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与救赎》作者:苦笋尖 主攻视角 - 全年龄 - 破镜重圆 【文案】 1958年,白唯夫遇见了时安 第1章 烟圈从嘴里缓缓吐出,乳白色团团上升,在墨绿灯罩下的昏黄里弥漫开,然后一点点消散。 钢笔卡了一下,还有点漏墨。 白唯夫皱着眉抬起笔头凑到灯下检查,一团浓烟从微张的嘴里呼出,他抬起左手将卡在笔头里的一根细微纤维拔出来,沾着蓝墨水的食拇指下意识往裤腿上搓了搓,把只剩个烟屁股的烟蒂丢到写字台的烟灰缸内,然后低头继续写。 烟灰缸里是个烟蒂堆,还沾着口水的烟蒂撞上去,又滚了下来,滚了小半圈,躺在漆着红漆的桌面上。 外面下着暴雨,阳台落地窗被豆大的雨点斜斜拍个不停,震门声比外头隐隐雷声还要大。 今天是周天,已是晚上十点,外面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他住在一所私立中学旁边的公寓里,除了白天有时很吵,其他时候还行,治安也还算好,公寓大门的铁栅门此刻严严实实关着,一盏路灯将保卫室拢在昏黄的圈内。 保卫室内坐的是个年轻人,一周前刚来的,是个喜欢看书读报的青年。 . 思绪有些乱了,白唯夫放下钢笔,将满了的烟灰缸往脚边的垃圾桶里倒了倒,然后起身去厨房倒咖啡。 咖啡杯放在自磨咖啡机旁边,白瓷杯里有着厚厚的咖啡渍,他不喜欢洗咖啡杯,而且他也用不着洗,每日好几杯咖啡,洗了也是马上又要倒的。 这个咖啡机还是国外认识的朋友专门送给他的,是个德国姑娘,作协国际会议认识的,他叫她洛薇,回国前,洛薇带着咖啡机来送他。 咖啡这玩意,国内现在还不是“通行货”,虽然洋装洋货多起来了,每家每户都能数出几件洋东西来,咖啡可能有一部分人喝过,但咖啡机一般家里不会备。因为这机器,有几位好友颇喜欢拿此同他开开他和洛薇的玩笑,他只笑笑。 滚烫的咖啡慢慢注入描着金边的瓷杯中,白唯夫看着腾腾的热气和咖啡泡,心想要是这咖啡机还有自动清洗功能就更好了。 . 整个公寓只亮着书房里的一盏台灯,白唯夫端着咖啡摸着黑慢慢回到书房,他踱步到落地窗边,看着外面密得看不清物件的雨幕,稀疏几盏高高的木兰花路灯亮着不怎么明朗的黄光,雨丝在灯下发着细金光泽,路面只有朦胧光影,根本看不清路。 他轻轻嘬着浓黑的咖啡,眼神放空,思绪回到小说构思上,眉头习惯性皱起来,惨白一张脸在昏暗中显得非常肃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手中咖啡早已见底,外面的雨还是很大,杂乱的思绪理清后,他准备回到桌边继续写作。 在转身前,他看见楼下的保卫室开了门,温暖的光从门缝里漏出一线,然后越开越大,最后一个穿着军绿色胶皮雨衣的青年从里面小跑出来,低着头到铁栅门前,他跟着青年的步伐看过去,发现铁栅门的阴影下有团白白的东西,白唯夫微微眯起眼,他有轻微近视,平常不喜欢戴眼镜,就会下意识眯起眼来看。 青年蹲下去,又站起来,怀里一团白东西,他很迅速地奔回了保卫室,白唯夫没看清他怀里抱的到底是什么,但看那大小,多半是猫或者狗什么的。 看着从保卫室门口才泄露出来的光又被关进去,白唯夫微微摇了摇头,他又在干“闲事”了。 . 白唯夫是个靠写作维生的普通作者,但也不很普通。因为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是作协里不多见的写性爱小说的,专写同性之爱的,更是只有他一个。 他心里门清,要不是他头上有个“老子”压着场,他进不了作协。作协其他成员也没几个瞧得上他,大多是些还喜欢推敲的老先生,不说与他会晤,就是提他的名字,那些人都会苦起一张脸诶呀诶呀地躲开。 但还是有些“先进思想”的年青人喜欢同他交往,他们都说他“有迷惑人的气息”,他大笑,问哪里迷惑?怎么迷惑?他们也都跟着笑,“就觉得你这同志思想同别人不一样,同你交流起情爱来,不觉得压抑拘束,反倒畅达得很”。 他的编辑也这么跟他说过,所以很愉快地表示可以帮他出版。 不过今天似乎不是很愉快。 戴青将翻完的稿纸丢到桌几上,细线眉挑起一边,白葱般的手指拿起放在茶杯沿上纯白一条的女士烟,塞进鲜红的两瓣嘴唇间,微微一抿,丝丝缕缕的细烟从嘴角流出,她撩起薄薄的单眼皮看着他,“这一稿你得改。” “改什么?” 她深深吸一口,“最近文坛怎么抨击你的没看报?你还坚持这么赤裸裸,我怕我这期刊做不下去。” “青姐的期刊,怎么会做不下去。” “这种话有用么?我要是文英社顶头人,还可以考虑一下,我只是个编辑,唯夫。” “责任总编。” “新上任的。” “不改。” 戴青气得没有马上回话,她支着二郎腿静静看着对面还带着微笑、仿佛在聊电影女郎一样的男人。 她细细的眉毛往中间一蹙,夹着烟的手指停在下巴旁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刮了刮脸,“你知道我们处于什么情况,要是还想出版,就得改。” 白唯夫呷了口茶,探出上半身,把茶几上的稿纸都摞起来,沓沓整理了一番,用夹子夹住了左上角,收进棕色皮包内,然后站起身。 戴青撩高眼皮看着他,抽了口烟,没有动。 白唯夫抽出一张票子放在桌上,“今天天气很好,你可以再坐一会儿。” 戴青弹了弹烟灰,神情仍是有些许烦躁,“唯夫,你听青姐一句,有些时候太直不好。” 白唯夫戴上黑色圆礼帽,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朝她笑了笑,“一条不断前奔的河流,河床必有折草无数,祝您下午茶愉快。” 戴青上身微微抬起,有留的意思,但是白唯夫已经从楼梯拐角下去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没多久,白唯夫走出茶楼,手提皮包挤入了人流当中。 第2章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没什么太阳,而且是周五,街上出来透气的人很多。 但白唯夫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裹驴打滚一样,一路沾染无数人的气味和不知名的细微东西。 他匆匆赶路,回到公寓前时,保卫室的门很罕见地敞开着,里面的青年依然还是坐在桌前双手捧着一份报纸,手边一个脱漆的芙蓉搪瓷杯,他几乎每次出入,这个青年都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变化的只有他手中的报纸。 他同往常一样,只瞥了一眼,继续加快脚步,他需要回家换衣服。 进去有一段距离时,他听见一声猫叫,白唯夫有些不愉快,公寓里怎么能养猫?他扭头想找寻到底是谁家的,却看见一只白猫喵喵地走进保安室,然后保卫室的门终于合上。 原来是给猫留的门。 白唯夫压下心里对猫的些许不耐,继续往前走,但他只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走回去。 . “笃笃——” 短暂的敲门声过后,刷着绿漆的木门朝外开了一条缝,白唯夫往后退了一步,然而门只开了一半,里面的青年探出头来,漆亮的黑眼珠对上他,澄澈平静的眼神瞬间有些慌乱,立马把门又关了二分之一,白唯夫只能透过一指宽的门缝看着他。 “你好,我是这公寓其中的一位住户。”白唯夫尽量放缓语气,这位青年胆子这么小,怎么当上保安这职业的? “哦……您好,请问您敲门有事么?”青年稍微一低头,额前那乌黑稀碎的头发就遮了一半眼睛去,这样看着显出几分畏缩,也显出几分可怜。 “你养了猫?” “啊——是的先生。” 白唯夫不想再看这青年的可怜模样,简洁明了地说道,“公寓不能养猫。” 青年微微一愣,“我,我没看到通知呀?” “我现在通知你了。” “哦……” 白唯夫脚尖一转,人刚要走,忽然听见青年叫住了他,他回过头来。 “可是先生,我的猫平常不在这儿的,今天它想我,才来了,喏——先生你看,斜街那里头,我住那里,它跟我住一起。” 青年为了指对地方,终于放松了点门禁,探出个脑袋,手扒在门边,食指指着对面斜街。 白唯夫跟着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回头,青年已经再次缩了回去,一只眼睛透过门缝看着他。 白唯夫垂目看着那只眼,心中忽然冒出“目如点漆”这个词来。 他思绪有一瞬间空白,等感官和思维再次同步时,他往后退了一步,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 戴青有再跟他打电话,他还是坚持不改。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后,传来几个人争执的声音,白唯夫好脾气地坐在沙发里举着听筒继续等。 大概过了有十分钟,白唯夫抽到第二根烟时,电话那头才传来戴青的声音。 “你明天七点带稿来我们社,我跟你说,一定得来啊。” 白唯夫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他把听筒放回去,保持原姿势,慢条斯理地抽烟,把烟抽到底了,才扔进垃圾桶,起身去洗澡。 这间公寓还算大,但他一天除了洗澡睡觉,几乎都只待在书房,至于一日三餐,都委托人送来,交到保卫室的青年手上,然后再由青年送到门口。 擦完头发,他下意识走到落地窗前,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楼下的保卫室,他写小说思路有不顺畅的时候,就站在这里,看着楼下放空,比枯坐冥思好得多。 之前的那个守门大爷一般不出来活动,整天泡杯茶听戏曲,但新来的这个青年不一样,他虽然也差不多整天在里面看书读报,但每天会定点出来几次,提着个铁皮桶花洒,在楼下花坛浇来浇去,那几个花坛从来只有草,也不知道他在浇什么。 今天青年依然很准时。 浇水时,那只白猫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倒没有他讨厌的那种野猫模样。 看青年浇完水,白唯夫转身回到书桌前,抽出一沓干净的稿纸,拧开墨水盖,给钢笔上墨。 . 第二天早上,白唯夫换上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马甲,头发直接全部往后梳,刚从沙发上捞起西装外套,门被轻轻叩响。 熟悉的无节奏的三声。 他打开门,发现青年站在门外,他心中有些诧异,往常他开门,只有一份饭食摆在外面,人跑得很快。 青年整个人看起来很紧张,手里捧着饭盒,上面还摆了一盒沾着水珠的新鲜小樱桃。 “那个,先生,您昨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这是新鲜的山樱桃,已经清洗干净了,希望您……希望您……”青年的瞳孔甚至在颤抖,一句话说到这里,忽然卡壳了似的,憋半天没憋出来下一句。 白唯夫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道了声谢,转身去从外套里拿钱夹,可是等他回到门边时,人又跑没了。 或许他应聘保安时,主管就是看上了他跑路的速度。 白唯夫看了眼饭盒和樱桃,把它们都放到了餐桌上。 没时间吃了,他拿起外套,几步出了门。 出大门的时候,青年正进行他每天早上的浇灌,看见他出来,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又马上挺直了腰,嘴唇蠕动似乎想跟他说什么,不过白唯夫没时间同他聊,瞥了他一眼后,走出铁栅门,拦了辆车,弯腰坐进去。 汽车引擎声音很大,后面喷出来的尘烟也很大。 青年静静看着汽车飞快地驶离公寓。 . 白唯夫走进戴青办公室,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中年人,那人他熟得很。 “唯夫,你来了。”中年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白唯夫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过去,伸出手和他浅握了握,轻轻一笑,“刘叔。” 刘安国点了点头,“坐。” 白唯夫坐到沙发上。 “唯夫,听说最近报纸上写你的文章不少啊。”刘安国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一口一口嘬着茶。 “写谁,写什么,都不稀奇,笔头是自由的。” 刘安国笑了几声,“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可爱,但是唯夫啊,你已经长大了,要知道有些东西,还就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 “您指性爱?还是同性?” 刘安国脸上一僵,眉头要皱不皱的,戴青看了他一眼,白唯夫始终带着些许笑意。 “你父亲他,这两天还跟我聊起你。”刘安国话题忽然一转。 白唯夫点了点头,“他是挺在意我又给他泼什么脏水了。” “诶!”刘安国表情忽的严肃起来,“孩子你不能这样说话。” 白唯夫合上嘴,将坐在他对面的两人都看了看,然后站起身,“与稿子无关的话,我先走了。” 戴青诶了一声,跟着站起身。 刘安国抬起头,“唯夫。” 白唯夫低头看他。 “你要是想出版也可以,但你得按照我的意思做一点修改,你是有天赋的孩子,你的成就我和你父亲都看得见……” “不能改。”白唯夫平静地看着他,“您要是看过我的小说,就一定能懂,在虚假世界里迷失的两个灵魂,他们的孤独互补、焦虑安抚、绝望消减,在社会的悬崖边自残,那是鲜淋淋的血的交融,必须有一场又痛又激烈的性爱来拯救他们的空虚。” “当人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的存在都产生困惑和怀疑时,只有原始冲动和性本能才能让他们感到自己原来还是活生生,只有用感官的痛与快才能抵消精神的虚无和迷幻,愈痛愈真,至死方休。” 他一字一句说完。 刘安国脸色变得很难看,腮帮子咬了又咬,“你父亲将你送出国学习,就学的这些?!你有这才华,大可做些别的文章,你……” 白唯夫烟瘾上来了,他手指无意识相互摩擦着,嘴唇有些干。 “父亲没时间来见我,您也大可不必抽时间了,我不怎么喜欢出门。”白唯夫去摸口袋的烟,但没摸到,熟悉的地方空荡荡,这让他有些焦虑。 还不等刘安国开口,他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戴青当即按住刘安国好声好气说了一番话,过了有一会儿才追出来。 “你怎么话说得那么快?其实刘副部他要求改的已经很少了!”她穿着旗袍,不太好跑,白唯夫放慢脚步。 “我之所以选择文艺,是因为在文艺里不能说谎。” 戴青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她最初才决定过他的稿。 她细弯的眉毛微微扭曲,表情半分为难半分惋惜。 “好了,青姐,回去吧。” 戴青看向他处,“有其他文章都可以来找我。” 白唯夫笑了笑,“我没有‘其他文章’。” 戴青点了点头,气笑了,“行,厉害还是你白唯夫厉害,我戴青又长见识了。” 白唯夫看她要往回走,叫住了她。 “怎么,这么快改心意了?” “不是,我想抽根烟。” 戴青脸沉下去,但还是回去给他拿了支烟过来,是点着的。 白唯夫接过,叼在嘴里深吸了一口,转身前含糊道了声谢。 第3章 等他走回公寓,差不多是要准备午餐的时候。 不少中学生从学校走出来,人潮一瞬间又拥挤了起来。白唯夫靠着街边走回来。 保卫室的门今天又是开着的。 他刚跨入铁栅门,青年忽然从保卫室的窗户里探出来叫了他一声,盖在额头的头发短了许多,应该是刚理过,露出一片干净的皮肤,眉毛稍微有些淡,衬得眼睛更加黑亮,整个人忽然明亮了起来,甚至连脸上的红晕也能看出来。 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白唯夫点点头示意,“有事么?” 青年喉结滚动了一下,试探着问,“那个……樱桃甜不甜?” 白唯夫猛然想起这事,看了看他晶亮又稍微胆怯的眼神,点了点头,“挺甜。”然后低头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票子,走过去递给他,“今早你走得太快,我没来得及给你钱。” 青年被他突然靠近和递钱的行为吓到了,脑袋迅速缩回窗户内,并立马关上了窗。脸憋得通红隔着玻璃盯着他,胸膛一起一伏,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生气。 白唯夫看了看敞开的门,刚想从门进,没想到青年又手脚麻利地走过去,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震得耳朵痒。 “我是想要你开心一点才送的,是心意……不是货物。” 白唯夫还是第一回 碰到这种情况,听这声音,都能想象青年是如何躲在小小保卫室内紧张发言。 白唯夫本来有一团气闷在胸口上也不得也下也不得,这回站在门外听到这么一句,顿了一下,哭笑不得。 “谢谢你的心意,希望没吓到你,抱歉。”白唯夫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示意,然后转身离开。 过了好久,久到白唯夫已经上了楼,站在书房落地窗前,青年才悄悄开了点门来张望,确认没人后,才抱着铁饭盒去外面买饭。 白唯夫看着青年抱着饭盒低着脑袋走出去,转身看着刚刚开封的满满一盒山樱桃,小小的一枚枚,颜色深红,底下的部分因为浸着水,又挤在一个盒子里闷了许久,已经烂了许多。 他捏起一枚,放入嘴里。 山樱桃不比进口樱桃,不怎么脆,也不怎么甜,吃起来其实没什么口味,他一般单纯把它当个无烟抽时的消遣。但今天这樱桃,虽然已经有些软,但是很甜,是真的甜。 白唯夫打消了把它们倒掉的心思,一边看书,一边挑着完整的吃。 . 樱桃事件之后,青年似乎还担心白唯夫为那天他的无礼而生气,偶尔的搭讪就仿佛深海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试探。 这种小孩行为和心思,白唯夫感到很有趣,渐渐地,青年成了他在这个公寓里唯一交流的对象。 到这时,白唯夫才知道青年的名字,叫时安,而且后来才知道,那些山樱桃是时安花了一元六角钱额外的费用,才允许他一颗一颗挑的。 . 时安其实没有那么胆怯,白唯夫后来有心对他关注多一点,就能发现,时安会同别的年青人抱团打闹,嘻嘻哈哈的,像隔壁中学的热血青年。听自己讲故事时会问一些听起来有些稚气的问题,陪自己到外地采风时,会有意识地聊有趣的话题来让他心情好一点。 有时安的地方,空气中到处张扬着属于他的生命力。 白唯夫常年感叹着这样朝气的生命力,刚认识时安时,他二十八,时安二十一,转眼四年过去了,他已三十又二,时安却还是二十五的生动年纪。 白唯夫没有什么“生活的劲头”,他对一切都抱有着一种冷静至冷漠的审视——他好像已经死了——但他又确实喜欢着时安这样朝气的生命。 只是时安总是在他面前将自己封闭起来,小心翼翼,离他很近,又防得他很远。给白唯夫一种又坚硬又柔软的错觉,连一点点情绪都要斟酌着波动。 白唯夫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没想过去追究。时安就像一颗种子,掉在了他的城堡内,默默生根发芽。 . 有一年端午节,白唯夫凌晨四五点刚睡下,感觉才睡没多久,就被敲门声给吵醒,不是敲的声音有多大,而是他的睡眠向来很浅。 理智慢慢恢复,听着熟悉的敲门声,白唯夫支起身,披上睡衣,出去开门。 时安提着两串还冒着热气的粽子,眼睛晶亮地看着他,“我爸今天一大早托人带过来的粽子,竟然还是热乎的,我给你拿了些过来尝尝。” 白唯夫看着那两串青翠,往后退几步,“进来吧。” 他脑袋还突突的痛,意识不怎么清明,坐到沙发上就没再动。 时安傻傻地提着粽子站在玄关处看着他,轻声道,“我该换哪双鞋?” 白唯夫抬头看他一眼,“不用换了。” 时安一动不动,白唯夫无声叹口气,走过去,蹲下去,从鞋架上拿了一双薄绒的拖鞋,放在时安脚前,“以后自己拿,就放在这里。” 时安脸微微发热,连应了几声,有些笨拙地换上拖鞋,然后跟着走进去。 经过白唯夫的指示,时安从厨房的壁橱里拿出两个碗,一个用来放粽子,一个用来装白砂糖。 等白唯夫洗漱完过来,已经剥好摆盘完毕。 他喝了几口咖啡,精神了一些,看时安盯着他的杯子,就说道,“是咖啡,我喝得很苦,你应该不喜欢喝。” “我想尝尝……说不定我也很喜欢呢?”时安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 白唯夫给他倒了一杯,轻轻推到他面前。 时安应该是开心的,白唯夫猜测。 尝了一口后,时安脑袋还没抬起来,白唯夫看见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眼底终于有了些笑意。 过了一会儿,时安抬起头,眼睛漆亮,“好喝。” 白唯夫没说话,只笑了笑。 洗碗时,时安好奇地打量着咖啡机,白唯夫跟他解释,时安应了一声后,道,“原来是洋人姑娘送的,真好。” “哪里好?” “……就是很好。”时安扭头来看他,“你觉得不好么?” “还好。” “哦……” 第4章 时安三天两头要往这边跑,偶尔白唯夫出去开会或聚餐,家里没人,时安都会在下面等到他回来。虽然经常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但时安还是很坚持。 为了让他不白费时间等,白唯夫给他配了把钥匙,时安接钥匙的模样像过年的孩子接进口水果糖一样虔诚。 当周天的时候,下面大门一般不怎么打开,时安就会跑上来找他。 白唯夫整日在家除了写作就是看书,时安每次来,都直接进的书房。 白唯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京报集》,看么?” 时安有些犹豫,白唯夫把书放回去,坐回桌前,“你自己去找吧,随便看。” 时安应下,走到那整面墙的书架前,细细挑选着。 白唯夫没管他,右手夹着烟开始写作。 天花板的风扇叶片卖力地旋转,不过有些上了年头,每转一圈就会吱呀一声。风扇下,咖啡摆了二十多分钟,变得微凉。 等白唯夫写完一稿后,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桌上的绿罩台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拧亮了,白唯夫把钢笔插进墨水里,扭头一看,单人沙发上,时安蜷着身体睡着了,两手交叉护在胸前,中间还夹着一本书。 白唯夫悄声走过去,弯下腰准备叫醒他,发现他怀里那本书有些眼熟,抽出来一看,是自己写的。 《桥上的女人》。1953年他出版的第一本书。 白唯夫随意翻了翻后,弯腰把时安叫醒。 时安不好意思地赶紧坐直身体,手下意识地去抚平沙发的凹陷。 白唯夫将书放到桌上,拿起冷透的咖啡啄了一口,“你还看这种书?” 时安的脸上微微浮现红晕,“你写的,都很好。” 白唯夫笑了笑,“黄色废料罢了。” 时安飞快地摇头,“不是的,异性之间也有这样的性爱,只不过你选择写的是同性。” 白唯夫擦了擦嘴,“没想到你知道,也能接受。” 他说完又扭头道,“不是别的意思,只是真心的称赞,你比大多数人,看到的还要多。” 时安看着他,露出浅浅的笑。 白唯夫之后就对时安下意识的留意,他又发现了很多之前根本没注意的事情。 比如时安非常喜欢在他的书房里看他写的书,也很喜欢去下厨,咖啡机和那些杯子也被清洗过很多遍了。 白唯夫预留请阿姨打扫卫生的钱,都省了下来。 他用这些钱替时安买了不少东西。 其中最受时安喜欢的,是和他一个厂出来的金头钢笔。时安也会在他的桌案上写字,他有时会看一眼,时安写的是白话诗。 这些都让白唯夫感到惊讶,他同时安这么久,似乎还从来没问起过有关他的事情,向来都是时安来问他。 “给你买了一沓格子纸,回去也可以写。”白唯夫将用牛皮纸封起来的一沓纸放到桌上。 时安将手掌覆盖上去,细细摩挲着,看得出来很珍视这份礼物。 “你写了这么多诗,要我帮你找出版社吗?”白唯夫抬头看着他。 时安一听,连忙摇着头。 白唯夫也没继续问下去,他怕时安又闹别扭,上回无意捧着他的诗朗读,时安似乎是在生气,许久没有来找他。这回他知道注意了。 . 小公寓里日子过得很和谐,但总有意外来打破现状。 那天是个狂风大作的阴天,白唯夫同往常一样窝在书房里看书。 “笃——笃——” 门被敲响。 白唯夫抬起头,来的不是时安。 他放下书,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位年轻女性,提着一个黑色牛皮双排扣的女士提包,烫着时兴的小波浪卷发,不过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素白的脸小小的,抹着大红的唇膏,一双丹凤眼很有精气神。 白唯夫在脑内回想一番,觉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她勾起鲜红的嘴唇,双手握着手提包笑容有些羞涩,“表哥,我是音甀啊。” 音甀。 白唯夫恍然,拉开门来,“进来吧。” “怎么回国了?”白唯夫到厨房倒水。 许音甀在玄关弯腰解着皮鞋扣,笑声很清脆,“因为想你了呗。” 白唯夫端着水走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伯父伯母回来了么?” 许音甀坐到他身旁,将手提包往沙发一放,端起水喝了一口,“只有我回来了,他们总是有事情忙。” 白唯夫哦了一声,这个小表妹他其实不算很熟,只初中一同上过三年学,初中一毕业,他就被带到首都上高中,这个小表妹也随着父母移居到了日本。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回来,也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聊。 但许音甀是个活泼的性子,叽叽喳喳没停过。 “表哥,好多年没见,你变化好大呀,其实昨天我就到了,不过先去拜访了一下表叔,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哪儿呢。”许音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缝。 白唯夫应了一声,“你一个人回来诸多不便,找好住所了么?” 许音甀悄悄看了他一眼,嘻嘻笑了一声,“表叔叫我住你这儿。” 白唯夫干笑几声,“他说笑的,我这里住不了两个人,何况你是个女孩子家,不好。” 许音甀扁了扁嘴,一把把手提包拽过来,打开金属扣,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张卡片来,“逗你玩呢,呐,这是我住的那个宾馆的名字。” 白唯夫接过,宝庆酒店,离这里很近。 “我要是住过来,怎么能不拖上行李?这酒店是表叔帮我找的,觉得还不错。”许音甀撑着下巴看他。 白唯夫应一声,把卡片放在茶几上。 “表哥,我好久没回来了,你带我玩几天呗?” “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啧,我不管,我想吃小时候吃的东西,还想去松湖划船,你陪我一起嘛。”许音甀拉了拉他的袖子。 白唯夫动了动嘴皮,想拒绝,许音甀又补上一句“求你了”,他只好点了点头。 在白唯夫回卧室换衣服的时候,许音甀跑到他的书房,喊道,“表哥,我看看你的书。” 白唯夫应一声,脱下睡袍。 许音甀走到书桌旁,低头看着那些摞得高高的稿纸,又拿起搭在墨水瓶盖上的钢笔,摸了摸,放回原处。她转了转身,发现了放在书架上用黑色办公夹夹住的一叠稿纸,她将它抽出来,一看,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一叠情诗,很短,像日本俳句,用词很是细腻,像一个女人的语气。 许音甀翻着,不禁入了迷。 这时,门口传来换鞋的声音,许音甀走出书房,看见一个青年提着菜走进来,和她对视。 许音甀微微皱起眉,青年也面露惊异,两人呆呆站着。 白唯夫扣着扣子走出来,扭头看到了时安。 “时安,你怎么来了。”白唯夫理了理衬衫领口,走过去。 今天是周三,时安中午一般不会来。 时安看着他,默默将手中提着的菜放到地上。 “她是……?”时安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衣摆。 白唯夫看过去,“音甀,我表妹。”他又同音甀道,“这是时安。” 许音甀哦了一声,走过去,空出一只手伸出去,“你好时安,我叫许音甀。” 时安没有同她握手,他看见了她另一只手里捧着的诗集,肩膀有些发抖。 许音甀疑惑地歪了歪头。 白唯夫也看向他,发现了他的不寻常,“时安?怎么了?” 时安抬手把诗集一把抢过来,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大门。 “时安!”白唯夫扭身追了几步,站在玄关处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身影。 许音甀被刚刚那一下吓到了,呆了呆,慢慢走到白唯夫身边,“表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白唯夫皱了皱眉,回头去把散在地上的菜装进袋子里。 “表哥,你生我的气吗?” 白唯夫提起菜,放到厨房,“没有,你去把包提着,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哦……” 第5章 下了楼,出铁栅门时,保卫室的门窗都闭着,白唯夫有意看了看,里面没有人。 他走出去,拦了辆小车,带着许音甀坐了上去。 兰城的大街小巷他闭着眼都能说遍,有些老地方已经被拆了建大楼,许音甀想吃的东西走了一圈就吃得差不多了。 最后两人坐在晓春楼的二楼喝茶聊天。 许音甀从包里拿出一枚精致的雕花镜子,开始补妆。 “表哥,其实我在日本也一直有听说你哦,我觉得表叔就是太古板了,我爸妈还挺喜欢你写的小说。” 白唯夫“嗯”一声。 许音甀收起镜子,看着扭头看风景的白唯夫,撅了撅嘴,“今天那个时安,是你什么人啊?” 白唯夫扭头看她,“一个朋友,怎么了。” “表哥你把房子钥匙都给他了。”许音甀仔细看着他的表情,挑了挑眉,“也给我一把呗。” 白唯夫没理。 许音甀哼哼几声,慢慢靠到藤椅背上,手指搭在细细脖子上,转着珍珠项链,“哎呀,表叔给的任务不成功呀,我就说嘛,你怎么会看得上我。” 白唯夫闻言有些不舒服,“不是看不看得上的问题,你是我妹妹。” “那他是你什么人嘛?”许音甀追问。 白唯夫端起茶杯,低头看着浅褐色的茶水中倒影着的窗沿雕花,里面茶梗上上下下起伏着,把倒影划开又划开。 “是我朋友。” 许音甀黑黑的眼珠转了又转,“你那个朋友会写诗?” “嗯。” “你看过么?” “怎么?” 许音甀双手交叉摸着指甲,“他写的是情诗诶。” 白唯夫笑了,“不一定情诗的形式讲的就是爱情的内容。” “那他在讲什么?”许音甀手肘搭上桌几,上身往前倾,“表哥你教教我。” 白唯夫看着她,指甲点了点桌面,“明日送你去轮渡。” “诶!怎么能这样嘛!”许音甀翻了个白眼,人倒回椅背,“不问了不问了。” 白唯夫笑了笑,扭头去看窗外。 . 晚上回去时,白唯夫下意识往保卫室一看,里面亮着一盏灯,但是没有人,连猫也不在。 他往家里去,上了楼,钥匙插进锁孔开了门,在玄关换了鞋后扭身把门关上。 进去走了几步,才发现乌黑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在沙发上。 白唯夫抬手把客厅的灯打开。 低着头的时安慢慢抬起头,扭头看向他,“你回来了。” 白唯夫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怎么不开灯?” “浪费电。” 白唯夫看了看他,“用不了多少电。” 时安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嘴唇嗫嚅了一阵后,轻轻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我妹妹不对在先。”白唯夫靠上沙发,抬手松了松领带,“吃过了么?” 时安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白唯夫站起身,一边脱着外套一边往卧室走,“厨房有水果,先吃点,我换了衣服再出来。” 时安看着他走进卧室,低头看着桌几上那张酒店卡片。 白唯夫换上睡衣出来时,时安还是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像一尊石像。 他走过去,“煮点面吃?” 时安抬起头仰望着他,“你吃了吗?” 白唯夫同他对视,点了点头。 时安站起身,“我还是走吧,隔壁中学应该还有饭。” 白唯夫按住他,“煮面吧,很晚了。” . 厨房灶台升起白色的水雾,锅内是滚开的水,时安敲了颗鸡蛋,打进去,蛋黄被煮熟的蛋白渐渐包裹起来,面汤边缘滚着白色泡沫。 白唯夫没下过厨,他抽着烟站在门边同他讲话。 “今天你去哪了?” 时安抓起一小把面放下去,“没去哪。” “看你不在保卫室,你也没什么地方去,我担心。” 时安用筷子搅拌面条的手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那张泛白的脸在水雾里若隐若现。 “回租的房子里坐了一下,就出来了。” “哦。” 白唯夫夹着烟,觉得气氛有些滞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眼看着时安下青菜,捞面,洗锅,端面出来,都没再说过话,白唯夫退到餐桌边,看他坐下吃。 “我妹妹说,你的诗写得很好。” 时安吃面几乎没有声音,他咬断面,轻声说了句谢谢。 白唯夫把烟按进烟灰缸内掐灭,坐到他对面。 “你……”白唯夫似乎有些话差点脱口欲出,但又立马截住了,他充满了疑惑和犹豫,脑子里塞着矛盾。 时安抬头看他。 白唯夫端起桌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口,“没什么,吃吧。” . 白唯夫有时候忍不住想,他同时安在一起时,为何总是有双双沉默,无言以对的情况。时安不说话时,他就知道自己一定哪里说错了做错了。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 比如这一天。 音甀约他去游湖,他把时安也带过去了。 音甀看着远远走来的两个人,心里忍不住摇头。 白唯夫带时安去买票,扭头问他要不要钓鱼时,时安就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买好票后,白唯夫去找船。 许音甀慢慢踱步到时安面前,歪下脑袋看着他,“你生气吗?” 时安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浅浅笑了笑,“之前是我莽撞,抱歉。” “嗯……不不不。”许音甀晃着脑袋,狡黠地看着他,“我没问这个,我是说,你生表哥的气吗?” 时安的笑容渐渐淡下去,转而是疑惑,嘴里说的却是,“没有。” 许音甀背着手低头踢石子,“表哥他写起小说来是一套又一套,可这个人呐,脑子一根筋,你有时候就算跟他明说,他可能都不懂哦。” 时安没有再开口,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小姑娘的意思。 许音甀抬头,看出他很紧张,咧开嘴笑了笑,“你的诗真的很好,我喜欢你。” 时安微微后退一步,脸上冒起红晕。 白唯夫回来带他们过去,许音甀欢呼着跳着跑过去,他扭头同时安讲话,发现他看着自己满脸通红。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我……”时安漆亮的眼睛盯着他,轻轻吐着气,但就是没下文。 白唯夫抬手摸了摸他额头。 时安一弹,急忙躲开他,追着音甀就跑了。 . 游湖的过程中,时安也不怎么说话,倒是音甀确实跟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时安哥哥,你看那边。”音甀伸手指着远处天水交界的草线,“那里宽阔得很,前有水后有树,最适合野餐了。” 时安“嗯嗯”应下。 “这水呀,和我小时候一样干净,记得以前放学路上还和表哥过来抓过鱼呢。”音甀侧身将手伸入水里,拨着水花。 “音甀,小心点。”白唯夫一边划着船,一边留意着她。 音甀故意用手掬了水来泼他,“嘻嘻,我水性可好了,你不如担心时安哥哥。” 白唯夫被泼了一身水,正欲讲她,时安递过来一块手帕,白唯夫收敛住表情,接过手帕草草擦了擦脸和衣服。 音甀扭头笑着看时安,“时安哥哥,你会游泳吗?” 时安点了点头。 音甀笑着鼓掌,“那太好了,表哥都不会游泳!小时候还是我叫我大哥救他上来的呢。” 白唯夫头疼这位丫头,“多久的事了?我现在会游泳。” 音甀闻言,情绪骤降,“这多没意思啊。” 白唯夫无奈摇头。 时安倒是被逗笑了。 音甀瞥见他笑,也跟着笑,“表哥你看,你这人多无趣,时安哥哥现在才笑出来。” 白唯夫抬眼看他。 时安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扭开头去看风景。 回去途中,音甀一直缠着时安,白唯夫看不下去。 “音甀,注意点。” 音甀直起身板,“又怎么了嘛,时安哥哥都没说话,表哥你烦什么?” 白唯夫微微蹙眉,“他是脾气好才不讲你,你……” “没关系。”时安看了看抱住自己右臂的音甀。 白唯夫哑然。 音甀朝他吐了吐舌头,继续扯着时安往前走。 等二人将音甀送到酒店,天已经昏了下来。 白唯夫左右看了看,对音甀道,“不去吃点东西?” 许音甀伸了个懒腰,“我困了,想睡一觉起来再吃,你们回去吧,我叫了酒店员工准备晚餐的。” 白唯夫点了点头,叮嘱她少不按时吃饭后,就带着时安走了。 时安跟在后面,回头看了看。 音甀站在酒店门口朝他笑了笑,转身跑了进去。 白唯夫和时安并肩,看了看街边,问他想吃点什么。 时安开口道,“买的菜你还没吃完,会坏掉。” “你……你回去做?” “嗯。” “挺好的。” 白唯夫烟瘾上来了,摸出根烟来点上,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不用谢。” 白唯夫看了他一眼,“你想要点什么?我可以送给你。” 时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白唯夫等了许久,没有回应,终是不再提起。 第6章 兰城的天气,晴了没几天,又开始下雨,倾盆大雨,还是半路上。 白唯夫面对突然而来的大雨,一身湿透地走回家。 还没到铁栅门,白唯夫脑海已经下意识浮现那个总是坐在小房子里面看书的青年。 走近了,果然,时安坐在书桌边低头看着书,小白猫窝在他手边打盹。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叫他。 但是时安还是发现了他。 “天哪,你淋雨了……”他几乎一瞬间站起身打开保卫室的门,有些担心又很局促地看着白唯夫。 “你先进来,我正好泡了姜茶。” 白唯夫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理由,明明家就差几步的距离能到,但他还是走进了这间逼仄的保卫室,坐在时安常坐的位置上,用刚洗过的浅茶碗喝着姜茶。 时安有些兴奋地去取挂在墙上的毛巾,刚取下,又立马挂了上去,转身蹲下去从靠墙的1.1米宽的弹簧床底下拖出一个没上漆的光秃秃铁箱子。 里面塞着许多个花布包,都紧紧扎了起来,他捏了捏其中几个,然后解开一个布包,从中挑出一块绣着莲花和鸳鸯的浅黄色毛巾,展开,抖了抖,递到白唯夫面前。 “先擦擦吧。”青年握着毛巾的手关节紧到泛着青白色。 白唯夫道声谢,接过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 他目光放到书桌青年刚刚看的那张报上,那是上周的新民报,朝上的那面正是一篇对自己极尽口舌批评的长篇大作。 时安将一本书盖上去,“他们说得都太偏激了,你很优秀。” 白唯夫笑了笑,没在意,慢慢喝着姜茶。 时安怕他心里有疙瘩,又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写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 白唯夫抬起头,这句话,倒让他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 时安和他对视,也弯着眼笑了笑,“我喜欢……喜欢你的文字。” 白唯夫微微一愣,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杯沿。 时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怕自己说得太多,他低头整理着自己面前的一方书桌,默不作声。 白唯夫感到一种微妙的沉默,清了清嗓子,放下杯子去翻了翻桌上厚厚的一叠报。 时安动作一滞,看着他。 白唯夫扫了扫那些报纸,回头看着他。 手中的那些报,都是精心裁下来的残报,上面红笔勾勾画画的,都是关于自己的文章,旁边还有时安在空白处写的现代诗。 诗的内容,白唯夫一眼就能看出来。 本来就局促不安的时安此刻站在旁边更加紧张和焦虑。这种焦虑的气氛甚至感染到了白唯夫。 他抬起头看着青年,眼睛微微眯起,他今天没戴眼镜,眼前的青年稍微有一些模糊。 青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红了的,还有眼眶。 白唯夫忽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移开了眼睛。 时安原本兴奋开心的情绪骤降,就在白唯夫扭头前看他的那一眼。 白唯夫坐了一会儿,气氛诡异的死寂。 他直觉他得说些什么,但他又窒于这过分诡异的气氛,咽喉如被死死扼住,除了丝丝抽气,发不出半个音节。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道了声谢,然后站起身。 在他跨出保卫室的第一步时,倾盆的大雨却没有落在他头上,身后是青年低落的声音,“撑把伞再走吧。” “……谢谢。” 白唯夫接了伞,走进雨幕中,时安看着他走远,默默退回小房子,轻轻关上了门。 . 从那天起,白唯夫再也没见过时安,倒是那只白猫还会在保卫室外面徘徊。 而白唯夫跟那只猫一样,时不时也在保卫室徘徊。 白唯夫问过公寓其他人,没人知道时安去了哪,保卫室里有关时安的任何东西,全都没了痕迹。 他忘了,时安别的不行,跑路的速度是真的快。 看着跟在他脚边的小白猫,白唯夫心情有些微妙,但还是没生出将它带回家的心思。 他想起之前时安跟他指过他的家,白唯夫循着记忆,到对面斜街去问了问,却惊讶地发现,这边根本没有一个叫时安的青年入住。 房东一边搓着麻将,一边把头摇作拨浪鼓,白唯夫只好离开。 如果不是白猫还在眼前,白唯夫都要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从来没有时安这个人,白猫其实是自己抱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梦幻。 ——但不可能。 音甀今天早晨离开时,还同自己提起过时安。 然而时安到底去哪了呢? 他的突然离开,和自己有关么?……一定是有关的了,那天,那天自己该说些什么的……但要他说些什么呢?……时安收集着自己的资料,写了一沓又一沓的诗集,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什么呢? 白唯夫坐在花坛边,脚边放着铁皮桶花洒,白猫蜷在他脚边,路过的人偶尔看他一眼,保卫室里的人也会看他,不过白唯夫丝毫不在意那位新来的大爷的目光。 . 不知不觉间,日子过得很快,浇了一年水的白唯夫在一天清晨,终于知道了时安以前为什么要每天给那些长草的花坛浇水。 那些花坛里,一夜之间,开满了粉杜鹃。 那灼人眼球的粉,像带着报复心理的海啸,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站在落地窗前,还未苏醒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了某种强大而未名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头皮发麻,心脏触电般收缩,电流刺激着四肢百骸,死掉的躯壳因为这股力量重新有了知觉,还油然而生出一种失重感。 . 白唯夫狂奔下楼,穿着拖鞋站在花坛中央,在那天清晨的鸟叫声里,他溺亡于杜鹃海。 . 杜鹃的花语是节制的爱。 在白唯夫写过的一部同性小说中,就用杜鹃比喻过那对特殊的爱人,越爱,越节制。 时安如何不懂节制?他太懂了,才会抽着自己的筋肉作缚。白唯夫在时安那里,就是绝情谷的绝情花。 即便被刺得体无完肤,却还是想要抱住。 . 1965年,《文英社》改头换面,改名为《新视报》,涌入了一大波新鲜血液,原本的人事资源差不多走完了,只有戴青还在,并且拥有股份。 接到戴青打来的电话,白唯夫不觉得惊讶,戴青邀请他为《新视报》的同性文学版块写一篇文章,他也不怎么惊讶。但他回绝了。 “白唯夫,你还记当年的仇呢?”戴青开着玩笑。 白唯夫一手拿着听筒,一手夹着烟,嗓子有些嘶哑,清了清喉咙后,才道:“青姐,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写小说了。” 戴青带着些笑意的声音慢慢变弱,“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你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青姐现在真的能帮一定帮。” 白唯夫哑声笑了笑,“我根本不会写小说。” “你喝酒了?” “没有,我困得很,下回见面聊。” 白唯夫挂了电话,机械地抬起右手深吸一口烟,脑袋慢慢往后仰,后颈枕在沙发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浓白的烟从微张的嘴里徐徐上升,已经发福的白猫打着呼噜睡在他膝上。 外面下着暴雨,门窗震得比雷声还响。 街上零散几个撑伞的行人,每个人走得都格外匆匆。 . 连自己都剖析不了,怎么能以笔为刀,去自以为是地剖析他人呢? 那样不过自掘坟墓罢了。 . 白唯夫掐灭烟头。 . . 1968年,白唯夫任父职,作为全国文艺部部长和几位好友到德国参加文艺交流和学习两天,洛薇得知消息,特地赶过来。 再见时,洛薇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面容没怎么变,气质更好了。大家几年不见,热情难减,一直聊到晚上航班出发前一个半小时才停止。 洛薇送他们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聊起当年那台咖啡机,白唯夫无奈。 洛薇笑了,“其实我只想让白找到一个帮他洗咖啡杯的人。”这话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声。 白唯夫跟着笑了笑。 洛薇看着他,眼角温柔,声音也放得轻轻的,“白,你找到了么?” “没有,咖啡机坏了很久了。” “哦,这确实令人难过,但是坏了的咖啡机可以拿去修,你不修怎么能知道它还会不会好?难道就一直摆在那里吗?”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修。” “多问问,多走走,总会找到的。” 白唯夫笑了,“谢谢你,洛薇。” “不客气,白,愿你一切都好。” . 回国的这天晚上,刚下飞机,丝丝冷雨又开始斜飞。 跟其他人告别后,白唯夫看着这冷雨,提着皮革箱找到一家咖啡店,虽然他带着一把桐木柄黑伞,但没有撑开,他现在只需要热饮温暖一下身体。 咖啡店很小,这个点了,人也很少,毕竟凌晨喝咖啡的人并不常见,除非跟他一样作息不稳定。 这里的咖啡没有那么苦,他忘记叫服务生女士不要加糖,但至少温度足够温暖。在他等咖啡的过程中,雨越下越大,转眼外面就像是在砸豆子一般。 很多游客纷纷往这些店里挤,白唯夫坐在窗边,将箱子放到桌上,以免被挤到。 正出神想着雨什么时候停,一双眼睛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目如点漆。 第7章 这一瞬间的对视,仿佛过了一辈子。 雨中的人瞳孔渐渐收缩。 白唯夫迅速拿起手边的伞,一面推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叫着那人的名字。 大雨倾盆,冲进雨帘中几乎看不清人。 但是白唯夫冲出咖啡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人。 一身湿透,身形比以前更加削薄,提着黑色格子行李箱,仍是乖顺的黑发下是一双漆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身走了。 白唯夫撑开伞,奔到那人面前,将伞撑在他头顶,喘气间,白色浅雾在二人眼前消散。 时安瘦了很多。 白唯夫张开手,紧紧抱住那具冰冷潮湿的身体。 时安像一具木偶人,深潭一样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空中。 “时安……你借给我的伞还没有找我要回,你忘记了。”白唯夫将头埋得很低,嗓子因为刚刚突然的大喊而变得嘶哑起来,十分难听。 时安半张着嘴,在最初的震惊后,他的表情慢慢软化,但还是有些面无表情。 “你这是做什么?这里这么多人……这样不好。”时安把他一把推开。 白唯夫把他拉回,“与他们无关,是我们,我们的问题,时安。” 时安表情一瞬间有些崩溃,“我们?我们什么问题?” 白唯夫看着他,嘴张了张,但仍是没说出什么来。 时安等他,又等他。 最后,他拉开白唯夫的手,抬手抹了把脸,“我还有一趟火车要赶,有事以后再见吧。” 白唯夫扣住他的手腕。 时安回头,眼里是疲倦。 “你的诗集,我都看了。”白唯夫有些哆嗦地开口,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时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猫,猫现在喂得又懒又肥,黏人得很。”白唯夫艰难地透过雨幕看着他。 依旧没得到回应。 白唯夫抹开眼睫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杜鹃花,我每天都有浇水,但还是四年开一次,不过长得很好。” 时安叹一口气,抬手止住他,“唯夫,唯夫冷静点,这些你想和我说都可以写信,我有急事,以后再说吧。”他掰开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将手从中间抽出。 “对不起。” 三个字,白唯夫垂着手落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意思?”时安背对着他。 “对不起时安,我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我这个人蠢得很,又自视清高,还很自以为是,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的感情,谢谢你的照顾,是我无知,我无知才伤了你的心,当年那天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胆怯,对不起,对不起时安。” 白唯夫一口气把这些年积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肩膀无力地下垂,脸上不知是泪混着雨,还是雨混着泪。 雨大得两个人的话几乎要听不见,时安听着他喊出这一段话,握着手提箱的手微微发抖,关节泛着青白,口中呼出大团雾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冰冷的雨水中,时安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知道,我练习了几百遍。” 时安深吸一口气,勾起嘴角,笑容蔓延在脸上,最后笑出声,声音越笑越大。 白唯夫抬头看他。 时安回头看着白唯夫,一身释然,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拍了拍白唯夫的肩,“唯夫,我也谢谢你,真的。这是我的地址,你还有想说的,可以写信给我,我要走了,再会。” 他从衣服内袋里拿出一张有点泡发的卡纸,塞进了白唯夫的外套口袋里。 白唯夫眼睛微微张大,眼看着他提着手提箱在雨中跑向街对面,然后上了通往车站的单程巴士。 暴雨中,白唯夫手中的伞落到地面上,孤零零打着圈。 . 在新的一次作家会议结束后,白唯夫受邀去和戴青他们参加茶会。 令白唯夫惊讶地是,茶会除了邀请了国内的部分先进思想的作者之外,还邀请了一些国外的诗人和作家。 音甀就在里面。 白唯夫看着她走过来。 “表哥,你对自己的放逐结束了吗?”音甀坐在他旁边,当年尚显稚气的少女此刻已有几分成熟女性的味道。 坐在对面的戴青也看过来。 白唯夫搅拌着茶匙,“或许吧。” 音甀眼睛一亮,“他回来了?” 戴青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低头去喝茶。 白唯夫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扭头看着她道,“你今天是作为代表过来的?” 音甀眉头一皱,这语气,怪像要抽查作业的老师一般,“你又要考考我啦?” 白唯夫笑了笑,“只是问问,伯父伯母来了么?” 音甀往自己茶里加了块糖,“爸爸还在日本,妈妈跟我过来了,她正想叫你过两天去看看她呢。” 白唯夫点了点头。 戴青见他俩聊着,手摸起夹包想去和别的作家聊聊。 白唯夫抬头叫住她。 音甀立马端起茶杯走到一边去了。 戴青坐回去,开玩笑道,“跟我聊必须要交稿的。” “先交一本诗集可以么?” 戴青表情一愣,听错般往前探了探身,“你说什么?” “原来《新视报》不收诗吗?” “你准备回来了?” “不是回来,是出发冒险。” 戴青嘴角不可抑制地扬起,十指三五下从夹包内取出香烟来点上,腮帮凹下去深吸了一口后,才道,“你要写诗,确实是冒险。” 说完还有些被呛到,边咳边笑。 白唯夫也跟着笑了笑,闻着烟味,手指有些蠢蠢欲动,戴青对他这小动作再熟悉不过,摸出一根点燃,二指夹着递给他。 白唯夫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放嘴里抽。 “怎么想到要写诗了?”戴青眯起眼看他。 “诗者,吟咏情性也。我有情,想写诗不是很自然?” 戴青又笑了笑,没接着说,慢条斯理抽了好几口后,才道,“你这一次自我驱逐,可驱逐得够久的……我办公室老地方,等你的来稿。” 她扣起夹包的金属扣,起身离开。 白唯夫把烟掐灭,低头喝一大口茶。 第8章 白唯夫的《冷月集》在《新视报》上出版后,回老家养老的白父当天拨了通电话过来。 “你又想搅什么乱?”电话里白父的声音又气又急。 白唯夫躺在沙发上,举着听筒没说话。 “你之前不是答应我,再不碰那些,接了我的任就老老实实做文艺批评么?” 白父身体不太好,说话时喉咙里还有些痰,声音听起来破破碎碎,都是气音。 “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想再听到有人来同我讲你的‘伟事’,你说你要走文艺的道路,我同意你,你说你想写同性,我也不阻止了,就连你现在三十八了还不结婚,我也没催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白唯夫摸了摸肚子上睡觉的白猫,懒洋洋道,“一本诗集而已,那帮人想用什么批评方法什么批评角度来解读,都只是他们自己的偏见而已,爸,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活着不累吗?” 电话那头传来咳嗽声,还有母亲的劝声。 白唯夫目光投在天花板上的一块霉菌上,也清了清嗓子,“妈,你们照顾好身体,儿子先挂断了。” 他举起的手一垂,电话线被扯长,听筒掉在地板上,被胡乱卷起来的电话线扯得一上一下。 . 三月诗社的人果不其然纷纷发表文章来大力批评这本诗集。 白唯夫和从前一样,没有去搭理,粗略看了看晨报后,就把它放到了一边。 他坐在书桌前,左手边摆着滚烫的咖啡,锋利的笔头悬在空白的信纸上半晌未动,夹在指间的香烟已经快燃到烟嘴处,落地窗外是大好的晴天,白猫蜷着身体窝在地毯上晒着太阳,间或甩甩尾巴。 一室寂然。 白唯夫手腕稍微抬起又放下,反复了多次后,才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墨点。 “时安。” “请先原谅我没有在收到你的住址后第一时间写信给你。” 白唯夫抬起手将所剩无几的香烟一口气吸尽,快速丢进烟灰缸内,然后继续写道。 “今日是立春,兰城难得有了几分阳光,猫弟吃完罐头后正晒着阳光浴,你是知道兰城的天气的,总是阴沉沉,不是风就是雨,空气都带着潮气,简直像个细菌培养皿。” “知道你还健康平安,我很高兴,那日匆匆见面后,我又想了很多,不过害怕一时激动写的东西会唐突到你,于是我特意为自己定了闹钟,安排五日后再提笔。” 白唯夫稍微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落笔。 “多年不见,你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又不按时吃饭的结果。这些年一直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落脚,四处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可见我从前认为你是个顶心软的人,是个谬误,你真是个果断的人,果断的人往往能干,所以我一点也不能干。” “我还担心你哪日突然回来,就把公寓的租金交到了我四十岁那年,这边也都未作改变,不过咖啡机1966那年坏过一次,我问遍了人,才找到一个可以修补的地方。猫弟也比以前能吃了,买的鲜鱼罐头现在不合他的胃口,最近换的牛肉口味,他似乎还算满意。” 白唯夫把钢笔插入墨水瓶,吸过墨后,拿起第二张信纸,铺平。 “心中饶有千千结,握到手中时,也不过化作一句想你。” “这句话我酝酿了很久,很久,醉了我无数个午夜,百般犹豫地写出,又怕你不敌这其中酒力,想为你备上醒酒茶,又想起你如今不在我身边。” “所幸,你还愿意同我交往。我握着这张你亲手交来的纸,却不敢贸然去寻你,一怕见你家业已成,二怕见你闭门不出,三怕见你早早换了新住处。只好重新坐在这案头,将千钧思量寄于这三分薄纸中。” “我为你学着写了几首短诗,朋友笑我笔拙,我虚心接受,比起你的俳句十七音,我确实是牙牙学语。” “此生从未同谁这般心惊胆战地手书,我愿你是唯一一个。” “等候你的回信,心爱的。” “唯夫笔。” . 白唯夫晾干笔墨,仔细折好,塞进了早已贴上邮票的信封。 走出公寓,楼下的保卫室大爷在给花坛浇着水,是大爷自愿的,他看白唯夫浇了两年,于是也在没事时去浇一浇。 他同白唯夫似乎也比其他人亲一些,此时见他下楼来,抬起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白唯夫点了点头,捏着信走出铁栅门,在陆陆续续的人流中,穿过那条长街,走到街对面的绿色邮筒旁,反复摸了摸信后,才把信投进去。 投完信,白唯夫没有急着回去,他走到旁边花店门口搭的棚子下,从怀里摸出一支烟,低头点上,抬头看着拥挤的人流。 人群里不乏旁边那个中学的学生,个个穿着制服,一张张脸向着太阳,发着光,朝气蓬勃,笑声朗朗。 曾经他也偶然见过时安这样笑的模样。 那朵情窦初开的花,在他面前把花期延后,但还没酝酿好开放,就被他亲手折断,还要闻着手里的余香说谢谢。 白唯夫夹着烟的手指有点颤抖。 不知站了多久,卖花女打量了他很多次,白唯夫才踩灭烟头,转身问她要了一束百合。 第9章 信已寄出了十多天。 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白唯夫从保卫室里走出来,提着铁皮桶花洒给杜鹃浇水。 “白先生,您等谁的信呐?”出来做操的大爷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白唯夫嘴里咬着烟,含混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白唯夫浇完一处,走到另一边,继续浇。 “是不是地址弄错咯?” 大爷张开手有节奏地拍着肩背,笑道,“我第一回 给我儿寄信的时候,就填错了地方,还好没什么贵重东西在里头,后来弄了好久才找回,您是不是也不小心写错啦?” 白唯夫放下花洒,拿下烟,平静道,“如果地址错了,错的不会是我。” “那就是那人弄错了?诶呀,那这就没办法搞定咯。”大爷摇了摇头,又抬头问他,“白先生你信里装了贵重东西吗?” 白唯夫垂眼看着绿意盎然的花坛,薄烟从鼻孔呼出,过了一会儿后才回道,“贵重,是我这辈子最贵重的东西。” 大爷一听,脸色一变,“这……白先生你联系了邮递员没有?” 白唯夫抬手将咬得扁平的烟嘴塞回嘴里,没有回答,把烟抽完就转身上了楼。 . 音甀住了一个月,就同母亲回了日本。 出发那天,白唯夫去送行。 三人站着拥挤的轮渡口,音甀先让母亲上了船,白唯夫压了压黑色窄沿圆帽,今天海边风很大,他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白唯夫眯眼看着音甀,“你老大不小了,照顾好自己和伯父伯母,有心上人了给跟我讲讲,我看看他够不够格。” 许音甀眼睛一弯,抬手将飞舞的长发拨到耳后,“那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按照你的模样来找。” 白唯夫无声笑了笑,“你这次回去,以后应该不会再过来,我就让你占点口头便宜。” 许音甀仰头看着他,眼圈慢慢变红,两人对视了许久后,许音甀终于低下头来,抹了抹眼角,打开了手中提箱的金属扣,从中取出一叠纸。 “你还讲我,自己的事都是一团糟。”许音甀把那叠纸递到白唯夫面前。 “四年前时安离开那天送给我的。” 白唯夫脸上的笑容凝固住,将它接过来。 是时安的亲笔书。 许音甀看着他略带苦涩的表情,心里也像堵了一川蓬草,纷杂冗郁。 “他原来还是心软的,不过不是对我。” 白唯夫翻着那有些泛黄的信纸,轻轻说出这句话。 “音甀!快上来,马上开船了!”许夫人从轮船的小窗探出头来,朝这边喊着。 许音甀回头喊了句好,然后扭头看着白唯夫,深深吐出一口气,“表哥,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白唯夫从书信中抬起头。 许音甀张开手将他抱住,紧紧闭上眼,睫毛颤抖着湿漉漉,耳边是呼呼的海风。 白唯夫没动,许音甀忍不住在他怀中蹭了蹭,然后立马分开,笑容依旧很灿烂。 白唯夫看着她,默然,慢慢抬手取下帽子,戴在她的头上。 许音甀嘴巴一扁,趁眼泪掉下来之前,压住帽子立马回头跑上了船,一身白色波点长裙肆意张扬,同它的主人一样。 登船口的船员将木板收走,松了铁链,汽轮长鸣一声,黑沉沉的浓烟滚成一长串,渐行渐远。 白唯夫站在渡口,周围送行的人都已经往回走,他看着海面,直到船变成一个黑点,完全消失在海天之间,才缓缓转身离开。 . 回到公寓后,白唯夫坐到书桌前,拧亮了那台已十分年老的台灯,然后慢慢展开那几张纸。 时安的文字,和他这个人一样,冲淡温和,如涓涓细水,让人如沐春风,滋润得悄无声息。 白唯夫仔细看着这些文字,回想起曾经时安还在身边时的日子,心里又温暖又酸涩,如钝刀锯肉,痛得很绵长。 一口气看下来,白唯夫知道了时安在哪,但其实知道了也没用。都不用从抽屉里取出那张被水泡发已经皱得不行的卡纸,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地址和时安给他的是一样的。 时安一定早就收到了他写的信,但没有回信。 白唯夫无力地掀了掀嘴角,将信纸对齐,收入了抽屉内。 时安今年也有三十一岁了,也许早就已经成了家,拥有着令人羡艳的一家三口的日子,稳稳当当的,无病无忧。 自己那封信只能算作他生活中的意外打扰。 白唯夫闭了闭眼,起身回卧房拿了睡衣去洗澡。 . 又过了几日,白唯夫出门准备买墨水和稿纸时,保卫室的大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叫住了他。 “白先生!白先生!” 白唯夫扭头看他。 大爷缩回头,过了一会儿,打开了保卫室的门,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白先生,您的信,今早到的。” 白唯夫飞快接过,信封薄薄的,邮票一丝不苟地贴得很正,中间是秀气的几行文字,最下面的署名为“时安”。 “白先生,是您一直等的那人么?”大爷等来这封信,脸上都带着笑,还没问第二句,就见白唯夫一脸狂喜的模样转身跑回公寓。 “看来确实是重要的人啊……”大爷看着那个背影喃喃道。 奔回家的白唯夫连门也顾不上关,在玄关踢掉了皮鞋,趿拉着拖鞋跑到书房内,拉开座椅坐下,把插在一旁的拆信刀拔出来,小心划开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信纸,白唯夫轻轻打开。 . “至旧友唯夫:” “你的来信我已仔细读过,首先感谢你对白猫的照顾,当年去得匆匆,未来得及带上它,辛苦叨扰你多年,实在感激不尽。其次,当年年少,许多事弄不明白,容易引起误会,我也深知对你的打扰,现已想通,希望你不要再执着于过往,也希望你能脱去一身冷气,积极生活。” “至于你的诗集,我已于这几日补阅,我不懂文艺,但也觉写得好。” “最后愿你生活安康,一切都好。” “时安笔。” 白唯夫看着这薄薄一张纸,上面的字甚至没有占满信格,寥寥几句,可能是时安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回应他的。 白唯夫把信纸放到桌面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带着时安温度的一张纸。 甚至可能用的还是自己送他的那支钢笔。 白唯夫不可抑制地开始幻想。 再次被欲望没顶之前,他忍不住想,时安或许会后悔回这一封信…… 第10章 时安一封信,填补了白唯夫多年的空虚,也燃起了尘封多年的余烬。 白唯夫感到自己似乎已有些不太正常,他总想着时安,常常写着写着东西就坐着发呆,白猫跳上他的书桌扫乱了一地稿纸,他才醒过来。 “你啊,为何这么淘气。”白唯夫的手从椅子扶手上微微抬起,白猫顺势跃入他怀里,一边懒洋洋叫几声,一边蜷成团缩在他温暖的胸口。 白唯夫低头看着只顾着自己舒服的白猫,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新的信纸。 这是他第六次给时安写信,他每次一起笔,就忍不住洋洋洒洒五六页。但是这些洋洋洒洒的信件如雪花般飞过去,又如雪花般消失。 他等,又等。 时安不为所动。 而他还是忍不住再次给他写信。 笔头停在厚浆的稿纸上,蓝色的墨迅速晕开,白唯夫又仔细想了想,才划开第一笔。 “时安:” “不知道你是否有收到我那几封信,久久等不回你的亲笔回信,我不禁开始整日怀疑着兰城到你那里的邮递员是否恪守职责。如果条件允许,我愿穿上他的衣服,自己把信送过去。——倘若你愿意见我的话。” “不过最近我做不到,因为兰城的柳絮实在太猖狂,我高估了自己的抵抗力,如今只能整日待在房内,虽然我从前也是,但这回是真的一步也不能出了。” “在不绝的喷嚏声里,我好像能辨别出哪几个是出自你想我。你应当是想我的吧?如果不想,那天偶遇,就不会见着我就转身走了吧?——先不要在心里急着否定,请满足一下我这小小的幻想。” 白唯夫拿笔的手有些发抖,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扭头捂着嘴不断咳嗽,咽喉痒得过分,又干得很,咳起来整个胸腔都在震得痛。 他把笔往桌上一放,弯下腰去卖力地咳嗽,细腿的金丝眼镜往下滑,鼻梁上都是细细密密的薄汗。 白猫被惊动,从他身上跳到地上,绕着他的腿踱步,仰起脑袋望着他,嘴里不安地喵喵不停。 白唯夫在咳嗽的间隙喘着气,稍微直起上身去拿桌上的咖啡。 描着金的白瓷杯在他手里发着颤,咖啡晃动着溢出,他好不容易才将杯子贴上嘴,大口咽下,喉结上下滑动,很快喝完了一杯,在放回桌上的时候,不小心碰着桌沿,瓷杯掉在地上,磕掉一小块下来。 白唯夫冒着汗坐着没动,缓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把杯子拾起,放到桌上的杯垫上,右手拿起钢笔,继续写。 “离了你之后,我才知道你的悉心照料与心灵手巧,我已吊了许多天的盐水,我开始怀念你的‘偏方’。说到这里,我又开始愧疚,我对你了解甚少,以至于知道你从事中医行业还是后来看你给音甀的信才知道。你对音甀的细心叮嘱,叫我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只能愁肠百结。不晓得我这回的病,是不是也有几分‘相思’熬了进去。” “去”字一点刚点上,白唯夫又开始咳,钢笔划拉一下将纸划开,他丢下笔,撑起身体走到卧房,从床头柜里摸出几瓶药,不知道倒出多少粒,闭着眼丢进嘴里,干咽了下去,又引起一阵咳嗽。 白猫紧跟在他身后,怯怯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脚踝。 白唯夫顺势坐到地上,靠在床边,脑袋枕在床沿边,仰着头丝丝喘气。 他从西装马甲的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是曾经时安递给他擦身上的水的,很厚实,软软的棉质,揣在胸口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缓缓抹了抹额上的汗,垂手拨开脚边的猫,撑着地面站起身,又走回书房。 白唯夫看着被划开的信纸,从抽屉里重新抽出一张,坐回椅子里,把信的内容誊抄上去。 . 信是保卫室的大爷上门来拿的。 大爷接过信,仔细看了看他,轻声问道,“白先生,您今日服过药了没有?怎么气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差?” 白唯夫拧上墨水盖,抬头看他一眼,清了清喉咙道,“别担心,刚吃过,我柳絮过敏,往年都这样的,你去吧。” 大爷收起信,走前又叮嘱他有不便出门的事就叫他,白唯夫在书房内应一声,大爷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 出乎意料的,这次时安很快就回了信。 白唯夫夹着烟,抖掉长长的烟灰后,拆开信封取出来读。 依旧是一张纸,上面只有两句话,一句“一日两次,一次二两三钱”,一句落款。 白唯夫把信封一倒,里面滑出来一包分成四等份的药,还有一张写着中药清单的纸条。 白唯夫捧起那包药,眼底笑意渐浓。 他就知道,时安是个顶心软的人。 白唯夫带着百分的乐意去找人煎药,他一边写着稿子,一边期待着那碗药。 戴青听说他已经有月余未出门,还以为有什么事,买了些水果和补品就过来了。 白唯夫看她把两手袋子往茶几上一放,将倒好的温水递给她,笑道,“青姐破费了,这大张旗鼓的,叫我觉得自己住在医院,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呸呸呸。”戴青白了他一眼,走到沙发边坐下,“你把活动都推了,又不交稿,我过来看你闷在家里做什么。” 白唯夫在她对面坐下,“哎,这阳春柳絮愁煞我。” “又是过敏?怎么前几年不见你这么严重?” 白唯夫从烟夹里取出一根烟递给她,戴青接过,他又自己点上一根。 “可能今年年初没注意保养,又淋过雨,身体防御变差了吧。” “过敏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要不去医院住一段时间,好好看看?”戴青说的是真心话,她刚一进门,就发现白唯夫的脸色史无前例的差。 白唯夫笑笑,“不用去医院,我有我的私人医生。” 戴青环视了一下这房子,“你什么时候还请了私人医生?谁呀?靠不靠谱?西医还是中医?” 白唯夫听她问完一长串,推了推眼镜道,“中医,我的病,只有他能医。” 戴青靠上沙发椅背,以女人的直觉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她也点起烟,抽了一口,试探道,“是那个人?” 其实是哪个人,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白唯夫心里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差点扼杀了那个孤高的白唯夫。 白唯夫无声笑笑,算是默认。 戴青吐出烟圈,舔了舔鲜红的嘴唇,细葱的手指摸了摸弯弯的眉梢,“你别把自己弄得太绝了,唯夫。” 白唯夫含糊应一声,然后又道,“对了,等这柳絮都歇停了,我打算出趟远门,那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猫。” “你打算去哪?” “去找找我丢了的东西。” 戴青默然。 白唯夫将烟塞回嘴里,抿住烟蒂的嘴唇浅淡得没什么血色,眼里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第11章 白唯夫出发那天,戴青过来领猫,顺便想送送他。 她远远地看见他一手提着一个很大的皮箱,一手抱着金属猫笼,依旧是一身熨帖的西装加风衣,配一顶白丝葛绅士礼帽。不过人已经消瘦了许多,一双浅褐的眼藏在锋薄的眼镜片后,高耸的眉骨掩去一半光彩。 戴青走到他面前,细细的眉毛蹙起来,“唯夫,你身体真的没事么?” “没事。”白唯夫将手中猫笼递过去,“我已放了几罐罐头在里面,吃完了青姐你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打些钱,麻烦你跑一趟去西街央行旁边的宠物店去买进口牛肉罐头来喂它,还有别的事项,我已写在了纸上,放在这边。” 戴青低头接过猫。 白唯夫低低咳了几声,声音有些低哑,“我叫的车已经到了,青姐你回去吧,日后再会。” 戴青抬头看他,白唯夫推了推金丝眼镜,转身走到街边,打开后座门,把皮箱横着放到里面,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很快就发动引擎飞驰离开。 戴青抱着猫笼站在原地望着车子离开,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与白唯夫的最后一面。 . 火车站入口处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白唯夫下车付了钱后,提着皮箱往一旁去买票。 排了许久的队,才到窗口,售票员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大妈,她看了白唯夫一眼,询问的嗓音大得像铜锣,白唯夫微微弯腰凑到窗口说出目的地,售票员大妈把手一伸,“证件,钱。” 白唯夫将准备好的证件和纸币递过去。 大妈飞快操作了一番,最后拉开桌案的抽屉,从中摸出几张毛票,同证件和票一起伸出窗外,“下一个。” 白唯夫接过那张票,空空吊着好几日的心终于落下,他露出笑容。 后面的人将他挤开,白唯夫侧身挤出去,抬眼看了看顶上的提示板,顺着人流走到月台上,一边的火车服务人员举着红色喇叭大声指示着方向和叮嘱安全事项。 白唯夫将那张薄薄的纸票举到面前,这一天他已梦过多回,但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真切。 有小雀儿飞到月台上面筑的巢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天是澄澈的蓝,一丝云线也无,黑色的电线划开天幕,纵横交错。 等了一会儿,鸣着长笛的绿皮火车从远处缓缓驶进站,停靠在他面前,两边的工作人员立马举着喇叭走过来守在车门处。 “注意安全!提包行李不要落了,有小孩儿的看住自己的孩子!注意秩序,排队上车!” 白唯夫跟在一个女学生后面,徐徐上车,经过检票员撕过票后,跨上火车。他看了一眼车票,抬头找着座位,刚坐下,就发现刚刚那个女学生坐在了他对面,两人对视笑了笑后,各自安置自己的行李。 女学生年龄不大,刚入大学的模样,坐下后就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还拿出了一本牛皮封笔记本,准备摘抄。 白唯夫稍微看了一眼,那本书是一本诗集,她看的那一篇,《花与剑》,正好是自己的诗,是写给时安的第一本诗集《冷月集》里的第七首。 女学生认真地一行行看下去,读到一处,拔开了钢笔盖,一手压着笔记本,一手一笔一划地摘抄。 ——倘我是世上最顽强的士兵,守护着名为自我的城池 ——那么你就是那拈花一笑的游吟诗人 ——不屑一顾,最是相思 ——用已残损的花瓣 ——折断了我的剑与盾 女学生又用另一支红笔划了几道横线。 白唯夫支在小桌上的手撑着下巴,用食指摸了摸干燥的嘴唇。 女学生抬头时,发现他在看她的笔记本,耳廓微微发红,将笔记本“啪”地合上,收回挎包里,双手将诗集捧起来看。 白唯夫靠到椅背上,扭头看着窗外。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座位和窗口的位置也刚刚好,他靠在椅背上,偏头就能以最佳视角看着窗外风景。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 白唯夫扭头看过去,是个老妇人,紧紧裹着头巾,但还是有几缕白发从头巾边缘漏下,脚边放着一筐鸡仔,用红布盖着,她手里还提着两个包裹,身前用长长的布带绑着一个熟睡的婴孩,坐下后也没有同人打招呼,只双手护着胸前的孩子,一双半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孩子的睡容,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白唯夫收回目光,再次转头看向车窗外。 又等了几分钟,汽笛声终于响起,火车缓缓开动。 . 目的地是另一个省份的小县城,花在路上的时间有很长。 白唯夫看着不断倒掠的青翠的田地,心情已从最开始的雀跃平静下来,车上吵吵嚷嚷的,都是聊天嗑瓜子的人,他一双眼无焦距地看着窗外,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时安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在看书,看报,看病人。 还是在看自己写给他的信? 白唯夫情绪涌上来,抬起手去摸口袋里的烟,对面的女学生敏感地抬头看着他,视线放在夹烟的手指上,未修理过的眉毛皱作一起。 白唯夫喉结上下滑动了几回,把烟放回烟夹,收入口袋里。 他隔着衣料搓着手指,又把思绪放远。 火车开了两天,才到达目的地。 白唯夫有些浑浑噩噩地提着箱子下车,在拥挤的人群中,他抬头看到“月谷站”三个字,萎颓的精神勉强振奋起来,在浑浊的空气里忍住咳嗽的冲动,一路挤出火车站。 他手里有时安的地址,但他不能这么冒冒然地过去,他承认,他心里还是怕的,怕任何一种设想的结果。 白唯夫走到街边,随手叫了辆小车,载他去了离时安最近的酒店。 在酒店的床上躺下,昏沉欲睡之前,他又把之前的安排预演了一遍。 夜幕悄然垂下,街上亮起霓虹灯,人声断断续续,离他愈来愈远。 第12章 月谷这个县城不大,田地土屋相较水泥房占比更重,风景格外的好,没有雾蒙蒙的感觉,比起兰城,更适合居住。 酒店坐落在县城集市的中心,下面这条华子街是县城的“商业中心”,每天清晨都有来赶早的人。 白唯夫就是在赶早的嘈杂声里醒来的。 他踱步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拉开窗帘的一瞬间,人声和阳光扑面而来,将他从时钟滴答的安寂中拉出来。 他看着街对面的医馆,眼睛微微眯起,街上都是提着篮子背着篓子的人,很多店早早地开了张,街边的摊位也都占满了,充斥着人间烟火味。 但那个写着“妙济堂”的医馆还和昨天一样紧闭着门扉,门口两个矮石墩灰扑扑的,坐着两个同大人来赶集的小孩。 白唯夫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怀表,打开看了一眼,五点过八分。 时安还没起。 白唯夫忽然想起那次留时安在自己寓所过夜的事,浅淡的唇纹舒展开,嘴角上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那天时安依旧等他等到很晚,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去时,时安坐在黑暗里看着他。 他换了鞋刚过去想和他说说话,时安就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人,白唯夫拦住他,被酒精浸染的头脑还在费劲想怎么留人,时安就已经扶着他往卧室走了。 混沌间,他仿佛听见了时安的叹息。 白唯夫不知道时安为什么要叹息,于是他跟着叹息。 时安看着他叹息,将人放倒在床上,要起身时,白唯夫拉住他,一双眼睛在镜片后格外亮,嘴里却语焉不详。 时安用了很大的力气掰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白唯夫将手垂到床边,在黑暗中睁着眼无意识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灯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时安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给他取掉了眼镜,用毛巾给他擦脸。 白唯夫看着他,看了好久之后,慢慢抬起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时安停下来。 白唯夫沉浸在清醒和昏沉的界限,有些笨拙地将衬衫脱了下来,丢到床下,然后去松皮带。 时安抬起手,打开了灯。 白唯夫的眼被光刺得一眯,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缓了好久,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点,时安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廓通红。 白唯夫张开口微微喘着气,又闭上了眼,握住皮带扣的手无力地垂下,他听见自己喃喃念着,“留下,留下。” 时安全程没有说话,帮他擦了身体后,就端着水离开了房间。 白唯夫做了一夜噩梦,在凌晨的时候惊醒,去衣柜里拿了睡衣穿上后,出去找人。 刚走出卧室,就在朦胧的晨光中看见了睡在沙发上的时安。 他悄声走到沙发前,低头看着熟睡的青年,慢慢弯下腰去,将人打横抱起,抱回了卧室。 把人抱到床上时,时安揉了揉眼,白唯夫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直到时安再次入睡,才完全撤力,缓缓将手抽出。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安正好醒来。 两人对视一眼,时安低头坐起,掀开被子下床就往外走。 白唯夫想叫他再睡一下,可以吃了早饭再走。 时安没有同意,眼睛看向别处,同他说了句下次别喝太多酒之后,就开门走了。 那时还只有六点半,白唯夫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在灰色的朦胧中,看着时安走出这栋楼,脚步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小保卫室。 有些褪色的记忆被白唯夫一次又一次翻出来,情境都快熟悉到逼真。 白唯夫看着楼下的医馆,重新将窗帘合上。 . “时大夫,我奻奻的手给她哥哥扯脱臼了,您快帮我看看。” 坐在药柜后秤着药材的人闻言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后面走出来,坐到问诊台边,认真地和哭兮兮的小姑娘说着笑话,白净的手轻轻扶着那一截软软的手臂,趁小孩破涕为笑时,迅速将骨头正位,然后在小孩更大的哭声中将不断滴落的泪珠轻轻抹去。 白唯夫坐在茶馆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底是浓浓笑意。 他在这里从早上六点一直坐到现在,时安的一举一动他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幻想着自己站在时安的旁边。实际上,在时安刚出现在医馆门前准备开门时,他就已经忍不住想冲过去。 但是他没有。 因为站在时安身旁的,还有一个女人,中等身材,一身素朴的浅灰棉麻旗袍,及腰的长发编成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辫尾的红丝绳灼到了白唯夫的眼球。 他不知道她是谁,时安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她,不过也对,时安只给他写过两封信,其中一封还是药方。 白唯夫靠在藤椅背上,偏头看着。 女人坐在药柜旁边的摇椅上,双手捧着一篮药材,仔细挑着,时不时抬头跟时安说话。 坐在药柜后的时安一本正经地配着药方,听到她说话时,会扭过头去看着她,带点笑意,偶尔回上几句。 多和谐的画面。 白唯夫看久了,都会稍微勾起嘴唇。 他没再给时安写过信,时安也没有任何回信。 白唯夫的手指在桌面上无目的地画着圈,刚想再点支烟,平静的面容忽然皱起,他迅速捂住嘴,弯下腰去咳嗽。 他这咳嗽的毛病至今还有,断断续续的,平常还好,一咳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胸腔随着抽气一下下的疼,冷汗和眼泪约着冒出,恨不得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茶馆的老板一直关注着这个坐了一上午的男人,此时听着这咳嗽的仗势,都忍不住皱起眉,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下。 小镇平时安静又空旷,这边的动静街对面很容易听得见。 时安听着咳嗽声,抬起头张望,却只看见对面茶馆靠窗那人的圆帽。 “哟,那人怎么咳得这么严重。”胡小贞稍微抬起点头,看着对面。 时安又看了看,低下头去,“可能是风寒感冒吧。” “这么严重……会不会是肺炎?”胡小贞扭头去看他。 “也有可能。” 胡小贞皱着眉担心地看了又看。 “小贞,你帮我去把这包药给他送去。”时安用细麻绳将药包仔细捆起来。 胡小贞放下药篮,走过去接住,眼睛弯弯的,“你呀,药房的药都快被你送完了。”她咬了咬嘴唇,又小声说一句,“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点。” 时安抬起头,她立马抱着药跑了过去。 时安看着那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继续忙。 . 白唯夫好不容易咳完,从胸口的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刚直起身,就发现那个女人站在自己面前。 “妙济堂的时大夫送给你的,回去煎两回先喝着,还咳嗽就过来看看吧。”胡小贞将药包提到他面前。 白唯夫没有回应,他扭过头去看街对面的妙济堂,里头那人仍低着头认真包着药。 白唯夫回头看着她,声音还有些发抖,“这是他叫你给我的?” 胡小贞点点头,月牙一样的眼睛弯起来,“对呀,他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经常免费看诊的。” 白唯夫又咳了一声,接过药包,轻声道,“谢谢。” 胡小贞转身就要走,白唯夫又抬起头叫住她,“等等小姐。” 胡小贞听着这称呼别扭地回头,“怎么啦?” “你是他什么人呐?”白唯夫捧着药,像捧着一颗心,问得小心翼翼。 胡小贞羞涩地低下头,又高高扬了起来,脸上带着浅粉,“我是他未婚妻咯。” 白唯夫表情凝固住,看着她甩着长长的辫子跑回去。 多日的担忧与噩梦,终于还是降临了。 白唯夫失了魂一般倒在藤椅里,低头看着这包沉甸甸的药,发现有一角被折弯了,露出几行字来。 他拆开细麻绳,打开那张纸,上面的字有些飞舞,又显得很工整。 “一日两剂,喝完再来看看,怕是肺炎,不要再整日抽烟,停掉咖啡,调整好作息,注意身体。” 这几行刚干的字,又将落入尘埃里的白唯夫瞬间拉了回来。 他飞快地扭头去看那边。 坐在问诊台后面的时安认真地给病人把脉,表情平静无澜。 第13章 白唯夫陷在绒布沙发里,闭着眼,呼吸很轻。 来送药的服务员走到半开着的门边,抬起的手轻轻敲了敲门,“先生。” 白唯夫悠悠睁开眼来。 他最近嗜睡得很,精神也有些衰弱。 “进来吧。”他从沙发里直起身,摘掉眼镜,捏了捏山根。 服务员把药放到沙发旁边的矮桌上,然后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白唯夫端起冒着热气的药,皱着眉喝下去。 苦,苦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喝完药,他擦了擦嘴,从马甲胸前的口袋里摸出怀表,拇指推开金色的雕花表盖,看了看时间,又塞了回去。 白唯夫缓缓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抖了抖,穿在身上。 他今天要去看病了。 . “你终于来啦?”胡小贞看着走进来的高大男人。 正背对着门口检查药橱里药材的时安手一顿,慢慢将抽屉推回去合上,然后转过身来。 白唯夫停在玻璃药柜前,一双深凹的眼静静看着他。 时安看见他的脸时,心底微微一惊,抬手往旁边问诊台指了指,“这边。” 白唯夫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他绕过药柜走出来,然后跟着他走过去。 “坐。”时安摸出脉枕,放在桌上。 白唯夫拉开木椅,坐下,把手搭上去。 时安将二指搭在他手腕处,面容平静,一声不吭,非常认真。 白唯夫一双眼就如黏在了他身上,一瞬不瞬,浅褐的眼失了大半光彩,如一方深潭。 胡小贞在两人之间看了看,然后转身,拿起屋后角落里的扫帚簸箕,开始打扫。 听了好一会儿,时安才把手收回去,他抬眼看着白唯夫,表情有些凝重。 白唯夫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勾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了,不治之症?” 时安皱起眉,眼里有些隐怒。 白唯夫偏过头去,轻轻咳了咳。 “这几日有忽然高烧么?”时安看着白唯夫,从桌上倒了茶水,推给他。 白唯夫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来之前烧过几回。” “失眠吗?” “有点,脑子里总是回忆起很多事情来,乱糟糟的,又都令人难过,没有办法入睡。” “咳过血么?” 白唯夫微顿,微微抿了抿嘴,“时安,你说吧,是什么病?” 在一旁打扫的胡小贞稍微停下来,悄悄扭头看着这边。 “肺炎,可能快晚期了。” 白唯夫没说话。 “但是可以治好,只要你听我的。” 白唯夫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听你的。” 时安看着他。 白唯夫也看着他,放在脉枕上的手翻过来,想去摸他的手。 时安站起身,回到药柜后面,背对着他拉开靠墙而立的药橱,选着药。 白唯夫扭头看着他细窄的背影,眼底的焦虑因为和他的几句交流而平复下来。 过了一会儿,时安捆了几包药走过来,放在桌上。 “上面这两包是治肺炎的,下面这包是补气血的,一天几次我写了纸条在里面,如果又开始发烧,就来这里找我。” “如果我烧到神志不清,下不了床怎么办?” 时安嘴唇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时安。” “只有医馆的座机。”时安面无表情道。 “也可以。” 时安回身去桌上写电话号码,白唯夫站起身,看见握在他手里的那支金头钢笔,干瘪瘪的胸口一点点充盈,心中那股情感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满到他几乎要不顾一切脱口而出。 时安将纸条递给他。 白唯夫以一种近似朝圣的虔诚来接过,他好像忽然懂得了那年时安接钥匙的心情。 有病人陆续进来,时安没有再理他,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 胡小贞提起那一捆药将他送出去,“先生,你是不是和时安哥认识呀?” 白唯夫接过药,应了一声。 胡小贞哦了一声,“他好像跟我提起过你,不过不多,我原先还以为只是他在外学习认识的同行呢。” 白唯夫看着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白的街道,“他同你讲我什么?” 胡小贞皱了皱柳叶眉,“嗯……也没说什么,一时想不起来,对啦,那支钢笔是你送的吗?” “是。” “时安哥好喜欢那支钢笔的,我也喜欢,它真好看,在这边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笔。” 白唯夫慢慢扭头看着她,“你和他什么时候订婚的?” 胡小贞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几声,脸很快红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脚尖轻轻滚着地上的小石子,“他从外面回来后第三年,他父亲就让他和我订婚啦。” “他愿意吗?” 胡小贞听着这句话,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还有些生气,“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我和时安哥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喜欢我喜欢谁去?!” 白唯夫不言。 胡小贞哼一声,转身走进了医馆。 白唯夫扭头看回去。 胡小贞凑到时安身边说了什么,在给病人写药方的时安抬起头来看着他。 白唯夫朝他笑。 时安低下头去。 . 在床上窝了一上午的白唯夫于午饭时间下了床,草草吃了几口后,就开始写信。 自去年的“二月抗争”之后,不少老同志被批为“二月逆流”,江青等人的趁机打砸,很多人都糟了秧,甚至还火烧了英国代办处。 白唯夫作为文艺部长,曾发声为那些被污蔑的好友平反,之后也遭受到了猛烈的批评,他之前写过的小说都被拉出来进行批斗,还掀起过一次烧书运动,后来写的一些诗被保留了下来,但只保留了很小一小部分,零散的几首被合编到其余人的诗集中。 文艺变成这样,他心里非常难过,但又无可奈何,他不想亲眼看着文艺就这样在他眼前被扼杀,而他却什么也挽救不了,他只能辞职。 他听说上海的情况更加惨重,他不想把火引到其余人身上,除了一封辞职信,他还要写一封信给戴青。 《新视报》是个好报社,也是这“文化革命”里难得清醒的,他还是希望她和它能平安,暂时把被定为“左”的部分都删掉,保留火种最重要。 白唯夫下意识去摸烟,但想起时安,又停了下来,从放在旁边的菜碗里夹了块烧鸭放进嘴里。 第14章 白唯夫躺在床上,头昏昏沉沉,一日怎么睡也睡不满,还噩梦连连。 像是应验一般,在晚饭过后不久,白唯夫再次高烧起来。 被子像山一样压在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黏糊的湿热,都闷在身上,薄薄的蚕丝睡衣贴在身上,身体如堕海的鲸一般沉重,肉体不断下坠,灵魂却又炽热地叫嚣着往上飞。 混沌之中,灵与肉反向拉扯,耳鸣声盖过了一切。 白唯夫喘着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吃力地翻过身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 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底的浮躁稍微降下去一点,他捏着听筒,食指缓缓转动着数字码。 好不容易拨完,他倒在床上,慢慢举起听筒凑到耳边。 “你好,妙济堂,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时安平静又沉稳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入他耳里,和平常的声音有些不一样,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时安的声音。 “时安,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怎么了?” “我烧起来了,忽然的事,没有骗你。”白唯夫的声音有些嘶哑。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 白唯夫闭上眼,有些神志不清地念着,“天乐旅馆,三楼右手边第三间……” “嘟——” 电话被挂断了。 白唯夫眼皮微微动了动,右手垂下去,听筒掉在地上,将电话线扯成了一条直线。 . 白唯夫醒来时,房间只亮着一盏床头灯,昏昏黄黄,轻柔地笼罩着一小方空间。 床边的藤椅上还坐着一个人,捧着他摆在床头的书在看。 白唯夫眨了眨眼,身上很干爽,衣服应该已经换掉了,他动了动喉结,嗓子又干又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看书的人放下书,看着他。 白唯夫眼角弯下去,浅褐的眼睛映着暖色的光点,轻轻道,“吃过饭了吗?” 时安将书往床头柜上一放,“你烧到了39度,给你注射了急性退烧药,是后来学的,还以为没打对地方。” “没关系,你随便扎。” “你是不是没按我说的喝药?” “喝了,不过心劳过度,身体一时好不起来。” “生病期间就不要写书了。” “我没写书,你走后,我没再写过书。”白唯夫静静看着他,“我在想你。” 时安没说话,他胸膛上下起伏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 白唯夫跟着坐起身来,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 “时安。” 白唯夫收紧手,“别走。” 时安没有动,背对着他很沉默。 白唯夫掀开被子,连拖鞋也没穿,从后面将他抱入怀里,双手紧紧锁住人,因为起得急,脑袋还有些晕乎,嘴里念叨着“留下”。 他将额头贴在时安的后颈处,还有些热的身体贴在那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时安轻轻抖了抖。 “你需要休息。”时安动了动身体,但是他没想到白唯夫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没挣脱开。 “时安,我喜欢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冷淡,我快被你折磨死了,白天想着你,做什么事都没法专注,晚上做梦也想着你,我想你,你走后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白唯夫稍微抬起头,嘴唇贴在他有些凉的皮肤上,呼出滚烫的气息,熨烫着那一截从衬衫领口露出来的脖颈。 怀里的身体轻微地颤抖,扭头躲开那两片柔软,声音也有些颤抖。 “松手……” 白唯夫手缓缓下移,揽住他的腰,但没有其余动作,他怕自己的病染上时安,白唯夫的头垂下,额头抵在时安的背上。 “你明明也喜欢我,时安,不要撒谎,我知道的。” 时安一身紧绷,脸和耳朵都红透,漆黑的眼睛看着房间昏暗的角落,手还握着腰上那人的手,深呼吸道,“我今年秋天就会结婚,妻子你也见过了。” 白唯夫扣在他腰上的手握成拳,青筋高高耸起。 “可是你不喜欢她,你只喜欢我的。” 白唯夫闭上眼,无力道。 “唯夫,谁说人就一定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时安讷讷说着,紧绷的身体缓缓松了劲,“不要执着了,没结果的。” 他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掰开白唯夫紧扣的手指。 白唯夫反握住他的手。 “时安,你给我个机会,我带你出国,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没人在意我们的地方!”白唯夫用力将人扭转过来和他面对面,“我白唯夫从来不信命,有多少‘正统’压我头上我就打碎多少,时安,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求你。” 对上那双近乎癫狂的眼睛,时安的心被他的话击中,震撼的酥麻传遍四肢百骸,他看着白唯夫,眼睛里有了浅浅水光,“你可以走,我不可以,唯夫,我知道你是不能被关住的,但我不是,我不是啊,你懂吗?” “你不是不能走,是你自己不让你走。”白唯夫将人拉近,认真地看着他,“时安,是你自己给自己下了镣铐。” 时安闭上眼扭了扭头,“四年前我可以跟你走,现在不行,父亲染了重病,小贞她家里也没人了,她大哥走前还嘱咐了我许多,她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依靠。” 白唯夫沉默地看着他,缓缓道,“你就要因为这个原因离开我?” 时安和他对视,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慢慢收紧,一滴眼泪从眼眶内滴落。 “我从第一次听说你就羡慕你。” “想从建筑学转到文学就能转,想写‘造反’小说就能写,想批评什么就批评什么,从来不管别人的评价……我真的羡慕你。” “你我可望而不可即,我没有你那种自由,也没有你那种勇气,我只是个被庸俗生活死死缠绕起来的俗人,我唯一的勇气,在当年主动接近你时就已经用完了。” “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不管身后的人,唯夫,我没办法……” 时安抬起手,捂住脸,肩膀垂下去,语气极尽无望。 白唯夫将人压入怀里,用脸贴在他耳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别哭,别哭。”白唯夫偏头轻轻吻着他的耳后,“我不逼你,我陪你在这里,我陪着你。” 时安将头枕在他肩上,手慢慢攀上他的背,泪水打湿了那片肩头。 寂静的房间内,两个人相拥于半昏半明之间,啜泣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几声叹息。 第15章 半夜的华子街偶尔有几声人声,在空旷的街道回响,是晚归的旅人或流浪的乞儿。 白唯夫听见声音,睁开眼睛。 他扭头往旁边看,时安侧身静静睡在他身边,身上穿着他的睡衣,手还维持着搭在他腰上的姿势,黑色的碎发搭下来,看着非常乖顺。 他央求了许久,才将时安留下来。 白唯夫将人轻轻搂进怀里,抱着温暖又真实的身体,他有些焦虑的心平静下来,闭着眼一下一下吻着他的额头。 怀里的人动了动,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里满是睡意迷蒙,白唯夫抬手将他的眼睛闭上,说了句继续睡,时安将头重新埋下去,半梦半醒间轻轻拍着他的腰背,拍着拍着,又睡着了。 白唯夫睁着眼,望着虚空的前方,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时安的背。 他不能离开时安。 时安也不能和别人结婚。 . 第二日清晨。 昏暗的房间内,白唯夫坐在窗边的藤椅中,静静望着微微透光的灰色印花窗帘,双手交叉横在身前,身后的人低头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白唯夫稍微偏头道。 时安扣着衬衫领扣,低着头道,“不行。” “我可以做你的邻居,一辈子的邻居也可以。” “……没有必要。” “那你不管我了么?” 时安无言,看着他的背影,将衣摆塞入裤腰,默默整理着衣服。 白唯夫撑着扶手站起,转过身来,慢慢走到他面前,用手环住他的腰,手掌顺着他的脊背伸入裤腰中为他整理褶皱。 “不同意的话,我就冷水淋澡,索性高烧死在这里好了。” 时安抓住他的手,脸上染上绯红,眼神情不自禁地闪躲,“别闹了,我一夜没回去,父亲一定会问的。” “你熬夜照顾病人,有问题吗?”白唯夫将手抽出来,低头为他系着皮带,“有问题的话,我可以印条锦旗给你送过去挂着,时大夫照顾起病人来,真是事必躬亲,处处周到。” 时安脸更红,即便两人昨晚确实没什么,但经白唯夫的嘴这么一讲,倒更加暧昧不清。 他将人推开,低头坐到床边弯腰换鞋,“医馆就在对面,你可以每天都来。” 白唯夫踱步到绒布沙发边坐下,懒懒地翻开一本书。 “可是我只想见你一个。” 换完鞋的时安站起身,扭头看着他。 白唯夫用食指勾起膝边矮桌上的金丝眼镜,缓缓戴上,浅褐的眼透过镜片望着他,“我愿为相思死。” . 胡小贞像往常一样,一大早的就出门去叫时安一起去医馆,她拉开前院的竹篱走进去,轻轻叫着时安。 屋内传出来几声咳嗽,然后是嘶哑浑浊的声音,“小贞你来啦,时安昨晚没回来,我还以为去你家了呢。” 胡小贞脸一红,跨进屋,看着躺在床上的时老,打了水来给他擦脸。 “时安哥昨晚没回吗?难道他一直在给人看病?”胡小贞嘟囔着,给时老擦完脸后,弯下腰去洗毛巾。 “他还是这么劳累吗……唉,我还以为他想通了呢,小贞呐,你别介意呀。” 胡小贞脸烧得热乎乎,扁了扁嘴后又笑道,“他是我未婚夫,我当然不会介意。” “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我应该是等不到抱孙子那一天了。”时老没什么力气,躺在床上光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光秃秃的房顶,喘气声如破风车。 胡小贞立马直起身看着他,双手紧紧绞着衣摆,“伯父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有我照顾您,您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时老笑了笑,又咳了起来。 胡小贞给他顺了顺气,弯下腰端起水盆出去倒水。 她走到前院的小菜地,用力将水泼出去,甩了甩手准备进去时,发现有两个人往这边走来。 她一眼认出前面那个,脸上瞬间露出笑容,她又看了看后面那个,笑容渐渐淡下去。 那人手插在兜里,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脸上清清冷冷的,一副金丝眼睛掩去大半眼神,一路上左右打量着。 胡小贞的疑惑取代了欣喜,她放下水盆,走到竹篱边,望着他们走来。 “小贞,你来了。”时安几步走近。 胡小贞把竹篱拉开,朝他笑了笑,“不是每天都是这时候来找你吗?” 时安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人。 白唯夫朝他笑。 时安扭头看着胡小贞,“我先去给父亲熬上粥。” 胡小贞点点头,看着他快步走进屋,然后回头看着这个她不太喜欢也不太敢接近的男人。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白唯夫应了一声。 胡小贞仰着头看了他好几眼,这个一身讲究的男人让她有些害怕,她手指卷着衣摆,犹豫着说,“时安哥昨天去给你看病了,一直没回来。” “他担心我病情反复。” “你们关系原来这么好?” “嗯。” 白唯夫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了转,最后停在小菜地边,看着地里青翠可爱的小白菜。 胡小贞跟着他转了个身,“时安哥这么关心你,为什么之前都没和我怎么说过你?” “这你不是该去问他么?”白唯夫稍微侧过身看着她。 男人的眼睛深凹在高耸的眉骨下,即便戴着眼镜,那双眼睛也依然带着锋利感,仿佛轻易就能剖开你的身体,一眼望进肚中砰砰乱跳的那颗心里去一般。 胡小贞对着那双眼,慢慢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跑进了屋。 . 白唯夫跟着时安往镇上去,胡小贞一路上都不说话,低头边走边踢着石头。 到了医馆,胡小贞先去拿了扫帚开始打扫。 白唯夫黏在时安身后,他走到哪就跟到哪。 时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往旁边的长椅指了指,“去那坐着。” 白唯夫听他的,过去坐下,眼睛继续跟着人。 胡小贞拿着扫帚站在一边看着他,两条秀气的柳叶眉越皱越紧。 这个白唯夫为什么老是要跟着时安哥,像条跟屁虫一样,奇奇怪怪的。 “小贞。”时安忽然开口叫她。 胡小贞赶紧扭头去看他,“怎么啦时安哥。” “可以帮我再切些三分三吗?余量不够了。” 胡小贞赶紧放下扫帚跑去洗手,然后跑到时安旁边,“当然可以啦,切多少?” 坐在药柜后面的时安仔细挑选了几根出来,“这些。” 胡小贞接过去,走到另一边的桌边低头认真切着药。 白唯夫手指又有些痒,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放烟的地方空荡荡,他疑惑了一会儿,又摸了摸其余地方。 时安看了他一眼,继续分药。 仔细回想了一番的白唯夫忽然明白过来,他扭头去看那认真做事的人,有些无奈,但又觉得十分甜蜜。 他看着外面渐渐热闹的街,起身走到药柜前。 胡小贞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我去找人看房去了,晚些回。”白唯夫垂在柜面的手指轻轻点着。 时安抬头,应了一声,继续写。 白唯夫走前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背。 时安写字的手停下来。 胡小贞看着白唯夫走出去,又扭头去看拿着钢笔没动静的时安,心里奇异的感觉更深,但就是不知道这怪异是为什么。 她有些苦恼,低头把切好的药放到秤盘上。 第16章 白唯夫走上街没多远,就看见前面有一群举着横幅的学生走来,声势浩大地围在了一家店的门口,每个人都穿着浅兰色和黑色的制服,戴着红色袖套的手里拿着棍棒,高声大喊着“打!把这些东西都砸了!” 关着的门被强行撞开,棍棒肆意打砸着门边的装饰。 白色的纸张在混乱里甩在空中,散落了一地,被踩上斑斑驳驳的脚印。店门的玻璃被打碎,学生们蜂蛹着冲进去,不断有桌凳和书籍被扔出来。 店主大喊着住手,却被一棍子打倒,之后便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一帮看客围成圈远远地望着,都三两个凑着脑袋好奇地讨论着。 白唯夫皱着眉走过去。 “这种书也敢上架来卖?!我看你就是资产阶级的反动派!扔出去!都烧了!”带头的男学生一脚把排列整齐的书架踢倒在地,其余人纷纷捡起书丢出去。 店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读书人,看见这一幕,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腰颤颤巍巍地去捡书。 人还没捡到书,就又被一棍子打倒。 书店的书架几乎全部都被推倒了,又有几个女学生把一捧书丢到他面前,“好哇,还敢卖佛经,毛主席要除的‘四旧’就是你这种人!给我打!” “打!打!” 一群极度亢奋和愤慨的学生挥舞着棍棒,将趴在地上的人打得满头是血。 白唯夫推开围在外围看着的人,冲了进去,“你们在干什么?!都停下!” 一众学生回头看着他,领头的男生从店内走出来,“你谁啊?我们这是积极响应毛主席十一中全会的意思,要除‘四旧’、批斗资产阶级反动派!” 白唯夫瞪大了眼,他没想到,上海的灾难这么快就延伸到了这边,他不敢想兰城已经变成什么模样。 “你们在学校学的都是些什么知识?这是恶意闹事和蓄意伤人!” “我们学的只有永远拥护毛主席,走主席指导的路线!”有一个短发女生高高举着印着忠于毛主席的小红书,其余人纷纷喊着对,也跟着从挎包里掏出小红书高高举着。 那个男学生打量着他,看着他一身熨帖的西装和讲究又昂贵的配饰,大叫道,“你不会也是资产阶级反动派吧?!你从哪里来的?!” “张口闭口资产阶级,你脑子里除了这还有什么东西?” 那个男生脸一红,眼瞪起来就要挥起木棍,“比你这洋油饭桶强!” 他捞了捞右手臂上印着的“红卫兵”的袖套,挥起棍子就打过来。 白唯夫侧身躲开,那男学生稳住身体,扭头对那群学生道,“打倒资产阶级!打倒一切!” “打倒资产阶级!打倒一切!” 身后的学生跟着高喊着口号,举着棍子冲过来。 白唯夫抬手就给那个男生脸上来了一拳,将人打倒在地,“真正的正义是永远不会倒的。” 那个男学生捂着脸站起来,举起棍子就要打下来,一个人奋力挤进人群,大喊着住手。 男学生看过去,是一个文文弱弱的男人。 白唯夫拉住来人的手,“你怎么过来了。” 时安看了他一眼,站到他身前,看着那个男学生,“住手,都冷静点,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这群学生根本不管他说什么,举着棍子打下来。 白唯夫立马把人抱在怀里,手臂粗的木棍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和脊背上,声声闷响,他咬紧牙。 时安挣开他的怀抱,抬手想挡住那些密密匝匝的木棍,白唯夫侧身将人又拉回来抱着。 “危险。”白唯夫死死抱住人。 时安看着白唯夫冒汗的额头,眼睛红了一圈,无望地环望,大喊着,“住手!都住手!会出人命的!” “打!打!打倒一切!” 棍棒如雨点般砸下,震耳的怒喊声中伸出无数双手,张作爪状,如钩如刀,要把被围困的人生吞活剥不可。 青天白日下,一场异常疯狂的暴动愈演愈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队配枪的警卫跑过来,将亢奋的学生往一边隔开。 胡小贞喘着气跑过来,“时安哥!你怎么样?!” 时安扶着脸色发白的白唯夫,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我没、没事……还好你叫警卫过来了。” 胡小贞又看向半倒在时安身上的白唯夫,眼睛微微睁大,声音拔高,“时安哥,他流血了!” 时安立马扭头去看,白唯夫微微喘着气,眼睛微眯,细腿的金丝眼镜早已被打掉,身上的西装在推搡中褶皱不堪,白色的衬衫领口被浓浓的鲜血沾染,刺眼的红还在不断扩散。 时安呼吸一滞,立马扭头无助地喊着,“有没有人帮帮我们?有没有帮我帮他扶回去?求求你们,他受伤了……” 胡小贞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吓得脸色一白,也跟着去叫人。 最后有个卖饼的中年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二话不说把人背起来,跟着时安快步往医院赶。 . 白唯夫咳嗽的病刚有点起色,又受了重伤。 时安坐在月谷医院床边的木凳上,目光空空地看着床上那人的脸,双手交握地垂在膝盖上。 他想去握住陷在被子里的那只手,但他不能,这里什么人都有,隐藏着无数张嘴,无数双眼睛,稍有不注意,就会被盯上,然后把他们推入深渊,置他们于死地。 白唯夫没有动静地躺了两天,脸色跟头上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一样白,棉被下的身体轻轻呼吸着,几乎没什么起伏。 时安闭上眼,慢慢将脑袋低下去,轻轻枕在白唯夫微凉的手背上。 来送饭的胡小贞站在门口看了看,抱着铁饭盒走进来,轻声道,“时安哥,我送饭来啦。” 时安赶紧将头抬起,直起上身,偏头看着她,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小贞。” 胡小贞将饭盒放到床边的木柜上,抬手搭在时安的肩上,“时安哥,吃完饭出去透透气吧,我来看着吊瓶就行。” 时安其实没有食欲,但他还是打开了饭盒,拿起筷子戳了戳饭菜,“不用了,你帮我照顾着父亲,不想再麻烦你两头都顾着。” 胡小贞看着他的侧脸,“时安哥,我们是一家人呀,哪来的麻烦?” 时安夹菜的手停下,“那还是太辛苦你了。” 胡小贞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滑下去,转身坐在临床的床边,“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看着太憔悴了,想帮帮你。” 时安抬头看着她,笑了笑。 胡小贞看着他勉强的笑意,撅了撅嘴,低下头去。 第17章 白唯夫在晚上醒来。 三床位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房间安静得仿佛被世界隔离了一般。 对面的窗户没合紧,四月底的晚风吹进来,有丝丝凉意。 他偏头去看,时安侧身躺在陪床上,脚缩在床边,没有脱鞋,身上没穿外套也没有盖被子。 白唯夫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一点,但刚使点力,后脑和脊背就传来钝痛,人皱着眉陷入病床内。 这点动静很快吵醒了旁边的时安,他飞快地起身,坐到床边的木凳上,手握住他的手,“你醒了?怎么样啊?” 白唯夫反手握住他的,“我很好,你怎么不盖被子就睡着了,四月的天,晚上还凉得很。” 时安没有说话,眼睛开始发红。 白唯夫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玩笑道,“怎么又哭了,原来时安是个爱哭鬼。” 时安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抬手抹了抹脸,去把窗户合紧。 等他关好回来,白唯夫又握住他的手,脸色还是微白,干燥的嘴唇轻轻开合,“吃过晚饭了么?” “都半夜一点了,早吃完了。” “既然这么晚了,那你睡觉还不盖被子。” “怕睡着之后,你醒来我不知道。” 白唯夫看着他,没有说话,盯了良久后,才轻声道,“想吻你。” 时安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方才还有些睡意的眼睛瞪大,那受惊的漆亮是碎发下两粒黑葡萄。 白唯夫看着他笑,眼尾几条细细的纹路,趁时安的手还覆在他唇上,努了努嘴亲着那温热干燥的掌心。 时安又赶紧缩回手,压低声音道,“这是医院呢。” “没错,不过现在只有我们俩。” 时安握紧刚刚被吻过的手,低下头去,声音放得很轻,“等你好了再说吧。” “什么?” 时安抬头看着他,眼里是嗔怪,一脸羞色。 白唯夫曲起手指在时安的手心轻轻地挠,“不闹你了,赶紧去睡觉。” “待会儿睡,先给你削个苹果垫肚子,你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听你的。” . 胡小贞一手提着一袋橘子,一手抱着铁饭盒往病房走去。 刚走近门口,就在走廊上听见了房间里的说话声和偶尔几声笑声。 她没有急着开门,而是站在门口透过一方透明玻璃往里看去。 白唯夫已经醒来了,靠在床头,不知道跟时安低声说着什么,正在给他削梨的时安脑袋低着,背对着门,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听他说完,低声骂了一句“不害臊”,然后继续削梨,被骂的白唯夫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胡小贞看着他们,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心中的疑惑和不适像棉花一样堵在她胸口,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眼神有些乱,还没做好准备开门,但白唯夫已经看见了她。 胡小贞对上那双眼,忽然有种偷窥被发现的紧张感,脸皮一紧,低下头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门推开。 时安听见开门声,回头来看。 “小贞,你来了。” 胡小贞笑着回应,走过去把饭盒和橘子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看着白唯夫,“你醒啦。” 白唯夫脸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胡小贞脸上笑意淡下去,她就是讨厌他这种表情,明明跟时安哥在一起时总是笑脸,一对上自己就一副看不上人的表情,仿佛谁在他眼里都不过一粒尘土一般,不知道哪来这高傲的劲。 除了这点,她还感觉他对自己有敌意,虽然自己也没多喜欢他。 胡小贞在心里哼一声。 时安扭头看着她,“小贞,还有事吗?” 胡小贞回过神,看着他,表情有些委屈,“时安哥,你在赶我吗?” 时安立马直起上身,“怎么会,我只是看你在发呆,不知道是不是有事要讲。” 胡小贞闷着气,斜眼看了白唯夫一眼,然后掏出一封信来,“来的时候去看了看医馆的信箱,里面有一封信,给他的。” 时安手里还有刀和梨,只抬头看了看那信封,白唯夫伸出手去,胡小贞看着那只手,把信重重放上去。 “时安哥,那我先回去了。” 时安扭头叫住她,“小贞,下午来的时候麻烦你多煮一份青菜瘦肉粥。” “……知道了。”胡小贞皱着眉,转身快步走出病房。 时安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白唯夫看了看寄信人,是戴青,他拆开信,取出信纸抖开。 时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削梨。 等白唯夫拿信的手垂下去时,他才抬起头,“怎么了?有急事?” 白唯夫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凝重。 时安见状,将刀放下,“出事了?” 白唯夫看着他,“疯了,都疯了……中国这是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来……” 见他这样,时安不禁也开始紧张,“什么意思?” 白唯夫将信摊在他面前。 时安将削好的梨递给他,把刀放柜子上,擦了擦手,拿起信来看。 只看了一半,他就感到浑身发凉。 信里描述了兰城近一月来的许多事,四月初的一次会议后,全城忽然掀起了批斗的狂潮,最开始只是学生的游街喊口号,后来愈演愈烈,不少知识分子和干部都成了批斗的对象,被拖上街游行,有知识分子因为自印刊物被枪决,还有几个老干部被批成“政治野心家”而被革职,永久开除党籍,就连寺庙都被除“四旧”的打手边打边砸地拆了,一排排和尚被迫举着写着“什么佛经,尽做狗屁”的条幅配合拍照。 一切都荒唐得像笑话。 但又确实是这人间。 时安继续往下看,《新视报》的报社被激进份子都砸了,文库中的书籍和录音、影像带都被烧得精光,戴青作为领头人也被拉去批斗,不过所幸没受什么伤,但是同她一起的另一个报社的社长却被打瘸了一条腿,至今还在医院躺着。 他翻着这薄薄几张信纸,心沉下去,他联想到了两天前那次学生游街和暴行,不安从心底不断上升。 “唯夫,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唯夫蹙着眉,语气无比沉重。 “我看,中国要变天了。” 第18章 疯狂的动乱从1966年二月的“二月提纲”就开始酝酿,直到五月上海文艺座谈会以批判《海瑞罢官》为引子,掀起了文艺界乃至政治界的全国性批斗,全国大、中学生高喊着“造修正主义的反”的口号,自成“红卫兵”,到处揪斗学校教师和突出知识分子,社会动乱爆发。1967年,老一辈革命家被批为“二月逆流”,再次掀起夺权的斗争风波,一桩又一桩冤假错案被拍定,全国社会机关陷入泥潭,停滞不前。 白唯夫不停翻着为数不多的报道“文化革命”的报纸,对照着戴青的叙述和自己之前的所见所闻,仔细清理着这次动乱的线索,用钢笔一一记录下来。 他坐在医馆的角落,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时安倒了一杯补气血的茶放到他手边。 白唯夫出院后,就重新开始拿起笔,时安怕他一劳累,身体素质又差下去,肺炎虽然能治好,但还是怕复发。 “休息休息吧,头痛不痛?”时安看着他。 白唯夫摇了摇头,一手扶着后颈缓缓仰起头来,“我没事。” 时安将茶杯轻轻推过去,“喝点。” 白唯夫放下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时安看着他喝完,接过茶杯,转身去清洗。 清算完炭火钱的胡小贞送走送炭的伙计,回头看见时安把洗完的茶杯放在桌上,正用毛巾擦手,她走过去道,“时安哥,杯子我来洗就好了,这种事不用你做的。” 时安将毛巾挂起来,微微笑着说,“没事。” 胡小贞把剩下的几张毛票塞到他手中,“那我去熏药了。” “嗯。” 胡小贞坐到小灶炉前,一块一块地夹着松烟碳放进去,拿起放在一边的蒲扇轻轻扇着火。 她一边扇着,一边看着时安。 时安还是一丝不苟地看着病人,做着自己的事,但他时不时就要去看坐在一边的白唯夫,捏着钢笔写得飞快地男人也会抬头看他,两人都不说话,但眼睛里都带点笑意。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胡小贞有些忿忿地看向那个脑袋还缠着布的男人,她这一段时间以来,对他也算了解了,她也记起时安曾经同她说过他是个作家,好像还挺有叛逆思想的,时安每每说起他,都半分喜悦半分落寞,那种怅然的模样挠得她心里痒。 她曾经趁时安不在,翻了翻他放在桌上的报纸,她初中毕业的水平,也知道那上面都说了些什么,那些写东西的文人都不太喜欢那个男人的样子,他们都说他有悖伦常,不要脸、无底线。 胡小贞没看过他写的小说,但光看到这几个词,心底里就认定了他是个赖皮混蛋,时安哥一定是被他的外表而迷惑了才把他当做好朋友的。 胡小贞想到时安,心里更加生气,这个白唯夫一来,时安哥的全部注意力都到他身上去了,还帮他找了间屋住,就在时安哥家的隔壁,他凭什么?他到底凭什么? 胡小贞低头闷声闷气地扇火,抬手抹了抹眼睛。 . 晚上时安关门时,白唯夫将手中的信投入信箱内。 时安看了看他,白唯夫道,“还是放不下心,写了封信给老家的父亲。” 时安点了点头,落下锁,和他并肩走。 胡小贞稍微落后几步,抬头看着前面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那两人之间有着违和的和谐感,让她心里似乎有了什么冒出头来。 走了一段路,时安回头来看她,“小贞,快跟上,晚上路黑。” 胡小贞回过神,立马应了一声,小跑几步到他身边,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时安哥在,我不怕。” 时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白唯夫侧头看着她握住时安的手,没什么表情,继续往前走。 时安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胡小贞紧紧握着时安,手心微微冒汗,还有些发抖,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激动得像在打鼓,一声一声,仿佛立马就要从嘴里滚出来。 她为着自己方才的勇气而紧张,紧张又快乐,她悄悄抬头看了看时安,时安没有什么表情的模样,安安静静往前走。胡小贞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不停上扬,一边走一边靠得更近些。 . 晚上入睡前,时安忽然记起还未给白唯夫换纱布,他从床上下来,只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提起药箱,出了门。 出门前躺在床上的时老问他去哪。 时安回道给朋友换药,时老叹着气,叮嘱他少劳累早点回,时安应了一声,推开了门。 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的白唯夫听见从隔壁来的脚步声,他摘下修好的金丝眼镜,把书放到床边的柜子上。 敲门声很快响起,“笃——笃——笃——” 是时安敲门的声音。 他掀开被子下床去开门。 时安抬起手中的药箱,“我这记性,都忘了给你换药。” 白唯夫侧身让他进来,然后关上门。 “还好你还没睡。”时安拉开桌边的椅子,示意他坐。 白唯夫没说话,走过去坐下,闭上眼任他弄。 时安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给后面上了药后,又从药箱拿出纱布卷,一圈一圈绕上去。 “应该再过几天能好。”时安剪断纱布,轻轻将尾端塞入缠绕的纱布底下。 白唯夫还是没说话,时安终于感觉哪里不对劲,他稍微侧过身低头看他。 白唯夫感觉他弄完了,睁开眼,正好和他对上。 两人对视了一阵,都没有说话,最后时安率先扭开头,去收拾药箱。 白唯夫偏头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把人抱到腿上。 时安惊呼一声,双手搭在他肩上,一双眼瞪大。 白唯夫抬手把他的脑袋按下,吻上那两片肖想已久的嘴唇。 时安被他不断抱紧,呼吸一瞬间乱了,浑身紧张地绷起,头皮阵阵发麻,在亲吻间隙躲避着,又被脑后的大手压回去。 白唯夫箍着时安腰的手探入他睡衣的底下。 时安一个激灵,腰弯起来,喘着气挣扎开,压低了声音叫道,“唯夫!别这样……” 白唯夫直接抱起人往床上去。 时安躺在床上,又不敢怎么挣扎,怕伤到白唯夫的脑袋。 “停!冷静点!”时安抓住身上的睡衣,身体往里缩,“你今天怎么了?”。 白唯夫撑在他上面,低头看着他,平静道,“你不是说我好了就可以么?” 时安被他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身体还有些发抖,“不是……你,你还没好呢。” 白唯夫看着他害怕得发抖的模样,眼皮垂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从他身上下去,站在床边背对着他。 时安微微喘着气从床上坐起,将睡衣整理好,看着他的背影,小心问道,“……唯夫?” 白唯夫垂着头,没有回应。 时安看着他,默默抓起了掉在床上的外套,穿在身上。 白唯夫听着身后的穿衣声,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跪坐在床边,轻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是不是?” 时安看着他,慢慢挪过去,抬起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你怎么了?” 白唯夫反握住那只手,用双手捧起来,在灯光下反复摩挲,“别再让别人同你牵手。” 时安心想,原来是因为小贞。 他靠过去,张开手抱住白唯夫的腰,脑袋枕在他肩上,轻声道,“原来是吃醋。” 白唯夫搂上他的腰,偏头轻轻吻着他的额头,“忘了告诉你,我小名叫醋坛子。” 时安笑了笑,抬起头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眉骨,酝酿了许久,才闭上眼主动和他接吻。 白唯夫双手环着人,越抱越紧,两人吻得气息大乱,白唯夫将人压下去,时安还是很紧张,身上的衣服被蹭乱,纽扣不知什么时候一颗一颗地被打开,大片白得反光的肌肤暴露在暖光中。 充满情欲的喘息间,时安轻轻捧着白唯夫的下巴,“你脑袋还没好,不能做。” 白唯夫蹭着他,低头吻着他的手指,“是你在害怕。” “……是,我怕。” 白唯夫不想让时安有不愉快的第一次印象,没有再说,低头握着时安的手来解决问题。 时安闭上眼,脸和脖子都粉粉的,任他抓着自己的手做。 第19章 时安是凌晨回去的。 走之前白唯夫帮他穿衣服,又搂住人吻了一番。 自这个夜晚后,两人之间的丝丝缕缕更加黏腻,连空气都变得胶着。 这天,胡小贞在傍晚的时候提了一筐鸡蛋来。 她走进时安的小院子里叫了几声,不见人出来,反倒是隔壁土屋的门被打开,时安从那个屋里探出头来看着她,“小贞,有什么事吗?” 胡小贞看见他从那里出来,脸慢慢黑了下去,隔着竹篱看着他,“时安哥,你为什么在别人家里呀?” 时安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内,然后回头看着她,笑道,“在帮唯夫换药。” 胡小贞嘴撅起来,“哦,我家母鸡下了好多蛋,给你摸了一筐过来。” “谢谢你,小贞。” “时安哥,你干嘛老跟我说谢?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这时不知道那间屋里的人说了什么,时安回头去看,再扭头过来时,脸上已经浮起两团红晕。 “小贞,你先放堂屋里吧,我上完药就回。” 胡小贞皱着眉,“时安哥,他的伤还没好吗?怎么这几天你天天在他家里?” 时安咳了咳,轻声道,“快好了,你先回吧啊。”说完就进了屋关上门。 胡小贞心里的不满更加深,她把鸡蛋往屋里一放,转身快步离开。 . 时安刚合上门,白唯夫就将人压在门上,深深亲吻着。 时安转过身来,抬手环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白唯夫将人抱到床上去。 一切如水一般柔软又激荡,整个人沉浸其中,随着波动上下起伏,耳边只有水的流动声,五感被丢弃于黑暗的鸿蒙中,放任自己,在爱欲的河流之中沉浮。 时安闭着眼,动作怯生生的模样,像一只雏鸟,更像一朵被春风破开的花苞,一层层绽开,柔软的花瓣缓缓舒展,未露过面的花蕊微微颤抖着,迎着点点滴滴的雨露,在春天温和的风和雨中,花枝轻轻摇摆,颤动的花瓣柔嫩非常,抖落晶莹几滴露水。 然而除了旭风和雨露,春天还有隐雷和闪电,声势浩大的雷声中,他的腰肢被压弯,柔嫩的花瓣瑟瑟发抖,任那震耳发聩的雷声肆意,任那能劈裂一切的闪电张扬。 春天的雨水总是连绵不绝的,这场风暴持续了许久,才逐渐缓和下来,被淋湿的花瓣黏在一起,嫩黄的花蕊上还残余星星点点的水珠,在微风中,迎来丝丝缕缕的阳光。 时安疲倦地睁开眼,想坐起身。 白唯夫把他搂紧,眯着眼懒懒道,“怎么了?” 时安窝在他怀里,“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白唯夫看着他,抬手拨了拨他汗湿的碎发,笑道,“至少洗个澡再回。” 时安看着他,耳廓微微发红。 . 胡小贞一边挑着药材一边扭头去看时安。 “时安哥,你这几天怎么气色不太好呀?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的白唯夫闻言,抬眼看了看坐在药柜后面的时安。 时安脸有些发热,低头写着东西,含糊道,“没事,这几天晚上失眠罢了。” “失眠?难怪有黑眼圈了,你要不要喝点药呀?”胡小贞心里担心,认真地看着他。 时安咳了咳,摇头道,“不用,我有别的办法。” 胡小贞还是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狐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时安哥你还是吃点安神的药吧。” 时安依旧摇了摇头,起身去整理药材去了。 胡小贞只好低下头继续挑选。 傍晚的时候胡小贞先回去了,她还是想回去给时安熬点宁神的药,时安叮嘱她路上小心后,就低头继续做事了。 白唯夫站起身,出去逛了一圈,许久后回来,手里提着一小袋水果糖,放到时安手边。 “最近发现这里有菠萝味的水果糖卖,你尝尝。” 时安停下笔,看了看那袋彩纸包着的糖,“才吃完饭,不想吃糖。” 白唯夫剥开一粒,“尝一尝。” 时安无奈,只好张开嘴含着。 白唯夫半蹲下身,双手交叠搭在药柜上看着他,“甜吗?” 时安的喉结上下滑动,“甜。” 白唯夫笑了,他伸出手指挠了挠时安的下巴,“你比水果糖还甜。” 时安直直看着他,他就知道,会写情诗的人嘴都很厉害。 自己除外。 . 晚上两人在时安家门口分开,白唯夫走之前捏了捏他的手心。 时安知道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手,走进屋内。 白唯夫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含着笑。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径直去拿睡衣洗澡。 晚些时候,时安果然还是来了。 他把人抱起,用脚踢上门,转身进卧室。 . 胡小贞端起熬好的汤药,用食盒提着去找时安。 走到小篱笆外,发现时安家中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她疑惑地看了看,她出来的时候特地看了时间的,这会儿时安哥应该没有睡觉才对呀。 胡小贞满脑疑惑,却不知为什么,扭头看向了旁边的那间房子。 旁边的屋里亮着通透的灯,门似乎没有合好,漏出一缕细细的光延伸出来,像是泄露,又像是指引。 胡小贞心里有种奇怪的想法,在她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走到了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门口。 这样不太好,那个男人脸那么臭。 胡小贞心里道。 但她的手还是不可抑制地颤颤举起,指尖点在那扇木门上。 但是如果时安哥真的在里面呢? 她心中另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胡小贞紧张又好奇,砰砰跳的心提到喉咙口,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 屋内安静得很,只有卧室里传出来低低的声音。 胡小贞在走进来的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了,她害怕,她不知道卧室里在发生什么,那压抑的喘息声和肉体之间的声音,却让她无端地羞红了脸。 “时安……”白唯夫微喘着气唤着这个名字。 胡小贞一愣。 回应他的是时安压抑的低叫。 胡小贞一瞬间呆在原地,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那扇紧合的卧室门,凉意从脚底一路升至头顶,整个人仿佛坠入冰河,叫她动弹不得。 这……这是怎么回事……?! 像是在回应她似的,卧室内又传出几声时安呼痛的声音。 “唯夫,轻点……” 胡小贞听着这声音,天灵盖似乎都被劈开来,冰冻的身体裂开,她用尽浑身力气,才挪动了那如同扎进土里生根的腿。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胡小贞在月光下站了半天,有黄狗路过叫唤了几声,她才醒过来。 她抱着食盒,眼睛红了一圈,落荒而逃。 . 第二天时安发现胡小贞没有来叫自己,他心中有些疑惑,白唯夫拉起他的手,“走吧,可能有别的事去了。” 时安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去了镇上。 到了医馆后,白唯夫惯常去看信箱,他打开来,发现有一封信躺在里面。 他取出信,跟着时安走进医馆,坐到一边的长椅上,拆开来看。 这时候,胡小贞也来了。 她站在医馆门口,看着里面的两人。 白唯夫知道她来了,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读信。 时安看着她,一边拉开药柜拿药,一边笑着说,“小贞,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胡小贞半张着口,喉咙梗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时安带笑的脸,心里的震惊和抵触还是没有消下去,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时安看着她反常的模样,停下手来,“小贞?” 白唯夫也跟着抬起眼去看她。 胡小贞感觉到,转过头去看他,眼里的厌恶根本没法掩饰。 白唯夫微微眯起眼,在这双平静又有些锋利的眼下,胡小贞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虚地挪开眼神。 “我没事,时安哥。” 胡小贞吃力地迈开腿,慢慢坐到一边去。 时安有些担心,走过去弯下腰想拍拍她的肩,胡小贞下意识一躲,抬起头睁大了眼看着他。 时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白唯夫放下信,朝他招了招手,“时安。” 时安看了看胡小贞,直起身走到白唯夫旁边,低头看着他,“怎么啦?” 白唯夫拉着他坐下。 胡小贞斜睨着那边,皱紧了眉,埋低脑袋去生火。 第20章 白唯夫把时安拉到身边,同他讲了讲信里的事,认真地看着他。 “你要回一趟兰城?”时安睁大眼。 白唯夫点点头。 在“文化革命”的蔓延下,争着去举报的人越来越多,在举报的狂潮中,人心都异变了,学生举报老师,情人举报主顾,女儿举报母亲……整个中国几乎可以说是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多说一句多看一眼就要被抓去批斗,按上“xxx”的名号,挨一顿毒打,甚至是枪决。 白唯夫的父亲收到他的信后从老家去了兰城,他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有些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顺便去看看戴青,把收藏的书都封箱子里埋进土里,以免受暴动的伤害。 时安抿了抿嘴,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当然可以,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呐。” 白唯夫笑着点点头,“针对我的那些人现在都被批了,一时半会儿打不到我头上来,就算他们要举报,那就让他们举报,不过也挨一顿打。” 时安看着他,眼里还是有些担忧,不舍道,“那我去送你。” “好。” 胡小贞远远地看着白唯夫,慢慢低下头去。 . 白唯夫走的这天,时安送他到火车站。 白唯夫看着表情不舍得有些可怜的时安,心软成一滩水,将人抱入怀中,倒是时安顾及着周围的人,将他推开了。 “有事的话一定要写信呀。”时安趁着人多,悄悄勾着他的手指。 白唯夫捏了捏那根手指,“你会回吗?” 时安知道他还介意之前写信的事,轻轻捶了捶他的肩。 白唯夫笑了笑,戴上帽子,凑到时安耳边,装作同他说悄悄话的模样,趁机亲了亲他的脸颊。 时安抬起手捂住脸。 白唯夫摸了摸他的头,“回去吧。”说完提着箱子转身上了火车。 时安的眼睛跟着他的移动而转动,最后看着他坐下,是火车的另一边,他坐下后,时安只能看见他的帽子。 时安没有立马走,他站在拥挤的人群当中,盯着那一顶帽子,直到火车鸣笛开动,驶离车站了,才落寞地转身离开。 . 白唯夫回到兰城时,才知道戴青信里说的半分不假,他下车时已经不早了,但街上还是有学生在游行,路上的行人都戴着帽子,把头低得很低,目不斜视地快速过路。 白唯夫转身到街边叫了辆车,坐了进去。 当天晚上,他找到父亲的住处,过去找他。 白父看着近十年未见的儿子,坐在书桌后拿着笔的手停下来。 “这是哪里来的稀客?” 白唯夫没介意他话中的讽刺,径直走到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是要养身体?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白父看着他坐下,哼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后,道,“这场全国性的革命性质不一般,完全是江青那伙人故意搅闹意欲夺权,我的好友安国抗争多日,最终还是在一周前于卫兰医院里含冤离世……曾经的同事伙伴都在反抗,我又怎么能躲在家里?” 白唯夫微愣,“刘叔走了?” 白父满是沟壑的脸微微颤动,紧紧闭上眼,眼角细纹中渗出丝丝水光,脸上悲痛的表情让人动容。 白唯夫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这次也会接你的任。” 白父睁开眼,直直地瞪着他,第一次听儿子说这句话,他没有感到开心,反而把他骂了一顿,“接什么任?!你懂什么!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全力保护你收藏的古籍!今天突然回兰城我还没骂你呢,明天给我赶紧藏好书滚回你那个什么月谷去!” 白唯夫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平静道,“你指着我鼻子骂了一辈子,是不是都快忘记你儿子明年都四十了?你要是生气,那我换句话说——我就不听你的安排。” 白父瞪大眼,气得握紧手锤了一下桌子,茶水都溅了出来,“你非得上赶着来气死我?!” 白唯夫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在离开前轻轻说了一句,“有什么办法呢,小时候你没时间理我,我只学会了这一招。” 白父愣住,看着他转身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皱着的眉毛微微松动,眼睛渐渐湿润。 . 回到公寓后,白唯夫没有换衣服洗澡,而是从杂物间拖出许多铁皮箱,连夜将书架上的书都放了进去,趁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箱一箱地搬下楼,挖开了花坛的土,把书都埋在了杜鹃花下面。 第二天他想去看看戴青,先给她打了个电话,忽然想起打的是之前报社办公室的电话,他把电话挂断,重新拨了她家中的电话。 过了许久,才被接通。 “喂,请问是哪位?”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白唯夫迟疑地问她认不认识戴青。 女人思考了一下,表示没听过。 白唯夫道了抱歉后,将电话挂断。 看来戴青搬家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是否还安全。白唯夫皱起眉,起身走进卧室。 . 没过几天,一则消息播报出来,让白唯夫立即换了衣服出门去。 白父因为一篇《新文艺问题及文化改革之报告》而被人匿名举报为政治反动派,要被抓出来游街批斗。甚至还有枪毙的呼声。 白唯夫跑下楼,随手拦下一辆车,立马赶过去。 但是车开到前街就开不进去了,白父租的房子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压压攒动的人群中,喊打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痛。 白唯夫丢下钱挤进人群,在用力的推搡间,他终于挤到门口。 白父被打坏腿,被迫跪在地上,斑白的发丝沾着血黏在脸上,但上半身还是挺得笔直,“我没罪!文艺副部刘安国也没罪!你们这群瞎子!江青你个奸贼!文艺要被你们这群人搞得灭亡了!中国……中国啊!” “还敢骂江代表?!给我打!” 白唯夫冲过去把挥起棍子的人一脚踹开,“住手!都住手!” 白父仰起头,看清来人后,破口大骂,“谁叫你过来的?!和你有关系吗?给老子滚!” 白唯夫站在白父面前,看着那群几近疯狂的人,“你们这是在杀人!杀的还是忠良!” “你是谁?!连江青同志都敢骂的人,就是反叛者!是全国人民都要批斗的人!” 白父抬起手死死拽住白唯夫的袖子,一双苍老的眼瞪得浑圆,里面充满了血丝,“滚开!我叫你滚开!” 白唯夫看着他,弯腰用力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白父闭上眼,声音嘶哑,“唯夫,你这辈子能不能听我一句话……走啊!走!” 白唯夫没动,也没说话。 那群人又开始耸动,这时,人群忽然被破开,配着枪的警卫开了道,从中走出一个人,看着白唯夫和白父确认了一会儿后,面无表情道,“白珩和白唯夫是吧?带走。” . 时安今天早上出门得特别早,因为昨天的病人预约得很早。等他回医馆时,看见胡小贞站在信箱前,有些紧张地把一封信投入信箱,然后立马进了医馆。 时安走过去,有些疑惑小贞会写信给谁,但他不是那种去窥探的人,只看了看信箱,就走了进去。 白唯夫走了有一周左右,一直没有写信过来,他坐在药柜后,常常出神想他去了。 胡小贞洗了一把枣子递过来,笑得特别灿烂,“时安哥,这枣好甜啊,你吃几个呗。” 时安回过神,跟着笑了笑,拿起几颗放在手里,他看着这几天心情明显变好的胡小贞,心情也放松了一点。 只不过他总觉得心里不安,最终还是摸出信纸来,给白唯夫写信。 胡小贞远远地看着他写信,坐在摇椅上,一边甩着腿一边嚼着红枣。 第21章 时安又等了几天,白唯夫还是没有回信。 他抱着被子到屋前小院子里晒,胡小贞来帮他。 屋内时老咳个不停,且越咳越重,时安将被子往绳子上一挂就跑了回去,胡小贞跟着跑进去。 床上的老人咳得头昏脑涨,连人也看不太清了,他颤巍巍抬起枯槁一般的手,“时……时安……” 时安坐到床边,握住那只手,“父亲。” “咳……我看,我看我不行了,我怕我走之前还不能看你成家,你,你把跟小贞的婚期提前几个月吧,让我放心地去。” 时安双手握着他的手,低着头没有说话。 倒是胡小贞开了口,“伯父,时安哥要是不愿意……就别逼他了吧。” “小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答应照顾你,就一定会把你娶进门的!” 胡小贞低着头,看向默不作声的时安。 时老听不见回应,用力摇了摇他的手,“时安,你听见了没?” “父亲,我……” “当初我们答应了人胡家,就一定要说到做到!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 时安眼睛睁大,痛苦地皱紧眉。 时老又朝胡小贞伸出另一只手,胡小贞蹲下去握住。 “小贞呐,别怕,我就是从床上爬起来,也会在月底给你找来喜队。” 胡小贞开心地笑了笑,“伯父,小贞知道,从小您就疼我。” 时安忍耐着,胸膛急促地起伏,时老又拉起他的手放到胡小贞手上,“时安,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小贞啊。” 胡小贞羞涩地扭头去看他。 时安眼圈红了一圈,突然抽出手直起身来,低头看着他们,嘴唇颤抖着,“父亲,其实我喜……” 胡小贞迅速站起身捂住他的嘴,一双眼睁得圆溜,表情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哀求,压低了声音道,“别说,时安哥,别说。” 时安看着她,胡小贞眼睛也跟着红了,眼泪掉下来。 时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时安,你说什么?” 胡小贞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时安的袖子,轻声道,“你和白唯夫的事我都知道,但现在先骗骗伯父,好吗?求你。” 时安惊得睁大眼,胡小贞看着他,犹豫着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时老疑惑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时安僵硬地看向时老,轻声道,“……没什么。” . 小树林里。 时安和胡小贞对立站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胡小贞才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时伯父从小最疼我,月底的时候咱俩就成个亲,让他高兴高兴,等伯父百年了,你和白唯夫怎么样都行,好吗?时安哥。” 时安站在原地,仍然很震惊。 胡小贞慢慢走过去,轻轻牵起他的手,“你看,你和他的事,我谁也没告诉,我怎么会骗你?时安哥,你和伯父对我一直都很好,我很感激你们,为了伯父,为了我,也为了你和他,暂时妥协一下吧。” 时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 日子磨过一天,又磨过一天。 五月已到了下旬,白唯夫还是没有回信。 时安看着为了婚礼忙来忙去的胡小贞,眼神空空。 时老也因为喜事的提前,人忽然之间就精神了许多,今天罕见地下了床,还走到屋前小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胡小贞找人特地打了床新的棉被,她母亲早已去世,被面是她自己找镇上最好的绣娘绣的,就算紧赶慢赶,还是得等到月底才能拿到。胡小贞没有怎么催,只说一定要绣得完美才行。 除了床褥,胡小贞还亲自去挑选了家具,黄铜的水盆正中心那个红双喜都是她自己剪了贴上去的。 从五月上旬安排到下旬,她什么都亲力亲为,也不见累,总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跑上跑下的。现在也正忙着挂灯笼和牵红布,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看起来似乎很热闹,有路过的乡邻看见了,会走到院子里聊上几句,知道要办什么喜事后,都笑着祝福着时安和胡小贞。 胡小贞笑着回应,时安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胡小贞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继续忙活。 时安看着苍白的天际。 . 他在兰城怎么样了。 . 站着出神了半天,时安默默走回屋,低头去把藏在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还没打开,他心中就有些奇怪,这箱子他许久未动了,怎么把手还这么干净。 胡小贞走进屋,看见他蹲在那里拿了个箱子,表情一愣,然后笑道,“怎么啦?是我把那个箱子刮花了吗?没办法,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床底下有很多灰。” 时安哦了一声,“没事,你去忙吧。” 胡小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箱子,转身走出去。 时安看着她离开,低头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沓沓的诗,就是一叠从兰城寄过来的信。 他拿起那叠信,如待珍宝地一一翻看着。 .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 时安一天比一天焦虑,他在下午的时候走出门。 正在和喜娘检查嫁衣的胡小贞见他出门,立马站起身,“时安哥,你去哪?” 时安没有回头,淡淡说了句去镇上买瓶墨水。 胡小贞看着他的背影,努了努嘴,最后还是又坐了回去,“那早点回啊。” 时安没有回应,迈开步子朝前走。 胡小贞看着他走远,垂下头去,摸着崭新鲜红的嫁衣,嘴角缓缓上扬。 走上街的时安有点茫然,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后他停了下来,停在报亭的前面。 他低头看着今天新出来的一叠叠厚厚的报纸,随手拿起一份来看。 “前两任全国文艺部部长都为暗通日本的政治阴谋家”。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白珩父子刑场实行枪决,父被举报写反动文章,子被举报与日本暗通,且是个变态的男同性恋。” 时安拿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他鼓起勇气去看标题下面的黑白照片。 拥挤的刑场中央倒着被反绑起来的两个人,太阳穴黑洞洞地流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在整个邢台上,黑沉沉的,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他心上。 大片的黑中,只有血泊中的那两张脸是白色的,其中一个面孔根本不需要去仔细辨认,也认得是他日夜想念的模样。 他死死盯着这张报纸,即便认出了那张脸,还是想去求证这都是假的。 报道占了一整版,中间写了一句“白唯夫的劣迹由一位署名为‘时安’的正义之士写举报信揭发出来。” 时安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报亭的老板连忙拉住他,“诶,时大夫你怎么啦?” 时安抱着报纸,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整个人都是脱力的,报亭老板只能扶着他坐到后面的凳子上。 “时大夫,你怎么啦?” 时安空张着口,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身体痉挛地蜷紧,最后跪倒在了地上。 . 还穿着嫁衣的胡小贞见时安许久不回,心里的不安越扩越大,最后她跑了出去,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他回来。 胡小贞一瞬间心慌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眼泪落下来,“时安哥,你去哪儿了?” 她又跑去镇上问,听一个报亭老板说他早回去了,于是又跑回来。 但是回来也没看见时安的身影。 胡小贞哭着去叫村里的人一起找。 全村的人在晚上打着手电筒到处找,胡小贞握住手电筒,哭得路都看不清。 “时安哥!你在哪儿!” “时大夫!时大夫!” 呼喊声遍彻整个村子,连后山都去找过了,还是找不到人。 最后凌晨的时候,天际微微泛着鱼肚白时,河边有人大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胡小贞看着那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又用力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过去。 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具发白的尸体静静躺在上面,呈婴儿怀抱状,怀里是一块巨石,抱着巨石的手指骨节分明,强硬如钢铁,可见他死前的决心。 胡小贞表情凝住,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河边的尸体,一身鲜红的嫁衣在茫茫然的幽绿中格外刺眼。 . 第22章 后记 . “这场历时十年的浩劫几乎摧毁了中国历时千年的文化,无数经典古籍和古建筑被销毁,只有零星几批古籍被侥幸保留了下来。中国的大批知识分子要么逃往台湾,要么丢了笔不再写作,其中还有一部分作家和文学大家,被污蔑为乱党,游行后枪毙。”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零年,邓小平同志专门为那些文革期间的冤假错案平反,文革冤案有两百多万件,那次平反,几百万被冤枉的人终于证了清白,但对于那些已经被批斗致死的,未免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我的好友唯夫,就是其中一个。” 已经八十二岁的戴青坐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学讲堂里,鼻梁上架着远视眼镜,有些佝偻地靠着讲台边缘,一双枯稿的手拿着讲稿,还算清明的眼睛看着稿纸,眼皮低垂,有泪光悄悄渗出。 “教授,他是谁呀?” 座下有好奇又天真的学生仰着头问她。 她抬起头,慢慢抬起手捏住眼镜腿往上推了推,看着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松弛的脖颈微微颤抖,声音沙哑道,“他叫白唯夫,一个应该被文学史记载的作家。” “白唯夫……教授,他是不是写诗的呀?”有个喜欢读诗写诗的男学生忽然开口,“我好像在某本诗集.上见过这个名字。” 戴青笑了笑,“看来你这个小朋友很喜欢读诗,他的诗你也能看见。他是写过,不过出版物在文革时被烧得只剩三首,后来手稿被展示出来,才补全。” 那个男同学推了推眼镜,“教授,他的诗是写给谁的呢?” 戴青脑海里忽然回忆起那个总是西装笔挺,戴一顶绅士帽的男人,缓缓摇了摇头,“那个人我没见过,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爱人。” 这个话题立马引起这些学生的兴趣,全班“哇——”了一声之后,都争着问她更多关于那个爱人的事情。 戴青端着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茶,记忆被正式打开,那些已经陈旧泛黃的画面瞬间一幕幕涌现出来。 她放空了目光,轻轻道,“他的爱人,是一位先生。 . 戴青搬了新家,还没来得及同好友们说一声,也不太好说了,大家都如惊弓之鸟,恨不得没人联系。 这天她刚收拾完东西出来,挎着篮子准备去买点菜。 一伙穿着警卫服的人走上来,将她围了起来,“戴女士,请接受审查,走一趟吧。” 她看着他们,心慢慢沉下去,弯腰将篮子放到了地上。 . “戴女士,请务必把照片交出来。” 坐在桌后面的警长拿起卷成筒的报纸用力敲了敲桌沿。 戴青静静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什么照片?” 警长一脸你继续装的表情,手撑在桌面上慢慢将上身靠过去,“我知道你有游行和枪决的照片,最好都交出来,我们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有抹黑文化革命的行为。” “报社都砸得一干二净了,哪来的照片?” 警长一拍桌子,“你知道要是搜出来你有什么下场吗? ! 戴青平静地看着他,葱白的手指依旧交叠在膝上,“再把我打一顿吗?” 警长抿紧嘴,往椅子里一靠,“那就请戴女士先住在看守处,接受检查吧。” 戴青被强行带走,关在警署好几日,最后终于来人了,但并没有带来放她出去的信息,反而带来了极坏的消息。 她被判了八年牢,原因却问不出来。 最开始她还会奋力反抗,但根本没有用,只会多挨几顿打。 等她终于挨过了八年的牢狱,这场十年浩劫也走到了尾声。她走出去时,一时竟不知道自已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往年的好友要么离开了兰城没有消息,要么就已经死了,白唯夫就是其中一个。 戴青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去他曾经住的公寓去看看。 八年,这公寓也早就改了面貌。 她跟保卫室的人说明情况,那个中年人听完,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从窗口探出头来叫住她,“这位小姐,你说的那个白唯夫,他还有一箱东西在这里。” 戴青感到惊讶,她连忙回去,“他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那人道,“不是,是上一个看门的老爷子上去为他收拾的,硬是要我留着等人来领。” 他回身拖出一个黑色格子的箱子,上面全都是灰,戴青一再道谢,把箱子拖了出去,保守起见,她叫了人来把箱子搬回了她的住处才打开来看。 里面全都是纸张和书信,那个收拾的老爷子估计也不知道怎么分类,索性都放进来了。 她一份一份拿出来整理,这些泛黄发卷的稿纸,都是白唯夫亲笔的手稿。 戴青看着那蓝色的墨迹,眼泪又掉下来,抬手抹了抹眼睛后,才继续整理。 里面还有几封书信,她根据信封的地址,分了几小叠。 其中有出版社寄来的,也有白唯夫家人和朋友寄来的,最后还有三封信,在那一沓信之中显得格外锋薄,轻飘飘的,她拿起来看,这三封信都来自一个叫时安的人。 其中最厚的一封甚至还没有拆开,她猜测这封信寄过来的时候,白唯夫已经不在这里了,可能被关起来了,也可能已经被枪决…… 她看着这封未被人开启的信,脑中不由得想起白唯夫之前跟她说的那位“私人医生”,而且这“时安”两个字,莫名眼熟。 她仔细一回想,心底一震,不禁浑身发起冷来。白唯夫当年被抓去审查就是因为一封举报信,落款正是时安。 戴青捏着这封信,忍不住拆开来看。 “唯夫:” “不知你回了兰城之后怎么样了,身体是否还健康?头还痛否?离了我之后,也要记得戒烟和咖啡,事务再忙也不要没日没夜地工作,熬坏了身体你是笑嘻嘻,倒叫我担心得很。” “你迟迟未给我回信,我日夜担心着,也日夜思念着,每回半夜醒来,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你那,把失落的心重新放回胸膛。” “你这个坏先生,没教会我好的,却教会了我相思的苦。你买的水果糖我已吃完,越往后吃,越觉得没有你那天喂的甜,我不禁怀疑是厂商偷工减料的狡猾。” “我想你,我爱你。我从没同你讲过,但我相信你是明白的,你若是还不相信,就抬头看看那轮圆月,它有多圆,我的爱就有多满。” “你怪我不回你的信,我没有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想写给你的,远远不能用几张信纸来承担。” “看到后请务必赶紧回信,心爱的。” “时安笔。” 戴青读完这几张纸,整个人还处于一种震撼当中,写得出这些话的人,为什么会写那封举报信? 戴青陷入了沉默,又慢慢回到桌案边。 . 根据白唯夫从月谷回到兰城后特意写的笔记,戴青整理出他对文革初期的这些记录,还知道了他埋在公寓楼下花坛下的古籍。 她彻夜做着整理工作,看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夹在手指间的钢笔微微颤抖。 白唯夫甚至还留了信给戴青,他自己估计也在出事前一天有了预感,才写下了交代的信。 戴青展开那张信纸,视线模糊地看着,里面除了拜托她帮忙保护好古籍之外,还拜托了她一件事,那就是替他把一封信交给那个叫时安的人。 戴青立马又蹲下去仔细翻那个箱子,最后在一沓诗集里翻出了一封信,她坐回桌案,看着白唯夫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联想起时安寄来没拆过的信,心中疑惑更加,最终决定去一趟月谷,亲自找那个时安问问。 . 月谷这个地方,比起兰城来说,小了很多,但风景却非常好。 戴青下了火车后,找到那个“妙济堂”的位置,她抬起头,却发现这里不再是医馆,而是一栋酒楼。 她又一路问人,问了许久,才得知那个“时大夫”的消息。 “时大夫啊,是个顶好的好人……我的风湿一直是他治的,可惜,可惜……” 坐在街边卖风车玩具的老人叹着气。 戴青蹲下去,“老人家,可惜什么?” “可惜他年纪轻轻就沉河了。” 戴青睁大眼睛,“您说什么? 他什么时候死的?” 老人沉吟了一阵,思索道,“八年前吧,他那个未婚妻疯了那年,对,对对,就是一九六八年。” “他还有未婚妻?” “是啊,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大家都挺看好的,结果成亲前一天时大夫想不通,出了那样的事……” “老人家,可以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他未婚妻吗?” “见不着咯,小贞疯了几天后,自己甩了裤腰带往房梁上一挂,也跟着去了。” 戴青沉默了,道了声谢后,慢慢站起身。 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街道,拿着信的手垂了下去。 低矮的房屋后是广阔的苍穹,干净又澄澈的天蓝得发白,辽阔的天幕中几乎没有一丝云。 一轮明日之下,小镇川流不息,喧闹依旧。 第23章 小甜饼一只,与正文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 开了新文《他的国》,感兴趣的话就去看一下吧,鞠躬 时安今天又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下午的时候又不小心给猫喂了两次罐头。 白唯夫拿着罐头站在客厅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脚边的白猫吃完后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胖得像一只猪,肚子鼓得浑圆,随着呼吸起伏。 时安鞋都没换,站在玄关看着他和脚边的猪,脸黑了一半。 “提醒你多少遍了?小白它不能再吃这么多了,尤其这个罐头,你也不看看它都胖成什么样了。”时安抬手扶着额头,表情很崩溃,他无语地看着那只躺在地上连翻身都困难的猫,差点气哭。 白唯夫低头去看那只猫,白猫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想翻身去,四只毛腿在空中踢了半天,身体纹丝不动。 白唯夫把罐头放下,走到时安面前,微微弯腰去接过他手里的办公包,然后伸出手去牵他,“我不小心忘记喂过了……别生气了,晚上做好吃的。” 时安看着他,“你做的饭菜能吃吗?” 白唯夫笑笑,蹲下去给他脱鞋,“在努力学了,不能让你累着,你也要多给我几次试验的机会呀。” 他从鞋架上拿下棉拖来,放在时安脚前,然后捧着时安的脚,放进去。 时安低头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穿着脱鞋走到客厅去。 白唯夫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白猫看着走过来的时安,费力蹬着的腿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翻了过来,然后吨吨吨地踱步到时安腿边,用脑袋蹭着他的小腿。 时安蹲下去把猫抱起来,然后坐到沙发上,用手给它顺毛。 “你看你给它喂成什么样子了。”时安皱着眉,“脸都快胖得挤在一起,丑就算了,主要是它吃得跟一只猪一样,我担心它的身体。” 白唯夫坐到他身边,手撑在他身边,把人罩在怀里,低头看着用爪子洗脸的猫,“下次我一定记得,小白怎么叫唤,我都不给它吃一点点。” 时安瞪了他一眼,揉着小白的肚子。 白唯夫亲了亲他的脸,“我去做饭了,你看了一天的病,累死了,去洗澡等着吃吧。” “还是跟你一起算了,我怕又像上回一样,洗完澡出来,还得跟你一起打扫厨房。” 白唯夫眼睛一弯,把手搭在他腰上,轻轻捏着。 时安推开他,把猫放下,起身去厨房。 白唯夫跟着去。 吃完饭,时安先去洗澡,白唯夫刷碗。 “唯夫,唯夫?”在浴室的时安喊了几声。 白唯夫从厨房赶过来,站在门外道,“怎么了?” “香皂用完了,你怎么没买呀?” 白唯夫一脸恍然,“诶呀,今天忘记去买了。” 浴室里一阵沉默。 白唯夫心不禁微微吊起,他等了一下,时安还是没说话,也没有水声,他低声道,“时安?要不我现在马上去买一块回来?” 里面还是很安静,白唯夫开始紧张,刚想问他怎么了,里面就传来时安的声音。 “算了,你先去洗碗吧。” 说完,就是哗哗的水声。 白唯夫听着他平静淡然的声音,心沉下去,默默走出卧室。 他回到厨房,低头静静洗着碗,心里却生出一丝烦躁。 他的脑袋几年前被打伤过,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虽然他自己不说,但也明显感觉到了这记性没有以前那么好了,连写的小说也要在投出去之前再反复改几次。 时安没有明说,但他还是感受到了。 白唯夫沉默地沥干净水,抬头把碗放入碗橱中。 晚上时安九点准点上床,白唯夫洗完澡后直接去了书房,截稿日期快到了,他得再去检查检查。 时安躺在床上看着他,“又要去书房?” “要很久吗?” “或许吧。” 时安看着他有些恹恹的模样,沉默了一下,盖上被子,“现在就去擦干头发,不要又忘了。” 白唯夫走进淋浴室,拿了条干燥的毛巾盖在头上,然后转身走出卧房,把门轻轻带上。 时安看着缓缓关上的门,拉了拉被子,关了吊灯,留了一盏床头灯,然后翻身闭上眼。 白唯夫坐在书房的椅子里,一手擦着脑袋,一手翻着手稿。 白猫迈着缓慢地步子,顶开书房的门,走到白唯夫脚边,习惯性地窝成一团,给他暖脚。 白唯夫看了它一眼,继续改稿。 初秋的夜晚寂静得很,他不知道看了多久,等最后定稿后,白猫已经睡熟。 白唯夫弯下腰去,轻轻把它抱起来,放到客厅的小窝里,然后关了书房的灯,轻手轻脚走进卧室。 暖黄的柔光下,时安窝在被子里,耸起一个小包,乖巧异常。 白唯夫放慢脚步走过去,弯下腰将床头灯关掉,慢慢坐到床上躺下。 床垫随着他的动作陷下去,他躺好后摘下眼镜放到床头柜上。 身边睡着的人翻过身来抱住他。 白唯夫顺势将人搂进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给时安捏着被子。 “唯夫。” 时安忽然开口。 白唯夫动作一顿,轻声道,“怎么了?吵醒你了?” 时安在他怀里抬起头,漆黑的眼直直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我对你太凶了?” 白唯夫还以为他要讲什么,笑了笑,“你哪能凶起来?” “我凶了。”时安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你受过伤,记性不太好,我不应该总是说你,我就应该自己去做那些事的。” 看着他微微蹭着自己的脑袋,白唯夫人跟着软下来,抱着人揉了揉,“没事的,我也舍不得你做。” 时安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你对我太好了,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当我也记不清了,你让我怎么照顾你?” “其他的事你没有必要去记,只要记得一件事就可以。” “什么事?” “送走我后,给我的墓碑刻上你的名字。” 时安瞬间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已经有了泪光,双手揪着他的领口,“你说什么呢!” 白唯夫低下头吻他的眼睛,尝了尝他的泪,“时安,除了爱你,别的我再也记不起来。” 时安闭上眼,眼泪滑下来之前,扑进了他怀里,肩膀微微颤抖,“不准说这样的话,不准说。” 白唯夫揉着他的脑袋,“好,不说不说。” 时安被他戳中了心酸处,眼泪止不住。 白唯夫无声叹气,只能低声安抚着他。 醒来的白猫颠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过来,顶开了房门,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床边,奋力一跃,跳上来,把脸凑到时安的脸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蜷起身,窝在他们身上。 皎白的月光从未拉紧的窗帘缝隙间悄然漏进来,横在相拥的两人一猫上。 小小的房间一室寂静,只有偶尔几句浅浅的对话声。 第24章 番外 “时大夫,您舍友来啦!” 医院中医诊问处门口,保安亭里当班的男人探出窗子,朝走廊里喊了一声。 喊完,他坐回座位上,拿起报纸,不过眼睛悄悄瞥着来找时大夫的男人。 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身洋装笔挺的,看起来是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模样。 男人每天都来,每次都是来给时大夫送晚饭,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午就来了。 在诊所里坐着给病人看病的时安闻声,高声应了,然后对着来针灸除湿的老婆婆笑了笑。 “您身体还不错,不过确实艾叶针灸一下更好,请拿着这个出门往左走,第二个门,有医师在里面。” 时安把条子交到老婆婆手里,顺便扶着她走出门。 老婆婆笑着握紧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颗煮熟的红鸡蛋,“时大夫,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大夫!” 时安连忙把鸡蛋推回去,“婆婆,我们不能收病人的东西的。” 老婆婆不肯,力气又大,“那是谁说的嘛?俺们老百姓喜欢,为啥不让俺们送?” 时安站在门口,余光瞥见了等在走廊外的那个人,对着老婆婆微微弯下腰去,耐心地解释,“是医院的规定,您喜欢我,我开心,但我要是收了您的东西,我就得被医院开除了。” 老婆婆听了这话,瞬间吓得脸色一变,有些混沌的眼睛看着他,声音都小了许多,“真的啊?那俺是不是害了时大夫你呀?” 时安趁势把红鸡蛋塞回她的口袋里,拍了拍她的手,“现在您把蛋收回去,那就没事了,鸡蛋不便宜,还是留着您自己吃比较好。” 老婆婆摸着鼓起来的口袋,人还是很担心害怕的模样,皱着脸盯着他。 跟时安熟悉的小护士走过来,拉着老人家往针灸室走,“哎呀婆婆,有蛋就得自己吃嘛,咱时大夫每天都有鸡蛋吃的,不缺,喏,趁人还不多,我啊,就先给您排个前头的号,待会儿人多起来了难进哦。” “哎哟,小姑娘心肠太好了,俺谢谢你呀姑娘。” “不碍事不碍事的,婆婆。” 时安看着小护士把老婆婆扶进针灸室,然后双手插在兜里,扭头走出走廊。 外头太阳还盛着呢,白唯夫在门口,站得笔直,看着他一动不动。 见时安过来了,白唯夫勾起嘴角,“我们时大夫永远这么宅心仁厚。” 时安走到他身边,抬手轻轻打了他肩膀一下,白唯夫浅笑,两人并肩走到前头给病人散心的草坪上去。 他们坐在休息的长椅上,看着护士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在远处慢慢走。 白唯夫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黄溜溜的土鸡蛋,在长椅边缘磕了几下,然后慢慢剥开。 “戴青她回娘家,从家里带了一筐来,今天早上你走后没多久送来的,有十二个,个头不大,但看着十足漂亮。” 时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剥。 “那你记得给人钱了没有?” 白唯夫扬了扬眉毛,“我要给,她非不要。” 时安觉得这样不好,“这怎么行?鸡蛋本来就稀罕,还送了这么多来,怎么说,这人情也得还回去呀。” 白唯夫剥完,尖屁股处留了点蛋壳,送到时安嘴边,“我知道。” 时安接过鸡蛋,嗔怪他一眼,“以后戴青姐家里有要看病的,你记得告诉我。” 白唯夫点了点头,催着他,“鸡蛋还热乎着,先趁热吃。” 时安张嘴咬了一口,蛋白嫩滑,里头的蛋黄颜色黄得近橙,煮得不老,半凝固着,香味随着热气一下子就扑出来,在嘴里嚼着,一点也不干,确实比外头买的蛋好吃很多。 白唯夫推了推眼镜,“怎么样?是不是香得多?” 时安点着头,问他,“你吃过了没有?” 白唯夫往后靠,手搭在时安背后的长椅边缘上,“当然吃过了。” 时安瞧着他,白唯夫笑了,“咱家不至于连个蛋都要省,我现在好歹是个大学讲师,工资不低,吃吧,不信回去我数给你看。” 听他这样说,时安才把剩下的吃了。 白唯夫看着他,心情舒畅,有些懒洋洋地开口,“家里唱片机好像坏了。” 时安沉吟一会儿,“我记得顺发商行旁边那条街有修的地方。” “哪里?我怎么不知道。” “那边没什么文艺的书,你大概不常去。” “那等你下班,咱俩一块儿去看看?” “好。” 时安不能在外头待太久,他吃完鸡蛋,就站起身来。 白唯夫跟着站起来,“今天晚餐想吃点什么呢?” “你量力而行便好。” “我的老伴,我进步已经很大了,你这番话,是要打击我与厨房斗争路途中接续奋斗的自信心的。” 时安被逗笑,“那就请白唯夫同志,给你老伴来点味道清淡点的,好不好?” “收到,组织命令,必须完成。” 两人对视,都笑了。 白唯夫把人送到那边,看着他走进去后,才慢慢转身离开。 . 时安下班回来,天还未黑,天际的霞光颜色缤纷。 他打开门,白猫已经蹲坐在玄关处等着了,胖乎乎的,跟最近时兴的日本招财猫似的。 他关上门,换了鞋后,把白猫抱在怀里,往里面走。 白唯夫正在把唱片从唱片机上取下来,见他回来,抬起头看了看他。 “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唱片卖。” 时安一边给猫呼噜,一边问道,“怎么?” “前阵子音甀写了信给我,说她在日本见着邓丽君本人了,长篇大论地写她的歌声如何如何美妙,我倒想听听看。” 时安对这种不太懂,也不怎么感兴趣,“既然很好听,大概是有卖的。” 白唯夫搬起唱片机,“走,去那边瞧瞧。” . 修唱片机的师傅一边修着唱片机,一边哼着歌,哼的歌和店里放的是同一首。 白唯夫问,“师傅,你哼的是什么歌呀?” 老师傅一听,笑了,“这你也不知道吗?是邓丽君的呀。” 没想到修这个的师傅正好喜欢邓丽君,白唯夫又问,“歌叫什么名字呢?” “叫《晶晶》,咋滴?这首歌没听过,这个电视也没看过哦?” 白唯夫跟时安对视一眼,都有点忍俊不禁。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普通,各有自己的事业,平日里一起消遣的,就是出门玩一玩,连打牌,都是前不久刚跟戴青学的。 现在在修唱片机的老师傅面前,显得像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孩。 白唯夫笑着摇头,“没看过。” 老师傅抬眼看了看他俩,摇着头,“你俩还没我老头子赶时髦哟。” 白唯夫听着,浅笑。 老师傅人好,又风趣,俩人站在旁边等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枯燥。 等修好后,他们二人都已将邓丽君的歌听得差不多了,最后走时,跟老师傅买唱片,老师傅看他俩合眼缘,卖得也不贵。 回去后,新买的唱片放上修好的唱片机上,邓丽君甜美柔和的声音悠扬传出。 时安见白唯夫从刚刚开始就对邓丽君颇感兴趣,当下有些不开心。 白唯夫听着歌,没发现,一边哼着,一边走到厨房那边去。 时安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不说话,转身回房。 拿着葡萄酒跟高脚杯的白唯夫回到客厅,发现时安回了房,他放下酒跟酒杯,跟过去看,发现时安拿了睡袍去洗澡了。 他赶紧走到衣柜前,也拿出睡袍来,跟着时安一起进了浴室。 时安没想到他跟进来了,有些恼怒,推着他的胸口,“你进来干什么?我要洗澡了。” 白唯夫把睡袍挂上壁上的挂钩,“一起洗洗也不错。” 时安皱着眉,索性不想去跟他讲话,背过去脱着衣服。 等二人都坦诚相待了。 白唯夫举着花洒冲水,出了热水后,转头冲着时安。 热气慢慢蒸腾起来,模糊了浴室中的镜子。 时安闷不做声,默默洗完了澡。 白唯夫感觉到他的不愉快,洗完后,穿上睡袍,帮他擦着头发。 “怎么了?刚刚回来就不开心了。” 时安低着头。 白唯夫把他的脸捧起来,“是因为邓丽君?” 突然被说中,时安脸微微红起来。 白唯夫笑了笑,“以为我也迷上了邓丽君?我是喜欢你的呀,傻瓜。” 他放下毛巾,牵着时安走出房,到客厅去,邓丽君的歌喉依旧回荡。 白唯夫倒了一小杯红酒,微微摇晃着,递到嘴边浅饮一口,然后放下,“我高兴,是想着终于有个适合你我共舞的歌了。” 时安抬眼看他,听了这话,羞愧满脸,“真,真的吗……那我怎么跟邓丽君道歉呢?” 白唯夫轻轻拉起他的手,环着他的腰,带着人慢慢挪动脚步,身体贴着,随着歌声开始摇晃,“或许你明天写一封信,交给音甀,让她代你交过去。” 时安跟着他的脚步,有些生涩地迈开腿,“那,那我写完你帮我检查一遍。” 白唯夫笑,时安永远这么认真,认真得过于可爱。 “好。” 他环着人转圈,顺势端起酒杯,喂了时安一点酒,然后又放下。 时安滴酒不沾,喝了之后人有些晕乎。 白唯夫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在甜美动人的歌声中慢慢左右摇晃着,时安第一回 跟他跳舞,很羞涩,但这不失为今夜的助兴。 .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那天起 你对我说” “永远的爱著我” “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 唱片机播放着《千言万语》,空气变得跟歌声一样甜腻起来,白猫窝在沙发里,浅蓝的眼懒散地盯着共舞的两人,慢慢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