。电梯迅速下落。 从今天起,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用于睡觉的别墅,还有别墅里一个等着他照顾的……怕鬼的活物。 * “砰砰砰。” 盛君殊低头系上安全带,抬眼就看见张森面目狰狞地趴在车玻璃上敲窗。 车窗降下,张森的声音在黑暗的地库里犹有回音:“老板,您咋、咋又走这这么晚,车库里都没、没车了。” 盛君殊抬腕看了眼表:“不才七点半吗?” 张森叹了口气,拉开车门,把座椅上的档案袋拿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副驾:“您吃饭了没?” “不吃了。先回家。” 张森无言地捂着肚子。真的受不了辟谷之人,吃饭对他们来说就跟玩儿似的,说不吃就不吃。 盛君殊松松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急着发动轿车,忽然道:“抽屉里有一盒蛋黄月饼。” 张森大喜,找着抽屉摸过去,拆开礼盒嗅到味道,差点现出尾巴来。 盛君殊:“别掉车上。” “谢,谢谢老板……” “我今天去、去了小二姐家来着。”张森拿一只手接在下巴颏底下,咂摸得很仔细,“敲她家门,没人开。邻居说她爸爸打牌去了,妈妈下午就出、出去了,一直没没回来。” 盛君殊顿了一顿:“出去了?” “小二姐……惨啊。”张森摇了下头,“十六岁,爸妈非得给、给她送精神病院,小二姐就往家跑啊,哭、哭啊,身上都都是一道一道的伤。她爸妈干脆不、不认她了。” 张森回过头:“她家还有个小的,您知、知道吧?” 盛君殊沉默不语,黑眸微微一动。 “诶!我到到到到了盛总!” 清河城市公园旁边,车子慢悠悠停在路边。前后无人,车门打开,一个栗色的毛皮光滑的小动物“嗖”地蹿出车门,长而蓬松的尾巴一甩,“砰”地甩上门,向前奔蹿而去,消失在灌木丛的阴影处。 黑色轿车也缓缓启动,消失在橘黄街灯下的公路尽头。 第6章 师妹(六)【修】 指纹锁一打开,陌生女人的笑声由客厅传到玄关。 盛君殊顿了片刻,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门,直到他看到靠近玄关的柜子旁拜访的两盒礼品燕窝、一大袋系好的苹果,塑料袋上还印着绿油油的“星星超市”。 还有鞋柜里零落拜访的一双陌生的女士旧皮鞋,鞋头上是陈年的泥灰。 盛君殊往进走,车钥匙向矮柜上轻轻一搁,心里默数着家里的生人。 客厅里少见的热闹,沙发上肩并肩坐了一对年轻男女,对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穿风衣的干瘦妇女,靠着她歪着一个小孩。 茶几上摆了几个水晶玻璃杯,一个船型豪华果盘,妇女摸着小孩的脑袋,正兴高采烈地和对面说话。 那陌生的小孩红领巾转到了背后,晃荡着腿,不住地拿牙签戳走一只小金桔,仰头往嘴里拋,掉地上了,他就拿脚尖一踩,一碾,把小金桔“咕叽”地挤成一摊金黄的汤汁。 “捡起来。” 年轻的一男一女,女的短发及肩,嗓音冷淡清澈,显然是衡南。 中年女人的笑停了一停,瞥见了小孩的杰作,佯装生气地在他背上轻拍了一把:“看你给人地上弄的,脏不脏。”说罢,又抬起头来,笑着地同对面解释:“男孩就是这样,调皮……” 小孩悬着腿晃荡晃荡,一动不动。女人切到另一个话题,热烈的对话又开始了。 “叫你捡起来。”衡南的冷清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打破了嘈杂。 气氛又静了,一时有些尴尬。坐在女孩身边的少年,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在她肩膀上宠溺地摩挲两下,似乎是安抚的意思。 妇女撩了撩头发,抛个媚眼:“南南,弟弟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凶干什么啦。”又眯眼朝另一边笑,“她就是这样子,脾气直的,你多包容一点……” 那黑衣服的少年只是点头,没有发出声音。 “你看,户口本给你们带来啦。”女人低头在包里翻的时候,小男孩猛地伸出奥特曼塑料鞋,照着那一摊金黄色的汁水猛踢一脚,残缺的金桔咕噜噜滚了个个儿,几点金黄汁水,溅在对面沙发上。 小孩咬着蛮牙,撑着沙发往下一遛,鞋底高高踢起来,一脚蹬在女孩膝盖上,见她没躲,实实在在挨了个脚印,他撑着沙发吃吃地笑了。 身旁的少年弯下腰去,拿纸巾细致入微地帮她擦干净腿上污渍。女孩坐着一动不动,扔了张纸巾在地上。 “捡起来,擦干净。” 女人的动作顿住,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衡南,犯病啦?” 女人怒气冲冲地把包拉上,望见侍立一旁手脚不安的、勉强保持微笑的郁百合,伸手一指:“这不是有专门的人吗?麻烦你来擦一下好啦。” 小男孩依旧晃荡着腿,又从盘里叉了一颗金桔来吃。 搂着少女的少年一语不发,只是那片刻,轻敲她的肌肤的指尖稍停,半晌,两指轻轻一碰。 “咔——咳,”小男孩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呛,仰起头来,双手紧握着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腿乱蹬起来,不出片刻,眼球凸出,小脸变得青紫,一股黄色浊液顺着裤腿留下来,在地板上滴滴答答聚集了一摊。 “呀,呀!”女人吓得呆住了,握着孩子肩膀,只管手足无措地尖叫起来,“卡住了吧?橘子卡住了!” 盛君殊实在看不下去,冷着脸走出暗处,食指和中指,指尖一碰。 “啵”的一声,那小金桔画了一道弧线飞弹出来,滚落在地板上,男孩“嗝”了一声,瘫软在愣住的女人怀里,过了几秒钟,身子一抽,才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妈——” 女人吓得一身冷汗,适才缓过劲来,含着泪照着小孩背后一顿狠打:“要你吃!要你吃!可吓死我了!” 郁百合为难的眼神飘过来,看到了盛君殊,宛如见到了大救星,两眼放光地奔了过来:“老板!” 这一声横出,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都愣了,纷纷回过头来。 沙发上的中年女人泪珠子还挂在眼睫上,尤为讶异:“你是谁啊?” “你好。”盛君殊走到茶几前,克制的眼神扫过肖子烈专门拿发胶梳得人模狗样的头发,和那张挑衅笑着的乖戾的脸,接着道,“我是衡南的男朋友。” 女人傻看他半晌,脸都绿了。 适才一个衣着光鲜的少年登门拜访,除了年纪小点,温柔又礼貌,说是女儿找的男朋友,转眼就给带到几千万的豪宅里来,做梦一样。 眼下又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高眉骨高鼻骨,生得俊朗,眼瞳黑得要冒火一样,也说是衡男的男朋友…… “阿姨,不好意思啊,我跟您开个玩笑。”先前那位“女婿”率先跳起来,揉了揉衡南的头发,弯起唇角,笑得邪气四溢,“这是我表哥,这是我姐姐。” 女人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逡巡,慌乱道:“那个,南南不是怀孕了嘛。那孩子……” 盛君殊面无表情地打断:“我的。” 见她怔愣,又补了一刀:“这房子,也是我的。” 肖子烈便在旁边点头,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两个人站在一处,相貌明星样的耀眼,这么好的条件,偏赶在一处,女人越想越觉得古怪,忍不想起了以前的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新闻—— 说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有特殊的癖好,喜欢共用一个女人,他们就打着富二代征婚的幌子,专门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结婚,一旦进了家门,那就是掉进狼窝里面…… 女人目光复杂地瞥过衡南,她还直直地坐着,看着甜点那只慕斯兔子,像个被摆放好的芭比娃娃似的。 怪了。 要说这个孩子,还真的是有异性缘。想她小的时候长得还平平凡凡,越长越不像年轻的自己,她好的时候,跳芭蕾舞的时候,就不知道多少人打她的主意,现在疯了,居然还能引来一个两个…… 衡南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接她放学,下大雨,不得已在算命摊子的塑料棚下面躲雨,摆摊测字的老头,老是看她,说她是天生媚骨。 那时她就觉得不像什么好词:“媚骨什么意思哦?” “媚骨?呵,瘦马出身,肌肤如玉鼻如锥,双陆骨牌,百般淫巧……” 衡南仰起头,头上粉红色塑料辫花落下来,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做妈妈的,自然捏起小孩肩膀,愤然投入雨中,回头骂: “呸!对六岁孩子说这个,老变态!” “不是每个人都有上辈子的!”暴雨豆子一样砸在塑料顶棚,噼里啪啦一阵响,那老变态拾起辫花,遥遥的还瞎喊,“全赖天书续命,通灵通神。孩子,今生惜福……” 后来没过两年,清理市容,那个摊子就给城管赶走了,再没见到过。 可是衡南背着书包下学,路过那块地,还是总是停下来侧头看,不知道看什么。 现在想来…… 她警惕地退了一步:“你们,你们,不会是那个……” 话音未落,盛君殊两指挟着锃亮一张卡,叠在茶几上:“五百万,彩礼钱。” 衡南妈妈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话也跟着咽了下去。 ——电视剧里的豪门婚姻情节,发生在自己头上了吗? 五百万,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五百万。 再开口时,底气都弱了许多:“文明社会,你这是干什么?我、我还没有说我们做父母的同意。” 盛君殊已经把户口本拿在手里,翻了一翻,顺手递给身后的郁百合。 这男人年纪不大,身上那股威仪却惊人,不知是干什么的,或者是不是穷人在有钱人面前心理怯…… 他又弯腰叠下一张卡,加码:“一千万……” 女人心里想,以往送衡南跳舞,总指望着衡南能嫁个有钱人家,全家跟着沾光,自她疯了,他们早就不做这个梦了。现在又有了这际遇,可见早年投资的回本了。再说,孩子都有了,带回去了也是麻烦…… “那好。”她当机立断,急切而局促地应答,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就这一个女儿,你们可要好好待衡南。” 盛君殊侧过头,漆黑的眼睛奇异地看她半晌,竟蕴着些笑意,“我还没说完这钱干什么用。” 他直起身,轻飘飘道:“一千万,买断费,衡南与你们一家,以后不再来往。” 话毕,拎着沙发上躺着的小男孩的后领一提,把他丢进目瞪口呆的母亲怀里:“不送。” * 入夜的急雨,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郁百合在雨声中默默地打扫战场,竖着耳朵听着师兄弟两人激烈的争执。旋即她的手臂被人拽住,盛君殊轻轻一带,就把她拉了起来,扯到了一边:“你不用擦。” 盛君殊指着地板上一摊金黄的孩儿尿,盯着肖子烈:“你亲自给我弄干净。” 肖子烈瞥见盛君殊耳梢微微发红,刚才放狠话他没红,智斗丈母娘他也没红,这个时候红了,即使语气如常,也能辨别出来是真的动了肝火。 他耸了耸肩膀,“刷刷”地抽了两张抽纸:“擦……擦就擦呗。” 盛君殊的洁癖很严重,谁在他车里谁吃饼干掉一片渣,他都会变一下脸色,更别说在他房子里随地大小便了…… 肖子烈拉了拉裤腿,后退两步,认命地一跪,还未碰到孩儿尿,空气中“咻”的一阵疾风拂来,肖子烈敏锐地一缩脖颈,一鸡毛掸子结结实实“啪”地打在了背上。 盛君殊动手,不用出全力就有三分威压,肖子烈后背外套连带衬衣一齐“哧”地绽开,一道血痕现在少年瘦削的脊背上。 “哦呦老板。”郁百合吓得立马拉住盛君殊的袖子,刚才老板把她鸡毛掸子抢过去,想着也就是打两下意思意思算了,哪能想到光用一根鸡毛掸子,就能把人抽成这样? 盛君殊轻轻一抖袖子,将她震开,回头温和道:“你先下去。” 郁百合毕竟是受过训练的豪门阿姨,瞥见老板脸色,十秒内消失在豪门家暴现场。 “咻咻”的疾风吹起衡南的发梢,她挪了挪屁股,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沙发另一边去了。 肖子烈的手搭在沙发边缘,冷汗顺着脑门往下淌,觉察到沙发的震动,心里笑了,咳,师姐好狠的心,刚才师弟明明帮你出了气—— 他定了定神,抖了抖脊背,扬声道:“师兄,你鞭子呢?这鸡毛掸子挠痒痒似的,不给劲儿。” 盛君殊冷笑一声,单手解开外套。 “咻咻”几道下去,肖子烈愕然觉察出大师兄功法定是又有大进益,即使师兄手下刻意收了力,他一时竟也应付不住了,不好托大,便含着眼泪大嚷起来:“师兄违规!我师门规定,惩戒弟子,必须有同门见证。” 盛君殊停了片刻,环视四周,真在现场抓了一个同门:“衡南?” 第7章 师妹(七)【修】 衡南正拿叉子戳那乘在盘子里的慕斯小兔儿,骤然叫他一喊,吓得“啪嗒”落了叉子。只不过,侧过头来看了看他,又扭了回去,一心一意地看着那雪白的慕斯果冻似的来回抖动。 盛君殊走过去扳正她的脸:“衡南,”见她眼里有惊色,顿了顿,耐心解释,“你看着我打他,不要转回去。” 衡南默了片刻,回头端了慕斯,放在膝上,侧坐着,有点不情愿地边看边吃。 盛君殊一掸子下去,鸡毛飞舞: “师门祖训第一条:垚山术法,不得伤人害命。” 肖子烈跪着,哼哼了一下,冷汗滚落下去,大师兄的呵斥在耳畔模糊,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今夕何夕,还以为是千年前在山上的岁月,耳畔都是罡风,下意识含含糊糊道:“弟子知错了。” 盛君殊骤然听见他认错,顿了一下,将鸡毛掸子撂在一边,拉了拉衬衣下摆,将被子里的凉水一饮而尽。 歇了口气,才指着他道:“再有下次,我赶你出师门。” 肖子烈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大师兄比从前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可刮骨的戒鞭拿鸡毛掸子替,打了不到十下,一听他喊叫,就把他放了…… 他眼眶一热,咬着牙几下把地上的秽物擦净了,这才抖抖肩膀,拍拍裤腿,吊儿郎当地站起来。 盛君殊已经趋向平静了:“给我滚回去,以后别墅没你的指纹。” 肖子烈:“我东西还没要来,凭什么走。你先把弓还给我。” 盛君殊盯着他默了片刻,回头瞥了一眼低着头的衡南,又扭过来看他,似乎很费解:“为了一只桃弓,你这样作弄你师姐?” 肖子烈见他提衡南,也火了:“我怎么师姐了?我还替师姐出气了!要不是你不把师姐的事情放在心上,拖了一千年才想起来找她,她至于被人欺负这么多年吗?” “……”盛君殊的指头蓦然捏紧。 这一千年,每天早上坚持提前一个小时起来算星盘,巡查衡南的下落,晚了这么些年,又不是他不愿找,只不过能力所限…… 到他这里就变成“拖了一千年才想起来找她”—— 邪火之下,他扭头寻衡南的人。见衡南斜斜窝在沙发上,蕾丝睡裙下露出十只玲珑的脚趾,垂着眼睫,正小心地一口一口吃那慕斯小兔。 两个纯正阳炎体在她身旁,尤其是伴随着吵架,烈焰愈加茂盛,她好像更加放松惬意了,背靠大树不愁风雨,小勺挖掉了兔子的两个耳朵,正专注地挖那一只小尾巴。 盛君殊的怒火忍不住烧到了衡南身上。 ——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分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只要是阳炎体就可以了吧,刚才肖子烈搂了她肩膀,还摸了头发,身边都换了个男人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啊。 极端不理智之下,他身过去,捏住师妹的下巴,尽量温柔道:“衡南,你自己说……” 还没说完,就被肖子烈吼断了:“盛君殊,你不要拿师姐撒气!” 盛君殊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喝道:“你给我闭嘴。” 他在怀里摸出一块拴着细渔线的小杏大的浅黄玉佩,两手一掰,那玉佩竟然像饼干一样叫他掰做两块,他取了一块往衡南脖颈上一挂,把少女乱转的脸搬回来:“衡南,有事不必求别人,只管叫师兄,师兄立刻,马上,到你身边,明白了吗?” 他把玉佩塞进衡南衣领,起身上楼去了。 待他一走,肖子烈立即跳到衡南身边,把玉佩拽出来在手里摩挲,眼神极亮。 这玉佩如嶙峋山石,不成形状,断纹表面有几道黄色裂纹,乍看好像不值什么钱。 但对垚山诸人来说,此物名为“灵犀”,每人由师父求得一块,自小佩在身上。待年纪大了,养得灵力充沛,可做最强的攻击型武器之一。 但若一分为二,灵犀就从攻击向武器,转变成普通的联络向通灵宝玉。亲密无间二人之间,只要各拿一块玉佩,通天遁地都可寻来。 衡南原本也有一块,可惜师门被破那日,她抱住天书的瞬间,玉和她的人一起,都碎成粉末了。 没想到,此番竟然激得师兄把自己的灵犀给掰了,给了师姐…… 少年眼眸一转,又将佩玉塞回了衡南领子里,摸了摸衡南的头顶,幸灾乐祸道:“师姐,这块玉可一定要佩好,万不可丢了。” 衡南黝黑的眸瞥了他一眼,眸里如含着夜色水华,竟然极乖地点了一下头。 肖子烈手心发烫,蜷缩起来,一时间竟不敢再去触碰衡南了。 千年之前,他只及衡南师姐腰际高,看到的、记住的,只有她带着香气的青色裙摆。年纪小的弟子,都最喜欢衡南师姐,因为她温柔,从来不拿架子。有一回,她从教习坊路过,他拉了拉她的裙摆,师姐真的便停下来,提着灯,耐心地蹲下身来。 那时他才入师门不久,对衡南既慕又怯,骤然挨得这么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有些紧张地说:“师姐,我再过三天就要洗髓啦。” 衡南抚摸着他的脑袋,极认真道:“不必紧张,一切按照大师兄嘱咐,会顺利的。” “师姐,疼吗?” “不太疼。” 他点点脑袋,衡南安抚道:“垚山弟子,人人都要受这一难,过得了即是内门,洗凡髓换仙骨,得师父亲传;过不了只能抱憾做外门。子烈,你根骨好,洗髓时多忍一忍,以后做了内门,搬进来同我们住在一起。” 一想到能同最厉害的师兄师姐住在一起,心就怦怦跳起,拳头也握了起来。 衡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然害怕,摊开手掌,玉白的掌心,变戏法似的摊着好几块形态各异的麦芽糖,有的像小兔,有的像绵羊,他看直了眼睛。 她将灯搁在地上,光晕下眼珠带着温温的笑意:“乖,挑你最喜欢的拿。” …… “肖子烈。” 盛君殊下楼来了。 他站在楼梯上,定定看着他半晌,伸出放在背后的手,面无表情地丢给他一支成年人小臂长的桃木弓,还有黑色呢绒袋子里装的秸秆箭。 少年伸手接住,瞪大了眼睛停了片刻,抱着袋子,骤然笑出一对酒窝来:“谢谢师兄!” 盛君殊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扬了扬手里的黄色档案袋:“李梦梦这个案子由我接手,这一个月,你要么在教室好好上课,要么在派出所给我打卡好好上班。” * 摆在床头柜的粉红色闹钟,闪烁着鲜红的“03:10”,男人的鼾声如雷,破旧的木地板上交叠散落着衣物。 入夜,多的是难以成眠的人 黑暗中,塌了半边的旧沙发床“咯吱”地响了一下,女孩拉着胸前的被子,用力翻了个身。 卧室只小小一扇窗,还被对面的楼的凸起盖住半边,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咔哒”,锁屏开启,手机的亮光照亮了李梦梦拧起的眉字。 一条冷冰冰的还款通知高悬,窝在人心里不上不下,屋里闷得透不过气,空调里都带着旧式筒子楼里的潮湿的霉味。 朋友圈里有人晒七夕收到的口红套装,有人买了海边的房子。去国外旅游血拼的同学,分享着花花绿绿的战果,每个人看起来都过得很好,至少比她轻松。 身后又是一声过山车到顶的鼾声。 李梦梦骤然翻过身去,“啪”在男孩胸前拍了一巴掌。 “嗯?”刘路惊醒,怔怔看她半天,顺手握住她的小手,攥在自己手里捏了捏,又合上了眼睛,含糊道:“别闹,睡觉。” 李梦梦从他怀里钻出来,沙发床吱吱地响,女孩使劲搡他肩膀:“刘路,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片刻后,男孩揉着眼睛坐起来,旋开台灯,瞥一眼闹钟时间,勉力压抑着不满:“怎么了宝宝?” “你不是说我们九月就能搬大房子了吗?这都八月了。” 昏暗的光下,男孩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翻手机,蓝光映在挺直的鼻梁,相貌还算清秀,只是表情不大乐意,也不知她怎么就突然对房子有了意见:“……最近手头紧了点,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不想住这个屋子。”李梦梦说,“这么小,连床也没有,卫生间都错不开身,我们两个根本住不下。” “本来就是一个人住的房子,两个人当然挤得慌。” 李梦梦停了一下:“你不想跟我住?” 刘路见她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忙把她抱紧:“没没没,我想跟你住……不是说住不下吗——要不你还是搬回寝室住?” 甜蜜是甜蜜,但自从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后,李梦梦不喜欢他通宵打游戏,也不愿意让他请朋友来家里玩,就跟多了一个妈一样。 这个妈跟他妈不一样,还得他花钱养,给自己找罪受。 “你之前不是说你手上有五十万存款吗?”李梦梦依偎在他怀里,依然没有安全感,“要不我们先付个首付……” 刘路慢吞吞道:“梦梦,忘跟你说了,那五十万,我拿去做生意了……” 李梦梦登时炸了:“你怎么能全拿去做生意了?” “创业初期嘛,公司需要资金。”刘路对“创业”期望值很高,“要打开市场,要融资,初期最重要的……” 李梦梦开始发愁,寝室回不去了,因为她早就跟剩下三个人闹翻了。她在清河无依无靠,能拿的出手的,就只有一个家里有点小钱还对她好的男朋友,偏偏他妈的在创业!自从“创业”以后,他简直就跟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 “要不你带我去你家吧,你不是住三层小洋楼吗?总比现在这么挤着好。” 刘路忽然强笑一下,支支吾吾道:“不太好,我这借我爸妈钱创业,还没闯出个名堂,先带个女朋友回去,他们会断了我的资金的……” “梦梦,你就先坚持一下,或者回家去住?咱们现在还年轻,事业就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 “我生气了。你这次必须给我买舍里萨的项链,我要参加party用。” “那个太贵了,明天我先给你下单你上次种草的口红好不好?” …… 两分钟后,交涉完毕,李梦梦起身,不一会儿,厕所里响起冲水的声音。 刘路枕着手臂,斜倚在床上抽了根烟,顺手拿起李梦梦歪倒在桌上的几瓶药片。 “治疗妄想症……” 他心想,难怪晚上犯病,白天猛睡,晚上不睡,没病也得吃出病来。 李梦梦从马桶上起身,按了半天按钮,按钮软塌塌的,没有反应。 “没水了?” 她把马桶盖放下来,眼不见为净。 李梦梦在狭小的卫生间洗手,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灰白的脸,往脸上拍了拍水,又低下头去,几滴水溅到镜子上。 刘路的这套房子小归小,倒是挺干净的。地上没有一团一团的头发,镜子上和水池里也没有污渍。她差点就以为他家住了个女人。 毕竟,他们刚同居的时候,刘路衣裳脱了往地上扔,外卖盒子搁在脚底下,看起来特别邋遢。现在看来,原来他也是会定期细心地打扫卫生的嘛。 “咔哒咔哒——” 她背后,厕所马桶盖冲水按钮慢慢下陷,随即“哗啦——”的巨大冲水声响起。 李梦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心砰砰直跳。 这马桶,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在她颈子后的视觉盲区里,溅在镜子上的水珠,好像被卡不见的手擦去。镜子由上而下,凭空浮现出几枚带白雾的掌印。 作者有话要说:PS 本文门派、洗髓、吐纳、功法、双修(……)等等等等设定都有私设,借名而已。如有冒犯在此鞠躬! 第8章 师妹(八)【修】 七点十五分。 郁百合戴上隔热手套手套,将淌了汤的樱桃吐司从烤箱取出来,摘下围裙。 往常这个点,是盛君殊雷打不动的上班时间。她习惯了在分针对准一刻钟的那个瞬间,听见盛君殊下楼梯的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但是今天,没有。 郁百合轻手轻脚往二楼去,门缝里,阳光散落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女孩柔软的羽绒被卷起来,散落的黑发陷进枕头里。 挺拔的男人俯身,单手撑在床上,下颌线条凝着光,令人脸红心跳的姿态。 郁百合顺手“咔哒”关住了门。 盛君殊手上正捏着的衡南颈上的佩玉,回头看去,愕然看见门把手上的平安符震得来回晃荡。 手指上一凉,另一只手指覆上来。 盛君殊扭过头,衡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定他。猫一样冰凉而漂亮的眸,布满警惕和戒备时,全然不透光,镜子一样,倒映出他的倒影。 四目相对,盛君殊意识到,一个男人一大早出现在女孩子床头,拽着人家脖子上戴的佩玉,看人家睡觉,确实有点……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手指一松:“我去上……” ……班前看一下你有没有把我的灵犀戴好。 衡南捏了玉,眉眼一敛,冷不丁翻了个身,绞断了这半句话。盛君殊面前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 睡了一宿,冷静了一下,他是有点后悔了。 并不是后悔把灵犀给了衡南,而是在冲动之下把养了整整一千年的攻击向武器随便地碎成了一枚相思豆都能代替的联络向法器,实在暴殄天物。 但是…… 眼前,衡南轻薄蓬松的荷叶领真丝睡衣蓬起来,褶皱中隐约露出银线,绣了只日漫风格的开怀大笑的熊,再向上,是衡南散落着黑发的光洁的一片肌肤,苍白得不像活人。 七点钟的闹钟嗡嗡作响,打破寂静,盛君殊单手伸向怀里,按掉。 极其宽大的双人床,她还是占了个小角落,衡南蜷缩在被子里,无声无息,头发丝随着呼吸均匀起落。 盛君殊想到从前出早课,鸡叫第一声就得起床。他身为大师兄,准点静室里等一刻钟,然后一间间踹开师弟师妹居住的小屋,冷着脸拿着剑柄从床头敲到床尾,打地鼠一样惊醒一窝揉着眼睛的小崽,再有不醒的,剑柄就招呼在他们屁-股上。 但是他从来没有叫过二师妹衡南起床。 确切地说,衡南从来都不用人叫醒。天蒙蒙亮时,他路过衡南房间,内里被褥已经叠齐,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他走回静室时,大鼎内香薰已经燃起,烟雾幽幽袅袅,细细一缕,小蛇一样向上盘旋。 房间里有了一个人。 衡南坐在他靠窗的座位上,素手捏着一块白色的丝帕,正仔细地擦拭他的桌子。她的手指纤而长,脊背挺直,纱衣上凝一层薄薄的晨曦,那画面便雅致得像在行某种特殊的仪式一般。 觉察他走近,衡南的动作便慢慢停下,从容地从他座位上起身,裙摆轻旋,绕到了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将丝帕叠起揣进袖中,翻开线装书,垂眸看着,睫羽微动:“师兄早安。” 盛君殊:“……” 衡南长久地表现出的安静的、从容的、恰到好处的体贴,从不给人任何压迫感,而后来他发现,师妹这比同僚情谊多出一分的体贴,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时间长了,他觉得单方面承着师妹的厚意,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分果子时多留二师妹一个,吃饭时停一刻钟等衡南练符归来,出门历练回头看一眼人在不在。 然后,他就发现……其他师兄妹竟然总是在有他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自动退让到一边。而衡南既无沾沾自喜,也无羞涩不安,只是在他的身边,默默并肩而行。 ——左右衡南也不闹人,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现在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再然后,师父干脆把他们叫过去订了婚…… 即使那时,他已经答应了婚约,他们并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遥,衡南的发丝蹭过他的肩膀,衣袖碰着他的衣袖,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甚至连他回头看着衡南的时候,她总是敛目,或看向一旁,浅笑着,不与他眼神相对。 平平静静,若即若离,直到她死。 盛君殊无声地一叹,揪着被子角向上一拉,盖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女孩的后背。 凝魄回魂,还是同一人。但作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记忆已洗去,全不认识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视,而是像炸了毛的猫,半步不退地与他对视,戒备、抗拒、还有一丝警告。 ……也好,省下他许多愧怍和负担。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忽然听到被子里传出不大不小的声音,直截了当:“你给她太多了,我还不起。” 听这语气,倒好像是抱怨。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女生,有点骨气,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万,你兼职工资一个月两千七百块,要挣四百年。你还想着还?” 衡南背对着他,不吭声了。 盛君殊就有点后悔自己泄露了千年积累出的居高临下的刻薄,顿了顿,仔仔细细给小师妹解释了一下:“垚山答谢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账,不用你还。” 半晌,他注意到团成一团的蓬松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盛君殊蓦然有种冲动,想把她揪起来问一句:“我叫什么名字?” 他走过去,衡南半长的头发散落在枕上,柔软干燥,黑丝绒一样绽开。 盛君殊顺手拢了拢,女孩子的头发,摸起来像是小猫的毛,毛绒绒的,盛君殊无趣地揉了两把,又变了主意。 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几个白色小药瓶,还有吃掉一半的锡纸胶囊板,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明,滋啦滋啦团成一团,全扔垃圾桶里。 “太太没病,所有精神类的药,都给她扔了。”饱满的日光将男人修长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盘边。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挂钟,今天迟到这么多,不要紧么? 盛君殊擦了擦嘴:“联系一下家具公司,沙发给我换了。” “哦……知道了。” 那家人坐过的,果然还是嫌弃…… 郁百合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转身:“那个兔子,再给太太做一个。” 郁百合瞧着他,略有迷茫地张开嘴巴。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会抖的那个。” 郁百合张开的嘴,马上化作了意会的笑容:“哦~~~” * 冷气十足的房间里,蓬松的被子卷起来,几乎盖到头顶。 少女的脸蛋隐匿在其中,显得格外孱弱,脸色灰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她双眸紧闭,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按在胸口,发白的指节痉挛地抖动着。 仿佛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搅动——又来了。 十六岁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脱轨,忽然被这莫名其妙的、不属于任何脏器病变的痛楚击倒。 随后她开始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父母、同学、老师,满脸担忧地捧着她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她瞪大眼睛,仿佛失聪,什么也听不到。 耳中充斥着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锐啸,还有鼓动耳膜的呼呼风声,看见反复从空中坠下的灰色阴影,抓着路人裙摆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残肢,看得见建筑表面大量干涸的血迹,毛细血管一样分支流下,变成细密的网状脉络,包裹整座大楼。 更可怕的是,她作为普通人的童年开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在记忆中变得逐渐模糊。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样褪去,一股阴冷的、长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样将她笼罩其中。 她变得极其冷血,不会再为师长亲朋的哭脸或失望感到一丝一毫的怜悯。 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她无助哭泣的数百个夜晚,离她远去。 “……影响到其他同学……” “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你看要不……” “配合电击治疗,医生怎么会害你?” “都是心理的幻想,坚持坚持不行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 第9章 师妹(九)【修】 雨夜里,她撑着伞,浑浑噩噩地跟着每一个人视线中双肩发光的路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怀疑自己上辈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猫,不然怎么会有着与生俱来的苟且偷生的本能? 她聪明地辨认人群中对她有利的异类,寻求阳炎体的庇护。 霓虹灯下的城市,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流川街灯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标塔,夜色中光辉璀。 马路上积水如明镜,“哗啦”轻轻踩过去,破碎的倒映抖动着,慢慢归于平静。倒影中双层长裙、鸦青鬓发斜插木簪的少女缓步走过,裙下一盏黄色椭灯,灯下流苏像云雾一样飘起。 “喵——”的一声嘶哑哀鸣,黑猫如箭一般蹿过,污水溅起,再平息下来时,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单薄的短发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没有病……”她隐约听见二十年来,听到的一个笃定的说她没有病的判断。 与此同时,一阵热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将碎片包裹起来,疼痛如退潮般烟消云散。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外头是疯狂的夏夜虫鸣,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扒着她的腰身,清凌凌的少女哭腔儿:“师姐,山上有蚊子,还有臭虫。你怎么睡得着?我……我想回家。” 听到有虫,衡南浑身汗毛倒竖,从小到大她最怕虫。她的手摸过去,摸到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还有肉乎乎的脸颊。 可是梦那个自己将怀里的人抱着,轻声安抚着,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再是时光倒转,风云倒置,无数片竹叶飒飒摇动,兵戈作响,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极大,她整个人踉跄几步,没防备地一头撞在他怀里。 她的额头抵着他颈下,少年身上热极,混杂有洁净的松香气味,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骨节分明的手,仓促而敷衍地在她鬓发上揉了一下,手腕无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现,风声过耳,肃杀得干脆利落,旋即背后“噗嗤——”一声,有热血溅在她裙摆上。 “这种怨灵你还应付不了,不要冒进。”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么声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静下来。自己的心脏在胸膛跳动冲撞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种濒死的紧张和耻辱的快活,压倒性地覆盖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无意识地紧握着那枚正在发热的佩玉,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它却渐渐凉下来了。 “太太!” 衡南猛地坐起来,宛如梦魇后的大寒淋漓,万物声音灌入耳中。 郁百合兴冲冲地反手关上门:“太太,今天有惊喜诶。”她眯眼笑着,手从背后伸出来。 衡南茫然看着托盘里乳鸽大小的白兔布丁,外面光溜溜,像上了釉。 郁百合璀璨地笑着,手腕一抖,衡南的眼睛一眨,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浪般鬼畜翻滚的巨型兔子。 “给您做了个大的,喜欢不啦?哎呦,喜欢死了哟。” “……” * 电话铃声大作。盛君殊跨进办公室,拎起座机,“喂?” “是盛先生吗?” 盛君殊安静听着,略低下头,睫毛微动:“……那就今天吧,我下午三点左右到家。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不客气,不客气。”话筒对面的人回得更加客气,“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同僚,我们提供一点方便也是应该的。下午三点,麻烦让您太太准备好两寸半身免冠照片和其他资料。” “好,再见。”西装搭下来,顺着披在座椅靠背上。 电话搁下去的瞬间,像是诈尸了一样再度响起来。盛君殊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手就放在话筒上没放开,敏捷地接起来,淡然道:“王总。哦,我就是盛君殊……” 张森火急火燎地出现在门口:“老板,那几个部部部……” 盛君殊正夹着电话,开电脑的另一只手顿了顿,瞥了过来,张森就闭嘴了。一直等到他打完整个电话,张森才走进来:“这王总也太不守、守规矩了,怎么老是直接给总、总裁办公室打电话。” 盛君殊没作声,原来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回复邮件:“你刚才说部门经理怎么了?” 张森说:“没、没大事。就今天早上九点不是有有有个例会嘛,您头一回到点不来,他们以为出出什么事了。” 盛君殊的眼珠被荧光屏映得很亮,静静地瞥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让他们坐五分钟,我马上过去。” 张森听着都颓了,一屁股仰坐在沙发上,一对三角眼没精打采地看着天花板:“要不然您还是雇、雇一个职业经理人算了。” “好好歹也是个大、大派掌门,放在过去,那是高坐坐望仙台,百、百万徒子徒孙排队捶背捏脚,哪、哪个掌门新婚之夜坐、坐在办公室加班。” 盛君殊盯着屏幕,弯出个冷笑:“职业经理人,一年一千万,你替我出?” 这种抚今追昔漂亮话,听听也就算了。 师门都给夷为平地了,就零星剩了这么几个人,还大派…… 张森:“才一千万,您不是出手就给了丈、丈母娘一千五……” 瞥见盛君殊飞过来的眼刀,后半句话适可而止,咕咚地淹了口唾沫,走过来给盛君殊倒水。 盛君殊按了发送,靠在椅背上就势灌了半杯茶水:“当个掌门有什么好,一天到晚闲得慌。” “谁说闲得慌?”张森说,“就那个星港的老、老板,给我打、打三次电话了,高价聘您出山。三、三顾茅庐都不为过,我们垚山还是、是大有生意的。” “星港?”盛君殊心里定位了一下远在版图边陲港口的城市,闭上眼睛,“太远了,不去。” “开了天、天价。” 盛君殊把老板椅转向落地窗,表情捉摸不透。半晌,有些疑惑地瞥过来:“有钱,让他买符啊。” “……买那个999,还、还是9999……” 是的,圣星除了做家居产品以外,门店里还兼卖镇邪器物,挂符、玉貔貅、水晶摆件一类,最便宜的也有将近一千块。自然了,生意十分惨淡,因为客户见了好奇,拿起来看到标价,都嘿嘿一笑,还以为店家摆着不是为了卖,就是为了镇店讨个彩头。 盛君殊看窗外景色,思考片刻:“我给他画一纸镇宅,标五个9卖给他。” “……”张森的汗差点流到下巴上。 想当年,少年盛哥儿多么的清正板直,一听见坑蒙拐骗,劫富济贫,那个面红耳赤,深恶痛绝,眉头拧成川字,那个“不做不做,我不做你们也绝不准做”的势头,这才过了一千年…… 张森:“人、人民币就、就是腐蚀灵魂的毒药。” 盛君殊扭过一张没表情的俊脸:“你说什么” 张森一脸正气地站起来:“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这、这就去标那五个九。” * “太太,太太……” 衡南被郁百合晃醒的时候,一缕阳光正落在她眉心,她眯着眼,睫毛眨了又眨,全然无神。 郁百合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肩膀,把她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太太,下午有重要的事情啊,可不能睡了。” 她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不是老板娶了个睡神,那一定就是老板晚上太不节制。不然太太怎么一整天都在睡觉,皮肤还光滑透亮,神气越睡越好了呢? 郁百合轻轻在衡南耳边唤:“太太,太太,衣服要我帮你换伐?” 自搬到别墅以来,衡南把十六岁到现在夜夜惊恐失眠的觉全补上了。不过再困,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眯着眼睛,浑浑噩噩地一把抓住了她手里的衣服角,郁百合嘻地一笑,关门出去了。 衡南抱着衣裳,木然对着镜子,费力地拉开裙子背后的拉链,开始混沌地想自己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没想出结果,睫毛颤颤,眼皮又重了。 郁百合等了半天,不见里面有动静。再进屋时,衡南干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藏蓝连衣裙背后拉链拉了一半,就被主人放弃了,拉链歪着,露出头发下面一节雪白的颈子。 “……唉,这真是。”郁百合急得跳脚,又怎么能怪太太这个小可怜,“老板误事!” 灰色琉璃瓶里一束带露的新鲜百合盛开。衡南的脖子被环形颈托固定住,一张脸微微仰起,刘海儿拿小夹子夹住,侧对着郁百合,眼睛闭着,浓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睡了这半个月,太太的黑眼圈淡得几乎看不出了…… 拉开抽屉,架子上摆放好的各个大牌的口红,按照色号分类,像是套装水粉颜料一样码成一排。 但凡女人,都会让这近乎浪费的排场晃得意动神摇,可惜衡南除外。 郁百合心想,叫醒太太,她也不一定分得清楚这些颜色。 她自作主张地为大日子挑了一支正红,指腹挡着,一点点沾在衡南的菱形唇上。 “沾个喜气。”晕在眼梢。 “再沾点喜气。”摩拳擦掌,扑在双靥。 原本苍白的面孔,靠着散落的正红,仿佛被一点点地注入了生气和灵魂。 “太太……”郁百合的双手经过精心保养,掌心柔嫩,专修面部按摩,衡南任她抚摸了一下午,也很舒服地没有醒。现在被她晃起来,手里塞了一面化妆镜,迷迷糊糊地,垂头注视了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少女眼半眯着,肤白唇红,好久没化过妆了,骤然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郁百合支着她的手臂,防止她掉了镜子:“太太,睫毛还需要画吗?” 毕竟,原本这双眼睛很精致,已经是这张脸上最浓墨重彩,锦上添花。 衡南垂头看着镜子半晌,很肯定地点了头。 郁百合忍着笑将她的脸抬起来:“太太不要动噢,我说睁眼就睁眼。” 这个年纪的女孩,到底还是爱美。 两张脸贴得近了,郁百合嗅到衡南身上一股不浓不淡的兰花香,沁人心脾:“呦,什么东西这么香。” 衡南默默抬起手腕来,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纽扣藤,离了土,上面的小叶片都枯萎打卷了。 郁百合想给她摘下来,手还没碰到,衡南便把手往身后一背,是个抵触的姿态,郁百合就悟了:“老板给太太绑的呀?” 衡南默了一下,垂眼:“嗯。” 郁百合眼睛一弯,笑了。这小夫妻俩,还怪有情趣的。 “叮咚——”门铃声响。 “来了来了……”郁百合放下工具,匆匆跑下楼去。过了一会儿,一楼传来一阵嘈杂,招呼声,说笑声,不止一个人。这些人七手八脚抬了什么,摄像机,打光板,还有沉甸甸的带电线的工具。 衡南蓦然站起来,从角落里慢慢拖过一只麻袋打开,从里面取了七八个粉红色的小盒子抱在怀里,哒哒下了楼去。 这个麻袋是郁百合事先准备好的,先前嘱咐了她,来了就要分发给客人。 郁百合见她主动下楼,有些惊讶,生怕忙中出错,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家太太。” 一群穿黑色制服的人,乱七八糟地站在客厅的一堆电线里,都停了当下的动作,面面相觑,好奇而拘谨地仰头看着她。 衡南停在楼梯上,骤然见了这么多生人,心脏狂跳。 郁百合见衡南停在楼梯上,心里也直打鼓:“……太太,下来吗?” 衡南慢慢地走下来了。她的头低着,眼睛往下垂,不看他们的脸,看到的只有几双穿着皮鞋的脚。 准备了几秒,往上抬见到着空着的手,就把那些手拉起来,把怀里小盒子往他们手里一塞:“谢谢。” 不知怎么的,他们的笑闹慢慢消减,只能听见她自己干而冷的声音,衡南背后生汗,越发越急,越发越快,直到发完了七个,把剩下的一个搁在茶几上,如释重负地掉头走向了卫生间。 坐在闭盖的马桶上,呼了口气。 客厅里的人,这才在郁百合的招呼下,慢慢地坐下来,趁郁百合倒茶的功夫。几个女工作人员,侧头倒吸一口冷气:“不是……这也太好看了吧。” “怪眼熟的,是个小明星啊?” 有人把那粉红色的纸盒子放在膝上,沿着翘起来的爱心一拉,纸盒子摊开,满当当的进口巧克力。 “嚯,喜糖啊。” 大家七手八脚地,捻一枚,剥开在嘴里吃:“怪客气的。” 那两个女生还在轻声争论:“绝对不是娱乐圈里的。” “我看着像。” “绝对不是。” 第10章 师妹(十)【修】 盛君殊开完会回到办公室,过了中午十二点。 屋里弥漫着饭香,办公桌上已经摊五六个塑料餐盒,一个老妇人正躬身站在桌子旁边,从保温袋掏出第七个塑料盒子摆在桌上,掐开搭扣。 老妇人六十来岁,黑发里银丝参半,在脑后梳成个髻,簪一根树枝样的黑色的短钗。她穿着朴素的中式短棉麻衫,常年劳作的一双手宽大似男人,因骨架子大,人又清瘦,看上去显得很精神。 妇人见他来,脸上压抑着喜色,恭恭敬敬福了一福:“掌门。” 还未蹲下去,便让盛君殊熟练地架住手臂,端了起来:“王姨,不必。” 往桌上一瞟,水晶肘子,蒜香烤鸡,还有一道红烧排骨,红彤彤一片浸润在油汁里。 张森端着饭盒,在沙发上狼吞虎咽,见他扫过来,把饭盒展示给他看:“老板你看、你下属区别对待,我、我就只有一个鸡蛋香肠炒饭。” 王氏脸上有鄙夷色,鼻子里闷哼一声:“有好粮,放在仓里烂了,也不予牲畜、小偷。” 张森张了张口,百口莫辩:“猴猴年马月的事您还、还记仇——” 盛君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耳朵自动过滤了这两个师门旧人之间的固有矛盾,扫着面前堆成山的大鱼大肉,适时地打断:“过来一起吃吧。” 张森屁股一挪,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办公桌对面,伸长了手就往烤鸡上招呼,让盛君殊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慌忙接住掉下的一对筷子:“去给你王姨搬凳子。” 王娟在公司里有职务,明面上,是负责总裁的膳食。关于她的投诉,从来没少过,因为员工看到过她做的饭,平平无奇也算了,全是大鱼大肉,高蛋白、高油脂。盛君殊办公室在大厦顶层,除部门经理外很少有人见过,就像帷幔后面的皇帝,人人都存了几丝敬畏。一个没受过培训的太太,凭什么配给总裁做饭? 盛君殊信箱里塞满了投诉,就倒出来扔了,全然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早就不用吃饭了,吃什么都随便。例行餐点,就是为了看起来更像个人,补充精气神。 虽然王娟原本只是一个扫地阿姨,现在垚山缺人手缺得厉害,有一个扫地僧能用,是必然要放在身边待命的。 王娟仅站着,脸上既羞愧、又感动、又恼怒,急急劝道:“大哥儿,乱了规矩。” 盛君殊把烤鸡往张森那边一推,随口应道,“有个屁的规矩。” 这一句话,差点把王氏噎死。 所谓尊卑有序,君臣纲常,自打大哥儿年轻轻继任了掌门,这一千年来,垚山规矩越来越歪,越来越乱,最后,连带着掌门的为人一起,全乱了…… 三个人捏了筷子,别扭地挤在一张桌前。 王氏一双布鞋并着,坐得板板正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米。 直到听到盛君殊说:“说说那边的情况。”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答: “小的探看过长海小区的维修业主记录,一号楼三单元,也就是李梦梦现住地的那栋楼,一楼的防盗窗,近二十天里掉过四次,都是在深夜里,好在没有伤到人。” 张森啃着鸡腿:“防防盗窗掉了找物业,跟我们有啥关系?” 盛君殊说:“防盗窗长什么样没见过吗?金属竖条栏杆,构了一个天然的‘笼’。子烈在大门外贴了攻击向的符,她不敢进,只能爬窗,不破‘笼’上得去?” 张森听得毛骨悚然:“近二十天,她她、她还爬上去过四次?” “从前听老祖讲道,说恶灵怨灵,大都徘徊在一个小范围里。”王娟皱起眉头,“毕竟是违天地道法的存在,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极易散去,为什么还要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呢?” 盛君殊还在看蒋胜给的资料。 他从文字材料背后,拿出诊所皱巴巴的挂号单据。 单据油印得模模糊糊,还有一项检查费用单,是五官科检查。 “这个单子,”盛君殊把几张单据叠起,铺平在桌子上:“好像不太对。” 张森的脑袋凑过去,在盛君殊指尖按住的地方瞅了瞅,反应过来:“……流水单号一模一样。” 盛君殊把几份资料平整地装进档案袋里:“空了去查查长海小区这个诊所。” 王娟“哎”了一声,麻利地将餐盒收在一处。 她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似乎想到什么,忽而抬头:“掌门,小二姐回来了,是不是?” 盛君殊有些意外她消息灵通:“是啊。” “她刚刚回魂,还怕生,待她好了,我带她见见故人。” 王娟顿了顿,勉强笑了一下:“小二姐好就好,我不用见她。” “盛哥儿,”她抬起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眼皮,“这千年复兴大任都落在您肩膀,我等术法低微,也不能帮您什么,只希望您能把自己当回事儿,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盛君殊心里明白,王娟虽然一口一个“掌门”叫着,这多年来相依为命,更像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疼的。 但他打小离家独立,拜入师门就是大师兄。经年累月以长者姿态对师弟师妹们的照顾和管束,使他不大适应这种来自别人的感情和关怀,总觉得别人将他当成个少年、当成个孩子,很奇怪…… 但语气却不自知地放得温和:“……我知道了,王姨。” * 客厅里的一拨人,见了风尘仆仆回来的盛君殊,急忙站起来,亲切热闹地握起手来。 气氛猛然热烈起来。 “谢谢。”盛君殊不动声色地挨个儿握过去,心情很微妙,“让你们破例跑一趟。” 他听说,上一对让民政部门上门办结婚手续的,是一对高位截瘫动不了的残疾人;上上一对,是一对年过八十不便行走的老夫妻。 “不客气呀。”身着制服的人笑道,“我们上级知道盛总工作忙,不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随时待命么?” 大家哄笑了一阵。 “这个方便必须得行。” 有人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小盒子:“嫂子还给发了喜糖,盛总就别客气了。” 盛君殊让这话给说愣了。 “来了来了,嫂子来了。” 盛君殊侧头过去,衡南正无措地站在走廊的阴影里。 她今天第一次穿了一身正式的深海蓝色连衣裙,带端正衣领,衬得颈修长,脸上带了妆,晃得盛君殊闭了闭眼。再睁开,发觉衡南神色局促,像是上了油彩的被拎到陌生人堆里的孩子,捏着裙摆,黑眼珠盛着光,闪躲来去。 平时不觉得衡南委屈,这个时候看见衡南远远站在阴翳里,盛君殊心里像被针陡然刺了一下,他招了招手:“衡南,来。” 衡南慢慢地从走廊走过来,默然地走到他身边,他伸手一牵,衡南的手冰凉如玉笋,挣动了一下,他稍一握紧,她便任他拉到了椅子前。 移动背景墙慢慢铺开,红色的,鲜艳如旗帜。 两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凳子前面,没怎么费劲就拍好了一张照片。 盛君殊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放在膝上,客气地问:“可以了么?” 摄影皱眉看着镜头:“稍等一下。” 几个工作人员都凑到镜头前,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几个头挨头的人忽然爆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盛总,买一送一,趁着这个背景,再拍一张亲密一点儿的,留个纪念呗。” 盛君殊想拒绝。 几个工作人员便起哄:“都是专业的摄影师,盛总放心。” 盛君殊回过头看衡南。身旁的少女直挺挺地坐着,望着面前的空气发呆,翘起的睫毛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一动不动。 盛君殊默了片刻,朝着衡南的方向挪了挪,伸手从背后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不够亲密呀。”几个工作人员语气失望,七嘴八舌指导起来: “头再靠近一点儿。” “肩膀再靠近一点儿。” “不是拍证件照,别那么严肃。” 有好事者,夹在其中高喊了一句:“嫂子亲一下盛总。” 盛君殊薄唇一弯,刚想骂人,忽然感觉颊边到一阵极轻的香风扑过来,心里一僵。 “好好好!就这样,太好了!” 衡南自然没有直接亲上来。 她侧着头,嘴唇悬停在靠近他侧脸一厘米的地方,极有技巧地停住了,她的眼睫垂着,似乎对这样的配合感到很无趣。轻而吸的呼吸,淡淡扫在他脸颊上。 盛君殊坐着,目视前方,半边身子都麻痹了。 太近了。 紧急情况另当别论,脑子里只有杀敌顾不上其他。得闲的时候,即使是前世最亲密时,衡南和他也不过肩膀挨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衡南知礼而矜持,他也从无任何逾矩。 更何况,这一千年,没有除了百合阿姨以外的任何女人和他在四十公分的距离以内讲过话。 这细柔柔的,若有似无的鼻息,极其陌生,像是慢条斯理吐着信子缠上来的蛇,又像盘旋萦绕的鬼烟。 随后,盛君殊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惊醒。 摄像机前的人挤成一团,憋着笑看他,像在看一个笑话:“还有十分钟,二位就是合法夫妻了,盛总可以不用绅士手。” “……好。”盛君殊顶着无数道嘲笑的目光,把悬空的手掌放下来,自然贴住衡南的肩膀。 两个女孩耳语调笑:“还这么局促。没看出来,好纯情哦。” 郁百合拿着鸡毛掸子扫过真皮沙发背,但笑不语。 纯情? 那是你们不知道,太太每天晚上都被折腾得睡一整天哦。 衡南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先前盛君殊碰她,她要么失魂落魄,要么情绪激动,竟然从无觉察,属于阳炎体的干燥灼热的暖流,竟然可以沿着他温热的掌心,极缓慢地从接触着的肩膀,一点点流转过她周身。 她的眼睛微眯起来,像植被向往阳光一样,无法抵抗这种可以驱散一切阴暗潮湿的暖和。 盛君殊觉察到身旁的人僵直的身体慢慢变得柔软,倾倒向他,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顿了顿,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点点加力,变作了扶正她坐姿的捏。 工作人员一拍手:“OK了。” 盛君殊扳正了衡南,站起来。在一阵恭喜声中,猝不及防地接住了两册烫金小红本。 打开看了一眼,又忍不住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窃笑之后,还非得再给他们拍一张照片了。 结婚证上的两个人,男的英俊而面色严肃,女的貌美而眼神放空,中间隔了一大段不尴不尬的空气。 整个合照上,写满了四个大字。 “貌合神离。” 第11章 鬼胎(一)【修】 衡南坐在沙发上,盛君殊把红本本打开,塞进她手心:“衡南,这就结婚了。” 衡南低头扫了一眼照片,略微沙哑地“嗯”了一声。 “不要跟师兄客气,以后想要什么,缺什么,就跟百合阿姨说。” 衡南似乎在游神,敷衍地点了下头。 盛君殊对于她的反应,也没什么意外。 他唯一的期望,只不过是衡南能够对结婚证上他的照片还有他的名字看个眼熟,以后在外面,不至于认错了老公,随便跟着别人跑。 无意间看到她手腕上系着的枯萎发蔫的纽扣藤,猛地想起这件事:“对了,这个吊兰精……” 衡南一怔,手臂“倏”地藏到了背后。 盛君殊已经习惯她的抵触和敌意,手伸到她背后,握住她冰凉的手腕,指尖一勾,没费什么功夫就把纽扣藤拆了下来,顺手揣进西裤口袋里:“玩两天行了,师兄帮你处理掉。” 衡南坐在沙发上,呼吸轻轻急促起来,嘴轻轻抿着,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一丝戾气。 一丝细细的崩溃的哭声从盛君殊口袋传出来,嘤嘤作响。 它好难啊—— 盘在手腕上,白天榨干自己做香水,晚上牺牲自己做盾牌,拼尽全力兢兢业业讨好女主人,不就是为了降低存在感,伪装成个小手链苟且偷生吗…… 大佬的记性,都有那么好的? 盛君殊指尖一捏,嘤嘤的哭声马上知趣地寂静了。 衡南却站起身来,膝上的结婚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径自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她的脚腕细瘦,踝骨漂亮,藕粉色的防滑塑料拖鞋,抬足落足间,让她踏出了一种日本木屐的清冷韵味。 郁百合忙把结婚证捡起来:“这么重要的证件,可不能丢了,收在哪里?” 盛君殊回短信的手停了停,黑眸抬起,似乎犹豫了片刻,“找个画框把内页裱起来,摆在太太床头柜。” 没事多看看,才好眼熟。 郁百合微妙地看他半晌,压住脸上表情:“……哦。” 盛君殊身子一倾,顺手拾起了桌上另外一张照片。 这张快印照片是个瞬间抓拍,他垂下眼,衡南回过头来亲吻他的侧脸,齐肩短发遮住了耳朵,只露出红唇和翘起的睫毛。 阴差阳错,虚假暧昧,却分外和谐。比结婚照那张和谐得多。 他看了一会儿,把皮夹里的符纸抽出来,把这照片塞进透明层里。 “我先回公司了。” * 落地飘窗下落下窗户的菱形光块,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花园乔木,大雾天,整个天空都是浑浑噩噩的白,麻雀过境,像甩在宣纸的细细墨点。 窗户紧闭着,隔音很好,内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片沉沉的寂静。轻薄的白色蕾丝纱帘,随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轻轻摆动。 衡南正赤脚站在阴翳处,看着地上的一小块光。她本就苍白,光下的侧脸看上去更加没有血色。 这些夜晚,都是怎么度过的呢? 她睡得极浅,稍有异动便会夜梦惊醒。耳边传来“嘿”“嘿”的呵斥发力声,那声音脆而稚嫩,一阵看不见的气流涌动,时而波及到她的发梢,好像在发生激烈的打斗。 她摸摸手腕,空荡荡一片,床边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点兰花香气。 半晌,打斗休止。吊兰精毛茸茸的东西尾巴一甩,呼哧呼哧地拱过来,小蛇一样钻到她手腕下方,一盘一卷,安安静静地接着睡了。 有时她半夜醒来,衣领里有什么东西痒痒的,伸手一拎,扭开台灯,一串小叶子由指尖垂下来,小圆叶缓慢地一张一合,好似呼咻沉睡,半晌,“吧嗒”一声掉下来一滴口水,恰好落在她手背上。 “……”她嫌弃地把它远远丢到了桌子上。刚扭上台灯躺下去。又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爬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搔她的掌心。 衡南抬起空荡荡的、血管可见的手腕,垂眸看着。 * “老板,太太又进柜子里了,这可怎么办呀?” 盛君殊才在办公室坐下,接了个电话,刚向后靠坐的身子又慢慢绷直了。 他沉默半晌,沉吟:“知道了。” 张森正说到一半,未料这横插进来的电话这么短暂,还没来得及听壁角就挂断了:“谁、谁呀?咋了?” 盛君殊面色如常地把水杯向前一推,水面晃起来:“去倒点水。” 张森起身。他语气平静,张森也能觉察出掌门身旁气场的微妙变化。他非常少见的心事重重,甚至有些烦躁。 盛君殊打开手机,点开一个应用程序。屏幕上黑乎乎一片。半晌,一缕光照在镜头上,待镜头适应了曝光,慢慢清晰起来时,看得到半张姣好的侧脸。 斜着照入的光,只照亮一半,长睫之下,少女盛着光的眼珠看着前方,外面似乎有人同她说话,她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随后更多的光涌进来,少女拿手臂挡了一下,低眉的瞬间,正脸对着镜头,纵横的泪痕明显,雾蒙蒙的眼睛里只是无神。 “……” “这、这、这不太对啊。”凑过来看了半天的张森差点掉了杯子。 这是个监控,他认识。不过他那粉红色的可爱界面上还有另外几个按钮,一个按钮上画了小喇叭,下面写着“与TA通话”,另一个按钮上画了一个棒球,下面写“拋球游戏”,还有一个按钮,画了个食盆,下面写“给TA喂食”…… 这个监控……好像不大对啊? 盛君殊觉察他的窥视,“啪”地把屏幕锁了。 “你、你、你把监控装在哪了?” 盛君殊:“衣柜。” 还有两个,一个在床底下,另一个在桌子底下,寻常小猫最爱的匿身之所。 “?”张森一双细小的三角眼里写满了迷惑。 十分钟后,办公室里飘荡着细细嘤嘤的哭声。 一串细细的、枯黄的、叶子几乎掉光的纽扣藤,挂在台灯上微微摇摆,一根闪着寒光的黑色钢笔漫不经心地挑起它的尾端,另一段握在男人修长的指间。 吊兰精哭得嗓音沙哑。 它真的受不了啦!本是自然生长的千叶吊兰,趁着大佬洗澡的时候,暗搓搓蹭了一点阳炎之气,修为飞升有了灵识,这就飘了,见一个不认得的女孩在自己的地盘洗澡,竟欺生起来,谁知道惹了大佬的老婆。 是它占了便宜还卖乖,打一顿也就认了。可是大佬也不打它,就派人把它送到一个破房子里,缠在一楼的防盗窗户上。 那里有个怨鬼,老是上上下下地乱蹿,每冲上去一次,黑乎乎的煞气就冲击它一回。 植物精怪,对怨气非常敏感。一连冲了两次,它的叶片都快掉光了! 盛君殊漆黑的眸看着它,温声问:“你跟太太说什么了?” 桌上的玻璃杯里装了半杯水。吊兰尾巴摆动,一串歪歪扭扭字现在桌上。 “呜呜呜,我还不会说话啊——” 盛君殊掌心压在那水渍上,轻轻一抹,便把所有痕迹蹭掉了。他接过张森递过来的一个小花盆,放在桌上。 吊兰精听到响动,昂起头来。 威逼不过,改利诱了是吗? 千叶吊兰哭着甩尾巴,却眼巴巴地看着那小花盆,还有里面肥沃疏松的褐色土壤。 它真身已让盛君殊毁去,做梦都想再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 “呜呜呜呜……” ……小花盆啊。 “——你这都不明白吗?” 尾巴极其愤怒地一甩,盛君殊皱眉向后一闪,仍然有几滴水挂在他浓而黑的眉宇上。 他的睫毛颤了颤,缓慢地张开,露出一双玉珠样的,纯粹而稍显疑惑的眼瞳。 “大屋子里,一个人。” “她只是害怕。” “为什么没人陪陪她?” “……” 盛君殊看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三行字迹,似乎出了神。 * 防盗门敞开着,走廊里脚步声朦胧。 “哎。”幺鸡探身,“叫你呢。” 依旧是那间小而旧的,不透气的诊室。李梦梦拘谨地抱着怀里的包,左右顾盼,确定身旁没人之后,脸色变了变:“叫我?” “对啊。”那同她没什么交集的小太妹,毫不怯生地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身上廉价香水味也被吊扇的风吹过来,“刚才进去的那个徐小凤,是你同学啊?” 李梦梦心里翻了个白眼,出于礼貌,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说她这次取十颗拿了七万,真的假的?” 李梦梦直挺挺道:“我不知道。” 幺鸡笑了一下:“你们不是同学吗?那你也是清河A大的咯。我去过你们学校,挺大的,图书馆里好多的人,都坐满了。果然学霸就是喜欢学习。” 暧昧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她的脸,“你的价格,跟她应该差不多吧,怎么会不知道。” 李梦梦没有徐小凤身条好、五官漂亮,加上虚报身高,她到手只能拿五万,本来就觉得不舒服,现在让人戳了痛脚,脸色憋得涨红。 刚想反驳,走廊对面的手术室,忽然传出来一声尖叫:“痛死我了!” “咣当。”白大褂的大夫出来,关上了门。后面呜噜呜噜的声音,就闷闷的听不清了。 李梦梦让这声儿一刺激,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勇气全塌了,十指收紧,将那一叠单据捏得哗哗作响,目光游离,脸色发白。 幺鸡笑出了声:“害怕呀?” 李梦梦瞪了她一眼。 “没事儿,刚开始,确实有点疼。一次两次之后就好了。” 李梦梦忍不住转过头:“你做过?” 幺鸡神秘莫测地一笑,打量了她几眼,又问:“有男朋友?” “有还来?缺钱花?” “关你屁事。” 幺鸡上下打量:“看你的样子,不像缺钱啊。” 忽而门被推开了,带着口罩的护士平平喊道:“李梦梦,来打针。” 李梦梦咬了咬嘴唇,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挪出了门。 李梦梦脱下外套,低着头着走进狭小的诊室里。慢慢地拉上帘子。面前的床上,蓝色的一次性床罩褶皱着翘起,还留着上一个女孩躺过的痕迹。 护士站在架子车旁边,背对着她,针头朝上,推了推针,和药水一样冷冰冰的声音,从口罩里不耐烦地传出来: “裤子脱了,躺上去。” 床旁边摆放着一个有些年头的灰色大型仪器,关闭着,屏幕上一层薄薄的灰,管子上还有油渍。 架子车上斜插着一支很长很尖的针,足有烤串的签子那么长,却比那个要粗,闪着森森的寒光。 第12章 鬼胎(二)【修】 李梦梦喉头发紧:“你针管里这个……是麻药吗?” 护士没有理她,李梦梦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她这才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转过来时,十分不满:“怎么还没脱啊,快一点!” 李梦梦躺在床上,冰凉的空气落下来。她脑海里回想起徐小凤从诊室出来的时候的画面,她捂着肚子,弓着身子,扶着门才慢慢走出来,刘海儿全打湿了,脸色惨白地看了她一眼,和她擦肩而过。 李梦梦声音有些发抖:“是麻药……怎么还痛啊?” 护士不耐道:“你们这小手术,用不了麻药的。”眼睛一垂,拍了拍挡板,“脚搭上来。” 李梦梦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没麻药?” 护士恼了:“你做不做?” 四面尴尬的静,玻璃上糊的是旧报纸,泛着一点被滤过的肮脏的黄。牛仔裤纽扣一开,李梦梦心里骤然怯了,又拿手握着,“我有点紧张……能让我再想想吗?” “那你抓紧。”护士骂骂咧咧地出去了,“……浪费时间。” 李梦梦深呼吸着,在小屋子里越呼吸越颤抖。 做吧,看前前后后不过十五分钟的事儿,就像徐小凤说的,不取出来,每个月排出来也给浪费了。 但是这么轻描淡写说的是她,刚才叫得那么吓人的也是她…… 不做吧,那个小太妹不是好端端地在那儿吗?可见疼一下而已,对身体是没什么伤害的。不做,这五万块没有了,还要再赔三千块的违约金。 “您于本月初网贷欠款……” 她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立即按了一下床头的铃。 “怎么坏了?”她将按钮撂在一边的时候,蓦然看见帘子外面,朦朦胧胧一道矮小的影,忙叫道:“……大夫,我好了。” 半晌,那个人影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趴在墙上偷窥的壁虎,画在了帘子上似的。 “大夫?” 李梦梦盯着它半晌,额头上蓦然冒了一层细汗:“……谁呀?” * “呜呜呜呜……”吊兰精哭着,感觉到身子一轻,有人捏着她的尾巴一提,把她丢进了花盆里。 吊兰生了根,根如饥似渴地往下扎着,藤蔓伸长,绽出了一朵又一朵叶片。 盛君殊指尖微移,拖动录播进度条,迅速向前翻看。 寂静的夜晚,台灯开在最低挡。晕黄的光,在被子上反射出朦胧一层,照亮穿小熊睡衣的女孩脸的轮廓。 吊兰精心理上毕竟是十三四的年纪,无聊得发慌,去揪女孩的头发玩,揪掉了好几根,衡南醒了,张开眼睛看清怎么回事,没吭声,又闭上眼睛睡去。 “啪。”它又揪断了一根。 衡南骤然睁眼,漆黑的眼里浮现出一股捉弄的狠劲儿,掐住它的叶子狠狠一拽,“啪”地拽掉了一片,吊兰精“嗷”地叫了一嗓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衡南停了停,捻了捻它的叶片,又揉了揉它的枝条,像是敷衍地抚慰。闭上眼睛,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盛君殊看着那近乎陌生的笑容,一时怔住。 三个月了,衡南在别墅里住了三个月,什么时候在他面前笑过? “老板,老板!”张森慌张进来,手机递到他耳边,“小六哥的电话。” “师兄。”肖子烈微沉的声音传出,“那个叫李梦梦的女孩出事了。” 盛君殊仍坐在沙发上出神,张森怀疑他没听清,准备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已骤然起身,“知道了。” * 掀起一片一片的塑料帘子,跟肖子烈打了个照面,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少年脚下半踩着的亮红色滑板上:“在医院里,不许滑。” 肖子烈“嗤”了一声,捞起滑板往外面去了。 蒋胜站在一旁看笑话。他觉得这个盛先生对自己师弟的操心,不像是师兄,简直像是父亲。见盛君殊看过来,他咧嘴笑:“放心,我看着呢。” 盛君殊淡淡点了下头,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走。离长海小区最近的是清河第二医院,二级,规模小,装潢破旧,病人也不多。 “在五楼,503病房。”蒋胜跟在身边,边走边说,“受了点皮外伤,没啥大事儿,病情基本稳定了。” 盛君殊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个身姿窈窕、衣着清凉的影子下楼来,直直挡住他的去路。 抬起头,一对大铜环耳环,一张浓妆艳抹的脸,顶着紫色挑染头发的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呦,帅哥,是你啊。” 十分钟后。 “我什么都没说,你们拷我干什么呀?”幺鸡两手并着,哗啦哗啦地甩动着挂在走廊阳台栏杆上的银色手铐。 蒋胜指着她的眉心,一脸严肃:“警告你,不许对我们办案人员动手动脚。” “怎么动手动脚了,不就是摸了一下胸肌么,不给摸早说呀。”幺鸡翻了个白眼,忽然又转向拍着衣服的盛君殊,“你还是办案人员啊,警察,还是律师?开那么好的车,不会贪污受贿了吧。” 盛君殊轻轻拉开被小太妹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民警蒋胜,站定在幺鸡面前,直截了当: “陈瑶,清河财经大四年级,之前我们见过面。”他说,“认识李梦梦吗?” “谁是李梦梦呀?” 盛君殊不拆穿她装傻,面色平和:“你今天下午送来医院,还帮她交了住院费的那个女孩。” “哦。”幺鸡点了一下头,“警察同志,我们俩素不相识,她排在我前面,我看她昏倒了,做好人把她送到医院,没想到医药费就要四百块。我身上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等她醒了,你们一定要帮我要回来。不然……你请我吃顿饭也成?” 盛君殊手指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录音设备,接着问:“你在长海小区的诊所,看什么病?” 幺鸡梗了一下:“……感冒。” 盛君殊微微一勾嘴角:“李梦梦单子上写的是妇科,怎么,感冒和妇科在一间屋子里排队?” 幺鸡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无知无畏地看过来。 盛君殊也看着她的眼睛,眼瞳里一丝笑意也没有,赫然显出了平常人没有的威慑:“你们去长海小区的诊所,干什么?” “……”幺鸡顿了顿,昂起头来,“卖卵啊。” 几个人皱了眉头,惊异的目光都瞥过来。 “别这么看着我。”她环视一圈,吊儿郎当地笑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淫,哪点碍着你们人民警察了?我用我自己身体的废料,帮助别人,还躺着挣钱,违反国家哪条法律了?” 盛君殊刷刷地记录完毕,笔帽一扣,转身便走,蒋胜赶忙跟上去,他却骤然回过头,目光扫过幺鸡的脸: “陈小姐。女性一生一共要排出500颗左右卵子,排完了,人就要绝经,就会衰老。值不值,自己掂量。” 从天台下了病房,蒋胜还一路摇着头:“跟她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那种货色,已经废了……” 盛君殊冷淡地一笑,并不认同:“她还小。” 才二十岁。比起千年起起落落的岁月,比起朝代更迭、人间悲欢离合如水流过,二十岁,确实还很小,还不知事,只看着眼前。 一进病房,僵持得接近冰点的气氛扑面而来。 盛君殊看一眼不耐烦站在床边的肖子烈,再看靠在床头、满脸怒容的李梦梦。 他顿了顿,走进门,坐在李梦梦床边的凳子上,又给蒋胜拖了把椅子,传音道:“你出去问陈瑶,这边给我。” 肖子烈瞪过来。 盛君殊脸色微沉,睨了一眼门边。 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沉着脸地掠出门去。 李梦梦右边大腿、手臂都被白纱布重重包起来,手臂上扎着吊针,激动地按着病床前的铃:“护士,护士,我要休息,你们凭什么让陌生人来骚扰病人?” 回头准备骂人,见到床前坐下的男人,动作慢慢地敛了敛,心不由得猛跳起来。 这个男人西装革履,精致里带着利落的英气,闲闲坐定了,膝上放着一只本子,一双眼睛看过来,冷淡得如寒玉。 而自己架着胳膊和腿大咧咧坐在病床上,妆也没化,骤然感到了羞愤和劣势,不太自在地别过头去,顺了顺头发。 蒋胜说:“李梦梦是吗?我们是跟清河派出所交接的特殊调查部门,麻烦你再讲讲遇到的情况。 ” 李梦梦被送到医院时,满身是血,一直在尖叫。据说身旁的人说,当时她手里握着诊室里细长的取卵针,而取卵针的另一端,就插在她自己大腿上。 小病房里光线明亮,两个男人紧挨着她坐着,李梦梦倒也放下心,瞳孔微缩,慢慢地咽了口唾沫:“就是……就是上次那个……” “那个老女人。她——” 当时,帘子“哗”地翻起,转瞬人影靠近,树皮样、带着块块红斑的老女人,眼白森森,就同她脸贴脸。 李梦梦瑟瑟发抖:“她……她拿那根针使劲扎我的腿,边扎边骂,也听不懂骂什么,我……我吓疯了……一直喊救命……” 但是,后来幺鸡告诉她,从外面看去,她一直是自己中了邪似的在扎自己,拦都拦不住。护士当时就被吓得四散而逃。 “到底是不是我的问题?”李梦梦眼神茫然,眼泪无措地掉下来,痉挛地揪紧了被子,“我们家可没有精神病史的。” “上一次报案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李梦梦。”蒋胜有点指责地说,“我让你配合我们警方调查,你自己说是吃点药就行,还挂我们同志的电话。” “我……”李梦梦越想越觉得委屈,“她到底是谁啊?凭什么缠着我?” 第13章 鬼胎(三)【修】 盛君殊大致记下了描述中的样貌。 六十岁左右。白头发,皱纹多,蓝色外套。一只眼睛患有眼部疾病,一只胳膊垂着,一只脚掌残疾。 随着人的年龄增大,身上阴气只会越来越淡。故而,小儿怨鬼不谙世事,最为难缠,老人则因为心胸宽阔而少生怨鬼。六十岁以上的怨灵,尤其是腿脚不灵便,还有攻击性的怨灵,更是少见。 “蓝色外套,可以具体一点吗?” 李梦梦回想片刻,不太确定地说:“……有点像……电梯工的衣服。” “电梯工?” 李梦梦茫然皱着眉:“还是水暖工?” “……你见过她吗?” 李梦梦很肯定地摇摇头:“没见过。” “李梦梦,”盛君殊的手指放在唇下,看向警方提供的资料,“六岁时父母离异,母亲改嫁别村,再没联系。” “如果再让你见到母亲,你认得出来吗?” “——你什么意思?” 李梦梦脸因愤怒而涨红,大声喊道,“你怀疑那是我妈?我自己妈我能认不出来吗?再说我妈为什么要杀我呀?” 盛君殊遭了呵斥,面色如常。确切地讲,他并没有仔细地听,还放空沉浸在思索中。倒是蒋胜呵斥:“李梦梦,冷静点。” “你总共去过诊所几次?” ……在这些警察面前,一个人的过去无论怎么埋葬,人还是像是脱了衣服的透明人一样,连母亲因为家里穷跑掉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李梦梦噙着眼泪,缄口不言。 盛君殊轻轻地将活页纸夹在本子里:“你去干什么,我们已经知道了。” 李梦梦蓦然瞪过来。 “看我做什么?”他唇边一点淡淡的笑,比玄铁还冷,“出卖身体废料而已,又不丢人。” 女孩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泄了气,声如蚊蚋:“五、五六次,连体检带打针。” “你现在住在长海小区一号楼三单元?” “……嗯。” 对上了。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怨灵几次三番变化位置,正是穿梭于长海小区这套租住房,和李梦梦所在的取卵的诊所之间。 “家里有什么异常吗?” 李梦梦想了想,小房间,虽不是很敞亮,倒很安静和干净。摇了摇头。 盛君殊沉默了片刻:“有男朋友吗?” “……”李梦梦诡异地保持沉默了。 铃声响起,李梦梦低头按断了电话:“推销总是打电话。真烦。” 探视时间也差不多结束了。盛君殊和蒋胜起身,蒋胜弯下腰,替李梦梦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和我们保持联系。” 二人退出病房。待医生查房结束,挂上了门,李梦梦才从被子里拿出滚烫的手机来,贴在耳朵边,压低声音:“怎么给我打电话,你的麻烦结束了?” 男孩的声音刺啦啦,带着烦躁:“你总挂我电话做什么,是不是背着我外面有人了?” “不是,刚才警察在这里……” 男孩的声音缓和了一下:“怎么了,徐小凤说你住院了?” 李梦梦委屈的眼泪吧嗒一下掉在被子上:“我让一个疯子给扎了……” “你在哪?我找机会过来看你……哦,对了梦梦,现在遇到点麻烦,你能不能跟你爸爸妈妈借点钱,先转我两万块周转周转?” “……”李梦梦摔了电话。 在他眼里,她专门塑造了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女的形象,满心以为这样他才不敢怠慢她,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她需要刘路的宠爱和礼物,刘路也需要她。 这段恋爱,是两个人的寂寞和虚荣的必需品。 * 坐上开出来的警车,蒋胜扯过安全带一扣:“盛先生,咱现在去哪儿啊?” 盛君殊的手指摩挲着本子的皮质塑封,犹豫片刻:“我得知道怨灵的模样。” “李梦梦不是已经……” “亲眼看见最好。”回头看一眼黄昏雾蒙蒙的天色,也扣上安全带:“先回派出所吧,调一下长海小区的监控。” 蒋胜就笑了:“那小区上个世纪修的,没有监控的。” “那调外面路口的。” 蒋胜看着车玻璃上倒映出的盛君殊的侧脸,摇了摇头。 一直到了档案室坐下,他都觉得盛君殊是在胡闹。别说外面十字路口的监控,人和车那么多,有多不好找,就说那阿飘还能被监控录像给拍下来? 打死他都不信。 狭小暗淡的档案室里,切分的九个屏幕上,青白的监控录像无声播放。 肖子烈坐破桌子上啃鸡蛋煎饼,还算有良心,捎带着给他们几个在小摊上买了煎饼果子,拿塑料袋装着。蒋胜饿得够呛,拿起来就吃了,回头看看,盛君殊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是默然地看。 也对,老狐狸眯起眼睛笑:手腕上一块表就几百万,煎饼果子,怕是不吃的吧…… 肖子烈跳起来按了暂停,手其中一块屏幕上的粉色身影点了点:“喏,李梦梦。” 那个身影穿着粉色超短裙,踩着后跟趿着白色帆布鞋,磨磨蹭蹭地出来在小区外的水果店买了水果,又转回小区里去。 蒋胜莫名其妙地看着:“只看见李梦梦了,其他啥也没有啊……” 盛君殊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那位三角眼的秘书就气喘吁吁地敲门起来,怀里抱着一小盆绿色的草,摆在了桌子上。盛君殊拨拉了两下草,揪了一片叶子下来。 肖子烈睨着,司空见惯似的,并不阻拦, 蒋胜心里一阵激动,有生之年,总算能看见神人做法,却不知道这捉鬼门派能用啥法术让阿飘现形? 却见盛君殊忽地停下来,捋起袖子,看了眼表:“有点晚了,我拷回去看。” 肖子烈饼还没啃完,眼睛一睨,沉沉道:“过分了啊。” 盛君殊起身:“六点了,我该陪你师姐吃晚饭了。” 肖子烈表情一梗,霍然换了张脸,一屁股坐在电脑前,亲热道:“师兄想要哪一段,我帮你剪。” 蒋胜的屁股也离了凳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捞了个空:“哎?别介……还没做法怎么走了啊?盛总?肖专员?” 第14章 鬼胎(四)【修】 盛君殊回到别墅时,天已如墨色浸染,层层黑下去。 “太太还在柜子里?” 郁百合为难地点了下头,脸色凝重地伸出两个指头一比:“我把那柜门哦,开了个小小小缝,就怕太太憋到了。” 盛君殊点了下头,洗了洗手,单手拎着个小花盆,径自往衡南房间去。 郁百合跟在后面,卧室房门就在她眼前“咔哒”关上了,吓得她心惊肉跳,双掌合十,祈求盛君殊不要动怒。 她还记得上一次太太钻了柜子,老板进去以后,太太哭得那个惨呦…… 残暴没人性的盛君殊此刻正静静站在屋里。 房间里仅开着一盏复古式台灯,十分昏暗,但他知道衡南到底还是怕黑的,不然不会每天晚上都开着灯睡觉。 “衡南?”他的指尖摸到了郁百合开的那个小小小缝,轻轻拉开,里面的人惊觉响动,瑟缩了一下。好像在树下踩了落叶,惊动了其间栖息的野猫。 昏暗里,衡南已看到比寻常人亮得更加明显的双肩灵火,一左一右闪动,那是强大阳炎体的标志,一股干燥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柜子门已经敞开。 他要来叫我出去了。衡南知道,即使她不愿意出去,他会直接把她抱出去,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确认她正常地吃饭、睡觉,然后匆匆离去。 他好像总是很着急,总是在赶时间。 即使如此,他比她的父母还要耐心,还要细心,无论如何,他好像都不会抛下她不管,所以,她是那块他不得不去停下来安顿好的绊脚石。 可就是因为如此。 就是因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毫无怨言地安顿她的生活,又毫不解释,为什么属于另一个陌生人的人生,会平白无故落在她的头上。 她不工作,也不必上学,跟父母断了联系。她每天坐在床上无所事事,不记得过去,也不清楚未来。 她想不明白,只是想不明白而已。 这个年轻男人对她在生理上的吸引力和亲和力,胜过她前半生所有的父母亲朋,可是,每次用力回想支离破碎的前因后果的时候,心口都会剧烈疼痛,她觉得整个心脏四分五裂开来。 整个下午,她昏过去三次,又醒过来,心脏还是在好好地跳动着,一切都是幻觉。 衡南抬起头,有些意外,因为盛君殊并没有开灯,只是在昏暗中注视着她。 然后柜门轨道响动,片刻后,热浪扑面而来,柜子承了力,吱吱作响。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哗——”柜门合上了。 台灯的光被隔绝在外,柜子里一片漆黑。这个衣柜有整面墙大,里面的空间宽阔的很,但身量高大的男人整个坐进来,衡南骤然便觉得空间逼仄,仿佛被热浪裹挟着,站在中间的孤岛。 “可以了么?”近在咫尺的声音,平和地问道。 衡南抱着膝盖,紧攥着衣服角,赤足缩进裙摆里,鬓角冒汗,不知所措。 下一刻,有人把她的手拉开,往她怀里塞了一个花盆:“帮我拿一下。” 一股幽幽的香味扑面而来。 “嘤嘤嘤嘤……”熟悉的哭声细细地响在耳朵边。千叶吊兰的藤往上攀,盲人摸象似的,颤颤巍巍扫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一勾一弯,扑在了她肩膀上,像个激动的拥抱。 衡南抱紧花盆,眼睛骤然睁大,看向身边的人。 不过黑暗里,她看不见任何表情和影子,只有他双肩橙黄的灵火,跳动着燃烧,烧得很安静:“不是说了吗?想要什么,直接管师兄要就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猜不到。” “……” “衡南,你还想要什么?” “……”衡南垂下眼,任凭吊兰精伸出藤,一下一下拨弄她的发梢。 盛君殊在这片黑暗里,觉得有点困。 可也无端地觉得放松,难怪衡南喜欢往柜子里钻。门一关,一片黑暗,小箱子就是整个世界。外面的一切纷扰,矛盾,难题,生离死别…… ……都去他妈的,与我无关。 “今天开车走了二十公里,从公司回家,医院,派出所,再回来,走了个五角形。我说蒋警官绕路了,他不信。” “……” “见了两个二十岁小姑娘,跟你一样大,比你更不懂事。” “……” “植物精怪离了土,不久便会死。你抱着玩,别把它揪出来。” “房间里空调很冷。”忽然清冷的,略微沙哑的声音,小小地响在耳边。 盛君殊眼眸微睁,狠狠怔了一下。好半天,他缓过神来。压住呼吸,语气极平,在黑暗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今天你的喜糖,发得真不错。” “盒子里的巧克力,不太好吃。” “你喜欢吃什么味道?” “酒心。” 盛君殊的拇指,轻微地蹭过下唇。平时心跳得极快时,他会这样暗示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衡南垂下眼,细长的眼角骄傲地弯下:“小百合帮我夹了睫毛。” 盛君殊默了半晌,才辩出“小百合”是谁。随即诡异地想到,是了,衡南如果还是衡南,这一千年的光阴,郁百合在她眼里,可不就变成“小百合”? “衡南……陪师兄吃晚饭?” “……”骤然没了回应,盛君殊手心渗汗,后背冰凉,有些后悔。 半晌,一只细白的手,将柜门猛地推开,所有的光回归双眼,盛君殊眯了一下眼。衡南穿着过膝的棉布睡裙,怀里抱着千叶吊兰,赤足站在地板上,葡萄似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 郁百合贴在门口听了足半个小时,里面一丝声响也没有,心里正猫爪子挠一样的纳罕,门忽然被推开,怼得她后退数步,站稳了,捂着额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两人。 衡南眼睫垂下,安分分地让盛君殊牵着,正盘条理顺地站着,没哭,也没打瞌睡。 不睡……啊不不不不,不战而屈人之兵? “忘记说了。”盛君殊的目光微有疑惑地扫过她额头上的红印,“我今天在家吃饭。晚上你休假吧。” “好的!”郁百合一跃而起,一路跑到了厨房。 晚饭上桌时,差不多已经七点,里面有衡南喜欢的珍珠糯米丸。 “老板,太太,慢用。” 梦想了三个月的同框画面达成。郁百合拿手机拍了张照,眼泪汪汪地一鞠躬,回到房间,围裙解开,工服脱下,换上高跟鞋,快乐地去shopping。 两层楼的复式别墅,顿时变得空荡安静下来。盛君殊按遥控器,把餐厅墙上的投影仪打开,回头问衡南:“有没有想看的节目?” 衡南筷子上还戳着糯米丸子,看了盛君殊一眼,摇了摇头,继续戳丸子。她已经将近四年没有系统地看过电视了,于现在流行的节目和明星,也漠不关心。 盛君殊征询:“我拷了监控回来,看吗?” 衡南没甚所谓地点了点头,把丸子喂进嘴里。 餐厅富丽的水晶吊灯照耀着餐桌,色泽诱人的牛排、法式鹅肝、牛油果沙拉和焗蜗牛背后,摆着一盆千叶吊兰,藤蔓摆动着时不时地从衡南筷子里卷走一粒玉米。 盛君殊一面吃饭,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青白模糊的监控录像。 墙上贴着一张符纸,盛君殊语气冷淡,却不是对衡南:“凝神,把那团煞气吐出来。” 摆在桌上的千叶吊兰,叶子微微一抖,叶片卷起,骤然抖动起来,好似被狂风吹动。半晌,一片叶子“啵”地落下来,漂浮在空中,其余枝叶气喘吁吁地颓然耷拉下来。 衡南的指尖迟疑地摸了摸精疲力尽的纽扣藤,藤尖儿昂起头来,卷起她的手指蹭了蹭。 这一边,叶片悬在盛君殊指尖,让他轻轻捏住,一碾揉,刹那间变成颗绿色的汁液凝成的水珠。盛君殊指法飞速变换,轻轻一弹,那颗水珠如同利剑,“嗖”地朝符纸飞去。 撞在符纸上的瞬间,破碎开去,由上到下,凝成三个圆点,重重点在符头。 “滋滋……”录像似受了干扰,先横条花屏了一阵,旋即,再度清晰起来。 盛君殊拉动进度条粉,画面一帧帧倒回。粉色裙子的李梦梦从小区一路退回了水果铺,一颗一颗放下橘子,盛君殊指尖微顿,画面暂停。 那天下了小雨,李梦梦就站在水果铺棚子下,棚外雨水沿着塑料布滴下,地上聚了一摊积水。 积水不断放大,再放大,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而这人影没有随着画面放大而变得模糊,慢慢地,轮廓清晰起来,昏暗的颜色也跟着鲜明起来,一个佝偻的、蓝色上衣的老妪的背影。那蓝色外套的形制,乍看上去,确实很像普通电梯工、水暖工的蓝色工服。 衡南的勺子悬在空中,一双猫儿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一动不动。 盛君殊心里一沉,忍不住问:“怎么了?” 衡南的指尖,正点在蓝上衣背后的白漆玉兰花上:“舞蹈鞋。” “什么?” 她跳舞十年,不知穿废了多少双软底舞鞋。压腿练功,穿鞋脱鞋,低头时总会看到的…… “芭蕾舞鞋的商标。” 第15章 鬼胎(五) 艾诗橡胶厂。 “芭蕾舞鞋,鞋底里面有一块橡胶鞋板,鞋底外有一块皮质底。我们艾诗主要生产橡胶制鞋板,刚还有一个分厂,生产皮革。” “所以玉兰所有的舞鞋,都是委托我们厂生产的。” 树荫下蝉鸣阵阵,盛君殊和艾诗厂的负责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在太阳炙烤的街面上,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张森。 负责人顺着盛君殊的目光看过去,迎面三三两两的女工相携而行,下身牛仔裤,上身穿的就是绘有白玉兰的蓝色工厂制服。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我们厂的女工有三千多个人,流动性很强。有的人可能干几个月就走了。要找一个以前干过的人,这难度太大了。” 盛君殊说:“她一只眼睛坏了,左手臂骨折,一只脚掌外翻,应该很好找。” 负责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们厂有规定的,不招残疾人。” 盛君殊沉吟片刻,停下来侧头看着他:“工伤呢?” 负责人仰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这几年工伤赔偿的,没有伤这么重的。再早的,2000年以前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我没调过来,厂子记录也查证不了。” 盛君殊和张森对视一眼。 跟负责人握手告别,张森不住地拿广告传单扇着风,一脸愁苦地:“老板,这、这这艾诗厂找不到人咋、咋办?” 盛君殊默过了片刻,猛然转了个向:“回长海小区看看,有没有有水的地方。” “为啥呀?” “她第一次出现,反复对李梦梦说过的话。” 对了—— 无论第一次在诊所,还是第二次在出租屋内,她说的只一句话:“妹,我口渴。” * 长海小区年代久远,大概修建于英统治时期,几栋以连廊连在一起的居民楼,围出一个狭小中庭。 建筑外立面剥落,楼道里散发着常年发霉腐朽的味道。 盛君殊扫一眼,楼房连得密不透风,光线很差,中庭小而阴暗。外国人大概不讲究这个,但按照传统风水,这楼的布局并不好,没开口,万恶汇于中庭。 长海小区在世纪之初翻新过几次,但都是小动,没条件挖掘人工湖,只靠喷泉景观创造一点水景。但是没过多久,喷泉就因为资金问题停喷了。 喷泉已经干涸。张森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里面全是垃圾尘土和装化肥的塑料袋子。 “还有就只剩下排水明沟了,但是不不下雨,明沟也不、不能保证时刻有水。” 盛君殊站在喷泉旁边,仰头看着楼宇圈出的小块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这个小区里一处有水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会呢? “咕噜噜——”张森闭了一下眼,忙捂住了自己争气的肚子,好饿好饿好饿,老板您听到了吗? “咕咕噜噜——”更响亮的一声。 盛君殊被这惊雷一震,终于想起来看表:“两点了?先吃饭吧。” 长海小区外面是细窄的老街,饭店也有,不过都是苍蝇馆子,小小的门脸,门口斜放一块木板,算是招牌。 沿街走着,张森走到一家店面前,突然蹲下来:“老板等、等一下,我系鞋带。” 盛君殊扭头一看,木板上拿粉笔写着“本店特色:古法烧鸡”,旁边画一只鸡腿;再一扫张森脚上一双光溜溜的皮鞋,顿了顿,迈腿走进了店里:“就这家吧。” 反正也只是对付一顿饭。 小店里,头顶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热风,桌上摆了小卷皱巴巴的卫生纸。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盛君殊垂眸看着手机,一言不发。 张森习以为常,自己放松地看菜单。 这么多年来,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么,就会有一段时间不大说话,其实是在脑子里颠过来倒过去捋线索,整个人是放空的,这时候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多半敷衍。 但是不一样的是,他从前只是自己发呆,这还是第一次玩着手机沉默。 张森这就有点好奇了,悄悄绕到盛君殊后头,想看看他看什么视频,结果一眼就看见那一排扎眼的冒着桃心的粉红色的按钮:“与TA通话”“给TA喂食”“自动发球”。 这熟悉的界面,张森的三角眼微微睁大—— 老板他妈的竟然又…… 盛君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机屏幕。 他当时选摄像头,并不是故意选这一款。只是因为这一款平时可以伪装成小盒子,还能在暗处角落把晃动的物体拍得极清楚、同时还能随时在手机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宠物摄像。 这个宠物摄像软件有个功能,一旦红外摄像头感知到前面有物体晃动,就会自动开机,同时给他的手机上提示一条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错过美好的瞬间”。 刚才收到推送的这个,是安在床底下的那个摄像头发出的。他下意识点开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黑,大约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误导了摄像头。 他也没有及时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静静地看着这片黑发呆。 可是片刻后,镜头前忽然有了一缕光线,随即是过曝的一片惨白,好一会儿,镜头暗下来,什么东西抖来抖去的,慢慢现了形。 绿油油的小叶片晃动着,一盆小小的千叶吊兰,被一只手推过来。 旋即,一张小小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 张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脸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暂时无心去想衡南为什么会在床底下,因为他心里正想案子,感官反应有点迟钝。 另一方面,因为衡南是趴着进来的,手上握着一只手电筒,少女胳膊肘撑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带睡裙,衣领松垮垮地垂下来,镜头里大片瓷白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盛君殊的睫毛动了一下,皱起眉,伸出一只手掌,立刻挡住了镜头下方师妹若隐若现的勾,自己给画面裁了个边,接着看下去。 衡南整个儿钻了进来,两只胳膊垫着,躲在了床底下以后,脸上神色变得轻松惬意,就在这小空间里拿细长的手指同千叶吊兰嬉戏。 过程很无聊,她戳一下吊兰精,吊兰精的叶子向后闪躲,没戳着,一回合就结束;下一回合,吊兰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后抽手,还是给卷着了,于是她就输了。 就这样,吊兰精居然能高兴得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跟她嘤嘤嘤的细软哭声全然不匹配。 衡南听了这笑声,眉头微蹙,片刻后,也忍不住趴着臂弯里耸动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间低矮,她能打起滚来。 盛君殊调整了个姿势,手指挪动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个按钮。 “和TA通话。” 正此时,桌上“咣”地放下一个大盘子,东北店主中气十足:“来,二位的古法烧鸡。” “……”盛君殊头皮一麻。 再低下头,一阵强光射过来,手机又过曝白屏了。片刻后,镜头被一张凑近的狐疑的脸蛋占据。 这种摄像头,都有点镜头变形。少女举着手电,离得这么近,几乎贴在镜头上,就越发显得眼睛硕大,而下巴尖细。 那一双眼睛形状流畅,端庄雅丽的扇形褶,截断在要人命处,留下眼尾一段欲说还休的起翘。 硬而浓黑的睫毛根根翘起,极尽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对冷淬宝石一样的瞳孔,黑而亮得闪光,霜雪擦洗过一样,冷傲而戒备。 盛君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衡南的眼睛。 原来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端庄而毫无棱角的衡南,竟然有这样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 下一刻,这双无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蔑的笑,再然后…… 摄像头刺啦了一下,彻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张森本来有些担忧,但是古法烧鸡很快压住了这种担忧,他面前已经高高兴兴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鸡骨头,没注意盛君殊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盛君殊才拆开一次性筷子,往头尾看了看:“老板,你们的筷子好像发霉了。” 老板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厨房门口,懒洋洋道:“咋整?我们这苍蝇馆子,凑合着用呗,不比大饭店,伺候不起贵人。” 打这俩人一进来起,店主就有点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贵西装,往这小店里钻,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搁在桌上,拿纸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储物柜左边墙皮渗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儿,会霉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话的脸慢慢地有些变了,隐隐发白,直直看着二人,半晌没吐出字来。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温声道:“麻烦去右边第二格抽屉里,拿一双备用的给我。” 片刻后,老板双手把新的筷子双手递过来,一个劲儿打量他,手有点打颤:“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传说,有时财神爷借道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给碰上了。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随手接过来,熟练地拆开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并,开始吃鸡,“经济危机,现在生意不好做。” 张森有点意外地看着盛君殊,敏锐地觉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里比较佛,人骂他都当没听见。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才会不着意拿掌门的派头,还爱顾左右而言他,越顾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吓得够呛。 却不知道是因为在长海小区没找到水,还是…… 盛君殊余光瞥见老板还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扫一眼菜单:“再来一份绿豆百合汤。” 老板“哎”了一声,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既然还愿意点单,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从厨房走出来,陪笑道:“您稍坐会儿,水桶里没水了,得去巷口接点,可能有点慢。” 张森道了谢,盛君殊却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战战兢兢回过身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盛君殊问:“巷口有一个水龙头?” “是呀,有一个水池,在我们几个店共用的室外厨房里头。” * “滴答,滴答……” 三个人站在水泥垒成的水槽前面。水槽里面斜放着一个绿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龙头是金属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软管,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张森盯着那小小的水龙头,感叹道:“这就叫、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全不费功夫。” 小店老板拿着桶接水,目光有点害怕地在两人中间逡巡:“咱,咱一会儿还搁店里吃饭不?” 盛君殊拿了几张崭新的零钱,折起来,顺势揣在老板衬衣兜里,轻轻拍了一下:“一会儿回去,外面抽根烟。先把钱付了,桌子别收。” 老板冷汗都下来了,讪笑道:“客气,客气了。” 待老板提着水桶回去,张森开始仰头四顾。 “找什么呢?” “找摄、摄像头啊。”张森说,“坏了,这巷子里没,没有摄像头。” 盛君殊有点疑惑:“用不着那么高科技。” 说着,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水龙头,龙头发出嗡嗡的声音,“看这儿。” 张森把头凑过去,左看右看没看出个什么来,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不锈钢的水龙头表面,倒映出了他变形的脸。 第16章 鬼胎(六) 垚山捕灵术法,但凡有反射的地方,就可留下怨灵痕迹;留下痕迹,就能还原影像。因此,镜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块弧面的不锈钢,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符纸幻术之下,老妪的人影无声地一瘸一拐地挪过来,以扭曲的姿势坐在水池台上,把嘴伸到水龙头下,直喝得腹部涨大、再涨大,掩在衣裳下面,宛如快要破了的气球。直到最后那躯体“噗”地爆破,红花儿四散。 店老板透过小小一个窗口,窥到客人桌上浮现的这可怖画面,胸闷气短,一把扶住了墙:“难怪前两天隔壁的几个娘们发现走表了,大半夜吵着哪一家偷用了水……” 这一条弄堂做饭,都是那个龙头接出来的水。这么想着,胃里马上有了反应,呕了一会儿,蓦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绿豆百合汤…… 这碗绿豆百合汤,盛君殊还没有喝。指头敲敲瓷碗边缘,水波漾开,几枚空的绿豆皮,小船一样浮到了表面。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前在垚山校场,我每晚都是最后一个走。” 符纸燃尽,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烬。 张森嘴里还叼着半只鸡骨头,蹭了蹭泛着油光的的嘴角,闻言拍桌子:“这我记、记得。我就想等你们走了,出来吃、吃点东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来了,盛哥儿还、还不走。” 当时他还在心里变着花样儿地骂了盛君殊很久。自然,这个不能说。 盛君殊一笑:“练刀没注意,冷不丁抬头一看,天都黑透了。校场人都走光了,旁边只剩一个人。” 那个人…… “是衡南。” 当时,他欣慰于师妹的刻苦,还特地让她练给他看,顺带着指导了一下衡南的剑法。 衡南仰着头听他指点,听得特别认真,他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一练便练得晚了,他见天上冷月一弯,蛐蛐儿已唱起来了,赶紧催促衡南回去。 那时,衡南走了两步,蓦然又回过头来,侧脸映着月光,眼珠极亮,“师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极淡的笑意:“她问我,要不要喝绿豆百合汤。” 练了两三个时辰刀,他也确实有点渴了,就顺便跟着去了。站在她闺房外面,等师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来,接过来就喝了。 绿豆软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汤里。他酣畅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就抹了抹嘴,问衡南:“还有吗?” 衡南犹豫了一下,摇头笑道:“师兄,绿豆性寒,不可多饮。”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受了,交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转身走了。 “师兄!”那少女忽然又在背后唤他一声。 他转过来的时候,仿佛看见她满眼惶然,好像个被丢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细。再看过去,衡南眉眼敛着,脸上分明一片平静婉丽,她伸出手,手上的圆形灯笼照在海蓝的绉纱裙摆上,盈盈的一团,就好像一轮黄澄澄圆月亮照在江面上: “天暗了,师兄掌我的灯回去吧。” ……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灯,第二天忘了还给她,她也没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找到。” 张森吐鸡骨的动作停住了,他忽而感觉到一向内敛的盛君殊身上,慢慢地流露出极其罕见的难平之意。 一股从未与外人道的伤感,冷静而克制地铺散开来。 他想说点什么,鸡骨头好像哽住了他的喉咙,眼睛眨巴了半天,憋得脸色涨红,努力地开口:“这、这鸡真,真好吃,真、真的。” 盛君殊伸手把他面前的纸捞过去,圈了一下纸上的对勾标志:“这个是她裤子上的标志?” 张森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对。” 前一个“啊”是发蒙,后一个“啊”是缓神,再一个“对”,已经被盛君殊一把拉回了工作状态,“这个裤裤子看起来也像工服,就不知道是哪个厂。” 盛君殊拿手机举高,对着纸张垂直地拍了一下。 张森嘴里的鸡骨头掉出来:“老板,可、可是需要二次成像才、才能方便问询?” “不用。”盛君殊把照片拖进引擎框,“百度识图就可以了。” “……” 盛君殊在跳出来的一溜近似图片里,选了和照片最相近的一个,点进去,图标下还有一行小字: “清河轻工纺织城”。 * 入了秋,天黑得更早。盛君殊回到别墅时,窗外已黑透了。 餐厅里有声音,原来是电视开着。勺子碰碟子轻响,衡南已经端坐在餐桌前吃饭了。 郁百合一路小跑过来:“老板回来了!” 声音又大又亮,极有阵势,四目相对,还冲他使了眼色,明摆着是叫给别人听。 盛君殊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衡南。 衡南给纸杯里插了根小吸管,转向桌上搔首弄姿的千叶吊兰盆景,正倾杯过去给它喂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今天太太表现特别好。”郁百合笑,“主动下楼,还说自己想吃八宝饭。” “就是过了六点,您还没回来,我问太太等不等您,”她忧心地看过去,又看向盛君殊,“……她说不等。” 盛君殊脱下西装外套,神色如常地递给郁百合:“不怪她,是我回来迟了。” 他先走上楼去,进了衡南的房间。 弯腰从床下拖出了已经碎成残骸的摄像头,绕了绕乱七八糟的电线,捏在手心。再推开衣柜,衡南果然聪明,藏在衣柜里的这一个摄像头也没能幸免。盛君殊把两个损坏的摄像头处理掉,叹了口气。 这件事上他理亏,衡南误会、怄几天气,那也是应该的。 走出房间前,他俯下身,顺带拉展了衡南揉成一团的被子,忽而发现被子下面倒扣着一个玻璃镜框,翻过来一看,熟悉的头像映入眼帘,正是他们结婚证的内页。 那极干净的玻璃表面,还残留有一点浅浅的指印,好像是小儿读拼音要拿指头比着一样,衡南辨识过他的脸,落下的指印,把他严肃的脸侧都模糊晕染了。 盛君殊拿着相框,半晌无言。下意识抬起袖子想把它擦干净,不知怎么回事,又变了主意,把相框轻轻摆在了床头柜上。 衡南正一枚一枚地剥篮子里的烤银杏,双眼盯着电视,晃动的蓝影映在她眼珠里,看得很专注。电视上聚光灯闪烁,欧美模特在T台走秀, 盛君殊眼看着她把银杏果从硬壳儿里剥出来,就径直往嘴里塞,心里一抖,劈手截住了她:“衡南。” 衡南转过来看着他,冷淡,还有点疑惑。 盛君殊皱着眉把她手里捏的银杏果夺过来,不太熟练地快速揭去里层的皮,“不记得了?这里面也是要剥的。” 垚山盛产银杏。银杏转黄时,入眼明黄的一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层毯,饭桌上也常有银杏果,但他从来不碰。 这个原因不好跟别人说:他年少无知时也曾经吃过师弟一颗烤银杏,苦得怀疑人生,咽不得吐不出,从此以后就不吃了。 有一回新年大宴,他坐在师父右手边,乃内门弟子之首。因年龄不够不能饮酒,外门师兄便慈爱地给他夹菜,衡南坐在他身侧,见他盘里堆得高高的烤银杏山,悄声问他:“师兄,你怎么不吃银杏果?” 他端坐着,小声应:“一会儿吃。” 衡南又问:“师兄,你是不是嫌银杏苦?” “……” 见他不答,她敛袖伸手过来,拿了一颗。指尖微动,娴熟地捻碎去皮,将饱满的果仁干干净净地剥出来:“师兄,没剥干净的银杏才是苦的。” 玛瑙葡萄一样的银杏果,当啷落进他碗里,随即是第二枚,第三枚……他一个低头的功夫,碗里已经盛满了银杏果,衡南拍拍手去除粉屑,捏起玉箸安静地吃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他犹豫地着尝了一颗,最后,吃了一整碗他从来不吃的银杏果。 剥干净的银杏果的确是不苦的,还有股淡淡的清香。 眼下盛君殊手里这枚银杏果,因为他的指甲实在修剪得太短,不好着力,剥得有点坑坑洼洼,他抿了下唇,不太满意。但师妹的眼神落在他脸上,看着他动作;他先将果子抢过来的,这会儿有些进退两难。 停了片刻,利落地塞进自己嘴里,又从篮里拿了一颗,暗借真气剥了一枚,把如玉般光滑的杏仁果递给衡南。 岂料衡南有些警惕地向后一靠,不伸手来接。 “……你尝尝。”盛君殊还是不习惯被师妹这么干脆地拒绝,怎肯死心,直接把杏仁果抵在她紧闭的唇缝上。 男人的手指散发着清淡干燥的香皂的味道,几不可闻的烟草味,混杂着烤杏仁的清香。 衡南嗅着,垂眼,张嘴叼走了果仁。 头扭到一边去,腮帮子鼓着,缓慢地嚼了一会儿,忽然一停。盛君殊的心也跟着猛然一停。 衡南抬起眼,蓦然冲他一笑,笑得毫无戒备。 盛君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已停摆了。 笑了。 “还吃吗?”他从篮子里再度捏起一枚,衡南看电视里的欧美女模走台,目不转睛,极其配合地张嘴。 心无旁骛地剥了一篮子,盛君殊还在想,让衡南高兴,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 衡南依旧不同他说话,不过就这么一剥一喂,倒是让盛君殊觉出了几分趣味。这便跟练功练刀一样,越剥越凝神。有一枚不慎从他指尖滚落出去,衡南看着电视,低头咬住了他的手指。 倒是不疼。小小的舌尖无意扫过,一点痒痒的润湿晕开。 衡南觉出不对,低头,淡然地松开嘴:“今天看监控吗?” 盛君殊手指收回,这才回了神,本想说一句今天不工作了。但衡南已经关闭了电视,站起来走到机顶盒前,把他硬盘的数据线挑出来,插在借口上。 低头时长发从颈侧散落,露出雪白的两肩,沉稳安静。 电视闪烁了几下,亮起来。俯瞰视角,显而易见是在医院里。 床上靠着的穿病号服的李梦梦打着吊瓶。旁边的座椅上,坐了大波浪披肩的女生。女生拉着她的手,两人说话姿态亲密,坐着的那个是李梦梦的学姐兼闺蜜,徐小凤。 李梦梦本来有些责怪徐小凤,要不是她瞎介绍挣钱的法子,她也不至于遭这一番罪;可徐小凤才取了卵,脸还白着,就衣不解带地跑来医院看她,每天给她买营养餐,好声好气地陪她说话。 李梦梦的妈离家早,很少受到女性这样的照顾,她就不生气了,还对学姐又亲近了几分。 “……信我,绝对没问题。”徐小凤沙沙的声音传出,隐隐带着急切。 画面之外,盛君殊侧过头,衡南正在舀盘子里的八宝饭。 八宝饭黏稠,她以勺子代刀,先把它用力切开,毕竟是从前拿剑的腕,承了力,血管凸现在苍白的手背上,手型依旧漂亮有力。 盛君殊说:“不用分,一整块都是你的。” 衡南睫毛颤了颤,没理会。盛君殊看了片刻,伸出筷子头压住前端,身子前倾,右手握住她拿勺的手,向下稍一加力,八宝饭筋骨寸断。横着再来一刀,利落分成四份,才收回手去。 “那我不就成了未婚先孕了吗?这哪能行。”李梦梦叫起来。 “又不让你跟别的男人睡,你瞎激动什么!你不是和刘路冷战么?这段时间你别联系他,就看谁熬得过谁。” “我给你讲,你可不要被什么伦理给吓傻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授精都可以体外解决。这个老板我认识的,福布斯级别的富豪,只是人比较低调……给你找最好的医院,还有……” 大约因为是体己话,徐小凤握着李梦梦的手,靠向她,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监控里就听不见了。 衡南夹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四分之一块八宝甜饭,扑通一声扣进盛君殊碗里。 “……” 盛君殊以为她掉了,淡然拿起勺,准备给她舀出来。衡南已远远地端坐回另一边,勺子搅着百合粥,睫毛不住眨动:“是甜的。” 第17章 鬼胎(七) 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氛围中,盛君殊拿出礼盒,摆在桌上。 去玉兰橡胶厂时,负责人盛情难却,一定要送一款新的舞鞋给他,张森推拒了半天,最终让他给接下了。 他知道衡南从前喜欢跳舞,也知道师妹鞋子的尺码。 衡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把盒子掀开,柔软的粉红色芭蕾舞鞋一点点露出来,她动作停住,眼里的笑容褪去,变了脸色。 这一秒内世界寂静。盛君殊正拿起汤勺搅了搅:“衡南,还喝……” 衡南已霍然站起来,转身上楼,盒子紧紧捏在她手里,捏得几乎变形了。那绝不是一个喜爱的、高兴的姿态。 “衡南?” 王娟的电话打进来,盛君殊无声地叹口气,一手捏着鼻梁骨:“李梦梦那边怎么回事?” “前两天,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孩来病房看过她,俩人在病房里吵架,差点打起来。” “男朋友?” “可不,估计知道了她卖卵那事,闹分手呢。” 王娟的思想,还是一千年前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信仰贞洁烈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嫌恶,像在粪坑边捏住了鼻子。 “好,继续盯着。”盛君殊断了电话,又打到清河派出所。 蒋胜听了他说完,隔岸观火看得开心,吭哧吭哧一个劲乐,“现在小年轻,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管也管不住。操那么多心,不如好好在家里照看老婆孩子,你说呢盛总?” “电话给我。”那边电话刺啦啦易了主,肖子烈的冷冽声音传出来,“李梦梦名下有一笔累积十万的网贷欠款即将到期,钱买奢侈品和旅游全部花掉了;卖卵没有成功,还搭进去医药费,她现在很需要钱,非常需要钱,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糊涂,你活了几辈子的人跟她一起糊涂?”盛君殊的眼珠黑而折射光泽,“现在不是她该怀孕的时候。” 小儿阴气重,未出生的胎儿阴气更重,飘荡在空中的怨灵,巴不得夺鬼胎重生。 现在李梦梦和那个伤害过她的关系没有理清,还在敏感时期怀孕,万一让人夺了胎,李梦梦和这孩子的命…… “师兄,”肖子烈打断,声音愈发冷硬,“我们是天师,不是圣母玛利亚。这是个好饵,可以帮我们一举得胜,师兄,你清楚得很,怎么越活越婆妈了。” 盛君殊沉默数秒,仍然沉声道:“不妥。” 他垚山数百年传承基业,终其一生除魔卫道,不过只是为生民立命。山可以崩,旗可以倒,有些事情变不得。 “你必须保障李梦梦的安全。” “好,我可以盯着她。”肖子烈冷笑了一下,“至于她做什么选择来钱,她是个成年人了,她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派出所也不能公然干涉公民的隐私。” “滴滴滴……” 盛君殊青筋暴了暴,忍耐地放下电话。半晌,上了楼去,耐心地敲了敲门:“衡南?” 紧闭的房门里悄无声息。 盛君殊对衡南现在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衡南胆小,又很敏感,他一不小心就忽视了她的感受,她炸毛生气三四天不理人也是正常。不过和以前一样,不会记仇,三四天后自己消解掉了,就像今天为了几枚银杏果就不计较摄像头的事情一样。 但师妹破天荒地把第一块八宝甜饭给了他,他觉得不敲开门把人哄好,心里过意不去。 “老板。”郁百合匆匆走来,欲言又止地转过手机给他看。 微信聊天界面上,陌生头像发来一张照片,礼盒装的红枣阿胶,好多的营养品,还有白框里一长段话。 盛君殊打眼一扫,开头就是“南南怀孕过了三个月了吧?孩子好不好?我这做妈妈的日夜放心不下……” 郁百合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我微信的。您看……回不回复,还是直接拉黑?啊呦,这家人真是的。” ……都拿了一千万五百万,还阴魂不散,实在是脸皮厚。 盛君殊默了片刻,接过手机来,一字一字打字。 “真的回复啊?”郁百合有些惊讶,“我觉得还是不要理她,这种人……”话止住了,因为她看见了对话框里盛君殊编辑的内容: “衡南跳了十年芭蕾舞,清河财经有同分数档歌舞剧专业,为什么报服装设计?” 发送过去以后,那边迟疑了一下,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过了一会儿,那字样消失了,再也没了消息。 “估计是被吓跑了。”郁百合顿了顿,“那我还需要拉黑,还是……” “留着,回复了拿给我看。”盛君殊把手机交还给郁百合,面上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么一打岔,盛君殊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板,变了主意不再敲门,只是温声道:“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师兄。早点睡觉,明天一起吃晚饭。” 一门之隔内,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摆在旁边的,是那双浅粉色的芭蕾舞鞋。 听到盛君殊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她缓慢地弯下腰,把舞鞋的绑带拆开,小心翼翼地弓起脚背穿进去,系好绑带,随即慢慢站起,拉了拉裙摆。 身子绷直,向前微倾,脚背弓着,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仅坚持了两三秒,身体应激性地战栗起来,她脸色连带嘴唇都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从睫毛漏下渗入眼睛里。 她跌坐回柔软的床上,两脚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捡起来,暴戾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砸到了门边。 衡南转了个向,趴在床褥上,将头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从交叠的指缝渗进被子里。 房间顶灯扑进了一只蛾子,灯影频闪了刹那,滋啦啦的电流声响。 一道云雾般无实形的黑影,贴着墙壁上金色的踢脚线,迅速掠过。 尖叫声划过别墅时,半个别墅的灯都亮起来。 盛君殊的眼睛刹那间睁开,除了夜里他睡得很浅的缘故之外,是因为怀里的灵犀先一步有了感应。随即,台灯“啪”地亮起。 衡南房间大灯开着,台灯也开着,房间灯火通明。郁百合披着外套,已经紧张地站在一旁。 衡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连带着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弯腰去看衡南的脸:“怎么了?” 手刚触到衡南肩膀,一双手臂骤然搂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地一沉,衡南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让这力道一冲,后退几步,抱小孩一样托住了师妹,衡南的膝盖夹着他的腰,头发稍扫着他的脖子,气息凉凉的,显然吓得不轻。 衡南扒着盛君殊的脖颈,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抖着。 她知道这样丢人,非常丢人,但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阳炎体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完全陷在温暖笼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郁百合满脸郁闷地转过脸:“怪了,这个房间怎么就有蟑螂呢。” 一只蟑螂也就算了,关键是有一队蟑螂,蟑螂妈妈带着小蟑螂压马路了。 别墅每个星期都有家政公司清洁打扫,是她盯着给每个房间消毒杀菌、换洗地毯床褥,出现了蟑螂吓哭了太太,不是打她这个管家阿姨的脸吗? “换个房间睡?”盛君殊问衡南,衡南的脑袋顶住他颈窝,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说话。 “要不让太太去您的房间里睡吧?”郁百合担忧地说,“您那个房间每天都打扫三遍,应该不会有虫……唉,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蟑螂药!” “衡南。”盛君殊低头想看看师妹的脸,想征求一下意见,他一动,衡南就像受惊的猫,紧紧抓着他不放,不一会儿,颈窝里滚落一阵热乎乎、湿漉漉的触感。 “……”盛君殊不再废话,单手抱着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她一裹,走向自己独居的房间。 阳炎体百毒不侵,加上他修为已高,鬼怪灵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昆虫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师妹白雪初入师门时,不适应山上生活,半夜让一只爬上床的螳螂吓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时白雪才十一岁,和衡南同住一间,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来。 翌日校场练功,他在最前指导,眼见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师妹厥过去之前撑住了她。 那时衡南唇色苍白,眸光也涣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脱开了他的怀抱,神色慌乱地垂眸理了发梢:“不好意思师兄,天太热了。” 他见衡南脸色差极,不顾衡南拒绝,把她拽到阴凉处逼问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让他问得眼睛都红了,还没有一句实话。 中午吃饭时,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没大没小,用泥巴捏了个大蟑螂,悄悄放在师姐碗边,衡南起身的时候,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直接没拿住将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只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适应;衡南的怕,才让她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实,人人都有命门,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剑影,有人怕神怪鬼魂,这些衡南都不怕,她只是怕虫而已。 师妹怕虫,这也没有什么,原也不至于这么羞耻。 夜正深着,郁百合已经将客厅的灯依次熄灭了。盛君殊拉开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在师兄这凑合一晚。” 衡南把被子盖到鼻尖上,两手攥着,只露出让眼泪洗得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还留着浅红。他手掌覆下来的时候,蝶翅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点点抖着。 盛君殊旋台灯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习惯留灯,就留了一盏。 橘色的台灯,投出黯淡的浅淡的椭圆的光晕。盛君殊和衣躺下,尘埃落定。他闭着眼睛,眼珠转动,心里忽然想: 其实师妹这样,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着藏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一辈子也算自由快乐。 第18章 鬼胎(八)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头灯,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状。呼吸之间,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类,在空气里漂浮着浅浅淡淡的玫瑰香气。 从前下山捉鬼的时候,徒儿应邀独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长弟子带着,以指导术法,顺便保障安全。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带的。运气不好,在山中小镇,户与户之间隔着二三十里,中间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来,饶是他都感觉要断了腿,回头探看一下师妹,衡南正把裙子挽着,漆黑的大眼睛闪烁,面如土色地同他对视几秒,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他转过去,二人一声不吭地继续上山下山。 镇上就一家客店,客店里剩下一间空房,他知道师妹怕虫,把床让给衡南,自己也不讲究,铺了席抱着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发现屋顶上还闪着光。 “这房顶还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声:“我看见月亮了。” 是夜山里降温,深秋时节,晚上竟然飘起大雪。垚山内门弟子,洗髓之后都是阳炎体,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两个人木着脸,让西风吹得瑟瑟发抖。 衡南实在睡不着了,翻个身起来,从怀里的布袋里倒出几颗麦芽糖递给他。 他顺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来给师妹分了,两人吃着糖,喝了几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因实在太累了,聊着聊着就睡了。 那时山上凶险,画符等不及烧,差点烧到手指,忙不迭劈来劈去,剑都砍豁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过有个伴陪着,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能心无旁骛,顺顺利利地把出秋过了。 盛君殊独居有一千年了,没想到物是人非,师妹依然睡在他身边。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今日出秋已尽力了,闭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盛君殊难得枕着手臂,侧过去看着衡南的脸思考人生。被子窸窣响动,衡南翻了个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再然后,又滚了一周,额头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边,衡南毫无感觉,她的手臂搭上来,一点点箍紧了他的腰,整个身子钻进他怀里,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调整了个被完全笼罩的姿势,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让她抱着,手一伸,轻轻地牵起被子角,盖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来,异性相吸,阴阳互补。衡南现在这副至阴的身体,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阳炎体吸引,趋向,靠拢。即使是个阳炎质的木头桩子,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抱上来,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着,盛君殊顺便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把衡南贴在他胸口的那只冰凉的手掰下来,先握着暖了片刻,右手十指嵌入指缝,扣紧,掌心相贴。阳炎质灵火顺着经脉运转,周而复始,但是等到转到震位,脉门滞涩,他这股灵火,竟然越堵越多,怎么也过不去了。 盛君殊将衡南的肩膀揽住,半抱着她倏地坐起身,寻到脉门位置,大概是右脚到右腿之间。 他的掌心贴住脚踝,向上试探,隔着皮肉,竟然隐约摸到一处断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女孩的小腿试探,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旧伤,不是寻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头生生拗断,正骨的时候又没接准,竟然到现在还错着。 盛君殊握着衡南的脚腕正诧异,没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给摸醒了。 衡南记得自己躺下的时候是平展展睡下的,专门睡在豪华大床的边边,两个人之间隔了小半米,是互不打扰、相互尊重的安全距离。 黑洞洞的夜里醒来时,人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让他紧紧扣着,一只腿让他触着,当下浑身颤抖,汗毛倒竖。 盛君殊反应敏捷,在她咬过来之前错开了肩膀:“衡南——” 盛君殊还扣着衡南的手,松开她的脚踝,迅速将另一只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听我说。” 手决不能松,巴掌他躲得开,但是师妹的指甲还没剪。 话音未落,衡南一脚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愣了一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气有多大,她现在这副身体孱弱,踢打落在他身上都是挠痒痒;而是因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门,不说天下无敌,起码也从没给任何敌人近身机会,更何况是毫不设防地、让人快准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第一个人,是他师妹。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跃而起。 寻常女孩趁此机会,必定是哭着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门一关,把变态反锁在内,再跑下楼呼救。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着她跳下床,再按铃叫郁百合来,在底下接着。 可衡南并没有跳下床。她从床上爬起来,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将他推个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睡衣领口的扣儿都给她揪掉了,那狠绝的劲儿,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千年前干架的姿势。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没有这么凶地干过架。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着她,让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战局倒转。 怪他翻过来的时候顾忌力气,手撑了一下床,不至于压到师妹,衡南就钻着空子一滚,从他臂间钻出来,抬起腿从背后跨扑到他身上,坐直了,再次驭上了他这匹烈马。 风声过颈,盛君殊头皮微麻,下意识低头,不过他猜错了,衡南没有恶劣到揪他的头发,只是向后勒住了他的领子,这睡衣让她糟践得又崩了一颗扣子。 盛君殊脑子一团乱地把扣子捡起来握手心里,看她哭得太喘,让她歇了两秒,自己也冷静了两秒。估量了一下到床头的距离,一个滚翻,衡南抛落在床上,打了个滚爬起来,趁他没起身,又一脚往他的脸上踩去。 盛君殊利落地往侧边一滚。床是意大利生产的,相当柔软,衡南一股劲儿踏空,就像小孩踩蹦蹦床一样,向前扑在了床上,那瞬间,盛君殊把她掀起的裙摆“唰”地拉下来盖住腿,抓住她肩膀把人掉了个个儿,扣住两手,回归了最初的状态。 黑峻峻的眼睛看着她,含着点怒意:“还打吗?” 衡南别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滚,枕头上洇湿了一片,两眼通红,只抽抽搭搭地哭。 盛君殊放开她,眸光平静,实则非常狼狈地捏住敞开的、几乎变成深V领的睡衣,掩住露出的皮肤。 “你的腿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这句话问出口,衡南瞳孔一缩,好像被触到了逆鳞,颈间的渔线拽断,扬手一扔,盛君殊阻拦也已晚了,小小佩玉划了道弧线,啪嗒砸在墙上。 盛君殊眼睁睁看见落在地上的灵犀碎成两半,没想到衡南能不懂事到拿法器撒气,怒火顿时直冲头顶,扬起手:“你——” 衡南闭上眼睛,睫毛颤了颤,冷冷偏过头去,自己把头发拨开,完完整整地给他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来。 盛君殊深呼吸,再呼吸,感觉还没打人,自己好像先挨了四五巴掌,手指蜷缩,捏成拳头。 他慢慢地下床,把碎成两半的灵犀从地上捡起来,扭过身,伸出一指虚点两下她的额头,沉沉道:“……你等着。” 盛君殊刚拉开被子,衡南坐起来,赤足踩着地面。 “干什么?”盛君殊警惕回头。 衡南低下眼睫去,背对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脖颈,低低道:“我走了。” 盛君殊把被子一撂,厉声道:“回来睡觉。” 衡南让他一凶,停了停,一声不吭地躺回了床上,僵硬得好像一尊雕塑。 盛君殊躺在床上,衣衫狼狈,手心里捏着两枚纽扣、两枚碎玉,微抿薄唇,越想越睡不着,扭头冷然瞥了衡南一眼,坐起来“啪”地关了原本留着的台灯。 衡南在黑暗里瑟缩了一下,不过也识趣地没吭声。 后半夜,窗外花园里虫鸣响动,万物沉眠。被子窸窣响动片刻,微凉的柔软身体,滚了几滚,又蹭到他怀里,箍紧他的腰,脸儿安然靠着他胸口,呼吸匀而沉。 “……” 盛君殊顿了顿,半晌,冷着脸摸了一把师妹后脑勺冰凉的软发,给她盖了一角被子。 姽丘派人马联合朝廷攻上垚山的那一日,外门弟子全军覆没,内门抵挡不住,三师妹白雪守在门边,第一个触门柱而死,随之“垚山”二字牌坊跌落崩塌,碎成粉末,入口沦陷。 等他酣战足足两个时辰,分心注意到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衡南不见了,心里一颤,抬头看过去,旁边的山上果然有一道衣袂飘飞的人影奔跑向上,细细弱弱的,仿佛乘风就能飞去。再后面,是蝗虫似的人影。 那是通往天书藏洞的路。 心里不知为什么,慌乱得很,他定了定神,方才稳住:“衡南回来。” 衡南一个人,根本护不住天书,应该不至于这么犯傻。只要人回来,他牡棘刀在手,不说能撑到最后一刻,最坏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衡南,回来!” 往常他叫一声,哪怕他不叫,一个眼神过去,师妹自己就微笑着地朝他走过来,这回他叫了四次,足足四次,衡南置若罔闻,那身影已走在山巅,退无可退,才轻飘飘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平日乖巧温婉的师妹,从来没拿这样直白而陌生的眼神看过他。 那一眼里含着泪,泪里带着乖戾、自嘲、还有很浅的不甘。后来的好些日夜里,他总是反复琢磨这一眼,猜测师妹这些年是不是其实恨他,分明是讨厌他。 “天书在,我在。” 她回过头去,无谓地淡淡一笑,纵身一跃,与天书同陨。 直到今日,手里攥着两颗纽扣、两块摔碎的灵犀的今夜,他似乎才明白一点点。 第19章 鬼胎(九) “纺织城过往员工排查过了。” 肖子烈手插裤兜进了门,眯着眼见盛君殊坐在桌前,手里捣鼓着物件,歪着头倒着走回门口,抬手“当当”敲了两下门。 百叶窗外的碎光落在盛君殊眼睫,手里黏好的黄色灵犀,轻轻搁在绿萝叶子下的桌面上:“再不进来就别进来了。” 肖子烈磨磨蹭蹭走进来:“师兄,你脸色不好,昨天晚上纵欲过度了吧。” 盛君殊冷笑一声:“别胡闹。” 肖子烈一直睨着他,跟着愉悦地笑了一下,泡泡糖炸了个泡,把一厚沓资料撂在他桌上,两手揣在口袋,在沙发上仰靠着坐下。 “裤子是三年前的工服,现在已经停产,黑色裤子只发了两年,所以范围很小。” 盛君殊翻开文件夹,目光落在员工档案里两个备注星号的记录,一个叫洪二妹,一个叫陈媛。 “打星号的是有工伤记录的。陈媛,1962年生人,2013年进厂,第二年因为操作缝纫机不慎,手指断裂,十级伤残,赔了两万,一年后离厂。” “洪二妹,1960年生人,2013年进厂,进厂当年,因为抢救失控机器,左手手臂粉碎性骨折。八级伤残,因为护厂有有功,老板亲自赔付的,算上奖励一共有十万。” 盛君殊回忆怨灵残疾的臂膀,点点纸面:“查这个洪二妹。” “查了。师兄你猜怎么着?”肖子烈看过来。 “名字是假的。” “你真聪明。”肖子烈笑了一下,没规矩地反坐在他办公桌上,掐他桌上盆景绿萝的叶子,“工厂招工时的身份核对很糊弄。洪二妹这个身份证是假的,特别假的那种。” 盛君殊默然靠在椅背上想,其实倒不算全无收获。 “左胳膊是在纺织城伤的,少一个了。剩下腿和眼睛哪个是在橡胶厂?” “我猜眼睛。机器一般是绞、卷、压,会把骨头弄碎,她的脚外翻,还能走路,感觉不像机器。像外力冲的。” 盛君殊给艾诗橡胶厂的负责人编辑完短信,听着肖子烈分析,“外力,车祸?” “身上好像没有碾压伤。” “坠亡。”盛君殊吐字。 坠亡,可能没有明显外伤,脏器衰竭之前,人短时间内还死不了,但内脏破裂大量失血时,会觉得干渴。救护车上的坠亡病人在休克前,会控制不住地向护士要水喝,但是没有人敢给水。 口渴就成为这个怨灵死前最深的执念。所以她问李梦梦要水喝,在长海小区外的水龙头处大量喝水,直到把自己撑破,然觉得不解渴。 “做什么工,可能会低空坠亡?” 肖子烈想了一想:“女的话,家政擦玻璃,保洁擦栏杆……” 这么一想,范围海了去,甚至根本不一定是在工厂,在家里晾衣服掉下去,也可算在其中。 盛君殊点点头:“先按这几个方向找吧。” 半晌,没听见肖子烈应声,盛君殊疑抬起头,见肖子烈一手掀起绿萝叶片,定定地看着桌面。 “子烈?” “这是什么?”肖子烈捏起办公桌上的佩玉,细细的渔线垂在他腿上,咄咄逼人,“这不是你给师姐的那一半灵犀吗?” 盛君殊怔了怔:“是啊。” 肖子烈注视着他,眼睛慢慢地发出股极亮的光,胸膛起伏:“盛君殊,从前你的阳炎体,师姐也是阳炎体,我大可给你找个理由,你们两人属性相撞你不喜欢。现在师姐体质至阴,对任何一个阳炎体都有生理吸引,你还是没办法喜欢师姐,对不对?” 盛君殊一脸莫名地看着气成河豚的小师弟。 “盛君殊,你不喜欢她,凭什么还娶她?”肖子烈蓦然暴怒,声音高了八个度,“你有毛病吧!你不喜欢师姐,你把师姐让给我,让给任何一个喜欢师姐的阳炎体……” “……”盛君殊霍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肖子烈让这拍桌声一震,傻了片刻,可看了看手上灵犀,再度恶向胆边生,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指着他的鼻子喝:“你不喜欢师姐,师姐就喜欢你吗?赶紧跟她离婚,别耽搁她喜欢别人!” 盛君殊站着,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捋了半晌火气,越捋耳尖越红:“喜欢别人,她自己来跟我说,我放她走,师兄给她出嫁妆。” 这句不说还好,越说肖子烈眼睛越红,慢慢点了点头,“盛君殊我看清了,你没有心。师姐在你眼里,连一个法器都比不上。” 少年脸色如黑云压城,向后退着,摔门而出。 盛君殊眼睁睁看着黏了一早上的灵犀,让他一把砸在墙上,“送出去的礼物都能要回来,我佩服你。别要了!” “………………”盛君殊薅起桌上的茶杯摔过去,碎在肖子烈甩上的门上。 瓷片下雨一样纷纷落下,将张森吓得倒退三步。 这兄弟俩这千年整天吵架,多是肖子烈小娃儿不懂事,单方面气盛君殊。盛君殊骂他打他,都还克制着,从没气到灵魂深处,气到摔东西过。 张森眼睛闭了一闭,哆嗦着准备抽身而退,里面的人又把他叫住,“张森,” 盛君殊蹲着,拼了几拼之后,发觉灵犀已经碎得用灵火都凑不到一块儿了,闭了闭眼,忍了又忍,平和地嘱咐: “去,去买点502来。” 会议室门外,盛星的经理们手里捏着文件夹,相互嘀咕。虽然他们也并不喜欢每周一早上风雨无阻的例会,但例会突然取消了,心里到底不安。 人事部经理压低声音说:“这是陛下龙体欠安了?” 除了生病,他们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人形时钟一样的总裁撂下公司的事不管。 另一人略有忧愁:“我们这高层,是不是要动荡了呀?” 众所周知,陛下后宫暂无,未有太子,这么多年来就跟诸葛亮似的,呕心沥血亲力亲为,他真要有点什么事,这么大的公司,还真的可能出现一点决策上的短期混乱。 “瞎、瞎猜什么。” 两人吓得倒退一步,抚着胸口,原来是张森抱着文件夹,站在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散了散了啊,是杨贵妃进宫了,从此君王不、不早朝了。” 别墅里阳光璀璨。八点半,盛君殊轻轻把窗帘拉上,阳光被阻挡在外,非自然的暗淡深深浅浅,有些暧昧。 衡南果然还没睡醒,头微微歪着,黑发散落在枕上,被子蹬掉一半,睡裙肩带掉着,唯一柔顺的是翘起的睫毛,整整齐齐排列,冷冷淡淡覆下来。 盛君殊看她半天,感觉衡南藏在里头这性子,恐怕和肖子烈才是亲姐弟。肖子烈还想要她,简直乱伦。 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微抬,把渔线挂上去,指头捏着滑落到颈侧的灵犀转到前面,轻轻摆进锁骨中间的小窝里,空调温度调高,把被子拉起来盖好。 摆在床头柜上的吊兰精抻着藤,看得正起劲,见他瞧过来,骤然缩回藤蔓脑袋去,耷拉下来装作睡着。 盛君殊瞥了它一眼,没做声,拎起叶子,拿水壶公事公办地喷了点水。 “唰唰唰”藤蔓快速甩动,盛君殊回头时,写字的藤蔓“倏”地抽回去。 再低下眼,桌面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并一个标点符号:“加油!” “……” 谢谢啊。 电话震动。 “喂?” 他压低声音,轻手轻脚离了房间,反手闭上房门。 “盛先生吗?”艾诗厂负责人的声音仓促地传出,“找着符合条件的伤了眼睛的女工了。” 盛君殊眉眼稍敛起来:“我马上到。” * “洪小莲。”盛君殊看着档案。 “肯定没问题,这里是身份证复印件。”负责人恳切地说,“我们厂出过事,人事这方面审核很严,身份证肯定是真的。” 身份证照片上的女人短发,烫了小卷,圆鼻头,小眼睛。和视频里的鬼影,确实有七八分相似,不过面向年轻很多,头发还是黑的,也没有那么重的眼袋和皱纹。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有点拘谨的农村妇女。 “这个洪小莲,是2006年左右到我们厂的,在我们厂干了四五年,之前没在别的厂干过,从头学起的。但人很踏实,还拿过一次生产标兵。” “2010年初,有一次,同车间的女工在操作打鞋样的机器的时候操作失误,差点把机器烧坏了。洪小莲为了救机器里的零件,被喷出来的橡胶渣灼伤了左眼,当时是七级伤残。” 他把另一份记录推过来,“除了十万的一次性补助金之外,因为是护厂英雄,我们老板从私人账户里又走了十万,一共是二十万给了她。考虑到她落下残疾了,另外还承诺我们厂会终身聘用她和她老公。” 盛君殊的目光短暂地划过“护厂英雄”几个字,只是问:“他老公也在你们厂?” “对,他们俩是八里村人,一块来招工的。”负责人把另一份档案递给盛君殊,照片上是个穿背心的满下巴胡茬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她老公叫刘大富,是我们厂的司机。” “像这样的打工夫妇,我们厂有不少,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许诺过了,他们俩出了事没多久还是辞职走了。当时洪小莲握着厂长的手,还哭了呢。” 老实巴交的洪小莲鼻子通红,眼睛也通红,握着厂长的手,一个劲儿地鞠躬,说厂子待她好,厂长是个好人,在边上围着的其他的女工看得动容,也都拿袖子擦着眼泪,相当不舍。 “为什么走?” “家里要盖房子,孩子要上学。唉,一般情况下,要走差不多都是因为类似的理由。” 盛君殊把资料拢了拢:“谢谢你了,我带回去?” “没问题,没问题。”负责人跟着站起来,一直将他送到了门口。 盛君殊拿出手机。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传来了肖子烈吃枪药一般的呛声:“干什么?” “女工真名叫洪小莲。”盛君殊说,“左胳膊不能用,眼睛也只剩一只,还有档案污点。以你对基层的了解,这种情况还能进什么厂?” 肖子烈默了片刻:“正规厂子是进不了了,顶多做做临时工。” “你去查查三年内,长海小区附近大楼的临时工有没有因为坠亡赔款的,受益人是她老公,叫刘大富。” 那边又默了好半天:“你怀疑洪小莲这些年,是故意……骗保?” 肖子烈摸了摸发旋,忽而骂了一句,好像想起来自己和师兄还在冷战中,“呵,我跟一个没有心的人废什么话?挂了。” 盛君殊靠在车座冷冷地说:“你师姐好得很,昨天晚上,她还骑着我打了一顿。” “……”肖子烈好像更生气了,咆哮着挂了电话,“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第20章 鬼胎(十) 时间过了一点半,盛君殊心道要糟。下一秒,王娟的电话果然打过来,语气隐隐带着点失落:“盛哥儿,这午饭……还吃吗?” 盛君殊说:“吃。叫上张森,今天在外面吃。” 张森兴奋的声音隐约传来:“我想吃蚌埠大、大公鸡。” 王娟咄了一声,忙把电话移开,声音里也带上喜色:“吃什么都随便,便宜的就行。” 中式餐厅海晏楼,穿旗袍的侍者小姐把玻璃转盘正中间的插花移开,摆了道超大号鸡公煲。 王娟简朴惯了,抬头看看雅间里璀璨迷乱的玻璃吊灯,又看看桌上淋了油的鲍翅海参,坐得非常局促。 盛君殊没动筷子,按着纸张,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串名字,折起来,平淡地嘱咐张森:“这个月三位外门师兄回魂,找到了人,把钱送过去。” 王娟好像难过,又似抱怨:“这一月月的,得送到什么时候去。” 张森纸张揣在口袋:“要怪、怪就怪章师兄他们磨磨唧唧,都一千年了,别、别人都投胎投了几轮了,他还在畜生道磨叽,等他等得人民币都贬、贬值了。” 王娟拿筷子戳着饭:“当年折在垚山下头的哥儿姐儿有三百个,可惜投了胎都是普通人,一个也用不得。掌门现在是个光杆司令,当牛做马的,还得往外赔钱。” 盛君殊竟难得让她逗得笑了一笑。 当年为垚山战死的外门,都是手足英烈。他大的给他喂过饭,比他小的让他带过剑法,这些人能有机会在世上重走一遭,哪怕擦肩而过素不相识,还能提供物质上的帮助,知道他们过好了一辈子,就算是了了心事。 只可惜,阳炎体剔了凡骨,就彻底离了六道轮回,长生不灭。内门欢欢喜喜洗髓的时候,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呢?一旦死了,反倒再没有了。 盛君殊捏着杯子的指节稍紧,垂睫抿了一口水,唇色让他抿得微微发红:“可惜子竹和白雪。” “哐啷”一声,张森跳起来,抽了好几张抽纸擦干净桌上的酒,暗瞟盛君殊:“吃、吃鸡太激动了。” 盛君殊扶正杯子:“吃吧,菜都凉了。” 筷子响动起来,盛君殊看向王娟:“对了,李梦梦那边……” “出院了。”王娟头都未抬,“好几个人来,把她带走了。” “去哪儿怎不跟着?”盛君殊微抿嘴唇,“那个徐小凤,路子不太正。” “李梦梦可高兴呢,账上钱一把还清了,有说有笑走的。”王娟瞧着他,叹了口气,“老祖都说了,咱几千年的行当,驱鬼捉妖,诅咒解咒,画画符而已,管不着人心。李梦梦有她自己生身父母管着,再不济有老天爷看着,我们又算什么呢?” 盛哥儿哪哪都好,就是为人太正,人只有一个脑子,事事这么操心,早晚累死。 “小六哥都嘱咐好了,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那怨灵胆敢来夺这胎,我就敢给它抓了。” 话既说到这一步,盛君殊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召来服务员买单。 海晏楼是老店,没普及手机支付,故而盛君殊皮夹里专程带一些纸币。展开皮夹时,一片纸飘出来,翻转着落在桌上,让张森伸手一接,捉在手里一看,乐了:“是小二姐。” 王娟倾斜身子凑过去睨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 照片上正是结婚照当天红色背景那张,齐肩长发的衡南,偏头亲吻盛君殊的侧脸。 盛君殊买好了单,从张森手里把照片抽过来,塞回钱包里。 “盛哥儿,”王娟声音有些抖,“您和小二姐,成婚了?” 盛君殊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忙得厉害,竟然忘了把领证的事情告诉他们:“……成了。” 王娟皱眉:“您怎么这么急着……” 眼见王娟脸色急切得发红,盛君殊以为她不知道内情,解释道:“这是当年师父订下的婚,早该结了的。” 王娟好似越发急了:“盛哥儿,这千年前跟千年后,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我知道。”盛君殊说,“衡南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不过性子没变,在家里在学校都待得不痛快,放在我眼皮底下,我看着放心。” “您不放心,可给接她出来住,可像外门的哥儿姐儿一样给她钱,我们都可照看着小二姐,可为何非得要娶她?” 这倒把盛君殊给问愣了。 不知道师弟和王姨,一个个的,为什么都强烈抨击他和衡南结婚。难道他做的这个决定,真的做错了? 王娟见盛君殊看着她不说话,心里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僭越了,可临到阵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就一股脑说出来了。 曾经垚山上下,没人不喜欢当年的衡南。就是因为太完美,人们只看见一面,不看另一面。而她就恰恰看见过这另一面。衡南心性不正,若真嫁了盛君殊,盛哥儿恐坏在了她内里的心肠上。 也是上天看着,衡南命薄,没能熬到成婚。没想到千年后,盛君殊不但把人找回来了,还没商没量地把婚结了。 “我知道咱们垚山,规矩就是护短。但现在不比当年,您是大派掌门,不说配得灵女,阳炎体总配得上,现在的小二姐,一点……” “王姨。”盛君殊打断她时,脸色很不好看。 他知道王娟绝无恶意,也知道忠言逆耳。可师兄妹几个一块长大,一起在山顶看过星星,坐在树下烤过地瓜。衡南洗髓是他看的,第一次出秋是他陪的,在他还不是能喝令垚山的掌门的时候,甚至在他还是一个连个定魂都劈不倒,还要反复挥汗练劈砍动作的少年的时候,衡南就已经陪在他身边了。 就算没有男女之情,这年少情谊,也不是随随便便替得了的。 “盛哥儿……” 盛君殊站起来,侧眼:“回去了。” * 门一响动,衡南的脊背立刻挺直。 她知道房子是谁的,也知道她筷子上戳着的糯米丸子是因为谁才有的。 虽说床头柜的相框里还封着个小红本,标明她在饭桌上的合法席位,但这个男人权势滔天,民政局亲自上门给办手续,她昨天晚上得罪了他,小红本旁边再来一个小红本,也不是没有可能。 盛君殊已经坐在了她对面,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衡南偏过头,盛君殊不只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一只一人高的棕熊玩偶,让他提着胳膊,摆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盛君殊身子倾斜,把熊摆好后,与衡南的眨巴的眼睛对视了。 他面无表情训道:“看什么,吃饭。” 衡南睫毛一抖,满把握着筷子,继续用力戳碗里的糯米丸子。 其实她一点也不怕盛君殊,可是对于他的疾言厉色,骨子里镌刻着朦胧的怯懦,他脸一沉,她心便慌了。 但这种怯懦并不是恐惧。在巷子里被醉酒的流浪汉吼了,那是恐惧;因为考试不及格,站在客厅里被父亲吼了,这才是怯懦。 衡南怀着这种讨厌的怯懦的心情,一心二用地吃完了晚饭,盘子一推,站起身来。 “衡南,”盛君殊又叫住她,“给你买的,抱上去吧。” 衡南怀里抱着吊兰精的花盆,下巴微抬,直直走上楼,吊兰精伸过藤来绕过她的肩,小心地窥探片刻,又收回去:“我不看。” “……”盛君殊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气得撂了筷子。 郁百合刚凑到桌前,本来想说太太房里的已经杀好蟑螂了,目睹事情急转直下,脸色蓦然忧愁,控诉道:“跑了好几家店呀,蟑螂药没买着。” 盛君殊耐心地给鱼挑刺,同她说话,语气还挺温和:“不妨事,让太太在我那里先住着。” 郁百合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眉毛还瞥着:“老板,您看太太现在恢复得好多了,连顶嘴都会了,可真是太好了。” 盛君殊的筷子停了停,半晌,冷笑了一声。 吃完晚饭,盛君殊挟着熊回了房间。 这泰迪熊是某个奢侈品牌新出的形象大使,眼睛是两块黑琉璃,鼻子是一簇碎钻,脖子上系着深红缎带,缎带上印着品牌名称,坐在光灯下的玻璃橱窗。本来他大约是不会注意的,都怪王娟说了那一番话,堵在他心里不上不下,开车分了心,路过街边实体店,车就停下了。 台灯开着,他的房间里没有人,侧过头,柜门倒是开了条缝。 原来顶他的嘴,衡南也会害怕。衡南心情不好,就往柜子里躲。 柜门被人推开,衡南的背向后抵住了墙壁,脚缩了又缩,缩到了一排熨得板板的西装背后。但是他没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熊耳朵,从缝里塞进来,塞在她旁边,柜子门又给她关上了。 衡南:“……” 柜子给人占了,盛君殊卸了领带,脱下来的衣服就顺手放在床角。 他房间里带一个单独的浴室。从前他一个人住,为了节省资源,便于郁百合整理,平时都用客厅外的公卫。今天房间里的浴室里还萦绕着淡淡的热气,浴缸边上摆着一瓶开了封的玫瑰味沐浴乳,显见是已经用过了,他也不想浪费,关上窗,干脆就在这里洗。 二十分钟后,盛君殊穿好睡衣,从浴室出来。 灯还亮着,床上的人已经睡熟了。 衡南的个头,在女生里也算得高挑,但是跟怀里的等身玩偶硕大的熊头一比,简直就像个小女孩,细细的手臂紧紧勒着熊脖子,侧脸埋进在熊脑袋里。桌子上千叶吊兰叶子摊着,吧嗒吧嗒地正滴落着口水。 这副画面,显得既静谧又孤独。 盛君殊发梢上吧嗒吧嗒地滴水,头发揉得稍乱,倒显得皮肤更润,年纪更轻。站在床边默然看了一会儿,吹了头发,叠了衣服,轻手轻脚关灯上床。 本来这张床尺度宽阔,睡两个人加一只熊绰绰有余,两边相安无事。可到半夜里,玩偶的吸引力自然不如阳炎体,衡南不自知地往盛君殊这边靠,越了楚河汉界,钻到了盛君殊这边。 盛君殊睁着眼睛,往旁边让了让,她拱着熊,也往边上靠一靠。 一进一退到了床边,退无可退了,熊耳朵抵在盛君殊脸上,衡南撒了手,整个人一点一点地从大熊底下钻过来,像抱着熊一样抱住了他。 “……” 盛君殊是阳炎体,让这毛茸茸偎着,热得慌,忍了半天,抓住熊耳朵一提,半坐起来扔到了床尾,抬起师妹的腰,利落地挪回床的正中央,任她抱着贴着睡了一宿。 早上起来上班前,再把熊捡回来,给衡南塞回怀里,做出一个从熊从未离开的假象。 第21章 鬼胎(十一) “请问,老做噩梦,能解吗?” “噩梦?都梦见啥?” “厨房,就是很老的那种厨房,铁锅,卫生间的马桶,还有的小孩哭,一直哭……” 大梧桐树相接,蝉声正盛。桂香公寓大概和长海小区隔了两条街,虽然也都是六层高的老楼,但进出需要门卡,绿化树木也茂盛,勉强算个更高级的小区。 防火防灾的横幅下面拼了两张木头桌子,桌子上挂了阴阳旗,立了块小黑板,拿粉笔写的“测字”,桌子背后坐了个戴墨镜的老头,正热得汗流浃背,不耐烦地拿一册要推销的风水册子扇风。 皱着眉头看过去,对面是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孩,穿了肥大的T恤,墨镜遮了大半张脸,两只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嘴唇没什么血色。 “你这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卫生间的,解不了解不了。” 人受教育程度一高,对封建迷信的崇拜就少。简陋的测字摊子摆在这儿,无人问津,笃定女孩是瞎问,这老头不耐烦,指指招牌,“姑娘,我这是测字,十块钱一次,不解梦,啊。” “……我,之前从来没噩梦做得这么厉害的……” 女孩还在恍惚地说,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块,她迟钝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地看他。 随即拿微信转了十块钱,“那我测一个字吧,测我的财运。” 她想了想,垂下眼飞快地补充,“怀孕的孕。” 老头一笔一划地把孕字写了,皱眉看了半天,“嘶”了一声:“这‘子’上头是一把刀啊,这是要……” 要流产。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舌头一拐,语焉不详:“有小手术,破费些,但身体重要,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女孩嘴唇好像更白了,大夏天的,感觉像站在三九天里一样,风一吹能倒。 老头看她这样,打量她肥大的T恤后面的肚子,怕眼前这个就是个孕妇,触了霉头,便赶忙说:“姑娘,你要觉得不准,我再送你一回,你另选个字。” 见她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回话,老头提示道:“这样吧,从你名字里取一个字。” 女孩双眼无神,吐了一个字:“梦。” 梦可是好字啊,梦想,美梦,父母给起了这个名字,必定是有美好的期许。 但是老头把这个字写出来,上面的“林”,荆棘堵了财路;“林”里藏了“一”,“梦”里便藏了“歹”。 就算把这“林”字去掉,下面的夕,也是一把刀。 左看右看,竟编不出一句好话。 “哎,姑娘……” 李梦梦见他蹙眉久久不语,预感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本来她心事重重,下一秒就要昏倒了的模样,可是无意间瞥见了路牙子上的站着的、梳着发髻的中年女人远远地看着她,眼睛里闪过愤然警惕之色,竟然打起精神,扶了扶墨镜,走回了单元楼里。 这中年女人正是王娟。一路快步跟着李梦梦走到了三单元,过不了密码锁,碰了一鼻子灰,只得退了出来。 李梦梦开门进屋。 这儿并不是徐小凤承诺过的别墅,不过是一间二手的三室一厅。 五大三粗的菲佣正摊在沙发上在看电视,哈哈直笑,餐桌上纹着花臂的强壮男人在抽烟,烟灰缸堆满了灰黑的烟头。 “把烟灭了!”李梦梦把烟灰缸拿走,“你想让孕妇吸二手烟?” 保镖拿着烟头往她脸上比划,吓得李梦梦往后躲:“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告诉你老子不是谁的狗,老子也是花钱雇的!工资三个月没发了,惹急了老子先弄死你,等你死了再把你肚子里的货挤出来。” 李梦梦哆嗦着,往后退,退进房间里关上门,抱着被子发抖。 心里咒骂起徐小凤来。 她介绍的老板并不是低调富商,只是个有黑道背景的煤老板。每天进门出门,都有人监视着她,一只脚迈进来,就别再想出去。 再联系徐小凤的时候,她就消失了。 “呕——”李梦梦扑到马桶边吐酸水。 她身体素质很好,可人工受孕后,反应异常激烈,抬起一张汗津津的脸,恨恨地看向前方,虚弱地恍惚地想,走到这一步,都是徐小凤害的。 然后她听见一阵“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幼儿笑声,清脆,回声在卫生间里来回碰撞。 门锁住了,任她怎么扭门把手都拧不开。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卫生间,并不是屋子里的那个。 这是个小而老旧的卫生间,连瓷砖都没贴,地板是水泥铺的,冰凉潮湿;水池也是砖头垒的,地上漏了一滩黑色的水渍;卫生间里一扇窗都没有,像个窄窄的棺材。 墙也是水泥糊的,上面以小孩的拙劣笔迹用粉笔画了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小人儿,看不见的小孩,还在开心地笑着,“咯咯咯咯,妈,妈,咯咯咯咯……” 马桶里满是秽物,又脏又臭,但是李梦梦顾不得作呕,她捂着耳朵,开始坐在地板上尖叫。 眼睛一睁,忽然惊醒。 头发上的热汗,向下滴到了胳膊。 她跪坐在地上,面朝下趴在一条板凳上睡着,原来是大梦一场。 此时正黄昏,夕阳从窗户上打进来,窗玻璃已经让油烟糊满了,熏得发黄,阳光也被滤得油腻腻的发黄。 李梦梦撑着板凳起身,板凳旁边的地板上撒着几滴水,不远处摆着一个不锈钢盆,盆里面装满了泡发的黄豆芽,几枚黄豆皮漂浮在水面上。 盆旁边还有个搪瓷缸子,缸子里装着一半沥好的豆芽。 李梦梦感觉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低头呆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是湿的,手上还捏了一只豆芽,好像在回神之前,她正坐在板凳上挑豆芽。 她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坐在了低矮的板凳上,眼前是深红色的L形旧橱柜,橱柜红得像放久的血一样,断了一半的把手上,挂了一把旧刷子。 橱柜上一只大铁锅,锅旁边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沾满油污的瓶瓶罐罐。几个敞开口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什么东西解冻了,正在一滴一滴往地上滴发腥的水。 厨房都在夕阳的笼罩下,泛着油凝的黄,这黄却暗沉沉的,脏而旧,好像凝固的猪油。 外面隐隐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哭声尖利刺耳,带着怨气,先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再后来,那婴儿好像会飞了,会走了,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像嵌在墙里,环绕在李梦梦耳边。 李梦梦扔掉豆芽,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可是这厨房,三面都是橱柜,另一面是墙,竟然没有一扇出去的门。 她挣扎的过程中,不慎踢翻了地上的盆子,水泼了她一身,一股浓郁的腥味发出,李梦梦的脚趾浸在血泊里。 低头一看,原来盆子里不是豆芽,而是只正在放血的死鸡。 婴儿的哭声骤然骇人地放大,瓶瓶罐罐倒地,摔得粉碎,李梦梦呜咽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橱柜,一把拉开了窗。 往下看去,夜色里只看到成片的树顶,街上的路灯发着小米似的黄光。夜里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 让这风一吹,她清醒了,也有些怕了。 这里好高。往下看去,下面的车都成了米粒大小,头晕目眩。 她手脚冰凉地扶着窗框,慢慢地想要缩回去,背后忽然有一股大力,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咯咯咯咯,妈,妈,咯咯咯咯……” 黑漆漆的马路迅速靠近,“砰——”,骨骼迸溅,四分五裂。 “啊……” 李梦梦平躺着,像溺水的人漂浮在海面上,张大了嘴,好半天才从嘴里溢出一声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无神的眼睛睁开,脸色煞白,好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眼前一左一右,站着保镖和肥胖的菲佣。 菲佣扒着她的手臂,急切地在说什么,她听不懂。 一股腥热的暖流,顺着腿蜿蜒而下。 她听见保镖的吼声:“操你妈,流血了!快送医院!” * 太阳光照在栗色的头发丝上,衡南的粉绿色吊带裙外面松松套着破洞牛仔衣,坐在镜子前梳头发。 因为起得早,她的眼睛还眯着,手腕放下来的时候,衣服往一边歪,雪白的肩膀露出来,她也没管。 吊带裙仅一根带子,在肩膀上打了个结,绷在平直的锁骨上,半边悬空。 “衡南。”盛君殊在外面喊。 衡南“啪”地把梳子扣下,拉开抽屉,随便涂了个深红色口红,出了屋。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吊带裙下缘,“……就这样出门?” 裙子离膝盖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料子也软,带点闪光,像睡衣的材质,贴出了臀部的曲线,还暴露出一双白而修长的腿。 以前他没看过师妹的腿,这是第一次;而且外面的每个人都和他同时看见师妹的腿,他不太习惯。 衡南的手揣在宽大的牛仔衣口袋里,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事。”盛君殊收回目光,一抬起脸,就发现衡南涂的老佛爷同款口红。 衡南皮肤极白,上了口红便显眼,遑论是这么有攻击性的颜色;而且她涂得乱七八糟,不少擦在嘴唇外面,让人产生种不好的臆测。 盛君殊皱起眉,抽了张纸,倒了点水沾湿:“你过来,我给你擦一擦。” 衡南很不情愿地凑近了,昂起脑袋,盛君殊扶着她的后脑勺,顺着嘴唇的轮廓擦了过去:“怎么不穿长裤了?” 衡南昂着头,古怪地看着他:“今天40℃。” 她曾经一年四季都穿长衫长裤,那是因为被怨灵缠怕了,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外。现在身边有个阳炎体罩着,自然是想穿什么穿什么,何必再折磨自己。 盛君殊也知道自己失言,睫羽一颤,顿了顿:“这个裙子是哪里的?” 他怎么不记得柜子里有这么短的裙子。 衡南垂下眼,百无聊赖地玩着他的领带,好半天才答:“自己裁的。” 差点忘了,衡南本科是学服装设计的。 “好了。”盛君殊松开衡南的脸,衡南也松了他的领带,把手揣回兜里。 郁百合站在身后,一脸灿烂地送别他们:“玩得开心,晚点回来哟!” 其实今天并不是出来玩的。 前几天吃早饭的时候,郁百合给盛君殊建议,说“太太三个月没出过门,老在家里和花园,怕憋出病来,有空了要带她出去转转”。 恰巧他正有此意,因为他觉得王娟对于衡南一定是有什么误解,想找个机会带衡南和王娟一起吃顿饭,择日不如撞日,盛君殊去上班前,把衡南也叫起来,一起开车去公司。 衡南没有什么意见。 反正对她来说,只要是在盛君殊的庇护下,去哪里都很好,因此她乖乖地跟着盛君殊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就是起得太早,有些犯困,这一路上一直靠着座椅打瞌睡。 直到车开到了地库,稳稳地停下,衡南才醒。醒来时,腿上盖着盛君殊的西装外套,丝绸内料滑滑的。 侧眼过去,他穿着衬衣,还在看着左边倒后镜倒车,倒得很专注,没注意到她,抬起的下颌线条很顺畅。 衡南趁他未回头,拉下挡光板,抬起下巴照了挡光板上的镜子,理了理头发,忽然就觉得嘴上的口红很不好看。 她的爱好,向来和也跟情绪一样多变,一会儿一个样,此时就觉得这口红丑陋得必须得立刻擦掉。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满脸复杂地看师妹抓着着自己的西装外套的袖子,迅速地擦掉了口红。 待衡南扳回了挡光板,盛君殊才扭回头,开车门锁:“下车吧。” 衡南把外套递给盛君殊,盛君殊说:“你冷了就先穿着。” 衡南伸着手:“我不冷。” 盛君殊只得把外套接过来,不过也没穿,只是搭在手臂上。领着衡南进了办公室,才知道王娟今日不在公司,去小区里蹲李梦梦了。 待要回来,还得四五十分钟。 盛君殊每周一上午九点都有例会要开,只得将衡南先留在办公室,怕衡南乱跑,心想,得给她找点事做。便把衡南按在他的座位上,把电脑打开,在桌子上随便抽了一份报表:“把这个帮我输进去,一会儿我出来检查。” 衡南的手指按着文件夹,盯着屏幕,开始慢吞吞地敲键盘。 “这里有吃的和水,饿了吃一点。” 盛君殊把外套披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指头敲了敲靠门的保温袋,见衡南看过来了,才带上门走开。 待他一出门,衡南盯着屏幕,叉掉Excel,面无表情地把面前的报表一推,点开了蜘蛛纸牌。 第22章 鬼胎(十二) 盛君殊这会开得长,衡南玩了四五轮蜘蛛纸牌,想上厕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方向感和直觉极好,轻易在大楼里找到了洗手间。 其实,并不单是因为方向感好,而是因为圣星的楼初设计时,让盛君殊改过风水。衡南和盛君殊师出同门,风水学的是一样的,让当初的衡南摆一个卫生间,她也会选择摆在同样的位置。 因此,她根本没注意总裁办公室里带着一个私人洗手间,而是单凭直觉走到了每层楼对应的公共洗手间。 盛君殊办公室在大厦顶层,整层楼只设有总裁办公室和其他配套房间,平时非常安静,一般不会有外人。 可是衡南从洗手间出来时,却看见洗手池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穿浅灰色套裙,踩着十几厘米的细跟高跟鞋,缎子似的长直发披散在背后,身子前倾,正在对着洗手池前巨大的化妆镜补口红。 感应水龙头出水。衡南余光瞥见洗手台上放了一叠蓝色的塑料文件夹。 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间,波动着一股无形的气场。一旦气场相碰,哪怕只是站在一起,都会暗自窥探彼此。 此时此刻,这女人也在瞟着镜子,不动声色地待衡南抬起头。 “衡南?”讶异的一声。 衡南扭过头,茫然地看着她。 “我的天啊。”女人吸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吗?原来在一中五班的,林苡安,我们一块排过节目。” 衡南回想了一下,似乎找回点印象,点了下头。 “没想到还能碰到你。”林苡安抱起文件夹,跟上来,跟她并排走,“……后来就没你的消息了,最后你去了哪个学校啊?” “……” 林苡安问这句话,其实是故意的,全校都知道衡南最后连二本线都没上,灰溜溜上了个大专。 她这么问的时候,垂下眼去,嘴角上翘。 她跟衡南有些过节。当初元旦文艺汇演排节目的时候,是衡南负责排高一年级的集体舞,当时衡南是全校的芭蕾舞女神,多少有些高傲,站在前面领舞的时候,看见第一排有个女生动作跟不上,就把她调到了第二排。 这个女生就是林苡安。 她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人见人爱的优等生,就只是手脚有点不协调,跟不上大家的动作而已,她也努力地去练了,放在谁那里,都是可以容忍的,只是学生的文艺汇演而已啊。 衡南却非要较这个真,见她在第二排也扎眼,又把她换到了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 最后,林苡安给调到了倒数第一排,衡南每次一朝她走过来,就是要把她往后调,她周围的女生都会哄笑,她手脚发凉,尴尬得无地自容,日后做了无数噩梦。 由此,林苡安在心里和一班的衡南有了过节。 好在她成绩非常好,憋了一口气发奋读书,高考考上了国内的名牌大学,后来,她又去国外交换,提前毕业,直聘到了圣星,试用期一结束就取代了原来的组长。 得知衡南一路滑坡到了尘埃里的时候,心情别提多微妙了。 “大家同学聚会,你怎么一次都不来参加?你还记得当时因为你拒绝就割腕还的徐臣吗,他找女朋友了,长得挺漂亮的,还是A大的直博。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幸好你没答应他,不然就没这女博士了。哎,我手机里还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衡南只管往前走,脑袋里琢磨着蜘蛛纸牌,不答话。 林苡安穿的是高跟鞋,追得有些不便,心里也犹豫,因为她此番上到顶层,本来是有正经事办: 辛苦做的方案,被固执己见的顶头上司否了。林苡安心里不服气,听说总裁对公司事务非常关心,也没什么架子,就想上来碰碰运气,当面和盛君殊聊一聊,争取一把,顺便展示自己的自信和能力,没想到在这里先碰见了衡南。 多年未见,衡南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也不知道答一声话,只管快步往前走。 林苡安心里疑虑重重,这层是总裁办公室,她怎么会在这里?看衡南身上的超短裙和牛仔衣,素面朝天随随便便,不像是正经上班的。 也不可能是上班,圣星怎么会要一个大专还没毕业的人呢? “原来跟你关系特别好的那个陶睫,考上国外的名校了,她上个月走的时候我们都去吃了送别饭,你怎么没去啊?是不是换号了,短信没收到?”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真是奇怪。当年陶睫和衡南好得睡一个被窝,手挽手上厕所,后来衡南消失了,落单的这个就像水滴一样,自然而然地吸拢到了别的小团体。 人问陶睫衡南后来去了哪,她的表情很惊讶,好像这个名字她压根没听过几次,努力想了好半天,才回答不清楚。 林苡安一直追着衡南走,拐了几个走廊,拐到了一个敞着门的办公室里。靠门的茶桌旁边,放了一个红色保温袋。 衡南把保温袋拉开,从里面拿了几个餐盒,林苡安就明白了,眼睛里划过一丝怜悯: “你是来送外卖的吧。” “天这么热,你也是辛苦。要不,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说完话,我们一起吃顿午饭。” 衡南按在餐盒搭扣上准备打开的手停住了,奇怪地看了林苡安一眼,又放下盒子,清冷地答,“不用了。” 林苡安顿了顿,点了点头,顺手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环顾四周:“这个楼进来要打卡的,你怎么进来的?” 衡南:“跟着别人一起。” 林苡安“哦”了一下。多年未见的同学,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何况对方已经沦落到社会底层了,更是没什么共同话题,便理了理衣服,默打一遍腹稿,静静站着等衡南走开。 衡南也静静站着打量着她。 彼此看了一会儿,林苡安有些尴尬:“你……还不走吗?” 衡南转过身去,走了,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走的——走到办公室里面,总裁办公桌的方向。 “哎,那边不能去的。”林苡安叫住她,“我们公司都有监控的,办公桌上都是机密文件。送完了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安保看到了上来带你。” 衡南继续往里走,让林苡安皱眉一把拉住胳膊:“听见没啊。” 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衡南漂亮的眼睛像是琉璃珠,那是属于猫科动物的眼睛,带着冷漠的敌意。林苡安刹那间懂了——她恐怕不只是送外卖来的吧? 瞧瞧这通身的打扮,谁送买外穿这么短的裙子,屁股都快露出来了? 谁说衡南一无所有了?抽屉里塞满情书的芭蕾女神,只要她愿意,脸蛋,身材,哪个不是资本? 跟别人一起混进楼,挑了个总裁不在的时间,躲进了总裁办公室,这年头,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廉价女生还少吗? 难怪衡南那这种憎恨的眼神看她,她今天来,不经意坏了衡南蓄谋已久的好事了。 林苡安马上松开衡南的胳膊,看着她背影,满脸复杂地说:“衡南,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还年轻,走捷径都是有代价的。” “……” “这个大楼顶层的,都是金字塔尖上的男人,没你想得那么好骗。” “……” “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其实老天够给你面子了,你这腿恢复得不错,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也没残……” 衡南双目赤红,猛然转过身,“啪”地甩了她一巴掌。 林苡安向侧边踉跄了几步,身子“咣当”一声撞在后面的资料柜上,资料柜晃了晃,雪片似的资料掉了一地。 倒不是因为林苡安装柔弱,而是这巴掌不是普通的巴掌,衡南甩过来的胳膊带着惯性,行云流水地舞水袖似的,结结实实挥在她侧脸上,直接将她扫出去,掼到了柜子上。 盛君殊开完会一回来,就看见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地上掉落的全是纸片,一个陌生的女人捂着脸靠在柜子边上。 而衡南脸色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雪片堆中间,看见他,还没说话,睫毛底下先扑簌簌掉下两行眼泪。 盛君殊双肩灵火直接冲到了天花板。 一把将衡南到身后,浑身紧绷地转向林苡安:“你哪个部门的,进我办公室干什么?” 林苡安耳鸣阵阵,脑袋发昏,好容易定下神,眼泪都出来了。 一抬起头,就看见总裁站在面前,低着头拿拇指指腹给衡南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压着火气道:“不哭。” 他有些心烦,因为衡南的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让他觉得自己混蛋。这就好比养花,辛辛苦苦养了半天养得快开花了,一个转头的功夫,就让人给踩蔫了? “盛总……”林苡安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外面一阵骚动,几个安保举着警棍,已气喘吁吁到了门口:“盛总,是谁?” “盛总……” 盛君殊扬了扬下巴,冷冰冰道:“她。” “盛总!”林苡安眼泪鼻血同时下来,这才能动弹了,把手掌移开,脸上鲜红的五个指印,还有裂口的半边嘴唇,口齿不清地哭道,“是我被打了……麻烦帮我叫下救护车!” * “就是外部冲击,导致的脸部充血,还有的三分之一的鼓膜穿孔。这个程度病人是可以自愈的,配合外伤药膏就好。但是呢,还是希望以后注意,毕竟人的头部是很脆弱的……” 盛君殊沉着脸,手里紧紧攥着衡南的手腕,强迫两人一起并排在诊室的板凳上坐着。盛君殊回头看她:“听见了吗?” 衡南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脸蛋微有些发红,眼尾也红彤彤的,恹恹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衡南垂下眼:“……人的头部是很脆弱的。” 盛君殊脸色缓和一些,转过头同医生道谢。女医生的目光在二人面色各异的脸上逡巡,忍不住笑了一声,继续低下头记录:“现在可以进去看病人了。” 到了病房门口,衡南说什么也不肯挪步子。盛君殊拉了半天拉不动,只得回身,扯着她坐在了病房外的排椅上。 回头看着师妹泪水斑驳的恹恹的脸,研究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侧过身子:“你来,打我一巴掌。” 衡南抬起漆黑的眼,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盛君殊一张俊脸冷着,微微侧过头:“你来,师兄不躲,打一下试试看。” 衡南顿了半天,捏住他的下颌,轻轻转了个方向:“我拿左手打。” 盛君殊压住火,任她操作,青筋直跳:“……可以,左手。” 衡南抬起手,啪地打了一下,盛君殊的睫毛跟着颤了一下。脆倒是很脆的,不过盛君殊看来,那巴掌就跟扇风似的,一分内力都没有。 这便更奇怪了:“……你是怎么能把人打得耳膜穿孔的?” 衡南低下眼嘟囔:“你又没惹我。” “……”盛君殊靠在椅背上,声调蓦然放缓了,“她怎么惹你了?” “她不让我打蜘……”。衡南稍稍滞了一下,口齿清晰地说,“不让我输报表。我想着你要检查,我太着急了。” 盛君殊自责不已,都怪他思虑不周,编什么要检查的瞎话,看把师妹诓成这样。手伸过去,愧疚地揉了揉衡南的后脑勺的软发,半晌没言语,“还有呢?” “她说以前为了我割腕的男生娶了个比我漂亮还比我学历高的老婆,说我的好朋友出国都没邀请我。” “她还说我是个送外卖的,不让我吃东西,让我滚出办公室,说我裙子太短露屁股就是为了勾引你。” 第23章 鬼胎(十三) “……” 盛君殊动作顿住,脸色发青,心里听得简直几欲喷火。病房里面的躺着输液的林苡安,隔了一堵墙,听得也是面如死灰。 ——我他妈的是这样说的吗? “行了。”盛君殊站起来,按住衡南肩膀,“你不用进去了,在这坐一会儿。” 病房里面,桌上放着几个果篮,还有一束百合花,包装上都印着“圣星”的LOGO,是张森临时从仓库里取的慰问品。 盛君殊坐下来,还没开口,林苡安就抢先说话了:“盛总,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跟衡南,是什么关系?”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衡南是我太太。” “……”林苡安的脸色几番红白,最后自嘲地笑了笑。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命好。衡南就是那个命好,比一辈子比不过。有什么办法? “你的医药费,公司会全部报销;打人毕竟是不对的,我代我太太向你道个歉。至于你……” “别说了。”林苡安伸出一只手,赶在他判死刑之前,眼泪滚下,“……我会辞职的。” 盛君殊听得一心二用,掌中的手机上收到了数条消息。 【百合】:老板,太太的母亲回消息了。 【转发消息】:盛先生,是这样的: 高二文艺汇演,衡南表演芭蕾独舞,从近两米的升降台上摔下来,折了腿。从此之后,她就再跳不了舞了。 衡南说,她是让人拽下来的,可监控录像里拍出来,是她自己踩空摔下来的。 她说我们不信她,从那以后,人就变得很暴躁,医生说她是被迫害妄想症,已经不能继续原来的学业。不得已,我和她爸爸,给她报了服装设计专业。衡南不懂事,请您勿要责怪。 盛君殊咔哒锁了屏幕,看向林苡安。 他的眼珠很黑,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因为如此,让人扫一眼,就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仿佛她就是一根门柱子,一块大石头,全然不让人放在眼里。 “是否辞职,是你的个人选择,公司不做强制要求。但你对我太太的言语侵犯,我个人向你索求口头道歉和精神损失费。” 盛君殊站起来,随手拨正了床头的百合花瓣,似乎一秒都不愿停留,“我很忙,让我秘书跟你谈。” * 下午两点。 挂号才开始的关系,医院大厅里人头攒动。 一男一女架着一个穿宽大棉袄的人,急匆匆地逆着人流往出挤,很快消失在门外。 正是夏天,门诊外芭蕉叶摇晃,阳光璀璨。老头老太都穿着背心、短袖,手里拿着蒲扇、擦汗的手绢。中间穿棉袄的人,便引显得异常突出。 擦肩而过时,盛君殊偏头看去,对上棉袄帽子里那张被冷汗浸湿的白得发青的小脸。 “李梦梦?” 盛君殊牵着衡南,循着那三人原本的路径,快速一路逆着人流回去,走到了妇产科诊室。一张特批的警官证,展开摆在办公桌上。 “打扰了。刚才出去的那个姓李的患者,什么情况?” 大夫推着眼睛,看了一眼证件,摇头:“先兆流产,开了点药回去养着,能不能保住,不好说。” 盛君殊怔了一下。 肖子烈、王娟,一切的守株待兔,都是在等待着怨灵夺胎,一举歼灭。 但那个怨灵若要夺胎复生,为什么会放任李梦梦先兆流产?难道它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夺胎,而是…… “子烈,我们之前的方向怕是错了。” “我正要跟你说。” 肖子烈在外面疾步走着,手揣在口袋里,耳边是肃杀的风声,耳朵像猎犬一样微微后贴,“李梦梦的生母找出来了,改名叫做杨改莉,活着,跟洪小莲不是同一个人,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衡南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呆在诊室里发闷,慢慢地往出躲,转眼就没在人流里。 “衡南!”盛君殊打到一半的电话撂下,快走几步一把攥住衡南的手,想凶人。 临到嘴边,又变成了平和的叙述,“医院阴气重,怨灵多。” 衡南耳朵尖上一凉,脚步顿止,扭过头,自己往盛君殊的方向凑了凑。 盛君殊去抓衡南的手,她将手藏在身后。他就像对待闹脾气的小孩,耐心地绕到她腰后去捉。 可让他抓住的瞬间,衡南的身子一抖。盛君殊意识到什么,将她的右手抓起来,展开一看,脸色都变了。 “……这怎么回事?” 怎么会有人打了人,手心比被打的那个的脸还红肿? * “哎呦,哎呦,老板您小心些。”郁百合半弯着腰,心疼地看着,“太太不痛,吹吹就不痛啊。” 衡南的掌心向上,摊在桌子上,盛君殊坐在她对面,一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腕,正沉着脸地拿根棉签,往上面涂药膏。 药膏下面,那掌心肿得老高,衡南却一声不吭,光是静默地掉眼泪,啪嗒啪嗒,好像个关不上的水龙头。 盛君殊拿过纱布,郁百合说:“不能包不能包,捂着不好。” 盛君殊只得把纱布挪开,收起了医药箱。听见郁百合扶着衡南咬耳朵:“太太身娇,下回不拿手打她,打痛了怎么办,应该拿杯子里的茶水泼她的脸!” 盛君殊一道意味深长的眼风瞥过来,郁百合立即住了口。 身旁的衡南却垂着睫忽然嘟囔道:“好弱。” “什么?” 衡南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太高兴地小声说:“我好弱。” 小时候虽然也腰肢也纤弱,可练舞的时候,一口气也能做十个后滚翻,靠一只手臂就在杠杆上吊着,打一个人是没问题的。 自从十六岁以后,这具身体逐渐发育成招鬼的至阴体质,稍微动一下都会胸口锐痛。 她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句话,郁百合心疼得眼泪汪汪,盛君殊却没忍住弯了一下嘴角,很快归于无形。 师妹以往从不挑事,但就算挑事,垚山上师父罩着,在外有他护着,从来吃不了亏。 衡南根骨好,洗髓之后就是阳炎体,这多年来,都是王者模式。就算是沦落这样了,竟也还不服输。 衡南就这么闷闷不乐到了晚饭。 盛君殊给她盛着汤,回头忽见衡南抹了药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捏着筷子,好不容易夹住了一颗花生,还掉在了盘子边缘。 忍不住从她手里把筷子一把抽掉了。 郁百合忧心地向前走了一步:“我来喂太太吧?” “不用。”盛君殊把衡南转了个向,想都没想就拒绝。 依衡南的性子,这个过程肯定快不了。郁百合是要吃饭的,他又不用,有的是时间同她磨。 好在晚餐是艇仔粥配菜,衡南能左手拿着勺,慢吞吞地舀着喝。 盛君殊拿了干净勺子,夹了盘子里的菠菜、胡萝卜、黄瓜在勺子里,在她喝粥的间隙,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她。 衡南也很乖地张嘴吃了,每一口都努力地吃干净,就是咀嚼得有点慢,过于细嚼慢咽,这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才算结束。 衡南看盛君殊松口气收了勺,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盛君殊侧头瞧她:“怎么了?” 衡南低头揪着桌布,憋了好半天才小声说:“……可不可以吃乳鸽。” 盛君殊这才瞥见桌子边上还摆了一道完整的脆皮乳鸽,因为摆得较远,又是得用手啃的,不好夹在勺子里,他一直回避,回避次数多了,就给忽略了。 郁百合过来收餐盘,见盘子里的菠菜、胡萝卜、黄瓜,差不多空了,目瞪口呆:“老板……太太不喜欢吃蔬菜的。” 衡南挑食,尤其不喜欢吃蔬菜。但郁百合必须保证膳食均衡,维生素充分,所以每顿都会有。 剩到最后,哄着劝着她吃一筷子,吃一筷子而已,她都要皱眉头。 结果老板,直接把这三盘子都喂空了?! 盛君殊拿勺的手僵在空中,只觉得头皮发麻,坐立难安:“……你怎么不说?” 衡南不说话,胳膊伸着,左手拇指勾着边上的乳鸽,一点点地,往自己的方向拖。拖到一半,让盛君殊伸手截住了。 盛君殊转向郁百合,顿了顿,将盘子一推:“去给太太热一下。” * 夜幕降临,衡南悬着赤足,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还是让盛君殊把她的右手给缠上了。 盛君殊怕她夜里不小心碰到了手,加重手心的伤,二是……盛君殊抬眼瞥了师妹一眼,又不太自在地挪开眼。 衡南晚上会乱抱人,不包起来,手心上的药膏就会全蹭在他脖子上和衣服上,给他均匀地上个漆。 衡南低头看着自己厚重的掌。盛君殊把大熊给她抱过来,摆在床中间,把台灯扭到了最暗,回头看着衡南,拍了下熊肚子,轻声道:“睡吧。” 被子窸窣,衡南慢慢地抱着熊躺下。 夜里,衡南朦胧中感觉到自己的姿势已经由侧躺变作趴着,肚子下面一片冰凉。 再睁开眼,眼前夜色浓黑一片,呼咻肃杀的冷风不住地从她耳边卷过,胳膊低下泠泠泛着光的,正是一排一排硬鳞似的房上瓦,往上倾斜,一直升到一横龙骨似的屋脊上。 燕脊伤的骑凤仙人并一列跑兽,在月色下泛着威严的冷光。 衡南眼睛眨巴了一下,背上蓦然渗了一层冷汗。 倒不是因为她悬在屋顶上怕高,而是怕黑。 前面的檐上,有个大洞,洞里透出些暖光来,她想都没想,从那洞里钻了进去。 她从房梁挂到屋架,裙摆飘飞,脚底像是长了猫的肉垫,落地时,利落而无声。 套屋外留的一盏矮烛,火苗乱晃。月光从窗口沉沉泼进来,屋里萧萧索索,一片安静。 她贴着墙走,越走越觉得不对,腿脚酸软,一直在发抖,太阳穴一下一下随心脏跳动。仿佛她知道屋内关了个猛虎猎豹,稍有不慎就惊醒了它。 她一步一步无声地走到里间,汗水已经把鬓发湿透,弯下腰,在角落里堆起的杂物中快速翻捡起来,里面有陶瓷罐子,有瓷瓶,有木头段,由大到小,堆得十分整齐。 翻了一会儿,她停下,抬眼一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心中一阵狂喜。 衡南瞪着眼,莫名其妙地感受着心内的狂喜,顺着她踮起脚尖,在一堆杂物顶上,小心翼翼地捧下个圆圆的物件抱在怀里,转身快速折返。 她这就明白了,原来她是个女盗。这么想着,赶紧搂紧了怀里的物件,敛声闭气,跑。 脚尖碰到了陶罐,咯吱一声。 静默被打破,帐里发出一阵窸窣,似有人转醒,翻了个身。衡南贴在了墙上,如坠冰窟。 房间里还有张床,还睡着主人,主人大约不大喜欢朦胧帐幔,悬起来利落地挂着,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床里去。 她的脑袋就像同她唱反调似的,转向了窗外,她越想回头,脖子越生锈了似的扭不动。 衡南恼了,转了个圈往床边走,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近。 看身量,床上躺着的是个少年人,睡相很平整,被子仅在肚子上盖了一个角,手轻轻压在被子上。少有的一只的漂亮的手,骨架比别人略展,指节修长。 ……非常性感。 衡南走不动了。屋里的空气像是不能流动一样,胸闷腿软,冷汗一阵阵向上冒。衡南大口喘气换了换,又往前挪了一步,怔在原地。 床上少年双目紧闭,嘴唇血色很淡,面部轮廓分明,若无两排睫毛的软化,整张脸的肃杀气很重,令人望而生畏。 好像就是每天晚上陪她吃饭还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觉的那个,她的老公。 衡南抱紧了怀里的财宝,脸色复杂地盯着他,拧着眉苦苦思索。 他好像说过,他说了她想要什么,告诉他就可以。现在把他叫醒,直接问他要,不就不用偷了吗? 但是,她又上不来气了。心跳鼓动,两只腿抖如筛糠,是昏厥过去的前兆,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心理崩溃地哭泣哀求“求求你快走,快走……” 那个声音一哭,她的眼泪也跟着控制不住地掉。 衡南慌不择路地转身,胡乱向上一冲,快速吊上屋架,以逃命的速度连爬带滚地从洞里爬回了房梁上,肚子又贴住冰凉的瓦片,她这才重获新生。仿佛被浪推到沙滩的溺水者,半天,虚脱地翻了个身。 天上一轮明月,苍穹中无数星子。 宇宙慈悲凄凉。 衡南躺在月光照射的房顶上哭了一会儿,半是生理反应,半是委屈窝火。手背擦了擦泪,低头看她偷出来的财宝。 圆圆的,纸糊的,里面那柔韧的铁丝撑着,敞开的口里透着半截黑乎乎的、扭曲地烧到了尽头的蜡。 灯笼? 她还不甘心,晃了晃,又拍了拍,对着月亮看,看到了薄纸下透出的一弯弯的铁丝脊骨,就是个普通的灯笼。 仰起头,茫然看着漫天星子。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这么气醒了,脸上的泪痕未干,紧绷绷的。衡南睁开眼睛,入目就是梦里那张闭着眼睛的侧脸,几乎未曾变化。 如过有,不过是下颌变得趋向成年人的成熟,脸上的肃杀之气已如宝剑入鞘,学会了收,变作了平静的、深不可测的漠然。 两张脸挨得这样近,梦里的反应还未褪去,衡南一阵心慌,就往后退,发现退不了。再一看,她的手臂圈着他的脖子,腿翘起来搭在他腰上,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贴住了他。 衡南楞了一下,这个姿势不可能是盛君殊摆的,只能是她自己干的。 因为盛君殊的睡姿,一如少年时平展规矩,两手搭在腹部,两腿并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被动”。 衡南慢慢地把他撒开,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到了一边,拥着被子,气得又吧嗒吧嗒干掉了一会儿眼泪,呼吸渐平,猛地翻身一推他的肩膀:“醒醒。” 第24章 鬼胎(十四) 盛君殊头一次大半夜让人叫醒。 这一千年来,他都睡得浅而警惕,轻微的响动也可以使他立刻睁开眼睛。 但是自从床上多了一个师妹之后,不知是操心她操心得太累了,还是衡南身上的气息误导了他,他总是感觉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时候,练完刀精疲力尽,睡得踏实又沉。 所以睁开眼睛时,他睫毛颤着,眸光还有些涣散,半晌才凝了神,为着自己的不敏,有些着恼。 目光转到衡南脸上,又赶紧去看衡南包成熊掌的手。那手支着,绷带没有掉,他放下心。 衡南睁着眼睛,脸色发红,她哭久了的时候,总是脸蛋和眼尾都发红。 她目光复杂地炯炯地看着他,润红嘴唇微微撅着,似乎是屈辱不堪,还强忍着:“我偷了你一个灯笼,明天,赔给你。” 盛君殊看着她,大脑放空,眼睛眨了半天,声音睡得有些哑,低沉了几分:“……嗯?” 衡南耳廓让他震得酥了片刻,浑身都打了个颤。脸色一沉,炸着毛滚远了,抓起被子蒙上眼睛。 才闭上不一会儿,又再度在头痛中睡熟了,手渐渐松开,脸颊慢慢地滑落,歪着抵靠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却睡不着了,看着天花板,睫毛还颤着,琢磨了半天没头没尾的灯笼,得出个结论。 做梦了,必定是说了梦话。 肩膀一沉,衡南和他隔得老远,脖子却扭成个L形,以一种明早起来必定落枕的姿势,蒙着被子偎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叹了口气,把被子拽下来,露出头发丝底下一张睡得粉嘟嘟的不太高兴的脸。 盛君殊又看了半天,伸臂将她捞过来,认命地往自己怀里一贴,盖上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 寂静的深夜,马路上连车也销声匿迹。 小巷里的墙面上,挂了一串霓虹灯。 灯是彩灯,红的和蓝的间隔,混合起来隐隐发紫,光芒微弱而妖冶,隐隐映照出下面几个窈窕的身影,穿着暴露的女生,踩着高跟鞋地站着,脸上化着浓妆。 有人把木牌举在胸前,轻轻摇晃;有人似乎累了,歪歪斜斜靠在墙壁上,牌子随便地夹在胳膊底下;有人蹲着,木牌垫在膝头,枕着胳膊把头埋进臂弯里,毛躁的长发滑落,似乎十分疲倦。 她们之间,彼此不说话。黑夜里麻木的、熟稔的、心领神会的安静。 “几多钱一夜嘛!”有个男人穿行小巷,越走越慢,在女孩里逡巡一圈,伫立在一个女生面前,打破了寂静。 紫色灯光之下,白色头发茬和胡茬逆着光,微微驼下的背,看身上卷起一半的白背心和露出的隆起的肚子,是个老汉。 老汉,还要偷腥。那个女生举着牌子,在黑暗中噗嗤一笑,没有应声。 问话的人恼羞成怒,伸出指头戳那牌子:“问你话!又不是不给你钱!” “总看她那边干什么?”一只涂着剥落红色甲油的手,将少年的脸搬回来,朝着她。像蛇一样斜靠在墙上的女人,满意地端详一头乱发底下,这张有些阴戾却很俊俏的脸。 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精致的锁骨,裤子也层层叠叠,却盖不住腿长;看打扮,街头的混混。 但即使是年轻帅气的混混,也让她有说话的兴致,“弟弟,觉得她比我更好看?” 少年的脸侧过来,叼住一只烟,手挡住风,百无聊赖地垂下脑袋:“姐姐,借个火。”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给他。 肖子烈点了烟,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火光与烟雾背后,他眯着眼睛看,老汉拉着高挑的女郎的手,掌心向上,从兜里掏了皱巴巴的红色钞票,往她手心狠狠一拍,又掏了一百块,简直像是在打她的手泄愤:“我有钱,看到吗?我有钱!” 一番窸窣,老汉拉住了女人的手,把她一拽,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并肩走出巷口。还未走远,男人的手,已经从腰上不老实地向下,动手动脚。 “哎,别走啊。”少年抽身要走,靠在墙上的女人焦急失落,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角,从背后抱住了他,以为他是因为没钱而脸皮薄,红唇轻轻压在他耳朵上道,“你想吗?看缘分,姐姐不收你的钱。” 一沓钞票,并一个打火机,塞进她掌心里。他推开她,扭过脸,目光清清明明,轻轻地说,“你长得有点像我师姐。”少年毫不留情地挣开她,“别干这行了。” 两个人走得很慢,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落下扭成一团又松开的影。一抹黑影子,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前面那老汉扭过头来。少年就斜倚在墙上,一只手揣着口袋,一只手抽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们,眸子在黑暗中,鹰隼一样的亮。 让人这么盯着,二人心里发毛。老汉就朝那煞风景的影子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向前加快脚步。 脚步声凌乱,再回头一看,那竖长的影子还跟着,他们快他也快。 他骤然一停,女人拉住他衣角,不愿生事,那老汉却不愿在女伴前丢了面子,拂开她的手:“看什么看,我骂你,听到没有?” “啊”的一声惨呼,并凌乱的风声,女人的尖叫,人影乱晃,再睁开眼时脸已经被人磕在冰凉的马路上,吃了一嘴苦涩砂砾,胸口剧痛,阵阵血气往上翻。 “你……你怎么打人?” 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响起,由近及远。少年蹲在旁边,一手将老汉双手反剪在背后,一手揪着他的寸头,闻声回头一瞧,原是那打扮暴露的女人趁机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他也随她跑走,只是含着抹蔫坏的笑问:“刘大富,是你吗?” “……”沥青的马路,白漆的斑马线,像打褶的水面,映着红彤彤的孤单红灯。 “是……是我。”刘大富昂了昂头,又叫喊起来,“你是谁啊?老马头叫你来的?王八羔子狗娘养的,老子都说了这个月底就还他……” “光嫖不够,还赌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几个月啊?” 刘大富打了个哆嗦,连挣扎都忘了:“你不是打手,那到底是谁啊?” “骗来的钱花起来爽快吗?” “胡说什么!我们从来没骗过钱……”话音未落,又被按下脑袋去。 肖子烈单手展开一张纸,慢悠悠地问:“玉兰厂到纺织城,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怎么游说洪小莲只牺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刘大富瞪着眼睛,老牛样喘着粗气,似乎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头发又被狠狠人揪起来,头皮撕裂般地锐痛。 “你们还有个儿子叫刘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刘大富听到“刘吉祥”三个字,闭着眼睛大喊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断了联系啊!” “胡扯。” “没骗你啊!”刘大富鼻子和脸通红,哭腔都带上了,“小兔崽子,好吃懒做,就知道问他爸他妈要钱,他妈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个坏逼玩意,还好当初把钱分了,再不来往,现在他在外头欠了钱咋还有脸……咋还有脸再来找我啊?” 刘大富认定今天是因为儿子欠债才挨了打,恨得“砰砰”地拿拳头砸地。 肖子烈冷眼看着,待老汉累得锤不动了,死鱼一样趴在地上喘气,将他的脑袋揪起来,把那张打印出来李梦梦的彩照拍在他脸上:“认识她吗?” 刘大富打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浓妆艳抹的一个小女孩,打扮得仙女一样,赶紧移开眼睛。 涨红了脸一叠声道:“不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里……我不可能找这种啊。” 肖子烈揪着他的领子喝:“仔细看!” 让他一吼,刘大富更是抖如筛糠,哆哆嗦嗦看了半天,似乎定下神,嘴巴慢慢张开,半晌才出了声:“是——儿媳妇?” * 天蒙蒙亮时,盛君殊的车开进八里村。 清河气候适宜,润泽的小雨打湿了村里新修的大路,两边都是土黄的田垄,在远处是一排排新修的三层小楼,刷着白漆。视野极其开阔。 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玻璃上隐约映出盛君殊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还有副驾女孩挂着耳机线的侧脸。 “李梦梦是刘吉祥三年前的女朋友。” “网上论坛认识,李梦梦说自己是高干子弟,家里有钱。刘吉祥觉得能钓到条件这么好的女朋友很得意,拿着照片到处炫耀,酒局吹牛说他们已经见过面,亲过嘴,睡过觉,板上钉钉。” 盛君殊转了一下方向盘,拐到了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刘吉祥人在哪?” “洪小莲死了半年,刘吉祥嫌他爹干涉他用钱,和他爹分掉了家里的积蓄,一人各五十万,然后就出走打工,没再回来过。” 肖子烈的声音从蓝牙耳机另一端传出,懒洋洋的,有些失真,“师兄,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寸,老是差一步。” 土路上留下了泥泞翻起的轮胎印,盛君殊嗯了一声,车子刹在了路边。 窗外是一栋三层坡顶小楼。 小楼上贴着白瓷片,挂着红福字,福字有些旧,让雨淋出了道道红泪。外间小院围着,院子里一层土,屋檐下斜靠着杂物和大扫帚,院子外还种着高低不齐的黄杨树。 刘大富家里在村里本来算赤贫,一家五口挤在五十年代的土胚屋。但恰好那时洪小莲伤了一只眼睛,拿了二十万赔款,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大钱,他们家有了一栋相当体面的房子。 村主任哈着白气一溜小跑过来,叩了叩车窗:“盛总来了?先到村委会坐坐?” 盛君殊婉拒,忙下了车。 村主任注意到他绕过去给副驾开了车门,不一会儿,一只手搭过来,慢吞吞地拽出来一个穿着防晒衫和牛仔短裤的姑娘。 白白嫩嫩的,一双乌黑眼仁,就像画片里的婴宁一样。让牛毛细雨拂面,眯了眯眼,睫毛也跟一排扇子似的。 村主任关怀道:“冷吧?咱们这儿比市区低几度。” 盛君殊摸了摸女孩肩膀,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衡南也没什么表示,偏过头沉迷于看远方的田垄,深色西装很快凝了细细的雨雾。 村主任见盛君殊话不多,面色如常地踩在泥地里,步子稳健,也跟加快了步伐,叹道,“洪小莲,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媳妇,没有比她更好的妈。” 盛君殊的步子放缓了,黑眸注视着他,极其温润的一张脸:“怎么说?” “哎,嫁给刘大富,说实在的,是她命不好。” 洪小莲嫁过两次人。 年轻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漂亮,胜在手脚勤快,贤惠老实,因此第一次嫁人,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村里一个小学老师。 结婚才三天,刮风下雨,学校库房塌了,老师碰巧就在里面数粉笔,让塌下来的房梁压死了。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撤下去,门口就挂上了白花。 洪小莲命不好。如果库房塌得早一点,她还没嫁人,就不至于落成“二手货”;库房塌得晚一点,算是寡妇也好再嫁,不至于被人背地说成克夫婆娘。 但事情就落在她头上了。洪小莲夜夜哭,哭过了二十八岁,还是没人敢娶她,她想自己必须要嫁人,要生孩子,要像别人一样正常地活着,咬咬牙,嫁给了村里的懒汉刘大富。 “省上扶贫的人,来过三拨。其他人都扶起来了,独这个刘大富烂泥巴扶不上墙。”村支书摇头,“爱赌好色,人又懒,不是洪小莲嫁给他,怕没人嫁给他。结婚以后,家里大事小事,也都是洪小莲操持。” 洪小莲像个陀螺一样忙进忙出,天不亮下地,深夜还要给瘫痪的公公洗脚翻身,脸发黄,比旁人老得早,总是一脸苦相。但她不抱怨,心里老记挂着事,来去匆匆。 就算是邻居想跟她闲聊逗趣一会儿,她也多半推脱,一来她嘴笨,不太会聊天;二来她实在疲倦,有这点时间,宁愿窝在炕头睡一觉。 “偶尔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一吵架,刘大富就喊,‘当初如果不是我娶你,谁敢娶你?我把你娶了,给你个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洪小莲就不吭声了,也觉得他说得对,想想当年的事情,反而对他更纵容。” 洪小莲三十岁才有了儿子刘吉祥,生得白白胖胖的,长得像她,还爱笑。 生了孩子以后,她才算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在刘家的寂寞也有了寄托,越看这个孩子越爱,走到哪把孩子抱到哪里。 “有一回刘吉祥发烧生病了,洪小莲就跟疯婆子一样,披头散发,大半夜跑出来敲村医的窗户;刘吉祥长大点了,要星星不给月亮,他们家里条件差,但刘吉祥顿顿都是鸡腿,从来没穿过别人的旧衣裳,给他上学,给他课本,买买游戏机,要啥给他买啥。” “唉,当妈当成这样,也真是够可以了。” 院子旁边有个小店铺,衡南抬眼扫过窄窄的门头上面拿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忽而停下来,旋身对盛君殊说:“我想去逛逛。” 村长见着女孩一路默默地听,都没吭声,冷不丁开了腔,调子冷清,忙热心地停下:“买啥,我给买。” 衡南黑黝黝的眼睛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利落地摇头,摇得很孩子气,头发丝跟乱晃。 盛君殊抬头扫了一眼店里,耐心跟村支书解释:“她是没来过,让她自己进去转转。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村支书哪敢不应,住了脚步,看着衡南走进去。剩下两个男人,气氛好像松快些,他从内兜掏了根烟递给盛君殊,露齿笑道:“女朋友啊?” 盛君殊平时不大沾烟酒。但见村支书一路说得口干舌燥,正在不自觉地来回清嗓子,目光在他熏得焦黄的手指上一扫,还是接过来,两人一起点上。 从这殡葬用品、五金、日用百货三合一的超市小门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大屋里很暗,屋里全是货架,货架上满当当地塞了各种货品。买烟酒的玻璃柜台后面,老板耳朵上夹着根烟,翘着腿斜坐着,正在点零钞,嘴里默念:“六十五,七十……” 超市后门敞开,后门直通后院,亮光洒进来,刚好省了开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戴着碎花套袖,在后院里低眉扎纸人。 衡南打量一周,收回目光。 数钱老板也无意中瞥向了她,一看就是个生面孔,愣了愣:“要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脸蛋藏在西装外套里,一对瞳仁像猫似的,鼻梁翘,嘴唇又红,让人移不开眼:“灯笼。” “灯笼……”老板把钱放下,皱起眉头转身在货架寻找,“我们这早就没人用灯笼了。” 取了三四只纸盒子摞在柜台上:“灯泡行不?LED的。” 大约灯笼和灯泡多少还有一个共同的字,衡南沉思了片刻,点头:“好。” 老板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要最大的。” 老板赶紧从柜子底下翻找陈年旧货,吹了口灰,“给你拿个12瓦的。” 衡南静默地掏钱,又静默地离了店,老板还奇怪地看着她。 “她要灯笼,我会扎灯笼……”一回头,原来是院子里扎纸人那女人摘下套袖走出来了,也焦急地往外瞅着,“你咋让她走了。” “哎呀,你掺和啥呀?”老板嫌麻烦,“又是城里人过来景区玩的,路过而已。你看她脸白成那样,上来就要灯笼,不走我害怕。” “不是的。”女人面色严肃,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圈成两个小圈,在眼睛上比了一比,皱起眉,“我刚才,在她身上看见天书了。你不可,对神明不敬。” 老板吓得毛骨悚然:“燕子,快正常点,神叨叨的……” 第25章 鬼胎(十五) 一根烟的功夫,村支书已将那点拘谨扔到脑后,说起话来也不再顾及什么,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生来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对他们太好了。我们哥儿几个让爹妈打着骂着长大了,这不是好好的,刘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小莲给惯的。” 盛君殊吸烟的姿势称得上是矜持,简直就像是电视上的许文强。 眸光里的笑,带点阅尽千帆的冷漠:“慈母多败儿。” “那可不是?”村支书掸掸烟灰,“刘吉祥长到一把年纪了,衣服袜子都不会自己洗,穿脏了翻个面,再脏了,脱下来丢在地上,洪小莲捡起来替他洗。他在家里,躺下睡觉,起来就吃饭,再没别的了。” 衡南走出来了,盛君殊忙把烟熄了,装在装证据的透明塑胶袋里,把村支书都看脸红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这素质也太高了。 盛君殊没说话,张开塑胶袋让他也丢进来,封好。随口问师妹:“买什么了?” 衡南一个硬邦邦的纸盒子怼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头一看,是个12W的电灯泡。 盛君殊握着灯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问:“你喜欢这个?回去把房间的灯换下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很认真:“不,给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两眼,还是把灯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车上。 办完这件事,衡南看起来轻松很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拿手摸了黄杨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拦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开口,村支书忙说:“没事,没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开解,衡南蓦然仰头冲对方一笑,个婴宁笑起来又媚又纯真,特别热情,可把村支书笑得搔了搔头,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后来衡南揪了人家八里村两朵牵牛花,还把细长的花蕊抽出来倒挂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当耳坠子,他也目不斜视,全做没看到。 洪小莲家的小院已开,一个穿宽松裤衩趿拖鞋的年轻女人出来扔垃圾,脸上有点不情愿:“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动你家东西。” 女人点点头,拢了拢头发,打量他们几眼,避到一边儿去。 洪小莲死后,刘吉祥离家,只剩下刘大富独居。为了贴补赌债,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莲家这栋新盖的三层小楼,租给一对新婚夫妇,每个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里的陈设没变,一层是客厅,水泥地面,花布沙发对面是开了静音的电视机。 玻璃茶几上堆满杂物,屋里混杂着地瓜干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热烘烘的,很有生活气。 侧边一座落了灰的木头楼梯,暗暗地通往楼上去。 盛君殊问:“刘吉祥上学了么?” 村长冷笑一声:“刘吉祥可是洪小莲和刘大富的宝贝疙瘩,还能不让他上学?” 六岁不到,刘吉祥就被洪小莲送到小学去了。洪小莲小时候家里穷,又赶上十.年.动.乱,自己是个小学文化,留下了遗憾,内心却非常向往知识。 从她第一任丈夫选择一个小学老师就可见一斑。 她觉得刘吉祥开口叫妈早,一定很聪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学,以后离开村子,出人头地,到时候她和刘大富跟着刘吉祥一起享福。 为了这个愿景,尽管刘吉祥贪玩,她还是起早贪黑地挣钱,给刘吉祥攒学费、书本费,供他上到了初中。 这时候,刘大富和洪小莲产生了分歧。 刘大富觉得,刘吉祥学习成绩一般,送他上学,这钱就像是打了水漂。村里条件好的都盖了新瓦房,只有他们家还挤在土坯房里面,钱应该攒着早点盖房,预备给刘吉祥娶媳妇用才是正道。 洪小莲却不肯,为了多赚钱,她甚至鼓动刘大富和她一起进城,双双进了艾诗橡胶厂。 艾诗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莲踏踏实实待了两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宽了。 她跟工友聊过,想多攒点钱,到时候把儿子转出来,就挤在厂子提供的员工宿舍里,供到高中、大学,一家人就算在城里扎下了根,熬出了头。 “洪小莲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时候把她儿子惯得,她走以后没人压得住。洪小莲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学校里欺负同学,回家就吼他爷爷。” 村支书皱着眉抽了口烟,摆了摆手,“他爷不是瘫痪了吗?洪小莲一走,直挺挺躺家里,没两年就去了。” “刘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网吧打游戏,等他们反应过来,刘吉祥已经自己把学退了,打死都不愿意回去上学了。” 村长苦笑一声:“洪小莲也急啊,也说他啊,晚了,刘吉祥就躺在家里那被子把脸一蒙,谁说都不理。” “他不上学,也不能浪着,洪小莲把积蓄拿出来,狠狠心给他盘了个水果铺子。” 虽说刘吉祥卖水果每个月都亏,好呆有了个正经营生,洪小莲认命,不再渴盼梦里的高中、大学、母慈子孝,眼仁里面像是蒙了一层灰。 一天上工时,机器不长眼,让洪小莲废了一只眼睛。 在医院里,刘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着烟,简直晦气透了。 当班的不是洪小莲,操作失误的也不是她,开厂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闲事,哪有机器过来,人不躲闪的? 这下好,本来就笨,还折进去一只招子,以后还能干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着光鲜的人提着果篮,抱着鲜花来医院看洪小莲,她从普通病房转到加护病房再到VIP特护病房,他才转过弯来。 待到工厂认定的赔款和老板私人的奖励款都进了存折,刘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数了数后面的零。 ——二十万啊。 倒霉就这样转成了天降横财,怎么样分配成了个问题。 刘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里只剩下刘吉祥。生死之间走一遭,人脆弱的时候,都会想自己最爱的人。 洪小莲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见小时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弯里,咯咯咯地拍着手笑着叫妈妈。 她一手颠着吉祥,一手拄着锄,站在艳阳下的稻田里,远处的青山叠影,碧空如洗,像画片一样,不觉得热,不觉得累。 寂静的深夜里,刘大富穿着泥鞋,躺在陪床上鼾声如雷。 洪小莲闭一闭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为贪这两分钱,她离开了吉祥,他才会学坏。 以后一家人呆在一起,贫穷也快乐。 “后来他俩就回村了,直接拿赔偿款盖了栋房子,没两天刘大富交上城里女朋友了,怪招人羡慕的。” 玄关右手,是个小厨房,门把手掉了,锁孔里拴了根棉线绳。村支书拽住棉线绳一拉。 入眼是个深红色的L形橱柜,断了一半的柜把手上挂了只岔了毛的刷子。 因为年代久远,橱柜的红色越发沉滞。上面摆了一口铁锅,一堆瓶瓶罐罐,窗户上贴了窗花,凝着油渍,屋里有点黯黄。 衡南进了这厨房里,感觉心上像压住了什么,有些憋闷。 村支书见衡南直直地盯着橱柜,笑了笑:“别看款式旧,当年,这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定制橱柜的,上门的时候好多人围着看。” 衡南话都没听完,掉头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间。” “这边,这边。”楼梯下就是洗手间,窄长的,因为没窗户,也没贴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闭上门就有股森森的冷气,从墙壁里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反胃的感觉越来越重,两臂撑着马桶,干呕了几下。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回荡。 衡南倏地回头。 密闭的卫生间里空空荡荡,门外还隐约传来村支书的说话声,但那声音,也像是远在天边,朦朦胧胧。 “后来没过多久,刘吉祥的水果铺子不开了,说要买车跑业务……合计了一下,只能又去打工……去纺织城……没多久,又回来了。”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声夹在其中。 “不闹,不闹妈妈,妈妈刷厕所,清臭臭,啊。”女人哄着,“啧”了一声,“又尿裤了?脱下来妈给洗。” 四面无人,哪里来的声音? 衡南额上冷汗滚落,咬唇拧住门把手,她想快点缩到阳炎体的笼罩下。 “妈,妈,看。” 衡南心下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鸡皮疙瘩,从颈后,一路蔓延到后背。 右面的水泥墙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鬼脸,没有鲜血。 墙面上的斑斑驳驳的污渍之下,只是拿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大火柴人,拉着小火柴人。 门开了,盛君殊一把架住踉跄几步扑出来的衡南。 衡南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右手窝着扶住心口,浑身冰凉凉的,不自知地牙齿打颤。 盛君殊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她后背。 眼珠微转,浑身紧绷:“哪不舒服,跟师兄说。”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引着,不由分说一把贴在胸口,“疼。” 盛君殊骤然触到柔软的起伏,头皮一跳,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因为衡南咬着牙,冷汗都下来了,神情不似作伪,焦急立刻压倒了一切:“怎么回……” 他的话语顿住了,眼神有些奇怪。 因为他感觉到隔着皮肤,似乎有一股无底洞般的力量,像冰窟一样,如饥似渴地吞噬由他掌心的传来的热度。这股力量太强,几乎让他应激性地产生了带血性的敌意。 但与此同时,衡南在他怀里,慢慢安定下来,肩膀松弛。 盛君殊立即把手松开。 那个位置不太好,贴久了……也不太好。 但是……他沉默着看自己的掌心,那到底什么东西?还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要紧不?”村支书扶着墙犯愁了,回想了半天,衡南也没在八里村吃啥喝啥,暂时放下心,“是……屋里太闷了?” 衡南摇头,脸色还是发白:“我想出去。” 她往外面走:“太吵了,总有小孩在笑。” “……”盛君殊回头去看村支书,支书扶着墙,脸比衡南还白,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这、这、这夫妻俩,还没、没生小孩……” “没事,没事。”盛君殊扯了扯嘴角,安抚了一句,“她不太舒服,我送她回去,下午,我再来一趟。” 盛君殊扶着衡南坐进车里,还把她掉下来的喇叭花耳坠捡起来握在手心,没注意村口聚拢了一堆人,围在一处,不知道看什么。 村支书见他俩走得慢,赶紧取了另一条道,拨开人群挤进去,“都干啥呢,咋回事?” 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的招牌下面不平的砖石路上,跪着个弓着背嚎啕大哭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直挺挺躺着的女人。 “燕子啊,我家燕子没了……” 女人的胳膊耷拉着垂在地上,黑色碎花套袖沾上了碎石灰砾,双眼瞪大,似乎还略有惊恐地注视着什么人,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已经没了气。 村支书看得头皮一跳,随即有些发愁。 八里村,仅这一家殡葬超市。张小燕家,世世代代扎纸人、叠元宝、卖棺材,张小燕没了,以后村里死人,还有人会做法超度不? “好端端的咋就没了呢?” “唉,之前也见有啥病啊。” “大郭走的时候让燕子看了五分钟店,看见一个穿皮外套的男的过来买烟,回来人就躺这儿了。” “那肯定是那个男的。” “光说顶啥用啊,报警吧?” “报警报警……” 有人错眼看见一团浅浅的黑气从小店面里拢出来,像是个动物一样,飘远去了。 “出这么大事,店里咋还有人抽烟呢……” 嘟囔声,埋没在嘈杂里。 第26章 鬼胎(十六) 桂香公寓的梧桐树底下,王娟拿手遮着脸,也在仰看着筒子楼发愁。 因为李梦梦好几天没出门了。 上个月,李梦梦还每天会下楼散散步,甚至可以和测字摊的老头搭话,这几天,她一天也没出来过,七层的窗户紧闭,窗帘拉拢。 盛君殊知会过她。李梦梦先兆流产,躺着养胎也说得过去。但问题是,她屋里的那个保镖,还有一人顶俩人的菲佣也没出来过,三个大活人在家里这么多天,除非打了地洞逃跑,总不可能不买水、不买菜吧? 王娟越想越心慌,一跺脚,把发簪摘下,袖口放下,去超市买了个塑料桶并抹布,提着上了楼。 “谁啊?”有人窥视,猫眼孔窸窸窣窣。 王娟清了清嗓子,低眉道:“家政。” 门开了,王娟提着桶低着头进去。 每个周一,这个房间会叫家政彻底做一次大扫除。这个礼拜,家政还没上门,她取而代之。 因为不开窗,憋闷的酸腐味道扑面而来,混杂其中的,是大花臂身上的烟臭酒臭,他显而易见地心情不好,嘴里还叼着一根,云雾缭绕。 沙发上的菲佣已不见了。电视关着,客厅冷冷清清。 王娟边打量边拖地。做了千年的扫地僧,她体格健壮,动作利落,大花臂盯着她看了两眼,没有怀疑,便自顾自地坐在餐桌,把脚翘在桌前打游戏。 王娟拖完了客厅,看着紧闭的房门,随手擦了擦汗:“屋里,还打扫吗?” 大花臂脸上烦躁更重:“扫,废什么话。” 王娟点点头,拎着挂水的拖把,拧开了房间的门锁。刚一开门,床上响动,似乎有人挣扎着想立即起身,王娟立即拿食指竖在唇边:“嘘。” 头发散乱的李梦梦,脸色惨白,脸上脖子上都是汗,就维持着爬起来的姿势,拥在被褥里眼巴巴地看着她。 “怎么回事?”王娟锁上门,压低声音。 “救我,救救我,救我出去……”因为营养不良,李梦梦已经开始显怀,胳膊腿中间的肌肉凹陷下去,像柴火棍。 “老板好像是跑了。”李梦梦的眼泪急促滚下,“工资还结,菲佣上次买菜的时候逃了,保镖已经给他打了三四个电话,他要再不给钱,就先把我掐死,再把他儿子挤出来做成罐头,阿姨,怎么办,阿姨,救命啊……” 王娟本来很讨厌李梦梦,觉得她全活该,所以眉头皱着,听得很不耐烦。可她喊她“阿姨”,就是因为这女孩在最无助的时候,喊的两声阿姨,王娟一把钳住她的手,僵硬地说:“不怕,光天化日,他不敢杀人。” 李梦梦把脸埋在她粗糙的大掌中,双肩轻微颤动。这手掌粗硬厚重,很像她父亲的手,她小时候,爸爸就这样轻轻地拍她的脑瓜顶。谁能想到三个月前,她甩不掉的警方的探子,现在却成为逃脱苦海的唯一希望。 李梦梦缓了片刻,挣扎起来:“你有手机吗?” 王娟把自己可当板砖使用的诺基亚老人机掏出来,看着李梦梦颤抖着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张电话卡,颤颤巍巍地塞进去,“他把我的手机砸了……还好,卡留着,我打电话,我这就打电话。” 可还没有打出去,蔡琴的彩铃悠扬传出,李梦梦险些尖叫一声,手机掉了下来,让王娟眼疾手快捞住,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生疑,慢条斯理地接了起来:“喂。” 客厅里,花臂陡然抬起的眼,慢慢放下去。 “……”王娟飞速地将电话转了个向,让她辨认上面的电话号码。 李梦梦欣喜若狂,无声比划:“刘路,是刘路给我打电话!” “喂?”那边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王娟皱起眉。 “喂?”那边又试探了一声。 “……”就这么喂了半天,王娟的脸色陡然一变,“是你?” 与此同时,对方也急道:“怎么是你?!” 本该属于刘路的电话的那头,分明是老民警蒋胜的大烟嗓。 * 清河派出所来了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清瘦,上身的深蓝色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一手拎着超市的磨了绒的布袋子,另一手心里捏着张皱巴巴的名片,拘谨地朝一张桌子走去,微微躬身:“同志,我找你们这儿,姓蒋的民警。” 他说话很慢,下唇微颤,还未张口时,眼圈已红了,慌忙拿手背拭了拭。 “啊,你稍等一下。”年轻的民警慌忙放下豆腐脑起立,搔了搔头,手足无措地解开另一盒豆腐脑的塑料袋,“……吃点热乎的吗?” “不,不用了。”男人强笑着摆手,让人引到了肖子烈那间空着的、玻璃隔出的办公室里。 男人心事重重地垂着脑袋,蒋胜则瞟了他好几眼:“你就是李梦梦的父亲?” 这二人实在不太像父女。在他印象里,李梦梦可是个敢在医院里对着盛君殊大喊大叫的女孩。 “哎。”男人立即坐直了身子,老实而腼腆,眼圈还是通红,“我们家梦,三四个月没给家打电话了,我担心她,但我又不敢打扰她学习。学校和你们给我打电话,我就来了。她……” “没事。”蒋胜的声音也变得温和,“我们的人已经去接她了,一会儿让你们见面。她……”斟酌了一下语言,“就是年纪小,被人骗了。老哥哥,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一会儿见了孩子,别骂她。” “我哪儿敢骂她。”男人不住地用手背擦拭眼泪,胸腔翕动,似是将数月的忧心全凝在这克制的喜极而泣里,“只要她好好的,就是不上学,不工作,我也养得起她,只要她好好的。” “老蒋,那小子不招啊。”哐哐两声,门口探出个脑袋来。 蒋胜只得起身,在李梦梦父亲肩膀上拍了两把,转到隔壁的审讯室。 一屁股坐下,“刘路,你这是跟我们玩游拉锯战啊。” 铁栅栏背后,被手铐束缚,头发乱七八糟,脸色憔悴的歪坐着的,正是李梦梦三个月未曾联系的前男友刘路。 青年破罐子破摔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仰看天花板,抖着腿不说话。 “你还挺讲情义的。”蒋胜冷笑一声,摆弄着他的手机,“都分手三个月了,还置顶前女友的手机号。搞得老子还以为是你上线呢,白忙一趟。” 刘路被审了一宿了,神色疲倦,木着脸:“没来得及换而已。那种婊.子,我想她干嘛?当初是以为她家有钱才和她搞对象,没想到也是个跟有钱人上床生孩子的穷.逼。”神经质地重复道,“骗我,让我睡了三年,我不亏。” “别给根杆就顺着爬啊。”蒋胜剜了他一眼,“非法集资是重罪,都已经进局子了,识相点,把你上线报出来,别耽误大家时间。” “我没犯罪。”刘路油盐不进,来回说着车轱辘话,“我是创业,不是非法集资,我被人骗了,我也是受害者。” “创业,创出来的东西呢?” 刘路不做声。 一个民警进来,伏在蒋胜跟前耳语几句:“……银行……” 蒋胜的神色有些讶异,半晌,看着手底下的新资料,表情慢慢转向凝重。 “去年三月、五月、七月,你去银行提过十万块以上的款?” 刘路抖腿停了停,头仍然低着:“是啊。” “花完了就去取一点,填补你的花销。”他抬眼看向刘路,语气发沉,目光变得锐利,“去年十月,你去银行提出来的那五万,是你妈赔偿金的最后一笔,那账户一分钱都不剩了,还记得吗?” “去年十一月,你没钱花,想起来你妈死之前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取出来,想不起密码,还很有耐心地去银行和柜台小姐交涉,才取出来两千四百零九毛,不够花几天的。” 蒋胜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重重的回音在审讯室里回荡。 “真他.妈跟吃人一样啊,先吃肉,再剔骨,连骨髓都吸干净,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是吗,刘吉祥?” 吉祥,这个名字骤然被人唤起,就好像掩埋的过去让人一应起底,立刻扬起漫天沙尘。 一头褐色泰迪卷仿佛退化成了推子推出的寸头,细腻的皮肤恢复了青春期的黝黑粗糙,一切直往回退,退到八里村的泥池塘里,年幼的伙伴嬉笑:“刘吉祥,又玩泥巴,小心被你妈揍你屁股。” 刘路一悚,头低着,隐约可见下巴颏在抖。那不是悲伤,过长的杂乱的头发,盖住了一双慌张恐惧的眼睛。他剥去装饰,无所遁形。 “当初给你开的铺子,盖的房子,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吗?是拿一只左眼球换来的。”蒋胜的指头好像要把那张桌子戳出个洞来,“她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又跑去打工,为什么啊?” 蒋胜扶着桌子,把身子倾向他,脸几乎贴在了栏杆上:“因为你交了女朋友,你要花钱。” “我又没花别人的钱。”刘路抬起头,眼里通红,都是血丝,“那是我妈的,是我们家的合法收入。” “好。”蒋胜笑了,“你要买车,你们家‘合法收入’不够,怎么办呢?你妈只能‘不小心’折掉自己一只左胳膊。左手嘛,没关系,右手还可以拿筷子,还可以扫地,洗衣服,干活,是不是?” “你是你们那群朋友里第一个开上小车的,那新车你让她坐过一天吗?” “……” “你和朋友合伙做烟酒生意,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你拍拍屁股跑了,还不了钱,结不了婚,生不了孩子,你装着割腕子,抹脖子,喝药,你想没想过就她那样的档案,到哪给你凑钱?” “一次护厂英雄是英雄,两次护厂英雄……”蒋胜转过来,冷笑地看着他, “工伤赔偿做不了假,第二家厂已经是出于人道主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告她,但不会再有企业录用她了。她再断胳膊断腿,断任何一个部分,都不会产生任何价值,还会被刑拘。你说,她该怎么办?” 刘路似乎想到什么,咬住牙,脸色发青,后背发凉:“你……胡说,我妈……那是意外。” 他模糊地记得,他被高利贷逼得在外东躲西藏的时候,有一天妈打电话来,让他回家。 天上簇拥着灰云,空里飘着绵绵细雨。门开着,妈坏掉的左胳膊摊在桌上,端着皮,另一手操着筷子,慢而安静地在包饺子,饺子包得鼓鼓囊囊的,在簸箕上一个挨着一个。 他妈包饺子老是这个样,包得馅儿都快溢出来了,生怕他吃不够一口肉。 他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已掺了半数银丝,驼背耸肩,竟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妪。 “吉祥?”她侧过脸,忙用完好的一边眼睛惊喜地看着他,“快来,妈给你包你小时候最爱的莲菜肉饺。” 他问爸呢,妈只是给他满满拨在碗里,轻声说:“只给你吃。” 然后她就坐在一边,一口不动,静静地看着他吃。 “妈。”他狼吞虎咽地吃热腾腾饺子,被烫得倒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长大以后孝顺你,对你好。” 他妈只是低着头,没有如往常一样喜上眉梢。她静静地看着桌面,一动不动,好半天,苍老地笑了笑:“好啊。” 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异常,可等他再见到妈,她就装进警戒线下的黄色裹尸袋里,楼下停着四五辆警车,好多的人,灯火又红又蓝,闪闪烁烁。 “没人知道她咋掉下来的。”蒋胜扭过头对刘路说,“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 洗漱完毕,衡南披着外套坐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条腿腿搭在盛君殊膝上。他的手贴住她脚踝,热源从掌心慢慢渡出来,蒸桑拿似的,随之而来的是骨头上尖锐的灼烧般的痛感。 她按在床上的手将被子默不作声地揪成一个旋。 盛君殊知道她不情愿,余光看她噘着嘴的表情也看得出来。但他并没有因此松手,淡淡地说:“断掉的骨头必须正好,不然以后落下病根。” 衡南不作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打他又打不过,踹他又踹不着,盛君殊还给身前放了个枕头,四个角拉整齐,拍拍枕头肚子,专给她踹着撒气。 “……”没意思。 盛君殊给她正骨,不是一次性推回去,而是每天晚上推一点点,为了让她身体适应,不至于太痛。但其实这一点痛对她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她烦躁的是,这感觉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就是让人心里躁,所以她的嘴抿着,忍着,一句话也不说。 “衡南,”盛君殊侧眼打量她走神,就跟她说话。当年这是师父教的,他说转移下注意力,人就察觉不到痛。但是他叫了师妹一声之后,又想不出该说什么,硬着头皮找话题,“谁把你从升降台上拽下来的?” 偏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衡南的脚从他手心脱出,一脚蹬在枕头上,雪白的脚尖将枕头摁得凹陷进去。像是可以累积伤害值一样,碾踩了好半天才松开它,似乎也消了气:“一个男的。” “……”等她踹完了,盛君殊又把脚拉过来,淡然摆在腿上,“男的?” “嗯。” “多大年龄?” “没看清。” “长相呢?” “也没看清。”衡南无聊地摇晃着垂下另一只脚踝。 因为是全校师生期待已久的独舞,艺术老师专门给她订做了一条裙子,白色裙摆很挺,就像炸开的梦幻玻璃纸,领下羽毛蓬蓬松松,不像之前租的礼服,毛都豁了。 她对这件裙子,还是很满意的,穿上之后深呼吸了好几下,吹得羽毛尖乱拂,脊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冷白的追光灯之下,升降台带着主角缓缓往上,和伴舞分开。 她的鞋是穿惯了的旧舞蹈鞋,鞋尖微秃,不会打滑;因为心里紧张,她比平时跳得都凝神专注。 她没有出问题,她是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冰凉枯瘦的手抓住了脚踝。 即使是出了这样的意外情况,在无数尖叫声中,她还是下意识地蜷缩抱团,用脊背重重落地,升降台一米五,说高不高,她打了几个滚缓冲,在冲撞的剧痛中滚到了黑暗的台下,四肢并无大碍。 这时候,有一只手,朝她胸口袭来。 第27章 鬼胎(十七) 她忘不了被冰凉的指掌触索过全身的感受,冷冰冰,毫无生命气息的触碰,甚至像是用匕首的冷刃粗糙地刮过皮肤。 那个人大概也没想到,她细细的胳膊腿和腰,能有这么拗的性子。鬓角浸泡在冷汗里,呼气如火焰爆开,惊惧忙乱中被活活掰断了一只腿,还是将双手死死护在胸前。 灯影乱晃,脚步杂乱,老师同学大喊大叫地冲下来,有人把她拦腰抱起来,慌乱抬上担架,送到医院。 她侧着头看,黑暗中没有人,也没有手。隐约有一团黑气,迅速聚拢起来,溜到拐角后,走得过快,甚至险些散在了空气里。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个人并不是企图侵犯她。 而是在她身上,急切地搜寻什么东西。并且,没能找到。 等她说完,盛君殊定定看着她:“黑气?” 盛君殊积累了千年的镇定,遇事不慌,看人的眼神总是定的。 此刻,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些事,又好像有什么深层的情绪。 衡南看了看他:“可能是舞台效果。” “不是。”盛君殊短而笃定地摇了下头,再定神时,容色又变得极从容。把她的腿放下,“好了,推回去了。” 这是不打算跟她细讲,她也没兴趣多问,衡南垂下眼。 盛君殊并没打算让她睡觉:“站起来走走,看正了没有。” “……”衡南看他的眼神,简直跟看着把新衣套在娃娃身上、还非要让娃娃转两圈的父母没什么区别。 她原地敷衍踩了两下脚,转身拉开被子往里钻,“正了。” 还没钻进去,又被盛君殊拽着胳膊拖出来:“你不是觉得自己弱吗?” 他声音严肃,又很有耐心:“想变强,首先腿骨不能是歪的。” 半分钟后,衡南头发蓬乱、气呼呼地赤脚站在地上。 盛君殊如愿以偿地看着她正步走过去,高抬腿走回来,走着走着,她自己走神了,手指卷着头发丝,玉刻般的足尖踩在浅灰色长毛地毯上,轻盈地一踮脚,另一腿屈起,戏耍似的,做了个不成型的小转。 只这一下,睡裙如花瓣温柔旋起,又很快落下。 盛君殊的目光停了片刻,有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等他觉察自己走神,衡南已经变了脸色,捂着肚子跑到了卫生间。 “怎么了?” 反锁的洗手间里,衡南黑着脸撕纸,从脚踝往上擦拭。 正骨揉了这么几天,阳炎体热量灌入,把她气血不足、缺席了三个月的大姨妈都给揉来了。 衡南一手捂着肚子,弯腰一个一个拉开抽屉,果然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有一些未拆封的牙膏和男士剃须膏,散发着淡而洁净的香味:“……” “我今天回自己房间睡。” 衡南出来的时候,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 “腿有什么问题?”盛君殊心底一沉,伸手扶她,却被衡南抵触地躲过去。 她绕开他,快速地拉住一只熊胳膊,整个大熊极其可怜地被她拖在身后。 盛君殊疑惑地看着她理也不理他,只着急地拽着熊,一拐一拐地快速出门。 走廊对面响起“砰”的关门声。 盛君殊黑眸微转,坐着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忍不住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水珠滚下,隐约间好像闻到什么味道。 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对这种铁锈味再敏感不过。盛君殊条件反射地绷直身体,快速观察四周隐蔽的角落。 四周无人。仅看见了几个拉得暴躁,没来得及合缝的抽屉,还有……纸篓里多出一倍的卫生纸。 “……”盛君殊靠着墙,一丝薄红,不太自然地晕染上耳廓。 郁百合上楼时碰见了系着腕扣匆匆下楼的盛君殊,大为震惊:“老板晚上还要出去啊?” 盛君殊“嗯”了一声:“太太睡了吗?” “睡下了,要我去……” “不用。”盛君殊忙打断,“让她好好休息吧。” “给太太煮点红糖水。” 郁百合眼神顿时变得玩味。 还未来得及挑眉,盛君殊已俯身,靠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什么。 她的笑容愈发诡异,肩膀都耸起来了:“啊呀,我不周到,早应该在老板房间里也准备一点的……” 盛君殊见郁百合的嘴巴几乎到了耳朵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匆匆下楼。 还没出大门,王娟的电话慌里慌张打进来,带着颤:“盛哥儿……” “我,我犯错了……” 城市华灯初上,清河派出所的审讯室一灯如豆,刘路正抓着头发抽泣,断续交代。 一墙之隔,瘦弱的男人面前的热水,早已凉透。 他回头看着玻璃外渐渐笼下的夜色,脸色由不安,变作焦躁,再到恐惧。 “李梦梦跑了。” “我把她从桂香公寓带出来,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先去见你爸,当时她愣了一下,低着头没说话,我就应该注意,她可能是不想见她爸。” “她说她肚子饿,想吃个饭团垫垫,才进超市没多久,她就说屋里闷,要出去透透气。我热个饭团的功夫,出来就没见人了!我在附近巷口都找过了……” 盛君殊的车子迅速发动,飞驰贯下街道,握着方向盘思索半晌:“是不是去刘路那儿了?” “啊,有可能,有可能。”王娟转身,脚上布鞋大步往长海小区迈去。 这一头蒋胜按着蓝牙耳机,扭头厉声问:“刘路,李梦梦有没有你公寓的钥匙?” 刘路抬起一双泪眼,邪气,隐隐约约有一丝嫌恶和怨怼:“怎么了?那婊.子……” “问你话呢!”蒋胜一掌拍在桌上,“如果你不想罪加一等……” “有。”刘路的眼泪滚落下来,恨恨地、木然地说,“不是我给她留门。是我家的锁,还没来得及换。” 蒋胜刚要说话,便被门口一阵嘈杂打断。 几个民警都没拦住瘦弱的男人,他眼眶赤红,手里握着一个捏扁的纸杯:“同志,我家梦不是下午来吗?她到底怎么了,她真没事,我要去见她。” 这一边,王娟将手机握在手里,几乎狂奔起来。 那怨灵几次守在三番长海小区那处地址,怨灵是刘路的妈,李梦梦肚子里怀着别人的种,就敢往那儿跑,要是落在她手里…… 王娟摸了摸符纸,咬咬牙,一头冲进黑暗的楼道。 红绿灯路口,盛君殊一个急刹,黑色vanquish蹭着马路牙子停下,路边站着挥手的几个男人都向后退了一步。 后面车子的鸣笛声和辱骂声尖啸,半晌,游鱼一般绕开它继续前行。 车窗降下来,盛君殊紧绷下颌,指尖略显焦躁地轻敲方向盘,克制地催促:“上车。” “老板,一会儿车开、开稳当点,陈总都、都七十五了。”张森满脸无奈,把车门拉开,顾不得解释,把三个老头一个一个塞进车里,自己也坐上来。 还没关上副驾门,车子就飞起来,一大股风扑进来,甚至掀起了盛君殊的衣领。 七十五的陈总,没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其他两个赶忙给他胸口顺气。陈总手抖着,哆哆嗦嗦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小葫芦瓶,倒出几颗塞进嘴里。 “实在不好意思,诸位。”盛君殊余光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点点偏到了最右,淡淡道,“今天情况有点紧急。” 窗外的树影、亮起的隧道还没成个形,就“呼”地啸过,后座上的三个男人挤在一起,鸦雀无声地拉着车顶把手,揪着前座的真皮座位套,耳膜微微鼓起。 谁也没坐过这么不要命的车,因此盛君殊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进耳里。 倒是陈总先缓过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事情的根在我这里,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死之前也给我儿子、孙子积点德。” 三个人里,最为年长的是七十五的陈总,最年轻的是个不停地转着佛珠的胖子,约莫五十年纪。胖子一面不安地拨着佛珠,一面飞快地拿手绢擦脖子上的汗:“盛总。” 他说话又急又快,“这个我应该没责任的吧?那个绳子,我们找人看过,是那个女工自己割裂绳子伪装成事故现场的,本来不该我赔钱的,我还赔了五十万,我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啊。我们做楼盘的,最怕最怕遇到这种事情……” 外地人来清河市做房地产的,多少有点迷信,最怕楼未建成先出人命。别管是自杀还是意外,这对他们来说,会影响整个楼盘的风水和气运。 因此,他的善后工作可谓仁至义尽,一个临时工坠楼,他没有纠缠,立刻赔钱,还找郊外的道士做过法事,在血溅三尺的地方栽了一棵桃,一棵柳,让冤魂安息。 “盛总,我这自愿过来了,我劝劝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问,“你看,我们‘都市骊山’三期还没建成呢……这、这、她应该没道理再跟我们过不去吧?” 剩下的一位先前没吭声的,自然是洪小莲的第二下家、轻工纺织城曾经的负责人,因当年也是怜悯洪小莲的遭遇,放过她一马的,心中稍定,宽慰道:“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不会。” 盛君殊默着,直到刺耳的铃声响在车内,王娟的声音近乎惊恐:“盛哥儿!怎么办?她不在刘路这儿了!” 盛君殊沉着脸,并未太意外,刚刚减速一点的车子,再度“嗡”地加速,几乎飘起来:“通知蒋胜和肖子烈,把刘路带来,跟我的车。” “不好意思了,翁总。”盛君殊猛打方向,轿车急转弯,“我们现在得去你的‘都市骊山’。” 胖子张开嘴,无比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啊?”。 * 夜里十一点,飘散空濛小雨。 本应该紧锣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骊山”三期工程,因为附近居民投诉施工噪音而暂时停工。绿纱网笼罩的脚手架寂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丝重重缠绕、死去已久的大型动物。 路灯黯淡无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这里,城市的车声、鸟雀的笑声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 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和女人絮絮低语,被风扬入耳中,混杂还有空灵的一阵粗哑的桀桀笑声。 几个人耳朵“嗡”地一阵耳鸣,七十五岁的陈总,首先“唉呦”一声,再度扶住了心口。 盛君殊的眼珠微微一顿,手掌在车玻璃上轻轻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以他的掌心为原点,像结冰一样快速扩散开,直到包裹整个车厢。 外面的刺耳声音,暂时听不到了。 胖子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脚手架,佛珠也不拨了,脸色难看得就快哭出来。盛君殊解开安全带,开始脱外套:“翁总,你这个楼盘投了多少钱?” “啊?” 盛君殊把外套丢给张森,又去扯领带,好像是在耐心地同他闲聊,“楼盘,多少钱。” 胖子真没忍住哭了:“五、五千万。”拿手掌擦眼泪,“妈个.逼,投了我五千万啊。” 盛君殊拉开车门,回头安抚地笑笑:“我尽量给你保下四千万,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 车门“砰”地关上了,整个车子震了一震。 风声吹成一线,呜咽声,低诉声,混杂成怨怼的利剑。天空好似闷不透风的大网,盛君殊走向脚手架,仰头看向顶端。 符纸褶成令箭,顺手借了肩上灵火,一簇火焰借着阴风席卷,从尾“呼”燃烧到头,五雷剑指,指指连带风声。 三道光线宛如有生命一般,“唰”地击出,直冲霄上。 风中喃喃低语,受了这一击,赫然变成恶毒的尖啸。 盛君殊身形一闪,转眼已是凌空,手臂肌肉突出,吊挂在深处的钢管上,直至“啪”地崩开扣子。 他齿根咬紧,慢慢向上一撑,翻身立在了脚手架的顶上。 高空处温度骤降,烈烈冷风扬起发丝。 现代裁剪得体的西装,只适合做一些比较绅士的活动,此刻他裤脚和皮鞋上已经蹭上灰尘砂砾,弯腰不悦地拍了拍。 抬眼时,眸色深沉:“出来,不要等我找你。” 话虽随意,里面蕴含的杀气和威压却极重,如果有寻常人在,承不住内脏破裂,血浆四溅。 对盛君殊来说,动手的事情从来不难,难的是费尽心思地调查,牵线,抽丝剥茧。师父曾说,人不平,气凝而生鬼,所以鬼是气,鬼亦是人。垚山祖训,怨鬼诛之,冤鬼必渡之。 年少的时候,他对这些鬼魂,也缺乏耐心,加上阳炎灵火旺盛,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团极其尖锐的杀气,可比当今的肖子烈嚣张得多。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自己做了对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平和的禅心。 洪小莲本是冤鬼,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挟持了李梦梦,就放弃了被渡的机会,既然已成恶鬼,何必留情。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睁开眼。 面前李梦梦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拎着领子,举在盛君殊面前,脸色青白,满脸泪水,恐惧地摇着头。 第28章 鬼胎(十八) 盛君殊伸出手,猛地,李梦梦又被那双手扯回去,发出一声尖叫。 她像破布一样被看不见的怨灵倒退拖动着,垂下的小腿“咯噔噔噔”地掠过突出的钢筋。盛君殊急追而去,双肩橙色灵火蘧然增巨,瀑布般奔流,迅速环绕周身。 一白一橘道幻影,一前一后,快速在钢筋和纱网中穿出。尖利的风声与的沉闷回响交叠,夹杂着李梦梦歇斯底里的崩溃喊叫。 “啪”,一只铁锚钉在了钢筋上。 一道灵巧的身影拽着绳子,咬牙爬上,轻巧地一跃而起,少年眼里兴奋难抑:“师兄,打架怎么不带我?” 肖子烈站定,薄唇起伏,伏鬼咒从口中脱出,放大,吐出的字符仿佛一只一只的锤,轰然响彻天地,又是三道光箭,从另一边袭来。 攻击向符纸化作三道纤细的光,三分为九,九又劈成二十七,密密匝匝,有生命的游鱼一般在空中迅速编织起来,和盛君殊前后夹击,裹成一道牢笼。 李梦梦被迫悬停,长发散乱地呜咽着。 怨灵被堵住去路,脚下一只反着的开了扣的黑色皮鞋现了形。 再向上,黑色长裤,蓝色工装背后一朵模模糊糊的白玉兰。 夜空之上,已显出一弯月牙,月光笼罩之下,洪小莲的憔悴的白发飞舞,容颜与生前无异,只是皮肤在冷光之下,呈现出僵死的青灰。 她侧着头看人,完好的一边眼睛,也蒙上一层灰白的翳。 “她对不起吉祥。”怨鬼开口,空气里伴随着无数魂灵悲泣,肖子烈皱眉,听得挠心。 盛君殊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洪小莲霍然拧过头,又用那一只独眼阴沉沉地看着盛君殊:“她怀了别人的种。对不起我儿子,我杀了她。”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肖子烈掏了掏耳朵,霍然一勾唇,“我忘了,你就是听不懂人话,你又不是人。” “子烈。”盛君殊皱了下眉。 他想速战速决。逞一时口快,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洪小莲青灰的脸上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咯咯吱吱”地扭回头,定定地看着肖子烈。 高处温度稍低,怨灵所在,四周更是冷得如同冰窟,一股湿凉的腐味的风吹过诸人脖颈。 “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肖子烈揉着符纸,“你已经死了,活人的事情,你管不着了。你儿子你都管不着,何况是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李梦梦。” 低温之下,李梦梦散乱的头发黏在脸上,只剩一抽一抽的哽咽,几乎昏厥过去。她的领子却被怨灵揪紧,“呼哧呼哧”地呼气咳嗽起来。 洪小莲骤然流下两行血泪,面容几乎扭曲:“她答应过。” “她说要和吉祥结婚。” “她卖卵,我就要教训她。” “女人没卵就生不了孩子,她得给我家吉祥生孩子,她不能卖卵。” “咳咳咳咳……”衣领咯吱咯吱揪紧,李梦梦再度从休克中惊醒,几乎窒息。 “……”遥遥相对的两人交换一下眼神。 “现在把李梦梦放下,送你入畜生道。”盛君殊活动下指节,轻微的“咔哒”,“再纠缠不休,神散形散,永无出头之日。” “我不是跟你谈条件。”他几乎被快速流转的灵火笼罩,声音也似乎降低了几度,“我是在,告知你。” “畜生道,可还见得到吉祥?”她忍受着迫人的阳炎灵火的热浪,忽然急切打断。 “或许。” 脸上血泪,无声坠下。 “啊……”李梦梦的领子,慢慢地松开,她瘫软在地上,脸上回了血色。 她想站起来,往安全的地方跑,可是两腿酸软,疯了一样地打颤,根本站不起来。她只好快速地往盛君殊的方向爬。 肖子烈的掌心几乎贴近洪小莲。整个大楼,忽然间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梦!”一声撕心的喊传上来。 瘦弱的人影,正顺着脚手架,一点一点艰难地上爬,“梦梦,闺女!” 蒋胜几乎气疯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脚,却被他迅速蹬开,那股力气令人咋舌,蒋胜落回地上,仰头吼:“李峰,你干啥?!” 这么一个瘦弱文气的老人,孤零零地坠在半空中的脚手架上,好像风一吹就能飘零而下的落叶。 他还在攀援,使劲全身力气,仿佛退化成森林里头上长满青苔的泥猴,迟缓而偏执地往上攀援:“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她妈跑得早,我一人把她拉扯大。” “我只这一个梦梦,我把她送到清河上学……我就得……把她带回家。” “爸爸?”李梦梦听到声音向下探看,几乎呆滞。 那真的是从来不敢和人还嘴的,从来都吃亏的,老实巴交的她爸。 真的是临别时送她到火车站,连掂一个24寸的皮箱子,都要两只手,累得胸腔翕动,扶着膝半天缓不过来的爸爸。 他正吊爬在栏杆上,一点点缓慢地朝她靠近,下面是万丈高空。 “爸!别上来!!”李梦梦尖叫起来。 盛君殊神色一凛,光箭拧成一股绳,陡然缠住李梦梦的腰,李梦梦踢打着,被他迅速拽来。 拽到一半,一股力量在空中同盛君殊拉锯。 光箭拧成的绳,刹那间碎做数个光点,萤火虫一般飘散在空中。 一言不发的洪小莲,慢慢抬起头。双目血红,口鼻出血,后脑一个大窟窿,污血如小溪般潺潺流下,渗入背后衣服内,不一会儿流在了地下。 “靠,尸化了。”肖子烈喃喃。 洪小莲本是冤鬼,呈现出的是生前较为体面的样貌。不知道是不是李梦梦的父亲的举动刺激了她,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她积攒了坠楼而死瞬间崩裂的痛楚,迅速爆发变作怨鬼。 尸化,自然是一种升级。不论是外貌的恐怖程度,还是攻击指数。 指爪脱出,猛地抓起李梦梦的后颈,尖叫和尖啸交织在一起,李梦梦被拖着在短短数秒之内,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掠过几个楼层。 肖子烈瞬间就被盛君殊甩到了楼下:“把底下那个爬楼的带回去。” “艹。” 暗骂一句,他飞扑而下,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李梦梦的父亲,两人一同“碰”地扑进了空洞洞的楼层里,灰尘四溢。 这一边,盛君殊一步一步地走在脚手架最高处,如同提着气行在屋脊。 他脸色平和,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拖着一根酸枣树枝条。 枝条黑得泛光,上面还有几根突出的刺,一端在地上划拉着,生得有些歪瓜裂枣。 他腕上轻轻一抖,酸枣树枝条刹那间化成一把大刀,刀柄上一圈一圈缠着褐色的布条,十分简朴,大刀上锈迹斑斑,但刀刃极利,甚至每走一步都反射出一溜寒光。 盛君殊皮肤白,眼仁黑,身量高而身材适中,生的是个钟灵毓秀的矜贵样貌。进门的时候师父绕着他走了三圈,捏他的脸,摸他的肩膀,也说他用剑一定好看,玉树临风,闪瞎万千少女。 但是轮到他选法器的时候,他偏偏就挑中了这把落尘已久的牡棘刀,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要闪瞎少女干什么?他只要选最暴力、最厉害的。 这牡棘刀数千年来无人挑选,一来长得丑陋,使上去像杀猪刀,实在没有美感;而来实在沉重,稍弱一点的弟子,掂都掂不动,何况抡起来砍人? 但刀到了盛君殊手里,仿佛天生为他打造。也没有人再说牡棘刀丑,因为盛君殊用刀,平均三分钟下一局,只见风、见血,而不见刀。 盛君殊就是靠这一把刀,暴力碾压了当时所有内门,升格成为大师兄。 已拿了牡棘刀,盛君殊不愿废话,抡刀挥来。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的表皮,混杂木棍和碎石块,像是饼干碎屑,哗啦啦如雨滚落,洪小莲似乎被震住了,登时停下。 车里肥胖的翁总,两手捧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张森抚着他的背,宽慰道:“老板不、不是说了吗,给你留、留四千万的楼。” 七十五岁的老人陈总,眼看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有些难受,打开车门:“我,我下去透口气。” 老人仰头,出神望着那栋尚未建成的楼。 楼顶上,盛君殊已经和怨鬼斗成一团,如果不是她将已经休克的李梦梦挡在身前当盾牌,而普通人又承受不了过强的威压,未必有这么棘手。 但即使如此,仅刚刚尸化的洪小莲,也不可能坚持太久。 “我想见见我儿子。”怨灵阴沉沉开口,七窍流血,百鬼同哭,“我要,见吉祥。” 雨点忽然密集起来。 * 睡梦之中,衡南的眉头蹙起,额头上显出细密的冷汗。 细雨敲窗,窗外夜色漆黑一片。房间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揉着塑料袋。 片刻后,床下快速爬出一只黑黑的、触须伸长的蟑螂,这昆虫,悄无声息地停驻在地板上。 床头柜上的吊兰精,先是惊醒,环顾四周,狠狠打了个哆嗦,枝叶一阵乱颤。 随后,藤蔓快速伸长,惊慌地去戳床上的女孩,还未碰到,一股细细的火苗,转瞬间将藤蔓灼烧成灰。 “哇呀——”尖细的惨叫声回荡在房间。 床下再度爬出了一只蟑螂,两只,三只,这些蟑螂默不作声地列成一队,停止了爬动,慢慢地化作一团黑气。 这团黑气聚拢,凝做一对黑靴,再向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长袍的颀长人影。男人步履无声,慢慢地向床边靠近。 衡南仍在梦魇,双手抓紧被子,冷汗顺鼻尖滚下,眉头蹙紧。 第29章 鬼胎(十九) “我要,见吉祥。”洪小莲的血泪落下。 “刘路。”盛君殊低头喊了一声,真气将声音送下来,没得到任何回应。 刘路早就被吓瘫了,蒋胜扶都扶不起来。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怨灵,何况那个口鼻出血的是他的妈。即使他知道妈爱他,可妈已经死了。 他亲眼看着她火化的,他没有战胜未知的勇气。 “你看,他不敢来。”盛君殊回头,刀掂在手上。 洪小莲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楼顶上,满脸血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有什么不平的呢?”盛君殊淡淡问,“刘吉祥是你的孩子,李梦梦也是她爸爸的宝贝,换做是我,我也会往上爬。你的生气没有道理。” 老妪两只眼珠已在牡棘刀的压迫下消散,剧痛中只剩空洞的黑框,她森森笑起来,上唇也渐渐消失,粗糙的肉红牙龈露出:“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她想问刘吉祥,也想问老天。 “我知道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了。”少年轻笑,盛君殊拧眉,看着拍着屁股后面灰尘、又爬上来凑热闹的肖子烈。 “还房贷的叫房奴,还信用卡的叫卡奴,还子女债的叫什么?叫儿奴。你都死了,还去刘吉祥的出租屋给给他扫地扔垃圾。你当一辈子儿奴,你从没当过人。” “小洪!” 风送来了颤巍巍的喊声,几人一怔,向下看去。 楼底下站着七十五岁的陈总。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边挡成喇叭:“十多年没见你了,还记得我吗?” 老人皱着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话,都要抚着胸口缓很久:“小洪,我是你厂长——” 洪小莲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了,一连串污血顺着消散的皮肉流了下来。 厂长啊,洪小莲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泪水,在离开艾诗橡胶厂时,送给了时年六十多的陈姓厂长。 洪小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两段时光,一段是跟作为小学老师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诗橡胶厂当女工时。 那时,她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里打转,给难以忍受的丈夫做饭洗碗。 她住在干净的女工宿舍里,窗户外能看见一楼碧绿的爬山虎。 她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机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买,就只是看看也足够快乐。世上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柜员用几支笔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场负一层,走得脚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队合买了一杯最流行的台湾奶茶。 温热甜腻的奶茶吸进嘴里的时候,她忽然间被愧疚击中。 她感觉自己好像短暂地忘记在家里的吉祥,忘记了瘫痪公公和地,甚至忘记了她嫁了人。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好像突然从一场罪恶的美梦中惊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时候,她还怀着无限的干劲和无限的憧憬。 儿时她割不完麦子,父亲会拿皮带抽她的背,哥哥会打她的耳光,可是在艾诗橡胶厂,同她父亲一样大的厂长,会和蔼地微笑回答女工的问题,会在女工轻微感冒的时候批假休息,会在大会上点着她的名字表扬她,鼓励她好好干。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永远都不想离开艾诗。 “小洪,你是个好孩子。”陈厂长抚着胸口喊道,“人啊,都会做错事。” “那场意外,我看出来了,我也不怪你。”说话的是纺织城的负责人,皱着眉抽烟,“你有难处。” “是啊,是啊,”下车的是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翁总,虽然他很接受不了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楼盘,但此夜此景,两个老头不顾心脏病和高血压,站在底下喊话,凭空让他感觉到有点上头。 他仿佛脱去了满脑肥肠和虚与委蛇的应酬,变成了儿时武侠小说里济世的英雄:“没个难处,谁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洪小莲的血泪流淌,从她胸腔中传出一阵阵的呜咽。 “看到了吗?”肖子烈说,“你从就底下这些人身上赚钱,交给现在都不敢出来见你的刘吉祥和刘大富,就让他们在没你的地方去嫖,去赌,去快活!” “不是想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肖子烈句句如刀,“寡妇就非得结婚?卵子就非要变成孩子?说了要做你的儿媳,就是欠了你儿子的?就算是你的儿媳,非得活得跟你一样,一辈子当个儿奴?” “李梦梦怀孕体阴,曾与你通灵,困在了有孩子的厨房和厕所。”盛君殊注视着她,“你从来不敢承认。孩子,厨房,厕所,就是你一生不甘不平的心魔。” 洪小莲忽然大叫一声,往盛君殊刀上撞去。 但她已被牡棘刀消融得太多,还未靠近,白骨散落,化作一滩血水,淅淅沥沥顺楼留下。已休克的李梦梦,转瞬便从高楼坠落。 “梦梦!” “妈!” 楼下的呼喊尖叫骤然爆开。盛君殊身形一动,衬衣转瞬御着呼呼的冷风,急速向下,一把捞住了李梦梦。 右手牡棘刀“咔拉拉”一路在脚手架上摩擦出蓝色火花,最终,堪堪悬停在大楼半中央的位置。 忙乱中,他身上似乎地掉出一块小小的玉石,“叮咚”跌落楼下。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股热流浸透了他的袖子。 盛君殊一低头,李梦梦面白如纸,腿间腥热的血染了他一身。 * 房间里点灯频闪,发出卡拉拉的电流声音。 被黑气笼罩的男人缓缓俯身,歪头不疾不徐地打量片刻床上躺着的人,拽着她的被子,一点点拉下,手指勾住睡裙肩带,向下一挑,两边肩膀并平直的锁骨露出。 他并未着急动手。因为这个无知无觉又半遮半掩的模样,勾起点别的方面的兴趣。 花盆里的吊兰藤蔓陡然伸直,宛如惊恐的人毛发倒竖。 它稚嫩地大喝一声,伸出全部藤蔓,八爪鱼一般卷起他的手,让男人反手一拽,将花盆从床头柜上拽了下来,“哗啦”在地毯上跌得粉碎。 泥土散落,吊兰红色的根系裸.露出来,像是搁浅的鱼一般跳动着挣扎两下,绿色的叶片,枯萎发黄。 男人的手,待要再向下,衡南却惊醒,眼睛蓦然睁开。 她正在做跌落台下的噩梦。睁眼时,噩梦就在眼前。 她眼中流露了恐惧和怨恨,但她并没来得及弹起来,因为他的手即刻扣住了她的咽喉,逐渐收紧。 一双眼睛睁大,脸色立即因缺氧而涨红。 被这噩梦中的冰凉的手一贴住,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将双手护在胸前,浮现一种极其冰冷的预感: 当初没找到的东西,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而她会被贯穿胸口,残暴地杀死,然后抛尸。 男人的五官和四肢都在黑云里,隐约可见尖细的下巴,趋向于未长开的少年。虽然看不清脸,也一言未发,可对她的反应似乎有点扫兴,因为他的手劲,暴怒地骤然加大。 衡南脖子几乎被他掐住提起,头向后仰,嗓子里出了“咕噜”的一点细弱哀鸣,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脚蹬在床褥上的频率越来越缓慢,大脑昏涨,仿佛有水灌进耳朵里,又有波浪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原来濒死,并不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她甚至因此而放松下来,大片陌生的场景场景,一股脑灌进脑海,她飘起来了,一个倒转立起来,在如梦似幻的场景中行走。 走不完的廊道,无数变幻的侧影,秋天的银杏铺就的金色道路,杂草丛生的艰难山路,沿街叫卖的繁华市镇,冷寂华贵的琉璃宫殿,砖石堆砌的青色庭院,她的前面,一直有追不上的一个身影。 “师兄!” “师兄……” “师兄。”少女的嗓音里,无论怎样克制也掩盖不住的,雀跃和欢喜,小心翼翼藏匿着情绪,拎起裙子奔跑着追上去。 他会等她的。他听到她的声音,总是会停上一停,虽然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穿过热热闹闹的集市,踩在竹竿上的是社火,摇头摆尾吐火的是魔术狮子,挂彩色灯笼是有头牌姑娘的新酒馆,人间的新年即将来临。 摊位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面具,有一个红眼睛的白色小兔儿,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最是滑稽。 摊主笑嘻嘻递过来,她无措地接住,挡在脸上,鬼使神差地戳了戳师兄的肩膀。 面具前的两个窟窿眼,是她的屏障,是她藏身的山洞。她终于敢安心又放心地躲在山洞里,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丑恶自私的贪婪和占有。不过还好,师兄看不到。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好看。” 她躲在兔儿面具背后,低头羞涩地笑了。这样真好,他永永远远,只看见一只滑稽无害的小兔儿。 丝丝甜蜜,夹杂着一股无法承受的悲怆涌入心口,竟然化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从幻觉中一把推回现实。 “师兄……”泡沫般的安适褪去,颈上沉重的压迫感和窒息再度袭来,盖在眼皮上的,是她房间白色的日光灯,圆而亮的一个灯盘。 “咳咳咳……”衡南的手指微动,向下攥住了戴在颈上的灵犀,指腹还能摸索到玉石上冰凉的、被小心黏合留下的缝隙,“师、师兄……” 第30章 鬼胎(二十) “一,二,三,四,五。”肖子烈数了数手上的碎玉,拍着大腿笑,“师兄,法器到了你手上,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用一块,生N块。” 盛君殊抿唇看着窗外,没搭理他。前半夜雨越下越大,把他的头发都沾湿了,没了发胶定性的黑发散落在额头上,显得年轻而柔顺。 警车顶上挂着红蓝警灯,一路风驰电掣。蒋胜开着车,忍不住道:“专员,你就别气你师兄了,好好的救个人还掉个法器,这什么事儿啊。待会儿有便利店,我给停车去买点胶啊。” 盛君殊还是没吭声,静默地看着车窗外滑过的城市夜景,神色堕怠。 好在他车上还有一套参加酒会用的备用套装,能让他把鲜血浸泡的衣服换下来。燕尾服他没取,只拿了衬衣,就这么随意地一套,扣子都没扣紧。 他那辆轿车车钥匙扔给了张森,让他拉着李梦梦和她爸去了就近的医院。临走之前,他把挡风玻璃前衡南送的灯泡拿了下来。 三个老头和哭得站不起来的刘路,也被其他警车一一送走。 一切尘埃落定。他坐在蒋胜的警车上,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疲倦。疲倦的表现,就是沉默地放空。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同其他公务员,白领,甚至工地搬砖的工人没有任何区别,捱了一天终于下班之后,只想快点回到温暖舒适的家里,见一见家里的人。 无论是郁百合,还是此刻应该正安适睡着的衡南。 他转着看了看掌心里的灯泡,又往外看:“前面停一下。” “诶?有便利店啊。”蒋胜把车停在路边。 盛君殊默然走进了街角的蛋糕店。 这个点,一条街上只营业这一家网红蛋糕店,可爱的星星挂灯闪闪烁烁。柜员本来趴在柜台后打瞌睡,见有人进来,立即揉揉眼睛起身。 灯光照亮的玻璃柜里摆着小动物的纸杯蛋糕,十二生肖系列,还剩下一个老虎,一个兔子,一只奶牛,一只绵羊。 盛君殊俯身,眉眼冷淡,隔着玻璃柜仔细看过去,点了点兔子:“这个。” 店员笑眯眯地帮他包起来:“送一个蜡烛,也是小兔形状的哟。” 盛君殊拎着盒子回到别墅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客厅里一片寂静,他的脚步放得极轻,临上楼时,忽然想起来,衡南今天不睡他那里。 他默然地,转身把蛋糕放进冰箱里。 “老板回来这么晚啊。” 郁百合睡眼惺忪地迎过来,口中啧啧,“啊呦,头发都湿了,快点冲个热水澡吧,别感冒啦,我去煮姜汤。” 盛君殊推拒,独自上楼,本也不是多么大的雨。 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本没有打扰衡南的打算。但路过衡南的房间时,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威压。 ——单是衡南一人,尤其毫无修为的今生的衡南,绝不可能发出这种威慑。 盛君殊目光陡然一变,一把将门推开。 床前浓浓的黑云轰地向外扑散。 盛君殊双肩灵火冲上霄顶,酸枣枝一抖,牡棘刀带着凛冽的杀意,劈砍而去,“噗嗤”一声,咕噜噜滚下一截徐肉模糊的白森森的食指。 那一团黑云如狼烟从窗口一把冲出,刀没收好,当啷坠落在地上。 “衡南?”盛君殊呼吸紊乱,一把将床上的人揽起来。 衡南躺在他怀里,睡衣已经滑落至肩下,露出肩膀,丝绒般的黑发垂下。雪白颈上留下两点骇人的青紫掐痕,手指还僵硬地紧紧攥着灵犀。 她睁着漂亮的、漆黑的眼,目光空冥无神。 盛君殊几乎傻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指尖颤抖得太厉害,摸了半天,才摸出一点微弱的脉搏。 肩膀微沉,背后的冷汗,这一刻才汹涌地津津生出。 盛君殊看着这双眼睛,见她这副模样,感到自己的颈动脉连带着头上的血管,正在一下一下突突跳动,浑身的血液逐渐结冰。 他抿着唇,低头掀起她裙摆,飞速瞟了一眼,放下。还好,底裤整整齐齐穿着。他一言不发地将她衣服理好,指腹极轻地抚摸了一下衡南颈上的掐痕。 她像个仿真人偶似的闪了闪睫毛,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仿佛毫不知痛。 盛君殊意识到,他三个月来一点点引出来的,会打人踹人、对他笑、送他灯泡的衡南,又变回去了。他不在的时候,有人掐住他师妹的脖子,逼着她再度缩进了一开始那副与世隔绝的、无法跟旁人交流的壳子里。 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师妹手上还捏着灵犀。刚才她肯定呼救了,想想衡南那么无助,那么害怕的时候,他优哉游哉地往回走,甚至一点也不知道…… 盛君殊眼眸沉沉,指节猛然攥紧。 窗外暴雨拍窗,间隔电闪雷鸣,忽明忽暗。 不知道有多少年,他未曾生出如此凛冽的杀气。一张空白符纸祭出,悬浮空中,中指在刀刃上一擦,以带血的指,快速连接八方星宿。每引至一星,血红的星便盈盈亮起。 一连亮了七星,符纸撑不住似的,在空中重重抖动,咯咯吱吱,几乎崩裂。 “吾奉威天:山河日月,在吾掌中,使明则明,使暗则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使东则东,使西则西,从吾封侯,不遵令者斩首!”① 盛君殊伸手轻轻遮住衡南双耳。 最后一星点亮,天边蘧然传来凤鸣。 凤鸣并非一种鸟鸣,并不悦耳,而是传说中三十三天神兽啼哭之声,听起来像放大了数倍的耳鸣,如果啼叫不休,普通人头晕目眩,不久双耳嗡鸣出血,普通玻璃能在数秒内炸开蛛丝网裂纹。 凤鸣三声即停,窗外猛然大亮,金色光芒将别墅之外映得如同白昼。 硕大的火凤幻影,赤红色,笼罩在城市上空。 火凤展翅,如梦似幻的长长尾翎,留下成片瑰丽的火烧云,火凤之后,出现一架华贵无匹的轩敞车架。 车身镶金嵌玉,刻有朱雀玄武,镂雕卷曲花叶,高挑起的车篷为赤色云锦,隐约晃动的车帘为串起的白色东珠。 马车头顶彤色霞光,底踩银白海波,晃晃悠悠穿云而过。 屋内的日光灯被衬得暗淡,盛君殊脸上落满光华,抬眼注视天上车架,像是看着普通的烟花。 对人间所有的玄学门派来说,画符咒的原理,在于求神办事。求何事,则向对应的主事神祈祷,主事神有千千万万,附于符上显圣,从不现真身。 但有一种符咒例外,此咒名叫威天神咒。 威天神咒,请的并非小小主事神,而是万物之源,神明之首:传说中,火凤之后“三驾车”,正是伏羲,女娲,神农三圣并驾齐驱。 要多大的面子,才能请上古神明现身,而且一请就是三位? 因此,威天神咒为万咒之王,会此咒者,凤毛麟角。当初垚山上下三千余人,也就只有师父会威天神咒。 师父去世之后,盛君殊是唯一一个只靠自己就能唤出“三驾车”的人,也因此,顺理成章成为垚山掌门。 三圣现身,是场没悬念的碾压局,方圆五百里的所有怨鬼、厉鬼、行尸,将会立刻灼灭成灰。盛君殊祭出威天神咒,就是打定心思,那团黑气即使已经跑出了半个清河,也得立刻给他死。 可这一回,云头才出了第一辆马车,盛君殊怀里的衡南,霍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衡南?” 衡南喉咙里咯咯作响,语不成句。 盛君殊将她的脸搬向自己,赫然发现衡南双眼已变作一对金瞳。 “……” 这对金瞳,宛如精心打磨的一双宝石玉珠,折射出无数道光,粲然生辉,映得她整张苍白的面孔都有飘忽之态。 因为那双金黄的眸子像一片纯粹的雪原或沙漠,不含任何人类的爱憎情绪,像是摆在祭坛庙宇内的金刚天王金塑之眼,盯着看久了,心头有些发毛。 她脖子上的掐痕,慢慢地,也像被擦除了一般凭空消失。 “衡南,衡南?”让盛君殊捧着脸呼唤,那对金瞳还是诡异地古井无波。 盛君殊抬头望向云层中,火凤已经淡得几乎消去,第二辆、第三辆马车依然没有出现。 到底怎么回事?是他钻研不精,还是修为不够? 衡南又是什么情况? 盛君殊盯着衡南,她眼神死寂,肩膀却在小幅度的颤抖,嘴唇也没什么血色,面具之下,似乎是承不住的模样。 盛君殊立即将悬在空中的神符召回,在手心揉成一团。 八星湮灭,火凤和马车便如放完的烟花,一点点散在了云头,窗外慢慢暗下去。一道惊雷劈过,暴雨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再次哗啦啦倾盆而下。 与此同时,衡南瞳孔的金色慢慢褪去,像是被抽取了筋骨,身子瘫软,昏倒在了盛君殊肩膀上。 盛君殊心乱如麻地抱着衡南,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心里闪过一个极其不好的猜测。 * “什么意思?你是说师姐和天书合体了?” “……八.九不离十。” 肖子烈双手交叉,没正形地窝躺在布沙发上,听见盛君殊说的话,坐直身子,目光复杂地落在衡南身上:“那,那现在这个是师姐还是天书?” 清晨的光薄薄地从白色纱帘内透出,洒在衡南垂下的睫毛上。盛君殊坐在床边,把搭她额头上的湿毛巾翻了个面。 言语里夹杂叹息:“是衡南,也是天书。” “你知道,洗了髓的阳炎体,是跳出六道轮回的,死而神形俱灭。要是能回魂,白雪和子竹早就回魂了。”盛君殊说,“回魂的,只有衡南一个。” “我们找了天书那么久,一点踪迹也没寻到。” ——天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无论是盛君殊还是肖子烈,甚至是盛君殊的师父,都很难做出确切的解释。 武侠小说中的每个门派,都有镇派之宝,只知道它意义非凡,并且门派内的每个人都要用心守护,至于它的渊源,多半未知,非常神秘。 盛君殊听到的最靠谱的版本是这样的:天书是某件神器的碎片。 此神器当然不可能是牡棘刀这种级别的,所谓的“神器”,应该是字面意思,神明之器。 因此,天书和神是挂钩的。 盛君殊见过火凤和“三驾车”,可暂且称之为“神迹”,但是他从没见过神的真容,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明。 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愈加神秘,愈加不可言说。对靠神鬼吃饭的玄学门派来说,仅是一件通神之物,即可称之为圣物,需要供奉起来。 因为持有天书,传达了神明旨意,垚山派极其幸运地,代表了大道,正道,天道。 天书被置于垚山三十六峰天书藏洞内,世世代代的弟子,入门先拜大道,拜天书。 对于盛君殊来说,天书充其量就是一种象征,甚至没有手上砍人的牡棘刀有实感。 所以当姽丘派以朝廷军队为刀,攻上山来抢夺天书时,他的想法是“先保住师弟师妹的命,天书没了就算了,大不了以后当野道士化煞,休养生息,再抢回来”。 所以当他看见衡南刚烈地跳入天书藏洞,与天书双双湮灭时,整个人呆了一下,非常难以接受。 但他没预料到,衡南护天书而死,不幸的同时是大幸。 因为天书毕竟为神器,陨灭后散落在自然中的碎片自动聚拢,于千年之后再度凝结,同时,顺带拼凑回了衡南的魂灵。 “这就可以解释,衡南本是阳炎体,还魂之后成了至阴体质。”盛君书说,“天书至阴。” 衡南的魂灵与天书纠集在一处,是大幸,也是不幸。 “那天我行威天神咒,唤的是神,没把三驾车叫全,倒把衡南给唤醒了。她……” 肖子烈罕见地露出严肃的面容,皱着眉去把衡南的脉。 那天以后,衡南无病无灾,但一天有二十个小时都在昏睡,小脸苍白,一看就是虚耗过多。 肖子烈服了:“天书至阴,原来我们在山上,那么多阳炎体的弟子才镇得住它。现在它不动弹,光逮着师姐一个人吸,你还挑逗天书,让她怎么能承得住神格?” 盛君殊抿唇不语。 他已经后悔好几天了。本来,衡南让天书拖下水的至阴体质,晚上抱一抱他,还勉强能平衡。谁能想到一个威天神咒,会使天书躁动…… “阴气已经失控了,”肖子烈抓着衡南的手,那点阳炎之气打进她血脉,就像是泥牛入海,片刻间让她身体里的怪兽吞噬干净。 肖子烈冷着脸,把衡南细瘦的手腕举起来展示,“你看你看,师姐这样,早晚拖死。” “怎么办吧现在?准备准备双修吧。” “……”盛君殊一对黑眼珠看着他,表情分毫没变,肖子烈却仿佛听到师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绷断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肖子烈咆哮,“救命的事,你还有什么不情愿……” “你别说话。”盛君殊仓促打断他,面容如常地扭头看着窗外,“……让我安静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注:改编自道家“威天大法”咒。本文威天祈神咒私设如山,如有冒犯,在此道歉。 第31章 丹境(一) “……” 没人说话,空气就这么尴尬地僵持了十分钟。 “想明白没有啊?”肖子烈打破沉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天的行尸死透没有。” “废话,你‘三驾车’都用了,它敢不死吗?那天晚上恶灵怨鬼哭得我头昏了一天。” 肖子烈觉得他肯定不是在想这个,“……你这么肯定那是姽丘的行尸?” 盛君殊牵起一抹冷笑:“黑气,化形,白指骨,是个等级很高的行尸……看身量,还像故人。” 他低下眼,目光锋利了一瞬。是不是故人,对衡南动手,就是不念旧情。他已下手诛杀,就容不得回头看。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天书在师姐身上,他们比我们早知道。师兄,你准备怎么办?” 盛君殊:“以后我会寸步不离看着衡南。” “说到做到?” “嗯。” 躺在床上的衡南,忽然蹙着眉动了动,被子窸窣,肖子烈脸上的笑立即化为谨慎和凝重,俯下身将耳贴近衡南的唇:“师姐?” 衡南的眉头拧着,很不舒服的模样,嘴唇微启:“师兄……” 这一声师兄,娇气而嘶哑,叫得真是委屈之至,委屈到话音未落,泪珠子扑簌簌滚下,顺带着直接抽泣起来。 肖子烈目瞪口呆地回头看向盛君殊,满脸都写着“你到底对师姐干了什么” 盛君殊又不聋,僵在原地,心里不可谓不震动。 衡南回魂后不识得他,从来都是“你”啊“你”啊的,没个正经称呼。这一句亲切的“师兄”,还是隔了上千年,头一次听到她喊。 再一哭,加深了他已经自责了好几个日夜的,让师妹遇险的愧疚。 盛君殊俯身,肖子烈的屁股连忙往旁边挪,给他腾开位置,盛君殊拿纸巾小心地给她擦了擦眼泪:“师兄不好,对不起。” 面巾纸是浓郁的薰衣草香型,顺着气管呛进去,衡南泪珠子还挂在睫上,就皱着眉别开脸。 方才她做梦,梦得情真意切,这会儿清醒了,一丝委屈也没了,只剩下一点空荡荡的迷蒙。 盛君殊发现师妹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复杂且陌生,似乎想要在他脸上印证些什么。然后她抿着嘴,细眉拧得更深。 ……非要形容一下的话,“一言难尽”可堪概括。 “……”盛君殊问询地注视着她,衡南仓促别开眼,往肖子烈那边靠了靠,又蹭了蹭,把头埋在肖子烈胳膊上。 肖子烈搂着衡南的脑袋,崩溃了:“你就是对师姐做过什么了吧?!” “……” 肖子烈把衡南扶坐起来,把床头柜上加葡萄糖的热水地给她:“师姐渴不渴,喝点水?” 衡南就着少年的手咕咚咕咚地喝了水,肖子烈又缓声细语问她要不要下来吃东西,衡南点点头。 盛君殊看不过去,扯住肖子烈肩膀的衣裳,向后轻轻一带:“说话就说话,离那么近干什么?” 这两个人凑一块儿,用“窃窃私语”形容不为过,再近一点,他都能直接亲上衡南的脸了。 “哟,师兄,你还在乎这个呢。”肖子烈哼笑,阴阳怪气地说,“你俩不是有名无实假夫妻吗?提个‘双修’,您的表情都跟即将失去贞操的少女一样,太勉为其难不好。” 这俩字像魔咒,盛君殊扶住额角,头开始痛。 郁百合把折叠餐桌搬上来,三个人盘着腿坐在地毯上,就窝在盛君殊的豪华房间凑合着吃了顿午饭。肖子烈和衡南肩并肩挤坐一边,盛君殊抿着唇,表情微妙地坐对面。 “师姐吃完打游戏吗?”肖子烈嘴里叼着牛角包,还疯狂地给衡南碗里拆鸭肉。 郁百合想着太太“大病初愈”,给她准备的是煮烂的白粥。但是白粥怎么能填饱肚子?衡南胳膊腿都饿得发虚,忍不住趴在桌上,一直夹盘子里的盐水鸭。反正盛君殊也不动筷子。 最后摆在男孩子那边的半只鸡都被她小口小口地,吞噬了。 “好。”衡南扫过他一眼,在残缺的“前世”的印象里没有对得上号的,但说话的感觉很熟悉,一定是哪个小豆丁长大了。 目光停留在少年卷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她把手盖在肖子烈的脑袋上,压了压,“你的头发……” 肖子烈也低下脑袋,温驯地给她抚摸。师姐声音清冷,目光果然一如往昔的忧郁和温柔。 “好像泰迪啊。” “噗。”盛君殊被茶咳呛了一下,睫毛颤动,拳抵在唇边,即刻止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肖子烈笑得前仰后合,反复捶腿,“师姐好可爱啊!哈哈哈哈……” 盛君殊怀疑肖子烈大脑没发育好,但他没做声。 衡南也连忙把手放下来,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礼貌,捡起筷子,埋着头加快频率吃饭。 “师姐你会跳舞?”阳光把地毯映得丝丝发光,肖子烈还凑在她身边问个不停。 “会一点。”衡南的筷子放缓了。 “好厉害,我就不会。” “……你练练也就会了。” “一会儿我们玩冒险屋还是星际战争?” “哪个好玩?” 肖子烈有点为难地想了一想:“一个是恐怖类的,一个是动作类的,我觉得都很好。” 衡南说:“我都不太会。” “没关系啊,我带你,不会让你输的。” 衡南放心地点了一下头:“那就都玩。” “好啊好啊,都玩。” 盛君殊心情复杂地看着少年笑得像月牙一样的眼睛,那眼睛里挡不住的火热的依恋和崇拜。就好像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 ——衡南。 女孩皮肤光滑白皙,乌黑的头发半垂,表情平静,只有凝着光的睫毛,偶尔扇动一下,檀口小口地咬着鸭肉,纤细的手指下巴处曲接着,依稀可见旧时广袖长裙的仪态。 他大略也知道一点。衡南曾经是门派上下,许多弟子的梦里人。 这样一个师妹,却总是放下身段,安静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夜色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盏莹莹的灯。 外门不论,即便是内门几个师兄弟,楚君兮形貌昳丽,简子竹清雅温润,个个都是和衡南一样的发光体,他始终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千年后回头看这一段,胸口弥漫一种浅淡的酸涩。 这一下午,房间里回荡着“突突突”“卡拉卡拉”“轰隆”的喧闹,还有肖子烈上蹿下跳的声音:“打打打!”“啊,师姐别怕,我帮你打他!”“打得好,对对对对!瞄准,狙他!” 在三百六十度立体声环绕下,盛君殊支着腿在窗台边,阳光落在笔记本上外壳上,一道谣言的银边。无论是邮件抄送还是密密麻麻的报表,看起来都相当寡淡。但是他一行行看了进去,觉得这种氛围令他很安适,安适得近乎放松。 师弟师妹喜欢在一块玩,衡南不会无聊,他很放心。 “师姐,师姐?”肖子烈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沉。 “唔。”答他的是一声是恐慌的呜咽,手柄开始往下滑落,出去的子弹全部跑偏,打在墙上、柱子上。 对面响起骂人的声音,衡南越是用力,手臂越是精疲力竭,手指麻痹。 在这之前,衡南本来很兴奋的。 手臂脱力,再一联想这几天胸口每天都痛,醒醒睡睡,控制不住,她怀疑自己得了绝症,马上要死,越想越慌,眼泪瞬间吧嗒吧嗒落下来:“……拿不住了。” 手柄坠落下去,没掉在地毯上。一只手从底下托起它来,给她塞回了指尖。 那手没松开,就势握着她的手,手指压住着她的手指,带着她把屏幕上的枪口搬正。 他耐心地单腿跪在她背后,贴住了她,肩膀支住了她向后软倒的身体。他的下巴无意间触碰她的发顶,声音就悬在耳朵尖,使她整个头皮都发麻:“想狙哪个?” 衡南生理性地打了个颤,盛君殊双眼盯着屏幕,催促:“嗯?” 心跳奇异地慢慢平和下去,似乎连恐惧也一并消散。她伸左手指头,点了点中间那个红衣牧师。 刚才子弹打偏,骂她“菜鸡”。 “砰。”冷酷短促,牧师仰倒。 “还有呢?” 指尖挪过去,点向旁边穿黄衣的目瞪口呆的店老板。 “砰。”老板眉心现了一个圆圆的红点,瞪大眼砸倒在摊子。 “再来。” “砰。” “砰砰。” 又倒了仨,其余的人见势不对,作鸟兽散,滋里哇啦,回头往不同的方向狂奔。 枪头缺乏耐心地转了一周,“砰砰砰”硝火不断,倒在集装箱上的,坠进桥下河里的,血红遍地,全部撂倒。 衡南的冰凉手在他掌心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回头就给他一掌。盛君殊没防备,险些给推个侧翻。 好在他反应敏捷,撑了一下地立直,略愕然地对上她的眼睛。 衡南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他:“你把我们队友也杀光了。” “……” “嗤嗤……”肖子烈把头埋进膝弯里,双肩耸动,几乎笑出眼泪来。 盛君殊想解释一句,衡南身子忽然摇摆一下,向下倒去。他下意识伸手,衡南双眼紧闭,“啪叽”栽进他怀里,凉凉的一阵风。 “哎。”肖子烈长叹一声。睨着盛君殊的眼神同情又取笑,“师兄,那件事,你可务必考虑一下。” * 盛君殊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情。 哪怕现在正坐在香薰环绕、雾气朦胧的浴室里,手里展开的是清河日报,他也分了些神,在心里翻来覆去考虑这件事。 面前蚂蚁似的小小铅字在浮动的雾气中,有些看不清楚。但他还是会从从头到尾地默读一遍,四个版面读完,衡南差不多也就该洗完了。 翻阅报纸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既表现旁边有人,又表现人正在专注地阅读,无暇他顾,这样她既不会害怕,也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一个人在别墅险些被走尸扼死之后,衡南的怕鬼再度上升了一个层级。时常梦魇,大汗淋漓,夜晚必须要留台灯,哪怕起夜,也要先把走廊灯打得大亮,才敢走出去。 盛君殊承诺的“寸步不离”也说到做到,除了她上洗手间以外,就连洗澡他都是陪着的。其实这也不费什么功夫,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坐着,浏览一遍今日新闻。 “哗——”一阵雨点打击声,面前铅字迅速扭曲,融化,滑落成了几道。与此同时,尖锐又柔软的水柱攻击他的后脖颈,热水全顺着衣领灌进去,盛君殊的思维被打断,条件反射地绷直身子,顺手一摸。 温热的水柱就冲在他手背上。 这是又搞什么幺蛾子。 “衡南?”他僵硬地背对着她,不敢回头,只是拿手仓促挡着。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花洒还故意往上挪了挪,轻而易举地躲开他的手,坏心眼地冲在他后脑的头发上,很快凳子腿底下一片水漫金山,他的后背和裤子全湿透了,衣服沉沉地贴在身上。 “……”盛君殊在手上报纸被浇得化成一团之前,狼狈地将它揉了,立即站了起来,但裤子贴在大腿上,冰凉凉的。 总归已经这样了,他拎了拎湿淋淋的裤脚,顺势坐回去,“……别闹。” “嗤。”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忍耐不住的,恶劣的轻笑。 盛君殊反应了两秒,顿悟似的回过头一看—— 衡南一手拿着花洒,一手拎着裙子,站在漂浮泡沫的浴缸里,根本连衣服都没脱。 盛君殊沉着脸,大步朝她走过去,衡南眼里的笑滞了一下,见他来势汹汹,赶紧往后躲。但浴缸砌在墙边,背后就是冰凉的瓷片,惊慌之下,直接将花洒当枪,竖在胸前攻击敌人。 冷不丁让水滋了一脸的盛君殊:“……” 他闭了一下眼,偏过头抹了把脸,走过去一把夺下了衡南手里的花洒。 衡南睁开眼睛,正看见他贴的很近的胸口。 他是穿衣显瘦的类型,胸口衬衣并不紧绷,但背后水渍正在蔓延,看得见若隐若现的腰身,湿热的空气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便莫名染上些欲.色。 仰头一看,盛君殊正仰头伸臂,咔咔地把金属格挡向上推了几个格,然后把花洒挂在了最高的格挡上。 她站在浴缸里,比平时还高一点儿,踮脚伸了伸指尖,还是够不着。 盛君殊仿佛预料到她的动作,低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好好洗。” 没有报纸了,他拎了一下湿透的裤脚,再次背对她坐回硬梆梆的板凳上,手搭在膝盖上,沉着脸呼了一口气:“我再坐十分钟就走。” 衡南立刻开始洗了。她怕盛君殊走了,因此顾不上说话,洗得飞快,泡沫飞溅,水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转过脸时,她的眉眼漆黑,睫毛上坠着细小的水珠,脸色微微晕红,是蒸汽烘的。 “……你怎么不生气?” 她是真的想不通,所以问得很疑惑。 她好像从没见过盛君殊冲她发脾气,那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会有那么胆怯恐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的惶恐的卑微? 盛君殊本来正百无聊赖地看手表走针,让她这么一问,啼笑皆非。 这话说的,谁会跟自己师妹计较?浇点水而已,又不是砍他一刀。 盛君殊的语气平和,还带着安抚:“慢慢洗,不着急。” “……” 第32章 丹境(二) 张森夹着公文包上门时,就看见盛君殊房间里多了张宽阔的橡木桌子。 桌子旁边是书柜,里面零零落落塞了文件夹,23寸平米屏幕亮着,旁边放着一盆耷拉脑袋的千叶吊兰。 灿烂的阳光洒在双人大床上,衡南刚梦魇过,眉间上都是冷汗,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和散落一枕头的短发。盛君把那头发拢了拢,观察了一会儿,看她不再有什么不妥,才从床上起身。 “老板,您这个月真、真不去公司了?” ——这是把办公室搬家里了啊。 盛君殊坐在桌旁灌了口茶,轻描淡写:“不是让你找职业经理人吗,找到了吗?” “张经理已经上、上班了啊。”张森为难地挠了挠头,发蜡固定好的头发都让他挠下来两绺,“不是这个问题,” 也不是一年一千五百万支出的问题。 “您以前管、管得那么严,现在突然撒手了,就怕那些老、老的有意见。” 好不容易做到这么大的事业,盛君殊原来每天加班到晚上七点,看起来殚精竭虑的,他都习惯了这种工作机器模式,他不信盛君殊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你就说我结婚去了。” 盛君殊觉得莫名其妙,不被老板拿鞭子抽着赶着,难道不应该开心吗?他已经完全容忍可能的业绩下滑,员工还不习惯,都是斯德哥尔摩不成。 “哎。”张森自顾自叹了一声,看向衡南,“小二姐好、好些了么。” 盛君殊犹自看着窗外想事情:“这样,安排人在经理办公室换新的摄像头,动作大点。” “啊,您要看吗?”张森迷惑了,这切分屏也看不过来啊。 “我看他们干什么。”盛君殊拿茶杯给千叶吊兰浇了点水,“不是喜欢被我盯着加班吗?盯得更变态一点好。” “……” 张森哪里知道,媒体报纸里一口一个“野心家”地夸赞,但经营圣星对盛君殊来说,跟当初想的当个野道士化煞没什么区别,都只是找个营生做做,好负担师门的开销,真谈不上有多大的开疆拓土的野心。 况且,这次动用威天神咒,一次耗费太多精神,在家养精蓄锐一段时间是必要的,顺便还能看着衡南。 “那、那过段时间呢?”张森小心地问,“就,等小二姐好些了……” 盛君殊盯着吊兰,目光稍深:“我把衡南丢下两回了,事不过三。” 人生选择,有所取舍,当断则断。从年少时期开始,他就是一个对自己要求过分严苛的人。师父指出的功法上的错误,他可以挥刀反复练整整一宿。背错的口诀,他可以惩罚自己写满厚厚一沓。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允许自己犯第二遍。 “李梦梦怎么样了?” 盛君殊已经低眼,刚才瞬间严峻的脸色,似乎是张森的错觉。 “转到普通病房,下个月出、出院,和她爸回家了。” 因为受惊过度,李梦梦最终依然流产。 但这对她来说其实算件好事。 ——因为那个让她非法代孕的煤老板,因为生意失利,欠了一屁股债,已抛弃发妻逃往国外。 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好了三年的地下情人。 小三名叫徐小凤,是李梦梦的好姐妹,有着年轻甜美的笑容,花一般的容貌。 “哦对,老板。”张森掏出记事本,盯着仔细地看了看,“还、还有件事,那个星、星港的老板……” 盛君殊想了好半天,才找出那个几乎被埋葬在记忆里的星港老板来:“……‘五个9’?” 张森苦笑了一下:“就是他!您上次开、开的那个99999……” 他“9”得太多,盛君殊听得捏紧了鼻梁骨,他才顺溜地接下去,“……的镇宅符,他买了,还、还打电话,说这点不、不成敬意,请您赏光喝、喝茶。” 盛君殊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这些财阀老总嚷嚷着请他,未必真遇到什么问题,只是生意做到了一定程度,枕着真金白银睡觉,心态出了毛病,让他们花钱买个符,就是买一份心理安慰。安慰到了,觉就睡好了。 他标价五个九,卖一枚一分钟勾好的镇宅符,半是试探半是刁难,不想这个老板直接买下来。十万块示个好,还坚持请他喝茶,事情就难办了。 大家都是当老板的,如果不是对他本人兴趣非凡,几次三番如此低姿态,怕是真的遇到性命攸关的麻烦。 盛君殊摊开记事本:“叫什么?” “黎向巍。” 盛君殊顿了一下,愕然看向张森。 黎向巍?几个儿子争千亿家产,整天闹上新闻的那个餐饮巨富黎向巍? “跟他约时间,订票。” 盛君殊扶着额角,叹了口气:“两张。” * 事情堆在一处。洗手间的镜子面,盛君殊盘算着各种事宜,刚给下巴上涂满剃须膏,余光就见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影子。 “衡南?” 电动剃须刀的嗡鸣停下,他转过头:“怎么了?” 衡南慢慢地跨进来,仰着头,目不转睛地钻研一下他下巴上的泡沫,似乎十分入迷:“我能不能试一下?” “……” 衡南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两手揣在口袋,垂着眼,识趣准备往出撤退。 “可以。”盛君殊立刻说。 他不想让师妹误会。他刚才那瞬间的眼神确实有些微妙,但是这种微妙并不是因为师妹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他觉得自己满脸泡沫的样子,稍微有点滑稽。 以这种滑稽的面目示人,让他不太习惯,仅此而已。 “开关这里,第一档。”盛君殊把剃须刀淡然塞进她手里,还迁就地往下俯了个身。 她就是没用过,所以好奇。他不觉得衡南能用一个剃须刀把他搞得血溅三尺,让她玩一下也无妨,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他一会儿得自己重新修一遍,费不了几分钟功夫。 两双眼睛在空中相对,相顾无言,很快剃须刀的嗡嗡声打破了寂静的空气,衡南略微冰凉的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看了看嗡嗡转动的刀头,忽然把剃须刀咔嚓关掉,搁在了一边。 一手挑着他的下巴,一手在巨大的洗手池化妆镜前的抽屉内哗啦啦地翻找,满意地找到了一枚锋利的刀片,拈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向。 盛君殊瞥见全过程,稍稍惊异:“……你还会用这个?” 衡南的刀片已经贴上来了,冰凉凉的,略有些痒。她仰着头,细微的呼吸落在他颈上,一双猫瞳异常专注,声音也若有若无的,跟刀片一样凉:“别说话。” 盛君殊不说话了。 心跳得更甚,不久,他开始后悔由着师妹用刀片玩。 ——他并不觉得一个薄薄的刀片能让他血溅三尺。问题在于,剃须刀一分钟能解决的事情,用刀片就得十分钟。尤其是衡南的刀片使得并不很熟练,速度就更慢。 而且因为不熟练,她的手法横冲直撞,总多用一分力气,但这力道,距离割破他的皮肤又少一分。痒得钻心的痛,宛如凌迟,又像挑衅,激起了他反击的血性。 他按捺着自己夺过刀片、扑倒、反剪、割喉的一系列反射动作的冲动,阖上眼睛,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强迫自己在脑海中放映“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热爱生活”等词汇,一点一点调节心态。 调节了没一会儿,盛君殊的眼睛忍不住睁开。 衡南一手挑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弯腰朝向自己,另一手的刀却迟迟没落下来。他余光瞥向镜子,镜子里泡沫只消去了一半。她把刀片握在手心,打量着他的脸,眼珠微微无神。 她竟然,开始走神了。 “……” 衡南不发一语。 刚才她仔细地观察过盛君殊的脸,眉骨,鼻骨,到嘴唇,称不上是天工造物,但也相当精致。 最明显的就是极其英气的鬓角,还有离得近也难看出瑕疵的罕见好皮肤,睫毛和牙齿一样,都很规整。他像块精心雕琢的玉,乍看温吞,但充满了可延展和可鉴赏的细节。 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 在她意料之外,但确实……还可以接受。 青春期的时候,很多异性曾为她着迷,书桌里塞满情书,走在路上很多人和她搭讪。但她没有对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动过心。 那里面也有品貌兼优的男生,但是她总是感觉缺乏点什么,其中一个同学,因为她的冷淡和拒绝,割了手腕,她往后退,恐惧反胃。从此以后,性冷淡的声名远播。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是性冷淡。 她曾经喜欢过一个日本的男明星。无意中在书店看到他的海报,就开始听他并不好听的专辑,收集他的杂志,翻墙看他的动态。她缺乏朋友圈,没有与任何人分享过这种心情,一个人在床边安静贴上他的海报。 那天夜里,她眼神迷蒙,脸色潮红地醒来。四肢瘫软,心跳不休,她就知道。 被埋葬的少女时期的秘密启封,衡南抬眼,福至心灵地扫了一眼眼前的面孔。这张脸,果然和男明星七分相似。 扫过这张脸以后,男明星的面容,变得模糊、遥远,黯然失色。 “……”原来。 “衡南。”盛君殊弯腰弯得腰酸,忍不住轻轻提醒。 “累了。”衡南忽然把刀片往他手里一塞,洗洗手,毫无预兆地转身走了。 “……”盛君殊捏着刀片,哭笑不得。 * 晚上,两个床头柜都留着开在最低档的台灯,昏昏的黄。衡南搂着盛君殊,一呼一吸,睡得很熟。盛君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眠。 他已经失眠好些日子了。 床头手机振动,他立刻接起来。肖子烈的声音传出,调子拖长:“师兄——” “我知道,我会跟她商量的。”盛君殊声音压得很低,答得急促。即使如此,也能听出他绷得很紧的神经。 肖子烈了解他家师兄的性子,这一千年他身边连朵花都没有,就是一直工作,练功,他不想逼得他过于痛苦:“好吧。那个……别拖太久了。”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已经结婚了啊。”他挠了挠头,甚至破天荒地带上了些劝说的意味,“师姐肯定是看你差不多,才同意结婚的,她不会怪你的。” 盛君殊无声地摁断电话。低头看去,衡南的偎在他胸口,睡得特别踏实。让他愈发歉疚。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盛君殊给衡南大略讲了一下事情经过。讲的时候,他斟酌语气,咽喉发痛,头皮发紧,金属叉子硌在手心。 但令他意外的是,衡南没有哭,也没有喊,没有被牛奶呛到,只是默了一下,淡然地点了一下头:“好啊。” 第33章 丹境(三) ——这对衡南来说,的确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一个已经二十一岁的现代女性,有个性生活有什么大不了,何况对象还是一个户口本上的她老公。 况且她对盛君殊,也并不讨厌,她大概知道,盛君殊人品比她自己好上千百倍,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主动睡她。 前段时间她一直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她知道盛君殊不缺钱,大略可以让她得到充分治疗,但据说化疗非常痛苦,她实在有点害怕,怕得几天睡不着觉。 现在猛然被人告知,原来只是睡一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那真是太好了,真的。 但是盛君殊显然并没有她这么随意。 他拿了笔,铺开一张日历,强行把她摁在桌子前,苦苦回想自己的生理期,最后圈了一个良辰吉日并安全期。 做完这一切,他脸色凝重,修长指骨叠好日历,无声地吐了口气。 肖子烈来别墅串门,盛君殊在书房看一本老旧的线装书。 但他表情沉重,眸光略飘,看上去又好像在心事重重地放空。 等肖子烈凑过去看清了书上了内容,满脸一言难尽:“师兄你怎么了,房中术不是三大基础术法之一吗?” 盛君殊当然知道这是三大基础术法之一,他入了门,十一岁就开始背,背了这些年,和其他基础术法的口诀一起,每个步骤,做法,功效,早就背到面不改色,烂熟于心,闭着眼睛倒背如流。但是…… “你别说话,让我再看一遍。”他仓促打断。 肖子烈愕然立在书桌边。觉得他的师兄,就好像一个明明每次都第一名,还要在进考试前争分夺秒、捧着书不撒手猛看一遍的变态学霸。 “……” 盛君殊真的又把书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放下书,阖上双眼,靠向椅背。 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一片瑰丽晚霞。 十一岁那个年纪,男孩子似懂非懂,正是调皮。修习房中术理论时,挤眉弄眼有之,调侃嬉闹有之,打开书本,扣出里面的字句,心跳如擂鼓有之。女孩子们则内敛许多,只是低头不语,把红彤彤的脸埋进书本里。 盛君殊不太记得衡南修习基础术法时是什么反应,总之他自己没想太多,一门心思把它当成正课好好学习,上课做笔记,下课及时复习,考试还要考第一名。 师父点人回答问题,师弟师妹都答得支支吾吾,七零八碎,他听得暗急,怎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呢? 他大方报出答案来,背后猛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古怪的窃笑,他才意识到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十一岁的时候,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清楚。 垚山的房中术,就像现代的生理卫生课一样,就是科普,未知的时候好奇,等孩子们过了那个年纪,见多识广了,自然见惯不怪,不再别扭。 但盛君殊好像完全反着来了。 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的混乱复杂的感受,蛰伏着迟来了一千年岁月,毫无征兆地全部冲撞到了脑海。 …… 衡南握着筷子,看着桌上的满汉全席发愣。 酒红色桌布是新换的,桌子中间拆了只雕刻成哥特式尖顶城堡的银色造型蜡烛,蜡泪流淌,像海浪一样,逐渐淹没了城堡的大门。 今天做菜的也不是郁百合。当然,郁百合也是做了一点的,做了她最爱的水晶虾饺和烤乳鸽。 这两道菜,已经被其他精致裱盘、大大小小的清蒸河豚、法式鹅肝和各种刺身挤到了餐桌边缘。而穿着燕尾服、戴白手套的混血侍者还在不断地从餐车上面取餐,盘子在长条餐桌上摆成一条龙,深鞠一躬:“请慢用。” 衡南住进别墅这么久,从来没吃过这么奢靡的晚餐。 她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与城堡场景格格不入的,褶皱的小熊棉质睡裙。 ……头发好像也没有梳。 她用手指胡乱捋了两下,不安转向坐在一旁的盛君殊,刚张开口,盛君殊反应迅速,立即从容地拿起筷子:“够不着吗?师兄帮你夹。” “……” 不要这样好不好。 搞得像吃断头饭一样,弄得她也紧张。前两天那样强迫着她在书房背书,书摊开的时候,她都看见上面他用白纸贴住的插图了,那个不是很直白痛快吗。 衡南默默扭回去,低着头,默默地往嘴里扒饭。 盛君殊看她好像有点低落,黑眸微转,心头愈重。他知道女生珍而重之,只此一次,所以必须要很有仪式感。按从前的规矩他应该凤冠霞帔把人迎进门,龙凤喜烛过半,才是个好的洞房之夜。 这一世连婚礼都没有办,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仓仓促促赶鸭子上架,实在……亏欠衡南。 衡南端着碗站了起来,回头试探地瞥他的神色。 盛君殊默许。 因为菜比较多,她没什么规矩地端着碗沿着饭桌走,每道菜吃一筷子,遇到好吃的,就停下来多扒两口,走了两圈,吃了六分饱。这是她跳舞多年的习惯。 衡南摸摸小肚子,像老佛爷一样靠着椅背坐下,挑了根乳鸽腿收尾,望着如梦似幻的宫殿蜡烛安静地啃。 “味道怎么样?”这居然还要她点评一句。 衡南转过脸来,放下乳鸽,漆黑的眼,凉凉地看着他:“破.处饭,特别香。” 盛君殊立刻呛水,咳了几下之后,椅子吱啦一响,他狼狈走开。 * 盛君殊开始洗澡。 越临近红笔圈出的这一夜,焦虑积累得越多,洁癖就升级得更严重,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脊背不小心碰一下瓷砖他都觉得又脏了。 他觉得师妹没准备好,当然,他自己也没太准备好。但他是师兄,他不能逃避,他甚至也觉得速战速决比较好,再这么拖下去,他也快熬不住了。 盛君殊深呼吸,拿毛巾随便了下头发,套上衣服出门。 衡南坐在床上,见他一出来,就脱下外套往浴室冲,让他伸臂拦住:“怎么了?” 衡南说:“我洗澡。” “你刚不是洗过吗?”盛君殊头发上的水珠滑落进了衣领,稍微有点疑惑。 “你不是洗了两遍吗?”衡南也捉摸不透地抬眼看他,“我以为……” 要沐浴三遍什么的。 “不用,没这个规矩。”盛君殊被骤然点破,仓促地绕过她,耳尖稍红地坐在了床上,呼吸有些不稳,“没事,别紧张。” 衡南:“……” 到底是谁紧张? 她慢慢地走过去,指尖按在墙壁开关,“啪——” 屋里黑了。 衡南看见台灯下盛君殊骤然扭过来的脸,还有他的眼神,也有些无措,“不应该……”关灯吗? 盛君殊没有反驳,只是在黑暗中看了她一会儿,叫她过去。 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上,半晌无言。 阳炎体的热度传过来,因为他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衡南也无端地有些恐惧,但她恐惧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空白和未知。 “我会怀孕吗?” “不会。”盛君殊答得非常肯定。 第一,日子在安全期内,第二……他又耐心地解释了一下他们二人这种非同常人的体质,为什么没办法做普通意义上的措施。 衡南听得似懂非懂,但见他这么笃定,也就不再问。扭过头,看了看他的侧脸,“……跟打针比起来,哪个更痛?” “……” 这让盛君殊怎么回答。 他没有做过,他不是女孩,关键是,他也没有打过针。 两个比较对象一个熟悉的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揣测:“……差不多?” 衡南觉得可以接受:“那我就当打了一针吧。” 盛君殊默了默,又转过来:“衡南,之前让你背的心法,再背一遍我听听。” 背书啊。衡南记性极好,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什么“丹田”“元丹”“先天炁”“后天气”一类,看了几遍也就背住了。 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个册子上面,分了乾坤两法,乾法有整整三大页,非常复杂。而坤法就两行,动作也没有,总结起来就两个字“躺着”,全靠队友带着入丹境,所以她记得比较牢。 干巴巴背完之后,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已经到了到了她平时睡觉的点,生物钟来了。 盛君殊似乎叹了口气。 然后他搁了个圆圆的金属盒子在桌上,起身离去:“你自己准备一下……我一会儿过来。” 衡南扭开盒子,里面是透明的膏状物,指头戳了戳,像浆糊,放在鼻子底下闻,一点淡淡的兰花香味。 她动漫、电影也是看过一点的,知道类似物大致的作用,想了想,沿着盒子铁皮,刮了一大半出来。 “我好了。” 衡南一见他进屋,双手交叠开始往上拽衣服,已经蒙住了脑袋。盛君殊赶紧拽着衣服给她拉下来:“不用。” “不脱吗?”衡南头发蹭得略有凌乱,看了看他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垂眼,抿唇:“好吧。” 盛君殊揽起她往下一带,床褥窸窣,朦胧中衡南感觉到他的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似乎意在安抚。他未发一语,然后台灯灭了,阳炎灵火的温度压倒性地倾覆下来。黑暗中呼吸交织在一处。 第34章 丹境(四) 盛君殊精神过于紧绷,就像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在脑算高难度数学题,哪边都顾不上,整个人的感官麻木,像飘在半空中。入了丹境,衡南开始还安静,哽了一下,眼泪掉出来,开始抽抽搭搭。 盛君殊顿了一下。大概是丹境诡谲,让人不太舒服。衡南日常喜欢哭,吃饭咬到嘴,都要哭一场。这个地方陌生,受不了哭,是正常的,不能停步。 他在前面开道,初始走得稳妥谨慎,丹境也正常、稳定。不知道在丹境走了多久,他恍然意识到耳边的声音不太对了,丹境迅速如万花筒旋转,逐渐脱离预测,他正挥刀遁地,猛然间地裂海现,凿穿一口泉,浇了他一身。 盛君正紧锣密鼓背的心法,梗了一下念错了一片。 衡南本来是在好好背那个拗口的心法的。 按她之前的幻想,走完整个丹境,大概是一边挨打一边背书……为了活命,也勉强能接受。 但是背着背着,不知哪里冲出的河水,冷不丁淹没了腿,她就有点蒙了。再然后,她像是水中泡发的种子,洪水越卷越高,沉沉压迫至心脏,一种极其危险的预感袭来,她停住了,整个儿将心法抛到脑后。 她发誓她不是不背,只是想先停一停,好奇地想看它能涨到哪儿,谁知刚一停,浪花“咕噜”一下子涌没了发顶。 她没有背书的机会了,她被淹死在丹境里了。 衡南这一死,盛君殊就被一个人困在凶险变幻的丹境中。越是焦急万分,越是头脑空白,想不起来刚才背到哪里,好不容易接上前面,背诵的速度瞬间快了几个等级,他想速战速决,赶紧退出丹境。 不想这一快坏事了,幻境四面空间不稳,倾倒压合,将他挤在中间;天边现了云层幻景,大团灰色的云头,云头上隐约有金刚怒目、凶兽雄狮,朝他森森狞笑,耳边的声调却更加明晰,几度打破空间稳定,他恍惚之下,下意识低头看。 入丹境受心念影响巨大,犹如高处走钢丝的人本来心境平稳,低头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这还得了? 他低头一看,潋滟山水晕成一团,视角如醉酒一般紊乱,陌生而勾魂,再然后,快意凝成的灰色云头立即千百倍扩大,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压倒淹没,蚕食鲸吞。 “……” 丹境结束的瞬间,四目相对,衡南头一次看见盛君殊沉静的眼睛里,出现难以置信、惊慌和狼狈混杂的情绪。 但她的大脑已经转不动了,容不得思考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便沉入梦境。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端了杯热水,轻柔地哄她喝药。她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想到他那么笃定地说“不会”,原来是这个不会,吞下胶囊,滑进被子里继续睡。 “嗡嗡——”手机震动,男人的手立刻将它拿起来,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兄——” “……” “……丹境成了吗,师兄?” “没有。” “没有?!” “……算成了吧。” 肖子烈疯了:“到底成了没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无比艰难地说了一句:“责任在我。” “喂?” 电话掐了,他把手背在额头上,闭眼。 盛君殊自闭了。 他给师妹打包票承诺“不会”,是因为按垚山术法,入丹境讲求的是“行而不出”,阳炎灵火是通过阴跷脉升华还补于丹田,呼吸吐纳,完全脱离普通的过程。结果呢?他行了,他还…… 修了那么长时间的“渐法”,一直以为他的控制力相当不错,就算出问题也是衡南那边出问题。没想到第一次实践入丹境,他自己出了这么严重的纰漏,对象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师妹。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误的过程,简直是……灾难。 * 衡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拿过闹钟一看,直接下楼吃午饭。 醒来时,盛君殊早就走了,从床单到地毯全部换过一遍,窗户大敞着,别墅外的风把纱帘吹得鼓起来。新鲜空气对流,屋里只剩阳光和风。 站在这样清朗的环境里,凶险丹境,完全成了一场梦。 她倒没有什么过特别不适的感觉,反而下楼时路过镜子,偏头看了一眼,发现双颊已带上血色,肩膀和后背暖意萦绕,倒有了身体底子很好的错觉。 是吃午饭时,平时一惊一乍的郁百合,低着头边盛汤边同她轻声细语地说话,看上去好像一无所知。 衡南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低头,心跳砰砰地搅着碗里的桂花圆子。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样想着,开始对共犯者的去向产生好奇:“师兄呢?” “老板么?”郁百合说,“他说去公司处理点急事,让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太太想去外面吗?”郁百合不放心地盯着他,“老板嘱咐过,去哪里我都陪着太太一起。” 衡南搅着圆子汤,人有点分神,还钝钝地停在上一句话:“有急事。” “对哦,不知道什么事情。上午还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车库,好像过几天要出差去星港。” 衡南倏地抬头,瞳孔收紧,好像畏光的小动物骤然被强光照了一下。 郁百合仍然在说:“太太这两天休息好了,找个时间,我们也收拾下东西。” 衡南的眼神变了变,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奇怪,刚才那股强烈的带着恨意的心慌恐惧从何而来。 “咦?老板没告诉太太?”郁百合见她脸红扑扑的,眸里带着水光,看起来比昨天可爱,一个甜蜜wink甩过来,“出差加蜜月哦。” “……”衡南吃饭的动作放缓,矜持优雅:“我想去圣星转转。” 郁百合:“呃?” 今天上午,李梦梦和李父专程到圣星给盛君殊送锦旗。 盛君殊之前推辞过这份好意,这一趟本来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来,衡南还睡着,他终究存了点逃避什么的心思。 只不过坐在了办公室里,又有点心神不定,担心只留郁百合一个人看着,又出什么岔子。 会客茶几上摆了两个果篮,一个装锦旗的盒子。李梦梦只化了淡妆,头发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减很多,细胳膊从基本款外套里伸出来,挽着父亲的手臂,看上去特别青涩,像个高中女生。 “毕业证拿到了吗?” “参加了补考考试,已经拿到了。”李梦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语句,“谢谢……”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从楼上救下来的,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想叫得亲近些,但男人身上气势又很沉,西装华服,距离感强,让人觉得有点儿胆怯,她低下了头,“谢谢叔叔。” “……”他记得李梦梦今年好像已经二十一岁了吧?跟衡南一样大。 但盛君殊面上没表现什么,停顿片刻,接着问,“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签了合同,马上就要上班了。”李梦梦回头看着父亲,笑道,“想离我爸近一点吧,他还不乐意。” 李梦梦的父亲闻言,红着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忧愁。欣慰的是她在家乡脚踏实地,健健康康,忧愁的是这段经历终究打消了李梦梦对于异乡新生活、步入新阶层的全部热情和渴望。 “刘路被判了十年。”李梦梦轻轻地说,“因为他……没有家属,我还去给他送过棉被,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盛君殊:“没有家属?刘大富呢?” “……过世了,上个月的事情。” 刘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习惯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烟酒不离手,结婚时已经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莲的赔偿款独居以后,更是放纵,大吃大喝久坐,等发现右腹隐痛,去医院查看的时候,早就发展成肝癌晚期。 刘大富听说肝癌的扩散迅猛,心态先垮了,约好第二天住院,头一天租客听见土坯屋里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声。第二天一早再看,刘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瞪圆,尸体都硬了。 “生死无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莲化成了鬼,也没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刘路在第三监狱服刑,被迫剃成光头。李梦梦接到电话给他送棉被的时候,他正穿着囚服跑圈,满头汗水,嘴唇里呼出团团白气,看到她,愣了一下。 刘路这一辈子,被洪小莲呵护得太好了,导致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进了监狱,才发现原来饭盒不刷,只会发霉;床铺不叠,就永远凌乱;脏衣服不会自己变干净,洗净的苹果和温水也不会自己出现他床头。 一直以来,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为妈跟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哪怕她死了,变成个独眼的鬼,也还在半夜里妥帖地给他盖被子。 等他发现自己不是气运之子了,洪小莲已经不在了。最后一面,他还因胆怯错失告别。 噩梦惊醒,龋齿发炎,夏凉被过不了冬,过得非常苦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状态想要别人知道,但除了妈,谁又肯耐心地去理会?他想倾诉给妈妈,但神形俱灭的意思,是这个人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好像从未来过。 烧掉的黄纸、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托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独送不了他的。 他从此独活世间。 土坯屋厕所墙壁上,有幅简笔画,是他三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捡到的半截粉笔,咿咿呀呀乱画的。 妈妈不骂他,只是觉得他才拉了裤子又拉,有些烦恼,急急忙忙地弯着腰给他洗裤子。他就光着腚乱画一气,画一个妈妈,再画一个他,画完之后,拉拉妈妈衣角,请她看自己的大作。 洪小莲有些急,回过头来拧着眉,待看清楚墙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着一个小火柴人,听他说那大的是“妈妈”,她眉头舒展,“嗤”地笑了,拍着退笑得前仰后合。 那副涂鸦,她没擦,数十年如一日地留在卫生间的墙上,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李梦梦把冬天的被子从窗口递过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他没打算给她打电话,他们都贪,和自己的虚荣的幻想谈了场恋爱,分手时也没有太多伤感。 但是这个世界上,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联系谁,狱警打过去,她还真的来了。 两个人静静坐着,等到了时间,李梦梦放下电话,转身走了。 人生荒唐。许多人的最后一面,竟是无话可说。 李梦梦和她爸爸要赶火车,强硬地把果篮留下,盛君殊也没有推拒,只是起身:“电梯要刷卡,我送你们下去吧。” 老人和女学生推辞,但最终还是三人一起下楼。 李梦梦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圣星一层吊顶上繁复华贵的水晶吊灯。 清河的上流阶层,华丽诱人得就像一个梦,正如她在开往清河的火车上,第一次遇到穿着一身名牌、带着墨镜拍vlog的徐小凤。她的头发是栗色,柔软整齐,手腕散发淡淡香水味,耳坠也闪闪发光,红唇绽开,冲她露齿一笑。 她和她背后的世界,像糖果裹着一层精致的玻璃纸揭开一角,吸引她头破血流地往里钻。那大概也是一场梦。 现在她离清河而去,和她来时一个样,一个包,一只小箱子。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保住的是一条命,又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张森听见门外脚步声,以为盛君殊落下什么,匆匆迎出去:“老板……” 他险些和慢吞吞走进来的女生相撞,女生穿了件低腰牛仔裤,丝绸棒球外套敞开着,露出一截细腰,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 他惊得往后跳了一步:“小二姐?!” 他见衡南几次,她都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着,脑袋垂着,睫毛阖上一半,骤见她非常正常地站在这里,反倒让人觉得很诧异。他不禁往她身后打量:“一、一个人来的?” 衡南的黑眸却在定在他脸上,仔细瞅了一会儿,启唇:“……小狐狸?” 第35章 丹境(五) “什么?”张森盯着衡南,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随后他猛然背过身,肩膀耸动,努力深呼吸,“对、对不起,失态了。” 衡南不解,再一错眼,年轻人头上现出两个褐色的毛茸茸的尖耳,顶散了发胶打好的头发,正随着呼吸微微耸动。 不是狐狸吗?记错了? 她屏息走近一步,想近距离观察观察那双耳朵,“……怎么了?” “小二姐真、真的太好了……”张森紧紧双手盖着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飙出来。 衡南退了半步:“……” 整整一千年来,所有见过他的人,不看别的,单看他这一双往下耷的三角眼,都会亲切地问一句:“我知道,你是黄鼠狼吧?” 毕竟,很少有狐狸五官能长成这个模样……因此他离群索居,自己捡点吃的,瞎几把混混日子。 连垚山内门的弟子,第一次抓到他偷鸡时都认错了,拽着他的尾巴把他倒吊起来,团团围住:“黄先生,黄爷爷,怎么不放屁呀?” 久而久之,别的精怪朝他一伸爪,“你是——” “黄鼠狼,”他顶着三白眼,自暴自弃道,“叫我黄、黄先生就好。” “哦……好,黄黄先生。” “……”你妈妈。 但是衡南就与众不同。从前小二姐端庄,师弟师妹捉弄他,她从不参与,不过以袖掩口,眉眼稍弯;现在的小二姐都回了一遍魂,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是狐狸,而且还是可爱亲昵“小狐狸”。 品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小二姐坐、坐一下,我去倒水。”张森把她摁在会客的沙发上。 衡南双手交叠,坐得收敛端庄。 郁百合去找微波炉热午饭了。这次带饭来,还是她出的主意,说太太给老板送爱心午饭,打他个措手不及,盛君殊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 ……痛哭流涕倒也不必。衡南冷淡地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总裁办公室,阳炎体留下的余晖还未散去,似乎是刚才避开的。 ——包袱别这么重就可以了。 衡南端庄地坐了一会儿,没人回来,一个人有些无聊,起身,猫在了总裁的办公椅上,开始打蜘蛛纸牌。 “盛哥儿,今天我可做了红烧排……”提着食盒的脚步靠近,带着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衡南抬头,四目相对,两鬓斑白的妇人看她的眼神略显怪异。 衡南确定她们从前认识,至少这妇人肯定单方面认识她,即使她立刻慌乱低下头去,她瞳孔中闪过的恐惧,敌意,防备,是掩藏不掉的。 “小二姐,您怎么来了?”王娟的身体僵硬了一半。她知道这是个全然无辜的,回了魂的衡南,但骤然见到,生理的抵触总无法避免,“身体……好些了吗?” “有点不舒服。”衡南的声音轻轻的,就像青涩的女大学生,跟生人说话很紧张,“我来找盛君殊,阿姨,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王娟抬头,略微诧异地看向衡南的发顶。 阿姨?她容色怪异,真的……完全变了个人吗? 等不到回答,衡南的手指开始不安地抠鼠标垫,内心一片百无聊赖。 盛君殊这个鼠标垫,纯黑的,边角稍微有一根线头,一扯起来就没完,让她故意地绕着手指扯出来一团。 “老板大概是……有事出去了。”王娟闭了闭眼,脸色变了几番,有点认命了。她抬起头来,面色复杂地说,“小二姐,您跟我来一下。” 衡南瞥了她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后,办公室中央空调使温度适宜,她把棒球服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椅背上。 圣星顶层的“总裁专属”楼层里,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厨房外是个七八十平的休息室,还有液晶电视、沙发、书柜和床,像个精装的卧室。这是专给王娟设置的,让她等饭做熟时,还可以打发时间。 衡南扫视一周,手揣在口袋,跟着王娟进入厨房。 厨房内中间还有岛形橱柜,窗明几净,烤箱、微波炉、蒸锅煮锅炒锅,饭店后厨一样的全面配备,但用过的却很少。 “小二姐……衡小姐。” 盛君殊娶都娶了,王娟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把现在的衡南和从前的和小二姐划清界限,这种分开,先从改口开始,“您会做饭吗?” “不会。”衡南说,她垂着眼,又不安地补充,“一学就会了。” 王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女孩低着头,脸上素净一片,垂下的睫毛弯弯,寡言,怯生,是最招长辈疼爱的类型,但愿这一辈子一直这样,别想起过去才好。 她说话的语气,便越发柔和:“那,我先教你煮一个老板喜欢的汤,可以吗?” 衡南点头。 水咕嘟咕嘟沸开,大手抓了一把绿豆撒进去:“我们盛哥儿,最喜欢喝绿豆百合汤,天天喝都不腻的。你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他喝。” 衡南静静看绿豆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嫁了人以后啊,对丈夫要恭顺。盛哥儿的脾气最好了,没那么多规矩,你也能舒坦点。他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就要多操持点,让他少为家里操点心。” “他忙起来,就不知道照顾自己,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他熬夜,你不许他熬;晚上饿了,给他煮个夜宵。” 衡南没有做声,看上去像在发呆,王娟怕她左耳进右耳出了,“衡小姐?” 衡南忽然挡住了她的手臂,王娟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捏着勺,勺里有半勺白糖,笑着解释:“我给汤里放糖。” “不用放糖。”衡南执拗地把她的手挪开。 “这么大一锅汤,怎么能不放糖呢?”王娟觉得她胡闹。 “不用放糖。”衡南猛然抬眼看她,瞳仁里带着股偏执的锐利,“百合会是甜的。” 这一眼,看得王娟心头一冷,差点把勺子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她眼神中不自知地露出了恐惧之色:“小二姐……” 衡南没注意到,迅速接了一瓢水“哗”地加进锅里,改小火。 不知眼前这人连个汤也不会烧,怎么还没被辞退:“都快烧干了。” 王娟向后退了一步。 如是外人眼中的衡南,嫁给盛君殊,自是金童玉女一对。 如果她没有看见盛君殊门外阴影里站着的衡南,看见她手上的血和她的眼神,她是打死不可能不祝福老祖赐下的这桩婚的。 那是小五哥简子竹头一次“出秋”的夜晚,路上收了几个啼哭不休的冤鬼,拿锁链拴成一串牵回来,关进桃阵里,准备第二天再审。 他串鬼的手法不熟,半夜,一只怨鬼挣脱枷锁跑了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盛君殊门边。 ——简子竹出秋是盛君殊带的,舟车劳顿外加操心,盛君殊早早歇下,此刻屋门紧闭。 月光之下,露出一道扶着墙、弓着身子的娉婷的影。 这是个年轻貌美的怨鬼,死时才十六七岁,父母大约不忍女儿早夭,棺材里给她穿戴的是套镶金嵌玉的大氅,逶迤的长裙,涂抹胭脂水粉。 是以她做鬼以后,除了面色惨白,称得上是个绝色美人。 她大概觉得以这幅面貌行走人间很好,不愿意再入轮回,慌张出逃。可垚山之上处处法阵,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走不出去,走到盛君殊房前,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盛君殊不像师弟手忙脚乱,他处理冤鬼已相当老练,不会让它们吃太多苦头,一路上称得上多加照拂。 回师门路远难行,冤鬼移动不了太远,懒得听他们啼哭,他甚至用符做了顶轿辇。 这冤鬼便不知动了什么旁的心思。借着月色扭了扭腰身,大氅消融,露出里面薄薄一层衣衫,微卷的长发蜿蜒散落,更衬肌肤如雪。 她抹了抹脸上胭脂,相当满意,伸出惨白一截手臂,咯吱咯吱地攀爬至屋顶,将屋顶瓦片掀开。 但她不知道,路上师兄弟二人是刻意收敛阳气,而房间设有禁制,屋顶一破,阳炎之气暴出,将她灼烧得尖叫一声,向后倒去,直直撞在了一个人腿上。 屋脊之上,一轮圆月。 王娟初始时没认出来那是衡南,大概是因为衡南平时总是穿青色、驼色之类素雅的衣衫,她的头发挽成发髻,发髻上横一根浅色的木簪,那才是温柔婉约的衡南。 那天晚上,她可能正为祀山鬼做准备,身上却是件没来得及换下的枫叶红的广袖舞裙。 墨黑束腰画满烫金麒麟,束得那么紧,逼出朦胧沟壑,前片短裙下,一双苍白的、修长的腿。她赤足站立,长长火红垂袖如褶起的纸扇,拖到脚边。 她的头发也没梳起。原来她的头发并不长,发梢平齐,堪堪垂到肩头。黑如冷矿的头发,款式诡丽的红裙,雪白的足,硬的屋脊,冷色的月盘。 屋脊上,黑发被风吹乱,她不笑,带着一股陌生而慵懒的,迷乱的艳。 冤鬼竟然将她认成了同类,冲她吐了一道寒烟。 寒烟还未接近,就让她身上阳炎灵火“倏”地蒸干,冤鬼吃了一惊。 衡南应该警告她、捉住她送回桃阵,或者叫人来抓她,任何一种,王娟都能理解,可是衡南并没有解释。 她的目光安静地顺着眼前青白的脸,慢慢向下打量,落到了屋顶的那个凿开的洞上。眸色好像深不见底的黑水潭。 她拖着广袖,在屋脊上迈了一步,冤鬼便退一步,一进一退,到了屋脊边缘,冤鬼忍无可忍,指爪伸开,利甲暴涨,向她挖去。 衡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从下面看上去,一红一白两个美人,像是紧紧相拥一般。 但是红色的那个存在感太强,她背后是夜色,身上、眼里也是夜色,她像沉淀的墨锭入水,压迫下来。冤鬼慌不择路,开始尖叫,辱骂她,“不知廉耻”“婊.子”“不配”…… 无论她如何辱骂,衡南始终不发一语,半垂着眼,像是黑蛇安静地收紧身和尾。 淅淅沥沥的黑血从她玉白的指缝渗落,一半融入她的衣裙,一半顺着小腿流下,几滴黑血像梅花,一朵一朵,绽放在她的雪白的脚背。 冤鬼让阳炎体穿心,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了一颗萤火虫大小的魂元,衡南伸出手,一把捏碎了。 她身上染满怨鬼的黑血,慢慢地将发丝别再耳后,手蹭过去,将脸颊上的血渍也给匀开了。 笤帚倒在落叶中,王娟双手掩口。按垚山规矩,冤鬼渡之,怨鬼诛杀。分明是冤鬼,怎么能私自随意处置? 风仍在吹,衡南顶着满脸的血,眼中空冥,镇定得令人毛骨悚然,这在王娟看来,只能有一个原因——她违规动私刑,已不是第一回 了。 衡南低头,看到溅在瓦片上点点血珠,才有些松动,右手伸到背后,将束腰背后的结带解下来,裙下雪白的腿曲起,黑猫似的无声蹲在屋脊上,仔仔细细地擦了半个时辰的屋顶。 擦到了翘起的瓦片,瓦片下面,还露出一丝暖光。 按道理说,她若不想让人发觉,将瓦片快点挂回去便好,可她直直盯着瓦片,看了一会儿,却伸手揭开了更多的瓦片,将屋顶掏出个洞来,然后,自己跳了进去。 “太太!” 叫声炸开在耳边,王娟几乎瞬间出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睁眼一看,怒气冲冲的郁百合夺过了衡南手里的瓢,一把将她推离了煤气灶旁边:“啊呦,动这个干什么呀,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衡南让她喊得一怔,回头朝王娟一指:“阿姨叫我来做菜。” “阿姨,哪个阿姨啊?”郁百合就像个迅速膨胀的气球,抬眼看向布衣布鞋的王娟,“做菜,您是哪位啊?这是董事长太太诶!你让她做菜?!” 王娟不大高兴地清了清嗓子:“我是盛总的……私厨。” 郁百合侧立着,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哈”地一声笑:“厨房里面烤箱都是新的,五个锅就用过一个,还是私厨啊,你是打我们私厨的脸。” “你!”王娟解释,“我跟小二姐好好说话,我是在教她为人妇的道理。” “我们太太用你教,你是她爹还是她妈呀,给人当老婆还有道理,你清朝穿越来的呀?”郁百合把饭盒往桌上一墩,“我们老板给太太买了一个亿的保险,她切一根手指头,你赔到倾家荡产!” 衡南忍不住看了郁百合一眼。 王娟脸色发青:“我……五十岁的人了,你跟我说话,有点教养。” “不好意思啊,阿姨。”郁百合冲她冷笑一下,“我今年虚岁也五十了,没看出来啊,你怎么老得像我阿姨。”郁百合是南边人,骂人唱带着吆喝的调,“倚老卖老哎。” “你说谁倚老卖老呢?”王娟中气十足,一巴掌拍在案板上,她手劲大,案板啪嚓绽开一道裂纹。 “说你啊,阿姨。”郁百合瞥着案板都裂了,一把屡起袖子,“不要吓唬我,老娘没在怕的。你那张脸老得跟老黄瓜似的,还有脸刁难年轻漂亮小姑娘,你当你是容嬷嬷呀?” 王娟脸色铁青,眼珠冒火,指着她的鼻子:“你,你给我再说一遍。” “容嬷嬷,容嬷嬷,容嬷嬷!” 王娟:“打不死你个贱人!” 郁百合:“来呀,老娘看你这根老黄瓜厉不厉害……” 衡南一看,她俩竟然已经推搡起来。左右两顾,没插进话,赶紧扭头跑进总裁办公室。 刚进门,一头撞在一个人怀里。 盛君殊从办公室出来,下意识扶住她肩膀,将她挪开,待看清是谁,尴尬里带着惊异:“衡南?” 衡南跑得气喘吁吁,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他的手掌,仰头看她,好像很急:“快,有……有人打小百合。” “……小百合?”盛君殊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 ——他让郁百合看着衡南。一定是遇到了危险,郁百合让她先跑了。 他面色一凛,马上拉住衡南出门,“在哪?”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两团抱在一起的身影,“咣当”压在了办公室门板上。 两人手臂支着,郁百合抓破了王娟的脸,王娟头发被撕得乱七八糟,正扯着郁百合的头发,凶极恶地喊:“打死你个小婊子!” “……王姨!” 第36章 丹境(六) 盛君殊坐在办公桌前,手盖着半边俊容,按着太阳穴。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郁百合叉着腰,喘着气,手上按着被扯得大了一圈的领子;王娟头发乱得像疯婆子,脸上还有几道血印,一只鞋一只袜子,一手拎着脱下来的布鞋。 两个人就像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里的小学生一样,垂着脑袋。 衡南安适地坐在老板椅扶手上,嘴里叼的酸奶喝到了底,吸管骤然发出“吱噜”的一声,泄露了她的幸灾乐祸,立即心虚地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看她一眼,没说话,冷着脸把她手上的酸奶盒子拿走,又从从抽屉里拿了一小包饼干递过来。 “……”他递得那么自然,衡南摸不清他想什么,停了停,接过来吃。 盛君殊开始断家务事。 他先看向郁百合,郁百合捂着领子:“老板,她先刁难太太,让太太给她干活,我看不过眼。” “什么叫刁难?我好好地正跟小二姐说话呢,”王娟说,“她先动的手。” “行了。”盛君殊表情复杂地打断,“你们两个,我真是没办法说……” 两人闭嘴低头。 “王姨。”盛君殊转向王娟,“你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打架,你跟她计较什么呀?” 王娟的脸几乎惭愧地埋进胸口:“对不起,盛哥儿。” 她知道盛君殊梗住的那一下原本是想说什么,一千多岁的人了,郁百合跟她比起来,是小辈中的小辈,她居然不顾形象跟人家厮打,真是丢人。 “衡南不用做饭。”盛君殊又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家里有专门的阿姨,衡南要是什么都揽了,还要阿姨,还要我这个师兄干什么?” 王娟听他语气认真,生怕他顺着郁百合,误会她刁难衡南,忙道:“是我不好,是我着急了。” “行了,”盛君殊不想过多纠缠,只想着以后不能让这俩冤家再见面,“相互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两个阿姨大眼瞪小眼,都冷哼着别过头去。 “对不起。” “不好意思。” 尴尬的气氛略微缓解,王娟穿好了鞋,整理好头发,小心翼翼地笑:“盛哥儿,消消气,我这就给你做午饭去。” “不吃。”盛君殊让她们这么一闹,哪有心情。 王娟面色登时难看,郁百合便得意,想到刚才老板只说王娟,没多怪她,瞬间笑得合不拢嘴:“那,那老板吃别墅带的便当吧,都热好了,我这就端去!” 盛君殊上批文件,笔尖压得吱吱作响,冷笑一声:“你们俩做的饭,今天谁的也不吃。” 郁百合的笑容也僵住,换王娟嘴角挑起,还没挑两秒,一道小小的声音打断:“我想吃。” 几道目光瞬间汇聚到衡南身上,盛君殊的尤其复杂。 衡南正在吃饼干,骤然被注视了,缓慢而无辜地舔了一下黏在下唇上的饼干渣。 盛君殊:“……” 衡南的外套是刚才让他逼着才肩膀上的,里面是件弹力长袖,袖子长,下摆短,露肚脐。她以前也没这么穿过,盛君殊有点别扭地移开目光。 露着肚子还嫌热……倒也不枉丹境。 “太太想吃对不对。”郁百合快压不住窃喜的表情了,还要叹气,“这可怎么办,哎,太太想吃我做的烤乳鸽……” 盛君殊默了好半天,用力合上文件,额角暴了青筋:“吃。” 盛君殊只在圣星待了半天,下午就回别墅房间工作。 吃完晚饭后,衡南就跟郁百合凑在一起,迟迟没有上楼来。他没太注意,只是在处理邮件的时候,分了一缕神想: 师妹是不是也不太自在,所以干脆避出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晚上还乐不乐意睡这个房间。 床倒是大的,中间隔一排浮标,或者,房间里再摆一张小床,拿帐子隔开? 他又不知怎么地分神想起清晨处理案发现场,把衡南从床上挪到了沙发时,尴尬地弄了他一袖子,拿纸巾大概帮她擦了擦腿,她也没醒。 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单换下来,发现床单底下的床垫居然也潮掉了。 他看得别扭至极,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要换也不想让郁百合看见,只好牵了只吹风机,狼狈地蹲在地上吹了半个小时,把床垫吹干。 然后他紧紧攥着小圆盒子给肖子烈打电话:“问你要的是凝露,你给的是什么?” “助兴的兰膏啊,师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 他把电话掐了。 …… 正混乱地想着,衡南用膝盖顶开门,门“砰”地撞在了墙上,愕然抬头,衡南慢吞吞地、没什么表情地端了个托盘进来。 一只小瓷碗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给,绿豆百合汤。” 盛君殊怔住:“你想起来了?” “什么?”衡南别了别半干的头发,瞥他一眼。王娟虽然只教了十分钟,她学得很快,别墅里有原料,转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 “没事。”盛君殊垂下眼。端起碗抿了一口,心口掠过一股奇异的情绪,像下雨前膨胀的潮气。 师妹从房间里端出来给他的绿豆百合汤,什么味道,当时他喝得太快,时间又太久,只留了个“很好喝”的印象。 他应该早就遗忘了确切的味道的,这一千年他喝过无数不同的绿豆百合汤,甜的,不甜的,绵密的,粗糙的。 可是他再尝一次时,竟然还能认出来。 盛君殊抬头,瞥见衡南的手指无聊地绕着头发,正盯着他看,是在等待一个答复,连忙回答:“很好喝。” 衡南忽然自负地笑了一下,好像专门在等他这一句:“不放糖的。” “不放糖。”盛君殊不解其意,“不用放糖,这样就很好。” 出乎他意料,衡南没有离开,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懒洋洋地趴在书桌上,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脸看。 盛君殊让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时,她才开口:“你给我买了一个亿的保险?” 盛君殊立刻呛水:“……听谁说的?赔款好像最多一百万。”顿了顿,又补充,“你想要保险?想要……” “不想。”衡南垂着眼,扣开笔盒,没什么耐性地结束对话。 盛君殊见她铺速写本,把台灯脖子扭了扭,让光均匀地照到她那边。她睫毛的影子拉长落在白纸上,似乎颤动了一下。 初始时,盛君殊的目光总能扫到对面的衡南,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她坐没坐相,枕着手臂侧趴着写写画画,半干的头发散一半搭在手臂上,一半搭在桌面上,飘出湿漉漉的香味。 但等盛君殊看过十个方案、做过五个计划,就以强大的调整能力,迅速适应了办公桌对面多出来的一个活物。 他从容卡在十点半关闭电脑,喝了口茶。起身绕到衡南背后,看她做完了什么。 衡南画了三幅画稿。 她本科是学服装设计的,虽然没上完,但多少有点手绘基础。第一张,人体模特上拿彩铅画了件黑色裙子,鱼尾摆曳地,画得很认真。 第二张就狂野得多,看得出她已经开始分神,模特上半身还是带拉链的小外套,下半身就已经变成几笔甩出来的夏威夷草裙,底下还画了一只随手圈的猪,一只漫画风格的跳钢管舞的兔子,又被一个涂黑的大叉叉掉。 “……” 正画的第三张完全是在暴躁乱画,涂黑的无数圈圈,波浪线,火柴人,但盛君殊还是一眼在其中找到了惊人的部分。他的指尖落在由上至下三个重重涂黑的圆点上:“这个……” 衡南瞬间把本子从他指下抽出来,死死扣在怀里,不肯给他看了:“胡乱画的。” 盛君殊默了片刻:“我教你画符吧。” 衡南扭过头,盛君殊已经从书架抽了几张打印纸,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蝉翼的质感,在灯下不疾不徐地掐出印子,按着裁成小块,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一张符从上到下,一共有五个部分。”他拿了根笔,在方纸靠中间的部分,慢慢画出个蜿蜒曲折的复杂的字,“这是主事符神。遇什么事,找什么神,拿宅神举例,主护宅。” 向下几分,又画下一行字:“符腹内。写明何事何作用。” 再向下:“腹胆要念诀,一笔画就,务必小心,一张符能否灵验,全看符胆。” 最下方拉下三道,遒劲如铁马金戈:“叉符脚,意在请兵镇守吾符,有几种变化,先学这种,别的我以后慢慢教你。” 他回头,见衡南目不转睛地看,略感欣慰,笔尖提到符纸最上方留下的空白处,重重地从上至下点下三枚涂黑的圆点:“点符头,是给一张符点睛,不同宗派有不同做法,你刚才在本子上画的,是我们垚山的符号。” 衡南看着画好符纸默了好久,莫名地觉得心口沉沉,有点难受:“以前,也是你教我的?” 盛君殊从书架上取书,随口道:“是啊。你们的基础符术,都是我教的。” 其实也不全如此。是衡南比较好学,下课后还常跑来问他问题,他顺带着把一天的内容给她回顾一遍,权当温习。衡南很客气,总是回赠点心、剑穗,乃至束发的玉冠。他也说不用送东西,给师妹讲题还要什么回礼?但师妹固执,只好收下。 衡南垂着眼半天不做声,好像有点丧气。但他不觉得有什么,忘记了再教一遍就好。 他抽了一张黄纸,把画好的白纸摆在旁边:“你试试?” “不想画这个。”衡南不动弹,“有没有打人的?” “……”盛君殊绷不住笑,“你镇宅都不画,就想画攻击向的?” 他将取出的线装册子打开,摊在她面前:“主事神都在上面,你能找出来,我教你。” 衡南开始哗啦哗啦翻书。盛君殊一手揣着口袋松松靠在桌缘上,喝百合汤。 她暴躁地翻了足足半个小时书,“啪”地把书一合。 “找到了?”盛君殊转过身看她,却见她把刚才他裁好的纸条一字排开,开始快速地在纸上画,画完一张就撇开画下一张,一口气画了四十多张,往他的方向一推。 “哪个?” 盛君殊愕然看着满桌写满复杂字符的纸条——大约是找不出来,她竟然把所有的主事符神硬默了一遍。 衡南咬着笔杆放空。 她的记忆力极好,这么多年的考试,都是这么填鸭速记应付过来的。一下背了太多,脑子有点酸。 “这个。”盛君殊看她的眼光都变了,抽出一张,语气认真许多,“你记住,攻击力越强,主事符神反倒越简单。” 衡南依葫芦画瓢,只废了两张,就把驱鬼、捉妖两道攻击性最强的符纸画全了。 盛君殊想,不得了,师妹回魂以后是绝世天才:“要不要用着试一下?” 衡南扭过去看他。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打鬼。” 衡南惊恐地看向他,瞬间怂成纸老虎。 “我带着你。”盛君殊看见她眼睛里泛了泪光,笑着把她画的符捡出来摆在她面前,“你都会画最厉害的攻击符咒了,还怕它们?” 衡南坐在椅子上焦虑地抠手指,脸色变来变去,做了十分钟心理建设,一把抓起符纸站了起来:“走吧。” 盛君殊仓促地拽着她的手腕:“不从那边。” 大半夜的下楼出门,郁百合又要问。 衡南眼看着盛君殊穿好鞋,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胛,手一撑,利落地翻到了窗户外面。 房间在别墅二层。 衡南吞咽口水,蹭着地过去,盛君殊就立在一层的的空调室外机上,如履平地,低头简单理了理衣服褶皱,张开手臂,仰头看她,眼睛和身后的夜色一般黑:“快来,师兄接着。” “……”窗户外风大,衡南跨过膝盖高的窗棂上,腿一软,被绊了一下,凉风过耳,直接扑进一个沾染夜露的怀里。 阳炎体的气息浓郁,衡南的心砰砰直跳,她的眼睛还没睁开,感觉到一只手扣紧她的腰,失重感陡然袭来。 咯噔噔的大约是袖扣不住地撞在金属管道的声音,风声呼啸,脚底一软,已经踩实地面,咔嚓踩碎了一枚枯叶。 盛君殊稍微弯腰,拽着她从地面入口掠下地库。直到被塞进车里,被安全带扣在座位上,车窗外路灯化作无数光点向后掠过,车窗缝隙里的风撩动头发,衡南才有了点实感,把手心里被冷汗皱成一团的符纸展开:“怎么还要坐车。” “坐车比较方便。”盛君殊盯着前路,左手碰了下唇,稍微有点赧然,上次动用威天神咒,把附近的怨鬼全杀光了,要想找个练手的地方,很麻烦。 车直接跨了三个区,开到了清河郊外。衡南蜷在车上睡了一觉,被叫醒的时候车门打开,盛君殊撑着车门俯身看她,神色稍微有点犹豫:“困不困?困了回去。” 衡南用手背擦擦嘴角,用力摇头,一把推开他下车。 刚走两步,就被呜咽的冷风吹得掉头折返,撞在盛君殊胸膛:“怎么了?” 郊外行人少,温度低,四面都是荒草黑漆漆一片,冷风往领子里钻,衡南双手插兜,牙齿打颤:“没……什么。” “冷不冷?”盛君殊让风一吹,也有点后悔,走得太急,忘记让她多加点衣服,立刻把外套脱下来,将衡南一裹,睫毛动了动,“好点了吗?” 荒草摇摆,面前一道苍白的阶梯向上,白色的临时路灯。衡南知道这是哪了,是清河郊外最大的墓园。 走到最后,衡南脸色青白地裹着盛君殊的外套,紧紧地抱着盛君殊的手臂,几乎是让他提上去的。 “……还能走吗?”盛君殊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感觉到师妹抖得太厉害了。关键是他把阳炎之气都刻意收敛了,还是没等到一只怨鬼。 但是衡南瑟瑟发抖地说:“能!” 盛君殊叹口气,扶着她的腰,把她提溜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高高低低的墓碑,分明的棱角上挂着清冷月光;影影绰绰的是墓碑两侧的松柏,一些蜡还没烧完,摇曳的一米烛光。 有一只手,拍了拍衡南的右肩膀。 尖叫冲出前,汗流如雨,衡南脑中一片空白。 冷气呵在她脖颈,捏得皱巴巴的驱鬼符,刚让她抖成帕金森的手折剑褶,盛君殊肩上灵火就受了感应,立刻“呼”地腾了过来,刹那间把符纸从头燃到尾。 盛君殊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气波荡开,四周的小松树都被荡得疯狂摇摆,落了一地针,他一回头,只看见带着火光的灵符灰烬,从衡南手里坠到了脚边。 盛君殊吃了一惊,旋即大喜:“你刚才一个人把它灭了?衡南,好勇……”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落叶四散。 半个小时后,盛君殊拦腰抱着当场吓昏过去的师妹下了七十多阶山路,擦了擦汗,抬头看了眼旅馆红通通的招牌。 第37章 星港(一) “身份证。” 盛君殊把衡南抵在柜台,艰难地用指尖把身份证从裤子口袋里勾出来,递到了柜台前。 “你跟她,什么关系?”阿姨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打量了一下男人怀里西装盖住的女孩。 “是我太太。” “她的身份证呢?我看一下。”阿姨盯着他看,“结婚证也可以。” 这附近有个酒吧,每年毕业季,捡学生妹的人可多,像这种衣冠楚楚的,多半不是好人。 盛君殊太阳穴疼:“……工作证行吗?” “要不你们换个地方。”阿姨目光复杂,“出事我担不起。” 其实衡南已经醒了。 她刚才考虑过要不要下来,但是盛君殊一路抱着她走,走得热,阳炎体更盛,裹着她很暖和,想到下来还要顶着冷风走路,她有点不太想走。要是能找个地方快点躺下,那当然更好。 故听到这里,一个鲤鱼打挺,把盖到脸上的西装外套掀起:“我自愿的。”说完倒回去,盖上脸,继续躺尸。 阿姨:“……” 盛君殊:“……” 盛君殊用胳膊肘打灯,把衡南搁再床上,锁好门,贴好符,没跟她算账,倒先去洗澡。走这么久的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洁癖症受不了。 衡南在别墅的作息规律,已经是凌晨,等他洗好出来,衡南果然已经抱着他的外套睡熟了。 这是个简陋的标间,两张床,盛君殊把她被子盖好,扭灭台灯。在另一张床上躺下,辗转反侧,半天没睡着。 街面上的路灯从拉不紧的窗帘里照出来,他摸了下脖子,感觉空空的。 冷不丁没人搂着抱着,倒感觉有点不太习惯。 盛君殊闭上眼睛,运气,努力调整。才刚进入浅眠,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衡南抱着枕头半梦半醒地站在他面前,她爬上来的时候,枕头掉在一边,在她眼中是看不到的。 她循着阳炎灵火的吸引直接爬到了盛君殊身上,脑袋埋在他肩膀和脖颈之间嗅了嗅,手脚摊开,焦虑拧起的眉头舒展,进入深度睡眠。 半夜因为呼吸不畅醒来的盛君殊:“……” 窗帘缝儿里的阳光刺眼。盛君殊被电话铃声惊醒,是郁百合带着哭调的声音:“我,我没有做梦吧,老板——” “没有,我们真的不在家。”他看了眼表,竟然已经睡到了十一点,赶紧冷静地说,“我们去外面住了。” “可是,你们什么时候出门的,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呀?” “……你可能睡太熟了,没听到。”盛君殊面不改色扯谎。 “啊,是吗?”郁百合怀疑自己得了阿兹海默,忧愁地默了好半天,“……那明天早上的飞机……” “你让张森先把行李挪过去……”他把衡南糊了他一脸的头发一根根挑起来,把她的脑袋稍微往下压了压,衡南很凶地哼了一声,眼睛还闭着,就咯吱吱地咬住了他的衣服角。 “……”郁百合听到响,赶紧挂了电话。 盛君殊现在觉得,一时脑袋发热带衡南出来就是个错误。 第二天就要离开清河,衡南被催着收拾行李,郁百合看她还是慢吞吞的样子,急得跪在地上帮她一起收,结果收了一个下午,半个箱子都没装满:“就带这些吗?” “少带点行李。”盛君殊提醒,“都可以在那边买。” 衡南本来也没带什么行李。衣服只带了两套短袖,一套长袖,内衣,都是基本款。她不像一般的阔太太,对衣服很看重,剩了半个箱子,她选择把那个一人高的熊折起来塞进去,塞得满头大汗。 塞进去之后,她趴在箱子上气喘吁吁,眼里兴奋得像是刚装了个尸体。 她还想把吊兰精也挤一挤塞进去时,盛君殊终于绷不住拦:“这个过不了安检。” 这是衡南头一次坐飞机。 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坐的都是长途大巴。上了高中去外省演出,学校给了补贴,她也是被勒令坐睡一晚才能到的卧铺,把余下的钱交给父母。 所以坐在机舱里时,即使她头扭着目不转睛地看窗外广阔的停机坪,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捏着盛君殊的袖子。 盛君殊膝上摊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黑箱子,港片里装枪的那种,所以他拎着上来时,空乘一路行注目礼。 直到他坐在座位上,打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排得整整齐齐的空白符纸、各个规格的毛笔、数块丹砂,他们才松了口气。 画画的,就爱搞这行为艺术。 盛君殊检查过一遍,“咔哒”合上箱子。 衡南电话响了,刚接起来,就看见酒红制服的空乘目光一闪,露着八颗牙齿朝她走来,走得气势汹汹。 本能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把手机一把塞给了盛君殊。 盛君殊只感觉到一个滚烫的物件猛地贴在了耳朵边,下意识伸手一接,耳边传来咆哮的女声:“衡南,半个学期不上专业课,想干什么?就你这样子能毕业,我姓倒过来写!要退学趁早退学,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出校门随便滥交没人管你……” 与此同时,空乘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先生,飞机马上要起飞,麻烦关闭手机,请您配合。先生?” 机舱四面窸窣。商务舱,安静宽敞,不能说坐的都是成功人士,起码有点经济基础,无数道目光汇集在盛君殊脑袋上,想看看是哪个暴发户在飞机上煲电话粥。 “衡南,说话啊,你道理不是很多吗?” “抱歉。”盛君殊在众目睽睽下喉结滚动,把电话换了个边,“衡南实在跟不上贵校进度,念书是念不了了,她只能……找个有钱男人嫁了,再见。” 空乘静默微笑,仿佛又没忍住向上飞了嘴角。 四目相对,盛君殊也敷衍地一笑。 空乘转身,四周唏嘘声一片,乘客都扭过头,看报纸的看报纸,听歌的听歌,鸦雀无声。 衡南的手颤巍巍伸出来,掌心向上,停了片刻没人理,忍不住心虚地看向盛君殊。 他敛着眉眼,忍怒把她的手机关机,揣进自己口袋:“师兄帮你拿着,下飞机还给你。” 后半程衡南就在无聊和惶恐中歪在他肩膀上睡了一觉。 星港位于南部边陲,临海,下了飞机,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水汽的风,和一点海的咸腥。 星港机场占地面积大约是清河的三倍,有将近二十个出入口,不同肤色的人拖着行李在机场大厅往来穿梭,机场出口外面大大小小的接机的牌子上都是不同的语言。 盛君殊取了托运的的箱子,拉着衡南轻巧地穿过摇摇晃晃的牌子和呼唤,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了酒店旋转门口。 芭蕉阴影下停了辆加长林肯,车顶上落着斑块状的阳光,似在等待。 林肯两边车门立即打开,带着白手套的司机把行李搬上去,副驾走下来两鬓斑白的中年男人,气质儒雅,一身低调的灰色西装,伸出手,“盛总,还有盛太太,我是姜行。舟车劳顿,辛苦了。” 这位是跟了黎向巍将近三十年的秘书,黎向巍近来身体欠佳,派姜行来接人,已经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 司机还想接过盛君殊手里的黑色箱子,他婉拒,姜行打手势让司机上车,和蔼地一笑,眼角纹深深:“我们先去别墅?” 衡南看向窗外。星港曾经沦陷,现在依然保留城中大量异国风格建筑,这些留下的历史痕迹使它们变成了后来几十年的旅游城市。 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上云朵低垂,路上行人接踵摩肩,栏杆上卷着一只粉红色氢气球,广告、招牌和电子屏,组成了一个零碎又繁华的现代星港。 旧教堂高耸的尖顶对面是小巷,小巷内依然有成排的紧挨在一起的小饭店,店招是老式霓虹灯,店主坐在店外的板凳上看报,孩子们跑来跑去。 当年,黎向巍就是把这样的小饭店做成了二层楼的大饭店,最又变成了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 最后,他坐在中心CBD的办公大楼内,掌控布满星港的无数连锁大酒店、大商场和娱乐城,成为星港餐饮娱乐行业的龙头。 姜行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一直回过头来同盛君殊搭话,介绍星港的历史趣闻,他讲话不疾不徐,很有涵养。 盛君殊身侧放着黑箱子,听的多,说的少,略有些公事公办的敷衍。 姜行客气地递过一回烟,被他婉拒了,盛君殊不喜欢在车上留下味道;半路上又给了一回红包,盛君殊捏了一下厚度,推辞得更加坚决了。 ……也不知道有钱人怎么想的,没事总想往外撒点钱。 姜行微微一笑,不生气,扭过头,转而向衡南递了一根棒棒糖:“盛太太,也是第一次来星港?” “……谢谢。”衡南发现这位秘书的瞳孔是浅褐色,眼窝深,骨骼硬朗,眼角纹却比同龄人多,应该混有欧洲血统。 坐在车上无聊,她窸窸窣窣开始剥糖,觉得糖柄有些硌手,仔细一瞧,上面金光璀璨,镶满了细小的水钻,再剥开一看,呆住。 这糖果乳白色,毫无杂质,光滑冷硬,这哪里是糖,这是一大颗和田玉珠。 “……”衡南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姜行接了个电话,语气听上去很是高兴:“三小姐说老板感觉好多了,已经恢复工作,我们这会直接去公司见老板,您看……” 盛君殊无所谓:“可以,看你们方便。” 星港中央CBD,是整个城市金融的核心,标志性的就是耸入云霄的几幢超高层建筑。 建的时间比较早,楼宇设计得中规中矩,但胜在体量庞大,走到楼下时,仰视整栋建筑,泰山压顶,遮天蔽日,使人凭空生出拜服感。 黎向巍的总裁办公室,就在其中一栋楼的核心部分,里面带了会客厅、餐厅、花园乃至露天泳池,这份奢靡不是拿金砖银瓦堆砌,而是拿石头、光影、植物和流水虚构了一个帝国。 高跟鞋踩在瓷砖上,整个中庭都会有空灵的回响。 姜行在门上叩三下,一群簇拥在沙发前的盛装男女纷纷回过头来,露出坐在沙发上、带着氧气罩吸氧的老人。 ——叫他“老人”似乎并不准确,因为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的黎向巍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老人。 他被发胶固定好的头发染得不见一根白色,西装外套敞开,不羁地仰靠在沙发上,皮肤是古铜色,体格是常年的健身积累出的壮硕。浓眉,双眼睁开,眼神威严。 除了他在吸氧以外,看上去其实更像一个有攻击性的中年霸总。 黎向巍把氧气罩拿开,上下打量面前并肩站着的两个人,眼里似乎有一束光:“盛总,终于肯来赏光喝茶了?” 盛君殊把衡南往自己身边拽了半步:“黎总。” 黎向巍不顾身旁人的阻拦,坚持撑着沙发站起身:“盛总是做厨房家居的龙头,黎某人早就想和盛总合作了。” 盛君殊和他握手,心里笑,这话吹出来也不打草稿。 大家都是当老板的,当的不是同一个级别的老板。 整个圣星在清河还算排得上号,但黎向巍这种动辄影响星港经济运行的世界首富面前,就是个卖锅铲的家庭小作坊,还龙头? 第38章 星港(二) 黎向巍让大家都坐,汇聚在他身边的男女,就分散坐在摆了一圈的柔软沙发上。 一个年轻人凑在黎向巍跟前,半弓着身子听他小声叮嘱,不知是经理还是秘书。 盛君殊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对面的两个年轻男人。 左边的男人脊背挺直,坐姿板正,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苟言笑,目光专注于摊在膝上的手机,这是黎向巍的大儿子黎江;右边稍年轻一些、翘着二郎腿,坐姿放松,笑意盈盈地冲他点头致意的,是黎向巍的二儿子的黎浚。 盛君殊感觉衣服角被衡南拽了一下,侧过头去。黎浚见夫妻俩头挨着头私语,将带着笑的目光安静移开。 衡南小声说:“师兄,对面那个人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们。” “黎江受的是西方教育,不信传统玄学正常。”盛君殊贴着她的耳朵安抚,“据说他初中就被送到美国念书。” 别看黎江坐得端正,说不定此刻正翻着手机,跟好友控诉封建迷信害人不浅。 衡南默了一下。盛君殊又说:“你看右边那个呢?” 他指的是黎浚,毕竟黎浚在笑。 衡南搬着手指,不耐地摇摇头。 盛君殊揉揉她的头发,勾起唇,目光微深。笑又能说明什么呢?黎浚和黎江都是黎向巍原配夫人金耀兰的儿子,兄弟俩只差六岁,性格截然不同,黎浚是本地土生土长,人情世故学得老练,跟各方势力的关系都很好,见谁都热情带笑。 黎江学业优异,业务能力强,但回国水土不服,孤傲寡言;黎浚能力一般,但极擅与人打交道,得各大金主股东簇拥,似乎也很适合做董事长。传说兄弟二人为了接班人的位置,明争暗斗三年之久。 衡南没再同盛君殊说话,目光被中间造型茶盘的干冰云雾吸引。 柔软的云雾如烟卷曲升腾,隐约露出仰靠在沙发上的黎向巍。弯腰同他说话的秘书侧颜青涩,似乎一时半刻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黎向巍又解释一遍,佯怒,拿笔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眼里微含点笑,秘书这才恍然大悟,匆匆离去,敞开的西装被风掀开角。衡南的目光一路跟着年轻人,直至他消失在门口。 连她爸都没有拿笔敲过她的脑袋。上司和下属之间关系这么好,挺少见。 “爸,感觉好些了吗?”黎浚倾身问道,面容担忧,黎江不知何时也收起了手机,镜片后的目光严肃不失关切,“早晨还好好的,突然不舒服了。” 黎向巍捏眉心,摆手:“身体跟年轻时候比不了。” 他头痛失眠,血压飙升,在家里休养了一个礼拜才重新上班。就在盛君殊带着衡南进来前十分钟,忽然又呼吸困难,这才临时吸氧。 黎浚又说:“要不爸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哥在公司就好。” 这些年黎江远在美国,都是黎浚一路长在黎向巍身边,说话更加亲昵。黎江瞥他一眼,镜片遮住神色。 黎向巍笑笑,皱纹拉出,却不回答。目光转向盛君殊这边,打量了一下衡南,却是跟盛君殊讲话:“盛总,我们的耀兰城今天开业,带你太太去玩玩逛逛?” 盛君殊把衡南的手在掌心握了握,冰凉,他不知道为什么上来一个人都要盯着衡南先看一遍,语气稍冷:“不用客气,我们订了两周后的机票。” 言下之意,抓紧时间办事,别玩虚的。 黎向巍没为这份骄狂生气,反倒笑出声。 黎浚察言观色,马上顺着父亲心意,接过话头:“盛总别客气,后天是家父生日,家里办生日宴,你们肯定推辞不掉的。礼服都没带着吧,那肯定要买一点了。” 说罢,看着衡南善意地笑了笑。 盛君殊顺着他的目光看衡南。 衡南短发齐肩,牛仔裤,帆布鞋,都是她自己选的,他没太注意,只是建议她把露脐吊带衫换下来,衡南不高兴地套了一件薄薄的红色的连帽卫衣,脸上只有防晒霜,小白花似的,学生气很重。 他忽然意识到,衡南这个年岁,在校园里穿成这样再正常不过,但是坐在这里其实并不适合。他自己穿的戴的是几万块的西装手表,却给太太打扮成朴素学生,难怪每个人都盯着衡南看,怕不是在笑他脑子有洞。 盛君殊一时间如芒在背。 “小浚说得对。”黎向巍兴致很高,“后天鄙人过五十八生日,五个发啊,大办的好机会。盛总一定要来我宴会,什么事情过完生日再说。” 中国人对过生日很看重。既然是过寿的大日子,盛君殊没再说什么。 一直插不上话的黎江伺机递出一张购物卡,僵硬地笑,“刚好,我这里有一张耀兰城的礼宾卡用不上,就当是给盛总和太太见面礼了,请别见外。” 他推了推眼镜,细节显示出他并不擅长跟弟弟争抢这种通过捧场父亲的客人进而讨好父亲的事,可他还是努力做了。 盛君殊的目光无声掠过对面,收下,道谢。黎江似乎舒了口气。 黎向巍看了看手表,笑道:“Good time,那我们明天早上别墅见啦。” * 黎氏集团豪掷三十亿英镑的耀兰城,是星港中心最大的娱乐综合体。 黎氏给衡南留下的印象是“大”。无论是CBD的办公室,还是眼前这三个巨型异形建筑连成的庞然大物,都大得失去了本该有的尺度。 无数复杂的连廊、平台和空中花园穿插,游客变成小人儿,畅游在梦幻国度。一座耀兰城,就集中了五星级酒店、博物馆、购物商城,乃至赌场。 星港是座旅游城。在娱乐之都用力地玩,沉湎于繁花似锦的乌托邦,就是酒店商人的阴谋。 衡南手上拿着街边买的巨大的粉红色棉花糖,撕得云边朦胧,转身塞给盛君殊:“吃不下了。” 盛君殊捏着棉花糖把它拿离,防止蹭到自己外套:“师兄先帮你拿着……” 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他知道衡南肯定没有再吃的时候了。 盛君殊不喜铺张浪费。半个小时前,他一口气喝完了衡南只喝了两口的椰子,一手扶着肚子,刚把椰子“啪嗒”丢进垃圾桶,衡南就抱着一大桶爆米花朝他走过来。 她只在爆米花山尖儿上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腮帮子动动,黑眸潋滟,神色有点迷蒙:“好像买错了,我要的是草莓味。” 盛君殊单手解开外套,皮带扣往外松一格,开始吃爆米花。一手撑着电线杆,终于吃到底,发现衡南不见了,一回头,师妹捧着比她脑袋大三倍的心形棉花糖步履轻盈地跑来。 五点多,天色已暗,路上车水马龙。盛君殊抓着棉花糖往下挪,露出正在熟练地舔黏拇指的衡南。 “甜吗?”盛君殊脸色复杂地问。 衡南抬眼,路灯投射进眼珠一瞬,黑如宝珠,把棉花糖朝他的方向一倾,意思是让他自己尝:“甜啊。” “……” 盛君殊手指抬起,阳炎灵火冒出,剩余的粉红色棉花糖逐渐融化、凝结,颜色加深,凝成个桃红的小球,他把小球扔进嘴里,擦净手指,挣扎着吸了口气,被甜得半晌没说出话。 耀兰城中庭灯火璀璨,摆了成排的棕榈树,墙上木质装饰条组成巨幅装饰版画。 版画是个英气的女人,对镜梳妆,长卷发,烈焰红唇,背景是阁楼的镂花窗子,风格复古。 进来的游客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线条作品上的女人是谁,左下角的签名已经说明了她的身份——这是黎向巍的发妻金耀兰。金耀兰出身财阀世家,与黎向巍生了两子一女,感情甚笃。 金耀兰因病过世后,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教学楼如雨后春笋,就连黎向巍潜心筹备多年的娱乐城,也以“耀兰”命名,可见黎向巍对亡妻感情之深。 商场里内灯火通明,衡南大概瞟一眼橱窗,步子不停。盛君殊跟着她,沿着扶梯一层一层向上,衡南的指尖茫然地敲打传送带,眼看坐到了顶层,衡南忽然叹了口气。 盛君殊问她:“怎么了?” 衡南:“好累啊。” 她没说错,耀兰城也就是个大点的商场而已,从外面走到里面,光走路就磨去了她所有的好奇心和耐心。 “……”盛君殊仔细看了看师妹开始放空的脸,眼角上挑,苹果肌白嫩,是水灵灵的二十岁小姑娘没错啊。 他以前在圣星同个电梯里听到过女员工闲聊,什么逛商场走到脚磨破还不肯停下,男朋友等时间太长受不了分手,听到的女生眼里光芒闪烁,握着手,说对啊,对啊,买买买就可以了,要什么狗男人…… “要不,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睡觉吧。”衡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盛君殊觉得师妹太可怜了,不但可怜,还严重缺乏锻炼,把她拽进了电梯正对面最近的门店里:“先买,买完了我们住酒店。” 听到住酒店,衡南进去了。盛君殊的方法很直接,他和衡南进去各自挑,挑好了交换,可以就付款,速战速决,顶多二十分钟完事,让衡南可以快点住酒店。 这是个小众奢侈品牌,偏法式风格,带点小性感的复古浪漫。营业员捏住衡南的手臂,细声细气地一通夸赞,还没说完,衡南默默绕开她。 营业员也是第一次见到一对男女全程无交流,上来就开始快速选的,不知何方神圣,擦了擦汗,营业性微笑僵硬。 看那个男的,长了一场风月场上旗开得胜的脸,挑裙子怎么用的是超市买菜的眼神。 十分钟,两人接头,盛君殊手里的裙子白色曳地,纯洁的经典女神款,衡南自己试了三件,她撩了撩头发,一件抹胸,一件露背,一件侧开叉。 盛君殊瞥着镜中师妹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雪白修长的腿,衡南则从镜子反射里嫌弃地瞥着他手里的裙子,双双无言。 营业员尴尬地转向盛君殊:“呃,其实这位小姐的身材,完全可以尝试一下大胆突破的……” 盛君殊面无表情地从钱包掏出卡递给她:“结吧。” “这是什么?”盛君殊看见导购往撑开的纸袋里丢了个香包大小的布袋进去,那瞬间,他肩上灵火似乎跃动了一下。 “这个啊。”导购小姐将东西掏出来给他看,是个挂着流苏的刺绣香囊,看上去很廉价,十块钱批发一百个的那种,“是我们店的赠品,放在袋子里面很好闻的。” 盛君殊翻时尚手册的手停了停,抬眼看过去:“你们家是叫宝嘉丽?” “对,是法国品牌,一百多年了。”导购微笑。 国际奢侈品牌送这种奇怪的赠品?盛君殊没再说什么,把册子放下,接过四个袋子一拎,轻描淡写:“门开的位置不太好。” 店招正对扶梯,大约是为了方便客流进入。但大门正对上下楼梯,属风水大忌,引魂招鬼。 “呀,难怪我们店生意不好,原来是门开得不对。”几个导购小姐纷纷笑起来,有人好心地提醒,“先生小姐从西区电梯下去哦,底下应该打烊了。” 走廊果然空荡荡的,早已没了客人,对面店内的导购,正在弯腰整理成堆的衣服。 盛君殊看了一眼手表,才七点十分。 “这么早就打烊吗?” “耀兰城的商场是七点。”导购笑笑,“因为客人很多,便于管理吧。” 下直梯的时候,衡南一扫来时的没精打采,看着电梯内的广告,显得很雀跃。 盛君殊若有所思。 买几件露肩露背露大腿的裙子,果然这么高兴—— 还没想完,衡南拽了拽他,眼里兴奋难掩:“我们是住顶上这个酒店吗?” “可以。” 耀兰城里的五星级酒店,是黎氏酒店中最奢华的一个。盛君殊想,自从和衡南结婚后,地方没去几个,酒店倒住了不少。 “好。”衡南把挎包卸下来,话题一个大跳,“师兄,我想上厕所。”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要不然忍……” “现在就想。” 盛君殊立刻按下就近楼层,拖着她出门。 还好,商场打烊,灯没关,卫生间也还没关。谢天谢地。 第39章 星港(三) 耀兰城商场的洗手间都比寻常商场大一些,整面挡墙的灰色石纹如云雾漂浮。 衡南把包交给盛君殊,绕过挡墙背后。 女洗手间垫高,进门要上三个阶,不知怎么设计的,台阶的尺度略陡,衡南抬脚时按住大腿借力,上得脚酸。 一盏盏明亮的橘色壁灯发出炫目光芒,一个瘦削的女人正在洗手台弯腰洗手,黑色羊毛长裙下是一双皮靴,肩膀上斜披着紫红色流苏披风,垂下的流苏和黑色卷发混杂在一起。 衡南推第一个隔间门,推不开,旁边第二个,好像也有人。连推了三个,把手上的绿色标志明明显示“无人”,门也打不开。侧头看过去,这一排厕所的门全部紧闭。 不是打烊了?怎么这么多人。 衡南略有疑惑,蹲下身,刚准备从底下门缝往里探看,忽然心口一凉,她一个趔趄扶住门,冷汗冒出,另一手按在剧痛的胸口。 与此同时,四面一片寂静,耳边“哒,哗——”的水声机械地、持续地重复响起,格外清晰。常见的红外感应水龙头,为了省水,感应到手以后会发出“哒”的一声,二十秒的出水时间,时间到了自动关闭。再次感应到手,则会再次喷水。 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个洗手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 衡南扶着门站起身,向左边看去。女人背对她站立,仍在安静地弯腰洗手,镜子好像蒙了一层浮动的水雾,她的五官模糊成一片。 “都有人啊。”衡南象征地推了推门,忍着胸口剧痛,她眉眼垂着,只用眼角余光扫向镜子,状似无意地倒退出门。 模糊的余光之内,镜中的脸不知何时抬起,惨白、红和黑,她看不清细节,但是她感觉到两个黑色孔洞,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刚进去没两分钟,衡南就从洗手间疾步走出。 盛君殊:“这么快?” “女厕所都有人。”衡南一把抓住盛君殊手臂,气喘吁吁地扭过头,“师兄,我想……” 盛君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表情复杂:“不行,这是男卫生间……” 衡南做出了夹腿的动作。 盛君殊背后一凉,立刻推着她进了男卫生间,随便拉开一个门把衡南塞进去:“师兄帮你看着。好了叫我。” 这会儿商场打烊。左边数十个空荡荡的小便池排成一排,在橘灯下孤寂地闪着洁净的光。 盛君殊站在窗边思量衡南的话:“女厕所里都有人”,能有多少人?哪来的人? “衡南。”他不大放心。 “嗯?”她的声音从隔间背后传出,因为尴尬而压低,有些模糊。 “你跟师兄说着话,别断。” “……”衡南捏着衣服角,细眉蹙紧,一说话尿就断了,“我没办法边尿边说话,你能吗?” 盛君殊捏眉心:“……那好吧,别说了。” 人声由远及近,盛君殊立即警惕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个年轻男性,摇摇摆摆一叉腿,左手拿电话,右手拉裤链,无意间回头,与盛君殊四目相对,男人惊了一下:“啊。”他尴尬地看着盛君殊,跟电话里说,“没事,我这上厕所,看到个人……挂了。” 衡南敛声闭气,盛君殊转向窗外。 哗啦啦水声响起。 “咳。”男人清嗓子。 “吱啦。”男人拉裤链。 过了一会儿。 “兄弟……”盛君殊猛地转身,将那人惊得后退半步,把搭在他肩膀的手抽开,笑道,“吓我一跳。” 盛君殊看肩膀,又锐利地瞥向他:“手洗了吗?” “洗了,洗过了。”陌生男人被他逗笑了,见他一手揣着口袋,一手拎着四个纸袋,“那个,有火吗,我借一个。” 盛君殊不抽烟,但随身带着火机,顺手摸出来给他。 “谢谢啊。”男人感激地点烟,“下班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目光下瞥,落到他手里的纸袋上,“宝嘉丽啊。” 盛君殊默然。那人吞云吐雾:“以前金耀兰在还能带带货,现在不行了。” “什么意思?”盛君殊看了眼袋子,“黎夫人也喜欢这个牌子?” “那不是御用吗?每次都穿,还当过几次亚洲代言人。”男人感慨,“牌子跟人一样,流行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看原来星港多少家宝嘉丽门店,现在关得就剩楼上这一家,我看卖的也不是很好。” 脚步声远去,衡南从隔间出来。 盛君殊正把袋子里柜员赠送的小香包一点点撕开,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双肩灵火一阵摇动,是张折成八卦形状、装在塑胶封袋里的除秽佩符。 盛君殊捏着符纸出门,看向数层之上正对扶梯的宝嘉丽店门,再看耀兰城中庭内奢华的巨幅肖像。 ——真是有意思了。 * 耀兰城附带的中岛大酒店,应该是衡南迄今为止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房间玻璃挑空阳台,可俯瞰星火璀璨的城市夜景。 盛君殊洗完澡出来,看了眼表,叠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拉开厚重的被子在床上躺平。 漆黑眼睛看向天花板,神情放空。已经十点多了,衡南的生物钟坚持不了多久。果然,两分钟不到,一个人钻进被子里,快速拱到他跟前,钻了出来。 盛君殊习以为常,伸手准备关灯。 “师兄。”盛君殊回头一看,衡南并没躺下,而是向前俯身,两臂撑在床上,双眸闪烁,“这个酒店楼上有一个游泳池。” 盛君殊默了数秒,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别墅屋顶上也有一个泳池?” 盛君殊没用过那个泳池,衡南住进来这么久,一次都没去游过,他以为衡南也不喜欢游泳,就让人把泳池填成个花圃,改种树。 衡南很坚决:“这个泳池不一样。” 中岛酒店的屋顶泳池,是挑高在数百米高空的,可以边游边俯瞰整座星港城,多刺激。 衡南看他不说话,抿了抿唇,进一步补充:“我刚才在网上查过,今天晚上没有人包场。” “……”盛君殊坐起来,“你想游泳。” 衡南点头。 盛君殊想了想,拎起宾馆床头柜上的座机,还没拨号,又回过头确认:“你自己游。” 衡南卷着头发的动作变得焦灼,呼吸起伏,六神无主。无主了一会儿,又拿那双漆黑的眼略带弱气地看向他。 泳池。水。一个人。 “师兄就在边上看着你。”盛君殊承诺,“就坐在泳池边上。” 盛君殊会凫水。但是……现代的四角泳裤,完全露出大腿和上半身,和同样打扮的师妹在水里嬉戏,那个画面挑战难度系数太高,他有点不敢想。 “好。”衡南点头。 盛君殊的电话拨出去。 粼粼波光闪动,池底壁灯将池水辉映得盈蓝,泳池是个被推出建筑边缘的方盒子,半截陷入漆黑夜空,半截支撑在屋顶上。屋顶立灯纤细,但泳池旁的铺地板是雪白的PVC材质,整个空间就被反射得莹莹亮了起来。 衡南的脚踩在白色的铺地上,玲珑的脚趾收紧,发梢坠下的水珠不断低落在脚边。她抱紧双臂,湿得打卷的头发像两肩归拢,露出修长的颈,背后蝴蝶骨凸出,被室外的风吹得有点打颤。 衡南的泳衣是从清河带来的。鲜丽的糖果彩碎花宽肩带,没露太多,款式很少女,桃红裙子垂成荷叶边,两边自然翘起,比百褶裙还短一截,堪堪掩住莹白的腿。 盛君殊下意识将目光移开,过了片刻,又觉得不必如此。无论包场,还是身份,似乎都说明他可以光明正大看下去。 他强行将视线光明正大地搬了回来,但不知为什么看到的也是支离破碎的细节。透着光的树叶摇动,衡南头发上的水珠静谧地落下,在她皮肤上滚动,晶莹发亮。 衡南喜欢露腰,因为她的腰线的确漂亮,斜楔下去,韧而不弱,不拖泥带水的一笔。她弯下腰,拉了拉双腿。 其实她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热身,看盛君殊的样子,他肯定也不知道,就象征性地做了两下,走到池边,对着满眼梦幻的蓝色波光,深吸一口气—— 盛君殊坐在池边的座椅上,欣慰地看着师妹像条鱼一样灵巧地跃进水中。 溅起的白色水花渐平,恢复安静,安静了一秒,两秒,三秒…… “……”盛君殊撂下杂志,“衡南?” “哗啦……”一只胳膊一浮一沉,水花溅开扑腾。 盛君殊抖着指尖摘掉手表跳进去。 衡南感觉到有温热的手臂夹住了她的腰,强大的力量迅速收拢,向上拽去,“哗啦”一下露了头,顶灯白得刺眼,湿润的新鲜空气涌入。 盛君殊把衡南托起来,到了池边方向,衡南咳得泪流满面,像旁边倒去,又让他拽起来,捏着脖颈猛拍脊背吐水。 他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湿透的衬衣全部贴在身上,脸色严厉而不失关切:“刚怎么回事?脚抽筋了?” 衡南摇头,别了别脸上的湿发,低头看他:“我是第一次游泳,不太会。” 盛君殊皱眉。衡南感觉到师兄的怒火正在嗖嗖往外冒。 衡南的头发打湿,嘴唇在不自知地哆嗦:“你不觉得,游泳池的水看上去很诱人吗。” 盛君殊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师妹歪头看他,瞳孔大而黑,眼里好像万花筒变幻,她一点都不后怕,反而兴奋到战栗。 盛君殊抿唇扬手,衡南下意识闭眼,但那道风过来,落在她颊上,只是轻拍了一下,他斥道:“不知深浅!” 盛君殊沉着脸上岸。 衡南睫毛颤动,摸了摸脸,想挣扎着爬起来,却一个劲打滑:“你,你别走……” “没走。”盛君殊背对着她,低头弯腰,怒气冲冲道,“我找表。” “是不是这个……”衡南突然觉得有点硌,从屁-股底下一摸,摸出一块手表。盛君殊接过来一看,表盘都碎成蜘蛛网了。 他冷沉沉的目光顺着蜘蛛网上瞥,衡南正看着他:“表这么贵,肯定防水的,你刚才不该摘。” “……” 衡南接住盛君殊扔过来的浴巾,把自己裹住,追着他的背影往回走。 走到了另一个蓝莹莹的方形池跟前,盛君殊忽然停步,想了一会儿,将她身上浴巾拽了下来,冷清道:“下去。” 衡南:“?” “下去。” 衡南不敢惹他,抱着臂哆哆嗦嗦地沿着台阶下水,下到池底,发现水才至要腰际。 这是个儿童池。 衡南索性坐下去,把下巴颏抵在水里。他说不知深浅,就是那个池子深,这个池子浅。所以他的意思是,她游错池了? 忽然有人搂住了她,一阵阳炎热气靠拢,盛君殊不知何时也下了水,把她抱起来翻了个个儿,展开手脚,手掌托着她的肚子:“吸气。” 她抬头,盛君殊没什么表情地把她的脑袋压回去:“看什么?下水憋气,上水换气。” “……”衡南开始莫名其妙地学习游泳。 盛君殊托着她的肚皮往前,但他的手刚一离开,她就呈U字型逐渐沉底,头和腿在水上,肚皮像千斤秤砣一样贴住浅水池底的瓷砖。 沉了几次之后,衡南死死抱住他的手不放,眼生戾气:“我不学了!” “这不应该啊。”盛君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怀疑人生,“按理说,把猪扔进河里,猪也能飘起来……嘶。” 他把手从师妹嘴里往出拽:“师兄不是这个意思,师兄、师兄是说人和猪,身体里的脂肪比水轻……再咬就破了。” “扑通——”巨大的水花忽然爆溅在二人中间。 先从水冒出来的是只毛皮光滑的褐色动物,尖腮,方脸,小黑豆般的眼睛,“啪啪”地抖动一下蓬松的尾巴,利剑似的水珠甩了衡南一脸。 衡南皱着脸向后躲避,接着从水里“哗啦”一下冒出来的少年,将她整个拦腰抱起来,腾空转了个圈:“哈哈哈哈,师姐,惊不惊喜!” 第40章 星港(四) 让盛君殊提溜着尾巴丢到岸边的张森,打了个滚作人形,抖抖头上的水,“老板听、听我解释,我、我、我冤枉,我没想打扰您和小、小二姐,是被小六哥丢、丢进来的。” 盛君殊回头,衡南正揪着肖子烈的头发,把他脑袋暴力按进水里三次。 肖子烈脸通红,不知是憋的还是乐的,还在没心没肺地拍水大笑:“师姐你好凶啊。” 衡南丢下他,慢吞吞地爬上岸。 二十分钟后,湿淋淋的三个人坐在了套房,一人裹着一条大浴巾。 盛君殊套上干净衣服,没好气道:“吃饭了吗?” “没有,点外卖吧。”肖子烈毫不见外地靠在柜子上啃着苹果。 张森连脑袋一起裹在浴巾里,带着大浴巾一起憧憬地瑟瑟:“好啊,点、点鸡.吧。” 肖子烈:“说鸡不说吧!” 刚说完就让盛君殊在脑壳上敲了一下。肖子烈双手捂着脑袋,抬眼,眼里划过一抹带着兴奋的邪:“师兄,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脑袋,是不可以随便打的。” 盛君殊撑膝俯身,与他视线平齐,淡道:“是吗?” “是啊!”肖子烈脊背弓起,像头狼一样猛然蹿出,将盛君殊扑倒,两人抱在地毯上滚了几周。盛君殊偏头躲开肖子烈的拳头,翻身撑起,“别胡闹,想练练?” “看师兄行不行。”肖子烈伸腿将他绊倒,两人又滚成一团,盛君殊挽起袖子,肖子烈屈膝,“砰”地跳在柜子上,惯性巨大,险些将柜子倾倒。 盛君殊一把扶住,只听里面的茶杯乒乓:“给我下来。” 盛君殊知道,少年人火气大,好久不舒展筋骨憋得慌,遇到机会哪肯放。肖子烈从柜子飞掠而下,让盛君殊一把拽住领子拐了个弯,丢出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去。 张森顶着浴巾,默默地听着窗外“哐里哐啷”的声音,默默地把手机递给衡南:“小、小二姐。” 衡南一看,购物车里已经有了一件商品,大盘鸡,衡南翻了翻菜单,加了四瓶啤酒。 “四、四瓶是不是太多了。”张森惊呆。 衡南恹恹的,浴巾耷拉下来盖住眼睛,只露出浅粉的唇瓣,冷淡开合:“一人一瓶。” 肖子烈穿的还是嘻哈风长袖,浸足了水,让盛君殊拽住衣角拖回来打,一怒之下兜头脱下,一扔,挂在松树树梢上颤了颤。 赤着上半身的肖子烈斜立在雨水管上,战力陡增,肌肉贲起,上面凝出细小的汗珠,揪着盛君殊的领子气喘吁吁:“师兄你行不行啊。” 盛君殊也喘,做了个扩胸运动,衬衣发出咔咔的开线声,冷笑解纽扣:“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脱。” 盛君殊外表含蓄,鬓角清爽,却是个实实在在宽肩窄腰的体型,肌肉线条绝不羸弱,但也不过于夸张。同他这个人一样,平时掩在衣服下面,实实在在厚积薄发。 盛君殊的肤色之白,在男性中不常见,更不常见的是肋下一道极长的狰狞刀疤,蜈蚣展脚,横亘整块腹肌。这伤当年必定深入骨血,几乎将整块美玉剖开破坏,使得这幅清冷内敛的面孔添上几分出格的邪性。 “师兄……”原本兴奋的肖子烈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神色变得格外复杂,伸出手想摸上这道疤,就让盛君殊抓住机会抓住腕一扭,翻个身按着暴锤了一顿。 肖子烈像死鱼一样不挣扎,让盛君殊打得很没意思,揪起领子一看,少年别过头,竟在哽咽。 “你哭什么?”盛君殊不可思议,“你挑事,你还哭。” 打疼了吗?他根本还没用力啊。 “谁哭了!”肖子烈吼,挣开他跑掉了。 盛君殊从窗口跃入,背后晚风拂去背上汗珠,一阵凉,正对上衡南转过来,眼里稍惊。 盛君殊一低头,身上疤痕映入眼帘,迟钝而敏感地,后背、脖子、前胸发烫发烧,好像被剥光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久违的惊慌耻辱,迅速捡起衣服穿上,心仍在跳。 他喉结滚动,竟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看向衡南,幸好衡南已转过头去。 肖子烈回来,“啪”地把大袋子扔下,取出饭盒里的大盘鸡,四瓶酒乒铃乓啷摆上桌。 “谁点的酒?”盛君殊严厉回头。 张森指了指蒙在浴巾里一脸无辜的衡南,伸出指头,做了个“一人一瓶”的口型,盛君殊脸色一滞。 “师姐你忘啦,师兄不喝酒的。”肖子烈嗤地笑了,“咔啪”一下徒手开了瓶盖,酒沫窸窸窣窣地浮上来,转眼吹了一瓶,“我替他走一个……唔,是冰的,好爽。” 衡南的手心往酒瓶上一贴,带着冰碴子的水雾果然透心凉,她刚拿起来,就被一双手制住,盛君殊压着怒:“衡南。” 不是他一个人不喝,喝酒误事不得多饮,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整个垚山禁酒,这么多年,他未曾破例。 就算是喝……就算是喝,那也是下山背着师父稍稍尝一点儿,哪有这么大摇大摆过。 何况,师妹是女孩子,上来就一人一瓶,也不知道打哪儿学的。 衡南:“我就喝一口。” 盛君殊想她只是好奇,面色稍霁:“就一口。” 衡南看着酒瓶不动。 盛君殊:“怎么了?” “打不开。” 盛君殊叹一声,盖子“啪嗒”弹开,落在桌上:“喝。” 衡南的手抓着瓶子,他握着衡南的手,喝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手腕稍稍一倾,衡南下巴微抬,脸往瓶口上凑。 “喝到了吗?”他低眼去看液体表面。 “没。”衡南蹙眉,用力摇头。 盛君殊再小心地倾了一点点,为把握这个度,手都在抖,说时迟那时快,衡南搬起他的胳膊肘猛地一抬,咕咚咕咚倒进大半瓶。 “好冰啊。”衡南打了个嗝,抹了抹嘴,爬到肖子烈身后。 “……”盛君殊青筋暴起来。 张森见势不好:“老板,快吃鸡.吧,要凉、凉了。” 衡南:“说鸡不说吧。” 肖子烈嗤地笑了,立即憋住,没多久,两个人小小声笑成一团。 盛君殊面无表情:“王姨呢?” “她脚程慢,我们没等她。” “好,等到齐了。”盛君殊破罐子破摔地喝了口酒,“今年让师父好好看看,他这最满意一届内门弟子,都长成了什么德行。” 这一年,距离垚山崩损,老祖陨灭,整整千年。黎向巍过生日,师父……过祭日。 * 盛君殊怀疑黎家占的这片地有结界。 因为衡南明明在耀兰城玩得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一踏进这栋豪华别墅的门,就好像霜打的茄子,黏在他身边,做个寡言、自闭、没见过世面的女学生太太。 坐在黎家西式长条餐桌前,他侧过头看,衡南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左手把垂下来的蕾丝桌布扭成了个团。 “怎么了,不开心?”他附在耳边小声问。 “你工作的时候会开心吗?”衡南捏着勺反问。 盛君殊竟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拉了拉外套坐直。 黎向巍正在侧头询问长子黎江生日宴事宜。 黎江问:“请柬一个礼拜前就发出去了,您看看菜单是否有需要添加的?” 餐厅外面就是花园,阳光从玻璃窗透出来,柔和地给餐桌上的三叉烛台镀了个边。黎向巍眯眼看着菜单,笑:“有点看不清。” 星港的气候很好,天高气爽,但黎家别墅是洛可可风格,繁复赘余的装饰古旧,连带屋里光线也莫名昏暗下来。 他把菜单递给旁边的年轻人:“姜瑞,你给我念念。” 这个人有些局促,衡南见过,是那天弯着腰和黎向巍说话、还被他拿笔敲了的秘书。姜瑞拿着菜单,脸色涨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菜单递给了旁边的姜行:“爸……” 原来他是姜行的儿子。老秘书生了儿子,做个小秘书,都得黎向巍器重。 黎浚笑意盈盈的,表情里半是妒忌,半是嘲讽。 黎向巍大笑:“这孩子。” 姜行稳重地微笑,他的瞳仁颜色浅,笑起来总有种十分温存韵味:“黎总让你念,你就大胆地念,又不是让你选,你怕什么。” “哦。清蒸桂鱼一份,澳洲三头鲍一位……” “吃什么大鱼大肉,你爸血脂高,你还不知道。”衡南身旁,一个女声呵斥,“还有你,小浚,能不能向你哥学学,国中都毕不了业,看你以后怎么办?” 这道声音,和姜瑞念菜单的声音完全叠合在一起,同时进展,似乎谁也听不见谁。 衡南悚然放下筷子,回头看。 女声像雾消失了。 衡南右手边的确坐着一个女孩,不过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看上去才十六七岁,身上穿着高中的校服,正低着头安静地吃饭,完全不参与讨论。与其说是害羞,不若说是内向,刚才不可能是她说话。 这是黎向巍的小女儿,黎沅。 姜瑞念完,在黎向巍的口授下增添了几个菜,有些走神,眼神悄悄瞥过来,掠过了衡南,却是往衡南旁边看。 黎沅仍然坐在椅子上埋头吃饭。姜瑞有些失落地把眼移开。 不一会儿,黎沅放下碗:“爸爸,我吃好了。” “吃好了就去玩吧。”黎向巍同黎沅说话温柔宠溺。但黎沅的性格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规矩地低着头,跳下椅子,打开阳台门去了花园,阳光给少女小腿袜上的皮肤涂抹一层光晕。 黎向巍上年纪后,虽喜好热闹,但也疲于应付大场面。这次生日宴定在翌日下午四点,地点就在这栋别墅。 他年轻时孤身一人来星港闯荡,家里人已不在,收到请柬的只有几个生意上的密友,还有金耀兰的两个妹妹。 衡南清楚,她和盛君殊也在受邀之列,是因为黎向巍需要他们“镇场子”,防止宴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 吃过饭后,盛君殊毫不废话地取下那口黑箱子,黎向巍心领神会,揽着他的后背在别墅里走动,参观各个房间。 “衡南,跟着师兄。”盛君殊叫她,衡南回过头。 刚才她看到小秘书姜瑞行色匆匆地走向花园,被打断后再看,被窗外的一大丛娇艳欲滴的蔷薇挡住视线。 这栋别墅很大,坐落于郊区,从前曾是一对英国夫妇的住房,三十年前被黎向巍夫妇接手。 要知道古代民居,大都方方正正,四平八稳,八卦之气分布于八方,不塌不缺;这栋别墅则是那个时段的西方的典型设计,格局是个L形,挖空用作室外花园,便于采光,但也致使户型“缺角”。 八方有缺,反映至相应卦象。 这栋别墅,缺西北,乾为父、首、大肠,黎向巍肯定已经找人来看过,在缺掉的西北向摆了一只金钟,以化缺、增旺、镇邪。盛君殊扫那金钟一眼:“没什么问题啊。” 叫他来看,他也只会在同样的位置摆个金钟。 黎向巍的姿态很低:“三年前叫人来看的……之后肠炎果然好了许多,但是……最近又开始头痛了,夜里失眠,不知道到底……” 盛君殊理解黎向巍的心态,这就像看病一样,找不出疼痛根源,就算大夫说没大事,回去观察,人也会不放心地一遍一遍往医院跑。 “头痛,最近工作忙吗?” “其实公司事务,我已经不大管了,去了也是做些重大的决策,费不着什么心力。” “看过医生吗?” “看过,除了血压不稳定,血脂高,没大问题。”黎向巍叹气,“不知道盛总知不知道那种难受法?觉得身上特别沉,好像有人拉着一样,胳膊和腿往地里陷。听人说,身上沉,就是离死不远了……” “听谁说的?”盛君殊看他面色趋向恍惚,赶紧打断,“估计只是睡不够,让医生开点安定吃吃。” 黎向巍不再说话了。 沿着楼梯向上走,最顶上是个阁楼,门上挂了把锁。 阁楼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坡顶面,矮的人在低处直不起腰。在贫穷年代,没钱的人会选择租住阁楼。 他停步,站在楼上喊他的小女儿:“黎沅,带哥哥姐姐上阁楼看。” 黎沅慌张地跑上楼,脸色有些发红。 衡南先进门。这处阁楼宽敞干净,风吹起白色纱帘,里面的家具都被白布覆盖,没什么人气。她看见了窗帘后镂花的窗户,窗前摆着棕色的梳妆台,妆台上已经空无一物。 这个花窗、妆台,衡南有印象,对应的是耀兰城中庭挂下的版画。画里金耀兰侧脸靠着床,正对镜梳头。 第41章 星港(五) “这阁楼是我太太在住。”黎向巍苦笑,“我们楼下有房间,但她爱住这里。她出嫁前就住在阁楼,喜欢阁楼的天窗,说聂耳住阁楼把身子探出去拉琴,她也预备把身子探出去拉琴,结果个子太矮,够不上,哈哈。” 黎向巍身形矫健,头发染得漆黑,唯独笑的时候,眼角纹柔软细碎,显出几分老态。 “冒昧问一下,尊夫人是什么病过世的?”盛君殊问。 黎向巍的神情立变,瞥过来的眼神不自知地带着几分责怪。盛君殊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小姑娘黎沅正坐在白布覆盖的床上,低着眉眼玩手机。 盛君殊揽住黎向巍的背,退出门外。 “阿兰四十二岁患上妄想症。”黎向巍在走廊压低声音解释,“抱歉盛总,不想在孩子们面前旧事重提。” 盛君殊摆手。心里思忖,官方报道中金耀兰因病过世,想到病死前还有精神问题。 “越来越严重,就只好住院,八年前,病情好转,就把她接回家来,回到家没两天……”他指指胸口,“心脏病,去世。” “哦。”盛君殊应一声。倒还真是因病过世。 “盛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盛君殊惊奇:“你请我来难道不是为了解决你太太的问题……” 黎向巍仓促看了他一眼,眼珠在走廊暗处闪亮。 他这一眼非常奇怪,好像毫无防备地被人揭穿、点破什么,尴尬中带着狼狈:“我……我想她应该不会。” “她去世已经五年了。”黎向巍似乎觉得把“解决你太太”这种话直接放在台面上说,太过无情,因而极力地掩藏,“应该不会,不会的。” “那不一定。”盛君殊给他宽心,“人不平,气凝而生鬼,忧怨之气一团,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拍了拍他肩膀,“黎总不要有什么包袱,你都大老远请我来了,不是吗?应该有过自己的考虑吧。” 黎向巍六神无主,似乎还是没做好准备:“先过生日,过完生日再说吧。” 衡南走到妆台前坐下。 妆台之上,雕了卷曲花叶的橡木镜架,框出圆形的镜。镜角绘有掉了半面漆的竹叶。偏白的弱光下,镜面上落满了粉尘。 镜子里映出半个床角,床上坐了个蓝色镶金旗袍的女人,细腰,胳膊修长,肌肉顺着骨骼凹进去,低眉侧头,看不清脸,一下一下顺着湿哒哒的发。 心口宛如有人用重锤猛敲一下,衡南一凛,再看镜中,坐在床上的是穿着鸦青制服裙的黎沅,小姑娘双脚叉开伸长,还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衡南站起身,烦闷地拨开窗帘,往窗外看。 外面飘了小雨,空气湿润。微缈的雾气中,能俯瞰道黎家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排细细的柿树,墨绿的叶片下星星点点地挂了橘黄的果。 一个中年男人披着黑色雨衣,他手里拿着喷壶,一棵一棵给小树驱虫,拈着叶子来回翻看,动作小心温柔,一棵树都要看好半天,像对待自己的儿女。 挟着雨的风吹来,将他雨衣帽子向后掀开,打了发蜡的头发不一会儿沾满雨水,塌陷下去。 衡南认出了这个人:“……姜行?” “是姜秘书。”黎沅不知何时走到了衡南身边,抱臂,没什么表情地往下看,“他真的很喜欢那几棵树。” 衡南扭头看着黎沅稚气未脱的脸。 衡南的瞳孔很黑,看人的眼光又生又直。黎沅顺着衡南的目光往下,看到了自己锁骨上的一小块红痕,立刻慌乱地拿领结遮住。 被窥破秘密似的,她也迅速地向衡南脖子上看。 脖颈玉白,毫无瑕疵。黎沅脸色涨红,报复地问:“跟有钱男人结婚爽吗?” “特别爽。”衡南揣着口袋下楼:“你努力嫁个有钱男人,也不用念书。” 黎沅:“……” 第二天,黎向巍的生日宴如期举行。 在这之前,黎江看着女佣将客厅和餐厅的每个角落打扫干净。他有点强迫症,完全废弃的壁炉和水晶堆砌的灯座,也必须擦拭一遍。 傍晚,小型乐队调试提琴,咯咯吱吱的声音嗡动;黎江推了下镜架,面色微沉地从他们身边快步走过,揽住厨师肩膀拍了拍,在他耳边叮嘱。 黎浚则揣着口袋站在门口,灯光落在他嘴角挑起的意味不明的笑,别墅门口过圣诞一样的彩灯闪烁。 为了晚宴,姜行的头发梳得整齐后贴,耐心地躬身,颤抖手指,为仰起脖颈的黎向巍系好领结。 客房里,盛君殊拨起衡南的头发,将裙子背后的拉链拉到了顶:“好了。” 他抬起头,落地穿衣镜中的师妹正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涂口红,黑裙,莹白的皮肤,艳丽如血的红。 他不熟悉衡南这样的神态,莫名有点慌乱,仿佛有什么脱出他掌控:“衡南?” “嗯?”她抬起头,熟悉的黑眸同他对上,那种古怪的心慌才迅速消弭。衡南轻轻把他推开,郁闷地拎着一只鞋开始单脚蹦:“快,鞋找不到了。” 盛君殊弯腰看了一眼床下,叹气,伸臂把倒在床底的另外一只高跟鞋拖出来。 鞋子拿在手里,让盛君殊惊了一下,跟很细,差不多七八厘米,跟踩高跷一样。 衡南夺过去,扔在地上穿,穿得摇摇晃晃,自然地一把抓住他当扶手,盛君殊反手握住她手臂,掌心温热。 衡南试图金鸡独立抬了下脚,放弃;又弯腰,按住臀后翘起的短短裙摆,让盛君殊喝止:“别蹲了,站好。” 他提了提裤脚,蹲下去给衡南扣这难搞的鞋带。 衡南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他漆黑的发顶和两肩正装的褶皱,阳炎灵火安静地燃烧。 盛君殊没系过这种搭扣,低头研究了半天。手指摩挲过脚踝,痒意顺着衡南的尾椎骨爬上去,衡南条件反射地向后一抽脚,绊住,慌乱之下猛扶住盛君殊的脑袋,好在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定住了她。 两相分开,盛君殊含着怒意,扣搭扣的动作重了很多。真的,如果师妹不是女的,他刚才绝对拎着腿倒吊起来暴揍一顿。 衡南默了半天,俯身把他被按掉的那一绺头发小心翼翼地搭回发胶的造型上,弱弱地解释,“……是你弄得我太痒了嘛。” 说得半是含糊,半是胆怯,后半句腔儿坠下去成了气声,弄得盛君殊身上也痒得打了个哆嗦。 盛君殊站起来,衡南正仰起下巴看他,用视线一比,绒绒的黑头发向后散落:“怎么还没你高。” 盛君殊蓦然笑了,垂眼看她:“你多高。” “一七一。” “正常,你踩十厘米的高跷都够不上。” 衡南哼了一声,撂下他走了,开始在屋里踩高跷。边走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侧开叉下露出的大腿。 盛君殊理解不了她这爱好,迅速地整理领口、袖口,打好领带,衡南又踩回到眼前,扬起下巴:“师兄,你这个领带像卖保险的。” 盛君殊:“……” “来,你选一个。”盛君殊把带来的领带摊开给她看,不太自然地把脖子上那根抽出来,“选个不像卖保险的。” 衡南选了一条,开始给他打领带。盛君殊觉得她可能不太会,两手捏着领带迟疑半天。 “从这穿过去,对,再从这绕过来,很好。”他不动声色提醒。 衡南在他的指导下,用他学会了打领带,看着镜子里的他发了会呆:“师兄,你平时怎么不打领带?” 盛君殊仰头,松了松领结,她弄得太紧了:“太勒了,老感觉被人掐着脖子。” “可是你打领带很好看。” “……”盛君殊不习惯,想了半天,没想出话来接,推着她的背出门,“快出去吧。” 窗外夜色深沉,彩灯闪动,欢快的弦乐已经回荡在客厅。 黎浚正拥着两个穿长裙、披皮草的女人进来,皮草毛尖儿根根挟着门外的冷气。两人一路和黎浚说话,捏紧手袋,回头热络道:“也就带了块表,没什么新东西给你爸爸。” 另一个理着发梢:“我倒是比二姐还不如,拎了瓶酒,都忘了你爸爸早就戒酒了。” 黎浚把她们手袋接过,让在座位上:“酒不喝,还可以送人嘛。都是一家人,要什么礼物,能来就是最好。” 两个女人都笑:“小浚长大了,真懂事,我要是你妈妈,做梦都能笑出来。” 黎浚低着头,笑笑不语。 金家已经倒势,金耀兰的两个妹妹都是低嫁,这些年过得不如意,都是靠姐姐姐夫接济。为了过得好一点,和黎向巍维持着相当亲密的关系。 “姐夫。” “姐夫。” “来啦,我两个小姨子。”黎向巍坐在主位和伙伴攀谈,回头点点她们,众人相互招呼,一阵嗡嗡。 黎向巍今天身穿特别设计的主题西装,半个刺绣金龙盘踞在胸口,龙须摆开,栩栩如生,让人众星捧月围在中央,头转来转去,话说不过来。 黎江端着烛台过来,烛火的两朵火焰跳动在他的玻璃镜片上,见了盛君殊挽着衡南艰难下楼,淡淡笑了一笑,将他们让到席上,俯身安静地将蜡烛摆上桌。 位置略偏,盛君殊替衡南拉开椅子,旁边坐的是低头发呆的姜瑞。姜瑞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骤然见到个肤白红唇的小姐,一时忘记挪开目光。 衡南瞥了他一眼,落座,目光落在旁边的空位上:“这儿坐谁?” 姜瑞看见了盛君殊,后知后觉认出这两人是谁,意识到盯的是别人的太太,涨红脸别过头:“是黎沅。” 座位和姜瑞、黎沅这些小辈排在一起,比较自在。 那边热闹,这边冷清,衡南开始无趣地吃花生,纤长食指捻破皮,一颗一颗往艳红的嘴里送,睫下眼珠闪烁。 盛君殊看了看这冷艳的侧脸,倒有点欣赏师妹这股安之若素的气质。 小提琴手侧枕琴托,欢快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结束,嗡然一声收稍。掌声哨声顿起,热情的气氛达到高点。 厨师开始忙碌地开胃小点上桌。黎浚托着修长的红酒瓶,毫无架子地穿梭在桌侧,挨桌加酒,贴头笑语。 黎江在倒酒的清脆响声中征询了黎向巍的意见,拍了拍手,餐车上推出了一大块老人最喜欢的八仙寿桃蛋糕,单是一颗艳红的仙桃就有碗大,看上去喜气,蛋糕上还写了“福如东海”四字。 黎向巍新奇地看了黎江一眼,与身旁的姜行对视,再啧啧称奇与远方的客人交换眼神,眼里带着笑,似乎在无声地与众人惊叹“这孩子还能有这份心意”。 黎江规矩地站着,头稍低,面上谦虚,不露喜色。 蛋糕上插了细细的蜡烛,烛泪已经流淌,小小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在灯下不显。 黎向巍笑呵呵地转过头:“这个,关灯看吧?” 众人附和寿星:“好,好,关灯许个愿。” 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次第熄灭,桌中央的餐烛闪烁着,照亮客人胸前的一小块衣襟。 远远能看见蛋糕上的几点抖动的烛光,宛如飞越森林的萤火虫。 几声“嘘”之后,大家都安静下来,黎向巍的声音传出:“今天,真是感谢各位能参加鄙人的生日宴会……” 衡南向椅背靠去,左手紧紧抓住盛君殊温热的拇指,右手臂搭在了右边的空座位上,心里微微疑惑。 难道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发现…… “黎某在这里许愿……” “呀!!!” 一道女声尖叫划破黑暗,叫声尾音撕裂,像是拿电锯摩擦金属,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叫声,桌子似乎都颤了几颤。 黎浚手里的红酒瓶“哗啦”一声碎在地上,玻璃片和冰凉的液体四处飞溅。又引起了新一轮的尖叫。 凳子刮擦地板的刺耳声音,瓷盘破碎的炸响,刀叉坠落的脆响,登时炸开,似乎什么笨重的东西“扑通”倒地。 仿佛冷气柜出来的风席卷,呼咻而来,瞬间将蛋糕的蜡烛全部卷灭。 一阵荒腔走板、断断续续的衰弱提琴声,隐隐从天花板的方向传来。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窗外的月色便是惨白,慌乱的、颤抖的喘息和咽口水声中,似乎听到另外一种刺耳的声音。 高跟鞋跟撞在楼梯上,从上往下,声音钝而笨重,不像是走路,倒像是跳,像是拿刀一下一下、毫无感情地剁碎案上的大骨。 第42章 星港(六) “开灯,开灯啊……”有人像牙疼一样小声哀求。 “怎么回事……” “快开灯!” “开灯呀!” 一片黑暗中,细碎嘈杂的声音这才如惊蛰苏醒,随着那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嘈杂就越来越迫切,越来越高亢,好像把灯当做了唯一的指望。 男声女声混杂在一起,被一个惶恐的声音压下:“谁把电闸拉了!” 这声音是黎江的,扭曲得几乎听不出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更大的嘈杂发出,大约有人想往门外冲,在一片黑暗中撞在了桌子腿,又或者踩到地上的碎片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在地上。 冰凉的红酒飞溅在衡南小腿上,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靠去,有人反手抓住她,黑暗里陡然亮起了一束光。 惨白的光向向下探去,照出摔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拧起的眉,地上破碎的玻璃片和流淌的红酒,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是盛君殊的手机后置电筒:“扶他一下。” 慌乱中,没有人注意这道指令。 有这一道光亮起,大家似乎才想起有手机可以用,片刻间无数道光亮起,但都照在自己脚下,只有盛君殊手里的光一转,直直照向楼梯。 餐厅距离客厅的楼梯还有一段距离。失去光明的别墅死气沉沉,像黑洞将微弱的光吞噬,后置电筒的光很快在散开,到了楼梯前,只照出一个若有似无的轮廓。 楼梯上,的确有个东西。 它静止不动,因为“咚咚”的声音已经消失。但天花板上的提琴声还在继续,旋律熟悉,是首走调的、节奏欢快的圣诞歌。 别墅内信号消失,没有无线网络。众人在手机屏的映衬下脸色惨白,仰头愕然听着这诡异的曲调。 然后,音乐声戛然而止。 半晌,传来一声叹息,好像演奏结束的喘息,嘶嘶电流声频闪,稍有些失真,倒好像是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女人的声音幽幽:“阿巍,生日快乐。” 楼梯上那东西动了,就好像音乐盒上的芭蕾舞娃娃,一格一格,一颤一颤地旋转过来。 靛蓝色旗袍,浸湿半面黑血。 衡南身边横出一声女人尖叫,险些将她耳膜震破。 “是大姐!” 一声尖叫变成了两声,两声又变成多声,有人的椅子跌倒,有人踩在地上男人的手臂和肩膀,终于有人想起别墅大门在哪,人像蝙蝠一样呼啦啦往出涌。 有人摔倒了,咕咚地跌在地板上,可很快爬了出去。 “老板,老板!”姜行嘶哑的叫声埋没在嘈杂的脚步声中,盛君殊刚把地上的男人拽起来,靠在自己肩膀,听到喊声,电筒照过去,姜行瘫坐在地上,怀里搂着不住颤抖的黎向巍。 “爸爸?”黎江爬过来,他似乎被扎伤了手臂,右手放在胳膊上。 黎向巍西装上的金龙仍然张牙舞爪,莹莹闪亮,他本人却面如金纸,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瞪大眼睛看向虚空,嘴一张一合,没人理解他要说什么。他的身体应激性地一抖一抖,左手摊在地上,五指痉挛收缩。 盛君殊俯身,迅速翻了一下黎向巍眼睑:“赶快送医院。” “爸、爸怎么了?”黎浚从另一端爬过来,他呆若木鸡地抬头,视线一路跟随姜行拖起黎向巍,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黎向巍那么大的一具躯体,竟然让姜行咬着牙托着两肋抱起来,颤抖着大喊一声:“姜瑞!” 他两腿微曲,穿着粗气,拖着黎向巍就往门外跑,半路从抱着变成了背着,后面碰柜子、撞椅子,跟着被他叫来的姜瑞,语不成调:“我、我去开车……” “爸、爸!”黎江追到了门口。黎浚也爬起来追到了门口,他失魂落魄,气喘吁吁地看着父子二人把黎向巍扛在车上。 姜行在院子里摔了一跟头,不过他很快扶着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拉开车门坐上去。 那辆车东倒西歪,险些撞上路灯杆子,排气管轰出乳白的热气,再次横冲出院落。 黎浚踩在门槛上的脚收了回去,后槽牙咬得吱吱作响,呼吸渐平,似乎总算找回些神志,回头看向黎江。 黎江斜靠在门框上,依然捂着左臂,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下。他一语未发,镜片挡住脸上神情。觉察到弟弟的眼神,他也慢慢回过头来。 兄弟二人,短暂地对视,谁也不知对方心中所想。 黎浚喘着:“哥,好好的,怎么会断电呢?” 黎江:“我也不知道。”他捂着胳膊,略低下头,似乎有些失神,“我先去修电闸。” 黎浚看着他擦肩而过,咬咬牙,从鞋底拔出一枚染血的玻璃片,仰起头,骂了一句,无声龇牙。 苍白的光照着,盛君殊将男人抗到座位上。他背后刺猬似的扎满了破碎的酒瓶碎片,鲜血染了盛君殊一手,看上去相当可怖。 这男人已经昏过去,礼帽掉落,头向一边歪去,倒不是摔的,而是吓的,和刚才的黎向巍一样。盛君殊将他扶正:“衡南?” “嗯?”衡南靠了靠,把手机亮起来,给他加了一束光。不过没凑得很近,她不是很喜欢血味。 盛君殊略微放心,扯起根系蛋糕礼盒的红绸带,麻利地绕了椅子几圈,绸带紧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将那人绑在了椅子上,厉声道:“在这儿坐着,别乱跑,师兄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两指挟一张符拍在男人身上,那昏倒的人连人带椅子都遁到了医院。衡南脊背也让他拍了一下,一回头,盛君殊人已凭空消失。 衡南从地上捡起掉落的、褶成花的遁地符,翻过来看了看,遁地一次只一人,带不了她。 衡南反手伸到背上,试探着取,却没想到“刺啦”一声,将盛君殊贴给她的那张护身用的符纸撕作两半,飘落在地上。 ……裂了就算了。 她扔掉符,站起身来,站起的刹那,头顶再度传来小提琴粗嘎走调的圣诞歌声。 衡南向上看,刚要迈步,被人抓住手臂:“小姐。” 黎浚气喘吁吁,拉着她不放:“不要乱跑,危险,就待在这里,好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央求。衡南拿光照向他的脸,黎浚尴尬地别过头去,额角汗珠细细密密,他控制着喘息,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紧紧抓着衡南的手臂,控制着视线,不敢往楼梯的方向看一眼。 “你比我还怕?”衡南的声音轻而冷,又拿电筒恶意地照了他一下,照得黎浚拿手去挡,她便笑了。 把他的手拨下去,“别拉我,我有老公的。” 衡南举着电筒,在音乐声中,一步一步往楼梯的方向走。 酸枣树枝条在地上投出扭曲荆棘的影,另一端握在盛君殊手里。 他本来不想召牡棘刀。可这刀有灵,又有点儿傻,感觉他手上沾了血,不管谁的血,都兴奋地自动往出跳,拦都拦不住。 盛君殊正站在阁楼门口,在他的位置,小提琴的声音扩大了数倍,拉琴的声音,就是从眼前这个阁楼传出来的。 盛君殊站定片刻,一脚踹开门,门“砰”地撞在墙上。屋里空空荡荡,只有清晰的音乐声。床上的白布扭成一团,似乎被人动过。天窗开着,冷月如霜,铺陈在床上。 盛君殊向上看,目光专注而探究,月光落在他漆黑的瞳孔,半明半暗,勾勒出他的下颌和鬓角。 牡棘刀向梁上一勾,“啪嗒——”一个黑盒子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所有的声音也跟着坠下来。 盛君殊低头,地上躺着个老旧的复读机。 这会儿,提琴结束,滋滋电流声传出,女人的一声喘息,嗓音愉快:“阿巍,生日快乐。” * 前面那个窈窕的身影越来越快,若不是高跟鞋在响,简直像在飘一样,黎浚跟着走得越来越快,汗一滴一滴淌在地上,皮鞋答话。 那悬在楼梯上的、染血的半截旗袍越来越近,旗袍上精心绣出的鸾鸟和和泛着光的濡湿血迹都越来越分明。 黎浚后心发凉,手脚僵硬,喉咙似乎肿大数倍,立刻停步,伸手想够她的肩膀:“小姐!” 指尖距离衡南颈后飘摇的的黑色系带差了一毫米,衡南挽起裙子踏上楼梯。 她身形窈窕,半明半暗中的凝了光的脊线尤其美丽,细跟踩在楼梯上,跳舞一般,是轻盈的哒哒声。 衡南胸口起伏,无声地调整呼吸,手心汗出得过多,几乎握不住手机,光源随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黑眸沉沉,仍在向上,距离楼梯上的旗袍还有十步、五步…… 带着腐臭的血腥萦在鼻畔,虽然极其厌恶,但她想确认一件事。 ……两步。 到了。 楼梯上的女人,陡然动了,黎浚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向后瘫坐在地。 嚎叫中,旗袍染血的一面转身,飞速向上跑去,高跟鞋咚咚咚地重重踩在楼梯,楼梯震颤,灰尘飘舞,衡南哒哒的尖细声音紧随其后。 脚步声越来越乱,喘息声纠缠在一处,脚下一绊,衡南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 那个瞬间,她伸出臂,一把抓住了前面人的脚踝,尖叫声中,两人一起摔倒在楼梯上。 …… 盛君殊将复读机夹在肘下,站在了床上,仰头向上看。 阁楼顶上是斜坡屋顶对应的墙面,非承重梁层层降低。离他最近的横梁上,有个浅浅的卡槽,刚才的复读机,就是夹放在这个卡槽上。 他的手掌抚摸过这个落了灰的卡槽,目光沉思。 好好的横梁上,怎么会有一个槽? 盛君殊轻盈地从床上跃下,回到走廊。挪开垒起的箱子,打开电闸塑料盖,刀背将上面的双掷开关“啪啪啪”全部推了上去。 衡南趴在楼梯上,灰尘并着腥味充斥鼻腔,有人布袋一样垫在她下面,还好,摔得并不算痛。 脚踝旋转,甩掉高跟鞋,高跟鞋“咚”地从楼梯上层层滚落,发出沉重的回响。 她抓住前面人的裙摆,咬着牙向前爬了一步,就把那人死死压在下面,温热的身体,气喘吁吁,还在颤抖,乱七八糟的头发下,隐约传来了细弱的哭腔。 衡南并不算讶异。这一次,她心口一点都没痛。心口痛时,别人看不见的,她看得见;别人看得见的,她不可能没感知——只有一个可能。 她手下猛地一拽,一顶长卷发的假发被拽了下来,露出一头黑亮的短发。 与此同时,“滋滋”的一声响,整间别墅顿时大亮。 黎浚用手遮住眼睛,适应了片刻,看清了趴在楼梯上的的人。 身上还穿着带血旗袍,哭得双眼通红的熟悉的稚气面孔。 “是你?” 衡南翻了个身,抱膝坐在楼梯上,冷眼看着爬起身,战战兢兢想要往后退的黎沅。 “你是不是有病?!”黎浚青筋暴出,眼底发红,脱掉皮鞋上了楼,一把拽住黎沅的细胳膊将她拎了起来,一皮鞋抽在她脸上。 黎沅惨叫一声,再度扑倒在楼梯上。 “贱种,白眼狼,你就跟你妈一样下贱!” 衡南黑幽幽的眼睛盯着黎浚,猛然伸脚,一脚蹬在黎浚膝盖,他站立不稳,扶住扶手,向下踉跄地退了好几阶。 “小浚你干什么!”一声断喝,黎江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推开黎浚,“你怎么打人?” 楼梯上转眼站了四个人,连空气都变得拥挤沉重。 黎沅摊在楼梯上,黑豆一样的眼睛看过来,脸上红肿,盖着一道皮鞋印,泪痕斑驳,惊恐失语。 “哥!她……”黎浚辩驳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黎江,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是你吧。” “你说什么?” “这事是你安排的吧。”黎浚冷笑一声,扔掉皮鞋,皮鞋顺着楼梯咚咚滚落下去,“小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二哥,不是大哥,是我。”黎沅捂着脸仰头看着他们,只是哭,还不敢哭得大声,抽抽噎噎,吞咽口水,“是、是我,我的主意……” “哥,你真行。”黎浚掸掸黎沅身上带血的旗袍,弯起嘴角,“你为了扳倒爸,连妈都能拉出来,还让这个贱人生的野种穿妈的衣服,真厉害,还有什么你干不了的事?” 黎江嘴角紧绷,牙齿咬得格格,似乎在控制情绪:“不是的,我有我的考虑。” “你有什么考虑?今天爸过生日啊,五十八大寿,你策划了好久了吧,羊羔还跪乳呢,你他妈的真会挑时间。” 黎江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衡南,冷笑:“你别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道貌岸然。你羊羔跪乳,刚才你怎么不跟着去医院?你心里想什么,自己兜好,别说出来让人笑话。” 黎浚指着他的鼻子:“你他妈再说一遍!” 黎江推了下眼镜,微笑:“我至少表里如一。” 关节脆响,肌肉吱吱紧绷,二人像磁铁相碰,擦枪走火,立刻“碰”地吸在一处。 “都干什么!”楼梯上方传来一声断喝。 复读机啪嗒摔在地上,打着转游到了脚边。两人动作一停。 盛君殊从楼上下来,目光沉沉地扫过两人,低头扫了黎沅一眼:“起来。” 黎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爬起来,看了黎浚一眼,胆怯地躲到了黎江背后。 盛君殊又往下走了一步,突然看见了赤脚坐在台阶下、脊背贴着墙的另外一人。 抱成一团坐着,手上、脸上蹭的都是血,黝黑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他,满眼的无辜。 盛君殊怔愣,随即火冒三丈,双眸黑得发亮,无法控制地舔了舔下唇,又拿齿咬住,碍于外人在场,只拿眼神看了她一会儿,把人拉了起来。 黎浚看着地上的复读机,半是气,半是尴尬,眼圈都都红了:“不好意思,让盛总看了场笑话。” 盛君殊冷冷弯唇:“你们现在是让我看更多的笑话?” 第43章 星港(七) 两人默然无语,硝火味散尽,续不起来,各自分开。黎江带着黎沅下楼,盛君殊拍拍裤脚,弯腰捡起高跟鞋。 他靠过来,衡南只感觉一道威压沉沉地扫过来,不敢抬头,接过鞋快速穿好。 楼梯上到处都是鸡血,无处落脚。盛君殊的手带着风过来,衡南下意识地一缩脸,发现他指尖挟着一张纸巾。 衡南看了盛君殊一眼:“……” 他倒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瞪眼,只是用一种深思的眼神盯着她看。 衡南对着前置摄像头擦拭脸颊,让他盯得毛骨悚然。 盛君殊真的对女人感到费解:“被鬼拍一下肩膀昏过去的是谁?” 衡南滞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恼意:“……你不要老提好不好。” 她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没纸了。” 盛君殊一摸,口袋里餐巾纸恰好用光,抿抿唇,左手按住衡南后脑勺往前一带,拿自己袖子用力给她蹭了蹭,擦得她往后躲,脸都皱起来。 “你这回又不怕了?” 衡南怒气冲冲地挣出来:“又不是真的,我怕个屁。” 就因为是演出来的,阴气全无,盛君殊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坐到电闸拉了、“鬼”都嚣张得自己走下楼来了,他才疑惑地把手电筒打开。都这么明显了,还好意思说她。 盛君殊看师妹虽然强词夺理,但活蹦乱跳,精神尚可,从另一个层面上感觉到了久违的欣慰。 盛君殊推推衡南的背,示意她下楼。黎浚留在楼梯上:“盛总留步。” “这个家里有些事情……”黎浚哽咽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跟您聊聊。” 盛君殊看向衡南,衡南扫他一眼,眼里黑白分明。 盛君殊好像还想说什么,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过来,两人几乎额头贴着额头。 她的睫毛垂下:“师兄,我在这家里看到过金耀兰。” 这一句话,瞬间将他劝服了。 盛君殊默然,片刻后,也在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不过他说的是“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微凉的唇轻碰耳廓,衡南好像被蜜蜂叮了一样,捂住耳朵跑下楼。 衡南回到房间,踢掉鞋子,收到条短信,低头一看:“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这跟他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吗? 衡南反手锁上门,挠挠脖颈,右手刚绕过肩摸到背后的拉链,又收到条短信:“拍照给我。” 她叹了一声,裙子都没换,蹬蹬地走过去,手伸进他的行李箱子里抽出张纸,趴在宽阔的写字台上画符。 左边一张伏鬼,右边一张捉妖。 向上翻动,是门锁的特写。盛君殊满意地熄灭屏幕,在桌下的目光收回。 黎浚衣领翻出,纽扣崩开,正一言不发地高脚杯里倒酒。 二楼开放式厨房,放置三个酒柜,倾斜放置成排的红酒,外拦一圈大理石吧台。 黎浚挟着酒杯晃晃:“来,盛总干杯。” 盛君殊其实不太想跟他干杯,但衡南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就说明这一趟他们一定没白来。 不知表面的混乱下,还有什么埋得更深的内情。 盛君殊拿着酒杯沉吟:“你母亲……” “干了再说,干了再说。”黎浚打断,心情很不好地自顾自仰头闷酒。 盛君殊垂睫,瞥了眼琉璃杯里深红色的液体。 他纯质阳炎体,五毒不侵,倒也不怕别人下药,就是破规矩让人有点为难。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干红尝不出什么酒香,入口非常涩,他皱了一下眉头。 “关于你妹妹……”他斟酌着换了个问题。 黎浚再度给他满上,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妹妹……盛总听到了我说的话了?” “人人都说,我爸深爱我妈……你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沅就是打破我们生活平衡一个炸弹。”他五指张开,“boom。” “他出轨了?” “不能算。”黎浚说,“那个女的是个夜总会小姐,我爸是她的常客,应该是嫖的时候没处理干净?”胸腔里一阵笑,“过了几年,抱了一个小孩子上门,我妈惊得盘子都摔掉了。” 盛君殊有所耳闻,金耀兰出身名门,性格相当强势。 这件事发生,她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因为在这之前,黎向巍每天都陪她在身边,温柔体贴。 毫无意识才是最大的难堪。 滑坡的信任使她崩溃,暴怒,出走,绝食,黎向巍每天跪在客厅请求原谅,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 这种极端的情形下,女主人爆发式的怒火持续了一个月。 “第二个月,我妈原谅我爸了,但她跟我爸说,那个女人不能存在,孩子要认她做妈,我就多了一个三妹。” 这并不难理解。当时黎氏集团正在上升期,黎向巍是董事长,金耀兰担任总经理,夫妻企业,夫妻一体,花边新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你是不是想问黎沅有没有受我妈毒打虐待?”黎浚笑了一声,“没有,我妈从来不理她,也不跟她讲话。好像当她是团空气,她就会从不存在一样。” 但金耀兰从此性情大变,多疑,刻薄。别墅里一年内走了大半老员工,走不了的是养在身边的黎浚。 “我国中成绩不好,没法像我哥一样逃跑,我没有朋友……不敢有。我妈每天要我按时回家,迟一分钟她都会给我老师打电话,再回来抽我巴掌,问我是不是也要背叛她。” 黎浚目光微深,下颌轻轻颤抖,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克制对某种事物的恐惧,一杯酒下肚,才有所缓解。 盛君殊同他碰杯,碰声清脆。 黎浚的反应非常可信。备受娇宠长大的男孩,不可能养成这副八面玲珑、极会看人脸色的本能。 “我当然也爱我妈,她好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的好。”两只空瓶错落摆在玉白的台面上,黎浚仰头,在酒精刺激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盛君殊握紧瓶口,软木塞“啵”地一声弹开:“但她死的时候,你感到很解脱。” 黎浚抿唇不语,良久,他一弯唇,笑容歉意又难堪。 “……这些,我哥不可能懂。” 越过楼板,黎江就站在二楼酒吧正下方的储藏室。 阴翳落在他半边脸上,他脚边是抽抽搭搭的黎沅。 “大哥。”黎沅不住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珠,摇着头,“我不想做了,我真的害怕。” 黎江蹲下身,安抚地按住她肩膀,轻声说:“我只是想知道,妈妈的死到底和爸爸有没有关。” 黎沅本能感到有些惧怕。因为如果黎江从始至终站在金耀兰一边,她的存在无疑是对她巨大的伤害,也是黎江仇恨簿上重重的一笔。 这个家里,唯一与她有所关联的是黎向巍。失去了父亲,她才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可是,你也是爸爸的儿子啊。妈妈已经死了,难道不该、难道不该对爸爸……” “可是你看到爸爸的反应了吗?”黎江的声音依然很低,情绪却是混乱的,“要是爸爸真的心中无愧,他怎么会吓成那样呢?” 黎江:“那天你在家的,对吗?妈妈是怎么死的?” 黎沅哭得更厉害,因为这句话他近乎神经质地、重复问过她很多遍。 “我去学校了,很晚才放学,回来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人。” 几个保镖匆匆地抬着担架下楼,与她擦肩而过,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垂下一只青白细瘦的、毫无生气的手臂,手指蜷缩,靓丽的酒红色指甲。 她认出那是谁,心中大骇。可是以她的性格,金耀兰活着的时候她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坑里,即使看到这一幕,她也不敢去多问一句啊。 她从来就没有过置喙的权利和地位。 黎江背靠墙壁,脱力地叹了口气:“明明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啊。” “我在纽约的时候,妈妈来看我,只为了专门请我吃一顿法式大餐,又坐飞机回去。她说太想我了,所以背着爸爸溜出来看我,塞给我好多零花钱。” “我真的很嫉妒小浚,可以一直呆在家里,爸爸三次生日我都错过了,他们分了蛋糕,还办了家庭乐队。” “我打视频电话给他们,他们每次都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拿个好成绩毕业,什么都不用管。可是呢?” 黎江的角度是茫然。 他离家太久,见面次数过少。所有的不堪与矛盾,裂隙与伤痕,全部被横跨地球的大山大洋一层层加上滤镜,跨越遥远的距离,从听筒中钻出来,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只剩下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就像他离家时的小家庭一样。 母亲为父亲庆生,还自学了小提琴。那段录音,就是从幸福温馨的录像中截取出来,放在今天,却变成了妖魔鬼怪。 “我其实不想伤害爸爸。”黎江摘掉眼镜,缓慢地擦眼睛,“我也不是非要跟小浚争这个继承人,我只是……想不明白。” 小家庭里剩下的所有人,黎浚,甚至黎沅,都是潜在的怀疑对象,黎向巍的嫌疑最大。但父亲倒下的瞬间…… 手机铃声响起,黎江接了个电话,表情一点点变得冷硬。 电话结束后,他带上眼镜,这厚重的玻璃片仿若刀枪不入的盔甲,令黎沅感到害怕:“爸爸没事。” 这句话令黎沅感到更害怕。 “你会继续配合哥哥的吧。”黎江若无其事地问,见到黎沅在黑暗处摇头,手机转过来,给她展示上面的照片。 花叶背后,年轻男女正忘情接吻。 “跟他,爸爸不可能同意的,除非你想被赶出去。” 黎沅的眼泪从指缝中掉落,胸中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抽泣。 * “我妈死的时候,我在、在毕业旅行。” 黎浚的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当时她已经因为妄想症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我才能去旅行,但我旅游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定,想快点回家看她。” “嗯。”盛君殊应一声,只管加码,再给他倒酒,“来,干一杯。” “结果回、回来之后,就只看到一个墓碑。”黎浚把手盖在脸上,呵呵地笑出声,皱眉摇头,又哭,“……太快,这也太快。” “所以你没看到过你母亲的尸体。” “没有。” “你母亲心脏病去世,你们家谁在现场。” “没有人在现场,是我爸和姜秘书敛尸,你知道姜、姜秘书就是我爸的狗,我爸让他埋、埋谁他埋谁,所以不怪我哥怀疑我爸……”他指指自己,“连我,我都忍不住怀疑爸。” 盛君殊又跟他干了一杯,黎浚开始喘气,呛咳,一把扶住了瓶身。 “不、不开了。” 盛君殊心里有点得意。 因为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但是他现在脸不红心不跳,看字不散光,条理非常清晰。可见这件一直存在于禁令中的事物,对他来说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又不小心发掘出一份潜力。 * 衡南洗完澡,抱着熊往床上一倒。 黎家别墅的客房,也是洛可可风格,连踢脚线都能做出几道花来,繁复的水晶灯在她眯起的眼睛里渐变成无数点星光。 这张八百平米的床更是像蹦床一样松软,躺着仿佛在棉花上弹了几弹。 辗转反侧一会儿,她睫毛颤动,手机的荧光照在额头上,她发出去的几张照片后面,盛君殊回复了一个和蔼的:/微笑脸 这人也太奇怪了。 衡南按压心口,睡衣前襟被头发弄得有点潮湿。闭上眼睛,被楼梯间的灰尘和鸡血混杂的味道萦绕,扑倒黎沅时,她的心跳几乎要挣脱胸膛,那种刺激感令她失神战栗。 她已失去双肩阳炎灵火,但是她没有失去对怨灵的感知。 疼痛并不是随机的,只有怨灵出现在她身边,天书才会颤动。 这种感知肯定比从前更强。因为她感知的时候,她同门师兄都还没有反应。 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阳炎体不在,房间里很冷。她抱着熊钻进了被子里,无聊地裹成个粽子。 门被砰砰敲响,衡南心中一动,跳下床,拉开锁栓给盛君殊开门。 盛君殊垂眼,反手啪嗒锁上门。 衡南嗅到一股浓郁的酒气,又凑过去在他衣服上闻了闻:“……你喝酒了?” 震惊地仰头看过去。盛君殊面色如常,在她腰上扶了一把。衡南瞬间弹开。 不是她反应过度,她腰上很敏感,毫无征兆地碰一下跟突然杀她没区别。盛君殊似乎被她这种行为刺激到了,伸手一捞,抓着她的腰拖到眼前,衡南越挣扎越近,被金属皮带扣顶住了胃。 她咻咻喘气,敌视地瞪着盛君殊,他还是扣着她不放,神情自若地注视过来:“没有。” 回答得缓慢而谨慎。 她看了一会儿,在他这副琉璃般的黑眼珠里看出了一丝游离的味道,眉头松动:“你不会是——喝醉了?” 第44章 星港(八) “你喝醉了?!” “你在说什么。”盛君殊垂下眼,有点严厉地瞥她一眼,“我们垚山禁酒。” 衡南挣扎不开,比出的中指几乎给他戳出个酒窝。 而盛君殊毫无反应。衡南往他身上一倒,颓然放弃。 他突然一动,衡南吓得双手抱头,盛君殊只是把她放开,口气略微教训:“师妹,男女有别,还没成婚,以后别这样了。” 然后,衡南挡在头上的手被他掰下来,握在手里,他的手心滚烫:“衡南,来。” “干什么?”她看盛君殊的眼神里充满了人设崩塌的震惊和不信任。 盛君殊将她拉到书桌前,从容坐下:“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出来了,师兄给你讲。” 他在空荡荡的桌面上仔细地翻了一页,衡南转身便跑,让他一把拽住裙摆。 转过身,盛君殊正仰头看她,眼珠澄澈,表情认真而稍有些茫然:“我讲得不好?” “不是!”衡南捋了捋头发,欲言又止,“你……讲吧,快讲。” 他还是那么看着她。 “快讲啊。”衡南替他着急。 盛君殊低下头去,声调缓和,不疾不徐,竟真的开始从“天地玄黄”开始讲起,引经据典,边讲边观察她的表情。 听了半个小时天书,衡南俯身趴在了桌面上,头发滑落至颊侧边:“师兄。” 她绝望地说:“我可不可以拿把凳子坐?” 盛君殊歉疚地起身,四下回望。这是卧室,不是书房,书桌旁边就一把椅子。他说,“你来坐,我站着讲。” 衡南又捋了捋头发,试探道:“我们可不可以躺着讲。” 盛君殊顺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床,神色陡变,红爬至耳尖,训斥:“别胡闹,快来坐。” 衡南摇头。盛君殊冷着脸坐下,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往旁边挪了挪:“你过来,这边条件不好,我们挤一挤。” 衡南:“?” 挤有不同的办法,一人半个屁股也就算了,大不了就是扎个马步,没想到是这种挤。 衡南脸色涨红地坐在他怀里,盛君殊从背后握着她的手,阳炎体余晖将她完全笼罩,声音就悬在她头顶:“我带你写一遍。” “师兄。” “怎么了?” “……你以前经常跟你的师妹们这么挤?” 盛君殊的脸色都变了。低头看看,这椅子很宽,除了握着她的手,他完完全全没碰到衡南一个衣服角啊。这样揣测他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加个“们”? 衡南半晌听不见回答,一抬头,迎来了一记爆栗,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抱着脑壳趴在桌上,又让盛君殊从后面搬着肩膀掰起来,顺着她脊梁骨一敲:“坐姿不端。” 衡南像十字架上钉死的耶稣,木着脸让他带着写了十分钟,盛君殊松了口气,从椅子上跨下来,俯身看着她:“懂了吗?” 衡南把头点得像捣蒜:“嗯。” 盛君殊茫然看着她,神色依然很平衡,眼珠微微转动:“没听懂也没关系,心法本来就有些抽象,我再给你讲一……” “我懂了,真的懂了师兄!” 大约是末尾的那个“师兄”敲在盛君殊心坎上,他的眼睫微微一动,认真地看过来:“听懂了,那你给我复述一遍心法演绎。” “……”衡南慢慢看向空无一物的桌面。 她沉默片刻:“氢、氢氦锂铍硼……” 抬头,盛君殊点了下头,仍然鼓励地看着她。 衡南:“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3.14159265358979!” 盛君殊怔住,衡南的心提到嗓子眼。 只见他注视着她,黑眸中浮现出震惊、迷惑、怅惘等多种情绪:“你全都会了啊。” 衡南拧眉,咬住下唇。 盛君殊垂下睫,似乎在认真沉思自己为什么还要讲这一遍,沉思了一会儿,他抬起眼:“我送你回去吧。” 衡南:“不用……” “不行。”盛君殊很坚持,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太晚了,我送你到门口。” 卧室就那么大,亦步亦趋,走到了床边,衡南反拽住他:“师兄,我到家了。” 盛君殊放开手,矜持地一点头:“好,早点休息。” 衡南刚爬上床,眼看他转身就往房间外走,一个飞扑,倾身一把抓住他西装后摆:“你进来坐坐吧,师兄……” “这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衡南木着脸拽着他,“你讲的那么辛苦,难道不配让师妹给你倒杯茶吗?” 盛君殊叹气,师妹总是如此客气,老是要回礼,太过拘束也不好,就依言爬上了床。 衡南抱着熊看他。 盛君殊歪头盯着熊,神色逐渐冻结:“他是谁?” 衡南怔住,低头看了一眼,没错是熊啊。 还没说出口,熊就让盛君殊一把夺过去,远远丢在了一边,语气冷凝:“你让我进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他往前爬了一步,衡南向后蹭了一步,盛君殊又向前爬了一步。 衡南脊背贴住了墙壁,盛君殊撑着墙,居高临下地看她,他眼睫浓密,眉眼之间的寒气陌生:“衡南,你要是不喜欢……” 他说话倒还温和:“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去给师父讲。没必要为了同师兄赌气,把自己搭进去。” 话音未落,牡棘刀出手,软韧的酸枣树枝条猛然抵住熊咽喉,把蝴蝶结上那一大颗水钻瞬间打爆:“我看他像妖族的。” 衡南揪住头发。 我看你才像妖族的! “别哭了。”盛君殊的手轻轻抚在她发顶。 衡南扒开头发,仰头瞪他:“看清楚,我没哭!” 四目相对,盛君殊总是定定的、一眼能将人看穿的眼珠里,如雾浮动,稍有些困惑,眉梢眼角现出青涩的少年气。 盛君殊伸手,把嵌在墙上的师妹揭下来,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开始很轻地摸她的头发。 笼在阳炎体的温度中,被这样顺着头发,可耻地很舒适,衡南的挣扎停歇,保持一动不动。 一片安静中,盛君殊垂着眼,非常专注地摸了一会儿,似在安抚,带着薄茧的手指渐渐向下掠过耳廓,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耳垂。 衡南一个激灵。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被这样碰一下,她肯定视作挑衅,一口咬上去。但是经过了某些事情,这一下又激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和混沌而锐利的预感。 衡南脑子里一片混乱,开始乱想:他是不是,想要—— 其实入丹境那次,回想起来,过程全记不得了,像画完油画,蹭在衣服上的一抹颜料。痛苦没了实感,脑海里只剩下一点清浅的、极其模糊的轮廓。 但越是因为有点回想不起来,反倒使得掩埋的兴奋和好奇露出尾巴,似乎还叫嚣着再体会一次,清晰地重现那种感觉。 光是这样想,头晕目眩,心跳已乱。 盛君殊停顿了一下,顺着她的耳垂摸到了脸颊:“脸怎么这么凉。” 又从脸摸到了冰凉的脖颈。盛君殊疑惑地停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一扣不得了,盛君殊大骇:“你怎么变成极阴体质了?” 衡南:“……” “不怕,”盛君殊先一步安抚她,立即扣紧她的手,掌心相贴,“师兄帮你调。” 阳炎之气从掌心灌入,迅速流向她四肢百骸。 盛君殊握的是刀,指节、掌心茧稍多,掌心却柔软,刺痒和柔软的交错扣着手指,晕出一股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的感觉。 阳炎之气周转全身,衡南眯起眼,贪恋这感觉,就半推半就没挣开。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脸色发红,额头冒汗,他还在继续。 盛君殊现在没有意识,体内阳炎之气,整个儿失控暴涨,全往她身体里灌,衡南开始抽手,让他紧紧扣着抽不开:“师兄,师兄……” 衡南感觉自己快被烫熟了,惊慌失措尖叫起来:“盛君殊!” 盛君殊这边也奇了,不管怎么灌,师妹还是那副阴气沉沉的样子,两肩灵火就是点不起来,他正上火,师妹还乱跑,一着急,一把将她压下:“别动。” “放开我师兄……师兄,”衡南嚎啕大哭,“老公!老公!!” 盛君殊撑起来,衡南立刻滚过去贴住墙降温,哭得差点背过气。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翻了个身,就看盛君殊定定地瞧着她,嘴唇微抿,眉宇间横亘尖锐的戾气。 “怎么哭成这样?”他眼神发冷,语气平淡,“谁是老公?指出来,师兄帮你打他。” …… 黎浚本来趴在酒吧台上烂醉如泥,是让楼上的声音惊醒的。 他揉揉眼睛,东倒西歪地走着,就听见楼上女生又哭又叫老公,天花板上吊灯一个晃成两个。 “真……够厉害的。”他满脸晕红,打了个酒嗝,原地打转,恍惚了好半天,才回忆起了醉到之前的事情。 开了红酒,还开了俄罗斯烈酒混着喝,空瓶摆了一橱台。喝那么多瓶,盛君殊就是不醉,还一直条理清晰地边灌他边跟他聊天。 他当然也不是为了纯聊天,他知道天师想要信息,他就拿点儿信息做钩子,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十五岁开始赴酒局,这么多年星港应酬酒会上就没有能喝过他的,只要把人喝晕了,什么事都办妥了。 ……喝到一半,感觉这样不行,但又觉得收手可惜。趁着没醉,赶紧把支票掏出来:“我爸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你不是医生,治不好我爸的病,带着小女朋友玩一圈就回去,我们家的事情别再掺和。” 盛君殊好像是收了。 然后他放心地醉倒了。 ——收了吗? 黎浚东倒西歪地扶住柜子,低下头,在自己衬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支票。 “砰。”他举在眼前,看了半天,彻底醉倒。 房间里,盛君殊的电话震个不停。 男人已经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毫无知觉。 衡南爬过来,艰难地拿他的拇指开了锁,肖子烈的信息糊了满屏,每隔五分钟一跳:“师兄。” “师兄师兄!” “王姨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 “师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手机被偷了?” 衡南背靠着墙,木然窝在床上回信息:“他去不了了,你们先走吧。” “师姐?!” 肖子烈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衡南关闭了摄像头。 “师姐,你和师兄在一起吗?”肖子烈背后是夜色,应该在室外,哈气跺脚。 “嗯。”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今天去看……” 衡南的语气冷淡:“他醉了,走不了。” 肖子烈沉默了数秒,猛然笑出声:“你逗我,你忘了师兄之前怎么说我们的?”他夸张地学了个横眉怒目的表情,嗓音压低:“‘谁点的酒,说!’” “你等一下。”衡南把摄像头打开,对着盛君殊仰拍下去,指尖捏住他的下颌,对着摄像头全方位展示,“看到了吗?” 肖子烈像老花眼一样凑近镜头看了半天,猛地向后一退,好像被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灼伤了眼睛,完全失语,露出了愕然迷惑的神情。 “你们先去吧。”衡南说,“把小狐狸给我留下。” “我靠。”肖子烈为难地回了下头,撒娇道,“师姐,你难道让我和王姨单独一路?” “她又不会吃了你。”衡南眼皮一掀,“她也不会嫖了你。” “……”肖子烈愤然挂了电话。 他觉得师姐变了。从前师姐温暖如春,自从嫁给师兄以后,她就被冷漠无情的师兄给腐蚀同化了。 衡南叹了口气,盛君殊的手机还在在她手里,她退出对话框,忽然看到了什么。 微信列表很长,翻都翻不到尽头,最上面是“南南”,不是他备注了南南,是衡南的微信昵称就叫南南,摆在那里,莫名地显得很亲密。 对话框里还留着那个黄澄澄的微笑,再往前翻,他们只有今天的聊天记录,他说:“回房间,画符,锁门。” 下一句是:“拍照给我。” 衡南翻了一下别的记录,看见他跟别人聊天也是这样,连一个“好”字,都要妥帖地跟上一个句号。 他的手机跟他的电脑桌面、办公桌面一样,乏善可陈,壁纸是系统自带纯色,所有的应用规规矩矩分好种类。所有的社交软件,包括信息,一个红色提示都没有。 没有推送,连个游戏也没有。 衡南下了一个贪食蛇,又下了一个打僵尸。 ……实在太无聊了,她退出来,忽然又看见了备忘录。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点进去,被突然涌出的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晃花了眼,不过加载完毕后,最上面却是加粗置顶的“衡南”二字。 骤然看见自己的名字,衡南心跳起来,点进去看,里面只有三行字: -定期喂 -不能丢 -有耐心 “定期喂”后面加了一个星号。衡南上学做笔记的时候,喜欢给易错点后面标上星号,标了一次,大概是提醒自己一次。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能丢”后面加了两个,就是提醒自己两次? 那“有耐心”后面跟了七个,拉出了一横排的星号? 第45章 星港(九) 衡南将手机锁屏,扔到一边,翻了个身看向盛君殊。 黎家别墅的水晶吊灯璀璨,光总是有些氤氲。这样的光下,他的脸白皙光滑,嘴唇不干不润,泛着健康的浅粉,根根睫毛规矩排列得书柜里的书。 书里的大凶大恶之人,尖嘴猴腮,吊梢眼;盛君殊三庭五眼,一看就是正派,但又没有大侠方正堂堂的阔相,他就像一个……正派女孩,精致正派闺秀。 他须得有一个端庄标致的母亲,一个文质彬彬的父亲,一个做命妇的奶奶;被金项圈和玉蹀躞堆雪人那样堆出的男孩,富贵的血统才会使他脸上每一个棱角都平和,每一寸皮肤都细腻,金和玉的光芒,则模糊了他的面容。 衡南扶着额头细细看他,睫毛眨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联想。 她不知不觉凑得极近,呼吸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的确不容易找到特质。闭上眼睛,乍想到的总是他看过来的眼神,是一个瞬间动态,欣慰、担忧,乃至训斥的情绪。睁开眼睛,却依然是充满细节而模糊的面容。 意识到无人看到、无人管束,盛君殊也毫无反抗之力,衡南感到有点孤独。 在孤独茫然中,一种难以压制的恶意爬升,她的血液像烧开的水逐渐沸腾。这模糊中分明有很多未揭的好处,她知道,只有她全都知道。饥饿惶急地叫嚣,快点吞下去吃掉—— 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看见,她全部占有,妥帖存放,一个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欣赏,把属于他的每一个特质找出来。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衡南的呼吸越来越乱,眼睫阖下来,凑近他的唇。 两唇相碰,稍有些凉,初始是她难耐地摩挲,碰了许久,盛君殊睫毛颤动,像是被逐渐挑起的火焰,本能地稍稍一动,柔软的唇碰住了她,只回应了这一下,麻痹顺着嘴唇蔓延开来,冻结至后脑,衡南陡然惊醒。 她迅速闪开,躲得太急,后脑勺“咣”地撞在墙壁上。 这下好,脑子剧痛,外加晕眩。 盛君殊还闭着眼睛。他醉得非常彻底,完全的不主动,不负责。衡南快要失律的心跳主宰了她一会儿,六神无主演变成了恼怒。 她猛然坐起来,连带着着八百平米的床都颤了一颤,她迅速扣开盛君殊皮带扣,把皮带抽出来,一端握在他手里卷了卷,然后把他裤链拉到底,一气呵成。 狠狠一卷被子,翻个身,面朝墙睡去。 * 宿醉是什么感觉? 盛君殊睁开眼睛的瞬间,牵拉出太阳穴、鼻骨、眉骨一起酸痛,后脑勺好像被人拿铁锨拍过,他心底就闪过两个字“糟了”。 其实事情未必糟了。但对于一个每天按节律醒来,睁眼就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人来说,这种颠倒错位的混沌就是不妙的开始。 盛君殊瞬间坐起来。起得太快,有点反胃,他按住腹部缓了一下。日光炫目,刺得他眯了一下眼睛。 他有点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他和黎浚喝酒。他记得自己非常、非常清醒,脚步稳健、神清气爽地回到房间。 ……所以这里是房间? 扭过头去,裹着被子,包成人形粽子的师妹只露出一张脸,静静地看着他,将他吓了一跳。 “衡南?”他试探地叫了一声,嗓音有点哑。 “干什么?” 她一开口,盛君殊怔住,“你……嗓子怎么了?” 衡南还是直直地看着他,继续嘶哑地说:“你干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盛君殊感觉当头一棒。 他的眼睛眨着,脑中纷乱地闪过很多碎片,师父的一句“饮酒误事”在耳边嗡鸣数遍,想得脑袋都痛了,也没想起干了什么。 倒是做了一个非常离谱的梦。 梦到他给师妹讲题。 师妹非得让他进屋喝茶,他进去了,然后师妹抱着一个陌生的妖族挑衅地看着他。他一生气把那个妖族灭了,师妹伤心得大哭了一场,没了。 盛君殊晃了下头,把这个完全无干的梦甩开。看着衡南眼角,好像哭过,觉得又被人锤了一棍,舔了舔下唇,小心地问:“我到底……” 衡南躲开他的手,向下看:“就是你想得那样。” 顺着她的目光,盛君殊浑身冰冷地发现自己手里拿着卸下来的皮带。 衡南垂着眼,嘶哑的声音平板无波:“昨天晚上,你把刀抽出来吓唬我,我不从,你就拿这个抽我背,我怎么哭都没有用……” 说一句,盛君殊的脸白一分,说到最后,他都要当场厥过去了。他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这个事情不可能是梦,地上就掉着被打碎领结的熊和他的牡棘刀,他的刀只有他能调,衡南根本召不出来。 “然后你把我捆住,然后你提起家伙就上!” 她的语气停顿,在盛君殊听来,就像讲鬼故事一样。 在家伙出现的紧要关头,他摸到自己裤链是开的,眼前一黑。 “衡南,”他头重脚轻,声音发颤地说,“你听我讲,我……” “没关系。”衡南轻盈地跳下床,一路溜到了浴室,背对着他翘起嘴角,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一回生,两回熟,习惯了。” 盛君殊抱住了头。 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不想碰酒了。 衡南洗漱完毕,擦着手从洗手间走出来,盛君殊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衡南,来。” 衡南走过去观察了一下,盛君殊的表情古井无波。 这种淡然,应该是遭受过重大打击之后的破罐破摔。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向她:“你伤了的地方严重吗?要不要处理一下?” 衡南:“什么……哪里?” 盛君殊依然直视着她:“你哪里疼,我说的就是哪里。” 盛君殊觉得衡南说的没错,一回生,两回熟……不不,不对。 应该这样讲,这种话放在以前打死他都说不出口,但是经过两次这样的事之后,他的底线已经降到了…… 对,他没有底线。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逃避有用吗?只能尽力地去解决。 衡南梗了一下:“不用。” 盛君殊:“别跟我犟。” 衡南怕他来真的,瞬间警惕地躲出十几米远。 “开始是有一点,但其实,我,呃,嗯,挺……爽的。”衡南磕磕绊绊地说,尴尬地挑了下嘴角,“你也是。” 盛君殊冷笑了一声。还说瞎话骗他,他摸过床单,床单都是干的。 “我给你在放桌上,你自己看着处理。” 她应该有阴影吧。 盛君殊顿了顿,直起脊梁走向浴室。 “……”衡南看着师兄憔悴的背影,把熊捡起来,眨了下眼睛。 ——是不是,有点玩过了? 吃早餐的只有他们两人。临时调派的女仆告诉他们,黎向巍已无大碍,暂住进医院调养,黎江兄弟二人去看过他,又去了公司,现在黎沅和姜秘书父子在医院陪护。 盛君殊问黎向巍在哪间医院,一种女仆都摇头说不清楚。盛君殊说要去看他,打了黎江、黎浚和黎向巍本人的电话,均被拦截,门口多了几个黑衣保镖。 兄弟俩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远道而来住在主人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让生日宴上见了鬼,说到底是天师失职。盛君殊和衡南见了黎向巍,要撇清自己,就得抖出黎沅,黎沅背后就是黎江,黎江当然不情愿,他还想要跟父亲维持正常关系。 而对于黎浚来说,金耀兰或黎向巍,都没有那么重要。让黎向巍知道这是一场演出来的戏,他的心病会不治而愈,说不定精神焕发重新理事,黎浚接任公司也将遥遥无期。 因此,在这件事上,兄弟二人默契非常。至少黎向巍住院休养的这段时间,怨灵必须是真的,这口锅需要天师背着。守在医院的黎沅,说不定就是用来监控父亲,顺便渲染天师无用论。 盛君殊承诺不再出门,开始吃早餐。把盘子里衡南挑给他的花椰菜又给她夹回去。 衡南开始瞪他,瞪得眼睛都痛了,他不为所动,语气平淡:“你每天必须吃一点蔬菜。” “必须”?衡南忽然觉得盛君殊对她有点不一样了,仅存的不好意思和矜持客气都去他妈的了。 等回了房间,盛君殊就站在了窗户边,十分钟后,他们从别墅二层翻窗逃窜。 盛君殊这次没用手臂按支点夹着她,是结结实实抱着她下来,落得也很慢,从跳楼的速度变成乘电梯的速度,衡南刚睁眼欣赏一下花园,地面陡然闪过一道人影。 盛君殊反应很快,立刻悬停,二人敛声闭气贴在楼壁上。衡南低头,看着下面的人拿着水壶,翻动树叶,悉心浇灌小树。近期降温,还用塑料布将树干小心缠起来,防止冻坏。 是姜行。 老板都住院了,他还有闲心来浇花。 一壶喷完,他匆匆提壶走回别墅。 二人落地。沉甸甸的、红灯笼似的柿子压弯枝头,已经熟透了,再不摘就要掉在地里烂掉。 衡南拿手扭了一下,想试着摘一个,盛君殊把她的手一把拨开,拉着她就走:“喷虫药了,吃了会死。” 衡南:“……” 逗谁?!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盛君殊一直忙着接电话。 衡南现在特别感谢师父。 因为盛君殊醉酒误事,直接错过了师父忌日,他现在焦头烂额,心理崩溃,暂时忘记了对她的愧疚。 出租车停在路边,张森“啪”地关上门,搓搓手笑着回头:“老板,小、小二姐,好、好久不见。咱们去哪个海?” 盛君殊还没开口,先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很意外的,是黎向巍:“盛总。” 盛君殊:“……黎总好些了吗?” “我没事。”黎向巍语速很快,似乎是背着人接电话,“昨天的事情,听小沅说,你们已经出手了,但是……没抓住?我想确认一下。” 商人果然多诈,连自己女儿转达的话都不肯全盘信任。 “不好意思,昨天我们反应太慢。” 盛君殊也有自己的考量。大佬和几个儿女之间的利益关系太复杂,与其在短时间内扰乱局势,倒不如老实背几天锅。 黎向巍能打这个电话,说明他心里更倾向信任天师。一点实实在在的恐惧,会让他更加依仗天师,便于日后行事。 黎向巍听完,果然沉默,呼吸声杂乱而沉重。 “盛总,”他突然说,“我让姜行在帮我办理手续了,短期内,我可能会赴加拿大。” “你要移民?”盛君殊惊了,“黎总,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短时间内不宜出境。难道你以为怨灵能被国界线拦住,到不了外国人的地盘?” 如果金耀兰的死真的同他有关,他贸然出境,表现出惹不起“躲”的趋向,很可能会激怒怨灵,使她加快行动。简言之,越躲死得越早。 黎向巍果然焦灼:“盛总,你可要帮帮我,价格……” “我可以帮你。”盛君殊打断,“价格不是关键,关键是,我需要你把所有隐瞒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黎向巍那边没声音了,似乎有别的声音隐约传来,电话仓促挂断。 盛君殊看了眼手机。 再有钱有势的人,都最好不要当个病人。躺在了病床上受人看护,就成了砧板上的鱼。 黎向巍同进来的护工说了两句话,护工又出门去。病房里剩他一个,姜行、姜瑞都不在,黎沅削的半个苹果还摆在柜子上,人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黎沅年纪小,脑子也单纯,是不可能像她哥哥一样坐得住的。黎向巍从枕下摸出手机,没再给盛君殊打电话,而是加紧联系了加国方面,他在温哥华有一处房产。 点滴一滴一滴落下,百叶窗避光。这是所安静奢侈的私人医院,两栋建筑之间夹着个树影繁茂的中庭院。 四季桂正在花期,风刮过来,桂子飘落如雨,一只手指小心地从女孩漆黑的发间摘出几枚滚落的甜桂。 姜瑞捧着桂花,好奇地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啊。” 黎沅坐在高花坛的边缘,脚一晃一晃,一只脚的小腿袜有点脱落,失落地看他:“今天要回公司了吗?” “最近很忙,还要帮我爸办出境的事。”姜瑞歉意地说,风吹乱他的头发,无人的庭院,舒适惬意,他揣着口袋,看向远方茂密的树顶,“好想一直呆在这里啊。” “我也是。” 姜瑞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里面包好的两枚晶莹擦干的车厘子:“喏,水果给你。”他露出一口白牙,青涩温柔。 黎沅接过来看了看,别过头笑了,日头转过来,发丝落下几缕金光的光。 转过头时,姜瑞正俯身,两人嘴唇相碰。 第46章 问灵(一) 衡南坐在半截防汛墙上,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海天一线,灰蓝,被迷蒙雾气涂抹开来。云端鸥鸟变成几个黑点,鸣叫斜飞。潮汐起起伏伏,数艘货船正缓缓移动。 这是工业岸线,没有金黄的沙滩和游客,满地都是碎石和垃圾。张森脚底“嘎”地踩扁了空易拉罐,把小木舟拖到了岸边:“走、走了吧,小二姐。” 盛君殊拿符纸变出的独木舟窄而单薄,衡南摸了摸,真的是木头做的,不是纸糊的。 但她知道盛君殊很靠谱,所以他们扶她站上去的时候,她没有异议。 让她一踩,船受力移动,滑进远一点的地方,吃水变深,摇摇翘翘,衡南一把抓住盛君殊,毛骨悚然,觉得自己不是坐了个船,是踩了个滑板。 盛君殊还没等她站稳,便反抓住衡南,稍一借力跃了上来,船向下陡然一沉,眼看就要翻,衡南惊叫一声,猴子上树一样往他身上爬。 盛君殊先是被师妹爬树的速度惊了一下,随即想起了衡南游泳的惨状,难怪她这么害怕。他没有作声,她往下滑的时候还顺势托了她一把。 衡南紧紧闭着眼,感觉盛君殊摸了摸她的后脑的头发,随后她感觉水并没有漫上来,咸腥的海风撞在脖子上,脚边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狐狸蜷成个小团,熟练地用油亮的大尾巴挡住脸,尾巴上的皮毛上已经沾满了圆圆的溅起的水珠。 衡南睁开眼,远处的船、海和天的线都看不到了。脚下小舟向前飞飚,浪花被冲撞得泛出白沫。 平静的海面波涛汹涌,无数漩涡旋转,海浪一点点昂起头,像是海啸袭来一样竖起一堵墙,四面都是这样旋转的浪,将小舟裹在中间。 浪花之内,瞬行万里。衡南颊边的发丝被掀起,惊异地回过头看。小舟已经减缓,随海绵起伏,面前的大雾中,隐约显出无数山峰的轮廓。 垚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三十六群峰的统称,群峰之下是海,巨石嶙峋,鸥鸟环绕。 衡南看着越来越近的山腰上,逐渐清晰的又红又绿的祠堂建筑,有点失望:“这就是我们……” “这不是。”盛君殊说,“这是外峰现在开发的景点。” 再靠近岸边,衡南果然看见又红又绿的祠堂下面,还涌动无数又橘又粉的穿登山服的人,蚂蚁似的在山腰一点点移动,无数自拍杆支出,吵吵闹闹,人头攒动。 这数座山在七八九月显现,其余节气隐没,被称为“海上仙山”,为了配合“楼阁玲珑五云起”的想象,某市在上面建满色彩鲜艳的仿古建筑,便于游客吃海鲜,打卡,拍照。 但其实,这座最靠海的外峰,是门脸,原本只有一道简简单单的“垚山”牌坊。 外峰向内,飞天、登云、抱月三峰,是外门弟子住地,中间的重明、白泽、夔牛,是练习的校场和上学的教室。靠内的青鹿崖,也就是盛君殊办公室挂着的那一座,是内门弟子住地,其背后的蜉蝣天地,才是师父住地。 最内是天书藏洞,其余皆是散峰。 群峰排布,正呈拱卫之势,师父躲那么后面,要开发也是先开发弟子。这非常尊敬师长。 抄近道拐进景点背后,大片未开发的山峰隐藏在薄雾中,青黑的山,墨绿的树,水墨画一般将日光吞噬。大石布满青苔,又被古泉日复一日腐蚀贯穿。 盛君殊纵着小舟,顺着溪流七拐八弯,绕进漏水的洞穴,跳下舟来。小船缩小,化作一片湿透的符,悠悠飘行水面。 洞穴里没有灯,几不见物,盛君殊忽然感觉胳膊上阻力变大,像挂了个秤砣. 他停了停,把后置电筒打开,塞进衡南手里:“拿着。” “……谢谢。”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师妹屈辱的声音。 秤砣握着一道光,这才肯让他挽着前行。 衡南感到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向后跳了一步,手电筒照过去,一小根蜡烛,还有一堆枯败的花瓣。 盛君殊看到这些,停了一下:“就这儿了。” 衡南看他拉裤脚跪下去,也跟着跪下。这里没有墓碑,没有牌子,只有花瓣,一根孤零零的小蜡烛。 衡南四下看看,前后都是路:“是这吗?” “对,这是昨天子烈他们来的地方。”盛君殊跪着,拿了一把香,“咔嚓”亮了火机,正熟门熟路地斜着点香。 玄学门派,也兴烧香。衡南把香扒过来,摸到了纸包装:“这哪儿来的?” “寺庙门口买的。”盛君殊把香拆开,递她三根,呛咳的烟气的明灭的火光中,隐约看到师妹怀疑的眼神,顿了顿,“师父比较随性,心意到了就好。” “真的。”四目相对,他眨了下眼,把香插在那堆花瓣里,叩了个头。 衡南等盛君殊指示。可是他没再要求她什么,她只好也跟着叩了个头。 成堆的腐朽的花瓣里,居然还有一点清香,低头时流转过鼻尖和眉眼。 “师父。”盛君殊低低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山洞里,忽而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声调很平,“师妹在我身边。” 衡南跪在洞里,听着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忽然觉得一种妥帖的安适感将她环绕。 盛君殊话与话之间有几分钟沉默的间隙,似乎在考虑这一年的进展,再精简地说出。 “外门师兄师姐都有补给。” “小雪和子竹的功德也做了。” “君兮……还是没有找到。” 他沉默了数分钟,顿了顿,做了个总结:“弟子一切都好。” 盛君殊再次拜下。 衡南没反应过来,这一年一度的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地上只余一地花瓣,一根小蜡,几根檀香。 蜉蝣天地的入口几乎被丛生杂草遮蔽,白色姜花混杂着野草盛放。盛君殊顺着衡南目光,看向星星点点的花朵,忽然道:“衡南,你摘一朵送给师父吧。” 衡南怀疑她听错了,她在野外摘任何东西,好像都被他训过。 盛君殊转过脸:“师父喜欢小姑娘送他花,最喜欢你送。” 黄昏里,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淡,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一点少年趣味。 这是一种几乎习以为常的纵容,是看着珍爱之物的眼神。 衡南尖锐地同他对视,心里却不舍得移开眼。 洁白的小小的姜花,从她指尖被风吹走,她才回过神。慌忙去抓,花被风吹进洞,飘落在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花瓣的顶部。 衡南觉得非常圆满。 衡南跟着盛君殊返回,回头四顾,突然想起什么:“小狐狸呢?” 盛君殊用纸巾擦了擦香掉在指间的红:“应该去景区了。”他递给衡南一张纸,“白雪陨在外峰,牌坊下面。” “白雪。” “三师妹。”盛君殊回想了一下,“年岁不大,脾气挺大。张森让她吊起来打得最狠,”他扯了扯嘴角,“每回还不忘祭她。” “那我们现在去找他们。” 天还没黑透,盛君殊有点走神。 因为今天比往年早很多。从前他要先去天书藏洞祭衡南,再去外峰和张森汇合。 他无声地侧过头,衡南挽着他,正低着头,无聊地故意把地上的落叶踩得咔嚓作响。盛君殊将她拉紧了些。 她似有所感,抬起头,却不是看向他。 顺着衡南的目光看去,远处水杉林之间,立着一道背光的身影。 那男人高瘦白皙,穿一身西装,面对他们,盛君殊看清他轮廓的刹那,血气上涌。 牡棘刀出手,带着劲风劈砍过去,那男人身形一动,从刀下钻出,烟气鬼魅一般迎面飞来,又像风一样“呼”地掠过衡南身侧,瞬间消失在远方。 从发现他,到他消失,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盛君殊的刀“啪”地入手,回头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 “刚才那个人……”衡南颊边发丝回落,“像上次掐我脖子的那个。” 没有黑气萦绕,他的面容变得更加清晰,更有实感,似曾相识。 盛君殊握刀的指节发白,忍了又忍:“……师门败类,以后跟你细讲。” 还想说什么,让一道强力手电筒照在脸上,照断了。 为了游客安全,“海上仙山”五点关闭,工作人员上下巡查有没有落单的游客,没想到干道上撞见一对小情侣,还在手拉手慢悠悠地走,保安大吼:“两小时前就闭山了!都听广播没?” 盛君殊和衡南毫无反应。 两人一齐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一晃一晃的栗色毛茸茸。 这事说来话长。 游客在一处密闭的山洞里,听到了诡异的哭声,似禽非禽,似兽非兽,保安冲进去一看,是只野生藏狐,不知道咋搞的,抓起来准备扔到山里。 张森被提着尾巴,拿两爪给自己打了个码,像死鱼一样。 “我们又不知道五点闭山,”衡南眼神投向他背后,理所当然地说,“那不是还有人在走吗?” 红袖标大叔诧异地一回头,衡南一把抢过狐狸尾巴,猛拍一下盛君殊,反身一路狂奔:“快跑。” 盛君殊:“……” “你们俩给我站住!” …… 从别墅跑出来整一天,盛君殊的电话几乎被那兄弟俩打爆。他淡然把电话卡抽出来,扔到了一边,安排了一下后面的计划。 盛君殊前往金家旧址“问灵”,肖子烈去找黎向巍的出轨对象,黎沅的生母。 肖子烈冷笑:“每次找外围女、站街女、按摩女,都是我去,凭什么啊师兄?” 盛君殊不太自在地看了看他:“我要带着你师姐,不方便。” “那让张森……” “不了不了。”张森往盛君殊背后躲,“我长、长的就像个秘书。” 金耀兰祖籍就在星港本市,需坐半小时客轮。 古镇坐居水上,黑瓦白墙,石板路裂开的缝隙里长满青苔。 小巷很窄,机动车过不去,只能靠走。两面都是双坡屋顶,青灰墙面开裂,还保留着民国时候的样貌。大部分是被废弃的房屋,少数还有人住。 土院里的狗嗅出生人气味,冲出来汪汪吠叫,盛君殊立即将衡南换到了另一边。 衡南偏要越过他伸出手,在他阻拦之前,脏兮兮的大狗裂开血盆大口,“吧唧”地舔了一下她的手心。 衡南的表情冻结,缓慢地看了看沾满口水的掌心。 盛君殊条件反射地迅速开始掏纸巾,不过他晚了一步,衡南还是嫌弃地把手蹭在他袖子上,他的巴掌也带着怒火准确地拍在了衡南臀后:“衡南!” 衡南惊愕地看着盛君殊,连反应都忘记了。 盛君殊把西装脱下来,突然发现打这一下之后,他一点都不气了,心里平静了许多。 果然还是要适当地管教一下。 “手擦干净了吗?”盛君殊平静地问,把擦过狗口水的袖子翻了个面,把满脸木然的衡南的手抓起来,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冷冷地把袖子打了个结。 回去重点清洗的意思。 衡南仰着下巴,看上去非常冷漠。 但是她老老实实地走完后半程,没有追猫逗狗,盛君殊觉得自己还是给她带了一些震慑。 金家的祖宅很好辨认,因为眼前房屋阔气许多,二三层的楼宇,瓦片齐整。并不像其他镇子里的其他房屋一样是独栋,而是四合院那样组合式的宅园。 原本这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经营染布坊。为了与市场接轨,金家在十几年前从镇子里搬去星港。 后来子孙凋零,儿女四散,祖宅便空置。 火焰吞噬黄纸,热气中火焰腾起的烟雾扭曲将眼前的景物,盛君殊念咒。 这是衡南第一次看见“问灵”的经过。屋脊上有斑驳的脊兽,飞檐上挂着生锈的铜铃,处处象征着主人家曾经的辉煌,这些从前镇宅的灵物,变成被询问的对象。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女孩子们有节奏的声音响起。 斜阳照在青石板,小小鞋子哒哒地落下,三个女孩穿着厚重布衫跳皮筋,最小的那个羊角小辫一跳一跳:“二姐,你跳错了。” “从头开始吧。” “不玩了,我进屋看书了。”一个女孩蹬蹬地走了。其余女孩都发出了失落的声音。 “别理她,输不起。”最大的女孩别了别头发,她看上去十三四,正是抽条,身材细瘦,眉眼英气,短发在剪在耳根上,已经被汗打湿,“你们俩撑住,我跳个全的。” 点、迈、勾、挑、转,一双小皮鞋像是敲鼓的槌,眼花缭乱地点在地面上。 女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亢,速度也越来越快:“九五六、九五七、九八九九八十一!大姐,八十一了!” 她们将女孩簇拥在中间,跳着闹着抱成了一团。 …… “大小姐!”管家匆匆追出来,“媒人为您来,您不去老板要生气的。” “您跟他说说,我不喜欢那男的。”空气里飘下蒙蒙细雨,少女将包顶在头上,手腕上一串粗制滥造的晶石手链,“我坐船去星港。” “又到那小饭馆吃饭去?” “他家做的好吃。” “是去见那个人吧。”管家叹气,打量她身上天蓝色的连衣裙,“意大利的设计,对着个小帮工,白瞎了。” “他很聪明的,他是个奇才。”少女忍俊不禁。她烫了发尾,唇上涂了口红,再撑把阳伞,就能直接参加宴会,“我想把他介绍给爸爸。” “你真敢提,小心老板把你的裙子都给二小姐三小姐。”管家拧眉,半是央求半是哄劝,“他不行啊——” “那我就当卓文君,跟相如当垆卖酒去。”少女爽朗一笑,早已跑出数步,挥挥包,“记得跟爸爸说啊,我赶船!” 第47章 问灵(二) 各式各样的旗袍,旗袍贴合身材,勾勒出女人的妩媚。 她偏好孔雀蓝,桃红,带刺绣的,镶嵌亮片宝石的。指尖一支薄荷香烟,烟身细细,烟雾像小蛇。柳叶眉,稍显硬气的细长的眼,攻击性的美。 妹妹摆弄匣子里的荔枝,粗糙的表皮湿漉漉的,剥开一个,“只吃新鲜的荔枝,只喝现磨的咖啡,大姐像杨贵妃一样。” “杨贵妃可不喝咖啡。”女人轻哼一声,玉珠样的荔枝夺来塞进口中,“我家里的钱,买我喜欢吃的,喜欢穿的,这有什么错。” “遇到喜欢的男人呢?肯不肯放弃这样的日子?” 她想到什么愉快的事,轻轻地笑:“那要看什么样的男人。” 当然柜子里也不只旗袍,还有各式各样的西装。她梳背头,穿西装,可以跳熟练的男步,拿着手杖,挑挑眉,可以跳风流的爵士。 名媛们掩口而笑,高脚杯在她指尖晃动,媚眼如丝,“我梦想的日子……可以和我爱的人创造一个帝国。” “嫁给张公子,也许还能做这种梦。”有人说,“耀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怕不行咯。” 她轻嗤:“我老公很厉害的。” “不是开小饭馆的吗?”女人们都笑成一片。 颊上驼红,握着杯子晃一晃:“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老人的脸色阴郁。 这里又是室内。狭小的圆桌。吊扇在旋转。 塑料的桌布,苍蝇降落在盘子边缘。 年轻夫妻坐在对面。男的剑眉星目,头却低着,表情为难。女的穿一件宽大的衬衫,袖子挽到肩膀,脖子山搭着条发黄的毛巾,没有画过的眉毛断了半截,好似把缺点无所畏惧地暴露于人前。 脸上脂粉不施,她随意地用毛巾挥开盘子边上的苍蝇。 “爸爸,你说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也做到了。” 她慢慢地嚼着米饭:“我们要开第二家分店了。” 老人摔下筷子,拂袖而去。风扇仍在转,眼泪掉在米饭里。 “耀兰。”有人放下筷子,搂住她的肩膀,头靠在宽厚温暖的,带着轻微汗味的胸膛里。 剪彩。 鞭炮声刺耳,人声鼎沸。 男人送了她一枝花,是从宾客花篮里面悉心挑选,名品绿牡丹,相视一笑,她将花梗掰断,斜插在发间,马上忙着站在柜台前点钞,人头攒动。 黑色大理石的柜台,无数递过来的手,钞票上沾着油腻,油腻又黏上拇指,但她很高兴。 “哇,老板娘头上戴花诶,好漂亮!” “谢谢。”她笑得像个小孩。 宾客离开,吊灯下杯盘狼藉。 有人拖地,背后的肌肉不断地被拉动,濡湿后背。男主人走来:“阿行,别忙了。” 拖地的男人正当壮年,总是沉默微笑着,一双浅色的眼睛像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指了指柜台。 老板娘趴在柜台背后,握着酒瓶,喝了半醉。 有人把她抱回去。 “我们赚了很多的钱。”她手舞足蹈地说。 “嗯。”男主人帮她盖上被子,扭灭台灯。 半夜里,模糊地睁开眼睛,他坐在床头,在帮她按摩酸痛的小腿,“耀兰。” “你受委屈了。”他大概以为她睡着了,语气平淡而满怀心事,更像自言自语,“我们以后会有更多的钱。” 男主人的预言成真。 越来越多的剪彩,欢呼,热闹。 大理石的柜台,小小的二层楼,跑上跑下的点单。 握住的双手,饮下的香槟,锦衣华服的男女。 相拥而泣的父女,抚摸她后脑苍老的手,账户里多出的汇款。 璀璨的水晶吊灯,一整扇八开的玻璃旋转门,铺到门口的艳丽红毯。 镜子外圈雕刻着缠绕的花叶。丝绸睡衣下露出的锁骨依然美丽,描出柳眉,涂上口红,镜中人回归正轨,苦尽甘来。 外间的钢琴曲舒缓,高跟鞋踩着节拍,拎起裙子下楼,名贵西装的人耐心地等在尽头,一步一步靠近,挽住他屈起的双臂,无数闪光灯雪片般亮起,迎接王与王后到来。 落下的绸带与彩纸片,宽敞温暖的轿车,女仆怀里安睡的男孩,明丽的商场,美容院护工柔软的掌心。快乐被定格,变成头版头条灰色照片,“旺夫女”三字旁是她高傲愉悦的笑脸。 音乐声达到了高潮,渐缓下去,故事结尾,万物应沉醉在美梦里。乐手收梢,却多划拉一笔,“嗡”地一声,宛如魔咒响起。 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丹蔻抚上男人肩膀,亲吻落在脖颈,扣子一粒粒解开,无数炙热的的爱意涌出。 他面对着墙,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熟。 更多急切的吻落下,手背却被疲倦万分的冰冷掌心压住。 戛然而止,冰冷的黑暗降临,如五指山兜头盖脸。 衡南好像被浇了一头冷水。 同时她也意识到不对: 她跟着盛君殊“问灵”。问的是屋顶上脊兽,飞檐下铜铃,问的是一切关于金耀兰在祖宅的童年。怎么会看见饭店,别墅,甚至……如同亲历的,躺在被婉拒的床上? 耳畔嗡嗡作响,像堵了一团棉花,她终于隐约有人在叫:“衡南,醒醒,衡南。” 盛君殊的声音。 衡南满头冷汗,骤然抬头,满天青灰,铜铃正在疯狂颤动。 她听不到铃响的声音,但这恐怖的震动引起了天书的共振,胸口一阵剧痛,有什么东西往喉咙上冲。她胆子很小,更加怕得发抖,一抖,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看见血,她脑袋一嗡,整个人瞬间就没了意识。 “衡南!”盛君殊脸色都变了。 盛君殊看向受怨气而疯狂抖动的铜铃,符纸如刀飞去,刹那间将铜铃打落,铃铛“叮咚”地坠在地上,滚落开,发出闷响。 盛君殊将软倒的人拦腰抱起。 “你在哪里?” 衡南双眼紧闭,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左手被盛君殊握着。她嘴唇上的血被盛君殊擦拭过一遍,外表看不出异常。 “先做个心电图吧?”医生征求他的意见。 “好。”盛君殊握着电话冲她点点头,又问,“你们这里有没有比较好的心内科医生?” “希尔顿博士刚从美国回来,本来给后天下午预约的病人做手术的,现在应该有空。但是需要预约……” 盛君殊直接把黎向巍的名片和电话卡递给她,医生顿了一下:“我现在联系他。” “喂?师兄?怎么了吗?”肖子烈那边极其吵闹,隐约还有劲爆的音乐声。 “你那边什么情况?” “……有点麻烦。” 肖子烈回头看了一眼卡座上抽泣不止的卷发女人,走到了僻静的角落,“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金耀兰做事够狠。如果黎向巍曾经是这女人的常客,她原本在的位置应该是个相当高端的会所。 但他是在一个地处偏远的破败夜总会找到了她,这里的客人,大都是地下蛇头,社会底层。 女人穿了一身暴露的黑色吊带裙,脸上妆容浓重,眼角纹已经明显,眼角甚至还留着被打伤的乌青。想撬开她的嘴,费了一番功夫。 “黎向巍以前的确常常去她那里。” 那女人回忆道:“我精通英语、俄语、法语,懂一点经济学和法律,很多人都很喜欢我,他每个月也会要来几次,他高大帅气,很有风度,对女人非常体贴,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的意思,我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他每次来只是喝点酒,聊聊天,而且还带着秘书,从不和我过夜。就算开好房间,也是出去办自己的事,凌晨回来带给我早餐。办什么事,我不敢问,但我怕这样下去留不住他……” “我一时糊涂,在酒里加了料,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很生气,我从没见他这样生气……” 从那以后,黎向巍再也没有找过她。 肖子烈问:“孩子是那一次?” 女人顿了一下:“我不确定。” “不确定?”肖子烈气笑了,“怎么可能不做亲子鉴定?” “做了亲子鉴定。”她向下看去,嘴唇在酒精的刺激下颤抖,声音忽强忽弱,仿佛在说鬼故事,“当时,我也只是想搏一搏。黎太太就在旁边盯着,她的脸色好可怕,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黎总在桌子下面悄悄用自己的头发换掉了小沅的头发……” “小沅就这样被接回黎家,我想她一辈子荣华富贵,所以我……我不该说这些。” 盛君殊捏着鼻梁叹了口气。 医生把衡南推出来,把打印出来的报告地给他:“心电图没问题……” 盛君殊挂掉电话,开始看报告。报告上显示衡南的心跳清晰有力。 护士倾身问他:“盛先生,希尔顿医生明天下午三点会诊可以吗?” “能麻烦他现在过来会诊吗?”盛君殊礼貌地看着她,“我太太现在昏迷。” 护士:“好的。” 医生很想提醒他,这不叫昏迷,这就是普通意义上的昏睡而已。 有钱人的游戏,唉。 半个小时后,金色卷发、蓝眼睛的希尔顿医生匆匆来到医院观察疑难病人。 现场气氛一点都不严肃。因为衡南醒过一次,让盛君殊喂了点水,扶着上过一次厕所,又睡过去。 这能有多大事呢? 希尔顿医生看了两眼病例,听了听衡南心跳,颇感失望,表示一切“no problem”,还宽慰地拍了拍盛君殊的肩膀。 “做个B超。”盛君殊提议。 “Well...”希尔顿开始转折,但是拗不过病人家属坚持,还是把人推进了彩超室。 盛君殊在外面等了好半天都没结果,忍不住推门进去。 衡南应该已经被扫过一遍,正毫无意识地躺在诊床上。两个大夫举着探头,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色惊恐,喘息不止。 “这怎么了?”盛君殊有点生气地把衡南翘起来的衣服拉了拉。 更生气的是除医生外的人都闯进来了,这两个大夫居然毫无反应。 希尔顿从小房间走出来,不信邪地拍拍那两个人,亲自坐在显示屏背后。 拉了拉衣服,衡南的胸口再次被探头扫过。盛君殊也迈步绕到希尔顿背后看着屏幕。 “Well......” 希医生well了半天,椅子忽然咣当一倒,往后栽,盛君殊一把撑住他的肩。 他也在屏幕里看到了。 衡南心脏上有个巨大阴影。 或者不能叫阴影,超声波根本探不到心脏边界,胸腔里就是一大团毛线球一样的阴影,还在跳动。 希尔顿:“我不知道……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没见过类似情况,它超出我的专业知识范围。” 盛君殊:“……我理解,这确实……很惊人。” “她真的活着吗?” “对,我刚才扶她上过厕所……” 希尔顿开始摇头,剧烈摇头:“我不认为她能坚持到今天晚上。” 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见醒过来的衡南正挣扎着从仪器里爬出来,盛君殊跑过去扶住她:“坚持一下,现在在检查。” 她不太情愿地“哦”了一下,又躺下了。 希尔顿看衡南的眼神跟看活的丧尸没区别。 “你折腾那洋大夫干嘛?” 病房里,肖子烈大声教训盛君殊,“你还用B超照天书?我真的服了你!” 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清楚大师兄的脑回路。 盛君殊无言以对:“别吵。”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错,就算是玄学门派,也应该跟随时代发展,网络,搜索引擎,面部识别,他运用一切现代科技减少办案的难度。 他本来确实是希望能通过外科手段——不说把天书剖离,至少减少一点衡南的痛苦。 但是失策了。 外科手段好像没进步到这种程度。 肖子烈坐在了衡南床边。她的袖子卷到肘部,苍白的手背上扎着针。无法诊断病情,所以护士给她吊的是葡萄糖。 “快点给师姐办出院。”肖子烈说,“我不想让师姐上国际新闻,然后你假造一千年的身份被发现,造成社会恐慌,垚山阳炎体全体送进实验室。” “你电影看多了吧。”盛君殊没好气地打断,看了眼吊瓶,语气放轻,“这瓶打完就走。” “你到底是怎么‘问灵’的?”肖子烈咄咄逼人,“师兄你灵咒课不是满分吗?” 废话。盛君殊想,他什么课不满分?他连房中术都…… 盛君殊叹了口气:“檐下铜铃年代太久,吸满了怨气。天书上通神,下通灵,铃一晃,衡南通灵了,自己控制不住。” “你是不是故意的?”肖子烈古怪地问了一句,“上个案子你让师姐通神一次,这个案子你又让师姐通灵一次,你对双修有什么执……” “住口。”盛君殊脸色吓人地打断他,站起来看看吊瓶,调停旋钮,喊护士拔针。 第48章 问灵(三) 斑马线上的伞顶像盛开的花一样移动,顶着公文包在头上的行人正在弓着背小跑。 聚集的雨水将柿树丰腴的叶子压弯,哗啦啦汇入泥土,有柿子沉闷坠下,摔成绽开的猩红泥浆。 女生将男人推到了墙面上。皮包掉落,小腿袜已经湿透,鸦青色制服裙摆湿淋淋贴在身上,两人亲吻的姿态逐渐变得扭曲而失去控制。 “小沅。”年轻人喘着气推开她,捧住她的脸。 被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脸非常白皙,几乎在黑夜里发光,她眼里宛如燃烧着一团火,和往日大不相同。 这场雨仿佛带有了什么暗示的意味。 “我们可以……”他艰难地说,她用膝盖磨蹭他,两个人越来越近,他手中雨伞掉落,仰躺在水泊里,变成承水的器皿,“我们可以等你毕业再……” 唇齿间的声音代替了未出口的话语,花园里的草散发出强烈的芳香,他们热烈地纠缠在一起,女生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颈。 姜瑞抱着她,又低了一点头,她的手过于冰凉了,像一小块冰在脖颈背后融化。 他感觉自己被她紧紧搂着,越拉越低,像蛛丝凝结飞过的昆虫。怀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冷,好像变成一块石头,他不解地睁开眼睛。 散发寒气的女人在笑,眼球从眼眶里凸出,恨意炸裂成无数道的血丝,她嘴里吐出来鲜红色的东西,缠着他的脖子的并不是一双手,而是…… “嘎吱——”他在叫出声之前,先一步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仰躺的伞中聚集了水泊。 男人面向地面,无声栽倒,口中流淌出的汩汩血液,被乱七八糟的杂草吸收。 成熟的灯笼样的柿子,砸在他头上、背上,炸开粘稠的汁液,仿佛一场争先恐后的狂欢。 * ICU里又住了一个人。 姜瑞。 这是盛君殊回到黎家别墅之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意料。别墅里挂着黎向巍花十万块买来的镇宅,黎向巍的病床上也贴着他派人送去的收惊符。姜瑞却倒在了别墅门口。 “姜瑞是姜秘书的儿子吧?”盛君殊忍不住确认。 黎江和黎浚兄弟两人坐在对面,同时点头。他们顾不上质问盛君殊翻窗逃跑,惊愕已经夺去了他们全部的言语。 “他母亲呢?”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没见过。” 姜瑞十八岁高中毕业后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在此前,他们对姜秘书的家庭和他的儿子知之甚少,姜行一年有三百天都是陪在黎向巍身边,他几乎从来不提他的家庭,更没有人见过他太太。 “报警了吗?”盛君殊又问。 “没有。”黎江嘴唇动了动,“这件事情警察管不了……” “这么确定。”盛君殊抿了口茶,“不是不敬鬼神吗?” 两个人都把头低下。 装神弄鬼是场玩笑,谁也没想引来实实在在的怨灵。 “姜瑞的脖子几乎被勒断了……”黎浚说,“那不是小女孩的手劲。” 姜瑞面朝下趴着,无数柿子掉下来碎在他身上,变成一堆番茄酱把他掩埋,鲜红粘稠的柿子汁四处流淌,中间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恶心的怪诞画面。 黎沅当场昏过去,高烧不退,到现在还没醒过一次。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到底的。”盛君殊言简意赅,“黎总和姜秘书知道这件事吗?” 黎江表情都很怪异:“知道了。” 他们以为姜行会当场昏过去。 但他只是像呆呆地看着前方,瞳孔好像被打碎的琉璃珠子。反倒是父亲呼吸急促,血压升高,不得已被打了一针。 “爸爸很喜欢姜瑞。” “他十八岁就进公司,爸爸手把手教他做事。” 黎江擦了下眼镜,沉吟:“可这次爸爸也不让报警,这很奇怪。” 他继续说:“黎沅一直在和小姜秘书谈恋爱。” 黎浚震惊地看向哥哥。 黎江说:“妈妈不喜欢小沅,但是爸爸对小沅非常宠爱,有求必应。唯独之前她和小姜秘书在一起玩,爸爸很不高兴,于是小沅不敢明面上和他来往。” “很奇怪不是吗?他喜欢姜瑞,也宠爱小沅,却禁止他喜欢的两个人走得太近。” 众人心里掠过荒诞的猜想,因为过于荒诞,都心事重重,静默蔓延开来。 盛君殊从怀里取了符纸给黎江:“化温水,一天三次,给你妹妹喝了。” 黎江立即接过,事情已经发生,他不敢不信。 盛君殊回房间前,被黎浚叫住。 “这是您之前要的耀兰城的设计稿。”他气喘吁吁地递上几张皱巴巴的纸,眉头拧着,表情复杂,“如果让我哥看到,他肯定会生疑,所以……” 透明硫酸纸,上面是手绘平面图,凌乱的柱,墙面,引出的剖切线,不同的是纸的上缘和下缘还多了几行潦草的字,字距很大,天干地支。 盛君殊一眼看穿里面的风水局。 就是“引魂”,自动扶梯角度、朝向,楼梯的阶数,形状,把秽物往上引,引到顶层。 这很罕见。 毕竟一般商场,都是专门找人设计成“聚宝”“聚气”,盼望更多盈利。 顶层有什么呢? 盛君殊回想,除了金耀兰最喜欢的宝嘉丽女装,那天他们走过那里,似乎还见到小型电影院、酒吧、西餐厅、台球厅、一个小博物馆,甚至汤浴美容院。 说顶层是个精心打造、无所不包的微缩娱乐城也不为过。 如果是这样,耀兰城七点钟对外关门就得到了解释。 天黑以后,这里将会变成一个人专属的欢乐场,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否领情。 * 衡南躺在床上。她下巴更加尖细,若有似无的青色血管透出顾股脆弱的意味。 盛君殊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走到桌子边烧符纸。 姜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园里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着美人变鬼的惊悚场面,给手机里存着的希尔顿医生打电话。 对方大概以为“丧尸”又出了什么情况,立马接起来。没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优雅的英伦腔跟他聊天,问他“心脏病人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种无聊的问题。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尔顿医生怀疑这总裁对他有意思。 “不不,不会瞪眼睛的。因为血流受阻,大约会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伸舌头?不,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有些尴尬而不耐地打断盛君殊的描述,“您说的和我的专业领域不相干……我猜这个倒霉鬼应该是被活活勒死的,颈椎都断裂了……” 盛君殊看了看被挂断的手机,忽然想到了那天从阁楼梁上取下复读机时,摸到的那个浅浅的坎。当时他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刻意压出来的痕迹。 ——如果是为了固定一根绳子不左右滑动,而绳子上又吊着一个人呢? 盛君殊立刻给黎向巍打电话,但没有接通。他转而给黎江发了短信:“让你爸爸不要离开那个病房。” 黎江很快回复:“你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守在他身边。” 盛君殊又让人往医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还是没有醒来。 盛君殊在房间里踱步,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风雨欲来,而是心里空虚。衡南刚搬进别墅的时候,他充满了操心,后来衡南日以继日地给他找麻烦,让他时常处于失语愤怒的状态,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天生抗压,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一切一条条捋顺,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太久,像打仗一样。和平骤然降临,战士拿着剑,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边,不太习惯地摸了下她冰凉的脸,她一直没醒,床头的热水都放凉了。 他发觉这半年来,他和师妹说过的话,生过的气,还有身体接触,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师妹本应该是这样非常安静、非常内敛的——是吗? 衡南洗髓的时候,他替师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岁。洗髓的场景相当可怕,一人高的丹炉里沸腾着可锈蚀骨骼的岩浆般的铁水,少男少女们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师父让他用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励大家,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光是这种形同煮小孩的场景就秒杀一切了。他记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伙伴一进门,还没听完师父的励志故事就吐了一地,还有人尿在了裤子上,站都站不起来,在满地腥臊中爬着要回家。 他什么都没有讲,抱着入门训剑沉默地转来转去。 毕竟能入了炉的,不是心怀壮志对自己够狠,就是像他当年一样,心智未开有点儿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务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来,洗洗澡换身衣服,变成外门;或者有小孩痛昏过去坠入炉中,他把他们往上提一提透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们跌一跤都会嚎啕。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缓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着刀转到角落里时,看到了衡南。 那时盛君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岁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显得不协调的长,像蜘蛛的脚。 她脸色发青,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他一直凑得很近,也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为有人痛死在丹炉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提起来。衡南“哗啦”一下子离了水面,一双细瘦的本能地环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睁开了。那是一双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进光的眸子,两个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时盛君殊见她睁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 屋里挂着艳色绫罗,瑞兽里飘出香雾。门外是道走廊,脚步声零零落落。 她走路脚都在发抖,一脚一脚踩在过长的裙摆上,一天只吃一顿饭,胃里酸得厉害。 “看我。” 女童仰脸,小小一张脸,一对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种小兽。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闪一下,凉凉的筷子端头,压住发顶向下按,“规矩忘了,谁许你抬头了?” 头被压着,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长,眼珠又黑,皮肤苍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刚好。 女人说:“笑一个我看。” 小兽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这样笑的吗?!”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着脖子,被筷子压着低着头,眼里含泪,细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女人没再同她计较,只将她的手捡起来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笋,掌心又很绵软:“听说你抹骨牌抹得很好,双陆也打得不错。喜欢吗?” 女童眼里有光,点下头。 女人笑了一下,话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手技练得怎样?” 女童不说话了,抿唇低了低眼。 “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说,“你记住,打双陆,练骨牌,还有绣那几条手绢,都是副项,白天助助兴也就罢了,夜里还得靠这双手干点主业。主业都修不好,副业就没用了。” 她将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抱上塌来,脱掉鞋袜:“让我瞧瞧你的脚。” 脚丫握在掌心,也是绵软,但这脚板跟金莲儿而比差远了:“南南,你同房的几个丫头的都缠了,你什么时候缠?” 女童登时一惊,就要往后抽脚,让女人一把握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拼命向后挣扎,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声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恼了,抽她一巴掌:“喊个什么!”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人来嘱咐了几句,门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褂,很寒酸。 然后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脚踹到门口去:“去,有个臭道士找你。” 她踉跄了几步才走到门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长褂里空空的,留着道山羊胡子,双眼白翳,好像是个瞎子,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裹。她也没好到哪去,脚上一只穿着鞋,一只光脚。 道士两眼白,但好像不影响视人,拉过她的手,两袖飘然如风。 画舫甲板,是个说话的地方。她接过那双枯瘦的手上递过来的馒头,有点干,咽不下去,留在嘴里腻腻的发甜。 她猜测过了今夜,她会被赶出了画舫,或者沉在江里,这是她最后一夜,应当吃饱。 “你怎么一直低头?”道士趴在栏杆,江风吹起他的宽袖。 “脚冷不冷?” 无人回话。 “唉。”他叹一口气,“你慢点吃,我包里还有好多。” “你是买馒头的么?”她终于回了第一句话,敛着眉眼,是刻意训练出的柔顺。 道士说:“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济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大约济人济世这目标太大,不好理解,他换了种说话:“你可以大道长生,飞升成仙。”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兴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岁就够了。” “为什么是十五岁?” “因为我还有很多绸缎没穿,要等及笄才撑得起来,穿一下看看也就罢了。” “就这个?” “嗯。你能杀人吗?” 道士吃了一惊:“你想杀谁?” 黑洞一样的两只眼里射出冷静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个屋的小碧。”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杀了多可惜。” “她只是个一百个男人都骑过的木马。”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谁,杀他做什么?” “没有他就没有我。” “印三娘又是为什么?” “她一天只给我吃一顿饭,还想掰断我的脚。” “小碧呢?”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饭里藏针,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杀她等什么。” “那你杀我么?” 女童怔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杀。你给了我馒头。” 道士在夜空下哈哈大笑,笑声飘了很远,和画舫破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江面上带着腥味的风,远处夜空飘飞无数孔明灯。 “我很喜欢你呀。”他骨架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做师父内门好不好?让外门大道成仙去,内门都住在青鹿崖,无拘无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第49章 问灵(四) 衡南醒来喝药时,就给盛君殊讲:“我梦到了师父。” 盛君殊拿勺的手一颤:“是吗?” 衡南也不太确定:“那个长得像僵尸的,应该就是师父吧?” 盛君殊严厉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搁:“那叫清癯。” 是个温柔得百无聊赖的黄昏。 盛君殊的容忍度极高,一口一口地喂衡南喝中药,好让衡南能腾出两只手来玩手机,或抠手指发呆。 他喂得很慢,但一点也不急躁。他发现师妹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反而能静静地正常思考。 这坚定了要将师妹快点调整好的想法,哪怕是再入丹境。 衡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抵触,只是说:“我有个要求。” 盛君殊:“你说。” 他想,哪怕她想要一个布置成粉红色party的房间,铺满玫瑰花瓣的大床,或者让他刷卡再买一百套露肩露背的裙子当礼物,他都可以接受。 衡南专注的目光顺着他的下颌,一点点下滑。盛君殊感觉被不娴熟的锋利的刀片一路刮过,或者,这感觉像有人在他身上浇下粘稠的奶油浓汤。 “这次能不能脱全。” “……可以。”他艰难地说。 晚餐是在房间里吃的。 盛君殊认为过于简陋,尤其是这种需要体力的时候,更应该…… 但衡南不想下楼,她说她连走到车库的力气都没有,再讲,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在床上滚来滚去,在盛君殊左突右冲的抢夺中拿着手机坚持点完了外卖。 衡南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扔在床上:“我就想吃肯德基。” 盛君殊只能下楼告诉黎家女仆不吃晚饭了,然后沐浴在她们奇异的目光中,出门拎回一个红红的鼓鼓的大袋子,一路用手遮挡。 回房间一拆,光鸡翅就点了一个桶,一桶里面是八对,盛君殊下意识地抚住了皮带扣:“我们就两个人。” 衡南:“你吃一对,剩下的留给我。” 盛君殊惊诧回头看她。 衡南也看着他:“怎么,你觉得少?那你二我六。” 盛君殊放弃和她交流。 “好久没吃过了。”衡南吱吱地吸了口可乐,小声地说,“好好吃。” 她很想念郁百合做的饭,但这里没有。那就吃点垃圾食品,放纵一下让自己高兴。 盛君殊眼看她把六对鸡翅风卷残云地消灭,又从袋子里拿出个盒子。 “这什么?” 盛君殊静默地拆开盒子上的丝带:“我在楼下买的。” 衡南看着他把小小一个草莓蛋糕小心地拆出来,推到她面前,把刀叉整整齐齐摆好。 她觉得盛君殊这个人不但包袱很重,仪式感也特别重。 “你吃吧,我去洗澡。” 水流沿着肌肉的纹理滑落,在粗糙的疤痕处分成数股。 盛君殊回忆了一下房中术乾法的心法,低头看见这道疤痕,又稍微有点分心。等他反应过来,一手擦着头发,另一手已经把纽扣扣到了顶。 扣它干什么呢?反正一会儿也是要…… 算了,先这样吧。 衡南胡乱仰躺在床上,黑绒绒的头发全垂在床侧。盛君殊把她拽起来,让她背了一遍心法。 都这么久了,师妹的记性果然很好。 静默中,灯熄下。 台灯外的白色灯罩笼着绣着亮片,漫出的光也带着星星似的亮点,散落在黑发构成的银河。 衡南一语不发,睫毛颤动,有点飘忽。 担心上次失态给衡南留下阴影,盛君殊的动作极其缓慢,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他握住了衡南的左手,她的手很凉,像一捧雪,其他部分却神奇地截然相反。 灯光满溢在她锁骨的港湾,立起的黑色桅杆是肩带,那根细细的带子锋利如刀刃,切开细腻的泡沫。 盛君殊每次掠过,都觉得眼睛被刮了一下,刮得心惊肉跳。几次之后,他别过眼去。 按她的特殊要求,刚才两个人背对背宽衣,但衡南出尔反尔,盛君殊当然不会逼她,自己解了扣子。 她神情飘忽,冰凉的手指像触碰蜈蚣的背一样触摸那道疤痕。 这样一道破坏肌理的伤疤并不美观,但这疤痕在盛君殊身上,有种令她着迷的冲击力,仿佛在这种令人扼腕的残忍破坏中,窥见和自己天性相仿的部分。 但她也同时觉得很惋惜。 “师门倾覆那天……子烈正在洗髓。” 盛君殊缓声解释疤痕的来历,顺便转移注意力,缓解她的紧绷,“才二十一天,但姽丘派已经上山,我把他从丹炉里捞出来……还没来得及捞他旁边的子竹,后面就来了一刀,我把……子烈挡在背后。” “嗯。”她小声应,带着很轻的鼻音。 似乎还是在走神。 盛君殊不知道师妹是不是在专注地背心法,一时不敢再说话扰他。 师妹的触碰小心,无意识。微痒,冰凉,像融化的雪粒,由指尖丝丝缕缕渗入墙缝。 雪粒多了,融化成水。他的额头开始莫名地沁出薄汗。 衡南不敢停下。她知道背错是什么后果,丹境的河流会直接没过她的头顶,更多的是畏怯。 仍有细微的风,钻进心法构筑的高墙,拂在她身上。 高墙缝隙里钻入的丝缕,间杂着细雨,风开始变得粘腻,渐渐地累积出混沌的云头。 衡南一直没声,气息弱弱的,让盛君殊担忧之余,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洗髓。当时她肯定是想说什么,他就应该引导她像别人一样哭,不应该直接把她塞回丹炉,把一切扼死在寂静里…… 然后盛君殊干了件蠢事,他安抚地摸过她的头发,脸颊和耳尖。 衡南背乱了。 那猝不及防的瞬间,盛君殊的手臂被她掐出印子。 有上一次的经验,盛君殊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赶紧拖着她快速退出丹境,云头已经凝集,就在他们背后汹涌。 丹境结束,按理说应该高兴,他的神色却凝滞。 这感觉不像是书里写的“大圆满”? 像吞下了一把卷刃的刀,或者,满头大汗地剥一个柚子,发现里面空心。 盛君殊额头的汗让风吹去,他压下浑身不快。低头一看,衡南的眼睛幽黑,失焦,逐渐漫上了耻辱的委屈。 但师妹毕竟不像他那样练过多年的渐法,能坚持到过半已经很好了。 “没关系,别哭。”他赶紧把衡南的眼泪擦掉,轻声说,“已经成了,师兄把你带出去了。” 衡南用手盖住眼睛,胸腔抽动,还是小声哭了一场。 这让盛君殊特别有罪恶感,抓狂了一会儿,他把衡南抱了起来。 这拥抱揭去一切修饰,原始地相贴,阳炎体身上还残留炙热的温度和薄汗,他身上气息浓郁,画地为牢,手托住脊背,筑起高墙,圈出奇异的安宁。 范围收窄,衡南蜷缩着靠在墙边,失控感被安抚,被抛弃的惶惑极速消失。 盛君殊听不见声音,低头一看,衡南闭着眼睛,竟已在他臂弯睡熟了。 盛君殊黑眸闪动。 第二天清晨,出了件事。 黎向巍从医院失踪了,三个保镖一个都没看住。 盛君殊把衡南叫起来,才六点,衡南坐在床沿上,晃得像钟摆。 盛君殊摸了下她的发顶。他特别愧疚,但没办法,衡南必须得跟着他走。 黎江满脸惶恐:“我联系不上他,符还在病床上贴着呢!爸能去哪儿呢?” “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有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你可以查一下航班信息。”盛君殊打领带,语速飞快,“还有姜行的。” 黎江起先震惊,随后愕然在手机上翻找起来:“就是……明天早上。” 黎向巍的电话依然占线。 姜瑞遭受攻击,可能已经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现在谁都不信任,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把出国当做唯一的指望。 “去你们家靠近机场的酒店找。”盛君殊从地上捡起了一枚饱满的柿子,嗅了嗅,扬扬下巴,“让你弟弟找人把这挖开。” “什么?”黎江愕然。 连别墅内部装潢都是繁复的洛可可式,花园里种几棵观赏性不强的果树实无必要。一开始,盛君殊以为这是他们种来自己吃的,毕竟曾经也盛行过在花园里种绿色水果的风潮。 但姜行只管杀虫,施肥,任凭熟透的柿子落得满地都是。 盛君殊后退几步,隐约看出了小树排列的阵法,和真正的阵法差得太远。而且,黎向巍还选错了品种。 “柿子树,是阳树。”黎浚艰难地说,“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传统,在花园种阳树镇宅。” “选阳树没错,但结果的柿树不是阳树。”盛君殊转向黎江,“你学过生物课吧,植物的后代是种子。” 黎江点头:“对,种子外面是果皮。” “如果对应成人类,果实是什么?” “果实……”黎江焦躁地推着眼镜,思考了一会儿,“果皮包裹种子,对应的是人类子宫包裹的婴孩……或者,就是孕妇?” 这两者,恰恰是怨灵趁虚而入,最好的孕胚。 “挖出来的所有东西,软的硬的,全部摆在镇宅符下面,一把火点了。” 黎江跳上汽车。 衡南靠着座位,盛君殊把手机塞给她,征求黎江同意,把座位向后调整,让她在车上补补觉。 但衡南睡不着,膝盖上叮呤咣啷颠簸着一堆小瓶子,顽强地涂抹起来。 盛君殊打开笔记本电脑,给黎向巍的工作邮箱连发邮件: 第一条:“吊死鬼十之有九是怨鬼。” 第二条:“你以为送一间百货大楼她就会乖乖呆在那里玩?” 第三条:“位置发到 86XXXX。” 想了想,还附赠了一张经典港片的打僵尸剧照。 他高价购入过一个病毒,这边点击一下,只要对方的电脑曾经登录过邮件,邮件会自动弹出,把文字和附件内容复制上一万条,在桌面反复放映,叉不完,除非把电脑砸了。 专门对待不回信息的客户。 黎江边开车边哭。 “你行不行?”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又看飞过去的几个红灯,害怕他情绪不稳影响安全,“你不是很盼望你父亲出点事吗?” 黎江不说话,咬着牙吸了下鼻涕。 然后手机响了,他单手拿起来看,眼睛几乎黏在屏幕上。 黎浚发来了照片。柿树底下三尺,挖出一堆白茅,层层剥开,里面是个金镶玉的骨灰盒。 黎江崩溃了。 黎浚那边也崩溃了。 他把老旧的骨灰盒和满地白茅全部搬到盛君殊指定的位置,打火机都打出火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单手掀开骨灰盒看了一眼。 盒子内部掉出本来应该贴在盒子外的头像,女人黑白照片,卷发红唇,微笑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真他妈真是我妈呀!”黎浚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了看打火机跳动的火焰。 烧亲妈骨灰? * “你看前面。” 盛君殊焦灼等待回信的时候,衡南突然碰碰他手臂。 从前挡风玻璃看过去,前车是辆的士,后车窗三道黑杠,隐隐约约能看到后排两个靠在一起的后脑勺,似乎在商议什么,其中一个带着毛毡帽。 “往前再开一点。” 两辆车越来越近,几乎亲上嘴,黎江突然破涕为笑:“那是我爸的帽子!我亲自去商场挑的。” 防止被发现,黎江又稍稍减速,拉开两车之间的距离。 衡南仍然盯着那两颗头,说了句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小,盛君殊不得不拦住她的肩,贴近她的脸:“什么?” “我说,那两个人有问题。”垂下眼,衡南的唇几乎碰上他的耳朵,蹭了一点红,他忍着痒得出奇的热气听。 她的声音里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师兄,两个男人也会像我们这样说话吗?” 他们的姿势和前车两颗头完全吻合,盛君殊陡然一惊。 他的确……不喜欢和人离得太近,只因为是衡南才…… 如果是肖子烈……肖子烈敢这么小声说话让他费力地听,他早就一脚踹在腿上了。 “和金耀兰通灵的时候,”衡南接着说,“‘我‘总是被他拒绝。” 盛君殊下意识问:“拒绝什么?” “昨天晚上,我们……” “明白了。”盛君殊语速飞快,立刻捂住她的嘴。 他看了看掌心的红,他刚才为什么要捂衡南的嘴? 他又立刻心惊肉跳地想起,昨天垫在黎家床上的西装忘记收了,女仆会不会看到? 衡南很不高兴地对着镜子补妆:“你把我口红蹭掉了。” 盛君殊赶紧说:“师兄再给你买新的。” 衡南顿了顿,语气很沉:“是你把我的口红抹到了高光区。” “是吗?”盛君殊问得轻描淡写,垂下睫,单手按手机,迅速百度“高光区”。 他极聪明,很快懂了。 就像练功一样,每个部分都有在整套功法的作用,把口红蹭到高光区,大概就是一个环节影响了另一个环节,紊乱了,两个部分都白化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句回复:“师兄再给你买一盒高光。” 衡南“哒”地用力扣上了镜子,瞪着窗外,表情很凶。 第50章 问灵(五) 前车的两颗亲密商议的脑袋分开。 几乎同时,盛君殊手机上“叮”地收到了一条酒店定位。 箱子咕噜噜地在大理石砖上滚动,高挑的服务生走来:“黎总。” “房间已经布置好了。” 男人颔首。 这是套平常的套房。布置的意思,是将尖锐的边角用海绵包裹起来,房间内所有镜子全部用报纸封死。 黎向巍认为这样更有安全感。 姜行坐在沙发削着一只苹果,苹果皮旋转降落。他低着头,神情平静,黎向巍的手带着复杂情绪放在他肩膀:“你是不是在怪我?” “这么多年,姜瑞都是你养着,跟你最亲。怎么也应该带着……” 姜行手上的苹果皮掉在桌上。 他的眼抬起,一如往日隐忍平和。 “给你,平安果。” 黎向巍将苹果放在一边:“她最想报复的不是姜瑞。我们先脱身,后面的事情才有转机……” 姜行不语。 从年少时代一起玩开始,他永远表现得温柔而忠诚,二人从没红过脸,更别说这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我对不起姜瑞。”他轻不可闻地说。 黎向巍扶住他肩头的手加力:“姜瑞是我的孩子,要说错也是我错,你养他这么多年供他上学,你哪里对不起他?” “他不是一个和我作伴的玩物,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姜行锐利地看向他,似乎满眼怨怼,这幅神情非常陌生,“你没有养过孩子你不理解,多少次孩子哭着问我要妈妈我无法解释他根本没有母亲!” 他静了片刻,轻轻将黎向巍的手拂开:“是不是因为我们的错,因为我们这样……不能见光的,畸形的关系,让无辜的孩子承担了所有的罪责。” 黎向巍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但事已至此,他恳求:“明天我们出发。你——冷静一下吧,阿行。” 黎向巍嘴唇颤抖,转身走向浴室。 镜子已经被报纸封住,花洒里的水滴一滴一滴,至花纹大理石浴缸内,冷而脆。 黎向巍脱解开衬衣,心烦意乱。 按他这样说,他俩早就一起站在地狱里了。姜行未出口的半句话不就是—— 在怪他吗? 如果不是因为他先被女生的热情攻势冲昏头脑,后又因为久恩和利益无法拒绝,三个人展开不清不楚的错位的关系,这么多年也不至错上加错。 这么多年,姜行孑然一人。 他提出过让他找别人,哪怕姘头,姜行始终不愿。 越是不开口问他索取,他越觉得愧疚。 他私心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陪伴姜行,却没有想过后果。 夫妻利益无法割裂,阿兰的怀疑和怒火无法承担,他让撞上门来的小沅转移阿兰的注意力,用另一个无辜的孩子保护他们的姜瑞,又何其无耻? 全都是他的错。 他闭上疲倦的眼,打开旋钮,花洒里的热水没有喷出。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一下一下地触碰他的额头。 黎向巍睁开眼,眼前悬挂着一截他洗澡前摘下的领带。 领带挂得很高,下段在眉心摇晃。 下意识地,他向上看去。 仰头的瞬间,头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攥紧,向后拉扯头皮,发出了“嗤”的声音,惨白的灯晃眼而过,他重重撞在淋浴间的玻璃墙上,发出一声哀嚎。 悬在空中的领带陡然一动,打了个转,似小蛇一般迅速甩尾,层层缠上他的脖颈。 黎向巍双手扒着它,眼珠凸出,喉中嗬嗬喘息,拼命摇摆脖子,仍然感觉它越收越紧。 他感到下腹一热,灵魂脱离出躯壳,似乎看到自己紫红的脸和爆出血丝的眼珠。 他恍然大悟,当时金耀兰也是这样的面貌。 她躺在阁楼的床上不吃不喝。她不再像刚刚发现他的惊天秘密时那样精神崩溃,歇斯底里,三个月的住院生活让她安静了许多,但也枯败下去。 丰盈的两颊凹陷下去,曾经顺滑的头发枯黄,使人想起搁浅的鱼。 他不忍心她呆在那里受折磨。还是把她接回了家,即使医生告诉他病人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自残倾向。 “我爸死了,金家倒了,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她嗓音沙哑,背对着他蜷缩,“你不用再惺惺作态。” 托盘是她最喜欢的复古木制托盘,托盘上的碗是结婚时一起挑选的小金鱼瓷碗。金鱼的半只尾巴脱落,再也无法在金黄的雪梨汤中遨游。 “吃点东西吧,阿兰。”他说,“就算你不是我的太太,你也是小江和小浚的妈妈,我不能看着你……” 二十年相濡以沫,多少是有一点感情的,即便这感情的初始不是火热的爱情,也一样熬成密不可分的亲情。 孩子母亲蜷缩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只剩一把弱小的枯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小江和小浚生出来。” 有很多事情早有预警。 而这些事情天生注定。 他超常的细致和审美,他送的礼物永远切中女人心意。 他坐怀不乱的风度,他比其他男人强出百倍的体贴和温柔。 他对健身的狂热,练就大卫一样的身材,却有着永远刮得干干净净的、不扎儿子脸颊的下颌。 言语的交汇,幽默的碰撞。 灵魂伴侣,上天眷顾。 而她深爱的这些品质,她为之赴汤蹈火奉献一生的一切,加起来却是他绝不可能爱她的证明。 这是怎样的一个玩笑。 “我恨死你了。”她沙哑的一把嗓音像刀划过金属,喉咙里含了一只哨,半是尖锐半是破音,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没有眼泪地哭,“我恨死你了。” 反复只剩这一句。 他也听多了这样的谩骂,麻木地放下碗出门。 未等到夜晚降临,佣人的尖叫划破长空,房间只剩飘荡的一双脚。 她生平高傲,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死法? 修长的脖颈断裂,眼球凸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舌头。细心保养的皮肤鼓涨青紫,她生前迈脚步步生莲,死后地下却满是不堪的秽物…… 只有小孩子似的瘦小的手,指甲上的丹蔻是熟悉的鲜红。 他将阿兰抱下来,眼泪打湿她最钟爱的旗袍。 因果轮回,他应该也是如此面貌。 毫无体面,只剩丑陋。 黎向巍慢慢地松了手,身子顺着玻璃墙下滑,后背擦出一道水渍。 门被撞开。 一个人冲进来,猛地拉住了领带的另一端。黎向巍仍然不可阻挡地滑落斜坐在地上。 姜行扯住领带,跟另一股不可见的力量拉锯。 他没有企图拆解黎向巍脖子上的缠绕,而是低头,将自己的脖子也绕进去:“太太要带就把我带走吧。” “是我对不起太太。”他面庞上滑落两滴泪,又缠了两圈,眼神失焦,“杀了我吧。” 领带抖动两下,却瘫软下来,像是被人丢弃,黎向巍咳呛着大口喘息。姜行虚脱,一把扶住了墙,热泪滚滚而下。 从埋下金耀兰尸骨第一日起,姜行照料柿树,如对待亲儿女,他所有的愧怍、懊悔和难言的沉重,全部送给了柿树。 柿树一日一日成熟,柿果二度诞出金耀兰,柿树是母,姜行就是父。 这段关系已经不能用复杂和混乱形容。 空气中似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愤怒的声嘶“咔嚓”一声,玻璃隔间绽出狰狞的蛛网,随即隔间倾塌,无数片碎玻璃如雨砸下,姜行弯腰将黎向巍护在身下。 “砰——”最后炸掉的是灯。 黑暗,阴冷,水的滴答,血液的铁锈。 姜行头昏脑涨,他发间血肉模糊,脖颈上竖起一排尖刺,坐在地上的黎向巍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姜行睁眼,颤抖着手去摸,喘息越来越惊恐。 黎向巍明明被他挡住,那些碎片却脱离重心引力斜着向上,像是无数铁钉吸在磁铁上。 他的胸膛、手臂,脖子和脸,哪怕是眼睛,都在刚才的瞬间扎满玻璃,因为姜行的触碰,玻璃翻搅,血流蜿蜒落下,他发出野兽一样含混的呜咽。 姜行的青筋暴出:他在他衣襟上摸到什么—— 刚才黎向巍吐血的同时,也吐出半截血肉模糊的舌。 酒店的走廊光线很好,落地窗台上搭了一只黑色马丁靴。 细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繁复的绑带系好,拉出一个蝴蝶结。 “衡南。”盛君殊立在一旁提醒,“差不多了,走了。” 衡南跺了跺脚,换了一只鞋尖踩在窗台,继续系鞋带。 盛君殊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世上怨鬼没一个不是遭遇不平,要都让他们冤冤相报,还要天师干什么?” 衡南双手揣在外套口袋,看看他:“我觉得我们确实挺多余的。” 盛君殊没被她这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冒烟,只是淡淡问:“你知道怨鬼为什么一定要被诛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阵仗太大,会牵涉无辜。”盛君殊大步将她提进房间,门被踹开的同时,他的声音也落在耳畔,“谨慎,姜瑞的命在她手里。” 黑暗封闭的浴室内隐约传来人的呜咽,门被推开的刹那,匕首也飞掷而来,被盛君殊一把挟住:“刀不要乱扔。” 他一点点将匕首戳进墙内,滋滋的摩擦声让衡南打了个激灵,捂住耳朵。 黑暗中,姜行眼中的一点泪在光下闪亮:“盛总?” 镜子上的报纸也被撕开,“嚓”打火机的火苗扭动亮起,镜子里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机,眼睫在眼底生影,男人背后有一袅宝蓝旗袍的影子,背对着他。 这是衡南看到的画面。 天书正在猛烈震颤。 旗袍下的皮肤呈现青色,像冻久的生猪肉。刺绣旗袍并不崭新,连胸前靠进腋下拧出的褶皱都活灵活现,扑面而来的寒气却从布料的每一个缝隙钻出。 金耀兰眼底一轮白,但衡南知道,她正与她对视 “你又来了。”她说。 “打扰你了。”衡南说。 盛君殊手上火焰一摇,不禁回头看去,衡南对着空气开口。 姜行喘息着,目光惊恐,慌乱后退几步。 怨鬼还没现形,师妹就能看到了吗? 衡南凝眸,揣着口袋,手心汗湿。 心脏疼痛转移了心理上的恐惧。这是她第一次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一个死了的人。 除了是阿凡达的颜色,还翻着白眼,原来也不如她想得可怕。 比阿凡达还浅一点。 衡南的目光终究还是避开了渗人的白眼,往下看:“你这个项链,能不能给我。” 金耀兰尸体僵直,生了锈一样,一格一格地低头。 她胸前挂着一团萤火虫一样的白光。活人和还未尸化成怨鬼的冤鬼,体内都有这样的白光,这是所谓三魂七魄,或叫精元。 这是活人的通行证,走了一魄两魄,人不是傻了,就是残了。也是冤鬼轮回的敲门砖。尸化成怨鬼便没有精元,最终将消灭于世间。 她脖子上挂的是姜瑞的精元。 金耀兰森森地笑:“凭什么?”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衡南说,“我是女的。” 盛君殊没忍住勾了下嘴角,又有些担心衡南此举会激怒金耀兰,目光重新冷凝地盯着镜子。 “给我吧。”衡南向前一步。 手仿佛伸进冰柜取物,直直抓住了姜瑞的魂魄。 从她掌心荡开的虚弱的温暖,竟沿着手臂向上,压制住了天书。 姜瑞才二十一岁,谈恋爱谈进ICU。 他应该很想活。 “盛总?盛太太?”门外忽然传来黎江的声音,他皮鞋蹭着地面,虚弱的手机冷光在抖,声音愈来愈近:“爸?” 金耀兰陡然拧头,脖子发出一声巨响。 光亮照见浴室的红色铺了薄薄一层,黎江吓了一跳,黏腻的血液被皮鞋划出一道嘶哑的印子。他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来,不慎撞掉盛君殊手上火机:“爸!” 打火机远远摔在地面上,瞬间一片漆黑。 慌乱中衡南紧抓着那团光不放,一双鹰爪一样的手猛地勾住她的双肩。 盛君殊双肩灵火陡然现世,摇曳的火光点亮了浴室,猛然回头,哪还有金耀兰和衡南的影子? 牧棘刀出手,盛君殊转瞬不见。 黎江撑着水池艰难站起,颤抖着手拨120。 领带歪斜着浸泡在血泊里。 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只萎缩的氧化的苹果。 第51章 问灵(六) 耳边风声作响,足下悬空。 那冰冷的手抓着衡南的肩膀,又改成掐着她的脖子。 衡南的颈动脉突突跳动,脖子后仰也甩不开这大力的桎梏,只能反手用力拉开这条手臂。 力量猛地一松,她好像拽断了什么,瞬间失去阻拦向前扑,脑门咚地撞在走廊边的玻璃栏板上。 隔着玻璃,下面是悬空的中庭,楼板之间挂着弯垂的感恩节主题拉花,拉花上坠着火鸡装饰品和“on sale”小广告牌 左手手掌印在玻璃栏板上,她慢慢抬头,睫毛轻颤。 从中庭上方俯瞰,棕色巨幅版画,卷发女人对镜梳妆,下面几盆棕榈。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哪里。 衡南看向右手,手上抓着一根冻成冰火腿的阿凡达色手臂,手腕上还挂着个荡悠悠的玉镯子。 她下意识地想丢开,但是忍住了,转过身,捋了捋脸上的头发,两根手指小心地捏着,把冰火腿递给眼前的阴影:“不好意思……” 你太脆了。 缺了左胳膊的金耀兰直挺挺地杵着,脸色铁青地用白眼看着她。 衡南不知道她在这青色的脸上是怎么看出“铁青”的,但她能感觉到怨鬼的生气,因为胸口的天书震颤得凶猛,她也痛得扭曲。 “那我,替你装回去。”衡南两腿打颤,反手撑着玻璃栏板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金耀兰。 衡南低头看了看,把胳膊调整了个向,往她肩膀一靠。幸好,那胳膊像磁铁,“啪”地吸在肩膀上了。 金耀兰的手五指张开,指甲毫无征兆地插向她的双眼。 衡南的身体记忆在大脑反应之前带着她后仰,她倒下去,手底还想抓住什么,竟一把拽断了她颈前的精元。 衡南再度跌坐在商场的玻璃栏板上。尾椎骨卡在栏杆槛,剧痛,她眼泪飚出,脚趾蜷起。 再抬眼时,黑漆漆的眼里生出些戾气。 “我刚才应该把你的火腿从后面扔下去。” 衡南睨着她,把姜瑞精元挂进自己领子里,借他的温度压制天书。 金耀兰朝她走来,款款地,旗袍摆动。她到了自己的地盘,好像上了油的机器,不再发出“格格”的僵动。 她背后是宝嘉丽的玻璃橱窗,隐约可见人体模特的轮廓,但店里黑灯。七点钟,商场打烊,走廊里只留下偏白的应急灯。 高跟鞋发出诡异的脆响:“你会通灵?” 会通灵,必是极阴体质,金耀兰对这副曾经和自己通灵的身体异常有亲近感,也很有……兴趣:“你看到了什么……” 衡南仰头睨着她,从某种角度看,这二人有种共通处。 比如习惯性地抬起的尖尖的下巴,还有嘴角讥诮的冷笑。 “看到你和你老公性生活不和谐。” 金耀兰“碰”打在衡南背后的栏板,商场装的是抗震钢化玻璃,细密的裂纹只是滋滋地蔓延开:“你闭嘴。” 她歪过头,白眼贴得近了,还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树状的红血丝,衡南马上闭眼。 “我撕开他的头皮,嚼碎他的舌头,我让他慢慢死。” “你做得很对。”衡南屏住呼吸不去闻她身上的腐气,闭着眼睛称赞了一句。 二十年不说一句实话,舌头留着也没用。平心而论,她觉得金耀兰不够狠,换成她…… 衡南眼睛瞬间睁开,一把阻住金耀兰伸向她脖子的手:“这是姜瑞的,你拿走也没用。” 怨鬼死死瞪着她,她也冷冷回视:“你不怕长出唧唧吗?” “你想变成你最讨厌的物种?” 金耀兰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古怪的笑,很像野兽吞咽口水。 尸化过的怨鬼无法长久地维持稳定,眼角撑裂,红色的肌肉边角露出,舌头不自知地向外吐。 再气质的美人,都无法控制地慢慢变成死后最难堪的面目。 枯瘦的手指用力极大由抓变作了扼,衡南的脑袋“咚”地再次撞在栏板上:“龟缩在男人背后,好可怜。你的命给我,我活得比你更好。” ……但你不知道,龟缩在男人背后其实特别舒服。 虽然盛君殊平时管东管西,不许摘野花野果,不许光脚在地板上走,但她基本上是心想事成的。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去哪玩去哪玩,想不走路往下一倒,甚至也可以被抱着不走路。 这会空调关闭,四面森冷,衡南突然有点想念阳炎体在身边的日子。至于这动不动就犯病的心脏,谁要给谁好了…… 怨鬼的脓液吧嗒流到她身上,衡南面色一僵,胃溶物疯狂上涌,“呕——”,毫不客气地吐了金耀兰一身。 衡南嫌恶地拿着她的旗袍擦拭殷红的嘴角,眼里含着生理性的眼泪,黑得波光荡漾,“我的老公你消受不起。” 劲风袭来,一箭当空,擦着金耀兰的头皮穿过,几乎将她的脑袋劈成两半,丰硕黑血飞溅在玻璃墙。 尖利的嘶叫响彻头顶,廊灯“啪啪”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次第炸裂。 衡南就靠在玻璃栏板上,丝毫未觉察已经绽出裂纹的玻璃正小规模的颤动,承受不住“砰”地炸成了金粉。 “师姐!”肖子烈惊恐的叫声从楼对面传来,射出的第二箭在空中偏移,扎进巨大的金属立柱,冒出一路火花。 衡南仰倒,随着玻璃粉花一同坠下楼去,裙摆向上扬起。 耀兰城共九层,有多个穴状中庭,下面的这个是最大的入口中庭,悬挂无数照灯,照耀着超大版画。 坠到底,摔得筋骨碎裂,只需要短短数秒。 凭空出现的盛君殊,变作一道黑色的影,像旋风一样扫荡过商场,挂灯左右摇晃,他斜踩着立柱向上腾空。 坠下的瞬间,衡南伸手一把拽住了挂在楼板上的拉花。 重力作用下,她向滑索般向前滑去,无数广告小吊牌从她掌心刮过,下雪般飘落在中庭。 盛君殊刚碰到她的衣角,脆弱的装饰拉花就承受不住下冲的力量,有一端瞬间掉落下来,衡南顺着坠下的一端,猛然向相反的方向荡去。 盛君殊呼吸急促,心脏都要停摆,一个黑影猛地扑来,将他撞在柱上,怨鬼黑血迸溅。 盛君殊挥刀砍去,金耀兰瞬间消失,从背后扼住他的喉咙,桀桀狂笑:“你救不了。” 鬼怪之于天师,也分三六九等。 尸化的吊死鬼乃是怨鬼中最难缠一挡,他们属于人的意识最少,怨气最重,无法沟通。可瞬移、可分.身,以舌为武器,入门手册中就注有“务必小心”字样——比如肖子烈现在就在拿手撕着缠绕他的巨大舌头。 何况,耀兰城内风水局,是为金耀兰量身打造。黎向巍给金耀兰修建一所“豪宅”,期望她可栖居在此,放下怨气。但这怎么可能? 金耀兰就像回到自己熟悉的老巢,拿什么当掩体、从哪逃跑、哪里有尖锐棱角,总比他们反应快几秒。 现在衡南身处险境,他们争抢的偏偏就是这几秒。 衡南钟摆样摆过去,一头撞到立柱,脚向下踏住了钉在立柱的秸秆箭。 秸秆她见过,一种空心的作物,跟吸管差不多,又软又脆,可做箭已是出人意料。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畅通无阻地踩断它摔下去是什么感觉。 但一缕阻力从脚上传来——肖子烈这根秸秆箭咯吱咯吱地向下弯,却始终不曾断裂,弯到最大限度,竟然像是弹簧一般,猛地向上一抬。 衡南感觉自己像弹弓上的石子,被它弹射出去。 她吊过舞台威亚,从天而降的独舞天鹅。 她现在就在上升,不同的是悬绳是松的。她飞快旋转手臂,如同风筝收线,借着上升势头,抓住上部一个点,圈圈将拉花缠上手臂。 姜瑞的精元在她脖颈上发烫。 她凭借着蛮横的意志,竟然沿着脆弱的拉花将自己一点点攀爬上去,四根手指搭上了三层的楼板边缘。 随即是颤抖的、纤细的手肘。 衡南体育课从来不及格。脸被栏板挡住,她手臂发抖,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 盛君殊一手咯吱咯吱地掐住压在身上的腐尸,一手猛地将刀丢出去,劈碎了三层玻璃栏板,打碎了衡南面前的全部阻碍。刀向下冲,垫在她脚下,硬生生将她托了上去。 衡南打了个滚,冷汗淋漓地瘫在陆地上。 盛君殊收回目光,收紧的瞳孔微缩,由热转冷,扯起怨鬼头发,手起刀落。 金耀兰一避,手臂掉下瞬间,从正对走廊的扶梯“穿心煞”中再度瞬移。 盛君殊没有追,翻越栏杆跳到三楼,蹲下将瘫在地上的衡南抱起,检查了一下胳膊和腿。 师妹在空里荡了那么半天,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外伤。 硕大的耀兰城内一片死寂,店铺关闭,满地玻璃碎片,应急灯一半幽幽亮着,另一半已经炸毁。 肖子烈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双腿交叠,额头上的汗水滑落进沉黑的眼睛,薄唇微微抿起,下巴因为紧张而微微抖动。 箭在桃弓之上,他在等待机会。 隐约传来风铃响声。 一道阴影带着腥热的风冲开了盛君殊与衡南,黑血和尸水喷溅在玻璃上,顺着栏板留下,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大仇未报。” “那你就不该上吊。”肖子烈在楼下没好气地讥了一句。 挺押韵。 静默了片刻。少年含着怒把箭头拨正,弓弦拉至最满,咯咯作响。 “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童稚的声音回荡在数层楼上。 金耀兰猛然再度现形。 残缺不全,颈椎断裂,头颅佝偻在胸前,长长卷发挡住了脸,衡南向后一躲,“吱啦”推动背后一面被鞋店摆在外面的旧立镜,“咔嚓”,早已碎掉的镜子掉落了半边, “二八二九三十一……”衡南熄屏,童谣让一根手指摁断。 盛君殊万万没料到她把这个调成了闹铃,响得真不是时候。 更危险的是她后脑勺的镜子。只剩锯齿形的半边,像猛犸竖起的尖牙,勾起她两绺漆黑的发丝。如果从他这个位置,从背后砍金耀兰,很可能会使衡南撞上那个尖角。 世间最难不是的战无敌手。 而是如何完好无虞地保护一枚鸡蛋。 盛君殊双眸漆黑,给肖子烈打了个手势,暂止住他的箭,轻而无声地屈膝站起。所有的力量和伤害,必须全部向他的方向倒,一丝一毫不能倾过去。 “你在嘲笑我?”怨灵平静地问,片刻,毫无征兆地朝衡南扑去。 衡南脑袋后仰。 盛君殊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攫住,险些站不住,浑身血液冲上头顶,又落下来。 好的是镜子也被顺带推远去,没碰上。 坏的是衡南伸手一揽,向后握住那枚尖角。 头顶只剩一盏灯泡,刺眼的光正照在她手上。破镜尖锐残缺,一双手却苍白柔软,仿佛孱弱的丝帛。 “衡南,手。”盛君殊以为她要借力站起来。但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支撑,镜子会跑,尖锐的碎片会割伤她的手,他几乎恐吓地提醒。 但她双眸漆黑,置若罔闻。 金耀兰说她的命换她来活会更好? 同样一根绳,她在三秒内拽住它爬上楼板,金耀兰则用它勒断了修长的脖子。 “你没资格和我比。”她的手慢慢加力,“咔吧”一下,像掰板状巧克力一样掰下一块,鲜血也如小溪顺着手臂留下,“因为我活着,你死了。” 不规则的小块镜面翻转,倒映出吊顶上的灯,微微一转,折射出一道光,光落在宝蓝旗袍之上,灼出一个血洞。 怨灵的惨叫后知后觉。衡南的手腕翻飞得更快,折射出的这道光越来越亮,一剑一剑毫不留情,一道一道焦黑血痕叠加在出现怨灵身上。 衡南曾经用的是把桑剑,桑为剑,贵在轻盈,但很脆弱,她死后,桑剑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入门之书上也写,对天下秽物,虚实相应,光为剑,棘为刀。 盛君殊低头。 他手上这把是棘刀。 师妹手上那个,当是光剑。 金耀兰抱着头蜷缩,半个身子浸泡在黑血里,像是融化的雪人,只剩下孩子似的一小团,衡南“啪嗒”撂下镜子,伸出鞋尖挑起她盖在脸上的长卷发,歪头看了看:“脸我给你留下了。” 她把另一只手放在金耀兰天灵盖上。 “衡南!”盛君殊叫她,是不愿她坏了规矩。 怨鬼不诛,折损福泽。 衡南却转过来警告地睨他:“谁收的鬼,听谁的。” 她抓着金耀兰的头发一提,怨灵登时化入虚空,兜里揣着盒眼影,她把虚空一丢,眼影盒子扣上。 盛君殊伸手抢夺,她立刻眼影丢进衣领,恰好斜着落在中间。 他要是想夺,必须把手伸进她领子去取,或者从下面掏。 第52章 问灵(七) 但衡南想错了,盛君殊抢的不是盒子,而是她的手。 “别动!”他捏紧她手腕厉声喝止,目光仔细扫过,伤口倒是不深。 但是她可是打一下别人的脸就能肿得老高的体质。 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从裤兜抽出来,沾出余血,翻个面利落地按在伤口上,马上被血浸湿。 衡南看着他,盛君殊整齐的眼睫垂着,这年头居然还有人随身带手绢。 但下一秒衡南马上被按得啪嗒啪嗒掉眼泪,豆大的眼泪砸到羊毛衫裙上。 盛君殊没理她。 “师姐你今天真的太酷……啊师姐,你手怎么了?”肖子烈腾空飞上来,还没看一眼就让盛君殊吼走,“开车。” “可是我没驾照啊,师兄……” 没人理他。 肖子烈只好闷着气捡秸秆,又飞上柱子用力拔出钉上去的拿一根,擦一擦,吹一吹,小心地收进背后的黑丝绒袋子里。 这秸秆箭之所以没有让衡南踩断,是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秸秆,是师父开过光的超级秸秆,用一根少一根,要回收利用。 “能走吗?”盛君殊平静地问衡南。 衡南能走。 但她不想走,含着眼泪恹恹地摇了摇头。 “拿手按着。”盛君殊把手绢给她,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手伸向膝下,但这个预示着舒服的公主抱的动作只做了个趋势,又收了回来,盛君殊抬头,很淡地看她一眼。 衡南也含泪瞥着他,心提到嗓子眼里,疑心师兄看穿了她的假把式。 但她又猜错了。 盛君殊把她拥进怀里,抱着她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这里没有空调,阳炎体怀里非常温暖,她感觉到他的心跳仿佛留在刚才混乱的现场,心有余悸地,仍然横冲直撞地跳动。 盛君殊双眼微阖,一言不发。 这不是对师妹的安抚,这是他自己的片刻休整。 衡南听着他的心跳渐趋平稳,低眼,打量着手上的手帕。 手帕非常简洁,藏蓝色,布料柔软,外面有一圈白色的细细双线边,边上有毫不抢眼地复古刺绣,右下角绣着几个字母。 这不是她爷爷擤鼻涕重复利用的那种手帕。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彰显逼格用的,奢侈品时尚手帕。 好,她原谅盛君殊了。 衡南被他抱了一会儿,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一点淡淡的铁锈味,埋在薰衣草洗衣液的气味中。 星港城靠海,湿气深重,衬衣上永远带着没干似的干洗剂味。鼻尖要凑近他温热的皮肤,才能闻到他原本那股极淡的青松气。 衡南嗅到了他漆黑的鬓边,师兄白玉般的耳廓近在咫尺,她不知道怎么想的,恶作剧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盛君殊瞬间把她推开。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这么一推,师妹万一误会他多厌恶她,理应找个缓冲的理由。 于是目光落在她胸口:“太硌了,自己拿出来。” 衡南恍然大悟,突然抱她一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长睫垂下,睫毛上沾着小小的水珠:“手疼,取不出来。” “……”盛君殊果然没再提这件事,拦腰抱起她出门。 焦躁兜着圈的肖子烈大步迎来:“师兄你可算来了。” 盛君殊憋了一肚子火:“你怎么还在地库呢?” “我没驾照啊!”肖子烈吼,空气都在震,“说了你又听不见!” * 盛君殊把回清河的机票退了。 一切结束,其实他们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几天。但衡南想坐一次游轮,于是机票改成了船票。 盛君殊怀疑衡南只是为了在外面过夜。毕竟飞机当天就能落地清河,坐船要两天。她对住各个地方的高级酒店,有别样的热忱。 游轮和其他五星酒店没差别,也有室内泳池、KTV、健身房、棋牌室,她没兴趣去玩。盛君殊也不爱玩,于是两个人就在房间里待着,他打电话回邮件,她挂着湿淋淋的头发,趴在床上玩手机。 衡南一只手还缠着厚重的绷带,所以是单手玩手机。 两张床中间的墙上伸出来个锥型的复古壁灯,壁灯下面是床头柜,床头柜上有座机、遥控器、插花,就是一个特别常规的宾馆房间,家里别墅房间比这个还大呢。 不知道为什么衡南这么喜欢。 盛君殊轻轻坐在衡南旁边:“眼影盘不能丢在那里。” 衡南两腿交叠,翘在空里:“你说得对,我再买一个眼影盘。” “不是眼影盘的问题。你再买一百个师兄都给你买。”盛君殊叹了口气,“是里面装的怨鬼,你把她放回老屋,十几二十年以后那个老屋可能会因为闹鬼上报纸。” “那很好啊。”衡南翻着手机,“到时候我们去鬼屋探险。” “……” “那本来就是她的祖宅,别人占不如给她占。”衡南自有一套逻辑,“她不敢出来吓人的。再出来我把脸也给她刮花。” 师妹脾气太拗,这些年倒是一点没变。 他想,这回是他先答应黎向巍来星港,违反规矩,应该是算在他头上。 盛君殊:“下不为例。”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童谣突然唱了起来。 “你这个铃声……”盛君殊拧眉。 也不嫌渗人。 衡南已经将信息打开。 黎沅发来一张自拍合照,头上缠满绷带的姜瑞和黎沅头靠头,他看起来精神不错,露齿笑着,比了胜利手势。 他对自己何时遭受谁的袭击、为什么躺在医院完全忘却,黎沅也是。她大病初愈,两颊婴儿肥都瘦下去。 “我要期末考了。”她附了这样的文字。 三天前黎江拿到了真正的鉴定报告。 这个十八岁以前都缺席在他们生活中的、自以为单亲家庭抚养长大的小秘书才是父亲的儿子。 若干年来在黎家小心翼翼、装聋作哑,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黎沅,却不是父亲的女儿。 他将这两份鉴定报告用打火机点燃,扔进垃圾堆里。 两份报告的灰烬混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黎沅,姜行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姜瑞。当天他走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留了封信说是去祈福,一去不归。有人见到过他,差点认不出了,他在街上的小饭店里打杂,头发板结,一天八小时,不收钱。 两个年轻人身世的秘密可能如报告上的文字一样消失在世界上,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准备得怎么样?”衡南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打字。 “还没有复习。”黎沅说,“我可能要留级了。” “……” “但我要好好学习的。”黎沅回头看了一眼垂头剥着香蕉的年轻人,又回复道,“因为我可能没办法像你一样嫁个有钱老公了。” 一切扭曲、错乱和充斥私心的关系就此斩断,不再蔓延。 小秘书还做单亲家庭的小秘书,私生女还做逐渐找回自信的私生女,简简单单。 姜瑞出ICU的当天,黎向巍进了ICU。 他的舌头缝合了,但出血量太大,且浑身扎着的玻璃取不干净,引起反复感染,浑身缠满绷带,痛苦不堪,至今只能靠打吗啡和用医疗设备烧钱吊命。按黎浚的话说,黎家多灾多难。 他这话说得极其装模作样。 因为这灾难对他没有实感。只要父亲不死,他可以一直掏钱,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矿山。他坐在自己开着冷气的办公室里,又听不到医院病房里彻夜的哀叫。 他发邮件咨询过盛君殊:应该把挖出来的母亲的骨灰盒挪回家中祭拜,还是埋进它本该在的高级墓园? 当时盛君殊在洗澡,衡南替他回复了一条:“埋进老屋。每年你们去那里烧纸,说不定还能聊两句:)” 黎浚再也没回过邮件,估计被吓坏了。 “……你有那个过吗?”黎沅悄悄地问她。 青春期的小女孩,对“那个”真是好感兴趣。 “你有么?”衡南眼睫微动,斜眼睨着坐在旁边的人十指纷飞地打键盘,也用包好的手掌将手机屏幕遮挡,又一字字删掉,“没有。你想给我什么建议吗?” “天啊,你们都结婚了还没有啊。”黎沅惊叹,同情心泛滥,“其实我也没有……但!我在网上找了一些攻略,可以给你参考。” 衡南冷漠地发了个勾手指的表情。 “女上比较容易,那个。” “?” 什么意思。 “比较容易到。你可以试试。” 到?哪里? 衡南几乎把小气泡盯穿,这输入法吞字吗? “衡南……”盛君殊一叫她,衡南心差点跳出喉咙,瞬间将手机面朝下扣住。 盛君殊侧眼过去,在她指下死死按着的手机走过一遭,“怎么了?”他垂下眼,“跟谁说话?” 紧张成这样。 “你又不懂,你忙你的。”衡南镇定地说。 盛君殊又看了看师妹欲盖弥彰的小脸,按捺住心里异样的情绪,平和地转过头去,平静地面对着电脑,满眼的数字,有点看不进去。 她这个年纪,资历尚浅,比较容易被吸引,聊聊天应该是正常的。 只要不出格……不出格,都是可以容……等一下,什么叫做“出格”? 他立刻打断自己偏离的思路。 这样胡乱揣测师妹真的很不好。 说不定真的是和朋友在讨论一些专业上的问题,设计,或者舞蹈,他真的不懂。 这完全有可能。 ——问题是她之前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所以她被他打断之前是不是原本对着屏幕在笑? ……想不起来了。 他闭了一下眼,开始抄送邮件,细细核对冷静地按下发送。 邮件“嗖”地飞出去。 到底勾没勾嘴角? 衡南小心地地将手机屏从被子上揭起来,斜着眼看,黎沅已经已经发了一大堆过来。 进去的时候要往外推? 出去的时候要往里收?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衡南抓住头发。 “枕头很关键。” 衡南摸了一下自己不太健康的颈椎曲线,所以睡眠不好,会影响很多的方面。 “女生可以穿得hot一点,注意气氛的烘托。” hot一点……这个懂,女生穿厚一点。 黎沅暂时想不出来别的了:“对了,你们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那个过?” 衡南仔细想了想:“他有点紧张。” “紧张?是兴奋吗?” “不,紧张。” “……”如果这句话的主语是一个十几岁高中生,黎沅还可以接受,但盛君殊在她心里,是一个拿大刀砍鬼面不改色的成熟稳重、优雅矜贵的男性。而且他很有钱,有钱的男人,不应该都很会玩吗? “那你要小心!如果你都主动了,他还是没反应,或者表现得不自在、很紧张的话,你要小心他的性向!” 衡南如遭重锤。 虽然……两次。 但黎向巍也很金耀兰生了两个儿子。 通灵时候被浇下一头冷水的感觉历历在目。 是谁?肖子烈? ……不可能。 等一下……张森? 也是一直带在身边的秘书…… ……她快得秘书PTSD了。 衡南脸色复杂,迅速把提到盛君殊的几条消息全部删除,关闭手机,一双黑眸看着天花板,胸口起伏。 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问:“师兄,你刚叫我干什么?” 盛君殊立即转过来,这十分钟,他一直在心乱如麻地等衡南聊完叫他。 终于等到,他神色反倒更平淡:“叫你喝水。” 两个人都一脸平静,目光在空中交汇的瞬间,似乎隐藏着很多秘密。 盛君殊觉得眼前这双漆黑的猫儿瞳似乎变成了双面镜,里面现出几许冰凉的戒备。这表情让他有点……他压下胸中上涌的不快。 怎么聊十分钟,就把这么多天的日子都忘了。 但他马上觉得自己很狭隘。做师兄的,对师妹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为什么非得求个回报? 衡南的心一路下坠。 看他的眼睛,还是古井无波,甚至看着她的时候,还有点隐约压抑的不高兴。 没必要。她从来不当别人的包袱。 她猛地站起来,将盛君殊吓了一跳。然后他看着衡南气势汹汹地拉开箱子,开始翻衣服,“衡南?” 他有点懵了,这就要离家出走了?! 但他猜错了,衡南只是从箱子里找出了一件很厚的外套,套在睡裙上面,仰起脖子把拉链拉到了顶,然后揣着口袋坐回了床上。 盛君殊稍稍放下心:“冷吗?这房间。” “有点。”空调开得很足,衡南穿着带兔毛领子的外套,脸颊热得发红,别开他的目光。 这个氛围够了吗? 空调暖风吹着盛君殊的背,盛君殊看了她一眼,摸她的脑袋:“是不是生病了。” “师兄。”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想要。” 盛君殊没摸到她发烧,稍稍放下心,倒是摸到一手汗,顺口道:“想要什么?” 他垂眼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过是倒着摸的,把她刘海全撸了起来,衡南愠怒地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 盛君殊还没反应过来,衡南就拽着他的领带跨坐在他的皮带扣上,猫一样前后蹭了蹭,双臂撑在床上,半是迷离半是窥视地睨着他:“想要。” 第53章 双镜(一) 盛君殊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定格了。 空气也凝滞了。 衡南的脸逐渐涨红,她都已经——看他这表情,十有八.九了。 她的手掌紧紧勒着他的领带,心里涌动的是一股恨,像血液里隐藏着无数刀片,将她切得体无完肤。 至于吗?理智有些迷惑。 但马上,这股印刻在骨子里的恨像点着的汽油桶一样瞬间爆成烈火。不喜欢她,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让他喜欢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好恨他……想杀了他。 在这之前,她先掐死染指他的人。 盛君殊定定的看着她:“是不是快要生理期了。” 想拿生理期做托词? 衡南冷冷地看着他:“还早着呢。” “你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衡南想不起来,卡壳半天。盛君殊开始自己拿手机翻备忘录,在日历上一算,离生理期刚好还有五天。 生理期前后七天…… 这个他有所耳闻。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有欲.望很正常。谁不是从青春期过来的?只是有定力好坏之分,他没有这种困扰,不代表别人没有。 盛君殊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但他不能让师妹看出来。 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她没有找别人,只给他讲了。 盛君殊看一眼师妹,她绯红的的脸就藏在白色的毛绒领子背后,下巴上血管可见,眼角通红,不安的呼吸拂动白色毛毛,显得异常脆弱。 她现在心理一定很矛盾,很怕。他必须得帮她解决,而且要证明这不是问题。 衡南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低落地爬下去的时候,就让他严厉地喝止:“干什么?” 盛君殊淡道:“喝点水休息一下。” 然后他去了浴室。 衡南捧着水杯坐在床边,热气化成白雾向上冒,凝结在她睫毛上,懵然。 这算是什么反应?又去洗澡了?每次……之前都要洗个澡。 强迫症吗?还是在做心理建设。 她喝了一口水。情绪稍稍安定一些,至少他没有拒绝。 但不到十分钟,盛君殊又出来了,衬衣袖子挽到臂弯,甩了甩水,看起来只是洗了个手:“外套脱了。” 包裹在毛绒绒里的衡南扭头看他。 盛君殊也看着她:“你想一会儿热死吗?” 他蹲下拉开抽屉。 衡南开始半信半疑地脱外套,盛君殊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酒精棉球,盒子上面放了一个更小的,是她熟悉的金属圆盒。 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了沙发,把两个盒子搁在茶几上:“过来。” 衡南走过去。目光落在沙发上,酒店的沙发,一个人躺下都嫌窄,更显出他腿长的得天独厚。 “来坐师兄腿上。” “……”衡南惊恐地退了半步,这是不是有点进展太快了…… 这么看,盛君殊好像真的是无辜的。 她不该乱试的。 盛君殊坐姿板正,神色端庄,布料平展的西裤,中间是道挺拔的熨缝。除了他袖子稍显随意地挽着,简直凛然不可侵犯。 这种情况下,衡南倒好奇地想看看他到底干什么。 于是她头一次坐在盛君殊腿上。 其实是半扎马步。阳炎体很热,其实也不是很热……但如果整个坐进他怀里,感觉像被岩浆环绕的孤岛,让她有一种唯恐失控的恐惧感。 盛君殊伸臂,环过她拿桌上的盒子,下颌蹭过她发顶,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呼吸急促。他没注意到,仔仔细细地用酒精棉球擦拭手指。 他的指骨比寻常人稍长,指节分明,皮肤薄而透明,走向干净的青色的血管微凸,一端压在金属表盘下,另一端舒展地蔓延,消弭至指骨。 这样一双劲瘦修长的手,脱离了少年的单薄,优雅得像艺术品,又藏匿着漫不经心的侵略性。 衡南看着他的手发呆,直到他将十根手指全都擦拭过一遍,然后拧开小圆盒子的盖子,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倒吸了一口气:“你这……干什么?” 盛君殊稍稍一托就将她摊平在膝上,衡南的背垫着他的膝盖,头向下仰,满眼都是炫目的顶灯,她的心猛跳,恐惧,紧张和尖锐的刺激使她剧烈挣扎起来,就像甩上秤的鱼,脸孔迅速涨红:“我不要……” 盛君殊的心也狂跳起来,他坐立难安,甚至想立刻站起来,但准备这么半天怎么能功亏一篑。他狠狠心,蹙眉拿胳膊肘轻轻夹住她:“别动。” 头发散落在沙发上,她的眼睛被他一手松松盖住。鼻端是弥散的酒精味,洁净得几乎禁欲,这味道却一直安抚也引诱着她:“放松。” …… 三十分钟后。 盛君殊立在阳台看海,衬衣有些褶皱。游轮客房,阳台就是甲板。船身一盏白色的探照灯,照着水面茫茫。 潮汐阵阵,安静而舒缓,海风将汗意全部拂去。这里应当是个抽烟静心的好地方。盛君殊看向隔壁,几间之外果然有闪烁的星点。 海风荡起他的发丝,他不抽烟,静静站一会儿就好。 手垂在身侧,指尖相碰。他有点散神。 触感似乎仍然残留,他并不反感,而是…… 原理和做起来是两回事,这个道理他第一次丹境失败时就懂了。 所以他紧张,初始时他要通过师妹的眼睛来判断自己的轻重,可是她一看他就哭,不得已他只能把她的眼睛挡起来。 他自己摸索前行。 慢慢找到诀窍,打准了一口井,他背后的冷汗停止。 然后他沉浸其中,牵拉丝缕,拨动琴弦,有不同的声线反应,他举一反三习惯了,竟不受控制演变成变成好奇的探寻。烟花在他指尖盛放的瞬间,成就感达到顶峰。 甚至他知道下一口井在哪里,但衡南哭得太厉害,他没忍心。 盛君殊让风一吹,灼热冷却成冰。 他从来没想过让衡南受一丝委屈。 尤其在这一世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他更不能不敬师妹。但在刚才那场游戏中,他分明从帮忙玩成了自己的主场。他把这理解为一种傲慢,甚至……亵玩。 越想越头疼,他干脆关门退回房间。 衡南抱膝坐在沙发一角。 她特别喜欢蜷缩起来,小小的,抱成一枚坚硬的青果。 她睫毛还挂着小小的水滴。 被眼泪洗过的眼睛里却写着挑衅,这种挑衅让人想起某种兽,背后布满尖锐的倒刺,都让人翻过来露出腹部还不肯输,非要扎人一下。 盛君殊顺着她的目光看,桌子上摆着揉成一团的手帕,盛君殊神色稍凝。 兵荒马乱结束,他抽了几张纸巾,衡南打掉,红着眼睛仰着下巴:“我只要你口袋里那个。” 口袋里…… 行。他掏出来给她。 她果然也没客气。 现在,衡南眼底带着报复的笑:“怎么办,再买一条吧。或者我帮你洗一下?” 盛君殊扫了眼她手上缠的绷带,一个手能洗才怪:“别胡闹。” 他捡起手帕,顿了一下,揣回口袋,单手拎起外套,又看一眼表:“几点了?快睡觉。” 衡南怔了怔,扭头,脖子通红。 盛君殊自己用香皂洗了一遍,水珠从他手背滚落。 她说得对,确实他可以再买一条。 但没必要啊。 当初是开发商送的礼盒,他平时又不用。 一条下来也不是笔小数目,够买好几个眼影盘了。 盛君殊眼睫微动,利落地展开两角抖一抖,从柜子里取了个木头衣架挂起来,仰头看了看。 她喜欢这个,那以后给她用好了。 衡南安分地睡了,侧躺着,被子起伏出一个轮廓。盛君殊关灯之前想到什么,轻手轻脚地拿起她枕边的手机,点亮。 衡南密码他见过手势,很快解锁,虽然这样不好,但是…… 他必须得排除一下让她有反常举动的人。 扫一眼对话列表,跟黎沅聊天,搞得那么紧张? 进去的时候往外推,出去的时候的往里缩? 这是什么矛盾的舞蹈动作? 退出来,衡南“南南”的这个号码头像是一片白,加的人寥寥无几,对应的是,她现实中几乎没有朋友。 在几个的对话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头像,一片树林,但是备注却是个“。” 翻了翻其他人,都没有修改备注。 只有他有,但他是个句号? “……” 这样有点隐患。虽然她现在列表里没几个人,但以后万一加了更多的人,列表更长,假设遇险,她没法从右边的字母表里第一时间准确地找到他。 所以盛君殊把句号置顶了。 然后把定位和“附近的人”“陌生人私信”功能全部关闭。 做完这一切,他熄灯躺下,冥思苦想句号的含义。 又被打断。衡南转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头发散了他一脸。 盛君殊忽然闻到一股香味,起先他以为是洗发液的味道,但他把头发撩起来闻,好像不是。 阳台渗入的月光切割黑暗,一半落在脆弱的脖颈上。 衡南自己有股很软的香味。 * 郁百合在码头接人。 她穿着红色的长及脚踝的鸭绒羽绒服,搓着手跺着靴子,翘首以盼。衡南跟着盛君殊出来,就让她拿一件羽绒服裹住:“清河没有秋天的,一下子就冬天了。” 一个月功夫,气温已经接近零度。 她笑眯眯摸摸衡南的脸:“太太玩得好不好?” 衡南戴着羽绒服帽子,“嘶”了一声,缩了下脖子躲到盛君殊的另一边。 三人走在一起,郁百合讲家里的情况风平浪静,她平时就浇浇花,上上网,过得无趣。小区众筹挖一个水塘,郁百合替盛君殊投了一票反对。 盛君殊翻了翻手里堆成山的信息,一大半来自蒋胜的催促,“子烈过去了?” 肖子烈坐高铁回清河,比他们早一天,已经回派出所报道,接的是个本地高校里的案子。 “那个啊,我知道。一个寝室里其他人都去实习啦面试啦,剩下一个小姑娘在寝室里,死了两天都没人发现。她室友有一天回来取东西,推门半天推不开,还以为是门口有东西挡住了。”她做了个推的手势,“猛地一推,欧呦!尸体让她搞得血浆四溅,又是苍蝇又是虫,当时那个小孩就昏过去,到现在还在做心理疏导。” 衡南听得脖子后面冒寒气,将盛君殊挽得更紧。 “然后那个寝室也没处理,打扫一下就给下一届住,你说这学校也是缺德。新的小姑娘住进去,半夜老是听见有人唱歌,说话,晚上有个影子走来走去……” 后半截的发展,和每个高校传播的神秘故事异曲同工,盛君殊听来,或许确有此事,但多有夸张之处。 本来事情也没闹这么大。 但是搬进来的四个女生一致要求换寝,学校调不出空寝室,回绝,学生录了段带诡异声音的小视频,把事情添油加醋编了帖子。 清河师大是个知名度比较高的学校,帖子立马被在社交平台被自媒体疯狂转载,引起社会恐慌,甚至有大量的校外人员往学校里闯,想到西北女生寝探访闹鬼寝室。 因此,上面给的压力很大,只有先请天师看看情况,再想办法发篇声明,把谣言逐一攻破。 十一月的天空有点灰,干冷。清河师大校区内新栽了成排的柳,路上的学生包裹得严严实实,哈着冷气快走。 学生公寓部烟雾缭绕。 临时搬来的几把小板凳上坐着西北女生楼的楼长,辅导员,还有沉默着抽烟的公寓部的校领导。 盛君殊携衡南进房间的时候,闹鬼寝室代表的女生还在挥舞着胳膊舌战群儒。 “学校要是真的问心无愧,就使劲删我们的帖啊。现在社会上已经有很多人关注这件事了,我们在争取自己的权益,至于学校有没有包庇校园暴力,隐瞒学生死亡信息,这个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我们不负责解释。” 她说完就走了。 年轻的辅导员赶紧追了出去,不一会儿,大约是没谈拢,又走回来:“咱们还是先去寝室楼看看吧。” “好好。”楼长、领导也一起站起来,几个人一起往西北寝走。 楼是三年前新建的,不存在什么历史问题。六层,中规中矩的长条寝室楼,这会儿是上课时间,没什么人,楼梯间是乳白色瓷铺盖,打扫得很干净。 出事的那间寝室在六楼走廊尽头,“603”的牌号上还挂着一把伞骨坏了的黑长柄伞。旁边就是走廊窗,窗外松树枝繁叶茂挡着光,掩得房间有点昏暗。 寝室里的四个人已经搬住出去了,门虚掩着。 进去之前,衡南突然想起郁百合那个鬼故事,拉了拉盛君殊衣角:“这寝室里真死过人吗?” 第54章 双镜(二)[一更] 大概是问的声音有点大,盛君殊后面的辅导员马上回答:“真的死过的。” 她顿了一下:“不过那是个意外。” 门被推开。 寝室已经几乎被搬空了。 地上散落着一些垃圾纸片,塑料瓶,还有沾着灰絮的团团长发。 老寝室的长方形格局,门对着进深的窗,窗下是张桌子,左右各一个铁架床,上下铺。门口摆着放盥洗用品的铁架子。 “你们学校的树没有修剪过?” 盛君殊指的是窗外那颗松树。 大部分光线被树梢挡住,斑驳的树影落在床下的桌子上,寝室显得逼仄昏暗。 活泼点的学生也就罢了,不爱动的女孩整天窝在这种环境里,心情肯定不会好。 “那都是老树,树挪死人挪活,动不了的。” 衡南垂下眼。 屋里阴气很重,但还没到使天书震颤的地步。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有怨灵盘踞过,还是单纯因为这里格局不好。 “出事的那女孩上届的,叫孟恬。” 楼长把手搭在入口右手边的二层铁架床上拍了拍,金属床架嗡嗡作响,“当时她睡这张床。” “这事完全意外。” “孟恬是北方来的,不习惯我们清河潮气大,她妈就给她买了个特别厚的床垫,垫在这个床板上面。” “她自己嫌不够,又铺了层毯子。”盛君殊和衡南一齐看向楼长手指的位置,她在上铺的护栏上比划了一下,“最后垫得跟这个护栏差不多高。” 后面的意外,二人心里顿时有了数。 “应该是早晨醒着玩手机,翻身不小心掉下来的,脸朝地。” 楼长站在空荡荡的寝室里,还原了事发现场。 最后被发现时,孟恬穿着睡衣睡裤,面朝地,趴在他们正站立的这块空间。 她的头朝门的方向,大约是鼻骨骨折,脸下枕着一大滩血,一只手向前伸,一只手垫在身子下,光脚,一只膝盖屈起,旁边掉落了屏幕摔裂的手机。被发现时,手机已经没电关机。 这应该是一个绝望的挣扎爬行的姿态。 领导和辅导员脸色都不大好看。 毕竟谁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盛君殊仰头看了看,脸朝下的话,这个上铺也不高。 “其实当时要救,估计能救得过来。” 楼长补充,“偏偏这个寝室就她一个,她两个室友都在实习,在外面住,剩下一个室友沈莉,那几天晚上违规住在别的寝室。阿姨敲门没人应,还以为603没有人。” 楼长说着说着,眼眶都湿润了。 所以孟恬是在一分一秒的绝望中,孤独地迎来了死亡。 这种情况,非常符合怨灵诞生的条件。 副校长说:“当时的阿姨已经被清退了,我们学校从这以后都要求天天开门查房,杜绝这种意外。” “你们说的那个违规住在别人寝室的沈莉,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孟恬尸体的学生?”盛君殊问。 衡南记得这个角色。 那个不知情的女生推门要进来,门被孟恬的尸体挡住,用力一推,破坏了尸体,她自己也被吓瘫了。 “对。”辅导员道,“其实我们一直不公开谈及这个事情,也是对这个学生的保护。” “沈莉现在还在我们师大读研究生,如果牵扯到她,对她的未来影响很大。她串寝室的确违规,但谁也没想到能发生这种事啊,这个事也不是她的错,更不是像网上传的那样什么校园霸凌。” 衡南问:“她为什么要住在别的寝室?” 她虽然大学没上完,但对女寝的抱团、排挤、冷暴力,也算领略了两年,对这种细节极其敏感。 “她跟外寝室的一个女同学关系好,一块儿做毕业设计,晚上可能讨论得太晚什么的,就挤在一起睡了。” 听起来的确自洽。 但这其中又隐藏很多微妙的细节。 “毕设分组是抽签的吗?” “不是,应该是自己选……” “那么孟恬的毕业设计跟谁一组?” “好像是……我想想,好像是跟另一个学姐。哦,我想起来了,对,她那个搭档是上一届留级下来的,那两天网上联系不到她,害怕又留一级,还去跟专业课老师抱怨,没想到孟恬死在寝室里,做了好几天噩梦。” “留级的人就一个吗?” “对,就这一个……” “孟恬是不是被班级孤立了?” 辅导员让她连续几个跳跃而又逼人的问题问得一时失语。 衡南直直看向她,像夜行的猫。 大学的女生,交际面不太广的情况下,一般和室友走的是最近的。 沈莉和孟恬同个寝室,毕业设计却舍近求远,克服不同寝难沟通的不便,找了另一个寝室的女生搭档,至少说明沈莉和孟恬的关系很一般。 再看孟恬的搭档。 学姐整整两天通过网络联系不上孟恬,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或者直接去寝室找人,而是去找专业课老师抱怨,侧面说明孟恬和这位学姐完全不熟,只是相互留了联系方式的合作关系,甚至是勉强合作。 上届留级下来的学姐,不认识新一届的学弟学妹,专业能力也可能会受到质疑,应届学生肯定倾向于和同学内部解决,她一般是被剩下等待分配的那个。 最后,孟恬成为她的搭档,说明什么? 孟恬也是落单的。 班级里最后两个被剩下的人,在老师的安排下,交换联系方式,勉强成为了搭档。 “孤立……也说不上。”辅导员艰难地说,“孟恬同学……平时比较特立独行,可能了解她的人少一些,但是,大家还是一个很有爱的集体。” “有孟恬的照片吗?”衡南接过楼长手里厚厚的文件夹。 “把沈莉同学叫来一趟吧。”盛君殊平和地说,“几句话就好。” 辅导员和副校长对视一眼,为难地点头:“好。” 楼长已经翻出照片:“你看这个,刚入学时候拍的。” 是张寝室合照,几个女孩成排站在一起。 “这个是孟恬。” 她指向中间最突出的、穿黑裙挡住脸的女孩。 孟恬皮肤黝黑,很胖,她的腰大概有旁边女孩的两倍粗。但更突出的却是她身上的裙子。 相较于其他几个的短袖、短裤,她穿了一条好像刚从中世纪跑回来的华丽裙子,绷得紧紧的前襟上有繁复的系带和蕾丝,钉着成排珠饰,一条金属铆钉束腰。 裙摆是一层一层的,像一个奶油蛋糕。 她正向后躲闪,拿手挡着镜头,隐约可见手掌背后向下撇的嘴角,嘴还张着。 拍照的时候,她应该正跟拍照人闹情绪,或者抱怨什么,但照片已经拍下了。 “她挡着脸。”衡南的手指扫过那张照片,“她不喜欢拍照。” 辅导员赔笑:“这孩子有点害羞。” 哪里是害羞。 不上镜的人,对他拍总是很抵触。因为镜头变形拍出来的那个人,往往比现实中更丑。 即使她挡住脸,被记录的还有被她撑得满满的裙子的褶皱,还有粗壮的手臂和那瞬间局促的驼背的仪态。 这完全是一种凌迟。 衡南回头看向略有茫然的盛君殊。 直男不可能懂。 “是孟恬家长拍的照片?”衡南问。 毕竟只有她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情愿,其他女生都拘谨而柔顺地看向镜头,几张年轻而相貌各异的面孔,嘴角的笑容不约而同的礼貌和尴尬。 “是,是她妈妈。”楼长顿了顿,“孟恬妈妈人很好的,特别热情,每次来都给阿姨提砂糖橘子,不要还不行。” 这就对了,衡南很恶毒地想。 正是因为女儿经常性地被排除在外,才会使她的母亲训练有素,习惯于下场帮她打通关系,煞费苦心地铺出面子上的平稳和簇拥。 当时她没有这样的一个母亲,所以她连面子上的和平也没有。 衡南又低头看向孟恬。 除了穿着夸张的裙子之外,她还有一头很长的、精心保养的黑发,像长发公主披散在身后。 “她一直这么打扮?” “对,入学以来就这种穿裙子,体育课也穿裙子,体育老师给班主任反映好多次也没用,最后她穿了一个不那么夸张的小皮裙考试……也算她过了。所以说她有点点特立独行……” 辅导员连忙补充,“但是同学绝对没有因为这个就孤立谁。你在路上也能看到好多小姑娘穿汉服啊,日本的学生制服,这个叫洛丽塔吧?这都属于学生的个人爱好,只要不干扰……” “这不是洛丽塔。”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众人回头看去,门口站了个气喘吁吁的瘦高的女生,牛仔裤,打扮朴素,还背着书包。 女生皮肤很白,显出脸颊上的点点雀斑,鼻梁上架了一副小圆眼镜。 大约因为近视的关系,看人有点直直的,眼珠微凸,显得有点凶:“这是‘伊沃尔’,一种暗黑系风格,只有黑色或者红色,有很紧的皮质束腰,就跟镣铐一样,裙子里面有金属裙撑,特别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发觉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女生简短地补了一句:“适合压抑的灵魂。反正我不太懂,我觉得这就是活受罪。” “来,这就是沈莉。”辅导员拍了拍女生肩膀,带点歉意,“沈同学,就麻烦你给这两位同志,再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可能是被调查或者被问过的次数太多了,沈莉脸上已经非常麻木。 她甚至对这件事情有点不耐烦。 盛君殊问她孟恬死前的情况时,她没等他多问,就熟练地拿手机调出记录:“去年5月22号,下午两点半,孟恬突然给我发了条信息。” 第55章 双镜(三)[二更] 她将音量开到最大,公放出来。 那是一条20秒的语音信息,没有人说话,只有话筒或者信号产生的呼呼的杂音,听起来相当诡异。 直到最后几秒,似乎听到有人鼻腔里“嗯”了一声,像是没睡醒的咕哝,但录音也马上结束了。 沈莉把信息点开,又从头放了一遍。 然后她看着众人。 翻动聊天记录,沈莉的回复了一个“?”。 孟恬没再发信息过来。 “我在外面讨论。”沈莉说,“她给我发了一条没声音的消息,我以为她摁错误发了,就没管。” 她低下头,表情复杂地沉默。 对应当时的时间,孟恬摔在地上,发现自己动不了,鼻子出了很多血,视网膜也出血了。她很艰难拿起手机,头晕目眩地找到了室友的微信。 衡南记得她的屏幕碎裂了。 那大概使手机有些失灵。 她慌乱中摁错了语音,打字框许久跳不出来,她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在等,造成了前面的空白。 最后的声音,应该是她意识这是语音消息后,挣扎着发出的,可惜之后她马上休克了。 手机掉落在旁边。 也许她中间醒来过,但是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闭了。 一门之隔,无数脚步声从走廊经过,甚至有阿姨的敲门和喊声。 可是她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盛君殊深深地看着她,“但你和孟恬的课程表大部分重合,她两天一节课都没上过,你怎么没想过回来看一下她?” 盛君殊做了这么多年大师兄,有些习惯几乎镌刻在骨子里。 这种一个屋檐下还是陌生人的情况,在他看来几乎荒谬。 “没关系,有很多人问过我了。”沈莉直直站着,语调稍有些刻薄,看似刀枪不入,但她站在众人目光下,莫名地略显单薄。 “这么说吧,我们俩的生活不重合。孟恬经常翘课,起不来就迟到早退。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是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那种人。” “你坐第一排的时候,”她转过来,镜片反射了一点光,“你会每节课留心去看最后一排有没有你的室友吗?” “……”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资料页面上,沈莉是贫困生,家庭条件很差,但她的成绩很好。 她的保研不是封口费,而是名正言顺的保研。 她也很要强。 即使当时她被孟恬的尸体吓得跌坐在地,她接受了一个礼拜的心理辅导后,就不再去了,继续在本校攻读研究生的课程。 沈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旧手机上,她看见衡南将聊天记录往上滑动。 最后一次聊天是5月22号,再前面,就变成了前一年的12月份。 孟恬问她要班级群里分享已过期文件,语气亲昵:“莉莉,我又忘记保存了~他们两个都不回我,你可不可以再发我一下……” 沈莉也发给了她。 不过除了分享文件,没有别的多余的话,孟恬也没说谢谢。 这中间隔了小半年,她们俩甚至没有一句对话。 “我们中间没有发生矛盾。”沈莉讥诮地看着衡南,好似猜出来她想问什么,“是一直都不熟。” 她停了停:“孟恬有抑郁症。” 如惊雷炸响。 这个名词是在近十年才变得越来越耳熟的。 标志就是垚山解决的案子里面,与这三个字挂钩的死亡突然间暴增。 一开始盛君殊不了解这是什么死法。去做过功课以后,他觉得这其中有一些矛盾。 抑郁症病人的死不是因为受到什么冤屈,而是因为他们感受不到生活中的快乐,好比得了癌症难忍病痛一样,活着对他们来说是种生理性的折磨。 抑郁症病人不会变成怨灵。 因为当死亡都变成了向往和解脱,哪还来的不平之气? 但凡真的能形成怨灵的,都不是因为单纯的疾病困扰,夹杂着其他被忽视和隐藏的因果。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再度看向沈莉。 “她不是在我们寝室抑郁症的。”沈莉冷笑,“她是一来就告诉老师同学她是抑郁症了。所以……” “没有人可能暴力她。我们寝室,相处得相亲相爱,甚至是小心翼翼。” * 吃饭的时候,盛君殊一直在看孟恬的朋友圈。 她的黑色裙子把自己裸露的皮肤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信教徒,朋友圈倒是完全敞开的。 而且她很活跃,几乎每天都会发布2-3条动态。 “这都是在干什么……” 他转过手机给衡南看,烫金笔在黑纸上写出几行花体英文。 “练字。”衡南言简意赅。 照片摆拍得很文艺,羽毛笔斜放,色调复古,还附着一大段英文文案,“你自己翻译一下,我英语很差。” 她沉着脸地拆开筷子。 她英语是真的很差,高考英语都没及格,四级到现在还没过。 她现在明白了,她是一千年前的人嘛。逼古人学英语的人都该杀。 “没让你翻,这是莎士比亚的台词。我让你看看照片。”盛君殊无奈地勾了下嘴角,又看九宫格摆拍,“你说这是她写的?” 盛君殊还以为是网上下载的。 “对啊。”衡南说,“照片上有她的水印。” 盛君殊果然在每张照片右下角看到了孟恬的姓名。 现在的小姑娘,上大学都在干些什么…… 他越看越觉得疑非常诡异,充满了他认识以外的东西。 “这个呢?”盛君殊又让她看。 照片里依然颇多装饰,丝带,鲜花,黑红为基底,几根金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斜放着,色调暗沉。 “火漆。”衡南说,“在蜡烛上烤化,凝固以后封住信封。” 盛君殊微皱眉头,稍有些迷惑。 “还有这个?” “胶带。” “胶带?”盛君殊看了一眼,他不信。照片上至少有五六十卷,花花绿绿的,粘什么东西用得了这么多? “做手账用的胶带。” “手账?”他倒知道做账。 或者手账是什么破碎成渣的东西,需要很多的胶带。 “日记。”衡南暴躁地换了种说法,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的同时,也一把将他的手机夺过,“你影响我吃饭了。” “对不起。”盛君殊满头是汗地缄口。 衡南开始自己翻,她觉得盛君殊压根找不到重点。 “孟恬家很有钱。”她总结,“收集这些漂亮但用不上的东西,一买就买这么多,要很多零花钱。” 盛君殊很认真地听着,“嗯”了一声。 “她的爱好很小众。”衡南的睫毛微动,继续总结,“总是发这些摆拍的照片,想炫耀或者吸引谁,因为她太孤独了。可惜点赞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了。如果我是她的同学,我应该已经烦得把她屏蔽了。” 衡南“咔哒”一声锁屏。 垂眸继续安静地啃鸡腿。 “就完了?”盛君殊伸臂拿过手机,又翻着看了看,倒是发现些别的东西。 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些比摆拍随意很多的现场照片。很像坐在剧场或者影院里,背景是黑的,舞台上却很亮。 关键的是,舞台上的演员跟孟恬穿得很像。 追光灯下,女演员露出的脸和手臂雪白,身上是这种黑色繁复的中世纪裙,不过是另一种效果:束腰一裹,裙摆蓬开,沙漏形状。 更关键的是,这些照片下面有定位,“寒石·重光剧场”。 寒石是城市名,毗邻清河,但是已经在别的省区域内了。 也就是说,孟恬生前,每周都要坐往返至少四个小时的汽车,跑到另一个城市去看一个剧场的固定剧目。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狂热? 衡南忽然抬眼看他,眼珠像琉璃珠似的,幽幽的,“师兄。” “嗯?” “其实开放的朋友圈说明不了什么。” 四目相对,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漆黑,带着点奇异的光亮,“开放给别人的,都是‘展示面’,是想要让人看到的一面。” “你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必须去看没人知道的账号,看她加了锁的私密相册,看她留给自己的部分。” 电话陡然响起,盛君殊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被人从一场沉梦中惊醒。 “喂?”他清了下嗓子,什么也没干,莫名地有点沙哑。 是蒋胜。 盛君殊:“哦,我刚要找你……” “祖宗,我还要找你呢,让我先说!”蒋胜急切地打断他,“你今天能不能抽空来寒石一趟?我知道有点远,但是,车票我给你报销,这边有个剧场闹鬼,小肖出差,我同事应付不了。” 盛君殊凝神片刻,忽然福至心灵:“重光剧场?” 蒋胜倒吸一口冷气:“太强了。这么远都能算出来?” * 从清河到寒石没有高铁,长途汽车人满为患,混杂着浓烈的汽油味儿,盛君殊几乎全程屏着呼吸。 蓝色窗帘拉拢,阳光滤成冷色,映在衡南颈上。衡南的脑门靠在盛君殊肩膀上,睡得一塌糊涂。 盛君殊的手绕过她的头发,把她滑落的脸颊往上托了托。 这种条件,实在有点对不起她…… 两个小时拥挤、颠簸的路程很难熬,开始她横屏打游戏,打着打着晕车了,她只好睡觉。 盛君殊又想,孟恬曾经就一个人坐在这样老旧的大巴里,周周风雨无阻地往重光剧场跑,比她上课还积极,到底什么剧那么好看? 或者……她是像现在很多女孩一样,追星,去给自己的偶像捧场?‘ “盛总,孟恬的企鹅空间解开了。” 圣星技术部的人发来信息。 盛君殊忙拿着手机看,顺手又托了一下衡南的脸。 衡南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拿微信加老师同学,而企鹅空间添加很多陌生人,展示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她没说错。 孟恬的朋友圈显得精致、小众、晦涩难懂。空间却装点得斑斓如糖纸,有很多更少女、更直白的心情。 她的生前的最后一条动态:“心心念念的裙子终于到了,开心。” 底下评论都说恭喜,都让她穿上拍个照看看。 可惜再也没有了回复。 孟恬的空间里,还有很多写真照片。 面容姣好的女孩,穿了和她一样复杂华丽的裙子,皮肤苍白得像吸血鬼,嘴唇点得殷红,双眼无神地坐在建筑前的台阶上,头发衣服湿透,裙摆铺下来,背景是黑夜和斜织的雨丝。 底下盛赞无数,都夸好漂亮,好有意境。 盛君殊没觉得,感觉像刚吸完毒。 ……总之,这些照片和她的头像一样,都不是她本人。但也不一定—— “你看一下这些照片是PS过的吗?”盛君殊非常谨慎地问。 技术部的小哥瞪了半天,冷汗都快流下来:“不是啊,盛总。PS到不了这个程度,这就是另一个女的。” 盛君殊放下心来。 孟恬盗取别人的照片,在网络上假扮成这个外貌出众的女孩,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但还有一种可能。 照片里这个女孩是孟恬的偶像,所以她空间里铺天盖地都是她的照片,甚至连日常的穿着都模仿着她。 “盛总,还有您要的另外一个空间……” 盛君殊的思路骤断,从对方发来的网址进入,背后出了一层薄汗。 这感觉不像是看看空间,倒像是查成绩。 这个空间是衡南的。 他想着要查就顺便一起查,于是把师妹的信息也报了上去。 他略有心虚地看了一眼衡南。她睡得悄无声息。 盛君殊在颠簸的大巴上,感觉手机变成块烫手山芋,迅速地将衡南的空间翻到了底。 她的空间非常寡淡,也从来不发相片,只有文字。 文字更是敷衍,比如:“下雨了”“下课了”“饿了”“想睡了” 盛君殊:“……” 但是,就这么寥寥几个字,下面的评论却像山洪一样,多得令他震惊。 “下雨了”底下足有四五十个男生问她在哪里,有没有淋到,需不需要送伞。 “饿了”下面更是有无数关怀,问她想吃什么,愿不愿意一起吃饭…… “想睡了”底下就更不堪入目…… 盛君殊读得青筋逐渐暴起。 但是再向上翻翻,她就一个评论也没有了。 大概是嫌烦,她把空间关了。 第56章 双镜(四) 盛君殊翻到了一个带锁的相册,他跟技术说:“能不能把这个密码破了?” “可以是可以。”技术硬着头皮说,“这样吧盛总,我远程指导您操作,您自己把这个密码解开……”发现什么秘密,也别杀我灭口…… 盛君殊心不在焉地答应。 衡南说,想真正了解一个人,要看她带锁的相册,看她留给自己的部分。 他满脑子都是那几十个嘘寒问暖、不怀好意、自荐枕席的评论,心里莫名有些急躁。 他倒要看看师妹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在…… 正想着,照片冷不丁一张张弹出来,自动放大,都是局部—— 腿。腿。腿。胸。腿。 盛君殊脑子里轰地一下,闭了闭眼,才稳住那股骤然被照片糊了一脸的被袭击感。 照片停了。 他睁开眼。 面前这张光线不好,有点虚。 上缘是碎发和锁骨,下缘到肋骨,是对着镜子的自拍,没拍到脸。 吊带碎花裙,中间两颗纽扣解开,纤细的手慵懒地压着一边衣服角,另一边薄薄的布料就垂落下来,皮肤起伏,半遮半掩,就在走光边缘试探。 他冷静地跳过这张,后面还有无数张。 都是自拍。 照片里的人颇为随意,拿手稍微挡一挡,就将若隐若现的曲线,近乎自满地露出来。 还有。 百褶裙微乱地翘在凝脂般的皮肤上,带着勒痕的过膝袜是底衬,像夹心饼干,使视线不受控制地聚焦在两条雪白纤细的大腿上。 …… 盛君殊如坐针毡。 他不是没看过更直白的小广告,弹出来之后,他极其嫌恶,直接让技术部永久性解决了他电脑上所有的弹窗广告。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他知道这是衡南。 师妹的一切,在他心里全都提不起厌恶之情。 既然没有先入为主的厌恶,那就只剩下最原始最单纯的冲击——女人对男人的冲击。 她知道自己身体哪部分最美,才自矜地拍下来,自我欣赏。 这才是加锁的奥妙……他不该窥探。 又为什么还在继续? 盛君殊额头冒汗,背后却发凉,冰火两重天。 再难捱的功法,都没有此刻让他这样分裂。 如果说遮掩的局部,是拼图的小块,给人以割裂感的借口,这借口在全身照弹出来的瞬间就粉碎了。 衡南穿的是没系腰带的短款舞台装,双腿交叠,斜跪在地板上,对着落地镜拍照。 头发是长的,随意地披散下来,像股妖气一样丝丝缕缕,缠绕着手臂和肩膀。 手机举在贴近地板的位置,没能把脸挡住。她垂着眼,用一种冷淡的审视神情看向左下角镜头里的自己,浓密的睫毛随意地倾覆下来。 那时候她大概还没上大学,甚至是被鬼狂追的十七岁前,比现在稍短一些的下颌,略带稚气。 但五官依然分明,熟悉的鼻子,自傲而稍显讥笑的嘴唇。 这张脸是她。 裙下的身体也是她。 盛君殊感觉到,“师妹”本身所代表的含义,和这股陌生冲击之间的所有的壁垒,正在一点点被摇晃和蚕食,终有一日要粉碎崩塌。 盛君殊脊背绷直,双眸漆黑,这是过往遭遇袭击的神情,但他的敌人是虚妄,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已经看到这里了。 他破罐破摔地想,那看完算了。 于是他又点了一下。 意外的是,跳出来的却是一张男人的杂志封面。 这青年皮肤很白,偏瘦,穿着几年前盛行的宽松款露锁骨毛衣,戴着长长地十字架金属毛衣链,头发染的一半黑一半灰,揣着口袋,冷冷地看着镜头。 封面的标题文字都是日文。 盛君殊看了眼进度条。这是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也是除自拍以外唯一的一张。 是个明星吗? 这个年纪的女孩,追个星也很正常。 盛君殊嘴唇微抿,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如鲠在喉,不上不下。 这张海报和这些女孩子的私密的照片亲密存放在一起,就好像是陌生的男人误入了领地,侵犯了她。 ……有这么喜欢吗?单独藏在带锁的相册里? 他在大脑混乱的情况下,竟然忘记百度识图,直接把这张海报保存下来,转发给了肖子烈。 肖子烈马上回过来:“你哪个年代拍的大头贴,好土啊。” 盛君殊出离愤怒了:“你给我仔细看。” 肖子烈活活一凛:“……喔,是个日本人啊。” “不是,”肖子烈解释,“师兄你别生气,他长得真的好像低配版的你啊……” “……” 盛君殊一怔,视线再度落在那张海报纸上。 他与那个男明星对视,慢慢地从中找出几分照镜子的熟悉感。 他像漏气轮胎,一丝异样的感觉,像刀片划过心口,疑惑的痒,交织痛苦的快感,最后变成复杂的忧愁。 不会吧。他马上否认。 这是衡南高二的相册。那时候他还没有找到她,衡南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要是他再早点,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迷恋这个明星。 ——等下,如果是那样,她会不会也不那么痛快地答应结婚了? 说不定当时,因为他长得像偶像才…… 心里一阵毫无来源的憋屈。 大巴一个急刹,衡南的脑袋滚落下来,睁开眼睛,盛君殊几乎手抖地关闭手机。 衡南迷迷糊糊地捋了捋黏在嘴上的头发,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师兄,你心跳怎么那么快。” 刚睡醒,她语气恹恹的,带着点沙哑。 盛君殊心跳得更快:“没事。” 旅客纷纷下车,他们不愿同人拥挤,衡南开始静默地玩手机:“嘶。” 她突然说:“我为什么置顶了你。” “……”盛君殊飞速想借口,“你可能……” 衡南冷不丁把他的手机抢过去,盛君殊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千万别看到那个网址…… 好在衡南只是把他的微信打开:“你换个头像。” “为什么?” “谁用森林当头像。”衡南越看那片青葱翠绿越觉得刺眼,嘴角牵起抹讥笑,“你想头上长片森林吗?” “……”实话实说,盛君殊有点生气。 “你想换什么。”衡南靠在椅子上,想找一个成功人士抱臂的写真,再不济碧海蓝天也行,总比这个森林好。 但是她打开他的相册瞬间,盛君殊似乎想到什么,猛地向前倾了一下,那是一个阻拦不及的姿态。 随即她的心重重一跳,缩略小图中,隐约几十张张妹子的照片,白花花一片,好多大腿…… 四目相对,盛君殊欲言又止,眼睛里罕见地闪烁着惊慌。 她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把手机扔给了他。 衡南的脸沉下去,咚咚地下了车。大巴下是寒石的冬天,寒风扑面,她紧了紧外套,呼吸中带着灼热的火气。 没想到他也是这种人。 那看来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 衡南越走越生气,心里含着的沉甸甸的酸涩,让她的暴怒更是冒上头顶,垂下睫毛,看了看自己风衣下包裹的腿。 ——是嫌她冬天不穿裙子不露大腿吗? 盛君殊拎起她的包,迈腿疾步追下车。 他觉得自己打开这个开锁的相册就是个错误。 他更想掐死随手保存的自己。 “你听师兄说。”盛君殊扑过去抓着衡南的肩膀把她掉了个个儿,迅速擦掉她的眼泪,声音都矮下去一截,“别哭,别哭。” 他看向自己的手机,艰难地鼓起勇气:“你没看清吗?相册里那些是……” ……还是说不出口。 “中病毒了。” 衡南冷冷地看着他。 “对,手机病毒,我让技术部在删了。” 要不要信他? 至少论腿,她自信没有几个女的比得过她,她在家天天晃来晃去,她不信有人吃不饱,要在网上吃零食。 而且他手机里上次还干干净净,十足禁欲,这些突兀的与人设不合的东西,似乎只有这种荒谬的解释说得通。 但她眼神还是很凶,眼角通红。 两个人失语地看着对方,呼吸叠在一起,都是深冬的白气。 她往后挣,但盛君殊抓着她的衣服不放,像是拽着快被浪头卷走的浮木,右手按住后脑勺,十指插入发丝,捞过来在颊上猛亲了一下。 衡南眼睛睫毛猛颤一下,停滞一秒。 盛君殊也愣了。 他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很难用逻辑来解释。 微痒触碰似乎仍然留在脸上,一路蔓延至全身,衡南的脸迅速充血,反手一推,他立刻松开指节。 但阳炎体环绕的温度一退却,忽而又带来寒冬的落差。 她有点想再来一下。 就像站在地上,想再坐一次海盗船,大摆锤,闭上眼睛,脑海中能闪过针刺般的又令人心跳的联想。 衡南要说什么全忘了,隐约看见远处的电线杆上飞走一只雀。 寂静数秒,盛君殊补救地摸了下她的发顶:“走吧。” * 找到重光剧场,费了一番周折。 这个剧场不是公共建筑,而是在栋私人写字楼内部,实际的情况比孟恬照片里的还要寒酸,只有四排座椅,不到十平方的后台和小小的舞台,很迷你的一个儿童剧场。 剧场侧边架着几张儿童剧、话剧的海报,都已经残破不堪。 这个剧场没有固定的运营方,仅仅是个租赁式的场地,八百块钱一天。写字楼内有很多影视工作室、话剧培训班,就用这个剧院排练。 也有一些社会上的兴趣社团,在这个小剧院自费演出。 孟恬每周来一次,看的应该是后面一种。 盛君殊、蒋胜、还有剧院的承包商在站在一起说话,不时有文件翻动的声音,听不真切。 舞台上苍白的射灯开着,将他挺括的背影勾勒得出白边。 一些飞尘在光柱中飘舞,那是亮处。 暗处,火焰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燃烧,有规律地忽大忽小,火焰上方的空气扭曲,似乎将烟雾扭成无数个《呐喊》中的鬼脸。 衡南刚及肩头的黑发来回扫动。 她坐在观众席第二排,伸出手,接住捉鬼符落下的灰尘。 “嚓”的一声轻响,她猛地回头,暗处的座椅背后,露出一小片白色的衣角。 衡南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那里,半晌,从座椅背后小心地探出一张小小圆圆的脸,惨白,两只眼睛是大大的黑窟窿。 看到她的瞬间,它又吓得蹲在了座椅背后,毛发都竖立起来。 它有头发,稀疏的几根黄褐色的毛, “出来。” 那几根毛哆嗦几下。 “不出来,我拿符纸杀你了。” 座椅发出窸窣响声,一只冰凉的手握住衡南的脚踝,衡南一惊,迅速踢开狠狠跺了几脚。 稚嫩的惨叫声响起。 她低头一看,小鬼举着弯折耷拉的手指,从地上爬起来,昂起头,一对硕大的黑窟窿眼睛望着她。 衡南眼里忽然沁出笑意,把手放在它天灵盖上,好像摸到了一块平滑的石头,恶意地摩挲两下,几根柔软的头发在掌中滚来滚去,就像石缝里长出来的草。 黑窟窿上一对小小的眉毛,突然撇成八字,似乎满腹委屈。 “摸我要给钱的哇。” 它只比座椅高一点,一个“金土化肥”的灰色编织袋倒着,侧边开出两个窟窿,钻出一对胳膊。 编织袋破破烂烂的开口盖住膝盖,青白色的小腿上蹭满灰尘,一只小脚丫踩在另一只脚丫上。 衣衫褴褛的小怨灵,咔嚓咔嚓地低下头,胆怯地看向衡南裙子上放着的符纸。 衡南屈起手臂垫着,趴在前面的椅背上,侧头懒懒地打量它:“不是所有鬼都杀。” 这是个冤鬼,还可往生极乐。 “你在这干什么?” “我原来,总到这里看儿童剧。”它低下头绞着化肥袋子的边角,“就在这里咯。” “那个?”衡南下巴扬了扬,指向入口的牌子。 小鬼点了一下头。 原本寂静的舞台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一人一鬼立即看过去。 杂乱的脚步声混合着男人的嚎叫,混乱了好一会儿,四五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一个人按倒在舞台上。 那人仍在挣扎,衣服上的塑料泡沫不住飘飞出来。 蒋胜从腰上掏出银光闪闪的东西,扯着嗓子恐吓:“不许动!再动拷你了!” 那男人不动了,但也马上就被拷住。 “走。”人被拽起来,踉跄着走。 是个四五十的男人,身上披着掉了半边的白色床单,头上戴着假发,脸上夸张的妆花得一塌糊涂,真像鬼一样,边走边不甘心地骂骂咧咧。 盛君殊拍拍袖子上的鞋印,容色冷淡:“以讹传讹,容易自己吓自己,你们以后看清楚再打电话叫我。” 又是个装神弄鬼的,老搞这事谁受得了。 还坐了两个小时车过来,坐得衡南都晕车了。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师妹。 小鬼看见盛君殊双肩灵火,吓得倒退一步,一下撞在衡南身上,她提塑料袋似的将它提起来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摩挲了一下它光秃秃的脑壳:“他看不见你。” 衡南说话时,却全程看着盛君殊,还冲他笑了一下。 “……”盛君殊无言地扭回头。 “第一次抬棺放剧院门口,第二次放花圈,好,现在直接装鬼,影响我们客人,有完没完了?”剧院的老板边走边骂,“你这次也别怪我,去到公安局吃牢饭吧。” 被铐住的男人艰难地扭过身啐他,一口方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剧院逼死人不赔偿,活该关门倒闭。” “警察同志,你们听听。”老板把圆珠笔拍得啪啪作响,“我这个剧场是外包,你女儿是外面剧社的,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要我说,人家警方都说了是自杀,别说我了,谁你都赖不着……” “行啦。”蒋胜心烦意乱地打断,“都安静点,回局子再说。” 第57章 双镜(五) 衡南在前面走,小鬼在后面跌跌撞撞地拽着她的衣服角,像只小鸭子。 蒋胜冷不丁看见她,跟盛君殊说:“这就是你那妹……妹?” 盛君殊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妹。” 跟妹妹可差远了。 “哎,我知道。”蒋胜笑笑,“我知道,你老婆嘛。” 他把衡南从头打量到脚,又瘦又高,巴掌小脸,盘正条顺的。 确实如他当初所想,垚山出美人。 “挺快呀。”他看了衡南两眼,感叹了一句,怪不得上次见面说不方便,估计当时月份挺大了。 衡南和蒋胜打过招呼,觉得他有点奇怪,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上瞅。她低头看看有没有赘肉,感觉衣摆被人一拽。 “别拿我衣服擦鼻涕。”衡南扭头给了小鬼一个脑瓜崩。它“哎呀”地捂着脑袋向后倒了几步,仰起头,两个大大的黑窟窿委屈巴巴地看着她。 衡南对着空气一番交涉。 盛君殊赶紧推了推目瞪口呆的蒋胜:“手上还有案子,赶快回去吧。” 蒋胜让他推了好几下才往前走。几个人压着男人离了剧场,盛君殊拦下剧场老板,问他孟恬的事。 “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这么高,微胖。” 他想调孟恬的照片,但半天没翻到一张,想起她空间里的别的姑娘的写真,就打开给剧场老板看,“穿这种样式的黑裙子。” 老板一愣。不过不是因为这裙子令人印象深刻,他哆哆嗦嗦地指着照片里的女孩:“这不是于珊珊嘛。” “你认识她?”盛君殊看了他好几眼,他搜过这个女孩,不是什么有名的女星或coser,何况脸上还涂抹着浓妆。 “再仔细看看,别认错了。 “不可能认错啊。”老板比划了一下,“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大一幅黑白遗照,就摆在我们剧院门口,我们盯着这张脸看了一礼拜呢。” 老板连忙拽拽他,“你赶快追,刚带走那个就是于珊珊家属,她爸。” 盛君殊没想到,问一个孟恬,倒牵出一个于珊珊来。 “她也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的,就在楼下割腕,死了一年多了,一个字都没留下,谁知道为什么死。” “于珊珊原来是当老师的,死了家里人才知道她早就辞职了,这几年一直在个小众剧社里当演员,她家里人咽不下这口气,千里迢迢找过来。”他说,“我估计是觉得这么大的姑娘,不能白死了,得要点钱。” “闹了一年?” 老板叹了口气:“他们收尸,我看可怜给了三千,后来又摆遗照,社员又给凑了两三万,再要就没给了。” “他们可逮住软柿子捏,拉横幅抬棺闹事,说是剧团给他女儿洗脑,把她逼死的,非要给个说法。他们那个社团本来人就少,这一闹就解散了,社长跑了,可苦了我了。这一年都没几个人愿意租我这块场地,基本上是废了。” “我看她爸、她哥也没正经工作,整天轮班跟过来闹。怕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于珊珊生前待的是什么社团?” “叫伊沃话剧社,只有十几个人。” 盛君殊问他要社长的联系方式。 “我们也好久没联系过了,”老板把电话和烟一并递过,“社长估计现在去清河混了。” 衡南坐在舞台上休息,两条腿屈起,中间放张速写本撕下来的白纸。 小鬼跪在她对面,拿了根角落里捡到的铅笔,专注地画画,画笔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三毛,你画的什么。” “我不叫三毛儿。”它低着脑袋说,“不”字上扬,拖长,毛又带欠揍的儿化音。 娇滴滴的,是个小女孩。 “可是你就三根毛啊。”衡南用力摩挲它的光头,恶意地拽拽细软的发,“或者拔一根叫二毛。” “那我就叫三毛儿吧。”小鬼的八字眉撇着,委屈地说。 画下来的都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没一会儿铅笔印就消散了,她垂着大大的脑袋叹了口气。 冤鬼很难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你想画什么,我帮你画。”衡南把她的笔抢过去,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纸上多出了一排造型各异的火柴人。 “你画得好难看啊。”三毛失望地说。 衡南莫名其妙:“你刚才不也这个水平吗?” “有的有头发,有的没头发。”三毛细细的手指嫌弃地扫过那排火柴人。 “画画要抓住事物的特性。”衡南指着其中一个火柴人夸张翘起的三根毛说,“你看,这就是你。” “旁边那个手上拿针的呢?” “那是剑。”衡南黑脸,“这是我。” “噢。那这个人的剑怎么长腿里了?” “这是……”衡南想起这话不能给小孩说,心平气和地说,“这是我师兄。” “噢。”三毛咔吧、咔吧地点着脑袋。 坐在舞台边缘,灯光背处,面前有些昏暗,似乎浮动了层叠的黑雾。 衡南大脑里突然浮现出一段记忆,也是坐在地上的。裙摆下柔软,是层层铺就的金黄的银杏叶。 几个人都抱膝坐着,围成一圈,温暖的篝火跳动。 用剑杵在地上比划,剑尖扫动落叶,几道横杠,是卦象一类。 右手边的女孩边划拉边说。她穿杏色衫子,有张娇俏的娃娃脸,挽着衡南坐的,衡南能闻到她发油的香味,可见关系亲密。 左手边的女孩蹲着,离她们稍远些,身上的衣服跟她们都不同,里面只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外面用亚麻色结成的丝缕挡着,丝缕上系着小小银铃,一阵高调响声。 纱和丝缕长长短短,遮遮掩掩,勾勒出丰满身形。她的头却低着,下巴几乎抵着胸口,提问题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生疏的讨好:“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提了问题,应当是想参与话题。 右边那张娃娃脸却沉下去,眉梢眼角带着嫌恶,拿剑划着落叶,不理她。 女孩等了一会儿,脸色涨红,脑袋便更低了。 “白雪。”衡南轻声提醒。 娃娃脸将她胳膊挽紧,好似生怕她被谁抢去:“师姐,你看我这片叶子漂不漂亮。” 她旁边的其余师弟皆护短,大眼瞪小眼,竟不敢吭声。 于是那女孩的问题抛出半天,无一人应答,尴尬地坐在落叶中,一双美目似乎含了汪眼泪。 挺可怜的。 衡南像个旁观者,将各人脸色尽收眼底。再没人搭话,她就准备自己同她搭个话了。 睫毛稍抬,倒看见对面的盛君殊。 隔着火光,他的眉宇被烟雾模糊扭曲,眼珠却黑亮,正往这边看,但不是在看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能看到那亚麻丝缕勾勒出的呼之欲出的一对大胸…… 衡南的剑“嘎”地一下跑偏,不慎划裂数片落叶。 她听见盛君殊不疾不徐地救了个场:“天门洞开,山顶瀑布,‘夬’通‘决’,气象上讲,就是大雨忽至……” “师兄!”白雪朝他扔了片叶子,好像看见自己的爸爸撇下自己,给野孩子买了块糖。 盛君殊瞥她一眼,却不停话,还加重了语气:“这处该短的,要画短,别像白雪那样慌慌张张斜拉一笔。” 白雪听见点名,让他这股气势吓萎了。 衡南垂睫微笑:“师兄说的很对。” ——等等,她怎么能在想了一百种恶毒死法同时,冲着盛君殊笑得这么温婉? 尤其是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她明明记得自己从后面勒住人家脖子拖进树林,拿根树枝,照着人家的胸口一顿抽打,把小鹌鹑吓得边哭边抖。 她一面打,还一面轻轻撩起人家的头发,把嘴唇贴在耳廓上说话。 多么变态啊。 那个大胸,她想起来了,叫鎏衣,是忘了是哪个师弟从对家姽丘派救出来的,逃跑的宠姬,无处可去,就只好住在他们垚山。 以色侍人,难怪白雪看不上。 但白雪才几岁,鎏衣无辜又可怜,她何必跟着白雪一起幼稚? 衡南想了又想,这个鎏衣也没干什么,盛君殊不看她,不替她出头,就什么事都没有。 但他看了,也出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不舍得挖盛君殊的眼,就只好打人家的胸。 说到底,都怪盛君殊。 衡南冷着脸添笔,将三毛吓了一跳,咔咔咔地抬头望着她。 “我好像更恨师兄了。” 两个黑窟窿,看着她把师兄火柴人腿里的剑一把掰折了,歪头:“cooool。” * 盛君殊拉开窗帘,侧头:“这房间里怎么有点冷,衡南,你觉得冷吗?” 三毛揪着衡南的衣服角,吓得躲在她身后。 阳炎体在冤鬼旁边晃来晃去,就好像拿个火把在雪人面前恐吓。 “不冷。” 衡南盘腿坐在床上打游戏,头发滑落,挡住侧脸。 如她所愿,这天晚上来不及回清河,又住在了寒石的酒店。 当地的酒店不大好找,不得已住在一个情侣酒店,大圆床,床单是浓郁的正红色,让她压出褶皱,馨香的玫瑰花瓣堆积在她雪白的赤足旁边。 “……”盛君殊收回目光,把空调打开,松开领带,开电视,一气呵成。 他坐在床上的时候,三毛战战兢兢地换了个边。 “没洗澡不许上床。”衡南看着手机屏,拿腿将三毛勾了下去。 盛君殊摘领带的动作一滞,回头看了衡南一眼。 衡南的表情十分漠然。 “那我……洗个澡?”他复杂地问。 衡南略带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就被拉回战局:“艹我死了!” 盛君殊撸了一把她的刘海:“不许说脏话。” “你都害我被骂了!”衡南摊平倒在床上,手机放在肚皮上,随着一呼一吸起伏,情绪急躁。 盛君殊平静地看着她,拉了拉她的衣摆,盖住露出的肚脐,单手挡着给肖子烈发了条信息:“再教你师姐打乱七八糟的游戏你就死了。” 肖子烈:“?” 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衡南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腿翘起,开始逛电商平台。 先搜了下孟恬室友说的所谓的“伊沃尔”,果然是个小众爱好,对应的裙子少得可怜,还有不少是洛丽塔蹭标签。 只有家叫做‘farwell’的店铺,专卖这种黑乌鸦一般的裙子。 收藏才几十个,衡南顺手划过去。 三毛撅着屁股,两根手指小心地搭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衡南把手机转过去给它看。 “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三毛一看,一个是切半的木瓜,一个是切片的木瓜。 它诚实地摇了摇头。 分不出来。 衡南把木瓜加了购物车,又选了几款布料,但她忽然想到——她没有钱。 跟盛君殊结婚之前,她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交学费和吃饭,两块钱四个的馒头,六块五的榨菜。 电子账户里只有1.2元,是过年班级群里的红包,误点到的,她也没想要。想退回去,可那个同学不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盛君殊这回洗澡时间格外长。 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站起来走到了窗前。 寒石竟然下雪了,黏连的雪花斜飞,越来越密集,雪花的影子旋转投射在宾馆的墙壁。 与初雪一同到来的是弹窗新闻:星港巨富黎向巍去世。 长子赴美定居,次子坐拥万亿资产,继承人之争终落幕。 “师兄。” 君殊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擦着头发疾步走过来,听见电视里也在播放这一条。 多个吊唁的画面闪过,黎浚西装口袋上别着白花,接受采访。 他们问他为什么不将父母合葬,甚至没将二人的遗像摆在一起。 黎浚笑笑不语。 舆论称他冷血,问他以后如何避免子女兄弟相争的问题。 黎浚更加讥诮:“我不结婚,不会有孩子。” 盛君殊顺手把电视关了:“姜行上个月心脏病去世了,那别墅也对外出售了。” 日子终在继续,凝滞的疑云和仇怨,随着上一代的消亡和下一代的各奔东西,分崩离析,被时间冲淡,再被人间遗忘。 类似的事情,他看得多了,已看得很淡。 但衡南偏要强留了一点什么。 “倒让你说着了。”盛君殊笑了一下,“金家两个妹妹想卖那栋老屋,可惜闹鬼卖不掉。” “师兄。”衡南听得很敷衍,捧着手机看着他。 看他的眼神让他有点发毛:太乖,太温顺了,反而像酝酿着什么事情。 衡南舔了舔嘴唇:“你能不能给我转一点钱。” “你想网上买东西?”盛君殊怔了一下,愧疚感袭来,赶紧把自己有的卡一张张排出来,看哪张能给她用。 “不要那么麻烦。”衡南揪着他的衣服角催他,“你账户里现成的,给我转一点就好。” “好。”盛君殊拿起手机。 然后盛君殊给她转了28888。 “……”衡南嘴唇哆嗦了一下,睁大眼睛,一格一格地扭过头。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也看着她,紧张地问:“够吗?” 第58章 双镜(六) 加急送是盛君殊取的,两尺见方一个箱子,挺沉,搬上来时他还在电梯换了一次手。 渗漏出的水沾在手上,他警惕地闻了闻,没味道。 也不知道她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他看着衡南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泡沫箱子,又从塑料泡沫箱子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盒子,从盒子里掏出来小半个木瓜。 衡南装好勺子,小心地揭开保鲜膜,才吃了一口,就发现盛君殊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看。 衡南看了看木瓜,又看了看他,心里一沉——完了,盛君殊肯定要骂她了。 他这个人特别节俭,早饭不超过三道,吃饭绝对不剩,手帕都要洗一洗反复使用。 一个木瓜而已,楼下就是水果摊,买一个不就行了吗?非得花两倍钱,这么大老远劳人送。 让他辛辛苦苦搬上来的那个箱子里,五分之四的重量都是冰块。 盛君殊屈起指敲了敲木瓜:“这个多少钱?” ……果然问价格了。 衡南赶紧把嘴里的咽下去,别了别头发,心虚地把价格折了一半:“四十多。” 盛君殊又从箱子里把切好盒装的木瓜转着看了看:“这个呢?” “……三十多。” 盛君殊脸色严肃:“你喜欢吃这个?” 衡南像鹌鹑一样乖巧点头。 盛君殊什么都没说,提了口气走到阳台去了。 衡南松一口气。 “扑通——”三毛跳进装满冰块的箱子里,快乐地滚来滚去,骨骼嘎巴嘎巴作响。 冰箱啊,它最喜欢。 盛君殊在阳台上给张森打电话。窗外是飞絮般的雪,墨绿的树顶、街道披上一层糖霜似的白。 他用手指在水雾上无意识地画了几笔。 师妹太可怜了,盛君殊想。 他转了两万多块钱,她挑来挑去,就买了个几十块的瓜,还只是半个,就那半个瓜,还抱着吃得那么高兴。 张森半个月没接到盛君殊电话,忐忑不已:“老板,张、张经理我盯着呢,他、他、他鞠躬尽瘁,公司正常盈利……” 盛君殊敷衍地嗯了一声。 “你这次不是去宣州吗。” “是呀……” “那顺便给太太捎几斤木瓜。” “……”张森惊了一下,“老板,其实……男人不、不能太贪心,我觉得小二姐已、已经非常完美了。” “什么?” 张森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也没说,挂了。” 水和泡沫顺着衡南的手臂向下流淌,从胳膊肘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她搓着头上的泡沫,歪头打量这脚下站的这个心形的巨大浴缸。 化肥袋子漂浮在水里,三毛也站在浴缸里,仰着头学着她的模样搓着几根毛,头上顶了厚重的泡沫,显得身子更小,脑袋更大。 衡南顺着它窟窿眼的方向,意味深长地低眼。用手肘轻轻遮住胸口:“别乱看啊。” 三毛奶声奶气:“你喜欢大neinei吗?” 衡南反应了半天,猛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三毛捂着脑袋:“那你为什么想要大neinei?” “我没这么说过啊。”衡南心虚地看了她几眼,低头,挤了点沐浴露在手心,“我只是不喜欢中庸。” “我以前喜欢平胸,方便跳舞。”她低头看了一眼,“但都已经长这样了能怎么办,就往另外一个极端发展发展。” “吃木瓜才没有用。”三毛张开小鸡爪,在空中虚张声势地抓了两下,“是按摩出来的。” “我~来~啦~”它呲开森森的牙跑过来,把浴缸里防滑垫上的水踩得啪嗒啪嗒。 衡南也不躲,一脸嘲笑地低眼看着它,临到跟前,它的动作僵在空中,脑袋咔吧一声无趣地垂下。 “那么多漂亮衣服,你怎么老是穿一个麻袋?”衡南向前一步,俯腰伸臂,作势要抱它,“穿麻袋这么舒服?” 三毛向后一躲,一屁股绊倒在防滑垫上,“哎呀”一声,四处捡拾飞溅的骨头。 * 伊沃剧社解散一年多,很多人联系不上了。 应约来的,只有社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演员。 寒石市数日大雪。他们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笨重的大塑料袋,袋子里面装着戏服和化妆品,靴子都浸湿了。抖了抖伞上厚厚的雪,看见剧场萧索的情况,都是一番唏嘘。 幸运的是,这些社员认得相片里的孟恬。 “这个胖胖的小姑娘是我们老剧迷了,看了两年的剧,每个礼拜都来。” 另一个人说:“这个小姑娘是珊珊的粉丝,有一次在后台,她送给了珊珊一捧这么大的花。” 他比划了一下:“包装得好好的,一枝一枝的都是手叠的那种纸玫瑰,真要叠起来,要费很大工夫的。学生党估计没什么钱,但这心意也是够真诚了。” “当时我们都特别感动。” “对,珊珊都哭了,就说合个照吧,小姑娘害羞,一直躲着镜头,送完花就跑了。” “珊珊出事了,她就没再来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他们还不知道孟恬已经死去的消息。 于珊珊前一年五月自杀身亡,才不到一个月,孟恬也死了。 虽然孟恬从上铺掉下来完全是意外,但盛君殊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点过于巧了。 剧场的舞台灯开着,几个社员七嘴八舌地还原了于珊珊的形象。 在他们眼里,于珊珊个子高挑,偏瘦,外貌算不上特别突出,但被包裹华丽中世纪裙里,很有伊沃尔剧中人病态羸弱的美感,在舞台上抢眼。 至于于珊珊本人,则是一个内敛害羞,说话小声,非常温柔的人。 “大厦外边有个污水管。有一次下大雨,我们撑着伞成排走,边走边聊,有说话声又有雨声,谁都没听见猫叫,只有珊珊突然停下来。原来有只小奶猫在污水管避雨,卡在管道口。” “她把伞扔在一边,拿两只手把小猫掏出来时,背上都被雨打湿了,我们说送她回家,她笑着说不用了,打起伞就走了。” “后来又过了一年,我还看见过她买了块小蛋糕,一个人蹲在地上给那只流浪猫过生日,真够有仪式感。” 大家都笑了。 盛君殊问:“你们私下熟悉吗?” 众人摇头:“剧团一开始是小众爱好者聚集地,工资不稳定,很多人都是兼职的,平时很忙。” “珊珊应该也是兼职。” “对对,她真的很拼。”女演员说,“她经常凌晨表演完去打工;或者,如果我们晚上有演出,她下了班以后晚饭都不吃,直接坐在后台化妆。” 于珊珊同时兼职好几份工作,衡南想,她一定很拮据。 她经历过那种连轴转的日子,下班回来,恨不得眼睛一闭睡死过去。即使这么疲倦,于珊珊依然坚持完成每一场演出。 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演这个剧是她的精神支柱,或者发泄渠道。 剧团成员说起于珊珊只有夸赞。 但不可能有人没有缺点,如果有,那只能说明这些人跟她不太熟。 比如,后台是演员们聊天的区域,很多女孩都在后台哭过、发过牢骚,在“三次元”遇到了奇葩的老板,被观众讽刺,甚至是失恋,都会有一群同好过来安慰。 牢骚几句,劝说几句,彼此了解就会增加。 但于珊珊永远是温柔安慰别人的那个,她从未成为话题中心,她心里有什么抱怨,也从不在后台说。 也许是因为如此,一个演员说:“珊珊太好了,从不麻烦别人,对别人却有点不懂拒绝。” 既然是个兼职的爱好,肯定有人时间排不过来,会请假,于珊珊就是经常帮人顶班的那个,无论谁来请求她,她都会同意。 男演员说:“有的时候,我都看出来她很勉强了,我就劝她说,没时间就拒绝,谁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没事,都是同好,就帮这一次。但下次她还是会心软答应。” 话题揭开一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忆类似的细节。 “有一次换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问才知道,他们单位老板让新入职的员工周末去帮忙给公司搬库房,她是文员,小姑娘坐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搬货呀?我让她做做样子算了,结果她真的老老实实搬到半夜里,还把腿撞青了。伤了腿,她也不卖个惨,就自己忍着。” 她们说那什么老板呀,赶快换个工作。 于珊珊的脸色苍白,像中暑了一样,眼珠灰暗,犹豫,好像浸泡在汗水里。她说好不容易入职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还是很抓眼的。”他们一致说,“她的表现力非常好,爆发力也很强。” “说不明白,看看就知道。” 演员们给他们放了段以前的演出录像。 盛君殊整整衣领,衡南并肩坐在观众席,三毛坐在旁边晃着腿,灯光暗下,好像看一场电影。 衡南看不懂。 因为对白和歌曲都是英文的。 她扭头去看盛君殊,盛君殊以为她害怕,握着她的手,靠过来耳语:“就看五分钟。” 黑暗的环境下,热气拂过耳尖,衡南向后缩了缩。 布景是尖顶城堡,锁链,蝙蝠,蔷薇,组合起来风格一致的暗黑。男演员的打扮,简直就像是盛君殊几十年前见过那种烟熏妆“非主流”,地上爬的还有双头连体人,灯光一明一暗,塑造出一种遭遇急变的舞台效果。 女演员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裙,小脸扑得煞白,嘴唇深红,像熟过的车厘子,黑色蕾丝手套,捏着把羽毛扇子,挡脸低泣,双肩耸动。 这个女生正是于珊珊。 衡南听不懂,只是觉得剧情激烈,女生先是厉声叱骂,再是惊声尖叫,把一把百灵鸟样的嗓子拉出了破锣样的嘶声,她像狂兽一样嘶叫了五分钟,伴随着一声枪响倒地。 特效红绸象征血泊,像海一般表面波动,缓缓升起,淹没了她的身体,倒像是给倒地的女郎轻轻地盖上一床锦被,急促的音乐也变得舒缓优美,好似轻柔的摇篮曲。 …… 这就是最后五分钟的片段。 衡南不用听懂,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五分钟,矛盾集中爆发,女郎就像窦娥临死前一样指天骂地,让观众听个撕心裂肺,爆发的归宿,是宁静的死亡。 她现在也猜出来它为什么小众。 像死亡摇滚一样,传达出的感情过于负面。但有人就是迷恋崩坏倾塌的美感,漫长的死亡则蔓延了这种快感。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看着舞台。 红绸之下,于珊珊伏倒于地,爆发的台词使她精疲力尽地喘着气。 一双眼睛睁着,没有完成表演的轻松,只有一片虚空。 盛君殊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神情。 神情属于刚刚被他找到的,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衡南。 他的心往下一沉,竟然感到一丝惧怕,他回过头。 衡南莫名地被盛君殊揽进怀中。 他抱得很紧,衡南能感觉到他胸膛里急促的心跳。 衡南闻着他领子里的青松味道,觉得身体变热,变软,眼睛眯起,差一点就能碰上他的耳廓,盛君殊在她耳边忧心地说:“师兄给你买了很多木瓜。” “…………”衡南黑着脸把他推开。 演员将袋子里的戏服抖出,平摊在地上。 裙子大都是黑色的哥特风格,只是绑带或裙褶的细节不同。 她们将裙子拆解开来,外面是皮质的束腰,根绑带交叉,如蛛网将细长的束腰扎牢,里面是挂在腰侧的双袋式裙撑,由铁筋弯成。 盛君殊单手拎了拎,果然像孟恬室友说的那样,有四五斤重。 “你们这些裙子都是从哪儿买的?” “有些是找工厂订做,有些是爱好者自己设计。”她们说,“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着看,羡慕得不得了。” 衡南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在速写本上勾勒出裙撑骨架,速涂出层叠的裙摆,裙上长出美人。 美人撕破面孔,爬出一只巨大的恐龙,一口把男人都吃光。 笔尖忽然被牵拉地一歪。 粗糙的纸面上斜拉出一笔,衡南用力捏住笔杆,却好像有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操控了笔身。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慢而顺滑地写下一排,她这辈子绝对写不出的花体英文。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就让碧草覆盖我的身体) 这是根短小的铅笔,笔尖写出的却是黑红湿润的华丽字迹,因为她的挣扎,字母e的下弯猛地曳出去,好像一个失控的巨大微笑。 冷汗一朵一朵绽开在本子上,鬓边滑落出滚烫的轨迹,胸口的天书猛颤起来。 她……又通灵了。 第59章 双镜(七) 事情有些复杂。 盛君殊一手扶着观众席的椅背,微微躬身。 观众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灯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将衡南完全笼罩在靠近腹部的阴影里。 旁人看来,这两个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盛君殊的冷汗也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宁愿衡南直接昏过去算了,他扛回去就完事,但是她偏没有。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摊着速写本,手里捏着根快写秃了的铅笔,疯狂地滑动纸张,一页写满了,哗啦——像西风刮走落叶,又猛地翻一页。 她还在说话:“师兄……” 呜咽着,声音很急切:“你帮帮我……” 盛君殊去握她冰凉的手,被她不受控制地铅笔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话从闭合的齿缝艰难地挤出来,“她要写,你不能拦着……” “那怎么办?”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脸,摸到一手冷汗。 衡南哼道:“天书……”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贴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跳,这会他却只能感觉到里面像有只蜂鸟正在拍翅。 他听见衡南喉咙里咕咚咽血的声音,脑袋一嗡:“吐出来算了!”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么长的周期,最后只能靠阳炎体救济。 既然已经跟天书同体,这种事以后少不了。 她得习惯。 只狠了一下,又开始吸气,呜呜地掉眼泪,“我太疼了师兄……”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叠,“咯嘣”将她衣领扯开,手钻进去贴在正中间的皮肤。 阳炎之气输进去,好像滴了血在鲨鱼群里,马上就被风卷残云地吞噬。 是这儿吗?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间…… 衡南哭得胸腔抽动,眼泪下雨一样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肤发热,心里也跟着泛酸。 左边右边? 他慌乱中用力回想当时的B超画面。 “抱歉了。”两手拉住两边,用力一拽,衬衣又“嗤”地往下撕开些许,毛边的布料边角压在黑色抹胸的边际,半遮半掩,衬得皮肤莹白。 “扣是后面开的。”衡南低眼看,呜呜地哭着往前一倾,给他留出空挡,手底下又“哗啦”翻了一页。 “不用解这个。”盛君殊浑身冒汗,如此严肃的时刻,竟让她逗笑了片刻,将她摁回靠背上。 向左探去,感觉到天书的位置,伸出两指斜着,以全身之力压住,调动浑身阳炎之气全部一齐灌入。 “……”衡南抽泣得更大声。 也太他妈用力了吧。 “好点了吗?”盛君殊额头上的汗挂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里,激得他闭了闭眼。他能感觉到天书受阳炎之气压制,已经慢慢平息了。 衡南有气无力地疯狂点头。 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天书在痛还是被人按爆的痛。 盛君殊维持着这个动作,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外套口袋勾出一根肚腹圆润的钢笔,再慢慢地将衡南手上越来越慢的铅笔头缓缓抽出:“写不出来了。” 他用的是哄诱、商榷的口吻:“换根好写的吧。” 衡南看着他一只手完成了夹出铅笔、拆下钢笔笔帽再递过笔来的动作,几根手指缓慢地协调配合,像表演一场手指魔术。 ……她现在看见盛君殊的手指就会歪,别过脸去,右手不受控制地接过了笔。 笔尖只在纸面上墩了个点,就听见一声叹息,随即右手的桎梏猛地一松。 “她”走了。 衡南瞬间摊在了椅背上,像经历完一场大考。 “那个……” 陌生声音骤然炸响在耳边。 盛君殊差点被吓得心脏停跳,瞬间将外套脱下来盖住衡南的脸,动作一气呵成。 他面色不善地转过来。 女演员吓得一哆嗦,她刚才亲眼看见女生衣衫不整、大汗淋漓、双眼无神地摊在座位上。 眼前的男人也是汗湿后背,露了腰线。 虽然这里隐蔽,但这么多人都在,这真的…… 这简直…… 她挤了半天,才从笑容里挤出甜腻的声音,摆着手倒退着走:“真的不好意思……” 盛君殊看着她。 “我是想说……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盛君殊回头,看看不远处呆若木鸡的其他演员。顿了数秒,勾出一个放弃挣扎的微笑。 “慢走。” * 日式包厢,小桌中间是个极简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小玫瑰。 靠近衡南摆着沸腾的寿喜锅。衡南裹在西装里,袖子垂下,盛君殊眼看就要掉进锅里,抓住袖子挽了好几圈。衡南顾不上说话,筷子还游在汤里捞着。 “师兄你的饭还吃吗?” 她的声音弱弱的,虚弱的目光隔着锅里飘出的雾气,投射在盛君殊手边的米饭上。小碗旁边摊着他看了一半的速写本。 他赶紧把饭给她端过去:“还要加点什么吗?” 衡南摇头,摇得别在耳后的头发丝滑落下来。 按盛君殊一贯的作风,都折腾成这样了,肯定是先回酒店换件衣服。但是衡南说她再不吃饭就要死了,当场蹲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只好把衡南拎进最近的餐厅。 衡南整整吃了两碗饭才缓过来。 没想到不昏的通灵这么劳心劳神,还不如躺着入个丹境。 三毛双掌一合,接住了掉下来的蛤蜊壳,小心地放回桌子上。 “是孟恬。”她戳着米饭说。 盛君殊也看到了顶上的那行花体英文。 这样的文艺摘抄,在孟恬的朋友圈见过。 “孟恬不在死亡的寝室,徘徊在重光剧场?” 三毛看看两个人的脸:“说不定也是跟我一样来看剧的呢。” 盛君殊翻动速写本。 通灵时,孟恬的笔迹潦草,好像是发泄地记着日记。幸好她习惯写手账,卡通型字体尚可辨别。 她记录了三件事。 三件在盛君殊看来,很小的事。 一件事是夏末,孟恬半夜被热醒,枕巾被汗浸湿,发现有人把空调关了。 月光打在弓起的脚背上,蹑手蹑脚,“滴”地一声嗡鸣。室友似乎烦躁地翻了个身。 空调冷风吹出来,她爬上床铺,安然入眠。 躺下没五分钟,耳边传来“滴”的轻响,冷风戛然而止。 孟恬霍地坐起来。 室友的手还放在遥控器上。 “开会空调吧。” “太冷了。” “可是我觉得很热……我热得睡不着。” 女孩仰头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非常清晰,“空调没有开一晚上的。” “我们家就是开一晚上的。” “这是在你们家吗?”女孩可笑地看着她,“吹得我关节会痛。” “可是不开我热得睡不着啊。” “我没有不让你开,只是你不能那么自私开一晚上……” “你说谁自私?” 她们的声音从不愿打扰别人的耳语,变成普通音量的对话,再到拔高的争吵。 另外两个人一定醒了,磨牙和呼噜声全都消失,但她们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空气安静异常。 “我不想跟你吵……”对面的女孩开始哽咽,“但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啊?” “你哭什么?”孟恬很诧异,“我没有欺负你吧,你为什么哭?好,关了关了吧。” 女孩却握住她拿遥控器的手腕:“不,不是这一次的问题。” 然后门被敲开了。 原来因为深夜动静太大,吵醒了隔壁寝室的同学,楼长进来询问情况,口气很严厉。 那个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阿姨,要么我搬出去吧。” 她说:“我忍了很久了,实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 孟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着,很迷惑。 为什么从一件事,扯到完全无干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另外两个同学仍然在装睡,不为她说一句话?难道她们也这样觉得? 这样的默认,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剑,插入心口,加剧了难堪。 第二件事,是孟恬随班级同学一起去春游。 那家冰场的老板,是孟恬妈妈的同学,所以她拥有七张打折券,现场刚好七个人。女孩子都抓着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爱你了孟恬。” 栏门一开,少男少女一窝蜂地涌进器材室挑选冰刀。 她换冰刀时,十分忐忑,大着嗓门笑道:“你们知道吗,我平衡能力特别差。” 大家忙着嗡嗡嘤嘤地说话,谁也没注意她,有一个女孩听见了,回复了一句:“谁不是呢。”又匆忙跟上刚才的聊天。 可是那个说“谁不是呢”的女孩,平举手臂在冰上滑动时,就像只优雅的天鹅,裙摆在身后飘飞,一圈一圈。 也有不会滑的女孩,在冰上踉踉跄跄,连累扶她的男生一起滑稽地摔得老远,两个人跪在地上,红着鼻头指着对方大笑。 会滑的,不会滑的,在这片冰面上都很自在。 除了她。 她一手扒着栏杆不敢放,一手拉着永远不肯脱下的厚重的黑色裙摆,站在入口处。 也有人陪在她身边。 一群人在一起,无论出于道义或者责任,都不可能让她落单。 扶她的男生心痒地盯着场中的同学,忍不住催促:“孟恬,我们也过去吧,别一直呆在门口啊。” 她尴尬地笑着说好。 她不敢用力扶他,怕他觉得太重,另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走着,说了几个冷笑话,男生也笑了,然后她尖叫一声,摔了。 背着地摔出去,裙子往上翻,粗壮的大腿和安全裤露出来了。从她身边滑过的陌生人,嘴里轻轻“嚯”了一声,笑着别过脸去。 她惶恐地拉下裙摆。 “不用不用。”腿摔得那么痛,痛得她快要哭出来了,可她对扶她的男生摆摆手,放下裙摆大声笑着说,“你拉不动我的,小心把你拉摔了,哈哈哈哈。” 男生也跟着笑了。 她自己艰难地站起来。 这一跤没把腿摔坏,倒是路过的人那句轻轻的“嚯”,一下把所有的兴致给撞成粉末了。 她的心情,经常被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击溃。 她滑得更加小心,更加不快乐,好像背负了全世界的目光,带着千钧重的枷锁。 越是小心,越是摔跤。又摔了几跤,她越来越沮丧,对着扶她的男生笑道:“我就说我平衡能力太差嘛,我还是先出去坐会吧。” 只要有一个人挽留,她就能不出场。 可是那个男孩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她,又回头羡慕地看着场中又笑又闹的其他同学:“好吧,你多休息会。” 坐在换冰刀的长椅上,孟恬抱着湿淋淋的裙摆,看着男孩的滑向场中的背影。 那么轻松,高兴,如释重负。 好像落单的孤雁急着飞向雁群。 “孟恬,不要紧吧?”女孩子们滑了一圈过来,趴在围栏上看她,一排排靓丽的面孔,一声声脆生生的招呼,额头上是肆意快乐后的的细汗,脸上泛着兴奋的红。 她黝黑的皮肤,缺乏运动的身体,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颜色。 她笑着冲她们挥了挥手。 她休息了很久。 场上传出少年少女们活力满满的笑闹,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没人问她休息好了吗,可以上场了吗。 原来七张优惠券的余热,十五分钟不到便被抛在脑后。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母亲。 现在她由溜冰场的长椅,挪到了西餐厅长椅:“你怎么又来了?” 母亲忙着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罐一罐的高级汽水分发给大家。 有的人推拒说“阿姨不用”,母亲会露出熟稔的甜得发腻的笑容,用她最讨厌的表情和声调,像演小品那样说:“别跟阿姨客气!都是孟恬的好朋友,平时那么照顾孟恬,这一点吃的你们都收下啊,谁也不许不要。” 大家忙道:“谢谢,谢谢阿姨。” “还要什么吃的,跟孟恬讲,不要客气。阿姨马上过来给你们买。” 母亲鞍前马后,倒完了饮料,最后悄悄埋掉了单。 她退出去,就好像精心堆好了一个漂亮的大沙堡,小心翼翼地抽掉了手,生怕碰掉一个角。 “孟恬,跟同学好好玩,妈妈走了啊。” 母亲安顿好一切,转身离去,套装裙子还有办公室椅坐出的褶皱,甚至有来不及打理的汗渍。 她想叫住母亲,可是没有勇气。 她还是不争气地舍不得这个沙堡。 第三件事,是在辅导员办公室里。 辅导员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杨,说话声音细细的,很温柔。 孟恬很喜欢她。因为辅导员虽然很忙,却会时不时地会找她聊两句,了解她最近学习生活的近况,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次数多了,她就把杨老师当做好朋友,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也从来没有不耐烦。 有一天,同学告诉她,杨老师让她马上去办公室一趟。 孟恬在校园的另一个角,以为杨老师出了什么急事,一路狂奔过去,防晒霜像融化的雪糕往下流淌,脖子上、脸上都是汗水,领子也歪了。 进门的时候,却发现辅导员换了身崭新的黑色连衣裙、黑发梳得顺直,手里正摆弄着相机,抬起头,脸上是精心画过的妆容:“孟恬?” “来。”她笑着冲她招招手,“和老师拍个合照。” “合……照?”孟恬僵了一下,“可不可以不照相。” 杨老师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俩一起照,这么害羞啊?” “不是害羞……”她鼓起勇气说,“老师,我不喜欢拍照,我……” “没关系,就拍一张。”杨老师捋了捋乌玉般的头发,把她轻轻拉到了三脚架前,温柔地笑着说,“留个纪念嘛,来吧。” 拍完几张照片,孟恬小心地问:“能不给别人发吗?” 杨老师看着照片,很满意:“照得挺好——我怎么会给别人发呢?” 过了一个礼拜,一个“买家秀与卖家秀”的恶搞表情包刷爆了公共基础课的大群,无数人在“哈哈哈哈”时,孟恬看见了自己,被用一条红色的“对比分界线”,划成了买家秀。 她暴怒地找到了做表情包的人,问出了原图的来源。 抖着手打开校园网时,她在首页看到了这张高清放大的合照。 “优秀辅导员——杨娟娟:关注学生心理问题。” 左边是一如往常靓丽的,自信笑着的杨老师。 右边,是一个裙子歪斜、皮肤黝黑、眼神畏缩、厚唇发紫,防晒霜在额角流下一道一道的,肿胀的,强行对着镜头笑的可怕的怪物。 …… 第60章 双镜(八) “这里面有两个人的笔迹。”衡南不知何时同他坐在了一边。 盛君殊向旁边挪了挪:“两个人?” “你看这个。”她指向了三件事之间的犹如乱码的划线。 细辨,竟然是些潦草的字。 “24日,出现幻听,幻视,为什么还不死。” “腿无法支撑我的身体。在世界上行走,好像变成一种折磨。” “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泪,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盛君殊:“……确实像另一个人的字。” “这个人只想死。”衡南说,“但孟恬不,她的三个故事,来来回回,无非说的是‘我想被注意’。” 盛君殊忍不住扭头看她。 “这么一个想被注意的人,却无人注意地、孤零零地死。” 日料店的小桔灯,化成她眼中的两个小小光圈,异常明亮:“师兄,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盛君殊毫不犹豫地回答。 答完之后,却莫名地感觉双耳有些发热。 衡南说:“我也常会感到自己很不完美。” 盛君殊听见这话,有些忧心地捏住她细瘦的肩膀:“完美都是假的。” 她已经很好。 从前挑不出毛病,现在……他没觉得这些毛病算毛病。 衡南忽然翘起嘴角,冷冷地说:“我说我不好,重要的不是我觉得,我想听你反驳。” “……”这样的吗? “我自贬,想听的是别人的夸奖。” “我离开,心里想要别人的阻拦。” “我想被注意,不是面对易碎器皿的那种注意。你可以把我从架子上拿下来,摇晃我,甚至摔碎我,我想被人真心实意地惦记着。” 盛君殊心里越来越沉,他的力道加重,“衡南……” “懂了吗?”她却扭过头,“这就是孟恬的想法。” 盛君殊停顿两秒:“孟恬?” 衡南叉了个三文鱼寿司塞进嘴里。 盛君殊一团乱的脑子转了半天,才能继续思考:“想死的这个人是于珊珊?” “多半是了。” “一次通灵,两个冤鬼的意识交织在一起……” 这还是头一回见。 ——也不是头一回。 同时同地死的两个人,如爆炸案中同时炸死的两个无辜行人,或者殉情的一对男女,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问题是,于珊珊和孟恬不是同时同地死的,于珊珊先死,孟恬后死;于珊珊死在剧场,孟恬死在寝室;于珊珊自杀,孟恬…… 除非,孟恬是殉了于珊珊。 孟恬以献祭为目的,为某人而死。但这说不过去,谁自杀选择从上铺掉下来慢慢死?摔不死又怎么办? 又或者,孟恬是被迫殉了于珊珊,伪造成意外? “殉”这个字,左边是象征死的“歹”,右边是象征寿数的“旬”。古代殉葬,最初是根据王公贵族的寿命来挑选陪葬的人数,是种剥夺他人生命的陋习。 衡南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我想再见见孟恬室友。” “好。”盛君殊任她靠着。 其实他很喜欢这种坠重感。衡南像飘飞的蒲公英,总让他觉得没实感,师妹把自己的重量完全靠在他身上,才让他觉得很踏实。 他停了一会儿:“衡南,你很完美。” 衡南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幽幽地扭过头,仰头盯着他的下颌:“师兄,我也有句话想跟你说。” “你说。” “假如我的胸是假的,刚才已经被你捏爆了。” “……”盛君殊红了耳根。 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 “你怎么老是托自己的neinei呀……” 三毛做作的捂眼睛还没完成,一个小浴花就砸在它的大脑袋上,泡沫飞溅。 它的脑袋向后一仰,伸出胳膊捞住了浴花,为自己的敏捷又跳又笑,全身骨架子咔嚓咔嚓作响。 “哪里有‘老是’?”衡南皮肤上留着两道发青的指印,一边吸气一边说,“都给我捏扁了怎么办?我不得把它揉回去?” 三毛也看见了那点明显的青紫,它安静地拿两个窟窿眼看着她。 “很疼吧。”它轻轻问,“我也有。” 两只细细的小臂交叠,将挂在身上的化肥袋子向上一拉,露出一排肋骨。 肋骨之上,布满青紫。 “……”衡南看着,弯下腰拉住它的胳膊肘,“你这怎么弄的?” 拿指尖一碰,三毛猛地把化肥袋子向下一拉,后退两步躲开,笑得像个小鸭子,“好痒。” “那就是个滚刀肉。”电话里,蒋胜抱怨道,“给你听听他说啥。” 盛君殊站在别墅的落地窗边。 玻璃结满了水雾,窗外一片灰绿色。 清河没下雪,不过也快了,从二楼看下去,花圃里只剩光秃秃的月季梗。 “我们珊珊原来有正经工作,孝顺,挣了钱都往家里寄,自从演了那个剧,天天神叨叨的,工作也没了,也不接我和她妈的电话,肯定是那剧害的。” 蒋胜打断:“跟人家剧场无关,知道你为啥被抓吗?” “咋没关啊?你们不是抓邪教的吗,快抓他们呀!” “谁告诉你人家是邪教了?” “咋不是?正常女的谁穿成那样?跟个黑乌鸦似的,多难看,不吉利,我女儿死的时候还穿在身上,夹在那个缝缝里,脚上鞋也没有,肯定是被他们给献祭了……” 房间里嗡嗡作响,时断时续。 盛君殊回头。衡南洗完澡,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坐在桌子前,手里按着一块裁成长条的布,黑色呢绒,衬得她的手很白。 嗡嗡嗡,是缝纫机的匝布声,满屋都是飘飞的绒絮。 她一个手按着布条,一个手咔哒咔哒地点着鼠标。专注地看着屏幕时,眼睛睁得很大,虹膜上好像荧了一层宝石蓝,像名贵种猫。 盛君殊这个办公桌已经被她完全侵占了。 桌子上摆了台白色平缝机,手边是成沓叠起的布料,堆了厚厚一层,堆得远一点的是针线盒,大包玉石珠,还有没开的快递盒子,地上堆满边角料。几本原来放在桌上的蓝色文件,被挤到墙边。 衡南拖鞋上是两团毛茸茸的兔尾巴,一下一下踩着踏板。 郁百合对现在新式的平缝机非常好奇,送下午茶的时候要看好半天:“哦呦太太好厉害,这个花绣出来了,好对称,好好看!” 衡南仰头赧然地看她一眼:“不是我绣的,是电脑程序。” 当然了,这个连电脑的平缝机是最贵的。 盛君殊觉得很满意,至少衡南把那三万块霍霍完了。 衡南的话变得很少。 她一回清河就开始折腾,先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画草图,趴在桌子前,坐在床上,画得不满意就暴躁地撕下来。 一个速写本都快撕秃了。 一般情况下,盛君殊不干扰她。顶多淡然地把纸捡起来,拍拍灰,翻个面做会议大纲。 除了一次,他发现她跪在飘窗画画,把膝盖都青了,盛君殊将她大骂一顿。被他训斥时衡南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又往本子上嗖嗖添了两笔。 隔天他去超市精心挑选了坐垫,甚至枕头和毯子,弯腰铺在飘窗上,铺得一身汗,成就感爆棚:“衡南,你看这……” 她忽地脱掉鞋,抱着本子敏捷地钻进床下。 盛君殊:“……” 晚上睡觉,盛君殊把床头的小台灯旋亮,过一会儿,又旋暗,斟酌再三。 “你如果遇到什么创作的难题,可以告诉师兄,师兄帮你想想办法。” 衡南这样吃不下睡不着,弄得他也很焦虑。 衡南的睡衣穿到一半,停下来看他,眼珠闪闪。 盛君殊坐在床边,衣领微敞,流转着橘色的灯光。整个人半隐没在光中,下颌线条俊美,黑发漆瞳的阿波罗,可惜。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你还记得你在星港给我挑的裙子吗?” 盛君殊想了一下,他挑的裙子优雅大方,不过就是款式保守一点,就被嫌弃了这么长时间,不由得有点生气。于是他冷冷地说:“不记得了。” 衡南点了一下头,幸灾乐祸地跳下床走到飘窗前,拉起一角:“那你看看你给我挑的毯子?” “这毯子怎么了?” 盛君殊觉得这个三件套挺可爱才买的,他结账的时候店员简直爱不释手,他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 这个画满小黄鸭的毛绒小毯子,后来的若干天里,都是被三毛爱不释手地抱着,盖着,飘窗几乎成了它的窝。 衡南明明在家,但是不跟人说话。为了不打扰她,盛君殊跟她用微信交流。 。:“画了十分钟了,出来喝点水。” 南南:“等会” 。:“百合阿姨做了草莓蛋糕。” 南南:“快了” 。:“张森把木瓜送过来了,好多个!” 为了烘托一种激动的气氛,他甚至一反常态、违反人设地用了个感叹号。 南南:。"…………。" 盛君殊坐在办公桌前,撑着额头,长久地看着那排省略号,不知何解。 最后那张满意的画作,是在床底下完成的。 盛君殊试图弯腰,但是他的柔韧度不允许他把脑门贴在脚踝上。于是他双膝跪下来,手撑在地上,艰难地从床缝底下看,黑暗中一道手电筒光直射双眼,他瞬间闭眼,拿手挡了一下。 等他适应了这种光亮,睁开眼,衡南趴在地上,握着手电筒,兴奋地看着他:“我画好了。” 他没看见她举起来的图,倒一下子先看见衣领下若隐若现那道的指印。 …… “于珊珊她全家都认为于珊珊自杀是伊沃尔剧害的。”盛君殊坐在窗边整理资料。 “是吗?”衡南专注地封边,在缝纫机的响声中心不在焉地说,“也有可能吧。” “那个剧里面表现的情绪太震撼了,畅快的毁灭,美丽的死亡,等她下了台,脱掉裙子,回到生活中,可能会觉得现实太过平淡了。” “……”美丽的死亡? 盛君殊盯着衡南,他觉得师妹的心态很危险。 衡南咬断线头,搁下做好的衣服,松了口气:“师兄帮我个忙。” 盛君殊走过去。 “给我量一下。”衡南往他手里塞了一团卷尺,站起来,转过身。 盛君殊顿了一下:“量什么?” “三围啊。”衡南瞪着墙壁,“胸围腰围……” “知道了。”盛君殊轻声打断她。 盛君殊立在她背后,皮尺轻轻地绕过她的皮肤。金属端头是凉的,手指却温热。衡南看不见他的时候,背后传来的轻微的触碰,都可引起她心跳加速。 衡南睫毛颤动,看着他绕到前面来的手:“你手法还挺专业的。” 盛君殊骤然被夸了一下,扫在她颈上的呼吸停顿片刻:“是吗?”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量…… 他尽量不想让自己想太多。 他往下挪了,为了看准刻度,他拎起裤脚蹲下来。 师妹腰围是六十二。 盛君殊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这么牢。装别墅的时候敲掉的一根承不了重的装饰柱子,差不多是六十,一个女孩子的腰,也就这么细。 尺子一收紧,衡南差点弹开。 太痒了。 盛君殊忙扶了一把,衡南就呜咽了一声。 “……”他囫囵量了一下,仓促向下了。 第61章 双镜(九) 等把数据记录下来,衡南在桌子上寻觅:“你看见我顶针了吗?” 顶针,类似金属圈戒,没有顶针,缝针容易扎到手指。衡南畏疼,一扎到手,她就不想做了。 问了半天没人应,回头,盛君殊正背靠床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来,我告诉你。” 衡南气势汹汹地朝他走去。 盛君殊让她一盯,紧张摸了下裤子口袋。 刚才在桌角看见顶针,他就顺手揣兜里了。 ——倒不是要故意与衡南为难,他是觉得师妹这两天一起床就趴在桌子前赶工,话也顾不上说,太过焦虑,恐影响身体,所以决定逗她一下。 “在师兄这儿,猜对了给你。” 最好能活动活动筋骨,跟他吵两句也可以。 衡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爬上床,挽起袖子,在盛君殊讶异的目光中,突然从他上衣口袋开始摸索。盛君殊感觉毛发根根立起,差点控制不住把师妹提着领子丢出去。 碰到腰侧的时候,他瞬间坐直身子。 不玩了,告诉她算了。 衡南已经顺着西裤索到裤管去了,连他裤脚都捏了捏,没发现有顶针,茫然坐在床上。 盛君殊悄悄松了口气。 “衡南……” 然后她掉过头,盯着他的裤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开了裤链。 才碰了一下,就被人“啪”地打在手背上,她叫了一声。 盛君殊的脖子通红,把她的手腕都快捏断了:“我怎么可能藏在这里让你取?!” 真的,他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理解不了师妹脑子里想什么。 衡南把手抽出来,看了看上面捏出来的红痕,再看盛君殊盛怒的眼珠,猫儿眼一寸一寸冷下去,凝结了一层薄冰一样的戾气。 生气了。 她翻了个身用力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揉着手腕。 “转过来。”盛君殊气压很低。 这个事情必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衡南不动。 “转不转?” 衡南不理他,一边揉手腕,一边掉眼泪。 眼泪对她来说就跟止痛剂一样,随时随地挤出去两滴,心里更痛快。 盛君殊听见吸气声,抓着她的肩膀,指节收紧,衡南还在蛮横抓着被单,力气还挺大。 盛君殊一用力,强行把她翻过来。 怕师妹再翻回去,他脑袋一热,直接压了上去。 “……”衡南动作一滞。 因为盛君殊从来让着她,从未这么光明正大地释放压倒性的力量,她都快忘却了雄性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攻击性。 头顶的光都被他遮蔽,像四面墙拢起个小院,浓郁得只有他身上的气息,她是丢进酒里的活虾,慢慢地溺醉了。 但是她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好像冰雪在烈酒里融化,融成酒的一部分,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 盛君殊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妥之处。 衡南的睫毛不住地抖着,身体柔软。他感觉热气从领子里往外冒,但又不像是单纯的热。 冰刀是她的指头,眼神,甚至睫毛,轻轻切割着咽喉,融化的雪花渗入血管,汇成小溪奔赴大海,让他忍不住想拔剑驯服,归拢,融化。 他疯了。对着师妹,他想拔剑抽刀,这怎么能行? 他不想杀人,这股颈动脉内涌动的欲.望不带杀气,却充满类似的破坏欲。 衡南的眼泪挂到腮畔,把他的衬衣从腰带里一点点抽出来,刚想擤个鼻涕,闻到衣服上沾染体温的味道。 她带着细弱鼻音:“师兄,你的衣服好香。” 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得紧,把师妹身上的香味全都榨出来了。他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倒全是她身上的味道。 盛君殊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脑子稍微有些钝重:“……你也很香。” “好笑哦。”郁百合抱着一厚沓床单从门口路过,摇了摇头,“你们俩衣服不是我拿同一瓶洗衣液洗的吗?” * 第二天一早,盛君殊开车送衡南到清河师大。 衡南和孟恬的室友沈莉身量相仿,一起走进校园,像一对密友。 但他能认得出来:沈莉高瘦,略有驼背;衡南的舞蹈功底让她脊背挺直,但她不挽沈莉的手,独自走着,像个诡丽而缥缈的影子 盛君殊原地站了一会儿,抛下手头的事,跟了进去。 “谢谢。”人来人往的食堂里,衡南接过沈莉递过的包子和豆浆,“我给你转账。” “不用了……” “要的。”衡南坚持,沈莉也就不再推辞。 早餐才几块钱,但是她也实在不富裕。 “刚才在窗口,谢谢你啊。”沈莉坐在她对面,复杂地看着衡南细瓷般的皮肤,轻轻说,“我还以为……” 她明明长的是个骄矜的公主模样。 可刚才在窗口,衡南却告诉她早餐能省两块钱的小妙招;转动手腕,从一点剩下的汤底里有技巧地打满了一碗免费汤,甚至弯腰在角落里捡到一张外来宾客掉落的餐券,娴熟地吹了吹灰递给她:“有加餐了。” 很多习惯,是像她这样把一毛钱掰成两半使的苦孩子才能明白的。 原来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灰姑娘。 衡南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发现盛君殊忽然给她发了个8888的红包。 她左右顾盼,食堂里全是走动的学生,没看到有熟悉的人。 巧合吧? “我们天师都很穷的。”衡南垂眼吸着豆浆。 “我也是。”沈莉幽幽地说:“所以才留在师大继续读研。” 经历室友的意外死亡,其他同学都选择远远离开事发地,师大保研免学杂费,她没有远离的资本。 “你会梦到孟恬吗?” 沈莉点头:“有时候压力大会,但感谢她,没用死了的样子吓我。” “梦到的都是以前在一块住的生活,吵吵闹闹的,梦里我还是那么讨厌她。” 旁边的两个椅子咯吱拉开,沈莉惊讶抬眼,几个女孩热烈地拥抱,她们摘下毛绒帽子,拉开羽绒服,嘴里哈着白气。 今天,沈莉将另外两个室友都叫过来吃饭。 一张桌子四个座位,衡南恰好占了孟恬的位置,说是沈莉的表姐。大家很惊讶沈莉有个这么漂亮的表姐,很快聊在了一处。 言谈一会儿,衡南感觉这两个女生性子都很软和,并不难相处。 对面坐的正是那个和孟恬为了空调争执过的女生。 衡南问:“你的关节夏天开空调还痛吗?” “好多了。”她揉了揉手肘,“其实我的关节,也是本科时候整宿吹空调吹出来的。” “我们空调漏水,湿气大。”另一个女生说,“风扇叶就对着她的床,所以她吹得受不了,孟恬热。想跟孟恬换换铺,孟恬不乐意。后来我们拿透明胶把风扇叶粘住了。” “孟恬那个铺位是她妈妈第一个过来选的,采光好,肯定不愿意换。” 这两个女生,包括沈莉,面容红润,提起过世的室友也没太过避讳。 看起来孟恬没有缠绕过她们。 提起吵架的事,女生低下头戳着米饭,“当时我压力大,爆发了。我也跟孟恬道过歉了。幸好道了歉。” “你们都不喜欢孟恬吗?”衡南趴在手臂上懒洋洋地问。 她声音很轻。大概不熟的人在谈话中更被照顾,大家顺着说起这个话题。 “我心里不喜欢她。”沈莉先说,“但我也没有欺负过她。”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时间观念很差,我不喜欢迟到、没有规划的人,不是针对她。” “我也不喜欢她。”另一个小个子的女生说,“我胆子小,她有些举动会吓到我。” “比如有一次半夜,她穿着黑裙子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把我惊醒了。还有一次她在床上点蜡烛。那段时间我怕得睡不着觉,给妈妈打电话,但毕竟都大学了,妈妈也没办法。” “那我就说说我为什么因为开空调崩溃了吧。” 对面的女生笑笑,“我睡眠浅。有的有时候很晚了,孟恬还在看视频,哭,或者笑,她一笑床板都抖,我整宿睡不着,那段时间我天天靠吃安眠药入睡……” 旁边的女生抚摸她的肩膀。 衡南抚摸着心口颤动的天书:“这些你们有跟她说过吗?” “没有。” “有。” 几个人出现了分歧。 小个子的女生说:“其实我也没有当面跟她说过,我给她写了一个纸条,请她不要在床上点火了。夹在她书里了。” 其余的人,甚至连纸条没有夹过。 “为什么忍着不说?” 几个女孩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轻声地说:“孟恬有抑郁症啊……” “她一来就告诉老师她有抑郁症了,楼长找我们每个人谈话,让我们平时多关心她一点。” 沈莉:“所以每次她迟到十分钟,我都什么话都不说等着她,我知道她可能不是有意迟到的。” “但是这不代表我在冷风里站着就不冷,所以我后来不同她一块出去了。” “孟恬经常不分场合地哭或者笑。”小个子的女生说,“我知道她喜怒无常,不合群,是因为生病了很可怜,我尽量理解她,我不想让她情绪波动,跟她说话要先打两三遍腹稿。” “但我……半夜醒来看见有黑影……我也是真的害怕啊……我从小胆子就小。” “所以蕾蕾跟阿姨说要搬出去的时候,我也自私地没吭声……” “孟恬三年的热水,都是我帮她打的。” 那个因为开空调的跟孟恬争执过的女生静静地说,“我妈妈也是抑郁症去世的,当时我没能拦住她。我常想,要是早发现,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 “所以,我自打知道孟恬有抑郁症,每次打水,都会捎上孟恬的,我从来没说过。” “我骂她自私,不是因为她胖,更不是因为她抑郁症,是因为她把我吹成关节炎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热水壶里的水为什么永远都是满的。” “人就像一根皮筋,是有弹性限度的,善良,责任,爱心,一点点往上加码。”她转过来,对着衡南,“可我们也只是普通人,谁都受不了拉断的时候。” “抑郁症很辛苦,但没有抑郁症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 黑色轿车在马路上疾驰,朔风呜呜地卷过车玻璃。 盛君殊一边踩油门,一边时不时看着后视镜:“能忍吗?不行坐到前面来。” 衡南在后座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乌云般的裙摆拖到了后座地毯上。 她换得很慢,雪白的手臂从袖子里支出来,像一根细细的桅杆。 “师兄,”衡南眼里沁出讥诮的笑意,将黑色蕾丝手套的指端咬住,一点点将手指挤进顺滑的手套中,“开车袭胸,拍到罚款。” 三十分钟前她送走几个女生。 二十分钟前她拉开车门,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快速爬上车:“去重光剧场,马上。” 去寒石两小时的路,盛君殊硬生是一路超车,一个小时压过清河边境。 红灯都闯了七八个了,他还怕个屁的罚款。 “过来。”Vanquish“吱”地停在路边。 盛君殊松开安全带,回头抓住她腰上的蝴蝶结一拽,就把人拽到副驾。 衡南猫似的翻了个身,面朝玻璃:“帮我拉拉链。” 后座还有一大堆配件没穿上。 衡南被人从后面抱住,吃了一惊。隐约在玻璃上看见他毫无褶皱的白色衬衣,垂下的凛冽眉眼,他的下颌就在她发顶上,自己的眼睛睁大。 盛君殊一手绕到前面按着她心口,一手顺便拉上拉链。 结果卡住了。 “等一下。”盛君殊低头研究那个小小的拉链,呼吸落在她雪白的腰窝上,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很快消去。 衡南没什么耐心:“坏了就算了。” 盛君殊仔细地看了看:“只是被蕾丝夹住了。” “别动。”他凝神,用手臂轻轻顶着她的背,“嚓”地打开打火机,点燃拉链中线头的瞬间,“呼”地将火吹灭,小心地用纸巾接住抖出的灰烬。火候控制得刚刚好。 衡南背后蒸出了一层细汗,鼻尖弥漫着一股牛奶沐浴露的香味,他没多想,顺便拿了张面巾纸帮她沾了两下。 岂料衡南往前一缩,趴在玻璃上几乎炸毛:“干什么?!” “啊。”她又闭上眼捂住心口,像一个危重的心脏病人。 盛君殊的手赶紧压上来,断断续续地暖了一会儿,将拉链拉上去。 “请帮我们开一下剧院门,准备一下舞台。”盛君殊夹着电话,又就这个别扭的姿势,满头大汗地帮她穿上左手的手套,“麻烦了。” “这个是什么?”他从后座一样一样把配饰拎过来。 “颈环。”衡南仰起苍白细弱的脖子。 裙子上部露肩,红色系带呈X形交叉挂在脖子上,跨过锁骨,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一个带蝴蝶结的颈环,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喇叭状的宽袖下面还要戴手套一样。 帮她系上颈环的时候,盛君殊忽然摸到了蝴蝶结背后的藏着的符纸,心中一动。 “这个不行。”他将符纸抽出来,在车上到处翻找,顺手抽了根削尖的木炭条,没把颈环卸下来,而是轻轻抬着她的下巴,就在她脖子上细细画过去。 “你藏这里会被冤鬼看出来,师兄帮你重画一个。” 渗透过来的触感有些痒,但绝不会让她吃痛。 盛君殊的业务能力很强,力道拿捏得一丝不差,是在核桃上雕刻清明上河图的精细作业。 盛君殊的睫毛半晌不抬,他的眉宇在专注的时候异常俊秀。衡南不知不觉盯了好半天。 盛君殊完全不知道他自己这么诱人,才会让她捡了便宜。 “这个呢?”盛君殊拿来最后一件。 “束腰。” 衡南这个束腰不是系绑带的,而是搭扣的,由上至下共七个搭扣。 她自己刚好扣到最里面,外面预留着好多空的钩子,多出来一大截。 盛君殊一个一个扣下去,有种微妙的错觉。 好像自己给她上了个锁。 衡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非常驯顺,一动不动,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 很乖。 他没忍住摸了一下衡南的脸。 “师兄,师姐!”肖子烈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时间紧迫,再拖不得。 衡南一手捂着天书,拎起裙摆跑进大楼。 冷如清霜的舞台灯下,瘫软在地的是舞台威亚,生锈的绳索,衡南走上舞台,熟练地将安全绳扣在自己腰上。 “师姐,你先别扣……”肖子烈有些紧张,唯恐其中有诈。 衡南置若罔闻,丢给他一根萧,少年伸臂,“啪”地接住。 衡南侧脸,舞台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尘埃在她面前飞舞,双眸都被照成了通透的琥珀色:“《山鬼》,会吗?” 第62章 殉(一) 于珊珊自杀的地方在大楼后部,大楼和铁栅栏之间,有个三米多宽的绿化带,种植了一排水杉。青草已经枯死,翻起的土壤上摆放着成堆的建筑垃圾。 蒋胜带着盛君殊走到一棵树下,停下来:“就这儿。” 盛君殊怀疑地回头,蒋胜笑着拍拍他后背:“别不信。” 不是他不信。是这个地方太普通,乃至脏乱,缺乏结束生命的仪式感。 “当时她穿了条到脚踝的黑裙子,背靠这颗树,两腿叉开,面对着楼坐着,割开的右手腕搭在地上,左手握着沾血的美工刀。” 盛君殊俯身,抚摸树干上留着的警戒线卡出的痕迹。 干涸的血迹被土壤吸收,被雨水冲刷,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有路缘石上留下一星喷溅的褐色。 “你看这地方。”蒋胜仰头,这地方一边是大厦装着空调外机和狰狞水管的外墙,另一边是高耸的树,像一个下凹的沟渠,人迹罕至,“真就像于珊珊她爸说的,死在‘缝缝’里。” 盛君殊也想起那了段话:“他说于珊珊是被‘献祭’了。” “献个屁的祭。”蒋胜一手插着口袋,眯着眼抽烟,“小小一个清河,真要那么多邪教,我们警察早就给上面撸掉了。” 盛君殊也觉得荒唐,但尚有想不通的地方。 “于珊珊死的时候没穿鞋子?” “是啊。”蒋胜指了指大楼,“一楼打卡处柜子顶上,发现两只被扔上去的白色运动鞋,是于珊珊的。” “她脱鞋之后,挽着裙子赤脚走到这里,尸体脚上还有泥沙和划痕。” 盛君殊认为说得通:“想自杀的人,常通过脱鞋的方式逼迫自己做决定。鞋子已经扔上去了,她不可能光脚走回家,必须在这里死。” 蒋胜叹了口气:“于珊珊出门之前还打扫了房间,给房东转了房租。这女娃娃活着的时候比较善解人意,选这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也有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意思。” 割腕的过程很长,很痛苦,因此成功率很低。如果不是死志坚定的人,很难坚持下来。 她为什么这么想死? “就没留下只言片语?” “什么也没有啊,走访她之前单位、朋友,说她一切正常,死前一天还跟同事正常打招呼,还在小区喂猫,她房东,她朋友,她父母,都接受不了这么突然地自杀。” “日记、笔记之类的?” “没找着。”蒋胜抱臂,“说句实话,她好像打三四份工,晚上估摸着倒头就睡了,没时间记日记这种东西。” “她要购入什么大项,或者欠债了吗?” 三四份兼职,对一个女孩来说确实压力太大。 “应该是家庭条件的问题吧,”蒋胜说,“她自己管自己吃喝,还要给家里寄钱。” “……”这就是另外的方向了。 总之,于珊珊是自杀,她为人很善良。 盛君殊觉得她变成怨鬼的可能性很小。 让别人给她殉葬,或是带走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粉丝,在她身上更说不过去。 孟恬喜欢于珊珊,仅限于观众对演员的喜欢,不可能为她殉葬,孟恬空间里没有留下对于珊珊的悼念,盛君殊甚至怀疑她压根不知道于珊珊的死亡。 而且从她往寝室门外爬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她求生的意志很坚决。 这说明有人暗中操作一切,令孟恬殉了于珊珊。 搞死一个女孩,对这个人有什么好处呢? “想什么呢?”蒋胜递过来根烟。 盛君殊看着树,静默地抽。 “有心事?” 蒋胜熟知盛君殊,他平时都不抽烟,也不会一直走神,除非遇到特别烦心的事。 “你知道殉葬吗?”盛君殊转过来问。 “嗨,就那兵马俑嘛,我知道。” “活人殉葬。” 蒋胜愣了一下:“啊,这、这也有所耳闻,万恶的封建社会嘛,皇帝死了,把奴隶也给埋了。” 盛君殊缓缓地吐出一缕烟雾,乳白的烟,衬得他的下唇浅红:“我入门当年,有一个差不多大的玄学门派,叫做姽丘派,原本也是野派,某一年归入皇家方士,专攻巫蛊之术。” “一个皇帝快死了,听说殉葬可以带人到地下服侍,预备殉五百男,五百女,都是十八岁。” “啧。”蒋胜一想,封建社会确实够残忍的,“还这么年轻,人不逃啊?” 盛君殊笑笑:“逃啊。” “但是皇帝死掉后三天,这一千男女同时抽搐倒地,也都死了。” “这、这怎么做到的?” “姽丘派秘术,只要有媒介,可使得殉偶的性命联结于主人身上。当时的媒介,是他们头上给皇帝戴的白孝布,那块孝布是皇帝生前用的帐子一条条裁出来的。” “这可够缺德的……”蒋胜说,“你们辛辛苦苦救半天救一个人,他们一杀就杀一千个人,不遭报应吗?” 盛君殊笑着摇摇头。 天道轮回,在他的一生中从未应验,依靠不了神明,唯有自己向前跋涉。 “姽丘派的祖训就是‘不遵天理,不分正邪’,他们靠炼尸术发家的,死尸自当越多越好。” 说到床帐子和白孝布,他倒突然想到了什么,单手掏出手机,从技术部给出的连接,侵入孟恬的电商账号。 他只记得孟恬送给偶像的那束纸玫瑰,那个会不会是强殉的“媒介”呢? 她买彩纸和绸带,会不会留下了记录? 他点开“最近购买”一栏,却被最上面的商品吸引了注意。 这商品没有预览图,名称叫做“037”,是在一家叫做“farewell”店家里面购买的。 点开聊天记录,才能看见店家发过来的布料商品,折在最上面的是个蝴蝶领。 孟恬买了件衣服。 点开店家链接,货架上跳出来的全是不同款式的黑色伊沃尔裙子,这家店是转卖伊沃尔的。 等一下。 盛君殊迅速调出他看过的,孟恬生前的最后一条空间动态。 “心心念念的小裙子终于到了,开心。” 下单日期三天后的5月21日,孟恬拿到了包裹,这正是她死亡的前一天,她是否在镜子前试穿了这条裙子,兴奋地发布了空间动态? 心心念念……裙子…… 盛君殊马上抓住蒋胜手臂:“有没有于珊珊死亡现场图?” 在那张血流成河的照片背景里,惨白得毫无血色的、死亡多时的瘦弱女孩脖子上,正垂挂着那个黑色的熟悉的蝴蝶领。 “于珊珊的戏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设计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着看,羡慕得不得了。” …… 空灵的萧声回荡在剧院内部,叠合回声。 盛君殊一闯进重光剧院,就被舞台上持扇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衡南的裙子,在车上未窥得全貌,此刻却被舞台上明亮的灯打得分毫毕现。 纯黑的裙子掩住大腿,前后两片垂下的深红色绣金线裙摆却长至脚踝,裙撑翘起裙摆,束腰掐住细腰,束腰背后的系带拖长,是轻纱质地,顺着步子在空中飘飘摇摇。 打了无数褶子喇叭宽袖,是柔软的绉纱,长得拖至脚边,她弯臂持扇,一袖在身前,另一袖在背后。 这扇子不是西方的羽毛扇,竟是把黑纸糊住的展开的纸折扇,扇子抵在小腹上,手腕晃动,扇尖如同蝉翅,一下一下地有力地颤动。 她赤着脚,足尖点地,脚和小腿绷直,让强光照着,黑红两色托着,露出的皮肤,白得宛如北国的雪妖。只有萧声,没有鼓点,她的落足就踏出了鼓点,木质舞台踏出“咚、咚咚”的回响。 盛君殊目不转睛地看着,配合这鼓点,忽然意识到这是《山鬼》。 一曲只有萧声和响声的《山鬼》,直接将他拉回一千年前祀山鬼的现场。 河里飘飞了无数荧黄的河灯,桌案前丰硕瓜果清香中,萦绕无数鼓声、乐声和笑声。 垚山派既然以垚山为家,自然要祭祀山水之灵。 传说中垚山之灵为“山鬼”,应每十年选拔最优胜的弟子,主持一场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各展才艺,以告慰山鬼照顾。 发展到后来,祀山鬼变成了垚山内部的一个公开的节日。 对他们这些新的内门来说,这就是场最大的热闹,早在数天之前,衡南便在席上问过他“去不去祀山鬼”,他回答“自然要去的”。 衡南看着他笑了笑,没再言语,一双眼里倒映了月亮,很高兴的模样。 祀山鬼那天,不用上学,他早晨起来,一出门就碰到了师弟楚君兮和另一个外门师弟,二人正勾肩搭背走着,看见他锁门,挥舞手臂,你追我赶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站定,兴奋得眼珠子明亮:“大师兄,你也去看祀山鬼?” 盛君殊说:“是啊。” 他拉拉门锁,顺便检查一遍众人的屋子,楚君兮还在身后抚掌:“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没想到师兄你这次竟然这么有兴趣……” “是啊。”他抱着刀勾唇,“这次可看到三十个师兄同场比剑,还有……”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师父授新炼的三个法器!” 话音落了,半晌没有回应,楚君兮和外门师弟的笑容僵在脸上,二人慢慢扭过头,奇怪地对视一眼:“呃……大师兄,你就是为了去看看比剑,还有法器?” “是啊。”盛君殊有些奇怪地端详他们的神色,“不然呢?” “不然?”外门师弟为难地搔了搔头,两个人又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楚君兮拉拉他衣摆,一番眼色把他叫走了,“算了,那我们先走吧。” “大师兄啊。”君兮都走到了门口,还回头冲他喊,“你可万万别迟到啊,衡南师姐也在的!” “我知道了。”他继续仔细地检查门锁。 谁知夜晚临近时,盛君殊感知到阴气,阁楼里忽然跑丢了几个冤鬼,他敏捷地爬上阁楼,挨个儿抓回去,见阁楼落了灰,还顺便打扫了一下,出来看见了月亮,才心道要糟,祀山鬼迟到了! 他踏着满地银杏叶,疾步往前山上赶,走了几步又慢下来。 比剑在仪式靠后的时候,展示法器更是压轴,是娱乐的节日,大家都狂欢,迟了一点不要紧,没必要这么赶。 但是他既然不在,也该给别人说一声,万一惹得师父师兄担心不好。这样想着,他又加快了步伐。 等他紧赶慢赶到前山,主祀已结束,宴席都开了,桌上的瓜果飘香,溪水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夜空中一轮明月。 幸好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四周吵嚷,弟子们三三两两说笑着。 他从桌与桌之间慢行穿过,就像个透明的游魂穿过了热闹的集市。 “衡南师姐太漂亮了……” “……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惊艳的《山鬼》。 “让衡南师姐跳出来了……” “……我下午申时就坐在这儿了,专程等着衡南师姐……” “衡南……” “……衡南……” 所有的话题,全围绕着“衡南”二字,盛君殊听到一半,猛然顿住脚步,所有喧闹灌入脑中,脑子里“嗡”地一下—— 每年祀山鬼,主祀有一场《山鬼》祀舞,向来是由最美、人气最高的女弟子完成,今年,上一个师姐刚刚退下来…… 校场上师妹的缺席,手肘上多出的淤青。 鸡啼一声就锁住的门,深夜里久久不灭的灯。 “千万别迟到了,衡南师姐也在的。” 衡南怀揣着月亮似的希冀,小心翼翼地凝望着他:“师兄,你去祀山鬼么?” “自然是去的。” 有了这句承诺,那她便等得,忍着,千辛万苦地,为他开一朵花。 …… 他四处寻觅衡南,圆月下酒宴正酣,三十个师兄比过了剑,处处都是划拳声。银杏叶咔嚓咔嚓地响着,他一口酒也没有喝,在宴席上寻遍,直到新的法器展示都结束。她从台上退下,退出宴席。 他还是没找着她。 《山鬼》高潮顿起,萧声如剑,黑色扇子“哗”地抖开,犹如蝴蝶展翅,那道惊艳的影子腾空飞起,雪白的腿和足,红色的前后摆,在空中“呼”地荡起,一道色彩泼进水中。 千年之后,竟然在这处小小的剧场里。 盛君殊见着了她。 第63章 殉(二) 盛君殊先是被这近乎惊艳的美丽镇住片刻,旋即目光随着她一起慢慢上升,衡南腰上,有个生锈的锁扣。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是飞上去的,是靠威亚吊上去的。 威亚是要靠人拉的。 跟着她进去的肖子烈,现在正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 盛君殊转过脸:“谁在后台?” 肖子烈的手指忙不迭地转换孔洞,腮帮子鼓起,睁大眼睛,“唔唔”地使着眼色。 他倒是想说,腾不开嘴啊。 一首《山鬼》让他吹得七零八落,他低下眼,浓密的睫毛落下,学这个曲子时他还小……这箫是师姐拿的道具箫,不仅扎嘴,音准都没在调上。 肖子烈侧头,盛君殊身影有一半埋没在黑暗里,慢慢走向后台。 他怎么觉得,师兄今天气压有点低? 后台一片漆黑,脚步腾起呛人的灰尘,这里看起来空无一人,空气中却有诡异的、咯吱咯吱的收绳声。 盛君殊“嚓”地点亮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亮晶晶的脑门。 跪在地上拉绳的小小身影一抖,两个巨大的黑窟窿转过来看见他的瞬间,仅存的三根毛发瞬间像摸到电击球一样竖立起来,小手一松。 盛君殊神色骤然变。 滑轮咕噜咕噜向下放绳,衡南转瞬便从空中坠下。 肖子烈衡量了一秒是让萧过去还是扔了萧自己冲过去。 在他反应过来前,大脑已替他做了决定,《山鬼》空灵的曲调戛然而止,那根箫如同一根利剑从他瘦长的手上射出,拐了个弯向上一推,仙女棒一样垫在衡南脚下。 衡南的裙摆如木槿花瓣绽开,下落顿时停止。 昏暗的后台,盛君殊跪坐在地上剧烈喘息,两手拉紧了绳索,浑身都是冷汗。 三毛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 盛君殊的黑眸看着虚空,两手交错,慢慢地,轻缓地放下绳索。 衡南双袖垂下,手里的扇子合拢握在手心,半掩在袖中,顺着这温柔的力道,晃晃悠悠地落实地面。 她的颈上出了一层细汗,小小碎发打着圈粘在脖子后。她在空里飞了太久,脚尖接触地面的瞬间,像踩在棉花上,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师姐……”短促的声音截断在肖子烈喉咙里,他猛地向前看去,台上的衡南同他远远对视,她的食指竖在红唇前,目光空冥。 同时,剧场内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原本没有人的第一排正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瀑布样的头发披散在宽肩上,上窄下宽,像倒放的一把拖布。 她缓缓地起身,拖出及脚踝的黑色裙摆。厚重的乌云咯吱向上掀起,原来是她僵硬地提起了裙摆,从侧边楼梯,“咚、咚、咚”地走上舞台。 衡南向后退了一步,踩在方才自己滴在地板上的冰凉汗水中。 二人面对着面。对面的女孩蓬乱的刘海有些长,皮肤呈不均匀的淡青色,毫无光泽的眼睛掩藏在碎发中,她站在台上,仿佛把光都吸走了一半。 “你跳得真好。”孟恬的声音细而怯懦,有点轻微的娃娃音。 但她此刻声音很低。 话音未落,她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扼向衡南脖颈,肖子烈大吃一惊,撑着椅背瞬间翻过来。 孟恬却仿佛被灼烧了一般发出沙哑的尖叫,雕塑一般直挺挺向后一仰,“通”地翻下舞台,腾起一片灰尘。 衡南的红唇勾着,底盘稳得像是扎在了舞台上,一动不动。 肖子烈暴起杀鬼的动作猛地刹车,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师姐……这么强了? 一只青色的带着伤痕的手扒在了舞台边缘。 灯下可见指甲都可怖地劈开来,凝固的血块发黑。 慢慢地,那道黑色乌云又扭曲地爬上了舞台,她身体笨重,浑身的骨架咯吱作响,似乎折了不少。 “怎么,被你室友的话激怒了?”衡南用指腹挑起颈环,盛君殊画的符术生效,上面还残留着余热,捂得脖子暖烘烘的。 孟恬爬上舞台,一双阴郁的眼睛仍然藏在杂草般的刘海背后,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你都死了,她们说的当然都是真心话了。”衡南俯身,贴着她的脸。 离鬼这么近,让她心脏狂跳,脑袋眩晕,但不这么近,又起不到效果,她攥紧扇骨,垂下睫毛,遮挡眼里的怯意,“就是专门让你听到的,不然你死也死不明白。” 孟恬紧抿嘴唇,似乎在小幅度地战栗,裙子上一颗搭扣发出碰撞的声响,她别过头去。 衡南用扇子柄将她的脸挑了回来,背光增大的瞳孔好似两丸黑水银,幽幽地问:“听清楚了吗?” 肖子烈睁大了眼睛,一回头,盛君殊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嗯?师兄?” 盛君殊拉拉衣襟,表情平淡地看向舞台,好像在专注地欣赏一出剧目。 师兄他竟然没有冲上去把小可怜师姐护在自己的大翅膀底下? “你真的有抑郁症吗?” 下一秒肖子烈被扇子的抽打声和女生爆出的尖叫吓了一个激灵。 孟恬捂着脸,别过头,脸上一道黑色的淤痕。 生前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和质问,整个鬼被打蒙了。 小可怜师姐目光空冥,嘴唇血红,蹲在灯下,正倒拿着扇子柄狠狠抽人,左右开弓,一声一声逼问越来越疾言厉色: “你在寝室里放的那个药瓶是什么?” “里面装的不是维生素B族片吗?” “装模作样,矫揉造作,撒谎成性。” “想骗人骗到什么时候?嗯?孟恬?“ 蹲在地上的,几乎从脊柱骨燃起一簇爆炸的火,倒在地上的则越来越低,颓靡不振,几乎被她逼得陷进地板里去。 肖子烈也吓得心脏狂跳,半天闭不上嘴巴,伸手去挽盛君殊,想寻求点安全感,“师兄,师……” 盛君殊忽然叹了口气。 他看着舞台,目光有些复杂。 这的确是……从未示人的作风。 一千年前,无论是他带师妹出秋,还是和师妹一起去夜猎,她的表现无非是画符,闭眼念咒,中规中矩,话也很少。 有他在的时候,衡南基本上是给他当副手,帮忙捆人,递刀,擦汗,默默的,倒没有这样张狂外露。 ——如果她真的这样张狂外露,绝对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思绪拉回来。 这样其实也不陌生。在星港,衡南用光剑将金耀兰砍了一百零八下,砍成稀泥状,令怨鬼臣服于脚下,才同她对话。 那个时候他就把惊讶全用光了。 也许是因为对方先出手打她的,挨了攻击,她的脾气就不那么好了,耐心更差。 “你师姐应付得了。”盛君殊面无表情地把肖子烈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扒拉下来,扔回去,“冤鬼你都怕,真出息。” “我怕的是冤鬼吗?!”少年小声争辩,脖子上青筋暴起,“我怕师姐被夺舍了啊!” 舞台上“啊”的一嗓子,又将他注意力瞬间吸引。 孟恬作为一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新冤鬼,让人这么一凶,完全崩溃,抱着头低低啜泣,摊成了一团黑色污泥。 衡南苍白的手,却饱含爱意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似在安抚一只猫。 “不要哭了。”她轻轻缓缓地说,“都过去了。” 肖子烈再度目瞪口呆。 师姐刚才对她又打又骂把人弄崩溃的没错吧? 转个身又扮演起慈祥的母亲普度众生……关键是孟恬让她轻柔地安抚了一会儿,竟然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师兄,这PUA是你教师姐吗?” 盛君殊扭头看他,眼神闪闪,目光不悦而疑惑。 什么是PUA? 衡南继续抚摸孟恬的头发,声音清冷,微带沙哑,这点沙哑,在夜色中听起来异常酥心:“看了这么多场伊沃尔,你很想演一场吧?” “我……我不想。”孟恬错乱地说,“我没有准备好衣服,我没有受过培训,我没有化妆,我还没减肥,我不行……我不行……” “都不要紧。”衡南用扇子柄勾起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孟恬不做声了,半晌,她抬起头看着衡南,血泪涟涟,顺着腮畔落下,“你的裙子好好看。” “你喜欢吗?”衡南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我们交换。” 孟恬似乎愣住:“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衡南拽着她站起身来,诡秘地打量着她,淡淡地说,“你身上的裙子我也很喜欢。” 孟恬再度颤抖起来,她看到衡南将手伸到背后解开系带,拉链,已经开始看着她的脱衣服了,就颤抖得更加厉害。 裙片上的金线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是她从前再热也不敢穿的短裙,可是前后两片长的装饰片,又刚好可以遮住她不甚完美的腿。 这样好看的裙子。 比她从前一切裙子都要好看。 似乎看一眼,它的美丽可填补内心,化成足下的云彩,她就能鼓起全部的勇气, 衡南的肩膀露出,肖子烈立刻扭过头,“师兄你还看……” 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面对着舞台。 万一被偷袭了怎么办?这种时候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看着黑色柔软繁复的布料从她腰上滑落,她提着它,弯下腰,将一双修长的腿一根一根抽出裙摆,足尖微微绷着,柔软的,光滑的,冰凉的…… 看见孟恬也开始脱了,他才挪开目光。 孟恬解开系带的手,却突然顿住,她抬起眼,发着抖,看向衡南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焦急的怯懦和惊恐,那些情绪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的手臂,阻碍了她的动作。 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已经汗如雨下。 她颤抖着求救地说:“我身上……很多肉……” 她期盼衡南移开目光,让她有片刻鸵鸟埋沙的机会。 衡南只穿内衣,双手抱臂,仍然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我都不怕跟一个死人换衣裳,还怕你几两生肉吗。” 孟恬破涕为笑,脸上的肉在颤动,血泪却如雨落下。 “我没有抑郁症的。”她嘴唇微动,“……对不起……” 爸爸长相周正,妈妈尚可。她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过成一个普通人,可是她为什么会生成这样呢? 塌鼻子,厚嘴唇,单眼皮,所有的一切组合在这张脸上,就是一场灾难。 无论喝多少凉水,跑多少圈都永远减不下来的虎背熊腰的体态,在相片里更是扭曲得更加明显,贴在小学班级之星栏目的单人照,笑着的脸蛋上被蓝色圆珠笔刺青“狗熊”二字,看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她的书包被扔进垃圾桶,书被撕破,脑袋被后座揉成的纸团当靶子攻击。 做游戏使女生摔倒,照片被挂上论坛,抹上口红也丑态百出的假发,参与“年级第一丑女”评选。 她单人单桌坐在讲台旁边,向“孟恬”借钱不需要还,和“孟恬”表白是大冒险的惩罚,“和孟恬跳交谊舞”是一件需要疯狂洗手的事。 来例假依然要冷水中刷洗抹布,替所有跑掉的同学做完值日。 她越缩越小,缩成一块石头,在伊沃尔观众席上看着美丽的于珊珊,在她的表演中找到自己卑微的宣泄口。穿上戏服,就好像用古怪遮掩了不堪。 知名影星因为抑郁症去世,刚刚学会的这个词,在她站在高中自我介绍的讲台上时,不知道怎么地蹦到了脑海:“大家好……我是孟恬,我有抑郁症。” 她只是觉得,这是个会死人的病。 她也期盼着一场惊天动地的,能让欺负过她的人都后悔落泪的死亡。 意外的是,当这三个字出口,全班同学戏谑的眼光,不约而同而变成了同情和关注。 女生们会挽着她的手臂,分她水果和零食,不使她落单,同桌会主动问起她的心情,分担她的值日,老师近乎小心的鼓励和关怀,全部超出她期望的阈值,几乎上瘾的幸福。 那一刻起,她就找到了新的盾牌。 但为什么,这三个字保护她的同时,也逐渐将她和世界隔离开来? 她变成一件玻璃制品,因为易碎而被轻拿轻放,没有人敢用它盛载情感。 其实轻拿轻放,本身就是一种感情,是她以前太过贪婪,从未留意。 衡南蹲下身,用束腰将她裹起,由上至下给孟恬系上搭扣,在外面留出的一排钩子中,找了个最适中的扣上:“我给你预留了很多尺码。” “不要太勒了,适合自己的最好。” “……” 衡南拉拉她的裙摆,站起身来摸着颈环:“这个是我师兄送的,就不给你了。” 两个互换衣服的女孩,手牵手,转身面向观众席。 脸色青白的孟恬,慢慢地勾起嘴角。 “我很高兴。”她擦了擦眼泪,提起新裙子的裙摆,对着空荡荡观众席,笑着做了个谢幕礼。 “再见。” 衡南颔首,手边一空。 回头,舞台上落下一堆衣物。 第64章 殉(三) “当时师兄冲上台,一下就把师姐扑倒在地,然后当场把她的裙子脱了!” “嘶……”张森捂着耳朵,“小六哥,打住,后面的事我不、不想听,也不、不敢听。” 少年坐在办公桌上,破洞牛仔裤的裤腿一荡一荡,殷红的薄唇翘起一个邪恶的微笑:“后面你绝对想不到。” 张森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过来,松开一只手,洗耳恭听。 “师兄把师姐大骂了一顿。” “……淦,为什么?” “因为师姐事先没说她会交换衣服。”肖子烈滑动手机,“这件裙子是于珊珊的,转手卖给孟恬,孟恬一穿,就被殉了。师兄生怕师姐也被殉了,他现在把师姐关在屋里,24小时盯着她。” “真可怕啊。”张森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盛君殊站在背后盯梢员工加班的场景,由衷同情。 “诶?”肖子烈忽然将眼睛凑近屏幕。 “怎么了小六哥?”张森也凑近。 “你看,于珊珊复原过的通话记录上,多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归属地为清河本地的座机号码,时间在她自杀身亡的前一天夜晚。 通话时间是九分钟,应该不是推销号码。 打完这个电话,她为什么特意删除了记录? 张森说:“拨、拨过去看看。” 肖子烈按了免提,两个脑袋凑在一起。 一阵音乐声后,机械的女声响起:“您好,FM88.4情感专栏‘城市病’,欢迎您的投稿。” “……” 是个电台? “我想投稿。”肖子烈说,“我想……” 甜美的女声继续:“稍等一下,为您转接陈讯老师。” “这个!我知道。”张森悄声说,“开车的时、时候听到过陈讯的广播,午夜感情问题,特、特别劲爆,什么想杀上司、老公找小四、男、男朋友是同性恋……” “投稿是吗?”富有磁性的中年男声响起,只不过,大约接待的人太多,他语气冷漠,带着浓浓的不耐, “简单说下你遇到什么情况。抓紧时间,每个人我就听五分钟,决定要不要录。” * 事实上,盛君殊的监视毫无力度。 衡南靠着个大枕头,边咳嗽边画速写,他就默默地盯着,衡南不经意瞥他一眼,奇怪:“师兄,你在屋里怎么还打领带?” 盛君殊顿了顿:“习惯了。” “你之前不是说勒得慌吗?” 盛君殊从果盘里拿了一块剥橙子递到她嘴边。 应该是不想让她废话的意思。 橙子切成船形,中间横切一道,两头翘起,是剥好的。衡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带着鼻音惊叹:“倒也不用这么仔细。” “……”盛君殊把抽纸盒拿过来放在膝上,“是百合阿姨切的,不是我。” 这话也不尽然。 郁百合只是切成片状,是他用刀后期加工,把果肉一块块起出来了。其实当年师妹也是这样给他剥橙子的,他看到橙子就想起来这回事,投之以桃,报之琼瑶。 只不过她不记得了。 衡南让橙子一呛,咳了几声,顺手抽了张纸擤鼻涕。 衡南身体底子弱,从小体育不及格,大病小病缠身。这趟之后,她把自己折腾感冒了。 盛君殊反手摸衡南的额头,倒是不发烧,他把一团散沙的衡南拽起来,扶住她温热的后颈,喂了点热水:“冷不冷?” 她抱着的速写本硌着胸口,他不客气地一把抽走,和笔一起搁在床头柜上。 衡南观察他的动作,好像有抱她的倾向,孱弱地重重地点点头。 盛君殊果然躺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她脑袋依偎在男人胸口,他替她拉了拉被子,一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一手按着她的背,暖得人心神荡漾。 “想看电视吗?”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盛君殊怕她太无聊,伸手去够遥控器。 衡南单手猛然勒住他的脖子,缠紧不放,好像生怕他松开。 “……”盛君殊躺回去,“那不看了吧。” 衡南想起孟恬消失后,盛君殊带着十足寒气,按着她的肩头在地板上,一边骂她一边把裙子从下面往头顶拽,难得急切粗暴。 那个瞬间,她没觉得害怕,反而耻辱地被激起了生理反应,望着顶灯的目光飘忽。 但是,等她的脊背贴在地板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地上混合着灰尘和汗,她瞬间死鱼一样摊倒在地板上,拉都拉不起来:“我不想活了。” 也太脏了。 盛君殊严厉地抓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我不想走了。”她懦弱地回答。 这总可以吧? 最后盛君殊沉着脸把另外一件裙子团了团,把她一卷抱起来,塞进车里。 现在失去嗅觉,埋在他怀里,什么也闻不到,有点烦闷,衬衣上一枚半透明的磨砂的纽扣碰着她的鼻尖,她总想补上点什么,头一歪,张嘴咬住了,向外无聊地轻轻撕拽。 ……却也没有什么味道。 盛君殊的肌肉却绷紧收缩,他的手从一片头发丝里抽出来,挪到她发顶上,似乎想拍她的脑袋,或者敲一下脑壳给个警告,但没下去手。 然后,他的手出其不意地摁在天书上。 衡南让那股热浪一冲,惊得瞬间吐出了纽扣。 盛君殊暗自松了口气。 她再这样胡乱搞,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师兄,”衡南的声音带着鼻音,漫不经心的娇弱,“我渡化的怎么样?” “很好。”生气归生气,盛君殊也不吝夸赞。 “比起你呢?” 盛君殊妥帖地回答:“没有可比性。” 衡南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他低头一看,师妹暖得双颊通红,睫毛垂着,已经在他怀里睡熟。 不知怎么的,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像好像看见危崖上的鸟巢,不忍惊扰。 他一手搂着衡南,再度打开电商平台,看那家售出伊沃尔裙子的网店。 信息部侵入调查时,对方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在数天之内关闭客服渠道,下架所有货品。 页面光秃秃的,只剩下了“farewell”这个店名。 单这个店名就很诡异,谁拿“告别”或者“再见”做名字? “037”已经售出,货架上其他的衣服呢?也是死人身上的衣服二度贩卖?渠道是什么,就为了盈利吗? 技术部和公安局联手,扒到了店主的用户名,去年才注册的,叫做chu。 chu……楚? 盛君殊双眼漠然。 胸腔涌动的尖锐的怀疑,令他几乎想冷笑。 会这么巧吗?找了一千年没找到的人,自己往枪口上撞。 如果真是宿敌,他们需要殉与被殉的关系,创造新的行尸,就应该有别的店铺,专卖死人衣,世界各个角落意外死亡的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这就跟他开家居公司供养师门一样,也是一种营生。 ——以为藏在网线背后就没用了吗? * 蒋胜愣了一下,把盛君殊揽到了阳台:“你老婆都生病了,这没必要……” 他指的是裹着毛茸茸的白色羽绒服,戴着帽子,手缩在袖子里,臂弯里搂着个保温杯,厌世地坐在派出所沙发一角的衡南。 来来往往的小警察,谁都要扭头好奇地看一眼沙发里长出来的雪人。 在他看来,盛君殊走哪都要把他虚弱的小师妹带哪,连人家生病也不放过,这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夫妻两个,最重要的是信任……” 盛君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衡南暴躁,是因为睡到一半被他叫醒;保温杯是他强制塞的,脸红是热的。 她画草图一直都是那副蔫答答的样子,在她旁边,耷拉着两条腿的三毛,伸过光秃秃的大脑袋看着本子,正有说有笑。 整个画面明明很和谐。 “好,以后注意。”他淡淡地敷衍蒋胜,“提醒你们实习生注意分寸,我师妹脾气暴,会打人。” “喜欢什么颜色?”暴躁的衡南抽了根彩铅,“不说?不说我随便涂了,基佬紫。” 三毛的指骨扒着她的衣袖,抗议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涂上了基佬紫。 但奇迹的是,紫色晕染在小小的连衣裙上,竟然意外地温柔好看。 三毛的八字眉慢慢舒展开。 “你好像对新衣服没兴趣。”衡南觑了一眼它身上破旧的化肥袋子,“喜不喜欢,我都送你一件。不穿你就把它烧了,别再还给我,听到了吗?” “加一只小白兔行吗。”三毛的指骨摁在腰带的位置,把纸都摁弯了,飞快地说。 “……”衡南冷冷地添了张龇着牙齿的头,拖长的尾,涂上芥末绿,三毛像防空警报似地闹起来了,“这是恐龙!” “嗤。”衡南弯起嘴角,笔尖沙沙,恐龙背上骑了一只大头小白兔,八字眉,耳朵耷拉着。 三毛咯咯咯的笑声渐渐模糊。 耳边尖啸声掠过,衡南嘴角的笑逐渐消失,仿佛变成金鱼,眼前的本子全被弧形鱼缸折射,鼓起,压扁,模糊。 “喂?”温柔纤细的声音,在电话里略有失真。 “我好像生病了……已经有长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活得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打三分工,从上午六点,到夜里十一点。明明已经这么累了,回到家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觉,可是醒来,又觉得很疲倦……” 猛然被对面的男人打断:“五分钟到了。” “……” “听了半天,你也抓不住重点,你这个投稿是想说什么呢?吐槽你的公司?你的工作?还是你想自杀?总得有一个抓眼球的爆点。” 女孩沉默了半天,深呼吸,呼吸声粗重,声音都变得发抖:“我经常……晚上听您的节目,我以为……我是第一次投稿……第一次,今天晚上,我是感觉不好……我很想说点什么……” “那找你朋友去啊。”对面似乎觉得这理由可笑,“按你说的,你也听过我们节目了,知道我的风格,对吧?讲真的,像你这种心情不好的,一天能有几百个,问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看头,没办法做节目,人都要恰饭啊,妹妹。” “对不起。”一点拼命忍耐眼泪的声音,还有隐约的抽纸声,“真抱歉。” 男人顿了顿:“你病了去医院看啊。” “我没有钱,也不敢请假。” 男人没辙,伴随打火机的声音,他含着烟问:“打三份工啊,家里到那个份上啦?” “我家里有外债的。爸爸本来不给我读书了,但是我学习好,我哥太差,就让我去念大学了。”她停了停,“不过大学也不是白上的,就像人不会给牲口白喂草一样。哥和嫂子结婚,盖房还债,我得给家里出力啊。” 男人的语速快了许多:“那你可以吐槽一下你的极品父母,以这个为卖点,你说呢?” 对面沉默了好长时间。 “我……我不恨他们。”她疲倦的声音响起,笑,“说起来有点累,不想说了。” “……” “讯哥,我昨天听见你做抑郁症病人的节目,你说,我是不是抑郁症啊?” 男人不屑地笑:“这病太便宜了,这年头谁手上没个抑郁症诊断书,都不好出来混了。” “可是我跟他很像啊。”女孩说,“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除了伊沃尔,演戏那几分钟,我好像能缩进壳里了,可是演完了,我又得被曝晒了。我好像坏掉了,可我不知道找谁修。” “你还是个演员?‘伊沃尔’?”男人耐着性子在本子上记了两笔,“这是个什么剧?你可以分享一下你戏剧生涯遇到的潜规则,这种也好做。” “我没有遇到潜规则。”她忙说, “大家都很照顾我。” “……”她没注意,对面的呼吸声已经很不耐烦。 说起伊沃尔,她的声音才轻盈一些,“是一种类似于洛丽塔和cosplay的扮装表演,我有很多的裙子……” “真不像话。”男主持骤然变了语气,打断,“刚才说得可怜兮兮的,打三份工,我还当是怎么回事呢?我知道了。真这么穷,真要是你父母虐待你,哦,你哪来的闲钱玩这种扮装游戏?” “别的我不知道,就说洛丽塔,听说一条裙子有上万块的,这不是扯淡吗?家里有矿,随便买我管不着,你这种人,就属于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我们这代人上山下乡都熬过来了,最看不上你们这种无病呻吟的小孩,老大不小了,还是个巨婴,还玩芭比娃娃呢?扮成那个样子坐地铁吓人,哎呦,父母白供你了大学。” “我要是你,我踏踏实实工作,老老实实上班,埋头苦干,怎么赚不到钱,还不是因为你要不务正业,要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爱好上花钱?” 鱼的鳞片被刮落,血丝融进水里,翻起白肚。 外面下着小雨,隔壁炒菜的热烈香味爆开,楼下情人拥吻,家家户户点亮明灯。 电话从手中掉落。 “嘟、嘟、嘟……” 第65章 殉(四) 真正的倾塌很安静,耳孔里传来一点簌簌的声音,像是雪山内部小小的冰晶正在一枚枚融化,融化成春水,随即亮晶晶的粉尘轰然倾塌,视线里也是一片纯净的白。 在舞台上,她饰演过无数次的倒地死亡。象征着死亡的是爆开的彩带筒和艳丽的红绸,更像一种狂欢。但真正的死亡,原来是这么平静,安稳和诱人。 她不怨恨什么。 为了不让这个决定牵连他人,她删除了最后的通话记录。 她也不留恋什么,甚至哼着歌轻柔地洗了个澡。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比如升学,休假,见一个爱人,等一份快递,甚至下班后就可以去公司旁边的咖啡店买的一杯冰饮。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 远处的点是一颗铆钉,够着它,盼着它,才能拉出平滑有力的直线,快速地掠过中间难捱的部分。 这段时间,这些登山的坎子,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消解了。上台原本是最后一颗铆钉。就在刚才,这颗铆钉也瞬间消碎了,山顶对她便不再有意义。 她想明白了,就不再困扰。 她赤着脚,裙摆掠过黄昏影影绰绰的水杉,深秋,只有一个敏捷的小影迈着迟疑地步子跟在身后,一回头,杂交的花猫驻步仰头,长尾摇摆,深深地“喵”了一声。 她给小猫过过生日,所以它前来送别。 这时候她有一点犹豫,但她已经被头痛和昏昏沉沉的精神折磨太久,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场放松的安睡,醒来后,可以从沉重的躯壳中脱出,变成一束纤细的光,自由地奔跑跳跃。 实在太想了,她不再犹豫,捡起一根树枝丢向猫。 它警醒地退了几步,转身跃出狭小的绿化带。 风从敞开的窗户中吹入,半边窗帘鼓起,压住纸条的粉红色茶杯翻倒。相反方向的风来,窗帘复又吸紧,那张与世界道别的小纸条,滑了几步,被卷出窗外,在空中翱翔。 * “老蒋,招了。”小警官从审讯室钻出来。 蒋胜忙带盛君殊向小房间走:“我们抓住的,就那个卖回收衣料的,他承认跟清河当地殡仪馆内部员工有勾结,违规回收大量逝者的衣服,而且都是新逝者,有的衣服上还沾着血,清理一下挂网上当成二手衣服卖,一共开了八家网店……” 盛君殊忽然在门框位置停住了,脸色难解地看着里面的人。 审讯室的椅子上,坐着个差不多快两百斤的胖子,眼睛都被脸颊上的肉挤成两条狭缝,膝盖分开,手臂上的层叠肉被手铐勒出印子,垂在两膝之间,坐得像个石塑的弥勒佛。 盛君殊看着他:“你是chu?” “对。”过了好久,他喉管里才发出一道沉沉的声音,很闷。 盛君殊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主要是想辨别一下,他眯缝的眼睛到底是睁是闭:“叫什么名字?” “楚君兮。” “……” 蒋胜急着翻桌上的记录:“哎你这小子,刚才你怎么不叫这个名字?” 楚君兮?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回头一看,盛君殊笑了一声,森森的,笑容里染着血和恨:“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胖子机械地抬起头,一字一停地说:“我叫楚君兮。” 蒋胜想起来了。 当时在办公室,盛君殊讲过他的师弟,跟他一样,都是“君”字辈的。 耳边风声一过,老警察完全凭借一线械斗的本能,一把扑住盛君殊的胳膊,警服都从身上滑落下去。 盛君殊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好大一把刀,刀上都是铁锈,刀刃却比屠夫用的那种刀还利,已经削掉了桌子的一个角。 蒋胜的冷汗涔涔而下:“盛总,这是派出所,不是菜场!” 哪有不定罪就砍人的? 再说,看这大胖子也不能是他师弟,多半是个同名同姓的犯人,至于…… 蒋胜额头上冷汗“吧嗒”一下落在胳膊上,他蔓延胡茬的嘴唇哆嗦。 他骤然间观察到,那胖子抬头时,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蜈蚣一样的针脚。 这个猜测令他凉透后背,两腿生理性打颤。 这个人的皮肤是僵黑的紫红色。 进了门就坐着,他坐的那把椅子是金属的,铆接,动作稍微大点,调整个姿势就会咯吱咯吱作响,自他们进来,一次都没响过。 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声音好像是从里边传出来的似的…… “盛总……”蒋胜嘴唇微动,耳语。 “你退后,左边是门。”盛君殊用气声回答。 话音未落,刀毫无征兆地挥舞出去,白光耀眼,蒋胜反应也快,刀下一滚,夺门而出,临到门口,回头。 胖子不闪不避,好像挨了刀也慢半拍似的。这一刀,正正好切在胖子脖子上那一圈缝线,整个脑袋就像被撬开的啤酒盖一样弹飞出去。 蒋胜咣当靠在门上。 斩首了,竟然没有血迸出来!那庞大的剩下的身子,仍然石塑像似的,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 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像谁在揉搓泡沫塑料。 这声音越来越大,然后他看见……无数只黑亮的大甲虫从他空荡荡的脖颈中鱼贯而出,简直就像是井喷,沿着他的脖子爬到地上,转瞬向外蔓延。 蒋胜骂了一句,拔腿就跑。 虫子已经窸窸窣窣如浪潮出来,越来越厚,逐渐密集,派出所办公室里的人全部站起来,文件夹掉在地上,慌不择路,开始尖叫,有拿文件夹狂拍的,有人拔了抢,照着地砖突突,弹壳和火星四溅。 赤红的火焰“倏”地从审讯室钻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向外覆盖,火光里充满可怖的噼里啪啦的烧焦声响,紧跟出来的是拿刀的盛君殊:“所有人先出去。” * 衡南知道自己刚才大概是又通灵了。 一只小手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看见三毛仰起的头,惊惶不安的眼睛,好像在晃着她,像在冬天跑步,听不到别的声音,耳畔全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和放大无数倍的呼吸。 ……这段应当还是梦,她在派出所的沙发上,没有雪原,也没有地方给她剧烈运动。 她感觉到三毛掐她了,知道自己在通灵,但是却不足以醒来。 早上半梦半醒、听见了外界的声音,却在梦与梦之间来回挣扎的感觉。 她还是跑着,呼吸着扎人的冷气,肺里织出棉絮,嘴里含着腥甜,刺眼的太阳像明晃晃的探照灯,刺得她流泪,她拿手遮了一下。 前面有一群人,都是小孩,集体往前疾步赶路,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服侍各异,丝绸红罗的裙角紧挨着破拦的裤子,底下是双踩着冻烂了的脚。头上同理。前一个人还梳着玉质发冠,后面就是双边走边掐死虱子的脏兮兮的小手。 唯一相同的是,都在向前死命地走。 衡南低头一看,自己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绸裤,提起来一看,赤脚踩了一双草履,小小脚丫冻得肿胀没了知觉。 回头看看,后面是山上的土路,大石块顶上覆着残雪,洞口生着野草,路上全是泥泞的脚印。 前面那些孩子正在向着某个目标赶,先到先得,赶不上拉倒的那种。 她居然掉在队尾。 她自出生以来就是笼中之雀,学忸怩步态,步步生莲,以娇弱为美。谁赶过这么长的一段路?以她的体能,今日跑死在这里,也赶不上前队。 搬起一枚石头,重重丢下山,砸进在山崖下的水潭里,“咚”地水花暴起。 “有人受伤吗?” 本是泄愤之举,竟然引起前队的注意。遥遥地,前面有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衡南默然,双眸黑得深沉。权贵之家培养伪君子之道,就是动动嘴皮。 “有人掉下去了吗?”那声音越来越来越近,竟好像逆着人群走过来了。 衡南慌乱片刻,当机立断,用石片在脚踝上重重一划,坐在地上,大喊道:“我受伤了。” 她面前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衡南向后缩缩,厌弃地盯着他发髻上的丝带,虽说比金镶玉的发冠朴实多了;但那洁净、平整、白鹤般的仪态,到底是道天堑。不是王侯,也应是世家。 少年蹲下来,他腰上别着一把入门训剑,别的孩子都没有剑,只他有,似乎证明了他非同寻常的地位。 他仔细地看了看她脚上的伤痕:“伤口很深,倒没伤到骨头。” 衡南眨巴着眼睛看他。 所以呢? 他也为难地看了看她,清隽的一张脸,眉间点出英气。 “按考核规矩,所有弟子一视同仁,我不能给你处理。” 衡南扶着墙壁站起来,声音细细弱弱,像蒲草:“哦,耽搁你了,你快走吧。” 说是这样说,她走的时候,专程一瘸一拐,拐的幅度很大,把血挤出来,湿漉漉地浸湿草鞋。 少年一把将她扶住,捏她肘关节的力道加重,失笑:“我说我不能处理,你自己不会拿草擦一擦?” “我不会,我又没有受过伤。”衡南恹恹地说,低下头,泪珠子扑簌簌地滚下来,拿手背一擦,稚气的声音响起,“你快走吧,不过皮外伤而已,刚才只是被血吓住了才哭。” 前面的队伍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他似乎叹了口气。 “这个草,左边,左边,对。”少年抱臂垂着眼,“揪下来,盖在伤口上,绕过去,背后打个结。” 她打好了结,拿牙齿咬断,再次扶着墙站起来,还是一拐一拐地走路,慢吞吞地,一步拆成三步走,头发上全是汗,慢慢地挪过他面前: “你直接越过我走便是,等我,你明天早上也走不到。我自己走就是了,慢慢地走,走不到我就死在这里,掉下去也是我的命。” “……” 等她走出十余步,挤出来的眼泪和汗水也滴了一路,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帮你做个轿辇,助你下山,坐过了船,自己走。” “谢谢师兄。”她背对着他挑起嘴角。 带队师兄,才会配入门训剑。 她自小深谙争抢之道,会掐,会拧,眼如珠石,心如蛇蝎,从早餐的一枚鸡蛋,到贵人赏赐的玉扳指,再到她想要一切的机遇,这种残酷的竞争激发她的血性。 师兄令她慢慢走,和她脚程保持一致,是为公平,她也应了。 上了灵符坐的辇,辇便是她的,她驭着辇,加足马力越过前面的人,抢先一步坐了船,往青鹿崖划去。 她不怕。入门五百余个孩童,留到这一关有两百个,每天有一百多张生面孔在带队师兄面前晃悠,他连她的名字没问,哪能记得这其中有一个人问他借过辇,还时常注意她在哪里? 水上波光粼粼,她晃着船桨,一人飘着,边划船边怨恨丹东。 丹东是那个瞎眼老道的名字。 原本她活得好好的,锦衣玉食供着,印三娘和她娘是故交,说好了卸掉她娘的牌子,以后就换上她的,不留外人,由此可见,掰断两只脚以后的人生,也会吃喝不愁。 她没有逃离的远大志向,完全是看着他面善才跟他走的。 也许不是因为面善,是因为他枯瘦冰凉的手拉过她的手,她走得慢,也愿意放慢脚步地等等她。 下雨天,船从水上过,他挽了挽浪荡的衣袖,弯腰拔下一株芰荷盖在她头顶,还肯让她站在船篷外听雨,她就想要和他走了。 在船上的时候,她经常幻想未来的生活,也许还是让丹东牵着在小舟上、大船上、大街上、小桥上、漂泊来去,那真是很好。 但是千辛万苦回了垚山,一进门,她就傻眼了。 因为同她一样,让丹东领回来的小孩,有五百多个,满院子都是蝗虫似的人。 五百多个小孩,一天看一个,也要看一年多不重样的。 衡南怒火滔天,恨不得咬碎银牙。 这老道怕不是个人贩子! 都把她骗回来了,却还要“考核”——一关又一关,她穿过了丛林,捱过了猛兽,锯过木头,砍过走尸,走着、爬着、跑着,眼看就要到了。 挨不过的,就是与师门无缘,要被遣返下山,哪有这样的道理?她来都来了…… 别人都能输,她不能输,输了她就去死。 她一面恨着丹东,一面加快了摇桨的速度,入夜的江风灌入满是热汗的身体,冷得人牙齿打颤,小船也跟着七扭八歪地抖动。 后面跟上来的船上,都点着小小的灯火,回头看去,像无数前前后后的萤火虫,静默地游在她身后,她感到了压力,厌烦和燥热。 做内门,便可住在青鹿崖,青鹿崖,就在前面。 非得让她抢,那她就抢到手。 雪白的脚抽出来,脚趾蜷着,踩在甲板上,旁边晾着两只小小的草鞋,带着湿气的江风将草叶吹动,痒痒地拂动她的小腿,她忽然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她分了一缕神,低头看,草叶下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 她忽然想到带队师兄平静的脸。腰间别着一把入门训剑,叠着灵符辇的手指也是这样静默的灵巧。 这股香气,似乎和他身上的气息相同。 忽然迎面一道浪头打来,船毫无征兆地一翻,一只手掐住她的脚踝,猛然将她拽入水中。 冰凉的水淹至后脑,她一张口,先“咕噜噜”地呛了一大口苦涩的冷水,随后水面猛然淹过头顶。眼前一片黑暗。 第66章 殉(五)修 衡南被人从沙发上拽起来,世界颠倒,胸口一阵抽痛,她皱着眉呻.吟了一声,奇形怪状的画面散去,眼前事物才逐渐清晰起来。 盛君殊牵着她的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热度从他手掌心输出。 她被挡在盛君殊背后,师兄肩上热气蒸腾,看来已“活动”了一会儿了,几根指骨抓着她的后摆,三毛坠在她羽绒服背后,只怯怯露出一双黑窟窿眼睛。 还是在派出所的办公室啊。 衡南低低地咳嗽。 不知是不是感冒加重,她头重脚轻,脑袋像烧着的干炭,踮起脚越过盛君殊肩膀看过去。 桌上到处是瘫倒的文件,滚落的滴滴答答向下倒水的茶杯。 办公室里没人了? 她看清房间的几个墙角处,有黑气凝成的影子。 盛君殊放开她,双肩灵火炙热地燃烧着,一刀横砍过去,红光荡开,余晖如转轮波及开,将两个黑影拦腰折断。 另外三个忽然从三个角落狂奔而来,在中间对撞,像两颗水珠汇集,霎时凝成一个更黑、更阔的影子,转个角度,直冲他们来。 扑面而来的煞气。 盛君殊左手持符捏诀,右手握刀,肌肉紧绷,符纸击出,贴在了黑影脑门上。 橙黄的符咒被气顶起,中间仿佛凸起了孕肚,“砰”地撕炸开来,雪花般飞溅的纸片漂浮在空中。 那瞬间,黑影也撞在了刀上,牡棘刀也斜砍过去,刀刃撕开空气,尖利的嗡鸣,从黑影脖颈切到了左脚。 那团黑气,宛如丝丝缕缕的棉花糖,受到压迫,缠绕在刀刃上,竟然顺着刀刃的力道被斜向下撕扯开,像是剥开了一张虚浮的面具。 露出来的脸,苍白昳丽,一对桃花眼天生带着三分笑意,挺直的鼻梁,抿起的艳色的唇。他的颈修长如白鹤,束以黑色麻绳,穿着一枚滚圆的玉珠。 玉珠表面爬满血红的纹路,好似玻璃上的雾凇。 盛君殊一怔:“你——做了姽丘派的掌门?” 对方的声音清越,宛如少年含笑:“以我这个掌门,对盛掌门,岂不公平?” 盛君殊实话实说:“均为史上最弱,可见两派衰落,确实公平。” 楚君兮表情一凝:“我派未衰,至今仍有数千弟子传习功法,好得很呢。” “你已入了姽丘派,”盛君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滑过他颈上玉珠,“还做了掌门。” “那师父千年忌日,你还回来做什么?” 楚君兮表情怜悯,目光却很挑衅:“我看师兄到处打探我消息,找得可怜。” “我找你一千年,你以为我舍不下你?”盛君殊翻过冷刃看刀,“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立场。今天我知道了。” 刀一翻,人抬头,由下往上看,眉头压出三分邪佞。双肩阳炎灵火骤然窜起数尺,两只瞳孔亦罕见地燃着两团火焰。 那两团火愈来愈盛,双目变成趋近烧亮的橘红:“叛我师门者死。” 没有暴怒,却带了十足冷酷的杀念,因此牡棘刀动作不大,堪称轻盈地一闪,便架在楚君兮抵挡的手掌上,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将其拉开。 手掌几乎被劈做两半,却没有出血,几袅青烟从伤口卷出,干冰似地在空中消散。 手掌挡不住的刀刃顺势直楔入血肉,他的喉咙里短促地“呃”了一声,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刀,嘴角弧度仍在。 坚硬的玉珠过于光滑,从锋利的刀刃下滚了过去,滚到了一边,刀转了个角度,毫不犹豫地照着他脖颈再度横拍去。 刀身撞击玉珠的瞬间,发出清越的声响。 楚君兮突然明白他的用意,才慌忙抵挡,泥鳅似地,擦着生锈的、宽而扁的刀身诡谲地打了个转,后背忽然涌出沥青似的粘稠的黑色液体。 这黑色液体化出八爪鱼似的触手,一缠一卷,发出恶心人的舔舐声,迅速盘踞刀身。 楚君兮衣袖翻飞,指尖挟一张符纸,带着劲风向后丢来,隐约可见上方“符头”不再是垚山的三个“·”标记,而是个陌生的“ 卍 ”。 盛君殊右手用力拔刀,在他振袖瞬间,左手亦丢出一张符咒。 两符在空中一碰,蓝光闪烁,垚山符纸陡然燃起橙色火焰,橙焰蓝焰此消彼长,相互压制。 橙焰一爆,光芒大盛,压着蓝焰一个大转猛拍在墙上,挂钟左右摇摆,粉刷的雪白的墙面绽开一道巨大的裂痕,墙皮簌簌往下掉落。 盛君殊冷笑:“灵符你还画得过我吗?” 他牙根紧咬,青筋迸出,右手一点点加力,像是从皲裂的土地抽刀,猛地抽开,拔出几道凝固在空中的黑色的芝士状丝缕,再一刀砍向楚君兮脖颈。 “滋——”玉珠之上绽开一道裂纹,相应地,楚君兮面色几变,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盛君殊错眼看对方,果然先前被砍成两半的手,又在青烟的修补下长了回来。 当时威天神咒祭出后,本该被杀死的“楚君兮”又出现在垚山,他就意识到,这个曾经的师弟已经多半不再是“人”了—— 杀不杀死他,不要紧。 他要弄碎那颗玉珠。 垚山派走的是修仙道法,洗凡髓的一把火,归根到底还是来源于天书。 姽丘派运气没那么好,不得天书庇佑,只得以炼尸术聚集鬼气,人人先死后生:将弟子炼成行尸,以永死得永生,再操纵寰宇内的怨气为他们所用。 那颗玉珠,应该是炼尸之宝物,排布怨气之虎符。 正此时,盛君殊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重。 糟! 衡南本就头重脚轻,精神涣散,盛君殊向前一走,她目光向下,冷不丁看见满地黑压压的一片。 一只虫子,已够她心跳加速,喉咙肿胀。 满地……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大虫死尸,她脚下正踩着一只,慌忙退了一步,又咯吱咯吱踩住几只,翘着毛绒绒的脚,折断长长的触须,衡南呼吸急促,嘴唇发白,冷汗往下掉,尖叫冻在喉咙里,被挡住,喊不出来。 呜咽了一声,眼前一白,一头栽倒在盛君殊背后,膝盖撞在他膝弯,顺着他慢慢滑跪下去,头发丝黏连在西装背后。 盛君殊赶紧转身捞她,昏了的人,就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向地面沉去。 黑影一消一现,越过他赫然出现在靠墙的沙发上,指爪张开,五根手指蜷曲,皮肤皱缩,指甲尖而下勾,竟像某种猛禽。 “今日我必取天书。” 啸叫随着飞扑而下,三毛发出破音的尖叫,吊灯摇晃,灯管根根炸开。 “嗤”地一声。 血如小溪滴滴答答,染红衡南的衣襟,盛君殊垫在衡南身上的手背被穿出一个血洞,金属表盘上溅着几颗血珠,利爪越过他,贯入衡南胸口。 …… 好痛。 河面之下,小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咕嘟咕嘟”一串小小的气泡吐出,发丝在水中散荡。 她眯眼,撑开眼皮,绿色鬼火,照亮了水中飘荡的腐烂的松针和海草。 眼前是一颗大骷髅头,顺着水波上下起伏,黑色头发尚在飘荡,眼珠和嘴唇却已腐烂,露出狰狞齿根,仿佛在森森地笑。 她低头看去,锋利如刀的手骨正着按在她心脏的位置,已经划伤她的皮肤。细弱的肋骨,随呼吸一起一伏,马上就要被折断,喷血,掏出整颗心脏。 恐惧攫住周身,衡南一脚蹬出,水下阻力巨大,宛如舞蹈的慢动作——但到底蹬在那死尸胸口,他手上一松,她也受力向后仰去。 衡南挥舞手脚,拼命地向上游,鬼火照亮的水下好似一个逃不开的噩梦,胸腔的酸痛,昭示着氧气已经快被耗尽。 好想呼吸……可若是忍不住张嘴,吸进肺里的便是水了。 越是此时,越不能慌,不能慌……憋住,不能张嘴。 但该死的,她不辨方向。 更压根不会凫水。 脚腕再度被拉住,向下一陡然一拽,衡南一惊,唇边再度升上一串气泡。耳边已开始衰弱的耳鸣。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丹东将小孩扔到丛林里杀走尸。 濒死之际,被逼到极限,爆发出无穷潜能,两手穿过骷髅空荡荡的眼眶,重重一甩,用拳头,用脚,用身体缩能用到的各个部位,攻击,撕碎,毁灭。 在勾栏里撕开一匹华美的布帛,盛怒时摔碎的粉晶盆子,扔下山崖的大石块,那算什么?她现在才触摸了杀戮的本真。 她像是剥去花刺,一根根掰碎抓住她的指骨,用膝盖猛击下颌,双手抱住头颅,两脚上腾,踩住肩膀,狠狠一撕,身首分离,污血迸出,使得周遭环境染得更加模糊污浊,涮涮脚,再远远扔掉那颗丑陋的头颅。 你若不死,我就得死。 我得活,所以,你必须死。 不仅活,她还要游出去,坐上船,游到青鹿崖去。 衡南感觉自己变成一条没有鳞片的鱼,不需要呼吸,黑暗中,她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地疯狂地游去,胸腔的剧痛中,游就成了脑子里全部的念想。 不知游了多久,她触摸到大石。 这时候,她又领略到攀岩比赛的妙处。 一只手肘爬上岸边,随后是一只腿,再是笨重的身子,再是湿淋淋的另一条腿,她用尽全力爬上来时,好像将背后的河水披在身上,也咬着牙一起拖了上来,否则怎么会那么重呢? 她趴在大石上,还未喘息,热乎乎的液体顺着鼻子流下来,滴滴答答地在石头的凹槽处聚集了一滩,用手一摸,黏黏稠稠,浸在嘴里满口甜腥。 “……” 她忙用袖子掩在鼻子上,另一只浸水的袖子盖着额头,仰起脑袋,睫毛颤动,正巧看见天穹上一个大月亮。 勾栏里有男人流鼻血,服侍的姑娘就这个样,不过他们是让上好的银碳热的,她是让水溺的,有什么区别,都一样。 缓了一会儿,她才发现事情不对。 月光映在水面,半江瑟瑟。远处嶙峋巨石化作丛生的黑影,默然伫立在夜幕中。烟雾浮动,河面上既无她的小船和师兄送的辇,也无其他船只,先前那些萤火虫似的追兵,一个也看不见了。 黑洞洞的,只余水和月,连一只鸟也不曾飞过。她转过来,又转过去,脚丫浸在晃动的冷水里。 此处荒凉,她从没来过。 她与大家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不懂的人太多了,解释一下,省略号前面是现实,后面不是幻境,是衡南的回忆或梦(接的是前一天的章节,估计大家忘记了= =|||是入门前的事情,衡南坐了师兄的纸辇抢先划了船,中间船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前面看不懂没关系,具体的恩怨情仇后面还会再讲;回忆杀还没完,接上后面应该就懂了。 第67章 殉(六)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等待天亮。 衡南蜷缩着枕在石头上睡了一宿。 第二日醒来,她两个破破烂烂的裤腿挽在膝盖,露出芦柴棒似的两根小腿,赤脚站在石头上眺望,比昨天更绝望。 她在的地方,不是陆岸,而是潟湖上小小一孤岛,远处沙嘴之外,就是苍茫大海,偶有小点似的沙鸥飞过。 昨夜远处那些隐在雾中的大山,其实是垚山的外峰、内峰,上面有她们居住的小院子的各种峰。 她想不明白,在水里游了那么一会儿,怎么可能游出了垚山的地界,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她扯开嗓子喊: “有人吗——” “救命啊——” “丹东呀——” 回声飘散在水面上,又被广袤无垠的大海吞噬。 被抛弃感涌上心头,毕竟是十岁的小孩子,风一吹,发丝翻动,双手揣着宽袖抱成一团,湿漉漉的长睫下,眼神慌乱。 先前不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她在湿衣服里瑟瑟发抖,坐在了碎石砾中。 她想到自己可能会死。 光是一想到这个字都想哭。 衡南便坐在地上,静默地用手掌抚眼泪,擦得满脸都是湿漉漉得发痛。 海浪的声音骤然放大了,惊得鸥鸟拼命鸣叫,拍翅飞起,江风送来一道缥缈的声音,缓慢而冰冷: “救尔一命,日后需还。” “谁?”衡南猛然扭过头去。 四面无人。 天地在说话。 可能吗? “出来。”她在小岛上走来走去,浸水的伤口发炎,她从装瘸变作了真瘸,弯腰抓起一把碎石猛砸在山壁上,石子儿又反弹进水里,咚的一声:“我看到你了,别故弄玄虚!” 任凭她怎么喊,那声音再也不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一点点浸在海中,天穹和亮晶晶的水面被染上橘红。 饥饿侵袭了她,浮岛上仅有参天的的绿树已经枯死,满地腐烂的落叶,她在腐叶中踩来踩去,没有果子,没有食物,没有人。 “救她一命”,或许是说,她本应该淹死在水里的。 可是把她扔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算什么救人? 黄昏暖洋洋的光照在女童绒毛尚存的脸上,她歪靠石壁,睁得很大的眼睛里空空,手指不安地绞着。 脚踝的伤口阵阵疼痛,疼得受不了了。她站起来在石块中寻觅,想找找带队师兄的指给她的杀菌止血的草,长长扁扁的,柔软如纱。 指尖拨过草丛,翻动草叶,倒是在叶片下看到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海螺,她将海螺捻起来,急切地从洞孔往里看。 她饿极了,如果能发现活物,生的她应该也吃得下去。 只要能活。 然后她往青鹿崖去,做丹东的内门,然后成了最好的,等他离不了她,她就翻脸,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让我死掉? 可她真的活得了吗? 在勾栏里,她胃痛不去吃饭,饭就没有她的;她未赶上量身,衣服就没有她的。 “没有就没有。”面对她怒气冲冲的质问,印三娘放下棋子,眼睛瞪大,“二十多个小孩子,我哪里记得谁来谁没来?” “又不是二十多个千金,二十多只马驹罢了。” 衡南母亲就歪在对面,一手支着手肘,另手里支着一杆烟,在烟雾里静静地看棋盘。那女人眉眼美艳,可脸上好像笼罩一层雾霭,那雾霭是她的冷和倦。 她磕磕烟袋,嗓音沙哑:“饿几天,就会抢,会争。南南你记得,我们这起子人,命贱,没人专程记得你。别学那千金脾气,自己不操心,还指望谁惦记?” 二十多个孩童,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两百余个孩童,谁又能发现有一个她不见了,落在了遥远的孤岛呢? 她噙着眼泪看了看海螺,又向外倒了倒。 不知死去多久,壳里只倒出陈年的砂砾。 她狠狠将海螺丢进海水中,溅出水花。 海螺入水的瞬间,水面上旋涡顿起,水面上忽然“刷”地展开一幅七尺见方的画卷,金光刺眼,她险些向后摔了个跟头。 “都等了这么久了,为何还不走?” “是啊……” 画面里竟然传出了嘈杂吵嚷的声音。 衡南跪坐着,眼睛睁得很大,画面里现了好多的人,正是与她失散的其余孩童。 她忙朝他们招手,呼叫,甚至“咚”地丢了一块石头进去。水面被打破,水波荡开,画面破碎开,又随着水面的平静重新聚拢。 衡南的肩膀塌下去,绝望地坐在岸边。 不过只是个画面罢了。 画面中的争执越发激烈。 那个佩剑的青松般的带队师兄站在最前,静默地抿唇不语,似乎是众人围剿的中心。 大概是因为他将孩子们聚集在一处,不让他们向前进了。 岸边水中飘荡几只孤零零的小船,他背后就是青鹿崖的轮廓。 带队师兄虽然有十三四了,但是晚发育,肩膀瘦削,队伍里有十一二的孩男孩,已经生长得人高马大,肩宽腰粗,嗓音沉,能很凶悍地压他一头:“说好各凭本事,先到先得,为何现在非得要等?” 岸上的人有的先到,有的后到,被强行拉至平至同一进度,先到的人心里骂娘,后到的人暗自窃喜。 正说着话,又有一只小船靠了岸,不明就里的孩子兴奋地跑上岸,奇怪地看着众人敌视的脸色。 “这是场比赛,就得遵循规则吧。” “是啊!凭什么把我们拦在这里?” 这个俊秀的少年不争不辩,平静地看过众人的脸:“入崖前要点人,这是规矩。” “可是你都点了一宿了!”争议如沸水爆开,“就这么几个人,几分钟不就数清了么?” 带队师兄立如青松,继续仔细地辨识每一张脸,肯定地说:“少了一个人。” “说不定就在路上……” “说不定已经失败送下山了……” “说不定压根是你数错了!”那个最高大的男孩说,“在场的,多少都认得些吧,大家说看看周围有没有谁不在。” 这话说得没错,大家住在一做山上三个月,都是小孩子,都是几个、几个地在一处玩,彼此熟知名字。 在场众人,纷纷在回头辨认。 “我的朋友都在。” “我认识的人都在第三关下山了。” “我……” 在雪花般的喧嚣中,带队师兄脊背挺直,他的世界仍然静默无声,仔细地、快速地辨识每一张或恼怒或麻木的脸。 鸟已经脆鸣起来,黎明前夕的的风,掀动他的衣摆。 他看过了最后一张脸,眉头一松,似乎终于确认。 “少一个女孩,两个字的名字。” 他眼里残存焦躁,大概是因为回忆不起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嘴里仍在抱怨。 这时他才觉察喧闹声灌耳,皱眉训斥:“别吵。” 但这呵斥并不很凶,心里惦念别的事情:“你们谁在路上看见她了?短头发,身量到我肩头,没在这里,也没有登记下山。” 考核的孩子们,须得在天大亮前上青鹿崖,眼看晨曦浮现在山头,大多数人眉头紧蹙,都把头摇得似拨浪鼓。 “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还两说呢。”有人嘟囔。 “说不定是师兄记错了。” “多半是记错了。” 他们谁也不愿想了,贴地的那一片天空已经逐渐泛白,站在此处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负责安全,是师兄的职责,又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头上戴冠、锦衣华服的小少年慢条斯理地说。 有一个带头的,又这样有理有据,其余的小孩便一窝蜂地闹起来,个头最高、嗓门最大的声音混在其中:“你拦住所有人,可是在徇私?” “……”带队师兄不发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两人。 大家虽然叫他师兄,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少年。论个头,有的是人比他高比他壮;论穿着,他那一身粗麻短打和黑色入门训剑,还有头上束发的丝带,更不及金簪华袍;论脾气,他这一路上有问必答,不曾发威。 小儿也会看眼色,也会据此揣测身份高低,所以才敢仗着人多,逼他妥协。 可他一沉下脸,便好像豹子抬了头,狮子醒了神,眼神冷寂肃杀,虽静默,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慑,好像狠狠扼住每个人的脖颈。 让他这么一看,众人瞠目结舌,竟逐渐安静下来,纷纷低下头,现出空山上朦胧的鸟叫。 他的手缓缓按在腰上佩的入门训剑上,众人惊呼一声,慌乱向后退去,踩住了彼此的脚。 入门师兄依然冷冷地看着那两人,眼神中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洞悉和讥诮,“啪”地将入门训剑扔给了那个最高的:“那你们来带队,如何?” 孩子们懵然站在原地,半晌没敢动弹,只见卸下剑的入门师兄撂下那句话,转身便折返,逆行而去,同他们分道扬镳。 日出东方,天光骤然大亮,将他脊梁照得银白,衡南伸手去抓,去捞,宛如猴子捞月,抓住一把把无色的水,水波荡漾开来,水面上那金色画面渐渐淡去。 * “师兄不可!” 肖子烈伸手将空中飘浮的空白符纸全部抓在手中,“威天大法极其耗神,六个月内不得用二次,这是规矩!” 衡南躺在盛君殊怀里,失去意识前蜷缩的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襟,面色苍白,胸口的血洞不再向外出血,但这伤口搁在常人身上,也足够骇人。 盛君殊半跪着,一手抱着她,一手从内兜里又取一枚空白符符纸,指头在自己手背伤口上蘸了两下,连接符纸上八方星宿。 引了四星,符纸又被肖子烈一捞,抓在手里用力揉成团,狠狠砸在远方:“师兄你冷静些,我们等等救护车罢?平时我不劝你,也不敢管你,这件事上,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眼看盛君殊又掏一张符,他的声音骤然暴怒,“就连师父自己也从不敢违规,你有什么本事托大?” “你躲开!”盛君殊觉得自己失败透顶。 为了一颗珠子,折了师妹,他有什么意思? 就是把姽丘派上下屠尽了,他胜利了,回去守着一个空空的垚山,有什么意思? 抬起眼,冷冷的眼神,将肖子烈镇得后退一步。 他心里不是滋味,但也顾不得许多,喉结滚动,将衡南失去温度的手包裹住,握在滚烫的掌心,右手迅速连好八星,再次动用威天神咒。 这一次不为杀戮,只是向神明许个愿。 上一次通神以后,衡南脖子上的伤痕不治自愈。 大不了他再带师妹入丹境,阳炎之气,要多少,他全给,这都是小事。 ——比起衡南性命,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办公室玻璃在窗框内震动,发出风声带来的啸叫,九天凤鸣三声,整个房子都在摇动,肖子烈紧紧掩住双耳,死死盯着窗外。 火凤背后,一驾马车幻影从云中悠然而过。 上次师兄死活只能召出一驾云车,这一次,一驾云车之后,倒紧接着掠过了第二驾,车辇过境,鎏金将云气灼烧成亮黄,随即沉淀为橘红,红褐的火烧云,层层晕染至天际。 两架云车过后,再无其他。 他赶紧看盛君殊,违规召神的人好像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然后他看衡南。 肖子烈扼止喉中的一声惊呼。 衡南的眼睛赫然睁开,露出一双毫无情感的金瞳,骨骼似乎有了自我意识,使她被牵拉着直挺挺地坐起来,肖子烈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天书把师姐的腰折断了。 幸好,通神以后,师姐身上的伤口,果如师兄所说开始自愈,衣服上的破洞之下显出了光洁白嫩的皮肤。 衡南不仅面无表情地坐,脚尖收拢,踝骨被压得咯吱咯吱,竟然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靠着脚腕的力量,弹簧一般站了起来。 她就像一个才学会走路的人,不,换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像个牲畜才投了人胎,对这副躯壳很不熟悉,直挺挺地迈步,在屋里缓慢地行走,连膝盖都不弯曲。 脚尖踢到的虫尸全部化为黑色烟气。 “师兄,师兄,快把咒术停了。”肖子烈看见衡南像个氢气球,走着走着,脚跟都向上离了地,只有脚尖堪堪接触地面,一把抓住衡南羽绒服的帽子,“待会儿师姐飞升上天了……” 他说着,伸手一捞,那点亮了八方星宿的闪烁红点的符纸,像长了眼一样从他手边溜走。 “咦?” 肖子烈一扑,符纸又像小鸟一样拍翅而飞。 “操。” 少年拍案而起,在屋里各个角落上蹿下跳地追逐那张符纸。 盛君殊静默地站起来,在西裤上擦了擦手上的血,随后将衡南的手拢在掌心,她的手冰凉而柔软,手指还维持揪他衣服的蜷缩,刚那一下应是很疼。 他这个师兄当得不好,总让她惊慌害怕,还让她受苦受疼。 这是他第一回 给师妹叫魂,叫魂要轻缓,温柔,不能吓着了她:“衡南。” “别怕。”他说,“师兄护着你。” 第68章 殉(七) 带队师兄抛下队伍走了。是来找她的吧?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 ……那她等一等,先不死了。 衡南死死盯着水面,她歪坐在石壁边,已经没力气站起来,她形容憔悴,赛雪的两腮已经凹陷下去,眼眶发红,眼底两抹浓重的乌青,眼珠却仍然黑得炽热。 她不敢睡,一闭眼就幻想着那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去,把睡着的她当成了一块石头,一片落叶。她要醒着,得发出声音。 太阳又落山了,她回过头,用石片狠狠地在石壁上刻下记号。 也许他走着走着,又觉得麻烦,掉头回去了。 不然怎么都过四天还没来? 饥寒交迫,她捧一掬河水,又囫囵吞咽石缝里的草叶,挖出沾着湿润泥土的苔藓塞进嘴巴里,这些活着的事物,让她拥有活着的安全感。 这时,她看到一道白影凌空出现在河面上,开始时像纠集的一团雾,转瞬迎面飘来后,她看清飞动的袍角和他足下荡起的波纹。 “师兄……”她手脚并用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冲他用力招手。 少年看见了她,衡南几乎喜极而泣。 只见他立在水面不动,眼神陌生地从她脸划了过去,看向了另一边,水面风掀动他的发丝,他注视了一会儿海,又转过头,失焦的眼神再度从她脸上掠过,扭回了另一个方向。 衡南的手僵在空中,她浑身冰凉,想到一个意外的可能,捡起刻字符用的石片丢向了他,石头嵌在空中,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黏住,随着液体腐蚀的声音,被墙上一张看不见的嘴巴蚕食消解。 被什么挡住了,他看不见她。 师兄站在原地四面环视,又向靠海的地方走了两步,足尖荡开圈圈涟漪。 “师兄,师兄,师兄……”衡南的喊声越发凄厉,好像小兽濒死的哀鸣,忽然,少年的神色一凝,微微侧头,似乎在凝神聆听,细细辨认。 衡南一喜,一面喊,一面耗尽全身的力气跳起来冲他挥舞手臂,脸因使劲而变得通红。 少年眉头蹙起,转向她,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 步子迟缓地停住,他再度侧耳,在原地迷惑地转了转头,确认眼前没有人,再不滞留,转身折返。 他在衡南绝望的喊声中越走越远,慢慢看不见了。 “师兄……咳咳咳……”衡南被空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扑倒在地上,黑色落叶湿漉漉的腐味灌入不大灵便的鼻子,与此同时的是耳畔的嗡鸣。 眼前阵阵发黑眩晕,那个背影带走的是她全部的希望,像一场来去无痕的噩梦,多希望闭上眼睛,一切还未发生。 耳边传来簌簌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缓慢笨重地掀开一条光亮的缝,眼皮缓缓地开合几下,才惊觉自己昏了过去,脸颊贴在地上,掌心按着冰凉潮湿的污泥。 这样趴在地上,又冷又硬,可双手双脚绵软无力,根本用不上力气。 细细簌簌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什么东西慢慢地爬过落叶,令人头皮发麻,她慢慢扭过头去。 入眼可见的是一只向硕大的黑色甲虫,它的身体包裹玄铁一般坚硬的外壳,泛着冷冷的光泽,它是如此巨大,能看到钳子上的颗粒和白色斑点,还有足上浓密的毛发,它挥动几只足,正在静默缓慢地向她爬来。 衡南没有找到它的眼睛,但它整个儿像是一只巨大的、花斑的的眼睛,在她看向它时,它就停止了爬行,像是盯着青蛙的蛇一样冷冷地、贪婪地盯着她。 她贴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艰难深呼吸,冷汗混杂着泪水,蜿蜒地从额头粘在脸上的头发中蔓延,她听见它背后更多的、雪花般的簌簌声,无数甲虫成群结队地从废弃已久的山洞中静默地涌出。 她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山洞里有虫子。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快死了。 只有死亡的味道,才会招来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 盛君殊忽然感到一股暴虐的阴气,从他们交握的掌心灌入他的身体,泄洪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颤抖了一下,心口冰凉得发痛,手掌抓紧胸口衣襟,忙抬起头。 飘在空中的衡南,金瞳缓缓向下转,看着他,嘴唇勾起,有股诡异的讥诮味道。 衡南的精元归位,但弱得可怜,天书阴气太盛,那一点小小的魂魄宛如暴风中摇曳的一星烛火。 越来越多的阴气灌入,“衡南”笑容傲慢讥讽,宛如看向蝼蚁,做出了甩开的动作,可是盛君殊越握越紧,将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冷汗顺着额角滚落而下,青筋暴起,慢慢地跪在了地上。 “师兄……”肖子烈将八星符纸攥在手心,止住脚步,眼神惊慌。 天书是不是,起了完全占据师姐身体的念头…… 盛君殊面色惨白,双膝跪地,仍不放手,漆黑的眼瞳抬起,仰视那对金瞳:“垚山第十七代内门弟子,垚山十八代掌门盛君殊之妻衡南,前辈勿要伤她半分,以免亡山灭派,玉石俱焚。” * “碰。” “碰——” 撞击之下,地面震颤,山壁上滚落下带着尘土的小石块,咚地砸在了衡南脑袋上,眼前雪花骤然拂开,耳边“簌簌”声如急雪,眼前的虫子如同退潮,惊慌退缩至巢穴。 衡南抬头的瞬间,看不见的墙壁嵌进了一段的锋利的刀头,刀颤抖着向下压着,旋即“咯吱咯吱”的声音越延绵,仿佛玻璃绽开了蜘蛛网裂纹。 猛地,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透明的碎片爆炸开来,落入水中,河面上旋转升起掀起冲天的银色水花,宛如巨蛟出水,直冲天际。 兜头盖脸的水浇下,将她浇了个透湿,衡南拿手遮挡,手脚好像解了封,有了冷热的知觉。 带着浅浅腥味的风席卷上岸,引得枯枝掉叶,少年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岸边,腰带相拍,右手拖着的银亮刀刃上,滴滴答答地落下许多水珠。 他引着新鲜的风,背着硕大的夕阳向她走了两步,舒一口气:“幸好我回去取刀。” 师兄发育迟,身量单薄,衡南从小受饿,更是矮小,不及他肩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他走近的瞬间,哭着猛推了他一把,师兄稳如磐石,到将她推得向后一倒。 少年猛然伸臂,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前,一把捞住她小小的身子。 她不是有意推他的。 她也不是仇恨的。 她甚至不是故意想哭的。 她只是,只是…… “你还挺凶。”少年竟笑了,将她立好,袖中松风将她环绕,上下打量一眼,“能推,说明胳膊腿都好。” “走得了么?”带队师兄衣衫摆动,静静地看着她。 “走得了么?”少年的面容逐渐发生细微的变化,发丝向前延伸,梳理整齐,单薄锋利的面孔显出成熟坚毅的棱角。张扬的气息收敛进绀青色西装里,按在修长指骨下,压进金属表盘内,男人静默地看着她。 衡南脚跟落地,缓慢地睁开眼,对上眼前的眸。 盛君殊正握着她的手,以最谦卑的姿态,仰头看着她,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睛。 “……师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几百年没用一样沙哑干涩。 “好了,好了,师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团揣进口袋,在警笛声中扑到碎裂的窗户边,“妈的救护车来了,师兄你……” 他回头,声音戛然而止。衡南弯腰,双手惊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后者靠在她怀里,已经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护车拉走前,气若游丝地在衡南耳边说:“记得把我手机捡起来。” “……” * 医院。 四面白墙,白光从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盖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凉柔软的输液管,他睫毛低垂,脸色都是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 床边摆了个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双脚紧张地勾在凳子横梁,身子前倾,默默地盯着他。 刚才她在盛君殊着意强调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机里面翻到了一个加密的相册。 相册里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这有什么好加密的?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着脸打开备忘录,顶着屏幕上那道蜘蛛网,从最上面那条关于她的置顶开始,一条一条地看。 盛君殊备忘录里存了好多的备忘事项,每一条都很细心地注明了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顾客在圣星的某个线下门店购物,越了不知道多少个级,把投诉电话打到他的私人电话这里,时间还是半夜,他把炒锅的型号记录了下来,留了那个客人的电话。 有一些是门派相关的。 表格里有很多外门同门的名字,名字后面是给出的款项,每一年总支出的款项,还有入账。他收集了一些关于“海上仙山”景点的新闻,甚至调查了景点的房价和地产投资可能。 他还做了一些风险投资。 准备过一些讲座。 参加过很多面试。 零碎地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旷课,约见班主任。” 只这个“又”字泄露了一丝情绪。 大约是像陀螺一样忙转着,一刻也没有放松,一千年对于盛君殊转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没有留下痕迹,他发丝依然乌黑,姿态依然挺拔,昂扬的精气神仍在,炙热,滚烫。 只像这样睡着的时候,显得内秀孱弱,似乎令人敢于冒犯。 衡南试探着摸了下他苍白的脸,又赶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药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条本月初添加的:资金链断裂,年底待还款1253.47万。 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千多万? 金属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肤,她联想到很多惊悚的可能:圣星快倒闭了,实际在亏空?或者因为补贴师门,盛君殊的公司周转出问题了;或者因为多了她的开销,把师兄的公司拖垮了? 所以盛君殊让她把手机捡起来,是心里放不下这笔欠的债吗? “病人家属。”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衡南回头一看,护士进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属?” “……啊。”衡南回过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护士从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填查房记录,“平时稍微注意点啊,年纪轻轻的。” 衡南迷惑地拧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这护士:“儿科有俩孩子妈抢毯子,打起来了,小凤让你搭把手。” “医院毯子都能抢。”护士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出去,“都什么家长啊。” 衡南揣着口袋,头发微乱,在病房里焦躁地来回转圈,思路在“欠债一千万”和“你老公三高”之间来回切换,只觉得师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压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她得坚强。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着他,坚强地吃了顿肯德基。 下午王娟来换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枪口上。 “你还敢来?”她挡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着王娟,她本生得冷艳,这一沉脸,更显得盛气凌人,不可逼视。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示了手里拎着的保温饭盒,强笑:“我……我给盛哥儿送点大补的汤。” “拿出去。”衡南说,“你也滚出去。” “小二姐!”王娟脸色气得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么?他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还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满戾气地一踢板凳,将王娟镇得后退几步,审时度势地跳到了门边。 “你给我滚出去。” “衡南。” 背后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衡南脊背一僵,一丝冷意爬上了后脖颈。 盛君殊左手搭在额头上,冰凉的药水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针打得身上很冷。 意识昏昏沉沉,本来想再睡一下。 但听见屋子里仿佛有人大战一场,拍桌子踢凳子的,师弟师妹一争执他便习惯性地跳出来镇压,于是他赶紧醒了。 他好像听见师妹正骂人。 师妹骂人其实听上去很爽,一点都不泼,有股极凶的、唯我独尊的,颤人心肺的劲儿。这么想着,不知怎的,一抹极淡的笑爬上嘴角。 只不过,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这样,他睁开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缓缓回头,又大又黑的猫儿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泪,变了个驯顺孱弱的腔调:“师兄,你怎么了……” 第69章 心愿(一) 盛君殊自己把针头拔了,王娟眼眶泛红:“盛哥儿,吊针你打着呀。” “你打着……”她看了眼手里的袋子,一时也让衡南说懵了。 想到从前,她做什么,盛君殊吃什么,从来不挑,也没一句爱好和喜欢,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足了她面子。 惶恐从心头起,喃喃,“我做的饭……真、真把盛哥儿吃成三高了?” 那她真是以死谢罪都不够。 衡南双手抱臂,背对病床冷冷盯着她看,满脸揭去面具的敌意。 王娟待不住了,倒退了一步,强笑:“那我……” “没有。”盛君殊语气一如往常,“辛苦王姨,来放这儿吧。多半是神咒惩罚,几顿饭而已,还不至于把我吃垮了。” 他讲的是实话。 吃吃饭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但拥有过分漫长的寿命,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件很痛苦的事。 在这一千年中,亲人老友相继离世,世界沧海桑田变化,世上的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要不找个事情忙着,肩头没有责任担着,人在这无尽的光阴中就活厌了,活腻了。 所以他让王娟给他做饭,“负责照顾”他,把仅有的几个旧人紧紧拢在一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彼此需要的。 盛君殊这个人,看上去佛,话也不多,心里的决断和担当却丁是丁,卯是卯,分分明明。 盛哥儿敬她,不动声色地照顾她,这从来没出口的用心,王娟却在这瞬间才幡然醒悟。 她的嘴张了半天,闭上了,也平静了,掩去眼里的泪光:“没事,我提回去了。” “掌门,您好好休息。” 她扶着门框叮嘱了最后一句,转身便走,脊梁垮了,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分。 没走几步,衡南追上去,将她手上的布袋给夺了下来,王娟惊愕回头,眼眶里还含着泪水。 衡南撑着门框看她,慵懒的眼睛像名贵的猫,用气声慢慢地讥诮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做作?” “王姨,师兄都说让你放下了。”她忽然放出声音,公事公办地说,“那你就放下呀。” 王娟:“……” 身体尚未恢复,盛君殊又昏睡了一会儿。 单间病房里白色窗帘拉拢,温度适宜,这空间里只有衡南坐在他身边,他心里是安的,有种睡在茫茫雪地里的错觉。 世界一片静谧。 醒来时,他听见衡南轻声“艹”了一声,蹙眉扭头。 衡南坐在他病床旁,正低头削苹果,头发滑落至颊侧,两根手指从裙子上默默地拎起一长串削断的苹果皮,放在柜子上时,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衡南看了看手上的削了一半的苹果。 “削好你自己吃。” 衡南顿了顿,白皙的手急忙在果篮里翻检:“那我给你剥个橘子。” “不用了。”盛君殊笑了一下。 衡南将苹果墩在桌子上,看表情,她有些生气:“你是不是就想吃老妖婆做的饭?” 盛君殊阖着眼,看上去像在假寐,他看起来元气大伤,侧颜苍白清减,呼吸都很轻。 衡南看着他的模样,一面放狠话,一面赶紧把饭盒一个个掰开:“……想吃就吃嘛。” 盛君殊阖着眼心不在焉地摇了下头,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衡南两手撑着病床,凑过去看盛君殊的脸,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颤,睫毛根部竟然濡湿着。 衡南顿时呼吸慌乱,声音很轻:“师兄,你想吃什么?” 盛君殊阖着眼,许久,静静地开口:“烤地瓜。” “……” 烤地瓜? 衡南想起来,在她进入青鹿崖后三年,和大家烤过一次地瓜。 大半夜她被白雪悄悄地叫出来,还以为有什么要事,手上紧握桑剑。 直到被带到一处飘香的洞口旁边,见楚君兮正坐在火堆前,抱着一个大地瓜,熟练地往上涂抹蜂蜜,才不禁一怔:“君兮,你哪儿来的地瓜?” 楚君兮和白雪对视一眼,一时语塞,白雪赶紧把她按在地上:“哎呀,别管哪儿来的,好吃不就行了吗?” 她自己拿了一个,撕开皮,烫得便换手边啃,又取了一个塞给衡南:“师姐,给你吃。” 衡南低眉一笑:“我吃了,岂不是成了你们的共犯?” 山下农家,有好大一片地瓜田,地瓜一列一列,绿叶盎然,农家孩子喜欢三两个攒在一起,架火烤地瓜,诱人的甜香四处飘去,上山下山,每次饥肠辘辘路过,都是种折磨。 次数久了,一回楚君兮从山下路过,果然没忍住趁夜黑风高拔了五六个,用袍子兜着上山,路上碰见白雪,两人一拍即合,流着口水搭上烤架。 偷金是偷,偷瓜也是偷,毕竟违了门规,楚君兮一面翻烤一面笑:“二师姐放心吃罢,让人发现,你和三师姐全推给我。我也许久没被师父打了,屁股想得慌。” 白雪一面吃,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衡南同他们蹲在一处,熟练地掰开地瓜:“小声些,大师兄在外面巡查,别让他看到。” “什么东西别让我看到?” 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衡南汗毛登时立起,白雪当下就噎住了,掐着自己脖子一顿咳。 盛君殊扛着刀,从后面绕出来,看向烤架,“哪儿来的?” 楚君兮背后藏了个生地瓜,抬头挺胸:“好问题!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肃立的少年严厉地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白雪,白雪把嘴里的咽下去,躲到衡南背后。 大师兄光风霁月,就是像门规戒律成了精,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他这里,偷窃绝对是说不过去的。 白雪惊呼一声,险些向前扑倒,原来是衡南忽然起了身。 少年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递过来的地瓜。 “衡南,你……” 他失望地看看她,大概是想说,你一向是听话省心的,怎么…… 衡南替他剥了剥,露出里面金黄松软来,灿烂笑着递过来:“师兄多虑了,是山下农人送的,师兄你尝一口。” 她说得太自然,还笑得那么真挚,少年婉拒了几次,鼻尖漫上些汗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 楚君兮白雪两双眼睛盯着,盛君殊觉得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衡南耐心地等他咽下去,笑道:“师兄,甜吗?” 吃都吃了,不夸赞一句,似乎有些不大好,他便应道:“嗯,挺甜的。” 话音刚落,衡南忽然后退了两步,敛袖低头:“师兄对不起,我骗你了,挺甜的地瓜是我们偷的,请师兄责罚。” “………” 衡南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门规精就那么生气地站着,左手扶着胸口,怀疑人生地看着地面,因为自己也吃了赃物,也吐不出来,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 一回头,白雪和楚君兮都拜服地看着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衡南静默地看着他睫上不为人觉察的濡湿。 谁能想得到呢?过了千年岁月,垚山分崩离析,物是人非。 师兄一个人拖着师门走了那么久,旧日年少早无可追,他却一直想念着那个只咬了一口的烤地瓜。 下午,盛君殊让衡南叫醒。 病房里飘散着一股热乎乎的甜腻的香气,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南手里隔着塑料袋和牛皮纸袋,边吹边剥一只巨大的地瓜。 “衡南?” “嗯?”她抬头。 他看见她有点烫红的手指,赶紧从她手里将地瓜拿过来,转着看了看,有些讶异:“哪来的?” 衡南顿了顿,伸出脚尖,一点一点将外卖纸袋踢进病床下:“我烤的。” 盛君殊更加讶异地看她,似乎想说什么,衡南的下巴高傲地抬起,直至窗外,眼神转向一边:“不难,就是在外面那个草坪上搭了个烤架。” “……” “快吃吧。”衡南直直看着他的脸,冷漠地催他。 盛君殊垂睫,拉了拉袋子,热气腾出来。 他躺在床上,微微侧脸,刚准备咬一口,一只手在大地瓜上一抓,毫不客气地夺走了。 “3号病人,这么年轻就三高,能不能有点自觉?” 护士瞪着他,由于这地瓜太烫,她忍不住“嘶”地换了个手,转向衡南,“还有家属。” “这东西能给你老公吃吗?他血糖才刚稳定下来,吃这么大一个,你是想早点继承他的遗产吗?” 衡南莫名地瞪着她,逐渐呈现出膨胀的河豚态。 护士“嗳呦”了一声,来回换手,“真烫死我了。” 她四处寻觅器具,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外卖纸袋,弯腰一捡,把地瓜丢进去,拎着袋子看了看上面的标志:“嗯,周记地瓜王,不错啊。” 衡南咬住嘴唇,用可怕的眼神目送她远去。 待护士拎着袋子走后,一直保持平静的盛君殊,忽然别过头笑了。 衡南揪着被子黑了脸:“你笑个屁。” 周末,蒋胜拎着一大兜上面发的慰问品专程来探病。 花篮、水果、还有各种日用品,摆在病房各个角落。 他来的时候盛君殊还睡着,便没叫醒他。 “大夫说怎么样啊?”他问衡南。 “没什么大病。”衡南看向像个少年一样安睡的盛君殊,语焉不详地带过了他的违规操作,“就需要休息几天。” “这当然,让他睡吧。”蒋胜忍不住叹息,“连轴转总有遭不住的时候啊。” “说起来真对不起,那天我们要不叫他去派出所,他也不至于撞上那个黑虫。” 衡南从果篮里拿出根香蕉,剥开,塞进樱桃小口:“跟你们没关,年纪大了就那样,骨头脆。” “……”蒋胜看着盛君殊美艳而冷漠的小娇妻,把“弟妹”两个字咽回肚子里,“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能帮的我们一定尽量帮。” 衡南的动作一顿,似乎被引起兴趣:“难处?” 蒋胜:“啊。” 衡南抬起头,直勾勾地着他:“可以给我钱吗?” “多少啊?” 衡南伸出一根指头。 “一千?这你不用担心。”蒋胜说,“咱们公安系统的维和奖励金有两千块。” “一千万。” “……” 蒋胜有点死机:“这恐怕……” 衡南把香蕉皮搁在桌上,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圣星资金链断了。” 蒋胜一惊:“啊?” 这么大的事,盛君殊怎么从来没跟提起过? “公司马上就要倒闭了。” 蒋胜更惊:“啊?” “我们还背了一千三百多万的外债。”衡南说,“我师兄昏倒之前一直惦着。” “啊?”蒋胜的嘴巴半天合拢不上,抚摸了一会儿自己的后脑勺,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个,弟妹,这件事你不要太着急。” “我可以给你们申请补助金,问题是……一千多万,这也杯水车薪啊。”老警察揪着仅剩的几根头发,在病房里焦灼地兜了几个圈子。 他突然想到什么,掏出了手机,冲衡南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看,“你要是真急着用钱,我可以给你支一招。” * 盛君殊被一阵吵嚷惊醒。 睁开眼睛,身旁除了一直吵着他的外放的动感英文歌曲,竟然还有另一个男人快断气似的笑声。 “……”他奇怪地扭过头去。 隔壁床是个右腿打着石膏、头上包着纱布的青年,床前靠着一幅双拐,他躺着,举着手机,一面看视频,一面呵呵笑得口水横飞。 觉察到被人打量着,他扭过脑袋来,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这太搞笑了我跟你说……” 觉察到盯着他的人眼神不善,他稍稍正色:“看一个吗,大兄弟?” 盛君殊摇了摇头,瞥向天花板,吊扇上附着一层灰。 什么情况。 他被移出了单间的VIP病房,挪到这个普通病房,还多了个病友? 回过头,身边没有人,桌子上摆着保温壶,一摸,倒摸到一张纸条:“临时出门,有急事请联系衡南186XXXX” 他握着这张纸条看了看,衡南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给她打电话。 他想衡南一定着急办什么脱不开身的事,中间接一个电话,会干扰她做事。 他将手臂垫在枕下,在音乐声和笑声中看着蔓延黄渍的天花板,一个人躺在这里,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衡南在他身边坐着,就好像撑起了一篷船,支起一把伞,他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底气,一旦她不在…… 他闭了闭眼,不行,不能这么想。 他是师兄,怎么能让师妹替他扛着事?他歇了这么几天,够了,心中早就难安。 抓紧时间办点事吧。 他索性打开备忘录查看,拉到最下面看待办事宜,躺在病床上给张森打电话。 电话没接通。他有些奇怪,作为他的秘书,往常张森不超过三声就会接电话,他又试着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他只得转而给张经理打电话。 张经理是他花1500万雇的职业经理人。 自打他上任以来,董事长有任何吩咐都是由张森代为转达,从来没有直接给他打过电话。张经理接到这个电话十分惶恐,上来就开始通报自己的业绩。 盛君殊也就顺带一听,等他说完,补充一句:“利兹厨具拖欠我们的款项记得要。” 他看着备忘录最后一条,这句话,是他从对方对话框里直接粘过来的:“他们资金链已经断了,欠了一千两百多万,小作坊,撑不过明年。” 张经理问:“这两天就催款吗?” 盛君殊说:“年底了,要回来吧。” 过年前还等着给公司高管发年终奖呢。 讨完债,盛君殊暂时松了口气。 隔壁床那瘦高的病友,一手拄着拐,一手拿着手机,一瘸一拐、身残志坚地从卫生间回来,边走边笑。 他见盛君殊孤零零地躺着,了无生趣,问他要不要一起看直播。 盛君殊婉拒。 可这人实在是个自来熟,等盛君殊再一睁眼,他已经抱着拐,一屁股坐在了他病床边的凳子上,床一晃,盛君殊立刻坐直,尴尬地挪到了另一边。 “……你贵姓?”盛君殊清了清嗓子。 “免贵姓徐。”那满头纱布的青年乐呵呵地,“我叫徐舟。路上出车祸,和我姐还有小外甥一块儿进医院了,幸好命大,过两天出院了。” “兄弟别这么客气,你家属嘱咐过,要我好好照顾你,等你醒了陪你聊聊天。” 既然是衡南的好意,盛君殊出于礼貌,勉为其难地瞥向他伸过来的手机屏幕,心里期望师妹快点回来:“麻烦了。” “不麻烦,给你看这个。”徐舟兴冲冲地点开一个,调大音量,抒情的钢琴曲响起,“特别治愈。” 偏头是段独白,黑色底,画面上出现一行白色字:“我从小家境贫寒。” 又是一行字:“寒窗苦读十余载,因为贫困,大三不得不退学,与毕业证失之交臂。” 又是一行:“今年,家中忽然欠下巨额外债。” 徐舟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擤鼻涕声,盛君殊惊异地回头看,徐舟已经眼含泪水:“也太惨了。” “……”是吗? “这跟我姐一样,”他说,“虽说我姐是怀孕结婚才退学的。” “……哦。” 又是一行字:“与我相依为命的哥哥忽然生了怪病,住院花光全部积蓄。” 借着跳出来的是张打了马赛克的病床照,隐约可分辨出是一个年轻男人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盛君殊看了看这厚重马赛克,总觉得有点熟悉。 “我会画满一千零一张画,为哥哥祈福。” 徐舟在旁边哽咽。 盛君殊心中冷笑。 一共五句话,四句都在暗示自己缺钱,最后一句话锋一转,“画画祈福”?这种本质是乞讨的花样卖惨,他见过不少了。 前情提要结束。画面上出现了人影,背后是封闭的小房间,一个短发、带着巨大黑色口罩的短发女孩,只露出一双眼睛,冲大家安静地招了招手。 徐州说:“快看,快看,她已经画到第四天了,前几天看的人还没有这么多……” 她全程不与观众交流,低头在速写本上画以小兔子和大象为主题的四格漫画,画一格,举起来给大家看一次。 弹幕马上就爆了。 不是因为她画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奇作。 而是因为口罩上露出的这双眼睛,有着酷似日本美少女明星的扇形褶,眼尾堪称华丽的一断欲语还休,瞳孔又黑又亮,睫毛卷长,光这露出来的一部分,就能看出来是个少见的素颜美人。 在各种变形滤镜和浓妆主播的环绕下,女孩如清水芙蓉,犹抱琵琶半遮面,画漫画救兄,马上吸引了一大票粉丝。 徐舟边看边感慨:“当时我家人生病,也是想用直播筹点钱,可惜没人家好看有才艺……” 说了一会儿,他回头,见盛君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身上冒出一股寒气。 家境贫寒? 身负外债? 大三退学? 相依为命的哥哥得了怪病? 盛君殊马上给技术部发信息:“太太的视频是你们顶上去的?” 不然,才播了四天,就那几个点击量,能上首页热门? 不等对方回复,怒火直击心头,他又面无表情地追加了一句:“你们很有本事。” 技术部:“!!别生气啊老板。” “是太太坚持要求的,我们也是配合太太的指令……” “你们就没考虑过隐私问题吗?” “我们跟太太讲过了,不露脸,记得把关键信息模糊……” 所以就把老公模糊成哥哥? 视频里,衡南把四格画完,安静地写下一行字,转过来给观众展示:“如果对我的画感兴趣,可联系我购买原画,再次感谢好心人帮助我和哥哥。”后面附了一串电子账号。 随着她那双眼睛清纯无害地一弯,礼物和弹幕也密集到爆炸: “哥哥,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当你妹夫。” “哥哥,你还缺妹夫吗?” “哥哥,妹夫在赶来的路上……” 盛君殊猛地挺直脊背,徐舟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机掉下,盛君殊已经颤抖着手拨电话了。 电话响了几声,衡南才磨磨蹭蹭地接起,压着声音:“喂?” “你在哪里?”盛君殊看着直播间里背过身去接电话的身影,平静地问。 “在外面。”她捂着电话说,“我一会儿回去。” “外面是哪里?” “……外面……”衡南探头看了看窗外。 “现在回来。” “嗯?” “现在回来。” “师兄,你怎么了?”衡南有些疑惑,因为盛君殊自从住院,就恹恹地自己躺着,从来不愿意麻烦她,连去厕所都不肯让她扶着,“你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在那头平和地说,“回来扶哥哥上厕所。” “……”衡南的表情僵住。 第70章 心愿(二) “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徐舟抱头,躲避着衡南的殴打,撞得病床咯吱作响,“我、我根本没认出来那个人是你啊。” “是你让我和他聊天,我不得跟他找点话题?真的……”他百口莫辩,真的冤死了,瘫在床上喘粗气。 事情已经说清楚,盛君殊就搬回了原来在的VIP病房。 衡南打累了,放下拐,靠在盛君殊空出来的那张床床沿上,冷着脸揉手腕:“你这活我不想接了。” “别呀。”瘦瘦的青年表情一僵,眼神马上变得可怜起来,指指自己包着纱布的脑袋,“你看我这头和腿,我那小外甥才三岁,多可怜……” 三天前,衡南在医院走廊遇见徐舟。 当时他拄着拐,拿着一沓缴费单,接着电话,一瘸一瘸地从她身旁擦肩而过,衡南的发丝掀起,猛然驻步。 他身上带着股新鲜的、浓郁的阴气。 谈话比衡南想象中顺利得多。一听说她是天师,徐舟神情立变,左右顾盼,马上握住了她的手。 几天前,徐舟开了辆小皮卡,和堂姐徐云云一起,带着三岁的小外甥图图去游乐场。开车的是徐舟,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忽然见到路的尽头有个人影冲他招手。 徐舟忙踩刹车,车一减速,后视镜上悬挂的紫晶挂坠来回摇晃,再一定睛,大路广阔,根本没有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刚一加速,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两个小小的人影,双胞胎一样,手挽着手并排站着,双双扭过头默默地看着他。 徐舟心里一凉,忙踩刹车,后座图图大哭起来,徐云云抱怨道:“怎么回事啊小舟,一晃一晃的,孩子晕车了。” “哦,看错了,没事。”他再看去,正午的太阳把漆黑柏油路上的石粒子都照得闪闪发光,哪有什么人呢? 徐舟一脚油门踩出去,忽然,什么东西直直倒吊在了车前挡风玻璃上,一个惨白的酷似纸人的东西“咚”地撞在玻璃,发出一声巨响。 由于车速太快,东西从车顶上被掀飞出去,徐舟吓得三魂走了七魄,误将油门当刹车,车子猛窜出去,撞断护栏,侧翻进了沟里。再醒来,三个人就都在医院了。 “幸好都是轻伤。”徐舟心有余悸,“交警说出事那条路上压根没有人,只有我们一辆车。” “你确定那是人脸吗?”衡南问他。 “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吗?”徐舟咽了咽唾沫,形容了一下,“我看见黄色的荷叶领,就是做衣服的那种带褶的领子,倒翻下来半盖在脸上,被风吹得像海浪一样抖动。” “徐舟。”衡南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回头,一个穿茶色大衣、烫波浪卷的妆容精致的女人,年龄大约三十上下,额头上贴着小块纱布,拎着盒饭走进来,不悦地打量了衡南一眼,“吃饭了。” “这是我姐姐。” 徐云云和衡南只是互相点了个头。 “姐,我找了个很厉害的天师。” 徐云云径自把盒饭放在桌上:“自己吃啊,图图醒来看不见我要闹了。” 衡南感觉到徐云云的敌意,一声不吭地跳下床走出房间,徐舟在身后叫她,她也没理。 走到门口,隐约听见病房里传来对话。 “什么天师啊,少信点,那都是骗人的。” “但,但我确实看到人了呀。” “说让你少熬点夜,肯定是疲劳驾驶闹的,幸好这次没什么事。” 衡南冷哼一声,加快步伐走远了。 “不跟你说了。”徐舟打开饭盒,蒸馏的水珠从塑料盖子上滚落下来,他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徐云云站在病床前,眉头蹙起,她感觉到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她扭过头,窗帘下面,似乎有白色的尖尖一双脚,像是有人正踮着脚尖,一动不动地站在在那里。 窗帘后面有东西吗? 她慢慢地走近,“哗”地拉开病房窗帘。 被雪映照的光涌入房间,窗帘背后摆了个圆形的金属垃圾桶,桶下面有四个沾灰的轮,大概是这轮子看起来像脚一样,是她看错了。 她松了口气,把垃圾桶挪向一边,看向外面的新雪。 “徐舟啊……”刚启唇,她便注意到灰尘厚重的玻璃角落印着一枚小手印,徐舟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扭头一看。 “姐,你给我买的什么饭啊?”徐舟咀嚼的动作减缓,脸色变了变,眉头微蹙,像是卡了刺的模样,伸手在从嘴里一掏。 徐云云发出一声惊叫。 从徐舟嘴里,拉出了一大团连绵不断地、毛躁缠绕的发丝。 * 高跟鞋的脆响放缓,衡南走进VIP病房,反手闭上门。 盛君殊睡着,窗帘拉拢,傍晚的光线昏暗,清寂的黄昏覆盖在男人鼻梁和眉眼。 衡南想把他叫起来问。 不是让她回来扶他上厕所吗,她还以为回来会迎接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可是自她回来,他根本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路上惶恐,回来后失落,都不大高兴。 衡南没开灯,轻轻勾出凳子坐下,双手叠放床边看他。看了一会儿,她趁着黑暗悄悄抚摸了盛君殊的鬓角,黑暗给了她很多邪恶的勇气,她倾身,轻轻地触碰师兄的唇角。 入院以后,他身上也带着股消毒水的味道,衡南嗅了嗅,又亲了一下。 盛君殊浑身紧绷,放在身侧的手指微收,勾紧被单。 他本来准备等师妹回来,跟她好好谈一谈。 但是他最近精神虚弱,躺着等了这么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他醒来,衡南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等了很久才回来,他干脆闭目养神装睡,多少带了些负气的情绪。 万万没想到等来了黑暗中的暴击。 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唇再度贴上来了。 衡南专注而渴求地亲吻他的唇,冰凉柔软的发丝落在他脖颈上,好像猫儿偷腥,不发出一丝声音。 唇上微凉绵密的触感蔓延开,思维涣散,心跳得越来越乱。是有点尴尬,倒也不是尴尬……从来没有女孩子这样触碰他。 算了,干脆就这么睡下去吧……不要睁眼了。 衡南最后触了一下他的脸,心满意足地离开。 盛君殊睫根颤抖,嘴唇被风吹过,还有些湿凉,衡南已经“啪”地将灯打开,一本正经地站在他旁边倒开水,掖被角,宛如一个贤惠的田螺姑娘。 “……” 说真的,盛君殊这一宿都没太睡好。 VIP病房除了设施齐全,外景优雅,服务到位,还有就是病床稍宽一些,还能让衡南蹭着睡。只要他在,衡南就不认床,搂着他的脖子睡得很沉。 月色下,盛君殊把她盖在脸上的头发撩开,看了她一会儿。 衡南皮肤皎洁,嘴唇饱满,体温比较低,却很柔软,有种神似布偶猫的气质。 他的手指插入发丝,轻轻支起衡南的刘海,露出她的额头,她半梦半醒,眯起眼睛看清他,然后猛然倾脸过来。 盛君殊闭了一下眼,雪花轻柔融化在嘴唇。 衡南的眼睛虽然眯着,但趋近清醒,盛君殊能看到她的黑眸在闪,她在冷静小心地窥探他的表情和反应,假如他表露一点躲闪,她就会停下来。 但他只是用严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无动于衷,类似于一种默许。 衡南的胆子果然增大,睁开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又亲了他几下,像只啄木鸟,她亲上来的间隙,盛君殊继续用手指梳理她的脑后发丝。 盛君殊的心情复杂。 他不知道别的夫妻是什么样,是不是也彼此不说话,突然开始……这样…… 但他无师自通地觉得,这梦境很胆怯,说话和开灯一样,都是一种惊扰。 时值隆冬,王娟不再来了,换成郁百合穿着厚羽绒服,每天踩着雪过来探病,手里提一袋保温盒。 盛君殊的袖子挽到肘上,露出蔓延青色血管的手臂,正量血压,每天早晚各一次。 “老板你放心。”郁百合一面说一面解下大红围巾,抖抖上面的雪花,“芹菜,苦瓜,黑木耳,百合,保证你一个月呀血压回归正常。” 护士抽掉血压仪:“这才对嘛。年轻时候拿命换钱,老了又拿钱换命,不值当。” 盛君殊笑了笑,将袖子捋下来,随口问:“衡南呢?” “太太在别墅研制降压餐呢。”郁百合把粥吹吹,递到盛君殊嘴边,“快尝尝,今天粥是太太熬的。” 盛君殊尝了一口。 芹菜粥入口清香绵密,确实很好喝,衡南于厨艺方面,称得上是进步神速。 “太太真的有天赋啊。”郁百合感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好太太。” 说完,她接着织毛衣。 先前郁百合做饭,衡南坐在这儿陪他从早到晚;自从衡南全权接手他的生活,就完全反过来了: 郁百合无所事事,搬个板凳儿守他旁边织毛衣,衡南只有晚上回来睡个觉。她闭上眼睛就睡了,也没有再亲他碰他。他挪她一下,她还咬人。 盛君殊点开“南南”的头像,想让她不必做饭,早点回来。可是编辑半天,又从头删掉。 最近,他的表达欲降至最低。 然后他发现衡南开始晒动态了,每天的“降压饭”什么花样,她的网友居然比他还早知道几个小时。 他叮嘱郁百合:“以后不用麻烦一趟了,让太太做完饭自己拎过来。” “……哦。”郁百合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其实,衡南不是做饭有天赋,是原本就会烹饪。早在一千年前,她就急急地训练好了为人妇的一切特质,像是新娘子悄悄地,满怀着憧憬地缝制自己的嫁衣。 即使知道不会有人挑她的毛病,她也强迫自己,做到无可指摘。 经过房间的时候,她捡起桌子上裁了一半的柔软的香芋紫小裙子,看向飘窗上铺着的空荡荡的毯子和枕头。 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雾气,窗外是银装素裹的花园。 三毛不见了。 自从盛君殊进了医院,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衡南坐在了缝纫机前,还是决定在春天之前,把这件小衣服做完。 * “外面雪停了。”衡南在进门的清洁毯上蹭了一下靴子。 盛君殊正看着窗外,他侧脸反映着窗外素白的光。 没有发胶加持,他柔软的黑发落在额前,整个人那股锋利的气势消减了大半。 他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仿佛又变成当初那个寡言而平和的少年。 “今天的饭。”她屏住呼吸走近,亲手把饭盒摆在桌上。 她敏感地觉察到,住院以来,师兄的话减少了一半,除了睡觉补充精力,就是像现在这样发呆,越来越心不在焉,总是缄默地自己想事情。 这不是他。 也不像他。 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要我喂你吗?”她直直睨着他,将凳子勾过来坐下。 “不用了。”盛君殊立即从她手上接过筷子。 衡南重重一抖,要不是他反应敏捷,一把捧住,饭盒差点险些整个倾倒,他把粥轻轻搁下,扭头给了个“别闹”的眼神。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衡南看着他问。 “嗯?”盛君殊穿着病号服,也平静地扫着她。 “不是你跟小百合说,让我亲自拎过来的吗?”衡南很凶地问。 “是啊。”盛君殊耐心地一个角一个角打开盒盖,低眼停顿了一下,“百合阿姨上年纪了,雪天容易滑倒。” “那你怎么不怕我滑倒。”衡南猛地抬腿“咚”地踢了一下床板,“我还穿高跟鞋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不与她争辩。 “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盛君殊眉眼敛着,顿了顿,只是摇摇头。 “你最近在想什么?” “没事,让我静一下,我就……” 盛君殊刚起了个头,衡南将他手上盒子猛地夺走,暴戾地拍在桌上:“慢慢静,你别吃了。” 她两颊生晕,呼吸急促,双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焦躁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一脚踢在立灯上,灯杆晃了晃,上方的灯罩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盛君瞠目,没想到她忽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反应,有些茫然。 他赶紧回想了一下,刚才应该没说什么重话吧? 也怪他…… 但是,这么多年自己熬过来,他只是……暂时还不习惯同另外一个人轻易地和盘托出最私密的心情。 等一下。 耳边已经传来阵阵的抽泣声。 “……”盛君殊扭头,衡南踢完了灯,抱膝蹲在角落,哭得满脸都是泪痕,“衡南?” “来。” 衡南用手背悄无声息地擦眼泪。 ……他又把师妹给弄哭了。 “过来。”他严厉地一拍桌子,衡南惊了一下,慢慢地挪过来。 “师兄,”她崩溃的眼泪就跟洪水一样浇在他心坎上。衡南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被捕猎的小兽,惶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几近乞求地说,“我到底做什么让你生气了,可不可以告诉我……” 盛君殊看着她怔住了。 “别哭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声音有点哑。 衡南越哭越急,就像找不到路的小女孩。 盛君殊拉着她的衣服角,浑身发热,脑子更热,恐吓道,“再哭师兄亲你了。” 第71章 心愿(三) 衡南果然惊得一顿。 四目相对,一声拦不住的抽噎又从她嘴里滑出,衡南立刻抿住嘴。 抿住也没用,盛君殊抓着她的毛衣领子一拽,右手制住后脑勺用力一压。 说实话没太对准,衡南只感觉鼻梁被撞了一下,很痛,捂住脸缩到了一边,顷刻间泪如雨下。 “……”盛君殊把她手掰开,拿纸巾给她擦眼泪,擦得很用力,他想问一句“亲一下至于吗”,但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毕竟是他先胡来。 以后万不能这样。 “我说什么了吗?”他是真的有些疑惑。 他自以为没有显山露水的情绪,衡南居然全能觉察。 “……” “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瞎想什么?” 说起来有些心酸。 衡南满脸泪痕慌张乞求他的样子,真的把他吓着了,胸腔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师妹这一世是胆子小了些,但也从不曾对谁这么低声下气过。 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盛君殊拉拉衡南衣角,让她坐在旁边,慢慢道:“不关你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索性说开:“我只是……不太适应住院的日子。” 原来倒出来的瞬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丢脸,反倒卸下了一些负累。 衡南不仅是师妹,是他一起长大的人,还是他妻子,是要他携手一生的人。如果她都不能亲近,他还亲近谁?他现在受不了,以后路还长呢。 衡南同他肩并肩坐在病床上,从他手里揪走两张纸巾,边抽泣边擤鼻涕。 盛君殊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入师门之前的事情?” 衡南想,怎么不记得,只是她那样的出身,说出来他难以接受。 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大记得了。”盛君殊的声音很轻,凝神细思,“我好像没有姊妹,家里就我一个。除了爹娘,我好像有一个奶奶。” “是不是镶着金牙?”衡南问。 “你怎么想到这儿了。”盛君殊哭笑不得,又想了一想,“没有金牙,倒好像有一个金项圈。” 他现在唯独记得的,也就是被反射出的金色的光和雾,老人锦衣之上那个镶满珠翠的金项圈,抚掌逗弄,笑声,丫鬟的脂粉。 “我七岁就跟师父走了,没留下什么家里的记忆。我是师父第一个内门弟子,十一岁就做大师兄,看你们洗髓,照顾你们食宿。” 十一岁开始做师父的左膀右臂,非常高兴地做个长兄。 “我还记得白雪年纪小,哭着想家,无论如何不肯上山,我没办法……” “我也记得。”衡南刻薄地说,“你像她爸爸一样带她‘荡秋千’。” 所谓“荡秋千”,就是背后提着两条胳膊,把小女孩荡来荡去的一种游戏。然后白雪就咯咯地笑了,旁人也都笑了,谁都喜欢小小师妹,唯独她面上笑着,心里妒恨不已。 “像爸爸一样”出口,盛君殊忍不住看了一眼衡南。 因为当时白雪玩得正高兴,背对着他,真的脱口而出一句“爹爹再来一次”。 那年他刚十六岁,听到以后敛眉,也没什么反应。 少年时代,谁都希望能今早变成熟一点,变“老”一点,老意味着德高望重,意味着权威,意味着可以镇住场子。直到后来想起,才有些郁结。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冷静,平稳,大师兄要有大师兄的样子。远看一杆旗,凑近一棵松。 “你们都没有见过我这样吧。”他牵起自己身上宽松的病号服,他的手背和衣服一样的苍白,笑笑,“我自己都没想过我有这么这一天。” “要师弟抬到医院,早晚量血压,卧床一个月,饭让师妹做好送到嘴边。”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难以启齿,最终没说出口。 “辛苦你了,衡南。” “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客气。”衡南奇怪地扭头,“我们是没睡过吗,还是没亲过?” 她讥讽道,“我们不已经是‘你不带套我吃药’的交情了吗?” 盛君殊眼睛睁大,万万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茬,忙伸手捂她的嘴。 衡南挣脱出来:“你存我私房照时候怎么没那么客气?” 盛君殊黑峻峻的眼睛失态地看着她,耳尖慢慢变红。 肖子烈说过,师兄耳朵红,就是在气头上。 生气她也要说。 衡南语速很快,就像飞刀:“还是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做顿饭就会累死的废物。” 盛君殊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盛君殊,”衡南冷然瞥他一眼,“我也是通过考核,历过洗髓,从几百个孩子里选出来,才做了你师妹的。” “我只是小你几岁,才排在你身后。别人只是没你练得好,不代表除你以外都是废物。” 盛君殊让她说愣了:“我没说你们……” “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衡南漠然地打断,她的眼睛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异样的光,“你靠我一下,我不会倒。你不要看不起我。” 甚至,她有时会恶意地盼望,全世界都背弃他才好。 师兄的好,对谁都好。等到那时候,她便将他整个儿拖入黑暗的巢穴,就独占了只属于她的好。 “……” “我是没见过师兄这样。”盛君殊一惊,衡南冰凉的手就顺着敞开的衣领钻进去,恶意地按压他的锁骨,“但是这样更好。” 盛君殊一把攥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撒野,两人混乱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直视病号服了。 “……别,别闹。”好半天,他才低哑地说,已无半分气势。两人对峙,衡南拿了半天,才将手从他紧握的掌心里抽出来,都让他捏痛了。她看了看手,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架,又凑上来。 盛君殊闭着眼睛给她亲。 他大致摸清了,衡南是个弹簧性格,你弱她就强,你持续地弱,她就发疯——他为什么还是不躲? 他这么想着,甚至她爬到他膝上又不慎滑落下去的时候,还顺手扶了一把。 师妹好像不大会接吻,她就只有一招,啄木鸟。 衡南找到了着力点,整个身子都挂在盛君殊身上,他依然坐得稳稳当当,大约是男女力气差距大,推不倒,亲了一会儿,她也累了,窝在他怀里不动了。 好半天,盛君殊拢住她的头发,她后脑勺上轻轻按了一下,将她惊醒。 “动一下,”他说,“腿麻了。” 他没说“下来”,是“动一下”,衡南就把跪着的膝盖骨挪开,慢慢抽开腿,舒舒展展跨坐在了他膝上,挪的过程中,盛君殊被她的骨头压痛几次,呼吸带上些喘,将她听得心神不属。 随后门“咣当”地砸在了墙上,两人一惊,齐齐回头,拐杖的声音毫无章法地笃笃凿着地,忽然一停。 徐舟脑袋上缠着绷带,胳膊肘固定着拐杖,一只手慌忙盖着眼睛:“对不起。” “我……”他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走廊,咕咚地咽下口水,带着哭腔道,“我他妈也不敢回避了啊。” “咚咚咚……”走廊里,一串跑步声由近及远。徐舟背后一寒,笃笃地挪近了小情侣,即使他们在亲热,但这亲热起码带着人气儿,“出事儿了小姐姐……” “出什么事儿了?”衡南坐好,脸色沉沉地向外看。 “咚咚咚咚……”又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孩童嬉闹,在走廊相互追逐。 “听见了吗?”徐舟牙齿打颤,指了指背后,“走廊没人。” 盛君殊走到门边,走廊里昏暗一片,一团绿幽幽的光,那是贴在靠下的墙上的“安全出口”应急灯。医院一般是两套供电设备,停电并不常见。 “行了我去吧。”衡南拿胳膊肘轻轻推开他,“你回去把粥喝了。” 盛君殊短期内不能再耗灵,没再坚持,只是说,“注意安全。” “嗯。”衡南把手电关掉,踏上走廊。 在这栋楼里,住院部和门诊部是分开的。他们所在的这栋楼是住院部,这一层东边是VIP病房,西边是普通病房。 冬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全暗了。狭窄的走廊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门把手、门牌号,都蒙在黑暗里,只能勉强看清前路。 衡南探看走廊前后。正是饭点,护士台空着,所有的门都闭着,门口竟然无一人活动。 向前一走,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 衡南低头一看,一只黄色裙子、金色卷发的塑料洋娃娃,仰面摆在走廊的地上,眼睛闭着,眼皮上用黑纸条贴着几根的睫毛。 “……”刚才看的时候明明还没有,徐舟拐杖几乎都吓掉了:“别捡别捡别捡。” 恐怖片里,东西是不能乱捡的。然而衡南已经一矮身将娃娃捡起来了,扶正娃娃的瞬间,她“哒”地睁开眼睛,露出黑黑的瞳孔,徐舟“嗷”地叫了一嗓子。 “喊什么?”衡南将娃娃伸到在他面前,放平时它闭眼,一起立就“哒”地睁眼,如此反复,“靠重力的,这个你小时候没玩过吗?” 许久,他仿佛才确认这就是个眼前这就是个普通的洋娃娃,伸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 娃娃是塑料做的,一头富有光泽的金发,黑黑的大眼睛,鼓起来的圆脸颊,轻启唇瓣笑着,很可爱。 徐舟觉得这娃娃有点不中不洋的,外国娃娃,不都是蓝眼睛吗? 他顺手把娃娃翻起来的柠檬黄纱褶裙拉了下来,动作顿了一下,背上冷汗就流下来了。 他无意间看见娃娃眼睛里的眼白——刚才还不是这样的。黑黑一双瞳子,往下转了,堆在眼底,好像正笑着注视着他的手。 仿佛觉察他看过来,她的瞳孔自然也要和他对视,不过不是慢慢地转,而是一下子缩成了针孔大小的两个点,跳到了眼白中间,像是扎进眼白的两根钉子,狂喜地看向他。 “靠。”徐舟开始甩手,娃娃好像黏在他手上一样,怎么也甩不掉。娃娃腹中,突然传出一阵模糊的、仿佛划盘一样的老旧儿歌,回响在走廊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衡南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她被吓到的反应和徐舟截然不同,她抓住徐舟手上的洋娃娃,朝墙上一连猛砸了四五下,也顾不上徐舟“姐姐我的手”的哀嚎夹在在其中,砸过之后,又将它狠狠丢到远处。 娃娃“砰”地落地,仰面向下,音乐声骤停。 正此时,门“吱”地打开,传出女人的叫喊和疯狂的拍打声,徐舟和衡南对视一眼:“我姐!” 他拄着拐,迅速朝自己的病房挪动。衡南问他:“你姐不是在儿科吗?” “你老公走了以后,她抱着图图跟我搬一个病房了。” 一进门,两人都怔了一下。 蛾子。 窗户上,桌子上,床上,到处爬满了灰色的蛾子,连成一片灰绒绒的罩布,它们有的静默,有的翅膀一下一下翕动,有的在拍翅,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一眼就要昏厥。 徐云云倚在门口,双手捂住嘴巴,眼睛惊愕地瞪大,面容扭曲。 她的视线落点,在床上隆起的小小蛾子山上,仔细看去,下面的其实是一个熟睡的小孩子,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浑身爬满的飞蛾掩盖了,蛾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扑翅扇翅,仿佛流动的星云。 徐云云反手抓住门,发出一声呜咽,几乎摔倒。 衡南顿了一下。 她怕虫。眼前这幅画面,她多看一眼都不行。 她把拐捡起来,戳了一把徐舟背后,“你去,把窗户打开。” “我?” “快点。” 她向后退了两步。 徐舟一进去,带过一阵风,趴在病床上的蛾子好像骤然受了惊,争先恐后地拍打翅膀飞走,像是一阵黑色的龙卷风涌动在屋子里,徐舟上下挥舞手臂,一阵狂拍,险些窒息,憋住气跳到窗前,一把推开窗。 外面林立的高层上方,挂着轮满月。 传说中满月之夜,阴气最重。 灰色龙卷风一股脑涌出窗户,涌了很久才跑完,消散在窗外,徐舟满头大汗,“砰”地关上窗户,还有好些蛾子砸外面拍打,有些不少被夹死在窗棂里,腹部都挤扁了。 徐云云早已冲到床边,图图被弄醒,揉揉眼睛,吭吭地哭了起来。徐云云却松了一口气,也不顾孩子的秋衣褶皱里堆满了蛾翅膀上的粉尘,将他抱在怀里,一边亲吻额头一边掉泪:“吓死妈妈了。” 衡南等蛾子散尽才走进门,从母子俩旁边的床上,捡起一张掉落的纸条。 皱巴巴的一张纸条,好像泡过水,散发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纸条上面是大大小小的、从各种报纸、杂志上剪下来再拼起来的字。 “鬼娃娃的传说:” “在医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调皮的!她喜欢躲在吊扇上,或者从厕所的孔洞里看你哦。” 第72章 心愿(四) 徐云云脸色苍白,攥着纸条的手一直抖着。 衡南戳戳徐舟:“你有孩子吗?” “孩子?我没有……”徐舟涨红着脸瞟了她一眼,“我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衡南的视线转向徐云云,徐舟赶紧介绍:“我姐离婚了。” “徐舟。”徐云云急忙打断,瞟了一眼衡南,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戒备,“我们报警。” “你报警有什么用?”衡南翘着腿坐在床边,打量她怀里抱着的图图,“派出所能帮你驱虫吗?” 徐云云穿着一身羊毛大衣,烫着小卷的黑长发用一枚琥珀发夹收束。她打扮老气,但五官其实很端正。这个孩子随她,生得精致可爱,大眼睛小嘴巴,睫毛长长的,面颊鼓鼓的。 衡南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是不是跟外面那个洋娃娃长得有点像。 徐舟也劝:“姐,看看我们这两天这些事……已经不能用科学解释了。” 徐云云低头拨电话,全不理会。 她坚信这个纸条是人做的手脚。影视剧里,绑匪害怕自己的笔迹被认出来,就会这样心虚剪字贴字。 “要信你信,你出钱。” 徐舟一路一瘸一拐地追衡南,追到盛君殊病房门口,门在他面前“啪”地关上,险些撞碎他鼻梁。 “这么快。” 病房里,盛君殊脊背挺直,正把粥喝到最后一口,瞥一眼衡南的眼睛,感觉她好像有点暴躁。 病房里已经大亮,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斜插了一根艾,是护士刚拿来的。据说刚才跳闸了,现在已经完全修好。 衡南把鬼娃娃的纸条扔给他,又回想了一下徐云云不信邪的脸:“我们能不能不管了。” “可以。” 衡南瞬间惊异抬头。 盛君殊唇边竟然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把纸条一搁:“反正我们不缺生意。” 他的口吻轻松平淡,甚至含着点促狭。 垚山现在不比以往,人是没剩多少,但是挂靠在公安系统,活多得数不清。 以往也遇到过这种冤鬼吓人,群众反过来骂天师的情况,他也接了,主要是想多磨练自己。但其实不接也可以,总之…… “看你心情。” 不要委屈衡南。 衡南盯了他半天,垂下眼:“……你跟肖子烈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跟子烈说什么了?” “算了,没什么。”衡南脾气是消了,却感觉到一股尿意。 都怪她收到这张纸条,一想到去厕所,背上汗毛根根竖立起来,她磨蹭了一会儿,把花瓶里的艾抽出来捏在手里,“我……我去一下厕所。” 走到门口,盛君殊叫住她。 衡南攥着的艾草叶片都在抖,盛君殊看了她一眼:“我也要去,扶我一下。” 反正男女洗手间都在一起,送到门口,盛君殊松开她,示意她进去。 “你……” “你先去,”盛君殊轻描淡写,“我比你快。” 衡南就进去了。 盛君殊只是站在门口等待,男女标识下是面装饰玻璃墙,倒映他的下颌和眉眼,他顺手借着那块玻璃理了理头发,抬起头,发觉衡南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让走廊灯照着,黑白分明,含着股不自知的依赖和留恋,看得他心口一突。 衡南已经扭身进去了。 警方来得特别快。 当初盛君殊被120拉到这个医院,也正是因为这里离蒋胜在辖区派出所最近。 衡南一出来,就看见蒋胜和盛君殊站在厕所门口说话。蒋胜手里还夹着根没点着的烟,估计是拿出来才想起来医院不能吸烟。 “倒霉……又是她,这梁子算结下了。”蒋胜发牢骚。 “你还见过徐云云?” “何止见过呀?你记不记得那个网店老板。”蒋胜笑,“坐在审讯室让你砍了脑袋,砍出一堆虫子,又莫名其妙变成你师弟,最后把我们派出所墙拍裂了的那个。” “chu?” “对对,从这个chu这里,我们查封了一大批货源来路不正的网店,有好多是专卖洋垃圾的,有一个店就是徐云云开的。” “被我们查了以后,这女人三番五次来找我们所里闹,说她的货都是‘锦绣村’批发的,她不知道是洋垃圾,以后不做了,希望我们给她解封。” “她是开网店的?”盛君殊还以为是教师一类的职业。 “卖童装,卖了十年的老店了。”蒋胜说,“十年啊,都够小树苗长成大树了。估计积累了不少顾客,所以她才天天找我们,这个店解封不了,她就活不下去了。” “解了吗?” 蒋胜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把她给拘了。” 盛君殊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勾了下嘴角。 “盛总,千万别这么笑。”蒋胜拿烟点点他,“搞得好像我们公权私用一样。我解释一下,是徐云云在我们派出所撒泼,当场脱衣服袭警,把自己作进去的。” 盛君殊回忆了一下徐云云的形象:“不像啊。” “是吧?我也觉得不像。”蒋胜感慨,“文文弱弱的,跟我儿子德育主任一个款儿,谁知道这么泼——不过人不可貌相,我们把她拘了,一查,嘿,她还是个有案底的,打架斗殴。” “打架斗殴?” “真别不信,打架斗殴。”蒋胜嗤嗤地笑起来,两手在肩膀上方托了托,比划了一下,“年轻时候是个脏辫美眉,给混混当马子,别人拿西瓜砍刀把人拉了,她在旁边给人鼓掌,这不也把自己鼓进来了吗?” 一回头见衡南从厕所出来,他讶异地扭向盛君殊:“我说怎么站在厕所外边不挪窝,你老婆上个厕所你都盯着啊?” 走廊里路过的一个护士悚然回头。 盛君殊忍辱负重,面不改色,端详了衡南的脸色,给她留了一个臂弯:“上完了?没遇到什么吧。” 衡南摇头。 洗手间只剩下一个光秃的灯泡,光线很昏暗,门上充满老旧的划痕,看上去甚至像一块块血疤。遵从“鬼娃娃”的提醒,衡南上厕所的时候,全程抬着头。 幸好隔壁间还有另一个女孩,咳嗽声和她撕开卫生巾的声音,消减了未知的恐惧。 刚想到这里,洗手间内就传来一声尖叫,门“碰”地被撞开,随后是摔倒的声音,尖叫变成了大声呼救。 衡南和盛君殊对视一眼,三两步跨至台阶上,地上趴着一个女孩,长头发,牛仔裤,两腿已经软了,正在拼命往出爬。 衡南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架起来,她一直在尖叫:“有人拉我!有人拉我!” “哪里?” “蹲……蹲便坑里……” “谁?” “手……手!有只手从洞里伸出来!” 衡南的目光涣散开,越过女孩,看向她背后。 隔间的门正在慢慢打开。 一双挂着血丝的惨白的小手,五个指头,人的手,像从厕所洞里长出来的树,又像漂浮着的尸块,缓慢地旋转着,将她也看得心头一突。 盛君殊小心地跨过女孩,一步跨到隔间上方,直接按住了水箱的冲水键。 “哗啦……”水一冲下,那只手立即缩进洞里,发出“咕叽”一声,漫上来的全是腥臊的血块和化开的血丝。盛君殊凝神看着,分辨这到底是例假还是…… “师兄!” 顺着衡南的视线看去,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串小小的血脚印,蜿蜒着,一直通向门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跑出去。 盛君殊注意到,这些脚印的脚趾都拐向一个方向。只有右脚,没有左脚,或许说“跳出去”更加适合。 衡南放下女孩,跟着脚印走了两步,猛然看到了一小片黄色衣服角。 “等一下,我好像看见它了。”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猛然追了出去。 盛君殊一怔,“嗖”地跟上了衡南,他小心跨过女孩的瞬间,她又看见厕所里长出了一只手,嘴唇哆嗦着,两眼一翻。 “别昏啊,姑娘!”蒋胜赶忙把她抱了起来。 衡南的脚步越来越快,黄色的小小的影子,在拐角闪现,衡南转过拐角,它不见了,顺着楼梯向下望,从扶手外侧,又看见黄色的影子漂浮在扶手上,听见了空灵的嬉笑声。 “吱——”衡南将门猛地推开,暖气的热浪扑面。她带来的是冷风,无数张脸抱怨地转过来。 好几排座位,坐满了小孩子,座位上堆着背包、衣服、保温壶,以及各种颜色的卡通小毯子,有的拖垂在地上,高高的架子上挂着液体和软管,一个孩子忽然啼哭起来,家长小声地哄。 这是儿科的输液大厅。 衡南瞪着截断在半中央的脚印。 目光扫过座位上几十个正在输液的小孩子,他们有的睡着,有的醒着,在看动画片,有的吮着手指发呆。 ——这里面,哪一个是它? “你找谁呀?” 年轻的姑娘,身上气息太凉,伫立在大厅里,眼神冷冰冰地看过每一排,一个家长忍不住警惕。 “哎,你找谁啊。” 衡南回神,看了眼他孩子的液体,“快打完了。”她沙哑地顺口说。 “哎?哎,护士……换药!”家长的精力马上被这件更紧急的事占据,忙举起吊瓶来。 衡南穿梭孩童的哭闹、低语、梦话和叫嚷中,无数道童稚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纷乱的世界,她从这纷乱荒诞的世界中经过,输液管内液体的滴落是另外一道有规律、如同敲木鱼走针的声音,有的快,有的慢,滴滴答答。 她的步子停住,福至心灵地扭过头去。 向上看,输液瓶内液体还有大半瓶,可是药水却不再滴落了。 管子内壁凝满细小水珠,竟然……全是空气。 衡南赫然扭头,座位上的小女孩睁着眼睛,吮着手指,黑黑的大眼睛,正安静地与她对视。 图图? 衡南一把将图图抱了起来, 三岁的小孩,异常的沉,明明是一个孩子,却好像有两个孩子的重量。 徐云云的孩子。此刻妈妈不在,乖巧地趴在陌生姐姐的肩膀上。 衡南抱着她上下颠着,眼睫慢慢垂下,毫无征兆地,猛地拔去了她手上的针头,一张符纸重重拍在她肩膀上! 那瞬间,仿佛有一道气从图图身上冲出,灯管“砰”地爆开。 盛君殊冲进输液大厅时,里面尖叫一片,尖叫主要来源于家长,他们仰着头,惊慌失措地看着天花板,顶灯一边明,一边暗了,坏掉的灯“滋滋”作响,持续频闪。 更诡异的是,夏天才开的吊扇,正在疯狂转动,发出“呼呼”的声响,病例、毯子和薄衣服都被吹得四处乱跑,风袭击着发顶。 一个家长去搬旋钮,旋钮却整个儿掉在了他手心,衡南仰着头,看见极速旋转的吊扇上,坐着一道柠檬黄的影子。 “嘻嘻……” 笑声很快顿住。盛君殊手上灵符,染了肩上一簇火,感知阴气的方向,大致判断了一下,拖着火尾丢向了电扇。 盛君殊看不到,却丢得极准,衡南看见那道影子落下来,摔在铁皮柜子上,撞出一声巨响,它在灵符的追逐下发出啸叫,钻进了护士台的玻璃窗口。 玻璃“哗啦”一下碎裂,灵符烧到尽头,天师对冤鬼的恐吓也就结束,灵符和碎玻璃渣一起落在台子上,成了一簇灰。 衡南忽然注意到护士台上摆着的、原本写清了换药说明的小黑板上,花边装饰内,变成这样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体。 “鬼娃娃的传说:” “在医院死掉的鬼娃娃是很可怜的!她不喜欢梳妆,请不要让她穿上漂亮的衣服。” “……” 她慢慢地将昏睡的图图放在座位上。 黄色的人影? 黑眼睛的洋娃娃,黄色的裙子。 再向前……徐舟在马路尽头看到的人影。 “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觉得一定是撞到了人吗? ” “我看见黄色的荷叶领,就是做衣服的那种带褶的领子,倒翻下来半盖在脸上,被风吹得像海浪一样抖动。” 第73章 心愿(五) “你真没有撞过人?” “绝对没有。”徐舟抬起绷带包裹的右臂,“我发誓,我出过的最大的事故是倒车剐蹭,绝对没有撞过人。” 衡南呼了口气。 徐云云面色灰败地看着熟睡的图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过的护士,递给她一张血液检验单,徐云云一看就急了:“都打了六天头孢了,白细胞怎么还是这么高。” 护士只能说:“这得问问医生。” 徐云云就不吭声了,顶着蔫黄瓜似的一张脸,只自己生闷气。 徐舟说:“姐,小孩生病都这样,我小时候不是也……” “你懂什么。” 徐舟尴尬地挠了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底下窥探她的脸:“姐,你最近脾气真的有点大。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侧眼观察衡南的脸色,也是一片阴沉,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别提多痛苦了,他赶紧向衡南保证,“——我姐肯定有什么心事。” 两边讨好的结果很不妙。徐云云瞪他,衡南又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停了停:“天冷了,让你女儿多烧几天,暖和。” “你等一下。”徐云云沙哑地叫她,冷然在包里翻钱包,“不就买符吗,要多少?” 徐舟赶紧按住她的手:“这、这哪儿是铜臭能解决的问题,大师之所以为大师,都讲究缘法……” “说得对。”衡南瞥了一眼图图身上盖的那条蓝色毛巾毯,毯子上还印着医院的红字,是儿科发的免费毯子。 盛君殊入院的第一天,徐云云正在儿科和另一个家长抢毯子,大动干戈,吸引了一大票护士前去拉架。 徐云云很会过日子。 衡南又看了图图一眼,她被毯子包裹着成一个蚕蛹,暖得脸通红,是被精心呵护的标志。 是盖着毯子的那个小东西,吞噬了梳脏辫拿着大砍刀的小妹徐云云,把她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循规蹈矩的市侩女人? 衡南抱臂,眯了一下眼:“不合我眼缘,卖给你掉价。” 红蓝警灯旋转闪烁,从窗口反射到医院的墙上。 男人修长的手指由下至上,封上纽扣,一抹挺拔锋利的藏蓝坐在白色的床畔,将带着青松气味的精气神收拢。 仰头,系至领口,膝盖上的手机,红色信号闪烁:“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将电话转接至张经理:“张森在公司吗?” “张秘书请假了。” 盛君殊嗅到颈间一股浅浅淡淡的香味。 一扭头,衡南竟然跪在他床上,两手支起撑着床往前爬着,是个悄无声息的包抄姿态,他骤然回头,反倒将她惊得一仰,眼睛睁圆。 他问的是张经理:“几天。” 握着电话,眼睛一眯,衡南凑过来亲在他脸上,他的指尖轻轻按住她额头。 “一周……呃,五个工作日。” 她仰头咬住他的手腕,发丝滑落,露出苍白的形状姣好的耳。 “知道了。”他气息拂乱了片刻,感到手心被舔了一下,利齿间是轻轻的温热的柔,又是一下。 手机握紧,手顺着发丝搂过衡南的后脑勺,拇指骤然捏住耳朵,就好像压住一个开关,衡南一个激灵,松口。 盛君殊也挂了电话,瞥了一眼掌心上的莹润:“……这是手。” “手怎么了?” 盛君殊耐心地说:“我摸了手机,手机上带着多少细菌。” 衡南撑在床上同他说话,贴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滚动。衡南嗤笑一声:“你不是每天都洗三遍吗。”说着垂睫呸了一下,“吃了一嘴酒精……” 盛君殊的食指指警告地压住她的下唇。 孰料这里比他想象中柔软得多,一压,竟陷进去了,他默了一瞬,抽回指头:“病从口入。” “……” “……” 衡南无趣地从床上爬下来,“师兄,你怎么穿起来了?” 盛君殊别过头,拉了拉领口,感觉热气往脖子外冒。在医院呆够了:“……太闷了,出去逛逛。” 说是“逛逛”,是下了楼,直接坐上警车。 开车的是蒋胜,副驾坐了个实习警员,正要去徐云云嘴里那个卖洋垃圾的“锦绣村”。 “原来确实是一个村。”他介绍说,“后来建了好多服装厂,慢慢地就变成一个大的童装工厂了,清河和寒石超过80%的童装都是那里产的。” 四四方方一道围场河,将这块村落包裹起来,这河是旧时候的护村沟渠。 河堤很窄,盛君殊拉着衡南的手臂至身前,让她先行,他提起裤脚蹲下来。 水面上漂浮着薄薄冰层,没冰的地方耸立毛茸茸的白茅,堤岸上残雪间刺出几根黄绿的草尖。他挽起袖子,观察了一下,顺手拔了几根白茅。 一回头,衡南也背对他蹲下了。 “我来,你别碰。”盛君殊摘下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的塑胶袋,翻过来,刨开雪,用刀柄撞开冻土,小心地挖了一大袋子土,翻过来倒了倒,明明一根手指都没接触到泥,还是嗅了嗅手指。 一抬头,衡南正捏了一小块脏兮兮的雪团在手里玩。 “……”盛君殊挖着土,两手支开,“别玩了。纸巾在我上衣口袋,自己拿着擦一下。” 衡南看了他一眼,凑近,那是个投怀送抱的姿势,她的头发蹭在他下颌,盛君殊仰了仰头,分神看向远方灰白的苍穹。 然后衡南冷不丁将冰凉的雪团塞进他温热的颈后,他手上的刀吧嗒一声磕在腿上,险些向后坐倒。盛君殊怒了,正打算把衡南提起来暴揍一顿,一双腿走到了面前,他生生止住了。 “我的老天。”蒋胜扶着额头,看了看蹲着黏在一起的男女,小声道,“今天我刚毕业的小徒弟在,你们就不能克制一下吗?” 盛君殊向远方看去,年轻的实习警员脸红到了脖子根,正在远处树林边看着脚尖转圈。 “不好意思。”盛君殊道歉,附在衡南耳边小声道,“起来。” 衡南按压他的领子不动,保证雪团全化成水,顺着他的脊背流下来。 盛君殊感觉怀里抖动,她似乎在无声地笑。 “……”盛君殊低头,嘴唇毫无征兆地触碰她的耳廓。 衡南惊叫了一声,瞬间弹了起来。 蒋胜深深为之震撼了。 震撼过后,他看见地上的几根白茅和袋子里的土,他问自己,年轻人真是好浪漫,我是不是也给老婆挖点土,摘点花回去? 围场河圈出来的部分,和外面的荒凉截然不同。 衡南踏入锦绣村内部,立刻迷失方向,到处都是裸混凝土的柱子,粗糙地隔出了一间一间的门店。 攒动的劳作的人影,就在零碎的五颜六色的布料中时隐时现。 衡南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叠在他们之上,黑瘦男人熟练地将衣服绕在衣架上,经过了柱子,胸部下垂的妇女正在弯腰熨烫。 蒋胜隔着毛玻璃看这些人,感叹:“像一个蜂巢一样啊。” 说着,脚下一绊, 这里本来就划分不清的道路被各式各样的东西阻碍,衡南右边是个巨大的金属造型南瓜车,蒋胜抚摸着绊到他的长椅扶手:“椅子怎么都长成这样……” 这长椅被漆成了粉红色,还喷涂了气球和爱心,正感叹着,裤子被人一推:“叔叔,让让。” 蒋胜低头,吓了一跳。 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头上戴着两个大浴球,烫了大波浪卷,眼睛上又是亮粉又是金属片,假睫毛接得那么长,眨一下眼睛,上下睫毛就能打个结缠在一起,她撅着血红的嘴唇看他。 众人赶紧退让到一边,小姑娘脱掉羽绒服,大剌剌往长椅上一坐,摸摸身上,脖子一缩,熟稔地将外套上的吊牌塞进背后,展展夏天的牛仔裙,腿一翘,露出彩虹袜和上方冻红的膝盖。 闪光灯快速闪烁。 小姑娘双手插兜,配合着一下一下的快门,飞快变换着姿势,时而捧脸,时而抱怀,灿烂地笑着,露出了侧边的小虎牙。 “OK,换。” 一声令下,小姑娘脸上瞬间没了表情,木木地吸了吸鼻涕,搓着手耸着肩走过来。 拍照的男人背后,还站着一个严严实实裹着的女人,围巾盖在了鼻子下面,左手提书包,捏着墨镜,右手抱粉红色保温杯。 她张开羽绒服将小模特一裹,搂着她向室内去了。远远的,只看见小姑娘头上那一对色彩夸张的浴球被风吹得来回抖动。 “六六妈妈,抓紧时间,换好叫我啊。” 女人回过头,“哎”了一声, 拍照的男人急着向远处去了。一个斜着摆放的简易T台,台子上摆满了乱线,几个孩子在乱线中跑跳,有人穿着鲜亮的羽绒服,有一个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贝雷帽歪在一边,正在嚎啕大哭。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冲上去,指着他骂了几句,将他夹在腋下,满脸不甘地下了台。 过了午后,室外忽然间多了很多人,快门声音无数,稚嫩的哭声和尖锐的叱骂声加载在其中,热闹得仿佛动物园的马戏团。 * 徐云云做了个梦。 事实上,她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梦,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坐在洋娃娃的海洋里,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洋娃娃,目中所及的地板上横竖地堆满黄色裙子的洋娃娃,盖过了她的脚面。 正对的桌子上坐了一排洋娃娃,一样的金发,大大的黑眼睛,鼓起的脸蛋和娇嫩的小嘴。 桌子背后的铁皮柜子里也挤满了洋娃娃,玻璃后面充满了无数正着的、倒着的眼睛。 批量生产的娃娃堵塞了入口和道路,安静地充满了世界。 徐云云想起原本她正在哄图图入睡,图图就枕在臂弯里——图图?图图! 她低下头,她怀里抱着的也是一只洋娃娃,有所不同的是,这个娃娃的眼睛闭着,似乎在她怀里安睡。 她将娃娃甩了出去,娃娃拍在墙上。 一串《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音乐声从它腹中响起,它坠落时撞到别的娃娃,一连串的音乐响起,像是四重奏、五重奏、六重奏,越来越多的音乐声交织重叠在一起,原有的旋律变得越来越杂乱、难听、快速,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一串恶毒的诅咒。 徐云云忍不住捂住双耳。 她认为自己必须要出去,要出去,首先要有路,小腿踢了娃娃一下,堆在最上面的娃娃滑落下去,栽在一旁,它也开始吟唱了,吟唱引起了一场雪崩。 她顾不得那么多,一面踢着,一面想用手捡着娃娃扔出去,清出一条道来,可是她拿起一只娃娃的瞬间,它忽然消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卡片。她扔掉卡片,再抓起一只…… 她手碰到的娃娃,全部都变成了卡片。 她战战兢兢地捡起一张卡片。 卡片就是扑克牌的大小,上没有写任何文字。 正面画着一个三头身的动漫小娃娃,穿着一身运动套装,娃娃的脸,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抹去;再捡起一张,这张卡片上则是露背装和樱桃红网球裙,仍然没有面孔。 像是某种贴纸类的换装游戏。 徐云云的卷发从肩头垂下,她颤抖着手,慢慢地,翻到了卡片背面。 第74章 心愿(六) “快接电话……接电话……”徐舟默念。 响过十几声以后,电话终于通了。 “小姐姐!”他喊,“我姐好像中邪了!”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说法,一旁的徐云云发出了一声嘶力竭的吼叫,几个护士死死按住她的手脚,叫大夫的声音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 由于太害怕,徐舟完全没意识到衡南的电话是盛君殊接的:“睡了个午觉做噩梦了,到现在都叫不醒……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等等吧。”盛君殊仓促挂断。 “喂?” 不是他刻意敷衍,而是椅子上坐着的衡南正在撕扯自己的羽绒服,他情急之下,按住她一双手,电话就此掉落。 衡南呼吸急促,一团团白雾萦绕在唇边,模糊了眼睛,剩下绒绒的眉。她又开始往上掀开衣服,盛君殊两腿抵着她膝盖,像打架一样强行将她衣摆拽下来,死死按住,“衡南!” 那边徐云云宛如鬼上身,这边衡南也差不了多少。蒋胜和实习生面面相觑。 她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坐在这条长椅上,捂着胸口絮絮私语,要不是盛君殊表情镇定,他们差点掏出手机当场报警。 “弟妹是不是羊癫疯啊?”蒋胜小心地问,“我小姨子也是羊癫疯,发病也这……” “不是。”盛君殊借着身体的遮挡,手从衣摆下方钻进去,压住天书。 衡南霎时静了。 通灵不是第一回 ,安抚天书也不是第一回。但身后站着两个男人盯着,他莫名地觉得喉头发紧,背后发烫:“你们……先回避一下?” 蒋胜和实习生对视一眼,回避到了一旁的树丛。 盛君殊单手将衡南拎起来坐直,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他立即反握她的手,抵上衡南的额头。衡南的睫毛簌簌地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想打人。”她睁开眼睛,戾气萦绕,脚跟一踩,借力站起来,一脚踹上了路边放的金属南瓜车,装饰落叶凌乱飘落。 盛君殊将她拉开一点。 衡南又踹一脚。 与冤鬼共通,瞬间的愤懑、悲哀、绝望不一而足,但起码还能在场景中自由活动。 但刚才的活动,完全被一只大手操纵着。被它按着,她的脊柱向前弯曲,从背后向下粗暴地撸去裙子,背上一阵凉意,简历指甲嵌进手臂,轻易地被拖拽到一旁。 在这情境里,她异常弱小。 沾满污渍的镜子里映出细细的胳膊和腿,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还没来得及看清镜中的肋骨,视线又被蒙蔽。 是一块布料盖在头上。 女人讲着电话,单手将衣服向下扯去,使脑袋、胳膊,着急忙慌地从洞口支出,吊牌上挂的金属小别针不慎在脊背划出长长的印记。她叫了一声,但绸布抖落下去,衣服也穿好了。 低头看去,衣服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米老鼠,倒着的,她抠着老鼠耳朵,企图把它扣掉。 视线地面很近,这个视角,无论是柜子、镜子还是面前的米老鼠,都大得可怕,扭曲变形。 面前拄着一双腿,笔直漂亮的腿,腿面上仿佛凝出晶亮的油脂。她穿着超短裤,腿内层有一行陈年的刺青,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大约是因为熟悉,这刺青在她眼里也显得安宁温暖。 这双腿的主人手上拿了很多杂物,先是把一只墨镜用力戳在衡南脸上:“抬头。” 看了两眼,又粗暴地拿下去,镜架勾掉了几根发丝。接着换另一只墨镜。 这具小身体的脑袋总是垂着,张开汗津津的手心,悄悄睨一眼,手心里有一团纸,展开一看,是地上捡的半张票根。 “妈妈,妈妈。” “干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小兔邦尼?” “周末。” 她敏锐地察觉她的敷衍,小心地说:“你上周也这么说,那你周末不在家里睡觉行吗?” 衡南被用力地拉到凳子上坐下,潮湿的粉扑胡乱扑在脸上,带着腻腻的发霉脂粉味。 女人头顶是一盏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的面目模糊不清:“你跟你爸一样自私。” 她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看女人的脸沉下去,就知道不好。 “没有你我早就找个好工作,嫁个好男人,你为我付出一点又怎么了?” 这个女人的情绪急躁,越说越气,拍粉把额头怼得一倒一倒:“妈妈不是在努力赚钱吗?你到底懂不懂体谅我?我就不明白那种弱智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手上的票根紧张地揉成一团,在火山爆发的当口,生出一股尿意。 “哎呀。”眼线笔戳进眼睛。 女人紧张地掰起衡南的下眼睑看,松一口气:“没事没事,揉揉就掉了。” “受不了了,真麻烦。”这双腿的主人拿着衣架走远了。 眼睛眨着,右眼一直在掉眼泪,眼泪打在米老鼠的脸上,眼睛很痛,肚子也很饿。 倚在门框上的男人正在吃早餐,见她眼巴巴看着,掰了块面包给她,她欢喜道谢,赢得一顿夸赞。她的脑袋被很多人摸过,欣慰的,怜爱的,同情的,她喜欢被人抚摸,这种抚摸带着认同。 她两口吃掉面包——又从嘴里拽出来一小块,捏在手里,耐心地等女人走过来。 “妈妈,吃面包——” “捏得恶心死了。”女人心不在焉地斜瞥一眼,挥开门帘,“张工好了没有?” 她被推出去了。 头戴太阳帽,身穿背带裙,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满假花,面前有个大机器,疯狂地闪烁。 其实她不想起得很早,不想维持一个姿势一整天,不想脱了穿,穿了脱,进进出出地对着这个大机器。 她最喜欢的游戏是小熊小熊,最喜欢的玩具是换装娃娃,她有两个喜欢的小朋友,这些妈妈都不知道。 她也喜欢妈妈。但妈妈不会陪她玩耍,有时她在外面拍门,妈妈就装睡。可她知道妈妈一定抱着手机,妈妈在房间里笑声越过半个客厅,但对她的时候,总是皱眉和大喊。 只有一次,走亲戚的时候顺路去剧场看了小兔邦尼,戴礼帽的邦尼出来的时候,妈妈下意识欢呼着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放开,一直牵到了剧院外。妈妈还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兔发箍戴着,和她一起吹泡泡,那一天她好开心,恨不得太阳不往山下落。 但太阳还是落山了。 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所以发挥得时好时坏。她心想,所以我要耐心等等她,经常原谅她。 …… “女的是徐云云。” 踹完南瓜车以后,衡南弯腰系鞋带。 她跟那女人气场不合,却对着徐云云叫了一路妈妈,真够窝心。 盛君殊默了片刻:“你直播那次,徐舟提过一句,徐云云也是大三.退学,是因为生孩子。” “但图图看上去只有两三岁。” “那她前面还生过一个孩子。” 一股凉气顺着衡南的脊梁骨爬上去,她开始快速翻动手机,“那个孩子弄哪儿去了?” 徐云云的童装店“艾妈妈”已经被警方解封,衡南打开网店货架,一路翻到最下面的货品列表,愣住了。 这里面的儿童模特,和最新的童模不是同一个,但也很够可爱。挽着篮子,拿着花朵,戴着阳帽的小小姑娘,有一张衡南熟悉的脸,每一张都笑容灿烂。 * 忘记告诉她了。 衡南把连衣裙子抖开,小心地铺平熨烫,将腰带扣上。腰带扣上是个橡胶制的绿色卡通恐龙,恐龙身上还骑着一只白兔。 衡南忘记告诉她了——这个颜色其实是温柔的香芋紫,比基佬紫浅得多。 盛君殊袖子挽起,面前放着一只医院用的塑料盆,盆里加水,泡满了泥土,手扶着泥土一搓,拔出圆柱,十指慢慢向下,塑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点睛。 泥偶的脸上赫然睁开两只眼睛,巨大两眼相错,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画里的邪灵,十分怪异。 偶人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顺手将它墩在桌上,端着盆子去洗手。 那对眼睛左转右转,成功地吓到了闯进门来的徐舟。 “妈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后,“这是什么东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线头,头也不抬:“是‘偶’。” 她轻轻地抚摸过泥偶的发顶,呢喃:“偶用来对付孩子的魂灵。” “玄学门派,以偶代小鬼。说起来也很好笑。对付小鬼,就像对付小孩一样,恩威并施。” “怎……怎么恩威并施?” “食偶使其满足,然后,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声音幽幽地,“最后,焚偶以驱鬼。” 徐舟看着偶眨着眼睛,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着的时候舍得打她骂她用她,变成鬼反而舍不得驱赶了?惺惺作态。” “不是,我……”男人低下头,眼圈有点红。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说,“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时候,我才十三,满脑子都是打游戏,我姐有时让我看孩子,我烦得很,让她自己在家里,很少搭理她……” “人总是到一定的年纪,才醒悟一些事。” 徐舟说,“比如我姐,三十岁又有了图图,才荷尔蒙爆发,明白怎么当个妈妈。” “但当时我们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衡南不耐地打断他的忏悔:“照片带来了吗?” 徐舟递过来一张被手汗浸得有点变形的照片。 “怎么选这张?”衡南皱眉。 “我记得……她说她不喜欢新衣服。”徐舟紧张地说,“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纱巾做的。” 其实喜不喜欢,他也很难确定,但在徐云云做的那个怪异的、布满洋娃娃的梦里,所有卡牌的背面都是这同一张照片。 照片摄于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细细的眉,大眼睛眼角弯下,笑容灿烂。 她用柠檬黄纱巾和别针做了一条抹胸裙,露出麻杆似的肩膀和手臂,手臂内层纤细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迹。 值得注意的是,她头戴一顶垂落肩膀的金黄假发。在浅色头发的映衬下,她的皮肤更白而梦幻,更像一个洋娃娃。 徐舟沙哑地说:“因为她头发已经掉光了。” “什么病?” “白血病。儿科的护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欢找聪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声不响地点起打火机,将照片烧掉,灰烬错落地落在偶人脑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动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后。 发热七天的图图躺在床上,徐云云两眼红肿,呆滞地守在她身旁。病房里,窗帘撕碎,墙上有一串掌印,满地散落着炸裂灯管的碎片。 显而易见,在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徐云云遭受了鬼娃娃的戏弄。 它敲坏灯管,撕碎窗帘,弄脏墙面,因为只是戏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伤人分毫。 听见吱呀门响,徐云云转过头来。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脚跟后,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为什么会出车祸了。”徐云云呆滞地看向他们,“我们原本要带图图去游乐场的。” 徐云云的眼泪霎时落下来:“‘她’想去看一次儿童剧,我都没……带她去……” 好似想到什么剜心的回忆,她双眼挤紧,悲泣起来。 妹妹可以由妈妈和舅舅两个人带着,去它最喜欢的游乐场。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却在永远的周末。所以鬼娃娃才不让他们去游乐场的。 “怀‘她’的时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进监狱,我们分手,我退学。那时我在清河当太妹,拉扯一个孩子,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那时候的徐云云,和现在完全不同,她喜欢打游戏,劲舞通宵,去夜店群魔乱舞,她唱歌到喉咙发炎,随便吃点药在家里蒙头昏睡,母亲拿钥匙开门,边拿衣架打她,边给她烧水、做饭、洗衣。 她连自己都还照顾不好,连独立生活都未曾习惯,却有了一个孩子。 “五年前,你们也知道,网店童装正盛行,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事业,我太想挣钱了,有时候,我忘记她是一个孩子,以忘记她要吃饭,也有喜好,要人陪伴……” 鬼娃娃默默地陪着她,由青涩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么做一个妈妈的时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趋衰减。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坟墓。斜斜细雨里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时候,妈妈埋葬了一段荒诞不经的过去,开启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变成人群里普通的母亲,有一份工作,周末会和弟弟一起,开着面包车,带着小女儿去游乐场。 鬼娃娃记得世界,世界上谁还记得鬼娃娃呢? 连妈妈也忘记了,还有谁会记得鬼娃娃呢? 图图嘴里咕哝了一声,嘤嘤哭起来。徐云云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转醒,扭头看向毛绒毯包裹的图图。 衡南却仰头,凝神,目光跟随着天花板上的黄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图图身上。 妈妈的手轻易地穿过了它的身体,轻柔地拍图图入睡。 鬼娃娃乐了。 它想要妈妈的抚摸。 橘色的阳炎灵火,顺着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间笼罩了偶,那一对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闭上。 焚偶驱鬼,烧到尽头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衡南低头,三毛穿着紫色的新裙子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恐龙的腰带扣。 站定,像以前一样,用黑黑的两个窟窿眼,仰头看着她。 “穿上了?” 三毛“卡啦,卡啦”地点头。因化疗仅剩的三根毛发,柔和地盘桓在发顶。 鬼娃娃穿着纱巾改造的柠檬黄色抹胸裙子下葬。它短暂的一生穿过了太多不属于她的、未曾摘牌的新衣服,卸下假发,脱去纱巾,只在坟墓上方,取了一个被风吹来的破旧麻袋,跨越清河,一路飘到了寒石的重光剧场。 可惜,人走灯黑,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找个好人家。”衡南撸了一把它的光头。 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光,窟窿眼里重新孕生乌黑的眼睛,面颊鼓起,嘴唇恢复红润,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 三毛仰着头,慢慢地说:“我可以来找你吗?” “想让我给你当妈?”衡南嗤地一笑,弹了它一个脑瓜崩,“想得美。” 三毛捂着脑袋,细细的眉毛垂成忧愁的八字。 衡南问:“三毛,你叫什么名字?” 三毛说:“我叫笑笑。” 原来三毛叫做笑笑。 笑笑,笑笑,笑涡的笑。烂漫的,纯真的,云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笑笑,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云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出自林徽因《笑》 第75章 姻缘(一) 阴天,飘洒小雨,和笑笑下葬同种天气。 徐云云一身黑裙,指尖轻柔地擦拭掉小女儿相片上的雨点,同它轻柔地说了什么,烧香三拜后,以白茅包裹骨灰盒,重新下葬。 笑笑找不到路,盛君殊和衡南以灵符捏出狭道,目送小冤鬼挥了挥手,消失在迷雾中。 雨丝横斜,在外套上聚集细小的水珠。盛君殊忽然想到衡南对笑笑的拒绝:“你不喜欢孩子?” 衡南反问:“师兄喜欢?” 盛君殊顿了片刻:“我是说如果有的话……” 衡南默不作声。 盛君殊:“当然,现在不可能有,都是假设。” 衡南像猫一般慢慢挽住他手臂,眼里的独占欲汹涌:“我做不好母亲,但师兄肯定是个好父亲。” 盛君殊嗅到她头发上的香味,忍不住低头:“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摸我头发的样子就像个爸爸。 为人父母毕竟是件很难的事,盛君殊看着徐云云消瘦的身影想,就算是他,活了一千年都未曾参悟。 在做好完全准备之前,还是少点意外为妙。 盛君殊彻底出院是在新年前,清河的街上挂满灯笼。 郁百合扫荡年货归来,别墅里换了新窗帘、玻璃上贴了新窗花,瓶里插了新鲜花朵,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师兄!师姐!”开了门,像猴子一样跳进来的是肖子烈,在盛君殊杀人的目光中甩脱了鞋,在沙发上一通蹦床。 少年弹跳力极佳,双膝屈起能抵到胸口,在空中翻翻转,趴着在宽大的沙发上弹了弹,随后又一个伏地挺身跳起:“我毕业了!” 塞进盛君殊手里的是本崭崭新高中毕业证。 盛君殊看了半天,轻描淡写地一扣:“读了这么多遍才过,值得高兴成这样。” 肖子烈没意思地切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肖子烈到底读了几遍高中,衡南还是打破寂静:“开瓶酒庆祝一下?” “好好,开瓶白的。”肖子烈搂住她瘦削的肩膀,亲昵地一回头,师姐的脸被盛君殊竖起的手隔开。 “开什么?”师兄看他,目光清明,表情严厉。 “酒……” 啊对了,师兄痛恨喝酒。 盛君殊的表情一变,下一秒又恢复正常,只是突然抽回手去,拿纸巾疯狂蹭手:“……胡闹。” 衡南刚才舔了他手心,肖子烈一无所知。这种行为对于盛君殊来说完全超纲。 擦了几遍,那痒感仍然挥之不去,他静默地扭过身,擦了擦衡南的嘴。 衡南仰头朝后躲,肖子烈则兴高采烈地抓住师兄伸出的手臂,“中午吃烤鸡怎么样?” “随便吧。”盛君殊让他架着,破罐子破摔地丢掉纸巾,轻飘飘地说。 郁百合做了烤全鸡。 肖子烈以匕首破腹,利落地将鸡骨剔除,热气在森寒的刀身上凝出白雾。少年停下,顺手捻了刀刃上一片肉塞进嘴里,“突然觉得,此处应该有张森。” 衡南也发现,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张森了:“叫小狐狸来吃鸡?” “算了。”盛君殊含糊带过。 张森不同于师兄妹几个,入了师门,形同结契。他是精怪,和衡南屋里那一株千叶吊兰一样,虽说给他当了近千年的秘书,但他来去自由。 更重要的是,藏狐有发情期。每年有一段时间是会到处乱跑、精神活跃、频频排尿,浑身散发出浓郁的荷尔蒙气味,这段时间他是没有办法工作的,同为男人,盛君殊许他随时请假。 肖子烈啃着鸡腿问:“对了,苗西去吗?” “怎么?”盛君殊瞥过去。 肖子烈说:“探鬼屋。” “什么样的?”衡南顿时好奇,但探看几眼盛君殊,他好像有些心事。 “总而言之就是……西村的一个女孩挂了,东村的一个男孩挂了,年龄差不多,都未婚,两家亲戚觉得很可惜,经人介绍商量了一下,就……”他做了个两手相对的姿势。 “配阴婚了?” “对。” 为死人配冥阴婚,早在周朝就引为大忌,但由于活人亲属一厢情愿的好意,这种风气屡禁不止。 “总之,在东西两村中间找了个折中点,他俩埋在一块之后,表面上倒是静悄悄的,以这点为圆心,四周的几栋房子,里头的人,没多久都搬走了。” 衡南感觉脖子后面仿佛有一阵冷风拂过,天书也一阵躁动。 自盛君殊以毁门灭派威胁过天书以后,它原本安分许多,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蠢蠢欲动起来。 肖子烈见衡南捂胸口,忙抚她肩膀:“师姐,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玩,你就不怕了。这段时间我先去探探情况。” 盛君殊看了肖子烈一眼,欲言又止,“过年了,你还乱跑?” 少年黑眸闪烁,与他目光相接:“就是要趁着能动的时候多跑跑。” 盛君殊放下叉子,轻道:“去吧。” * 郁百合说年前要穿新衣,剪新头,她自己也烫了个头,每天早晨吃早餐时,都能看到一道边挥舞铲子边按压头发的身影。 衡南的头发长得很快,刚来时才至肩膀,现在已经盖过锁骨了。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两指不满地抿住超过肩头的部分:“太长了。” 落地镜里倒映出盛君殊的脸,衡南定神看他,盛君殊的黑发倒是不长不短正刚好:“师兄,你都是去哪里理发?” “我自己来。” “自己来?”衡南怔了一下,“自己怎么来?” 盛君殊端详了她一会儿,主要是端详她的头发:“你如果信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试一下。” 衡南看见他伸出的右手上现了巨大程亮的荆棘刀,退了一步:“……” 这一千年来,盛君殊不习惯与生人近距离接触,包括Tony老师在内。行武之人,更不可能把脖颈子暴露在别人的刀下。 所以不离手的法器衍生出了别样的用法,这种用法熟能生巧。 盛君殊站在衡南背后,低头,左手拿着梳子不熟练地顺了两下衡南的黑发,那把可怜的小梳子和他右手的大刀比起来简直弱不禁风。 盛君殊梳顺了头发,在镜子里给了个安抚的眼神:“我开始了?” 衡南缓缓低眼,注视着他架在她肩膀上的牧棘刀:“等一下……它愿意吗?” 盛君殊纳闷看了一眼刀:“它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用了这么多年,早就君心我心,人刀合一。 衡南突然想到,早些时候她捏着双头刀片给师兄刮胡子,现在师兄拿大砍刀给她剃头,倒是扯平了。 她眼角下弯,嘴唇勾起,头一低,头发向上跑,飘在刀刃上,倏忽断了几根,絮絮落下来,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别动。” 手指又向上捏几寸,衡南的头发黑亮而柔软:“这么多?” “再往上点。” “这样?” “差不多。”他从镜子里瞥见衡南在玩手,因为他拽着,她的头微微后仰,眼角勾着,只露出一线浅浅的眼尾,睨过来,竟因敷衍而染上几分媚意。 她十七岁前留的是及腰的长发,自拍照上,未染烫的长发像盘踞的妖丝,蔓延至身体各处。 “以后都剪这么短?”他的声音落在她发顶,能感觉到与她脊背相贴的胸腔,随声音颤动。 未关紧的水龙头,“滴答”在池壁落下一滴水。 “男人是不是都有长发情结?”她幽幽发问,“师兄喜欢长的,我就留长。” 盛君殊抬头看向镜子,衡南下巴扬起,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又在拿他玩笑。 盛君殊手腕轻轻一抖,捏住的几寸黑发已经齐齐削断,落在他手里的短得像猫毛,被他小心捏着,放进垃圾桶里。 再抬手簌簌数下,切得比理发店还齐。盛君殊收刀,严肃地摸了一下她脑壳:“剪短点好打架。” 衡南哼了一声。 年底人情往来暴增,盛君殊收了一大把商场金卡,西餐厅金卡,影院金卡。 衡南不喜欢逛商场,这一点早在星港他就知道。他打电话问张经理,能不能把这些卡都换成酒店金卡,张经理很为难。 “这样吧董事长。”张经理说,“我不收商场的卡了,给太太换成度假酒店和高级SPA。” 酒店倒没有异议,盛君殊搜索了一下什么是高级SPA,得知要脱衣服被按摩师摸来摸去,断然拒绝。 最后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 为这场电影,衡南化了五十分钟的妆,在盛君殊看来,跟她没化也差不了多少。 “师兄,这个色号好看吗?”她撑着桌子把脸向前一送。 红色的,好看。盛君殊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衡南又出来了:“这个呢?” 盛君殊盯着她饱满的唇研究了一会儿,完了,看不出跟刚才那个有什么区别,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挺直身子,又盯着看了一会儿,为了避免衡南觉得他敷衍,他斟酌了一会儿,镇定道:“……这个好一些,颜色更纯粹。” “呵。”衡南按在桌子上,冷笑,“我根本就没换口红。纯粹吗,师兄?” “……” 一出门,盛君殊才感知到这精心装扮的威力。 衡南踩了高跷,一路上总有人魂不守舍地频频回望。关键是她都已经挽着他的手臂了,那些男人的眼睛还是肆无忌惮地徘徊在她脸上。 盛君殊回头,幸好,衡南的羽绒服长及小腿,绯色长裙过膝,丝绒袜,小皮鞋,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边几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你看错了。”衡南目不斜视地走路。 盛君殊觉得自己观察力受到了侮辱,垂睫低头:“左边第三个,右边第二个。” “是吗?”衡南只是抬了抬眼皮,随便别了下头发,“也就是五十分钟的妆的正常水平吧。” “……”盛君殊直接提着她去了放映厅。 衡南选了一个进口恐怖片,影院里爆满,都是二连座,音效一响,大荧幕上青色调的女鬼咯吱咯吱地攀爬而出,发出“呃啊”的声音。 四周的座椅一阵抖动,女生们扑进男朋友怀里瑟瑟发抖,两个天师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 盛君殊放松地向后靠,单手搭在衡南背后的椅背,衡南无趣地看着屏幕,慢慢往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 盛君殊觉得这个片子有点……有点失真,毕竟很少有怨灵会这么爬的。 他关怀地看了师妹一眼,荧幕在衡南冷漠的脸上投映了一片闪亮的青。 正看着,忽然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膝盖上方蜿蜒爬行,低头一看,瞬间面部充血,环顾四周,幸好这里灯光昏暗,没人看见,一把按住衡南的手:“……衡南。” 恰好又是一个高能镜头,四周的尖叫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过。 衡南怀里抱着巨大爆米花桶,盯着荧幕,表面上看电影很认真,仅眼底流露了一点恶劣的笑。 她自小生在女人窝,把男人当敌人,也作猎物,仅靠一双灵巧的手撩动情绪,是小孩子的必修课。印三娘管这个叫“手技”。虽然她很恶心这项技能,但不得不说,拿来恶作剧还是挺好用的。 相比之下,从小根正苗红的盛君殊哪经过这个? 惊诧慌乱中,没三两下,他就神情凌乱地直接站起来,迈腿往洗手间去,没能走成,师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臂,勾住他西裤口袋不放。 他就像是被铁丝缠住毛衣一般,低头拆解了半天,后头传来一阵敲座椅和抱怨:“坐不坐呀,挡人了。” “就是啊,站半天了。” “……”那几个声音一响,男男女女几张脸孔朝他一看,盛君殊仿佛头顶一个惊雷,瞬间坐了回去。 他僵直地坐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了腿上,又把衡南的爆米花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侧头一看,师妹双眼睁圆,肩膀抖动,正在光影中努力地憋笑。 直到她收了条信息,笑容消散。 消息是黎沅发的。 第一条:南南,老娘成年了!!! 第二条:我们终于那个了!!! 第76章 姻缘(二) 原订的玻璃博物馆参观没有了。 原订的红酒烛光西餐也没有了。 两个人手牵手别别扭扭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关键外面这么冷,老板把衣服脱掉了,搭在臂弯。这一切使郁百合非常惊讶:“这么早,太太吃饭了吗?” 衡南刚想开口,盛君殊说:“吃过了。” 她的手被他牢牢攥着,回头瞥一眼盛君殊的脸色,就知道这顿晚饭是没着落了。 “我们先回房间。”盛君殊和郁百合作别。 他真的准备好好教育一下师妹。 盛君殊进了房间,先把窗帘拉紧,大灯打开,创造一个清清明明的适宜严肃谈话的场景,然后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来,指了指床:“坐。” 衡南坐在了床沿上,比他稍高一些,两手略带紧张地相握,对上他的眼睛,心虚地低下了头。 “公众场合……”盛君殊开口。 “我也没干什么,就跟师兄开个玩笑,是你自己……”衡南低着头,睫毛眨动,脚后跟一下一下,无谓地轻碰床板。 “……那么多人的情况下,这种行为……”盛君殊青筋暴起,假装听不见这道声音,面无表情地继续。 “那你喜不喜欢?”衡南抬眼瞟他。 “……不妥当。”他终于说完一整句话,竟然像打完一场仗一样,脱力地呼了口气。 盛君殊调整了一下,准备开始继续下一段话。 喜不喜欢? 这叫什么话?谁会喜欢在那么多人面前…… 按他以往的秉性,换成别人,这种对他人格和癖好的曲解,肯定会令他极度恼火,但是面对衡南,那股怒火又生生压下去,泡在水里熄成了一道白气。 师妹应该只是不清楚后果而已。 盛君殊尽量语气柔和,推心置腹:“你想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万一师兄真的……你让师兄怎么下得来台?” “好办啊。”衡南的眼睛眨着,似乎觉得这种问题压根不算个问题,“我们随便找个洗手间之类的地方解决一下,你就下来了。” “……”盛君殊脸陡然沉了。 与之相悖的是,他的耳根也红了,拳头握紧了又松,“你知不知道错在哪了?” “知道了。”衡南瞅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她没吃完饭,有点饿了,心里便不太耐烦。 盛君殊万万没想到她话音未落,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反坐在他膝上,带着独属于女孩的香风扑进他怀里。 她的鼻尖小心地擦过他的鬓角,半嗅半蹭,拉出一路战栗。 盛君殊身上洁净清爽,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衣裳就是队伍里最展最白。越是这样,她就越想让它揉皱,黏腻。 她撑着他的肩膀,歪过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师兄的嘴唇薄而凉,很柔软。 见盛君殊惊得忘记阻拦,她就再接再厉,一下一下地亲,眼睛睁着,是为随时窥探他的反应,等他恼了,见好就收。 “……”开始时,衡南的嘴唇还凉,是点水蜻蜓荒诞的冒犯,触碰的瞬间,能激起他的心惊。 一片刻后她自己热起来,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贴着,倒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盛君殊脑子原本条理清晰,这一打断,乱成了一锅浆糊。嘴越来越麻,其他的想法暂时抛开了,只考虑着一件事。 他闭着眼,任她亲了一会儿,轻轻推开她的下巴:“你这样,不对啊。” “师兄教你。”话音未落,他扶住衡南后脑勺,衔住她一片唇,稍用了些力,衡南惊而默,脚尖绷紧。他再推进,碾磨,仿佛用剑尖挑动一片落花,以退为进,不卑不亢。 再至风暴徐徐升起,揉动也是由小至大,由浅入深,颇有章法的。这份温存克制,因为对方的生涩和卑服,逐渐控制不了火候,愈演愈烈,起了掌控之意。 再至于交换津液,衡南感觉自己成了牵丝木偶,又像入水的蚌,浮浮沉沉,也不知何时已经本能地张开嘴,悬在他脖子上,予取予夺。 盛君殊惊觉自己走偏,是由于床的触感与椅子不同,人的触感也不同。他睁开眼,师妹陷在枕头里,眼里含着水色,吁吁地让他压着两手。他松开手腕,茫然看向四周,看见拉拢的窗帘。 他想起来了。 他亲手拉起这个窗帘,打开大灯,搬了把椅子,准备一场严肃的长谈。 严肃的……长谈…… 盛君殊脸上的平静裂了。 他夺门而出,下楼的时候扶了一把墙壁,七拐八弯地走到楼下,郁百合正坐在沙发前打毛衣。 茶几上的浴缸里,观赏鱼摆尾游曳。 盛君殊掠过她,见桌上的瓷缸子里放了一大碗清水,端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哎呀老板……” 他喝完冰水,大脑冷静下来,用手背擦擦嘴角。 刚才听见郁百合的惊呼,转向她:“你叫我?” “那个水……”郁百合笑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空碗,“我给鱼缸换水用的。” “……” “……” “是吗。” “是的呀。”郁百合眨眨眼睛。老板怎么把每天清洗三遍的专用杯子都忘记了? “不打紧的老板,反正也就是自来水,我再给鱼晾一碗……” 她瞥了盛君殊一眼,端起碗,“怎么了?” “没事……”盛君殊欲言又止,默了一下,“有点缺氧。” “缺氧啊,那把窗户打开?” “好。”他松开领带,在原地目光游移地停了一会儿,神情一定,马上转身,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他不应该跑。 师妹明明是更吃亏的一方。他失态,衡南万一留下心理阴影? 被子褶皱,隆起一块,是衡南在里面蜷缩成一团。 盛君殊忧虑地饶了一圈,俯身,小心翼翼地拉下被子,慢慢露出蜷缩着侧躺的师妹的脸:“你听我……” 头顶漏出一丝光,衡南猛然睁开眼,一个翻身平躺,脸正对着他。 “师兄,”衡南嘴唇殷红,眼睛亮亮,脸红红地看着他,“还来吗?” “……”盛君殊看了她几眼,手指颤抖地换了件衣服,镇定地说,“等一下,吃点东西。先洗澡,慢慢来。” 因这一个默契的秘密,他们彼此不说话,洗漱的动作快而静默。衡南的脚尖踩在地板上,轻得像只舞蹈的猫。 她洗澡的时候,盛君殊悄无声息地将那把倒霉椅子搬走了。 夜色和月光铺陈在衾被上,香气引诱亲吻蔓延至于发梢和指尖,紧闭的房给予人无限安全感,慢慢地尝试和探索。 盛君殊一直没说话。 他大概不好意思说话,以唇代替全部言语。 衡南从来不知道亲吻可以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数,这么多花样。 最后,他的嘴唇从衡南脸颊游弋到脖颈,她耳后的皮肤带着洁净的香气,他无声地多嗅了一会儿,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她发了声。 盛君殊心里一抖,像是糖汁从头顶灌注下去,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竟是从没遇到过的体验。 再下去,就怕情绪收不住了,盛君殊躺到了一边,关灯:“睡吧。” 但阳炎体质一但兴奋起来,就很难平复下去。衡南伏在他怀里,倒是睡得很沉。 他清晰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甚至一句非常轻柔的梦话:“君兮……” 盛君殊将衡南的脸轻轻搬过来,面色复杂地看着,心脏砰砰跳动。 没听错吧? 叫的是君兮,不是君殊。 而且名字叫低不叫高,如果是他,一定叫师兄。 她叫的是师弟,叫的是楚君兮。 ——衡南一早就配给他了,关楚君兮什么事? 盛君殊眉头一松,目光锐利地看向天花板,彻底失眠。 * 柔和的光线一点点地将窗帘上的刺绣映得暗下去,宛如镂金。 闹铃大作。 衡南的手跨过他胸口开始摸索。 盛君殊抢先伸手把它摁了,但是衡南还是醒了,揉揉眼睛,发丝乱支地坐了一会儿,下床洗漱。 她现在不再多睡。同千年前一样,每天和他保持同一个时刻早起。和郁百合一起探讨早餐。 “今天为什么是六安瓜片?”吃早餐的时候,盛君殊忽然问。 衡南瞥了一眼杯子里漂浮的茶叶:“因为你们公司今年收了很多茶叶当礼品,不喝要过期。” 衡南有点心虚,她不太懂,专程从里面挑出了一盒标价最贵的给他泡上。 ——不是说老男人都爱很贵的茶吗? “怎么了,你不喜欢? 盛君殊立刻喝了一大口:“没有,我喜欢。” 他想多了,绝对是想多了。 原本楚君兮精于茶道,最爱品茶,尤爱六安瓜片。 郁百合倚在橱柜织毛衣,绿色的,已经织出了袖子,垂荡下来,衡南记得前两天织的是件红色的。她好奇捞起袖子:“第几件了?” “第四件了。”郁百合眯起眼睛笑,“给我儿子织几件毛衣好过冬呀。” 她引着衡南去自己的房间看,别墅里有郁百合的一间房间,收拾得很整齐,由于她不经常住在这里,东西并不多。 衡南一进门,就看见屋里悬了根线,摇摇摆摆地挂了三件宽大的毛衣,一件红的,一件蓝的,一件黄的,加上她正织的这件绿的,把三原色都给凑齐了。 “清河空气太潮湿,挂一挂好穿。” 郁百合摸摸这件,展展这件,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慈爱。 衡南的语气,莫名地有点硬:“我从没见过你儿子。” “给太太看看他。”郁百合像个孩子一样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个木头相框,里面是个十七八的高大少年。 少年穿着红色运动卫衣,戴着花斑毛绒织帽,手里抱着一只宽大的直板,表情很酷。 郁百合笑着,摸了摸相片中少年的脸,骄傲地看着他笑,“这个就是我儿子,他长得好高,比我长得高了。” 衡南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郁百合用袖子擦了擦相片,又将它小心地放回抽屉,捧起打了一半的绿毛衣。 衡南发觉盛君殊最近似乎心情不好,眉宇间含着一股沉郁的冷。 他的心事似乎和她有关,有时他看她的时候,眼神会闪过一片刻欲言又止的纠结,但又好像跟她本人无关,该管还管,该骂还骂,就比如此刻—— 盛君殊原本正侧躺在床上想他的心事。 一双细细的手臂,从背后环住他,一点点收紧,仿佛藤蔓慢慢占据城墙。 盛君殊任她抱着,他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师妹一只手臂垫在底下,对血液循环不好。一会儿应该换个姿势。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我疼。” “哪里疼?”盛君殊吃了一惊,待要转过来,衡南死死抓着他不放手: 她仅穿丝绸睡衣,贴紧他的后背蹭了蹭,那触感格外明显。盛君殊咬紧齿根,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叫她别闹,“……哪里疼?” 衡南尖尖的下巴扬起,绒绒的头发垂在枕上,更加用力地蹭蹭,“没感觉出来吗?天书啊。” “……” 盛君殊认为她应该不是真疼。 他抓着她的手,尽量使自己变成一尊石像,保持不动。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阵抽泣声,随后衣服一阵发烫,一串泪珠灌进了他的衣领。 第77章 姻缘(三) “……怎么了?”盛君殊扭过来,顺带给衡南抽了张纸巾,“有那么疼吗?” 衡南在他带着隐忧的注视中,用纸巾捂住鼻子和嘴,翘起的纸巾背后只露出垂下的眼。 这双眼睛生得很好,眼尾的扇形褶楔在人心坎上,眼皮薄薄地发着红,纤长的睫毛浸水黏在一起。 “怎么回事?跟师兄说说。” 盛君殊换了张纸,耐心地摸到了天书。 低头一看,衡南还在继续跟黛玉似的生产珠子,睫毛都坠不动这么多眼泪,扫得一派凌乱。 盛君殊问了半天,没听得回答,也问烦了,把衡南从枕头上捞起来,直接吻上她泪水打湿的唇。 反正这嘴不开口说话,留着也没什么用。 辗转片刻,水龙头得了趣,自己拧上了。气喘吁吁的间隙,衡南沙哑道:“你抱着我成么。” 盛君殊把她拥进怀里,按住她的后脑勺,刚好以阳炎之气将衡南完全笼罩,压住天书阴邪之气。 女孩子的身体,就像是柔弹的棉花,压得紧,仿佛能越缩越小似的。 衡南在女生里面也算是高的,可在他怀里服服帖帖的,竟然只有这么一点,让人凭空生了赶尽杀绝的恶念。 正乱想着,衡南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师兄,你是不是有点太热了。” 盛君殊耳后发烫,尴尬地松开了些:“……没有吧。” 二人相对,衡南打直手臂一推,没将他推开,到把自己一点点地向后滑出了怀抱,黑发在枕头上排出个开屏的扇形,歪了头,用审视的眼神盯着他看。 他脸上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只是垂着眼,浓黑的睫毛在乱抖。 “师兄。”她不怀好意地叫。 盛君殊心里想,好,她应该要开始长篇累牍地蛮缠了。这种时候,他不与师妹争辩,听着就好。 衡南冷冷开口:“你是不是喜欢鎏衣?” 盛君殊懵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抬头,“谁?” “鎏衣啊。” 衡南一面说着,一面垂下睫,用手指抚摸他的鬓角,“君兮从山下救回来的,同我们一起住了一年多,身材特别好,胸特别大的的那个鎏衣。” 盛君殊总算想起来了:“我没……” 刚说了两个字,衡南双眸一缩,猛地揪住他的衣服,小兽一样扑来,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受冲,盛君殊的眉蹙起瞬间,又慢慢舒展。经了这段时间,衡南进步得多。但他教的时候明明春风化雨,到了她身上,就变得野性难驯,横冲直撞。 馨香的发和皮肤,交织着一股新鲜的铁锈味,全是破碎的,狂乱的,像是像是在博弈。 她的利齿从他颊侧一路爬过去,气息拂在耳边:“师兄从前就喜欢盯着她看。” 盛君殊强忍着痒,按紧她脊背衣物,指甲压出浅白:“你不要主观臆断。” 衡南还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捏着下巴把她的脸搬过来,强行继续。 实话实说,他的确喜欢讲道理。 但是他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讲道理啊。 衡南以利齿咬破他的唇,偏又轻轻满满地舔舐他的伤口,一点病态的麻蔓延开来,盛君殊喉结滚动一下。 渐成排山倒海之势时,衡南陡然停住,撑着他胸口,她下唇润泽,眼里潋滟,明明是个迷醉的模样,却残存着几分尖锐的恨意:“是不是我不够大,师兄才没有反……” 话截断,天旋地转,盛君殊一翻身将她压住。 两肘撑在床上,唇弯起,盯住她看了一会儿,冲她冷冷一笑:“知道为什么师兄不理你么。” 他回头破罐子破摔地扫了眼窗帘:“因为现在白天。” 衡南挣扎着抬头看,别墅的落地窗玻璃外凝了层薄薄的雾,隐约见得被雪覆盖的树枝颤动。 有一只麻雀从窗外过,翅膀“碰”地撞了下玻璃。 衡南一骨碌从他怀里钻出来,想下床拉上窗帘。 刚迈一只脚,她惊叫一声,脚踝被人从背后拉住,一拖,摔回了床上。 盛君殊单手利落把上衣扯脱,露了那道蜈蚣展脚似的疤痕,冷笑:“来,敢做就别怕丢人。” 衡南眼睛睁大,蹬了半天脚,甩不开他桎梏的桎梏,盛君殊拿膝盖松松将她定住,丢掉衣服。 “你到底想检验什么?”盛君殊附在她耳边,说来有些无奈的好笑,“检验师兄是不是男人?” “师兄告诉你:是。” 裙子扯开了,衡南骤然偏过头,露出一截细弱的脖颈,他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满意了?” …… 衡南后来想明白了。 自她上次通神以后,他们之间原本欠着一次双修。 盛君殊大概是记着这一点,貌似失态只是拿衣服吓唬她了一回,实际过程仍然极为克制,他冷静的弦绷着,阳炎灵火在她周身慢慢流转,妥帖地照顾到天书影响的每个角落。 事毕,盛君殊抱着她躺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我记得鎏衣。” 衡南懒洋洋地冷笑一声。 盛君殊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别这么阴阳怪气地笑。我对她没好感,她原来是诡丘派长老的姬妾。” 衡南玩纽扣的动作一顿,心里掠过几丝危机:“你不喜欢妾室?还是……不喜欢以色侍人的女人。” “不是。”盛君殊忙说,“我当然不会歧视女人。我听说那个长老在诡丘专管刑罚,擅长布置酷刑,他会教自己的女人虐杀活人或冤鬼,设为节目,自己在旁边饮酒欣赏。” 盛君殊笑了一下:“你说我经常看着鎏衣,恐怕是我是心里在琢磨她。像她那样连白雪都怕的小姑娘,是不是也虐杀过活人。” 衡南忽然不说话了。 盛君殊低头看了看她,只看见她一点眉宇,和垂下的一动不动的睫毛。 “怎么了?”他柔声问。 “如果她真的杀了呢?”她直直地看向前方。 盛君殊觉得这个问题奇怪,又很难回答,“那就要分很多情况。” “什么情况?” “比如她受长老胁迫,被迫杀的,一个女孩,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她本性残酷,在我们面前只是伪装。” “如果是后面那种呢?”衡南问,“你是不是最厌恶这种人?” 盛君殊听见师妹声音有点哑,想从床头柜拿杯水给她喝,衡南一把抓住他手臂,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他皮肤里。 盛君殊笑了一声:“你就跟这个鎏衣过不去了。” 索性他也不拿水了,收回手搂了搂衡南:“师兄这些年杀过的怨鬼,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我们做天师的,说厌恶别人冷酷,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想到什么,忙睨了一眼衡南的表情,见她没有因为他的否认暴躁,只是专注听着,才缓缓道,“非让我说,我确实不喜欢。” “师兄知道你们在背后说我是门规成精。”他无谓地一笑,“我七岁让师父领上山,爹娘的模样都不记得。垚山是我的家,垚山的道就是我的道。” “天师免不了走向冷酷,但杀戮总不能随心所欲,事情总有做绝与不做绝之分。” 衡南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轻轻地说:“你不喜欢,为什么还对她好,为什么还为她说话。” 盛君殊看着空气,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还对鎏衣“好”过。 他斟酌了一下:“因为……她只是我们的客人……明白吗?原本就不亲近,大约也未曾在意。又不是你们,还能割袍断义不成?你看我对楚君兮有没有手下留情。” 衡南吃痛,蹙眉捂住胸口。 明明刚刚双修过,天书却在此刻再度狠狠震颤了一下。 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天书从一个分裂成了两个,有两个天书在她心口搅动。 * 盛君殊发现衡南最近有点奇怪。 她变得安静驯顺,早餐煮粥,夜宵煮百合汤,不说一句废话。衡南不作弄他,不用千奇百怪的花样招惹他,他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盛君殊开始担心自己上次给衡南留下心理阴影了。 但他自问上次过程非常温柔,因为没用小圆盒子,他忍得热汗在背上疯狂流淌,也不敢冒进弄疼她。难道是撕衣服的举动把师妹吓着了? 盛君殊扭过头,不知道是不是这件冬天的毛绒睡衣变厚了,衡南裹在里面,脸显得很小,清减得有点孱弱。 衡南从他身旁路过,毛毛浮动。他一伸手,将她揽住,摸了下头发,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衡南垂下眼,仰着下巴让他亲完,再度绕开他走了。 “……” 盛君殊跟着她到办公桌边,从背后看她画画。 她面前是别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朦胧的窗外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想不想出去转转?”他试探着说。 “不想。”衡南答得坚决。 “张经理说最近有一个酒会,住泰国的五星级酒店。” “不想去。”她低头说。 手下本子一片空白,一笔也画不出。 衡南扔掉笔,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响,她扭头下楼去厨房了。 这几日持续下去,盛君殊觉得他晚上喝的绿豆百合汤都是苦的。 皱着眉,又看了看汤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里面好像有一半是眼泪。 衡南的心事,到夜晚变得更加明显。她盖着被子,服服帖帖地睡着,从呼吸听得出来,她没睡着,但也平心静气的,没有和他讲话的意图。 夜色笼罩在睫毛上。盛君殊有点担心地问:“你最近生理期吗?” 衡南闭着眼摇摇头,枕头窸窣。 盛君殊顿了顿,不好再问。 她睡前自己躺着,他还可以理解,可他一直等着,等着她入睡了,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心里就有些没底了。 盛君殊摸左右肩膀,阳炎灵火仍然在安静地燃烧,靠近的掌心能感受到灵火的灼热。 她带着这份灼热轻轻触向师妹身上的天书,阳炎之气立刻被天书吸入,天书也很正常。 那为什么至阴之体不被阳炎体吸引了? 盛君殊辗转反侧,撑起身来,抓起衡南两只手臂,轻轻一带,环在自己脖颈上,揽住她脊背,把她从那一侧悄悄搂过来。 师妹身上凉透了,像是一块冰贴在他身上,他握住她的手,把阳炎之气灌进去。 到半夜,衡南梦魇惊醒,冷汗涔涔,这段时间,她有时候会噩梦。醒来时怔怔地,松开手,从他身上爬下去,爬回床的边缘。 盛君殊醒着假寐,也不好阻拦。只能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地把她抱回来。 有时衡南爬回去,还辗转反侧。 背对着他,拿手指慢慢地触碰宫廷式台灯垂下来的灯缦,水晶吊坠相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盛君殊坐起来,猛然扭亮自己一侧的台灯,看向下意识拿手背挡住眼的衡南。 “睡不着?”他憋了数十天的疑虑,化成一句严厉的诘问,“那我们做点有趣的事?” “……” 风动叶摇。台灯垂下的一圈吊坠,在墙壁上折射出细小的光点,宛如银河内流转的星光。 衡南闭着眼睛咬住他的肩膀。 盛君殊的动影也投在墙壁上,晕黄的光勾出他的模糊的眉眼和鼻梁,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垂眼看着什么。 带武茧的食指在薄薄的眼皮上用力摩挲,拉宽睫毛的间距,又揉紧。闭着的狐狸眼睛,眼尾通红,睫毛在颤。 尝试的次数多了,倒也食髓知味。 第78章 姻缘(四) 靠近大年夜,郁百合的五件三原色毛衣终于织完。 她将五件毛衣从挂绳上摘下来,理好,小心地装在一只纸箱里,又将纸箱塞进床下。 站起来时,衡南就站在她面前。 “……太太?”郁百合愣了下,还因为刚才的弯腰有些气喘,“我看看表噢——还没到做饭的点啊。” 衡南问道:“你明天就回家吗?” 郁百合盈盈地笑道:“是啊,今天晚上呀给你们做最后一顿了。” “箱子怎么不理?” 郁百合拍自己的袖子上的细尘,轻声笑:“也没什么东西好带。” 衡南的眼神落在床上,郁百合很少住的这间房间,没什么烟火气,床铺叠得展展的,上面只有两只摘下来的套袖叠放在一起。 她扬扬下巴:“你毛衣织好了怎么不带?” 郁百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床下露出的半截纸箱,神色凝了一下。 衡南的手从揣着的睡衣口袋伸出来,握着手机的尾段,是递过来的姿势。 “这是……”郁百合拍着脑袋笑了,“噢,原来我手机落在洗衣房了呀,难怪找半天找不到。” 她准备将手机揣起,让衡南拦住,她的手冰凉,骤然触在皮肤上,让人一个激灵。 衡南声音很轻,却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打开信息看看。” “就在这间房子里。” 说完这句话,她丢下满脸迷惑的郁百合,轻飘飘地擦肩而过。 房门“咔哒”一声落锁。 郁百合奇怪地看看手机,依言打开信息,正此时,手机震动,铃声飘出,衡南的头像跳出来闪动着,将郁百合吓了一跳:“噢呦,太太搞什么名堂……” 电话“嘟”地接通,框内现了郁百合贴在屏幕上的眼皮,随后是整张脸孔,“太太啊……” 抬眼的瞬间,她的表情僵住,眼睛眨着,嘴唇张了张,似乎有什么卡在嗓子里,没能说出来。 “妈妈。”衡南直直地举着手机,靠在洗手池台,发出的却是个年轻男孩激动的声音,“是我啊妈妈。” 郁百合张着嘴看着屏幕,梗了半晌,总算发出声音,“你……你等一下啊森森,” 她忙翻动手包,只见一个烫着卷发的发顶,郁百合掏出眼镜架在眼鼻梁上,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人,“让妈妈戴个眼镜看看你啊。” 视频里,戴着毛绒帽子男孩仍然身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色夏季T恤,和照片里的一样的打扮。他闻言嘿嘿地笑了,三分撒娇,三分狡黠。 “妈妈你剪短发了啊。” 郁百合原本戴着镶金边的老花镜凑近屏幕,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半晌都不动一下,像是卡住了一样,听到问话,才抚摸自己的发顶, “老要翘起来的,不好打理。傻不傻你看看?” 男孩还是傻笑着:“很好看的。” 郁百合也笑了,眼角纹蜿蜒开花。 她擅长保养,打扮时尚,头发焗染,穿白衬衣,高跟鞋,纹了一对褐色的眉毛,眉尾褪成了亮红色。她平时总是画上淡妆,比同年龄段的王娟年轻精神一大截。 可是此刻,这样开怀一笑的瞬间,却蘧然现了老态。 她歪过头笑着嘟囔:“我们森森真的帅啊,妈妈一直看一直看,都看不够。” 少年挠着头,低下脑袋,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眉宇间带上急切之色:“对了妈妈,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郁百合淡淡笑着说:“妈妈过得特别好,你不用挂念妈妈。不用供你上学,妈妈手上有好多的闲钱不知道怎么花。” 她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先学了一年瑜伽,然后房子卖了到清河来租了套小公寓——房子你不要了,留着也没什么用对不对?” 扳起手指,轻轻慢慢地数,“妈妈学了烹饪、西点、电脑、插花、茶道,对了,妈妈还考到了一级私厨的证,现在在给一个大老板当高级管家。” 少年听着,红了鼻头,可是他的眼眶里没有蓄出眼泪,仍然露出白牙笑着:“……那我就放心了,妈妈你要一直一直这么好看,这么开心。” “人呀,开开心心也是一天,愁眉苦脸也是一天。”她停了停,又欣喜起来,“来森森,给你看妈妈给你织的毛衣。” 她转换镜头,弯腰从箱子里掏出几件彩色的毛衣来。 “今年冬天特别冷,外面正在下雪呢,给你织了五件毛衣——颜色不太好看,今年刚学着织毛衣,以后给你织更好看的哈。” 她抖了抖毛衣,还欲说什么,少年已经露出了急切的神色,向旁边望去,她便不再说了。 “时间到了是吧?”她极其轻柔地发问,停顿了片刻,催促他,“你去吧,跟大家一块去吧。” 少年说:“妈妈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对不起。” “不用给我道歉,儿子。” 郁百合放下毛衣,抚摸着手机屏幕内的脸,像是她抚摸相框里的人一样,眼底这才闪出了几丝光亮,“妈妈今天看到你,妈妈已经很幸福了。” 少年朝她用力挥了挥手:“我走得太急了,欠你一句话,妈我爱你,妈妈再见。” “再见,儿子。”郁百合弯着眼睛笑着,五指张开又收拢,滴泪在空里坠成细细的银线,“妈妈也爱你。” 年三十大红的街灯点亮,汽车尾灯排成等候的长龙,倒后镜上别着的红色小旗飘荡。 红色的灯与黑色的夜中,洁白的雪花从夜空旋转落下,融化在滚烫的引擎盖上。 城市大楼的窗口里爆出混杂的香气,点亮的窗口是橙黄色,微缩一户团圆。 蒋清河派出所大灯灭了,蒋胜吱吱地将百叶窗帘拉下来,把纷飞的雪花遮挡在窗户外面。 一回头,黑色外套的少年拉好了鼓囊囊的登山包,那一头卷发的侧影掩盖在蓝灰的阴翳里,竟然也有些许清寂。 “肖专员。”他走过去,敲了敲玻璃。肖子烈扭过头,扫了他一眼。多亏他不再穿花花绿绿的嘻哈服了,这黑色立领夹克,把肖专员那张小白脸衬出了杀手气质。 “到你师兄家过年去啊?” “谁爱去当根蜡啊。”肖子烈嚼着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同他搭着话,“我到苗西去。” 他叼住皮套,把匕首入鞘,揣进外套内兜。 蒋胜一想那两个小夫妻秀恩爱旁若无人的样子,也是。 “苗西可冷得很哪。”蒋胜搓搓手,靠着“特聘专员”玻璃门,望着收拾得空荡荡的桌面,“大过年的,国家法定假期,你们还接生意?” “过年有什么稀罕的,每年不都过嘛。”肖子烈拍了张符,登山包自己长翅膀似地漂浮起来,看得蒋胜啧啧称奇。 “哎,专员,你能送我一张这种符吗,我老婆搬家用。” 肖子烈嗤笑一声,绕开他走了。 别看肖子烈把平时摊得乱七八糟,过个年竟然收拾得跟间空办公室一样:“专员,你至于把什么拿走了吗?连根笔也不留,跟被清退了似的。” 肖子烈走了没两步,又折回来,递给蒋胜一张符。 老警察赧然抬头一看,少年眼眸漆黑,正不耐烦嚼着口香糖看着他:“快接呀,你不是要吗?” 蒋胜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谢谢啊。” 盛君殊这不靠谱的师弟,因为来去无踪,动辄旷工,公共场合滑滑板,还在岗位上写作业,这些年饱受他的戏谑,这会,蒋胜突然看他顺眼很多。 能人异士嘛,多少都是有点怪癖的。来年上班,他也许能跟这小子好好相处。 他眨了眨眼睛:“专员,那个,你上学的作业还需要辅导吗?我女儿今年刚上大一……” “我早毕业了。”肖子烈轻蔑地撂下一句话,人就没影了。 “用完了留着挂家里,还能辟邪。”他远远地朝蒋胜一挥手,“我说那符。” “哦……” * 年三十的烟火升空,别墅里摆了一桌佳肴,盛君殊往衡南碗里夹了块肘子,瞥见她的眼神,赶紧又夹回自己碗里。 “不爱吃?” 衡南点点头。 “那喜欢吃哪个,师兄给你夹。” 衡南戳着碗里的饭:“不用,够得着。” 盛君殊同她坐得很近,她身上有股浓重的阴气,直往阳炎灵火上扑。 “刚才……通灵了?” 衡南“嗯”了一声。 盛君殊破例给她到了小半杯葡萄酒,安抚道:“先喝了暖暖,晚上师兄帮你。” 气息拂动衡南耳边发丝,她咬着筷子尖,睫毛颤了颤,目光迷离一瞬。 盛君殊闲暇时候反思过几次自己的言行。这段时间师妹有些心事,不知道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如果是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她在夜晚应该拒绝他才对……所以应该只是女孩子日常的忧思敏感。 这竟然成了盛君殊心里唯一的安慰。 正说着,郁百合走了出来,盛君殊坐正。 郁百合坐在衡南身旁,眼睛有些肿,但神情却安详满足,摩挲她的手:“太太……谢谢你啊。” “天师举手之劳而已。”衡南回头看他,“不信问我师兄。” 盛君殊心念一转,猜到她刚才通灵的是谁,平淡道:“是啊。我们做这一行的,牵的就是死人和活人的线,别的不会,这点愿望还实现不了吗。” 郁百合低头笑了一阵,抬起头来,似乎做了决定:“老板,我想辞职。” 盛君殊怔了一下,和衡南对视一眼。衡南的表情倒比想象中更平静。 “不是我做的不开心才要辞职。”郁百合拉着衡南的手说,“我认识老板和太太的这段时间,特别开心……” “我现在无牵无挂的,手上有一些闲钱,还有一些地方没去看过,还有事情没做过,趁我活着,我想去转转看,做做看。像我答应森森的那样,活着的人,要一直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地活着。” “可以。”盛君殊应答,低头探看衡南,不经意间流露了抚慰的神色,“你说呢?” 衡南把郁百合的手放开:“你去吧。” 郁百合破涕为笑:“真舍不得太太啊……” “我走以后,老板再找一个好的阿姨来吧,最好是本地人,老实一点,长住家的,哦,要有证的。” “不找了。”衡南垂眼吹了吹汤,“我来就行。” 她现在会做饭,会用洗衣机,会做她少女时代期盼学会的一切。 “反正我们也不常在家呆。” 盛君殊听到这句“我们”,心里微微一麻,竟然荡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存情绪。 “别墅留着你的指纹,什么时候想回来了,直接进来就是。” 郁百合本来擦着眼泪,叠起纸巾:“老板这样可不好的呀。” “没什么不好的。”盛君殊想了想,也想不到什么要嘱咐的话,“明天什么时候走?” “一大早就走。” “我们也早晨去苗西。”盛君殊说,“需要捎你去机场吗?” 郁百合忙摇头:“很早就走了。” 衡南默然斟了一杯酒给她:“那喝一杯吧,明天不送你了。” 郁百合喝了一杯酒,又是笑又是辣,吐着舌头扇扇风:“好了好了,你们吃完就走好了,留给我收拾,明天等你们起来,我已经消失。” …… 衡南跪在地板上里收拾行李,盛君殊蹲下来,蹲在箱子的另一边:“衣服太薄了,苗西很冷,带厚一点的。” 衡南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盛君殊竟然纡尊降贵地蹲在地上,一样一样帮她检查行李。 摸完了洗漱用品,摸到了卫生间的纸包,突然翻出手机看了看:“你例假还没来?” 衡南脸上骤然染上一丝薄红:“问这个干吗?” 她暴躁地把他的手掀出去,扣上箱子:“不来就不来,永远不来省得麻烦。” “……”盛君殊严肃地看了她一眼,反抓住她手腕,把了衡南的脉,凝神,“别动。” 不是怀孕。 他的眉拧得更深。 “以前也不正常的。”衡南盘腿坐在地上,无谓地说,“就没正常过。” 她自己都没记过日子。 盛君殊有点担心。 二阳之病发心脾,不得隐去,女子不月。 以前不正常倒没什么,跟他在一块,阳炎之气入体,他记得衡南正常了一段时间,现在又不正常了。 按西医学来讲,是大脑皮质和内分泌的问题。 按中医学来讲,是心肺脾的问题。 “来。” 衡南尖叫一声,盛君殊把她揽腰抱起来,放在床上,脚尖轻轻地把箱子挪开,衡南向后退,眼睛瞪大:“干什么?” “师兄帮你调一下。” 盛君殊扣住她的手,她就知道他又要拿上次差点烫死人的阳炎之气灌她了。 掌心相贴,流转了两个来回,她像是泡了十趟温泉,丰沛的暖意盈满周身,脸颊发红,浑身竖起的毛也妥妥地伏下去了,呼吸渐缓。 这副身体,冻僵了没什么知觉。太热解冻,反而有些不好,衡南用力克制了半晌,烈火燎原,越烧越旺。 “怎么了?” 盛君殊奇怪地一低头,见师妹咬着嘴唇,满脸屈辱,一边瞪着他,一边不受控制地猴子上树,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79章 姻缘(五) 第二天一早,衡南起迟了。 盛君殊穿衣服戴表的窸窣声惊醒了她,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大概是知道自己维持了快一个月的早起做早餐计划中断了,破罐子破摔地丢开手机,翻了个身埋进枕头里。 发丝从颈后滑下,露出几点虫咬大小的红痕。 盛君殊在大白天看到夜晚放纵的痕迹,晃了下神,心里不可谓不震动。 主要还是因为师妹这几天一直比较冷淡,忽然主动蹭上来,他也没控制好分寸…… 盛君殊心怀愧疚地把师妹叫起来。 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牵着衡南。 别墅窗明几净,果然已经没有了郁百合的痕迹。 盛君殊那辆英式的vanquish换成了辆二手的越野吉普,车壳很硬,耐摔耐颠,他把行李和师妹搬上车,一脚油门,直接开到了肖子烈门口。 “我都说了我自己去就行,”肖子烈坐上后座还在牢骚,“你非得接我一趟干嘛?” 搞得跟家庭郊游一样。 盛君殊冷冷看着前方:“有车坐还不好,非得抱怨。” 肖子烈索性抱臂在后座一躺,登山靴锯齿状的鞋底撞在玻璃上,盛君殊从后视镜看着他,“滴”的鸣笛响彻。 旁边窸窣一下,盛君殊忙看向副驾。 衡南的羽绒服拉到下巴上,整个人缩在衣服里,显得脸小小的,让他惊了一下,半梦半醒地坐直。 盛君殊俯身把她那边的遮光板拉下来,油门踩得轻缓。 等红灯的时候,他有时靠在驾驶室上,不自知地回头看两眼衡南。仿佛看着师妹坐在旁边,心里就是定的。 不过这个乐趣很快没有了,第二次过收费站时候,衡南解开安全带。 盛君殊交了个过路费,一回头,副驾已经空了,后座传来了激烈的音效声,肖子烈和衡南盘着腿面对面窝在后座,头碰头,两个人一块十指翻飞:“靠,师姐你也太强了。” “啊啊啊,师姐救我。” “赢了赢了!” 衡南随手拉了把半褪到肩膀上的外套,“还来吗?” “来来来,再来一局。” 盛君殊安静地开车。 他开车很专注,不听音乐或广播,前排就显得极为冷情。 师弟师妹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他也很放心……才怪。 其实现在他的心里有些寂寥,尤其是抬眉从后视镜中瞟到衡南对着肖子烈笑的时候。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神采越明媚,他心里的寂寥越强。 所以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又默不作声地琢磨了一遍几天前的对话。 没琢磨出什么,倒是想起很若干个月之前,师妹刚来,他对肖子烈说的话来:衡南不喜欢他,就放她走,他出嫁妆。 ——他当初怎么就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车子在静谧地下了高速,扎进了苗西重重大山中间时,天都黑了,后座也安静下来。 肖子烈检查黑箱子里的符纸和丹砂,衡南打起盹,脑袋“咚”地撞在玻璃上。 盛君殊忍不住说:“子烈。” “嗯?”肖子烈抬头。 盛君殊握紧方向盘:“你就不会让你师姐靠在你身上睡吗?” 山势陡峭狭窄,车子上下颠簸,肖子烈单手把衡南轻轻揽在肩膀上,促狭笑道:“师兄,你是不是很累啊,要不咱俩换换吧。” 盛君殊沉着脸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肖子烈不是根本没驾照吗? 他在心里骂了师弟一句。 苗西山势险峻,夜色中的山岭如同道道鬼影,单房屋错落点缀在山腰上,化作连片重涂的铅块。 越往深处走,村舍越稀疏,人烟越荒,连声狗叫都没有。盛君殊停车,往外看了看。 “这也很正常。”肖子烈打破寂静,“师兄你想,东村是一个聚落,西村是一个聚落,东西村连线的中点人肯定不多,何况那地方闹鬼之后,旁边的房子都被废弃了,所以……” 车子一刹。 请天师的女方家属拿着把手电筒,点头哈腰地过来接待,家属自我介绍,是女方的三叔,姓苟,五十来岁,也是阴婚的牵线人。 苟三叔在明亮的车灯映照下,满脸带着苦的憧憬。 “我是一名人民教师,我读过《周礼》,《周礼》里边就说了:‘禁迁葬与嫁殇者。’‘嫁殇’,就是指配阴婚吧。其实我们知道,这风俗是恶俗。” “但是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心疼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没嫁人生子就得病死了……只是给她爸妈晚年失子,求个心理安慰,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轻请各位天师作作法,消除一些恶念,不要再报应到我们村子里了。” 盛君殊站着,仰头看见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槐树的树枝是粗壮虬劲的,树形不大规则,乍一看像结了很多肉瘤。寒风刮过满树枯叶,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粗嘎声响。 他转过来,指着那棵树问:“两个人就在这棵树底下?” 苟三叔满脸愁苦地应了一声。 苗西的风的确冷得刮骨,衡南拢了拢帽子。槐树之下是两间连着的小木屋,木屋是拿木片铆钉搭建的,极其粗陋,木门上掉了漆,被风吹得来回碰撞。 这么冷的天,都不知道暖气有没有。 盛君殊转过去,头大地盯着肖子烈:“这就是你选的‘酒店’?” “差不多吧。”肖子烈打量木屋,“反正也是标间配置。” “确实当年开发景点留下的两间小木屋。”苟三叔说,“刚好两间标间,里面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一看圣君殊神色不对,拐了个弯,“或者我们东村也可以住的,就是远一点。” 肖子烈说:“师兄别那么孬嘛,我们来都来了,当然是开局大的,住得离坟近一点才有趣嘛。” 盛君殊挥挥手让苟三叔走了,心平气和地揽过肖子烈肩膀:“师兄不是孬,我们两个睡土坡上都行,主要是你师姐在……” “我也可以。”衡南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 盛君殊回头,衡南不太高兴地盯着他:“师兄,以前我风餐露宿,大桥下面都跟你们一起睡过,现在我怎么就住不得了?” 盛君殊也很想问自己一句,现在怎么就觉得她住不得了? 衡南又来了一句:“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没有看不起你。”盛君殊平静地说,他顿了一下,扭向肖子烈,“我们三个最好住在一……” “我才不要和你们俩住在一起!”少年眸光一利,背起登山包,脚一点踹开门,飞快钻进去,“我晚上戴耳机睡什么也听不见的,师兄师姐自便。” 说完,小木屋的门“咣当”关上。 盛君殊再度无力地叹了口气。拎起行李箱,看了一眼衡南:“进去吧。” 衡南喜欢住酒店,眼前的这个木屋虽然简陋,但也在她的喜欢范围之内。她从容地走进去换鞋,打开灯,向窗外望了望,拉拢窗帘,去洗杯子。 等盛君殊从车上搬好了行李,屋子里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拖鞋朝他摆好,热水在壶里沸腾。略显黯淡的床头灯开着门,空调暖风已经开了。 木屋里仅有两张地铺好被子,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温热的香味,是衡南坐在地铺上垂眼涂抹护手霜。 盛君殊心里稍稍一动,竟然在原地立了一会儿。 如果说千年前,在他尚年少时候,心里有过对未来妻子的全部的幻想,其实也不过就是这幅模糊温暖的画面。 氤氤一室温,寂寂灯下人。 如果有所出入,就是师妹坐得更为慵懒,皮肤在灯下如细瓷,湿发的水珠滚进肩侧,吊带挂在露出的手臂上,冷艳……妖娆。 看似很违和,但其实却也很和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收回神志,清清嗓子:“我先……洗个澡。” “等一下,”衡南站起来,拢了拢头发,在盛君殊惊异的目光中,绕过他先一步往小小的淋浴间去,“我帮你调水。” 大概是年久失修,水温有点不太稳定,她小时候用过这种老旧的双阀热水器,师兄那么有钱,估计没用过。衡南让他盯得不太自在,回头瞥他一眼:“看我干什么?” 水柱哗哗地浇在她手上,盛君殊身量高,显得淋浴间更小,立在潮湿的水汽中,阳炎体的压迫感更强,衡南的睫毛颤颤:“你站远点。” 盛君殊退到门边,看着她的侧影欲言又止,单手抽掉领带。 他屡次想跟衡南说,他是师兄,不必把他照顾得这样周全,不委屈她就好。 可是面对师妹的好意,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因为他产生了一丝窃喜。 师妹果然是喜欢他的,她怎么没去隔壁给肖子烈铺床调水温呢? 但盛君殊立刻觉得他这样的想法有点过于猥琐。 他是占了师妹的便宜,还沾沾自喜。 “好了。就这样别动。”衡南把喷头搁在水池上,转身出门,睡衣背后有一串湿发洇出的水痕。 盛君殊焦虑的时候就爱重复洗澡。 衡南在外面瞪着眼睛,一直等到了将近零点,其实等他并没有意义,她慢慢翻了个身。肖子烈在隔壁,以盛君殊的性格,今天晚上他绝对守身如玉。 她又焦躁地翻了个身。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等。 正想着,盛君殊出来了。 她能根据声音在脑海描摹出他的动作,大概是换衣服,叠衣服,擦头发,挂毛巾,叠毛巾,他的后续工作很繁琐,穿梭来去,一样一样相当刻板,但动作轻盈利落,像是拧上发条的时钟,有内在的不紧不慢的节律。 盛君殊大概以为她睡了,走路很轻,他的气味在沐浴后更明显,越来越近,在她背后停住了。 她感觉后背湿掉的睡衣被他摸了两下,头发也被他摸了两下,然后他拉了根线过来,线不够长,试了好几次,窸窣了一会儿,总算成功了。 吹风机低档“呼呼”的声响在脑后响起,他握着她的头发,手指在热风和黑发间穿梭,半跪在床上吹了一会儿,他默然关掉,收线。 然后他撑在床上,猛然把她翻了个身,正准备拉好被子的瞬间,四目相对,盛君殊的表情十分尴尬。 “……师兄。”她呢喃一声。 “嘘。”盛君殊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猛地把灯熄了。 幸好褥子很厚,地上的潮气没有蔓延开来。 阳炎体的热气靠过来。 开始时两人各躺一边,谁都没说话,但也没睡着。因为隔壁肖子烈的房间传来隐约的劲爆音乐声时,衡南听见他们的呼吸同时停滞了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衡南翻了个身撞进盛君殊怀里。 再然后他在黑暗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衡南原以为这就完了。 伴随着音乐声,特别礼貌的一晚。 但是半夜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盛君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两片唇分开,她如溺水之人,几近缺氧。 混天暗地的夜,不能闹出动静。她轻轻推开他,两人调整呼吸,调整了一会儿,倒把衡南听躁了,一个翻身扑上来,再度咬住他的唇,含糊磨蹭:“师兄。” 盛君殊在黑暗中托着她,似乎在斟酌:“…………” 衡南又道:“师兄。” “不行。” “师兄。” “做一次。” 第80章 姻缘(六) 半夜,一缕凉风拂过盛君殊眉心。 这道风仿佛是衣袂翻起的,纤细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盛君殊宿在外时,警惕性极强,这点动静,使他即刻睁开眼睛。 小木屋皱巴巴的棉制窗帘,印着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着一道纤细的黑影。人影晃动两下,看出睡裙过膝,小腿细瘦。 盛君殊眉头一松:“衡南。” “站在那里干什么?”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我睡不着。” “怎么了?”盛君殊的声音也很轻,刚想按着床起身,衡南又说话了,声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竖着耳朵听。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月光笼罩在她肩膀上,皮肤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五官仍然笼罩在阴影里,脑袋晃来晃去,黑乎乎,看不真切。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么?” “我不和你同床,是因为……你身上总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么不洗澡就上床,我闻到就反胃。”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我和你除了吃饭睡觉,谈不了别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似乎觉察到他要开口,衡南缓缓地绽出一个露齿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弯起,牙齿在月光下森白,眼里闪出两道亮光,“你最好少说话,多说,就露馅了。” 虽然是控诉,但她用的却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如果不尽力仔细听,简直是絮絮低语。 “你在家养尊处优惯了吧,觉得别人就该伺候你。但你别在我这里找存在感……”她在窗边走来走去。 “我不怕你,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变得很飘,“反正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盛君殊直直看着她,没有搭话,心里反而冷静下来。伸手一摸,身边隆起一团微凉的柔软,是女人的肩膀。 偏过视线,衡南双眼紧闭,正背对他,安静地睡在床上。 回过头,另一个衡南立在窗边,露出八颗牙齿笑着看他:“师兄,你看谁呢?” 说着,她毫无征兆地向这边走来,几个跳转,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盛君殊不搭话,眉头一压,双肩灵火猛地窜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间向后退出数米,顺着月色泼出窗外,化为一片虚无。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铺消毒水泡过的惨白被褥上。 盛君殊半坐起来,紧盯着一动不动的窗帘拉了拉贴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刚才的一幕,倍感荒谬。 垚山两个内门弟子就躺在屋里,这拙劣玩意也敢上门撒野? 不过……等等。 这木屋有古怪,他刚才看到了两个师妹,同一时间,师妹是不是看到两个他呢?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间睁圆眼睛,戾气盈满,一个翻身,盛君殊一偏头,堪堪避过她甩过来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衡南睡得沉,身上软,让他一捏,眼里迷茫了一瞬,彻底醒了,两人对视了半天,盛君殊强忍住笑,“你听见什么了?” 衡南木着脸抽回手:“你说我自私,懒,不给你洗衣服做饭。” “还有呢?” 衡南瞪着他,咬牙启齿:“又老又丑,屁股下垂,没一点女人样,不让碰你还懒得碰。” 好了,盛君殊现在觉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衡南翻了个身,情绪平息下来,感觉冷汗湿透了睡衣,风一吹很凉。 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怨灵套了盛君殊那副壳子,只要用这张脸,这个声音,还是能轻易地调动她的情绪。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从背后轻轻靠住她,气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干什么?”她有些无法忍受,往前蹭了一点,他再度贴过来,认真地问:“你实话实说,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味道。” 衡南顿了顿,回头埋在他怀里嗅嗅。阳光下的松树混合着最平实的香皂,让入夜放纵的一点汗意搅成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 盛君殊倒吸一口气,一把按住衡南的脑袋。 她拿犬齿咬在他锁骨上。 “师兄。” 盛君殊看着窗外熹光,不敢松手,好言相劝,“天快亮了。” 肖子烈应该快起来了。 “我闻了。” “嗯?” “我闻过了。”衡南含糊地说,发梢在他胸口蹭得痒痒的,“师兄也帮我鉴定一下。” “鉴定什么?” “下不下垂。” “…………”又来了。 *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肖子烈边穿外套边出门,一见盛君殊就翻白眼:“你们俩昨天动静也太大了吧。” 盛君殊瞬间心跳停止。 倒是衡南含着点冷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肖子烈说:“吵架啊。都几点了还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半夜吵架。” 他看着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在进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声:“你们俩这是又和好了是吧?” 他就不该多嘴。 盛君殊没说话,指了指头顶。 肖子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树遮天蔽日,打卷的枯叶将落未落,风中簌簌。 山中鸟雀叽叽喳喳,但这棵树上却一只也没有,树下这块地,阴冷也寂静得吓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阴气重,容易引人入梦。‘南柯一梦’那个典故就是在槐树底下。”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听见的其实不是你们在吵?”他转而指了指树根,压低声音,“实际上是这两位……” 正说着,苟三叔搓着手哈着白气上山,先担忧地把大家脸色探看一遍,由忧转喜:“我这就放心了。先前这一块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闹离婚,要不就是病了伤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请过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吓一跳,唉,都是骗子。” 这几个人面色如常,没被吓到,兴许是真有两把刷子。 他的招呼马上热情许多:“我要了羊肉锅子,来来,咱们去饭馆吃。” 路上,衡南小声问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听音乐吗?” 肖子烈的睫毛霎时顿住:“草,难道我耳机没插.进去?” 关键他不仅听音乐,三点多他还看了个小电影! 他慌忙翻看手机,师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着师姐飘然而去的背影,又踩着雪艹了一声。 盛君殊正在问苟三叔阴婚女主角的情况,“……多大年纪?” “属虎的,刚三十一没的。” 盛君殊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况下,父母为寄托对青春期早夭儿女的心疼和思念,才会”结对子“”配阴婚”。 苟三叔说起这事,却满脸怨气:“就是说,都三十一了,还没结婚,在我们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学了。生前她爸妈就急,催催催,不结婚,硬熬成笑话。” 盛君殊说:“她是在海市读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结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们这苗西大山里土生土长的嘛!” “她小时候在萨玛节还许愿说要生两个宝宝哩,肚子里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问就是和我们说不着,再问,过年干脆不回家。”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颇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师的吗?” “是,我是小学老师。” “那你应该知道求学不易,读硕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们村里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样,成家未必那么重要了。” 苟三叔说,“你说的对,可她毕竟是个女娃,光学习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节律都耽搁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说死就死了,连个精血也没留下。” “说实话,她爸妈都后悔让她考那么远读书工作了,在家里,兴许早就结婚了。” 苟三叔掀起厚重的门帘,四人坐在小饭馆小桌对面,大铜锅边上两个铜环,锅里翻滚着喷香的萝卜炖羊肉。 衡南问:“她是独生女?” “不,她还有个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两岁都结婚了……” “那还要她留下精血干什么用。”衡南不解地问,“苟慧父母想要后代,她弟弟愿意生结婚,让他生不就行了。” 苟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里,让盛君殊摆摆手按下去。 在这里开辩论赛显然无用,他斟酌了一下说:“她是自己不想结婚,而不是还没来得及结婚。” 苟三叔急着辩解:“她不是不想结婚,她是没想明白,我们也是心疼她……” “你们做家属的,要是真心疼她,更应该尊重她的选择,而不是违背她的意愿。”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刮过,小饭馆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立在门口,扫一眼众人,目光定在苟三叔脸上:“解阴婚的?” 手一抬,锃亮一把菜刀架起来,周围的人一片惊呼。 折腾的顺便,肖子烈一撑桌子翻过去架住她的胳膊,板凳翻到,女人半个宽厚的身子压在肖子烈身上,破口大骂,震得他胸口痛,“姓苟的,我儿子这事是你牵的线,你说结对子就结对子,说解就解,哪有那么好的事。” 苟三叔无奈摊手:“不是我要解呀,你也看见了,这两孩子过不下去,闹得众邻不得安宁啊!” 和苟慧配了阴婚的,是西村一个出车祸去世的青年,叫王勒。眼前这个人,是王勒他妈。 女人啐了他一口:“我儿子才十八,当初隔壁有一个十六的姑娘,如花似玉的,不比你家那老姑娘好?都是让你忽悠的,什么博士生女文青,不好好过日子屁用都不顶。 “我儿子在地下还不得安宁,都是你家苟慧闹的,我非跟你拼了!” 苟三叔摸了把脸上的唾沫,也恼了,一脚踢翻板凳,指着她的脸道:“王勒开拖拉机的小混混能娶到我们家苟慧,真是死了才修来的福气。” “瞧瞧你家王勒的那样子,初中都没毕业就乱跑了,我们慧慧还委屈着呢……” “停停停。”肖子烈满脸烦躁,拧着眉,把刀从女人手上一抽,“锵”地插进木桌子里,惊得女人尖叫一声,苟三叔也向后一躲,险些绊倒在椅子上。 “十六,十八,你们俩当这是买菜呢?” 他转向苟三叔:“你们怎么想的,给三十岁博士侄女配个十八岁开拖拉机的混混?” “荒唐,真荒唐。”肖子烈向他勾了勾指头,“我问你,如果苟慧还活着,你敢不敢给她介绍这样的对象。” “我……我……”苟三叔憋得满脸通红,“我给她介绍过啊,她她她太挑了,我……她活着我介绍过好多……比这个好多了的……” “你呢?”肖子烈向女人扬了扬下巴,“你儿子活着,你敢不敢要这样的媳妇?” 女人揪住衣角,眼中含泪,半是臊,半是委屈:“我……我……我是找不到这样好的,但我们肯定找个合适的,肯踏实过日子的。” “那凭什么死了就可以随便将就了,凭什么?” 肖子烈的声音猛地拔高,一巴掌拍向桌子,“你们把死人当成什么东西了?啊?菜市场称斤的萝卜白菜,还是房上的瓦片砖头?” “知道阴婚为什么损阴德吗?”肖子烈脚尖一抬,红色帆布鞋尖稍一点,踩住桌缘,指节收紧,“吱吱吱”将菜刀拔出,刀尖向周围点点,两人都慌张向后躲。 肖子烈却将那把笨重的菜刀轻盈地上下抛了抛,刀在空中旋转,握住的却总是木头刀柄。 “因为总有你们这些人,欺负死人不会说话,把活人的自我安慰建立在死人的屈辱和苦痛之上。” 黑衣少年握着刀,眼含戾气,红唇弯起,森然一笑:“我要是苟慧,我要是王勒,我也半夜找你们闹,让你们也尝尝不得安宁的滋味。” 第81章 姻缘(七) “人死以后魂归何处,大致有两种说法。”盛君殊说,“第一种,去了我们所在世界完全相仿的冥界;第二种,人死转入六道轮回。” “你们给儿女配阴婚,希望他们死后有人陪伴,大概算第一种吧。” 苟三叔和女人想了一下,都点着头。 盛君殊看看他们:“不巧,对我们天师来说,人死了,只分两种情况:心中无不平者,生命消散,再入轮回;心中有不平者,一律化成怨灵,游荡世间。” 苟三叔眼睛瞪起:“你是……你是说,我们给娃娃找个夫婿,反而激得她不平,留在这里,入不了轮回了?” 女人一听这话,也悚然一惊,急得六神无主:“那不能耽搁他们,这阴婚……那就解开吧!快解开吧!” 黄昏笼罩,残阳铺陈。山峦间橘黄的雾气萦绕,大槐树下,铁锨翻动,一铲铲土泼出来。 东村苟慧的父母两个,西村王勒的母亲和姐姐,三三两两地站在树的两侧,望着树下抹泪。 盛君殊肖子烈两个阳炎体站在树下,恶念诞生的怨灵不敢作祟,村里的年轻人顺利地挖到了并排放在一起的骨灰盒。 刨出来,吹一吹,分别交给两家的亲属。 盛君殊回想了一下苟慧的抱怨,跟捧着灰头土脸的苟三叔补充一句:“回去给她清理一下吧。” 苟三叔眼睛都瞪大了:“怎么个清理法?” 盛君殊说:“拿白茅把骨灰盒擦一遍,多摆点鲜花,去去味。” “别再她面前提任何男人和结婚的话题了。”盛君殊淡淡,“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怨灵觉得舒服了,怨气没了,自会消去。” 苟三叔笃信地点头。 那一边,衡南也把王勒的骨灰盒递给女人:“给他烧点色.情杂志吧。” 王勒他妈愣了一下,忙问道:“啥杂志?” 衡南面无表情:“就是有女人裸体的那种杂志,女孩要年轻漂亮,屁股要翘。” 王勒他妈拧着眉看了看骨灰盒,脸都憋红了。 送走两波人,天暗下来。 槐树之下只剩下两个空空的小坟堆。小木屋的门,仍然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盛君殊说:“子烈,今天你来和我们一起睡。” 肖子烈断然拒绝:“我才不要……” “如果我们拆开,万一再发生昨天那种事情?” 衡南在盛君殊话语里听出一股厉色,回过头,只见盛君殊面容严肃地看着肖子烈。 少年盯了他一会儿,承不住这种目光,挪开眼:“睡睡睡,睡一起就是了。” 他眨眨眼看过来:“师姐……” “我没意见。”衡南揣着口袋,直接进了他那件小木屋,“我帮你把被子搬过来。” “哎师姐!”肖子烈三步并作两步,抢在衡南之前进屋,一屁股坐在床上,挡住她视线,双手背在身后,飞速拢了拢瘫在床上的内衣,睫毛乱颤,满脸通红,“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衡南揉乱他的头发,转身折返,眼梢含着高深的笑:“那你自己来吧。” ——小孩。 黯淡的落地灯照着并排的三块铺位。 衡南正在涂抹的护手霜很香,香得肖子烈想打喷嚏,胳膊上就一凉,一坨乳白色挤在他手臂上。衡南垂睫,削葱根交叉:“抹多了。” “你睡我这边。”灯下,盛君殊跟衡南耳语。 肖子烈笨拙地抹着护手霜,边抹边不适应地闻自己的手指,还没听过师兄这么小声说话,小得几乎有点不真切。 “我想睡中间。”衡南已经往下一遛躺在了中间,被子一拉,一双眼睛闪闪地看他,“师兄,可以吗?我还没跟子烈一块睡过。” 她做二师姐时,肖子烈还是个小孩子,牵着她的衣服角,想跟她一起睡觉。 她曾经跟他说过,进了内门就能住在一起。不过还没等到他洗髓完毕入住青鹿崖,她就先死了。 “……睡吧。”盛君殊停了停,轻轻地按了一下枕头。 他心里不太赞同,但他师兄妹几个彼此一同长大,非兄弟姐妹而胜似兄弟姐妹,亲昵惯了,不会遵着死板的规矩。 盛君殊也躺下,慵懒地闭着眼,伸臂熄了灯。衡南躺在中间,躺得十分放松。女性温柔的香气,一直萦绕在身旁。 肖子烈心跳砰砰,倒有些局促。脊梁骨在褥子上蹭来蹭去,窸窸窣窣。 “你身上是有虱子么?”盛君殊想了想,打破寂静,“聊一会怎么样。” “好啊。”肖子烈又艰难地拧了一下,“太好了师兄。” 衡南在黑暗里扑哧笑了。 盛君殊默了一下:“……你可以不这么造作。” “我又怎么了?”肖子烈冷笑,“师兄你睡在一对已婚夫妻旁边试试看?” 盛君殊声音隔着衡南飘过来,更平易近人,甚至含着点和白日不同的促狭,“我和你师姐做夫妻才几年?小时候我们几个一块睡大通铺睡多少次,也没见你这么矜持。” “我……” 盛君殊恍然:“记错了,那时候还没你呢。” “切。说的好像我是你儿子似的。”肖子烈生气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 他枕着胳膊,用拇指在地板上画圈,又挑起无声的笑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快活过。 “师兄,问你件事。” “你说。” “师父和姽丘当年真的好过么?” 盛君殊万万没想到师弟开局就扔过来一个大雷:“……谁给你说的?!” 这还编排上师父了,“师父”两字一出,他脑袋里嗡地一下,背上的汗都下来了。 “不是你说的随便聊聊嘛……”肖子烈忙翻过来,心虚地放低声音,“当时弟子私底下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 “……知道什么?” “就……天下玄学门派也不少,姽丘派干嘛总是跟我们过不去,非要立志屠我们的山,灭我们的派,这不典型的受了情伤,无差别攻击的弃妇嘛。” 这传言竟然能把死敌和师父牵一块,盛君殊气得胸口痛:“谁传的?!” “知道谁传的又怎么样。”衡南幽幽地插话,“反正都死了。” 盛君殊让她拿凉水一泼,冷静下来。 “……你也听说过?” 八卦流言,小道消息,他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没印象。” 说真的,她当年一心一意都扑在他身上,其他琐事哪里挂过心。 “你看,你师姐也不知道。”盛君殊心里好受一些,“多半是无稽之谈,以后别再提了。” 衡南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细细思量道:“我们住垚山,姽丘派住抚崖;垚山五座主峰,抚崖五座主峰;我们收百十来弟子,姽丘派也收百十来弟子;我们弟子借天书之力洗髓,得到阳炎灵火,姽丘派弟子借那颗珠子炼行尸,操控怨气……现在想想,除了他们没有天书,还真是桩桩件件都学着我们。” 盛君殊沉默。 他极聪明,衡南能想到的事情,他未必想不到。 肖子烈说:“……师兄别生气,大家也就是随便乱猜。而且即便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前尘往事,又不是师父收了我们以后才搞的露水情缘,这样想是不是好一些?” 衡南垂眼:“我真想不出来丹东和女人好的样子。” 肖子烈倒吸一口冷气,暗中怼了怼衡南,张牙舞爪地指指盛君殊。 “我没生气。”盛君殊平淡开口,“师父某一次是曾经和我说过,他原本有个尘世妻子,后来分道扬镳,总而言之是对不起她。” “……”衡南说,“不一定是她。” ”……“肖子烈咬住拇指,“我也觉得,这脑洞太大了。” 盛君殊又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师父其实是一具行尸。” 肖子烈瞪大眼睛,衡南脑子里也轰地一下—— 那老道丹东一对生着白翳的眼睛,快而轻盈,近乎飘着的步伐,还有他牵着她走路的时候,手总是冰凉。 把她骗回了垚山,他就很少在孩子们面前出现,长年隐居在不见光的蜉蝣天地,就连弟子试炼、洗髓,也都是交给盛君殊全权看管。 原来,这竟然是因为…… 会说话,会笑,会教导小孩子的师父,从一开始就是一具尸体吗? 原本门派衰落,衡南没有看到全貌,谈不上多么震撼。此时此刻,却感觉到被人扎了一下似的,一股钝钝的痛从心上蔓延开来。 肖子烈的反应比她也强不到哪儿去。师兄这是在报复他的放大招吗? 盛君殊宽慰道:“不论师父是人,行尸,还是鬼,既行跪拜之礼,师父永远是师父,没必要想太多。” 肖子烈难受了半天,难受地转移话题道:“上一次你砍了半天,楚君兮到底死没死?” “不知道。”盛君殊看着黑暗,“反正那颗珠子我弄碎了一半,姽丘派半数弟子续不了命,姽丘要是知道,得气活过来。楚君兮若想卷土重来,得看他本事。” “那不是君兮。”衡南的声音传出,两人俱是一怔。 今天晚上,真是惊喜连连,一人揭一盅大的。 “什么意思?”盛君殊心头一紧。 衡南把手放在心口,斟酌一下:“那个黑影杀我两次,第一次在房间掐我脖子,第二次在警察局捅我心口,君兮不会那样对我,所以他不是。” “衡南。”盛君殊无奈。 她对楚君兮为什么会怀着股近乎偏执的信任? “十年不见,人都可能生疏,何况千年已过,你还指望他对你留有旧情?” “师姐,楚君兮在姽丘派上山之前七天刚好消失,然后我们被屠了,千年后他又变成姽丘派的掌门出现在我们面前。”肖子烈也觉得衡南脑袋出问题了,“他背叛我们,在那边邀功封赏,这不是顺理成章吗?” 衡南目光有些迷蒙:“我说不上来。但我偏有一种感觉,我觉得那个黑影虽然一言一行都复刻君兮,但是……很陌生。” “他都变成行尸了,自然陌生了!”肖子烈气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从前不是伪装本性上山的呢?” 盛君殊捏紧指节,强令自己冷静。 现在的要紧事,是忘掉师妹半夜喊楚君兮名字这件事,将对师妹偏袒楚君兮引起的那股窜来的火气剥离开,原原本本地听师妹那句话。 衡南的思维有时剑走偏锋,但并不都是无理取闹。 “那个黑影虽然一言一行复刻楚君兮,但是……很陌生……” 这句话拆解开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那个黑影和楚君兮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叫他师兄,挑衅过他,但这又说明什么呢?连一个冤鬼,都能化作衡南的样子,大半夜喊他“师兄”。 盛君殊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倘若这个黑影真的不是楚君兮…… 那那个一双桃花眼的四师弟,为什么在师门沦陷前失踪,现在又在哪里呢? “衡南……” “嘘,师姐睡着了。”肖子烈的声音压得极低。 “三点了,太晚了。”肖子烈看着电子表嘟囔,“我们也睡吧。” 抬眼时,盛君殊手握牡棘刀,在肩上灵火上随便一燎,轻轻地割开自己的指腹,沾着一点鲜红,点在衡南眉心。 那点鲜血像是被皮肤吸收了似的很快消去,红光一闪,留下颗朱砂痣似的印子。 肖子烈一想就知道,师兄肯定是被怨灵变的师姐吓怕了,在真正的师姐额头上留个记号。他做完标记,抬头瞥了眼肖子烈:“你要吗?” “我就不用了……” 话音未落,窗外“咚”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接着,小木屋内的桌子“吱吱吱”挪移,板凳“哗啦”一声翻倒,撞得立灯摇晃,嘎吱嘎吱响动声中,传来幽幽的女声:“我的,我的……” 夹杂着激愤的男声:“给我,给我……” 盛君殊和肖子烈对视一眼。 第82章 姻缘(八) 第二天一早,肖子烈抱臂看着树下:“瞧,闹分家了。” 槐树之下,昨天还紧挨着的两个小坟堆,竟然凭空向两边挪动,中间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 通向小木屋的石板路上铺满了滚落的土块,好像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大战。 盛君殊看了看这两堆坟,打电话叫东西两村的人来。 苟三叔来的时候行色匆匆,拎着一兜零碎的东西,见了王勒的妈就大喊:“我就想着还有什么没结清楚,总算想起来了!” “我家出的嫁妆你得还回来,那都是我们慧慧的东西。” 王勒的妈也不甘示弱:“那你们把我们的彩礼退给我。” 苟三叔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不给你准备好了吗?快点拿来吧。” 王勒的妈满不情愿地打开背着的小皮包,从里面掏了个小盒子。所谓的嫁妆,就是个定亲用的小玩意儿,一块崭新的女表。 苟三叔当场打开一看,撑起手表的海绵垫子都是反着的,像是被人卸下来匆匆放进去的:“你们这就不厚道了,这是我们慧慧自己拿工资挣钱买的,她还没戴你们家里人先戴了,难怪她还不肯走。” “谁戴了,就是拿下来试了试,没人戴。”王勒的妈让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死人的东西谁稀罕戴着。” 苟三叔嫌弃地拍拍海绵垫子,合上盒子,嘟囔了几句。 王勒的妈摊开手:“你不如当初就别给。把我们的彩礼也赶快还了吧。” 苟三叔咬着牙,一手拎着袋子,一手往外掏东西,比起那块女表,掏出来的“彩礼”就零零碎碎的了:一块香皂,一盒造型蜡,一块假得发绿的玉观音,一串紫晶石手链…… 盛君殊感觉让什么晶亮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走过去,从那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面捏出了一小片金属制品。 有拇指大小,扁平的一片,不规则,外表是凸凹不平的青铜花纹,边缘锋利,像是什么东西的碎片。 翻过来一看,一道白光闪过,清晰地映出他的眉毛和眼睛。 是一小块镜子的碎片。 “这也是‘彩礼’?”盛君殊捏着碎片看了看,放了回去,无言以对。 苟三叔嫌弃道:“可不嘛,送也不送个整的。” “我们家条件你不知道吗?”膀大腰圆的妇人绷着脸上下颠颠手,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拢了拢,收进包里,嘟囔,“那小块,是我儿子死前一天捡回来放抽屉的,我觉得好看,才放进去的,又不是故意要丢人现眼。” 肖子烈忍不住问:“在哪捡的?” 那倒霉镜子是青铜的,摔是不可能摔成这个样的。 “就我们村外头山路上,可能哪个游客落下的吧。”王勒他妈不甚在意,装好了“彩礼”,木然道:“这可彻底两清了。” 她走到树下,脚尖轻轻点了点右边的坟包,“勒啊,东西都要回来了,你跟这个女的现在没一点关系。你要不想折腾你妈这把老骨头,就别闹了。” 苟三叔也对着苟慧的小土堆也作了个揖。 两人拿着东西,一左一右,背对而行,沿着山路越走越远。 片刻后,槐树下那两个土堆,像是被挖空了中心一样轰然坍塌,尘土飞杨,两座坟竟瞬间夷为平地。 盛君殊回头,看见衡南站在小木屋门口,低头抱臂,神色很凝重。 走过去时,衡南抬起头,眼睛下面的乌青把他吓了一跳,随即盛君殊反应过来,不是师妹的黑眼圈重,是她的脸色太白了,额头上抹了一层汗,以至于鼻侧、人中这些脸上深色的部分,黑得异常突出。 “怎么了?”盛君殊立即捏住她的肩膀,贴近她的额头,“是不是又疼了?” 他握着她的手贴近天书,并没有感受到胸腔下拍翅的声音。 “不是……” 衡南冰凉的手反握住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天书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被盛君殊压住,另一个正在疯狂震颤,她感觉自己心脏都在共振。 但无论是她还是盛君殊,都摸不到拿一个的存在。 她甚至怀疑她是疼痛了太久,大脑里出现了幻觉。 不是有那种幻肢痛吗?一个人腿都没了,还老觉得腿疼。 盛君殊轻轻揉了两下,总感觉治标不治本,扫了一眼屋里叠好的地铺,做了下心理建设,耳语道:“要不……” “算了。”衡南当机立断,“我们今晚之前,快点回去吧,太冷了受不了。” 她说干就干,扭头就从盛君殊怀里脱出,钻进小木屋搬行李。 盛君殊一人站在原地,让冷风吹了一下,莫名地感觉到有点儿空虚。 ……竟然被否决了。 “放着师兄来。”他弯腰一把接过衡南手里的箱子,抽空看了她一眼,师妹骑在另一个箱子上,无聊地看着手机,头发滑落,盖住脸颊,背后露出一段青白的脆弱的脖颈。 盛君殊觉得她应该加条围巾。 但是衡南不戴围巾。就算出门戴了,去酒店往架子上一挂就忘记了。回回都都是他折返去取,几次之后她就拒绝围巾了,说什么也不肯戴。 盛君殊走过去把她外套拉到脖子上面,生生拉成个立领冲锋衣,衡南低头扫了眼立领,又瞪圆眼睛和他对视,连玩手机都忘了:“……你很冷吗?” 盛君殊看着她顿了顿,一句“我怕你冷”半天出不了口:“你的视觉效果有点冷。” “……” 衡南把帽子戴上了,整张脸缩进衣服里,不想跟他说话。 “起来。”盛君殊想抬她屁股底下那个箱子,不过话刚出口,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左手“咔嚓”拉起拉杆,右手往衡南腰上一搂,在她短促的尖叫中,连人带箱子一块拎起来。 “可以呀师兄。”肖子烈饶有兴趣地转着头,一路目送盛君殊把人抬上越野车。 车里的空调“呼”地打开,吹出来的还是冷气,窗户上迅速凝起一层白雾,肖子烈搓了搓手:“师兄,咱们在这儿吃顿再走吧。” “都行。”盛君殊回答得有点心虚,扣安全带的时候,撇了衡南一眼,她正拧着那个安全带,厚厚的羽绒服在怀里堆出一堆褶子,遮挡视线,低头半天找不到插口。 心虚,是因为他刚把师妹直接塞进了副驾驶,这样她就不会一直坐在后排和肖子烈打游戏。 衡南好像没有发现。 他探身过来,握着她的手,“咔哒”一声把安全带卡了进去。 肖子烈提前打探好,在进山口附近找到了家火锅店,店面很袖珍,厚重的帘子掀开,只有两张沙发卡座,很安静,没有别的客人。 吧台上摆了只电暖炉,把桌子附近映得红通通,暖洋洋。 三个人都吃辣,肖子烈点了份红汤锅,一架子菜。服务员要走,让盛君殊叫回来:“三瓶啤酒。” 衡南和肖子烈对视一眼,肖子烈嘴角的坏笑都快溢出来了:“不是不喝酒么师兄?” 盛君殊脱了外套,轻描淡写:“下不为例。” 锅沸开时,肖子烈拿筷子在里面搅了搅,忽然说:“我们这算不算提前过年啊。” “今天几号了?”盛君殊让他一说才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看了眼日历,“今天——” 肖子烈拍着腿大笑:“哎?刚好大年三十啊,不算提前过年。” 他把肉捞出来,堆进衡南碗里:“来师姐给你。” 衡南戳了两下,筷子一翻,露出里面红红的芯:“几百年没吃过火锅了吧,不熟练。” 盛君殊瞥了一眼:“没熟放进去煮煮再吃。” 衡南顿了一下。 严重洁癖症患者说得这种话,肖子烈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师兄你没被夺舍吧?” “别废话。”盛君殊眉头轻敛,悬腕倒酒。 倒了三杯,还有她的份,衡南越发觉得大年夜在盛君殊心中的重要程度非比寻常,咬着筷子头含糊道:“那我们不如直接吹瓶……” 盛君殊轻轻地瞥了她一眼,衡南噤声,酒已倒满了。 肖子烈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红泥小火炉,是我梦想中的画面没错了。” 盛君殊默然举杯,衡南立刻端起来,肖子烈跟上,三只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熨帖默契,声音并没有多么响。 肖子烈贴着盛君殊的杯子:“恭喜大师兄在一千年后终于脱离单身。” “恭喜肖子烈在一千年后终于高中毕业。”盛君殊平淡地说。 就看谁更丢人。 服务员耳梢频频飘过“一千年”,饶有兴趣地伸着脖子从吧台望过来,觉得这两个帅哥倒十分有幽默感。 “……”肖子烈僵硬地扭过来,“来来,师姐你也该祝我。” 衡南跟他碰了一下:“那就祝你快点大学毕业。” 到时候就真成了门派上下学历最高的人。 不知是不是衡南的错觉,她说完这句话,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随后火锅沸腾的喧闹声才继续灌入耳中。 肖子烈明明笑得极其开心,杯子里的冰啤酒都在乱晃。 她敏感地回头,看见盛君殊闭着眼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灌得猛而无声,用手背拭了一下嘴唇,睁开眼睛,原本清明的眼瞳里,好似蒙上一层浅浅的水光。 那一瞬间,他的睫毛覆下,似乎迅速想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他也得有那个本事。” “看不起人。”肖子烈朝他比了个中指。 “那你祝我什么?”衡南把酒杯推了过去。 少年的脸让电暖炉映得如用暖玉,嘴唇让辣椒激得殷红,仔细想了一下,冲她灿烂地一笑:“那就祝衡南师姐得偿所愿吧。” 衡南眼尾沁了点笑。 不知道盛君殊能喝多少。反正一瓶下来,衡南脸胸腔里仿佛燃着一团火。 她把领子落拉下来点,厚重的帘子掀起来的瞬间,她愣了一下。 外面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哇,下雪了。”肖子烈从她背后钻出来,伸手接了一片雪。 雪一絮一絮的,下得很急,盘山公路全黑了,大团的雪花白得耀眼。三个人并肩,盛君殊刻意放慢了步速,雪花黏连着落在盛君殊两肩,他一走,雪花从他身上滚落,留下一道不连贯的水痕。 衡南仰起头,黑黄的天好像破了个大口子,雪就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师姐。”肖子烈忽然说,“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衡南顿住,惊异地地扭过头,肖子烈的黑色外套在风中无声摆动,少年笑嘻嘻的,鼻尖上落下了一片雪,很快融化,皮肤宛如精灵般白得透明。 “哪里。”衡南侧头打量着他。 这下轮到肖子烈震惊地瞪大眼睛:“我我就开个玩笑……”说话的时候,他揣着口袋,轻松地住步,停在羊肠小道上。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睫毛颤动,凑过泛红的右脸颊,“这儿吧。” “师兄?”他瞥衡南背后的盛君殊。 盛君殊勾了下嘴角,没作声,黑发上落了几片雪花。 肖子烈于是安然收回目光,稍微蹲了一点,又把脸往她跟前送了送。 衡南揣着口袋亲上去,那个瞬间,肖子烈突然搂住她的肩膀向前一送,猛地捧住她的脸,衡南睫毛颤动,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感觉像是一片雪融化。 “嘿嘿嘿……”树叶在风中摆动,少年笑得胸腔震颤,“我主动的哦。” 衡南让他放开,落回地面,向后退了几步,盛君殊从背后扶住她。 “就这儿吧。”肖子烈眼底的笑蔓延,稍稍正色,“我不跟你们一起了。” “你去哪?”衡南想向前走,盛君殊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将她钳在原地,“到时间了。” “到什么时间?”衡南喊道。 “师姐啊,七七四十九天的洗髓,我只洗了十二天。”肖子烈噘着嘴拍了拍身上雪花,“所以充其量只算一半的内门吧。” 衡南瞳孔微缩。 那是……对……盛君殊身上那道疤痕,肖子烈简子竹洗髓十二日,门破,仇敌持刀上山,大师兄当机立断…… “师兄。”肖子烈向后退两步,笑道,“虽然总跟你吵,但师兄待我恩重如山。子烈不言谢,愿生生世世为师兄手足亲卫,为君而战。” 大师兄当机立断……把肖子烈从丹炉里捞出来,还未来得及捞旁边的简子竹……姽丘派已破了师门,盛君殊将肖子烈挡在身后,硬捱一刀,简子竹毙命当场,肖子烈…… “哎,不废话了。”雪花逐渐穿过少年的身影,仅剩眸中的一点亮,他抬起手挥了挥,笑容灿烂,“师兄师姐,新年快乐啊。” 洗髓四十九日,阳炎体永生不灭,但没有轮回,洗髓十二日……洗髓十二日…… 带记忆轮回,世世短命,不足而殒。 “红包记得给我留……”簌簌的,黑夜中只剩下山道上斜落的雪花,下得凶猛,北风紧绷如钢丝震颤。 “衡南。”盛君殊紧紧钳着她,手臂加了几分力,不至让她跪在地上,也不放她向前追去。 追去也无用,她站直了,只是有点茫然,雪上空留来时热闹的一串脚印,眼前空茫茫的,只剩蔓延至远方的小道。 那家火锅店的门头下悬挂的红灯笼,仍然莹莹亮着。 她扭过头,看向盛君殊。他立在黑暗里,立如青松,任凭北风来去,头上和肩膀落满雪花。他的瞳孔黝黑,脸上没有太重的表情。 衡南问:“这回等多少年。” 这样的生离,她不在的时候,他已经历不知多少次。 盛君殊拢了拢她的领子,手下怔了怔,似乎是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十八年一轮回。” 北风吹起她的短发,齐齐的发梢平直越至脸颊去,头发黑亮,挡住眼睛,她点了点头,挽住盛君殊的手:“走吧,回车上去。” 盛君殊抬头,感觉有些不真实。 深一脚浅一脚的羊肠道,曲里拐弯地抹入远处,山岭像是高耸的墓碑。朔风吹雪的夜里,他身旁有另一人的脚步声。 衡南紧紧挽了他的手,半是挂半是扶地陪着他走在这看不到尽头的路上。 她没有哭,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带着他意料之外的从容。 “酒也喝了,火锅也吃了,回去给他烧点红包就是。人就是这样一辈子。”衡南停了停,沙哑道,“师兄,别担心。” 第83章 旧影(一) 盛君殊沉默地看着衡南,眼珠闪着乌玉似的光,很专注,仍想说什么似的。 衡南说:“你专程开车接他一趟,专程让我们睡在一起,不就是害怕他一个人走了吗。” 她胡乱地拂落了他肩膀上的雪花:“你该做的都做了。” 雪还在落着,盛君殊眼睫垂下,缓缓低头,衡南如有所感,仰起脸,两人冰凉的嘴唇轻轻相碰一下,唇齿间氤出一团白气,仿佛是在相互依存。 半抱一下,轻轻松开,盛君殊反手握住她,下山步子快而稳健。 那辆大的硬壳越野停在山脚一棵松树下,已经白了头。 走近了,才发现车旁边站着个人,正焦灼似地踱来踱去,见他们走过来,高兴地远远挥舞手臂:“老、老、老板,小二姐!” “张森?”盛君殊站定,掏车钥匙。 张森迎过来,西装两肩也湿了,想必站了有一会儿,“我先到别、别墅找你们,结果屋里黑、黑灯瞎话,给蒋、蒋胜打电话才知道你们跑、跑苗西来了。” 盛君殊好不容易把车钥匙拎出来,抬头时神色自若:“又来案子了?” 张森顿了一下,“啊”了一声,“挺急的。” “车上说吧。” 盛君殊轻轻拍了一把衡南,“上车,外面冷。” 衡南拉开车门,张森伸着脖子嗅嗅:“老、老板,你喝、喝酒了,不好开车,我来吧。” 盛君殊把钥匙给他,和衡南一起坐在后排。 盛君殊本想问问案子的事情。 但这车沉,轮胎在雪地打滑,张森开得脖子都僵着,顾不上说话,他索性闭了嘴,向后一靠,闭目养神。 说是闭目养神,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应该说是在放空。 张森开车谨小慎微,车子下了山路,稳稳地通向高速。谁都没说话,车里安静,能听见雪花砸在窗玻璃的微小声音。 衡南点开游戏,横屏抖了抖,无意间同后视镜里小狐狸的半只下垂眼对视。 张森顿了顿,收回眼,笑:“外面的雪下、下得好大啊。” 衡南顺势看向窗外,嗯了一声,垂下眼接着打游戏。 网络连接不好,屏幕翻转,倒映出半块车玻璃。 衡南点了两下,忽然瞳孔一缩,陡然将手机“咚”地抛开。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拽住张森的外套,人已经向前扑去,左手抢住方向盘,厉声道:“你往哪里开?” “小、小二姐……” 车子几度漂移,人离心向左右摇去,盛君殊让这骤变一惊,陡然睁眼。衡南身子前倾,正跪在两座之间,一手掐住张森的脖子,一手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张森的脸因缺血而涨红,手也死死握在方向盘上,拉锯之下,方向盘正急剧抖动。 盛君殊本能地觉察到暗处的危险,恋战无用,反手扣开门锁,抓住衡南的外套一拎:“跳车。” 车子在无边的道路上失控般飞驰,前路茫茫不见灯,只见夜色中一片大雾。 车门打开瞬间,刀子般的风雪灌了进来,却有一股更大的力量立刻“砰”地推上车门,将他虎口震得麻了一瞬。 从门缝起始,寒冰“咔嚓咔嚓”迅速蔓延整个车门,向上延伸至头顶,竟然把整个轿厢在数秒内完全封死。 盛君殊牡棘刀反握,刀柄“咚”地撞在车窗上,一连撞了两次,结着坚冰车玻璃岿然不动。 大刀在手中一转,刀刃向前,瞬间削掉了驾驶座椅的顶部,张森只觉一阵凉风,半颗漆黑的后脑勺露了出来。 寒光飞过,刀再一转,刀柄重重敲在张森脑袋上,转瞬间血流如注。 衡南撒了手,甩了甩,因为盛君殊已经代替她从后面勒住张森的脖子。 张森的脑袋被迫九十度后仰着,盛君殊垂眼看张森的时候,能看得到他牙缝中溢出来的鲜血。 盛君殊不想问他为什么,此时此刻也没必要,“把锁打开。” 张森的脸色涨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一字一字艰难地从喉咙挤出来,伴着气鸣声,“只要……我、我活着……你们就……别想……下去……” 衡南踹了一脚玻璃,脚震得发麻,这见鬼的车还在近乎飘地飞驰,没有撞到任何障碍物。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捏拢泡沫似的,像是很多足的“东西”在真皮座椅上爬动,衡南手脚发软,迅速向后躲。 黑虫聚拢在一起,副驾驶隆起一团缠绕的黑雾,渐成个人形。 衡南瞭了他一眼,诧异地睁大眼睛。 盛君殊上次破坏那颗珠子,颇有成效,黑影人这次过来,只剩下半个—— 半个。 他的上半身跟截艺术石膏像似的墩在副驾驶上,不太稳当,还在左右颠簸。 衡南对因虫而起的反胃心态,片刻内减退大半,坐直了身体睨着他。 黑雾向下褪去,捋下面纱一样,露出似笑非笑的阴柔少年的面孔。 “君兮。”盛君殊咬紧后槽牙,“上次我们一起洗澡,师兄同你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楚君兮露出一弯冷笑:“永生不忘。” 盛君殊笑得更冷:“你不忘个屁!台词搭得不错,可惜我素来不与他人共浴。你是谁?” 叫他喝问,楚君兮面色果然一滞,面部肌肉抖动,那个瞬间,盛君殊甚至感觉他露出的眼神诡异的近乎懵懂。好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被问了程序以外的问题。 楚君兮恼羞成怒:“我是楚君兮!”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这人不是你的小四哥。”盛君殊捏着臂弯里那颗头,用力扭向楚君兮。 张森话都说不出了,只顾得上噗地吐出血沫,两手紧紧掰着盛君殊的手臂,用力,“我……不……” 电光火石之间,请假,消失,打翻的杯子,每年牌坊下的祭奠……前因后果在盛君殊心里走了一遭,心头如遭重击。 他低头沙哑道:“……因为白雪?” 他手下松开,张森的手也没能使上劲,脑袋断了似的仰着,含怨看着他:“都是你、你师妹,你为、为什么不救,为、什么不救她?” 盛君殊一怔。 张森睨向衡南,连缀的笑之间,缠着嘶嘶悲鸣:“小六哥可、可以回来,连小二姐都可、可以回来。” “全门派的人都他妈可、可以回来。只有她、她回不来。” 年轻人毛绒的双耳陡然现出,盘卷着,瞳孔竖起,面现兽相,妖气冲天,“凭什么?我偏要……偏要……” “我也希望白雪回来,但阳炎体永无转世。” 盛君殊神色凝沉地望着他,字字千钧,瞳仁里覆了一层冷寂的月色。 “有办法。”楚君兮以一根手指勾着张森的脸,将他的目光定在衡南身上,“看见了吗?她。” 衡南冷冷瞥向他。 他挑着张森的脸,望定衡南,轻柔地笑道,“你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明白了吗?” 盛君殊再忍不了,以肘扼着张森,刀刃朝前,转眼阳炎灵火由肩至全身,再灌入刀中,整个刀身泛出烧红的颜色,“砰”地砍在挡风玻璃上,“刺啦啦”绽开了一道蜘蛛网。 试验这么一下,试探了这法术的深浅,他放开张森,任他向下滑落,抬起手臂,大开大合,两边砍了数下,沿着砍出了一道缺口一拉,刀刃擦出一路火花,旋即,“嗡”地一声巨响—— 钢铁的车厢竟在路上分崩离析,被他生生断作两截。 前半节驾驶室带着“楚君兮”铁青的脸,一往无前地冲去。 后半截顶着肃杀的冷风减速,前后转瞬分离。衡南受惯性向前扑去,让盛君殊拽住衣摆向后一带,压进怀里,护着她在地上一连滚了几周。 尖出的石块重重的扎入脊背,盛君殊咬紧牙关,所幸也停下来。他放开衡南,挪了下。 人一旦松懈下来,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无声地吞吐了几口气。 衡南撑着地,内脏终于归位,地是软的,抬手一看,掌上粘满沙砾。 带着一丝咸腥的风不住地从后面拂动她的脖子,耳鸣退去后,潮汐的起落灌入耳中。 ……是海? 她抬起头,夜色无边,一轮清月,远处银色的海浪朝他们涌来,又向后退去。海无尽头,群山无数。 “艹。”那几个矗立的黑影是垚山主峰。 “不许说脏话。” 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 衡南慢慢回过头,盛君殊在地上躺了片刻,闭了一下眼睛,单手不耐地解开纽扣,“扶我一下。” 衡南把他拽起来,后腰濡湿,泡了水一样,她一摸,摸到一手血,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师兄……” “不要紧。”盛君殊立即捂住她的嘴,轻道,“别喊。” 衡南一口咬在他手上。 衡南不愧是衡南。 第84章 旧影(二) 潮汐起落,浪花拍在礁石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沙滩上,两道一男一女两道高挑的剪影,并肩缓步行进。 近看,男的外套拎在手上,衬衣背后大片干涸的血迹,裤脚蹭着一道一道的泥沙;女的外套多处磨破,边走边低头从露白绒处揪出了一片鸭毛,结果拽出了一连串羽绒,她伸出一只漂亮的手从容拂去。 总而言之,形容狼狈。 这里不下雪,月下沙滩和海浪都是银白色,空无一人的曲折岸线上,鸥鸟在远处啼鸣。 “海挺漂亮的吧。”盛君殊问。 衡南缩在黑色羽绒服里:“嗯。” 年终工作最忙的时候,盛君殊原本也考虑过休假要带着衡南去海边走走。 “鞋怎么回事?”盛君殊站定,看着她脚下。恰巧衡南一抬脚,靴子的牛皮低和壳子分开,软踏踏半垂下来。 “……”衡南瞭了一眼,在地上用力踩了两下,“刚才踹玻璃线崩了。” 盛君殊盯着她的鞋,似乎憋了点笑。一手切在她背上,一手搂住她膝弯:“来。” 衡南还没反应过来,就挣扎着让人掉了个个儿,一双腿腾空起来,垂在男人臂弯下。 半身用力支起来,突然想到他背后有伤,才不敢乱动了,风把她一缕头发吹到脸上,抓着他手臂,衬衣下紧绷的肌肉炙热:“我不用你抱着。” 盛君殊把她往上颠了颠,迈腿往前走:“你又不沉。” 走了一会儿,衡南问:“忘了问了,白雪怎么死的?” “触柱。”盛君殊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顿了顿,低头看她,“怎么了。” “没怎么。”衡南漠然捋了一下头发,“反正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样也好,至少没吃多少苦。” 盛君殊不想接这句话。 但又他不得不承认,衡南说的是对的。 师妹的苍白的脸仰起来看着他,看得很专注:“师兄,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 她这么看着他的时候,像一朵隐在雾中的银莲,花瓣上凝的全是霜雪。 盛君殊低头亲了她一下,衡南快速而难堪低别过头去,银莲猝不及防覆盖一层红。 “别总想这些没用的。”盛君殊向前走着,气息微乱,白雾漫上来,漫过眼睫。 这双眼睛很黑,刚硬锐利,像打磨了无数次的玄铁,“说出花来,过去的也已经改变不了。” 他的思维比较直线,眼下重要的,是先找个栖身的地方。 盛君殊走到山下,站在石头上望了望,侧过肩膀,从石缝中灵巧地钻进去,双肩阳炎灵火摇曳,向上窜出一朵一朵橘色的火星,消失在空里,照亮了嶙峋的石壁。 盛君殊矮身钻过石桥,空间陡宽,眼前是个遮风避雨的石室。 “山下还有这个地方。”衡南跳下来,踩在一地枯叶上,离了阳炎体,寒气从尾椎骨爬上来,下巴颏不受控制地打颤。 盛君殊弯腰四处收集坠落的树枝,两掌相合,噼里啪啦折断,利落地扔做一堆:“以前下山历练,来不及回去,就在这里凑合一宿。” 堆够了,手指一引,篝火轰然亮起,火光跳跃在衡南苍白的脸颊。 盛君殊拍拍手上灰尘,见师妹抱膝坐在火前,冷得嘴唇发白,立即挨着她坐下,将她揽进怀里:“好点了么?” 师妹这个至阴体质是个大麻烦。 “师兄。”衡南靠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地说,“今天你削掉的那辆车多少钱?” 提起这个,盛君殊有点难过。 他难过不在于价格,在于那车出厂只开了一次,是浪费了辆新车。 “……反正没轿车贵。” “哦。”衡南垂下眼。 两个现代人,手机没电,行李落在车上,如果有一张遁地符也好,偏偏两手空空跳了车。 在盛君殊过去的千年岁月里,很少有这样被动的时刻。 其实凑合一夜倒也没什么…… 就是没法洗澡。 盛君殊在裤子口袋摸了摸,摸出了一包湿纸巾撂在地上,松了口气。 衡南说:“师兄,你伤口……” 盛君殊反手摸了摸后背,血已在衣服上结了硬块。 “我来。” 衡南绕到他背后,十指捏住衬衣,一点点地揭下去。脊背上隆起的筋脉夹出一道窄而深的腰线,几处扎伤和擦伤混在一处。 她拿湿巾,小心地把混杂在伤口中的沙砾剔去。 背后的触感冰凉,师妹的动作过分小心,一点不痛,反倒弄得他有点痒,背后沁出了一层薄汗。 一阵热气贴近耳畔,原来的她小心地绕过他的伤口,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的指甲修剪成光滑的椭圆形,印着他的皮肤,细微的刺痛,指腹却冰凉柔软。她竟然在抚摸之前那道旧的疤痕。 摸得极其小心,迷恋,好像触碰一块昂贵的玉石。 “衡南。”盛君殊忍不住按住她的手。 如果师妹故意拿他玩笑,他还能一本正经拒绝。 可他受不了这种自然流露的喜爱。 这让他膨胀太过,进而心生惶恐,好像偷窃了别人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盛君殊猛然闭眼,睫毛一颤。 她咬在他后颈上,横冲直撞的,生涩的而热烈的痛。 衡南咬完了,坐定,想找块干净的布包扎一下伤口。 目光逡巡,盛君殊这件衣服他肯定不可能让她撕了,她想了想,想起自己也穿了件贴身的衬衣。 窸窸窣窣地脱去外衣,然后是起着静电的宽松毛衣,里面一件闪光材质的衬衣,扣子扣得很近,领子是两个小小尖角。 还没解开扣子,他骤然转过来,猛地揪着她的领子一提,坐在他腿上。 衡南仰着脖子,能看见他的发顶。低头,他正用手指好奇地拨弄领子的尖角,似乎觉得很可爱,然后压着她的脊背,吻住了领子上那一小块脖颈。 篝火乱晃的山洞里,衡南攀着他的肩膀,手指蜷起,忙乱低头,地把唇凑过来,忙乱的接吻到一半,盛君殊停了,再三隐忍,转头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差不多了……一会儿没地方给你洗。” 衡南不肯下去。 盛君殊觉得这样抱着师妹倒很暖和,她也不冷,索性单手抱着她,拉过衣服往她身上一盖,抚摸她的头发:“累了就睡。” 衡南不认床,只认他,伏在他怀里,让他摸了两下,不一会儿便呼吸匀沉。 他将衣服铺好,把师妹放下,自己也躺在身旁。 闭上眼睛,心头沉沉却地压着很多事情,毫无睡意。 张森做他的秘书有一千年了。 这样算来,他和张森在一起的时间,比他和师弟师妹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一千年朝夕相对,都不足以让张森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而身边的人早就心中含怨,这些年来,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做人,众叛亲离,是否太失败了? 白雪面容浮现在眼前。娃娃脸,杏仁眼,一派天真的相貌,息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他心中有愧,无数次回忆起这张脸,他总想把这张脸铭刻在心里。 ——师兄对不起你。 可是这份记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 过了太多年,说过太多次对不起。年轻气盛的骄狂是最大的无知,事实上他总是很无力,比如白雪触柱,衡南坠崖,子烈半途而废,简子竹殒身,牌坊碎裂,垚山倾覆。 除了徒然留下一条命,这些没有一样他能阻拦。 他的文学武术根本只学了个半吊子,短暂的练功生涯就结束了,师门都不在了,他存在的意义究竟又在哪里。 他花了一千年日夜修补着一只破船,夜以继日地追赶着这个意义。 但他没有想过,也许这本身就没有意义。 在白雪触柱再无轮回的那一刻,这船就再也修复不了,一切都结束了,垚山已经完蛋了,绝于丹东掌门。所谓的起航,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可是,如果大师兄没有意义,盛君殊又有什么意义呢? “师兄。” 盛君殊怔了一下,拉回神智,衡南在他怀里不安地上下蹭着,一声一声,急促而含糊,“师兄,师兄,你等等我,等等我……” 这是做梦了。 火烧得噼里啪啦,他按住衡南的手,盖好了滑落的衣服:“等,师兄等着你。” 低头见衡南浓密的睫毛簌簌地抖,嘴唇弯起,罕见地露了股没有刺的娇态,也不知道梦到什么。他撑起来拍着她,在摇曳的火光中,顺口问:“等你干什么?” “等我拿剑。”衡南仍快意地笑着,“我为你死。” 盛君殊望定她,没有动。 他一千余年的人生里,在人生的最谷低,一剑碎寒江,破空而来,铮然一响,霹雳弦惊,定在他面前。 那是一句告白。 第85章 旧影(三)[一更] 熹光照着弯月形的薄刃,把它映得泛白,刀在盛君殊手里转了个向,以一块鹿皮仔细擦过,吹了吹刃,盛君殊坐在洞口,一条腿屈起,握着刀侧头向外看。 海是厚水粉涂抹的蓝紫色,和淡黄的天混在一起,雾蒙蒙的一片。 白天比夜晚看得清楚,这里是群峰背面,距离外峰景点有人和交通的地方,有两三公里的路程。 阳炎体自愈能力强,睡了一晚,后背伤口只剩下浅浅的红痕。盛君殊把衣裳抖了抖,勉强穿回去。衡南也起了,跪坐在石室里皱巴巴的外套上,身上穿着那件闪光面料的oversized衬衣。衬衣料子很硬,揉了一晚上依然平整,像她自然垂下的顺直黑发。 她把粉紫色的粗针毛衣套在外面,两只手交替拢着头发,动作慢慢的,带着少女起床时的一点慵懒。晨曦之下,她的手背白得发光,睫毛显出褐色,哈欠起,飘起一团如云白气。 这个画面,盛君殊盯着看了半天。 他甚至有一种荒诞的错觉,他们早就住在这深山里面,猎户打猎,猎妻看家。猎户早晨起来心不在焉地擦刀,他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看看妻在里面起床梳头,很美,一天都很有干劲。 “饿不饿?”盛君殊温声问她。昨天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 衡南又打了个哈欠,恹恹摇头。 原来她的早起不是铭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没有闹钟规范,她起得很艰难。 衡南暗自叹了口气,站起来,脚尖踢踢火堆,走到盛君殊跟前:“走回去吗?” “走。” 盛君殊也拎着刀站起来。 他忽然想到,师妹手上还没个武器,弯腰从地上挑捡出一根长而直的树枝,几下掰断枝杈。树枝承了阳炎之气,绷得紧紧的,尖稍都微微抖动。 他递给衡南:“试试——用不用师兄再教你一……” 衡南接过来翻看首尾,手腕猝不及防一转,猛然向前旋出,白光一闪,盛君殊立刻向后倾身,咔哒一声闷响,他抓起衬衣一看,胸前一枚塑料纽扣给她削掉半截。 盛君殊半是生气,半是好笑,用力揉了一把师妹的脑袋:”拿着用。” “你不生小狐狸气了。”衡南边走边问。 “没必要。”盛君殊默了一下,说,“毕竟精怪的智商就那么一点。” 他原本没有其他的意思,衡南却吃吃地笑出声,很刻薄,闹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觉得他是让人利用了?” “一千年前我也什么都没有,一片狼藉,”盛君殊说,“他如果一早就怨我,大可分道扬镳,没必要跟我走。而且,即便是卧薪尝胆,这蛰伏时间未免太长了,他还没那个气性。” 盛君殊眯起眼:“阳炎体没有转世,一早就有定论,张森不可能突然质疑起这说法来。我怀疑,是那个人许诺了他什么。” 他现在不想用楚君兮的名字称呼那团黑影:“比如,让白雪回来。” 这个说法让两个人都沉默。衡南说:“小狐狸凭什么相信?” “凭他自己。”盛君殊冷静地说,“假设君兮已经死了。现在回来的这个一模一样的君兮,不就站在张森面前?” 这团黑气是具高阶行尸。姽丘派的弟子,都是行尸。行尸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过是炼尸炉里出来的可以无限再生的怪物。 成为行尸后,大多数仍然保留自己原本的面貌。如果这具行尸不是拿楚君兮炼的,它是怎么变得和楚君兮一模一样的? 容貌,声音,甚至对某些小习惯,和他记忆中几乎没有出入。实在太像了,以至于如果没有衡南点出,头两次相见,他甚至都信以为真。 还有白雪。 倘若姽丘派真的为了哄骗张森,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雪,这个“回来”的白雪,究竟会是个什么东西? 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但比起以上这些,盛君殊其实更加在意行尸说的话:他们做不到的事情,衡南可以做到。 能否复制出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白雪,需要衡南的帮助。这话究竟何意? 难道指的是天书吗?它想引导张森抢夺天书,才画这样的饼? 但这也说不过去。 衡南能得以重生,全赖她的人和天书完全融合,眼下即便把天书从衡南身体里取出来,他们也得先找到白雪的遗体,才好移植。白雪身为阳炎体,早在千年前死亡的瞬间就消散于天地间了。 这个道理,张森即便是再病急乱投医,都应该想得明白。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他没想到的事情…… “师兄,”衡南站定,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角,脸色涨红,“我想尿尿。” “…………”盛君殊已经习惯这种横空出世的要求,回头打量一周,带着衡南找了个隐蔽处,拿手拔了几丛立起的蒿草,清出块空地,轻道,“上吧。” 千年前下山条件艰苦,少男少女在荒郊野外解手,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如今两人都当了很久的文明现代人,对视一眼,衡南别过眼去,脸上的红还没消下去,盛君殊镇定些,在口袋里摸出张纸,指尖挟过去,被衡南一把抓走。 盛君殊背过身去,衡南窸窸窣窣矮下身子。 就在这时,半人高的枯黄竖草摇晃一下,麻秆儿相碰,似是有风,盛君殊很警惕,眸光一闪,银白的刀身亮了出来,衡南受了惊,提了裤子蹦到了他身边。 嚓嚓的,是一阵列队行进的脚步声,踏着草,踩着杆子压倒一片。眼前黑压压的,出现了人。 这些人越来越近,只管往前走,谁都不说话,一片诡异的静谧。但这列队并不整齐,不停的有人在里面左晃右晃,摇摆蹒跚。 衡南才发觉,“黑压压”并不因为人多,而是朝他们走过来的人皮肤暗沉,又背着光,好像有一大团云头把他们全遮蔽住了,几乎看不清五官,身上穿着都是几十年前的青布衫子,直挺挺,硬邦邦,一片寒气飘散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盛君殊手上刀一闪,转眼撂翻两个,把她一拉,扭身便走:“都是低阶走尸。” 两人步子越来越快,背后寒气压近,干脆撒腿跑起来。幸好这里还是垚山地盘,盛君殊将她向身前一推,衡南脚下踩着残余的断阶,盘旋上山,横生的枯草刺痛膝盖,背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僵硬声响。 衡南的心一通狂跳,忍不住回头,山下行尸黑压压的,就像蚂蚁洞外的蚂蚁一般,他们关节锈蚀,不会屈膝,直直地磕在山壁上,还在往前大步行进,积得多了,后面的行尸就像下饺子一般掉下山崖,溅起高高的水花。 天上乌云移动,地上阴影蔓延,从两边慢慢将金光挤压成一线。 阴影没过头顶,衡南仰头一看,骤然一停,盛君殊的胸膛撞上了她后背,他也看见了迎面摇晃着下山的无数黑影,好似空里撒下了一把晃动的鱼虫。 他提起衡南的肩,两人转瞬换了个位置。 衡南手里紧紧捏着那根树枝,手心生汗,滑得几乎拿不住;光秃秃的山下行尸体垒起人墙、不住敲打山壁,这时候哪怕手里有一张符纸也好,点燃的符纸扔进行尸窝里,这种邪物是最好的助燃剂,一烧就是燎原之势…… 可惜只能干想想。 这具身体底子很差,跑到半山腰,胸腔里充满了刺骨的冷风,压出一股铁锈味,肋骨都痛,她撑住肋,用力呼吸。 料峭寒风里,盛君殊回头看看她,容色仍然镇静,只是眼神里含着一丝隐忧:“没事,出得去。” “你不用……费神……看顾我。”衡南知道他忧什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压低声音喘,“我跟你背对背。” 盛君殊怔了一下,但他并不是纠结的人,立刻做了决断:“好。” 他低头摸了两下衡南手里的树枝,检查完好,声音很轻:“别逞能,这上面的……”刀刃向上一指,旋即手腕一松,刀身向下旋转,“还有下面的,师兄都能搞定。” 盛君殊站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背过身去,身上瞬间生了凛冽之气,好似从肩头开始结了一层白霜。 衡南向后退两步,抵住他温热的肩胛,匀了口气,反拿树枝勾了把头发,双瞳点了黑血似的,提腕便猛然向前砍去。 使剑的,行云流水有之,闲云野鹤有之,剑如舞。但唯独她的招式生猛,横劈竖砍,杀气极重。 倘若剑尖上点墨,在空里作画,在她画出的全是短促的横折,顿点,撇捺,是不满的喟叹,把血肉一起削坠下来,是个上窄下圆的惊叹,溅起如雾的殷红血梅。 从前人人都说二师姐这手剑太凶,不够舒展写意,浪费她一副柔软韧性的身躯。盛君殊却很喜欢,毕竟剑是武器,武器只看效果,惊叹号代表力量和威严,力量在他那里就是美学。 他亲口说过,战场之上,再怎么霸道都不为过,他调.教她怎么能画得更短、更凶,她越凶,他越忍不住笑,白鹤似的师兄笑起来,眉梢自有一股风流。她放出本性也能得到首肯,于是她惊喜,卖力,眩晕在这满纸顿点中。 练剑。她最最贴近师兄的时候。 盛君殊有些一心二用。因为他惦着师妹手里那根灌了灵力的树枝,万一中途断了,碎了,怎么办?肩上灵火沿着肩膀和手臂,流水似的倾下,在刀刃上熊熊燃烧,砍在硬邦邦的走尸脖颈上,像是砍了一刀陈年的冻肉。 火盘踞而上,“呼”地吞噬那具黑乎乎的躯体,噼里啪啦一阵响,焦臭味弥散开,火势迅速蔓延至更远的走尸,远看过去,宛如无形的粗笔在山上勾勒出一条赤红的火龙,蜿蜒蛇行,烤得山岗闪出浅赭石色的微光。 一直烧到山顶,火龙缓慢地昂首,来不及发出一声啼吟,便猛然发出亮黄的光,随后慢慢熄灭了。 黑烟滚滚,衡南一阵呛咳,抬腿踹下最后一个,收了树枝。盛君殊向上看去,山上留下一道巨大的焦黑的梭形痕迹,走尸都烧成了上头黑漆漆的木桩。幸存的走尸都停下来,像是挤在一起的蜡像。 那群古人蜡像半晌不动,过了一会儿,似乎得了指令,慢慢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条道来。 一个个走尸的脑袋击鼓传花似的往后转,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人形的黑气就立在道的另一端,白皙的面孔隐在流动的云气下,一双上翘的眼里呈满怨毒。 第86章 旧影(四)[二更] 盛君殊再偏头,黑影右手边,站着垂着脑袋的张森。 张森的耳朵和竖瞳都收回去了,还是往常那个可怜的人形,肩膀塌着,一身西装揉得皱皱巴巴,还带着流垂的血迹,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脑袋上,后脑秃了一块,肿起一个大包。盛君殊昨天拿刀柄砸他的时候没有留情。 不知道是不是大白天的缘故,张森的神情有些萎顿。 “师兄师姐,风华不减当年。”黑气讥诮地看着张森,“怎么办,打不过,抓不住,白雪便回不来了。” “不……别……”张森赫然抬头,脸上充满哀求,“你有、有办法。” 黑气抚着下巴沉思,转向盛君殊这边,似乎漫上笑意:“那么,你去求求二师姐帮你。” “去呀。”他一脚点向张森膝弯,弄得他向前踉跄一步,险些跪倒。 盛君殊注意到黑影的脚——他如今颈子上已经不佩戴法宝明珠,上半身还维持楚君兮的样貌,下半身完全变成了模糊的黑气。 似乎有一线闪光,从他抬起的脚踝处向后延伸至远方看不见的地方,不,不只一线,他收回腿时,腿后似乎有四五道那样的的闪光,错综交织着,好像背后结了个硕大的蜘蛛网。 盛君殊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张森已经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从山上下来了,他神色颓唐,眼睛不住眨着,不停用手背擦泪,抬起眼睛时,那双三角眼里愧疚一闪而过,只剩下偏执的可怜:“小二姐,求求你……求求你让白雪回来吧……” “你求我有什么用?女娲娘娘都救不了死了的阳炎体。”衡南冷冷地看着他,越过他肩头,仰看向山上的那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把话说清楚。” 那团黑气远远地,发出一串清朗笑声:“师姐,你莫要妄自菲薄。上次相见,不对,上上次,我已把本门法宝赠予你,他的愿望,我是帮不了,唯有师姐你可尝试一二。” 什么? 盛君殊心中一坠。 上次,上上次……公安局。他给了衡南什么东西?他怎么没有印象。 “小二姐,”张森抬头看着她,眼中阴寒漫上来,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他轻轻道,“你们并、并肩作战,夫妻同、同心,令人羡慕。” “你悉知盛、盛掌门,是因为他为人光、光风霁月,心口合一。小、小二姐,你呢?至亲至、至疏夫妻,你敢、敢让盛掌门知道你、你究竟是何样人么?” “倘若盛掌门了解真、真正的你,他还肯同你成亲,与你日日共、共处一室,心无芥蒂恩、恩爱吗?” 这莫名其妙的话,在盛君殊听来完全放屁,一句呵斥已经到了嘴边,低头一看衡南,盛君殊愣住了——衡南竟真的呆若木鸡,脸孔发白,抖动的睫毛下一片晃动阴翳,是被吓到的模样。 慢慢的,她嘴唇张开,似乎想负隅顽抗地说些什么,但一声也没发出来。 “衡南。”他匪夷所思地捏住师妹肩膀,晃了两下,“衡南。” 衡南听不见他声音似的,仍然定定地看着张森。 ——怎么了? 黑影的笑声漫过来,盛君殊目光锐利地抬头,见他满脸嘲讽,五指拢起,犹如猛禽伸爪,对着他做出了一个掏取的动作,口中笑声仍然不停:“种下一颗种子,而今也该发芽生根;埋下一枚棋子,现在也该是揭盅的时候了。” 盛君殊瞳孔紧缩,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清河派出所,“楚君兮”气急败坏,就是用这个动作向衡南扑过来,穿透他的手背,刺入衡南胸口。他屈指之前,高喊了一句“今日我必取天书”,当时,盛君殊觉得此举傻透了,放招之前,还要喊一句告诉敌人,岂不是提醒他迅速反应加以抵挡? 现在想来,背后转瞬生了一层冷汗。 假如他说了那一句,是放了枚烟雾.弹,把他全部的注意力往天书上引呢? 假如……假如不是“取”,而是“放”,是“埋”,如他所说,在衡南身体里,埋下一枚种子……埋下一颗可以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 穿入衡南心口的那只手,究竟拿了什么东西,他疏忽大意,并未设防。 盛君殊立刻将衡南转了个向,捧住她雪白的脸:“看着师兄,看着我……” 衡南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漆黑,懵懂,倒映出他的影子,透过琉璃般的眼珠子,似乎能看见里面有一根绷紧快要断裂的弦,正在瑟瑟地颤动,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只有特别不安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焦灼地啃指甲。 她就这样目光无神地焦灼地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似乎配合她的心境似的,地突然晃了晃,山岩上石块滚下,盛君殊一把抱着衡南退了几步,见鬼的,地面像末世到来一般正在开花皲裂,无数草叶、生命混合着尘土从缝隙中跌入。 世界像巨人指尖的球,朝一个方向飞速旋转起来,将天空,云朵,山和海,全部撕裂开来,搅成了一团沉沉的浆,盛君殊在站在球心,数秒之内旋转了不知道多少周,五脏六腑都快要错位,眩晕之下,几千年没有过的反胃感觉涌上心头。 为了强忍着不吐出来,他在旋风中闭起眼睛,抱着衡南不放手。可怀里的人就像一团聚集的棉絮,越来越松软,缩小,一朵朵随风飞去,直到什么也不剩。 他睁开眼睛,花了好久才镇定下来。 身上由内而外地泛着冷气。 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半山腰上,低头是嶙峋山石掩映的海,仰头是山,山上一片碧绿葳蕤,天气晴好,灿烂的阳光照在叶片上,泛出一股生气勃勃的黄绿色,太阳晒在后颈上,有热乎乎的暖意。 “大师兄,大师兄。”耳边一把莺啼似的嗓子,盛君殊的目光,慢慢地从天上转到面前。 少女双螺髻,用五彩线绳圈圈绑着,蝴蝶结下坠着毛绒球和两只小小的黄铜铃铛,娇憨的脸庞之上,一双玲珑眼睛,正睁圆了看着他,头一转,铃铛清脆的声音便响,她有些生气地跺脚,“大师兄,我跟你说什么,你听见没有呀?” 盛君殊看了她一会儿,极轻地自语:“白雪……” 娃娃脸的少女仰面:“啊?” 盛君殊低头,看见自己浅白的下摆随风颤动,底下露出绣银纹的黑靴,鞋尖儿向上挑,一摸腰上,腰带结绳,上面也系着两个黄铜铃铛,让他指尖一碰,滑落到另一边,叮当作响。 他曾经无数次祈愿回到过的,他做梦都想要重来一次的场景,他此生最想念和最对不起的故人,就近在咫尺。 盛君殊放下手,淡淡看着她:“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哦。”白雪又疑惑地看了他几眼,点点头,扭身步伐轻快地走了,少女穿束腰短裙,光洁的腿,踩了一双鹿皮小靴,靴子顶上也镶嵌着茸茸的一圈白毛,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但是,可惜,这不是真的。 人死不能复生,过去时光如大河奔涌向东,无法逆转,不可倒流。 一千年后的盛君殊立于原地,眼底润泽,目光却清冷如雪,岁月无情的搓磨已令他心如玄铁。 耽于过去,人就无法往前走。 人要向前走,便永不能回头。 “白雪。”盛君殊叫住她。 “我就说你肯定忘了吧。”少女无奈地折返,朝着他跑过来,“大师兄,我再给你说一遍。” “什么时辰了,我们一会儿去哪里?”盛君殊耐心地问她,牧棘刀出现在手心。 “一会儿去练剑了呀,师兄。”白雪缩了下脖子,说,“大师兄,你这刀刃好利,真吓人。” 盛君殊微微一笑,握紧刀柄,眉心一压,排除情绪的杀气已经拔地而起,正此时,一个熟悉的莲青色影子冒了头,正不疾不徐地,沿着夹道上山。 少女头发盘起,一只木簪固定,落下两缕,缀在瘦削的颊畔,她身材纤细,一身素衣长裙,拎着裙摆,皓腕如霜,一点点地出现在白雪身后,迎面朝他走来。 “二师姐。”白雪露了八颗牙齿,灿烂挥手。 青衫少女走近,那张熟悉却青涩的面孔愈加清晰,黑黑的一对瞳孔,同盛君殊视线交错时,眉心清晰地闪过一点红光。 盛君殊心中悚然震动,手腕一软,举起的刀柄瞬间放下。 ——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额头。 ——这个标记,是他、衡南、肖子烈三人同睡的那天晚上,为防止冤鬼作弄,他以刀划破自己食指,亲手点在熟睡的衡南额头上的。 “师兄。”衡南垂下眼,睫毛在脸上留下一片影,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微笑,极好地掩藏了不安,“我脸上有东西吗?” “衡南。”盛君殊叫了一声。 衡南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别过眼去,强装镇定地看向别处:“师兄,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没到校场,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那一眼,很生涩,是未婚少女没开刃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一千年前的日日夜夜,衡南就是这样看他,就是这样躲开他的目光的。 盛君殊握紧了手指,又松开,心情复杂。 “师兄,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白雪抱怨地拉了拉他的袖摆,牵住了衡南的手。 盛君殊默了半天,朝山下扬了扬下颌:“你们先行。” 两个少女点头,手挽手下山,白雪一路说笑。 盛君殊抿唇,慢慢地跟在后面,眼睛闭紧,又睁开。 他原想一刀暴力结果了这幻境,但不想幻境是假的,衡南却是真的。这就不是一刀摧毁这么简单了。 师妹困在千年前那少女的壳子里头,自己毫无意识,这叫什么事? 广阔的校场和里面晃动的人影逐渐清晰,盛君殊无声地吸了口气。 算了…… 先摸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再想办法把衡南带回去。 急不得。 第87章 旧影(五) 校场人头攒动。 白鸽般身着制服的少男少女们手握青色冷刃,刀,剑,棍棒或是铁锁,三三两两团簇在一起说笑,也有人来回挥剑,重复一个动作,独自琢磨。 这种近百人同处一个操场的嘈杂,在盛君殊靴尖踏入的瞬间逐渐息止。 最前面的一个容貌俊俏的蓝衫少年将剑入鞘,笑得毫无形象,大喊:“二师姐。三师姐,大师兄——” “大师兄。”紧随其后的,是在校场的所有外门师弟师妹恭恭敬敬的整齐问候。 盛君殊握紧刀柄,绷着脸上的表情,还同以往一样点头致意,目光掠过那蓝衫少年的脸。 是绣蝴蝶的靛蓝,极其轻浮张扬的颜色,让他近乎靡丽的眉眼压住,一双桃花眼上翘,自含三分笑,笑容却无邪烂漫,整个人白玉般熠熠发光,极富感染力,想让人忍不住翘嘴角。 君兮啊,盛君殊怀着满腹愁绪,真冲他目光淡淡地翘了下嘴角。 ——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盛君殊拎着刀,屈膝一跃,轻盈地跳到校场最前的台子上,挂杆上的红灯笼被风颤动,垂下来的黄缨子挂在他刀上,让他轻轻地摘下去。 一些基础招式,他需要带着师弟师妹练习,再下去单独指点。 近百双目光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步子走,盛君殊有些尴尬。 时隔一千年,这到底是哪一日的训练? 他目光向下一扫,向人群中叫道:“衡南。” “来。” 衡南瘦削的脊背一抖,似乎十分意外他的呼唤,扭过身,越过人群,快步朝台子这边走来,走得急了,纱质的裙角都扬起来,仰头看他。 这台子木桩子垒的,足有半人高,待她走近了,盛君殊撑着刀蹲下来,低头问衡南:“我教到哪儿了?” 衡南含着诧异看了他一眼,不过马上便圆熟镇静地揭过了,垂下长而密的眼睫,善解人意地答道:“招式三。” “嗯?” 她答得规矩,规矩意味着声小,盛君殊没太听清,向她倾过去,衡南惊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 她身后传来浪潮似的起哄声,盛君殊抬头一瞥,下头的人都以一种好奇暧昧的眼光盯着他们。 少女一把脊柱骨,盾牌似的挡了这么多目光,耳根泛红,面上反而镇定下来,眼里闪出一丝光,踮起脚尖,也向他倾了倾,重新答道:“招式三。” 盛君殊这次听清了。 招式三,才入门招式。 难怪底下的师弟师妹用那种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这个时候,衡南和他根本连婚约都没有,她独对他好的苗头,只刚出现了一点点而已,大部分人还没有察觉。 “好,去吧。”他温和地说,习惯性摸一下衡南的脑袋,衡南睫毛抖了一下,别过眼,转身走了。 盛君殊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回归队伍,叹了口气,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开始教基础的招式三。 待他演示完,讲完,就是自由练习时间。那木桩攒起的高台离太阳近,热得慌,盛君殊摸了摸晒得滚烫的脖子,从那上面跳下来,没入师弟师妹的队伍中,见谁有问题,刀尖上去一扳,顺手指点。 衡南练的是剑,和白雪一组,两个人天赋都高,寻常的基础招式难不住她们。盛君殊停在她们身侧默默看了一会儿,走过去了。 从衡南身边走过去,他仍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悄悄的,静默又很锐利,是衡南在盯着他么? 正想着,衣袖被人拉住:“大师兄。” 声音怯怯的,很小,是个叫不出名字的外门师妹,生了一双柔媚上翘的眼睛,一双眼睛占了大半张脸,拘谨地盯着他看:“你能看看我的动作么?” “可以。” “那……师兄且躲远一些。”她赧然道。 盛君殊点点头,她握着手里的棍,一通乱甩。盛君殊看得头痛,一把抽掉了棍,扔在地上,手刀在她背上轻轻一劈:“别动。身不直,盘不正,先把站姿练好了再拿棍,这样站一会儿。” 外门师妹举着握棍的手一动不动,眉毛蹙着,表情苦闷孱弱,只有眼睛滴溜溜的转,像困在牢笼里头似的。 他慢慢地绕着她走了一周,主要是看看她后背有没有挺直,谁知一绕到前面,她猛然向前扑倒,盛君殊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她就顺势软倒在了他怀里,一呼一吸,仍然怯怯的:“对不起师兄,我好像中暑了……” “……” 盛君殊不太记得从前有没有这一段了。 如果是有,他年少时期,心思醇正,肯定不会多想,面红耳赤把她顺势背到树荫底下,让她休息也不一定。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胸脯就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呼吸也带着一点喘,这手段何等熟悉? 经了衡南,尤其是主动起来不管不顾的衡南,这些小把戏,他扫一眼便看穿个七七八八,不知怎的,明知道眼前的人少不经事才犯错,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带着一点细微的腻烦。 “站直了。”盛君殊轻轻推开她,板着脸用她听得到的声音警告,“别让别人看笑话。” 外门师妹脸上顿时充了血,含羞带怯变成了惊和臊,立得跟桩子一样直,还不安地瞟了他一眼,仿佛想确认一下刚才的话是不是他说的。 盛君殊从地上捡起她的棍,塞进她手里,从她身旁擦过了。 那被盯着的感觉却消失了,盛君殊忍不住回过头。 衡南正跟楚君兮说话,额头上凝了晶莹的汗水,她拿帕子极其优雅地擦了擦,那帕子在光下雪白,捏着帕子的手指也白得几乎透明。 盛君殊叹了口气,一面看她,一面从袖中抖展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帕子来。 她这么用帕子,是同谁学的呢? 总算熬过了上午的大训练。外门内门,各回各的住地。 因为正值酷暑,气温太高,又没有什么要紧事,下午没有另做安排。青鹿崖几处房屋门窗紧闭,大家都躲在室内看书听蝉。 盛君殊回到了自己一千年前的房间,门里装饰朴素,多是原木;进门是个外厅,几缕金黄的光斜落在外厅的桌椅上。 桌上整齐地摆着一套圆润可爱的陶制茶具,是楚君兮相赠,因为他不爱喝茶,大多杯口向下倒扣在托盘里。桌椅正对雕花门窗,镂空的碎隙里漏出翠绿的松柏,随风摇动着。 跨越外厅,是内室,左边是床,右边是他收来的一堆杂物,补好的碎陶罐,修好的瘸板凳,连坏掉的捕兽夹他都捡回来了。 盛君殊捏着捕兽夹,对着光看了看,匪夷所思,开始怀疑他后世的节俭并不是情势所迫,是他骨子里就爱捡垃圾…… 白色账幔紧紧绑在床柱上,利落得几乎光秃,盛君殊脊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木板床上,看着四面空墙,恍若隔世。 这房子和他后世的北欧风别墅比起来,可差远了。 甚至比起衡南爱住的外面的酒店房间,也差远了。 一面铜镜颤抖着,倒映出他的眉眼,剑眉,薄薄的双眼皮,黑瞳,白净的脸,分分明明绝不含糊的长相,眼睛眨了一下,还有些不很稳重的少年气。 盛君殊放下镜子。脱了鞋躺在他的床上。 床有点硬。 天很热,没有空调,窗户都不敢开,惯堂风没有,盛君殊翻了个身,顺手从枕下摸出一把扇子扇风,扇子正面写了“勤勉”,背面写了“刻苦”,他看了半天,啪嗒一声把扇子扔下。 罕见的,心浮气躁。 盛君殊闭目养神,思来想去,把这归结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年少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就是爱学习和练刀……当然,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但至少,家里有个衡南,还可以…… 想到衡南,他彻底睡不着了。 盛君殊默然换件衣服,穿上鞋,索性出门找师妹去。 衡南的房间离他不远,每次上学都要路过的,从窗口可以探进去,里面的布置和他的房间差不多清苦,但是温馨一些,起码靠窗的桌上拿白瓷瓶插了朵桔梗。 盛君殊看见那朵花,随即看到瓷瓶旁边的半把扁齿梳子,几只小小的闪着光的发钗,心里好像马上就被填满了。 他神情才舒缓一些,又立刻绷紧。 屋子里传来女子隐约的啜泣声。 似乎有两个人在说话,但听不真切,盛君殊本想敲门进去,但男女有别,闯女生的房间,毕竟不好;那哭声时断时续,盛君殊在门口转了一圈,“啪”地在窗上贴了一张符,以符为眼,视线拐了几道弯,进了室内。 也许是因为窗边的树更繁茂,衡南的房间很暗,暗里又飘着幽幽的香,床帐半卷,细细的竹席应该是冰凉的,随意地铺着一两件柔软的贴身衣服,盛君殊扫了两眼,没敢多看,绕过床往厨房去了。 衡南的房间里有个小厨房,可以生火,做些简单的饭菜。厨房外接着小院。 此时此刻,师妹果然站在厨房里,厨房不点灯,很暗,小院里的斑驳的光却从敞开的门里透进来,晃动的,应是芭蕉的影子在摇。 衡南半倚在灶台边的巨大黑罐子上,火炉上一口大锅正在沸腾,旁边的桌案上摆了一排瓷碗,不知道作何用途。 她的外衣已经换下来,也许因为在房间,她只穿了件清凉的抹胸小衣,紫色绉纱衬得皮肤莹润,锁骨下有一颗小痣若隐若现。 木簪拔掉,头发已经散下来落在肩膀,盛君殊总觉得,她此时的眼神和在外面的谨小慎微完全不同,慵懒讥诮的,又带着股引人注目的艳。 盛君殊反倒放下心来。 还是这副模样他更为熟悉。 衡南从罐子上起身,从锅里捞一勺汤汁,在白雾中倒进碗里,打开小罐撒糖,尝一口,微微皱眉,轻描淡写地转过身:“这次绿豆熟过了,你喝吧。” 盛君殊这才注意到她对面还有个人,缩得几乎嵌在墙上,几乎和黑暗的厨房融为一体,还在摇着头发抖,原来哭声是她发出的:“师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句话中断了数次,一面哭,一面轻声打嗝。 “喝了。”衡南居高临下,眉眼淡淡。 “真……真的喝不下了……呜……师姐……”她尖叫了一声,旋即含糊呜咽,因为衡南一手掐着她的下巴,一手端碗,强行给她灌了进去,一大半汤撒在外头,把那少女前襟全打湿了。 “不是中暑了吗。”她不疾不徐,把她湿透前襟拍得啪啪作响,眼里恰露着一点暗黑的兴奋,“好好降降火。” 第88章 旧影(六) 地上的姑娘侧过脸,柔媚的眼只剩条缝,原来是今天校场那个外门师妹。 “师兄的喜好,我还没有把握。”衡南再次开火烧水,撒进一把绿豆,“在我有把握之前,再喝一碗。” “呕……”地上的师妹抱着鼓起的肚子痛苦地翻腾起来。 她已喝了六碗。原来桌上那一排碗,都是给她备的。 “别吐。”衡南扬起下巴,警告地看着她,眼里一丝畏惧抑或同情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的一片黑,“敢吐我让你喝进去。” 这小姑娘…… 盛君殊看得青筋绷起,攥着窗棂,差点没忍住破门而入。 那是外门师妹啊。 话说回来,就算是个陌生人,就能这么对待了? 眼看衡南又舀了一碗,关火,品尝,皱眉,地上的女孩面孔绝望,瑟瑟发抖,盛君殊沉着脸,拿脚尖猛地一顶门,“嘎吱”一声,衡南警惕,陡然向这边看过来。 “……你且先回去。”她放下碗,眉眼压沉,脚尖抵住师妹肩膀,“对外怎么说,心里有数吧?” “我不会说,不会说的……”师妹已经掩面痛哭,若不是肚子太大,就差给她磕头作揖,“是我,是我错了……” “滚。” 门“吱呀”一声推开,盛君殊立刻贴墙隐蔽,外门师妹捂着嘴边哭边呕地冲出来,背影消失在绿树丛荫里。 她前脚刚走,盛君殊后脚就勾开门走进去,反手把门一关,带着浑身寒气,直接大步走到厨房:“衡南!” 衡南原本正在灶边看火,让他一喝,抖了一下,呆若木鸡,面孔陡然褪尽血色。 手上瓷碗“哗啦”一声摔了粉碎,她看着他,一双手手都在无法控制地抖着,不对,是浑身都在发抖,抖得没拿住碗:“师兄……” 盛君殊原本处于盛怒中,见她吓成这样,火都忘记发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拉她:“……怎么了?” 她却向后一躲,碰斜了灶上那口大锅,沸水倾倒下来,盛君殊脑子里轰地一下,本能地一把她抱起来后撤了几步,水还是泼了好些在她腰上腿上,衡南一声都没吭,只管抖着。 盛君殊脑子一片空白,直接把她抱出去,扔到床上,见衡南要起身,指着她的额头警告:“别动。” 衡南不动了,看着他的眼神却很绝望。 盛君殊在屋子里翻了几下,这房间完全不熟悉,想起来问她:“烫伤膏在哪里?” 问完,他骂了自己一句,她那个样子,能回答才怪了。 “你在这等一会儿。”他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回去狠狠将刀一插,贴着她腰线刺进塌里,衡南的眼珠子都没转一下,直挺挺地躺在塌上,只惶恐地盯着他看,盛君殊又戳着她脑门喝,“别跑,听见没有?” 盛君殊飞快地从自己房间拿回了药膏,回来一看,衡南果真还乖乖保持着他走的时候的姿势,旁边一把大刀,连反撑着床榻的胳膊都没换一下。 盛君殊撩摆蹲下来,三两下把她宋裤卷起来卷过膝盖,厚得卷不上去了,他心想,何必呢?把她按在塌上,拽着裤腿直接往下一捋,把宋裤脱了。 衡南这才有些松动,少女宽松的亵裤盖着腿根,一双纤细白皙的腿交叠着暴露在人前,瑟缩了一下,似乎很窘迫地,不知道该藏在哪里。 盛君殊顿了顿,心软了。他伸手拉过被子,轻轻地把她没烫到的右腿还有左腿根盖住,以示自己别无二心,也让她不要多心。 过了一会儿,衡南定住了神,自己伸手按紧了被子,手心里全是汗:“师兄,我自己来吧。” 盛君殊默然无语地给她涂烫伤膏,一手握住她的脚踝,清凉的药膏,借由少年的指头,小心地敷盖在她小腿上。 衡南不吭声了,只是屏住呼吸,巴巴地看着他。 几处烫出水泡的,盖上药膏。还有红了没起泡的,手上剩点药膏,顺手抹在上面,揉了两下,衡南的脚背立刻紧张地绷紧,他猛然想起这是在幻境里,还是师兄妹关系,赶紧松开。 腰上还有一些,盛君殊撩起衣服看了两眼,抬起头,恰好对上衡南的眼睛,她惊了一下,避过眼去。 他把药膏往她怀里一丢,淡道:“能够着的地方就自己来吧。” 她腰上很敏感,碰不得,再摸就不得了了。 “谢谢师兄。”那双眼里的光缓缓地熄了,她也从那个瑟瑟发抖的状态中抽回神来,眼睛里的神回来了,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好了诡辩的理由,盛君殊已经抛下她去了厨房,把洒掉的水、歪掉的锅、掉落满地的碎瓷片全都处理掉了。 待他出来,衡南坐在踏上,趿上鞋子,又换上那副令他厌恶的善解人意的镇静的脸,站起来送他。 盛君殊绕过她,只是把床榻上的刀一把抽出来,吹吹刃,冷冷抛下一句话:“改天赔你一个新床。” 衡南看了他一眼,知趣地住步了,柔顺地垂头:“师兄再见。” 盛君殊闭上门,关于处事,关于待人,盛君殊今天不想教育她,也暂时不想跟她计较了。 他站在门口,刚回忆一下自己的行为,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师兄……” 他忙沿着窗户上那符纸往里看去。 奇怪,衡南休息了,将床帐都放下来了。还叫他做什么? 可随即又是一声,齿间咬了什么东西似的,声音很含糊,又冰凉。 随即他明白过来,那不是在叫他回来。 账幔顺展地垂下来,恰是个白色的投影屏,衣衫撩起来,细细一截腰肢,五指一闪,掌心压着在上面涂烫伤膏,臂弯屈起,形成一个三角。不过涂的姿势很奇怪。 半晌,睡伏下去,一只纤细修长的腿抬起来,在投屏上一闪,胳膊拽着被子的影子……然后腿又落下,声音渐起,是喊师兄,她从来没在床笫之间喊过师兄——声音很小,浓烈,又凉,蜜糖拉丝一样拉长了,淹没在轻轻的的喘息里。 荒唐。 荒唐…… 她才几岁?怎么,怎么能—— 盛君殊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竟给她叫得起了反应,脸红到脖子根,尴尬地掉头就走。 他能闯进去吗?他不能。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连婚约都没有。 他差点想踹一脚门警告,但这种事情让他撞破,万一再把师妹吓得呆若木鸡,留下心理阴影怎么办? 门窗闭紧,屋里有木桶,井里冰了凉水,打上来,用竹瓢引着,解了困。 有些难受,干脆放凉水洗了个澡。 放了冰的冷气盘旋上来,吹动层层轻薄的麻纱衣裳。瘦长的手指向上合上系带,一路压住领口。展起领子,系紧腰带。盛君殊眼睛闭着,根根分明的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沐浴后洁的疏冷。 他在塌上静坐片刻,心里狼狈,站起身,决定去浮游天地找师父。 这世界白雪都有了,师父还远吗? 对着虚拟的师父清谈,也好冷静一下。 厚厚的落叶踩在脚下,遮天蔽日的云头快速飘来,晦明变化。 世界忽然又崩塌成旋转的雪片,一窝蜂地,龙卷风一般向上盘旋,不一会儿,又反向旋转着落回来。 盛君殊眼睫无谓地动了一下,两肩盖上青黑的暗色,薄雾在苍青的天穹上舞爪,覆住冷白的一弯月牙。 成了个夜晚。 变晚上倒没有什么……他看了看前路的竹林小径,默然掉头折返。 把他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就不对了。 竹林里面传来拖动的声响,有人挣扎着发出细弱的叫喊,出了水的死鱼一样,尽力拍打。 盛君殊顺手以刀尖挑开树丛,挑出个不规则的画框,画布上映出两个前后贴在一起的人影,抱得紧紧的,他差点以为是苟合的男女。 待看清是两个长头发的姑娘,盛君殊咬着牙,差点把刀丢出去。 后面的那个是衡南,看摆动的削齐的发梢和下颌。 她捂着前面那个姑娘的嘴,姑娘仰着头,一弯青白脆弱的脖子痛苦地支着,她另一手持一树枝,正在甩腕抽人…… 持刀的腕,拿剑的手,用几分力气,他一听声音就明白。盛君殊的动脉正在突突跳动,浑身的火“轰”地涌上大脑。 下三路,君子不齿。 踩着女性的脆弱点攻击,最为阴毒,他这辈子最最看不上眼。放在过去,他眼里不揉沙子,就算动不了,他也绝对不可能与之亲近。 她……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十岁上山教导,养在师父膝下,日日都跟他在一块学习。盛君殊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刀向下压,他轻盈越过树丛,沉着脸走到那两人跟前,衡南无意间回头,顿时吓得后退几步,面色雪白,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面的姑娘脱困,在月光下头发凌乱,涨红着脸,含着泪看了他一眼,半是怕半是臊地见了个礼,含胸跑掉了,帘子似的串珠装饰在身后相碰,莹莹闪亮,他才想起这是谁。 鎏衣。 就是那个据说身材不错,害他们吵了一架的鎏衣。 再一看衡南坐在地上,抖成一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平气和地提了一口气:“我说你什么了吗?” 衡南看了他一眼,眼睛很黑,眼里的光都是破碎的:“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 “……”盛君殊心乱如麻,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设。 他一生爱憎分明,但脾气算得上温和,尤有耐心。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会忍一点。除了冤鬼,从来也没人被他吓成这样的。 “我不是还没凶你吗?”盛君殊忍不住提着腰带,一把将她拎了起来,“你害怕什么?站起来。” 衡南像个秤砣一样向下坠着,两只腿好像承不住身躯一样,踉跄了半天才勉强站住了。她也不认错了,低着头木然看着地面上的影子,两手抠着腰带上的穗子。 “这次怎么回事?”盛君殊问。 她不答话。 “你们俩有什么矛盾?”盛君殊又问。 她还是不答话。 “你跟我讲讲,她怎么惹你了?还有上次那个。”盛君殊觉得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他试图引导她,把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你别怕,受了委屈师兄给你做主……” 衡南不抠了,只是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做这种事?”盛君殊刀背在地上猛地碾了一下,瞬间将树枝断成几截。 衡南让他的冷声发问惊得猛地瑟缩了一下,穗子从手里划出去,摇摆两下,绽开了黏在衣服上。 盛君殊顿时被后悔的情绪淹没,收了刀,心里极不是滋味:“问话而已……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可怕吗?” 吧嗒吧嗒的,是衡南的眼泪滴下来落在脚背上。 盛君殊一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简直要崩溃,拽过她企图擦眼泪的手握在手心:“你跟我说,师兄不骂你。” “……”衡南的手在他掌心挣扎着,抽了好半天,抽出来了,她退了一步,没进黑暗里:“就是想做。” “什么?” 她沙哑地重复了一遍:“不为什么,就是想做。”说完,她抬头以空洞而执拗的眼神看他。 盛君殊的表情讶然。 衡南的瞳子一点点颓丧灰败下去,到了临界点,淬上股美丽的恶毒的笑意。这样的恶毒,和沉静婉丽的她交缠在一起,好像张被打碎又强行拼合的违和的脸,无法统一。 盛君殊看着她,表情渐至于冷肃。 第89章 旧影(七) 盛君殊觉得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师妹有这么矛盾狰狞的脸,就像天生怕腥的人脸上猛然被扔了一条鱼一样,即便他宽容,即便他的神思并不敏感,也让他感受到了痛苦,感觉到了疼。 他深深看了衡南一眼,转身就走。 抽身,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他多年以来避害的本能。 风吹竹叶,叶片抖动碰撞,飒飒作响。 正明亮的一弯月。 胸腔里却慢慢地,沁出一汪粘腻的闷痛,他在夜色里吸入刀子般的冷气,这冷气仿佛割开了喉管,不然怎么会漫出一股铁锈味? 他走得略微慢了些,一面走,一面想。那种感觉,就好像用力把胡乱缠绕在墙上的藤蔓拔除,干净是干净了,被侵略的砖石上留下了空空的洞孔,它自己也碎成了块。 背后一阵清脆的铃铛响,一股风急急地扑过来,他后背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凝神等着,可那股风在离他衣角很近的地方猛然停下,似乎是冷静了。 风吹过来,铃一直没响起过。 慢动作结束,万物声响回归,海啸没扑上来,就已黯然退潮。 但他闻到幽幽的一缕香,很纤细的,又敏感。 盛君殊目光一凝,银白的月光在他瞬间抬起的刀背上一晃而过,是“铛”的一声巨响,细细的剑身像软韧的蛇,层层盘旋缠绕在牡棘刀的刀身上。 绷到最紧,又圈圈弹开,带着劲风,暴戾地照着他削过来。 盛君殊身形一转,白色的衣摆旋起,软剑“嗡”地抽在空气里,因为气定神闲,或者气到冷笑,显得极其利落飘逸。后面那个却露了凶相。 因为露了凶相,所以显得更急,更没有章法,剑剑被刀刃接住,铛铛——铛铛,富有韵律的,她咬着牙,眼角沁得血红,最后一剑切着刀身过去。 师门共有的两个黄铜铃铛从系带一边滑下,掉落进了竹叶堆里,没发出声音。 盛君殊抓着断掉的半截系带看了一眼,怒了。 他一直是消极应战,不过抬抬手腕抵挡,现下一个回身,反手一刀砍上去,衡南抬剑应挡,双臂举过头顶。 那么多武器里,他为什么偏偏挑牡棘刀?同样都是开了光的神器,那桑剑让刀用力砍了一下,衡南下意识闭了眼睛,因为刀身带着的风已经切在她脸上了。 不过她马上睁开,将桑剑翻转过来,那双猫瞳,难以置信地盯着着上面一指宽的豁口,脸上逐渐充血。 盛君殊把她的剑废了。 刀向下收,坠重的生铁,刮破了风,在她腰间轻轻擦过,衡南身前一凉,惊叫了一声,慌忙拢住衣服,断掉的腰带沿着胯滑落,轻轻缀在地上。 “好玩吗?”盛君殊腰上也狼狈地垂着半截系带,面无表情地问。 衡南半是屈辱半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极快的一眼,盛着月光,很亮,马上低下头去,抿着唇喘气。 他的腰带和她的腰带不一样。盛君殊身上那细细的黄麻系带是个装饰,断了抽下来扔了就算了,他此刻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衡南身上是个极随便的交领,全靠一件腰带支撑,腰带断了,衣服就散开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在她手心皱成一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师妹低头抱胸,露出细细的一截后颈,瑟瑟发抖,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他不会再被蒙蔽了。 他怀着这样几乎刻毒的心理,低头在地上挑了挑,捡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树枝在他手里转了转,大概是刮风下雨从梧桐上折下来的,主干上还有更小的细枝,坠着枯叶,他随手把枯叶挥掉,轻巧地吹了吹灰。 “转过去。”他的目光越过树枝,黑峻峻的眼,落在她脸上,心平气和地说。 “……”衡南的目光也落在树枝上,闻言看了他一眼,眼里罕见地显了怯意和不安。 这跟她刚才捡起来的那根,很像。 “师……” “转。” 衡南还是转了。因为背对着他,她大概是怕,一直深呼吸,脖子梗得很僵硬。 在她背后,盛君殊刚才那副冷厉的神情马上松弛了,仔细而迅速地把刮人的细枝全部掰干净,嘴唇微微一抿,大概瞥她一眼,瞄准位置,扬手一挥。 衡南的身子猛颤了一下,脸红到耳根,险些站不住。闷痛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她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是碎的,头一阵阵发晕,太阳穴一跳一跳。 大概是太紧张了。 紧张得差点昏过去。 “受不住了?”盛君殊冷冷道,同时无声地掰着一下树枝,几个折点都掰好了,拎着她的肩膀,贴心地找了一棵树,“来趴在这儿。” 一连照着她臀上抽了三下,抽一下掰一下,抽到第四下的时候,树枝终于不负众望地折断了。盛君殊心口那块郁气似乎出去了,擦干净手上灰尘,顺手把衡南翻过来:“欺负别人很爽快是不是?被别人羞辱是什么感觉,记住了吗。” 抬头一看,盛君殊愣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衡南额前的头发都让汗水湿透了,黏在惨白的脸蛋上,下唇一圈浅浅的牙印,神情涣散,目光躲闪。 “……” 盛君殊不禁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 太重了吗。 “……这事过去了。”盛君殊把帕子按在她脑门上,“别多想。” 衡南伸手接住,长久地看着,神情委顿。 盛君殊面色缓和,捡起衡南的断剑和腰带,顿了顿,尴尬地挂在刀柄,“……走吧,师兄送你回去。” 衡南双手拢着衣服,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月光拢在黑亮的发顶,银色的一圈。 盛君殊看她这幅模样,摸了下身上,也没有外套能脱,无声叹一口气,仰头看月。 这么肩并肩走着,心却静了,竟生出点情致来。 一个礼拜前,他和衡南还这样肩并肩走在海滩上。 似乎什么也不愿想。 衡南进屋了。 盛君殊辗转反侧半夜,干脆翻身起来。 主要是忧心自己下手太重。 他在衡南门口站了一会儿,刀身挑起窗户纸一个角,往里探看。 脑袋和胸口都微微发热,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干出来。 但他干了。 悄无声息。衡南屋里的灯已熄了。 盛君殊猛然向后退避数步,目光里流露出愕然。 从窗口里钻出来一大团夜色,宛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好像变成有生命的巨兽,占据大半天空,对他森森而笑。 随后是熟悉的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树木,乃至天上的月亮,在轰轰的声音中纷纷化作旋转的碎片。 世界再度瓦解,又再度重建。 鸟鸣。丝缕日光落在盛君殊挡在眼前的手背上。 手背慢慢向下,露出深思的眼睫。 眼前,又变成一个白天。 树上的露水吧嗒一声从叶片上滚下,冰凉。石块嶙峋间有一个水潭,水波荡漾开,倒影的天际便碎了。一只雪白的脚,脚尖踢着水面,甩过来的水珠折射出光晕。 盛君殊基本上猜到坐在石头上的是谁。 他关心的是另一边。 慢慢扭过头,清澈见底的水面陡然晕开一抹深红。 血像溪流一般汩汩留下,黑色短打、体型庞大的男人,双目瞪圆,晃了晃,从石面上一头栽进潭中。巨大的水浪轰然抬起,水花落下时,露出石头上坐着的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双脚浸在水中。 削齐地黑发上挂着水珠,眼角淡漠,正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揩去匕首上的鲜红,随意地俯身涮了涮手指,抬起头来,无意间正与盛君殊眼神相对。 第90章 旧影(八) 盛君殊早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意外。他甚至先走神回忆了一会掉进水里那人的身份。 青鹿崖上活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内门几个年轻人,就是负责烧水洒扫的普通人,大都上年纪,像刚才那壮汉一样,穿黑色短打,系黑色腰带。 仔细想想,原来好像确实丢过这么一个人。 他对这件事有印象,是因为爻山的账务也归他管,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大师兄,年末核结工钱,多出几两,就是少了一个人。问了一圈,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上蜉蝣天地禀告师父,丹东就闭目捻须,微笑不语,频频点头。盛君殊感觉奇怪,不知道师父他点什么头,左思右想,凑近了仔细一看——师父哪儿是在首肯?他鼻间传来了细微的有规律的鼾声。 他只得回去,就当这个人是自己跑下山去了。 现在盛君殊才知道,不是。原来此人沉在他面前的江水里,死在他好师妹的手上。 衡南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似乎把那当成唯一可信赖的工具,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看着他,难以置信,眉头轻蹙了一下。慢慢地,那目光挪开,看着远处的树,她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似乎在嘲讽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垂下眼去,上睫毛盖在下眼睑上。 盛君殊刚要动,衡南动得更快,匕首用力向后一丢,人像是融化的雪从山上坠下似的,转瞬从石头上滑进了水潭里,水面上只剩几个浮起来的气泡。 盛君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阳光被厚重摇晃的水面过滤成梦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条一条的亮痕,从衡南紧闭的眼皮上掠过。她的头发在飘着,绽开绒花一般。子宫内的婴孩抱着膝盖,倒置蜷缩成小小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拉出一道密实的白线。 不过这流星中途让人兜住,打了个转,搂进臂弯。 往反方向拽去。 时至今日,盛君殊总算明白这幻境到底是什么。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随心所欲,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却没有改变爻山一草一木,只改变他所处的位置。 两次场景变换,像是按了快进键,从蝉鸣阵阵的酷暑,跳到枫林尽染的深秋。按照这样的思路,跳过去的部分,应该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这幻境想要表现的。 留下了什么呢? 加上前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让他撞破衡南处事的另一面,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这巧合对他来说,除了让他血压反复升高,没别的作用。但对衡南来说,恐怕就像一连串荒诞的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 梦没有逻辑可言,可在时间和空间中随心所欲地跳跃。 梦也折射了潜意识里的最大的恐惧和隐忧。 对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屡屡因为梦到父母离婚而哭湿枕头。被高考折磨过的学子,毕业数十年还有可能做着在考场上答卷的噩梦。不善作弊的人,心有余悸,即使当场没被抓包,在噩梦里,却已经被心惊肉跳抓住无数次。 他想,即使这些秘密已经被她隐藏,永不见天日,可在衡南内心深处,依然恐惧着被他桩桩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 换句话说,这个幻境,其实是衡南的心魔。 “哗——”盛君殊抱着衡南跃出水面,水珠不断地从衣角滚落。 风吹过来,湿衣有点凉,他把衡南调转了位置,向上颠了颠,边走边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两个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伪装成和他、和师妹一模一样的幻影,这么强的技能,这在以前的捉鬼经历中,似乎从没遇到过。 将阴婚彩礼退还给双方家长时,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夹杂着一枚镜子的碎片。镜子为青铜质,浑然一体,背后镂雕花纹,花纹里浸着铜绿,甚至泥泞青苔。 这么一片质地坚硬的镜子,碎得很诡异,它是王勒生前在地里捡的。 捡的——原本长埋于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师父曾经提过,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驾马车,可以窥“神”的几道幻影之外,现世与传说中神界的联结,只剩下神器的碎片。 现世的神器,天有天书,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双影。 双影,顾名思义,对影成双。 镜和倒影,原本就脱不开干系,镜里镜外,恰为双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镜子的碎片,就是传说中的“双影”,那么两个手握双影碎片的冤鬼,能复制另一个衡南、另一个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说得过去。 地煞已经碎了。有一个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与行尸对峙的那一天,黑影声称自己把门派至宝送给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种子…… 那么假如,被放进衡南胸口的是双影的碎片,那么……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书是洗髓之灵火的源头,依靠天书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变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为阳炎体,得双肩灵火,获得永生。 如果说天书有使人长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创世之力,随心所欲地复制,再复制,将活人,活物,甚至于记忆中的虚幻全部变为现实…… 依靠这样的力量,衡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重建出了一个爻山。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幻境如此真实。 因为师妹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同时也是他记忆中的师门。 师妹记忆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杀死的烧火人,也就是他认识的君兮,白雪,还有失踪的烧火人…… 可唯有一点……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驯顺地被他拦腰抱着,贴在他胸膛上,脸色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却泛出虚晃的黑:“师兄。” “怎么?” 她别过眼,小小声说:“我把你衣裳弄湿了。” ……衡南无意识地复制出了白雪,君兮,烧火人,甚至是丹东,可独独没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后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记忆里的他站在这里。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断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梦里,她也不愿意要一个虚幻的,她想象中的盛君殊。 他开始自我安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做了一年打打闹闹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后的他,终究还是在师妹心里投下了那么一点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脚点开她房间的门:“湿了就湿了。” 盛君殊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贴在身上,轻薄,一见水,显了肉体的曲线。衡南低下头,尴尬地别了一下湿淋淋的黑发,左手若有似无地在胸前挡了一下。 她尴尬,主要是因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后,竟然半天没有起身,而是半撑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这也太异常了。 衡南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确实毫无避讳地盯着。 那抹永远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浅浅,拉出痕迹走了一遭。 她混乱想着,红云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师父说。”盛君殊深思熟虑半天,终于开口,“让师父替我们赐个婚吧。” 衡南像被惊雷击中,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找师父,给我们,赐婚。”盛君殊耐心地拨了一下她额前湿发,瞳孔很黑,规整发丝的神情异样专注,“听明白没?” 既然他是噩梦的源头,干脆一切由他来斩断。 直接早点定下来,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辩解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却冷淡下去,并不高兴的样子,眉梢眼角像结了层霜花:“为什么。”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着头皮接:“我……对你负责。” 衡南的脸色迅速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恼怒。 手将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团,雪白的手背随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声线和目光却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静,“师兄救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要你负责。” 话音未落,盛君殊太阳穴突突跳动,抓住双手一拉,整个儿压上去,在少女的颈侧上吮了片刻。 衡南两手腕都让他紧紧攥着,慌乱下挣出数道红印子。 刺激像针扎一样,过载了。 盛君殊放开她:“现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辞了。”盛君殊已经破罐子破摔,近乎恶毒地扼杀她未出口的话,一把把刀塞进衡南手里,扶正,“已经违了伦常。要么你把我眼睛剜掉,头砍掉,要么听师兄的话,来,自己选。”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领子,又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衡南下意识举着刀向里缩了几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惊的鸟。 “……忘了问你了。”盛君殊见她躲闪,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如果是,此事另当别论。”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晕红生靥,极慢地摇了摇头。 “你的裙子谁撕的?” 衡南腿上一凉,低头看,盛君殊两指正揭着脱线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变,一把将裙子拍下去,死死按着,脸上的红褪尽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没动:“你杀的那个人?” “……” “为什么不解释就往水里跳?” “……师兄我错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哝,睫毛颤抖,开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让盛君殊一把抽出来。 “错什么了?”盛君殊用力捏着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别人,师兄都信你。” 他沉静地看着她,近乎温柔地说:“但衡南,你要告诉我,逃避没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颤抖着划过他的面庞。 他压下心里一阵阵疼,慢慢来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转而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搁在床头柜上,“给你捡回来了,好好配在身上,别随便乱丢。” 衡南吃力地双手拎起牡棘刀,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师兄,你的刀……” “晚点来拿。”盛君殊已经走出门了。 * 也不知道具体跳到哪一日,但总归是深秋时节,银杏成熟。 凉爽的夜晚,内门几个照例要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坐成个圈,围着篝火剥银杏清谈。 说是清谈,其实……因为盛君殊不加管束,而且经常不来,基本等同于吃喝玩乐,还有闲聊。 橘红的火星飞溅,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下坠一只捆好拔毛的鸡。鸡在火上轻轻摇晃,皮已经泛出金黄发亮的色泽,烟雾带着浓香一起飘散出来。 “嘶,好饿呀。”白雪盘腿坐着,火光倒映在她凝脂般的小腿上,照亮靴子缘口的绒毛。她搓着干燥的小手,忍不住捡起棍子捅了一下火堆,“这只鸡特别能跑,据说能跑的鸡很香。” “这是什么道理?”简子竹失笑。 “君兮说的。”明艳的少女横了他一眼,骄矜地转向旁边,顺带将鸡轻轻推得晃起来,吸了吸口水,“君兮,这算好了没好?” “别急,我看着呢。”竹扇轻轻扇动,少年含笑的眼睛藏在背后,宽衣长袍在夜色中如雪,但是中间敞开,不修边幅,却掩不住狡黠领袖,颇有魏晋风流,回过头,“师姐你看,等着看它流油了,就是好了。” 楚君兮右边坐的正是衡南。 因为盛君殊留在她房间的那把刀,衡南坐在火堆边很久,还有些走神。 “君兮,我也是你师姐啊。”白雪仰着下巴,佯怒,“你每次只叫二师姐师姐,叫我就是连名带姓,凭什么啊?” “也不看看你像不像个师姐样。”简子竹嘟囔。 “什么意思?”白雪丢掉火棍。 简子竹吓得双手合十:“意思是你长得年轻。” “哼。” “师姐……师姐?” “嗯?”听到楚君兮在耳畔叫她,衡南才回过神来,凝神望他,脸上挂着早已形成习惯的淡淡微笑。 “师姐心情不好吗?”少年含笑,柔和地问。 “没有。”衡南宽慰道,“我只是在想术法的事情。” 楚君兮默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眸里倒映着月色:“师姐,一会儿吃完饭等我一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 衡南刚要开口,被一阵嘈杂打断。 “呀,流油了流油了……”火扑上来,白雪和简子竹手忙脚乱地把烤鸡从架子上放下来。两个人头碰头,各解一边绳子。 烤鸡好容易放平在台子上,白雪回过身去抓筷子。只听“呼”的一声风来,一个黑乎乎的毛皮油亮的动物猛地从台子上窜过,伴随着简子竹和白雪的惊叫:“我们的鸡,鸡!” 烤得金黄酥脆的鸡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了下来。 楚君兮站起,手里倒吊着一只硕大的动物。三角眼,竖瞳,嘴尖尖的,利齿露了半截,像狗,却比狗尾巴厚。 简子竹气极反笑,用火棍戳它的身体:“黄爷爷,黄爷爷,你怎么不放屁呀。” 白雪小脸气得鼓胀胀的,夺过火棍,跺着脚就是一通抽。 那动物两爪向下伸开,身体抻得极长,发出呜呜的叫声。 盛君殊洁癖严重,换衣服洗澡迟到。一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只是,看见那褐色狐狸的瞬间,他的步子停住,脊背猛然绷紧。 正此时,挨着打的狐狸也无意扭过脸,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对上了他。 幽幽的,充满怨愤与孤注一掷的眼睛。 ——张森。 盛君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撩摆坐在衡南旁边,耐心地剥起一颗银杏果。 ——幻境中第三玩家上线。 第91章 旧影(九) “嗷嗷嗷——”稚嫩的叫声响起。 “怎么嗲里嗲气的,小孩子一样。”鎏衣腼腆地说。 “我听着吱吱叫得像老鼠……以前见过被捕兽夹夹住的黄爷爷可不是这么叫的,嘶嘶的,可凶了。”简子竹说。 “我管他、管他怎么叫的……”白雪双目睁圆,一只手臂打酸了,甩甩手臂,烧火棍换了个手,砰地挥出。 简易烤架下,火堆已经熄灭成黑灰。 代替烤鸡、四只腿捆在架子下面叼着的,是只蓬松皮毛都被烧成焦黑的藏狐,随着“嗷嗷”的几声叫唤,被击飞出去,来回做钟摆运动。 到了白雪面前,又被小姑娘打棒球似的一棍子“嘿”地闷回去。 已折腾到了半夜,明月高悬。 鎏衣忍不住小心地打了个哈欠。 简子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白雪闻声回头,讶异地左顾右盼,发现师兄师姐还有君兮早就不知道何时走了。 留下的只有满脸不耐烦的简子竹,还有耷拉着脑袋,鹌鹑一样讨好地看着她的鎏衣。 “你们也想走吗?”白雪不高兴地问。 “不是,不是的……”鎏衣急忙抬起手解释,目光同情地落在藏狐身上,“它、它、它是有错,但牲畜又不懂道理,要不然就……” “就怎么样?” 鎏衣急忙闭嘴摇头。 “你还打算怎么样?”简子竹没好气道,“就这么一直打,打一晚上?” “当然不了!”白雪大而圆的眼睛流露出兴奋的光,樱花一样的嘴唇翘起,“我们还可以拔它的毛,烧他的毛,掐它脖子,活埋它,或者……” 她支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不知烤狐狸味道……” 她背后的张森猛地抖了下毛。 “哎,子竹,子竹你干什么呢!”白雪要拦,已经晚了,简子竹把那绳一抽,狐狸已经张牙舞爪地落在地上,从她飞扑的双手间窜出去,三两下消失在夜色中。 简子竹一把接住娇小少女打过来的拳头,“哎——师姐,我为你好,我是防止你变得更加变态。” 白雪瞪着他,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今晚的闲聊大会,盛君殊是先走的。 待他一本正经地离席,再一本正经地同洒扫的大叔大妈点头致意,站在了房间门口时,停驻了片刻。然后,他不大熟练地左右顾盼一下,在飞速的心跳中,迅速推门摸进师妹房间,动作一气呵成。 屋里很黑,他随便捡了一根小蜡烛在肩上点燃,墩在床头柜上。 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衡南的一小块床帐,还有床上搁着的雪亮的刀。 就说是来拿刀的吧。 盛君殊有点矛盾地坐在床边,因为紧张,所以没什么表情,眼睫的影子在烛下晃动,叉起自己修长的手指,又分开,一个个按动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幽幽的女孩的气味。 刀下还压着半件贴身衣裳,丝滑面料,皱成一团,泛着光。烛光下有色差,不知道到底是紫色还是藕粉,总归都是暗的,暧昧而含混的。 香味大概是从那而来。 心有一点浮,偏偏这时候,冰凉的手摸过他的脸。盛君殊瞬间就地起立,原来只是挂起的帐子滑落下来,擦过了脸颊。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把帐子挂回去。 正挂着,门口似乎传来些人声。盛君殊凝神细听,大约是衡南回来了。但说了一会儿,又半天不见进来,盛君殊觉得奇怪,放轻步子走出去。 隔着道门,隐约见两道人影晃动。 盛君殊没犹豫多久,眉宇微敛,一张符纸拍在窗上,就现出了门口一对男女的身影。 衡南身子朝着门,似乎被人叫住,正回头。楚君兮如雪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动,十分飘逸:“师姐。” 他弯眼笑着:“等一下再进去。” “怎么了?”衡南问。 “吹吹风,一刻钟的时间如何?” 衡南一哂,转了过去,抬手盖在楚君兮额头上:“没喝酒,怎么像醉了一样。” “好凉。”楚君兮笑着说。 “凉吗?”衡南敏感地把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真像一个长姐一样温柔关怀道,“最近功法有不懂的部分?” “当然有,不过都解决了。” “那就好。” 两人似乎共同沉默了一会儿。 楚君兮又看着她笑:“师姐,今天的月亮好像特别圆。” 衡南略一思忖,暗道不好,尴尬地捋了下头发:“君兮,今天是你生辰?” “对不起,师姐最近事情有些多……” 竟然没想起来。 “先祝你生辰快乐,礼物师姐下个月补给你。” 楚君兮开心道:“谢谢师姐。” 天上月落成霜,铺陈遍地。楚君兮的衣裳显得银白,两手相背而行,走得很孩子气。 但他生得钟灵毓秀,像是林间仙人灵物踱步:“过了今日,君兮就满了十五。” 衡南笑:“那你其实还大我几个月。” “承蒙师姐照顾,十五生辰,唯一的心愿与师姐相关,要不要听?” 楚君兮向来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衡南说:“当然听。” 楚君兮点了一下头,侧目看她,看了时间长了些,少年眼神中只含着最皎洁的狡黠:“愿师姐生生世世如意平安。” 衡南眼睫动了一下,似乎觉察什么。 “从君兮入门那一日起,直到现在,心中唯独有一个人。”他坦然地注视着她,弯起眼,“师姐当知道是谁,这秘密我告诉你啦。” 盛君殊心头巨震。 更糟糕的是,手底下扶着的窗“咔嚓”一声猛然向外开了。 * “冷,冷,冷……”白雪搓着手关上窗户,走进屋内,坐在妆台前。 妆台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下面,整齐地伏着一排蝴蝶发卡,翅膀晃出耀眼的光晕。小姑娘侧着脸对镜子摘耳坠,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梳子顺着拆开的黑发一下一下梳着,发髻散落下来,鬓边黑发打着卷儿。 镜子里一张很娇美的脸,大而明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樱花样的唇,人中很短,脸也圆,因为这样的特征,总显得稚气,像雪塑成的娃娃。 即便是脾气很凶,也掩盖不了这瓷娃娃的魅力,总让人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白雪似乎觉察到什么,嘎吱一声推开圆凳站起,扭过身,窗台上不知何时趴伏着一只似犬非犬的褐色动物,脸侧的毛皮烧得焦黑,正用一双三角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三角眼跟凶狠、猥琐等气质总脱不开关系,但奇怪的是,白雪不觉得它的眼神是仇恨。 当她走近的时候,它瑟瑟发抖起来,的眼下的皮毛湿湿的,凝成了一道泪沟。 “……至于么。”白雪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不太服气地说,“不就打你几下,见我就被吓哭?” 狐狸抬起头来——只是刚抬起头而已,还没说一句话,就视线倒转,凌风飞出去,“砰”地撞在墙上,险些摊成一张饼滑落下来。 白雪面无表情地拍拍手:“想起鸡,还是很生气!” 狐狸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喝醉了酒一样,哗啦啦抖了一圈颈上的毛。 “咦——脏死了。”白雪嫌弃地摊开手心,满手的狐狸毛和灰,她掐着张森的脖子拎起来,咕噜一声摁进浴桶里。 浴桶是她用的,水还没倒,留着点热气,漂浮的花瓣散发着香味,旋转着聚拢至一边。 “哗啦——”把它拎出来。 “嗷嗷……”狐狸挣扎,声似婴儿哼唧,还没叫两声,再度摁下去。 “哗啦——”拎出来。 “嗷嗷嗷嗷——咕噜……”塞进去。 “哗啦——”拎出来。 最后一次,白雪拧方巾那样用蛮力拧了一把湿哒哒的尾巴,水淅沥而落,狐狸“啊嗷嗷嗷”地蹬直四肢腿挣扎,眼含两汪热泪,活似触电一样。 “碰”皮毛打湿的小动物被扔在地上打了个滚,四爪摊开,鼓起的肚皮朝上,奄奄一息,尖尖的嘴巴一张一合,呼咻呼咻地喘气。 白雪翻过桶倒水,回头一望,地上那玩意喷泉似的“噗噜”喷出一柱洗澡水,喘气,又喷一柱。 白雪看得新奇,再看看手上的桶,很后悔把水倒早了。 少女坐在板凳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露出白皙的小腿。玲珑的脚掌压在脚背上,“哗啦哗啦”拨着水,水花发出清脆的响声。白雪一面洗脚,一面出神看它。 张森爬将起来,湿透的毛全贴在脸上,更显得嘴尖脑袋大,风吹在身上瑟瑟的,哗啦啦一抖皮毛,白雪立刻拿手挡住脸,还是被甩了一手的水。 硕大的尾巴一卷,完全展开能竟然有半个屋子高,带着劲风水汽呼啸而过,少女睁眼一看,它已经全干了,又恢复了蓬松的样貌。 狐狸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她一伸手,它就吓得前蹄一刹,身子退半步,怂得够呛。 可等白雪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它又立刻向前走了。一直凑到了她面前,前爪向下,竟然安安稳稳伏爬下来,尖嘴驯顺地抵着地面,尾巴一卷,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圈住了。 白雪自小傲慢骄横,充满破坏欲,矮身按住它的脑袋,忽然发力一通乱揉,把狐狸头上的毛揉得像乱长得杂草一般。 她咯咯咯地笑出声,声音脆得银铃一样。 张森却一直趴着,爪子轻轻地刨着地板,尾巴尖偶尔动一动,似乎很习惯这种对待。 白雪玩够了,只觉得木桶里水凉了,两只脚丫出水,踩在盆边,一摸腿上,抬头。 哎呀,忘拿擦脚布了。 张森也正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狐狸张开尖嘴“嗷”地叫了一声。 没拿没、没关系啊,告、告诉他在哪里,他可、可以去叼! 但是……白雪仿佛听不懂他的意思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半晌,目光移到了他蓬松柔软的尾巴上。 张森的毛发瞬间立起。 “啊嗷嗷嗷嗷——”叫声划破夜空。 “真好用啊。”白雪发出满意的喟叹。 门外一轮明月,大而圆,做了松尖儿的背景。秋蝉生生,百虫齐鸣,声声如嘶。 “大师兄。”楚君兮心性平和,表白现场中途让人撞破打断,既不恼怒,也不尴尬。只是舒缓声音,双手枕在脑后,舒服地蹭了蹭头发,“我不求衡南师姐答应,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不可。”盛君殊轻道。 “为什么?”楚君兮见他一脸严肃,忙抬起手,“我修习仍会尽心……” “不是修习的问题。” “我也不影响衡南师姐修习……” “说了不是。”盛君殊咬紧后牙。不知是不是楚君看错了,师兄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带上点狼狈的怒意。 “那为什么?”楚君兮的目光从盛君殊身上转到衡南身上。 衡南师姐才奇怪,她垂着眼站在盛君殊投下的阴影里,咬着下唇,似乎在挣扎着,又似乎在紧张,额头上都出了亮闪闪的汗。 “你年纪还小,一日一变。”盛君殊斟酌片刻,“心思放在正事上,再过几年再考虑这些事也……” 楚君兮竟然朗声大笑起来:“可是你不过也只比我们大三岁而已……” “因为我先一步干了你今天干的事,你衡南师姐答应了,所以你不行。” 楚君兮的笑声戛然而止,懵然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脸色平静,站如芝兰玉树,仿佛刚才一口气吐出来的是一句谆谆的教导。楚君兮眨巴了片刻眼睛,再挪向同样表情凝滞的衡南。 “……师姐?” 衡南极快地瞥了盛君殊一眼,转身走回房间。 楚君兮愕然看着盛君殊像一道旋风一样急追而去,反手关上了房门。 抬头看了眼月亮。 圆圆。 伸手比划一壶酒,往嘴里灌了灌,楚君兮摇了摇头,自顾自笑了:“好一个十五岁生辰……” “衡南。”衡南把扣在盘子里的酒杯翻过来,盛君殊把壶递过去,心中有些惴惴,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我不经你同意就对外说,你是不是不高兴。” 屋里仍然只有那一根小蜡,昏暗得厉害,衡南的睫毛缠着,未发一语。 “让你去求赐婚,是我考虑不妥。”盛君殊一想想刚才衡南那幅既不否认也不拒绝的模样,就心有余悸,“这样吧,我明天去跟师父说。” 衡南捏壶的手抖得很厉害,承不住一样,茶壶咣当一声沉在了桌上。 盛君殊心里一惊,在这当口,刚想开口,衡南猛然像只小动物一般扑过来缠在他身上。 她着急忙慌地撕扯他的衣服,室内烛火在晃,她双肩的灵火也倾斜着晃,明明还是阳炎体,身上却冷得跟冰塑一样。 可是很习惯。真奇怪,他以往不喜欢的冰凉粘腻,让人错觉是条蛇缠绕上来似的,越收越紧,要跟他同归于尽,可他很习惯。 盛君殊一抱住这细弱的骨架,让她在脖子上一蹭一咬,便有些受不住了,在这幻境里面满打满算熬了半个月了,明知道不可…… 总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桌子倾斜,杯盏侧翻,壶吱吱地沿着糙面滑动,幸而在他额头冒汗之前,停了。 衡南向后撑着坐在桌上,怎么上去的他不记得……好像是被他抱上去的。 十五岁的师妹胳膊腿都跟芦柴棍似的,黑洞洞的瞳,尖尖下巴,低头看着自己,衣裳却褪至肘间,抹胸包裹着尚玲珑的起伏,易折的腰,只让人联想到某种妖物,一阵海洋味道的风。 盛君殊低头,他的手正抓着衡南外衣边缘,是一个暴力强拆的姿势,衡南的赤足抵抗地蹬在他胸口,再低头,原来桌子是他顶斜的。 顿了顿,桌子尴尬地平了。 不拆了,封回去,迅速拉起系带,盛君殊耳根通红,不知道如何解释:“…………抱歉,我……其实……” 他满头大汗地系着她的腰带,衡南的指尖却一点点地在他手臂上走路,脚尖荡来荡去。 “别闹。”他甩了一下手,企图甩掉。 “……别闹。”又晃了一下。 她这脚荡得有点高,都勾住他的腿了。 “………”盛君殊猛地一拽腰带,衡南倾过来,他一闻见她颈窝的味道,就忍不住亲上去咬上去,他实在受不了自己这种行为,只得发泄在师妹身上,“说没说别闹?!” 第92章 灯塔(一) 盛君殊刚一放开,衡南细细的胳膊猛地缠上他的脖颈,腿勾住他的腰,八爪鱼一般箍着他,勒得他额角暴了青筋,呼吸困难地去松她的手臂:“松开些……” 掰她的过程中,他突然想到,衡南刚来别墅的时候,抱着买来的那只等身的玩具熊,也是一模一样的抱法,专制的,蛮横的,充满不安全感的喜欢。 他的心软了一刹,手上的力道也一松,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放开些,师兄抱着你。” 衡南才放开手,盛君殊顺势把她托起来,掀开帘子放在床上,坐在床头。衡南仰躺着看他,烛火在她眼珠里跳动,洋娃娃一样的安静乖巧。盛君殊垂眼,把手掌盖在她的额头上,无言地整了整柔软的发丝。 哄睡了衡南,盛君殊松一口气,轻手轻脚地离开。 草丛里的虫鸣阵阵。盛君殊拎着刀静默地站在自己房里,从左至右,表情淡淡地扫过床头的一排正字,横过刀刃,在最右边刻下一根新的横线。 夜已深沉。 小房子里细微的鼾声起伏,白雪伸开手脚平摊着,身上的被子掉了大半在地板上,脚丫暖暖地陷在一团毛绒绒的尾巴里。 狐狸的尾巴被挤扁在了床尾,一双后脚蹲在床上,身子却伸得很长,抛掷下来,伸出两爪,一个猴子揽月,去勾垂落在地上的被子。 小姑娘翻了个身,脚下一扭,牵拉尾巴,张森“嗷”地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白痕,徒劳地被甩上了床,打了个滚,倒跌在柔软的被子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双手揪住后颈一拎,他落进一个温热馨香的怀里,一双手死死搂住了他。他瑟瑟发抖地睁开眼,向上一看,恰好蹭过小姑娘的下巴。 面前是白雪卷翘浓密的睫毛,还有小巧精致的鼻子,她呼吸起伏,睡得正沉。 张森炸起的狐狸毛慢慢地平抚下去,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舔了一下她的下巴。又用脑袋蹭了蹭,闭上眼睛。 “鱼,蛙,鸟,虾……” 缕缕阳光从窗口照进来。 白雪弯着腰,左手挎着篮子,边向后退边从篮子里拿出冰冻的小动物摆在地板上,直摆成了一条直线。 褐色狐狸咧着嘴顺着这条线,用舌头一卷,吃一个,走两步,再吃一个,走两…… “哐——”倒扣的篓筐从天而降,眼前一黑。 “嗷嗷嗷嗷——”惊恐的狐狸顶着框子,在里面上蹿下跳。 外面传来少女恶劣的大笑,她扶着膝盖,直笑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抓起篓筐。 狐狸面前又现了光明,随即被嬉闹得高兴的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又狠狠在皮毛上亲了一下:“好狗狗!” “……” 你妈妈。人家是狐、狐狸……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时用来暖脚的狐狸,暖着暖着,就到了怀里。 张森觉得,白雪可能是太寂寞了。 “以前是师姐陪我睡。”白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怀里死死地勒着褐色毛绒绒,一双脚丫高高低侧蹬在墙上,“但后来我长大了,师姐就不陪我睡了。” “这晚上还是有点无聊的,是吧。”她嘟囔着,闭上眼睛。 狐狸从窗棂跳过,低下头,一枝紫色桔梗花从嘴里掉下,滚了几周,恰好从桌缝儿里漏下去。 “嗷嗷嗷……” 跳下桌子,衔起来,再一次。 桌子一晃,窗边按着本书,支着肘打盹的白雪猛然惊醒,狐狸帖伏地面,正一点点地用尖嘴把花枝拱到面前。 娃娃脸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拈起花枝,由下至上打量过桔梗,那漂亮的大眼睛也缓缓睁开,窗口的光落在她眼睛里,漂亮得如同璀璨的宝石。 她猛然一拍桌子,仰着头的狐狸惊得“嗷”地打了个滚。 “露水,溅到师姐借我的书上了。”她两指拎起线装书册,冷森森地说。 “嗷……”三角眼垂下,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沮丧地趴伏下去。面前忽然变成了一片紫,倒退两步,原来是白雪一手扶着细颈的紫色琉璃瓶,一手则将插着可怜的花猛塞进去。 “哎?好漂亮。”她目光落向对面,忽然笑起来,手底下快活地转着瓶子,阳光透过紫色琉璃瓶的亮光,和桔梗的影子吗,闪烁着跳跃在墙壁上。 白雪经常坐在这张靠窗的桌子上温书,不过多半都是在打盹。脑袋枕在手臂上,只露出疲倦的湿漉漉的大眼睛:“你有名字吗?” 狐狸点头,爪子沾着桌上的水,歪歪扭扭地、艰难地写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诶?三角眼呆滞,看了看爪子。 没水了。 随即脖子一把被人拎起,在空里“嗷嗷”地转了个圈儿,又被小姑娘箍紧在怀里:“好名字,阿木!” “……” 你妈妈的阿、阿木。 吧嗒,桌子上滚落一枝紫色桔梗花。 吧嗒,又一枝。 第三支,第四枝,无数枝……桌上堆满了紫色桔梗花…… 狐狸踱到紫色琉璃瓶前,用爪子推了推,瓶子里只剩下一些水,水上漂了一片皱巴巴的半腐烂的叶子。 狐狸跳到了梳妆台上,金光灿灿的蝴蝶发卡从尾巴尖扫过,正在拆耳坠的少女两手捏着耳垂,皱眉向后一躲:“干什么!” 狐狸跳回桌面,“嗷嗷”地摇晃着琉璃瓶。 “你昨天的花?”她说,“都枯了,我就扔了。” 狐狸一怔,毛发竖起,利齿龇出,发出更加凄厉的吱吱声,似乎是发怒了。 “枯了的花,怎么能永远插在花瓶里呢?”白雪满不在乎地看着镜子,小心地拆下发髻,散下一头微卷浓密发丝,“哪一朵花不枯呢?你又能让花不凋谢吗?” “小狐狸,有点出息。”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骄矜地说,“这朵花谢了,再摘新的就好了。世上永远有花开着,没什么可留恋的。” “……”张森坐在桔梗堆成的小山上,毛一根一根耷拉下来,浑似淋了一场雨。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还未入冬,细细的雨丝播洒下来,已经夹杂着冷硬的冰碴。 盛君殊写了三天的陈情书、聘书,毕竟这么多年没拿过毛笔,字抖得蜿蜒蛇行,灯下废掉一厚沓废稿,总算写出两张像样的。 浪费了不少纸。 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吹干了就揣起来找师父摊牌去。正沿着山路往浮游天地走,背后传来叫声:“师兄。” 回头,衡南发髻上的木簪斜插,鬓边的发丝被风荡到了脸颊上,呼出一口白气,沉淀作颊上浅浅的红晕,拎着裙角朝他跑来:“我和你一起。” 雨丝中的雪融在脸上,盛君殊一看见她身上的裙子就头皮发麻,也不知道多少次他西装脱下来给了衡南:“你这体质是想生病?天冷,回去加件衣服再出门。” 衡南站定,仰头看他,眼神里含了一丝奇怪,小心睨向肩上烧得正旺的阳炎灵火:“师兄,我们的体质……还会生病?” 盛君殊在袖子里猛掐了一下自己:“不会。” “……走吧。”他转过身去。 衡南笑了一下,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上山。 从青鹿崖到丹东在的蜉蝣天地,有一段不短的路。盛君殊一面走着,一面出神,其实一起去求师父赐婚也好,省得师父再征求一遍衡南的意见。说不定今天就可以定下来。 其实不单衡南急,他也殚精竭虑地急着。 盛君殊只觉得又憋屈又好笑,侧眼瞥向衡南。 衡南低头看路,表情颇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盛君殊抬头看天,才发现天幕阴沉沉的,几乎变成了土黄色。 “雪越来越大了。”衡南也抬头,伸手,粘连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她的唇色发白,黑峻峻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不聚焦,似乎对着假想敌露出了恐吓的神情,藏在阴狠之下的却是脆弱的恐惧。 盛君殊说:“赶得到。” 话音未落,天边一声响,对面山头的大石块错动了一点点,仅一个晃动的虚影,足以让盛君殊瞳孔紧缩,拽着衡南刹那间退了十几米远。 无数块大石滚落,黑影由远及近,交叠落在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声巨响,掀起惊涛骇浪般的黄色沙尘。 “……”盛君殊把衡南放开,看着席卷的雪,满天的粉尘,还有眼前完全阻断山路的大石块,一时无话可说。 找师父订婚的路上,山崩了? 这也是衡南的噩梦之一? 他扭头看衡南,却见衡南直直立在风雪中,安静地看着眼前堆积的石块,目光中有什么破碎开,仿佛看到一座怎么也翻不过去的高山。 “站远点。”盛君殊把她挪到一处山洞里,把怀里的聘书小心地抽出来塞给她,顺带着掏出来的还有一堆符纸。盛君殊把符纸拢了拢,“在这儿等。” 符纸点燃,旋转的火龙窜出,冲击石块,盛君殊试图轰出一条路来。 这薛定谔的石块,除了烧黑了一点,纹丝不动。 盛君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师兄。”衡南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望了望那座山,强笑一下,“要不,回去吧。” 盛君殊望了她一会儿:“说了今天就是今天。” 盛君殊回头,又取了一枚符:“等一下,我们过去。” 不知为什么,他胡乱地想起衡南笃定的那句:“君兮不会那样待我,所以他不是。” 想起子烈告别时的撒娇:“师姐,你亲我一下吧。” 彼此一起长大,亲如姊妹弟兄,在这种事情上,却原来也不能完全不在意。 他也盼望着这个证明。 这个确认他于师妹,师妹于他,都独一无二的证明。 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盛君殊猛然回头,衡南拎起裙子,转头跑下山。 盛君殊追过去,衡南在风雪中跑得极快,身影若隐若现,待盛君殊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时候,已经彻底跑回青鹿崖。 “衡南!”盛君殊把她翻了个个,“跑什么?” “师兄。”衡南瞧了他一眼,眼睛已经通红,用力脱开他的手,微笑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婚约。”她仍然笑着,眼里的哭意却更加明显,“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你说什……”盛君殊猛然低头看向地下,大地正在震颤着,几道巨大的皲裂绽开。 盛君殊愕然抬眼,衡南现在心境不稳,眼前这个世界又要崩塌了。 每崩塌一次,就要面对新的噩梦。 盛君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它崩塌。他一把抱起衡南,跨过地裂,在地震般的晃动中踹开门。门在背后“吱”地关上了。 陡然——又晃动了一下,盛君殊重心不稳,两人一起扑倒在床上,衡南挣扎着起身,盛君殊情急之下,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晃动停止了。 第93章 灯塔(二) 床四周的白色绢帷垂落下来。 烛红的光影在绢帷上摇动,映出朦胧交叠的影子。 衡南发髻上的木簪叮咚坠落,黑发在枕上揉开。发丝垂落,脖颈落下去时又依附于枕上,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无限地展开,展开到即将弯断的程度,师兄费尽心思的取悦全部变成刺痛,让她尖叫出声。 盛君殊能感觉到她浑身紧绷,仿佛攀住一块水中浮木,只得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黑发:“放松些,放松些。” 阳炎体怀中的温度几乎令人融化,只有被摸头发的时候,才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她恐慌地抬起眼,盛君殊正低头吻在她额发上。 为什么?她恍惚中想,师兄抱着她,师兄还亲了她。 这瞬间,后知后觉的感知浪潮般席卷,很奇怪地,放松了一刻,撑破螺壳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她的指甲嵌入热的脊背,急忙松开,可刚松开,又被高高抛落。 她咬着嘴唇。 她好像更习惯生涩的疼痛。 无师自通地张开双手,接住抛来的白刃。这疯癫的兴奋,灼热地燃烧。只要能离他近一些,近一些,粉身碎骨她都愿意的。 可他不肯把锐利的一面对着她。 他宁愿钝的,缓慢地,磨蹭着,他贴着她的耳尖说什么,好像在哄她,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 她扭身子,盛君殊按住她的手臂,更耐心地吻她。 她不习惯这样,挣扎得更厉害,盛君殊轻巧而强硬地驾驭着她的惶恐,引着她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行。 …… 他不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仍不放纵。她所有的,最珍贵的,如果当得起师兄的一时糊涂,也便也给了,她是极侥幸的,毕竟还没有别的人,别的人……等一下。 “师兄……”盛君殊眼看着师妹在浪上沉浮间,艰难地昂起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初阳?” “……”盛君殊低头睨着她,忍了又忍,维持住了镇定的表情,“你还想问什么别的?” 衡南脸上现了小豹子似的蛮劲儿,拽着他的领子:“是不是?” “你觉得呢?” “……” 盛君殊一把接住她甩过来的巴掌,攥在手里,顿了顿,“好,我是。” “行。”衡南撒了手。 “行?”盛君殊愕然看着松了口气并睁着眼睛躺平的师妹,默了片刻,“衡南。” “衡南。” “嗯?”她好半天才定住神。 “你就没别的想说?” 衡南正哼了一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盛君殊还欲开口,衡南双手猛然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封住他的唇。 …… 深秋时节异常落下的雪在地面层层累积,窗镂花内凝结成的冰“咔嚓”一声滚落,窗户向内打开,冷风贯入。少女披上衣裳,撩开帐子,窗外衔着纸卷的金翎鸟拍翅飞来,落在她手腕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喙中的纸卷抽出,徐徐向下展开,莲花金印露全面貌,是丹东手书。 “吾徒君殊,长而贤明;衡南,少而婉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以为良配……” 衡南看完,脸上血色褪尽,将纸卷迅速揉成一团,揣进怀里。 幻景之内,似乎提前入冬。 盛君殊自入幻境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除了今天……他定了定神,睡得太阳穴发疼,垂下的帷幔之外昏暗一片,似乎还是夜晚。 但盛君殊摸旁边,空荡一片,床铺已冷了,手指手紧,紧握住床中央放着一的枚发簪。 “衡南?”他紧张地坐起来。 厚重的风雪之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山上跋涉。 衡南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若不是腿有些软,她原本能走得更快些。 这条路是盛君殊和她先前走过的路。可是山崖之上,前路畅通无阻,落满雪花,白色的,蜿蜒而上。先前山崩造成的巨石拥堵,竟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衡南仅在这条路上停驻片刻,风送来一道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飘渺空灵,“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再细听,只剩风破碎的呜咽声。衡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没听见一般,快步上山。 蜉蝣天地在倒数第二内峰,是个极深的山洞,洞口几乎被积雪掩埋。衡南一面走,一面用手抓住树枝,用力抖掉上面的积雪。越往进走越黑,衡南双肩的阳炎灵火亮起,幽幽地闪烁在矿质的石壁。 山洞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幽寒,冰封一般,以至于地上散落的白色姜花仍然饱含水分,踩上去咯吱作响。 放慢脚步,残缺不全的莲花石座上,横卧瘦长的一条白须老道,青色布褂衫,腰带系着,衣裳敞开,干瘦黝黑的皮肤上,镂刻树雕般凿出一枚动也不动的肚脐。两手曲起,一手搭在腹部,另一胳膊垂落地下,和这石莲座几乎融为一体。 这半截雕塑让这少女白皙的手猛地一推,“咕咚”一声仰翻,掉在石莲座后头。 好半天,石莲座上攀上一只手,枯瘦的人影慢腾腾坐起来,好似化冻了一般,又慢腾腾睁开两只白翳的眼:“徒儿,要学会尊师敬长。” 衡南毫不客气地坐在石莲座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橘子,默不作声地揭着。 “你来问你师兄的事。” 衡南的动作停了一停:“不是。” 丹东一笑:“瞒得了别人,可瞒得了师父?” 衡南神色显了片刻挣扎,好半天,她把橘子放在石座上:“……我不太了解他。” 丹东笑道:“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还不够了解?” “不够。”衡南揉着橘子皮,挤出酸涩的汁水,“师父,你再告诉我一些大师兄的事罢。” “我看,你不是不了解,而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衡南抢话时,才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于是她闭了嘴。 瞎眼老道露出一口烂牙,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幽幽道:“你大师兄,原是金陵人士。” 衡南睁大眼睛,平生第一次,她知道比别人更多一些的事。 “跟你一处的。金陵——盛家。” “哪个盛?”她扼住内心波澜。 “你说呢?”丹东笑到,“金陵只一个盛家。堆金积玉,挥金如土;长戟高门,簪缨世家。” “家族最鼎盛时,府邸比肩宫殿,出则车马仆妇成群,连缀半日而不绝。就是这个盛家,长子长媳,只得一个男孩。自生下来,便有五个奶娘,十五个精挑细选的丫鬟服饰。” 衡南陡然抬起眼去:“可是,你……” 丹东点了一下头,表情也十分为难:“我亦不想夺人所爱。谁叫他资质甚好,教我一眼相中。若不做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合不上眼睛。” “师兄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丹东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太小了,估计没剩什么记忆。” 衡南心里冲上一股及其强烈的恼意:“他本来可以不这么过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命?那是我想投生都投不到的人家!” “你知道他连贵一点的磨刀石都舍不得买吗?”衡南抓住丹东打着补丁的袖子,急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 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于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说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那这是什么?”衡南猛地从怀里扔出一个纸团来,纸团自己慢慢展开,“择日完婚”四字露了边角。 丹东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将它抚平:“怎么拿手书撒气?” “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衡南紧紧注视着他,猫瞳里流露了困兽般的迷惑。 丹东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适合。” “适合?”衡南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冷笑道,“你才说师兄是盛家遗骨。同在一个金陵,你是从哪里将我带出来,你不记得?现在你却跟我说适合。” “你的身世,何必要告诉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 丹东又咧开嘴笑了,好半天,他斜坐地下,手臂舒适地搭着莲花石座,“那你便告诉他。告诉了他,君殊只会更疼惜你而已,不信,你试试。” 衡南瞪着他,胸口起伏,一时语塞。 丹东干枯如老树的手沿着少女的头发向下,颤巍巍地顺了两下,似乎想要顺炸起的猫毛。 “你可知道,我如何在盛家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余个丫鬟,五个奶娘的手里头把这孩子偷出来的?” “……” 丹东笑道:“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日。我以本相在墙外敲碗化缘,适逢一群人簇拥着小公爷来,人皆驱赶我,君殊当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正觉棘手。没成想夜半三更,趁着仆妇都睡了,他自己偷着装了一大碗香米饭翻墙过来给我,叫我拍晕带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衡南听着,几乎气笑了。 “明白吗?君殊此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一个心软。” 丹东将展平的赐婚书递她,看着衡南接过去,欣慰地点头道:“师父为你寻得良人,也为君殊觅得佳妇,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衡南拿着手书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丹东,肩上灵火跃动在眼珠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黑暗的山洞里声有回响:“从未有人偏宠我至此。” 丹东笑道:孩子,这不是偏宠,是你值得。” “值得?”衡南捏着那张纸,咂摸这两字,只余极冷和浅的苦涩,“假如你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 老道坐回莲花座上,闭目打坐,轻轻打断:“衡南,师父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丹东对她突然的一梗感到有些意外,笑得前仰后合:“你爹?你先前不是一点不在意吗?来往那么多人,即便师父告诉你,你也压根对不上是哪个。” “我能对上。”衡南眼里含着亮光,站在几步外的姜花丛里回头,偏执地看他,“其实我一个一个都认着。” 丹东睁眼瞧她。 “是穿紫袍的那个九王爷吗?听说他是我娘那段时间的常客。” 丹东摇头。 “是脸上长痦子的刺史?我记得他曾经要抬我娘做妾,要我一起去的。” 丹东摇头。 “是那个大肚子的商贩?我从前比过,他的鼻子跟我很像,是他吧?” 丹东摇头。 “是那个穿金戴银的老头?小时候他给我雪花饼吃,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我吃的呢。” 丹东还是摇摇头。 “是…… “都不是。”丹东淡道,“你猜的这些人,都太富了。” “你爹是个穷书生。他死得很早,很轻易。你从没见过。书生,又穷又可怜,但脊梁是直的,肩上扛过万卷圣贤书。” 衡南却笑了:“你不要骗我。” 好像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还要满意。 她松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有一部分是昂首挺胸的,可以配得上师兄。 “师父何时骗过人?”丹东摇头笑道,“衡南,你这孩子自尊太强,执念又太重。这些前尘往事,是与非没那么重要,走得好好的,便不必回头。”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他摆摆手,“下山去吧。” 山上,白茫茫一片。 山道上积雪已厚至脚踝,化作冰凉的水,陷入罗袜间。 西风卷着雪吹来,腰带上铜铃声叮咚,裙裾向上摆起,少女将赐婚书衔在嘴里,两手拎起裙摆,小心地下山。 抬头时,眉间一热,红点隐约闪烁一下。衡南有些恍惚。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 走得好好的,不必回头。 ……怎么有种荒诞的错觉。 眼前的起伏的山岭,银装素裹的树木,好像梦中场景一般,很不真实。 可是天书藏洞之内,那声音再度传出来,打断她所想: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她心中再度糊涂了。 向下望去,透过细长的被冰雪覆盖的悬崖桥,能看到天书藏洞顶端。嶙峋山石潜入山溪中,那里位置隐蔽,过去的许多岁月,她曾经独自坐在那里,叙说过自己的心愿。 ——被谁听去了? ——是天书吗? ——时天书在说话? 不是第一次了。 在她入门之前,差一点在考核中溺死的时候,她趴在沙滩上,听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声音。当时,这个声音说的是——救尔一命,日后需还。 那时候,她也确实被不明的力量推到了岸边。 现在,她的心愿达成,如果指的是……低下头去,赐婚书在手中徐徐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那么,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第94章 灯塔(三) 日落之时,雪停了。 漫山遍野的积雪映照着浅橙色的亮光。两只野猫卷着尾巴,一前一后走过细长的窄桥,桥的影子浅浅晃动,水中晚霞由赤红变作黑紫。一处荒僻的山洞里,少女抱膝静坐,发呆地看着月亮从云层中钻出。 银白的月光从窗口泼入,狐狸的影子从窗台快速掠过,又折返,嘴里叼着一枝花,静静地立在窗口。 盛君殊正用刀尖在一排正字右侧做标记,觉察风声,敏锐地扭过头。 一人一狐,黑暗中对视。 “对不起。” 狐狸张嘴,发出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盛君殊淡淡扭过头,专注地抚摸过床头的刻痕,“对你小二姐,你问心无愧就好。” 狐狸张了张尖嘴,欲言又止。 “在我身边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我的性格。”盛君殊抚了两下床,躺下了,“都到这种境地了,我不会骂你,因为没用。” “……” “白雪怎么样?”过了一会儿,盛君殊在床帐里问。 狐狸眼里闪出一丝怨怼:“你都没、没有多看过她一眼。” “我多看一眼,能把她看成真的吗?”盛君殊近乎刻薄地弯了一下嘴角,“查找古籍,遍寻复生阳炎体的办法,为上策;再不济,寻访其他道门高人,为中策;复制一个幻影自我安慰……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选个下下策。” 狐狸伏在窗台上,缩成一团:“我只想见、见她一面。我没、没想伤害小二姐。” 盛君殊没有接话。 这是个非常正常的残酷的真相。以前他一直自欺欺人地回避它,反复告诉自己他待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都已尽力了。但其实并不如此。 每个人都有无意识间的远近亲疏。必须保护的和可以牺牲的,在做出决定之前,往往在心里早有答案。 他偏向衡南,那总有人偏向白雪。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缓解他内心愧疚的公平。 “假如恐惧的情绪能靠得住的话。”盛君殊注视着床帐顶,“我说假如,衡南一个怕鬼的人,根本捱不到我们去找她的那天。这世界维持不了多久,梦就会醒来。” “你就这、这样确定吗?” ”嗯。”盛君殊调整了一下枕头,闭上眼睛,“因为我在。” 狐狸忧郁的三角眼凝视片刻帐中人,愤而跳过窗外,桔梗花枝从窗台滚落。 大约因为衡南心境平稳,时间线始终没有跳跃。 盛君殊不得不像刷任务一样每天随着众多NPC“师弟师妹”出晨功,听他早就听过八百遍的早课,在校场带枯燥的基础术法,晚上还得篝火夜聊。这样熬了七天,他觉得有点受不住了。 主要是这样的进度……太慢了。 尤其那日以后,他以为他和师妹之间会改变一些什么,毕竟当时衡南的回应很诚实,即便真的没有,未婚少女失贞在过去应该不是件小事…… 但衡南待他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依旧和白雪手挽手走路,镇静而巧妙地避开他的眼神,坐在他身边的时候,神情非常平淡。越平淡,他越觉得不安。 盛君殊决定稍微拉快一点时间线。 他看了看四周夜色,拿刀柄轻轻撞开窗户,单手撑着窗框,利落地翻进师妹房间,回头淡定地关上窗。 衡南屋里又只燃了一根小蜡烛,很暗,半挂着帐帷,床席之间的含着香味的被褥……真的很乱,如果白天看到他肯定忍不住顺手给叠起来。 但是在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能很轻易地勾起他的情绪。 衡南蜷在被子里,青白的脖颈背对他,身上似乎带着股凉气。他坐在床边,把被子掀起一个角,摸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心中空虚愈演愈烈,把她拽出来抱在怀里。 衡南半梦半醒地看清他,似乎惊了一下,眼里睡意去了大半,待要说话,他已经无声地吻上去。他的吻里带着极委婉克制的想念,辗转了一会儿,衡南手肘搭在他肩膀上,手一松,一张废纸飘落下来,盛君殊亲她的额头,顺手捡起来一看…… 这废纸,是丹东的赐婚书…… 上面居然还有被揉过的痕迹。 衡南仰头,冰凉的唇擦过他的唇角,本能地索求着他。被推开时,她如同被泼上一盆冷水,睁开眼睛,脸上血色褪尽。 盛君殊沉着脸,捏着赐婚书,在衡南架子上四处翻找,随便抽出一本书,重重拍在桌上:“再这样,信不信师兄揍你。” 她披衣起来,赤足小小的两只,绝望地踩在地上,一步一步靠近。盛君殊正在灯下,脊背挺直,将婚书折了两折,小心地夹进书里。手掌由上至下用力捋了两下,橘黄的光华莹莹一闪,再抽出来时,那张纸平整如新,他面色稍霁。 衡南怔怔看着,似乎对他的行为感到很费解。 更费解的是,盛君殊腾开两手,走过来一把将她抱离地面,塞回床上,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吻她。 隔墙有耳,盛君殊拿手晃了晃,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烛下,衡南一双猫瞳里盛满不安,盛君殊表情淡淡,拿刀猛地将床头钉死在墙上,再晃一晃,便一点声儿都没有了,他低头扫了她一眼,含了一丝得色。 盛君殊反身吹了烛,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绵密的吻爬上来,盛君殊定力极强,真的一丝声儿也没有。衡南挣动着,始终顾忌什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仅呼吸和汗水缠在一处。似乎因为如此,这静默的一上一下间,更加重了隐秘的禁忌感,就快到霄上时,盛君殊忽然抽身而退。 “等一下。” 衡南嗓子里咕噜了一声,猫似的,贴在冰凉的墙边,半晌都在失神。好半天,她强撑爬到床边,抖着手点起蜡烛,火柴的光在她掌心晃动着,看看他到底干什么。 半暗的烛光,将盛君殊立在桌边的腰线勾勒映得极诱人,他将赐婚书拿起来看着,折了两折:“放你这儿我总觉得不踏实。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说揉就揉了,万一丢了上哪去找?” 假如这时候有玻璃相框就好了,他直接裱起来挂墙上,也省得许多麻烦。 衡南把蜡拿起来,向下,再向下,烛火向上竖得细长,昏黄的照亮他踩在地上的修长匀称的腿。 衡南出神时,蜡烛让人拿走,吹灭了放在一旁,足被捉住,向后仰去,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接上了先前的韵律。冷却的身体再度被点燃,顷刻间便燎原,更急促的,更盛大的欢愉和痛苦,在黑暗中一并爆裂开来。 …… 积雪天,白色的画卷。 盛君殊跪在蜉蝣天地内,莲花石座之上,盘腿赤足的老道双手结印,置于双膝,手指缓慢地变动,似乎在掐算念咒:“君殊,你以为如何?” “弟子没有意见。”他低头说。 ——一千年前,他应该是这样回答的,规矩而冷淡。 如果真的要怪,就怪他于情感方面,开悟得实在很晚,迟了整整一千年。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未来很长,甚至没抬头看自己的未婚妻子一眼。 所以,他花了一千年时间,独自品尝生离死别的代价。 丹东微笑颔首。衡南微蹙着的眉毛展开。可她并没有如他记忆中那样绽开笑容,她的脸色苍白而宁静。铃铛响起,裙摆摩挲的声音,是衡南跪在他身边,抬起眼来:“弟子……也觉得很好。” “既然你们两人都没有意见,君殊,你掐个日子,抓紧把喜事办了罢。” 盛君殊说:“明日吧。” 两对目光聚集在他脸上。 “入冬封山,事情颇多。”盛君殊硬着头皮说,“明日是个好日子。” 丹东默然片刻,猛地咧嘴笑了起来:“好,明日就明日。衡南,就穿你祀山鬼那件衣服成婚。” “好,弟子先回了。”衡南起身离开,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走出蜉蝣天地时,盛君殊突然觉得这幻境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 起码还和衡南能补办场婚礼。 虽然婚礼对师门诸人来说,因为过于简单而缺乏刺激。比如此刻,盛君殊抬抬手指,就能让垚山上下拉上红绸花,使个小法术,掌心一张张礼帖连缀而起,“啪啪啪”地直接贴到所有内外门弟子的窗户上,给自己和师妹也发了一份,揭下来可以做纪念。 但说实话,第一次婚礼,他多少有些紧张。 门外已经充满了欢喜热闹的祝福的喧闹,盛君殊在紧闭的房门内数正字,脑子里一片混乱,数了几遍都是错的,一直坐到日头落下去,站起来焦虑地洗了两遍澡。随后还是从后院翻进衡南房间。 刚拉开门,他便愣住。 屋里没有点蜡,很暗,但暗得和以往的光线暧昧不同,有种死气沉沉的意味。风将纱幔吹起来,吹得如同灵堂上的白幡。 盛君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联想。 但这一刻,心中不详的预感的确达到顶峰。 黄昏最后一道光线,堪堪照亮地上掉落很多的破碎的布条。红色和黑色,暗坠的宝石和鳞片闪光,一刀一刀,都是剪刀故意剪开的。 这件裙子,是衡南祀山鬼的那件。 是她明日要穿的吉服。 一对赤足站在满地布条中间,似乎静候已久。盛君殊向上看,小腿,白色亵裤,白色亵衣,再上面,是一把匕首。 抵着他喉咙的匕首,尖端刺入皮肤,锐利的刺痛,衡南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像戳进去的两个洞,嘴角勾起,看他的眼神极尽绝望,含着陌生的可怕的笑:“你不是我师兄。你是谁?” 第95章 灯塔(四)[一更] 盛君殊握住刀刃。 那利刃在他指间又向前推了一分,曳出一丝凉,随即是火辣的痛,他“嘶”了一声:“衡南……” 脖子上一凉,柔软微潮,是拇指贴了上来,轻轻压住颈动脉的曲线,向下延伸,在刀面上停下,按压一下,又一下。 她的刀冷漠无情,让人没有喘息余地,盛君殊稍微动一下脖子,刀刃就更深地嵌入伤口。但手指的触碰却没有攻击性,甚至带着很深的爱怜,好像女孩抚摸一片珍爱的花瓣。 这种强对比加在一块,让盛君殊产生了种特别不好的联想。 像猫玩耗子。 恩威并施,玩腻了再吃。 于是盛君殊不动了,看她玩什么花样。 窗户一直开着,风吹动衡南削得齐平的发梢,她的眼睛墨黑而显得格外专注。 “我喜欢师兄,师兄不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喜欢自欺欺人。” 衡南别过头,说话的声音很轻,盛君殊艰难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书桌上斜放一本册。 风正乱翻书,中间夹着的一页纸高高翘了起来,她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了讥诮的笑容,缺乏血色的下巴抬起,“这份缘分,是我强求得来。” 盛君殊沉默一秒:“但你强求成功了。” 自语被打断,衡南的目光立刻怀疑地落在他脸上,刀又毫不客气地向前送了一步,眼神里充满陌生的冷漠和怜悯:“你说什么?” 盛君殊立即扣住她的手,衡南的力气大得惊人,因为他的抗衡,骨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师妹手腕那么细,盛君殊赶紧松手,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走神联想到一个故事。这故事是两个妇人都自称是孩子的母亲,县官判断不了,就让两个妇人一人拽孩子一只手,谁抢到就算谁的。 孩子哭了,真正的母亲心疼,一下子放了手。 盛君殊现在就是个自愿引颈受戮的姿势,两手捧住滴下的粘稠血液,心情有点微妙。 一方面是荒唐到极致产生的好笑,另一方面,是一丝很难形容的寂寞。 哪怕是在寻找衡南的一千年里,他只是觉得日程很满,事情很多,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我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区别。”盛君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血,“前提没有意义,反正最终结果是我娶你,不是别人。” 衡南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看向一边,脸上缺乏血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太久了。” “什么太久了?” 衡南忽然颠起脚尖,冰凉湿润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盛君殊觉得这个姿势非常糟糕,毕竟他脖子上还架着把刀,但他还是半推半就地配合了。 衡南难得这么温柔地亲人,好像小猫在舔一块蜜糖,弄得他有点分裂。 半晌,睁开眼睛,衡南的手还抬着他的脸,一双眼睛却正森森、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含着刀锋一般的光从眼里划过:“我沉溺在这个幻境里,已经太久了。” 听到幻境二字,盛君殊起初反应了一下,衡南脸上神色已变,戾气从身上、发丝间、手上绞出,感知到同类鼎盛的杀意,盛君殊双肩灵火猛地向上冲出,身体先一步于意识迅速后退,一掌劈在衡南手腕上。 然而衡南手腕一翻,游鱼一般灵巧地躲过,反持匕首向他胸口刺来。 风在吹着,白色帷幔疯狂向上飞扬,两人肩上飞窜的灵火将室内映得橙红,连她的皮肤上都涌动着昏暗的红,她的眼神空冥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发丝笼在脸上,眉心闪烁的红点明暗如火星,是印度神女额上点下的虔诚而诡异的吉祥痣。 盛君殊两指捏住匕首,指头就贴在心口前一寸。 两相拉锯,刀蓄力绷紧,正在颤抖,这力道让他后牙咬紧,脊背上汗都下来了,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杀我?” “不杀你,我怎么走得出去?”衡南切齿地说,“我宁愿被师兄拒绝百次,也不愿像个白痴一样抱着想象中的幻影聊以自慰。” 盛君殊气得笑了一声。 但他同时也打起了精神,因为衡南肩上的灵火烧得正旺,几乎窜到天花板上,这说明她的杀意真真切切,并不是玩笑。 “你想象中的我,就这个模样?”他略带几分好奇地注视着她,手底下却猛地用力一拨,“嗡”的一声,匕首偏斜,向右飞去,咣当掉落在地板。衡南让这力量瞬间冲到了墙上,咬牙抓住自己被震伤的手腕,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盛君殊在袖中握了一下手指,阳炎之气在经脉中流转,心情复杂。 看在师妹的心里,自己终究还是强无敌的。大概因为她的滤镜太厚,所以他在幻境中被设定的武力值,比他当年实际的力量强得多。 ……这怪谁? 心里的火瞬间消灭大半,只剩一点好笑。 “一个幻影,陪你吃饭,陪你说话,陪你……聊天还能不重样的?”盛君殊撑着墙,板着脸俯视她,顺带着扫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人当然做不到。”衡南背靠着墙低着头揉捏手腕,声音很小,“我曾在天书藏洞许愿,天书利用我的心魔,才会造出一个处处合我心意的幻影,想把我留在这里。” 盛君殊原本要训她,可听得一个“处处合我心意”,听得很舒服,便不想训了。 “你没让师兄失望。”盛君殊淡淡道,“但你猜的方向错了,可以更大胆些。” “比如?” “比如,白雪,君兮,师父,你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衡南抬眸望了他一会儿,脸上因为情绪激动,逐渐浮现出反常的红,她垂下眼:“那我,一个不留,先杀你。” 话音未落,一双眼猛地抬起,脚尖向上一踢,匕首落回手中,劲风袭来,盛君殊仅身姿变换,衣袍一摆,划出一道弧,如白鹤展翅,魅影般闪开,掀动满地破碎的布条,立在房间另一处看着她。 衡南翻动手腕,骨骼身型灵巧有力,从地上飞扑到床上,一个前滚翻,再从床上跃至地上,加上跳跃的阳炎灵火,几乎化作一团赤红的火球,环绕着盛君殊来回攻击。 他不还手,只是转身、退让、堪堪避开。 盛君殊突然意识到,如果从远处堪,这场景其实特别像…… 逗猫。 一走神果然不好,转眼袖子就没了。 盛君殊也恼了,借着师妹滤镜得来的比她快0.01秒的反应能力,反手夺过匕首,投掷飞镖似的,咚地丢出了窗外。 衡南完全没料到这种结果,看着窗外呆愣了片刻,一格一格地扭回头来,眼里漆黑一片,几乎要冒出蓝火来。 “刚才漏了一句话。”盛君殊拍拍袖子,“他们都是假的,师兄是……”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动作也停顿下来,看着没入胸口的东西。 细长的,扁扁的,镂雕草叶花纹的植物茎杆露在外面。桑剑很轻巧,适合女孩拿,所以师父将这把剑留给了衡南。 握住它的,是一只没有血色小巧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压得泛白,因为他向前迎了一步,那双手的主人在恐惧之下,又狠狠向内推了一步。 血从嘴里涌出来的时候,盛君殊拿袖子擦了一下,擦得嘴唇泛着诡异的殷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这桑剑不是已让他废了吗? 明白了。 谁的梦境谁做主,大概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想要她的剑,手里就会有一把剑。 盛君殊抬头,天已黑透了。屋里闷热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心在慌乱,才感觉到一阵阵闷热。 在这里面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盛君殊不敢动作,也不敢轻易闭上眼睛,只是慢慢地,小心地镇定下来,扶住剑身,屏住呼吸向下看,心脏还在正常跳着,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 “为什么?”剑身上的另一只手从他手中猛地滑落出去。 “为什么还没有出去?”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逐渐失焦,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轻声自语。衡南的目光里有一丝疑惑,疑惑之下,掩藏着颤抖的、难以置信的、无法承受的恐慌的猜测。 盛君殊正小心地,浑身冒汗抽剑,闻言看了她一眼,心一横,把剑塞了回去。 牡棘刀出现在手上,盛君殊拎着刀,一步步将衡南逼到墙边。 “师兄。”衡南极度不安地叫了一声,看着他身上晕开的牡丹花般的血迹,目光涣散开,拇指压在唇上,焦虑地咬了起来,“我……我刚才……” 怎么会。 怎么会是真的呢?后悔和恐惧的情绪几乎将她溺死了。 中间一定略去了什么。 脑海中仿佛有火车呼啸般的画面闪过,她侧过脸。 盛君殊沉着脸,一刀过来,风擦着脸过,她极轻地哼了一下,心险些挣出胸膛。 刀只是贴着她的脸扎在背后的墙上。 奇怪的是,盛君殊盛怒之下的一刀,倒好像把她心中的焦虑镇住了。 第96章 灯塔(五)[二更]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不喜欢你?”盛君殊将刀抽出来,吹了吹,瞥向她。 “对不起。”衡南表情神态都已镇定下来,握住桑剑剑柄,捉住衣襟,眸光闪过一丝狼狈,语速都快了许多,”我刚才判断有误,伤了师兄……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盛君殊任凭她把衣裳解开,一语不发地观察她慌忙掩饰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心惊。 从她的脸上,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始终遗漏的人。 盛君殊拔刀。衡南倏忽闭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喘息着。刀刃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钉在墙上,滚烫的动脉挨着冰凉的金属刀面上,受了刺激,正一鼓一鼓地跳动。 “衡南,我要一面镜子干什么?”盛君殊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好玩吗?” 处事不惊的性子,完美主义的事业心,谦虚谨慎,亲和待人,照顾欲,责任感。 他始终不知道她原本的这幅模样从何而来,究竟在高超地模仿着谁。 而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衡南一言一行,活脱脱的,完全就是性转版的他。 少女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师兄什么意思。” “你听懂了。”盛君殊打断,“别装了。” “师兄,我真的……” 又是一刀,这一刀将欲出口的诡辩直接打包戳了回去。 盛君殊的手握在刀柄上,刀就插在她耳垂下方一寸的位置。衡南再度别过头去,半是惊吓,半是什么别的情绪。她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言语,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用力呼吸着。 有的时候,衡南需要他来专断地立一些规矩,甚至期望管束,这也是他才发现的事情。 “我身上的一切未必都是好的。你身上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坏的。” 盛君殊看着她道,“你去大街上问问,谁会喜欢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不喜欢镜子,我要的是你自己。” “明白吗?”因为她一直垂着眼,盛君殊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我。” 衡南的眼睛看过来,湿漉漉的,因为他强迫的直视,目光涣散开,闪过一丝狼狈。 盛君殊愣了一下,感觉手指尖正在发烫。 非常尴尬的,因为身体上的契合和熟悉,哪怕是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师妹什么时候产生兴致和兴奋。 “…………” “看着我。”盛君殊呵斥。 衡南立刻像看着法西斯一样紧张地看着他,带着不得不屈从的畏惧,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耻辱。 然后盛君殊低头亲了她的唇。 衡南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哼声,像是久旱的秧苗逢了场及时雨。盛君殊心中一动,反手拔掉桑剑,抱起她。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次。 夜晚的风很大,鼓进来,带着干燥的热气,帐闱始终在未曾落下,粘稠的血散发着腥甜的铁锈味,也许蹭在衡南身上,但那也阻挡不住什么。 衡南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能拿指甲挠他手臂,用犬齿加深他脖子上的伤口,但这点疼痛完全被过滤在外,豆大的暴雨持续地落下,越积越高,无法阻挡。 衡南想到了蟹,被五花大绑的那种。 她挣脱不了,绑得很痛,反而陷得更深,产生更无法想象的难以预测的后果,这种后果令她恐惧,于是她挣扎,可越挣扎越深刻。 帐闱得杆子被压弯了,整个帐子倾倒下来,纱帐覆在她脊背上,宛如披上一层圣洁的婚纱,“为 “什么喜欢我?”盛君殊摸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那应该是间隙,趋于温和,给她时间喘息,“总要有个理由。” 衡南也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大概是“因为师兄对我很好”一类的话,总之盛君殊眉眼看起来有些冷。 衡南被翻过去,背对着他,承受着带着罕见情绪发泄的进攻。 其实她怎么样都是兴奋的,她铭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就是这样卑微的可耻,可是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惴惴,让她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一眼。 盛君殊立刻停下来:“不舒服吗?” 还没有说话,已经被抱回原位,盛君殊吻在她颈侧,停了许久,叹息紧跟着溢出:“我叫盛君殊。” “念一遍。” 衡南半是昏沉半是愉悦,被强行抬起头来,只觉得奇怪:“盛……君殊,师兄,我知道你名字。” 盛君殊没理会她:“岂弟君子之君,逸辈殊伦之殊。” “君字辈的有很多,但君殊天上地下,只有我一个。” 衡南呼吸很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眼睛眯起,只剩下一种敏锐的感觉,可盛君殊抬着她的下巴不放,强行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因为这个喜欢我,师兄才会高兴。” 通常,他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讲道理。 可是今天除外,如果不说,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释怀。 “因为我也是因为这个喜欢你,衡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公平。” 衡南心内震动,几乎与此同时,浪潮自天边,如排山之势转瞬袭来,衡南梗了一下,手脚都被按住,那片刻,水花爆发成漫天银白,眼泪掉了出来。 后头她一路抽泣过来,什么都想不了。 ”别哭了。”外头的月亮显示天已晚了,盛君殊伸出指节擦她的眼泪,“受不了了?这才到哪?” 直到后半夜,盛君殊觉得不能太过分了,闭着眼把师妹从身上抓下来:“明天还要成婚,留点力气,别睡过了。” 衡南伸手抓着被子,无声地笑了。 随后——一切定格下来,地动山摇。眼前的房间、床、桌子、窗还有衡南,连带着盛君殊胸前被剑刺出来的血窟窿一起,迅速扭曲成了片片雪花,龙卷风一般将盛君殊笼在中间。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幻境又破了!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 嘈杂,满世界的嘈杂,人声鼎沸,在短暂的寂静过后,猛然灌进耳朵。 盛君殊调整心态,睁开眼。 面前跪着的是一个泡在血里的人,浑身上下的白衣被血浸透,一只耳朵上凝固着血疤,一直蔓延到头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没太听清。 事实上,他第一次听到这一连串的话的时候,他也像傻了一样,完全没能听清:“上山……师父……王娟……牌坊外……白雪……” 盛君殊低头,自己手上拿着刀,手已经不自知地将刀柄死死攥紧。 最后一个噩梦,竟是这个时候。 抬起头,金黄银杏密布的垚山,弯曲层叠的山道上,充斥着移动的亮点,这亮点是火把,更小的亮点是铠甲的反光。 作为国师的妫丘派,终于带着帝王之师,向着垚山进发。 盛君殊永远记得这一日,他提着刀站在山路口,面前倒了一具血迹斑斑的可怕尸体。 十分钟前,这个尸体拼死冲出来告诉他,十余年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所有人,几乎每个人都身处险境。而他面前是一条通向不同目的地的三岔路。 连续雪天之后的这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 山道之上,粗手大脚、穿莲青色夹袄的瘦高女人,正快步下山,侧影仿佛一具巨大的四足怪物。但如果仔细看去,她背上原来趴着一个干瘪的、同样穿天青色衣袍的老人。 这老人一把山羊胡须,骨瘦如柴,两只眼睛全生了白翳,肤色暗沉发黑,像一尊刻满褶皱的木雕一般。 “老祖,老祖,您忍一忍。”豆大的汗水从女人瘦削的脸颊不住地滚落,背上的负荷越来越沉,越来越沉,似乎有一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向下压,不一会儿,她的草鞋便磨穿了,脚底沾上了雪和草叶,钻心的冷。 “把我放下吧,小娟。” “不,老祖。”王娟加快步伐,“能下去,我一定要把您带下去,交给盛哥儿。” 脚底沾在雪地上,不一会儿便黏连上冻,拔脚时拉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血脚印触目惊心,脚掌也冻成了紫色。女人却只管向前赶路,眼睛看着山下,那紫色向上蔓延,到达了小腿。 丹东长叹一声:“小娟,这路上到处有人受难,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救出,你讨不到任何好处。” “救您有用,老祖。”王娟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的两只脚掌全部坏死,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自己走路了,森森的腿骨泄露出来,“我的命不值钱,您却是给万世开太平的大圣人,就像您给俺爹超度一样。” 她看不到的是,丹东背后漂浮着一片黑乎乎的烟云,这木雕一般僵硬的老道越缩越小,仿佛正在逐渐气化:“我活不了多久啦。” “不可……能。”王娟半截身子埋进山道上的积雪里,像游泳一样奋力向前游去,普通人的体质无法承受这样长期、极度的寒冷,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发黑,可是失灵的四肢,仍旧山下走去,“我知道一条小路,一定可以带您……下去。” “不用麻烦了。”丹东咧开一嘴参差不齐的牙笑了,“小娟,你真觉得我是大圣人?” “对,您是大圣人。” “错了。”丹东笑道,“这世上,邪恶的人未必泯灭人性,善良的人未必白璧无瑕,你想不想听个故事?” 第97章 灯塔(六) “从前有对伉俪。男的是落魄国师,走了一千里路,流放苗岭,遇到山崩,押送他的人都死了,他自个儿回头土脸地跑进寨子里。女的是个苗寨姑娘,大桶饮白酒,赤脚挂铃铛,脖子上环着一尾银白小蛇的姑娘。” 丹东布满皱纹的嘴角漫出淡淡的笑意:“男的没进过寨子,但他为人疏狂;女的没出过寨子,但生性豪放,互相看对了眼,也别管是不是异乡人,倒酒一杯,手挽手拜了天地,结为夫妻也。现在想来,真是天生一对。” 王娟四探无路,肺里像刀割似的,眼泪都下来了,体力和心力早就到了极限,幸好丹东要说的话吊住了她,但丹东讲话像老僧念经,时有时无,平板无波。她喘着气催促道:“这两人和老祖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说下去。” “好吧。” 丹东一把骨头缩在打满补丁的道袍里,竟然越来越没有重量,王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感知麻痹,不由得惊恐起来,刚要转头,丹东瘦长的手指摸在她的发顶,像仙人抚着幼童一般,奇迹般地制止了她。 “两人定居于古寨,相濡以沫,日子过得自由安稳。在山间渔樵两年,姑娘怀有一子,于是国师给她做了小浴桶,小木马,还走山路请银匠打了精致的银锁,天降横祸。” “原本的政敌不知从何得知国师没有死于严寒,而是藏身于此,着人带刀柄强弩,埋伏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丹东微微一顿,嘴角的兴味显得很冷漠,“小娟,你猜如何。” 王娟想了想:“国师可是个好人?” 丹东眼瞎耳背,迟钝地反应了片刻,呵呵笑起来:“若按心怀天下,爱国爱民来说,是个大大的好人。” 王娟点了点头:“那,那我猜他、他受老天庇佑,只受了点轻伤,逃过一劫。” 丹东听闻,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间传出回响,王娟吓得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老天?老天难道能比强弩可靠?当夜,他就成了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王娟很失望,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的结局,加上雪上加霜的境况,让她失落得低下头,一脚一脚埋在雪里,“那他未出世的孩子,还有他老婆,真可怜。” “不错。当夜姑娘艰难地给她丈夫收了尸,摆在家里的床上,他身上全是血洞,死不瞑目,身上血已流干了,再流不出血来。姑娘守着他悲恸欲绝,三日夜滴米未进。” “是该伤心一会儿的。”王娟叹气。 “可不止一会儿。”丹东一双瞎眼不知看向何方,“这寨子里的人,从未到过外面,看待事情十分偏执。寨中的勇士千百年受万民跪拜,寨中的罪人子子孙孙丢进蛇窟里活活咬死。这姑娘的爱恨,也如同瓶子里的酒一样浓烈。” “寨中隐居于深山的大巫,一直有七日之内活死人的传说,但也只是传说。姑娘实在舍不得她的丈夫,于是,第四天,她清洗了国师的尸体,用植物编织成毯,小心翼翼将他层层裹起,中间塞进防腐的草药,将他捆成了一个包裹,背在背上,去爬大山找巫医。” 丹东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中的一片六角冰花,看着他消弭在暗沉的手掌:”当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那她找到了吗?” “爬山的过程中,她小产了,落地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啊……” “失去唯一的孩子,令她极端暴躁,手指苍天咒骂,几欲癫狂,她用双手将地上那团血肉捧起,装进原本承装咸菜的陶罐里,搂进棉衣里,一家三口紧紧抱成一团,冒着风雪,再度向山上进发。” “她找到巫医了吗?”不知不觉,王娟已经走过大半路程,可她没有觉察,仍悬心于故事。 “她找到了。大巫仍隐居在山中峭壁之上的一座高塔,她的房子像树上鸟巢一样建在塔顶,塔身上竖立着成排向上的倒刺,说是‘上刀山’也不为过。” 王娟的眉毛和心都揪在一起:“那——” “她上去了。” “不要小瞧看到希望近在眼前的人爆发出的潜能。这种潜能加上她偏执如狂的性子,令大巫十分满意,因为他年事已高,将不久于人世。他决定收她为徒,传她活死人之法,从此之后,姑娘就是新的大巫。” “姑娘从此要一直住在塔顶?”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那国师和那孩子……” “他们活了。” ”可是,小娟。”丹东话锋一转,“这种‘活’可不是像你一样的活。他们能说话,会行走,甚至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思考,但他们永远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们身上的腐肉不能再生,血液不再循环,无法感知冷热,深浅,食物的味道。” 王娟大惊:“这,这不是行走的尸体吗?” “正是。”丹东说,“可有听说过炼尸术?” 王娟摇头。 “所谓炼尸术,需大量杀死年轻男女,以获取新鲜死气,培育出特殊的尸虫。而后,将死尸置于炼尸炉内七七四十九日,尸虫将分而食之,连骨头都不剩。” “随后,尸虫和死尸将合二为一。合则行尸,分则尸虫。尸虫为死人滋养,随时将飘散出黑色的雾气,那便是死气啊。” 这样说着,素衫女人背后伏着的那一团道袍里,不住地飘飞出成团的黑气。 王娟惊疑:“您、您方才说,这法子需要杀人?” “需要大量杀戮。” “那国师可是好人?” “若按心怀天下,爱国爱民来说,国师是大大的好人。” 王娟想了一想,只觉得胆寒,“那他有了意识之后,发觉自己已经死了,又是以这种方式醒过来,该如何……如何自处?” “国师宁愿自己就在那一夜彻底死去。”丹东阖着眼睛,悠悠地说,“他尝试过多次自尽,可行尸是死不了的。无数的伤口叠加在早已放干了血的身体上,也不会再有丝毫痛楚,临到头来,即使弄瞎一双眼,竟然还是能看见这世间,多恐怖啊。” “姑娘变成了巫女,巫女守着一座塔,装饰成寨中小屋的模样,豢养着无数行尸,她千辛万苦地熬到这一步,就是为了圆一家三口团聚的美梦。” “可是……”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正如光阴不曾倒流。世间的规律永不可逆,就像大江大河持续向东,隔了这些年再睁开眼睛的国师,已经不再是国师,甚至不配为人;成为巫女的姑娘,也不再是姑娘。” “世上最亲的亲眷,竟是苦痛时相依相偎,富贵时分道扬镳。” 过了山腰,灌木丛下就是山脚,过了山脚,就能下山。 “后来呢?” “后来……”丹东身上已经被落雪覆盖,骨骼缩得越来越小,小得宛如一个枯瘦的孩子,甚至一只长脚的鸟,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需要王娟侧耳倾听才能听到,“每个人自己的道,说服不了别人,便自己守着,亲人背离,爱人相杀,一条路道走到黑,便到了尽头。” “你要问我,道是什么,”他的声音若有似无,“道是孤独,是惩罚。也有人说,这孤独,是神的嘉奖。” “盛哥儿,老祖,我看见盛哥儿了!”王娟喜出望外,用力向前挥手,“我这就叫盛哥儿把您接下去。” 呼气中,燃烧的生命也在向外泄露。等盛君殊接过了丹东,她作为一个小小洒扫丫鬟卑微而伟大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她为世间留下了一尊神。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焦急起来,因为盛君殊只是远远地立在山头,风吹动他的衣摆,那年轻人像是局外人一般,不动,也不回应,只是站在那里,与丹东目光相接。背上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向做了个“回去罢”的手势。 盛君殊后退一步,隔着山头,朝着这边行了个弟子礼,竟然转身离去! “老祖,他——” “瞧见没有?”丹东遥遥伸手一指,王娟才惊觉山上已经晃动着白蚁似的人影,为首的是一个裹着黑袍女人,黑袍如同乌云一般,大肆张开来吞噬天地,一道复杂的怨毒的目光,如同陈年的诅咒,直射过来。 王娟浑身的毛发立起,藏在灌木背后:“老祖他们好像看见我们了……” “小娟。”丹东却微笑道,“就在此地。” “什么此地?” “我今日命绝于此。” “老祖!” “善恶分明的好孩子。”一双手盖在她的发顶,“汝命不该绝,予你祝福。” 说罢,伸手猛地一推,王娟“啊——”的叫声响彻山谷,转眼间和落雪一起坠下高崖, 天青色道袍,如大鸟一般,展翅漂浮于空中,这抬起的双手,也最终化作黑色烟尘,如雾消散,蓝色的空空的袖管,鼓满了风,这件仅剩的衣裳,悠悠落下山崖去。 “杀——”女人的嗓音沙哑凄厉,声震天地。 垚山之上,刀兵相接,喊杀声和惨叫声遍布山和海。盛君殊从下饺子一般掉落的人和喷溅的鲜血中走过,沿途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师兄——” “大师兄——” 他们渴望他的援助,祈求他的救命,在他直直离去之后,在身后发出更加绝望的声音。 在这幅场景之下,一个人很难不动容。 但盛君殊始终向前走着,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情绪,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床头五个正字,一道横。一共二十六天。 短短二十六天,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沉溺于幻境。 垚山之上,他此生最幸福无忧的一段日子,跟他独自度过的一千年岁月比起来,显得太短,太过模糊,甚至像是一场虚幻的梦。 盛君殊驻立山崖边,回头看着漫天落雪。外峰山门处,有亮光一闪,狐狸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悲鸣,撕裂整片天空。 热血溅在狐狸毛皮上的刹那,红光大盛,仰天长啸的狐狸在爆发的火光中,修得了跪坐的人身。 “白、白、白雪,我叫、叫……” 小姑娘的脸色惨白,额头上绽开巨大的红花,倚靠牌坊软倒下来。 仰着头,睁得大大的骄矜的眼睛,倒映着漫天灰色的云,紧握的手松开,一把桔梗花散落在地上。 年轻人的双目赤红如血,肩膀颤抖。 “张、张森……” 真可惜啊。 你我见面之日,总是永别之时。 写有“垚山”二字的玉石牌坊,从白雪依靠的那侧轰然倾塌,满地珠石碎玉,落下的雨点般蹦跳于二人身侧,年轻人猛地向斜木丛生的崖边跑去,纵身一跃—— 没跳出去。 一双手捉住了他的衣领,使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荡秋千一样在空中摇摆。 张森睁开眼睛。 刺骨的风雪刮过脸侧,山崖之下是墨绿树木的顶部,树木丛中,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鼎。 鼎中翻腾着干冰样的黑气,他像是一只蚂蚁,被筷子夹着,放置于火锅顶部。 掉落下去的人,将会掉进妫丘的大鼎内,被尸虫吞噬殆尽。 “我以为,你还不至于傻到让我救第二次。” 张森被盛君殊扔回地上,捂着双眼无声啜泣。 “还没看清吗?”盛君殊回头望,白雪的尸体,还有漫山遍野的倒下的死尸,全部变成了白色的雾气,蒸发至空中,“假的真不了。” “为、为什么救、救我?”张森抬起通红的眼。 盛君殊拿软布擦了擦刀:“别说废话。如果你还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你小二姐,就给我起来。” 刚擦完,面前便站了两个黑乎乎的妫丘派弟子,森森注视着他。 盛君殊扫了二人一眼,二人背后的远处,还有黑乎乎的一群。 一千年前,他就是忙于阻挡侵略者,跟这些人缠斗,一个没注意,让衡南走到山崖之上。 这一次…… 他在怀里摸出一枚遁地符。 ……不奉陪了。 宛如灯光频闪,两个妫丘派弟子眨了下眼睛,彼此对视一眼。 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 衡南抱膝坐在天书藏洞内部,茂密的树影落在她脸上。 天书藏洞藏于最里,整个垚山的腹地,外峰隐约传来的无尽的厮杀,正是为它而来。 传说天书是神器的碎片,所有人身上的阳炎灵火,皆来源于天书。 可除了师父之外,无人见过天书的模样。 只有她知道,天书是会说话的。她与天书之间,还有着两桩交易。 “救尔一命,日后需还。”这是第一次。 “已遂尔心愿,必付出代价。”这是第二次。 既然是神器,想必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今日劫难。 如此,才会急不可耐地,找一个以肉身为盾牌,保护它的人。 此处洞口阴凉,风吹在她脸上,带着风雪的沁凉。 很舒服,舒服得让她怨恨天书。可若是没有它,以她羸弱的小小身体,早就死在了青鹿崖外的海水中。死在海水中,便没有入门,没有入门,便没有后面的事。 她娘倒有一点没说错。 世事难圆满,好事都要代价。不然,好运怎么可能总落在她头上? 她摘下天上的月亮。 月亮似的师兄,让一个她据为己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般好事的代价,大约就是难得长久吧。 此刻,随着喊杀声临近,那个声音焦躁地催促着。 “时机已到。” “时机已到。” 衡南冷笑一声,理好衣群,端庄地站起身来。 她将丹东的赐婚书小心叠好,埋进这个只她知道的山洞里。 走出天书藏洞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今日正是她十五岁生辰。 很多年前,她的愿望是活到十五岁,少女撑得起的新裙子,试一试也就罢了。 如今她身上套着,手上拎着的,正是少女的新衣。她像麦苗一般抽条,天鹅一般伸颈,像花苞刚刚睁开,才摸了一下阳光,就变得过于贪心了。 她不想只活到十五岁,还想到二十五,三十五,四十五。可看来人总是一语成谶,难得如愿。 衡南拎着裙子,远远地回头,目光含着微凉的嘲讽,眉心一颗红点在树影下明暗闪烁。 第98章 灯塔(七)[一更] 衡南的裙摆离开山洞。 一只硬剌剌的毛团夹着寒风迎面拍来,撞进怀里,衡南下意识接住,摸到一手冰凉的雪粒子,手一松,毛团就掉在地上。 几乎是同时,那一团里拱出一只尖嘴,胡须颤动:“小、小二姐。” 狐狸口吐人言。 三角眼里金色竖瞳,极其丑。 衡南抬着下巴,一对猫瞳不动声色地掠过它,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径自去溪里洗了洗。 “小二姐!我是张、张森。”狐狸情急之下跳跃着急追而出,金光一现,化了跪坐的人身,身上是盛君殊强行给围上的一大片草叶,“小二姐,我是小、小狐狸,办公室、室里我们见、见过……” 衡南的动作一停。 水面上倒映着一张年轻人的脸,脸上布满汗水,凌乱发间支出一对阔而尖的耳,看着她的背影,正吞咽口水,表情极度紧张。 “你说什么?” “对不起……”张森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被驱赶着似的,闭着眼睛快速道,“今日所、所见皆、皆是虚、虚境,快醒来!” 衡南的目光陡然抬起,并非听进了这席话,而是注意到对面山岗上晃动着的影子逐渐向这边来,“追兵”已上山了。 “小二姐!”衡南身形一动,转眼就抛开他两个山头。 张森急切的话远远抛在山谷里:“至亲至疏夫、夫妻,是不假,可也、也分人,老、老板就、就爱你表里不一……” 这一声令夹着火炮的火把雨点般落下来,在山头上爆开,狐狸被迫甩着尾巴窜进洞里。 衡南走得极快,整个人如同飘着一般,裙摆扬起,兜着波浪形的风。 山上喊杀声四起,侧头,背后不知何时已跟上两个幽灵般的影子,背后坠着两串黑雾。 衡南扭过头,目光微沉,加快脚步。 山谷内嵌着的大鼎,接着坠下去的人,已成大型炼狱。翻腾的黑气反映在天空,云雾呈厚重的黑黄色,闪电在其中裂开一道缝隙,雷电劈下时,朔风中落雪四散爆开。 无序,混乱,好像是个很适合赴死的环境。 死时如来时,无人窥见、无人注意,让她感觉到最好、最安全、最易于接受,即使她曾有所犹豫,此刻什么情绪都没了。 衡南猛然停下,背后的两人不知道发生什么,彼此对视一眼,也警惕地停下。 狂暴的风拂乱衡南的头发。 上了这么久的山,脚下是山崖,山下是天书藏洞,洞口生满盘根错节的老树,所有依偎在一处的树叶都在疯狂颤动。 她在垚山师门度过人生最快乐的几年岁月,最后能拥抱这片乐土一起死去,已是最自私,最庆幸的结局。 衡南顺手将发丝别至耳后。 就是此刻了。 她最后向前扫了一眼,曛雾中银白光亮一闪而过,山上分明立着一柄钢刀。洁白的袍角被风吹起,不住地扫在刀面上。 她的目光犹疑地向上,对面的黑发青年立在刀旁,一动不动,背后晃动砍杀的身影变成模糊的背景,他站在大幕下,隔着山崖同她对望。 从她嘴里,吐出怔忪的字节:“师……兄……” “——师兄!”一声喊出,清亮的声音越过山崖。 “来了?”盛君殊平静地掠了她一眼,又往下扫。 衡南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正是自己方才打量过的地方,他看着那地方的眼神让她心惊,总觉得心思全让他窥破一样,所有的计划被就此打乱了。 见了定海神针,小小浮游生物,对死亡本能的畏惧也一股脑地涌上来,罡风吹来,她后退半步。 但是,又有哪里不对? 师门正在四分五裂,师兄什么也没管,好像专程站在这里,等着她。 只这一点,就不太像是真的。 “想跳下去?”盛君殊歪头打量山下,窥破一切的目光,又落回她脸上,看上去还是异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宽容。 衡南摇头,才摇了两下,心脏猛地揪紧,大脑一片空白。 对面的人身形一动,竟然先一步纵身跃下! 衡南吸进去的全是刺骨的寒气,一连退了数步,跌坐在山崖边。 好半天,眼前一片昏花,只听得揣在胸口的心脏疯狂跳跃,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听在耳边,证明她还存在世间。 “衡南?”遥遥的,下面传来一道声音。 衡南趴在崖边向下看,浑身上下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如泥,只靠一股意志,凝住了胳膊,脊背,脑袋,她喘息着,目光空洞地向下看去。 盛君殊正站在天书藏洞边,随便用刀斩断身前挡路的藤蔓,丢在一旁,拍了拍手上尘土,漆黑双眸,仰头看她,声音遥遥传上来:“不是想跳吗?来,师兄接着你。” 说着,伸开双臂。 衡南趴在土块嶙峋的山崖边,目光迟疑地一凝。 几乎是同时,盛君殊袍角边闪出一团白色荧光,那团光从洞口发出,逐渐向上蔓延,盛君殊被笼罩在那团明亮的闪光中间,整个人越来越淡,竟至于看得见身后飘落的风雪。 那是——天书。 衡南变了脸色,眼睛变得极黑,向前一倾,仿佛退化成一头稚拙的兽,在身后无数惊呼声中,抱成团一头栽下。 几颗雪粒悬浮在紧闭的睫毛上。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她也不能放手的。 在空中绽开的巨大的裙摆,宛如投入水中的一勺颜料,无声而绮丽地盛开,慢慢地盛放至最大时,陡然停在天幕中。 随后是漫山遍野一动的人影,定格在原有的位置。 紧接着是如过境流星的风雪,每一枚雪粒,都悬停于自己的轨道。 拉成丝线的金光,丝丝缕缕地描绘出这些轨道,在空中绘出无数轨迹。 金光梳理过山的脉络,沿着枝干蔓延于每一片停驻的叶,凝聚于山上的每一个人影,使他们如金粉墨水落下的顿点,闪烁出集中的光。 金光勾勒出裙摆的纤维,从倒转的小腿向上蔓延,点亮少女不住涌动的血脉,无声地向上涌流着,全部汇集于眉心一点。 那一点如星子,缓慢而刺眼地一闪。 少女的眼睛,在万籁俱寂的定格世界中,如蝴蝶拍翅,慢慢地,慢慢地张开。 幻境轰然破碎。 金粉迸溅,满目光华。 一大口新鲜的,带着咸腥的湿气涌入肺中,天旋地转中,脚下踩实,宛如飘在天际的魂灵,被摁回躯体,眼前也是晃动的刺眼的光,一荡,又一荡。 是海。 金光四射的太阳挂在天上,海上烈日熔金。 衡南撑着栏杆,用力揉了下眼睛。 栏杆。 “……”她发觉自己正站在十几米高的灯塔之上,两只手、一只膝盖搭在栏杆上,头发被海风吹得糊了满脸,正是个跳海未遂的姿态。 灯塔所在的小块陆地,不知何时浮出海面,荒草长满,盛君殊的条纹衬衣在日光之下白得刺眼,挺拔肩上仍露出一小块干涸的血迹。 他站在灯塔下,正下意识地伸出两手,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他收回腿去,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地收回了手。 衡南坐在地上,被这场梦晃得有点恶心,扒着栏杆对着海干呕。 “老、老板,快别愣、愣着了,打呀!”狐狸踩着盛君殊的肩头跳过。 盛君殊回头,海上已经掀起几尺高的白浪,几个人团团围着几个黑影,腾空的黑气就从人群里冒出,狐狸正向黑影所在地方腾空挠去。 “……王姨?”盛君殊仔细辨认了半天,艰难地里面认出了脱了鞋捏在手上,鬓发散乱,正拿鞋底子抽人的王娟。 “盛哥儿?”王娟在打人的间隙,一面赧然地勾了下嘴角,“我昨儿做梦,不知怎么的,就梦见了老祖在的时候,我背着老祖下山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啊!” 两鬓斑白的瘦高老妇,逐渐与旧时洒扫丫鬟瘦小的身影重叠。垚山上下情深意重,知恩图报,丹东一句“命不该绝”,赠的岂止是千年人世寿命? “我放不下心,连夜回垚山看看,不成想真出事儿了。” “东西我都带足了,接着!”说罢,弯腰一搂,一个大纸箱子从水面滑过,撞在盛君殊腿边。 盛君殊打开一看,黄澄澄,一箱符纸。 拿了弹.药,底气都足了,盛君殊挽起袖子,箱底一摸,转眼数十张符腾空而出,击落了一层山上行尸,刷拉拉地追进海中,激起数道水花,人转瞬到了跟前,“王姨,退开。” “哎。”王娟应了一声,知趣地推到他身后,单脚穿鞋,“盛哥儿。” “怎么了?” 王娟顿了又顿:“市区打车过来,花了两百多块钱。” 盛君殊一面弯腰从箱子里大把取符,一面压住嘴角:“公司报销。” 王娟高兴地“哎”了一声,仰头看着扒在高塔栏杆上干呕的衡南,目光转忧,“我去找找楼梯。” “去吧。”盛君殊声音已有点喘,左手持符,右手拿刀,远击近攻,挥臂极快,道道橙红的光在空中划出轨迹,转瞬间行尸石块下雨般往下坠落。 六张符纸排成一个正圆,轮盘般旋出去,枷锁一样,将那团黑气嵌在中间。 噼啪烧焦的气味焦臭刺鼻,黑气在符纸灼烧间,散得不成人形,不住地张开嘴巴,面部扭曲,两“手”攀住边缘,似乎在拉拽脖子上的项圈。 随着“砰”的一道巨响,浪花猛然溅起,符咒炸成碎片,落进海中,剩下一半黑影猛地后退,在海上掠出一道白线,盛君殊几步踩在水面上,横腕一刀劈去—— 那感觉,像是拦腰斩断了一袋豆浆。液体喷溅,粘腻的、沥青般的液体,撞在刀身上,飞起,又全部落进海中。 所有喧嚣,突然一并停止。 远处鸥鸟啼鸣,深蓝的海面上,一派不详的宁静。 第99章 灯塔(八)[二更] 王娟研究了半天,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色灯塔矗立在一片浅滩上,是个上窄下宽的锥形,光秃秃的,仅衡南站立的地方有一圈平台,平台上围了栏杆,压根没有上去的通道。(搜格格党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 衡南一双手臂搭栏杆上,已经慢慢站直。 “盛哥……” “嘘。” 王娟愕然扭头,盛君殊食指贴在唇边,眼睛没看她,而是紧绷地地凝视着海面,似乎在侧耳听着什么。 片刻,在王娟迸发的惊呼中,一道浓重的黑烟宛如水中巨龙,冲天而起,火山爆发一般涌向天际,将太阳衬得暗淡无光。 盛君殊在暗下的阴影中,退了两步,手背上青筋迸现,将刀柄握得咯吱作响。 黑气一连冲了好几分钟,越积越高,在空中凝成一个巨大的、泡涨了似的人形。 人形双脚离海,充了气一般向上飘去,仅飘了两秒,好像被秤砣拉住脚踝似的,停了下来,无数闪亮的银丝显现在众人面前,银丝上挂着水珠,交错相连,像个巨大的隐形的蜘蛛网,一端连在黑影脚上,另一段仍在海里。 海里发出了物体移动的声音,尖锐嗡鸣响起,衡南的眉头拧成一团,捂住了耳朵。 刺耳的响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波涛翻滚的海面之下,仿佛传来什么东西的咆哮声,又好像这个大气球一样的巨人,从海面下拉起来的,是搜巨大的、足够掀翻整个岛屿的巨轮。 阴影中,王娟注视着海面,脸上神色变得不可置信,乃至于惊恐。 她惊恐地看向盛君殊:“盛哥儿,要不我们……” 突然间,整个浅滩地震一般颤动起来。 盛君殊脸色急变,猛然抬头看向塔上,灯塔正在左摇右晃,衡南脸色苍白地趴在栏杆上,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接,顿了顿,衡南木着脸摆摆手:“我没事。” 意识到他听不见,衡南单手比喇叭,拔高声调:“我没事,别管我!” “快看海上!”她向海面一指,众人回头,海面吐出无数散乱的气泡,随着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嗡鸣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升出海中。 “什么东西?” 那东西巨大,甚至比笼罩天穹的黑气凝成的人还要大,被拽出来的速度恒定,一点一点地冒头,先是发巾,再是长发、额头、眉毛、眼睛,这是一尊足有小山那么大的塑像,女人的脸部塑像。 整个塑像都是以猩红的泥土雕刻,线条雕刻得极为抽象,但那一上一下交叠的间距极的眼睛,和含着微笑的嘴,寸寸现世,仿佛临视的神像一般,充满了诡异不详的邪气。 随着着它的出现,整个海面被映得血红,晚霞降落,残阳如血,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交相辉映,一片噩梦般的黑红。 女人塑像和她的倒影,就这样山一样悬浮在海上,向众人微笑。 王娟失色道:“这不是那个女的嘛……” “哪个女、女的?”张森问。 “我背着老祖下山的时候,对面迎面看见的那个穿黑袍的女的。” 张森吸气:“那不是姽、姽丘嘛?” 王娟满脸写着作孽:“呦,这是啥?修了个人面狮身金字塔?想不到她还能以这种方式活在世上。” 张森忍不住瞥她:“王姨,你懂、懂的还挺多。” 王娟道:“那可不。” “小心!”正说话间,塑像双眼突然红光一现,无数道丝线竟像刀锋一样“嗖嗖嗖”飞过来,王娟向左,张森向右跃至盛君殊肩头,丝线全部缠在在盛君殊伸来的刀刃上。 盛君殊反借其力,伸手捞了一把符纸,口中念咒,朝妫丘猛地一丢,缠回刀,从容下令:“跑。” “不是……跑?”张森在盛君殊肩头一颠一颠,尾巴缠紧他的脖子,“老板我、我们打、打不过她?” 回头一看,不由大骇,那巨大如山的女人塑像张眼咧唇,面露诡秘的笑容,扔出去那一大把符纸还未近身,转瞬就烧成灰烬。 张森一头冷汗,埋头,火舌从耳边过。 这哪是打不过?这、这是碾压局! 盛君殊觉得脖子上热极,把张森撸下来,远远丢到安全的灯塔上,狐狸发出一声尖啸:“老、老板!” 去掉这个包袱,他觉得轻松许多,也清醒许多,捏紧刀,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阳炎灵火,转头直直地站在这座倾轧过来的人面山下。 “一千年前,让你们把我师门灭了门。”他说,“为了尚存的师弟师妹,不得以离开垚山,那时我年纪小,本事也弱,所以很有耐心。而且,我只是大师兄,我跑得屈辱,但心安,因为我还有责任,所以我不能有血性。” “你来得不是时候。”盛君殊忽然在残阳里笑了一下,“如今我是掌门,我退无可退,更不可能退,想灭垚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身形一动,转瞬跃进石像迸发的罗网中。风声从肩上平削而过,丝线上一踩,打了个滚,只见两道灵火旋转,扭一道柔韧的太极。 “这一千年,我日夜磨剑,圆木为枕,你大约记不得我的名字,用不着记得,只记得一个冤冤相报便足够了。” “小、小二姐!”狐狸把衡南的毛衣都快勾变形了,“你听到、到老板说、说什么了吗?要血性、性,不、不、不要命啊?快,快……” 衡南把它揪下来,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漆黑:“我也想去。” “什么?” 衡南眼中迸发出兴奋的恨意:“别说师兄了,我都想去杀她,死了就算了吧。” “……” 这他妈真、真是天生一对。 “那你就……” “你等一下。”衡南随手把张森的尾巴绑在栏杆上,喊道:“师兄!” 盛君殊在酣战中赫然回头,听到师妹的声音,想到家里还养着个师妹,竟然就陷在生死局内,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了?” 衡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出来,很急的样子:“把你刀借我用一下。” “……”盛君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眼手中唯一的武器,差点想骂人。 师妹这是不想他活着回去吗? “快点!”衡南喊。 她要应当是有她的理由,且让她用去。盛君殊想着,把刀一丢,一个腾空飞出来。 借着身体比这石像灵巧很多的优势,一路躲避攻击,衬衣上全是刺破的道口,好容易寻到一个空隙,抬头一看,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喝道:“你干什么!” 衡南蹙着细眉,反手拿着刀,衣服撩开半边,低头将刀刃对着自己的心口,“胸口里有那个地煞,不取出来,我总感觉恶心。” “别胡闹!”盛君殊只觉眼前一黑,一声喝骂,半是紧张,半是愤怒,“忍忍,听见没有,衡南?刀上全是细菌,最起码也得消个毒。” 衡南正在擦刀,闻言讥诮地一笑:“师兄,一会儿我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记着给我用一次威天神咒,恢复一下出厂设置。” 盛君殊在海上团团乱转,只恨自己不在塔上:“你简直胡闹!” 那头衡南已然凝神,将宽松款粉紫色毛衣全撩起来,揉成一团,用牙齿咬住,咬得愈来愈深,呼吸也越来越重,冷汗洗脸一样往下落,很快打湿了头发。 “小……小二姐……”鲜血小溪般成股流下,张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不是……这个……”衡南咬着牙,眸中氤出一股朦胧的狠劲儿,慢慢地、慢慢地从血肉模糊中拉出一小片,拇指在表面用力擦擦,抹去血液后,露出青铜雕刻的表面。 “对、对对……地煞,这就是那个人放进去的地煞。” 衡南指尖一松,铜镜碎片“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张森!”这头未完,塔下又叫。 “啊?“张森忙跃到栏杆边。 盛君殊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手上捏着一片空白符纸,看着他,压着怒道:“先帮我叫个120。” “噢……” 上次他住了多久医院来着,一周还是两周? 半年之内连用三次威天神咒,他这次要不在医院躺个十天半个月,都对不起师父的谆谆教导。 蘸着鲜血的八星于符纸上勾连,一星一星闪现。 火凤发出震天动地的啼鸣,转瞬间,夕阳落尽的天幕,就被火凤的赤红的光亮与原本盘绕的黑气所分割,赤红似有呼吸般,光亮一起一伏。 凤鸣之中,三辆华丽的云车幻影首尾相接,水中游鱼般从缭乱的云层中快速穿行而过,转瞬消失。 这次三架马车出现的速度之快,令盛君殊有些意外,原本他打算等第二辆车磨磨蹭蹭地出来时,立即将符咒收回,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三架马车就一次性出全了…… 这……是他熟能生巧,还是? 盛君殊想到衡南,立刻紧张地向上看去。 原本跪坐在灯塔上的女孩,像是被一只大手提起,四肢垂下,就此站直,胸口的伤口和血迹快速消失。 她张开眼睛,果然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金瞳。慢慢扭过脖子,漠然扫过他,目光落在妫丘的浮在海面的塑像之上。 盛君殊在那双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奇怪,神也会有情绪? 神之杀意只需一瞬,力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所有树叶都在疯狂抖动,礁石砰砰炸裂成碎末,骇浪激起万仞之高,“哗啦”一声落回海里,被冲出来的还有抱成团自我保护的张森。 她弯腰了。 那双眸似不能视物一般,平直看着地面,只一双手在地面上摸索,摸索,摸到了血泊中那一小片镜子。 地煞。 她捡起地煞,攥在手心,随后慢慢升起,脚尖落在灯塔的栏杆上,身姿轻盈得似一片雪花。 突然,一道黑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边冲来,将浮在空中的符咒击入海中。 衡南登时如拔了插销一般,晃了两晃。瞳孔翻成黑色,神色还有些懵然。 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几步登上塔身,仰头道:“别往下看!” 幸好,衡南未曾落下。她前胸和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她站在这处栏杆上,就像站在舞台正中的升降台上,多年练舞的平衡感令她在高空稳住了身姿,海风仅吹动了她领上的丝带。 夜幕之下,高空之上,四面都是海,海风呼呼地吹着,泥红的女人塑像俯视着她森森而笑。 衡南两脚交错,轻盈地站在这栏杆上,手中握着残缺的地煞,不敢向下看,每次深呼吸都在耳边清晰可闻。 要有道光就好了。 聚光灯,更像是在台上。 几乎是同时,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海上灯塔陡然亮起。 巨大的白光直射出来,向四面八方去,将栏杆上纤细的人影,勾成了一只轻盈渺小的蛾。 第100章 灯塔(九) “等一下,小二姐是想……” 发丝在风中微动,衡南唇边的笑意褪去,翻转手中地煞,王娟让一道刺目的光一闪,“啊”地喊了一声,眼前白了一片,捂着脸退了数步,绊倒在石台上。 莹莹的灯塔上又刺出的一道光,像把无垠的长剑,直奔天际。 那咯吱咯吱的震天动地的响声再度传出,巨石人面竟然翻转了角度,一对错落的眼睛下绽出一道泪痕似的裂纹。 衡南转动手腕,那条尖锐的白色光线从她手上直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载满杀意的轨迹,劈砍在塑像上,迸出一串蓝色火花。 王娟揉数次眼睛,这才隐约看见,衡南手上握着的,正是那被擦干净的半块地煞。 玄学门派兵法,讲究虚实相映,棘为刀,光为剑。 地煞,也不过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反射光线的镜子。 镜面抖动如水面,在灯塔强大的光线下抖动发烫,迸射出去的光剑,便如白虹贯日,载着撼天动地的巨大能量,瞬间便将天上黑云绞作两断。 那细密的蛛丝一挣断,黑气人有如气球向上腾空,赤红的人面塑像转瞬向下沉去,一连串气泡冒出。 “师兄,刀给你。” 盛君殊用力接住衡南丢过来的刀,将布条紧了紧,一路踩水而去。 锥形灯塔通身白光,宛如神殿一道通天玉柱。地煞凝成的光剑,晃出数道虚影,漫天扇形的褶花,由天及海,拍击在海上,银浪滔起,连成一线。 穿梭在其中的橘红阳炎灵火划出的复杂轨迹,正如走针引线,画出一朵立体的花型来,将人面石像围在正中。 盛君殊一刀一刀劈砍在石像上,一刀一个火焰爆花,踏一脚借力,换个方向再来,只觉得自己是坚持不懈的凿山石匠,却看不见远处石人狰狞的面庞上,已落下汩汩血泪来。 石像沉至鼻子,猩红的水波圈圈荡开。 衡南眼睛已经发红,目光很专注,衬衣鼓了风,在空中晃动,手臂甩起,短促的拍,砍,劈,剑剑野蛮而用尽全力。 她这剑法得盛君殊指导多年,一脉相承,光剑与牡棘刀砍着砍着,竟砍出了同种频率,哪怕是愚公移山,也是实实在在,锤锤稳固,倔强,专注,又极富耐心。 衡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喘息越来越急促。巨大的塑像一再下降,直至没顶,盛君殊着力点越来越少,最后俯贴海面,几乎尝到了海水的咸凉。 正此时,盛君殊神色顿变,一个跟头向后翻出,挡不住爆开的惊雷般的声响。 混杂着白光、橙色火焰和血色污浊的白色海水井喷一般像四面八方喷去,骇浪如海啸抬起数丈之高,几乎席卷整个天穹,高高矗立的灯塔只剩下个塔尖儿。 数分钟后,白浪才服退下去。 灯塔上悬挂的一只煤油灯左右倾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水下先冒出一只尾巴。 狐狸滚到了摊上,疯狂地抖着毛,随后在一阵一阵拍岸的潮汐中叼住一只手,将不省人事的王娟拖到了岸边。 适逢月出,照亮人面,盛君殊衣裳头发打得透湿,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得了老、老板。”张森激动地用尾巴扫了扫他脸上的沙粒,“我们好、好像干、干成了一件大事。” “不得了……”盛君殊沉吟片刻,猛然想到什么,立刻做起来,“衡南。” 他立即爬起来,仰头向上看。 不得了了,师妹还在上面。 衡南的头发浇成一绺一绺,没有血色的嘴唇为张,水顺着脸颊汇在尖尖的下巴上,成股往下淌。她抱膝坐在灯塔上,衬衣也湿透了,透出内衣带子的形状,正瑟瑟发抖。 “师兄。”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下来。”盛君殊伸开双臂。 衡南还是抱成一团,一动没动。方才没顾得上看,这地方真他妈高啊。自她从升降台摔下来那次,她就怕高的。 “……我不敢。”话音未落,眼泪先吧哒吧哒掉下来了,衡南瞪着栏杆哭了一会儿,狠狠抹了把脸,带着哭腔儿道,“我下不来。” 张森先是愕然,哧哧地笑了,让盛君殊一掌拍在脑袋上。 他一刀扎在塔身上,转瞬腾空,踏在刀上,再度伸手,语气温和:“下来。” 衡南看了一眼,摇头。 盛君殊默了片刻,又向上走了几步:“来。” 衡南抹了把眼泪,还是摇头。 盛君殊笑了,又向上爬:“这儿不高了,下来。” 衡南别过头,眼睛睁大。 海上正是一轮硕大的圆月,清晖四撒。 张森目瞪口呆地看着盛君殊一步一步妥协向上,直到自己爬到了塔顶。 他撑着栏杆翻了进去,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衡南,来。” * 欢快的竹笛响彻,声音在海风里回荡。海面上飘着七八艘船,绑在一起,安静地在浪里沉浮。 都是双层中型船,船上挂着灯,把甲板照得灯火通明,甲板上放着箱子,箱子里装满冰块,错落斜插着七八瓶红酒,桅杆上的深红的红绸带被风吹动。 “哎呀这小风吹着,大海看着,真享受啊。”戴名贵腕表的男人顺手开了一瓶,倒进高脚杯里,“关键是你看见远处没有?一个人没有,只有我们。” “还是盛总厉害,听说这‘海上仙山’风景区还没开发到后山,人家就买了后山这块地办婚礼,原生态海上婚礼。现在是不是觉得什么教堂婚礼,草坪婚礼都不够别致?” “那是啊,谁买得起风景区啊。” 二人笑着相碰一杯。 月挂山崖,毗邻的船上,也充满了嘈杂的欢声笑语,一阵惊呼传出:“河灯,看见没有,河灯!” 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海面上忽然浮起万千闪烁的星子,摇摇晃晃,有的聚拢在船边,有的散在远处。 有人猛趴在船边:“我靠,水母!我看见水母了,这么大水母,能捞吗?” …… “怎么样。”挂灯照亮盛君殊的侧脸,他盘坐船上,挽起袖子,给衡南递了一杯果饮。 “他们非常满、满意,极其满、满意。” 张森看了一眼怀里报表,小声道,“把、把总裁婚、婚礼和公司团、团建合并,加上这块地、地是我们自己的,省了差、差不多有……六百万。” 衡南原本靠在栏杆上静默听着,哧地笑了,果汁半数洒进海里。 盛君殊默了片刻,“行了。你走吧。” 张森“噢”了一声,看四下无人,“嗖”地跃到临近的另一艘船上。 盛君殊低眉问:“笑什么?” 手中刀光一现,同时斩断了这条船和其他船连接的锁链,船身重重抖了一下,衡南脚下不稳,一个猴子上树,窜到盛君殊身上,船已稳住,飘向大海深处。 “那是盛总吗?”有人遥遥一指。 “好像是盛总和太太。” “盛太太怎么打扮成古代人了?” 那条船和这几艘不一样,小而窄,且是单层,简直就是个独木舟。 男人宽肩窄腰,撑起一身正装,脊背挺直地立在船上,低头。 搂着他脖子的女人仰着头,黑发半垂,头上玩笑似别这的凤冠半落,珠翠闪光,如霞的红衣,袖口飘起,裙摆层层叠叠,逶迤在甲板上。 “你懂什么,现在小姑娘都喜欢汉服。” “他俩怎么不一起穿,闹得不古不今的。” “说不定盛太太想要中式婚礼,盛总想要西式,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不……” “哎?起雾了。” “怎么起雾了……” 不知何时从海上拢起来的雾气,慢慢将这只小船隔离开来。 衡南靠着栏杆坐在甲板上。裙子虽长,却是个侧开叉,嫌热,一双腿已经支出来了,看了一眼托盘上挂着冰雾的西瓜汁:“不想喝这个。” 盛君殊把箱子打开,反正里面还有葡萄橘子香橙…… “你想喝什么我给你倒。” “这个。”衡南的脚尖故意把箱子角一挪,红酒瓶在冰块里作响。 “……”盛君殊看了一眼,“喝酒误事,我已经发誓不碰酒了。”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 盛君殊觉得她明知故问,顿了顿小心给她倒了一个酒杯底:“……你喝吧。” 衡南夺过酒杯来,倾了半杯,一双猫瞳含着挑衅的笑看向他:“师兄,我敬你。” “……” “敬你。”手指夹着杯子晃晃,浅红琼浆摇动。 “别激我,没用。” 衡南抿了一口,马上蹙眉。 干红,怪不得这么难喝。 盛君殊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扭头把剩下的一股脑倒进海里。 “就没啤酒吗?” “没有。” “这不是有吗?”衡南从冰箱里刨出来两罐,“你骗我。” 盛君殊按住她拉环的手:“女孩没事喝那么多酒干嘛?” “都成亲了,不喝个交杯酒么。”因着酒力,衡南脸上不自知地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眼里含着水色。 盛君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股脑拉开两罐:“喝吧。” 盛君殊想了想,把刀擦干净,递给师妹,只觉得难以启齿:“一会儿你拦着我点。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有什么的话。” 衡南把刀一把抽走,垫在屁股底下。 天气晴好,海浪起伏也平静。衡南枕在盛君殊膝上,仰躺着看着夜幕中无数星子,船在漫无目的地飘动。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衡南翻了个身朝着海:“师兄,我好热。” “哎——”盛君殊一把按住她的手,只觉心惊肉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警告,“在外面别乱脱衣服,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热死了。”衡南在他的镇压之下仍然一意孤行地挣扎。 最后,她侧枕船上,大片露出的脊背对着他,腰窝上压着半截赤红的嫁衣,衣带落进水里,连手臂也浸在海水中,怀着一点好奇和一点恶意,打乱聚集在船边的明亮的河灯。 盛君殊望着这瘦削倔强的背影,眼里忽然漫出些笑意:“你知道吗?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你的性子很像……先师母。” 梗了一下,他还是叫出了这个称呼。 衡南默了默,漫不经心地捞出了一枚河灯:“你说被我们打爆的那个女的?” 盛君殊对师妹的用语忍了又忍,温热的手掌提醒地按在她肩膀上:“……对,姽丘。” 衡南哼笑了一声。良久,她道:“那他是不是说你跟他很像。” “说过。” “说是为了大道,看来还是有不少私心。”衡南讥诮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师父说,赐婚是因为适合。他于妻于子,于这尘世情缘所有的愧怍,都成了寄托在他们二人身上的祝愿。 衡南只是摇摇头,松手放那河灯去。 适不适合,她不知道。 年少的师兄,一定不会喜欢年少的她。 可是一千年后的师兄,经了时光搓磨,人世孤寂的师兄,竟然会舍不下这样的她。可见人总是会变的,人这样脆弱和复杂。 盛君殊抚摸着她颈后的头发,齐肩,平直的断口:“就不打算留长?” 衡南敏感回头:“你跟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只喜欢长发。” “我没有。”盛君殊条件反射地否认。 其实是因为,他手机里偷偷存下的那张十七岁那张穿浴袍的照片,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但这怎么好说? “你这样就挺好看的。”他加重安抚的力道,“真的没有。” “下回你头发超过这个长度,师兄帮你剪了。” 衡南这才哼了一声,回过头去。 一时情急,盛君殊也觉得热了,海风里都是热气。他松了松领子,干脆起身又拿了几罐啤酒,一口气喝干净,感觉好了很多,清醒了很多。 衡南被拦腰翻过来的时候,头枕在板仓上,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师兄,什么意思?”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仰头看着勾着她衣带一点点向下的手指,“要杀要剐,能不能痛快点。” 说是脱,半天只拉下这么一点,倒像是逗她玩笑;可要说是玩笑,又是真心实意地在脱,盛君殊专注的睫毛抬起,注视着她的脸,染了些醉意,竟然平生头一次地,有了些亵玩的味道。 衡南看他片刻,伸手猛然勾住他的脖颈。 船在浪中颠簸,滑腻的脊背不知怎的垫上了地上的刀,冰凉,衡南拥着浪一般的嫁衣,眼泪直掉,只知道缠紧了不放,哼道:“好喜欢师兄……” “喜欢我,呵。”炙热的手臂搂紧了她,将她紧紧贴在怀里,“衡南,叫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衡南怔了片刻。 在说什么? “你就往下跳,这些年我总是在想,总是在想。” 他醉意朦胧,气息也散乱,“你看我那一眼,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他急促而知礼地在她耳尖吻了吻,“师兄这一千年,每天……分一小时找你,找不到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很轻地笑了一笑,“其实……都很煎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整好100章结局啊,真好。 另外,不建议大家重看,这篇看不懂不是读者的问题,是我没组织好。具体反思和总结等全文完结的时候给大家讲~然后明天开始更番外,番外挺多还挺长…… 第101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一) 金陵城内最大的一座勾栏,夜里的销金窟,在白天看来,就是冷冷清清的双层小楼,悬在楼上的红绫鲛纱都跟没睡醒一样苍白。 大厅几乎是空的,板凳挪开,地上留着洒扫过的水渍。 二楼的房门一大半闭着,姑娘们懒起,还午睡,白天养精蓄锐,夜晚才能打起精神。 早上打外面来了个四十上下的贵妇,靛蓝的仙鹤送瑞褙子,压花的裙子,里三层外三层,雍容华贵,就孤零零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低着头,拿戴满金戒指的手,拘谨地守着面前一杯迎客茶。 “你看。”衡南站在二层拐角,一手环着扫地丫鬟小翠的脖子,细长丹蔻拈着瓜子,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刚退了稚气的眼睛像猫,含笑,孤傲的妩媚,食指轻轻一抬,“良家妇女。” 丫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瞧她那一脸唐僧误入盘丝洞的表情。” 勾栏院里有女人来,多半是在白天,畏畏缩缩,别别扭扭,又不免偷偷打量,好似销金窟是什么隐私的地界。 这些女人她们见得不少,要么是带着钱来,为自己的丈夫消去花天酒地的赊账,要么是带着钱来,不情不愿地把自己丈夫的红颜知己赎买回家去。 二人窸窸窣窣笑一阵,印三娘扭着腰从楼上下来,身后带了一队睡眼惺忪的姑娘。 睡眼惺忪是衡南觉察出来的,外人看来,这几个花红柳绿的姑娘分明规矩地低头,目不斜视,步履轻盈飘下楼去,安静得像猫一样,在那妇人面前排成一排。 妇人站起身来,走到每个人身前,也不触碰,就拿手帕垫着,抬起脸看看,或是牵起手瞧瞧,末了,攥紧帕子,眼含失望地摇头。 印三娘抬手,这几个姑娘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走回楼上。 小丫鬟啐,“我们的台柱子都入不了她的眼,眼光真高。” 衡南原本好奇,因为妇人的手帕的举动,兴趣散了大半,撒了一把瓜子,讥诮道:“想吃大白菜,还嫌白菜根上有泥。” “南南,”上来的姑娘们交换了眼神,附在她耳语几句,“盛家的夫人……” 金陵城极其繁荣,奢靡之风盛行,门阀众多,其中最大的簪缨世家,姓盛。 传说盛家先祖有功于高祖,故许世卿世禄,一代代积累到现在,更是簇拥无数金银。 因出行仆妇无数,车马连缀,总是阻道,不得已总在黄昏人少时行动,以至于时人以“日晚盛车”形容贵族奢靡的生活。 盛家的辉煌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下来,也许跟族中少有闯祸的纨绔子弟有关。而族中少有纨绔子弟,也许是盛家子孙凋敝、人丁不旺的缘故。 现在盛家家主盛琨,只有一个弟弟,半年前去了,于是如今只剩他奉养老母。盛琨娶的是另一大氏族薛家嫡长女薛雪荣,另有三个妾室,可是仅薛雪荣生了一根独苗,取名君殊。 盛君殊生得皎如白玉,自小聪敏好学,全家人视之如掌上珍宝,恨不得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只一点愁人。 这盛君殊自小喜欢读书,醉心学业,于身外之物不怎么留心,甚至到了糊涂的地步。 只要手上捧着一卷书,拿着一根笔,睡在床上还是地板上,吃的是糟糠还是精米,给他梳头的是绝色美人还是佝偻老妪,他好像都觉察不出区别,甚至完全没留下印象。薛雪荣又怜又气,不忍苛责儿子,只得每每责罚下人。 这种事情倒也罢了,无非是吃饭睡觉的不同。最重要的是,这盛公子已经长成个少年,至今却还是个童男。 薛雪荣心里暗急,言语暗示了几次,母子之间,男女有别,见儿子一脸正直懵懂,有些话也不好再说,只得悄悄地给屋里放了三个暖床丫鬟。 这三个丫鬟放在盛君殊屋里三个月,不知是面对这么个冰雪公子,羞于启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跟花瓶似的毫无作用。有一次薛雪荣夜里踮着脚暗探,气得血压飙升: 被子里,光溜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暖床丫鬟,自己的儿子衣衫齐整,持一卷书,斜坐在寒冬腊月的窗棂聚精会神地看,见她的影子落在书上,盛君殊抬头吃了一惊:“母亲?” “她在那里干什么!”薛雪荣指着床上喝道。 “哦,她说她得了种浑身痒的怪病,需得脱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才能好,我借她躺一宿。” “……你也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薛雪荣震怒,“这种话你信吗!” “儿子也不相信,但是……”盛君殊掩卷,沉吟一下,“万一她真当这救命之法,不让她试一试,她岂能死心?” “…………” 薛雪荣后来心想,她心疼儿子,挑选这三个丫鬟,于人品、家世上过于仔细,都挑的是些形貌端正、性子老实的童女,要这些丫头去引一个男人云雨,怕是强人所难,痴人说梦。 这种事情,非得挑几个浪一点的来做不可。 这一搁,搁到三月份,事情再拖不得:一来盛君殊到今年满了十八,再过一年就要上京应试,常言道成家立业,要是不幸做了官,身边还没有一个女眷,恐令外人耻笑; 二来,薛雪容给爱子相中了一门亲事。 女方是她远方侄女,盛君殊的表妹,名叫薛雁,今年正是二八年华,生得端庄柔婉,举止雍容大气。 她见过几次面,小侄女贤淑,手脚麻利,跑来跑去倒茶,一口一个姨妈,极其讨人喜欢。 因盛君殊不经事,她和盛琨及老太太商量,为这令人着急的子嗣,急急把亲事定在了九月。 而在娶妻之前,盛君殊必须得学会如何同女人相处。 衡南听得内情,嗑着瓜子,刻薄笑道:“那盛公子是有什么疾病吗?” “我也怀疑。”丫鬟道。 少女将瓜子懒洋洋地一撂,掩下带刺的眼,扭身回房:“来这儿兴许是白来,到对门找小倌去才是正经。” 她背后,几个姑娘又笑做一团。丫鬟忙着抓那一把瓜子,皱着眉嘟囔着扫地。 且说这一边,薛雪荣在家观察了三日,不曾有看得上眼的丫鬟,也是心烦。 病急乱投医,想到了勾栏,要说对付男人,或者说怀有对付男人的知识和技能,哪还有比妓子更拿手的?干脆今日就来挑上一挑。 薛氏虽然在勾栏里挑了人,哪怕做个暖床丫鬟,也决不肯委屈儿子半分。 勾栏的老鸨子叫做印三娘,按她的要求,找的都是十六到十八的清妓,司乐的下棋的,清清白白的身子,面也没露几面的。 可兴许是进了这平日不屑来的地方,总觉得憋屈难受,薛雪荣看了清秀的,觉得她畏首畏尾;见了狐媚的,又打心眼里瞧不上,一时间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郁郁站着。 印三娘倦色浓重,强压着性子,翘着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点烟。 刚准备劝一句,劈头盖脸下一场瓜子雨,她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猛拂头发,从眉毛上揭下一只壳,仰头柳眉倒竖:“哪个骚货,皮痒了是么!” “是南南。”扫地丫鬟惊得立直。 “哎呀妈妈息怒,没看见有……不小心的。”有人帮腔。 若是别人,印三娘就信了这套说辞;可是衡南,她料定那是故意的:“给我叫下来!” 衡南跪上床,连枕头都没沾上,又给人拉着胳膊拖下了楼,趿着鞋,眉梢眼角都是厌倦,身上就穿一件皱巴巴的棉布衬裙,头发也没梳起,光亮顺滑的黑发上别着枚藕荷色珠钗。 “瞧你,像什么样子!”印三娘打了那珠饰一下,哗啦啦乱晃。 衡南飞快地抬头瞥一眼,没看清印三娘的表情,倒看见那个进洞的唐僧,那个穿金戴银的女人,正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看个屁。 这么想着,金陵瘦马,柔顺地垂着头,扭过身,屈膝恭恭敬敬地福了一下。 “呦。”薛雪荣不禁退了半步。 “少在这儿来事儿。”印三娘气笑了,烟杆子一搁,使了一记眼刀,“我这有客,先记着,回头收拾你。” 衡南“是”了一声,扭身娉婷地往楼上走。 抬足,落足,跟猫似的悄无声息。个头不高也不矮,身材自是不足,纤细得让人怜惜。 一袅细腰裹在皱巴巴的裙子里,漫不经心,颈却修长,天鹅似的,头发又黑又密,衬得皮肤雪白。 薛氏的目光一路跟着她上去,心跳砰砰,待那道影子走到房门口,甩了门——当机立断,回头道:“三娘!” 印三娘和薛雪荣战栗的眼神一对,再移至二层那道闭紧的房门,只觉不可思议:“她?” 几乎是同时,薛雪荣也急着开了口:“她……” “……”印三娘吸烟不语,眉头紧蹙,很烦心。 “您看……”薛雪荣催促。 “她不是清妓。” 薛氏张口,不免失望。 “她根本连妓也不是。”印三娘撒气似地用力磕了磕烟袋,突然哼笑,“悉心打扮的一个瞧不上,穿成那样都能叫人一眼相中,真是邪了。” “夫人知道衡玉么?” 因有求于人,薛氏礼貌赔笑道:“衡玉姑娘芳名,全金陵无人不知。” 手里帕子攥紧。世家贵族命妇的良好修养,应当包括谬赞一个名妓。 印三娘又皱一下眉,微笑:“刚才下来那个,是衡玉的亲女儿。” 薛雪荣嘴角动了一下。没想到名动金陵城的名妓,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母亲是妓子,女儿是瘦马,这可真是荒唐! 可转念一想,母亲养女儿,大约多少爱护些,就像她爱护君殊一样,那孩子不比那些清妓还干净许多?难怪方才那少女行止端庄,秉性灵巧,这样想来,主意便更强烈了。 “夫人,”印三娘压低声音,“这里头谁都能挑,刚才那个不行。” “为何?”薛氏不解其中门道,只以为老鸨子抬价,“她要价多少,你尽管说,我家都出得。” 印三娘摇头,只在心中嘲笑这位贵门妇人不知行情:“不是银两的问题,我与她母亲交好,早说定了:待衡玉牌子撤下去,就接上衡南的。你们家**做官,人家也得把这金陵城的头牌交椅接下去啊。” 何况养育衡南,花费多少精力,好容易得一个天生媚骨,哪个商人不把她作长远的摇钱树? 一番话说得薛雪荣面色尴尬,无言以对,把帕子捏了又放,印三娘也不愿得罪人,拿了一包烟叶,打圆场道:“唉,此事也不是不能商量。这衡南毕竟是衡玉养大的骨肉,夫人那去和为娘的说和说和,若她同意,我印三娘绝无二话。” 印三娘想得好好的,衡玉为人冷漠,于世情早失了那份心,只认钱的人,知道有人想翘了她的女儿,还不得三两句把这天真的盛夫人堵回去? 如此,她也不算做了恶人。 房间里面,薛雪荣紧紧握着自己手指。 眼前是张桌案,桌案收拾得很干净。一张白玉棋盘,两本厚书。 茶杯里斟了茶水,窗户开着,窗外伸出两枝白梅,清冽的茶香和女人身上的幽香混在一起,一种荒诞纠缠的味道。 进了这房间,她折了身段。她打定主意,若是这妓子出言不逊,她起身就走。孰料这衡玉说出的话,更如惊雷。 薛氏怀疑自己听错了,强笑道:“衡玉姑娘方才是说……妾室?” “对,妾室。”缓缓地,烟雾升起,懒洋洋地拂过女人饱满的唇。她果真是烟瘾大,嗓子都熏得沙哑,却添上几分让人心痒的性感。 薛氏强压怒气道:“并非是我不愿。我儿十八岁,正妻都未娶进门,先抬进一房妾室,岂非落人话柄?” 衡玉不紧不慢,专注地抽烟,闭眼,睫毛微颤:“那,你是来我们这儿找丫鬟来了?” 眼前女人语气狂妄,毫无礼貌可言,可话说回来,薛雪荣的确从未见过这样妖媚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仿佛她说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不需拘泥于规矩。 “……也不能这样说。盛家家主宽厚,进了门,我们定会好好待她,可以有单独的院子,单独的房子,单独的丫鬟……吃穿用度,都可以如妾室对待,除了名分。” 作者有话要说:假如没有垚山,没有成为师兄妹,按照原有轨迹生活后的相遇。太想写了让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