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残疾大佬后我跑路了》 作者: 溪溪大人 简介: 定王晏希驰天潢贵胄,相貌英俊,文武全才;可惜十九岁这年他因战损双腿,本就阴僻的性情越发喜怒无常,是书中人人敬而远之的疯批反派。 系统告知:你的任务是攻略他。 江莳年表示压力好大,因为她穿成了不愿嫁给晏希驰冲喜,并在新婚夜一头撞死自己的炮灰女配。 男人坐在轮椅上,目色阴恻恻:“寻死,瞧不上本王这个残废?” “夫君哪儿的话,您明明英俊又潇洒!” 为苟命,也为完成任务,江莳年不得不向这位反派低头;从最开始的讨好,亲近,到后来的攻心,引诱,贴贴—— 可任她使尽浑身解数,晏希驰不为所动。 后来某天,系统说任务有变,转而要她去攻略书中男配。 … 那是个春日雨夜,江莳年没有回头,便看不到晏希驰滚下轮椅,眼眶爬满血丝,未拽到她衣角的指节用力到泛白。 在系统的帮助下,江莳年以为能跑路成功,却不想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方榻上,晏希驰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嗓音艰涩,一字一句:“身体和心都给你,别走好不好。” 江莳年:? * 江莳年贪财好色,言行孟浪,隔三差五就问:“王爷爱我吗?得不到王爷的爱,年年会死。” 起初,晏希驰以为她是皇帝眼线亦或敌国奸细,明明怕他却要努力亲近他;接着晏希驰觉她脾气不好容易炸毛,奸细的可能性较小;后来晏希驰的心一寸寸融化…… 可许是他每次都答:“不爱”。小王妃求爱次数越来越少,不仅如此,还忽然在某个春日雨夜单方面提出与他和离。 所以爱会消失的吗? 【满嘴骚话.直球甜妹vs阴郁偏执敏感.间歇性疯批】 【食用指南】 *架空sc.He,先婚后爱+非传统型火葬场。 *非纯小甜文,中后有虐有狗血,女主套路+苟命,大后期才会爱上男主,无法接受的慎入)作者文笔小白,水平有限,如有不喜请及时止损,祝您生活愉快。 *男主腿会好。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莳年 ┃ 配角:晏希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却追着我贴贴,要我对他负责! 立意:爱要双向奔赴。 第1章 穿书(细节有改动) 后来两军阵前,江莳年命悬一线,而晏希驰哪怕匍匐跪地,以血肉之躯碾碎四野荆棘也未能换回她时—— 江莳年总能忆起那个遥远的夏夜,那是他们初见的时候。 彼时的城东定王府,亥时一刻。 江莳年是被疼醒的。 她直挺挺躺在大红喜床上,额上鲜血汩汩直流,旁边还有个小丫鬟拉着她的手嘤嘤哭泣。 “姑娘怎么这么傻,奴婢知道您不愿嫁给定王,可您也不能寻死啊,您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以后怎么活……” 飞机坠海之前,舱内乘客们的哭喊声还在江莳年脑海中回荡。 不出意外,她应该是穿越了。 由于自动继承了原身记忆,江莳年还算镇定,就是那种“我突然成了另一个人”的感觉有点奇怪。 拉着她哭的小姑娘是她的陪嫁丫鬟,名叫鱼宝,江莳年本想开口安慰人两句,这时门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和嘈杂人声。 江莳年迅速在脑海中梳理情况: 自己目前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叫江莳年,是城南江家不受宠的庶女,因为已有未婚夫,却被迫嫁给残疾王爷冲喜,绝望之下,于新婚之夜一头撞了柱子。 等等,这剧情怎么有点熟悉? 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狗血小说,江莳年瞬间一个‘鲤鱼打挺’:“定王是不是叫晏希驰?!” 鱼宝给她吓了一跳:“是。” 两眼一黑,江莳年险些原地去世。 话说她穿的这本小说,讲的是前期籍籍无名的男主,因一心想为自己的早死白月光复仇,利用并娶了身份尊贵的女主,之后借女主的家族势力青云直上,女主得知真相后伤心欲绝带球跑,男主则追妻火葬场—— 这听起来本来也没什么,一泡狗血罢了。 关键江莳年穿的原身,刚好就是那位早死白月光。 按照书中剧情,原身与男主自幼青梅竹马,嫁给残疾反派的当晚寻死撞柱,却没死透……而是之后给反派活生生掐死的,这也是男主一心想要复仇,并在后期跟反派刚得你死我活的根本原因。 此时此刻,扒拉着自己身上的绯艳霞帔,抹了一把额上鲜血,如果江莳年没猜错的话,今晚就是原身的死期。 原身显然已经撞过柱子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被反派掐死的剧情? 好家伙,一穿越就要二次死亡,江莳年直接人麻了。 脑海中“叮”地一声:【恭喜宿主飞机失事后幸运穿书。】 哦,原来她真的死了。 没了吗? 江莳年等着下文呢,结果系统直接不吱声了。 “你不要自我介绍一下?”那什么穿书带系统不一般都得发布什么任务,顺便给介绍一下金手指之类的嘛。 【不急,宿主先活过今晚再说。】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丫鬟们隐隐紧张的声音:“王爷。” 来了。 那位双腿残疾,在书中被作者扣了“阴郁偏执、暴戾杀伐”等负面标签的疯批反派他来了。 顾不得额头上的疼痛,江莳年满脑子都是我要怎么苟才能活过今晚? 她没有苟命的经验啊。 话说原身被掐死,主要源于她“以死明志”这事儿对于反派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羞辱,等于给反派的尊严摁在地上摩擦,摩擦之后她好像还言语过激来着,应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直接惹怒了反派……具体台词江莳年当初看的时候过眼就忘了,更多的细节书里没写,写了江莳估计也记不住。 而这个反派他疯到什么程度呢,原身死后,他后期好像还一个反手灭了人全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之一听就没人性,丧心病狂了属于是。 太离谱了,自己该不是其实是在做梦吧…… 内心深处,江莳年压根儿没什么真实感,偏偏额头又痛得很真实,系统也冒了泡。 这时轻轻地,殿门被人推开。 一阵风过,四下红绸飘扬,廊下的红纱灯笼飘来摆去,在这古色古香的背景板中,有种莫名诡异的缱绻之感。 来人与其说是男人,倒更像是个少年。 彼时的晏希驰身着绯色华袍,墨发以玉冠高束,端的一副金尊玉贵,又清冷仿如谪仙的调子。 他身后月光如练,夜影安澜,被一名随侍推着入殿时,由远及近地,扑面而来一股矜冷气息。 随行一道的卢月嬷嬷眼见江莳年还好端端坐在喜床上,当即松了口气,俯首在轮椅旁边小声道:“王妃年轻不懂事,还望王爷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这话说得委婉,但只要不是傻子,看到殿柱上那明晃晃的尚未干涸的血迹,便也能猜到发生过什么。 这时王府医师也在卢月嬷嬷先前的通知下匆匆赶来了,然而晏希驰没有表态,医师并不敢擅自上前去给江莳年查看伤势。 这可是新娘子啊,还未被王爷挑过盖头,未曾喝过合卺酒。事情发展成眼下这样,所有人始料未及。 江莳年考虑过了,原身自尽一事搁她这儿绝对不能承认,可是该如何狡辩呢? 这时只听来人轻轻“啧”了一声,与此同时,轮椅在喜床边缘停靠,带着莫名摄人的压迫气息。 怕归怕,忐忑归忐忑,江莳年却不能直接缩床底下去,那样未免也太怂了些。 然后她就勇敢抬眼,撞进一双漂亮的凤眸,眼型狭长,睫如鸦羽,眼尾微微上挑。 因为距离够近,她总算能看清这位反派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英挺,皮肤很白,轮廓线条明晰流畅。 俊美中带着三分性冷淡气息。 而且很年轻。 不过也不知是否错觉,他的一双黑眸里有种沉凉空寂的怠倦感,冰冰冷冷的,像凛冬的霜雪,凉意入骨。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这人眼神一看就有点厌世。 她正看得恍神,对方开口了。 “寻死?”是很沁凉的声线。 晏希驰嗓音淡淡的:“江姑娘可是瞧不上本王这个残废?” 这是送分题吧?江莳年脑袋瓜儿反应很快,求生欲也够强:“夫君哪儿的话,您明明英俊又潇——” “洒”字尚未出口,江莳年忽然失去语言能力。 晏希驰似乎不需要答案,因为只一瞬间,他的一只手便已扼住她的咽喉,仿佛袭人的蛇信,快到让人根本无从防备。 他说:“委屈你了,既然想死,不如本王送你一程。” 沉而平和的嗓音里没有半点起伏。 齐刷刷的,下人们跪了一地,个个抖若筛糠。 江莳年一边像只砧板上待宰的活鸭子一样扑腾挣扎,一边在心里狂骂—— 果然是特么个货真价实的反派,二话不说就行凶作案,这不神经病吗?她要完了她要死了,她肯定是穿越界存活时间最短的穿越女。 话说这是硬走剧情呢嘛?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啊。 … 安静的喜殿内,鱼宝魂飞魄散。 卢月嬷嬷扑通一声跪在轮椅旁:“王爷!王爷不可,万万使不得啊!” 身为王府管事的卢月嬷嬷,从前伺候过已故的先王和先王妃,算是看着晏希驰长大的老人。 她心下明了,新娘自尽一事定是惹恼了王爷,又或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大愉快的往事。 他本是常年习武之人,这要一个失手给人掐死可怎么办?到底天家赐婚……传出去不像话是一回事,圣上那里没法交代才是大事。 话说半年前西疆行曳一役,王爷痛失父兄,自己也去了半条命。期间他陷入昏迷,卧床长达半年之久,醒来后身上的伤是养好了,膝下双腿却因异毒浸染,药石无医。 司天监的人按圣上旨意专门算的,说这江家女的生辰八字与王爷乃天作之合,嫁过来冲喜,或许会对王爷的双腿有所助宜,指不定哪天就能站起来了。 虽迷信,但作死马医,未尝不可。 所以江家女还未发挥“冲喜”的作用,可不能就这样没了。 然而无论卢月嬷嬷如何请求,晏希驰不为所动。 他面上神色看似漠然无波,修长的指节却在不断收拢,手背上青筋凸起,被苍白的肌肤衬得三分狰狞。 眼见那江家女面色青紫,已经快板不动了。 卢月嬷嬷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试探着说:“王爷,您就这样掐死王妃,是不是太便宜她了?” 顿了顿:“不如您留她一命,待日后慢慢折磨?” 阿凛、丫鬟们、医师:“……” 江莳年这会儿要能听清人说话,一定会想当场给卢月嬷嬷唱‘我谢谢你’。然而就是如此荒谬的提议——晏希驰还真有片刻迟疑。 感觉掐在脖子上的手放松了力度,莳年气都还没喘匀就赶紧表态: “臣妾不过是脚滑摔破了头,夫君有话好好说。” 咳嗽了两声,江莳年憋的满脸通红:“臣妾满心欢喜嫁来王府,一心盼着与夫君共度良宵,何来的寻死一说?” “夫君您误会臣妾了。” 端得一副柔弱姿态,此刻的江莳年堪比病中林黛玉,喘气咳嗽间眼尾通红,生理性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饶是心底觉她晦气,一来就冲撞王爷的卢月嬷嬷,此刻也觉她有三分可怜。 可是—— 晏希驰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翕张的唇,嗓音淡而清冽,一字一句无情拆穿道:“先前云霜阁的下人来报,江姑娘撞柱时,陪嫁丫鬟都没能拉住。” “没拉住很正常,地上太滑了嘛。”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铺着软毯的地面。 江莳年才刚穿过来,还真没注意过这种细节。腿下被大概桂圆红枣之类的东西硌着,很不舒服,她上半身后仰着,一手抚在自己脖子上,另一手则撑在床沿上。 是个很屈辱的姿势,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上去无辜且真诚一些。 晏希驰却分明感受到,她在害怕,还在撒谎。 他指节摩挲着少女紧绷的下颌,玉瓷般苍白的面容被烛光照得明明灭灭,辨不出喜怒。 “江姑娘这番话,可当真?” “当然了,臣妾所言句句属实。” “原来如此。” 晏希驰垂眸,唇边挽了隐隐讥诮:“可惜了,本王不信。” 江莳年:? “想死是么。” 视线扫向那根朱红色的殿柱,晏希驰声线漠然无波:“准了,当着本王的面,烦请江姑娘再撞一次。” 江莳年:??? 作者有话说: 一个女鹅攻略反派失败,后“移情别恋”,被反派追妻火葬场的故事(火葬场不惨烈,整体救赎向) 男主开篇行为是有原因的,后边展开了会解释。 祝小天使们看文愉快\( ̄︶ ̄)/ 第2章 残废又怎样?(修) 对于反派提出的无理要求,江莳年仿佛双耳失聪,就……没动,直到脸上的“血泪”一不小心滴在了人家手背上。 “……” 晏希驰眉宇轻拧,并不明显但一看就有些嫌恶地收了手。 江莳年怂了吧唧地往后缩,一秒在彼此间狠狠拉开一段距离,然后觑着对方接过随侍递来的巾帕,安静又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手很漂亮,但他擦就擦吧,视线却一直在她身上,那眼神空凉凉的,又仿佛在无声嘲讽:不是很有骨气?你倒是撞啊。 解释过了也示弱过了,软的不吃莫非喜欢吃硬的?思来想去,江莳年也不敢真硬啊,这狗男人能二话不说锁她喉,会不会再次动手,把她拧起来往柱子上怼? 刚一想象,脑海中就有画面了,不行,她得主动些。 “是不是只要臣妾再撞一次,夫君就能原谅臣妾脚滑的事情?”江莳年红着眼眶声音微弱,脑海中第无数次呼叫系统,系统却跟死了一样。 晏希驰敛眸睥睨着她,眼睫在幽幽烛光中投下阴影,不置可否。 如果江莳年像后来那般足够了解他,就知他在等一句真话。 但就是因为不了解——晏希驰此刻静默看着她,对她来说就是死亡凝视。关于苟命并活过今夜,江莳年自知耍不出什么花样,只求不得罪他,最好能取悦他…… 话说这种掌握他人生死还一副冷冷清清的装逼模样,江莳年是非常反感的。 但她现在哪有反感的资格?她现在可以人在屋檐下:“夫君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哦?” “那臣妾现在就让您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听话?” “我真撞了啊……” 许是她太怂了,又或太能苦中作乐,这几句话之后,江莳年明显感觉晏希驰周身散发的阴沉之气,隐隐消褪了那么一丢丢。 想起小说中那些个身体有缺陷的,特别是反派这种角色,通常心理都不太正常,她该不是刚好满足到对方什么恶趣味了吧? 啧。 江莳年起身,下床,提着裙摆慢悠悠走到那根高大的殿柱跟前,端得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腿都要软了。 卢月嬷嬷有点迷茫地看着她。 鱼宝轻唤了声:“姑娘?” 老医师和阿凛很迷。 晏希驰则靠着轮椅,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江莳年拿足气势,特地选了个反派能看清楚角度,朝原先那个位置狠狠……极轻极轻地撞了一下。 众人:“……” “臣妾撞了,如何,夫君可还满意?”江莳年泪眼婆娑,凄凄艾艾。 狗男人只说再撞一次,又没说必须得撞死,江莳年没有办法,只能钻一下他话里空子。 至于后果?看命吧。 毕竟她也打不过反派,在这明显仿古代封建男权的书中世界,想报警也没地方去啊。 凤眸微眯,对于她的“演出”,晏希驰淡声道了三个字:“不满意。” 玩呢嘛? 江莳年一下有点急了,表情也快绷不住了,体内的叛逆和狂躁因子蠢蠢欲动。 一边在心下给晏希驰贴了“人模狗样、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不依不饶”等负面标签,一边怂了吧唧地试图讲道理。 “夫君怎么就不满意呢?” 因为疼和委屈,江莳年这会儿捂着额头,声音是正儿八经有点哽咽了:“多大点事儿您至于吗?” “给您说了臣妾脚滑您不信,就非得认为臣妾是瞧不起您,不愿意嫁给您所以故意撞柱子的嘛?!” 如果江莳年没猜错,原身被掐死的百分之五十原因应该就是这个。 “求求夫君您好好看看,你看下臣妾像是想死的人吗?请您务必自信一点,臣妾凭什么瞧不上您,像您这样英俊又美貌的男人,残废又怎样?臣妾就好这口不行?!” 察觉到自己语气有点凶,江莳年咳了一声,迅速切换回先前那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殷切道:“所以夫君……您能不能大方一点,咱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事儿直接翻篇了,成吗?” … 殿外有风过,风里裹挟着淡淡的独属于夏日才有的花木芬芳。 此时此刻,殿内仅有的几人都有点心情复杂,视线通通瞩目在新娘身上,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江莳年也顾不得ooc了,因为按照原身设定,她今夜得是“贞洁烈女”才对,但那样的话肯定只会死得更快。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这位新娘在挑衅他们王爷。 但你要说挑衅吧,好像又不完全是,好像还带夸人来着? 乍听很硬气,实则句句卑微,并且这一连串下来,都不知道重点该挑哪句听了。 尤其那句“残废又怎样,臣妾就好这口”—— 卢月嬷嬷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新鲜的说辞。直白,赤.裸,充满勇气,还有点羞耻…… 她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江家女。 而江莳年一副有气不敢撒,明明咬牙切齿却还要一口一个“夫君”,一个一个“您”,看着又怂又有骨气的样子,给晏希驰……看愉悦了。 姑且说是愉悦吧。 想起卢月嬷嬷先前的提议,晏希驰想知道,江家女究竟是来“冲喜”的,还是被送来王府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又为何如此不谨慎,一来就吸引他的注意力。 天家赐婚向来裹挟着权势和利益纠葛,坐在上面的那位皇叔,一张慈爱的面具背后,究竟藏的什么? 晏希驰有个心结尚未解开,便觉,可留她一命。 当然了,男人面上依旧是漠然无波的,在江莳年看来高深莫测,有装逼嫌隙……但又确实很摄人,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那种摄人。 “江姑娘似觉本王心胸狭隘,锱铢必较。” 很显然的,晏希驰虽觉江莳年说话奇奇怪怪,但他还是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信息,而且抓的角度之刁钻,合着好的一句听不见,尽赶着坏的听了。 “既如此,本王如何装作无事发生?” … 许是失血过多,抱着柱子听到这两句话时,江莳年眼前开始出现重影,心说今晚到底还能不能活了? 好在晏希驰淡淡补了一句:“除非江姑娘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并没有任何人打断,晏希驰忽然噤声了。 他微一侧首,视线轻飘飘掠过殿门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四秒,五秒,六秒……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江莳年只见一位年迈的老妇被一群丫鬟婆子们搀扶着出现在喜殿门口。 “祖母过来了,孙儿问安祖母。” 仿佛突然间被什么妖魔鬼怪给夺舍,晏希驰直接变了个人一样,嗓音柔和,神色恭谦,道一句“温柔乖巧”都不为过。 心念一转,江莳年当即朝老人家扑了过去。 “祖母救命!!!” 第3章 苟住 怕自己脸上的血糊着老人家,江莳年扑过去后,很有分寸的只是抱着人的拐杖,声泪涕下:“呜呜呜……” 就,把之前给晏希驰那套“脚滑”的说辞,给老太妃重复了一遍,想着至少先把今晚混过去吧。 这位祖母出现之后,晏希驰的态度变化那样明显,证明他很在乎这位长辈,应该不会在老人家面前继续行凶。 且他不讲道理,说不定这位祖母可以呢?江莳年还真赌对了。 老太妃程氏之前听闻“新娘自尽”,急慌慌赶来云霜阁,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这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 大半年来,先是儿子和庶孙儿战死沙场,再是媳妇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她日日吃斋念佛,好不容易盼着嫡孙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却要从此靠着轮椅度日。 好在天家垂怜,特地送来个孙媳妇儿冲喜,据说生辰八字都是特地算过的,老人家抱了很大希望,却不想新娘刚进门就…… 王府丧事连连,故而老太妃先前听到消息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原来只是误会? 老太妃叹了口气,都没能抽空看晏希驰一眼,就把江莳年虚虚扶起:“可怜见的闺女,委屈你了,祖母在这儿,祖母给你做主。” 老太妃身后的苏嬷嬷很有眼力见儿,当即吩咐丫鬟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起你们的王妃,让医师给——” “砰——” 江莳年刚被扶着站稳,就直接晕过去了。 还好有丫鬟稳稳接住了她,就没有“砰”得很严重。倒不是她心理素质差,而是原身身体实在扛不住了。 先前一直提心吊胆,江莳年潜意识都不敢昏,这会儿有了老太妃这尊“靠山”,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自然撑不住了。 . 子夜,万籁俱静。 一方浴池之上,袅袅白雾水汽氤氲,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晏希驰端坐于轮椅之上,微微垂着头,静默许后才开始一点点褪下喜袍,直到周身只剩雪色中衣。 而后他操控着以机关术铸就的轮椅,一点点朝浴池靠近。轮椅很新,用着还不是特别顺手,半个月前,晏希驰的人生初次接触到这种东西。 他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勉强适应,并非操作多么复杂,而是人要过自己心理那关,总是很难的。 四下无人,他像以往每个夜晚一样,又一次尝试着……站起来。然后又一次的,晏希驰整个人以跪匍的姿势硬生生栽进池水之中。 “哗啦”的水声清晰刺耳,仿佛在无情碾碎些什么。如此狼狈的模样,曾经被阿凛撞见过一次,那之后,阿凛再不敢自作主张贴身伺候。 每个人都有一些隐秘的时刻,需要自己独自捱过,阿凛未曾生在云端,自是不懂跌落淤泥爬不起来的滋味。 … 失去知觉的双腿支撑不了任何重量,纹路狰狞,毒斑日渐丑陋。来往的医师,江湖术士,天家御医,无一不是告知—— 若毒性长期无法缓解消褪,他的膝盖以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腐烂,真到了那种时候,只能齐齐斩断。 京中传言他已经失去双腿,某种意义来说,不外如是。 借着臂力平衡浮出水面之后,晏希驰靠在浴池边缘的暗台上,神色寂寂。 精神折磨和身体折磨哪一个更令人无法忍受?以前的晏希驰一定选前者,直到他发现自己连吃喝拉撒都需要依靠旁人——一种近乎幻灭的感受,真实又深刻。 晏希驰自幼聪慧,曾被上面那位皇叔夸赞过“文武全才”,因儿时想要讨得母亲欢心,他在同龄世家子还在斗鸡走狗、被家奴哄着塞糖人的年纪,便已能读能写也能打。 文武皆修,自是看过不少古书典籍,不是没在书中见识过同样身体残缺之人,凭着意志力建功立业,一身荣光。 然如今的晏希驰已然懂得一件事,像他这样的人——皇帝的侄儿,不需要优秀,最好永远烂在泥里。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从幼时到年少,晏希驰的世界观崩塌过不止一次。 他一直在等一个临界点。 四下静默,山水屏风上偶尔晃过窗外夜影。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晏希驰,假如这人刚好是江莳年,她一定会觉得他像一个被抽离生命,停在书页里静寂的标本。 . 因为老太妃的关系,江莳年没有被“虐待”。 昏迷之后她被安置着,有医师给止血包扎,有鱼宝给换衣擦洗,第二天一早她就正常醒过来了。 就是昨晚没吃饭,饿的很。 望着四下古色古香的灿灿帷帐,江莳年终于认清一个事实——她真的穿书了,没有幻觉,也没有做梦。 怎么说呢,白捡了一条命怎么都是幸运的。 初来乍到时的体验并不愉快,但因为穿越这种事吧,上辈子小说看的多,也着实幻想过很多次,难免会有种陌生而荒谬的期待感。 见她醒来,有丫鬟及时上前道:“王妃身子可好些?可需要奴婢替您转告老太妃,改日再去敬茶?” 古代婚后第二天,要给长辈敬茶…… 江莳年果断道:“不必改日,就今天吧。” 被伺候着洗漱沐浴时,鱼宝小心翼翼给她收拾着头发,避免额上的纱布沾到水。起初江莳年还有点不习惯,但她向来适应能力强,很快就乐得被人伺候。 “姑娘,王爷果真如传闻中那般——” 如传闻中哪般?鱼宝没有说下去。回想昨夜经历,小姑娘到现在还心神惶惶。既担心主子想不开,又担心她折在这定王府里。 然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好乱说,鱼宝支支吾吾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江莳年猜到她的心思,在浴桶里坐直了些:“好啦鱼宝,以后咱们就安安心心在这王府里过日子,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了。” 简单一句话,鱼宝眼中的忧虑一点点散去。 主要是原身出嫁之前已经郁郁寡欢多日,期间也曾有过轻生举动,昨夜又发生那种事,鱼宝一直提着一口气。 眼下主子好似突然看开了,整个儿明朗起来,她便也松了这口气。 至于自家姑娘明显的变化,就像正常人发现身边亲近的人变了,只会觉得他/她肯定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事,心境不一样了,而不是去怀疑这人被借尸还魂、换了芯子什么的,毕竟超出认知范畴。 所以鱼宝并未逮着江莳年追问什么。 江莳年的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当然要比从小生长在闺中的小姐看的开。最艰难的修罗场——新婚之夜都挺过来了,还能有什么比那更糟糕? 至少那位祖母不是表态了嘛,要给她撑腰来着,晏希驰应该不至于再因为找补面子而要她命了吧? 话说昨夜被狗男人逼着撞柱子那会儿,江莳年其实想过跑路,但她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古代男人嘛,人均大男子主义,他们可以不喜欢你,对你不好,但你要敢跑,那就是“忤逆”,除非他们自愿休妻。 退一万步,以江莳年目前这个身份,她还真不知道能跑哪儿去。 首先,她那个未婚夫男主,注定要邂逅女主,她是不能指望的,否则指不定惹一身骚。 再者,基于原身记忆,江莳年知道在这名叫“寅朝”的书中世界,自己是户部员外郎家不受宠的庶女,姨娘早逝,背后没有任何依靠。 正因如此,当初圣人下旨要为定王寻冲喜新娘,道是只要符合条件便可得封赏时,江父义无反顾将原身推了出来。 江父官位低,为得天家青睐平步青云,他不顾原身跟竹马未婚夫两情相悦,单方面悔了原身之前定好的婚事,还曾让家中主母劝说原身:“若非他残了,你能得了这门好亲事?” “再怎么说定王也是天潢贵胄,年纪轻轻袭了爵,你能得圣上赐婚,还是以正妻之名嫁进王府,这可是旁人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况且你嫁过去,咱们江家以后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你自个儿脸上也有光不是?” 江家人巴不得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如此一来,江莳年猜测,原身大概一因对江家人心灰意冷,二因不想背叛竹马未婚夫,三因不愿嫁给一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残废,于是在大婚之夜做了傻事。 娘家没有归途,婚还是皇帝赐的,根本无路可退。原身大概也是清楚这点,才会绝望赴死。 不过江莳年惜命,她要苟下去。 话说自己有可能在这个书中世界躺一回吗?貌似只要能过晏希驰那关,就问题不大?【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按照书中所说,晏希驰生母早逝,父兄战死,王府除了那位慈祥的祖母,好像就没有其他长辈需要伺候了。 后宅似乎也没有妯娌吧?这意味着她不需要宅斗。最最重要的是……虽然书里没写,但原身记忆里,京中传言定王不仅双腿残废,还不能人道。 不能人道啊喂。 这意味着她可以不用生孩子! 现在考虑这些属实太远了,但既然已是书中人,考虑考虑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古代生娃等于玩命,违背了江莳年的惜命初衷。 她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讨好她现在名义上的夫君,晏希驰,这人以后就是她的长期饭票。 “饭票”危险系数高,那她便先抱紧那位祖母的大腿慢慢来。 【很好很优秀,宿主能自我分析到这一步,都省得本系统多费口舌了。】 ? 【恭喜宿主飞机失事后幸运穿书,并成功绑定反派救赎系统。】 【本次任务,攻略反派晏希驰,让他半年之内爱上您。任务失败,系统将对宿主进行强行抹杀。任务成功,宿主则以现在的身份在本世界继续存活。若宿主无心参与,可选择弃权,您的遗体残渣将与海水共眠。】 …… 给了江莳年几秒钟的时间反应,脑子里的机械音继续道【任务正式开启,当前目标进度,0%】 【系统每月随机上线一次,会替宿主播报任务进度。宿主平常若有疑问可留言,系统将在每次上线时为宿主及时解惑,每次限三个问题。】 【系统内备有参考文件,宿主如有所需可自行取用,以上完毕,下次再见。】 然后无论江莳年怎么在脑子里吱哇乱叫,系统再没声音了。 好家伙,信息量好大好需要消化! 江莳年算是适应能力很强的那类人了,她还搁这儿计划着能不能躺平呢,眨眼功夫,不仅有了新的生存危机,还给加了个半年期限。 哎…… 天大的事,先吃饭吧。 作者有话说: 不能人道.晏希驰:? 第4章 挑衅 饭后临近巳时,江莳年被鱼宝收拾妥当,卢月嬷嬷也刚好来到云霜阁领人。 甫一见到江莳年,卢月嬷嬷眼中闪过短暂的惊诧之色。 原因无他,主要是没了糊脸的血和眼泪,这位王妃的模样可是娇俏极了。 眉如戴月,眸若点星,鼻梁翘挺,嘴唇像花瓣一样。 虽然她额上缠着纱布,面容看着也很青涩,但这张脸眼下干净了,肌肤肉眼可见的白皙水嫩,一双眼睛水盈盈的,顾盼间活色生香。 算不得倾国倾城,但绝对赛过京中九成美人。 卢月嬷嬷暗自惊诧于这位王妃生得意外好看,殊不知江莳年本人比她还要惊诧百倍。 倒不是被美到了,而是先前鱼宝给她梳妆打扮,换好体面的衣裳之后,江莳年去照镜子…… 发现原身这张脸竟然跟她现实世界里长得一模一样。 就,很迷。 下次她得抓着系统好好问问。 . 定王府地处京都城东,青砖黛瓦,翘角飞檐,一舍一廊,亭台水榭,处处恢宏雅致。 但不知为何,整座府邸给人的感觉冷冷清清。 一路上,江莳年本以为像她这种一来就得罪晏希驰的,搞不好会被王府的下人们怠慢。 但是没有,甚至她还在酝酿着怎么打听,卢月嬷嬷便已开始主动给她讲起王府的情况。 结合一些尚且记得的原书剧情,加上原身记忆中听来的传闻,江莳年简单理了一下。 就是这个反派晏希驰吧,是已故荣亲王兼西州藩王晏彻的嫡子,生母名叫索尔娜依,是北疆一小国二十年前送来寅朝和亲的公主,被赐给了当时还是六皇子的晏彻。 然索尔娜依心有所属,不爱晏彻,连同也不爱“被迫”出生的晏希驰,并在晏希驰九岁那年自杀。 晏希驰有个庶兄长,名叫晏希礼,是已故先侧妃高氏所生,高氏比索尔娜依更早嫁入王府,也更得晏彻宠爱。因此在晏彻替天子抵御外敌,常年驻于西州封地的这些年,高氏母子也一并伴在西州。 京中王府就只有晏希驰和老太妃两人。 然后大约半年前,据说起因是晏彻在一次战役中大败覃国三十万大军,大挫覃军锐气,覃国被打的节节败退,很快提出议和。 皇帝为此龙颜大悦,为表诚意,派了晏彻作为天家代表,亲自前往约定地点签署协议,结果却在议和途中遭遇覃军埋伏,被困于西州行曳山。 得知消息后,皇帝曾下旨派兵营救,却不知为何,救兵迟迟未助晏彻脱困。 这期间,是一向与父兄不合的晏希驰突然入宫请旨,带了五千精骑和少量亲兵杀到行曳山。 遗憾的是他赶到之后,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已经被高高悬于行曳山下的关门前,战旗倒在血泊里,混着晏家军的尸骨。 晏希驰没有逗留,当即带兵绕过行曳山追截覃军,一举斩杀了与晏彻鏖战多年的覃军大将,外加两名覃国皇子,并将所有降兵尽数坑杀,过境的老弱妇孺一概不留。 这之后,晏希驰一战成名。 代价是他自己亦九死一生才得以重返京都,并且这一遭让他昏迷将近半年之久,外加“失去”双腿。 先侧妃高氏当时人在西州,得知夫君和儿子双双阵亡,没几天便因伤心过度撒手人寰。 因此王府现在还是只剩晏希驰和老太妃。 只不过驻留西州的岑夫人和小郡主被接回来了,是晏希礼留下来的妻女。 覃国骚扰寅朝西疆边境多年,在百姓眼中,晏彻和晏希礼父子常年驻守边关抵御外敌,是大寅朝家喻户晓的英雄。 年少时,身为六皇子的晏彻无心夺嫡,却始终站当今皇帝之列,尽全力拥护,甚至还曾为其挡过箭矢。此番殁于战场,更是实打实的为国捐躯。 故而皇帝许是出于愧疚、补偿、怜悯,又许是怕被世人议论他刻薄寡恩,因此二话不说让晏希驰袭了晏彻西州藩王的爵位,尊定王殿下,同时享亲王殊荣。 晏希驰双腿药石无医,皇帝便广招天下能人异士,重金悬赏能解侄儿腿部异毒之人,甚至让司天监也掺和进来——这才有了江莳年被送来王府冲喜。 …… “除此之外,王府还住着一位表小姐,王妃待会儿也能见到。”卢月嬷嬷补充说。 江莳年点点头,算是过完了王府成员信息。 然后挑了个当下对她来说比较重点的问题:“王爷平日性情如何啊?有没有什么特别忌讳的,比如不能在他面前说的话,不能在他面前做的事?” 没跟“疯批”打过交道的经验,先避雷总是好的。 想起这位王妃昨夜经历的事情,卢月嬷嬷倒也没觉江莳年的问题唐突。 “王爷性子稳重内敛,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至于忌讳,最好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也不要问及他幼年之事。” 顿了顿,卢月嬷嬷似乎还想补充什么,但老太妃的寿安堂已经到了,她便没再开口。 江莳年满脑子都是“温和有礼”四个字,心道她们讨论的真是同一个人吗? 时值夏日,朝阳在院中倾泻一地碎金,还没到正午,已经很热了。 身上裹了好几层,给江莳年热得毛焦火燎,好在老太妃的屋子里置有冰鉴,卢月嬷嬷才刚撩开帘子,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堂内正中间的上首位置坐着一位花甲老妇,妇人衣着雍容,慈眉善目,手里拨弄着一串佛珠,有丫鬟在为她缓缓打扇,正是老太妃程氏。 而程氏的旁边……晏希驰周身玄色,正襟端坐于轮椅之上,侧脸被帘外漏进来的晨光勾勒出明晰线条,晃眼间漂亮得不似真人。 怎么说呢,江莳年本以为像她这种连拜堂都给免了的工具人王妃,新婚第二天给长辈敬茶这个流程,肯定也得一个人“凄凄惨惨”的走。 没想到,晏希驰这个反派居然比她还要早到。 进门之后,江莳年规规矩矩福身见礼,笑眯眯道:“孙媳给祖母问安。” 顿了顿:“也给夫君问安。” 太乖了…… 程氏上上下下打量她,随即招手道:“叫年年是吧?来,坐祖母这儿来,给祖母好好瞧瞧。” 这声年年,给江莳年喊的心尖儿一颤。 上辈子小的时候,外公外婆便是这么喊她的,不过他们去世之后身边就很少有人再喊她“年年”了,嫌肉麻。 程氏年龄大了,瞧东西已经不大灵光,昨晚匆匆一眼,压根儿没看清孙媳妇长什么模样。 如今瞧仔细了,笑叹道:“真好看啊,跟画里走出来的秒人儿似的,与我家子琛正好般配,额头还疼吗?” “子琛”是晏希驰的字,意寓品性高尚,尊贵无暇。 “有祖母牵挂,年年虽然额头疼,但是心里暖呀!”江莳年油嘴滑舌,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之后双手奉上:“年年给祖母敬茶,祝祖母天天开心,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听听看,这孩子嘴真甜。”程氏笑着将人扶起,另有两位年轻女子,以及嬷嬷们跟着夸奖附和,满堂气氛一下松快和乐起来。 晏希驰双腿不便行跪礼,但也乖顺敬了茶。 只是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漠然疏离的气质,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绝了,独立在一室欢声笑语之外。 并且期间,他的视线短暂掠过江莳年,在她面上停了两秒,辩不出什么情绪。 如果单独相处,江莳年肯定会被这眼神扫得有点发怵。但她现在料定他很在意祖母,不敢在老人家面前拿她怎样。 于是江莳年大胆迎上他的视线,想起自己昨晚被欺负得那么狠,江莳年目光中甚至带了点儿不自觉的挑衅,朝着晏希驰眨了一下眼睛。 这莫名其妙小尾巴翘上天的样子,落在晏希驰眼中…… 挺新鲜的。 就仿佛一个人终年走在寸草不生的原野,踏过无数腐朽枯木,突然看到一株新生的嫩芽,顶着轻轻一折就能断掉的茎身,在风中得意洋洋的扭动。 于是晏希驰也偏了偏头,朝她笑了一下。 怎么说呢,反派笑得也腻渗人了,几乎只一瞬间,江莳便夹起了自己本性而生的“小尾巴”。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接近 敬茶结束之后,老太妃开始给江莳年介绍认人,人不多,就两个。 一位是那位已故庶兄晏希礼的妻子,名叫岑岚,是个气质温婉且很客气知礼的人,江莳年唤她嫂嫂,她却颇为恭敬地唤江莳年王妃。 另一位是卢月嬷嬷提过的表小姐,长相按江莳年那个世界的标准,靠颜值出道绝对没问题,只不过气质偏清冷,给人一种淡淡的距离感。 老太妃唤她“媛媛”,说是晏希礼的选房表妹,因母家变故,十岁开始便寄养在王府里了。 “问表妹安好。”江莳年主动跟她打招呼。 顾之媛轻浅一笑,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话却是对晏希驰说的:“表嫂如此国色天香,表哥真是好福气啊。” 程氏轻咳一声,缓缓收尾:“没事的话,大家散了吧,苏嬷嬷,你们也都退下去。年年留下来,祖母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 待人走完之后,屋内只剩老太妃和江莳年两人。 程氏自认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活了大半辈子,自然懂得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该及时翻篇。 可事情膈在心里,总也不踏实。 晏希驰本人可能对江家女一无所知,但从天家赐婚开始,到新娘子被送来王府的这段时间,程氏派人去了解过“江莳年”的底细。 出身不高,好在传言她性情乖顺,知书达礼,生辰八字又刚好与晏希驰契合,既在“冲喜”,程氏自然没资格去在意什么家世背景。 唯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江家女原本已经订过亲了,据说与男方青梅竹马,两人情投意合。 所以她孙儿这桩婚事,说好听点是天赐良缘,说难听点就是拆了人家姑娘原本的姻缘。 也正因如此,比起所谓的“脚滑摔倒”,程氏昨夜单独召见云霜阁的丫鬟问话之后,更倾向于江家女最初确实是寻死来着。 程氏年轻过,知道十几岁的年纪,爱情大过天,稍微感情用事的,一时间想不开倒也人之常情。 基于晏希驰的身份,她并不担心江家女往后会怠慢自家孙儿,但私心里,程氏更希望江家女能对晏希驰真心。 至于昨夜之事,追究下去反倒不美。 于是老人家拉着江莳年的手:“年年啊,我家子琛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今后怕是要委屈你了。” “有祖母撑腰,能委屈到哪里去?” 江莳年不知老人家心里想什么,便也随性而言了:“只要夫君以后不再像昨晚那样态度恶劣,年年就一点不会委屈,说来夫君还是在祖母您面前乖啊,昨晚您一来,他就不敢再欺负年年了。” …… 顺杆儿爬,说话还有点孩子气,把程氏逗笑了。 笑过之后,以为江家女没听懂她话里意思,程氏又掰开了揉碎了说:“其实子琛那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心也善良,他不会故意欺负你的。只是这孩子母亲走得早,父亲和兄长又常年不在身边,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时间久了,性子难免有些怪癖,日后你多担待些。” 乖巧?善良?好吧,反派他可能有两幅面孔。 江莳年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程氏接着道:“子琛自幼性子寡淡少言,祖母瞧着你性子活泼,倒是与他再合适不过,日后想必也能影响他三分,至于子琛那双腿——” 顿了顿,程氏眼中泛起水光,很快又隐下去了:“祖母年龄大了,半年前王府出的那些事,想必卢月嬷嬷已经同你说了大概,祖母如今身子骨大不如前,指不定哪天就要两腿一登,以后王府的琐事还需要你来操心打点……祖母这就把子琛交给你了,你答应祖母,日后对他好一点。” 江莳年:“……“ “祖母放心吧,年年答应您。” 关于她要对晏希驰好这件事,就算老太妃不交代,江莳年自己也会去做。 如果说最初她打算把晏希驰当作饭票,亦或是不能得罪反派boss。那么自从系统炸出来并给她发布任务之后,晏希驰一下就成了她的命。 嗐。 江莳年其实很想吐槽,那个“让他半年之内爱上你”,真不是恋爱剧本吗?为什么会被分类为反派救赎? 算了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 待程氏把所有掏心窝子的话交代完,已经快晌午了。 体恤她嫁进王府身边只带了个鱼宝,临走时程氏给她指了几个伺候人的婢女,以及一位寿安堂的大丫鬟,名叫沛雯。 沛雯是老太妃身边的贴心人,面容看上去大概三十来岁,说话做事稳妥体面。 之后沛雯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领着江莳年去“打工”。 因为老太妃给她发布了婚后第一个任务,刚好也很契合江莳年的攻略宗旨—— 就是作为定王府的女主人,她这会儿得去找晏希驰,给人送汤药,顺便一起吃个午饭,拉近一下感情什么的。 程氏的原话是:“除此之外,年年啊,司天监的人说过,你们夫妻俩得同床共枕半年以上,才能起到冲喜的作用,你看是你搬去子琛那里,还是让子琛以后住进你的云霜阁。” 虽然但是……正合江莳年心意,要攻略一个人,让人家爱上你,那肯定得多接触多交集不是? . 好热啊。 王府太大,走得江莳年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那汗浸到纱布的伤口里,疼得她感觉太阳穴都在一抽一抽的。 “还有多远啊?” 沛雯看出这位新来的王妃好像格外怕热,一路上都在以手作扇,道:“大概再有一刻钟便到了,王妃可是身子不适,可需要奴婢替你安排步辇?” 王府确实有步辇,但除了老太妃偶尔腿脚不便需要用到,平常没人会用那东西。毕竟这才几步路,又不是皇宫里的妃子皇后,哪儿那么娇贵? 因此沛雯不可能体会到江莳年这种吹惯了空调,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飞机上,平时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懒人,突然要顶着疼痛裹着好几层衣服在烈日下走路的心情。 只见这位王妃脚下一顿:“那麻烦你赶紧去帮我备一辆来!” 沛雯:“……” 江莳年说着自己找了棵大树躲荫去了,如果沛雯没看错的话,她好像本来还打算一屁股就地坐下去的,然后不知为何又忍住了。 果然出身不高,仪态举止跟京中大家闺秀完全没法儿比。 将汤药递给随行的丫鬟,沛雯恭敬道:“好的,王妃请稍候,奴婢去去就来。” 然后这日晌午,江莳年便给步辇舒舒服服抬去了晏希驰的桦庭。 要进王爷的院子,一般是需要通报的。 但王府上下都知来人是昨夜才刚过门的新王妃,晏希驰并未特意交代过不许王妃出入。 于是江莳年轻轻松松就进去了。 且刚到门口,她就自个儿下来走路,还把婢女手里的汤药接了过去,自己端着。 沛雯:“……” . 进了院子,穿过一道临水房廊,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偌大的庭院,远远的,江莳年一眼望见一道坐在轮椅上的玄色身影。 晏希驰手挽一张墨色长弓,右手持三支雕翎箭,拉弓,蓄力……是个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姿势。 不知是目力极佳,还是听觉格外敏锐,总之江莳年才刚出现在桦庭前院,晏希驰就已察觉到她。 冰冷的视线扫来的同时,男人手中的箭矢也刚好对准了她。 就……江莳年这个没有任何武功内力的人,都能凭直觉嗅到危险气息的那种程度,然后她开始朝她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 鱼宝见状也很紧张,但因为领头的沛雯还算镇定,小姑娘便堪堪稳住了。 最不淡定的反而是江莳年这个王妃。 所以说人有时候拥有“上帝视角”也并非是件绝对的好事,就比如潜意识里知道晏希驰是书中反派,江莳年就会不自觉在心里给他贴上危险的标签。 这时身后传来沛雯的声音:“王妃别害怕,也别信外头那些传言,王爷不会滥杀无辜。” ……是吧? 江莳年半信半疑,躲在一尊假山后面探头。 看来,刚刚“晏希驰要射我”的危险讯息,应该只是她的错觉。 因为他手中箭矢,最终朝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一面靶墙去了,伴随着轻微的破风之声,三支雕翎箭分别钉在了三面箭靶上,正中红心。 这期间,作为晏希驰随侍兼护卫的阿凛,以及另一位名叫玖卿的下属,也都注意到了假山后的江莳年。 他俩互看一眼,又看轮椅上的晏希驰,然后开始用眼神和意念交流,最终还是阿凛败下阵来,主动前去招呼江莳年。 甫一走近,阿凛就跟早上时的卢月嬷嬷一样,被江莳年颜值暴击,怔了一下。 江莳年对这位相貌英俊但肤色黝黑的小伙子有点印象,昨晚替晏希驰推轮椅的人就是他,于是跟人笑了一下。 把阿凛给笑腼腆了。 晏希驰所在的地方是前院一处凉亭,四下无遮挡,中间置有一张铺着锦帛的石案,江莳年将托盘放在石案上,朝着晏希驰福身见礼。 然后在满脑子“大郎,喝药了”的魔性声音下,稳稳端起木蝶里的玉碗,开始走今日第一个流程。 第6章 不许再叫夫君 “夫君,这是祖母让臣妾给您送来的汤药,您是自己喝,还是臣妾伺候您喝?” 阿凛和玖卿伺候晏希驰多年,这种突然多了个女主人的氛围,两人一时间都不大适应,就都从凉亭里退出去了,跟鱼宝和沛雯等人一样候在稍远些的地方。 江莳年心道大家别走啊,毕竟人多可以壮胆嘛。 虽然心里清楚自己早晚都得搞定晏希驰才行,但面对这个不久之前才险些将她脖子拧断的疯批,江莳年多少有点儿心理阴影。 于是她问完话之后,非常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试探着递到晏希驰面前。 对方说:“放下吧。” 很沉静的三个字,晏希驰嗓音低低的,还是昨晚那种淡淡的沁凉质感。 江莳年依言放下汤药,人却没走,而是就在石案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暗搓搓抬眼打量他。 晏希驰是侧对着她坐在轮椅上的,并未因为她的到来受到任何影响,他指节摩挲长弓片刻之后,复又拾起三支翎羽箭,重复之前的动作。 男人指节修长,骨节明晰,手背上的青筋脉络微微凸起,看上去充满力量,却又因为肌肤过于苍白,透着一种诡异的脆弱感。 大概没了昨夜喜殿时那种“血腥暴力”的氛围,江莳年觉得他整个人气质有些不一样。 清冷沉静,孑孑孤寂,仿佛在长期压抑克制着什么,且由于他唇色较淡,神情寡漠,整个人莫名带了一丝禁欲气息。 然后或许是打量纸片人的目光过于赤 | 裸,晏希驰忽而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拧了下眉。 江莳年笑眯眯道:“是这样的……祖母让臣妾看着夫君喝完汤药,然后还要同夫君一起用午膳。” 说到这里,刚好有丫鬟小厮端着香喷喷的饭菜经过凉亭,朝不远处的厅堂去了。 江莳年伸着脖子目送,下意识催促道:“夫君快喝嘛,喝完我们去用饭吧?话说您这屋里也有冰鉴的吧?臣妾好——” “热”字还未出口,便被晏希驰出声打断了。 “没有本王的允许,以后不许再叫夫君,也不许自称臣妾。” 他眉宇轻敛,说话时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远方的箭靶。 江莳年哦了一声,试探着道:“那……相公?官人?郎君?” 此言一出,晏希驰挽弓的动作微微一顿。 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少女明眸皓齿,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正一错不错盯着他看。 那张有如被露水浸润过的花瓣一样的唇,一开一合时,每念出一个称呼,就刻意停顿一下,还微微朝他挑了下眉。 庭中蝉鸣聒噪,时而齐鸣,时而停歇。 没由来的,晏希驰耳根隐隐发热,却是凤眸微眯,轻嗤了一声:“江姑娘可是觉得,有祖母为你撑腰,从此便可在本王面前肆无忌惮?” “怎么会?没有的事!” 被人看穿“底色”,江莳年知道自己刚刚的言语撩拨有些心急了,于是狡辩之后赶紧转移话题:“既然王爷不喜年年唤您夫君,那年年以后便和其他人一样,叫您王爷可好?” 晏希驰移开目光,静默片刻后,极轻极轻的嗯了一声。 如若江家女的存在能让祖母感到安心,晏希驰不介意与她维持表面关系,前提是这个人“干干净净。” 然而仅仅是昨夜、今日清晨、此时此刻,无比短暂的交集,晏希驰却觉这位江家女浑身上下透着某种说不清的诡异。 这种诡异一来源于她昨夜分明怕他怕得要死,甚至险些折在他手里,今日却能喜笑颜开地同他一起敬茶,眼下更是端得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 二来源于她昨夜分明寻死自尽,却在未遂之后对此拒不承认,并试图以“脚滑摔倒”这等不严谨的小把戏蒙混过关。 整个事件,她所表现出来的事后态度和事前行为反差太大。 而晏希驰从小有个习惯,近乎执拗,当他想要搞清楚某件事,就一定要追溯到事件源头,直到它符合逻辑为止。 这点可说与江莳年恰好相反。 于是他道:“三日之内,就昨夜之事,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江莳年:“……” 江莳年卧了个槽,心道这事儿是过不去了吗,咋还没完没了呢?意思她昨晚那套解释都白说了呗。 “否则呢?” “否则?”晏希驰挑了下眉,慢条斯理收起弓箭,随后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自己的左手递给江莳年。 江莳年:? “挽袖。”他说。 江莳年满头问号,但还是乖乖听话照做,去挽晏希驰的袖口。 距离隔得稍近,江莳年隐隐嗅到他身上淡而清浅的香气,不知道是体香还是什么熏香之类,若有似无的,很好闻。 然后在她挽袖挽到一半、指节明显触到什么冰冷事物的同时,脑袋上方传来沉而冷凝的声音:“挽的时候小心些,若是触到机关,江姑娘只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 江莳年一下不敢动了。 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她只是问了一嘴“否则”,这便是晏希驰给她的答案。 要她死? 江莳年并不认识古代的袖箭,但那东西黑沉沉的,质感冰冰凉凉,附在男人苍白冷硬的手腕之上,一看就很危险。而晏希驰刚刚提到机关,意思这玩意儿上面有机关? 深深吸了口气,江莳年语气惶然:“王爷的意思是年年触到什么机关了?那现在松手会怎样吗?” 会不会刚好触发什么危险,然后导致她直接嗝屁,成为穿越界存活时间最短的穿越女? 四下有风动,吹得院中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从候在不远处的阿凛、玖卿,以及沛雯和鱼宝等人的角度看过去。 两人现在的姿势就是王爷正常坐着,微微躬身,手肘随意搁在石案上。王妃则为了迎合王爷的距离,隔着石案身体向前倾,抱着王爷的手腕……不知道在做什么。 但俩人一个垂眸,一个仰头,互相看着对方时仿佛彼此凝视的样子,实在暧昧极了。 晏希驰答:“不知道,江姑娘可以试试。” 这是赤 | 裸裸的威胁吧! 江莳年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有点乐观过头了,这人真的会因为在意那位祖母,就不敢拿她怎样吗?他可是反派啊,自己会不会一松手就血溅当场什么的。 见她面上充满惧色,眼眶都要湿了,却不敢擅自乱动,晏希驰唇角漾起一丝淡淡讥诮:“以江姑娘昨夜那般勇气,竟会害怕松手?” ……狗男人,这时候了还不忘嘲讽她。 如此近的距离,江莳年甚至能看到晏希驰说话时喉结微动,感受到他吐息温热。然那双仿佛深海暗处一样沉寂的眼睛,没有半点温度。 江莳年与他对峙,咬牙道:“年年胆子小,王爷别开玩笑好吗,松手到底会不会怎样啊?” …… 当然不会怎样。 其实晏希驰开口提醒时,江莳年的指节确实快要触到机关了,但她停住了,就不会怎样。 他不过是想吓她,让她知道一个行为可疑却给不出合理解释的人,在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这突如其来的恶趣味,彼时的晏希驰并未自我察觉到,就算察觉到了他也不会承认。 见他不说话,唇角却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江莳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耍了?意识到这点之后,江莳年登时恼羞……却不敢成怒,只一下放开晏希驰的手腕。 但因为带了点儿情绪,用了点儿力气,起身时指节刚好带起他的袖襟,拽过机关。 “嗖——” 那一瞬间,伴随着石案上的玉碗应声碎裂,以及江莳年原先所在的位置后面,其中一根亭柱被被当场刺了个对穿。 江莳年的脸刷的一下惨白。 晏希驰也微不可察怔了一下。 他腕上袖箭,是大寅朝最擅机关术之人为他量身铸就,距离越近,爆发性伤害越高。 如若袖箭对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会皮开肉绽,如若刚好是致命的位置,那么受击者必死无疑。 半年以前,晏希驰从来不用这种阴隼的东西。 四下风声渐歇,洒掉的汤药浸入石案上的锦帛,一点点滴下去,砸在青石地面。 晏希驰静默片刻,下意识抬眼去看江莳年。 江莳年也刚好在看他,只不过眼中的恐惧比先前真实百倍。 她在害怕,甚至连鸦羽般漂亮的眼睫都在颤栗。 虽然只是小小意外,但晏希驰知道,今日之后,他的这位王妃可能再不敢靠近他了。 这样很好。 . 午后,玖卿匆匆前往桦庭书房,呈给晏希驰三封书信。其中两封来自西州,是西州王府曾经效忠于晏彻的左右长史,在得知晏希驰醒来之后,快马加鞭派人送来京都的。 至于另外一封,玖卿如实道:“这封信指名要给王妃,属下问过守门的司阍,司阍说送信之人乃东郊附近流浪儿。” 意思就是有人想给江莳年送信,却并未亲自露面,而是找了个流浪儿代为转交给王府司阍。 够谨慎,却也极易惹人生疑。 玖卿刚想问这封信是否要送去云霜阁,晏希驰淡淡道:“拆开。” “……” 玖卿依言拆开,之后眼观鼻,鼻观心。 纸页被晏希驰展开之后,上面除了一副简笔画,再无其他。没有文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这就有点儿意思。 有话不便明说,转而用符号、图案、简笔画之类,传达一些特定的信息,就像对暗号一样,只有“自己人”才能看得懂。 这种联络方式在军中很常见,甚至朝野上下,一些党羽,特殊组织,为掩人耳目,也会选择类似的方法进行沟通。 看来他的那位王妃,果真不是寻常。 晏希驰慢条斯理将信折合,之后递还给玖卿,嗓音淡而温和:“将信封还原,让司阍带去云霜阁。另外,安排人去查江莳年的底细。” 他要看看究竟是上面那位皇叔,还是覃国的哪一路杂碎,派这样一位浑身上下都是破绽的小王妃,来与他浪费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解释 此时此刻,被晏希驰惦记上的,既不是什么皇帝眼线,也不什么敌国细作的小王妃江莳年,正摊在云霜阁死鱼望天。 自晌午从晏希驰那回来之后,江莳年整个儿心口突突直跳,很久都无法平复下来。 沛雯跟鱼宝当时站得远,并不清楚凉亭里发生过什么事,只当是王爷不愿喝汤药,出手打碎了玉碗。 在沛雯的认知里,女人要想获得夫君宠爱,为此付出努力甚至受点儿委屈,都是正常的。 于是她宽慰江莳年说:“王爷今日可能心情不好,王妃别往心里去。” 呵。 狗男人哪是心情不好,分明是又一次对她动了杀心。 那支小小的袖箭绽破药碗、刺穿亭柱的那一刻,江莳年才发现自己距离死亡有多近。 彼时的江莳年并不知道,其实晏希驰在她无意识触发机关的刹那间,便以最快的速度倾斜了手腕方向。 江莳年不知道,所以她以为自己当时如果起身的速度稍微慢些,就一定会跟那个药碗或柱子的下场一样—— 要么身体一个对穿的窟窿,要么已经是一具尸体。 她当时整个人都麻了,木然着说:“……我先走了。” 晏希驰那个疯批还不忘提醒:“别忘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没有一起用午膳,江莳年也忘了老太妃的嘱咐,要跟晏希驰拉近感情,要想办法跟他同床共枕。 江莳年病了。 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胆子很小,而且超级惜命,二度惊吓令她回来之后很快发了高热,还有点中暑,加上额头的伤也没好…… 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把江莳年折腾得难受死了,期间医师给开了药,要她静养两天。 然后傍晚时分,有个不认识的王府下人前来云霜阁,给她带了一封书信。 拆开一看,又给江莳年吓了一跳。仿佛什么烫手山芋,她当场就将信丢给鱼宝:“拿出去烧了。” 她现在处境这么艰难,前未婚夫就不要来凑热闹了好吗?居然在信上给她画了个“老地方”,按照原身记忆,那意思大概是要她出去跟他私个会,见个面。 嗐…… 她现在可是“有夫之妇”,怼在眼前的生存危机还没解决呢。 好在江莳年从小就心理素质就不错,天大的事情不能耽误她吃饭睡觉,于是江莳年在云霜阁一摊就是两天。 她这院子里现在有沛雯主事,设备该有的都齐全了,冰鉴用上了,私人小厨房也给整起了。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着,就也还行吧。 但到了第三天,江莳年有点摊不住了。 原身身体素质不怎么样,但可能是年轻,才十六岁,恢复起来特别快。她现在高热退了,额头的纱布换了几次,已经结痂。 三天,是晏希驰给她的期限。 事已至此,江莳年在“人要越挫越勇”、“还是摆烂吧,大不了半年后直接去死”、“都被吓两次了就这样放弃好不甘心”等一系列情绪中反复挣扎。 最后当然还是选择了咸鱼板命。 晏希驰这人很危险,但正因为危险,江莳年不敢不去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好比你被迫与老虎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老虎让你去给它弄点好吃的,否则就吃了你,你敢不去? 这次必须得让“原身自尽”一事彻底揭过去,还得让晏希驰打消要她命的念头。 可怎样的解释才算合理呢?晏希驰究竟想听什么? . 桦庭。 宫里的太医令刚被送走不久,玖卿回来复命。还未进入王爷寝殿,便闻到一阵淡淡的药物气息。 隔着一道龙飞凤舞的山水屏风,晏希驰坐在窗边案几前,手中把玩儿着一只崭新的墨盒。 这些日子,晏希驰时常与药物打交道,除了王府李医师每日定时为他安排针灸、药浴,宫里也时常派人送来各类外敷或内服之物。 他手中墨盒里装的,便是太医院最近受皇帝旨意,新研发的又一款涂抹类药膏,效果不知,但请他试。 这些东西累积着,几乎摆满了半尊博古架。 晏希驰自认还算耐心之人,但从他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腿上的毒斑虽未加剧,却也丝毫不曾消褪。 他比任何人清楚,这些东西没有意义。 “王爷。”玖卿在案前俯首,将最近两日探查到的关于王妃和江家的底细,一五一十尽数道来。 “王妃原籍为京都邻城晋州人士,八岁时被其父江继良接到京都,之后长驻京中。” “王妃在江家是为庶出,姨娘周氏早年病逝,同胞弟弟名叫江睢,现已过继给江家主母,头上还有个尚未出嫁的嫡姐……至于江继良,他原是户部员外郎,圣上赐婚您与王妃之后,现他已升为户部侍郎。” 当初皇帝下旨为晏希驰寻冲喜新娘,若有生辰八字契合者,家中赏金万两,若有为官者则晋官级。 这事儿算是整个京都人尽皆知。 把江家情况道完之后,玖卿又交代了“江莳年”过往的人际关系,譬如她有哪些小姐妹,与谁交好又与谁不对付。其中包括:“王妃有个青梅竹马,名叫傅玄昭,原籍也在晋州,后入京,现在京中担任从六品禁军校尉。” 顿了顿,玖卿补充道:“王妃与此人……之前订过婚。” 言罢之后玖卿低着头,心下稍稍忐忑。 然而晏希驰神色不变,只淡声道:“让曲枭盯着云霜阁,以后王妃出入王府,留意她接触些什么人。” 被派去调查王妃底细,玖卿就知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问题,但他猜不透晏希驰心思,就单方面以为是要盯着王妃……以免发生奸情? 毕竟打听到王妃曾经有过未婚夫,玖卿还是挺震惊的,转念一想,王妃嫁来王府的原因本就特殊,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于是玖卿领命退下,这时阿凛来报:“王爷,王妃来了,说有要事见您。” 晏希驰嗯了一声。 . 时值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偶有飞鸟从檐角掠过。 江莳年被领着行到桦庭后院时,鱼宝被拦在门口,阿凛解释说:“王妃,王爷不喜下人靠近后院,所以……” 江莳年点点头没说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呼出来。 书房中燃着淡淡的檀木熏香,缭绕其间,混杂着并不具体的药物气息。晏希驰手肘随意搭在轮椅两侧,目光落向窗外。 江莳年进去之后没敢靠得太近:“王爷。” 打完招呼后,扫了一眼四周,除了候在门口的阿凛和玖卿,四下再无其他人。 晏希驰没有看她,只道:“合理的解释,江姑娘想好了?” 江莳年想好了。 原身寻死,有当夜的丫鬟作为人证,柱子作为物证,但她穿来后却求生欲爆棚,落在他人眼中反差太大,确实容易让人怀疑她哪里不对。 晏希驰对此揪着不放,明显生性多疑,戒备心强,还头脑清醒不好糊弄。 但江莳年也没法直接告他自己是个穿越女,先不说这个世界的人能不能理解,光是解释起来就很麻烦。 于是她卑微请求:“王爷,能不能请您事先答应,绝对不会为难年年,不会伤害年年,否则年年不敢跟你说实话。” 毕竟你那么凶,还那么疯。 …… 江莳年的声音落在晏希驰耳中,软软的,委屈巴巴,但又莫名的,好像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 让人不禁想起喜殿那晚,她明明生气了,却怂了吧唧地跟他“讲道理”,也是这般又怂又有骨子的样子。 晏希驰微微侧目,扫了她一眼。 额上的纱布撤了,面上浅施粉黛,身着月色交领襦裙,长发被高高挽起,露出纤美白皙的颈项。逆着殿外的光,周身仿佛披了一层朦胧面纱。 看得出来,特意打扮过。 晏希驰将墨盒随手搁在案几上,上半身稍稍往后靠,用一种本认真半懒散的语气道:“本王不会为难你,不会伤害你。” 江莳年并不确定这话几分可信,面对一个曾经对她来说只是纸片人的反派,就好像在开明知有危险的盲盒,根本不知打开后会遭遇什么。 “那王爷说话可要算数,这里可是有两位证人!” 证人阿凛摸了摸鼻子。 证人玖卿盯着地板。 连带着轮椅,晏希驰转过身面朝她,示意可以开始了。 江莳年认真道:“本来吧,大婚当晚年年最开始确实是想寻死来着,原因有两个方面。不瞒王爷,年年未进王府之前,与别的男子已有婚约。然家中父亲母亲却不顾年年意愿……加上圣意难违,年年心灰意冷,故而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至于当晚撞柱之后,用“脚滑摔倒”搪塞王爷,是因为年年突然又不想死了,就想着干脆把事情简单化……没曾想王爷您机智敏锐,一眼便瞧出年年说谎。” 还非得跟她要个合理的解释。 由于紧张,江莳年喉咙干涩,期间说到“伤心处”时,本该努力挤出点泪花儿来的,奈何实在是挤不出来。 这两日闷在云霜阁时江莳年想过了,关于原身那些事,以狗男人的权势地位,什么陈年旧事挖不出来?与其说一个谎,日后可能要编更多的谎话来圆,她便干脆实话实说了。 避开一些敏感措辞,江莳年委婉表达了“自己”当时寻死是因为未婚夫跟家里人——绝对不是因为瞧不起晏希驰这个残废。 这番说辞,与玖卿调查过的都能对上。 故而晏希驰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 晏希驰的五官,俊美中带着三分妖冶煞气,按理本该是小说中“邪魅狂娟”的那一挂,但他周身气质又莫名清冷沉静。 若非江莳年知道他是个疯批,并且险些两次死他手里,搞不好会被他的表相所迷惑,觉得这人大概率是个温润矜雅的谦谦君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副淡然如谪仙的模样,却只是静静看着她,便让江莳年觉得喘不过气,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很显然,她的这番说辞仅仅解释了原身当晚的寻死动机,而晏希驰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江莳年清了清嗓子:“王爷是不是想知道,年年为何突然又不想死了?” 阿凛跟玖卿作为晏希驰的随侍,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奈何两人都是常年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听力极佳。 听到这里,两人也不免好奇。 是啊,王妃怎么突然又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两章女鹅就要支棱起来了! 求评论求不养肥QAQ 第8章 心跳 “年年那晚见到王爷第一眼,就觉得死了不划算。” 为了配合这个解释的内在含义,江莳年视线落在他脸上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身为颜狗的垂涎。美貌这种东西,不分男女,只要赏心悦目,都能让人眼冒星星。 闻言,晏希驰闻眉宇轻蹙,尽量温和耐心地问了一句:“理由?” “……”是她太含蓄了吗? 江莳年:“年年对王爷一见倾心。” 话出口时,江莳年卧了个槽,脸皮厚如她,也感到一阵钻心的羞耻,以致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上天气热,她就很恰到好处地“羞”红了脸。 嘴上继续道:“年年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美男子,却从未见过王爷您这般,俊美到让人挪不开眼睛的男子。那晚王爷一身大红喜服,实在太惹眼了,年年只一眼就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 眼见着晏希驰神色微变,怕演过头了,江莳年适时打住,给真诚又殷切地挽了个总。 “总之王爷,年年喜欢您。” …… 从小到大,晏希驰多少知道自己模样生得不错,却从未有人如此直白赤 | 裸地说出来。 没有,也不敢。 男子外貌向来无足轻重,权力,学识,名誉,地位,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在他的认知里,世上只有男人觊觎女子美貌,还从未有女子觊觎男人……美色,还敢如此孟浪地说出口。 饶是阿凛和玖卿这俩局外人,眼下都替他们家主子听得耳根发热,面颊灼烫。 最近两日,玖卿亲自调查过“江莳年”,对那晚喜殿发生的事情也略有耳闻,但他是真没想到王妃说话如此大胆轻佻…… 这意思是垂涎王爷美色?所以突然不想死了? 玖卿大受震感,倒是阿凛那晚听过江莳年更“骚气”的话,还算淡定。 四下安静了。 就像初来的这三天,整座王府带给江莳年的感觉一样,冷冷清清,下人们说话做事小心翼翼,让她整个人也跟着有些神经紧绷。 来晏希驰这里之前,江莳年其实想过其他出路,譬如干脆再去狂贴老太妃,又或委婉地拿当今皇帝来压他,毕竟原身好歹也是天家赐婚,他多少会有所忌惮? 但一想到这人本身人设是个疯批,江莳年又觉不靠谱,他似乎没什么忌惮的。 按照原书描述,晏希驰没有软肋,也不被任何人掣肘。 人性,包括人的感情,是很复杂多面的。 江莳年来的时间太短,还根本没机会了解晏希驰,不知所谓“合理的解释”在晏希驰这里,标准答案应该是什么。 于是她打算直面风暴,赌一把,赌现在剧情还没到书中后期,赌晏希驰尚且还有人性。 只有晏希驰对她消除戒心,她的生存危机才能真正翻篇,也才能展开接下来的攻略任务。 所以江莳年基本是秉承着“真诚乃人类必杀技”,以及一点为任务铺垫的私心,给了晏希驰以上说辞。 然后静静等待着。 由于忐忑,江莳年双手不自主拽着腰间衣带,额上起了薄薄的汗,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一个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终于,也不知过去多久。 晏希驰忽然轻声道:“过来。” 江莳年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坚强勇敢地迈开步子,停在了晏希驰的三步之外。 他说:“靠近些,蹲下来。” 晏希驰自小习惯了俯瞰他人,从来都是别人仰视他。因此内心深处,他厌恶坐在轮椅上不得不仰头的感觉。 心脏怦怦直跳,江莳年脑海中想起凉亭那个晌午,他也是用这般温和平静的语气对她说,“挽袖”。 这次又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可人如果每天能够心情放松,开开心心过日子,那才叫活着。反之,如果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时间久了会神经衰弱吧。 她不仅说了实话,还讨好地向他表白。如果这样依旧“过不了关”,那估计系统给她半年时间,她也攻略不下来这种人。 “你很紧张。” “和喜欢的男子靠得太近,自然紧张。” “所以,你想要什么?” 寻死动机契合事实,行为反差……勉强也算符合逻辑。但哪怕她说自己撞过一次不敢再撞第二次,晏希驰也会觉得可信些。 一见倾心是什么? 晏希驰微微躬身,前倾,挑起江莳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 就,是个小说中常有的……比较暧昧比较羞耻的那种姿势。江莳年咬唇:“年年想要王爷的爱。” 这一刻,书房门口的阿凛和玖卿终于再也待不住了,两人几乎以飞一般的速度远离现场。 而后房中只剩两人。无声,静默,四目交汇,对峙着。 虽然不合时宜,但江莳年还是很想吐槽,这什么姿势啊?蹲着……真的很奇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本来想顺势去抱晏希驰的腿,或是干脆扶着轮椅,但是她不敢。 直到被挑起下颌,江莳年的手才自然而然放在了晏希驰的膝盖上。 两人距离很近,被纸片人颜值暴击着,江莳年脑海中时不时飘出些奇奇怪怪的形容词。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短短一瞬,晏希驰的心很不规则地强跳了一下。 是很陌生又新奇的体验。 然而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新奇”并不足以憾动他的理智,如果他的王妃所言是真,那意思就是她原本心有未婚夫,却在见他一眼之后就移情别恋,那她从前的感情算什么? 生性薄情,还是水性杨花。 一见倾心是什么感觉,晏希驰不知道,也不信。所以他觉得,江莳年大概率仍在说谎。 分明怕他,譬如此时此刻,被他钳着下颌,她甚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栗,嘴上却说“要他的爱”。 怎会有这般怪异之人? 晏希驰身边从来不留可疑之人,他道:“想要本王的爱,然后呢?” 追根究底,几乎带着某种执拗,晏希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什么答案。 他只是下意识联想到,世上戏文无数,哪怕现实里,史书也曾记载过的——美人计。虽挫劣,一旦成功,便是瓦解一个人的心性,腐蚀和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壁垒,别说探出机密,便是颠覆江山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所以他的王妃,要什么? 晏希驰没有爱,不懂爱,因此无所畏惧。他也并不笃定江莳年当真有什么问题。更多的是,晏希驰不喜欢陷入被动的感觉,不喜欢被人如此“侵犯”的滋味。 他不愿承认,自己方才有被江莳年眼中的坦诚灼烧到,她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只迟早会被她诱杀的“猎物”。 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没有理由,于是晏希驰几乎不自主的,在试图掌握回主动权。 . 江莳年确实在“颤栗”着,因为腿有点麻了,她想换个姿势。 嘴上接话道:“年年是王爷的妻子,想要王爷的爱不是很正常吗?” 晏希驰被她无比自然的答复噎了一瞬,随即他轻笑一声:“江姑娘过门这才几日,是不是太心急了。” 如果这是天家美人计,晏希驰只能说美则美矣,演技也不错,就是没有耐心,不够沉得住气。 见人眼中噙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江莳年觉得这人实在难哄。 这时晏希驰摩挲着她的下颌,微一用力,传达给江莳年的除了疼痛,还似带着某种警告。 “趁着本王还有耐心,给江姑娘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你的意图,到底想要什么。” ? 她刚刚不是已经回答过了? 江莳年无了个大语,敢情她今天专程过来给他解释,就想着事情能快些翻篇,结果这人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竟然开始怀疑她……意图不轨? 虽然某种意义来说,江莳年确实“意图不轨”来着,可她不想把事情变得更复杂。 “单纯图王爷这个人不行吗?” 江莳年有些失了耐心,反问道:“王爷为何这样敏感多疑?为何总把事情往最坏最糟糕的方面想?” “大婚之夜你单方面认为年年瞧不起你,还说自己是个残废。之后的解释你不信,如今年年说了实话,真相大白了,还鼓起勇气向你表明心意,王爷的第一反应却是怀疑?” “那王爷告诉年年,你认为事情应该是怎样。” “如果王爷心里只信自己愿意信的,那年年的解释有什么意义?” 把问题抛给晏希驰,走他的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果然,这一次换晏希驰答不上话。 他面上那点儿清浅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消失殆尽。 感受到他眸中凉意渐起,江莳年有些心虚,理智告诉她适可而止,快闭嘴。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坏又能如何? 她索性梗着脖子把话说完:“年年人笨,从前没与王爷这般身份尊贵的人相处过,不擅长猜人心思。如果王爷觉得年年说喜欢你,便是意图不轨,那你去查年年底细吧,或者大可以赌一把,看年年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究竟想图你什么,还是要害你什么,时间会证明一切。” “又或者,王爷如果怎么都看年年不顺眼,那就给个痛快吧,杀了年年,休妻也行,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不过也罢!” 说到后面江莳年真情实感,眼眶都有点红了,主要是她穿书至今就没哪天舒坦过。要不是还顾及着小命,她绝对能吼出一句“去他的吧,爱谁谁,不伺候”。 人类情绪上头的时候会很勇,江莳年现在就是这种状态。由于下颌被掐得生疼,江莳年说完之后“啪”地一下拍开了晏希驰的手,从地上猛地起身—— 但没起成功。 狠话都放了,气势也拿捏了,结果因为腿麻,起到一半,江莳年整个儿扎进晏希驰怀里,匍匐在人身上。 “嘶——” 腿麻那种感觉,有多酸爽是不用说了。 “别动!!!” 江莳年嗷了一声,就算天王老子来了,现在也谁都不能动她。 第9章 别动 从前,晏希驰不曾战损双腿,基本上是他隔三差五去寿安堂给老太妃请安。 而自行曳一役之后,他养伤不便出行,便是老太妃隔三差五往桦庭跑。 听闻宫里的太医令来过,程氏这日傍晚便和往常一样,被丫鬟婆子们搀扶着前来看望自家孙儿,随行一道的还有顾之媛。 在后院门口瞥见鱼宝,顾之媛认得她是江莳年的陪嫁丫鬟,便问玖卿:“她怎么在这儿?莫非表嫂过来了?” 玖卿点头:“王妃有事找王爷,现在书房里。” 想来小夫妻俩人相处得不错,程氏心里高兴,道:“媛媛啊,走,咱们去看看你表哥表嫂。” 玖卿欲言又止,本想开口阻止来着,却不知该如何描述…… 于是顾之媛扶着程氏,径直往晏希驰书房的方向去了。 . 忽然之间就被江莳年扑了个满怀,还被她命令“别动”,晏希驰脑子里短暂空白了一瞬。 先前酝酿过的所有思绪,都被这一扑给扰乱了。 十九年的人生,晏希驰从未遇上这般“棘手”之事,且他第一反应竟然是……下意识接住了她。 由于听觉极为敏锐,听到书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阿凛和玖卿却未提前来报,晏希驰便知来人定是祖母。 他喉结动了动,出声警告江莳年:“下去。” 可江莳年腿上麻劲正上头呢,哪儿能动? 就死死扒着晏希驰,双手拽着他腰上衣襟,嘴里还因“酸爽”时不时溢出些细碎的呻 | 吟。 十六岁的少女身娇体软,脑袋跟脸蛋儿贴在他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襟,晏希驰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王妃身上传来的体温,以及淡而清浅的香气。 他浑身僵硬,面色越来越阴沉。 本想直接将人从身上掀下去,但动手之前,晏希驰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祖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子琛啊,作为男儿,在女子面前一定要有风度。” 不仅如此,祖母还曾教导过他,待人、接物、处事,应当温和谦逊,遵循君子之仪,君子之风。 如果江莳年知道这些,便会明白晏希驰这个人为何会给她一种仿佛在长期压抑克制着什么的感觉。 晏希驰自小从未感受过母爱,索尔娜依自尽之后,他被接进宫中做了皇子伴读,经历摸爬滚打,见过不少腌臜之事。 总的来说,这世上除了祖母,无人真心待他。 因此晏希驰凡事克制,至少在老太妃程氏面前,他一直是个“乖仔”。 “乖仔”晏希驰知道祖母来了,想起祖母的教诲,忍着没对江莳年“行凶”,只是出手轻轻推她。 这不推不要紧,一推她还嗷起来了:“哎嘶……麻麻麻麻再等会儿——” 叫得那么真情实感,晏希驰一时有些把不准,他的王妃究竟是不知廉耻故意贴他,还是真就腿麻了而已。 晏希驰不喜人近身,坐上轮椅之后,连阿凛跟玖卿都能感受他对外界的排斥。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身体没有抗拒江莳年。 于是当程氏跟顾之媛来到书房门口时,就刚好看到这样一幕: 晏希驰面色冷凝地端坐着,垂眸,手肘搭在轮椅两侧。这本来没什么,关键是他怀中趴着个女子,衣衫凌乱,体态孟浪,月色裙摆在晏希驰的玄色衣袍上铺开,视觉上说不出的旖旎香 | 艳。 不仅如此,女子口中还嗷嗷呜呜呻 | 吟着,嚷嚷着“别动,再等等就好——” …… 给老太太和顾之媛看得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的,知道不可能,但主要是姿势和声音都太……程氏面上闪过尴尬之色,手中的拐杖都险些没握住,当即便要领着顾之媛出去。 这时晏希驰淡声开口:“祖母,她是腿麻了。” 程氏方才那一瞬间的表情过于愕然,晏希驰曾经作为王府世子,跟宫里的皇子一样,到了一定年龄,是会被引导修习“房中术”的。 这也是古代男儿稍微有点家世的,通常会在十几岁的年纪被家中长辈安排通房,或是提前纳个妾什么的,为的就是“通人事”。 晏希驰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那一类,因此看到程氏那表情,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祖母可能误会了什么,于是开口解释。 这不解释不要紧,一解释,他自己耳根反而越发烫了,苍白的面容之上浮现浅浅绯红。 江莳年听到动静,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愣了一下,喃喃道:“年年给祖母问安。” 程氏面色这才恢复了些。 晏希驰道:“祖母,让阿媛扶您去厅堂坐坐,孙儿很快出来。” 老太妃正有此意,便同顾之媛一道出去了。 顾之媛满脑子都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被刺激得心神恍惚,胸口陡然生起一团郁气,脸色不怎么好。 书房内。 江莳年反应过来,自己眼下这样子可以说是非常的“不成体统”了,隔了这么会儿,她腿上麻劲总算过了最“酸爽”的阶段。 “对不起王爷,年年不是故意冒犯您……” 这番小插曲,把两人先前那点针锋相对的氛围彻底冲散。 江莳年边道歉边起身,期间手从晏希驰腰间滑下来,借力站起时,隔着衣袍,好像一不小心撑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还有点烫…… 就在这时,不等江莳年反应,晏希驰忽然一下擒住她的手腕,非常粗暴地将她掀到了地上。 !!! 江莳年卧了个槽。 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了。 刚刚老太妃还在的时候,他明明挺温柔的,老太妃一出去,好家伙……这狗男人简直莫名其妙!她招他惹他了吗?干嘛突然推她? 被掀在地上,砰的一声,江莳年侧着身子摔下去时,手腕当即给蹭破了皮。 细密血珠点点渗出。 怎么说呢,江莳年上辈子爹妈早逝,是在舅舅家里长大的,也算寄人篱下,却从来没受过现在这样的委屈。 现实世界里谁敢这样对她?她分分钟叫她哥哥姐姐捶爆人狗头! 江莳年从小没挨过打,也没给人欺负过,舅舅待她不错,外公外婆也把她放掌心里宠着。而且她长得漂亮,自小享受惯了男孩子对她的各种“追捧”,长大后身边异性也都拿她当女神来着。 哪像现在?这算故意伤害还是家暴? 对比之下,江莳年越想越委屈,情绪上来后,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没出声,也没起来,就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看到她的动作,以及手腕上清晰的血痕,晏希驰眸色暗了一瞬。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手劲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以为那只是轻轻一下。 默了片刻,晏希驰哑声道:“过来。” …… 让过来就过来,当她是小猫小狗吗?! 江莳年毕竟不是真的古代人,骨子里自有骄傲和自尊,在一个男人面前低声下气已经很憋屈了,更遑论忍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对她动手? 可是迫于处境,她不得不把眼泪憋回去。 然到底不是专业演员,起身回到轮椅前时,江莳年的情绪几乎全写在脸上了,她没有再次蹲下,而是就那么直直站着,梗着脖子看向窗外。 直到晏希驰冰凉的指节忽然触上她的手腕,江莳年一惊,条件反射把手缩了回去。 这时她转回脸,垂眸,发现晏希驰手里不知何时拿着类似纱棉之类的东西。 真好笑,是要给她包扎伤口吗?用他推过她,掐过她的那只手?这跟现实世界的家暴男打了你之后再安慰你有什么区别? 心下冷笑一声,江莳年脱口道:“不必了。” 她嗓音里不自觉带了三分怒气,晏希驰在书案屉匣里翻找药膏的动作微微一滞。 抬眸,晏希驰对上一双漂亮但泛着水光的眼睛,连睫毛都些许湿润。 此时此刻,他的王妃鼻尖通红,眼眶里包着一汪泪,却在硬生生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就那么笔直端正地站在他面前,两只手分别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裙两侧,几乎要揪得起皱了,仿佛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小豹子,明明想要亮出爪牙,却在拼命忍耐,一副要炸毛却不敢炸毛的样子。 …… 心疼是什么滋味?晏希驰从来不懂。索尔娜依去世之后,他甚至很少会产生什么情绪。 很久以后,如果有人问晏希驰最怕什么,这世间没什么好怕的,除了江莳年的眼泪。 然而彼时的晏希驰,自有他的底线和矜傲。 他生来高高在上,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之后,甚至觉得可笑。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就是狗男人觉得他愿意给她包扎伤口,已是“纡尊降贵”,她却不领情? 于是他沉默着将纱棉等东西重新放回屉匣里,摆放得整整齐齐。 而后嗓音平静地道:“也罢,那便随本王去见祖母。” 江莳年心下又是冷笑一声,觉得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 晚霞的余晖消失殆尽,天边升起一弯新月,王府中灯火渐亮。 厅堂中,见晏希驰自己操控着轮椅出来,程氏当即放下手中茶盏,示意顾之媛过去帮忙。 晏希驰道:“不用。” 顾之媛脚下一顿,看了一眼江莳年,江莳年却跟在其后无动于衷。 不知是否错觉,顾之媛觉得这位新过门的王妃,这会儿好像在给谁摆脸子来着? 回到程氏身边后,顾之媛意有所指地开口:“表哥行动不便,以后还得多多劳烦表嫂费心。” 表嫂江莳年还没从先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压根儿就不搭理顾之媛,直接一屁股挨老太妃身边坐下,开始今日最后的表演。 作者有话说: 江莳年:什么东西硬了? 晏希驰:“……” 江莳年:手多重心里没点逼数? 晏希驰:我以为只是轻轻一下QAQ。 女鹅再有一章就要放飞自我啦~男主其实是个拧巴敏感又闷骚的崽子,大家不要嫌弃他,这个阶段马上完了会展开新剧情,配角们也将陆续登场。另外因为溪溪在等9.1号的第一个榜单,所以要稍微压压字数,明天或后天就先只放一章,等9.1号开始随榜单日更,每天更新时间为下午3点,到时候会在文案说明。球球不要养肥溪溪,评论区跟溪溪唠嗑吧,单机好寂寞的说……(点烟) 第10章 眼泪 先前被晏希驰要求“随本王去见祖母”时,江莳年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告状,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挨老太妃坐下之后,开口便是:“年年也想替夫君分忧来着,想亲近他,照顾他,别说推轮椅这种小事了——”顿了顿:“可是年年不敢啊。” 离得近了,程氏这才发现江莳年眼眶通红。 此时此刻,负责布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 晏希驰端坐于下首,静默的扮演着“乖仔”,余光却瞥见他的王妃忽然撩开袖口:“祖母您看,这是夫君刚才推我的时候弄的,他又欺负我了,他对我不好,他凶我。” 少女皮肤白皙水嫩,故而手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程氏当即便要让丫鬟去请医师过来,江莳年却又扒开自己衣领,露出脖子上还未散尽的淤青:“还有这里,这是夫君大婚那晚给年年掐的,到现在还痛。” 不待程氏开口,江莳年已然整个人“情绪失控”,一下扑进老人家怀里—— 虽然演的成分占了七成,但还有三成委屈和愤怒也是发自内心的:“年年这才过门几天,几天啊,就受了这么多委屈!” 起初,江莳年只是小声哽咽,想到自己飞机失事再也回不去上辈子了,今后还得继续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她哭得越发“肝肠寸断”。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卢月嬷嬷赶紧领着布菜的丫鬟们退出厅堂。 晏希驰的视线落在她哭得一颤一颤的肩膀上,微微眯了下眼。 果然,片刻之后,他的王妃突然止了哭声,认认真真开口道:“祖母,今天晚上,您能不能让夫君当着您的面,给年年一个承诺?承诺以后不会对我动手,不会伤害我,不会恐吓我,否则……年年再不敢亲近他了。” “年年虽然仰慕夫君,可年年胆小怕疼。” “祖母答应过要给年年撑腰……” . 顾之媛从小到大,没见过江莳年这种人。 不只是她,老太妃,包括候在堂外的玖卿跟阿凛,领着丫鬟退出去的卢月嬷嬷……甚至晏希驰本人。 谁见过这种女子啊? 在自家夫君那里受了委屈,女子向来都是默默忍受,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了耻笑。就算不顾及夫君面子,哪怕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长辈告状。 而且都这么銥嬅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上了呢?江家如何会教出这样一位女子来? 程氏心下疑惑,又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江莳年这一告状,程氏心里多少有数了。 额头上的伤是她自己弄的,暂且不提,但小姑娘脖子上的淤青和手腕上的伤口却是实打实的,以及前两日她给晏希驰送了汤药之后便高烧中暍,据说也是受了什么惊吓,躺了两三天才见好…… 莫非子琛这孩子,当真欺负她了? 这些年,程氏其实很担心晏希驰“长歪”。 从前她这孙儿在宫里给皇子做伴读时,就有宫人在背后说他是“怪物”,小小年纪,敢亲自用匕首割断下人的舌头,可想有多血腥残忍。 故而后来程氏将人接回王府后,亲自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师悉心教导过一阵,晏希驰这才稍稍“正常回来”。 一个人的情绪长期压在心里,寻不到突破口,难免可能发泄到其他地方。 程氏一直觉得晏希驰身边该有个贴心的人,如今江莳年刚好符合条件,结果这才几天…… 程氏有心偏袒晏希驰,却也想让人姑娘安心。 于是对顾之媛道:“媛媛啊,姑姥今日胃口不好,想喝你亲手做的酸梅汤,你去厨房里瞧瞧看还有没有酸梅。” 以往任何时候,老太太跟晏希驰说什么,从来不会避开顾之媛。 顾之媛愣了一下:“媛媛这就去。” 待整个厅堂只剩三人,程氏语重心长:“子琛,祖母年龄大了,就不过问你们夫妻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也看到了,年年这孩子这般伤心……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你就给她个承诺吧。” 江莳年:!!! 堂中灯火葳蕤。 晏希驰靠坐在轮椅上,视线转向江莳年时,似笑,非笑,黑瞳寂寂,眼神说不出的阴鸷,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灼烈的暗火。 事已至此,他唇角微动,一字一句承诺道:“祖母作证,本王今日向你承诺,日后无论发生何事,本王不会伤害你,不会恐吓你,也不会再对出手。” 言罢之后,他唇角微弯,偏了下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王妃?” 就,怎么说呢。 晏希驰轻轻偏一下头,对着她笑的样子……看起来特别渗人,特别有病。 江莳年猜不透狗男人心思,也不喜欢猜人心思,更不喜欢看人脸色。不过事到如今她的命总算是成功苟住了,发自内心的,江莳年长长舒了口气。 “王爷的话,年年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了。”嗓音温温柔柔,却带了那么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 两人四目相对,暗流无声涌动。 这时老太妃从怀里掏出巾帕,给江莳年擦眼泪,边擦边道:“年年啊,在自己家里可以随性而为,但以后在外面,可千万不要这样子啊。你看你今晚说的这些话,要是给外人听了去,指不定就成了京中人的饭后谈资,别人不仅会在背后耻笑子琛,戳他脊梁骨,你自个儿面上也不好看,是不是?” 江莳年就单纯告个状,还真没想过这些。 不是她想不到这个层面,而是当一个人关注点都在自己身上,并且连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哪能抽出心思去考虑或顾及他人? 至于以后,只要狗男人不会再对她动手,或是威胁她的生命,江莳年自然不会鸟穷则啄,随随便便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 事情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期间程氏问了晏希驰的双腿情况,问他每日有没有按时敷药。晏希驰答得模棱两可,程氏便知他又不“乖”了。 于是道:“年年啊,你可是忘了祖母跟你说过的话,你跟子琛现在是夫妻,得住一块儿,子琛不喜下人近身,以后像敷药这些事,你得帮祖母监视着他,知不知道……” 江莳年吞了嘴里的丸子,语气已然不自觉轻快起来:“祖母,年年当然没问题啊,能近身伺候夫君年年求之不得,关键得看夫君他自己愿不愿意。” 然后老太妃就又开始语重心长的给晏希驰“上课”。 古往今来的长辈、老人都有一个通病——无论孩子听不听得进去,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少。 说完这遭,程氏又提起江莳年至今还未回门的问题。 寅朝习俗,女子本该婚后三天回门,夫家携礼一同前往女方家中省亲,女方家人则宴客招待女儿女婿。 “这不额头的伤还没好彻底嘛,祖母,年年让鱼宝给娘家带过话了,过两天再回门也没关系。” 带伤回娘家确实不妥,容易引人猜疑,搞不好会让晏希驰落人口舌,程氏以为她是顾及夫家名声,心下颇为宽慰。 道:“子琛届时方便的话,陪年年一道吧,如若有事走不开。”程氏顿了顿,转向江莳年:“到时候年年来找祖母,祖母给你安排。” 这话,程氏是顾及着晏希驰的意愿。 她这孙儿如今虽为西州藩王,却被圣上特意照拂,说待养好伤之后再去西州也不迟。至于养伤阶段,晏希驰是否愿意坐着轮椅出去抛头露面,程氏把决定权给了他自己。 . 接近亥时,江莳年送走老太妃跟顾之媛,准备带鱼宝回云霜阁了。 然夏日炎炎,夜晚的暴雨说来就来。 天边惊雷乍响时,夜风过境,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打在青砖黛瓦之上,仿佛乐声齐鸣。 按道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借口留下来。 老太妃先前甚至让卢月嬷嬷给江莳年备了晏希驰的日程表,譬如这个点,晏希驰该药浴了,之后得是什么腿部敷药按摩之类。 听老太妃那意思,之前这些事儿一直是晏希驰自己在做,连随侍阿凛跟玖卿都不曾插手。 江莳年一听就知是男人那点自尊心在作祟,晏希驰肯定不愿真像个残废一样被人伺候。 但老太妃发话了,她现在又是晏希驰的王妃,贴身伺候天经地义,而且还是最合适的“近身”人选。 不过江莳年才刚苟命成功,她想缓口气来着。 想着晏希驰肯定会拒绝,江莳年假意问了一嘴:“王爷,年年今夜能不能留下来,伺候您沐浴?” 晏希驰望着窗外夜雨:“祖母交代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怎么行?” 江莳年扒拉着自己衣带,故意羞答答的说:“就算祖母不交代,年年也想伺候王爷,王爷能给年年个机会吗?” 她现在这番状态,仿佛早就把之前红眼憋泪外加告状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晏希驰心下却诡异地惦记着她手腕的伤口还未包扎。 嘴上道:“不能。” “那好,那年年改日再来看王爷。” 江莳年松口松得非常丝滑:“对了王爷,我可以向您借把伞吗?外面下雨了。” 就不知怎么的,晏希驰周身气势忽然就阴沉了些,盯着窗外的雨,不搭理她。 敏感如晏希驰,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敷衍。 江莳年想的却是,借伞这种小事或许不需要过问,她现在可是王妃,直接去找阿凛或玖卿不就得了? 于是道:“年年先走了,王爷好好照顾自己。” 虽然下雨了,但气温并未下降多少,江莳年现在只想回去脱衣服,洗澡,寻思着今后有没有机会在这古代穿穿短袖短裙什么的。 然后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江莳年。” 第一次被叫全名,哪怕苟命成功,江莳年依旧有点紧张,回头道:“怎么了吗,王爷?” 事已至此,晏希驰不会再动江莳年。但他始终无法忽视这个女人带给他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果她真是被安插进王府的一双眼睛,那她不仅沉不住气,娇弱爱演,孩子气…… 还没什么诚意。 譬如此时此刻,他拒绝,她就真的打算离开。 这样的人,要么当真性情简单直率,要么城府极深。又或者,她是别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无论哪一种,晏希驰都不大相信她嘴里所谓的“一见倾心”。 惊雷过耳时,炫目的闪电一瞬照彻长夜,殿中帷帐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又落下。 “今日你说的,最好都是真话。否则整个江家不够给你陪葬,明白吗。” 晏希驰孤零零坐在窗前,说话时没有看她,江莳年知道他指的是“合理的解释”。不知是夜色太深还是雨水落得太急,他整个人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又隐隐让人觉得,他好像很寂寥。 这样的话,如果真给意图不轨的人听了,或许会是很大的精神压力。 江莳年猜不透他究竟怀疑自己什么,但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又得了承诺,自是卸下恐惧。 “年年知道了,王爷晚安。” 如果可以选择,江莳年其实不大喜欢晏希驰这一类人,也不会愿意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疑心太重,阴晴不定,相处起来需要时时绷着神经。 会很累。 . 回去云霜阁咸鱼了三天,江莳年额头上的伤彻底好了,脖子上淤青散尽,手腕的伤口也已结痂。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半年,差不多一百八十天。 一百八十天,让一个人爱上自己…… 也不是没有可能。 爱情这种东西,可能是绵绵细雨润无声,也可能是突然间的狂风暴雨。 用了三天时间,江莳年给自己做足了思想工作和心理准备,抱着以后得跟晏希驰过一辈子的打算,准备正式开始“攻略计划”。 她多的是被男人追的经验,却没有主动追男人的经验,但总的来说,要让一个人喜欢自己,首先你得对人家好不是?上辈子那个信息发达的时代,撩男人的套路简直不要太多。 不过眼下江莳年得先代原身回一趟娘家,毕竟都拖好几天了,晏希驰会愿意和她一起吗? 啧。 管他愿不愿意,主动去问。 作者有话说: 放一篇隔壁宝贝基友的文文,反套路女主vs会读心的男主,感兴趣的小天使千万不要错过哦! 《男主他竟然会读心》by舟知锦 沉楚一朝穿越,成了霸总小说男主那个下场凄惨的的恶毒未婚妻。 深谙各种套路的沉楚决定不走突然悔悟,痴情女回头的道路,因为这样大概会有百分之九十几率吸引住男主的注意力。 于是她按原主的套路各种追求男主。 结果...... 沉楚:“兰舟哥哥~今天你下班陪我一直吃饭嘛,楚楚好久没和你吃饭饭了。”吃你个大头鬼的吃,可别和我一块吃饭。 男主:“好,我这就去订位置。” 沉楚:......啥?不应该甩手送她一个厌恶的目光,大喊一声“我就是饿死,死外面,也不会和你吃一口饭!” 宋兰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听到别人心里的想法。 原来公司干练有序的员工,面上一个比一个内卷,实则内心都在八卦他的生活。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下属的行为让他十分迷惑,甚至还是带着目的接近他。 原以为最爱自己的小青梅未婚妻,结果天天毫不重复地在心里吐槽他。 宋兰舟感觉自己的认知碎了:……他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小青梅。 第11章 分心 桦庭,前院。 “由于老夫人派人传话,说免了王妃的晨昏定省,王妃就还和前两日一样,一觉睡到晌午,没有出门,中午吃了七菜一汤,午后在院子里纳凉,让人给绑了秋千架子,躺在上面看话本,笑得很开心,之后王妃领着丫鬟在厨房里折腾吃食,丫鬟们吃了之后个个回味不穷,夸赞王妃手艺绝妙,说那吃食如果送给王爷,王爷一定会很喜欢,不过王妃说不急,她要先咸鱼两——” 晏希驰:“讲重点。” 曲枭:“继那封书信被王妃的陪嫁丫鬟烧掉之后,王妃并未约见过任何人,期间也并未出现过任何异常举动。” “不过有件事——”说到这里,曲枭顿了顿,不说话了。 曲枭是定王府的暗卫,在先王晏彻培养下来并留给晏希驰的众多死士里,曲枭做了其中一支暗卫队的暗卫头子,是个非常出色的老实人。 他最近被主子的随侍玖卿下发了任务,盯着王妃的一举一动,并如实汇报。 老实人曲枭虽然老实,但多多少少也是有“男女廉耻”观的,职责操守让他嘴里从不留半句含糊话,但个人危机意识又让他赶紧闭嘴,于是他就突然卡住了。 晏希驰在看书,期间头也未抬:“说下去。” 简简单单三个字,曲枭倍感压力。 曲枭咬牙:“王妃今日有一举动,不知算不算是异常。” “她……她午时曾衣不蔽体从房间里出来,似乎想就那样在院中的树下纳凉,不过很快被丫鬟嬷嬷们赶进屋里去了。” … … … 这个“衣不蔽体”就很妙,淡定如玖卿,表情也裂了一瞬。 晏希驰抬眸:“衣不蔽体?” 曲枭如实道:“是的,王妃的双肩、手臂、腿,全部敞露在外。” 玖卿抚额,心道这种情况你就不能回避吗?你这是看了,还是看了……话说王妃,为何要青天白日衣不蔽体? 玖卿很想偷偷觑一眼主子的脸色,但他忍住了。 就在这时,阿凛来报:“王爷,王妃来了,说有事要见您。” 晏希驰敛了神色,让曲枭退下去,对玖卿说:“领她进来。” . 江莳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别人口中社死过一次,暗卫一句“衣不蔽体”,成功帮她引起了晏希驰的注意。 她其实就是热的慌,就让丫鬟找了把剪刀,把古代的亵衣亵裤给剪成了吊带跟短裤,想凉快凉快来着,结果当然是看傻了一院子下人。 她解释说云霜阁没有外人,下人里也没有男子,让丫鬟们不要太在意,但是显然书中世界与她所在的时代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估计鱼宝跟沛雯看她穿吊带短裤,就跟江莳年上辈子看人□□在大街上裸奔的效果差不多。 于是她就放弃了,不让她穿出去,她晚上当睡衣穿总行了吧。 这会儿来找晏希驰,当然是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门。 不仅如此,江莳年还带了一碗自制冰粉儿过来,也就是曲枭口中所谓的“吃食”,试图小小取悦一下攻略对象。 此刻,晏希驰坐在廊下,眉眼微沉,神情冷淡。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书卷,肩背如竹秀挺,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仿佛独立于周遭俗世之外,有那么点儿不惹尘埃的气息。 经过两三天的心理建设,江莳年已经恢复元气。 看到晏希驰这副模样,脑子里不禁蹦出一个念头,晏希驰长得这么好看,追他其实不亏啊。 他不发疯的时候,是真的又乖又安静,配他那副矜冷漠然的表情,禁欲气质一下给拉满了。 于是江莳年走近之后,非常贴心地在轮椅前半蹲下来,把装着冰粉儿玉碗双手递给他:“王爷,年年亲手为您做的,尝尝看喜不喜欢?” 晏希驰垂眸,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江莳年的姿势非常自然,她在他面前屈膝半蹲着微微仰头,却丝毫不显得做作刻意,反而有那么点儿体贴的意思。 当然了,讨好的意味也非常明显。 想起暗卫口中的“衣不蔽体”,晏希驰几乎下意识扫过江莳年全身,目光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逡巡,见她脸颊红扑扑的,有薄薄的香汗溢出,似乎很热。 晏希驰这种性子,当然不可能直接问出“听说你衣不蔽体,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想干啥”之类的话。 因此江莳年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复杂。 他说:“放下吧。” 旁边就有案台。 但冰粉这玩意儿本来就化得快,天气又热,那冰还是江莳年专门让沛雯从王府冰窖里搞出来的。然后熬了红糖水,红豆,让丫鬟们备了花生、芝麻、葵花籽,又切了凉瓜、葡萄等一些水果仁给弄进去。 虽然没有粉,但凑合解暑足够了。 “现在尝尝嘛,放久了会影响口味,现在尝正好清凉解暑,难道王爷不热吗?” 江莳年边说边把勺子递给他:“喏。” “心静自然凉。”晏希驰嗓音低沉,顿了顿,想开口拒绝。 但江莳年笑眯眯看着他,姿态放得这么低,旁边还有个玖卿在看着。 罢了,给她个面子。 晏希驰接过冰凉凉的玉碗,舀了一勺,象征性浅尝一口,动作斯文矜雅,之后便随手放在旁边案台上了。 期间江莳年已经起身,让玖卿给她搬了个小凳子,就在案台跟前坐下,又让玖卿给她找了把蒲扇,搁那儿扇风。 “好喝吗王爷?” 晏希驰已经重新开始看书了,随口道:“勉强。” 啧,嘴真挑。 从云霜阁到桦庭,比到老太妃那里近多了,不过走了会儿江莳年还是出了点汗,而古代的冰鉴跟现实世界的空调完全没法比。 待拿着把扇子扇了会儿风,终于凉快点儿,江莳年问:“王爷这就不要了吗?” 江莳年指的是那碗冰粉。 晏希驰不置可否。 就这么放着怪可惜的,冰化了就没意思了,江莳年说:“王爷不要的话,给年年吃了?” 还是不理她。 江莳年等了半天没等到声儿,就自己拿起勺子开始吃,边吃边“哈……真凉快!”嘴里的花生仁嚼得嘎嘣脆。 这点动静不算吵人,偏偏晏希驰就觉得自己被打扰了。他微微侧眸,视线落在江莳年手中的勺子上。 勺子是白玉做的,小小一只,就刚才不久,他才刚用过。 江莳年却将那勺子送进自己嘴里,吃得酣畅又满足。 这个书中世界,显然没有“间接性接吻”这种说法,但晏希驰已经无师自通get到了某个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吃完冰粉,江莳年有点无聊,盯着晏希驰看了一阵,问他:“王爷,你看的什么书啊?” 不知为何,晏希驰直觉今日的江莳年……有些不同,之前几次短暂的交集,她每每面对他时无一不是小心翼翼,就算有那么点儿“炸毛”的苗头,也都是尽可能收敛着,能感觉得到她很怕他。 但今日,他的小王妃整个人很放松,眉眼带笑,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自然而然的轻快气息,仿佛无忧无虑。 是因为得了他那晚的承诺吗? 此时此刻,她不仅问他看什么书,还主动往他跟前凑,脸都快贴上轮椅了。 …… 江莳年其实不算很闹的那种人,但她就是存在感很强,就这么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晏希驰已经静不下心看书了。 “江姑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江莳年嘿嘿道:“年年嫁给王爷之后,这不是还没回门嘛,年年打算明日回门来着,已经让丫鬟给娘家带过话了,王爷要不要一起?” 反正你一天也没什么事,闷在府里不无聊嘛? 后边这句话江莳年当然没说。 但她这几天打听过关于晏希驰的日常,据说他以前腿还好着的时候,给皇帝安排着在刑部和镇抚司兼职,专审撬不开嘴的“疑难杂症”,以及一些皇帝钦定的案件,行逮捕、刑讯、处决,于此落下过美名,却也因“木秀于林”,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以及年纪轻轻被世人诟病手段残忍狠辣。 他去的时间不多,稍太平的时候,一个月仅去报道一两次也是有的。然后其余时间,晏希驰每天除了读书就是练武,什么射箭骑术枪戟之类,除此之外,似乎就没别的娱乐活动了。 而他半年前突然请旨跑去西疆打仗,按照沛雯的说辞,是很突然的,王府上下都不知道晏希驰居然还会带兵打仗,而且一战成名,立下的战功比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半辈子的都强。 只不过代价有点惨烈就是了。 江莳年不清楚这个书中世界的王朝,有没有那种比如说功高震主、或是亲王手握重兵,最终会被皇帝忌惮,然后给设计嗝屁之类。 江莳年只觉着吧,要是她有那个命,生来就是皇帝的侄儿,那她绝对一趟到底,每天变着花样儿吃喝玩乐,沉迷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做他个一无是处的大纨绔。 哪像晏希驰这样?一天天的过得死气沉沉。 江莳年一边在心里吐槽着,一边等待答案。 晏希驰果然道:“不去。” 也没说原因。 不过江莳年大概能猜到,一来他本不喜欢她这个冲喜新娘,自然不会在意她回门这种小事,二来他出行不便,倒也可以理解。 江莳年本身就没报希望他会去,就纯粹过来问一嘴,把自己“为人妻”的态度摆端正罢了。 但晏希驰拒绝之后,江莳年还是很合时宜的,表现得相当失落。 她垂眸,“强颜欢笑”道:“没关系,年年坚强勇敢,一个人也可以的。” “不过王爷,您不陪年年回门的话,那您能侧面补偿一下年年吗?” 晏希驰这回抬眸看她了,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莳年说:“年年回门之后,能不能搬来跟王爷一起住?主要是祖母都念叨好几次了,年年自己也很期待来着……” 要接触,要相处,才能摩擦出感情不是? 跟他同居,既可以拉近关系又不至于真的出卖色相,啧……可惜了,这颜值这身材,居然不能人道,真是暴殄天物。 想远了,江莳年赶紧住脑。 “王爷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哦?” “那年年明日回门之后就来找您哦?” 晏希驰不懂,她如何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说出如此露骨而不知羞耻的话。 . 次日是个阴天。 豪华的车架停在定王府门口,看着老太妃程氏为她准备的回门礼,江莳年有点心梗。 这一箱又一箱的,得是好多钱啊! 老太妃的安排,有一部分是顾及着王府颜面。 不过短短几日相处,江莳年看得出来程氏是个好相与又妥帖的老太太,这位祖母给她的“温暖”如有实质,甚至今后江莳年觉得自己大概率不会有应付“婆媳关系”的苦恼,也算糟糕处境里一点难得的宽慰。 但是,这样丰厚的回门礼…… 真是太便宜原身娘家了! 那一家子人,除了原身弟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为了升官发财,毁原身姻缘。 这些回门礼比原身的嫁妆都丰厚,啧,要不是顾及着做人还是得有点体面,江莳年都想把这些东西全都搬云霜阁去。 第12章 回门 晏希驰这回肯抬眸看她了,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而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姑娘要何补偿?” 江莳年说:“就,年年回门之后,能不能搬来跟王爷一起住?主要是祖母念叨好几次了,年年自己也很期待来着。” 要接触,要相处,才能摩擦出感情不是?跟他同居,既可以拉近关系又不至于真的出卖色相。 “王爷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哦?” “那年年明日回门之后就来找您哦?” 言罢后,江莳年笑着起身离开了。 望着那身量纤纤且步伐轻快的背影,晏希驰不懂,他的王妃如何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说出如此露骨而不知羞耻的话。 . 次日是个阴天。 豪华的车架停在定王府门口,看着老太妃程氏为她准备的回门礼,江莳年有点心梗。 这一箱又一箱的,得是好多钱啊! 短短几日相处,江莳年看得出程氏是个好相与又妥帖的老太太,这位祖母带给她的“温暖”如有实质,甚至江莳年觉得自己今后大概率都不会有应付“婆媳关系”的苦恼,也算糟糕处境里一点难得的宽慰。 但是,这样丰厚的回门礼…… 真是太便宜原身娘家了! 那一家子人,除了原身弟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为了升官发财毁原身姻缘。 这些回门礼甚至比原身的嫁妆都要丰厚好几倍,啧,要不是顾及着做人还是得有点体面,江莳年都想把这些东西全都搬云霜阁去。 . 城南江府……不,现在应该叫户部侍郎府了。 一大清早的,所有人都收拾妥帖,提前在府邸门口候着,准备迎接江莳年这个王妃。 然后等到将近晌午,才终于等来了定王府的车架。 随行的除了鱼宝、沛雯,还有几名护卫跟打杂的丫鬟,负责保护江莳年的个人安全,以及帮着搬那一箱箱丰厚的回门礼。 谈不上多么排场,但跟原身从前相比,也算天和地的差别了。 江莳年最近几天躺在云霜阁养伤,压根儿懒得收拾打扮,直接用发带将头发挽起来绑个松松的团子,凉快又省事。 但人一旦处在某种环境当中,并且今后大概率无法摆脱,就会下意识给自己树立形象,因此江莳年没有拒绝鱼宝和沛雯给她挑选的衣物和发饰。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的那种调调。 江莳年本身就长得好看,稍一打扮,落在旁人眼中,就仿如芙蓉为面,秋水为神,顾盼间神采飞扬,早上出门的时候给鱼宝都看呆了。 特别是气质上,原身敢撞柱子,骨子里多少带了点执拗和刚烈,但这份执拗和刚烈平日都被掩藏在温软怯弱跟知书达礼的表相之下。 故而在江家人眼中,原身出身卑微,却端得一副假清高的模样,拧巴又惹人嫌,虽然长得不错,但顶多说她个小家碧玉都算抬举她了。 而与原身相比,江莳年没有因为庶出那点微妙的自卑感,骨子里没被古代那些尊卑、嫡庶、阶层等观念荼毒,上辈子从小到大也算“众星捧月”,因此整个人给人的感觉自信从容,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得她好似生来就高高在上,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要江家人说,那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由于本身就对原身的父母没有好感,江莳年自是态度散漫,她为了苟命在晏希驰那里已经很怂很没有尊严了,可不想在这个世界还得“伺候”其他的谁。 因此下了马车之后,江莳年都没主动打招呼,直接指挥着护卫给回门礼搬进江府,要不是为了走过场,她甚至连进门坐坐的兴趣都没有。 这幅样子,把原身的嫡姐江殊月给恶心坏了,江殊月当即就嘁了一声:“这才过门几天,妹妹已经学会拿捏王妃架势了?” “哪里哪里,拿不拿捏架子,妹妹现今都是王妃。倒是几天不见姐姐,姐姐还是这般心直口快。” 阴阳怪气谁不会啊?为了礼尚往来,江莳年说完之后还啧了一声。 这一“啧”,一下给江殊月撩起火了,她眉头一竖:“你竟然敢跟我顶嘴?!” 好笑,这有啥不敢的? 江莳年刚要原话给江殊月甩回去,这时站在府邸门前为首的妇人薛氏突然喝道:“月儿,不得无礼!” 当心祸从口出。 后面这句话薛氏没说,只是朝江莳年身后望了又望,没见着预想中以为会来的那个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老实说,就江莳年现下这幅模样,外加她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薛氏也看得一肚子火气。要不是顾忌着她如今已是王妃,谁搁这儿门口等她一上午?就她江莳年也配? 在薛氏看来,江殊月说的一点不错,江莳年这丫头片子从前跟她说话都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别说跟她长姐顶嘴了,借她个胆子她都不敢在她们面前大声说话。 如今倒好,不仅端得一副趾高气扬,还学会呛人了? 薛氏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她到底是江家主母,自是比女儿江殊月沉得住气。 “二姑娘这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薛氏面上堆着笑,客客气气将人迎进府里,“定王殿下可是抽不开身?” 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定王府的下人嘴严,原身新婚夜寻死一事并未传到外头人耳朵里,但薛氏已经脑补了江莳年在王府不受待见,否则怎会一个人回门? 在古代女人的认知里,女子婚后回门,夫家未曾同行,那就是赤 | 裸裸的羞辱。 而实际上的江莳年,又岂止是被羞辱啊,她觉得自己现在能活着都是奇迹,可比薛氏脑补的要惨多了好吧? 不过话说回来,江莳年到底不是书中人,代入感没那么强,顶多觉得自己穿书后开局不顺,而不会觉得自己不被待见不受宠、被夫家羞辱、被娘家人耻笑啊之类。 因此她面上无波无澜,跟在原身弟弟身后走着,慢条斯理跟薛氏对线:“母亲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女儿为何一个人回门,王爷为何抽不开身,您不清楚呀?” 此言一出,薛氏面色一僵,讪讪止了话头。 指定的生辰八字其实并不难找,放眼整个大寅朝,未必只有江莳年一个人符合条件。 却只有江家最先把女儿推出去。 其他人家,若本身是诗礼簪樱、世家贵族,自然舍不得将女儿送去给一个残废冲喜,就为了点赏金或是升官,平白招人耻笑。 至于平民百姓,当初倒也有一两个符合条件的,只不过一个相貌粗陋,一个说话口吃,实在不堪入眼,故而天家最终选定了江莳年。 而这前前后后,出主意最多的正是薛氏。 江继良作为晋州外调入京的官员,本身没什么人脉,在王侯遍地的天子脚下,要想出头确实不易。他心知“卖女求荣”不妥,恐会招同僚耻笑,还会毁了女儿一生幸福,更何况那时候原身跟傅玄昭已经订过亲了。 饶是如此,却架不住薛氏接二连三的枕边风,一个庶女罢了,换江家升官发财平步青云,说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因此江继良最终还是“卖”了原身。 若非江莳年凑巧穿过来,这个书中世界已经没有“江莳年”这个人了。 江莳年如今占着原身的身体,哪怕为了不恶心原身,她今后也不会跟江家人走得多近。 故而用了午饭之后,江莳年打算直接走人,这时却有两个人指名点姓想要同她叙旧。 第13章 男主 想跟江莳年叙旧的,一个是原身弟弟江睢,一个是原身嫡姐江殊月。 江莳年先去见了江睢。 弟弟江睢年十四,正值青春期,五官与江莳年三分相似,都随了原身她娘。少年人身形单薄清癯,看得出正在抽条长个儿。 甫一见面,江睢放下手中书卷,盯着江莳年细细看了一阵,把人拉到桌边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循着脑海中原身与弟弟相处的记忆,江莳年像往常一样摸了下他脑袋:“干嘛呢,怎么还别扭上了?” 江睢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她的手:“阿姐……” “嗯?” 江睢顿了顿,又叫:“阿姐。” 江莳年:? 江睢轻哼了一声:“你没有发现你弟弟,咳……”少年摸摸自己喉结:“变声音了。” 江莳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差点儿笑出声,敢情几天没见,江睢刚好变声期了,难怪他之前在饭桌上都不怎么说话。 倒是没有公鸭嗓,也没有难听,但估计他自己怪不适应的,脸有点红。 江莳年不笑他了。 江睢给她倒了杯茶,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有些迟疑地道:“阿姐,你在那边……是不是过得不好?他有没有把你怎样?” 这个“那边”,指的是定王府,“他”,指的当然是晏希驰。 江莳年道:“怎么这样问呀?” “阿姐回门的日子晚了,我就猜,你在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话间,江睢那张俊俏但尚且青涩稚嫩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无奈和痛色。 他说:“等我长大了,等我以后出息了,我……我带阿姐远走高飞。” 作为原身的亲弟弟,江睢自是清楚“江莳年”的所有情况,他痛恨父亲和主母把自己姐姐送入“虎口”,但他今年才刚十四,还在学院读书,吃穿用度什么都得靠着江家。 大人们决定的事,江睢挽回不了什么。 京中传言那位王爷性情阴癖,折磨人的手段异常阴隼,因此这些日子他一直心下忐忑,担心阿姐会在那边遭受什么不好的事。 猜到小少年的心思,江莳年好笑又有些感动,宽慰他道:“好阿睢,你看阿姐现在这样子,像是过得不好吗?不像对吧,所以你放心好了,事已至此,阿姐什么都看得开。” 原身出嫁前,江睢每日要去书院读书,接触原身的时间其实不多。那时候原身被江父绑在屋子里派人监视着,不许人靠近,江睢想看望都没机会,自是不知原身曾在家中时就已经不想活了。 不过江睢不知这些,却知“江莳年”喜欢的是傅玄昭,没能嫁给心上人,阿姐心里一定很难过。 想到这里,江睢想起最近这段日子,傅玄昭时常在江府附近流连,却一直被江家人回避。 他年纪小,却也略懂一些厉害关系,譬如阿姐如今已是王妃,过去的情郎就不宜再做纠缠,否则可能会害了阿姐。 故而哪怕他本身喜欢傅玄昭,也堪堪忍了此事没提。 这时一名和江睢年纪差不多的小厮人未到声先至:“少爷,阿白生了!两——” 进门后瞧见江莳年也在,小厮眼睛一亮,又迅速低下头去:“二小……不是,王妃也在呢!小四……小四给王妃请安!” 小四是江睢的书童,他口中的“阿白”则是原身曾经养了好几年的狗,原身出嫁之后,江睢便将阿白弄到了自己院子里。 于是这日午后,江莳年便跟江睢去看刚出生的小奶狗了,小奶狗巴掌大不到,只有两只,正被阿白舔得在草窝里哼哼唧唧,可爱得人心都要化了。 想着带一只回王府吧,但一来小奶狗才刚出生,味道还挺腥的,二来小家伙没断奶之前,江莳年有点不知道怎么养它。 江睢也考虑到这个问题,看出来江莳年想要,便道:“等过些日子长长能站稳了,我给阿姐送一只过来吧。” “我家阿睢真贴心!” 姐弟俩就在院子里磨蹭着说说笑笑,给另一边的江殊月等得毛焦火燎。直到未时过去一半,江莳年才慢条斯理摇着把团扇前往江殊月的院子。 江睢顾及着江莳年的身份,外加怕惹她伤心难过,没提傅玄昭,江殊月可不会在意这些。 她不仅要提,还打算给江莳年添堵来着。 原身曾经被送上定王府的花轿,江殊月心里比谁都痛快,料想她很快就会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谁曾想,江莳年今日回门端得一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脸上瞧不出丝毫难堪落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真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在蜜罐子里泡着呢? 一想到江莳年那笑盈盈的模样,江殊月心里就堵得慌,喉咙里梗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气得她午饭都没吃两口,这会儿正在闺房中发脾气。 “装什么啊?!嫁给一个残废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敢在我面前摆谱,你瞧她那小人得志的嘴脸……母亲居然还护着她!” 江殊月抓起桌上的茶盏就要砸,但一想到江莳年待会儿就要过来了,她又生生忍住了。 丫鬟红缨跟着她同仇敌忾呸了一道,之后好言相哄:“姑娘消消气,您自个儿也说了她是装的啊,估计就是在那边受了磋磨委屈,才要故意逞强绷着面子,您知道她一向假清高,背地里指不定眼睛都要哭瞎了。况且她是王妃又如何?姑娘想必听说过,那位不仅没了双腿,还不能人道,这不就守一辈子活寡的吗?”红缨说话时压着嗓子,言语中的幸灾乐祸却是掩都掩不住:“她今日一个人回门,定是因着那位瘫痪在床,想来也来不了呢!” 听了这些话,江殊月心里总算舒坦了。 红缨继续道:“姑娘也别瞧她回门礼丰厚,想来不过是那边顾及颜面罢了,那些个金银珠宝进了江家……以后还不都是姑娘您的?姑娘是咱们江家嫡女,夫人宠您,老爷如今又升了官儿,您今后的郎君再怎么差,也断断比她江莳年体面不是?” “说的也是……” 江殊月哼了一声,面色这才缓和下来,“可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拽什么拽啊?以前倒没瞧出她还是个会摆谱的。” 对于江莳年,江殊月既打心眼里瞧不起,又发自内心的感到嫉妒。 这份嫉妒不光源于江莳年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王妃,连江父跟薛氏表面都得礼让她三分,更多的还有—— 江殊月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也倾心傅玄昭。 那个出生晋州乡野的男子,初见时并不觉得如何,结果短短几年时间,傅玄昭出落得越发英俊挺拔,江殊月曾偶然间碰到过他与江莳年幽会,只因多看了一眼,便不自觉脸红心跳。 这事儿如果给江莳年知道,江莳年愿称之为“男主的魅力”。 古早文男主嘛,不夸张的说,但凡是个女配喜欢他都不奇怪。 前不久江父单方面毁了原身婚约,江殊月不是没有打过傅玄昭的主意,但身为男主的傅玄昭目前显然还在书中前期,高不成低不就。 江家曾经能同意原身跟他定亲,一因江父是从六品员外郎,家中庶女嫁给一个同六品禁军校尉,也算门当户对。二来两人青梅竹马,也算成人之美。 然江月姝是嫡女,如今江父升为三品侍郎,她自知身价“水涨船高”,眼光也跟着拔高了不少。加上“王妃的姐姐”这层身份,江殊月觉着自己将来怎么也得比江莳年嫁得高贵才行。 且由于“被妹妹退婚的未婚夫被姐姐瞧上”这件事多少惹人耻笑,江殊月最终打消了念头。 可放弃归放弃,心里却是不甘心的,她不痛快了,便想着把这份堵也添在江莳年身上。 故而江莳年进屋之后,一口凉茶还没入喉,就听江殊月说:“妹妹如今这王妃当得体面,怕是早就忘了往日的情郎?” 顿了顿:“傅玄昭最近每日下值都来咱们江府门外徘徊,那伤心憔悴得,人都瘦了一圈儿。” 听了这话,江莳年懒洋洋摇着团扇,哦了一声:“姐姐叫我过来,就为了这事儿?” 江殊月一直在观察江莳年的表情,以为她听了之后不说肝肠寸断,至少也得红了眼眶。 没想到她竟然无动于衷? 江殊月胸口起伏:“你这什么态度?他为了你夜夜不得安眠,你就一点不关心他,不想见见他?” 江莳年放下茶盏,也没问江殊月如何知道男主夜夜不得安眠,挑眉道:“姐姐啊,我现在可是王妃。” 言下之意,见他合适吗? 然这话落在江殊月耳中,江莳年不仅是在跟她端架子,还俨然成了那贪慕荣华富贵,轻易忘却旧爱的薄情寡义之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让傅玄昭牵肠挂肚。 江殊月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给江莳年一巴掌甩过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她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相比之下,江莳年本人就要淡定多了,她今日回门的过场已经走得差不多,不打算再跟这位嫡姐叙什么旧。 于是语气里带了三分戏谑:“我家王爷呢,心眼儿小,要知道我在外面私会情郎,他会吃醋生气的。你肯定听说过他那人手段极其凶残,要是知道姐姐怂恿我私会前未婚夫,你猜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说完之后,也没管江殊月的表情多么精彩,江莳年直接起身走人了。她还惦记着回府之前逛逛街呢,才不要搁这儿浪费时间。 原身的情债她还不了,也不想给自己惹一身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要站,江莳年刚好是那种永远把自己利益放在首位的人。 何况傅玄昭是男主,人有官配女主,她凑什么热闹? 不过江莳年不想凑傅玄昭的热闹,傅玄昭却在江府门外等着她。 第14章 拒绝 话说还是江殊月派人带的话,说江莳年今日回门了,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傅玄昭没有能力闯定王府,却能靠近江家,于是告假之后匆匆赶来。 他身着甲胄,满身风尘,跟原身记忆中相比确实瘦了一圈儿,但难掩男主气质,光是站在那里,便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 江莳年出了江府大门,一眼跟他对上视线。 四目相望,愣了两秒之后,江莳年以上辈子在校园运动会上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接冲向候在长街对面的王府车架。 “回城东,快走!” 沛雯被江莳年这狗撵的速度给看懵了。 原身记忆里,大寅朝民风开放,女子未成婚之前与情郎私会很正常。至于婚后,若与外男相处,只要恪守礼节,也不会被世人指责不守妇道之类。 但私会前未婚夫就有点微妙了,江莳年只想快点闪人。 鱼宝自然是认得傅玄昭的,可她也清楚自家姑娘如今已经不适合再与那人见面,便一同催促马夫道:“出发吧。” 可是,男主挡道,哪儿那么容易走掉? “阿年!” 傅玄昭追到马车前头,一把撩开帘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傅玄昭的长相十分英气,要江莳年形容的话,如果晏希驰的气质像暗夜中一朵妖冶而静寂的花,那么傅玄昭便像暴风中一株坚韧挺拔的树。 他似乎没休息好,眼中有浅浅血丝,手臂横在车框上:“阿年,你还好吗?可曾收到我的信?” 他一提到信,江莳年想起那封简笔画,跟暗号似的,已经被鱼宝烧掉了。 怎么说呢,如果是原身本人,看到傅玄昭这幅模样,估计心都要碎了,搞不好宁死也愿意跟他立马私奔的那种地步。 但江莳年不是原身,她脑海中关于原身的记忆,就像旁观者看电视看小说一样,能共情,却到底不是自己的经历。 “傅玄昭,如果你不想害死我,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以后别来找我了。” 听江莳年这样说,傅玄昭怔了一瞬,显然无法适应她的“冷硬无情”。不过转念一想,他理所当然认为江莳年是在顾虑他的周全。 毕竟那人身份尊贵,他们谁也招惹不起。 傅玄昭隐忍着心上痛楚,说得隐晦:“阿年,给我时间。” 一看他那表情江莳年就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有心劝说两句,但沛雯还在旁边看着呢,这事儿要是传到老太妃耳中,又或是给晏希驰知道了,她少不得又要编一箩筐的话去解释。 太麻烦了。 而且男主现在还未“青云直上”,他拿什么跟晏希驰刚? 为了不给彼此造成麻烦,江莳年果断走人。 青石大道两侧绿树成荫,望着辘辘远去的王府马车,傅玄昭红了眼眶,双拳攥得越发紧。 世事无常,他的未婚妻一朝成了别人的冲喜新娘,面对天家、皇权,他有如蝼蚁,屈辱而无能反抗。 命运为何如此? 坐在马车上,江莳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书中人的命运由作者决定,那她这个外来灵魂的出现,会造成蝴蝶效应吗?还是剧情最终殊途同归? 真,费脑子。 江莳年从来不喜欢想一些深奥的问题,路过城东街市,注意力很快被周围喧闹分散了。 “喏,停车停车。”江莳年扒开车帘:“鱼宝沛雯,我们下去逛逛~” 穿越至今,她还没出门溜达过呢。 逛街消费能使人心情愉悦,江莳年给自己买了不少东西,衣物首饰,胭脂粉黛,各类趣玩……只要看得上的,觉得新鲜的,她下手毫不客气。 基于原身记忆,江莳年无师自通,认得这个世界的文字。头两天在云霜阁看的话本是让沛雯搜罗来的,就那么一本。眼下路过书肆,江莳年挑挑拣拣选了一大堆,让鱼宝去付钱结账。 她现在是定王府的王妃,晏希驰那人虽然狗,还贼危险,但好在府上金银钱财她可以随意取用。 之前卢月嬷嬷不知是否奉老太妃的意思,曾提过让江莳年管理王府账务,江莳年却是个讨厌麻烦琐事的人,就假意挨着过目,实则啥也看不懂,就只交代对方定期给她汇报账务细则。 什么田地、山庄、各处宅院、酒楼、铺子……定王府名下产业不少,还只是京都部分。 江莳年琢磨着,如果自己顺利攻略下晏希驰,那么她不仅不会被系统抹杀,还能在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有个虽然残废但长得好看的老公,不用生娃,没有难缠的婆媳关系,还身份尊贵不愁吃穿,连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这不就她上辈子想要咸鱼躺平的梦想吗? 这个梦想不能只有半年,得让它成真并且延续下去。 于是回府之后,路过一处花囿,看到迎着夕阳盛放的刺玫,江莳年脑海中当即闪过一个念头。 她要给晏希驰送“浪漫”。 . 所谓刺玫,就是古代的玫瑰花。 时值黄昏,天幕晚霞绮丽,缕缕霞光泼在刺玫花上,花朵娇艳欲滴。 现实世界里不少人认为玫瑰俗气,却不得不承认,玫瑰的美最为热烈极致,如果再被送花人赋予感情,那么玫瑰的存在便有了意义。 “鱼宝,去帮我找把剪刀来,再找些丝带或绳结,找不到就把我的亵衣一起拿来。” 江莳年说着,脚已经踏进花囿,变身“采花贼”。又让沛雯领着其他的丫鬟,把她下午买的东西带回云霜阁去。 此处属于入府的必经之路,因此玖卿办事回来,刚好看到江莳年半蹲在花囿边缘,身边也没个下人伺候着,就她一个人搁那儿吮手指头。 … 想忍着,但没忍住,总不能假装没看见吧? 玖卿轻咳一声:“王妃您这是……?” 江莳年回头:“啊没事,扎到手了。” 玖卿不知道江莳年采花儿干嘛,想着她今日不是回门来着吗?甫一见到这么一副场景,给玖卿看得云里雾里。 江莳年继续试图徒手摘花,头也不回:“帮我转告王爷,我待会儿去找他,给我留晚饭哈。” “是,王妃。”玖卿没多问,径直往前庭去了。 怎么说呢,玖卿从小到大见过温婉端方的大家闺秀,见过嚣张跋扈的世家千金,活泼的,文静的,粗陋的,清冷的…… 但他就从来没见过江莳年这种,特别是她说话,每个字都能听懂,也能理解她话里意思,但那些话连起来,就让人感觉这位王妃哪里怪怪的。 不多时,鱼宝送来剪刀,她没找到什么绳结丝带,就依言把江莳年的亵衣带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干嘛。 起先尝试摘了两朵,扎手,江莳年就没摘了。 这会用剪刀就省事很多,没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捧,剔了茎上的部分绿叶和刺,然后把她那雪白干净的亵衣剪成丝带状,用来绑花。 刺玫美丽,但长在花囿里时高低不一,参差不齐,周围还有许多杂草。 眼下被江莳年修枝剔叶,绑成整齐的一大束,朵朵饱满,挨挨挤挤,被捧在手里,看得鱼宝忍不住惊叹:“好美啊,姑娘弄这花儿做什么?” “送给王爷,讨他开心。”江莳年毫不避讳。 鱼宝愣了一下:“姑娘当真喜欢上王爷了?” 看鱼宝那不可思议的表情,江莳年故作黯然:“不然呢?还跟从前在娘家一样以泪洗面吗,人得向前看嘛,再说我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姑娘,奴婢不是那个意思!”鱼宝不知如何表达,她确实对自家姑娘转眼就“变心”感到震惊,但就像江莳年自己说的,不然能怎样呢? 违背天家圣意可是要杀头的,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向前看是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没事,走吧,我们一起去找王爷。” 第15章 送花 李医师才给晏希驰做完今日的针灸,宫里就来人了,白面宦官手持拂尘,在轮椅前颔首。 “再过两日就是七月初三了,陛下让奴转告定王,请您届时早些入宫,随天家一道前往南山祭典。” 高公公说着,面上堆了笑:“另外,皇后娘娘让奴带话,说定王现下新婚燕尔,这初三晚上的夜宴难得,娘娘请您务必带上王妃给她瞧瞧。” 自晏高祖建立寅朝以来,每年的七月初三,是寅朝天浴节,象征着天赐恩泽,万民同浴。 这一天,皇帝妃子皇子等,会在白天赴皇家寺院祭典,晚上则在宫中设宴,普通老百姓也会在各大寺庙行香祈福。 作为皇室宗亲,被邀一同参与祭典,是习俗,也是无上荣光。 以往先王晏彻还在的时候,因常年驻于西州,分身乏术。如今晏希驰袭了爵,人又刚好在京,天家便将这份殊荣送到他眼前。 晏希驰自然也没拒绝,他神色淡然,礼貌谦和:“知道了,阿凛,送高公公。” 高公公再一次颔首,离开时,目光微不可察地掠过晏希驰坐下轮椅。 在高公公的印象里,晏希驰早年被养在宫里时,整个儿就阴恻恻的,如今不良于行,以为他会就此颓糜,没成想这人比他预想中沉静稳敛。 经过出入桦庭的廊道,迎面走来一位女子,女子面若云霞,笑靥如花,正是江莳年。 天色将黑未黑,甫一撞见个白面太监,给江莳年吓了一跳,她当即后退两步,有些好奇地打量对方。 高公公也打量江莳年,心道这女子容貌出众,却是举止跳脱,想来定是个没规矩的小丫鬟,见了他也不知打声招呼。 他如今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在定王面前毕恭毕敬,却不会把下人放在眼里。此女险些撞掉他的拂尘,高公公面上闪过愠色,刚要开口挤兑两句,却听阿凛道:“属下见过王妃。” 高公公一愣,面上顿时笑开了:“奴家见过王妃。” “这位是?” 阿凛道:“圣主爷身边的高公公。” 江莳年哦了一声,对人笑笑后收回目光,问阿凛:“王爷这会儿在哪呀?” “王爷在庭中纳凉。” 于是江莳年带着鱼宝径直找晏希驰去了。 高公公心道,原来定王妃竟是个不知礼数的小姑娘,这要在宫宴上,指不定招人笑话呢。 此时晚霞西沉,桦庭灯火渐亮,有丫鬟和小厮正在前院的石案前布菜。 晚风徐徐,吹散午后燥热,晏希驰坐在轮椅上,眉宇微沉,看上去不怎么开心。 应该说迄今为止,江莳年从没见他开心过。 四下很安静,除了时远时近的蝉鸣,偌大的庭院几乎没什么声音。习惯了城市喧嚣,江莳年其实不大喜欢这种清冷寂寥的氛围,她穿过长廊饶到晏希驰身后,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凉亭中,晏希驰放下书卷,余光中瞥见一抹雪色身影。 那身影跟只兔子似的,先是在假山后偷偷探头,以为他看不见,又低头下腰饶着回廊走。 那些日常潜伏于王府各处的暗卫,此刻都有些一言难尽。若非知道这姑娘是他们的王妃,只怕暗卫们当即就要把江莳年给抓起来咔嚓了。 所以王妃这偷偷摸摸的,干嘛呢? 晏希驰先前听玖卿说,她在府邸门口采花儿,扎到了手,又说她会来找他,要和他一起用晚膳。 十九年来,晏希驰习惯了独来独往,他不喜被人打扰。虽然不愿承认,但拜上面那位皇叔所赐,如今他也算是初为人夫,却对这个角色十分陌生。 出神间,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轻快的声音:“噔噔噔噔~” 江莳年从背后掏出玫瑰花,直接给她自己脸都挡住了,献宝一样说:“年年看门口的花开得好看,就摘了些想送给王爷,漂亮吧,王爷喜欢吗?” 江莳年双手捧花,从花的后面探出脑袋,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她本就生得娇俏,又没有古代女子该有的矜持含蓄,这一眨眼,落在晏希驰眼中,恰如春日桃花盛开,带着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之感。 她眼中的光,在初弥的夜色中,纯粹且明亮。 多年以后,晏希驰每每回想起这一幕,依旧会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猝然被人握在掌心,极轻极柔地捏了一下。 那种滋味,非他本人不能体会。 然而彼时的晏希驰,还未被江莳年“驯服”,他浑身带刺,比起“带刺的玫瑰”也不遑多让。 他下意识拒绝道:“不喜欢。” “可是刺玫象征爱情,代表年年对王爷真诚又炙热的恋慕,王爷给个面子,收下好不好?” 此言一出,阿凛,卢月嬷嬷,鱼宝等人,纷纷惊诧又叹为观止地看向江莳年。 半晌,晏希驰抬手摘下一片花瓣。 这个书中世界并不流行送花,女子表达爱慕,通常会送香囊手帕玉佩之类。江莳年当然知道这点,但她这不是见花儿开得正好,一时兴起嘛? 结果攻略对象并不给她面子。 真诚,炙热,恋慕? 晏希驰将花瓣以食指和中间摩挲其间,仿佛在拨弄什么玩物,而后半眯着眼,一点点将花瓣揉碎,问:“江姑娘当真恋慕本王?” 察觉到对方眼中讥诮,江莳年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点在用嘴追人,热情过头了。 这要放现实世界,不就像那种才刚认识你几天,就开始一口一个“宝贝爱你”……没什么诚意,而晏希驰显然不是那种几句骚话就能撩得动的男人。 “是真是假,王爷以后定能感受到的。” 江莳年想着,人都是感情动物,她今后努力对他好,总能将金刚钻化作绕指柔?应该能吧? 这时晏希驰转移话题道:“不是想与本王一起用膳。” 石案锦帛上摆着数道饭菜,热气腾腾,光是闻到香味江莳年就已经饿了,听晏希驰这么说,她不再执着送花,起身在一旁旳石凳上坐下。 拿起筷子时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宝鱼道:“今晚我不回云霜阁了,住王爷这里,你记得给沛雯说一声。” 晏希驰:? “昨天傍晚不是说好了嘛,年年回门之后就搬来王爷这里住,这样也方便伺候王爷,王爷不是默认过的?不可以反悔哦。” 卢月嬷嬷就候在凉亭不远处,老太妃的意思,正是要夫妻俩尽快住在一起,期盼着所谓的“冲喜”能带来效果。 江莳年过门已经快十天了,程氏今早特地交代过,若王妃回门之后还未和王爷住在一起,便让卢月嬷嬷想点法子。 眼下王妃自己主动了,倒教人省了心。 至于晏希驰本人。 望进那双秋水剪瞳般潋滟的眼,他突然想知道,若她看见自己双腿的模样,是否还能露出此刻这般期待的眼神。 而她的耐心又有几分? “既然江姑娘执意如此。”晏希驰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搭在石案上:“不如今夜一试?” ? 这话无端带了三分暧昧,江莳年抬眸,撞进一双幽邃却不见底色的黑眸,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且由于晏希驰忽然凑近,江莳年闻到他身上的冷香,有那么短短一瞬,竟有一丢丢迷糊,该死……都怪他长得太好看了。 “试……什么?” “试试江姑娘是否当真会伺候人。”晏希驰嗓音温和沉静,却莫名带了三分戏谑,“会的话,日后再搬也不迟。” 江莳年……嗐,她想歪了! 伺候人嘛,她上辈子可是伺候过瘫痪在床的外公,问题不大? 作者有话说: 信我,晏希驰永远骚不过女鹅\( ̄︶ ̄)/女鹅早晚教他做人(bushi) 第16章 撒娇 晏希驰药浴的浴房不在桦庭,而是在王府西面的一处露天宅院,下人们会在每日晚膳后备好药浴需要用到的东西,然后退避离开。 饭后,阿凛和往常一样,推着自家主子前往目的地,江莳年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先前晏希驰答应让她今夜一试,却没说具体伺候什么,就仿佛在考验人的眼力见儿,江莳年只得自己找事做。 为了早日熟悉“业务”,途经一道长廊时,她再次提议:“阿凛,你让我试试嘛。”她想给晏希驰推轮椅来着。 但这种事阿凛说了不算,他轻咳一声,放慢了速度:“王爷。” 这是征求主子的意思。 晏希驰习惯性地摩挲着腕间袖箭,清冽的目光溶于夜色。没有出声反对,便是默许了,阿凛退开了些,江莳年则笑眯眯接手。 轮椅的材质是金属的,上面镌刻着繁复纹理,质感厚重冷硬,摸在手里冰冰凉凉的。怪不得晏希驰一天天的也不怕热,敢情这轮椅坐着还挺凉快的吧?自带降温效果的吧? 江莳年一边在心里吐槽着,一边上手去推。 有点重。 “嘿”了一声,喊口号一样,江莳年才堪堪让轮椅起步,看得旁边的阿凛眉头一跳一跳的,总觉着王妃跟闹着玩儿似的。 好在长廊地面平坦,只要能推动第一下,后边就容易多了。 盛夏的夜晚月色皎皎,抬头可见繁星满天,然天气炎热,府邸四处亭台楼榭,花木葳蕤……就,挺招蚊子的,好在江莳年事先让鱼宝给她找了把团扇。 眼下她左手推着轮椅,右手拿着团扇给晏希驰扇风,仿佛老奶奶推着孙子逛公园,要多贴心有多贴心。 “怎么样王爷?年年说过会伺候人的吧。”江莳年语气轻快,此时有风来,吹得她裙摆翻飞。 晏希驰极轻极轻的嗯了一声。 . 顾之媛跟岑岚正在饭后消食,途经后花园一处荷塘,远远望见长廊里的一幕,都有些诧异。岑岚倒还好,她不了解晏希驰,被从西州接回京都,大部分原因是为替夫君和公爹守孝。 顾之媛就不一样了。 她觉得,如果没有江莳年这个冲喜王妃,此刻替晏希驰推轮椅的那个人,该是她才对。 毫无疑问,十岁开始便寄养在王府的顾之媛,内心是深深爱慕晏希驰这个表哥的。 晏希驰生来天潢贵胄,光是一张脸就曾令京中不少世家女见之心折,过往也曾有那么几个真心实意的,奈何晏希驰性子阴僻寡漠,加上一些不好的传言,多少令人对他望而却步。 他自己也从未对任何女子展示过半分兴致。 如此一来,顾之媛这个能与他说上话的表妹,就仿佛成了特别的存在。 她见过他驰骋马背,在京郊的旷野肆意奔腾,见过他手握寒冷枪戟,身影辗转间宛若游龙,更曾见过他手起刀落,替天子斩杀奸臣污吏。 她见过晏希驰年少矜傲意气风发的模样,觉得他像那天间冷月,不可攀折。 这样一个人,自然而然成了顾之媛情窦初开的对象。 曾经老太妃还说过,将来要把她许配给晏希驰做王府世子妃。顾之媛不知道晏希驰对她是否有意,但她知道表哥这些年心上无人,觉着将来大抵是轮不上旁人的,因此内心深处,她早就将自己视作晏希驰未来的妻子。 却不想,半年前的意外,令曾经姿仪挺拔的少年瘫痪在床,他躺在床上的这些日子,京中各种传言满天飞,再没有哪家小姐闹着要嫁给他。 老太妃年纪大了,因此半年来照顾晏希驰最多的,除了玖卿和阿凛,便是顾之媛这个表小姐了。 然而晏希驰醒来之后,再不许任何人近身,除了他的两名随侍,没人敢碰他的轮椅。 起初,顾之媛以为这是男儿自尊心作祟,于是她进退有度,从不刻意去靠近,以免让他难堪。 直到此刻亲看到江莳年推着轮椅,顾之媛突然觉得,自己大概从一开始就错了。 多年来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矜持、礼节、闺秀风范,已经令她在曾经本该“按时许配”给晏希驰的年纪,因为老太妃忘记提及,她便也按捺着,不曾表态。 却是本以为稳坐的世子妃之位,因一场战事成了王妃,且这个位置也再轮不上她了。 顾之媛见识过江莳年的“直率”,就这样一个莽撞而不识分寸的女子,这才几天时间,表哥却能准许她近身。 真的只是因为顾及老太妃,做做面子功夫吗? 这以后,她除了做个侧妃,似乎已经别无选择,想着这些,顾之媛心下不免气闷。然而她正搁这儿气闷呢,对面忽而传来江莳年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太快了啊!怎么办王爷我刹不住……” 这一阵吱哇乱叫,瞬间打破了满园静寂,场面一度惊险又滑稽,给岑岚和顾之媛看得瞠目结舌。 本来吧,江莳年推轮椅推得还挺吃力的,加上她并不熟悉王府道路,就没注意到下坡路段。 按道理,晏希驰哪怕顾及自身安全,也该开口提醒她一声。但不知他是在走神还是怎样,反正等江莳年反正过来,已经不是她在推着轮椅,而是轮椅在带着她跑了。 江莳年吓得要死。 这种时候,晏希驰只要抬手控制扶手上的机关,就能及时刹住轮椅。甚至就算没有机关,且他双腿不便,他也有的是办法借着廊道两侧的阑干,亦或是强行调控轮椅方向来实现及时“刹车”。 但不知为何,听到身后的江莳年惊慌失措,他突然起了点儿微妙的戏谑心思。 上赶着献殷勤,却在第一次就“犯错”,他倒想看看她会如何处之。 于是晏希驰无所作为,倒是把不远处的顾之媛跟岑岚吓得魂儿都丢了,好在阿凛及时冲过去截下了轮椅。 … 就在上一秒,江莳年以为晏希驰会连人带轮椅一块儿撞拐角处的柱子上去,应该不会撞死,但是残上加残,那还挺惨的? 而她这个推轮椅的,肯定脱不了手? 此时晏希驰已经带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四目交汇,廊下的八角宫灯灯火黯淡,不是很能看清人的表情,但江莳年已经感受到了,又是那种“静静看着你,让你自己压抑得喘不过气”的画风。 “王爷没事吧?吓死年年了!”江莳年反应很快,关心完毕后立马蹲下来捶了一下轮椅。 “这该死的轮椅!王爷,这轮椅谁做的?太不安全了,得好好改造一下,至少得有个刹住得功能吧?要不以后再遇上类似的状况,伤到王爷可怎么办?你说是吧阿凛?” 阿凛:“……” 晏希驰:“……” 她一边谴责着,一边仿佛当真研究起了轮椅的构造。心里想的却是我转移注意力,又及时表现出关切,狗男人肯定就会被带偏,至少不会把责任全归她身上吧?在江莳年心里,晏希驰已然是个很小气的男人。 阿凛还寻思着王爷怎么没及时刹车呢,想说这轮椅功能是健全的,但又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就没出声。 江莳年假装研究轮椅,研究着研究着,突然想笑……要不是顾及着晏希驰这会儿脸色“难看”,她估计都能笑出声来。 主要是刚刚经历的那一幕,让江莳年想起上辈子在网上看过的搞笑视频,就那种老奶奶给老大爷推轮椅,推到下坡时突然松手,老大爷“嗖”地一下冲了出去—— “你笑什么?” “年年没笑。” “你笑了。” 阿凛嘴角抽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主子一本正经地跟人争论“笑还是没笑”的问题。 江莳年颇为殷切的蹲下来:“对不起嘛王爷……年年又不是故意的,王爷肯定不会怪我吧?” 阿凛:“……” 晏希驰看出来他的王妃先是关心,又急忙转移话题,就是生怕他会怪罪于她。可她笑什么?晏希驰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出江莳年的笑里不带恶意,他不至于尴尬,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丢丢不自在。 于是他面色微沉:“江姑娘,本王记仇。” “……” 许是在老太妃那里得到过晏希驰的承诺,江莳年其实已经不怎么怕他了,不过嘴上还是怂了吧唧:“都是年年不好,年年以后将功补过,王爷别记仇了好不好?” “王爷大人有大量?” 她蹲在轮椅跟前,仰着脑袋跟他认错,看上去小心翼翼的,眼中却又噙有笑意,仿佛某种温柔的诱哄。 这些年从未有过女子在晏希驰面前撒娇,一是不敢,二是没机会。 他移开目光,淡声道:“走吧。” 接下来推轮椅的当然是阿凛了,江莳年虽然没心没肺,却并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失害人残上加残,于是没再上赶着献殷勤。 抵达西院后,阿凛推开院门,为了方便轮椅进出,门口置有踏板,推晏希驰进去之后,他便直接退下了。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药浴时不准任何人靠近的习惯,就还跟在后面:“就是这里吧,怎么没人服侍呀?年年推王爷进去吧。” “不必,候在院外即可。”晏希驰嗓音还算温和。 江莳年脱口道:“王爷双腿不便,没有下人伺候着,您怎么下轮椅,年年……帮您?” 后半句,江莳年说得有些迟疑。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一次的心直口快,似乎戳到了晏希驰什么点,令他周身气势隐隐沉郁。 他说:“出去。” 这之后,他开始自己控制着轮椅。 夜色中,晏希驰肩背挺直,动作生硬,隐隐带了那么点儿“过刚易折”的气息,他在黑暗中朝着浴房一点黯淡的光前行,背影说不出的茕茕孑立。 就好像…… 他一直这样孤身一人。 没有下人伺候着,他是怎么上下轮椅的?从未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对晏希驰来说,无疑是耻辱本身,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如今已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一个明知针灸药浴大概率毫无用处,却依旧在靠着它们苟延残喘的废人。 江莳年在原地喊道:“年年在院外等您。” 不是说好让她伺候来着?怎么突然又不让伺候了?这个问题一深想,江莳年突然就有点心塞。 这个书中世界,并非是个随随便便就能飞檐走壁的武侠世界,也非动不动就能腾云驾雾的修真世界。那么一个双腿……好吧,她至今尚不清楚晏希驰的双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若是双腿不能动弹,或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那他平日是如何上下轮椅的? 爬着? 跪着? 膝盖支撑着? 想到这些可能,江莳年代入自我,如果残废的是她,那她大概率也不愿给任何人看见。 太狼狈了。 光是心理那关就很难过吧?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伺候 等待晏希驰期间,闲来无事有点无聊,江莳年在西院附近逛了逛,瞥见一处楼台,便上去吹了吹夜风。 定王府地处城东一带,并非闹市区,多为朝中权贵的御赐官邸,整体环境清幽雅静。 成片的园林,青砖黛瓦,万家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看得江莳年堪堪出神,总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分明也才几天时间,她却仿佛已经和上辈子的世界彻底断裂。 不过江莳年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人嘛,在哪里活着都是活着,开开心心最重要。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江莳年原路返回,却在转身时无意一瞥,瞥见一道身影在王府外的青石大道上徘徊。 可能是基于原身留下来的记忆,看到那身影时,她一眼认出那是傅玄昭。 他搁这儿夜游吗? 想到他和原身之间的关系,江莳年一时间不知作何心情,就赶紧下了楼台。 . 晏希驰药浴完毕后,再回桦庭,已近巳时。 许是为了方便轮椅出入,他的寝殿中除了床榻,一道山水屏风,博古架,一张墨色案几,再无其他事物。 此时此刻,晏希驰身上只着雪色中衣,墨发还未全干,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以及殿中一盏麒麟灯,能隐隐看到他胸膛流畅有致的肌肉线条。 不愧是纸片人,五官没得挑,都说灯火下看人,人更美三分,而且晏希驰还是那种介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气质。 太勾人了。 虽然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两眼还能犯法不成? 于是江莳年的目光肆无忌惮,先是看脸,之后掠过他的凸起的喉结,到胸膛,腰身,一路往下……晏希驰虽然坐着,但看得出来他身材很好,肩宽腰窄,至于腿……肉眼估摸着,他要是能站起来的话,至少得八尺以上。 “江姑娘在看什么?” “在看王爷,王爷真好看。” “……” 知道这会儿的流程该是给人腿部敷药,但江莳年不是从没做过这种事嘛,不知道药在哪儿,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弄。 之前说过,这种事连阿凛和玖卿都不能近身,所以没人知道晏希驰平日是怎样给自己敷衍药的。 觉出她的茫然,他道:“案几下的屉匣中,第二格,墨色盒子。” 便是前两日宫里的医官送来的。 医官说药膏需要外涂,之后按摩,至少得按摩小半个时辰,让药物彻底浸入肌理。 内心深处,晏希驰其实没指望过这些东西能起作用,他自己从前也未曾试过。 倒不是他不爱惜身体,而是心下明了,自己腿部中的是西疆异毒,当时覃军走投无路,穷途末路之际,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朝他投来毒匕。那时他身上已负重伤,险险闪避,数只毒匕未曾击中身上要害,却擦过他膝下双腿。 其上毒性剧烈,要么丢腿,要么丢命,当时得多亏手下的亲兵和副将及时封住他腿部穴道,毒性才没有蔓延全身。 而他已经躺过半年之久,这期间,医师必定已经尝试过各种解毒之法,如果有用,他也不至于醒来后得靠轮椅代步,天家连“冲喜”这种荒谬的法子都给用上了,想来也是药石无医。 明知如此,却还坚持着每日针灸药浴,无非是想让老太妃安心。 私底下,晏希驰已派人走访西疆和覃国边境,不过至今没什么消息。 而他今夜之所以准许江莳年近身伺候,一是想要祖母宽心,二来……他想知道这个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口口声声说对他“一见倾心”的女子,在见识到他的丑陋之后,是否还能装得下去。 见他出神,江莳年开口轻唤:“王爷,接下来年年要怎么做?” 说着,她已经打开墨盒,在轮椅前半蹲了下来。 盒子里的药膏呈粘稠的乳状,看上去有那么一丢丢恶心,江莳年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浓郁的药味儿。 “撩开裤腿。” 许是错觉,这四个字,晏希驰说得似有几分艰涩。 江莳年拿下案几上的麒麟灯放在自己脚边,然后依言去撩晏希驰的裤腿。 怎么说呢,就挺卑微的…… 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一回事,但心甘情愿在一个男人面前低头却是另一回事。 至少目前为止,江莳年虽然觉得晏希驰长得好看,气质也绝,偶尔看他那张脸都能看迷糊的程度。但内心深处,她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现实世界里,就算曾经照顾瘫痪在床的外公,也无非就是给外公洗洗脸,擦擦手,喂点吃食什么的,再就是推着外公出门晒太阳。 更考验耐心的,譬如扶着外公如厕,洗脚洗澡之类,自然就轮不上她了。 而像眼下这般蹲在地上,以卑躬屈膝的姿态去给一个男人脱鞋去袜,还要撩起裤腿替他敷药这种事—— 罢了! 她现在吃人的住人的,今后还得靠他续命,这点小事算什么?就当自己是个护工在伺候病人好了。这么想着,江莳年心理平衡了些,便也放下那点小小的自尊和别扭,以平常心对待。 然而当她撩裤腿撩到一半,还是猝不及防的,被眼中所见吓了一跳。 晏希驰的双腿,底子肌肤苍白,然而其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斑点和脉络扭曲的纹路,那些纹路还是猩黑色的,在灯火的映照下,视觉上极为狰狞。 条件反射的,江莳年“啊”了一声,一屁股朝后面跌去。 人的表情,眼神,甚至是情感,都是可以伪装的,否则电视剧的演员也不会被观众评价演技好坏不是? 但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往往很难骗人。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个反应,多半坏事了。 几乎下一秒,江莳年便听到头顶传来晏希驰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森凛,寒凉,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滚出去。” 轻飘飘的语气,伴随着他周身散发的阴郁气息,排山倒海般压向江莳年。 那一刻,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滚出去”这三个字,从未有人对江莳年说过,别说一个纸片人或是陌生男人了,哪怕是亲生父母在气头上对你说滚,那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但她又怎么能真滚呢?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为何反应这么大,但也大概猜到一个身体残缺的男人,内心多少比常人敏感。她被吓了一跳不过是条件反射,但落在对方眼中,指不定就被曲解成了其他意思? 否则他怎么会突然生气呢? 于是江莳年依言滚出寝殿之后,很快又折了回去。不仅如此,她还在外面给自己找了个小板凳。 基于一种直觉,江莳年觉得她要真滚了,今后的攻略之路可能会走得格外艰难,搞不好就直接走不通了,所以她又回去了。 就这么短短不足半分钟的时间,江莳年去而复返,却不知晏希驰经历着怎样的心路历程。 窗外月明风清,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在他肩头。 江莳年见他静静坐在轮椅上,微微低垂着头,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不声不响的,指节扣着轮椅,很用力,却是个些许无措的姿势。 就好像一个故意发脾气的小孩,以为人会哄他,结果人直接走了,就剩他一个人在那里。 分明看不清表情,但那一刻江莳年就是觉得,晏希驰面色惨白如纸,仿佛暗夜中即将枯萎的花朵,在固执着不肯凋零。 察觉到她回来了,他抬眸。 四目相撞时,那双空寂的眸子里似有暗火浇烧。 “不是滚了,又回来做什么。” 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江莳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新蹲下去,摆好小凳子,坐下来,然后在晏希驰隐隐抗拒和抵触的情况下,重新替他挽起裤腿。 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她没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丝毫破绽。 … 麒麟灯台上的烛火幽幽燃烧,有细小的飞蛾在不知疲倦地撞上灯罩。 居高临下,看着江莳年的手撩起自己的亵裤,一直到膝盖位置才停下,晏希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的指节纤长白皙,素洁如玉,此时此刻,正轻轻抚上他腿间狰狞的纹路。 一点点,一寸寸…… 分明感受不到那是怎样的触觉和温度,晏希驰的身体却在逐渐变得紧绷而僵硬。 “本王问你,回来做什么。” “当然是伺候王爷敷药。”江莳年低着脑袋没敢看他,小心翼翼拿起旁边的墨盒,寻思着要不要为自己先前的反应道个歉,或是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毕竟她现在把不准晏希驰的情绪究竟是怎么个状态,觉得还是少说话为妙。 然而她的指尖还未探到药膏,晏希驰忽然朝她躬身,直接一下将墨盒打翻在地。 “啪”地一声—— 静默的夜晚,江莳年被这动静吓得浑身一抖。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晏希驰钳住下巴:“不是很恶心,在这儿装什么?” 猝不及防的,江莳年被他的力道带得向前匍匐,几乎是以跪伏的姿势,上半身磕在他膝盖上,却要被迫仰头与他对视。 第一次,江莳年在晏希驰眼中感受到了鲜活的情绪,是恼羞和愤怒,如有实质。 然而此时此刻,江莳年心上陡然升起的怒火,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8章 反抗 原因无他,江莳年讨厌这样屈辱的姿势。 被掐着下颌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别人掌中之物,可以随意的磋捏揉扁。 而她又哪有什么恶心?又装什么了?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年年听不懂。”江莳年按捺着情绪,拧着眉头别开脸,却在下一秒又被晏希驰掐着下颌强硬地掰回去。 “江姑娘的恶心就差写在脸上了,这就是你所谓的想要伺候本王?” 晏希驰没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包括她此刻拧眉的样子。 江莳年为何拧眉?无非是受不了晏希驰眼下的态度和举动,她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他凭什么要用这样的姿势磋磨她? 两人一个被迫仰头,一个躬身前倾,鼻尖几乎都快要抵在一起。 如此暧昧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间吐息温热,然而气氛却是剑拔弩张,暗流汹涌。 对视上那双被恼怒浇得几分混沌的凤眸,江莳年诚惶诚恐:“年年没有觉得什么恶心,刚刚只是被吓了一跳,王爷却让年年滚,年年就滚出去……搬了小板凳回来,只是这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就像江莳年曾经意识到的一样,晏希驰从来不听别人解释,他只信自己认定的“事实”。 他道:“本王不瞎。” 江莳年心下冷笑一声,尽量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反问道:“那王爷觉得,年年到底要怎样才会令您满意?” 此言一出,晏希驰半晌无话。 他是个惯于自省的人,平时也会有意识的去追溯自己一些情绪、行为的源头,但当江莳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晏希驰心里没有答案。 就像上次江莳年问他,王爷为何总是把事情往最坏最糟糕的方面想,为何如此敏感多疑? 晏希驰不知道自己这些毛病吗?他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展现出这些毛病却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 好比江莳年在听到“滚出去”三个字的时候,明知道滚出去可能会坏事,并且最终她也折回来了。但在当时那短短一两秒,无论是出于自尊心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她确实“滚了”,这也是一种本能。 人都是情绪动物,在面临一些状况时,下意识说出一些话,作出一些反应,都是本能。 彼此的本能冲撞到对方的底线或“三观”,便是人与人相处产生矛盾的源头。 对于江莳年的问题,晏希驰也并非当真答不上来,不过是追根溯源之后,对其中的原因难以启齿且自我抗拒罢了。 于是他习惯性沉默。 且由于两人之间的距离和氛围,以及掌心和指节之下,少女肌肤带来的柔软触感,晏希的注意力更多都在江莳年身上。 他能明显察觉到,他的王妃有情绪了,不仅如此,她还在努力克制。 事实却是她的小脸憋得通红,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大,而那里的柔软和丰腴,正正蹭着他的膝盖。 很异样的滋味,晏希驰被蹭得黑眸深杳,注视着她眯了眯眼,不说话。 “又是这样。”江莳年言语中不自觉带了情绪:“年年每次问王爷什么,王爷从来不答,就让年年自己猜是吗?” “王爷是不瞎,年年却该装瞎,就算看到王爷腿上的纹路被吓了一跳,也不能表现出来,不可以有任何情绪和本能反应是吗?” “王爷扪心自问,究竟是年年表现出恶心,还是王爷你自己觉得自己恶心,才会说出这样妄自菲薄的话,还要把怒气撒在年年身上。” … 一句“自己觉得自己恶心”,一语中的,直戳晏希驰内心深处最隐晦的痛楚。 仿佛陡然间被人揭开疤痕,露出内里趋近腐烂的肉。又仿佛被人直直看穿心思,触到他长久以来伪装在平静之下的自我厌弃。 晏希驰的面色几乎瞬间沉了下去。 而他曾经在心里总结的也很到位,江莳年确实是个容易炸毛的人。 上辈子她就不是个好脾气,乖的时候很乖,软的时候很软,一旦火气上来了,却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她能忍耐着晏希驰,完全是出于惜命。 眼下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除了被心里的憋屈和愤怒烧得失了理智,更多的还有一份试探。 想知道一个人的底线在哪,就得试探着去踩对方可能存在的底线。 江莳年不想永远都在晏希驰面前如此卑微,换句话说,她骨子里就没有这个世界所谓的尊卑概念,她愿意为了续命讨好晏希驰,却不大受得了过程中本该承受和忍耐的委屈。 因此晏希驰出言讥讽,打翻墨盒,掐她下巴……这些行为在古代亦或书中世界可能都算正常,但在江莳年本身的观念里,每一样都是极不尊重人的行为,也算成功激起了她仅有的那点儿反骨。 如果说晏希驰今夜的言行是在试探江莳年对他真正的态度,那么江莳年这会儿也刚好在试探他。 一个渴望爱却不信爱,一个因系统任务被迫去“爱”,却凡事本能地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不够真诚。 故而一旦交锋,自是“硝烟弥漫”。 此时此刻,江莳年心跳很快。 她在等待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譬如晏希驰会不会一怒之下甩她一巴掌,或是干脆直接拧断她的脖子。 晏希驰既有曾经带兵打仗,想也知道一身本领,就凭他手上的力气,掐死她很容易,一巴掌说不定都能将她扇出老远。 江莳年心里怕,但怕的同时,也存了赌的成分。 赌自己此番惹怒晏希驰,他会不会遵守那个“不会伤害她”的承诺。 … 静默,晏希驰的胸膛也在起伏。“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本王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 他嗓音寒凉,黑瞳阴鸷,苍白俊美的面容之上浮现森然戾气,看起来活像个午夜艳烈的鬼。 这种氛围之下,或许是太害怕了,江莳年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栗,却也固执地学着晏希驰沉默时一样,不答。 紧绷的神经,激烈的心跳。 夜风却在此刻吹过,不知什么地方,隐隐飘来刺玫花的芬芳。 两人无声对峙。 少女呈匍匐的姿势半跪在他身前,因为恐惧,连睫毛都在跟着颤抖,却是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直直看着他。 半晌,晏希驰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讥诮地勾唇:“这就是你所谓的恋慕本王?”他一边说着,指节一边摩挲着她的下颌,力道很重。 “这就是江姑娘为人妻的态度?” 彼时的江莳年并未听出来他话里蕴含的另一层意味。 她只觉两腮剧痛,当即咬牙道:“王爷,你掐痛我了!松手!” “不松。”晏希驰嗓音暗哑。 江莳年心道他果真不守承诺,爱掐人下颌是个什么毛病?他是不知道自己手多重吗? 在心里问候了晏希驰祖宗十八代,直到憋出生理性眼泪,江莳年终于再也憋不住了。她仿佛被欺压到极致的幼兽,又仿佛急红了眼的兔子,忽然狠狠低头,一口咬在晏希驰的虎口上。 她是个正常人,有情绪,有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不就被他腿的模样吓了一跳,他至于这样对她吗?! 那她要怎么办啊,说“啊对对对,你说的对,我就是恶心你怎么了”,这样难道他就会放过她吗? 江莳年从小到大就从没遇上过这么难伺候的疯批,他不会管你心里想什么,他只管他心里想什么。 解释没用,反正你只要半点没如他意,他不仅要言语攻击你,还带上手。 既然喊痛没用,那就只能反抗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狗男人以为他是天王老子? 江莳年又气又委屈,因此咬得格外用力,她现在已经不是在苟命了,而是在死神面前跳舞。 . 静寂的夜,少女的唇很软,眼泪是滚烫的。 混杂着手上的痛觉,汇聚成一股异样到无以言说的酥麻滋味,流窜过手臂,直抵晏希驰心口。 理智告诉他,推开她,掐死她。 然而手上迟迟没有动作,就仿佛身体突然不听脑子的使唤了,察觉到这点之后,晏希驰怔然。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忤逆他,质问他,更没有人敢不知死活地拿言语激他,戳他痛处,还敢咬他? 就算有,下场也无一不是惨烈。就像九岁那年,听到有小太监们在背后议论,说他爹厌娘弃,他便亲手割了那人的舌头拿去喂狗。 晏希驰是天潢贵胄的王府世子,这个书中的世界观赋予了他高高在上权力和资本,骨子里生来带着上位者的姿态,谁敢对他不敬? 答案是,炸毛时的江莳年敢。 然而晏希驰此番却没拿她怎样。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此时此刻,晏希驰恼怒的同时,还被她的反抗给诡异地“新鲜”到了。 人的骨子里都是有贱性的,一个人如果从小到大都被顺从,然后突然某天有个人怂唧唧又恶狠狠地跟他炸毛,他反而可能会被愉悦到。 很显然晏希驰就是这一挂。 眼下,他认为自己应该生气才算“正常”,可他非但气消了,不恼,甚至还觉出了一丝别样的兴味。 江莳年太鲜活了。 一个如此蓬勃的生命,在自己掌下屈辱反抗的模样,实在有趣。 退一万步,就算她口中的恋慕和刻意亲近,都是心怀不轨装出来的,那么撕下她的伪装,亲眼看着她就算忍着恶心也得卑躬屈膝伺候着他,更有趣了。 这个女人是皇叔送来的,新婚之夜他因为某些原因险些送她上路,但既然没送成,冷静之后,晏希驰自然也会顾及着“天家赐婚”这层关系,留江莳年活口。 至于这个女人的目的,晏希驰根本无所畏惧,发散的思维中,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 自己也没欺负她,更是遵守承诺不曾伤害她,怎么就哭了……哭便算了,还这样凶。 隐隐的,晏希驰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她。 这才是真实的江莳年。 作者有话说: 祝看文的小天使中秋快乐吖\( ̄︶ ̄)/ 第19章 欲望 直到嘴里弥散出血腥味,江莳年才一瞬清醒,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而她后知后觉感到意外的是,期间晏希驰居然没有阻止她,也没暴力她,就那么给她咬,安安静静的。 江莳年自己反而心虚了。 容易情绪上头的人,一旦得到发泄,心头火自然去得也快。江莳年茫然松口,抹了下眼睛,人傻了…… 给咬出血了。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她不是伺候狗男人敷药来着。 小心翼翼仰起脑袋,江莳年发现晏希驰正在看她。他眼中情绪很深,幽暗晦涩,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暗井,眼神还有点潮。 江莳年不由想起一些小说中的形容词,什么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反正她是读不懂的,但她能感觉到,晏希驰好像没有生气了?好奇怪啊。 仿佛做错事的小孩,江莳年手足无措,无措的同时还有点尴尬,“啊这……下口有点重,王爷这屋里有没有什么……止血止痛药之类?”试图单方面挽救一下局面。 此刻,晏希驰指节微动,视线落在自己右手的虎口处,鲜血正汩汩渗出。 他淡声道:“屋里没有,去找玖卿。” 天啊,狗男人这是情绪恢复正常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回了温温柔柔,好奇怪!疯批都是这么奇奇怪怪的吗? 仿佛胆战心惊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结果天空突然放晴,江莳年很迷,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一边火速去找玖卿要了纱棉、巾怕、还有专涂皮外伤的药膏。 之后火速返回。 第一次反抗,还“行凶”了,居然没被惨烈地打击报复,江莳年都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幸运?管它呢,反正她现在是气消了,心里也舒坦了,觉得也不是不能继续“伺候”下去。 但给人包扎伤口这种事,江莳年显然也是手生得很,就只凭着本能,先用巾帕给他虎口处渗出来的血擦干净。 晏希驰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骨骼明晰。 一想到这堪比手模的“凶手”先才还在掐她,却被她给咬出血……江莳年就十分忐忑,忐忑的同时又忍不住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殊不知自己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表情已经分毫不差被晏希驰捕捉进眼底。 擦干净伤口,涂了点药膏,用干净的纱棉从虎口处绕了两圈,江莳年最后在人手背上绑了个蝴蝶结。 全程晏希驰都很配合,很乖。 他不发疯的时候,安静矜冷,跟一尊不染烟火气的谪仙似的,要一直这样多好。 江莳年的心虚劲儿还没过完,就小心翼翼外加带着点儿讨好的语气:“王爷,那盒子被您打翻了,腿还敷药吗,还有备用药膏吗,还是我捡起来看看还能不能用?” 晏希驰黑眸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江莳年没察觉到他眼中别样的情绪,以为他又‘沉默是金’呢,习惯就好吧,江莳年自己做主去给地上的墨盒捡起来。 药膏漏了些,黏在地板上,想着待会让下人过来再收拾,江莳年就用巾怕给盒子边缘擦干净,重新坐回原来的小板凳上,然后望着那双笔挺的腿,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是涂上去就完事了吗?江莳年不懂就问。 晏希驰说:“要按摩,半个时辰。” 江莳年:“……”那还挺考验耐心的。 但打工人就要有打工人的自觉,江莳年说干就干,从他小腿中间开始,先给药膏涂抹到上至膝盖,下至脚踝,涂抹均匀了就开始轻轻按摩。 晏希驰的腿笔直,肌肉紧致,但可能是中毒的原因,按着没什么弹性。 江莳年能猜到他这双狗腿多半是中毒来着,也是因为上辈子电视剧看得不少,就他腿上那些斑点和纹路的颜色,就很像传说中的中毒。 于是她问:“王爷的腿是中毒的吧?” 晏希驰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他双腿染毒不是秘密,京中早就传开了。 “没有解药吗?”江莳年嘴上说着话,手上动作专注认真。 “没有。” 不应该啊?江莳年看她穿的这本小说的时候,虽然没看到结局,许多剧情过眼就忘了。但她隐隐记得,晏希驰这个反派在书中后期,腿是好了的,还跟男主干架来着,甚至还有类似于他一脚踹飞了谁谁谁的剧情。 他腿是怎么好的,书里没写,但既然好了,肯定自有原因。作者描写出来的只是一面,书中世界大概会自动补全其他的隐藏剧情,否则怎么运转呢不是? 故而出于讨好,拥有“上帝视角”的江莳年宽慰道:“王爷别担心,腿会好起来的,终有一天您能重新站起来。话说王爷生得这样俊美,年年也很想看看王爷站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高大威武,玉树临风,比咱们京中所有男子都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人类对彩虹屁是很难抗拒的,江莳年自知先前“犯了点错”,这会儿上赶着想刷点好感度,希望晏希驰不要记她的仇。 然而下一秒,头顶传来一道不温不火道的声音。 “意思本王现在坐着轮椅,无法站立,就不高大威武,不玉树临风,不帅?” “……” 疯批太难哄了,江莳年选择闭嘴。四下静谧,窗外的冷月在天幕缓缓移动,偶有乌云遮月,交汇又错开。 由于按摩按得认真,没一会儿,江莳年身上就起了薄薄的汗。本就是夏天,殿内冰鉴凉意散尽,没有及时更换,已经不凉快了。 起初她还能勉强忍着,只是把袖子挽到手肘处,但没一会儿江莳年就不行了,开始脱衣服。 她先是脱掉外衫,再是撤去腰带,最后褪了身上的交领襦裙。 晏希驰:? 少女露出来的皓腕和颈项,被月光照得莹白,有种诡异且说不出的脆弱美感。 其实以往,晏希驰不是没与女子接触过。 就拿顾之媛来说,顾之媛的美貌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人人都道王府住了一位天仙一样的表小姐。 曾经年少、性意识觉醒的年纪,晏希驰由于救不小心落水的顾之媛,那是给人腰也揽过,手也碰过。平日在府上,两人偶尔也会不小心有肢体接触,譬如顾之媛给他递什么东西,他接过时刚好碰到人指尖之类。 但晏希驰从未起过生理反应。 他膝下双腿分明没有知觉,却只是看着他的王妃的手在其上“抚摸”,轻揉慢按,他便周身紧绷,连呼吸都几近滞涩。 再有就是上次江莳年腿麻,扑他身上时,他也察觉到自己身体起了变化。 故而眼下这会儿,江莳年按摩着按摩着,突然开始脱衣服—— 晏希驰脑海又是极为短暂的空白了一瞬,“江姑娘做什么?” “年年热,王爷别介意,我就只脱两件。” … 是不经意的勾引,还是……在邀请他? 晏希驰疯的时候归疯,平日里端的君子之风也端得像模像样,但他到底是个男人,今年才刚十九。这要放江莳年那个世界,妥妥的男大学生,最是受不住诱惑的年纪。 然而江莳年已经在心里给他某个方面“定了位”,所以别说察觉出晏希驰此刻的微妙变化了,她连想都没往那方面想。 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一身亵衣,要不是为了体面,她甚至想把裤腿也给挽起来。 亵衣宽松,不带收腰,却反而惹人遐想。少女半蹲在地矮着身子,胸口的位置在光影下若隐若现。 不知不觉间,晏希驰红了耳根。 他忽然哑声道:“很晚了,今夜先到这里。” 江莳年登时舒了口气,有种终于可以“下班了”的感觉,但她面上不显,反而恋恋不舍道:“这样就可以了吗王爷?还没到半个时辰吧王爷?” 晏希驰别开目光,眉宇轻蹙。 好吧,江莳年起身,“那年年明晚再来?” 长夜幽静,呼吸浅浅,院中的木槿花热烈盛放,风过时,暗香入室,芬芳袭人。 晏希驰盯着燃烧烛光,垂眸,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第20章 春梦 定王府除了寿安堂的老太妃,就没有其他长辈了,而且老太妃的院子离桦庭还挺远的。 江莳年这个穿书女本就不是什么在意别人眼光的人,自然无法像真正的书中女子一样,以保守、矜持、体面为美德,时时谨记并体现在日常生活当中。 因此从晏希驰的寝殿出来时,她压根儿懒得再穿回之前脱掉的两件外衫和襦裙,就一身亵衣直接“裸奔”回了云霜阁。 候在殿外的玖卿眉头一跳,赶紧移开视线,阿凛则直接低下了头。 鱼宝因为不能进晏希驰的后院,就一直候在前庭等待,见自家姑娘只着雪色中衣便出来了,小姑娘一下羞红了脸。至于其他值夜的丫鬟、小厮、嬷嬷们,则各有各的惊诧,各有各的脑补。 回去云霜阁后,连沛雯都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江莳年,江莳年隐隐回过味儿来,却没解释。 话说有种效应,就是在同一个圈子里,如果身边所有人都觉得其中两个人在谈恋爱,那么就算这两个人压根儿没那回事,但‘流言蜚语’传得多了,最终也会很容易扯上关系。 这对她的攻略任务有益无害,她当然犯不着刻意去解释,不过江莳年总感觉哪里逻辑没对? 她暂时没想起来,就搁着不想。 紧绷了整晚的神经总算放松,江莳年一边感叹自己苟命不易,一边美美泡了个花瓣澡,然后换上她的“吊打”跟“短裤”,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 江莳年有着现实世界里许多年轻人的通病,春困,夏倦,秋乏,冬眠…… 拜穿书所赐,她现在既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老太妃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不睡懒觉干嘛呢?睡眠可是人类恢复元气的最好法子。 在床上哼哼唧唧伸了个懒腰,纱帐很快被人撩开:“姑娘醒啦。”鱼宝吩咐外间的二等丫鬟,“去打些水来,伺候王妃洗漱。” 言罢后小姑娘开始替江莳年更衣,期间还有婢女进来给她打扇——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物日常,江莳年还挺喜欢的。 “对了姑娘,今日老太妃那边的丫鬟特意为您送来这个。” 鱼宝说着在榻边拿起一只小瓷瓶,“说是去疤痕的,姑娘额头上的伤好了,正好可以敷敷,免得日后落疤。” 怎么说呢,其实人身上的伤口愈合之后,是否会留下疤痕,一般跟个人体质有关,但女孩子嘛,哪有不爱美的? 所以这名叫“复凝霜”的药膏,可以说是来得非常贴心了,江莳年心头一暖,多少还是有点感动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上心。 这时沛雯进来道:“刚刚老太妃派人传话,请王妃午后去寿安堂坐坐。” 江莳年挑了下眉,问鱼宝:“这药膏是几时送来的?” “辰时左右就送来了。” 意思早上程氏的人来过一趟,这会快中午了,又特地过来一趟传话,想必是有什么事情? . 午后未时,程氏在寿安堂的佛室里诵经,袅袅香云缭绕其间,顾之媛伺候在老人家身侧。 见江莳年来了,程氏在旁边的木椅上落座,朝她招手:“好孩子,过来坐。” “年年给祖母问安。” 难得来一趟,江莳年没忘记尽孙媳孝心,让沛雯将带来的东西呈上。 “祖母,夏日炎热,这是年年午时用牛乳和雀舌煮的甜茶,现在已经放凉了,您试试看喜不喜欢?” 江莳年这人向来投桃报李,别人对她好,她便礼尚往来。其实程氏光就免了她晨昏定省这件事,江莳年心里就感恩得不行,因此来寿安堂之前,她特意煮了奶茶。 作为现代人,江莳年没什么特长,但她自己嘴挑,平日爱折腾些美食,就吃的喝的大都会一些。 望着一盅奶白的“糖茶”,程氏伸手要接,江莳年却笑眯眯道:“祖母,年年喂您喝吧。” 奶茶甜而不腻,入口清凉解暑,老太妃很喜欢。 “对了祖母,今日您让人送来的复凝霜,年年已经用过了,以后也会每日按时敷的,谢谢祖母挂心年年。” 这一次江莳年没有油嘴滑舌,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程氏这人能处。 程氏却面露疑惑:“什么复凝霜?” 江莳年愣了一下,把鱼宝说辰时有丫鬟特地给她送药膏的事情说了,程氏听罢后先是茫然,随后笑容越来越深。 她哪有派人送什么去疤痕的药膏?想来多半是子琛那孩子……打着她这个祖母的名号。 “看来你和子琛处得不错,祖母真替你们高兴。” 江莳年平日里大大咧咧,脑子却是好使的,这会儿也大致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心道晏希驰这人……啧,有点意思。 而一旁的顾之媛,显然也听到了江莳年跟程氏之间的对话,她垂下眸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至于昨晚江莳年从晏希驰寝殿出来一事,程氏也在下人口中听到了风声,自是打心眼里高兴。 对于所谓的“王妃衣衫不整”,程氏原是想说教两句的,但考虑到说出来可能会羞煞到孙媳妇儿,她便忍了没提,也没问两人昨夜是否圆房。 而是说了另一件事:“年年啊,明日七月初三,你是跟子琛去参加祭典,还是陪祖母去庙里烧香?” … 江莳年这才想起,原身记忆里,寅朝的七月初三是个特殊日子,意义上跟现实世界的“国庆”差不多,这一天皇家要举行祭典仪式,百姓则有烧香祈福的习俗。 程氏多少迷信,想借此机会带江莳年去庙里给晏希驰祈福。不过天家此番要晏希驰参加祭典,程氏不知他是如何安排的,这才把江莳年叫过来询问。 江莳年诚实道:“这事儿夫君没跟年年提呢,年年听祖母安排?” “你这孩子。”程氏笑着摇摇头:“祖母老了,以后王府的事,年年还要学着多上心啊。” 昨日宫里的高公公亲自来过王府一趟,江莳年却似对祭典一事全然不知,程氏有些意外,“那今日便抽空去和子琛商量吧,商量好了给祖母带个话来。” 江莳年依言听从,告别之后径直去了桦庭。 阿凛却道:“王爷去了刑部,估计得晚上才回。” 既然晚间还得走一趟,江莳年索性懒得再回云霜阁了,下午就直接在晏希驰寝殿的附室里摊着。 闲来无事,她还让鱼宝给她新买的话本子送过来打发时间。古代豪门阔太般的生活,简直不要太爽!就是略无聊,没有手机网络,没有空调西瓜,也不能打游戏。 还好有话本解闷,江莳年跟条咸鱼似的趴在一张墨玉榻上,墨榻通体乌黑,质感冰冰凉凉,上面铺着冰丝软帛,躺上去正好解暑。 要是有个抱枕就更好了! 念头一起,江莳年一下来了兴致,当即让鱼宝安排丫鬟找来缝制抱枕需要用到的材料,准备自己动手。 基于原身会女红,她也算无师自通。 内里用料是蓬松的木绵,江莳年花了将近两个时辰,缝了两个圆滚滚的抱枕,图案分别是“害羞”跟“发呆”表情包,可可爱爱。 一个她要自己抱,另一个则准备送给晏希驰。 一来当然是为了‘攻略任务’,二来,算是谢谢那复凝霜吧。看不出来,晏希驰这人还挺别扭……送就送呗,还不好意思呢吗? 江莳年隐隐觉得,或许这个反派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坏?当然了,这个结论水分很大,毕竟这真的只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人的一生,大到人生,小到生活,不正是由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吗? 罢了,关于晏希驰是个怎样的人,来日方长,慢慢‘考察’吧。 抱枕完成之后,时近黄昏,江莳年捧着话本子心满意足地啃,啃着啃着来了瞌睡,便趴在榻上睡着了。 然后…… 可能是由于话本里的内容比较色.情,江莳年居然在小睡期间做了个可耻的梦,还有点给梦魇着了。 梦境地点就在这间附室,天已经黑了,她趴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却突然间被人揽着腰肢翻了个身,呈仰躺的姿势。 梦里人肩宽腿长,身材高挑,看不清脸。 但江莳年直觉那人就是晏希驰。 她睁不开眼睛,却能感受到他躬身匍匐在她身上,一点点亲吻她的颈窝,情动时,鼻间甚至发出难以自抑的轻吟。 被男人身上的冷香包裹,江莳年很快便周身酥麻,腰肢软得仿佛被人吸走了阳气,嘴里无意识呻.吟道:“别……晏希驰……” 少女双眼紧闭,眉头轻蹙,怀里抱着软枕,双腿却在榻上轻轻摩挲着,露出裙摆之下莹白的脚踝。 这样一幕,令门口的晏希驰几乎整个人凝滞在轮椅上。 此时暮色西沉,晚霞的光透过窗棂照进室内,丝丝缕缕,光影浮动。 晏希驰今日在刑部见了一个人,眼下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后还跟着玖卿。 进院时听阿凛说江莳年在他这里,晏希驰猜想他的王妃许是已经在等着今夜伺候他了,却不想会在经过附室时撞见这样的声音和画面。 … 他的后院无下人,阿凛值守院外,鱼宝不被允许进来,自然没人知道江莳年在房间里干什么。 “出去。” 晏希驰冷冷开口的同时,玖卿几乎“落荒而逃”。 脑海中闪过刚刚那一幕,玖卿心脏跳得激烈,冷静下来后他恨不能戳瞎自己的双眼,心道从此以后,王爷的寝殿跟附室他还是不要擅进的好。 很显然,江莳年这个王妃的存在,无论对于晏希驰本人来说,还是他的下属随侍,都还不习惯的。 她的到来本就突然,且她还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 此时此刻,少女嘴里发出的轻吟,极其细微,却像小猫儿一样抓心挠肝。 那双敞露在外明晃晃的脚腕,无论视觉还是听觉……都令晏希驰周身血液迅速灼烧。 他几乎下意识的,驱使着轮椅靠近墨榻。 室内没有点灯,却能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她此刻的模样。 他的王妃抱着一只他不曾见过的软枕,是睡着的,榻边落着一册未合的书,她在做梦…… 意识到这点之后,晏希驰眸色很深。 她梦见了什么,以至于梦中唤着他的名字,嘴里发生这样旖旎的声音…… 想到了某种可能,一股异样的滋味迅速流窜过晏希驰全身。 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眸色幽暗深杳,从纤长的睫羽到翘挺的鼻梁,再到花瓣一样粉嫩的唇,一寸寸,一缕缕。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伸手拾起榻边的书,眯眼扫过。 “晏希驰你……嗯……”很显然,江莳年还在梦里挣扎。 轮椅上的男人黑瞳一滞,喉结上下滚动,指节无声收拢,力道几乎要将书页碾碎。 作者有话说: 多年后穿书局采访女鹅:你是怎么把反派撩到手的? 女鹅:……□□?(bushi) 晏希驰压抑型闷骚,大家懂的(点烟) 第21章 他说脏 终于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窗外有风起。 榻边多出来的一尊黑影,给江莳年吓得一个激灵。 看清是晏希驰后,她脱口道:“王爷你干什么?!” 不仅如此,她还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主要是梦里的感觉太真实了,且梦境地点就在眼下这个房间,江莳年大口大口喘着气。 与晏希驰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做了春梦啊草? 背着暮色的薄光。 晏希驰“嗯”了一声,嗓音里带着某种纯粹的困惑,“这话该是本王问你才对,王妃?” 江莳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搁这儿坐了多久,这不声不响的跟个幽灵似的,老吓人了。 当然了,江莳年也不知道自己先前说过梦话。 神思恍然间,她一边努力忘记梦中余韵,一边强行回神:“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年年没干什么,就,刚才做噩梦了……没事。” “噩梦?” “对。” 江莳年没觉察出任何异样,且她心虚的时候,会习惯性垂着脑袋摸摸鼻子,然后她眉头一皱:“什么味道?” 好腥啊。 现实世界里,江莳年没有闻过人血的味道,因此形容不出来眼下在晏希驰身上嗅到的气息,只有些厌恶地拧了下眉,上上下下打量他。 晏希驰:“……” 他的王妃,变脸堪比翻书快。 分明先前还在梦里呻.吟他的名字,眼下却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然而当江莳年试图凑近些闻时,晏希驰却扣着轮椅扶手后退一步,他说:“脏。” “什么脏啊?王爷你干嘛去了?你好难闻。” 这种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很奇怪。但经过短短几日的交锋,晏希驰对江莳年的“话风”已经习以为常。 却是嗓音淡淡,答非所问:“你知道自己看的什么书?” “哈?” 愣了一下,江莳年才注意到自己的话本子居然在晏希驰手里。 此时天光微弱,暮色几乎沉透了,他的身影和整张脸都隐在黑暗中,江莳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实质。 为何会有种被灼烫的感觉? 没有得到答复,晏希驰继续问她:“书里讲的什么?” 这是一句很温柔的话。 晏希驰的声音本来就好听,且极具辨识度,江莳年从前感受到的更多是沉静和沁凉,眼下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觉出了一丝诡异的耐心。 可他为何问出这样的话? 反应过来后,江莳年一下坐直了,木屐都没穿就直接赤脚下地,想要夺回话本。 那日在街上路过书肆时,江莳年挑话本都是随手挑的,名字很正经,就比如她下午看的这本《与妖》,谁知道里面的内容还挺色.情?还附带图文来着? 如果不是这个话本,她就肯定不会做“噩梦”,梦里对象居然还是狗男人晏希驰…… 虽然梦境最终并未进行到某个地步,但梦中的旖旎氛围还是给江莳年“纯洁”的心灵带来了极大震撼。 她到现在脸还烫呢! 接受过现代教育,对待‘性’方面江莳年自是比古代人看得开,上辈子她手机里就有不少颜色漫画来着,这本来没什么好羞耻的。 但一想到晏希驰问出这两句话,很可能已经瞄过她话本里的内容……好羞耻,就感觉那可耻的春.梦也跟着暴露了一样,江莳年不能忍。 她二话不说要夺回话本,晏希驰却将左手高举,不给。 好家伙,人坐在轮椅上举手,江莳年净身高好歹也一六.四呢,站起来居然够不到。 不过晏希驰这一抬手,腕间袖口下滑,露出冷冰冰的墨色袖箭…… 那玩意儿有点像护腕,江莳年至今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却知道它很危险。 因为危险,她自然不敢硬抢,毕竟抢个话本不要紧,若是触到什么机关…… “王爷还给我!”她嘴上着急,动作却是小心翼翼,刻意避开了肢体接触。 够不到,她便跳了一下,仿佛小猫扑蝶。 晏希驰却又手腕一转。 江莳年登时扑了个空,还险些跌人身上去。 扶着轮椅站稳之后,江莳年咬牙,好气哦…… 却听晏希驰嗓音微沉,“在本王的寝殿里看春宫,王妃可是……嗯?” !!! “王爷你听我狡……不是你听我解释!”因为羞耻,江莳年少有的语无伦次,脸蛋儿刷地一下红了。 他这是看了?还是看了?肯定趁她刚才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了吧! 事已至此…… 淦,被逮着了又怎样?她就看色.情话本怎么了?又不犯法是不是? 江莳年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而脸皮厚如她,这会儿也不知怎么回事,感觉浑身上下蚂蚁在爬一样。 见她抓着轮椅扶手,羞赧得低下了头,有那么点儿手足无措的意思。 晏希驰垂眸,淡色薄唇勾起浅浅弧度。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暗牢里折磨了一下午人,此时此刻,却因江莳年的片刻闹腾,他心上郁结无端散了一些。 但江莳年的羞赧无措仅仅维持了短短几秒,然后她转身在榻上捞起一只抱枕:“王爷,这抱枕可爱吗?” 借着窗外微弱天光,晏希驰看到一只鹅色的圆形抱枕,上面绣着简单的图案,依稀能辨出是一张人脸,模样很诡异,却意外鲜活。 当然鲜活了,不然能做表情包? 不等晏希驰答复,江莳年继续道:“这是年年下午闲来无聊的时候亲手缝制的,本来打算送给王爷,但王爷不把话本还给我,这抱枕你就别想拥有!” “……” 是在跟他谈条件? 他看上去稀罕那样一只抱枕? 可她这半是讨好半是威胁人的模样……晏希驰竟无端觉出了一丝娇嗔,这让他隐隐感到愉悦。 但他面上不显,神色依旧漠然矜冷,落在江莳年眼中便是无动于衷。 江莳年立马放软态度,“好王爷,看在年年特地为您缝制抱枕的份儿上,您就把话本还给我吧,好不好?” … 很久以后晏希驰才懂,世人为何道“温柔乡即英雄冢”,而所谓美人计,分明自古以来几乎被用烂了的法子,却为设局者屡试不爽,受局者防不胜防。 “为何要给本王缝制抱枕?” 想说谢谢你派人送来的复凝霜,但考虑到晏希驰本就打的是老太妃的名号,算了,她还是不要轻易拆穿,免得狗男人万一恼羞成怒,她就得不偿失了。 “想讨王爷开心嘛。” 江莳年笑眯眯道:“这东西抱着很舒服的,睡觉的时候可以抱,闲来无事可以抱,既能垫脑袋也能垫屁股,还这么可爱,等天气稍凉的时候,抱着还会很暖和呢。” 说着,江莳年把抱枕往晏希驰腿上放。 晏希驰却是拧眉,截住了她的手腕:“别闹了,去把鞋穿上,给本王找件干净衣裳来。” 他嗓音沉静,周身气势淡漠疏离。 江莳年:果然臭男人跟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压根儿就不喜欢玫瑰花和抱枕这种浪漫可爱又暖心的东西。 白瞎了她的心思,她自己抱还不行吗?!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晏希驰截住她的手腕,潜意识只是不想让她那双干净白皙的手,以及那么宝贝的一只抱枕,蹭到他身上未干的血迹。 献殷勤失败,江莳年也不气馁,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是笑眯眯问:“干净衣裳?王爷的衣裳都放哪的呀?” “屏风后有暗门,推开便是。” 江莳年这才慢吞吞穿上木屐,绕过墨榻之后,推开一道雕花木门…… 好家伙,敢情这附室原本是晏希驰的衣帽间来着? 羡慕,嫉妒,她也好想拥有。 “好黑啊,王爷让人点个灯吧。” 隔着一室昏暗,晏希驰的目光落在江莳年纤窈的背影上。他的王妃,不会点灯的么……使唤他。 这样一个女人,晏希驰总觉得,无法与玖卿曾经调查过的“江莳年”对上号。 玖卿曾道,江家女自幼知书达礼,虽为庶出,却具备官家小姐的闺秀风范,听起来与顾之媛该是同一类女子。 可他的王妃,与想象中完全背道而驰。 唤来玖卿之后,室内很快亮起灯火。 往常只要天一擦黑,阿凛或玖卿会习惯性给院中的每个房间点灯,这也是作为随侍的基本日常。然而如今突然多出个王妃,王妃还比较那什么……玖卿跟阿凛就都变得拘束起来。 回想傍晚归来时撞见的那样一幕,晏希驰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不养肥(点烟) 第22章 心念起 如若遂了祖母心愿,准许他的王妃同他住在一起,那这院中就不便再有男子近身,今后或许可以考虑让她的丫鬟出入此间。 察觉到自己起了怎样的念头,晏希驰微怔,内心深处很快又将这些想法全然摒弃。 . 找来干净衣裳,江莳年同玖卿一起伺候着晏希驰前往西院沐浴,还是和昨晚一样的流程。 后来敷药期间,她忍不住再次开口,“王爷下午干嘛去啦?身上怎么会染那么多血?” 起初俯室光线昏暗看不太清,后来点了灯,江莳年自然察觉到晏希驰衣袍上沾染的是血,难怪那么腥。 她出于好奇问了第二遍,晏希驰却颇为冷淡:“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 对于晏希驰来说,江莳年是个与他过往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自然不会告知她,自己今日在刑部暗牢里见了曾经行曳一役、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挂在行曳山关门之下的覃军副将。 这名副将名叫闻人杰,心性歹毒,阴损狡诈。 在晏彻作为西州藩王镇守边境的十几年来,此人作为覃方副将兼智囊,曾出过不少阴毒诡计,试图攻下西州城池。 晏希驰当初斩杀覃国军将并下令坑杀降兵时,其中本来包括闻人杰。 但当他得知正是此人出的主意,将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曝于关门,晏希驰当即改了主意——生擒他。 而他腿上的毒,也正是闻人杰穷途末路之际投来的毒匕所致。 晏希驰后悔么?并不。 很小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身份尊贵,晏彻将王府世子之位给了他,却把宠爱和亲近全都给了庶兄晏希礼。 而他和索尔娜依,仿佛被遗弃在京都。 内心深处,晏希驰对父兄没有感情,甚至带着某种微妙的憎恶。可当他得知他们在行曳遇伏,一番自我对抗,他最终还是入宫请旨。 当然,他去晚了。 倒在血泊中的旌旗,混着父兄和晏家军的尸骨,残肢断臂绵延数里。便是他们以血肉躯体,一年年守护着边关百姓,又在绝境中战至最后一刻……入目所见,几乎令援军个个猩红了眼。 晏希驰却感觉不到难过。 他只是……心口很猝然地空了一下。 人生中许多重大事件,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通常都是过去很久,才能恍然间意识到时间已在某处划开了一道深重的刻度。 晏希驰心上的空,需要有东西填补。 于是闻人杰今日没了一只眼睛和十根手指。 晏希驰并不着急,他喜欢亲自动手,慢慢来,喜欢听着杂碎的惨叫,哪怕他肮脏的腥血溅他满身。 被关押在暗牢长达半年之久,闻人杰早已精神恍惚,却不被允许死去,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特许给晏希驰的“礼物”。 这份礼物匍匐在他脚下:“我能解殿下腿部余毒,求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真假不得而知,晏希驰仿佛一尊死气沉沉的山岳,忽而轻笑一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议和地点,为何选在行曳山。” 覃军与西州对抗多年,西疆一役之后,战败的覃方主动提出议和。按道理,议和需有诚意,派遣使者入京即可,可覃方却将议和地点选在西州境外的行曳山。 闻人杰如今已被晏希驰折磨得不人不鬼,道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为过,他几乎毫不犹豫和盘托出:“……议和只是幌子,只是幌子……” 这一点,晏希驰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可正因如此,十九年来,晏希驰又一次陷入了某种困惑。 打着议和的名义“请君入瓮”,如此明显又卑劣陷阱,上面那位皇叔觉不出来?却让晏彻和晏希礼代表天家前往议和地点,他安的什么心。 晏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多年,算不得睿智无双,却也并不愚蠢,不至于瞧不出其中蹊跷,可他依旧带兵去了,如同赴一场死约。 晏希驰不由想起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与京中多数世家子相比,晏希驰自幼喜欢读书,别人将读书当作“任务”,他却能自发地沉溺其中。 书本的知识就像人走过的路,会在骨子里留下痕迹,故而晏家这场变故,晏希驰几乎比任何人看得透彻—— 覃方引君入彀,皇帝顺水推舟,否则当初被派去“营救”晏彻的,也不会刚好是与晏彻有过龃龉的镇北候。 晏希驰活得太清醒了,以至于厌恶这个世界。 醒来的这段日子,他曾隐隐想起过一些久远的往事。 譬如很小的时候,晏彻其实并不喜他习武,而是让王府的下人们予他声乐享乐,试图将他培养成纨绔。 而他却因见着庶兄能文能武,颇得晏彻和高氏青睐,便也效仿着,想要当个优秀的“好孩子”,以获得索尔娜依哪怕一点点关注。 再比如,入宫伴读的那几年,他曾几度在皇叔的“考核”之下,成绩赛过几位皇子,而被皇子们的母妃设计打压,道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藏拙。 … 晏希驰在清醒的困惑,包括困惑自己的双腿该不该好。没人能给他一个绝对笃定的答案,究竟是做个烂在泥里的废物,还是去走晏彻的路。 古往今来生在皇家,置身于权力中心,连皇子尚且会被忌惮猜疑,何况手握重兵的亲王,藩王? 晏希驰在想,将来,或许他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既然这世间处处都是规则束缚,处处皆有身不由己,那么站在顶峰如何? 然一切有何意义。 骨子里,晏希驰对权力没什么欲望,甚至曾经想过,待他唯一珍视的祖母寿终正寝,他便等到了自己的临界点,再无任何牵挂。 可是如今…… 他突然多出一个王妃来。 她是那么的温软乖巧,那么的活色生香。 晏希驰过往生活在沉闷、克制、压抑中太久了,世界仿佛笼罩着黑沉沉的海水,周围全是纠集的海藻,窥不见一丝天光。 以至于短短半个月,他在江莳年身上感受到的鲜活,那种似乎伸手便可触到的生命力,让他觉出了做人其实可以有不同的滋味。 万籁俱寂。 无数繁冗思绪,纠集成一张滔天巨网,将晏希驰裹挟在长夜之中。 他忽然轻声开口:“江姑娘,你喜欢过什么样的生活?” … 先前听到“与江姑娘无关,你不必知道”时,江莳年抬眸看过他一眼,他眼中的空寂和怠倦,比起初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会儿却跟突然回过神的幽灵似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还挺感性的,不像“疯批”纸片人嘴里会问出来的话。 不过江莳年没想那么多,脱口道:“喜欢躺着呀,就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愁吃穿,不用上——” 把“班”字压了下去,“反正就是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吃不完的美食珍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果还能到处去玩儿就更好了……” 本来还想来一嘴沉迷于声色犬马,酒池肉林,怕吓到纸片人,江莳年生生忍住了。 她就是个俗人,如果简单粗暴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喜欢享乐。 上辈子网上不是有个段子嘛——不劳而获,不学有术,狂吃不胖,相爱无伤。 虽然不现实,但她想得美啊。 … 听到这样的答复,晏希驰眉宇微蹙,觉得似是哪里不对,却又并不意外。 正常情况下,正常女子,可能会答类似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他的王妃,一番话下来,出发点全在她自己身上。 “看不出来,江姑娘竟也贪恋荣华富贵。” 顿了顿,他眸中带了淡淡审视:“没有其他的?” 其他? “其他的嘛……年年当然还希望能与王爷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样江姑娘就能永远不愁吃穿?” 好家伙,这反派该不是有读心术? 被人看穿心思,江莳年狡辩道:“怎么会,年年只是单纯爱慕王爷。” “是么。” 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晏希驰淡淡勾唇,目色中是江莳年熟悉的讥诮。 很显然,他不信。 晏希驰是个聪明人,七窍玲珑,心思九曲十八弯。然而任他完成一盘蚊香,也敌不过江莳年拥有上帝视角。 他怀疑她什么也好,觉得她不正常也罢。相处这短短半月,江莳年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只要不危及性命,管那它那么多呢。 甚至晏希驰怀疑她什么也没关系。 要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不就得“勾引”着他探索自己? 某些方面来说,江莳年这些天下意识展示自己“穿书女”的本性,又是冰粉又是玫瑰花又是抱枕的,便是想要吸引晏希驰的注意力。 这些东西本质上不足为奇。 但以小事潜移默化地“攻”入对方的日常生活,也算一种手段和伎俩。而且做自己这件事,是真的很爽。 至少晏希驰现在能这般温柔地同她说话,就证明多少还是有一丢丢用吧?江莳年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见她一边乖顺地给他按摩双腿,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晏希驰:“……” 当然是在畅想未来美好的躺平生活啦,畅想了没一会儿,江莳年想起正事:“对了王爷,祖母问年年明日是跟您参加祭典,还是陪她老人家上香,王爷怎么安排的?” 晏希驰注视她片刻。 “祭典不必同行,陪祖母去上香吧,晚上宫宴与本王一道即可。” 江莳年乖巧点头。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烧个香祈个福罢了,居然能一不小心给晏希驰带上一顶有颜色的帽子…… 第23章 祭典 次日清晨,因为要陪程氏去烧香祈福,江莳年没能睡成懒觉,才刚过卯时不久,沛雯就开始催她了。 “王妃别赖床了,快起来吧,老夫人大概辰时便要出发,今日出城的人多,可别耽误了时间。” 沛雯跟哄孩子一样,哄了好半天才把江莳年哄得睁了眼睛。 其实最初,沛雯并不看好江莳年这个王妃,觉得她整个散发着一股子“头脑简单”的气息,说话做事也丝毫没有王妃该有的仪态和风范。 可她如今能顺利入到王爷的寝殿伺候,沛雯又觉她不简单。 再有江莳年这人平日大大咧咧,待下人没有距离感,非但不拿捏架子,甚至每次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会跟院中丫鬟们一起分享……沛雯就觉得她怪怪的,怪讨人喜欢的。 把人哄醒之后,沛雯亲自上手给人梳妆打扮。 江莳年心里苦,这么热的天,居然要穿好几层。 在府上她尚且能靠冰鉴过活,或是偷偷把里层衣物褪得越少越好,但今日要出府,还是去庙宇那种地方,沛雯说要穿得庄重一些。 于是华服首饰,满头珠翠一样不少,给江莳年折腾得还没出门就开始流汗了。 且出门之后,江莳年也总算明白沛雯为何要那么早催她。 这一天的京都,颇有“举国同庆”的架势。 游行的花车,四下飞扬的猎猎旌旗,赶着出城烧香的百姓,无数乘坐华盖香车的世家贵胄们,将城中原本开阔的八街九陌拥堵得水泄不通。 不过最惹人瞩目的当然要数皇家仪仗队,听得有锣声长鸣时,所有车马纷纷驶向大街两侧的辅道,自觉为天家让路。 定王府的车架也在辅道避让。 江莳年撩开车帘,只见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金车銮驾,威仪甚盛。天家禁卫军全副执事,行于队伍两侧,远远的只能见着幡旗飞舞,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 在明黄幡幕的遮挡之下,无人能真正窥到天家圣颜,却并不影响百姓们远远朝着仪仗队高呼“皇上万岁”。 这般阵仗,给江莳年这个穿书女看得心潮澎湃,毕竟以往这种景象只能在电视剧中见到,眼下却是实打实的。 而且她知道,晏希驰也在这只队伍当中。 “祖母,待会儿我们也是去皇家寺院吗?” 原身从小长在晋州,被接到京都之后未曾与皇室成员打过交道,所以问出这种话不算奇怪。 程氏正望着仪仗队出神,被岁月风干的双眼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以先帝皇妃的身份参加过一次天沐祭典,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家回神之后笑笑道:“傻孩子,天家祭典哪是能随随便便就去打挤的,咱们要去的是南山华恩寺。” “不过华恩寺离皇家寺院也不远,到时候祈福结束了,你若想去找子琛,倒也近。” 江莳年“哦”了一声,目光远远追随着仪仗队,随口道:“怎么还不见王爷呀!” 顾之媛在给老太妃打扇,闻言慢悠悠道:“表哥应在队伍后头些,前面坐着的都是宫里的贵人,譬如皇子公主,妃嫔等人。” “原来如此,多谢表妹解惑。” 江莳年笑眯眯趴在窗沿上,还挺想看看今日的晏希驰会是什么样子。 “表嫂客气了。”顾之媛莞尔。 心下却觉江莳年连这点最基本的见识和常识都没有,实在配不上她的表哥,也就刚好沾了生辰八字的福气。 终于,在打头的队伍穿过朱雀大门约一刻钟,江莳年总算在队伍后半截望见了晏希驰。 金銮车架四周有明纱作为遮挡,还有禁军护卫两侧,且由于距离较远,其实看不太清什么。 但江莳年一眼望见了随行的阿凛,便知里面坐着的定是晏希驰。 此时此刻,朝阳自东方倾泻一地碎金。 风过时,薄幕明纱被掀起一角,隐隐可见里面坐着的人华袍玉冠,墨发漆瞳,龙章凤姿。 明明灭灭的晨光之下,晏希驰的侧脸线条苍白冷硬,时隐时现。 有那么一瞬间,江莳年这个颜狗承认自己有被帅到。 她几乎条件反派喊了一嘴:“王爷!” 隔得太远,知道人听不见,她下意识挥动手中的梅花团扇。 也刚好就在这一刻,仿佛“心有灵犀”,晏希驰忽而手腕一抬,轻轻撩开了明纱一角。 远远的,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街影,江莳年有种一瞬和他对上视线的错觉。 于是她手中团扇挥舞的弧度更大了,活像个因为激动而忍不住朝爱豆招手的小粉丝。 与此同时,四下忽然喧嚣起来。 许是晏希驰突然撩开纱幕,被辅道两侧不少人晃眼间看到了真容,竟惹来阵阵骚动。 江莳年隐隐听到了类似于:“夭寿!好俊俏的儿郎啊!” “他可是在看向我们这边?” “是的是的!九天神祇也不过如此吧!” “果真是天家圣颜……” 江莳年:!!! 虽然但是…… 老实说,现实世界如果有个这么帅的老公,真的太有面子了好吗! 无数少女望向晏希驰时嘴里发出的惊叹,成功把江莳年那点小小的虚荣心都给勾起来了。 要不是顾及着这是古代,又或她与晏希驰当真是对恩爱夫妻,江莳年绝对是那种立马就要翘着小尾巴来一句“帅吧,我老公”的那种人。 然而很快,这些惊叹声中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喊王爷?” 顿了顿:“模样这般年轻的王爷……该不是城东荣王府的那位晏世子吧?他不是双腿残废瘫痪在床?怎会出现在仪仗队中!” 说话的是位女郎,声音一听就是性子张扬的那一类。由于给天家让路,辅道上滞留的宝马香车挨挨挤挤,江莳年要是没猜错的话,这声音刚好是从隔壁马车里传来的。 她下意识看了程氏一眼。 程氏面上没什么异样,倒是顾之媛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 这时一道略显温和的女声接话道:“现在已经没有荣王府和晏世子了,咱们该唤定王殿下才是,他能出现在仪仗队中,许是身子已经有所好转。” “能好到哪里去?要真好了还找什么新娘冲喜啊。” 说话的女郎啧了一声:“生了一副好皮囊,却是残了,怪可惜的,不过一朝从世子袭为藩王,也算因祸得福吧?” “好了阿羽,别这样说,这话要不小心传到那位殿下耳中,得多伤人心啊。” 被唤作阿羽的女郎唉了两声:“嗐哟芸姐姐,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前不久城东不是才刚办了喜事,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你说这一个残废突然就好起来了,会不会真是给冲喜冲好的?听说那位新娘是城南江家的庶女,身份属实高攀了,不过——” 话到这里,声音突然断了。 仿佛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或换成了“悄悄话”。 … 顾之媛觉着,若非江莳年刚刚喊那一嘴“王爷”,隔得这么远,别人断断不会猜到銮驾中坐着晏希驰。 一口一个残废,给顾之媛听得心里堵。 她双手不自觉拽紧了衣襟,意有所指地道:“表嫂以后出门在外,多少还是顾及一下表哥的颜面吧,一些不妥的言行举动,以后最好不要再有了。” 江莳年:? 旁边的程氏觉出了顾之媛情绪不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唤作“阿羽”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还隐隐带了调笑。 “所以啊,那位新娘估计……啧,那人本身就是个怪物,这下还成了残废,想也知道——” 话未说完,隔壁马车忽然“砰”的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届时w字大肥章和红包同时掉落\( ̄︶ ̄)/ 放个下本预收【被迫和死对头贴贴后,他爱上我了】沙雕甜饼,文案↓ 喻瑶胎穿成侯府千金,无忧无虑的过了十六年。 突然某天,她被一个霉运系统绑定了。从此喝凉水塞牙,吃鱼卡喉咙,睡觉落枕,午休床榻,连走路都能平地摔。 系统弱弱:“绑定你我很抱歉,不过我还有半年就要报废了,期间你不想倒霉,倒也有个破解之法。” “锦衣卫指挥使,傅湘前,他内在气运特别好,你平时多跟他接触,霉运bug就能暂时消除。” 譬如: 你触碰他用过的东西,霉运可消失一个时辰。 摸他一下,霉运可以消失一整天。 亲他一下,霉运则消失十天。 以此类推……这里有细则,宿主了解一下? 喻瑶两眼一黑,只觉前路晦暗。 傅湘前,皇权特使,凶名在外的冷血杀神。 还是她小时候的死对头。 她去摸人家,真的不会被砍掉爪爪的吗? . 时隔九年,傅湘前再次注意到喻瑶,是因为一件怪事——他的房间遭了小偷。 敢夜闯“杀神”府邸,想也是不要命的,然而来人偷的…… 一本无关紧要的书。 一支朱笔。 一件他的衣裳。 一根他的腰带。 傅湘前:“……” 顺藤摸瓜,傅湘前查到喻瑶,对她的需求感到十分困惑。 后来,她不满足于只碰他的东西,她开始有意无意接近他,偶尔会刻意碰他的手腕,肩背,衣袖,诸此如类。 再后来,喻瑶要回一趟外祖家,出发前,她竟然——吻了他! 傅湘前再也维持不了心如止水,他将她堵在墙角,喉结滚动:“你是不是喜欢我?” 喻瑶:“……你想得倒美。” 说完跑了,大半个月才回京。 傅湘前原地愣了好久,被碾碎的自尊和骄傲,让他决定以后再不许她碰自己一分一毫。 . 后来系统报废了,喻瑶真的没再碰过傅湘前。 然而不久的宫宴上,傅湘前堵路喻瑶:“好久没碰过了,不想?” 喻瑶:“这倒真没有。” 傅湘前咬牙,笑得三分气闷:“招惹了就想跑,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望着那双漆黑幽邃的眼,喻瑶心口跳了一下。 “那要不礼尚往来,给你亲回来?” 第24章 三合一,晏希驰原本自有其命数 这一声“砰”—— 是江莳年弯腰抽出了车厢里备来遮阳的罗伞, 直接将胳膊伸出去,在隔壁车厢上狠狠一戳而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皱眉喊了一嘴:“隔墙有耳, 祸从口出, 懂不懂啊?!” 这一举动过于突然,给马车内的程氏, 顾之媛, 以及伴在车架旁的丫鬟嬷嬷们统统下了一跳, 连暗处监视着江莳年的曲枭都被震惊到了。 如果曲枭会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词汇, 那么他一定很想赞一句“王妃真勇”。 而这之后,隔壁马车果然一下没了声音。 甚至都没人探头出来看一眼说话的人是谁。 满意地收了伞柄, 江莳年这才抽空回顾之媛先前话茬, “表妹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是神仙也堵不住的的。” 此时此刻,顾之媛美眸瞪得极大, 显然还因江莳年方才的举动处在惊讶之中。 “是世人的嘴哦。” 江莳年自问自答,摆好罗伞后靠在车壁上观察顾之媛的表情:“表妹是不是觉得, 先前我喊了一嘴王爷, 才会惹得别人嚼王爷舌根?” 老实说, 顾之媛就是这样认为的。 京中王爷就那么两三位, 江莳年一声喊过去, 加上晏希驰凑巧撩开纱帘,别人只看年龄就能猜到是他。 然不待顾之媛答复,江莳年笑笑道:“其实并不,就算我没有出声喊王爷, 私底下, 她们会嚼的舌根一句不会少。” “颜面这种东西是自己给的, 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你表嫂我都不介意, 你也别往心里去嘛,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人家怎么说呢?别把自己弄得不高兴。” 巴拉巴拉…… 江莳年面不改色给顾之媛“怼”了回去。 话说回来,听到刚刚那些话,江莳年也有点不舒服,倒不是替晏希驰不舒服,而是舌根都嚼到面门上了,她总不能装聋子吧? 本想说教人,却被人反说教,顾之媛有些恼。 但被江莳年直勾勾看着,那样坦荡又理所当然的目光,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嘴。 这时程氏道:“好了,仪仗队已经过了朱雀门,咱们也该出发了。” 程氏没有插两个小辈之间的话,不过刚才一番话从江莳年嘴里说出来,程氏多少有些诧异。 世人都长了一张嘴,只要不是造谣诽谤亦或触及底线,犯不着因他人言语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这个道理程氏懂得,是因她在宫里磋磨过不少年,如今都是做□□母的人了,自是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要心平气和。 偏偏给她感觉“孩子气”的江莳年,年纪轻轻便能说出这番道理,叫人刮目相看。虽然她方才的举动有失王妃体面,也不算多年沉得住气,但这样的性子终究好过软弱自苦。 譬如眼下正在怄气的顾之媛,就是个显明例子。 而江莳年不仅懂得自我开解,还能在顾之媛面前“占据上风”,这样的孙媳妇,程氏越发感到满意。 前些天她还担心江莳年过于稚嫩,恐撑不起门庭,拿捏不住王府里的“老人”,如今看来,是她多心了。 不过程氏偶尔也会纳闷,江莳年实在不像什么“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想来定是她幼时长在乡野,故而比一般女子“豪迈”几分。 . 金銮车架穿行于朱雀大道,没多久便出了城门。 先才不久,晏希驰并没有听到江莳年喊他的声音,却一眼瞥见辅道车流中,有人朝着他挥舞团扇。 那柄团扇极其耀眼,是最鲜亮的绯色。 就像江莳年这个人带给他的感觉一样,鲜活,张扬,热烈。 她朝着他的方向笑得恣意又放肆,周遭黯然失色,他甚至能想象她撅着屁股趴在窗沿上的样子,毕竟他的王妃一向“不修边幅”。 彼时晨光爬上远方城墙,四下乐声阵阵,混杂着人流和喧嚣。 有那么短短一瞬,晏希驰觉这世间或许也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孤寂。 于是这日的阿凛,见到了有生之年不一样的主子。倒不是因为晏希驰挽唇笑了,而是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与过往全然不同。 阿凛看得怔然,心道王爷要一直这样多好。 但阿凛显然高兴得太早了。 . 寅朝天浴节,家家户户出城行香。抵达华恩寺后,还未行至香殿,便可见人流如织。 几乎待到晌午,江莳年才陪着程氏挨个大殿行完了祈福流程。 之后程氏拉着她,“年年啊,陪祖母去个地方。” 往年的天浴节,程氏不喜与人打挤,一般会选择在家行香,亦或前往人少的寺庙。 今年之所以前来华恩寺,也并非华恩寺离皇家寺院最近,亦或最受百姓欢迎,而是人人皆知这里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大法师。 大法师擅长卦象,通晓万事,却只在每年天浴节替世人占卜,而且只卜有缘人,可谓机会难得。 传闻中有幸向这位法师求签问卦之人,无论所得卦象如何,最终都一一应验了,故而程氏此番专门携着江莳年这个“冲喜王妃”前来碰碰运气。 并且这个卦,程氏打算让江莳年亲自求。 江莳年哪懂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不过世人求神拜佛吧,左右不过图个心安,于是程氏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起初是爬山,上百步的台阶,给江莳年爬得汗流浃背,终于抵达大法师所在的禅院,居然还要排队。 在大法师这里,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得按规矩排队,这点还挺“社会主义”的。 不过过程中,大多数人给小沙弥报了生辰八字之后,都被拒绝了,于是排队的时间也不算很长。 在这期间,也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几度假装东张西望,都没能找到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来自哪里,索性懒得管了,就数着前方人数,待到第九十四人叹气离开之后,终于轮上了江莳年。 江莳年以为自己也会被拒绝,那样也好,她不用搁这儿跟人挨挨挤挤热得像条狗了。 然程氏率先替她报出生辰八字时,小沙弥眼睫一抬,目中微有诧异。 随后道:“施主里面请。” 程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高兴得差点儿要手舞足蹈。 江莳年:“……” 由于人多,禅院外围人声喧杂,内里却是清幽雅静,梵音杳杳。 被领着入院之后,江莳年一边规规矩矩跟在小沙弥身后,一边在心里想着程氏交代过她的一些话。 没一会儿:“施主,到了。” 言罢之后,小沙弥率先迈过门槛踏入殿中。 江莳年四下打量一番,也跟着进去,隔着一道幡帘帷幕,隐隐见着小沙弥正与一人耳语着什么,随后朝她招手:“施主请进来吧。” 撩开帷幕,只见前方的蒲团之上盘腿坐着一位小姑娘。小沙弥介绍道:“这位便是鸿彦法师。” 所以传说中的大法师……竟是个小姑娘吗? 准确的说其实也并非小姑娘,而更像是“天山童姥”,因为对方一开口,嗓音仿佛枯朽裂帛。 “施主竟然还活着。”鸿彦法师的目光落在江莳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她,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随即问她:“施主为何事而来?” 一句“施主竟然还活着”,给江莳年整懵了。如果她没猜错,那话应该指的是原身吧?毕竟原身现在可不就已经没了嘛? 江莳年心说这位大法师可能多少有点真本事。 “问法师安好,小女子此番是为家中夫君问卦而来。” 按照老太妃之前的嘱咐,江莳年报了晏希驰的生辰八字,之后在小沙弥的引导之下,过了一遍问卦流程。 期间鸿彦法师盯着她看了许久。 解卦时道:“无论施主所求为何,切记一点,如若遵循本心本性,则未来福泽绵长,如若刻意求索,急功近利,则恐水中捞月,镜中揽花,甚至祸事加身。” “至于你的夫君,他原本自有其命数。不过因由施主你的介入,他将来或坠无底深渊,或化蛟龙九霄云上,一切全凭施主造化。” “……” 太深奥了,她能说她听不懂吗。 为了待会儿出去能给老太妃一个交代,江莳年索性简单化道:“是这样的鸿彦法师,我家夫君眼下身患顽疾,药石无医,此番我是想求问他的顽疾是否能好,以及……大概什么时候能好?” 言罢,江莳年笑眯眯掏出程氏先前给她准备的锦盒,态度恭敬,“这是家中长辈一点心意,还望法师莫要嫌弃。” 锦盒里装的什么,江莳年不知道,但左右肯定是钱财宝物之类的东西就对了。 鸿彦法师却是微微一笑,并未接下。 只道:“顽疾一事,你家夫君自有其机缘,施主无需过分忧心。” 得到这句答复,也算完成了程氏交代的任务,江莳年规规矩矩起身,道谢,离开时顺手将锦盒塞给了一旁的小沙弥。 这时鸿彦法师突然唤住她。 江莳年回头,只听对方缓缓道:“相逢即是缘分,施主若不嫌弃,本法师这里有一对祥福可赠予施主。” 片刻。 只见小沙弥拿出两张粗糙的宣纸,分别在上面写了她和晏希驰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随后将其烧掉,再把它们的灰烬互相融合,以五五分的比例,分别装进两颗小小的木珠子里。 那珠子本身就只有指甲盖大小,居然还可以打开又合上,给江莳年看得一愣一愣的。 木珠闭合之后,鸿彦法师也刚好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两只绣工精致的符,是月白色的,模样很普通,就江莳年上辈子逛一些古镇时在街边摊档随随便便都能看到的那种,上面还坠着红色挂穗。 唯一别致的,是上面分别绣着“安”和“宁”两个字。 这时鸿彦法师接过小沙弥递上的木珠子,将它们分别装进两只小小的符袋里,递给江莳年道:“此物赠予施主,施主可与你家中夫君一人一只,最好随身携带,切勿轻易遗失。” 这…… 敢情还是情侣款的。 江莳年点点头,笑着问了一嘴:“这东西能促进我跟夫君之间的感情吗?” 听她说话这样直白,鸿彦法师也笑了。 却道:“不能的,世人感情,讲求至真至诚,还是先前那句话,施主切记遵循本心本性。至于此物,你就当它是保平安的。” “那就谢谢鸿彦法师啦,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 出去禅院之后,无数人朝江莳年投来艳羡的目光,老太妃当即上前拉住她的手:“如何啊年年?” 这一刻,连顾之媛都满眼期待。 江莳年回想鸿彦法师说过的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总结。 要她自己理解的话,好像是她可以影响晏希驰未来的命运? 但那什么跌入深渊,什么九霄云上,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听上去太玄乎了,江莳年暂时没提,就只把鸿彦法师那句“你家夫君自有其机缘,施主无需过分忧心”如实转达给老太妃。 “还有这个,这是法师赠予我和夫君的,说是能保平安。” 江莳年把那两只祥福拿出来给程氏看。 程氏听着,看着,竟是流泪了。 “好年年,祖母就知你是子琛的福星。” 老人家伸手抹了把泪:“你亲自问的卦,得的符……祖母代子琛谢过你了。” 真正的感动和喜极而泣,也不外乎程氏这般。 此时这趟“行香祈福”也算进行到尾声,头顶烈日炎炎,估摸着已经过了正午。 怕老太妃受不住闷热,顾之媛提议下山后先找个地方用些午膳,顺便借个禅房或客栈之类的地方休息一下,之后再回王府。 江莳年点点头,刚好她肚子有点饿了。 一行人就此下山。 然而行到华恩寺半山腰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江莳年的肩膀。 . 江莳年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回头。 对方是个妙龄姑娘,梳着大寅朝时下最流行的发髻,“好久不见啊阿年!先前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反应过来后,江莳年也笑了:“原来是玉唯姐姐,确实好久不见了。” 这人是原身曾经的小姐妹之一,江莳年不得不暂且应付一下。 冯玉唯看向她身旁,“想必这位便是定王府的太妃吧?玉唯给太妃请安。” “好孩子,免礼了。”程氏点点头。 给程氏问安之后,冯玉唯挽上江莳年的胳膊:“许久不曾见面,今日华恩寺这般热闹,一起去逛逛吗阿年?” 不,她不想逛,再逛几圈指不定就要中暑了。 江莳年隐隐为难地看向程氏,刚要开口拒绝,程氏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她想同小姐妹叙旧。 “眼下正事都办完了,年年想玩便去玩吧,只是今日城外人多,你带上沛雯和两名护卫,注意安全。晚上要陪子琛参加宫宴的话,记得早些回府。” … 于是并不怎么想叙旧的江莳年,就这样被老太妃和顾之媛给“抛下”了。 冯玉唯挽着她的胳膊寒暄过往,一路上有说有笑,但大概因为她如今身份不同了,对方谈笑间隐有拘谨,江莳年没怎么在意。 和现实世界里过节一样,这一天的南山华恩寺非常热闹,“走街串巷“的货郎数不胜数,半山腰也能见到许多临时搭建的小摊档,两人随便在路边吃了点儿东西,便默契往人少且可纳凉的地方逛了。 不知不觉间,穿过后山一片竹林,两人望见一处山涧清泉。 冯玉唯惊喜道:“阿年,过去看看吗?” 清泉处在不远处的崖壁之下,四周生长着蓬勃古树,刚好能遮阳躲荫,江莳年逛了会儿也累了,想过去坐坐,顺便洗把脸凉快凉快。 却不曾注意到,原本跟在她身后不远的沛雯和两名护卫,已经不知不觉间没了踪影。 清泉看着近,实则尚有一段距离,且前往的道路越走越偏。 那些个小说电视剧中,无数经验都告诉人不要往偏僻的地方走。江莳年刚想借口不去了,忽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带往竹林深处一间禅房。 脑海中闪过无数自己很快就要遭杀人灭口的场景,给江莳年吓得头皮发麻。 好在很快,钳制她的人松了手。 江莳年正要大声呼救,入眼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傅玄昭?! 作为天家禁卫军,傅玄昭眼下本该当值。 他身上穿着和上回一样的玄色甲胄,进屋后抵住禅房的门,“别怕阿年,是我。” ……好家伙,江莳年算是反应过来了。 敢情那位名叫冯玉唯的小姐妹,是替男主办事来着,故意把她引来这种僻静之地? 许是情难自禁,又或机会难得,傅玄昭当即捧起她的脸,作势就要吻下来。 江莳年肯定不能给他亲啊,她又不是原身,于是挣开傅玄昭的怀抱,反手就要推门逃跑。 看着她的举动,傅玄昭怔愣一瞬,重新将她拽了回去:“阿年,你——” 似乎想说什么,又觉不妥,傅玄昭顿了顿:“这些天,你还好吗?” 被拽着手腕挣脱不开,江莳年很快便不挣了,心道四下无人,或许她刚好可以趁此机会跟男主把话说清楚。 于是放软了语气:“我很好,阿昭能先放开我吗?” . 作为一名出色的暗卫,除了绝对服从命令,最重要的还需具备极佳的视力、听觉、以及临危不乱的潜伏能力。 故而此时此刻,江莳年“私会”傅玄昭一事,以为没人知道,但其实都被晏希驰的一双眼睛——曲枭,尽数看在眼里。 其实先前,王妃被拖拽之时,曲枭想过出手相救,但当他看清傅玄昭的模样时,又忍下了。 王妃曾经回门那天,曲枭在江府门外见到过这个男人。主子让他监视王妃,留意王妃平日接触些什么人,特地交代过他不许暴露身份,曲枭便继续做一双合格的眼睛。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草惊蛇”。 禅房内,傅玄昭并未松开江莳年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阿年,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们离开京都,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天涯海角,我们——” “你是说私奔吗?”江莳年皱眉打断他。 傅玄昭极为郑重地点点头,黑瞳里闪过细碎光亮。 默了默,江莳年反问他:“与王妃私奔,阿昭想过后果吗?” “我跟定王是皇帝赐婚,如果我们逃走,傅家和江家必定遭受牵连,而我们两个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退一万步,就算我们不管不顾其他人……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其实我不喜欢颠沛流离,不喜欢提心吊胆,也不想过什么逃亡一样的生活。我这人贪慕虚荣,喜好享受荣华安逸,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轻易改变。” “还有阿昭,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江莳年,我变心了,不喜欢你了。” 仿佛无数绵长而细密的针,一根根扎在傅玄昭心上,只一瞬间便令他痛彻心骨。 他呆怔片刻,有些茫然地道:“不可能,你说谎。” 其实对于原身和傅玄昭的这段感情,江莳年私心里挺同情的,两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却因原身那没良心的父母,以及天家皇权,造就了今日这种局面。 但原身已经没了,江莳年穿来这个世界也很意外,她不可能因为同情便和傅玄昭私奔,况且她还有攻略任务,能不能活过半年都难说。 真要比起来,她的遭遇并不比傅玄昭好上多少。 “我们曾经约定过,死也不会背叛对方,阿年……我知道皇命难违,也知你身不由己,可是,以后别说这种话好吗?别说你变心了,别这样说……” 傅玄昭能忍受自己的命运被皇权所覆,却不能忍受心爱的女人就此变心。 他们自幼便相识了,十几年的感情啊。 甚至不久之前,傅玄昭还认为江莳年这辈子注定是他的妻,只能是他的妻。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江莳年抬眸与他对视,再次表态:“傅玄昭,我已经不喜欢你,我变心了,现在的江莳年,心里只有晏希驰。” 禅房四周,偶有蝉鸣,华恩寺的钟声,好似响在遥远之外。门缝有光透进来,隐隐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傅玄昭的手臂却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道:“晏希驰……你是说那个残废,你喜欢他?” 没有纠正“残废”这个词,江莳年笃定答复:“是的,我喜欢他。” “不可能,这不可能……阿年,他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 “没有任何人威胁我。是我自己,对他一见倾心。” 很久很久,傅玄昭都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用一种仿佛从来不认识她的眼神看着她。 江莳年默默在心里给原身说了声对不起。 但她也没有办法呀,不然能怎么办? 要是她没猜错的话,之前排队时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看着自己,大概率便是傅玄昭了。但江莳年必须跟他撇清关系。 一来当然是为了个人利益,以及顾忌着晏希驰。 二来,傅玄昭可是男主啊。 男主和女主有命定的羁绊,江莳年趟不起这浑水。 话说她穿的这本小说,《将军夫人带球跑》,上辈子光看书名,江莳年就知道多半是火葬场文学。 原书剧情以女主谢湘芸的视角展开,讲的是一次意外中,谢湘芸被男主傅玄昭英雄救美,扬言要报恩,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 这之后,身为镇国公嫡孙女的谢湘芸,不顾家中反对,硬要下嫁给只是个小小禁军校尉的傅玄昭。 两人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然而婚后,谢湘芸发现傅玄昭心有白月光,还是喜欢了好多年的青梅竹马。 当初之所以娶她,不过是想着借谢家的势力青云直上,好为自己的早死白月光复仇。 书中剧情也是发展到这个阶段,才以倒叙的方式带出晏希驰这个反派,以及炮灰白月光江莳年的死因——被晏希驰“所害”。 然后男女主角正式开启狗血虐恋。 傅玄昭心里揣着白月光,一心想要扳倒晏希驰,却在过程中不受控制地爱上谢湘芸…… 可他捋不清自己心意,一次又一次伤害谢湘芸,最终谢湘芸心灰意冷带球跑,傅玄昭追妻火葬场。 上辈子看这本书的时候没看完,主要是江莳年觉得,一个男人当初对你不好,追回你之后又能好到哪里去?虐来虐去的没意思,她就没看了。 不过据评论区剧透,据说作者后期写崩了,全员Be。 当初穿过来的时候太高能,江莳年都分不出心思去想这些,眼下生存危机暂时没有了,被傅玄昭这么一折腾,她才突然一个心惊—— 如果原书结局全员Be,那她作为反派的妻子,会不会被波及啊?!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 江莳年暗暗记下,打算等系统上线的时候重点交涉,别她费尽心思攻略,到头来晏希驰嗝屁了,那她咋整? 书中写了傅玄昭跟晏希驰对线,却没写具体怎么对线,算是隐藏剧情。 但根据晏希驰的身份,加上书中背景,江莳年盲猜一个位高权重的西州藩王,如果被扳倒的话,肯定多少会涉及朝堂争斗,势力倾轧之类,所以晏希驰一旦对线失败,会不会被下狱抄家?株连九族什么的啊? 妈耶,可怕。 江莳年赶紧住脑。 话说回来,她如果跟傅玄昭纠缠不清,那她就不是什么“白月光”,而是给主角虐恋添砖加瓦的恶毒女配。 真那样的话,指不定将来什么下场呢。 于是江莳年果断补充:“阿昭,放下过去吧,从今以后我们各自安好,各自向前走!” 话说得越狠,对方反而更容易走出来,因此江莳年没什么心理负担。 她端得一副没心没肺,傅玄昭却红了眼眶。 然后他笑了。 笑得既不甘,又伤情,“阿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不信你会如此轻易——” 话未说完,禅房背后的密林方向,忽然传来一道凄厉惨叫。 … 傅玄昭当即眸色一凛,“有人求救!阿年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 果然,只要是个男主,大都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尿性。江莳年心说好啊,她刚好可以趁此机会开溜。 然而傅玄昭就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忽然转身拉起她的手:“周围可能有危险,阿年还是跟我一起。” 被死死拽着手腕,两人出去禅房之后,江莳年也没能跑路成功。男主他是真勇啊,就这样明目张胆拉着她的手,他就不怕撞见熟人吗?! 瞥了眼四下环境,好吧,江莳年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就这种鸟不拉屎的山野,能撞见熟人才怪。 无语的同时,江莳年终于能抽出心思开始纳闷: 沛雯呢? 她那两活生生的护卫呢?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沛雯和两名护卫早就在傅玄昭安排的“干扰”之下跟丢了。 怎么说呢,跟丢王妃这种事可大可小。 王妃没事便万事大吉,但万一运气不好在山野里出了什么事……无论沛雯还是两名护卫,谁也脱不了责任和干系。 因此沛雯着急的同时,当即吩咐一名护卫跟着自己继续找人,另一护卫则及时赶下山去跟程氏报备。 时间大约未时三刻,天家祭典已经结束。 然后好巧不巧,护卫下山后正巧碰上晏希驰的车架。 于是急慌慌道:“王爷不好了!王妃她走丢了!” . 午后最闷热的时刻,头顶有乌云飘过,没一会儿天色便暗了许多,看样子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南山华恩寺,半山腰,密林深处。 江莳年被傅玄昭拉着手,气都还没喘匀,便见不远处一位衣着华贵……不,眼下已经十分狼狈的少女,正被几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人追逐。 方才那阵凄厉的求救声,大概就是从她嘴里喊出来的。 “我可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光天化日之下,尔等岂敢?!” 少女满目惊恐,边跑边大口喘气,嘴上却一刻也未停止过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 然一个弱女子提着裙摆在荆棘遍布的林间穿梭,又怎敌几个男人合力围堵? 她很快便被玩够了“猫捉老鼠”的歹人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人拔出明晃晃的长刀,凑在嘴边吹了口气。 “知道你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这不才有人砸了重金想要大小姐的命,黄泉路上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得罪了。” 言罢后,那人便举刀便要执行任务。 “等等老大!” 这时一人出声打断,目光在少女身上流连:“这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娇滴滴的……杀她之前,老大能不能先让兄弟们……” 说着,那人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其他几人互相看一眼,也都来了兴致,瞬间嘿嘿成一片,给江莳年都“嘿”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了无人迹的密林,羊入虎口的少女。 正常人撞见这么一遭,不做点什么都过意不去。 可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江莳年已经习惯了遇事先评估自己是否具备自保能力,再才是考虑是否要帮助他人,毕竟爱管闲事、替人强出头的笨蛋通常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眼下这阵仗,她反正是搞不定的,那便只能推男主出去英雄救美了? 几名歹人蒙着面巾,个个身材魁梧,一看就是一拳能打死一个江莳年的类型。 江莳年继承了原身记忆,却并不清楚傅玄昭的武力值。 但男主一般不都有男主光环什么的嘛?应该问题不大?应该能打得过吧? 短短一两秒,江莳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正当她准备问傅玄昭一嘴“能救吗,能就上,不能赶紧跑”时,被围困的少女忽然拔下头上珠钗,绝望地对准了自己脖子。 “今日就算是死,我也不要被你们这些禽兽——” “慢着!” 傅玄昭闪身上前,轻飘飘从背后夺过少女手中的珠钗。 那少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转身抬眸,与傅玄昭对上视线。 与此同时,江莳年下意识哇了一声。 少女一张梨花带雨……却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直接给江莳年这个颜狗看迷糊了。 由于男主的加入,本就幽暗逼仄的林间,很快一片刀光剑影。 这时天空有沉沉的惊雷响过。 江莳年躲在一块大石背后,心道她是趁机跑路,还是趁机跑路呢? 遗憾的是,江莳年这会儿甚至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万一跑路途中也一不小心遇上个歹徒什么的……算了,还是再等等吧。 男主虽然搞了一出“私会”,但至少不会伤害她。 于是江莳年避开打打杀杀,去到那位少女身边,人道主义关怀了一嘴:“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 少女胆战心惊:“你是?” 江莳年:“过路的。“ 然后两人开始观战男主。 男主不愧是男主,也不愧是能当上天家禁卫军的人,被几个蒙面歹徒合力围殴,却丝毫不落下风,没多久便给其中三人抹了脖子。 鲜血四溅,密林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在此刻落下。 伴随着惊雷,江莳年隐隐听到并不具体的远方传来许多人声嘈杂,似乎有人在喊“小姐”,而且不止一波人。 察觉这动静之后,少女喜极而泣,喃喃道:“他们找过来了。” 傅玄昭眸色一凛,不再与剩下的两名歹徒纠缠,歹徒趁机逃了。 这时傅玄昭回头,发现江莳年正扶着一棵树干呕,呕了半天也没呕出什么东西来。 “阿年,你怎么了?” 江莳年摆摆手,没让傅玄昭碰到自己。 至于怎么了,无非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活人死在自己面前,心理冲击太大,加上血腥味太浓,江莳年一时间没能缓过来。 这时被救的少女也开口关心道:“姑娘没事吧?这次的事情多谢你们。” 江莳年脑子里想着其他事情,摇头道:“我只是刚好路过的,要谢就谢他吧,是他救的你。” 少女当然清楚是谁救的自己,她点点头,用巾帕擦干净眼泪之后,这才望向傅玄昭:“多谢恩人出手相救,若非如此——” 顿了顿,她面上闪过难堪之色,转而又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我叫谢湘芸,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江莳年:“……” 其实先前少女自称“国公府大小姐”时,江莳年就猜她会不会是女主来着,看清面容后江莳年有了九成把握,毕竟若非重要的纸片人,怎会美得这般惊天动地? 眼下少女自报家门,江莳年便知自己赶上剧情了。 “在下傅玄昭,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随着四周的人声喧杂越来越近,傅玄昭面上闪焦虑之色,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嘱咐谢湘芸道:“姑娘只身一人,以后莫要再行于偏僻之处,下次记得小心一点。” 谢湘芸似乎想解释什么,然傅玄昭的目光已经重新落回江莳年身上。 眼见着男主朝自己走来,女主也似想与她认识认识,江莳年拔腿就跑。 傅玄昭:? 谢湘芸:? 很显然,男女主角此番是初次相遇。 江莳年可不想让谢湘芸看到傅玄昭扒拉自己,再有,那些人声喧杂八成是来寻找女主的,江莳年作为王妃,出现在这种场合实在太奇怪了。 于是她选择原地跑路。 至于男女主要怎么续他们之间的缘分,江莳年不想知道,也不想参与。 为了避免在林中迷路,江莳年准备原路返回,待回到之前那间禅房再想办法。 然而她转身后没跑几步,迎面撞上了一张熟悉面孔。来人风尘仆仆,身上已然被雨水打湿。 “阿凛,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莳年肉眼可见的有点慌,毕竟阿凛是晏希驰的贴身随侍,他在的话,那么他的主子—— 果然。 阿凛身后大约三丈之外。 被雨水浸染得雾蒙蒙的密林深处,玖卿单手撑着一把伞。伞下坐着一位锦衣少年,少年墨发漆瞳,神色寂寂,周身气势肃穆冰冷。 不是晏希驰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周末愉快,评论发红包鸭~ \( ̄︶ ̄)/ 第25章 想要答案 密林中光线阴暗, 衬得晏希驰肌肤越发苍白,和着四下的风声雨幕,有种说不出的妖冶缱绻之感。 没由来的, 江莳年的心跳快了两拍。 主要是她有点慌。 “属下奉王爷之命, 前来接应王妃。”说话间,阿凛递来一把伞, 目光不动声色扫向江莳年身后。 “王妃没事吧?” 后面这句话, 阿凛几乎是下意识代自家主子问的。 当时护卫一句“王妃走丢了”, 晏希驰面上无波无澜, 却在下令寻他人之后,自己也亲自跟上了南山。 他坐着轮椅不便行动, 全程由玖卿照应着, 山路崎岖难走,外加暴雨来袭, 然而主子的速度却并未比他慢上多少。 “我没事,我很好的。”接过伞后道了声谢谢, 江莳年径直朝不远处的晏希驰去了。 所以, 是专门来找她的吗?这么有人性的吗。 “王爷, 祭典结束啦?” 将手中雨伞递给玖卿, 江莳年夺过他原本替晏希驰撑着的那把红伞, 抢人差事。 然后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主动解释说:“年年午后遇上了以前的小姐妹,本来想着天浴节城外热闹,打算四处逛逛来着, 结果逛着逛着, 迷路了……” 晏希驰静静听着, 视线却一瞬穿透林间雨雾, 掠向不远处的人群和地上染血的尸体。 江莳年有些心虚的转动着伞柄,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是因为担心年年,专程赶来找年年的吗?” 瞥见轮椅上沾染的腐枝枯叶,江莳年心下其实挺意外的。 “路过罢了。” “……” 这种地方是能路过的吗?比她还能忽悠人。 此时此刻,被家仆护卫们寻到的谢湘芸,正和傅玄昭一同被簇拥着往回走。 眼见一行人就要经过他们所在的地方,江莳年隐隐有些紧张。 好在傅玄昭一个懂得‘私会’时把人引往偏僻之地的人,显然足够小心谨慎,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扒拉她。 并且他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禁军面罩。 和江莳年一样,傅玄昭也认为晏希驰不可能认得他。 殊不知,他的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查得清清楚楚,甚至他曾经在王府外的街道上徘徊,晏希驰也是知情的。 他的确不知傅玄昭是何长相,却知“江莳年”的前未婚夫乃天家禁军。 眼下傅玄昭一身禁军制服,旁若无人地从玖卿身旁经过。 晏希驰淡淡撩唇,心下已对“迷路”一事有了结论。 江莳年笃定傅玄昭不会再继续“作妖”,却有些担心不知情的谢湘芸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因此男女主角一行人经过时,江莳年刻意别开了脸。 “活着不好吗。” 晏希驰嗓音轻飘飘的,仿佛自言自语,江莳年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 与此同时,傅玄昭脚下微不可察的滞了一瞬,但他没有停下,而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 至于谢湘芸,由于先前受了不小惊吓,这会儿并未分出多余的心思注意江莳年。 江莳年松了口气…… 并假装根本没听到晏希驰刚刚的低语。 首先,她不知道“活着不好吗”这话什么意思,也不知晏希驰是对谁说的。 再者,这一下午经历的事情,江莳年觉得只要自己不说,晏希驰就不会知道。 一个男人可以不喜欢你,但若发现你背着他给他“戴了帽子”,十有八九不会放过你。 而且此番江莳年自己也算“受害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她并不打算向晏希驰过多坦白什么。 想着这事儿最好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而且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傅玄昭今后应该不会再纠缠什么了吧? . 直到返回车架,晏希驰一语不发。 偌大的车厢内置有案几、冰鉴、凉茶、卧榻,豪华得不得了,江莳年却没由来感到一阵压抑。 因为她隐隐感觉到,晏希驰好像不高兴。 所以他这又是怎么了? 衣裙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不怎么舒服,坐在马车里闷了一会儿,江莳年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没话找话。 她从怀里掏出午时在鸿彦法师那里得来的祥符,想要讨攻略对象开心。 “噔噔~” 握着崭新的绳结晃了晃,江莳年笑眯眯道:“王爷猜猜这是什么?” 晏希驰原本在望着车帘外的远山出神,闻言侧眸看她,不说话。 “这是年年特地给王爷求来的平安符,还挺可爱的吧?王爷觉得哪只好看,选一个吧。” …… 晏希驰还是不说话,看她的目光里隐隐带着某种审视。 此时此刻,如果江莳年知情,并且让她来粗暴总结的话—— 那就是晏希驰整个儿沉浸在“自己的女人背着自己私会了野男人还以为他不知道并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甚至想继续讨好他究竟拿他当什么”等一系列情绪当中。 他不高兴。 并且因为察觉到自己的不高兴,更不高兴了。 彼时的晏希驰,其实都还并未把江莳年真正纳入“自己的女人”这个范畴。 但正因如此,却被她牵扯和扰乱心绪,晏希驰觉得可笑。 他不是江莳年那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类型,他心里有事,有情绪,但他不说。 而江莳年也知自己问“王爷怎么不高兴”之类的话,多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能怎么办?哄呗,谁让他是自己的命呢。 故而哪怕晏希驰根本不搭理她,江莳年还是很热情。 “华恩寺的大法师说,这符可以保平安的,而且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就年年运气最好得到它了,我们一人一只吧王爷?” 说着,江莳年随手挑了“宁”,那只绣着“安”的则恭恭敬敬递给晏希驰。 祥符小小的,模样很普通。 晏希驰伸手,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唇角挽了笑意。 就在江莳年觉得他其实还是挺好哄的时候,却见晏希驰轻轻偏了下头,然后指节一松—— 毫无预兆的,祥符飞落马车之外,江莳年的笑容戛然而止。 “王爷干嘛扔掉?” “不喜欢就扔,有问题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好似完全意识不到这种行为是在糟蹋别人心意。 江莳年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心道多大点事儿,才不要跟他计较呢,他爱扔就扔呗,她又不损失什么。 然而到底是鸿彦法师好心馈赠的礼物,而且她好歹顶着炎炎烈日和人流排了那么久的队。 于是默了片刻,念在晏希驰主动上山找她的份上,江莳年当即拍门喊道:“停车!” 古代的山路,哪怕是官道,也并不好走,远不如江莳年原来那个世界。 听到她的声音,前排的阿凛急急勒马,车内一番颠簸,江莳年起身时没能站稳,直接一个趔趄摔向案几。 晏希驰眸色一凛,眼疾手快扶住她,然而撞翻的茶水还是泼了他一身。 那一瞬间,许是错觉,江莳年感觉晏希驰扶住他的左手很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若是以往,她肯定已经在道歉了,譬如不好意思啊王爷弄脏了你的衣服之类,但眼下江莳年心里有点儿积气,就假装没看见,直接起身往外走。 “去哪里?”晏希驰钳住她的手腕。 “去把东西捡回来,王爷稍候便好。” 言罢后,江莳年抽回自己的手腕,轻轻一跃下了马车,提着裙摆往回走。 由于之前在密林时就淋过雨,江莳年身上的衣裙早就湿了,且裙摆下方沾染了不少污泥和杂草碎屑。 望着少女纤窈却些许狼狈的身影,晏希驰心口越发窒闷。 一只小小的平安符罢了,重要么。 . 鸿彦法师的原话,祥符最好随身携带,切勿轻易遗失。 江莳年并非迷信之人,却不想好好的东西被人无辜糟蹋,所以想把它捡回来。 可那小小的符,竟是掉在了山崖边的荆棘丛上。 眼见她就要拨开荆棘往里走,晏希驰冷然道:“阿凛,去带她回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 . “王妃,让属下来吧。” 阿凛人高腿长,皮糙肉厚,三两下便跨过荆棘丛,将那小小的祥符拾起来。 “谢谢阿凛。” “王妃客气了,以后这种小事,您吩咐一声,交给属下便好。” 江莳年嗯了一声,心道果然是个人都比晏希驰好相处。 马车重新起步,江莳年不再没话找话,而是坐在角落里闭睛假寐。 山风拂过车帘,入眼是薄薄的雨幕。 视线掠过她握在掌心的绳结,晏希驰心上爬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却又并不足以消减他心上窒闷。 十几年来,程氏一直在试图将晏希驰培养成真正的君子,希望他身上能拥有高尚美好的品质。晏希驰自己也在努力,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君子。 他多疑,敏感,狭隘,阴暗,且睚眦必报。 于是短暂的静默之后,江莳年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 “江姑娘不是一直想要贴身伺候本王,今夜开始,搬来桦庭住。” ? 搁这儿坐过山车呢。 睁开眼睛,对视上一双不见底色的幽邃黑眸,江莳年心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她面上不显,讪笑道:“那王爷可要说话算数,不许反悔。” 狗男人又要作什么妖? . 敏锐如晏希驰,哪怕还未被曲枭汇报过任何信息,仅仅看到禁军制服的那一瞬间,外加那位禁军脚下微滞,而江莳年刚好别开了脸—— 种种细节,晏希驰已然猜到他的王妃今日为何“走丢”。心里装着曾经的情郎,借机私会,事后却要若无其事的演他。 知道她曾经有个未婚夫,他们本就是“被迫结缘”,晏希驰其实并不想为难她。 前提是,她不曾信誓旦旦说什么一见倾心,仰慕他,真诚又热烈,还说要与他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偏偏她这番表态之后,再与过往的情郎私会,性质已经全然不同。 晏希驰觉自己仿佛被人愚弄的玩物。 既如此,无论她抱着怎样的目的,他要看看她能为此演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 今夜,他便要一个答案。 . 江莳年哪里知道狗男人在暗自计划些什么弯弯绕绕,又或是打算如何搞她。 她只觉得吧,如果真能同居,肯定会对她的攻略任务有所助宜,至于晏希驰想干嘛—— 随便他想干嘛,只要不威及她的小命,江莳年有的是把握见招拆招。 回府之后,江莳年第一件事便是交代沛雯和鱼宝:“把我的东西搬去王爷的桦庭,今晚开始我就在桦庭住下了。” 还在因跟丢王妃而忐忑的沛雯:“奴婢领命,奴婢这就去办。” 华恩寺离城东不算太远,但天浴节这天本就拥堵,回府之后差不多已近黄昏。 江莳年没忘记晚上宫宴一事,匆匆沐浴更衣。 . 皇宫夜宴,除了在京的皇亲国戚,稍有头脸的文武大臣和世家贵胄也在其中。 天色将黑未黑,金麟台四下宫灯葳蕤,乐声袅袅。姿容绝色的舞姬们在华台上翩跹起舞,琉璃杯盏散发的荧荧冷光,和着金碧辉煌的鎏墙玉阶,一股无以言说的奢糜之风。 走在巍峨的宫墙之下,江莳年也算切身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天家威严。 不一会儿抵达金麟台后。 果然,男女是分开坐的。 江莳年不擅长应付古代社交,但有沛雯跟在身边,她也没在怕的。 就走流程一样,先去给皇后请了安,互相说了些场面话,再就是跟极少数认识原身的熟人打过招呼,之后江莳年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着,安静如鸡。 怎么说呢,江莳年还算是个懂得注意场合以及比较拧得清的人,她能在王府隐隐的放飞自我,却不便在宫宴这种场合上出什么幺蛾子。 古代嘛,女人在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跟丈夫挂钩,她不想给晏希驰造成任何麻烦,于是打算做个默默无闻的小透明。 清早出城时她敢用伞柄戳人家马车车厢,那也是笃定了晏希驰得罪不起的人都在仪仗队里,所以她嚣张得没什么心理负担。 而宫宴上吧,人多眼杂,她又不清楚晏希驰的社交关系和势力分布,可不就得夹着尾巴最稳妥嘛? 好在期间除了一两位面生的贵女一直盯着江莳年死看之外,倒也没什么新鲜事。 然而她这边风平浪静,晏希驰那边却是云波诡谲。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不怀好意 “定王一举斩杀郝烈, 为我大寅朝去除心腹大患,真乃年少英武,举世无双啊!” 郝烈是生前与晏彻鏖战多年的覃军大将, 曾有人道杀了郝烈, 覃国便失了爪牙。 时隔半年,晏希驰此番坐着轮椅进宫, 无疑成了宴上最令人瞩目的“焦点”。 他斩杀郝烈以及两名覃国皇子, 也算把假议和变成了真议和, 覃国一朝失了骁勇猛将, 就此安生多了。 而晏希驰年仅十九便承袭一州藩王之爵,手握西州三十万重兵, 若非他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烈, 如今道一句风头无两也不为过。 因此天家下首最近的一片宴席,话题都围绕着晏希驰以及半年前那场战事展开了。 真心夸赞或阿谀奉承的, 自然都有拉拢的意思。 当今朝堂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是太子党, 一派则以四皇子晏承钊为首, 不少朝臣都或明或暗站了队。 圣人虽然精神矍铄, 老骥伏枥, 但古往今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队不过迟早的事。 晏希驰作为太子少时伴读,自然被默认为太子党了,故而夸赞他的, 大都是太子晏泽川的人。 但先不说晏希驰如今的身份地位, 就他从前被皇帝安排在刑部和镇抚司各处处理疑难杂症, 被皇帝赋予先斩后奏之权, 行侦查、缉捕、审问—— 这样一份职权,有如天家手中的刀刃,得罪过的仇家自是数不胜数。 因此一片阿谀声中,夹带了不少杂音。 “覃国骚扰我西州边境多年,此番确实败了,但覃人野心勃勃,难保不会卷土重来。” 这声音不冷不热的,乃当朝董大学士,人们敬他怕他,平日里大多尊他一声“董相大人”,其女董盈盈嫁给了晏承钊为皇子妃,故而此人无疑是四皇子党。 这时有人附和道:“是啊!定王斩杀了覃国两名皇子,确实骁勇,可在座的诸位有没有想过,定王如此不留余地,覃人以后只怕会比从前更加仇视我大寅!” 说话的是左都御史孙长平,孙家嫡长子孙霖曾因触犯大寅律法,被晏希驰亲自缉捕斩首。 因此孙长平便是盼着晏希驰早死早超生的其中之一。 再有人道:“孙大人说得不错,丧子之痛,只怕覃文帝不会善罢甘休。定王确乃我大寅少年英豪,可他如今不良于行,西州眼下无人坐镇,一盘散沙,这于我朝江山社稷……” 有人带头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长平索性起身。 他先是朝上首的圣人举杯敬酒,说了好一番国泰民安之类的贺词。 随后道:“陛下啊,话说回来,既然定王如今尚在养伤,老臣斗胆提议,不如派遣他人暂守西州,如此一来,也能免我西州再出祸乱。” 说起丧子之痛,没人比孙长平更能切身体会,也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晏希驰倒台。 大寅朝的少数藩王手握重兵,先荣王晏彻便是其中之一。 但人人皆知晏希驰与晏彻父子不合,所以西州军将是否诚心“归顺”于晏希驰,还是未知数。 而这期间,四皇子的人如能够趁虚而入,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席间隐隐骚动。 这时有人反驳道:“孙大人此言差矣,定王虽暂时不良于行,可他年少有为英武睿智,且先荣王留下来两位长史、副将、军师,如今都在西州,何来的一盘散沙之说?” “再有,定王斩杀郝烈,覃国竖子,可谓大挫覃军锐气,扬我大寅国威。如此不世功勋,孙大人却一再长他人志气,灭我朝威风,莫非是被覃人吓怕了胆,将懦弱刻进了骨子里?” “多年前覃军踏破我大寅国土,对我朝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区区丧臣丧子之痛,说来都是便宜贼国了。” “而先荣王为国捐躯,乃我大寅朝家喻户晓的英烈,如今他尸骨未寒,孙大人却在谋划着如何将他守卫多年的城池拱手于人,敢问孙大人,你安的什么心?” 说话之人乃兵部尚书,林正明。他这番话说得有条不紊,掷地有声,宴上不少大臣们点头附和。 孙长平老脸一红。 刚要接话,又一人道:“定王确实不良于行,确实在养伤,那又如何?” “带兵打仗,坐镇边境,靠的可是这里!”说话之人指了指自己脑门儿,朝孙长平桀桀挑眉。 那意思是……靠脑子啊。 战场上可不就是靠脑子的活嘛? 玖卿回首看了一眼,这“补刀之人”果然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谢渊。谢渊年十八,周身气势三分冷肃,三分落拓,年纪轻轻便不怒自威。 他曾是晏希驰手下最得力的副手,也算晏希驰少有的友人之一。后来晏希驰陷入昏迷,他便暂代其职权,成了皇帝手中又一把刀。 这番下来,孙长平被怼得哑口无言,他面上气血翻涌,目眦欲裂地看向林正明和谢渊等人,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董大学士的面色也跟着垮了三分。 如此觥筹交错却又暗流汹涌的宫宴上,所有人里最平静、又仿佛最置身事外的,反而是晏希驰本人。 他只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 若非他生得俊美无俦,且周身气势足够摄人,道一句没什么存在感都不为过。 哪怕后来圣人也掺和了一句,在上首半开玩笑的问他:“子琛,你待如何?” 他口中唤的“子琛”,晏希驰便也未自称“臣下”,而是和以往一样叫他皇叔。 他放下案前酒盏,抬眸,“一切但凭皇叔做主。” 嗓音平和,不卑不亢。 世人都道帝王之心最是难揣,然晏希驰如今看似风头无两,实则置身于漩涡中心,却是年纪轻轻便喜怒不形于色,教人猜不透他那沉静稳敛的表相之下,装的究竟一颗怎样的心。 至此,孙长平的提议不了了之。 圣人还道“今夜不谈政事”,落在四皇子党眼中,圣人明显还和从前一样偏袒晏希驰。 而那些想要晏希驰不得好死,又苦于短时间内无法将其撼动之人,知道明路走不通,便开始寻思着搞些“歪门邪道”。 从前晏希驰无所畏惧。 不过是孑然一身,没有软肋。 那么今后呢? . 亥时之后,宫宴结束。 宫宴嘛,无非就是吃席,本也吃不了多久。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无非就是朝臣们你来我往,天家坐看“鹬蚌相争”,偶尔伸出“渔翁之手”拨弄两下,以维持朝野上下的各方势力互相持平,互相牵制,以致谁也干不掉谁,又没人能一家独大,然后所有人都为天家打工。 至于女人吧。 那些名流贵胄,世家千金,高门太太们,彼此之间或攀比,或炫耀,或拉帮结派,或尽量结交新朋友,以便为自己在朝任职的夫君、老爹、哥哥们助力。 最悠闲的就是江莳年了。 她一不攀比二不炫耀三不拉帮结派,就安安静静搁那儿吃席。 唯一一个认真对待“宫宴”的人。 宫宴结束之后,后宫妃嫔组织着世家贵女们游湖赏月,算是娱乐时间,意义跟上面差不多,这时候愿意离开的人也可自行离开。 话说这种时候,本该是身为王妃的江莳年主动去接晏希驰,但她这不是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嘛。 直到沛雯开口提醒,说王爷那边该结束了,江莳年这才喝了最后两口果酒,恋恋不舍起身离席。 然后途经一处后花园,江莳年隐隐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 起先是有人这么问了一句:“秦和羽,从前你跟谢湘芸不是到哪儿都形影不离,怎么这次宫宴就你一个人,她人呢?” 这时熟悉的女声道:“芸姐姐午后出了点事儿,受了惊吓,所以没来。” 这声音,可不就是清晨时在马车里嚼晏希驰舌根的那位“阿羽”嘛,江莳年当即脚下一顿,有那么点儿听墙根的意思。 其实仅仅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倒也不足为奇,主要是“秦和羽”这个名字,一下勾起了江莳年的记忆——原书里好像有一恶毒女配,就叫秦和羽来着。 再结合清晨时在马车里听到她唤的那声“芸姐姐”,江莳年更加确定这人就是恶毒女配了。 原书剧情里,秦和羽跟谢湘芸表面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密友,背地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秦和羽从小就嫉妒谢湘芸比她貌美,比她优秀,比她家世好,比她更讨京中男儿喜欢……前期她多次暗害谢湘芸,未遂,后期则直接跟谢湘芸抢男人。 作为火葬场虐文女主,若说谢湘芸承受的伤害一半来自男主傅玄昭,那么另一半毫无疑问就是“好姐妹”秦和羽了。 狗血啊! 果然虐文女主大都惨得一批,男人跟闺蜜都要插刀,江莳年光是想想都替谢湘芸感到心梗。 原书剧情,谢湘芸被傅玄昭英雄救美,正是秦和羽在背后推动导致。 可怜湘芸短期内不会知道密林里追杀她的歹人,究竟都受了谁的指使,日后还会继续跟秦和羽做好姐妹…… 不过话说回来,江莳年心梗也没用。 她只是一只弱小可又无助的穿书女,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至于以后,如果有缘再遇女主,再考虑要怎么提醒她吧。 这么想着,江莳年重新迈开步子,然后没走几步,又在一条宫道上撞上上赶着找她茬的。 “哟,这不是定王妃嘛,果真花容月貌,难怪会被天家选中,送去给定王殿下冲喜呢。” 说话的女子满头珠翠,肤白貌美,着一身黛色长裙,裙上金线浮动,暗纹流光溢彩,看得出来是个身份尊贵的,说话却颇为阴阳怪气。 原身记忆里没有这么个人,于是江莳年微微一笑,打算绕道。 对方却不让她走:“这才过门几天,定王妃真是好大的架子呀,怎么,竟是同我们这些人说句话都不肯?” 这时沛雯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这位是何太傅家的千金,何月姣。她苦恋王爷多年,一直想嫁进王府,但是王爷不喜欢她。” 原来如此。 那江莳年可太知道怎么刺激她了。 “这位妹妹想要同我说些什么?来吧,畅所欲言。” 笑盈盈地摇着手里的梅花团扇,江莳年一副慢条斯理又漫不经心的样子。 彼时夜色正浓,宫道不远处,玖卿正推着晏希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铺垫了一下男主后期事业线,特地说明本文没有权谋和朝堂争斗之类哈(主要是溪溪不会写,小声)男主事业线和配角支线基本都是背景板,作为辅助推动剧情+完善世界,核心还是男女主的感情线(声音越来越微弱……) 下章女鹅要开始皮了~ Ps:作者专栏求收藏,QAQ,里面有好几本预收,仙女富婆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疯狂暗示) 另外,第24章 评论过的小天使有没有没收到红包的?有的话说一声,作者给单独补发哈(预设了20个,应该够,但是怕万一有人没收到 第27章 目标进度22% 畅所欲言? 听了江莳年这话, 何月姣拿鼻孔打量她。 随后与身旁的两位贵女对视一眼,懒洋洋道:“这样吧,眼下姐妹们都在游湖赏月, 王妃不如与我们一道?” 宫宴上, 何月姣其实老早就注意到江莳年了。 倒不是她认得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庶女,而是她身边的嬷嬷刚好认得沛雯, 故而猜到江莳年就是定王妃。 看过无数小说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 江莳年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姑娘揣的什么心思, 反正准没好事就对了。 她傻啊她才去。 既是晏希驰的“后宫”, 还是爱而不得的那一挂,她这么上赶着找茬, 不扎扎她的心江莳年都觉得过意不去。 “抱歉哦妹妹, 我倒是想与你们一道游湖赏月,奈何我家王爷……他离不开我, 这会儿正等着我去接他呢。” 简单几句话,不仅体面稳妥, 还能直攻对方要害。 果然, 何月姣当即变了脸色:“你说什么?阿驰哥哥离不开你?!” 啧。 一激动, 称呼都变了。 “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何月姣再没法端着先前那副懒洋洋的架势, 恼然道:“京中人人皆知阿驰哥哥不近女色, 你以为你说阿驰哥哥离不开你,便是离不开你了?一个用来冲喜的工具罢了,可真会自欺欺人!” 江莳年嗐了一声:“那也没办法呀,谁让我的生辰八字刚好就能给我家夫君冲喜呢, 这工具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特地将“夫君”两个字咬得极重。 “你!”攥着手里的巾帕跺脚, 何月姣很想指着江莳年骂一嘴“你不要脸”。 然而到底顾忌着江莳年王妃的身份, 阴阳怪气她行, 真要骂人她还是不敢的。 可是听了这番话,何月姣是真的有被气到。 晏希驰是她从小就心心念念的人,她日思夜想也得不到的,别人却只因生辰八字刚好契合,就被直接抬进了定王府,成了心上人名正言顺的妻。 见人气得眼眶都要红了。 江莳年赶紧补刀:“怎么这位妹妹……好似对我与我家夫君之事颇为不满?” “究竟是哪里不满呢,不如你说来听听,或许我能为你解惑一二?” 听到这里,沛雯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她算是明白江莳年为何能顺利进入王爷的寝殿了,她的确不简单,就这张温声软语却能气死人的嘴,外加她脸皮的厚度,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得住的。 甚至晏希驰本人听到这些话,也对他的王妃困惑极了。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 晏希驰不懂她如何可以做到,一边在心里揣着曾经的情郎,一边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别人面前“秀他和她之间并不存在的恩爱”,还能把太傅之女气得眼红跺脚。 因为困惑,晏希驰想要试探的心情也莫名迫切了几分。 今夜,他便要撕下她的面具。 沛雯眼尖,最先看到晏希驰和玖卿,她捅了捅江莳年的胳膊,率先见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何月姣等人回头,只见巍峨的宫墙之下,晏希驰周身气势肃穆冰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哪怕坐在轮椅上,浑身上下也散发着摄人的压迫气息。 她几乎下意识便弯了腰,垂了头:“阿……阿姣见过殿下。” 嗯,不是该叫阿驰哥哥? 怎么说呢。 江莳年这个人吧,别人不惹她,她也不惹人,但别人非要主动招惹她的话,她是很乐意往对方心上再三“插刀”的。 因此给晏希驰见礼之后,她故意学着比何月姣先前更加嗲软的语气,喊了一嘴:“阿驰哥哥~” 沛雯:“……” 玖卿:“……” 何月姣:!!! 暴雨之后的夜晚,天幕之上月色皎皎,微风中夹带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眼见晏希驰凤眸微眯,睫羽颤了颤,一贯的沉静漠然的面容之上,隐微浮现了惊愕与赧然,江莳年自己先忍不住笑场了。 她一手搭着轮椅靠背,一手拿着团扇掩唇轻笑。 故意娇滴滴俯在晏希驰耳边:“夫君别介意……主要是那边那位妹妹,先前便是这般唤的您,年年觉着好听,刚学的呢。” 大庭广众之下,她一副咬耳朵的样子,偏偏声音又并未压低,刚好是何月姣也能听到的程度。 且她说着,还不忘朝对何月姣挑挑眉头,眨眨眼睛。 活像一只小尾巴翘上天的花孔雀。 若说何月姣先前只是恼然,那么这会儿是真快被江莳年给气哭了! 望见轮椅上肃然端坐之人,何月姣喉咙里好似哽着一口气,又酸又涩又委屈,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最终只能拂袖而去。 而被江莳年用来“扎人心”的工具人晏希驰,没人注意到他手腕微抬,却又硬生生放下了。 她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他竟然生出一种—— 想要揽着她的腰肢扣进怀里的冲动。 . 回去城东的路上,坐在马车里,晏希驰一路无话。 他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神情比夜色安寂,整个人淡漠矜贵,又无端自带了三分疏离。 但实际上,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先前那声娇滴滴的—— 阿驰哥哥~ 分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罢了,从他的王妃嘴里喊出来,又甜,又娇,又软。 很显然,没有任何情感经历的晏希驰,因着自己本身与江莳年之间微妙的关系,一声“阿驰哥哥”,可谓杀伤力不小。 并且,她又一次唤他夫君。 而她嘴里说的那些话,也似有意要气煞太傅之女。 毕竟,谁能忍受旁的女子惦记自己的夫君? 所以她故意刺激何月姣…… 这么想着,晏希驰自午后在密林时心上累积的窒闷,竟都莫名散了一些。 . 回府之后,他照常被阿凛推着前往西院沐浴。 江莳年则被鱼宝告知:“姑娘,东西都搬得差不多啦,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就,效率挺高。 在鱼宝的带领下,云霜阁的丫鬟们把江莳年的妝匣,铜镜,衣物,首饰、趣玩,话本,包括她自己改造的几款亵衣,全都一五一十搬来了桦庭,并十分有序地摆放在各处适当的位置。 晏希驰的寝殿原本空荡荡的,颇有些寂寂冷清。 如此一来,倒比之前“饱满”了几分,有那么点像儿个正常寝殿该有的样子了。 原本吧,鱼宝还想着要不要把江莳年最近盖的两套织锦凉被也给带过来,但她一番动作,程氏得知小夫妻俩打算正式住在一起。 便说王府不差那两套凉被,说王爷跟王妃晚上就寝,自是该共用一套被子。 不仅如此,程氏还当即安排下人到府邸库房,以及城东街市置办了多套床上用品。喜庆的,淡雅的,鲜亮的,柔和的,薄的厚的,全都挑的京中最好最上层的成品。 之后将这些东西交给鱼宝,让她转交给江莳年自己挑选安排,可谓贴心又周到。 而江莳年望着这些东西,怎么说呢。 虽然这次是晏希驰主动提出,让她搬来桦庭住。但她总隐隐觉得,依照晏希驰的尿性,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或者说进展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这也算是短暂相处之后处出来的经验。 于是她让鱼宝将这些东西先收放到隔壁俯室,而她自己,则需要花一点点时间做一下心理建设。 内心深处…… 若不是为了攻略任务,江莳年其实并不真想和晏希驰共处一室,甚至共睡一张床。 她是个私人领域感很强的人,上辈子在舅舅家里,就属于那种不喜长辈、哥哥姐姐甚至好朋友进她卧室的那种人,哪怕关系再好,同样的,她也不喜欢轻易进入别人的私人领域。 然而如今的身份,处境,以及任务目标,每一样都在推着她前行,且无路可退。 望着窗外盛放的木槿,江莳年在心里给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放轻松,加油。” 不过眼下有件挺重要的事—— 她想洗澡。 在云霜阁时,每日有丫鬟替她准备沐浴事项,现在搬来晏希驰这边,看吧…… 不方便的地方一下就体现出来了。 作为一个新过门的王妃,江莳年并不清楚桦庭后院的具体布局,譬如每个房间都是用来干嘛的,哪些可进哪些不可进,而她沐浴又该去哪里?是有专门盥洗的浴房,还是该让丫鬟将浴桶送来寝殿?而沐浴的东西又该由谁来替她安排准备? 说来这些小事,身为王妃的她该是自己做主。 但江莳年不大清楚,晏希驰如今对她究竟是怎么个态度,是凡事可以为所欲为呢,还是最好都事先请示? 颇有些束手束脚。 思前想后,管它呢,还是随心所欲吧。 江莳年叫来玖卿:“是这样,我现在搬来桦庭住,可是后院没有丫鬟婢女,我把鱼宝带在身边没问题吧?” 关于晏希驰不喜下人进后院这件事,江莳年也是无力吐槽,都是些什么毛病。不过鱼宝下午帮她搬东西,也算进了啊,应该问题不大? 玖卿迟疑片刻,道:“王妃自己做主便好。” 和江莳年一样,玖卿又哪里知道晏希驰什么意思,他虽然跟了晏希驰好些年,却算不上有多了解晏希驰。 不过有一点,主子虽然淡漠寡言,却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既让王妃搬过来住,这些小事当然不是问题。 然后他便听江莳年说:“我想沐浴,你给安排一下?” 懒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江莳年对古代许多琐碎小事实在手生,且对桦庭这边的环境也不怎么熟悉。 故而只能使唤人了。 “……” 为什么留下来的不是阿凛,而是他?!自从那日傍晚撞见王妃在墨榻上……玖卿至今有些不大敢正眼看江莳年。 但王妃发话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像往常伺候主子一样,备好一切沐浴事项,然后告知江莳年,桦庭后院有两个浴池,一个在室内,一个则是露天的。 晏希驰从前不需要药浴的时候,用的便是这两个。 至于沐浴需要用到的巾帕、香露、花瓣之类,便都由鱼宝准备了。 江莳年没用那个室内浴池,主要是临时备水且用水量较大,会比较麻烦;就让鱼宝像之前在云霜阁一样,让丫鬟给她搬来浴桶,简单清洗了身上薄汗,外加洗了个头。 这之后,江莳年迫不及待去了露天浴池。 别说,还挺有情调。 晏希驰这后院的环境十分清雅,花木葳蕤,夜影绰绰。凉风拂过时,隐隐能闻到不知名的花香。 江莳年来的原因很简单,露天浴池里的水是凉的,而且是常年流动的不腐之水。 据玖卿的说辞,水源是城东某处山泉引流而来,故而干净澄澈,清可见底。将手伸进去,冰冰凉凉的,比那劳什子冰鉴舒爽多了。 而且后院没有下人,她不用担心被谁看见,想怎么造作都可以。 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江莳年把宽松的亵裤挽至膝盖以上,双腿伸进水池之中,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仅如此,她还让鱼宝给她送来了话本和宫灯。 “对了鱼宝,你不用一直守在这里,下去休息吧,顺便注意王爷什么时候回寝殿,到时候你过来叫我一声。” “姑娘。” 鱼宝一脸为难:“奴婢下哪儿去休息呀,这里可是王爷的院子……” 虽然晏希驰从未为难过鱼宝小姑娘,甚至从未正眼看过她一眼,但小姑娘却莫名对晏希驰有着纯天然的敬畏和恐惧。 江莳年揉揉脑袋,“这样,你去找玖卿,让他给你安排一下,不然晚上睡哪儿都不知道。” 鱼宝这才依言退下。 而鱼宝刚走没多久,江莳年脑海中猝然响起一道熟悉的机械音。 【当前攻略任务目标进度,22%,恭喜宿主,成绩十分优异。】 系统上线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狼狈的他 【宿主先别激动, 先容本系统为你解答你曾留言过的三个疑问。】 按耐住想要插话的冲动,江莳年坐得笔直。 【第一个问题,关于原身和宿主现实世界长得一模一样, 宿主可以理解为, 这是大千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你。这是缘分,否则宿主也不会死后刚好穿过来, 世上死人千千万, 不是人人都有这份巧合跟幸运。】 好吧。 感觉解释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解释? 【第二个问题, 关于蝴蝶效应。】 【宿主穿进书中世界,原身已死, 你却活着, 自然会产生相应的蝴蝶效应,尤其是与你越亲近之人, 受到的影响越大。不过男女主角之间的羁绊不会被影响,就算因你而发生某些改变, 男女主角的结局最终也会和原书剧情殊途同归。】 【第三个问题, 关于原书全员Be, 以及宿主的未来, 这个问题与上个问题本质一样。宿主未来结局如何, 全凭宿主自身造化,不过目前为止,系统建议宿主先顾眼前任务。】 说的也是。 得先攻略下晏希驰,否则半年后她要直接被抹杀了, 又哪还有什么未来? “你这次多久下线?” 【这次有点时间, 暂时不急。】 江莳年松了口气, 她想起一件事, 上辈子看小说的时候,人家那些系统个个都有大大小小的金手指,什么随身空间,什么积分换取福利,什么关键时刻保命之类。 而她这个系统呢,上来就拿命威胁她,也没给过她任何甜头。 基于骨子里那点小小的叛逆心,江莳年试探说:“你真的有能力抹杀我吗?该不是骗着我做任务,然后——” 话未说完,江莳年倏地一下腾空。 仿佛在坐跳楼机,又仿佛在反复蹦极,身体跟灵魂同时失重,难受得江莳年吱哇尖叫。 片刻,系统将她的意识放回。 【本系统是否具备抹杀宿主的能力,宿主能判断了吗。】 cnm,cnm听见了吗。 【听见了。】 江莳年握拳抵唇,轻咳一声,试图缓解尴尬。 好在系统没有为难她。 【只要宿主顺利完成攻略任务,一条命,一个已经爱上你的老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算甜头和回报?】 好吧…… 江莳年竟然无法反驳。 她平复了一下自己,再开口时语气颇有些美滋滋。 “任务进度22%,意味着什么,晏希驰开始喜欢我了?” 她这么有魅力的嘛,这才半个多月。 啧,好害羞的说。 【宿主收敛一下,小尾巴要翘上天了。】 【倒也不算喜欢,他只是对你有好感。】 【不过有好感也算很难得了,宿主切勿骄傲自满,目前看来进展顺利,但不代表以后会一直顺利,未到100%之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深深吸了口气。 怎么说呢,江莳年就挺开心的。 她不是那种很贪心的人,22%对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最后提醒宿主一件事,最好不要让反派和男主敌对上,至于原因,待宿主完成任务,系统会告知前因后果。】 “你不能现在告知吗?” 【系统说得越多,宿主的疑问和顾虑越多,这会对攻略进展造成影响,因此系统不予告知。以上,下次——】 “等等!” 知道系统又要下线了,江莳年赶紧出声挽留:“最后一个问题,原书全员Be,晏希驰的结局是什么?” 【屠戮皇室满门,后自杀。】 【男主开创新的王朝。】 !!! “怎么会这——” 【看吧,系统告知越多,宿主困惑越多。什么也别想,先挑最简单的做,攻略反派晏希驰,让他爱上你。】 【再见。】 . 子夜,万籁俱静。 八角宫灯悬于廊下,灯火莹莹,整座王府彻底沉寂下来。 晏希驰一身雪色中衣,被阿凛推着回来时,见鱼宝候在院中,他微不可察拧了下眉。 小姑娘战战兢兢见礼,赶紧去找江莳年了。 进入寝殿之后,看到殿中一些细微的变化,晏希驰又一次眉宇轻蹙。 然后他发现,江莳年不在。 驱使轮椅越过殿中的山水屏风,晏希驰刚要唤来玖卿,却在抬眼的瞬息,视线掠过窗外,看到这样一幕。 风吹竹影,如练的月光下,一道雪色身影,朦胧映入他眼中。 此时此刻,他的王妃坐在露天浴池的边缘上,双手于纤腰的两侧撑着石台,在玩水。 月色倾泻在她肩头,她面上带了笑意。 如玉般莹白纤细的小腿轻轻晃着,一半在风里,一半在池水。 … 过往十九年,晏希驰从未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人、事、物,是可以这样好看的。他黑眸深杳,几乎看得入迷,指节无声扣紧了轮椅。 那因亵衣半退而隐隐敞露在外的香肩和锁骨,在月光的浸染下,莹白又脆弱,不知一寸寸噬咬下去,她是否喊痛。 四下忽有风动,吹得竹影摇曳交错。 这时小丫鬟的身影出现了,她对他的王妃说了什么,她点点头,赶忙起身。 黑暗之中,晏希驰收回视线。心上快而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江莳年是他的王妃,是他的妻子。 他想要她,天经地义。 何需克制,何需忍耐? . 于是当江莳年返回寝殿,推门而入时,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 几乎条件反射,江莳年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辈子,包括穿书之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男生,男性,用那样的目光注视过她。 那里面厚重而又隐忍的欲,仿佛一张湮人的滔天巨网,要把她整个吞没殆尽。 但奇怪的是,那种感觉仅仅存在了短短一秒。 便是她刚进屋的那一秒,转瞬即逝。 错觉,一定是错觉。 片刻的微怔之后,江莳年倒也没想那么多,她软软唤了声“王爷”,颇为殷切的搬了小板凳,然后蹲下身去,作势要撩晏希驰的裤腿。 然而指尖刚触到亵裤一角,她的手被轻轻握住了。 晏希驰的掌心干燥温热,有薄薄的茧。 握着她时,还轻轻摩挲了两下。 江莳年:“…………………” 干嘛呢这是,这突然的。 “王爷?” 看看自己的手,又看晏希驰的手,江莳年满头问号。 晏希驰则微微躬身,也看着她,神色很淡。 他想说:今夜圆房。 然而话到嘴边,格外艰涩。 最终出口的是:“今日午后,江姑娘在半山密林遇见的人,经历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你可要解释?” 说话间,吐息温热,幽幽烛光在晏希驰英挺的鼻梁上拓下阴影,他凤眸微眯,周身莫名散发着摄人的侵略气息,直看得江莳年招架不住。 江莳年心口突突直跳。 她就说吧……事出反常必有妖。 晏希驰哪儿那么好的兴致,平白让她搬来桦庭住?这是准备跟她“秋后算账”来着? 彼时的江莳年,并不知道晏希驰是在试探她,而且仅仅是第一步。 今日先是祭典,再是宫宴,行程匆忙,暗卫曲枭还并未寻到机会向晏希驰汇报什么。 当然了,被暗卫监视一事,江莳年也是不知情的。 但听了这样一番话,她脑袋瓜儿转得快,当即联想到可能有人监视自己,亦或认识原身的人,刚好看到她与傅玄昭在一起,然后汇报给了晏希驰? 事已至此。 他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既然他都知道了。 那她还是坦白从宽? “年年并非自愿去见傅玄昭的,是以前一个认识的小姐妹,她骗我说——” “所以,你今日当真是去见了那人。” 江莳年:? “原来如此。”晏希驰垂眸。 江莳年:??? 江莳年不懂,但江莳年大受震撼。 愣了半天,她才隐隐反应过来,狗男人这是在诈她呢?!而她因为心虚,自己先给自己出卖了?! 好家伙,江莳年卧了个槽,感觉自己有被秀到,对晏希驰的认知也瞬间“狗上加狗”了。 不过话说回来,晏希驰既然这么诈她…… 江莳年心念一转,突然主动回握晏希驰的手,指节堪堪侵入,与他十指相扣。 在晏希驰微微愕然的注目下,江莳年脱口道:“王爷是不是对此事很在意。” “在意什么?” “在意年年背着您去见了往日的情郎,您吃醋了。” 之所以敢说出这样的话,得多亏系统先前跟她提到过的,晏希驰对她有好感。 故而此刻江莳年目色灼灼,眼中炙烈而闪烁的光,几乎将轮椅上的人逼得无处遁形。 “王爷告诉年年,是也不是?” 一句话的功夫,形势扭转,江莳年已然反守为攻,找回了主动权。 晏希驰既然“将她一军”,那她便接下这场博弈,谁怕谁? 半晌。 “笑话。”眉希驰眉梢隐动,移开目光,声线暗沉低哑,“江姑娘去见了谁,与本王何干,何来的在意。” “哦?”是吧。 “所以下午的事,王爷并不在意。”江莳年挑眉:“那年年就不需要解释什么了,事情就这样过去也挺好的。” “……” 眼看着晏希驰面色微沉,江莳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刀”: “话说,王爷当真一点也不在意?” “哪怕年年背着你私会野男人,王爷也不在意?” 此言一出,淡定如晏希驰,也不是那么稳得住了,这玩儿涉及的可是男人的尊严。 果然,江莳年感觉晏希驰好像在无声咬牙,与她相扣的那只手,指节开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 好在江莳年吃一堑长一智,对他的“暴力倾向”早有预料,直接飞快地抽回了手。 这个动作,令晏希驰手腕一滞。 他嗓音再没有往日那般的沉静,而是隐带了三分气闷和羞恼。 “不在意。”他说。 怎么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呢? 不知为何,江莳年好喜欢晏希驰现在这幅样子,大概就是有被她气到,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然后她就更想气他了,谁让他平时欺负她? “这都不在意?” “那王爷可真大度哦。” “年年好歹是您的妻子,王爷这么不要面子的吗?” . 韶和十四年,七月初三,夜晚,子时一刻,晏希驰生气了。 被江莳年活活气的。 气得呼吸不稳,气得恨不能掐死她,气得险些忘了原本计划要做的事。 而江莳年呢,就直直看着他,笑。 “王爷,年年该给您敷药了,坐好,放松。”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王爷要是气坏了,年年会心疼的。” 指节死死扣着轮椅,忍住了想要掐她的冲动,十余个厚重的深呼吸之后,晏希驰总算堪堪恢复平静。 后知后觉的,他忽然意识到。 他最近情绪波动的次数,竟比以往好几年的加起来都多。 一室静默。 江莳年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却听晏希驰忽然轻问:“江姑娘可知,本王让你搬来桦庭,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江莳年头也没抬:“王爷说就是,年年听着呢。” 烛光袅袅,夜影安澜,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晏希驰嗓音艰涩,一字一句:“今夜,江姑娘便履行你为人妻的义务,如何?” 若她愿意,他便当她过往说的都是真话,对她午后私会前未婚夫一事既往不咎。 若她不愿,那便证明,她的确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而她又究竟是谁的人? 动机为何? 是想取得他的信任? 还是瓦解他的心性? 她能为此演到什么地步? 可愿付出他要的牺牲? 又是否将忍着恶心,屈辱得在他身下哭泣? 此时此刻,无数念头在晏希驰脑海中肆意翻涌。 无论如何,今夜,他要一个答案。 除了偶尔拂过的夜风,吹着院中花木簌簌作响,四下再没有其他声音。 如同江莳年曾经忐忑得仿佛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此时此刻,晏希驰的心同样被一双无形的手拽拉着。 在激烈跳动,以及,等待着预想中的破碎。 却听江莳年道:“好。” “那年年是坐上来,自己动?”她声音很轻,抬眸看他时,目光坦然明亮。 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肉眼可见的,晏希驰一张俊美而英气的脸。 先是爆红,转而惨白。 第29章 他不配 坐上来, 自己动—— 说出这句骚话之前,江莳年脑海中其实闪过许多念头。 一句“履行为人妻的义务”,她瞬间反应过来, 京中传言晏希驰不能人道, 很可能是假的。 难怪她第一次伺候晏希驰,从他的寝殿回去之后, 沛雯和那些下人们会用格外暧昧的眼神看她。 江莳年不是什么十二三岁的纯情少女, 当然知道晏希驰此番是在暗示什么。事已至此, 如果他要, 她似乎…… 不能不给。 只是,做可以, 能睡到晏希驰这种疯批大帅比, 她也不亏,姑且这么安慰自己吧。 但江莳年不想怀孕, 这是底线。好在原身记忆里,这个书中世界有一种叫做“避子汤”的东西, 倒也可以帮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短时间内过完这些想法, 江莳年脑海中又生出第二念头——譬如, 晏希驰会不会只是在试探她?毕竟他先前才刚诈过她一轮。 故而江莳年脱口蹦出一句:“那年年坐上来, 自己动?” 也算体谅他双腿不便。 然而…… 亲眼看着晏希驰先是怔然, 而后似乎反应过来,脸色刷地一下爆红。 江莳年心道,他该不是个处吧? 上辈子生活在信息发达的网络时代,江莳年虽然“没吃过猪肉”, 然而电影, 电视剧, 动漫, 小说,能见到“猪跑”的机会可太多了。 所以晏希驰赧然红脸,对江莳年来说还挺新鲜的。他本来就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烛光下,淡色薄唇,眉目清冷,带着纯天然的性冷淡气息。 但正所谓“极则必反”,越是这样,江莳年越觉得他整个人充斥着某种诡异而又克制的性感,无端撩人。 早在两千多年前,儒家孟子就曾道过“食色,性也”。作为骨灰级颜控,又身心健康,江莳年自不是什么“免俗”之辈,真要到了那一步,睡他……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想着,江莳年几乎都要说服自己了。 却见晏希驰原本爆红的一张脸,不知什么原因,忽然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江莳年懵了,她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晏希驰可能又要“发病”了。可是,她并没有哪里惹到他吧? “王爷怎么了。”江莳年不懂就问。 她观察着晏希驰的表情……觉得他也不全是想要“发病”的样子,更像是在“疯”和脆弱的边缘徘徊,让人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他了? 他注视着她,目光有如疾风暴雨,却又静默无声。 半晌。 “年年愿意的,王爷,你看着我。”见他垂眸,江莳年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晏希驰的脸很烫,似要把她的心也烫伤。 另一只手,则为表诚意,以及私心里带了三分试探,江莳年开始解自己的亵衣领口。 她想知道,晏希驰是不行,只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还是说,他真的可以。 少女纤细漂亮的指节,拨开领口时,露出玉瓷般莹白的颈项。 晏希驰呼吸一滞,“别……” 他声音有些发颤,却是握住她的手腕,强行制止她的动作,不许她再解自己的亵衣。 下意识的,江莳年大大松了口气。 心道:他果然不行。 但我态度已经摆正了,够有诚意够了吧?还要试探什么吗? 殿外风声渐起,风浪越过窗棂扑面而来,裹挟着夏日夜晚独有的潮热,以及不知名的馥郁花香。 这之后,晏希驰忽然放开她的手,自己操控着轮椅,后退,再后退。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出了寝殿。 “王爷去哪里?” 轮椅微滞,“江姑娘先睡。”他声线沉凝暗哑。 . 桦庭前院,晏希驰遣走了所有值夜的下人,包括王府里所有暗卫。 然后,他开始拉弓,放箭。 每一支雕翎箭,都带了十成力度,不仅绽破靶心,更是直接绽破了坚实的院墙。 一支接着一支,没有目的,更像是某种纯粹的发泄。 晏希驰曾经杀人无数,又在战场上走过一遭,他不刻意收敛的时候,身上是有杀伐之气的,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玖卿候在稍远的地方,见此,不由想起过往。 若是半年以前,主子不需要依靠轮椅这种东西,那么眼下他可能并非挽弓,而是手握刀枪剑戟,身影辗转腾挪,酣畅恣肆,那样的话…… 或许会发泄得畅快一些。 京中都道晏希驰手段残忍毒辣,道他喜好折磨人,可谓年纪轻轻凶名在外。 然玖卿八岁开始就跟着他了,晏希驰从前身为皇权特使,对待大奸大恶之人,确实有不少令人齿寒的癖好,却并不会无缘无故折磨人。 至少身处王府的这些年,玖卿从未见过他对下人说过半分重话。与其说他喜好折磨人,玖卿更倾向于,主子更善于折磨自己。 此时此刻,晏希驰整个人气场阴鸷,仿佛午夜罗刹,玖卿很难想象他到底怎么了,分明回府时还好好的。 玖卿不知道,晏希驰自己却是知道的。 他想要她。 几乎到了难以自抑的地步。 可是,一副残破的躯体,在她身上驰骋,他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这个书中世界,“坐上来,自己动”,只是字面意思。晏希驰甚至觉出了江莳年的“体贴”,也正因如此,他的难堪如有实质。 分明是在试探她的底线,想要撕下她的伪装,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却不想,最终狼狈的是他自己。 连对方是谁的“势力”都尚未摸清,却对她生出了真实而纯粹的欲望。 晏希驰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 后院寝殿,晏希驰离开之后,江莳年云里雾里。 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 江莳年第一次觉得,男人心,海底针,她是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 但她隐隐觉得,晏希驰好像状态不对。于是在寝殿呆愣片刻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江莳年暗搓搓跟了出去。 时值子夜,整座府邸静悄悄的,气温降了些许,路边的花草已然沾上露珠。 那些下人呢? 玖卿跟阿凛呢? 四下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太诡异了,江莳年更想知道晏希驰去了哪里。好在转悠一圈,她在前庭一道廊下看到了玖卿。玖卿也注意到她,却并未出声,只是朝她微微颔首。 因为他自己,本也在晏希驰的“遣退”之内,但作为伺候了主子多年的随侍,主子如今双腿不便,玖卿到底放不下心,便隔得老远静静候着,一旦主子有什么需求,他也能第一时间侍奉左右。 这么些年,每每遇到这种状况,有时是他守着晏希驰,有时是阿凛,而晏希驰自己,永远孤身一人。 故而看到江莳年来了,玖卿想,让王妃陪着主子,一定比他在这儿守着要好。 “王爷可能心情不好,既然王妃来了,属下便先行离开。”玖卿刻意压低了声音。 江莳年点点头,她身上披着一件冰丝薄毯,脚下踏着木屐,径直朝晏希驰所在的方向去了。 然后快要走近时,只听晏希驰背对着她冷然道:“下去,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江莳年:“……” 所以他在心情不好什么。 若是以往,晏希驰只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人是玖卿还是阿凛,亦或其他人。但眼下他心绪混乱,便下意识以为是玖卿还没走。 江莳年也隐隐从他话里猜到,他可能并不知道是她来了,就没出声。她倒挺想看看,晏希驰究竟搁这儿干嘛。 哦,他在射箭,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一个人跑出来射箭,真的太奇怪了。 他射了很久很久,也许是累了,烦了,在乌云不知遮了多少次冷月之后,终于停止了动作。 然后,他竟然…… 就那么一直坐着,再也没有动过。 这是干嘛呢,是要干坐一夜吗,到底怎么了?江莳年一直在背后观察着他。 后来吧,有点累,她就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脸迷茫。 再后来,可能是白天上山下山,晚上又往宫里跑,江莳年实在太困了,盯着晏希驰的背景开始眼皮打架。 然后没多久,她就脑袋一歪,直接睡过去了。 . 冷月下,晏希驰一个人孤零零枯坐到凌晨。 正当他准备操控着轮椅前去书房时,却一眼在廊下瞥见一团……江莳年。 她怀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软枕,正是不久前说过要送他的东西,她整个人蜷缩在美人靠上,离他并不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所以。 她一直在安安静静陪着他…… 意识到这点之后,晏希驰一颗沉凉而又孤寂的心,毫无预兆地强跳了一拍。似有什么东西,突然间在心口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夜凉如水,整座桦庭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中,晏希驰驱使着轮椅,一点点朝江莳年靠近。 她睡着了。 墨发散乱,脚踝敞露在外,木屐毫无章法地乱摆着,一只和另一只隔得老远。 晏希驰静默凝视着她,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微微一滞,面色再次沉了下去。 眼下有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虽然夏日炎热,但夜晚还是稍有凉意,体质弱些的,就这么“披星戴月”的睡,很容易感染风寒。 江莳年很有“远见”的,在身上裹了一层御凉的薄毯,饶是如此,晏希驰也不可能让她就在这儿敞露着睡上一夜。 若是以往…… 抱她回去。 简单而又轻而易举之事。 可是如今,垂眸瞥见自己座下轮椅,晏希驰心上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灰败。 无法站立。 以致于无法用双腿走近她,无法抱起她。 叫醒她么?私心里,晏希驰不知为何,不怎么愿意破坏此刻的宁静。让阿凛或玖卿抱她回去?更不愿意。 于是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觉得这夜长得没有尽头,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然后不知过去多久,兴许是看她看得魔怔了,晏希驰的神思不知飞去了哪里,待他反应过来,清醒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 他竟然,因为想抱她,而不自觉地以手肘使力,支撑着轮椅扶手,在尝试起身……站立。 而后“砰”地一声—— 万籁俱寂的夜,这声音格外刺耳,江莳年几乎是被吓醒的。她一个激灵从美人靠上坐起,然后……头脑短暂空白了一瞬,看清眼前一幕时,愣住了。 晏希驰就在她的咫尺之外,很近的距离。 轮椅上空荡荡的。 晏希驰摔倒了,朝着她的方向。 他几乎整个人以跌跪的姿势,一手撑着美人靠的边缘,手背上青筋凸起,似乎格外用力。 另一手,则撑在地上。 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江莳年条件反射跳下去扶他。 “滚。” 似是咬牙迸出这样一个字,晏希驰没有借力起身,没有看她,也没有抬头。 墨发散乱在他面颊两侧,廊下灯火黯淡,江莳年看不清他的表情。 却莫名觉得,此时此刻,晏希驰像一根固执又刚烈的脆竹,只要轻轻一折,他就会断掉。 心下颇为忐忑,江莳年想着他不是在院中枯坐的吗,什么时候来的她这儿,而她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烦乱思绪走过一遭,江莳年依旧伸手去扶他,想把他扶回轮椅上。 却听晏希驰嗓音沙哑:“滚……” 江莳年动作一顿,心道这人动不动就叫她滚,真的怪伤人自尊的,显得她好像上赶着找骂似的。 然而下一秒,“求你。”他说。 江莳年的手僵在半空中,至此,再不敢碰他分豪。又或是,不忍心。 晏希驰太狼狈了。虽然江莳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人嘛,又不是铁打的,腿部伤残了,无法动弹,以致于不小心摔倒,是很正常的。 可是稍稍换位思考一下…… 晏希驰没有“上帝视角”,他不知道自己的腿会好,而且他生来高高在上,或许无法忍受自己如此屈辱的模样被人撞破? 这么想着,“好,年年现在就离开。” 江莳年站起身来,赤脚后退的同时,由于心神有些震荡,险些一个趔趄……但她的确不是有意要撞破他的难堪。 穿上木屐走了几步,江莳年忍不住回头,视线落在他躬起的肩背上,声音轻飘飘的:“晏希驰,你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言罢,她于月色下渐行渐远。 甚至,她也没有去找玖卿或阿凛。晏希驰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一定有办法自己回到轮椅。 . 寅时一刻,再有两个时辰,便能迎来破晓。 回去之后,江莳年却睡得不怎么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晏希驰。 只有四岁的奶团子晏希驰。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心揪成一团 怎么说呢, 江莳年从前也做梦,但每次梦里进行时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并且大都醒来之后很快就忘了。 但这次不一样。 她能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梦里, 且她不是参与者, 而仿佛是旁观者戴着VR眼镜在看别人的故事。 画面中,她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男孩约摸只有三四岁, 一身灿灿锦衣, 皮肤干净白皙, 睫毛纤密翘挺。 在天将黑未黑的暮色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台阶上, 安安静静的, 漂亮得像个假娃娃。 他低垂着脑袋,有些爱怜地抚摸着怀里什么东西, 然后轻声道:“你飞,你飞一下。” 像个游魂一样“游”过去之后, 江莳年这才看清, 小男孩抚摸的是一只羽毛才刚长齐的小鸟。 小鸟不知是受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好像不会飞, 就乖乖呆在男孩掌心里, 轻轻蹭着他的手指。 没一会儿,不远处走来一位中年女子。 女子手里提着八角灯笼,面容与卢月嬷嬷极为相似,只不过要年轻很多。 见她来了, 小男孩眼睛一亮, 立刻从台阶上起身:“卢月姑姑, 我今天能见母亲吗?” 听小娃娃这样问, 卢月面上闪过为难之色。 她转移话题道:“世子爷怎地一个人坐在这儿,可教奴婢好找。”顿了顿,卢月眼神柔和地看向他怀中小鸟:“养了好些天了,它会飞了吗?” “它还小,等再长大一点就能飞了。” 小男孩解释之后,又问了一遍:“卢月姑姑,我今天能见母亲吗?” 分明只是个小小的孩子,说话却是口齿清晰,也并未因为卢月转移话题而忘记自己在意的事情。 卢月为难一阵,面上肉眼可见的怜悯和心疼,她四下望了一圈儿,小声道:“奴婢可以带世子爷去见王妃,世子爷不要告诉王爷好吗?” 漆黑的眼瞳里闪过细碎光彩,小男孩重重点了下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他好想念母亲。 随着小男孩和卢月一起离开,江莳年也仿佛游魂一样自动跟了上去。 画面中的道路越走越偏,四周灯火也越来越稀薄。 大约一刻钟之后,卢月领着小男孩抵达一处偏僻院落,院落破旧不堪,门口却有侍卫把手。卢月没走正门,而是领着小男避开侍卫的视线,去到一处隐蔽的灌木丛。 灌木丛被拨开之后,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来,看上去像是墙体因为老旧失修而自然坍掉的。 一大一小窸窸窣窣从洞口进入院子。 院中一处房间里亮着灯,房门未关,小男孩轻手轻脚却又有些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游魂”江莳年紧跟小男孩身后,越过门槛,入眼看到一位女子。 女子容颜绝色,倾国倾城,比江莳年曾经见过的女主谢湘芸还要美上几分,道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秀眉轻蹙,正握着朱笔埋首于案前,不知在书写些什么。由于太过专注,她甚至没注意到有个小男孩闯进了自己房中。 小男孩见母亲埋首案前,很是乖巧的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小心翼翼的,有些蹑手蹑脚的靠近。 出于好奇,江莳年也“游”了过去。 视线瞥向书案,江莳年发现女子并非是在书写什么,而是正在画画。她画工不算好,至少不符合江莳年的审美,但依稀能看出画的是个男人。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端着茶水进到屋里,看到小男孩时惊了一跳:“世子爷怎的来了?” 女子这才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身旁正仰着小脑袋瓜安安静静望着她的小男孩。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十分冷漠的眼神,甚至带着淡淡的排斥和敌意。 小男孩却似浑然不觉,他弯了下眼睛,有些殷切又腼腆地开口:“母亲,子琛……子琛想您了。” 江莳年:“……” 虽然梦境一开始,江莳年就直觉小男孩便是晏希驰,但眼下亲耳听到他自称“子琛”,江莳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这样小小一只的晏希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小可怜的气息,看得江莳年心里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么这位母亲,想来便是卢月嬷嬷曾在介绍王府成员时,给江莳年提到过的索尔娜依。 没有得到母亲的回应,小晏希驰垂下脑袋,缄默片刻之后,他复又抬起小脑袋瓜,主动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母亲您看……” 他有些讨好似的摊开掌心,露出那只不会飞的小鸟,献宝一样展示给索尔娜依看。 遗憾的是,索尔娜依的视线一直在画纸上,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那画仿佛是她的某种精神支柱,以致于她整个人沉溺其中,无暇顾及其他。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小晏希驰怀中的小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开始扑腾着起飞,却因为并不怎么会飞,径直扑落在索尔娜依面前的书案上。 不仅如此,小鸟落下时还刚好摔在砚台里,稚嫩的翅膀一番扑棱,砚台中的墨汁被尽数溅起。 画纸之上,再没有依稀可辨的男人轮廓,只能看到一团团乌七八糟的墨汁。 只一瞬间,索尔娜依神色变了。 她美目圆瞪,面容狰狞扭曲,胸口起伏的同时,神色似癫似狂,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仿佛午夜艳鬼,连没有实体的江莳年都被吓到了。 见她猛地摔了朱笔,忽然一把抓起砚台里的小鸟—— 小晏希驰脱口道:“母亲不要!” 然而话音刚落,幼鸟小小的躯体已经被索尔娜依砸到对面墙上,啪叽一声落下来,小鸟再没有任何动静。 江莳年下意识去看晏希驰。 只见小娃娃瞪大了漆黑的眼睛,望着那只死去的小鸟,整个小身板儿都在微微打颤。 他看上去很害怕。 江莳年以为他会哭,然而默了片刻,小娃娃出口的却是:“对……对不起,母亲,子琛不是故意让小鸟弄脏——” 话未说完。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们!”索尔娜依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仿佛精神失常一般。 她眼眶猩红,口中喃喃的同时,忽然用那只抓过小鸟、且已被墨汁染脏的手,猛地一把推向晏希驰。 女人的手劲大不大,江莳年不知道,但晏希驰那么小小一只,才刚到她膝盖的样子。被这么猛地一推,小娃娃趔趄着倒退几步,直接整个儿砸向身后的矮木案几。 砰的一声—— 后脑勺撞上案几的同时,案台上的一盏热茶当即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水顷刻间迸溅而出,尽数泼在了小娃娃手腕之上。 静默的夜晚,小晏希驰嘴里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听得江莳年心口一滞。 不难想象,小孩子皮肤本来就嫩,被开水烫伤得多疼啊? 房里的丫鬟知道索尔娜依又“发病”了,反应过来后,赶忙将小世子扶起,候在院外的卢月听到动静,也在第一时间冲进房内。 这般阵仗,似乎令索尔娜依稍稍清醒。她有些无措地瞪大美眸,从椅子上缓缓起身,似乎想补救些什么。 小晏希驰却是捂着自己的手腕,红着眼眶,疯了似的跑出房间。 本身就是小短腿,跑得又急,他在门口摔了一跤,手腕上崭新的烫伤,被粗糙的地面摩擦,又一次疼得他咬牙惨叫。 然不等卢月追上,小娃娃已经自己爬起,又一次跑走了。 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身后传来人声嘈杂,似乎是卢月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是偷偷带晏希驰来到王妃的禁足之地。 她同门口的侍卫喊道:“快去追上小世子,小世子受伤了。” 微凉的夜,天上没有月光。 江莳年想让晏希驰停下来,然而就像她能意识到的一样,她在梦中没有实体,触不到晏希驰,也没法开口同他说话。 小晏希驰显然对王府的道路极为熟悉,他特地避开了有下人值守的地方,以及灯火葳蕤之地,就疯了一样的一直跑,不停地跑…… 然后也不知过去多久,像是跑得累了,他终于肯放慢速度,开始慢吞吞地走。他眼中有纯粹的迷惘,似乎不知自己该去哪里,漫无目的,仿佛一只小小的游魂。 走着走着,途经一处后花园,小晏希驰脚下一顿。 隔着廊道葳蕤的花木,顺着小娃娃黑漆漆的视线,江莳年一眼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花园里,一个模样看上去比晏希驰稍大一点的小男孩,正依偎在一名女子怀中,听着女子温声软语的给他念读诗词。 四下灯火莹莹,母子俩人一个念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旁边不时有丫鬟打趣道:“大公子这般聪慧,可能给奴婢们讲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小男孩开始侃侃而谈。 女子则在一旁夸赞道:“我儿果真聪慧,将来必成大器。” 看到这里,江莳年又一次垂眸,瞥向腿边的小娃娃。 这一看,江莳年怔住了。 晏希驰在哭。 之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鸟死掉,他没有哭,被母亲用力推倒在地,他没有哭,被茶水烫伤手腕,以及摔了个狗吃屎,他也没哭。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别的小孩依偎在母亲怀中,小娃娃的泪水夺眶而出。 滚烫的眼泪,打湿睫毛,淌过包子一样的小脸,流经下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砸向地面。 并且,他虽然在哭,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江莳年的心忽然揪成一团。 她这人向来神经大条,自认为并非多么感性之人,然而这一晚上的所见所闻颇为扎心,令她不由想起上辈子曾在网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原话江莳年忘了,但大意是指童年不幸福的小孩,终其一生都会被阴影笼罩。以及“最亲的人带给我们的精神创伤,会比其他任何人捅的刀子都要痛和隐晦。” 她忍不住蹲下身来,伸手抱他。 遗憾的是,小晏希驰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 哭过之后,小娃娃伸手擦干净眼泪,默默走开了。知道王府的下人们都在找他,他仿佛置气一般,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然后蜷缩着,用幼藕般的手臂抱住自己。 他在发抖。不知是伤口太疼,还是给夜晚冷的,江莳年不由凑近了些,只见他手腕处伤痕几乎血糊糊的一片。 一双被泪水洗过的漆黑眼瞳,望向并不具体的远方,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直到夜深露重,他似再也坚持不住,直接身板儿一歪,就着角落里蜷着睡过去了。 最终,是程氏最先找到了他。 彼时的老太妃,脸上还没有那么深重的皱纹,她捶胸抹泪,一边痛骂索尔娜依造孽,一边嚷嚷着“我可怜的孙儿”…… 就在这时,画面陡然一转。江莳年感到一阵眩晕,再能看清事物时,发现夜晚已经变成白天。 她虚虚漂浮着,又一次看到了晏希驰。 这次的晏希驰,似乎比之前稍大一点儿,但也不过四五岁?江莳年不太确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好难受。 因为晏希驰在呜咽…… 或者准确的说,是在惨叫。 画面中是个昏暗且堆满杂物和茅草的屋子,脏乱不堪,屋外有许多并不具体的嘈杂,脚步声,刀剑枪戟声,男人的吆喝声…… 而屋内,一个身穿糙砺甲胄、面目不清的士兵还是军将之类,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鞭子狠狠抽打晏希驰。 小娃娃身上原本穿的是华贵锦衣,此刻非但污脏了,还被抽得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到他背上带血的鞭痕,皮开肉绽。 他满地打滚,似乎想要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毕竟挨打的时候,从某些方面来说,放声大哭可以稍稍缓解疼痛,但他却在拼命忍耐……以致于嘴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某种幼兽濒死的呜咽。 江莳年几乎下意识扑了过去,想要抢夺士兵手中的鞭子,却是扑了个空。 而后,明知徒劳无功,江莳年还是匍匐上前,想以身体为小娃娃挡住鞭子,可那鞭子每一次落下,都轻飘飘穿过了她。 江莳年努力平复自己,告诉自己—— 这是梦,一切都是假的。 是假的…… 这时忽有人一脚踹开㥋蒊门,“留口气,别给打死了。” 声音并非京中官话,带着浓浓的异地口音,但也勉强能听懂。 “他妈的个小杂碎,居然敢咬老子!”打人的士兵冷哼一声,这才甩开鞭子,边喘粗气边道:“不愧是晏彻的种啊,他妈的挺倔,老子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 言罢,那士兵蹲下身来,一把揪起晏希驰的衣领,直接将他整个儿揪得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体格和力量上的悬殊,以及视觉上的鲜明对比,令小晏希驰看上去仿佛一只破烂娃娃。 “小兔崽子,明日就把你挂在城楼上,等你老子来救你了,送你俩一起上路。” 闻言,小晏希驰虽然满脸的泪,黑瞳却散发着阴隼的光芒,灼热又凶狠,别说江莳年了,给那士兵都看得为之一怔,心里发毛。 士兵刚要伸手凑他,这时另一人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晏彻没来,明日来不来,难说……” “啧,听到没,你老子没来救你,你老子不要你了!” “你骗人!”小娃娃突然开始剧烈挣扎。 他拳打脚踢,嚎得撕心裂肺。然而肉眼可见的,他黑瞳里原本恶狠狠的凶光,在一寸寸熄灭,一寸寸消失殆尽…… 也就在这时,江莳年陡然从梦中醒来。 彼时晨光熹微,缕缕光线从窗外泼地而入。 身下墨榻传来的温度,令江莳年找回一点真实感。她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小晏希驰身上穿着的锦衣,上面绣的是怎样的花纹。 所以…… 究竟只是一场怪诞的梦。 还是晏希驰幼年时期当真经历过这些? 后面那场毒打,江莳年不确定,也不忍回想,但有关于索尔娜依的……想起卢月嬷嬷曾经提到过的,“最好不要在王爷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也不要问及他幼年之事。” 江莳年觉着,这些事情肯定不能直接去问晏希驰,好在来日方长,她多的是机会从侧面了解。 譬如眼下,她很想看看晏希驰的左手手腕。 梦中他被烫伤的便是左手。 如今他的左手戴着“护腕”,不知那“护腕”之下,可曾留疤? 之前说过,一个人受伤之后是否会留疤,一般跟个人体质有关,但如果晏希驰的手腕上刚好有疤,那便证明梦里的事情大概率都是真的。 于是也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其他什么,江莳年把这事记心上了,想着有机会了她便亲自验证一下。 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还闪过一些昨夜真实经历过的画面——譬如晏希驰无端摔下轮椅。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 许是受了梦境影响,江莳年再看晏希驰的眼神,真真切切地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不是纯粹小甜饼哦,基于人设,甜虐占比大概6:4,女主偏后期才会真心爱上男主。(再有两章左右会展开新地图) 第31章 作精晏希驰 和在云霜阁时不一样, 江莳年醒来之后,没有一堆丫鬟婢女上前伺候她洗漱更衣,连鱼宝都不在。 四下望了望, 江莳年没有开口唤来下人, 而是轻手轻脚的……去到隔壁晏希驰的寝殿。 然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晏希驰不在。 是已经起床出去了吗? 昨晚回来之后, 江莳年没多久就困得睡着了, 并不记得晏希驰有没有回来。她所在的俯室跟寝殿是互相连通的, 两个房间都大而宽敞, 中间隔着一道可以推拉的雕花木门。 且要进寝殿,必会从附室经过。 江莳年有些沙哑地喊了一嘴:“鱼宝。” 鱼宝从前在云霜阁时, 就住在江莳年的外间, 而且还有其他的丫鬟轮流值夜,而今她被玖卿安排的下人房离这儿较远, 便早早起床候在外头。 听到江莳年唤她,小姑娘理所当然地以为晏希驰也在, 进屋时颇有些蹑手蹑脚。 却听江莳年问:“王爷呢?” 鱼宝茫然:“奴婢不知……” 江莳年哦了一声, “今日你抽空去转告沛雯, 让她带上几个云霜阁的丫鬟过来, 包括你在内, 以后都住进桦庭后院来,这事儿你顺便跟玖卿或阿凛说一声,就说是我安排的。” “好。” 鱼宝乖巧点头:“那奴婢先伺候姑娘更衣洗漱。” 古代的衣裙内部都有荷包,换衣期间, 鱼宝摸到了什么东西:“姑娘, 这是什么?” “华恩寺求来的平安符。”江莳年随口道。 她并不知道, 就是这小小的祥符, 融合了她和晏希驰的生辰八字,才会致使她入晏希驰的梦境。 坐在梳妆台前,江莳年把玩儿着一支珠钗,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没有像往常一样被自己美到。 她在走神,心道晏希驰该不会一整夜都没回来吧?想到这种可能,江莳年隐约有那么一丢丢自责和愧疚。 昨晚她去找晏希驰的时候,整座桦庭几乎没有一个下人扆崋,玖卿当时还说,“既然王妃来了,那属下便先行离开”,显然有把晏希驰交给她的意思。 而她昨晚却“丢”下了晏希驰。 所以他,他……他该不会没有能力回到轮椅上?然后在外面可怜兮兮地捱了一夜? 不至于吧,快住脑。 梦里小晏希驰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模又一次浮现脑海,江莳年感觉自己坐不住了,她想见见他。 彼时的江莳年,对晏希驰生出的第一份真诚且不带任何套路的情感,是同情和怜悯。 . 此时此刻,晏希驰人在书房,的确捱了一夜。 这一夜他是趴在书案上睡的。 直到清晨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他颇为怠倦地唤来玖卿和阿凛。 这个书中世界,人们大都会在卯时一刻起床,也就是凌晨五点左右。这之后作为朝廷官员,该上朝的上朝;作为年轻人,该读书的读书;作为庶民百姓,则该做工的做工。 以前晏希驰的固定晨起时间也是卯时一刻,起床后他要么看书,要么练武,偶尔上朝,若是被皇帝派发特殊任务,则可能整日整夜呆在刑部,镇抚司,又或在外地“出差”。 而自昏迷半年,醒来之后,晏希驰的晨起时间变得不怎么规律。 不过朝食时间还是规律的,大都在辰时左右。 这日桦庭的庖厨们照常做好清淡的朝食,并且由于得知王妃入住了桦庭,庖厨们不知其口味,便做了多道粥点和各色菜品,丫鬟们也按时将这些饭菜送去前厅。 之后一干人等静候门外,却迟迟没有等到王爷和王妃的到来。 . 晏希驰被江莳年给“缠”上了。 江莳年是从阿凛那里得知他人在书房的,她去的时候,晏希驰已经更衣完毕。 他今日穿的是一袭鸦青色绣麒麟纹长袍,衬得他肌肤越发冷白。其领口,腰间,袖襟处,皆可见金线织就的暗纹,整个人散发着“我很有钱”的贵族气质。 只不过眉眼深处隐有疲态,一看就是没休息好,饶是如此,顾盼间依旧有种从容稳敛的睥睨之态。 直到江莳年从书房门外探头—— 四目相撞,晏希驰的从容稳敛,有那么一丢丢碎裂的征兆。 他已经用清水漱了口,正准备接过玖卿手里递来的巾帕,江莳年却轻咳一声,像一尾鱼儿似的溜了进去。 “玖卿,你先出去忙吧,我来伺候王爷就好。” 玖卿依言退下,脑子里时不时冒出“王爷为何会宿在书房”,“王妃好有礼貌”之类的零碎念头。 书房里,晏希驰撩起眼皮:“你来做什么。” 很显然的,晏希驰不欢迎她,连说话的声线都颇为冷硬。江莳年不知他昨夜的心路历程,自然无法体会到他此刻的别扭。 “当然是来伺候王爷。” 见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话也没说过一样,晏希驰就…… 罢了。 江莳年已经慢悠悠拧干净帕子,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温温柔柔地将手伸到人脑后,托着,另一手则将巾帕覆在他脸上。 晏希驰:“……” 晏希驰截住她的手腕:“本王自己来。” “我来,我来。”江莳年坚持。 她动作很轻,莫名带着些小心翼翼,晏希驰自然感受到了,心上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没再阻止她的动作。 他当然想不到,江莳年心里还打着别的主意。 给人擦拭过脸之后,江莳年将巾帕丢进木质面盆里,拧干之后没再起身,而是半蹲着仰头:“王爷,还要洗手,你把袖口挽起来吧。” 凤眸微眯,晏希驰依言照做。 江莳年握上他那骨骼明晰的右手,颇有些调皮地捏了两下,觉得触感特好。而后盯着那流畅微凸青筋脉络,心里叹着好漂亮。 她吃着晏希驰的“豆腐”,面上笑眯眯的,手上的巾帕故意往人手腕上撸,之后状似随意地开口道:“右手洗好啦,王爷,还有左手哦。” 被她微凉的指节触碰着,晏希驰忍住了想要捏回去的冲动。 听了这话,他微不可察拧了下眉,“不必了。” 果然,想看他的左手手腕,多少有点难度。其实晏希驰不拒绝还好,这一拒绝,江莳年更加怀疑他的左手手腕,或许真有狰狞的疤痕之类? “为什么不必了?”梦里的画面依稀闪过,江莳年此刻看他的眼神,不自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殊不知。 这样一个眼神,瞬间将晏希驰刺痛。 他先是感到莫名,而后反应过来,他的王妃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殷切,原来……是在同情他?怜悯他?因为昨夜看他摔倒在地? 想到了这种可能,那些已经褪去的羞恼和狼狈,又一次铺天盖地汹涌而至。 在这世上,晏希驰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怜悯。 嘴上道:“既然江姑娘这般执着……” 他挽起左手袖口,伸到江莳年面前:“那便解开它,即可擦拭。” 这不是为难人吗?她哪里敢? 江莳年借口擦手,还往人手腕上撸,就是想自然而然的,不着痕迹的,让晏希驰放下防备,自己主动解开那冷冰冰的“护腕”。 结果并不顺利,倒也预料之中,江莳年不着急,于是没再坚持。 她说:“太危险了,年年不敢。” 而她不敢这件事,晏希驰当然心知肚明。 … 昨日发生那么多事,先有江莳年“私会”傅玄昭,晏希驰嘴上说着不在意,其实心里窒闷了一下午;再有晚上试探江莳年不成,他自己反倒“落荒而逃”,甚至后来因为想抱她,晏希驰魔怔似的跌下轮椅—— 桩桩件件,都令晏希驰内心烦闷不已,偏偏他还无法接受这样一个“轻易就被她影响心绪”的自己。 而“罪魁祸首”江莳年,却仿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晏希驰越发煎熬。 内心深处,那个常年居住的“阴暗”小孩,堪堪拨开他的理智,撕下他的君子之风,对他说:“都怪她,我好想欺负她。” 于是晏希驰正式开始“作妖”,他并未收回自己的左手,而是挽唇轻笑道:“江姑娘别怕,若是触动机关,你只会受伤,不会死去。” 江莳年并不知道,此刻的袖箭里根本没有箭矢,晏希驰又在吓她。 她只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仿佛有那个大病。 什么叫做你只会受伤不会死去? 这是人说的话吗? 不过她面上不显,嘿嘿道:“还是算啦,年年推王爷去用早饭吧,按时吃早饭,营养才能跟得上。”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晏希驰:“……” 江莳年随手将帕子扔在面盆里,屁颠屁颠去给晏希驰推轮椅。 抵达前厅后,丫鬟们齐刷刷见礼。 晏希驰却道:“把朝食全部撤下去,本王要吃王妃亲手做的饭菜。” 他嗓音还算沉静,没有先前在书房时那么生冷。 江莳年:??? 玩呢?这突然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依言撤去餐桌上的饭菜。能怎么办?当然是去给狗男人做早饭。 “王爷想吃什么?”趴在轮椅靠背上,江莳年轻笑着问。 “王妃自己做主便好,本王等着。” . 桦庭东厨,江莳年提着裙摆踏过门槛,值班的庖厨和打杂的婆子们诚惶诚恐,以为今日的朝 食出了什么问题。 江莳年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大家不用管我。” 做什么呢?虽然江莳年自诩厨艺不错,但这大清早的,她也不可能做什么大菜出来。 考虑到营养和口感,便做了一道鸡蛋羹,主要是省事,食材就鸡蛋,葱花,温开水,香油,盐等就能搞定。 做好之后的鸡蛋羹儿热气腾腾,表面光滑如镜,气味鲜香扑鼻,光是看着就知道吃起来一定爽滑Q弹,滋味鲜美。江莳年事先炒制了少许肉末,这会儿将肉沫和葱花撒进去,看得她自己都开始馋了。 亲自将蛋羹儿端去前厅,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是半个小时。 然而晏希驰端详了片刻,“抱歉,江姑娘,本王不爱吃这个。” 言罢,他手腕一抬,连白玉瓷碗带鸡蛋羹儿一起扫进了桌下渣斗。 鱼宝:“……” 门口的丫鬟们:“……” 下人们纷纷低头,噤若寒蝉,候在晏希驰身侧的玖卿则抬眼去看江莳年。 江莳年左右磨了下牙,堪堪稳住了,讪笑着问,“那王爷喜欢吃什么?” “王妃自己做主便好。” 又是这句话,好吧,江莳年懂了,这是故意为难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将她亲手做的蛋羹儿扔进垃圾桶里,她不要面子的吗?! 是的,江莳年不要,她又滚回东厨做饭去了。 这次做的是一碗漂亮又鲜香的茉莉花粥,食材用的都是厨房里已有的,期间由于心神不宁,起锅时不小心烫到了手。 江莳年疼得“嘶”了一声,下人们顿时紧张,她却摇摇头说没关系。其实她皮肤嫩,且一向怕疼,实属比较娇气的那一类。 然而烫伤的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昨夜梦境里—— 小晏希驰被滚烫的茶水烫得血肉模糊的手腕。 … 将茉莉花粥放进托盘,端去前厅之后,晏希驰又一次当着她的面,故技重施。 眼睁睁看着一碗花粥被尽数倒进渣斗,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内心深处那点儿同情和怜悯,堪堪消失了大半。 江莳年从小生长在健康的环境里,性情还算乐观,凡事不爱斤斤计较,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自尊心,或是喜欢找虐。 她有点生气,于是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返回东厨去做第三道早饭。 玖卿隐隐困惑,主子这是怎么了。 江莳年离开之后,晏希驰重新拿起手边卷册,静默地看着,却听门外隐隐传来丫鬟们的私语。 定王府的下人对晏希驰又敬又怕,按理是不敢嚼舌根的,但主要这事儿一次便算了,晏希驰为难了江莳年第二次,待会儿搞不好还有第三次。 古往今来,八卦乃人类天性,因此丫鬟们忍不住开始小声议论,说王爷会不会还倒第三次,以及也有人说江莳年这个王妃不受宠,不被王爷待见云云。 那些声音压得极低,偏偏晏希驰听觉极为敏锐。 他淡淡一眼扫过去,开口时嗓音温柔沉凉:“今日之事,谁若拿出去乱说,便割了谁的舌头。” 顿了顿:“谁敢对王妃不敬,私下里嚼她舌根之人,驱出王府。” 从前,晏希驰从来不会为难下人,因此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连玖卿都愣了一下。而且,明明是王爷他自己在为难王妃,这话说得…… 丫鬟们不理解,但丫鬟们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世界重新恢复宁静。 晏希驰的手却停在卷册上,再没有翻动一页。 作者有话说: 下周开始更新时间改为晚上21:00哈,溪溪调下作息时间。 第32章 心结破 所谓凡事再一再二, 不可再三再四,但江莳年显然低估了晏希驰的“作妖”能力和“作妖”程度。 当她把第三道糯米虾仁羹端去前厅,心里既憋屈又忐忑得七上八下时, 晏希驰淡淡抬眸扫了她一眼。 “抱歉, 不喜欢。” 做饭这种事情吧,其实不算辛苦, 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但做好的饭菜无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糟蹋, 江莳年不能忍。 这番折腾下来, 时间已经接近巳时,也就是早上九点, 她手背上的烫伤隐隐开始泛起水泡, 没有疼到不能忍的程度,但又无法忽视。 肚子也饿了, 难受。 江莳年很想翻脸,但顾及着那22%的攻略进度, 她最终还是违背本心选择了忍耐。 第四道朝食, 江莳年明显做得敷衍多了, 就一碗寡淡的白粥, 没有任何配菜。 稍稍背着庖厨以及烧火的婆子们, 她暗搓搓用调羹儿舀了好几大勺粗盐,给盐怼进碗底之后,面无表情地搅拌均匀。 旁边的鱼宝看得一愣一愣的。 没办法,江莳年心里不爽, 又不敢直接拿晏希驰撒气, 就只能搞点儿小动作缓解一下心情。 反正晏希驰根本不会吃。 并且这次, 她还让鱼宝把之前丫鬟们撤掉的饭菜都带了一些。 抵达前厅时, 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飞檐,在廊下散落缕缕光影。江莳年背对着光,在门口驻足片刻,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笑着踏进厅堂。 “王爷还倒吗?年年帮您呀。” 将那碗加料的白粥放下之后,也不管晏希驰是何反应,江莳年直接将鱼宝手里的托盘接过,然后把上面放着的好几道菜,连菜带碗碟齐刷刷扔进渣斗。 她面上笑盈盈的,仿佛真的在帮忙做什么正经事一样。 晏希驰本就微沉的面色,此刻一沉到底。 这之后,江莳年慢悠悠端起那碗白粥:“年年太喜欢给王爷做饭了,这种反复被人糟蹋心意的感觉,令人着迷,年年简直欲罢不能。” 说着,她就要倒掉白粥。 晏希驰轻飘飘截住她的手腕,“本王让你倒了吗。” “没有,可王爷不是不吃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想吃了?不会吧,太阳打西边出——” “放下。” … 暗暗咬牙,江莳年依言放下粥碗,眼睫飞快地扇动了两下。她的力道不轻不重,但主要是整个厅堂太安静了,以至于粥碗碰撞桌面时发出的“砰”的一声,清晰至极。 鱼宝的小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玖卿则觉得王妃讲话怪怪的,他听不懂,但也觉出了一丝阴阳怪气。 话说,王妃虽然面上在笑,还笑得又娇又美,可她眼眶红红的。换个人,一定会觉得晏希驰不懂怜香惜玉。 偏偏这时,晏希驰沉着一张脸,忽然拿起了粥碗里白玉调羹。 江莳年:!!! 江莳年内心有两个声音正在吵架。 冷静的那个说,别让晏希驰吃这碗粥,快阻止他;另一个真实的声音说,快吃快吃,咸死他个糟蹋食物的狗男人。 … 彼此心照不宣的交锋之下,从头到尾,江莳年没有问过晏希驰怎么了,究竟为何要这么折腾她,羞辱她,晏希驰也没问她此番为何阴阳怪气,上的还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 江莳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晏希驰这狗男人……吃东西就很矜雅,慢条斯理舀了一勺粥含进嘴里。 之后他动作一滞。 嘴里的咸味咸到发苦,江莳年可以想象那是何等滋味,然晏希驰竟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江莳年一边在心里鼓掌撒花,一边忐忑地等待着接下来可能更加疯狂的“报复。” 却听晏希驰轻声道了一句:“去找医师,给手背上药。” ??? 江莳年懂了,江莳年悟了。 晏希驰就典型的那种“给你一巴掌,再赏你一颗糖”的类型,上次他将她推倒在地,擦伤了手,然后莫名其妙翻出绷带和纱棉,想要给她包扎……也是类似于现在这种神经病一样的举动。 如果江莳年是个纯纯的古代女子,被夫君细心地发现自己手背受伤了,还特意嘱咐她去看医师,搞不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偏偏江莳年不是啊。 她太拧得清是非好坏了,所以内心深处根本不会领情,反而觉得讽刺,“王爷这会儿知道关心年年了,那你之前什么意思?” 晏希驰眉宇轻蹙,刚要开口,阿凛急匆匆抵达前厅:“王爷,太子殿下来访,人已经到前院了。” 至此,晏希驰放下白玉调羹,轻抿一口茶,看也没江莳年一眼,径直出了厅堂。 . 他走之后,周围无端充斥的压迫之感,压抑气息,统统消失殆尽,连丫鬟们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餐桌下,渣斗里,一片狼藉。 丫鬟们小心翼翼收拾着,个别胆大的问了一嘴:“王妃,您没事吧?” “没事,我饿了。” 江莳年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下:“我还没吃早饭,麻烦你们给我弄点儿好吃的过来,越丰盛越好。” 丫鬟们:“……” 伤心委屈?没有,生气难过?好像也没有。不仅如此,甚至想大吃一顿,更难得的是,丝毫没有迁怒她们这些下人的意思。 她们的王妃,真是个奇奇怪怪的怪人儿,她们喜欢。 . 桦庭,前院。 一番寒暄之后,晏泽川表态道:“子琛,这次的事情父皇交予我全权负责,你可愿助我?” 说话间,他忍不住以手作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太子晏泽川,五官青隽儒雅,气质舒朗,眉眼皆是笑意,只不过他自幼体弱,身子一直不怎么好。 落下手中的白棋,晏希驰思虑片刻,淡声开口:“此行有谢渊辅助殿下,殿下尽可宽心,子琛如今不便策马,出行需靠轮椅代步,无论时间还是效率,恐只会拖累殿下。” 被婉拒,晏泽川的耐心丝毫不减,索性唤晏希驰“哥”。 晏泽川算是晏希驰的堂弟,虽然只小几天,但那也是小,从前兄弟俩私下一起读书的时候,每次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晏泽川便是一声:“哥,你来。” “哥,这次不赶时间,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扮作商旅,乘坐马车,提前出发便是,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就当出去散散心?” 原来,皇帝最近委派给太子一件事,让他微服出巡,探查瑜洲旱灾灾情,顺带查一起重大贪腐案。此行是为锻炼太子能力,以及让他一展才华,以便将来能更好的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历朝历代的君王立储,颇为讲究,要区分嫡庶,也要考据个人能力。有的为了避免皇庭倾轧,兄弟阋墙,会选择早早立储,或迟迟不立储,虽然其实无论哪种情况,都无法实质性的避免什么。 晏泽川刚好属于被过早立储的那一类,生来便是钦定的上位者,未曾经历过低层的勾心斗角,以致于骨子里尚存天真。加上他体弱多病,部分朝臣光就这一点,私心便觉晏泽川这个太子之位不怎么牢固,以及这些年,四皇子背地里笼络的势力已经隐隐压过了他。 晏泽川自然懂得这些,也清楚目前形式,他的手段不如四皇子老辣,好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除去已有势力,他需要晏希驰手里的兵权支持。 此番邀晏希驰同行,本质是为笼络,说好听点也叫联络感情。 晏希驰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他想起一些事,心下有过犹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可。” 话说瑜洲灾情,晏希驰最近略有耳闻。 朝廷拨款无数,非但没有缓解灾情,瑜州乃至周边各地的流民反而越来越多。吃不饱饭的流民多了,自是祸乱四起,民间甚至隐有“揭竿起义”之势,各种流言不胫而走,道当今天子嘴上推行仁政,实则不顾百姓死活云云。 圣人震怒,此番委派太子查询此事,意在给百姓一个交代,也算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何时出发?” “初六如何?”晏泽川呷了口茶。 今日初四,也就是后天就得启程,晏泽川嘴上说着不急,然瑜洲百姓水深火热,贪腐的官员也得早些吐出银子,好在晏泽川已经安排了一批官员提前上路。 瑜洲地处京都北面,距京大约一千多里,策马的话三四日便能赶到,乘坐马车则耗时稍长。 晏希驰从前也经常“出差”,部署安排出行事宜倒也简单。 默了片刻,他道:“好。” 得了最终答复,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晏泽川的眉宇瞬间又舒朗许多,心情好了,他便随口问了一嘴:“哥,嫂子呢?” 四下清风浮动,阳光透过枝叶,在棋局上落下斑斑光影。 晏希驰缄默,没有接话。 . 送走太子晏泽川后,已近晌午,晏希驰开始让玖卿着手安排初六的行程事宜,脑海中不由想起江莳年曾经说过的话。 “……喜欢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如果还能到处去玩儿就更好了。” 然而此行并非游玩,思虑片刻,晏希驰最终将心上的念头压下,准备去一趟刑部。 这时阿凛又来报:“王爷,龚卫来信。” 龚卫是晏希驰手下的亲兵,便是之前被晏希驰安排着带人走访西疆,探寻西疆异毒以及解药一事的负责人。 信上写着: 属下无能,走访多日,未能打听到任何有用信息,也未曾探到任何与王爷腿部异毒类似的案例。 信的最后说,他们将继续探查,以及请示另一件事—— 属下此番走访,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听闻囿临有神医,人称范医仙,通晓医理,擅解毒,能治世间各种疑难杂症。只是此人行踪不定,脾气古怪,属下寻到他时,纵使千金相求,此人也不肯随属下入京。 故特书信一封,请示王爷,可要将此人硬绑入京? ——不可硬绑,务必以礼相待,无论以何条件,再请之。 书案前,晏希驰笔走龙蛇,笔下字迹苍劲有力,行云流水,隐隐有些潦草,却漂亮得近乎嚣张。 午后,晏希驰去了一趟刑部,折磨闻人杰,以及同闻人杰做了项简单交易。 再回王府时,天幕西边残阳如血。 暗卫曲枭自从得了监视王妃的新任务,主子要他每隔三日汇报一次,如今三日已到,他清早开始就在“蹲守”晏希驰,奈何主子一直在忙。 直到傍晚,也就是眼下这会儿,晏希驰才终于得空。 曲枭赶紧求见,将最近三日,特别是华恩寺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全部交代。 晏希驰默默听着,眸色越来越深。 曲枭说得口干舌燥。 最后道:“……截止今日晌午,王妃在桦庭后院怒砸了一尊花瓶,将两只抱枕扔得老远,事后,她又吩咐丫鬟们将现场处理干净,将抱枕也捡了回去,之后让人在王爷的院子里扎了秋千架子,布置了藤桌藤椅,然后和从前在云霜阁一样,吃茶看书……” “从今往后,她在王府时,不必再监视。” 晏希驰声线沁凉,隐隐带了一丝警告意味:“也不许再窥视她的日常琐事。” 曲枭:“……” 抱歉,老实人曲枭实在拿捏不准度,又让监视,又不让窥其日常,这…… 这时晏希驰话锋一转:“当日她在华恩寺说过的话,你再重复一次。” 于是曲枭又一次开始背诵当日傅玄昭和江莳年在禅房时的所有对话,连他们对彼此的称呼都没落下,得多亏他记忆力好。 幽邃的目光落在案前茶盏上,晏希驰盯着茶盏中不时飘出的氤氲热气,全程听下来,脑海中竟只剩两句。 ——现在的江莳年,心里只有晏希驰。 ——没有任何人威胁我,是我自己,对他一见倾心。 “你可曾暴露?” 曲枭:“主子放心,属下不曾暴露。” “好,下去吧。” 彼时暮色西沉,晚风出奇的温柔。 举目眺望,城东的翘角飞檐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远处的青山与暮色融为一体。 从前,晏希驰并不觉得晚霞美丽,然而此刻,远山和暮色不再苍凉,连那即将逝去的霞光都无端迷人。 指节在茶盏边缘摩挲而过,片刻,晏希驰垂眸,唇边撩了一抹轻浅弧度。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没了往日的沉郁,这一挽唇几乎令院中所有丫鬟齐刷刷失神,连那双平日黯淡沉凝的凤眸,此刻也染上了细碎光彩。 当然了,极端的时间内,晏希驰恢复如常。 人就是这样,好比一个人当面夸赞你什么,你可能不信,甚至怀疑对方“无事殷勤,非奸即盗”;但若这个人在背后夸你,并被旁听者无意转达于你,你反而深信不疑。 同理,不止夸赞,喜欢也是一样。 如若曲枭暴露身份,他的王妃或许尚有演的成分,但曲枭并未暴露的情况下,她能在曾经的情郎面前说出这些话……至少,她心里已经没有那个男人,并不在乎那个男人。 而她曾坦白过的,说自己并非自愿去见傅玄昭,也与曲枭所汇报的都能一一对上。 所以,她其实从未对他说谎。 基于这一点,连她曾经的刻意隐瞒,似乎都能解读出其他意味。 都说那些自幼不曾被爱之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填补心上匮乏;其实并不,一点点就可以了。 从前,京中不是没有女子爱慕晏希驰,她们中有的矜持,有的热烈,有的婉约,也有的扬言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他却从不曾触动分豪。 为何偏偏江莳年。 彼时的晏希驰没有答案,他只下意识吩咐玖卿:“安排人,在桦庭后院种上刺玫。” “属下遵命。” 玖卿茫然一瞬:“敢问王爷,具体种后院哪些地方?” “所有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搭个边儿 晏希驰想见江莳年, 此时此刻。 想见,他便去见了。 抵达后院时,晏希驰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 譬如院中新绑了藤椅秋千, 旁边摆上了躺椅坐榻,放置了木几案台, 以及, 多了侍奉的下人。 “王爷。” 甫一望见门口晏希驰, 鱼宝赶紧见礼, 沛雯则隐隐紧张。 王府上下皆知晏希驰喜静,他的后院是不许下人随意出入的, 因此江莳年自作主张将她们调过来, 沛雯人是来了,心下却担心王爷很快就会将她们统统打发走。 然而, 并没有。 晚风徐徐,江莳年正在啃凉瓜, 啃得一嘴的鲜亮汁液, 啃得唇瓣粉嫩嫩的。 她整个人窝在躺椅里, 背靠着软软的抱枕, 铺开的裙摆之下, 赤着一双白皙的脚,木屐依旧乱摆着,丝毫没有王妃该有的形象。 沛雯当然苦口婆心地规劝过,没用, 现在已经习惯了。 瞥见轮椅上的男人, 虽然心里尚有积气, 但花瓶砸过了, 抱枕也扔过并捡回来了,冷静之后,江莳年的气自然消了许多。 她向来是脾气上头快,去得也快,心说自己才不要跟纸片人计较呢。 于是规规矩矩起身见礼:“王爷,用过晚饭了吗?” “没有。” “饿了没?” “没有。” 江莳年点点头,“沛雯,可以开饭了。”她饿了。 “奴婢这就去安排。” 后院有自己的丫鬟和主事,确实要方便许多,江莳年心想。 然后她就又坐了下去,继续啃她的凉瓜,凉瓜在井水里冰过,啃起来脆而爽口,滋味甘甜。 见晏希驰的轮椅停在她面前,没动,江莳年心说自己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古代的女人嘛,夫君忙了一天回家之后,作为妻子一般都会忙前忙后地给伺候着更衣啊,嘘寒问暖啊,端茶倒水啊什么的。 但江莳年是个懒人,把沛雯她们调遣过来,为的就是自己可以少操心些琐事。 她本想问一嘴,王爷需要更衣么。 但她现在莫名的不想跟晏希驰“亲密接触”,觉得他这人实在阴晴不定,超难伺候,她可不想又因为什么事情惹得狗男人不高兴,然后受到上午那样的待遇。 于是只道:“王爷要吃凉瓜吗?” “不了。” “那您坐这儿……干嘛?”江莳年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晏希驰眸光微闪,对鱼宝道:“以后本王与王妃单独相处,你们不必时时守着。” 鱼宝虽然非常单纯一小姑娘,但也听出了晏希驰话里意思,赶紧领着一院子丫鬟退下去了。 江莳年挑了下眉,欲言,又止。 主要是晏希驰此刻看她的眼神,有点拉丝,不知道是不是她哪里感觉错了。 并且在这种情况下,明明知道自己心里是不喜欢晏希驰这种人的,但她还是莫名的,有点脸热。 不,一定是天气太热。 就算不是,那也只能怪晏希驰长得太好看了,美色误人,不怪她。 被盯着看,不自在。 江莳年索性假装看书,看着看着,她不自觉把自己露在外面的脚脚缩回了裙摆下面,又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连啃瓜的姿势都没有先前那么豪放了。 该死,不要盯着她看啊。 这时晏希驰终于轻咳一声,似乎有话要说。 但是很显然的,身处封建社会,被封建礼教熏陶着长大的晏希驰,骨子里生来高高在上,睥睨一切。他知道自己上午“无理取闹”了,但你要让他纡尊降贵亲口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那还是很有难度的。 于是江莳年只见他喉结滚动,最终艰难出口的是:“江姑娘,那只平安符,可还在?” 此言一出,江莳年的眉头挑得更高了,颇有些新奇地打量他。晏希驰迎上她的目光,眉眼深邃摄人,耳根却在不为人知地隐隐发热。 “还在,王爷不是不要的吗?” “现在又想要了?” “您怎么这么善变?” “……” 一连三个问题,给晏希驰问得哑口无言。 他面色有意识地深沉了几分:“拿给本王。” 他身上自带的压迫气息,对江莳年还是很有用的,江莳年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类型,但她也怕自己话多反而惹狗男人不高兴,便赶紧放下凉瓜:“在房间的屉匣里呢,年年这就去拿。” 言罢,她踏上木屐,哒哒哒跑去寝殿,又火速返回。 “喏。” 递过去后,江莳年补充说:“王爷可要随身携带哦,千万不要轻易遗失。” 这是鸿雁法师的原话。 江莳年不算迷信,但她以前隐约听老一辈的人说过,如果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被别人知道,或是用作不正当的用途之类,好像是要倒霉来着? 所以特地这么嘱咐了一句。 没想到晏希驰还挺郑重地承诺道:“不会遗失。” 两人谈话结束。 半晌,晏希驰再次开口:“再过两日,本王要离开京都一段时间。” 江莳年翻话本的手没停:“哦,离开多久啊。” “短则半月左右,长则尚不确定。” 手一顿,江莳年猛地抬眸:“那么久?!” 晏希驰似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隐隐挑了下眉。 这还是江莳年第一次见他挑眉,他虽然没笑,眸子里却是噙了笑的,与以往的沉郁不同,他这眉梢轻挑的模样,带了一丝诡异的少年气。 一下挑到了江莳年的……心巴里。 “那么久?”晏希驰重复她的话,手肘搭在轮椅两侧,矜贵里无端透着三分慵懒。 对于平常人来说,十天半个月,一两三个月,当然不算久。但江莳年的攻略期限只有半年,谁知道他这一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久,挺久的……”拿巾帕擦了下嘴,江莳年认真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里呀?” “瑜洲。” 在脑海中搜索原身记忆,瑜洲,京都北面,似乎挺远的,而且与原身的家乡晋州好像是同一个方向。 江莳年当即道:“带上年年可以吗王爷?” “江姑娘舍不得本王?” “才不是!”仿佛被人踩了小尾巴,江莳年连忙否认:“瑜洲不是跟晋州顺路嘛?年年刚好可以去看看母家的舅舅跟表哥啊,还有外祖母。” 否认之后,江莳年又很懊恼,她干嘛条件反射否认啊,要攻略晏希驰,不就得一往无前勇敢出击嘛? 刚刚就该承认自己舍不得他…… 然而她这先是否认,再是懊恼的表情,落在晏希驰眼中,反而歪打正着,成了典型的“口是心非”。 片刻,晏希驰温声道:“嗯,你不是。” 说着,他很自然地伸手,以温热的指腹,给江莳年唇边遗留的凉瓜汁液轻轻擦拭了一下。 江莳年:!!! 这突然的亲密是怎么回事。 她好喜欢,她的攻略进度条肯定又涨了,虽然很奇怪,但江莳年才懒得想那么多。 一激动,她反手一握晏希驰的手,在人手背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 只一瞬间,晏希驰僵在轮椅上,整个人凝滞了。 亲完之后,江莳年居然有点害羞,干脆直接走人了,去厨房看看沛雯她们准备的晚饭都弄好了没有。 彼时桦庭后院风吹竹影,飞鸟掠过,蝉鸣入耳,萤火虫渐渐发出光亮。 晏希驰心如擂鼓。 . 江莳年发现一个问题,晏希驰自从开口问她要了“平安符”之后,整个人意外的好相处。 当天晚上,非但没再让她卑躬屈膝地给他按摩狗腿,亲自给她手背的烫伤上药,甚至还把自己寝殿的大床让给了她。 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本王不喜与人共处一室,今夜开始,江姑娘睡寝殿,本王睡俯室。” 江莳年:“……”太好了,正合她意。 躺在柔软且超大的床榻上,盖着蓬松且弥漫着淡淡冷香的锦被,周遭充斥着晏希驰遗留下来的气息,江莳年感觉自己都有些“飘飘然”了。 她先是估摸了一下这次的任务进度条可能涨了多少,毕竟攻略对象的态度转变这么大,江莳年试图分析出这种转变背后的原因,却没有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晏希驰就是那种喜欢先刁难你,过后再对你好?这都是什么狗屁癖好!下次他要还敢这样……只要不过分,也不是不可以。 又或者,他该不是被她亲了一下手背,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这逻辑也不通啊。 算了不想了。 首先,江莳年并不清楚晏希驰的脑回路;再则,这人本身人设就是个“疯批反派”,这些日子她也算见识过什么叫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今天对你温柔,指不定明天就要分分钟变脸呢? 这么想着,江莳年一下平静多了,同时也告诉自己不要时时绷着神经,该放松的时候还是要放松下来。 不过她这人一放松,就比较容易放飞自我,以致于一不小心跟晏希驰睡到了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 初五这天晚上,由于知道初六可以跟晏希驰一起出远门,江莳年就整个儿比较兴奋。上辈子她是特喜欢定期出门旅行的那种人,如果长期窝在同一个地方,她会感觉自己容易发霉。 然后一兴奋,江莳年就入睡困难。 睡不着,她就开始看话本儿。 看到搞笑的地方,直接笑得原地捶床,不过后劲最大的还是她后边看的一本《破》,倒不是剧情多么跌宕起伏,而是类似于古代版悬疑推理,推到真相时能让人震惊到头皮发麻,但部分内容情节多少有点阴森恐怖。 章节名大概有类似于“人皮灯笼”,“井底的绣花鞋”,“失踪的新娘”之类。 江莳年看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真停下来后,更睡不着了。 事值子夜,窗外刚好在落雨,不是前几次那种急促的暴雨,而是淅淅沥沥的,打在青砖黛瓦之上,顺着檐角淌下,丝丝缕缕,细微绵长。 偶有轻雷响过,闪电划破长夜时,殿内的纱帘帷幕被风吹得左右飘荡…… 平日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却因为看过恐怖话本,江莳年心里发毛,总觉得到处都阴森森的,连看窗外的树影都觉得像个“人”,不由赶紧把脚脚缩回被子里。 好不容易捱到睡着了,好家伙,梦到床下有阿飘,披头散发地爬出来,凑到她床边,一把掀开她的被子—— 被吓醒的瞬间,江莳年呼吸急促,头皮发麻,心跳震得几乎能打鼓。不得不说人类对于阿飘那种纯天然的恐惧,实在太过根深蒂固。 上辈子她偶尔也做噩梦,基本被吓醒之后都不敢接着睡,因为噩梦很容易续上,得去找表姐或舅妈共挤一张床才能缓解。 那么这次呢? 江莳年的第一反,不是叫来鱼宝或沛雯,主要她们现在住的下人房真挺远的,叫了也没用,而是去找隔壁附室的晏希驰。 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大概是她太惦记着攻略任务了,江莳年这么开解自己。 … 于是半刻钟后,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披着薄被蜷缩在角落里的江莳年,最终轻手轻脚摸下了地。 她没穿木屐,木屐走路的声音太响了,赤脚则不会。 风雨交加的噩梦之夜,小可怜江莳年仿佛三更半夜想要偷人的猫,光着脚丫子踩着轻飘飘的猫步,小心翼翼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潜进了晏希驰所在的附室。 四下漆黑一片,她惊醒之后就没再睡觉,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因此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细微天光,依稀能看清晏希驰平躺在墨榻之上,身上盖着薄薄的凉被,双目闭着,似乎睡得正香。 犹豫片刻,江莳年没有叫醒他。 而是轻手轻脚的,翻上墨榻,在最外围的地方搭了个边儿。 原先说过这张墨玉榻非常宽敞,上面铺着冰丝软帛,既柔软又清凉,容纳两个人简直不要太绰绰有余。 江莳年心想自己搭个边儿睡,既能因为身边睡了个大活人而缓解恐惧,明日醒来也能给出他合理的解释。 而自己既没有挨着他,也没有吵醒他,他这两天还怪好相处的,应该问题不大? 这么想着,江莳年放心了。 听着晏希驰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她总算没有先前一个人在寝殿时那么害怕了。 真好哇。 江莳年重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没有再做之前那种噩梦。 呼吸浅浅,雨声潺潺。 微凉的夜,黑暗之中,晏希驰陡然睁开双眼。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心动和杀意并存 怎么说呢, 晏希驰其实一直没睡。 先是听着江莳年在隔壁寝殿里“嗤嗤”地笑,笑声忍也忍不住,他不由有些好奇, 他的王妃究竟在做什么, 笑得那般开心。 接着,他听到她不停地翻身, 似乎辗转难眠。 再后来, 听到她呼吸隐隐急促, 似在大口大口喘气, 晏希驰心神有些微妙。 再后来,察觉她轻手轻脚摸进了自己房间, 不仅如此, 还悄无声息地翻身上榻。 … 那一瞬间,江莳年并不知道自己曾与死神擦肩而过, 黑暗中,晏希驰的左手袖箭不偏不倚对准了她。 只要轻扣机关, 里面迸射出的小小箭矢, 顷刻间便会令她皮开肉绽。并且箭矢分带毒的, 麻醉的, 爆发性致命伤害的, 各有千秋。 是的,晏希驰确实对江莳年有一点动心,甚至都不止一点点。 或者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晏希驰觉得她很新鲜, 她身上有着这个书中世界一般女子不具备的张力, 举手投足间的神态, 气质, 说话的语气,甚至仅仅一张美丽的皮囊,都不偏不倚戳中了晏希驰的某些点,引起他的注意,同时也勾起他作为男人那点儿微妙的欲望。 然而,这些并不足以全然消除他心上戒备。 曲枭傍晚所言,的确可以证明江莳年心里再没有往日的情郎,没有对他说谎,她口中曾经所谓的“一见倾心”和“爱慕”,也可能都是真的,但也仅此而已。 不足以消除她的其他嫌疑。 譬如,她究竟是皇帝的人,还是覃方的人,夜半三更摸进他的房间,是否欲行不诡? 这个世上,想要晏希驰不得好死的人太多了。 他不怕死,甚至一度对活着这件事感到枯燥乏味,但只能是他自己自愿去死,而非被他人算计或刺杀。 老实说,对于所谓的司天监算卜,天家赐婚,生辰八字刚好契合,冲喜……晏希驰是一个字都不信。这一切都可以是上面那位皇叔在背后谋划推动,就像当初他让晏彻和晏希礼名正言顺地“为国捐躯”一样。 故而晏希驰从一开始便怀疑江莳年的身份和目的,并非主观臆想,而是有例可援。 无数念头闪过脑海,晏希驰忽而又有片刻茫然—— 他的王妃翻上墨榻之后,就只安安静静躺下了,并没有他预想中的趁他“熟睡”而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不曾露出“獠牙”或“狐狸尾巴”。 所以究竟是他想多了,还是江莳年所坐的“钓鱼台”,远比他想像的要深远宏大? 毕竟这世上,被选中的细作往往韬光晦迹,别说贡献美色,付诸“真心”,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也大有人在,而要入戏者,往往连自己都骗。 而对方的目的通常无非两种,要么意在取命;要么意在盯着他,监视他,刺探情报,诸此如类。 当然了,以上都是最坏的结果。 晏希驰也在尝试把江莳年想得简单一些。 譬如,他真的就只是普通女子,一个被迫嫁给他冲喜,却刚好对他一见倾心的女子,因想要获得他的宠爱,故而平日里会有意无意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譬如此刻,故意于夜半三更,以一种极端委婉又极端诱人的方式,勾引他。 否则晏希驰实在不懂,他的王妃此举究竟什么意思? 若想与他亲近,以她所展现出来的直率,大可以直接明说,而非此刻这般“偷偷摸摸”。 害羞? … 不怪晏希驰多疑,实在是江莳年本身的行为就显得非常怪异又可疑,包括但不限于她今夜“爬床”一事。晏希驰的直觉本质上没错,江莳年的确对他抱有不单纯的目的,譬如攻略他这件事。 只是基于认知范畴,晏希驰猜偏了而已。 他对外界本能的防备,几乎自幼便刻在了骨子里,晏希驰没有正常人那种全然信任一个人的能力。 又或那种能力,早在成长的孤路上消失殆尽。 此时天光微弱,雨声淅沥。 半晌,晏希驰拿下搁在眉眼上的手,翻了个身。 江莳年是背对着他蜷缩着的,身量纤柔,如瀑的墨发在枕边铺开,安宁静谧,不惹尘埃。 偏偏那修长莹白有如羊脂玉般漂亮的双腿,脚踝,全然敞露在外,所以也不怪晏希驰会觉这是无声又赤.裸的勾引。 思绪被打散之后,他不由想起不久前的某个黄昏,她便是躺在这张墨榻之上,于睡梦之中呻.吟他的名字。 思及此,晏希驰周身僵凝,体温越发滚烫。 他暂时性的,潜意识里把江莳年定位于一个因爱慕他而渴望得到夫君宠爱的普通妻子。 重新闭上双眼,晏希驰眉头紧蹙,那些短时间内滋生的戒备消弭之后,他只觉傍晚时分,她在他手背上留下过的轻柔一吻,仿佛羽毛般轻飘飘擦过,却直到此刻都还余韵未消。 可是,至少…… 现在不行。 等等他,再等等他吧。等他可以重新站立,以最好的模样,而非此刻这幅残损的躯体。 这些年晏希驰习惯了压抑自己,他太懂得如何克制,以及如何守住自己的尊严和底线。 万千心绪转过之后,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许久。 窗外风声渐歇,雨也停了,晏希驰脑海中竟只剩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冷。 雨夜本就泛凉,人熟睡之后,部分器官进入休眠状态,心脏搏动变慢,新陈代谢减缓,从而导致体温下降,不盖被子的话很容易感冒。 这个书中世界没有‘新陈代谢’这种词汇,但基本常识晏希驰还是有的。 恰在这时,江莳年软趴趴翻了个身,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开始扒拉被子。 我被子呢。 … 静默,晏希驰一忍再忍。 最终,他将自己身上的凉被卸下,轻轻覆在了江莳年身上,也刚好遮住她敞露在外的无限“春光”。 她揉揉鼻子很快又睡着了,从头到尾眼睛都没睁一下。 黑暗中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静寂的长夜,晏希驰最终颇有些无奈地,极轻极轻地,将他的王妃连人带被子,整个儿揽入自己怀中。 . 次日七月初六,距离七夕节仅一天之隔。 天光才刚破晓,朝阳还未爬上窗棂,江莳年便突然醒了。她翻了个身,没有翻动,这才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她就说总感觉自己很热来着? 脑海中闪过自己昨夜“爬床”一事,但她不是搭边儿睡呢吗? 怎么会是眼下……这么个姿势啊。 她居然脑袋瓜儿枕在晏希驰的臂弯里,手搭人家胸膛上,一条腿则跨在人家劲瘦的腰际上,像只树袋熊一样,整个儿毫无形象地趴在晏希驰怀里。 他的胸膛坚硬如铁,而她的手,甚至能感觉到胸膛之下铿锵有力的脉搏和心跳。 近在咫尺的一张俊脸,鼻梁英挺,嘴唇性感…… 伴随着身体的苏醒,感官被放大,呼吸间隐约闻到晏希驰身上淡淡的冷香,彼此间肌肤相触而带来的酥麻觉知,令江莳年周身仿佛过电一样。 她的体温开始不自觉攀升,一时间竟有种想要尖叫的冲动。 当然了,她是不会尖叫的。 趁着晏希驰还没醒,她像条虫子一样轻轻蠕动,试图把自己从被子里、以及对方的臂弯里蠕出来。 “别动。” 耳边呼吸灼热,声线低哑。 江莳年听得脚指头都要蜷起来了,脑袋也有点儿犯迷糊,太tm刺激了主要是,她都不敢抬头去看晏希驰的眼睛。 但若她看了,便会发现晏希驰此刻目光清亮,丝毫没有刚醒之人该有的倦懒和困顿。 “江姑娘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嗯?”他指的,当然是她此刻出现在他榻上这件事。 但你嗯就嗯吧,不要嗯得那么性感好吗,这大清早的谁顶得住啊?江莳年要哭了,晏希驰的手在她腰上,轻揽着,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然而下一秒…… 嘿,是晏希驰自己顶不住。 江莳年从他怀里挣出,大腿从他腰际拿下来时,膝盖刚好顶到了什么东西,惹得晏希驰难抑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别提多酥骨了,江莳年几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回她总算反应过来了—— 晏希驰……晨.勃。 破案了,狗男人可以人道。只要那玩意儿硬得起来,怎么就不能人道了? 淦,江莳年感觉自己在玩儿火。没错,就是小说里那种‘女人,你在玩儿火’,毕竟他们现在是合法夫妻,要是狗男人一时兴起抓着她做,嗐,她还没有准备好。 江莳年急慌慌地就要下榻。 却被一只大手揽着腰肢带了回去:“解释,本王不想说第二遍。” 江莳年复又滚回他怀里,只见晏希驰此刻面色潮红,眼眶泛着浅浅血丝,看她的眼神依旧有点拉丝,但又带了很明显的戾气。 啧。 多么熟悉的恼羞成怒啊。 “王爷是不是以为,年年故意勾引您呢?” “不,您想多了,事情是这样的。” 江莳年清了清嗓子,脸上不自觉带了点儿笑,笑得坏里坏气的,说话时还故意时不时用膝盖蹭他两下:“年年昨晚做噩梦了,吓得不敢一个人睡,所以偷偷跑来跟王爷打挤,怕王爷拒绝所以就没叫醒您,不过年年本来只搭了个边儿睡,谁知道醒了就在王爷怀里了呢?” 晏希驰:“……” 所以昨夜他脑子里那些九曲十八弯的阴谋论,阴谋了个寂寞。 真相竟是这般简单又合理的一件小事。 … 江莳年不知晏希驰的信念有那么短暂一瞬的崩裂,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复杂。 包括但不限于……好像有点气,气得牙痒痒了?江莳年不大确定。 但晏希驰这幅纯情小处男被撩着火的模样,而且还硬了,江莳年就莫名地特想调戏他。 且她有种直觉,晏希驰似乎在压抑什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碰她,否则那晚她说“愿意”的时候,正常男人搞不好已经给她办了。 基于这一点,江莳年的胆子复又大了起来,她故意无辜地眨眨眼睛:“抱歉哦,年年好像不经意就勾引到王爷了?王爷定力这么差的嘛?您平时看起来挺清心寡欲的呀,这不应该啊,您的矜傲淡漠呢?您的清冷沉静呢?您在年年心目中有如九天谪仙,可一定要把持住啊,凡人有的欲望您不能有,您要记住色即是空……” 巴拉巴拉,江莳年可不像晏希驰那么惜字如金,且她一说就停不下来,嘴里跟放了炮仗似的,字字露骨,字字都在扒晏希驰的“底裤”。 果然,听着她的话,晏希驰呼吸越发急促,一张俊脸红得似要滴血。 “清心寡欲。” 他无声咬牙,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圈在身下,“江姑娘可知道,什么叫做清心寡欲?” 对视上一双暗得仿佛深井漩涡般的黑眸,感受到里面压抑的愤怒和欲,江莳年突然开始……有点害怕,有种自己将要被生吞活剥的错觉。 分明上一秒还撩得很爽,转瞬间气焰熄灭。 狗男人状态不对。 心口跳了两下,幸好他只是轻轻圈着她,身体并没有碰她或压住她,江莳年赶紧一尾鱼儿似的缩下榻:“那什么,王爷回见!” 光着脚丫子一溜烟溜回隔壁寝殿,江莳年把那扇雕花木门轻轻闭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被扰乱心绪,且因温香在怀而熬了一宿没睡,大清早还被撩火的晏希驰:“…………” 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身下空空如也,晏希驰重新闭眼,指节堪堪成拳。 江莳年想的却是,啧……怎么办哦,她好像还真有点儿垂涎晏希驰的美色? . 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晨光已经透过窗棂泼地而入,江莳年是被鱼宝直接叫醒的。 “姑娘,王爷让奴婢催您起床呢,说是时间不早了,该收拾着准备着出了,王爷说路途遥远,让姑娘务必多备些换洗衣物。” 江莳年这才翻身坐起,揉了揉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几时了?” “快辰时了,姑娘起来用些朝食吧,对了姑娘,您和王爷这是要去哪里呀?” “唔……出趟远门。” . 前往瑜洲,随行的是阿凛,玖卿则留下来替晏希驰处理王府事务。 于暗处蛰伏的,除了定王府的顶尖暗卫,还有太子手下的影卫,现皇权特使谢渊安排的护侍等等,安全措施可谓做到了极致。 以往皇权特使途经之地,光是听闻风声,各路牛鬼蛇神便避而远之,无人敢轻易造次。 然此番有太子晏泽川同行,无论晏希驰自己,还是谢渊,都把安全放在了第一。 除了晏希驰坐着轮椅稍微“惹眼”之外,其他人都扮作了普通商旅的打扮,颇为低调,江莳年虽不知此行目的,但出远门嘛,她也尽量着装轻便。 临出发时,程氏和顾之媛在府邸门口相送。 “年年啊,替祖母照顾好子琛,一定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怀里抱着表情包软枕,江莳年点头如捣蒜:“祖母放心吧,年年一定照顾好王爷。” 说着,她朝轮椅上的晏希驰眨了下眼睛,晏希驰则三分别扭地移开目光。 是的,还没从清晨被撩火的氛围中彻底走出。 “对了祖母,再过几日就要立秋了,您记得多穿衣裳,注意身体啊,千万别感染了风寒。” 同一时间,顾之媛接过自己丫鬟手里递来的东西:“马上就要入秋了,阿媛最近特地赶制了披衣,听闻表哥要出远门,或许刚好能用上,还望表哥莫要嫌弃。” 她口中的披衣,也就是古代版披风,材质为轻薄的锦缎,靛蓝色,上面绣着龙飞凤舞的麋鹿纹,隐有金线浮动,绣工也出奇精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江莳年就有点儿自愧不如。 她那俩粗糙的表情包抱枕,作为“礼物”的话,跟人家这精致又豪华的披风相比,高下立见。 作为一个眼神正常的人,江莳年当然老早就看出顾之媛喜欢晏希驰,她倒没兴趣跟人“雌竞”,但也觉得顾之媛一出手就比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要实在多了。 得好好学着。 晏希驰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手肘支在轮椅扶手上,有些烦闷地摁了摁太阳穴。 这时程氏道:“子琛收下吧,最近天气明显凉了些,阿媛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晏希驰依旧缄默,没有动作,顾之媛双手捧着披衣,面色略微尴尬,转而看向江莳年。 ? 江莳年心道你看我干嘛? 这样一幕,让她有种非常滑稽的错乱感。 怎么说呢,就好像有人当着你和你长辈以及亲戚朋友的面,光明正大地给你老公赠送礼物,现实世界里这种情况基本不存在,但在这个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的书中世界,这种举动就显得非常正常。 故而老太妃程氏,包括鱼宝沛雯等人,面上都没有任何讶异,只因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老实说,如果换作其他人,处在王妃这个位置上,哪怕装模作样,一般也会开口劝自己的夫君收下,以彰显身为正妻的贤惠和大度,更过分的还有主动帮夫君纳妾的…… 但是很显然的,江莳年没有这种自觉。 她能理解这个时代被封建社会荼毒的女人们对夫君无底线的宽容和一些奇奇怪怪的脑回路,也清楚自己此刻够“懂事”的话,就该替夫君收下披衣,以及替顾之媛这个表妹解围。 但江莳年一开始就选择了“做自己”,这会儿当然不会跳出来崩人设,而且这件事她就算做了也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就为了博一个贤良的名声?那江莳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倒挺想看看,晏希驰自己会如何应付。 古往今来,三妻四妾几乎是每个男人骨子里自带的梦想,现实世界里,中央空调更是比比皆是,在有法律约束一夫一妻制的情况下,尚有男人偷腥,出轨,来着不拒,又或是不接受,不拒绝,不负责,玩儿的一手好暧昧。 真正能在男女关系上正儿八经拧得非常清楚的男人,倒也不是没有,但终究是极少数,更不消说书中世界观的加持和顾之媛本身的美貌了 现场一度僵持着,程氏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这时晏希驰忽而淡淡开口:“阿凛,收下吧,给王妃披上。” 江莳年:? 顾之媛:? 阿凛依言收下,“谢过表小姐。”转而恭恭敬敬披在江莳年身上。 江莳年:“……” 嘛呢?给她拉仇恨呢吗这是? 只见顾之媛的脸刷地一下煞白,老太妃光顾着小夫妻俩感情处得好了,故而虽有诧异,总体还是很欣慰的,沛雯和沛雯手底下的一干丫鬟等人则面上隐有笑意,以及一丢丢含蓄的嘚瑟。 现场唯有顾之媛身边的丫鬟柳芙,气得脸都要绿了,但也不敢发作。 而顾之媛本人不愧为京中大家闺秀,她面色很快恢复如常,颇为大方得体地道:“左右不过阿媛一点心意,表嫂披着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她从怀中掏出另一事物:“明日便是七夕节了,这个……赠予表哥。” 江莳年原本半只脚已经踏上马车了,闻言好奇地回头瞄了一眼,只见顾之媛手里拿的是个绣祥云纹的荷包。 基于原身记忆,江莳年懂得荷包的含义,大寅朝的七夕节,跟现实世界的七夕一样,是有送礼物的习俗的。 只不过现实世界的七夕,一般是男生送女生玫瑰花,转账,或一起吃饭庆祝什么的;而书中世界如果“郎情妾意”的话,男子一般会赠送女子发簪,手镯,珠钗之类,女子则大多送男子亲手绣的荷包。 如果收下对方的礼物,就表示两人从此互通心意,就跟现实世界里确定恋爱关系差不多。 这种东西,阿凛自然不敢代主子接收,这玩意儿跟刚才那件披衣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程氏和一众丫鬟婆子们倒是满眼期待,沛雯和鱼宝互相看一眼,纷纷看向江莳年。 江莳年则靠在马车旁观察晏希驰。 啧……顶得住吗?顶不住吧,自古以来表哥表妹什么的,一听就是某种意味深长的代名词。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晏希驰侧眸朝她看了过来,那眼神有点复杂,江莳年读不懂,但绝对算不上温柔善意就是了。 两人视线无声交汇,噼里啪啦地火花直冒,半晌晏希驰淡淡开口,话是对顾之媛说的。 他道:“不必了,本王已经收到过王妃的礼物。阿凛,出发吧。” 江莳年:嗯? 他指的是抱枕?玫瑰花?还是平安符? 算了,管他呢,至少自己攻略的男人不算渣男?这个结论显然为时尚早,但江莳年懒得想,她索性收回视线,率先上了马车。 马车行于青石大道,于城东辘辘远去,朝着京都玄武门进发,没多久便与晏泽川和谢渊等人汇合。 而定王府,走在园中小径,路边的花草叶片上沾染着昨夜未落的雨珠,空气清新得令人沉醉,顾之媛却心上郁结,眼眶通红。 “表小姐,恕奴婢多话,再这样下去,这王府哪还有您的位置?那狐媚子……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分明过门那晚险些给王爷亲手掐死,结果这才不到一个月,她非但已经侍奉在王爷左右,王爷竟连出远门也带上了她!” 说着,丫鬟柳芙气得跺脚:“表小姐熬了多少个夜晚才做好的披衣,王爷竟这般不解风情,白白糟蹋您的心意,倒是便宜那贱坯狐媚子了!” “她是王妃,柳芙……说话别失了分寸。”顾之媛眼泪扑簌簌落下,嗓音里鼻音很重。 柳芙不服气道:“王妃?!” “若非王爷半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哪里轮得上她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庶女?这定王妃的位置原本可是表小姐的,奴婢真替您感到不公,表小姐也真是的,不知想想办法……” 深深吸了口气,顾之媛拿着巾帕擦眼泪,没有接话。 这时柳芙又道:“对了表小姐,奴婢前段时间派人去打听过她的底细,您猜猜,奴婢都打听到了什么?” 说这话时,柳芙特地看了眼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 顾之媛终于忍不住问:“什么?” 面上闪过轻蔑之色,柳芙以手拢嘴,凑在顾之媛耳边,将打听到的关于江莳年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届时表小姐只要……就可以……” … 几辆马车一路向北,晌午左右便出了玄武门,江莳年没想到这一行还挺热闹,她见识了不少大人物。 不仅有宫里出来的‘微服出巡’的太子殿下,现声名在外的皇权特使谢渊,女主谢湘芸,甚至连男主傅玄昭也于半路阴差阳错地凑一块儿来了。 一路上简直不要太“热闹”。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新+大肥章,夸我\( ̄︶ ̄)/ 第35章 离开京都 此番出行, 定王府用了两辆马车,一辆供晏希驰和江莳年乘坐,外表看上去低调不起眼, 实则内里宽敞, 舒适,豪华, 想坐想躺都可以。 另一辆则坐着沛雯和随行的李医师, 就是每天都要给晏希驰扎针放血的那位, 以及放置他们的部分行李等物。 穿书至今, 第一次出远门,江莳年不可谓不兴奋。 其实她老早就想出去逛逛了, 看看古代的帝都是何等繁华, 虽有原身记忆,但到底不如自己亲自体验来得实在, 以前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什么古代酒馆、茶肆、马场、赌坊、园林,甚至是青楼, 江莳年都想去见识见识。 奈何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忙”, 仅有的两次出门, 一次代原身回娘家, 一次陪老太妃去庙里祈福, 压根儿分不出心思放松自己。 如今甫一出门,就仿佛出笼的鸟儿,江莳年一路趴在车沿上东张西望,未出玄武门之前, 还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 以及途经一家「八宝蟹」时, 被那诱人的香味吸引, 专门下去打了个包。 晏希驰没有催她, 就正襟端坐于轮椅上,闭眼假寐。 江莳年打包了一份大份的香辣蟹,那香味实在霸道惹人,晏希驰不由皱眉,睁开了眼睛。 “王爷要吃吗?” “不了。” “你很困啊?” 晏希驰上马车之后,就一直闭眼假寐,此刻听她这样问了一嘴,脸色不怎么好。 是了,拜江莳年所赐,晏希驰一宿没睡。 关键江莳年不知道啊,所以她吃蟹吃得特别欢乐,“哇瑟,这味道简直了!” 江莳年一直以为古代的食材和调味佐料比较匮乏,故而古代美食肯定没有现实世界的好吃。 但是很显然的,这个书中世界它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或者说它是个完全架空的古代,什么辣椒啊,香油啊,鸡精香料什么的,在这儿都算不得稀奇。 且大寅朝国土与南面海域接壤,而京都这种地方就跟现实世界的一线城市或首都一样,稀有的东西可以进口,可以从别地运输过来,所以除了没电没网,其他什么的与现实世界相比,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个螃蟹脚脚的肉质实在太紧致了,好好吃啊,王爷真的不要尝尝嘛?” 不是有句话叫做“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晏希驰看她吃得这么香,居然一点没馋,该不是顾及形象一直憋着?还是说生来吃惯了山珍海味不稀奇? 可江莳年觉得美味就该与人分享。 晏希驰终于不胜其扰,又一次睁开眼睛,江莳年赶紧凑过去:“啊……王爷张嘴。” 晏希驰拧眉。 “张嘴嘛,年年方才洗过手了。” 古代没有塑料手套,因此江莳年打包那会儿确实特地洗了手,还问店家要了打湿的巾帕,待吃过之后用来擦手。 晏希驰当然不是嫌她手脏。 而是从小到大,哪怕很小的时候,连程氏都不曾这般“宠溺”过他。 喂东西吃,实在过分亲密,晏希驰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或者说这个书中世界无论男女,哪怕是夫妻,也鲜少出现这种手把手给对方喂东西吃的举动。 半晌,晏希驰唇角动了动,艰难张嘴。 小小一丢蟹肉入口之后,微辣鲜香,滋味确实不错。 有了第一口,便有第二口。 江莳年就这么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晏希驰也把自己当废人一样,一口一口地吃。 车帘外的风景渐渐由繁华街市变为苍翠远山。 随着车身晃动,车架上的铜铃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之声。 午后的阳光倾泻进来,在晏希驰肩头落下明媚光影,江莳年的指尖偶尔擦过他的唇边,两人却都未心猿意马。风吹乱了发丝,他会下意识伸手帮她拨弄一下。 这样一幕,竟成了江莳年日后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馨画面。 没一会儿,油纸包见底了,江莳年意犹未尽地添了下手指,没错,就小时候吃完辣条嗦自己手指头的那种动作。 “很喜欢这家蟹?” 晏希驰轻抿一口凉茶,放下茶盏之后,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莳年粉嫩的唇瓣上,许是因为辣,她的唇此刻泛着绮丽色泽。 江莳年点头道:“喜欢喜欢!” “那待回——” 话未说完,马车车身忽然一个颠簸。 江莳年怀里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油纸包,呼啦啦尽数泼在晏希驰身上,油渍当即污染了衣袍。 “……” “年年不是故意!” 晏希驰眸色一凛,第一反应是撩开车帘。倒也没发生什么事,而是马车出了京中官道,驶上较为颠簸的一段土路。 放下帘子,晏希驰垂眸。 江莳年赶紧补救:“要不要替王爷换身衣服?” “暂时不必,擦干净便好,晚上再换。” 江莳年赶紧拿出两方巾帕,一方干的,一方湿的。正要上手,晏希驰道:“我自己来。” 没有自称“本王”,而是用的“我”,江莳年挑眉看他,然后看着晏希驰手上的动作,扑哧一声笑了。 油渍不算很多,但污在了比较关键的部位,也就是□□那个位置,虽然晏希驰身上穿的是长袍,但他此刻的动作…… 加上那里湿了一片,江莳年就没忍住。 罪魁祸首笑得很欢,晏希驰睫羽轻颤,抬眸看她一眼,面颊隐有热意。 他道:“转过去,不许笑。” 江莳年赶紧趴窗口看风景去了。马车一路停,终于放慢速度时,已是傍晚时分。 江莳年起初还觉稀奇,一路上颇为兴奋,但自打马车出了京都地界,路况时好时坏,定王府的马车舒适度可想而知,但时间长了,到底与原来那个世界没法比,江莳年被颠得难受,整个儿恹恹的。 直到前排的阿凛勒马:“主子,驿站到了,谢公子在这边安排了住宿。” 出门在外,阿凛一般唤晏希驰为“晏公子”,但此番还有另外一位“晏公子”,阿凛便唤的主子。 像条咸鱼似的趴在车榻上,江莳年总算舍得翻身:“谢公子是谁?” 闻言,晏希驰还算耐心,告知了江莳年此行目的,以及同行的有太子和谢渊。 江莳年听后,整个人更加恹恹的了,原来是赈灾和查案这么沉重又严肃的事情,看来她是没机会出去玩儿了。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晏希驰转而淡淡补充一句:“此番不赶时间,江姑娘若是想要游玩,明日晚上到了逢留小镇,倒是可以四下逛逛。” 明日晚上,逛夜市呢吗?江莳年来了点儿精神:“那王爷陪年年一起?” 想到明日是个特殊日子,晏希驰缄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阿凛在外面扣响车门:“主子,属下伺候您下车?” “进来。” 是了,由于坐着轮椅,晏希驰上下马车需要阿凛帮忙置放踏板,且轮椅并非处处都能抵达,确实多有不便。 江莳年也想帮忙来着,但她细胳膊细腿的,阿凛道:“夫人金尊玉贵,这些事情阿凛来做便好。” 如此,江莳年率先下了马车。 举目眺望,四下皆是苍翠远山,层峦叠嶂,前方十米开外,排排房屋整齐坐落,门口和四周停了不少马匹,马车之类,不时有过往的商旅进出,大概便是所谓的驿站。 驿站迎风飞舞的旗招之下,站着几位打扮普通,但相貌气质一看就格外出挑的年轻人。 其中有一位女子还挺眼熟。 那女子仙姿玉色,皓齿星眸,着一身妃白相间的对襟襦裙,腰身纤细,顾盼间姿仪绝伦。 可不就是女主谢湘芸嘛? 江莳年不由往前走了几步,谢湘芸也刚好看到了她。 “是你。”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驿站廊下的谢渊和晏泽川对视一眼。 江莳年是从晏希驰的马车里出来的,因此他们当即猜到她的身份,晏泽川没有打招呼,等着他哥主动给他介绍;谢渊则颇觉新鲜,作为友人和曾经的下属,他自诩还算了解晏希驰。 一个看似温和沉静,实则寡漠杀伐,铁面无情,且不近女色的上司,如今出门办事竟会带上新夫人,可想得是宠到了什么地步。 如此荒郊驿站,同时出现两位姿容绝色的妙龄少女,令不少商旅们频频侧目。 甫一见面,江莳年先是条件反射感到紧张,想起自己曾经“私会”傅玄昭一事已经给晏希驰透过口风,她很快又放松下来。 与谢湘芸熟络。 原来谢湘芸和谢渊乃同胞兄妹,谢渊在镇国公府孙子辈里排行老二,谢湘芸则排第三,人称谢三小姐。此番谢渊辅助太子前往瑜洲查案,谢湘芸跟着一路,是为了去探望尚在瑜洲的母家亲戚。 而谢湘芸了解到江莳年的身份时,则稍感惊讶。 天浴节那日被家仆找到之后,出去密林的途中,谢湘芸其实隐约有注意到轮椅上的晏希驰,因为她哥的关系,她不想认识晏希驰都难,按理她是该主动招呼一声“殿下”的。 但她当日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便不曾逗留,自然也没注意到当时站在轮椅旁边的江莳年。 说起来,谢湘芸方才见到江莳年的瞬间,以为是纯纯的偶遇,心下还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惊喜。 她想向江莳年打听那位恩人——傅玄昭。 鉴于恩人当日嘴里的那声“阿年”,谢湘芸猜到两人关系匪浅,但如今得知江莳年乃定王妃,谢湘芸脑海中许多信息串联在一起,登时恍然大悟。 这几日,她凭着名字,派人去打听过傅玄昭的身份,了解到一些关于他的零碎传言。 据说恩人曾经的未婚妻,便是不久之前嫁进定王府的那位冲喜新娘,甚至天浴节当日,谢湘芸还曾和自己的姐妹秦和羽在马车上讨论过那位新娘。 而此刻,恩人曾经的未婚妻——定王殿下的冲喜新娘,如今定王妃,就站在她的面前。 无数思绪闪过脑海,谢湘芸是个聪明人,于是对当日华恩寺之事只字未提,也忍住了想要向江莳年打听傅玄昭的冲动。 不过入了驿站,待众人用过晚饭,晏希驰在和晏泽川,谢渊两人一起谈事情的时候。 江莳年忍不住把谢湘芸拉到一旁:“谢三小姐,那日追杀你的歹人,可查出了对方什么来头,如今都归案了么?” 听到这样一句话,谢湘芸怔然,心下颇为感动。 她本想称江莳年为王妃,想起此行她哥专门提到过不宜显露身份,谢湘芸便道:“江姑娘唤我阿芸便好。” 她叹息一声:“当日逃走的两名歹人下落不明,我哥已经派人在追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江姑娘,谢谢您的关心,也包括您当日的关心……” “这有什么。” 想起原书剧情,江莳年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其实很想直接告诉谢湘芸,是秦和羽要害她,让她好生提防,免得以后还要吃亏。 但一来江莳年怕自己泄露剧情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譬如遭到书中天道规则反噬之类;再者,直说的话容易惹人怀疑,从而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譬如谢湘芸如果向她求证,她可能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因此江莳年只能选择迂回又委婉的方式。 “阿芸平日看话本么?” “看的,江姑娘也喜欢话本?” “喜欢啊,话说最近看了一本推理类型,内容还挺可怕,里面不少案子,凶手最后查出来竟都是主角儿身边亲近的人呢,什么好兄弟好姐妹,认识了多年的友人之类,真是人心难测。” 谢湘芸听得笑了:“江姑娘可是看得入迷了,那些都是写书之人编造出来的,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坏人?别害怕。” 江莳年怔怔看着她。 好吧,女主可能从小生活在比较美好的环境中?可是那天对她举刀的歹人头子不是说过,就因为她是国公府大小姐,才有人出钱要她的命? 就这她还觉得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多坏人。 江莳年一时间分不清谢湘芸是过于天真,还是单纯在反过来安慰她? “阿芸不信哦?不信你去问问你哥,你哥是皇权特使,肯定见过很多类似的案例。” “好啦江姑娘。”谢湘芸觉得江莳年实在可爱:“阿芸听你的,回去便问。” . 两人闲聊着,没一会儿便过了亥时,沛雯来催道:“夫人,时间不早了,该洗漱歇息了。” 话说,此行负责安排行程琐事的,是谢渊在亲力亲为,包括订客房这种小事。 出行的除了晏泽川,谢渊,谢湘芸之外,明面上随行的小厮和丫鬟统共加起来只有五人。订房间的话,分别是三间上等客房,五间普通客房。 虽然分了等级,但驿站这种地方想也知道条件糙陋,好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晏希驰,谢渊给他订了一间上等客房,至于随侍下人,也计划了两间以上。 而江莳年显然在计划之外。 恰好今夜小小驿站的上等客房都满了,如此江莳年便面临一个选择,是随便去开一间普通客房,还是去跟晏希驰蹭“vip包间”。 晏希驰没有表态,在等她自己决定。 他觉得,她会来的。 为了避免又一个“不眠之夜”,晏希驰特地让阿凛去跟驿站的店家打过招呼,专门差人送来一方套席——也就是打地铺用的东西。 晏希驰生来天潢贵胄,但其实不算特别讲究之人,没有富家公子哥那些毛病。 睡觉而已,小的时候,王府随便哪个角落,皇宫里的废弃院子,井边,野外的肮脏茅草屋……都睡过。 但他的王妃。 她那么娇气,想是吃不了什么苦头,因此晏希驰可谓十分体贴周到,打算把床让给她。 是了,只要她乖,在有限的范围之内,晏希驰不介意宠着江莳年。 彼时的江莳年,还不懂晏希驰的“有限范围”是何种范围,同样也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好,看似轻而易举,实则背后都需要付出相应对等的代价。 不过今夜,江莳年暂时没打算去找他。 一是因为她跟谢湘芸聊起话本子时,突然想起系统曾经跟她提到过的,什么辅助资料。 江莳年试着用意识在脑海里翻了翻。 好家伙,大写加粗的《纸片人攻略指南》,章节名则非常繁多,譬如: ——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嗯,色.诱? ——小说里的男人,他越有禁忌,你越要去触犯他的禁忌,越有底线,你就越要去踩死他的底线,这样才容易成为特别的存在。 嗯,作死? ——亲他,吻他,肢体接触走一套。 嗯,已用。 ——在他脆弱的时候,给他人间烟火。 嗯,先码住。 ——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没有人能拒绝看似无条件的爱和温暖。 ——必要的时候为他制造困境,再解决困境。 ——距离产生美。 …… 江莳年以意识随便翻了翻,没看完。 老实说,有些内容她并不认可,有的待考证,有的则分人,不一定每条都适合拿来攻略晏希驰,等以后闲暇时倒是可以好好研究研究。 不过有一条—— 距离产生美,江莳年还是非常认同的,这个本质上其实跟“欲擒故纵”有异曲同工之妙。 啧。 今日清晨才和晏希驰“亲密接触”过,江莳年觉得有必要缓一缓,而且接下来可能同居的夜晚应该不少,倒也不急于一时。昨夜她因噩梦而爬床晏希驰,还能开解自己是“权宜之计”。 但主动要求睡同一个房间,多少有点那什么,性质不一样,江莳年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好好做下心理建设了,就今晚建设吧……于是她暂时没去蹭晏希驰的vip房间。 她确实娇气,睡不得硬板床,也闻不了普通客房里那种人来人往而留下的各种味道。 好在谢湘芸十分体贴,知道出门在外条件不比家中,得知她在犹豫着要不要加订普通客房时,邀请她一起将就一晚。 于是江莳年便去蹭了谢湘芸的上等客房。 而晏希驰…… 晏希驰在房间里看书,左等右等,没有等来他的王妃。 得知她竟跑去跟谢湘芸住了,他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毫无疑问,晏希驰是想她的。 这种想怎么说呢,并非是想念的想,也非是想要的想,而是最近两日彼此之间稍有亲密之感,晏希驰就想江莳年时时关注着他,围绕着他。 潜意识里,他其实是喜欢和江莳年肢体接触的。 如果她愿意,他也不介意再拥着她睡上一晚,哪怕最终难受的是他自己。 然而,她去和别人睡了。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晏希驰无需刻意扮演“君子”,于是也没人知道,此刻他黑眸里散发的光泽有多晦暗,有多沉鸷。 . 次日七月初七,是个初秋艳阳天。 辰时左右,一行人便收拾妥当出发了,预计傍晚戌时抵达逢留,谢渊安排的人已经提前出发,届时他们可在逢留住宿一晚。 大家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整个上午,江莳年都趴在车榻上打盹儿,然后也不知行了多久,行到了哪里,阿凛突然急急勒马。 半醒半梦间,江莳年被晃了一下,只觉四周安静极了。 飞鸟,走兽,人声,全无,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怎么不走啦,堵马了吗?”坐起来揉揉眼睛,江莳年打了个哈欠。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武力值的小废物,她当然听不到这“万籁俱静”的四野,有什么诡异的破风之声。 她只觉头晕目眩。 因为就在刚刚,“砰”地一声闷响,晏希驰突然翻下轮椅,以膝盖着落,将她整个儿扑倒在地—— 准确的说,是扑倒在马车车厢里。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四舍五入的情敌 一支锐利的箭矢破风而过, 从车帘处“嗖”地一下穿过马车车厢。 途经的位置刚好是江莳年先前所在的地方。 与此同时,马车车壁上响起几道“铮铮”的金属碰撞声,带得整个车厢都在轻微颠簸。得多亏马车外表看起来陈旧不起眼, 实则材质特殊, 刀剑难入。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在晏希驰将她扑倒在地, 并下意识以手掌托住她后脑勺的瞬间, 马车外已有无数刀光剑影。 这是一处山野密林, 也是前往瑜洲的必经之路。道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荆棘树木, 枝叶伸展开来,几乎遮天蔽日。 暗卫影卫, 护侍们从不同的地方飞掠而出, 身影迅捷鬼魅,各自护卫各自的主人, 并成功抵挡了第一波箭雨。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游刃有余。 而藏于密林深处暗放箭矢的一批人, 几波无效攻击之后, 竟是光明正大杀了出来。 令人胆颤心惊的兵刃交接声中, 江莳年隐隐听到了谢渊凛冽又寒凉的声音, 他说:“打头的那个留下活口, 其余的就地格杀!” 然而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身着劲装的黑衣人明显有备而来,数量比起已方暗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他们个个身手不凡, 迅猛如风, 一看便知经过特殊训练。 这些人能采取迎面冲杀模式, 很可能被下过“死命”。 晏希驰对此毫不意外。 只是无论这批人是冲他而来,还是冲着太子晏泽川,都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这才出行第二日。 … 四下风声凛凛,裹挟着沉闷的厮杀,江莳年心口跳得越发激烈,短暂的眩晕感过去之后,她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刺客?” “嗯,怕吗。” 幽暗的车厢内,晏希驰左手撑在她耳边,右手则托着她的脑袋。 老实说,方才被扑倒的瞬间,江莳年魂都要吓飞了,外加此刻听到外边的刀剑相击,怎么可能不怕?! 然而晏希驰嗓音温和沉静,听在耳中,莫名起到了一丝安抚作用。 江莳年的心跳没那么快了,但还是下意识道:“怕的……” 由于怕,她几乎条件反射回抱了晏希驰,双手圈在他的脖子上:“王爷,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站起来,否则就会被乱箭射死?” 箭雨已经停了,晏希驰听声音便能判断。 然而出口的是:“嗯,暂时不能动。” 与此同时,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环过她纤柔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揽得更紧了些。 “那外面那些人会不会……” “有人解决,无需担心。” 得了这句答复,江莳年暗暗松了口气,心下不再惊慌。 半晌,“晏希驰,谢谢你保护我。” 少女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淡淡的鼻音,语气却是少有的认真。 晏希驰本就双腿不便,不可能无缘无故扑倒她,江莳年不是傻子,大概猜到他们的车队可能遇上了歹徒、刺客、山匪之类? 作为一个贪生怕死且怕疼的穿书女,江莳年此刻的感动发自内心,如有实质。 四下风声渐歇,似有陌生的马儿在乱蹿嘶鸣。 晏希驰心下原本还在为昨夜她没来找他一事感到窒闷,以及为自己条件反射想要护住她的举动感到震惊和讶异。 却听见自己说:“不客气,江姑娘打算如何谢我。” “没想好呢……王爷说了算吧,只要年年力所能及,一定努力办到。” “是么。” 两人彼此相拥,喃喃低语。 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与那些兵刃和厮杀格格不入。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四下重新归于平静,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意消失殆尽,马车外隐隐传来晏泽川和谢渊等人说话的声音。 阿凛也在此时扣响车门:“主子?” “无事。” 晏希驰答复之后,作势起身,江莳年松开圈在他脖子的手,这才意识到两人方才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下意识瞥向他的双腿。 和想象中一样,晏希驰的确需要依靠膝盖借力,才能重新回到轮椅。 她犹豫几息,颇为忐忑地伸手去扶。 指节触到他衣袖的瞬间,晏希驰眸色微滞,先前那极为短暂的片刻温情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他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晦暗下去。 每每这种时候,江莳年都会感到没由来的压抑。 从前看小说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作者形容一个人的气场,譬如某某浑身上下散发着强大压迫气息,又或某某脸色一变,周围的温度都似下降至冰点…… 原来这些形容并不过分,也不夸张。 只是这一次。 晏希驰虽然面色阴沉,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再一次将她推开,也没有对她说“滚”。 … 待晏希驰重新坐回轮椅之上,江莳年松了口气,这才想着撩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一看,她愣住了。 此时此刻,不算宽阔的密林官道,尸横满地,冲天的血腥气令人作呕,无数残肢断臂之中,甚至还躺着才刚死去的马匹尸体。 见她难受得拧眉,“受不了就别看。”晏希驰道。 江莳年依言收回视线。 然而…… 那位身材高挑,站在满地尸体中间,正与谢渊交谈着什么的墨袍青年——傅、玄、昭。 他怎么会在这里???!!! . 原来,他们这边的暗卫,影卫,护侍等人与那些刺客们缠斗搏杀期间,因家乡来信而告假赶着回晋州的傅玄昭刚好打马路经此地。 江莳年他们所乘坐的几辆马车,每一匹马看似普通,平平无奇,实则都是万中挑一,经过不少特殊训练。这些马儿遇到突发状况时不会惊慌乱蹿,这也是为何外面刀光剑影,马车却并未被马匹带得四下翻转倒腾的原因。 故而先前晏希驰听到有陌生的马儿嘶鸣,当即便知有“第三方人”到来。 而这“第三方人”,恰好便是傅玄昭。 原本杳无人迹的山野官道,甫一撞见两波人混战厮杀,傅玄昭的马受了惊吓,直直蹿入人群。 作为男主,傅玄昭的确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尿性,说起来这其实是难能可贵的高尚品质,然而现场过于混乱,他尚未分清势力,坐下马匹便已被乱刀砍断了马腿。 如此,傅玄昭只得翻身下马,算是直接乱入了“团战”。 好在作为天家禁军,傅玄昭曾有幸见过太子晏泽川的真容,且他认得太子影卫的影卫制服。 于是果断选择“护驾”。 这期间,由于他身手矫捷,与那些影卫们相比毫不逊色,又穿的是一身常服,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很快便被晏泽川和谢渊同时注意到。 谢湘芸也看到了傅玄昭,又惊又喜,赶紧朝着谢渊道:“哥!哥!那人便是天浴节那日救下我的恩人……” 作为同胞兄妹,谢渊对谢湘芸曾在华恩寺遇刺并被人所救一事自然知晓,心下也对那位恩人感激不尽,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行程较忙,他抽不出时间替妹妹找寻并感谢那位神秘恩人。 眼下恩人自己出现了。 如此,便有了此时此刻,江莳年一撩开车帘,便看到傅玄昭正与谢渊交谈的画面。 且她撩开车帘的瞬间,傅玄昭仿佛“心电感应”,目光准确无误朝她扫了过来。 也就在此时,晏泽川赞了一句:“阁下身手不凡,可是京中人士,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他叫傅玄昭!”一贯矜持含蓄的谢湘芸抢先答复道,反应过来后,脸蛋儿迅速染上一抹红霞,一看便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 她声音不算小,晏希驰撩起眼皮,视线冷冰冰扫了过去。 而傅玄昭本人却在看着江莳年,眼神直愣愣的。 现场所有人中,暗卫,影卫,护侍等人已经齐刷刷隐下,少部分则在清理现场。沛雯,李医师,以及其他的丫鬟小厮等,或心有余悸,或按部就班,或原地等待着重新出发。 晏泽川此行扮作“富商家的年轻公子”,他并不认识傅玄昭,也不知傅玄昭认得自己,故而只当偶遇,且恰好遇上了身手极为出色之人。 他私心里有用人的意思,才会开口问询对方姓名。而谢渊作为谢湘芸她哥,自然也对傅玄昭心怀感恩之意,顺带跟太子提了一嘴此人曾经救过自家三妹一事。 现场就只有隐隐猜到些皮毛的谢湘芸,依稀感觉到气氛不对。好在傅玄昭很快收回视线,不再盯着江莳年看。 谢渊和太子等人都未提及身份,傅玄昭便也假装并不认得太子,颇有风度地自报家门,也说了自己乃京中禁军校尉,家乡在晋州。 而后谢渊邀他同行。 一来晋州与瑜洲刚好顺路,傅玄昭此番“护驾有功”,还是谢湘芸的恩人;二来他的马匹已经死在乱刀之下,这荒郊野外的,就算临时买马也不方便,总不可能让人两条腿直接走去晋州? 故而,傅玄昭便这样阴差阳错地掺和进来了。 要江莳年来说的话,这种巧合大概率源于男女主角之间本身的羁绊。这个书中世界会为他们安排足够多的“巧合”,让他们有机会认识和了 解彼此。 . 轻飘飘放下车帘,江莳年心下多少有点忐忑。 如果晏希驰不久之前没有诈过她,而她也不曾说出“傅玄昭”这个名字,那么此刻她还能勉强假装相安无事。 但是很显然的,晏希驰知道傅玄昭这个人,或至少知道“傅玄昭”这个名字。否则那晚他也不会说出“所以,你今日真去见了那人”这种话。 马车很快重新出发。 江莳年不喜欢什么事情不清不楚,打算直接跟晏希驰针对“前未婚夫”一事郑重表个态。 至于怎么说,如何说,这个度确实挺难把握,晏希驰这人本身疑心就重,江莳年自问谈不上了解他,很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惹恼他。 可不说的话她自己又忐忑难安,且她并不知道曲枭其实已经替她“表过态”了……恰在此时,谢渊轻扣马车车壁。 与江莳年他们乘坐马车不同,谢渊全程是单人打马,为了将就马车的速度,他骑得比较慢。 晏希驰撩开帘子,谢渊先是朝他微微颔首。与先前喝令手下护卫们不同,面对晏希驰时,谢渊整个人态度极为恭敬。 “公子,可有碍?” 一般在外,谢渊称晏希驰为“公子”,有时候也会喊他哥。若是以往,他根本不会担心自己的上司出什么状况,然而如今晏希驰不良于行,谢渊才有此一问,问得还挺诚惶诚恐。 “无碍。”晏希驰道。 谢渊点点头:“公子,情况不对。” 目光在江莳年身上掠过,并未接收到晏希驰任何制止的信息,谢渊这才继续道:“我们的人提前出发,清理过路障,按理不该遇上这批人。” 那些被安排着提前出发的,表面是提前去到目的地为即将到达的主子们打点琐事,譬如安排客栈,预订房间等,实则更多的是排查路况,清理可疑的“闲杂人等”。 从前作为晏希驰的副手,谢渊从未如此小心谨慎,只因皇权特使本就“凶名在外”,极少会撞上半路路遇伏这种事。 然而此番有太子同行,谁也马虎不得。 谢渊盲猜那批人大概率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来,可惜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宁愿“全军覆没”,也没给他们留下活口以便审问。 这其实已是一个讯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或有能力培养死士。 谢渊比较隐晦地伸出四根手指,乍看是个“我对天发四”的手势,江莳年反正是没看懂。 晏希驰则在片刻的缄默之后,淡淡开口:“没有证据,便为空谈,让大家加强警戒,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 “必行所有可疑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来多少,杀多少。” 第一次听晏希驰以如此温和的口吻,说着“来多少,杀多少”,江莳年怔怔看着他,有种莫名荒诞的不真实感,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什么再寻常不过之事。 但江莳年知道,会死很多人,就像先前那样。 当然了,她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母,与自己不相干之人的死活,江莳年没有太大感觉,甚至如果是晏希驰的对立面,那便也是她的对立面。 她只是突然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手里掌着无数人的生死,包括她的。 且他真的可以做到,想杀死她,便杀死她。不受任何法律约束,轻而易举,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她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从一个什么样的人手中活到了现在,难怪系统曾经会提醒她说,攻略进度未到100%之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是!”谢渊颔首。 汇报完正事之后,谢渊神情稍微放松,颇为落拓地挑眉,报备道:“对了公子,方才带了个人,身份没有可疑之处。” 嗯了一声,晏希驰没说什么,谢渊这才打马回到队伍前方。 话说谢渊当然不知他那三妹的恩人乃王妃曾经的前未婚夫,四舍五入也算晏希驰半个“情敌”。若他知道的话,哪怕傅玄昭是他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断断不会就这么把人放队伍里。 … 江莳年的指节无声拽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一番心理挣扎之后,最终选择主动坦白:“王爷,刚刚那个人年年认识。” 方才晏希驰没看江莳年,却知江莳年在看他,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此刻她在紧张,甚至恐惧。 为什么? 晏希驰不喜欢被她恐惧的感觉,他目色中带了淡淡审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叫傅玄昭,是年年从前的未婚夫,不过都是过去了,今时不同往日,年年心里只有王爷,只有夫君……您。” 一边诚惶诚恐地表态,一边试探着把自己的屁股挪到晏希驰旁边的坐榻上,跟他的轮椅排排坐。然后江莳年望着帘外旳风景,暗搓搓伸手,将自己的左手放进晏希驰右手掌心里。 十足殷切,也十足小心翼翼。 没有感受到任何排斥,江莳年宽下心来,心道自己为何要怕他呢?分明先前他还保护了自己,不怕不怕…… 这么想着,江莳年的指节一点点侵入,与晏希驰十指相扣。 片刻,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轻轻回握了她。 “希望江姑娘没有骗我。” 车帘外树影绰绰,随着马车的前行而不断交汇远去,晏希驰声线温柔极了,却又无端带了三分警告意味。 “当然,年年永远不会欺骗王爷。”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晏希驰睫羽轻颤,片刻,抬起与江莳年相扣的那只手,学着她曾经的样子,在她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而后别开目光。 江莳年没能捕捉到晏希驰唇边笑意,否则一定会惊艳得想要尖叫,时至今日,她还从未见他真心实意地笑过。 从前他要么嗤笑,要么讥笑,要么笑得阴恻恻的让人心底发凉。 与此同时,江莳年察觉另一件事—— 原来攻略一个人,和“被攻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之前每次都是她主动亲近,撩拨,骚话连篇,偶尔也觉得挺有意思,却并不会心动,最多就是单纯垂涎晏希驰的美色。 然而就在刚刚,晏希驰主动,姑且算是主动,在她手背上落下极轻一吻,姿势还那么虔诚。 江莳年觉得自己心口酥酥麻麻的,似有什么东西爬过一样。 还不待她细细回味,晏希驰转而又道:“江姑娘不必怕我,只要你乖,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 怎么说呢,这句话反过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为,只要你不乖,那我就会伤害你。江莳年不喜欢神经衰弱的感觉,索性懒得“细思极恐”了。 傍晚天色将黑未黑,众人抵达逢留。 逢留是一座小镇,一行人被引领着前往谢渊提前安排人预订好的客栈。 傅玄昭是和谢湘芸坐的同一辆马车,下车之后,他下意识找寻江莳年的身影。 却不期然对视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造作 那双凤眸漆黑如墨, 辩不出任何情绪。 里面没有善意,也没有敌意,很淡, 却只是短暂一眼, 便令傅玄昭背脊陡然蹿起一股凉意。 身为天家禁军,刀口舔血, 傅玄昭自诩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但轮椅上面坐的那位, 显然与他过往遇上的所有都不一样。 依稀记起天浴节当日, 半山密林,此人曾在他经过时莫名道了一句“活着不好吗”, 傅玄昭不由攥紧了拳头。 他当时不明所以。 回去之后隐隐回过味来, 那人虽不认识他,可他当日穿着禁军制服, 若那人有心调查过阿年,未必不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那句话一定是某种威胁, 不是在威胁他, 便是在威胁他的阿年。 . 客栈处于逢留最热闹的地段, 住宿条件和环境比起驿站自然要好很多。 徐老板是个中年男人, 身材微胖, 得知今日有人重金包下整座客栈,他老早便亲自指挥着店里的伙计扫洒接待。 暮色西沉时,只见南边来了一队人马,打头的男子一袭玄色劲装, 其上绣着金线暗纹, 腰间佩刀, 满身的肃杀之气。 便是谢渊。 光这一位, 徐老板瞧着就不由紧张。 不想后面几辆马车里出来的,更是个个气质不凡,男女皆有,男子要么玉树临风,要么清隽儒雅,女子则貌美倾城。 尤其是行在最后一位坐着轮椅的年轻人,生了一双微挑的凤眼,周身气势肃穆摄人,有如山岳般厚重,又有如利刃展露锋芒,直叫人不敢逼视。 徐老板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个个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伙计们则屏息凝神。 谢渊走在最前头,在徐老板肩上拍了一拍:“别紧张,我这儿人多,麻烦老板去弄点热菜来。” 众人舟车劳顿,一番修整之后才纷纷到楼下大堂用饭,客栈准备的饭菜显然花了些心思,道道精致,色香味美。 “傅兄,可饮酒?” “多谢,不必了。” 两句下来,谢渊和傅玄昭彼此都颇为客气。 由于多了个“外人”,晏希驰,晏泽川,谢渊三人谁也没提下午在山野遇伏一事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而是随口聊着家常。 中途客栈伙计上菜时,傅玄昭问道:“小镇可有地方能租到马匹?” 是的,傅玄昭问的是租,而非买。 伙计十分热情:“有的,咱们逢留虽是个小镇,却是五脏俱全,客人可需要小的为您安排打点?” “多谢,你先下去吧。”不待傅玄昭开口,谢渊率先朝伙计摆手。 谢湘芸道:“傅公子,我与兄长此番要去瑜洲探亲,刚好会从晋州路过,你不妨与我们一道?” “不错。”谢渊附和,主动为傅玄昭斟茶。 谢湘芸自打午后见到恩人,便颇有些魂不守舍,谢渊瞧出了自家小妹心思,虽然心中清楚以镇国公府的门第,小妹与此人断断不可能,但还是拐着弯儿问了一嘴:“傅兄如此急着赶路,可是牵挂家中妻眷?” “在下尚未成亲。” 这句话出口时,傅玄昭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江莳年身上,顿了顿:“只是家中有事,不好耽搁时间。” 江莳年在吃东西,察觉到傅玄昭的视线,她既不刻意回避,也不做出任何回应,只大大方方给晏希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谢渊道:“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 别人家中有事,谢渊不好强留,且他此番也有公务在身,恩情这种事倒也不急,日后回京有的是机会再行款待。 “马匹一事傅兄无需操心,晚些时候自有人送来上等好马,傅兄随意挑选便是,不过傅兄再怎么着急也待吃饱喝足修整一晚,明日再赶路,如何?” 傅玄昭此番“赶不赶时间”,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家中来信只让他回去一趟,并未明说什么事。如果不曾遇上江莳年,他当然没兴趣也没必要逗留,可遇上了,他便不怎么甘心就此离开。 他始终不信他的阿年会轻易变心。 他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以及,她是否当真如她所说,爱上了那人。 犹豫期间,不远处的徐老板来到众人面前,殷切道:“是啊客人,明日再赶路吧,今日正好七夕,镇上有花灯会,我们逢留的花灯会可热闹了,瞧着诸位公子小姐都是年轻人,不妨去玩上一番?” 恰在此时,头顶砰的一声闷响—— 小镇的夜空顿时炸开一抹绚烂焰火。 徐老板脸都要笑烂了:“看,花灯会就要开始了,这还只是第一波焰火呢,中途和结束也有,比这还好看!” 江莳年贪玩儿,私心里想趁此特殊日子和晏希驰好生“浪漫”一番,培养培养感情,但下午他们的车队才遭遇了一波刺杀。她看过很多小说电视剧,那些个杀手刺客专爱挑这种热闹的节日浑水摸鱼。 于是江莳年就没吱声。 晏泽川却一展折扇,笑得朗如春风:“大家难得出来一趟,不如一起去放松放松。” . 最终,所有人都去了镇上花灯会。 是了,危险这种事并不是你呆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客栈里,就能彻底避免。谢渊安排的人提前排查过逢留,又里三层外三层安插了人手,因此晏希驰并不担心。 街上热闹极了,欢笑,声乐,灯火,人潮,四下张灯结彩,年轻人们皆穿得体面,流连于大街小巷,或赏灯看戏,或游湖赏月,或喝酒听曲。 抚雅楼,算是集酒馆茶肆于一体的古代娱乐场所,大堂的说书先生口沫横飞,众人落座之后,谢渊为大家点了上好的雀舌,而之前在客栈时扬言不饮酒的傅玄昭,意外要了一壶酒。 位置处于二楼,从窗边望出去可见月色皎皎,偌大的水滨湖上,不时有游行的花船经过。 江莳年跟谢湘芸并肩趴在窗口,夜风拂过裙摆,裙摆一角刚好掠过冰冷的轮椅。 没多久伙计送来茶水酒水,还特地赠送了逢留当地的特色果酿,道是颇受女子欢迎,邀江莳年和谢湘芸品尝。 接过后抿了一口,江莳年觉味道香浓微甜,滋味确实不错,不由想起上次喝酒……竟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时楼下大堂传来阵阵起哄声。 “今年的彩头是什么,不如先让大家伙儿瞧上一眼?” “甭管是什么,谁也别跟小爷我抢啊!” “这种日子,你一个单身汉凑什么热闹?” “这里这里,我先替我家公子报个名儿!我家公子可是秀才,今年指定夺魁。” “诸位公子,诸位大爷,还请稍安勿躁,大家先听听规则!”站在大堂中央说话的是位中年女子,着一身轻纱薄锦,手持团扇,整个人气质风流却不风骚,是这抚雅楼的老板娘。 她清了清嗓子:“今年不比诗词歌赋。” “那比什么?比武么,比武也行,小爷我可能打!”四下又一阵笑声喧哗。 “既不比文,也不比武,今年咱们抚雅楼比试才艺!如何?诸位公子小爷们无论都有什么才艺,只要消费达到二十两银子,皆可参与此次比试,至于彩头——” 老板娘拍了拍手,临时搭建的戏台后头立刻出来两名伙计,颇有架势地搬出一尊案台,案台上面放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而是一对小小的“牛郎织女”。 众人齐刷刷“嘁”了一声。 老板娘一点不慌:“大家可别小瞧这牛郎织女,这可是出自京中木艺大师之手,整个大寅朝仅此一对,有钱还买不到呢!此物象征天长地久,情比金坚,公子小爷们若得此物,赠予自己心仪的小姐姑娘,还怕求不来心上人?抱不得美人归?” 言罢后,老板娘让人将这彩头呈给现场的客人们看。 江莳年心下啧了一声,这不就跟现实世界里每逢节假日,商家们为冲业绩而专门搞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营销噱头嘛?偏偏无论古代还是现实世界,只要气氛到位,往往多的是人买账。 逢留每年七夕节都会有类似的活动,没钱的图个热闹,有钱个捧场买个开心,倒也挺有意思。 没一会儿伙计俩抬着“牛郎织女”,展示到江莳年他们所在的二楼雅阁。 谢渊拿着“织女”在手里抛了抛,眉锋一挑:“可惜了啊,缺个心仪的姑娘,不然谢某今晚定要拿下这彩头。” 别说,还挺精致,江莳年和谢湘芸都凑过去研究了一番,晏泽川则评价道:“表面光滑,比例正好,色彩搭配雅而不俗,虽为木艺,却不比那些金雕玉琢的差,哥,这东西不错。” 江莳年愿称之为古代手办。 伙计连连附和:“客官好眼力!此物绝无仅有,可是咱们老板娘为了回馈客人而特意请了一位大师亲手打造……”就,使劲儿吹。 接过晏泽川递来的“牛郎”,晏希驰拿在手中把玩须臾,随即凤眸一抬,对上江莳年时目光明亮幽邃,无端撩人。 “要吗?”他问。 江莳年心说牛郎有什么好啊,一个偷看女孩子洗澡还把人衣服偷走的渣渣……当然了,吐槽归吐槽,晏希驰能主动问她,似乎还打算帮她拿下这对手办?江莳年简直不要乐开了花儿。 不待她接话。 谢渊笑里带了三分怂恿:“咱们这桌消费不少啊,当然得要,干嘛不要,报名是吧,来来,就写晏公子……” 一室插科打诨声中,气氛意外愉悦,连站在窗边的阿凛都笑了。 这时傅玄昭咽下喉间酒意:“劳烦再加一位。”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溪溪事情比较多,稍微短小(跪地) 第38章 唇好软 傅玄昭这一开口,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看来就谢某一人孤寡啊。”谢渊状似打圆场,实则在暗示谢湘芸,此人恐心有所属, 让她莫要用错了心思。 七夕节这种特殊日子, 抚雅楼的老板娘搞这么一出,要的就是客人们为了心仪的女子踊跃上阵, 以达到某种“商业效果”。 傅玄昭若非心有所属, 何必凑这个热闹? 谢湘芸自然也懂这个道理, 她心里乱糟糟的, 猜想恩人此番有意争夺“牛郎织女”,会不会是因为江姑娘?可江姑娘如今已是定王的妻子。 今晚的短暂交集中, 谢湘芸看出来江莳年已经对傅玄昭没有任何余情, 甚至从头到尾都在无视他。 想起自己前段时间打听到的关于两人曾经的过往,情窦初开的谢湘芸第一反应不是退却, 不是嫉妒江莳年,而是发自内心地心疼傅玄昭。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傅公子可是想要赢得此物, 赠予心仪的姑娘?” “心仪的姑娘?” 咽下一口酒, 傅玄昭嗤笑一声, 自言自语般垂眸道:“早变心了。” “……” 此时此刻, 在晏泽川和谢渊眼中, 傅玄昭俨然成了为情所伤之人,难怪会触景伤情,在这特殊的日子里一人饮酒,借酒消愁? “阁下无需伤怀, 天涯何处无芳草。” 谢湘芸也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傅公子, 人应该向前走, 对吗?” 这边晏泽川跟谢湘芸不在一个频道地安慰傅玄昭,另一边江莳年却趴在轮椅上笑眯眯道:“王爷竟然还会才艺?” 抚雅楼的老板娘说得很清楚,比试才艺,获得观众“票数”最多者才能拿到彩头。 晏希驰竟是直接问她,要吗。 仿佛势在必得。 江莳年还挺惊讶的,转念一想,晏希驰从前身为王府世子,定和宫里的皇子、京中世家子们一样,自幼修习过君子六艺。 所谓礼、乐、射、御、书、数。 “倒也谈不上才艺,略会一点,不多。”他声线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和,随即招来阿凛,让人临时去准备两样东西。 阿凛离开之后,内心震惊到久久无法平复。在他的认知里,主子从小到大不喜热闹,不喜抛头露面,更遑论只为取悦一个女子。 阿凛不知道的是。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情敌效应”。 在特定的环境中。 它会催生一个人的表现欲和占有欲。 . 一楼大堂已有不少参赛者陆续展示过一轮,大都不入流,但逢留毕竟是个小镇,身为男子能上才艺已经很不错了,故而观众们大都宽容,基本能看得过眼的都给“投了票”。 晏希驰跟傅玄昭的出场顺序排在较后。 彼时正值夏末初秋,夜晚已有凉意,在这距离繁华京都将近两百多里的逢留小镇,头顶星河灿烂,四下人声鼎沸。 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也有人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仅仅作为事不关己的局外看客。 “哪里来的少年郎,迷死人啦!” “啊啊啊啊我觉着今晚夺魁一定是他!” 不愧为这个书中世界的男主角,傅玄昭甫一出场,很短的时间内,现场气氛活跃至前所未有的顶点。 不少刚好路过的少年少女们纷纷停下来张望,那些游行的花船也将船只靠了过来,想看看今年这抚雅楼究竟来了何方神圣,一出场便这般呼声震天。 只见台上的男子一袭墨袍,身量高挑,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模样英俊挺拔,整个人气宇轩昂,光是一张脸便令无数少女们心驰神荡。 他手持长剑,挽得一手漂亮的剑花。 凛凛剑光寒茫四溢,刺、劈、拨、挑,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赏心悦目,脚下更是步步生风,让人只觉这临时搭建的赛台实在太小了,根本不够他施展。 可惜。 可惜了。 连谢渊都觉得,可惜了,可惜傅玄昭一表人才,身手佼佼,能于危难之际“英雄救美”,想必人品也差不到哪里去,却只是个小小的禁军校尉。 身份和门第的悬殊,谢渊本人倒不在意,但他清楚谢家长辈和头上的爹娘,断断不会同意三妹纡尊降贵,与之交往。 江莳年也在看傅玄昭。 不是她想看,而是他们所在的雅阁就在二楼廊边,居高临下,直接将一楼整个堂子一览无余。 看着看着,江莳年突然就有点儿担心,客观地讲,晏希驰此番能赢吗?这原本只是一件娱乐性质的小事,但既然参与进来了,无论是谁,想必多少都会在意输赢。 而这场没有任何“专业性”的才艺比试,看客们大都是逢留本地人,普通商旅,平民老百姓——大家就图个热闹,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份地位,就“特殊照顾”你。 傅玄昭一出场便惹得满堂喝彩。 而晏希驰这人过于深沉穆然,不苟言笑,还坐着轮椅……那些人会喜欢他,为他“投票”吗? … 结果不出所料,傅玄昭一人引爆全场。不仅如此,他的一出剑术表演还为抚雅楼吸引进来不少新的客人,老板娘在台后笑得合不拢嘴。 台上的伙计朗声道:“下一位,有请晏公子。” 江莳年回头。 身后哪还有什么轮椅? 她不由站起来观望,片刻,只见楼下大堂的赛台后缓缓出现两道身影。 月光从头顶的天井倾泻,四下灯火葳蕤,而那端坐于轮椅之上,手携长琴,脸罩面纱,被阿凛推着上台玄服男子,不是晏希驰还能是谁? 由于暂时远离朝堂纷争,难得展露少年人的本性,谢渊之前兴致颇高,和太子一起“怂恿”晏希驰,但真当亲眼看到自己的上司登上那方都算不得宽敞赛台,谢渊心下颇觉荒诞,连晏泽川也没什么真实感。 一个凶名赫赫,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的皇权特使指挥使,一个敌众我寡却能杀出血路且令如今的覃人谈之色变的西州藩王,一个传言中寡言性冷还不近女色的阴僻少年。 竟有一天为了赢得一双小小的人偶,甘愿在风月之地抛头露面。这要给京中那些老东西们知道了,只怕个个都要惊掉下巴。 “这事儿……保密,给我哥留点面子。”晏泽川生性温良,言语随和,着实没有一点太子该有的架子。 谢渊恭敬点头:“那是自然。” … 二楼雅阁视野最好的位置,江莳年支着下巴观望赛台,心下颇为忧心。 许是才刚观看过傅玄昭精彩的剑术表演,以及被其相貌惊艳过一番,此刻乍一看到一位手携长琴的轮椅男子,楼下看客们兴致都不大高。 甚至有人调笑道:“这瘸子还是跛子啊,不能走路的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要能走路的话人还坐什么轮椅?” “人家至少有才艺,你们管人家那么多?” “啧,还戴着面纱,这不男不女的,装神秘哇!该不是相貌丑陋耻于见人?” 几句下来,阿凛神色骤变,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可知他们在对谁不敬? 阿凛当即便要动手,晏希驰却手腕轻抬,示意他退下。 楼上的晏泽川和谢渊也齐刷刷变了脸色,然而就像江莳年曾经说过的,这世上哪怕神仙也堵不住世人的嘴。他们一个身为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一个身为皇权特使,随便哪个身份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都有如蝼蚁面对巨象。 饶是如此,他们却谁也不可能就因为几句不敬的话,便拿这些百姓怎么样。 江莳年则还好。 由于听力没那么精准,她只觉楼下吵吵嚷嚷,具体在嚷什么就不清楚了。 不过。 晏希驰虽然坐着轮椅,但他身量如竹挺拔,姿仪极好,周身贵气;不见真容,却只要稍稍多看两眼,便会觉台上坐着的仿佛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尊威仪的山岳,带着浑然天成的强大气息。 有女子忍不住小声叹道:“看到他的手了吗,骨节这般漂亮,想必相貌差不到哪里去,怎可能是因丑陋而耻于见人?” “谁知道呢。” “不过再怎么俊,也俊不过先前那位吧?” 恰在此时,晏希驰指节动,琴音响—— 不同于傅玄昭出场时的满堂喝彩,大堂内渐渐变得安静,直至鸦雀无声。 江莳年其实不大能欣赏古代音乐,但她听得出来晏希驰的起调较为舒缓。 这份舒缓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音律随着他指尖的挑捻拨弄,开始变得越发激荡。 悠扬澎湃,跌宕起伏。 时而如急雨拍打伞面。 时而如诗词中的珠落玉盘。 最激昂之时,仿佛千军万马齐齐入阵,琴音中似藏着金戈铁马,铁骨铮铮。 人的听觉的确不如视觉来得直观,但一旦引人入胜,却能更加纯粹的直击人心。这琴音听在所有看客们的耳中,传出抚雅楼,飘过长街,飞跃湖面,最后回荡在整个逢留上空。 先前那些满嘴鄙夷的,无一不是目瞪口呆,他们大都是逢留的普通百姓,不懂音律,却似在这跌宕的琴音中听出了塞北寒烟,踏马长歌,尸横遍地,白骨露野。 有那么一瞬间,江莳年的心极轻极轻地痛了一下。 晏希驰的琴音分明恢宏大气,气势磅礴,可她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孤独悲怆。 忽然间,琴音戛然而止。 有人以为这就结束了,但轮椅上的人分豪未动,大家也不由跟着屏息凝神。 恰在此时,有穿堂风疏忽而过,撩起晏希驰的面纱一角。 葳蕤的灯火下,男人苍白冷峻的下颌线暴露出来,虽只是短短一瞬,面纱复又落下。 但那一瞬可谓惊鸿一瞥,饶是江莳年也被飒到了,和在场其他女子一样,忍不住想要为他尖叫。 这时晏希驰的指节轻飘飘落下。 短暂的空白之后,复又响起的琴音意外舒缓,绵长,空灵,柔如江南烟雨。 仿佛从激烈倾轧的战场忽而转至了温柔乡。 静谧安宁,却又无端缱绻,风月无边。 … 抚雅楼赠送的果酿滋味甘美,已令江莳年感到微醺,然而此刻,她却觉世上再烈的酒也比不上晏希驰本身醉人。 毫无疑问,台上人这一曲是专门为她而弹,初衷更是因为想要为她赢得今夜的彩头。 江莳年心下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简单粗暴点的总结,其实就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和氛围,外加晏希驰本身的才华和美色—— 江莳年上头了。 她本能地从座椅上起身,穿过长廊,绕过人群,径直朝楼下大堂奔去。 这一刻她心里既没有攻略进度,也没有疯批反派,只是单纯为晏希驰的才艺着迷。 是了,谁让她是个肤浅的人呢? 甚至由于心神激荡,江莳年奔下楼时还一不小心撞到了正要返回雅阁傅玄昭,她匆匆说了声抱歉,也没抬头看一眼对方是谁,便轻飘飘与之擦身而过。 . 一曲毕。 短暂的静默之后,楼上楼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 与此同时,众人只见一白衣少女,长袖飘飘,奔跑时有如振翅展翼的蝴蝶,带起衣袂翩,径直冲向了赛台。 毫无预兆地,晏希驰被扑了个满怀。 长琴被撞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轮椅也被撞得后退一截,晏希驰却大手一揽,稳稳接住了她。 耳边是抚雅楼客人们的惊呼声,江莳年直接跨坐在晏希驰腿上,一把拽下他的面纱,两人额头相抵。 她捧着他的脸,还在微微喘气,眼中笑意却仿佛融了天间星辰。 她说:“可恶,晏希驰,你好迷人。” .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晏希驰都会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感觉时间好像变慢了,所有喧嚣仿佛都被一双无形之手隔绝在外,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从小生长在皇家的繁文缛节之下,被无数规则和礼教礼仪所熏陶,束缚——理智告诉晏希驰,大庭广众之下不可放浪形骸。 然而此刻,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花瓣一样诱人的唇近在咫尺,连她的呼吸都似泛着某种香甜。 晏希驰喉结滚动,本能地闭上眼睛,朝她倾身。江莳年自己也迫不及待迎上他。 然而急促的呼吸之下,两人的唇才刚贴上短暂一瞬,便险险擦过,倏地错开了。 “恭喜这位晏公子,目前——” 老板娘话到一半卡了一下,她是人未到声先至,但那声音和周围的喧嚣一样,都似来自远方,一点也入不了晏希驰此刻几近空白的头脑。 他的世界仿佛炸开了绚烂焰火。 内心深处那个阴郁已久的小孩突然蹦出来,害羞又腼腆地对他说:“怎么办,我好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困兽 被方才那阵琴音所震慑, 抚雅楼的老板娘此番亲自上场,一是想看看能弹出如此恢宏乐曲之人,究竟是何模样;二来大堂的气氛被带得如此激昂, 她又生出了另一“妙计”。 甫一上台, 却撞见赛台上的参赛者美人在怀,老板娘愣了一下。 目光在轮椅上流连而过, 老板娘倒也没有惊讶, 反而颇暧昧地朝江莳年眨了下眼睛:“你们继续?” 是了, 大寅朝民风开放。 七夕佳节, 花前月下,男女相拥亲吻根本不算什么, 到了后半夜更刺激的老板娘都曾撞上过, 可谓司空见惯。 只是被这么一打断,江莳年再看晏希驰时, 望进他那双明亮幽邃的眼,被里面黑沉沉翻涌的情绪灼烧, 竟莫名有些羞赧。 该死…… 她害羞个屁啊。 同样的, 晏希驰面上也泛了浅浅绯红。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 都默契地别开了脸, 似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般青涩又赧然的模样, 给旁边的老板娘看乐了,瞧女子那豪迈的坐姿,她本还以为是一对“任达不拘”的小情侣呢。 耳边是客人们的欢呼声,混杂着女子们的尖叫, 江莳年从晏希驰腿上起身, 后知后觉:“面纱呢?” 刚刚太激动, 她一把拽下了晏希驰的面纱。 他之所以会戴着帷帽面纱登场, 应该就是不想被太多人看到自己的脸,好歹是个金尊玉贵的王爷,在这种古代娱乐场所“表演节目”,确实比较那什么…… 江莳年赶紧蹲下去,给落在轮椅旁的帷帽面纱捡了起来,想要重新罩回晏希驰头上。 “不必了。”他道。 诚然,为了取悦江莳年,晏希驰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才艺,却已是某种极限。 在这男尊女卑、阶级分明的书中世界,自幼扎根在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作为男人那点儿尊严和底线,以及潜意识里,晏希驰是不喜被不相干之人当作“戏子”观赏的。 故而才有面纱一举。 他从来没有脱离高高在上的本质。 但此刻,由于注意力全在江莳年身上,面纱这种东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江莳年反驳道:“怎么就不必呢?台下那些女子都在尖叫了,都怪王爷生得这样俊美,还是遮一下吧,不要再迷到别人了!” 先前那阵羞涩劲过了,江莳年这会儿心情好,忍不住满嘴跑骚,话里话外又是彩虹屁,又是“占有欲”。 晏希驰任由她给自己重新罩上帷帽,心下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的王妃,她说话总是这样……简单粗暴,直白赤.裸,偏偏他很受用。 “江姑娘可是怕夫君被人惦记?” 作为一个声音特别磁性的“低音炮”,晏希驰这话听着就很蛊惑人心。 但明明挺暧昧的一句话,偏偏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江莳年严重怀疑——晏希驰是那种哪怕内心愉悦到快要起飞,嘴角恨不得飞出太阳系,表面上也能端得一副稳如老狗,一脸“哥很冷酷”的类型。 啧,好装逼,她喜欢。 嘴上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年年只觉她们可怜罢了。” “可怜?” “对啊,被迷得神魂颠倒,却肖想不到,可不就挺可怜的嘛?” “还是年年运气比较好,直接就得到了王爷。” 晏希驰:“……” “对了王爷,你不觉得江姑娘听起来很生疏吗,彰显不了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王爷以后要不要考虑给年年换个称呼?” “比如,王爷以后叫江姑娘时,可以在前面加上“亲爱的”三个字。” “当然了,王爷也可以叫我宝贝。” “夫人就算了,夫人不太好听,显老,而我却这么年轻。” “王妃太正式了,不够亲密。” “娘子也不错,就是稍微有点肉麻。” “好了,系好了,这样她们就看不到王爷英俊的容颜了,王爷也真是的,以后出门在外还是多少收敛一下自己的魅力……” 巴拉巴拉。 … … … 老板娘这边,见两人没有继续拥吻,而是腻在一起咬耳朵。 她目光在晏希驰身上流连片刻,转而又打量江莳年,按捺住了眼中那点惊艳,笑着朝台下的客人们继续宣布刚才没说完的话。 大意就是晏希驰目前所得“票数”与傅玄昭不相上下,是为全场最高,然后有请下一位。 但下一位却根本不愿意再登场了。 后边零星几位参赛者,纷纷默契地选择了放弃参赛。小小的逢留镇,一朝七夕竟遇上两尊“大神”,有珠玉在前,他们这些人就成了拙劣瓦石,再往上凑可不就是丢人现眼了嘛? 老板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当即道:“既然如此,那么本场比试的魁首便为这位晏公子与方才那位傅公子,只是两人所得票数不相上下,这可如何是好?” 老板娘面露为难之色:“我这牛郎织女仅此一对儿,又不能分开,不如……” 江莳年原本已经和晏希驰一起下了赛台,听见这话,心说这老板娘多少有点不要脸了。 竟然想让晏希驰跟傅玄昭打Pk? 继续给她引流? 把他们当什么了。 晏希驰也察觉了老板娘的意图,然而面纱之下,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莳年则笑眯眯回头:“老板娘,凡事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哦?” 老板娘笑盈盈回看她,说话时尾音上扬:“此话怎讲?” 老实说,江莳年怀疑这场才艺比试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靠谱的计票规则。 首先,看客们的票数为“举手制”,但她先前坐在二楼雅阁观看时,每场结束之后,台上的伙计直接让下一位参赛者出场,并没有人特地去数过有多少观众举手,也不见有人专门记录每位参赛者的所得“票数”,整个过程就很敷衍。 她甚至怀疑,这抚雅楼往年的七夕节,魁首很可能是老板娘根据掌声判断,然后主观筛选出来的。 而现场的客人们一来图个热闹,二来大都喝得醉醺醺,要么就是惦记着男女那挡子事,还真没人出来质疑什么。 说来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江莳年此番“出头”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因为晏希驰参赛了。 “老板娘,您说我家郎君和方才那位傅公子的票数不相上下,那么请问具体都是多少跟多少?” 来了个较真的。 老板娘一噎,就要转移话题。 却被江莳年打断了:“我们此番出来游玩,只是刚好路过此地,时间有限,参与您这比试无非就图个乐趣,而不是专程来为您这抚雅楼表演才艺的。” 被人看穿心思,老板娘面色垮了一瞬。 江莳年索性直接走上赛台:“方才两位公子的才艺大家都看过了,老板娘说他俩不相上下,却给不出具体数据,不如咱们现场重新表决一次,如何?” 在老板娘先前的鼓吹之下,大堂里的看客们原本都在嚷嚷着再来一出,让两位公子单独比试比试,谁赢了彩头归谁。 此刻被江莳年一干扰,竟都纷纷说好,着实属于非常没有主见,且极易被煽动。 江莳年道:“二选一吧,支持傅公子的,请举手示意,支持晏公子的,则不举手。” 言罢,江莳年转头看向旁边的女人:“老板娘,请您的伙计开始现场统计吧。” … 这一刻,台上的主角俨然成了江莳年。 寻常的夜色,寻常的灯火,在晏希驰眼中,她却耀眼得仿佛天间星辰,又似夏日娇阳般炙烈如火。 最终,晏希驰以多出四票,险胜。 江莳年则笑眯眯接过老板娘黑着脸递来的“牛郎织女”手办,然后笑眯眯往二楼雅阁上走。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七夕。 以后还会有很多个美好的七夕,如果晏希驰真能爱上她的话。彼时的江莳年,对自己还算有信心。 . 至于傅玄昭。 自从亲眼看到江莳年冲上赛台,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他不甘心,无以接受,可事实就是如此鲜血淋漓地摆在他面前。 他心里记挂着晋州老家可能有事,却依旧选择在这逢留小镇逗留,与一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共度七夕”,无非就是因为“江莳年”刚好在。 他原本以为,他的阿年就算被威胁,也至少会因为他在场,而不会与那人过分亲密。那样的话他还能勉强欺骗自己,她所谓的变心都是假的,她心里在意的人还是他。 甚至他自取其辱地想要争夺“牛郎织女”,也不过想在她面前找存在感罢了。 到底年少气盛,傅玄昭承受不了这份赤.裸裸的“背叛”,他好恨,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这一次不止晏希驰,他连江莳年也恨上了。 她为何会如此轻易变心? 她怎么可以爱上除他以外的男人? 大口烈酒入喉,几乎燃烧了傅玄昭所有理智。 谢湘芸一直在陪着他,没有劝他什么,也没多说什么,就安安静静陪在他旁边。 中途谢渊返回雅阁时,谢湘芸还曾道:“哥,傅公子心情不好,你们重新去找个雅间吧,不然会打扰到他。” “你在这里也是打扰,时间不早了,让桐香跟阿捷送你回客栈,傅公子这里我来安排。” 桐香跟阿捷,是谢湘芸的贴身丫鬟以及谢渊手底下最出色的护卫。 谢湘芸拒绝道:“再等等,哥你先出去吧。” 谢渊莫名其妙,心说这傅玄昭竟还真在买醉?他这三妹也是执拗得很,他便暂时作罢,退出去了。 “你走吧,谢小姐。”傅玄昭并不领情。 谢湘芸依言起身,却在走到门口时,直接反手把雅阁的门给关上了。 傅玄昭抬眸看她,感到莫名。 谢湘芸在他对面坐下,非常艰难地开口道:“傅公子,其实……我知道你的事情,那日天浴节回去之后,我派人去打听过你……知道一点你和江姑娘之间的过去,也知道你们自幼青梅竹马,原本是要成亲的……” 说着说着,谢湘芸把自己给说难受了:“但是天家赐婚,皇命难违……江姑娘想必也很难过,她也许,只是想让你早日走出来……你应该早些走出来的,事已至——” “谢小姐也这样认为?” 傅玄昭打断她,原本死寂的一双眼睛竟然开始诡异地回温:“她只是想让我早日走出来,所以才假装不在意,与那人卿卿我我……那么她心里爱的人还是我,不错,一定是这样。” 谢湘芸一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傅玄昭却很快自己否定了:“不,阿年她不会这样对我的,我了解她,她不会这样对我……” 傅玄昭更愿意相信,他的阿年宁愿和他一起去死,也不会这般委曲求全。 到底为什么。 又一次灌下大口烈酒,傅玄昭抚额片刻,突然起身,径直推开雅阁的门冲了出去。 谢湘芸心口登时狂跳,赶紧起身追出去,然后她很快便见到这样一幕—— 廊道里,定王妃高高兴兴地捧着“牛郎织女”,不时与定王殿下说着什么,面上笑靥如花,快活得仿佛天上下来的小仙子。 而定王殿下的脸被面纱遮挡住了,想象不出面纱之下会是什么表情,但他搭在轮椅上的手却在定王妃身后虚虚挡着,偶尔会揽她一下,仿佛生怕她被过往的客人挤到或撞到。 令人羡慕的恩爱和甜蜜。 然而定王妃才刚转过廊道,朝他们这边的雅阁而来,傅玄昭却已径直上前,一把拽走了她。 事发突然,定王妃手里的“牛郎织女”没有拿稳,一下摔在了地上。 还好是木艺,没有当场摔碎。 许是喝了酒,傅玄昭实在太冲动了,且他身手极好,竟是直接将定王妃带着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上了一艘刚好路过的花船。 现场很乱。 谢湘芸听见定王妃在尖叫,听到定王殿下的随侍阿凛在大喊:“来人,拿下!” 谢渊和晏泽川更是直接懵了。 而最可怕也最令人窒息的,是定王殿下摘掉面纱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妃被人带走,他却无法驱使轮椅直接追出去,就只能那么坐在那里。 毕竟轮椅不会飞。 甚至连跨越台阶都很艰难。 定王殿下的面色很难看,仿佛失去爪牙的困兽,谢湘芸隔得老远都能感到铺天盖地的压迫和肃杀。 晃眼间她看到定王抬起左手,手腕对准了傅玄昭的后背,似有护腕之类的黑沉沉的东西,在他腕上散发着粼粼冷光。 但是很快,定王又放下了那只手。 此时二楼的客人们也注意到这边动静,有人嚷嚷道:“怎么了?抢人啦!” “那不是先前那位登台的傅公子吗?” “被抢的是那位晏公子?哎哟这可真刺激!” 四下人声喧杂,吵吵嚷嚷,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然后很快,不知从哪来了一队玄甲卫士,将整个抚雅楼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那些卫士个个高头大马,威风凛凛,气势煞人。 这逢留小镇最大的娱乐场地,抚雅楼,瞬间就变得逼仄起来。 老板娘算是见过世面的,却也被这雷霆万钧般的阵仗所震慑,当场吓傻了眼。客人们就更不消说了,跑的跑,散的散,也有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的。 谢渊拔冗甩了老板娘一句:“事发突然,还请见谅,今夜损失算我们的。” 谢湘芸觉得,傅玄昭可能就要大祸临头。 她开始后悔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话,会不会是她刚好误导了他?又或从一开始,她就不该邀恩人与他们同行。 可是,谢湘芸不想让傅玄昭出事。 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40章 痛 跌在花船之上, 本就不大的船只被冲击力带得左右摇摆,险些直接翻掉。 耳边传来嘈杂和惊呼,江莳年也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重心不平无法站稳, 她几度就要跌倒, 傅玄昭带着她一个旋身,后背砸在船板上, 主动做了她倒下时的人肉垫。 这一番动作, 带着船只四周水花溅起, 船上案台的烛火和杯盏齐刷刷滚落, 有的当即打翻,打碎, 有的则直接掉进了湖水里。 傅玄昭满身酒气, 目色却是清明的。 他拔出腰间佩刀,威胁摆渡人:“将船划走, 现在。” 江莳年心想他莫不是疯了,这湖泊顶多也就几个操场那么大, 并非像河流那般可以顺流而下, 一去不返, 亦或是有什么能逃出生天的出口, 就算他是想带走她, 又能划到哪里去? 此时此刻,周围很混乱。 抚雅楼的客人们在四下逃窜,威风凛凛的玄甲卫士一部分从窗口径直跃下,直朝他们而来, 另一部分则在楼上拉弓上弦。 摆渡人是个老人家, 被这番阵仗吓得够呛, 犹豫片刻, 颤巍巍拿起竹竿开始划船。 江莳年多少有点无语:“傅玄昭,你在做什么?” “你太冲动了,你这样会害死我的你知不知道!” 不仅如此,这回连他自己也危险了。 然而傅玄昭却似毫不在乎,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咬牙切齿地诘问:“为什么。” ? 江莳年后背被船板硌得生疼,本能地挣扎着起身:“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先前做了什么,你吻他了是不是?” “你怎么可以!” 傅玄昭说着,眼眶越发猩红,眼底翻涌的情绪带着愤怒,带着某种近乎诡异的疯狂,恨意呼之欲出。 江莳年被这眼神盯得发毛,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其实很想反驳。 什么叫做背叛?她跟晏希驰是合法夫妻,无论亲了吻了还是睡了,关他傅玄昭什么事? 不过考虑到原身的关系,江莳年最终还是生生忍下了,俗话说得好,杀人最狠莫过于诛心。 没有必要。 然而傅玄昭却在此刻突然强硬地握住她的手,抵在他自己心口上:“感受到了吗,这里好痛,阿年。” 愤怒和脆弱同时浇烧,令傅玄昭看起来极不理智。 江莳年:“……” 救命。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谁来救救她,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救。 老人家划船的速度很快,花船径直驶向湖泊中心。被压着躺在船板上起不了身,江莳年心下不免绝望,她有些艰难地转头,朝抚雅楼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江莳年发现阿凛竟不知何时也在一艘花船之上。 他面色冷峻,负手而立,靛蓝衣袍在夜风下猎猎作响,身旁还跟了不少戴着面罩的玄甲卫士。 他们的船只距离不远,大约三丈左右,没有逼近,也没有远离,似乎在顾忌着什么,就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缓缓形成包围之势。 江莳年感觉自己仿佛乱入的逃犯,只要阿凛一声令下,她和傅玄昭很快就会被逮捕,亦或挫骨扬灰。 如果她足够自私,此刻只需要大喊救命,亦或表个态,或许傅玄昭就会被乱箭射死,她自己也能脱离困境。 但江莳年显然做不出这种事来。 想到了什么,她的视线不由朝远方掠去。 灯火璀璨的抚雅楼,远远的,一道人影静坐在二楼窗口,位置刚好是先前傅玄昭带她一跃而下的地方。 是晏希驰。 他的身影茕茕孑立,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 隔得太远,江莳年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想象不出他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只隐隐感觉他的视线应该正在她身上。 事已至此,她也没法插翅飞回去,罢了。 “傅玄昭,实话跟你说吧。” “我现在这具身体——哔——你的阿年,而是——哔——” 脑海中猝然响起的刺耳警报,令江莳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检测到宿主意图暴露自己穿书者的身份,系统已及时屏蔽关键词。】 【首先,书中人无法理解“穿书”,宿主贸然说出真相,大概率只会为你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譬如,男主如果悟性够高,理解为借尸还魂,你猜他会放过你吗?他可能会杀掉你,或者把你当做“妖邪”,逼你交出原身。】 【再有,如果宿主穿书者的身份,经由男主暴露到反派那里,反派心思活络,届时你的一切行为都会变成意图不轨。而反派如果“顺藤摸瓜”,察觉你的一言一行都是在刻意攻略他,那么宿主可能等不到系统抹杀,直接就会死在反派手里。】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让傅玄昭认定是我变心了,不用管他伤心难过还是要死要活?” 江莳年在脑海中与系统交流。 【不错,基于宿主的穿越,剧情线已经稍有偏差。】 【请宿主坚定立场,切勿给男主造成任何错觉。】 “知道了。” 江莳年以意念嗯了一声:“既然上线了,报一下攻略进度?” 【当前攻略任务目标进度:36%,宿主的成绩十分优异,请再接再厉。】 “谢谢。” 江莳年突然轻笑了一下:“你留下来呗?” 【本系统可是很忙的,手底下不只你一个宿主,不过宿主请放心,遇到特殊或紧急情况,系统自会上线找你,就像这次这样。】 【以上,宿主再见。】 “傅玄昭,上次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管你要问什么,现在答案依旧一样。”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 “刚刚……说的我现在这具身体,无论是身还是心,都不再是你从前的阿年。傅玄昭,人是会变的,随着时间和经历,性情会变,感情也是一样,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必须得是天荒地老永垂不朽,你明白吗?” 江莳年语气舒缓,冷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越是这样,傅玄昭越觉得自己仿佛在被活生生凌迟。 “所以,你是真的变心了,真的背弃我了。” “嗯。” “没有苦衷?没有迫不得已?没有恻隐?” “……没有。” “我会恨你的。” “嗯。你先从我身上起来。”江莳年说。 傅玄昭笑了。 很突然的,他笑得整个胸膛都在颤抖:“怎么,怕被那人看见?” “你冲上赛台吻他的时候,可想过我会看见?!” 言罢,傅玄昭一口咬在江莳年肩上。 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疼得江莳年闷哼出声,眼泪直飙。 耳边传来阿凛的警告,以及玄甲卫士们齐刷刷拉弓的声音。 傅玄昭却疯了似的,仿佛无所顾忌:“你猜他会不会来救你?” “哦,当然不会。” “一个连下地走路都做不到的残废,你究竟倾心他什么。” “他那里比我好?” 说着,傅玄昭的唇顺着她的肩劲往上移,伴随着浓郁的酒气,竟是想要强吻她。 “阿凛不要,别杀他,他喝多了,他只是喝多了……” 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江莳年用尽全身力气,以膝盖撞击傅玄昭,一边挣扎一边咆哮道:“卧槽啊,你特么要死别带上我行不行啊!” 江莳年现在简直恨死了上帝视角。 她原本是个凡事永远优先考虑自己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现在好了,因为拥有上帝视角,能体会到别人的感受,了解到别人的立场,就无法彻底自私自利地“做自己”。 譬如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间接害得傅玄昭就此丧命。 然而剧烈的挣扎之下,傅玄昭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越发报复性地钳制她。 阿凛见状再未迟疑,直接飞身一跃上了花船。 花船翻了。 . 初秋的夜晚湖水冰凉,是能令人打寒颤的程度。 基于上辈子学过游泳,江莳年还算镇定,她在混乱之中挣脱傅玄昭的手,自顾朝一旁游去。 期间听到阿凛道了一句:“拿下!” 然后便是扑通扑通的,下饺子一样的落水声。 玄甲卫士们全体涌向傅玄昭,期间还不忘将一道落水的摆渡老人也捞了上去。 江莳年是自己率先浮出水面的,阿凛也刚好找准她的位置:“事急从权,王妃,得罪了。” 然后把她捞出水,带上了其他船只。 江莳年浑身湿透,阿凛也是一样,沛雯不知何时从客栈赶了过来,眼下手里捧着披衣,正焦急地等在岸边。 七夕节的逢留小镇原本人流如织,但此时此刻,那些看热闹的人大都离得远远的,整个抚雅楼仿佛“遗世独立”,安静得出奇。 “怎么弄成了这样。”沛雯不知情,她是临时被晏希驰手底下的人叫过来的,好在客栈和抚雅楼本身离得近,没几步路就到了。 把披衣披在人身上:“奴婢送您回去换身衣服?” 江莳年条件反射抬头,二楼窗口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晏希驰的身影? 犹豫片刻,江莳年也没问他哪里去了,点点头道:“好。” 事已至此,江莳年考虑过了,先前在花船上她已经阻止过阿凛对傅玄昭下手,但今夜这事儿私底下便算了,偏偏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晏希驰肯定不可能装作瞎子。 而她能做什么? 替傅玄昭求情?江莳年直觉不妥,她没有立场。 所以傅玄昭接下来会如何,她不打算插手,便先回了客栈。 . 傅玄昭这一番发疯。 谢渊和晏泽川多少猜到些什么,尤其是谢渊,既感到震惊,又极为的尴尬为难。 一来傅玄昭是他谢家兄妹提议带上的,二来谢湘芸明明亲眼见证傅玄昭做了何等混账之事,却还在替他求他:“哥,你想想办法,傅公子不能出事。” 怎么说呢,其他的先不谈。 光就掳走王妃意欲不轨这件事,按照大寅律法,傅玄昭便极有可能会被处死。 再者私心说,作为男人,谁受得了? 谢渊觉得,这同行的一下午,晚上一起用饭,到后来一起在抚雅楼消遣,傅玄昭就算不知他们这些人的身份,但最起码,作为一个正常人,他肯定能看出定王与定王妃之间的关系。 然而傅玄昭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这不纯纯的找死么? 谢渊道:“这事儿你哥做不了主。” 得看定王怎么处置。 . 时值亥时三刻,傅玄昭被押到晏希驰面前。 他身上带着伤,嘴角和脸上都有淤青和血痕,玄甲卫士中也有人负伤,显然经过一番激烈缠斗。 彼时的抚雅楼,除了躲得老远的老板娘之外,就只剩他们这些人。 谢湘芸之前没走,眼下更是不打算离开,晏泽川在品茗,一副置身事外的闲情逸致,谢渊则颇为忐忑地立在一旁。 “王妃没出什么事,沛雯送她回了客栈。”阿凛报备道,更多的,阿凛就没说了。 私心里他希望主子什么也没看见。 晏希驰淡淡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傅玄昭身上。 空凉,沉寂,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什么没有生命的事物。 傅玄昭没由来的感到压抑,被一种叫做权力和气势的东西所摄。但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被一众玄甲卫士合力押着,却没有弯了脊梁,也始终不肯向晏希驰下跪低头。 他眼中有嫉愤,有不甘,亦有作为男儿不畏生亦不畏死的气度。 “你要什么。” 晏希驰声线平和,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袖箭。 这样的反应,令谢渊稍感到意外,他原本以外傅玄昭几乎不会有被问话的机会。 谢湘芸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出奇的是,傅玄昭答不上来。是的,他回答不了晏希驰问他的问题。 因为“我想要回阿年”这句话,实在太过天真滑稽。他今夜带走江莳年,的确是被妒火浇烧了理智,被酒精冲昏了头脑,可他并不后悔,他需要一个答案。 但眼下他又十分清楚,自己根本没有与面前这位争夺抗衡的资本。 既争不了人,如今连心也失去了。打碎了牙和血吞的滋味,莫过于此。 他不答,晏希驰便静静待着,也不逼问。 现场既没有争吵也没有冲突,气氛却一度令所有人喘不过气。 最终,晏希驰只道了一句话,也是唯二的最后一句。 他说:“今夜之后,别碰她,别想她,别再靠近她,这话本王只说一次。” … 谢湘芸原本都想好了,给定王殿下下跪也好,以家族势力向他求情也罢,无论以什么代价,她都会尽力一试,保住傅玄昭。 结果事情以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直接轻飘飘揭过去了。 谢湘芸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心道传言不可信,定王殿下并非想象中那般杀伐冷酷,残忍无情。 只有阿凛知道,晏希驰说一次,便只这一次。 如果有下次,傅玄昭必死无疑。 至于主子为何留此人一命,阿凛想不通也猜不透,且非是他能理解或干预的范围。 . 客栈里,江莳年洗完澡,弄干净头发,换好干净衣物,主动去了晏希驰的房间。 她心下隐隐忐忑,一直等到子夜,才听到廊道里传来轮椅摩挲地面而发出的细微轻响。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如果永远也好不了 房中的案台上燃着一盏幽幽烛火。 彼时的江莳年, 看似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趋势,但实际上,她心里是没有底的。 所谓被偏爱的才会有恃无恐, 江莳年能感觉到最近这段时间, 在她的“攻势”之下,晏希驰似乎对她有那么点儿意思。 譬如他看她时的眼神偶尔会有点拉丝, 对她会起生理反应, 比从前更温柔了……但也仅此而已, 江莳并不确定自己在晏希驰心中究竟几分分量。 所有一遇到什么事情, 她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晏希驰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迁怒于她, 会不会对她怎么样。 并下意识旳会有讨好和补救的意味。 故而晏希驰出现在房间门口时, 江莳年颇为殷切地迎了上去:“王爷回来了。” 之前等待期间,江莳年对于花船一事考虑过两个法子, 要么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直接开启鸵鸟回避模式, 要么撒娇大法来一套? 可晏希驰会吃吗? 老实说, 江莳年自觉很无辜, 她要攻略晏希驰, 自然不可能照顾得到傅玄昭的感受, 她还能把自己切片不成? 退一万步,就算她没有穿过来,原身也还活着,傅玄昭跟“江莳年”之间也不可能了, 自从江继良把原身的庚帖交付于天家, 一切便已是死局。 江莳年觉得无辜, 可晏希驰却不见得会体量她的无辜。至少目前为止, 在江莳年的认知里晏希驰依旧是“心胸狭隘”的男人。 此刻,轮椅停在榻边,晏希驰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而过,之后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辩不出喜怒。 江莳年一眼注意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牛郎织女。 这对古代版手办确实挺精致的,在她手里时稍微有点大,得用双手捧着,但在晏希驰手中,就被衬得小巧多了。 当时被傅玄昭一把拽走时,事发突然,江莳年没能拿稳,直接给“牛郎织女”摔了。晏希驰竟然记得把它们捡回来,基于这一点,江莳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 她先去把房间的门给关上,然后试探着走到轮椅旁边,伸手将“牛郎织女”拿起来,摆在桌案上研究。 “这算不算是王爷特地为年年争取的,七夕节礼物?” “谢谢王爷,年年很喜欢。” …… 晏希驰没有说话。 又是这熟悉的沉默压抑的气氛,江莳年怪难受的,便试探着说了第三句话:“王爷,年年先前……被吓到了。” 有那么点儿撒娇的意思。 不知为何,经过花船一事,两人之前在抚雅楼赛台上时的那份暧昧,竟是直接消失了。 江莳年多少有点遗憾惋惜,毕竟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氛围”,她不想这么快与晏希驰产生隔阂。 好在,安静了片刻之后,晏希驰忽然轻触她的手腕,另一手则揽过她的腰:“有没有哪里受伤。” 江莳年:“……” 这一温柔的揽腰,这一声低低的问候,大概与预想中落差较大,江莳年居然有点感动,还真委屈上了:“有受伤的……他咬我,肩膀痛。” 此言一出,晏希驰揽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僵,随后将她带着坐入他怀里:“我看看。” 啊这。 行吧,看就看吧。 江莳年自己主动将亵衣领口往下滑了些,露出莹白细软的香肩。 那里没有出血,却有清晰的齿痕和淤青,沛雯先前还帮她上过药膏。 晏希驰呼吸有些重,胸膛在起伏,由于背着烛光,江莳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腰上的手力道重了些。 而后,他将她揽入怀里,埋首在她没有受伤的左边肩膀,嗓音低哑:“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贴着他的身体,江莳年心说,不错,暧昧回来了,“氛围”也回来了。 晏希驰声音很轻,明明是在对她说话,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且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隐隐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歉意,以及淡淡的……自我厌弃。 晏希驰觉得,是他疏于防备,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无能,关键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江莳年听着他的呼吸,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同时觉得颈窝处酥酥痒痒的,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然后很快,她便听晏希驰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说:“如果本王成全你们,你可愿意跟他走?”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晏希驰脑海中闪过的是傅玄昭将她压在花船上的一幕,距离太远,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多少细节,却想把那人的手,脚,乃至身体各个部位,所有触碰过她的地方,统统碾碎成渣。 当然了,晏希驰并没有这么做。 内心深处那点仅有的良知和为数不多的共情能力,让他放了傅玄昭一马,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原因,而且不止一个原因。 但逆鳞被触是会痛的,他只忍这一次。 江莳年则在听到他的问题时,险些一个激灵跳起来,好在她忍住了。首先,晏希驰这话打头的是“如果”两个字,这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基于曾经被诈的经验,江莳年答得十分严谨:“不需要什么成全,年年心里只有王爷,除了王爷之外,不会也不愿意跟任何男人走。” “是么。” 晏希驰声线很低:“如果我永远无法站立——” “怎么会?王爷的双腿会好的。” “如果永远也好不了。” … 案台上烛光轻曳,窗棂上叠在一起的影子明明灭灭。 察觉到晏希驰似乎状态不对,情绪也不大正常,江莳年从他怀里退开了些。 她微微仰头,与他四目相望。 在晏希驰被睫羽覆盖的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江莳年看到了灰败,不错,是一种颇为颓丧的情绪。 为何会是这种反应? 甚至,他整个人仿佛是脆弱的,自卑的。 江莳年原本以为,晏希驰今晚多少又要“磋磨”她一番,不然都对不起“疯批反派”四个字,也对不起她曾经总结过的“人模狗样,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不依不饶。” 却不想会是这般。 江莳年没由来的心头一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男人。 然后她就特乐观的说了几句话。 几句晏希驰会在很久以后,用来禁锢她,掠夺她,哪怕一起下地狱也不会放过她的话—— 她说:“就算王爷的双腿永远也好不了,年年也会永远在你身边。” 她指尖掠过他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有些爱娇地抚上他的脸:“因为,无论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都将毫无保留地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是现实世界里的结婚誓词。 江莳年说得温温柔柔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三分随性散漫,并且彼时的她,虽然说得好听又顺口,却并不理解这些话里包含着多么沉重的分量。 晏希驰怔然。 他看着她,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半张脸被烛光勾勒出漂亮的剪影,似在努力消化她话里意思。 有那么短短一瞬,江莳年恍然间仿佛看到了梦中那个小晏希驰。 眼中有着非常纯粹的懵懂和迷惘。 . 晏希驰是有些恨江莳年的。 恨她将话说得太动人,恨她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明明也没做什么,却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撞开一丝光亮。 她说了。 他便会有所期待,会想要更多,会觉得自己不配。 人就是这样复杂又矛盾。 连生她的那个女人都不爱他,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幼时晏希驰学会的事情只有三件,第一是习惯孤独,第二是不要求爱,第三是不要期待美好。 故而此刻,哪怕心上翻江倒海,表面上,晏希驰看上去依旧是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涟漪。 见他这幅“无动于衷”的模样,江莳年有种自己在强行尬撩的挫败和尴尬。内心深处,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在念那些“台词”的时候,是期待晏希驰能够给她回应的。 罢了,慢慢来吧。 至少按照系统所告知的进度,36%——晏希驰一定有比从前更喜欢她一点。 “王爷好几日都没有敷药按摩了,先前年年去李医师那里拿了药膏来,王爷可要先沐浴?” 恰在此时,房门被扣响,是阿凛备来了沐浴用的热水。 客栈不比王府,没有专门的浴房,浴池,而是浴桶。 那么问题来了。 “王爷可需要年年帮忙?” 这回江莳年并非单纯为了“攻略”而故意献殷勤,更多的是她惦记着晏希驰的手腕,心想他洗澡的话总得摘下那玩意儿吧? 江莳年也是满执着的,好奇心比较旺盛,一直想要验证之前的梦境。 晏希驰这会儿堪堪回过神来,他凤眸微敛:“江姑娘很想帮忙?” “……”好吧,还是唤她江姑娘。 江莳年点头道:“想的。” 晏希驰略有迟疑:“你先出去,半刻钟之后再进来。” . 基于原身记忆,江莳年知道在这个书中世界,身为妻子伺候夫君沐浴是很正常的。但她这不是没有经验嘛,而且她和晏希驰之间也算不上正常夫妻。 再推门进去时,房中水汽氤氲,缭绕着淡淡薄雾。晏希驰墨发披散,双手搭在浴桶两侧,很自然地靠坐在里面。 他的玄色衣袍,腰带,中衣,整齐地叠放在旁边的轮椅上,一看就是个一丝不苟的强迫症患者才能干出来的事。 对于晏希驰没穿衣服这件事——江莳年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洗澡嘛,难不成还穿着衣服洗? 但她高估了自己在美色面前的承受能力。 简单粗暴点讲,这要怪晏希驰的身材太好了。 他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紧致,下半身穿着亵裤,腹部以下浸在水里,水汽氤氲,混着袅袅烛光在他侧脸拓下阴影。 一个男人如果仅仅是身材好,倒也不足为奇,但这个基础上如果再加上英俊的容颜buff,谪仙般的气质buff,那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顶得住的。 上辈子在某音上,某博上,一些漫画杂质甚至影视剧里,江莳年其实欣赏过不少让人血脉贲张的胸肌腹肌,动态的,静态的,真人的,漫画的…… 然而,都不如眼下的视觉冲击来得更加直观,所谓“纸片人才最完美”,不外如是。 啧。 男人的身子而已。 雄性荷尔蒙而已。 刚好是她的人而已。 不要脸红,不要心跳,稳住,你可是见过世面的现代女性,江莳年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要该干嘛来着?哦,看晏希驰的手腕。 然后江莳年卧了个槽,为什么洗澡也要戴着护腕? “王爷,这东西不要取下来吗,怪碍事的。” 江莳年扒拉着浴桶边缘,说话语气干巴巴的,站得端正笔直,像个小学生,眼睛非常规矩地没有乱瞄,就只盯着晏希驰的左手手腕看。 然而她自以为稳得一批,实际上落在晏希驰眼中,却是一副羞赧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江莳年本就生得娇俏美丽,那白皙娇嫩的脸蛋儿此刻红扑扑的,仿佛染上了天边云霞。 晏希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能允许她“伺候”沐浴,已是突破了心理防线。 好在,她似乎并没有嫌恶他无法站立的模样。 “需要解下它吗?”话出口时,晏希驰才察觉自己气息不稳。 “需要的吧……” 短暂的静默,晏希驰上半身微微前倾,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面前:“嗯?” 他这一突然凑近,江莳年条件反射后退了些,呼吸都要凝滞了,也不知是给他身上的气息所摄,还是被那护腕的危险给吓的。 “袖箭,防身用的,按我说的做,你不会受伤。”顿了顿:“信我。” 江莳年这才抬眸看他。 这一看,两人视线纠缠在一起,欲望险些燎原。 仿佛在被教科书式的诠释什么叫做性感,此刻的晏希驰,仿佛幽冷长夜的化身,又似林中晨雾,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索,又本能地害怕迷失其中。 目光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脑海中闪过抚雅楼时那个未完成的、险险擦过的、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想要他。 生命短暂,美色当前,做人嘛,当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上辈子她还没馋过男人的身子就年纪轻轻嗝屁于飞机失事,这辈子怎么也得体验一把。 毫无疑问,江莳年是个非常懂得及时行乐的人。 然而色心刚起,她便眼睁睁看着晏希驰神色变了。 “怎么了吗,王爷?” “去找沛雯和李医师。” 晏希驰以手托着她的脸,嗓音依旧温和,却失了些往日的沉静:“江姑娘流鼻血了。” 江莳年:“………………” 作者有话说: 女鹅:(ó﹏ò?)囧 第42章 等等 真的, 江莳年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最主要还是心理冲击太大,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接跑了。 手腕当然没能看成, 伺候人洗澡给伺候得自己流鼻血了,她可真行。 找医师? 现实世界的科学说法, 人在美色面前过于激动的话, 心跳加快, 血流量增大, 血压增高到一定程度,会对毛细血管壁造成较大压力, 从而导致血管壁破裂。 为什么是流鼻血?因为鼻腔内的毛细血管最丰富且最脆弱。 简单粗暴点讲, 就是顶不住啊。 李医师能在定王府当差,还负责晏希驰腿部的针灸事宜, 想也知道医术高超,万一他能给出类似的解释, 然后再转告给晏希驰—— 多少有点社死了, 江莳年不要。 她确实脸皮厚, 但分事情。 仿佛一只煮熟的大虾, 回了自己房间后, 江莳年先是给鼻血清理干净,然后捂着被子给自己蜷成一只真正的虾米。 原来我这么受不住诱惑的吗? 原来我这么好色的吗? 江莳年简直要怀疑人生了,她明明只是起了色心,还没有开始行动呢, 晏希驰也没有勾引她, 她却率先流下了可耻的鼻血…… 为什么落荒而逃? 很显然的, 江莳年属于那种嘴上骚话连篇, 脑袋瓜也特别敢想,但你真要让她上的时候,她又可能会有点怂。 沛雯的房间就在隔壁,听到她回屋的动静,心道这么好的机会,王妃真该好好伺候王爷,最好能早些生个小世子,那样的话宠爱才能长盛不衰。 心口扑哧扑哧地跳,江莳年捂着被子闷了一会儿,越想越不甘心,她怂什么啊,想睡自己老公有问题吗? 四舍五入晏希驰就是她老公啊。 等等,冲动了…… 色心死灰复燃之际,江莳年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什么避子汤还没落实呢? 众所周知,贴贴不会怀孕,但做那种事情是有很大有机率会怀孕的。 江莳年不想怀孕的原因有三个。 其一,古代生育风险太大,要不怎么会有鬼门关走一趟这种说法?而且古代的医疗设备跟不上,麻药估计也很水,江莳年怕死又怕疼,就这第一条就直接给劝退了。 其二,她没有想要小孩的欲望,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单纯为了男人生小孩?这就算了,接受过现代教育,江莳年认为带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意味着绝对的牵绊和责任,小孩不是猫猫狗狗,从呱呱坠地开始便需要物质,精神,心灵的滋养,小到吃喝拉撒,大到人生轨迹,每一样鸡毛蒜皮都是需要耗费心神的,江莳年自觉没有那份耐心。 其三,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古代人,自我意识里没有沛雯那种根深蒂固的认知,譬如女人有了孩子才会地位稳固,哪怕夫君以后纳妾,有了新宠,也会念在她为其生儿育女的份上,给到最基本的体面和尊重。 … 扯远了,话说回来。 避之汤这玩意儿肯定不能找沛雯要,沛雯是老太妃的人,要给老太妃知道的话,估计又是一堆麻烦。鱼宝倒是可以考虑,但鱼宝现下人在京中王府,靠不上,她自己当然也不可能直接去医馆或药堂搞这种东西。 所以要睡晏希驰这件事…… 可恶,还得从长计议。 真麻烦,要是自己这具身体没有生育能力就好了,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王妃可在,王爷让您去见他。”是阿凛。 老天啊,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看到晏希驰。 然而攻略对象发话了,江莳年到底不敢轻易违逆,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从被窝里拱出来,刚要下地,身下忽然一股暖流。 好吧,第二波“血光之灾”。 “请告诉王爷我身体不适,太晚了,有什么事情明天才说吧。”难怪刚才感觉小腹隐痛,原来是生理期来了。 “对了阿凛,麻烦你去隔壁转告沛雯,让她尽快过来一趟。” 古代没有姨妈巾,只有月事布,沛雯不愧是个妥帖的人,出门在外,自是给江莳年都备的有。 上辈子江莳年酷爱冷饮,有轻微宫寒的毛病,每次生理期都会肚子痛,不算很严重,但又无法忽视。本以为穿越了用着别人的身体情况会有所不同,结果一样一样的。 脸长得一样,身材身高差不多,连痛经的程度都那么相似,江莳年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身穿了。 没睡成晏希驰+流鼻血+短时间内依旧睡不成晏希驰+生理期痛经,可太糟心了,江莳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她一烦躁,就谁也不想搭理。 因此阿凛第二次来敲门时,江莳年的语气已经开始不耐烦:“告诉王爷,我现在不想见他!” 门外没有答复。 片刻之后,门被人推开了。 江莳年心里一咯噔,脑袋瓜往被子外头伸了伸,果然,来人正是晏希驰。 也对,大晚上没经过允许便直接进她房间,除了晏希驰谁敢? 门口不知何时被放置了踏板,夜色中那“行走的荷尔蒙”此时一身雪色中衣,自己驱驶着轮椅进来,还顺手带上了门。 “为何没有去找李医师。” 晏希驰嗓音淡淡的,进屋之后径直来到她床边,用一种不温不火的命令口吻对她说:“江姑娘,起来把衣服穿好,等会阿凛会带李医师过来。” !!! 如果江莳年先前只是心情不爽,那么这会儿直接就有点“恼羞成怒”的架势了。 恼是恼自己起了色心,羞是羞自己流了鼻血,至于成怒……当然是因为晏希驰这个“罪魁祸首”非但不知情,还要逼着她看医师。 医师应该瞧不出来流鼻血的原因吧?但万一呢,万一她一不小心就被“拆穿”了呢。 “已经没有流鼻血了,年年不要看医师。” 江莳年重新把脑袋瓜缩回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好晚了,好困了,王爷快回去睡觉。”她肚子痛,暂时不想伺候人。 “阿凛说你身子不适,可是哪里不舒服。”晏希驰言罢,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直接轻飘飘撩开了她蒙在头上的被子。 然后拧眉,静静看她。 江莳年从前没发现晏希驰居然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她好想闹脾气,但是她不敢…… “我现在又舒服了,王爷不困的吗?”按照现实世界,现在应该快十一点了。 江莳年以前以为古代人是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结果并不,至少这个书中世界,只有普通老百姓才遵循那一套,有钱人家,高官子弟,世家贵族,夜生活丰富着呢。像她这种身份,之前在京中王府的时候,每晚更是还是专门的丫鬟替她轮流值夜。 而晏希驰的作息,以前的她不知道,但目前基本都在子夜之后。 “暂时不困。”晏希驰说。 淦,她最没有耐心的时候,偏偏晏希驰耐心起来了。 江莳年生无可恋:“睡觉太晚容易掉头发的,年年不想年纪轻轻就秃头,我已经没事了,不用看什么医师,王爷快回去休息吧。” 敏感如晏希驰,感受到了江莳年此刻对他莫名的抗拒和敷衍。 分明先前还好好的。 为什么? 晏希驰凤眸微眯,没有理会她一番乱七八糟的秃头言论,坚持道:“起来,把衣服穿好。” 他声线淡而低磁,语气却不容置喙。 经期刚来的一段时间正是最痛的时候,江莳年咬牙切齿地锤了下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被窝里拱出来,一脸幽怨看着晏希驰:“为什么非要穿衣服,穿了等会还要脱,好麻烦!” 她就不穿衣服怎么的? 亵衣还不是衣服了怎么的? 江莳年感觉自己的叛逆因子要压不住了。 见她一副游走在“炸毛”边缘的模样,晏希驰神色漠然无波,只淡淡审视着她,让江莳年整个儿感到压力倍增。 然而没人知道,内心深处,晏希驰其实是喜欢这样的江莳年的。 平日那个或乖巧顺从,或张扬直率的定王妃,固然惹人喜爱,但晏希驰总觉他们之间隔了些什么。 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直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本性,压抑了她的真实,里面藏着一个他不曾了解也不曾窥视到的江莳年。 只有当她想要发脾气,亦或变相发脾气的时候,晏希驰反而有种即将触到“真实”的感觉。 因此,轮椅上的男人虽然面上不显,眉目清冷,心下却是兴味的,甚至起了三分逗弄心思。 这份逗弄江莳年当然接收不到,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在江莳年眼中。 此刻的晏希驰俨然又在释放上位者的“威压”,他神色安静地端坐在轮椅上,睥睨着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她,眉宇轻拧:“麻烦?” “那是让沛雯过来,还是本王亲自伺候王妃。” 是了,晏希驰觉得江莳年穿着亵衣,也就是古代版睡衣,约等于没穿,而阿凛和李医师都是男性,他才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并且他说着,也不等江莳年答复,无视她的一脸抗拒,直接就要亲自动手。 江莳年抗拒的当然不是非得穿衣服这件小事,而是在她本身就痛经、烦躁、外加恼羞成怒的情况下,晏希驰却压根儿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说了没事,说了想休息,说了不要看医师,他都一一无视了,就非得逼她“穿上衣服看医师”。 这本质上满足的他的“需求”,而非她的。 故而晏希驰伸手揽她腰时,江莳年本能地往后一缩,不给碰。 窗外夜风婆娑,沙沙轻响。晏希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目色黑沉沉的。 江莳年形容不来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只是很快,她伸在床边的一只脚,忽然被晏希驰轻轻握住脚腕,随即往前一带。 好家伙,这一下彻底给江莳年点着火了。 坐着的姿势被带得直接变成了仰躺,江莳年当即以手肘撑在身体两侧,条件反射就要挣扎,晏希驰却注视着她不松手。 他手上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却依旧是江莳年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挣脱不开的程度。 就那么握着她的脚腕不放。 嘛呢这是?!江莳年脸都憋红了,左脚挣脱不开,她索性右腿使力,抬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力度不小,正正踹在晏希驰肩头。 黯淡的烛光下,轮椅上的男人纹丝不动。 莹白细嫩且曲线漂亮的一只脚,带得亵裤半滑,露出纤美的小腿,一脚踹在男人肩头,蹬在他些微松垮的中衣上——从视觉效果来说,其实是有点香艳色.情的。 但江莳年正在炸毛,压根儿察觉不到什么“氛围感”。 倒是晏希驰接下来的反应令她诧异极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降温,宝贝们要注意保暖。 第43章 不死不休 如果是江莳年原来那个世界, 女友踹男友亦或媳妇儿踹老公,那这一脚踹了就是踹了,不仅不会道歉, 还得要对方哄才行。 然而这个书中世界。 男尊, 女卑,对方的身份还那么“高贵”不可攀折, 不容违逆, 不可侵犯, 那她这种行为就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若是沛雯阿凛或其他任何人在场, 只怕都要惊掉了下巴,为江莳年的小命感到担忧。 然而这一脚下去, 轮椅上的男人只是睫羽轻颤了一下, 而后垂眸,辨不出喜怒。 短暂的静默, 就在江莳年隐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那么点儿肝胆俱裂, 寻思着要不要以“闺中情趣”糊弄挽救一下的时候—— 晏希驰却沉默着将她蹬在他肩上那只脚握在掌心, 动作轻柔地拿了下来。 江莳年:“……” 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 目色深深沉沉的, 仿佛堆叠着厚重海浪, 里面有化不开的幽冷和沉郁,却又仿佛燃烧着某种炙烈的暗火,要把她灼伤为止。 江莳年不由屏息凝神。 却听他低低道:“乖一点,好不好。” “如今已是秋日, 以后不许再赤着脚了, 罗袜在哪儿。” 晏希驰坐着冰冷的轮椅, 但由于他上半身颀长挺拔, 不得不躬身才能将她的亵裤抚下来,以遮住她暴露在外的莹白小腿。 这是一个趋近于“臣服”的姿势。 亲眼看着那双苍白且骨节明晰的手,在自己腿间一寸寸划过,江莳年心口仿佛爬过几小只蚂蚁,僵得一动不敢动,只下意识眯了眯眼。 恰在此时,房门再次被人扣响,应该是阿凛带着李医师过来了。 上辈子江莳年“众星捧月”,在学校很受欢迎,从初中发育到脸蛋儿和五官长开之后,直到后来大学,她一直都是公认的校花。她衣食富足,基本什么都没有缺过,从来都是数不清的男生围着她转……而非如今这般,需要她主动去亲近一个男人,努力维持一段关系。 因此内心深处,江莳年不稀罕爱,不稀罕柔情,也不稀罕有男人为她心动,穿书之后,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而已。 然而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以殊为荣,“疯批的温柔”这种东西,说到底不过一种感官反差罢了,但有时你又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很戳人。 你可以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沉沦于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人本身就有七情六欲,而大多数人屈服于温柔基本是种本能。 如此,几乎只一瞬间,江莳年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是的,她吃软。 她开始自己乖乖穿衣服。 期间不怎么自在地瞄了晏希驰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淡色薄唇挽了极浅的弧度,光影明灭间漂亮得不似真人。 可恶,他又在散发那该死的魅力了! . 虽然不怎么情愿,江莳年到底还是配合了李医师。 李医师直接开启“望闻问切”模式,先是观气色,听声息,再就是摸脉象。 然后高深莫测地捋了把胡子,转头对晏希驰说:“王妃气血稍有不足,眼下月信期间,可能感觉手脚寒凉,小腹疼痛。” 晏希驰面上闪过意外之色,随即蹙眉道:“可严重?” “不算严重,老身这就开出方子,王妃还年轻,日后只需按时服药,好生调理即可。” 江莳年上辈子痛经倒没那么在意,毕竟大多数女孩子都有痛经的毛病,觉得那是正常的,偶尔严重了,就靠“某洛芬”止痛药捱过去,倒也还好。 但听李医师这话,意思她以后得喝中药来着? 那玩意儿又苦又臭,江莳年拒绝!!! 当然了,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还笑眯眯说了声谢谢。一边感叹古代医师还挺有两把刷子,光是摸脉象就能摸出她痛经,一边在心里窃喜,李医师没有摸出她流过鼻血。 “所以,月信期间……会流鼻血?”晏希驰声线沉凝,言语间颇有几分艰涩。 江莳年:“……” 很显然的,纸片人脑回路不大正常,当然也可能是那方面知识不足,才会有此一问。 李医师诧异:“王妃何时流过鼻血?” “大约两刻钟之前。”伺候他沐浴的时候。 李医师恭敬点点头,慢条斯理给晏希驰‘科普’道:“王爷,鼻衄与女子月信没有关系,鼻衄有多种原因。” 李医师边说边举例,然后一一推翻,说王妃的身体目前没有这些问题。 最后总结道:“除此之外,要么为剧烈碰撞直接导致了鼻衄,要么便是短时间内气血贲张所致。” 说到这里,李医师还特地转向江莳年,一本正经又诚惶诚恐地问她:“王妃鼻衄时,可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是“望闻问切”里“问”的步骤。 江莳年正把玩着桌上一只茶盏,语气干巴巴道:“没发生什么。” “这就怪了。”李医师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向正在微微出神的晏希驰。 道:“还有一种情况,若是夫妻行房事之前,由于心律过快而导致气血贲张,也会容易引发鼻衄,不过此种鼻衄是为暂时,对身子没有太大影响,王爷尽可宽心。” “………” 李医师不愧是定王府的御用医师,说起“房事”这种话题,语气里除了谦恭和职业性的严谨之外,并无其他。 江莳年听着却恨不能挖个地洞给自己埋了算了。 但脸皮这种东西吧,厚着厚着就习惯了,丢着丢着也就没有了。 此时此刻,知道晏希驰正在看着自己,江莳年直接耷拉着脑袋瓜儿,就……研究手指,缓解尴尬。 心道你们都快走吧。 “原来如此。”视线落在江莳年身上,晏希驰嗓音平和,问了李医师现下手里可有药材,李医师说没有,他便吩咐阿凛,让人明日按李医师开的方子去镇上抓药…… 要给她调理姨妈??? 江莳年不想说话。 待李医师和阿凛踏出房门之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股脑冲上床,被子蒙过头,假装自己已经睡死过去。 希望晏希驰识趣一点,自己走! 别问,问就是…… . “冷吗?” 静默的子夜,晏希驰声线低沉,仿佛就在耳边。 江莳年缩在被子里,半晌,“不冷,王爷晚安。”她声音有些沙哑。 李医师先前所谓的“月信期间,王妃可能感觉手脚寒凉”,这一点,晏希驰先前握住江莳年脚腕时其实就已经察觉了。 想为她取暖,用身体。 这样耻辱的念头一闪而过,晏希驰忽又想起李医师后边说的那些话——心律过快,气血贲张。 七窍玲珑心的晏希驰,如何不懂这些话的内在含义? 然而他只是静坐在房间里,很久很久。 久到江莳年真的已经睡过去了,他才熄灭灯烛。 而后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晏希驰自顾驱驶着轮椅,仿佛一尊静默的幽灵,轮椅最终停靠在江莳年床边。 床上的娇人儿拱着一团被子,拱得乱七八糟的。 马车上的颠簸,外加花船上落水,晚上又折腾一通,江莳年早就困倦得不行了,连脑袋都有些昏昏沉沉,但小腹隐痛着,又很难真正入睡。 因此江莳年多次翻身,颇有些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感觉自己脖子上有丝丝凉意划过,仿佛蛇信在爬一般。 她呢喃了两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不行,好在那凉意并未持续下去,很快消失了。 没多久,又似有人在捏她的被子,给她整个儿裹得严严实实。 再之后,江莳年就彻底睡着了。 . 夜凉如水,夜影安澜。 轮椅离开之后,径直回了原来的房间。 夜风吹着窗外的古树沙沙作响,万籁俱寂之时,少女莹白纤长的腿,翻身时扭动的腰肢,却在晏希驰脑海中挥之不去。 经过“鼻血事件”,许是知道自己的王妃对自己起了怎样的心思,这夜的晏希驰,做了一场梦。 梦见了江莳年。 梦里的他不曾战损双腿,和从前一样能够行动自如。他的王妃也再不能俯视她,而是得仰头看他。 十九岁的晏希驰,原本身材高挑颀长,站立时皎若玉树临风前。 定王府的桦庭后院,少女躺在两棵树之间的一张吊床上,手丽嘉里捧着话本子,依旧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院中刺玫盛放,阳光倾泻肩头,淡淡的花香盈饶鼻尖,她漂亮的小腿晃在风里。 见他来了,她笑眯眯仰起脑袋,嘴里甜甜唤着夫君,翻身就要下来,却因动作太大翻了个空。 晏希驰长腿一跨,三两步飞身上前,轻而易举便接住了她。 怀中人儿爱娇地蹭了蹭,揽着他的脖子:“夫君,要。” 而后没多久,雪色裙摆在身下铺开,像层层柔韧的海藻,与他的墨袍纠缠在一起。 一双柔嫩滑腻手,若有似无,像春日里轻飘飘的风,攀上他的后背,双腿将他包抄。 少女光洁的腰身,仿佛铺开的绚烂画卷,在他面前展露无疑,一次次迎来送往,令人头晕目眩。 而他则贪婪又迫切地,卷起她的裙摆,一寸寸抚摸,一寸寸噬咬。 仿佛置身于温热的熔炉,不死不休。 … 惊醒之后,窗外冷月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秋雨。雨声淅沥,拍打在窗棂瓦砾之上,碎了一地绮梦。 晏希驰胸膛起起伏伏,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还是案台上燃着的一盏烛火,床边冰冷而空荡荡的轮椅,以及房中原本放置过浴桶之后留下的痕迹,让他清醒地认知到。 这是逢留小镇的客栈。 激烈的心跳之后,晏希驰逐渐平复下来,黑沉沉的视线落在案台之上,眼中尽是阴鸷和沉郁。 片刻,手腕动,袖箭出。擦.破房中最后一丝光亮。 这之后,他重新闭眼,却再无法入睡。 最终。 深渊般黑暗又幽冷的长夜,晏希驰左手搁在自己眉宇间,右手则探入身下亵.裤。 喘着气自渎。 . 接下来的几天,江莳年过得比较浑浑噩噩,生理期肚子疼,外加舟车劳顿,令她连出门在外那点最基本的新鲜感都丧失了。 沛雯果然开始给她端来中药,要她喝,说是王爷的命令。 江莳年捏着鼻子拒绝:“苦,不要喝。”她宁愿痛经。 沛雯觉得王妃真是太孩子气了。 至于晏希驰那里,江莳年则委婉道:“王爷此番出门在外,正事要紧,等回京了年年再慢慢调理身体也是一样。” 本以为会被“逼迫”一番,结果晏希驰不置可否,只问她要不要返回京都,态度还挺冷淡。 江莳年心说那肯定不能啊,她此番巴巴地跟来,就是为了跟他培养感情。 而且管它色字头上有没有刀,江莳年先给自己定下一个小目标——睡晏希驰。 “年年要和王爷形影不离,一分一秒都不能分开。”她趴在车榻软唧唧道。 是了,虽然昨夜下过秋雨,路不好走,但他们这一行人却并未停留,只是行得较慢。 晏希驰想过让阿凛带着暗卫队护送江莳年回京,然而到底不放心,且私心里…… 就像她说的,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分开。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讲,晏希驰恋爱了。 初恋。 他面上依旧稳得一批,端得一副沉静肃穆的清冷模样,跟个不惹尘埃的谪仙似的。 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无数次想要抱江莳年,想碰她,挨着她。 但一来坐着轮椅,确实多有不便,二来想起昨夜那场梦,以及自己做了什么,晏希驰自觉自己卑劣肮脏。他跨越不了某道心理防线,索性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如此,江莳年便时常会看到他盯着车帘外出神,仿佛老僧入定。 而且对她好冷淡?江莳年莫名其妙。 分明昨晚握她的脚脚想给她穿罗袜的时候,还挺温柔呢嘛,那时候眼神都快潮出水了,结果一夜之佚䅿间,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果真是个善变的“疯批”。 还以为他有点喜欢自己了,结果都是错觉吗?还是说她昨晚小闹脾气态度不好,踹了他一脚,他回去之后反应过来,感觉身为王爷的尊严有被摩擦到,然后就开始对她冷淡了? 如此,整个行程途中,在江莳年的认知里,两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反而还疏远了一丢丢。 好家伙,经期人不舒服,江莳年索性懒得搭理他了,而且撩了又吃不到,自己还难受,便暂时按耐了那些花花心思。 不过话说回来。 虽然晏希驰对她冷冷淡淡,沛雯和阿凛却突然对她格外热情。 不知是否因为她生理期的原因,虽然他们行程匆忙,途经客栈驿站也多有不便,沛雯却每日都会给她备各种热茶甜汤红糖水,为了哄她喝一口中药,更是不知从哪儿买了好多糖果,零嘴,蜜饯甜点之类。 阿凛则莫名其妙地连冬日才会用到的暖囊和汤捂都给她搞来了,还有什么各种保暖的罗袜,斗篷,披风,长靴…… 江莳年叹为观止。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被像个鸡蛋一样的捧着供着,谁不喜欢啊? 而且,啧。 江莳年是谁啊,她脑袋瓜转得可快了,还能不知道这些事情是谁在背后安排吩咐的嘛? 只是她不理解,晏希驰究竟在跟她别扭什么。 之前在王府也是,那瓶去疤痕的“复凝霜”,明明是他让人送来的,却让丫鬟说是老太妃的心意。 哎哟,这男人,可真别扭,怪有趣的。 不理她是吧,冷落她是吧? 很好,江莳年也要效仿一下,打算“以牙还牙”,给晏希驰上一课,教会他什么是夫妻之间正常且甜蜜的相处之道。 … 由于傅玄昭七夕节当晚便离开了,且接下来他们的车队没再遇上刺客之类,所以一路下来还算平静。 当然了,只是江莳年以为的平静,毕竟她属于天塌下来还有高人顶着,我瞎操什么心的类型。 不过有件事,江莳年心里隐隐不舒服。 晏希驰腿上的毒斑,颜色好像更深了,这还是她“热脸贴冷屁.股”之后无意发现的。 她想起书中剧情,又想起华恩寺鸿彦法师曾经说过的,晏希驰自有其机遇。 不知他的机遇在哪里,上路了没?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他? 就这样过了几日,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一行人终于抵达瑜洲。 接下来的日子,晏希驰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 而咸鱼下来的江莳年,却在偶尔能与他短暂相处的过程中,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他。 良善的他,邪恶的他,杀人不眨眼的他。 作者有话说: 晏希驰:189 江莳年:164 第44章 世人多伪善 瑜洲一行之后, 听闻朝堂一夜风云色变,四皇子党多名官员连续落马,四皇子本人更是险些遭皇帝贬谪。 然而江莳年的记忆里, 却似没发生什么大事, 后来她能记得的也不过寻常二三事。 抵达瑜洲当日的傍晚,江莳年是被勒马的惯性给带醒的, 她迷迷糊糊揉了下眼睛, 只觉四周隐隐嘈杂。 行在路上这种情况很常见, 于是她也就没有起身, 打了个哈欠之后,继续懒猫儿一样抱着软枕蜷在车榻上躺尸。 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扣扣”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给马车直接拍烂, 江莳年被这动静惊得倏地坐起。 只见晏希驰正轻飘飘放下车帘,与此同时, 那阵“扣扣”声仿佛被什么强行掐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江莳年没来得及看清外面什么情况, 只被傍晚的霞光晃得眯了下眼睛。 “醒了。”晏希驰语气不冷不热。 江莳年嗯了一声。 本想开口问问他行到哪里了, 为何突然停下不走了, 刚刚那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但瞥见晏希驰神色漠然, 江莳年突然想起他们正在冷战。 准确的说,是江莳年单方面以为晏希驰在跟她冷战,于是她忍住了想要开口与他说话的冲动。 她的这种状态,晏希驰自然早就察觉到了。 其实江莳年态度还好, 没有摆脸色, 没有闹脾气, 单纯就是话少了些。 晏希驰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 故而不想说话。 倒也没有心里去,只淡淡问了一句,“饿了吗。” 真讨厌,那么冷淡就不要关心她好吗。江莳年心下无声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实在是绷不住了,打脸非常快:“王爷不是不理年年,不跟年年说话的?” 晏希驰凝视她片刻:“何曾?” “王爷有的。” 盘腿靠坐在车榻上,江莳年哼了一声:“所以从现在开始,年年也——” 话未说完,马车外复又响起一阵“扣扣”声。 这声音比先前那阵架势小了许多,仔细一听,似有人在不厌其烦地敲着车壁,且非常密集。 江莳年直觉古怪,下意识去看晏希驰。晏希驰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说什么。 江莳年这才试探着撩开车帘。 ……好家伙,一堆人头。 准确的说是一堆小孩儿,年龄估摸着也就四五六七八岁不等,大的勉强能将手伸到窗沿口,小的则直接被挤到边缘,有的连脑袋瓜儿都看不到,并且他们个个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姐姐……姐姐给点吃的吧!” “漂亮姐姐行行好!” 江莳年隐隐猜到了什么情况,把脑袋伸出去往外看,这一看才发现,何止定王府的马车,连行在最前头打马的谢渊也被“围攻”了。 他们这些人本就佯作商旅,未到特殊或关键时刻,是不会轻易让那些影卫暗卫们现身的,明面上所带的家丁护卫也就那么几个,遇到其他事情还好办,小孩儿却是最难缠。 视线再放远些,江莳年不由拧眉。 只见官道两旁,面黄肌瘦的小乞丐们干瘪着肚子打架,就为了抢一口水喝,奄奄一息的妇人倒在路边面如土色,干瘪的嘴喃喃呓语着,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染了什么病痛,形容邋遢的汉子们则扎堆聚集,虎视眈眈地盯着过往的路人,似乎瞅准时机便要欲行不诡—— 而他们这一行“商人”,便是他们欲行不诡的对象。 只不过被谢渊和阿凛等人的气势所摄,那些人没敢围过来,而是选择让小孩们来缠。 要的也很简单,他们要吃的。 “这些是瑜洲难民。”晏希驰声线沉凉,顿了顿:“杯水车薪,江姑娘无需理会。” 原来他们一行人已经抵达瑜洲,不过眼下所处的位置还在瑜洲城外。 瑜洲是所在府下的一个州,按江莳年那个世界的标准也就是一个市。当然了,由于古代人口较少,一个市的规模肯定与现实世界无法相比,且入眼不见繁华,只有萧条凋敝。 将近一年时间没有下雨,瑜洲四下田地皲裂,庄稼颗粒无收,有钱或有远见的自是早早携家带口跑路了,或去别的地方谋生,或投奔可以投奔的亲戚。 但更多的却是吃光了存粮,手里又没有银子,且过分留恋家乡的庶民百姓,那些愿意离开的,也大都在途中因没有路引而被官府拦截,要么就是被土匪或同伴抢光了身上的干粮盘缠,举步维艰。 古代没有人工降雨,水利工程也不发达,旱灾约等于饥荒,这种情况下如果等不来朝廷的拨款救济,或是当地官员无所作为,可不就是断了老百姓的活路? 古代饥荒情况严重的时候,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的说法江莳年自然听过。 可她上辈子毕竟生活在物质富足的时代,听说过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是另一回事。 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大。 想起自己这一路“糟蹋”过的粮食,江莳年很诚实且短暂地愧疚了一番。 当然了,人都是优先考虑自己的,江莳年更多的还是在庆幸自己没有穿成穷苦老百姓,否则就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技之长还好吃懒做的类型,估计要不了几天自己就嗝屁了。 晏希驰不知何时已经靠近她身后,替她放下车帘,隔断了外面的景象。 不过在这之前,他随手将车内案台上一盘糕点递了出去,是江莳年吃剩下的。 小孩儿们一见晏希驰,纷纷有些瑟缩。 其实他们先前已经在晏希驰那边的车壁上敲过一轮,但小孩儿吧,年龄越小,对气场这种东西感知度越高,故而晏希驰当时只是轻轻撩开帘子,他们一个个便被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和眼底的凉意给吓退了。 然而到底抵不过饥肠辘辘,以及大人们的撺掇,他们这才换了江莳年这边来敲。 一盘精致的糕点,个头小巧,数量不多,三两下便被哄抢殆尽。 “不是说杯水车薪的吗,王爷?”江莳年挑了下眉,顺手将案台上剩下的肉干零嘴也拿给他。 晏希驰接过之后,手重新伸了出去,淡声道:“难缠罢了。” “明明是王爷心地善良。”江莳年支着下巴吹了一道彩虹屁,整个儿懒洋洋的。 “善良?” 似是听到什么格外新鲜的说辞,晏希驰唇角撩了一下,却是个隐隐讥诮的弧度:“在江姑娘心里,何为善良。” 怎么说呢,善良这个词平凡又普通,分大善和小善,很多时候还要分立场,分真心实意和装模作样,甚至分出发点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总之的确不是那么好定义的。 但江莳年的感官向来比较粗枝大叶,也足够简单粗暴,她随手指了指路边:“喏,至少跟那人相比,王爷可不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江莳年指的是他们车队之后,一个正在骂骂咧咧驱赶小孩儿的中年男人。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晏希驰神色淡而寡漠,很快收回视线,目光转而落在江莳年身上。 “凡事不可只看表面,那人其实做得不错。” 晏希驰声线沁凉:“瑜洲情况复杂,人人但求自保,他若一时心软将存粮用来施舍乞儿,下一个成为乞儿的便是他。” “江姑娘所谓的善良,不过因为我们没有后顾之忧,举手之劳的施舍罢了。” 车帘外红艳艳的夕阳倾泻在晏希驰脸上,在他深挺的眉宇间拓下漂亮阴影,他凤眸微眯,面上出现了江莳年不曾见过的凉薄之色。 “世人多伪善,不外如是。” “举手之劳确实不足以被定义为善良。”江莳年没什么气势地反驳道:“但有人选择举,有人选择不举,这便是区别,年年还不能夸一句王爷了?” 晏希驰是杠精嘛,她就随口一句彩虹屁而已,他还开始给她讲起道理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讲得其实还挺契合江莳年的价值观的。 “能夸。” 随手将空掉的盘子搁在案台上,晏希驰手肘搭着膝盖,看她时眉眼微沉,半点烟火气不沾:“只是,别把我想得太好。”他声音很轻。 善良这个词,从未有人用在晏希驰身上。 按照江莳年的正常反应,她其实挺想凑近晏希驰,来一句年年爱怎么想怎么想,王爷管得着吗?在年年心里,王爷就是天下第一好。 然而晏希驰自从离开逢留小镇,一路上都在莫名其妙地与她“相敬如宾”,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跟个不解风情的性冷淡似的。 江莳年实在热情不起来。 加上他们已经到了瑜洲,无论赈灾还是查案,听起来都是挺严肃的事情。作为既没有聪明头脑,也没有靠谱的金手指系统,基本啥忙也帮不上的江莳年,就很识趣地暂且收敛了造作心思,尽量不干扰晏希驰。 于是也就不冷不热凉了吧唧地回了一句:“王爷自作多情了,年年并没有把您想得多好。” “……” 晏希驰抬眸看她,面上闪过一瞬兴味之色,忍住了想要将她揽过来欺负的冲动。 经过好几日的时间,晏希驰已然从七夕夜那可耻的梦境中平复下来,但还是不大愿与江莳年过分亲密。 彼时晏希驰尚不懂得,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克制,将来爆发时便越是炙烈。 而某扇门一旦打开之后,门后深渊即便鲜血为引,白骨铺路,也非他能轻易自控。 . 对于瑜洲灾情始末,江莳年一个打酱油的当然不了解,不过这事儿能轮到太子亲自出马,想也知道情况复杂。 要么是有什么不好解决的棘手难题,要么就是当地官员后台太大,而真实情况却已经“兜不住”了。 他们一行人将食物分光之后,终于被小孩儿们放行。 临走时马车外又一次响起“扣扣”声,不过这回的声音极为微弱。 江莳年撩开帘子,只见一个面黄肌瘦小娃娃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由于干旱,越是接近瑜洲,官道两旁越是寸草不生,也不知这小白花是小娃娃从哪里寻来的。 “谢谢姐姐……还有哥哥……”小娃娃伸手仰头,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朵小白花。 他的手枯瘦如柴,且污脏得看不清底色,衬得那花儿格外娇嫩显眼。 江莳年自诩是个同情心匮乏的人,却也被这一幕冲击得怪不是滋味。 她拿下那朵小白花,转头对晏希驰道:“车上还有吃的吗,有银子吗?” “食物在沛雯那辆车上,阿凛已经分完了。” 顿了顿,晏希驰漠然无波地道出一件残酷的事实:“银子他用不上,会被抢。” 更多的,晏希驰就没说了。 马车一路未停,直接入了瑜洲城。 瑜洲百姓水深火热,然古代没有什么所谓的“人权”,这些人的命终究不过蝼蚁。 天家派晏泽川微服出巡,探访瑜洲,当真是为了所谓的赈灾么?非也,让太子走过场罢了,端一波背靠京官的贪腐,挖出背后势力,顺便清理一波民间的“揭竿起义”,将那些散播谣言谓当今天子不仁的源头摁死。 否则谢渊便不会是此番出巡的辅助者。 皇权特使,先斩后奏,格杀勿论。思及此,晏希驰淡色薄唇勾了一下。 若是以往,他不介意做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哪怕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自从晏彻和晏希礼“为国捐躯”之后,一切却不一样了。 表面上,晏希驰依旧是一把利落顺手的刀,甚至可以说身在某些位置上,是人是鬼都不重要。 但没人知道,晏希驰已经开始在为自己铺第三条路。走不走那条路不一定,但他需要有能走的资本。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江莳年很少见到晏希驰,只觉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看到他时,他要么在与太子和谢渊等人商议事情,要么就是埋首案前翻阅或书写文书。 “王爷又去哪里啦?” 阿凛负责她的个人安全,寸步不离跟着她:“王爷去见故人了。” “王爷被请去了知州府。” “王爷在审案。” “王爷今夜暂时不回……” 是的,情况严重的时候,晏希驰连续两夜没有“归家”,江莳年不由开始狐疑。 当然了,瑜洲没有“家”,他们一行人住的地方并非瑜洲官邸,也非城中客栈,而是一处山庄别院。 山庄不大,却有无数暗卫影卫提前部署,将四下“清理”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护卫得水泄不通。 江莳年有次半夜起夜,路过房廊时还被一名不小心打了喷嚏的暗卫吓得撒丫子狂奔。 后来阿凛解释,江莳年才知道有暗卫这种生物的存在。 山庄别院的主人是对老夫妻。 江莳年有次无意间听老大爷唏嘘道:“这次动静可不小,听说知州府外的血都淌成了河。” 老太婆接话道:“可不是么,那些四处抢掠的土匪也消停了。” “俺听说,这回除了那些赈灾的朝廷官员,咱们瑜洲还来了皇权特使,那些人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大爷一边劈柴一边感叹。 “杀得好哇!那贺知州,不顾咱们老百姓死活,就该杀。” … 直到第五天,阿凛告知:“王妃,明日咱们即可启程返回京都,王爷让属下转告您,可以准备收拾着了。” 当然了,有沛雯在,需要江莳年收拾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一些比较私密的贴身之物,费不了什么功夫。 江莳年蜷在院中的吊床上,没错,虽然只是短短停留几天,江莳年这个享受主义者也没亏着自己,吃喝拉撒睡样样都赶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问:“王爷今晚还不回来么,他在干嘛?” “王爷……在与同僚吃酒。” 哦,这是事情办完了聚餐去了啊?不带她?还有阿凛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为什么卡了一下? 江莳年闲得提个笼子都能溜鸟的程度,开始“找茬”:“阿凛,你撒谎,我看出来了。” 本来吧,这真就只是随口一句玩笑,江莳年也是因为曾经被晏希驰诈过一次,现在特爱这么玩儿。 然后她发现,阿凛果真面色不对劲。 江莳年挑了下眉,“老实交代哦,否则我可要生气了。” 几天相处下来,阿凛如今看江莳年的眼神颇有些闪躲,一来他确实没说实话,但真实情况他也不清楚。 二来阿凛比晏希驰还要小一岁,说来也正是少年人,日日守着一位活色生香的王妃,王妃还那么亲和,阿凛偶尔盯着她看久了,耳根都会不自觉发烫。 “王妃,属下没有撒谎,王爷确实在与同僚吃酒。”阿凛单膝跪地,言语间毕恭毕敬。 “好吧,你没有撒谎,那你能告诉我王爷在哪儿吃酒吗?” 阿凛原本想随便说个地方糊弄过去,但是很显然的,阿凛从前没有应付过女孩子,他招架不住江莳年那双漂亮又水盈盈的桃花眼。 于是七月十九这天晚上。 也就是即将启程返回京都的头一晚,江莳年在瑜洲城内一家名叫“揽香”的青楼与晏希驰狭路相逢。 是的,青楼——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是谁逢场作戏 怎么说呢, 得知晏希驰人在青楼的那一刻,江莳年多少有点诧异。 结合他之前两夜不曾“归家”,啧。 “属下自幼跟随王爷, 王爷并非轻易踏足勾栏瓦舍之人。”被江莳年一番软磨硬泡, 阿凛竟当真一不小心将晏希驰的行踪透了个底,眼下正冷汗津津, 颇为忐忑地试图解释或补救些什么。 以往晏希驰身为皇权特使指挥使, 偶尔为了公事, 少不了会去到鱼龙混杂的地方。 “属下保证, 王爷一定在办正事。” 阿凛不善言辞,只着重强调了这么一句, 江莳年自然也听懂了他话里意思。 不过吧。 “正事……” 少女挑了下眉, 慢悠悠从吊床上起身,花瓣一样漂亮的唇轻轻开合, 将这两个字摩挲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旁边的沛雯下意识觑她脸色,却见她照旧一副慵懒随性的模样, 支着下巴明知故问道:“阿凛, 王爷最近几天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保护王妃。” “除此之外, 没有别的。”比如不准她乱跑之类? 阿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 “那好吧, 叫揽香楼是么, 我去瞧瞧。” 此言一出,阿凛慌了,沛雯则赶紧道:“王妃,不可。” “为何不可?” 沛雯心说王妃可真是难得一遇的怪人, 这还用问么, 身为女子且身份尊贵, 怎可涉足于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王爷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 再有, 寻常女子得知夫君去了风月之地,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懂事”的还会帮着夫君遮掩一番,以求体面。 话说回来,王妃到底年纪小,难免气盛些,虽然她表面上看着毫无波澜,嘴上却说要去瞧瞧,沛雯理所当然地认为江莳年是在强撑着,心里指不定怄气又难过,毕竟她过门至今都不足两月,说起来正正新婚燕尔呢。 王爷明明那般宠爱王妃,否则最近也不会命他们这些下人事无巨细地照顾王妃,花的心思不可谓不多,道一句过分体贴都不为过,却是转头便去了那种地方。 沛雯感叹这世间男子左右不过一副德性,吃在碗里念着锅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又不如那种地方来得有情趣。 至于宠爱……那都是一时的新鲜感,要沛雯来说,王妃还是该早些生个孩子,更要早些学着贤良大度,不求感情这种镜花水月,但求地位稳固,一世荣华富贵,那才是最实实在在的。 于是语重心长地开解江莳年道:“王妃别往心里去,王爷想来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但您若亲自去那种地方撞破现场,只怕会惹恼了王爷,届时您自个儿脸上也不好看,那就得不偿失了。” 江莳年:“……” 敢情沛雯以为她要去“抓奸”呢? 虽然但是,其实四舍五入跟她的打算差不多吧。 这时阿凛冷冷反驳道:“王爷不会逢场作戏。”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凛说得掷地有声,估计要再有人质疑,他都能拿项上人头来担保的那种程度。 但江莳年觉着吧,阿凛还是太单纯了,这世上有谁敢百分之百保证自己绝对了解另一个人? 在绝对的诱惑面前,有的人连自己都不了解。 晏希驰生来高贵,目下无尘,看着的确不像是那种会去青楼之地消遣的人,但有种东西不是叫做崩人设么? 好比现实世界那些明星爱豆,一个个的谁不是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塌房的也不少啊。再比如“某日说法”里面那些个杀人犯,每每亲属朋友接受采访时都会不可思议道,他不是那种人啊,他平时多老实的一个人,干不出来那种事云云。 举例不一定恰当,但本质是相通的——崩人设。 而江莳年想要去亲眼见证的原因无非也就两个,一来当然是单纯好奇晏希驰在青楼做什么,想看看他是否“崩人设”;二来她需要确认一件事,出发点纯粹为了自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的人少不了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万一晏希驰就好那一口呢?否则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明明可以人道,明明对她有好感,却一直不碰她,搞不好就喜欢外面的口味? 思及此,结合书中世界观,江莳年倒也不觉有什么,以晏希驰的身份,他今后大概率还会有侧妃,妾室之类。 也正因这一点,江莳年才想早点睡到他,毕竟等他以后有了别女人,她也就没兴趣再碰他了,届时她就在云霜阁躺平,做条咸鱼安度余生。 话说回来,晏希驰如今还没有别的女人,但若他此番当真是在青楼消遣,并且做了那档子事,那么无论有多馋他美色,江莳年今后也不会再想睡他了。 脏啊。 万一间接性染个什么病,上哪儿治去? 话虽难听,可她考虑的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有必要亲自去看看。 因此阿凛后来再三阻止,江莳年只飘飘道了一句:“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要去哪里,你们管得着?” 少女复又蜷靠在吊床上,裙角在风里轻曳,说话时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儿懒洋洋的。 但许是她平日过分亲和,这一下短暂的“叛逆”还真给阿凛和沛雯唬住了。 沛雯从前初见江莳年时,曾以为她很好“拿捏”,事实是江莳年懒得树立什么威风罢了,但她自己却很清楚,她若铁了心想做什么事,那就谁也管不了她,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不过到底非是不好相与之人,江莳年更喜欢凡事和和气气,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故而见着阿凛眉头快要皱成一个川字,她刻意放软了语气。 “好阿凛,别皱眉了。” “你不是说王爷在办正事嘛,我就随便瞧瞧,又不会闹他。” “还有你想啊,你不让我去的话,我反而会疑心王爷是不是在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并因此对他生出怨念,从而影响到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你想让我与王爷夫妻不合吗?” “不想就对了,我去瞧过之后,心里的疑惑自然解开,这不很好吗?” “……” 话题莫名到了这个层面,阿凛逐渐不知该如何反驳,完全被江莳年带跑偏了。 “放心吧,没事的,王爷事后要问责的话,你们就都把责任全往我身上推。”将话本子重新扣在脸上,遮住了午后倾泻下来的明媚阳光,江莳年整个儿在吊床上轻轻晃着,仿佛一只软绵绵的猫,声音慵懒里带了三分微不可察的戏谑。 “就说……” “是我太想王爷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一分一秒都那么难过……” “所以别说青楼了,刀山火海我也要闯的。” “这是爱的力量。” “我爱王爷,像爱自己的生命。” 沛雯:“……” 阿凛:“……” . 时值酉时三刻,天色将黑未黑。 经过几日“整顿”,瑜洲城内的街市上再未出现什么骚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好多了。 事实对于有钱人家来说,灾荒和寻常日子区别不大,有人水深火热,自有人醉生梦死。 此时此刻,揽香楼外的长街上围了不少人。 人群最中间站着一位手脚局促的少女,少女看上去顶多十三四岁,身上穿着破旧的粗布麻衣,面上毫无血色,却依稀可见五官出挑,是个柔婉型的美人胚子,只消日后稍稍长开,再打扮打扮,定要惊艳四座。 只不过少女眼中蓄泪,正拼命朝人群中一位老婆子摇头,边摇头边隐隐地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一丝生机。 “模样儿气质都不错,可惜了,是个哑子,如今我这揽香楼不缺姑娘,十两多了,最多七两。” 说话的中年女人一身绫罗,满面风尘,正是身后那揽香楼的老板娘,姓秦。 最近瑜洲灾民多,城里的有钱人就不说了,那些自乡下来往的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卖儿卖女的人家多了去了,因此见着这样一幕,人们只觉再寻常不过。 少女显然不想被卖,而且还是被卖到这种任人糟践的烟花柳巷。 倒也有人将儿女卖去大户人家,做人家丁丫鬟什么的,但那也需要有门路才行,还得遇上靠谱的人牙子。 人群中的少女不停地翕张着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最终只得扑通一声跪下,给那同样衣衫破旧的老婆子拼命磕头。 老婆子别开脸抹了把泪,哽咽着将她扶起:“阿萤,是婆婆对不起你……可是你也知道,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如今你弟弟又病了,我老婆子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对不住你……” 闻言,阿萤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 她无法说话,自然也无人知晓她为何愧疚。 最终她堪堪松开老婆子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滴落下,再抬眸时,一双杏眼迷惘又绝望地望着四周。 倒也有人见她模样生得标志,起了怜悯之心,但大多数人自顾不暇,能吃上饭都谢天谢地了,又哪有多余的银钱拿来买姑娘? “七两。” 秦老板不愿再讨价还价,抱着手臂让身边的伙计给老婆子数钱,以后这名叫“阿萤”的少女便是她揽香楼的姑娘了。 瞧着姑娘的底子容貌,秦老板心知自己赚了,那老婆子一看就不了解行情,又许是急着用钱,竟也同意了七两成交。 得亏眼下是特殊时期,若放在平时,价钱起码得翻倍。 秦老板美滋滋的就要将人带上楼,阿萤却在这时忽地抬脚跑了,倒也不像是逃跑,且就算她想逃,揽香楼的伙计也分分钟就能将她抓回来。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望去,只见阿萤跑出去几步之后,直接在街边刚停下的一辆马车前扑通跪地。 马车帘子被人撩开,车上下来一位年轻的小公子。 小公子墨发高束,白衣玉冠,手持折扇,形容翩翩。 只不过脸上带了张银纹面具,窥不见真容。且阿萤冲过去跪下时,旁边的家丁赶忙上前护卫,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贵公子。 贵公子江莳年确实被吓了一跳,只见脚下匍匐的是位小姑娘,小姑娘满脸的泪,正仰头不停地朝她比划什么。 哑语么?江莳年看不懂…… 不过还是条件反射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周围人多,七嘴八舌的,江莳年很快便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大致情况。心道这姑娘许是瞧她从马车上下来,又穿得干干净净,认为她非富即贵,在向她求救呢。 挺聪明的。 也还好她遇到的是江莳年。 若遇上什么色坯纨绔,给人解救下来,玩够了再转手一卖,下场估计比现在还惨。 江莳年这人本身并非乐于助人型,她更偏向于闲事少管,长命百岁。 但得知小姑娘的婆婆就七两银子就把人卖了,七两银子什么概念呢,江莳年曾经在京都「八宝蟹」里打包的那份香辣蟹都不止七两,当然这个物价也跟地域有很大关系。 然区区七两银子决定一位姑娘今后一生的命运……江莳年心下颇为唏嘘,没碰上还好,真碰上了谁又能忍心见死不救? 七两对于江莳年来说不多,与七十两也没什么区别,谁让他老公有钱呢不是? 在具备正当合法的关系的基础上,花男人的钱这方面江莳年从不手软,这种时候财大气粗的好处一下就体现出来了。 众人只见小公子一展折扇,颇有风度地道:“这位阿婆,不如你将姑娘卖给我吧,我出十两,如何?” 到手的姑娘就是摇钱树,秦老板这时候怎可能让人? 在风月场辗转多年,视线落在江莳年身上,转过那莹白的颈项和纤窈的腰身,秦老板隐隐瞧出眼前这位小公子怕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子,但由于看不到脸,她也不敢确定。 对方此番乘坐马车出行,身边还有小厮护卫,秦老板开口时还算客气。 “哎哟,这位小公子,凡事讲求个先来后到,这姑娘如今已是我揽香楼的人了,这点大家都可以作证啊。” “是啊。”路人们纷纷附和。 江莳年心说这好办啊,不就是钱嘛。 这时秦老板却稍稍上前两步,言语间颇为暧昧:“不过……小公子若真瞧上了我这姑娘,那您来得可巧,正好赶上尝个鲜儿,您有那十两银子,倒不如上我揽香楼坐坐?” 江莳年本想说“本公子买了姑娘就做个丫鬟罢了”,但她这不是正好要上揽香楼嘛。 便道:“也行,那这姑娘……今夜本公子包了啊。” “哎哟,好说好说。” 长街上渐渐亮起红纱灯笼,此刻面具下的江莳年笑靥如花,一手潇洒地把玩儿着折扇,一手揽着小姑娘往楼上走,瞧着还真有几分风流浪子的模样。 如此,阿萤彻底心如死灰,随行的沛雯则面如土色,心说王妃她是真什么都敢玩儿。 只有阿凛相较于出门之前,整个人反而平静了许多,毕竟眼下这整座揽香楼除了少部分本地客人以及楼里的姑娘,剩下的大多都是他们的人。 王妃爱怎么玩儿都行。 倒也不怕谁欺负了她。 只是,主子是否也太没有下限了?这都准? 与此同时,初弥的夜色中,在江莳年迈上台阶之后,二楼一间雅室的窗帷被一双骨节明晰的手轻飘飘放下。 “此番,先到此为止,日后自有人与诸位联络。”四下喧嚷嘈杂,男人的嗓音却格外沉凉肃穆。 几道身影前后出了雅室,为掩人耳目,他们看上去要么醉醺醺,要么揽着各自的姑娘行了一番青楼之地该行之事,便是与晏希驰“吃酒”的“同僚”们。 而后偌大的雅室内只余一尊轮椅,轮椅上的男人抬了抬手,召来暗卫曲枭,让他去办一件事。 曲枭听后大惊失色。 作者有话说: 溪溪这几天事情有点多,接下来可能会隔日更新,大概14号后恢复日更,球球了快给我一个么么哒!!!来自一个熬夜码字的扑街呐喊,尖叫,阴暗的爬行,扭曲的蠕动,翻滚,痉挛……? 第46章 是谁狗胆包天 揽香楼是瑜洲城内排得上号的青楼, 光看街面上的牌匾似乎不怎么样,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成片的亭台楼阁, 廊桥水榭, 几乎占了整整大半条街。 第一次踏足传闻中王孙贵胄跟文人墨客都爱流连的风月之地,江莳年不可谓不兴奋。 与她想象中简单粗暴的“灯红酒绿”有所不同, 揽香楼四下有乐声, 有歌舞, 却并不吵人。 入眼灯火葳蕤, 抬头月白风清,配上这古色古香的建筑, 竟还有那么一丢丢莫名的风雅之感。 在这种地方浪酒闲茶, 有兴致了点个美人作陪,兴致高了再开个房间做点什么……别说男人了, 江莳年也喜欢得紧啊。 只是如今瑜洲萧条,揽香楼看似迎来送往, 实际比起以往还是要冷清多了, 若是从前, 江莳年此番说不定还能见识到客人们为争花魁娘子一掷千金呢。 上楼期间, 感觉到怀里揽着的小姑娘浑身僵硬, 同样作为女孩子,江莳年自然能体会到阿萤此刻的心情。 行到一处转角,她飞快地将脸上的银纹面具摘下片刻:“别害怕,今晚本公子不会碰你, 当然了, 也不会让别人碰你。” “不仅如此, 还会带你走的。” 言罢, 江莳年笑了一下,以示安抚,之后重新戴好假面。 老实说,女扮男装什么的根本就不靠谱好吗,女子没有喉结,声音也细,除非那种本身就长得雌雄莫辨的,否则只要是个正常人,多看两眼就一定能分辨出一个人究竟是男是女。 而江莳年之所以摘掉面具,复又戴上,是希望小姑娘看清她的面容之后,能知道她也是女子,不必那么紧张。 结果,阿萤竟是直接脸红了。 小姑娘目色中揉杂了愕然,惊艳,羞赧,心口还突突地跳。 … 入场之后,江莳年直接在二楼找了个临近华台,可以近距离观赏场下歌舞的“卡座”,拉着阿萤坐下之后,又点了些茶点酒水,要的都是最好最上品。 而被江莳年妆扮成“小厮”的沛雯,以及兼职“家丁护卫”的阿凛,则一左一右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你俩能不能坐下,是这儿位置不够宽敞吗?” 沛雯现在几乎忘了自己是伺候过京中老太妃的出色侍女,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阿凛则低垂着头依言坐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江莳年随口问阿萤。 阿萤伸手比划。 “你们能看懂吗?” 沛雯摇头,阿凛也摇头。 这时小姑娘面色微红,食指在面前的桌案上轻触了几下,像是在写着什么,只不过她手指没有沾水,所以桌案上并未留下什么。 江莳年当即得到一个讯息——小姑娘会写字,这倒挺出人意料的。 照理说,看她本身的衣着打扮,该是穷人家出来的姑娘,否则也不至于被自家婆婆卖到这种地方。众所周知,古代的穷人家尤其是女孩子,基本没有能接触到书本笔墨的机会,所以别说写字了,能认字的都算稀奇。 不过江莳年原本就计划要把人带走,倒也不急,届时回去了给她笔墨纸砚,想必她便能写下自己的名字。 “沛雯,你去跟方才那位老板娘谈谈价格,合适的话就把钱付了,把她的卖身契拿回来。” 听见这话,望着江莳年脸上的面具,阿萤眼中又一次盛满泪水,由于无法说话,她当即便要起身给江莳年磕头。 “不用了,坐着吧。” 阿萤觉得,这是自己这么久以来,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了。 不远处的华台上响起琵琶乐声,江莳年呷了口茶,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开始思考正事。 问题来了。 晏希驰人在哪里? 揽香楼这么大,江莳年当然不可能挨间屋子去找,先前她问过阿凛,阿凛竟然说他不知道,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江莳年想过直接打发阿凛去找人,但那不就“穿帮”了吗,晏希驰只要见到阿凛就肯定就知道她也来了,那她还抓什么“奸”? 而且阿凛不会愿意的吧?此番她硬要来青楼,已经很是为难他了。 望着台上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青楼女,江莳年愣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靠谱的法子来,要不还是简单粗暴着来? 恰在此时,办完事的沛雯回来了,身边还跟着脸都笑烂了的秦老板。 瞧着秦老板那满面春风的模样,八成是狠狠赚了她一笔,这不,亲自下场来招呼她这位贵客了。 婉拒了秦老板提出的各种“好意”,江莳年心念一转:“不知可否跟老板娘打听件事?” “小公子尽管说来。” 江莳年朝人招了招手,待秦老板靠近些时,跟人耳语道:“最近两日,您这揽香楼可是住着一位坐着轮椅的年轻人?” “告诉本公子他的房间在何处,钱不是问题。” 若是平常,一句“钱不是问题”,秦老板只怕当即就要心花怒放。青楼这种地方本就龙蛇混杂,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以往秦老板也不是没有私底下卖过客人的行踪,一些情报之类。 然而此番,想到些什么,秦老板神色微变,拒绝得十分干脆:“这就抱歉了,小公子,我这揽香楼每日来往的客人多了去了,都是姑娘们在接待,我这个做妈妈的,可记不住那么多人。” 拒绝归拒绝,但老实说,秦老板最近是见过一尊轮椅的。 前两日有人重金包下了整座揽香楼,并在她这楼里安插了不少人手,又特地嘱咐她照常营业……这些举动不似寻常,秦老板不知对方什么来头,但大抵知道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后来幕后之人现身,秦老板也不曾见过真容,就只远远地瞥见过一尊轮椅。 轮椅上的男人正常坐着,姿势随意,身后却似有千军万马列阵,那是秦老板以往在任何客人身上都未曾见过的气势。 并且就像今日这位小公子一样,那人脸上同样戴着假面。 作为一介女流,能开起这么大的揽香楼,秦老板背后自有靠山,但她素来懂得分寸,轻易不给自己招惹麻烦,若非必要,不会刻意探寻或透露客人的身份或行踪。 当然了,作为生意人,秦老板也最擅左右逢源,眼前这位小公子虽不如那位坐着轮椅的男人气势骇人,但“他”出手阔绰,想来来头也不简单。 “若小公子不急的话,待客人们离开之后,我倒是可以将姑娘们叫到一起替你打听打听,不过最快只怕也得明日了。” 这话说得委婉,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得罪江莳年。而且只说帮忙打听,可不保证会有结果啊。 江莳年觉出了秦老板的路数,心下不由翻了个白眼。 “本公子挺急的,等不到明日了,这样吧,老板娘不如直接开个价?”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不能,那就是钱不够多。 眼见秦老板面上隐有动摇,却最终还是一口咬定说自己不曾见过什么轮椅男子,江莳年索性道:“莫非那人交代过老板娘不许透露行踪?还是老板娘有其他顾虑?” “小公子说笑了。” 遇上个难缠的,秦老板无法,只得暂时性敷衍道:“这样吧,我去瞧瞧眼下哪位姑娘有空,这就叫人去给您打听看看。” “那就先谢过老板娘了。” 面具之下江莳年挑了下眉,隐隐觉着哪里没对,可又说不上来。 而这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怎么形容呢,就是在她与老板娘交谈期间,好像有人在暗处窥视着自己,而且不止一双眼睛,江莳年隐隐有那么点儿毛骨悚然的感觉。 戴了假面,知道别人看不清她的脸,自然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包括她的眼睛在瞧哪里,于是江莳年大大方方张望一圈儿。 整座揽香楼很正常。 错觉么? … 话说回来,有阿凛在,她怕什么啊。 阿凛可是晏希驰身边的贴身随侍,还负责她的个人安全,武力值肯定出类拔萃,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想必也比她这种“直觉怪”要敏锐多了,若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阿凛或许早就察觉到了,根本轮不上她来操心,而且他手底下不是还有那么多神出鬼没的暗卫,谁敢动她? 这么想着,江莳年安心了些。不过人吧,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 基于曾经在华恩寺时感觉有人窥视自己,而后没多久便被傅玄昭“掳走”的前车之鉴,江莳年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阿凛,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阿凛方才出去过一趟,也不知去了哪儿。 这会刚坐下,闻言肃然道:“王妃尽可宽心,有属下在,无人能伤您分豪。” 虽然阿凛答非所问,但得了这样一句话,江莳年到底还是放松多了。 她一放松,见阿凛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便起了三分逗趣心思,支着下巴打量他。 四下灯火通明,这一打量,江莳年发现阿凛左眼眼尾处的位置生着三颗痣,痣不大,若非近距离特意观察,还真不一定瞧得出来。 原先说过阿凛皮肤偏黑一点,是那种看上去非常健康的黝黑,但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加上气质好,整个人也是俊朗的。 而这三颗痣也生得怪有趣,竟是依大小顺序连续排列的,给他原本威仪的面容平添了三分细腻和别样的风情。 当然了,好看的确是好看,但跟晏希驰那张脸一比,江莳年只觉如今的自己看谁都索然无味。 “阿凛,你真不知道王爷在哪个房间吗?” 阿凛清了清嗓子:“属下真不知。” 啧。 “放松些,别紧张,我不问就是了。” 江莳年主动给他倒了杯茶:“还有王爷那里我会跟他解释,你和沛雯不必担心受罚,到时候有我顶着。” “王妃多虑了,属下并不担心受罚,王爷最是通情达理之人。” “哦?通情达理?这话怎么说?” 就,聊起来了。 并且等待秦老板回话期间,江莳年闲来无事,点了两首曲子来听,以及点了揽香楼最漂亮的姑娘来给她跳舞,直给沛雯看得瞠目结舌。 然后没多久。 真的只是一瞬间,非常猝不及防地,一道黑影倏忽闪过,给江莳年手中的杯盏撞翻在地。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沛雯的惊呼,刀剑相击发出的刺耳铮鸣,以及揽香楼的客人们的吆喝声。 江莳年感觉自己整个人天旋地转。 心道完球了,出事了!!! 视线很晃,甚至是颠倒的。 极度紧张的恐惧之下,江莳年晃眼间看到这样一幕——她原先所在的位置周围弥散着淡淡烟雾,同在烟雾中的沛雯和那位被她解救的小姑娘相继倒下,阿凛在与一群黑衣人刀光剑影,却寡不敌众,最终也捂着额头倒下了……四周的客人们则在到处乱蹿,惊惶不安。 江莳年肝胆俱裂,第一反应是阿凛和沛雯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毕竟他们是为了陪她而来。 而江莳年自己。 如果她没感觉错的话,此时此刻,她正被人扛着在跑??? 作者有话说: 江莳年:是谁狗胆包天?! 曲枭:……呜呜呜是我。 第47章 才不会哭 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 现在又是谁在扛着她跑? 江莳年好端端坐着看人青楼女子跳舞, 心说自己也没得罪谁啊,就算有人要抢漂亮姑娘,她也的确生得漂亮, 但她这不是扮了男装还带了面具呢嘛?! “放开我”这三个字, 就像谢谢你和对不起一样苍白无力。 但人一旦出什么事情,大都是要条件反射喊上一喊的。 江莳年喊得惊天动地, 堪比砧板上的杀猪叫, 一路更是拳打脚踢, 给自己脸上的面具都折腾掉了。 然而没用, 扛着她跑的人脚下飞快。 怕吗?怕的,怕得要死。 大庭广众之下, 江莳年本不该这样害怕的。 但实在是方才沛雯和阿凛相继倒下的样子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 江莳年几乎头皮都要炸开了,一来担心他们出事, 二来这这意味着没人会来解救自己,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你是谁?你扛着我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放我下来你听见没?!” “我找人揍你信不信?” “你说话!” 扛着她跑的人不说话。 太晃了, 入眼只有两条又长又利索的腿, 以及不断倒退的路面, 快给人颠吐了, 由于怎么挣扎怎么嗷叫都没用, 江莳年索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不济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许多客人瞧见了,揽香楼的老板娘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多少得管管的吧? 上楼下楼,左倒右拐, 四周越来越安静, 没一会儿江莳年身下一空, 又一阵天旋地转, 跌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房间里没有点灯。 短暂的眩晕之后,借着窗外的月光,江莳年隐隐瞥见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黑衣人蒙着面巾看不到脸,正用绳子将她的手和床柱绑在一起,之后径直离开了,仿佛赶时间似的。 期间江莳年之所以没有挣扎,也没有嗷叫,甚至还挺配合,是因为黑衣人腰间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好在被绑期间,她尽量将自己的双手用力拱着,待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江莳年四下张望,可以确定自己人依旧在揽香楼。 一想到自己所处的房间,身下的床榻,应该被很多青楼女和恩客们睡过,江莳年就止不住的有些恶心。 她开始挣脱绳索。 然后没怎么费力……就挣开了??? 绑这么松的吗。 江莳年不由心下疑惑,脑海中闪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念头,很快又一一推翻了。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不像是在青楼,倒像是置身于谁家的别院楼阁似的,顺着窗棂望出去,还隐隐能望见瑜洲城内的万家灯火。 好吧,这房间肯定不在一楼,不然视野没那么开阔, 江莳年一边期待着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卫们会突然从天而降,或是破门而入,将她解救出眼下困境,一边自己摩挲着下地。 这世上如果有人靠谱,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自己。惦记着沛雯和阿凛怎么样了,江莳年打算直接跑路,主要是她也不可能就坐这儿干等着,谁知道是等死还是等来其他什么可怕的事情? 然后她很快发现,门打不开。 这种情况多半是从外面锁住了。 跳窗?江莳年立刻去到窗边,该死的窗户它是带栅格的,她想跳也钻不过去啊。 ……冷静,别慌。 江莳年害怕的时候,手脚会变得冰凉。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呼吸和心跳都平稳了些,这才去到门口试探着喊道:“有没有人?放我出去?” 起初拍门的时候,江莳年拍得还挺小心翼翼,但拍了半天无人响应,她胆子便大了些,拍得更加频繁也更加卖力了。 可恨这门是实木雕花门,而非电视剧里那种可以随便戳个洞洞往里面吹迷烟的那种门……反正就是一点儿也窥不见外面是何情况。 话说晏希驰不也在这揽香楼吗。 那些暗卫们没有及时赶来救她,会不会是去找晏希驰了? 思及此,江莳年莫名心安了些,也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上次她在华恩寺被傅玄昭带走,晏希驰后来不就找她来了吗。 江莳年没察觉到,自己的潜意识在渐渐依赖那个人。 安静的揽香楼东楼,急促的拍门声固执而持久,响彻整条廊道,声声催人。 门外的秦老板咽了口唾沫,觑了一眼身旁冰冷的轮椅,战战兢兢吸了口气。 而后佯作刚来的样子,冲房间里的江莳年慢条斯理又邪恶地道:“小公子可还安好?” ??? 这不是老板娘的声音吗,江莳年懵了一下。 “劝您别白费力气了,您来了我秦三娘的地盘,可没那么容易脱身的。” “老板娘这话什么什么意思?本公子来你这揽香楼做客,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江莳年停止拍门,开口时嗓音还算冷静客气。 “实不相瞒,我这有位贵客一眼瞧出了小公子乃货真价实的女儿身,想与小公子风月一度,共赴春宵呢。” 门内安静了片刻。 门外的秦老板口干舌燥,也不知自己这话接得对不对。 对于良家女子来说,应该够邪恶够唬人了吧? “哦?”听懂了老板娘话里意思,江莳年眯了眯眼,压抑着心上呼之欲出的怒火,“所以你就让人强行把本公子掳来,关在这种地方?” 怎么,要她接客吗。 当她是青楼女子? 这么狗胆包天的吗。 秦老板心说绑你可不是我啊! 她也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呢,就一临时被抓来演戏的……秦老板心里苦,但秦老板不敢说。 . 大约一刻钟之前,秦老板跟江莳年谈话结束之后,嘴上答应了帮“他”打听情况,但实际上这哪里还需要打听? 最近两日,她这揽香楼的确住着一位轮椅男子,只不过秦老板不敢轻易透露人房间在何处罢了。 但就这样放着不管,秦老板又觉不甘心,想着怎么从这事儿里面捞点好处。 如果江莳年跟晏希驰之间,光看“排面”非要选一位得罪的话,那秦老板肯定会选择得罪江莳年,讨好晏希驰,于是她心念一转,转而去给晏希驰“通风报信”了。 然后就被晏希驰抓来临场发挥,到现在还心神惶惶呢。 轮椅上的贵客当时是这么说的:“让她知道,身为女子,女扮男装来这种地方有多危险。” 秦老板这才知道,原来“小公子”真真是位女郎,并且还被这位贵客的手下给掳走并关起来了。若是平常遇上这种事情,秦老板多少会象征性地出面管管,但基本只要不闹出人命,她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此番,她是属于想管却没那个胆子,轮椅上的贵客并未拿刀架她脖子上,说话甚至还算客气,但秦老板就是莫名怵得慌,几乎下意识就答应了。彼时的秦老板也没想那么多,以为小公子跟贵客两人是“仇家”呢,心道还好她当时没有财迷心窍,还选择了给贵客通风报信。 大寅朝民风开放,女子扮作男儿涉足青楼的例子虽然罕见,却也并非没有。 至于如何让“小公子”知道青楼有多危险,秦老板觉得轮椅上的贵客给人直接关起来,已经算是一种变相的“教训”了。 而她此番只需添油加醋,做做样子,搞不好就能给里面的“小公子”直接吓哭,毕竟对于寻常女子来说,在这种地方被掳被关,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然而一门之隔的“小公子”没哭没闹。 非但如此,还言语冷静,甚至开始反过来威胁她了:“老板娘可知本公子是何身份?您如此行事,不计后果,就不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吃不了兜着走?” 从秦老板先前的话里,什么有人瞧出她是女儿身,想与她共度春宵什么的,江莳年已经猜出大概,如果事情真这么简单,倒也好解决多了,只是这也太荒唐了太脑残了。 “本公子瞧着老板娘说话做事不像是那莽撞之人,而我既敢女扮男装来你这青楼消遣,就不怕在你这出什么事儿。” “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掳人,你那贵客要么色迷心窍失了智,要么就是本身脑子有病,可老板娘你至少该清醒点儿,接什么活之前好歹考虑考虑后果。”江莳年理所当然把扛着她跑的黑衣人归类为老板娘手底下的人了。 门外半晌没有声音。 “老板娘可还在?” “要不你先把门打开,或者你不妨告诉本公子,你那贵客什么来头,他出了多少钱,我给双倍? “外加事后不追究你责任,如何?” 无人回应。 以为人已经走了,江莳年叹了口气,不免又开始焦虑起来。 这时只听门外嗤嗤一声笑。 “小公子少唬人了,我秦三娘既敢绑了小公子,还怕得罪你不成?” 顿了顿,老板娘也不知怎么回事,语气突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莫名其妙指责她道:“要怪就怪小公子身为女子,不该来这种烟花之地,既然来了,今夜一事便纯数你活该,我秦三娘把——”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 江莳年开始直接踹门:“你放不放人?!” 是了,知道对方并非要命,而是“劫色”,且前因后果还这般荒谬如儿戏,江莳年已经不害怕了,她开始生气了。 什么叫做她活该? 基于原身记忆,大寅朝好歹不是乱世,好歹它是有律法的啊,律法有规定女子不可入青楼?还是律法有规定女子入青楼之后就得遭受到这种待遇? “放人?小公子想得倒美。您也别踹门了,踹了没用,我秦三娘没时间搁这儿陪您耍嘴皮子,自个儿安生些吧。” “好啊,好啊,老板娘,你可真是好样的!” 江莳年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我家夫君是京官,一杀人不眨眼的疯批,你要不想死的话你就继续关着我!你也最好祈祷我那小厮护卫没出什么事,否则等我手下的人找过来,我定要让他们扒了你的皮!” 屋内的“小公子”嗓音清脆娇俏,然而这些话意外的气势汹汹,句句狠厉,光听着就能感受到对方有多怒火中烧,伴随着她用脚踹门的声音,秦老板一时间还真有些心惊胆颤。 她几乎下意识蹦了一句:“你家夫君是京官,真的假的?!” 此言一出,轮椅上的男人手肘撑着,摁了摁太阳穴。 屋内的江莳年听出老板娘语气里的惶恐,一时间有些无语,心说自己一开始就挑明身份,或许还费不了这么多口舌? 这种时候江莳年也顾不得自己原本是来青楼“抓奸”的了,毕竟比起晏希驰有没有在青楼睡女人,脏不脏,她自己的小命和贞洁更重要,而且是重要多了。 她有些不耐烦道:“是真是假老板娘可以自己去验证啊!” “之前不是跟你打听过,一坐轮椅的,他就是本公子的夫君,你去找他来,就说我是江莳年。” “或者你先把门打开!” “等会儿记得告诉你那狗屁贵客,让他做好挨打的准备,哪来的色坯,无法无天了还!” … … … 隐在暗处的曲枭呆若木鸡,他还是头一次听主子被人骂得这么惨,骂他的还是王妃。 而秦老板则是整个人都麻了。 心说你两竟然是夫妻???你们玩我呢嘛…… 好在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秦老板心下惊涛骇浪,面上还是堪堪稳住了。 京官,原来是京官啊,瑜洲城最近确实来了京官,这事儿秦老板自然听说过,只是没想到大佛就在自家眼皮子底下。 “咳,那个……小公子,绑人这事儿可不是我秦三娘干的啊!” 秦老板本还想为自己说过的话道歉,但让他说话的“狗屁贵客”就在旁边,秦老板觉得有这一句解释够了,再多的她就兜不起了。 门内传来江莳年的声音:“你还没走?你没走的话能不能先开门,你在外面干嘛?” 秦老板:“……” 此刻夜风袭来,东楼廊下的宫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房门还在持续被踹。秦老板感觉自己是一分一秒也坚持不下去了,索性颤巍巍地转向轮椅。 轮椅上的男人至此才道:“把门打开。”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不爱 以为她会害怕, 会无助,也许会哭…… 毕竟她那么娇气,胆子也小, 否则曾经不会被他一个动作吓到颤栗, 更不会做了噩梦就不敢一个人睡觉。 按照晏希驰的原计划,这出戏本该足够他的王妃长一次记性, 从此以后再不敢任性踏足这种她不该踏足的地方。 然而, 她的冷静出乎他的意料, 她很聪明, 懂得谈条件,知道威胁人, 并且态度比他想象中要“豪横”得多。 门开时, 功成身退的曲枭和临时演员秦老板纷纷默契地溜了,只求消失得越远越好。 门内的江莳年则与门外的晏希驰四目相望。 夜色浓稠, 讶异不过短短一瞬,江莳年就什么都反应过来了。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还是一直在?” 此时此刻, 晏希驰身后月色皎皎, 而他仿佛一尊清冷的古佛, 看上去过于淡然, 若他是来救她的,门外不该只他一人。 “一直在。”轮椅上的男人平静答复,嗓音低磁。 果然。 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江莳年胸口一阵剧烈起伏, 却是笑了:“好玩吗。” 她就说哪个没脑子的狗胆包天的“贵客”敢这么玩儿, 原来是晏希驰啊。 有惊无险本该松一口气顺便庆幸一番, 但先前被掳走时的恐惧, 过程中不知情时对晏希驰生出来的期待,以及眼下反应过来之后感觉自己像被猴子一样戏耍的滋味…… 这要放现实世界,江莳年绝对一巴掌扇飞晏希驰狗头。 其实先前与老板娘对话,甚至听到老板娘声音的第一时间,江莳年就隐隐觉出了不对劲。 若真是某位“贵客”掳人,还可说对方脑子不清醒,但老板娘也掺和进来,不就太奇怪了吗? 除非老板娘这揽香楼今后直接不开了,她才会蠢到帮着一位客人绑架另一位客人,这种不知客人身份还明显违法乱纪的勾当,老板娘难道就不考虑风险跟后果? 若非如此,那么只剩一种情况—— 那就是某位“贵客”的来头十分了得,直接让老板娘认定了江莳年不过一盘菜。 揽香楼今夜有多少贵客江莳年不知道,但真要论起来,又有谁能“贵”得过晏希驰?结合之前那一挣即脱的绳索,以及暗卫们迟迟没有找来……太好猜了。 只不过这种游戏江莳年不喜欢,甚至可以说非常讨厌。 尤其老板娘后面那几句话,更是句句恶心人。 江莳年无法想象晏希驰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听着老板娘对她说出那些话,却在门外无动于衷。 不,不止,整个事件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为什么? 莫非他以为这种恶作剧很有情趣? 太可笑了。 “我说哪位贵客呢,原来是这位贵客啊。” 背靠着门框眺望东楼夜色,江莳年嗤了一声,“听闻贵客一眼瞧上了本公子,怎么,您男女通吃呢。” 不敢直接发脾气,又压不住那点儿心头火,故而江莳年一开口就老阴阳怪气了。 晏希驰眉宇轻蹙,黑眸里映着她一身素白,墨发高高束起,神色明明十足讥讽,却无端俏美得很。 “哦,差点儿忘了……” 她一副“风流浪荡”的模样,把玩儿着手中的折扇扇柄,居高临下睥睨着他,“贵客火眼金睛,一眼瞧出本公子乃货真价实的女儿身,不得不说——” “过来。” 淡淡两个字,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 却是一瞬绽破江莳年单方面的剑拔弩张,将她骨子里那点仅有的嚣张心气击碎一地,连同无以消弭的愠火一并碾压。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真实的差距。 一个坐着轮椅,实则高高在上。 一个拿足了架势,本质却低到尘埃。 因为有所求,纵使千般不愿,江莳年也不得不向晏希驰低头。 此时此刻,平日青楼女和恩客们熙来攘往的东楼廊道,安静极了,仿佛被天地和夜色孤立在外,只余无声相峙的二人。 轮椅静默地停在廊道中央,正对着房间门口。 半晌,江莳年依言过去。 理智告诉她蹲下身来,像从前一样仰视他,姿态放低,毕竟多大点事儿,自己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出事,何须与“疯批”置气? 可是手不听话,条件反射地一把摘了男人脸上的假面。 “风月一度,共赴春宵?”少女冷笑着嗤道:“楼里这么多的姑娘不够贵客消遣,贵客竟把主意打到有夫之妇身上来了,您胃口这么大的?” “啪”的一声摔掉假面,嫌不够解气,江莳年还下意识用手中折扇去挑他下颌。 这是一个风流又轻佻的动作。 书中世界,这个动作对于女子来说是调情,是挑逗,对男子来说却是赤.裸裸的羞辱。 果然,晏希驰终于不再沉默。 他目色一沉,轻飘飘擒住她的手腕:“可闹够了?” 嗐哟,这是什么渣男语录,问你闹够了没有。 “这话该本公子问贵客吧。” 江莳年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分豪不让:“贵客可闹够了?” 是了,人的骨子里大抵都有那么些得寸进尺的秉性,以前的江莳年害怕晏希驰,害怕到只要能在他手里活下来就谢天谢地,可他后来稍稍“宠爱”她一点,她感觉到了,便会试着往他头上骑,踩他的底线,越他可能存在的雷池。 有时候江莳年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反套路攻略晏希驰多一点,还是不过在他面上释放本性多一点。 随便吧。 反正她现在就是很生气,就是不爽,就是觉得自己被耍了,事实确实如此。 因为生气,不想与晏希驰有任何肢体接触,故而被他的大手箍住手腕时,江莳年条件反射就要挣脱。 当然了,她是个弱鸡,挣脱不开。 单方面的拉扯期间,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眼见晏希驰要躬身去捡,江莳年一脚将那折扇踹开。 这个动作之后,明显可感的,轮椅上的男人周身一僵。 “是你让人把我掳走的。”江莳年诘问道。 踢开折扇时,有心虚,看到晏希驰捡不到折扇,又暗爽,两种情绪揉杂在一起,江莳年短暂又诡异地愉悦了一瞬。 是的,她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里找到平衡自己的办法,她的心火无法消解,自然要变相回馈回去,不能只晏希驰欺负她。 骨子里,江莳年从来不屑于仰望于谁,她喜欢势均力敌,就算条件不允许,她也要自己创造。 “是。”晏希驰声线沉凉。 他重新坐直身体,依旧端得不动如山,睫羽下隐着江莳年不曾察觉的晦暗。 “也是你让人把我关起来的。” “是。” “老板娘的那些话,是你准许她说的?” “是。” 瑟瑟秋风卷过廊道,卷得愤怒和委屈同时浇烧。江莳年拧眉别开脸,按道理,该是向他要一句解释,然后两人“和好如初”。 但她脱口的是:“手放开。” 静默。 晏希驰睫羽轻颤,黑沉沉的视线融于并不具体的前方,“你在命令本王?” 江莳年咬牙,却没吱声。 要不。 毁灭吧。 实在不行……先暂时毁灭一晚上行吗,等她明天心情好了再补救行吗。 内心深处,江莳年想要一个解释,一句道歉,想直接甩手走人,想至少今夜不想再看到他,不想与他说话……想把这些话全都大声吼出来,偏偏理智还在。 晏希驰已经开始自称“本王”了,如果她再继续任性下去,或许真的会像沛雯说的那般,得不偿失。 可江莳年明明很爱自己的一个人,从来不愿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认怂,还是一刚到底。 权衡着,思量着,想着要不干脆破罐子破摔吧,直接跟晏希驰彻底炸一回。 万千心绪在紧绷的神经里纠缠对抗,不自觉的,江莳年的手脚又一次开始发凉,和先前被黑衣人关在房间时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在颤栗。 是那种——真实情绪得不到释放,内心又对晏希驰存着本能的恐惧,想要做自己,却害怕得罪他,害怕自己半年后会被抹杀……等一系列情绪堆叠起来和理智打架,从而引发的生理性颤抖。 江莳年闭了闭眼,深深的呼吸。 唇瓣翕张着就要开口,却是很突然的,被晏希驰拥揽入怀。 许是秋夜寒凉,自身的冷意对于温热太过敏感,腰肢被晏希驰的大手扣住的一瞬,一股酥麻之感迅速涌遍全身。 江莳年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带得坐在了男人腿上。 温热的胸膛,熟悉的冷香,强有力的心跳。 下巴磕在晏希驰肩头的那一刻,江莳年紧绷的神经倏忽断掉,同一时间委屈也达到顶峰。 被掳走时的恐惧,被关时的忐忑,与老板娘交涉时的怒火,面对“真相”时的忍耐和压抑…… 统统变成了卑微的——他没有生气,他抱我了。 可她并非见好就收之人,反而一口咬在晏希驰肩上,用了十成的力气,要他痛,这便是江莳年。 . 江莳年的身形在女子中不算高大,但也不属于小鸟依人的类型,更偏纤长高挑,然落在晏希驰怀中,却被衬成了小小一团。 夜风还在吹,却没有先前那么冷了。 他的指节摩挲过她的腰际,揽上她的后背,动作轻柔,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隔着衣襟,依稀能感受到他护腕传来的温度。 另一手,则托着她的后脑,闭眼任她咬,一声不吭。 半晌,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窝,莫名的,像是冰冷的舌信爬过,隐隐有些熟悉。 江莳年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哪里熟悉。 而后他嗓音低哑,隐隐艰涩,仿佛在一字一句诱哄着她。 他说:“那位脑子有病,无法无天,色迷心窍失了智的贵客……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夫君亦然。” “别哭好不好。” “呸……才没有哭,我才不会哭!”江莳年抬手抹了下眼睛,给睫毛都抹湿了,恨不能直接给抱着她的狗男人活活儿掐死。 “你怎么能这样变态……晏希驰,你无耻下流,你丧心病狂,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你一定要和我说对不起!”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少女嗓音里鼻音很重,些微沙哑,字字钻心。 埋首在她颈窝,有那么短短一瞬,晏希驰觉自己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灼伤了。 比战场上捱过的刀枪剑戟痛,比幼时落在身上的鞭子痛,也比开水绽伤了手腕痛。 他开始怀疑,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 从小到大,任何事情,晏希驰只是做,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无人能干预他的想法和意愿。 他自有一套在江莳年看来非常扯淡的逻辑。 他知道他的王妃生气了,从她踹门的举动里就可以感受得到,但他以为……她见了他会高兴,会安心,哪怕整个事件本身是他一手安排,与任何情趣无关,只是要她害怕。 毕竟。 这种情况是可能真实发生的。 她害怕了,今后才不会胡来。 江莳年要来青楼一事,还未出发之前,晏希驰就已知晓。很显然的,从小生长于封建男权社会的大环境下,一个人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譬如江莳年女扮男装涉足青楼这件事,就已然超出了晏希驰的接受范围。 是了,这件事本身不算稀奇,京都甚至还有专为贵女开设的倌楼。 但晏希驰觉得,至少他的女人不可以。 这份不可以里面,除去少部分封建价值观以及骨子里隐藏的大男子主义,更多的是晏希驰比任何人清楚—— 任何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风月之地,无一不是三教九流,泥沙俱下。女子若入此间,不出事便好,一出事则是万劫不复。 至于女扮男装,糊弄睁眼瞎罢了。 故而阿凛傍晚差人前来报信,说王妃要入青楼找他,他们谁也拦不住,劝不了,晏希驰一度颇觉荒唐,不可思议。 转念一想,江莳年身上的“荒唐”太多了,并非初显端倪,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与晏希驰过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点。 在晏希驰认知里,阿凛是可以代表他本人的,换作其他任何女子,此番就算敢无视阿凛,也必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可他的王妃呢,压根儿不把阿凛的话放在眼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夫君为上”的概念。 可是自己过于娇纵了她?或许,并不。 晏希驰甚至觉得,这本身就是江莳年会做得出来的事,时至今日,她成为他的妻子不足两月,虽未明目张胆忤逆过他,但据晏希驰敏锐的觉知能力,她大有某天就要骑在他头上的架势。 而他自己,非但没有及时“扼杀”这种可能,反而被她吸引,一点点沦陷,甘愿在心上为她树立禁区。 将人强行关起来?她会闹的。 治标不治本。 几息思量,晏希驰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带话的暗卫还红着脸说: “王妃想念王爷了。” “王妃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说没有王爷在的日子,她一分一秒都那么难过……” “王妃说她爱王爷,如同爱自己的生命。别说青楼了,刀山火海她也要闯的。” … 晏希驰不知这世上为何会有女子能把情话说得如此露骨,偏又这样好听,明知她是油嘴滑舌,可是—— 像被一只嚣张的小鹿撞了胸膛。 这些年晏希驰太孤单了。 从幼时开始,没有人对他说过好听的话。他所走过每条路都是荒芜的,寡淡的,他的世界从未有人如此活色生香,他甚至能想象她说出那些话时有多肆无忌惮。 晏希驰隐隐有种感觉,就算江莳年没有嫁给他冲喜,没有天家赐婚。只要她存在,她出现,就一定会吸走他的目光。 故而哪怕明知江莳年一直在用嘴“爱”他,可他就是……会心动。 如此,什么荒唐,什么底线,满腔柔软没有一寸舍得拒绝她。 左右揽香楼都是他的人,无人能伤她分豪,那便破例一次,准她来到自己身边。 作为“惩罚”,晏希驰安排了这出游戏,却不想自己俨然成了那个“伤她分豪”,外加惹她难过的罪魁祸首。 . 听完这些解释。 江莳年一脸黑人问号。 究竟是性别差异还是个体差异,能导致人与人之间的脑回路差别这么大???江莳年不理解。 “若真是这样,王爷大可以直接跟年年讲,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 从晏希驰怀里退开一点,后背倚着他的手臂,江莳年仿佛在打量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可恶,非但气没消,更想打他了。 举个例子,这不就跟我不准你去酒吧,让人劝你你不听,那我就在酒吧给你搞一出恶作剧,吓得你头皮发麻之后,告诉你这是假的,就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让你自己长长记性…… 好家伙,先不说这种做法本身有多爹味,晏希驰凭什么“教育”她? 好吧。 就凭这个世界丈夫是天,凭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脉,罢了,江莳年认了。 认归认,但该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江莳年还是要辩解到底的。 “王爷以为年年来这种地方,就没有考虑过风险和后果?” “年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否则我干嘛女扮男装,还戴了假面……我假面呢?” 怀中人摸摸自己脸,继续道:“总之,年年自认为做足了安全防范措施,而且最主要的,年年知道王爷人在揽香楼,这才不怕的啊。” … 听到这里,晏希驰眉宇微怔,注视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深杳黏腻,隐隐还有些泛潮。 是了,因为晏希驰本身在,这才是江莳年敢来逛青楼的最大的底气。 若非如此,就她这种贪生怕死的,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这世上没有谁比她自己更在乎自己的安危了好吧。 这时晏希驰复又将她揽入怀中,双手圈过她的腰肢,堪堪收紧:“凡事无绝对。” “假如今夜刚好有一位“贵客”,不是我,而我刚好抽不开身,或阿凛疏于防备,令你陷入如此境地,你待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晏希驰呼吸滞涩。 “或者比这更坏的情况。”他曾经见过不少案例。 “世人人心险恶,若真遇上有心之辈,你的几句威胁的话,非但不能自保,反而会令你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晏希驰嗓音很轻,在江莳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色有片刻失焦。 他道:“再只手遮天的人,也可能存在疏漏之处,无人可保证绝对的万无一失” “而你若出什么事……” 晏希驰没有说下去。 被他箍着腰,江莳年索性整个儿偎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两条小腿不自觉开始轻轻晃悠着。 嘴上软软道:“王爷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年年认可。”既然认可就不需要扯那么多。 “不过有一点。” 江莳年稍稍仰头:“王爷以后做什么事情,能不能事先考虑一下年年的感受?就比如这次吧,王爷知道年年是安全的,可年年自己不知道啊。” “年年会害怕,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留下心理阴影,又或者……如果以后真遇上类似的危险,年年会下意识以为又是王爷在开什么玩笑,从而失去正确的应对方法。” 听到这番话,晏希驰目色黑沉沉的,喉结微动,却没有开口反驳。 江莳年便知他算是听进去了。 上辈子不知在哪儿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指亲密关系中,一个人不要试图去改变另一个人,因为结局大概率只会令人失望。 江莳年却不全然认可,否则何来的“磨合”一说呢? 连亲身父母与子女之间尚且存在着价值观差异,所以江莳年也不奢望什么百分之百的“对的人”,什么灵魂伴侣,什么同频共振,那都是不存在的,可遇不可求的。 最多求同存异罢了。 故而江莳年也不奢望自己能改变晏希驰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两个人得长期相处,还是两个三观隔了时代和次元的人,用脚指头都能预见将来一定会有很多矛盾。 而减少矛盾的第一步,比起开解自己学会忍耐,江莳年更想让晏希驰这高高在上的纸片人能够懂得最基本的换位思考,以及懂得考虑和尊重她的感受。 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至于眼下这会儿,江莳年也没有逼晏希驰立刻给她作出回应,而是轻飘飘转移了话题。 “所以这件事的根源,其实是源于王爷担心年年,在意年年的安危。” “是不是?” “不止担心。”会怕。 这次晏希驰答复很快,但后半句没说。 江莳年贴着他的胸膛,突然想到些什么,直直从他怀中坐起。 晏希驰的双腿不良于行,但只是膝盖以下,而他膝盖以上的大腿,明显可感的坚韧有力……等他以后能够重新站起,江莳年打算拿什么东西给量量,看看他的腿有多长,自己一双手能不能摸到头。 此时此刻,她便胯坐在这双腿上,揽着他的脖子。 “王爷爱我吗?” 仿佛先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少女笑眯眯看着她,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跳过了好感,心动,喜欢,直接给人上升到爱。 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晏希驰眸光微闪,错开了与她相凝的目光。 “不爱。”他说。 “这怎么能行?得不到王爷的爱,年年会死。” 是真的会死啊。 江莳年强行掰回他的脸,感觉到指节下的肌肤在发烫。 “年年都已经原谅王爷了,王爷就不能大方一点?说你爱我。” 晏希驰唇角动了动,看她的目光又开始拉丝,隐隐有那么点儿山雨欲来的气势。 “以后试着爱我,好不好?”江莳年有些爱娇地看着她笑。 … 若时光能够碾碎过往,一切可以重头再来,晏希驰一定会选择“将爱说出口”,哪怕彼时的他尚不懂得爱的本质,哪怕只是为了哄她开心呢? 江莳年曾经想过,如果晏希驰愿意爱她,她也会试着真心待他,以最热烈赤诚的方式,而非什么攻略任务。 原本她内心深处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可许是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又许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晏希驰最终只是抚上她的脸,目光似要将她看穿一个窟窿。 嗓音淡淡的:“你从前可也这般言行孟浪,江家人不管你的?” 话题突然扯到这个份上…… 江莳年开始编:“从前不是,年年是从遇见王爷才开始,才变得不像自己,也许这便是所谓的爱情让人失去自我?” 怕太离谱,江莳年又适当掰回一点,开始一本正经。 “王爷可是觉年年性子过于跳脱,与那些京中闺秀们差距太大?” 晏希驰唇角挽浅浅了笑意,不置可否,似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江莳年索性放飞自我:“其实年年性子本就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这要源于年年自小长在晋州乡野,不被那么多礼仪教条所束缚……至于入京之后,那是因为家中父母逼迫,年年才假装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其实那都是装的,那不是真正的我……”编着编着,江莳年自己忍不住笑场了,赶紧将脸蛋儿埋在他肩上。 “而自从嫁给王爷之后,年年想着换了个新的环境嘛,就想试着重新做回自己……” 编不下去了实在是,就这样吧。 少女的身体软软的,香香的,笑的时候肩膀隐隐抖动,晏希驰眸色越来越暗,揽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开始轻轻摩挲。 自己为何没有早些遇见她。 傅玄昭比他更早认识她,或许还曾陪着她长大。 … 无妨,终究是他运气更好,做了她的夫君。 思及此,晏希驰唇角勾了勾,心上隐隐快活。 是的,快活。 以往十九年从未有过的情绪。 腰上的大手不怎么安分,江莳年自是感觉到了。 晏希驰的呼吸在发热发烫,他的鼻梁和唇自她的颈窝擦过,移经脸颊,带起阵阵酥酥麻麻之感,直往人心口蹿。 吐息温热,一点点下移,就在即将吻上她唇瓣的一刹,江莳年突然想起正事。 “等等等等等……” 一把推在晏希驰胸膛上,江莳年无比严肃地道:“王爷,你先告诉年年,你有没有睡过青楼女?” “……你在说什么。”晏希驰声线暗哑,面颊潮红,眼神是迷离惺忪的。 好在廊下灯火黯淡,江莳年也看不太清。 “你在青楼住了两日不归家,你!你肯定脏了吧……” 脏就不碰了。 江莳年说着,还皱眉抬手擦了擦刚刚被他的唇蹭过的脸颊,好像嫌弃他脏似的。 晏希驰有那么一瞬哭笑不得。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失了平日那副不动如山的清冷肃穆,浑身的阴郁之气消失不再。 而是自然而然的,带了少年人自有的三分落拓和慵懒,往后一靠:“所以,王妃嘴上说想我,其实是来抓奸的,嗯?” “那又怎样?” “难道知道自家夫君在青楼,年年还要安心睡大觉吗,当然要知道你有没有在青楼与别的——” “不脏。” 晏希驰声线低磁,眼中噙笑,握在她腰上的手微一用力,将人带得趴在自己身上。 耳边声音低低的:“子琛洁身自好,只碰自己的妻子。” 很温柔的一句话,语气里半是赧然,半是嚣张。饶是江莳年,也绷不住有点脸红了。 “这都是王爷的一面之词!” 俗话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最主要这玩儿除非“捉奸在床”,否则连个检验证实的法子都没有,烦死江莳年了…… 所以他到底还是不是干净的嘛? 作者有话说: 晏希驰:我不脏。 晏希驰的手:不完全同意。 晏希驰的唇:梦里吻过。 晏希驰的亵裤:大家懂的。 第49章 等到明天夏天,或见刺玫满园 “不信么。” 晏希驰似有些好笑:“的确是一面之词, 可惜本王非是女子,即便给你验身也无法证明清白,该如何是好?” 啧。 “看不出来, 王爷懂挺多的嘛?” 他竟然知道如果是女子, 就可以验身以证清白,这里的验身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简单粗暴的自己上, 另一种则是让别人验。 上辈子看狗血古装剧时, 江莳年就看到过那种宫里的老嬷嬷给女孩子验身子, 老羞辱人了,话说为什么就没有验男人的? 估计就算有, 这个世界也不会执行。 “常识罢了。” 晏希驰单手捧着她的脸, 苍白的指节在她下颌轻轻摩挲而过,解释道:“夫君两日不归家, 是因公事在身,地点选在风月之地, 原因有些复杂, 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信我, 好不好?” 嗐, 江莳年心说她不信又能如何? 不过话说回来, 依晏希驰的身份和地位,要真在青楼乱搞了,大可以直接承认,实在没必要对她撒谎。 看在他态度这么好的份上, 那就勉强信他一次吧。 不过同样的, 作为“惩罚”, 在晏希驰又一次克制不住想要亲吻她时, 江莳年没给他亲。 原因有两个。 一是他已经有反应了,她就坐在他腿上,感觉再明显不过。 而江莳年自己呢,内心深处当然是想要的,虽然不愿承认,但晏希驰的确无论容貌还是气质几乎全都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江莳年对他是有那方面的欲望的,可以简单粗暴地称之为性吸引力。 但目前“避孕措施”还没搞定,江莳年怕吻起来收拾不住,得暂缓,她的确好色,却还没到色令智昏的程度。 二来今夜的“游戏”虽然结束了,过去了,江莳年也不打算跟晏希驰计较什么。 但俗话说的好,一个人经历过的每件事,好的,坏的,开心的,失落的,都或多或少会在心上留下痕迹或阴影,需要一点时间去平复。 他才“欺负”了她,她才不要上赶着给他亲。 … 而江莳年不知道的是,晏希驰的确早就有反应了,也的确忍不住想要与她亲密,想尝她的滋味……但他是不打算到那一步的。 两人各有各的顾虑,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表面上,看着晏希驰喉结滚动,绯红着一张俊脸,却吻不到她, “王爷,这是惩罚。” 江莳年笑眯眯“以牙还牙”道:“算是给王爷一次教训,让王爷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年年。” 大逆不道的话,偏偏如撒娇一样说出来,晏希驰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妨,一生那么长。 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以为能躲得掉什么? “好。”他凝视着她,淡淡道了一个字。 然后江莳年就见他非但没有“憋屈”,反而唇角一点点挽起弧度,笑得有那么点儿意味深长的意思? 感觉有点坏的样子? 虽然,但是…… 今夜算是江莳年见他笑得最多的一次了。 别人的笑要么哈哈大笑,要么笑得眼睛都弯了,要么露出整齐的大白牙,江莳年就差不多集齐了以上特征。 而晏希驰的笑却是含蓄的,腼腆的,让人莫名觉得温柔,安宁,又迷人。 江莳年见他如此,脑海中莫名闪过梦中那个小孩男,连掉眼泪都是安安静静的。 或许是所谓的修养,又或性格使然,虽然晏希驰在原书中的人设是个“疯批”,但江莳年觉得他这人大概永远不会大喜大悲,他永远都是淡然的。 仿佛一汪死水,掀不起半点涟漪。 “那我们去玩好不好?” “玩?” “来都来了嘛,王爷都说以后不许年年再入青楼了,年年可不得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晏希驰拧眉。 “球球你啦,王爷,夫君,子琛?”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晏希驰不理解。 “王爷这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这种地方要是不好玩儿,那你们男人怎么都爱往这种地方跑?” “好吧,就算王爷不爱,但大多数男子是爱的,这你得承认吧。” 江莳年从他腿上起身,三两步去到围阑前。 “王爷看,今夜月色可美?” 指了指头顶月亮,江莳年可恨自己肚子里没点文墨,不然高低得整两句。 指了月亮之后,江莳年又指周围一片夜色,指楼下的亭台楼阁,廊桥水榭。这会儿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就是揽香楼东楼,是一排五层高的阁楼,而且是被清场过的,眼下就只他们二人。 从这儿望下去,别说整个揽香楼了,几乎大半个瑜洲城的夜景都可一览无余。 “王爷不觉得很美吗。” 古代夜市的确比不上现实世界的高楼大厦,但晏希驰显然无法理解一个穿越女置身于古代花街柳陌,花前月下的那种新奇。 “我们下楼去吧,楼下的姑娘们好像又开始跳舞了,待会儿我们再点些好吃好喝的……” 同在阑干前,晏希驰手肘搭在轮椅上,不懂她为何兴致这般高。 以为她喜欢这景致,淡声道:“回京后大可以建一座相似的行宫。” ??? 江莳年心说卧了个槽,有钱人都这么豪横的嘛?理解了他的脑回路,江莳年一时间也是无语。 那怎么能一样呢? 景致只是一方面,定王府的景致就比这揽香楼上档次多了,而且还要大好几倍,但关键得是氛围啊。 江莳年知道晏希驰的产业下有不少山庄酒楼之类,要腾个地儿搞搞园林建设问题不大,但他能准许所谓的“行宫”里有青楼女或……的存在? 肯定不能的吧。 所以该玩还是得玩儿。 而且好气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最终,架不住江莳年的软磨硬泡,晏希驰堪堪答应了:“条件是,不许离开我太远。 “如何算远?” “最多一丈。” 一丈约等于三米多。 好吧,其实还算比较宽容了,江莳年还以为他要寸步不离呢。 四下有风起,花木簌簌作响,远处的旗招在夜色下肆意飞舞。 “冷吗。” 晏希驰本能地要解衣袍,指节却在触到衣襟时动作一滞。是了,他坐着轮椅,许多事情很不方便,就算衣袍解下来,他也无法亲手为她披上。 思及此,晏希驰眸色暗了暗。 江莳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趴在围栏上回头看他,“不冷的,王爷冷不冷,要不要年年去找沛雯或阿凛拿件披衣来。” “不冷。”心里暖。 “对了!沛雯跟阿凛?”江莳年这才想起之前想继倒下的二人,还有那位她打算带走的小姑娘。 察觉到她的心思,“无碍。”晏希驰说。 江莳年看他那表情,一下反应过来了,合着他们合伙儿演她呢?! “王爷太坏了。”记仇。 “过来。”想抱她,一直抱着。 被她一番感叹,晏希驰竟也开始隐隐觉得,夜色这种东西它是美的。 璀璨的灯火,遥远的声乐,天间的明月,四下的风,连远处湖水中倒映的万家灯火都比平常更加耀眼,它们在他眼中漾开斑斓的色彩,波光粼粼。 一切都似与往日不同。 一切又再寻常不过。 在晏希驰后来的记忆里,这样的夜晚之所以美,之所以令人心神共醉,不过是因为当时有她在身边。 唯一遗憾的。 他无法与她牵手,像那些普通夫妻或恋人一样,并肩行在月下。 . 得偿所愿,这日的江莳年最终在揽香楼畅快地玩儿一把。 当然了,无非也就是歌舞表演,弹琴奏乐,诗酒闲茶,且江莳年点的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漂亮小姐姐,会吟诗,会作画,会下棋,还会玩游戏的那种。 后来回京之后,暗卫们私底下扎堆,小声逼逼道:“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王爷全程在青楼里观看王妃如何玩弄青楼女子。” “此玩弄非彼玩弄。” “要保密啊。” 是了,晏希驰观了全程,越看脸色越沉。 在他的把控之下,她喝了少许果酿,戴着沛雯为她新买的假面,假面为红白相间的“狼人”形状,而后手持折扇,辗转流连于“花丛”间,与那些青楼女们言笑晏晏,好不快活恣意。 然后晏希驰开始怀疑,她真是来捉奸的吗,真不是她自己本身就想来玩儿的吗。 然后君子一言,当场变卦,不许江莳年玩了。 是的,晏希驰知道他的王妃不修边幅,但没想到已经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青楼女们还都舍不得江莳年呢,觉得“他”有礼貌,有风度,说话有趣,还不会故意“玩弄”她们。 “小公子下次可还来?” “小公子可成家了?” “小公子不在这里过夜么?” 嗐哟,被数一群莺莺燕燕的漂亮小姐姐们围着,江莳年美滋滋得,感觉自己体验了一把男人的快乐。 而她身后不远处,轮椅上的男人已经第九次伸手摁了摁太阳穴。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晏希驰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心梗,敢情他这个夫君,还不如那些青楼女子来得有趣? 沛雯的三观早就掉了一地,已经捡都捡不起来了,如果她有三观这种概念的话。 阿凛也差不多。 且阿凛先前还被江莳年“怼”了一番:“你竟然合着你家主子演我,以后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话说阿凛之前在迷烟里捂着额头倒下,可不就是演了江莳年嘛?害得她白担心了一场,沛雯倒是真不知情,后来知情了,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不懂现在的年轻人还有这么多玩法? 后来江莳年还给晏希驰介绍阿萤:“王爷,这就是年年先前给你提到过的小姑娘,怪可怜的,我们带她回京好吗?” 被晏希驰眯眼打量,阿萤几乎瑟缩成一团,连头都抬不起来。 好在晏希驰最后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瑜洲最后的记忆,总体还是快乐的。 只是他们一行人准备离开时,时近子夜,揽香楼外的长街上有一醉汉,擦身而过时竟在江莳年腰上撸了一把。 江莳年反应也快,抬手就是一巴掌,给人扇得倒退了好几步,一看就是已经喝得妈都不认识,路都走不稳的那一挂。 打完之后,江莳年自己手还痛呢,掌心都红了。 那醉汉反应过来,捂着脸骂骂咧咧地更来劲了,竟是要扑江莳年,沛雯见状赶紧给人拉在自己身后,阿萤也吓到了。 好在那醉汉扑过来的一瞬,直接被阿凛一脚踹飞。 晏希驰行在最后,自然目睹了这一切。 而后江莳年被阿凛告知:“请王妃在马车上稍候,王爷有东西落在揽香楼未取,很快返回。” 江莳年没想那么多,带着沛雯和阿萤一切上了马车。 之后没多久,也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隐隐听到并不具体的地方似有人在发出惨叫,那叫声撕心裂肺,过于凄厉,隐在夜晚的风声里,不由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听到了吗?” 沛雯茫然:“什么?” 阿萤也懵懂地望着江莳年。 “没什么。”江莳年摇摇头,心道许是错觉吧,毕竟风声这种东西偶尔乍听之下也挺像鬼哭狼嚎呢不是?而且她有点微醺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什么。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 此时此刻,先前那摸她腰还想扑她的醉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整条手臂血肉模糊,掌心更是直接被密密麻麻的箭矢绽破了无数个血淋淋的窟窿。 鲜血溅了一地。 男人面无表情轻掸了身上血迹,让曲枭取来崭新的衣袍。 “处理了。”很好听的声音,干净又低磁。 温和又沉静。 瑜洲贪官吃朝廷拨款,及下至上仿佛一条盘根错节的绳索,纠出了不少蚂蚱,百姓苦不堪言,便骂当今皇帝无所作为,说来也实属该骂。 民怨沸腾时流言四起,天家此番曾予谢渊密令,务必解决流言的源头,将所有人的嘴统统堵住。 如不能,便将散播流言之人,无论贫穷贵贱,无论男女老少,统统消失于这场“灾难”之中。 表面上,则还是“赈灾,救命于水火”。 谢渊曾一度为这项指令感到头皮发麻,不知自己究竟是皇权特使,还是地狱恶鬼。 而比起视为庶民为刍狗的皇帝,晏希驰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命在他手中同样如同蝼蚁,左右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尤其是惹了他的。 谁让他碰她的腰呢,喝醉了也不行。 谁碰杀谁。 当然了,不能让她看到,也不想。 包括其他的,一些她可能无法接受的一面,晏希驰都会隐藏得好好的。 . 从京都到瑜洲,期间各处辗转,停留,再返回京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京中下着绵绵秋雨,雨丝落在人身上,已经能让人隐隐预感到冬日来临后的寒意。 定王府的苍翠乔木肉眼可见的变黄了,树叶片片飘飞下来,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后很快被丫鬟们扫洒干净,一切井然有序。 街上的人们手里撑着各式的水墨伞,身上罩着鲜亮的斗篷或披衣。 马车渐渐驶入玄武门。 望着被烟雾笼罩的繁华京市,江莳年惊觉自己穿书至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时间悄无声息,跟着晏希驰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竟有种“归家”的亲切感。 一切都挺好的。 并且再回桦庭后院时,江莳年发现整座院子变了样,之前那些郁郁葱葱的花木竟全被清理了,重新栽上了成片的新的绿植。 如果江莳年没看错的话,好像是……刺玫? 只是如今刺玫花期已过,得等到明年夏季,才能看到成片的玫瑰盛放。 啧。 晏希驰这狗男人,跟她玩儿浪漫呢嘛? 好变态,她喜欢。 只不过…… 回京之后没几天,一把懒骨头还未躺平,老太妃便把江莳年叫到寿安堂,说要与她商量件事。 ——关于顾之媛要不要嫁给晏希驰做侧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该来的总会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光撩不给 “媛媛那孩子命苦, 才十岁大的时候,双亲便死在了一帮山匪手里,老仆千里迢迢将她送来京都, 后来也去了——” 程氏说着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在我老婆子身边伺候着, 凡事细致入微,也算尽心尽力, 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祖母私心里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这才找你来商量来着……” 寿安堂里, 案台上的香炉里飘出袅袅檀香,香味淡淡的, 沁人心脾。 窗外偶有凉风灌进来, 见老太妃咳嗽了两声,江莳年让嬷嬷去将窗边的帘子打下来。 从老太妃的一番话里, 江莳年得知一个多月过去,京中同样发生了不少事情。 话说大寅朝有一习俗, 便是每年的七夕佳节, 京中少年少女们大都会相约游园。 这种习俗听起来风雅趣味, 但本质无非也就那么回事, 跟现实世界的大型相亲会差不多, 一些年轻人奔着姻缘邂逅而去,也有一些纯属图个热闹的。 彼时的江莳年在逢留小镇听晏希驰弹奏了一曲《破阵》,度过了半是惊吓半是流鼻血的一夜,而远在京中的顾之媛, 则在游园会上被一名世家公子一眼相中。 世家公子名叫沈懿, 是京都城西临安伯府嫡出的二公子, 现在翰林院任职, 官职不高,但前途大好,再不济还有家里底子摆在那里,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与京中许多娇奢淫逸的官二代,富二代不同,据说沈懿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品也不错,还是这年春闱的进士前三甲,曾经打马游街,掳获过无数少女芳心的探花郎。 可想无论学识,容貌,家世,都是非常不错的,至少江莳年一听就感觉非常可以。 这之后沈懿私下里派人打听,得知顾之媛是定王府的表小姐之后,也曾有过犹豫,估计是觉自己高攀不上,但又架不住年少热血,一腔恋慕,最终差了媒人上门提亲。 听到这里,江莳年觉着沈懿这哥们儿多半是对顾之媛一见钟情了,这也很好理解,毕竟顾之媛的美貌摆在那里。人类看脸这一本质,古往今来不外如是,就连小动物也会因为生得可爱而被人类养作宠物呢。 不过…… “媛媛那孩子自己不愿意。” 老太妃笑叹道:“她说她心里一直仰慕表哥呢,宁愿嫁给子琛做个侧室,也再瞧不上其他任何男子。”【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说起这茬,程氏面上隐隐闪过骄傲自豪,自家孙儿太优秀太有魅力了,人姑娘上赶着想嫁,换作哪个长辈不得意呢? 并且程氏还告知江莳年,说以前顾之媛才十二三岁的时候,她老人家曾开玩笑说:“等媛媛以后长大了,姑姥把你许配给子琛如何?” 估计也是自打那时候开始,顾之媛便惦记上晏希驰了,觉得晏希驰的妻子就该是她,本该是她。 后来晏希驰十八岁及冠,程氏语重心长:“子琛啊,是时候该成家了,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哥都能下地走路了。告诉祖母你可有心仪的女子,祖母替你相看相看?” 晏希驰说没有。 程氏这便提起顾之媛。 提归提,内心深处程氏却是自有一把量尺,顾之媛是晏希礼母家的远房表妹,出身不高,当初玩笑归玩笑,真要让顾之媛做世子妃,却是勉强的,做妾还算合适。 然而无论是妻是妾,晏希驰都对顾之媛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在程氏面前,晏希驰向来是个“乖孩子”,不忍给话说得太绝伤了祖母心意,便持了不置可否的态度。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再后来,便是行曳一役的半年之后,天家一道赐婚的圣旨下来,直接打乱一切,准确的说是打碎了顾之媛多年的美梦。 一切轨迹都偏了,连丝毫“拨正”的可能都没有。 至于眼下,问题其实也简单。 程氏没有直接把人塞给晏希驰,而是事先找来江莳年这个孙媳妇儿一道商量,算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但江莳年吧,她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尊重她感受到了,至于其他的,却无法与老太妃同频。 “祖母,您的意思年年明白了。” “不过年年觉着吧,这事儿关键还是得看夫君他自己啊,夫君若是喜欢表妹,年年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但若夫君不喜欢,那岂不是耽误了表妹?” 这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便这样吧,你看是你自己做主也好,回去跟子琛商量也罢,到时候给祖母回个话来,如何?” 如今顾之媛年岁不小了,换作其他女子,没有成亲也多半订过亲了,程氏想着自家孙儿若当真顾之媛这个表妹无意,那她也好趁着自己还没入土,早给顾之媛做其他打算。 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亲,但当初既然给人收留下来,还养了这么些年,人心都是肉长的,程氏早把顾之媛当半个孙女看待了。 江莳年点点头。 “最近秋雨下个不停,祖母千万记得保暖,平时尽量把屋子里的门窗都关上。”后半句话江莳年是对着伺候老太妃的嬷嬷们说的。 一个多月不见,江莳年总感觉程氏憔悴了些,程氏年龄大了,要是不小心感冒……听说古代感冒也挺容易死人的,可不得好好将息着嘛。 “记住了,王妃。”嬷嬷们纷纷应是。 . 知道晏希驰将来会有其他女人,但没想到这么快。 撑着水墨伞走在回去桦庭的烟雨之中,江莳年莫名有那么一丢丢烦躁,没走一会儿,望了望四周,江莳年脚下放慢了速度。 “鱼宝。” “在呢!姑娘。”瑜洲一行,鱼宝许久没见着江莳年了,可想她,跟人贴着贴着走。 江莳年捏捏她的包子脸,压着伞柄小声道:“考考你啊,知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避子汤?” “啊?” 鱼宝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脸有点红:“这……奴婢当然是知道的。” 以前还在城南江府时,老夫人——也就是主母薛氏,就偶尔会用到这种汤药,丫鬟嬷嬷们私底下本就嘴碎,平日扎堆时什么都聊,鱼宝自然也就从她们口中得知,避子汤这种东西是用来避免怀孕的。 古代女人都要生孩子,且以“多子多福,儿孙满堂”为荣,但也不可能一直不停地生,故而避子汤便成了必不可少的“好东西”。 江莳年也不拐弯抹角。 “好鱼宝,你最近想办法给我弄点儿这东西回来,切记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沛雯和咱们云霜阁里的所有丫鬟,尤其是王爷那里,知道吗?” “这事儿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能做到?” “能是应该能的——” 鱼宝巴巴望着她:“可姑娘要这种东西做什么呀?” 鱼宝小姑娘单纯归单纯,却也大概能猜到自家姑娘要这种东西是干什么的,莫非是不想与王爷要孩子?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那东西多少伤身,生过孩子的女人自然无所谓,可自家姑娘还这么年轻,万一伤了底子将来真怀不上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江莳年却笑眯眯道:“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个屁。 鱼宝能怎么办?小姑娘虽然疑惑又担心,但最终还是依了江莳年。主仆二人暗搓搓约定好之后,这才一道回去桦庭。 … 江莳年觉得自己要是顾之媛的话,给人做什么妾啊,嫁给探花郎做正妻它不香吗? 古代的妾室,受宠的话倒还好,不过头上也永远有正妻压着,若是不受宠,地位也就比丫鬟强那么点儿,何必呢? 当然了,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定王侧妃这一名头,放眼整个京都,顾之媛走出去也是抬得起头的,这个叫做起点不同。 不过,都不重要。 关键得看晏希驰怎么说。 决定一个女孩子的终生大事,就跟烫手山芋似的,江莳年其实压根儿就不想沾手,她不打算代晏希驰同意,更不打算代他拒绝。 回京之后,晏希驰头两天被天家召见过几次,之后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看上去挺忙的,也不知一天天的都在忙些什么。 江莳年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书案前翻阅什么,大概是信件手书之类。 “中午好呀,王爷。” 江莳年人未到声先至,合了水墨伞直接丢给鱼宝。 进去书房之后,晏希驰的视线径直落在她身上,在裙摆处逡巡而过时,微一拧眉,“去给王妃找新的罗袜和足衣来。” “奴婢这就去!”鱼宝得令,赶紧抱着伞退出去了。 “去榻上坐着。”晏希驰说。 江莳年挑了下眉,隐隐猜到了他要干什么。 书房里置有一方坐榻,形状跟现实世界的沙发差不多,还带靠背的,这要源于江莳年足够粘人足够体贴,回京后专门让玖卿安排人搞来的。 原因很简单,晏希驰的书房里除了书案,书阁,数不清的卷册书本之外,啥也没有,他自己有个轮椅可以坐,江莳年每次来找他时却是没地方坐。 然后她就自己做主了。 只要今后自己可能出入的地方,都按自己的想法和习惯来,秉承着走哪躺哪的风格,渐渐朝着“奢靡”的方向发展。 晏希驰自是任她折腾,她怎么开心怎么来。 一上榻,江莳年就跟没骨头似的,摊成了一只软唧唧的咸鱼。 轮椅上的男人则放下手头的事,驱驶着轮椅行到榻前。 而后躬身,将她沾了雨水和些微泥泞的鞋子脱掉,之后是罗袜:“雨天就别乱跑了,乖乖呆在后院可好?” “年年也不想乱跑啊,这不是祖母找我有事嘛。”望着廊下淅淅沥沥的雨,江莳年用自己雪白又冰凉凉的脚丫子蹭他膝盖。 晏希驰动作娴熟地将她乱蹦的两只脚握在一起,用大手握着,捂着。 不得不说,还挺暖和。 “王爷不问问什么事吗?” 晏希驰这才抬眸看她,眼神黑漆漆的,带了若有似无的暖意:“本王不问,你便不说了?” 他今日未出门,也不知是否受了江莳年不修边幅的影响,穿得比较“居家随意”,就一身简单的月白色的绣银纹长袍,连腰带都束得很随意。 配上一贯沉静漠然又性冷淡的表情,淡而无味……却又无端勾人得不得了。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孝”,晏希驰这一身“孝”,就给江莳年看得心痒痒的。 “对啊,王爷不问,年年就不说。” 江莳年笑眯眯逗他玩儿:“王爷快问一遍,你问了年年就告诉你。” 晏希驰静默地凝望她半晌,终是忍不住挽了唇边,有些无奈地配合她道:“敢问江姑娘,去祖母那里做客,所谓何事?” “这个嘛,年年要先问王爷一个问题。” “嗯?”晏希驰眉梢微挑:“江姑娘请讲。” “请问王爷,对于男子三妻四妾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吗?” 此言一出,晏希驰凤眸微敛,隐隐猜到了什么,嘴上却是淡淡道:“没有看法。” 江莳年:“……” “所以王爷觉得这事儿很正常,对吗?”明知故问。 晏希驰嗯了一声:“不错。” 果然……江莳年心下翻了个白眼,她这就是自取其辱啊,问古代男人对三妻四妾有什么看法,就跟问现实世界一个人一天是不是要吃三顿饭一样,能有什么看法? 没意思。 江莳年懒得跟他兜圈子了,索性把老太妃告知她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细数交代,最后道:“祖母让我们给她老人家回个话。” 言罢后,江莳年的脚脚无意识地开始往回缩,晏希驰却不让她缩。 恰在此时鱼宝带着干净的罗袜和鞋子回来了,晏希驰接过之后,开始安安静静给她穿袜子。 躬着身,低着头,动作不紧不慢,他的手很漂亮,而且总是干燥温热的,江莳年移开目光,少有的安静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发呆。 对于晏希驰来说,纳妾一事没什么好商量的,眼前人已是世上最鲜活的颜色,他哪里分得出半点心思去考量其他女子。 退一万步,就算没有江莳年,晏希驰也不会要顾之媛。 他这人本身有如冬日枯木,潭中死水,自幼便很难对什么人事物真正产生兴趣。 他不讨厌顾之媛,准确的说是无感,对她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感觉,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更不可能有。 目前为止,晏希驰生命里的唯一意外——江莳年,一出现便惊起他的所有觉知,让他开始渴望做人可能拥有的不同滋味。 原来自己并非无欲无求。 晏希驰想说,告诉祖母,不必了。 然见着榻上的娇人儿有那么点吃味的意思,是的,敏感如晏希驰,如今已经能堪堪察觉江莳年的情绪波动。 想逗她。 “这件事,全凭王妃做主。” 江莳年死鱼望天,心说你可别给我找事啊,她做什么主啊? “王爷,你一个如此俊美又尊贵的男人,能不能多少有点儿主见?” 晏希驰慢条斯理给她系好罗袜,认认真真在她莹白的脚踝处系上了她所谓的“蝴蝶结”。 这才低低道:“本王没有主见。” 江莳年稍稍坐起来些,揣着手臂静静打量他。 晏希驰被打量得起了一丝别样的兴味,指节隔着薄薄的帛袜,轻轻摩挲她的脚掌心。 “怎么,王妃很难办?” 江莳年被挠得痒痒的,讨厌死他了,偏又挣不开,最后只得简单粗暴地问:“王爷喜欢她吗?” “子琛只喜欢自己的妻子。”男人目色灼灼,黑眸仿佛一汪吸人的暗渊。 用江莳年的话来说,晏希驰如今看她的眼神随时都在拉丝。而且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瑜洲青楼一夜之后,晏希驰莫名的挺爱撩她,以前多正经的一个人,该不是给自己带坏了吧? 可是。 江莳年别开脸,心说撩个屁啊燎,光撩又不给,不上,不行动,多烦人呢不是。 该不是其实不行吧?啧,那也太可惜了。 不知不觉间,江莳年满脑子颜色乱飞,嘴上却还一本正经地道:“年年要是王爷的话,那么漂亮的表妹,直接就给收了。” “王爷也拐弯抹角了,错过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了啊,要考虑好,给年……不是,给祖母一个正面答案。” 江莳年抱着手臂,语气里有那么点儿不耐烦。 话说上辈子看小说的时候,江莳年就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情况颠倒过来,女尊男卑,而她刚好有钱有权还有颜,啧……三妻四妾算什么?她能养一堆好吧。 既然是幻想,那咱不妨大胆一点——女帝。 哎哟,那后宫得直接整满啊,想象的时候顺便带入一下颜值超高的偶像爱豆,哎哟,那美滋滋得,简直都不知道该先宠幸那个了。 这么想着,古代男人是真的快乐啊,江莳年慕了。 晏希驰这时却正经起来,恢复了一贯的稳敛,淡声道:“不喜欢,不需要侧妃,也不纳妾。” 好吧。 那江莳年就更不能代他做决定了。 他不喜欢人姑娘,她要做主同意的话,顾之媛的后半生岂不是毁了?但直接拒绝呢,搞不好又会得罪顾之媛。 江莳年倒不怕得罪谁,只是这事儿没必要。 “既然如此,王爷自己去跟祖母说吧,年年不管了啊。” 晏希驰望着她红扑扑的一张脸。 轻笑道:“好。” . 与此同时,寿安堂也有丫鬟跟顾之媛那边的柳芙通了气。 柳芙道:“表小姐,那贱……王妃,她没答应,说是要与王爷商量。” “依奴婢看,这还商量什么啊,老太妃都发话了,她分明只需应承了便是。” “无碍,再等等吧。”望着院中的细密雨丝,顾之媛将手里的巾帕揪成一团。 然后等来等去,顾之媛没有等来自己期盼的消息。 老太妃安慰她说:“媛媛啊,子琛那孩子不愿纳妾,这事儿咱要不算了吧,姑姥答应你,一定给你寻一门体面的婚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如何?” 其实晏希驰的原话是:“祖母,孙儿心属阿年,余生只她一人,往后您无需再张罗纳妾一事。” 没错,江莳年不在场的时候,晏希驰唤她“阿年”。 这要给江莳年听到了,不知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还是觉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格外缱绻,与傅玄昭和原身那些故人嘴里的“阿年”都不同。 考虑到顾之媛的感受,老太妃算是说得比较委婉了。顾之媛却并未珍惜自己本该有的大好前途。 而是怨念之下,做了一件害人害己又无可挽回之事。 作者有话说: 注:为了推动剧情发展,文中会存在恶毒男配女配哈,大家看的时候不用太生气,基于女鹅性格,大家也不用担心她会被配角欺负打压,就算被欺负了也会还击的,不过要发展剧情,女鹅受委屈这件事多少无可避免,不然核心梗立不起来(声音逐渐微弱……) 第51章 片刻安宁 “表小姐, 王爷从前虽未同意娶您,可也未曾明面拒绝过您啊,此番这般无情, 定是因那……” 顿了顿, 柳芙恨恨道:“真不知咱们是哪里得罪她了!” 理所当然的,柳芙认为一定是江莳年从中作梗, 晏希驰才不同意纳顾之媛为侧妃。 繁花堆锦的闺阁里, 顾之媛一句话也没说, 一直趴在案几上哭。 她不甘心啊。 未能嫁给晏希驰做妻, 尚可怪命运捉弄,怪天家赐婚毁了她原本的姻缘, 可如今她已放下身段, 竟是连做个侧室也不配么? 真正的书中女子,一如顾之媛, 把婚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嫁给心心念念仰慕多年的男子, 自觉今后一生再无任何盼头。 她生来貌美, 十岁启蒙, 熟读四书五经, 精通琴棋书画, 针线女红更是一流,也曾有意无意跟着卢月嬷嬷学习过如何执掌中馈,为的就是将来某天能够有资格站在晏希驰身边。 这些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努力修得温婉端庄, 矜雅贤良, 走路时裙摆不乱, 满头珠翠不晃,说话轻柔,笑不露齿…… 顾之媛自问自己不输京中任何闺秀。 连曾经的探花郎都能对她一见倾心,偏偏晏希驰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从前,顾之媛以为表哥是生性寡淡,待谁都充满了距离感。 又或表哥性子内敛,不善表达。 直到江莳年出现。 定王府的下人虽多,主子却笼统就那么几个,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打听,丫鬟们私底下就传开了。 因此,顾之媛就算不想知道,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江莳年与晏希驰之间相处的细节,譬如王妃是如何的不修边幅,而王爷如何娇纵着王妃,对王妃的无礼放肆又是如何的视而不见。 就拿顾之媛曾在寿安堂亲自听到过的,晏希驰借老太妃的名义,给江莳年送去修复疤痕的药膏。 再比如,不久前她路过府邸门口时,曾出于好奇问过玖卿:“好端端的,为何要将这些刺玫全都清理了?” “并非清理,而是移植到桦庭后院。” “为何?” 玖卿道:“王爷没说,大概是王妃喜欢刺玫。” 原来,她的表哥并非不知体贴,不善言辞,不懂表达,也并非对谁都冷漠。 他只是心思不在她身上罢了。 顾之媛又不蠢,自然很快便想明白这件事,可越是想得清楚明白,反而越发地不甘心,越发地妒忌到心口涩苦。 晏希驰无意于她又如何? 古往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是原本就相爱的?就拿江莳年来说,她过门的新婚之夜,还险些给表哥亲手掐死呢? 顾之媛觉得,或许……她也是可以的。 只要能嫁给表哥,表哥终有一天能像对待如今的江莳年一样,同样会也为她动心,动情。 可是现在,所有希望都破灭了。 柳芙并非自幼跟着顾之媛,而是顾之媛入京之后,十二岁那年随老太妃去庙里烧香,在途中偶遇并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丫鬟。 基于救命之恩,柳芙对顾之媛掏心掏肺,见她哭得肝肠寸断的,也跟着红了眼眶,半晌道:“表小姐可还记得柳芙曾经给您说过的法子?” “事已至此,表小姐与其伤心难过,倒不如放手一搏,再为自己争一争呢?” “这件事如果成功了,王爷就算不休了她,也定会与她生出嫌隙,再无修好之可能。届时表小姐可要学着多多关心王爷,亲近王爷,再别像从前那般傻傻地等了。” “奴婢看得出来,老太妃心里是宠爱表小姐的,表小姐只要坚持不嫁其他男子,老太妃未必会勉强您,再说了,表小姐要的也不过分,不过是个侧室罢了,您就紧着她老人家不放,王爷向来最听老太妃的话……您未必没有机会。” “可是——” 眼睛都哭肿了,顾之媛这会儿总算肯抬起头来:“这法子会不会太阴损了,而且……风险太大,如果被识破的话……” “阴损又如何?她让表小姐连个侧室都做不得,可不阴损么?” 顿了顿,柳芙小声道:“奴婢猜,届时王爷只会恼了她,说不定还会杀了她,又哪有心思顾得追究那些细节?” “除非表小姐不想嫁给王爷,那您便可权当奴婢没说过这些话。” 望着窗外雨幕,渐渐地,顾之媛不哭了,拿巾帕擦干眼泪。 “事已至此,便试试罢。” . 江莳年最近两天简直快活得不像话。 瑜洲到京都的舟车劳顿消解之后,她恢复了满满元气,待绵绵秋雨一停,便出去逛街潇洒了。 主要是晏希驰最近老往刑部跑,她也属实闲得慌,便带着鱼宝,沛雯,阿萤去吃了一遭「八宝蟹」的香辣蟹,顺便给自己添置了不少新的衣物——秋装。 这个书中世界的衣服其实都满漂亮的,许多当下流行的款式样式,其实跟她上辈子在网上见过的那些汉服差不多。 这时候有钱的好处又体现出来了,作为定王妃,江莳年想穿什么样的衣裳,想用什么样的布料,颜色,花纹,样式,都可以量身定做,甚至如果她不满意,定王府名下的布庄还可以直接安排人按照她的喜好织布染布…… 啧。 有钱任性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江莳年算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真正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且她还跟一家衣铺里老板娘单独交涉了一番,让人给她定做内衣,也就是上辈子在现实世界穿过的那种knickers跟bra。 老板娘年近四十,起初不明白江莳年的意思,待江莳年一番形容描述,亲手画草图,外加在自己和老板娘身上比划之后,老板娘臊得老脸一红,心说这也太羞耻了? 不过最终,老板娘还是陪着笑脸扭扭捏捏地接下了订单,谁让这是王妃呢?便是更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只得依言照做,话说能为王妃定做衣物那也是他们衣铺的荣幸不是? 另外基于沛雯陪着她出了一趟远门,全程伺候得尽心尽力,江莳年之前没有打赏下人的习惯,便赶着如今换季,给沛雯也做了几身新衣裳,鱼宝也有,阿萤也有,都是让她们紧着自己喜欢的挑,还给她们买了首饰,胭脂水粉,珠钗等。 可把三人乐坏了。 沛雯从前是老太妃身边的人,得过的赏赐不少,自己也有些微薄积蓄,她是见过京中那些主子们都是如何打赏下人的,却不曾见过江莳年这般大方随性的。 鱼宝基本算是江莳年的人,小姑娘整个儿都是她的,江莳年自然还挺宠爱,而且鱼宝办事效率也高,没两天就把那所谓的避子汤给搞定了。 其实就是一副药材,需要用到的时候,提前熬好,在那什么前后三日之内喝下,就问题不大。 江莳年还特地叮嘱鱼宝,届时熬药的时候把其他丫鬟全都支开,鱼宝是“娘家”带过来的,如今可算江莳年身边一等的体面人,云霜阁的丫鬟们没人敢不听鱼宝的话。 至于阿萤,江莳年也没亏着,既然给人救了,便想着好好待她。 反正花的都是晏希驰的钱,嘿嘿嘿。 话说阿萤吧,回京之后江莳年给了小姑娘笔墨纸砚,让她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姑娘写了两个字,但她写的字……比较丑。 江莳年认得其中的名,却不认得那个姓。 名是单独一个“茵”字,江莳年便叫她“阿茵”。 “你以后愿意跟着我吗?要求不高,伺候我就行,但必须要忠心,心无旁骛,可能做到?” 不知是否错觉,阿茵似乎有片刻犹豫,但最终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阿茵其实还想写些其他什么,向江莳年求助,她也是随江莳年入京之后,才知自己遇上了何等的恩人和贵人。 阿茵的原身家庭其实并非瑜洲那个卖她的老婆婆,她原来的家里其实也挺有钱的,只是不曾接触过什么王公贵族,但她知道王爷,王妃,是什么样的概念。 这是她原本一生都不可能近距离接触和仰望的人,阿茵以前以为“王妃”定是那种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江莳年却刷新了她对“天潢贵胄”的新的认知。 同样的,内心深处,阿茵知道如今唯有江莳年有那个能力和本事,可以帮到她。 遗憾的是她无法说话,能认的字倒是不少,能写的却只有自己的名字,因为外祖还未来得及教会她,他们便走失了。 . 秋日午后,阳光温暖明媚,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云朵,也没有一丝杂色。 “王妃,有客来访。” “谁啊?” 桦庭前院,江莳年蹲在玉阶上头也不抬,因为她正在监工。 监的是个她四处打听之后请来的京都最优质的木匠,为了给晏希驰做一副拐杖。说来晏希驰腿还未好,离不了轮椅,其实是用不上拐杖的。 不仅如此,江莳年最近每晚给他敷药时,越发的心里难安,不久之前,江莳年第一次撩开他裤腿时,那些毒斑和纹路还是猩红色的,如今却几乎快成黑色了。 江莳年问过他腿上的伤口又是怎么回事。 晏希驰犹豫半晌:“放血,自己划的。”因为针灸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他在死马当活马整,开始乱来了? 江莳年不懂医,又帮不了任何忙,且以晏希驰的权力、财力、势力,外加天家发出去的悬赏,至今却没能寻到解药,亦或遇到一个能真正解毒的医师,江莳年自知几斤几两,就更无法了,只能干着急。 为了缓解这份干着急,江莳年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她就请人开始给晏希驰做拐杖,等他以后复健的时候肯定能用到。 同时一遍遍宽慰自己,别担心,别着急,书中后期他不是站起来了吗? 可是,自己穿过来,系统也说过会有蝴蝶效应,那么自己会不会影响到什么?从而导致…… 思及此,江莳年越发不安。 期间她还问过晏希驰:“王爷,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它们会怎么样?”她指的当然是腿。 晏希驰黑眸前所未有的晦暗下去。 他说:“齐齐斩断。” … “是您娘家的弟弟,自称江睢。”玖卿道。 玖卿的声音给江莳年的思绪拉回现实,她站起身来笑眯眯道:“快请他入府。” 江睢第一次踏足定王府,多少有些拘束。小少年此番前来倒也没什么打紧的事,而是为了给江莳年送来一只小奶狗。 ——便是当初江莳年回门时,原身养了好几年的“阿白”所生的两只小奶狗的其中之一。 毫无疑问,江莳年非常喜欢毛孩子,上辈子舅舅家里就养过一只金毛,一只萨摩耶。 江莳年不知江睢带来的小奶狗是什么品种,光看模样的话,盲猜是“中华田园犬”。 一个多月过去,小家伙如今已然断奶,能自己跑跑跳跳的了,只是特别小只,特别可爱。 雪绒绒又软唧唧的毛发,整个儿圆滚滚的,两只眼睛像水汪汪的葡萄一样,炯炯有神,可爱得不得了。 江莳年抱在怀里时,第一时间就想给晏希驰看,不知他会不会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呢? 然后又想起晏希驰还没回来,还在刑部呢,玖卿也没说他在忙什么,江莳年自己不爱管男人工作上的事情,主要是她也不懂,就从不过问什么。 待到傍晚时,晏希驰才终于携阿凛回府。 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直觉晏希驰气场低糜,并非那种肉眼可见的不高兴,而是他整个人身上仿佛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 气场这种东西当然没有实质,却会令身边人感到压抑。 然而与她对上视线时……那气场霎时消失了。 晏希驰眼中噙笑,目光温柔腻人,轻声唤她:“过来。” 抱。 然后当日晚上,小夫妻俩还和江睢一起用了晚膳,准确地说是江莳年硬要留江睢吃饭,小少年诚心待她,她便同样回馈以善意和热情,说来人与人之间相处,不就该这般简单美好的嘛? 饭桌上,江睢起初颇为拘束,主要是对面轮椅上坐着的男人,气势过于肃穆摄人,直教人不敢逼视。 然而全程下来。 晏希驰态度谦和有礼,话不多,只偶尔会接江莳年的话茬,也没有任何为难江睢之处,江睢一颗忐忑的心渐渐平复,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犹豫自己该唤晏希驰“定王”,还是干脆唤他“姐夫”? 期间见着传闻中性情阴僻,狠厉杀伐的定王殿下,时不时给自己姐姐夹菜,姐姐非但习以为常,偶尔不吃的还回夹给对方…… 江睢就感觉,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的姐姐,好像过得很幸福。 而姐夫也并非传闻中那般可怕,毕竟真要论起来,姐夫还是大寅朝的英雄呢。年纪轻轻便斩敌寇,定西州,从前更是亲手了结过无数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案……而人们却只记住了他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记住了他的凶名并谈之色变。 却未记得,他本身做的这些事,无一不是在为大寅谋福。 想着想着,在小少年江睢心里,晏希驰的形象越发高大…… 最主要他对姐姐好啊。 然后离开时,江睢便红着脸支吾了一句:“多……多谢姐……夫款待。” 然后一脸正色,头也不回地上了江家马车。 天幕月色温柔,四下街影绰绰。有那么一瞬间,日子似乎美好得不像话。 送了江睢离开之后,江莳年嘿嘿道:“好啦王爷,我们也该回家了,年年有礼物要送给你!” 便是小奶狗了。 “王爷喜欢吗?” 江莳年抱着小家伙直接放晏希驰腿上,之后趴在轮椅上,从背后懒洋洋地圈着他的脖子,“给它起个名字吧!” 小奶狗哼哼唧唧的,起初有些不安,在晏希驰腿间的衣袍上瑟缩着,怯怯地翻了个身,险些摔地上去,晏希驰轻飘飘给它接住。 之后小奶狗哼唧两声,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开始舔晏希驰的手指头。 晏希驰拧眉,肉眼可见的嫌弃,却也并未将它拨开。江莳年将下巴磕在他肩上,觉得他心里大概是喜欢的。 俗话说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心灵治愈一把手,晏希驰这种人就该让他养养这毛绒绒的小东西,磨磨他身上的萧索跟冷意。 “想好了吗王爷,要不咱们叫它小晏子?” 晏希驰微微侧眸,回头看她。 江莳年啧了一声:“王爷不要自我带入,年年说的可是天上飞的那个小晏子啊。” 晏希驰哪里信她,淡声道:“本王觉得小莳子不错,森林里奔跑的那个小莳子。” 啧。 还真“睚眦必报”。 两人腻腻歪歪,小奶狗的名字扯上了彼此的名字,就没那么容易轻易跳开了。 最终达成一致,给小奶狗取名为“小狮燕”——同“小莳晏”。 莫名给晏希驰一种……他们好像在给孩子取名一般的错觉。 而江莳年也是一刻都没忘记撩拨他:“喏,以年年之名,冠王爷之姓,很浪漫有没有?” 晏希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丢开小狮燕,反手揽她入怀。 江莳年以为他总算要主动一回了,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看似亲密,其实连个正儿八经的吻都没接过。 男人却只将头埋首在她颈窝,整个放松下来,安安静静的,再无其他动作。 … 晏希驰今日去刑部见了闻人杰,一个月前,他曾与闻人杰做过一项交易,便是腿部余毒的解药一事。 为了拖延时间,闻人杰当初求晏希驰让他书信一封,差人带回覃国,信中内容自有人细数查阅,以防闻人杰做什么手脚,毕竟这人是覃国国师的关门弟子,据说通晓些邪门数术。 晏希驰心知此举冒险。 闻人杰有无解药,是否愿意提供真正的解药,又或刚好借此机会行更阴损之事,譬如解药刚好是毒药,又或他借此拖延时间,妄做困兽之斗……晏希驰考虑过无数可能。 且此人折辱晏彻和晏希礼的尸体,晏希驰就算与父兄不合,却不见得会忍受他这番行径,否则也不会变着法子要他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可是,无论晏希驰多么运筹帷幄,对于自己的双腿,却几乎是穷途末路了。 而今果然不出他所料,闻人杰根本拿不出什么解药,并且借此引来覃方细作。这些都是小事,晏希驰只需将其揪出并清理即可,难的是他这双腿,只怕真真无力回天了。 时至今日,晏希驰清楚地记得。 他的王妃曾对他说:“王爷生得这样俊美,年年也想看看王爷站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高大威武,玉树临风,比咱们京中所有男子都帅。” 表面不在乎,其实谁能真正不在乎呢? 准确的说,刚好是因为江莳年的存在和出现,晏希驰反而更加在乎自己是否能重新站立了。 俗话说年少慕艾之人,尚对世间抱有期待之人,总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心上人,古往今来无论男女,皆不外如是。 可是如今,覃方这条路走不通了。只等龚卫所携的亲兵能够尽快带回消息,否则终此一生,晏希驰将与轮椅为伴。 江莳年不知他为何情绪低落,隐隐可猜,便没多问。 在晏希驰身上,江莳年又一次感受到了某种久违的脆弱,瞬间旖旎心思没有了,只安安静静抱着他,也被他抱着。 彼此相拥,悄无声息。 这一刻他们没有欲望,心无杂念,仿佛伸手便可触到彼此的灵魂一角。 . 虽然心下隐有忧虑,但这段日子总体来说,在江莳年后来的记忆里,算得上是岁月静好了。 她曾一度以为这样的安宁能够持续下去。 直到农历九月初,某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江莳年正在后院用温水给小狮燕洗澡。 鱼宝突然冲进来道:“姑娘不好了!!!” “有什么事情别慌啊,不是教过你们要——” “王爷要杀傅公子!” 江莳年心口一跳:“哪位傅公子?” “自是从前与姑娘相识的那位!” “现在桦庭几乎全都是王爷的侍卫,黑压压的一片可吓人了!傅公子也不知怎地闯进来的,已经被侍卫们就地擒拿,可他……他满嘴胡言乱语,总之姑娘快去看看吧,晚了怕是要出人命……” 所以这特么又是发生了什么?!嫌她日子不够安生没完没了是吧? 江莳年心里骂娘。 却还是第一时间赶去了现场。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侵犯掠夺 事值午后未时, 艳阳高照,明媚的阳光透过飞檐檐角,在院中泼下棱角分明的光影交界线。 江莳年急匆匆奔去桦庭前院时, 果真如鱼宝所说的那般, 院中黑压压的,一片肃杀之气。 身着玄色甲胄的侍卫们, 一部分合力缉押着傅玄昭, 直压弯了他的脊梁, 另一部分则在晏希驰身后列阵, 威严肃穆。 此时此刻,轮椅上的男人手腕长弓, 箭在弦上。 锐利的箭矢充满杀伐之气, 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冷光,正正对准了不远处的傅玄昭。 曾在逢留小镇时, 晏希驰已然给过他一次机会。 故而此番。 男人凤眸眯起,拉弓, 放—— 伴随着凛凛破风之声, 箭矢飞掠而出, 却是险险擦过傅玄昭的肩侧, 最终钉在他身后的高墙之上。 射偏了。 只因箭矢离弦的瞬息, 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 “王爷!这是怎么了?”跑得太急,江莳年扶着轮椅时还在微微喘气。 少女发丝些微凌乱,裙摆在秋风中跳跃翻飞。 晏希驰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了。 漆黑幽邃的眼瞳, 望向那射偏之后钉在墙上的冰冷箭矢, 晏希驰没有说话, 也未看她, 只是眸色黑沉沉的。 心口某个地方,似被什么并不具体的东西刺痛了一下。 “阿年……” 见她出现,傅玄昭开口唤她,声音有些颤,若非被侍卫们缉押着,他大有要直接冲过来的架势。 疯了吧? 上赶着找死吗?! 明亮而炙烈的艳阳下,江莳年眯了眯眼,抬眸望去时,依稀可见傅玄昭整个人分外憔悴,他好像又瘦了,形销骨立的,连眼窝都有些微凹。 江莳年不由诧异。 背着光,她看不清傅玄昭脸上崭新的淤青,却见他嘴角正在流血,一滴滴的淌下来,砸在地面上。 所以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响彻着系统的吱哇乱叫声,江莳年感觉自己头都快要炸掉了。 “阿年,我来接你了。”许是受伤,傅玄昭声音轻飘飘的。 江莳年莫名其妙,喘着气皱眉道:“什么叫你来接我了?你在胡说什么?!” 四下安静了片刻,只余风声簌簌,风明明是和煦温柔的,刮在人脸上却意外地凉得入骨。 或许是少女面上的神情过于无辜,仿佛全然置身事外,傅玄昭不由怔愣了一瞬。 … 话说昨夜,傅玄昭在京中一家酒馆买醉时,曾收到过一封掌柜交予他的匿名手书,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阿昭,救我出去,带我离开。 上面约定的时间为今日午后未时初,地点为定王府的西侧门。 傅玄昭当时已经喝多了,头脑算不上特别清醒,却也直觉疑窦。作为原身曾经的未婚夫,傅玄昭显然认得“江莳年”的字迹,而信上的字迹却是陌生的,明显非是“江莳年”亲笔所写。 不过信的落款倒也阐明了情况,大意是指为免节外生枝,信为他人代写,还让他看过之后尽快烧掉。 在逢留小镇经过花船一事,傅玄昭已然痛彻心骨。回去晋州之后,又得知母亲病逝,说来恰是因他曾在逢留逗留,才错过了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面。 这事儿按道理怨不得谁,当初是他自己愿意逗留的,但大多数人一旦遇上什么事,大都习惯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而非直接怪罪自己。 后来办完丧事,再返京都,傅玄昭日日行尸走肉。期间提前离开瑜洲的谢湘芸自然去找过他,每每找到他,他基本都在买醉,这也是他为何会整个人消沉并瘦了一圈的原因。 哀莫大于心死,傅玄昭以为自己对“江莳年”只余满腔恨意。 可是收到那封手书。 自幼年时期开始,早就镌刻在心上的美好印迹,那些哪怕剔骨削肉也无法忘却的曾经,在傅玄昭脑海中悉数闪回…… 他悲哀地意识到,哪怕他的阿年早就变了,哪怕这封信本身存在可疑之处—— 但万一是真的呢。 所以他来了。 原来只要她开口向他求救,哪怕龙潭虎穴,刀山剑数,他也愿意闯的。 既然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管那信是真是假,死又何妨?大不了黄泉路上一起走。 很显然的,重重打击之下,傅玄昭已然有些疯魔了。 同时也没人知道,那封已被烧掉的手书,其实是顾之媛用来扳倒江莳年的筹码。 “你在信中说,让我救你出去,带你离开……” 傅玄昭一字一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莳年看,试图从她震惊又茫然的神情里寻出一丝破绽,又或寻到哪怕一丝丝旧日痕迹。 “你别乱说啊,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信?!” 江莳年条件反射先将自己撇开,当然了,关键她确实没给傅玄昭写过什么信啊。 莫非有人以她的名义—— 淦,是谁要害她!!! 江莳年脑袋瓜儿转得快,当然最主要还是这事儿一听就有问题,那些狗血电视剧狗血小说里类似的“误会”简直不要太多,层出不穷的,基本动动脚指头都能猜到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最好时机。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晏希驰。 刚刚那一箭若非江莳年的手扒拉得够快,搞不好傅玄昭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这玩儿它不是游戏,死了还可以复活,它是真的会死人啊。 江莳年几乎下意识地关注晏希驰的反应。 轮椅的男人却没看她,视线一直在傅玄昭的方向,隐隐有些失焦。 江莳年正想着是先搞清楚“信”的问题,还是先跟晏希驰说点什么。 却听傅玄昭忽地笑了。 “若非收到你的信,担心你出事,我何要走这一遭?” “阿年,事到临头,矢口否认,这不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 “还是,你在玩弄于我?” 傅玄昭说着,眼眶红得似要滴血,晏希驰的手却已在座下拔出第二只箭矢。 箭矢散发着凛凛寒芒,并非江莳年从前见过的木质雕翎箭,而是实打实的金属材质。 脑海中响起系统发出的尖锐警报:【检测到反派要杀男主,情况紧急,请宿主快想办法立刻阻止此事!!!】 与此同时,傅玄昭还在轻飘飘发出质问:“阿年,你可还爱我?” “不爱!” 江莳年简直要炸了,“傅玄昭,最后一次,你好好看清楚我爱的是谁。” 眼见晏希驰又一次挽弓。 江莳年一把夺过箭矢,在他眸色明显沉鸷下去的瞬间,附身下来,轻飘飘吻上他的唇。 为救傅玄昭一命。 也为救自己。 至于其他的,都可以容后再说。 伎俩很差劲,可江莳年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若无法安抚晏希驰,一切都是白搭。 … 气氛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 彼时的桦庭风声簌簌,少女的裙摆在轮椅上掠过,仿佛翻飞的蝶翼。 丫鬟下人们齐刷刷退避,别说列阵的玄甲卫士了,在一旁待命的阿凛,玖卿,不远处的傅玄昭…… 就连晏希驰自己,也没料到江莳年会突然吻他。 并非蜻蜓点水,而是掠夺侵犯。 没有任何预兆,也无暧昧旖旎,她的身体甚至无端僵硬,连手都是冰凉的。 柔软的唇瓣贴合之后,带着惶恐,带着试探,江莳年小心翼翼撬开男人齿关。 四下分明全是人,此时此刻,却仿如万籁俱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又似被什么东西强行定格。 起初,晏希驰是狼狈的。 长弓和冷箭纷纷掉落,落在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不曾真正接过吻,从不知那是何等滋味。 思维在,理智在,头脑却是嗡地一声。 全身感官一寸寸炸开,一寸寸酥麻,连小腹都刹那之间绷紧了,异样的知觉流窜过心口,又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 晏希驰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而激烈。 短暂的空白之后,他循着身体的本能,反客为主,大手揽过她不盈一握的腰,以唇舌与她厮磨起来。 气息交融,苍白的指节情不自禁扣上对方。 若非残存的理智心知自己身在何处,晏希驰定然失控。 … 成功了。 知道自己成功了,江莳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手脚不再如先前那般冰冷僵硬,而是渐渐软下来。 晏希驰的滋味,她尝到了。 但许是这个吻带有目的,江莳年心下莫名有些涩涩的。 晏希驰显然比她更加沉溺,他下意识闭了眼,轻微喘气,很生涩,却意外地缠绵悱恻。 少女面红耳赤,有那么短短一瞬,恍如热恋。 . 彼此的姿势,类似于江莳年上辈子在某仙侠剧里看到过的,某魔尊和某女娲接吻时的姿势。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江莳年显然无暇顾及。 这个书中世界,在公众场合亲吻一事,显然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接受范围。不过话说回来,王孙贵胄里最不乏的便是荒唐淫靡之风,故而玄甲卫士们惊诧归惊诧,却是自觉纷纷转开了头。 在场所有人中,就只傅玄昭在眼睁睁看着。 看着看着,整个世界猩红一片。 另有顾之媛“不知何时”闻风而来,但眼下情况特殊,她入桦庭时几乎都没人出声拦她。 入眼是轮椅上宽阔的肩背,男人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闭眼之后难抑的沉沦,阳光在少女脸上明明灭灭。他们的裙摆和衣袍纠缠在一起,指节互相交握,旁若无人。 梧桐树叶被风吹落时,滚烫的眼泪大滴落下,顾之媛的巾帕掉落在地,却忘记了要捡。 … 至于玖卿和阿凛,江莳年估计他俩的大脑cpu应该烧掉了。阿凛曾在逢留见证过花船一事,自是认得傅玄昭,玖卿则是知道这么有这么个人,却是初见真容。 很显然的,王爷要杀这个男人。 前因后果甚至不重要,就凭他敢擅闯定王府,觊觎王妃……就谁也救不了他。 而王妃却来了这么一出,仿佛在努力证明些什么,又或试图挽回些什么。 晏希驰自是感受到了。 因为她的唇离开之后,第一句便是:“王爷,这件事情定有误会。” 顿了顿,她捧着他的脸:“年年不想您的双手沾满鲜血。” 潜台词:放了傅玄昭吧。 晏希驰尚在微微喘气,眸色深得无边无际,在江莳年别开脸时,他的唇甚至还本能地循着她去了,难舍难分。 甫一听到这样的话,晏希驰呼吸微滞,黏湿的凤眸深处,那旖旎又黏腻的光彩迅速晦暗。 眼睁睁看着他的目色变得沉凉,江莳年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两辈子加起来江莳年也没应付过这种事啊。 人命关天,其实就算没有系统要她阻止晏希驰杀人,江莳年也不可能坐看傅玄昭死在这里。 而她所谓的不想让他双手沾满鲜血,也是真心的。 两人彼此凝视着,目光交织,安然静默,却又仿佛裹挟着疾风暴雨。 这时不远处忽而响起一声轻笑。 “你以为她是真心待你的?” “你错了,她不过贪慕荣华富贵。” “你以为你很得意?” “你错了,这个女人没有心。” “你若信了她,早晚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阿年啊阿年,杀人最狠不过诛心。” 傅玄昭笑得嗤嗤的,活像个疯子一样,几乎在胡说八道了。他嗓音沉而沙哑,听着没什么气势,却仿佛垂死的野兽在发出濒死的轻吟。 江莳年闭了闭眼。 傅玄昭。 罢了,莫名其妙摊上这种事,算是她倒了血霉,江莳年原本以为逢留之后他会认清现实,好好去走他作为男主该走的路。 至于书信…… 江莳年是一定要追根究底的,不过在这之前,她需要安抚好晏希驰的情绪。 “一个不知死活又死缠烂打的疯子罢了,王爷别听他胡说八道,您只要相信年年就好。”江莳年忐忑又殷切地揽着他的脖子。 然而这世上哪怕是演员,也有演技不好的时候,更何况演员都有剧本,有台词,也知道后面的剧情会如何发展。 莳年却什么参照也没有,全凭本能临场发挥。 故而少不了落在晏希驰眼中,破绽百出,譬如她不经意撞偏的箭矢,不自觉的紧张,包括这一吻…… 晏希驰不愿承认,却什么都懂。 “既是疯子,王妃何须在意他的死活?”晏希驰注视着她,嗓音很淡,却一如秋日的雨,淅淅沥沥,凉意入骨。 彼时的他们,迷恋着对方唇上的温度,对彼此的身体有着一点即要燎原的欲望,灼烫得恨不得即刻翻云覆雨。 却是莫名地争锋相对,暗流汹涌。 “年年并非在意他的死活。”江莳年垂眸,简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怕自己说得不够,晏希驰会当真杀了傅玄昭,又怕说得太多,他反而误会自己在意傅玄昭。 这里面的这个度,江莳年已经不知该如何把握了。 便索性说一次真话吧。 “王爷,再怎么说……左右是一条人命吧,是不是?”江莳年诚惶诚恐,声音很轻。 “怎么说呢,王爷不妨换位试想一下。”江莳年故作轻松,苦中作乐道:“年年这般温柔美丽,善良乖巧,貌美如花……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男子爱慕年年,惦记年年呢,难道王爷个个都要杀?” 内心深处,晏希驰下意识嗯了一声。 江莳年却软软道:“年年知道王爷位高权重,想杀谁便可杀谁,可咱们做人也不能太霸道了是不是?” “再说了,京中不也有女子恋慕王爷?” “就像上次宫宴那位何月姣,她还在年年面前唤王爷阿驰哥哥呢……那般明显的觊觎王爷,惦记王爷,那年年听了也吃味啊。” “难道年年也要像王爷一样,把她们个个都揪出来杀掉吗?” “我不怕别的女子觊觎王爷,是因为年年信任王爷,所以王爷能不能也试着信任年年?” “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与他通过书信。” “年年心里只有王爷,您是年年的夫君,也是年年心里的唯一。” “我们不要理会别人好不好?” … 虽然话题有些偏了,但不得不说,王妃说得挺有道理,连依稀听到只字片语的玖卿和阿凛,也大致理解了江莳年这番话在表达什么意思。 偏偏晏希驰,虽然面色稍有缓和,但一双幽邃的黑眸却仿佛尖锐冰针,似要透穿她的心才作罢。 江莳年又一次感叹,狗男人他是真不好哄啊。 这时傅玄昭又一次笑了:“她的这些话,曾经对我——” “你给我闭嘴!” 江莳年终于忍不了了,腾地一下从晏希驰怀里起身,她发誓,这绝对是她最后一次“救”傅玄昭。 以后这人要死要活,她绝对避得远远的。 恰在此时,有人来报:“王爷,程国公府的谢三小姐在门外求见。” 晏希驰:“不见。” . 江莳年心说,其实该让湘芸进来的,届时她要撒手不管了,至少还有个女主帮着求情。 烦死了。 还是先从根本解决问题吧。 江莳年正色道:“王爷,年年方才思量过了,信件一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此番说不定我们都被耍了。”傅玄昭明显也是被骗来的。 安抚可安抚一时,却用处不大,晏希驰生性多疑,江莳年清楚只有事情真相大白,她才可能真正洗脱嫌隙,顺便保住傅玄昭。 “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收到我的信,信上都写了些什么,给你送信的人是谁?” 江莳年刻意端了王妃的架子。 而后一字一句:“请你一定实话实话,否则事情便无法解决,而我也不想被我家夫君误会,你明白吗?” 后面一句“否则你也要遭殃”,江莳年忍住了没说,心里盼着傅玄昭能听懂她的话,识趣些。 此时此刻,顾之媛和柳芙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柳芙耳语宽慰道:“表小姐宽心,他们没有证据。” 送信之人,柳芙特地找了生面孔,给了人不少银子,转了好几道手,还让人连夜出京了。 自以为滴水不漏。 顾之媛没有说话,整个人有些恍惚,满脑子都是晏希驰和江莳年彼此拥吻时的一幕。 江莳年等着傅玄昭的答案。 却听他说:“你让我救你出去,带你离开,约定了今日午后未时初,定王府西侧门见。” 顿了顿,傅玄昭讥诮地勾唇,神色莫名三分邪气,他道:“阿年,你的字迹便是化成灰烬,我也认得,既然我来接你了,你何要矢口否认?” 江莳年:“?” 他是在说梦话吗?江莳年的瞳孔一点点放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主要是分明没有的事,怎么可以说成有的呢? 他是不打算活了?还是要拉着她一起? 冷静,冷静。 “那你把信拿出来,我们现场比对字迹,如何?”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她还就不信了。 原身的字迹化成灰他都认识,关键江莳年刚好不是原身啊,她虽然用了原身的身体,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许多细节却都随了上辈子的自己。 譬如痛经的程度,怕热的程度,等等。 当然也包括字迹。 她能因着原身的记忆认得这个世界的文字,但落笔的字迹却是不同的。 基于这一点,她在晏希驰那里完全可以过关,只要傅玄昭拿出信件,江莳年自己写字,一对比即可证明清白。 傅玄昭却道:“你说看了就烧掉,已经烧了。” 江莳年:“……” 怎么办。 谁来告诉她,现在应该怎么办。 江莳年强迫自己镇定,默了片刻,在脑海中思量着原身都有哪些不对付的“仇家”,又或自己最近是否得罪过谁。毕竟这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动机的,不可能无缘无故给她整这么一出。 想着想着,江莳年用排除法,心下很快有了大致的猜想。 而她静默地立在风中,背影纤弱,手足无措……却在努力想要为自己证明清白的样子。 晏希驰的指节扣着轮椅,用力,又松开。 “本王的王妃,冰雪聪明,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晏希驰声线低而沉凝,轻得像风。 相反的,江莳年比他认识的大多数女子都要心思剔透。退一万步,就算她想与傅玄昭私奔,也断不可能将地点约在定王府。 同样的,其实江莳年未来之前,晏希驰心下已有答案,且他要杀傅玄昭,其实根本无需什么长弓冷箭。 只需手腕一转,弹指间便可取其性命。 说来不过,想看她的反应罢了。故而摆出这般阵仗,并留了足够的时间让人去给她通风报信。 是了,晏希驰多疑,敏感,偏执,没有信任一个人的能力,哪怕有人把心挖给他,他也会一边捧着那颗心偷偷欢喜,一边怀疑那颗心究竟是真是假。 并一遍遍去证明,去测验。 世人能将理智和情感彻底割裂开的,终究是极少数,没有人教过晏希驰什么是占有欲,什么是嫉妒,他却在遇见江莳年之后,堪堪无师自通了。 而她与他的过往,有如一根根无法忽视的刺,从始至终扎在他心上。 在她一次次有意无意又小心翼翼维护那人时,隐隐地疼。 “玖卿,去查。” 她想要清白,他给。 同样的,晏希驰也想知道,是谁设计于她,置她于如此境地。 晏希驰偶尔也不懂自己,为何伤害一个人和保护一个人的心情,竟可在同一人身上共存。 … 事已至此,柳芙这才有些慌了:“王爷他——” 竟然真的要查,分明先前那人是要死的,人死了,便死无对证,届时江莳年百口莫辩。 可眼下王爷不急着杀人了。 是了,一个吻,将他心上的刺根根没入肉里,看不见了,便好像不痛了。 只是许多时候,世事总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晚。 放个沙雕预收《勾引男主失败后》真的非常沙雕!!!有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瞅瞅,以下是文案↓ 秦鹿胎穿成中原一芝麻小国最受宠爱的公主。 芝麻小国名叫卯国,盛产宝石玉矿,资源富庶,却被周围几个大国虎视眈眈,夹缝求生异常艰难。 老国主每次打不过,就割……地肯定是没得割了,再割就没有了。只能无底线献上各种宝石,能苟一时是一时。 十几年来,眼看国家就要被掏空,几个皇子哥哥们个个躺平,秦鹿预感要亡国。 然后十七岁这年,她被一个“甜文制造机”系统绑定了。 “你的国家还有三年就要亡啦!” 秦鹿:还能撑三年?牛逼。 “请宿主认真一点,你的国家三年后会被隔壁虞国的新帝吞并,新帝是男主,你不想亡国的话可以去攻略他。” 敢情她还是穿书?怪不是世道这么离谱。 系统:是的,你穿的是一本无cp架空文,男主陆赞就是三年后要灭你国家的新帝,但他现在还是太子,还在读书,你想不想攻略他,把无cp文变成甜宠文? 秦鹿:……总之就很离谱。 跟老国主阐明情况,秦鹿成功被送去了兀渠学院——一所专为各国皇子太子公主们置办的高等学府。 开学第一天,秦鹿直接找上男主陆赞:“是这样的,我是卯国公主,我是来勾引你的,想让你迷恋上我,以后就不忍心再攻打我的国家。” 陆赞:脑子有病? 后来。 周国皇子:鹿鹿公主你勾引我也行啊,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们国家了,也不需要你们献宝石。 赵国太子:我国非但不打卯国,还会帮忙罩着卯国,请你勾引我。 燕国小王爷:我没本事,但我很好勾引,一勾就能成功。 陆赞:“……”操。 秦鹿:“……”咋还成乙女剧本了? * 三年很快过去,秦鹿攻略陆赞以失败告终。 宫女来报:“公主,外面打起来了。” “虞国来攻打我们卯国了?” “不是,虞国在攻打以我们卯国为中心的其他国家。” 秦鹿:杀鸡儆猴呢嘛?亡国公主体验卡? 然吞并列国之后,陆赞牛逼哄哄拜访卯国,给秦鹿堵在墙角玩了一套红眼掐腰文学。 他说:“嫁过来做皇后,以后我罩你,不然我就打你……的国家。” 秦鹿:就问你们可不可恶。 第53章 晏希驰的三行情诗 瑟瑟秋风卷过高墙, 带起四下落叶翻飞。 满脑子的繁杂思绪中,江莳年倏忽回眸,有些怔然地望着晏希驰。 他是否真心相信自己, 江莳年并不确定。但他愿意选择相信她, 并下令玖卿去查信件始末,打算还她一个清白…… 老实说, 这江莳年还挺意外的。 她原本以为晏希驰多少又会像从前那般, 跟她打一番心理战, 要么拐弯抹角地试探她, 要么直接以“自我认定的事实”给她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然而都没有。 或许。 一个人其实是可以发生改变的,自己今后若能好好“调.教”, 说不定晏希驰会是一个不错的伴侣? . 最终, 晏希驰没杀傅玄昭,但也并未放走他, 基于要查明真相,傅玄昭最终被阿凛等人带走, 扣押并关在了江莳年不知道的地方。 一番折腾下来, 已经过了午后申时。 王爷要杀人一事勉强算是平息了, 但整个定王府的氛围依旧压抑。 江莳年估摸着私底下那些丫鬟嬷嬷们定会各种议论, 毕竟人类热衷于八卦的本质不分时代, 不分次元。 对于玖卿是否能查清信件始末,江莳年不大确定,她不清楚这些纸片人平日都是怎么“查”案的,不了解流程, 也不知他们是否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特殊渠道。 反正江莳年上辈子看狗血小说时, 那些个位高权重亦或霸道总裁之类, 动不动就给手底下的人甩个“查”字, 然后再难如登天的事情都能给你查个水落石出来,也是满厉害的。 不过等待期间,由于做不了什么,江莳年莫名有些焦虑,同时还很生气。这件事稍微细想一下,就知背后捣鬼之人的心思和用意有多阴毒。 别说身在高位的晏希驰了,哪怕是个普通男人,但凡有点正常尊严的,谁能受得了自己的妻子背着自己跟野男人/前未婚夫来往书信,暗通款曲,甚至还可能约定私奔? 这要放现实世界,那就妥妥一顶绿帽子啊,性格稍微极端的,搞不好一怒之下直接就给两人送走了,那些法治新闻里不就有丈夫砍死妻子和野男人的例子嘛。 所以她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傅玄昭也还好端端活着,属实惊险又幸运。 至于背后捣鬼之人,江莳年心下已有眉目。 首先,能以她的名义搞出这么一封信来,还递到了傅玄昭手里,此人必然了解原身和傅玄昭的过往,并且这人要么是想整死她,要么是想整死傅玄昭。 或者干脆两人一起。 起初江莳年第一联想到的是江殊月,但又觉有些牵强了,江殊月的确又蠢又坏,而且跟原身也的确不对付,但江莳年猜她没那个胆子,也没坏到那种程度和境界,无非就是小姐妹之间那点弯弯绕绕的龃龉罢了。 主母薛氏?更不可能,因为她要出事的话,江家极有可能会遭受牵连。 谢湘芸?也排除,原书中女主人设是朵白莲花,褒义的那种,并且她心属傅玄昭,不可能搞出这种事来害他。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捣鬼之人是江莳年穿书之后自己得罪过的,又或她无意间破坏或威胁到了对方的利益之类。 越想江莳年越觉得这条最靠谱。又或者再阴暗一些,是傅玄昭自导自演,要拉她一起殉情?应该不至于。 几番思量,江莳年最终给几率最大的目标锁定在了定王府内,说来也是满感慨的,若真是那人,江莳年只能说……牛逼,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话说使心计搞人这种事谁不会啊,关健有那份心机是一回事,要不要拿来害人则是另一回事。担心玖卿效率跟不上,又或中间出什么差子,江莳年打算做两手准备,最最重要的,一定要撇开自己的嫌疑……因此江莳年直接去了晏希驰的书房。 . 是了,下令玖卿去查信件一事并让阿凛带走傅玄昭之后,晏希驰并未与江莳年多说什么,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直接独自一人去了书房。 当时江莳年直觉他情绪不对,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看来是这种直觉是真的。 此时此刻,缕缕阳光泼在书案前,晏希驰正在发呆。 是的,发呆。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眸色失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廊下悄咪咪地绕到书房门口,江莳年开启暗中观察模式,观察了得有好几分钟,晏希驰却一直姿势不变,要不是他睫毛偶尔还会轻颤一下,江莳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老僧入定,直接圆寂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的,江莳年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 以前她听过一种说法,那些嘴上话越少的,越沉默内敛的,越安静如鸡的,反而内心世界越丰富,想法越深刻,心思越细腻云云。 江莳年估摸着晏希驰就是这一挂。 “王爷……”脚要麻了,江莳年结束了暗中观察。 门后之人终于探头了,晏希驰面无表情地抬眸看她,知道她在门外偷偷观察了他至少半刻钟。 “舍得出来了。”男人嗓音淡淡的,辩不出什么情绪。 江莳年心下翻了个白眼,她是忘了这个世界但凡习武之人,多少都五感敏锐,所以他应该早就察觉她来了。 “王爷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而且,他好像耳根有点红的样子? “没什么。”晏希驰别开目光,开始装模作样地翻阅公文,一些从西州定期送回来的文书之类。 江莳年笑眯眯去到他身边打挤,主动揽着他的脖子横坐在人腿上——现场诠释什么叫做“美人在怀”,就特没脸没皮又没羞没臊。 “谢谢王爷愿意相信年年。”江莳年轻轻抱着他,说的是真心话。 而晏希驰却仿佛不在状态。 “不客气。”他说。 神思恍惚,语气还干巴巴的,他怎么了? 是了,江莳年不知道的是,之前她热情又贪婪的缠绵一吻,直接给晏希驰打开了某扇奇妙的门。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渴望些什么,同时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制力这种东西,它会不会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土崩瓦解? 然后晏希驰就“近乡情怯”了。 开启了小处男别扭模式。 江莳年其实是来办正事的,便也没分多少注意力给他,抱抱贴贴之后,开始折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王爷,有没有空白的宣纸,借年年用用?” 她要写字,让晏希驰看看她的笔迹,这样的话就算那封手书已被烧掉,就算玖卿查不出真相,江莳年也有法子比对验证,然后拿给傅玄昭确认。 当然了,如果那封信并非捣鬼之人亲笔所写,而是找人代写,又或傅玄昭不愿配合,那还真挺麻烦的,不过又再说了。 “旁边的博古架上,第三层,最右一排。” 江莳年取过之后亲手研墨,持笔蘸墨,然后自然而然坐回晏希驰腿上,开始认认真真写字。 写什么好呢。 来首诗吧,整点风雅的? 还是算了,原身并非才女,万一晏希驰问她写的是谁的诗,她又说不出这个书中世界的大儒名字,还是简单粗暴些吧。 话说现实世界里,江莳年本身写字其实还挺好看的,但她可没有特地练过毛笔字啊。因此握笔的姿势不标准,落下的字也丑得不可方物,歪歪扭扭的,成功地引起了晏希驰的注意。 身后男人不知何时已贴近耳边,整个上半身笼罩着她,包围着她,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气氛暧昧得不得了。 江莳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举多得。 黑沉沉的视线落在雪白的宣纸之上,待江莳年终于歪歪扭扭地写完了最后一行,晏希驰分辨着,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你欣赏雨景而我沉迷你眼睛, 我提笔写下的序全部关于你, 古老的白墙黑瓦藏多少秘密, 仿佛我前世曾在这里遇见你。 这些句子并无具体含义,但显然晏希驰这种文武双修书通二酉之人,一眼便觉出它是首半调“情诗”。 这时江莳年索性又在落款处加了一行字。 ——赠夫君,晏希驰。韶和十四年,九月初五,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 起初,晏希驰只是面颊漾着浅浅绯色,而当他看到江莳年的落款时,仿佛被什么并不具体的东西一击即中,一颗心猝然狂跳起来。 男人的心跳铿锵有力,仿佛裹挟了雷霆万钧,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江莳年自是非常及时地感受到了,心里美滋滋地冒泡泡。 其实她原本只打算随便写点什么的,让晏希驰认得她的字迹就可以了,结果这一发挥,就发挥到了这种地步,变成给晏希驰写了一封“情诗”。 而这情诗吧,其实是她上辈子听过的一首《等雨》里面的歌词。啧……她可太会了,江莳年翘着小尾巴想。 这种合法撩自己男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就差为所欲为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与此同时,脑海中忽地一声轻响:【恭喜宿主,当前目标任务攻略进度,58%,超常发挥了属于是,请宿主继续保持,再接再厉。】 过半了!!! 真的,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江莳年绝对能跳起来一蹦三尺高。 一来当然是一种“我可以”的征服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二来就目前这个进度,跟所用的时间占比,江莳年预感自己搞不好能提前完成任务啊。 稳住,淡定。 多大点儿事,不要喜滋滋,嘿嘿嘿…… . 话说回来,晏希驰分明已经心如雷打鼓了,但江莳年不得不感叹,他是真的稳啊,稳如老狗,不动如山。 甚至非常云淡风轻地调侃了一句:“字不如人。” 眉头一皱,江莳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晏希驰这是在委婉地夸她人美字丑?这是夸呢还是损呢? 那不行啊,得重新夸一遍才行,刚要“发脾气”,江莳年的手却被握住了。 大手包小手,肌肤摩挲,酥酥麻麻。 “王爷做什么?” “教你写字。” 是另一张空白的宣纸,晏希驰带着她的右手笔走龙蛇。 ——愿与吾妻共朝暮,生同衾,死同墓。 落款没有日期,但晏希驰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在旁边加上了“江莳年”三个字。 或许是秋日的阳光过于耀眼,又或年轻的心太容易被一些“诗情画意”又花里胡哨的东西打动,有那么短短一瞬,江莳年的心跳也空了一拍。 幸福和未来这种东西,都是没有实质且偏形而上的词汇,有时却能给人以格外美好的憧憬和遐想,不知不觉间成为支撑一个人的精神力量。 有幸在信息发达的时代活过一遭,江莳年自幼心态乐观,凡事神经大条,成长岁月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和过不去的心结阴影,却也从未接近幸福。 这种东西,是自己可以期待或创造的吗? 纸页上墨迹未干,江莳年尚在怔然,思绪不知飞去了哪里,身后男人的吻却猝不及防又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身体被他圈揽着带入怀里,许是食髓知味,他吻得迫切,吻得绵腻,吻得江莳年直接晕头转向。 晏希驰身上本就带有淡淡的冷香,且他自身的气息也非常清冽,非常好闻。若他此刻睁眼,眼中堆叠的情.欲绝对能给江莳年直接烫伤的程度。 然而即便只是被男人的唇舌淹没,江莳年也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 晏希驰好像在吸她阳气,他是鬼嘛,连她身上的力气都快给抽干了,莫非他想白日宣淫? 好在有人及时救场:“王爷,镇国公府的谢三小姐再次求见。”声音隔得有一定距离,是从书房门外传来的。 趁此机会,江莳年虚弱地别开脸。窗外是京都一碧如洗的蓝天,廊下有红叶在风中轻轻跳动,只听得晏希驰喘气片刻。 沉声道了一个字:“请。” . 谢湘芸是来干嘛的,江莳年自然再清楚不过。 晏希驰之前分明是拒绝的,这会儿也不知是改主意了,还是单纯的心情好,反正直接就准了。 然后谢湘芸直接找上了江莳年。 话说当初瑜洲一行,谢湘芸接到瑜洲的亲戚之后,就被谢渊安排的护卫提前护送回京了,比江莳年回京的时间要早上半个多月。 而这半个多月里,源于男女主角之间本身的羁绊,谢湘芸跟傅玄昭交集的自然不少。包括傅玄昭昨夜买醉,谢湘芸也是在场的。 两人现在的关系有点类似于那种一个正在失恋期,外加家中遭遇变故,另一个则在其最艰难的时刻以朋友的名义陪伴安慰并支持着对方。 傅玄昭虽然暂时还未对谢湘芸生出什么男女之情,但他本身是对谢湘芸这一类型的女子颇有好感的,故而也愿意和她交集,毕竟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刻,有个人愿意无条件地陪着自己,洗耳倾听,道一句我懂,大多数人都是无法抗拒的。 而傅玄昭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就是习惯,依赖,心动,喜欢……一直到后面的追妻火葬场。 扯远了,话说傅玄昭收到手书时,并未告知谢湘芸信中内容,但之后他很明显的情绪不对,谢湘芸便猜到可能与江莳年有关。 然后便是今日上午,知道傅玄昭还在告假期间,谢湘芸又去找他,却没找到人。 傅玄昭住的地方名叫同安坊,是京中相对清俭的一片低矮瓦舍,街坊邻里见着乘坐宝马香车,一身金云锦裙还貌若天仙的大小姐又来了,纷纷站在自家门口观望,嘴里小声叹着傅玄昭这小子走运,也不知搭上了哪门富家千金。 然后便有人告诉谢湘芸:“小傅今日不在家,老早就出门了,像是往城东去了……” 谢湘芸直觉有异,返家时路过城东定王府时,便特地留神,这一留神也够巧,刚好就碰上了玄甲卫士们给傅玄昭就地擒拿。 之后谢湘芸赶紧差人去找谢渊,自己则开始一遍遍地求见定王,奈何司阍也察觉府上有异,不敢轻易打搅王爷,故而谢湘芸求了无数次,司阍拢共只报了两次。 这一等,谢湘芸便等了将近一个半时辰。 知道她是原书女主,江莳年便也没防着她,并且某些方面,谢湘芸其实还可能侧面帮到她的,便将前因后果细数说了。 “所以,现在不是王爷不放人,而是这件事需要有一个结果。”江莳年给她添茶道。 谢湘芸听罢,稍稍松了口气,一时间感慨万千。 偌大的待客厅内,晏希驰也在场,有外人在,他早又恢复了一派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性冷淡模样。 然而与谢湘芸聊说期间,江莳年的目光偶尔轻飘飘掠过他,两人的视线直直对上,转瞬又默契地双双错开,仿佛小学鸡谈恋爱似的……火花却是噼里啪啦地冒。 江莳年这会儿心情好,便又起一念,刚好晏希驰在场,是个非常适合“表态”的时机。 “阿芸,我俩算是朋友了吧?”套近乎。 谢湘芸心里记挂着傅玄昭,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人,索性放松下来,便与江莳年敞开心扉地聊上了:“当然,王妃为人亲和,性情坦率,有您这样的朋友,阿芸很荣幸。” 气氛酝酿够了,江莳年索性就当真坦率了一把:“阿芸与傅玄昭如今已是朋友,想必关于他的一些事,你或许有所耳闻?说来是我江莳年对不起他,可是感情这种事吧,谁说得准呢?而今我心中只有我家王爷——” 说到这里,江莳年刻意放慢了速度,还朝着上首的晏希驰眨了下眼睛,又娇又俏,惹得人心乱如麻。 然后笑眯眯道:“我与王爷夫妻恩爱,两情相悦,如今出了这种事,大家都挺难堪的……至于今后,阿芸,如果可以,还请你帮助他,让他能够早日走出阴霾。” 以江莳年的性子,这话说得属实委婉含蓄了,不过谢湘芸听懂话外之音后,还是羞红了脸。 “傅公子是阿芸的救命恩人,如今亦是朋友,阿芸自会照拂他。”这话同时也在表态,她会管傅玄昭的事。 谢湘芸背后,有谢渊和晏希驰之间的关系加持,还有整个镇国公府,江莳年也算暂时放心了。 谈笑间时间过得飞快,傍晚时分,玖卿回来复命。 之后便是江莳年不曾料到的疾风骤雨。 致使她第一次动手打人,第一次歇斯底里,第一次和晏希驰撕破脸皮,第一次离家出走。 而那滋生于少女心间,不为人知的,正在萌芽的爱情,被一场凉凉的秋风吹散,历经无数岁月也无法真正回暖。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秀了一脸 玖卿回来复命时, 并未带回真相,而是只带了三个人。 “王爷,属下无能, 若要查到源头, 只怕需要一点时间。” 其实玖卿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揪出相关人员,效率已经高得出奇了, 只不过事发前最关键的送信人已经连夜离京, 这才需要时间。至于玖卿是用什么方法找到这些人, 江莳年就不知道了。 看三名嫌疑人的衣着打扮, 像是京中的寻常百姓,扔人堆里平凡得找不着的那种。其中一人是年过半百的老婆子, 一人是个虎头虎脑的青年, 还有一人是“朝悦”酒馆的掌柜。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甫一被威风凛凛的玄甲卫士们带走,三人皆是吓破了胆。此时跪在桦庭的玉阶前, 为定王府的声名以及轮椅上的男人气势所摄, 纷纷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别害怕, 大家实话实说便是。”江莳年坐在廊下吃茶, 整个儿懒洋洋的, 心道还好自己做了两手打算。 之前玖卿其实已经大致审问过了,三人互不认识。 青年忐忑道:“让我送信的是名男子,晚上光线不好,那人戴了面罩, 小的实在没看清长相, 他给了小的不少银子, 让小的随便找几个模样普通的人转手, 最终将信交到一位名叫傅玄昭的男人手里即可……” 试想跑跑腿就能赚银子,这事儿谁不干?并且这青年还挺滑头的,送信人让他多转几道手,他却不想分出手里头的银子,只随便找了名阿婆,随便给了人几个铜板,便算完成了转手事宜。 跪在中间的阿婆由于紧张,支支吾吾地说得不清不楚,酒馆掌柜就更加茫然更加无辜了,当时傅玄昭人在酒馆二楼,掌柜就随口问了句谁是傅玄昭,然后递个信而已,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谁能想到会因这事儿被人抓起来? 很显然的,三人里至少二人懵逼,青年倒是实话实说了,关键给人银子差人办事的那名男子却找不着人。 戴了面罩,显然足够谨慎。找不着人,或许人已经不在京中了呢?江莳年动动脚指头就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晏希驰全程旁听着,没说什么,也未表态,整个儿端得一副高深莫测。 “王爷,要不先放他们离开吧。”主要这三人其实无关紧要。“年年倒有个法子,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今晚就能出结果,也不需要再找什么线索人。” 晏希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黏腻,“江姑娘有何妙计?” “也不是什么妙计啦!” “不瞒王爷,年年心中大概猜到了是谁在背后捣鬼,不过这事儿要水落石出,还得王爷允许年年做一件事。” 晏希驰自是允许的。 如今江莳年就算要上房揭瓦,晏希驰也只会怕她揭瓦时扭到了脚。 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江莳年直接找来沛雯,下令整个定王府内,除去老太妃和王爷之外,所有会写字的,每人临时写一副字出来,内容不限,无需署名,但至少得三行以上。 江莳年自己也写。 傅玄昭之前口口声声说,她的字迹便是化成灰烬他也认识,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原身早就不在了,江莳年又不曾与他通信,他明显是在撒谎。 届时江莳年随便写点什么,跟府上其他人的字混在一起拿给傅玄昭确认,让他指认哪一副为“江莳年”所写,傅玄昭绝逼露馅儿。 到那一步,江莳年自己便洗白了。 再假设捣鬼之人的字也刚好在其中,且傅玄昭认出之后能够如实相告,那么他自己便也洗白了。 话说江莳年这番要求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只要稍微细想,便知其中的问题已经很明显。毕竟整个定王府除去晏希驰和老太妃程氏,外加江莳年自己,还能有几人会写字? 二等三等丫鬟嬷嬷们基本排除在外,剩下的无非也就玖卿,阿凛,顾之媛,卢月嬷嬷,以及个别暗卫头子,个别丫鬟等,拢共加起来不超过十人。 意识到江莳年怀疑幕后之人就在府内,晏希驰凤眸微眯,心下已猜到了他的王妃此番是在“针对”谁。 而对于写字这件事,大多数人不明所以,但王妃下令了,他们便服从即可。 沛雯很快备好笔墨纸砚,连宣纸都是统一派发的,当然了,这种情况下也有人可以假装自己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但江莳年锁定的“嫌弃人”通晓琴棋书画可是府上人尽皆知的,因此并不担心。 事到如今,不出江莳年所料,果然有人突然身体不适,不宜见人了。 便是顾之媛。 “身子不适么?”江莳年倒也不急:“没关系,沛雯,你去找李医师过来,咱们亲自去瞧瞧她。” 为避免节外生枝,江莳年邀晏希驰全程陪着她,届时若顾之媛耍什么花样,她也不至于没个见证人。 说来她所做的一切,保住傅玄昭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为求自证清白,而这份心思背后的本质不过是想让晏希驰能够信任自己。 说来也是满卑微的。 一整个下午,定王府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最低等的扫洒丫鬟都知府上发生了什么事,顾之媛当然无法装作全然不知。 心虚之下,顾之媛其实考虑过要不要私下找到江莳年,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顾之媛便觉不可,她绝对不能承认这件事。 柳芙也道:“表小姐,咱们一定要沉住气,如果她有证据,肯定直接就找上咱们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她定然是在试探什么。” 这样的道理顾之媛自是懂得,她隐隐觉着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却也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 下午赶去桦庭时,那人说“信已经烧掉了”,并且玖卿带回的三人里,也并无能指认她的那个人。 思前想后,顾之媛最终堪堪稳住了。 话说当初她决定以这样的方式扳倒江莳年时,其实考虑过找人代写书信,但一来此事除她自己和柳芙之外,实在不宜被第三人知晓,二来顾之媛自以为考虑得足够周全,便自己亲手写了。 时值黄昏,天边霞光万丈,院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听闻表妹身体不适,你表嫂我现下得闲,特地过来瞧瞧你。” 柳芙隔着门恭敬道:“回王妃,表小姐的确身体不适,现在已经躺下了,还请您改日再来?” 顾之媛不拒绝还好,这一拒绝,江莳年更加笃定她有问题了,谁能病得这么巧? 按道理,凡事讲求用事实说话,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该有的客套还是得有的,实在不行大不了耍嘴皮子跟人拉扯几句,江莳年就还不信自己进不了门了。 但是很显然的,对待心怀不轨之人,江莳年早就没了那份耐心。她不过刚好是晏希驰的王妃罢了,穿书之后可从来没为难过她这个表妹,猜到“晏希驰不愿纳妾”一事可能会令顾之媛间接性怨上自己,江莳年甚至特地避开了“拉仇恨”的可能,让晏希驰本人亲自去跟老太妃表的态。 谁曾经,还是得罪到她了? 更令江莳年意外的是,顾之媛一出手便如此阴损毒辣,轻则让她声名扫地,被晏希驰猜忌,夫妻隔阂……重则可能危及性命。 故而江莳年不耐烦道:“开门。” 隔着一道雕花门扇,柳芙暗暗咬牙,与屋中面色焦虑的顾之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片刻僵持,晏希驰面色已然沉了下去,刚要开口下令,却见他的王妃直接伸手推门—— 门未推开,她便一阵密密麻麻地狂拍,若晏希驰没看错的话,期间她还抬了下腿,似乎准备用脚踹门,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忍下了。 知道她细皮嫩肉,娇贵得很,再拍掌心得红了,届时又要喊疼。 晏希驰淡淡道了四个字:“阿凛,踹开。” 背着酉时绚烂的霞光,男人的轮廓隐在阴影里,江莳年回眸看他时,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决定了,等办完正事,睡他,最好今晚就能睡上……江莳年心里羞答答地想。 “砰——”地一声。 屋内坐在圆桌旁的顾之媛一瞬瞪大了美眸,显然没料到江莳年连最基本的礼节都不顾,而且……踹她门的还阿凛,阿凛某些时候是可以代表晏希驰的。 目光掠过门外的轮椅,顾之媛忽地鼻头一酸,喉咙涩苦。 从小到大,细数过往,表哥待她向来温和有礼,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而今却—— “表妹不是躺下了?这是刚刚从床上飞下来的吗。” 眼见顾之媛面色尴尬。 “开玩笑啦。”江莳年笑盈盈在她对面坐下,慢条斯理又漫不经心地直奔主题:“今日府上发生何事,想必表妹听说了吧,是这样的,你表嫂我现在正在揪可能的嫌疑人,等揪出之后,定要扒了那人的皮,做成人皮灯笼当球踢,踢完之后拿去喂狗。” 顾之媛:“……” 柳芙:“……” 扬了扬手中宣纸,江莳年继续散漫道:“截止目前为止,已经收到七副字啦,就差表妹这儿举手之劳,还请表妹配合配合?” 的确是举手之劳,让人根本寻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 晏希驰未进顾之媛的房间,而是在外等候,不过房门敞开着,倒也能将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人皮灯笼么?晏希驰眉梢微挑,非但未觉他的王妃竟如此“毒辣”,相反的……还觉她可爱调皮。 倒是阿凛瞠目结舌地愣了一下,有被江莳年的说法惊到。期间,沛雯已经非常干练地摆好了笔墨纸砚,“表小姐请。” 事已至此,再推脱反而不妥,顾之媛心里咬碎了牙,却也不得不提笔写字。 怎么说呢,人的字迹这种东西,除非是天生在这方面有特殊天赋,比如有的人会模仿别人的笔锋和字体,亦或本身练就了不同风格,否则基本是作不了假的。 而人的书写习惯亦具有特定性和稳定性,通过对笔迹的检验,可判明文字由何人所写,从而辨别真伪,否则现实世界也不会办什么事情都得有个亲笔签名。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江莳年特地留意了顾之媛的神色变化,不得不说,很稳,至少表面上丝毫不见慌乱,落笔时也没多少犹疑。 有那么一瞬,江莳年其实希望自己猜错了,希望背后之人不是她。 而作为曾经行逮捕、刑讯、处决诸事的皇权特使指挥使,晏希驰审过无数疑难杂症,最擅观摩人心,与人打心理战术,以及观察一个人下意识的动作和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几乎当即笃定,顾之媛有问题。 而他自己没料到的是,当一个人的敏锐觉知牵扯上感情,往往会失去正确的判断能力,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拿到字,接下来便是指认时间。 包括自己的在内,江莳年最终一共拿到九副字,然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晏希驰也凑热闹给她交了一副。 “王爷这么配合的呀。” 晏希驰却轻握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果然红了:“痛吗。” 脸蛋儿红扑扑道,江莳年轻快道:“有王爷心疼,能痛到哪里去?”说完附身,在晏希驰左边脸颊飞快地亲了一下。 “mua~” 一如天边霞光,晏希驰虽不动如山,面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绯红了,之后目光便又黏在江莳年身上,分分钟拉丝。 内心深处住着的小孩腼腆地跳出来,“我好喜欢她,好想侵犯她。” 晏希驰在心里轻轻嗯了一声。 没人知道此刻的他内心世界有多丰富,有多五彩缤纷,又有多可耻变态。 阿凛迅速移开视线,沛雯则因习惯了江莳年的言行举止,还算淡定,唯有目送几人离开的顾之媛,遭受了一万点精神暴击。 . 不出晏希驰所料,他的王妃的确很聪明,他也猜到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定王府西面一间暗房,傅玄昭的手脚被铁链束缚,正颓丧地坐靠在墙上出神。 “傅公子,你可还好?”看清傅玄昭此刻的模样,谢湘芸一瞬红了眼眶。 江莳年带上女主,是想用来提醒傅玄昭,这世上还有个姑娘在心心念念牵挂着他,想救他出去……并免得他万一情绪失控,跟江莳年玩玉石俱焚的话,那事情就难办了。 傅玄昭见着谢湘芸时,果然愣了一下,表情说不上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 江莳年开门见山:“傅玄昭,你说你认得我的字迹,那你看看这里面哪副字是我写的?” 每张字都没有署名,就看傅玄昭指认哪一副了。言罢后她将一叠宣纸递给谢湘芸,让谢湘芸亲自递到他手上。 “王妃答应过了,只要傅公子指认出她的字,定王殿下便会开恩,放你离开……”谢湘芸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傅玄昭抬眸,目光些微闪烁,“谢小姐如何会在这里?” “她是特地来救你的,为了能见你一面,在定王府外吹了一个半时辰的冷风。”江莳年代谢湘芸答复道,一个半时辰,差不多三个小时,可知其耐心和毅力。 果然,傅玄昭眸色微怔,垂了眸,也没问谢湘芸如何知道他在定王府,只伸手接过她递来的一叠宣纸,开始认真翻看。 傅玄昭的手,宽大糙励,带着血痕以及一些深深浅浅的伤口,谢湘芸别开脸没再细看。 期间他翻阅纸张时,江莳年和晏希驰都特地留意了他的神情变化。 轮到江莳年写那副字时,和先前其他几副一样,傅玄昭扫过一眼就轻飘飘丢在一旁。 至此,江莳年大大松了口气。 她自己算是成功洗脱嫌隙了。 晏希驰则不知何时又一次握上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似乎想抱她。江莳年暂时没给他抱,心道晚上再腻歪,给他腻歪个够。 昏暗的房间,冰冷的墙壁,有淡淡的天光从明瓦中倾泻下来。最终,傅玄昭的手停在了顾之媛的写下的那张字上。 “是这幅吗?” 傅玄昭没说话,而是抬眸,目光越过谢湘芸,径直落在了江莳年身上。 三分萧索,三分混沌,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晏希驰内心那个小孩又忽地一下蹦出来,阴恻恻地对他说:“我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我们挖了他的眼睛。” 表面上,晏希驰依旧漠然无波。 话说,傅玄昭之前故意撒谎,不过是看到自己曾经最爱的女子,当着他的面与那人缠绵拥吻。有那么一瞬,他的确想过拉江莳年一起下地狱。 然而有个姑娘,正眼眶通红地望着他,等待他说出答案……而他现在只需指认哪副字是昨夜那封信上的字迹即可,更多的事情,傅玄昭心下有过一些猜想,却并不确定。 “傅公子,是你现在拿的这张吗?”谢湘芸小声问道。 半晌,傅玄昭收回目光,短暂的犹疑之后,有些疲倦地“嗯”了一声。 “王爷,真相大白啦!” 江莳年长长舒了口气。 晏希驰则静默地睥睨着傅玄昭,仿佛在看什么没有生命的死物,心中转过些许繁杂思绪,道了一句:“阿凛,去拿人。” 顿了顿,习惯性地摩挲着腕间袖箭,晏希驰轻飘飘警告道:“从此以往,还望阁下珍爱生命。” 谁觊觎她,他便杀了谁。 不过此番他的王妃清清白白,晏希驰心情不错,再加上谢渊的妹妹……罢了。 轮椅上的男人声线温和,眸中却是令傅玄昭背脊发凉的肃杀之意,看他的目光有如在睥睨一只掌下蝼蚁,又或路边可随意让人践踏的杂草。 “是。”傅玄昭说。 把刻骨的恨意和耻辱之感掩在了黑眸之下,傅玄昭脑海中闪过一些并不具体的念头和想法,譬如,为何自己不是生来就天潢贵胄,可以站在高处俯瞰他人,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为何自己才是那个失去一切的人,却要被一个残废踩在脚下? 若将来某天,自己也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心念辗转间,傅玄昭见谢湘芸抹泪,起身,而后认认真真又极为恭敬地朝着轮椅福身见礼:“多谢定王殿下,您和王妃的恩情,阿芸一定铭记在心。 . 从西院返回桦庭,府上已然亮起灯火。 晏希驰先前让阿凛去拿人,拿的当然是顾之媛。江莳年觉着,因为老太妃的关系,她可能没法将事情做得太绝。 于是开始认真考虑,自己要怎么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毁灭吧 晏希驰让阿凛去拿人, 但因着阿凛还未反应过来“真相”为何,面对顾之媛时还算客气,只道:“王爷请表小姐走一趟。” 桦庭前院。 对于顾之媛伪造书信一事, 晏希驰多少讶然, 在他印象里,顾之媛其实还算知书达理, 温柔端庄的一类。 当然了, 世人不可貌相, 见多了道貌岸然之辈, 晏希驰心下已在考量另一件事。 江莳年则将写过字的所有人召集到桦庭,然后拿着顾之媛的那副字, 简单讲明了前因后果。 而后懒洋洋呷了口茶:“所以, 这副字是谁的,出来认领一下?” “这不是我的字, 我的字没这个漂亮。” “也不是我的,” “所以究竟是谁这样卑鄙龌龊, 竟然伪造书信陷害王妃?” “这也太恶毒了吧!” “是啊是啊, 还好王爷相信王妃呢,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七嘴八舌, 丫鬟嬷嬷们反应过来后也忍不住小声叹道:“如此说来, 谋害王妃的幕后之人居然就在咱们府上?这可真是人心难测,家贼难防啊。” … 害人不成,反将自己陷入囹圄,顾之媛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在她预计中, 傅玄昭身为江莳年曾经的未婚夫, 关系本就敏感, 他若擅闯定王府, 必然会惊动府上侍卫,届时江莳年少不了会被晏希驰怀疑,两人直接成了暗通款曲的“奸夫□□”。 结果。 扫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顾之媛,江莳年慢悠悠从廊下的贵妃榻上起身:“没人认领是吧?” “还是让所有人重写一次,咱们现场比对?” 是了,已经知道“内鬼”是谁,却不挑明了直说,就是要一点点地逼着对方无处遁形,自己站出来承认。江莳年没有遣走桦庭的下人们,便是想要所有人都在这里看着,待到真相大白时,她可会无地自容。 她一出手便直冲要害,奔着要让江莳年身败名裂,名誉扫地,江莳年又凭什么顾及她的颜面?偏要“以牙还牙”,让她从今往后在定王府再也抬不起头。 柳芙也没料到江莳年会这般难缠,以为她平日里大大咧咧,瞧着没什么脑子似的,遇上这种事肯定只会喊冤,只会哭着跪着求王爷相信她—— 结果,她非但不知廉耻,先有大庭广众之下以色侍人,勾引并分散王爷注意力,后还缠着王爷配合她验什么字迹书信,真是狐媚子又心机,光看外表一点瞧不出来。 柳芙不知死活地腹诽,心下既慌乱又焦急,偏偏这种时候她也无法再与顾之媛商量什么对策。 反观顾之媛本人,倒是比柳芙预想中要镇定多了,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缓缓上前两步。 “表嫂,那是阿媛的字。” 顾之媛嗓音温温柔柔,表情端得三分迷茫,七分无辜。 顿了顿,她有些委屈地反问:“仅凭那位傅公子一面之词,表嫂便已认定是阿媛在背后作梗,故意伪造书信,甚至蓄意谋害表嫂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眼眶都红了,“阿媛不曾做过的事,不会承认……不如表嫂拿出那位傅公子收到过的原信件,让表哥和大家一起看看,看那字迹是否当真相似?” 言下之意,问江莳年要证据呢。 事到临头死不认账就算了,居然还有反咬一口的架势?!接下来是不是就要颠倒黑白,反说她与傅玄昭暗中合起来诬陷她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江莳年不由后脊发凉,心道还好“指认”期间晏希驰本人在场,否则她还真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可能,届时百口莫辩。 偏偏这事儿属实糟心,之前还在暗房时,江莳年问过傅玄昭,对方说那手书的确已被烧掉。 ——等于最关键的物证拿不出来。 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呢,好气哦。 “傅玄昭与你无冤无仇,且每张字并未署名,难道他还能故意挑着诬陷你不成?” “凡事适可而止的好,表妹,千万别把自己搞得没有退路。” “不过,既然你非要证据,也行——” “阿凛,麻烦你走一趟,现在就带傅玄昭回他的住处,将那封信取回来,这之后咱们现场比对便是。”最后一句话,江莳年是看着顾之媛说的。 “他不是说……那信已经烧掉了吗?” 支着下巴,莹白的指节在案台上轻而有规律地扣着,江莳年眼神直勾勾盯着顾之媛看:“表妹自己嘴里说过的话,自己信吗?咱们现在也别研究孰真孰假了,你不如考虑考虑等信送来之后,又打算如何为自己辩驳?比如说,字迹相似罢了,凭什么认定是你?再比如,你是清白的,一切都是我江莳年在设计陷害你?” 当然了,那信究竟还在不在,江莳年压根儿不知道,可以约等于没有。 此番不过虚张声势,为了恐吓顾之媛,顺带诈她的反应,看她还能嘴硬多久罢了。说来……这也是跟晏希驰学来的,屡试不爽。 至此,整个桦庭,下人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夜色中,晏希驰侧眸看向江莳年,微不可察撩了下唇边,知道她又在调皮跟人打心理战术了。 此时此刻,站在玉阶前的顾之媛面色依旧不见慌乱,心下却是一声冷笑,看来江莳年是打算跟她周旋到底,非把她逼入绝境不可了? 而她若是承认了,表哥会如何看她?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顾之媛一旦承认,便会直接社死,多年来维持的真善美等人设也将就此崩塌。 顾之媛也的确不傻,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以对。然而她刚要开口再为自己辩驳,坐在上首的晏希驰淡声开口了。 “审人期间,本王在场,表妹不信王妃,亦不信那人一面之词,可是在质疑本王的辨断能力。” 晏希驰声线平和,神色漠然无波,却是一开口,便令桦庭所有私语声戛然而止,现场除去凛凛风声之外,再无其他。 所有人噤若寒蝉,并且默契地,视线又一次聚焦在顾之媛身上。 拽紧了手中巾帕,顾之媛这才稍稍慌神。 她的一番“良苦用心”,所有的心思背后,不过为了还能有嫁给晏希驰做妾的可能,她敢跟江莳年对线顶嘴,却断断不敢质疑晏希驰分毫。 众所周知,她的表哥曾是皇权特使指挥使,被当今圣人赋予过先斩后奏之权,行的便是行讯审理,他永远不会出错,就算出错,只要他开口……他便永远是对的。 被无数双或惊诧、或鄙夷、或不可思议的视线倾轧着,顾之媛背后渐起冷汗,心理防线被晏希驰轻描淡写击碎一地,眼中早就蕴积的泪水也在此刻决堤,扑簌簌滚落下来。 事已至此。 柳芙全然慌了神,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来:“王爷,王妃,不管表小姐的事,这事都是奴婢的主意,全是奴婢的主意……” 此言一出,等于直接认罪了,顾之媛心知一切再无转圜之可能。 “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煽惑表小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识好歹,是奴婢罪该万死……还望王爷开恩,看在表小姐伺候老太妃多年的份上,给表小姐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柳芙半是跪地半是爬行地匍匐到江莳年脚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有罪!求王妃开恩,求您千万开开嗯呐!您若责罚,便责罚奴婢一人吧!奴婢愿代表小姐受过,奴婢愿——” “你在教我做事?” 江莳年好容易才忍住了没有骂人。 心思歹毒便算了,之前不是一直嘴硬么?不是要跟她一刚到底?江莳年一边生气,一边忍不住在心下感叹郁闷,敢情她搁这儿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抵不过晏希驰随随便便一句话呢?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是她不够威严吗,是她说话不好使嘛……好心塞哦。 话说回来,江莳年才不要轻易饶了这对主仆。 不过。 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罚才合适。 给人简单粗暴的打一顿?不够解气啊,顾之媛这种人就要诛她心才是最爽的。 退一万步,就算是打也不能下手太狠,柳芙有一点抓得够精准的,顾之媛伺候程氏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江莳年这种时候还真挺难做人的。 那就—— “王爷,年年好委屈!” 为了恶心顾之媛,江莳年故意“茶里茶气”地告状:“年年这个受害者都还坚强勇敢没哭呢,她凭什么倒先哭上了?!真是没脸没皮没人要,可恶又不要脸的害人精!” 众人:“……” “这件事该怎么办啊?王爷得给年年一个公道,不然年年也要哭了!” 嘴上叭叭着,江莳年从榻上起身,又去晏希驰腿上表演了一遭“美人在怀”,窝在男人怀里嘤嘤嘤,顺便欣赏顾之媛一寸寸惨白下去的脸色。 现场所有人中,有人面无表情地淡定观看,譬如沛雯;有人直接下巴掉了一地“没眼”看,譬如玖卿和个别暗卫头子;有人眼观鼻鼻观心,譬如阿凛;也有人偷偷地忍不住想笑,譬如鱼宝和一些早就成为江莳年的“粉丝”,觉得王妃有趣极了的丫鬟们。 至于晏希驰本人…… 哪里顶得住这番撒娇卖软嘤嘤贴贴。 轮椅上的男人看似一尊威严不可侵犯的山岳,浑身散发着肃穆气息,但他的手却诚实又温柔地圈上了怀里姑娘的纤腰,任她在自己领地“胡作非为”。 不修边幅,太不修边幅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不止桦庭的下人们,连晏希驰自己心里都有个声音在说:是的,不成体统。 但,重要么?不重要。 知道她其实是在向他“求助”,晏希驰心说世上怎会有这般可爱又可恨的人,真想看看她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调皮捣鬼的东西。 话说回来,这件事确有难办之处。 换作其他人,杀了便是。 但。 没遇见江莳年之前,如果非要给晏希驰找个软肋的话,那人必然是祖母程氏。 程氏也算过往十九年的人生里,唯一让晏希驰感受过片刻温暖,并保留住了他曾经险险丧失的最后一点人性。幼年时期每每生病,唯有程氏握着小晏希驰的手,陪他捱过漫漫长夜,陪他一点点长高,长大,努力填补他幼时在索尔娜依身上缺失的那份“求而不得”。 曾在宫里做过先帝妃子,程氏非但没有落下一些后宫妃嫔们该有的狠辣,相反的,程氏为人慈善,曾教导过晏希驰做人当循君子,以高风亮节,以光明磊落,以开明仁善…… 而程氏对顾之媛的感情,王府上下有目共睹。 若此番,直接处死顾之媛,程氏必然伤神。 “婢女柳芙,杖杀。”晏希驰轻描淡写。 … 一句话,一条人命将直接就没了,江莳年隐隐有些……不知如何形容吧,倒不是觉晏希驰过于无情,因这世事往往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只是江莳年穿书至今不足三月,却已经有那么点儿……仗着晏希驰的权势,渐觉自己也是那身在高位的金枝玉叶,难免潜移默化地,面向外界时会不自觉带了“上位者”的气息。 而今后一生将与晏希驰羁绊,自己会不会某天也成为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呢? 不待江莳年深想。 阶前,顾之媛突然下跪。 “表哥不要!阿媛求您……” 没了先前的淡然,顾之媛目龇欲裂,“阿媛求您别杀柳芙,求您开恩饶她一命……她是为了替阿媛开脱才说了那些话,她……她是阿媛身边唯一的人了……” 从最初的哽咽,啜泣,到后面的哀嚎,顾之媛彻底情绪失控。 期间,她跪在地上向前爬着,似乎想要伸手拽住晏希驰的袍摆。 江莳年皱眉:“你别过来啊!!!” 是了,江莳年嫌她心脏。 顾之媛一愣,又一连串的眼泪珠子大滴滚落。 现在知道怕了?当初起坏心思害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东窗事发后自己的退路呢? “顾之媛,心性阴毒,构陷王妃,即日起,驱出王府,移居城西别庄,无故不得回。”晏希驰嗓音始终淡淡的,江莳年则别开脸,眼不见心不烦。 指节一点点扣着地面,顾之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表哥竟要将她驱出王府? 那意味着什么,顾之媛再清楚不过。 京中一些高门大户,名流贵胄之后,便有因着犯了事,被家族驱逐遗弃,赶去城外别庄,从此声名狼藉,后半生几乎再无翻身之可能,若是未曾婚配的女子,今生也再不可能嫁得什么非富即贵的好人家。 这是从云端跌入泥地,比要她直接去死还难受。 “不,表哥,您不可以这样对阿媛,您不可以。” 顾之媛泪水连连:“……姑姥,姑姥不会同意的……你们谁去帮阿媛叫姑姥过来,求求你们去帮阿媛叫姑姥过来……” 分明白日还是衣锦光鲜,人人尊敬的表小姐,连“一夜之间”都不需要,晚上直接就成了匍匐跪地被全府上下唾弃的罪人,众人不免心下唏嘘,也有人觉顾之媛太惨了。 “王爷凭什么不能这般对表小姐?” 沛雯这时候站出来,一字一句干脆利落地道:“表小姐自十岁开始,被王府收留,之后吃着王府,住着王府,从一个偏远之地的商户之女,摇身一变成为京都人人见了都得颔首低眉的名媛千金,从此花团锦簇,前途无量,表小姐得来的所有尊荣,都是王府给的,更是王爷给的。” “而今你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倒无故陷害王妃,意在破坏王爷和王妃之间的感情,闹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宁。事到临头,王妃不是没有给过表小姐机会,可表小姐全程矢口否认,非但没有半分悔过之意,还意在指摘王妃。” “王爷感念老夫人垂怜于你,饶你不死,仅仅驱你出府,还让你住着王府名下的别庄,已算仁至义尽了。” “是啊。” “做错事不就该付出代价吗?若是轻易原谅了她,她今后指不定更加疯狂的暗中报复王妃呢?” “不错,我曾经听人说啊,那些表面看起来温柔无害的,往往一旦狠心起来,比蛇蝎还毒呢。” “就是就是,表小姐这不显明的例子嘛……” “话说王妃待她很不错了,待咱们下人也向来亲和,她怎会这般糊涂啊。” … 大口大口呼吸着,顾之媛感觉自己仿佛被逼到悬崖绝壁,只要有风轻轻一吹,她顷刻间便要万劫不复。 又或被一群蝼蚁鼠辈摁在地上扒了原本鲜亮的外衣,整个人游走在某种微妙的边缘。 瞧她有那么一丢丢“疯魔”的预兆,江莳年心里隐隐咯噔了一下。 果见,顾之媛忽地笑了。 是的,笑。 她突然抬眸,望着江莳年的方向,同样也是晏希驰的方向。 哈哈道:“可笑,表哥竟已被她迷惑至此......” ??? 目光追随着夜色中被侍卫们拖行下去但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表小姐您要保重”的柳芙,顾之媛边哭边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满头珠翠噼啪作响。 “表哥以为表嫂是真心爱您的?” “不,您错了!您不了解女人,她不爱您,她绝不爱您!!!” 此言一出,整座院子所有人齐刷刷倒抽一口凉气。 伴随着明显可感的,揽在腰上的大手微微一僵,江莳年隐隐意识到事情将要朝着某种危险又令人恐惧的方向发展。 “你在胡说什么?!”江莳年一瞬绷紧了神经。 顾之媛却恍若未闻,大有要跟她玉石俱焚的架势,一字一句咬碎了牙道:“不错!信是阿媛写的!也是阿媛找人送的!那又如何?阿媛仰慕表哥多年,不过是想做个侧室罢了,表哥却整颗心全在她身上,阿媛就是嫉妒她,恨死了她!凭什么她什么都不做,就能如此轻易地得到表哥的宠爱?!” “分明是阿媛在先,阿媛十岁就遇见表哥了啊!” 此刻再不需要维持什么形象,柳芙没了,顾之媛知道自己也要没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点点往前走:“今日一事,表哥还还未意识到么?表嫂她爱的根本不是您!信是假的,可那傅玄昭不也来了吗!这还不足够证明他们之间余情未了?” “表哥以为表嫂在求一个清白?不!她所做的一切,在表哥面前卖弄风骚也好,虚与委蛇也罢,都不过是想保住她曾经的情郎罢了!” “表哥不要忘了她嫁进王府不足三月,却与那傅玄昭有过超过十年的感情,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桦庭前院,让人光是听了就脸颊抽疼,所有人都在这一刻瞪大了眼睛,个别胆小的丫鬟直接跪了地。 因为就在前一秒,江莳年已从晏希驰怀里挣脱,如一只翩跹月蝶,几乎以“飞”一般的速度冲到了顾之媛面前。 抬手就是一巴掌,给人打得倒退好几步。 不仅如此,江莳年还抬腿就是一脚,直接给顾之媛踹得摔倒在地。 她自己则蹲下身来,一把揪住了对方领口。 “顾之媛,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保证——” 此刻的江莳年,整个气场有如地狱恶鬼,眼眶猩红似能滴血。 “今晚就算是死,也一定拉你垫背!要你皮开肉绽,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第56章 说要休了她 四下风声簌簌, 江莳年胸口剧烈起伏着,顾之媛她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置她于死地。 如果可以,一个男人罢了, 江莳年根本不屑于与人“争”到这种地步, 可世事哪有那么多如果,而她身后又有什么退路? 若说顾之媛伪造书信一事是为构陷她, 扳倒她, 那么她眼下说的这些话, 便是句句都在催她江莳年的命—— 极有可能让她穿书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 付之东流。 凭什么。 此时此刻,头顶月色迷蒙, 桦庭夜影幽幽。所有人都被这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震惊到瞠目结舌。 下人们多少知道江莳年这个王妃不修边幅, 却从未有人料到她竟有如此狰狞又凶狠的一面。 少女身上用来御寒的月袍在夜风下猎猎翻飞,她口中放着狠话, 目露凶光,整个儿有如一头发怒的小豹子, 恶狠狠地亮了爪子和獠牙, 仿佛下一秒就要陡然暴起, 顷刻间撕碎顾之媛的血肉。 饶是轮椅上的男人, 漆黑凤眸也闪过刹那惊愕之色。 “可是说到表嫂心坎里去了?表嫂先别恼羞成怒, 阿媛还没说完呢。” 捂着自己被打的半张脸,顾之媛很快敛了因震惊而瞪大的美眸,对视上一双怒火浇烧的桃花眼,渐渐的, 顾之媛面上盈现了某种微妙的酣畅和快意, 致使她的神色越发似癫似狂。 从小到大, 哪怕十岁以前, 顾之媛也未被人这么简单粗暴地打过。事发突然,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确实有被江莳年眼中的戾气骇到。 但同样的,事到如今,顾之媛心知自己早就无路可退,索性反咬江莳年一口,能将她刺激到这般田地,这般愤怒失态,说来也是她顾之媛的本事啊。 如果情况够好,她俩的处境和下场还不一定呢,指不定就要对调一番? 揪着顾之媛的领口,眼见对方眼底的邪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生,似有越发肆无忌惮之势,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双手颤抖着一忍再忍,最终咬牙脱口的却只是一句:“阿凛,将这个疯女人给我带下去!!!” 是了,即便情况已经如此糟糕,江莳年嘴上也叫嚣得那么狠戾。 可是内心深处,她没想过真要顾之媛的命。 上辈子有幸生在太平盛世,长在红旗之下,江莳年骨子里所接受的教育和三观都是正面积极的,听说或见着其他人杀人,心理冲击就已经够大了,而她自己……至少目前是绝对做不到的。 阿凛得令,依言就要将顾之媛带走,然而—— “让她说下去。” 轻飘飘的五个字,一如既往的声线沁凉,漠然无波,不是晏希驰的声音还能是谁? 几乎只一瞬间,拽在顾之媛领口的双手倏忽一滞,江莳年垂下了眼睫。 伴随着心口莫名划过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疼,一种并不具体又无法忽视的疼,那些前一秒还在少女眼中疯狂燃烧的愤怒,嚣张,凶恶等一系列鲜活底色,开始一寸寸灰暗,一寸寸熄灭。 … 与此同时,似有一双无形之手,陡然撕开了晏希驰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隐在冰山暗处的自我觉知。 晏希驰是谁,难道他曾经就从未想过,从未怀疑过,亦或想不到这个层面吗? 不,相反的。 晏希驰心思九曲十八弯,又曾在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磋磨过,说他心眼子加起来多过十个江莳年的总和都不为过,真要论起来,他甚至能比顾之媛分析得更加透彻。 曲枭曾向他汇报天浴节当日华恩寺事件始末时,晏希驰便已从江莳年在禅房时与傅玄昭的那些对话里,早就联想到了无数可能。 然那时的他,却只选择相信了两句话。 ——现在的江莳年,心里只有晏希驰。 ——没有人威胁我,是我自己对他一见倾心。 至于其他的,譬如那句“我跟定王是皇帝赐婚,如果我们逃走,傅家和江家必定遭受牵连,而我们两个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之类的,却被晏希驰下意识回避了。 是的,回避。 人就是这样,遇上自己在意的事情,特别是感情方面,越是接近理智上认定的某种真相,越是难以直面和接受。晏希驰这辈子什么都不缺,权力,地位,财富,荣华……许多人为之努力奋斗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却生来便站稳了脚跟,然而正所谓世事没有十全十美,晏希驰自幼年时期开始,唯一稀缺的是所有有关于“情”和“爱”的一切可能。故而哪怕彼时的他,不过初初尝到男女之间一点皮毛滋味罢了,却已在下意识回避他早就料想过的最直接也最屈辱的可能。 这就跟现实世界你怀疑你对象出轨了,但因着心中割舍不下对方,你就会自发去为对方找各种理由借口,从而粉饰一切,如果这时候对方再给你认真解释一番,听上去也堪堪让人信服,那么大数人便会选择将怀疑暂时按耐,维持着幸福的“假象”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情况不同,本质却大有相通之处。 此番顾之媛的说辞,恰如一根导火索,直接点燃了埋在两人之间最隐晦的那颗雷。 急风乍起时,卷得平静的湖面波涛汹涌,湖底原本沉淀的泥沙被尽数搅乱,鱼虾蚌蟹们统统奔蹿游走,一时间方向全无。 逆鳞被触,是会痛的。露了内里最鲜嫩又最青涩的血肉,晏希驰不得不重新审视一切,将自己一直以来最不愿触及的某些东西搬上台面。 而事实若当真如此,意味着他十九年来初尝的情爱滋味,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是江莳年特地为他织就的幻梦,从此他的心会长满荆棘,扎根在最柔软脆弱的禁区,再无拔除之可能。 …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情况陡转直下。桦庭的“众矢之的”,俨然从顾之媛变成了江莳年自己。 整个定王府无人敢违背江莳年的命令,但她似乎忘了,她所拥有的权力,尊荣,一切高高在上的资本,都是晏希驰给的。 而他若一朝不愿再给,只需一句话,江莳年就什么也不是。阿凛原本要擒拿顾之媛的动作也在此刻倏地一顿。 “带她回来。”他说。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江莳年。 轮椅上的男人看似平静无波,但江莳年知道,在他决定让顾之媛说下去时,自己已经输了。 人与人之间建立信任有多难,破坏起来就有多容易。顾之媛成功了……一点点的,因着顾之媛一番话而在脑海中绷紧的那根弦,不,准确的说,是穿书之后得知自己需要攻略晏希驰,否则就会被抹杀,江莳年脑海中绷着的那根弦,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消弭过。 而此刻,她仿佛听见一声细碎轻响,弦断了。 说来是她太冲动了。 江莳年本身其实是个急性子,并不擅长什么处变不惊,运筹帷幄,仅有的那点儿看似玩转得游刃有余的各种伎俩,也是被自身处境给逼出来的。 秋日的夜晚凉意袭人,风里没有花香,阿凛的声音很近,却又仿佛离得遥远。 “王妃,请。” 混杂着顾之媛嗤嗤的笑声。 一个男人最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女人的不忠和背叛,顾之媛显然深谙此理。 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的鲜血,被踹得痉挛的腹部,被江莳年碾压时的屈辱,都在晏希驰开口的那一刻,因着江莳年的恍惚和怔然,统统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从某些方面来说,江莳年的确“恼羞成怒”了,她冲动之下出手打人,反而令顾之媛的话显得更加可信。 晏希驰的允许,同样给了顾之媛足够的底气,令她重新挺直腰背,一字一句,句句剜着江莳年的心—— “表嫂与傅玄昭过往十几年的感情,比阿媛与表哥相识的岁月还长,他们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怎么可能突然就转变心意,爱上表哥,表哥忘了吗,新婚之夜她原本是要寻死的。” “若阿媛心有所属,却被迫嫁予不爱的男子,定然也定会像表嫂那般以死明志,为了保全贞洁,也为了不背弃自己真正的心爱之人。” “表嫂嘴甜,成日在表哥面前花言巧语,可她何曾真正为表哥做过什么事,何曾发自内心关心过您,在意过您?” 这些,是顾之媛曾听丫鬟们私底下聊说,什么王妃甜言蜜语,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云云。 “表哥位高权重,而那傅玄昭却卑如蝼蚁,表嫂想要保住他,少不得要在表哥面前做足姿态,就拿今日午后一事来说,阿媛听闻表哥原是要处决那傅玄昭的,后来却只将人关起来……这难道不是表哥被她迷惑,才改了主意的吗?” “阿媛身为女子,自诩比表哥更懂女子心思……若换作阿媛是表嫂,别说在表哥面前假作深情了,便是献上生命也在所不惜。” “听闻表嫂偶尔忤逆表哥,表哥可是以为那是表嫂的真性情,故而无底线地宠爱着她?其实那不过是她压抑太久,无意间展示出来的真实一面罢了……世上戏文无数,像表嫂这样为爱忍辱,委屈求全的例子,并非少见啊。” … 顾之媛分析得头头是道,全程都在表达一个重点—— 江莳年不爱晏希驰,就算爱那也是装的,为了保全傅玄昭。 一些丫鬟们自我带入,稍微没脑子的,已经被顾之媛这番话给说服带偏了,觉得好像一切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连江莳年都不得不感叹,若非原身已死,且自己刚好穿过来……那么这还真有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事实。 没有人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江莳年也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百口莫辩。 事已至此,内心又隐隐有个声音在开解自己说——别害怕,如果最坏的情况迟早都可能发生,那便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让她能走到某种死地,冲破一些并不具体的阻碍,而后生。 江莳年压抑太久了。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凡事克制,永远把晏希驰的感受放在首位。 怕他不开心,怕他生气,怕他不喜欢自己,永远要保持着追求一个男人的积极状态,哪怕初衷是为了苟命,那种滋味也是不好受的。 今日就算没有顾之媛,今后说不定也还有王之媛,李之媛,赵之媛…… 江莳年其实,早就不想如履薄冰了。 她先前的确没有处理好,她该波澜不惊泰然自若的,可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贪嗔痴妄一样不少,无法永远披着完美的假面,永远都做到绝对的清醒理智,原来一个人哪怕拥有上帝视角,也不可能滴水不漏,事事逢凶化吉呢。 江莳年忽然有点累。 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不该明知是戏,偏偏入戏。不该对晏希驰生出不该有的期待。不该因着一点点荷尔蒙作祟,去妄想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 今日她若不死,来日必将破茧。 是了,事已至此,江莳年内心深处依旧没有崩溃,她生来向阳,绝不会轻易被谁打败。 她安安静静坐在贵妃榻上。 从之前的歇斯底里,堪堪变得冷静,漠然。 . 顾之媛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表面看似越爱表哥,恰好证明她越是在意傅玄昭,阿媛听说,他们从前甚至订过亲了,想必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大都做过了……” “阿媛只是不想让表哥继续被她欺骗迷惑。” 什么叫做该做的不该做的大都做了?!鱼宝听到这里,恨不能拿把刀直接给顾之媛劈成两半。 但与柳芙不同的是,鱼宝胆子小,也自知自己脑袋瓜没多么好使,怕给江莳年添乱,便拉着阿茵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屏住了呼吸。 江莳年曾经不是没有想过,晏希驰那么多疑敏感的一个人,难道就不会往这个层面想吗?他极有可能会的。故而一直以来,满嘴骚话也好,硬撩尬撩也好,江莳年一直都在极力表态自己,因为顾之媛的这番说辞,同样也是江莳年动动脚指头就能想到的“狗血”——亦是她曾经一度最害怕发生的事。 一旦晏希驰认定了这种可能,那么江莳年估计……她的任务是永远也完不成了。 一切都将走上死路。 彼时的江莳年,其实并未感受到多少来自晏希驰的在意,无非就男人对女人那点儿新鲜感,刚好他生来什么都不缺,随随便便就能施舍的半点“宠爱”罢了。 这种宠爱看似信手拈来,实则随时都可失去。 经过一下午的各种折腾,江莳年早就心神疲倦,此时也不可能再以一吻去安抚或稳住晏希驰,毕竟情况已经全然不同。 于是她就什么都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廊下。 以为自己心如止水。 落在晏希驰眼中,却是面色惨白如纸,她没有开口为自己辩驳,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他触及不到的世界。 晏希驰原本以为。 他可以毫无波澜地听下去,毕竟不过隐在内心深处,已经反复无数次的想法罢了。 可是听着听着,他的面色越来越沉,身上的杀伐之气越来越重,他好像又一次掉进了黑沉沉的海水,被铺天盖地的海藻纠缠淹没。 他的心在一点点灼痛。 希望她跳出来反驳,又希望她不要反驳,希望她承认,又希望她不要真的承认。 晏希驰是信的。 所以他疯了,疯得安安静静,与寻常似乎没什么不同。 后来的江莳年,隐隐听到沛雯在为她辩解。 “……表小姐这番话乍听似有道理,可恕奴婢多嘴,王爷,表小姐此番原本就是在蓄意谋害王妃,现在明显是狗急跳墙反咬一口,故意说出这些话来混淆视听……” “王爷,奴婢虽与王妃接触不多,却能感受到王妃性情坦率,绝非是那等心思复杂,刻意玩弄人感情的女子。” “还望王爷三思,莫要听信表小姐的一面之词。” 不过话说回来,摸着良心……感情这种事,还真是古往今来谁也说不清楚,道不透彻。 “王妃,您说句话吧?” 江莳年先前明明都动手打人了,此刻却一言不发,可把沛雯急坏了。 上首的位置,轮椅上的男人闭了闭眼,无人窥见其眼底沉鸷。 “王妃,您可还好?” 冰凉的指节被沛雯轻轻握住,江莳年这才倏忽回神。她有些茫然地轻喃了一声,而后几乎下意识地,轻轻转过头,目光望向了晏希驰所在的方向。 不偏不倚,四目相撞。 夜色中,男人凤眸有如漆黑暗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幽凉薄雾,仿佛凛冬将至,再灼烈的阳光也穿透不了,照射不进他眼底深处。 而那薄雾背后,又似堆叠了滔天巨浪,蕴着江莳年窥不懂的情绪,在静默无声地翻涌着。 “王妃,您快给王爷解释,给王爷表个态吧。”沛雯在耳边催她。 江莳年心说表态又怎样,他不会信的啊。 他如果信的话,先前就不会让顾之媛继续说下去。 可就算他不信,她也还是得要表态的啊。 人生需要低头的时候还少吗,现实世界不也得经常向长辈、上司、金钱……向各种各样的人事物低头吗。 翕张着花瓣一样美丽的唇,江莳年恍惚间刚要开口。却见晏希驰忽而勾唇一笑,有些讥诮地移开了目光。 他神色中溢满嘲讽,笑得不真诚,也不温柔,有点像初来乍到时,曾准备掐死她的那个新婚之夜,他便是这么笑的。 这样的晏希驰,江莳年莫名很害怕,也觉很陌生。可是他们之间,又真的熟悉过吗? … 夜风拂过男人衣袍,晏希驰的墨发被风扬起了几缕,从前说过,晏希驰气质沉静,五官本身却是偏妖艳飒烈的……他这么一笑,整个桦庭所有人,半是被他迷得神思恍惚,半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而后他上半身微微前倾,视线轻飘飘落在顾之媛身上。 “过来,阿媛。”他说。 听到这样熟悉的唤人方式,江莳年睫羽轻颤了一下,只是这一次晏希驰唤的不是她。这一刻,没人知道轮椅上的男人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揣度他的心思。 安静的桦庭,葳蕤的灯火,凛凛的风声,众人只听得这样的一番对话。 “本王休了那个女人,让阿媛做王妃,可好?” 说这话时,晏希驰明晰的指节挑起了顾之媛的下颌。 那是江莳年不曾见过的暧昧和轻佻。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是大家可能以为的那种狗血。 第57章 痛与她 顾之媛的裙裾在墨玉石阶上层层铺开, 仿佛盛放的任君亵玩的瑰丽花朵,以绝对卑微臣服又充满恋慕的姿态,仰望着轮椅上的男人。 后者则挽唇, 轻轻偏了下头, 与之相凝。 原来以旁观者的视角。 晏希驰是那么的……风流落拓。 这样一幕,落在江莳年眼中莫名的有些香艳色.情, 刺眼得不得了。 此刻跪坐在轮椅前的顾之媛, 显然也没料到事情会转折到这种地步, 心下震惊, 喜悦,羞赧……无数翻涌的情绪糅杂在一起, 令她仿佛忽然间置身于一场盛大又美丽的绮梦, 连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 “表哥说的……可是真的吗?” “当然。” 目光在顾之媛面上逡巡而过,晏希驰的指节一寸寸下移, 若有似无地划女子纤美莹白的颈项。 道:“若非阿媛倾心相告,本王定然蒙在鼓里。” “一个欺骗, 背叛, 愚弄本王的女人, 若阿媛是王妃, 觉那女人该如何处置?” 听到这里, 之前什么灰心,失望,不被信任的感伤……统统都成了狗屁,都不重要了, 江莳年再也维持不了镇定, 有些惶然地从榻上起身, 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他要处置她吗, 所以她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向他跪地屈服的命运吗,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着江莳年,她努力努力再努力,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不要颤栗。 “……表哥既说休了她,不如就让她自生自灭吧?” 被晏希驰摩挲着下颌,顾之媛此刻的面颊红得仿如傍晚时的天边彩霞,杏眼迷离,心神皆醉。 “自生自灭么。” 轻飘飘啧了一声,晏希驰不温不火道:“会不会太便宜她了,阿媛的婢女可是因她而死,嗯?” 用江莳年那个世界的话来说,此刻桦庭所有人都仿佛置身于一场激烈的过山车,没人知道终点在何方,亦或中途是否会翻转得偏离轨道,连阿凛和玖卿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一句你的婢女可是因她而死,顾之媛脑海中迅速闪过柳芙被拖走时的画面,喉间哽过一股强烈的怨怒之气,令她既恨又悲,好艰难才稳住了心神。 再开口时,顾之媛的嗓音端得依旧温柔平和,她呢喃道:“表嫂她……无法与真正心仪的情郎厮守相伴,说来其实也挺可怜的……” 直至此刻,顾之媛依旧不忘给江莳年扣那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可怜归可怜,她也实在是可恶又可恨啊,可恨她竟敢欺骗表哥,肆无忌惮地将表哥玩弄于鼓掌之间……既然她新婚之夜曾有意寻死……表哥不如,成全了她?” 此言一出,周围齐刷刷的,以沛雯为首,下人们跪了一地。 却听晏希驰云淡风轻接话道:“如何成全。” 对于此刻周遭的动静,轮椅上的男人置若罔闻,仿佛整个人沉浸在与顾之媛的温香软语里,流连忘返,暧昧如斯。 有那么短短一瞬,许是廊下的夜风太凉,拂过人的脸颊时,带得一股凉意自鼻尖灌入喉咙深处,极致的酸涩之感,令江莳年难受得想要掉眼泪。 这份难受若有似无的,转瞬即逝,再被理智滋生的生命危机意识匆匆碾过,变成了苍白无力的忧惧,惶惶不安,害怕自己活不过今夜—— “阿媛曾听闻,表哥从前行讯的镇抚司,可是有许多折磨人的法子呢,表哥想要如何成全她?” 浓稠又沉郁的夜色中,男人嗓音很淡,却意外的温柔极了:“阿媛决定便好。” 得了这句话,顾之媛整个人心血沸腾,飘然畅快。不过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表现得过于恶毒,便颇为大度地道:“不如……也杖杀吧,或者,赐一杯毒酒也罢,免她受那皮开肉绽之苦。” 如此,她的柳芙,也算没有白死了。 微微转过脸,顾之媛美眸中漾着奇异光彩,她的目光轻盈而短暂地掠过江莳年,将少女眼中的绝望和怔忡一览无余。 而后她轻轻笑了,心间无以言说的欢喜,快意,如梦如醉,糅杂着情动的赧然…… 而后。 江莳年的瞳孔猝然放大。 顾之媛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几乎戛然而止。 伴随着颈骨碎裂的声音,江莳年眼睁睁看着她那年轻美丽的面容,一点点扭曲,一点点失真……最后连同整颗脑袋,软软瘫了下来,垂在晏希驰青筋凸起的手背之上。 之后仿佛断线的人偶一般,轻飘飘栽倒在地。 … … … ——所以,顾之媛,是被晏希驰,活生生地掐死了吗。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真实发生了。 脑子里嗡地一声轻响,江莳年只觉自己的头皮正在涟漪一样一圈圈扩散,一圈圈炸开,周身血液顷刻间冲至颅顶,以致于她四肢发麻,呼吸困难,视线恍惚。 想要立刻昏死过去,又或抱头尖叫。 … 遗憾的是,除了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江莳年几乎失去行动能力。 这样一幕,让后来的她每每于噩梦中惊醒,都会失神并恐惧到神经衰弱的程度。 理智。 理智。 不就是亲眼见到杀人了吗,不就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晏希驰杀人了吗,那什么柳芙不也被杀死了吗。 可许是短时间内经历的情绪波动过于密集又过于跌宕起伏,被各式各样的繁杂心绪冲击着,江莳年真的已经极限了。 顾之媛死了,她本来应该开心的。 可是她好害怕啊。 害怕自己某天也会和顾之媛一样,就这样云淡风轻又悄无声息地死在晏希驰的手里。 前所未有的惊吓和恐惧,有如千军万马从脑海中踏阵而过,江莳年的意识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摁了暂停,以致于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夜,其中有一段记忆直接成了空白的。 好似被什么东西强行抹掉一截。 即便如此,一切尚未结束。 … 少女面容惨白如纸,原本美丽的唇瓣血色全无,她浑身颤抖不止,裙摆在风里缱绻着,好似夜色中开在悬崖边上一朵摇摇欲坠的花。 将此景收入眼底。 晏希驰心上窒闷分毫未消。 “阿凛,处理了。”指的当然是顾之媛的尸体。 男人声线淡而沉静,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无关之人,退出桦庭。” “沛雯,扶她坐下,斟一杯热茶。” 年轻时候,沛雯曾在宫里伺候过老太妃,见过的血腥之事多了去了,因此还算镇定。不过先前她也险些以为王爷会真的休了王妃,颇有些惊魂未定。 捧着热茶回来时,沛雯特地给江莳年带了件披衣。 此时此刻,整个桦庭该散的下人都散了,或各就各位,或像往常一样轮流值夜。 晏希驰洗手去了,阿凛等人静候廊下,江莳年则干巴巴地坐在榻上,被鱼宝和阿茵同时握着手。两个小姑娘自然吓傻了,纷纷依偎着江莳年,一左一右,三人缩成一团,仿佛风雨中瑟瑟发抖的三只小鸟儿。 沛雯见了不免有些好笑:“王妃可是吓着了?” 少女木然地点点头。 此时此刻,江莳年心里很乱,理智已经飞去了天边。不夸张的说,她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不知自己究竟是险险度过了难关,还是还有暴风雨等在后面? 毕竟目前为止,从自己被“揭发”开始,晏希驰还未与她说过一句话。 而她也是时至今日,才隐隐意识到晏希驰这个人在原书的人设为何会是“疯批反派”。 他的确很疯,疯得诡谲又渗人。 上一秒江莳年还以为自己会被顾之媛彻底扳倒,会被杖杀,或赐毒酒,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她甚至都没时间去感伤,感伤晏希驰看似些许迷恋自己,却转眼便要与顾之媛在一起?也没时间去平复先前那些更加激烈更加曲折的各种心绪。 晏希驰却分分钟给她表演现场杀人。 他好可怕。 江莳年仿佛又回到了刚穿来时的那个新婚之夜,不,甚至更糟糕,至少那时候她还没对纸片人抱有任何幻想,没有做过任何努力,便是死了,也不会有多不甘心吧。 举目四望,这黑漆漆的夜,江莳年看什么东西都觉冰冷渗人,好像处处都笼罩着巨大的阴影,内心更是将自己幻想成了卑微的小蚂蚁,随时都可能被晏希驰的权力之手倾轧而过。 却听沛雯道:“王妃,王爷很爱您呢。” ?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是连起来,江莳年却一时间不知这句话该如何理解了。 放下茶盏之后,沛雯为她拢上暖绒绒的披衣,说来这身披衣,还是同晏希驰一起回京期间,两人一起在一家小众衣铺里挑选的“古代限量版”。 沛雯语重心长地开解道:“王妃冰雪聪明,您不妨静下心来,稍一细想便不会再害怕了。王爷方才说的那些话,想必是在试探表小姐是否可留,结果表小姐言语间丝毫没有悔过之意,反而句句恨透了王妃,王爷想必这才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王爷这是深谋远虑,在为王妃今后的安危考虑呢,王爷曾经身为皇权特使指挥使,见过的各种各样的案例,遇上的形形色色的人,肯定比咱们多了去了,他应是自有他的考量。王爷年轻,在京中的名声也不大好听,但他向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听着听着,江莳年隐隐觉这话有些熟悉。 记得,好像是她穿来王府的第二日,给老太妃敬茶之后,被打发去给晏希驰送汤药,被他手中的雕翎箭矢吓到躲假山背后时,沛雯也说过类似的话。 “至于王爷为何要当着诸多下人的面——”沛雯顿了顿:“奴婢猜想,是为以儆效尤,给所有人敲个警钟,以免往后还要有人欲行不诡,伤害王妃。” 江莳年听得怔然。 真是这样吗? 由于情绪波动的频率实在过高,江莳年眼下已然失去了判断能力。“那你觉得,他会相信我是清白的吗?你从前在祖母身边伺候过,依你对他的观察了解,你觉得他会相信我吗?还是相信顾之媛?” “这……” 沛雯就犹豫了:“恕奴婢不敢确定,因着感情方面的事,左右还得王妃自己和王爷好好沟通,奴婢看得出来,王爷他很在意您,您与王爷好好解释好好沟通,想必问题不大。” 是么,可江莳年心里莫名不安,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 不过被沛雯这般温柔又耐心地安抚一通,江莳年多多少少……至少比先前放松了些,她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心里依旧乱糟糟的,手脚却没有之前那么冰凉了。 彼时的江莳年还不知道,有时候一个男人保护你,跟恨你,伤害你,特么的一点都不冲突。 沛雯原本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的,但晏希驰已经回来了,她便只得把剩下的话暂时咽下去。 冰凉幽冷的轮椅,肃穆地行于夜色之中,被玖卿恭恭敬敬地推行着,由远及近。 虽然但是,江莳年还是条件反射往后瑟缩了一点,可是贵妃榻本身也没多大,她又能缩到哪里去呢。 鱼宝和阿茵则像老鼠见了猫,纷纷默契地躲在江莳年身后,战战兢兢地手足无措,还是沛雯打了个手势,两小姑娘才魂不附体地退一边儿去。 轮椅停靠,近在咫尺,江莳年一颗稍稍平复的心又一次猝然狂跳起来。 四目相对时,男人面色沉郁,黑沉沉的凤眸深处一片混沌,无边无际。 “没有什么话要说吗,王妃。” … 自己该说什么吗,是现在就开口解释吗,万一越描越黑怎么办,还是先表态吗,可自己从前明明已经表态过无数次了啊。 江莳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她翕张着唇,却仿佛失了声,好半晌才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战战兢兢道:“王爷,王爷不会相信她的,对吗。” “您其实是相信年年的,对不对。” 男人静默无声地注视着她,眼底似有波涛汹涌,却不说话,不置可否。 半晌,他垂眸,指节开始习惯性地摩挲腕间袖箭——那曾一度被江莳年惧怕过,也曾多次想要取之下来的“墨色护腕”。 许是先才不久才亲眼见证过顾之媛如何死去,此时此刻,哪怕被沛雯安抚过一通,江莳年心上的恐惧还是又一次攀至顶峰,因为她不知道,也料想不到晏希驰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亦或准备对她做什么。 “别怕。”他忽然说。 男人的嗓音有些暗哑,话出口时没有看她,而是正在做一件事—— 晏希驰在解自己的“护腕”。 而后片刻,眼见那冰凉凉的东西从他苍白的腕间脱离时,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江莳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 疤痕。 是疤痕。 即便已经接近复原,即便颜色已经很淡了,但那歪歪扭扭又比原本肌肤更加凹凸不平的纹路,依稀能想象,曾经有多狰狞,有多血肉模糊。 眼下时机不符。 但江莳年却还是一瞬想到了那个于梦中被索尔娜依如何对待的小男孩,想起他期望得到母亲关注时的卑微,想起他看到小鸟死去时的恐惧,想起他疯狂奔跑时摔了个狗吃屎时的狼狈,想起他安安静静掉眼泪的模样,以及被鞭子抽打时,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凄厉惨叫声…… 所以梦中的那些事,或许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江莳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是有一点点心疼的,或许不止一点点,是比一点点更多一些。 她注视着男人左腕的疤痕,理智上想要开口问上一句,是什么时候伤到的,若他承认是幼年时期被烫伤所致,那么江莳年的梦境便也算无意间得到了验证。 其实,基本已经算是验证了,毕竟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不是。 但许是上辈子早就有无数网友调侃过,千万不要心疼男人,否则会变得不幸,然后江莳年果然很快就开始变得不辛了。 那“护腕”乍看是以金属铸就,但其实只有一半的材质是金属,另一半则为动物的皮质制成,上面有环扣,可以收放和调整大小。 然后晏希驰不声不响地取下它后,忽然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将那袖箭佩戴在了她的左腕之上。 冰凉的温度,微沉的重量。 他说:“扣动最左的机关,可以杀人于无形。” “杀了傅玄昭,本王信你。” 晏希驰以一种虔诚的姿势,微微躬身,正为她的手腕系上环扣,声线漠然无波。 “你在说什么啊……” 江莳年隐隐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沙哑,微弱,且疲倦。 “杀了傅玄昭,从此以后,本王信你。”晏希驰重复道。再抬眼时,他眼底眸光凉而锐利,蕴着江莳年不曾见过的幽幽寒芒。 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江莳年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有风过,晏希驰凝望她片刻,忽而有些苦涩地挽了下唇边,再开口时,嘴里说出的话却仿佛阴冷毒蛇一般,句句引诱着她,蛊惑着她。 他说:“只要你能做到。” “届时本王不仅会信任你,还会宠你,疼你,爱你。” “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他说着,眼尾微不可察地泛了红,而后缓缓凑近江莳年,有些粗暴又邪恶地将她带入怀中。 挺拔的鼻梁擦过肌肤,带起一阵若有似无又不合时宜的颤栗。晏希驰冰凉的唇舌在江莳年莹白的脖子上辗转而过,最后游至她耳边:“包括你一直想要的,床笫之欢,嗯?” 说这话时,他的大手和着夜晚与风……………… 此时此刻,定王府有人在清理杖杀婢女之后留下来的残迹,夜风卷过地上的落叶,飞掠到桦庭前院的廊桥之下,轻轻落入湖中,漾开了湖面倒映的星辰和冷月。 波光粼粼。 “不要!” 下巴被迫磕在男人肩头,铺天盖地的恐惧还未散去,又陡然间被巨大的耻辱淹没,江莳年抓住他的手。 晏希驰非但不理会,反而与之回握。 “不要?为何不要。” 他于她耳边轻嗤一声,牙齿咬噬而过,疼得江莳年瞬间倒抽凉气,而他的手,已然堪堪到了的位置。 他说:“以王妃的热情,想必早就要过无数次了,傅玄昭给你了吗,滋味如何,可曾让王妃恋恋不忘?”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是不是……” “回答我。” 闭上双眼,前所未有的窒息,密密麻麻地倾轧而来,江莳年终于再也喘不上哪怕最后一口多余的气。 挣扎无果,喉间划过一丝腥甜。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时,江莳年的指节紧握成拳,以佩戴在自己腕间的金属袖箭重重一臂,不遗余力地砸在男人肩头——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她累了 猝不及防的疼痛, 伴随着轻微的闷哼声,轮椅上的男人周身一僵,手上的动作也跟随着刹那凝滞。 他的王妃, 身娇体软, 手无缚鸡之力,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 于晏希驰来说也不过花拳绣腿。 偏偏这一次, 她的手腕似有千斤重量, 砸得他的心碎开一道裂缝, 痛楚蔓延开来。 晏希驰怕痛吗,不怕的。自幼年时期开始, 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忍耐疼痛, 无论来自身体还是心神。 只是彼时的晏希驰,显然不曾料到江莳年会突然对他出手……在他被嫉妒和占有欲冲昏头脑, 最想得到来自她的解释和抚慰的时候。 即便顾之媛的话与他长久以来的想法全然契合,即便每多听一句, 心上的妒火和灼痛便更真切一分。 可是内心深处, 晏希驰以为, 他的王妃, 或许, 可能……是爱他的。 像她曾经说过的那样。 . 砸完之后收回手腕,趁着轮椅上的男人怔愣的瞬息,江莳年终于得以从他的禁锢之下挣脱出来。 她用了多大力气呢。 一是袖箭砸下去时,反弹回来的力道直接给她自己的手腕都震麻了, 以致于她一时间也分不太清, 究竟是手腕的疼痛令她顷刻间落了眼泪, 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在隐隐作疼。 二是身体脱离晏希驰的束缚之后, 因着退得太过用力,太过急切,江莳年几乎是整个人直接摔在了身后的贵妃榻上,顺带撞翻了暗台上的两幅茶盏。 “砰”的一声脆响—— 玉瓷茶盏掉落在地,碎片飞得老远。 同样离得远远的下人们今夜亦是个个绷紧了神经,所有人呼吸一滞。沛雯见状,心更是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夫妻俩分明前一秒还在厮磨耳语,也不知彼此说了些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致于此时此刻,轮椅上的男人眼眶猩红,面容狰狞—— 是的,狰狞。 他身后有清凌月色,迷离灯火,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秋日长夜,几乎与他本身融为一体,自成一派幽而沉郁的阴煞之气。 习惯了那个淡然清冷,喜怒不形于色,凡事克制稳敛,即便杀人也端得风度翩翩的晏希驰,别说沛雯了,就连不远处待命的玖卿和阿凛也都一晚上心口直跳。 王妃呢,则仿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正大口大口喘气,望向王爷的眼神充满愤怒,恐惧,惶然,不可置信…… 她胡乱抹了下眼泪,莹白纤美的指节划过眼尾,带得睫羽被打湿,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却越发猩红炙烈,仿佛燃着灼灼暗火。 “你想对我用强吗?” 闻言,轮椅上的男人先是一怔,而后低哑道:“是又如何。” 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此刻的江莳年足够理智清醒,她非但不会害怕,反而还会主动顺应了他,不就是翻云覆雨嘛,她早就肖想好久了。 可是到底,少女心中才刚初初萌芽过期待,萌芽过爱情,那些原本于世间最赤诚美好的情感……转瞬被扼杀殆尽,且由于当下心绪过于混乱,江莳年便于这样的方式接受无能。 静默又绵长的对峙,无人察觉晏希驰半敛的凤眸深处,丝丝缕缕尽是晦暗深杳的寂寥与痛色。 茶水淌过脚边的裙摆,洇湿一片,蜿蜒至轮椅之下,却没有任何下人敢在此刻前来收拾扫洒。 怎么说呢,人在情绪过于激动或短时间内受到的刺激超过一定负荷,通常会四肢发麻,耳鸣,颤抖,严重的情况下还可能导致短暂眩晕,江莳年下意识闭了闭眼。 她就说吧,一旦晏希驰认定了某种“真相”,他们之间便将走上死路。 再睁眼时。 见着轮椅上的男人正一点点朝着自己俯下身来,江莳年脑海中闪过顾之媛死前的画面,以为他要伤害自己—— “滚啊!” 双眸瞪大,少女条件反射拍开他的手,本能又急切地往后退缩,裙摆摩挲玉阶,直到后背抵上榻沿,退无可退。 “别碰我,别碰我……” 仿佛一分一秒也受不了了,江莳年无意识摇着头,呼吸越来越急促。 分明不久之前,他们还曾在书房一起写字,缠绵拥吻,为彼此落下情诗,在檐角一碧如洗的蓝天之下,当飞鸟掠过窗外红叶时,她天真地期待过,晏希驰可能会是一个不错的伴侣。 而他刚刚在做什么,一边说着羞辱她的话,一边撩拨她本就没什么抵抗力的身体。 江莳年第一次陷入自我屈辱。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被逼急了逼狠了是有可能会发疯会猝死的……” 喃喃自语,江莳年有些崩溃地抱住头:“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你是疯子,你是个没有共情能力又丧心病狂的疯批。” “要我杀人是吗。” 少女逐渐语无伦次:“还什么做到了就信任我,疼我,宠我,爱我……你的爱算什么东西,晏希驰,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稀罕?!” “我不会稀罕的,江莳年从来不会稀罕那种东西!” “你不相信我是吧,你不相信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宁愿相信那个疯女人你也不会相信我,你不会相信我,你永远不会相信我……” “那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救命……” 极短的时间内,亲眼见着跪跌在地的少女一点点的,捂着自己的脑袋崩溃至此。 晏希驰一颗被撞开裂缝的心,有如被一双无形之手攥握,只要稍一用力就会疼到窒息。 而他预备拉她起来的手,也硬生生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不敢触及她分毫。 他的王妃在发抖。 男人喉结滚动,仿佛残魂溺水,短暂地闭了眼睛。 江莳年自顾说着话,一直未停,直到一阵风来,鼻尖陡然蹿起的一股涩意直冲喉咙,导致她一口气没能喘得过来,竟是哽咽到失声。 在对死亡的恐惧到了极限,反而逐渐消弭之时,无数理不清的情绪密密麻麻包裹着她,倾轧着她,她却并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掉眼泪。 自顾扶着贵妃榻的榻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站起来,却因年轻的心不够强大,本身又心绪不稳,她竟一时间连这点寻常小事都做得艰难,每次起到一半,她都会腿软跌回去,如此反复。 直到喉咙里梗着的那口气终于能够缓过来—— “要不要我把心挖给你啊,不行你就杀了我吧……” 明明有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偏偏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又孱弱,江莳年最终无力地蜷缩在榻下。 “别逼我,晏希驰,你别逼我,真的。” “我不杀傅玄昭,我不杀人,我不要杀人。” “我跟他……我跟他……”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顾之媛说的不错,她说的都是真的!我爱傅玄昭,爱到不得了,爱到甘愿委曲求全,哈哈哈……你以为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自己,你也要相信顾之媛……” 比起顾之媛不久之前的困兽之斗,此时此刻的江莳年看上去才是真正的“疯魔”。 果然,一点点的,晏希驰眼底开始爬满血丝。 从鱼宝来报“王爷要杀傅公子”开始,到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江莳年真的好累,恍然间觉自己上辈子一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累过。 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内心深处反复横跳的恐惧,以及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少女情愫,那点儿微不足道的灰心和失望。 江莳年自认自己不爱晏希驰,也不喜欢他,甚至讨厌死了他,可许是追他的时候追得太过认真,她的心……居然会疼。 看到他亲近顾之媛,她会难过,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对晏希驰原来也有占有欲。 都不重要呢。 重要的是一切好像又回归到原点,一个是他们之间可能再也建立不起任何信任的原点,一个是当下客观的原点,譬如午时晏希驰想要杀了傅玄昭,现在依旧想杀,只不过从他自己想杀,变成了要她去杀。 否则。 就好像她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无论初心如何,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 不如有心之人一场挑在明面上的破坏。 好难,好难。 她只是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已。 “我以后再也不要对谁掏心掏肺了。”喃喃自语着,少女眼中渐渐盈满水雾,许是弦断了,亦或心理的高强压力终于抵达了极致,江莳年既冷静又疯狂。接近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以后绝对不会对纸片人动心。” 仗着晏希驰听不懂,江莳年肆无忌惮:“从今往后,一切只是游戏,我要做回我自己,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为所欲为,我不要再取悦任何人……我命由我——” 说到这里,一瞬诡异的心念转瞬而过,江莳年忽地脑子一热,举起自己颤抖的左手手腕,堪堪对准晏希驰。 摁下机关,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杀了他,自己以后就再也不需要委曲求全。 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不需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虽然与顾之媛所说的意义完全不同,但江莳年穿书至今,的确一直以来都在委屈求全,她连发脾气都要拿捏一个度,做每件事都需要考虑后果。 她累了。 如今事情彻底坏了。 . 见了江莳年手上颤巍巍的动作,阿凛条件反射冲至廊下,紧随其后的玖卿也心神惶恐,日常隐于桦庭的暗卫们瞬息警戒。 沛雯则完全不敢相信王妃嘴里都说了些什么,更多的沛雯听不明白也听不懂,但她听懂了王妃让王爷滚,说他是疯子……还承认她爱傅玄昭?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下如何是好,沛雯直感觉天要塌下来。 她也无法理解江莳年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分明之前隐隐被她安抚好了,还答应要和王爷好好解释沟通……是了,这个书中世界没人懂得江莳年,也没人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都是极轻极轻的。 “你不是说只要掰动最左的机关,就可以杀人于无形吗。” 视线看不清对方的脸,少女有些玩味儿地道:“晏希驰,晏子琛,我最亲爱的夫君……年年今晚给你上一课好不好。” “你知道什么叫做玩火自焚吗,这是你自找的,你不要后悔……你没有资格后悔。” 抬高左手,对准晏希驰心脏的位置。 也许对准了吧,江莳年看不太清,视线里全是水雾。右手,则覆上袖箭,下移,应该很快就能触到机关。 夜有多寂,风有多凉,江莳年再感受不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催促着她,摁下去,摁下去吧。 桦庭的“目击者们”并不知道江莳年这是准备做什么,离得太远,自也听不见她嘴里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更不知她此刻举起的手腕之上附着的,是一击致命的爆发性武器,就如同整个定王府的下人们分明日日都能见到晏希驰,却对他的了解少之甚少。 但阿凛却是知道的。 主子的袖箭为何到了王妃手里,不重要,但他必须制止。 只差分毫便要截住江莳年的手腕,晏希驰忽地开口。 只说了三个字:“别碰她。” 阿凛脚下一顿,再不敢前进分毫。 男人此刻的声线沉不沉凉,低不低磁,是否动听,又或带了什么样的感情色彩,勾不勾人,江莳年统统分辨不清,也没那份心思和兴趣再去分辨了。 晏希驰则凝视着她,静默无声。 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睛从猩红变得湿润,看着她的睫毛又一次被眼泪打湿,看着那被泪光覆盖的漂亮眼瞳,一点点变冷,一点点绝望,直至失去原本鲜亮的底色。 “你以为,你真能杀了我吗。”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蔓延开,化成一条无形的锁链,锢住他的灵魂,同时也吞噬他心上所有温度。 她承认了。 她竟然敢承认。 从此以往,他要如何自处,晏希驰失去辨断能力,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内心深处住着的那个小孩低垂着脑袋,泪水安安静静淌过脸颊,拉着他的手说:“我现在好痛,我们走吧。” 可他没有听,不仅如此,他亦想与她共赴死路,期一许可能的后生。 . 因着手中举托着袖箭,这一次晏希驰朝她俯身下来时,江莳年没有闪躲。 而他竟然,吻了她。 他是不是有病?这种时候根本不适合接吻啊。 咬破他的唇舌,缕缕血腥味弥散口中,男人却恍若未觉,反而吻得越发温柔,越发黏腻,越发伤情不已。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啊......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晏希驰。”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有种想要尖叫甚至想大声狂笑的冲动,她想她是真的快接近疯了。 而男人苍白的指节却堪堪覆上了她腕间袖箭,一边闭着眼忘情地与她厮磨,一边指节拨开她腕下的环扣,与此同时,江莳年还隐隐听到其上一声轻微的细响。 而后他的唇与她分离,恋恋不舍,指腹擦过她的眼泪。 “先前不行,但现在可以了。”他说。 男人言罢,于一片视线模糊的夜色中,江莳年什么也看不清,舌尖全是他的温度,腕上的袖箭已然松了……他这是,放过自己了吗? 就在江莳年心上隐隐重新燃起希望时,晏希驰握住她的手腕,连同那将落未落的袖箭,一并抵上自己心口。 “试试,拨动机关。” “我或傅玄昭,选一个。” 晏希驰的嗓音仿佛遥远梦呓:“机会只有一次,江姑娘,我死之后,你可与他共赴余生,我保证……无人为难你们。” “别哭,心会疼,动手吧。” 好啊,那就满足他。穷途末路的滋味,原来这么难过的吗。都说人在哭的时候,是不能有人劝也不能有人哄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少女依言,指节触上机关。 . 没有人知道,今夜的晏希驰,心里是何等滋味。 经年之后,江莳年偶然得知,彼时自己佩戴的“护腕”,其实早就被晏希驰锁住了所有机关。 直到得知她对他动了杀心的那一刻,他释放了机关。 后来轮椅上的男人能够重新站起,君临天下,强大到俯瞰四海九州时,每每提起这个夜晚,也还会觉得自己很是心伤呢。 他说她向来粗枝大叶,性子跳脱,吃饭时经常会把筷子碰掉,走路不爱看道,总也撞上行人,又或被行人撞到,话本子随手乱扔,脱掉的木屐从来不会摆好…… 故而,晏希驰认为袖箭于江莳年来说,过于危险,指不定还未伤人,她便一个不小心先伤了自己。 所以他最初取下袖箭时,顺手锁住了机关。 而他要做的,则是江莳年一度最憎恶的,试探。 晏希驰的人生,很多时候都在试探。试探同僚,试探敌军,试探天家,试探皇帝。 而他最最喜欢和最最擅长的,是试探他的妻子,试探他的妻子爱不爱他,真不真心,爱到何种程度,是否可能多一点,是否可能真一点。 晏希驰想要一盏灯,只属于自己,且永不熄灭。 当他说出“杀了傅玄昭,本王信你”这句话时,心里更多的是希望江莳年愿意,而非一定要她当真去杀人。即便如此,也是很变态了,是江莳年永远不可能接受的程度。 江莳年不懂他一个男人的心思如何可以那么弯弯绕绕,密密麻麻的心眼子好像蜂窝煤一样。 并且彼时的江莳年,在晏希驰身上能感受到的“爱”,是狗屁,根本没有……并且远远不及她心上对他的恐惧来得更加真实且纯粹,毕竟,谁会逼自己心爱的女孩杀人啊。 她曾经以为晏希驰喜欢自己,也不过仅仅凭着系统报过的那点儿冰冷的数据,他们之间看似有过一些美好的过往,实则底色却从来不在一个频率,无论三观,还是他们彼此想要得到或追求的东西。 同样的,江莳年也没有信任晏希驰的能力,更自觉自己非但没有更了解他,反而越来越觉他过于深不可测,不喜与他“过招”,江莳年脑瓜子容不了那么多东西,她会负荷不了,更讨厌自己窥探不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和心思。 故而此番,晏希驰也算“求仁得仁”。 只不过他得到的……是他的妻子不愿杀了曾经的情郎,反而对他起了杀心。 人生中的第一次自我重创,晏希驰完成得异常出色。 而之所以谓之杀心,当然是因江莳年这个菜鸡有那个杀心,却没那个杀胆。她的指节都触上机关了,狠话也放了,脑瓜子和精神力也都到极限了,却不敢真的摁下去。 江莳年落跑了。 讲个笑话。 她连杀顾之媛都做不到,又遑论亲手杀掉傅玄昭,更甚至晏希驰呢? 要她杀人还是亲自动手,比要她自己的命也差不离多少,晏希驰用这种事情来逼她,还要二选一,江莳年上辈子一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艰难过。 无论今后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她想要逃离定王府,逃离晏希驰,逃离她所厌恶和恐惧的所有。 随便跑去哪里都可以。 至少能让她稍微喘口气。 “拦下她。”男人的声线低沉暗哑,早没了先前的气势。 可是机会给过了,唯一一次试探,他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可她既没有杀他,却也没有作出其他选择,他如何放她离开? 夜风还在继续,晏希驰躬身,前倾,弯腰。 却捡不起袖箭,也捡不起他们之间的一地狼藉。 . 江莳年跑得很急,仿佛身后有数不尽的洪水猛兽在追,毕竟,无论后来的自己境遇如何,永远没有人能以未来的眼光和心态看待当下的自己,就像江莳年后来知道许多真相,却也无法隔着时空安慰到今夜的自己。 王府又一次陷入嘈杂混乱,鱼宝和沛雯的声音混在其中,江莳年却什么都无暇顾及了。 被阿凛拦下时,她一个反手拔出他腰间佩剑,凛凛剑光散发着森冽寒芒。 “谁拦我,我便杀谁……” 此刻的江莳年,离了晏希驰的视线,离了那令人压抑窒息的氛围,心下早已溃不成军,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江莳年哭得像个新生的婴儿。 阿凛离她最近,心口隐痛。 但还是公事公办道:“王妃冷静,请跟属下回去,否则即便您杀了阿凛,阿凛亦不能放您离开。” 江莳年索性举剑朝他劈去,阿凛不闪不避,剑至人胸前,江莳年硬生生忍下。今夜也不知为何,无论她多么努力也忍不住眼中决堤的泪水,好像要一次性把今后一生的眼泪统统流尽。 下一秒,她反手收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要!” 第一次,晏希驰的声音在江莳年听来是完全失真的,隔得隐有距离,具体从哪个方向传来,江莳年不知道,但她知道他无法追上自己。 故而她置若罔闻,木然又决绝地对阿凛说:“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杀了我自己。” 当然不会,只是江莳年已然无计可施。后来回首,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爱。 是谁给她的底气以命威胁阿凛?当然是沛雯先才说过的一句,江莳年看似不在意,却记在了心上的一句话。 王妃,王爷很爱您呢。 江莳年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跟晏希驰何其相似,他们骨子里本是同一类人,晏希驰一次次试探她,她亦在乐此不疲地踩他底线,越他雷池。 连爱傅玄昭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她今后还有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后来一条路走到黑,晏希驰每次都在重伤自己,江莳年却渐渐学会了人生如戏,只走肾,不走心。 . 这夜的阿凛第一次“忤逆”晏希驰,因他知道王妃若以剑自戕,王爷许会疯掉。别人不了解晏希驰,阿凛却多少了解一些。 王妃的确才出现不过短短两月有余,可时间从来不是以天数计算,而是以经历和觉知,否则何来的一夜长大,又或一夜疯魔呢? 过往的晏希驰十年如一日,一层不变的情绪,一层不变的生活,或许所有岁月里惊起的波澜,半生也不及短暂一个夏秋。在瑜洲的青楼两日,阿凛曾被告知:“保护她,若有事发,务必以命相护。” 阿凛自己的命,便是晏希驰多年前给的,从此他的人生信条只有一个,保护主子。 而今多了一个江莳年。 所以无论理智还是情感,阿凛都不可能让江莳年真的自戕,他倒也可以瞬息之间夺走少女手中长剑,轻而易举。 只是出于一点点私心,阿凛知道王妃现在很崩溃,而他不想看她这么难过,她即便离家出走,也离不开王爷的“视线”。 是个正常人,都知江莳年今晚受了多大的委屈,顾之媛的话是真是假……人已死,暂且不提,毕竟除了王妃自己,世上只怕无人能轻易窥断一个人的感情,因为这种东西它没有形状,看不见,摸不着,谁能说得清楚呢。 至此,江莳年头也不回地没入夜色。 与定王府背道而驰。 踏出府邸大门的那一刻,她的心似乎也短暂自由了。佛家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没到那个程度,也没有什么可被称之为爱,但江莳年已然一夜之间无师自通,接下来,她不打算再以从前的“套路”攻略晏希驰了。 因为,最珍贵的那条道路已被他亲手堵死。 作者有话说: 这章会修,写得有点痛苦,主要女鹅的情绪有点难把握,压太久了,接二连三过山车,不确定有没有把情绪表达到位(声音逐渐微弱……昨天真被锁到哭,本来写的时候超有感觉,就那种性张力吧……然后给删了晏子特别关键的一个举动,呜呜呜好遗憾,爆哭捶沙发 第59章 他好像爱上你了 大寅韶和十四年, 九月初五—— 于晏希驰来说,是年少初初情动时,与自己的妻子相约白首, 共赴朝暮, 祈愿此生同衾同墓的美好一日。 同样的,亦是所有期许化作灰飞, 仿如黄粱一梦初醒之后, 满心只余痛彻心骨。 这夜他所历经的情绪冲击, 所走过的心路历程, 超过了他九岁之后,近十年加起来的所有总和, 比起江莳年内心的繁杂心绪, 远远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将心爱的女子逼到无路可退时,又何尝不是将自己逼上绝境。 他们之间就像在进行一场无形又荒诞的博弈, 有那么转瞬的心念,晏希驰其实挺后悔的, 如果自己不曾打破平静, 他们或许还可以像从前那样, 继续维持假象, 相安无事。 但是很显然的, 晏希驰想要更多,譬如江莳年的心。 彼时的江莳年,历经穿书之后第一次情绪崩溃,冲破她所累积的“死地”, 从此走向“后生”, 破茧成蝶。 而晏希驰则背道而驰地, 一夜之间体验并懂得了世人所谓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贪, 原是告诫人做人应当知足,不要为欲望所缚,而晏希驰却已然在江莳年曾经给过的温情里沉沦,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妄图以她为碑,为自己树余生之冢。 嗔,祖母曾经教导过,为君者,不可轻易动怒,事实却是,心上的妒火早将晏希驰烧得五内惧焚,理智全无。 痴,便是世人通俗所谓的傻,偏执,对于某件事或某个人过于痴迷,因痴而自生苦。 江莳年若穿成一个孤女,亦或穿成一个过往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女子便罢,偏偏她穿的是一个曾经已经订过亲,且心属未婚夫的女子,还是青梅竹马的那种,这一点几乎注定了晏希驰终将怨憎会。 除非他不曾对她起心动念。 恨。 恨她心上所爱并非自己,恨她为他缔造虚假幻梦,却不将幻梦进行到底,反而亲口承认……更恨自己明知“真相”无以承受,偏要引颈自戮地追根究底,恨自己一次次打破原则底线,不舍伤她一分一毫,恨即便“假象”破灭,却连顾之媛嘴里一句恶毒的话也受不了,以致于不曾知会祖母,便以一杀绝后患,想要免她往后无妄之灾。哪怕世人皆惯于以自我为立场,总是一不小心伤害到对方。 恨的本质由爱与欲望而生,于晏希驰来说,便是江莳年本身。 爱,同即她。 彼时的晏希驰尚不懂得何为爱,或者说何为江莳年想要的爱。在他看来,爱是把一切他认为好的东西给到她,取悦她,娇纵她,占有她,掠夺她,无论身体还是心,他都要得到,还要像那些寻常夫妻一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做很多事情,直到他们变老,死去,也不能分开。这里面唯独没有两样东西——尊重和自由,江莳年想要,而这个世界无论男女,骨子里大都没有或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这是他们之间的次元距离。 若以晏希驰的自我认知,爱也大概是事情已经如此糟糕,做人已经如此狼狈,即便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心里装的都是别的男人,即便她一再忤逆,对他出手,甚至将袖箭对准他的心脏……他也曾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因被她的眼泪灼伤,真心实意地想过要放她离开,还她自由——前提是,她离开并奔赴傅玄昭之前,亲手杀了他,这是江莳年做不到,也无法理解的属于晏希驰的极端。 当然了,更多的是,骄傲和自尊被碾碎之后,明明恨她,知道她有问题,或许更藏着一些他可能永远窥探不到的心思……晏希驰依然想要与她纠缠到底。 恶,则为邪念,想以身体占有她。 欲,对她的一切渴望,虽然至今尚未付诸行动,但他早已甘为裙下臣,想要屈身于她,亦想征服于她。以最原始的本能。 人的情感何其复杂,谁也没有纯粹的黑与白,对与错,多的是漫无边际的灰色地带,而这些所有加起来,却又都不如一个“惧”。 何为惧。 是当夜晚的定王府灯火通明,分明一派繁荣之景,却意外地安静得出奇时。在阿凛带着玄甲卫士们于墨池廊道——出入桦庭的必经之路拦下江莳年,而她却将凛凛长剑对准自己。 十九年的人生,晏希驰第一次真切体验到什么叫做恐惧。 与江莳年一直以来对于死亡的恐惧不同,晏希驰的恐惧来源江莳年本身,恐惧失去,恐惧世上没有她的存在,他无法想象,若那把剑当真划破她的颈项…… “不要——”出口的同时,喉间一股极致的腥甜。 黑沉沉的视线穿透夜色,晏希驰的目光盯死了少女对准自己的凛凛寒剑,大手却下意识按上自己的胸膛,猝不及防地,缕缕鲜血自喉间溢出,顷刻间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王爷?!”玖卿脚下猛地一滞:“属下这——” “不许她伤了自己!” 晏希驰打断玖卿,嗓音颤而嘶哑:“立刻。” 玖卿这才丢下轮椅,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前往江莳年所在的方向,只不过他人未抵达,少女已然扔掉长剑,于夜色中狂奔起来。 晏希驰下意识驱动轮椅去追,朝她的方向前进,却很快遇上了新的难题。男人的嘴角尚且挂着血迹,眸色却倏地一滞。 被廊桥上的台阶难倒了。 闻名遐迩的机关术师亲手铸就的轮椅,可前进后退,可转弯刹车,可上下坡路。但在没有置放踏板的情况下,却无法实现阶梯跨越,且还是上行的阶梯。 无论说给谁听,人们大概也很难想象—— 那个曾令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辈闻风丧胆的皇权特使指挥使,那个曾横扫西州行曳,于战场碾碎千军万马的少年将军,堂堂八尺男儿,竟有一天,会在几步小小的台阶前溃败。 没有阿凛或玖卿在,晏希驰寸步难行。 他追不到她。 世界于男人眼中一寸寸褪去色彩。 而那个住在晏希驰内心多年的小孩,也在此刻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肛肠寸断。 我不要她离开…… 小男孩一遍遍哀嚎着,并不安静,也不含蓄,却无人听得见他的声音,因为他并不存在。 我们去找她,把她带回家,关在房间里,我们不要再逼她了,她已经哭了,我的心好痛。 轮椅上的男人垂眸,指节无声又用力地扣紧扶手,有些讥诮地挽了唇边,自言自语反驳道:“可是她不喜欢你。” 可是我好喜欢她。小男孩对晏希驰发脾气说。 . 大寅朝没有宵禁制度,或者说有但并不严格,因此夜晚亥时左右,城东一片依旧灯火通明。 大都是贵族子弟们相约在街边的酒馆,茶肆,青楼,水滨等适合夜生活的地方开宴游玩,结伴消遣等,主街上的行人却是极少的,只偶尔有稀稀拉拉的巡逻官兵们经过。 江莳年便是迎着这样半是繁华半是清冷的秋日夜色,踩着章林大道一地的银杏落叶,一口气跑了将近三里多路。 跑步有什么好处呢,现实世界有种形而上的说法,跑步十分钟,幸福五十年。 上辈子心情不好,烦躁焦虑亦或学业压力过大时,江莳年便会选择跑步。 风过耳边时,沙沙作响,所见的一切都在后退。 而当一个人的全身血液极速流淌,体力消耗挥发的同时,曾经那些默默吞咽的情绪,压抑的身心,对于人生无法掌控的惶恐与挫败,困惑已久的某些难题,瓶颈,浮躁,矫情,焦虑,所有负面情绪…… 都会随着挥洒的汗水和倒退的街影,渐渐被抛诸脑后,直至它们烟消云散。 是宣泄,也是一种精神滋养。 话说回来,江莳年这次突然“落跑”,说来其实并非全是因为崩溃,或是想要逃避什么,毕竟人生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通过逃避得到解决的,另外情绪归情绪,骨子里她却不至于因为一个男人,便真的将自己堵上绝路。 相反的,江莳年在迎难而上,直面风暴,她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 更多的是,她的“跑路”,无非是在给自己一次喘息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好像冲破了什么并不具体的东西,过往的枷锁离她远去,前方是全然的新生之路。 跑着跑着,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少女的眼泪逐渐被夜风风干,她不再哭泣,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理智回笼之后,江莳年才不期然地意识到,自己表面看似输了,实则赢了,赢了顾之媛,也赢了晏希驰。 脑海中因为难得得闲,而静静观察了江莳年一晚上的系统,终于再也忍不住蹦出来跟她唠嗑:【宿主,本系统还未播报最新进度,你在笑什么。】 “最新进度?又有进度了?” 【一晚上,冲到了80%,为您尖叫?】 江莳年挑了下眉,于前方拐弯。 “哦,那我真牛逼。”少女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带了玩味儿,还跟系统吐槽原身的身体太弱鸡了,她正跑得爽呢,却感觉浑身上下快要体力不支。 系统默了默:【攻略对象吐血了,刚刚不久。】 “不是吧,他那么弱?” 【应该是被宿主吓的,他好像爱上你了。】 “嗯,我猜到了。” 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江莳年道:“就我这个成绩,有没有可能提前结束任务?” 【系统以数据为准,什么时候到达100%,就算完成任务,不排除越到后期数据值涨得越慢,也可能停滞不前。】 “随便吧,我躺了,反正还有三个多月时间。” 系统本来想劝江莳年不要摆烂,但她是它目前手底下进展最快最高的一个,这就跟现实世界老板手里最优秀的员工一样,因此系统就有点儿开始捧着江莳年了,一时间也没反驳她。 而是转移话题道:【宿主晚上哭得那么惨,是不是也爱上攻略对象了?恭喜你们双向奔赴。】 “扑哧”一声,江莳年笑了。 这一笑,她是真的跑不动了,便稍微放慢了速度,从快跑变成了慢慢小跑,仿佛一只美而翩跹的蝶,于月色下穿行于城东大街小巷,吸引了不少目光。 当然最主的还是,少女人在前面跑,身后一群威风凛凛的玄甲卫士们在后面追。 说追或许不大准确,是那种想追又不大敢,不得不拉开一段距离,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的那种追。 【笑什么。】系统问。 “没什么,你不是很忙,每月上线一次?” 系统默了一阵。 【还不是宿主成绩太优异了,本系统特地来观摩观摩,顺便给手底下的其他宿主传授点经验。】 说完,系统还叹了口气。它声音机械,但底音是娃娃音,活像个业绩不好就没饭吃的小可怜。 一系统一宿主聊了起来,原来系统头上还有主系统,主系统头上还有穿书局,江莳年也是大开眼界,特地问了它们的运行规律,包括系统给宿主发布任务背后的目的和意义。 然而九九幺一问三不知,九九幺是系统芳名。 江莳年转而又问:“这个书中世界还有没有其他穿书者,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 “任务结束后,你有没有可能帮我死遁?” 九九幺猜不到江莳年内心的想法,但还是有些惊讶:【宿主想做什么?】 “没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攻略对象找过来了,目前距离五十米。】 “哦,有办法避开吗。” 【系统无法干预。】 九九幺继续道:【宿主为什么要避开,您不是应该很兴奋?你中午在书房时说你想要一蹦三尺高。】 “今时不同往日嘛。” 【一天还没过完呢。】 “卧槽。”从九九幺口中得知晏希驰就在她方圆五十米范围之内,江莳年很快拐了个弯儿,正准备直奔一家客栈,然后发现…… 她没钱。 这就尴尬了。 离家出走没带钱,现实世界可是要含泪回头的,江莳年现在心境虽然变了,但多少还是要脸的。 然后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还真是孑然一身,惨兮兮的。在这个书中世界,江莳年一没朋友,二没家人,原身娘家在城南,离得太远,她不可能跑过去,并且说实话,她不大愿意踏足江家大门。 竟一时间连个去处也没有。 从前不该一门心思全扑在某人身上的,还是该多做几手打算啊,至少搞点儿私房钱私宅啊什么的嘛,也不至于此刻可怜吧唧地流落街头。 啧。 真的跑不动了啊,再跑得断气了。 江莳年最终冲进一家离得最近的也不知是客栈还是酒楼什么的,为了躲那些玄甲卫士,她也没太看清,且自以为是冲,其实约等于蜗牛慢爬。 她的确想开了,但玩游戏嘛,npc也是有脾气的。才吵了架,她才不要回去呢。 先在外面浪它个十天半个月再说。 是了,江莳年的确没钱。 但她头上不还有一根珠钗呢嘛,材质肉眼看是纯玉镶宝石的那种,晏希驰在瑜洲给她买的,江莳年不知值多少钱,但住个几天应该问题不大? “老板,能住几晚?” 有气无力地靠在柜台上,江莳年拔下头上的珠钗递过去。 她平时不爱满头珠翠亦或梳什么复杂的发髻,顶在头上怪累的,一般就一根珠钗给头发挽一半,披一半,要么就是娇俏可爱的各种兔子头,丸子头,总之怎么简单又好看就怎么来。 此刻拔掉珠钗,少女满头青丝垂落下来,如丝如瀑,些许黏在红扑扑的颊边,加上她本身容貌极美,此刻又喘着气,还因哭过,眼尾泛红…… 整个人就莫名地,仿佛才刚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娇美得要命,也性感得要命。 此刻的掌柜是个相貌颇为英俊的青年,其实是东家老板的儿子,今夜刚好过来巡场的,见着江莳年这副模样,直接眼神都发直了一瞬。 芙蓉为面,秋水为神,不为如是,且气质特别干净,眼神清澈,像小鹿。叶祚在心里总结道,很惊艳啊。 不过好歹是声色犬马和酒池肉林里实战出来的“翘楚”加富家公子,叶祚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失态,有些意味深长地调笑道:“……姑娘是要住宿?” “不错。” “您确定?” “嗯?没房间吗,还是钱不够?” “够的。”不仅够,包下整座酒楼也问题不大。 叶祚的目光掠过江莳年泛红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个遍,而后懒懒散散取下一摞木质牌子,拿在手里把着玩儿,边玩儿边礼貌客气地道:“敢问姑娘需要哪种房间。” “本酒楼有单人客房,双人套房,以及私人订制,分带后花园的,带天然温泉的,带私人酒馆的,又分别附带不同的特殊服务……姑娘可是初次前来消费?” 江莳年听着,总感觉哪里不对。 “你们这酒楼正经的吗?” “正不正经,得看姑娘怎么玩儿了。”叶祚抱臂挑了下眉,笑得又浪又风骚:“或者,回家吧。”这里不适合她。 后面那句话,叶祚盯着江莳年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 江莳年拧眉,心下狐疑,偏了偏脑袋,在叶祚身后看到一副龙飞凤舞的字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偶然间进了一个多么快活的地方。 啧,来都来了,那肯定得消费一通啊。 至于回家,她没有家。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哀求 叶祚背后的那副字画。 画中是一名身着青莲色绣孔鸟纹镶金丝华服的年轻女郎, 女郎雪肩半敞,没有画具体面容五官,但其周围围绕着一群卑躬屈膝的仆人之类?有男有女, 都穿得比较少, 活像一副含蓄委婉的春宫图。 这图在光影明灭的柜台之后,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 江莳年眼下所处位置, 有点类似现实世界一些娱乐场所的“接待厅”, 这片相对雅静的厅堂之后, 隔着联排雕花木门, 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其后成片的葳蕤灯火, 能听见悠扬婉转的琵琶乐声。 被这样的环境衬托, 面前巨画显得意外妖娆诡谲,其上字迹龙飞凤舞, 题名叫做“长乐坊”—— 好家伙。 江莳年心说自己可真会挑地方。 这种古代“极乐之地”,江莳年穿书之后的确很感兴趣, 前提是安全有保障。可她现在好累, 跑步时四肢充血, 一旦停下来, 多少有那么点儿缺血缺氧的感觉, 眼下整个儿晕乎乎的,实在没什么力气折腾了,就想喘口气后能尽快洗个澡,好好躺下来睡上一觉。 见她有气无力地撑着柜台, 一边喘着气, 一边盯着那画儿出神。 叶祚不动声色以手势遣退正从坊内赶回来的货真价实的掌柜以及几位迎客侍者, 之后懒懒绕过柜台, 驻足于江莳年身后,同她一起观赏那副画。期间顺手从一摞牌子里面挑了一间干净上等房,不会有人欺负或打扰她的那种。 他微微侧对着少女,单手撑靠在柜台上,隐隐对人形成了半边“包围”之势,又并不过分。 掌柜和侍者一看叶祚这娴熟做派,便知他们东家少爷又在猎艳了。 “可需要在下为姑娘解惑?”叶祚语气吊儿郎当,指的当然是那副画。 顿了顿:“还是姑娘迷路了,一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你就告诉我珠钗值多少钱吧,在你们这儿的话能够我住上多久?”目光依旧落在那副画上,江莳年看也没看他。 听她这样问,叶祚已然从她长相气质,单方面认为江莳年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乖乖千金,不识黄白几两的那种。 有钱,是因她的珠钗价值连城。 而她却对似其懵懂不知。 话说回来,皇城之内天子脚下,一块板砖砸下来,十个里有九个是权贵,还有一个可能是权贵他儿子孙子,有钱并不稀奇。不过叶祚年纪轻轻玩了太多女人,最近莫名腻得慌,就喜欢江莳年这种看上去懵懂无知又好骗的。 故意逗她说:“你这珠钗啊……啧,赝品,假货哦,最多只能住个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多了。” “不如你叫声哥哥,哥哥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啊。”少女嗓音轻飘飘的,几不可闻,也辩不出什么情绪。 但还是有且不止一个人听见了。 “哦,原来是离家出走来着?” 一般离家出走的,赌气的,不都这么说嘛? 心下无声翻了个白眼,江莳年有气无力地夺回自己的珠钗,“不如你叫声姐姐,姐姐教你识货?” 并不识货,但江莳年就是下意识觉得晏希驰不会给她买假货,也不知哪来的自信。 话出口时,她转了个身,后背和手肘抵在柜台上,是个懒散又随性姿势,方向正对着叶祚,也对着长乐坊的门口。 “年纪轻轻嘴挺骚啊,你该不是这儿的客人吧,冒充掌柜?”毕竟哪有掌柜调戏客人的?话还这么多。 叶祚显然没料到江莳年模样看着乖,却是语出惊人。 姐姐?有点意思。 本来大晚上见着小姑娘只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还一副被人欺凌蹂.躏过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叶祚自然以为江莳年走错了地方。 此刻听她这般说话,又神色自如,便觉自己兴许判断失误,或许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玩儿得开? 于是叶祚老毛病犯了。 当即微一附身,手臂撑在江莳年身体两侧,并无肢体接触,却是个很容易令无知少女失足的那种暧昧距离,主要他长得好看,妖里妖气的,属于极招女人喜欢的那一类。 “行啊姐姐,求赐教。” “弟弟叶祚洗耳恭听。” “姐姐不知自己这珠钗价值几何,可是情郎送的?” 简简单单三句话,江莳年心说这人是真骚啊。一口一口姐姐,说喊就喊,既做了自我介绍,又顺带打听了她有没有男人,接下来是不是要问她年芳几何,家住何处? 一听就老油条了。 本来没兴趣搁这儿跟人唠嗑,不夸张地说,江莳年已经快要站不稳了,但叶祚附身朝她释放魅力并稍稍偏头的瞬间,她晃眼间在长乐坊的门口对上一双漆黑凤眸。 并不意外。 甚至早料到了。 轮椅上的男人身后街道空寂,夜影萧索,混着秋日子夜独有的迷雾,仿如一副沉凉幽冷的画卷。阿凛和玖卿于他一左一右,也不知什么时候杵在那里的,仿佛两尊门神。 而晏希驰看她的眼神。 不大好描述...... 江莳年形容不来,只依稀瞧出他唇色苍白,眼中泛着血丝,周身气势有如山雨欲来,隐隐裹挟着某种微妙又极致的临界气息。 仿佛千军万马于他身后列阵,却会一击即溃。又如一截历经霜雪的烈松枯木,表面看似坚毅,内里却早就脆弱不堪。 他好像,很生气,很难过,姑且这么简单粗暴的总结吧。 然后江莳年就莫名爽了。 “姐姐在看什么?” 察觉少女眼中泛着奇异光泽,叶祚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正正对上晏希驰的视线。 那一瞬间,叶祚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心里发毛的同时,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过到底京中一霸,庞大的家族势力和背后雄伟的靠山摆在那里,叶祚这些年几乎横着走路,还没有怕过谁,且他无非好一口色,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违法勾当,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这么想着,叶祚心神恢复如常,一手鸡皮疙瘩也很快消失了。 江莳年却答非所问:“弟弟要不是掌柜的话,就给姐姐让个道吧。累了,想去房间休息。” 叶祚其实早就注意到江莳年的疲态,暂时收敛心思,招呼真正的掌柜去迎晏希驰,自己则拿起牌子:“走吧,给你带路。” 嗯。 抬脚跟上叶祚,江莳年眼前恍然黑了一瞬,有点像蹲久了突然起身时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而后没走两步,被一尊轮椅挡住去路。 不想理会,江莳年作势绕开。 却听晏希驰气息不稳,嗓音倦而沙哑:“以命相挟,就为了来这等污秽之地,江姑娘好生兴致。” 闻言,叶祚脚下一顿,回眸。 江莳年则弯唇笑了。 嘲讽她呢嘛? . 叶家祖上曾经成立这家酒楼时,的确还是家正儿八经的酒楼,不过后面因为一起闻名京都的风流韵事,长乐坊渐渐变了味儿。 话说这事儿还挺有意思,基于原身记忆里听来的传闻,以及这个书中世界的历史,总结下来大概就是先帝的胞姐——长乐长公主,说起来还是晏希驰他爷爷的姐姐,生前曾偶尔来这家酒楼消费时,遇上一对作为跑堂伙计的年轻姐弟被客人刁难,这对姐弟是对龙凤胎,相貌出奇的妖艳绝色,雌雄莫辨,且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令不少人见之心痒,这也是他们会被客人“刁难”的原因。 长乐长公主当即善心大发,施以援手,给姐弟俩解救下来并买回了公主府,表面作为府上下人,实则充进了后院作为面首,供她消遣淫乐。 不错,长乐长公主男女通吃,对这对姐弟宠爱有加,时常带着俩人故地重游,花前月下,据说这里曾经有过的男倌,加起来能组好几桌席。 甚至大寅朝如今“民风开放”,也多少受了这位公主的影响。 虽说封建社会里大事都是男人说了算,女性地位低下,但凡事皆有例外,譬如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规则便什么也不是。 世人惯于循规蹈矩,骨子里却是渴望“离经叛道”的,就好比现实世界如果有人做了大多数人想做而不敢做,或没有能力做的事情,那么这个人本身就会成为一种“神话”,再经过时间的洗礼,必为世人津津乐道。 要江莳年总结的话,就是这件事儿之后,这家酒楼直接成了“网红地”,引不少千金贵女贵妇们结伴“打卡”,时间久了,性质自然变了。 且因这事儿当时风靡京都,颇受贵女圈追捧,这家酒楼还以长公主的封号“长乐”为名,改了酒楼名字,也算一种营销手段。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盛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到底还是男权社会,能进这种地方消费的女性毕竟只是极少数,长乐长公主还在世时,这地方基本是她一人的大本营,靠她一人就能盈利生存,而她去世之后,这酒楼若还要继续存在下去,就得稍微整改模式了。 中间历经过哪些变革江莳年不知道,但为了可持续发展以及保留它曾经的“神话”和底蕴”,长乐坊采取了“雌雄并存”的综合模式,目前基本算是京中权贵的集聚地。 主打消费群体还是男性,但接待女客,并置有男倌和男侍,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上等绝色。 来这里的男人,你可能猜不到他喜男喜女还是双吃,但来这里的女子,则一定玩得开,玩得野,也玩儿得起,毕竟寻常的“良家”女子就算有权有钱,一般也会因顾及名声而不会轻易踏足此地。只因这长乐坊本就是十足的“妖邪之地”。 这样一个地方,他的王妃披散着一头墨发,不染纤尘,当着他的面与别的男子调情。 弟弟,姐姐? 晏希驰嗤了一声,遇见江莳年之前,他权力在手,地位尊贵,却从未觉世间有什么人是必须该属于他的。 可她是他的妻子啊。 如今两人碎开裂缝,晏希驰却记得江莳年说过的每一句话,虚情假意哄他也好,骗他也罢,既口口声声说了爱慕他,许诺毫无保留地对他忠诚。 叫他如何忍耐,眼睁睁看她与别的男子如此亲密。 没有发疯,纯属晏希驰教养好。 更多的还有,他在考虑此番是否要将她强行带走,又惧她万一再以命相挟…… 内心深处,知她今夜受了委屈,情绪有多崩溃。出府时晏希驰特地让卢月嬷嬷备了安神汤,准备带她回家时让她喝下,然后安稳睡一觉,来日方长,他以后不会再像今夜这般逼迫她。 但他没料到江莳年对他的态度变化。 “公子挡道了,让让。” 若是从前,江莳年一定会说自己进错了地方,而今非但不想解释什么,还下意识想要扎扎晏希驰,谁让他欺负她呢。当一个女人确定一个男人在意自己之后,可以用来“作”的法子就太多了。 绕过轮椅时,江莳年还故意对叶祚加了一句:“给本姑娘点两个男倌儿,要最俊的。” “巧了,弟弟刚好就是长乐坊最俊的男倌。”叶祚接话,挑了下眉。 江莳年当即就要往叶祚身边去。 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晏希驰咬牙:“你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少女弯唇,笑得虚弱又开怀,本能就要挣脱男人的桎梏,奈何本身没剩几分力气了。 这一番拉扯,手腕袖口隐隐抻出,露了碗上一片肌肤,红里带着淤青,被白嫩的底色衬得触目惊心。 是不久之前戴过“护腕”,并用“护腕”砸向晏希驰左肩时……被反弹回来的力道所伤而留下的痕迹。 可想而知,晏希驰肩上又是何等景象。 怕她疼,晏希驰恍然间松了手。这一松手,江莳年被自己的力度带得后退几步,恰好退到叶祚身边。 后者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已经猜到了两人之间互相认识。 “我快站不稳了,好像要晕了。”捂着额头,话是对叶祚说的,江莳年刻意压低了声音。 眼见轮椅一点点逼近,少女果断道:“抱我去客房,现在。” 是的,抱。 来不及去猜两人究竟恋人还是夫妻,叶祚心下还琢磨着自己有没有机会呢,却听江莳年主动要抱,并且她似的确快撑不住了。 叶祚便在她身体隐隐下坠时,揽了人的腰,将人轻飘飘打横抱起。 “弟弟遵命。”叶祚轻道。 之后他转身,怀里抱着人,不方便用手推门,他便直接一脚踹开最近的一扇花门,门后是辽阔壮美的坊间夜色,纸醉金迷,风月无边。 抱着江莳年走着,叶祚双腿踩得轻飘飘的,甚至有些懒散,却似带了万钧之力,每一步都倾轧在晏希驰心上,一寸寸碾碎他现有的世界。 又似在无声告诉他,你身在高位有如何,是她夫君又如何,你无法像我这样抱着她。 轮椅上的男人眼中杀意更浓了。 阿凛已然自发拦下叶祚,玖卿则多少有些同情自家主子。 此刻的长乐坊,与以往每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在晏希驰眼中却仿有无边无际的血色铺开,注视着那个揽着陌生男人的脖子,将脑袋软软枕在其肩头,对他笑得得逞又虚弱的……他的女人,他的妻。 晏希驰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杀了叶祚,将其挫骨扬灰..........................................……...........................................................................................................................…….........................................................................................................................................................……........................................................................................................................ ............................................................……............................................................................................................................................................... ....................................要她痛,并永远记住教训,以后再不敢行忤逆之事,也永远不敢背叛他。 可是。 短短几息后,男人喉结滚动,出口的却是:“阿年,子琛亦可做你的男倌。” 仿如穷途末路的困兽于绝境中苟延残喘,晏希驰猩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像威胁,亦像哀求。 “我不准你跟他走。” 夜凉如水,长风拂过少女裙角,这一刻的玖卿和阿凛心头剧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男倌—— 寻常男人眼下最低贱的词汇,就像一个女人自称自己愿做□□一样。 彼时沛雯也刚好带着鱼宝阿茵,循着那些玄甲卫士找来了长乐坊,却被眼前一幕震惊到瞠目结舌。 原来爱才是世上最尖锐可怖的武器。 它能让强者软弱,屈服,心甘情愿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什么尊严,底线,骄傲,统统碾作灰飞。 遥望坊间夜色,叶祚轻笑着问了一嘴:“他是你的谁啊?” “我家夫君啊。” 少女娇娇软软地弯了下唇,视线依旧在轮椅的方向。 说:“别理他,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奉陪 作为京中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长乐坊的布局类似一整个庞大又辽阔的水榭园林,琼楼金阙错落其中,风雅有之, 奢靡有之。 江莳年对它的记忆是痛并快乐的。 由于各种体验达到了极致, 这一站成了她于古代风花雪月的最后一旅,之后再无兴趣踏足。 多年后回想起来, 印象最深的无非也就两件事。 一是她得偿所愿地把晏希驰气到发疯, 狠狠“报复”了一把曾经所受的所有委屈, 从此翻身农奴把歌唱。 二是他们做了。 一次又一次, 最酣畅极致时,江莳年魂飞天外, 爽到头皮发麻, 晏希驰的眼泪则猝然砸在她身上。 . 彼时少女轻飘飘一句“别理他,我们走吧”, 成功让晏希驰领会到一个信息。 ——就算他甘愿屈身为“男倌”,供她取乐, 她也不要。 这是刻骨铭心的精神疼痛。 是江莳年一直都懂得, 却于从前不曾对晏希驰使用过的套路。 80%的攻略进度, 以及将袖箭对准晏希驰的心脏, 他非但没有杀了自己, 反而追了出来,便是江莳年所谓的赢。敢与他抗衡,杖的是他喜欢自己。 “放开我家夫人!”在叶祚重开迈开步伐时,阿凛陡然拔剑。 沛雯也气势汹汹冲上前去:“哪里来的登徒子, 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我家夫人, 还不速速将人放下!” 原本幽然静谧的厅廊, 一时间剑拔弩张, 坊外的玄甲卫士们蠢蠢欲动,叶祚的人也蓄势待发。 江莳年则在此刻说了两句话,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你除了以权势逼人,迫人,威胁人,你还会做什么。” “晏希驰……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就要在这里玩儿。” 第一句是在提醒晏希驰,不要凡事总想着用杀人来解决,江莳年毫不怀疑他已经对叶祚动了杀心。 第二句则是简单的字面意思。 至于为何要让叶祚抱着,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气晏希驰,也为了避开他,但更多的还是江莳年本身病了。 她说话时连视线都是模糊的,先前撑着柜台时就意识到自己很虚弱,头晕,都是真的。 并非仅仅跑步之后的缺氧所致,还包括她出了一身汗,却没有及时换掉濡湿的内衣,被夜晚的凉风吹了一遭,加上本身又心绪不好—— 江莳年病了,高热。 一连烧了三天两夜。 后来她彻底失去意识,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落到了晏希驰“手里”。 叶祚其实是认得轮椅上的男人的,曾经在宫宴上见过不止一次,虽然对方并不认识他。 他敢真抱江莳年,一因怜惜小姑娘,二因他不惧晏希驰。 不过。 “小姑娘都离家出走了,逼得太紧,殿下不怕得不偿失?” “叶某是爱玩儿,但保证不会碰她。” “让她在这住几日吧。” 对方自称叶某,如今宫中颇受宠爱的叶贵妃,其弟乃京中出了名的风流纨绔,兼长乐坊的少东家,便该是眼下这位了。 叶祚态度端得算好,一来他们无冤无仇,二来就好比一朵自幼长在温室里的花,面上狂风暴雨之下生在旷野的参天大树。 理智上叶祚不惧晏希驰,感官却是怵的。 成日只知观花斗酒的纨绔,与真正手染鲜血的上位者,背后的势力可能不相上下,但个体与个体之间正面交锋,高下立见。 晏希驰听罢,杀意稍减。 但还是阴恻恻道了一句:“还给本王,现在。”指的当然是他的王妃。 他像是早有意识似的,第一时间探了江莳年的额头。而后命玖卿:“去把李医师接过来。” 她要在这里,行。 奉陪。 与子夜的狂欢或旖旎格格不入,轮椅上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前所未见的阴沉之气,怀抱滚烫,手臂颤抖,一身墨色秋氅予江莳年全然包裹。 初初入坊时,不少目光聚在了晏希驰身上,由于隔得较远看不清面容和神色,大家嘴上说什么的都有,且大都带了调笑。 只因坐着轮椅出入风月之地,实在少见,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而当晏希驰途经一道金碧辉煌的酒肆廊道时,四下却齐刷刷安静了一瞬,一时间鸦雀无声。 半晌:“定王好雅兴啊。” 有人探出酒肆窗沿,象征性打了声招呼——便是四皇子晏承钊。 晏希驰冷冰冰嗯了一声,未给眼神,也未作逗留,乍看有些魂不守舍。 晏承钊觉着新鲜极了,目光在他怀里转了一圈儿,可惜氅衣遮挡了视线,看不清抱的是个什么。 待轮椅渐行渐远,晏承钊这才收回视线,眼底闪过缕缕阴隼的寒芒。 “派人盯着他,顺便打听打听,他来做什么的。” 今夜的长乐坊,聚了不少晏承钊的党羽,说来其实算是偶遇。但晏承钊作为皇子,最近却在私底下谋划一些腌臜之事,甫一撞见晏希驰,少不了有些心虚。 他的这位堂弟,权力可是大的很,上面的皇帝老子对其宠爱有加,比对他们这些亲儿子还要亲上几分。 瑜洲一行之后,朝中被圣人抄家革爵的,流放问斩的,大都是四皇子党的人。 故而晏希驰在晏承钊眼中,跟太子党和皇权特使一派一样,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此时酒肆已然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喧嚣,有人调侃道:“京中不是传言咱们定王殿下不近女色?” 先前虽看不清身影和面容,但还是不少人注意到了轮椅上铺开的裙摆,缱绻交织,流光溢彩,一看就知是女子。 “哪有男人不近女色的,除非他不行。” 远离了朝堂,置身于酒池肉林,不少世家子言语豪放,无所顾忌。“想必是家中那位冲喜王妃满足不了,这才出来找点乐子。” “格局小了,说不定是来办事的,女人只是幌子。” 晏承钊也更倾向于这一点。 所以才要让人“盯”着。 同夜亦有人给晏希驰报了晏承钊的动向,似与太子有关。若是以往,就算不沾手,晏希驰也多少会让人提醒晏泽川。 然而此番,他没有。 . 发烧的感觉头重脚轻,又冷又热的,滋味极其难受。由于心神疲倦,江莳年直接昏睡过去了。 长乐坊最静谧的一处水滨阁楼。 李医师诊脉之后,沛雯脱下江莳年身上汗湿的衣裙,为她换了身干净亵衣,鱼宝跟阿茵则一个端着汤药,一个负责一口口地喂。 昏睡的三日期间,江莳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见上辈子很小的时候,父母还未车祸离世,她也不曾寄养到舅舅家里,那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最快乐的时光。 “妈妈。” 生病是大多数人最脆弱,心理防线也最低的时候,少女于梦中喃喃呓语。 却不知自己早就没有妈妈了。 彼时的晏希驰,亦不在江莳年身边。 屈辱,狼狈,气闷,到底也才十九岁,远不如后来沉得住气,晏希驰尚且不知真正失去的滋味。 便跟自己的妻子“杠”上了。 她不爱他,不要他,也不想见他。 好,不见便是。 把她交付给沛雯,命曲枭部署好阁楼的安全事宜,晏希驰孤身一人驱着轮椅,吹着京都九月的风,于江莳年十丈之外的一处亭台,喝了一夜的酒。 烈酒入喉,灼烧年轻的心。 却灼得越发炙热,狠意汹涌。 从小到大,晏希驰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乖孩子”,他所接受的教育,所处的阶层,令他凡事克制,按行自抑,几乎从来不会于人前失态,不会大声说话,更不可能歇斯底里。 年岁再稍大些,喜怒不形于色都只能算是基本功了。 然而这夜,他徒手捏碎的杯盏,砸掉的酒具,价值加起来得普通人一辈子都赔不起。 “王爷疯了。”曲枭在暗处说。 “嗯。”玖卿点点头。 他才刚处理完王府琐事,暂且瞒住了老太妃程氏。但府上一夜之间没了个表小姐,王爷和王妃又双双离家,短时间内尚可堵住下人的嘴,时间长了肯定瞒不住,这些鸡毛蒜皮还都得王爷王妃自己去处理。 只有阿凛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主子没有疯。 他只是太难过了。 等他平复下来,阿凛准备告知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龚卫所带的亲兵已在回京途中,主子的腿应该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62章 “爱我,求你。” 彻底安顿好江莳年之后, 沛雯去找了玖卿和阿凛。 “王妃睡下了,药也喂着喝了。”意思是让他们去转告晏希驰。 闹了这么一通,沛雯起初是发自内心地担心江莳年今后会失宠, 一般女子得到夫君的宠爱高兴还来不及, 不仅会感恩戴德,也懂见好就收。 结果王妃呢, 她是真什么都敢做, 完全不计后果。王爷分明都快气疯了, 做得好一番吓人的阵仗,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 不仅如此, 竟连愿做“男倌”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沛雯现在懂了——王妃她就是个小妖精,多半是把王爷的魂给勾了。 顿了顿, 沛雯又叹息一声:“王妃可难受呢,刚睡下时嘴里喊着热, 又喊着冷。” 十丈之外的水滨亭台, 廊下挂着数盏幽幽宫灯, 被风掠过时, 映在湖中漾开浅浅的波纹。 秋日的红叶在夜色中依旧绚烂, 晏希驰躬身伏首在桌案上,半张脸枕在左手臂弯里,眉目深挺,轮廓线条苍白冷硬。 另一只手, 则随意地搭在桌沿上, 阿凛只晃了一眼, 便第一时间返回阁楼去找李医师了。 明晰的指节间, 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洇湿了小片地面。 是捏碎杯盏时,被崩裂的碎片所划。 “主子,王妃睡下了。”心下喟叹一声,玖卿语气恭恭敬敬。 “她睡下了,关本王什么事。” 晏希驰是闭着眼睛的,开口时气息不稳,明显心绪也不稳。 “王妃说她热,还有冷。” 静默,男人睫羽轻颤了一下,蹙眉,心口揪得直哆嗦。 半晌。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不必再报备她的任何事情,滚吧。” 玖卿当然没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阿凛很快返回:“主子受伤了,属下让李医师替您处理伤口。” “滚出去。” 言罢,又一支杯盏被砸碎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男人支着手肘从桌案上起身,后背靠上轮椅时,胸膛起起伏伏,眼眶始终泛着血丝,隐而有些潮。 老实说,饶是阿凛,也从未见过晏希驰这般发脾气。此刻的他再不像什么威严肃穆,气势摄人的西州藩王,也非什么令人谈之色变的皇权特使指挥使。 而只是一个少年人。 阿凛劝不动,玖卿自然更无法,李医师则颤巍巍抹了把额头的汗。 如果叶祚在场,一定知道晏希驰此刻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自己女人的心疼,最好能给他亲手包扎,否则就像没人要的野草,自暴自弃了。 阿凛跟玖卿哪里懂得这些心思,且就算他们能想到这个层面,那王妃现在可还病着呢,他们也断断不可能去给人叫来。 甚至晏希驰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这份微妙的潜在心思。 反正就是干倔。 我疼,但我就是不止血,我就让它凉着。 无法,李医师只得退下,没走几步,又听晏希驰凉嗖嗖道:“回来。” “诶?” “多久能醒。” 李医师提着箱子,看了玖卿和阿凛一眼。 道:“回王爷,王妃此番受了风寒,见症头痛,内热外寒,待身上的汗水出去之后,快则明日即可醒来,慢则看个人体质。” 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沉郁。 李医师补充说:“不过王妃还年轻,只要醒过来,很快便能恢复活力。”活蹦乱跳。 晏希驰不置可否。 半晌,也不知思忖了些什么,眸色晦暗不明,虽有些颓丧,但最终还是伸了手。 碎片扎在男人掌心,鲜血正汩汩渗出,触目可感的疼。 阿凛别开了脸,李医师则赶紧上前将手提箱打开,取出需要用到的工具,先将那些碎片一点点清理出来,再给掌心上药,止血,包扎,全程下来晏希驰一声不吭,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并不具体的远方,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倒是李医师由于心神紧张,不免想起自己一位曾在宫里做过医官的同僚,曾私底下跟他抱怨说,天家后宫里那些个越是受宠的妃子,但凡有个意外,圣人每次都会说,朕的爱妃若有什么差池,朕必砍了你们的脑袋。 还好定王殿下不是这种人,他一把年纪了,可受不住那等惊吓。彼时的李医师显然不曾料到,这种话他早晚都会听到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包扎完毕之后,出于一点私心,李医师也给晏希驰探了探脉。 “王爷心脉紊乱,还望保重身体,烈酒伤身。” . 透过雕花窗棂,天光从薄薄的纱幕缕缕倾泻,江莳年彻底醒来,是三日后的午间时分。 白日的长乐坊依旧声乐袅袅,只不过所有嘈杂和喧嚣都似来自远方,近处大抵安谧,窗外有飞鸟掠过,隐隐能望见城东一片成片的朱墙黛瓦。 江莳年给了自己片刻反应时间。 又回到现实了呢,只不过还是书中世界的现实。这一次,她莫名有种虚无缥缈又隐隐奇异的感觉,似乎往后余生,自己会彻底属于这个世界,永远也无法摆脱或逃离一些东西。 分明也不曾过去多久,但上辈子已然恍如隔世,好像一切都离她非常遥远了。 待身体的感官渐渐苏醒,江莳年小猫儿似地呢喃了两声,头不沉了也不痛了,身体感觉舒服了许多,她伸了个懒腰,慵懒惬意得很。 就是肚子好饿啊,好想吃东西,但嘴里明显一股药味,身上也汗津津的。 江莳年第一时间想要洗漱沐浴。 “姑娘醒过来了!”鱼宝的声音响彻整个水滨阁楼。 自己虽然人在长乐坊,但鱼宝阿茵和沛雯都在身边,江莳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但也没问,只是朝她们笑了笑。 倒是沐浴期间,沛雯在屏风后自顾唠叨着:“王爷今日清晨昏过去了,要不是阿凛手快,得一头栽地上去。” “王妃昏睡的这三日,王爷第一晚喝醉了,剩下的时间都没休息,从第二日开始守着您呢,一直未曾合眼。” “再年轻的身体,也遭不得这般折腾啊。” 江莳年心说那确实遭不住,几天不睡觉容易猝死。但更多的注意力在自己手腕莫名多出来镯子上,江莳年随口哦道:“知道了,等会儿我去看看他。” 少女声音清凌凌的,乍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但沛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呀?” “早给姑娘备好了,日日顿顿的都有,就等着姑娘醒来呢。”鱼宝这几日可担心坏了。 “辛苦你们啦,谢谢,我手上这镯子哪里来的,好漂亮啊。” “王妃太客气了。”沛雯收拾着她换下的衣裙:“王爷给你戴上的。” 嗯? 江莳年挑了下眉。 水滨阁楼有明瓦,少女将自己左手手腕抬高了些,举到刚好泻进来的几缕阳光下,细细看了一阵。 怎么说呢,认不出是什么材质,肉眼看着有点像玉石,却比玉石更加晶莹剔透,颜色是最耀眼的绯焰色,纯净无瑕,漂亮得惊心动魄。 但怪就怪在,这玩意儿大小刚刚好,戴着不算紧,但也绝对取不下来的那种。 所以究竟是怎么戴上去的? 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江莳年就没管了,她其实不大喜欢身上戴首饰,特别是耳环,手镯,项链一类,偶尔戴戴还可以,每天戴着就会觉得累赘。 沐浴完毕,沛雯替她擦干头发,鱼宝和阿茵送来热茶和时下水果,让她先垫垫肚子。 铜镜前的少女墨发如瀑,蓬松柔软,虽是病后初愈,气色却已然很好,不施粉黛也美得不可方物。江莳年知道自己美,也满意自己的长相,主要是年轻,一脸的胶原蛋白。 “暂时不用绾发了,能帮我找把剪刀来吗?”沛雯替她挽发时,江莳年嘴角含着阿茵喂的桂圆含含糊糊地说。 三人皆是一愣。 “姑娘要做什么?” “剪一点点头发呀。” 当然不是失恋剪头发的那种,而是江莳年觉着自己披头发太好看了,但她喜欢发尾整齐的那种,想剪个公主切,刚好天气越来越冷了,到时候披着,后面用发带随意绑绑就很好看。 沛雯道:“这可使不得。” 古代女子剪头发一般表示看破红尘,也有夫妻离别之意,青丝通"情丝”,表示失去爱人,心已死,为断发绝念等等。 正所谓“春来削发芙蓉寺,从此萧郎是路人。” 听了沛雯的解释,江莳年垂眸笑笑,再抬眼时,眸光依旧清澈明亮:“哪有那么复杂啊,头发剪了还可以再长的嘛,又不是要削发为尼。” 三人皆被逗笑了,但沛雯还是道:“不太好吧,王爷要是见着了,定会多心的。” “那我给他解释就好了嘛,说不定他会喜欢呢,毕竟我这么美丽对不对,谁能拒绝?” 古代女子说话哪有这般直接的,阿茵红了脸,鱼宝吹着彩虹屁连连附和,沛雯则不自觉宠溺地嗔道:“不嫌害臊。” “说的实话嘛。” “所以王妃是不与王爷置气了?”这就对了嘛,夫妻恩爱多好。 江莳年却轻飘飘掠过了这句话,只笑眯眯道:“按我说的剪吧。” 的确剪得不多,更接近于修,江莳年闭着眼睛,听着剪刀在身后发出的极其细微的轻响,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不大真实的东西。 这几日她虽是昏迷状态,但偶尔也有会些模模糊糊的意识。好像有人小心翼翼用身体拥贴着她,怀抱滚烫,静谧安稳,温暖如春,偶尔在她耳边低语,似午夜梦呓。 再睁眼时,仿佛在铜镜中看到了崭新的自己,有点变化,但也没没什么具体变化。 还是很美就是了。 . 用了午饭之后,江莳年一人去了晏希驰的房间,离得不远,就在她的隔壁。 环境清雅的阁楼坐落于水滨中心,四下雕栏玉砌,房中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沁人心脾。 此时此刻,床上躺着的男人面色苍白,睫如鸦羽,深挺的眉宇依旧英俊得令人心折,只是唇色极淡,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儿。 窗外时有风起,掀起廊下的灿灿帷纱,基于无人打扰,江莳年随意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注意到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上面依稀有着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怎么弄的。 移开目光,少女懒懒支着下巴,颇有些百无聊赖,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他眉宇处轻轻抚了一下。 怎么睡觉也蹙眉呢。 江莳年不喜欢晏希驰蹙眉的样子。指尖温润,玉手纤纤,奈何无法消融他眉宇霜雪,那便算啦。 “我要出去玩啦,要找几个比你还俊的男倌,让他们弹琴给我听。” 江莳年弯了弯眼睛,起身离开,手腕被倏地被人一把拽住。 不是昏迷了吗?江莳年眉头一挑,倒也不见丝毫惊慌。不过是她想多了,晏希驰并没有突然醒来,他始终是闭着眼睛的,而他这个动作,更像是常年刻在骨子里的戒备,令他的身体在隐隐感觉到有外物侵扰时,本能给出的应急反应。 可是他力气好大,她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挣脱开来,挣开之后,江莳年记起一件事,轻轻拨开了他的左肩亵衣,果然青紫一片,光是肉眼看着都觉得疼。 给人衣襟合上,江莳年发了会儿呆,便不再逗留,出去玩儿了。 先是带着两个小姑娘和沛雯一起,给长乐坊的娱乐项目都过了一遍,譬如游湖,观赏歌舞,流连赌坊,听琴品茗,为顺眼的男倌一掷千金,掷的都是晏希驰的钱,江莳年一点不心痛,怎么阔气怎么来。 沛雯根本阻止不了,但沛雯觉得事情要坏,倒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王妃这是在踩王爷的尊严啊,若是给京中那些王侯贵胄们知道了,王爷今后颜面何存? 江莳年却无所谓地道:“面子不值钱,开心最重要。” 期间偶遇叶祚,江莳年还跟人在坊内一间茶肆聊了起来,直给沛雯忐忑得七上八下。 现在王爷昏迷着,根本没人管得了江莳年,就算王爷醒着,沛雯也怀疑,他们这一行人谁也管不了如今的王妃, 她就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一样,从前她凡事还会把王爷挂在嘴上,做什么事情无论大小还是鸡毛蒜皮,多半都是为了王爷。而今,她是真的在纵情享乐,心无旁骛,好似天榻下来也与她无关。 鱼宝虽也觉得处处不妥,但她家姑娘要上刀山,她也只能陪着下火海,姑娘开心她就开心。 叶祚本身是个古代版“社交达人”,和江莳年挺聊得还挺投缘,许多话题一点即通。 后来还调侃她:“姐姐那晚是拿叶某作挡箭牌了吧,怎么样,跟你家夫君和好了吗。” “该是没有,否则姐姐就不会出来浪了,可还需要叶某助力?还要男倌吗。” “怎么不要,不过你就算了,晚上我要泡温泉,你给送几个卖艺不卖身的过来吧,要长得最好看的,钱算王爷头上。” 叶祚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笑了:“成。” 沛雯:救命。 玩了一下午,时间也差不多挺晚了,暮色渐渐西沉,江莳年带着沛雯和俩小姑娘吃了不少长乐坊的特色美食,这才餍足的回了水滨阁楼。 温泉就在阁楼下的廊桥对面,露天的,算是她们暂时的私人领域。 “一起泡泡?” 三人直摇头,她们不敢,且这种时候,虽然王妃身上穿了衣物,且不止亵衣。 但人在水中时,那纤美的腰肢,玲珑的身段,婀娜的曲线……阿凛和玖卿直接回避了,暗卫曲枭恨不能自戳双目。 温热的水汽氤氲着,袅袅飘散开来,五位容色俊美的男倌们于温泉岸边,为江莳年合奏着靡靡之音,个个都是长乐坊的顶尖货色。 啧,太享受了,舒舒服服又懒洋洋地靠在泉边的石阶上,江莳年举起案台上的琉璃杯盏,喝了一口长乐坊的上品果酿,爽啊。 “敬自由,干杯。” 可惜了,这份自由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暮色将黑未黑时猝然破碎。 . 晏希驰是戌时左右醒过来的,年轻人体质好,精神力恢复得快。第一时间,他听到了楼下的阵阵琴音,却没怎么在意,只问了玖卿江莳年醒了没有。 得知她醒了,男人紧绷几日的神经稍稍放松,第一时间想去看她,可人就是这样……担心的时候担心得要命,但得知对方安然无恙,那些之前被强行按捺的各种心绪又一次翻涌出来,“旧账”跟“余怒”未消,在心上梗成一道裂痕。 她说过不想见他。 他何必上赶着往前凑,于是晏希驰克制住了冲动,事到如今,他不能再给她任何娇纵,否则她今后就要踩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该是表现得心如止水,冷落她,让她自己意识到自己错了。 晏希驰的确初尝情爱,可他又不傻,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别人家的妻子,都是温柔体贴,事事以夫君为上,从前她也倒还算得上乖巧,这次却是“原形毕露”了。 晏希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从江莳年“不爱他”这件事的关键点和重心点上,渐渐偏移到了家庭地位上。并且想要掰回一局,无论用什么方式。 很多年了,晏希驰从未有过如此生动又鲜活的情绪,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他沐浴期间,阿凛和玖卿于屏风后几度欲言又止,晏希驰刚换了身干净的雪色中衣,曲枭便找过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王妃今日的所作所为统统如实汇报。 一点点的,轮椅上的男人额头青筋暴起,瞬息之间便从一个金尊玉贵不惹尘埃的谪仙,变身为即将狂躁附体的午夜修罗。 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她怎么敢。 . 被沛雯火急火燎撵着上了阁楼,踏进晏希驰房间的第一时间,江莳年在窗边看到了轮椅上的背影。 男人肩背宽阔,似正闲情逸致地眺望着窗外夜色。 “醒了啊,有事吗。”江莳年脚下踏着木屐,不太高兴地坐在床边用巾帕擦头发,她现在跟个才出水的水鬼一样,身上虽然已经换好了衣裙,却连腰带都还没束好。 沛雯跟着了火灾一样,她还以为晏希驰出了什么事情呢?是要找她谈心吗,她还没泡够。 “过来。” 这声音乍听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但是,有颤音。 “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我不。”江莳年现在已经无法无天了,她就破罐子破摔,他能把她怎么样。她现在不怕他生气,也不怕他威胁自己什么了,他要杀谁她不会再管,只要不杀自己就行。爱谁谁,就是这么得寸进尺。 “本王对你一再容忍,你何要不识好歹。” 轮椅调转方向,直朝她坐着的床边逼近。 虽然但是,狗男人的压迫感是真的太强,仿如厚重山岳,又似雷霆万钧,或利刃展露锋芒,江莳年恨死了这种气场碾压。 她拧眉别开目光,继续擦擦头发。 仿佛一拳砸在棉花上,被这般不冷不热地对待,晏希驰越发怒火中烧,他反手朝后轻轻一拨,原本敞开的落地雕花长窗砰地一声闭合,隔绝了室外所有夜色。 江莳年被这声音吓得一抖,她是真的很讨厌这种突然的“砰”的一类声音,会让人感到恐惧。曾经在桦庭时,她卑躬屈膝地给他双腿敷药,他也曾轻飘飘一掌拍掉她手中的盒子,发出的声音给她吓得差点发抖。 “在示威是吗?” 长窗被闭合,房间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江莳年突然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桌案上,上去就是一轮手,管它是笔墨纸砚,茶盏,香炉,灯台……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统统往地上砸。 要不是力气不够,她能连桌子都抡起来掀了。 屋外的一干人等听到这番动静,个个心惊肉跳,却谁也不敢于此刻进去打扰或是查看情况。 最后一丝耐性被全然耗尽,在少女扫落桌案所有事物还准备找东西砸时,晏希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江莳年半是摔半是砸地被带得扑向了轮椅,力道之重,带得轮椅砰地一声撞在了床边。 “一个傅玄昭不够,你竟真要男倌,江莳年,你就是这样践踏我的。” “反正在你心里我已经脏了啊,一个傅玄昭跟几个男倌有何区别。” 由于视物不清,江莳年无法看到男人眼中排山倒海的恨与欲,他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恨不能立刻将她掐死。 可是彼此的身体才甫一靠近对方,两人俱是心神一震,肌肤发麻。无论晏希驰还是江莳年自己,他们其实早就对彼此有了不可言说的欲望,在怒火的浇烧之下,一点即可燎原。 没有吵架,预想中可能发生的所有激烈对峙都没有发生。 黑暗中静默相望,两人一句话没说,直接吻上了。 轮椅上的机关不知何时被触发,陡然上升一截。而后晏希驰以膝盖借力,瞬息之间将她扑倒在床。 “要用强吗,我会恨你的。” 男人周身一滞,是江莳年永远无法理解的极限,但他却真的停了下来。 “骗你的。”她忽而轻笑一声,趁着晏希驰凝滞的片刻,一个轻飘飘的翻身。 虽然光线昏暗,视物不清,但她能感受到许多东西,譬如被怒火灼烧理智,可能很狰狞的面容,眼中无边无际的喜怒哀乐, 很短的一瞬,江莳年觉得晏希驰可怕,也可怜。 可怕的是他的自制力,某些时候还真是连她都感到不可思议,分明整个人都快疯掉了,可她说会恨他,他便能忍住,去给自己时间迟疑。 这个男人,其实是不会对她用强的,哪怕被逼到绝境,她只要真心实意表态,他就会被她影响。 江莳年确实是在有意识地伤害他,出于少女那点微妙的……但是吧,所谓凡事有个度。 报复归报复,内心深处她却是分得清好坏的,并非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只记仇不记好。她的确受了精神创伤,但晏希驰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她以后依旧打算对他好的,只是会守住自己的心。 凡事不能做得太绝,江莳年不想压弯了他的脊梁,何苦呢。 “别生气了,给你机会。” 此刻的晏希驰脑海中一片混沌,低哑道:“什么意思。” “取悦我啊。” 被巨大的耻辱之感吞噬淹没,晏希驰心口直打颤,向来只有女人取悦男人,何曾颠倒? 可是。 她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不动,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天真无辜”地看着他,目光掠过他的唇,喉结,弯了眼睛笑。 一股无名火冲上天灵盖的同时,所有的繁杂心绪于此刻化作灰飞,所有的恨与愤怒都凝聚不起来。 秋日的夜晚似有疾风暴雨,在人的灵魂深处齐鸣叫嚣。 但凡换个男人,哪有这么痛苦啊,江莳年其实早就说过愿意的,她并非那种视贞洁如命的,反而是乐于尝试的一类,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可晏希驰却一直不曾碰她,无非是过不了心理那关,觉得自己是个残废。 他其实已经很优秀了,在这个书中世界,是天花板一类的人物,但凡运气好点儿,随时都能叱咤风云。可在心爱的女子面前,骨子里却是自卑的。 然而,有什么用呢?最终还不是销魂得险些没死她身上。 外面起风了,所有人都候在门外忐忑不安。 然而,房间里不知何时开始,听见的第一时间,鱼宝以为自家姑娘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就想推门进去看看。沛雯赶紧一把将人拽住,当即带着两小姑娘离得远远的。 王妃的确在哭,但那可不止是哭声。 怎么说呢。 晏希驰自也感受到一些东西,他一下不敢动了。要江莳年说吧,其实也没有多痛,由于她早就做够了心理准备,泡温泉那会儿又喝了点酒,身体其实还蛮放松的,还不如生理期痛经难受呢,只是需要一点适应时间。 但是得继续啊,停住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不行啊。” “……” 很显然的,晏希驰知道她怕疼,加上第一次,以及感受到一些并不具体的障碍,身心双重剧震之下,他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饶是如此,那也不是江莳年能嘴贱去撩的。 男人这种时候多半都有的通病,晏希驰也不例外,他会发疯。然后江莳年就只能承受他的“自我证明”。 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受不了的时候,晏希驰喘气得厉害,仿佛随时都能死去。 “阿年,你心里是有我的……” “少自作多情了,换作其他任何男人,年年嗯也会有感觉,你不懂这个叫做唔——” 妈的,狗男人禽兽不如。 未出口的那些话,自是碎了。 她的身体是喜欢他的,他能感受得到。仅这一点,令晏希驰往后在以色侍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爱我,求你……” 可是,哪怕后来飞入云端,江莳年也没有回答晏希驰想要听的答案。 十九岁的纸片人,后来无师自通,学会了与她博弈。 这种东西就像毒物一样,于晏希驰来说,一旦沾染,就再也戒不掉。 只会无穷无尽。 还好鱼宝被沛雯拉下去之后,很快也反应了过来,否则她一定会纳闷,姑娘为何又在哭,王爷为何也好像很痛苦…… 他们实在太痛苦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夜晚的迷雾渐渐笼罩着繁华京都,侵入万家灯火,也在长乐坊弥散开来。 一滴滚烫的热泪砸下来,淌过少女莹白的颈项。 江莳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 “阿年。” “阿年。” “阿年。” 她的名字从他嘴角出口,意外的缱绻撩人。仿佛生命有了归途,晏希驰睡得很沉,前所未有的安稳宁静。 然后接下来的两天,好气哦,江莳年本来想出去玩儿的,她还有好多东西没有体验呢,奈何腿软,完全不想动的那种。 都怪狗男人晏希驰,反正凡事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没错。 话说次日清晨一大早,江莳年率先醒来,又累又渴的,披头散发赤脚下地,在地毯上踩着虚浮的猫步,仿佛被人吸走了阳气的小妖精,是偷偷扶着墙回了自己隔壁客房的。 沛雯一脸姨母笑,早给她备了各种滋补的粥汤之类,要给她回血呢,连鱼宝都羞答答地看着她。 “王妃怎的独自过来了,王爷呢?不请他过来一起用膳么?” “先洗个澡。”江莳年爱干净。 然后人在浴桶里还没泡热呢,外间响起一阵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她说一般 “王妃, 是王爷过来了。”沛雯在外间喊道。 “还在沐浴呢,先别让他进来。”江莳年趴在浴桶边缘有气无力地道。 如此,晏希驰被拒之门外。话说他显然没有料到, 清晨一觉醒来, 怀里空空如也,险些以为昨夜经历的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还好有玖卿和阿凛告知, 说王妃一早回了隔壁的房间, 晏希驰才堪堪稳住心神。 于沐浴更衣之后, 第一时间找了过来, 并且有些神思恍惚。 而江莳年吧,则没想那么多, 昨晚纯属蓄谋已久外加一时兴起, 说办就办了。 就是有点没控制住,给自己整得腰酸腿软的。 啧。 不得不说, 十九岁的纸片人给到的快乐,比预想中还要极致得多。 这要源于晏希驰平日端得一副清冷谪仙的调子, 跟个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性冷淡似的, 结果又欲又疯, 被刺激狠了还喘得要死要活。 极致的反差感, 加上他本身的容颜姿色, 不怪江莳年啊,换谁顶得住? 一想到这么个男人是她的,今后还可以为所欲为,江莳年的笑容就逐渐邪恶。 是了, 她打算做回她的俗人, 能简单粗暴的贪财好色, 她干嘛要吃那劳什子爱情的苦, 肤浅的快乐不也是快乐嘛。 原来只要不在意一个人,一切都会变得简单纯粹起来。她以前真是脑子进水才非得想要晏希驰相信她。现在看来重要吗,不重要。 许是福至心灵,江莳年脑海中还突然闪过鸿彦法师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什么如若遵循本心本性,则未来福泽绵长,若刻意求索,急功近利,则恐水中捞月,甚至祸事加身。 当时这些话江莳年并未往心里去,此刻却突然领悟了其中真谛,不就是要她做自己嘛。 怎么开心怎么来。 眼见她整个儿软绵绵又懒洋洋的,却是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鱼宝难得害臊了一回:“姑娘这下心满意足了吧,跟王爷圆房了。” 虽然鱼宝理解的稍有偏差,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还行吧。” 给身上某人留下的痕迹洗净之后,沛雯已从屏风后捧来一叠衣物,瞧着江莳年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沛雯又是一脸姨母笑。所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外如是。 “王爷已在外间等着了,说要和王妃一起用膳呢。” 晏希驰今日穿了一身白。 由于心情较好,他深挺的眉宇间堆叠的沉郁不在,萧索全无,整个人无端散发着少年人餍足的慵懒之气,仿佛沐过三月春风,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 且因着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大多会对对方产生些莫名的亲密之感…… 江莳年现在见着他,就莫名觉得两人很近。 视线转交汇时,晏希驰看她那眼神……江莳年形容不出来,侵略感很重,好像随时都要给她吃了似的。 水滨阁楼虽也一应俱全,但到底不如王府方便,就比如这里没有江莳年最喜欢的榻,可以让躺成一条咸鱼的那种。 她现在虚弱得很,要不是肚子饿了,压根儿懒得动。沛雯瞧出她的倦懒之意,女子房事之后本来就虚,王爷昨晚也不知是不是气得太狠了,好像没有怜香惜玉? 沛雯端着一碗熬得稀巴烂红豆粥,作势要给江莳年喂。 江莳年刚想说那也不至于。 却听晏希驰道:“交予本王,无事便退下去吧。” 轮椅上的男人接过沛雯手里的调羹和粥碗,江莳年注意到他右手换了新的纱布,估计昨晚造作的时间伤口又崩了。 老实说,江莳年这会儿其实是不怎么想跟晏希驰打交道,怕他又提一些扯不清的糟心事,她也懒得解释。 好在晏希驰比她想象中沉静,又恢复了寻常一贯的沉凝稳敛,好似一夜之间已经把那些事情放下或看开了,反正只字未提。 惦记着剩下的20%攻略进度,他要上赶着喂粥,江莳年便也乐得当个废人,盘腿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个枕头,只管张嘴就是了。 然后就感觉,晏希驰似乎有话要说,却几度欲言又止。 见他这样子,江莳年莫名忍不住想要调戏他。他们都那样了,他这是还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了? “昨晚爽不爽啊,王爷。” “……” 轮椅上的男人动作一滞。 是了,知道她言行孟浪,但甫一被这么一问,晏希驰还是一下烧红了耳根。 但他到底心理素质够强,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被自己女人占了上风,面上端得游刃有余。 “本王爽不爽,王妃还不清楚?” “就想要王爷亲口说嘛。”笑盈盈地盯着他看,少女的征服欲和戏谑都快写在脸上了。 晏希驰面无表情又高冷地“嗯”了一声,黑眸却是噙了笑的,有极其细碎的光彩闪烁。 而后话锋一转,撩眼看她:“王妃呢?” “一般。” 晏希驰:“……” 她脱口得太自然,语气又莫名轻快得很,眼中尽是玩味儿跟狡黠。明知她是故意绕着圈儿在气她,但隐隐的,晏希驰还是觉着额上的青筋在跳,姿态也很快端不住了。 “下次别哭。”他说。 江莳年啧了一声:“手怎么弄的。” 她总算注意到了…… 轮椅上的男人神色无波,嗓音依旧淡淡的:“无碍,跟肩上的伤比起来,差不离。” “怎么,王妃心疼了。” “那倒真没有。” 江莳年答得毫不犹豫,话题转得也很快:“这东西是王爷给我戴的嘛?能取下来吗。” “为何?” “不喜欢戴首饰啊。”指的当然是手腕上的焰绯色镯子。 即便,晏希驰醒来之后,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绪去思考,他们如今已然圆房,往后便该是寻常夫妻那般,同衾同眠,她本该在自己的怀中醒来,而非丢下他一个人。 因为目前为止,晏希驰其实还整个人都是飘飘然的,那些累积在心上的所有妒火,窒闷,屈辱,恨意,也都于昨夜之后,以及清晨醒来时于床单上瞥见一抹清晰的红时,堪堪碎作齑粉。 又或所有负面心绪,暂且都被年少时占有心爱之人的那份喜悦所取代,隐于冰山暗处。 但晏希驰生性敏感。 自也察觉到江莳年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似乎,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看他时眼神依旧热切,却没了往日那份……属于少女该有的,姑且称作恋慕一类的情绪。 若是从前,她定然会关心几句,哪怕只是嘴上做做样子。而今她态度随性散漫,言语间除了轻佻,竟感受不到几分实质的东西。 晏希驰总觉得,一切不该是这样。 “它不仅仅是首饰。” 将粥碗放在旁边的案台上,晏希驰稍稍驱着轮椅靠近了些,而后低头握住她的手,不知怎么弄的,还是指节在她腕下碰到了什么东西。 原本漂亮的镯子顷刻间被取了下来。 他摊开掌心:“这里凹进去的地方,是机关,若非刻意去拨,是不会碰到的,若是遇上危险,摁下这里——” 说着,晏希驰很自然地揽了她一下,带着她整个儿坐在他腿间,身体从背后圈着她,握着她的手腕示范,目标对准了窗前一尊琉璃花瓶。 “摁下试试。” 江莳年莫名奇妙,但这镯子实在漂亮又精致,内里竟还有藏有乾坤,而那凹进去的地方,镶嵌着绿豆大小的两颗“宝石”,在镯子的内壁,不刻意去摁的话,的确不会碰到,这一点可以避免自伤。 这玩儿的功能不就跟他那袖箭差不多嘛? “啪”地一声脆响,江莳年还什么都没看清,那尊琉璃花瓶便炸了个粉碎。 “……” “这什么凶器啊。” “如果有人靠近你,伤害你,你可以它保护自己。” 晏希驰说着,顿了顿:“又或阿年从今以后乖一点,好好呆在本王身边,便用不到它。” “王爷干嘛要给我这个。” “怕有坏人欺负你。”这一句,也不知是否错觉,晏希驰嗓音低了一截。 曾经在逢留小镇抚雅楼时,她被傅玄昭掳走,而他却因双腿无法站立,除了原地等待,束手无策。 但凡是个尚有自尊的男人,大抵无法忍受自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晏希驰也不例外,可任他如何九转回肠,双腿残废却是事实。 如果没有阿凛或玄甲卫士,又或掳走江莳年的人比傅玄昭更加可怕,晏希驰根本不敢去想。也是那夜,他起了一封手书,命人连夜送回京都,差玖卿特地寻机关术师打造了这支镯子。 她爱美,娇滴滴的,材质自是不可用厚重寡淡的金属,寻常事物配不上她,晏希驰便让玖卿去了王府禁地,找到了她母亲生前的遗物。 刚好是最耀眼的焰绯色,衬她再合适不过。 “可王爷就是坏人啊。” 江莳年拨弄着镯子,随口道。并不知道这东西蕴含了晏希驰对她的爱慕,苍白无力的保护欲,以及他难以启齿的狼狈和挫败。 默了片刻,晏希驰没说什么,将下颌轻轻抵在她肩上:“阿年,我们回家吧。” “不要,还没玩够呢。” 在他怀里动了动,江莳年想要起身来着,晏希驰却没放手,就轻轻圈着她:“阿年究竟想玩什么,嗯?” 一口一个阿年,老实说,江莳年还挺不习惯的。至于想玩什么,还真给她问住了。 “如果。” 不待她回答,男人的声音就在耳边,自顾对她说:“如果以后,本王能够有幸重新站立,一定陪你走遍四海九州。“ “山川,河流,草原,冰雪,戈壁,漠土,届时我们可以一起打马,无论你想去哪里,本王都陪着你,可好?” “……” “王爷干嘛突然说这些话呀。”好像有点感性,是在给她画大饼吗? “恭卫要回京了,他是本王手下的亲兵,此番带了囿临一位范姓医师,据说通晓医理,擅解毒,能解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晏希驰嗓音很淡,但江莳年听得出来,他在期待未来。 就像在诉说遥远的梦想一样,与记忆中那个初遇时,穿着一身绯色华袍,却满眼空寂,沉凉,怠倦的男人,仿佛已不是同一个人。 案台上香云袅袅,秋日的晨光透过阁楼的飞檐,恰在此时泼地而入。 江莳年被那耀眼的光晃了下眼睛:“那便提前恭喜恭喜王爷啦。” “谢谢阿年,一起回家,好吗。” 本想找点儿什么理由拒绝来着,至少再在外面多浪浪也好啊,但江莳年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嗯,回家吧。” 江莳年不知道的是,彼时的晏希驰其实还有一句话想要问她——我们能不能,重新拜一次堂,成一次亲。 曾经原身没与晏希驰拜过堂,只是一顶花轿给随意抬进了定王府。 江莳年自然就更没有了,只是真正属于她的凤冠霞帔,到得很晚,代价也很惨烈。 接下来的日子,晏希驰面临了两件事情。 一是他的妻子,背着他喝了避子汤。二是囿临来的范医仙告知说,双腿需要齐齐斩断。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无师自通 要回家了—— 是个艳阳天, 所有人心里的一块大石都落了地,沛雯开始领着鱼宝和阿茵收拾各种东西,大都是江莳年的贴身用品。 阿凛, 玖卿, 以及曲枭的暗卫队也陆续准备着撤退事宜。 这期间,晏希驰自己喝了他的那份粥, 他自幼金尊玉贵, 注重仪态, 吃东西的模样是很斯文的, 基本不会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偏偏速度还挺快。 江莳年则软绵绵地趴在床上, 继续把玩儿那支焰绯色的凶器镯子。 “王爷, 王妃,东西都收拾好了, 玖卿安排的车马也在坊外候着了。” 进屋时,沛雯手里端着一副木纹托盘, 上面放着的白玉碗还在冒着腾腾热气:“这是奴婢特地熬煮的参汤药膳, 行血补气的, 王妃得趁热喝, 效果才好。” 至于晏希驰的, 沛雯就不敢僭越了。 夫妻房事之后,无论男女都挺需要滋补的,正常情况下,一般是妻子安排身边的下人, 或更多的是亲自动手, 为夫君熬些补身子的汤也好, 粥也罢, 一来显得体贴,二来也是本分。 但是很显然的,江莳年可没有这份儿心思跟自觉,她属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一类人,又哪里来的精力去体贴晏希驰? “不要喝,难闻死了。” “王妃要听话。” 沛雯跟个老妈子似的,端着汤碗去到江莳年跟前,连劝带哄的:“喝了它身子就有精神了,王妃本来就是病后初愈,可得好生将息着,年轻的时候不打紧,将来老了怕是要落些毛病。” “听话,奴婢加了蜜饯呢,不苦的,来。” 趴在枕头上,双腿还在懒洋洋地晃悠着呢,也不知怎么回事,江莳年鼻尖儿很短暂地酸了一下。 好久没有人哄过她了。 下人们领着月银,伺候人实属本分,却不见得常有愿意巴心巴肝哄的,少女哼唧两声,准备坐起来意思意思喝两口。 却听晏希驰道:“本王来吧。” 江莳年:“……” 她愿意给沛雯面子,可不代表会给狗男人面子啊,粥她愿意喝,是因为没有难闻的气味,药膳就不一样了,光是闻着就恶心得慌,怎么喝嘛。 虽说身体是自己的,不能造,但就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没有真正吃过亏,那是基本都听不进去的,江莳年也不例外。她觉得躺两天照样可以恢复元气,干嘛得喝这种难闻的东西。 于是起到一半的身子,复又软了吧唧地趴了回去:“不喝!” 比起对待沛雯时的“不喝”,这句不喝明显还带上脾气了。 反正都怪晏希驰,要不是他她也不会离家出走,不离家出走就不会生病着凉,不生病着凉就不会被他美色迷惑,不被美色迷惑就不会色.欲熏心给自己搞得这么虚弱……好像哪里逻辑不对?管它呢,反正就都怪狗男人就是了。 沛雯出去之后,轮椅很快行到了床边,晏希驰还是先将药碗放在床边的案台上,然后朝她伸手。 一个软唧唧地翻滚,江莳年直接滚床里头去了,就欺负他手长也够不到。 敛眸,男人的手僵在半空中,江莳年豪不怀疑,他要是腿方便的话,绝对能分分钟上床“收拾”她。 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晏希驰一双深杳幽邃的凤眸凝视她两秒,非但没有出现江莳年想要的恼意,反而撩唇笑了一下。 “从前倒是不曾发现,本王的王妃还会恃宠而骄?”他声线低磁,尾音上扬,双手撑在她床边时,眼中噙了笑,满满的黏溺,又无端蕴了一丢丢若有似无的戏谑。 不得不说,狗男人大多数时候脑回路清奇又离谱,还贼拉弯弯绕绕,但偏偏某些时候,他又能非常精准地看穿人的心思,一句“恃宠而骄”,可是一下戳到了江莳年的心窝子上,还踩到了她骄傲的小尾巴。 “你才恃宠而骄,你全家都恃宠而骄!” 她就恃宠而骄怎么了?干嘛要讲出来,她不要面子的嘛。 一只枕头,两只枕头,胡乱砸过去时,晏希驰每一只都轻飘飘地接住了。 接住就算了,他还笑。笑就算了,他还笑得好看又腻人,自己长得多俊心里没点逼数吗?就非得散发魅力呗。 太气人了,江莳年真想拿床上的被子给他捂死算了,可惜她现在的力气不足以抱起一床被子,也捂不死人,就只能抓起什么丢得动的就丢什么。 然后很快。 她的亵裤挂在了晏希驰头上,盖了人家一脸。 “……” “……” “……” 虽然但是,江莳年卧了个槽,她的确是脸皮很厚,但这多少有点太那什么了……是个正常人都会感到羞耻的吧,毕竟古代的亵裤,四舍五入约等于内裤,救命。 恨不能挖个地洞给自己埋了,江莳年脸有点烫。 结果,将那亵裤从脸上拿下来之后,晏希驰一本正经地,给叠得整整齐齐。 而后撩眼看她:“阿年,很香。” 没注意到晏希驰红了耳根,眼神也潮得一批,江莳年满脑子都是:狗男人他该不是个死变态嘛啊啊啊啊。要不是没力气,江莳年这会儿绝对能捂着脸在床上滚来滚去,可恶,她扔的时候怎么就没看一眼啊。 屋外的鱼宝:“姑娘怎么还没出来呀。” 沛雯拉着小姑娘不要她进去:“急什么,王妃又不赶时间,王爷还在里面呢。” 鱼宝:“好吧。” 沛雯形容不来,就感觉空气都甜腻腻的。 晨光在晏希驰肩头落下光影,他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依旧朝江莳年伸着。 半晌。 “阿年乖,过来,夫君喂你喝。”温柔地诱哄。 “谁稀罕啊,都说了不想喝嘛。”欺负人不成反给自己臊到了,江莳年开始认认真真闹脾气,缩在床的最里边给自己蜷成一团真正的虾米。 默了一阵。 “这样。” 无师自通地,晏希驰似乎已然学会了哄妻:“阿年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你乖乖喝药,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本王都尽量满足你,如何?” 说这话时,晏希驰其实已经想好了要送江莳年什么礼物,甚至昨晚就想好了,只是那件礼物需要一点时间,他也不想表现得太急,怕她会抗拒。 除此之外,他也还想再给她些其他什么。 毫无疑问,作为书中世界天花板一类的人物,晏希驰也有着“上位者”外加大男子主义的一些通病,就跟皇帝宠幸过爱妃之后通常都想赏赐些什么似的,晏希驰也想给到江莳年一些“赏赐”。 然而他却倏地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他的王妃喜欢什么,或者说,具体喜欢什么。 女子寻常都爱珠钗首饰,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玉器珍玩,她似乎也爱,但又爱得很随性,似乎有或没有都可以,大抵是都有,故而这些东西都变得太过寻常。 莫名地,晏希驰脑海中闪过一些并不久远的对话。 ——所以,你想要什么。 ——年年想要王爷的爱。 “阿年想要什么?”又一次问出类似的话,晏希驰却并未听到熟悉的答案。 “没什么想要的。”江莳年说,把那句“我想要的你给不起”咽了下去。 如果知道晏希驰的心思,她同样也觉得自己没什么缺的或想要的,因着他本身自带的身家背景,江莳年的日常生活奢侈富足,衣着光鲜,奴仆成群,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她从前想要的,是把晏希驰当作今后一生的伴侣,希望他爱上自己,自己也真心待他。 而今想要的,无非是尽快完成任务,至于以后……看情况再说。待系统这层束缚没有了,她的人生便有更多可能。 但她却无法将这些心思传达给晏希驰。 当然了,江莳年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感性也就几秒钟吧,她就还是一条正在“恃宠而骄”的咸鱼,就要耗他的耐心。 “不要搞什么奖励机制,不吃那套,说了不喝就不喝,天塌下来也不喝。”少女言罢翻了个身,给屁股和背影对着他。 至此,晏希驰束手无策。 他从前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世上会有什么人是他驾驭不了的,关键这人还是他的妻子。 如今这种时候,晏希驰当然也不可能再以权势去压她,哄不了,如何是好。 那自然还是得来点花样。 “再不听话,本王就上你的床,用嘴喂。” 说着,晏希驰已然自顾端起了案台上的药腕。大抵受了江莳年的影响,晏希驰现在偶尔也会“打直球”了,至少每次江莳年搞那一套时,他面上稳如老狗,波澜不惊,心里却是喜欢得不得了。 果然,有点用。 少女脑袋瓜儿很快转了过来,只是用一副颇为新奇的目光打量他:“王爷,你好骚啊。” 晏希驰:“……” 低低“嗯”了一声,晏希驰一张俊脸肉眼可见地浮现了浅浅绯色。 半是无奈半是威胁地淡声道:“没办法,阿年再不听话,本王就只能自己上床来……骚给你看。” … 牛逼。 能屈能伸,还不要脸,可以。要不是本身没什么力气,江莳年这会儿绝对能跟狗男人对骚一波。 眼见着他躬身向前,就要逼近。 “是这样。” 好难忍住了没笑,江莳年严肃道:“喝也不是不行,但我只喝王爷亲手熬的。” “行。”晏希驰说。 “那你还爬床,干嘛?”江莳年“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缩边边。 “长乐坊人多眼杂,夫君得抱着你回家,用大氅罩起来,不能被坏人看见。” 其实,说的是实话,最近几日,曲枭汇报过好几次,晏承钊的人在盯着水滨阁楼,似乎很想知道里面住的女人是谁。 其实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江莳年曾经入过宫宴,还是定王妃,别人知道她或认得她都很正常。 重要的是,若非不得已,晏希驰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软肋,尤其是在有心之人面前。 曾经作为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他自知树敌太多,身边群狼环伺,过往孑然一身,倒也无所畏惧。 而今一切不同往日。 这也是他想尽快带她回家,且一定要给她戴上一支“镯子”的原因。至少定王府戒备森严,她的安全不用担心。 江莳年却以为他又在撩骚,一脚蹬了过去。 . 长乐坊地处京都城东,离定王府不算太远,一行人于晌午时分抵达王府,只是下了马车之后,意外陡生。 江莳年则在短暂的惊吓中,被晏希驰敏锐迅捷的反应能力,和哪怕坐着轮椅也飒得一批的战斗力……给帅了一把,姑且这么说吧。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飒 一夜之间, 完成了少年到男人的实质性蜕变。 出了长乐坊后。 京都九月一碧如洗的蓝天,穿行于章林大道的华盖香车,不时飘在风中的金灿灿的银杏落叶, 在晏希驰后来的记忆里, 耀眼得几乎发光。 这种徜徉于情.欲与爱河的滋味,以及心上前所未有的圆满, 令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开始诡异地将痛苦延伸为幸福, 若非战损双腿, 或许就没有天家赐婚, 没有冲喜新娘。 没有她。 那将是如何晦暗又毫无期许的一生,心绪飞转间, 晏希驰揽在江莳年腰上的手不自觉更紧了些。 “王爷是想勒死我吗?” “不要抱得那么紧。” “你压着我头发了!” 马车车厢里, 怀里的小王妃明显语气不耐烦,直接从男人氅衣里伸出脑袋瓜, 又一次想要从他怀里钻出去。 “……你是不是厌烦本王了?” 视线对上,有那么短短一瞬, 晏希驰的神色活像个被人吃干抹净之后就撒手不要了的良家妇男。 “……” 不得不说, 他某些时候的直觉总是那么出奇的精准, 其实也不算厌烦吧, 只是江莳年没料到晏希驰有这么粘人的一面。最主要还有, 彼此的身体都处在特殊的敏感期,正是于对方毫无招架之力的阶段,就比如在他怀里时,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江莳年都会莫名地身子发软。 就多少有点羞耻。 “也不是很烦……王爷不要那么敏感, 字面意思, 你压着我头发了。”江莳年死鱼望天。 听她这样说, 晏希驰眉宇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却下意识松了些力道,改为轻轻地圈着她。 “为何剪掉了头发。” 关于江莳年发型微变这件事,晏希驰昨晚就注意到了,眼下理智回笼,一些不具体的心绪堪堪侵扰着他。 “想剪就剪啊。”江莳年语气随意,脑袋瓜儿软绵绵靠在他肩上,并没有兴趣多解释几句。 车厢内默了片刻。 半晌,只听晏希驰闷闷地说:“以后不许再随意断发。” 他声线很低,语气乍听柔和,却是不容置疑。 “凭什么呢?”江莳年立刻反驳道:“头发长我自己头上,我还不能做主了?我还连这点权力跟自由都没有了?” 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 以小见大,晏希驰隐隐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若继续娇纵着她,将来或许会真有一天直接管不了她。 宠爱归宠爱,低头归低头,晏希驰这种天生的掌舵之人,骨子里却是无法忍受驾驭不了自己女人的感觉。 要江莳年来说,晏希驰其实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事事都顺着他,依着他,无论嘴上还是行动都在意和仰慕他的小王妃,偶尔炸炸毛他觉着新鲜,也乐得宠爱和纵容……看似在一次次降低自己的底线,但你若真的一次次“忤逆”他,甚至展现出真实的自我,他喜欢是喜欢,却不见得会真的愿意接受。 并且在晏希驰的自我认知里,青丝通“情丝”,他的王妃此番断发,多半与傅玄昭有关,这么一想,醋坛子又翻了,酸得心口直哆嗦。 反正就从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两人才刚圆了房,晏希驰显然也不想这么快就提起那些糟心事,破坏彼此之间难得的氛围,于是他自认为还算隐晦地说:“你是本王的妻,你的一切都属于本王,包括你的头发。” 顿了顿:“从今往后,不许你再想别的男人。” 晏希驰以前隐隐听过一种说法,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就不怕得不到她的心。 毕竟这个书中世界,大抵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夫妻婚前都是没有感情基础的,甚至像江莳年这种情况,虽然少,却也不算个例。但一旦成婚之后,圆了房,女子的心思便大都会渐渐归顺和依附到自己的夫君身上。 晏希驰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且他尚且沉浸在自己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的喜悦中,这才勉强将那些“旧账”统统压下去。 对于他的心思,江莳年其实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现在懒得吵架,便没搭理。 见她沉默,晏希驰却越发来劲了,一双撩人的唇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耳根,半是强硬半是央求地蛊惑道:“给我答案……阿年,你心里不能再有除本王之外的任何男人,可能做到?” 他以为他是霸道总裁嘛? 江莳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偏不想邃他心意:“臣妾做不到。” 不知是突然自称臣妾,还是做不到这三个字冲击到了晏希驰,耳边的呼吸很明显地滞了一下。 啧。 “心里做不到,但嘴上还是可以先答应王爷嘛,以后年年多多努力,如何,王爷还满意吗?” 这些话,如果江莳年以认真严肃的口吻说出来,晏希驰多半又要“发病”,偏偏少女嗓音软绵绵的,语气更像是故意与他置气,娇嗔得很……晏希驰就非但生不起气来,反而满心都是克制不住的征服欲。 事到如今,说来可笑,晏希驰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王妃喜欢他的身体,从她昨晚给出的回应就可以感觉得到。 晏希驰不免想起挺久以前,他的王妃曾对他表白时,所谓的一见倾心,似乎倾的便是他的皮囊,基于此,晏希驰一时间竟不知心下是庆幸多一点,还是耻辱多一点。 而今的他显然也未曾料到,动情的滋味就像蜜糖里掺着哀愁,痛苦和欢喜竟可以同时并存。就好比现下,他心里明明气闷,却又莫名掺着诡异的愉悦,以致于大手在她腰上轻轻抚过,以一种她可能会喜欢的力度,故意撩拨。 “嘴上答应不够。” 晏希驰嗓音低低的,唇一点点覆下,停在了江莳年的咫尺之间,不再侵近,却也并不撤退。 感觉怀中人的身体轻微绷紧了一下,男人那点微妙又可耻的征服欲似一瞬得到抚慰,便轻飘飘错开了唇,并未吻她。 “怎么办,阿年……”埋首在她颈窝,晏希驰嗓音突然低哑了好几个度。 “什么怎么办?” “不够。”他说:“不够,不够。” ? 一遍遍低语着,晏希驰的嗓音低磁又性感,最后闷闷道了一句:“阿年快些养好身体。” 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江莳年心下卧了个槽,脸也很快变得红扑扑的,一时间竟不知是羞赧多一点,还是邪恶多一点。 . 本也没有多远,马车辘辘穿行,没一会儿便抵达了城东定王府。江莳年率先下去,和往常一样候在车架旁。 怎么说呢,分明一路上晏希驰都在与她耳鬓.厮磨,期间身体也起了明显的变化,好在两人都克制住了,毕竟也不可能白日宣淫是不是? 然而一旦车帘被掀开,有外人在场时,晏希驰就像可以瞬间切换状态似的,瞬息间便又恢复了一贯的肃穆沉静,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 啧。 真能装。 待轮椅行至地面,江莳年懒洋洋地转身,正要朝府邸大门走去,耳边却划过一道尖锐刺耳的,类似于金属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的视线天旋地转。 “保护王爷!” 阿凛一声厉喝的同时,轮椅已带得江莳年的身体转了个方向,速度快得跟漂移似的,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晏希驰已然一手揽着她,一手拔出阿凛腰间的佩刀。抬手格挡的一瞬,金属事物撞击剑锋时发出的刺耳铮鸣,震得江莳年头皮发麻,脑瓜子嗡嗡作响。 好在很快,四下安静了。 匍匐在男人怀里微微仰头,江莳年只见得炫目的阳光之下,晏希驰朝着长街东面的方向,凤眸眯起,眼底闪过的阴鸷寒芒,凛得仿佛如九天寒彻的尖锐冰针。 眉宇一派肃杀之气。 “怎么了吗?”怀里的少女颇有些胆战心惊。 “别怕。”晏希驰说。 “是属下疏于防备,属下这就派人去查。”以阿凛为首,玄甲卫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别说阿凛或玖卿了,其实晏希驰自己也未曾料到,青天白日的,竟有人胆敢在定王府门口以暗匕行刺。 毕竟放眼整个朝野,敢在晏希驰头上动土的,早该动了,不至于等到这种时候。 “起来,封穴,去找李医师。”这句话是对阿凛说的,晏希驰声线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吩咐玖卿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揪出幕后之人。” “覃人。”晏希驰提醒道,只有覃人行刺喜用匕首,且极有可能是毒匕。 “属下领命。” 玖卿打了个手势,暗卫们齐刷刷隐退。简单几句话结束一场风波,跟在马车后面的沛雯和鱼宝等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若非被晏希驰以剑格挡之后,斜飞出去并钉在高墙之上的几支短匕,以及阿凛在千钧之迹为晏希驰挡了一臂,此刻一条手臂正在淌血,连江莳年也会以为刚刚只是错觉。 晏希驰又一次保护了她。 虽然,危险本身也来源于他。 . 桦庭前院。 李医师给阿凛止血和处理伤口时,道:“王爷,匕首无毒。” 晏希驰听罢微一拧眉,不置可否,倒也没有排除覃人的可能,反而推测对方极有可能是临时起意,亦或尚在暗中蛰伏阶段,却因为某些原因,一时没忍住,打草惊蛇了。 为何没忍住?恨,刻骨的恨。 几许思量,晏希驰已然大致锁定了可能的目标,并且目标极有可能在京中有里应外合的扎根点,否则上次闻人杰事件,皇权特使们清理时就该清理干净了。 江莳年显然啥也不知道,懵的,只感觉晏希驰这人还真是又飒又危险,这次明显是有人冲着要他命来的,自己则是险些被殃及的那条池鱼,而他真的每次都能保护好自己吗? 基于不了解晏希驰的过去,江莳年没有多问什么,晏希驰也没有与她多说的意思。她向来不喜提心吊胆,可又做不了什么,就只能开解自己,天榻下来还有晏希驰顶着呢,她怕什么啊? 事情能解决的话,她不需要愁,不能解决的话,她愁也没用。故而还是安安心心躺平,做一条无忧无虑咸鱼比较快乐。 至于阿凛为晏希驰挡匕首这件事,江莳年还挺佩服的,她一直觉着那些小说电视剧里,动不动就给人挡刀挡箭什么的,挺酷的,也够义气……但总觉得现实里应该不至于? 在并不确定这一挡,匕首可能扎在哪里,有没有毒,会不会要人命的情况下,直接义无反顾甚至下意识就挡了…… 这要换现实世界,怕是只有亲生父母,或是过命的交情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吧?反正江莳年是不敢的。 她怕死又怕疼。 “严重吗。”坐下廊下的榻上,江莳年随口问了一嘴。 阿凛已经被李医师包扎好了:“多谢王妃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 感觉一道凉凉的视线扫了过来,阿凛一本正经地提醒说:“王妃,王爷方才提刀为您挡匕首,掌心的伤口又崩了。” 江莳年:“……” 好吧,这意思是在提醒她关心错人了? 这时沛雯来报:“王爷,王妃,老夫人那边,请您们得闲了过去坐坐。” 以为多半是顾之媛的事情,江莳年有些烦闷地嗯了一声:“知道了,歇口气就去。”还真是有好多烂摊子需要处理呢。 “不急,奴婢已经把王爷和王妃的情况给老夫人说了。” 沛雯一边指挥着丫鬟婢女们斟茶倒水,一边笑着说:“老夫人体恤王爷王妃,道是您们得闲过去便是,天大的事情没有身子重要,她老人家等着抱曾孙呢,让奴婢务必要给王妃伺候得周周到到的。” 江莳年:“……” 一句“曾孙”,一下又给人脑袋瓜儿炸得一激灵,江莳年愿意提前跟晏希驰回家,为的就是这事儿,她得尽快干一碗避子汤才行。 为了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事儿既要快,最迟明晚之前必须得喝下,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把晏希驰支开,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或看见。 啧,就挺麻烦的还。 她从长乐坊出来,截止目前为止,一直都在晏希驰眼皮子底下,身边下人又多,还真不太好找合适的机会安排鱼宝,就算安排上了,那鱼宝下去煮那玩意儿不也得需要时间,需要合适的契机避开旁人嘛。 这一睡多少还是有点草率了。 待一干闲杂人等终于退去,江莳年本想佯作体力不支,好让鱼宝扶她回屋“睡一觉”来着。小狮燕却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摇着尾巴哼哼唧唧地,想上江莳年的榻,要她揉揉抱抱。 晏希驰却一把给小家伙拧开,“先来后到。” 轮椅上的男人语气很淡,就,跟只小奶狗争起来了。 … 江莳年的避子汤是次日午后寻到机会喝下去的,之后躺在榻上美美睡了一觉,稍微养了些元气回来,整个儿轻松快活。 晏希驰却不知怎地,晚上回府时就知道了这件事。 第66章 往他心上插刀 古代没有先进的避孕措施, 避子汤其实就是一副中药,药材大致包含了麝香,水银, 蚕故纸, 苦丁,红花等, 据说性寒凉, 对身体气血有影响, 能让女子不能正常排卵, 从而影响受孕。 这玩意儿又苦又涩的,气味也难闻。 捏着鼻子干了一碗, 江莳年赶紧拿清水漱口。 “熬药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姑娘放心, 奴婢提前把丫鬟们都打发走了,还是用小炉子熬的, 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 鱼宝一手支着渣斗, 一手递了一杯新的漱口水, 又把案台上摆着的甜点, 瓜果, 蜜饯之类推给她。 时值午后, 江莳年这会儿人在云霜阁,得亏晏希驰今日有事,晌午时分就匆匆出了门,她还把沛雯支出府去替她取东西了。 嘴里含了用糖蜜过的酸梅, 苦涩之味堪堪消弭:“咱俩一起把那些残渣也处理了。” 为免节外生枝, 江莳年没有特地将其拿出府邸扔掉, 亦或像鱼宝所说的就在花圃里挖个坑随意埋了, 而是选择将残渣烧成灰烬—— 老实说,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这法子足够谨慎也足够保险,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期间鱼宝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道:“姑娘,奴婢听说这东西伤身的,要不以后别喝了吧?” “那怎么行呢。”心里的大石落下,江莳年洗干净手,整个儿轻松惬意,心道要是自己直接没有生育能力该多好啊,以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喝这种又苦又臭的东西,念头一起,歪心思也越发多了起来。 “奴婢瞧着姑娘与王爷感情挺好的,您为何一定要——”顿了顿:“怀个小宝宝不好吗?以前咱们还在江府时,常年看老爷和夫人的脸色过活,而今您已是王妃,若能早些怀个小世子,岂不更加扬眉吐气?” 换作其他任何女子,巴不得早些有喜呢,哪有背着夫君喝避子汤的?江莳年曾经对鱼宝说过她喜欢王爷,鱼宝当时将信将疑,后来却是信了的,而今又觉越发看不懂自家姑娘。 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说了小姑娘也不一定理解,遑论与她共情,江莳年索性就没解释,半是敷衍半是宽慰地道:“喏,我这不是还年轻呢嘛,来日方长是不是,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宝贝。” 突然被江莳年叫了声宝贝,鱼宝整个儿一愣一愣的,心里一时间说不出的美滋滋,还有点害羞,不禁盯着江莳年细细看了一阵:“姑娘,您真的变了好多呀。” 拿巾帕擦手的动作未停,江莳年笑着挑了下眉,来了几分逗趣的兴味:“哪里变了,说说看?” 特地瞥了眼四周,整个云霜阁后院安安静静的,别说任何外人了,连只苍蝇都没有,鱼宝这才认认真真地感叹道:“姑娘从前是想要孩子的,那时您一心盼着与傅公子早些成亲,说以后至少要儿女双全呢。” 江莳年:“……” “还有吗?” “有的,姑娘变得比从前开朗了许多,言行举止也更加——”鱼宝不知如何形容,梗了一下,道:“总之姑娘就是变化挺大的,您从前笑的时候每次都会拿巾帕掩唇,站的时候会将双手规规矩矩贴在腹部,坐的时候也坐得可端正了,您从来不穿木屐,也不爱躺榻……头发每次都梳得整整齐齐,喜欢逛街,但从来不会靠近长乐坊那种地方,也不会叫奴婢宝……宝贝。” 听着听着,江莳年鼻头莫名酸了一瞬,心下颇有些唏嘘,鱼宝见她默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姑娘?都怪奴婢嘴快,奴婢以后——” “没事,别紧张。”江莳年再抬眸时,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捏捏小姑娘的脸蛋儿道:“那你比较喜欢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呢?” “都喜欢啊。” 鱼宝答得意外干脆,看她时眼里亮晶晶的:“不过非要选的话,奴婢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姑娘,比从前更加快活自在呢,好像那天上会发光的星子一样。” 听到最后一句,江莳年扑哧一声笑了:“小嘴儿真甜,谢谢你啊,鱼宝。” “看吧,姑娘从前也不会跟奴婢说谢谢呢。” 不过江莳年的谢谢并不显得生分,反而让鱼宝感受到一些从前不曾体验过的滋味,小姑娘形容不来,就觉挺开心的,话也多了些。 “好鱼宝,以后咱们尽量不提傅玄昭了,这些话也都私底下说说便好,如何?”小姑娘单纯,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花花心思,也没那精准敏锐的觉知能力,更不会瞎几把乱想,但某些人就不一样了,可不得防着嘛? “姑娘放心吧,奴婢知道您不想让王爷误会,奴婢有分寸的,以后不会说啦。”其实也就单独相处,小姑娘这才比平日“放肆”了些。 主仆俩并未在云霜阁逗留多久,清理好现场之后,一道去寿安堂走了一遭。 途中想起一件事,鱼宝喜滋滋地怀里掏出一样事物:“对了姑娘,这个是王爷今日出门时交予奴婢的,让奴婢务必要转交给您呢。” “嗯?什么呢。” 摊开手,头顶树荫倾泻下来的阳光正好照进小姑娘掌心,随着步伐的晃动,一支镶着宝石的珠钗仿如闪闪发光,耀眼极了,正是几日前被江莳年用来消费并交给叶祚的那支——晏希驰把它赎回来了。 接过之后,拿在手里把着玩儿,江莳年唇角不自觉带了一丝浅浅笑意。 “王爷待姑娘真好。”鱼宝感叹说。 “有吗?哪里好啊。” “……奴婢说不上来,就觉得王爷那么威严,奴婢每次远远见着都害怕,可王爷对姑娘却很温柔呢,眼神就像阿白每次见了香喷喷的米饭一样……” “噗——”江莳年这次是真的笑出来声来了。 “喏,空了收起来吧,跟我那些嫁妆首饰放一个匣子里。” . 关于顾之媛的事情,程氏起初不是不震惊的,但许是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岑岚知情后也给老人家细细解释过一番,程氏对此并无追究之意,只是叹道罢了:“这事儿是她自己不安分,祖母相信子琛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就是年年啊,委屈你了,别有什么心理负担,祖母不怪你的。” 拉着少女的纤纤玉手,程氏语重心长:“眼下最重要的是自个儿的身子,你跟子琛圆房一事,祖母已经听沛雯说过了,真好。”程氏面上肉眼可见的欣慰,看了岑岚母女一眼,感慨道:“祖母如今老了,唯一心愿无非是入土之前,能瞧上一眼未来的小曾孙……” 定王府本就人丁稀薄,晏彻和晏希礼一去之后,更显冷清萧索,程氏天天就盼着晏希驰能够尽快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呢,也好堵一堵那些个传言她孙儿不能人道的人的嘴。 少女听罢,垂眸道:“什么入土不入土的,祖母是难得的有福之人,定然长命百岁。” 更多的,江莳年心里有想法,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她初初感受到,人一旦处在某些位置上,就算自己不给自己压力,周遭也会有无数压力堪堪碾来。不过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人只要足够坚持和拥趸自己的立场,那么就大抵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烦恼。 上辈子短短一生还算顺遂,江莳年心下尚存不自觉的天真,总觉得世上许多事情是可以两全其美的,刀未架在脖子上,她便能舒坦一天是一天的。 回去桦庭之后,沛雯也回来了,给江莳年取回了前些日子在衣铺里订制私人内衣——knickers跟bra。 想起从前那些心思——一心想睡晏希驰,如今睡到了,以为会满足,却不想欲望这种东西是永远无法满足的,相比晏希驰,江莳年又何尝不是打开了一扇新大门。曾经在书本影视里看得多,听得多,却都不如自身体验来得真切,冲击力大。 彼时的江莳年一心开解自己,好色而已嘛,她正值青春年少,人生中最美的年纪,有那点儿欲望很正常啊,想必换个男人也是一样的。 不过贪图晏希驰美色罢了。 神思恍惚间,“你们在笑什么?”少女嗓音清凌凌的,好听极了,几个随沛雯回来的婢女们稍微敛了嬉戏,面色都颇有些暧昧。 “有什么开心事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心开心啊。”朝着一众丫鬟挑眉,江莳年不知道的是,她整个儿顾盼间越发娇而妩媚,有了那么一丢丢初为少妇的性感韵味。 不知不觉间天气又转凉了些,沛雯手里拿着一床蓬松柔软的薄被出来,一脸姨母笑地给蜷在榻上的“懒猫儿”盖上之后,又为她在麋鹿鼎里点了安神香。“妃有所不知,她们这是先前在街上时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兴奋了一路呢。” 原来一夜之间,也不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京中开始风靡一个时兴话题。 ——定王流连长乐坊多日,不为风月,只为追妻。 一些喜好舞文弄墨的,甚至还抄起笔杆子写起了她跟晏希驰的风月话本,传得整个京都人尽皆知。 人人都道定王爱妻,宠妻,而曾经那些只闻冲喜新娘却不知其谁的世家子弟,千金贵女们,也都纷纷对江莳年这个定王妃产生了三分好奇,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江莳年听得好笑,不知这是有心之人在背后刻意煽风点火,也不知此事对于晏希驰来说意味着什么。 身子暖融融的,怀里抱着才刚洗过澡的小狮燕,丫鬟婢女们围在身边伺候,连吃东西都是喂进嘴里,许是日子太过惬意,江莳年没一会儿便困意来袭,像条死掉的咸鱼一样睡过去了。 一觉到了傍晚申时,天边云霞灿烂,美得令人恍惚。 沛雯却在她打了哈欠又伸懒腰时,急匆匆踏进后院:“王妃,出事了。” . 从瑜洲回京之后,晏希驰有特意嘱咐过李医师,要给江莳年调理宫寒事宜。 江莳年当然是不肯喝药。 包括还在长乐坊时,哄了那般久,她始终对药膳一类颇为嫌恶抗拒,后来回府,在东厨下人们的瞠目结舌中,晏希驰亲自在李医师的指导下为江莳年熬了新的药膳,她也不过意思两口,便再不肯多喝了。 故而当曲枭汇报说:“王妃喝了两大碗汤药”时,晏希驰直觉有异。 而当曲枭将她和鱼宝的对话尽数道来,晏希驰面色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晦暗下去。 她不想与他有孩子。 这个认知仿佛当头一棒,将他近日来心上那点不为人知的窃喜,作为男人的尊严,以及对未来的满心期许,顷刻间敲得支离粉碎。 其中还包括:姑娘从前是想要孩子的,那时您一心盼着与傅公子早些成亲,说以后至少要儿女双全呢。 此时此刻,桦庭前院。 见着鱼宝匍匐在阶前,整个儿抖成了一个筛子,江莳年心下转过许多念头,晏希驰为何突然发难鱼宝? 余光中瞥见少女翩跹的裙摆,轮椅上的男人呷了口茶,继续翻阅手里的卷宗,头也未抬:“阿凛,将人带下——” “王爷这是做什么?!” 挡在鱼宝面前,江莳年隐隐在往某个方面猜,却因并不觉得自己疏漏了什么,颇有些理直气壮:“发生了什么?王爷接年年回家两日不到,这便是您对待妻子的态度?”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他又在闹什么? 听了这番诘问,停在卷册上的指节稍稍一顿,唇边挽了江莳年熟悉的讥诮。 “不相干之人,退出桦庭。”晏希驰声线沁凉,自带摄人的压迫之感,顿了顿:“最后一次机会,今日云霜阁,你给王妃喝了什么。” 男人语气并无分毫起伏,鱼宝却是再也扛不住了,江莳年亦心头一震。 碍于无形的威压,鱼宝其实早就招架不住了,但凡晏希驰先前开口问一句,小姑娘即便顾及着江莳年,估计也是挺不住的。然而不知为何,晏希驰却只是让她跪着,直到这会儿江莳年过来了,他才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用的还是“最后一次机会”,给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已经审了多久呢。 抓住了“云霜阁”跟“喝了什么”两句关键词,江莳年心口突突直跳,事情多半已经败露了,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鱼宝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事已至此,江莳年站在台阶前,索性反问晏希驰道:“王爷如何知道年年今日喝了什么?” “……您监视我?” 至此,晏希驰终于肯撩眼与她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江莳年在他眼中见到了熟悉的阴暗混沌之色,好像他的心永远都长满荆棘,即便她披荆斩棘,却但凡稍有差池,一切都是枉然。 耀眼的霞光在男人挺拔的眉宇拓下阴影,却照不进他凤眸深处隐抑的寒霜,他凝望着她,神色辩不出悲喜哀乐,出口的话是对阿凛说的。 “婢女鱼宝,谋害王妃,带下去,杖责。” “谁敢?!” 几乎下意识地,江莳年的声音比晏希驰大,尖锐又颤抖。只因男人的语气实在太过熟悉,不久之前他下令杖杀柳芙的时候,便是这般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 基于闲杂人等都已退出桦庭,现场也就彼此身边几个亲近的下人在场,沛雯茫然又震惊,完全不明所以,心说鱼宝怎可能谋害王妃? 到底是江莳年的贴身丫鬟,还是娘家带过来的,阿凛也略有迟疑:“请问王爷,杖……多少?” 古代的杖责有多凶残,江莳年不曾亲眼见过,大概就是打板子,上辈子小时候调皮了,被舅妈的黄荆条子挥舞两下,她都能疼得她哭爹喊娘地四下乱蹿。 而鱼宝才十四岁,能挨几下? 小姑娘已然面色惨白,江莳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提着裙摆一步步朝着轮椅走去。 正是因为知道避子汤一事对于书中世界的男人意味着什么,江莳年才会做得极为隐蔽,若非被人看见并揭发,那么除了被监视,江莳年想不出其他可能了,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脑海中闪过顾之媛和柳芙的死法,江莳年实在是怕极了。 晏希驰……他是真的会杀人的,没有律法约束的那种。基于攻略进度,江莳年自以为晏希驰不会拿她怎样,可她身边的人呢? 不得不说,许多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乐观了,与晏希驰对抗,她有什么资本?就凭着那点儿攻略数据?他年纪轻轻手握生杀大权,论头脑,论心机,论掣肘人的本事,她哪一点玩儿得过晏希驰? “带下去。” 漠然无波的三个字,江莳年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晏希驰并没有回答阿凛杖责多少的问题,如果江莳年足够细心,便可听出其中的隐晦和艰涩。 可是除了害怕,江莳年分不出更多的注意力。 于晏希驰来说,他的王妃冰雪聪明,已然仗着他的宠爱为所欲为,但凡事皆有底线,此番她已经不只在踩他的底线了,而是在往他心上插刀。可笑的是,他却连拿她身边的下人“开刀”都要迟疑分寸。 少女却是脚下一顿,停在了轮椅的三步之外。 秋日的暮色是极美的,背着绚烂的霞光,谁也看不清江莳年眼中翻涌的挣扎。 同样谁也没有料到,她忽然轻飘飘地跪下了,朝着晏希驰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有个叫“宵酒”的小天使的评论,被后台管理员删掉了,溪溪申诉都没成功(解释一下,免得以为是我删的qaq 第67章 双刃剑(建议看评论区慎买) 晚风吹动裙摆, 绚烂的霞光泼在少女身上,于阶前落下长长的影子。 什么骄傲,自尊, 脸面, 在人命面前统统都算不了什么,江莳年如今的确有了和晏希驰对刚的底气, 前提是不会殃及无辜之人。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没点识时务跟能屈能伸的本事, 江莳年根本苟不到今天。 这一跪不仅为了鱼宝, 她脑袋瓜里还存了些别的心思,因此面上虽有屈辱之色, 心下却更多是噼里啪啦的小算盘。 然而三步之遥的距离。 少女膝盖即将落地的瞬间—— 心口密密麻麻的仿佛被什么尖锐的渣什碾过, 晏希驰想都没想,下意识驱动轮椅, 于电光火石间大手一揽,轻飘飘截住了她。 “……” 就, 原本有那么点儿悲壮的画风, 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不得不说狗男人真的神仙速度。 被这么一截, 下跪失败, 什么忐忑, 恐惧,决绝……没有的事,如同被一双无形之手催散,突然就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短暂讶异之余, 江莳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稳了, 这局应该稳了。 不过稳的当然只她自己, 鱼宝呢?没底,因此江莳年的膝盖还要固执地往地上坠去。 察觉她的动作,晏希驰明显气息不稳:“本王准你跪了吗。” “……” 放在心尖上的人,双膝被他寸寸吻过,她的裙摆是世上最美的颜色,怎可沾染尘埃。 其实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晏希驰舍不得自己女人朝他下跪,这世上人人可以跪他,唯独她不行。 然而自幼身处于高位之上,习惯了俯瞰一切,晏希驰没有与人解释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若非足够了解,根本没人看得懂他在表达什么。 因此直至此刻,在场除江莳年和鱼宝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人一头雾水,便是晏希驰的个人特色,也是这个世界手握权柄之人的特色。 极度的窒闷,心伤,愤怒之下,他甚至摆出了“三司会审”的架势,这下好了,身体的本能出卖了他,还没开始对峙就已经输了一半,估摸着又给自己恼到了。 “在王爷这里,年年还连下跪的资格都没有了?” 世上怎会有这样霸道的男人呢?江莳年又气又好笑,连“服软认错”的机会都不给她,那她接下来还要怎么演,怎么跟他谈条件? 被晏希驰的大手“端”着,一时间跪不下去,上半身趴他膝盖上,姿势怪滑稽的……虽然不合时宜,但江莳年是真的有点儿想笑,反正就不大严肃得起来了。 他都这样了,她还跪什么啊,倒不如贴贴抱抱撒撒娇,说不定事情就过去了呢? 单方面乐观地打定主意,江莳年堪堪起身,起到一半时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衣,往旁边的美人榻上一丢,便朝男人怀里跌去,跟个没骨头的小妖精似的,直接圈上晏希驰的脖子,肆无忌惮地往人腿上一坐—— 动作之流畅娴熟,给跪地的几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晏希驰显然也没料到,都这种时候了她还能这么风“浪”。 “不好意思啊王爷,年年摔您怀里啦。” 少女嗓音甜甜软软的,带了很明显的调笑意味,一天不见,江莳年其实有点想他了。 然视线交汇时,撞进一双幽暗混沌的凤眸,江莳年微怔。 明明处于下风的是她,想要求和的也是她,晏希驰看她的眼神……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欺负他了? 注视着她,晏希驰眼底翻涌着暗流,偏又静默无声。与以往不同,他此番非但没像从前一样情不自禁揽她腰肢,回抱她,反而蹙眉别开了脸。 “……” 自尊心作祟,许是“美色”方面还从未在他这里碰过钉子,莫名地,江莳年一下就心里不大舒服。 自己的确喝了避子汤,那偷偷躲起来喝不也是怕他不高兴嘛?他倒好,二话不说摆出这番阵仗,是要杀鸡儆猴呢嘛?再想起自己多半被他监视,江莳年心里不爽极了,原本准备“求”人的语气也带了情绪。 “有什么事情冲年年来就是,王爷别动不相干的人行不行。” 如果晏希驰往后惯于拿旁人掣肘她,那么无论对于攻略任务还是单纯的过日子,江莳年自知会处处受限。 在她的认知里,凡事至少该是先商量沟通再做决断,晏希驰却显然习惯了生杀予夺,否则也不会直接就给鱼宝判罪。 基于时代和脑回路不同,江莳年知道他大概永远无法理解,一句话就可决定别人命运和生死,是件多么无情又残酷的事。 晏希驰也更无法体会,自己因不舍动她而选择迁怒她婢女一事,会给江莳年带去多少心理冲击。 反正两人就是各有各的脑回路,每每交锋不在一个频道,皆以自我主观意识博弈对方。 “冲着你,王妃确定自己受得住?”男人声线沁凉,一字一句诘问道:“如此有恃无恐,究竟杖的什么。” 短短两句话,气氛又一次剑拔弩张。 他很生气,很难过,为什么不直说呢,那满身的刺都快扎江莳年天灵盖上了。 知道这种情况下无法沟通。 ……罢了,哄哄吧,毕竟长得这么帅,连生气都帅得不得了。 “年年杖的自然是王爷的宠爱,不然还能杖什么?” 嘴里说着大实话,仿佛噼里啪啦打着晏希驰的脸,见他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一副快憋出内伤的样子……江莳年一时也怪无语的,何必呢? 以指节触上他的脸,江莳年语气里带了点儿讨好安抚的意思:“王爷是宠爱年年的,对吧。” 很凉的温度。 下意识地,身体不听脑子使唤,晏希驰本能回握她不安分的手,指节缠绕,扣合。 出口的却是:“本王从未爱你。” 上辈子,大约是初中时代的某个周五,江莳年跟表姐一起放学回家,听舅妈在小区楼下跟一堆婆婆大妈们聊说家长里短。 其中有位中年阿姨当时提到过的两个观点,一是婚姻中信任很重要,否则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反复试探和疑神疑鬼,再有就是无论夫妻还是恋人,吵架时就算再生气,也尽量别说狠话刺对方。因为好听的话人们往往记不住,难听的却能扎根在心上留下痕迹。 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那么久远而恍如隔世的记忆,江莳年睫羽轻颤,忽地弯唇笑了。 “彼此彼此,刚好年年也从未爱过王爷。” 既如此,还闹什么呢,感觉正僵硬回抱她的大手微微一滞,江莳年从他腿上起身,转身要去拉鱼宝起来。 天边霞光不知何时已然彻底黯去,暮色消失殆尽,桦庭却无人敢于此刻点灯。 地上跪着的几人面面相觑。 鱼宝显然也意识到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小姑娘非但不敢起身,反而匍匐得更加贴地了:“避子汤都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王爷息怒,千万不要与姑娘生出嫌隙.......” “姑娘她只是,只是……姑娘说来日方长……” . . . 如果书中世界有“卧槽”这个词,此时此刻,估计所有人心下都会各种声调地“卧槽”个遍,短短三个月左右,江莳年的一言一行已然刷新了几人的无数认知。 作为书中世界的传统女人,沛雯显然愕然至极,背着王爷喝避子汤,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故而虽不知前因后果,沛雯也当即道:“王妃年轻不懂事,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望王爷别往心里去,奴婢往后定然好好劝着王妃……” 夜风簌簌,没了御寒的披衣,江莳年有些冷,她拉不起鱼宝,只得自己站起身来。 脚下跪了一地,连无法说话的阿茵也在替她向晏希驰屈服。 眺望着城东一片的璀璨灯火,江莳年心里无以言说的滋味,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无人的孤路上,晏希驰不会与她同行。 . 虽然心下早有猜测,但真的亲耳听到真相,轮椅上的男人还是下意识闭了眼—— 许多话想问,想说。 譬如为何如此待他,在傅玄昭那里便是儿女双全,到他这里却是一碗避子汤。 这个世界并非人人都得走一遭,幼年时,晏希驰便曾懵懂地思量过,自己为何出生,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普通小孩自然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只有缺爱到不知如何放置自己的孩子才会。 故而某些方面来说,晏希驰骨子里其实也有与他本身极为不符的“离经叛道”,他并不在意所谓的传宗接代,不在意世俗,不在意是否有后。 一如他曾经打算的,待他唯一诊视的祖母寿终正寝,他便等到了自己的临界点。 偏偏一抹春光入了他的生命。 他开始重新具备了喜怒哀乐,贪嗔痴妄。故而此番避子汤其实都不是重点,晏希驰更多想要的——是一个来自江莳年的愿意。 这种心情类似于我不要你为我牺牲,前提是你愿意为我牺牲,以及背后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男人之间的攀比和嫉妒。 能给傅玄昭的,为什么就不能给他? 心里那个小孩都快委屈死了,偏偏骨子里的别扭和矜傲转过之后,晏希驰出口的仅仅是—— “阿凛听令。” “属下在。” 男人喉结滚动,几许迟疑,好艰难才咽下了要责罚鱼宝以震慑她的那些话。 道:“以后无论是谁,再敢予她喝这种东西,一律按谋害处置,就地格杀。” “属下遵命。” “何必呢。” 视线掠过远处不时晃动的斑斓树影,江莳年听得自己有些木然的声音:“以后只要不行房事,只要年年不再觊觎王爷,自然用不着再喝那种又苦又难闻的东西,多大点事儿啊。” 早知道这么麻烦,她就不睡他了啊。 少女言罢,又一次去拉地上的鱼宝,也拉沛雯和阿茵,可是她们都不起身。 一阵无力之感漫过心房,江莳年有些自嘲地弯了下唇,自己起身下了台阶。 裙摆和着夜风,带得步履翩跹,仿佛握不住的飞花蝶翼,以为她又要“离家出走”,晏希驰心口一滞。 声线很低,大概刻意忍耐,隐隐有些发颤,总之听起来不大正常。 他说:“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准你离开王府半步。” 又一次被阿凛拦住去路,江莳年脚下一顿,竟是给气笑了。 “怎么,王爷要关我禁闭?” . 正常情况下,寻常夫妻,这种事大抵都是两口子关起门来私下交流,晏希驰却在第一时间拿她身边的下人问罪,摆了公开处刑的架势,原来并非他不要颜面,而是只为绝她后路。 他这一放话,以后自是再无人敢给她备那劳什子避子汤了。 站在晏希驰的角度,自己作为妻子的确不该如此对他,江莳年心里明镜似的,也正因如此她问心有愧,故而选择服软,求和,有用吗?没有。 别说沟通了,还未奔入主题便已火花四溅。 人人皆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关于是否要怀孕这件事,他们之间隔着次元和三观,要么她彻底沦为书中人,从此丧失自我,要么晏希驰为她让步。 总有一个人需要低头。 或者退一万步,一切为时尚早,就算将来注定要和晏希驰羁绊一生,不得不考虑生儿育女的事情,那也至少得等任务完成之后吧? 江莳年想过敷衍鱼宝的那套说辞,譬如就说自己还年轻,不想那么快就怀孕云云……然而这种话本身是就谎言,无法彻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将来或许还要纠缠不清。 倒不如直接表态,先看晏希驰是何反应,她也好心里有个底,将来早做打算,至于他肯不肯让步……江莳年不知道,但凡事总得试试争取,万一呢? 总之江莳年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 而今他不闻不问,隐隐又有“发病”的趋势——经过顾之媛和长乐坊事件,他哄人的时候可会了,撩得她完全招架不住,江莳年那时天真的想着,他或许多少会有所改变。 结果,想多了。狗男人一点没变,遇事依旧惯以上位者的姿态发号施令,威胁,掣肘,强硬…… 而她脑袋瓜里那点儿怂了吧唧的小算盘,在他面前不过是盘菜。堪堪熄灭的火苗复被点燃,要闹是吧?那不如彻底一点—— “问题出在谁身上王爷不清楚吗,就地格杀?杀下人有什么用,您得杀我啊!是我不要怀孕不要生小孩,关别人什么事?不就是喝了碗避子汤你至于吗。” “监视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很爽啊,我猜还带监听是吧,那你肯定听说年年从前想要儿女双全,到你这里就不是了,反正你没长嘴你不会问,问了也不会听解释,解释了你也不会信,你除了疯狗一样乱咬人你还会什么——” “你有事你直接冲我来啊,你哪里不痛快你倒是说啊,你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除了威胁打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晏希驰,你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吗?!” 江莳年是温软的。 或者说她大部分时间是温软的。 一个本身会屈服于温柔的人,骨子里自是喜欢温柔的。 不带感情的时候江莳年能绝对理智,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又该坚持自我,又或“恃宠而骄”……然而看似她在攻略晏希驰,却不知情感博弈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 拿起案台上的杯盏,江莳年砸得肆无忌惮,砸完之后蹲下身去,捡起一枚碎片就往晏希驰手里塞。 “王爷,凡事都可以用杀人解决,一劳永逸,不行你杀了我吧,从此再无——” “王妃这是做什么啊,您在说什么胡话,您这是在诛王爷的心啊……” 沛雯不知何时已然起身,一把从背后抱住江莳年,给她手里的碎片打落,要把她拖走。 “他不就是喜欢杀人吗,心胸狭隘的疯子,你放开我。” “婢女不敢放,王妃冷静些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奴婢求您了,您想想王爷的感受,你想想王爷的感受,他是为您好的,他是为您好的……” “怎么好好说,他根本就不——” 【宿主不要忘了,您拿的是救赎剧本。建议不要伤害攻略对象。】 冰冷机械的娃娃音,九九幺的提醒仿佛当头一棒,堵住了江莳年口中未完的发泄,同时也敲得她整个人心神俱散。 桦庭倏忽刮起一阵阵风,阿茵和鱼宝肝胆俱裂。 望着廊下那幽灵般岿然不动的身影,江莳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睛很疼,肚子很饿。 除此之外,更多的感官好像消失了。 系统自是以为她又在“反套路”,叽叽咕咕在脑海中说着什么,江莳年一时听不太清,也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搭理。 鸦羽般漂亮的睫毛轻轻一颤,她突然有点难过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入戏了,在心里腹诽晏希驰满身的刺,自己何尝不是? 明明决定了当作游戏。 可晏希驰说了一句不爱她,她就再也无法冷静,非但不会嘴甜哄人了,还非要扎得人家鲜血淋漓为止…… 下意识抬眼看向上首的轮椅,看着那身影茕茕孑立,默然无声。 就很突然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晏希驰也在看她,又似目光穿透了她,越过世间山川湖海,落在了不为人知的荒原暗处。 静默地凝望。 风过之后,淅淅沥沥的,檐角开始落雨。 “王妃,奴婢扶您下去休息吧?” “不。” 轻飘飘的一声拒绝,少女有些执拗地盯着前方。 口中喃喃道:“以后谁也不许动我身边的人,不然我就找谁的麻烦,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许监视我,让暗卫全部离开,阿茵带鱼宝回去,沛雯留下,请备一碗安神汤和一壶酒来,我有话要与王爷单独说。” 第一次发号施令,江莳年没有晏希驰平日那种云淡风轻的逼格跟架势,效果却是有的。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整个桦庭彻底陷入沉寂,世界孤单得仿佛只剩两人,好在有灯火渐渐亮了起来。 隔着烟雨和夜色,视线落在那一地杯盏的碎片之上,江莳年不自觉拽紧了手。 捡起它们,收拾干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么想着,她一点点附身,屈膝,然指节尚未触到地面,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些许空乏的声音。 “阿年,别淋雨。” 晏希驰声线意外沙哑,仿如枯朽裂帛。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时光不会飞 秋日的夜雨并不急切, 而是幽冷绵长,丝丝缕缕,初初落下时, 并不会很快打湿人的衣裳。 一声“阿年, 别淋雨”,仿佛错觉一般, 带了一丝无以言说的空乏和疲倦。 激烈的情绪波动之后, 以为又将迎来狂风暴雨, 不想一拳打在棉花上, 涩意卷过鼻尖时,江莳年忍着没让自己掉眼泪。 不是要问罪, 要闹, 要威胁,还要关她禁闭, 他倒是进行到底啊,给她点着火了又开始施舍温柔算什么。 然理智回笼之后, 江莳年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重的话。 人的骨子里总是得寸进尺的, 知道如今的狗男人不舍得也不可能再杀她, 她便同样学会了以命作胁, 他有掣肘她的本事, 她比他来得更加简单粗暴。 “以牙还牙”,何尝不也心胸狭隘,斤斤计较。 可是。 对不起这寻常又简单的三个字,少女翕张着唇, 明明从前说得可顺溜了, 而今却似被人掐住了咽喉, 怎么也开不了口。 自幼长在京中, 晏希驰从未见过任何女子有他的王妃这般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过往也从未有人敢这样指着鼻子凶他骂他。 有那么几息,晏希驰整个人是空的。 皇权特使一职培养出来的敏锐觉知令他凡事洞若观火,觉察一个人情绪,辨其真伪,观其状态,识其言语背后的动机,以追本溯源,都是基本功。 然而在江莳年这里,一切都失效了,他失去了所有辨断能力,能看到的都是忍耐,心伤,崩溃。 看着她蹲在一堆破碎的杯盏前,那么小小一只。如同魔怔一般,晏希驰又一次驱动轮椅。 这时阿凛来报:“王爷,司阍传话,谢渊有急事求见。” 所有心绪都被掐断。 . 桦庭后院。 雨水滴滴答答淌过檐角,不时有风过。 寝殿外间燃着淡淡的熏香,江莳年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裙已经换掉了,只穿了一身雪色中衣,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跟个午夜怨鬼似的,一双赤脚踩在狐毛软垫之上。 鱼宝在给她擦头发,阿茵找了一方暖绒绒的薄毯披在她身上,沛雯则指挥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给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她要的安神汤和水果酿。 “我很过分吗?” 三人一愣,齐刷刷点头。 脑海中闪过晏希驰离开时的画面,人和轮椅都在雨中,面容苍白冷峻,眼神空凉凉的,没有看她一眼。 撂了一句:“撑伞,送王妃回寝殿,不许她踏出桦庭半步”之后就离开了。 如果只有前半句,江莳年无话可说,加了后半句,一下又给撩着火了,吵架吵到一半被打断本就浑身不舒坦,这下什么心疼心软都没有了,回去之后又砸了好一堆东西才堪堪平息火气。 “可事情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啊。”她心下有愧那是她会换位思考,如果真真只顾自己的利益,她还能更加理直气壮。 偏偏世事错综复杂,她一穿过来就跟晏希驰是夫妻,目标还是攻略人家,如今不睡也睡了,却不给人家生孩子,是显得好像哪哪都不对劲。 “若非王妃喝那避子汤,王爷又怎会生气?” “可我是背着他喝的啊,谁让他监视我?” 沛雯一愣,重点不该是避子汤么?基于比江莳年年长二十有余,沛雯自诩还算见多识广,从前被江莳年一系列骚操作刺激多了倒也麻木了,然子嗣一事事关重大。 “恕奴婢冒昧,王妃为何不想怀孕?” “别问了,当心祸从口出,我跟鱼宝就是个显明例子。”答非所问,少女唇角挽了很明显的讥诮,一想到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有暗卫在暗中观察,偷窥,连说话都可能被监听,江莳年就浑身发毛。 这事儿绝对不能让。 不过天大,先吃饭吧,江莳年是真的饿了,毕竟吵架也是很费心神的。 期间沛雯几度欲言又止,江莳年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但这事儿还真不是那么好沟通的,不如省省口舌跟当事人交流。 “今晚的事情别传到祖母那里。” 沛雯抬眼看她,榻上的少女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已然偃旗息鼓,心道她任性不懂事吧,偏偏某些时间又是体贴的,反正就是让人看不懂。 寻常女子十六七岁,已然能撑起门庭,但江莳年身上,偶尔总有让沛雯感到莫名怜惜的孩子气。 “王妃放心吧,奴婢先前已经打过招呼了。” 吃饱喝足之后,用清水漱了口,视线掠过窗边案台上摆放的一对牛郎织女,江莳年发了会儿呆。 待丫鬟们陆续撤去饭菜时。“汤挺好喝的,给王爷葳着吧,把灯都灭了,我想睡觉。”少女嗓音轻而倦懒。 下人都退了,呷着淡淡的果酿,听着窗外雨声淅沥,脚边蜷着小狮燕,没一会儿江莳年就开始犯困,直接上床睡觉去了。 . 听雨入睡是很舒服的。 不过脑子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江莳年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再有意识时,寝殿四下黑漆漆的一片,她睡前把最后一盏灯也灭了,光是借着窗外隐隐的天光,并不能判断时辰几许,可能是午夜,也可能是破晓之前。 最先感觉到的是脖子上一点点游过的,仿佛蛇信般冰凉的温度,再就是男人身上裹挟的淡而熟悉的冷香,以及才洗净之后残留的,江莳年隐隐闻到了却无法辨别的血腥气息。 因着睡前喝了酒,身子暖融融的,半醒半梦间,脑袋瓜儿还不怎么清醒,本能已经给出回应。 她的身体是喜欢他的,无论任何时候。 与记忆中的干燥温热不同,男人的手意外冰凉,呼吸也重,伴随着衣袍摩挲落地的声音,江莳年的感官一寸寸苏醒。 “……” 这,狗男人回来了?!还爬她的床,不是,怎么这么突然,事情还没解决呢。 清醒地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少女刚要出声,耳边声声低语:“阿年,阿年……”躬身匍匐在她身上,男人嗓音低哑,无端带了隐隐的哀求与忍耐。 他怎么了? 若非理智堪堪回笼,江莳年绝对能给这两声直接叫破防了,所以他这什么意思,傍晚时不是还哄不好吗,他们不是还在吵架呢吗? 心下隐隐预感事情没那么简单,晏希驰这人看似静如水,漠如风,骨子里却偏执得要死,也强硬得要死,有多迷人就有多可恨。 果然,两声叫魂结束之后。 “以后不许再喝了。” 一边说着,一边咬她,不知喜爱还是恨,比在长乐坊那晚的状态还不正常。 知道他指的什么,江莳年的瞌睡是彻底没有了,手抵在他某处:“王爷,年年有话要说。” 大晚上在刑部和镇抚司走了一遭,被萧索的夜风吹过之后,晏希驰俨然忘了不久之前,身下人还一如亮了爪牙的凶兽,将他的心撕咬得血沫横飞的感觉。 “给我。” “不行。” 江莳年态度强硬,想要坐起身来,一瞬怔然之后,晏希驰却并未停止引诱她。 “如果年年以后执意要喝避子汤,王爷会杀了我吗。” 万籁俱寂的夜,缠绵悱恻的呼吸,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不那么真实,仿如梦境和现实交错的空白之境。 半晌。 “阿年如今已学会了拿命威胁本王,本王会不会杀你,你心里不清楚?” “王爷不要阴阳怪气。” 江莳年别开脸,本该落在唇上的亲吻落在了颈边,“先正面回答我,好吗。” 感受到她的抗拒,晏希驰凝了几息,心口一阵又一阵的滞闷。 “不会。” 些许艰涩的两个字,“给我一个理由,阿年。” “别说谎,别骗我。” 是脆弱吗,曾经在他身上感受过的,随时会枯萎一样的脆弱。 “年年不想要孩子。” 身体已经起了变化,江莳年没多少力气,有些难受地想要挣脱桎梏,语气还算控制得温柔——毕竟现实世界能接受女人无法生育,亦或不要孩子的男人尚且是极少数,别说男权封建的书中世界了,她心下自知理亏,便尽量放低了姿态,脑海中思量着如何措辞。 却听晏希驰一字一句道:“王妃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本王的孩子。” 此言一出,江莳年就知自己没有猜错,他果然心里还是梗着一些别的东西,否则顾之媛事件时也不会疯得要逼她二选一。 短暂的默然,以为她在迟疑,晏希驰大手已然从腰上一抄。 “先听我把话说完!”因为激动,少女嗓音一下提高了分贝,然而瞬息之间,有如惊雷划破长夜,男人已入领地。 风撩过轻纱帐幕,窗外的夜影明明灭灭。 庆幸没有点灯,谁也看不清此刻彼此眼中的神色,隐隐的暗流于黑暗中在两人之间迅速蔓延。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江莳年闭了眼睛,没再拒绝他,但坚持着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对于王爷来说銥嬅可能离经叛道,但是年年这辈子的确是不打算要小孩的。”人的想法和认知可能会随着时间改变,但至少当下的江莳年,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不婚不育主义,想要一生随性自由,也能接受每种选择可能带来的正负两面。 基于无法暴露穿书者的身份。 “以前在晋州乡下时听老人们说,女子怀孕可难受了,身体会很负累,会吐,睡不好觉,会变丑,会很疼,流很多血,也许会痛死,也许会抑郁,然后养小孩也很麻烦……” 这番说辞用在现实世界里,基本会得到类似于“世上女人那么多,个个都要生小孩,别人怎么没有你那么多过场”,又或“这都是作为女人必须要承受的,大家都是那么过来的”,“不做母亲,女人的人生就不完美”云云。 江莳年也自知于书中世界的人来说,这些话根本没什么说服力。 “总之,年年就是不想要小孩,不想要牵绊和负累,不打算体验做母亲的感觉……王爷如果坚持不准年年喝避子汤,那我们以后——” 这句话没有说下去,是因为彼此的行为正在打脸。 “如果本王既要你,也不准你喝避子汤——” 万籁俱寂的夜,长久的沉默,江莳年一时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身体在承受,感官在沉沦,精神在对抗,仿佛一场汹涌又悄无声息的自我拉锯。 又过了很久。 “若是傅玄昭,王妃的答案可还一样?” 不知是生理还是精神,江莳年的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又被寸寸吻过,了无痕迹到仿佛不曾存在。 “凡事有个度就行了,晏希驰。” “别把自己困在自己的想象里。” “你知道你这人多可笑吗,你永远沉浸在自我认知里,你相信别人说的,听来的,假想的,一些于当下根本不重要的……但你就是从来不会相信实实在在和自己能感觉到的。” “你感觉到了吗。” “傅玄昭是过去了,谁还没点过去呢。” “人都是会变的……你不要一天疑神疑鬼,你会很累的,别皱眉,别不开心……” 江莳年说得断断续续,到最后,神思不在理智的范围,却也越发接近真实和随性。 “实在不行……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很抱歉成为你的困扰,晏希驰……但是请你记住了,江莳年愿意和你共度春宵,乐此不疲,但她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如果你想要孩子……” 眼中渐渐铺开世间最猩烈的色彩,染上霜雪和尘埃。 江莳年坚持说下去:“年年不介意你纳妾,你是优秀的,也是迷人的,想给你生小孩的女人一定很多……” “以后请别监视我,我会不舒服。” “但也请你保护我,这个世界很危险,一个人走路很孤单……” “也要自由和距离……” 到后来,雨都停了。浑浑噩噩的,江莳年渐渐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回应她的。 温柔,克制,与疯狂并存,他像一朵开在暗夜中妖冶又煞烈的花。 我会爱你,但我永远最爱我自己。 我会向你低头,屈服,被你的皮囊和躯体点燃,在每个午夜梦回时为你心折倾倒,但我永远最爱我自己。 永远最爱我自己。 . 人们常爱形容时光会飞,但江莳年的时光是一点一点慢慢流逝的。 秋日短暂,当和煦的风里开始裹挟寒意,她又多了许多漂亮精致的披衣和斗篷,有的为丝绸锦缎织就,有的开始镶了各种动物的皮毛,廊下的红叶渐渐凋零,一片片从树枝上飞落下来。 沛雯说,京中每年的十一月初会下雪,江莳年还挺期待的,她上辈子所在的城市靠南,不容易见到大雪纷飞。 她和晏希驰冷战了。 准确的说,是晏希驰把自己封闭了。 不知经历了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吧,反正结束之后,江莳年不忍回味。 之后她又一次喝了避子汤,是自己亲自动手并光明正大喝下去的,给一些知情的丫鬟嬷嬷们震惊到无话可说。不过依旧是捂住了下人的嘴,不许她们传到老太妃程氏耳中。 作为条件,江莳年也允许了被暗卫“监视”,准确的说是保护。 “阿年,如你所愿。” 似承诺,又似自我挞伐。他们以后不会再做了,江莳年想。 虽然但是,能把自己的意愿表达出来,就算时间倒回去,江莳年依旧会那么说,那么做。 那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晏希驰神龙见首不见尾,江莳年经常连续好几天都看不到他,倒也乐得给自己放了个假。 偶尔从阿凛的只字片语,以及京中一些传闻中,江莳年得知朝中有人上书晏希驰与覃人勾结,被皇帝怒而驳斥。再有太子遇刺,朝中有新贵初绽锋芒,颇得皇帝青睐,欲有拔地而起之势。 江莳年不大关心。 毕竟朝野上下的腥风血雨,于平民百姓来说过于遥远,晏希驰也从来不会主动与她提及。 九月下旬时,江睢来访定王府,说母家的舅舅和外祖母来京探亲了,邀她去江家小住一段时间,江莳年预感没什么好事,毕竟原身母亲都死了好几年了,不过还是回了一趟。 距回门之后再次踏入城南江府,江继良和主母薛氏待她格外殷切,江殊月也收敛了许多,像模像样地喊她妹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遇上了一堆“亲情绑架”,江莳年处理得还算游刃有余。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莳年起初并不着急,但基于系统再未播报过任何攻略进度,她偶尔也会有些焦虑。 似有无形的裂缝,在两人之间碎开了微妙的距离。 江莳年以为晏希驰会来找她。 然而一次也没有。 她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怪事,最后又总有人收拾烂摊子,遇到过一些危险,最后总逢凶化吉。 沛雯不止一次劝过:“王妃,回家吧。” 江莳年每次都说好,却一次也没有行动。 起初她每天不是听戏听曲包场子游玩,便是找个画舫一趟就是一整天,后来渐渐产生一些新的乐趣,江莳年学会了管账,给定王府名下的产业全都过了一遭,闲来无事时玩起了琵琶和长琴。 最最开心的,是她学会了骑马,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容易,但一旦掌握窍门,江莳年整个儿越来越野。 知道她和王爷生了嫌隙,沛雯起初以为江莳年没两天便又要哭闹,一如既往耍一通小孩子脾气,再被王爷哄好。 然而吹着自由的风,少女的裙摆在马背上翩跹飞扬,踏过京郊长河枫林,顾盼间越发明媚娇艳,眼中仿如坠了星辰,耀眼得几乎发光。 ……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失宠的,沛雯这次也不大确定了。 可在一些寒冷的清晨,静谧的午夜,杳无人迹的角落,各种不为人注目的地方,沛雯总能隐隐见着一尊轮椅的影子,悄无声息的靠近,寂寂然离开。 无数封写好又揉碎的手书,以及画中少女踏马迎风的模样,被堆叠在小小的屉匣里无人问津。 直到月底时,一个深秋艳阳天,在鱼宝和阿茵的陪同下,江莳年才刚在酒楼里听完一出私定版新戏,准备换个地方潇洒,怀里抱着的小狮燕一个不稳,落地时蹿到了大街中央。 少女追过去时,迎面刚好来了一队玄甲骑兵,有如疾风呼啸而至,连坐下的马匹都铠甲铮明——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元事情多,更新可能稳定,溪溪尽量早规律,谢谢上章chichi宝贝和温虞,宵酒等特地在评论区留言鼓励,抱拳鞠躬(泪目) 第69章 安 “什么人, 不要命了?!” 一声厉喝,骑兵队打头的几人齐刷刷勒马,其中一只马儿没刹住, 发出尖锐的嘶鸣冲向街边摊档, 撞翻了好几家摊主的东西。 四下顿时乱作一团,江莳年自己也吓得魂儿都丢了。 小狮燕蹿出去时, 街头人声喧杂, 她并没注意到马蹄声来, 可想这些人的速度有多快。 而眼下, 她已被曲枭于电光火石间拧到了路边上,可小狮燕还在马蹄间呢, 总不能养了这么久, 给马踏死了。 见她还要过去:“夫人,属下愿意代劳。”趁着骑兵队短暂骚乱期间, 曲枭的身影迅如鬼魅,三两下便给小家伙捞了出来。 曲枭如今的职责不再是监视, 而是变成了保护江莳年个人安全的“保镖”, 其他事情一律不允干预过问, 这是江莳年自己开出的条件, 因此把小狮燕归还之后, 曲枭当即退了,速度之快,几乎令寻常人反应不过来。 阿茵和鱼宝惊魂未定,同行的江殊月也吓了一跳, 这时街边被撞翻摊档的几个老板闹起来了。 “我的摊子啊, 赔我摊子……” “天杀的, 这可是我全部家当啊。” “不能让他们走了。” 骑兵队人数不多, 乍看也就十几人,却仿如雷霆一般,个个高头大马,逆着秋日的长风和艳阳,扑面而来一股桀桀森凛的肃杀之气。 尤其为首的男人,一身玄甲衣袍猎猎,虽然罩着头盔看不清脸,但眼神尤其冰冷犀利,连江莳年都感到了无形的威压。 为气势所摄,几个小商贩本能发怵,然而到底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还有众多路人见证,他们不敢发难骑兵队,却是纷纷围上了“肇事”马匹。 那马通体乌黑,和主人一样罩着头甲,威风凛凛的,但江莳年注意到马蹄上沾染的尘泥,猜想这些人许是长途跋涉。 马上之人甫一被围,显然不爽极了,目光在江莳年这个罪魁祸首身上扫过,瞥见她怀里雪绒绒的一团,一看就是闺阁里的娇软千金才会招弄的猫猫狗狗,眼中顿时一阵厌恶。 开口却是极为清脆的女子声音:“闹什么闹,回头赔你们就是,给我速速让开别挡道!” “我来赔吧。”给其中两位大娘扶开,江莳年淡声道:“很抱歉惊扰大家,这事儿是我不对,不过京中街头不允快速纵马,你们这样很容易出事的。” 少女仰头的瞬间,马上之人眼中闪过一瞬惊艳之色,出口的话却依旧毫不客气:“谁像你这样突然蹿到大街中央,走路不知道看道,为了个小畜生连命都不要了!” 女子语气很凶,明显可感的脾气暴躁,但江莳年并未听出多少恶意,最主要的确是小狮燕跟她的原因,这些人才会陡然勒马,好在没出什么事。 江殊月却是不服了,隐隐有那么点儿狐假虎威的意思:“好大的架子!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可是定——” “好了好了。”没兴趣跟人口舌纷争,江莳年还惦记着下午去哪玩儿呢,便赶紧将江殊月拉开,给骑兵队让出道来。 “走了,穆月。”为首的男人显然不想耽搁时间,视线在江莳年身上匆匆掠过,率先打马离去。 被唤“穆月”的女郎则拿鼻孔鄙夷江殊月,冷哼道:“管你是谁,少给我嚣张!”言罢丢了一锭银子给江莳年道:“赔钱的事情一人一半,本姑娘今日赶时间,来日再跟你算账,多退少补!” 话还在风里呢,人跟马已经扬长而去了,江莳年挑了下眉,心道凶是凶了点,却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哪里来的粗鄙之辈,真是不识好歹!”对着已经离去的马屁股,江殊月咬牙切齿。这时在酒楼结账的沛雯也出来了,见着江莳年被街边路人围在人群中间:“发生了什么?” “没事,一点小意外。” 跟几位摊档老板短暂交涉之后,江莳年把玩儿着手里的银子:“大家清算一下各自手里损失了多少。” 有人愿意出面赔钱,几名商贩自是不再纠缠,态度也好了许多,围观看热闹的路人们也纷纷散了。 而这期间,阿茵却是突然激动起来。 江莳年起初还分不出心思去搭理,但小姑娘明显的情绪不对,拽着她的手臂直把她往人群外拖。 “怎么了吗?” 出了人群之后,阿茵指向已然远去的,跟随在骑兵队之后的几辆车架,形容焦急,不停地翕张着唇,奈何发不出声音来,只得不停地用手比划着。 ……可惜江莳年看不懂啊。 基于小姑娘的反应,她盲猜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眼睛一亮,阿茵拼命点头,然而她自知无法交流,情急之下竟是松开江莳年的手,自己追着马车去了。 所以什么情况?马车的速度不如骑兵队快,但那也不是光靠一双腿就能追得上的,把摊档事宜交给沛雯处理之后,江莳年小跑前去拦住了阿茵。 视线里,打头的骑兵队早已不见踪影,其后的马车也于尽头处拐弯,再窥不见任何行迹。 “别急,别哭,有什么事慢慢——” 淦,说不了啊关键是。 瞥见小姑娘泪流满面,江莳年心下颇为讶异,这绝对是有什么事情啊:“是不是跟马车有关?” 眼泪扑簌簌落下的同时,阿茵一边点头,一边朝着江莳年下跪,神情和眼底无一不是写着求救讯号。 虽然一脸懵逼搞不清楚状况,但江莳年还是宽慰说:“你别着急,也不用下跪,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肯定不会不管你的……这样,我想想办法,到时候先找人打听下这支骑兵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至于你具体看到了什么,我们回去之后写下来好吗?” 小姑娘一愣,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了。一因感动,毕竟江莳年直接改变了她的生命轨迹,是她哪怕奉献一生也要报答的恩人,二因她虽会写字,却仅限于自己的名字。 看不懂手语,几人束手无策,于是这日接下来的游玩时间也取消了,一行人提前回了江家。 铜铃于风里轻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之声。马车上,江殊月显然还惦记着方才那位名叫穆月的女子是如何趾高气扬地拿鼻孔看她,心里憋屈得慌,又不敢直接发脾气,便不冷不热地抱怨说:“妹妹现在好歹也是定王妃了,难道还怕那些小杂鱼不成,方才干嘛不报身份,就任人家在你面前嚣张?” 基于在江家小住,江莳年跟江殊月如今的关系说不上多坏,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反正不开口便好,一开口便是夹枪带棒。 主母薛氏再三叮嘱过江殊月,一定要跟江莳年搞好关系,然而一个不情不愿,又要巴巴地跟着,一个完全看心情,惯常爱答不理。 就譬如眼下,由于脑袋瓜儿在想事情,江莳年就自顾呷着茶,根本不搭理她。 江殊月却越发来劲:“莫非妹妹是心虚了?” “京中传言定王宠妻,该不是假的吧?否则妹妹出门在外,遇事怎地从来不报夫家名头?” “你该不是被嫌弃了吧,娘家都住这么久了,定王非但不闻不问,至今也从未踏足过咱们江家,你是不是失宠了你说?” 这种半是“关心”半是嘲讽的话,江莳年耳朵都快听起死茧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不温不火道了一句:“姐姐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不含任何交流内容,却是瞬间就给江殊月点着火了:“江莳年,你除了在我面前摆架子,耍威风,你还会什么,你倒是在外人面前横啊?!” 啧了一声,少女撩眼笑眯眯道:“妹妹不敢,妹妹就喜欢窝里横,就爱在姐姐面前耍威风,谁让姐姐比较好欺负?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 惦记着不久之后的皇家冬狩大赛,知道届时可能有求于江莳年,江殊月气得都想砸东西了,却愣是给一肚子火气硬生生咽下去了。 … 抵达江家之后,回了原身的房间,江莳年第一时间找来笔墨纸砚,给阿茵拉着坐下,让她把想说的话都写下来。 在她的安抚之下,小姑娘的情绪已然比先前稳定多了,她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副……在江莳年看来可以称作简笔画的图案。 图上是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江莳年挑眉问她:“亲人?” 眼中泪水连连,却又绽放着希望的光彩,阿茵重重点头,心道世上再没有比王妃更加聪慧的女子了。 … 莫非阿茵的亲人在骑兵队之后的马车上?可她不是被家中婆婆卖掉的孤女么。 光想没用,江莳年拿着图出了房间,在院中扫了一圈儿后,对着空气试探地喊了一声:“曲枭?” 曲枭很快现身了,完全不知道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基于人家作为暗卫也是一份职业,江莳年倒也没多问什么,只道:“能帮个忙吗,去打听打听今日那骑兵队什么来头。” 曲枭:“抱歉王妃,属于奉王爷之命,务必保证您的个人安全,绝不能擅离职守。” “……” “你手里没有其他人?” “就属下一个。” 顿了顿:“王爷那里人手多。” 不得不说,这种时候如果阿凛或玖卿在,事情的确会好办很多,毕竟打听消息这种事,鱼宝和沛雯都不擅长,得要“专业人士”最好。江莳年索性暂派了两名江家家丁出门试水,届时打听不出什么,再考虑要不要求助某人。 然而直到傍晚时分,江莳年没有等来家丁的消息,倒是等来了突然登门江府的阿凛。 “王妃,属下冒昧,请您回家。” 印象里,阿凛身上很少出现焦虑的气场,江莳年隐隐预感到什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主子的腿……今夜会斩。” 此言一出,沛雯,鱼宝,阿茵皆是一瞬瞪大了眼睛。 院中的的青石地板上,夕阳正透过檐角泼下斑斑光影,小狮燕与阿白和另一只小家伙蜷在一起,惬意又慵懒。 片刻的静默,江莳年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起身轻飘飘道:“出发吧,路上说。” 原书剧情中,晏希驰后期腿是好了的,也正是基于这份不算完整的“上帝视角”,以及华恩寺的鸿彦法师曾经说过,你家夫君自有其机缘,江莳年便对他的双腿……算不得多么上心。 甚至都忘了上一次给他按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短短半个多月,说来她都还没玩儿够呢,却又莫名觉得时间好似过去了很久一样。 而今。 怎么说呢。 虽然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他一定很难过吧,就当回去看看他有多难过好了。 一些并不久远的画面于脑海中闪过,江莳年记得他曾说过的,如果以后,本王能够有幸重新站立—— 世人的痛苦之一,希望破灭。 沛雯,鱼宝,阿茵都曾以为,大半月来,江莳年一直不愿回家,日日“强颜欢笑”,是在等晏希驰给她一个台阶,亦或那弯而不折的脊梁, 一次次为她倾轧。 事实却是,江莳年在给晏希驰自我修复的时间和空间,她始终忘不了那夜男人身上如有实质的破碎感。 至于她自己,再不济还有攻略进度呢。 她的台阶也从来不需要别人给,只要她愿意,将繁杂心绪抛开,她永远都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马车一路疾行,从城南到城东,并未花去多少时间。 . 桦庭。 夜色与灯火葳蕤如旧。 “王爷,可以开始了。”说话之人恭敬且小心翼翼。 男人说:“再等等。” 声线淡而沁凉,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 轮椅扶手上,苍白的指节之下,紧紧拽住的是一只小小的平安符。 一只曾被他扔落马车之外,掉在崖边的荆棘丛上,却被少女于雨中固执捡回来的,属于他的“安”。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阿年,陪我。” 走得匆忙, 江莳年没来得及收拾任何东西,也没跟江家人打招呼,把身后琐事交给沛雯, 鱼宝, 阿茵三人,自己率先随阿凛上了马车。 京中繁华, 街上人流如织, 视线里不断倒退的街影与往日无有不同。 简单交流一番, 江莳年才知晏希驰的亲兵回京了。 半个多月以前, 还在长乐坊时,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龚卫要回京了, 他是本王手下的亲兵, 此番带了囿临一位范姓医师,据说通晓医理, 擅解毒,能解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据说那位范姓医师, 素有“神医”, 范医仙”之称。 “所以怎么会这样?”江莳年不解。 阿凛道:“范医师看了主子的腿, 直说没救了。” “要么斩断, 要么等着它自己腐烂, 如今余毒已经漫过膝盖往上游走,如不尽快处理,恐会危及性命。” 其实这个结论,无论是王府的李医师, 还是天家御医, 寻常大夫, 甚至曾经冲着悬赏而来的一些江湖术士, 都曾给出过类似的答案。 只不过晏希驰一直不曾行动。 他为自己的双腿付出过多少努力,江莳年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晏希驰向来忧喜不报,自有一方不为外人踏足的领地。 默了片刻,脑海中莫名闪过风尘仆仆且沾染尘泥的马蹄,江莳年试探着问了一嘴:“王爷的亲兵里面,可有女子?” 阿凛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如实道:“有的。” “可是叫做穆月?” 本是盲猜,没想到阿凛又一次点了头,江莳年心下隐隐燃起希望,面上却分毫不显。 以为主子曾对王妃提过,阿凛并未过问江莳年如何知晓穆月,毕竟她们从未见过。 “那那位范姓医师,可是被亲兵们请回来的?今日才刚到的?” “不错。”阿凛迟疑片刻:“准确的说,是绑回来的。” 绑回来的—— 少女眉宇轻拧,脑海中转过些许念头,转而又问:“是王爷让你来找我的吗?” “……此番乃属下擅自主张。” 此言一出,江莳年神色微变。 若是晏希驰主动找她,或许是“需要”她,毕竟斩腿这种事就跟现实世界做重大手术一样,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多少需要点儿精神支持,那么动手之前,他应该至少会等等她。 若非如此。 “你来找我时,他们开始了没?”指的当然是斩腿事宜。 依古代的医疗条件,真的会没事吗?就算给膝下双腿齐齐斩掉,后续难保不会有其他风险,譬如感染,亦或失血过多之类……越想江莳年越觉着狗男人这次是在渡劫,而书中剧情真的能保住他吗,如果他一不小心死掉了,自己是不是就没有攻略任务了,应该不至于吧,快住脑。 “属下离开时,医师们已经备好器具,眼下……可能已经开始了。”阿凛说着,面上隐有痛色闪过。 江莳年卧了个槽,一下坐不住了。 本想催马车快些快些再快些,然而已经够快了,总不可能起飞呢嘛? 暮色四合之时,定王府门口“吁”地一声,马车尚未停稳,身披斗篷的少女便已跳了下去,几乎以飞一般的速度冲进府邸。 “王妃。” 门口的司阍颔首见礼,再抬头时,哪里还见江莳年的影子? 江莳年满脑子都是可别斩了啊,狗男人要是没了双腿,指不定以后性子更加偏激,万一黑化了可怎么办?会不会影响她的攻略进度啊…… 没错,她才不是担心他呢,她心里只有攻略进度,抱着这样的心情,江莳年一口气冲到桦庭前院。 “刀下留腿!!!” 人未到,声先至,仿如春风乍起一地波澜。 此时此刻,桦庭四下灯火葳蕤,偌大的庭院不知怎地跪了一地,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正是“请罪”的亲兵们,为首的乃龚卫和穆月等人,便是午后那支纵马疾驰的骑兵队。 他们集体请罪的原因也很简单,被晏希驰派出去半年有余,一无所获,最终带了位医仙回来,却仍旧改变不了失腿的结局,故而一干人等皆问心有愧。 这一声急慌慌的吼,清凌凌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 月色下,少女跑得很急,一头墨发和衣裙在晚风里飞舞,绕过墨池廊道,跨过层层石阶。 玖卿正推着轮椅前往主殿方向走,嘴里的“王爷,王妃回来了”尚未出口,晏希驰已然自己驱停了轮椅。 半张脸被灯火勾勒出明晰的轮廓线条,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男人眉目深挺,神色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周身却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郁所笼罩。 没人注意到,他原本拽着平安符的那只手,下意识放松了力度。 却也并未回头。 而当江莳年抵达轮椅的几米之外,大口大口喘着气时,视线里除了轮椅上晏希驰宽而沉寂的背影,还有一路蜿蜒下来的血迹。 在灯火的映照下,那血痕并非正常鲜艳的红色,而是更接近于深暗的猩黑色。 正在扫洒血迹的丫鬟们齐刷刷见礼道:“王妃。” 瞥见庭院中一干医师们收拾着器具,乍看都是明晃晃金属一类的东西,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所以…… 已经斩了吗? 由于视觉效果过于触目惊心,江莳年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腿没了??? 上辈子近二十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江莳年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不会不会,腿没了的话肯定躺在床上,哪里还能坐得住轮椅。这么想着,基于急切地要验证,江莳年都忘了这种时候可以用嘴问的,她几乎下意识地绕过玖卿,二话不说便蹲下身来要去撩晏希驰的袍摆。 手腕却倏地被人拽住。 又一次的,男人的掌心不再干燥温热,而是很冰凉的温度。 那种熟悉的触感传递至心口。 少女抬眸,对视上一双黑沉沉的凤眸,晏希驰眼底前所未有的空寂,如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 半个多月不见,江莳年隐隐觉着他好像又瘦了一圈儿,轮廓越发锐利,唇色很淡,面容苍白毫无血色。是没有好好吃饭,还是没有好好睡觉,年纪轻轻的给自己整得这么萧索又憔悴。 他的眼睛很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消失了,江莳年的心咯噔了一下,再无任何侥幸:王爷的腿……没了吗?” 话出口时,江莳年自己也觉残忍,视线中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晏希驰喉结滚动,半晌。 “还在。”不过很快就没了。 他的声线是平和的,又或已然惊不起半点波澜。 江莳年却大大松了口气,还在就行,还在就代表还有挽回的余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会想办法为他争取。 少女当即便要起身,手腕却不被男人放开。 “阿年,别哭。” ? 就很突然的,江莳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眶湿了,一时有些怔然,不知所措。身体却已被男人带起,轻揽着撞进了温热的胸膛。 时隔半月,熟悉的冷香萦绕鼻尖,江莳年一阵心悸,身体和感官的记忆比思维和理智诚实,她一点没有抗拒他,反而感到莫名地依赖和安心。 但晏希驰的情绪,显然依旧不在江莳年能够理解或触及的范围,他注视着她,眼中情绪很晦涩,丝丝缕缕漫无边际,仿如一片羽毛刺痛人的心房。 “陪我一会儿。”他说。 这一刻,晏希驰心上没有贪嗔痴妄,没有恨与妒。唯一念头,即便有幸活下来,今后一生也将无法与她并肩走路。 江莳年却满脑子都是卧了个槽,她为什么会掉眼泪啊,是因为受了惊吓吗,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些情绪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交涉。 “王爷,那位范医师在哪儿,年年要见见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江莳年一边说着,一边要从他怀里挣脱。 晏希驰红了眼眶。 背对着桦庭,无人窥见轮椅上的男人,分明先前还一如既往地肃穆摄人,仿佛一尊威凛的山岳,能抗下世间所有,此刻却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碎。 “没用的,阿年。”男人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为什么没用,他不是神医的吗,一定还有办法的,年年这就去跟——” 话未完,被一双冰冷的唇堵住了。 江莳年怎么也没料到,晏希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吻她,很轻的一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某种苍白的安抚。 廊下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和着晃动的树影纠缠交叠,扑朔迷离。 四下隐有极其细微的“骚动”,半晌,男人眼中的波澜消失,又一次恢复沉静:“玖卿,带王妃暂避。” 余下的话无需多说,玖卿便懂了晏希驰什么意思:“王妃,请您暂回后院。”过于血腥的画面,女子大都难以承受。 江莳年却是心下翻了个白眼。 “总是这样,王爷每次都不相信年年……”挣脱晏希驰的手,江莳年再懒得搭理他了,在可能关系到人命的时候,她心下也装不了什么旖旎心思:“请问谁是范医仙?” 顺着众人的视线,江莳年这才注意到,一众医师们收拾东西的案几旁,坐着一位闲闲喝茶的老先生。 “没什么好问的,不斩腿就丢命。”范栩没好气道:“速斩速决,没时间跟你们这些贵人瞎耗时间。” “老先生医术高明,名动天下。”江莳年笑眯眯去到人跟前,现编着吹了一波彩虹屁:“普通的医师没有办法,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可您是医仙啊,您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别吹别捧,老身不吃那套!”范栩油盐不进,他最不爱跟达官显贵打交道,尤其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孙贵胄,早年天家都没能请得动他,这帮兔崽子竟给他迷晕了五花大绑。 好一番软膜硬泡,少女乖巧得很,又礼貌极了,范栩最终招架不住,却还是摆摆手如实道:“没用,姑娘别求了,那小白脸的腿早就该斩了,拖着也是白搭,无解之毒。” 李医师也附和道:“王妃,范医仙说的实话,王爷的腿,早斩的话至少还能活命,待余毒再往上漫延……就不好说了。” 整个桦庭又一次陷入死寂。 “阿年,过来。” 晏希驰的声音远远的,有些失真,江莳年却并不绝望,反而凑近了些,对着老先生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短的时间内,范栩面色大变,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姑娘此话当真?!”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从未说过爱她 “当真的。” 见老爷子反应这般大, 江莳年便知自己赌对了,道:“范医仙可想见见她?” “见,见……” 听罢江莳年的说辞之后, 范栩一时间神情恍惚, 整个人坐立难安,再无先前闲闲喝茶时那份优哉游哉的傲慢架势。 江莳年则当即召来阿凛, 请他尽快去江家给阿茵接回来, 不过三人在江莳年离开之后, 其实已经启程在赶回定王府的路上了, 带上了江莳年的所有东西,包括小狮燕。 她的原话其实很简单。 ——范医仙, 我有幸认识一位哑女, 和您的模样生得三分相似。 事实果真不出江莳年所料,阿茵白日在街头追着亲兵队的马车跑, 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包括后来还给她画了一副意寓“亲人”的图, 皆是因她晃眼间在车架里看到了自己被五花大绑且闭着眼睛的祖父——范栩。 再加上阿凛说过, 范医仙是被绑来的。 能给两者之间联系起来, 江莳年起初把握不大, 故而好一番软磨硬泡, 眼见无望,才使出了最终“杀手锏”。 而她竟然神奇地猜对了。 千辛万苦寻来的“神医”,刚好是自己婢女的亲人,江莳年下意识觉得, 这样的巧合应该算是所谓的机缘了吧? 她想要的也很简单, 一个“知恩图报”, 或者说人情罢了。 晏希驰的双腿情况究竟如何, 江莳年不知也不懂,但有了阿茵这层关系在里面,范栩便一定会尽全力。 原来阿茵并非什么孤女,而是两年前曾与范栩走失,孤身流落至瑜洲,辗转间为一位阿婆所收养。阿婆又因遇上旱灾饥荒,家中还有小儿患病急需用钱,不得已将她卖去青楼,恰逢江莳年那时人在瑜洲,又刚好要去揽香楼“捉奸”,便出于怜悯顺手给人解救下来。 而范栩近年来行踪不定,也是因为在四下找寻阿茵,老爷子一身医术,初初也只是想治好孙女的哑疾,然而穷尽毕生所学,世事不遂人愿。 原本“桀骜不驯”的范医仙,突然间就跟王妃熟络起来,仿佛忘年交似的不停聊着什么,态度也变得极为亲和,给桦庭所有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待阿凛终于将小姑娘带回王府,亲眼见到了人,满腔唏嘘和再见亲人的喜悦,祖孙俩几乎抱头痛哭。 … 按照范栩的说法,晏希驰的腿的确已经药石无医,毒也确为无解之毒。 为报恩,范栩最终选择留在了定王府,并成了晏希驰后来的“御用”医师,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斩腿是风险最低的法子。” 若非江莳年,孙女早已落入魔窟,生死不论,范栩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来踱去,考量着她先前提出的条件——尽量保住双腿。 “另有一法无需斩腿,放穴让余毒上行,施针,辅以丹药从嘴里排出,此举风险大,可能会死人,还请阁下自行斟酌。” 话是对晏希驰说的。 这些年为给孙女试药,范栩四下游历,运气好的时候遇到过一些灵参灵草之类,拿来练药,手里倒也有那么一两枚丹药,可在关键时刻保命续命,譬如余毒游走心脉期间,起到关键庇护作用。 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原都是备给阿茵的。 了解情况之后,江莳年的视线落在晏希驰身上,对方也刚好在看着她。 浓稠的夜色中,两人视线短暂交汇,又分开。 上辈子从小到大,江莳年面临过的最艰难的选择,无非是报考哪所学校,要不要和某位朋友绝交,将来是否要留在家乡的城市……诸此如类,跟晏希驰此刻所面临的选择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痛不痒又微不足道。 基于身心健康,四肢健全,江莳年无法体会残缺之人的心路历程。 若是现实世界,一个人不良于行,无论对于工作,家庭,婚姻,乃至整个人生,影响都是重大深远的。然而许是晏希驰生来高贵,作为纸片人他什么都有,至少普通人奔波一生所为的碎银几两,养家糊口,各种底层压力,对他来说都不存在。 别人残废了可能会吃不起饭,拖累家人,他却依旧站在金字塔顶端,因此江莳年想为他伤感,都觉得没什么代入感。 彼时的她,还不懂无论身处哪个位置,都有其对应的压力需要承受,没有谁的荣华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所谓凡事皆有代价。 只不过晏希驰所考量的,远比江莳年能够想到的范围更广,因他哪怕走错一步,身后便是万劫深渊。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博弈。 “无论王爷做什么决定,年年都支持你的。” 头上没有父母,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晏希驰其实挺“孤”的,他再怎么牛逼哄哄也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这要放现实世界还是个大学生呢。 面上虽未显山露水,但江莳年知道,此刻的晏希驰内心一定是犹疑和煎熬的。 一般骨子里较为保守怯弱的,怕死的,此番基本都会选斩腿保命。但晏希驰显然并非什么保守派,他看似谦谦君子矜冷淡漠,其实非但是个隐蔽的极端主义,心下还多的是连江莳年都不曾窥见过的各种欲望和野心。 那是一个原本厌世之人,在体验到做人的种种极致滋味之后,想要全然掌控未来的决心。 “阿年。” 轮椅上的男人低低唤着她的名字,黑沉沉的凤眸深处有很明显的情绪在翻涌。 “王爷别害怕。” “无论如何年年都会在你身边。” “你不是一个人,未知旅途还有我呢。” 俗话说嘴甜不要钱,此番她既已回来了,日后当然还是要继续开启攻略人日常。 这之后,晏希驰单独召见过阿凛和玖卿,不知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整个人已然恢复沉静。 待闲杂人等一律退避,殿门闭合。 范医仙正式开始。 . 这一夜整个定王府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焦虑不安,阿凛下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暗卫们戒备森严。 少女则懒洋洋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话本子,偶尔逗逗小狮燕,整个儿一副没心没肺。 百无聊赖时,她还劝过亲兵们别跪了,然一干人等显然都比她这位王妃还要焦心。 基于书中剧情,江莳年心知问题不大。 秋日的夜色是安宁的。 树梢的月影悄悄移动,在庭前落下静谧的影子。 期间她甚至打起了瞌睡,沛雯和鱼宝在一旁伺候着,阿茵则沉浸在和亲人团聚的喜悦当中,在给江莳年编织一种他们家乡寓意平安喜乐的手环。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下人们不时端着铜盆出来,血腥气于空气中弥散开来,浓郁到几乎令人作呕。 待到子夜,殿内的动静终于彻底平息。 李医师率先踏出门槛:“王妃,王爷的腿保住了!命也在,日后只需辅以药材休整调养,不出三月便能下地走路,吴医仙果真名不虚传。” 至此,跪了一地的亲兵们齐刷刷松了口气。 江莳年脑海中莫名开始想象着,晏希驰今后站起来会是什么模样,有多高呢,一定英俊又挺拔,毕竟狗男人长得帅又气质好…… 穆月当即起身道:“子琛哥哥现在可能见人?!” 此言一出,龚卫拉了下穆月衣角。 穆月却已风驰电掣地冲到江莳年面前:“王妃嫂子,你杵着干嘛,快进去看看啊!” 他们在外大半年,世子爷非但成了王爷,竟还已经成亲了!穆月心里莫名怄气得很,但现在偏又正是值得高兴的时候。 “见过王妃,午后一事多有得罪。”龚卫紧随穆月之后,开口时彬彬有礼,眼神依旧犀利,却再无长街偶遇时的那份凛冽和威压。 江莳年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见范栩出来:“辛苦了,东厨已经备好晚宴,还请李医师帮忙招待下范医仙,沛雯,你去安排着。”言罢后又对亲兵们说:“大家跪了一晚上,快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作为定王府的女主人,江莳年勉强游刃有余。 好不容易抽开身,穆月激动道:“王妃嫂子,我想见见子……王爷!” 午后时戴着头盔看不清脸,眼下见着了,这穆月生得颇为英气,说话又直,江莳年觉她怪可爱的。 “喏,那你先请。” 穆月便当真不客气,自己先进殿去了。 进去没一会儿便吱哇道:“王妃,王爷不想见我,他要见你!” “你跟他说我现在不空,很忙的哦。” 少女言罢,带着鱼宝去了一趟寿安堂。寻常日子,程氏一般不到戌时便歇下了,今夜却直至此刻还跪在佛堂里诵经,岑岚也陪在一旁伺候着。 给老人家扶起之后,江莳年把李医师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达了,程氏当即潸然泪下。 “祖母代子琛谢过你了,好孩子,能有你这样的孙媳妇,是我们晏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很显然的,今夜定王府的动静,程氏一直都是知道的,为了不给晚辈们添乱,她没有亲自去桦庭打搅,却有嬷嬷们不时报备着,自然也听说了江莳年如何与范医仙周旋。 “祖母言重了。” 江莳年自问不过站在上帝视角的基础上,费些嘴皮子罢了,就连当初解救阿茵花的那些银子,也都是晏希驰的钱呢。 给老人家扶到榻上,陪着说了会儿话:“夜已经很深了,祖母快快睡觉吧,熬夜对身体不好,待夫君情况好些了,年年带他来给您老人家请安。” “好,好,祖母这就听年年的。”程氏抹泪道。 待江莳年离开之后,岑岚也下去休息了,屋内只剩一个郑嬷嬷。 郑嬷嬷道:“太妃这下该放心了,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奴婢早就说过,腿会好的。” “是啊,是啊。”程氏感叹道:“说来都是年年那孩子的功劳,司天监的人算得不错,这冲喜果然还是有用的。” 顿了顿:“不过有件事,我老婆子这心里,总也放心不下。” “可是王妃喝避子汤一事?” 是了,江莳年和晏希驰都自以为给老人家瞒得很好,然而王府过来过去就那么些人,哪有不透风的墙?就连小两口吵架闹别扭,程氏也是知情的。 如今晏希驰的腿保住了,程氏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却不由想起另一些事情来:“不止是避子汤,惜蓉啊,你可还记得,当日咱们在华恩寺求过的卦象。” 惜蓉是郑嬷嬷的名字。 当日华恩寺,其实不止江莳年向鸿彦法师问过卦,期间程氏也向其他相士算卜过。 “你说咱们子琛怎地就这样命苦呢,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媳妇不愿给他生小孩。” 相士还说,晏希驰未来情路坎坷。 郑嬷嬷是程氏身边最亲近的人,自然知道她心里梗着些什么,道:“您看您,总是操不完的心,身子骨都大不如前了。这算卦一事,咱们就挑好的信,信那些坏的做什么。至于小曾孙的事情,王妃现下还年轻,她那性子您也知道,和一般女子不大一样……” 程氏点点头,心知子嗣一事急不得,但又无法不急:“咱们定王府如今就只剩子琛一根独苗了,可不能断了香火,子琛这孩子也是执拗得很,竟说什么此生不愿纳妾,你说荒不荒唐……至于年年那孩子,看着温顺乖巧,其实性子也倔着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世人都道为人父母,总有操不完的心,不外乎程氏这般,既当祖母又当爹妈,总想着在自己入土之前,能看到晏希驰身后无忧。 “王爷不愿纳妾,兴许只是一时的想法,年轻人都有为那爱情冲昏头脑的时候,说来王爷这荒唐,多半还是您老人家给宠出来的。”这话给程氏逗笑了,顿了顿,郑嬷嬷又出主意道:“奴婢寻思着,若太妃执意给王爷安排妾室,王爷向来孝顺,未必会真的拒绝,届时即便王妃不愿生育,也不怕王爷无后。” 靠在榻上思量一番,程氏摇摇头道:“这法子不妥,听沛雯的意思,小夫妻俩怕是心里生了嫌隙,至今和没和好还不知道呢,咱们要再送个妾室过去,岂不是伤了伤感情,再说妾室所出终究是庶出,不妥,不妥。” “太妃说的也是。” 郑嬷嬷默了片刻:“不如这样,待王爷和王妃再行房事,咱们让沛雯想办法给那避子汤换掉,届时王妃一旦怀上了,指不定喜欢还来不及呢,这人年轻的时候,想法都是一天一个变的……奴婢伺候您上床歇着吧。” 程氏面上这才有了些笑容:“还是你精,那便让沛雯看着些,等子琛养好了身子。”余下的话便不用多说了。 基于曾经在宫里待过,这些法子甚至连伎俩都算不上,常规操作罢了,郑嬷嬷唉了一声:“交给奴婢便是,太妃安心歇着吧。”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定王府的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乐,先是玖卿安排着给亲兵们接风洗尘,再有晏希驰的师父路过京都,登门造访。 江莳年本想着给狗男人庆祝一番,找个能玩出花样的戏班子,乐师,舞女等入府热闹热闹,晚上再放放烟花好好庆祝一番,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然而阿凛却找到她:“王妃,主子的意思是,此事不宜过于张扬。” 不仅如此,对外还宣称双腿已经斩掉,从此用上了假肢,江莳年一时间没懂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就多少有那么一丢丢不爽,但也没多问什么。 阿凛却看出她的不爽,补充说:“其中原因稍微复杂,想必日后主子会与王妃解释的。” 没人知道,江莳年不爽的原因其实还有另外两个。 一个是她原本以为自己这次主动回府,四舍五入也算又一次为狗男人“低头”了,并且虽然大都是晏希驰自己本身的机缘在加持,但她也算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纽带嘛,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功劳的吧,结果一番下来,系统播报的攻略进度丝毫未涨。 自从半个多月以前,晏希驰在她身上发泄造作又要死要活之后,系统报过一次【恭喜宿主,目标攻略进度涨到了90%】,之后便再没有动过了。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江莳年自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内心深处却不大愿意承认的——半个多月的冷战里,她其实是期待过的。 期待的次数不多,有时是突然醒来的清晨,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有时是落雨失眠的午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想念他的时候,心里就会期待他突然出现,和从前一样带她回家。 人的内在性格不容易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但生活中经历的一些细微的失望和落差感,却总会在人的心上留下痕迹,或许不痛不痒,却又无法忽视。 有失望,自然就有怨。 阿凛却又说:“王妃,您去看看主子吧,主子做梦都喊着您的名字。” 据转述,晏希驰现在身体虚得遭不住,毕竟那晚吐了那么多血,腿上也放了不少。 “不急,再等等吧,不是有医师们看着嘛,还有穆月呢。” 血腥味太浓了,江莳年闻着难受,她打算等晏希驰情况稍微好些,挪到桦庭后院了再去伺候。 期间范医仙交代说,由于异毒长期腐蚀双腿,要想好得快而彻底,不落后遗症,最好辅以药材滋养,轮椅也得继续用着,腿部不能有过于激烈的动作,得好生保养着。 算是一个修复过程。 其中一些药材,大寅朝境内便可寻到或采买,无论多么珍贵,只要砸钱就能搞定,但有一味很关键的叫做“明净”的药材,据说生长在寒冷的北国,极其稀有,有钱不一定能买到,有人也不一定能寻到。 这件事最终是阿凛自行请命前去奔波了,彼时谁也不知道,阿凛这一去,再回来之后,便与晏希驰结束了主侍关系,不过那也都是后话了。 江莳年其实不大擅长“执掌中馈”,光是接待晏希驰的师父,日常安排一些琐事,就觉得麻烦极了,她本不是这个书中世界的人,许多事情做起来看似游刃有余,其实手生得很。 话说晏希驰的师父乃当代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那种,名叫纪元邕,人称纪先生,常年游历各国,曾被好几个君王争相聘请,然而老先生生性.爱自由,此番入京原本只是路过,期间听说一些关于晏希驰的各种传闻,便想着上门来瞧瞧这位学生,看看他如今可出息了没。 结果人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晏希驰自然是想好生招待纪元邕的,无法,身体暂时不给力,事情便都落在了江莳年这个定王妃头上。 好在这位纪先生没什么排场,说话也有趣极了,处起来还算轻松。 纪先生起初注意力大都在晏希驰身上:“可怜哦,这没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了吧,看看这脸,白得跟张纸一样。”就隐隐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没事,为师这次有的是时间,等着你,好了一起喝两杯,就这身子骨能喝吗,为师看着悬哦……” 晏希驰虽然躺在床上,却依旧颇有风度,开口时嗓音也依旧淡淡的:“学生无碍,师父无需挂心。” “啧,没意思。”还是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老样子,纪元邕不逗了。 这一不逗,老先生却又很快找到了新的乐子,用乐子形容或许不大准备,总之就是突然开始格外关注阿凛,似对阿凛产生了什么浓厚的兴趣,没事便老盯着他眼尾的三颗痣瞧,问东问西的。 “纪先生是第一次见你吗?”江莳年偶尔看到了,便有那么一丢丢好奇。 阿凛摇摇头:“属下自幼跟在主子身边,从前纪先生给主子授课那两年,是见过面也认识的。” 那就怪了。 不过事不关己,江莳年好奇两嘴就没管了,开始安排搜集药材的琐事,需要人手,需要分配钱财,事无巨细,还不能动静太大,搞得江莳年浑身不舒坦。 不过期间无意间得知一件事,江莳年一度还挺震惊的。 要给备药材,就少不了要跟李医师打交道,然后一次偶然,江莳年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范医仙医术高明,实不相瞒,老身有一事请教,不知这世上,可有男子服用之后,能够避孕的药方?” 范栩诧异:“自古以来,避孕药方都是女子服用,这男子……谁要这药方?” 李医师默了,半晌没说话,毕竟王爷也需要面子的不是? 驻足于门外,江莳年心下隐有猜想,一时间心上五味陈杂,说不出的各种滋味齐刷刷涌来,最后都汇聚成一个疑问——他真的能退让到这种地步吗? 其实时至今日,虽然系统数据一直都涨得非常理想,但江莳年心里其实一直都不大明白,晏希驰究竟喜欢她什么。论皮囊,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论气质,京中多的是一抓一大把的名媛淑女,论谄媚和心意,看得出来,喜欢晏希驰的女子不在少数,那位穆月,同样也可爱又耀眼,对他也热情真切……那为何这么些年来,他心上无人,刚好就喜欢上她这个空降的穿书女呢? 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江莳年自知无人能给出答案。 关于男子避孕药方一事,她倒是很想找个机会单独问问李医师,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江莳年更想听晏希驰亲口承认。 他从来没有说过爱她。 … 十月初,天气越发冷了,枝头的红叶几乎落光,除了一些四季常青的乔木,所有的绿意都在渐渐消失。 冬日通常是寡淡的,然而冬日的尽头是春天,是个值得人期待的季节。 不得不说,晏希驰身体素质还挺好的。 第五日便移到了桦庭后院,为了不弄脏如今已被自己完全侵占的寝殿和床榻,江莳年专门交代玖卿说:“记得给他洗干净些啊,把一身血腥气都洗掉。” 说来这些小毛病,以及偶尔无意间展露出来的各种嫌弃,其实都是上辈子带来的秉性,然而落在书中人眼里,便显得不那么和谐。 你要是王妃不关心王爷吧,偏偏她话说得最好听了,功劳也最大。但你要说关心吧,事后她表现得漫不经心,好几天都不愿意去看王爷一眼,直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时至今日,江莳年身上令人看不懂的地方太多了,大家也都习惯麻木了。 要说心里最怄气的,当然还是晏希驰自己。 他的王妃口口声声说,“无论如何年年都会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 结果躺了好几天,人影都见不着。 理智上掂得清是非对错,心里也想念得梦里都在缠绵,情感上却是给实打实地委屈到了。这一委屈,晏希驰之后便又变着花样儿“作”了起来。 不过男人眼中那偶尔闪过细碎的光彩,却是江莳年从前不曾见过的。他像是在不为人知的晦暗之地淬洗过一番,整个人虽然一副病弱之态,气质却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是……自信么?江莳年分辨不清,只觉他周身充满了某种诡异又含蓄的活力,隐隐可见将来能起立之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所了解的那个晏希驰,无论是个性还是他周遭的一切,都不过冰山一角。 然后时隔好几日,待江莳年手头的琐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到底是自己的男人,还有10%的攻略进度还没搞定呢,江莳年决定不再晾着他。 没错,她其实就是故意的。 谁还没点矫情的时候呢。 小夫妻俩终于见面,是十月初六这日,一个午后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才在云霜阁给小狮燕洗了澡,把毛发晾干,江莳年自己也换了身暖绒绒的衣裙。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帷帐,在寝殿的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风透窗而入,携了淡淡的琴音,晏希驰的师父喜欢弹琴。 “王妃舍得来了。” 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面容依旧英俊到令人心折,哪怕面色苍白如纸,那也是个实打实的“病美人”。 然而狗男人就是狗男人,一开口就老阴阳怪气了:“本王无碍,还没死透,王妃可以再过些日子再来。” 阴阳怪气的话,却用一种矜冷漠然的口吻说出来,声线低磁又好听……真的,要不是相处了这么久,江莳年觉得“疯批反派”这人设基本上全崩完了。 不过说说回来,书中描绘的仅仅一面,还有视角限制,而真正活生生的人,却是有很多面的。 知道这人温柔的时候能让人溺水,嘴硬的时候又有多可恨,江莳年故意抱着小狮燕转身就走。 身后却是虚弱地一声:“阿年——” 要死了一样,隐隐还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剧情嘿嘿嘿,搓手手……溪溪为最近的不稳定更新向大家道歉,实在是三次元事情太多,而且还没处理完,流泪jpg——但是祝大家周末愉快\( ̄︶ ̄)/ 第72章 满足他 脚下一顿, 江莳年心里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不过看在晏希驰现在是个病号的份上,她到底也没继续跟人赌气,就很大方地“不计前嫌”了。 嘴上撩骚道:“想我了就直说嘛, 王爷别不好意思啊。”以为阴阳怪气就能掩饰什么了? 此时此刻, 逆着窗外明媚的光,少女回头时面上带了笑, 还肆无忌惮朝他眨了下眼睛。 许是太久没有见过他的王妃这般爱娇又俏皮, 晏希驰微微怔然, 一时间什么委屈, 别扭,气闷, 统统都凝不起来了, 黑沉沉的凤眸瞬间深杳了好几个度,注视得江莳年险些招架不了。 不错, 是她熟悉的眼神拉丝。 半晌。 “过来伺候本王。” 啧。 习惯性地脱掉足靴,少女踩着罗袜便进去了, 在床边的软榻上坐下来, 支着下巴懒懒道:“敢问王爷, 具体需要年年怎么伺候?” 这其实是一句很正经的话, 因为江莳年的确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 是饿了,要喝水,要起身,还是怎样? 然而不知曲解了什么, 晏希驰那张原本苍白得跟死人有得一拼的脸, 居然隐隐有点儿泛红。 嘴上却不愿输了气势:“先叫声夫君来听听。” “……” 草, 一种植物, 就很牛逼。 什么不沾烟火气,什么谪仙性冷淡,狗男人分明是越来越骚了。 许是这次斩腿事件中,感受到了她的努力和“诚意”,加上知道自己以后能够重新站立,这对晏希驰来说意味着什么,江莳年无法体会和感同。 但她能明显察觉到,他身上长久堆叠的阴郁之气隐隐消失了些,至少此时此刻,男人眼中晦暗不再,也无空乏,取而代之的是幽而细碎的光。 这是好事。 那就满足满足他,就当为最后的攻略进度努把力呗。 “夫……” “夫君。” 虽然但是……就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儿羞耻吧,唤出口时,江莳年脸都红了,低着脑袋瓜儿时手指头不自觉在床边画起了圈圈,整个儿扭扭捏捏的。 耳边却似有一声低低的轻笑。 她很久没有这样乖了,晏希驰心头一阵无以言说的滋味,无端起了三分逗趣心思:“王妃可是不情愿?” 说话间,他撑着手肘要坐起身来,江莳年下意识伸手去扶,还很体贴地给人背后垫了个软枕,莫名怀疑狗男人的虚弱是不是装出来的,毕竟他这起身的动作挺流畅啊。 “这都被王爷听出来了。” 视线落掠过晏希驰身上的雪色中衣,以及微敞的领口之下那明晰的肌肉线条,江莳年移开目光,嘴上啧道:“也不知从前是谁说的,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自称臣妾,也不许再叫夫君。” 这话晏希驰的确说过,在她穿来的第二天,给老太妃敬茶之后的晌午。晏希驰微一蹙眉,显然也想起来了,不禁觉恍如昨日,又似过了很久一般。 指节握住少女手腕时,出口的却是:“阿年,想抱你。” 他嗓音平缓,沉而富有磁性,淡淡的,一如此刻窗外的清风。 “……” “怎么抱嘛,王爷不要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个病人。”人家范医仙专门交代过的,腿部不能有剧烈动作,这搂搂抱抱的,很容易折腾到腿上的伤口吧。 想起这茬,江莳年伸手欲撩锦被,想看看他的狗腿现在情况如何了,既然毒已排出,那应该没有那些色泽猩黑的纹路,或至少该淡得差不多了吧? “别。” 制止她的动作,晏希驰垂眸,神色间隐有赧然之态:“缠了许多绷纱,丑。” 此言一出,江莳年挑了下眉,这话从狗男人嘴里说出来可太新鲜了,原来他也是会怕“丑”的人吗,忍了唇边笑意,江莳年不由抬眸多看了他两眼。 这一看,视线胶在一起,于着光影明灭的寝殿中,很快便有什么不具体的东西在两人之间堪堪发酵。 老实说,无论江莳年还是晏希驰自己,心里其实都还梗着些东西,但许是都在因各自不同的原因,默契地选择为对方让步,在这些彼此冷落日子里,“嫌隙”是有的,心结也是有的。 然而年少时的恋慕,就像无法熄灭的燎原之火,在短暂的别离之后,日夜辗转的思念越是压抑克制,反而越发灼热烫人。 说起来,到底都是初恋呢。 最终还是江莳年率先移开目光:“年年出去拿点儿东西进来。” 晏希驰轻嗯了一声。 茶盏,水果,话本子。 将这些东西递到江莳年手中时,见她脸蛋儿红扑扑的,沛雯和鱼宝对视一眼,心知王爷和王妃该是和好了。 再返回寝殿,床上的男人半躺着,修长的指节搁在眉宇间,虚虚挡住了眼中神采。 “王爷往里面去点儿。”江莳年边说边往床边走。 视线落回她身上,晏希驰眉梢微挑。 “不是想抱吗,年年躺上来看会儿书。” 给软枕换成柔软蓬松的双人枕,江莳年很快躺了上去,期间小心着没有碰到他的腿,之后侧躺着打开话本子,开始“认真”翻阅。 不出所料,背后很快有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 衣料摩挲,江莳年隐隐绷紧了小腹,她的身体对他很敏感,尤其是成为真正的女人之后。 “这样会牵扯到腿部伤口吗,会不会疼?” “不疼。”是假的,余毒排出之后,晏希驰的膝下双腿重新有了知觉,先不说被毒浸染的痛,光是因放血而留下的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是疼的。 若是江莳年,估计要么疼得直接昏过去了,要么哭爹喊娘嘤嘤嘤,然晏希驰对此一声不吭,若非面色惨白,偶尔蹙眉,你根本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真真切切地感受疼痛。 说话间,一只手从颈下穿过,江莳年的脑袋瓜儿便从枕着枕头,变成了枕着男人的臂弯。 看书,看书可以分散注意力。 “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看本王?”晏希驰侧躺着,几乎将她全然包裹,埋首于她颈窝和发间,闭了眼。 窗外有一只羽毛斑斓小鸟飞过,停在愈渐光秃秃的枝丫上左顾右盼。 许是两人从未如此黏腻,仿佛现实世界周日午后普通的恋人一般,腻腻歪歪地拥在一起,偷那“浮生半日闲”,温暖又甜蜜,江莳年莫名有些失神,莹白的指节停在书的扉页,半晌没有翻动。 “穆月不是第一时间来了吗。”少女下意识脱口这么一句。 腰间的大手轻轻划过,带起阵阵酥麻之感,惹得江莳年一阵颤栗,要不是知道狗男人现在“脆弱”得很,她绝对要一个咸鱼翻身直接给人踹床底下去。 偏他还要撩拨她:“阿年可是吃味了。” “王爷少自作多情了,年年才不会吃味,年年只吃香辣蟹,蜜酥螺,麻芋鸡,糯香丸,糖醋鱼,娃娃羹……”江莳年皱着眉头,没什么耐心地翻着话本子。 “有的,本王能感觉得到。”耳边的呼吸起起伏伏,晏希驰忍不住撩了唇边:“报了这么多菜名,可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才吃了午饭饿个鬼啊,好气哦。 “王爷不许说话了,快午睡,不然年年不给你抱了。”没错,这是一个威胁,非常富有心机的那种。 耳边却又一声轻笑,江莳年觉着……这狗男人他是快活得很啊他?有那么好笑吗,说她吃味,也不想想想自己吃味的时候是个什么狗屁德行,敢情她什么时候也该学学他,来个以牙还牙才解气。 乱七八糟地记着“仇”,身后男人敛了笑,半晌,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阿年,谢谢你。” “谢的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的坚持和争取。”指的多半是他的狗腿。 若非江莳年当时急匆匆赶回定王府,晏希驰的双腿搞不好还真已经斩掉了。知道了关于阿茵的前因后果,晏希驰自知此番范栩愿意献出仅有的两枚丹药,并倾尽全力,皆因他的王妃心地善良,曾救下其孙女而带来的机缘和转折。 “刚好巧合罢了。” 少女声音懒洋洋的,在被子里拱了拱,给自己为何认出范栩和阿茵之间有关系的原因大致解释了一遍,倒也没有放过损他的机会:“王爷当时不还不信年年的嘛,一口一个没用的,这下打脸了吧。” 晏希驰不懂何为“打脸”,但也隐隐能根据前言猜出它所代表的含义。 “阿年还未嫁给本王之前,可曾有人说过你很特别。” 男人声线平和,顿了顿,不知试探还是陈诉:“你与寻常女子不大一样,某些时候,本王会觉自己看不懂你,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 “很正常嘛。” 不知为何,别人觉得江莳年如何如何,她并不在意,但晏希驰若开始“看不懂她”,江莳年下意识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基于莫名的心虚,她及时打断他道:“年年也有许多时候看不懂王爷啊。” “嗯?”比如,晏希驰等着她说下去。 “就比如这次吧,王爷为何不让年年庆祝,对外还说自己的双腿已经斩掉?” “是要瞒住谁吗?” 江莳年猜想过,晏希驰可能是想制造某种假象,但定王府如今人多眼杂,不仅有亲兵带着范医仙回来,期间还有纪元邕来访,晏希驰也并没有让人给王府的每个人都刻意交代一通,所以当真瞒得住什么吗,而天下又真有不透风的墙? 晏希驰默了片刻:“混淆视听罢了。” “为什么呢,具体混淆谁的视听?” 身后男人半晌没有声音。 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定王府,又有多少人巴不得晏希驰一辈子站不起来,这些话男人想说,却又最终只字未提。 只道:“阿年无需关心这些事,你只需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便好。” 他还记得她曾经说过,喜欢躺着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不愁吃穿,有花不完的金银钱财,吃不完的美食珍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要是还能到处去玩儿就更好了。 江莳年心说这是要给她养成不谙世事的娇花嘛?那狗男人可真“懂”她,她刚好就随口一问,天生是个不喜欢操心的性子,他不说,她还乐得不知呢。俗话说知得越少,烦恼越少。 两人腻腻歪歪地聊着,好像交流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反而说的都是些废话。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后来困意上涌,两人拥在一起睡了个午觉,莫名地香甜而安稳。 晚间时卢月嬷嬷找到江莳年,说要给她量身。 量身嘛,一般都是做衣裳,这个流程江莳年熟悉,但她的尺寸沛雯是知道的,卢月嬷嬷却要重新给她量,细致无比,江莳年好奇问了一嘴:“是要做新衣裳吗?”话说的确快要换季了。 卢月嬷嬷却笑笑道:“王妃日后便知道了。” ——有个男人想要予她举世无双的凤冠霞帔,与她重新拜一次堂,成一次亲,连来年的吉日都已经算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晏希驰没过几天便能下地,当然还是坐着轮椅的那种,怎么说呢,就贼拉烦人又腻人。好在独处的时间并不多,晏希驰更多时候都在书房,有时也会早出晚归,偶尔回来时,神色隐隐凝重,也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不大关心,也不清楚他具体都在忙些什么。 她最关心的是,她的攻略进度不知怎么回事,就停滞了一般,再没有前进过分豪,哪怕她主动像寻常夫妻那样,每晚与晏希驰同床共枕。 江莳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明明从前涨得可快了。 期间纪先生与晏希驰喝过两次酒,将自己观察发现的事情转达之后,晏希驰再看阿凛时,眉宇便不怎么舒展。 在阿凛正式出发去北国寻“明净”之日,晏希驰道:“早些回来。” “属下遵命。” 上了马背,阿凛于晨光中渐行渐远。 江莳年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关于“男子避孕药方”的事情,但一因晏希驰双腿不便,二来或许心结作祟,两人即便屡屡情动……也都忍耐克制住了,江莳年便暂时将这事儿忘之脑后。 晏希驰依旧忙碌。 渐渐地,清晨醒来时,江莳年开始迷恋被男人的体温捂得温温暖暖的被窝,晏希驰坐在轮椅上躬身为她穿的罗袜,也渐渐变成了各式各样的毛绒绒……窗外的枝头有霜,院中白茫茫的一片,呼气间都是白雾。 江莳年便知,真正的冬天来了。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江莳年期待着沛雯口中的大雪纷飞,届时可以推着晏希驰在廊前看雪,于红梅之下点燃篝火,一起享受美食,再来点儿小酒喝着,光是想想就很美滋滋。 然而雪还未至,谢湘芸突然登门。 她带来一份镶着金箔的喜帖,顾盼间极尽女儿家的羞赧之态,看得出沉浸在幸福和喜悦之中:“江姑娘,阿芸要和傅公子成亲了。” 千言万语道不尽,谢湘芸言语恳切:“和定王殿下一起来谢家吃杯酒吧。” 闪婚嘛这是。 这场婚事,据说是傅玄昭入赘镇国公府,这张请帖,也是以镇国公府的名义来邀的,江莳年心想,这玩意儿该去吗? 定王府跟镇国公府上一辈是有走动的,晏希驰又跟谢渊有关系,不去好像说不过去,去的话……算了,这事儿交给晏希驰决定最好。 也是这一遭江莳年才知,原来前些日子那位传闻中颇得皇帝青睐,欲有拔地而起之势的朝中新贵,指的正是傅玄昭。 系统还诈尸般告诉她:【宿主,书中剧情提前了。】 最明显的一件事,便是男主傅玄昭提前“平步青云”了,这意味着他和反派的拉锯将渐渐拉开序幕。 好日子过久了,江莳年险些忘了自己的男人是原书里终将“黑化”的疯批反派,后悔自己上辈子看小说就马马虎虎看了个前期和评论区剧透,若她看得仔细些,可能提前规避些什么? 隐隐的不安之感涌上心头。 江莳年从不怀疑晏希驰的头脑和能力,在她心里,他虽然心胸狭隘,弯弯绕绕,敏感多疑,不依不饶,狗的时候也气人得不得了。 但,摸着良心说,晏希驰待她不错,给了她无以伦比的安稳富足,也给了她关于爱情的的所有想象。 作为外来灵魂,江莳年隐隐惧怕一种叫做“男主光环”的东西,她开始祈愿现实不要像原书剧情那般。 系统也有那么一两次,似乎有话想要交代,但江莳年每每问起,九九幺又并不多说,只让她尽量快些完成攻略。 可剩下的10%,却是怎么也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她开始急了 送走谢湘芸后, 将喜帖搁在书案最显眼的地方,和往常一样,江莳年开始安排东厨的丫鬟们准备晚膳。 初冬时节, 天色黑得愈发早了, 不到戌时桦庭便已灯火通明。 晏希驰携玖卿归来时,身上煞气很重。 隐隐觉他最近心里装了什么事, 江莳年曾偶尔向玖卿打听过两嘴, 玖卿话说得委婉, 大概率与前段时间的朝堂风波有关?江莳年不大确定。 但他每每见了她, 神色又总会迅速舒展。 譬如此刻,在外人看来毫无变化, 轮椅上的男人似乎永远摄人而不可侵犯, 江莳年却能从他眉眼间感受到暖意。 “这又是什么啊?”接过丝帛锦盒,江莳年打开一看。 嗯……手衣?兔绒手衣。 “回府时路过帛衣坊, 偶然看到的。”晏希驰嗓音很淡,伸手揽她腰肢时, 黑沉沉的凤眸却有光在闪烁:“喜欢吗。” 怎么说呢, 狗男人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回事, 每每外出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 有时是珠钗首饰, 有时是绫罗锦裙,有时是奇趣珍玩,样样都说是偶然遇到的,却样样都不似寻常之物。 没有人教过晏希驰如何宠爱自己的妻子, 他却样样无师自通。 这回是兔绒手衣——也就是古代版手套, 做工精致细腻, 触着暖绒绒的, 腕边镶着小巧剔透的绯色明珠,一看就价值不菲。 “一般般啦,可是现在还不冷呢!”还没到需要戴足衣的地步。 话是这么说,少女眉眼间却尽是娇赧之色。将就这手衣捧起男人的脸,微一附身,在他英挺的鼻梁上轻轻亲了一下。 “欢迎回家,年年伺候王爷更衣吧,晚膳快好了。” 少女眼睛几乎弯成了月牙儿,见她这般开心,显然是喜欢的,晏希驰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抱。” 他喜欢抱她。 用江莳年的话来说,晏希驰喜欢和她贴贴,于是两人又腻一起说了会儿话。 前些日子因怕碰到他腿部外伤,不敢往他怀里坐,直到近来他又和从前一样,开始动不动就给她往怀里揽,江莳年便知晏希驰的腿应该没那么疼了。 不远处的沛雯,鱼宝,阿茵,以及桦庭的丫鬟婢女们见此一幕,面上个顶个的姨母笑。玖卿则候在一旁眼面红耳热。 晚膳期间,纪元邕提出过两日准备离开京都,晏希驰挽留无用,便与他喝了两杯,聊得挺晚,江莳年没有打扰他们。 快结束时,几许迟疑,晏希驰还是忍不住道:“师父,学生有一事请教。” “说来听听。” 手腕一抬,示意玖卿退下之后,晏希驰唇齿轻启:“若一个人性情发生改变,脾气,秉性,日常习惯,甚至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以及对待身边人的态度,皆与从前差之千里……最可能是何原因?” 若这会儿江莳年在场,一定会头皮发麻。 很显然的,曾经曲枭汇报过的她与鱼宝之间的对话,尤其是鱼宝嘴里说的那些,一直在晏希驰心中耿耿于怀。 从前说过,晏希驰这人从小有个习惯,想要搞清楚某件事,就一定要追溯到事件源头,直到它符合逻辑为止。 纪元邕贪杯多喝了两口,并没问他为何有此一问。 “子琛啊,年纪轻轻莫要思虑太重,否则这日子就不快活了。” 隐晦地点了两句,老先生嘿嘿继续道:“人嘛,随着岁月流逝,谁还没点变化了,尤其那些经历过重大变故的,往往一夜之间不复从前。你看你自己,不就与原来那小子大不同了,不过这沉默寡言的木头样子倒是没变。” 纪元邕这话说得不假,但指的是心境罢了。 晏希驰微挽了唇边,并不争辩,而是直接转了话锋。 “师父博古通今,已登道岸,可曾听闻这世上借尸还魂一说,不知真假几何?” 曾与江莳年冷战的半个多月里,由于思慕和想念,晏希驰曾于某次深夜潜入过江家府邸,守着她床边静静枯坐一夜,事后还不许任何人告知她。 然后破晓之前,轮椅悄无声息离开时,无意间在博古架上瞥见一叠旧日手书。 出于某种微妙心理,晏希驰取下来静静翻过,那是“江莳年”曾为傅玄昭写下的少女情愫,每页都有署名和日期,是他不曾参与过的漫长岁月。 妒火于心上死灰复燃,却在烧到一半时硬生生熄灭。 晏希驰陷入了新的困惑——那些手书上的墨笔虽已枯陈泛黄,却清晰可辨,与他曾经见过的他的王妃的字迹,不能说有何相似,只能说毫不相干。 一股前所未有的怪异之感涌上心间,晏希驰脑海中闪过一些极其荒诞的念头。 一个人的性情发生变化,尚有多种原因可以追溯,却为何连字迹都变得天壤之别? 至此,江莳年身上那些长久以来带给晏希驰的诸多不和谐的诡异,越发的如有实质,催着他开始不禁往怪异处想。 … 这一问,纪元邕似来了几分精神,一双被岁月风干却依旧明亮的眼瞳在晏希驰面上逡巡片刻,试图看出些许破绽,然而等了许久,他这学生眉梢微挑,再无下文。 纪元邕便咂咂嘴道:“等师父哪天死了,还魂来找你,子琛便知真假如何了。” 显然的,即便纪元邕,超出认知范畴或未曾亲自见识过的东西,也是不能随口乱说的。 晏希驰垂眸,心已然有数。 想来“借尸还魂”不过鬼神传说,否则师父不会打着哈哈调笑他。再抬眼时,晏希驰神色一如既往地沉静恭谦,仿佛两个问题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随口一问。 “师父别喝了,学生让玖卿送您回房休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晏希驰并无多少离别愁绪,只让玖卿塞了一封信在纪元邕行囊里,而纪元邕也同样给晏希驰留了一封手书。 ——需要师父的时候,吱个声儿。 信上并未道明任何事件,看信之人却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 距离“排毒”之日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多天,晏希驰如今腿部的外伤彻底好了。 取下换过数次的绷纱之后,按照范医仙说的,接下来便是每日药浴,辅以药膏涂抹浸入肌理,可起到初步修复作用。 需要用到的药材有李医师一手安排,热水有丫鬟们准备,药膏也是现成的,江莳年几乎无事可做。 便只有待晏希驰浴过腿部之后,她才有机会上赶着献献殷勤。 临近子夜,后院寝殿,江莳年赤脚盘坐在地毯上,基于晏希驰不喜下人近身的习惯,她亲力亲为,在给他进行第一次腿部复健按摩。 “疼吗,夫君?” 少女身上只着雪色中衣,一头柔软墨发披散着,被一旁的麒麟灯泼上淡淡光晕。仰头看他时,那花瓣一样美丽的唇上,娇滴滴的唇珠似在引人附身,尝它的滋味。眸光更是媚而水盈盈的。 毫无疑问,这一声夫君,又一次给晏希驰某个地方叫起立了。 自从不久前一起午睡之后,私底下江莳年便时常会主动唤他夫君。 “不疼,阿年。”晏希驰嗓音低哑,耳根微烫。 他最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王妃对他似乎格外体贴,甚至……说殷切也不为过。 是了,基于最后10%的攻略值岿然不动,且距离半年期限只剩下不到一个半月,江莳年急了。 因为急了,她开始焦虑不安,有那么点儿想要造作的意思。 此刻殿外风声簌簌,夹带着初冬独有的寒意,室内却温暖如春。 “怕夫君沐浴之后穿着中衣会冷,年年提前备了银丝碳,怎样,还暖和吗,喜不喜欢?” 男人凤眸微眯,极轻极轻“嗯”了一声,心上划过一丝奇异的滋味,仿佛有小猫在抓挠心房。 江莳年唇角勾了得逞的笑意。 晏希驰心不在焉,或准确地说,是心猿意马,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一室暖香里,少女莹白的指节在腿间轻揉慢捻,晏希驰起初还能堪堪忍耐,后来不得不移开目光才能勉强分散注意力。 轻纱暖帐,袅袅清香。 从前并未特别留意,而今偶然间眺望这偌大的寝殿,发现早已处处是她留下的痕迹。 原本寡淡的墨色帷帐,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明灿灿的薄纱,狐毛软垫从床榻一直铺到附室门口,却也特地留了够轮椅穿行的余地,角落里置放的琉璃花樽,生长着即便冬日也未消的绿意,处处皆是活力与生机。 宛如置身于一场温柔绮梦。 他将她的处心积虑瞧在眼里,心却依旧止不住的沉沦。 按摩结束之后,用打湿的热毛巾傅了片刻,江莳年起身道:“王爷先上床休息,年年去洗洗手便回来。” 这一去,江莳年给候在殿外的所有下人都遣退了,再回去时,晏希驰已然半躺在床上,视线落在不具体的地方,隐隐有些失神。 从江莳年的角度望过去,男人领口微敞,侧脸线条深挺流畅,漂亮得浑不似真人。 揭开灯罩,江莳年果断干脆地灭了殿内最后一丝光亮。 一阵窸窸窣窣,黑暗中软香入怀,汹涌而急切的亲吻,晏希驰措手不及。 “给我。” 从未如此主动,只因江莳年实在“黔驴技穷”,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关于要让晏希驰爱上自己这件事,她曾经自信满满,以为成功近在咫尺,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晏希驰待她如何,她心中自有一把量尺。 但爱是什么? 很显然,江莳年自己也是懵懂的。 有人说爱是包容,是忍耐,是无条件的付出……它的姿态或许是占有,是成全,是慈悲,似乎在不同的人身上,爱会呈现各种不同的状态,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可以参考。 这显然是一道令人琢磨不透的课题。 深刻的东西暂时不挖,至少男女之间爱慕的爱,江莳年自认为晏希驰对她是有的。 可10%不动了,为什么? 在这陌生的异世界,无人为江莳年解惑,也没人知道那冰冷的数据掌握着她的生死。 少女便迫不及待又笨拙地,想要点燃一把火,无关自尊和脸面,向他求爱。 也求生的机会。 他哪些地方最敏感,她铭记于心,取悦他的同样,自己也近乎极限。 晏希驰却道:“阿年,不可以。” 视线里,头顶上方的床幔因风动而动,在窗外倾进来的天光之下,影影绰绰。 “怎么,夫君如今是已对年年失去兴趣了?还是避子汤事件心结难消?” 江莳年听见自己声音轻飘飘的,莫名有些委屈。 这话问得并非无缘无故问。 从晏希驰这一遭勉强能借着轮椅下地开始,江莳年便主动与他同床共枕,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以前他们除了做,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分床睡。 而今他依旧热爱与她亲亲贴贴,却每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避免肢体接触,从前还可说他是伤口未好,在自持……而今绷纱已拆掉,他自己也说过不痛了。 为何不给她。 若非男人平日看她的眼神依旧爱恋,江莳年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吸引力了。 原本吧,她是不会在乎的,又或说不会那么急着在乎,只是时间越发紧迫,江莳年不得不做点什么。 “并非如此。” 极度的忍耐和克制之下,晏希驰出口的话语不怎么成调,他很难受,整个人烫得好似在被熔炉炙烤。 “并非如此是怎样,给我理由。” 半晌。 久得感官都渐渐消停下来了。 “阿年说过,这辈子不打算要小孩。” 晏希驰一字一句,嗓音意外艰涩:“并非失去兴趣,也非心结难消……只是不想你喝那种东西伤害身体,再等等,等李医师的方子出来了,届时夫君一定——” “什么方子……” 打断他的话,少女心口倏忽狂跳,睫羽轻颤了几下,仿如受惊的蝶翼,嘴上却明知故问:“做什么用的方子?” … 原来她曾经表态那夜,晏希驰每句话都听进去,也往心里去了,事后他特地去了解过避子汤这种东西。 李医师如实道:“王爷,是药三分毒,避子汤自是伤身的,尤其药材里包含的麝香和水银等物,会对女子的身体造成破坏性影响,偶尔服用无碍,长期服用的话,除了会令女子患上不孕之症,还可能中毒死亡。” 显然的,江莳年不想要小孩,便属于需要长期服用的那一类。 于是晏希驰几乎无理取闹一般,下了这样的命令:“想办法,给出男子服用的避孕药方来。” …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咫尺可闻,江莳年的指节不自觉抚上他的眉眼,轻轻摩挲,那种亲密又温暖触感,一点点传递到她的心口。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会为她低头让步到几乎毫无底线的男人,他不是疯批反派纸片人,脑海中莫名闪过这些零碎念头。即便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江莳年还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既知避子汤伤身,难道“男子避孕药方”便不会伤身了么? 否则呢,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碰她。正常男人……至少这个书中世界的正常男人,不都首先考虑子嗣,以及爽不爽的问题吗。 万千心绪转过,江莳年出口的却是软软一句:“那药方什么时候才会有……” “应该快了。” “可是年年等不了……”江莳年听见自己近乎哀求的声音:“我要死了,夫君,给我。” 彼时的晏希驰并不知道,他的妻子说的要死了,是真的会死,天人永隔的那种。不知她曾经已经死过一次,在人生中最美的年纪。 这夜的京都,迎来了冬日第一场雪。 扑簌簌的雪花落下时,静默而悄无声息,打开雕花窗棂之上,发出极其细碎的轻响,风则仿如绵长的哀鸣。 什么叫做裙下之臣,江莳年从前不懂,以为那是一种形容词。 却有人以行动为她诠释。 可笑她的初初动机,是为了推进攻略进度。 上辈子,包括这辈子。江莳年一直以为自己心如顽石,她本就是那种利益至上,除了某些时候上头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理智大过感性。 她从不会为那些所谓的“爱意”所倾折。 生活在真诚不如套路的信息化时代,虽然自身一张白纸,江莳年却见多了男男女女们的各种各样的开端和结局。 不知有朝一日,自己的心会裂开一道缝隙。 除了感动之外,第一次有什么其他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击溃她的理智,以及长久以来对这个世界隐隐的不真实感,冲击在她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笨蛋……” “那种东西又不是天天喝,哪有那么容易就会伤害身体啊。” 于晏希驰来说,笨蛋是个很新鲜的词。尤其于她的呜咽中溢出,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魂飞天外时,江莳年脑海中闪过一个滑稽又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事儿说来都怪古代没套啊,有套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然而。 很久很久以后,少女还是沙着嗓子说:“晏希驰,谢谢你愿意爱护我。” 如果我们不是攻略与被攻略,该多好呢。可惜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全都是套路。 “子琛,你爱我吗?” 晏希驰不答,只是将她的掌心放在自己心口。 细细的絮语从寝殿荡开,夹带着午夜时少女银铃般的轻笑和呢喃。 “你一定要快些爱上我。”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后来的江莳年,并没有如预想中度过一个安稳而宁静的冬天。也再没有一场柔情,有今夜这般触近她的灵魂。 . 次日一大早,基于昨夜听到的动静,沛雯先是差人去给老太妃那边报了喜,而后备了一碗“避子汤”,就等着江莳年需要的时候,双手奉上。 然而少女并未提出要喝那种东西。 沛雯忍了半天没忍住,开口时比较隐晦,语气又很暧昧:“王妃可是想通了?” “什么想通了?” “奴婢以为,王妃这次……也要喝那避子汤呢。” “这次暂时不用。” 倒不是改变主意了,而是……真就用不上。 脑海中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江莳年脸蛋儿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晕,又一次浮了上来,仿佛酒后微醺一般,双靥红扑扑的,气色好得不得了,顾盼间却羞答答的,频频走神。 遗憾的是,攻略进度纹丝不动。 . 晨昏交替,黎明追逐黄昏,日晷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动,不知不觉间,桦庭的红梅开始初见包蕾。 眨眼便到了傅玄昭和谢湘芸的大婚之日,十一月十七。 彼时京都已然下过两场雪。 江莳年心里其实是不想去的,有男女主角在的地方,往往意味着狗血和是非,且她身份本就敏感。 晏希驰却少有的豁达起来:“去吧。”江莳年以为他终于大度起来了,自己若再“扭捏”反而显得刻意。退一万步,不可能就因一个傅玄昭,定王府和镇国公府就不再往来。 这日是个艳阳天,枝头的新雪在夕阳下反射着绮丽光泽,美得几乎令人炫目。 书中世界的吉日,是黄昏。 人们认为黄昏是昼夜交替及调和阴阳之气最好的时候,若男女于此时借助天时地利拜堂,婚后便会吉祥而幸福美满。 镇国公乃三朝元老,家中嫡孙女成亲,府上集聚了京都大半的世家贵族,傅玄昭如今又因不久前太子遇刺时护卫有功,从禁军校尉升为禁军副统领,爬得够快也够高,可谓风头正盛。 因此这场婚宴格外热闹,有不少熟悉面孔。 陪在江莳年身边的除了沛雯,还有穆月。 这要源于大寅有一律法,任何暗影不得擅入朝廷官员府邸,否则人人都带着自己的暗卫,那这种大型宴事,试想不同的暗卫们潜于不同的藏身之处面面相觑,那是何等的滑稽,二来暗卫这种职业,若不受任何束缚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出入任何地方,那岂不人人自危。 故而此番穆月扮作丫鬟,暂时代替了曲枭,负责江莳年的人身安全。 可她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临出门时,江莳年想过要不要戴个面纱之类?好在晏希驰给她新买的狐裘氅衣,自带毛绒绒的兜帽。 兜帽罩过头顶时,谁也看不清她的脸。 然而观礼时,满座宾客推杯换盏,高堂之上的傅玄昭在与谢湘芸拜堂时,视线还是一瞬穿透人群,精准无误的落在了江莳年身上。 第74章 他说“恭喜” 那是一个怎样的眼神呢。 哀伤, 讥诮,怅惘,或许还有其他什么。 只是短短一瞬, 远得连五官都看不清, 却如有实质,令江莳年没由来的感到遍体生寒。 四下礼炮轰鸣, 锣鼓喧天。江莳年移开目光, 心说这傅玄昭该不是还真恨上她了吧? 谢湘芸送来喜帖之日, 眼中的甜蜜和幸福都快溢出来了, 她自然以为傅玄昭已经走出原来的阴影,开启了他自己的阳关大道。 结果这人居然在拜堂的前一秒看她。 旧情难忘?心结难消?江莳年不大确定, 基于这样重要的日子, 她倒不担心傅玄昭会乱来,但还是下意识去寻晏希驰的身影。 然宴上来人往, 视线被绚烂的红绸和宾客们的人头阻挡了,瞧不见人。 她所在的席位, 依旧在无数千金贵女和高门太太们之间。 “妹妹这身狐裘可真漂亮, 可是出自帛衣坊?” 帛衣坊是京都最有名的衣锦首饰铺, 很受世家贵女们追捧, 类似于现实世界的女性奢侈品店, 以稀有和限量出圈,走的顶奢路线,同时还为天家服务。 回过神后,江莳年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 与她搭话的女子身着黛色绣牡丹纹银丝氅衣, 云髻发簪璀璨夺目, 手里抱着汤捂, 模样清丽秀美, 年龄也就十七八岁,是四皇子晏承钊府上的侧妃,人称瑜夫人,江莳年并不认识。 穆月率先道:“不错,这是我家王爷买给王妃的礼物!” 江莳年挑了下眉。 视线里各式各样花枝招展的鲜活面孔,江莳年除了认得那位太傅之女何月姣,其他的大都曾在宫宴上打过照面,却叫不出名字来。 “京中传言定王宠妻,看来果真如此啊。” “真叫人羡慕。” “这狐裘是今年冬日限量款,据说只出三件,秋日图样流出来时我便瞧上了,奈何东家还和往年一样不允预定,等回头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被人买走了……没想到竟是定王。” 几句打趣,席间言笑晏晏。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江莳年也笑了。左右女人们扎堆时能聊的话题不多,基于晏希驰的手笔,她这是被吹捧了一波呢。 话说晏希驰就还真挺会的,会讨女人欢心,江莳年本身是个俗人,自然也爱听好听的话,若非场合不适,她这会儿能美滋滋地翘起小尾巴来。 无论来自亲人,朋友,爱人,谁不喜欢被宠爱的滋味不是? 这时穆月又道:“我家王妃刚好有三件!不止狐裘,还有今年独一无二的兔绒明珠手衣,麋鹿翡翠指环,孔鸟碧玺珠钗,流光珊瑚手镯……” 此言一出,女子们这片席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在江莳年身上。 沛雯的手则在桌子底下扯了扯穆月。穆月嘴上在说话,心里其实也有那么点儿酸了吧唧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脸自豪,她家子琛哥哥就是宠爱王妃嫂子,怎么了?! 穆月说话有多耿直,江莳年是领教过的,但也不觉有什么,“直球凡尔赛”罢了。 半晌。 兵部林尚书的夫人率先感叹说:“我家那位别说买什么礼物了,平日能过问一句后宅之事都算难得。” “我家那位也是……” “还是定王妃有福气啊。” “可不是嘛,定王年少,瞧着冷心冷面,不想原来是个难得的体贴人……” “哪里哪里,我家王爷比较闲罢了。”江莳年接话时唇边不自觉带了笑,顾盼间神采飞扬,嘴巴也跟抹了蜜似的:“姐姐们才个个都是有福之人。” 言罢挑着每个人的特征,要么衣物首饰,要么容貌,要么气质给走心地夸了一通,商业互吹嘛,问题不大。 对于那些阿谀奉承或有心巴结的,江莳年也都面带笑意颔首回应。非但没有丝毫“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冲喜王妃该有的拘谨,反而大方极了,举手投足间慵懒随性,笑起来能暖到人心窝子里,很快便和女人们打成一片。 许是如今在某些方面有了底气,江莳年不再像曾经出席宫宴时那般默默无闻,一心想着降低存在感,而是下意识融入这个书中世界。 她嘴甜,长得好看又会卖萌,就还意外挺受欢迎的。 席间氛围一片和乐。 不过也有两位在状况之外。 一是太傅之女何月姣,盯着江莳年时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但也就小女儿家那点飞醋,吃得还连个身份都没有,给江莳年看得挺乐。 另一位则是晏承钊的正妻——董相之女董盈盈,京中出了名的草包美人,江莳年从别人的称呼里得知她的身份,左右也算认识了。 不过从她家瑜夫人提起帛衣坊开始,董盈盈就面色不善,像是委屈又像怄气,此刻更是直接甩手走人了。 瑜夫人连忙跟了上去:“姐姐这是去哪儿?” . 半刻钟前,二楼廊道一角,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江莳年身上,正是四皇子晏承钊。 他摆手召来随侍:“看到那身披狐裘氅衣的女子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侍了然颔首。 但还是低语道:“此番谢家喜宴,四下人多眼杂,还望殿下三思?” “要的就是人多眼杂。” 晏承钊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去吧,寻着机会了,给咱们定王殿下送个惊喜。” 近年来夺嫡之争,晏承钊一心想要扳倒太子晏泽川,却屡次在晏希驰这里碰过不知多少回钉子,不想这人如今都残废了,还能于不久前的瑜洲一行咬他一块血肉下来。 为搞晏希驰,晏承钊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前有瑜洲官道时的密林箭雨。 后来无意间得知被晏希驰斩杀的覃国大将郝烈之遗女郝雪衣,秘密潜入大寅京都,带了人马想寻杀父仇人,他便安排人手在其中牵线搭桥。 不想果真女流之辈,沉不住气还蠢得要死,竟在定王府门口便暴露了行踪,便是晏希驰带江莳年从长乐坊回家的那日。 如此一来,利用覃人除掉晏希驰的计划失败,非但如此,那郝雪衣的人马还给皇权特使一锅端了,到现在还按覃人细作的罪名给关在刑部大牢里。 基于晏希驰迟迟不将人处决,便如从前那闻人杰一般,据说到现在还留了口气,晏承钊直觉有异,便在背后推手,令部分朝臣联名上书晏希驰与覃人勾结,意欲不轨。 正常情况下,这种事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于皇帝老子的疑心来说,宁可错杀也必然不会放过。 结果皇帝老子怒而驳斥,明面上虽未提及晏承钊,却转手卸了他手里一项顶好的差事,可把晏承钊气得咬碎了牙。 小的时候晏希驰入宫伴读,一副阴沉又孤僻的嘴脸,瞧着人尽可欺,不想无论文武,样样优秀过他们这些皇子,那时起皇帝老子便对其偏爱有加。 晏承钊不懂。 说好听点是皇亲国戚,他还得喊声堂弟,说难听点不就一自幼被扣在京中的质子罢了,他晏希驰凭什么配得如此殊荣?至于战功,晏承钊自认为如有机会,他并不会比晏希驰差。 出于幼年和少时的无数龃龉,以及如今的利益对立,晏承钊只要一日未曾放弃那个位子,身为太子党的晏希驰便一日是他最大的阻碍。 他原本想过,他这位堂弟曾经身为皇权特使指挥使,树大招风,仇家遍地,稍加利用便能掀起风浪,结果那些仇家们每每嘴上附和,真要动起真格,竟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这也是晏承钊为何会冒险利用覃人的原因。 而今,基于皇帝老子的偏爱,怎么也无法将其撼动,晏承钊打算换点花样玩儿。 就拿定王妃开刀好了。 顺便嫁祸在谢家人头上,离间谢渊和晏希驰之间的关系,让太子堂的人自起内讧,可谓一举多得。 “可是殿下,咱们何需亲自动手?” “废物。” 不知想到些什么,晏承钊低骂了一句,瞬间更来气了。 话说前段时间,“定王宠妻”的传言便是晏承钊派人放出去的,为的就是想让那些一心盼着晏希驰不得好死的人能加以利用,自己又不沾手。 刚好那半个月里,定王妃人在娘家,又常日在外流连,可谓下手的最好时机。 结果行动是有人行动了,譬如左都御史孙长平,镇北候等,然而这些废物别说掳人搞事了,连那女人身边一个暗卫都打不过。 “一切按照原计划,务必把谢家人牵扯进来,看情况给覃人那弄来的东西也用上。”晏承钊说。 他曾经散播谣言,没想误打误撞,发现他这堂弟似乎还真挺宠爱那女人,否则也不会将人护得这样好。 既如此,他倒又多了可以利用的砝码。 至于最近风头正盛的傅玄昭,晏承钊也了解过了,得知他与定王妃之间的关系,晏承钊更是兴奋了好久。 不过这般有趣的事,得一件一件慢慢来。 今夜便先上个“头菜”。 正琢磨得有意思,小厮来报:“殿下,王妃和瑜夫人又吵起来了,您去瞧瞧?” 晏承钊及冠时,被皇帝封了瑞王,因此他的正妻董盈盈,人称瑞王妃,瑜夫人则是晏承钊曾经的红粉知己。 晏承钊眉头一皱,不耐烦道:“女人就是麻烦。” 这时董盈盈已气冲冲往上了楼,开口便是一阵噼里啪啦:“臣妾秋日便说了,一定要今年冬日帛衣坊的限量狐裘,殿下答应过要帮臣妾留意,结果这氅衣如今穿在了定王妃身上,人家还三件全要了,还都是定王买了送的!” “人家定王怎就那样贴心,怎就有时间给定王妃弄来那狐裘!” “是我董盈盈不配吗?!还是殿下根本不爱我了!” “你是亲眼看到定王买的了,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自己就不能长点脑子?”晏承钊气不打一处来。 瑜夫人这时候劝道:“姐姐别生气,不过是件狐裘氅衣罢了,今年冬日没了,明年春日不还——” “你给我闭嘴!少给我假惺惺的。” 董盈盈身为董相之女,给含在嘴里长大的,脑袋瓜不怎么好使,但也清楚帛衣坊的话题正是瑜夫人提起来的。偏她明知瑜夫人故意,她还就是很生气。 于是来闹晏承钊了。 “你竟说臣妾不长脑子?!好啊,臣妾现在就回娘家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晏承钊一个头两个大,当初娶董盈盈看上的是董家势力,婚后才知女人简直就是噩梦。 “那你想怎样?” “臣妾还是想要,那狐裘可好看了!” “臣妾能不能……能不能找定王妃买一件回来,她可是有三件啊。”董盈盈显然并不了解晏承钊的水深火热,至少表面上,大家还是亲戚呢。 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不行!”晏承钊一口拒绝。 “怎么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臣妾就是想要!” “你烦不烦?” 若非顾及皇子仪态和脸面,晏承钊简直想要当场骂娘,然而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知想到些什么,晏承钊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 高台上浑厚而庄严的礼词,混着戏曲和乐声,在这冬日雪色与灯火葳蕤的暮色之下,于偌大的镇国公府荡漾开来。 江莳年原本还担心过,会不会有心怀恶意之人,故意在婚宴上提及原身与傅玄昭的过往,届时弄得大家都难堪。 好在她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满庭宾客纷纷赞叹着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嘴上说着祝福的贺词。 新娘被送入洞房之后,便是傅玄昭在谢渊的陪同之下给宾客们走酒的流程。轮到晏希驰和太子晏泽川那片席间时,江莳年特地留了神。 隔着杯盏和人潮,两人视线一触即分,轮椅上的男人神色静穆而凉薄,却是唇齿轻启——看口型,他道的是一声“恭喜。” 因着出发之前,少女软软趴在他膝上温柔诱哄:“夫君,对他说声恭喜好吗。” 从前江莳年专注于攻略晏希驰,不是没想过自己顶着原身的身份,少不了会刺激到傅玄昭。但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此番特地交代,有那么点儿想要两人“泯恩仇”的意思,知道不现实,但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原书“男主为白月光复仇而对线反派”一事,江莳年实实在在忧虑过,可忧虑有什么用呢?现实终将如何,连系统尚不能给出答案,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心下却不免唏嘘,分明不久之前傅玄昭还仿如砧板鱼肉,在江莳年的努力之下,晏希驰放过了他,而今他转瞬间扶摇直上……感知不到锋芒与暗流,但至少二人表面上礼仪周全。 至此,一颗不安的心勉强落回实处。 基于不想予人造成任何情绪波动,轮到女眷们这边走酒时,江莳年掐着时间离开一趟,去了谢家后院净手。 却没想到。 她不想招惹麻烦,却有麻烦以任何人都未曾料到的方式,朝她无情碾来。 那些隐于暗处的牛鬼蛇神,终于在碰壁无数次之后,啃不动晏希驰,便开始伺机殃及她这条状况之外的池鱼。 多年后再回忆今日种种,江莳年已能理清其中前因后果。也懂了鸿彦法师曾经所谓的:“因由施主由你的介入,他将来或坠无底深渊,或化蛟龙九霄尘上。” 只是人在局中时,常有如雾里看花,江莳年不知镇国公府有一场“局”在伺机等着她,或说等着晏希驰。 她只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晏希驰从不轻易出手 “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道的?!”穆月一声吼, 声音响彻整条廊道。 “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错了,还望贵人开恩……” 时值戌时, 江莳年刚在谢家后院净了手, 寻思着女眷们走酒也该结束了,准备返回宴席来着。 结果途经一条廊道转角, 被手里端着汤盘的丫鬟不小心撞上, 泼了一身。还好是残汤冷菜, 这要是滚烫的, 她今晚非得落一身伤不可。 本是冬日,湿哒哒的汤水浸入里衣, 黏在身上, 那感觉简直不要太“酸爽”。 因着穆月清脆的吼声,后花园不少人望了过来, 大都是谢家正在当值的丫鬟婢女,毕竟此刻无论主宾, 大都在前院行宴吃酒。 一位嬷嬷见状赶紧摸了过来, 给小丫鬟骂得狗血淋头。骂完又冲江莳年道歉:“实在对不住!这丫头片子毛手毛脚的, 可是冲撞贵人了!” 言罢后瞧见沛雯正用巾帕擦拭狐裘上的汤汤水水, 那嬷嬷当即哎哟了一声:“奴婢这就去找夫人过来, 看是带您去清洗清洗,还是替贵人找一身三小姐的衣裳过来?” 若是夏日倒无所谓,稍微擦擦,回去洗个澡就是了, 偏偏大冷天的, 身上黏湿湿的怪难受。 “不用了。”江莳年道。 婚宴本就忙碌, 没必要为这点小事让主人家走一趟。至于嬷嬷口中的三小姐, 指的该是谢湘芸,不过人家新娘子现在哪里顾得上她,江莳年自己也不习惯穿别人的衣裳,倒是想起马车上还有备用衣物,上次从瑜洲回来时落下的。 “这样吧,不必叨扰你家夫人,衣裳也不用找,不过要麻烦你帮忙弄点热水来,顺便借个房间用用。” 言罢,江莳年让沛雯去马车上取干净的衣物过来。可惜了这身漂亮狐裘,先才在宴席还被众人争相夸赞呢,这下好了,古代没有能精准去油渍的洗剂之类,虽沾得不多,但洗不掉的话,往后肯定没法穿了。 如今的身份地位,优越富足的物质生活,加上上辈子也没吃过什么苦,江莳年早就习惯了常人眼中的奢侈,倒也不觉得多么可惜。 许是瞧她意外大度,那嬷嬷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嘴上恭敬道:“好嘞,贵人请随奴婢来。” 江莳年便带着穆月随那嬷嬷去了。 … 怎么说呢,没有人一遇事便会直接往阴谋处想,至少江莳年没有这样的习惯。 在转角处撞到人的经历,虽然有点糟心,但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退一万步,穆月还在身边呢。 她哪里能想到撞她的小丫鬟是被人提前安排的,从她离开筵席时便盯上她了,撒在身上的汤汤水水里混着某种药物,领她的嬷嬷也压根儿不是镇国公府的人,而是擅长易容之术的死士假扮的。 枝头的积雪在八角灯下泛着盈盈暖光,四下大抵是安静的,但能隐隐听到从前院传来的戏曲和乐声阵阵,走着走着,那嬷嬷拐进一处颇为清雅的独立院子。 “还有多远啊!你随便找个房间不就行了?”穆月已经开始不耐烦。 “这就到了。” 推开院中一扇门,嬷嬷摩挲着在房中点了灯,道:“贵人更衣,奴婢总得替您寻个清净地方,您且稍侯着,这就去给您弄些热水过来。” “谢了。” 这会儿其实在哪都无所谓,随便什么房间都行,江莳年只想快些将浸湿的里衣换下来,身上也能舒服些,踏进门槛时,忽想起一事,回头道:“穆月,你去接一下沛雯,她还不知道咱们在这儿呢。” “诶?好!” 穆月也才想起这茬,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去而复返:“不行,王爷交代过的,要阿月寸步不离王妃嫂——” 话未说完,穆月突然“砰”地一声直挺挺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江莳年压根儿没反应过来什么状况,自己便也眼前一黑。 意识模糊期间,她隐隐听到这样一句话—— “这院子偏,合适得很,去把谢家大公子引过来。” . 愤怒,恐惧,惊惶,忐忑。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在药物的作用之下,江莳年是被脑子里系统发出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给刺激清醒的。 【宿主你快醒醒啊!!!】 【天杀的这些禽兽是要做什么啊!】 甫一上线,系统便见有人把江莳年扔在房间的角落里,扒了她身上的狐裘氅衣,将她腰间的衣带扯掉,之后匆匆离开。 所以这是个什么状况?饶是系统也没看懂。 又过了片刻。 “好香啊,这是哪里来的美人儿……” 口齿不清的男声,混着桌椅摩擦地面以及杯盏落地的声音,像是有人走路跌跌撞撞。 身体软得像一摊烂泥,拼尽全力睁开眼睛时,江莳年只觉视线里灰蒙蒙的一片,但依稀可辨有一道高大的人影,正歪歪倒到地朝她而来。 谢家大公子谢威,京中出了名的嗜酒又好色,家中有妻有妾,却还要在外花天酒地的那种。可说谢渊有多优秀,谢威就有多拉垮。 基于喝了酒,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用了催情香,谢威眼下脑子并不清醒,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在他眼中,此刻缩在墙角的少女仿如世上最香软的猎物。 他迫不及待想要靠近她,享用她。 他表情魔怔,目光混沌,仿如被点燃□□的野兽,露了最原始的贪婪与饥渴。 “不要过来……” 甫一张口,江莳年被自己溢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系统九九幺也愣住了。 她在喘息,而且是不由自主,难以自抑的那种。 脑子里轰的一声。 江莳年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头皮一圈圈炸开。 她尝试呼救,奈何发出来的声音意外孱弱,视线渐渐被陌生男人的阴影笼罩。 … 与此同时,有“丫鬟”穿行在谢家后院黑灯瞎火的地方,故意惊惶地散播“谣言”:“不好了,大公子似乎带着一位女子去了静尘院,那女子一路挣扎叫喊,瞧着好像是定王妃……” 第一个听到这话的下人甚至都没看清嚷嚷之人是谁,便同样惊慌地给话传开了。 没人去想镇国公府后院的丫鬟,是根本没人认得定王妃的,也没人去思考第一个瞧见“真相”的人,为何不阻止,不去找主家,反而率先在后院嚷嚷开来。 …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通常反而会格外冷静。 站不起来,浑身无力,江莳年已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遭遇什么,事已至此,她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为何就落到了这般境地。 究竟为什么。 是谁要害她。 前所未有的恶心和耻辱,令少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渐渐布满猩红色泽。 “我是定王妃。” “无论你是谁,你敢碰我,你会死的……你一定会死的……” 浑身颤抖着,江莳年听见自己的声音虽不成调,却比先前镇静了些。 一朝来到这陌生的书中世界,她贪财好色,自私自利,算不得什么纯洁无瑕的良善之人,但扪心自问,江莳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要遭人这般践踏? 极度的恐惧之下,更有满心屈辱和愤慨,江莳年宁可有人拿刀横在她脖子上,也非这般下作而令人作呕的卑劣伎俩。 说话的同时。 少女右手已然摩挲到左手手腕,触上那通体纯净的焰绯色镯子,指节扣上内壁凹进去的“宝石”机关,握拳,对准前方。 谢威的身影近在咫尺。 晏希驰说过—— 如果有人靠近你,伤害你,你可以它保护自己。 “别再靠近,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的……” 满世界猩红一片,江莳年咬紧牙关,眼睛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却忍住了没让自己掉一滴眼泪。 若是寻常,谢威即便色胆包天,但你借他一百个胆子,他在听到“定王妃”这三个字时,也会迟疑。 然而,他也不过这场“局”中一颗倒霉的棋子。于是他不受控制地,被江莳年身上的气息所吸引,几乎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下一秒。 滚烫又猩热的鲜血四溅开来,喷在江莳年脸上,也喷在房间的地板上,墙壁上,到处都是。 有那么几息,江莳年整个人是空白的。 脑海中闪过琉璃花樽粉碎时的模样,谢威是个人,当然没有粉碎,但他流了好多血,倒在她脚边,还砸到了她的腿。 这一幕就像怪诞的梦境一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盯着自己脚边被鲜血染红的裙摆,江莳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杀人了。 至于杀的是谁,她不认识,也不知道。 . 当丫鬟们口中的“谣言”传开时,传到后面,直接成了“谢大公子强辱了定王妃”—— 如晏承钊所料,他趁着婚宴上人多眼杂,刻意制造事端煽风点火,仿如平地惊雷,炸得整个镇国公府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这种时候无人会去在意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只会在意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这是无可挽回的。 原本喜庆的婚宴戛然而止,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生生掐断,连戏班子和乐师都因满座宾客死一般的沉寂,不知嘴里的唱词是否该继续下去。后来连坐在新房里等着新郎来掀盖头的谢湘芸也被惊动了。 率先冲向后院的,除了玖卿,谢渊,还有傅玄昭。 傅玄昭甚至是三人里动作最快的那一个。 再就是镇老国公夫妇,谢渊的父母和谢威的妻妾等人。 兵荒马乱,鸡犬不宁。 唯余晏希驰。 坐着轮椅,被无数双眼睛瞩目,落在众人之后。 因找不到江莳年,且听到谣言并急慌慌返回宴席的沛雯,永远忘不了晏希驰当时的神情。 彼时暗影,玄甲卫士,阿凛,都不在他身边,玖卿体恤主子不良于行,且这种事万分火急,已代他先为行动。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至于那些游离于状况之外的宾客们,有人不知发生何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震惊,也有人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无人敢去触碰那尊冰冷的轮椅。 晏希驰只能自己驱着轮椅。 于尚有积雪且人来人往的庭院中,朝着并不熟悉的后院行进,整个婚宴陷入混乱,期间甚至无人为他指路。 在沛雯还是小姑娘时,很遥远的记忆了,她作为老太妃程氏身边的丫鬟,是见过幼年时期的晏希驰的,那个阴沉沉的小男孩,偶尔在无助或伤心时,会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此时此刻,轮椅上的男人没有表情。 但沛雯就是觉得,王爷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他没有哭,却无助得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已经有那么多人去到现场了,沛雯到底年龄大些,还算冷静,眼见那太傅之女何月姣,想要去碰王爷的轮椅,却因男人惨白的脸色,身上散发的某种临界气息,以及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脉络,而略有迟疑不敢靠近。 沛雯终是快速穿过人群,顾不得冒犯,自行上手去帮晏希驰推那轮椅。 却听男人嗓音气若游丝:“不用管我,去她身边。” 谢家不是定王府,没有专为方便轮椅行动而置放的踏板。 这一夜,这一路。 台阶,鹅卵石道,坡路,门槛,前所未有的多。 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世界碎开了不真实的裂缝,于一片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坍塌。 晏希驰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挖开了一个黑洞。 . 谢大公子谢威的尸体,就横在双眼发直的少女的脚边。 这样一幕,不仅是江莳年的噩梦,同样也是谢家人的噩梦。却是晏承钊的意外之喜。 初衷是想离间定王府和镇国公府之间,顺便报复一把晏希驰,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被友人的兄长强了,这是何等的耻辱和锥心,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两家之间的关系也再无修复之可能。 嘿,没想到,定王妃倒是没受辱,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杀了谢威。 也罢,反正效果都一样,目的达到了就行。 所有人都被所见的一幕震惊了。 极度的心理冲击之下,江莳年的身心早就极限,药效明明已经退去,她却依旧站不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过,却在一直强撑着…… 等一个人。 亲口告诉他,自己没有受伤,没有乱了阵脚,自己很勇敢,想对他说别害怕,别难过,她很好。 紧握着那只镯子,仿佛握着一根救命稻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开始,江莳年便知道自己会等来什么。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满脸的血迹上,落在她被染红的裙摆上。 那些眼神中有震惊,有怜悯,有钦佩,有心疼。 傅玄昭第一时间脱下身上的喜袍,想遮住她肩上半敞的衣襟,想抱她起来。 “别碰我……”江莳年说。他看见了,会不开心。 与此同时,谢渊阻止了傅玄昭的举动,最终是玖卿的衣裳披在了江莳年身上。 江莳年说:“王爷坐着轮椅不方便,你去帮帮他,你告诉他我很好,让他不要着急,让他带我回家……” 少女蜷缩在墙角,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玖卿也意识到王妃没有出事,松了口气的同时,依言听从,踏出院门后,自发以焰火发了信号,这才稍稍冷静下来去接晏希驰。 绚烂的焰火冲向夜空,绽颇十一月京都墨色的天幕。 很快,密密麻麻的脚步踏碎长街积雪。 无数暗影和玄甲卫士们雷厉风行,将整个镇国公府围堵得水泄不通,曲枭也在大寅律法的约束下,第一次擅闯了朝廷官员府邸。 不知何时醒来地穆月,被人从地上扶起之后,先是一脸懵然,待从满院人声中隐约得知发生何事,以及看到墙角少女满身是血的模样。 穆月哇地一声就哭了。 … 后来的记忆,很混乱,江莳年其实不大关心。 谢家人几乎不知如何自处。 好好的婚宴闹成这样,谢夫人和谢家祖母第一时间开始掩面痛哭,谢威作为谢家嫡长孙,即便再不成气,那也是谢家血脉,是谢夫人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谢湘芸和谢渊的亲哥哥。 谢老国公则铁青着脸大声呵斥,呵斥府上的下人,也呵斥谢威的夫人和几房妾室;谢渊则相对冷静些,第一时间下令此事不许任何人外传,但今夜这种状况,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江莳年几乎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件事或许第二日就会传遍整个京都。 人言可畏,即便她的清白还在,名声也会从此毁了。 背后之人,背后之手,当真卑劣歹毒至极。 她自己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名声,满世界的纸片人罢了。 但是有个人,江莳年却很担心。 … 再后来,她看到一双颤抖的手,终于朝她伸来。 那双手很漂亮,如记忆里一般骨节明晰,腹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握上时,却是令人触之生寒的温度,晏希驰的体温是寒凉的,凉到几乎僵硬。 江莳年不知道。 他们两人其实有个共同点,就是极度的恐惧之下,手脚都会变得冰凉。 “对不起。” 这三个字,晏希驰说得有多痛彻心骨,江莳年体会不到。 只是最艰难的时刻都挺过来了,心理素质强大到不行,却在被他抱进怀里的瞬间,眼泪陡然决堤。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哭泣。 似要把先前积累的所有恐惧和肝胆俱裂都哭出来,她一遍遍说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办……” 晏希驰没有回答。 大手抚上她的后颈,不知是触了她什么穴位还是怎样,江莳年很快便不再颤抖,而是于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 梦里,一切都是安宁的。 后来自己何时回了定王府,身上的衣物是谁换掉的,满身血迹是谁清理的,江莳年都不记得了。 她重新躺回了桦庭后院柔软的床榻上,身边有丫鬟婢女们轮流值守,医师们也时刻关注着。 她不知道这一夜,京都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知情者们纷纷议论唏嘘着,这一遭谢家和定王府之间将如何收场,毕竟于某些方面来说,这几乎会影响到朝廷势力的倒戈变迁,不少人生怕被殃及池鱼,避而远之。 而作为置身于漩涡中心的人,江莳年反而是有惊无险,抽身最快的那个人。 至于此番被殃及和牵扯的,却是江莳年的脑袋瓜儿不足以理清的迷乱之网。 人人都以为晏希驰会率先发难谢家,亦或谢家因丧子之痛要定王府给出说法。 然而。 子夜时分。 人心惶惶的除镇国公府之外,还有四皇子的瑞王府,四皇子的随侍、长史、幕僚们个个惊疑不安,所有死士暗卫们更是纷纷集结,于城东定王府门外四下徘徊,举棋不定。 没人知道,定王妃和谢家大公子事件之后,晏希驰为何没有将矛头对准谢家,反而第一时间“请”了晏承钊到定王府做客。 晏承钊的老丈人董大学士得知消息后,连夜更衣进宫,说有要事需奏请天家。虽然明面上一贯相安无事,但朝野上下大多数人都知定王与四皇子不合。 “晏子琛,你是不是有病?!你女人被搞了,你他妈绑我做什么!” 晏承钊也是万万没想到,他看了场大戏之后,心神愉悦,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竟然会被定王府的玄甲卫士给就地擒拿,还是当着所有宾客们的面。 他堂堂瑞王,还是皇子,他晏希驰怎么敢?! 目击者们更是个个一头雾水。 桦庭,夜风簌簌。 雪色里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混着四下的戒备森严,晏承钊半生风雪,机关算尽,最擅于背后制造事端煽风点火,自问浑水摸鱼,算无遗漏。即便事情确有蹊跷之处,晏希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他头上。 “松绑。”晏希驰说。 那阴森森的声音,晏承钊听得头皮发麻。不过到底是老熟人了,他笃定晏希驰不敢拿他怎样,这人最擅与人打心理战术,搞不好就是要炸他一波。 晏承钊稳如老狗。 再不济他的人也会有所行动。 然而松绑之后,晏承钊刚要若无其事“寒暄”几句,却有人从背后将他一脚踹得飞了起来。 在看到主子的手势之后,曲枭这一脚,可谓用了十成的力气。 一口鲜血喷出来,晏承钊直接以“脸杀”的姿势,毫无防备地又惊怒万分地砸在了一尊轮椅跟前。 下一秒,不待晏承钊反应,也不待他起身。 他的头颅被一只青筋暴凸的手抡起来,朝着地上狠狠一掼——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分开 “是不是你做的。” 这一掼, 脑袋和上半身砸向地面的瞬间,晏承钊当即以手护头,却仍是耳鸣目炫, 七窍流血。 “我他……妈操……你祖……宗十——” 又是狠狠一掼。 晏承钊嘴里发出令人悚然的惨叫。 与此同时, 定王府外的两波暗影剑拔弩张。 玖卿毫不怀疑,若主子使出全力, 四皇子的头颅会被掼成一摊烂泥。 “是不是你做的。”阴恻恻的声音又一次发问。 京中人尽皆知, 谢威出了名的嗜酒好色, 旁人大都当他酒后失智, 一时色迷心窍才做出荒唐事来,虽然最终并未得逞, 还为此丢了性命。在晏希驰的认知里, 世事却没有偶然,任何事情发生了, 背后必有其可追溯的源头和动机。 他的王妃很聪明,穆月身手了得, 若真只对付一“临时起义”的色批, 实在绰绰有余。除非背后有人设计, 而这人绝不可能是谢威本人。 满脸是血, 还被揪着被迫仰头, 晏承钊崩溃道:“你他妈倒是……说一下……什么……事啊操——” 到底自幼习武之人,身体耐造也抗揍,即便七窍流血,晏承钊仍在尝试起身, 试图反击。 “装疯是吧。”晏希驰一双凤眸前所未有的混沌, 又一次抬手时, 周身杀伐之气如潮汹涌。 一旁的玖卿忍不住上前两步:“主子……” 这是一声提醒。 留活口。 晏希驰虽为大寅英烈之后, 身上战功赫赫,又颇得圣人青睐,但晏承钊到底是皇子。 皇帝的儿子,跟皇帝的侄儿,有本质区别。 基于眼下正在发生的,玖卿已猜到今晚谢家一事定与晏承钊有关,否则主子不会在这个当口失去理智。 然无论如何,最好的结局该是由圣人亲自发落。 从前的皇权特使指挥使,被赋予过先斩后奏之权,而今的西州定王却没有这个权利。若四皇子今夜死在桦庭——朝野必生动荡,又或情况糟糕的话,主子可能会被圣人以谋杀皇子的罪名,轻则抄家流放,重则以罪论诛。 玖卿能明白这里面的轻重,晏希驰自然心如明镜。 可他只要一想到。 若非他的王妃足够勇敢,若非那只镯子在关键时刻替他守护了她,后果会是怎样…… 江莳年会被强.暴。 一次又一次的抡掼,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着这冬夜风声簌簌,任谁听了都会头皮发麻。 晏承钊显然也没料到,他堂堂皇子,竟有一天会被一个残废单方面殴打到毫无还手之力,他怎么敢?!他的暗影呢!他的侍卫呢!都他妈迷路了吗! 尊严被践踏,骄傲被粉碎。 终于,不知是被抡得狠了,再也受不了了,还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晏承钊仿佛失智一般,突然“回光返照”,狰狞又扭曲地哈哈大笑起来,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你这条阴沟里的蛆虫,乱咬人的疯狗,无能狂怒的残废,你他妈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拿老子撒气,有种杀了我,你敢吗。” “不敢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近女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了个女人疯成这样,早知如此,老子就该找人给她轮——” “砰——” 这一次,晏承钊久久没能再发出声音来。 然而人在极致的屈辱和愤怒之下,往往有着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几口鲜血喷出,冰冷的轮椅之下,血色与雪色蜿蜒交织,晏承钊眼前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神色却越发癫狂。 “有朝一日,能看到咱们高贵自持的定王殿下狗急跳墙,痛快,真他妈痛快……来,杀了我,杀了本皇子,你的女人,你家祖母,你整个定王府都给老子陪葬,动手,别犹豫……今日你若弄不死老子,老子今后定扒了你的皮……” 这期间,司阍来报。 “王爷,高公公求见。” 高公公深夜来访,意味着上头的皇帝老子被惊动,晏承钊瞬间有了底气,笑得更加猖狂了,又因牵扯到伤口,好一阵龇牙咧嘴,嘴上嚎叫道:“快!来人!来人,把这个目无王法以下犯上的疯狗给本皇子抓起来,剔骨抽筋,架火上烤,凌迟处死……” 无人理他。 半晌。 “转告高公公,四皇子完好无损,让他向皇叔带话,子琛与四哥叙旧,还请皇叔无需挂心。” 男人声线沁凉,裹挟着森冷寒意,却隐隐比先前沉静了些。 听到“完好无损”四个字。晏承钊当即要诈尸一般“垂死病中惊坐起”,却又一次被一只手轻而易举拍了下去。 “什么叫做完好无损……” “你他妈果……真丧……心病狂……” 司阍退下之后,晏承钊又断断续续骂了好一阵,因笃定自己出不了事,嘴上越发起劲。 却不知为何,晏希驰不再抡他。 除玖卿和曲枭之外,桦庭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否则任谁见了此刻的晏承钊,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位平日还算体面的皇子。直到骂不动了,他整个血糊糊地摊在地上,若非胸膛还在起伏,看上去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至此,桦庭彻底陷入死寂。 万籁俱静的夜,庭前的雪越下越大,是江莳年喜欢的大雪纷飞的样子。 玖卿撑了伞,举在轮椅上方。 男人却仿如一尊静默的雕像,黑沉沉的视线与夜色融为一体。 没人知道晏希驰心里在思量些什么。 半晌,他的指节从眉心划下,示意玖卿和曲枭也退下去。 “你说得对。” “一个无能的残废,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王妃今日有此一遭,晏希驰比谁都清楚,源头在他。今日即便清理一个晏承钊,日后还有无数豺狼虎豹。 是他不够强大。 长久的静默,似有一声几不可闻的惨笑。 这期间,趁着轮椅上的男人失神,晏承钊的手,用尽最后力气,隐晦地摸向自己的长靴,那里面藏着锋利的匕首。 “这时才想起要偷袭,晚了。” 晏希驰开口时,看也没看他。 “私造兵器,贪污赈灾款项,勾结外官,行刺太子,暗交覃人,离间朝臣……晏承钊,你机关算尽,试图登顶,自以为算无遗漏,可知自己有多少把柄落在旁人手里。” 曾经的皇权特使指挥使一职,乃皇帝疑心已故的晏彻,有意将扣在京中的质子晏希驰竖立为众矢之的,既能肃清朝野,又能给定王府拉仇恨,以此掣肘,权力制衡。 晏希驰看似乖顺为刀,却也利用这把刀所带来的便利,手里握着朝野上下无数人的把柄,这也是许多仇家不敢真正动他的原因。 晏承钊是个例外,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典型。 “你自幼心术不正,这些年仗着母家势力翻云覆雨,笼络朝臣,欺下瞒上,无孔不入……可知皇叔早已对你起了疑心,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你争,便能有的。本王若是你,瑜洲一案之后,便夹紧尾巴,韬光养晦。” 晏希驰声线轻飘飘的,似在对晏承钊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可随着他的唇齿轻启,一点点的,晏承钊仿佛被人掐住了蛇的七寸,惊诧的同时,所有溃散的理智都开始迅速回笼。 他的双眸一点点瞪大,似完全不敢相信,晏希驰如此云淡风轻说出来的,是他自以为瞒天过海,且无人可陈的诸项罪名。 这不可能。 惊惶之下,晏承钊脑海中莫名闪过董大学士曾经的委婉劝告:“若非必要,尽量不要正面对上定王,那人看似谦谦君子,不露锋芒,实则道貌岸然,城府极深。” 就像会咬人的狗不叫,你永远不知他背地里何时量出爪牙。 彼时的晏承钊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甚至心下是鄙夷的,一贯被人尊为“董相大人”的老奸巨猾,竟会忌惮一个残废?可笑。 在晏承钊的记忆里,许是幼年和少时的印象过于深刻,晏希驰一直还是那个在宫里伴读时,一脸阴沉沉却默默无闻为晏泽川端茶倒水,在被皇子们合力欺负戏弄之后除了咬牙切齿,只会偷偷躲在柜子里掉泪的怂包。 直到后来几次考核,皇帝老子夸他聪慧,这小子便沾沾自喜,结果还不是被母妃们一顿训斥,从此再不敢抢他们风头。 些许前尘往事浮过脑海,晏承钊依旧直挺挺躺着。 道:“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认定是我做的。” 大寅律法严明,凡事讲求证据,人证可以混淆视听,物证是不可能有的,有也不可能被人拿住。没有证据,几乎是晏承钊长期以来搅屎的最大底气。 不仅如此,他这人其实也是有“优点”的,譬如心狠手辣,擅于缔结关系网,擅于撺掇利用他人,颠倒是非祸水东引,搅得无数对家乌烟瘴气,与人斡旋的本领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成为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最大势力。 但他心性不够沉稳。 每每直接或间接对上晏希驰,吃亏的总是他。 钉子碰多了,积气便多了,这才动了歪脑筋。这不,还是有成就的,至少精准地抓住了晏希驰的软肋,知道往后能如何掣肘于他。 前提是,自己不会被他率先扳倒。 “除了你,谁有这种狗胆。至于有无证据,四哥明日自当知晓。” “你想怎样?!” 晏承钊陡然起身,却在起到一半时跌了回去,他整个人血糊糊的,好艰难翻了个身,呈匍匐的姿势仰头,一脸阴冷地盯着轮椅上的男人。 咬牙道:“你若动我,我母妃不会放过你,我舅舅镇北候,外祖,董家,孙家——” “都会因你受到牵连。”轻飘飘打断他,轮椅上的男人居高临下,手肘搭在膝盖上,俯身,挽唇,哂笑时,露了一口森森白牙,是晏承钊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说:“或许,削爵,流放,问斩,贬为庶人,圈禁,诛九族,谁知道呢。” “四哥可想知道,你在皇叔心中究竟几分分量,他会袒护你,还是偏爱太子,是在意江山社稷,还是顾念父子亲情。” … 静默地对峙,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 晏承钊几乎咬碎了牙,却知自己赌不起,阴沟里翻船的滋味,不外如是。 “哥错了。” 一点点的,晏承钊向前爬去,拽住轮椅上男人的袍摆。 “子琛,这次的事情……是四哥不对,以后不会了,四哥向你保证,永远不会再动你的女人,好在,好在……她没有出事是不是?” “给哥一次机会,求你……” 只要这波挺过来,他必要这个残废死无葬身之地。嘴上哀求道:“你要什么,子琛,你说出来,四哥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满足你。” 此言一处,晏希驰凤眸眯了眯。 眼中倒映着庭前飞雪,身上的墨色大氅渐渐濡湿,他却浑然不觉一般,神色是恍惚的。 “家。” 隐隐有那么瞬息,晏承钊看到晏希驰眼中似有水光闪过,可他听不懂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 韶和十四年,冬。 四皇子晏承钊,因谋逆,贪腐,行刺太子,离间朝臣,勾结覃人细作,间接害死谢家嫡长孙等多项罪名,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惹圣上震怒。 十一月十九,距离镇国公府喜宴仅仅过去两日,圣上下旨,将晏承钊暂时圈禁。 十一月二十四,经再三核实,无有其冤,圣上再次下旨,将晏承钊削爵除籍,贬为庶人,赐自尽,凡有牵连者,依律交予刑部和镇抚司受审。 期间。 大寅朝堂风云色变,人人自危。 有人开始巴结晏希驰,有人记恨,大多则敬而远之,生怕被他从背后咬上一口。 这一遭后,金銮殿上的圣人果然单独召见了晏希驰,君臣会晤于棋盘之间。 “子琛,做得很好。” 皇帝面上的神色永远是淡而温和的:“不过,为何时至今日,才诸罪并揭。” 潜意思,是疑他手握罪证,却默默无闻,一出手,则惊涛骇浪。 基于早有心理准备,晏希驰答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却自知难消帝王戒心。可若时间倒回去,重新选择一次,晏希驰依旧会选摁死晏承钊。 “朕恢复你皇权特使指挥使一职,如何?” “谢皇叔,子琛恐分身乏术,此生心愿愿如父亲一般,守卫西州,此番向皇叔请旨,前往封地。” “不急,朕听闻,你府上请了新的医师,如今腿上的毒,可解了?” “已解。不过,太晚了,往后一生,只怕得与轮椅相伴。” “可惜了。看来,冲喜王妃,并未起到冲喜作用。”圣人叹息道:“西州暂时无恙,下月冬狩大赛,来凑个热闹吧,刚好年关将至,子琛不如待明年开春,朕派人马为你送行。” “子琛但凭皇叔安排。” 清理了最大的杂草,震慑朝野。晏希驰自知今后需要博弈的最大对手,便是眼前这位皇叔。 他需要一点时间,不能走错一步。 在这之前,什么都可以暂且忍耐。 . 在江莳年的记忆里,这段岁月是极其不安的。 距离攻略任务的半年期限,已经不足一个月。却不知为何,自谢家事件之后,晏希驰似一直心绪不宁,并莫名开始冷落她。 起初江莳年花了两日平复心情,毕竟差点遭遇的事情,以及亲手杀人,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大,最痛苦的时候,噩梦里惊醒,身边无人。 然而许是还有更艰难的课题需要完成,江莳年自己捱过来了。期间守着她的人很多,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唯独没有晏希驰,连沛雯都不知道王爷在哪里。 再见面时,晏希驰眼眶有血丝,似乎很久没有休息。 心莫名疼了一下,却不知具体疼在哪里,只能抚上他的眉宇。 “王爷别往心里去,这次只是意外。” 少女晃晃自己手腕,尽量表现得轻松:“喏,是它保护了年年。” “别不开心。” “也别内疚啦。” “笑一个嘛。” 然而晏希驰变得沉默寡言,无论她如何撒娇卖软,他的眉宇再未舒展过。 后来每每夜里,睡在她身旁的男人总会陡然一颤,似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怎么了?” 晏希驰不吭声,只是抱着她。如此反复几日,某天夜里,江莳年突然醒来,吓了一跳,只见晏希驰枯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窗外夜色,仿佛幽灵一般。 “到底怎么了?!” 即便再粗枝大叶,江莳年也察觉晏希驰有情况,她其实有点生气,最受不了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不说。 然而这一问,江莳年才知。 晏希驰打算将她送往西州,由龚卫亲自护送,一切就绪,只差向她开口。 可对于江莳年来说,分开,意味着死亡,因为时间不够了。 作者有话说: 后期了。 第77章 “阿年,你以后再也逃不掉了” 怎么说呢, 不算久远的记忆里,晏希驰上一次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枯坐在轮椅上跟个老僧入定似的, 还是夏天的时候, 她说“我愿意”的那次。 这次呢? 此时此刻,古代没有钟表, 江莳年压根儿不知什么时辰, 但肯定是后半夜就对了。人和轮椅都是背对着她也背对着床榻的, 老实说, 江莳年耐心有限,她就没见过晏希驰这么闷, 这么年少老沉还贼能憋的……他知不知道半夜三更不睡觉, 顶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在窗前是很吓人啊? 她不知道, 他又做噩梦了。 自谢家事件之后,晏希驰梦里时常不得安宁, 梦到的都是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彼时听他说要把自己送去西州, 江莳年懵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从被窝里拱出来, 江莳年摩挲着起床点灯, 心情就……多少有那么点儿一言难尽吧。 她最近正委屈呢,缓解情绪期间,突然就懂了现实世界为何有些给犯人执行枪决的法警,事后会需要心理疏导……虽然性质不一样, 但头两天江莳年真是每每闭眼, 脑海中就全都是陌生男人的尸体和自己满身的血。 她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一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 她内心深处一直对这个书中世界没什么真实感,偶尔还会幻想着,会不会某天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飞机失事是假的,穿越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二来,也因江莳年足够清醒理智,她想过了,哪怕时间倒回去,她还是会出手,否则身处地狱的那个就是她。 负罪感是有的,阴影也是有的,更多的还有恐惧,精神创伤,需要被安抚,以致于她几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快哄我”的气息。 结果嘿,狗男人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还是自闭了?竟对她不闻不问,她善解人意不跟他计较,主动安慰他,结果热脸贴上冷屁股,人家有情绪,但人家就是不说。 这一愿意开口说话了,上来就是一句要给她送走,这就是霸道纸片人吗? 换以前,江莳年多少要炸毛了,现在吧,想还是想的,却不大敢了。 “王爷又不说话?” 点燃烛火之后,淡淡的光线落在男人宽阔却清瘦的背脊上,窗外雪花扑簌簌的落,幽谧而美丽。 但显然的,小夫妻俩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份美丽。 基于寝殿内置有地龙,江莳年起身时没披衣帛,就着一身亵衣,披头散发赤脚下地,踩着一室软垫便去到了轮椅跟前。 极为熟练地胯坐在男人腿上,江莳年忍住了想闹脾气的冲动,道:“西州是吗,好啊,除非我们一起。” “否则无论如何,年年不要和王爷分开。” “别说话,吻我。” “……” 基于满脑子都是各种烦扰之事,在作出决定之前,晏希驰几乎夜不能寐。他原本打算趁她熟睡期间直接将人送上马车,怕的就是她若一闹,他就会心软不舍,但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他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需要一些时间安排部署,不容他有半分差错,不能被干扰,也不可分心,更不能将软肋暴露在人前。虽然流言蜚语可操控,视听可混淆,却容不得他冒险。 然而到底不是圣人,即便再运筹帷幄,晏希驰也有茫然的时候,会有所顾虑,不知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故而心有迟疑,无法入眠,又怕翻来覆去吵到她,便枯坐在轮椅上思量。 不想她突然醒来了。 “别闹,阿年。” 轮椅上的男人眉目深挺,别开脸时声线低而沉凝:“只是暂时分开。”他说。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们身后便将再也无忧。 只是这一别脸的动作,还有蹙眉,似乎在表达抗拒一样,江莳年瞬间哪哪儿都不爽了。 “暂时是多久,王爷,就因为谢家发生的那件事,你就要将年年送走?”至于吗。 不,肯定不止这一个原因,否则晏希驰没必要把她送去那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这么突然。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基于头两天听来的朝堂动静,江莳心下隐有猜想,却觉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要和你分开。” 晏希驰又一阵沉默。 耳边嗓音软绵绵的,似诱哄,似调情,又似某种无法言说的哀求:“夫君,年年是你的心肝宝贝对不对,你怎么舍得把我送走,你肯定舍不得的,对吧……” 正常情况下,以为她要问为什么,晏希驰已经准备好几套不同的说辞,寻思着哪套对她来说比较有用,或干脆不解释。结果……这谁受得住。神思恍惚间,他甚至冒出一个诡异念头,像他的王妃这样的女人,究竟是他一个人顶不住,还是换作其他任何男人都顶不住? 又因这念头实在可笑,晏希驰很快压了下去,毕竟,她哪有机会在其他男人面前这般孟浪。 唇躲了她的亲吻,手却不受控制揽上她的腰肢,越来越用力。 竟在这种时候,还是对她起了可耻的生理反应。有她在身边,晏希驰自知随时可能乱了方寸,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和反应,这也是想要将她送走的原因之一。 在与晏承钊图穷匕见时,晏希驰其实有过迟疑,他的确手握罪证,却不打算那么快就用上。然而脑海中闪过少女一颦一笑,寸寸缕缕,活色生香,闪过她每每满足时面上痛苦又欢愉的表情,以及嘴里一声声喊过的“夫君”,那些光是回想就足够面红耳赤的话语,很多很多……故而明知摁死晏承钊可能会惹皇帝疑心,晏希驰还是义无反顾那么做了,晏承钊是条阴沟里的毒蛇,他若不死,按照他的性子,日后必将更加疯狂的报复。 晏希驰所考虑的并非自己如何,而是他的王妃被波及,会如何。 如今晏承钊死了,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续依旧需要小心谨慎,尤其是皇帝接下来是否有所行动,晏希驰并不确定。 他之所以笃定皇帝起疑,一是那句“为何时至今日才诸罪并揭”,二来,则是他主动提出前往封地,皇帝却“挽留”了。 晏希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 西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江莳年不知道,原身也没有去过。 但因那地方是晏希驰的封地,江莳年曾经闲来无事时倒是向沛雯打听过几句。 “奴婢也未去过西州,据说那里地貌丰富,气候温和,是个很美的地方。王爷袭爵之后,本该即刻前往赴任,但天家仁厚,体恤王爷不良于行,让王爷暂时在京中养伤。” 或许先入为主,即便知道西州才是晏希驰今后的大本营,江莳年还是觉京中定王府更加亲切一点。 话说回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州很远,比她曾经跟屁虫一样跟过的瑜洲还要远。 她要是答应被送去西州,指不定人还没到,系统的抹杀指令就到了呢?要是任务已经完成,那随便怎样都无所谓,可眼下卡了个10%,跟bug一样,糟心得不得了。 这事儿不行。 “谢家事件并非意外,是有人冲着本王而来。”晏希驰突然解释说。 对于这点江莳年心知肚明,就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说下来。 “因为一些原因,本王身边危机四伏。” 晏希驰尽量措辞简单:“这种事发生第一次,便可能有二次,第三次,或许方法和手段不同,出手的人也不同,但是阿年……你在本王身边,可能会陷入困境。” 甚至成为某种负累。 “本王看似得天家青睐,实际这些年,到底不过一个质子罢了,即便如此,也没能保住他们。” 这句话,晏希驰说得轻飘飘的,嗓音几不可闻。 “他们?指的是谁?” 半晌:“晏彻,晏希礼。” 这几乎是晏希驰第一次主动对她提起家人,而这两个名字,江莳年自是熟悉的,若这两人尚且在世,按照辈分和礼节,她还得叫一声公公和兄长呢?但老实说,这句话里的内容江莳年却听不大懂,或说听懂了也不好深入探究。 “谢家一事,是晏承钊在背后设计。而今他已死,那些人有所忌惮,京中大抵无人敢再动你……但是阿年,凡事就怕万一。”尤其龙椅上的那个人,晏希驰也无法轻易揣摩。 那人会不会像当年扣住自己以掣肘晏彻一般,将来也扣住他的妻子以掣肘他本人?即便不会,有江莳年在,晏希驰也自知做什么事情都会束手束脚。 除了安危问题,还有另一原因……便是晏希驰一直不愿深想,却时至今日也从未真正消除过的疑虑——他的王妃,究竟是不是皇帝的一双眼睛。 是了,爱慕她,保护她,与防备她并不冲突,从始至终,晏希驰从未真正信任过江莳年,又或直觉上的某些困惑太过于根深蒂固。 但这些,目下都不重要。 江莳年默默听着男人嘴里的话,大概懂了他什么意思。但这些问题她其实老早就考虑过了,她甚至还曾想过,如果将来男主和反派注定要对线,自己要不要跑路呢,前提是攻略已经完成。 “王爷,你是不是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啊?”她其实很想直接问晏希驰,你是不是在谋反。 系统曾经提到过,按照原书剧情,晏希驰后期会屠戮皇室满门,后自杀……啧,这玩儿不能想,脑细胞根本不够用。 穿书女的痛苦之一——知道剧情大致走向,却不知道细节,不知蝴蝶效应之后剧情是否偏离轨道,又怕嘴上说出来反而会对书中人造成影响。 这所谓的上帝视角,某些时候,就老折磨人了,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比较轻松快乐。 但还是那句话,事情得一件一件来。当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被送去西州,否则任务都完不成,她就嗝屁了,就一切都是空谈。 “王爷,年年大概来总结一下,你听听看对不对。首先呢,王爷位高权重,从前还是皇权特使指挥使,是不是得罪过许多人,有挺多仇家来着?” “这次差点受害,就是因为那些仇家里的四皇子想要报复王爷,才拿年年下手,对不对?不过这不是有惊无险呢嘛,年年自己也会吃一堑长一智啊,以后多多防备就好了嘛。” “总之年年并不觉得去西州就是最好的办法。” “王爷想想啊,真正的坏人,那心窝子都黑透了,肯定无孔不入啊……王爷怎么知道在去西州的路上,那些坏人不会找上年年?” “本王已做过周密部署。”顿了顿,晏希驰向她解释,带了那么点儿不知是想说服她还是想说服自己的意思。“龚卫自幼跟随本王,是个能力出色之人,身手与本王相差无几,头脑也不错,心思缜密,善于变通……阿年有他护送,本王很放心。” 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她,不知是否错觉,江莳年总觉着晏希驰看她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奇怪的审视,手却拿了轮椅上搭着的氅衣,习惯性往她身上披。 “王爷放心有什么用?我不放心啊!我又不冷,不要穿!”江莳年不满地打掉那氅衣,想发脾气又不敢。 “脾气越发大了,嗯?”不知不觉中,晏希驰身上已经没了先前那份山雨欲来的阴郁气息,也不再皱眉,而是目色兴味地看着她:“说说看,哪里不放心。” 知道自己没道理,江莳年就……硬编。 “喏,王爷想想啊,人活在世上,要吃喝拉撒睡,即便王爷从前安排的曲枭,也不能一天二十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年年是不是?退一万步,就算王爷的安排部署都没有问题,那难道凡事就没个万一吗?就算没有坏人,那年年这样貌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王爷就不怕万一你那些手下觊觎我的美貌?要把我怎么样呀?再有,没有人祸的情况下,那还有天灾呢不是,万一路上遇上个大雪封山什么的,遇上个野兽拦道什么的……”江莳年越说越离谱,摸摸鼻子,逐渐胡说八道起来:“就算顺利到达西州,年年以前听沛雯说,那地方十几年来战火不断,虽然覃军最终被父亲和哥哥打得投降了,王爷更是加了一把火,让覃人短时间内翻不了身,但万一呢,万一刚好这期间,他们突然就打仗了怎么办,年年听说西州有王爷的部下,那万一到时候战火纷飞,他们打不过怎么办,给年年也打死了怎么办,就算没打仗,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年年逛街给坏人欺负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江莳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但她所表达的无非是,危险这种东西,只要 存在就无可避免,与其逃避,还不如正面刚呢。当然了,若非卡着系统任务,江莳年肯定会听话的。 渐渐地,晏希驰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指节从眉心移到了太阳穴,神色隐有烦躁,却也有一丢丢忍俊不禁。 “哪里来的这些歪理……” 还有那声“父亲”和“哥哥”,从她嘴里唤出来,晏希驰恍然还以为,他们都在世。 可事实上,虽然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晏希驰的确在送走她,和留在眼皮子底下之间,深深纠结,举棋不定。 不过他更好奇—— “阿年不愿离开本王,就因为……你说的这些万分之一的危险?” “当然不止!” 江莳年抱着男人的脖子,哼哼唧唧的,做着“爱情骗子”,道:“年年主要是不想离开王爷嘛,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分开,要离开王爷,年年会死的……”我爱你如命行了吧! 这话似曾耳熟。 不可抑制的,晏希驰唇角不自觉挽了弧度,被哄得晕头转向的,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滋味。 她就像具备某种魔力一般,一通下来,晏希驰几乎快忘了自己置身于极为隐晦的“风口浪尖”,他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一切其实还没那么糟糕? 就连这午夜庭前的雪,都柔得仿如羽毛。 可是。 “就因为这个?”晏希驰问。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可是,如果真的爱他,就该为他的处境考虑,真的懂事,便知来日方长,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任性,争这所谓的“一分一秒也不愿意分开”,又不是小学生,就显得挺牵强的。江莳年能想到这个层面,晏希驰自然也能想到。两人就互相看着,谁也真正看不懂谁。 基于有些心虚,江莳年想要转移话题,但话还没出口呢。 “不行。” 晏希驰嗓音温和,却不容置喙,逐字斟酌般道:“阿年,本王如今所考量的,不便与你多说,即便说了,你也未必能明白体会,待到日后……”不知为何,晏希驰卡了须臾,似并不想与她说得太过深入,只道:“总之,本王这么做,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都是为你好的,阿年乖一点,信我可好?” “为什么就不便与我多说,你倒是说出来啊!你没说怎么就知道我不明白?我又不笨,凭什么就不明白了?!” “……”晏希驰又沉默了。 “王爷,你好讨厌啊!你快说嘛,不然年年要欺负你了!”说着,少女的手滑到男人腰上,作势要挠他痒痒。 晏希驰的腰是很敏感的。 因有意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江莳年玩儿得肆无忌惮,手却轻而易举被晏希驰捉住。 少女脸蛋儿红扑扑的,她的确不冷,主要是殿内本就温暖如春,她身后是午夜飘飞的雪花,朵朵压弯枝头,有的打着璇儿落在窗棂前,让人有种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错觉。 晏希驰有些贪婪地凝望着她,而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江莳年以为他又要“emo”了,毕竟就晏希驰这成日冷漠又阴郁的谪仙气质,要放现实世界里,绝对一氛围感帅哥,迷死人的那种,就是年纪轻轻的过于沉闷,少了点儿活力跟阳光四射气息。 正腹诽着呢,结果狗男人竟是大手一转,反过来挠她。 江莳年最怕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挣扎期间,轮椅被带得稍稍偏移。 半夜三更的,少女的哈哈大笑声传去寝殿,正在值夜的丫鬟们:??? 晏希驰也没料到,分明在谈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却是被她完全带跑偏了,两人情不自禁玩闹了起来。 期间江莳年“拳打脚踢”的,要不是脑瓜子还清醒着,知道他双腿没好,她这会儿绝对能用脚踹他。男人跟女人本就力量悬殊,被挠痒痒挣脱不开的感觉可太难受了,她都想用膝盖攻击狗男人要害了……还好忍住,不过身体奋力朝后仰倒的瞬间,晏希驰为了接住他,一时手快,身体也跟着前倾…… 然后很不幸的,两人一起跌下了轮椅。 “…………” 落地的瞬间,男人的手已电光火石间垫在了她的后脑勺下面。 “有没有哪里摔着?!”江莳年第一时间问。 莫名的,想起上辈子,有好些次跟表姐也是挠痒痒玩,挠着挠着两人打起来了…… 跟晏希驰倒不至于打起来,但被男人呈匍匐的姿势摁倒在狐毛软垫上,两人皆是衣衫不整,呼吸急促……还好这寝殿够大,没有撞翻什么东西,脑瓜子也没磕着。 “对不起王爷,没事吧?年年这就扶你起来!” 江莳年作势起身,晏希驰却突然哑声道:“阿年,李医师的方子出来了。” 起初,江莳年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反应过来之后,脸颊疏忽一阵灼烧,害羞归害羞,心下却是一连声的“嘿嘿嘿……” “去床上。” “……”“阿年,你要矜持。”耳边嗓音性感极了,隐隐伴随着一声轻笑。江莳年便知,狗男人心情好多了。 “谁要跟你矜持啊!”故意动了动腿,江莳“报复”性的,惹得身上人一身低喘。 “快起开啦!”真讨厌。 晏希驰却咬牙,翻了个身:“试试。” “试什么?”江莳年已经坐起来,晃眼间在不远处立着的铜镜里,看到镜中倒映的画面,蓦地一心口震—— 铜镜里,两人皆面颊绯红,少女白皙的玉足微陷入深色的软垫之上,整个儿被男人的身体罩住,视觉上有种触目惊心的——香艳色.情,只不过两位当事人浑然不觉。 另一方面,江莳年从未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过自己在晏希驰面前有多娇艳迷人——是的,江莳年被自己的样子迷住了还。 “试试,扶我起来。”晏希驰说。 江莳年回过神,心说要起立吗这是,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她条件反射要去拉轮椅过来。 晏希驰却道:“试试,不用它。” 一点点的,江莳年的双眸瞪大。 “真的可以吗?” “不知,试试吧。” 如此,江莳年扶着晏希驰,让他借力,虽然那点儿力气约等于没有。 晏希驰先是坐起,而后,试图起身。期间很快的时间里,他额间肉眼可见的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是不是很疼?还是撑不住力?要不算了吧。”江莳年道:“范医仙说过要好好保养,最快也得三月之后,如今才不到两个月,阿凛那味药材也还没回来,还是算了吧?” 说着,江莳年又要去拉那轮椅过来,晏希驰却执拗道:“就试一次。” 试试能不能,站起来。 疼痛自然无可避免,最重要的还有,那种无法言说的“站不住”的感觉,仿佛两条小腿是空的,又仿佛双腿极麻之时,难以忍受的那种轻飘飘又仿佛蚂蚁在啃的感觉,无法使力。 然而,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晏希驰还真一点点地,站起来了……虽然他的手最终撑着她身后的殿柱,才勉强没有跪下去。 那一刻,江莳年的视线由下往上,再往上—— “王爷,你,你,你好高啊……” 江莳年想过晏希驰很高,但她没有想过,他站起来会这么的具有压迫感,令她显得那么小只。 怎么说呢,就很像一个“柱咚”,虽然他没坚持几秒,就双腿一软跪下去了。 江莳年:“……” “嗐,倒也不必行此大礼。”若是从前,她第一反应会考虑他的自尊问题,但这一幕很显然意味着一件事,晏希驰离站起来不远了。 他自己脸上也是有笑意的。 毫无疑问,岁月的流逝,令两人比从前亲密了太多,那种为他感到开心的心情,江莳年也乐不可支。 于是同样跪下去,直接将人放倒。 “开心吗,嗯?” 密密麻麻的亲吻肆无忌惮地落下来,仿佛天雷勾地火。 “阿年,以后你再也逃不掉了。”男人一个翻身反客为主。 啧,这是什么羞耻的台词?话说她有逃过吗?没有吧。怎么,难不成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哎哟,狗男人现在有腿了……不是,是腿快好了,说话就是不一样了? “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不知何时,江莳年已经落了下风,被一双大手弄得晕头转向,嘴上断断续续道:“快快好起来,你说过要带我打马,一起走遍四海九州,话说咱们大寅有四海九州吗?四海是哪四海呀……不过年年最想要一个公主抱,要站起来抱的那种,好哇瑟……唔,讨不讨厌啊,温柔一点,不行,还是用力些吧,嗯,对,就是这样……” 然后,很久很久以后,天光都隐隐有些亮了,江莳年的灵魂拷问又来了。 “王爷爱我吗。” “阿年,这个问题,你问过许多次,为何?” “有种东西叫做欲求不满,王爷不懂了吧。” “不懂,叫夫君。” “夫君好棒。” “……” 她感受到了,他很快活,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他甚至第一次告诉她:“阿年,本王从小到大,从未这么喜欢过任何女人。” “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 像是某种表白一般,被火点着了似的。 如果没有后面那句莫名奇妙的,“希望阿年没有骗我”就更好了。 江莳年不服,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嘴上反驳道:“我骗你什么了?!” “不知。”晏希驰答。 一种异样的,前所未有的滋味划过心间,江莳年隐隐有种感觉,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该不是,狗男人时至今日,还是不信任她吧? 但他的不信任,具体是哪方面呢?给系统发了紧急留言,江莳年便不想了,她是个及时行乐之人,享受当下最重要。 ——车到山前必有路,江莳年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后系统并没有立刻上线为她播报什么。 事后。 “该拿你如何是好。”晏希驰一寸寸抚摸她,爱不释手,又似无奈极了。 江莳年却抓了重点问:“所以王爷,现在不打算再送年年去什么西州了吧,舍不得了吧。” 床上是最好商量的时候,男人那方面得到了满足,要星星要月亮都可能给你摘下来,当然了,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江莳年以为可以商量来着。 “想多了。” 男人轻笑一声,又默了片刻,才道:“龚卫已经就绪了。阿年,收拾收拾,天亮之前出发。” “…………” 江莳年这才知道,狗男人从未跟她开玩笑。 她开始急了。 “我以后会很乖的,夫君,你不要把我送走,以后我寸步不离夫君,没有人能欺负我的,如果再遇上谢家那种类似的情况,年年一定第一时间一定找到夫君,绝对不会再随便跟坏人乱走……”实在不行,再等一个月,再给她努力的机会。 有那么一瞬,晏希驰眼神迷离,失去了判断能力。 他一时不懂,她为何会这般害怕他送走她。于是耐心的,又与她讲了好一番是非轻重。 然他的小王妃不知怎么回事,油盐不进。 “我不走!” “祖母也会一起,你乖一点,听话好吗。”如今走还来得及,再往后,晏希驰就不敢保证了,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届时说不定也分身乏术,很可能一个疏漏就顾及不到她。 “我不!”江莳年拒绝道。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啊!江莳年急得面上出现了焦虑之色。晏希驰将她这神色捕捉进眼底,心上困惑越发深重。 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 “阿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本王?” 四目相对,情.欲都尚未退却,江莳年被晏希驰眼中的审视逼到无处遁形。但她当然不会坦白的,如果晏希驰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攻略”他,在与他博弈感情……不,江莳年不敢赌。 她依稀记得,晏希驰对她说过好几次,类似于“不要骗他”之类的话。 然而,她能怎么办啊。 于是江莳年听见自己说:“如果你一定要把我送走,我不会走的,我知道王爷手段很多,说不定会把年年弄晕过去,直接用强。” 那晚在谢家,她心神不宁,晏希驰就不知用什么法子让她直接睡过去了。 “但是,我会逃走的!我会不顾一切回到王爷身边!” 顿了顿,江莳年一字一句补充,顺带威胁道:“如果这样王爷依旧不打算改变主要,那你送年年离开,年年就立刻去到别的男人身边——” “我会去和别的男人厮混,去找傅玄昭旧情复燃,不信你试试!” 彼时,说来都是气话。 却没想到,这些话会于日后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双向卑微(已修) 连续几日大雪纷飞, 城东一片青砖黛瓦,翘角飞檐,堪堪已被满世界的银色覆盖。 “好了王妃, 快别玩了, 看看这都出汗了,要是不小心感染风寒, 那滋味可不好受, 届时王爷又要心疼了……” 时值晌午, 暖阳绚烂, 雪球在庭前飞来飞去。 “他才不会心疼呢。”少女哼哼两声,拍掉身上雪渣。 “这说的什么话!” 老妈子一样跟在江莳年左右, 沛雯嘴上不时嘀咕两句, 又吩咐桦庭的婢女们:“快些将炉上的碳火备上。” 鱼宝累瘫了:“姑娘不行了,奴婢玩不动了……”阿茵则在廊下给江莳年堆好的雪人弄鼻子和眼睛, 不时回头看她们一眼,眉眼皆是笑意。就穆月因是习武之人, 精神头还好得不得了:“再来啊王妃嫂子, 阿月还没玩儿够!” “来不起啦!休息会儿。” 嘴里喘出来的都是白气, 江莳年却觉周身暖融融的, 意外酣畅。她解下身上狐裘氅衣, 接过丫鬟递来的汤捂,在贵妃榻上盘腿坐下,小狮燕当即撒欢地蹭了过来,小尾巴摇得快要起飞。 “喝点热茶, 吃些东西。”沛雯道。 将第一块藤梨糕喂给小狮燕, 少女呷了口热茶, 没一会儿便在炉火前惬意地靠下了。这是江莳年在大寅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已经快月底, 京中大雪初霁,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说不出的美丽又纯净。 “沛雯,爱是什么?” 休息得差不多了,江莳年和衣靠在榻上,声线懒洋洋的。 “王妃这话问得,奴婢怎知那是什么。”拨弄着炉子里的碳火,沛雯心说王妃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害臊……谁会讨论这种问题啊。 知道王爷和王妃又闹矛盾了,还到了分房睡的地步,沛雯却不觉有甚,明晚人都看得出来,小夫妻俩沉浴爱河呢,只是这人年轻吧,就总是不知什么东西才最重要和珍贵。 “这么说吧,就咱们大寅朝,正常女子若是嫁作人妇,通常都是什么样子?”莹白的指节虚挡在眉宇间,头顶上方是桦庭冬日盛放的寒梅,朵朵包蕾在阳光下绚烂夺目,枝头积雪更是一闪一闪的,耀眼到发光,也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女子嫁作人妇么,自然是一生便与丈夫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凡事皆有以夫家为重,为其操持家务,执掌中馈,孝顺公婆,生儿育女……” 好吧,于江莳年来说,参考价值不大。 “那你觉得我对王爷好吗?” 问出这句话时,少女视线落在极为遥远的地方,人间烟火入人眼,心下已悄无声息通许多事情,决定以后再对晏希驰更好一点。或许是为生路,又或留下一点美好记忆,谁知道呢。 与此同时,她开始做好被系统抹杀的准备。 “王妃待王爷好与不好,那自然是王爷心里最清楚,奴婢可不敢乱说……”沛雯的声音里混着满庭欢声笑语。 如此,江莳年不再多问,她面上依旧带了盈盈笑意,却觉自己好似踏在梦里,脚下一片虚无,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人能真正解决她的困惑。 . 话说那夜之后,晏希驰不再坚持将她送往西州,倒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老太妃程氏,于某天夜里给老人家,岑岚,以及小郡主都送走了,由龚卫护送,下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古代没有网络,没有监控,老太妃平日又鲜少出门,知情的下人都随其去了,不知情的则被打发到各个院子,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知道一个老人家的行踪。在江莳年后来的记忆里,祖母一路平安抵达西州,途中未有任何意外发生。 而她与晏希驰之间,却又哪哪都不对劲了。似比从前更加亲密,又似隔了些什么东西无法跨越,江莳年不知如何形容。 期间系统于某日清晨上线过一次:【当前攻略任务目标进度90%,宿主别太着急,您这情况……正常的,慢慢来。至于您上次的紧急留言,还是那句话,系统不建议宿主暴露穿书者的身份。】 “慢慢来?你这站着说话多不腰疼啊!”彼时江莳年在床上滚来滚去,气得狂砸枕头:“他究竟为什么不爱我!!!还要我怎样!!!” 九九幺默了一阵。 【其实,攻略对象爱你的。】至少爱了90%嘛。 窗外有风过,江莳年陷入长久的静默,晏希驰爱不爱她,她又不是傻子,自然感受得到,也正因如此,不免一度怀疑自我,甚至怀疑系统。 “那为什么数据卡着不动了。”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抱歉,根据主系统原则,问题出在哪里需要宿主自己探索。数据为综合指标,具体算法九九幺也不知道,天无绝人之路,还望宿主不要灰心,再接再厉。】实在不行,它还有plan B。 瘫在床上死鱼望天,江莳年满心都是男人不好搞,男人很麻烦,男人心海底针,令人一点琢磨不透,至少她的男人的确如此。能如何呢?那自然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知道晏希驰在与她置气,只要低头再哄便好,但江莳年多少心累。大半年来,亲近,讨好,攻心,引诱,贴贴……任她使劲浑身解数,哄来哄去,晏希驰还是那样,永远有一方不为外人踏足的领地,江莳年总觉自己触不到他。 话说那夜——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就是因为知道那几句话有多不合适,江莳年才会拿来威胁晏希驰,想要的不过是能留在他身边。 效果还是有的。 只是破晓之前,雪都已经停了,案台上的烛火堪堪燃尽,殿内光线黯淡下来,几乎看不清彼此神色。江莳年却如有实质地感受到,晏希驰生气了。 说生气……不大准确。 被淡淡的冷香包裹,她依旧保持着被他的手臂圈揽,趴在他身上的姿势,整个儿像只餍足的猫,惬意得不得了。男人那双漆黑眼瞳,却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尤其听到“傅玄昭”三个字,仿如化为尖锐利刃,要将她看出一个窟窿来。 良久,又不知为何,眼底翻涌的狂澜寸寸熄灭,仿佛历经了不为人知的挣扎,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幽冷和沉鸷,以及极为晦涩的苦痛之色。 “王爷这是什么眼神嘛……” 江莳年心里不怎么舒服,却也并不怕他。 以为他会说,“你敢”,或“本王杀了他”之类,反过来威胁她,然而都没有。 晏希驰只是看着她,黑瞳里依旧带了淡而莫名的审视,半晌,他勾唇。 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阿年,你真的爱我吗。” “……” 被他眼中若有似无的哀伤烫到,江莳年怔然。这个问题她从前还真没认真思考过。 穿来这个书中世界,晏希驰一直有如一双无形之手掌控着她的喜怒哀乐,承载她的生与死,几乎成为她生命的全部,是她在这陌生异世界唯一的依靠。 嘴上当然永远都是“爱”的,身体也足够诚实,至于心——江莳年却不知那算不算爱。 晏希驰有着极为英俊的皮囊,迷人的气质,高贵的出身,还能满足她生理上的所有快感,但如果绝对自由,她会愿意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终生伴侣吗? 曾经的答案是,如果可以选择,她其实不大喜欢晏希驰这一类人,也不会愿意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疑心太重,阴晴不定,相处起来需要时时绷着神经,会很累。 而今岁月碾过心房,情愫堆叠,即便是只猫猫狗狗也处出感情了……但上升到爱?江莳年不确定,她迟疑了。 某些时候,迟疑即答案。 故而在她的“这还用问吗,当然爱”出口之前,极为短暂的沉默,敏感如晏希驰,他笑了。 依旧是那种温柔,安宁,诡谲又迷人的笑。 与之伴随的,是一点点的,扣在她腰上的大手逐渐用力,而后一瞬将她贯穿。 明显可感的带了惩罚性质,江莳年皱眉闭了眼睛,以为接下来他又要发疯……她在意吗?并不,无所谓,反正爽的是她,她难受什么呢。可晏希驰疯了又没完全疯,这人就是这么拧巴,明明气闷得要死,偏偏还要风度,还会在意她是否能够承受。 侵略里带着隐忍克制,似掠夺,又似取悦和求索的滋味,江莳年是熟悉的……虽然耻于承认,但不得不说晏希驰的床上功夫真的太要命,尤其他并不刻意,而是本能的,仿如迷路小孩想要窥见出路,在她身上死命寻觅时。那种既痛苦又贪婪的状态,江莳年就非但生不起气来,还会不自觉沉溺,顺带想要安抚他。 甚至,因着被他的状态感染,她心口涩涩的,某个不具体的地方,在生生作疼。 “对不起……年年说错话了。” 道歉道得太快会显得没有诚意,江莳年却顾不得那么多,毕竟与他好好说话,连哄带求,他根本不会听啊,那她能有什么办法?如此,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也有点没良心,但江莳年的心疼里的确掺了那么一丢丢幸灾乐祸,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他两句。 “别这样嘛,多大点事儿,王爷从前威胁年年的时候,可是从不唔——”而今她不过孟浪两句,他就这样那样,至于吗,多双标呢不是? 显然,两人的情绪依旧不在一条线上。 “本王曾经给过你机会了。” 耳边声线低涩,带了明显的警告意味:“阿年,既已作出选择,就不该妄想回头。” “人性本贱”的属性之一,当你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回应,会想着只要有回应就好了,得到回应之后,又会想要更多,身体不够,还要心,所有,一切。 求爱,求爱,求爱…… 江莳年真的已经求够了,求到抛却所有自尊,忘了自己上辈子也曾众星捧月。尽头是什么,要怎样才能够得上,她不知道。 想反驳,挣扎,偏偏心上还有一寸柔软之地,是被晏希驰一次次折腰宠出来的,故而某些时候,江莳年心甘情愿顺从于他,屈服于他。 时间不多了,自知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之前好几次,她惹怒了晏希驰,系统的攻略进度反而涨得飞快。江莳年就想着,或许狗男人的情感体验本就异于常人,她若刺激刺激他,指不定最后的10%一下就搞定了呢? 然几度张口,她还是忍住了,只是宽慰道:“别这么较真好不好,年年从未想过回头……” 他的确曾经给过她一次机会,顾之媛事件时,他说原话是这样说的——机会只有一次,江姑娘,我死之后,你可与他共赴余生。 前提是要她杀了他。想起这茬,江莳年不免觉荒唐又滑稽。可笑人就是学不会长记性。往事历历在目,时间也并未过去太久,她却被他后来所展现的温柔迷惑,忘了这人骨子里本身有多极端。 “没有?” 停下来翻了个身,晏希驰语气不温不火:“那阿年可是觉得,能刺激到本王,你的心情会比较愉悦?” 晨曦的曙光悄悄抵达,泼在轻纱暖帐之上。 一点点的,江莳年一颗心猝然狂跳起来。过往总是嫌他沉闷,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却不曾想过,这个男人若愿意与她深入交流,她是否能够招架得住? ——晏希驰,擅于洞察人心,甚至能精准抓住她那点儿可耻的少女心思。又或说,这是情人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只是当事人未必能意识到罢了。 “也许吧。”她呢喃一声,算是回应。 男人的动作却疏忽一滞。 “本王有时觉得,你是爱我的,阿年——” “有时又觉你的温柔,顺从,乖巧,体贴,都似带了某种目的。” 一语中的,直击江莳年准心。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两人之间迅速发酵,仿如嫩芽破出冰雪,又似巨浪滔天。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慧极易伤”,用在晏希驰身上再合适不过。 这人太聪明,直觉感也太强,即便不知系统存在,不知江莳年是为穿书女,更不知自己被攻略,但他就是能够感觉到,有些东西非常矛盾。 超出认知范畴,又在她身上寻不到答案,晏希驰只能自我探索。而他接下来出口的话,更是让江莳年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说:“你一次次有意无意的勾引,撩拨,甜言软语,一颦一笑,滴水不漏。” 男人轻嗤一声,自嘲里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可笑本王即便知你心思不纯,依旧不受控制地为你心折,为你倾倒,甚至想过,死你身上也无妨。” 唇舌碾过,伴随着疼痛,肩头落下男人齿痕。 “毕竟。”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不是?” 天光流入寝殿,被无与伦比的感官所冲击,被他的体温点燃,灼烧……欲生欲死之中,灵魂飞出天外,眼前一片虚无之时,江莳年却突然大梦初醒一般,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长久以来,晏希驰心上真正的结症和悲哀。 她静静听着他喘息。 “但最起码……阿年,你得告诉本王,你要什么。” “你的目的,究竟为何?” 这个问题,很久以前江莳年就答过一次了,那时抱着侥幸心理,满嘴骚话,却不想自己从未真正过关。他们之间由谎言和套路开始,像一个无法闭合的怪圈,一切终将回到原点。 此时此刻,江莳年无比清楚的认知到,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信任,无论是她于他,还是他于她。 这场情感博弈,她从来不是赢家,晏希驰更不是。 长久以来,或许他只在“配合”她,与她玩耍,而她又能高尚到哪里去?出于一种直觉,心里有个声音说,假如这次之后,攻略进度依旧未涨,那么,你将永远攻略不下他。 事实的确如此。 “知道你身上藏着秘密,言行诡异,心口不一,本王有时甚至分不清你嘴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即便这么痛苦,拿她毫无办法,他依旧愿意将她留在身边,予取予求,纠缠不休。 江莳年心下却只一个念头——晏希驰,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被攻略。在他的认知里,当然没有“攻略”这个词,但他一定早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震惊吗?当然。 更多的还有,他竟然忍受下来了。这一刻,江莳年不知该为自己一直是他眼中的“戏子”悲哀多一些,还是为晏希驰本身感到悲哀。 被攻略的那个人,才最无辜又可怜,不是么。 “不说话,可是默认了?”埋首于她耳边,男人嗓音涩如裂帛,隐隐委屈。 第一次,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两人心口痛到了一处。 巨大的精神冲击之下,江莳年整个人空白了几息,而后耳边一声低低的讥诮,将她思绪拉回现实。 他说:“想与别的男人厮混,想与傅玄昭旧情复燃,除非本王死了,懂了没?” “懂了……” 没有生气和羞恼,也没有害怕和恐惧。少女嗓音轻飘飘的,带着淡淡的鼻音。 许是超出了挽回范畴,江莳年温顺之余还前所未有的冷静,甚至抽空在脑子里给系统发了条紧急留言——如果攻略对象意识到自己被攻略,还可能有救吗,这种情况下暴露穿书者的身份,是否能达成“不破不立”的效果。 有了想法,便会想要付诸行动,但这无异于生死豪赌,江莳年最终按捺了。 “给我解释,阿年……” 柔软的床榻上,他的指节根根没入,与她十指相扣。江莳年本能回握,追逐,难舍难分。 出口的却是:“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年年无法反驳,也控制不了你的思想。” 万千心绪转过,终究理智占了上风,江莳年听得自己半真半假地说:“可是夫君……这些都是你的臆想,没有的事……它们并不重要,除了破坏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不会改变……也不会影响我们迷恋彼此,承认吗,是不是。” “我什么都不要。”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骗人骗得太多,就不得不继续骗下去,想过骗他一辈子,可他太聪明了,而这世上,通常都是傻子会比较幸福。 人一旦冲破某些障碍,心境便再无法回到从前。这一遭下来,江莳年反而笃定一件事,晏希驰的的确确很爱她,爱到作茧自缚,甘愿忍受不为人知的精神折磨,即便它只是可笑的90%。 后来天亮了。 记不得晏希驰几时离开,江莳年只记得他最后一句话。 ——要的不多,阿年,求你对我诚实。 以及。 “不爱。” 他的答案和从前一样,是置气,自欺欺人,是输得一败涂地之后,仅剩的一点可怜的尊严。 “没关系,我爱你。”江莳年听见自己这么说。 被他看穿又如何,事已至此又如何,他没有证据,而她没有选择。只能永远努力,永远向前,像完成一项没有退路的工作,披荆斩棘,不顾一切。 上辈子死得太早,还有好多人生乐事没有体验,山河万里,人间绝色,样样都在等她奔赴。 这辈子,不想再年纪轻轻就死掉。 在死亡面前,一切很轻。 这之后。 晏希驰的记忆里,他的妻子再没有问过关于他爱不爱她的问题。 . “王妃,高公公求见。”司阍来报。 回过神来,江莳年揉揉小狮燕,嗯了一声:“请他入府。” 话说最近几日拜访定王府的人可不少,大多是些江莳年并不认识也不熟悉的朝臣,他们见不到晏希驰,她这个定王妃又何尝不是不知他每日早出晚归,人在何处,忙些什么,便一一回绝。期间江殊月来过一次,谢湘芸也不知为何登门拜访,江莳年都谎称自己不在府上......倒不是不想见客,实在是分不出多余心思。 而今心绪已然理透。 高公公是皇帝身边的人,江莳年没有拒绝的资本,怕会给晏希驰带来什么麻烦,便请了。 手持拂尘的白面宦官,上一次见面,依稀记得还是某个夏日黄昏,江莳年礼仪周全,对方也恭恭敬敬,倒没什么大事。 “陛下让奴带话,下月初六,邀定王殿下和定王妃一同伴架,参加大寅一年一度的皇家冬狩大赛。” 送走高公公之后,盯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江莳年发了会儿呆,就挺纳闷儿。 “你说这皇帝究竟怎么想的啊,王爷坐着轮椅本就双腿不便,这大冬天的冰天雪地,就非得邀人同行,那轮椅在雪地里怕是不好走唔——”是了,潜意识里,她本能维护她的男人。 话未说完,沛雯却条件反射捂了她的嘴巴:“王妃,慎言。” … 皇家冬狩大赛,为腊月初六,也就是每年的十二月初六,是寅朝建立以来一直都有的习俗。 晏高祖于马背上打的天下,故寅朝一向崇骑射之风,皇帝对冬狩大赛十分重视,过往更是有不少人凭着骑术箭术入了皇帝之眼,从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为期五日,以天家为首,往下的文武朝臣,世家儿女,甚至远在各地的藩王,附属国的使臣等,都会参加。可谓是比天浴节还要热闹的一桩盛事,只不过天浴节为万民同乐,皇家冬狩大赛则是权贵们的大本营。 于世家子弟来说,无疑是大显身手的绝佳时机,表现出众者不仅能大出风头,还能获得丰厚奖赏,甚至加官进爵。 于皇子们来说,则是各自笼络朝臣,缔结关系网。 于世家千金们来说,这种场合处处皆是青年才俊,她们非但有机会选到心仪的男儿,皇帝更是能通过赐婚、联姻等,平衡各家势力,从而巩固皇权。 要江莳年来总结——资源整合现场。 身为定王妃,这种场合江莳年不得不去,高公公的话等于圣旨,这点晏希驰同样心知肚明。 只是这场冬狩大赛,江莳年并未料到,是她和晏希驰的最后一站。爱情这种东西实在玄妙,它有时坚如堡垒,有时脆弱不堪,容不得沙子,挥不开尊严。 ——而时间最会教人,什么才是珍贵。 十二月初二,阿凛回京。 十二月初三,太子被选中留待皇宫,替圣人监国。 十二月初六,距离攻略期限仅剩十四天,江莳年和晏希驰一同出发,伴于帝王銮驾,随仪仗队一起,前往皇家天然猎场——京郊北麓山。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冬狩 “姑娘, 王爷让奴婢进来唤您,该起床啦!” 寒冬腊月,静默的清晨, 鱼宝嗓音脆生生的, 于寝殿外响起时,江莳年陡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卯时刚过, 窗外隐有晨光初现。 “你让他亲自来唤……”带着刚醒时的倦懒, 江莳年翻了个身, 声线轻而沙哑。 小姑娘脚下一顿, 立马出去带话了。 最近一段时间,许是太忙, 晏希驰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偶尔从玖卿那里打听,江莳年才知皇帝将四皇子晏承钊的后续案件以及所牵涉的朝廷官员全都交予晏希驰审查处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每日晚归后,晏希驰不再要她伺候药浴和腿部按摩事宜, 也不来找她缠缠绵绵, 而是大多时间宿在书房, 附室。 算是冷战无疑了。 江莳年其实隐隐猜得到原因, 谢家事件之后, 晏希驰很明显的在疏远她,尤其是她拒绝被送去西州之后,这份疏远更加如有实质。 她忍了好几日没去打扰他,此番却要他来唤, 自是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前庭。 “王爷, 姑娘说——” 顿了顿, 鱼宝怯生生道:“姑娘说要您亲自去哄, 她才肯起床……” 鱼宝已经没有当初刚入定王府时那般害怕晏希驰了,出于私心,想让自家姑娘和王爷早些和好,她还暗搓搓把江莳年口中的“唤”改成了“哄”。不过摄于男人周身冷峻的气势,小姑娘每每说话,还是不大敢直视那双狭长的凤眸,总觉那双眼睛除了看她家姑娘时还有片刻柔意,其他时间大都凉得好似沁人肌骨,令人望而生畏。 将擦手的巾帕递回给玖卿,晏希驰眉宇轻蹙。 “让阿凛备车架待命。”话是对玖卿说的。 而后迟疑片刻,轮椅终究还是往寝殿去了。 召之即来,意料之中。 知道他来了,江莳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朝着床榻内侧躺着,在被窝里拱成一团,没有回头。 “……我做噩梦了。” 背对着他的娇人儿嗓音闷闷的,并未回头看他,却只一句话,晏希驰心口疏忽一紧,听出她语气里蕴叠的委屈,几日来的想念险些当场决堤,扣在轮椅上的指节也逐渐收拢。 半晌。 “今日伴驾冬狩,王妃,收起你的小性子。” 因着刻意冷漠,晏希驰声线生硬而艰涩:“本王耐心有限,绝不会……哄你。” 这话说得,她还没演到那一步呢,他怎么就看出她需要哄了?既然看出来了,那怎么也得哄哄啊? “要抱抱。” 后退的轮椅一滞,一时间不再进退,却也没有多余动作。 强行按捺了梦境里带来的心理冲击,忍住鼻尖汹涌的涩意,江莳年翻了个身,笑眯眯朝轮椅伸手:“一个爱的抱抱,才有力气起床。” “……” 敛眸,避开她的视线,晏希驰神色不大自然。 这都几天了,还别扭呢? 瞧他端的一幅神情漠然又无欲无求的性冷淡模样,江莳年单方面以为晏希驰还在因她那晚说过的话而生气,心说狗男人这心眼儿未免也太小了吧? “世上只有夫君好。” “有夫君的年年像个宝。” “投进夫君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一边娇娇软软地唱着,见轮椅上的男人无动于衷,江莳年试探着将一只脚从被窝伸出来,在他膝盖上轻轻蹭了两下。 “……” 大清早的被撩“火”,男人凤眸眯起,转回脸时,对视上一双漂亮又狡黠的桃花眼,眸色越发深杳。 她竟然,在对他唱曲,曲词还这般的……晏希驰不知如何形容,只觉一颗心好似被她攥在掌心,可随意搓圆揉扁。 但表面上,晏希驰到底还是稳住了。而今他需要锻炼一种能力——忍住想要与她亲近的冲动。 果然,不见她是最好的办法。 一见,则很难顶得住。 晏希驰甚至怀疑,究竟是自己在女人面前没有自制力,还是只在她面前这般狼狈? 眼见着轮椅上的男人八风不动,还蹙眉,好像很抗拒她的样子。 “世上只有夫君好,没夫君的年年像根草……” 这两句,少女“唱”得格外幽怨,唱一句,一脚蹬掉身上蓬松的锦被,唱二句,一个软软的翻滚,直接朝床下滚去。 预料之中,晏希驰动作无比迅捷,大手在床沿一挡,没让她真的滚下去。 语气隐有那么点儿咬牙切齿的意思:“时辰不早了,再闹便赶不上仪仗队。”乖一点,好不好。后半句晏希驰好艰难才忍住了没说。 “夫君哄我我就不闹啦!” 少女嗓音软软的,要多娇有多娇,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由于内在精神压力过大而做的一场噩梦——江莳年梦见自己上辈子飞机失事的场景。 片刻静默,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坐起来,本王伺候王妃更衣。”晏希驰妥协道。 江莳年这才心满意足,不闹他了。坐在床边时,两条被雪色亵裤包裹的小腿轻轻晃悠着,好似无忧无虑,上半身则张开双臂,笑眯眯等着晏希驰亲自伺候她。 期间视线落在窗棂之外,空气中隐有幽而清冽的梅香飘进来。江莳年脑海中却是亲眼目睹飞机于坠入海面之时,瞬间解体碎为残渣的画面,舱内乘客们的哭喊声在她脑海中回荡,仿佛又一次经历了曾经面对死亡时的恐惧。 梦里的画面转换很快,时间也不具体,后来江莳年觉自己好似置身于海底,被冰冷咸腻的海水裹挟吞没,起起伏伏,无法呼吸,那种无论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任何事物的感觉,哪怕是梦,江莳年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而在鱼宝的声音惊醒她之前,梦里还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复:你死了,变成孤魂野鬼,将永远忍受这种虚无无依的窒息滋味,年复一年,永永远远。 作为唯物主义者,江莳年上辈子从不相信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就像从不相信人会穿书一样,可她不就穿了吗……所以如果任务无法完成,是否会如系统曾经所说,将永远与海水共眠? 思及此,那令人窒息的感觉又一次汹涌而来。 直到晏希驰已经拿了她放在榻上的衣物,返回床边,躬身握住她的脚腕,为她穿上暖融融的罗袜时,江莳年才勉强回过神来。 坐着轮椅伺候人并不容易,晏希驰却细致入微。 有里衣,里裤,襦裙等,古代没有现实世界那种保暖内衣,羽绒服之类,所以这凛冬寒日的,要去户外,就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往死里裹,外面还得披上御寒的大氅才行,穿起来着实挺麻烦。 晏希驰的大手在她身上穿梭,披,收,理,系,动作虽然生涩,看得出来从未伺候过人,却并不比沛雯或鱼宝伺候她时的感觉差。 他很温柔。 江莳年并不知道,男人面上冷淡,漠然无波,低头时却是撩了唇边的。 沛雯端着热水进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心头依旧震撼,毕竟在沛雯以及这个书中世界大多数人的认知里,这完全反了,永远只有女人伺候男人……就很识趣的候在殿外没有进去。 “夫君,你今日好英俊,好迷人啊,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嘛。” 晏希驰今日的确很俊,他墨发高束,金冠玄袍,若非伺候她时的神情较为“憋屈”,至少在江莳年看来是憋屈的,否则干嘛一直蹙眉呢不是? “油嘴滑舌。”男人嗓音低磁柔和:“没和好。” 啧。 “那我先单方面跟夫君和好了!” 将她的裙摆理好,轮椅上的男人撩眼,一双凤眸幽邃深杳,凝视她时,语气意外认真严肃:“此番冬狩大赛,多世家贵胄,阿年身为王妃,应知礼仪廉耻。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许再对本王说这些不知羞的话,也不许再勾引本王,可记住了?” 言罢,大手在她腰上用力一握,带了十足的警告意味。 事实却不止如此,更多的还有,晏希驰不想江莳年太过张扬,尤其不想皇帝注意到她。在第三条路铺畅之前,于家中如何尚且无所谓,目前定王府暂未排查出皇帝眼线。但出门在外,疏远她则等于保护她,自己也能少一分被掣肘的可能。这其中太多不确定因素,晏希驰自有考量。 却听他的小王妃反驳道:“什么叫做我勾引你?!” 挑眉撇嘴,江莳年就很不爽:“王爷觉得自己被勾引,那是你自己定力不行,怎么能怪年年魅力大?!” “……” 一语中的,晏希驰面上神情端得死水无波,并不否认。只拉起她的左手,仔细检查她手腕上的绯色镯子,淡声道了一句:“不害臊。” 晏希驰的话其实很好理解,江莳年一听就悟了——不要在外秀恩爱,她也大概能猜到晏希驰的用意。 若是以往,她肯定绝对听话,但她只有十四天了。 知道着急也没用,但关乎生死的事情,即便一遍遍告诉自己感情之事应当顺其自然,潜意识里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皇家冬狩大赛为期五日,或许是她最后与晏希驰摩擦感情的机会,之后他或许又要忙碌起来,她能造作的时间屈指可数。 再加油努力吧。 为今后一生,或为死别。 “抱歉,王爷,年年比较叛逆。” 少女笑盈盈捧着他的脸,轻轻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永远记住他的样子,嘴上依旧骚话连篇:“你可以冷落我,但你不能阻止我热爱你啊,是不是。” 不知不觉间,一缕晨光从窗棂透进来,恰好落在少女美丽的面容之上。 晏希驰同样贪婪地凝望着她,却不知为何,心口十分莫名地猝痛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如过境的潮水一般涌遍四肢百骸。 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带了笑意,也比从前更加眷恋,却隐隐的,带了一丝无以言说的哀伤,仿佛他们将要别离。 为何会有如此怪异的错觉? 纠缠的视线里,晏希驰喉结滚动,刚要开口,殿外传来玖卿的声音:“王爷,宫里人来催了,车架于玄武门汇合。” 如此,晏希驰将这份错觉按捺,视线于她面上逡巡片刻:“去梳洗一番,准备出发了。” 轮椅离开寝殿之后,江莳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却,沛雯端着热水进来,准备伺候她洗漱时,看到少女正坐在铜镜前发呆。 “王妃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出神?”跟王爷和好了,不是应该开心的么。 平日不爱特意妆扮,江莳年大都怎么舒服怎么来,此番伴驾于天子,不说打扮得多么美丽,起码也要有王妃该有的“体面和排场”才行。 知道她的习惯,沛雯刚想开口劝说两句,江莳年自己先出声了:“上个妆吧,要明艳一些,点上花钿,氅衣穿那件最耀眼的绯色……” 虽然晏希驰嘴上从未说过,江莳年却是知道的,他喜欢自己穿最耀眼的颜色,也喜欢她身上的张扬与活力。 “对了,让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晏希驰的生辰为十二月初七,也就是明日。虽然沛雯之前曾经提到过,王爷从来不过生辰,但江莳年还是想陪晏希驰过一次。 完毕之后,铜镜里的少女雍容华贵,一身艳丽的火红狐裘,衬得她娇俏明媚,活色生香,道一句国色天姿也不为过。 不仅沛雯看得呆了,连一早来到定王府的江殊月和江睢二人也看呆了。 话说秋日时,江莳年和晏希驰冷战并在“娘家”小住的那段时间,江殊月与她姐姐妹妹的,巴结讨好,前几日又登门造访,不得见后递书信进来,就是为皇家冬狩大赛这日,能巴着她这个王妃妹妹一同参加,意在狩猎大赛之上挑得三好男儿。 是了,因为眼光高,江殊月到现在还没寻到满意的婚事。 她看中的世家子弟,尤其相貌、人品、前途三好的,要么看不上她,要么已有正妻。江殊月那心性不甘做妾,只得一挑再挑,但她平日又不怎么能挤得进京中真正的贵女圈子,毕竟江继良如今虽为三品侍郎,在大多数名门贵胄眼中依旧是个“卖女求荣”的“暴发户”,江殊月便只得听主母薛氏的,把江莳年的价值利用到底。借着定王妃的姐姐这个名头,尽量挑得富贵又体面的世家子弟。 皇家冬狩大赛,应邀参加的大都为武将世家,江继良不在天家的邀请之列,且自请伴驾的名额有限……但有一点,参与者可带家属,可携女眷,如此,江殊月便只能指望江莳年了。 老实说,江莳年不怎么喜欢江殊月,但江殊月这人除了嘴巴贱,偶尔爱耍些小心思,倒也不算多坏。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她想挑到好的夫婿,江莳年也没什么损失,便同意了带上她,江睢也巴巴跟来凑了躺热闹。 定王府门口,江睢曾经是见过晏希驰的,嘴上恭敬又乖觉地叫着姐夫,晏希驰于车架前微一颔首,算是回应。 江殊月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凶名在外”的妹夫。瞧她那发直的眼神儿,江莳年就知她多半被晏希驰英俊的皮囊给迷住了。 “姐姐看什么呢,上车吧,准备出发了。”江莳年语气带了一丝戏谑,不冷不热。 晏希驰上到马车之后,踏板被撤去,阿凛依旧撩着车帘,江殊月见状,踏脚就要上去。 轮椅上的男人淡声道了两个字:“下去。”而后目光落在一身火红的狐裘上,黑沉沉的凤眸微有些恍神。 “王爷怎么回事?出门在外请你收敛你那该死的魅力,不许随意沾花惹草!”上了马车之后,江莳年一边“指责”,一边脱掉身上氅衣,直往男人怀里钻。 晏希驰接住她,用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将怀里人包裹着,不自觉挽了唇边:“本王何曾。” 江睢拉着江殊月去后面那辆马车时,还隐隐听见了几句,类似于“阿年,好美。”“只抱一会儿,抵达北麓山不许再这样黏着了。”“私下补偿行不行。” “你方才怎么回事?那车架是姐姐跟姐夫的,你怎么敢上?”江睢质问道。 江殊月红着一张脸:“知道了!不是没反应过来么,你拽什么拽。” . 京郊北麓山。 成片的松柏等常青树木,依山傍水,是天然的猎场。而今眼及之处,大多事物都被雪色覆盖。 每年的皇家冬狩大赛,仪仗队于京都玄武门出发,队伍浩浩荡荡的绵延数里,天家禁军全副武装执事。 这一遭,江莳年又见了许多熟悉面孔,还见到了晏希驰的舅舅——也就是已故的荣王妃索尔娜依的亲哥哥,北国昭阳王。 皇家冬狩的政治作用类似于武力展示,就如现实世界的大型军演一样,一场成功围猎无疑是向地方势力,各地藩王,附属国等展示军事质量,以及上下指挥能力的秀场。 围猎过程中,天家于首日给随行的皇子们示范射艺,之后便是检阅加训练皇子们以及世家子弟的骑射能力和赛场胆识,表现出色者均可得丰厚赏赐。 为期五日,共有五项赛事。 分别为比武,箭术,破阵,赛马,围猎。 除皇子以外,尤其年轻的世家公子们,个个使出浑身本领,为拔头筹几乎争破了头。各方势力也或交集缔结,或暗流涌动。 最后还有一场由前三甲作为指挥者的围捕大赛,有点类似于变相的军事指挥演习,只不过对象是猎物而非人。之后皇帝还会为各地藩王,附属国使臣等举行慰劳活动。 到了晚上,则是皇帝亲宴群臣,于北麓山的雪原之上,美酒野味,篝火乐声,歌舞竞技,以松弛和缓解围猎时的疲劳和紧张。 于江莳年来说,这短短五日除了赏雪,和女眷们观赛,规规矩矩应付各种社交之外,便是想尽千方百计与晏希驰摩擦感情。 冬狩第一日,世家子弟们比武,作为禁军副统领的傅玄昭自行请赛,后夺魁,引得无数人惊叹侧目,可谓一鸣惊人,风头无两。 在皇帝的夸赞和于过往的唏嘘之中,江莳年得知晏希驰更年少些时,曾连续两年在冬狩大赛上夺得最终魁首,而今却坐着轮椅…… 可惜她不曾见过,她的男人曾于演武场上辗转,和于马背上驰骋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光是想想,就觉一定恣意极了。 第二日,则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晏希驰箭术卓绝,被皇帝“怂恿”参赛,最终对擂上了傅玄昭。 二是后来皇帝龙颜大悦,给晏希驰赐了个侧妃,以及三名药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以江莳年的了解,晏希驰肯定会拒绝的。 毕竟以狗男人对她的宠爱程度,抗旨不遵应该问题不大……应该吧?毕竟那些狗血小说电视剧里,不经常都有男子为心爱之人违抗圣旨这种桥段呢嘛? 然,她还是天真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不许看他。” 初七这日是个艳阳天, 绚烂的阳光透过被霜雪覆盖的松林,在雪原上投下排排影子。 由于北麓山一直为皇家御用猎场,这里有不少早年修建的城楼, 驻点, 以及不少木屋院落之类,专供每年冬狩围猎的几日里, 给天家和朝臣们临时居住。 当然了, 由于每年参与的人数不等, 又或有朝臣带的家眷较多, 总之还是有不少人住的是临时帐篷,尤其家仆下人一类, 这冰天雪地的, 条件可想而知。 江莳年能在其中选到还算体面的住处,全凭“定王妃”这三个字。 此刻这成片被积雪覆盖的院落之中, 有一处正冒着袅袅炊烟,是沛雯正在添柴生火, 按江莳年的要求烧一锅热水。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可需要奴婢帮忙?” “……做糕点啦, 我自己来就好, 你们谁去跟王爷带个话, 就说午后我晚点到。” 之所以需要带话,是晏希驰这会儿正在演武场伴驾,今日世家子弟们比赛箭术,听说正如火如荼。 瞧着江莳年手里的动作, 看着她打了一个又一个鸡蛋, 倒腾着将蛋清和蛋黄分离, 又开始折腾木薯粉, 糖,面粉之类……沛雯十分茫然,鱼宝和穆月都感到新奇,江殊月则不怎么耐烦,不时在门口踱步张望,听着雪原之上隐隐传来的沸腾欢呼,整颗心恨不得立马飞出去。 话说昨日初到北麓山,比武是照常举行了,但因着当时天上飘着小雪,大多女眷都忙着安顿起居,江莳年自然也是一样,更多的还有晏希驰不许她随意外出,怕她淋了雪会着凉。 今日什么都安顿好了,天也放晴了,江殊月老早就想去演武场观赛,一大早的穿得花枝招展的催了好几遍,结果她这王妃妹妹一点不着急,这会儿还非要倒腾什么劳什子糕点,真是气死人了! “奴婢去吧!”鱼宝当即跑腿去了。主要沛雯正在烧火,穆月算是江莳年的私人保镖,被晏希驰下了命令贴身伺候,基于曾经的谢家事件,穆月心有愧疚,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江殊月又是半个客人,可不得鱼宝去带话嘛。 “所以究竟什么糕点?瞧着挺麻烦的样子!王妃嫂子想吃糕点让御厨送来不就行了,何需亲自动手?!”蹲在一旁烤火,穆月不时叭叭两句。 “喏,这是给王爷做的。” 生日蛋糕。 上辈子在家中闲来无事时,江莳年挺爱折腾些吃的喝的,信息时代,不会的网上随便搜搜教程就会了,她还属于挺有天赋的一类。 不过这书中世界缺东少西的,什么都不方便,烤箱倒是可以用炉子代替,需要用到的黄油之类的也有食材替补,但尤其没有打蛋器就很秃头,光就手工打发鸡蛋这一项,就特耗时耗力也耗耐心。 没让下人帮忙,是江莳年的一点私心,想亲手做给晏希驰。她最近深刻反省,发现大半年来,自己似乎还真没为晏希驰正儿八经做过什么事,而今穷途末路,套路当然还是得有,但终究打脸了,不光走肾,也想走心。潜意识里,江莳年自己也分不清是攻略多一点,还是纯粹的“爱意”多一点。 想到那个男人,少女不自觉勾了下唇,脑袋瓜里莫名冒出一个称呼来——是老公啊。 “王妃嫂子有心了!” “原来如此。”当初被吩咐这趟出行需要备鸡蛋面粉之类的食材,沛雯还挺纳闷儿,而今忍不住打趣了两句:“王妃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可是学会体贴夫君了。” “王爷要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可不是嘛。 寻常女子,管你是公主郡主还是贵女千金,只要嫁作人妇,再娇贵也得为夫君“洗手做羹汤”,江莳年则是沛雯见过的极少数的例外,她不够体贴不够懂事,也不够贤惠,甚至连最基本的执掌中馈都跟闹着玩儿似的,却不知为何,就是博得了王爷的宠爱。甚至许多时候,王爷还会反过来伺候她。 “王爷从前为何不过生辰?”手酸了,江莳年停下来歇了会儿。 “奴婢不知。”沛雯如实道,也反应过来江莳年为何会在今日突然做起糕点来。 “阿月也不知。”穆月补充。 江殊月则在门口又催了一句:“还要多久啊?这都快晌午了!” “你要急你就自己先去,去找阿睢。” 换了只手,江莳年看也没看她,继续折腾。 晏希驰什么都不缺,江莳年实在想不出生辰这种日子能给他什么特殊礼物,就干脆整个蛋糕新鲜新鲜了。 中午肯定赶不上,晚上则刚好合适,做好之后还能天然冷藏,完美。 . 待“糕点”完成之后,时值午后未时,穿过成片的松林,视野蓦地开阔起来。 入目明黄的幡旗迎风飞扬,顶顶白色帐篷于雪原之上绵延到不见尽头,四下不时有身着甲胄的禁军巡逻,更远处则人声鼎沸。 若非远方的城楼遮挡了部分阳光,在这辽阔的原野之上,一望无际的白,江莳年绝对要雪盲。 离演武场越近,四下越发人声鼎沸。 “定王妃留步!” 脚下一顿,江莳年循声回望。 只见谢湘芸正从一处茶水帐篷里出来,身边除了贴身侍婢,还跟了两名同行的世家贵女,一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原书恶毒女配秦和羽,另一位则不认识。 “叫我江姑娘便好……” 笑着与人打了招呼,更多的话,江莳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基于上个月镇国公府婚宴上发生的事情,江莳年心里多少有些阴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湘芸。 世事有时就是这般无奈又可笑,两人之间本来无冤无仇,说来都是受害方,偏偏事件里牵扯到一条人命,谢威,乃谢湘芸的亲哥哥。 “好,那便叫江姑娘。” 谢湘芸招呼两名同伴先行,将她拉到一旁,也是欲言又止。 “阿芸一直很担心你。” 说话间,谢湘芸面上闪过愧疚之色,毕竟事关女子名节,定王妃当初是应她邀约才会参加婚宴,却遭遇那种事情,今后一生都可能被人于背后戳戳点点,换作任何女子只怕都要深受打击。 那之后京中甚至还有谣称,定王妃遭定王殿下厌弃,已然失宠。谢湘芸以为便是因着谢威的事情,定王殿下才会对定王妃生了嫌隙,一度为此忐忑不安。 而今见少女面上并无丝毫郁色,谢湘芸心中的负罪之感稍稍减去,但无论如何,有些话始终是要说的,否则就如一根无形之刺卡在心里,永远横在彼此之间。 “那日之事,江姑娘……” 谢湘芸握着她的手:“让你受委屈了,是我谢家对不住你,事后阿芸来找过你,可门房每次都说你不在,我实在是——” “好啦。” 打断她的话,江莳年拉着人朝演武场去:“世事阴差阳错罢了,如今罪魁祸首已经伏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早就忘记了,与其去记住那些——” 话未说完,演武场又一阵人声喧哗。 江莳年便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对了,恭喜你啊阿芸,咱们观赛去吧!” 这声“恭喜”指的什么,谢湘芸自然心知肚明,毕竟昨日傅玄昭可谓出尽风头,但在江莳年不曾注意到的瞬息,谢湘芸的神色是黯然的。 傅玄昭不爱她。 这点谢湘芸心知肚明。 她甚至知道新婚之夜,听说江莳年出了事,她的新郎跑得有多快。 人总是这样,得到之后便会想要更多。谢湘芸知道傅玄昭心里有个人,是她永远也替代不了,但她并不后悔,爱一个人就像飞蛾扑火,她已经扑了,便没有退路可言。 扪心自问,她是嫉妒江莳年的,尤其枕边人于睡梦中喊着“阿年”两个字时,谢湘芸嫉妒到心底发狂。 偏她自幼太明事理,太懂是非,江莳年作为自己夫君的旧爱,却没有任何对不起她,她也实在恨不起这样一位如花娇艳的秒人儿,便按捺心上所有酸楚,被她携着往观赛席去了。 “今日魁首又是傅公子!一连两日夺得魁首,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不错,不错,这镇国公府的孙女婿果真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啊!” “如此少年英杰,实乃我大寅之福!” 满场欢呼声中,无数朝臣频频侧目。 所有目光都聚在一袭玄甲青年身上,那青年手挽长弓,衣袍猎猎,举手投足间英姿飒爽,正是傅玄昭。 连上首的天家也抬手抚掌:“此子确实不错。” 跟谢湘芸分开之后,好不容易提着裙摆穿过人群,在晏希驰身旁的席位落座,江莳年第一时间将手伸在案台之下,在无人可见的地方,捏了捏男人正襟危坐时置于膝上的大手。 熟悉的温度传递至心口,江莳年喜欢这种感觉。 视线睥睨于场下的傅玄昭身上,晏希驰神色漠然,感受到少女指节冰凉,他眉宇一蹙,片刻迟疑,最终反手一握,指节堪堪侵入她的柔荑,遍遍包裹摩挲。 表面上,谁也看不到案帛之下的“缠绵悱恻”,即便江莳年一身火红狐裘,一入场便吸引不少人侧目,但此刻这种场合,主角当然还是傅玄昭。 “此人的确箭术卓绝,不知可否与曾经的定王媲美。” 说这话的人,是坐在天家右侧一向低调的六皇子,晏樾生。 有人带头,话题瞬间热了好几个度。 “这话倒是不错,想当年,定王殿下未曾及冠之时,那在冬狩大赛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连续两年夺得最终魁首,至今后无来者……” “定王殿下箭术举世无双,可依老身看来,这傅公子也是个中翘楚,不容小觑,可惜定王如今不便参赛,否则我等定能大饱眼福啊!” “是了是了,不知两位阁下若有机会交锋,可能分出胜负?” 江莳年心说这话题偏得也太快了? 其中自然不乏有心之人煽风点火,不怀好意,但更多的也有真心实意遗憾唏嘘的,冬狩大赛这种场合看的就是强者对擂,倒真有不少人期待起来。但一来没人敢随便怂恿晏希驰,二来傅玄昭都被司礼带着面圣,准备领赏了,诸位王公大臣也只能过过嘴瘾。 这时上首的天家却缓缓开口:“爱侄定王,一向深得朕心,乃我大寅国之栋梁,当得起举世无双!” 言罢,目光扫向晏希驰所在的左侧。 “子琛啊,朕这几位皇儿都不争气,不知你可愿一试?”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各有各的惊涛骇浪。 这话就等于在说,我儿不行,你代我儿上。皇子们听了什么感觉,朝臣们听了又是什么感觉,则看个人心性和脑回路了。 至于试什么,当然试对擂傅玄昭,让诸位附属国使臣等见识见识皇家男儿的本事。 说白了皇帝也要面子的,大寅有青年才俊他心头自是熨帖,但若对方风头太盛,甚至压过了所有皇子,那在场还有别国使臣都在看着呢,若能有皇室成员掰回一局,即便只当娱乐,不计赛事,那也再好不过。 如此,晏希驰便莫名其妙的,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一切看似合情合理,江莳年却不由想起书中不知细节的剧情走向,想起系统曾经提醒过的,最好不要让男主和反派对上,如今看来,这种事又怎是她个人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有时江莳年也分不清剧情这种东西究竟该如何理解定义,而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人为促成,剧情使然,还是大环境所推动之下的必然? 正出神,案帛之下,男人的指节摩挲着,带起阵阵酥麻之感,隐而用力了几分:“想看么,王妃。” 声线一如既往的低磁撩人,说着话时,晏希驰视线落在远方的城楼之上,在四下繁冗的喧哗之中,只有她能听见。 “……夫君加油。” 呷了口茶,江莳年脸蛋儿红扑扑的。 怎么不想呢,那自然是想的啊。 低“嗯”了一声,事已至此,晏希驰推诿不得,心下揣摩那人用意,嘴上淡声警告了一句:“不许看他。” 啧。 这什么小学鸡占有欲?江莳年乐了。 之后男人由阿凛推着,下了观赛席。金冠玄袍,墨发漆瞳,途经女眷区时,不少年轻女子个个眼神发直,却又不敢逼视晏希驰。 “话说定王坐着轮椅,这比试,如何才算得公平?”有人提出重点来。 箭术比赛,通常分为步射和骑射。 步射最简单的就是定点定位,射中靶心即可,骑射则策于驰骋的马背之上,靶心是静是动,取决于事先如何规定。 晏希驰的箭术,不少人曾在往年的冬狩大赛上有所见识,傅玄昭原本也已夺魁,众人便提议跳过基础步射。 至于骑射,晏希驰骑不了马,又或说所有人都认为他骑不了马,晏希驰自己也打算保持现状,甚至皇帝那里,他的腿也是往后一生都不可能站得起来的。 只有江莳年知道,自阿凛带药材回京之后,晏希驰的双腿情况就好了许多,或许要不了多久便能正常走路。 朝臣们七嘴八舌,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制定比赛规则的司礼,也因着对象是圣眷无双的定王殿下,不知这规则该如何定制。 傅玄昭立于下首,面色早已不复先前明朗。 但到底身为男主,这种场合他自然沉得住气,视线偶尔掠过一袭火红狐裘,眼底的暗色和近乎疯狂的胜负之欲呼之欲出。 最终,对擂分为两场。 第一场,箭矢目标为正常的三只立靶。傅玄昭为范围内骑射,晏希驰则人不动,立靶动,如此也算公平。 第二场,箭矢目标同样为立靶,射程加远,人手三支箭矢,每次一发,谁先抢中靶心,谁胜。 “此番胜者,朕有额外嘉奖,届时两位想要什么彩头,尽可与朕提来。” “我赌定王殿下!”有人嚷了一句。 “我看好傅公子!” 若非场合不适,江莳年觉着这些王公大臣搞不好要“开盘下注,买定离手”了,现场气氛持续高涨,世家公子小姐们交头接耳,各附属国使臣们议论纷纷。 这些人声喧杂之中,隔着人潮和猎猎旌旗,江莳年和谢湘芸互相看了一眼,除却各自心下滋味不同,面上竟都有一瞬而过的无奈之色。 擂鼓声起,四下乐声越发激昂。 傅玄昭抽到先手,被率先领去赛场。足靴碾过一地碎雪,经过一尊轮椅之时,不知为何,领路的司礼莫名打了个寒颤,仿如被两股无形的暗流裹挟夹击,背脊发凉的同时,还有一瞬喘不过气的错觉。 俗话说化雪总比下雪冷,想是这艳阳天积雪融化,反而更加渗人肌骨了? 手挽长弓,背负箭羽,傅玄昭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赏心悦目,就连当今尚未出嫁的宁安公主,也被这样英姿勃发的青年吸引了目光。 通体乌黑的骏马先是后退数百丈,而后转身,在傅玄昭的驰骋之下,于辽阔的雪原极速奔腾。 马上之人躬身前倾,墨发飞扬,一身玄甲迎风猎猎,引无数千金贵女们脸红心跳。 还是那句话,若非场合不合时宜,江莳年敢赌在场大部分女眷,无论已婚未婚,此刻内心只怕都想为傅玄昭尖叫连连。 马背上疾驰的荷尔蒙,还是这个书中世界的男主角,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傅玄昭这一遭定然击进无数少女芳心。 但不知为何,看着傅玄昭打马飞驰,江莳年却满脑子都是这要狗男人骑上去得多帅啊,届时她坐前面,是背对他还是面朝他呢,他一手握缰绳,一手揽她腰肢,光是想想就……越想越歪,歪到哪种程度呢,歪到脑海中出现上辈子看过的某部电影,里面的马震情节。 住脑,快住脑…… 捂着隐隐发烫的脸颊,江莳年视线稍转,刚好对视上演武场上静候的,一双深杳漆黑的凤眸。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但江莳年就是知道,晏希驰一定在看她。于是赶紧将落在傅玄昭身上的视线收回,朝轮椅挥了下手。 与此同时,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 只见傅玄昭座下的骏马踏过界限之时,他瞬间于背后拔出三支箭矢,而后一个轻逸的翻身,朝后仰倒,三箭齐发。 冰冷的箭矢破空而过,在阳光之下散发着粼粼光泽,夺目至极。 先不说中或不中,光就这宛若游龙的姿势,就帅得在座的世家小姐们连连尖叫,连江殊月都情不自禁跟着吼了两嗓子。 朝臣们更是连声道好,在无数赞叹声中,镇老国公也顾不得傅玄昭此番风头太盛,恐引人嫉妒,只觉面上有光极了。 从前谢湘芸看上这小子时,谢家除谢渊一人,几乎全是反对的声音,而今这人非但凭着自己的本事“加官进爵”,往后只怕前途无可限量,也再不觉谢湘芸当初看上一个穷小子有何不可了。 不多时。 远处的礼官携立靶来报:“三支箭矢,左中两支正中靶心,右箭稍有偏离。” 报成绩的同时,为公平起见,礼官还将立靶展示给在场的众人观看。 满座朝臣无一不是惊叹连连,三箭齐发,通常在步射的情况下,能有一支正中靶心就非常优秀了,这傅玄昭远距离于马背上骑射,还能有如此显著成绩,这魁首可谓当之无愧。 要知箭术一术,考验的非但视力,臂力,体力,对身体的操控和协调能力,更有心性,抗压能力,耐心,方方面面。这傅玄昭若非天赋异禀,便一定是背后苦练过无数次,才能如此一鸣惊人。 一时之间,傅玄昭炙手可热,几乎成了此番冬狩大赛默认的新贵,毕竟每年冬狩之后,天家通常都会破格提拔一批年轻人。而今四皇子晏承钊倒台,牵连一干人等,朝堂自有无数缺口需要填补。 接下来,便轮到晏希驰了。 老实说,江莳年从前并未见过晏希驰正儿八经秀过什么,以往在桦庭倒是见过他射箭,但她压根儿就没关注过狗男人的箭矢中没中靶心,觉得那玩意儿寻常极了。 而今见了这般阵仗,才知在这冷兵器的书中世界,骑射之术卓越,至少在书中人眼里,是件非常牛逼的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 此番,晏希驰可能“打”得过男主光环?江莳年不知道,不确定,甚至还挺担心。 但接下来她很快懂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嚣张。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真真切切觉得受伤 “如此对手, 定王殿下只怕压力很大啊!” “娱乐而已!输赢无所谓的。” “是了是了,陛下先才都说了,此番不计赛事!” 说这些话的人, 跟先前打赌恨不能下注的, 都是同一波人。 很显然的,傅玄昭如此锋芒毕露, 晏希驰却坐着轮椅, 期间还有大半年躺在床上养伤, 即便年少时再意气风发, 谁知如今怎样呢? 箭术这种东西久而不练,那肯定多少是要退步的, 如此, 朝臣们摄于天家威严,嘴上给足了晏希驰面子, 心里却大多都是偏向傅玄昭的。 “定王必胜!!!” 在所有人议论纷纷,半叹半疑之时, 天家左侧不远处的席位忽有一少女起身, 一手挥舞着手里明艳的巾帕, 一手拢在嘴边朝着演武场的方向脆生生喊道:“定王威武, 定王必胜!!!” 清脆有如银铃, 甜而不腻的女子声音。 仿如一根无形之弦,于满座喁喁私语声中绽破观赛席上空,隐而传入晏希驰耳中的同时,也惊得在场所有人回首侧目。 正是江莳年。 最坏的结果无非被人戳戳点点, 道是不修边幅, 不知礼数, 没有王妃该有的仪态体面, 那又如何?又不犯法是不是? 于是江莳年想做便做了。 再不济先前还有那么多世家小姐为傅玄昭尖叫喝彩呢,她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男人加油打气? 起初,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有人瞠目结舌,有人替她尴尬,也有人觉她勇气可嘉,张扬热烈。 “不想这定王妃,还是个活泼性子。” 晏越生话音刚落,宁安公主也跟着起身大声喊了一句:“定王威武,定王必胜!!!” 倒不是宁安公主有多喜欢晏希驰这个堂兄,而是晏希驰此番代表天家,她即便看好傅玄昭,也希望堂兄赢,这是皇家面子问题。 如此。 有公主带头,满座朝臣也纷纷跟着喊了几嘴,一时间整片观赛席都是“定王必胜。” 这口号都喊了,要是输了得多没面子?!想想就臊得慌啊,有人这般腹诽道。 江莳年的初衷却没想过那么多。 也没想过会有人跟她一起喊。 她承认自己有攻略之意,想引起晏希驰的注意,更多的还有性情使然,以及听不得别人质疑他。 此时此刻,远方的立靶已被礼官摆好,三只动靶,在人为操控之下,有规律的左右移动着。 晏希驰需要至少射中两只靶心,才可能有机会赢得傅玄昭。 四下旌旗猎猎,鼓声渐起,正襟端坐于轮椅之上,被阿凛推着前往范围界限,晏希驰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听见了自己妻子的声音。 稍稍仰头,视线里是北麓山远方萧索的城楼,在岁月洪流的涤荡之下,显得苍凉肃穆;头顶一碧如洗的蓝天,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晏希驰却莫名忆起一幕不大相干的久远往事。 也是一个寒冷冬日,那时他年仅五岁,索尔娜依尚未自尽,一次宫宴上,他被晏彻丢给皇子们一起玩耍,期间晏承钊不小心打碎皇后娘娘最爱的琉璃花樽,却不敢承认,便颠倒黑白是非,诬陷说那花樽是晏希驰打碎的。 这突如其来的罪名,扣得当年的小晏希驰一脸茫然。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相信晏承钊。 他的解释成了狡辩,反被大人们指责,做错事要敢于承认,而非小小年纪便学着嫁祸他人。 后来长大了,晏希驰已然明白,就因晏承钊是皇子,人们即便不信,最终也都会选择相信他。 但当时,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心性远不如后来强大,晏希驰当年是真真切切觉得受伤,那种对周遭感到怀疑,不被信任和没有安全感的精神创伤,伴随他走了很远的路。 而这里面最伤的,莫过于当年晏承钊被他母妃抱在怀里安慰,说以后再不会有人敢冤枉你时,索尔娜依却在一旁冷眼旁观,晏彻更是于事后要他给皇后娘娘认错赔罪。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 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哪怕最亲的父母。 而今晏希驰也不需要有人站在他身后。 但是有个人,隐隐让他体验到被无条件信任的滋味。 半生孤寂,茕茕孑立,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顽石,刀枪不入,竟会为这一声“定王必胜”感到热泪盈眶。 可笑。 实在可笑。 许是烈日过于晃眼,晏希驰眼前出现了斑斓色彩,那耀眼的光斑令他几乎看不清远方动靶。 但。 动靶这种游戏,七岁开始,他就闭着眼睛都能玩儿了。为何?自是想得到索尔娜依一点关注,想被她夸赞认可。 擂鼓声越来越大。 少女的声音最终湮灭于人潮。 游离的思绪回归之后,那份不为人知的怅然消失殆尽,重新隐于冰山暗处。 感受到一旁傅玄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晏希驰微不可察撩了下唇。 她既然想看。 满足她,以极致。 在心爱的女子面前,男人大都有爱现的虚荣心,晏希驰也不例外,况且还是在情敌面前。 于是观察片刻动靶之后,轮椅上的男人向礼官提出一个要求。 “取一面旌旗过来。” 定王下令,礼官虽不明所以,但也恭敬服从。而当所有人看到一面猎猎旌旗迎风飞舞,横在晏希驰的三丈之外,几乎遮挡所有视线之时。 终于有人惊呼出声:“盲射!” “动靶盲射!这不是纯纯找死吗?!” “咳!老身的意思是,定王殿下这也太嚣张了吧……” “这得多自负啊!” 起初,江莳年也没搞懂为何会有人在晏希驰面前横放一面旌旗,视线都被挡完了,那旗帜还被寒风吹得摆来摆去,如何看得到箭靶? 眼下从四下骚动声中,隐隐听懂了其中大概,江莳年才知晏希驰这是要玩儿盲狙?! 卧了个槽,他怎么这么的…… 一时之间,江莳年简直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什么叫飒?这种行为就是最好的诠释。被这份嚣张和自信飒到了心窝子里,江莳年几乎和大部分世家小姐一样,不由脸红心跳,为之心驰神荡。 不过那什么…… 倒不是怀疑晏希驰的能力,实力方面,江莳年无条件信任他,在她眼里,她的男人总是那么优秀,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得到他。以江莳年对他的了解,晏希驰一向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但有个玩意儿它不是叫男主光环呢嘛,这种东西不是你有实力就能“打”得过的。 架势都摆出来了,若是输了……太羞耻了真的,江莳年简直不敢想,也不忍想下去。 “放心吧王妃嫂子!别紧张!” 见她扒拉着赛场围栏,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模样,穆月及时宽慰道:“动靶这个游戏,王爷从小就爱玩儿,阿月和阿卫也都会呢,只不过没人比王爷更厉害!” 话说龚卫和穆月,是晏彻年轻时手底下牺牲的将士留下来的遗孤,被领养到王府之后,差不多算是跟晏希驰一起长大。 听穆月这样说,江莳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有一点羡慕的吧,羡慕他们参与过晏希驰的成长,而她却只在梦里见过一些零碎画面。 那些没有她的岁月,他的生命都是何种状态? 思绪尚在乱飞,视线里,轮椅上的男人一袭墨狐大氅,姿仪沉静,整个人虽肃穆稳敛,本身却有如利刃展露锋芒。 挽弓,搭弦。 瞬息之间,同样三箭齐发。 冰冷的箭矢破空而出,一瞬击穿飞扬的旌旗。 无数人忍不住起身眺望。 箭矢于广袤的雪原之上一闪而过,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光华。 先前傅玄昭箭矢脱手之时,观赛席呼声震天,大多是因他姿势够帅;此番晏希驰的目标是动靶,还是盲射,且距离较远,人们看不清箭矢情况。 一时间整个雪原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人屏息凝神。 直到远处的礼官激动大喊:“禀陛下,三矢皆中,正击靶心!”言罢扛着立靶就要前来给众人验证。 至此,整个观赛席彻底沸腾。 “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定王殿下如此骁勇,实乃我大寅男儿楷模!”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满座朝臣的惊叹,世家儿女们的欢呼,裹挟着阵阵不具体的呐喊,充斥着整个雪原上空,连擂鼓的鼓手都忍不住为之加奏。得亏是原野而非冰山,否则这阵仗不引起雪崩都难。 “好,好,好。” 皇帝龙颜大悦,连道了三声好。 各附属国使臣也纷纷争相道贺,赞道大寅皇家男儿类拔萃,场面一度骚动到难以抑制。 江莳年本能就要冲下观赛席,不期然被穆月一把抱住:“王妃嫂子,您去哪里?!” 穆月谨记晏希驰曾于出发之前私下交代过她的一番话:“公共场合,不许王妃过分亲近本王,若她有孟浪举动,你可以武力控制她。” 虽不知王爷背后用意,但穆月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于是。 “干嘛呀这是?!”江莳年被抱懵了。 穆月本就比她高,近一七零的个头,还是习武之人,被她从背后拦腰熊抱,江莳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还真一点动弹不了。 “那个!王妃嫂子乖乖听话,回席位,不许去找王爷孟浪,否则……否则阿月就把你打晕!” 江莳年:“…………” 想起出发之前晏希驰特地交代过的,什么不许勾引他,江莳年心下登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啦好啦,我不下去啦!我们回席位去。” 穆月这才放开她。 又一次的,江殊月对江莳年的嫉妒之心达到了顶峰。 她以为傅玄昭已是人中之龙,不想这位定王殿下竟如此令人垂涎心折,高贵的出身,英俊的容貌,权力地位,满身荣光,若非坐着轮椅是个残废……总之这么优秀的两个男人,一个曾经爱她爱得要死,一个是她现在的夫君。 人比人气死人,人与人之间的运气和差距怎就这般大,这般不公?明明她出身比她高贵,江莳年不过一个卑微庶女,而今却什么好事都被她轮上了,什么光都被她沾完了! 越想越不甘心,江殊月气得在观赛席直咬牙,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也没能消那一肚子妒气跟火气。 反观江莳年,被无数世家女眷们纷纷簇拥着道贺,什么定王殿下如此英武,真叫人羡慕,什么定王妃真有福气,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江莳年则笑眯眯一一回应道:“哈哈,别夸啦别夸啦,会飘的。” “哈哈哈,我家王爷确实不错!” “谢谢谢谢,过奖了……” 在无数人声喧杂之中,没一会儿,礼官们开始准备第二场比试。 一站一坐,此刻的演武场上,傅玄昭和晏希驰并排朝着远方城楼的方向。两个男人皆气势凌人,仿佛独立于满场喧哗之外。 “定王殿下,恭喜。”负手而立等待期间,傅玄昭口中道着恭喜,语气却无半分无有恭喜之意。 “承让。”同样远眺,手肘搭在轮椅两侧,晏希驰习惯性摩挲腕间袖箭,声线沁凉无波。 “下一场,傅某定当竭尽全力,夺靶。”最后两个字,傅玄昭咬字很重,似带了某种深切刻骨的情绪。 “爬得够快,实力也不错。”指节轻扣轮椅,晏希驰后半句语气同样寒凛了几分:“但看你有无那个本事。” 轻嗤了一声,片刻静默。 “晏希驰,你猜傅某为何爬得够快。” “无妨。”晏希驰声线很淡:“输家永远是输家。” “是么。”傅玄昭双手架在弓.弩之上:“赢家赢的,有时不过一场梦幻泡影。” “是么,输家输的,有时却乃半生真实。” 至此。 两个男人面上神色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按在弓.弩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搭在轮椅上的指节同样血脉偾张。 好像谁都在尽力维持体面和风度,实际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世人爱怨情仇,极致者,无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很显然的,江莳年曾经在晏希驰面前求情,以色安抚,求他放过傅玄昭。晏希驰勉强受用了,傅玄昭却走上另一极端。他的人生从此偏离轨迹,曾经被权力压制的屈辱,被爱人背叛的苦痛,被人摁在地上摩擦却无能反抗的心神冲击,那些日日夜夜捱过的精神折磨,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消解。他恨命运捉弄,恨赐婚的皇帝,恨江继良卖女求荣,恨她变心,更恨晏希驰这个“罪魁祸首”。 他的毕生理想,原本,最初,只是想与他的阿年白头到老,哪怕一生平凡。 他努力往上爬,显山露水,不计后果,无非是想有朝一日,有能力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世界以痛诛他,他便自起风云,甚至无瑕顾及背后还有个谢湘芸,一直在等他学会珍惜眼前人。 而晏希驰是谁,又如何会予他这个机会? …… 有第一场在前,这第二次便更加惊心动魄了。 “这下傅公子压力大了啊!” “这可真是棋逢对手啊,我等也算大饱眼福,且看,且看。” 待观赛席的贵人们终于平复,四下擂鼓声再起。此番两人同在一处界限之外,傅玄昭在左,晏希驰在右。 彼此左右相隔六丈,也就是大约二十米的距离。一人分别三支箭矢,本属“步射”性质,但立靶却只一只。 所谓抢靶,是在司裁判的礼官吹响号角之时,一齐放箭。看谁的箭矢速度更快,先中靶心,又或谁的中得更准,以此分胜负,三局两胜。 然而仅第一局,便引满座喧哗。 众人只见两只箭矢同时飞掠而出,却在中途一截一撞,擦出尖锐刺目的火花,最终纷纷朝右坠落于雪原之上,谁也没有击中立靶。 在场大多数观众,尤其女眷或年龄稍大的朝臣,因着视力没那么精准,又或本身不是习武之人,便都只能看见两道箭矢残影。 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人声就喧哗了。 喧哗的当然是大部分目力极佳的年轻人。 就比如谢渊,他就清楚地看到,傅玄昭的箭矢并未冲着靶心而去,而是意在截获晏希驰的箭矢,不让他射中靶心。 这样的举动,可谓微妙极了。 甚至可算是犯规。 人声之所以喧哗,喧的便是此举,这番举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或许早就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镇老国公握着杯盏的手立刻就用力了几分,心说傅玄昭这小子可是急了,怎就这般沉不住气?! 谢渊则既担心,又气愤。 担心的自然是谢湘芸大婚之日,因着谢威的关系,定王妃险些受辱,至此两家关系本就微妙,傅玄昭此举如此冒犯,只怕日后谢家和定王府的关系再难缓和。 即便谢渊知道晏希驰向来明辨是非,不会因个人龃龉怪罪整个谢家,但傅玄昭如此挑衅,对他自身绝无任何好处。 气愤的,则是猜到傅玄昭此番有“公报私仇”旳苗头,至于结症,当然还是一个定王妃。谢渊曾以为成婚之后,傅玄昭至少会将心思全都放在三妹身上。 而今看来,难说。 同样的,隐隐不安的除了谢家,还有江莳年。 在人多口杂的议论声中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后,江莳年最担心的话题于少部分女眷们口中展开了。 人们开始讨论,这傅公子和定王之间,是否曾经有过什么过节,否则何至于如此针锋相对? 古代没有网络,不像现实世界,但凡风吹草动都能在网上传得满天飞,前提还得是公众人物。但说到底,京都说大够大,为一国皇都,说小也小,过来过去无非也就那么些人。 当你默默无闻时,无人关注你,但凡你展露锋芒,人们总会将你祖宗十八代的鸡毛蒜皮都能挖出来作为饭后谈资。 因此至少女眷当中,其实早就有人听闻过曾经作为冲喜新娘的定王妃,与这位后起之秀傅玄昭之间那点不为人知的过往。 有人道了一句:“听说定王妃曾经是这位傅公子的未婚妻。” 只一句,所有人都悟了。 碍于定王跟定王妃乃天家赐婚,众人有所忌惮,不敢议论得太过火。但这种场合人多无罪,又刚好两位“主角”暗潮汹涌,人们便多多少少忍不住私语起来。 这就跟现实世界人们热爱吃瓜一样。 而晏希驰接下来的举动,可谓将这些“瓜”全都“捶死了”。 怎么说呢。 晏希驰是否是个经得起挑衅的人,江莳年不知道,但她知道,晏希驰不出手便温柔,一出手则会将人往死里摁。 曾经的晏承钊就是个显明例子。 可是,即便什么都能想得清楚明白,江莳年也抽不出多余的心绪去顾及未来。 作为这个书中世界的外来灵魂,她本就背负着满身秘密,走在一条无人同行的孤路上,为了活下去,在晏希驰手里辗转博弈至今……所剩日子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尽头还有一道抹杀指令在等着她。 仿佛滔天的巨浪之上,一艘无法自保的小舟,即便拥有一点上帝视角,江莳年又哪里分得出精力去顾及书中剧情走向,以及他人未来? 退一万步,如此场合,她又能做得了什么?总不可能冲下去像拉着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说哎呀你们不要打了,要团结友爱,友谊第一? 如此,便只能静静看着这场无形的“战争”,愈演愈烈。 无数喁喁私语声中。 王公大臣们大都看的是两人的圣眷和前途,世家儿女们则看热闹,少部分女眷忙着吃瓜,只有极少数人在正儿八经观看两人谁的箭术更胜一筹。 第二支箭矢。 就如众人料想的那般,晏希驰果然重手还击,以雷霆万钧之势截击傅玄昭。 两支箭矢纷纷偏离轨迹,为力道使然,最终坠落于雪原左部。 至此,观赛席人声鼎沸,一发不可收拾。 第三支,也是最后一双箭矢。 在激昂的号角声中,于两人之手飞掠离弦之后,在空中极速对撞,发出尖锐刺耳的铮鸣之声,一时火花四溅,粼光激闪。 并于抵达箭靶之前,彼此击穿,双双坠落。 结局是。 ——两人,共六支箭矢,一支也未中靶。 此番赛事所用箭矢,乃大寅最精锐的金属材质,而非木箭,羽箭。却在空中对穿散落,可想放矢的两人用了多大力气。 此一场,不分胜负,因为两人都违规了。 谁也没赢,谁也没输,也谁都没能争到目标靶心。 这样的“变故”,许是比规规矩矩循赛不知刺激了多少倍,竟也引得无数人拍手叫好。 站在演武场的右后方席位,谢湘芸即便看不懂箭矢轨迹,即便不知赛事规则,也看出两个男人这是在干什么。 知道是傅玄昭率先挑衅,谢湘芸手脚冰凉,心口一点点的疼,疼到几乎要身旁的丫鬟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至于江莳年,同样被这人人皆可感知的暗流对峙给冲击到了。但还是那句话,她做不了什么。 最终,上首的天家率先抚掌,又连道了三声好。 没人去想过,这场赛事起初正是由天家挑起,如此局面,因着立场不同,各有各的解读,各有各的看法。 总体于大部分人来说——精彩。 不知情的各地藩王,附属国使臣等人,则大呼过瘾,太过瘾了!强者对决,还能玩出如此新鲜花样,可不精彩极了。至于什么违规不违规,那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如此一番下来,彻底结束之后,日光已然偏西,遥远的地平线上,红艳艳的夕阳洒落于雪原,美得如痴如醉。 高公公在上首高声喊话,大意是要王公大臣和世家儿女们稍作休整,待晚上夜宴开始,圣人会对今日赛事依绩行赏。 接下来算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少女眷们纷纷回到自家帐篷或院落休整,更衣之类。江莳年也让鱼宝和沛雯等人回去吃点东西,毕竟晚上天家夜宴群臣,随行的下人可以跟着看着,却不能上桌子同吃,可不得让她们先回去填填肚子。 待礼官们清理现场之后,雪原上很快燃起簇簇篝火。 温暖的火光映照大地,又因天色并未黑透,四下呈一种暗调的蓝,蓝得安宁静谧,蓝得模模糊糊。江莳年恍惚间有种美景当前,却宛如置身黄粱一梦的错觉。 望着远处被无数贵人们簇拥的轮椅,知道自己挤不进去,江莳年便规规矩矩等在席间,不多时有司膳的宫人鱼贯入场,奉上美酒佳肴,天家舞姬和乐师也被带领着堪堪入场了。 袅袅乐声里混着食物的香气和松木芬芳,令人感到舒适惬意。 少女却在支着下巴,懒洋洋呷着一杯果酿时,于人潮与火光里中对视上一双漆黑凤眸,登时心猿意马。 许是赢了比赛,心情比较好,晏希驰视线与她一触即分,眼底闪过的瞬息炙热,却几乎把江莳年烫到皮不覆体。 啧。 可恨这雪原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为何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样的话她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要一点点尝他唇上温度,扒了他的氅衣,扯掉他的腰封…… 可恶。 简直不能忍。 不能在公共场合勾引他,晚上总行了吧?话说究竟谁勾引谁啊,狗男人可知自己满眼都写着邀请? 彼时,江莳年脑袋瓜里全是回去之后要给晏希驰过一个如何难忘的生辰,并不知接下来的夜宴,会有何种程度的“惊喜”。 第82章 别回头,别掉泪 戌时, 北麓山的暮色彻底沉透。 目送晏希驰的轮椅停在圣驾面前,江莳年在女眷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脸蛋红扑扑, 脑袋瓜儿也晕乎乎的。 就在先前不久, 她在西边松林里跟晏希驰“偷情”啦。 没办法,谁让他太帅了, 她忍不住嘛。 “好看吗, 嗯?” 被那双性感的唇被吻到浑身发软, 江莳年搂着人的脖子, 虚弱配合道:“好看的。” “谁更好看。” 啧,你比傅玄昭好看行了吧!心里这般说, 嘴上却不答, 只迎他,指尖划过男人凸起喉结。 晏希驰瞬间呼吸急促, 嗓音都暗哑了:“夸我。” “不夸。”少女娇喃:“想听的话,晚上床上见。” “小□□。” “……是夫君喜欢的小□□。” 面颊一阵灼烧, 替她整理好亲吻时乱掉的衣袍, 晏希驰好久才平复过来。 亲亲了也抱抱了。 “夜宴快开始啦!我们早去早回。”心满意足放过他, 江莳年还惦记着回去之后陪他过生辰呢。 “好。” 晏希驰又一次将人揉进怀里:“阿年, 本王已经迫不及待。” 淡而熟悉的冷香, 铿锵有力的心跳,以及隔着衣襟传来的体温。江莳年仿如溺在无边的温柔乡里,连骨头都是酥的,手不冰了, 脚脚也不冷了, 身子暖融融的, 任这北麓山的夜风有多冷, 她的心是温热的。 “迫不及待什么?” 视线穿过松林,落在雪原的火光之上,晏希驰话到嘴边生生忍下了,想待将来予她惊喜。于是话锋一转:“做阿年喜欢的事。” 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夫君越来越坏了。” “惭愧,近墨者黑。” “要脸吗?” 最终,小夫妻俩又在松林里腻了半刻钟才舍得出来。 . 晏希驰对擂傅玄昭,胜,却不在赛事范围之内,更多的是为天家争得颜面。故而初七这日赛事,魁首仍为傅玄昭。 最终两人皆被赏千金,赐美酒。 除此之外,篝火夜宴之上,被询问想要何为彩头。 傅玄昭答:“臣下别无所求,此生愿为陛下效劳。” 这话答得谦逊,但明眼人都品得出来,傅玄昭志在功名,野心勃勃。否则何至于如此冒头? “若你能争得五日之后的最终魁首,朕破格提拔,许你于战场历练,如何?” 这话等于在许诺,傅玄昭想要什么功名,只要他有那个能力,皇帝便给机会,这本也是冬狩的部分意义所在。 如此,众人几乎可以预见,傅玄昭日后早晚要一飞冲天。 “谢陛下。” 傅玄昭起身回席,圣驾前只余一尊轮椅。 规规矩矩坐在筵席上,被穆月重新塞了新的汤捂,江莳年勉强回过神来。话说她穿的这本小说名为《将军夫人带球跑》,意味着傅玄昭将来至少也能做到大将军这个位置。 亲眼见证剧情如何与原书靠拢,江莳年不免唏嘘。 那么晏希驰的命运呢? 系统曾经提到过,书里没写的叫做隐藏剧情,即便系统也不知其中细节,给不出答案。这种感觉就像知道历史结局却不知期间过程,除了焦虑什么也做不了。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一无所知。 “子琛,你果真从不让朕失望。此番可想要何嘉奖?” 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江莳年一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天浴节晚上的宫宴,遥遥一眼。 一次便是当下。 怎么说呢,是个五官端正长眉入鬓的大叔,面相乍看还挺和善的,说话的语气也浑厚舒缓。但江莳年总觉这位皇帝过于高深莫测,有种表面仁善,肚子里却满是阴谋诡计的气质。 不过话说回来,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高深莫测?但凡能坐上那把龙椅,谁又是真正的善茬? 至于嘉奖。 皇帝开口之后,现场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纷纷看向晏希驰。 对于男人来说,生平何求?无非权力,荣华,女人。 前两者,晏希驰已然荣极登顶,故而别说在座各位,连江莳年也猜不到他会想要什么。 果然。 “多谢皇叔厚爱,子琛一无所求。” 这个一无所求,跟傅玄昭相比,看得出来是真的一无所求。 但这怎么能行呢? 将人邀来参加冬狩,皇帝便已计划好要在晏希驰身边安插眼线。 晏希驰自己也料想过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看到的都是天家多么宠爱这个侄儿,却无人知晓,皇帝对晏希驰感情复杂。 青睐有之,歉疚有之,防备有之,杀心亦有之。 话还要从晏彻说起,晏彻年少时无心夺嫡,与当今皇帝也非一母所生,却自始至终竭力拥护,直到将人推上龙椅。 但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心便再不复年少。 什么兄弟情义,挡矢之恩,拥趸之谊,被岁月碾过之后,终究如世上戏文一般,剩下的无非君君臣臣,你猜我忌。 西州藩王拥有独立税赋和军阀,其粮草,物质,军备都能自给自足,不被朝廷掣肘。 这些殊荣原本都是皇帝给的,一用来抵抗覃军连年骚扰边境,二用来制衡朝堂其他势力。但自古以来,帝王之心最是难测,皇帝既高枕无忧,亦疑养虎为患最终反噬自己。 故而晏彻大败覃军之后,功高震主,在奸臣的拱火之下,皇帝和晏彻终究走上鸟尽弓藏之路。 削藩?易生动荡。 摁死?没有罪名。 巧的是,期间覃军刚好打着议和的幌子引君入彀,机会来了,于是皇帝顺水推舟,派晏彻代表天家前往议和。 事有蹊跷,晏彻不知其中原委?知道的,但晏希驰在京中,在皇帝手里。 如此,晏彻愿意“为国捐躯”,落以忠烈美名。于生在皇家的人来说,这样的结局甚至算得上体面。 至于晏希驰这个质子,皇帝发自内心喜爱,他太优秀,胜过膝下所有皇子,叫人又爱又恨,那便将其培养成一把刀,让其树大招风,同样成为用来制衡权力的棋子。 可这枚棋子竟在行曳山一战成名。 初次带兵,晏彻鏖战多年也无法撼动的对手被他一举斩杀,其头脑和手腕可见一斑。 如此少年英才,任哪位君王能不青睐? 午夜梦回之时,一点仅有的良知和恻隐,对晏彻的愧疚,以及不想被世人议论刻薄寡恩,皇帝放弃赶尽杀绝,打算好好利用晏希驰的剩余价值。 刚好此子残废双腿。 如此,若他当真安稳乖顺,皇帝愿以一世荣华倾之付之,前提是不会威及那把龙椅。 但是很显然的,随着时间推移,皇帝渐觉这位侄儿心思过于深沉,当年那个被皇子们合力戏耍的小鬼头,如今俨然成长为一头喜怒不形于色的默狼,令人琢磨不透,不得不防。 权力给了,尊荣给了,那总得有能掣肘他的砝码。 而后皇帝意识到,自己竟不大了解这位侄儿。有时甚至怀疑,他既这般聪慧过人,当真一无所知? 不了解,那便以一双眼睛去了解。 冲喜新娘“江莳年”便是一双眼睛,甚至这双眼睛自己都不知情。 必要的时候将这双眼睛提出来,以江家为胁,不怕撬不出东西来。 不过事到如今,皇帝虽疑心晏希驰,却也仅仅是疑心,还没到那个“必要的时候”,不便打草惊蛇。 于是打算以施恩的方式,再送“眼睛”进去。 如此。 “子琛一无所求,朕却过意不去。” 雪原之上篝火盈盈,杯盏玉器交相辉映。众人只见上首的天家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对月长叹道:“可怜我子琛侄儿,战损双腿,至今不良于行。” “荣王已为大寅捐躯,朕觉亏欠于你,却是寻遍天下名医,至今无人能治你双腿。” “朕实乃痛彻心扉。” “今日子琛生辰,无论有何愿望,只要你肯提出,朕自当竭力满足于你。”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来今日还是定王生辰?莫非天家此番让其参赛,就是想寻个由头赏赐定王?如此天恩垂怜,上赶着要帮你实现愿望,这是何等殊荣啊!!! 满座朝臣唏嘘不已,就连江莳年乍听之下都有些动容。 这时东面的一位使臣忽然起身,拱手道:“禀陛下,黎国使臣愿为陛下解忧。” “哦?” 皇帝回首:“说来听听。” “此番应邀参加贵国冬狩,我黎国国君为陛下备有一礼,愿是要先给陛下,如今看来,似乎献给这位定王更加合适。” 原来,附属国黎国有一公主,名叫琅瑶,生来貌美,却自幼体弱多病,国君为其寻遍天下名医,终得三名药师。后公主康复,三名药师成为其贴身婢女。 按照使臣说法,此番黎国国君的意思是要在冬狩结束之日,将公主献给皇帝,当然也包括三名药师婢女。 而今得知定王腿疾,使臣便提议将三名药师献给晏希驰,不保证能治好腿疾,但事已至此,未尝不可尝试。 皇帝听后甚感欣慰。 道:“那便连同公主,一并献给我侄定王。” 此举无异于“割爱相让”,满座朝臣纷纷道贺: “恭喜定王!” “贺喜定王!” “定王殿下圣眷无双,艳福不浅啊!” 无人知晓这公主和三名药师,甚至包括使臣,都不过皇帝掌中戏子。 没一会儿,琅瑶公主出场,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娇滴滴的美人儿,在三名药师婢女的簇拥之下,先是叩拜皇帝。 而后转向晏希驰:“妾身见过定王殿下。” 至此。 江莳年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说这也可以的吗?事情怎就突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晏希驰的双腿已经不需要什么药师了,他会拒绝的吧,会吗,能吗。 隔得太远,窥不见神色。 半晌。 晏希驰道:“子琛谢过皇叔恩典。” 轮椅上的男人拱手,行的是不卑不亢的颔首礼,周身气质平和稳敛,静如波澜。 有那么短短一瞬,江莳年在努力分辨他的言行举止代表什么意思。 哦。 是接受的意思。 这个书中世界,天家赏赐,无论赐的什么,都是至高无上的殊荣。违逆圣恩无异于自毁前程。 道理都懂,但—— “公主?这弄回去怕是得做个侧妃吧?也不知好不好相处!”穆月如此叭叭两句。 一旁的江殊月则阴阳怪气道:“这位公主生得可真是国色天香啊,跟妹妹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那又如何?!” 穆月当即反驳:“她就是赛天仙,那也顶多是个妾,而我王妃嫂子永远是王妃!” “……” 怎么说呢,一时之间,江莳年不知作何表情。 穆月分明是在维护她,但她话里内容,句句都与江莳年本身的价值观隔着天堑,隔着无法跨越的次元距离。 这哪里是王妃或妾室的问题? 这是…… 罢了! 多大点事儿,江莳年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书中世界,与上辈子没有可比性,她现在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意这些。 恍惚间想起自己曾经的初衷,一直以来所求的不过是完成任务活下去,躺平,做它一条荣华富贵的咸鱼即可。 这里面从来没有爱情,不是吗。 却不知为何。 似有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江莳年仿佛听见自己心口不知碎裂还是闭合的声音。 垂眸时,望着手里的调羹儿,以及躺在调羹里的肉丸子,江莳年动作机械地塞进嘴里,一时间没能品出它是何味道。 “恭喜啊!定王妃。” 前后左右不时有女眷向她道贺。 定王此番得一公主,四舍五入等于得了黎国势力,同时还得了三名不得了的药师,连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都能治好,想必多少有几分本事,这对定王府来说可不是一桩大喜事? 少女弯唇笑笑,垂下眼睫,捧着一杯热茶送进嘴里。 悄无声息的,世界好似褪成了黑白两色,置身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周遭一切光怪陆离。 所有声音成了不具体的嗡嗡之声,江莳年一句也听不清楚。心则变得迟钝,胸口闷闷的,似被千丝万缕的藤蔓缠绕。 上辈子不知听谁说的,人在难过的时候,并不会立马觉得难过。 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是北麓山寒凛的夜风,带着冬日独有的干燥。 “客气啦!” 放下茶盏,江莳年笑眯眯回应大家:“感谢感谢,我家王爷福泽深厚。” “是啦是啦,借你吉言,腿会好的!” 天间寒月皎皎,被诸位使臣簇拥着争相走酒,隔着杯盏和人潮,晏希驰看到的便是他的王妃在席间与女眷们“推杯换盏”,眉宇盈笑,神采飞扬。 … 天家何时离场,江莳年不知。 视线里觥筹交错,王公大臣和世家子弟们把酒言欢,雪原上的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 直到阿凛来到身边:“王妃,很晚了,王爷请您离席。” “结束了吗?”指的当然是晏希驰的酒桌饭局。 阿凛点点头:“王爷已在等您了。” 少女支着下巴,侧眸,果见不远处静候着一尊轮椅。 “那位公主和三名药师呢?”江莳年听得自己声音还算轻快。 “已被王爷安置了。” 阿凛如实答复,更多的话,阿凛自知轮不到他来解释。 这话无疑又一次提醒了江莳年,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片雪原和松林,四下不时有风起,江莳年裹紧氅衣,领着穆月走在前面,嘴上不时叭叭几句。 “真替王爷高兴呀,喜得美人。” “那三名药师也不错。” “以后咱们定王府的后宅更加热闹了,年年也有伴啦。” “祖母从前一直想抱曾孙,这个愿望应该很快就能实现了,她老人家要是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被阿凛推着行在后面,晏希驰一路缄默,一语不发。 江家姐弟原本想附和两句,但又都莫名觉着气氛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似来自轮椅上的男人。于是除江莳年之外,一路上谁也不敢多话。连穆月也觉怪怪的,天家赐美人的确是桩喜事,但王妃是不是有些大度过头了? 她怎的这般高兴? 话说那赐下来的美人,退是肯定不可能退的,但具体怎么安排,做侧妃,做妾,做通房还是丫鬟,那不还是王爷说了算!怎地王妃就好像已经计划好了似的,连“曾孙”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抵达住处之后,众人识趣回了各自院子。 主院中燃着篝火,目及之处火光盈盈,是极为温暖的色彩。 见江莳年回来了,火堆前的鱼宝和沛雯赶紧起身迎上来,像往常一样嘘寒问暖。 “出去,今夜任何人不许靠近主院。” 男人声线分明很淡,沛雯和鱼宝却双双一愣,被一股莫名的煞气所摄,一刻也不敢多留。 心说这是怎么了,王爷和王妃又吵架了?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与她们擦肩而过,江莳年继续往里院走去。 听得身后院门吱呀一声闭合,知道这整座院子再也没有外人,江莳年突然就有点绷不住了。 “阿年。” 身后传来晏希驰的声音,辩不出什么情绪,江莳年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阿年!” 第二声,明显比先前沉了几分。 江莳年脚步反而更快了,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什么东西击垮防线。 嘴上飞快道:“王爷稍候,年年去去就来……” 不知自己声音已经沙哑了,江莳年满脑子都是别回头,别掉眼泪。 掉也不能被他看见。 最后的日子,应该尽量展现美好一面,不做无谓纠缠。现在就上阁楼去,拿午后做好的生日蛋糕,然后陪他过生辰……对,无论发生什么事,计划不会变。 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江莳年几乎要小跑起来。 身旁却倏忽有风过。 “不是装得很大度?王妃难过什么。” 这句话响在耳边时,江莳年身体已然腾空。 事后很久她才反应过来,她被晏希驰从背后追上来,打横抱了。 他的双腿……什么时候竟已可以下地走路?! 而他既已可以下地走路,又为什么还要坐着轮椅,他在装什么?! 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江莳年震惊之余,条件反射圈上他的脖子,却听晏希驰已经出口第二句话。 “嘴比心硬是不是,替本王高兴,喜得美人?” “王妃当真受得了本王妻妾成群?” “出发时说不许沾花惹草,现在倒是大度了。” “曾孙是么。” 男人轻嗤一声,一脚踹开阁楼寝卧的门:“本王成全你如——” 话未说话,脚下一滞,晏希驰周身僵凝,仿佛陡然间被人扼住咽喉。 寒冷的冬夜,明显可感的,有滚烫的液体砸在自己颈间。 她在哭。 作者有话说: 晏:我们有一生。 年:还剩十三天。 第83章 别忍耐 眼泪这种东西, 某些时候,原来可以将人的心给灼碎。 她在哭。 意识到这件事,晏希驰脚下一滞, 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 房间里没有点灯, 只窗外廊下一盏轻曳的宫灯,正于冬夜迷雾里呈现微弱亮光, 隐而照见房间里一些物件的轮廓。 她哭得很安静,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心却好似被人生生撕裂为两半, 一半被她的眼泪灼伤, 在抽丝剥茧的疼,一半则在卑劣欢喜。 是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滋味。 那些因置气而出口的狠话生生卡住, 陡然变成了:“对不起。” “……阿年, 我可以解释。” 对不起这三个字寻常无奇,人人都会说, 从他嘴里说出来,意外艰涩又陌生。 但他不道歉还好, 这一道歉, 怀里人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他猜想, 依她受不得半分委屈的性子, 多半很快就要哇的一声哭出来, 控诉自己如何凶她,甚至可能会骂他,毕竟从前也不是没有被她骂到狗血淋头,晏希驰等着江莳年爆发……因为某些原因, 他内心其实是期待她闹的。 然而这一次, 怀中少女始终安静, 没有任何回应。 那种心被揪成一团的滋味, 晏希驰发誓这辈子不想体验第二次。 记忆里他的王妃不是没有哭过,曾经向祖母告状时,是半演半委屈,被他逼迫杀人时,是恐惧和崩溃,在谢家遭遇腌臜之事,是害怕和无助,很多很多…… 唯有这一次。 晏希驰真真切切感到受到她在难过。 是因为……自己么? 说来可笑,晏希驰的认知里,他的王妃人属于他,心却不一定。然而此番从她的眼泪里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一缕前所未有的愉悦之感冲上头皮,以排山倒海之势,非但消弭先前以为她不在乎时而滋生的邪火跟郁气,更混着难捱的心疼,两种滋味浇烧,几乎将他整个人点燃。 许是双腿的疼痛过于刺骨锥心,又或仅仅是被当下的觉知给冲击到了。驻足且背靠着门壁,晏希驰突然就再也无法站稳,双腿一软,一点点朝地上跌坐下去。 察觉他的动作,怀中人明显僵了一下,揽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收紧。 “……王爷怎么了。” 终于肯出声,少女声线轻而沙哑,带了淡淡鼻音。 顾不得当下心绪繁冗,也没问他要解释什么,江莳年下意识触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触到一手冷汗。晏希驰只有忍痛的时候,额上才会出冷汗。 大致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先前努力按捺的情绪隐而控制不住,江莳年偷偷抹了下眼睫,从他怀里起开。 “……年年扶王爷起来,能起吗?” 不答,晏希驰只手腕一带,又一次将她揽入怀里,莫名地比先前更用力了几分,以致于江莳年直觉他状态哪里不对。 ——坐在他腿上,匍匐在他胸膛,这是两人之间重复过许多次,无比亲密又熟悉的姿势。纵然心上怒怨灼灼,不为人知,无以宣泄,身体对他的亲密之感却骗不了人。 “疼,阿年。” 后背抵在墙壁上,男人胸膛起起伏伏。语气像是在警告她不要挣扎,又似带了些许其他意味。 “哪里疼……” “这里。” 握着她的一只手,直抵自己心口,是个令人心乱如麻的姿势,晏希驰于黑暗中微微喘气,很快又诚实地补充了三个字:“还有腿。” 这般不爱惜身体,以后落下后遗症要怎么办。亏她以为他的双腿已经好了,竟敢从轮椅上下来追他抱她,以为自己多能耐? 想骂人。 出口却仅仅是:“……范医仙说过腿要好好保养,你在逞什么能?!” “谁让阿年不回头。” 听了这话,江莳年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许是疼得厉害,晏希驰说话时声线微颤,语气里又莫名充斥着某种诡异的……愉悦?江莳年不确定,也不知如何形容,只是明显感觉他心情不错。先前那一身莫名其妙的煞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兴味。 “知道本王不良于行,还往阁楼上冲,阿年可是故意?” 即便听出他没有责怪之意,江莳年还是愣了一下,他好像总是能轻而易举窥穿她某些微妙的小心思。 “是又如何?” 凛冬的夜,四下安静。 不远处的碳火盆里,松木燃烧后释放出某种独特的芬芳,偶而噼啪一声,有细小的火星蹦出来,房间里暖融融的,隐而能听见从雪原之上传来的还未散尽的歌舞之声。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于黑暗中静默相望。江莳年从来不知自己在某些时候会变成不爱说话的哑巴,不要解释,不哭不闹,也不知在对抗些什么。对抗他?还是对抗自我? 隐隐的暗流仿如藤蔓,在彼此间无声滋长。 半晌。 “爱上我了,是不是?” 很轻的一句话,话出口时...…晏希驰的指腹已然触上她的眼尾,在被泪水洇湿的睫羽上轻拭而过,小心翼翼,缱绻又珍视。 江莳年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瞳孔一点点放大的同时,整颗心突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也忘了要躲开。 事后很久,她才明白晏希驰为何会有此一问—— 这话至少代表两个意思,一是就如意识到自己“被攻略”一样,晏希驰大抵从未信过她嘴里的花言巧语,包括所谓的“爱”;二是时至今日,他竟又能无比精准而敏锐的,比她自己更先觉察到,她没能守住自己的心。 一直以来,这是一场攻略游戏,江莳年承认自己动过心,而且不止一次,可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掌舵者,是可以全身而退的那一位。 嘴上下意识反驳:“谁爱你了?王爷少自作多情!” 很显然的,作为一个情绪容易上头的人,极度混乱的心绪之下,江莳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切全凭本能。她忘了自己跟晏希驰是夫妻,忘了自己要攻略他,眼下就该顺着他的意思才对,也没心思去想自己此刻的反应,落在晏希驰眼中可能有多不正常。 毕竟从前口口声声说“爱”的是她,恬不知耻往上凑的是她,此刻回避否认的也是她,就跟有那个大病似的。 是了,被晏希驰以一种笃定的口吻一语击中,江莳年被冲击到了。事后回想,真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情绪,但人在当下,总免不了被情绪牵着走。 “本王自作多情?” 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嗤,带了些许无奈,晏希驰讥诮挽唇,原本落在她眼尾的指节寸寸下滑,而后轻挑起她的下颌:“那王妃的眼泪算什么。” 黑暗中,男人注视着她,静静等待她释放本能。 然而江莳年始终不愿哭出声来,即便喉间涩意又一次哽到了极致,依旧忍住了想要撞进他怀里呜咽的冲动。 … 先前为什么会哭? 当然是……被狗男人给凶哭了,气哭了。 她就装大度怎么了?圣意难违,她虽然天真报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知道晏希驰没有理由拒绝,甚至猜想过他不拒绝,定是自有他的考量……作为一个在一夫一妻制的熏陶之下长大的人,明明心里膈应得要死,但至少面子上做到了“贤惠大度”,他呢?一上来就莫名其妙凶她,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他朝她发什么脾气,还嘲讽她,还踹门…… 换以前,江莳年早跟狗男人撕起来了,不撕到他鲜血淋漓绝不罢手。 可是如今。 怒火这种东西,江莳年自知没有资格。 那是拥有未来的幸福之人,才有底气肆意挥霍的东西。 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找不到攻略进度停止不前的结症所在,没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无人为她点灯引路,什么套路反套路,都是狗屁;即便已经这样,做好了被抹杀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多半会和晏希驰分离,除了不舍之外,她还不受控制的担心他的未来,又清楚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诸此种种,江莳年又哪里分得出多余的心思去跟他闹什么?闹了又如何?能改变什么,难不成还能将那几个女人退掉不成。 再到自我情感上,原本以为他身边出现别的女人,自己会无动于衷,结果非但没能绷得住高贵冷艳,伤心难过之余,甚至连怪罪他都做不到,只因知道这件事的根源不在他,而在皇帝,这又涉及到晏希驰如今的处境……太多太多,直压垮了江莳年。 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分享。 江莳年只觉自己上辈子一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么痛苦过,当然了,她的一生并不丰富,甚至连场正儿八经的恋爱都还没来得及谈。 什么才最重要? 如果生命倒数,什么才最重要? 一遍遍问自己,每问一遍,江莳年心上的怒火消失一分,柔软回归一分。 便是这样,短暂几息,她生生忍住了自己的脾气和本能。 而这些所有铺天盖地的心绪糅杂在一起,到了某种极致,反而只余一滴滴静默的眼泪。 哭泣,本质是种懦弱,是对自身以及周遭一切发生的事情感到无能为力,以及无法解决问题的一种最直观的表达。 但江莳年显然没有料到,在晏希驰这里,竟只一句话便解读了所有—— 是不是,爱上他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爱的话,一切都是浮云,除了怕死,你还能有什么困扰?吃什么飞醋,又拧巴个什么劲? 可是,可是…… 以为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是掩饰得很好,眼下甫一被拆穿,脑袋瓜里还全是“我真的爱上他了吗”这种级别的灵魂拷问,江莳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仿佛被人踩着了尾巴,她条件反射拍开他的手,整个人散发着抗拒气息。 晏希驰眸色微滞。 很显然的,这个动作令他非常不爽,但又不止这一种情绪。 如果江莳年细心观察,又或房间里有灯,便会发现此刻的晏希驰,整个人处在某种诡异的边缘,一双凤眸前所未有的明亮,眉宇间甚至带了某种奇异神采。 ——有恼,有怒,有愉悦,有某种近乎偏执的 “求知欲”,以及想要惩罚她和侵略她的冲动,并且,正在极力克制忍耐。 夜宴上那位黎国公主,三名药师,看似偶然,实则极有可能是皇帝送来的眼线。晏希驰不拒绝,是因仅有的两个经得起推敲的理由——其一,暴露自己的双腿无需药师,其二,像曾经拒绝祖母张罗纳妾一般,道自己心属一人;恰好都是晏希驰最想掩饰的。在皇帝面前,他从小到大乖巧顺从,一旦违逆,无论以何作为借口,都恐惹那人疑心,一切皆在部署阶段,晏希驰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于是毫不犹豫接受了这场“天家赏赐”,甚至打算利用那位黎国公主,反向博弈皇帝。 这些事晏希驰自己心下明了,却不代表其他人也清楚。 故而内心深处,他多少想看他的王妃作何反应,以为她会不高兴,会发脾气,会闹他——但从头到尾,她表现得毫不在乎,甚至和那些人一样,恭喜他? “心胸狭隘的小学鸡”晏希驰显然气疯了。 偏偏一滴眼泪,消弭所有怒火,也让他感受到一些从前不确定的东西。 而今最好的办法是向她解释,两人和好如初,但年少时那点儿可耻的胜负欲,征服欲,晏希驰偏就想听她亲口承受。 他输了太多次,骄傲,自尊,底线,一切。 便偶尔也想任性一次,要她亲口承受对他的心思。 如此,又一次的,江莳年感受到了晏希驰那份温柔之中裹挟的狂风暴雨,咄咄逼人。 她不受控制地别开脸。 曾经骚话连篇,恬不知耻,而今不过被人道破心思,第一反应却是回避?江莳年不确定自己是怎么了,或许需要一点时间缓冲,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开心还是难过,想要找个人彻夜狂聊,但这个人,偏又不能是晏希驰……因为她无法对着晏希驰问,嘿,如果你爱上纸片人,怎么办?有相同经历吗,坐下来唠嗑唠嗑?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 四下夜色浓稠,彼此呼吸纠缠。 江莳年不知道,自己此刻周身的压抑,以一种如有实质的状态,被晏希驰全然觉知。 滚烫的眼泪,足够他猜到她的心思。 但晏希驰不知他的妻子究竟在忍耐什么,分明有怨,有怒,有委屈,有心伤,却要憋在心里,一句也不不肯对他袒露。 “受不了本王身边有其他女人,所以伤心难过了,是不是。” 似要把她逼到无处遁形,晏希驰强行掰回她的脸,一点点倾覆下来,停在咫尺之间。 温热而柔软的唇,以一种取悦的姿势,极尽温柔。 “在口是心非,是也不是?” “你心里究竟还藏着什么。说出来,好不好。” “是否只有在床上,阿年才会对本王诚实?” 一室静默,没有回应。 有的只是抵在他心口的那只手,一点点拽紧他胸前衣襟,仿佛溺水,在死命抓住什么救命稻草,却始终不愿开口表达。 一秒。 两秒。 三秒。 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沉默,晏希驰原本挑在她下颌的指节,一路往下,最后停在她腰间的衣带之上,这是一种警告。 “以为我会怕吗?!” “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或惩罚我?”少女呼吸有多不稳,就明显心绪有多不稳。 如此,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晏希驰终于放弃温柔诱哄,决定强硬一次。 “知道阿年不怕,便做到你诚实为止。” “你——” 男人陡然起身,周身躁郁之气铺天盖地。 “腿不要了是不是?!” “现在知道心疼了?阿年,你自找的。” 黑暗中,因视物不清,房间里的桌椅被撞,杯盏物件砸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最终江莳年整个人被推倒陷入床榻,晏希驰随即而上。 “先前凶我就算了,现在还要发疯?!” “嗯,哭出来。” 别忍耐,心会疼。 以自己喜欢和她也喜欢的方式,帮她发泄情绪,一举多得,晏希驰这般认为。没人知道她因他而落泪这件事,带给晏希驰多大的愉悦和满足。 窗外落雪了,他的阿年也果然诚实了。 开始“撕”他。 越撕,他便好像越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在意,心下越是欢喜。 但晏希驰显然也没料到,她的情绪是随眼泪一起发泄出来了,嘴却够硬。 “不爱。”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最后 “阿年, 是家的感觉。” 男人嘴里发出欲生欲死的低吟,于她耳边问:“你感受到了吗。” 温香暖帐,轻纱袅袅, 这样的时刻, 整个世界好似只余两人,一切烦杂琐事与他们无关。 视线里模糊不清, 彼时江莳年似懂非懂, 绷直了天鹅般美丽又白皙的颈项, 并未回答他。但也自那一刻开始, 心上所有负面情绪化作灰飞,整个世界变得安宁起来。 后来她才知道, 自己抗拒的并非“爱上晏希驰”这件事本身, 而是在抗拒一个因他而变得情绪化的自己。即便这一路走得忐忑又卑微,但江莳年骨子里依旧是骄傲的, 害怕失去自我,不喜患得患失。 许久之后。 “心情可有好一点?” 耳边声音性感低磁, 似妖言一般蛊惑人心, 少女不答, 只软绵绵哼唧两声, 习惯性揽上他的脖子。 哭泣, 某些时候是一种情绪宣泄,哭出来,闹出来,心便不再沉重, 内在压力也能释放些许。 “在本王这里, 阿年永远无需忍耐什么。” 黑沉沉的视线落掠过案台上燃烧的烛火, 晏希驰指节捧上少女脸颊, 遍遍贪婪又爱不释手的抚过,字句斟酌道:“无论如何,本王向你保证,永远不会碰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如此,可安心?” 江莳年并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时,晏希驰心上有多圆满恣意。准确的说,是她的眼泪给了他一种崭新认知——她爱他,从不确定变成了确定。 还是那句话,晏希驰永远只信自己的判断,而他的判断也的确比江莳年自己还要精准。只是彼时谁也没料到,这种认知会如世间蜉蝣一般,于晏希驰的世界里朝生暮死,最终没能撑过三天。 “……谁在乎啊。” 翻了个身,江莳年给屁股对着狗男人,这种承诺,明知可信度极低,但是……还是很受用。 “那那位黎国公主,王爷打算如何待之?” “对外扬言做妾室,先放在府里。”对于这件事,晏希驰心下依旧自有考量。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默了片刻。 最终,晏希驰于她耳边低语:“阿年,再给我一点时间,届时,这世上无人能左右我们的人生。” 当初打算将她送往西州,怕的便是这期间遇上诸此如类的事,会直接或间接波及到她。 事已至此,不知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或许有赌的成分,晏希驰终究一点点对她和盘托出。 静谧的冬夜,占地千亩的北麓山火光点点,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悄无声息。江莳年静静听着,目光在他深挺的眉宇间逡巡,心下不由唏嘘。 原来,她的存在并未影响到什么,晏希驰的命运……终究还是在与原书靠拢。 “非如此不可吗?” 在江莳年的认知里,他们有钱,有权,生活富足,何至于如此涉险?却不知一直以来,是晏希驰以一双手将所有风雨遮挡在外,给了她一方安宁美好的天地。 即便如此,她还是曾险些遭遇意外。 “非如此不可。” 在被烛光勾勒的眉宇间,男人神色有一瞬而过的萧索,以及并不对她的狠厉和阴鸷。他道:“否则,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晏彻那般。只有站在最高处,才不会受制于人。” 以及更好的保护她。 “阿年可知,晏彻和晏希礼是如何死的。” 他轻吻着她的蝴蝶骨,一点点诉说过往,诉说那些江莳年从未了解过的,他生命里的喜怒哀乐。 “从前,总觉得这个世界很寂寞。” “寂寞?” 怎么说呢,江莳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如此感性的一面。其实很早以前,她就隐隐感受到了晏希驰身上裹挟的某种悲伤,孤寂。 静穆如谪仙又不容侵犯的表象之下,一颗千疮百孔的灵魂。源于她从梦里窥到过他的童年,那些她不曾参与的岁月。 “嗯。” 男人恍然片刻,一点点挽唇:“不过现在,本王很快活。”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有那么一瞬,江莳年又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如有实质的少年气,即便如此,晏希驰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含蓄腼腆,安宁迷人。她很喜欢。 “那年年希望夫君永远快活。” 抚上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江莳年突然“哎呀”一声:“差点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嗯?” “等着啊。” 翻身下地,哒哒哒穿过房间,片刻后少女返回,床边案台上多了一只玉碟。玉碟里盛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兔子周身呈奶白色,奶白之上又覆着一层淡淡的粉,在烛光下散发着晶莹水润的光泽——是江莳年午后做好的生日蛋糕,这要源于晏希驰生肖属兔,江莳年当初知道这事儿还挺想笑的,就这么一个心思九曲十八弯还被原书作者扣上过“阴郁偏执,暴戾杀伐”的狗男人,他竟然属兔。 “……喏,这是我们晋州家乡,人们过生辰都会吃的一种糕点,年年亲手做的,夫君可以对它许个愿,一定会实现的!” 火光照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上,映入一双被睫羽覆盖的漂亮眼瞳,晏希驰微微失神,将自己的大氅披裹在她身上。 道:“愿——” “不能说出来!要在心里许,否则就不灵了。” “好。” 情不自禁将人揽入怀里,晏希驰在她唇上辗转片刻,难舍难分:“然后呢。” “……然后。”好气啊,无论任何时候,他总是能那么轻易勾起她的生理欲望。 别开脸,少女视线落在窗外飘飞的雪花上,声音轻飘飘的:“……然后,年年祝夫君生辰快乐,天天开心,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即便以后她不在了,也希望他能如这几句祝福一般,所得皆是美好。 很简单的几句大白话,却不知为何,晏希驰眼眶湿了一瞬。 从他怀里离开,江莳年用调羹儿挖了半只娇艳欲滴的奶油兔子耳朵,亲手喂进男人嘴里:“好吃吗?” 香软细滑,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能吃到阿年亲手做的糕点,子琛荣幸至极。” 四目相望,那双凤眸幽而深杳,无边无际,蕴着点点细碎又闪烁的光。江莳年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轻松一点。 “那我们去洗个澡,泡泡温泉吧。还有,年年能为夫君放一次焰火吗?” 出发之前,她有让沛雯备了焰火。 . 不多时,焰火于墨色夜空一瞬炸开,发出绚烂光华,又以转瞬即逝的姿态,坠落于广袤雪原之上。 晏希驰从前为何不过生辰?大抵是因曾在梦里见到过的,幼年时期的某个生辰,晏彻和索尔娜依给他留下过很不好的记忆。 几番犹豫,江莳年并未开口揭他伤疤,只一遍遍轻抚他难得脱掉的袖箭之下,那触手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 并于心下默默祈祷,但愿这不会是自己陪他的唯一一个生辰。 与此同时。 结伴离开夜宴的世家子弟们望见这突如其来的景致:“哟,谁这般有情趣,搞这么一出?” “冬狩能放焰火?” “谁知道,没规定能放,也没规定不能放。” “看那方向,似是定王住处?” “原来如此,这又是生辰又是喜得天家赏赐美人,是我我也得放个焰火庆祝庆祝,回头再包它个酒楼大肆热闹一番!傅公子发什么愣,走啊,咱们换个地儿接着喝。” “大家先去,傅某改日奉陪。” 夜色下,不时有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望着头顶一波又一波绽开的烟火,那么美丽,几乎能一瞬照彻长夜。 傅玄昭却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渐渐紧握成拳,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人告诉他年少时的爱情,经过时间冲刷,非但不能轻易忘却,反而历久弥新,越发痛彻心骨。 “夫君……” 四下夜风猎猎,这一声夫君,傅玄昭稍稍回过神来,他侧眸,只见不远处一名白衣女子手提灯笼——是谢湘芸来找他了。 可笑他望见她的那一刻,心里想的,脑海中闪过的——是往年冬日,天也冷,也下雪,他和他的阿年一起挤在他于同安坊暂租的低矮瓦舍里,那时他什么都没有,无权无势,没有天家因“禁军副统领”一职而赏赐的官邸,没有锦衣玉食……那时他最大的愿望,是攒更多的钱,尽快在京中购置一处体面的宅子,那样就可以尽快和阿年成婚,这是江家提出的最低要求。 而他的阿年,每每都会心疼的说:“阿昭别着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我那里存了不少私房钱,过几日等你告假,我们一起去看房牙瞧瞧。”顿了顿,她又道:“其实无论富贵贫贱,阿年都……”接下来的话,记忆中的女子羞赧得开不了口,只道自己的嫁衣快绣好了。 … 而今物是人非,喉间涌上的阵阵苦涩,令傅玄昭眼眶渐湿,他望着不远处的谢湘芸,恍然以为那是他的阿年来了,脑海中又不受控制的一遍遍响起,午后那声声刺痛心房的“定王必胜。” 最终,傅玄昭一步步走过去,带着半身酒意,第一次吻了谢湘芸,吻得心伤,怨怒,又疯狂,一时间甚至分不清她是谁。 被冰冷的盔甲贴着身子,被炙热的气息所淹没,谢湘芸手中的灯笼掉“啪”的掉落雪地,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他的垂怜。 谢湘芸从未告诉傅玄昭,第一次在华恩寺密林相见,他便夺走了她的心。 . 皇家冬狩大赛第三日,比赛项目为破阵,晏希驰依旧伴驾于皇帝,江莳年则因腰酸腿疼下不了床,在阁楼上躺了一天。 期间沛雯暗搓搓“献殷勤”:“王妃可需避子汤?” 这话问得,很显然已经瞧出她这幅餍足又倦懒的模样,昨晚都与晏希驰干了些什么。 “不用了。” 江莳年道:“沛雯,你从前不是劝我来着,如今怎对避子汤这般上心,老实交代,在打什么鬼主意?” 沛雯:“……” 王妃太聪明了,老太妃曾经交代的差事还真是顶不好办,不过王妃如今不需要避子汤了,是否说明她已经想通,愿意怀王爷的孩子了?! 反应过来之后,沛雯不由代老太妃欣慰,又去给江莳年熬了各式各样的“大补汤”来。 话说晏希驰吃的那东西,据说一粒能管好几天,也不知是个什么原理,倒是不用她再喝那又苦又臭的东西。 望着窗外的松木出神,江莳年心说沛雯要是知道晏希驰在替她吃避孕药,不知会有多震惊……江莳年自己也唏嘘不已,这样一个男人,显然是极为爱护她的。并且以他对人的多疑和不信任的程度,却连谋反这种事都愿意向她透露,江莳年真的觉得已经很极致了…… 可是,她并没有等来系统的任何播报。 “鱼宝,去帮我取些纸笔来吧。” 披着氅衣坐在桌案前,江莳年笑眯眯赶走她:“不用研磨啦,你跟穆月去门口烤火,不许偷看啊!” 言罢,少女提笔写了几行字,抹掉,再写,再抹,如此反复几次。 穆月终于忍不住问:“王妃嫂子在写什么呢?” 嗐。 当然是诀别书啊,江莳年心说。 她有些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写出来,晏希驰会比较好理解。他能听懂系统,任务,穿书女啊什么的吗,难道写借尸还魂? 伤脑筋。 但她又觉得,晏希驰那么聪明,肯定能懂的。为什么想要坦白?江莳年也不知道。 最终写好这封手书,天都快黑了。 不过她暂不打算交给晏希驰,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江莳年并不知道,晏希驰最终看到这封手书,已然经年,且失去意义。 . 第四日的骑马比赛,江莳年终于忍不住出去活动活动。然后刚好遇上了世家子弟们正式马赛之后的——女子娱乐赛。 彩头为一匹通体雪亮的金辔白马,生得油光水滑的,不少会骑马的世家千金们蠢蠢欲动,连宁安公主都忍不住下场参赛了,只为赢得这匹由附属国献来的马中之王。 江莳年第一反应,这马好漂亮!白马,衬她的男人一定飒到不行。 她是个新手,还是秋天才学会的骑马,自知争不过那些马术娴熟的贵女,可凡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若能拿下彩头送给他,那简直再好不过。 出于某些原因,晏希驰原本不愿他的王妃参赛,但看她热情那么高,已经在和谢湘芸一起挑选参赛马匹,还不时朝他眨一下眼睛。轮椅上的男人只后悔那夜忘了告诉她,不可以太张扬,至少在皇帝面前,不可以表现出与他很亲密的样子……但晏希驰显然不知,这世上唯有“爱与咳嗽无法掩饰”,别说江莳年了,就他自己刻意表现得冷心冷面,绷得一副对自己王妃形同陌路的冷酷,却不知落在旁人眼中,眼神都快溺出水了。 甜蜜的烦恼,不外如是,故而晏希驰最终并未阻止,只由阿凛推着,提前在赛道尽头等她。 为何总是对她狠不下心?若要日后的晏希驰来答,他会说,那是因假象还未崩塌,情爱过于迷人,他的妻子也还未将他伤到骨子里。 … 赛道绕林,规则比起男子赛事要更简单粗暴一些,谁在三圈之后最先跨过终点线,谁胜。 然而江莳年坐下马匹,却在行到第二圈时,突然毫无预兆的“惊马”,发狂一般冲向赛道之外的密林深处。 那一刻,不少沿途观赛的男男女女们嘴里发出惊呼,马匹都是皇家御马,经过严格筛选和提前检验,谁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密林不比赛道平坦,雪地深浅不一,四下还布满被积雪覆盖的荆棘乱石,耳边风声猎猎,马儿狂奔乱窜期间,江莳年控制不了方向,只得死命拽着缰绳,嘴里惊恐大喊道:“晏希驰……” 起初最害怕的,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以及冬狩冬狩,密林里肯定是有野兽出没的,譬如老虎,雪狼,熊之类…… 但江莳年万万没想到,她最终跌下马背之后,直接不受控制的滚落一处斜面山崖。 砸进雪浪之中,口鼻和五感皆被淹没,雪水迅速浸入衣襟,寒意倾刻刺骨,没滚几下,江莳年整个直接被雪埋了。 期间似有人在声嘶力竭呼喊她的名字。 “阿年——” 失去意识,也不知过去多久。江莳年是被脑海中系统尖锐的警报声给刺激醒的。 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她于第一时间感到狂喜,系统上线了,是否代表攻略进—— 【先救男主!】 【男主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会崩塌,别说反派,包括宿主你自己,所有人都会消失。】 【别指望救援了,这个地方太隐蔽,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 意识恢复清明,由于身上的狐裘氅衣被雪水打湿,这凛冬时节,江莳年不受控制的打着摆子,冻得牙关都在颤抖,感觉知觉这种东西已经不属于她了。 四下眺望,发现自己此刻置身于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隐隐有光从另一边的洞口漏进来。 【别看了,洞口外是悬崖,请宿主立刻救男主!】 男主?傅玄昭? 后知后觉的,江莳年终于在三米之外的一块石板旁,看到一名躺得直挺挺的玄甲男子,正是傅玄昭。 以及自己身下,为她做了人肉垫的晏希驰。 两人皆闭着眼睛,处于昏迷之中。 那一刻,鼻尖一阵涩意卷过,江莳年心说自己何德何能。在系统催命般的解释和吱哇乱叫声中,她也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第85章 尽头 大约一刻钟之前, 江莳年惊马之后,一同参赛的千金贵女们虽然惊诧,却除了谢湘芸之外, 无人因她多作停留。 反而赛道外刚好瞧见这一幕的观赛者们纷纷骚动。 原因有二。 一当然是事件本身。 二则不少人亲眼看到, 那位坐在轮椅上金尊玉贵的定王殿下,他竟然——跌跌撞撞站起来了。 除此之外,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 是近日连续夺魁的傅玄昭, 直接抢了一匹参赛马匹, 率先朝密林中狂奔追去。 作为皇家猎场,北麓山四下皆有卫兵巡逻, 但待卫兵们闻讯赶到,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 真是奇了怪了!原书里这个阶段,惊马事件原本该发生在女主谢湘芸身上, 而且是恶毒女配秦和羽为整谢湘芸而搞出来的一场风波,却不知为何发生在了女配江莳年身上。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系统只催江莳年赶紧救人, 又给她解释了大致情况。 【……不错, 如宿主所猜, 您跌下马背滚落山崖时, 男主和反派为了救您,纷纷二话不说跟您一起下来了。】 这些是感知到宿主遭遇突发状况,系统紧急上线之后亲眼看到的。 【雪浪里埋了不少荆棘暗石,宿主没有受伤, 是因被反派用身体护住了。】 【要不是这积雪之下刚好覆了这么一个斜面山洞, 你们都得掉万丈深渊去!】 【男主没有够到宿主, 但他随您跟反派砸下来时撞到了那块大石头, 震到了五脏六腑,看到了没?就他躺的旁边那块石头,现在已经过去近一刻钟,温度太低了,他性命垂危……】 抬眸,望向山洞上方漏进来的缕缕天光,江莳年直感觉做梦一样。 事发过于突然,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之感尚且残存,令人脑袋和心神都有些恍惚。 “那晏希驰呢……” 这冰天雪地的,他坐着轮椅,如何在第一时间追上了她?是否又像那晚一样忍痛下地了?那么他是否已在人前暴露了双腿情况,那些他原本想要竭力掩饰的……自己此番大概给他添乱了是不是,以及,他肯定也受伤了。 【反派背部有多处擦伤,右手因坠落期间拼命拽您而脱臼,不过因未伤及要害,暂无生命危险,只是昏过去了。】 “不止……” 他还很烫,好像发烧了。 上辈子的冬天,江莳年一般待在空调屋里,即便户外,也从未像此刻这般狼狈,一身衣物被雪水浸湿大半,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好似裹了一层冰渣……冷,冷到什么程度呢? 四肢僵硬,失去知觉,站都站不起来。 山洞内里没有积雪,但眼及之处皆是碎石水洼,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御寒的事物,他们身上都是湿的,另一面洞口还不时有凉风灌进来,短时间内尚能捱一捱,时间长了,搜救之人一直找不到这里,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极限能有多久? 【请宿主先救男主。】 系统又一次催促,发出来的是焦急的娃娃音。 “怎么救?!” 嘴唇冻得乌青,哆哆嗦嗦抱着晏希驰,江莳年一遍遍唤着他,想把人往山洞的背风处挪,但一来实在手无缚鸡之力,二又怕扯到他身上伤口,一时间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我不是医生,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取暖的东西,也没法生火,怎么救,拿什么救?你是系统你怎么不救?!傅玄昭不是男主吗,他难道就没有男主光环男主气运什么的,怎会性命垂危?” 在脑海中与系统拉扯,江莳年情绪越发不稳,主要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 晏希驰会追来救她,并不意外,内心深处江莳年早将他当做了自己的盖世英雄。 在这书中世界,如果某天她流落街头,吃不上饭,被人欺负,受了委屈……第一个冲上来保护她的,一定是晏希驰,他是她唯一的后盾和依靠,也是她的爱人。 至于傅玄昭,他救的不是她,而是他心中那个早已逝去的青梅白月光。事已至此,分不出心思去唏嘘什么,江莳年并未料到这个书中世界的人远比她想像中还要“执着”得多……世事阴差阳错,无论如何这份人情不是她能欠得起的。 可是,怎么救? 【抱歉,系统没有实体,无法物理干预书中世界。男主的确有气运和光环,这种时候,宿主可以理解为,您出手相救,即他气运……】 【至于如何救,本系统检测到宿主身上带有一枚丹药,想办法给男主服下即可。】 就像在听什么与己无关的说辞,江莳年视线一直在晏希驰身上。 若非系统提醒,她还真没想起,自己身上的确带有一枚丹药,可在关键时刻用来保命续命——那是范医仙因她曾救阿茵的恩情,赠予她的“回礼”。 秋日晏希驰“斩腿”之时,那两枚丹药已经用掉一枚,剩下一枚则被晏希驰装在一只仅有指节大小的竹筒里,做成便于携带的小挂饰,要求她务必随身携带。 为的是万一将来某天遭遇什么,这枚丹药可在关键时刻用来救她的命,意义跟她手腕上那只绯色镯子一般。 正常情况下,就算要用掉这枚珍贵的丹药,江莳年也会用在晏希驰或自己身上,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不是? 可系统一遍遍告知,如果傅玄昭死了,这个世界会崩塌,所有人都会不存在。 所有人都会不存在…… 见她一时间面露豫色,又似在怀疑它的话是真是假。系统补充【距离半年期限仅剩最后十天,遗憾的是,宿主,当前目标任务攻略进度,90%】 【幸运的是,若此番宿主愿救男主,九九幺向您保证,十天后您非但不会被抹杀,届时系统还将为您提供plan B,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当下,还请宿主别犹豫了!】 【救男主等于救您自己,也是救反派。】 四下空寂寂的,偶有雪水沿着洞壁淌下来,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发出细碎轻响。 听了系统一番说辞。 那种久违而难以言说的,像在玩游戏一样的不真实感,又一次淹没了江莳年。 与此同时,距离这处隐蔽的山洞之外,往上大约数百丈,也就是江莳年先前跌落马背的地方,此刻密密麻麻围了一大批人。 以阿凛为首的玄甲卫士,身上个个绑着防滑锁链,一端固定在断崖密林的松木之上,另一段则绑着他们自己身上,在阿凛的指挥和带领下,一点点下行探索。 “循着雪上痕迹,踩实了再下脚!” “速度务必要快,但也务必仔细!” 如果知道人掉在什么地方,被埋在什么位置,尚且好办,直接朝目标点前进便是。难就难在这日是个阴霾天,山崖为傍晚的迷雾笼罩,能见度极低。 事发后,玖卿在与熟悉北麓山地形的官员们商议对策,用他们的的话来说:“这处斜面山崖之下,可是万丈深渊呐!”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闻讯赶来的谢渊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这时什么是非对错,闲言碎语,甚至事情如何发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条人命。 “别着急,定王的人马已经下去搜救了,此地危险,林间常有野兽出没,你随护卫回去等着便是。”谢渊心下烦闷,却不忘安慰谢湘芸。 但谢湘芸又怎可能安安心心回去等?脑海中一遍遍浮现的,是傅玄昭义无反顾策马追入密林时的模样。 虽未亲眼见证后来,但见这崖面上的积雪,在激烈翻滚之下留下的痕迹,谢湘芸几乎可以想象,傅玄昭当时是如何纵身一跃,随他心里那个人一起坠入这等危险之地。 又是否如那些人分析一般……他们已经坠入万丈深渊,或许得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能窥见尸骨? 第一次,谢湘芸没有掉眼泪,心下只缕缕不为人知的凄苦,和一种无以言说的麻木和失望。 至于谢渊,作为如今的皇权特使指挥使,自诩一身好武艺,但别说谢渊了,这会儿便是被皇帝派来营救的天家禁军,巡逻卫兵们,也鲜少应付过这种状况。 不夸张的说,这种天气加这种地形,谁下去谁死。 看出不少卫兵面上犹疑,阿凛果断道:“人多未必代表效率,暂时别下来人了。” 这话内在什么意思,只有阿凛自己清楚。 主子如今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四面楚歌,这种情况下难保不会有人落井下石。最先找到主子的必须得是他们自己的人,否则,谁知这些天家禁军和卫兵们下来之后,是救人还是要人命? 思及此,阿凛心下越发焦急。 . 冷,刺入骨髓般的冷。 热,体内好似灼烧一般,烧到脑袋昏昏沉沉,宛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痛,则不具体。最痛的位置是双腿,再有右臂,背部,以及一些细微的地方,不足为奇,亦不足挂齿。 “阿年……” 意识回归的第一时间,男人翕张着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记忆停在他的王妃从马背上滚落悬崖的那一刻,潜意识里残存的恐慌,令晏希驰几乎一瞬睁开眼睛。 四下很安静,不远处有极其细微的窣窣之声传来,睫羽轻颤了两下,晏希驰本能就要翻身坐起。 余光却在瞥见一抹身影的同时,他听见了自己妻子的声音。 “傅玄昭,傅玄昭,醒醒……” ——傅玄昭。 他的王妃惊马之时,傅玄昭又是除他之外,反应最快的一个,如同谢家婚宴当晚一般。 漆黑凤眸里闪过一瞬阴鸷。 第一次,晏希驰后悔曾经没有杀死傅玄昭。这人一次又一次以身体力行,为他诠释了什么叫做不识好歹。 待视线勉强能看清东西,不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晏希驰微微侧眸,不期然看到这样一幕—— 黑漆漆的山洞里,他的王妃蹲在离他三米之外的一块大石旁,哆哆嗦嗦从狐裘里衣中摸出一样东西来。 许是太冷了,她没有拿稳,那东西掉在地上,是一只精致小巧的竹筒。 四下光线黯淡,晏希驰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因过于专注,他的王妃并未察觉到他醒来,而是抖着手捡起那柄竹筒,拼命想要把塞子打开,却吃力得很,指节怎么都不听使唤。 最后她不得不停下来,将手放在唇边哈气,似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如此反复好几次,她才终于成功拨开塞子,将那枚丹药倒在掌心里。 少女附身,掰开傅玄昭的嘴,将那小小的丹药喂了进去。 她很冷,浑身都在打颤。 却在片刻静默后,毅然抓起一点从山洞上方掉下来的碎雪,神色痛苦地握在掌心,直到那雪被暖化成水,她举着自己通红的手,一点点的……将水滴入那人口中。 “吞下去了吗,这下应该能吞下去了吧。” 江莳年在脑海中与系统确认。 … 整个过程,落在晏希驰眼中,仿如一场无声,荒诞,又刺目的默剧。 以为自己会怨怒,嫉恨,失控。 但是没有。 安安静静的,仿如一个懵懂孩童,晏希驰黑瞳里盛满迷惘,似在努力辨别这样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渐渐地,那双眸子里所有光彩和温度,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殆尽。 好似置身于荒芜的旷野,四下衰草寒烟,前所未有的痛与悲哀,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 有什么不具体的东西在悄无声息的坍塌,瓦解,以一种宏大又静默的方式,幻灭所有。 那种心情痛苦到了什么地步呢。 到了江莳年终于完毕系统交付的事情,回眸看向他时,晏希驰下意识闭了眼睛,佯装自己从未醒过。 原来某些时刻,人甚至没有勇气面对。 脑海中浮现很久很久以前,少女目色灼亮地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将毫无保留地对你忠诚,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辈子,晏希驰一恨谎言欺骗,二恨虚伪假象,三恨“渴望爱”的自己。他自幼学会的三件事,第一习惯孤独,第二不要求爱,第三不要期待美好。 此刻再想起生辰那夜,以为得到她的心,曾有多欢喜…… 可悲,可笑。 过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悉数闪回,晏希驰突然再也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这一次,他甚至失去了诘问和追根究底的兴趣。 不想再听她说谎。 二十年的人生里,晏希驰有过不少精神幻灭的经历,大抵是久远的幼年时期,在岁月的冲刷之下,渐渐远去,一切显得不那么重要。 但他显然从未料想,有朝一日,那种感受会于自己倾注了全部热情的心爱之人身上,再次真切体验。 . 很奇怪,因为发烧高热,晏希驰先前面色分明是潮红的,却不过一会儿功夫,整张脸全然惨白如纸。 江莳年几乎吓坏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犹豫片刻,系统九九幺并未告知江莳年,方方才反派醒过来了,不仅如此,还目睹了她给傅玄昭喂药的全部过程。 事到如今,基于Plan B,以及一些别的原因,系统只在江莳年脑海中安慰道:“放心,反派能撑过去的。” 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在山洞里晃了一圈,拼命想要找寻什么可以御寒的东西,可是真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去到另一边洞口,寒风袭来,仿佛尖锐的刀子刮在身上,如系统所说,洞口之外是深渊,望不见底,目及之处一片混沌的雾白,什么也看不清。 最终,江莳年重新回到晏希驰身边,想脱下衣物盖在他身上,可衣物都是湿的,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等死的滋味不外如是。 最终浑浑噩噩的,她蜷缩在晏希驰身边,依偎着他,将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捂在自己心口,想为他传递一点稀薄的温度。 按照原身体质,江莳年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失去知觉,毕竟人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很容易睡过去。 可强烈的求生意志,令她嘴里一遍遍呼喊着:“救命……” 巨大的斜面山崖之下,三人的存在渺小如天地蝼蚁,嘴里那点微弱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即便传出去也很快被风声湮灭。 明知徒劳无功,可是喊一两嗓子,人不至于那么绝望,晏希驰手底下的人肯定会下来救援的,譬如阿凛,玖卿,玄甲卫士们。 再不济出了这种事,北麓山那么多王孙贵胄世家子弟,还有数不清的侍卫,禁军,巡逻官兵……一定有人来救他们。 怀着这样的信念,江莳年不停搓着自己冻僵的手臂和脸,身体的热量却在明显可感的迅速流失。 直到。 躺在她身旁的男人,于昏昏沉沉之中,下意识抱住了她,滚烫的体温传来,他自己周身却在发抖。 “夫君醒了,是不是很难受……” 甫一张口,江莳年嗓音沙哑至极,却带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止不住的心疼和歉疚。 “对不起。” 少女口中声音断断续续:“……对不起,是年年害夫君落得这般田地,我不该自不量力去赛什么马,若非如此,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总是什么忙也帮不了,还总拖累你,害你受伤……对不起……对不起……” 许是高热过于严重,听着她说话,晏希驰睁了眼睛,双目却空空的,盯着天光渐暗的山洞上方,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而后短暂的静默,他慢慢抬起左手,朝着山洞上方发射了什么东西。 “嗖”的一声,晃眼中似有刺目的火光闪过。 没多久。 洞口上方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隐隐听到阿凛的声音时,江莳年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 . 从获救到重新回到密林,脚下踩到实地,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入目是玄甲卫士们高举着火把,照亮了林间道路,四下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还好吗王妃嫂子?有没有哪里受伤!”接到人之后,早就候在崖边的穆月第一时间抱住江莳年,替她脱掉身上濡湿的狐裘。 “我没事……” 视线落在玖卿身旁空荡荡的轮椅之上,江莳年喃喃请求:“王爷受伤了,怕是坐不了轮椅,你们能不能去准备……有担架一类的东西吗?李医师在哪里?王爷高热了……” 系统之前检测说,晏希驰右手脱臼,背部有多处擦伤,江莳年最担心的却是他的双腿,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知会怎么样。 “一切就绪,王妃尽可宽心。” 玖卿解释道:“只是夜间温度太低,松林雪地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李医师和宫里的医官都候在林外待命。” 自傍晚事发,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半时辰,起初还有不少世家子弟闻讯而来,在此观望。有看热闹的,有想搭把手的,但随着熟悉北麓山地形的官员分析情况,知道人多也无济于事,随着天色渐晚,林中不时传来狼嗥,许多人都提前离开了。就连中途被皇帝派来问询进展的高公公,也没挨得住这山间寒风。 披上温暖的御寒大氅,被喂了热水和食物,又被穆月拉到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如此好一会儿,江莳年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些许知觉。 第二个被弄上来的,是傅玄昭。 人依旧处在昏迷当中,谢家人道谢之后,率先出了密林,眼下人命关天,一切都可以容后再说。 他们一走,崖边剩下的便都是自己人了。 被玄甲卫士们半扶半扛弄上来时,晏希驰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靠坐在一块大石旁,额前不知是汗还是化掉的雪水,濡湿了几缕垂下来的乱发。 待阿凛给他的右手关节复位之后,江莳年忍住了眼中湿意,第一时间蹲下身来替他“宽衣解带”。 “火把举近一点。” “氅衣拿过来。” “巾帕。” “热水。” 因在户外,只能这般简单处理一下,至于贴身的中衣里衣,即便是湿的,也只能回去之后再换。他身上的擦伤都在哪里,有多严重,也得回去之后才便细细检查。 整个过程下来,晏希驰全然配合。 只是他太安静了,江莳年不由抬眸看他。 男人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之中,倒映着四下的火光和雪色。 浅浅的血丝弥漫其间,却透着一股子纯粹的冰冷,漠然,事不关己,仿佛再炽烈的曦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这状态,一定是烧飘了。 江莳年心疼得不得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期间玖卿已经指挥着玄甲卫士,将担架摆好,只等晏希驰躺上去。 却听他淡声道了两个字:“轮椅。” 即便气若游丝,语气依旧不容置喙,阿凛最终只得将晏希驰扶上轮椅。轮椅的轮子上同样缚有防滑锁链,这才能在山野雪地里勉强行进。 偌大的林海中,不时有风卷过。 无边夜色令周遭一切显得黯淡阴森,好在有玄甲卫士们举着火把在前方开路探路,速度虽慢,却有条不紊。 “当心脚下,王妃嫂子。”穆月搀扶着江莳年,偶尔提醒两句,怕她滑到。 小心翼翼前行着,每走几步,江莳年都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轮椅上的男人被玖卿推着,是闭眼瞌目的,眉宇间说不出的疲倦。 仿佛错觉,江莳年总觉此刻的晏希驰,好像离她很远。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尚未琢磨清楚,耳边猝然响起阿凛一声急促的低喝:“保护王爷!” 怎么说呢。 真的只是一瞬间,穆月松开了她的手,拔剑格挡的刹那,剑锋之上火花四溅。 浑身寒毛迅速爬上背脊,江莳年的头皮猝不及防一圈圈发麻,一圈圈炸开。 什么凛凛杀气,破风之声,江莳年原本都是感知不到的,但跟在晏希驰身边这么久,她已经知道刀剑格挡箭矢时发出的刺耳铮鸣,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前方有火把落地,与之伴随的是个别玄甲卫士中箭倒下。 ——箭雨。 ——刺客。 ——有人要杀晏希驰。 意识到这三个讯息,江莳年心脏怦怦狂跳,僵在原地不敢乱动分毫。 脑海中莫名浮现一句不算久远的话:“因为某些原因,本王身边危机四伏。” 的确,晏希驰身边很危险。 这个念头尚未过完,视线的正前方,玄甲卫士凌乱的刀光剑影之中,有一瞬冰冷的寒芒闪烁而至。 那是一支弩箭。 直朝她的方向而来。 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的,江莳年原地抱头蹲下。 按理说她平日反应迟钝,又非是这些书中世界的习武之人,速度再怎么快,也定然比不上那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可人在生死关头,总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现实世界人们口中所谓的“奇迹”,便往往都是这么来的。 后来的岁月,江莳年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如果重来一次,自己是否还会选择蹲下?哪怕潜意识知道晏希驰就在身后,自己蹲下了,中箭的可能就是他。 答案是——会的。 上辈子短短一生,江莳年从未爱慕过谁。 这辈子,隐隐爱了。 有多爱?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江莳年永远最爱自己。为男人挡箭这种事,不在她的价值观之内。 出于侥幸心理,她也想过那只箭矢说不定会被前方的阿凛,穆月,或其他人格挡住呢? 然而下一秒。 “扑哧”一声清晰的脆响,那是血肉肌骨被金属刺穿而发出的声音。 江莳年猛地抬眸,看清眼前一幕时,瞳孔一点点放大,所有意识再也凝聚不成一个点来。 “王爷!” 这一声“王爷”,不知混杂了多少人肝胆俱裂的声音,唯独没有江莳年。少女眼睁睁的,盯着那只箭矢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鲜血从他的嘴角,胸前衣襟,箭尖之上,滴滴答答淌落下来,瞬息之间染红江莳年的整个世界。 双唇翕张着,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 脑袋之中空空的,江莳年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轮椅上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事后很久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一件怎样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晏希驰连人带轮椅,出现在了她的正前方,他的双臂甚至还是张开的,那是一个下意识拥抱和保护的姿势。 怀中却空空如也。 因为被保护的那个人。 她蹲下了。 原来这世上,爱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作者有话说: 冬狩副本结束) 第86章 背弃(改了细节和末尾时间线) 韶和十四年, 冬。 皇家冬狩大赛第四日,定王妃意外坠马,晚, 定王遇刺。 皇帝震怒, 下令严查。个中细节,谁也不清楚, 但世事总有相似的规律, 待一切尘埃落定, 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 往往还是风月更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京中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定王爱妻如命。作为饭后谈资, 也有不少人提及傅玄昭, 顺带同情谢湘芸。这一遭后,四人一经搬上台面, 多少有那么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各种流言风行一时, 版本不一。 几句不痛不痒的唏嘘调笑, 似涵盖了所有。 却不知于当事人那里, 是一种怎样的铭肌镂骨。 一直以来, 对死亡的恐惧, 和求生的欲望,是江莳年穿书之后,生命的全部底色,也是支撑她前行的所有源动力。可以说她过往所做的每件事, 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这一点过于深切, 以致于她遇上什么事情, 第一反应是自保。 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量其他, 在迎面而来的危险面前,身体的本能已经替她做出反应。 至于后来…… 则远远超出了她的可承受范围。 上辈子所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三观,所见识的无论现实世界还是书本影视里的痴男怨女……让江莳年的选项里,永远不可能有为男人舍命这一项。 爱情于她是锦上添花,永远都要排在生命之后。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 它说死人就会死人。 而当那支闪烁着冰冷寒芒的弩.箭,在她的侥幸之外,陡然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那曾经被她一遍遍依靠,抚摸,感受过脉搏和心跳的血肉之躯。眼睁睁看到男人面朝自己时,最终无力垂下的双臂。 少女眼中血色蔓延,已有价值观开始一点点崩塌。【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过往的江莳年,从未觉自己自私凉薄,面目可憎,可在晏希驰的衬托之下,她仿佛被人陡然扒光了底衣,自保成为一种镌刻于自我意识里崭新的罪孽。 怕死并不可耻,死亡是人类的恒久话题。作为一个很爱自己的人,江莳年从来理直气壮。可那一刻,她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配。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是将自己喜欢的人伤到体无完肤。是望进那双眼睛,便可感知它内里蕴叠的哀伤有多刻骨。比起死亡,它是一种绵长的痛,没有实质,却能将人的内在精神击垮。 【宿主不必过于自责,求生是你们人类的本能,永远将自己放在首位,这没有错。】 【只是你在优先考虑自己,而反派在优先考虑你罢了。】 【如果你本身会武,你肯定会跳出来保护反派,大杀四方,事实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自保没有错,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会承受不住。】 【至于反派的选择,我们谁也没料到,不是吗。】 脑海中机械的娃娃音,通常透着理性和冷漠,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属于人工智能该有的叹息。江莳年知道它在说话,她也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它们连起来,她突然很费力也理解不了那是什么意思。 北麓山的夜风,夹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吹进江莳年的鼻腔里,那是她终其一生不愿回忆,却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味道。 短短几息,时间好似静止下来。 雪色,火光,松林,箭矢,鲜血,嘈杂,惊呼…… 一切成为一种不真实的幻影,在江莳年的世界里化作尖锐锋刃,一点点将她凌迟。 仿佛两具相形对见的躯体,第一次在彼此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对方真实的灵魂。 那双过往无比熟悉的,总是充满温柔和恋慕的漆黑凤眸,那双原本漂亮到摄人心魄的男人的眼睛,此刻看她时透着前所未有的空,没有恨,没有怨,所有情绪消失无踪,有的只是…… ——我好像要永远失去他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时,江莳年双唇翕张着,开合着,依旧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因为这样的时刻,言语变得苍白,解释失去意义,“对不起”这三个字,更是轻得比不过北麓山上任何一朵雪花的重量。 她无意识抚上自己心口。 那里很疼。 像是被人生生挖开一个洞,视线里出现重影,看不清晏希驰的脸,无法伸手触到他,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我年少的爱人啊,是他以血肉之躯护我走向生的彼岸,而我却在同样的时刻,以本能选择了背弃他。而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同样意识到,那是我失去他的开始。 . 在冰天雪地里捱过一遭,风寒早已侵体,连续几日高热,以致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孱弱。浑浑噩噩梦魇了好几日,江莳年意识再次清明,是十二月十五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 彼时皇家冬狩大赛早已结束,大寅年关将至,整个京都弥漫着一种与江莳年格格不入的喜庆气息。西斜的日光透窗而入,在房中泼下淡淡光影,令人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 很奇怪,人的心境可以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太阳却依旧东升西落,不知名的飞鸟在枝头肆意徜徉时,依旧是最无忧无虑的模样。 给了自己小片刻时间缓神,江莳年有些木然地从床上坐起,环顾四下,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明灿灿的薄纱晃入眼底,狐毛软垫从床榻一直铺到附室门口,角落里置放的琉璃花樽,生长着即便冬日也未消的绿意,处处皆是活力与生机。 若非口干舌燥,胃里空空,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不属于自己,江莳年会以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在北麓山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该多好啊。 默了片刻,没有开口喊人,少女随便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自己摩挲着起身下地。 然而刚走两步,脚下一个趔趄,江莳年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桌上原本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已经被她不小心打翻在地。 “王妃醒了!” 听到碗盏落地的声音,沛雯忙不跌从外间进来,鱼宝和阿茵也紧随其后。 “您这是要去哪里?” “王妃,王妃,您先听奴婢说……”沛雯半搀半扶拦住她。 “范医仙医术高明,王爷身上的伤已经得到妥善处理,那支箭矢虽然穿胸而过,却没有伤及要害,奴婢问过阿凛了,王爷目前没有性命之忧。” 沛雯在第一时间如此解释,是因王妃昏迷的几日里,时常在梦里喊着“晏希驰”,她整个人很不安稳,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全身被冷汗湿透,连夜连夜发着抖,几人险些以为她挺不过来。 “倒是您,这才几天——” 接下来的话沛雯没说,但任是鱼宝阿茵,还是候在门口的其他婢女,人人都都看得出来,江莳年隐隐瘦了一圈儿。 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中浸满水雾,看人时没有焦点。大家都以为这是病得狠了,加上担心王爷的缘故……只有江莳年自己知道,不止,远远不止。 “王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王爷被安置在前庭,有范医仙和李医师守着,王妃先喝点水,吃些东——” 话未说完,江莳年人已经摇摇晃晃出了寝殿。 几人心知拦不住,便都跟着去了,鱼宝赶忙吩咐婢女们:“去备新的汤药和热水来,速度要快,看看东厨的粥都熬好了没!准备些易入口的!要尽量清淡!” … 前庭很多人,除阿凛和玖卿之外,熟悉面孔还有穆月,龚卫,以及那位美丽的黎国公主。 不少丫鬟小厮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王府医师也纷纷候在门口待命,其中还有不少被天家派来的御医,连平日甚少能见到人的卢月嬷嬷也在其中。 “王妃。” 待江莳年披头散发奔到前庭,所有人纷纷见礼,阿凛却抬手拦下了她。 阿凛只说了一句话。 “王妃,王爷他……不想见您。” 闻言,跟在江莳年身后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几日下来,定王府戒备森严,人心惶惶,比起晏希驰曾经险些斩腿那日的压抑气氛,有过之而无不及。 北麓山事件时,沛雯和鱼宝都未跟在江莳年身边,在她们印象里,一切还停留在王妃意外坠马这件事情上。至于后来,按照穆月的说辞,王爷先是舍命相救,同王妃一起跌下山崖,后又在夜晚遇袭时替王妃挡了一箭,以致身负重伤。 由此可见,王爷有多在意王妃。 沛雯宽慰道:“许是王爷怕王妃忧心,才会拒而不见。” 话是这么说,可人在病中或性命攸关之时,往往最是脆弱,最需要亲人爱人的陪伴。不少人更偏向于,王爷的态度可能与近日京中一些疯言疯语有关,毕竟王妃坠马之时,据说那位傅公子也凑了热闹,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若是以往,江莳年一定二话不说冲进去,而今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 一门之隔,知道晏希驰就躺在里面,她却不敢贸然前进分豪。 没有多问什么,江莳年只道:“……让我见见他好吗,一眼就好。” 怎么说呢,定王妃曾经有多受宠,整个定王府内连扫地的丫鬟都看在眼里。此番却连阿凛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了。主子期间醒来的第一时间,下了一道命令,谁也不见,尤其是王妃。 而王妃此刻,也再没有从前那份“嚣张肆意,恃宠而骄”,她语气哀求,姿态前所未有的卑微。 如此,即便不清楚前因后果,所有人心下也不免猜想,王爷和王妃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属下这就替您报备。” 被少女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阿凛终究狠不下心,与玖卿对视一眼,入殿内通报去了。 片刻后再出来,阿凛却是神色怪异,几乎不敢直视江莳年的眼睛。 而后他召来桦庭所有人,宣布了这样一件事—— “王爷有令,即日起,定王妃,禁闭桦庭后院,无故不得出。” “琅瑶公主,入住前庭,伺候王爷,待王爷彻底康复之日,以矩行侧妃之礼。” 那一刻,无数目光聚在江莳年身上。 许是过往她这个王妃实在“闹”了太多次,敢离家出走,敢去长乐坊那种地方给王爷气受,敢在王爷面前砸东西,敢喝避子汤,敢骂王爷是疯狗……而王爷每每一副要惩治王妃的模样,却每每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总是以王妃“大获全胜”收尾,故而这一次,许多人都以为江莳年肯定多少又要闹上一闹,毕竟她从来不是个“乖巧听话”的王妃。 然而,并没有。 少女苍白的面容之上,漂亮的睫羽仿如受惊的蝶翼。她的视线从远方的飞檐翘角,移到那扇花纹古拙的,对所有人敞开自己却进不了的门,看了一阵。 口中轻飘飘说:“臣妾领命,臣妾改日再来。” 她很乖,很听话,不被允许进殿,便黯然离去了。 望着那走路时脚步虚浮,好似一阵风便能吹倒的少女背影,阿凛心口一阵涩疼,并在给晏希驰汇报北麓山刺客事件调查进展时,忍不住提了一嘴:“主子,王妃很担心您,她看起来……瘦了。” 听了这话,躺在床上的男人,一双凤眸沉寂空乏,半晌“嗯”了一声,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不知是否错觉,阿凛总觉主子自醒来开始,整个人气场有些变了。 他好似又回到了半年以前,那种对世事漠然,倦怠,眼中冰冰凉凉的,瞧不见半点生机和波澜……另一方面,偏偏他周身弥漫的阴郁之气,又比半年之前更甚,眉宇无端裹挟的三分邪气,好似只待什么东西一触发,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 “姑娘,您和王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身边所有人,都在因不同的原因好奇这件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莳年起初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后来情况好些了,能吃进去东西了,只是经常在廊下一坐便是一整天,对着院中那一株株灿烂的红梅发呆。 她多了一个不好的习惯,爱咬自己手指头,不知不觉间,把每根手指的指甲处都咬得泛起了浅浅血丝。后来沛雯无法,只能趁她睡觉时,用纱棉给她的十根手指通通包裹起来,这样她就咬不到了。 江莳年回答不了鱼宝的问题,明明它听上去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关于她和晏希驰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我没有保护好王爷,让他受了很重的伤。”不止是身体上。 “我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裂缝,应该要怎么修补。” 少女喃喃,像是在给旁人解答,又像自言自语。 几人听得似懂非懂,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安慰,便只能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怀里抱着小狮燕,江莳年唇角勾了一丝浅浅笑意。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心里有个声音说,不会再好起来了,世事都有尽头和终点,没有人会一次次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不用系统告知,江莳年也比谁都清楚,这场为期半年的“攻略任务”,自己终究失败了。 她和晏希驰之间或许再没有转圜余地。 仅仅因为那支箭矢吗?不,不止,江莳年心里有个秘密,其实北麓山山洞时,她隐隐知道晏希驰中途醒来过。 有过肌肤之亲,对彼此熟悉无比,怎可能丝毫察觉不到对方一点动静,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道目光? 她只是,不敢表现出自己察觉到他醒来了,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就像晏希驰同样无法面对她一样。 那是一种背弃,是把自己男人的尊严摁在地上摩擦,是只要稍稍换位思考,都会疯掉的程度。 所以他们都在假装事情没有发生过,以为那样就可以相安无事,自欺欺人。 后来的日子,与系统再作交涉,江莳年还得知另一件事——在他们等待救援期间,晏希驰腕上袖箭,不止一次对准过傅玄昭,但是最终他没有摁下机关,后来甚至也没阻止阿凛救援傅玄昭,这一切…… 九九幺说:【反派可能是因为,顾及到您的感受,宿主。】 【很抱歉,九九幺并非偏心任何人,那种情况下不救男主,世界会崩塌,所有人都会不存在。我们只是在无数糟糕的选择里,做了一个最优选。】它保的也不是傅玄昭,而是这个书中世界“男主”的存在,只有保住了“男主”,所有人才有存活的可能。 人们遇上事情,通常总爱去分析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可这一次该怪谁呢? 怪就怪惊马之后傅玄昭追来了,不仅追来了,还意外性命垂危。这件事如果没有发生,她和晏希驰之间就不会碎裂得这么彻底。可世事就是这样荒唐,它就是每一步都无比狗血又无可挽回的发生了。再往前追溯,往本源追溯,江莳年觉自己就不该存在…… 系统当然也明白,让她救男主这件事,期间反派没有醒来便好,偏偏他醒了,还目睹了全部过程。如此,一切注定走向失败。若原本在最后的期限里,攻略任务说不定还有一丢丢可能,那么系统的干预无疑断送了所有可能。 也因此,九九幺特地找到主系统交涉,最终撤销了抹杀指令,并第一次给江莳年坦白了所有。 【其实抹杀从来不是目的,目的只是为给宿主压力,关于这件事,主系统要九九幺代它向您说声对不起。】 若是从前,知晓这件事情,江莳年怎么也得爆几句国粹,给系统骂到狗血淋头,而今只是默默听着。 人在经历过一些事情后,阈值拔高,反而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了。 【攻略任务也没有所谓的半年期限,最初定为半年,是因自宿主您穿书开始算起,大概半年之后,按照原书剧情,男主会正式和反派对立相峙。】 至于攻略反派的意义是什么?江莳年也很早以前就留言过,只是系统一直在观察和捕捉这个世界的大剧情走向,在并不确定现实会和原书一样发展的情况下,便一直没有告诉江莳年更多信息,怕会扰乱到她。 【系统让您攻略反派,本质是想让您救赎这个人,避免他后期黑化,导致位面崩塌。原书后期位面崩塌,追根究底是男主和反派抗衡拉锯,引发动荡,最终致使战火四起,王朝覆灭,生灵涂炭。】 听到这里,江莳年并不意外,其实她早就隐隐猜到一点皮毛,凡事皆有原因,系统不可能无缘无故要求她非得攻略一个男人。而她也一直知道自己穿的这本书,结局全员Be,只是过往每每想起这件事,她都在有意回避,可是人回避问题,并不代表问题会不存在。 “为什么是让他爱上我,为什么你不在最开始就告诉我,要救赎他。” 即便告知了,扪心自问,江莳年能做到吗?她大抵还是那种,更多的是想要做自己。就譬如从前,明知道半年后攻略失败就会被抹杀,有这层压力在,她却还是在与晏希驰相处的过程中,一面卑微,一面想要自由和人权,曾经的避子汤事件就是个显明例子,说白了她根本就不是那种,能为了“救赎”一个人而彻底放弃自我和失去自我的人。 相比之下,爱好像比救赎更好理解,只要产生感情就行,虽然两个都是形而上的词汇。可它比具体的如攀一座山,淌一条河这种具象化的事件要艰难得多。 脑海中的九九幺道: 【爱即救赎,爱与救赎从来不是分开的。】 【在你们人类世界里,爱是最强大也最奇妙的东西,它能让人软弱,屈服,让人心甘情愿被摆布。爱是盔甲也是软肋,是可以杀人的武器,也可以是消灭战火的鲜花。】 【九九幺是人工智能,不懂人类的感情,但九九幺穿行大千世界,大概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在九九幺和主系统的最初预想里,情况顺利的话,半年之内攻略成功,您的存在便能影响到反派,主系统想要的,是在原书剧情的后期——也就是男主和反派相持期间,您能从中起到调和作用,届时男女主也该相爱了,你们两对刚好互相安好。】 这也是系统为何在挺久以前就告知江莳年,尽量不要让反派和男主对上的原因。 但系统显然也没料到,基于蝴蝶效应,原书剧情看似有所改变,本质却又没变,整个位面大剧情还是在与原书靠拢,不仅如此,傅玄昭还有黑化倾向。 原书傅玄昭是因白月光“江莳年”的死,恨上晏希驰,一心想要复仇。而今傅玄昭显然同样恨晏希驰,根据系统检测到的,甚至比原书恨得更加深切。 【最初发布任务,九九幺其实考虑过让宿主直接攻略傅玄昭,但实际情况是,一来因书中世界皇权所致,您穿来之时,原身恰好已被献给了反派冲喜。二来男主注定邂逅女主,九九幺便只能选择让您攻略反派。】 【目前为止,反派其实已经做出了不少让步,某些方面来说,宿主攻略进度虽未达成100%,但您的攻略效果却是成功的,您已具备影响反派的能力。反而男主执念越来越深,正常情况下,知道曾经的爱人变心,一般人是会死心然后选择放手的,这也是为何九九幺曾经让您狠一点没关系,不必在意男主感受,您越绝情他反而可能更快走出来……但谁也没料到,男主道路走偏了。若说原书里男主只是想复仇,那么现在的他不仅想复仇,还不打算对宿主您放手。这一点,几乎注定了他会和反派分庭抗礼,不死不休。】 【而反派呢,骨子里也是个极端主义。两人性格都不好,都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类型。】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不外如是。 “所以,其实你们本质上想要的,是以小见大,从让我改变个人,以达到改变原书剧情的效果?” 敢情她拿的从来不是恋爱剧本,而是救世主剧本??? 【不错,最初设想的确如此。】 【并且原计划里,若宿主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使目标数据达到100%,作为奖励,反派将获得正向气运,届时剧情再改变成功的话,主线将从傅玄昭和谢湘芸转移到宿主您和反派身上,你们二位将是书中男女主角。】 …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一起北麓山事件,轻轻松松打乱所有计划,让攻略反派这件事几乎再无任何可能。 “我不应该存在……” 这题根本无解。 上辈子在一些狗血小说中,江莳年看到过不少穿书女艰难苟命,毕竟凡事皆有代价,二次生命来得多么珍贵,就会有相应的代价需要承受。 但别的穿书女,人家大都改变了原书剧情,她却因穿的身份足够尴尬,穿的时机足够无奈,就非但没能改变什么,反而处处阴差阳错添柴加火,给反派和男主之间的仇恨拉得更加极端。 这一点,系统如今显然也认识到了。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你想让我去攻略傅玄昭?阻止他黑化?” 事到如今,江莳年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与系统讨论这件事。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转而去攻略傅玄昭,对晏希驰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止是纸片人,更是我的家人和爱人,拆东墙补西墙,想过后果可能更糟糕吗?你们不如干脆抹杀我……” 交流到后面,江莳年甚至笑了。 这些事跟她一个穿书女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要管这么多?就因她偶然穿来这个世界,就该接受这个根本无解的烂摊子?大不了世界崩塌就崩塌,大家一起毁灭好了。 “况且就算我是救世主,能强大到阻止了男主和反派对刚,可你不是一直在检测这个世界的大剧情吗,你知道晏希驰在做什么吗。” 晏希驰已经在筹划谋反了啊。 “就像你说的,反派和男主一旦交锋,涉及的便是朝堂纷争,势力倾轧,这里面又波及到多少人,几乎关系到整个大寅命运……而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有战争就会死人,这些事情是我一个小小的穿书女就能改变的吗?这不是拉幼儿园小朋友不要打架那么简单,而且晏希驰谋反这件事,我也不可能阻止他,这是他的人生,他若不反就会有无数人想杀他,北麓山时你不也看到了吗,有人想杀他……”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系统没有接话。 事到如今,就连系统也再给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甚至江莳年什么都不做或许更好,她越努力掺和,情况指不定反而越糟糕。 【基于后期大剧情,也就是我们以上探讨的,目前为止有那个趋势,但尚未真实发生,宿主可选择继续攻略反派,直到数据达成100%。】 攻略?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还能怎么攻略? 唇边划过一丝苦笑,江莳年对此未作回应。 【宿主也可选择Plan B ,Plan B原本要求宿主攻略傅玄昭,想办法消除他对反派的恨意值,本质上还是阻止两方相抗。但是如今,具体做不做,如何做,宿主可自行决定。】 【这一次您完全自由,系统将不再强行干预宿主,您也没有被抹杀的压力。】 因为即便系统也把不准,这个书中世界接下来的走向,将会如何发展。 【不过九九幺还是得告知宿主一件事,关于反派谋逆这件事,如果男主不出手干预,反派是很可能成功的。男主一旦参与进来,反派则注定失败。】 【原书后期虽未详写,但是有两个剧情,还请宿主格外留心。】 【一是男主会揭发反派谋逆。二是反派成为“乱臣贼子”之后,男主会是第一时间请缨前去平叛的那个人。】 【男主一旦介入,这场反派原本只对准皇室的谋逆,则可能发展成一场战争,原书正是这场战争殃及到太多无辜百姓,才会导致位面崩塌。结局是反派屠戮皇室满门,后自杀,男主则建立新的王朝,但因期间动荡太大,新的王朝也很快走向覆灭,最终全员Be。】 【以上是原书会发生的,现实是否如此发展,目前为止系统也不确定,以上。】 躺在廊下的美人榻上,望着头顶明灿灿的阳光,江莳年仿佛看到一座注定会崩塌的雪山,正一点点朝她倾覆而来。 【事已至此,虽然但是,祝宿主往后一切顺利。】 【系统接下来会继续搜集这个世界的相关动向,仅限男主和反派,且仅限已经发生过的部分事件,如宿主需要,系统以后会选择性反馈给您。】 “……现在反馈一次吧。” 像一个打翻了烂摊子,事后却不得不弯腰捡起来的人,事到如今,即便清楚一切并无多少挽回余地,江莳年终究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心里隐隐有了打算。 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或许也没多么难,只是从前她怕的东西太多。 而今还是怕的,可纵使前路晦暗,也要继续往前走,依旧需要在所有糟糕选项里,作出一个最优选择。 因为……她已经无法对晏希驰的命运视而不见,更无法忍受他注定失败。 九九幺如实反馈: 【男主傅玄昭,因服用过宿主提供的丹药,目前身体已经彻底恢复,就在昨日,十二月十九,他被皇帝派去随行东州之乱,届时他回来,可能是年后了,按照原书剧情,他会被皇帝加官进爵,升为辅国大将军,从此风生水起。】 “怎么可以这么的……” 听到这里,江莳年又笑了,一时简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有男主光环。】 九九幺继续道【而反派晏希驰,他身上的擦伤和冻伤都已得到妥善处理,箭伤也在愈合,但是需要养……双腿因在冰天雪地里糟蹋过一番,也需要养。】 可笑作为人妻,自己夫君伤势如何,这么久以来,江莳年只在下人们口中得知只字片语,他将她抗拒在外,连“赎罪”的机会也不给她。 【另外目前为止,他的属下龚卫,已经在他的运筹之下部署好一切,京都除天家禁军之外,其他的,包括但不限于驻京的统兵都督,四门城防,凡是在京军队,有近一半都是晏希驰的势力,临城还有不少伪装成百姓和商人的精锐,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带兵逼宫,亦或撤退接应。他手里军队,除他父亲旧部,还有西州两员大将,霍尤,尉迟项,这两位手里都是有兵权的。另外还有他的舅舅北国昭阳王,以及阿凛。宿主还不知道吧,阿凛其实是北境流落在外的皇室,这件事最初是晏希驰的师父纪元邕常年游历各国,而后根据听来的消息,加上看到阿凛身上的特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告知晏希驰的,他本来打算让阿凛寻药之后便回自己国家,要和他结束主侍关系,但阿凛自己不肯,不过他不肯回国,期间却向母国请求了援军,想在晏希驰起兵时能够给到帮助……总之阿凛也算晏希驰一方后盾,这些所有势力加起来,足够他造反成功,且他手里还握着许多大臣的把柄,无论威逼利诱求支持,还是退居西州再待起兵,胜算都是很大的,前提是,男主不要参与进来……】 … 听到这里,江莳年的cpu几乎直接烧掉了。 心下一时不知该感叹自己从不了解自己男人,还是感叹她的男人多么厉害,还是为自己处境,和那什么狗屁男主光环注定碾压反派而感到不公,还是该惆怅事到如今她和晏希驰的感情是该修复,还是顺其自然,还是直接去做自己已经打算要做的事。 此番交流之后,江莳年花了好些天才消化过来。 期间她唯一坚持的,是每日去前庭一趟,求见晏希驰。 那扇门却一次也没有对她敞开。 她日日洗手作羹汤,把关心和想念全都做进食物里,可那些被送去的无论汤药,饭菜,最终都被悉数退了回来。 呆呆坐在餐桌前,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变得冰凉,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起身将它们统统倒入渣斗里。 江莳年忍住了眼泪,一次也没有哭。 直到某次私底下,她听到有丫鬟婢女们小声议论:“这一次,王妃会不会真的彻底失宠了?” “最近京中四处都在传,咱们王妃似和那位……纠缠不清,听说王妃坠马时,那人速度比王爷还快,这可真是……从前他擅闯定王府,王爷饶他不死,我还以为事情翻篇了。” “谁说不是呢,这人胆子也腻大,真是一点不识好歹也不知避嫌,这次多半就是他害得王爷和王妃又生嫌隙……不过哎!” 说到这里,其中一人叹了口气:“王爷如今好像只对那位琅瑶公主感兴趣,今日非但一起踏雪赏梅,还赏了那位公主好多华服首饰跟趣玩珠宝呢。” “听说王爷还吩咐了,待正式纳侧妃之日,要把云霜阁赐给她做别院,那可是属于王妃的院子啊,王妃半年前刚过门,住的就是云霜阁。” “咱们定王府这么大,怎地王爷偏偏要赐云霜阁呀,而且王爷也真是奇怪,他禁足王妃,却不把王妃关在偏远院落,反而就放在桦庭后院,离得这么近,王妃日日求见,偏偏王爷又不肯见人,我看了都好难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京中已经不再下雪。 “沛雯,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无数次躲在假山之后,透过簇簇覆满积雪的树枝,江莳年的视线里,有时是阿凛推着那尊轮椅在庭前晒太阳,有时是玖卿,更多时间则是那位准侧妃,琅瑶公主。 晏希驰大多时候是仰头靠着轮椅,闭上眼睛的。 夕阳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明晰的光影线条,从深邃的眉骨,到英挺的鼻梁,嘴唇,喉结,一路往下,一如既往的英俊迷人。 可他从来看不到她。 或许看到了,只是视而不见。 觉自己像个遥远的局外人,江莳年无数次想要冲过去,可冲过去之后呢?解释自己在北麓山的所作所为吗,那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说对不起,还是请他原谅自己?江莳年不知道。内心深处,她其实也并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偏又懂得晏希驰作为书中人的局限,再牵扯入个人情感,便仿如一团纠缠的海藻,再也理不清了。 像渡一场无法言说的心劫,从前那个张扬热烈的少女,从此变得胆小怯弱,一点不复从前勇敢。 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可这样日日等下去,江莳年也不知自己在等什么,等晏希驰主动开口说愿意见她吗? 他已经走了九十步,剩下的十步,江莳年知道应该自己走。 她写下一封又一封的手书,试图解释自己的行为和处境,可她并不确定晏希驰能否看懂,尤其不救傅玄昭世界就会崩塌之类的说辞,太扯淡了……对于晏希驰来说,可能还不如不解释吧?怕将事情变得更复杂,那些手书最终一封也没有送出去。 两人终于再次见面,已是来年初春,元宵佳节。 彼时的京都,下了韶和十五年第一场春雨。 傍晚时分,几轮爆竹声响过之后,头顶有绚烂的焰火炸开,并非定王府放的,而是附近一些其他官邸在庆元宵,和不久之前庆新年一样。 “你们听见了吗,管弦丝竹之声。” “元宵佳节,王爷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府上请了戏班子来,听说是那位琅瑶公主安排的。”沛雯一边说话,一边为她系上月色斗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江莳年自己要求的。 “……陪我去前庭看看吧。” 少女手中撑着一把水墨伞,足靴踩过青石地板,一路都在不自觉的深呼吸。 沛雯说,以往逢年过节,定王府算不得热闹,一来府上本就人丁稀薄,先王晏彻不曾回京的话,一般就是晏希驰和老太妃,以及顾之媛,聚在一起吃顿饭,偶尔穆月,龚卫,卢月嬷嬷等人,也会一起上桌。 … 入目灯火葳蕤,桦庭四下乐声袅袅,江莳年抵达前庭时,不期然窥见这样一幕。 漆金的殿门大开,晏希驰坐在上首抚琴,华袍玉冠,姿仪清隽,不惹尘埃。 而那位琅瑶公主正在殿中跳舞,婀娜的身段,舞姿蹁跹,宛如振翅的蝶翼,辗转于朱红的殿柱之间,比那成片燃烧的烛光还要耀眼夺目。 丫鬟小厮们伺候在四下观看,嘴里发出惊叹之声,时不时抚掌两下。 怎么说呢,许是心上负荷的东西太多,江莳年已然分辨不清自己什么感受。 好似有巨浪滔天,又好似只余一地死灰。 她就静静站在那里,握紧了手中伞柄。 门口有丫鬟小声见礼:“王妃。”声音转瞬被湮灭在簌簌风声和琴音之中。 … 瞥见殿外原本也没刻意躲藏的少女身影,阿凛原本想向晏希驰报备,但……主子向来五感敏锐,他和玖卿都能察觉到王妃来了,主子又怎可能不知? 就连席间的穆月,也忍不住捅了好几次龚卫的胳膊肘。 很快,一曲舞毕。 琅瑶公主面颊绯红,在她眼中,晏希驰高贵如神祇,是谪仙般的存在。 他抚琴,她跳舞,又知日后彼此将成为夫妻,即便只看脸,琅瑶公主也很难不心动。 她恭恭敬敬又有些羞赧地垂眸,向上首的晏希驰见礼道:“王爷,妾身献丑了。” 案台上摆了丰盛的美酒佳肴。 轮椅上的男人神色冰冷,眉宇漠然无波,只是收琴之后,对她招了招手。 新一轮琵琶乐声隐隐奏响。 待琅瑶公主走近,添酒期间,晏希驰身体稍稍往后靠,看似在眺望殿外烟雨夜色,实则眯眼的同时,余光中只门口那一抹露了半边衣角的月白身影。 那身影像被定住一般,止步不前。如一角牵扯他心口生疼的线。 半晌。 微不可察撩了下唇,晏希驰一双黑瞳闪过讥诮和自嘲的痛色。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忽而轻拍自己大腿,对面前的女人道了三个字:“坐上来。” 琅瑶公主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连她那三名药师婢女都以为她很得这位王爷宠爱,其实不然。琅瑶公主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不知用途是什么的工具人? 因此,晏希驰要求她坐大腿,琅瑶公主还挺意外和赧然,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男人的青睐。 这…… 入府这么久,琅瑶公主显然也知一点晏希驰的双腿情况,老实说,她还真有点不敢坐上去。 一来当然是怕坐出什么问题。 二来这个男人平日过于威凛,她虽伺候在侧一段时间,但还是时常会本能地感到害怕,觉晏希驰像一尊冰冷的空壳。 可是邀请就在眼前。 最终琅瑶忐忑又羞赧的,一点点圈上男人的脖子,小心翼翼侧坐在晏希驰腿上。 但她尚且沉浸在晏希驰怀里淡淡的冷香之中,屁股还没坐热,就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很快,她被一双手从背后推了一把。 这一推气势汹汹,琅瑶公主整个人直接向前跌倒在地。 回头看清始作俑者之后,不仅琅瑶公主,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那是个春日雨夜 不错, “始作俑者”正是江莳年。 曾经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又拥有凌驾于书中世界的上帝视角,她自以为坚不可摧。 却从未料想有朝一日, 仅仅亲眼看到别的女子的裙摆, 在晏希驰的轮椅上铺开,看到“美人在怀”一幕中, 属于自己的位置已被他人替代。 ——刺目, 无法忍受, 更对他生出微妙恨意来。 那一刻的江莳年, 俨然体会到一种叫做“背叛”的滋味。理智要她体面走开,身体的本能却像个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样冲了过去。 “砰”地一声。 琅瑶跌倒时, 飘飘广袖扫过金属案台, 杯盏玉器被带得滚落在地。 一时之间,整座桦庭大殿落针可闻。无数目光齐聚江莳年一人身上, 就连戏班子的伶官和乐师也都瞠目结舌,纷纷暂停了演奏。 少女一袭灿灿月袍, 动手之后就杵在轮椅旁边, 她身材纤长高挑, 肌肤如雪, 鸦羽般的长睫之下, 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那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活力与生机依旧,却因眼底泛红,令人联想到山林之中即将死于猎人之手却尚在挣扎的小鹿。 “妹妹可是……哪里得罪了王妃姐姐?!”看清来人是谁后, 琅瑶公主惊诧不已, 疼痛从膝盖和手肘传来, 舞衣和披帛也被案台上的酒水打湿, 她双目含泪,登时带着求助的眼神望向晏希驰。 然而方才还叫她坐上来的男人,此刻岿然静穆,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少女那双“作案”的纤纤玉手之上,竟在无端失神。 “王妃不是还在禁足么?怎地突然来了前庭。” “不知道啊,王妃这举动……是何意?” “想必是嫉……咳,看不惯琅瑶公主,心里不平吧。” “不知王爷可还会像从前一样,任由王妃肆无忌惮?” 殿内灯火辉煌,四下喁喁私语。 少女靠近的瞬间,衣袍携风而来,晏希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一只手已经预备好了要接住她。 察觉自己的本能反应,不知想到些什么,他手腕微滞,面色一瞬沉了下去。 “王爷息怒!” 沛雯善于察言观色,来不及给江莳年灌输什么正室礼仪和夫君为尊等概念,反正说了王妃也大概率不会听的,只得急忙打圆场道:“王妃只是一时冲动!孩子气了,还望王爷莫要见怪,您向来最了解王妃的性子。” 夫妻俩已然冷战一个多月,今时不同往日,王爷似乎还挺宠爱那位公主……呃,沛雯其实也不确定,她只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谁要敢这样推王妃一把,给人推得摔在地上,王爷肯定要大发雷霆,或心疼得要命,也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给人拉起来检查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再抱在怀里一通哄……而非眼下这般,视琅瑶公主为无物? … 意识到做了件多么幼稚可笑的事,江莳年自己也有片刻怔然。可是事到如今,琅瑶公主感受如何,是否无辜,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她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不由将手背在身后,下意识去看轮椅上的男人。 多日不见,虽然面上未显,但目光落在晏希驰身上那一刻,江莳年有种异常难捱的被冷落的委屈,那是被宠爱惯了的人,见到身后归途的本能反应。 可是这一次。 很近的距离,晏希驰却没看她。 许是大伤初愈,他面色意外苍白,被一身玄金蟒袍裹衬,整个人冷峻如日光下的冰棱,一副凛凛君子骨,煞郁美人面。 “是么。” 暗纹隐浮的腕袖之下,男人修长的指节正把玩一支酒盏,视线始终是垂着的,令人辨不清神色,亦辨不清喜怒,“本王尚不敢自诩了解王妃,你又如何这般笃定?” 人人皆知定王殿下轻易不会搭茬下人,这破天荒的头一遭,俨然是在反驳那句“您向来最了解王妃的性子”。 这话牵涉王妃,叫人如何理解又如何答复?沛雯答不上来,转头去看江莳年,却见少女同样垂着眼眸,那失神的模样如王爷如出一辙,令人不由见之哀伤。 期间窸窸窣窣的,三名药师婢女已将琅瑶扶起。 “王爷,妾身先下去换身衣裳。”摄于晏希驰身上威压,也看出场合跟时机不对,琅瑶乖觉选择了降低存在感。离开之前朝轮椅恭敬颔首,半分礼数不失。 至此,沛雯和鱼宝面面相觑,阿凛和玖卿自发遣退伶官、乐师,卢月嬷嬷则带着丫鬟小厮们退出大殿。 “那什么,今日不是花灯节么!虽说天公不作美,但载舟游湖,找个地儿赏赏舞龙舞狮什么的应该问题不大,王爷要不要带着王妃嫂子一起出去玩儿?” 本是想缓和气氛,但话出口后穆月自己也觉哪里怪怪的,被龚卫扯了扯衣袖,忙又补充道:“阿月想起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随意打了声招呼,穆月便被龚卫携着提前离席。 所有人都在给他们机会。 期间晏希驰却缄默,一言不发。 耳边回荡着穆月轻快的语调,江莳年一时竟有些羡慕,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便只干巴巴站在轮椅面前。 一句话也没有,两人都避开了对方视线,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 长久的静默之下,一旁的阿凛和玖卿都看得着急死了。心说自养伤以来,日日夜夜辗转难眠的,梦里一声声喊着阿年的,衣食住行不许人怠慢王妃半分,夜半三更更像个幽灵一般潜入后院寝殿,枯守王妃床边还不许人透露半个字的,也不知道是谁……现在王妃主动找来了怼人面前了,主子还闷着做什么,倒是说句话啊?! 看着男人杯中烈酒入喉,江莳年几度拽紧了指节,想要伸手去夺酒盏,手却仿佛不是自己的。 脑海中不时闪过的刺眼一幕挥之不去,江莳年又一次深感自己与晏希驰何其相似,都是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今日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私底下他和琅瑶又到了哪种地步? 渐渐呼吸困难,没有勇气深想下去,江莳年别开脸,视线掠过高墙上纹理深邃的壁画,心下已然分不清晏希驰此番是在做戏,礼尚往来回敬她,还是早就对她彻底失望,转而变了心……纸片人的承诺,不会碰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如果当初不曾天真地往心里去了,今日是否就不会这般心伤。可是追溯前因,想起自己虽非有意,却于北麓山如何予晏希驰情感背弃和精神创伤,或许终其一生无法痊愈,江莳年问心有愧,无颜申诉辩驳,失去哭闹和诘问的资格,也再找不回低头哄人的能力。 “……你真的会娶琅瑶,是不是。” 空荡荡的大殿,少女嗓音闷闷的,听上去有些沙哑失真。 原本把玩酒盏的指节倏忽一滞,晏希驰撩眼,视线堪堪穿透殿外的烟雨和暮色,不知落在了哪里。 道:“是又如何。” 很轻的四个字,语气甚至是温柔的,随着他喉结的轻颤滚动出来。 仿如一把无形之刃刺进人的心房。 这些日子每每闭眼,晏希驰还在北麓山那个漆黑又冰冷的山洞,仿佛一头失爱困兽,一刻也不曾真正走出来。 刻意又卑劣的‘美人在怀’,他自知目的达到,他的王妃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激烈,但也仅此而已,过往面目全非,创伤无以抚慰,狰狞的疤痕抗拒愈合,不够他在这场虚妄中自救半分。 可笑那些心上为她开过的花,竟一刻也不曾凋零。 古往今来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便是痴人傻子也知吃一堑长一智,晏希驰何以接受如此深陷沼泽的自己?既渴望能从这段感情中彻底抽离,又渴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晏希驰眉宇轻蹙,一字一句补充道:“届时婚宴上所有繁杂琐事,皆由王妃亲自负责。包括,洞房花烛夜。” 彼时廊下卷进来的风,已然裹挟了春寒料峭的气息,不知名的新绿,在春雨之下偷偷发出嫩芽。 江莳年的心却在一寸寸枯萎。 面前似有千重障,这不是一段可以拯救或圆满的关系,有些东西横亘在那里,他们之间好像无法和好如初,也无法重新开始。 阿凛曾经宣布过,待王爷彻底康复之日,以矩行侧妃之礼。江莳年一度以为那是假的,是晏希驰回馈给她的一种变相惩罚,她愿意接受他的情绪反扑。 但她没有想过若是真的,自己要如何面对。 视线中火光摇曳,心脏的位置泛起绵密疼痛,一波胜过一波。 渐渐地,不知想到些什么,少女有些涩然地弯了下唇。 她说:“知道了。” “不过请王爷在此稍候,年年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 余光中那抹月色消失了,知道她还会回来,晏希驰闭了眼,手肘撑在案台上,掌心交叠抚额。 半晌。 “撤去席位,搬一张软榻进来,备碳火,吩咐东厨再走晚膳,派人去永宁巷「八宝蟹」,打包蟹食回府。” “主子,八宝蟹只夏日有新鲜蟹食售卖。”玖卿提醒道:“如今刚立春,恐只能买到其他吃食。” 说话间,玖卿脑海中闪过的,是王妃曾经吃蟹时吃得满手油渍的欢快模样,一时颇为感慨。 “罢了。” 默了片刻,晏希驰不温不火报了一叠菜名。 寻常玖卿被吩咐执行的一般是朝堂政务,情报相关,第一次被吩咐膳食相关,还挺不习惯,道了声“属下领命”,便下去安排了。 待玖卿走后,阿凛也被下达了一项指令。 “今夜不见客,任何人造访,一律交予龚卫处理。” . 花灯节前后三日,京都城东隅河两岸,无论白天黑夜都有数不清的卖艺人,杂耍、眩术、泥塑摊、灯谜层出不穷,即便傍晚时分下了雨,十里长街依旧灯火通明,不时有焰火在天幕铺开,裹挟着庞大又并不具体的嘈杂,是只凭想象都能感知到几分的繁华和热闹。 奈何世人悲欢并不相通。 此刻的桦庭后院,寝殿书案前,江莳年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 “怎么可能?你们再仔细看看!把灯烛拿近一些!” “……王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沛雯说话时神色古怪,眼中满是担忧。 江莳年不甘心,又拆开另一封手书:“这封呢?” “这封也是空白的呀!”鱼宝接过宣纸,同样神色困惑。 自家姑娘曾经写下这些手书时,鱼宝就伺候在不远处,虽然窥不见其上内容,但也依稀可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墨迹。然而眼下这一封封手书,上面除了江莳年曾经掉下的眼泪洇湿过的圈皱痕迹,并无任何内容。 故而当鱼宝问纳闷:“姑娘,您盯着一张空白 的纸看什么呢?” 江莳年好一阵毛骨悚然。 脑海中很快响起系统回复。 【九九幺确定,已经撤去宿主“暴露穿书女身份”的限制,系统答应过宿主不再干预您,不会言而无信,这事真不是九九幺捣鬼!】 【不过根据宿主描述,以及九九幺穿行大千世界的经验,该情况可能是书中本身的天道,不允许外来灵魂泄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信息。】 所以她能看到自己写下的一切,而沛雯和鱼宝看到的却是空白?那么作为书中人,晏希驰看到的必将也是空白。 意识到这点之后,江莳年直愣愣望着窗外雨幕。 夜晚与白天不同,有种冷峻深沉的美,耳边雨声淅沥,偶尔有风灌进来,那种冷到骨血里的感觉,令人想起睡梦中被海水淹没浸泡的滋味。 绝望之余,怎么说呢,江莳年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庆幸,甚至侥幸。 毕竟有时候没有选择,要比有选择容易多了。 她曾经纠结到什么地步? 这个暮冬漫长又阴冷,独自捱过的三十三个日日夜夜,她其实无数次想要跟晏希驰摊牌——告诉他这个世界是本书,她从未爱过什么狗屁傅玄昭,她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样的话晏希驰就不会因她的“背弃”而心碎难过。那些前尘旧怨、解不开的心结、所有误会都能一笔勾销。可是这样一来,连带她“攻略”一事也将暴露,届时他们之间又将如何?将过往仅有的美好撕碎,告知对方另一种超出认知的假象。比起现有误会,江莳年不觉这种真相能好上多少,对于身处局中的晏希驰,让他知道自己是命定的“反派”,无论如何挣扎也难逃宿命,无异于一种变相的精神凌迟,至少江莳年自我代入,就根本无法接受。 不解释是种伤害,解释又是另一种伤害,江莳年不知如何选择取舍,一度险些疯掉。便是各种顾虑太多,她虽写下许多手书,却一封也没给出去过。 此番想给。 是因为没办法了呀。 纵然“穿书者”这个身份再怎么牛逼哄哄,江莳年到底不过一个女孩子。穷途末路之迹,下意识还想要守住自己的爱情。 也许晏希驰知道真相就不会生她气了,也不会娶琅瑶了呢? 而今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幻灭。 “王妃,王妃,王妃?” 沛雯喊了足有三声,江莳年才木然回神。 “……恕奴婢冒昧,王妃可是因着王爷这些日子的冷落,伤了心?还是不满王爷纳妾一事?”晏希驰曾在老太妃那里扬言终生不纳妾,沛雯是有所耳闻的。 虽然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但江莳年在沛雯眼中还是个孩子,难免天真,对情爱一事过分投入,而今后宅要添新人,女子依附男子而活,她做不到足够大度,一时伤心也是正常的。 只是沛雯并未料到,江莳年伤心到了……产幻的地步,这就太严重了。 “可能吧。”少女答得模棱两可,而她心上堆叠的烦忧,又岂止沛雯所说的这么简单。 沛雯又道:“王妃待会儿回到殿上,可别再像先前那般失魂落魄了,这人啊,要想日子过得舒心快活,就得自个儿学着看开些,奴婢不知您和王爷之间究竟作何,但您像从前那般嘴甜些,乖巧些,王爷准心软。” “再不济,俗话说得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王爷心里到底是疼您的,您大庭广众之下推那公主一把,换作其他郎君怕是轻易容不了的……不过王妃啊,以后万万莫要再同那位傅公子交集了,冬狩之后奴婢在京中听到不少疯言疯语,传得可是难听,那些话别说给王爷听去了,换作任何男人都是要发疯的……” 听着听着,江莳年双眼逐渐放空。 听沛雯提到傅玄昭,她突然想起自己初衷来。 此番去见晏希驰,其实并非为了求和,而是想要请他解除禁足之令。 一个多月以前,阿凛曾代晏希驰传达——定王妃,禁足桦庭后院,无故不得出。说的是禁足后院,其实也没人真敢限制江莳年的自由,否则她连去到前庭的机会都不会有。当然了,这份自由仅限府内,期间江莳年试过出府,意料之中被玄甲卫士阻拦了。 几日前系统履约告知,傅玄昭大约会于正月二十二抵京,算起来也没剩几天了,接下来书中大剧情会越来越近。 江莳年拒绝了九九幺给出的Plan B,但她有件非做不可之事—— “我会想办法和傅玄昭见上一面,坦白自己并非原身,也会想办法给他做心理疏导,之后一切我不会再管。”这是她对系统说的。 要做这件事需得亲自出府。 在试探出府失败,身边下人也被暗卫监视的情况下,为免节外生枝,江莳年四天前曾私下找到能自由出入的范医仙,打听晏希驰伤势和恢复状况之后,拜托老爷子隐晦地帮她转手,送过一封书信出府。 收信人是谢湘芸。 她在信中大致阐明了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借尸还魂这种事,谢湘芸如何看待,是否愿意替她转达,届时傅玄昭是否相信,态度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不亲自见面确认一个结果,江莳年终究放不下心。 这才鼓起勇气找上晏希驰,却不想撞见那样香艳一幕,导致她几乎失控。 眼下理智回归,江莳年突然惊觉…… 前方无路。 晏希驰要娶琅瑶,只这一件事,一切已经面目全非,即便求和挽回,即便晏希驰心里有她,他们也回不去了。 上辈子的三观已经成型,沉沦过情爱之后,叫她如何接受与人共侍一夫? 再则要和傅玄昭继续“纠缠”至少一次……怎么说呢,从逢留小镇的花船事件,到顾之媛事件,再到后来的北麓山,傅玄昭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的炸弹,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再来一次,别说晏希驰,江莳年觉得自己会更先疯掉。 何不潇洒道别?与其陷入无休止的恩怨纠缠,不如退出彼此生命,那样至少还有未来可以成全期许。 沛雯巴心巴肝劝了好一阵,说的尽是安慰人的话,江莳年听着听着,眼里吧嗒吧嗒的掉,转身抱住了沛雯。 这么一通下来,耗了些时间。 鱼宝见自家姑娘安安静静,偏偏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便也鼻子一酸跟着落泪。好半晌,沛雯不在一个频道的安慰说:“别哭了,往后日子还长呢,王妃先才在殿上说有东西要交给王爷,那东西是什么?咱们快拿了去吧。” 那东西,自然就是手书啊。 可现在手书没用了。 “拿上空白的宣纸,带上笔墨纸砚即可。” . 后院距离前庭并不太远,踏入殿门之后,比起之前殿内似乎温暖了不少,看到案台上摆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全是自己平日爱吃的,以及一张熟悉美人榻……江莳年眼中划过一丝短暂迷惘,转瞬即逝。 落坐之后,她不动声色的深呼吸,而后抬眸,对视上一双灼而幽邃的凤眸。 “哭过?” 视线在她面上逡巡,带着几乎要将人缠缚溺毙的暗流,晏希驰声线很淡,也很努力地令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漠。 可是眼睛骗不了人。 无论彼此如何掩饰,视线撞上的一瞬,心跳很快,痛也愉悦,爱和眷恋只增不减,是令人几乎疯掉的滋味。 于是两人错开视线。 “没有。”江莳年说。 顿了顿:“阿凛,玖卿,鱼宝,沛雯,你们离远一些,去门口侯着吧,我有话要与王爷单独说。” 四人依言执行。 半晌。 “王爷,请您写封和离书给我。” 说话时,江莳年声线平和,把摆在面前的饭菜和碗碟推远了些,将鱼宝放下的笔墨纸砚依次摆了上去。 “……你说什么?” “年年说,请王爷写一封和离书给我。” 将宣纸推到男人面前,少女垂着眼眸,一字一句道:“休书也行,七出之条里,年年已经犯了三条,不愿生育,善妒……还有,与外男纠缠不清。” 大寅律法,有休妻也有和离。 基于原身记忆,和离需要彼此写下和离书,经有关部门盖上官印,便具备“法律效力”,从此男再婚,女再嫁,都与彼此互不相干。 但晏希驰是王爷,他的玺印盖上去也是可以的,反正对江莳年来说都没差别。 被休的女人一般是犯了七出之条,被夫家厌弃的一类,此后再想嫁人通常很难,江莳年不可能再嫁任何人,因此休书也是没差的。 有轮椅摩挲地面发出的细碎轻响,有熟悉的冷香袭来,以及晏希驰极力克制但依旧不稳的呼吸,与此同时,江莳年颈上多了一只手,冰冰凉凉的,格外僵硬。但她感觉不到窒息和痛苦,相反的,掐她脖子的男人比较痛苦。 耳边有膝盖跪地和求情的声音,大概是沛雯、鱼宝、阿凛、玖卿四人冲过来了,江莳年没太注意。 她望着晏希驰,像一具浑浑噩噩的躯壳,又像新生的婴儿初次面世一般,眼中没什么具体情绪。 “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这才是你一直想要的,期待很久了,是不是?” 恍惚的视线里,近到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晏希驰眉宇阴煞,仿如一尊失了温度和情感的邪神。 他恨得咬碎了牙般:“拿到和离书,便可离开本王,与傅玄昭旧情复燃,双宿双飞,是也不是?可有人教过你什么叫做从一而终,江莳年,是你先招惹本王,如今却妄想全身而退,凭什么?” “你又何德何能,善始善终?” 砚台被带翻在地,墨汁四溅,江莳年没有挣扎,她保持着被锁喉的姿势,双手撑在榻上。 说:“是,拿到和离书,我就可以离开你了。” “旧情复燃,双宿双飞,倒也不全是这样。但至少和离之后,我再和傅玄昭交集,就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你,不会问心有愧,不会心疼你的感受,更不会遭受良心谴责,也不用再编任何谎言来哄你骗你……我更不需要忍受你的沉默,你的自我封闭,你的冷落禁闭,你的新欢……要我伺候你跟琅瑶洞房花烛?晏希驰……我尊重你的选择,理解你的局限,但我情愿孤身一人。” “没人教过我从一而终,我也的确妄想全身而退,凭我足够厚颜无耻。你眼前这个人,贪生怕死,薄情寡义,自私软弱,受不得半分委屈,还喜欢自由,也永远只忠于自己。一生那么长,晏希驰,我坚持不下去的。” “我们分开吧。” 有那么几息,被一股莫大的悲恸所笼罩,江莳年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到晏希驰,像看到另一个苦苦挣扎的自己。 对错无以申辩,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漫长的岁月,无论怎么努力,江莳年也记不得晏希驰这夜的表情,她的脑袋,好像自动帮她屏蔽了她无法承受的……晏希驰的破碎和绝望。 她的脖子也不疼,因为他没有用力。 但她的眼睛在下雨。 “雨水”啪嗒啪嗒掉下来,砸在晏希驰手背上,从他的手腕划过,蔓延滴落。 后来不知过去多久,晏希驰呼吸渐渐平复,他松手,退开,笑得惨然。 说:“阿凛,取玺印来,备笔墨纸砚。” 不知不觉间,殿外雨声更大了。 其实心再宽一点,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上辈子江莳年总听人说,等你再大一点,等你过段时间,过几年,再回头去看当时的困顿,就都是小事,什么也算不了。可人的痛苦是当下的,在那个当下出不来,便一言一行都交付到那个当下。 晏希驰写得不大顺手,雪白的宣纸费了好多张,脚下纸团越来越多,他的手,衣袖,也被墨汁染脏了,莫名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动物。 江莳年则坐在旁边等,因为时间太漫长,她眼前渐渐开始出现幻觉。 是很久远的一幕了,那时还是炎炎夏夜,云霜阁的喜殿里红绸飘扬,晏希驰身着绯色华袍,披着满身月光而来,耀眼得令人炫目。 那时候,他还是她的新郎。 姑且算是吧。 江莳年以前不知道,回忆这种东西会令人那么抓心挠肝。 捱过了冰雪融化,到寒梅凋零,曾经许许多多个夜晚,她想起晏希驰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江姑娘,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时她笑眯眯给了好一堆油嘴滑舌的答案,左右无非贪财好色,喜欢享乐。 而今如果有人再问,江莳年会说她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奴仆成群,不要美色当前,更不要动荡的爱情。 只需一处简单的宅院,原身的嫁妆应该够她置办,还想要一只猫,再带上小狮燕,届时随便做个生意吧。 这世上或许没有幸福。 但有自由和宁静。 玺印盖上去的那一刻,江莳年没什么真实感。 “不看看吗。” 晏希驰持笔的手搭在轮椅上,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比先前沉静了些,周身散发着一种懒散的颓丧。 “不了。” “看一眼可好?” “没什么好看的。”扶着案台站起身来,江莳年动作机械地将那张宣纸叠起来,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块,攥在掌心里,说:“晏希驰,大伤初愈不宜饮酒,你别糟蹋身体。” 顿了顿:“祝你早日实现理想。” 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 言罢,江莳年再不逗留。 透过敞开的殿门,城东巍峨殿宇如画卷铺开,在她眼中泛起浅浅光斑,显得光怪陆离。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古人诚不欺我,她想。 拿到休书了,自由了,奇怪的是,心空了。 身后似有“砰”地一声—— 那是个春日雨夜。 耳边风声簌簌,江莳年没有回头,便看不到身后的大殿之上,晏希驰滚下轮椅,眼眶爬满血丝,未拽到她衣角的指节狰狞泛白。 “来人!去请李医——”话尚未说完,阿凛的声音便被打断了。 “截住她。” 男人咬牙,匍匐在一地碎裂的杯盏之中,一双凤眸猩红如血,倒映着廊前潇潇雨幕。 佛说人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日日夜夜忍耐的爱怨痴妄,忍到这一刻,终是化作滚烫泪水,大滴落下。 压下喉间缕缕腥甜,一次次挣扎起身之中,鲜血于晏希驰嘴角汩汩涌出。 见此狼狈一幕,沛雯和鱼宝惊惧到忘了去追江莳年。倒是无数暗卫和玄甲卫士,在玖卿的指令下齐刷刷没扆崋入这初春夜色。 城东万家灯火,一如既往的繁华安宁。 彼时的大寅皇庭,兄弟阋墙,倾轧搏杀,朝野上下风起云涌,而这背后搅局的翻云覆雨之手,足有逆倒乾坤之能,却握不住妻子凋零的心。 血和眼泪,洇湿一地狼藉。 在阿凛和玖卿的搀扶之下,晏希驰捂着心口起身。他擦掉嘴角鲜血,脚下踉跄着,固执地要往前迈步。 如何去爱一个人? 不知。 这年的晏希驰独自摸索,磕磕绊绊。 很遗憾,小时候没有一个幸福的家,长大了依然没有。 恨吗?恨的。 可是没用。 “因为年少时的晏希驰太聪明,同时也是个笨蛋,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非但不会解决问题,还怪会制造问题,给人玩儿互相伤害呢,结果玩不起的也是他!”讲故事的人气呼呼地说。 “那后来呢?” “后来啊,时间太久啦!能记得的只有两件事哦。”说话的姑娘趴在吊床上翻了个身,脸上笑眯眯的。 “哪两件呢?快讲快讲!” “第一件里,有新娘子和凤冠霞帔,但是没有宾客,新郎和新娘都不开心,但又都觉得圆满。” “第二件……” 是晏希驰起兵谋反之后,兵败于西州往北四十里的祁水坡,江莳年在那里成了绊脚石,但也意外完成了100%的攻略进度,救赎了他的命运和未来,代价是消失的四年。但江莳年只度过了四天。 史记北雍武帝晏希驰,少时发妻殁于祁水之畔,帝大悲,后宫无人。有士曰,待四年,可期神迹,有妻颜复当年。 “第二件太惨啦,先容我回忆回忆啊!” “那休书里写的什么?真的和离了吗?” “当然没有,那不是休书,是他又生气又难过又没办法时写下的道歉书,误会一个没解,他就开始道歉,这人真是的,他一点都不可爱……”姑娘纠正说。 书写: 北麓山事,阿年。夫君知此世凡人皆有趋舍,你弃我而选他,乃顺应本心,并无过错;山野密林躲避箭矢,夫君知你欲为自保,生死面前,人之本能。错在夫君贪得无厌,一欲强求,不可自解。更狭隘至徒生报心,近琅瑶,虚自复,实思你心切,任满嘴荒唐,皆负气假说。未能察你心之所困,实夫君之过。事至是,皆不重,受子不爱我实。然昨日死,今日生。愿可复始。 落款是大寅韶和十五年,正月十五,江莳年满怀伤心跑路……失败的一个春日雨夜。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真的真的特别抱歉,给大家说声对不起,这本书是我自己许多方面没有设定好,比如系统,核心梗方面,所以后期写得特别痛苦。剩下没填完的坑:和离失败后男女主对手戏,傅玄昭那条线,攻略进度停滞的原因,西州副本,包括本章末尾(原大纲里的几个点)有时间了我会补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