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明月 作者: 樱花荷塘 简介: 作品时间纵越清末、民国到新中国(1900—2010年)百余年,地域横跨长江入海口到青藏高原,主战场则摆在了在中国乡土文化和家文化方面很有代表性的邗州(扬州)、冉州(徽州)和梁州(汉中),以“和”为基石,以耕读传家为理念,以家国天下为依托,以历史事件为引子,以世代传承为主轴,以主人公家族的长子长孙为核心,以读书学习为红线,以白描为基本手法,比较详细地记录了一户糜姓盐茶商人爱国传家、兴邦友邻的家族史。 第1章 故乡明月(序,1-2节) 自 序; 二十世纪的中国,经历了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大跨越:从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一跃跨入社会主义社会,有的地区则直接从奴隶社会,甚至是从原始社会踏入社会主义社会。 整个社会的组织形态和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这对于一个家庭的传承,影响必然是巨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 家的传承,既体现在人和物质上,更体现在文化和精神中。 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从中可以看出,物质和财富的传承大多是靠不住的,真正传承久远的是以「家训」为载体的家学渊源和家文化的历久弥新、与时俱进。 作为一部文学艺术作品,必然要读者优先。袁枚先生有「文似看山不喜平」一说。 但是,袁枚先生也说过「画如交友须求淡」呀! 创作过程中,笔者在是轰轰烈烈、跌宕起伏还是平平淡淡、宁静致远上纠结,在是让家庭内部上演一幕幕勾心斗角的大戏还是在展示长幼有序的平和气象上做文章,着实苦恼了很久。 直接说,就是以追求、强调「奇」来吸引读者的眼球,还是提倡、推广一种以「和」为核心的价值观? 我艰难地选择了后者。因此,那些刺激的烂情乱性、家庭内斗,那些打打杀杀、砸碗掀桌子的桥段都被屏蔽了。 陈述过程中,也适应了网络阅读时代的特点,把「关联性」知识、历史背景、传说、臆测等,能交待地尽量铺陈开来,让涉猎领域相对广泛一些,以增加信息含量。 我清楚地知道,许多人不会喜欢这样的「作品」。但是,大多数人都喜欢这样的「生活」。 作品时间纵越清末、民国到新中国110年,地域横跨长江入海口到青藏高原,主战场则摆在了在中国乡土文化和家文化方面很有代表性的邗州(扬州)、冉州(徽州)和梁州(汉中),以「和」为基石,以家国天下为依托,以历史事件为引子,以耕读传家为理念,以世代传承为主轴,以主人公家族的长子长孙为核心,以读书学习为红线,以白描为基本手法,比较详细地记录了一户盐茶商人爱国传家、兴邦友邻的家族史。 笔者在拜读前辈先贤们关于家庭的名著中,深深地为他们作品新、奇、特的架构所折服,常常陶醉于他们的精巧和离奇。 每每读到优美的文字、精彩的章节总免不了赞叹和膜拜,有时甚至会妄自菲薄。 好在自己对家的传承有比较成熟,也可能是比较顽固的认知,对「耕」和「读」在家庭传承中有近乎宗教般的信仰。因此,作品得以以平淡的口味坚持下来。 作品以家族精神领袖自述的方式展开,时空跳跃比较大,刻意制造出一些错乱感,主要是为了让「家训」和「家文化」的一致性得以突显,也就是间接强调了「世道在变,初心不变」这一朴素的价值观和道德观。 好在故事单一,感觉和思绪很容易被拽回来,很容易跟着走。 作品的小名也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妥协和将就的产物。从能想到的、感觉有点意思的《菊花岭》、《菊花偈》和《传家》、《家国梦》、《九大家族》、《一样的月光》和《明月何曾是两乡》等,着实没有觉得哪一个特别贴切,更没有一个是满意的。 为了突显整个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如同教科书般的波澜壮阔的发展历程,为了突显学习在家族传承中的重要性,为了突显主人公家学渊源的可借鉴、可学习性,彰显主人公一家几代人不断学习、与时俱进的进取精神,曾经试图用《大学》这个名字。 但是,反复琢磨后,着实觉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就想用《千里万里梦相随》或《逆流顺流》来提示作品中的两条红线:一条是为追逐有序传承、开枝散叶的家族梦,他们辞别富庶的扬州,沿长江、汉江逆流而上,一路向西的红线。 虽然荆棘丛生、步履维艰,却能始终秉承耕读传家的祖训,直面艰难险阻,千里万里永相随。 另一条是为追逐民族复兴、人民幸福的家国梦,他们顺应时代大潮,紧紧追随进步力量,审时度势,顺流而下的红线。 虽然暗潮汹涌、步履蹒跚,却能始终顺应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置生死于度外,千里万里永相随。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阐明了「家的传承其实就是战术上逆流而上、战略上顺流而下」的基本路径和认知。正所谓: 盐茶瓷丝支撑起马头墙八柱四梁, 马帮舟楫托举了百姓家世代希望; 长江汉水荡涤着大家族百年沧桑, 千家万户手拉手肩并肩愈挫愈强; 故乡明月铭刻着征途上无限荣光, 千里万里追随你哪管他地老天荒。 二十四桥月光映衬女人温柔心肠, 紫阳书院学养盛满男儿刚毅胸膛; 祁门红茗陪伴远行游子水土故乡, 午子仙毫化解创业儿郎无限思量; 耕读家训导引好儿好女永远向上, 千里万里不歇脚只顾得登攀远航。 褒斜剑门关隘耸峙无碍潮流激荡, 子午荔枝故道传说依旧美丽悠长; 金牛傥骆早已天堑通途如画长廊, 陈仓米仓千红万紫已是人间天堂; 放飞梦想直面世界最美思想解放, 千里万里永相随应召唤梦和远方。 但是,无论是推动社会进步还是传承家学渊源,都不可能是个别势力和单个家族的行为。 笔者深深感到,只有千家万户才能成势,只有一呼百应才能成事。 糜家、明家、胡家、黄家、秦家、钟家、马家……糜传家、明如月、胡茶花、黄满铤、秦功珀、钟远山、马伯略…… 正是有了万千觉醒的家族,正是有了千万觉悟的青年,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家训得以传承,理想得以实现。 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他们都配享有历史专著的纪传。 不过,无论如何,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始终是「如月奶奶」和「故乡」。 作品中的奶奶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如同月光,寒冷的黑夜里,虽然她不能温暖我们的身体,却总能温暖我们的心灵,越是暗夜,她就越显得明亮。 故乡明月照亮了来时的路,就让《故乡明月》永远陪伴今后的旅程! 下决心动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和女儿的一个约定。 女儿勤奋好学,自己要求也很高。当她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被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录取后,我就在想,与其天天监督、催促她好好学习,不如自己好好学习、认真工作,特别是业余时间,给她做个好样子。 因此,我们爷俩约定,她用三年时间拿到一张自己满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用三年时间完成一部构思了很多年却迟迟没有动笔的长篇。可谓机遇难得,动力强大。 其实,自己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做了大半辈子文字工作,基本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需要用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给职业生涯一个不一定完美而尽可能完满的交待。 仅此而已。 ——2020年3月27日夜—— ——故乡明月—— ——一—— 长久以来,即使是在男权社会,对于大部分家庭和家族的传承来说,真正起核心作用的往往是女性:妈妈,奶奶,甚至是太奶奶。 按照传统的叫法,大家是要称呼快百岁的明如月糜老太太的。 但是,新社会了,妇女嫁到夫家后是不随夫姓的,习惯上也不再随夫姓称呼。所以,大家还是叫她明老太太。 其实,在她自己内心里,是更愿意大家叫她糜老太太的。 糜子雪出生前的那几天,糜老太太坐立不安,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不是往上海打电话,就是要拄着她那凤头拐杖,围着大门口的影壁墙转上两圈,还会不时站在大门正中央,双眼直勾勾盯着影壁墙,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该改改了!该变变了!” 糜清丽从日本回到上海后经常会给奶奶打电话。但是,奶奶打她的电话却几乎都没打通过。 子雪出生那天,糜老太太预感着时辰到了,她不由自主地把电话打到了糜清丽的手机上,没想到竟然通了。 但是,令糜老太太没想到的,也是她最最自责的是,她怎么就没有听出来那是她们祖孙两人最后的悄悄话呢? 这些年,一到秋天,只要天气好,明老太太每天都要上一趟菊花岭。 而重阳节的当天,无论天气怎样她都是要上去的。可她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晚辈们不太放心,每次都会有人跟着。 不过,要是孙女糜清秀、孙女婿邝大军跟着,特别是外重孙邝小兵跟着的话,她就有说不完的话。 要是保姆跟着,她就几乎一言不发。因为,在老人家的内心里,她需要的是陪伴,是倾诉,而不是照顾。 糜清丽活着的时候,只要在家,她特别愿意陪着奶奶上菊花岭。 而且她一般都不说话,随奶奶想说什么就说点什么。快了、慢了也无所谓,反正她的时间就是给奶奶的。 糜子雪四岁后也爱追着太奶奶上菊花岭。但一般都是她在不停地说,不停地问,糜老太太能回答她的,尽量满足她的好奇心,大多只是以微笑面对她。 子雪总爱跑在太奶奶前面,等拉开一大截后,再转过身来催太奶奶快点走。 糜老太太也不让重孙女等她,只是不停地说:“来啦来啦。” 等追上子雪后,她总爱重复一句话:“人这一辈子,走路不光是为了到达目的地,走路本身也是目的。活一辈子,走一辈子,身在走,心也在走。等到哪天走不动了,特别是心不再动了,这人就算没了。” 子雪听不太懂,但她记下了。后来,每次不等太奶奶说到最后,她就会学着太奶奶的样子,抢过太奶奶的话模仿着说:“唉……哀莫大于心死!心在、情在,人就在。” 每当这时,糜老太太都会高兴拽拽子雪的小辫子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这个重阳节,天气好极了。早早的,明如月就提着个精致的小篮子上菊花岭了。话又说到“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啦。” 糜子雪跟太奶奶一起拎着篮子说:“太奶奶不是说有些事长大了才知道就来不及了吗?” “是啊,老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呀!那叫养成,也叫教养。” “这我知道。比如太奶奶让我记下的小规矩、大道理我都记下了,到时候我还要跟子若哥哥和小兵哥哥讲解呢!” “哦,你都能讲解了?那你先说说都要给他们讲什么吧?” “就讲那些老规矩呀!” “那你先给太奶奶讲讲呗!” “好嘞!”说着糜子雪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学着她认为的先生的样子,手往后一背,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了。 “不许斜楞眼儿,不许吧嗒嘴儿,不许嘬牙花儿,不许说瞎话儿;不许撸袖管儿,不许挽裤腿儿,不许抖落腿儿,不许叉着腿儿;不许先动筷儿,不许咬着筷儿,不许筷插碗儿,不许搅菜碟儿……” “好啦好啦,今天风大,咱们不迎着风喊了。”糜老太太止住糜子雪后说:“太奶奶知道子雪把教下的都记住了,等子若哥哥、小兵哥哥都放假了,子雪就来学太奶奶给他们当先生吧!” “没问题!我还要告诉他们这叫家规,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如果记不住、做不到呢,别人会说我们糜家人没教养的。对吧,太奶奶?” “是啊是啊,我呢负责教,你们呢不仅要记住,还是照着做,养成习惯,合在一起就叫「教养」了。 有了这些,无论人前人后,别人夸你们小娃娃有教养,就是连我们大人也夸奖了!” “那如果有人夸奖我,我就告诉他是太奶奶教我的。” “那就不用了。再说了,你不单要记住太奶奶教的,爸爸妈妈教的、伯伯婶婶教的、姑姑姑父教的、其他所有人教的有用的、有益的都要记住,就连书本上教的都要照着去做。将来呢,还要把这些都教给你的孩子们。” “嗯,等我当了太奶奶,我也要好好当当先生。” “会的会的,以后我们家子雪一定是个好先生!现在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你眼尖手巧,咱们还是先采些野菊花吧。” 糜子雪拿着太奶奶手里的小篮子真的认真地采起了野菊花。 菊花岭的野菊花好像是从几年前糜清丽的骨灰在葬那儿开始,采的人越来越少了。 几年下来,真正连成片了。每年从中秋节开始,野菊花陆续开放,重阳节时开到极盛。只要不降严重的霜,花期要持续一个月之久。 这时节,总有一个叫兴旺的牧蜂人和他媳妇拉上一卡车蜂箱,在菊花岭的阳坡面整整齐齐把蜂箱排开,在背风处塔个窝棚,住上个把月。 养蜂人说蜂箱放在阳坡上,太阳一出来,蜂就会倾巢而出,而且早晨有露水,蜜蜂也能带回更多的花粉。 菊花的产蜜量极低,这个季节早晚有些凉,蜂巢里有蜜,大部分蜜蜂是不出去采蜜的。 因此,不管蜂巢里有多少蜜,兴旺都会在太阳出来后把所有蜂巢都放在取蜜摇桶里脱脱蜜。 一来可以把蜜蜂都赶出去采蜜,二来也保证蜂巢里的蜂蜜能及时收取。 连兴旺自己也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每年重阳节这一天收的蜂蜜是不能卖的,必须要留给糜老太太。 正是因为有糜老太太的抬爱,他这菊花蜜才能卖到一百元一斤的。 菊花岭一带是盛产蜂蜜的。刚开春的樱桃花、杏花和桃花蜜,是女人们的最爱,价格仅次于菊花蜜。 接下来是产量最高的油菜花蜜,由于是集中上市,价格是最低的。 槐花和山里各种各样的百花蜜,据说是营养最好的,但产量也相当高,价格适中,是当地百姓家中最常备的饮品。 还有两种单一花种的蜜是弥猴桃蜜和桔子蜜,据说因为口感独特也有很稳定的消费人群。 直观地说,野菊花蜜卖到一百元时,油菜花蜜是二十几元,樱桃花蜜是四十多元,其他花蜜都是三十元左右。 野菊花蜜的价钱怎么上去的,和糜老太太确实有直接的关系。 本来,菊花蜜的价格和百花蜜差不多,因为产量太低了,蜂农们大多不愿意去受那个累。 只是中秋过后,山上的花很少了,养蜂大户把蜂箱往南方拉了,兴旺家只有五、六十箱蜂,经不起长途折腾,每年他都早早地把蜂箱拉到菊花岭了。 兴旺两口子都很老实,人缘好,要供三个娃娃念书,负担重,其他蜂农也不跟他们争,菊花蜜成了他们的招牌产品。 蜂农卖蜜的生意是大分散小集中的。所谓大分散,就是蜂蜜从取蜜桶里出来直接卖掉。 当地人信这个,主要是能确保蜂蜜的真。所谓小集中,就是蜂蜜经销商四处收购之后以自家品牌销售。 这些年虽然有了专卖店,但大多数主妇还是愿意利用各种机会到现场去买。 糜老太太祖上有用蜂蜜熬制秘制调味料的私秘方子,这秘方中没有特别限定要用什么蜜。 有一年重阳节,孙辈们陪老太太到菊花岭上赏菊,路过时兴旺媳妇向老太太推销菊花蜜,老太太用指头蘸了放在舌尖上咂吧了几下,轻微有点中药味儿,想到自己熬制调味料用的主要也是中药材,就决定试试。 这一试还真试出了难得的好口味,菊花蜜也就成了糜老太太的独家秘籍。 日子久了,养蜂人兴旺媳妇与糜老太太形成了默契,有时候得了上好的菊花蜜她会主动送上门去,明如月都会照单全收。 兴旺媳妇第一次到糜家的三进院落里来的感觉是非常震撼的。 举目望去,一切都是那么的精致。真正让她感到新鲜的是屋里的陈设她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地从这个老宅子门前走过。 这是一个很有气场的院子。从远处看,这个梯级布局的台阶式三进庭院很是气派。 但是,如果真正来到大门前,反而看不清它的模样了。围墙很高,从外面看,看到是四季常绿的小叶香樟以及长了些许草和小树苗的屋顶。 如果不是院子里有大的活动,红漆大门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是关着的,只在早晨8、9点钟敞开个吧小时,平时出入只开关左边的小门。 但是,即便是大门敞开,站在门外,也根本看不见正屋。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影壁墙。 影壁墙是「砖带当风」形制。就是那种用青砖垒砌的墙,叫照壁,也有叫罩壁的,像个大镜框,上面有突出的小屋檐。 照壁的作用一般说来有两个。一是挡住偷窥的目光,挡住想窜进去的妖魔鬼怪。 二是留住家财,不要外流。通常情况下,影壁墙的正面是有字的,常见的有单字或四字的,大多是表达主人吉祥期盼和美好祝愿的。 单个字最常见的是「福」和「禧」。四字的就各色各样了。 官宦家的多用「紫气东来」、「鸿运当头」之类,商贾家的常用「财源广进」、「招财进宝」等,大户人家长辈花钱建的宅子爱用「荫及子孙」、「长宜子孙」,晚辈出钱盖的院子喜用「福禄寿禧」、「福星高照」等等,不一而足。 一些家道突遭变故又没有完全没落的大户人家,一般会通过改造大门和影壁墙来转运。 大门的改造讲究很多:有改朝向的,有改大小的,有改门楼的,有改门扇的……可以说是花样百出。 相对而言,影壁墙的改造要简单的多,一般都是改上面的字。 比较奇特的是听说早年间,一个富商巨贾,因为长房是个醋坛子,为人刻薄,七个姨太太中,一个服毒死了,一个上吊死了,一个疯了,宅子里总闹鬼,吓得孙辈们不敢在家里住。 后来,屋主人请阴阳先生算了、风水先生看了,请教书先生给题了「魑魅魍魉」四个大字镌刻在影壁墙上,说是以邪驱邪、以妖镇妖。 糜家的宅子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建的,因为规模不算大,分两次用了不到二年就建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年暑假,糜子若按照父亲糜清山和母亲许若尘的安排从北京回来陪陪太奶奶和妹妹糜子雪。 他们总缠着太奶奶讲糜家的故事,糜老太太也非常乐意打开她的话匣子…… ——二—— 糜家并不是菊花岭的世居人家,是从冉州迁来的。 民国十七年冬天,糜海仓陪老娘带着夫人糜陈氏、五姨太糜章氏、儿子传家、女儿腊佳和两个义子到达菊花岭时正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无论是往里贩运布匹、食盐的商人,还是往外贩运茶叶、蜂蜜的商户,大都各回各家了,客栈里的生意是相对冷清的。 当然对于要住留的外地人,开销自然就要省下些。一路上凭着自己的精心谋划,当然也凭借如流水般广散金银的策略,一家老小总算平安无事。 至于在菊花岭定居下来的原因,一方面再往西行,就要进入羌藏之地,也就彻底走出茶叶主产区,糜家是要以茶叶作为今后的主营生意的。 另一方面,对糜家这个外来户来说,这里的安全是有食保障的。但是,这都不是主要原因。 菊花岭所在的梁州处在中国地理位置的南北分界线上,有「北方之南,南方之北,中国之中、大汉之源」的美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府之国」等等最早都是用来赞誉这里的。 这里北据秦岭,南屏巴山,长江的第一大支流发源并流经全境。 这里四季分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有「晚上立春,早上脸上春;上午立秋,下午冷秋啾」之说。这里人才辈出,汉高祖刘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从这里出发建立了大汉王朝400年煌煌基业,随刘邦走出的还有中华帝国军队第一参谋长之称的留侯张良,有大汉第一战神韩信,有中国历史上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人、著名外交家、古丝绸之路的开辟者博望侯张骞,有蜀汉名相诸葛亮,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蜀汉大将军西乡侯张飞,有为世界文明做出突出贡献的「四大发明」之首的造纸术的发明者龙亭侯蔡伦。 当然还有烽火戏诸侯的褒姒……这里物产丰富,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朱鹮、大熊猫、羚牛和金丝猴,这里有植物化石之称的红豆杉、栱桐,这里是中国柑桔的最北线,这里还是全世界稻米亩产最高的地区之一,这里有全国最美油菜花海,这里是中国最美丽茶乡。 因此,这里也被称为「天汉」。当然,这与汉江的走向与天上的银河的轨迹高度重合又被称为「地上天河」有关。 在这2.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包括汉、回、羌、藏、苗、蒙古、土家等十余个民族的三百多万人口。 这里是一个「只要来了,就真的不想走」的宜居之地。千百年来,人口迁徙的基本态势是进多出少。 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有「七山一水二分田」的说法。这里人口密度大,可耕地稀缺,特别是成片的平坦土地,那是要用来种水稻的。 因为当地人的主食是大米,那怕那种被称作「面皮」的美食,其实也是大米做的。 糜家在冉州居住了十来年时间,对他们的审美有深刻的影响。 特别是明如月的公公糜海仓是一个接受新事物极快的传统儒商,他家的宅子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 虽然也是用青砖砌起来的,但主体实际上是木质框架结构。 更难得的是,其中大量用到了金丝楠木。青砖砌成的墙,外立面并不摸涂料,依然保持青砖的黛青色,只是用白石灰很精细地勾勒横长竖短的砖缝,使墙面看起来很有立体感,远远看去,黑白分明,非常抢眼。 糜家的这个宅子比普通人家更讲究些,在山墙和檐墙的不同部位砌出了些花样。 有的预留形状各异的孔洞,有的通过青砖的凸出或凹陷产生立体效果,有的甚至是用事先制成的圆形、椭圆形、棱形等大小不一的青砖浮雕来装饰。 行家一看就知道是融合了梁州本地和冉州的徽派民居特色的。 江南,特别是徽派建筑的基本特征是粉墙黛瓦马头墙。也就是无论用青砖、石料还是土坯等材料砌起来的外墙,最后都是要用添加了棉絮或麻丝的石灰浆摸腻,近看是纯白色的,远远望去却有些粉白色。 马头墙除了审美功能外,其最重要的作用是防火。江南、冉州等一些地方,人多地少,居住密集,建房时通常会一户连一户,一家挨一家,一旦其中一家发生火灾,会连片遭殃。 为了防止此类悲剧发生,聪明的工匠让两户之间的山墙大大高出屋面,形成一道封火的隔离屏障。远远望去,像一匹匹高头大马,也被形象地称为马头墙。 糜海仓和儿子糜传家一起设计这个新宅子的时候,还是纠结了好一阵子的,他们要考虑的因素很多。 糜传家30多岁了才娶妻,迫切需要安顿下来生儿育女。刚刚站稳脚跟,这宅子既要不跌身份,又不能太露富显贵。 形式上,更难抉择。马头墙?对他们这个单门独院当然没有意义。 粉白墙?在这码头、集镇的半坡上也太扎眼了。更重要的是,汉江河谷地带,温暖潮湿,白色的墙上极易生长出青苔进而发霉。 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了与大部分当地人家一样的也相对低调些的人字坡屋顶和青灰色外墙,只是通过砖缝里勾画出的白来体现它的徽派基因。 这是后话。 刚刚迁徙到南乡的时候,糜家老小是住在突入突入客栈里的。 住在客栈的生活是轻松的,但大人孩子都没有家的感觉。糜海仓已经真实地感受到了这里应该是他「西徙」的终点。 眼下最紧迫的事情,就是安全地稳定下来,融入这个陌生的新家园。他也明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置业。 想到「金银流水散」的偈子,他制定了“多花银两买好地、薄租轻赋笼人心,低调筑宅谋大势、盐茶并重图久远。”基本方略。 经过仔细的查访,糜海仓得知当地最有实力的地主钟震江正打算卖掉离家较远的江边那50亩稻田,以筹措2000两银子为二儿子钟远望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捐个团长。 当年钟远望和钟震江软磨硬泡,让自己带着一百多名家丁投靠了国军,又花了些银子当了营长。 可是,几年过去了,由于战斗力太弱,钟远望的队伍没有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战斗,而且听说南方国民党部队在和共产党的部队打仗,双方伤亡都很大,当地很少有青年人愿意去当兵,队伍也一直没有扩充,他这个营长就很难升官了。 糜海仓知道客栈杨老板的父亲杨恩福是当地有名的种粮好手,就花了银子请老人家一起去看钟家要卖的那50亩地。 杨恩福告诉他,这块地是很肥的,既适合种稻米,也能够种小麦,种油菜和玉米更是不在话下,灌溉也很方便。 当然,它的缺点也很明显。一是远,二是江堤和田坎要经常花钱加固。 好在离这块地不远的半山坡上,有钟家的一排仓库和一个挺大的晒场。 仔细看那一排9间仓库房,虽然四面墙体单薄,但里面全部是梁柱框架结构,空间很大,梁阔柱高,而且立柱和大梁基本都是上好的楠木。 虽然用了20多年了,但由于是仓库,为防鼠害和虫害,每年都要用药。所以,梁柱门窗完全没有虫蛀,整体上非常牢固。 糜海仓盘算着,自己如果先把地买下来,钟家这仓库自然就没有用了,那时连仓库带晒场一起买过来是没有问题的。 果然,当糜海仓把价出到每亩50两银子时,其他的买家都退出了竞争。 交割地契后,钟家的管家主动找到糜海仓,希望他能把那仓库和晒场一起买下。 经过简单的商议,钟家同意在江边再割出一块地让糜家建简易码头,再出让一部分山坡,让糜家修连接码头和仓库、晒场的马车路。 不过,协议要求糜家要同时修通连接码头和山后那条通向省城的道路,并允许公众无偿使用。其实,这也是作为商人的糜海仓本来就想做的事情。 相关的证照、契约办理完结后,糜海仓带着一家老小到当地警署申请了居住权,办理了相关证件,并邀请党、政、军、学、商各界,府、县、乡、里各级,举办了规模不算大但层次很高的答谢宴会。 说层次很高,是因为受邀者都是各界的头面人物,特别是驻防当地的国军师长马伯略携夫人谢阿芝的光临,那些本不愿意来的官员、商贾都不敢不来了。 说规模不大,是因为受邀者的范围是马伯略亲自圈定的,除了杨恩福之外。 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糜海仓宣布了几项重大决定。 “第一,糜家将以儿子糜传家的名义,投入2000两白银注册一家糖茶盐烟酒公司,以经营盐茶为主业,开通秦巴向青海西宁、格尔木贩运茶叶、从青藏向秦巴运送食盐和牛羊皮子的商道。 “第二,糜家将把刚买下的50亩地中的45亩,以当地租子的一半价格招租。但是,对租户有三条要求:一是地租不收粮食,一半按本地粮价折合成银子上交,地租的另一半以骡马入股糜家的糖茶盐烟酒公司并按股分红。 二是租户家至少要有两个以上青壮年儿子,其中一个要参加糜家的商队,一年后租户要以宅基地置换的形式,统一把住自家宅建在这仓库和晒场两边,房子要按各户人口统一规划,一起建造。 建房资金的缺口先由糜家垫支,从以后的商队工钱中逐年扣除。 三是各租户要租且只能租5亩土地,租期十年,不得转租,十年后可续租,糜家也可以按市场价一半将所租之地卖给租户。 “第三,糜家将发起筹建一所新式学堂。由糜家和社会筹集资金支付先生工资和学费,所有租户的适龄子弟无论男女必须上学,学生食宿自理。” 糜海仓的重大决定第二天就在整个南乡县,特别是菊花岭一带炸开了锅。 但是,在糜家内部还是有不同意见的,怕太张扬招致祸事,特别是儿子糜传家。不过,女儿糜腊佳是个坚定的支持者。 为此,糜海仓专门召开了家庭会议来说明他的意图。 糜海仓、母亲姜氏、儿子糜传家、女儿糜腊佳、夫人陈氏、五姨太章氏和义子邹宝栓、邹宝柱参加了会议。新聘的管家庞德才后半场也被请了来。 糜海仓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糜家从邗州到无锡、冉州、浮梁、景德镇,从经营盐业转向经营茶业、皮货、瓷器,现在一路西行到了这完全陌生的秦巴腹地梁州,都是因为当年清政府迫害、现在时局的捉摸不定和父亲到庙里求的那根签。 “到了这里,我们手头总共有一万两千两银子,二百两金子。这些银子有五千五百两是通过钱庄一路辗转汇兑过来的。 这里的钱庄老板我们不熟悉,这么一大笔钱难免会走漏风声,我们必须尽快光明正大地花了这些钱。 这次买地、买仓库、注册公司也差不多了,不过注册公司的钱是不用支付的,放在宝丰钱庄就是了。 我们家里别人不知道的这六千多两银子和二百两金子,谁也不能说出去。 从现在开始,家里的日常用度全部到钱庄去支取。一定要精打细算,今后二年的日常开销以五百两为限,平日里除吃饭、穿衣外的开支,大家先用用自己的私房钱,家有余钱时要随时存入钱庄里去,一定要给人一种我们所有的银子都存放在钱庄的感觉。 “眼下正是农闲时节,我们拿出500两银子,把这50亩地的江堤彻底整治好,同时把码头简单地建起来,再把连接码头仓库晒场和通往省城的马路修通,花100两银子整修三间仓库,再花100两银子来添置家具和日常用品,我们一家人先住进去。 用100两银子到羌地去买十匹当地的马和相应装具,请一两个在羌地、藏区跑马帮的马锅头。 用100两银子在这秦巴山区的几个茶场订下茶叶,还有100两作为去青海的盘缠和应急银两。 “这样放在宝丰钱庄的银子就剩下一千多两了。这一千多两中,拿出300两作为办学堂的启动资金,不够的我再去请马师长和曲县长、钟老爷他们发动乡绅大户捐。自家藏的这些银子,要用来筹建咱们糜家在这里的真正府第和开辟新的商道。” 看老娘在自己说话的过程中始终是笑盈盈的样子,糜海仓心里在更有底了。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到:“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用这么优惠的条件出租田地,肯定会吸引很多租户,这样我们就能从中仔细挑选。 五亩一个租户,可甄选9户人家,每户有一个壮年男子自带骡马加入我们的商队,加上我们自己2、3个人、十匹马,队伍规模正好。 既可驮运相当数量的货物,又能自己抵挡小规模的土匪,应对一般意外状况。 “五亩田地一两个劳力耕种,本来是很轻松的。但是,路远了就很辛苦了。我们出钱修路、修码头,我们帮助他们办理宅基地转换手续,办学堂等,都是为了吸引租户和其他上学娃娃的家庭,把家搬到我们这里来,统一设计规划,优先选择能经营客栈、饮食、粮油、布匹鞋帽、杂货和澡堂子、剃头房……的人家来承租田地。 以后,每年我们都拿挣到的银子以比别人高的价钱,把沿江堤的这些田地都买下来,部分地扩建码头、货场,另一些地还这样往外租。 然后再把从仓库到江边的那半面山坡全部买下来,照着山城重庆的样子规划成小集市,就更聚人气了。 这里能行船,能跑马车,东可去襄阳汉口,西可去兰州青藏,北能到长安,南能到成都,有了市场,聚了人气,不出十年,这里一定能够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集镇。 到那时,跟着我们挣到钱的人,肯定也想买田地置房产,我们家年年买地,地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到时即使是按市价的一半卖给他们,我们也不会吃亏。 “时下最要紧的是选择租户,这事由我亲自来做。腊佳和你妈妈负责起草一份告示,主要内容包括家庭男丁不能少于3人,有骡马或能买得起骡马,做过生意的人家把营生证照带上。 从现在开始,我每天下午都在这杨氏恩福客栈大堂接受咨询。 五天后,也就是腊月初九,传家和腊佳生日那天,我们来选租户、签契约。 写好后多抄上几份,明天传家带着你德才叔的儿子培贵,去集市热闹的地方和周围的各村口张贴。 给杨老板说说,在他这客栈的大堂和门外也各贴上一份。记住,要用大红的纸抄写! “传家、德才,明天先陪我去请个匠人,看看那仓库怎样改造?要用哪些材料?给你们五天时间去采买木材、砖瓦等,腊月初十正式开工。 “这仓库共九间房,又高又宽,用十五天时间装修出三间来,都架上阁楼,分成里外间。 到时候,我们一家人都住二层阁楼。腊佳和奶奶住中间的里屋,我和夫人住东边的里屋,传家住东边外屋,五夫人住西边的里屋,西边的外间供五夫人抄抄写写,家中的贵重物品也放在那里,平时家中议事也先在那进行。 楼梯就放在中间房的阴面,家里有老人,楼梯不能太陡了。 楼下中间房不要隔开了,作为堂屋。里边设个简易的神龛,选个日子把祖宗的牌位摆上,一家人吃饭就先在堂屋吧。 德才带你儿子住在楼下西边的里间,外间先当账房。东边楼下就不要隔了,从山墙上朝外开个大点的门,这两年进出的贵重货物就先在那里存放、周转。 东边房加建半间拖檐出来当厨房。其他六间房不用特别整治,打扫干净就是了,有雇工时可以住,平时也可放些大件货物,反正一二年后就要拆了重建。 “夫人和五姨太,你们带着腊佳和德才的儿子培贵,去采办柜子床辅、桌椅板凳,订做辅的盖的,顺便用我们带过来的面料,给全家老小、主仆都做上一身过年的新衣裳。 “大家都记住了,这一切一定要在腊月二十五完成。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布置。我请人掐算过了,腊月二十八是个黄道吉日,那天我们老糜家要正式搬家。从此,我糜家要在这里生根繁衍、开枝散叶。” 糜海仓说的细致,大家听的仔细。每个人都对他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期待。 一切都有按糜海仓的计划进行着,一切也都如糜海仓的预想一样发展着。 经过几天的咨询,腊月初九一大早,一下子来了四十多户租客想要来承租糜家那条件优厚的土地。 这里面,有祖孙三代一起来了,有老子带着五个儿子一起来的,有兄弟七人一起来的,多数人都拿着各类营生的证照,有的甚至直接牵着骡马就来了。 糜海仓首先和杨恩福老先生签订了契约。杨恩福有三个儿子,杨氏恩福客栈经营了两代人了,现在由长子杨典堂经营,将来的菊花岭客栈就由次子杨典举来经营,三子杨典常带两匹骡子入股糜家马帮。 第二家定下来了是开澡堂子的老李家。糜海仓之所以很快选中这家,是因为老李人很老实,他家的四个儿子人也都很老实。 大儿子是个理发匠,他坚持每月一次到几个行动不便的长者家里给人理发的事,糜海仓到菊花岭后第一次去理发时就听说了。 这些年,他还坚持每个月在街头摆摊为无家可归者和乞讨者理发,在这方圆几十里,百姓们都叫李老大是李小善人,因为还有一户常年舍粥的李姓地主被称为李大善人。 李家老二是李家祖业-澡堂子的继承人。这李老二有个特点,那是就善于「看人下菜碟」。 所谓看人下菜碟,就是在他的经营理念里,把来洗澡的人分成三六九等。 对于上三流的有钱人,他通过单间洗浴、汗蒸、餐饮、茶点、抽大烟,甚至提供异性按摩和其他特殊服务的方式挣足他们的银子。 对于中三流的人,他通过搓澡、修脚、理发等服务从他们身上挣些辛苦钱。 而对卖柴的、烧碳的,种田的、养猪的,唱戏的、耍把式的等下九流的市井平民,他就让他们在大池子里泡一泡,相互搓搓,只象征性地收点水费。 这种差别化的经营让方方面面的人都很满意,李老二也把简单的澡堂子开得有声有色。 李老三这些年一直随着老李打理他家那几亩地和一遍竹林。 农忙时耕种,农闲时这爷俩就用竹子编些椅子、篮子和各色各样的工艺品,小日子过得倒比老大老二更殷实些。 老李要承租糜家这几亩纯粹是为了他的小儿子李彪。这李彪行伍出身,在队伍上呆过几年,头脑灵活,只是不愿下苦力,总想挣些轻巧银子。 在答应了糜海仓在码头上建澡堂和理发店后,同意老李家承租五亩土地,由李彪带四匹马加入糜家的马帮。 第三个签下承租契约的是县城里唯一的钱庄宝丰钱庄老板老丁家。 丁老板丁兴农是个极精明的商人,他的三个儿子都在自家的钱庄管事,他是看到了这新来的糜老板有钱又有后台,这一下子又注册糖茶盐烟酒公司,又买地置业,还要建码头修马路,下一步发展一定不可限量,他老丁家一定要搭上老糜家这条船。 丁兴农就直接把他的想法和条件同糜海仓讲了。他租的这五亩地,由丁家雇佣老把式,一半种粮,一半种菜,收获的粮食蔬菜单供丁糜两家吃,并不买卖。 他丁家不出人也不出马加入糜家的马帮,只是在糜家规划商铺时给丁预留足够好的位置和足够大的面积,在这码头上设一个宝丰钱庄的分号。这也正是糜海仓求之不得的。因此,一拍即合。 第四到第九家签约的,糜海仓坚持把握的几个条件是,必须是种地的好手,必须是有青壮年带骡马入股的,必须是有除种地以外的经营经验的,必须是下一步愿意把家搬到这里来的。 特别是对那些打算加入马帮的男丁进行了当面问话,他要的是机灵的帮手、忠诚的伙计。由于挑选余地大,最后签的人家他都是很满意的。 最让糜海仓纠结的是老黄家这七兄弟。 这弟兄七个,父母都不在了,也都没有娶妻成家生子,平日里靠耍把式、变戏法维持生计。 老大黄满金种田是把好手,但这些年也没有自家的田地,只能在播种、收获等农忙时节去给别人打打短工,家里穷得也没有多余的银两来买骡子买马,更没有经商的本领。 但是,他们特别渴望定居下来娶妻生子,传他们老黄家的香火。 老大眼见着糜家45亩地都租出去了,一下子瘫坐在杨氏恩福客栈大堂里泣不成声。 这该是怎样恓惶的日子才把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逼到这个份儿上呀! 众人都散了,老二黄满银陪着大哥还在大堂里呆着,老三黄满锐、老四黄满铤、老五黄满钏、老六黄满钧、老七黄满鑫齐刷刷地坐在客栈外的台阶上,好像他们老黄家的末日要来临了似的。 挑选租户的全过程,都被坐在大堂二楼挑台上的糜老太太姜氏看得一清二楚。 眼瞅着众人都散了,只有黄家哥儿几个还在那儿抽泣叹气,糜老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嗓子。 糜海仓抬头一看老娘在那儿端坐着,赶紧地一蹓小跑上了二楼,扶起老娘劝老人家回屋去歇着。 老太太对儿子说:“去,把那老黄家的老大给我叫到屋里来。” 这地都租完了,糜海仓也不知道老娘心里想的啥,只好硬着头皮叫黄老大。 听说老太太要见他们,这哥七个一下子都又重新涌到了大堂里。 糜海仓厉声喊道:“你们都别吵吵,单老大上来就是了。” 黄满金怯生生地走进糜老太太的屋子,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怎么拉他也不起来。 老太太拿她手里的拐杖使劲在地上蹾了几下,大声说:“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男儿膝下有黄金,亏你还叫个黄满金!” 黄老大站起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头都快低到怀里去了。 老太太数落他:“要站就站直了,把头扬起来,你们爹娘不在了,长兄为父,你整天要死不活的劲儿,这些兄弟们还看得见希望吗?你们就打算窝囊一辈子?” 边说着,边让糜海仓给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仔细询问起来。 原来这老黄家世代靠杂耍卖艺为生。本来家里有点地,是黄满金和他娘种着,黄老汉带着儿子们在附近的几个集镇上轮番卖艺,日子虽然不富余,一家人倒也整天乐呵呵的。 可这天有不测风云。一次在表演「喉头顶枪」时,一口气没有憋好,黄老汉当场被老二黄满银顶着的枪给刺死了。 从此,黄老二就不再开口说话了,他总觉得是自己杀死了父亲。 那时老七黄满鑫才刚刚8岁。他娘又劳累又伤心,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撒手走了。 爹娘走了后,种地就靠老大了,卖艺只能由老二带着。卖艺这营生,除了要身手,还要靠嘴皮子功夫,可任凭兄弟们怎么劝解,任凭围观的人怎么起哄,这老二就是不说话,眼看着营生一天不如一天,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了。 可这祸不单行,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老七黄满鑫又得了场大病。 眼瞅着老七快不行了,可家里再也没有钱去看大夫了。老大想起娘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的:“再咋难也要把弟弟们拉扯大呀!” 就这样,黄老大背着弟弟们把家里仅有的那点地给卖了…… 糜老太太让黄满金仔仔细细把他们兄弟七个的能耐都讲述了一遍。 这黄老大种田没得说,由于要统领其他六个兄弟,还要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练就了常人做不到的好性子,好脾气。 老二是弟兄几个中身手最好的,一般三五个人近不了他的身。 老三黄满锐是最能说会道的,自从老二黄满银不开口后,出去卖艺暖场子、调气氛的事他全包了。 老四黄满铤、老五黄满钏最爱跟人打架,一家人在外受了什么委曲全靠他俩出面,倒是每次都不吃大亏。 老六黄满钧是兄弟几个中唯一读过几天书的,虽然只读了初小父亲就出事了,但这小子到哪儿都拿着本书,也算是老黄家的秀才了。 他们这个草台班子要出个告示、写个申请啥的都靠他,家里的账也是他管着。 父亲在时,老七黄满鑫总是那个被顶在杆头、立在肩上的角色,后来怕出危险,就不让他上了,在家里他负责喂养这些表演的羊、狗和猴子,家里有猪有马的时候他也都喂过。 了解了黄满金这哥们儿几个的情况后,糜老太太先让黄老大出去等会儿,别走远了。 屋子里只剩下糜海仓娘儿俩了。老太太对儿子说:“有几次在集上,腊佳陪我看见过老黄家这兄弟几个表演,有些身手,人也厚道。 大家看完了,愿意就给几个小钱,不给的他们也是笑脸相送,看样子是些忠义之士,我想把他们留下来。” 看着儿子有些作难,糜老太太继续说。 “咱们原来不是留下5亩地,准备请人来种了当口粮吗?现在钱庄的丁老板不是说要管我们粮食蔬菜吗,我看这5亩地就租给这老黄家吧,如果老丁家给咱们的粮食不够口粮,就让黄家分摊些。 地让老大种,老二身手好,让他跟着马帮跑,老四老五爱打架,把他俩拆开,老四跟着老二,这样马帮遇到不测时也能有个能出手、敢出手的人。 老三能说会道,让他带着老五先看着建码头,等码头建好了,就让他俩看着这场子。 老六能写会算,就跟着庞管家干事,一来有些事不能让老庞爷俩一手包办,二来一旦稳定下来了,事情就多了,庞家爷俩也顾不过来。 这老七嘛,十来岁个娃娃,就让他负责喂养家里的牲口。牲口都出去的时候,让他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到处走走。 眼下先让他们和我们一起住在这仓库里,要不然这荒郊野岭的,我还真有些害怕。” 听老娘这么一说,糜海仓也觉得这是一个万全之策,立刻表态赞同。 老太太提醒儿子:“这事要不要再同夫人和五姨太、传家商量商量?” 海仓直摇头说:“这事娘你想得比我们谁都周全,他们哪有这见识,就这么定了。再说,黄家兄弟还在外面候着呢。” 糜海仓高高兴兴来到客栈的大堂上,高声喊叫着让黄氏七兄弟都进来。 等到黄满金、黄满银带着几个弟弟一字排开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更加坚信了老娘的眼光。 只见这七个黝黑的汉子往这一站,真如铜墙铁壁一般,一个个瘦是瘦了些,可都非常精神,非常精干。 站在他们面前,糜海仓有了自打到了菊花岭后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和踏实感。 糜海仓大声向七兄弟宣布了他们的决定,并特意声明这是他老娘的意思。 哥儿七个抬起头看见糜老太太正笑着站在二层挑廊上看着他们,没有任何人招呼,竟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一起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糜海仓想扶都来不及。 磕完头,兄弟几个都跪那儿看着老大,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可这老大只会咧着嘴笑,还挂着满脸的泪。情急之下,只见老二伸手摸了一下已经磕破了额头,那渗出的血本来不显眼,他这一糊,倒弄的满脸都是了。 只听他大声呼喊:“娘,噢不!奶奶,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的亲奶奶,我们兄弟七个都是您的亲孙子,您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哪怕是要我们的命,我们都保证不眨一下眼。” 哥哥弟弟们都惊讶地看着老二。他可是有好几年没有开口说话了。 糜老太太边招呼他们起来,边往楼下走来。机灵的黄老七一看奶奶要下来,立即连蹦带跳跑上楼去扶着老太太下来。 糜海仓赶紧搬了把藤椅让老太太坐下,七兄弟又立围笼过来跪下来就磕头,直到糜老太太答应收下他们这几个异姓孙子。 哥儿几个跪着,一起蹭到奶奶周围,爬在糜老太太的腿上、身上,哭成一团。 老太太被感动地也哭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哭了一会,只有还站在二楼的腊佳在偷偷捂着嘴笑。 等大家情绪都平静了些,老太太说:“明天你们先去把那仓库最西边两间收拾收拾,搬进去住着,跟着一起整修房子、整修江堤,侍弄你们那5亩地吧。” 大家一起又说了些高兴的话,黄满金说:“我们这就回去收拾家伙吧。” 一出客栈大门,老四老五就在大街上翻起了连串的跟斗…… 第2章 故乡明月(第三——四节) ——三—— 经过这几个明显带有炒作性的动作,老糜家还没有在这菊花岭一带展开他们的生意,就已经在政商各界产生了足够的影响,糜海仓也在百姓中建立起了绅士、善人的口碑和地位。 无论是夫人们去订制家具、衣裳,还是男人们去购买木料、砖瓦,所有商户都把最好东西拿出来供他们挑选,也都以最优惠的价格希望与糜家攀上点关系。 特别是那些平日里爱摆谱的手艺高超的木工、瓦工和裁缝师傅,一听说是糜家用工,也都放下架子表示随叫随到。 对糜海仓而言,房子的改造对他们糜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一方面这是个临时居所,一旦站稳脚跟,他会立即着手建设糜家在菊花岭的永久府第。 另一方面,菊花岭所在的秦巴地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既没有特别的取暖需要,也不用防暑降温的特殊设施,能遮风避雨、安全私密就够了。 因此,糜海仓几乎无条件地接受了杨恩福的总体布局、儿子糜传家的功能划分和女儿糜腊佳的内饰设计。 过大年前的一段日子是菊花岭一带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人家是不会有大的建设项目的,外出谋生的手艺人这时也大都回到家里来准备过年了。 腊月初十开工那天,除了糜家请的九个木匠、三个泥瓦匠及他们自己带的徒弟们,糜家想着有黄满金兄弟七个搭把手,人手也就够了。 可令糜海仓没想到的是,那几户承租他们土地的人家,除了丁老板一家外,都主动带着男丁和媳妇们来帮忙了,并且都说不要工钱。 糜家这次的改造工程,主要是木工的活。扎隔墙、架楼梯、铺楼板、做门窗,木工技术活居多,基本不需要小工。 瓦工的活主要是在原来仓库的墙上开门开窗,把室内外重新粉刷一下,再加建多半间拖檐做厨房,工程量都很小,也用不了几个小工。 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糜海仓还真不好打发他们。最后,只好留下几个小媳妇给做饭,小工则由木匠和泥水匠自己挑选。 九个木匠中,带两个徒弟的就选一个小工留下来,带一个徒弟的就挑两个小工,三个泥瓦匠除了徒弟外每人都留下了三个小工当帮手。 有些想打短工的人,糜海仓承诺建设码头和修路时一定请他们,也就各自散了。 那些平日里干霸王工的正准备闹出点事儿来,可当黄满铤、黄满钏他们哥儿几个往那一站,也就都灰溜溜地撒走了。 由于听了客栈杨恩福的建议,改造工程是采取分项承包的,各工种同时开工、同步推进,工程进度比预期的大大缩短,原计划十五天的活,到第十二天就彻底完工了,糜海仓又加了些工钱,让木工们把门窗等显眼部位加了些雕花装饰,同时也有意开着门窗等了两天,让白石灰粉刷过的墙面也再干些。 腊月二十六,订制的家具和装饰品一天之内全部到位了。由于是临时住所,糜海仓要求所有的木制家具和装饰品,包括隔墙、楼梯、地板、门窗都一概不允许使用大漆,只用桐油刷了一遍,虽然对人没有害处,但终究还是有点味道的。 按照当地的风俗,老太太听了钟震江家太太的建议,在每个房间里都放了一大盆炭火,只让黄家老七黄满鑫去盯了两天,果然屋子里清爽多了。 腊月二十八是个黄道吉日。这个日子是钟震江请人给糜海仓算出来的。 这钟大地主并不是那种富甲天下的真正大地主,只是在菊花岭一带是土地最多的,自家的兄弟多,自己的儿子也多,平时待佃户们并不刻薄,而且和这一带唯一的钱庄老板丁兴农是儿女亲家,自然也是一般人不敢惹、不会惹的人家。 当他从丁老板那儿得知糜家汇兑过来的银子,是驻地国军的师长马伯略亲自关照过的,他猜度这糜海仓来头并不简单。 所以,在许多事情上,都有意无意地帮衬着糜海仓,至少不能与这新来的大财主有什么过节。 这糜海仓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那老娘又是个吃斋念佛的,乔迁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马虎。 糜老太太那天借着去给马师长的夫人送丝绸的机会,请马家家庙里的先生也算了算,结果算出来的也是腊月二十八。 这样一来,糜海仓自然觉得这钟震江是可信赖的合作伙伴和值得深交的朋友。 从决定搞一个有点声势的乔迁仪式开始,糜海仓就开始考虑请谁来帮助自己操持这个事。 要物色的这个人选必须是在当地有影响、有名望、正面评价比较高的人士。 当然,党政军的官员是不合适的,自己不认识的人也不行,这毕竟家务事,不是个商业行为。 从得知老娘请人掐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和钟震江请人算出的日子是同一天起,糜海仓就觉得钟震江是个合适人选。 有了这个想法,在征得老娘同意之后,糜海仓就明里暗里打听、了解钟震江,再加上买地买房这件大事,他心目中的司仪人选就这么定下来了,现在就看人家钟震江愿不愿意了。 腊月十八一早,糜海仓和儿子糜传家穿上棉袍和真丝长衫,带了顶缀了祖母绿翡翠的黑色真丝瓜皮帽,委托丁老板当中人,带上厚礼专程到钟府来请钟震江。 钟震江是参加了老糜家前一阵子举办的答谢宴会的,他自然知道糜家乔迁之禧的排场和嘉宾阵容必然会十分了得。 他客套地称自己不善言辞,怕辜负了主人的期望。糜海仓父子当然是要反复请托的,最后双方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这钟震江进入角色倒是很快的,没等糜海仓提出要求,他就主动把大哥钟震海和三弟钟震川叫了过来,让他们动用钟家上下的所有人力和物件来协助自己帮糜家办好这乔迁之禧。 钟家老三兄弟中,老大钟震海是个花花公子,十几岁上就因调戏姨娘的丫鬟被老爷用铜头烟袋锅打破了脑袋,后来不敢在家里放肆,就往青楼里跑,渐渐地被常去青楼的狐朋狗友带到了烟馆里,从此就和这大烟结下了不解之缘。 年轻时娶过二个太太,都把人家打走了,现如今连个后人也没有。 倒是有一点,对烟土的判断是把好手,钟家的烟土生意由他经管着,只是这当家的老二钟震江绝不许他经手银子,就连他出去的花销,也只能先签单子,钟家的管家定期去结。 作为老大,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年老爷子把家业交给比自己小两岁的二弟钟震江时,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满。 这些年,钟震江给这一带吃喝玩乐的所有商户都逐一打了招呼,钟大公子无论到哪乐呵,一般只能签一个人的单,要是带着钟家自己的下人,最多可签二个人的,钟家结账时也按这么结。 这些年来,钟震海虽然办事不着五六,可也没捅出太大的乱子。 老三钟震川是钟老爷六十岁那年从成都带回来的一个富人家的丫头生的,比他那侄儿、老二钟震江的大儿子钟远进、二儿子钟远望还小些,只比三侄儿钟远山大两岁。 钟老爷六十大寿那年是甲午年,大清国和日本在黄海打了个大仗,最后清政府的北洋水师被完全打没了,清政府还要向小日本赔大量的银子。 因此,各种苛捐杂税铺天盖地地摊派下来,钟家也有些吃不消了。 为此,已经多年不出远门行商的钟老爷不得不亲自跑了趟成都。 谁知到了成都,这生意刚有些眉目,钟老爷就得下了大病,只好把生意全交给同行的二儿子钟震江打理,自己专心瞧病了。 在医馆住了一阵子,病是见好了,毕竟这年纪大了,身体虚的很,急着返回南乡县是万万不能的,只好在合作多年的粮油老板范老爷家住下来调养。 范老爷家原来也是靠收租子的农村地主家,后来两个儿子到城里读了书,再也不愿意回到乡下,就把乡下收的租子加工后拿到城里来卖。 这一卖不要紧,他们立即就尝到了经商的甜头,渐渐地把乡下的地都卖了出去,专心买卖粮油,不再去种粮油了。 由于是儿子读书才有的这见识,老范家就把这「耕读传家」作了自家的家训,一家上下,无论主仆都很仁义。 钟老爷住下后,范家老太太专门调了自己房里一个嘴甜腿勤手麻利的丫头小王姑娘来服侍钟老爷。 这钟老爷也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又是客居老友家中,自然对包括下人在内的范府所有人都很客气,对这丫头也是王姑娘王姑娘地叫着,从来没有对她吆五喝六的。 平日里,如果天气好了,钟老爷出去走动走动,这王姑娘也是搀扶着寸步不离。 慢慢地钟老爷不需要人扶了,她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拉着钟老爷的手。 按照范家的惯例,下人们每月可告一天假,或回家或出去逛逛都是可以的。 那天王姑娘和范老太太告假出去买姑娘家的日常用品,中午没有回来。等到吃饭时,钟老爷没见着王姑娘竟然饭都少吃了一半。 范老爷和范老太太突然生出个想法来,只是不能先和钟老爷讲,要先听听王姑娘的意思。 这王姑娘打小没了爹娘,嫂子进门后,哥哥对她也大不如从前了。 平时,家里买米买面的事都是她来操持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和范家的人接触一次,日子长了,她明显地觉得范老板家的人都是好人。 一次她听说范家一个丫头嫁人了,就自己背着哥嫂找到范家当了丫头。 由于能干又会说,没多久就到范府里最为尊长的范老太太房里听使唤了,月银自然也涨了些。 眼见着哥哥嫂嫂对自己越来越不耐烦,她自己攒钱交给嫂子,说是从此以后就是范家的家奴了。 她哥哥嫂子拿了银子也就不说什么了。这事过了很久她才和范老太太讲,老太太见她命苦还把她给哥哥嫂子的银子补给了她,并让管家去找她哥哥签了字画了押。 王姑娘告假回来后,先到老太太房里销假。老太太叫王姑娘坐到自己跟前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到我们范家也五、六年了,我也一直把你当范家的姑娘看。现如今眼见着你就十九岁了,也该寻个人家嫁了,要不然该有人说我们范家不明人伦事理了。不知道你肯不肯?也不知你自己可有看上的人家?” 话说回来了,这年龄的姑娘哪有不愿意的! 王姑娘只是低着个头,两只手拽着衣角不停地揉着,脸羞地通红说:“我全听老太太的。” 范老太太就把她和老爷的想法和王姑娘说了,王姑娘没有马上表态同意,也没有立即反对。 范老太太继续说:“钟老爷虽然年纪大了些,可身体还很硬朗。这次生病也是因为路途劳顿、水土不服造成的。 你看现在每顿饭和他儿子吃的差不多。你嫁过去,好好侍奉老爷,生个一男半女的,这辈子就依靠了。 将来老爷不在了,如果过得好就不说了,如果不如意,随时可以回到我范家来。这话我和老爷会当着你的面,专门给少爷们交待好的。” 话说到这儿,王姑娘爬上老太太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轻声地说:“我全听老太太的。” 范老太太把王姑娘这边的情况和范老爷沟通后,范老爷就去和钟老爷商量。 钟老爷自然是又惊又喜,只是反复地说:“别耽误了人家王姑娘。如果她乐意,我这就请人正式下个聘书、奉上聘礼,你们二老既作个媒人又当长辈,在我们返回之前择个好日子,用大红花轿把王姑娘从你这范府里抬出来。 回去的路上,我这马、马车都得要披红挂彩。我要让管家先回去,仔细准备一下,好让王姑娘风风光光地进我钟府。”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王姑娘自然是不能再给钟老爷当使唤丫头了。 可这一天见不着王姑娘,钟老爷就食不香睡不稳的,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一圈。 虽然生意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但这些天,钟震江把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只待范老爷一提说,他立即表示支持,并表态说一定好好待这个新姨娘,开始为返程做起了详细准备。 毕竟自古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说。更何况,随行的还有自己亲爹的新夫人。 说来这王姑娘还真是苦尽甘来了,第二年就生下个大胖小子,也就是现在的钟家三老爷钟震川。 这是后话。 ——四—— 钟震江其实主要是叫三弟钟震川来帮忙的,只是他们统共就兄弟三人,两个人商量事唯独落下震海,怕这老大多意。 毕竟他们老哥俩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再说大哥钟震海这两年不到外面折腾了,他又没有子嗣,家里连下人都比较在意和照顾他的心思。 老兄弟三人到齐了,钟震江的三儿子钟远山也跟着这个和他年龄几乎一样的三叔进来了。见没有外人,钟震江说了他的想法。 “这新迁来的糜海仓家买了咱们的地、买了咱们的房子,这一阵子又是放租又是改房,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很得人心。 上次糜家简单办了个答谢宴,各界都很捧场,看来这糜家大有来头。 这次他们花大气力乔迁新居,排场一定更大,到时候一定会高朋满座,群贤毕至,蓬荜生辉。 今天糜老板和糜少爷正式来请我去给他们这乔迁仪式担纲司仪,我已经应下来了。 眼看这满打满算也就十天了,我打算咱们主动些,把家里的礼仪用品、桌椅板凳,能用上的都无偿让他们用,下人们能用得上的都派了去。 至于具体谋划,一概听人家的。但老三你是见过世面的,主动去给当当军师,老规矩和乡俗我来提醒糜海仓,新潮的东西你多出出主意,听说人家糜家少爷、小姐也是念过洋学堂的,也是太学生。” 说到这儿,刚刚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三少爷钟远山可坐不住了。 他一回来就听说了这菊花岭迁来一户大户人家,家里还有个美若天仙的小姐,而且尚未婚配。 他可不想落在三叔后面,错过这近距离地接触糜小姐的大好机会,便主动说:“我在大学里可是各类活动的重要策划者,当军师也算上我一个。” 钟震江自然是愿意自己这个很久没有在菊花岭生活的小儿子也露露脸的。 糜腊佳,这位与糜家长门少爷糜传家同父同母、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大家闺秀,从大上海国立师范学校毕业的新潮女子,第一次在菊花岭这个封闭封建的集镇上一露面,就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一是因为她那鹤立鸡群的身高。地处秦巴山区的菊花岭,人们普遍身材不高,一般男人不超过一米七,女人不超过一米六。 可糜腊佳净身高就超过了一米七,而且在大上海养成的习惯,不穿高跟鞋不出门。她在街上一亮相,竟比大部分的男人还要高些。 二来这古镇上的成年女人们,大都穿着一种叫「拐大襟」的上衣。 就是上衣从领口正中央开襟,两颗盘扣下面,衣襟开始以一个上弦月的弧形向左腋窝下拐过去,直到腋窝正下方,再垂直向下。 上衣的装饰主要在盘扣和衣襟的边缘处下功夫。穿衣者的家境和女主人的手艺主要体现在衣服用料、下摆的型制和装饰上。 但无论如何,在街上,是根本看不出女人腰身的。特别是这里的少女还有束胸的习俗。 因为她们觉得一双挺拔的奶子是不好意识见人的。尤其是冬天,大棉袄大棉裤一穿,不要说身材看不出来,就连年龄也是不太好分辨的。 前几天钟远山在集市上闲逛,恰巧和糜大小姐碰个正着。只是糜大小姐当时紧跟着糜老太太,他才没好意思上去搭话。 但就是那一眼,已经让这个在全世界最浪漫的大都会巴黎呆过多年的富家公子失魂落魄。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见那糜大小姐身着裁剪的非常合体明黄色真丝旗袍,胸前蜿蜒绣着两枝粉紫色的腊梅,外面套了一件带银狐毛领的月白色大衣。 大衣的扣子并没有扣,走起路来,胸前一开一合的,那腊梅越发显得扎眼,而那挺拔的双峰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脚上蹬了一双半高靿的白色靴子,一看便知那是一双没有缠裹过的脚,这在当地是极少见的。 她走起路来步子迈得很大,步步生风,那裸色裤袜包裹下的小腿,在旗袍的裙摆下一隐一现,钟远山的心也被糜大小姐那靴子敲击青石板的节奏打得七零八落。 糜大小姐高傲地走着,钟小少爷放肆地看着。可能是艳阳高照的缘故,糜小姐竟然当街脱了大衣外套,挂在臂弯,那原本藏在银狐毛领里的发梢一下子流泻出来。 就在糜小姐和钟远山擦肩而过一甩头发的瞬间,他们居然有机会四目相对。 钟远山好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一麻,不自觉地逃避了糜小姐的目光。 他知道,要不是接着地气那电流被导入了大地,他的小心脏可能已经被烧焦了。 但是,当糜小姐走过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要站在那目送她一程。 那一头乌发上戴着一幅非常精致的洒金发箍,在艳阳下金光闪闪的,与那明黄色的旗袍很配。 黑得有些发亮的乌发在将要流洒到肩上的瞬间,发梢突然向外翻起,像是流水遇到鹅卵石卷起微微的浪花,随着她有力的脚步有节奏的上下起伏。 连肩袖下缓缓收窄的小蛮腰,被明黄色丝绸裹的紧紧的浑圆的臀部带动着,扭来摆去,让人的眼光一旦盯上就很难移开。 这是一个大家闺秀,这也是一个受过西洋思想熏陶的知识女性。 就在钟远山一闪念的无限遐想之时,糜腊佳明显感觉到了有人在驻足关注她,知道一定是刚刚擦肩而过的西装革履的小帅哥,她也想再看一眼这个大胆的家伙。 摆头、转身、回眸,乌发像跳华尔兹时的裙摆一样轻轻飘起,四目再次相遇,灿然一笑,算是表达了对关注她的少年的善意的回报。 回到家的钟远山如丢了魂似的。他在盘算两件事情。一是如何接近糜腊佳这个女神级的尤物,二是怎样防止他那个只比他大两岁却可以比他支配更多家族财产、同样也是从法兰西归来的三叔钟震川。 思来想去,钟远山最担心的就是他那姨奶奶王氏。毕竟王氏是他三叔震川的亲娘,震川叔也没有成亲,而且还比自己大两岁。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钟远山从巴黎回国的时候,除了家里捎信让带的物件外,他把剩余的钱都花在了买姑娘们喜欢的首饰上了,光胸针就买了不下十只。当然,最贵的是他给自己和未来新娘子订制的一对钻戒。 钟远山先从胸针里仔细挑选出四只来给心中的女神糜腊佳留着,又选了一只玫红色凤凰造型的给了自己的母亲。 其中还有两只一紫一银色蝴蝶是他很看好的,但由于菊花岭一带,花蝴蝶般是水性杨花的代名词。 因此,把这蝴蝶送给府里的姑娘、小姐们肯定是不讨好的。 正好王姨奶奶比他亲娘还小一岁,加上隔辈亲,平日里对他最好,有时候没大没小的。 当天晚上,他就乘王姨奶奶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带着那只紫色蝴蝶,去央求她帮忙了。 一进屋,他先对王氏说:“姨奶奶,我先回避一下,您把您那身紫色的旗袍换上,我有礼物送给您。” 震川娘磨不过这大孙子,就换上了。这身旗袍是用糜家刚迁来时送的苏杭的真丝面料,让糜家从上海请来的师傅量身订制的,自然是十分合体、十分考究的。 但其实王氏是不愿意穿旗袍。一来她一个四川妹子身材虽然很好,但个子实在矮了些,穿起来单独看是没得说,可往人堆里一站,特别是有糜家小姐腊佳在时,就显得有些差强人意了。好在现在没人和她比较,又是孙子央求的。 待她刚一换好,钟远山就又进来了。而且没等她说话,就拿着个小玩意儿直接在她胸前比划起来。 虽然是孙子对姨奶奶,可她还是吓了一跳。又是打手,又是把远山往外推。 这远山赶紧解释:“奶奶,我是给您别个小胸针,可漂亮了,您别动。再说,虽然叫您奶奶,可在我心里您就和我亲娘一样一样的,小时候我还吃过您的奶呢。”话没说完,这胸针就别好了。 钟远山赶紧把奶奶拉到镜子前,显摆地说:“蝴蝶,漂亮吧?您一动,它那四只小翅膀还会扑闪扑闪地动呢。我专门给您挑了只紫色的,一来配您这紫色旗袍不显得太扎眼,二来它一扑闪又能引人注目,多好啊!” 这王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打内心里真是喜欢。但嘴上还是说:“臭小子,说你奶奶我是花蝴蝶呢?” 远山乘机扶着奶奶坐了下来说:“奶奶,孙儿有个事请奶奶帮忙。” 钟远山把他对糜家小组的痴迷之情细说了一遍。王氏高兴地说:“这是大好事儿呀!这全家上下正为你和你三叔那臭小子的婚事着急呢。你俩都三十多了,你看在整个菊花岭还有你们这么大年龄的王老五吗?明天我就找个媒人去给说去。” 钟远山知道糜腊佳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这媒妁之言是断然听不进去的,没准儿还会弄巧成拙。 其实他来找姨奶奶主要是要通过她断了三叔钟震川的念想。 就马上编了个谎话:“我已经和糜家小姐好上了,在我们没有公开之前,如果家里上下有人问起来,请奶奶帮我遮掩遮掩。” 王氏高兴地捶了远山一下说:“你个臭小子,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有胆子,有手段。” 钟远山见目的达到了,就匆匆和姨奶奶告别。临出门时,还没忘记提醒奶奶,千万别和震川叔说。 其实他是在叮嘱姨奶奶别忘了给自己的儿子说,那糜大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 回到自己房里,钟远山开始琢磨怎么来圆这个谎。明天开始帮助糜家筹备乔迁事宜,要么见不着糜腊佳,要见肯定是和三叔一起见着。 怎样才能在三叔面前先入为主呢?他灵机一动,忽然计上心来。 他在想,糜腊佳是上海国立师范毕业的,一定学过外语。她可能学的哪国语言呢? 当下国内最流行的是日语、英语和法文。这三种语言,钟远山法文最牛,英文日常交谈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这东洋话差点意思。 不过要是问个好,说个「见到你很高兴」、「我爱你」什么的没有问题。 最后他选定了一句「嗨,你好!我们又见面了」作为与糜腊佳见面后的开场白,而且要突出那个「又」字。 先用法文说,如果她没反应再用英文说,再不行就日文上。 这样说有很多好处。一是万一糜大小姐不理她,周围的人只有三叔明白,其他人都没有听懂,不会尴尬。 二来万一她接话了,可以明白告诉三叔,我们以前见过面的。 三是她若用外语答复别人也听不懂,不管说啥,也不会有人嘲笑他,就是听懂了的三叔也不会当众驳他的面子。 想到这,钟远山不禁被自己的小聪明逗乐了。 第二天一大早,钟震江和糜海仓相约带着弟弟钟震川和三个儿子到了糜家正改造着的仓库房现场,改造工程在杨恩福的协调下进展的很顺利。 钟远山假装在现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见到了糜家上下大部分人,唯独没见着他最想见的糜腊佳。钟远山只好去找个借口去问她的哥哥糜传家。 在此之前,钟远山是和糜传家正式见过面的,那是在糜家购买钟家土地的谈判现场。 当时真正坐下来谈的是糜海仓和钟震江,两家其他人在场是作个见证。 因为年龄的关系,远山和传家两个年轻人很快就聊了起来。 从问年龄经历,到说生意和学习,从苏杭冉州,到巴黎英伦,说起来他们还真有些想过对方那样的生活,感情也自然近了许多。 钟远山找到糜传家的时候,他正在查收大队人马运过来的木料呢,主要是方料和木板。 远山乘机问了传家些关于木材的知识。糜传家告诉他,这方料全部是香椿木,拿来架楼梯,做隔墙的地梁和横梁。 板材多是松木的,也有为数不多的几块香樟木板。这几种材料都有天然的淡淡香味,香椿的香味更好闻些,松木的香味有点刺激,但消散的也快些,香樟木的味道许多人不太喜欢,但防虫蛀的功效显著,无论是墙板还是地板,每个屋子有一块也就行了。 说到房间的改造方案时,钟远山故意把话引到腊佳身上。他和传家说,在审美上,腊佳一定更在行。 一来腊佳是女生,更细腻些,二来毕竟她是个大学生,又在大上海呆过多年。 传家告诉他,房间内部的装饰很多都是木匠师傅根据腊佳提的要求设计的方案。 正说着,传家指着远山背后的山梁上说:“诺,她来了。” 钟远山回头一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陪着糜腊佳朝工地走来。 只见她一身骑士装束,头戴一顶黑色棒球帽,上身穿一件极短的咖啡色皮夹克,一条臀部宽松但腰身收的很紧的马裤被一双黑色的长筒马靴收了一半,手里拿一双雪白的手套却并不戴着,依然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高傲。 钟远山不自觉地兴奋起来,使劲扬起手臂摇着,嘴里喊着:“嗨——”糜腊佳并不知道这人是和自己打招呼,自顾自地走着。 看着不远处的三叔也正直勾勾盯着糜小姐,钟远山赶紧迎上去,用法语说了句见到你真高兴。 腊佳停下脚步,脑袋一歪说:“喝了点洋墨水,到这大山里来显摆你那鸟语呢?法语,姑奶奶不和你玩,来两句英语咱们切磋切磋?” 一说讲英语,钟远山可来劲了。这法文他和三叔钟震川是半斤八两,可这英语他可比三叔强多了,毕竟他是在英伦三岛呆过一阵子的。正想美事呢,腊佳给他朗诵了一段莎士比亚。 真是天助远山,这一段戏他在大学时也是演过的,他不动声色地朗诵了接下来的那一段,演到深情处,他居然自然而然地做了个夸张地拥抱的动作。 腊佳只轻轻地往后退了半步,伸出了她的右手。远山也没敢太放肆,很绅士地托起腊佳的手,屈膝在他心中的女神手背上深深一吻。 整个过程中,他故意将后背留给了三叔,故意把动作做得很夸张,故意把动作做得很慢。 糜腊佳也注意到了钟震川灼热的目光。问道:“那边那个西装革履的帅哥可是你哥哥?” 远山明知腊佳说的是谁,故意转过身来问:“你说的是谁?奥,那个小老头啊,那可不是我哥哥,他是我三叔。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腊佳微微一笑说:“那倒不必了,有机会自然会认识的。” 正说着,钟震川已经走到了跟前。钟远山赶紧一侧身介绍说:“这是我三叔钟震川,这是我朋友腊佳。” 钟震川把左手放在背后,伸出右手,和糜腊佳伸出的右手轻轻地握了一下。 糜腊佳微微一怔:这家伙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就成了他的朋友了? 而且居然在介绍时连姓都省了。她想当着他三叔的面给他点颜色看看,便再一次向钟远山伸出她的右手,并礼貌地问:“这位先生您贵姓呀?” 气氛立即有点尴尬起来。不过这钟远山也是见过世面的,他立即又用英文朗诵起了莎士比亚,腊佳不由自主地又加入到和远山的对话中了…… 钟远山双手往身后一背,高昂的头看向远方:“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To die-to sleep-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This a consummation Devoutly to be wish'd。”(「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是更高尚的人应该承受莎翁秘辛的悍妞万里追,还是拿起武器反抗无尽的烦恼,并通过对抗来结束它们。 死去——睡去——再也不会有了,只要睡一觉,我们就可以结束心痛,结束肉体所承受的无数自然的打击。」这是一个虔诚的愿望。”) 糜腊佳故意背对着钟远山,用她那熟练的话剧腔调接上:“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 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To die-to sleep.To sleep-perchance to dream: ay, there's the rub!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 Must give us pause.There's the respect.That makes calamity of so long life。”(死去,死去,死去!因为在死亡的沉睡中,什么样的梦会降临。当我们摆脱了尘世的烦恼,我们必须停下来。这就是尊重。使灾难延续了这么久。”) 钟远山绕到糜腊佳的面前,悲苦着脸接到:“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 Th'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The pangs of despis'd love, the law's delay,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 unworthy takes,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With a bare bodkin?Who would these fardels bear,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 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The undiscover'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谁愿意忍受时间的鞭笞和嘲弄,忍受压迫者的错误,忍受骄傲者的冷漠,忍受被鄙视的爱情的痛苦,忍受法律的拖延,忍受官职的傲慢,忍受不值得忍受的侮辱,当他自己可以用一把光秃秃的刀子解决问题的时候? 谁愿意让这些乡下人,在疲惫的生活下呻吟和流汗,但是对死后某种东西的恐惧——那未被发现的国度,来自它的境界。”) 钟震川终于忍无可忍了,用他那浓重的巴黎口音英语表演起来:“The empty vessels make the greatest sound.(满瓶不响,半瓶咣当。)Don’to gild the lily.(不要给百合花镀金/画蛇添足。) The time of life is short ; to spend that shortness basely, it would be too long.(人生苦短,若虚度年华,则短暂的人生就太长了。)” 钟远山不服气地冲到他这个叔叔面前:“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真诚的爱情之路永不会是平坦的。) Love, and the same charcoal, burning, need to find ways to ask cooling.Allow an arbitrary, it is necessary to heart charred。 (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想办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着,那就要把一颗心烧焦。)” 钟震川回应道:“Words can not express true love, loyalty behavior is the best explanation。(真正的爱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行为才是忠心的最好说明。)” 看着这叔侄俩斗嘴,糜腊佳别有意味地说:“Love is a woman with the ears, and if the men will love, but love is to use your eyes…… (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 整个过程中,跟班的黄满鑫有些不知所措,他哪里见过这么洋气的场面,更不知道什么莎士比亚。 钟远山摸摸黄满鑫的头不经意地说:“小弟弟,你去忙你的吧,我来陪姐姐转转。” 黄老七怯生生地望着糜腊佳。腊佳姐姐轻轻地说:“去吧,一会儿走的时候我叫你。” 这一简单的对话,不仅支走了一个小弟弟,就是他那三叔也不好思跟着了。 由于是第一次单独会面,虽然钟远山热情如火,但他深知糜腊佳是个思想独立、生活独立、要求独立的新时代女性,不可能为花言巧语所动,不可能为物质所动,更不可能为门第背景所动。 她找寻的一定是心灵的伴侣、精神的寄托。同样,受过西洋最前沿婚姻理念熏染的钟远山,虽然回来后受到方方面面的催婚、逼婚压力,虽然也在潜意识里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但他也想寻找一个懂他、爱他、欣赏他的人生伴侣。 他们都有比男欢女爱、传宗接代更为纯粹的爱情观、人生观、价值观。 两个有着与传统与世俗期待完全不同的希望和目标的年轻人,带着对美好生活和纯洁爱情的向往,向对方款款走来,他们将以自己认为恰当的方式和时机,向他们的亲人和世人展示新生活应有的模样,展示他们开创和改造新世界的决心和力量。 糜腊佳是冷静的,也是清醒的。虽然她憧憬着无拘无束的爱情。 但现在,她更愿意从自家的生意和钟家的交往中找到和钟远山共同的话题。 当糜腊佳提出如果父亲和哥哥允许,她将随自家的商队一起上一趟青藏高原的时候,虽然钟远山有些吃惊。 但是,他很快就表达了愿意同行,甚至是自己先跑一趟再给腊佳具体建议的想法。 这让糜腊佳对这个曾经以为只会耍嘴皮子的纨绔子弟刮目相看。 这是后话。我们再回到糜家筹备乔迁的事情上来。 第3章 故乡明月(第五——六节) ——五—— 在糜海仓看来,乔迁无非是三件大事。一是请客,二是备席,三是排场和阵仗。 在当地请客糜家是有过一次答谢宴的经验了,乔迁的宴请自然是要比那个宴会范围大些。 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国军少将师长马伯略。这地方毕竟是个县,眼下梁州府里的专员和党部官员他还是攀不上的,即便要请也只能通过身为梁州绥靖司令的马伯略来请。 马伯略虽然是个武将,可他毕竟是当地的世家子弟,又是黄埔军校的正牌毕业生,人脉和威望还是有的。 糜海仓清楚,自打他糜家西迁过了襄阳,汇兑银子的事和安全方面的事务都是马师长亲自过问的,而且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糜海仓再次找到马伯略,希望他提供一个比答谢宴更广泛的党政军学商各界名流的名单,同时提供一个绝对不能请的地痞流氓和社会闲杂人员的名单,万一受邀的租户和帮工中混进这样的人,也可能出现一颗老鼠坏一锅汤的局面。 听糜先生这么一说,马伯略更是对南京方面和大哥马伯韬特别关照过的这位商界朋友刮目相看,他突然想到了有「大汉一人」之称的蜀汉第一功臣诸葛亮。 马伯略对糜海仓说:“糜先生谋事办事,确有诸葛孔明先生的风范,真可谓「成大事以小心」啊!你今天要请的人、要发的这些贴子都由我来办,我让我的副官带着令公子去逐一拜访,重要人物我亲自给他们打电话。 只是以后马某遇上难事了,有需要糜先生指点和出手的地方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啊。” 糜海仓一下子感动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哪里哪里!糜某不才,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几次三番,讨扰将军,实属无奈,还请将军不怪罪才是。 今后无论哪里、无论什么事,有用得着我糜某之处,请将军尽管吩咐,在下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尽犬马之劳,报将军帮衬之恩!” 在问清楚糜家的阵仗打算之后,马师长答应立即叫副官请有关署衙办理此事。 俗话说,备席容易请客难。客人确定下来之后,备席的事就简单多了。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新鲜的海味在这「南方之北、北方之南、中国之中」的秦巴腹地自然是不可能采办的,但燕鲍翅参等干货是大户人家必备的。 至于这秦岭、巴山之中广泛存在的鹿、麂、熊、羚更是不在话下。 其实备席不光是吃,伴手礼是非常有讲究的。菊花岭一带把它称作「打发」。 就是说客人来时一定是带着笑容、带着礼品来的,走的时候也不能空手,要带着好心情走。 糜家是很讲礼数的,这一点糜老太太早就想好了。前些年,糜海仓的夫人、姨太太们在冉州很有影响力的活动,就是召集徽商们的留守夫人、小姐们「斗绣」,其中很多上乘之作都被糜家的老太太、太太们花银子留下了。 对于糜家客居菊花岭的第一次正式亮相,自然是要大气些、铺排些。 反复权衡后,他们决定凡重要客人,男人们每人奉送一幅案头摆放的「梅兰竹菊」四条屏苏绣屏风,女人们每人一柄苏绣的团扇。 至于来捧人场的租户和帮工们,待仪式、宴会结束收拾停当后,每人赠送一盒上好的红茶就是了。 仪式的程序就完全入乡随俗了。 一切准备就绪,原本简陋的钟家仓库、晒场,被糜家这么一收拾,还真有点「换了人间」的意思。 只见刚刚翻修一新糜家临时宅第正门上贴着大红对联。 上联是:金银流水广结善缘喜迎八方宾朋,下联是:西徙传家开枝散叶长宜万世子孙,横批:乔迁之禧。门前,摆满了各界人士送来的花篮。糜海仓的老母亲糜姜氏率儿子糜海仓、孙子糜传家,儿媳糜陈氏、糜章氏、孙女糜腊佳及义子邹宝栓、邹宝柱,一字排开站在堂屋大门正前方,庞管家及其家眷和其他下人在他们的背后列成一排。 在主人前方的左右两侧面对面摆放了32把做工考究的明式圈椅,32位受邀的党、政、军、学、商各界,府、县、乡、里各级嘉宾依次落座,其他近百名租户和帮工在嘉宾背后各分两排站着,司仪钟震江站在糜家主人和右侧第一名嘉宾之间,而司仪助理杨恩福则站在左侧最后一名嘉宾前方的场子里。 钟震江一身青色长袍,雪白的衬衣领线和宽宽卷起白色袖口,显示了他的干练,也增加了些威严。 他清了清嗓子:“糜氏海仓宅第乔迁之喜庆典仪式现在开始——” 顿时,房前屋后、晒场周边、江堤之上及至半面山坡上,鞭炮齐鸣,呐喊声四起。 这不是仪式的正式程序,是开场序曲。当地人叫做镇妖驱魔。 鞭炮声止住的同时,糜家新宅周围方圆一里之内,青烟缓缓升起,火药爆炸后产生的特有香味弥漫了整个山谷…… 钟震江再次正了正帽子,理了理衣领,拉了拉袖子,象征性地掸了掸本没有灰尘的长袍,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掏出挂在胸前的怀表看了看,提高音量、放慢节奏喊道:“各位大人、各位来宾、各位乡亲,今天是丁卯年腊月二十八,西元1928年1月20日,黄道吉日,吉时已到……糜氏海仓先生乔迁之喜典礼仪式现在起程—— “第一项,请各位来宾起身,请糜氏族人跪——鸣礼炮18响,敬天谢地!” 由于鸣放礼炮的地点是在江边,为了确保司仪的口令能准确及时下达,马师长在晒场边和半山坡上各安排了一名传令兵,加上山谷的回音,鸣礼炮、炮、炮……咚、咚、咚…… 礼炮一响接一响燃放,18响礼炮声在山谷间的回荡,倒像是有一百响一样,震得百鸟齐鸣,远处甚至还听到了野猪和其他大型动物逃散的惊叫声。 糜氏族人行三叩首大礼。杨恩福也把手中大碗里的酒泼向空中,洒向大地。 “现在进行第二项,请诸神!” 只见杨恩福从黄满鑫手中接过「天地君亲师」牌位走向糜老太太。姜氏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牌位。 钟震江以近乎命令的口吻下令:“起!安放诸神!” 糜家佣人闪开一条道,姜氏率领糜氏众人进入堂屋,各位来宾也保持队形进入堂屋。 糜海仓从母亲手中接过牌位,恭恭敬敬将「天地君亲师」牌位安放在刚刚垒起神龛中央,并和族人一起再行跪拜大礼。 “现在进行第三项,请糜氏列祖列宗!” 这时,黄满钏、黄满钧、黄满鑫分别捧着糜海仓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灵位来到姜氏、糜海仓和糜传家面前,他们三们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先祖灵位,毕恭毕敬地安放在「天地君亲师」牌位的下方两侧。 “现在进行第四项,行礼!请糜氏族人行大礼,跪!请各位来宾行鞠躬礼! “一鞠躬:感谢诸神和糜氏列祖列宗的长期护佑! “再鞠躬:请诸神和糜氏列祖列宗保佑糜家人丁兴旺、生意兴隆、平安吉祥! “三鞠躬:祝糜氏在菊花岭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永续发展!现在进行第五项,暖房驱邪!” 只见杨恩福左手拿着点燃了的用艾蒿和菖蒲叶扎成的草药束,右手拿着一柄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辞,在黄满鑫的陪同下,从堂屋开始,把包括厨房在内的每个房间都熏暖了一遍。 宾主双方再次来到屋子外面的晒场上。请来宾们落座、列队,糜氏族人依然站在大门的正前方。 “现在进行第六项,来宾代表致贺辞!请国民革命军陕西省梁州行署绥靖司令马伯略将军致辞。” 马伯略在副官的陪同下走到司仪跟前。只是马师长并没有着他的将军服,而是一身长袍,那样式、颜色,甚至袖口挽起的宽度、怀表的银色练子露出的长度都和钟震江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协调过的,只是他比钟震江高出半头来,再加上一身戎装带着佩剑的副官往身后一站,更加显得威严庄重。 “尊敬的县长大人、尊敬的糜老太太,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各位乡亲,各位糜氏族人: “马某不才,承蒙各位抬爱,由本人代表诸位向爱国绅士糜海仓先生家乔迁之喜致贺辞。 “糜氏家族长期追随中山先生,支持国民革命,糜海仓先生的父亲还是我中国国民党早期组织同盟会的重要成员。 长期以来,糜氏家族在物质上、钱财上和精神上都对党国做出了重要贡献。 特别是辛亥革命前在满清政府的追杀迫害中,依然坚持在食盐、布匹、医药和金银等方面对我党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应该讲,这是一个爱国的家庭,是一个革命的家庭,是一个对中华民国有重要贡献的家庭。 糜海仓先生一家在我党同仁的帮助下,一路从我国最富庶的江南地区迁徙到封闭窘困的秦巴山区,选择在菊花岭定居下来,是本县的荣幸,是全县同胞的荣幸,是菊花岭的荣幸,是马某及我全体将士的荣幸! 我们又多了一位发展经济的实业家,我们又多了一位支持乡里的慈善家,我们又多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好朋友! “有鉴于此,请允许我代表诸位同仁、代表全县各界、代表菊花岭的父老乡亲,对糜氏家族定居鄙地表示热烈的欢迎! 对糜海仓先生家乔迁之喜表示衷心的祝贺! 祝糜氏家庭在这秦巴地区、汉江两岸开枝散叶、生意兴隆、大展宏图、永续发展! “在此,马某也敬告各界,我秦巴地区素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美誉,是著名的天府之国,是礼仪之地、厚德之乡。 请各界人士对糜氏家庭以礼相待,以诚相待,不得肆意妄为,更不得蓄意侵犯。 如若有此等行为,就如同向我马某示威,向我马某挑战,马某及众将士绝不袖手旁观!” 没等马伯略讲完,全体来宾,特别是糜氏家庭成员、租户等众乡亲,都情不自禁的报以热烈的掌声。 糜海仓更是激动的跑到马伯略面前,紧紧握住马师长的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震江大声说:“现在进行第七项,答谢来宾。请糜氏掌门人糜海仓先生致答谢辞。” 糜海仓转过身来,面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眼含泪花,激动地说:“承蒙上天保佑,承蒙列祖列宗护佑,承蒙各位厚爱,我糜海仓携老母及家小顺利客居此宝地,客套话糜某就不多说了。 今后,我糜氏家族将倾力护国劳军,尽力发展实业,造福乡里、造福乡亲!这里,我再次率一家老小向诸位鞠躬了。”说着,便自己大声招呼家人: “一鞠躬,感谢各位大驾光临!再鞠躬,恭请各位顶力支持!三鞠躬,欢迎大家常来做客!” 钟震江再次理了理自己的衣装,大声喊到:“我宣布,糜氏海仓先生乔迁之喜典礼仪式礼成……主人家今天还准备了丰盛的宴会,请各位来宾入席。” 在大家的掌声中,宾主之间、来宾之间热烈握手道贺。主人则邀请各位来宾进入设在仓库里的宴会厅用餐,随行的下人和轿夫、马夫、车夫则在晒场上就餐。 宴会安排糜海仓陪同马司令等党政要员们和钟震江这个大功臣在首桌就座,糜传家陪同丁兴农、杨恩福这些商界的朋友在第二桌,姜氏携孙女糜腊佳陪同首桌的女眷,陈氏和章氏陪同第二桌的女眷,宾主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席间,马师长对糜家新房大门上的对联非常感兴趣。这个话题一被提起,还真让糜海仓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糜海仓神秘地从怀里掏出那枚他贴身揣了22年的竹签,择其要害讲述了1906年,父亲带着他和尚未取名的儿子去求签的全过程,并深情地说:“当年我糜家在邗州也是数一数二的盐商,因为支持中山先生革命,遭满清政府暗害,不得不东躲西藏,好在有同盟会高人的指点,给了我糜家「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的训示。 因此,我父亲给我儿子取名「传家」。这二十多年来,我们散尽万贯家财,求得一家平安,我们一路向西迁徙,今天终于在各位贵人的鼎力支持下,在菊花岭这方宝地定居下来,以图重振家业,造福乡里。在此,请允许糜某携老母及众家眷向各位贵宾敬三杯酒……” ——六—— 糜家上下在恩福客栈安顿下来后,邹宝栓、邹宝柱陪着糜传家从陆路追随自家的船队,跑了一趟褒河口,他要学学和青海的马帮交接茶叶、瓷器,也要学学验收皮子和湖盐。当然更重要的要与沿途的经办人和商户们混个脸熟。 糜家少东家的到来还是让褒河码头的商户,特别是这些年一直有合作的商户们有些激动的。 糜家迁到菊花岭后,原来的生意照做,又将开辟新的生意。 一方面,要大大增加茶叶的品种,特别是绿茶的直营直运直销。 过去,青藏地区的茶叶都是从云贵川陕甚至是从闽浙皖湘等地贩运的,一个来回大半年时间是常有的事,途中人背马驮、船运车拉,茶叶遭受日晒雨淋、霉变发酵更是常有的事。 糜家准备每年开春,从梁州大规模地直接利用雨水较少的季节,用自家的马队直接把明前、雨前绿茶送到西宁、格尔木等地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也能弥补当地人只能喝发酵茶、陈茶的遗憾。 另一方面,开辟青海茶卡盐湖到梁州的盐道。茶卡是西部地区最大的盐湖,在当地盐几乎没有成本,糜家要把自己的马帮路线延伸到茶卡去,他要改变梁州乃至襄阳的食盐结构,重振糜家「盐王」家业。 糜传家把褒河的验收、交接、转运事宜办完后,也是当年商户们的最后一笔大买卖了,乘着马锅头、船老大和码头主的闲暇时光,他邀请了一些长期合作的好把式来到了菊花岭。 应邀前来的这些人都是业界的精英,他们的到来对糜家来说有双面效应。 一面是让这些人通过参加糜家的乔迁之喜,感受到糜家的财力和人脉。 另一面,也让茶场老板、皮货商人和食盐分销商感受糜家在商道上的实力和为人。这是一招双赢多赢的棋。 乔迁之喜办完之后,一个让许多人家在今后一年之内也能有乔迁之喜的大计划开始在糜海仓的脑子形成。 他要把自家居住的仓库和晒场两侧各一里地一直到江边的这半面山坡统一规划一下。 他要以晒场为中心,以晒场到江边码头的道路为轴线,设计一个集居住、商号、学堂和市井文化于一体的新型集镇。 商号之中,除了目前已经和自家签订了承租协议的钱庄、饭庄、茶馆、客栈、绸布店、裁缝店、粮油店、洗澡堂、杂货铺、铁匠铺和杂耍之外,他还希望有酱醋坊、油坊、剧社、大车店,当然官方若有邮政、税务、警署来设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眼下糜海仓是要保密的,因为这土地还不是他的,他担心地主们坐地起价。 最先规划的当然是码头和道路了。码头他听了褒河码头老板的建议,分三步来建设。 第一步,根据自家需要,适当扩大规模。第二步,吸纳想来这里发展的其他商户联合开发,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形成集镇,吸引市民和社会力量进入。第三步,形成茶叶和食盐专业中心市场,吸引八方商号。 糜海仓见过的江滨城镇多了,他首先想到了重庆。他要把自家门前到江边这面百余米山坡地规划成四、五个台阶。 晒场和码头的高度已经固定下来了,码头的平地要尽可能地宽一些,这是决定将来的码头吞吐量的关键。 多少泊位、多少仓库、多大的货场,是他首先要保证的。码头和晒场之间再规划四级台地,每一阶台地能面对面建商铺,中间一条能过马车的街道。 至于自家临时住宅背后的山坡,等码头通向官道的马路修筑时一并规划。 这本就是一片以风化乱石为主的荒坡,树很少,但都很大,应该是能适应这里的气候的原始林木,糜海仓非常看重它们。 更多的是长了些狼牙刺、蔷薇、马槡等荆棘和小灌木,土地的主人提出以山坡入股、五五分成的方式联合开发,糜海仓当然是同意的,只是提出要确保第一批入住的商户要占居道路两边的核心位置。 双方一拍即合。 在冬无严寒的梁州,冬天枯水期正是码头建设的黄金时期。 糜海仓首先以将来码头的股份为条件招了采石场和石灰厂进驻现场,以自家田地的承租户和准许进入码头做生意为条件,招收了近百名壮劳力开始建设码头。 每天登记每个劳力的出工情况,将来从宅基地的地价中抵扣。 这样一来,每个人都是在给自己家干活,积极性自然很高涨。 因要运送物料,晒场到码头的道路是在码头开工前最先建好的。 在清理河道和泊位的时候,从河滩打捞上来的沙石已经解决了一半用量,采石场主要是提供些方方正正的料石。 码头的江岸建好后,回填码头货场的材料,则充分利用了平整山坡台地时挖出来的土石方。 台地的建设要快得多。在划好线后,根据各家出价高低,台地的铺面位置很快就被一抢而空。 等到第二年清明节新茶上市时,码头已经具备了投入使用的基本的条件。 在建设码头的同时,糜传家带着邹宝栓、黄满银、黄满锐和租户中没有骡马的人家,随青海帮的马锅头去羌藏地区买马了。 等到除夕前,四十多匹适应青藏茶路的高头大马已经在菊花岭安了家,加上各家带来的骡马,差不多有六十头大牲口,让糜家的商队还没有上路,就成了这一带的一道风景。 十几户人家的马队成员,整天吃住都和这些牲口在一起,也让那些没有其他生计的人家心里痒痒的。 糜海仓是不担心当地绿茶供应的。除了午子仙毫等名品外,其他诸如毛尖、炒青等梁州茶、安康茶,都是上门求他的。 当然,自家从青海驮回的皮子、食盐等他准备先和原先的经销商打打价格战,他当下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这个码头先火起来,成为茶叶、皮货和食盐的集散地。 为此,他和所有的供应商、分销商达成一个协议,茶叶,糜家只在菊花岭码头收货,皮子、食盐,糜家只在菊花岭码头放货。 同时,糜海仓也拿出了奖励的策略,对最先到达码头的货船减免一年的费用,对一年内五次以上抵达码头的货船减免一半的费用。 除了维持冉州那边二儿子糜佑家的生意量之外,糜家往青藏地区运送的白茶、黑茶、乌龙茶,都是订货后请各地的茶商送到菊花岭码头来交货的,这极大地提高了菊花岭码头的茶叶集散地地位。 还没等新茶上市,糜家在码头搭建的临时仓库和货场,已经被相关商户租用一空。 要知道无论是绿茶还是食盐、皮货都是怕雨的,有的商户不得不和糜家协商,在旁边的空地上自己动手搭起临时仓库。 有了这些人入住,其他商号,特别是钱庄、客栈、澡堂子等服务业的商户们纷纷加快了自家商铺的建设速度。 码头的建设依然是糜家的重中之重。从此前的试用看,糜海仓对黄老三满锐还是相当满意的。 这家伙不仅能说会道,脑瓜子很好使,特别善于协调各方面的关系。 而且,码头的基本结构已经定型,后续建设就由他带着黄老五满钏督办即可,并不需要糜海仓操太多的心。 商铺建设更是不用糜海仓费心的,他唯一要派人盯着的就是,要确保连排的每一个铺面的外部结构是一模一样的,允许为避让大树而造成的前后错位,不允许有高低落差。 糜海仓把这事儿交给管家庞德才的儿子庞培贵和黄老六满钧了。 清明刚过,糜家兵分两路,开启了他们的全新生意和生活。 一路向西,糜海仓和糜传家展开了他们到梁州后的第一次生意上的探索。一路向东,糜腊佳要去探寻她自己的人生理想。 第4章 故乡明月(第七——八节) ——七—— 向西的第一路当然是关注生意的,这是他们生存的根本,由糜海仓带着儿子糜传家亲自出马,往青藏高原。 糜海仓是等从冉州来的二儿子糜佑家的船队到达菊花岭码头后一起走的。 冉州和梁州方面的人聚齐后糜海仓专门召集了一个非正式会议。 说非正式,主要是糜海仓想刻意淡化冉州的老生意和梁州的新生意之间的竞争关系。 糜佑家用的人之中,除了把头级的人物,伙计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跟梁州这边商队的人是第一次见面。 糜海仓召集的非正式会议是在菊花岭的临时住宅宴请自家冉州商队的伙计之后。 会上,糜海仓清楚地表明了两个大的原则。一是糜家梁州商队到青藏后,茶叶和皮子生意要完全避免同自家冉州商队竞争,如果避不开,梁州要给冉州让路。 因为他们的成本更高、风险更大。瓷器生意,梁州要为冉州服务,形成实际上的上下游关系。 但是,为了不在西宁和格尔木的经销商中造成混乱,自己此行并不拜会原来冉州方面的老商户。 二是运输方面,褒河口以西完全由梁州方面负责,进一步轻冉州方面的人力成本。 明确了这些合作伙伴有议论也有些担心的事项之后,冉州梁州两个队伍更像一家人了,冉州的老伙计也主动地担起了传帮带的责任,大家很快相处的真的跟一家似的。 各地运来的白茶、黑茶、乌龙茶被装上船,马队则全部驮上了绿茶。 绿茶的运输成本是很高的,这主要是因为绿茶是松散的,体积太大,怕淋雨,每一匹骡马驮不了多少。 这一点对长途贩运的资深商人糜海仓来说是必须仔细算计的。 好在由于从菊花岭到褒河口码头只有一天多的骡马行程,对糜家来说,其实增加不了多少成本。 到了褒河口,大量的从景德镇运来的瓷器结束了水运历程,也需要马帮来转运,体积小而重的瓷器和体积大而轻的绿茶,正好是合理的搭配。 褒河口码头的验货、交货和转运环节,邹宝栓、邹宝柱已经非常娴熟了,儿子传家也刚刚历练过。 糜海仓亲自来的目的,一是要进一步和青海的马帮谈合作形式,毕竟自己手里现在有一个近六十匹骡马的队伍了,他要把黄老二满银培养成自家的马锅头。 这样两个马帮行程之中是一家,由糜家统一配货、收货,到了目的地则各显神通,分散营销,各打各的关,各算各的账。 黄老四满铤在糜家马队中的地位是比较特殊的。他不像二哥那样是马锅头,也不像其他跟班主要负责自家的牲口,他要承担保镖的责任,更是糜海仓的观察员。他的身份是介于糜家人和普通跟班之间的。 眼见着儿子和两个义子驾轻就熟地验货、收货,穿梭在码头、船工和马帮之间,糜海仓知道自己是到了可以给儿子传家交权的时候了,他决定走完这一趟,特别是亲自到茶卡盐湖去看看,对自己家最传统的盐业生意有了基本的判断后,就在家里好好侍奉年迈的老娘了。 从褒河码头到青海的行程虽然水运派不上用场了,但马帮依然主要是沿着河道走的。 离开梁州进入陇南,溯白龙江、洮河,经夏河进入黄河的重要渡口循化。 沿途要经过羌地、蒙古族聚居区、回藏杂居区。一路之上,遇到的大小马帮十余个,多的四五十匹骡马,少则十来匹骡马。 但像糜海仓这样百余匹牲口的队伍是绝无仅有的,自然要安全得多。 到了西宁,甚至有与糜家合作多年的商户主动在城外按照蒙古族、藏族的风俗敬了下马酒、举办了入城仪式,为的是在绿茶这个青藏高原的奢侈品生意上拔得头筹。 糜海仓当然是乐见这样的场面和气氛的。作为商人,对他新推出的绿茶,知道的人和想经营的商户越多越好。 这一点,他是有充分准备的。此次驮来的绿茶多达十个品种、几十个等级。 光午子仙毫他就带来了精品、特级、一级、二级、三级五个档次,包装除了传统的瓷器、木器、皮质包装外,大批采用了洋铁皮彩印包装,既降低的运输的难度,降低了成本,又极大地吸引了消费者的目光。 在宣传推广方面,糜海仓更是做足了功课。当年儿子传家跟着六姨娘茶花学的茶艺这下真派上了用场。 一到西宁,糜传家就和邹宝栓、邹宝柱一起,按照藏族、蒙古族、回族的礼仪,举办几场盛大的绿茶推介会。 他们订制了不同民族的服装,加上他们自己带来的长袍马褂和糜传家那身做工考察的洋服西装,他们要让各民族兄弟感受到他们的真诚和专业。 他们分工明确,风流倜傥的糜传家执壶表演,老成持重的邹宝栓示范品茶,活泼开朗的邹宝柱则当起了茶童。 第一场推介会是在西宁最大的茶市里的糜家的合作茶庄里举办的,糜海仓邀请的是各路经销商,而党政军要员和士绅则是由茶庄老板出面邀请的。 糜海仓简单致词后,糜传家介绍了糜氏茶业天汉牌精品午子仙毫、南乡毛尖和米仓山炒青几个梁州绿茶名品的代表。 身着藏家盛装礼服的糜传家面前巨大的茶台上,铜壶、铁壶、紫砂壶、琉璃壶、瓷壶、陶壶一字排开,每一把壶前都至少配了四个公道杯。 品茶的小盅则是放在每位来宾面前的茶几上的,同时放在客人面前的还有十个品种茶的一钱一袋的小包装和各种精致的茶点。 和邹宝栓、邹宝柱微笑列队的还有茶庄老板安排的负责斟茶倒水的身着藏家美服的小姑娘。 展示开始。糜传家先逐一介绍了摆在来宾面前的各种茶叶的特点,并请各位一袋袋打开闻香、看色、观形。 这沁人心脾的茶香、娇艳欲滴的翠绿茶色和似雀舌、如银梭、同蛾眉般精致的茶形,与他们此前常见的砖茶、沱茶、千两茶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高原的茶客们大开眼界。 糜传家按照传统茶艺的基本程序给来宾表演,邹宝栓流动着向大家展示,邹宝柱则带着小姑娘们向茶客们敬上刚刚泡好的茶汤。 糜传家如舞蹈般表演,如诗人般吟唱:“秦巴无处不飞翠,仙毫春香万里醉。在南方之北、北方之南、中国之中、大汉之源的秦巴腹地,在人间天河汉江两岸,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贡茶产地梁州,午子仙毫集秦岭雨露、巴山云雾之山水灵气和精华于一叶一芽,汉唐以来为历代文人骚客、才子佳人和达官贵人所钟爱、所推崇。下面先请大家品尝我糜氏天汉牌午子仙毫。 “首先要焚香通灵。中国茶人认为「茶须静品,香能通灵」在品茶之前,首先点燃这支香,让我们的心平静下来,以便以空明虚静之心,去体悟这翠绿仙毫中所蕴含的大自然的信息。”而这恰恰与喜好焚香品茶的藏族生活完全合拍。 说着,茶童们也点燃了来宾面前茶几上的藏香。袅袅青烟渐渐弥漫开来,藏香特有的味道,一下子拉近了宾主之间的距离。 糜传家接着表演仙子沐浴。他说:“今天我们选用琉璃杯来泡茶。晶莹剔透的杯子好比是冰清玉洁的仙子,「仙子沐浴」即再清洗一次茶杯,以表示我对各位的崇敬之心。” 在糜传家清洗其他几把壶的时候,宝柱带着姑娘们把来宾面前的茶盅也一一用沸水冲洗了一遍。 “品评午子仙毫的第三道仪式叫玉壶含烟。午子仙毫等高香绿茶最好用煮沸后稍放一会的开水来冲泡,在烫洗了茶杯之后,我们不用盖上壶盖,而是敞着壶,让壶中的开水随着水汽的蒸发而自然降温。请看这壶口蒸汽氤氲,我们称之为「玉壶含烟」。”。 糜传家亲自捧着景德镇豆青瓷茶壶,请坐在前排的嘉宾仔细观察似有若无的仙气升腾。 “第四道程序叫雨涨秋池。唐代李商隐的名句「巴山夜雨涨秋池」是个很美的意境,雨涨秋池是向壶中注水,水只宜注到七分满,留下三分装情。” 糜传家把几把壶都注入水后,稍停片刻专门向青藏高原习惯煑奶茶的宾客特别提醒道:“绿茶是不用煮的,而且在平原地区沸腾的水还要稍微凉一会再泡茶为好。只是在这高原之上,普通水壶烧开后立即冲茶恰到好处。” 说着将午子仙毫分别投入各个壶中。而这道程序表演的关键环节是用琉璃杯来展示的。 糜传家先把午子仙毫投入琉璃壶中,提着刚沸腾的水壶,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个漂亮的「凤凰三点头」。 瞬时绿芽翻飞,若彩云翻滚,仙毫毕现,煞是好看。不一会儿功夫,只见一尖尖绿芽如枪头般立在水中,或缓缓下行,或上下游移,淡绿的茶汤如翡翠般渐变,好像盛满了春天的气息。 宝柱带着姑娘们端起精致的茶壶走到每位客人面前,氤氲的蒸汽夹带着茶香四溢,众人已经陶醉了。 他们端着公道杯穿梭在茶客之间,茶汤入口,如尝玄玉之膏,云华之液,感到色淡、香幽、汤味鲜雅,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铜壶、铁壶、紫砂壶、瓷壶、陶壶流出的茶汤一一品尝之后,又让他们感受了同一种茶叶、用不同器皿冲泡的些微变化。这叫初尝玉液。 糜传家把第二泡叫再啜琼浆。这一泡看起来茶汤更绿,入口一品,茶香更浓、滋味更醇,并开始感到了舌根回甘,满口生津。 第三次叫三品醍醐。茶客们所品到的已不再是茶,而是在品有中华龙脉之称的大秦岭春天的气息和大巴山的盎然生机,亦仿佛是在品人生的百味。 在品了三口茶之后,糜传家依仪轨静静地演示着,请各位嘉宾继续慢慢地仔斟细酌,静心去体会小盅数盏之后「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神游三山去,何似在人间」的绝妙感受。 为了便于嘉宾亲身感受泡茶和品茗的乐趣,主人在每位客人面前摆放了精致的景德镇茶碗,第二、第三种茶,糜传家请茶客们从自己面前的小包装中任选,指导他们自己动手泡起茶来…… 这互动不仅拉近了人与茶之间的距离,也使得糜海仓父子与嘉宾们之间越发熟络起来了。 在西宁的后几场推介活动分别是在回族、蒙古族和汉族聚居区内开展的,糜传家不仅用各民族的服装拉近和茶客们之间的距离,他也特别在讲解辞中增加了该民族与茶的亲密关系的历史掌故,富有民族特色的小茶点也让各族同胞倍感亲切。 糜海仓在西宁绿茶推介活动的成效是他自己始料未及的,这让他心情大好,几乎把所有带来的明前茶、雨前茶全部送给了有意与他合作的茶庄,他也要求经销商们尽可能地做些小包装,把这些最好的绿茶送给当地的各族民众,让这些喝惯了红茶、黑茶煮的奶茶的人,培育出喝新鲜绿茶的习惯来。他承诺在三个月内大规模地向这里供应梁州绿茶; 糜海仓带着他的全部人马往他的下一站茶卡盐湖进发了。马队驮的东西很少,又是在初夏的高原,一路上过湟源,沿着青海湖的南岸而行,只三天时间就到了湖盐重镇茶卡。 茶卡盐湖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聚集区附近,正好在西宁去格尔木的茶道上。 盐湖叫茶卡或达布逊淖尔。「茶卡」是藏语,意即盐池,也就是青盐的海。「达布逊淖尔」是蒙古语,也是盐湖之意。 糜海仓对盐是再熟悉不过了。但是,对同属海盐的湖盐,糜海仓是没有亲眼见识过的,当他看到眼前这一望无际天然结晶,他还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糜海仓蹲下身子,随手抓起一把,只见盐粒晶大质纯,盐晶青亮,盐味醇香,一看便知是理想的食用盐。 他一下子明白了这里的湖盐为什么被称为「青盐」了。不光是因为它产自青海,更重要的是它青晶透亮、味美甘醇。 糜海仓让传家带着宝栓跟着青海马帮继续赶往格尔木了,自己则带着宝柱和黄老二、黄老四率领自家的马队,装满了晶莹的青盐,踏上了返回梁州的路。 ——八—— 向东的第二路是在糜海仓从青藏高原回来没几天就出发的。 外人只知道是女儿糜腊佳带着邹宝柱随同前往冉州送货的船队走的,目的是省亲。 糜腊佳到达冉州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了,除了一家家看望自己的姨娘、姐姐姐夫和外甥外甥女,对明、乔、胡、李、秦家的拜访也是必不可少的。 佑家弟弟完全能够撑起了这个家,虽然还是有些沉默寡言,但在生意上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和胡家、秦家组成了祁门红茶的产供销合作商号,做得风生水起。 茹佳姐姐的「斗绣」场,已经不需要这几家的媳妇、姑娘们亲自上绣架了,她们都成为师傅级的人物,活动也从开始的消磨时间变成了真正的生意。 最忙的要数三姨娘窦氏了,除了关注绣场和绸布店外,几个孙子、孙女缠得她一点空闲也没有。 最高兴的当然要数六姨娘茶花了,单从脸色上看,要不说她有个快二十岁的儿子,还真以为她是个大姑娘呢。 只是她不愿意腊佳叫她姨娘,要不是因为她和腊佳的亲娘结拜姐妹的话,她真希望腊佳叫她姐姐。 糜腊佳这次到冉州来其实是有个正事的,就是要向明姑娘如月妹妹传达她哥哥传家的心意。 但是,明如月人还在上海呢。 糜腊佳到上海见明如月是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她还接到了有关组织让她参加一个会议的通知来上海的。 “四・一二政变。”后,共产党在武汉召开的著名的「八七会议」上提出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论断,同年的南昌起义和湘赣边界秋收起义,让国民党和共产党走上了武力对抗的路子。 糜腊佳虽然没有明确加入哪个党,但她一贯的表现,让共产党对这个「五・四」时期就成为骨干分子的好苗子始终关注着。 糜腊佳大概知道会议意图。但是,由于并不是真正的组织中人,她只是作为一个积极分子参会的,对会议的具体议程事先并不知情,参会人员和会议地点更是核心机密。 当她按接头人给的时间地点到达时,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她居然在这里见到了菊花岭钟大地主家的三公子钟远山。 腊佳和远山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他们不能在这里让别人知道他们之前是认识的。 会议的议题有两个。一个是通报赣南闽西及全国各地红军和共产党地下武装的斗争情况,一个是发动骨干力量在各地建立党组织和革命武装,开辟新的根据地的事宜。 位于川陕边界的秦巴地区当然是共产党关注的有利之地。说是任务,其实准确说是个指导性意见,并不是必须要实现什么目标、拉起多少人马,而是强调「马列主义与具体实际相结合」。也就是说是非强制性的。 会议结束后,钟远山并没有和大家一起出来,而是被单独留下了。 不知怎么地,走出会场的糜腊佳有些磨磨蹭蹭的,她也不知道为啥没按要求抓紧离开,甚至她还想回去看看钟远山到底被留下来干什么? 钟远山出来时,糜腊佳正好在往回走,一拐弯两人还差点撞个满怀。 钟远山本能地用双手扶住了糜腊佳的肩膀,糜腊佳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 钟远山知道自己莽撞了,赶紧用法语说:“对不起,还有事吗?” 糜腊佳脸羞得通红:“没事。” “没事就赶紧离开,这里不安全。” 糜腊佳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跟着钟远山走在了一起。 总要找些话题才不至于尴尬。糜腊佳主动问起了钟远山的「革命经历」。 钟远山笑笑说:“你这可是犯忌,我们的身份只能让联络人知道,我们俩可互不为对方的联络人哟。” 糜腊佳娇滴滴的小声说:“不说算了,我可是个有十多年革命生涯的老同志了。你是怕说出来会露了你晚辈的馅吧?” 钟远山讪讪地说:“不好意思,根据刚才上级交给的任务,从现在起,你这个积极分子要归我领导了。从此,你对我的正式称呼是「老钟」。” “老钟?”糜腊佳吃惊地说道:“你都成「老钟」了,我岂不成「老糜」了?” “那你想怎么称呼呀?” “还是叫你「远山」吧!“ “好啊好啊,这样我最爱听。” 糜腊佳明显觉得有点上当了,赶紧改口说:“不行不行,还是叫你「小钟」吧。” 钟远山高兴地说:“随便你。叫小钟也好,叫远山也罢,总比叫老钟和钟远山要好些。那我是叫你佳佳呢,还是叫你腊腊?” 糜腊佳知道自己被彻底绕进去了,撒着娇说:“讨厌,被你占了便宜,好像人家是小姑娘似的。随你怎么叫都好啦。” “那我就叫你佳吧。” 斗完嘴,钟远山认真地对糜腊佳说:“我是在法兰西留学的时候,接触马克思主义思想和共产主义理论的。后来在参加华人同学会的时候,认识了中国共产党旅欧支部的人。 一来二往,就被他们为劳苦大众谋利益的理想打动了,开始读《资本论》、《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著作。 要知道,法兰西可是社会主义理论的发源地,更是共产主义理想的最早实践地……” 糜腊佳顿时对这个「老钟」刮目相看了。 单独约会是钟远山提出的请求。其实已经快30岁的糜腊佳当然对风流倜傥的钟远山是敏感的,虽然谈不上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半点的反感。 对这个在男人堆里与众不同的喝过洋墨水的绅士,有了这次会议的经历,她是要对对号的,看自己的爱情观中「志同道合」这一条是不是专门为他设定的? 想着这些,在法兰西人开的西餐厅里,糜腊佳在钟远山面前有些娇羞起来,这越发激起钟远山穷追不舍的欲望。 虽然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他们开始在大上海的闹市里并肩行走。 糜腊佳首先接受了钟远山特意为她买的口红和胭脂,钟远山也欣然接受了糜腊佳专门为他挑选的领带,钟远山悄悄伸手帮助糜腊佳理理被风吹乱了的秀发,糜腊佳帮钟远山拉拉翘起来的衣领…… 他们在内心里实际上互相接纳了对方。糜腊佳告诉钟远山,糜家下一个办喜事的必须是作为嫡长子的哥哥糜传家。 钟远山当然心领神会,腊佳的意思是,只有哥哥先娶媳妇了,自己才会考虑嫁人的事。 钟远山知道糜传家是和腊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哥哥,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糜家在菊花岭定居,已经渡过了迁徙的动荡期,只要有了合适的姑娘,结婚应该就是眼前的事。钟远山决定和腊佳一起去看望这个未来的嫂子。 糜腊佳和钟远山是在上海师范专科学校明如月的宿舍见到她的。 明姑娘见除了腊佳姐姐还来了一位大帅哥,她似乎明白了腊佳姐姐的来意。 为了方便说话,明如月提出想请两名冉州的老乡一起来坐坐,钟远山当然是愿意的,他希望把他和糜腊佳的关系暴露在更多熟人面前。 应明如月邀请来一起聚会的有哥哥明如星和秦家四公子秦功珀。 刚见到秦功珀的时候,腊佳心里还是紧张了一下的。腊佳此前在上海是见过秦功珀的,他是在自己毕业五年后进入上海师范专科学校学化学的。 那时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如火如荼,加入国民党还是加入共产党,更有选择加入共产党后再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等话题,都在大学生中广泛讨论,作为美女积极分子的糜腊佳当然成为许多大学男生的咨询对象。 因为同乡的缘故,秦功珀也是混在这些男生中的一员。更因为秦糜两家的特殊关系,糜腊佳对秦功珀的特殊关照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也因为受糜腊佳的影响,已经大学毕业的秦功珀真的并没有加入任何党派,他和糜腊佳一样,都在学习着包括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在内的各种思想流派,也都在以他们认为恰当地方式,为祖国的劳苦大众做着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这个聚会唯一陌生人成了钟远山,他自然成为话题的焦点。 几个到了、甚至过了适婚年龄的年轻人在一起,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钟远山和糜腊佳的关系上。 钟远山用西洋人惯用的外交辞令回答大家说:“情况和你们想象的是一样的。” 而糜腊佳则巧妙地把难题抛给了她哥哥心目中唯一的女神明如月。 如月这个正在接受西方教育的新女性,当然不会回避这样美好的问题。她说:“这个问题应该让传家哥哥自己来回答。” 糜腊佳趁机把哥哥如何想念如月妹妹、如何喜欢如月妹妹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番,明如月则当着亲哥哥明如星的面直言不讳地说:“我等他的到来。” 要知道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长兄为父的观念,敢当着自己的亲哥哥明如星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不是玩笑话、儿戏话。 糜腊佳彻底打消了对如月妹妹和秦功珀关系的担心,对自己竟然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哥哥期盼已久的答案高兴地有点忘乎所以,她顺口就对明如月说出了「你嫁我就嫁」的话。钟远山借机马上提醒糜腊佳记住自己的承诺。 聚会以超乎他们想象的愉快结果收场。钟远山对由于组织纪律的缘故不能和腊佳一起回梁州有些不大情愿,他想趁热打铁把关系明确下来,他更想和糜腊佳双双重回故里,以间接的方式宣布他们的恋情。 糜腊佳心里是平静的,她喜欢这个男人,但她也非常清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要彻底地把哥哥的重托落到实处。 正是暑期,糜腊佳和明如月一起回到了冉州。 虽然窦氏、茶花只是糜传家的姨娘,但论辈份也是长辈,请她们到明家提亲是合乎常理的。 从小乖巧的传家跟三姨娘窦氏的感情也是极好的,六姨娘茶花又是传家亲娘的结拜姐妹,更何况糜传家又是糜家的长子,她们有义务、也乐得促成这门亲事。 糜腊佳并没有和两位姨娘一起走,而是先到明府的。她陪着如月妹妹躲在闺房里。 明家对糜家想结亲家的事心知肚明。而且,以糜家的实力、家学渊源和糜传家的人品、模样,明家当然是满意的。 但是,毕竟糜家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说自家姑娘还没有毕业,明家提出等糜家在梁州的宅第建好后再过门。 没想到如月姑娘竟然隔着墙说:“难不成连讲究了一辈子的糜奶奶是在野地里住着的?奶奶和腊佳姐姐能住,我就住得。” 逗得明、糜两家的长辈们都笑成一团。如月妈妈责怪地说:“一个囡囡家,也不知道害臊,就那么着急嫁你那个「全家哥哥」?” 说起「全家哥哥」,还有一段笑话。如月刚会说话那会儿,糜传家、糜腊佳是和她的亲哥哥明如星一起在上海学堂里念书的,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 由于传家从小和腊佳一起长大,更知道小女孩的心思,如月和传家哥哥、如星哥哥一起玩的时候,糜传家也就比明如星更能赢得如月的喜欢。 每当好吃的、好玩的不够分的时候,大人们总爱逗如月先给哪个哥哥? 如月都会先给传家哥哥。可每次都把「传家」叫成了「全家」。 一直到现在,一到高兴处,大家还是用「全家哥哥」来取笑如月。 日子久了,有时明如月真的故意把传家哥哥叫成「全家哥哥」。 知道了如月姑娘的心思,家里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是嫁得远了些,可毕竟都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明家也就愉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堂屋的大人们还没来得倒茶庆贺,里屋的姐姐糜腊佳已经大声说道:“小姑子给嫂嫂请安了!”逗得里屋外屋又是一阵欢笑。 第5章 故乡明月(第九节) ——九—— 邹宝柱第三次在青海湖边见到这一家三个藏族孩子的时候,他实在有些忍不住,要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总是几个孩子?他们家的大人干嘛去了? 其实这三个孩子的情况住在这一带的牧民和经常路过的商人都是知道的。 了解清楚情况后,邹宝柱陷入了沉思。但是,他很快决定,先给他们些茶叶,让他们度过眼下这个难关。 至于下一步怎么办,他要好好想想,他决定请人写封信和义父商量商量。 义男宝柱跪禀: 奶奶、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宝柱在西宁往茶卡盐湖路经青海湖南岸草原时,遇到一个难以决断之事,现禀报父亲大人。请义父和奶奶、妈妈们商议后示下。 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有一户只有三个孩子的藏族人家,他们都是自由人,不属于任何一个农奴主。 老大泽旺拉姆只有十五岁。作为姐姐,她不仅要照看十二岁的弟弟强巴和八岁的妹妹格桑梅朵,为他们做饭、缝补衣服,还要放牧牦牛和马羊。 牦牛和羊大部分是别人家的,这也是这个三个孩子的家唯一的收入。 孩子妈妈是生老三梅朵时难产死的。爸爸去年带强巴一起放牧时遇见了棕熊,为了保护强巴和羊群被熊咬伤,没有挺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毕竟是姑娘当家,这个家庭非常需要帮助。我是以要水喝为借口接近姐姐泽旺拉姆的,简单的两个问题让孩儿特别意外。 当我问泽旺拉姆为什么嘴唇裂成那样还不喝水时,泽旺拉姆伸出手说,不是喝水的问题,是家里快半年没有砖茶了。 我看了看泽旺拉姆的手,又拉起格桑梅朵的手仔细瞧,发现指甲上一棱一棱的,有的指甲甚至是松动的,而且她的头发很黄很稀疏。 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同行的马锅头告诉我,在青藏高原,牧民只有春末到秋初可以挖点野菜吃,其他季节全靠煮奶时放点茶叶熬成奶茶喝。 要是没有茶叶,几个月下来人就跟他们一样了。我这个和茶叶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茶叶商人,第一次知道了茶叶还有这么神奇的作用,我自作主张给了他们一些茶叶。 当我问一家三个人还都是小孩为什么还要搭两顶帐篷,而且还有一顶是白色帐篷的时候,泽旺拉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马锅头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告诉我,这是藏族家庭用来招亲的。 搭顶白帐篷表示家里有了成年待嫁的姑娘,有意愿的小伙子可以来提亲。 我问她有人来提亲吗?泽旺拉姆说,她要求要带上弟弟妹妹出嫁,好多人都吓跑了。 父亲大人,您常跟我说,有人能制万物。我有个想法现在说出来,若可行,请告诉宝柱。若不行,就当孩儿什么也没说。 泽旺拉姆的弟弟强巴十二岁了,骑马非常了得,还很懂礼貌,很懂得感恩。 当时看他们家那个情景,我给他们茶叶时,在很远处的强巴一听到姐姐叫喊,骑着马飞奔而来。 简单和姐姐交流了几句,这孩子竟然从怀里掏出一条哈达,双手举过头顶跪在了我面前。 他可以喂马、驯马,还会和马说话。我想让他跟着咱家的马队。 泽旺拉姆会一点点汉话,很能干,人也好漂亮的。可不可以请她去咱们西宁的客户那里卖茶叶,毕竟买茶叶的藏族同胞也很多,方便交流。 现在为难的就是八岁的小妹妹格桑梅朵。她又瘦又小,看起来像只有五六岁一样。 如果能带到菊花岭养几年,应该能赶上正常孩子。只是小妹妹他们不会让我带走,我也没有好办法说服她哥哥姐姐。如果可以,请父亲大人替孩儿想想法子。 生意一切如常,我们身体都很好,请勿挂念。 请奶奶、父母大人多多保重。 ——宝柱叩首—— ——民国十九年四月十八日—— 糜海仓让传家把信给全家人念了后,也和宝柱一样陷入了沉思。 糜老太太肯定是要先听儿子的意见的,她不能让糜海仓为自己的意见为难。 还是腊佳心直口快,她高兴地说:“肯定是宝柱哥哥先有怜悯之心,而后又喜欢上了那个什么拉姆了,我看应该对宝柱哥哥的建议照单全收。 宝栓宝柱哥哥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都该成个家了。至于那个小妹妹,听名字我就喜欢,格桑梅朵。等下一趟咱家马队去青藏高原时,我跟着去把她接回来。” 糜老太太笑了笑说:“腊佳这话倒是像我们糜家的姑娘说出来的。自从茹佳成亲之后,我们糜家好多年没有办大红喜事了,传家、腊佳你们也不着急,我都急了。 眼下正好搬了新家,来个喜上加喜。那个什么梅朵接过来也给我做个伴儿,虽然黄满鑫整天陪着我,可他毕竟是个男娃,有的事还是不方便。” 陈氏面无表情地说:“都好都好,我听娘和海仓的。” 章氏的意见和腊佳一样。她特意说:“在青藏那边有自己的人,遇事宝柱也有个商量的。只是传家,特别是腊佳,你们自己的终生大事总得给我们个准话吧?要不然我们就替你们做住了。” 糜海仓打断章氏说:“传家的事就那么定了。腊佳你自己说的,哥哥娶媳妇你就结婚,现在什么情况?不要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不着五六。” 糜腊佳撅着嘴说:“说宝柱哥哥的事儿呢,怎么都把矛头对准我了?我的事儿的心里有底。” 糜海仓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还是先说宝柱这事吧。他哥哥宝栓也不在,我的意见是和宝柱说清楚,如果要娶那姑娘,其他事情好商量。 如果不娶,或者人家姑娘不愿意嫁,就别提了。茶叶给就给了,以后还可以给一些,但我们毕竟是生意人,可以让他们拿皮子换,再便宜些都没问题。 我们的马队规模比较大,安全没有问题,到时候腊佳和宝栓一起去看看,帮他把把关也好。” 宝柱接到义父的信心里非常激动。在这之前他又见过泽旺拉姆一家两次,泽旺拉姆看出了宝柱的心思,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妹格桑梅朵。 当得知一个大姐姐要亲自来接小妹的时候,她提出要一起到菊花岭去看看再定。 邹宝柱知道这事肯定能成。 因为强巴和姐姐、妹妹都是自由人,经过姐姐同意,强巴带着家里唯一一匹马加入了糜家的马队。 他们仔细算过,只要肯干,一年以后他们就可以再添一匹马,而且家里再也不会断茶叶了。 虽然离西宁很近,只有两三天的路程,但这是强巴第一次到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的地方。 宝柱带他去看了与糜家合作的茶叶店、瓷器店和盐铺,并特别介绍他姐姐将来卖茶叶的地方,甚至连住的地方都看了。 听弟弟详细说了后,泽旺拉姆决定带着妹妹跟邹宝柱到西宁去试一试。 她并没有把家里的帐篷处理了,就连两头牦牛和几只羊也没有卖掉,只是让别人家先帮着放养。邹宝柱更加对这个精明的姑娘刮目相看。 泽旺拉姆拿到第一个月工钱的第二天,就带妹妹去洗澡、买衣服去了。 就在这天,糜腊佳和邹宝栓来了。而邹宝柱要明天才能从茶卡回到西宁。腊佳觉得真是天赐良机。 茶叶店老板听说是糜家大小姐来了,自然是十分热情,有问必答。 通过了解,糜腊佳知道了泽旺拉姆的勤劳和精明,更重要的是对她的善良、仁义特别满意。 就在腊佳他们聊得热闹的时候,他们被一声声渐近的歌声吸引了,原来是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回来了。 糜腊佳惊讶于泽旺拉姆的美丽。 只见她那清澈的眼睛如这高原的湖泊一样透亮,清眸流盼,眉似新月,齿如瓠犀,腊佳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明眸皓齿。 特别是高高颧骨上的两朵高原红,如朝霞映在雪山之上,一下子让这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藏族姑娘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见有客人来,两姐妹几乎同时停下了歌声,双手合十,低头弯腰说:“扎西德勒!” 糜腊佳还完礼,拉起格桑梅朵的手问:“你们刚才唱的可真好听,是什么歌呀?” 格桑梅朵听不懂腊佳问什么,她抬头望着姐姐。泽旺拉姆说:“这歌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首「拉伊」,也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山歌。 歌中唱的是,姑娘的心上人到夏季牧场放牧去了,姑娘天天遥望着雪山放声高歌,希望她的情哥哥早日赶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回到她身旁。” 腊佳拉着泽旺拉姆的手坐下来说:那你们刚刚唱这首歌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谁?” 泽旺拉姆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腊佳接着问道:“觉的汉族人好吗?” 泽旺拉姆说:“我遇见的汉族人大多数是好的。” “邹宝柱算好人吗?” 泽旺拉姆一下子警觉起来。她打量了糜腊佳一番,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站起来仔细打量着腊佳说:“您是腊佳姐姐吧?” 腊佳笑了一下说:“果然是个机灵的姑娘。对,我就是糜腊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邹宝柱是好人吗?” 泽旺拉姆的脸羞得通红,一边拉过格桑梅朵给她梳头一边说:“不是好人我们也不敢跟他到这里来。” 糜腊佳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泽旺拉姆的身后说:“我也学着你的样子给你梳梳头吧。” 泽旺拉姆说:“好啊!自从我阿妈走了之后,就没有人给我梳过辫子。只是这辫子要梳几十根,很费工夫,要好长时间的。 以前,因为家里没有茶叶,格桑梅朵的头发掉的很厉害,我不敢经常给她梳头。多亏宝柱哥哥给的茶叶,我们的头发才越来越多,越来越好。” 腊佳说:“那正好,我们可以边梳头边好好聊聊天。” 她指着宝栓说:“这是宝柱的哥哥邹宝栓。等宝柱回来我们带着妹妹一起到梁州、到菊花岭去看看行吗?” 泽旺拉姆低着头说:“我听宝柱哥哥的。”说罢便起身向邹宝栓行了礼。 糜腊佳当然知道了泽旺拉姆的心思。 泽旺拉姆说:“宝柱哥哥每次从我们的帐篷经过时,都会去看看我们,给我们一些茶和吃的,也会收我们的羊皮。 这次又让强巴跟了家里的马队,还让我在这里卖茶叶,他是活菩萨,是大好人,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这一辈子,只要宝柱哥哥愿意,那怕当牛做马我都会一直跟着他。” 泽旺拉姆继续说:“我们家三代都是自由民。我阿爸临终时告诉我,再苦再累也要把弟弟妹妹养大,绝不能卖给庄园,否则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我在家里的帐篷边搭了个白帐篷,来了很多扎西,但他们都是看上了我的美貌,都不想带着强巴和格桑梅朵,我是不会答应他们的。 现在强巴有着落了,格桑梅朵还太小,身体又很弱,我不能不管她。 宝柱哥哥说想让她到内地去生活一段时间。可是,我这个妹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而且她不会说汉话,听也听不了,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腊佳打断泽旺拉姆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家里有一个和强巴一样大的小哥哥,他可以带着格桑梅朵玩,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她也特别喜欢小姑娘。 至于汉话,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听懂、会说了。正好,你问问格桑梅朵她愿意去吗?” 泽旺拉姆说:“现在问她她肯定不愿意,主要是不愿意离开我,也不敢离开我。等宝柱哥哥同意带我们去了,让她自己感受一下,我再跟她说说,看能不能把她留下。” 腊佳拽了拽泽旺拉姆的头发说:“那你现在给姐姐说个真心话,你愿意嫁给宝柱哥哥吗?” 泽旺拉姆轻轻地说:“宝柱哥哥是菩萨派来保护我们姐妹的,他愿意娶我,是我的福气。” “那你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吗?” “当然能,我们是自由民。而且,我已经在草原上搭起白帐篷了,就是向菩萨宣示我可以嫁人了,周围的人也都知道我要嫁人了。” 腊佳告诉泽旺拉姆,宝柱哥哥结婚可能还要过一阵子。因为家里还有个叫传家的哥哥,他们约定要等传家哥哥结婚后自己再结婚。“你愿意等宝柱哥哥一两年吗?” “等一辈子都行。只要他不娶别的卓玛,我就一直等他。” 糜腊佳放下手里的梳子,和邹宝栓使了个眼色,他们一起到街市上转了一圈。 邹宝栓当然对这个未来的弟媳妇赞不绝口,糜腊佳也直夸宝柱兄弟有眼光。 两人商定,等宝柱回到西宁,就收拾货物和行李,一起带着这姐弟三人回趟梁州。 邹宝柱回到西宁是糜腊佳到的第三天。虽然他知道义父会同意他的建议和请求。 但是,能那么快收到回信,又这么快让哥哥陪腊佳妹妹亲自来把关还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对妹妹和哥哥商定的想法他当然是再满意不过了。只是眼下还不能马上动身,他收好货物、召集齐马队,至少需要三、四天时间。 泽旺拉姆提了个建议,带腊佳姐姐到她生活的地方去看看。 糜腊佳当然非常高兴。 根据宝柱和马锅头的建议,她们租了辆马车,带足了几天的食物,跟着个驮盐的队伍一起出发了。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强巴,威武的像个将军。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自食其力的男子汉了,此行也算是荣归故里。 到达青海湖南岸是第二天中午。泽旺拉姆姐妹离开时是留了一手的,她们并没有把自家的帐篷拆了或者送人,而是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家住着。 泽旺拉姆根据腊佳姐姐的想法,让宝栓哥哥和马车夫住进了白帐篷里,自己则和腊佳姐姐、格桑梅朵妹妹、强巴弟弟住在了家里。 一开始,强巴是不愿意和这个陌生的漂亮姐姐住在一起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了,不好意思。 腊佳逗他,你知道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吗? 强巴并不回答,只是要求漂亮姐姐要住在最里面,泽旺拉姆姐姐挨着漂亮姐姐,自己则要睡在最靠近帐篷门口的地方。 趁着天好,姐弟三人先陪着腊佳姐姐、宝栓哥哥欣赏了青海湖的美景。 当强巴提出让腊佳姐姐骑马的时候,腊佳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个穿贯了旗袍、高跟鞋,虽然偶尔也会赶时髦穿穿马裤,但平时多是坐黄包车的大家闺秀,哪里尝试过这么刺激的运动? 糜腊佳是个极要面子也不轻易服输的新知识女性,她立即压制住了害怕的心理,在宝栓和强巴的帮助下,翻身骑在了高头大马的背上。 不过一开始,与其说腊佳在骑马,真不如说是马驮着她走,她几乎完全爬在了马背上。 但是,很快,糜烂腊佳就摸着了这匹被强巴驯服地服服帖帖的大马的脾气,她开始挺直腰杆威武起来了。 强巴告诉她,两腿夹紧,双手抓住缰绳。要想让马跑,就放松缰绳,用两个脚后跟磕一下马肚子。 要想向哪边转弯,哪边的手就往后收收缰绳。要想停下,就双手一起收缰绳。 强巴边教,糜腊佳边照着做,不一会工夫,她已经敢于让马小跑起来了。 和大家拉开一点距离后,腊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怕的,她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坐在马背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青海湖,糜腊佳突然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她在祖国的东海之滨、海拔零米的长江入海口远望过浩瀚的太平洋。 今天,她又在这世界屋脊、海拔三四千米的长江源头眺望浩淼的青海湖,她为祖国的地大物博而骄傲,她为祖国的悠久文明而自豪。 但是,每每想到一个多世纪以来,祖国和人民遭受的深重苦难,她深知自己这一代有志青年责任重大。 她知道,虽然自己力量有限,但只有去做些什么,才能改变这个社会,才能拯救民族于水火之中。 她正想着,泽旺拉姆他们已经走到她的马前。本来腊佳还要尝试加快一下速度,感受一下驰骋在大草原的畅快,可宝栓还是有些担心的,一把抓住了辔头,劝她说,反正这匹马要跟咱们去菊花岭,到了那儿再让强巴好好教教你。 泽旺拉姆也提议一起做一件更好玩的事情——打酥油、做酥油茶,腊佳这才不大情愿地从马上下来。 酥油茶是藏人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它替代的是我们生活中的蔬菜、水果、茶和饮品。 高原民族视茶为神圣之物,从历代「赞普」至寺庙喇嘛,从土司到普通百姓,都对茶叶有一种近乎膜拜的痴迷。 因其食物结构中,乳品肉类占很大比重,而蔬菜、水果较少,故藏民以茶佐食,餐餐必不可少。 青藏高原、蒙古高原甚至流传着「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酥油茶则是藏区最受欢迎的饮茶方式。 糜腊佳在西宁的几天里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藏式酥油茶了。 但是,她从来没有亲手做过酥油茶。今天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他们拎着两个桶,带些吃的和茶叶向另一个牧民的帐篷走去。 在那里,他们不仅换到两桶新鲜的牛奶,还得到了糌粑、风干牛肉等糜腊佳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 回到自己帐篷里,泽旺拉姆、强巴、格桑梅朵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各自忙碌起来。 强巴抱了几块干透了的牛粪生起了火,格桑梅朵迅速从帐篷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铜壶开始擦拭,泽旺拉姆则搬出了一个高高的木桶洗了起来……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 看着他们忙得不亦乐乎,腊佳有些不知所措,她急地说:“我干些什么呢?” 泽旺拉姆笑笑告诉她:“姐姐不用着急,您好好歇会儿,一会有你累的。” 不一会儿,只见强巴把烧好的牛奶全倒进奶桶里,开始抓住桶里的木杆一下一下打了起来,嘴里还数着数。 泽旺拉姆说:“这个木桶我们藏人把它叫做「雪董」,里面这个木棍叫「甲洛」,这是专门用来打酥油的。” 看着腊佳姐姐疑惑的样子,泽旺拉姆继续说:“打酥油第一次要不停地这样打两百下,然后休息大概十分钟,让奶桶里分泌出的奶渣慢慢溢出来,再打三百下,这回就不用休息马上往奶桶里到点热水,再打上两百下,酥油就出来了。 等奶桶里慢慢出现小型颗粒的固体油脂,把它们捞出来用手使劲拍打成椭圆形或其他形状,冷却了酥油便基本成型啦。现在开始,我们每人每次打五十下吧。” 格桑梅朵从强巴哥哥手里接过来,边打还边唱起了歌:巍巍雪山,莽莽草原,浅斟低吟,边歌边舞,时光不再寂寞,冬天不再寒冷……不一会儿,五十下就打够了。 糜腊佳手早就痒痒了。可当她打到二十几下的时候,已经明显上气不接下气了。 邹宝栓赶紧接过来说:“你没有在高原呆过,用力不要太猛了,要不就会因缺氧而头晕脑胀,甚至会晕眩,严重的可能还有生命危险,要一下一下慢慢来,才能坚持得住。” 宝栓打到二百下的时候,格桑梅朵递过来一条小毛巾,叫了一声「哥哥」,示意他休息一会儿。 这让众人惊讶不已。腊佳对泽旺拉姆说:“你瞧瞧,还怕她学不了汉话。这不,还没有人教她呢,已经会叫哥哥了。” 格桑梅朵显然是听懂了,她转过身来看着腊佳大声喊了声「姐姐」。逗得大家笑成一团。 打酥油的最后工序是泽旺拉姆一个人完成的。当一块块酥油如变戏法似的在她手里成形的时候,强巴和格桑梅朵已经用他们带过来的茶烧好了浓茶水。 只见泽旺拉姆在碗里盛适量茶水,往碗里分别搁一片酥油使之溶化,再掺入糌粑开始教腊佳搅拌。 泽旺拉姆说:“抓糌粑时,大拇指扣住碗的外沿,其余四指在碗内不停地转动,待酥油与糌粑拌匀便捏成小团。这种小团叫「玛巴」,揪出一小块吃就是了。 “我们藏人对酥油是非常有感情的,她是我们的主要食物之一,除了可以打酥油茶喝,也可放在糌粑里调和着吃。 逢年过节炸果子,也用酥油。我们藏族全民信教,每年还要不定时地向各大寺院敬献酥油。 我们这一带主要是向塔尔寺敬献。当然,各种祭祀活动,总是少不了酥油的。 比如我阿妈在世时,每年都要带些酥油,带上我到这附近的日月山去纪念文成公主。” 听到日月山、文成公主,腊佳还是很激动的。中华五千年灿烂文明中,文成公主在传播中原文明、开化和引导吐蕃民众、巩固汉藏友好关系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 她知道,是文成公主把中原汉族的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和工匠带到吐蕃。 她带来的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促进了吐蕃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发展。 文成公主是糜腊佳最敬佩的女性之一。腊佳和泽旺拉姆商定,回程一定要去日月山祭奠她们心中共同的偶像。 腊佳边看边学,边听边吃,她还真的被这个十五岁的藏族姑娘感动了。 她顺手摘下戴了多年的翡翠玉镯戴在泽旺拉姆的手上,双手扶着泽旺拉姆的肩膀严肃地说:“小姑娘,做我们家的媳妇吧,我喜欢你。你也知道宝柱哥哥喜欢你。” 泽旺拉姆转过头来看着弟弟妹妹,两个小家伙显然是听懂腊佳姐姐的话了,他们使劲地冲着泽旺拉姆点头。 泽旺拉姆再次面向腊佳的时候,已经是热泪盈眶了。她深情地叫了一声:“姐姐”。腊佳也看看宝栓,大声地冲着泽旺拉姆叫了声「嫂子」。 糜腊佳、泽旺拉姆这两个汉族和藏族美女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返回梁州的路上热火朝天。一来正值盛夏,高原一片生机勃勃,越往回走,植被越茂盛,树木越高大,氧气也更丰富了,大家的精神越来越好了。 二来,这马队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美女。 返回的马队比去西宁时多了许多人马,走了没几天,大家逐渐熟悉起来了,这些小伙子们总是围着三位美女献殷勤。光一个称呼就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 对糜腊佳,开始的时候,有叫小姐、姑娘的,也有称呼姐姐、妹妹的,甚至还有人叫阿姨。 对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也是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有时候真有事了,一下子还真不知道叫谁呢? 糜腊佳当然能理解这些给自己家里打工的靠力气吃饭的男人们的心理,他们有的因为家庭穷困娶不起媳妇,有的因为常年在这茶盐马道上颠簸耽误了亲事,即便是有家室的,也是聚少离多。 他们遇到女人,特别是像她们这个年龄的美女,自然是愿意多看几眼、多拉上几句话的。但是,毕竟都是一家人,大家还是讲规矩、守礼法的。 马帮有马帮的规矩,只要天气允许,每天要走多少路,到什么地方歇脚,都要听马锅头的。 尤其是夏天,路上的生意人多,骡马队很多,相对而言土匪就少些,正是马帮赶路的好时候。 有时为了赶到一个熟悉的或条件较好的客栈,走夜路是常有的事。 但是,这一次,糜海仓和邹宝栓是有特别交待的,每天的行程除了要听马锅头的,还要和腊佳商量。 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糜腊佳来说,道理自然是不用多讲的,她更多关注的是同行人员的安全和健康,更多体现的是主人对雇工的关怀和体恤。 为了确保腊佳的安全,糜海仓不仅安排黄老二满银、黄老四满铤关照她,还专门派出拳脚很好的黄老五满钏什么也不干,寸步不离地跟着腊佳。 糜家马队、船队的往返路线是一样的。船队从菊花岭码头出发,在褒谷口换陆路沿古蜀道之一的褒斜道,经西汉三杰之首的留侯张良封地留坝,进入甘肃陇南地区,沿嘉陵江一路向西北,过洮河穿临夏,经循化横渡黄河到达西宁地区。 这条路正是汉回蒙羌藏的杂居地带,民族融合度高,包容性强,许多生意人都能讲几种语言,自古就是江汉流域通往青藏高原的商道。 糜家的马队因规模大、实力强、待人厚道、有专门护卫,特别是与官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有一定的声望。 沿途的关卡、客栈当然是多有关照的,甚至连那些响马,听到糜海仓的名号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问题出在了巴燕。 巴燕就是今天的化隆。本来是个回族聚居的地方,由于处在汉回藏三大民族的交汇地带,回族又是个注重商业的民族,在这里,商人是有特殊地位的,慢慢的,这里成了各地客商云集的繁华名镇。 在这里,只要注意说话和饮食,不管你是哪个民族的,当地人都不会为难你,一般是不会出差错的。每次到了这里,马锅头是要让伙计们放松放松的。 由于是夏天,天黑的很晚。一行人都安顿好吃完晚饭后,马锅头就允许小伙子们到老街上去找乐子去了,宝栓、宝柱也说出去给家里人带些土特产当礼物,客栈只留下了腊佳、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 他们没想到的是有人一直盯着泽旺拉姆的。 糜家马帮的兄弟们散开没多久,一个穿着华丽藏族服装、自称叫益西多金的男子,闯进了糜腊佳她们的房间。 来人显然是认识泽旺拉姆的。一进门,那人就大声叫着泽旺的名字,要带她和妹妹走,并声称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是他家出逃的农奴,他还一个个地说出了姐弟三人的名字、住址和家庭情况。 客栈老板本来是对糜家马队非常熟悉的,只是没有见过糜小姐。 眼下,邹宝栓、邹宝柱和马锅头也不在跟前,没有人能证明她们的身份。 要知道,在藏区,庄园主是可以任意处置逃跑的农奴的。现在在客栈老板面前,对质双方的信息是单向透明的,泽旺拉姆又不能用汉话清楚地表达她的意思,糜腊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求客栈老板先不要同意来人将泽旺姐妹带走,等宝栓、宝柱哥哥回来再作商议。 因为是糜家的马队,这个每年都要给自己送来不少银子的大商号,客栈老板当然是要给些面子的。 但是,如果真如来人所说,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真是出逃的农奴,不让人家带走也是要吃官司的。 为了两边都不得罪,客栈老板一面悄悄派了店小二去街上找糜家马队的伙计,一面找了两个会说藏话的人,分别和益西多金和泽旺拉姆了解情况。 原来,当泽旺拉姆搭起白帐篷招婿后,作为一个大庄园主管家的益西多金贪恋娶泽旺拉姆的美貌,想娶她作小老婆。 而这是泽旺拉姆的阿爸阿妈特别叮咛她绝对不能走的路。虽然益西多金三番五次地来求婚,但看作为自由人的泽旺拉姆态度坚决,益西竟然想用这种下三烂的法子,在回汉聚居的陌生地带把泽旺拉姆抢回去,还能搭上强巴和格桑梅朵两个小孩子,卖给庄园做奴隶。 同时,在益西多金那边,他除了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名字之外,其他情况他只能说个大概,并不能说得特别清楚。 特别是作为农奴的泽旺拉姆姐妹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衣服? 怎么会说汉话?怎么能三人同时逃脱?等等问题他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但是,作为客栈的老板,他是不能决定益西多金能否带走泽旺拉姆姐妹的。 他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邹宝栓兄弟和马锅头回来再作商议。 最先回来的是黄家三兄弟。腊佳仔细和他们讲了发生的事情。 黄满银、黄满铤是多次见过这姐弟三人的,他们自然知道益西多金的把戏,黄满钏当然是信两个哥哥的。 黄家三兄弟简单商量一下,黄满钏把腊佳姐姐和泽旺拉姆姐妹推进自己的房间里,并迅速把门反锁起来。 腊佳知道这几个爱打架的兄弟要用拳脚来解决问题,她怕事情闹大了没法收场,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但反过来一想,教训益西多金一下也是必要的。再说,她们已经被反锁在屋里了,她从内心里并没有特别好的解决办法,就算宝栓兄弟和马锅头回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一问题。 就在糜腊佳纠结的时候,外面先是传来了黄满银的大声而坚定的警告:“你们赶紧报官,否则今天老子非打死这个狗娘养的不可。” 听到这话,腊佳就放心了。她知道,这三个爱打架的兄弟今天动脑子了,他们算准了益西多金是不敢去见官的,到了警署自然就会露馅,他们是想把益西多金吓走。 其实益西多金是六个人一起来的,而且也都人高马大。但是,随着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腊佳她们从里屋听见的都是藏语的呼叫声和老板的劝架声。 不一会儿,随着黄满银的一声「滚」,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很快,有人来给腊佳她们开门了。 腊佳的心情还是很复杂的。她想起了当年奶奶做主留下黄家七兄弟时的情景,她一方面对奶奶的眼光表示折服,一方面又对糜家有这几个有本事又肯动脑子的帮工而高兴。 她径直走到二哥黄满银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知道动脑子了,没真下手打伤人家吧?” 比腊佳小很多的老五黄满钏跑过来拉起腊佳的手说:“姐姐您就放心吧,我们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来抢亲的。二哥和四哥是见过泽旺拉姆几次的,益西他们不过是想利用这一带没有人认识泽旺姐妹,把他们抢回去。 但是,要是真去警署,他们是肯定不敢的。只要我们真拉开架式准备揍他们,他们一定会遛掉的。” 就在这时,邹宝栓、邹宝柱兄弟、强巴和马锅头、李彪、杨典常等十几个自家兄弟都回来了。 泽旺拉姆连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抱住宝柱哭了起来。格桑梅朵也跟过去,不知所措地拉着姐姐的衣服,抬着个脑袋四处张望。强巴则攥着拳头,恨恨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腊佳走过去,蹲下来把格桑梅朵抱了起来,拍了拍强巴的脑袋,示意大家到外面走走,整个客栈的大堂中央只剩下拥抱在一起的邹宝柱和泽旺拉姆。 围在二层楼上看热闹的客人们开始起哄:亲一个,亲一个……邹宝柱虽然三十多岁了,但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姑娘抱着,有些不知所措。 泽旺拉姆只管在宝柱的怀里享受她这片刻的安全感。只有格桑梅朵不停地转头过来看看姐姐。 走到外面,李彪边拉着黄满银了解情况,边和杨典常商量着要去追益西多金。 李彪说,这些人如果不一次让他把苦头吃够,今后他们还会来骚扰泽旺拉姆姐妹的。 泽旺她们总不能一辈子不回青海吧。要不这样,我们一起把他们带一到黄河边,做了他们,直接扔至黄河里算了,一了百了。 原本心情已经平复的糜腊佳再次陷入了沉思,她觉得有必要给自家的马队定个规矩。 她知道,老话说和气生财。但是,面对一路之上各色人物、各类意想不到的状况,光和气行吗? 自家的马队里有黄氏三兄弟,有李彪、杨典常,一般情况下吃不了大亏。但是,如果任由他们打打杀杀,闹出人命可怎么办呢? 没走多远,腊佳让大家和她一起回到客栈去。大伙看腊佳从未有过的严肃,也没有问为什么,就蔫蔫的跟着回到了客栈。 一进屋,腊佳让黄满铤、黄满钏领着强巴去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房里呆着,其他人先回自己房里休息。 她自己则带着宝栓、宝柱、马锅头和黄满银找了个没有人的房间商议她突然萌生的想法。 知道了腊佳的意思,马锅头先说话了。 “我们马队一般情况下,每年能跑三个往返,每次遇到的威胁是不一样的。我们主要是沿着河流在山谷里行走,开春第一趟,最怕气温升高造成的雪崩,盛夏这一趟,暴雨泥石流是最大的威胁,秋天则担心气温骤降遇上大雪封路……” 腊佳打断他说:“我想针对的不是这些天灾,而是人祸。你们对自然灾害的估计和预测是必要的,但更难对付的是人心。 比如象今天这样的情况,遇上了,应该怎样去处理? 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这是个大事。我们这一趟回程还没有走到五分之一,又带着我们几个女流之辈,难免会多些事。 这里,我先说说我的一些原则性的想法,大家都谈谈自己的想法,至少把这一趟先平稳地走完。 至于今后怎么办,我看要回到菊花岭,专门同我爸和我哥哥仔细商议一下才是。 “我想总的原则有两条:一是不惹事、不怕事,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谓不惹事,就是我们抛家舍业这么辛苦是来求财的,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有时甚至宁肯自己吃点小亏,也不要让鸡毛蒜皮的事打扰到我们的正常行程。就是老祖宗常说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谓不怕事,就是实在忍无可忍、让无可让之时,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动脑子、想办法,该依靠政府的要及时报警,万不得一该出手时要坚决,对于有刀有枪的穷凶极恶分子,必要时要果断下死手。 你们记住,道理只能和讲道理的人讲,对不讲道理的人有时候就是要教训他们一下。这一点上要克服两种现象,一是内讧,二是有人当逃兵。 “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天,满银哥他们就做得很好。你们路上能遇见的事,大部分是可用这个原则解决的。 车匪路霸、市井地痞,多半是要弄几两银子花花。他们知道了咱们的实力,他们也会见机行事。 对那些家里穷,又没有生财门路的人,有的甚至可以化敌为友。 我们现在正是用人之机,有的人可以让他加入咱们的马队,有的人可以让他成为咱们生意的下线,有的人可以介绍给我们的合作伙伴。 总之,就是要坚持「和为贵、忍为高、让为上」的行为规范,保证人畜安全,保证财物安全。 “我们都知道,菊花岭一带有句俗语叫「二心不定,输的干干净净」,还有一句老话叫「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遇事要有个拿主意的,既要深思熟虑,又要当机立断。我看,有必要明确一下,我们糜家的马队、船队,只要出门,遇有大事,特别是有分歧的事,宝栓在,宝栓有最后的决定权,宝栓不在,由于马锅头临机处置,如果他们两人都不在,满银要挑起担子。 但是,一般的事情,还是要大家一起商量着办。大伙要听招呼,要维护宝栓、满银和马锅头的权威,你们当头的也要注意大家的情绪。” 腊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具体的法子由宝栓带着宝柱、马锅头和满银制订,回去后我们再正式和家里商议。关于这一趟余下的行程,我这里提三点要求。 “第一,全程不许喝酒。回到菊花岭我让父亲和哥哥专门请大家好好喝个够。 “第二,结伴负责。从现在开始,除了睡觉让泽旺拉姆姐妹和我在一起,其余时间,宝柱你不要离开这姐俩半步。 满银哥,你带着满铤、满钏弟弟跟着我和宝栓,有事我们也好商量。 李彪和典常,你们跟着马锅头,不可单独行事。其他人住客栈时外出,必须要和马锅头请示,得到批准才行。外出时至少三人以上结伴而行。 “第三,仔细盘算一下,每天要走多少路,住什么客栈,要露营的话,周边环境一定要熟悉的,要有人值夜,要防止毒蛇猛兽和其他自然灾害。盛夏季节,晚上要避免在河道边露营,防止山洪暴发……” 大家一听腊佳把什么情况都考虑进去了,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都表示赞同。 只有黄满银提出,以后正常的运送就不让满铤、满钏一起来了,这两个家伙只要在一起,要不打架才怪呢! 腊佳笑笑说:“我看不一定。至少这两年满钏兄弟我是一直看着的,遇事爱动脑子。刚才的事情虽然我没有看见,但我听着就数满钏声音大,一下子就把益西多金他们镇住了。 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好好引导他们才是。宝栓哥你和马锅头商量一下,把伙计们都分成互助小助,从明天开始外出活动以小组为单位,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当然结成小组的事,要以自愿加调整的方法来办,不要「拉郎配」,更不能硬来。” 大家说笑了一会儿也就各自散了。糜腊佳单独留下了黄满银。 糜腊佳说:“出了今天的事情,我给你提个特别的要求。你要尽快学习掌握马锅头的全部注意事项和本事,尽快亲自挑起这副担子。” 黄满银当然知道小姐的意思,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打过那一架后,糜家马队的影响力陡然上升,许多跑同样线路的马帮商队都有意无意地和他们走在了一起,整个马队更显得浩浩荡荡,糜腊佳俨然成了这个浩荡队伍的总指挥,其他马帮一些不知道真实身份的伙计,甚至称糜腊佳为糜夫人。每每听到这些,腊佳也是一笑而过。 严密的组织和不断扩大的影响力,糜家马队的行程,在计划之中顺利进行。 第6章 故乡明月(第十——十一节) ——十—— 队伍到达留坝,已经完全进入了梁州地界,大家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糜腊佳决定去拜谒她心目中的智慧男神——留侯张良。 糜腊佳是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进入张良庙的。 当年自己在刚刚接触革命做宣传的时候,就曾经对父亲经常提到的光复会「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宗旨表示不解。 为什么那么多民族的脊梁,在实现一个具体的目标后会选择激流勇退呢? 是明哲保身的消极行为,还是成功之后的当政都普遍担心其功高盖主呢? 难道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真的是中华民族能臣良将的宿命吗? 面对中山先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教诲,谁又能、谁又敢真的将革命进行到底呢? 难道兴汉三杰中,只有退隐深山的留侯张良最后得以善终,齐王、淮阴侯韩信被灭三族,位极人臣的萧何也只能故意做些侵夺百姓财物的坏事以自污其名方能自保? 我们是应该向子房先生学习呢,还是将自己的一生献给民族独立和人民幸福的伟大事业呢? 就在糜腊佳眉头紧锁、一脸狐疑之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糜腊佳吓了一跳。当然,她知道,有黄满铤、黄满钏跟着,不是熟人谁也不敢如此放肆。 她故意不回头,深沉地说:“谁人如此无礼,竟敢在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先贤圣地轻薄,也不怕老天责难?” 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姐果然大家闺秀,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大将风范呐!” 糜腊佳一听便知道是钟远山,依然不回头,特意大声说:“这是哪来的逛徒,竟然敢自比泰山,自称麋鹿?” 钟远山自知失礼,赶紧绕到糜腊佳面前,深深一揖:“小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生在此有礼了。”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糜腊佳不想追问钟远山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自从她知道了钟远山的身份后,他们内心里更多的是同志间的信任。 她知道,钟远山不事先通报直接到半路来堵截她,一定是有重要事情。 调侃了一阵后,她让黄满铤、黄满钏在庙门口等候,自己和钟远山拾级而上,向紫柏山上走去。 看四下无人,钟远山详细交代了此行的目的。 钟远山说:“你离开菊花岭后,我奉命前往上海。我从上海回到南乡后就去菊花岭找你了,可一直等不着你,一着急,我就想到要在半路上来截你。 我估计,以你的见识和兴趣,应该会参拜子房先生和孔明先生。我已经到这里三天了,天天都到这里来等。今天,终于见到你了。” 糜腊佳听出了钟远山急迫的心情既有公务紧急的因素,肯定也夹杂着对自己的眷恋,话语也柔和了许多:“你着什么急呀,我这两天就回菊花岭了。” 钟远山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咱们还是先说好消息吧。中共领导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湘南暴动和广州起义相继失利后,现在队伍汇集在赣南和闽西地区,并且在那里站住的脚。 从27年10月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开始创建井冈山根据地,到31年秋短短的4年时间里,我党领导人民创建了10多块「工农武装割据」的农村革命根据地,掀起了土地革命的高潮。 31年12月1日还庄严宣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毛泽东同志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已经在部分区域成为执政党。 “中华苏维埃政权体制是由全国中华苏维埃代表大会、中华苏维埃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人民委员会、最高法院、审计委员会等部分组成。 中华苏维埃代表大会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最高政权机关。中华苏维埃代表大会闭会期间,中央执行委员会成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最高政权机关。 中央执行委员会闭会期间,选举主席团为最高权力机关。人民委员会则为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行政机关,最高法院为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司法机关。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工农联盟的人民政权,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正在变为现实。 “这次来这前,我专门和令尊大人汇报过一些简要情况。但是,糜先生毕竟不是我党同志,有的事情我不可能和他说的太详细,这是组织纪律。 今天,我想和你讨论两件大事。一是你自己的组织问题到底是怎样考虑的,组织上希望你尽快明确身份,要让你挑起更重的担子。 二是现在革命的高潮已经来临,我们不能总在后方工作。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要争取到革命的第一线去,到复杂环境中去接受更加严酷的考验。” 糜腊佳其实对这两个问题是早有考虑的。她说:“我们糜家,从我爷爷开始就在为推翻帝制、民族独立、民众幸福做些事情。本来,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是个很好的开端。 但是,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先有袁世凯复辟,又有「四・一二」政变。 我们知道共产党的主张是最符合民众利益的。可是,国民党又是执政党。 我想,我现在留在党外,以我糜家和执政党的关系及我对共产主义的认识,两方面都好应对,应该能够更好地为革命做更多的事情,出更大的力。 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以一个无党派人士面对时局,更能发挥作用。 再说,共产党的武装已经在梁州有了相当的力量,我们俩目前的重要任务,是避免在梁州的国共两党武装发生正面冲突,至少要促进双方都不要主动挑起冲突。 目前,从马师长的言谈之中,我隐约感受到让他和这里的红军领导人鉴定一个避免冲突的协议还是有可能的。我父亲正在斡旋,你先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钟远山对糜腊佳知道梁州的共产党武装还是非常惊讶的。作为共产党在梁州的骨干力量,他当然知道这一切。 可他没想到腊佳居然了解的非常清晰。而且,说到这些时能够平心静气,毫无讶异之感。这让钟远山对他心爱的这个姑娘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糜腊佳接着说:“对于我的身份问题,如果有必要,我会到梁州的党组织去说明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否是组织中人,我都会秉持我糜家的家训,为民族、为民众做些有益的事。 再说,目前,在梁州国共两党之间,我父亲应该是的合适的中间人。 而我如果以一个女性的身份,以糜家嫡亲的名义更能担当这个角色。 目前,政府已经以「共匪」来称呼共产党了,互为公开的敌人。 这就要求我们这些能穿梭在两党中间的人士,不计个人名利,不怕身败名裂,从中斡旋、从中调停,争取使两党不要再起这些同室操戈、内讧内斗的事情。” 钟远山接过腊佳的话说:“你和令尊大人的想法是值得赞赏的。但是,目前两党已经走到了几乎无法用和平方式来调节的对立面上,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关系。 国民党明显的代表着资产阶级和大买办的利益,根本就不是为民众着想,与你爷爷和父亲的初衷是完全背道而驰的。现在的局面是势不两立。作为我们个人,也有必要做个了断。” 糜腊佳非常坚决地说:“你说的这些我大致都知道。只是中国的现实是,根本经不起内斗,更不能承受内战。 「九・一八」之后,东北沦陷,日本军国主义绝不会仅仅满足于占领东三省,中华民族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 当然,面对生死存亡,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也应该是国共两党合作的机会。 我们这些能够在两党间穿梭的人士,以一己之力上前线,最多具有一定的战术意义,而如果能促成国共两党结成统一战线,一致抗日,我们的作用就具有了战略意义。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除非组织征招,不要轻言上前线。我更倾向于抓住马伯略这个有利因素,做些力所能及的调和工作,毕竟他对国民党高层的影响力比咱们强多了。我们还是回到菊花岭和我父亲商议后再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钟远山觉得糜腊佳说的也有些道理,而且态度上也很坚决。 他决定先放弃带腊佳一起去西安找党组织的想法,待回去和糜海仓先生商议,最好能见一下梁州的共产党武装后再做决定。 到达褒河口按惯例是要和船队交换货物各自返回的,糜腊佳和马锅头商量后,决定马队直接回到菊花岭,有些事情和家里商议后再返回不迟,也就耽搁两三天时间。 ——十一—— 糜传家和妈妈章氏去冉州几乎是与糜腊佳去青藏同时出发的,主要是为了向明家正式提亲。 按照传统,糜传家这个糜家的长子的亲事,应该由父亲糜海仓亲自出面的。 但是,现在是糜传家娶媳妇,他自己必须去,糜家的两个义子邹宝栓、邹宝柱都和糜腊佳一起在青藏,糜海仓必须要留在家里主持大局。 再说,家里还有年届九旬的老娘在,糜海仓自然是不能离不开的,只能让传家的亲娘全权代表糜家去提亲,自己则给明老太爷写了一封亲笔信,既表达诚意,也表达歉意。 根据管家庞德才的建议,由庞培贵和黄老六满钧陪着章氏和传家一起走的。 由于是盛夏,汉江、长江的水都很大,全程顺流而下,时间上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糜传家担心的主要是安全问题。 一路上,他们没有敢租小船独自行进,而是跟着帮自家运送茶叶和瓷器的货船走的,虽然慢一些、条件也要差些,但毕竟都是自家人,一路上也算轻松愉快。 糜佑家虽然对自己的身世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特别是对直接改姓糜的问题始终没有表态。 但是,听母亲说五姨娘和哥哥要回来,而且是为哥哥提亲,作为糜家在冉州的男主人,他还是动了些心思、花了些银两,在场面上给父亲和哥哥做足了面子。 船队到达九江时,糜佑家已经早早地陪母亲茶花在码头等着了。 随佑家来的马车,除了送茶叶、瓷器,接皮货、山货的,还有两辆装饰的非常华丽的马车。 从码头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章氏,看见茶花妹妹满脸笑容地迎接自己,径直跑过去,姐妹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句话也没顾得说,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流满面。 传家走到佑家跟前,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佑家也只是轻声叫了一声哥哥。 为了打破尴尬,传家向佑家简单介绍了庞培贵和黄满钧后,问起了家的情况。 佑家也只是答非所问地说:“本来三姨娘是要来的,因为茹佳姐姐的三公子病了,他们都急的够呛,直接在冉州家里候着了。三姐夫钱悦成来了,正在码头办货物交接手续,一会儿就出来。” 传家拉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哥哥知道你在冉州承受的压力和白眼,这次来有些事情正好我们哥俩好好聊聊,至少我们之间不能有任何的嫌隙,邗州、冉州、梁州都是咱们糜家的根。 从现在看,我们哥俩要尽一切努力把根留住,把糜家的香火传承下去。 要我说,当初让你、六姨娘和父亲一起去梁州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留在冉州守住这点祖业。 但是,在红茶的制作领域你比我强很多,你的外公、外婆、舅舅和外戚都在这里,我也不好说什么。 现在由你陪着六姨娘和两个妹妹,辛苦你了。噢,对了,两个妹妹现在怎么样?是不是都不认识我们了?” 佑家看妈妈和五姨娘止住了哭泣,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就对传家说:“具体的事我们还是回家再说吧,今天晚上咱们哥俩一起睡,有机会聊。回冉州的路上,我看就让两个妈妈一起坐吧,她们是很好的姐妹,让她们多聊聊。” 正说着,钱悦成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他和传家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同两个小舅子一起来到两个妈妈跟前。 一见面就给五姨娘深深鞠了一躬说:“本来妈妈是要来接您的,可这两天老三发烧,离不开人,她和茹佳去冉州候着了。请两位妈妈先随两个弟弟回去,我把这里的货物交清楚,随后就到。” 传家和佑家眼神一交流说:“不急,现在兵荒马乱的,让两位妈妈在车上稍事休息,等你们收拾停当咱们一起走,大家相互也有个照应。” 章氏对钱悦成说:“真是好样的,像个男子汉!能照顾好茹佳姑娘、几个孩子和你三姨娘,还能给佑家帮帮手,我们当时真是没看错你。 你先忙吧,天太热了,别着急。告诉茹佳和三姨娘,如果孩子不舒服就先别去冉州了,这两天我和六姨娘带传家、佑家去看你们。” 路上,许有福带着两个伙计乘另一辆马车在前面开路,传家和佑家的车紧随其后,章氏和茶花同乘一辆马车,后面还有数辆货车列队而行,浩浩荡荡,很是壮观,引得路人不时驻足观看,章氏一下子有了荣归故里的感觉,传家也不停地夸弟弟想得周全。 货车分别去了景德镇和祁门,到冉州的只有糜家的人。 到了冉州已经日落半个时辰了,天色青灰。除了窦氏和茹佳姑娘带着五个孩子在糜府门前候着外,明、秦、胡、乔家几乎都是全家出动,只有李家是老太太一个人来的,拄着拐杖,茶花的两个女儿菀佳和蕊佳在两边搀扶着。 一见面,男人们都忙着和糜传家寒暄祝贺,女眷们则又是一阵说笑一阵哭泣,场面上五味杂成,但总体上欢娱的。 糜佑家和妈妈茶花则忙着请远亲近邻们到屋里坐,大家都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门拜访为由各自散了。 只有李老太太拉着章氏哭了一会子,由朱进夫人杨氏和许有福媳妇俞氏搀扶着送回了李府。 为了迎接大公子,在茶花的指导下,朱进和许有福已经忙活了半个多月了。 特别是这第一顿饭,杨氏和俞氏可是好好下了一番功夫的。 饭前,糜传家和糜佑家、钱悦成陪同窦氏、章氏和茶花三位妈妈,带着茹佳姐姐、菀佳、蕊佳妹妹及茹佳、钱悦成的五个孩子,向糜家的列祖列宗行大礼并上香祈福。 过程之中,章氏触景生情,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引得窦氏、茶花和茹佳也不由得跟着伤心落泪,菀佳、蕊佳和茹佳的两个女儿哪见过这阵式,蔫蔫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茶花以冉州糜府女主人的身份大声说:“好了好了,今天是咱们糜家的好日子,大家应该高兴才是。海仓有情有义,给咱们姐妹六个都有了好的归宿。 眼下,大姐陈氏和五姐章氏在跟随海仓在梁州侍奉婆婆、照顾传家、腊佳,二姐何氏带着大姑娘荷佳在邗州经营着我们糜家祖业,四姐文氏和二姑娘美佳在无锡,小日子也过得美着呢。 悦成和三姑娘茹佳相敬如宾,接连生了三男两女,也让三姐乐得年轻了许多。 承蒙众姐妹和海仓特别关照,我和佑家、菀佳、蕊佳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佑家的制茶手艺已经成熟,生意上也随海仓了,有板有眼。 “今天五姐带我们糜家的长公子来提亲,更是我糜家的大喜事。明家上下也是一遍欢天喜地,众邻里得知此事也都纷纷前来道贺。 今后两天,我们三姐妹作为传家的长辈,要仔细商议一下,如何落实海仓和老太太的想法,把向明家提亲的这个喜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 糜、明两家在这冉州城都是有影响的人家,明姑娘如月更是万里难得挑一的好姑娘,更难得对她这个「全家哥哥」一往情深。 这次虽然不是大婚,但毕竟是要随传家远赴梁州,我们要让糜家的这个准长媳妇儿走得心甘情愿,走得阳光灿烂。 “具体的事情,海仓在信里都有交待,我们一定要尽心尽力办好。三姐您和茹佳姑娘只管全力照顾好这几个孩子,近期生意上的事悦成你多费费心,对外的事情由传家和佑家来操持,对内和街坊邻里间的事,就由我和五姐两个妈妈来做主吧。” 茶花明媒正娶进入糜府也有些年头了。前些年,由于整个冉州城都把儿子佑家的身世作为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来消遣,茶花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来,随着儿子佑家越来越出息了,而且佑家也自觉不自觉的说自己是糜家的传承人,大家也就认可了。 糜海仓每次到冉州及周边地区办事,需要携夫人陪伴的一定是茶花,需要子嗣出席的一定是佑家,佑家和妈妈茶花的地位越来越明确了,茶花也越来越自信了。 听完茶花这一连串的部署和想法,和茶花坐在一起的章氏悄悄地揶揄茶花:“你这张嘴,跟个小喇叭似的。亏是你生得个女儿身,若是个爷们儿,不晓得祸害多少良家妇女呢!” 茶花几乎是咬着章氏的耳朵说:“那我先把姐姐收到房里去!” 章氏忍住笑说:“哪谁来侍候海仓呢?” 茶花一撇嘴说:“他才不差咱们俩呢,你看他都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们娘儿四个了?” 章氏终于没有憋住,笑着凑到茶花跟前说:“看你这如狼似虎的样儿,原来是想男人了?要不我在这住上一阵子,你到梁州去看看,也能天天搂着你的海仓哥哥,总比在茶园那荒郊野岭,下有刺扎、上有蚊子强吧。” “讨厌,姐姐你饱汉不知饿汉饥!”说着竟然泪水涟涟的…… 她们说的这些话,都被挨在一起的窦氏听得一清二楚的。这个秉性保守的三姨太,看着孩子们都向她们俩这边瞅,就故意冲着她们“嗯……嗯……”轻轻咳嗽两声。 茶花抬头看着孩子们都看着她,赶紧用袖子在脸上呼啦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说:“来来来,一起吃饭吧……” 吃完饭,佑家碰了碰传家的胳膊说:“哥,让妈妈们去和茹佳姐姐、菀佳、蕊佳妹妹亲热一会儿吧,咱们哥俩到外面走走。” 这正好和传家的想法不谋而合。 本来,盛夏时节的冉州城里是很热闹的,虽然没有政府统一架设的照明系统。 不过,各家各户一到晚上是要在门前挂起几盏大灯笼的,再加上大小店铺的灯光,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还能称得上是灯火通明。 但是,自从国共两党的军队在闽西赣南大规模地冲突后,不知道是生意上的原因,还是心理上的原因,百姓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开始进行灯光管制,街道上只有偶尔从谁家大门里透出来的灯光,整个城市黑漆漆的,长者和妇幼出门甚至要自己提着灯笼。 传家和佑家正好需要这样的环境。 话题是从糜家搬家开始说起的。 传家说:“当年咱们糜家从邗州搬到冉州来明着说是为我的安全,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爷爷秘密加入同盟会,支持推翻清庭的事官府有所觉察,但由于咱们家是盐税大户,官府一直没有直接对我们家下手。 可是,他们知道爷爷和父亲的名气太大,直接下手影响太坏了,我当时是家里的独苗,他们就试图对我下手。 不得已,爷爷和父亲才悄悄地把我便宜都迁到这里来,生意上也从单纯经营盐业,转变成以茶业为主的多种经营了。 “至于后来为什么还要迁到梁州去,其实是有更复杂的原因。一方面,原本冉州就不是当年高人指示的糜家久居之地,信佛的爷爷得到的神灵的指示是向西迁徙。 另一方面,是因为国共分裂。建立民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对是否还要进一步向西迁徙,父亲是犹豫不决的。 但是,当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两个都声称代表国家利益和民众利益的大党分裂之后,腊佳对两党的理念是有深入研究的,她更倾向于共产党,她对父亲是有重要影响的。” 传家把手搭在佑家的肩膀上继续说:“父亲做出离开冉州决定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他的痛苦有很多原因。一是因为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二是因为再往西迁徙,对于我们糜家有老有小的家庭结构,无论是生活习惯、文化风俗还是气候环境都是一个重大的挑战。三是因为有你和茶花妈妈。 “对于第一个问题,由于西迁是爷爷的遗愿,奶奶自己非常坚决,也不算是个难题。父亲只是怕奶奶路上经不起折腾,住下来后能不能适应? “第二个问题,父亲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才最后选定梁州菊花岭这个地方。那本是一片荒郊野岭,现在我们依托在汉江边建的码头,已经让一个小集镇初具规模了。 有空你带茶花妈妈、三姨娘和茹佳姐姐、菀佳和蕊佳妹妹去看看。 “第三个问题具有两面性。爸爸对茶花妈妈的感情是认真的。当年他们走到一起虽然具有偶然性。 但是,他们的感情单纯、真挚、热烈。这也是西迁给父亲和茶花妈妈带来痛苦的根源。 反过来想,正是因为有了你,咱们糜家在冉州有了传承人,也给爸爸实现爷爷的遗愿提供了条件。 “在冉州的这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在为糜家布局。现在局势已经非常明了了,而且可以说,父亲的布局是合理的,也是成功的。 “邗州有大姐和大姐夫,咱们的两个外甥已经懂事了,他们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和父亲对他们身世的安排。 “冉州这边,三姐茹佳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这个你比我更熟悉,就不多说了。 “关于你这边,我这次动身前,父亲专门给我有交待,让我给你特别提醒几个问题。 “一个是你的亲事。我和腊佳之所以没有结婚是有特殊原因的,而且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的。 腊佳是个思想很独立的人,她应该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只等我办完喜事后,她就会公布的。 你不要考虑我们俩的情况,要是有喜欢的姑娘,或有姑娘家喜欢你,父亲说让你直接跟茶花妈妈说,他随时会到冉州来给你提亲。 “另一个是关于茶花妈妈。父亲说,等我成亲后,他打算带着奶奶到冉州和邗州住上一阵子。 如果奶奶不在了,他打算把梁州的事完全交给我,自己就常年在冉州住了,主要是因为茶花妈妈年轻,而且菀佳妹妹和蕊佳妹妹也需要父亲。 “第三个是冉州糜家的建设问题。父亲特别说,让你关注一下国共两党冲突的情况。 目前,在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不要盲目扩大生意的规模,也不要进行大的房产和生意投入,以维持为主。 必要时,他会随时让茶花妈妈带两个妹妹到梁州去,好放手让你应付突发事态。” 听哥哥说了这么多,佑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些年,由于我的不懂事,在感情上对奶奶和父亲造成了一些伤害,家里其他的妈妈和哥哥、姐姐我也没有给予应有的尊重,请你们原谅。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一来听妈妈说,当年是她先喜欢爸爸的,爸爸也确实在妈妈最困难的时候给了她温暖。 妈妈经常对我和两个妹妹说,遇见爸爸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事。 至于爸爸到冉州来生活,还是妈妈去梁州,我都没有意见。 二来,李家对妈妈和我的态度也着实让人非常心寒。整个李家只有长期守寡的李家奶奶会正眼看我们。 我是糜家的血脉,妈妈都能光明正大地接纳糜家,我有什么不能的呢? “关于我的亲事,我也不瞒哥哥了。我有了喜欢的姑娘,她也喜欢我。说实话,妈妈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哥哥还没有成亲,妈妈也不好现在就跟父亲说。 我们商议过,原来也想等这次你到明家提亲的事落定之后,再请五姨娘回去和父亲禀报。 正好,今天哥哥提到这个事,过几天,把你的正事办好了,再请哥哥悄悄帮我也把个关。 其实,姑娘你们都是见过的,就是秦家孙女。因为秦家家规比较严,再加上她年龄小,你现在见了可能没有什么印象。” 一听说是秦家的姑娘,糜传家一下子就放心了。毕竟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 佑家继续对哥哥说:“关于时局,我们的感受比你们更真切。这两年,总有许多官兵从这里经过,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 商户们普遍的心态就是维持,不敢做大的投入。这一点请你告诉父亲,遇事我都会同外公和两个舅舅商议,不会有大问题的。 房子对于我们现在来说,已经足够了,除了维护,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考虑在这方面投入的。” 走到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石质贞节牌坊跟前,在昏暗的灯光下,糜佑家仰头仔细瞅了瞅这个气派的牌坊,拉着哥哥坐了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说:“最苦的要算妈妈了。这些年,没过门之前,招了许多的白眼,过门之后,妈妈整天眉开眼笑的,两个妹妹的出生,更是让她整天地沉浸在幸福之中。 可是,当父亲带你们去了梁州之后,我就很少看到她有笑脸了。 有几次,我看她一个人在屋里抹眼泪。现在兵荒马乱的,我想先和哥哥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让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到梁州去生活。 生活上的一切开支都由我来拿,至少让妈妈也多和父亲团聚团聚,让两个妹妹感受到父亲的爱。” 对弟弟突然间提出的这个问题,糜传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但是,六姨娘也是自己的亲人,两个妹妹也真的需要父亲的呵护。 传家拍拍弟弟的肩膀说:“这是件大好事,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只是,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在荒郊野外,条件可比这里差得太远了。 父亲正在筹划建新宅子,听他的意思,是要按邗州的形式、冉州的规模来建的,肯定考虑了把几个妈妈都接过去的问题。 眼下,只要茶花妈妈愿意,这次我就能带着她和两个妹妹回去。 我唯一顾虑的是三姨娘。她本来就是心思极细腻的人,现在整天含饴弄孙的,很是惬意。 如果茶花妈妈走了,她还能平静吗?我想这样,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办,我们还听茶花妈妈的吧。” 佑家伸手拍打了两下由清庭下旨建造的牌坊。他们知道,当地人已经赋予它些许的神秘,这里成了新嫁娘和寡妇们的圣地。 茶花妈妈是不屑的,甚至有些讨厌它,她会刻意绕开这里,也从来不向两个女儿讲那些被美化的有些神秘的传说。 糜佑家当然知道妈妈的心思,他的想法是要么拆了这些牢什子,要么让主人搬到自家宗庙里去。总之,不能让它们成为妈妈们的紧箍咒。 传家似乎明白了佑家带自己来这里的意味,他拉着弟弟站起来,深沉地说:“慢慢来吧。中国在变,冉州也不可能不变。生活在变,人的思想也不可能不变。我们一起支持妈妈吧。” 哥俩相视一笑,边聊边往回家走去。 章氏和茶花看着两个儿子满面春风地回到家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大户人家「兄弟阋于墙」的大戏常演常新,有的甚至刀光剑影。 今天两个妈妈看见自己的儿子能相互接纳,自然美在心里,晒在脸上。 茶花妈妈对传家说:“老大,你还住在你原来住的屋子里。” 传家故意离的老远喊道:“妈妈,那间屋子不是佑家弟弟住着吗?今天我们俩就住一起吧,也好聊聊天。” 听到这话,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有的把目光投向传家和佑家,有的则看着章氏和茶花的反应。 章氏先打破沉静的局面。她说,两个大小伙子,大热的天,咋住呀? 传家喊道:“妈妈你们不用管了。长这么大,我们哥俩还没有在一起睡过,现在我们都有心上人了,哪天一成亲,再想住一起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机灵的菀佳扯着嗓子对茶花妈妈说:“那我也要和蕊佳妹妹一起住,今晚妈妈你自己找地方住吧!如果我真的去上海读书的话,再想跟妹妹一起住恐怕就太难了。” 茶花蹲下来,扶着蕊佳的肩膀说:“小公主,你愿意单独跟姐姐睡吗?” 蕊佳歪着个脑袋看了菀佳姐姐一眼说:“我愿意。跟妈妈睡,妈妈总是让我快睡快睡,今天我也要和姐姐聊聊天。”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茶花接着问:“那妈妈今晚去哪儿睡呀? 蕊佳看了看章氏说:“妈妈去和五姨娘睡吧,你们也可以聊聊天。” 章氏接过话:“对呀,蕊佳说的正合我的心意,我是有许多话和妹妹聊呢!就这样,朱进、许有福,你们收拾收拾都去睡吧,不用再到处点灯了,就让传家、佑家一起住,菀佳、蕊佳一起住,我和六姨娘住吧。” 茶花和章氏的屋里几乎一夜都没熄灯。 作为女主人,茶花这些年养成了最后一个睡觉的习惯。无论多忙,不管多累,她总是要在家人、下人都睡下了再提着灯笼四处看看。 今天,她是在章氏的陪同下转了一大圈。其实,无非是看看大门闩好了没有,听听孩子们都睡下没有,推推朝外的窗户关上了没有,有没有水情火情,等等。 她习惯了,她要做点事来体现她这个一家之主的存在,她要尽老糜家对她的托付和信任。 章氏跟在后面,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但随着茶花一点点的察看、一间间地巡视,章氏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这些年,确实没有尽什么责任和义务,一切都有海仓罩着…… 回到屋子里,章氏不由自主地从后面抱住了茶花,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茶花手里提着的已经吹灭的灯笼掉在地上,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丈夫糜海仓和背后这个姐姐最能理解她。 当年,如果不是姐姐跟海仓说自己的情况,海仓也不会到后山茶场找她,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儿女双全。 她抓住姐姐的两只手,任由她在自己的背后哭着,自己也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传家和佑家主要是围绕着糜家的将来说些想法。 听着整个宅子里都安静下来了,佑家小声对哥哥说:“最近我老往秦家跑,秦家三公子秦功璠也是经常来和我常量一些事情。秦功璠总说腊佳姐姐特别有思想、有思路,他还说从父亲对咱们家的规划看,我们糜家人都是有战略眼光和前瞻眼光的人,遇到什么问题他总爱跑到我这里来咨询咨询。 “这一阵子,他很少到上海去了,据他说,自从日本人占领东三省之后,在上海的日本人也非常跋扈,口口声声说什么东亚共荣、亚洲一体。 以他分析,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只是个时间问题。他还说,中日一旦开战,那种惨烈程度绝对不会像现在国共之间的斗争。 一来,日本是个工业化程度很高的国家,他们现在飞机、军舰、坦克、大炮全部都能生产,而且规模非常巨大。 到时候,包括冉州在内的整个东部沿海地区都会成为主战场,不要说做生意了,生活能不能继续都是个问题。 二来,国内在失去东三省之后,官方完全没有动员全民抗战的意思,还在内斗,这间接地鼓励了日本对我发动更大规模地入侵。 请哥哥回去和父亲说说这些情况,我们要有所准备,而且要从出现最坏情况的可能做准备。 梁州毕竟远些,就算爆发战争,战火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烧到那里。 我的想法是,我这边近几年的收入也一并投入到梁州新家的建设之中。 至少,发往青藏的茶叶、瓷器我全包了,请父亲不要再操心。 这两年,这边的年轻人偏爱穿皮衣,女子也愿意拎皮包,从青藏运过来的皮子生意非常好,可以考虑让父亲派两个得力的人来,学学皮子的揉制和分层技术,将来时局有变化,就可以把皮衣、皮包厂子开到梁州去。 邗州、冉州只要能维持目前的生意规模和基本的生活需要就可以了。一旦战事骤起,我们不仅能保证家人的安全,还能保证生意的继续。” 传家多少有些被这个弟弟感动了。这些年,自己总是作为父亲规划的执行者,并没有真正细节性地考虑和谋划过糜家的未来。 糜传家说:“要不这样,待三位妈妈带我到明家提完亲后,我以糜家长子的名义正式请他们都到梁州去生活。 我估计,窦姨娘不太可能去,一方面她也上年岁了,茹佳姐姐和几个孙子、孙女一刻也离不得她。 再说,悦成哥也是个厚道人,也不会让她走。另一方面,在几个妈妈中,窦姨娘平时话最少,也是最少跟父亲提要求的人。 如果将来真的天下大乱了,再请她。到那时,不要说是她,就连悦成哥、茹佳姐和几个外甥、外甥女也都必须要过去。 当然,还有邗州的何姨娘、荷佳姐、树恪哥和他们的孩子们。美佳姐姐他们怎么办就要看姑姑、姑父和刘芃哥哥的意思了。” 佑家说:“那好,反正现在和父亲写信商量也来不及了,咱们哥俩就做回主。至于我外公和舅舅们的工作,就由我去做。” 糜传家这次重回冉州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明家提亲,他要娶明家的姑娘明如月。 糜家当然是把为长子提亲当成头等大事来准备的。 首先是日子的选择。 早在半年前,糜老太太就亲自到菊花岭附近的午子观去请得道高人指点过。 午子观因坐落在午子山上而得名。午子山,地处蜀汉第一猛将张飞封地南乡的核心位置,也是南乡的母亲河牧马河和巴山北坡向北流淌的最大河流泾洋河的交汇处。 山上林木葱茏,鸟语花香,还是亚洲最大的白皮松生长地,山势奇险,仅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崎岖小路通往山顶,有陕南小华山之称。 虽然午子观因午子山而得名,但因午子观灵验异常,也使午子山得了个「爷山」的美名。正所谓观因山而得名,山因观而扬名。 在糜老太太向仙人报上糜传家和明如月的生辰八字后,老道先是一惊,而后眉开眼笑地对糜老太太说:“糜传家,庚子鼠年己丑月丙午日午时,明如月,庚戌狗年丙戌月己酉日子时,公子和小姐虽然相差十岁,可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公子阳刚,诞生在午时,正是如日中天。小姐阴柔,出生在子时,初九日,明月如钩。 两人结为伉俪,定是前途光明远大,不可限量。只是,这鼠、狗二相中,狗要强势些,只要公子胸怀宽广,多些包容,多些忍让,家道自然四平八稳、安享终生的。” 糜老太太接过仙道的话说:“我那孙子一向宽厚仁义,受过洋学堂的教育,是极尊重女性的。如月姑娘自小我们看着长大,上学堂时也和我家公子在一起,一直以兄妹相称。 为啥现在才撮合他们,只因为我那孙子执意要等明姑娘,明姑娘也非这传家哥哥不嫁,且学业尚未完成,才延宕至今。 今天听大师这么一明示,老身也就安心了。还请大师指点个好日子,我糜家好去明家提亲。如若明家准许,再请大师给择大婚的良辰吉日。” 仙人笑道:“公子有意,姑娘有情,又是长久等待,七月初七「乞巧节」正是个好日子。” 糜老太太起身深深道了万福,呈上厚礼说:“谢谢大师指点,正合我意。如若这喜事如愿,老身还有重谢!” 糜家随即向明家表明了意向的日子。 从那时起,糜、明两家就开始了系统的准备。 糜家当然是最积极的。一来糜家是男方,二来糜传家已经年过三十了,这在一般人家男子十八九岁娶妻生子的年代是极其罕见的,尤其对糜家这一个在政界、商界和社会活动方面都有较大影响的人家来说,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更何况,和糜传家同岁的糜腊佳、比糜传家大很多的邹宝栓、邹宝柱都把自己的亲事和糜传家绑在了一起,糜家的二儿子糜佑家也到了婚配的年龄。 明家的主动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一者,糜、明两家门当户对,两个年轻人早就互生爱意,特别是明如月多次表示非「全家哥哥」不嫁。 二来,时局快速恶化,明家的生意和生活都集中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他们有意以儿女亲家的形式,在远离政治斗争的地区寻一方相对平静、安然的净土。糜海仓选定的梁州正是理想之地。 第7章 故乡明月(第十二——十三节) ——十二—— 糜老太太的准备主要是些掐掐算算的事。虽然传家、腊佳、如月这些喝过洋墨水的新青年是不太信的。 但是,风俗如此,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也就以「孝就要顺」来要求自己,日子和形式都按老太太的意思来办了。 明家也是个大户人家,提亲时直接拿银子去明家是绝不会接受的,这一点糜海仓非常清楚。 当然,糜传家和明如月也是不允许这么做的。这两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对一切把财产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做法都是抵触甚至反对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给作为家长的糜海仓出了难题。 好在糜家是名符其实的大户人家,各种高端大气的场面都能轻松应付。 糜海仓也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成熟商人,各种难题在他面前不过是显示他过人本领的机会。 早在传家和如月两个年轻人互相表露出爱意的时候,他就开始考虑为他这个长子提亲、甚至大婚的具体事宜了。 糜海仓的准备则要具体的多、实在的多。作为一个有些知名度的商人,他老早就和派往各地的伙计有交待,凡遇到新奇特和贵重的物件尽量收购回来,糜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备些别人家没有的珍品总会派上用场的。这些年,各路人马也着实给他收回了不少的好东西。 在自家的精品库里,糜海仓首先想到的是明老爷和明老太太。 两位长辈虽然并不比糜海仓年长多少,可这些年来处处照顾他、提携他,最后居然同意把掌上明珠如月姑娘远嫁到梁州的糜家来,而且儿子要比人家姑娘整整大上十岁。他自然要把珍藏的最心爱的东西回赠人家。 糜海仓首先想到的是去年宝柱带回来的一张雪豹皮和宝栓专门制作的一对昆仑玉如意。 原本这两件宝贝糜海仓是要在母亲90大寿时作为礼物孝敬她老人家的。可是,说道了几次,老太太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说到雪豹皮子还有一段传奇的经历。 前年刚开春,糜家的马队从格尔木回西宁的路上,因为大部分的牛羊都怀孕待产,这个季节,青草正在萌芽,饲料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除了公羊和病羊,牧民是很少杀牲畜的,他们计划收购皮子的任务远远没有完成。 不得已,只要遇见村落甚至一顶帐篷,他们都要去问问。有一天,当邹宝柱带人进入一个孤零零的帐篷,当主人一张张向他们展示上好的羊皮时,邹宝柱在他家的皮子堆突然发现了一个带斑点的长尾巴皮子,非常好看,可主人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了。 只见他一面赶紧用羊皮盖上那张皮子,一面让所有的人都退出了他家的帐篷。 原来那是一张雪豹皮。 雪豹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兽,它生活在人迹罕至的雪线附近,常人很难见着。 就是遇见了,也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是万万不能伤害的。 如果有谁捕杀了雪豹,被发现自然是要按宗教仪式处死的。即使不被发现,也是要受到神灵处罚的。 邹宝柱听说了这些,他让其他的伙计们都远远地等着,自己带着个会讲藏话的人一起重新进了那顶帐篷。 主人明显是被吓着了,一个人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着什么。 等他稍微平静些后,邹宝柱通过会说藏的人跟他说:“我们什么都看见了,如果把那张皮子卖给我们,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是神灵怪罪下来,我们也可以分担一些罪过。而且,我们是内地人,没有人去给噶厦官府报告。” 那人带着哭腔说:“都是我的福报不够,才伤害了神兽。去年冬天,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雪,山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了雪堆里。 一天晚上,我听见羊圈里羊的惨叫声,就提着个铁叉去了。 由于天太黑,就看见两只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以为是狼。 由于离我很近,就在它蹲下身子要扑向我的时候,我把铁叉投了出去,直接插在了它的额头上。 等我提来灯一看,才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本来我把它放在佛面前颂完经后,是打算连夜埋了它的。 可是,草原上的土地都冻的太硬了,而且雪也很厚,我刨了半夜,也不能把它完全埋进去。 我担心,万一开春雪化了之后,被人看见,这一带只有我一家人,官府和寺庙里必然知道是我干的,我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办呢?!” 看那人匍匐在神的面前,混身发抖,邹宝柱轻轻拍拍他说:“神灵会原谅你的。一来你不知道面对的是神兽,二来羊和你本人也是菩萨要保佑的生灵,你用一只雪豹的生命,保住了更多的生命,佛会感激你的。” 听了这话,那人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邹宝柱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的恐慌明显平静了许多。 邹宝柱告诉他:“这张皮子放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连累你们一家人。不如让我带到内地去,既可以让这漂亮的精灵发挥作用,又能免除你的罪责。” 那人小心翼翼把皮子取出来,像献哈达一样,双手把它呈给了邹宝柱。 宝柱仔细一打量,这是一张精美而且非常完整的雪豹皮。邹宝柱首先想到的是铁叉叉出的伤口,可怎么找也没有找到。 他严肃地问那人,那人诚恳地说:“我们信菩萨的人绝不打谎语。” 他拿过皮子在眉心处用手扒了扒说:“当时我的铁叉共有五个叉,是中间三个叉扎在了神兽的头上。其中有两股正好插入了神兽的眼睛里,最中间一股插在了这里。” 邹宝柱凑近一看,在雪豹的眉心绒毛下面有一个小孔,而这个孔的位置恰好是一个黑色斑点,只有从皮子的里面看才会更明显些。 邹宝柱想,这真是上天赐给的完美礼物,就连最高明的猎手要想得到这么完整的皮子,除了用毒药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邹宝柱通过翻译对那人说:“我用十张羊皮的价钱买下这神兽皮子好吗?” “不要给钱了,那样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争执了很久,邹宝柱对那人说:“那我就拿走这张皮子了。” 在行完答谢礼后,邹宝柱对那人说:“我们都是生意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比你家过得好一些,就让我们来帮助帮助你家吧。” 这样一说,那人倒是答应了。邹宝柱让马队的每一个人拿一件自己随身的好东西出来,等回到梁州后再让义父给他们一一补偿。 十几个你拿一件,我出一件,居然凑出了一堆好东西。有翡翠的烟嘴、皮质的褡裢,有绍兴的毡帽、冉州的苏绣汗巾,等等,邹宝柱则把义父给他的镶嵌宝石的腰刀拿了出来。 最后,邹宝柱和马锅头一商量,把马队后面路上要用的最好的茶叶一并给了那人。 糜海仓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的,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就连自家马队的常年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马锅头声称自己也从来没有见过活的雪豹。 糜老太太和糜海仓自然是喜上眉梢。不仅补偿了拿出自己东西的兄弟,还奖励了全体人员,特别是邹宝柱。 再说那对昆仑玉的如意。 前年,邹宝栓在格尔木看见采玉人采到了非常大的昆仑玉原石,看那样子得有五六尺见方。 邹宝栓知道,玉石以新疆的和田玉为上乘,产自缅甸的缅玉,也就是国人称的翡翠是硬玉的代表,昆仑玉无论质地和收藏价值都要比这两种玉差一些。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大的玉料。在生意的闲暇时间,他专门打听到玉石加工的地方去看人家切割玉料。 随着一方方玉料被切下,一块碧绿的玉石露了出来。因为路途遥远,邹宝栓不可能携带太大的玉料回梁州。 最后,经过反复讨价还价,邹宝栓花一百两银子和两石茶叶,收下一块一尺见方的玉料。 带到梁州,邹宝栓并没有让义父知道,而是委托自家跑冉州的马队辗转带到苏州,请玉雕师傅把最好的料精制了一对碧玉如意,其他的则给出了几只手镯、扳指和戒面、耳坠等小物件。 拿到梁州,几件出手就已经让邹宝栓赚回了本钱,有人甚至要出五百两银子收购这对玉如意。 专门经营宝石生意的商人说,如果这么纯净的绿色,换成翡翠的话,每一只都要至少值一千两银子。 听到这话,邹宝栓才悄悄把他给奶奶准备的礼物拿出来。糜老太太和糜海仓刚拿到这礼物还是吓了一大跳,责问宝栓哪来那么多的银子。宝栓只好把全过程道了出来。 看着这个比自己的长孙还要大十岁的义孙,糜老太太还真动了情。 她说:“难得我孙儿这么有心,辗转万里,历时半年多给奶奶制办礼物。这礼物奶奶收下了,只是这银子奶奶要自己出。 我都土埋脖梗子的人了,这些东西我就把玩把玩,我百年之后,一件也不许随葬,这对东西就留下给传家提亲时用吧。 再从我的珍藏中挑出几件来,分别给佑家、宝栓、宝柱几兄弟提亲。 腊佳、菀佳、蕊佳姑娘的嫁妆,就比照着荷佳她们几个的办,我的那一份早就备下了,算是奶奶的一点心意。” 说着,奶奶让章氏把钱匣子抱出来,拿出一百两银子,要给宝栓。 邹宝栓一下子跪在了奶奶和义父面前,激动地说:“奶奶对宝栓、宝柱恩重如山,孙儿这里只是尽些孝心。况且,我买的一整块玉料,制了好多件东西,有些小物件卖了,本钱早就赚回来了。 因为我的孝心,还让我发了一笔小财。宝栓若是收下奶奶给的银子,岂不是和奶奶做起生意了吗?我还在想怎么跟父亲说,咱们糜家今后能否增加一项做玉石原石的生意呢?” 奶奶一听这话,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扶起宝栓说:“孙儿呀,你刚才是说出了天理。有孝心的人,老天都会眷顾的。算了,这银子,奶奶都先替你们存着。 不过,送玉如意并不要求成双成对,这次给传家提亲送明家一只,还有一只留着给你提亲用。你也快点把亲事办了,奶奶等着抱重孙子呢!” 这些年,在糜海仓的交待下,光糜家青藏马队带回来的冬虫夏草、羚羊角、藏红花、雪莲花、玛卡等珍贵药材,佛像、佛珠、唐卡、蜜蜡等艺术品,都已经有了相当的数量。 当年在邗州、冉州等地搜集的人参、灵芝、铁皮石斛、鹿茸、虎骨、麝香等也是非常丰富的。 梁州的第一品牌茶叶「午子仙毫」自然是重中之重。提亲时,把这些东西精心包装、披红挂彩,想必明家不好拒绝,两个年轻人也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至于馈赠女眷和打发孺子的金玉宝石、奇巧伴手礼更是不在话下。 明家对回赠品的考虑也是非常周全的。 明家的产业集中在缫丝、纺织、绸缎、布匹和高档丝绸服装、刺绣、居家用品等等和丝绸有关的行当。 特别是以明、糜两家为主的「斗绣」让明家丝绸这个品牌,在苏州、杭州、冉州乃至整个长三角地区都赫赫有名。他们制办礼品当然会围绕这些特色,扬长避短。 对于糜老太太,穿的戴的放在其次,主要是制办些铺笼帐被之类,明家还以明老太太的名义给糜家几个尚未婚配的晚辈,佑家、腊佳、菀佳、蕊佳准备些居家用品,先搁在糜老太太名下。 对于糜海仓,明家在准备回赠的礼品时是颇费了些心思的。 主要是因为糜海仓本身没有什么爱好,是个极不注重外表装饰的人,而且痛恨玩物丧志。 最后,还是听了明老爷的建议,专门到苏州的玉雕大师那里订做了一件祖母绿的腰牌。 既显档次,又不必露在外面,想必糜海仓是不好拒绝的了。 糜家的六房夫人、太太们则委托钱悦成悄悄用最上乘的明家丝绸面料,量身订制了五件套的旗袍正装。从用料到式样完全一样,只是颜色和花色不尽相同。 糜家的六个姑娘、小姐们年龄差别很大,礼品当然也是不同的。 三个出嫁了的荷佳、美佳、茹佳,和妈妈们一样,全是旗袍。 腊佳是个洋派人物,自然不能赠金呀、玉呀什么的。最后,由明如星建议赠送一对象牙笔杆的「派克」自来水笔。 菀佳和蕊佳两个小妹妹,则是由如月姐姐领着由她们自己选了各自喜欢的礼品。 就连邹宝栓、邹宝柱两个糜家义子,每人也得到了一身面料、做工都十分考察的长袍。 回赠姑爷哥俩的东西,明如月坚持要自己准备,而且是对任何人都秘而不宣。 家里知道这些新派人物追求「有意义才有价值」的理念,也不去管女儿给自己的如意郎君和小叔子准备什么了,只要他们喜欢就行。 至于绸缎、布匹、丝绒,台布、床单、被面,屏风、窗帘、帐幔,团扇、香囊、手绢……等等一切和丝织品有关的物件,更是早在如月姑娘一出生,就开始筹备了,那丰富程度和精美程度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赠送糜家的更是优中选优、好上加好。 ——十三—— 糜、明两家互赠礼品是没有仪式的,这是两家老太太共同的意思。 但是,媒人引见、换庚帖、知会乡里这样做给人看的环节是做得有板有眼的。 媒人当然要有身份的,至少要和糜、明两家的门户相当的、有影响力的人出面才好。 糜老太太和糜海仓仔细盘算之后,觉得在冉州这一带和糜家关系比较密切的名门望族中,最适合出面说合糜传家和明如月这亲事的,要数年秦家老太太了。 为此,糜老太太和糜海仓专门修书给秦老夫人和秦老先生,说明了糜、明两家和传家、如月两个孩子的意愿,请秦老夫人出面成全这一美事。 信是由糜海仓的三个夫人窦氏、章氏和茶花亲自送到秦府的。 虽然糜海仓早前已经和秦老先生沟通过此事。但是,这种形式还是很重要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要有依据,媒妁之言要有凭证。大户人家有的甚至要把这些包括生辰八字、庚帖在内的重要物件存留在家谱里。特别是长子长孙的。 秦家对糜、明两家结亲家是乐见其成的。 窦氏、章氏和茶花到秦府时,秦家的女眷们都已经在大门口等候多时了。 章氏代表丈夫糜海仓向秦老夫人赠送了媒人礼,秦老夫人高调笑纳了,以表达她非常乐意成人之美的意愿。 章氏一行被秦老夫人让到了秦府的堂屋,这是秦家举行大事、要事和接待重要客人的场所。 章氏携窦氏和胡氏茶花一起,双手将儿子糜传家的庚帖呈给秦老太太。 这是一个用大红锦缎做封面的册页,烫金的「糜」字占据了封面的中央大部空间,格外扎眼,既彰显了糜海仓对「糜」姓的骄傲,也体现了糜传家在糜家的独特地位。 封面的四个角点缀着莲花缠枝纹和出双入对的鸳鸯图案,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意。 册页的芯子是用托裱浅粉红撤金宣纸精制,仔细瞧瞧,上面压花龙纹和牡丹纹若隐若现。 扉页上烫金龙凤托举着大红喜喜字,首页上非常有功底的竖版隶书:父亲糜海仓,母亲糜章氏,祖籍江苏邗州,客居安徽冉州,现居陕西梁州。 正文页面竖版正楷:糜传家,庚子鼠年己丑月丙午日,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九午时,西元一九0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生。 秦老夫人接过庚帖仔细端详后说:“自从新式教育以来,很少见到这么精致、完整的传统庚帖了,到底是家学渊源深厚的大户人家,明家姑娘真是遇见好人家了。” 茶花不失时机地说:“老夫人不急,只要秦府愿意,我儿佑家的庚帖很快就送达府上,还请夫人成全我儿佑家和令孙女小婵姑娘之美。” 众人皆笑而不语,只有秦家二公子秦功珩的女儿秦若兰羞红了脸跑出去了。 若兰姑娘的妈妈打破了僵局。她笑着说:“佑家和若兰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都放心。只是这是后话,今天还是先说长公子传家的大喜之事吧。” 秦老先生和秦老夫人知道,他们这个名义上的媒人只是要在糜明两家之间走个过场,既不必费口舌之功,也不用破金银之财,一切都只和礼节与面子有关。 章氏她们陪同秦老夫人一起往明府去。走到糜府门口时,她们是不能直接去见明家人的,而明家的大门也是故意紧闭着的,要让保媒之人反复敲打之后才能开启。开门的不能是明家能做主的人,但也不能是下人。 待嫁姑娘明如月是明家三姨太纪氏生养的,今天来给秦老夫人开门的是二姨太张氏,见是秦老夫人自然是边开正门边向里屋传话:“秦府老夫人大驾光临!” 明府里当然上上下下都行动起来了。 如月姑娘本来是被要求躲起来的,可是这个受过新式教育和西洋教育的姑娘,坚持要参与全过程。 当二娘打开大门的时候,第一时间扶着秦老夫人的就是明如月。 进入明府明如月始终陪在秦老夫人左右。 到了堂屋,秦老夫人向明家的列祖列宗上香行礼后,明老夫人笑笑说:“如月啊,到你自己的房间去,大人们有些事要商议。” 如月姑娘头一歪说:“商议什么事还要背着我?再说,我也是大人了。”说着便站在奶奶背后,给明老夫人揉起肩来。 执拗不过,大人们只好按程序进行了。 秦老夫人坐在了明家神龛下的八仙桌旁,示意随同而来的二儿子媳妇呈上糜传家的庚帖。 明老夫人接过来大致看了一遍,顺手递给了如月妈妈纪氏,纪氏则把女儿如月的庚帖递给了婆婆。 秦老夫人从明老夫人接过如月姑娘的庚帖后说:“恭喜恭喜,糜家是很有教养的家庭,传家那孩子也是知书达理的好后生,老朽有幸来保明、糜两家这个媒,见证两个孩子的美满生活的开端,感谢明、糜两家对老朽的抬举。” 明老夫人示意纪氏向秦老夫人献上答谢礼。秦老夫人高兴地说:“这礼我收下了,希望能尽快喝到两个孩子的喜酒。” 纪氏深深地向秦老夫人鞠了一躬说:“到时候第一个要请的自然是秦奶奶您。” 秦老夫人回到糜家时,糜家已经将自家的堂屋布置一新。接过换回来的如月姑娘的庚帖,章氏把两个孩子的庚帖整齐地摆放在神龛的香炉前,和窦氏、胡氏茶花一起,带着糜传家、糜佑家向列祖列宗行三拜九叩之礼。 看着儿子大红的庚帖和未来媳妇嫩绿的庚帖,章氏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一字一顿地说:“糜家列祖列宗在上,自大明洪武以来,我糜家第二十七代孙传家,欲娶明家姑娘如月。 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马,糜、明两家学养深厚,家境殷实,门当户对,请列祖列宗护佑两个孩子,保佑两个年轻人生活幸福。 糜海仓携夫人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胡氏在此给列祖列宗报告,我们尽了我们的义务,我们尽了我们的职责,下一步还有二十七代孙佑家的终身大事要请列祖列宗护佑,在此一并禀报。” 茶花听到姐姐说的这么兴高采烈、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早已是泪流满面了,传家和佑家哥俩更是匍匐在神龛前久久不愿起身。 和明家约的时间已经到了,糜传家起身,换上了由茹佳姐姐建议、三姨娘做主、三姐夫钱悦成精心制作的长袍,进一步核实了向明家筹备的彩礼清单,在妈妈章氏、三姨娘窦氏、六姨娘胡氏的带领下前往明家。 这次明家是大门敞开的,而且是由明老夫人领衔,率领包括明如月妈妈纪氏在内的女眷们在门口迎接。 宾主来到明家堂屋时,明老爷、明老太太在神龛下的八仙桌前正襟危坐。 糜家一行人到达后,糜传家向明家列祖列宗敬香后,跪在了神龛前。 传家妈妈代表丈夫糜海仓说明来意,并和窦氏、胡氏一并肃立在儿子糜传家背后,等待明如月父亲明伯雄的答复。 明伯雄一直盯着明老先生,直到夫人纪氏用手轻轻捅了他一下,才若有所思地说:“家父和令尊大人有过默契,小女如月和传家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父母的我们本无话可言。 只是传家属鼠,小女属狗,作为父母我们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不知糜家是如何解读两个孩子庚帖的?” 窦氏接过话说:“属相的问题,我们糜家是专门讨论过。不过,讨论的结果是肯定的答案。 “一来传家、如月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他们什么也不信,什么也不怕。二来,传家是年终岁未的,农历腊月,西元一月,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时,他这个「鼠」是站在「牛」鼻子上出生的。 三来,如月姑娘态度非常坚决,非这个「全家哥哥」不嫁。一个女子尚有这般魄力,我家传家自然也不能退缩。” 其实,明伯雄提出这个老话题来,也只是想糜家给个说辞来封下人们的口舌而已。 在听了糜家的说辞之后,明老爷轻轻咳嗽了一声,转眼轻轻瞟了儿子一眼。 明伯雄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当众宣布说:“只要两个孩子愿意,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糜传家跪在那里,坚定的昂起头说:“请明爷爷、明奶奶、明叔叔、明妈妈放心,传家这一辈子只疼如月妹妹一个人,我在这里也明确承诺,无论如何,我糜传家今后绝不再纳妾娶小。” 就在明家人用眼神交流的时候,等在二楼的如月姑娘见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没有表态,突然大声地说:“反正我不管,这辈子我明如月生是全家哥哥的人,死是全家哥哥的鬼,我这就和全家哥哥去梁州。” 明伯雄小声但坚定地呵斥道:“小姑娘家家的,没羞没臊,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明老爷接过话说:“时事在变,世道也在变,这规矩也会慢慢变的。我看传家这后生是个厚道的娃娃,有学识、有教养、有想法、有冲劲,也只有他才能降住我那宝贝孙女。依我看,就顺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意吧。” 听到这儿,章氏早已经泪流满面了。纪氏则走上前,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准女婿糜传家。 传家深深地对着明老爷、明老太太鞠了三个躬,从袖口里掏出彩礼清单呈给了未来的丈母娘,纪氏接过来递给丈夫明伯雄,也从胸前取出一份大红的回礼清单交到了章氏手中。 糜传家这才抬起头来向楼上张望,当他发现心爱的如月妹妹饱含热泪望着他的时候,他冲着楼上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都向楼上一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知会乡里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传统的作法是搞一个规模上仅次于结婚典礼的定婚仪式。 俗话说,红喜事看前人,白喜事看后人。作为糜家掌门人的糜海仓不在冉州,正式的定婚仪式自然也无法举行。 更何况,两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当事人,也不想走那繁琐累人的过场。 因此,就由如月妈妈、茹佳姑娘一起召集「斗绣」场的高手,紧急赶绣了一批手帕,图案虽然突出各位绣女的特色,有喜上眉梢、有莲花鸳鸯、有百合盛开等等,但中心位置都绣上了「糜传家明如月定婚啦」的金色小字。 手帕是由章氏和纪氏一家一户亲自送达的。每家赠送的数量是按照各家的实际人口定下的。 只是,有的有亲戚来访,有的新近添丁进口,手帕竟然一批又一批的赶制。 后来,那些和糜明两家不太熟悉的人家,也专门上门讨彩,希望能分享两家的喜气。 最后,有些实在找不出理由得到这方纪念手帕的人,居然想买。经章氏提议,干脆多绣了一千件,让来者有份。 很快,定婚赠送苏绣手帕在当地流行起来,而且大户人家都是指定让糜家的「斗绣」场来制作,这也成为茹佳姑娘店里的支柱产品之一。 第8章 故乡明月(第十四——十六节) ——十四—— 鉴于明、糜两家在糜传家和明如月婚姻大事的一致意见、两个年轻人的坚定态度和冉州、梁州之间路途遥远等多方面的原因,明家是同意糜家此次提亲后,由哥哥明如星把如月妹妹送到梁州去择日成亲的。 虽然这有些违背传统礼仪,但考虑到糜家还有一个比如月姑娘大十岁、和如月姑娘情同姐妹且尚未婚配的姐姐糜腊佳做伴,糜海仓又是有头有脸有影响的著名人物,明如月的行程糜明两家是向外公开了的。 这样的安排也使作为糜家长子的糜传家不得不考虑在冉州停留期间,尽可能多地拜会远亲近邻。 毕竟此行结束之后,面对日渐衰老的奶奶和越来越不宜远行的父亲,糜传家再想要随时到冉州来是不大可能了。 首站当然是拜谒弟弟佑家的姥爷胡家。 糜传家对祁门胡家是不陌生的。但是,在此之前,传家无论是和胡家谈茶叶生意,还是茶花成为他的六姨娘后,不是称呼胡老板,就是叫胡爷爷,并没有如弟弟佑家一样叫过一声「姥爷」。 糜海仓对此次让章氏带儿子去拜谒胡家是非常重视的,从礼品准备到拜见形式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因为是传家的亲生母亲的缘故,章氏是作为糜家长辈的主事人带领着窦氏和传家、佑家、茹佳、菀佳、蕊佳一起前往的,只有茶花的身份特殊,她只是跟着,并没有发挥主导作用,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冉州到祁门直线距离虽然很近,可妇孺为主的糜家省亲团要乘坐马车,只能向东绕行徽州或者向西取道浮梁。 最后大家采纳了佑家的建议,去时走徽州,回时从浮梁,既可避免走回头路,又可在回程去茹佳姐姐家看看。 从冉州到祁门沿途风光旖旎、景色优美,但对糜家老小来说,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趟了,就连最小的菀佳和蕊佳姑娘都能当向导了。 所以,路显得短了很多,糜家的马车队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 章氏和传家商量过,坚持要把见面礼仪放在胡家宅子的门前广场上举行。 茶花嫁进糜府时,是从胡家在冉州的宅子里接过去的。这次拜会虽然不是以茶花为主要话题的。 但是,章氏明白,丈夫之所以坚持让儿子传家、佑家和三个女儿专门大阵仗地拜见胡姥爷,就是要通过长子传家的嘴传达糜家对冉州家庭事业传承的想法,进一步明确茶花和佑家在冉州糜府的地位。 仪式是由传家的母亲章氏亲自主持的。 与其说是主持,不如说是为了突显糜家对此事的重视。因为,无论是风俗还是规矩,冉州这一带是没有人家举行过这样的仪式的。 仪式开始前,茶花的父亲母亲已经端坐在事先摆放好的八仙桌两侧,茶花的两个哥哥分别站在父亲母亲的身后,胡家的媳妇、孙子、孙女们和帮工则整齐地站八仙桌的前面两侧,把场地围成了一个规整的方形。 章氏和窦氏指挥帮工们把糜家带来的礼品大箱一字排开,光这阵式是许多帮工和胡家的乡亲都没有见过的。 章氏带着窦氏和茶花并排站在胡老爷的右前方,糜府的管家和帮工站在胡老太太的左前方,糜传家、糜佑家带领姐姐茹佳、妹妹菀佳、蕊佳以糜传家为中心一字列队站在八仙桌的正前方。 场地的周围空地上乃至周边的树上、围墙上、房顶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四邻、茶场帮工以及各地来的茶商和马帮伙计。 由钱悦成亲手制作的旗袍,让章氏、窦氏和茶花三位妈妈显得格外高贵。 章氏一身明黄色、窦氏一身酱紫色,把一身大红色的茶花衬托得的异常显眼。 糜传家是依了明如月的要求,穿了一身大上海文武商学各界都特别流行的笔挺的藏蓝色立领正装,糜佑家的着装也随了哥哥。 茹佳因为连续生养的缘故有些发福,特意穿了一身湖蓝色斜襟盘扣上衣和蓝黑色宽松长裤,胸前那幅手绘的荷花图拉近了她和菀佳、蕊佳妹妹的年龄差距。 菀佳和蕊佳的旗袍是大上海最新改良版的超短款,下配一双雪白的针织连裤袜,小皮鞋和旗袍是同色系的浅粉,高高盘起的发髻上大大的蝴蝶结有些夸张,正好把两个小姑娘的俏皮和活泼彰显的淋漓尽致。 在章氏的主持下,糜传家、糜佑家和两姐妹先向胡老先生和胡老太太行了跪拜大礼,并一致改口叫姥爷、姥姥。 仪式的重点是让糜传家代表父亲糜海仓和弟弟糜佑家致辞。 糜传家分别向姥爷姥姥、三位妈妈和舅舅舅妈们,向前来观礼的乡亲三鞠躬后,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最正式的一次致辞。 “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家父糜海仓、舍弟糜佑家和奶奶、妈妈、姐姐、妹妹们,向冉州、向祁门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向姥爷、姥姥、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姐妹这些年来对我糜家的生活上关心、生意上的关照、感情上的关爱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糜家为避祸客居冉州,第一站就来到了这祁门黄家岭,得到了胡家老爷太太们亲人般的关爱。 特别是茶花妈妈,第一次见面就和我母亲结拜姐妹,给了我们莫大的慰藉。 父亲多次和我们几个成年的子女讲,他和茶花妈妈是真心相爱的。 在他们相爱的过程中,让茶花妈妈受了很多的委屈。这次,为了我糜家的发展又不得不迁徙到了梁州,父亲又与茶花妈妈长期分别,他的心里是很不舍的,他也知道茶花妈妈心里的苦。 父亲特别交待,让我们一定要像对待母亲一样尊重茶花妈妈,关心茶花妈妈,从心底里爱茶花妈妈……” 说着说着,糜传家走到三位妈妈前面,重重地跪了下去。他眼含热泪望着茶花妈妈,真诚地叫了一声「妈妈」,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 佑家、茹佳、菀佳、蕊佳早已跟过来围着三位妈妈哭成一团了。 茶花赶紧扶起传家说:“好孩子,你们都是妈妈的好孩子。这些年来,你们父亲给我的爱我感受到了,包括你们在内的全家老小对我的关爱我都感受到了,快起来,快起来。” 糜传家站起来重新走到场子中间继续说:“这些年,佑家弟弟也受了不少的委屈。我这个当哥哥的,至今还充满了愧疚。作为糜家的长子,我必须承认,佑家弟弟的成长离不开茶花妈妈的辛劳,也离不开姥爷、姥姥的含辛茹苦。 受家父委托,我在这里庄重表态,在佑家弟弟结婚生子前,糜家在冉州的一切均由姥姥姥爷协助茶花妈妈做主,茶花妈妈具有冉州糜家一切事务的最后决定权。 糜家在冉州的一切生意收入均由茶花妈妈和佑家弟弟支配,佑家弟弟婚姻大事的开支和两个妹妹上学堂、将来出嫁的开支,茶花妈妈的一切开支均由梁州糜府支付。 家父也提出一个请求,将来佑家弟弟成亲以后,如果茶花妈妈愿意,请茶花妈妈携菀佳、蕊佳两个妹妹一起到梁州生活。 梁州糜府随时向祁门胡家敞开大门,欢迎姥爷、姥姥和舅舅舅妈及众表兄弟姐妹到梁州去做客……” 糜传家越说越激动,胡家上下,甚至前来看热闹的帮工和乡亲也都激动的热泪盈眶了。尤其是茶花妈妈,早已经扶着两个年幼的女儿泣不成声。 糜、胡两家人都沉浸在满满的幸福之中。 看到女儿这些年来的委屈一扫而光,胡老先生站起来拉着糜传家的手说:“既然你们今天都开口叫了妈妈,叫了姥爷姥姥、舅舅舅妈,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什么胡家糜家之分,糜家在冉州的一切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小女茶花将来在哪里生活,完全由她自己和你们的父亲商议,我们绝不干涉。 只是,佑家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请媒人、下聘书的事可能还需要令尊大人多多操心。 至于各方面的费用,请你转告令尊大人,不必太过牵挂,一来佑家已经能够独立撑起这里的生意了,二来我们也都不会把这些事情分得太清楚,肯定不会亏待你们的茶花妈妈,更不会让两个小外孙女受半点的委屈。 “这里,我就提一个请求,眼下时局动荡,到处都在打仗,只要时间和精力允许,还请令尊大人和公子你多多到冉州、浮梁、和邗州、无锡来看看,毕竟都是糜家的血脉。 我们清楚,现时糜老夫人尚健在,令尊大人不便远行。但是,无论如何,在荷佳、美佳、茹佳、菀佳、蕊佳心目中,谁也替代不了父亲这个角色,佑家更是需要得到父亲的教诲和真传。” 听到姥爷语重心长的教导,糜传家和糜佑家也感慨地抽泣起来,茹佳更是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围观和看热闹的人们开始不停地叫好、起哄。 眼见着大家都把幸福装在心里、洋溢在脸上,胡老太太站起来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们胡糜两家因生意结缘结亲,大家都在替对方着想,相信我们两家的日子都会越过越红火,人丁也一定也越来越兴旺。我们都进屋去坐,再慢慢说、慢慢聊。” 茶花的大哥更是当众宣布,胡家从明天起,在客栈大摆三日流水席,宴请众乡亲和帮工、客商。引得众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回冉州时,糜传家他们走的是西线,并专门在浮梁停留了一天,对窦妈妈和茹佳姐姐的生活也按照父亲的意思做了进一步安排,章氏和茶花两位妈妈也好好陪了陪几个外甥、外甥女。 ——十五—— 约见一直在上海冉州之间奔波的秦功璠既是妹妹糜腊佳的交待,也是糜传家列为最重要的行程之一。 他要从秦功璠那里得到的是来自大上海的各类信息,他要和秦功璠交流的是对时局的看法和判断、对国共两党的看法和判断、对赣南闽西战局的看法和判断、对日本占领我东北之后的形势的看法和判断、对茶叶盐业和各行各业生意买卖的看法和判断…… 近两年时局的发展变化许多是印证了糜腊佳的看法和判断的。 因此,秦功璠更加对糜腊佳是刮目相看,他也迫切地想听听糜传家和糜腊佳的看法与判断。 糜传家和秦功璠是吃完早饭后即相约到了秦家在附近的茶山上。 他们分别告诉家人,午饭不必等他们。他们也都没有带随从。 糜传家先递交了妹妹腊佳给秦功璠的亲笔信。 拿到腊佳的信,秦功璠还是有些小激动的。无论如何,他是想知道她的消息,哪怕都是与自己无关的消息也好。 糜传家故意离得远远的,他虽然大概知道妹妹信中和秦功璠说了些什么。 但是,他还是想让秦功璠专心地看完他期盼已久的私人信件。 功璠吾兄: 见字如面。甚念! 冉州一别,转眼已是三年有余。三年来,腊佳时常为想起在沪求学时,与兄台在学习、交流、沟通、辩论诸方面之情景而热血沸腾,时常为兄台当年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而深感荣幸之至。 兄台理想远大,善于观察,勤于思考,志趣高雅,风流倜傥,想必事业如日中天,爱情热烈浪漫。 果真如此,就算小妹的热烈祝贺!如若一切尚在路上,就算小妹的真情祝福! 家兄传家此次重回冉州,一是为了省亲并向明家提亲,第二个重要目的就是向功璠兄请益,还请兄台不吝赐教。 眼下时局发展变化比我们想象的要快的多,也要复杂的多。 我的总体判断是越来越糟糕了,无论是国民党之于国家、民众,还是国民党、共产党两党之间。 特别是日本之于中国,已成心头大患。如果说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之主要问题是制度问题的话,那么当前局势下的问题则是存亡问题,要严峻的多,迫切的多,可怕的多。 在下以为,是到了迫切需要唤醒民众的时候了,更到了寻求团结一切力量一致对外的时候了。 小妹的具体想法,家兄与您的交流中会详细提及,请兄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共同为民族独立和民众幸福尽绵薄之力。 顺致秦老先生、秦老夫人万福金安! 夏安! 小妹:腊佳; ——民国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读完这个以小妹身份自称的糜腊佳的信,秦功璠的心情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希望通过国民党执政的加强,改变糜腊佳对国民党的认识,乃至改变对他本人的看法。 现在看来,这种希望基本不存在了。另一方面,他知道了他在糜腊佳心目中是有特殊地位的。 几乎她关注的所有重大问题,她都会重视自己的看法。他希望和她成为革命伴侣,而看来她只想和自己成为革命同志。 看着若有所思又有点怅然若失的秦功璠,糜传家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的心思。 糜传家知道妹妹和这个同样受过西洋教育的秦功璠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思想独立。 他们对事物,特别是重大事项的认识、判断都有着自己坚定的主意,绝不会人云亦云,更不会盲目屈从。 糜传家不想去劝慰他,也不愿意替妹妹解释什么。他知道如何打开这位想大事的秦功璠的心结。 谈话是从日本人在上海的活动谈起的。 秦功璠对糜传家说:“你是知道的,我和腊佳一直都非常关注日本。当年要不是令尊大干涉,可能我们俩一起去日本留学了。 一是因为日本的科学技术在亚洲是最先进的,二来我们国家需要一大批懂日本、知日本的日本通。 你研究研究历史,从盛唐以来,有多少日本人到中国来学习。 近代以来,特别是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有识之士的足迹几乎跑遍全世界所有的先进国家。 他们到有的国家去学科学技术,到有的国家则是学制度设计。 从甲午战争后的历史看,近几十年来,日本人到中国最大的目的是了解中国真实情况。 他们已经不把我们作为学习的对象了,他们要摸准的是我们的国家战略、人民意志和民族精神,他们要了解我们的经济、政治、人文、地理…… 现在在上海的许多日本人,整天拿个小本本,把我们的码头、车站、机场,道路、河流、建筑,机关、驻军和重要基础设施都标注的清清楚楚,这不是在为战争做准备是什么?可是,我们又在做什么呢?” 糜传家打断秦功璠的话说:“功璠兄,我们不说这些牢骚话了。腊佳近期把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历史仔细研读了一番,特别是甲午战争日本宣战的理由和发生在东北的「9.18」的借口,她认为日本一定不会止步于东三省,再不警醒恐怕中华民族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尤其是国共两党绝不能再内耗了,是到了全民备战、全民抗战的时候了。 “腊佳认为,日本如果要开始全面侵华,除了从东北往南压之外,最有可能的就是从上海打开一个缺口。 我们俩都不懂军事,但我们判断的基本理由是,一方面,日本是个小国,而且是个海洋国家,他的基本特点就是地域狭小,资源有限。 要想支撑起对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的全面战争,必然要多点开花,以战养战。 多点开花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抵抗力量,在保有技术装备优势的前提下,形成对我力量上的局部优势,达到速胜的目的。 以战养战,是因为日本国内可资利用的战争资源,几年内就可能消耗殆尽,他们必然要从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和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入手,一旦占领,即可掠夺占领区的物质资源和人力资源。 另一方面,中国尚不成体系的现代工业主要集中在东北地区和长江中下游地区,一旦占领,即可迅速摧毁我国的国民经济,使我们自己的战争机器不能正常运转,进一步抵抗的力量和意志也会大大削弱。 第三,大量的买办资本和帝国主义的代理人集中在上海、广州这样的中心开放城市,他们因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而会置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于不顾,容易突破。” 糜传家继续说:“腊佳认为,现在有两个方面的工作你应责无旁贷地担起来。一是系统完整地了解日本人在上海的活动情况,二是用你自己掌握的情况和我们的基本判断去影响国民党高层,要发起对占领东北日军的反击,要准备应对日本可能对我国的进一步行动,特别是从海上而来的大规模的军事进攻。” 秦功璠说:“现在国人有一个巨大的认识误区,总认为日本一个弹丸小国,怎敢有如此大的野心。 甚至连政府和军方高层,持这种想法的也很普遍。动不动就自称泱泱大国,动不动就炫耀五千年文明史,就连称呼日本都必须要带个「小」字。 岂不知,战争机器的强大与否,不仅与国土大小、人口数量有关,更与国家战略、军事思想、军事战略、民族意志、工业能力、科技水平和战争准备程度有直接关系。 “对腊佳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我尽我所知,甚至可以再次专门到上海去,仔细打探日本人的活动情况。但是,如果真要影响国民政府高层,恐怕是非常难的。” 糜传家说:“我和腊佳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是,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无论是国民党高层、国民政府高层还是国军高层,都有许多有思想、有见地、有血性、爱祖国的有识之士,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要去尝试一下,争取一下。” 秦功璠说:“那好,今天我就先把我掌握的日本人在上海的活动情况简单地说一说,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敢向高层进言。到时候,还请糜先生和腊佳小姐共同拿主意才好。” 稍微停顿了一下,秦功璠继续说:“日本对上海乃至整个中国的威胁,现在已经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了,而已经成为现实了。 「9.18」事变后,由于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至今年1月,东北全境沦陷。 就在东北沦陷的当月28日,日本军队在上海挑起「1.28」事变。 28日夜间,日军向上海闸北发动进攻。驻防上海的中国十九路军奋起反击,开始了淞沪抗战,日军遭到沉重打击,死伤万余人,被迫4度更换司令。 但是,由于南京国民政府坚持不抵抗政策,淞沪抗战遭到破坏。 3月初,日军在太仓浏河登陆,十九路军被迫撤离上海。3月24日,在美、英、法、意等国的干预下,日本与中国政府在上海开始停战谈判。 5月5日,双方在上海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协定规定上海为「非武装区」,中国不得在上海至安亭、昆山、苏州一带地区驻军,而日本可进驻「若干」军队。” 糜传家说:“也就是说,目前上海的平静实际上是一种假象。日本人并没有停止他们全面侵华的准备,只是我们停止了全面抗战的准备?” 秦功璠说:“是的。其实,近几十年日本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侵略中国的总体布局。日本在上海开设领事机构的是非常早的。 一开始主要是从事经济贸易活动。但是,甲午战争后,他们别的目的明显多起来。 从搜集经济情报,逐渐开始搜集政治、军事、地理等信息。 后来,随着上海周边经济的快速发展,日本又把触角伸向了周边的苏州、杭州、宁波等地。 “有一点我们必须承认,日本人的办事效率是我们不能比的。你看看,我们各级政府的不作为和人家的高效放在一起对比,现在是在华工作生活的日本人比中国人更像主人,人家事事顺利,而国人却举步维艰。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些领事馆的作用已经远远超出了为日本在华企业和公民服务的基本范畴,更多的是在为战争做准备。 特别是这些年,日本在以东北为主的中国大地上修建了许多铁路、公路、水坝、电站等基础设施,他们宣传的是为中国的发展,其实你仔细去看,那都是他们在为全面侵华做的准备。 “至于在上海,他们的准备更是细致到每一条街道的走向、宽窄,每一座桥梁的承重、宽窄、高低,每一条河流的水位、水质及四季变化,兵营、电站、粮库、油库、弹药库都是他们的重点标识对象。 反观我们的政府和军队,都在想怎么讨日本人的好,怎么能让日本人不进攻上海。 但是,这可能吗?狼总是要吃羊的。我们要想不被吃掉,只有也变成狼,甚至是老虎、狮子才可能得以保全。 “日本人给人的印象是很懂礼貌,很守规矩。见人主动避让、鞠躬行礼,说话态度和蔼、低声下气。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国人。其实他们主意大的很,干什么都有很强目的性,只要能搞到他们需要的情况,别说装孙子,就是当狗他们都毫不迟疑。 可是,当他们下决心行动的时候,那面目狰狞的样儿,是你我根本没法想象的。 因此,我们在上海,包括在全国各地遇到日本人时,你完全不知道你看见的是他的本来面目还是伪装的面孔。” 秦功璠特别强调说:“我以为,当前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猖狂和日本人的狡猾,而是我国民政府的软弱和国人的麻木不仁。 面对日本,我们不是妄自尊大,就是妄自菲薄。有的认为中国块头大,日本吞不下。 有的认为日本的国家机器已经现代化,中国只能和日本讲和。 其实,这些都是要不得的。现在最紧迫的是既要从物质上做好应对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万全准备,更迫切的是要树立国人敢打必胜的信心和信念。” 糜传家接过话说:“我和腊佳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任何强敌想一举亡我家国是不可能的。 但是,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华积贫积弱,生产力还停留在日本五十年前的水平,更困难的是国人的受教育程度、国家意识和组织水平都十分低下,相当多的民众习惯了当奴才,习惯了被奴役,他们痛恨侵略者,可又没有拿起武器斗争的勇气,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可又没有组织起来保卫家园的豪气,他们渴望和平,可又找不到走向和平、维护和平的道路。” 糜传家坚定地说:“我和腊佳都认为,当下的中国,有识之士主要集中在中国国民党、中国共产党和其他一些有思想、有主见,爱国爱民的政党和知识界,是到了团结一切力量一致对抗侵的时候了。 必须让举国上下都清楚地看到,中华民族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了。 绝对不能再干那些兄弟相残、同室操戈、自毁长城的事了,绝对不能再干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当前,我们大多数政党,特别是国、共两党,都宣称要为国家独立、民族解放、人民幸福而奋斗,当此国家存亡之时,不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还谈什么国家、民族、人民?” 秦功璠若有所思地说:“要在国共两党之间斡旋,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领导权的问题。” 糜传家打断他说:“我不太同意这个说法。眼下,国民政府是国民党控制着的,国家的军队也是国民党在指挥,对外国民党当然代表中国。 这一点,共产党是清楚的,他们当然不会争夺所谓的领导权。 至于民心嘛,就要看谁真正抗日了。老百姓是不管什么党的,他们要看的是谁代表他们的利益,谁在真正为他们着想,谁是真正愿意带领他们抗日的。 如果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在对待日本侵略者和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还是目前这样一种态度,迟早会失去民心,也自然会失去领导权的。” 秦功璠说:“这我知道。你和腊佳目前是站在一个旁观都的立场上来看形势的。这种角度既有利,也有局限性。 有利的是全面,不会被自己的利益所左右。但是,也有局限性。 那就是不考虑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作为一个执政党,国民政府要考虑抗日的问题,也要考虑民生和社会稳定问题,更要考虑政权稳固的问题。「攘外必先安内」是国民党高层的共识。” 糜传家抢过话题说:“这就是腊佳说的问题的关键之所在了。攘外必先安内!我们把它分开来看。 “先说,存亡事大还是发展重要?老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都亡了,还谈什么民生经济、社会稳定。 再说政权。亡国奴的政权是谁的政权? 难道国民政府愿意成为伪满政府那样的傀儡政权吗? 你说「攘外必先安内」是国民党高层的「共识」,这是真的吗? 要知道,国民党高层的大部分还是当年追随中山先生的中坚力量,他们是爱国的、他们是仇恨殖民的,他们要求民主也尊重民主,他们不可能支持那些兄弟阋于墙的政策和国策。 即使是表面的支持也一定是被迫的,甚至可能遭到了恐吓和挟持,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国民政府是一个独裁的政府,国民党内并没有民主可言,是少数人对多数人的专制。 现在,如果只是以请示甚至请求的口吻去要求政府改变既有的政策,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缘木求鱼。 所以,要联系工、农、商、学各界和各政党、各爱国团体、各劳工团体、各媒体向政府施压,向独裁者施压。” 秦功璠不得不承认糜传家的说法。但是,他依然坚持说:“眼前的中国,还没有一个政党能取代国民党,还没有一个人能取代现在的国民党的领袖。 我们要两方面甚至是多方面的工作一起做,至少不能在一国之内存在多支归属不同政党、政府指挥的军队吧?否则国将不国。如果各自为战,政出多门,怎样组织有效的抗战呢?” 糜传家明显感觉他们的谈话超出了他和妹妹设想的范围了。 他对秦功璠说:“我今天要从秦先生这里了解的主要是日本人在上海及周边的活动情况,至于后面我们对时局的判断和分歧,我觉得还是我们与先生的世界观、价值观差异造成的,我们不要争论了,这样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也于事无补。 我们是希望秦先生能够发挥一个爱国者和独立思想者的应有的作用,为民族解放、国家独立做出自己应有的历史贡献。” 秦功璠迟疑了片刻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方法和过程。我保证,我一定会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一个坚定的抗日支持者和抗日战士。至于在影响国民政府决策方面能有多大作为,只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凭心而论,短短的半天的谈话,糜传家对妹妹识人、判断的能力更加佩服了。 他真正知道了为什么妹妹当年对秦功璠的追求那么纠结? 为什么最后还是断然拒绝了这个在学识、人品、年龄、长相、家庭都非常「般配」的青年才俊。 糜传家一点点验证了腊佳妹妹的判断,似乎在对待日本的问题上,当前要让秦功璠完全支持,甚至去游说当局全面抗日、全国抗日、全民抗日是可能的。 而要让他去游说高层,与共产党化干戈为玉帛,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的。 他决定尝试说服秦功璠利用明家在上海、杭州商业行为中与日本人的接触,来了解日本的动向。当然,这需要和明家,特别是要获得明如星的全力支持。 ——十六—— 听到这儿,糜子雪显然有些听不懂了,也不耐烦起来。她打断太奶奶的话说:“我们不说这些了,他们那些大人又要打仗了。太奶奶还是说回菊花岭来吧。” 明如月只好先放下这个话题,接着说些子若和子雪经历过的她感兴趣的事儿…… 放眼望去,菊花岭的秋天依然很美、很有味道。但是,随着人们对野菊花的认知和偏爱,这些年,城里、乡下有许多人一过中秋节就要上山来采野菊花。 最初是拿回去泡茶喝,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用野菊花来装枕头、填靠垫,野菊花俨然成了清热败火、醒脑明目、安神助眠的圣物。 现在,大家听说是花骨朵要开没开时,药用效果最好,往往没等菊花盛开就被掐走了。 真正到赏菊的时节,菊花岭上只有崖口边、悬崖上和那片坟地里才能看到一株株、一丛丛金灿灿的野菊花,远远望去,整个菊花岭上只有星星点点的黄色了。 糜老太太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知道自己带头并普及的这点关于野菊花的常识是野菊花的荣幸还是她们的劫难。 第9章 故乡明月(第十七——十九节) ——十七—— 清丽从小就爱黏着明如月给她讲那些奶奶和外婆年轻那会儿和日本人周旋的事儿。 清丽大名叫糜清丽,小名就叫丽丽,但奶奶还是喜欢叫她囡囡,在家排行老三。 大姐清秀,小名樱花,可妈妈经常随口叫她秀儿。二哥清山,小名荷塘,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正式叫过,大家更愿意喊他山儿。 四弟清水,小名水儿。糜清丽特别喜欢奶奶叫她囡囡,觉得比丽丽好听。 时间长了,丽丽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很好听的小名,她总缠着问奶奶的小名。 每次糜老太太总是笑着告诉她:“奶奶的小名就叫奶奶呀!” “为什么囡囡只有奶奶一个人叫,可大姐、二哥都把奶奶叫奶奶?” 每次听到哥哥姐姐这么叫,她就不干了:“奶奶是你们叫的吗?”她以为奶奶真的是奶奶的小名。 …… 都过去好几年了,老人家对大孙子糜清山招集了党政军和学界各色要员来给她操办90大寿耿耿于怀。 一来她总说是自己占了儿孙们的阳寿,让她两次三番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来她不喜欢听那些为了让她在高层当参事的孙子递话,而言不由衷说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话的官员们。 打那以后,她就不愿意出门了。寿宴上每一个比孙儿们官大、地位高的来宾,都要不厌其烦地叮咛他们,要好好孝敬老人家、要好好照顾老人家、啥时候老人身边都不能离人,等等等,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孝子,而糜家上下都是不肖子孙似的。 这些话儿,老太太听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孙儿们真是入耳入脑了,一下子往家里请了两个保姆。 全家人都喜欢的是粟姨,40岁左右,山里人,陪儿子到城里来读高中的,据说是当地的大厨子,山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她去做那种「八凉四炒四蒸碗」的大席,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处事谨慎妥帖,花钱精打细算。当然,最让糜家一家老小喜欢的,还是她做饭的能耐。 她每天去市场买菜前,甭管家里多少人在,她都会一一地去向他们介绍市场上现在什么菜比较应季,比较好吃,然后按大家的要求采买。 中午饭,主人如果只有90多岁的老太太在家,主菜以炖为主,而且尽量不用高压锅和铁锅。 不管是鲍翅海参这样的高档食材,还是猪手乌鸡一类的家常食品,亦或是银耳莲子这样的甜汤小品,她都尽量用沙锅、瓦罐。 而且,按照老太太的讲究,炖制的过程中,只能揭锅盖三次。 第一次是当武火把汤第一次烧开锅的时候,打开后锅盖是为了撇清汤上面浮起的沫子。 这时一个最讲功力的动作是要调整到文火。火力要刚刚好,既要保证锅内的汤始终翻滚着,又要确保汤不溢出来,还不至于很快被烧干了。 第二次是要加盐的时候。盐不能一开始就放进汤里。一来放太早了盐大多进到食材里,容易使人过多摄入盐分,而汤里倒显得没什么味了。 快要出锅时再放盐,只要汤里味够了,感觉就到了。二来菊花岭一带是大脖子病的高发地区,市场上的盐都是政府强制加碘的,如果早早地把盐放进去,碘就会因高温而升华流失,起不到预防大脖子病的效用了。 这一条是粟姨来糜家后,糜老太太教她的,而老太太当年学的那点医学常识中并没有加碘盐这样的理论和实践,她是从学医的孙女糜清丽那知道这些的。 虽然明如月本身在老上海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辅修了部分医学专科常识,但她心里还是有个死结,只要是小孙女清丽告诉好的所有关于养身的常识,她都深信不疑,不仅不许任何人提出质疑,如果发现有人阳奉阴违,老太太还会用她那根泛着金光的金丝楠木拐杖敲他的头。 第三次是也是关火前最后一次揭锅盖是加胡椒粉和糜氏秘制汤料的时候。 糜氏秘制汤料分两种。一种是咸汤的,一种是甜汤的。 糜老太太平均每两个月要亲自下一次厨,就是为了熬制这两种口味的家族秘制汤料。 这倒不是完全不想把这秘方外传,其实糜老太太心里是非常矛盾和难受的。 传吧,现在这个快餐盛行的时代,有哪个年轻人有心思去学呢? 要是不认真学,做出来没有那个味儿,反而会辱没了祖宗的方子。 即便是真传给了谁,他们又什么时候来真正用它呢? 压在人家心里可能会成为一种负担。有了这样的认识,糜老太太横下一条心,除非儿孙们真有谁央求,绝不主动传授,糜家是不靠这个传家的,说不定还会有反作用呢。 蜂蜜是这两种汤料的主角之一,尤其是用了菊花岭的菊花蜜之后,那味道中透出些许的中药味儿来,别有一番滋味,沁人心脾。 只是咸汤的炒制要老一点,颜色深些,甜汤的相对嫩些,保持了蜂蜜的透亮。 一段时间以来,不是她自己感觉身体不行了,而是孙辈们担心她出什么意外。 尤其是那两个金童玉女般的重孙子、重孙女糜子若和糜子雪,不管她干什么,要想完全避开人是不可能的了。 不知道是她冥冥之中感觉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熬制这她自称的糜氏汤料了,还是她想不经意间教一下子若和子雪。 虽然她知道,子若只是回来过个假期,子雪还不到可以学这些的年龄,更何况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里,不可能真正学会这些。 不过,子若、子雪两个精灵般的孩子是非常了解太奶奶的心思的,他们只是默默地跟着行动缓慢的太奶奶,平时充满好奇总是要问东问西的两个小家伙,真有点儿像两个小学生的样子,这也让糜老太太把整个操作程序进行的一丝不苟、丝丝入扣。 糜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今天先熬制甜汤料吧。” 只见她从自己卧室的柜子里搬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深紫红色的盒子表面泛着幽幽的光,四个角被龙纹图案的黄铜包裹着,活页和锁扣也是黄铜的,钥匙是从狮头造型锁扣的鼻孔里插进去,打开后才能看见它是靠狮子的两颗獠牙状的勾子来上锁的。 从太奶奶搬动的姿势看,显然这个盒子是有些分量的。打开一看,里面被隔成了六个小格子,而且格子是有两层的,上面一层是可以拿出来。 下层的格子样式和上层一模一样,只是固定在里面的。每一个格子里都放了不同的药材或食材。 当太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杆和秤一样的物件时,子若和子雪都很好奇,想拿起来玩玩。 明如月告诉他们,这个可不是玩具,这叫戥子,是专门用来称贵重物品和中药的。 一会儿太奶奶教你们怎么用,今天我们熬制甜汤的材料就由你们俩来分。 平时做这些准备工作时,糜老太太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进行的。 今天,她把这个宝贝盒子端到了堂屋里,从厨房拿出了两个大号的沙锅。 她让年龄稍大一些的子若拿着戥子,拉着子雪围在一起说:“戥子其实就是一种小秤,我们用左手拎着中间这个纽,东西要放在这个小盘子里,右手来移动这个小秤砣,当这个秤杆平衡了,再来看看拴秤砣的细线压在哪个秤星上就知道所量东西的份量了。 这秤杆上每一个星星是一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钱,十钱是一两。 你们看,五钱的位置是两个星星,十钱也就是一两的位置是三颗星星。你们看看,这个戥子一次最多能秤多少东西呀?” “20分。” 糜子雪抢先报了出来。看来连子雪这个小孩子都学会了,子若这个中学生更是不在话下。 明如月对糜子若和糜子雪说:“做甜汤调料的这些食材,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可以直接食用的,比如枸杞、大枣等,一类是只用其营养和味道的,比如甘草、苁蓉等。 因此,我们要用两个沙锅来熬制。可以直接食用的,熬制过程中要去皮、去核、捣碎、煮烂。 不能直接食用的,等营养物质都熬制出来后,把药渣沥出来,再和另一锅倒在一起熬。等汤汁适量时加入蜂蜜继续熬成膏状,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里的秘密有两点,一是配方,也就是放什么东西,二是经验,就是投放顺序和熬制的时间。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好,太奶奶就先从教我们认识这些食材和药材开始吧。”糜子若说。 太奶奶把两层小格子分开,又从另一个柜子里取出几个小布袋子,一格一格、一种和种地给两个重孙指认,并让两个小娃娃试着使用戥子来称量。 “这是宁夏的红枸杞。搁10钱。” 只见子若像模像样地操弄戥子,子雪用小手抓起一把枸杞放进小盘子里。 太奶奶继续说:“枸杞能够补肾益精,养肝明目,补血安神,生津止渴,润肺止咳。对肝肾阴亏,腰膝酸软,头晕目眩,目昏多泪,虚劳咳嗽,消渴等症状有效果。 “这是山东的阿胶。称5钱……阿胶有补血滋阴、润燥、止血的功效。常用于血虚萎黄,眩晕心悸,心烦不眠,肺燥咳嗽。 “这是新疆的大枣和山西的小枣,统称红枣。各放20钱。红枣有健脾益胃、补气养血、安神解郁的功效。 这是青海的冬虫夏草。拿出4根来,我们要把它研磨成粉再放进去。 冬虫夏草又叫虫草,是民间惯用的一种名贵滋补药材,营养成分比人参还高,可入药,也可食用。 它能增强身体的免疫力,滋补肺肾,对肺虚久咳,气喘,肺结核咯血,盗汗,肾虚腰膝酸痛,阳痿遗精,神经衰弱都有功效。” 听太奶奶把这个看上去挺可怕的东西讲的这么神奇,机灵鬼糜子雪忍不住偷偷用食指沾了点磨成的粉,舌尖点了一下,什么味儿也没有,只见她边「呸呸呸」边喊道:“有什么好呀?一点味道也没有!” 糜子若告诉她:“味道和营养是两回事。” 糜老太太只是笑笑,继续指着另一种东西说:“这是浙江的灵芝孢子粉。称2钱。灵芝孢子粉对失眠多梦、心悸健忘、腰腿酸软、神疲乏力、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有明显改善作用。对神疲乏力、头晕目眩、气短胸闷、食欲不良、腰酸腿软等症状有显著功效。” 糜子若和糜子雪跟着太奶奶的节奏一边称量一边仔细地听着。 “这是甘肃的肉苁蓉粉。搁5钱。苁蓉味甘咸,性温。能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通便。 对精血虚亏,腰膝酸软,筋骨无力有功效,也对肠燥便秘有一定的改善作用。 “这是云南的三七粉。放3钱。三七粉可用于治疗外伤出血、瘀血、胃出血,还能扩张血管,溶解血栓,改善微循环,预防和治疗高血脂、胆固醇增高、冠心病、心绞痛、脑溢血后遗症等心脑血管疾病。对久病等原因导致的体虚证也有改善作用。 “这是东北的野山参。今天我们就取一些须子,把它们和虫草一起研磨就好了。人参性平、味甘、微苦,微温,有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益智等功效。 人参自古以来拥有「百草之王」的美誉,更被老祖宗医界誉为「滋阴补生,扶正固本」之极品。 “以上这些放要在一个沙锅里熬,除了要把红枣的核和皮虑出来外,其他都是要留在汤里的。” 明如月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一边指挥糜子若往砂锅里加水一边搅动着。 等点上火后,指着另一砂锅说:“后面的东西要放在这个锅里,还是我来讲,你们来称。” “这是江西龙虎山的铁皮石斛。量2钱。铁皮石斛能滋养阴津,能增强体质,能补益脾胃,能护肝利胆,能强筋降脂,能降低血糖,能抑制肿瘤,能明亮眼睛,能滋养肌肤,能延年益寿。 总之,铁皮石斛和人体的健康长寿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人体的抗衰老作用比一般的药物更广泛、更全面。 “这是宁夏的甘草片。放3钱。甘草是镇咳祛痰佳品,作用很广泛,常用其补气益脾、和中缓急、调和诸药之功效。有良好止咳,祛痰、平喘的作用。 “这是西藏的藏红花。称1钱。藏红花的主要作用在于血,具有养血、活血、补血、行血、理血等功能。 藏红花有很多作用,但我们这里用的主要是它的抗衰老,美容养颜,使女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迷人光彩的功效。 “这是秦岭的当归,放5钱……” 一听到当归二字,糜子雪自言自语道:“儿行千里。” 明如月诧异地问:“什么儿行千里?” 糜子若神秘地说:“前几天我们俩比赛猜谜语,其中有一个谜面是「儿行千里」,谜底就是当归。” 糜老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儿行千里」怎么猜是当归呢?” 糜子雪骄傲地说:“太奶奶您想呀,有句老话是不是叫‘儿行千里母担忧呢?老娘都担忧了,儿子是不是该回家了呀?” 明如月若有所思地说:“这个谜语太好了,太奶奶给你们布置个作业,以后遇到这类有意思的东西都要告诉奶奶哟!现在我们接着称量吧,不然先熬的那锅就过火了。” 明如月继续讲道:“当归性温,味甘辛,归心、肝、脾经。能补血和血,调经止痛,润燥滑肠。有治血虚头痛,眩晕的功效。 “这是东北的黄芪。搁1钱。黄芪味甘性微温,有益气固表、利水消肿、补气、养血、益中的功效,如果使用恰当,黄芪对降低血压、保护心脏、保护肝脏,双向调节血糖、抗衰老、增强机体免疫力都是很有作用的。 “这是云南的玛卡。称5钱,轧碎后放入。玛卡能明显对抗疲劳,增强肌肉耐力,抵抗运动性疲劳,帮助坚固免疫系统,提升机体抗病力,对抗疲劳,增强精力、体力,改善贫血症状。 使肤色看起来更年轻,精气神更足。玛卡还有迅速补充体力消除疲劳、恢复精力的神奇功效。 特别是你太爷爷当年上高原的时候,我每次都要让他带上一些的。 “这是海南岛的咖啡豆。称5钱,砸成粉末后加入。” 糜子若问:“太奶奶,这和我们平时喝的咖啡一样吗?” 糜老太太说:“你们平时喝的是人家加工过的,咱们这是没有加工过的咖啡豆。如果你们想喝自家加工的咖啡,咱们可以现磨。太奶奶在上海念书的时候,跟法国人学过。” 糜子雪一撇嘴说:“还是算了吧,咱们抓紧做汤料吧!太奶奶不是总说‘摊的多了嚼不烂吗?” 糜老太太被囡囡逗得笑出了声:“把这话用在这里了,用得好!我们听囡囡的。这咖啡味苦,有特异香味,可使人暂时精力旺盛,思维敏捷,有消除疲劳、恢复体力、振奋精神之效。 “这些东西要多加些水熬制,待汤汁收得差不多了,单独沥出汤来倒进前一个沙锅里一起再熬制。 “等两锅倒在一起时火要小,最关键的是要用汤匙沿同一个方向不停的慢慢搅拌。 汤汁会越来越浓稠。当用汤匙能拉出丝的时候,加入菊花蜜,用更小的火再边搅拌边熬制,熬到比蜂蜜还要浓稠一些的时候,我们糜氏祖传的甜汤料就大功告成了。 “以后做甜汤,比如银耳莲子羹、木瓜雪蛤羹、南瓜黑豆羹甚至红豆薏米羹时,只要放上一汤匙味道马上就出来了。” 一通忙碌,糜子若和糜子雪都瘫坐在沙发上了。 明如月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不停地指着摆在地上的各种调料说:“这些分别是关中的辣椒,四川的海椒,贵州的花椒,海南的胡椒,广西的桂皮、桂圆肉,广东的八角,湖南的草果、福建的香叶……” 看着两个重孙辈的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兴奋劲儿,糜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咸汤料的制作要简单一些,但用料更多。除了前面熬制甜汤料用到的大部分材料和常见的香辛料外,还要有甘肃临洮的党参、兰州的百合、四川的杜仲、河南焦作的山药及本地的花旗参、天麻等滋补中药。 熬制咸汤配料的秘密在于放入各种原料的时机和顺序是非常讲究的,今天你们累了,太奶奶也累了,以后再教你们吧。”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多少有些悲哀地说:“我知道你们的兴趣不在这儿,也确实太难为你们了,这汤料传不传得下去,也无伤大雅,只是将来你们可能会少了些口福。” 太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子若和子雪明显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哀叹,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只能直勾勾地望着太奶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还是子雪更机灵些。她一个劲地和太奶奶保证,自己以后一定要把这些家传的秘方都学会,可是太奶奶脸上只是露出些许一闪而过的微笑。 她还知道,太奶奶情绪一低落,只要让她讲太爷爷的事情,她就会一下子精神起来,有时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她央求太奶奶从头讲讲为什么太祖爷爷和太爷爷要决定从邗州那么好的地方迁到别处去呢? 糜老太太又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十八—— 糜海仓深知他们糜家在邗州是待不下去了,特别是昔日那些盐界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巴不得他被朝廷抓起来,最好是杀了。 自从孙中山闹革命,清政府乃至千百年来形成的官盐体制已经被撬动了,虽然还没有被彻底打破,毕竟盐税还是基本崩溃的经济中为数不多的稳定的税收来源,政府拼了命也是要维护的。军阀们都有自己的盐道,有的甚至以盐养军了。 更大的打击来自私盐的泛滥,盐商们曾经日进斗金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 过去三瓜两枣不屑一顾的蝇头小利,如今也争得不亦乐乎,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真正让糜海仓下定决心放弃盐业、离开邗州的是儿子糜传家那次半夜遇险。 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糜海仓很多次觉察到他家宅子周边总有陌生人探头探脑。 有一次还有人公然送了一封信,警告他不要和革命党往来,随信还夹了两颗子弹。 糜海仓跑了一辈子盐路,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可后来,那些人把重点放在他儿子身上,他是真上心了。 有一天,糜海仓带儿子糜传家去参加干娘的生日宴会,他这干娘是特别喜欢这干孙子的,一来传家是老糜家的独苗,可能是爱屋及乌吧。 二来这娃小嘴很甜,每回一见这干奶奶就又是磕头又是亲的,哄的老太太几天不见就想得慌。 那天糜海仓高兴,架不住人见人夸他那独苗儿子有大气象,和谁都要干上两杯,竟然喝醉躺倒不省人事了。 眼见天太晚了,主人家便让下人把小公子先送回去。可巧这下人是个瘾君子,一天忙乎没时间买烟土,只等远远地一看见糜家大院,便让传家自己回家去,他就遛去买烟了,说怕一会儿店家该打烊了。 再说这糜家五姨太章氏眼看很晚了丈夫和儿子还没有回家,就坐不住了。 传家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才8岁多。她想打发管家去干娘家接儿子,又怕太太不乐意,说她没见过世面。 实在熬不住了,大太太也有点着急,就命管家去干娘家看看。 管家挑着灯笼一开大门,一个孩子仰面四脚朝天倒了进来,管家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瞧是少爷,帽子没了,就连那大辫子也被人从脖根处齐刷刷地剪了去。 管家哪里经过这阵式呀,吓得灯笼也掉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声呼喊:“快来人啦……” 糜家顿时乱作一团。老太爷糜仲禹大发雷霆,大骂儿子贪杯、没出息。 老太太糜姜氏则是一边安慰老爷一边遣人去叫儿子糜海仓。 尤其是五姨太章氏觉得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面搂着儿子边哭边骂,一面逼着管家阿贵赶紧带人去看看院子周围还有什么情况。只有大太太陈氏指挥大家善后。 这陈氏到底还是见过风雨的,一方面顺着章氏的意思安排管家阿贵父子再到糜府院里院外仔细察看,一方面和其他几个姐妹带着传家回到大门口,为他招魂压惊。 在确保院内院外都无危险后,陈氏命人把糜府各处的灯都灭了,众人都留在堂屋等糜海仓。 糜海仓是后半夜才迷里迷糊回到家的。一进门,从来没有对儿子动过手的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操起拐杖就要打,众人边拦着边劝老太太消消气。 糜海仓听到儿子这事儿,酒一下就醒了。 当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让儿子和他一起睡。搂着儿子,他想起了围绕他这独苗儿子的点点滴滴…… 这几个月来,他糜海仓经历的事,竟比前面这几十年还要多些,还要大些,还要复杂些。 糜海仓的脑子里像过画片一样重复着这几个月的每一片、每一页…… ——十九—— 大户人家有个规矩,如果大太太没有生男丁,后面的姨太太们不管谁生的儿子都要管大太太叫娘,而对自己的亲生妈妈只能叫姨娘。 对糜家的独苗糜传家,大太太是很敏感的,生怕有个闪失。 一来其他三个姨太太生的都是千金,只有五姨太的肚子很争气,一下生了个龙凤胎,虽然或多或少有些嫉妒五姨太,但还是真心心疼这个儿子。 二来糜家要是断了香火,她大太太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本来就有人背后嚼舌根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自从这个儿子降生,糜老太太姜氏就立下了几条规矩,一是专门请了个丰乳肥臀的奶妈喂这儿子,生产时落下病的五姨太奶水稀薄,只专心奶那闺女。 二是孙子每晚只能和他娘大太太睡,白天大人不睡时可以和那小妹妹一起在五姨太屋里睡,原因是五姨太晚上带两个孩子睡,怕压着。 三是除了妈妈和奶妈的奶水之外的任何吃食大太太都要先尝过后才能喂儿子。 第四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是,全家上下,无论主子下人只能说大太太是儿子的娘。 这些个规矩其他三个姨太太是不在意的,五姨太为了儿子好,她只能把母爱搁在心底,也不敢随便说什么,倒是跟五姨太的陪嫁丫头常常替主子打报不平。 虽说两孩子同一天出生,但姑娘家学舌快些,很快就会叫娘了,儿子总也叫不清楚。 那大太太听着小妹妹天天娘娘叫得她心里直痒痒,整天价连教带逼地催儿子叫娘。 好不容易儿子总算扯着脖子大叫了一声娘,可旁人听着怎么都像是狼。 据说第一次连糜海仓都被吓着了,匆匆赶过来问,狼在哪呢?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也臊了大太太一个大红脸。 五姨太那陪嫁丫头没人的时候总是逼着他叫五姨太娘,招得兄妹俩争风吃醋。 由于五姨太低调忍让,大太太也不怎么和她的陪嫁丫头计较。为这事,糜老太太做主,没多久那丫头也就嫁人了。 给这独苗取名儿也是费了些周折的。论字牌,「海」字辈下面该是「家」字辈了。 按常理儿,家和家美、家富家贵、家兴家荣都是很好的名字,可老先生糜仲禹怎么也不满意。 眼看这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父亲就是不表态,糜海仓又是请教书先生,又是找算命先生,求回来的字糜老先生都不如意。 只是糜仲禹把给孙子取名的事真放在心上的,偶尔还会在同盟会中有些学问的人面前提起,有心人还把他们糜家这私事放在心里了。 一天夜里,糜老先生做了个梦,梦见观音菩萨抱着自己的孙子往西边去了…… 醒来之后一大早,他就叫儿子取了十锭银子抱着孙子到盘龙山的盘龙寺去了,一个下人也没带。 一路之上,糜老先生一言不发,糜海仓也不敢言语,只是小孙子一个劲地问:“爷爷我们干嘛去呀?”「爸爸我们干嘛去呀?」问来问去,爷爷不理他,爸爸也不理他,由于起得太早,就爬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到了山门口,几个和尚和居士正把僧衣缠在腰间,挽着袖子在打扫院子,只有一个小和尚穿戴整齐像是在等人。 见有祖孙三人向山门走来,就迎上去问,施主是来给少爷求名字的吗? 糜仲禹一惊。这是我梦醒之后才有的想法,小和尚怎么知道的? 正迷惑着,只听见小和尚说:“施主请跟我来,师傅在后殿等着呢。” 祖孙三人随小和尚来到后殿,糜老先生前脚刚一进屋,就见背对着他们的老师傅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请少爷把小少爷带到东边侧室让他在床上睡觉,少爷就在那里照看着小少爷吧。老施主请!” 糜老先生又是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祖孙三人一起来的呢?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孙子睡着了呢? 整锭的银子功德箱是投不进去的,糜老先生双手把十锭银子奉上。老师傅连眼也没睁开,说:“十锭太少了。” 糜仲禹又是一惊。平常人家来求个签,不过是往功德箱里放些铜钱,今天我拿着银锭,而且一拿就是十锭,还嫌少? 只是,他与这住持原本就是很熟悉的,今儿个大师这么严肃的情形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但是,从山门口开始,他已经被惊了几次了,更不敢轻易吱声。 只见老师傅接着说:“不急。施主先报上小少爷的生辰八字来。” 糜仲禹一五一十地说了。 老师傅从手边的一个锦盒里抓出一把签来放到签桶里,让糜老先生求签。没摇几下,一支竹签跳了出来。 糜仲禹拾起签双手递给老师傅。 老师傅一字一顿地念道:“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 糜老先生赶紧问这是什么意思,老师傅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令孙是「家」字辈吧?” 糜老先生说:“先生的意思是舍孙就叫「传家」了?” 老师傅只是轻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伸手又把签给了糜老先生,说:“收着把。” 老师傅对大殿里其他的和尚沙弥居士们说:“你们都去用斋饭吧,小施主要过半个时辰才能醒来,我和老施主在后山转转,一会小施主醒了来叫老纳。” 说着起身往外走了,糜仲禹啥也没说就跟着出了大殿往后山走去。 进到林间,老师傅并没有说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几粒粗盐放在糜仲禹手里。 糜仲禹一看,这是他给革命党的盐。因为粗盐的二次加工政府看得很紧,革命党用盐量太大了,不可能从加工过的精盐里分,只能供给粗盐。 糜老先生吓了一跳。他想,完了,莫非自己私通革命党的事情暴露了? 老师傅还是不说话,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四周看了看,才和糜老先生并排走。 他说:“糜先生,你不用紧张,你只知道我是盘龙寺的住持鉴济,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同盟会的同志。 你给革命党的盐都是从我这里散发出去的,而且我和先生是同一年加入同盟会的,要是事情败露了,我和寺庙也没有好下场。 是你的几个盐商兄弟给官家通消息了,朝庭的人已经盯上你了,你们老糜家眼下正遇到一个大坎。你要信得过老纳,家里的积蓄留够吃穿用度的,其他的都拿到我这里来吧。” 糜仲禹半信半疑,自己家具体有多少金银,连他自己也没个准数,要都拿来只怕是要用马车拉了。 鉴济大师看出来糜老先生不放心,说:“不急,反正府上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们,初一、十五都要来上香,慢慢拿吧,不要让外人看见了。 如果想一次或很少几次就把家里的大部分银两转到我这里来,签上有具体的办法和联系人。 这里我就不细说了,隔墙有耳啊!请相信我,革命党能从你那里得到盐的支持,已经够了,你糜家放在这里的银两最后都会转到小少爷手里。 我们不希望你糜家家道中落,渴望着与你糜家长久合作。在此期间,要是信不过老纳,每个月夫人可见一次你糜存放在这里的金银。 只是请先生千万叮嘱夫人,不能同除了儿子之外的任何人讲我们今天说的这些话。 “下个月先生在海安交盐时会有人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鉴济大师接着又问:“先生最近是不是偶尔便血? 糜仲禹也没当回事,说:“对,痔疮,老毛病了。” 鉴济大师拉起糜老先生的手说:“从先生的气色上看,先生得的恐怕不是痔疮那么简单。过去你偶尔便血,血色是鲜红的。可是,最近便血,血色是不是呈酱色?” 老先生又是一惊,问道:“大师怎么什么都知道?” 鉴济大师问他:“上次交盐时先生上茅房是不是扔了一块带血的垫裆布?” 先生说:“是。” “和你同时上茅房的人,是随中山先生从东洋回来的西医专家,他看了你扔的垫裆布,确认你是患了直肠癌,也许只有半年的阳寿了。 “你也不必紧张,以您的岁数也算高寿了。这半年间,你赶紧让少东家到亲戚家投靠,一定要至亲,多花些银两,不要和亲戚家生出任何嫌隙。 凭你在盐界的影响力,你健在时,他们不会下手,你百年之后,他们的重点是小少爷。保住了小少爷你糜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到时候一定要告诉少爷,糜家必须要不动声色地离开邗州。记住,所谓不动声色,就是少爷走后,邗州的宅子千万不要卖,一卖朝庭就知道糜家要跑了,可以让管家阿贵家先住着。 以后凡是和同盟会有关的事,尽量避开管家,特别是要提防管家的儿子喜旺,好多消息都是他通报衙门的。 喜旺这家伙好吃懒做,虽然坏,可没什么本事,他离不开糜家,只要他住在你宅子里,他就还有以向衙门出卖糜家的消息混吃混喝的指望,料他不会把你们往死路上逼……” 正说着,小和尚来说小施主醒了,请师傅陪施主回去用斋饭。小和尚转身走后,鉴济大师问糜老先生:“签还在吗?” 先生把签拿出来,大师告诉他:“签是两片竹子粘起来的,千万保存好了,先生回去之后,找个私密的场合,和少爷一起剖开签子仔细看看,先去和钱庄接上头,同时提醒少爷,千万保存好此签,往后按签上的提示行事就是了,会有革命党人暗中协助。” 回到家里,没等糜海仓把小少爷放下,糜老先生就大声招呼管家:“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堂屋里来,我要宣布一个大好消息。” 一听说有好消息,众人很快就聚齐了。 老爷和老夫人姜氏先带着儿子孙子给列祖列宗上香。点上火烛,插好香束后,老爷后退两步,拉着孙子往地上一跪,堂前所有人都立即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去。 行完大礼,老爷和老夫人拉着孙子在八仙桌旁坐下,海仓和他的夫人们依次坐了,几个大一些的小姐都在自己的娘背后站着,只有五姨太的女儿也要和哥哥一起挤在爷爷面前。 老爷把两个孙儿抱起来,两条腿上一边坐一个。老爷大声说,管家,去安排笔墨,把家谱拿来。 一切安排停当,管家把家谱翻到待补页面。糜仲禹清了清嗓子说:“我的小孙儿小孙女已经六岁了,马上就须启蒙,该有个官名了。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他取个名儿,连个小名也没有,我是想啊,这名字多点好,多几条命,大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我们老糜家在海仓这一辈还哥儿四个呢,可有一年闹肺痨病,老大海仓跟我跑盐去了,那时我糜家在盐业领域还是个泥腿子,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 带上海仓,一来他也大些了,我们爷俩能相互有个照应,二来这盐里面门道多得狠呐,光靠言传是不行的,海仓必须要在这一买一卖当中才能学到真本事。 一天在路上遇见个从老家去的人,说家乡正闹痨病,而且海仓的三个弟弟都已经感染了,海仓妈为了儿子疯了似的。 哎,可怜我那三个儿啊!夫人连劳累带伤心,虽然没有感染,从那以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只是……” 糜仲禹看了看老伴儿后深情地说:“只是,从那以后,她的心思更加缜密了。” 糜姜氏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 糜仲禹神情肃穆,屋里静的落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神龛上的火烛灯芯突然吡吡啪啪响了几声,离的最近的小孙女扭头一看,大声喊道:“快看,烛火开花了!” 糜老先生放下孙子孙女,凑近一瞧,嘿,还真是灯芯花。老爷高兴地大声说:“看来今儿个连祖宗们也高兴呐,现在我宣布一个大好消息:观音菩萨给我孙儿赐名了,叫传家。传承的传,家庭的家,糜传家!” 管家按照家谱的严格程式,非常认真地在糜海仓的大名下庄重地写上:五媳章氏 长子,糜传家,庚子鼠年己丑月丙午日午时,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九,西元一九0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生。 糜仲禹和糜海仓仔细核对过家谱记录后说:“我这孙儿将来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看这生辰,属相最大,年份最大,月份也最大,连日子也是初九呀,好好好!” 说罢,祖孙三人又一起向列祖列宗的牌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这时,小孙女跑过来拉着爷爷的手说:“爷爷,我的名儿在哪呢?” 糜仲禹抱起小孙女说:“别急,这就让你们姐妹几个入家谱。你们的官名我早就想好了。大姑娘叫家和,二姑娘叫家美,三姑娘叫……” 老爷正说着,大姑娘不干了:“爷爷,我们女孩子家家的叫家什么,多难听呀?老爷想了想说,罢了罢了,姑娘家也没有严格的要求,都随传家,把家放在后面。 《诗经》里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把「家」换成「佳」吧,美好的意思。那大姑娘就叫荷佳,荷花的荷,行了吧?” 大姑娘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 “二姑娘还叫美佳,三姑娘茹佳。” 老爷看着怀里抱着的小孙女说:“你是腊月生的,就叫腊佳可好?” 小孙女从爷爷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她娘那里说:“听我娘说,生我那天,院子里的腊梅正好开了,我还担心爷爷叫我梅佳呢?那样我不成了没家的孩子了吗?腊佳好,我喜欢腊佳这个名字。” 她这么一说,屋里主仆一下子笑作一团,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管家就一五一十地在二姨太糜何氏名下写上长女荷佳,在三姨太糜窦氏下写上次女美佳、三女茹佳,五姨太糜章氏下写四女腊佳,并仔细询问、填写了每个姑娘的生辰八字。 当问到腊佳的生辰八字时,腊佳抖起了机灵,我比哥哥只晚生了一会会儿,管家您只管照着传家哥哥的抄一遍就是了。逗得满屋子人又是一阵笑,直夸腊佳小嘴跟摸了油似的。 只有大太太和四姨太没有生养,表情有点尴尬。糜海仓给儿子咬了个耳朵、五姨太给腊佳说了点什么,传家跑过去钻到大太太糜陈氏怀里亲热地叫了一声娘,说着就坐到了大太太腿上。 腊佳跑过去,搂着四姨太糜文氏的脖子,撒着娇说,四娘对我最好,我以后天天跟四娘玩。 众人都眼瞅着老爷。 老爷郑重其事地说:“打今儿起,传家就跟着陈氏,管大太太叫娘。茹佳、腊佳还小,就跟着自己的娘,美佳就去文氏屋里,把四太太叫娘,这样各房里不会太冷清,也不会太闹腾。” 大太太高兴地摸着传家的头,窦氏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拉着美佳的手说:“去吧,到你娘那去。” 美佳姑娘大大方方走到文氏跟前,挎着四姨太的胳膊,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文氏一时激动,竟直接将美佳搂进怀了哭了起来,众人免不了又是安慰又是叫好。 热闹了一会子,老爷大声说:“打今儿起,上上下下再不要乱叫名儿了。阿贵给私塾先生抄一份去,以后学堂之上就按官名称呼了。”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由于下人们都在堂前,饭还没有做好。 老爷传下话去:“中午饭就简单点儿,晚上再加几个菜,好好庆祝一下。” 简单吃过午饭之后,老爷对海仓说:“要是没啥事,你跟我去码头一趟。” 管家阿贵说要去取点银子跟着,老爷说:“不必了,我们就去码头看看,没啥事。” 其实,糜仲禹是记住了盘龙寺鉴济大师的叮咛。 他们出来走了一阵子,糜仲禹总觉得喜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但他并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改变惯常的行进路线。到了码头,他问海仓:“你现在还会划船吗?” 海仓说:“会呀,划船怎么会忘呢?” “那好,你去借条小船,借两支桨过来。” 借着海仓去借船的时间,老爷又仔细往运河边的林子里瞧了瞧,喜旺果真在里面踅摸着。他索性大声冲儿子喊:“再借一根长竹竿来。” 不一会儿,海仓划着船过来了,船上真架了根挺长的竹竿。 在海仓扶父亲上船的瞬间,糜仲禹对海仓说:“喜旺那兔仔子在右岸的林子里,咱俩并排坐,你坐左边我坐右边,我说话只管听着,先别问为什么。” 老爷坐下后,大声说:“你先用竹竿量量这水深。” 并排坐下后,糜海仓真的拿起竹竿量起了沿线的水深。船划到了运河的主航道上,糜老先生把上午在庙里老师傅交待的事情一一和儿子嘱咐了。 船到一座较大的石拱桥下面,糜老先生赶紧把庙里求来的那签拿出来交到儿子手里。 糜海仓一看,签上用朱漆蝇头小楷写着「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 糜老先生再三叮嘱海仓:“千万收好,绝对不要给任何人看。” 海仓把签揣进怀里后,他们把船从桥下划出来,继续朝高邮湖方向前进。 一路上,糜仲禹把下一步如何明地里安排海仓去督造大船,其实暗地里是为了把银子转到安全地方,是要海仓去姐姐家学做茶叶生意,自己百年之后家里如何按照签上提示行事,如何提防管家和喜旺等重要事项,仔仔细细地和儿子交待了,并让儿子重复了一遍。 等他们回到府上时已是掌灯时分。 一踏进门,看酒菜已经摆上了。糜仲禹就大声喊:“管家,你和喜旺一起来吃吧,有点事一起商量一下。” 管家明显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逛鬼,一下午都在家猫着,刚出去,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 老爷和海仓眼神一交流,更进一步证实了大师的说法。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先把小少爷和几位姑娘命名和进家谱的喜事庆贺了一番。 一家人边吃饭边聊着,喜旺回来了,老爷招呼他来一起吃饭。 他一边吃着,老爷问他:“上次着你打听的建造一艘机器大船花销可有消息?” “有了。建一艘木壳的机帆船要二千到三千两银子或者一百到一百五十两金子。如果是铁甲的机帆船,最少也要六千两银子。不过这铁甲船吃水很深,我们邗州这运河和邗州湖可是进不来的。” 糜仲禹说:“今天我和海仓也去量了量运河的水深,这铁甲的就算了。怎么木壳的又是两千又是三千的,到底多少?” “主要贵在机器上了,那可是只有西洋人才能造的。机器有烧炭的有烧油的,有法兰西的有德意志的,最贵的是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 “烧炭和烧油有什么区别?” “烧炭的要跑一次长途,得自己拉上半个仓的煤炭,真正拉货物的空间就大受影响了。而且,煤炭特别赃,黑煤粉到处飘,我们是运盐的,会影响盐的卖相。” “那建这一条船要多久呢?” “铁甲船最少要两年,木船嘛,少则一年,多则一年半就差不多了。” “你小子还真动了些脑子。管家,赏他五两银子。管家你准备准备银两,海仓你安排安排就到上海去打问打问,说说我们的用途和河道的情况,请人家给咱们设计建造一条烧油的机帆船。船名就叫「传家」号吧。” 为了显得真实,老爷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年头,兵慌马乱的,船家的运费猛涨,船小了还怕被响马、海盗抢了去。一船盐下来挣不下几两银子,有时还亏本呢! 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等这船建好了,一来运输不再求人了,二来盐巴生意不好了,我们还可以给别人运点货,也算是多种经营吧。” 待下人都歇下了,糜仲禹让宝栓宝柱哥俩分别在楼梯口和书房门口盯着,把儿子海仓叫到了在楼上的书房里,爷俩小心翼翼剖开求来的那竹签。 除了签面上「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的明示,只见一片竹签上写着:宝来钱庄,来辉文(武、斌、卿)。 另一片竹签上写着:冉州茶布兼营,马伯韬(略);沿江西行防内鬼。 糜老先生和糜海仓重新粘合好竹签后,仔细琢磨和领悟签上明示、暗语的意思,开始了他们老糜家为期二十一年的大逃亡。 此后的三四天时间,糜仲禹以让他们上门催账、督办盐务等各种方式支开管家阿贵和喜旺,分别到电报馆、钱庄交待了相关事务,千叮咛万嘱咐海仓,一定要记住签上那明示:“金银流水散”,用钱保命,用钱保平安,用钱传香火……为糜海仓远行做好了万全准备。 第10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二十一节) ——二十—— 糜老先生和糜海仓按签上提示到宝来钱庄和大掌柜的一席长谈,让这爷俩对签上的暗示有了基本的理解。 邗州宝来钱庄大掌柜就是签上所说的来辉文。 来掌柜对糜氏父子说:“签上的明示和暗示是同盟会中懂军事和经营的人才专门给你们设计的。中山先生指出,革命要团结一批进步爱国的商界人士,这几年我们都以不同的方式支持了同盟会和他的准军事组织。所以,你我都是被团结的对象。” 看糜老先生还是有些疑惑,来掌柜接着对糜老先生说:“咱们已经合作多年,非常熟悉了。签上所说来辉武、来辉斌、来辉卿都是我的胞弟,分别是我们来氏家族宝来钱庄在汉口、冉州和襄阳分号的大掌柜,如果将来你们到这些地方开展业务,他们自然会伸手相助。” 糜老先生在和来掌柜进一步核实了鉴济大师的身份后说:“从现在开始,凡是我糜家管家阿贵来贵宝号汇兑银两,无论多少,你都一半转给盘龙寺,一半汇到冉州辉斌兄弟那里,由我儿子糜海仓找辉斌支取,您看如何?” 来掌柜说:“其他的我都没有异义,只是把银子都放在盘龙寺我以为不妥。虽然鉴济大师我们是放心的,他的那间密室也是安全的,但也有两个问题。 一是对外安全,对内他怎么和寺内的其他僧侣解释呢? 如果说是信众捐的,哪为什么不用来搞寺院建设或做善事呢? 如果说是别人存放在这儿的,能说清楚吗? 二是你这可是一大笔钱,白白放在那儿太可惜了。放在我这里,既不会有人怀疑,也可钱生钱。 生的利息可由你糜家支配,也可以支持革命。但是,这事我不方便和鉴济大师说。只能是糜老先生您亲自和他商议。” 糜氏父子眼神沟通了一下,感觉也有些为难。 糜海仓接过话来说:“这样吧,我那几个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陪我老娘带我的女儿们去盘龙寺上香的,我父亲已经和鉴济大师说好的,就先那么办。 只是她们每次去也带不了多少,一来妇道人家拿不动,二来也怕管家生出疑问来。 以后把家里的金子慢慢地放到盘龙寺去,女人们携带方便,在盘龙寺也不占地方,每次她们去时还是带些碎银子做功德,以掩人耳目。 “至于管家让你汇兑的银子,无论他填写的票据是汇向哪里的,你都一半放在邗州的宝来钱庄,一半汇到冉州的宝来钱庄。 到时您给我重新出个字据,由我本人到冉州的分号找来辉斌先生支取。 至于放在贵宝号的银两将来怎么办,我会和先生亲自沟通的。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来辉文盛赞糜少爷聪明,想得很周全。双方约定,每次到宝来钱庄的各分号支取银两,需要同时出据宝来的专用票据和你们在盘龙寺求来的那支竹签上的内容。 糜海仓下意识地摸了摸揣在贴身内衣里的竹签,再次和父亲眼神沟通了一下,表示赞同。来掌柜叫来伙计留下糜海仓的私章印模后,拱手告别。 为了孙子的绝对安全,看来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可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多的银子,糜仲禹想最后再核实一下盘龙寺鉴济大师的身份,整个计划就可以实施了。他想到了金山寺的现任住持普明慈舟大师。 经过几天的筹备,糜海仓真的开始行动了。出门前,海仓最放心不下的是父亲的身体和一家老小的安全。 父亲告诉他,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要求儿子一定要在四、五个月内在冉州置办一个能全家人一起生活的宅子,重新兴建肯定是来不及的,想办法买。 至于家里人,特别是孙子传家的安全,自己已经有了想法,让儿子只管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是了。 海仓带着50两金子和一些路上用的碎银子出门了。老爷专门安排喜旺雇了马车送少东家从邗州到镇江码头。 喜旺眼见着少爷蹬上了去上海的班轮,一返回邗州城,他便辞了马车,重新坐了人力车直奔衙门而去。他哪里知道,马车夫也坐了另一辆人力车跟在他后面。 马车夫回到家,糜老先生已经在他家等候多时了。 几次验证后,糜老先生更坚信了鉴济大师的叮嘱。但他知道,不能急于处理阿贵爷俩。 一来阿贵用了多年了,糜家上上下下的情况,特别是财务状况和客户情况他都非常熟悉。 二来喜旺目前还不会也不敢将糜家置于死地,他要靠着糜家混吃混喝,也要顾及他爹的性命。 再说糜海仓离开镇江不过两三个时辰,船就到了常州。只待船一靠岸,他就从容地下了船。 这糜海仓长年在外跑盐,商道上许多人都认得他这个糜家的少东家。 他按照父亲的交待,没有再坐人多的车船,直接雇了辆小马车直奔无锡的姐姐家了。 无锡是茶商聚集的地方,很少有盐商出入。在这里,除了姐姐家基本没有熟悉糜海仓的人。 一到无锡,海仓就把带来的金子拿出十两交给了姐夫,说是自己在这吃住半年的开销。 要知道,十两金子可相当于二百两银子,够几个人一年吃住的。 姐夫便按姐姐的想法,把这个小舅子和他的几个儿子,也就是糜海仓的外甥刘芃、刘艺、刘苋安排在一起居住。 糜海仓离开邗州前父亲交给他的主要任务是两项。一项是要真正把茶叶的生产经营门道学精悟透,这将成为他们糜家永续发展的新的看家本领。 同时多到布匹、丝绸市场和缫丝厂、纱厂看看,简单了解一下行情。 另一项是想方设法以造船的名义,瞒过管家阿贵父子把老祖宗积攒下来的家底转移出来,置办一处全家人安身立命的住所,这是他们糜家永续发展的物质基础。 当然,运作这两件事情的途径和真实目的只有糜仲禹糜海仓爷俩清楚。 糜海仓离开后,糜老太爷同样面临两件大事。一是确保一家老小,特别是孙子糜传家的安全。 二是在进一步核实盘龙寺大师傅身份的基础上,决定糜家财产的投向。 糜仲禹以建造相应吨位船舶码头的名义,安排管家阿贵带着儿子喜旺到镇江、常州、南通州去考察,并一再交待回来后要确保能自行设计、指挥建造施工。 这样一来,阿贵父子就有将近一个月不在糜府。糜老先生以确保安全为由新雇请了两个新伙计:15岁的邹宝栓和12岁的邹宝柱。 按说要看家护院这哥俩是小了些,但糜老先生有自己的盘算。 一来,宝栓宝柱的父亲原来就是糜家盐道上的工头,那年没有躲过痨病走了,后来母亲带着哥俩改嫁给附近一个老实巴交的杂货铺老板。 那继父本来对这小哥俩还是不错的,可自打他们娘又生下一个弟弟后,宝栓宝柱的日子就难过了。 先是哥哥宝栓辍学回家当了帮工,接着弟弟宝柱也因为调皮贪玩,总被先生告状而停了学。 从那以后,这哥俩总是隔三差五地往糜府跑,这既是当年他们爹去世时当着糜老先生的面交待的,也是糜老先生答应过的。 因此,当糜仲禹和阿贵提说这事时,他们虽然心里有些不愿意,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二来,宝栓、宝柱是糜家上下看着长大的,小少爷传家从小就和他们一起玩,如果有必要,他们将来可以一辈子跟着传家。 而且,糜仲禹感觉到有些不想让阿贵父子知道和参与的事,由他们出面去打理可能会更妥帖些。 第二天,糜老先生把阿贵父子和宝栓宝柱兄弟叫到一起,明确了他们四个人的分工:“阿贵父子还干以前的活计,只是以后若老爷外出办事,阿贵和宝栓都跟着,里里外外的事情阿贵多带带宝栓。 宝柱太瘦小了,你的差事就是陪着小少爷传家,除了睡觉外,念书、游玩、吃饭全部都在一起。” 回到屋里,糜仲禹又把儿媳妇陈氏和传家的亲娘章氏叫到一起叮嘱道:“从现在起,无论家里家外,宝柱和传家的衣裳、鞋袜及头发式样都要一模一样,要让外人不知道谁是传家,谁是宝柱。” 陈氏和章氏自然明白老爷的用意。 阿贵父子俩出发的日子到了,按照老爷的安排,他们从镇江乘船直接到南通考察,再回到常州、镇江学习。 为了确保他们第一站远离自己,糜老先生以到镇江办事的名义,带着宝栓和他们同乘一辆马车到了镇江,亲眼看着他们上了去南通的客船。 在确信阿贵父子离开后,糜老先生和宝栓重新雇了人力车从码头来到江心岛上的金山寺。 金山寺,亦称江天禅寺,始建于东晋元帝大兴年间,原名泽心寺。 宋天禧年间,因皇帝梦游金山寺,赐名「龙游寺」,清康熙南巡时赐名「江天禅寺」。 江天禅寺是我国汉传佛教禅宗四大名寺之首刹,也是华夏佛教诵经设斋、礼佛拜忏和追荐亡灵的水陆法会的发源地。虽名称多变,但自唐以来,人们通称金山寺。 金山寺位于镇江城区西北长江边上,幽美恬适,建筑上打破寺院坐北朝南,分三路的布局,依山就势,风格独特,大门西开,正对江流,各色建筑散布其上。 殿宇厅堂,亭台楼阁,全部依山而建,加之慈寿塔突兀拔起于金山之巅,寺院殿宇鳞次栉比,楼塔争辉,从江中远望金山,只见寺庙不见山,故以「金山寺裹山,见寺,见塔,不见山」的风貌而蜚声海内外。 唐代张祜描述为「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 北宋沈括赞颂它「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四面临江的「千载江心寺」至清朝同治初年,才开始与南岸陆地相连,水上风光变为陆上胜境。 当然,让金山寺声名远播的还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白蛇传》和「水漫金山」这个成语典故,二是著名的皇家藏书楼文淙阁。 看第一次跟自己外出当差的邹宝栓有些紧张,糜老先生仔细跟他讲起了这个著名的民间传说。 “白蛇传和水漫金山的传说,发生在宋朝时的杭州、苏州及镇江一带。白素贞是千年修炼的蛇妖,为了报答书生许仙前世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报恩。 白素贞千年的修行,使她比人间的女子更美,只是没有眼泪。 只要集齐眼泪,她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神仙。受观音菩萨指点,白素贞为了成仙来到人间,收集人间代表「生老病死爱恨离别」的八滴晶莹眼泪。 许仙在西湖断桥遇到一场急雨,与白素贞再度重逢,留下借伞还伞的情缘。 白素贞陆续收齐七滴眼泪。这七滴眼泪,每滴眼泪背后都有一个人间至情至爱的故事。 它们风吹不散,水流不融,分别应在「生老病死恨离别」之上。 “白素贞距离成仙已是咫尺,可她却变得更加向往人间。白素贞不能斩断情根,愈陷愈深,嫁与许仙为妻。 婚后金山寺和尚法海对许仙讲白素贞是蛇妖,许仙将信将疑。 后来许仙按法海的办法在端午节让白素贞喝下带有雄黄的酒,白素贞显出原形,却将许仙吓死。 白素贞上天庭盗取仙草将许仙救活,法海又将许仙骗至这金山寺并软禁,白素贞同小青一起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却伤害了其他生灵。 白素贞因此触犯天条,在生下孩子后被法海收入钵内,镇压于杭州西湖的雷峰塔下。 后白素贞的儿子长大高中状元,到塔前祭母,将母亲救出,全家团聚。而那法海被心魔所困,忘情绝义,想成佛,却成了魔。” 邹宝栓显然是听进去了。看糜老板停了下来,他直勾勾地望着糜老先生说:“这个我听奶奶给传家弟弟讲过,要是能再在金山寺见到白素贞就好了。” 看糜老先生只是笑笑并没接他的话,邹宝栓又问到:“老板您说的皇家藏书楼是怎么回事?” “这说的就是乾隆皇帝赐名的文淙阁。金山文淙阁是与北京故宫的文渊阁、圆明园的文源阁、沈阳故宫的文溯阁、承德行宫的文津阁、邗州大观堂的文汇阁、杭州圣因寺的文澜阁,被世称为七阁,庋藏《四库全书》。 从这些皇家藏书楼的命名不难看出,乾隆大帝和他的那些大学士们真可谓是用心良苦,每一阁的名称上都有「三点水」。 “文淙阁建于四面环水的金山,仿照宁波天一阁模式,建在江天禅寺东南,妙高台南麓。 当时的金山四面江水环绕,文淙阁坐北朝南。庭院有门楼三间与阁相对,两侧有廊楼各十间,将阁联成四合院形式。 阁前银涛雪浪,气势磅礴,阁后山崖陡峭,峰巅浩伏。阁内瑶版玉韬,千箱万帙,藏书甚富,是镇江历史上第一座国家级图书馆。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弘历帝应督造该工程的盐运史呈请赐名「文淙阁」,并亲笔御书「文淙阁」和「江山永秀」的匾额,悬挂阁中。 可就是这建在长江中心岛上的四面环水的文淙阁,却于咸丰三年(1853年)首罹兵燹,阁书俱焚。 后人无奈地留下了「风景名胜闻书香,凌波峥嵘文淙阁」的诗句,令人不胜唏嘘。” 闲话少说。 糜老先生到每次到金山寺都是要和老朋友叙叙旧的。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叙旧,他是来打听盘龙寺住持的真实身份的。 这些年来,由于糜老先生的母亲理佛,糜家每年是要拿出相当一部分银子来向周边的许多寺院做功德的,主要是捐给了金山寺。 一来金山寺是糜家方圆几百里最著名的禅寺,香火非常旺盛,二来金山寺很受清皇室器重,糜家的盐业生意和清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向金山寺捐功德也简接增加了和清皇室的情感沟通。 这样以来,糜家历代大当家的都和金山寺的住持保持了良好的个人关系。 糜仲禹接过家业时,正是糜家事业的鼎盛时期,每年捐的功德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他和金山寺的现任住持普明慈舟大师,不仅成为理佛学佛的同修,更成为无话不谈的知音。 糜仲禹让宝栓和人力车在山门外等着,说自己马上就出来。 见到普明慈舟大师,他先把带来的银两交给了大师身边的小沙弥,简单寒暄了几句,因为担心小孙子和家人的安全,便提出和大师出去走走。 糜老先生随普明慈舟大师来到了香客最多的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在得知糜施主的来意后,在熙熙攘攘的游人和虔诚的信众中间,大师只说了一句话:“鉴济大师人品高洁,善念深笃,德高望重,值得托付。” 郑重地上了香后,糜老先生匆匆返回了邗州。现在他只等儿子的来信,便可稳步地实施他们爷俩的计划了。 ——二十一—— 糜海仓的姐夫刘长捷是无锡当地有名的茶叶商人,而且是从茶园到茶杯全程服务,可以说是个茶叶通。 在向姐姐、姐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为了打消姐夫的顾虑,他明确告诉姐姐、姐夫,自己要把将来发展的重点放在冉州,而且将来经营的思路是只抓两点不顾其他。 也就是,自己到各茶园去选茶、定茶,然后再卖出去,而不管种茶、制茶,至于茶叶品种上一定会和姐夫家错开,避免同门竞争。 因此,他要跟着姐夫重点学习的是认茶、识茶、辨茶,分装、销售茶叶,他特别想了解能卖到青藏地区的茶叶。 海仓这么一说,姐夫又详细了解了海仓在时间上的考虑和财力方面的基本情况后,彻底放下心来,开始了系统、全面地培养这个内弟的计划。 刘长捷告诉糜海仓,定购茶叶的关键是认茶、识茶、辨茶,了解各地各种茶叶的茶园价、销售价和运输费用。 销售茶叶的重点是确定消费群体、寻找大客户、分装和定价。 姐夫对海仓说:“这其中,认茶、识茶、辨茶是最难的,有的人和茶叶打了一辈子交道,也不敢说自己对任何一种茶叶了如指掌。 “我就从喝、看、泡三个方面教你认识不同的茶叶。从今天开始,每天帮工们开工的时间,你先在分装场学习茶叶分装、包装。 吃完早点后咱们泡两种红茶或乌龙茶一起喝,中午饭后泡两种不同的绿茶一起喝,晚饭后再泡两种不同的白茶或黑茶一起喝,你仔细品尝其中的细微差异,并逐步判断哪种是好一些的,哪种相对差一些,我再告诉你现在大致的茶园价、大致的市场价。 等你和你父亲商定将来经营哪几种茶叶之后,我们再有针对性地了解、认识它们的特点。 当你通过看、喝就能大致判断出一种茶叶的产地、年份、市场价格的时候,我会带你或安排行家带你去相关的产地实地考察,论质量、谈价格、定茶场、谈运输和付款结账等各种细节。” 姐姐家主要经营三种茶:江苏苏州洞庭碧螺春、福建武夷山九龙窠大红袍和福建福鼎白茶。 糜海仓首先到了姐姐家的茶叶分装场。刘家的茶叶分装是由刘艺分管的。 刘艺是糜海仓姐姐的大儿子,刚刚娶了媳妇,夫人家也是茶叶世家的小姐。 结婚没有几天,小两口就明里暗里和母亲表示想分家单过,其中主要的原因是翅膀硬了。 但是,父亲刘长捷早就给他们兄弟三人刘艺、刘苋、刘芃交待过,等他们全部结婚后才考虑分家的事。 刘艺的岳父老顾和父亲是生意上的老搭档,是东洞庭山碧螺春制茶技艺的传承人。 顾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因此制茶技艺自然不可能传给女儿。 但这顾氏从小耳濡目染,品味、识别碧螺春茶的本领十分了得,而且酷爱茶艺表演,讲起茶来更是头头是道。 刘艺知道,他们三兄弟中,母亲最喜欢二弟刘苋。刘苋自幼身体不太好,母亲自然关怀多些。 自打他哥俩进入私塾,先生告状的总是他刘艺,而先生夸赞的总是刘苋。 现在就连三弟刘芃都已经在自家的茶肆里当学徒了,而那刘苋在考取秀才后又开始了新的赶考历程,还在家里吃闲饭。 但是,他是老刘家的第一个被人称为「先生」的人,无论老大老三有多么的不愿意,父亲母亲肯定是愿意在这个儿子身上花大价钱的。就连娶亲,也是托媒人瞄着大户人家。 给刘苋定下来的是林家的姑娘。 林家曾经有人中过举人,现如今也是商贾之家,主要是做佛像、香炉、香烛,特别是高档的檀香、藏香和沉香。 买卖一直不温不火的,只是听说林家有人在朝庭里当差,虽然他们很低调,但从无锡当地的衙门、寺院和官员们都时不时地来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来看,应该是个实权派,家境确实挺殷实的。 这林姑娘不喜女红,倒是对吟诗填词有些心得。早年间启蒙时和刘艺、刘苋投在同一个先生门下。 那时刘艺年龄最大,有些浑,经常欺负小师弟师妹。而刘苋就比较会来事,每次哥哥欺负了人,他总是私底下拿些肉干、麻糖什么地来安抚人家,很得人心。 再说因为身体的原因,男孩子们玩的那些攀高爬低的游戏,他是不轻易尝试的,往往是和这些姑娘们在一起玩。 姑娘们把他带得有点女孩子家家的,但他也真让几个姑娘喜欢上了吟诗填词。 这中间,受他影响最大的当属后来成了他夫人的林家姑娘林砚娥。 林砚娥原来是叫林艳娥的,改名是她自己的主意,但也与刘苋有些瓜葛。 刚入学时,先生问大家有谁来之前就认识字? 能投在这个先生门下的可都是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小姐,还真有那么几个已经认得些字的。 先生再问有谁会写字的,就只有刘苋和林砚娥两个人举起小手了。说着,先生就摊开纸,让他俩上来写写自己的名字。 刘苋的字少又简单,自然很快就写成了,而林艶娥的字又多又难写,站在那儿手还抖得厉害,硬是把一个艶字写成了个黑坨坨。 先生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念出来,解释一下。只见刘苋像讲故事一样说得头头是道。 “我叫刘苋,苋菜的苋。爹娘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呢?那是因为我和苋菜有很深的缘分。 “小时候,我经常目赤目痛,喉咙也是哑哑的,邻居几家商铺的小孩子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 爹娘给我请了好多大夫瞧过,都以为是红眼病,甚至连西药也吃过,只是都不见效。 “一天我陪娘去买麻糖,路上遇见个卖苋菜的奶奶,因为没有见过,又红红的,我便问娘这是什么。 卖菜奶奶看着我对我娘说,这孩子的眼睛是肝火上炎所致,你听听喉咙也不对劲,看看是不是也是红肿的。 “娘让我张开嘴一看,还真是。奶奶说这苋菜治这毛病是很管用的,娘将信将疑。 那卖菜奶奶拿起两大把塞在我娘手里说,不用给钱,先拿回去给公子吃着,这是一天两顿的量,见效了,明天你再来买,不见效,你也不用给钱了。 “娘问奶奶怎么做?奶奶说,可以爆炒,也可以开水焯过后凉拌。但这样做,小孩子可能不爱吃。 你就洗净后放在清水里煮,放点冰糖,开锅就关火。一把菜煮一次,分两次吃了。 一天之内把两把都吃了,肯定见效。坚持四、五天就大好了。以后每隔一阵子吃上两回就行了。 “娘想了想,反正是菜,也不会吃坏人,就试试吧。说着给了奶奶点铜钱买下了那两把苋菜。 “这一试还真让老奶奶说中了,我这眼睛、喉咙几天后就没事了,爹娘专门带我去拜谢那老奶奶。 到了奶奶家,看见奶奶家日子虽然过得恓惶,但儿子、孙子个个健壮地像牛犊似的,看着我整天病歪歪地样子,爹娘请老奶奶给我取个名字。 老奶奶说,你们大户人家起名字讲究多,我们乡下人给娃娃们起名字就图个平平安安,图个好养活。 你们看令公子就叫刘苋,苋菜的苋可好?爹娘一听,刘苋,好听、好记、好写,就答应了。 “从此,我就叫了刘苋,还拜那奶奶做了干奶奶。” 刘苋说得起劲,别人也就当个故事听了。可这林艶娥真是上心了。 到她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她还真不好解释。只好硬着头皮说:“小女姓林,名艶娥。艶是光鲜好看的意思,娥是美女的意思。” 她见伙伴们都没人叫好,就自找台阶,对先生说:“您看我这个艶字太难写了,有没有还是这个音,但简单又有美好意思的字?” 先生指着面前的砚台说:“这个是什么呀?” “砚台!” “对,你看砚台的砚行吗?” “那请先生写出来我看看。” 先生提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楷书「砚」字。小姑娘一看,和刘苋的「苋」字里都有一个「见」字,高兴地说:“就要这个「砚」字了,跟刘苋哥哥还很配哟。” 大家都哄堂大笑,说让她长大了给刘苋当媳妇去。 她自知说漏嘴了,可还是大声说:“当就当,我就是喜欢刘苋哥哥。” 旁人都傻眼了,不敢再说什么,反倒是那刘苋羞的脸都不敢抬起来了。 刘苋、林砚娥两个喜欢琴棋书画、吟诗填词、做事低调的人,故事自然不会太多。 听说辛亥革命后,林家在朝庭里当差的人因为官阶不高并没有受到追究,再说这林砚娥也嫁出来了,受到的影响就更小些。 刘苋也没有子承父业从事与茶有关的行当,而是把岳父家的香炉和熏香的生意接过来了,并且研究恢复了明宣德炉的工艺,声名鹊起。 这是后话。 刘芃是刘家三兄弟里为人最厚道的。他看大哥爱招惹是非不受人待见,念书又赶不上二哥,就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了茶叶上。 小小年纪。居然随口一尝,就能说出该茶叶的名称、产地、年份和生产、运输、储存等相关注意事项,当然对冲泡的水质、水温要求,茶具的材质要求更是如数家珍。刘长捷夫妇一看,就在祖业上着力培养这个小儿子了。 刘芃,原来叫刘鹏,刘长捷看老大、老二名字中都有「艹」字头,就改「鹏」为「芃」,取草木茂盛之意,希望刘家的茶叶生意能世代兴旺。 刘芃自己当然是愿意的,一来叫「鹏」的人太多了,「鹏程万里」太俗气了,「芃」字就高雅多了,二来「芃」子要好写些。 小时候,他老拿这个字考那些念书不好的伙伴,好多人念成「凡」字,他还笑人家没文化呢! 绕了这么大个弯子详细介绍这哥仨的名字干什么呢?事情还要回到老大刘艺身上来。 刘艺是家里的老大,他见爹娘对两个弟弟疼爱有加,自己有被冷落的感觉。 再说他对茶叶的包装、储存非常精通,娶了个媳妇又很会识茶、品茶,单干的心思越来越重。 这一点刘长捷夫妻俩是看得明明白白的。但是,刘长捷有言在先,要分家,必须是哥仨都成家之后。 眼见着老二刘苋的婚事有了眉目,他当然操心小弟刘芃的婚事了。 刘艺作为老大,是最常到外公家去的,他知道舅舅家的那几个宝贝千金。 舅舅说到和他学学茶叶包装的事,他就打起了那几个表妹的主意。 刘艺知道,大表妹荷佳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而且比刘芃还大几个月,三表妹茹佳才十岁,小了些,四表妹腊佳更小,六、七岁,只有二表妹美佳和三弟同岁,人长得非常标致,性格又随和,要不也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爷爷到四姨娘文氏屋里过。 文氏因为没有生养,自是低眉顺眼惯了,谁要是遇上这么个丈母娘也算是福分了。 经过仔细分析后,刘艺决定试探试探舅舅的意思。 刘艺对舅舅说:“二表妹美佳人长得自然没得挑,刘芃是肯定求之不得的。我爹娘那里,将来肯定是要和三弟一起过的,娶个美佳这样性情随和的儿媳妇自然是会省心些,又是亲上加亲。亲家母四舅妈也不是个是非之人,将来相处也容易。” 糜海仓见大外甥说的还是有些道理,说道:“两个孩子看样子是很般配的,也不知道你爹娘怎么想的,再说我也要和美佳的亲娘窦氏及母亲文氏商量一下。” 虽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可以决定儿女的终身大事,但糜海仓是个有新派思想的人,美佳也大了,他要尊重她本人的意见。 舅舅这么说,其实是间接答应了这门亲事。接下来,就看刘艺去做爹娘的工作了。这里面,娘的想法最重要。 在看出来老大有分家单过的意图之后,糜海青是非常纠结的。 常言说,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但刘家的规矩又是不好破例的。 所以,经常在晚饭后,她这个当娘的会不自觉地到这个刚刚娶了媳妇的儿子屋里坐上一会儿。 一般每次来坐,都是儿子去泡茶、准备点心。这一天她进屋后,儿子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了,媳妇顾氏借故说丈夫泡茶工夫不到家,自己去泡了茶,上了点心后悄悄关上门出去了。 老娘一看这是有大事呀,也顾不得平日里那些家常话,只等着儿子先开口。 因为有想分家的念头在先,本来撮合弟弟和表妹是件美事儿,真正事到临头,刘艺还是不好开口,这也是他把新媳妇支走的原因。 老娘看儿子有些为难,但又不知道儿子要和自己讲什么要紧事,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导起了儿子。 刘艺看娘多少有些着急,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舅舅说的事和娘说了一遍。 糜海青听完竟笑出声来:“娘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这是好事呀,还这么神秘?你说说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你媳妇的意思?” 刘艺说是自己的意思,并特意说媳妇并没有见过表妹来证明顾氏的清白。 娘又问是刘艺的意思还是舅舅的意思,刘艺还说是自己的意思,但舅舅似乎已经同意了。 他提醒娘,这事儿,不能让人家女方家主动,咱们聘人家姑娘,自然是应当身段低些。 糜刘氏用食指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半夸奖地说:“这次算你想的周全,一定是你和媳妇一起撺掇的吧,你才没有这仔细的见识呢。 只是娘要提醒你,千万别去找你爹,这事从你嘴里说出来,他一定以为你是又想分家了,说不定把个好事搅和黄了。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你爹说。” 刘艺自然是明白的。 糜海仓是绝不会用女儿的幸福来交换学习有关茶叶的知识和技艺的,他是真的觉得大外甥刘艺分析的有些道理,他也真的觉得小外甥刘芃是值得女儿美佳托付终生的人。 刘艺知道舅舅家是邗州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前些年,当自己兄弟三个还小的时候,外公家没少明里暗里贴补他们,这一点,娘是经常提起的。 当然,刘长捷虽然有些市井商人都有的小家子气,但对这个财大气粗的小舅子,却是不敢使小心眼的。 自从收下十两金子,特别是知道海仓学成将去冉州发展后,无论生活还是学艺,他对糜海仓可以说是全心全意的。 刘艺因为有求于舅舅,自然也是尽其所能,甚至发动他的新媳妇一起给舅舅当起了先生。 茶叶的分装和包装技术相对容易些。但要考虑的因素是非常多的,主要的就是两条,一是美观,二是成本。 购茶者的心理是决定茶叶包装的关键。 包装从大品类上分为自饮茶和礼品茶。自饮茶的包装以保护好茶叶本身最为重要,兼顾美观、实用和方便。 礼品茶的包装没有统一的章法,但主要是美观大方,上档次,有特色。许多礼品茶在包装上花的钱要比茶叶本身的价值高些。 刘长捷经营的主要有江苏苏州洞庭碧螺春、福建武夷山九龙窠大红袍和福建福鼎白茶,为了区别于其他商号,分别叫刘氏仙茗、刘氏金袍和刘氏银毫。 刘氏仙茗,也就是东洞庭碧山春茶,是江南一带很有代表性的绿茶。 绿茶包装的重点是保持新鲜。一般包装保质期在18月左右,密封条件下可达24个月。 洞庭碧螺春茶按质量分为特一级、特二级、一级、二级、三级五个等级和炒青茶,其中特一级、特二级最为名贵。 包装也是按等级区分的。特一级、特二级通常用锡箔纸密封后,盛装在内置的锡罐或景德镇精制瓷罐里,再放在用印了刘氏仙茗字号的木匣或锦缎盒里,最高档的还会配上青瓷或青白瓷的壶和杯子,外面再套上特色布袋或绸缎手提袋。 这类包装的基本是被人买去当礼品的。一级二级一般用纸盒或用锡箔纸包装后,直接放在刘氏的字号袋里。 购买者有自己喝的,也有送礼用的。至于三级和炒青茶,多以散装出售,根据客人的要求,可以临时包装,也可以直接如同包点心一样用纸包了,贴上刘氏字号后用线绳捆扎,简单实惠,大多是市井百姓的日常饮用茶。 刘氏金袍,也就是武夷山九龙窠大红袍。 大红袍有「茶中之王」的美誉,属半发酵茶。相对于碧螺春而言,大红袍的保质期要长得多,密封的要求、保持茶形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高档的包装的方式按等级基本和碧螺春是一样的,只是把景德镇的瓷罐换成宜兴的紫砂罐,最高档的会配上紫砂壶或紫砂杯。 刘氏银毫,也就是福鼎白茶。 白茶有「一年是茶,三年是药,七年是宝」的说法。所以白茶大多是散着卖的,价钱也以年份划分。 包装上是等客人看好茶后,根据需要现买现装。只是罐子和杯、壶是比白瓷、青白瓷粗犷些的陶制品,若搭配银免毫或鹧鸪斑建盏就算是比较高档的伴手礼了。 没几天,糜海仓就基本学会了茶叶的储存、分装和包装,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茶的包装,就好比是女人的衣裳、骏马的鞍辔。从卖相来讲当然是越漂亮、越特别越好,从商家来讲当然是成本越低越好,对买家来讲自然是又漂亮又便宜最好了。 就在糜海仓感觉小有成就的时候,刘艺的新媳妇告诉他:“人们买茶外包装靠自己看,茶质量靠卖家讲。要把包装的很漂亮的茶推销出去还要有两个基本功:一个是泡茶,一个是说茶。 “这泡茶的功夫到时候请舅舅带上舅妈或表妹们来,我慢慢教她们,这说茶的功夫舅舅您是必须要学的,而且要一种茶一种茶的学。 当然,主要是学习您打算要经营的茶的产地、分级、品质特点、口感特色、功效甚至是其历史和相关典故。 要把所有茶都学明白、讲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单学几种也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所以舅舅您要尽快定下来将来准备经营什么茶,好有针对性地先入门,再慢慢地去感觉、去领悟。今天我就先给舅舅讲讲我最熟悉的洞庭碧螺春吧。” 说着,顾氏就坐在了家中常备的茶台前,有板有眼地当起了她人生的第一回 先生,而且是给自己的长辈。 只见顾氏先在一个如笔洗般的青花器皿中倒入些许清水,象征性地洗了洗手说:“泡茶前,侍者是一定要沐浴的,不可以浓妆艳抹,更不可以染指甲,头发也要束好,不能披头散发。衣着以素净为上,袖口不宜太宽大。 “在我面前的这个用上好的绿檀做成的茶盘分上下两层。上层放置茶具和赏玩物件,下层储存洗茶水和冲洗茶具的废水。” 说着便一件一件把茶壶、茶船、公道杯、茶杯、杯托、煮水器、茶荷、茶匙筒、茶样罐、茶匙、茶夹、茶针、茶巾等实用具和金蟾、罗汉等赏玩品作了大致介绍。 “今天我要向舅舅介绍的是碧螺春茶。碧螺春属于绿茶类,已有1000多年栽培历史。 主要产于苏州吴县太湖的西洞庭山一带,所以又称洞庭碧螺春。当地民间最早叫洞庭茶,又叫吓煞人香。 “相传有一尼姑上山游春,顺手摘了几片茶叶,泡茶后奇香扑鼻,脱口而道「香得吓煞人」,由此当地人便将此茶叫「吓煞人香」。 唐朝时就被列为贡品了。康熙年间,康熙皇帝视察时品尝了这种汤色碧绿、卷曲如螺的名茶,倍加赞赏,但觉得吓煞人香其名不雅。 最好的碧螺春,炒成后的干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产于春季,于是题名「碧螺春」。 更有文人雅士赞其“碧螺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 “洞庭碧螺春特殊的花果香味主要得益于其独特的茶、果间作。就是把茶树和桃、李、杏、梅、柿、桔、白果、石榴、泉城红、泉城绿等果木交错种植。 茶树、果树枝桠相连,根脉相通,茶吸果香,花窨茶味,陶冶出碧螺春花香果味的天然品质。 “咱们刘氏经营的上好碧螺春茶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冲泡后茶叶徐徐舒展,上下翻飞,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口味凉甜,鲜爽生津。 “要品味到上好的碧螺春,产地是首要因素,其中尤以吴县西山、东山两镇的为佳。 制作过程中,采摘、杀青、揉捻、搓团、烘干各个环节都很见功夫。 采摘讲究摘得早、采得嫩、拣得净。杀青讲究以抖为主,双手翻炒,捞净、抖散、杀匀、杀透、无红梗无红叶、无烟焦叶。 揉捻讲究抖、炒、揉三种手法交替进行,边抖,边炒,边揉,条索逐渐形成。 搓团讲究边炒边揉搓,逐渐形成团,不时抖散,反复多次,搓至条形卷曲,茸毫显露。 烘干讲究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有揉,炒揉结合,连续操作,起锅即成。” 看舅舅听得非常认真仔细,还时不时地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顾氏继续说:“现在我冲泡的就是最上等的碧螺春。您看它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批毫,银绿隐翠,色泽鲜润,香气嫩香清幽,滋味甘醇鲜爽,汤色嫩绿清澈明亮。 螺身舒展后,只见一单芽,形似十八般兵器中的「枪头」,因此,也称为「一枪」。 “待喝过这一泡后,我再给舅舅泡上第二等的碧螺春。您会看到、品到它同样的条索纤细,卷曲成螺,茸毛披覆,银绿隐翠,清香文雅,浓郁甘醇,鲜爽生津,回味绵长。 只是条形上除了有「枪头」外,下面还带一片稍微展开一点的叶子,像是一面小旗帜,也称「一枪一旗」。品级再往下,枪还是那杆枪,只是旗越来越多就是了。 “当然,我们是经销茶叶的,不可能每次订货把所有的茶都泡了来鉴别,这就要靠长期的观察和积累了。 舅舅多年行走在商道上,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晚辈这里就不多言了。 “不过,我们在向客人推荐,特别是向大客户推销时,冲泡得当的话,会明显提升茶的口感和观感。 “碧螺春的泡法根据不同的茶质,有不同的泡法。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最大限度地保持茶本来的香、形、色。 为了不造成浪费,还是以后每次我们都选用不同品级、不同产地的碧螺春,再给舅舅演示吧。” 说着,她就把已经泡好、分杯的茶汤奉到舅舅和丈夫面前。 乘着他们品味的时机,顾氏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碧螺春茶的药用价值。 顾氏从碧螺春提神醒脑、消除疲劳讲到利尿解毒、强心解痉,再到治疗肠道疾病、口腔溃烂、咽喉肿痛,甚至还提到了碧螺春对缓解脚气也有一定效用,等等等,不一而足。 在舅舅的赞叹声中,顾氏总结道:“完整品味、欣赏碧螺春的茶艺,全套程序包括:点香——焚香通灵、涤器——仙子沐浴、凉水——玉壶含烟、赏茶——碧螺亮相、注水——雨涨秋池、投茶——飞雪沉江、观色——春染碧水、闻香——绿云飘香、品茶——初尝玉液、再品——再啜琼浆、三品——三品醒醐、回味——神游三山。” 最后,只见顾氏起身,用她那地道的吴侬软语半说半唱到:“「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烟波浩淼的太湖包孕吴越,太湖洞庭山所产的碧螺春集吴越山水的灵气和精华于一身,是上苍赐给人间的仙草,是大自然对辛勤劳作的人们的奖赏。 慢斟细品,静心体会,您一定会有「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神游三山去,何似在人间」的绝妙感受。” 糜海仓不禁感叹,小小茶叶,竟有如此高深莫测的道理和学问,喝了几十年茶,今天我算是领教了什么是「隔行如隔山」、什么是「行行出状元」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深深地给这个晚辈女子鞠了一躬。 刘艺和顾氏哪里能受这礼,赶紧上前鞠躬还礼。糜海仓顺手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顾氏。 顾氏望望丈夫不知如何是好。 糜海仓赶紧解释说:“甥媳只管拿着,得空去买些上好的茶来,再给我开示开示,让我再长长见识。” 顾氏只说:“这一锭银子如果是买不加包装的茶,再好的茶也够喝半年的。” 糜海仓说:“买上三五种茶,一种买上一二两。其余的银两你就添置一身丝质的茶道衣裳吧,就算舅舅给你的拜师礼了。” 推来递去的,免不了又客气一番,最后还是刘艺应下了,顾氏才收下银锭子。 顾氏行了谢礼后说:“小女子对茶只是从小看着家父家兄制茶,跟着家母学些茶艺的表面功夫,仅对碧螺春茶略知一二,这刘家上下真正懂茶的要数三叔刘芃了。 舅舅如果方便,倒是应该和他切磋切磋才是正道。如果将来舅妈或哪个表妹要学茶艺的话,我是愿意倾力交流的。” 糜海仓当然明白,这顾氏虽说是一家人,但毕竟女流之辈,又刚过门不久,自是不好意思。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作为长辈,他当然会拿捏好分寸。 第11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二——二十三节) ——二十二—— 糜海仓一边学着认茶、识茶、分装茶,一边还惦记父亲的嘱托和一家老小的安危。 一日,他听说刘艺要去景德镇订制包装用的瓷罐和茶具,便提出能否同去学习学习,顺便去浮梁考察一下茶场。 姐姐姐夫当然是同意的。一来可和儿子做个伴儿,二来如果糜海仓真的将来把茶叶生意放在冉州也是件好事。 到了景德镇,刘艺是直奔长期的合作伙伴那里的,只交待了式样、图案和数量就没事了。 倒是糜海仓东看西看、问东问西的,他知道茶和瓷是分不开的,无论将来自己是卖茶还是开茶楼,都少不了这景德镇的瓷器。 因此,与其说是他陪大外甥来订货,还不如说是刘艺陪他这个舅舅考察来的更贴切些。 历史上浮梁其实比景德镇名声响亮。浮梁地处皖、浙、赣交通要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当年上缴税收多,尤其是茶税,约占全国茶叶税的八分之三,有十五万余贯之多。 宋代浮梁县衙被誉为「江南第一衙」,为了便于协调处理纠纷,浮梁的知县官居五品,高于邻县两品。 有唐代大诗人香山居士白乐天《琵琶行》“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名句的加持,更有「瓷器之国」的代表和象征景德镇陪伴,便有了「浮梁歙州,万国来求」的显赫地位,使得颜真卿、柳宗元、王安石、苏轼、黄庭坚、佛印、范仲淹、杨万里等历代文人墨客为之竞折腰。 从当年浮梁的茶税就知道浮梁的茶品质有多好、名声有多响亮了。 其实,浮梁这地方的茶品种和茶产量是没有那么大的。但是,这是一个江南茶叶的集散地。 以「祁红特绝群芳最,清誉高香不二门」著称的祁门红茶、以「白毫披身,芽尖峰芒,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闻名的黄山毛峰、以「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见长的太平猴魁、有「绿色金子」美誉的屯溪绿茶,以及顶谷大方、黄石溪毛峰等茗品仙茶,都产在浮梁城的方圆五百里之内,打算专营茶叶的糜家自然会把这浮梁城作为考察的重点。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进入浮梁城内,糜海仓被保存完整、规模宏伟、屡毁屡建的古县衙惊呆了。 整座建筑坐北朝南,错落有致,廊道相接,浑然一体,庄严和轻松并存,厚重与俏雅生辉。 中轴线上的照壁、头门、仪门、衙院、大堂、二堂及三堂等,衙署内陈列的官服、刑具、十八般兵器、讯杖、官轿、夹棍等,威严之感油然而生。 衙院内宽敞空旷,古木参天,长长的甬道,直通大堂。甬道略高出两边地面,穿过仪门踏上甬道,仿佛这甬道专为你而铺、为你而设,给人「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感觉。 可见古代劳动人民就已经非常在意建筑风格给人的心理带来的奇妙感觉。 作为商人,糜海仓当然知道此时的浮梁已经远不及唐宋时期的浮梁了。 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此行的责任是给糜家寻一个过渡基地,安全是排在首位的,其次才是经济效益。 而离冉州不远的浮梁古城,是可供选择的理想之地。一来这一带茶商多盐商少,几乎没有认识糜家的人,安全上靠得住。 二来茶叶的生产、运输、包装、交易非常发达,加上自家的银子,生意是不难做起来的。 第三,有宝来钱庄来辉斌和同盟会马伯韬这两个内线。 在景德镇订完货、陪同糜海仓考察了浮梁之后,刘艺惦记着自己的新媳妇,就匆匆赶回无锡了。糜海仓就继续着他在冉州的考察。 当糜海仓来到冉州城宝来钱庄的时候是个下午。见到来辉斌时,他只说自己是来自邗州的糜海仓,出示了随身带着的盘龙寺求来的「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竹签,来老板立即安排了一个年长些的伙计,去一个叫淮阳春的酒楼里安排一桌像样的饭菜,自己则把来人请进了里屋说话。 来老板只是与糜海仓核实了大哥来辉文和他交待过的有关事项,重复了支取银两手续和存下的银两的利息等,就开始给他介绍起马伯韬这个人来。 马伯韬,梁州府人。早年留学日本国,并在日本结识了中山先生,被其「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宏愿所感召,毅然回国加入同盟会。 这些年,以商人身份游走在安庆和冉州,联络各界爱国人士开展推翻帝制活动。 在冉州有一批包括来辉斌在内的钱庄、陶瓷、茶叶商人团结在他的组织之下。 听来老板这么一说,糜海仓想起了和父亲一起剖开竹签时见到过「马伯韬(略)」的字样,轻声问来先生:“马先生是否还有个兄弟叫马伯略?” 来老板告诉他:“当下涉及到人的问题知道的越少越好,必须知道的,我们会事先告诉你。而且,自己知道的也非常有限。” 在来先生与马先生联系的空档里,糜海仓的脑子快速闪现这一段时间那些看似蹊跷的事。 从盘龙寺住持鉴济大师的先知先觉,到管家阿贵父子的阴险表现,从神秘竹签的明示、暗示,到来老板兄弟的明里、暗里的支持,他感受到了其中的复杂,当然也感受到了自己于家庭、于国家的责任。 他开始理解父亲经常和他讲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意味了。 晚上的宴会一看就知道是来先生和马先生早就沟通好的。来先生和马先生都是带着夫人一起参加了,另外还有马先生的一个朋友也是带着夫人光临的,想来这种安排是要给客人一种家宴的感觉,也是特意制造一种随意的气氛。 作为主宾的糜海仓和莅临晚宴的三对夫妇都是第一次见面,虽然相互没有多少戒备心理,但毕竟都人到中年了,总体上还是理性多于感性的,寒暄和礼节礼貌性的环节,除了握手、自我介绍和相互敬酒之外,也不可能再有新鲜刺激的举动了。 随马伯韬夫妇赴宴的正是要卖冉州城里一所大宅子的主人姚崇炜夫妇。宴席后面的话题是围绕着那所徽派风格的宅第展开的。 姚崇炜向糜海仓粗略介绍了家族和宅子的基本情况。 姚家做茶叶和瓷器生意到姚崇炜他们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 八国联军侵华,特别是清日甲午海战后,东部的几个主要港口被迫开放,许多有眼光的生意人,都把生意做到了海外去了。 前几年,姚家开始参与对外贸易时,就是把茶和景德镇的瓷器贩运到浙江、福建沿海的几个港口,直接卖给欧美和日本商人。 但是,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和人家做生意,枪口下的我们不要说定价权,就是连讨价还价的胆子都没有。 很多时候,十石茶叶连二两银子也赚不上。慢慢地,他们尝试着直接把茶叶和瓷器卖到英国去,现在已经建立起了稳定的国内采购、外轮运输、国外销售的渠道。 为了方便生意,也为了避免舟车劳顿,他们已经在厦门定居下来了。 姚崇炜说:“厦门港阔水深,位于漳泉商圈中心,是个做海外生意的好地方。厦门和泉州一样,是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早在宋元时期已经是发达的对外通商口岸了。 在清政府攻下台湾的次年(1684年),就颁令开海贸易,开放厦门、广州、宁波等口岸。 厦门作为福建唯一开放的口岸,漳泉商人云集与此。虽然当地居民主要是闽南人和部分客家人,但在海洋文化的长期荡涤之下,厦门人眼界开阔、思维敏捷、胸襟博大、兼容并包,一点都不排外,我们决定把这边的宅子处理了。 一方面这种砖木结构的建筑不能长期空闲,有人住有人管才能长久。 另一方面,马伯韬先生、来辉斌先生也希望我们姚家能用此宅为同盟会做些有益的事情。 “我们兄弟三个,我是老大,最早单独跑生意。父亲在世时,和港口打交道一般是带着二弟姚崎炜,和外商谈生意主要是略通英文的三弟姚岳炜陪同,我母亲也是在我们哥仨停留的地方轮流住住,即方便照顾我们的生活,也能经常和父亲在一起。自从父亲走了后,娘就不跟我们各地跑了,一直住在冉州城里这个老宅子里。” 看糜先生听的很专心,姚崇炜继续介绍道:“我们那个老宅子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建的,最初是个两进的院落,到我父亲手里又在后面加了一进院落,包括一片水面差不多有十亩地,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冉州城也是数得着的气派府第,到如今将近五十年了。具体的情况等糜兄方便的时候去察看察看。” 糜海仓赶紧起身说:“糜某此次到这闻名遐迩的冉州城来除了考察茶叶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来找个让一家老小安身立命的居所。 承蒙来老板夫妇和马先生贤伉俪厚爱,今日结识姚先生一家,是糜某的荣幸,也是我糜家的荣幸。只要先生方便,我随时可以去府上拜谒。” 姚崇炜也起身还了礼后说:“家母仙逝已有些时日了,按照姚氏宗族的传统,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在家陪守了老母亲七七四十九天。 过百日时,在全族上下数百人的祈祷声中,我们已经将先人的牌位请到姚氏宗祠了。现在这个宅子糜先生随时可以去考察。” 宾主约定第二天由来先生陪同一起去看宅子,谈细节。 第二天,三方如约来到了姚府。 糜海仓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品味结构完整的徽派建筑精品。 站在门前不算太阔、用石条铺就的广场上,「四柱三间三楼」形制的门楼给他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四根楠木立柱把门楼自然分成三间,中间是并不太宽阔的门楼,由四条完整的、錾平而不抛光且没有特别装饰的灰色大理石门框显得格外庄重。 在离门框上部少许的位置,青砖阳雕的「厚德载福」四个字是用朱红色染料涂装过的,很是吸引眼球。 字碑左右被称为「肚兜」的位置是和整个建筑外墙一致的粉白色。 整个门楼从两侧向中间、由低到高呈台阶式的三层,都用水磨砖砌出向外挑的檐脚,顶上覆瓦,既有防止雨水顺墙而下、方便家人进出的实用性,又增加了这灰白相间的门楼的灵动感。 如果仔细观察,所有没有用粉白石灰覆盖的青砖上都雕刻了美轮美奂的图案。 砖雕综合运用平雕、浮雕、镂雕和透空雕等多种艺术手法,把人物花卉、鸟兽鱼虫等吉祥纹饰展现的栩栩如生。 姚先生骄傲地说:“等方便的时候,可以详细讲解整个宅子里砖雕、石雕、木雕以及文字、绘画中引经据典、规诫自勉所展示的姚氏宗族的家学渊源……”言谈之中充满了自豪,也满含着不舍之情。 进入第一进院落,一个差不多三丈见方的大天井把外面刺眼的阳光折射的柔和了许多,给人以静谧之感。 天井的地面全铺着大块正方形青砖,中间略高,四周低些,雨水顺着水枧流入阴沟,俗称「四水归堂」,意为「肥水不外流」,体现了徽商聚财、敛财的思想。 天井的周围是二层结构的,下层除大门内两侧各有一间门房外并无房间,一根根立柱撑起的巨大空间,应该是主人全家议事和集体活动的地方。 正堂中央挂着一幅四尺的松鹤延年水墨画,两侧中柱上挂着「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描金楹联,一看都是名人大家的手笔。 高低错落的神龛和香案让这里一下子凝重了许多。二楼南北各两间、东西各三间屋子门前是一圈廊台,可以想见当年少爷小姐们在上面追逐嬉戏的情景。 在一进和二进院落之间有一口井和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水好像是流动的,应该是从屋外用管道引进来了活水,主要是用来洗涤的吧。 第二进院落的屋檐向里伸得更多了些,天井比第一进小了些。 天井里放着两大两小四口陶制的大缸。两口大的满满的盛着水,是防火用的,两只小一些的里面种着荷花,让这灰白的空间一下子有了生气。 正北的中柱上挂着「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的描金楹联。按规矩,这一进院落的二楼是家里的姑娘和已婚的少爷、少奶奶住的,一楼则是未婚少爷和女性下人们住着。 三进院落的天井要更小一些,正中间放着一口大水缸。一楼北面的正堂屋和南面也是那种「跑马楼」的空间,正堂屋北墙中间挂着一幅寿星图和两个条幅:大丈夫妻贤子孝,小日子福禄寿喜。字画下面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八仙桌,桌子靠墙的中间,摆着一尊黑檀木雕刻的关圣人全身站像,桌旁安放着两把高靠背的紫檀木官帽椅,左右两侧面对面摆着八把紫檀木的圈椅。 南堂靠南墙正中央摆着一个红酸枝木的双门三屉翘角多用柜,柜子上端放着体形较大的一只青花梅瓶和一只青花将军瓶。 屋子正中央放着一台巨大的红酸枝木的葡萄圆桌,桌子周围配了十二只红酸枝木的鼓凳,东西两侧靠墙立着两架多宝格,上面摆放着珊瑚、玛瑙、陶瓷和苏绣类的摆件和几方上好的歙砚。 三进院落的二楼是主人的卧室、书房、佛堂等,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 三进院落的后面有道小门,直通到后面不高的小山坡上。 糜海仓、来先生一路欣赏一路聆听姚先生讲解,大约用了一个时辰才又回到大门前的石条广场上。 姚崇炜左手插着腰,右手伸展开来在面前画了半圆说:“这一大片水面也是咱家的,而且前后都有水渠连接,活水流淌常年不断。” 因为没有外人在场,来辉斌先生请姚先生报个价钱。姚先生说:“这宅子承载着我们姚家三代人的心血和四代人的情感,要不是马伯韬先生开口,要不是怕年久失修,我们是断然不敢出卖祖宗家业的。 “我提两个条件,如若糜先生觉得能够接受,我再报价。这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许改建。 除了查漏补损,不得动土。第二条,是对所有易损部位要定期保养,木雕和彩绘、壁画最多五年要请指定工匠维护保养,损坏部分要随时保养,修旧如旧。” 糜海仓一听,觉得这都是姚先生的感情所系,将来变成自己的宅子了,当然也会有同样的感情。 因此,就爽快地答应7了。并明确表示,将来即使糜家入住这所宅子,也随时欢迎姚家宗亲来察看、留宿、做客。 姚崇炜看糜海仓是个大气高贵之人,想来他糜家也是家学渊源之门第,自己这姚家老宅变成糜家府第,也不会辱没了这个宅子,就把自己和两个弟弟商量过的价钱报了出来。 姚崇炜说:“看来我们姚糜两家真是有缘分,这中间又有同道中人马伯韬先生牵线和来辉斌先生撮合,我报两个价由糜先生选择吧。 “单纯要这宅子,就是说里面所有可以挪动物件和墙外这水面、山坡,我全部搬走或另行处置,一千两银子;第二,目前宅子内所有东西,包括水面和山地一起,一千五百两银子。” 来先生本来想替糜海仓还个价呢,可没等他开口,糜先生就先说话了:“第二种吧。我也提两个条件。第一,家中目前所有的摆设,特别是姚先生及家人喜欢的古董、字画随时可以来取走。 第二,家具类的实用物件如果姚先生有感情上割舍不下的,也可以搬走,但事先最好知会我一声,我好重新添置。 同时,价钱上我再增加20两金子作为定金。如果姚先生觉得可以,我争取在一个月内交清全部一千五百两银子。” 说话间,糜海仓从怀里掏出20两金子递给来先生检视。来先生一看是他来家宝来钱庄的金锭,自然连声说请姚先生放心。 姚先生连忙推辞不受,后来几经推让才接下这定金。姚先生说:“家中几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舍弟崎炜、岳炜返回厦门时已装箱运走。目前宅子里的陈设虽不算是古董,但每一件都是精品,许多是我出生时就摆在那里的,上次装箱时有些已经打包,比如字画、比如梅瓶、将军瓶,再比如檀木关公雕像等等,回头一看,老宅的感觉完全变了,心里顿时感觉空荡荡的。 所以,我们兄弟三人一合计,决定把它们留在原处。它们已经是这宅子的一部分,它们已经是我们姚家几代人对家的完整感觉。” 说着说着,姚先生真有些动情了,声音哽咽,眼眶也红了。 糜海仓走上前去,紧紧握住姚崇炜的手郑重地承诺:“请姚先生放心,我糜家上下也算是有教养、有品味的,深知这家业不仅珍贵,而且寄托着许多人的念想,我们一定倍加珍惜,倍加爱护,悉心维护,让这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传承有续,永葆生机和活力。” 姚先生调整好情绪,问糜海仓大约什么时候交割入住。糜先生说:“原来想着,买下宅子后要拾掇整修,还需订制家具。没想到这姚府一切都是现成的,甚至连锅碗瓢盆都非常齐备,而且都是上好的,我们只须搬迁过来就是了。但必竟是从邗州迁徙,又有老有小,快则三四个月,慢则半年吧。” 姚先生说:“既然这样,明天就请糜先生请个管家来,我们仔细清点家中物品,登记造册后双方画押,我就把这宅子交给先生。” 看糜海仓有些为难,姚崇炜知道是为请管家之事,就接着说:“家母仙逝后,家中大部分下人都遣散回家了,目前还留了两户三个人。刚才给我们引路开门的是我姚家用了30多年的管家,为人正直中庸,品德高尚,他那老伴淮阳菜做得很可口,苏绣和织补的技艺也很了得,我没舍得辞退他们。 可是,这老两口毕竟年岁大了些,都50多了,自己不大愿意、儿孙们也不同意让他们到厦门去,还正在犹豫呐。 另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个木匠,瓦工的活也会些,人很勤快,平日里不爱说话,宅子里修缮的活计干了三年了,对这宅子很熟悉,也很有感情。 他是已经答应跟我去厦门的,只是没有过门的媳妇和老泰山不大乐意,正在闹别扭。 这两天请糜先生注意观察一下,如果觉得可用,你就先留着用。 他们的薪俸我已经都付到年底了。我看糜先生在冉州这几天就别去客栈投宿了,先在这宅子里住下来,一来可以观察一下这三个人,二来有空我们两人还可以聊聊天,我也把我知道的茶叶、瓷器生意里的门道与先生交流交流。” 糜海仓一听,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抱拳对着来先生和姚先生深深一揖,说道:“上苍有眼,我糜家世代行善积德,刚刚碰着点劫难竟连连遇上贵人。既然是姚先生一家选用和调教出来的,德行和能耐都一定没话说,那就一切听从姚先生安排。” 当晚,糜海仓就住在了这所马上就要改姓糜的姚府里。姚先生把管家朱进和夫人杨氏及帮工许有福介绍给这宅子未来的主人。 这三位不亏是在大户人家听使唤的,马上就开口闭口少爷少爷地称呼起糜海仓来,并且从心底里喜欢上这个大气随和的新主子了。 接下来的两天,糜海仓跟着朱进对着账簿仔细核对了家里的物品,并让朱管家把账簿誊抄了两份,一份交由姚先生保存,一份自己随身带走。 姚先生陪着他仔细提醒了几处该整修的地方,糜海仓则指挥许有福当场处理了几处小的损伤,也品尝了杨氏的手艺,一下子找到了当冉州人的感觉。 到了第三天,姚崇炜要去祁门订购一批发往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红茶,糜海仓一听,自家将来也准备做这个茶,便随姚先生一同前往。 ——二十三—— 一路上,姚先生给糜海仓介绍了祁门红茶的历史、工艺和保健特点,并特地强调,姚家经营的茶叶里红茶只有祁门红。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来是自己家乡的茶叶,有感情。而且国人有个习惯,要是出远门,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小撮家乡的泥土冲水喝,以防止水土不服拉肚子。 后来发现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喝上一杯家乡的茶叶就不会水土不服。 所以自己走到哪儿都喝这祁门红,也推销这祁门红。二来是西洋人非常喜欢中国的红茶,红茶的保质期也要比绿茶长些,只要能安全运到欧洲去,稳赚不赔。 第三,产地在自家门口,从茶叶种植、采摘,到加工精制,再到包装运输都是老熟人,质量肯定是有保障的,有时人忙不过来,有时银子汇不到位,不会影响生意。 姚崇炜对糜海仓说:“祁门在清朝光绪以前,只产绿茶,不产红茶,直到光绪年间,祁门茶人胡德年借鉴了外省的红茶制法,才在祁门加工出了红茶,后由北平著名的大福盛茶庄引入京城,在市场上大获成功,引起的皇家的兴趣,使这祁门红茶一下子声名鹊起。 在京城的外国使节纷纷往各自的国家携带或邮寄,祁门红茶在西洋特别是在英伦三岛也名声大振。 “祁门这地方,山连着山,水连着水,花木相间,花草相伴,温暖湿润,土层深厚,雨量充沛,云遮雾罩,很适宜于茶树生长,加之当地特有的槠叶种茶树,内含物丰富,酶活性高,很适合于工夫红茶的制作。 “祁门红茶,产区分为三域。由溶口直上到侯潭转往祁西历口,以贵溪、黄家岭、石迹源等处为最优; 由闪里、箬坑特到渚口,以箬坑、闪里、高塘等处为佳; 由塔坊直至祁红转出倒湖,以塘坑头、泉城红、泉城绿、棕里、芦溪、倒湖等处为代表。 虽然祁门红茶的历史不算太久,但基本技术已经被十余个家庭掌握。 我们要去的就是最早试制出祁门红茶,也是质量最稳定的胡氏茶业。 “祁红讲究现采现制,以保持鲜叶的有效成分。最上乘的祁门红茶以一芽一叶、一芽二叶原料为主,分批多次留叶采,春茶采摘6-7批,夏茶采6批,秋茶基本不采。 “制茶过程分为初制和精制两个过程。初制包括萎凋、揉捻、发酵、烘干等工序。 使芽叶由绿色变成紫铜红色,茶身成条,香气透发,文火烘焙至干。 发酵是红茶制作的独特阶段,是决定祁红茶品质的关键,各家的绝活主要在这个环节体现,也是各自最神秘的不向旁人展示的环节。 经过发酵叶色转红,形成祁红茶红叶红汤的品质特点。精制工序繁复,祁红茶成品经毛筛、抖筛、分筛、紧门、撩筛、切断、风选、拣剔、补火、清风、拼和、装箱而制成。祁红精制很费工夫,所以祁红茶又称为工夫茶。 “精制祁红茶,外形条索紧结细小如眉,苗秀显毫,色泽乌润;茶叶香气清香持久,似果香又似兰花香,西洋人把这种香气专门叫做「祁门香」; 茶叶汤色和叶底颜色红艳明亮,口感鲜醇酣厚,如果与牛奶和糖调饮,制成奶茶,更加馥郁。”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位于黄家岭的胡氏茶场。因为知道老朋友姚崇炜要来,胡老板已经等在那里了。 但是,胡老板没有想到姚先生又给他带来了新的重要客户。 在听了姚崇炜的介绍后,胡老板找来了他的茶艺师专门来接待这两位新老朋友。 茶艺师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士,从发髻看,是个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 胡老板介绍说:“这是小女茶花。刚刚嫁了冉州城的李家。夫家是做桐油生意的,女婿随亲家公到宁波去了,要半年才回来一回。 茶花原本是要跟着去在那边开个茶肆的,但桐油味道太重,不可能和茶楼开在一起,女流之辈单独经营又不成体统,就和婆婆一起守在了冉州城里的大宅子里。 她那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自己差不多守了一辈子活寡,心疼儿媳妇,就同意她回娘家来打发日子。” 茶花刚学茶艺那会儿,也是在自家开在冉州城里的茶楼里帮工的,见过些世面,自然不会太拘谨。 而且姚老板也是熟人,又有父亲在场,今天表现得反而要比平时更自信些。 因为只有三位品茶人,茶花就将椅子直接摆在了茶台跟前。 出于礼节,糜海仓被让到了正对茶艺师的正席落座。在茶花姑娘专注地清洗杯壶碗盅、姚先生和胡老板仔细察看已经备好的货的时候,糜海仓无意间近距离地欣赏了眼前这位小媳妇。 这是一位典型的冉州女人。一头乌发衬得脸格外的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前一点刘海也没留,发际中间的美人尖轮廓清晰,忙前忙后的缘故额头上有微微的汗,显得特别干练。 盘在脑后的发髻稍稍高过头顶,暗红色的发带让人确信这是个幸福的新嫁娘。 金质的凤头步摇上垂下的是三颗红宝石吊坠,那怕她的头没有动,颤颤巍巍的凤头带动红宝石上下起伏、左右摇摆,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停留在她精致的脸上。 精心修过的眉淡淡的,像是初春的柳叶。眉骨和颧骨稍高些,眼窝显得比常人深,有些忧郁…… 当糜海仓盯着这迷人的柳眼梅腮时,恰好茶花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姑娘会心一笑,倒是糜海仓有些不好意思,回报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其实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一个中年男人「眼波才动被人猜」,被看穿了心思时露出的尴尬。 当然,姑娘的心理也是有微妙变化的,脸颊微微一抽,使本来就扑了腮红的脸更红了,精致的鼻头上也浸出些许的汗来。 嘴唇很薄,很显然出来见人前刚刚抿过红唇纸,中间的颜色比两边艳些,显得俏皮动人。 两只珍珠耳坠淡雅清丽,与步摇上的红宝石吊坠上下呼应,让人确信这是行家指点过的首饰搭配。 淡粉红色的织锦缎斜襟衣裳,暗红色衣襟封边和同色的盘扣格外显眼,像是跳跃在枝头的点点梅花,随着衣襟蜿蜒而下的是刺绣的兰花缠枝纹饰,衬托出主人的高贵和雅致。 七分袖下脂玉般的小臂带动灵活的纤纤巧手,不一会儿功夫,上好的祁门红茶就斟满了摆在三位茶客面前的茶盅。 胡老板边礼让客人品尝,边和这未来的大买主糜海仓炫耀起了他父亲创制出的这人间仙茗来。 随着茶花展示的几个品质的胡氏祁红,胡老板说:“祁门红茶根据其外形和内在品质,可分为礼茶、特茗、特级、一级、二级、三级等多个等级。 区分它们主要察看外形、香气与滋味、水色和叶底等特征。 “礼茶的外形细嫩整齐,有很多的嫩毫和毫尖,色泽润,香气高醇,有鲜甜清快的嫩香滋味,水色红艳明亮,绝大部分是嫩芽叶,色鲜艳,整齐美观,祁红风格十分明显。 小女现在展示的和咱们现在品评的就是我胡氏最顶级的祁红。 “特茗的外形条索细整,嫩毫显露,长短整齐,色泽润,香气高醇,有嫩鲜香甜味,水色红艳明亮,嫩芽叶较礼茶少些,色鲜艳,有我祁红的独特风格。 “特级的外形条索紧细,嫩毫显露,色泽润,匀整,香气高醇,水色红艳明亮,嫩度明显、整齐、色鲜艳。 “总之,各个级别的祁红,虽然外形和叶底差别明显,但滋味、水色和炮制工艺上,我们是一点也不马虎的。 当然,先生买茶主要是为了卖的,买主的心思和买家群体的定位是非常重要的。 “目前,我胡氏的礼茶是要定制的,主要是因为产出量太少。一般能用来制作礼茶的,仅限每年清明前后最多到谷雨期间的细嫩芽叶,每天采摘的时间也非常有讲究。 雨天是不能采摘的,就是晴天,也只有早晨露水干了之后和中午太阳上头顶之前这一个多时辰可采。 而且越是这娇贵的嫩芽细叶,从揉捻、发酵到抖筛、撩筛、拣剔都需十分小心,稍有不慎,制出的茶还不如六级七级的滋味好呢。 不过,我胡氏从来不搞保守经营,凡在我这里做活计的,我都技术开放,现在会制作祁红茶的也有十来家了,每家各有特色。但是,最见功夫的礼茶和特茗当属我胡氏的。” 胡老板正说着,这第一壶礼茶级的祁红渐淡了,茶花姑娘说:“现在我换成三级的祁红,让两位先生品尝一下和礼茶的区别。” 茶花说:“这三级祁红条索紧实,略显粗,整度均匀,面张稍有松条,但发醇适度,香气香味醇正,鲜厚有收敛性,水色红明,祁红特征依然显著。 “祁红的冲泡方法也是有讲究的,茶具最宜景德镇白瓷或青白瓷,主要是为了突显茶汤的红润明亮。 如果要特别讲究口感,一般要选用紫砂茶壶、白瓷茶杯和白底红花瓷的公道杯。 水滚开后要稍稍放一会儿,或倒在公道杯里晾上片刻,水温稍低些(大约在90-95℃)时冲入放好茶的壶中,泡上一小会儿(45秒左右)倒入小杯,先闻香,再品味,满口生香,且香气高锐持久,回味甘美隽永。” 茶花越说越显得骄傲起来:“我家的祁红不仅能解渴,还有提神消疲、生津清热、解毒利尿和养胃养心的功效,你们看我爹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就是长期喝祁红的见证。” 品完这两道茶,姚先生随胡老板办他们生意上的具体事宜去了,胡先生让茶花陪着糜海仓去附近的茶山上转转。 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聊。糜海仓告诉茶花姑娘,自己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比茶花小两岁,小女儿才六岁。 并特意告诉茶花,自己的五姨太只比茶花大三岁。茶花揶揄糜先生身体够好的,糜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前面几房夫人太太都没生养出男丁来,拗不过老母亲,三十七八了才娶了五姨太。不过这五姨太真争气,一下生下个双胞胎,而且还是龙凤胎。”茶花姑娘表示非常理解。 看糜先生和自己这么交心,茶花告诉糜先生:“我家在冉州城有一处宅子,也开了茶楼,自己从小随母亲在茶楼里长大。茶楼隔壁是一户姓李的人家。 这家男人们长年在外地做生意,留在家中的只有女人和孩子。 因此,两家人的来往,特别是孩子们窜门都很随便。前年春节,他们一家人都回冉州来过年,听说我家平时对他们家多有关照,李家老爷专门带着儿子媳妇们来拜谢,正好我也在场。 没想到李家的小公子回去后就托媒人来我家提亲了。因为两家知根知底,家境也相当,我爹妈就应下了这门亲事,今年过年我才刚过门。 只是新婚才三个月,本来公公婆婆是要我家官人多在家陪我一段时间的,可他总怕父兄忙不过来,前一阵子就又去宁波了。 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婆婆见我呆着没事,眼看着我这肚子也没有动静,家中还有两个媳妇、三个孙子孙女,就让我回娘家来住一阵子。 不过,毕竟是李家的媳妇,我也不好意思再到自家茶楼里招呼客人了,就回到这黄家岭来清静清静。” 糜海仓把自己在冉州城买下姚府的事也说了,并说将来夫人姑娘们迁过来后,还请茶花姑娘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茶花姑娘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从祁门返回冉州的路上,糜海仓心情格外的好。大概可能是因为置业、创业的大事有了眉目,也可能是品尝到了最正宗的祁门红茶,聆听了最权威的祁红讲解,当然还可能是遇上个能说心里话美女茶花…… 姚崇炜看出了糜海仓心里的细微变化,问道:“糜先生对此行应该有些感慨吧?” 糜海仓说:“此行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姚先生您和马先生、来先生,今天这个胡老板也是值得深交之人。 糜某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不知家眷们能否适应这里的生活,能否很快融入这里的习俗。光这难懂的方言就够难为他们的了。” 姚崇炜说:“这个糜先生不必担心,一来这里的媳妇好多都是商人们从各地娶回来的,语言上大家会相互迁就。 二来围着咱家这片水面的其他四户,都不是世居在这里的人家。 其中,做丝绸和苏绣生意的明家是从杭州迁徙来的,做瓷器生意的乔家是景德镇的,做茶的胡家和做桐油生意的李家就是刚才茶花姑娘的娘家和婆家。 这几家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男女老少都有,而且男人以老人和孩子为主,又都是重视读书的生意人,处世淡泊,家风和淳,待人和善,相处起来非常容易。相信您那老母亲、夫人太太和少爷姑娘们会很快喜欢上这里的。” 糜海仓自然是非常乐见这样的,便信口回了一句:“希望借先生吉言,我糜家能在这方宝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修成正果。” 第12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忙了好几天,身体确实疲惫了,关键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有了离开刊州以来从来没有的轻松愉快的感觉。 天刚黑下来,糜海仓早早就躺下了,他要在这马上要属于自己的宅子的二进院落的主卧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姚先生和管家老朱两口子、许有福已经在等他吃早饭了。 看到这阵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让姚先生等我呢?失敬失敬!” 吃罢早饭,当着糜海仓的面,姚先生对几位下人说:“今天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派活计,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一切听从糜老爷派遣、使唤了。 糜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规矩严谨,家风甚笃,希望你们一切按规矩行事,既不能坏了糜家的门风,也不能叫旁人说我姚家没有家教、不成体统。” 糜海仓赶紧接过话头:“哪里哪里,姚先生言重了。有姚家多年的培养和调教,他们自是有眼力、讲规矩的。 而且,宅子尚未交割,一切仍要按姚先生的意思办。今后即使过了户,姚先生交待的任何大小事宜,就如同我糜某交待的一样,请你们务必尽心尽力。 通过姚先生的美誉和这几天的观察,糜某决定,只要你们愿意,就全部留在这宅子里做事吧,工钱照旧,家眷们满意的话,也会有些赏钱。 而且,我也不打算从老家再带雇工来了。等糜某家小到来后,还需再雇请几个人,到时候如果有合适的人还请你们帮忙介绍。” 朱进三人当然是乐意的,主仆互致谢意后各自忙活去了。 姚崇炜约好和胡老板在来辉斌的宝来钱庄结账,糜海仓也有事和来老板协商,就一同前往。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糜海仓提出在姚先生离开之前,由他做东,还按第一次的模式聚聚,就算是给姚先生饯行了。 姚崇炜一听,突然生出个更大胆的想法。他说:“反正这宅子我姚家眼下也派不上用场了,既然我们姚糜两家都是宝来钱庄的老主顾了,索性我多停留一天,明天我们就去衙门把这房契地契的过户手续给办了,等糜先生的银子到了宝来钱庄,来先生就直接转到我姚家的账户上就行了,反正以后我要经常在胡老板那里订货。糜家现在这边账上没有钱,给官府上缴的交割印花税等费用我先垫上。” 糜海仓一听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来老板抢过话去说:“我看行,我就来做个中人。常听家兄来辉文说起邗州的糜家是如何仁义,而且糜家在我邗州的账户上还有几千两银子呢,我就做个保人吧,明天我随二位去,这交割的契税就由我这个保人来垫支吧。我宝来钱庄能有姚、糜两个大客户,也是我们的荣幸。” 三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是一拍即合。就连在边上当闲话听的胡老板也是啧啧称赞。 随同父亲一起回冉州城来看望婆婆的茶花姑娘,也对这糜老板刮目相看了。 事情的进展也有些出乎姚崇炜的意料,他高兴地对糜海仓说:“既然这宅子明天就姓糜了,今天晚上我们就随便吃点儿,我现在邀请我在这冉州城的各界朋友,明天请先生像模像样地摆上一桌,到时候请马伯韬先生、来先生、胡老板和政商学界的头面人物捧个场,糜先生和这些有头有脸的朋见个面,一来可以庆贺一下,二来也为糜家将来在这里行走谋个方便。” 姚先生看着茶花说:“姑娘如果方便也请光临。” 茶花在谢过之后说:“此次随父进城来,主要是给婆家送些新茶来,再在家里侍奉婆婆一阵子,小女子就不掺和各位老板的美事了。” 胡老板也接话说:“这可使不得,刚聘出去的姑娘,可不能出席这样的场合。她那婆婆通情达理,让她回娘家打发日子已经是很开明的了,人家家里妯娌三人呢,不能让人家觉得我胡家不懂规矩。” 众人一笑,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离开宝来钱庄正式确定邀请人士名单时,糜海仓以需要和马伯韬先生商议为理由,建议先不要邀请官府的人士,姚崇炜觉得有道理,就把邀请的人员范围定在商界人士中。 第二天的过户手续,因为姚崇炜在冉州城也算是名人,而且有来辉斌作保,自然是出奇的顺利。 在填写新的户主时,糜海仓果断地写成了儿子糜传家。姚先生、来先生和糜海仓眼神一交流,觉得有理,又对糜海仓这个新朋友的严谨和敏锐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这是一次没有具体事务要办理的聚会,只是礼节性的认识和拜会,话题围绕着欢迎糜家和欢送姚先生展开,单纯轻松,气氛也比较活跃。 第二天姚先生依依不舍地在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后,满含泪水郑重地从一进堂屋的神龛上取下姚氏先祖的牌位,熄灭了香炉里的香火,郑重其事地包了一些香炉里的香灰,再次和朱进一干人交待了相关事宜后,拜别糜海仓,离开了他出生、成长、娶妻、生子的老宅子。 心里的酸楚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朱进和杨氏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送走姚崇炜,糜海仓取出刚刚拿到手的地契和房契摆在神龛上,重新点燃了香炉里的香火,叮嘱朱进每天早晚各上一次香,叮嘱杨氏天气好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被褥浆洗晾晒一遍,叮嘱许有福每天仔细巡查宅子内外,特别是防水防火的重要部位,及时维护,及时报告。 糜海仓作为主人第一次布置完任务后,让他们搬来凳子,主仆围坐在一起拉起了家常。 他先让老朱和杨氏介绍了自己和家人的情况,又听了许有福和他未过门媳妇的事,把自己的家庭情况也大致介绍了一番,并明确了要求。 糜海仓说:“从现在起,在这个宅子里,不用老爷少爷、奶奶小姐来称呼了。糜家人称你们朱叔、杨妈和有福,你们就称呼我糜先生。 老人和夫人太太及孩子们来了之后我们再明确叫法。现在,世道在变,我们当雇主的思想要变,你们当雇工的脑筋也要跟得上。 人生来平等,你们靠双手挣钱养家,我们花钱买你们的劳动,咱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两天在家里你们就和我一起吃饭。” 朱进和杨氏只是低头听着,许有福倒是机灵,站起身来,边鞠躬边叫了声“糜先生好!”主仆几个顿时笑成一团。 接下来,糜海仓用了半天时间让朱进陪着,拜访了门前这水塘边的明家、乔家、李家和胡家,除了说些客套话外,还向各家简要介绍了自家的基本情况,意在让各位对糜家这个以女眷为主的新邻居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排斥感。 当天夜里,糜海仓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想父亲的病和母亲的牵挂,他在想夫人太太儿女们的安全,他在想离开邗州后的点点滴滴,他在想今后如何对付阿贵、喜旺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他在想糜家在他手里该向何处去…… 思来想去,他决定起来给父亲写封信。 糜海仓自己掌着灯在他认为可能有笔墨纸砚的几个房间转悠,住在一进院落门房里的朱进惊醒了,赶忙披了件衣服跟了过来,接过灯说:“老爷您找什么,我来找就是了。” 糜海仓严肃地说:“今天刚说过今后不再以老爷相称了,怎么就忘了呢?” 朱进赶紧改口问:“先生您先坐着,需要什么我这就去给您拿过来。” 糜海仓说:“我想写点东西,要找笔墨纸砚。” “先生,这宅子里共有三间房里有文房四宝,分别是在三进院子原来姚老爷的书房、二进院子少爷姑娘们的习字房和我住的屋子里。 要不我带您到三进院子的书房吧?那里东西最全,笔从大斗笔到小楷笔,狼毫羊毫兔毫的都有,宣州湖州的俱全。 墨有百年徽墨,也有现成的墨汁。纸是清一色的上好宣纸,从丈二宣到裁好的信笺便签纸都有。 砚就更不必说了,歙砚端砚都摆在案子上,姚老爷最常用的还是本地出产的歙砚。 二进书房里这些都有,是供少爷姑娘们练字习文用的,相对简单些。我那房里,主要是用来记账、写告示和便条的,实用。” 糜海仓跟着朱进到了三进院落的书房里。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进这个房间了,但仔细瞧瞧,还是有些震撼的。 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上,非常整齐地陈列着一匣匣的线装书籍,虽然有些格子是空的,但扑面而来的书香气息,还是会让人一下子高雅起来。 巨大的鸡翅木案子让这个屋子显得有些局促,案上的毡子有点点的墨黑和隐隐的朱红,反而显得更雅致些。 两副高低不同的鸡翅木笔架上悬着长短不一的各色毛笔,有竹管的、苇杆的,有一支白色笔杆的尚未用过的大斗笔,一看就知道是象牙的,而那支黑灰白如水墨画般的笔应该是牛角做的笔杆。 两只笔洗和两山笔架都是上好的青花瓷,两对镇纸,一对依然是鸡翅木的,另一对则是黄铜的。 黄铜镇纸阴刻了一幅对联:轻风徐来欲乱,千页镇定自若。 同样是用鸡翅木做成的笔筒中,插着些刀剪锥尺等物件。 案子左边的青花大缸里插着几轴字画,右边靠窗的青花大缸里还养着些金鱼,红的黑的白的花的,让这个肃穆的屋子一下子有了些灵气。 案子的里面放着一把鸡翅木的太师椅,太师椅背后的墙上正中间挂了一幅万世师表孔老夫子画像,两侧挂着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门一侧靠墙的架子上或卷或叠、或包或散地排着许多纸张…… 糜海仓请朱进拿了只笔洗去打点清水来,自己则在架子上取下几张最薄的信笺纸和两个信封来,打开一瓶墨汁摇了摇倒了些在那方歙砚里。 朱进端着水上来后,糜海仓让他坐下来填写两个信封,朱进有些不明就里。 糜海仓告诉他:“这边的邮政地址我不知道,那边的地址你不知道,填写两个信封,一个我用,一个你留着,我们不就都知道了吗?” 朱进恍然大悟,坐在太师上,摆好信封,伸手取下一支主人常用的「狼羊中长毫」,先在笔洗中沾了点水,接着在墨汁里稍稍调和了一下,抬头看着糜先生。 糜海仓说着,朱进用楷书写着:江苏省邗州府湖东道运河西里,在朱进等着填写收信人时,糜海仓说:“你先写这里的地址吧,写信人就写你自己就是了。” 只见朱进继续写到:安徽省冉州府黄山路67号朱进缄。 糜海仓还没有告诉他收件人姓名,朱进就先拿起另一个信封又抄写了一份。 这时糜海仓告诉他:“收信人就填我吧。”说着,就拿起一张便签纸,接过朱进手里的毛笔,站着用魏碑体写下了遒劲有力的三个字:糜海仓。 朱进赶紧奉承道:“先生的书法造诣真是了得,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得空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糜海仓把笔递给朱进说:“你还用楷书填上吧。” 填写好信封,糜海仓让朱进拿一个先回去休息,不必管自己了。 朱进说要去给沏杯茶来,糜海仓说:“不用,太晚了,喝了茶更睡不着了。” 在确信朱进回房休息后,糜海仓开始给父亲写信。 男海仓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四月末奉父亲大人谕,儿赴沪上洽造船事宜,月余以来,儿不苟不懈,尽就条理。现将商议结果禀呈父母亲大人。 儿经父亲大人故交、海运前辈唐飞先生荐,得以接洽上海长兴船务营造局。 儿言明主营业务和航运线路后,营造方建议我定制十万斤(西洋人称五十吨)级燃油木壳机帆船。 此型船舶,可供长江等内河使用,亦能胜任上海青岛或上海泉厦漳航线,操作简便,船工适度,儿以为然。 营造方报价白银四千五百两,不得议价。只是当下河运海运业者,都对机帆船趋之若鹜,营造开工档期已排至后年,工期一年。 若要当下订船型并开工建造,须增付白银五百两。另,营造方建议同步对船工施训。 至少大副、水手长和燃油发动机机械师务必同时施训,船长可去福建马尾私立船运学堂遴选,待船建造过半时务必到位。此项开销,含训导费用、人工俸银及食宿,约需银一千。 据儿详考,长兴船务营造局乃官府所设,营造师、督造官为西洋、东洋留学特聘人士,皆求真务实之新派人物。 唐飞先生委托在建六十万斤(西洋人称三百吨)海轮即将交付,诚信可靠,应不欺吾辈。 儿意即刻汇银,署立合约。请父亲母亲大人速速定夺为盼。 男独一人,远离膝下,月余未尽人子之责,其间尚有端午佳节,自知罪责甚深。 万望父母亲大人珍重自惜,凡事督导媳妇孙辈办理,责阿贵及下人劳作。果有大事,待儿返归操持不迟! 儿一人在外,一切自知谨慎,父亲母亲大人,不必挂念。船形、内部构造、用料及聘用人工等具体事项,容儿归家面禀。 遥颂安康! ——儿海仓叩首——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十八日—— 糜海仓在用「狼羊中长毫」笔走龙蛇般的行楷写完这洋洋洒洒六页信笺的第一封信之后,想了想把日期落在了十天之后的五月十八日,又取下一支「狼毫小楷」来,重新铺开一张信笺,用蝇头小楷给了另一封信。 父亲大人: 儿在锡停留半月余,初识茶后,即随甥刘艺以订制茶具为名前往冉州,结识宝来钱庄冉州分号掌柜来辉斌先生,并得见马伯韬先生。经马介绍,认识了已经举家迁居厦门的茶商姚崇炜。 宅第已选妥,为姚氏四十余年旧居,典型徽派风格,为三进二层建筑,共八厅三十房,伙房水井齐备,前有池塘,后有林地,家私多为红木精作,居家用品一应俱全,携铺盖衣衫即可入住。 现有管家、厨娘(为夫妻)和修缮工匠共三人愿继续留用。 共银一千五百两。此宅市值至少二千两,因姚为马同道中人,且有附加可接受之条件,儿已付定资黄金20两,并由来掌柜作保将地契房契过户至传家名下。 此处地址:安徽省冉州府黄山路67号; 恐多纸张,父亲不便瞒阿贵,至此止笔,余容后禀。 儿海仓跪安! ——五月八日—— 糜海仓密密匝匝在一页之内写完第二封信后,又取下一个信封填好邗州的地址姓名,在寄信人地址处填写“上海崇明长兴船务营造局客栈2016房糜缄。他把两封信分别和一起放进信封里试了试,没有觉察出两样,便封好收在内衣口袋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再回到无锡的糜海仓正盘算着以什么理由前往上海时,听姐姐说,姐夫要到上海去送一批货,便以考察市场行情为名,提出同往。刘长捷正好需要一得力的助手,欣然应允。 到上海正事办妥之后,刘长捷要请他沪上的商界朋友小聚一下,问糜海仓是否愿意参加。 糜海仓从姐夫的语气中感觉到,刘长捷其实是希望他不要参加,毕竟将来自己也是要从事茶叶生意的,就提出自己第一次到大上海来,想去这东方巴黎逛逛。刘长捷当然是求之不得。 离开刘长捷后,糜海仓一路打听,一路乘电车、换黄包车来到了离长兴岛最近的码头,在打听到附近的邮政局后,便直接到柜台投寄了他在冉州城就已经写好的给父亲的一封两件信。 这一天恰好是五月二十日。他为自己顺利办完这些大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为自己的精巧的设计,会心地笑了。 糜海仓知道阿贵的儿子喜旺是到过这长兴营造局的,为了确保回去聊天时不漏马脚,他专门乘轮渡到船舶建造现场转了转。 约莫一个礼拜的样子,糜海仓从上海发出的这封信就寄到了邗州的糜府。 糜老先生知道,按照他和儿子的约定,这几天该有信来了。 因此,他很少出门,生怕万一邮差来了他不在家,喜旺偷看了儿子的来信,可就前功尽弃了。 每次只要听见有人拍打门环,糜老先生都会大声地招呼阿贵去看看。 信到府上那天,在阿贵去开门的同时,糜老先生也从楼上的书房里跟了下来,并刻意拿了把剪刀而把眼镜放在了书房里。 当阿贵收了信回到堂前时,糜老先生接过信就对阿贵说:“你去楼上书房里把我的眼镜拿下来。” 就在阿贵转身上楼的过程中,糜老先生快速剪开信封,抽出信笺,从形式上一眼看出果然是两封信,连忙收起蝇头小楷的那封揣进怀里。 阿贵下来时,糜老先生从容地把信递给阿贵说:“你来念吧,我这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 说着便坐在了身边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他那老花镜,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阿贵一字一句地念着儿子和他一起编的这折子戏本子。 念完这不知道是戏本子的信,作为管家的阿贵还是吃了一惊,一艘船怎么会这么多银子? 糜老先生自然是猜到了阿贵的心思,他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多钱,阿贵啊,我们在宝来钱庄里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现银啊?近期没有收回来的账还有多少?” 阿贵说:“回老爷,我们存在宝来钱庄的银子还有八千多两,另有差不多两千两银子,催促一下应可以收回,还有三千多两在盐道上周转,我们还欠人家近千两银子。 家里的账房里有五百多两银子,一百两金条。这一来一回,我们现在可动用的银两也就差不多八千到一万两。” 糜老先生故作沉重地说:“海仓的意向信中也写明了,这些年我也没有拿你当外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来拿主意了,你先说说你的想法吧。” 这样一说,阿贵倒不好表态了。一来他没有想到老爷会突然征询他的意见,二来他自知再资深的仆人终究还是个仆人,更何况这最早询价的还是他的亲儿子。 阿贵只好说:“少爷现地考察了,而且又有您的老朋友唐先生把关,船的造价应是合理的。至于培训操船手也是必须的,那毕竟是个洋玩意儿、大家伙,泥腿子当然是操控不来的。 现在盐业生意越来越难了,多种经营势在必行,请老爷和老夫人商议后定夺吧。” 说着,糜老先生把信封也递给了阿贵:“那你现在就带着宝栓去找来掌柜,具体核实我们糜氏账户上的银两,告诉他我明天来汇兑银子。” 阿贵和宝栓走后,糜老先生立即回到书房仔细阅读了儿子的另一封信,并快速给儿子写了一封回信。 海仓吾儿: 见字如面。来函阅,宅子和下人依你意思办理。汇去三千两现银,收到票据后即可去宝来在冉州的分号去兑付。 在结清姚家账目、归还来先生契税后,其余的先在宝来钱庄开户,用一二个月把宅子彻底收拾一下,待你母亲和夫人、子女们迁入后,再想整修就不方便了。 我意在照顾屋内原有格局的前提下,尽量适应女眷们的生活习性,一次到位,争取今后一二十年不再动土。 花销控制在五百两之内即可。其余一千两可作为你茶叶生意的周转资金。 你母亲身体尚好,我近来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都会便血,如盘龙寺鉴济大师所言,可能不是痔疮,大概大限将至。你尽快安排匠人整修宅第,争取两月之内返家。 返家的重要目的是要将家中还有差不多五千两银子尽数转走,但又不能让阿贵父子生疑。 你想个万全之策,回来后我们再议。家中还有百余两金子,我将安排你母亲和夫人们,以给我祈福的名义转移到盘龙寺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的身体你不必过虑。看到你能独立撑起这个家,我也没有更多奢求了。 你要谨记签上训示,一切以全家,特别是传家的安全为重,凡是能用银子开脱的事要舍得花钱,你自己的身体也是我糜家三代老小的依靠,生意不着急铺得太大,安康第一。千万小心,千万保重。 切切! ——父名不提——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五日—— 写完信,糜老先生顾不得仔细查看,赶紧找来个小号的信封,照着儿子信里留下的地址填写好,装好信并不封上,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办好这事后,糜老先生让宝柱带传家和腊佳到后院去玩儿,召集夫人姜氏和媳妇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在一起,把海仓写来的两封信都细说了一遍,明确告诫,尽量不同阿贵父子谈这些事,特别是不能和孩子们念叨这些事。 童言无忌,万一说漏嘴,就可能有灭顶之灾。如果有时言谈之中实在避不开时,按建造大船的说法应答。同时,全家要做好远迁冉州且不再回还的准备。 由于关系到一家人的安危,大家的意见自然是高度的一致。 一家人刚散开,阿贵和宝栓回来了。糜老先生叫来阿贵说:“你现在去给少爷写封回信。主要写明三层意思。一是一切按他信中意思办,建造中多和唐先生联系,多学习,自己将来要成为操控大船的行家。 二是挑选船工时要看身体、看人品。身体看饭量,人品看钱财。 让他们每一个都管一管几个人的食宿费用,就能有所辨别。 要是能从唐先生的大船上挑选几名学徒就最好不过了。三是让他不要牵挂家里,自己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布置完了,糜老先生随手就将海仓的信和信封递给了阿贵,吩咐到,写好后你把信封也填写好,拿过来给我看看再去投寄。 到了晚上,阿贵父子仔细辨认了糜海仓从上海寄来的信,从地址到邮戳,从日期到内容,他们确信糜海仓一定是在上海。 阿贵写好信就送到了老爷的房里。糜老先生告诉他,你先去睡吧,我看看明天你再去投寄。 待阿贵走后,糜老先生把他写的信烧了,把自己写的信和小信封装进阿贵填写的大信封里也睡下了。 第二天,糜老先生早饭前寻了个机会给宝栓交待:“一会儿从宝来钱庄出来后,我会安排你去投寄一封信,记住,到邮政局后,将外面的大信封撕开后,将里面的信寄出,千万小心,别把里面的小信封撕坏了,一定要把外面的大信封撕得粉碎,再扔至垃圾堆里去。 糜老先生知道宝栓这个小伙子很机灵,自然能办好这样的事。 早饭后,糜老先生带着阿贵和宝栓来到宝来钱庄。其实他头一天按排阿贵来,就是给来掌柜传递信号的。 当他今天来时,来掌柜故意大声说,糜老板咱们到里屋喝茶,汇兑的事,昨天管家已经交待过了,让他们在柜台办理吧。 说着就陪糜老先生到了里屋。这时,来先生拿出早已开好的三千两银票和三千两银子的收据递给了糜老先生。 糜老先生将三千两银票塞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信封里封好,再装进阿贵填写的大信封中再次封上。 当柜台的手续办好后,来掌柜大声招呼小二把银票拿进来。 当小二出去后,当着来掌柜的面,糜老先生撕了那六千两银票,边说笑边着往外走。 和来掌柜告别后,糜老先生对阿贵说:“你再和我去趟运河码头,问一问建十万斤级船舶位的事。宝栓,你去邮政局把这信投寄后,就直接回家吧。” 宝栓接过信向邮政局方向跑去,糜老先生则在阿贵陪同下向运河方向走去。 一切都是在阿贵的眼皮底下进行的,他自然是没看出什么破绽。一路上,糜老先生有意和阿贵聊起了糜家下一步的发展。 糜老先生说:“阿贵啊,你跟了我几十年了。这些年,我们只会做买盐卖盐的生意。可眼下,这盐是越来越难做了。你说说,这船建好后,我们都做些什么呢?” 阿贵点头哈腰地奉承道:“老爷您深谋远虑,每到关键时候,您的决断都是高明的,我全听老爷您的。” 糜老先生接着说:“阿贵啊,今时不比往日了,时局变化很快,你就别在这儿光说好听的了。你儿子喜旺也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你一把年纪了,可能没有多少想法了,但你们肯定想过喜旺的将来怎么办?今天也没有外人,我们老哥俩就说说心里话吧!” 阿贵一听立即警觉起来:“老爷,我确实想过我那不成材的儿子。您呢平日里给他交待的都是打探消息的活计,他总是一会儿官府衙门,一会儿市场码头的,也是看着您的面子,人家才肯跟他透露些实情。 前一阵子听说革命党劫了几家商号和镖局,咱们糜家福大命大,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依我看,这搞船运要成规模,一条船力量太单薄了些,若能几家合起伙来,可能更妥帖些。您看要不要先打探一下这邗州城里两个跑船的大户郑家和范家?” 糜老先生一听,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他不露声色地说:“这恐怕不行吧?一来过去我的货都是这两家运的,现在不让人家运了,还要跟人家抢生意,人家能愿意吗? 二来我们订制的这艘船,放在人家的船队里太小了些,能占多少股份?坚持不下去的。” 阿贵接着说:“老爷说得有理。只是那郑家朝庭里有人,范家掌柜的是奉天府尹的内弟,而奉天府尹又是江苏督军的叔叔。 现在兵荒马乱的,要是和他们绑在一起,咱们糜家在财力上多投入一些,他们自然是愿意的。而且也不再怕那些革命党打劫了。” 糜老先生当然知道这是阿贵这个奴才在试探他愿不愿意和朝廷合作的态度。 他就顺着说:“你分析的也有些道理,只是这船还要一年之后才能建好,你先不要声张。若是让郑范两家知道了,我们到时候选择跟谁家合作都会得罪另一家。 如果让革命党的人知道了,这一年我们的盐道可能就没有那么顺畅了。你先让喜旺悄悄打探一下船运业的利润如何?但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阿贵说:“还是老爷想得周全,我回去就和喜旺交待这事。” 糜老先生借着生意难做的话题,接着对阿贵说:“上次听说有的商号货被劫了,连人也杀了。阿贵你要谨记,这生意场上和气生财,你要告诉喜旺和宝栓,我们累死累活是求财的,不要得罪响马海盗,也不要巴结官府和革命党。 从现在起,所有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你和喜旺要在一个月之内,去把我们的所有欠账付清楚,也要把别人欠我们的货银讨回来。 所有支付的银两都从家里的现银中支,所有收回的银两统统存到宝来钱庄的户头上去。现在少爷不在,我们所有的生意都只和老客户做。明白了没有?” 听老爷说得明白坚决,阿贵虽有些疑虑,但当面还只能唯唯诺诺应承下来。 一路上,老爷两次找茅厕方便,阿贵想跟进去服侍,都被糜老先生谢绝了。 他知道这便血一定不是好事,在海仓没有安排停当之前,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奴才爷俩知道的。 糜老先生和阿贵回到家时已过了午饭时间,几个孙女也都从学堂回来了,全家上下都在等老爷吃饭。 糜老先生一进到屋里,荷佳、美佳、茹佳就围拢过去。快嘴荷佳说:“爷爷您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我们都饿坏了,快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这时,小孙女腊佳跑过来,拉着爷爷的手仰着脖子说:“爷爷您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呀?” 姜氏仔细一看,她知道咋回事,但还是关切地问:“老爷您感觉哪儿不舒服了?” 糜仲禹赶紧说:“不碍事的,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还是受凉了,一直拉肚子。” 当一家人都落座后,邹宝栓突然跪下来连哭带喊地说:“爷爷,我有话要说,我实在憋不住了。” 众人都望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非要在这时候。喜旺上前拦住他说:“你小子真不懂事,天大的事等老爷吃完饭再说不迟。” 糜老先生当然知道这小子要说什么,故意大声说:“喜旺说得对着呢,雷公还不打吃饭人呐。有事吃完饭再说吧。” 宝栓大声嚷嚷:“不行,我就是要趁着主仆上下都在这儿现在说。” 眼看就要坏事了。糜老先生站起来,原本蜡黄的脸色更难看了。 喊道:“你小子不就是要说认干爹的事儿嘛!现在你海仓叔又不在,你认谁呀?再说了,这事儿,大人们要和你娘商量商量,听听你娘的意思才好办呀。胡闹,先吃饭!” 邹宝栓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知道,海仓叔不在家,有的事太危险了。 说着,用两只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耷拉个脑袋吃饭去了。 糜老先生草草吃了几口,就在姜氏的搀扶下起身往自己房里去,走到楼梯口回过身来说:“宝栓,你吃完饭叫上你兄弟到我房里来一下。下午回去看你娘方便的话也过来一趟。” 众人都低着头把饭吃完就散了。三个姑娘下午还要去学堂,陈氏领着传家、章氏带着腊佳、窦氏、文氏也都回各自房里去了。 厨房的两个下人在收拾碗筷,阿贵父子在饭厅里干坐着,宝栓宝柱兄弟俩来到老爷房里。 只见糜老先生已经躺下了,姜氏坐在床沿上唉声叹气。宝栓兄弟一进去就一下子跪了下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姜氏把哥俩扶起来,糜老先生轻声说,宝柱,你到门口守着,如果有人过来就咳嗽一声。 宝柱搬了小凳子坐在了门口。糜老先生对宝栓说:“我知道你刚才是要说喜旺和他爹,你现在说说吧。声音小点儿。” 宝栓说:“这一段时间,您让我跟着阿贵当学徒,有很多次,只要与咱们糜家的盐务生意、银钱来往和糜家的人有关的事一办完,喜旺那狗奴才都会去趟衙门,而且隔三差五地也有官府和黑道上的人请喜旺喝酒。 特别是上次有人给咱们在宝来的账户上汇了一笔银子,阿贵父子俩找宝来的小二打听了好几次是不是革命党给的。 老爷,我在外面也有几个小兄弟,要不我约上几个人把他给做了,或者约他喝酒药死他?” 糜老先生打断说:“我和你奶奶、海仓叔叔早就知道这两个奴才有异心了。但是,一则这阿贵跟了我一辈子了,还算是个忠厚的人。 二则喜旺这奴才,没有什么大本事,他不过是为了从官府那里再得些小钱。 但他知道,我糜家要是夸了,他在官府那里也就没有用处了。 因此,我料他不敢啥都往外嘟噜。一旦我们对他下手,无异于自我暴露,官府就有可能对我们糜家下杀手了。最关键的是,我和你海仓叔的计划快要完成了,你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邹宝栓走到糜老先生床前,关切地问:“爷爷这些日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平时要多歇着点,凡事您招呼宝栓宝柱就是了。” 宝柱也转过头去接了一句:“就是,谁敢对咱们糜家干坏事,我就跟他拼了。” 糜老先生对宝栓说:“既然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说出来了,你一会儿回趟家,看看你娘有空闲的话就来一下,我的意思让你海仓叔收你们哥俩为义子,今后就跟着我糜家过吧。你那后老子肯定是乐意的,就看你娘舍不舍得?” 老大邹宝栓还没有答话,老二邹宝柱倒是积极地说:“愿意愿意,我娘她肯定愿意。自打有了小弟弟,那后爹就没有给过我俩好脸色,我娘看着难受,她又没有什么好法子。我俩要是认下海仓叔当干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一准儿能行。” 说着,哥俩就屁颠屁颠地一起去那杂货铺去找娘去了。 第13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二十五—— 再说糜海仓随姐夫刘长捷从上海回到无锡后,他盘算着父亲收到信,把银子汇到冉州的宝来钱庄应该还需要十几天时间,他就打算再听听姐姐、姐夫的对三外甥刘芃和美佳婚事的意见。 如果可行,就乘这个机会,在无锡盘下个小茶楼,让四姨太文氏在这经营,一来让她们娘俩能呆在一起,二来也避免三姨太窦氏和文氏之间的不痛快。 美佳这姑娘,刘长捷两年前和夫人最近一次是一起去邗州给老丈人过70大寿时是见过的。 虽然美佳当时只有十四岁,可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手拔尖的女红活更是糜老太太姜氏逢人就夸奖的。 而且那文氏,因为自己没有生养,一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很好相处。 自家这个小儿子刘芃也是个务正业的人,将来是要撑起刘家这门家业的,能娶上美佳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更何况这还是亲上加亲的美事。 得到姐姐姐夫的首肯,糜海仓就说了自己想在无锡置办点家业的事儿。 刘长捷一想,将来这家业还不都是刘芃、美佳这两个孩子的,就欣然应允下来。 没有几天就以二百两银子的价钱在离刘家茶庄不远的地方买下了一个两间二层的铺面房。 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在繁华地段,是个做小生意的好地方。 这房子的主人原来是一对卖扇子的母女。 糜海仓第一次去看房子的时候,那个母亲还在经营着。二楼的里间是女儿的闺房,外间既是母亲的卧室,也是母女俩绣扇面和做扇子的地方。 一层除了靠墙放着半圈精巧的架子,陈列纸质折扇、檀香扇和苏绣团扇外,还摆了一具茶台和几只鼓凳,一看就知道这母女是个有情调的精明小商人。 一层后面还有个小院,厨房、水井、茅厕,一应俱全,真的是个做小生意和过小日子的好地方。 刘长捷知道小舅子家的家业何止万两银子,就先替糜海仓把这二百多两银子垫上,把铺子过户到文氏的名下。 糜海仓知道大外甥刘艺小两口是急于促成这桩婚姻的,就委托刘艺和他媳妇顾氏,帮助把一层布置成小茶楼的格局。 办好这些事,时间又过去了六七天。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糜海仓明显感受到了姐夫刘长捷对他是有戒心的,特别是在茶叶生意上,他想让刘长捷知道,糜家将来做茶,无论是品种还是市场都不会和刘家形成竞争局面。 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三个外甥各怀心思,自己家里的真正意图,眼下还不能一股脑地让姐姐姐夫他们全部掌握。糜海仓以仔细考察祁门红茶的名义再次独自去了冉州城。 因为有了自家的宅子,糜海仓到冉州几乎无人知晓。他在焦急地等待父亲的来信和下一步行动的指示,他也要深入细致地思考糜家下一步的生意和生活。 他知道,一旦迁出,邗州的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对于生意,要在一个全新的行当里打拼,要重新开拓市场和客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要让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都能很快适应,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 但是他更清楚,动荡在继续,生意也要继续,生活更要继续。 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冲、往前闯。 他让朱进把所有房间都打开,自己再一次仔细察看了每个屋子的家具和陈设,盘算着怎么安排一家老小。 他决定,所有堂屋、客厅、书房等公用场所都先不动了,重新布置一下所有的卧室。 拿定主意后,他带上朱进、杨氏和许有福,逐一交待了每一间屋子怎么调整布局、更换哪些物品、添置哪些用品。 他们先来到最里边的三进院落。父亲母亲当然是住在二层的北屋里,这间整个宅子最北面的坐北朝南的大卧室,原来就是姚家老爷住的。 这里的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只要把被褥、蚊帐等换成新的就行了。 糜海仓把自己安排在了父母亲一起的三进二层东厢房里,让夫人陈氏带着儿子传家住在二层西厢房。 三进院落原来的书房、银库和家法训诫还保留着,又重新设置了一间茶室和茶点库。 二进院落二层的两间北屋给了二姨太何氏和五姨太章氏,两间南屋给了三姨太窦氏和四姨太文氏,东西四间厢房布置得一模一样,让四个女儿自己去选。 虽说小女儿腊佳只有七岁,也该让她自己住了。二进院子的一层,保留了习字室、琴房、棋房、女红房和丝绸布匹库、储物间。糜海仓把过道两侧的房子留给了邹宝栓、邹宝柱兄弟。 一进院落左右门房还让朱进夫妻和许有福住着,二层全部布置成客房,只是另外给自己、朱进两口子、许有福各留出一间房子来。这让朱进和许有福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糜海仓对朱进他们说:“我在每一进院落里都给自己留一个房间,一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糜家初来乍到,作为男主人一定要在安全上留一手,你们也不许告诉任何外人家里的人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二来家里要是来了客人客户,我住得离人家近些,方便沟通交流,免得冷落了人家。” 房子安排完毕后,糜海仓要求他们两三天之内按照布置把现有居家用品调整到位,并拉一个缺物清单,回头再去统一订购。 他特别指示,所有房间的被里被面、床单、蚊帐全用新的,二进里面几个姨太太房间的布置要完全一样,把原来姚家长子房间的家具搬到陈氏房里,次子和三子房间里的陈设搬到自己留下的二三进院落的房里,其余那些旧的床铺桌椅布置完朱进夫妻和许有福小两口的屋子后,都调整到客房里来。 朱进听完这样的安排,一下子跪了下来,杨氏和许有福也跟着跪下了。 糜海仓赶紧去扶他们,可怎么说他们也不起来。朱进激动地说:“那天老爷让我们下人以后都叫您「先生」,我心想这不过是新派人物的面子话。 没想到糜先生处处替我们着想,这几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今天又专门给我们安排了同主人一样的屋子,还把这么好的家具摆设也拨给我们,甚至还想到了有福那没有过门的媳妇。 看来我们留下来是留对了。今后我朱进和我这老婆子,绝不做对不起糜家的事,否则就猪狗不如了。” 听着听着许有福都流泪了。他接过话说:“糜先生,请您放心,只要您不嫌弃,我许有福生是糜家的人,死是糜家的鬼。还有我那没过门的媳妇,也是忠厚人家的姑娘,会做饭,会裁缝,还会绣花,如果先生家需要,将来过了门也让她到咱糜家来听使唤……” 糜海仓再次连喊带拉让他们都起来说话。主仆四人一起来到香案前,糜海仓往香炉里上了几支香,招呼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和他们拉起了家常。 在听了朱进他们几个家里的基本情况后,糜海仓告诉他们:“我们糜家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我父亲那一辈本来是兄弟二人,可我那伯伯在跑船的路上遇上海盗,被推到长江里淹死了。 到我这辈,本来我是有几个兄弟的,可那年运河沿线闹肺痨病,他们都染上了,一个也没有保住。 我还是躲到亲戚家才逃过一劫。我那几房太太,要么不生,要不就只生女娃,到五姨太才一下子生了个龙凤胎,我糜家这香火才又有了希望。 可是,现如今,生意难做,官府又腐败的很,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生意亏了没人问,甚至被打劫、家人被威胁都没人管。 可一旦你生意顺利了,他们就怀疑你和革命党有牵连,还花银子收买我们家里的下人,让人根本没法安生。所以,我们才决定迁到这里来,重新开始新生活。 “今后我们就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也算我们有缘分,荣则共荣,苦也同苦。我糜家也算不上大户人家,你们的工钱,从我们全家搬过来起,就和这冉州城里最好人家的工人看齐。你们说说,这冉州城,谁家对家里的工人最好?” 朱进赶紧说:“糜先生,姚家定的这工钱就不算低了。我们出来做下人,过去是不得已的事。现在遇上先生这么个好主子,就是工钱再低些我们也是愿意的。将来如果咱糜家的生意好了,再说给我们涨工钱也不迟。” 糜海仓说:“这你们不用管,你们只说冉州城谁家算是大户人家吧。” 许有福说:“要从宅子和田地上说,要算是咱家树林后面的秦家了。他家不做生意,有很多的田地、茶园租给佃户们收租子。 听他们家的木匠说,那秦老爷、秦少爷都是读过书的,大少爷还中过秀才,听说有一个少爷在上海的新式学堂里念书,前一阵子又在大办宴席,好像是为一个姨太太又给添的儿子办的百日宴。” 朱进接过许有福的话说:“秦家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都是吃斋念佛的,租户大多是长期租他家的田地、茶园,他们买田买林地也是买那些离开冉州外出经商的人家的,并不强买强卖。 家里的佣人有的都是第三代了,活养死葬。家里家外的人都叫秦老爷是秦大善人。 那秦大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极好客,哪天先生方便,我去通报一下,陪先生去秦家窜个门。” 糜海仓答应下来,说先不急,让他们赶紧先把家具摆设搬到位,实在不行可以请两个短工。 朱进和许有福都说不用了,家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雇个人不小心磕了碰了不值当的。 接下来的两天,糜海仓先指挥朱进他们搬东西、倒物件,然后又到冉州城里的木器行、绸缎铺、裁缝店和米铺、油坊、茶市转了转,一来看看样式、行情,二来熟悉熟悉这糜家将要生活的新环境。 父亲的信终于到了。 打开信来一看,糜海仓一下子紧张起来。父亲从来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这次催促他办完事后尽快回邗州一趟,看来老人家的身体真是出大问题了。 糜海仓拿着银票到宝来钱庄把姚家的银子付了,补上了来辉斌帮他垫付的过户契税,把一千两银子存进了自家新开的户头。 其余四百来两银子,二百多两汇到无锡姐夫刘长捷那里,取了一百多两现银来订制新宅子的必须品。 经过向来老板讨教,为了赶工期,新宅子里夫人姑娘们的衣柜、床和梳妆台等木制品,都用老榆木来制作,家里所有的被里被面蚊帐床单,决定在邻居明家来订作,新增的锅碗瓢盆,就在邻居老乔家来置办。 所有的木器活自然是由木匠许有福来把关,所有的丝绸布匹制品就请许有福没过门的媳妇来监督,铜铁瓷器就由朱进来采购。 杂七杂八的物件一合计,这一百多两现银居然不够应付的。 糜海仓不想动用宝来钱庄那一千两银子,就把随身带的金子也拿了出来。 糜海仓随身带出来的这五十两金子,除了在无锡时将给姐姐姐夫了十两、给姚先生了二十两订外,这一阵子他都舍不得花,先紧着那些碎银子花。 父亲叮嘱自己在外面跑,随身一定要有足够的钱来应付不测,毕竟金子携带起来要方便得多。 一看钱这么不经花,他明白了,无论多大的家业,几次折腾也就败得差不多了。 用五两金子和几十两银子付完这些账后,糜海仓把十五两金子又揣在了身上,第一次把一百两银子交到朱进手里,特意交待:“从现在起,家里的日常事情就由你具体打理,其他几个人也归你统管,你就担起我糜家管家的责任。 今天起开始记账,你先把许有福那未过门媳妇的工钱付了,其余的布置屋子有需要的就先从这里面开支吧。” 在事先通报之后,糜海仓在许有福的陪同下,前往这冉州城的第一大户秦仲尧家拜访。 到秦府时,秦家大少爷已经在四柱三间五楼的大门楼前来迎接了,门楣上双面砖雕,「紫气东来」四个大字格外显眼。简单寒暄后,宾主一起进了秦府大宅。 秦大少爷将糜海仓带到一进院子的堂屋里,请他先坐一会儿,自己去请父亲。 糜海仓坐下后,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时务报》,一篇《运河漕运衰退,海运异军突起》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眼球。 正当他准备仔细阅读的时候,秦老先生人没露面,声音先传了出来:“贵客驾到,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海涵海涵!” 秦老先生一身漆黑长袍,双手抱拳快步走了出来。“早就听说这姚府被家学渊源、资财雄厚的大户人家收下,今日得见糜老板,年轻有为,雄姿英发,果然名不虚传!” 糜海仓紧紧握住秦老先生的手说:“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机缘巧合,老天厚爱,让我糜家能够和秦大善人一家比邻而居,真是三生有幸。糜某初来乍到,还请秦老先生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啊!” 宾主落座后,秦老先生介绍道:“秦某仲尧,虚度57载,此乃犬子功珽,二子功珩,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在这帮我打理家务。 还有三子功璠在上海念书、四子功珀尚在襁褓之中。家中俗务皆由工人经管,我们一天不过是作些田边巡查、茶园观赏的闲事,四邻乡亲若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添丁进口、学子高中的事,就去凑个热闹,讨杯酒喝。今后先生家中诸事,要是瞧得起我秦某,请糜先生尽管开口。” 糜海仓还礼后说道:“海仓今年四十有三,父母仍居江苏。娶五房,育四女一子。因三代单传,家父请高士卜卦,神明指示我糜家向西迁徙,方能保全。 故仓促收购姚府暂居。海仓身无技艺,欲客居冉州宝地,以茶谋生,先生以为如何?” 秦先生捋捊胡须:“这冉州地界,人多地少,东起黄山,西到景德镇、浮梁,自古就有「一瓷二茶」的说法。 这瓷当然是景德镇的瓷,这茶嘛,就多了。浮梁茶自不必说,早在唐宋时就称雄天下了,后来又有祁门红茶、黄山金毫、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屯溪绿茶、顶谷大方等闻名于世。 只是这些茶在当地的销量是有限的,随便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茶园。因此,靠茶叶立家,要以外运远销为上。” 糜海仓抱拳答谢:“先生果然高见。海仓家父今年七十有三,字中也有一个「仲」字,请准海仓以「秦叔」称颂。 今日权且请先生认下晚辈,待海仓一家老小安顿下来,再来专门讨教这生意门道。” 说罢起身向秦氏祖宗上香行礼后,转身对秦功珽说:“这《时务报》可否借我一阅?” 秦功珽说:“先生好雅兴,这《时务报》是洋务派的喉舌,由大学者梁启超先生领衔创办的,很有看头。先生先拿去,若感兴趣,以后我让家人再送新的去。” 宾主一一握手道别。 回到家里,糜海仓在仔细阅读《时务报》时,突然生出个想法来。 我糜家能不能真的建造几艘大船搞海运?他再一想,不行啊! 签上提示是要我糜家向西迁徙,可这大海都在东边呐。他转而又一想,有了,将计就计! 就和一家上下说再建造一艘船,入股唐先生的船公司。这样人不用去,还能把家里的银子都转出来。 想到这儿,糜海仓竟然被自己的小聪明逗乐了。 一切有了着落,糜海仓感觉身子也轻松了许多。他和朱进打了个招呼,决定去与来辉斌先生和马伯韬先生告别。 糜海仓来到宝来钱庄说明来意,来老板带着他一起去马先生的临时住处。 马先生很少邀请朋友到这里来,来先生也从未进去过。把两位客人让进屋里后,马夫人梅青子又探头张望了一下,赶紧将门关上。 糜海仓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先生这里不方便吗?” 马伯韬小声说:“现在时局不稳,我们在南京、上海的组织已经几次被查抄,还是小心为妙。中山先生要求我们这些骨干力量,分散行事,单线联系。 时局不好时,宁可蛰伏也不许鲁莽行事。近一段时间,我就是在为同盟会安徽分部找落脚的地方。” 糜海仓想了想说:“先生,我们一起到您给介绍的我糜家刚买下的宅子里去说事儿。” 马伯韬一下子明白了糜先生的意思,赶紧阻止:“不行不行,到时候你们一家老小都住在那里,太危险了!” 糜海仓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马先生就往外走。来先生和马太太也跟了出来。 糜海仓赶紧说:“夫人就不必去了,来先生也先回去吧,人多太显眼。” 马伯韬说:“不碍事的,他们都是同志。” 糜海仓好像突然理解了父亲。原来这些革命党人,为了大众的事情,完全置个人的安危于度外。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糜海仓边走边想,怎么和朱进他们几个说呢? 况且来老板他们是认识的。他想,租,出租房子。他就把自己的临时想法和马先生夫妇和来先生说了一遍。 大家都表示,现在时间紧迫,不容多想,就按糜先生的意思办。 回到家里,杨氏给客人沏上茶的时候,糜海仓把朱进和许有福到叫到了一起:“我仔细算了算,咱们家的茶叶生意一时半会儿也难有起色,可这每天一开门,都要银子开销。 再说,我糜家刚迁到这里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客人、客户往来,这一进院落的二层就不必当客房了,先租给来老板、马老板他们作个会所。 原来分给你们两家的房子都调整到二进院子的一层吧,这样我们也更像一家人。 有福你把二楼通往二进院子的通道封上,再到木器行里,把原来订制的客房的床减少一半,增加一半的桌椅,价钱应该更便宜些,就不要让人家退银子了。 这几天马太太就看着你们收拾布置。这马太太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在大上海呆过好多年,太太姑娘们的房间布置你们也多听听她的意见。” 一切交待完毕,糜海仓一行四个来到门外的水塘边。他环顾四周说:“这里虽然宅子密集,可基本都是私人住宅,少有外人来往。偶尔来个人,出入都只有水塘边的两条路,又没有个遮掩,看得一清二楚。有事的时候,二楼窗口放个眼哨,很安全的。” 看糜先生紧急情况应付从容,大事面前应答自若,刚来几天,就对周围的地行如此熟悉,马伯韬顿时感到,这糜海仓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可这气度和智慧绝非等闲之辈,确有大将之才。 看着周围没人,马伯韬握住糜海仓的手说:“先生如果不嫌弃,我们三个结拜为生死兄弟如何?” 糜海仓赶紧说:“这可使不得。家父与来老板长兄来辉文先生义结金兰,按辈份我应称来先生来叔的。” 马先生接过话头说:“那好,就我们哥俩先结拜下,尊来先生为世叔。我是光绪四年(1877年)生人,先生您是?” 糜海仓见推辞不过,就答应下来:“虚长先生几岁,我是同治三年(1864年)生人。” 马先生说:“那您是兄长。我们都是新派人士,就不烧香磕头了。请来先生作证,从此我马伯韬原尊糜海仓先生为兄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着,兄弟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马夫人梅青子在一旁捂着嘴笑道:“好了好了,两个大男人,不要太亲密哟!” 说着,一搭手,一屈膝:“小女子给世叔、给大伯子、给官人请安了!” 逗得几个人笑着一团。 来辉斌说:“既然尊我为叔,又是你们哥俩结拜异姓兄弟的见证人,那就由我做东,到淮阳春去庆贺一番。” 糜海仓赶紧说:“我今天找二位先生和弟妹是来告别的。家父身体抱痒,恐怕来日不多了。家中有两奴才,吃里扒外,一家老小安危都成问题,我要赶回邗州去看看。 这酒,等我糜家在这冉州城安顿下来再喝不迟,到时请先生、夫人们到寒舍热闹。” 大家都是自己人,自然理解。来先生表示,要给长兄写封信,请他多关照糜家。 糜海仓谢过来老板后说:“不必了,家父和令兄颇有交情,来辉文先生已经非常关照了。再说,自己已经和父亲设计了万全之策,请两位先生和夫人放心。” 糜海仓先到无锡核销了姐姐姐夫垫付的银子,又检视了一下茶楼的整修情况,付了银子,让刘艺帮忙补办些居家用品后,就匆匆赶回邗州了。 ——二十六—— 一回到家,糜海仓直奔父亲床前。见到儿子回来,姜氏忍不住哭了起来。 糜老先生说:“家里事情紧急,哪里还有时间去哭?海仓你先说说我信中提到的事情。” 糜海仓在问了父亲的病情后说:“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说着就把假称再建一条船的想法和父亲说了。 父亲说甚好,就这么办。一会儿就召集阿贵父子和宝栓他们来说这事。 糜海仓说先不急,又细说了姐姐家的老三刘芃和美佳的婚事。 糜老先生没急于表态,姜老太太想了想说:“这是好事,可有两个问题。一是荷佳是老大,尚未婚配,不知脸面上过不过得去?二是不知道你那房里窦氏和文氏的心思是怎样的?” 糜海仓说:“要是父亲母亲大人属意这门亲事,她们两个,包括二姑娘我去说去。” 两位老人当然都赞同这亲上加亲的美事。糜老先生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这身子骨看来是不行了,一天这垫裆布就要换好几次。要是都满意,那就抓紧办了。 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按照风俗,你们还要守孝,一时半会儿的还操持不成,别耽误了两个娃娃。” 糜海仓只能安慰说:“父亲一辈子行善积德,老天有眼,自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现在我回来了,大小事宜都由我来料理,您只管好好将息,过不了多久也就大安了。” 糜老先生对儿子说:“海仓啊,咱们父子就别讲客套话自欺欺人了。我糜家到传家这一辈三代单传,爹妈对你就一个要求,不要让咱们糜家的香火在你手里断了。 眼下,先要保证一家老小的安全。将来如果安顿下来了,你能再生个一男两子的就最好了。 我看传家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大一些了要把他送到新式学堂里去念书。如果可能,留洋也是好的。眼下关键是要保证他长大成人。” 说着说着,一家三口也哭成一团。 糜老先生接着说:“我这身子骨我清楚地很,现在吃还是能吃,只是一天流这么多血,要吃多少才能补回来呀? 再说了,盘龙寺鉴济大师推荐的西医也说了,补品吃得太多,那不好的东西也长得快。 依我看,也就剩下两三个月了。这两三个月,你要把银子能转走的都转走,把二丫头的婚事给办了,还要稳住阿贵喜旺这两个奴才。 “阿贵父子,不能对他们下死手。一来除掉了他们,官府可能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二来这两个奴才没有什么大抱负,混个酒足饭饱就是了,眼下他们还离不开咱糜家,容易对付。 好了,你去通知他们,堂屋议事,我收拾一下就下来,先把汇银子的事解决了。” 等众人都到齐了,糜老先生不让宝栓搀扶,自己拄着拐杖下了楼来。 大家都落座后,糜老先生让阿贵仔细捊了捊家里的账目。糜海仓拿出随身携带的从冉州秦家拿来的《时务报》说:“这一阵子我在船厂,看到建造新船的商家都很积极,你们再看看这官府的报纸,都说将来海运是个很赚钱的买卖。 我和唐先生商议过,我打算再建造一艘船,将来两艘船连人带船都租给海运公司,我们就只管收租金就是了。 家里留少量的银子,这盐业的老客户能维持住多少就维持多少,够吃够喝就是了。” 阿贵赶紧说:“这要是再汇走六千两,我们可就剩下一二千两周转银子了。” 糜老先生说:“从今往后,跟各家买卖盐巴,都现钱现货。海仓你跟你那各房都说说,这大人每月的例银都先停下来,先花花各自的私房钱,孩子和下人的月银照旧例发着。挺过这一年多,等船建好租出去了,肯定会比现在强些。 “一会儿阿贵还是带着宝栓去来掌柜那里先打个招呼,这两天就去把第二艘船的银子给上海方面汇过去。 既然是租给唐老板,就请他择人培训吧。海仓你只要到福建马尾的船运学堂去选两个得力的船长就是了。” 糜海仓知道父亲特意提到「福建马尾」是给他下一步外出跑生意打埋伏呢。 众人看糜老先生决心已定,大家也不敢再说什么,各自办差去了。 定下这最大的一件事后,糜海仓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要琢磨怎么同两个夫人及二姑娘说这桩婚事了。 糜海仓先来到三姨太窦氏房里,跟她说了自己的想法,特意指出:“你是美佳的亲娘,我得先听你的主意。三外甥刘芃是刘家兄弟中最爱琢磨事也最会做生意的人,性情也是极好的,将来姐姐姐夫是打算让他执掌家业的。 这亲上加亲的事,将来美佳的婆婆就是自己的亲姑姑,自然也好相处些,少些磕磕碰碰的事,我们也放心些。” 丈夫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窦氏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说不知道文氏和女儿的意思怎样?会不会引起荷佳母女不高兴,等等。 糜海仓说:“荷佳这丫头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要嫁的人一定是要自己先看上的。其他人的工作都由我去做。” 糜海仓来到文氏屋里时,她好像是知道什么了,淡淡地说:“事情都商议好了才来和我说,我都同意,你们只管办就是了。” 糜海仓笑嘻嘻地说:“知道什么事了就使性子。”说着把文氏搂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 文氏知道,这大白天的也办不了正经事,就推开丈夫说:“就会哄我。几个月不在家,今天刚回来,还不得先到大太太那里舒服去?” 糜海仓说:“今天晚上我还就要你来陪着,我看她们几个还敢说半个不字?” 文氏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说:“当真?可不许骗我。” 糜海仓摸摸她那娇羞的脸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你只管准备好,晚上我陪爹妈说会儿话,自然到你房里来。” 文氏一下子扑在丈夫怀里哭了起来。 糜海仓知道,这些年,因为没有生养,自己也多少冷落了这四姨太,文氏确实心里憋屈的很。 等她哭了一阵子,糜海仓用双手捧着文氏的脸说:“我这真有个大事要和你商量。” 文氏止住抽泣,看着一脸无辜的丈夫,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糜海仓边用两个大拇指蹭去文氏脸上的泪水边说:“姐姐家的老三刘芃看上咱家二丫头了,我刚才和爹娘说了,二老让听听你的想法,毕竟你现在是美佳的娘。” 文氏怏怏地说:“那窦氏什么意见?” 糜海仓说:“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既然姑娘跟了你,就全听你的。” “那你的意思呢?” 糜海仓详细说了姐姐姐夫家的各种好和三外甥刘芃的诸多美德后,特别讲到:“美佳这孩子很懂事,可是,你要是和窦氏呆在一起,姑娘也是很为难的。对你太好了,怕她亲娘吃醋。 对你不好吧,又不是这孩子的本性。我在无锡的繁华地段给你们娘俩买了个二层楼的小宅子,能住也能开个小茶楼,还有个小院子可以养花种草打发日子。 将来等美佳过了门,我的意思你就在无锡住着,日常开销由家里供着,你愿意的话经管一下茶楼,不愿意的话请个人看着,既可挣几个碎银子,也有个人陪你说说话。我呢,有空就去看看你。” 见丈夫为自己考虑的这么周全,文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一下子又把丈夫扑倒在床上,又是亲又是掐的。 糜海仓一边应付着,一边说:“那就算你答应这门亲事了啊?” 文氏撒着娇说:“不算,等你晚上来了再说……” 糜海仓扶着文氏一起站起来说:“一会儿美佳回来,你和窦氏一起和她说说。依我看,美佳会听咱们的安排。有了结果,晚饭后,咱们一起带着美佳去给爹娘报喜去。” 糜海仓理了理衣服从文氏房里出来,和传家、腊佳玩了一会儿,等宝栓一回来,就带了他去找常给父亲瞧病的大夫去了。 到了医馆,糜海仓把大夫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让他仔细说说父亲的病况。 大夫直接了当地说:“糜老先生早年就有痔疮,后来老便血时已经不是痔疮了,可他还是要按痔疮治,耽搁了。 现在吃汤药只能控制和缓解,要根治就得做手术。目前这种手术,别说邗州城,就连南京城也是做不了的,非得要到上海那东洋或西洋人开的医院才能做。 最要命的是,做了也不能保证就好,只有二三成把握,而且有可能更糟糕。 这些话,我都跟糜老先生说过,他多次表示坚决不做。说一来年纪大了,生死由命,二来家里目前的状况,他不能让外人知道他身体的真实状况。” 糜海仓的心情非常沉重。 回到家里,作为顶梁柱的糜海仓无论脸上还是言谈之中,都要表现得若无其事。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父亲这病,汤药只能控制和缓解,手术也只有二三成的把握。 虽然他知道,七十三岁对于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来说,已经是高寿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刚能挑大梁,正准备让父亲母亲过一过含饴弄孙的消停日子,却天不假日、时不我待了。每每想到这些,他这心里就如针锥刀绞一般。 吃过晚饭,糜海仓带窦氏、文氏和美佳去给爷爷奶奶报喜。 糜老先生高兴地拉着这将要第一个出嫁的孙女的手说:“我们美佳长大了,要当新娘子了!” 美佳羞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奶奶拉着孙女的手说:“那刘芃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在咱们家住过两年,你是见过的,模样自然没得挑,性子也是极好的,从小你那姑妈就很心疼你,这下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你可是真心愿意?” 美佳脸羞得通红说:“我一切都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你们说好那自然是好的。我只是想,刘芃哥哥总不会欺负我吧?”逗的一家人都开心的笑了。 不大一会儿,家里上下都知道二姑娘要远嫁无锡了。大妈陈氏、二姨娘何氏、五姨娘章氏自是要来道贺的,下人们也都起哄要讨喜酒、要喜糖。单是这几个姐弟就花样百出了。 大姐荷佳酸溜溜地说:“二妹嫁过去后,可要守好你那新房的门,小心钻进个大马猴。” 三妹茹佳说:“刘芃哥哥那小样儿,能抱得动二姐姐吗?” 弟弟传家不干了:“我不让二姐姐走,让刘芃哥哥到咱家里来,反正有的是地方住。” 小妹腊佳拉着美佳的胳膊,又是拽又是甩:“不嘛不嘛,我也要和二姐姐一起嫁给刘芃哥哥……” 全家上下被这几个活宝逗的前仰后合,糜老先生的气色也明显地好了很多。 当天夜里,糜海仓专门安排阿贵给姐姐、姐夫写了封信,催他们托媒人带刘芃来提亲。 第二天一早,糜海仓带着阿贵、宝栓来到宝来钱庄的时候,来辉文还是对糜老先生没有亲自来感到惊呀。 他虽然知道糜老先生痔疮很严重。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糜老先生已经完全交给儿子糜海仓来办理了。 这令他一喜一忧。 喜的是糜家这大少爷真的能当家了,忧的是糜老先生的身体可能不是痔疮那么简单。 他知道从盘龙寺鉴济大师那能知道实情。但是,他也明白,作为结拜兄弟,既然糜老先生不直接跟他讲,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想到这儿,他也不打算仔细询问海仓世侄了。他安排阿贵和宝栓在柜台上办理相关手续,请糜海仓到里屋喝茶。 一切和上次汇兑完全一样,三千两存放在宝来钱庄,三千两开据银票由糜海仓带往冉州。 糜海仓注意到来辉文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和父亲义结金兰的世叔是真心关心他们糜家的。 他乘着阿贵在柜台办事的机会,对来先生说,过一阵子我糜家将会有个大喜事,我那二姑娘要出阁了。 到时候我会专门来请世叔,到那天人多,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父亲会和您交底。今天就不和您多讲了。 这能动用的银子全部转移完了,剩下的仅够维持盐业生意的最低周转量。 虽然阿贵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什么破绽也没有看出来。而且,糜家自己的开销在紧缩,却没有降低他和儿子喜旺的工钱。 他只是想想,也想不出个道道来。 回家的路上,糜海仓让宝栓回他娘那儿一趟,看他娘如果有空的话,到糜家去一趟。 让阿贵先去看看绸缎布匹,准备给美佳置办嫁妆。自己则悄悄到木器行,订制了十口大木箱,五口小木箱。 糜海仓回到家里时,邹宝栓邹宝柱的娘已经在和父亲说话了,见儿子们要认的干爹回来了,就赶紧站了起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糜海仓扶宝栓娘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孩子们跟着你怎么办呢?你一个女流之辈,现在又有了个小的,光凭那个小杂货铺子,怎么能养活他们?就算他们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可将来他们娶媳妇总要有个栖身之所吧?” 宝栓妈边哭边说:“这两个娃娃苦哇,该念书了爹没了,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跟着先生我当然没有话说,只是这心里……” 糜海仓接过话说:“这两孩子从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跟我这几个姑娘小子也都是哥哥姐姐相称,今天我是收他们做义子,又不是当帮工。 今后我糜某对传家怎样,就对他们怎样。成家娶媳妇都由我来操持。如果你愿意,到时还来做这个「高堂」,让娃们媳妇们给你敬茶,叫你娘!” 宝栓娘听着听着就要给糜海仓跪下,糜海仓赶紧过去扶住她说:“按说呐,你比我还小些,跪也不是不行。这样吧,如果你乐意,你是宝栓宝柱的娘,我马上就是宝栓宝柱的干爹了,我们先一起带着两个孩子给我爹我娘行个礼,再让这两个娃娃给咱们分别行个礼,就算正式认下我糜家了。你看行吗?” 听糜海仓这么一说,她过去拉着宝栓宝柱一下子跪在了糜老先生夫妇坐前,糜海仓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是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所以糜老先生和姜老太太只是微笑着坐在那,接受儿孙们的跪拜。 四个人一起行了三叩首大礼后起来,两个孩子先给糜海仓行礼并齐声叫了干爹,也没起身直接转向亲娘那边也行了大礼。 他娘走到跟前,把两个孩子搂在身边,免不了又是一阵哭泣。众人也不劝解,只静静地等着他们娘仨自己停下来。 这时,糜海仓给阿贵施了眼色,阿贵拎着一大包东西递给海仓夫人陈氏。 陈氏把东西递给宝栓娘说:“大妹子,俗话说,有苗不愁长。等你那老三慢慢长大些了,日子就好了。以后家里有重活累活,你支一声,就让宝栓宝柱去干。 要是想这哥俩了,随时捎个信来。你有空也常来坐坐,我们姐妹几个也好陪你说说话。” 何氏、窦氏、文氏、章氏也都拿着些东西,说了些宽心的话。 宝栓娘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当大家都静下来后,姜老太太起身走到宝栓娘跟前,掏出二十两银子说:“这宝栓宝柱从小在我糜家呆的时间只怕比在你自己家里还长些吧?现在宝栓大些了,跟着海仓、阿贵他们干些正经事,也长长本事。 宝柱整天和我那孙子传家在一起吃、一起玩,甚至连睡觉都在一起。 你看看,这穿的戴的也一模一样。我们也商量过了,这两个孩子到我糜家,也不改姓,还随他们亲爹姓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栓娘自然是没话可说,只是不住地点头道谢。 眼看到了吃饭时间,陈氏说让宝栓娘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宝栓娘说,家里那爷俩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说罢就急着要走。 糜海仓说:“宝栓宝柱,拎着这些大包小包把你娘送回去。” 众人跟着一起把这个可怜的女人送到大门外。 是啊,再苦再穷,哪个女人舍得把自家的儿子送人呐? 要不是实在没有路可走了,要不是对这家人知根知底,要不是发自内心的放心…… 其实,宝栓娘心里是踏实的,一来两个儿子都大了,谁也给不了他们气受,二来糜家真没有亏待过这两个孩子。 办完这个事,糜家就有了逐步削弱甚至剥夺阿贵父子权力的由头了。毕竟宝栓宝柱现在算是糜家的主人了。 这是后话。 眼下糜海仓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要借着给美佳办嫁妆的机会,把家里的日用品,特别是女眷们的东西转移出去。 第14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七节) ——二十七—— 没几天,刘芃就在他大姑,也是就刘长捷的姐姐带领下到邗州来了。 在这之前,每次刘芃来糜家都是美佳姑娘最先冲上去,一个劲儿地叫三哥哥三哥哥的。可今天,她只能躲在闺房里,想她那三哥哥了。 因为事先已经安排好了,刘芃一来,就被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更衣梳洗,好去拜见糜美佳的长辈们。 刘芃从房间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长袍马褂了。铁灰色的精纺棉布长袍和亮黑的丝质马褂,让这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看起来一下子长高了些,也显得成熟了许多。 姑姑带着他先来到糜家的堂屋里,只见堂屋正前方八仙桌两侧的太师椅还空着,糜海仓和几位夫人、太太们坐在了堂屋两侧的圈椅上。 左边一排坐着糜海仓、文氏、章氏,还给刘芃留着一个空坐位。 右边一排坐着陈氏、何氏、窦氏,也给刘芃姑姑留着一把空椅子。 刘芃和姑姑双双对着八仙桌站在众人中间,姑姑从袖口里取出一封大红的帖子,双手递给了糜海仓。 糜海仓仔细看了后,递给了身边的文氏,文氏认真看着还指着帖子和糜海仓耳语了几句,再把帖子传给了章氏。 章氏并没有仔细瞧,瞄了一眼就起身把帖子交到了陈氏手里,陈氏侧了一下身子和何氏一起说了点什么就把帖子传给了窦氏。 窦氏明显是有些激动的,她逐字逐句地看着看着,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这是高兴的。当然,其中也有复杂的情绪。 毕竟今天是文氏以美佳母亲的名义来接这个帖子的,毕竟是文氏坐在了丈夫身边。 她把帖子在胸口捂了一小会儿,还是站起身来走过去交给了丈夫。 这时,糜海仓也从袖口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帖子,起身交给了刘芃的姑姑。 这时,有节奏的拐杖敲击楼板的声音吸引众人的目光,只见宝栓、宝柱哥俩搀扶着糜老先生和姜老太太从楼上下来了。 众人都站起身来,糜海仓和文氏迎上前去,扶着两位老人坐在了八仙桌边上的太师椅上。 众人都落座,窦氏也走上前把刘芃姑姑拉过去坐在了她边上的椅子上。 糜海仓拿出刚刚收下的帖子,交到了父亲手里。刘芃姑姑也把帖子送到糜老先生那里。 就在糜老先生低头看两封帖子的时候,刘芃撩起长袍对着叫了十多年的外公外婆跪了下去。 磕了三个头后,双手抱拳挺直腰板一字一句地说:“芃奉父母之命,随本家姑姑前来提亲,请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恩准。” 糜老先生看了看老太婆一眼,又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笑眯眯地大声说:“准了准了!” 这时,围着楼上栏杆旁的美佳的姐妹们又是鼓掌又是起哄。 那美佳也是躲在闺房里仔细听着的,听到爷爷说准了准了,一不小心把房门碰了一下,那响动逗得众人都跟着乐了起来。 糜海仓和文氏上前扶起刘芃,文氏还弯腰给这未来女婿拍了拍膝盖前的灰。 还没等刘芃站稳,糜荷佳带着弟弟妹妹们已经冲到了这个本来就非常熟悉的表兄弟跟前来了。 刘芃知道姐妹几个里,就数荷佳心直口快,有时也难免刻薄些。 茹家妹妹和美佳一奶同胞,想必不会太损他这个姐夫。他决定先下手为强,用礼物和言语先堵住几个表姐弟的嘴。 他一抱拳一鞠躬说:“好姐妹,等一会儿,我有礼物送你们。” 没等她们几个反应过来,刘芃已经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众人也都散了,只有荷佳她们几个等在那儿。 刘芃再出来时又换回了他平日里穿的衣服,手里拿一包东西。 他先挑出一个藕荷色的香囊双手递给了糜荷佳。糜荷佳接过香囊一瞧,是苏绣精品。 一侧绣着一朵盛开的粉白色荷花,另一侧一只莲蓬、一片展开的荷叶下躲了一只绿青蛙…… 刘芃甜甜地说:“祝姐姐赶快找到自己的青蛙王子,给我们生一群小青蛙。好姐姐,今后我是叫您姐姐呢还是叫您大姨子?” 荷佳伸手一戳未来妹夫的额头说:“随你咋叫。你要是不好好待我美佳妹妹,美佳舍不得揪你耳朵,我可下得了手的。”说着就伸手去抓刘芃的耳朵。吓得刘芃直往后退。 刘芃又拿出一个豆青色的香囊双手递给了茹佳妹妹说,我知道妹妹最喜欢春天了,这上面绣的是樱花。 东洋人说「花如樱美」,可在我眼里茹佳妹妹可比这樱花美多了。 茹佳接过香囊,羞红了脸,一屈膝说:“谢谢三哥哥姐夫。” 众人又是一阵笑。 他再取出一只粉红色的香囊走到小妹妹腊佳跟前蹲下来抱起腊佳说,哥哥最喜欢腊佳小妹妹了,亲哥哥一个。腊佳也不岔生,就直接亲了刘芃的脸颊。 荷佳不干了说:“也不害臊,这可是你小姨子。” 腊佳一撇嘴说:“我才不当什么小姨子呢,我还当妹妹。” 她顺手一扬:“你们看,三哥哥给我这个香包是最漂亮的!” 刘芃放下腊佳妹妹,又取出个小盒子来递给传家说,这是给小弟弟的手绢,你看看喜欢吗? 传家三下两下就把那盒子撕烂了,取出来一看是一对。一手拿一条手绢说,你们都是一个,为什么我是两个呢?站在一旁的宝栓哥哥说:“那是给你将来娶媳妇的。” 传家眼珠子一转,伸手把一条手绢递给了腊佳妹妹说:“我要娶腊佳妹妹当媳妇,这条手绢就给你吧。” 腊佳还真的接过了传家递过来的手绢。 楼上楼下的大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传家和腊佳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最后,刘芃从袋子里掏出两条汗巾递给了宝栓宝柱兄弟,哥俩接过礼物向刘芃鞠躬道谢。 一直站在楼上看热闹的糜老先生直点头说:“这娃娃真是长大了,礼数多周全啊!将来一准儿是个做生意和过日子的好料子,看来咱二丫头有福了!” 糜海仓和文氏自然心里美滋滋地,其他几个太太也都点头称是,只有窦氏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晚饭的时候,糜老先生对刘芃姑姑说:“我请盘龙寺的高僧算过了,下个月的十八就是个黄道吉日。你在这住两天,让文氏陪你到处看看就回去和长捷他们说说,乘着我这身子骨还硬朗,赶快把两个孩子的喜事给办了。” 刘芃姑姑说:“我们刘家自是巴不得早点把二姑娘接过去,一切都听姥爷您的。” 众人免不了又是敬酒又是道贺。 吃完饭,糜海仓说:“宝栓宝柱,你们哥俩陪着姑姑和刘芃哥哥出去走走,我们带美佳和爷爷奶奶说会儿话。” 宝栓说:“我们去运河上的湖边走走可好?那里晚上也是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的。” 姑姑正好没有去过,就这样定了下来。 糜海仓又说:“阿贵你也拿点银子跟着吧,姑姑看上什么好东西就买点,出门一趟,回去总归要给老人小孩带点礼物才是。 喜旺吃完饭就先过去,租一条船在那候着。这样,船上可能坐不下这么多人,宝柱就别去了。喜旺你们千万要注意安全。” 等阿贵他们都出去后,糜海仓让宝柱带弟弟妹妹们去后院玩儿,家里其他人一起到了父母的房子里。 糜老先生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们坐的坐,站的站,把美佳姑娘让到了爷爷的床边坐着。 大家又先向美佳道贺恭喜什么的,美佳只羞红个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说完这个话题,糜海仓说:“今天把大家召到一起是说个大事,我们糜家要随时准备迁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不再回来了。” 没等父亲说完,荷佳首先开腔了:“为什么呀?” 糜海仓说:“先别问,听我说完。你们都是大人了,先说一点很重要的,今天我说的话,对外人谁也不许说,包括宝栓宝柱,也不要对传家腊佳说,别吓着他们了。 “现在官府已经盯上我们了,怀疑咱们暗通革命党。一旦他们动手,就会要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 “这次美佳结婚正好是个机会,外运东西时,我们就说是给美佳的嫁妆。我已经订制了十口大箱子,五口小箱子。 美佳和你娘文氏,你们一人一口大箱一口小箱,其他屋里两人一口大箱一口小箱。 自己先收拾自己的东西。秋冬的衣服用品和大部分的夏季用品都装箱,只留下这两三个月换洗的就行了。 还剩几口箱子装家里公用的物件。特别值钱的轻巧的首饰什么的,将来走的时候可以随身带着,但都不能留多了,路上不方便也不安全。 铺的盖的一律不拿,那边都置办齐了。箱子都是防水的,把那些怕碎易碎的物件尽量包裹在衣物里面。 这一出去,有水路有旱路,时间又长,别千辛万苦搬过去成了一堆破烂。 “你们也不必打听往哪里去?我已经安排好了,新宅子跟我们这里的一样好,只是比咱们院子小些,但房间还是很多很舒服,我们全家住进去,还住不了一半,佣人也是现成的,人都很好,生活和我们这里没什么两样。 周围邻居大多是做生意的人家,成年男人们好多都在外地,家里留下的都和咱家一样,除了老人孩子就是女眷,你们去了会喜欢的。 “明天我会安排阿贵父子和宝栓出趟远门,大概十天左右,我们要在他们回来之前收拾好,运出去。 阿贵、喜旺两个奴才靠不住,有事千万不能和他们讲。等他们回来后,我们的日子要一切照旧,不能让他们看出什么了。 “另外,就是日常花销的银子。你们各屋里的都跟我说实话,自己手里都还有多少金条和银子?现在都集中起来花,等到了新地方再一两不少地拨给你们。” 陈氏说:“我这有两根「大黄鱼」,银子大概有二百两左右。” 何氏说:“我这有两根「大黄鱼」,两根「小黄鱼」,银子一百多两。 窦氏说:“我有四根「小黄鱼」,二百多两银子。” 文氏说:“这些年我开销少,我有二根「大黄鱼」,三根「小黄鱼」,三百多两银子。” 章氏说:“前几年传家腊佳的月银都在我那,两个小娃娃开销少些,我有五根「大黄鱼」,三百多两银子。” 糜海仓说:“你们除了文氏外,每个房里把黄鱼都自己留下,那东西方便携带。银子各屋自己留下五十两,其余的明天都集中在我那里。你们自己记个数,我也记个数,等到了新地方一并再拨还你们。” 姜老太太对儿子说:“这些年我和你爹多少也攒下点银子。这二丫头结婚的花销我们俩全包了。无锡地方远,市场比我们这里也不差,就不给她买什么东西了,我们给五百两银子。其中二百两文氏你拿着,三百两给美佳做嫁妆吧。” 糜海仓赶紧对父亲母亲说:“您二老辛苦一辈子攒下这么点银子,嫁个姑娘我们几个能行,就不劳二老费心了。” 糜老先生接过话来说:“我们老了,银子留着就是给你们用的。只是我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可能只能见着二丫头出阁了。 今后姑娘们出嫁,小传家娶媳妇我不一定能看得到了。到时候,奶奶有多少给多少,你们也别挑理。” 听爷爷这么一说,三个孙女一个个都哭的泪人儿似的。糜老先生拉起美佳的手继续说:“你们都长大了,要学着替爸爸分忧了,都别哭了。” 糜老先生停顿了一会,孙女、媳妇们都止住了抽泣。他继续说:“现在是我们糜家最艰难的时候,一切都听海仓的,不许有半点马虎。今天在这儿的都是大人了,大家都操点心,要是把海仓累垮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呐! 这一阵子,该念书的念书,该打理生意的还要一切如常,说走的时候走得干干净净,不能让那两个奴才看出破绽来了。 走了之后,这邗州的生意先不要停,给那两个奴才一点希望,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我已经给相关人交待过,他们真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会有人收拾他们的。 “你们大家也都不要紧张,一切都在海仓和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目前他们还不敢拿我糜家怎么样! 好了,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你们都要镇定些,不要同传家、腊佳讲,孩子太小不懂事,不能吓着他们,也免得他们乱说去。” 一家人都擦干眼泪各自回房去了。 糜海仓把文氏和美佳留下,让她们再陪爷爷奶奶聊会儿天。 自己则在其他几位夫人和女儿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提醒她们装哪些东西,该怎样装。 同时,又和几位夫人商议,撑面子的嫁妆由他来置办,除文氏外,其他夫人们每人从自己的私房钱里给美佳五十两银子。 这样,美佳嫁到刘家就有了五百两可以自己支配的私房钱了。 陈氏、何氏、章氏自然都是乐意的。窦氏说她想多给些,糜海仓告诉她,来日方长,细水长流,以后她若有需要,或是添个一男半女的再给不迟。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等文氏和美佳回到房里,糜海仓已经在那里等她们了。一进屋,见父亲在那儿,憋了一天的美佳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伏在父亲胸膛上,放声哭了出来。 糜海仓和文氏也不劝她,任她哭着。 等美佳止住了,糜海仓拉着闺女坐在了床沿上。他把打算让文氏一起到无锡生活的想法和已经买了宅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美佳说了,美佳惊得半天合不上嘴。 待她明白过来,她站起来在父亲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谢谢爸爸,我就知道爸爸最心疼美佳了。” 她又看着妈妈说:“只是辛苦母亲了,今后要见父亲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文氏说:“你能想到妈妈的难,妈妈就知足了。再说你爸爸要撑起这么大个家,就是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天天来看我。只要你们父女俩心里有我,也不枉我当初选择嫁到你们糜家来。”说着,一家三口又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子。 临走时,糜海仓从怀里掏出两根「大黄鱼」递到美佳手里说:“将来到了那边,不要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虽说婆婆是你的亲姑姑,但毕竟媳妇不同于侄女,凡事多忍让些,多做少说。 跟两个妯娌也不要攀比,人家都是当地人,有个别扭可以回娘家去诉苦。 你娘虽然在跟前,但她毕竟一个人,有个事也没有人商量,少跟她添麻烦。 爸爸只要有空,就会到无锡看望你和妈妈。这金条你先拿着。 爷爷奶奶给的,加上大娘和几个姨娘给的,一共给你凑了五百两银子,你自己放着,万一有个周转不开的事,自己花着方便些。 平日里对三哥哥要以礼相待,嫁给人家了,就不能还像以前当表妹一样了,凡事多支持他,生活上多照顾他、心疼他,他也会加倍地心疼你、呵护你。我先走了,有的事,你妈妈一会儿会和你仔细说,都要记在心里。” 估计刘芃他们快要回来了,糜海仓就到大门口去迎着。 糜海仓走后,文氏坐到了美佳的床边。她拉起女儿的手接着丈夫的话说:“刚才爸爸说的那些话你可一定要记住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对我一片真情,我也把你当亲生闺女看,这次妈妈随你一起到无锡去,你爸爸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我们都不要辜负了他。” 美佳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 文氏接着说:“在家里总还像小姑娘一个,可这一嫁人就是女人了。当年我嫁给你爸爸时,比你现在还小一岁。 这男人都是一样的,白天再忙再累,晚上还是要到女人身上找点乐子的。 你又是你那三哥哥的第一个女人,他必是离不开你的。只要身子方便,你就先由着他,有上三个月最多半年左右的时间,等他新鲜劲过去了,你也适应了,你也会从中找到乐趣。 “家里肯定是有佣人的,粗活累活也不会让你干。但是,公公婆婆、特别是丈夫身上洗浆缝补的活要自己干。 平时对下人也要仁义些,要是下人们都捣你的鬼,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没事了就可以到我那里坐坐,听你爸爸说,离得也不远。但是,临走一定要和婆婆打个招呼。 嫁过去了,刘家就是你的家,你到我那里是做客。这一点一定要有意识。 熬着些,等生个一男半女的,你就有话语权了。你亲娘嫁到糜家没多久就有了你,后来又添了茹佳,你的身子应该随你娘了,生养一定没有问题。 “噢,对了,现在我陪你到你亲娘那坐会儿,她现在心里一定也空落落的。”说着,文氏就拉着美佳到了窦氏房里。 茹佳看姨娘和姐姐来了,就站起来要出去。文氏拉住茹佳说,三姑娘你等会儿,咱俩一起走。 文氏就把美佳交到窦氏手里说:“闺女要出阁了,你们娘儿俩说会儿话吧。” 文氏和茹佳刚一出门,就听见美佳在屋里又哭了起来。 文氏拉着茹佳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从梳妆盒里取出一只翡翠玉镯给茹佳套在了手上。 茹佳赶紧推托说:“姨娘,我姐姐出嫁,又不是我出嫁,您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作什么?” 文氏把自己也要随美佳到无锡的事和茹佳讲了后接着说:“你娘答应把你姐姐放在我屋里,你姐姐成了我的亲闺女,你自然也是姨娘的亲闺女。 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娘俩才能再见面,以后你戴上这镯子就当跟姨娘在一起了。” 话说到这份上,茹佳也只好收下这贵重的礼物。 美佳回到文氏房里时,文氏正在大丫头荷佳屋里。她拿了只祖母绿戒面的戒指对荷佳说:“我们糜家大姑娘本应最先出阁的,只是我们要仔细挑啊、认真选啊,姨娘这就要跟你二妹妹到无锡去了,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阁,嫁到什么地方去。 姨娘知道你是不喜欢太显眼的首饰的,就给你个小玩意儿,先把这嫁礼给我的大女儿戴上,祝你早点寻下个如意郎君。” 荷佳快人快语。“四姨娘说笑了,我哪有美佳妹妹那么好命,有个亲上加亲的三哥哥喜欢。不过姨娘的好意女儿还是要领的,这么漂亮的戒指,我当然要收着了。 等我嫁人的那天,我一定戴上,而且要逢人就跟人家讲,这是我四姨娘给我的。”娘儿俩又说笑了一会儿,文氏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文氏一回来,美佳就吧窦氏给的两根「大黄鱼」交给妈妈说:“这是我娘给的,妈妈先帮我收着吧。” 文氏接过来说:“这样也好,你刚过门时,对刘家上下也不熟悉,自己身边留下一二百两银子应急就好了。 其余的金条、银子我先帮你收着。有需要就到我那儿去取。 暂时用不上的,我先用来做点小生意,就不让你爸爸出本钱了。等咱们糜家挺过这两年,你爸爸一定会加倍补偿咱们娘儿俩的。” 美佳当然和妈妈想的是一样的。 正说着,就听见糜海仓站在楼梯口喊道:“都先歇了吧,有事明天再说。大家不睡,弄出点响动,老人家就没法休息了。” 众人一听,都各自熄灯睡下了。糜海仓则来到了外甥,也就是马上要成为他女婿的刘芃房里。 当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过去的舅舅,现在马上要成为自己岳父的男人的到来,刘芃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当真正单独面对时,他还是有些紧张。 糜海仓是娶过五个女人的过来人,他当然知道刘芃现在的心情。 他走过去,在刘芃头上摸了一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说:“小子,过来坐下。” 刘芃笑着坐在了糜海仓身边。 糜海仓把手放在刘芃的肩膀上压了压说:“好小子,没几年这就该娶媳妇了。说说,二妹妹过门后打算怎么待她呀?” 刘芃虽然心里知道怎么心疼美佳妹妹,可面对的毕竟是自己的老丈人,嘴还是有些不听使唤。 他赶紧站起来说:“请舅舅放心,美佳妹妹过了门,凡事我都听她的。舅妈到了无锡也请舅舅放心,只要有空,我就带着妹妹去看望舅妈。” 糜海仓再次拍拍椅子让刘芃坐下说:“你和美佳从小就在一起玩,你也知道,她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人,凡事你要拿准主意,但要事先和她商量商量。 平时生活上也多迁就迁就她,毕竟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从小身体就弱,有的事情不要硬来,你知道舅舅说的什么吧?” 刘芃只是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请舅舅放心,并保证说:“过了门,二妹妹就是我的媳妇了,我不疼她还有谁疼她?” 听外甥这么说,糜海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让刘芃早点歇着,自己也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糜海仓先问了刘芃姑姑的打算,就让何氏和荷佳全程陪着姑姑出去看看。 糜海仓对刘芃说:“今天你就哪儿也别去了,到姥姥、姥爷那里,他们有话跟你说,也想听听你妈妈和家里的情况。等过几天让宝栓喜旺陪你到处走走。” 刘芃连忙说:“这邗州城只怕我比宝栓兄弟还要熟悉些,就不转了。家里有什么事,舅舅尽管吩咐,我也是个大人了,不能成天价光玩了。” 众人都夸刘芃长大了,懂事了。 等吃完饭,众人都散了,糜海仓让阿贵去把邗州和周边与自家做生意的商户薄子拿来,让喜旺和宝栓留下。与此同时,文氏就到了陈氏房里。 阿贵拿着个厚厚的册子来了后,主仆几个围坐在一起,糜海仓让阿贵仔细把邗州往东的泰州、海安、南通州、常州、镇江这一线的糜家客户的情况捊了捊说:“阿贵你带着喜旺和宝栓把沿途所有的糜家客户都拜访一遍,主要办两件事。一是把所有欠我们的银子收回来,把我们欠人家的银子结算清楚。 二是通告所有客户,现时不比往日,时局乱乱的。从今以后,凡和我糜家做生意的,都现钱现货,一笔一清。 实在不愿意的就请人家另寻合作伙伴吧。我大概算了算,现在外面欠我们的银子有二千多两,我们欠人家的只有几百两。 你们这次出门就不要带太多银子了,只带些碎银子够路上开销就可以了。 该收的收、该付的付,余下的边走边汇到邗州的宝来钱庄里来。 “宝栓你现在已经是我糜家的人了,从这次开始,也该学着和你阿贵叔一样记账,回来后我要检查,不能光跟着跑腿了。 一路之上,你们不必赶时间,无论谁家,拿不到银子就别走,实在是有难处的,叫他们掌柜的到邗州来直接跟我讲。 但有一条千万记得,和气生财,不能和客户动起拳脚了。我们是大户人家,你们出去也要讲个身份,吃住都要找好一点的地方,一来不要掉我糜家的价,二来也安全些。 这一阵子,家里主要操持二姑娘出阁的事,夫人太太们人手多,你们就别操心了。” 阿贵起身问什么时候动身?糜海仓说:“收拾收拾,下午能走下午走,走不了最迟明天动身。再晚回来怕赶不上喝二姑娘和姑爷的喜酒了。” 喜旺说下午还有点事,最好明天再走。糜海仓阴沉着说:“你们看着办吧。” 糜海仓跟宝栓使了个眼色,等散了之后,宝栓来到了义父的房里。 糜海仓轻声对他说:“下午你远远跟着喜旺,看他是不是又去官府了?只记住,不要阻止他。这次出去,凡是和客户核对账目、支付银两的事,你一刻也不能离开阿贵,把账记清楚了,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奴才敢耍什么花样!” 那文氏来到陈氏屋里一坐下,什么还没说先哭了起来。陈氏也不知道具体为了啥,但一想应该和随二丫头到无锡去有关,就安慰说:“女儿养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你这多好啊,一辈子跟闺女在一起。” 文氏止住哭泣,拉着陈氏的手说:“我到糜家也快20年了,也没有给海仓生个一男半女的,心里的不安自不必说。 这些年,姐姐从来没有给过我白眼,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们姐妹又要分开了。 这一别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聚,心里不免生出些凄凉和哀怨来,让姐姐见笑了。” 陈氏说:“无锡又不是天涯海角,只要想见,等我们安定下来,海仓必定会安排咱们经常走动的。” 说着,文氏取出一件精致的翡翠玉麒麟来递给陈氏说,姐姐知道我娘家是做玉器生意的,前两年我娘家侄儿娶媳妇,海仓让我回去了一趟,哥哥知道咱们家里下一辈的情况,就给每个孩子备下了结婚的礼品。 原来想着等传家娶媳妇的时候再亲自给他的,可我这就要随二丫头到无锡去生活了,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赶上咱们儿子的喜事,今天就先给了姐姐,等传家成亲的时候,就由姐姐替妹妹给道个喜。” 陈氏见文氏说得句句在理,也不好推辞。就从梳妆台的小匣子里取出两条「大黄鱼」来说:“二丫头嫁得远,路上带东西也不方便,我这做大娘的就不给你们买什么了,这个你先收着,到那边遇上个事周转起来也宽余些。” 文氏只是推辞不肯收说:“美佳爷爷奶奶给的,你们各房也都明着给了,不要说周转了,要是花得仔细些,就是生活几十年也是够的了。 姐姐就要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难事呢,你还是留着备个万一吧。” 陈氏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再难还有海仓呢!我们一大家子都在一起,众人拾柴火焰高。虽说是你们娘儿俩在一起,可毕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平时就你一个人在那里,遇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身边多备点银子总是要的。” 文氏只好道谢收下。 从陈氏房里出来,文氏就去章氏屋里。她拉着章氏的手说:“嫁到糜家,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抬不起头。自从妹妹生下传家、腊佳,我这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我和二丫头这一走,也不知道我们姐妹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这次我随美佳到无锡去,也都让你们破费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回赠你们的,这里有一对翡翠耳坠,是给咱们小女儿腊佳的,你就先替她收着,等她大些了,就请你帮我给她戴上,这耳坠咱们腊佳姑娘戴着一定好漂亮的。” 章氏接过耳坠说:“姐姐不来,我还正准备去找姐姐呢。前些年我房里两个娃娃,每月的例钱自然是多些,也攒下些银子。 只是姐姐和二丫头这次走的远,不方便携带,姐姐就收下这两条「黄鱼」,也不枉美佳叫了我这么多年的五姨娘。” 文氏知道推辞不了,就道谢收下了。只是不住地说:“你们迁的那地方海仓说是不错,可毕竟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等美佳安顿好了,我会想法子去看妹妹和小女儿的。”说着,姐妹俩竟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到了晚上,等各房都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完安后,文氏自己来到了公公婆婆的屋里。一进门,文氏就跪在了公公的床前,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其实糜老先生和姜老太太对儿子的这个四姨太来告别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们还是被感染地一起哭了起来。 婆婆姜氏上前扶起文氏起来坐在了桌子旁的椅子上。文氏止住哭泣,低着头说:“我嫁到糜家快20年了,海仓疼我,各房的姐妹们关心我,晚辈们也都亲我,尤其是公公婆婆宽容我、怜惜我,可我什么贡献也没给糜家做,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东西。 眼下我又要随二丫头到远方去,从此再也不能床前侍候、堂前敬孝了,再也不能给二老端茶递水了。我就是个不称职的媳妇,今天来只能磕头赔罪了。” 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枚翡翠扳指,走到床前双手递给公公说:“这是我从娘家带回来的,原想公公八十大寿时贺寿的,眼下我就要去无锡了,这两天我请人镌刻了公公的大名,请公公收下,祝公公婆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糜老先生接过扳指说:“爹收下你的一片心意。这些年,爹娘知道你心里苦。现在好了,跟二丫头到了那里,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少让海仓操心,就算你对糜家的贡献了。 这扳指来的正好,等我百年之后,就让它陪着我把,正好有名有姓的,也符合祖宗旧制,亏你想得周到。” 姜氏接过话头说:“二丫头怎么说还是个孩子,许多事都还不懂。你这当娘的,这几天多给她说道说道。 过了门就是人家刘家的媳妇了,要守妇道、要尽孝道,说话办事要合乎人伦纲常。” 文氏说记住了。 公公婆婆让她也早点回去休息。 文氏回到美佳屋里,又把爷爷奶奶的叮咛交待了一遍后说:“闺女啊,这次咱们这一去,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见上家里人。爷爷奶奶那儿你都磕过头了,想没想怎么和几个妈妈姨娘们和姐妹弟弟告别呢?” 美佳说:“妈妈姨娘们我都想好了,一个个去跟她们说会儿话,也磕个头感谢她们的生养之恩。 只是姐妹和弟弟总是要留点念想的,我也不知道给他们点啥。要不妈妈帮我出出主意。” 文氏笑笑说:“妈妈姨娘那儿就按你想的办,反正一家子都要迁到远方去了,给了东西大家也不方便。 说着拿出一个精致的锦囊,慢慢打开说,这里有三支金簪、一副金质步摇和一个套在束腰上的碧玉鬼头,有的是我嫁过来时的嫁妆,有的是这些年看着好就买回来的,现在我给你讲讲,你拿去给姐妹弟弟们吧。” 文氏先摆弄着那副华贵的步摇说:“这是当年我过门时你外婆传给我的,也就带了一次,平日里想起来了就拿出来看看,现在你要出阁了,就给你留下吧。如果将来你也有女儿,就接着往下传吧。” 美佳把头伸过去让妈妈给她戴上。文氏一边给她戴一边说:“这是要穿盛装才配戴的,你先照照镜子就取下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了,等大喜那天,娘一定要把你打扮成最漂亮的新娘子。” 文氏取出三支金簪说:“这些都是上好的,式样、重量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上面的玛瑙小吊坠颜色不一样。” 美佳接着说:“这紫色的就给大姐,她可不喜欢红色的。玫瑰红的就给茹佳妹妹,她是个害羞的人,这个可以让她在人堆里更显眼些。 大红的腊佳妹妹最喜欢了。只是这个小鬼脸怪吓人的,也不知道传家弟弟会不会被吓着了?” 文氏说:“到时候,你就当着大妈的面给他,你大妈自然会给他讲这里面避邪的道理。” 美佳收着这些宝贝,站起来搂着妈妈又是亲又是不住地说谢谢妈妈。 文氏提醒她明天吃早饭时千万别忘了约大家一起,现在全家人都忙,不抓紧有时一天都凑不齐人。 第二天一早,糜海仓和刘芃把刘芃姑姑和宝栓、阿贵、喜旺他们一起,直接从邗州送到了镇江码头。并一再叮嘱阿贵他们要把姑姑送到无锡再去办自己的事。 阿贵父子当然是满招满应的。 第15章 故乡明月(第二十八——三十节) ——二十八—— 在眼见着阿贵他们离开后,糜海仓和刘芃回到邗州就直奔木器行,让人把订制的大小箱子送进了糜府。 糜家上下一下子忙乱起来。只是腊佳和传家不停地问,装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呀?大人们只能用给二姐姐置办嫁妆来糊弄这两个小孩子。 让糜海仓为难的是,父亲坚决不装自己的东西,反复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有几天了。 还说,赶不上的话,他要留下来对付那两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众人犟不过,也只好由着他老人家了。只是糜海仓看着老娘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的酸楚,不知道该跟谁去说。 箱子有些不够,糜海仓反复跟夫人和姑娘们说,那边的条件如何如何的好,要是真缺点什么必需品到了那边一定重新置办。 家里的摆设,也只是把几个传了几代人的古董带上了,其他的东西一概放在原位不动。 一来防止阿贵他们回来后看出来了什么,二来将来这宅子横竖是不卖的,放在这里也是个念想。 一家老小要运走的东西,三天时间就全部装箱加固好了。 在夫人和姑娘们收拾东西的同时,糜海仓给无锡的姐夫刘长捷和冉州宝来钱庄的老板来辉斌分别写了一封信,当专门从事远途押运的镖局来提货的时候,文氏、美佳的两大两小四口箱子被沿江而下发往了无锡,糜家老小的八大三小十余口箱子和几条大麻袋被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发往了冉州城。 糜海仓则把提货单装在信里以加急要件,分别寄给了刘长捷和来辉斌。 当这些琐碎的事办理妥当后,糜海仓赶紧把心思集中到了父亲的身体上。 父亲已经有几天时间不愿意去医馆也不让请大夫到家里来了。 一来老人家怕总上医馆阿贵他们会生疑心,二来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现在只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糜海仓到医馆,大夫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先生就先不要抓药了。如果令尊大人不愿意到这里来,方便的话请先生稍待片刻,我诊治过这几位病患,就随先生到府上拜会糜老先生。” 糜海仓看着来来往往的病患,有的被人搀扶着,有的在不住的呻吟,有的甚至瘫坐在地上。 再想到父亲一天要换好几块垫裆布,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紧。 在和糜海仓回去的路上大夫说:“糜老先生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按说这种病是很痛苦的,先生应该很少听到令尊大人呻吟吧? 先生经常在外面跑,令公子尚且年幼,他知道自己需要硬挺着。这病或多或少也有些是被耽误了。” 糜海仓心里更加难受。 大夫仔细给糜老先生把过脉之后说:“先生这几日是否觉得喘气总有声响?咳嗽声也更沉闷了?胃口也不及往日?” 大夫对姜老太太说:“现在对先生来说,解个大手都是很痛苦的,平日里把老母鸡、老鳖、鲫鱼这些活物多炖炖,让先生多喝汤,少吃些干的,喝茶也要少喝绿茶,那也是刮油水的,可以适当喝些奶和糖水,这样就会少上茅房解大手。天气好的时候,适当地走走,要让肠胃动一动,拉的也会顺畅些。” 说着就开了方子交给糜海仓,叮嘱他一定要去老字号抓药。 走出糜府大门,大夫对糜海仓说:“令尊的病已经转移到肺上了,以后的变化就很快了。这次的方子里主要是止疼的药,可以减轻老爷子的痛苦。但是,真正止疼效果好的还是西药,先生再去找找西医大夫。” 糜海仓直接到盘龙寺去见了鉴济大师。大师给糜海仓写了张字条让他按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 糜海仓见到西医大夫时天快黑了。大夫对他说:“以先生父亲的病来说,挺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他缓解疼痛。 我这里止疼药片还有些,但效果不算太好,而且负作用也很明显。有一种针剂,法兰西产的,效果很好,一是很贵,二是很难弄到。” 糜海仓赶紧说:“先生您千万给想想办法,再贵都不是问题。”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四根「大黄鱼」来。 大夫说:“我知道糜先生为了父亲是什么都舍得的,我不是不给老先生用,主要是缺货。再说了,先生一家这几年没少资助我们,再贵我们也会无偿给老先生用的。” 说着,就从一个冰盒里拿出一支来给糜海仓看。大夫最后说:“这样吧,先生先拿些西药回去让令尊大人吃着,以后每隔两天我会派人到府上给糜老先生打一针。打针的时候这个药就别吃了,这样错开了用,我再想办法到上海去找。” 糜海仓千恩万谢地拜别这西医大夫,回到家里又把鉴济大师和两位大夫的话,挑着给父亲说了说,请老人家把心放宽些,按时服药就是了,并特别提示父亲,实在太疼了就叫唤几声,这是在自己家里,不要太忍着了。 转眼邹宝栓和阿贵父子一行回来了。糜海仓让宝栓和阿贵分别仔细盘点了一遍,此行有收有支,最后汇回邗州的是一千多两银子。 糜老先生和糜海仓商量后,把邹宝栓、邹宝柱兄弟和阿贵、喜旺父子召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重新布置了糜家下一步的盐业生意。 糜老先生先开口说:“宝栓宝柱已经正式认下海仓作义父了,自然也就是我糜家的主人了。从现在开始,我糜家在邗州周围的盐业生意就由宝栓具体来经营。 待二丫头的婚事办了以后,海仓你还去上海督造那两艘船,去福州招聘船长去。具体的事让少爷跟你们细说吧。”说完,宝柱就先扶糜老先生回屋歇着了。 宝柱回来后,糜海仓接着说:“你们也都看到了,建两艘船把我糜家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美佳出阁还要花上一笔银子。 今后我们在盐上的投入,就是你们这次收回来的这些银子,我再加上一些,凑够二千两。 我的主要精力要放在督造船舶上,等船造好了,我就以股东的名义加入上海唐先生的船运公司,盐的生意我就完全不管了。今后我只过一阵子看看账目,听你们说道说道就是了。” 邹宝栓不便说什么,阿贵和喜旺有想法也不敢说出来。 糜海仓最后说:“以前在盐业生意上,所有我管的事,都由宝栓全权负责。阿贵和喜旺你们以前干啥,今后还干啥。 为了保证你们自己的收益,我另外加上一条,下个月,家里再给你们三人一个月的工钱,从下下个月开始,你们的工钱就从盐业生意的利润里出。 “每个月的纯利润,只需要往家里交五成。另外五成,二成归宝栓,三成归阿贵你们爷俩。 我大致算了一下,这样下来,你们每个人的收入要比现在多多了。 你们平时也要自己攒下些银子,把自己家的日子过起来。特别是喜旺,不要总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就是喝酒也要有个数,不能动不动就躺在大街上。 这样下去,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呀。再说,整天迷迷糊糊的,传到外面人家说是我糜家府上的人,我们脸上也挂不住的。 你们爷俩好好攒下些银子,一旦有人提亲,我就把码头那三间屋子送给你娶媳妇。” 听主子这么一说,虽然觉得宝栓拿得多了些,但毕竟人家现在是主人了,自己家也不吃亏,阿贵父子赶紧站起来又是鞠躬,又是道谢。 特别是一提到娶媳妇,那喜旺自然是一百个高兴的。其实,这一大恩惠是糜海仓稳住他们的一个步骤。他们,就连宝栓也并不知道糜家真正的行动方案。 等家里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糜老先生把儿子和几个媳妇叫到床前,围绕美佳结婚前后的事作出了重大安排。 糜老先生说:“你们姐姐家在无锡当地也是极要面子的,我们不能把二丫头往刘家一送,让人家连个接亲的过场都走不成。 我想,就由二太太带着荷佳、三太太带着茹佳,和宝栓宝柱兄弟一起把美佳母女提前三天送过去,反正我们糜家在那里有个小宅子,现在应该也收拾好了。 到了后,嫁妆应该也都到了,宝栓宝柱给整理好了,再打听一下当地的风俗,不够的物件,何氏、窦氏你们再帮着买买。 二姑娘大喜那天,你们母女四个带着宝栓哥俩就去当美佳的娘家人了,要有些派头、有些风度、有些教养,不要辱没了我糜家的门风,也给我那女儿、刘芃的妈妈争个脸面。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就是到第三天姑娘和新女婿「回门」的时候,你们请上刘芃的爸爸妈妈都一起跟回邗州来。” 看众人都一脸疑惑,糜老先生接着说:“你们也不要问为什么,对刘芃爸爸妈妈就只说是我的意思就是了。” 大家也不再多问,只等着听老爷的第二件大事。 糜老先生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送走二姑娘后,我决定到盘龙寺去修行几天,请鉴济大师帮我念念忏悔。我这一辈子,做了些好事,但也有很多的事做得不好,甚至有好多事办坏了,特别是没有把你们照顾好,我现在经常会很恐慌,不知道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去面对我糜家的列祖列宗。我心已绝,你们也都不要劝我了。 “现在把日子定下来,十八是美佳大喜的日子,十三你们就往无锡去,十四让阿贵去请台四抬大轿大张旗鼓地把我送到盘龙寺去,让你们娘留在那里就是了。 这样家里就只剩下海仓和陈氏、章氏。你们这一阵子不要做什么大事了,好生看好传家、腊佳两个娃娃,有个闪失仔细我动用家法。 这些年你们少夫少妻的事,我一个做公公的不便说道你们,你们的婆婆又有副菩萨心肠,凡事都由着你们。 当下,我们糜家遇到大坎了,别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都只尽心竭力地把你们自己的儿子、闺女保护好,把你们自己的丈夫照顾好,相夫教子,这个请求不过分吧?!” 说着说着,糜老先生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太太赶忙又是端水,又是给拍后背,众人一下子都跪了下来。 陈氏代表大家说:“一切都听老人家的,您就踏实养着。您身子硬朗了,就是我们最大的福份。” 大家的心里也确实很复杂的。一面是美佳的喜事,一面是老爷的身体。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只有糜海仓留在了父母房里。 糜老先生对儿子说:“我已经和鉴济大师说好了,在他那寺院的后山里给我们糜家一点山坡,把我的坟墓就建在里面吧。 明天你去仔细看看,我的意思是一次建三个大点的墓穴。先把我葬在那儿。 等时局平稳了,你再带着你的儿孙们,来把你祖爷爷祖奶奶们、爷爷奶奶们的老骨头都请到那里去。 明天去的时候多带些银子,工匠就让寺里出面请,你只管提要求就是了。 但是有一条,就是务必在半月之内完成。将来你娘百年之后,看看你们迁徙的地方,是不是还要回到这里来,你们自己和你娘商议吧。 我们糜家从中华龙脉的秦巴腹地迁徙到邗州,到你这里才第四代,更多的先祖还葬在那龙脉之上。如果可能,你们再回到那里去也是可以的。” 说完这些,糜老先生让儿子扶自己坐起来,他就顺势靠在了儿子怀里,对老太太说:“你出去看看小孙子和小孙女,再仔细和那陈氏、章氏交待交待。” 屋子里就剩下糜家这爷儿俩。 糜老先生呷了口水低声对儿子说:“现在满清政府行将就木了,离中山先生恢复中华的宏愿实现的日子不远了。我们放在盘龙寺的金钱算起来折合五千两银子总是有的,明天你去了,就明确给鉴济大师说,让他都拿去支持中山先生。 除此之外,宝来钱庄的来氏兄弟和冉州城里的马伯韬先生都是我革命党里靠得住的同志,遇事多和他们商议,他们有事找到你,在保证传家腊佳安全的前提下,什么都可以做。” 糜老先生喘了喘气:“还有两件事我拿不准,你琢磨琢磨,到时和冉州的马先生商议一下,你自己定夺吧。 “一是有人提出让咱们把传家、腊佳送到上海的法租界去受现代教育,实际上也就是受西洋、东洋教育。 这个我不懂。但是,我看同盟会里很多重要人物、有本事的人物,就连中山先生自己都是留洋的,我想这是一条出路。 我们糜家总不能祖祖辈辈贩盐卖茶吧?这个事情的前提是要保证两个娃娃性命无忧。 “第二个事情是往西迁徙的事。这次到冉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神明提示我们是向西迁,将来进一步往哪儿走,等稳定下来了你再根据时局仔细考虑。 到了冉州不宜再过多置业,姑娘出嫁或招赘可买些旧宅子过渡一下,我的意思是沿长江继续西行。 汉口是个关节点。到了那里,是继续沿长江西行呢? 还是沿汉江西行,你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我只提醒你,我们的先祖是从汉江源头的秦巴腹地走出来的。但是,要记住,我不是让你去溯源寻根,而是要谋求糜家的新发展。” 最近家里的事已经让糜海仓这个新掌门人疲惫不堪了,听到父亲说的两件事,无一不是关乎糜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糜海仓陷入了巨大的压力和深深的思考之中。 知儿莫若父啊!糜老先生相信儿子有这样的把控能力,更有这样的执行能力。 但是,当下他的纠结是必然的。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继续说:“现在我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没有祖传的土地,生存主要还是要靠生意。而我们现在做的大宗商品生意的第一要务就是运输。 我们的运输主要是依托水运,过去水运又以长江和运河为主要渠道。 如果迁往梁州,汉江就是再好不过的通道了。我记得在梁州的武侯祠里有一幅楹联说「万叠云峰趋广汉,千帆秋水下襄樊」。 你想想,秋季汉江应该逐渐进入枯水季节了,梁州到襄阳段依然能千帆竞发,那襄阳到汉口更是没有问题了。 说明汉江全流程都能全时段通航。我最最看重的是梁州北可达关中苏俄、西可通青藏西域、南紧临成都盆地、东面向江汉平原的绝佳的位置优势。” 看着父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糜海仓让父亲休息一会儿。 糜老先生并不理会他,只是又拍了拍儿子的手:“当然,方便生意只是一个方面,梁州地界的文化底蕴也是非常深厚的,对于传承我们「耕读传家」的家风了是有正面意义的。 《诗经》《楚辞》都曾经拥抱过「其流汤汤」的汉江,在古代巨著《水经注》中更是占用了与黄河、长江几乎相同的篇幅来细说汉江。 汉王刘邦从汉水源头起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最终建立了一个以「汉」为名的大一统王朝,并将「汉」融铸成一个中国人共有的身份认同,也让汉语、汉字、汉族、汉朝等称呼与汉江血脉相连。 我亲耳听同盟会里的文人说过,中国又称华夏,就因华山和汉江而得名。 因为古代的夏水就是今天的汉江。汉江留下的文化遗存更是不胜枚举。 除了古战场遗址、功臣封地和名胜古迹外,那里还传唱着李白的「蜀道之难」、陆游的「铁马秋风」、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更传扬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嶓冢之山高插天,汉水滔滔日东去」等千古名篇……” 糜海仓把头轻轻地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紧紧地攥着父亲双手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他知道,男人三十而立,如今已经四十开外的他,只能挑起这千钧重担,义无反顾的朝前走。 他知道,自己不能犹豫,更不能害怕,纵然前面道路崎岖,沟壑纵横。 他知道,自己必须格外当心,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与此同时,展示在家人和世人面前的他,必须如履平地,如沐春风。 ——二十九—— 送二姑娘美佳和她妈妈文氏那天,糜海仓早早地请西医大夫给父亲打了一针。 糜老先生一身长袍马褂在众人的簇拥下和姜老太太坐在了堂屋的糜氏祖宗牌位跟前,先是儿子带着四姨太文氏跪拜告别,糜美佳已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虽然没有按正式的大婚仪式装扮,但依然是与众姑娘们大不相同。 从头到脚一身大红丝绸衣裳,在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的刘芃和父亲糜海仓陪同下,先给爷爷奶奶端了茶,奶奶还象征性地拿套着铜钱的五色丝线绞子给这第一个出阁的孙女「开脸」,爷爷从八仙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金饭碗」和「银箸」交给宝贝孙女,就在美佳双手接过金饭碗的时候,糜老先生用双手捧住孙女的脸说:“祝我的小宝贝和我那小外孙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美佳忍不住一下子跪下来抱着爷爷又哭了起来,众人也不去劝慰,想着就让她再好好和爷爷奶奶撒撒娇吧,刘芃跪在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哭了一阵子,还是荷佳姐姐过去把妹妹扶了起来说:“快起来吧,你看你的三哥哥都跪了半天了,快一起去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姨娘们行礼吧。” 美佳把手里的金饭碗交给文氏,自己擦了擦眼泪,笑着走到刘芃跟前一块跪下向爷爷奶奶行三拜九叩大礼,又转过身子对爸爸妈妈和各位姨娘行了大礼,被荷佳和茹佳这两个亲姐妹伴娘扶到屋里换妆去了。 大家又拉着刘芃一阵道喜祝贺,刘芃自然是一一鞠躬道谢。 糜美佳和文氏是在何氏、窦氏、荷佳、茹佳、宝栓、宝柱的陪同下一起走的,家里安排阿贵父子租了马车直接送到镇江的码头边的。 第二天一大早,阿贵给老爷老夫人租的两顶鲜红大轿就到了糜府门口,那阵式比前一天美佳出门时还显喜庆些。 糜海仓安排阿贵父子在大门外候着,糜老先生在堂屋的神龛前向糜氏列祖列宗上了香烛、行了大礼后,对儿子海仓说:“这两天抽空去照着样子把列祖列宗的牌位复制一份,把神龛上这一套换下来,等你们走的时候带上。 这些牌位都是当年祖宗灵堂前的原物,有灵气,会保佑咱们糜家的。记住要做得一模一样,不要让那两个奴才看出来了。” 糜海仓说记住了,就扶着父亲母亲、带着陈氏、章氏和传家、腊佳来到了大门外。 糜老先生特意往远处走了走,又仔细地看了看他亲手建起来的这光宗耀祖的大宅子。 最后,他依依不舍地拉着孙子糜传家上了前面的轿子,姜老太太也拉着孙女腊佳上了后面的轿子。 糜家人全体在阿贵父子的陪同下向盘龙寺而去,府上只留下了两个厨娘。 在去盘龙寺的路上,糜老先生叫糜海仓、阿贵和喜旺跟着自己的轿子。 糜老先生说:“阿贵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了,这几天我不在,家里的生意少爷又刚刚接手,你要多操点心。 现在时局不稳,外面乱得很,宝栓宝柱也出去了,家里的成年男丁就剩下你们主仆三人了,你们父子俩要尽心些。 我和老太太住在这盘龙寺里,他们天天吃的斋饭,我的身体可顶不住。 我还是想吃家里的那一口。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就辛苦你一趟,厨房把饭做好了,你给我和老太太送来可好?” 阿贵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赶紧说:“一切都听老爷的。” 糜老先生接着说:“我们两个老家伙一顿也吃不了多少。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感觉饿,晚饭呢,就让喜旺跑吧。 这盘龙寺虽然不远,可路不太好,天黑了,让年轻人走咱们都放心些。只是每次把饭送到寺院门口就是了,清静之地不好反复打扰的。” 喜旺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他只能应承下来。 糜海仓当然知道父亲想用这法子捆住这两个奴才的良苦用心,就和父亲说:“中午就不要让阿贵跑了,反正我每天都要来和父亲母亲请安,中午饭我带过来就是了。” 糜老先生生气地说:“糊涂!我每天要闭关修行,你来请什么安?家里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来烦我和你娘了! 一般的事让阿贵和喜旺送饭时捎个话就是了。再说,从今往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我也不管了,全凭你做主。” 转眼就到了盘龙寺门口。鉴济大师和一众僧弥已经在山门候着了。 一见面,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施主光临盘龙寺闭关修行,实乃小寺之荣幸、老衲之荣幸!” 糜老先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对随行的一干人说:“寺院乃清静之地,海仓带着两个孩子陪我们进去,其他的你们就在这歇息一会儿。” 进了寺里,鉴济大师知道糜老先生要给儿子交待要事,就带着众僧快走了几步。 糜老先生对儿子说:“这两个娃娃的安全是全部事务的核心,要确保万无一失。现在不是谈墓地的时候,你们先回去,下午先安排那两个奴才出去干点事,你再来一趟。上午我会和大师商议妥当,你就按他的说法去做就是了。” 糜老先生老夫妻俩在大师的陪同下往里面走去,糜海仓拉着两个宝贝走出盘龙寺。 回家的路上,糜海仓让两位夫人带着传家、腊佳坐着轿子,自己又和阿贵父子故做轻松地聊了一路。 ——三十—— 刘长捷在无锡的茶商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小、也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的婚礼自然是办得风光有加。 这让何氏、窦氏有些嫉妒,也让荷佳、茹佳和宝栓宝柱兄弟几个好多年家里没有办过大喜事的少年大开眼界。 文氏看到女儿幸福的模样自然是心满意足的,她也对女儿和自己今后的日子充满向往。 听说父亲让自己和丈夫一起陪儿子小两口「回门」,糜海仓的姐姐糜海青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她对丈夫刘长捷说,可能是父亲觉得自己或者娘的身子骨不行了,父亲的可能性大一些。临行时,她特地给丈夫和儿子媳妇都收拾了素净的衣服。 虽然嫁出去的姑娘「回门」是件喜庆的事,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此行的主要目的,从无锡到邗州这一路上,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刘长捷他们一行到达糜府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糜海青没有在家里找到父亲母亲就非要当晚就赶到盘龙寺去,直到弟弟海仓有些生气了,她才勉强同意第二天再去。 当晚,糜海仓趁姐姐来看望陈氏的机会,把父亲的身体状况、搬家迁徙和阿贵父子的事都同糜海青仔细念道了一遍。 虽然隐约有些感觉,但是,糜海青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所有的事情都会如此严重,她更没有想到,此行可能是她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到这个生她养她、承载着她童年的美好回忆、寄托着她对娘家美好未来无限希望的地方的告别之旅。 她不相信,也不甘心呐。可是,她也清楚,她只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她必须面对这无情的现实。 当天晚上,糜海仓就让宝栓、宝柱两兄弟搬到了糜家主人们居住的二楼楼梯口的房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当糜海仓陪着姐姐姐夫到盘龙寺时,先被一个小沙弥请到了鉴济大师的屋子里。 大师也没跟他们三人寒暄,就直接对他们讲:“老施主这两天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一醒来,嘴里总是不停地念道传家、传家的,还总问海青来了没有? 现在老人家清醒着,刚刚喝了一支西医送来的葡萄糖,你们现在过去,谁也不许哭,老施主现在很脆弱,不能让他受任何刺激。” 鉴济大师陪着糜海青他们一进父亲住的屋子,看到瘦得不成人样儿的父亲,糜海青还是忍不住一下子跪伏在地上,膝手并用地爬到父亲床前,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嘤嘤地哭了起来。 糜老先生看见闺女来了,竟然笑着想要坐起来。糜海仓和母亲赶紧把糜海青搀扶起来,海青顺势扶了父亲一下,让老人家靠在自己怀里。 母亲也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二老一人拉着女儿的一只手,都激动的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糜老先生对儿子和女婿说:“你们两个先随大师去看看给我那新宅子修的怎么样了,我和海青说会儿话。” 刘长捷跟着鉴济大师、小舅子出来,和几个小沙弥一起往后山走着,他当然不知道什么「新宅子」,更不知道为什么给老丈人修新宅子,看着大家一脸的严肃,也不便多问。 但是,到了跟前,看见一排三座比常见的大很多的墓穴,他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和糜海仓来了个男人式的拥抱。 刘长捷对糜海仓说:“兄弟,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跟我见外了,让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糜海仓把姐夫拉到一旁,心情沉重地把父亲身体的真实状况和糜家想移坟的想法统统和刘长捷说了,刘长捷知道这可是惊动祖宗的大事,他明白他这个女婿应该扮演的角色。 鉴济大师告诉糜海仓,人健在的时候修建坟墓叫「修山」。 他知道糜老先生的身体状况,这几天工匠们在一刻不停地赶工,这山一两天就可告大成了。 他特别提醒糜海仓,工匠们并不知道这山是给寺外的什么人修的,让他不要亲自和工匠们接触。 这也是糜老先生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周围有点光秃秃的,能否先请人种点花草,待到冬天或明年开春再种松柏不迟。糜海仓说一切全听大师的。 糜海仓请鉴济大师在完工的时候给做做法事,大师说:“这个老纳早有准备,那就请你们糜家和糜家的血亲、姻亲的男丁后天下午一起来吧。” 糜海仓和刘长捷回到父亲屋里的时候,看见二老和女儿聊得很开心,他从父亲脸上看到了很长时间难得一见的笑容。 一进屋糜海仓就把「新宅」的情况跟父亲说了,想趁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亲自过去看看。 糜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从来「红白喜事看情面」。老话说「红喜看前人,白喜看后人」,「活不管魂,死不管尸」,我就不去了,你娘也不去,你现在是糜家的主事人,全由着你们了。” 看着糜老先生满面红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居然也没有咳嗽,鉴济大师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轻轻碰了一下糜海仓的手说:“让老施主和千金、女婿一起聊聊吧,咱们出去说话。” 鉴济大师拉着糜海仓来到一个僻静处,对着糜海仓的耳朵说:“先生赶紧回去请一家老小全到小寺来吧,老施主可能不行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典型的回光返照。”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听大师这么一说,糜海仓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庇护下的日子到头了,是他真正该拿主意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擦干眼泪说:“请大师尽量挽留着父亲,我这就回去……” 大师阻止说:“先生就别回去了,我安排一个俗家弟子去府上报信,你还是进去再陪陪老施主,看他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 糜海仓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进父亲的屋里。 看到儿子,糜老先生艰难地抬起手说:“海仓啊,你过来。” 糜海仓走过去和老娘换了个位,父亲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说:“等我走了,家里所有男丁都剃成光头,从此之后一律不许再留辫子了。女娃娃也统统不要裹脚了。下人们剃不剃、裹不裹,随他们自己吧。” 父亲突然问:“传家呢,怎么一直没见着我的孙子?” 糜海仓赶紧说:“传家一会就来,正和他娘往这赶呢。” 老人有些激动起来,喊道:“海仓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省心啊,传家怎么能离开你的身边的呐!” 说着使劲在儿子的腿上拍打起来,而他自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下子竟又昏迷过去了。 姜氏赶紧拉起老伴的手连声喊道:“老头子,老头子……” 糜海青端过杯子给父亲往嘴里喂水,糜老先生已经滴水不进了。 鉴济大师让糜海仓把老施主放平了躺着,用左手的拇指掐了掐人中,只听见糜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大师转过身来,对糜海青说:“女施主你先出去一下,我们来把令尊大人的寿衣给他换上。府上做的寿衣都非常合体、非常讲究,一旦灵魂走了,身体也就硬了,那些衣裳都穿不上了。” 姜老太太赶紧让儿子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包衣服拿下来,一件件指挥着,让儿子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再整体一起给丈夫换上。 女儿在外面哭着,儿子和女婿在屋里哭着,姜老太太却显得格外镇定。 她知道这是天意,她知道丈夫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她也知道丈夫该好好歇着了,她更相信儿子糜海仓能撑起老糜家这片天。 一个小沙弥带着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和传家、荷佳、茹佳、腊佳以及宝栓、宝柱都来了,刘芃紧紧搀扶美佳跟在后面。 他们一个个哭着叫父亲、爷爷,糜老先生的眼珠在不停地转着,可就是睁不开,直到小传家拉着爷爷的手又是摇又是叫的时候,糜老先生才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勉强地睁开眼睛,使劲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糜海仓赶紧把耳朵凑过去,糜老先生居然朝传家撅撅嘴,鉴济大师立即把糜传家的头按过去,让他凑到爷爷嘴边,只见传家不住地点头。 众人看到了老人家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也看到了老人双眼慢慢闭上时流下的泪水。 时序光绪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鉴济大师轻轻退出来,屋子里只剩下糜老先生至亲至爱的人…… 葬礼的事,糜老先生跟夫人姜氏是有交待的,也和儿子糜海仓商议过,一切按寺院俗家弟子的仪轨办理,原则就是尽早入土为安。 等下葬之后再在府上设立灵堂,供亲朋好友和社会各界吊唁。 一切按照鉴济大师的安排和寺院的固有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有了僧众的超度和过往香客的祭拜,到糜老先生灵堂拜谒的人日夜不断,糜老夫人心理上也感到了巨大的安慰。 当木器行把糜家早年间定制的楠木棺材送进盘龙寺的时候,用的全是寺里年轻力壮的僧人。 为「新宅子」暖房的法事活动和糜老先生的入殓、下葬仪式是一并进行的。 庞大的佛家仪仗和成群结队的僧众,让糜老先生的黄泉之路格外隆重肃穆。 阿贵已经被告知在糜府准备灵堂,但他们父子并不知道老爷已经殡天了,更不知道老爷安息在佛家净地。 糜海仓率全家老小捧着父亲的灵位回到糜府是糜老先生入土为安的当天傍晚。 糜家按最高仪轨布置完灵堂后,糜家主仆上下换上世俗的孝服,把门口的大红灯笼换成白色,糜海仓才在阿贵的陪同下,在邗州城里向糜氏亲友、父亲的生前好友、生意伙伴和社会名流逐一报丧。 等糜海仓回到糜府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接报的人家前来吊唁致哀了。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世俗的压力,糜老太太只好亲自出面为儿子圆场,反复对前来吊唁的各界人士说,老先生一心向佛,又是在闭关修行期间殡天的,先生坚持要按佛教仪式火化,恭敬不如从命,请大家理解。 因为见不到逝者,前来凭吊的人,无论男女自然少了哭灵这个环节,三天的吊唁始终庄严肃穆。 各界虽然议论不断,可毕竟知道这是糜老先生自己的遗愿,糜海仓和儿子糜传家及全家上下的礼数也无可挑剔,糜家这个重大而困难的节点就这样平稳地渡过去了。 送走姐姐、姐夫和美佳小两口后,糜海仓面临的重大决策就是一个字:走!至于何时走?以什么理由走?从哪条路走?糜海仓开始了他独立缜密的行动。 当天晚上,糜海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写了两封长信。一封是写给糜家关系非常好的海盐供应商的,一封是写给冉州的马伯韬的。 他要对阿贵父子调虎离山,他要在精心谋划糜家的撤离路线中寻求同盟会的支持。 他重新去制作了祖宗牌位,重新请人刻制了墓碑,请盘龙寺鉴济大师挑好的黄道吉日。 他跑码头、找马车、问脚夫、寻向导…… 第16章 故乡明月(三十一——三十二节) ——三十一—— 老天有眼,一大早,邮差来了,送来了海盐供应商的救急信。 当阿贵把信交给糜海仓的不一会儿,糜海仓就让喜旺陪邹宝栓到宝来钱庄去开一千两银票,同时叫来阿贵给他看了来信。 他对阿贵说:“掘港盐场老板来信你也看了,现在时局不稳,而且今年台风可能来得早,夏季海盐晒场的产量不能保证,让我们早早去订货。 家里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就带着喜旺陪宝栓去趟如东,到掘港镇把下半年的盐定下来。现在人家那边也要现银交割了,你们直接带着银票去吧。 “这次是宝栓第一次独立订货,让你去,一是为了严把海盐品相关,好好教教宝栓怎样分辨盐的好坏。 二是为了一路再看看这盐道上的变化。反正今后我糜家的盐业收成和你们的收入是直接连在一起的,挣得多了你们多得些,少了你们少得些,要是赔了你们就去喝西北风。 “这一路上不要着急,除了订货外,把盐道上的行情和窍门也学学,看将来这盐是自己运呢还是请人运、是水路合算还是马车保险? 你们要学会尽可能地降低成本,糜家这锅里赚得多了,你们各家的碗里自然少不了。” 阿贵见老爷处处替他们着想,自然是唯唯诺诺,不住地点头,不住地道谢。 等宝栓和喜旺回来后,糜海仓把他们三人和家里的厨娘、短工召在一起,正式布置了去如东掘港订货的事。 糜海仓沉重地说:“自从父亲走后,老母亲精神一直不太好,想安排她到无锡姐姐家去住上一阵子。 另外,自己也要赶回上海去督造船舶,如果家里没有什么大事的话,想在那边找个落脚的地方,让陈氏、窦氏、章氏带着孩子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家里的大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一般的事,宝栓和阿贵、喜旺商量着办。” 当着大家的面,糜海仓让宝栓把几个人后半年的薪俸都派了下去。 大家自然是高兴的,都表示家里一切有他们在,请老爷放心。 当天晚上,邹宝栓带着弟弟去他娘那里说了要出远门的事。 第二天,邹宝栓按义父的吩咐带着阿贵父子上路了,糜海仓悄悄指示过他,至少半个月后再回到邗州来。 糜海仓把糜家专用的剃头师傅请到家里来,给一家老小修剪了头发,给被割去辫子的传家和宝柱都剃了光头,并告诫全家作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就在糜海仓规划只有自己清楚的路线图的关键节点上,马伯韬先生的回信来了。 信中马伯韬先生帮助糜海仓仔细分析了从邗州到冉州的几种可选的路线,最后建议他从南京走水路较为妥当。 马先生简要透露了刚刚在安庆发生的光复会成员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徐锡麟伯荪先生,率领学生军起义,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失败被捕,慷慨就义的事情。 分析认为,这个时候,糜家以女眷为主的一家老小大胆经过安庆府是最安全的,至少当地官府和驻军不会特别留意这种妇孺人群。 确保行程安全的关键在于不要有尾巴。马先生最后在信中提醒糜海仓先生只要记住12个字:“假汉口,真安庆;九华栈,不停留。”即可。 祖宗的牌位和坟前的石碑做好是宝栓他们走后第四天的事了。 白天,糜海仓请鉴济大师安排人把祖宗们的石碑安放在父亲刚刚入住的「新宅子群」面前里。 他带着儿子传家毕恭毕敬地把祖宗们的牌位请回家安放,郑重其事地用金黄色绸缎把换下来的牌位一个个包好,装进了专门定制的箱子里。 糜海仓这时的心是充满敬仰的,那怕是在箱子里,祖宗们依然长幼有序,个个屹立不倒。 糜海仓此时的心也是安然的,他知道有祖宗的陪伴和护佑,他就没有淌不过的大江大河,就没有翻不过的万仞沟壑。 第五天正是黄道吉日。 糜海仓带着一家老小来到祖宗坟前祭拜,并请盘龙寺的僧人做了法事。 当天夜里,盘龙寺的几个俗家弟子就帮着把糜海仓太爷爷和太奶奶们、爷爷和奶奶们的遗骨迁到了盘龙寺的「新宅」里去了。 到了父亲的「七七」祭日,糜海仓算着阿贵他们出去也有十天了,一大早,糜海仓扶着母亲率领儿子传家和陈氏、何氏、窦氏、章氏,女儿荷佳、茹佳、腊佳,义子宝柱,带着孝服来向糜氏祖宗们告别。 鉴济大师亲自担纲司仪,在祖宗的陵墓前,糜家老小郑重地换上孝服,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后,糜海仓请列祖列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请祖宗保祐他们全家平安远行,向列祖列宗承诺,无论走到那里都要让糜氏开枝散叶,永续香火。 当着全家的面,糜海仓和鉴济大师交待了父亲有意将存放在盘龙寺的全部金银,用于支持革命党的遗愿,并将收存凭据全部烧毁。 根据鉴济大师的建议,糜海仓一家把孝服从身上脱下来全部焚烧,宣示轻装上阵,开始全新的生活。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十三日,糜氏在邗州的第三代传人糜老先生仙逝50天后,第四代传人糜海仓率领全家乘四辆马车离开了养育了他们糜家五代人的邗州城,向一个陌生的不为人知的地方绝尘而去。 ——三十二—— 糜海仓让邹宝柱陪着母亲、夫人陈氏和儿子糜传家坐在第一辆车上,何氏带着荷佳的第二辆上放着各屋随身携带的首饰细软,窦氏、章氏带着茹佳、腊佳乘第三辆车,自己则押着行李坐在最后一辆车上。 出发时,糜海仓只下令「向南出城」,四辆马车的车夫并不知道往哪儿去,只知道他们的租期是五天。 出了邗州城,在一个一边通向镇江、一边通向南京的三岔路口,头车勒住了缰绳。 糜海仓在确信后面没有尾巴跟上后,下车左右打探,见四周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就自己上了第一辆车,让宝柱去了最后一辆车上。 “走,去南京”!糜海仓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也没有向母亲解释,公开了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邗州到南京是官道,沿途的县府和稍大一些集镇都是有官兵盘查的,州县之间也有驿站,这点出发前糜海仓就作了周全的安排。 他们全家的统一说辞是去南京「奔丧」。要知道,满清实行统治的重要抓手是推行「孝道」。 那时候,官员要「丁忧」,百姓要「守孝」,国人心中「逝者为大」的观念深入人心,奔丧成了最好的通行证。 一路之上,四辆车的前后顺序,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变换一下。 全家老小主要在车上吃些自家带来的点心、果子,只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摊凑合吃了一顿饭,困了累了就车上打个盹儿,除了给马喂料、让马休息外,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在城门关上之前进了南京城。 安排好客栈后,糜海仓带着宝柱来到江边码头,大摇大摆给全家人买了南京到汉口的船票。 宝柱怎么也不理解,义父陆路上谨小慎微的,怎么到了水路反而大张旗鼓起来了?他当然是不便也不敢仔细打问的。 第三天,糜海仓一家是租人力车去码头的。临行时,他专门和马车夫们交待,自己全家去走个亲戚,你们在南京城到处看看,后天上午还在客栈接我们。 如果我们没有回到客栈,你们就直接回邗州去吧。说着就把车资全部付给了车夫们。 糜家老小是船上少有的几个乘富贵仓的客人,船东自然是格外关照的,饮食、冷暖不时有人前来过问。 糜海仓要求全家只要有人问到,就说一切都好就是了。在船家统计吃饭人数和标准的时候,糜海仓把全家吃饭的银子按最好标准一次性付到了汉口,所有行李也都放在自家住的仓室里,要求船东在沿江各港口停靠前一个时辰通报情况,并告诫全家,除了自己,谁也不许和其他人攀谈、聊天。 船上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糜海仓的夫人、女儿们吐的一塌糊涂,而要让传家、腊佳老老实实在自家仓里呆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此,全家人商议一致同意,行船时一起到甲板到走走看看,停靠时则必须在船舱里猫着。 船行半日后的第一个停泊地是有「金陵屏障、建康锁钥」之称的当涂。 因为是首次靠岸,糜海仓还是比较紧张的。他让邹宝柱在自家的两个仓室门口呆着,看有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行动,自己则站在甲板上仔细观察,看有没有官兵模样的人登船。 直到再次启航,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糜海仓才和邹宝柱轮流倒在铺位上迷糊了一会儿。 太阳落山的时候,船到了被中山先生称为「长江巨埠、皖之中坚」,有「云开看树色,江静听潮声」之美誉的著名商埠芜湖。 这个光绪三年(1877年)被中英《烟台条约》开辟为通商口岸的近代安徽开放先锋码头上一派繁忙景象。 糜海仓想,这真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现在不是考虑生意的时候。 在这里,上下的客人很多,装卸的货物也很多,他不敢掉以轻心。 当码头灯火通明的时候,船再次启航了。糜海仓逐一留意了一下自家仓室周边的新上来的客人,才让家里人仔细清点行李后熄灯安歇。 糜海仓心里盘算着后面的行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想到了马伯韬先生「假汉口,真安庆;九华栈,不停留」的提示,他不知道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美誉的安庆在巡警学堂起义后的风声到底有多紧,他不知道到了那里该怎样联络九华客栈……看着久久不能入睡的家人,他起身来到了空旷的甲板上。 夏秋之交的长江上,夜晚的微风是很容易让人陶醉的,甲板上已经有许多客人在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了。 糜海仓仔细想了想,他决定让全家人一起到甲板上来放松一下紧绷了几天的神经。 传家和腊佳的兴奋是自不待言的。他们第一次乘船就坐上这么个大家伙。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船尾粗粗的烟囱一冒黑烟,这个三层房子的大船就会跑,他们也不知道船头那个不大的喇叭却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船很平稳,只有眼看着两岸黑黢黢的山慢慢往后退,人们才确信自己的船是向前行进着。 糜海仓在想,自家虽然为转移资金演了一出假造船的把戏。 但是,西洋技术建造的江轮、海轮太有前途了,他更坚定了要送儿子传家去学习西洋科学的决心。 一段大胆的「放风」,真的让一家老小缓解了紧张的情绪,再回到船舱不一会儿,都沉沉地睡着了。 糜海仓也深信「灯下黑」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的道理,他拿定主意在革命党刚刚闹过起义的安徽省府安庆下船。 船过池州恰好该吃中午饭了,糜海仓除了正餐之外还特地要了些点心。 当船工来通知他们还有一个时辰到安庆时,他让大家把肚子填饱。 他知道没人接他们,没人帮他们拎行李引方向,他把行李分担到每一个人,就连传家、腊佳也是要挎上两个细软小包的。 安庆果然是戒备森严,盘查仔细。从客船的悬梯到城门的守将,都要一个个过关。 但官兵盯的主要是青壮年男丁,对这个衣着虽然不算华丽可有些档次、一个个都器宇轩昂的家庭只是催促他们快点过去。 当人力车把他们一家拉到九华客栈的时候,有几辆马车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老板只核对了糜海仓的身份,就告诉他,马伯韬先生已经付过两天的车资了,车夫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请糜先生出城后再作交待,免生枝节。 向南出了安庆城,糜海仓和车夫商议当天能否赶到景德镇,车夫说,如果拉货可以,但车上坐的是人,不能跑得太快,否则人会受不了,特别是老人和孩子。 车夫们都是常年跑这一带的州县的,对这一代的官道、乡道都了如指掌,边走边议,他们肯定天黑前能赶到祁门,但进城恐怕赶不上了。 糜海仓突然想到了名声很大的祁门黄家岭胡氏茶业,果然不出所料,车夫中真有知道祁门胡氏红茶的。 糜海仓果断决定直奔祁门。 糜海仓一家是在天黑不久到达胡家茶场的,虽然胡老板认识糜海仓,也知道糜家在冉州城有豪华的宅子,但他还是对这一家老小夜里到访感到非常意外。 当着车夫的面糜海仓不便解释,就请胡老板先给车夫和马找了安身的地方,才和他说明了其中的原委。 秋天不是茶叶生产的旺季,大部分采茶、制茶的雇工都回家去了,胡氏茶场有的是吃住的地方。 胡老板让下人带着车夫去吃饭歇息,女儿茶花则带着糜家女眷们去洗漱。 糜海仓简要同胡老板说明了上次别后,发生在自家身上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状况和这次逃难似的迁徙。 胡老板为糜海仓的大智大勇和严谨缜密所折服,他要求糜海仓把马车辞了,请糜家老小先在茶场住两天,压压惊,再择个好日子,风风光光进驻冉州城的糜府。 想到一段时间以来老娘承受的煎熬,想到夫人们的憋屈,想到孩子们所受的惊吓,糜海仓愉快地答应了胡老板有好意,一家人就先在这迷漫着茶香、花香和人情味儿以及家的味道的地方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茶花起了个大早。她知道糜家是大户人家,她知道糜海仓的夫人个个高贵典雅,女儿人人如花似玉,她这个主人今天不能跌了面子。 腊佳缠着妈妈章氏先给她梳头,章氏说等大人收拾利索了再给她打扮,母女俩人为此争执起来。 已经隆重梳妆好的茶花带着许多漂亮的头饰对腊佳说,小妹妹,姐姐帮你梳头可以吗? 看着眼前这个昨天晚上已经见过面的茶花姑娘,糜家的女眷们还是惊呆了。 腊佳跑过来拉着茶花的手说:“姐姐好漂亮呀,跟个新娘子似的。我二姐姐前几天结婚,就打扮成这样子的。” 腊佳这么一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茶花的身上:真正一个美人坯子。 这时荷佳如看破天机似的惊叫起来,拉着五姨娘和茶花并排站在了一起说:“你们快看,这位姐姐和五姨娘跟两姐妹似的,你们以前是一家人吧?” 天呐,那个头、那模样,甚至那眼神,真的都有几分相似。 糜老太太看着两个喜庆的美人说:“你们有缘,今天我做主了,你们就认作姐妹吧!” 众人又是鼓掌又是起哄,二人互报了生辰,茶花认下了章氏这个姐姐。 腊佳跑到妈妈跟前问:“那以后我叫姐姐什么呀?” 奶奶说:“就叫娘娘吧。” 茶花抱起腊佳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腊佳真的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娘」。 一直在一旁呆站着的传家不干了说:“那我呢?” 茶花放下腊佳,蹲下来双手捧着小传家脸说:“你叫我妈妈行吗?” 传家也不正面回答,就直接大声叫了声「妈妈」,还大模大样地在茶花脸上亲了一口说:“妈妈可真漂亮!” 茶花母亲走过去拉着传家、腊佳对茶花说:“也不害臊,自己才刚过门就让人叫妈妈。”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糜海仓带着邹宝柱在胡老板陪同下悄悄去了冉州城,茶花则带着糜海仓的母亲和夫人、孩子们去茶场参观去了。 对糜家这些整天浸润在繁华都市的女人们来说,这山、这水、这茶、这花,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美妙,那样的让他们心旷神怡。 祁门东倚黄山,西接庐山,北邻九华,南望绵延千里的障公山,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 这里的山本不算雄伟,但半山间缭绕的云雾,真让人不敢猜度她的高矮,涓涓溪流间隔下的一座座茶山,或突兀或绵延,或掩映在林海之中,或躲藏在烟雨之下,置身其中令人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看着随山势蜿蜒的一条条如飘带般的茶树,腊佳摇摇茶花的手臂问道:“娘娘,那么整齐的茶树里,东一棵、西一株的是什么东西呀?为什么不全种成茶树呢?” 茶花抱起腊佳夸奖道:“你观察的可真仔细。这茶园里不光要种茶树,还要零零星星种些花草果木。一年四季不仅茶叶飘香,花花草草更是把这美丽的茶山点缀地五彩缤纷、芳香四溢。 你们看,远处的点点白色是茉莉花,那一丛丛的小黄花就是山菊花了。茉莉和山菊花都是可以入茶的……” 正当众人对眼前的美景褒奖有加的时候,只见穿着一身袖珍版长袍马褂的糜传家把双手往后一背,迈着八字步,长叹了一口气说,“叹息茶山识面迟。”呀!逗得大家一阵欢笑。 只有腊佳不干了:“哥哥就知道显摆,这赵蕃的《李商叟传录临川与黎师侯唱酬怀曾文清公长句》我也是背过的,有本事我来一句 陆放翁描写茶山的诗《题徐渊子环碧亭亭有茶山曾先生诗》中「曲池还浸古来月,丛莽忽见当时花」的名句,你也找一句描写茶山的诗句来和我对对?” 只见传家伸手挠挠头说:“那我对你一句茶山居士曾吉甫先生《曾宏甫见过因问讯鞓红花则云已落矣惊呼之馀》中的「浪蕊飘残犹自可,名花落尽不曾知」如何?” 糜家的这些女流之辈,虽说或多或少都读过些书,可她们哪见过这阵式,就连茶花也是赞叹不已,自愧不如。 大家一阵夸奖,传家和腊佳更加活跃了。 糜海仓和胡老板一行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进入冉州城,他们并没有直接去糜府,而是先来到了城内的文公庙。 文公庙,也称文公阙里,乃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家庙。 庙苑建有照壁、「凝道」和「德修」庙前两牌坊、「文公阙里」牌坊庙门。 糜海仓站在庙苑大门口的「助田碑」前,他和胡老板谈起了朱老夫子“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赞美家乡冉州的诗句。 胡老板说:“希望这冉州城就是先生一家开枝散叶、永续发展的源头活水。” 文公庙的主事也是一名程朱理学的大师级人物,在听了糜海仓的简要陈述后说:“昨天我夜观天象,发现祥瑞之光自北方而来,原来是先生一家莅临冉城,可喜可贺! 今天是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十七日,四天之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就是个适宜动迁的大好日子,请先生斟酌。” 因为猜测马伯韬先生和来辉斌先生在等待自己,糜海仓谢绝了文公庙主事共进晚餐的好意,执意赶回了糜府。 一进门,马伯韬先生夫人梅青子和朱进夫妇、许有福小两口一下子围拢过来。 梅女士对糜海仓说:“可急死我们了,马先生、来先生估算着先生一家今天应该能到,马车夫都是可靠的人,应该不会有差错,还专门在淮阳春安排了隆重的宴席,为令堂大人和夫人、公子、小姐们接风洗尘呢,他们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刚刚去淮阳春了。怎么,其他人呢?” 在介绍了邹宝柱后,糜海仓对梅女士大致讲了这一路之上的行程,单把宝柱留下,自己和胡老板一道去淮阳春会马先生和来先生去了。 到了淮阳春,只见到糜先生一个人,还是让马伯韬、来辉斌先生吓了一身冷汗。 胡老板和来老板是认识的,虽然仅仅是生意上的往来,自从上次和糜先生一起见过马先生、来先生和姚先生之后,来往更密切了,在宝来钱庄开了户,也算是自己人,就单独要了个雅间,五个人边吃边絮叨起来。 糜先生绘声绘色把这个把月的大事小情给他们描述了一遍,大家都对糜海仓父子的智慧和魄力表示了由衷的赞叹。 马伯韬先生说:“那这样把,明天由我夫人陪着糜先生把家里的准备情况再仔细察看一下,若有遗缺现补还来得及。 我回办事处彻底收拾一下,到二十一号和你们同时搬进糜府,这样也可以掩人耳目。 来先生辛苦您一下,请您去租四辆马车,二十号天黑前赶到祁门胡老板的茶场去,确保二十一号将海仓兄一家老小接到冉州城来。这一带胡先生最熟悉,路上的安全就请胡老板多操些心。” 因为要事在身,浅酌几杯大家就匆匆散了。 糜海仓回到府上的时候,朱进他们已经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在候着了。 许有福和邹宝柱一人提个灯笼一前一后跟着,朱进夫妇逐一介绍每个房间内添置的陈设和被褥。 有的屋子里的新家具还有些许的味道,糜海嘱咐许有福的新媳妇俞氏,用香连续熏上三天。 当他们来到一进院落的二层时,朱进说所有的布置都是按照梅女士的意思办的,糜海仓说那就不必再看了。 他特别交待,马先生他们会和自己一家人同时进驻,到那时候,要把一进二层所有的钥匙全部交给梅女士。而且未经马先生、梅女士许可,谁也不许私自上去。 邹宝柱对自己的房子是非常满意的,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 糜海仓来到朱进夫妇新搬进的房子时,杨氏赶紧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 糜海仓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只要你们不嫌气,生养死葬,荣辱与共。” 朱进夫妇又是鞠躬又是道谢,连声说道:“那自然好,那自然好。” 到许有福的新房时,看着床头和梳妆镜上的大红喜字,俞氏赶紧解释:“有福本想等糜先生一家搬来后再办我们俩的事的,我父亲说,老爷家刚来事情一定很多,哪里还顾得过我们的婚事,就让我们先办了,等老爷一家都到了,我们也好伺候。” 糜海仓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说:“没沾上你们的喜气,你们拿着这点银子添些需要的东西吧,有个小家总是要多些开销的,等空了再喝你们的喜酒。从今往后,不许开口闭口叫老爷了,叫我糜先生就是了。” 想着自己一家人现在身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世外桃源,其他的大事也都有了着落。 糜海仓很长时间心里没有这么轻松了,这个晚上,他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一早,马伯韬先生和夫人梅青子女士就到了糜府。在梅青子简要说明了糜府各屋布局的调整变化后,糜海仓安排朱进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自己和马先生夫妇一起来到了一进院落的二层。 马先生向糜海仓详细讲述了前不久发生在安庆的徐锡麟巡警学堂起义,特别指出这是武装推翻满清黑暗统治的第一枪,这种斗争形式会逐步成为革命者的首选手段。 马先生还透露,目前,有许多旧军队里的重要人物接受了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新思想新理念,有的直接提出了「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革命宗旨,正在策划安庆、芜湖等地再次发动大的起义。 革命党正在由身居国外的文人领导逐步转变为「内外协调,国内为主」文武兼备的领导模式。 与此同时,清庭也加紧对革命党人的追捕和迫害,特别是安庆及周边地区正在成为重灾区,革命党的活动要十分谨慎。 梅青子具体分析了上海、南京、安庆和邗州、冉州等地的革命形势后说:“现在,同盟会为了培养新生力量,也为了确保本党同志及家眷的安全,特别是下一代的教育和安全问题,决定在上海的法租界办两所学堂。 一所是以培训党内年轻骨干为主要任务的讲习所,一所是按西洋模式和课程建立的正规学堂。 我仔细核对了一下,在咱们安徽同盟会骨干力量中,适龄子女有十来个,其中就有糜先生家的双胞胎宝贝传家和腊佳,还有我们邻居明家的公子明如星。 我的意思是乘周边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传家和腊佳,直接把他们和明如星一起送到上海法租界去学习。不知道糜先生舍不舍得?” 糜海仓虽然感到此事来得太突然,但他知道这是个大好事。 他说:“姑娘腊佳倒好说,只是儿子传家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家母和夫人的支持。” 马先生和夫人笑着说原来糜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呐! 糜海仓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糜家的独苗,连续娶了五房才生了这么个传宗接代的,家母看得紧得很,我确实做不了主的。 而且,家父仙逝前最后一句话是和我儿子传家说的,至今我还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明天回到祁门就和家里商议这件事。” 关于糜府一进院落二层的管理问题,马先生夫妇和糜海仓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决定在二层的楼梯口再加装一道内外均可上锁的门,钥匙只归他们三人掌握。 来辉斌先生带着自己钱庄的伙计和戏班子的人来到糜府查看现场,说是要帮着搞一个欢迎仪式,再演上一台大戏,热热闹闹庆祝糜家乔迁之喜。 糜海仓谢绝了来先生的好意:“一来这次举家迁徙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庆贺的必要,二来家父新丧,糜家尚在守孝之中,不宜莺歌燕舞。” 马先生也提醒说:“还是尊重糜先生的意思吧,时局不稳,低调些更好。再说,如果邗州方面发现糜家举家不辞而别,也会生疑的,凡事小心为妙。” 最后还是决定,二十一号糜家进驻当晚,由马先生、梅女士出面,来老板做东,请糜府邻居明家、乔家、胡家、李家和秦仲尧先生家一起在淮阳春聚聚,算是正式宣布糜家在此生息发展了。 当天下午,胡老板陪同糜海仓到邻居和秦先生家下了请帖,并一再声明糜家当天不设「礼桌」(收礼记账席),只是请各位乡亲互相认识一下,请各户事前把参加人数通报到胡老板府上,以便订位。 本来应该最忙碌朱进、宝柱他们几个人反而没事做了,他们就把各个屋子和院内院外反反复复打扫了好多遍。 许有福媳妇对熏香是一窍不通的,好在许有福和秦仲尧家的下人比较熟悉,就带了媳妇去秦家取经。 秦家果然是大户人家,就把家里常用的苏合香、甘松香和安息香一样给了点儿样品,让他们到专营熏香和香炉的檀麝精草堂去选。 许有福和俞氏把三种香按照房间各选了一天的量,一算却要五两银子。 小两口一商量,俞氏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糜先生为我们结婚一下子给了十两银子,我们就拿出五两来,也算是我们对糜先生一家的回报吧。再说,我们也是在这里住的。” 苏合香为半透明半流动性的浓稠液体,气味芳香浓,略苦辣,易走失香气。 所以,根据秦家的建议,第一天俞氏先用它来熏蒸。甘松香气味特异,苦中带辛,有清凉感,俞氏用它来熏了第二天。 安息香有开窍、爽神、行定血之效,俞氏用它来熏了主人们入住前的最后一遍。 就在糜海仓在新宅子里忙活的时候,他的家眷们也被胡家安排的丰富多彩。 在头一天去茶山上放松了一下后,第二茶花陪糜母一行去了善庆禅院。 善庆禅院规模宏伟,呈品字型,一进为前堂大殿,二进为天井回廊,三进建在山畔上,为佛堂。 当中有观音、妙音、圣音,右边是十八罗汉,左边为二十四诸天。 糜老太太带着一家老小上了香、捐了功德之后,就静静地在佛堂打坐。只有传家和腊佳缠着茶花妈妈带他们到处窜、到处问。 第三天,糜老太太说是累了,由陈氏在家陪着,茶花带了其他夫人和孩子们去了牯牛降。 一路走,一路看,茶花不停地给他们讲解。 牯牛降,又称「西黄山」,山体雄伟,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奇石遍布,池潭瀑布,云海松涛,百花争艳,环境幽静,气候宜人,风光秀丽,古树华盖,松涛阵阵,林海茫茫。 这里春华、夏绿、秋彩、冬莹,四季变幻,景色各异,奇松、怪石、飞瀑、云海和佛光被誉为牯牛降「五绝」。 他们先后游览了仙女潭、牯牛湖、潜龙谷等处。 站在牯牛桥头,茶花指着几种植物说:“这就是著名的桥头三宝:天竺桂、三尖杉和醉鱼草。它们有的可入药,有的是烹调作料,而醉鱼草的花、叶有毒、可以毒鱼、抓鱼。” 当糜海仓和胡老板回到祁门胡氏茶场的时候,何氏、窦氏和荷佳、茹佳正在跟茶花学茶艺呢,传家、腊佳则歪在陈氏和章氏怀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见到爸爸回来,传家一下子来了精神,跑过来拉着糜海仓的手说:“爸爸,咱们家以后就住在这儿吧,这里可好玩了。” 糜海仓抱起传家说:“那可不行,茶花姐姐家每天还要做茶叶呢。” 传家抢过话说:“什么茶花姐姐,是茶花妈妈。” 逗得大家一阵乐。 见当家的回来了,糜海仓的夫人们都跟他一起来到了母亲的屋子里。 糜海仓跟他们说了下一步的打算后,糜老太太说:“是该走了,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跟胡老板家非亲非故的,不好在这里打搅太久的。” 糜海仓见没有外人,就抱传家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问:“那天爷爷给你悄悄地说什么了?” 传家歪个脑袋说:“不告诉你们,这是我和爷爷的秘密。” 糜海仓把传家往地上一放,绷着个脸说:“别闹了,快说!爷爷的话对咱们家很重要。” 传家钻到奶奶怀里,不情愿地说:“爷爷就跟我说了一句话:「要好好念书。」” 糜海仓让传家又说了一遍。 糜海仓安排荷佳、茹佳带弟弟、妹妹到外面去玩,自己把梅女士打算安排传家、腊佳去上海读书的事儿跟母亲和夫人们讲了。 陈氏和章氏明显不太愿意,但又不敢直说,一个个都看着糜老太太。 糜老太太半天不说话,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他们每个人的呼吸声。 挨了好长时间,糜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儿子说,眼下时局不稳,你父亲临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传家的安全。 至于传家能学些什么我不管,你只告诉娘,传家、腊佳到那边去是不是比在咱们身边更安全就是了。 糜海仓说:“娘啊,我又何尝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呢?通过这一阵子咱们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看,许多都是在革命党同仁的帮助下才渡过难关的,他们对大部分事情的判断都出奇的精准,可以说是料事如神。 前不久,革命党在安庆的起义失败后,官府加紧了对革命党人的搜捕和迫害。 我父亲在邗州支持革命党的事也暴露了,咱们全家突然从那里消失,他们一定会到处寻找咱们的。咱们家现在真的不安全。” 章氏提出她要跟两个孩子一起去上海,一来可以照顾他们的生活,二来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及时和家里联系。 糜海仓说:“两个孩子都没有出过门,官府里基本没有人认识他们。如果大人跟着去,反而容易被人认出来。 再说了,革命党人的几十个孩子都要去,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孩子,如果家家都去个大人,人家怎么办学呀。而且是在上海的法租界,大人进出不是那么方便的。” 糜海仓又详细介绍了马伯韬先生和夫人梅青子女士的情况后,特别提到他们这次迁徙的路线、马车都是马先生事先安排的,还听说冉州城的邻居明家也有个儿子要一起去,糜老太太和糜夫人们逐渐打消了顾虑,勉强同意两个孩子到上海去学习。 当晚,糜海仓让传家、腊佳和他一起睡。 茶花知道糜家一家人明天一大早是要离开这里去冉州城的,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明显觉察出了两个孩子的情绪不太对劲,但不又便问什么,就对传家、腊佳说:“茶花妈妈也读过几天书,只是没有你们两个那么大的学问。今天,大人们都忙着收拾东西,你们两个教我念书可好?” 传家挠挠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腊佳爽快:“好啊好啊,我可以教妈妈背唐诗宋词,哥哥,你就教妈妈学打算盘吧。在学堂的时候,先生不是夸你算盘打得好嘛,还叫你「店小二」呢!” 众人都大笑着起身各干各的事儿去了,传家腊佳真的和茶花一起玩去了。 十月二十一日天还没亮糜家老小就上路了,禁不住传家腊佳的磨叽,茶花和他们一起赶往冉州,正好她也有一阵子没有回婆家去看望婆婆了。 陈氏陪着糜老太太带着全家的细软坐在第一辆车上,何氏母女、窦氏母女乘第二辆车,章氏和茶花带着传家腊佳乘坐第三辆,糜海仓和胡老板押着一家的行李走在最后面。 这一路上走的大多是乡间道路,绕开官府的驿站,基本没有官兵的盘查,气氛要轻松得多,荷佳和茹家姑娘还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和前后的车打个招呼。 晌午时分他们就来到了冉州城下,因为宝来钱庄的来老板和胡老板的管家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进城的手续要比他们预想的顺利的多。 虽然糜海仓想尽量低调些,但朱进他们和四邻各家还是聚集在了糜府口前迎接了。 马车进入水塘边的道上,挂在门楼两边的鞭炮还是被点燃了,让这个平时比较安静的豪宅群落顿时热闹起来。 最先停下来的是来先生的马车,他一下车就让马车走了。糜家的四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糜府门前的小广场上,马先生和夫人梅女士等糜海仓下车后,和他一起逐一见了糜家老小。 梅女士让杨氏先扶糜老太太进屋歇着,邹宝柱带着传家、腊佳也跟着奶奶进去了,其他人则先认领自己的细软和行李,由朱进、许有福小两口带路、四邻给拎着行李到了各自的房间,糜海仓则端着盛放糜氏列祖列宗牌位的箱子来到一进堂屋的神龛前,庄重地把牌位一尊一尊请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地把他们都陈列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面。 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了糜家传了几代人的铜制宣德香炉,把原来神龛上香炉里的香灰倒进来,再用小铲子仔细压实摸平,那认真劲着实体现了他对祖宗的虔诚和敬仰。 仔细地做完这些,糜海仓请马先生夫妇和来老板、胡老板坐下,向街坊四邻深深作了一揖说:“请大家先各自回府,晚上再一起在淮阳春餐叙,等家里收拾停当后,再请大家来寒舍做客。” 在陪同来先生、胡老板一起简要查看了马先生他们对一进院落二层的布置后,糜家老小也都洗漱完毕来到了一进的堂屋里。 朱进端来一个烧得很旺的火盆,宝柱拿着一把上好的小香烛给全家每人分了三支,糜老太太带着一家人在火盆上把香点燃,分三排整整齐齐地列队跪在地上向糜氏列祖列宗行三拜九叩大礼,一个个庄重地把香烛插进香炉里。 看着糜海仓噙满泪水的双眼,马伯韬、梅青子、胡老板和茶花也列成了排,向糜家祖宗们鞠躬行礼。 眼看时辰到了,经过仔细协商,决定由梅女士和茶花陪着章氏带传家、腊家在家守着,其他人前往淮阳春接受好友、四邻的接风洗尘和道贺。 传家、腊佳看有宝柱哥陪着,还有他们喜欢的茶花妈妈,自然是乐意的。 在等待杨氏和俞氏做饭的当口,梅女士仔细地和章氏介绍了上海法租界学堂的情况。 梅女士说:“根据相关条约,清政府不能随便进入租界,同盟会则利用租界从事革命活动,在那里,安全是有保障的。” 梅女士还保证,自己会经常到上海看望孩子们。她告诉章氏,如果各地去上海的姑娘小姐太少,腊佳可能直接进入法国人办的教会女子学校读书,那样就更安全了。 她特别提醒章氏:“这两天尽量不要让两个孩子到冉州城里去,在这里见得人越少越好。” 考虑到糜家人一路奔波劳顿,而且宾主双方也不算太熟悉,接风宴很快就结束了。 送走了来先生和胡老板父女俩,马伯韬夫妇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糜家人都一起到糜老太太房里道了晚安后,又一起到各房里都窜了窜,只有传家和腊佳一点睡意也没有,非要缠着宝柱哥哥在这个三进院落的大宅子里跑前跑后,直到累得实在不行了,才双双睡下。 看一家人都安睡了,糜海仓带着朱进和宝柱提着灯笼把大门闩好后,又把三进院落的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并要求他们俩每天都要详细检查,确保没事后再睡觉。 从邗州押过来大小木箱马先生早就给已经签收。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各房各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第17章 故乡明月(第三十三——三十四节) ——三十三—— 送传家和腊佳去上海的事并不顺利。 先是奶奶见了传家腊佳就哭,没人时一个人呆着她也哭。糜海仓一问,老人家就说没事。 可糜海仓想,父亲不在了,就这么一个老娘了,还是等她彻底想通了再走。 那几天,明家要去上海的公子明如星总爱到糜府来玩,看人家一家人跟没事似的,再加上梅女士天天在老人家跟前念叨上海那边多么多么的好,同盟会想得多么多么的周到,老太太也渐渐地释怀了。可临走的时候,章氏又非要跟着去不可,要死要活的。 眼看着学堂里开学已经有些日子了,实在执拗不过,梅青子只只好妥协。 同意明糜两家三个孩子的亲娘跟着,再带上邹宝柱和梅青子一起把孩子们送到上海去,只是看一看孩子们的吃、住和管教模式就必须马上离开。 章氏、明如星妈妈和邹宝柱都是第一次到上海滩,乍一看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洋人,她们心里还是打鼓的。 进入租界后,虽然车和洋人更多了,但却很安静。洋人们见了女人和孩子也显得格外客气,她们稍稍放心了些。 到了学堂,一看每个孩子无论是达官贵人家的,还是一般平民家的,都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吃一样的饭菜、睡一样的床铺,她们想挑点毛病都不知道从哪开口。 姑娘小姐们并不和小男孩一起念书,是专门的女子班,就连课程也多了形体舞蹈和女红课,据说下个学期就要到条件更好的洋人办的女子学校去了,她们更是无可挑剔。 梅女士自然是不希望章氏她们在上海停留的,一来怕她们遇到熟人暴露了孩子们的行踪,二来几个没有见过市面的人在大上海是容易迷路的,她自己又没有时间陪她们逛街。 章氏她们告别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似的,可三个孩子倒没什么反应,他们喜欢这个地方,他们也喜欢一起念书的小伙伴们。 糜海仓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对周边环境的进一步熟悉和对马先生他们革命运作方式的关注上了。 刚入住没几天,就有两个衙役来糜府查问过情况。糜海仓向他们逐一介绍了一家老小,把自己做茶叶和布匹生意的想法说了说,私下里给他们塞了些银子,又把宝来钱庄来掌柜搬出来亮了亮。 衙役们看除了下人,全是妇孺,也就走了。后来再来也就为拿几个银子,全是应付差事。 马伯韬行事是非常谨慎的。 糜府虽然已经明确是作为同盟会办事处的,但平时他很少在这里处理事务,许多时候都只有梅青子自己在这里呆着。 只是马先生每次出去时会告诉夫人回不回来吃饭,几点回来。 要是糜海仓在家里,马先生两口子一般是和糜家一起吃饭的。 而糜海仓不在家时,他们夫妻俩每到吃饭时间,总是以各种理由出去自己解决。在他们看来,工作和生活还是分开的好。 随着革命的方式由以宣传鼓动为主向武装斗争为主转变,革命者和革命组织的安全越来越成问题。 马伯韬和夫人梅青子达成一致,凡是未经特别核实和过去打过交到的人,都不轻易带到糜府来。 除了糜先生本人,他们夫妻俩和来先生,每次带人来时,都要先到胡家的茶楼里坐上一会儿,确保没有风险、没有尾巴才进入糜府。 而且越是大事,越是强调尽量少联系,越是大人物,越是强调单线联系。 冉州处在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三角洲的最西边,是许多同情革命、支持革命的进步商人的老家故土。 冉州又处在同盟会活动的三个中心城市广州、武昌、上海的差不多等距的位置上,这里就成了革命党的天然交通站和联络站。 在进一步筹划武装起义和策反朝廷行动的过程中,马先生和梅女士觉得有必要让糜家的人分散开来。 在一次看是闲谈的过程中,梅青子试探着和糜海仓的夫人何氏聊起了大女儿荷佳的婚事。 梅青子说:“听说府上二姑娘已经出阁了,大小姐可有人家了?” 何氏答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念了几天书,就坚决不缠足,不听媒妁之言,说是嫁的人可以听父母的,但必须先让她本人见面才行。这样的姑娘谁家儿子敢上门提亲呐。” 梅青子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知道这是件大事,要听听糜先生的意思。但是,和糜海仓说这事还是马伯韬更方便些。 当梅青子和丈夫提到江树恒这个小伙子的时候,马先生是坚决反对的:“糜老先生因为支持革命才被迫举家从繁华都市邗州迁徙到这偏僻的冉州来的,糜先生现在整天主要在为我们同盟会办差,已经非常危险了。 江树恒虽然是个茶叶店的伙计,但组织上迟早要赋予他重任的。我们怎么能让糜家的内亲外戚都陷于危险之中呢?” 梅青子说:“可以换个角度想。如果糜家大姑娘嫁给了江树恒,我们可以以保护糜家的名义,把江树恒这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岗位上,等将来革命成功了再赋予其更大的责任不好吗?” 马伯韬觉得有道理,革命是个长期的过程,对于有生力量,有的当下就必须要用,有的则要雪藏起来,关键时候再出奇兵。 马伯韬和糜海仓详细介绍了江树恒这个青年才俊。 江树恒,浮梁人,茶农出身,家境贫寒。兄弟五人,排行老四,熟人称其江季。 因识茶功夫了得,被一茶商带到上海的铺子当伙计。老板打算长期用他,就许其工余时间学习文化。 聪明过人,学业成长飞快。无意间在夜校接触到光复会「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主张和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理念,决心投身革命,改变家庭和天下劳农的境况。 秘密加入同盟会后,组织安排其进一步学习了西方科学技术和民主思想,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马先生的介绍,糜海仓当然是深信不疑的。他也同马伯韬谈了自己和夫人陈氏的想法。 “我们糜家到我儿子传家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家父临终念兹在兹的就是糜家的香火问题。 我这几房夫人都不是能生育的人,章氏年龄尚可,但生这对双胞胎时,身子伤了,留下了后遗症。 现在时局这么不稳,儿子传家才八岁,将来怎样我现在也没有把握。 家母和陈氏的意思是想指大女儿荷佳招个上门女婿。也不知人家江树恒可愿意?” 马伯韬让糜海仓仔细说说。 糜海仓接着说:“若小江到我糜家,不必改姓糜,可以和自己的家庭保持联系,也不用和我们一大家子一起住,我会单独给他们置一处宅子。 他现在做茶叶,我的茶叶生意就全部交给他们。但有一条,长子长女必须姓糜。 若子女多,从第三个儿子和第二个女儿后可随父姓。当然,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荷佳要看得上这个人。” 马伯韬把这些和夫人梅青子说了后,梅女士还是止不住地笑出了声。但仔细想想,既有道理,也有可能。 梅青子说:“从道理上讲,糜家是大户人家,荷佳又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读过书,女红也不差,真正知情达理的大家闺秀,条件自然是要苛刻些。 从可能性上讲,那江家是个赤贫的家庭,兄弟五人,没有传宗接代的问题。 江树恒又是个接受西方思想的人,男到女家应该能够接受,加上糜家长期支持革命,也属志同道合。 而且江家几代都人丁兴旺,到他这儿,生个五个六个的不成问题,孩子的姓氏照顾了糜家也能顾及自家。” 这样分析后,马伯韬和梅青子都觉得此事有戏。 梅青子娘家在上海,加上工作事务,她频繁往返于冉州和上海之间。 梅青子和江树恒详细介绍了糜家和荷佳的情况后,江树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羞得双手一个劲的搓来搓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好像梅青子就是糜荷佳似的。 梅青子知道这样的大事,江树恒应该是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的,就告诉他:“不着急,你仔细想想,再写信和家里人合计一下,我下次来上海再答复不迟。”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江树恒直接问道:“如果结婚,将来我在同盟会的工作怎么办?” 听到这话,梅青子知道这婚事他是同意了,就看荷佳姑娘的了。 就对江树恒说:“组织上准备让你回到你的老家去开展工作。那里容易隐蔽,离上海、武昌都不太远,有些大事在那儿策划起来更方便些。” 江树恒知道组织上连他下一步的工作都考虑好了,就果断答应下来。 梅青子对他说:“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还是回趟浮梁向令尊令堂大人禀报一下,礼数上更周到些,人家糜家也才放心。” 江树恒一下子从兴奋中冷静下来。 梅青子出面给江树恒告了假,理由说是去祁门帮自己家选购一批茶叶。 先行回到冉州的梅青子把这个自认为周全的安排,仔细和丈夫马伯韬一说,马先生觉得可行,两口子决定一起给荷佳当这个媒人。 在知道江树恒的态度后,这件美事就剩下荷佳这最后一关了。 糜海仓和何氏趁荷佳不在的时候,把这事的前前后后和母亲报告了。 其实自打美佳出嫁后,荷佳的婚事就成为糜老太太的心病。 听儿子媳妇这么一说,姜氏心想,孙女的事自然是由她的父母决定的,能遇上个条件这么好的后生,人家愿意倒插门,又是有本事的马先生梅女士保的媒,肯定错不了。 只是她的孙女她清楚,这是匹不好驯服的烈马,得想法子让她先见见。 糜海仓到邻居胡家去串了个门,回来后把荷佳茹佳叫到一起安排了这事。 荷佳茹佳被告知要去祁门胡家学习怎样识别红茶,当然是跟着茶花姑娘学。 最近胡家有一批上好的红茶要出炉,有上海等地的茶叶商人去议价,这是她们要学着识别茶叶的第一课。 江树恒到祁门的胡氏茶场样品展示大厅时,茶花正带着荷佳、茹佳在布置刚刚从窑里取出来的几个档次的红茶。 茶叶是最忌讳其他味道的,茶花和茹佳都是素颜工装,因为今天安排荷佳给客人泡茶,所以只有她是上了妆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些。 她被告知为了防止客户间相互串通价格,客人是一个个出来的。 江树恒知道荷佳是谁,而荷佳虽然知道江树恒是个茶叶商人,并不确切知道谁是江树恒,更不知道他今天就在现场。 其他人都退到了展厅的一边,荷佳站在陈列柜前,江树恒跟随她逐一观看、手捻、闻香后,荷佳坐在了茶台前开始按江树恒的要求,取出三种茶来冲泡,江树恒则坐在了一张摆着笔墨纸砚的案子前。 荷佳的任务是把泡好的茶水端给客人后,仔细观察客人面部表情的变化,以判断客人对茶的心理满意度,并促其在纸上写好报价。 江树恒自然会在荷佳泡茶时仔细地欣赏她,而且努力地把自己最风流倜傥的一面展示给他心仪的女人。 他当然也会不失时机地夸赞眼前这位茶艺师的专业和优雅。 但是,对于不同茶叶的报价他必须尽量报得更接近市场价格,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是他目前安身立命的本事。 字是要写得端正有力的,这几个字他几乎天天都要写,而且今天写出来的更重要的目标是打动眼前这个读过书的女子。 其他客人的真假我们不得而知,只有茶花知道。但有一条,其他客人都是老头,只有江树恒是一位英俊小生。 走完这个过场,茶花自然是要把话题引到这个帅哥身上的。 茹佳妹妹只说可惜,抱怨没有让她去泡茶,失去了欣赏帅哥的大好机会。 荷佳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局,便不顾姑娘该有的害羞,大胆地夸赞起这个哥哥了。 “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就连衬衣的领子和袖口的扣子都显得那么精致,品起茶叶来那么专注、那么专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识茶高人。 接过茶杯时总要起身致意,接一次说一次谢谢,非常优雅。 端杯放碗,漱口、品茶,一点声响也没有,很有修养。铺纸研墨,提笔疾书,端庄大方,行云流水,就连离开时也不忘鞠躬致谢……” 荷佳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脸红,活脱脱一个怀春少女的模样。 茶花不失时机地打趣道:“看来我们荷佳姑娘是看上这江公子了?” 荷佳则大胆的回应:“我哪有那福气呀,这么优秀的公子肯定早就名花有主了。” 茶花赶紧说:“只要姑娘心仪,我去托人保媒去。” 荷佳更是直接地表白:“他要敢娶,我就敢嫁!”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江树恒当然是满心欢喜的。他连夜赶回了浮梁的老家。 听了儿子的讲述,又知道儿子是满意的,江树恒的父母当然是无话可说。 一来自家儿子多,而且几个儿子只有一个娶了媳妇,人家大户人家的姑娘能瞧上咱们,不必改姓,还能回到浮梁城来,实在无可挑剔。 二来一旦错过这桩婚姻,自家的境况,再想给儿子寻下一门满意的亲事就难了。 就在江树恒回浮梁的时候,糜海仓也悄悄到了浮梁。虽然这已经不他第一次选女婿,但毕竟二姑娘美佳嫁的是自己的表哥,而这个江树恒真的是个外人。 江树恒离开家后,糜海仓以茶商的名义到了江家。 江家自己有十来亩茶山,又租了别人家的几十亩山林,除种茶叶外,还间种些粮食,是个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家庭。在看了江家的茶叶后,糜海仓和江树恒的父亲聊了起来。 江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出嫁了。因为家里日子过得恓惶,只有老大江树怀娶了媳妇。 在家里,江树怀负责制茶,老二江树怿和父亲一起照看茶园,老三江树恪除了清明前后制茶最忙的时节在家帮帮忙外,其他时间都在浮梁附近打零工。 小儿子江树忻跟他的四哥江树恒一样念过几天书。同样,他也想跟四哥一样被人看上,能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谋个差事。所以整天游手好闲的。 糜海仓知道江家的老大、老二是离不开的,他想见见老三江树恪和老五江树忻。 江父当然知道这见面的意思。也就是说,他知道这两个儿子可能被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儒雅商人看上。 就在老伴去找两个儿子的时候,江父先推荐起了两个儿子。 “老三江树恪是个很会和各种人打交道的人。因为长期在外揽工,非常懂得察言观色,也能吃苦。 曾经和茶商的马队往北边跑过两年,去过张家口,到过乌兰巴托,还去过去两次俄蒙交界的恰克图,最远到过俄国的伊尔库茨克。 后来,因为自家没有骡马,只能挣个脚力钱,就不愿意跟着跑了。 现在在浮梁也主要是给各地来的马帮、船队修船、钉马掌、置办草料等。 “老五江树忻才十五岁,力气小,吃不下苦,可脑瓜子好使,鬼点子多的很,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鬼。” 江树恪和江树忻是前后脚回家的。 江树恪回来时糜海仓已经和父亲在院子里站着说话,他向糜先生鞠了躬问了好之后就一直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答糜先生的问题也是用最简单的话,一点客套话、废话也没有。 江树忻一回来见过糜先生后,立即跑到屋里搬出两只凳子来请糜先生和父亲坐下,又日端茶倒水,又是拿蒲扇。 在和这哥俩攀谈了一会儿后,糜海仓突然问道:“如果让你们跟着我干,一个月要多少银子当工钱呀?” 看这两兄弟不好回答,糜先生接着说:“要是不出远门,一个月一两银子。出远门一个月二两银子,你们看怎么样?” 江树恪怯生生地说:“工钱的事先生还是和我父亲商量吧,我都行。” 江树忻却说:“我这行,只要天天能跟着先生一起做,少点银子也行。” 大家又拉了一会儿家常,糜先生说,都再想想,以后再说,就告辞了。 当江树恒以同盟会工作人员的身份和马伯韬一起到设在糜府的办事处办事的时候,荷佳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她似乎觉察出自己被所有的人筐进去了,她隐隐地感觉到,祁门之行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但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况且,谁让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江树恒呢。 ——三十四—— 江树恒还是要先回到上海去的,一方面他还是别人家的伙计,另一方面,在他和荷佳成亲前,组织上还没有公开的理由让他到浮梁去当差。 糜海仓还在寻找他茶叶生意的突破口。他知道,自己家的优势是银子,自家的劣势是没有男丁。 他打算在种茶、制茶、买茶、运茶、卖茶这几个环节中,他只作买茶、运输和卖茶这几个环节。 他要找好卖茶的目的地和商户,找到跑茶道的马帮、船队,他要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 糜海仓知道,母亲和夫人、女儿们是不能总关在这个虽然比较大,但终究也是个笼子的宅子里,他要让她们主动和邻里的太太姑娘们交往,他要让她们出去看看这皖南赣北的灵秀之地。 有糜老太太出面的邻里间的走动是正式的,叫拜访。这种活动要事先通报、协商,不仅拜访的人家要有所准备,就是被拜访的家庭也是要精心准备的。 这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待客之道,也是显示两个家庭的教养、礼数和财力的重要形式。 因此,这种由大家长出面的活动,只有逢年过节和两家中的一家有重大活动和事件时才偶尔为之,更大量的是媳妇们、姑娘们和公子们之间随意的游戏式的串门。 做丝绸和刺绣生意的明家是媳妇姑娘们最爱串门也是最有理由串门的首选。 一来明家上下是极好客的,对刺绣技艺也不保守,只要遇到爱学的、想学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都是乐意教的。 二来,这个从杭州迁徙来的客居之家在冉州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自然是把几家近邻都当成亲戚来看待的。 糜海仓的长房夫人可能是因为没有生养的缘故,性格内敛,有时甚至有些懦弱,凡事都听老太太的。 迁徙到冉州城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一心向佛了,家里列祖列宗牌位前的香火和佛堂的香炉都是由她来维护的。 糜老太太每天只是早晚各去上一次香,每逢初一、十五才带领全家上下行礼的。 二姨太何氏的心思多在梳妆打扮上,这一点她的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她。 三姨太窦氏和女儿茹佳都是那种性格安静的女子,对琴棋书画的爱好倒在其次,却对这丝绸和刺绣情有独钟。 这娘儿俩的爱好也稍有不同。窦氏痴迷刺绣,而茹佳对各种丝绸、绢帛、棉麻面料颇有心得。日子久了,当娘的窦氏总是带着茹佳到明家串门。 章氏是糜家的大功臣,一儿一女足以让她有着比其他几位太太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但是,她毕竟是几房太太中读书最多的,是接受新思想最多的,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因此,她办事想问题总是比其他几房周到些,也大气些。大姑娘荷佳就从心里特别喜欢这个五姨娘。 章氏一到祁门就和邻居胡家的女儿、李家的媳妇茶花认了姐妹,自从传家和腊佳去了上海后,她总想在家族生意上能真正成为丈夫的好助手,她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茶叶上。 荷佳也是极喜欢茶艺的,加上章氏、茶花这两个名义上的长辈,其实和姐妹没有什么两样的人的陪伴,她们三个结成了让人羡慕的「茶艺三人组」。 糜老太太带领媳妇、孙女们到明家拜访是由明老太太带领媳妇出面接待的。 和糜家正好相反,明家的孙辈里有三个孙子,连一个孙女也没有。 明老太太直接和三房儿媳妇说,谁要是给明家生个孙女,就奖励五百两银子。 糜老太太也打趣地说:“我们家缺男丁,你们家少千金,媳妇之间多交流,也许都能有所收获呢!” 章氏则拉着明家最小的三姨太说:“你要是答应生个姑娘将来就做我糜家的媳妇,我就告诉你生女儿的秘方。”大家当然都是当笑话来应答的。 乔家是景德镇的治瓷名家,家风以严谨著称。这当然是和制瓷业本身的特点有关。 家里的窑口和治瓷的看家本领是只传长子的。其他的儿子有学拉坯的,有学绘画的,也有开瓷器店的,但烧窑这个最讲技艺的环节只有长子才能得到真传。所以,家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糜老太太带着去乔家的事是约了许久才成行的,家里的媳妇姑娘们总是不齐。拜访过程也是礼节性的,更多地说的是些应景儿的话。 胡家和李家是两亲家,有了糜家人刚来时得到胡家的特别关照,又有茶花从中牵线,糜老太太到这两家更像是真正的走亲戚。 特别是章氏,胡家、李家的长辈之中,茶花怎么叫她就跟着怎么叫,荷佳、茹佳当然也就好称呼了。 茶花的丈夫和公公、叔伯常年在外做生意,更拉近了茶花和糜氏全家的距离,茶花和章氏更成为无话不谈的好闺蜜。 对秦仲尧家的拜访要更正式一些。一方面,秦家祖孙三代、男女老幼大都在家里。 另一方面,秦家对糜家来说还不能算是邻居,走动起来就不能太随便了。 听说糜家老母亲要亲自率儿子、媳妇和孙女来府上,秦家也是很重视的。 他们隐约感受到了糜家的与众不同,也觉察出了其既正统又合潮流的家教。 糜老太太一众人到秦府时,秦老太太已经拄着通体金色的龙头拐杖在门前候着了。 宾主一起簇拥着来到这冉州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宅子里,秦老太太并没有让糜家人坐下来,而是带着糜老太太一行在这个五进的典型徽派建筑群里转了起来。 与糜家、明家那些中等规模的庭院不同的是,在每一进院落的天井中央都栽植着树木花草,使每一院落都各不相同又充满生机。 糜老夫人和秦老太太并肩走进这有「冉州第一府第」之称的秦府里。 边往里走,秦老夫人边和糜老太太说:“我们秦家,世代以农耕为业,以茶桑糊口,远不及贵府有见识,修筑寒舍也秉持「朴素而不与天下争」的质朴之美,难免实用些、俗气些,还请老夫人不要见笑。” 糜老太太和秦老夫人手挽着手说:“哪里哪里,我糜氏千里迁徙,借居宝地,惶惶如丧家之犬,承蒙众邻里帮衬,总算得以安心栖身。 初来乍到,便得闻秦大善人美名,本该早日拜访的,可怜我糜家多女流之辈,诸事不便,延宕至今,还望秦老夫人、秦先生和诸公子、媳妇、千金不怪罪才是。” 说笑间,宾主来到了一进院落。 举目望去,果然不负「第一」之名。三层阁楼围成一圈,四边形天井每一边每一层足有9个房间。 天井靠廊檐的一圈搭了考究的木架,虽然已过了深秋,但已经铺满的藤子上依然东一挂、西一串地吊着些熟透了的葡萄。 走路间,秦家长孙秦功珽顺手摘下一串递到糜老太太手里说:“奶奶您先尝尝。” 秦家长门人秦仲尧接过话头说:“这天井太开阔,夏天太阳晒得慌,不得已搭了这么个架子,倒显得更像是农舍了。” 二进院子比一进稍稍小些,是8开间的。天井的正中央植着一株若大的金桂,虽然已经过了花季,但依然能隐约嗅到她淡淡的余香。 四个角上各放着一盆栀子花,墨绿色的叶片上泛着幽幽的光,一看就知道是得到精心养护的。 三进院子更别致些,阁楼变成了二层。两层都是立木框架结构,并没有隔成房间,站在天井一说话还会有阵阵的回音。 天井的四角各放置了方形的石盆,里面种着荷花。更奇妙的是,天井中央掏了半丈见方的水池。 池子用汉白玉栏杆围着,水池里锦鲤悠然自得,当中的水是流动的,来水方向有一块可升降的小石板。 石板放下去时,可挡住入水,不一会外面的水位一高,又会漫进里面的池子里来,同时发出潺潺流水声。 那水声经过池子的回荡在院子里缭绕,身居其中仿佛置身山野,别有情趣。 四进院子的中间种着一株茶树,修剪得如蘑菇般。秦老太太说:“我每天要从这茶树上采下几片叶子来闻闻,这一天才过得舒坦。” 说着顺手摘下一片叶子让糜老太太闻闻,糜老太太闻过后说:“果然让人心旷神怡。”引来众人一遍赞叹声。 走进五进院落,一阵阵奇香扑面而来。原来北屋是佛堂,南屋有神龛,香烛袅袅,带来奇异香气。 天井的中间摆着一张根雕茶台,围着台子随意地放着些木墩和石凳,让人确信这是主人自家人闲聊的地方。 这一路上,秦老夫人始终陪着糜老太太,秦仲尧跟着糜海仓身边不住地讲解,其他人都是由秦府的媳妇、千金们一对一的陪伴的,礼遇之严谨、礼数之周到、安排之细微,都让糜家人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一圈观看下来,宾主多少有些累了,时间也不短,恰好到了吃饭时间。 本来皖南民间有「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的说法,可眼看到了用餐的时候,不留客吃饭是不合乎秦大善人的礼数的。 宾主客气一番,糜老太太也就答应留下来吃个便饭。但是,她反复叮嘱只是便饭,万万不可太破费了。 宾主回到三进院落的北屋喝茶。 北屋靠墙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八仙桌,桌子的左右各安放着一把高靠背的太师椅,两侧面对面列着两排官帽椅,每两把椅子中间都放着小茶几,下人们又搬来几把交椅摆在官帽椅的背后,秦老夫人和糜老太太在八仙桌旁坐下后,两家人按长幼依次落座。 秦仲尧主动问糜海仓令堂大人平时喝什么茶,糜海仓说不一定的,家母没有特别嗜好。 秦老夫人说:“天气凉了,就喝红茶吧。”特意向糜老太太介绍了自家炮制的红茶。 乘着泡茶的功夫,糜老太太让儿子海仓把自己家的人逐一向主人家作了介绍。 糜海仓最后自嘲到:“我糜家有点阴盛阳衰,还请多多照应。” 说是便饭,其实秦家当然是有准备的。等宾主双方来到一进院落的餐厅时,桌子上已经摆了几大盘、几大碗。 秦仲尧客气道:“没有准备,家常便饭,请糜老夫人和各位不要客气。” 说着,便拿起糜老太太面前的小碗,边从一个大号的精美青花瓷汤盆里盛东西边介绍说:“大家先喝一小口火腿炖甲鱼汤。这道菜是以我们这山里特有的沙地马蹄鳖为主料,以火腿及火腿骨等为佐料,汤色清醇,鳖肉烂味浓、裙边滑润,并无一般河鲜的腥味儿。” 秦老太太拿起没有用过的汤匙从面前的盘子挑了一块色泽金黄、汤汁稠亮的菜肴放进糜老太太面前的小碟子里说:“这是咱们本地有名的红烧果子狸,真正的野味,按说要冬天吃更好些,现在已是深秋时节,也算是时令的美味了。” 随着一道道可口佳肴的上桌,糜家人真正领略了徽派菜的精致和考究。 汤色清白、山药鲜香的黄山炖鸽,骨断皮连的顶骨白鳝,肉嫩味鲜的盖碗清蒸石鸡,形色悦目的香菇盒,笋色玉白的问政山笋,黄色虎皮条纹的虎皮毛豆腐,酸甜适口的杨梅圆子…… 就在大家直呼吃得太饱了的时候,厨娘端着一个硕大的鱼盘上来了。里面两条酱黄色的鱼味道格外刺鼻。 秦家二公子秦功珩站起来介绍说:“这就是著名的「臭鳜鱼」了。它是我们家招待尊贵客人时必上的一道菜肴,因为其味道特别,所以每次只能最后再上,免得破坏了大家用餐的气氛。” 趁着大家还没有动筷子,秦功珩接着说:“做这「臭鳜鱼」是很有讲究的。首先必须确保鱼是新鲜的,要在每年入冬之际,将鲜活的鳜鱼一条条抹上食盐,一层层码在木桶里,放上一阵子,鱼的表皮有一种似臭非臭的特殊气味。 但是鱼鳃仍鲜红,鱼鳞未脱。等烹饪时把鱼去内脏洗净后改花刀略煎,配五花肉和冬笋片,以酱油、白糖、花雕和鸡油烧之,待汤汁快干之际撒上青蒜末,淋熟猪油,起锅装盘即成。 制成的「臭鳜鱼」香鲜透骨、鱼肉酥烂、汤汁醇厚,非但无异味,反而鲜味无比,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大家赶紧动筷子,乘热吃,别有风味。” 众人一品尝,果然名不虚传。 从秦家告辞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秦家给每一个糜家人配了掌灯的人。 从秦府到糜府不过一刻钟的路,可这一路下来,真有些宫里夜游的阵式,特别是从水塘对面的明家、乔家看过去,灯火倒映在水中,一字长蛇,蜿蜒而来,款款而去,还以为是赶上了上元节的灯会呢! 去秦家的拜访活动对糜家上下的刺激是很大的。 糜老太太看重的是人丁兴旺,天伦之乐,夫人们看中的是夫唱妇随,长幼有序,荷佳、茹佳看上的是器宇轩昂,锦衣玉食。而糜海仓从中感受到了事业的缺失感和稳定的重要性。 糜海仓非常清楚,和秦家比较起来,自己上无父兄可依,下无子弟可托,家中妇孺全仰仗自己一人。 这是个可悲的现实,也是个现成的掩护。 对付这可悲的现实他已经有了些想法,而这现成的掩护正是他改变可悲现实的有利条件。 革命的事他只是个配角,不到万不得已马先生和梅女士也不轻易让他出面。 生意上的事他在物色人选,他在等待时机。而母亲、夫人和女儿这道掩护屏障的日子暂时还是一切照旧的。 明家三姨太纪氏和茶花陪糜家人逛冉州城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冉州城山明水秀,松竹连绵,东南北三面河水环绕,西面临山,城垣凸起,呈靴形,平面似舌状半岛。 星江河水绕城半圈后向西流去,沿江两边一排排的白墙黛瓦的民居,或蜿蜒于青山绿水之中,或隐现于古树青林之间,或傍水倒映于溪池清泉之上,如诗如画。 江上悠闲的渔民赶着鱼鹰自由地来往,无人垂钓处可见鲜红的荷包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远山上层层梯田常常飘起淡淡的轻雾,给人以山雨欲来之感。 四季轮回,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河湖水塘间和层层梯田上金色的油菜花海、成遍的如飘带般蜿蜒在山坡上绿油油的茶园,无一不让人感觉到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城内的孔庙、虹井、廉泉、万寿寺、文公庙、灵顺庙都是为冉州人津津乐道的好去处。这其中,紫阳书院是最为人称道的。 「紫阳」乃理学大师朱熹的别号,“创建书院,捐田养士”, 更是开辟了冉州尊师重教之新风。 书院里「集多士讲艺,倡明身心之学」,为弘扬程朱理学做出了杰出贡献。 城外的江湾、李坑、晓起、江口、思溪延村、理坑等许多村落,与青山绿水、粉墙黛瓦、飞檐戗角一起构成一幅幅恬静自如、天人合一的画卷。 而那些在城里、在官道、在乡间、在村庄矗立着的一座牌坊,大多是纪念贞洁烈女的,自然也成为糜老太太告诫媳妇、孙女们的活教材。 和明家、乔家、胡家、李家、秦家混熟了之后,姑娘们之间经常相约出去玩。 冉州这地方,东边到黄山、西边到浮梁、景德镇,都是当天可以往返的。 有时她们也会跟李家的媳妇茶花一起到山灵水秀的祁门去逛逛。 越来越多的远足非常快地拉近了这些姐妹们的感情,她们之间不仅互赠礼物、互学女红,甚至争相做东。 但是,日子久了,女人之间、女孩之间那种好攀比、爱嫉妒的天然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糜荷佳、糜茹佳最占不了上风的,就是明、乔、胡、李、秦几家的小姐无论干什么都会随身带着个伶俐的丫鬟。 在几次三番地和自己的母亲磨叽都没有得到满足后,她们壮着胆子去找奶奶去了。 隔代亲、隔代溺,祖孙一起没正形。当荷佳、茹佳第三次和奶奶说起要雇丫鬟的事时,糜老太太知道这个事情不说清楚是不行了。她决定正面说明糜家家规中已经传承了三代的规矩。 糜老太太知道儿子这几房夫人们当姑娘时都是用丫鬟的,都是进糜家时丫鬟被拒之门外,只有章氏进门时带了丫头,也因为瞎参乎传家和腊佳的事很快就嫁人了。她们的心里肯定也是不大情愿的,只是不敢明说就是了。 把媳妇和孙女召集在哪里议这个事儿,糜老太太是动了一番脑子的。 在自己屋里?太随意了。在会客室里?太见外了。她最后把商议地点选在了陈列祖宗牌位的堂屋里。 陈氏、何氏、窦氏、章氏和荷佳、茹佳都到了之后,糜老太太先向祖宗们敬了香、行了礼,让媳妇、孙女们也照着做了后,允许她们各自说说自己的想法。 媳妇们自然是知道家里的规矩的,都不便说什么。只有荷佳和茹佳不断地说人家明家如何、秦家怎样。 等她们都不讲了,糜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说:“我刚过门那会儿,也不适应,私下里也抱怨过。我的婆婆是这样给我解释糜家这项家规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分为两种,一种是侍候男人和老人的,一种是侍候姑娘和媳妇的。 丫鬟们的出路分为三种,一种是到了婚配的年龄时,向外配了人,一种是跟了自己的男主子或跟了自己侍候的女主子的丈夫的。当然也有第三种,就是活养死葬的。 “侍候男人和老人的大部分到了年龄都被主人家卖给了人牙子或被自家父兄领回家配人了,下场好的不多。 我们糜家是厚道人家,你们能看着侍候自己好多年的姑娘落入虎口吗? “侍候媳妇的丫鬟大多是媳妇们过门时带来的,时间长了难免和自己的丈夫生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要是被正经收在房里也还罢了,要是整天和男人们不清不楚的,你们自己不难受吗? 处罚她们吧,人家侍候你几年、十几年了,不罚吧,家里岂不乱了套了? 嫁出去?日子过得好了大家心里好受些,要是不好呢?岂不一起不自在吗? “这些年,远的不说,就说那邗州城里和咱们糜家走得近的几个大户人家,因为丫鬟生出的乱子千奇百怪。 有聘了丫鬟休了正室的,有丫鬟生了儿子合伙欺负主子的,有丫鬟被逼疯了闹出人命的……反正雇丫鬟、买丫鬟,有一个好处,就有一百个坏处。 “我们糜家也用下人,多是请夫妻一起用的,活养死葬。有的祖孙几代人都在我们家侍奉。 现在海仓又让下人们对他以「先生」相称,不再称呼「老爷」了,我们也要对他们宽厚些。 “如今不比从前了,时局不稳,任何一个下人都可能会坏了家里的大事,甚至可能要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下人们靠力气、凭手艺吃饭,要用他们,也要敬人家。如果你们都觉得下人不够用,我们可以再请。 但往各房、各屋配丫鬟的事以后就不许再提了。平日里铺床叠被、梳洗打扮的事,能自己做就自己做,做不了的相互帮着做。琴棋书画、女红内功更是要自己亲力亲为的。” 最后,糜老太太放下严肃,满脸笑容地拉着两个孙女的手说:“现在给你们一人找一个丫鬟,将来出嫁时跟你们一起嫁过去,她就可能跟你们抢你们的丈夫,你们愿意吗?” 荷佳和茹佳羞红了脸,都说知道祖宗的良苦用心,今后再也不提这事就是了。 糜老太太说:“姑娘们确实辛苦,刚刚到这个地方,开销难免大些,我做主,从下月起,两个姑娘的月例每月增加一两银子。” 大家再次向祖宗牌位行了礼,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 第18章 故乡明月(第三十五——三十八节) ——三十五—— 通过几个月在茶场的学习、观察和分析,糜海仓发现各地茶商贩卖茶叶几乎都是一条龙全包,也就是从茶场讨价还价、定购、验货、包装、运输,到目的地后再分包、销售全链条的事务,家家重复。 他就在想,自己能不能挑个头,有人专门在各地茶场定货、发货,有人专门组织马帮、船队跑运输,茶商只在家门口收茶、卖茶就是了。 这样,既可各干各最熟悉的环节,各赚各的那部分银子,又能分工中有合作,合作中求共赢。 最先和他达成一致的是来自青海和甘肃的茶商。 时令已经过了立夏,在祁门胡老板的茶场,茶工们整天都穿着坎肩、短裤,光脚穿草鞋了,糜海仓在胡家的客栈里看到一群背着皮袄、棉袍的茶商。 他意识到这是一群来自西部或者北国的客人,他想从他们那里了解有什么可以做的生意。 茶,当然是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但是,糜海仓还想知道些别的。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们包袱里的皮袄。 这是一群来自青海的商人。他们中有汉族,也有回族和藏族。 他们从格尔木出发时,还是刚刚过完春节,马队驮的是盐。 马队到宝鸡、长安一带时盐就卖完了。跑那条盐道的马队很多,盐又是他们的副业,利润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少得可怜。 说白了,也就挣个脚力钱。而从长安到浮梁、祁门他们基本上都是空跑的。 因此,一个人、两三匹马用半年时间跑一个来回,也就挣个七八两,最多十两银子。 因为都是胡家的客户,他们是有基本的信任的。他借了他们中一件最好的皮袄和一件最好的皮坎肩,去找了冉州城最好皮货商。 皮货商仔细一看说,这么好的皮子可惜了。如果在这里加工,这一件皮袄至少能值五两银子。 而做这样一件皮袄只需要四张上好的羊皮,边角料还可以做成手套、皮帽和小手包。 当糜海仓问皮货商,愿意给这样上好的羊皮出什么价的时候,皮货商毫不迟疑地比出一个「一」字。 就是说一张好羊皮可卖一两银子,并且特地说明有多少要多少。 回到客栈,糜海仓和皮袄的主人详细谈起了羊皮的事。皮袄的主人说,这件皮袄是自己动手做的,皮子也是自己家的羊皮,在当地不算最好的。 最好的一张羊皮在当地能卖上半两银子,差一些的一两银子能买五、六张。 如果是请他们顺便捎到祁门的茶场来的话,每八张皮子加一两银子。 这样一算,每八张上好的羊皮在冉州的交货价是五两银子,和皮货商的报价有三两的利润。 糜海仓觉得这可比茶叶的利润高多了,而且茶叶和盐都怕淋雨、易霉变,季节性强,一旦路上从马背上掉落,盐和茶则肯定要不同程度地造成损失。这一切问题对羊皮来说都不是问题。 经过仔细估算,这个马帮的三十匹马,一次能轻松带来两千张羊皮,如果质量没有问题,他就可以净赚七、八百两银子。 一年一个马队跑上两趟,再加上茶的少许利润,仅靠这一个马队就能挣上二千两银子,马队也能净赚几百两。双方一拍即合。 糜海仓花五两银子买下了那件皮袄给皮货商留下当样品,皮货商和他签下了一次性收购二千张羊皮的契约,同时付给他五百两银子作为订金。 糜海仓用五百两银子的茶叶和五百两现银作预付款,从马帮那里定下了在冉州交货的两千张上好羊皮的契约。 他知道这是有风险的。但是,作为商人,有六成的利润,他觉得这个险是值得冒的。 两边的契约都签了后,糜海仓想起了一个人:江树恪。 在和江树恪的父亲谈了去青海的事儿后,糜海仓再次和江父谈起了工钱。 如果顺利的话,一个往返要四个月,一年跑两趟青海要八个多月时间,在家的时候就让他回家帮家里干活。 每次路上的盘缠全部另算,工钱是十两,年底再给封一个十两的红包,一年就有三十两的净收入。 三十两可是江树恪打零工三、四年的收入,而且还不包括日常的吃穿用度。 江父当然是满意的。况且路途虽远,毕竟没有出国。因为是夏天,江树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跟着青海的马队忙活起来了。 很快,他又以同样的条件和来自银川、武威的马帮签订了契约。 他不想再派人跟这两支队伍了,只是从定货量上比青海的队伍少了一半。 万一这些这帮家伙有去无回,青海赚下的钱也可补这两个窟窿。 再说回族商人的口碑一向是不错的,有些人和胡老板他们是多年的合作伙伴。 这一切都是悄悄展开的。一来他不确定这些马帮一定讲诚信,二来他要保守这个利润极高的商业秘密。 ——三十六—— 白露前,江树恪跟的这个马队回来了。因为是第一次收皮子,江树恪和马帮的兄弟们把关格外严格。 成年羊皮一定要大张的,毛色光亮洁白的,没有刺眼和伤口的,熟的很地道的。 羔羊皮要绒厚实的,皮子柔软的。江树恪还自作主张按三两银子一张的价格带回来五张生牛皮。 皮货商见到这些皮子眼睛都直了,虽然做了这么多年的皮衣皮袄,他哪里见过这么好的皮子。 糜海仓这个商场老手,他当然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心思。几经讨价还价,羊皮每十张再加一两银子,牛皮则按每张六两的价格收下。 对于多赚的这一百多两银子,糜海仓决定拿出五十两来奖励江树恪和马帮的锅头。 当江树恪拿到二十两银子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 糜老板告诉他:“第一次跑,风险自然大了些,再说牛皮的事办得漂亮,在工钱外再奖励你十两。” 听到老板这么一说,江树恪的心思活泛起来了。他对糜海仓说:“先生,这次我跑了一趟青海,在牧民家里,看到那里的牛马都很便宜,基本上也就值三、四张牛皮的钱。 如果先生能把我下一趟的工钱先付了的话,我打算这次去回来时买上三四匹马回来,反正这个马帮也是个「逗凑帮」,他们都是邻近村子的人,每家带上几匹马,结队而行,路上各自照看自家的马。 结算时按自己驮的多少分红。马锅头就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人,分红时按每匹马抽头。这样,每次我也能多给家里挣点银子。” 糜海仓一想这是好事,可以真正把江树恪和这个马帮捆在一起,就把下一趟的二十两工钱和奖金也付给了江树恪。 知道了这个马帮是个逗凑帮,糜海仓决定给每两匹马奖励一两银子,给每个跟帮的人奖励回程的全部吃食,又给马锅头封了个十两的红包。 这样一来,跑青海的这个马帮俨然成了糜家商号的专用马队。 当糜海仓问马帮中一个人最多能照看多少匹骡马时,江树恪告诉他,有经验的人能看七八匹甚至十匹,自己最多能看五六匹。 糜海仓在和马锅头咨询后,认为江树恪是个稳重人,有马锅头照应着,看个七八匹骡马没有问题。 糜海仓随即在冉州周边买了三头健壮的骡子让江树恪赶着去,回来时再买他自己的马。 糜海仓想得更长远些。他要让江树恪在青海培植自己的茶叶经销商。 他从胡老板这里订制了贴糜氏商号的红茶,让江树怀按自己的要求炒制了贴糜氏商号的绿茶,又在浮梁选了一家世代做砖茶的茶农按自己的要求制作了大捆的糜氏黑茶。 他要让江树恪赶着自家的骡子驮着自家的茶去西宁、到格尔木打打自家的品牌。 他告诉江树恪,找门头大的当地茶商,把茶送出去,让人家定价,不图赚钱,他要市场。 江树恪打过多年零工,他明白老板的意图,他知道什么叫开辟新市场。 银川和武威的马队也都前后脚回到了祁门。 银川的马队是家族式的,是由当地回族的穆姓和马姓的两家儿女亲家组成的马队。 媳妇穆家的马多些,但夫家马家的男丁多,而且长期跑马帮,马锅头是马家人,这个马队对外就叫「穆马帮」。 收回来的皮子多是自己家的,质量上参差不齐,糜海仓只好拿着样品再次和皮化商讨价还价。好在最后货都被收下了,只是利润比青海的要差些。 武威的马队要复杂些、松散些,就是那种没有固定的组织,只不过因为走同一条路,办相同的货物,又担心匪患而走到了一起的结帮。 他们既抱团取暖,又互存戒备心理,马锅头的权威也差一些。 他们每次来的人马数量不定,带的货物量也就定不下来,不好事先付定金。 糜海仓只好加重给马锅头的佣金比例,让他在皮子的原产地把关。当然,皮子质量的责任也是要马锅头来担当的。 这三个马队一个往返,糜海仓赚了一千多两银子,笼罩在他心头的家庭生计上的雾霾一扫而空。 他决定把赚钱的思路放在用好已有商户身上,而不是完整地组建自己的队伍。 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女儿的婚事和帮助马先生的事情上了。 但是,时局的变化显然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 光绪三十四年(1908)初冬,发生了有「启武汉之先声」、「辛亥革命威武雄壮的前奏曲」之称的安庆熊成基炮马营起义。 是年11月19日夜,熊成基、范传甲等趁清政府在太湖举行新军秋操,安庆城内清军兵力空虚之际,发动驻在王虹门的骑兵营和驻在东门外的炮兵营,举火为号,同时起义。 起义军夺取菱湖嘴弹药库,会同北门外测绘学堂的步兵营围攻安庆城,因预定为内应的驻在北城脚百花亭内的步营队官薛哲犹豫,未能及时打开城门接应,致使巡抚朱家宝加强了城防。 起义军苦战一昼夜后撤退,熊成基率军退至合肥,残余部队散去,马炮营起义宣告失败。 如果说前一年的徐锡麟巡警学堂起义,官府还可能判断为一个偶发事件的话,那么这次的熊成基炮马营起义就引起官府乃至朝廷的高度关注。 一场大规模搜捕革命党、杀害革命党人的行动,在武汉以东的鄂皖赣、江浙沪地区全面拉开,刚刚站稳脚跟的糜家再一次陷入风雨飘摇的惊涛骇浪之中。 ——三十七—— 马伯韬、梅青子离开冉州前,和糜海仓一起在糜家的厨房里烧掉了几乎所有纸质的东西后,趁着没有其他人在场,跟糜海仓说了三句话。 一是立即把糜府一进二层的房间改做仓库。二是他们不知道要转移到什么地方、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为了确保糜家的安全,也请糜海仓不要打听和寻找他们,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主动联系。 三是孩子们在上海的学习和安全肯定不会出问题,会有人不定期地给他们捎来关于孩子们的消息。 江树恒是马先生他们离开后第一个带回传家、腊佳和明如星安全消息的人。 现在,不光是腊佳她们这些女孩子在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里念书,传家他们这些男孩子也都转到那里去了,学校还提倡有条件的家庭可适当给予学校一定的捐助。 明家答应先捐一百两,糜海仓则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给了江树恒。 朝廷对革命党的搜捕行动是统一部署展开的。 连续两年的巡警学堂起义和炮马营起义都发生在安庆,以安庆为中心的周边地区成为搜捕的重中之重。 江树恒这次以茶商身份回到冉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探和协助同盟会在这一地区骨干力量的疏散。 随着糜老先生的仙逝,糜家与革命党的关系也少有人关注了。 阿贵父子也从糜家的盐业生意里得到了实实在在地好处,而且自己越努力,得到的利益越多,他们也就懒得去管革不革命的事了。再说他们真的不知道糜家人现在真正的去处。 办完正事,江树恒几次三番地到糜府来过,虽然他多问的是三哥江树恪的情况,说的是些江家如何感谢糜家的话。 但是,糜海仓知道,江树恒的心思还是在大女儿荷佳身上。 每次江树恒来,糜家当然是不许荷佳出头露面的。但是,从荷佳的兴奋劲和坐立不安的表现,糜老太太和何氏都知道真的是「女大不中留」了。 江树恒不好意思直说的根本原因是家境。父亲已经跟全家人商量好了,三哥这次从青海回来,会用自家的马驮回些值钱的东西,到那时再托媒人到糜家提亲。毕竟二哥还没有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他。 江家的境况糜海仓当然再清楚不过了,况且这桩婚姻是他糜家招女婿又不是人家江家娶媳妇。 他们答应荷佳嫁给江树恒,本来也不是图江家什么,只是单纯地看中了江树恒这个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官兵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搜查之下,糜海仓明白是到了把一家老小分散居住的时候了。 浮梁城,江家肯定要比糜家更熟悉些。在确定购买现成的宅子和打算投入的银子后,江家父子开始在整个浮梁城找寻合适的目标。 浮梁、景德镇、冉州城这些处在皖南赣北地区的地方,有「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赡一」的说法,可见百姓生计实在艰难,更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哀怨歌谣广为流传。 一个「丢」字,道出了生活环境难以解决温饱的被迫之举,也说明把十三四岁的孩子送去经商实在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但而这也恰好反映出这一带从商习俗形成的必然性。丢在外面后,“三年吃苦,拼搏出头,发达是爷,落泊歙狗”。 那些当了爷的,大多会带着银子回来筑宅盖屋,光宗耀祖。 往往到了第二代、第三代,他们大多会在从商的地方娶妻生子,家中的宅子被转让是常有的事。 江家推荐了三个老宅子请糜海仓先生去考察。作为一个商人,糜海仓当然既要考虑女儿、女婿在这里的生活,也要考虑他们将来在这宅子里做什么生意。 江树恒的特长是识茶,其中有个宅子还真适合做茶叶生意。 这是一个只有一进院子却有三层的宅子,门前的小溪长流不断,河堤本身也是比较繁华的街道,最重要的是屋后有一块不小的空地,可以再盖房子,也可以当晒场。 五百两银子的报价是可以商量的,这也符合糜海仓的预期。 在何氏和荷佳悄悄看过之后,糜海仓花四百五十两银子买下了这个家具基本齐全的宅子,又花了将近一百两银子按照荷佳母女的意思进行了修补和改造。剩下的事就是糜江两家互托媒人上门提亲了。 江树恒被从上海派回到皖南来,是因为以冉州为中心的组织暴露的差不多了,需要他这样一个对当地很熟悉,身份又隐蔽的新人。 而且,革命的重心已经从沿海沿长江向西、沿武广铁路向北推进到武汉了。 江树恒离开上海后,糜传家他们几个孩子的情况,每隔一阵子,宝来钱庄的来辉斌那总有消息捎过来。 荷佳和江树恒结婚的事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几个回合的折腾,事后想来都是为了照顾糜、江两家的面子。 正式的婚礼是在冉州的糜府里进行的,特意商量好没有让江家的人参加,算是糜家招了江树恒。 还有一个小插曲必须要说一下,就是举办婚礼仪式的时候荷佳配戴的手饰问题。 江树恒是在大上海十里洋场浸泡过的,早在求婚的时候,他就给糜荷佳定制了特别的戒指,荷佳了是欣然接受了的。 但是,婚礼当天,她还是坚持在冉州的仪式上配套四姨娘当年给的祖母绿戒指,虽然新郎官有些不高兴,她答应在浮梁的仪式上配戴江树恒定制的求婚戒指才化解了分歧。 为了招呼好街坊四邻和政商各界,糜海仓是请从来没有主持过这样的场合又一贯严肃的来辉斌来担纲司仪的。 好在来宾都是朋友并无亲戚,也没有人太挑剔。毕竟来掌柜的派头在那儿里摆着呢,还是引来了明、乔、胡、李、秦家的羡慕。 特别是婚礼中,按时下时兴的潮流,让新女婿致答谢辞,风流倜傥的江树恒着实为糜家挣足了面子。 糜府里并没有给新人们安排新房。上午糜府举行完婚礼就几辆马车直接把他们拉到浮梁的新房去了,让江家在那里宴请他们的族人和亲朋好友。 本来当地就有下午娶媳妇的习惯。江家父母和兄弟们自然对糜海仓做这样精细的安排是充满感激的。 为了体现是招江树恒入赘的,糜家必须有荷佳的长辈住在浮梁的宅子里。 最合适的当然是荷佳的亲娘何氏了。可是,着急这事的只有糜老太太和糜海仓,其他人都没有积极性。 荷佳是个外向的姑娘,看着妹妹美佳先于自己嫁了个如意郎君,她心里本来就不对劲。 好不容易自己也嫁了,而且还嫁了一个自己在特别满意的年轻才俊,自然是想过一阵子二人世界。 每当奶奶提出让她娘过去照顾他们的生活时,她总说娘还要在奶奶跟前尽孝,再说娘也只有三十多岁,不想把娘和父亲拆开,云云。 何氏生来就是个风流坯子,经常为糜海仓到谁房里过夜的事和丈夫磨叽。 传家和腊佳送去上海后,章氏一个人经常因为担心孩子暗自抹泪,那一阵子糜海仓去章氏房里多了些,何氏心里就憋着一股火。 荷佳结婚的当天晚上,何氏算着丈夫应该到她房里来,早早梳洗后在吹了灯在屋子里等着。 没想到糜海仓又去章氏房里。何氏索性穿着身小衣裹着条被单直接到丈夫的屋里去等着了。 糜老太太隐约觉得儿子屋里进了人,但她仔细一想,这下人都是两口一家的,想必是儿子和媳妇闹着玩,本来没有当回事。 但是,老太太毕竟心里有事,睡得不是特别踏实。等到半夜糜海仓从章氏房里回自己屋里时还是吓得叫了一声。 当他确认是二姨太时,已经把老娘惊醒了。等了半夜的何氏哪里会放过丈夫。 可这糜海仓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一阵子为女儿的婚事操心费神的,又刚从不满三十的章氏房里出来,哪里应付地了如狼似虎的何氏。面对百般缠绵的何氏,糜海仓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陈氏表面上看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再说她要端着长房的架子。 糜海仓每次只要到她房里去,不折腾一夜是休想走的。作为长房,她一直没有生养使她表面上看着低眉顺眼的,侍候起丈夫来也是最尽心尽力的。 自从章氏生下个双胞胎,老爷做主让儿子跟了她之后,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天性也就解放出来了。 没有生养让陈氏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糜海仓去她房里一夜不走,也有不想走的成份在里面。 每次她算着丈夫要到她房里去时,总是要精心的准备的,沐浴自不必说,扑粉、上妆、熏香一样都不马虎。 丈夫在她那或坐着或躺着,她是不着急办正事的,要先把夫妻间的情话、自己身子的曼妙之外展示个够,待其他房里都吹了灯熄了火她才肯上床。 到了床上,丈夫是不必多动的,她会用她温柔的小嘴、纤细的小手不停地在丈夫全身游走。 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把奶子喂到男人嘴里,她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个部位去磨擦她男人的哪个部位,直到丈夫实在控制不住了,才让丈夫爬到她的身上来,随他怎样蹂躏自己。 糜海仓的几房太太中,窦氏是个真正的封建卫道士。她的脚缠得最彻底,是那种真正的三寸金莲。 糜老太太,甚至连她自己也是引以为自豪的。窦氏的家境是糜家几房媳妇里最差的一个,她始终认为糜海仓之所以愿意娶她就是因为看上了她的脚。 再说,她的亲女儿茹佳就住在她隔壁,丈夫多长时间到她屋里来一次她是不争将的。丈夫来了她也觉得是在尽妻子的义务。 章氏自持是糜家的大功臣,又是年龄最小的姨太太,自然要任性些。 糜海仓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媳妇,到她房里去的当然要比别房里多些。 自从马先生和梅女士走后,糜府里来往的人少多了,事情也要少些。 宝柱整天跟着糜海仓不着家,许有福也是那种动手能力比动嘴能力强的人,朱进老两口更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糜府上下整天听到的都是媳妇和孙女们的声音。 这对于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又嫁到糜家这个大户人家的糜老太太姜氏来说,是无法长期忍受的。 老太太的情绪终于在何氏第二次半夜跑到儿子屋里时被激怒了。 大清早,老太太把四个下人都打发了出去,让宝柱陪着茹佳去街上逛逛,然后把儿子和四个媳妇全部召集到一进堂屋供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前。 虽然知道是老太太召呼的,但当老太太一身正装、把好久没有拄过的凤头拐杖在地上蹾的山响的时候,陈氏、何氏、窦氏、章氏还是有些紧张的。 特别是当老太太让儿子请「家法」的时候,她们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糜老太太从礼法讲到家法,从人道说到妇道,越讲越激动。 老太太提高嗓门说:“丈夫是你们的丈夫,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是孩子们的父亲,更是糜家的顶梁柱,这家里有晚辈还有下人,女人们都该自重些。” 她特别警告了何氏,夸赞了窦氏,并明确要求何氏收拾收拾,半月之内搬到浮梁去,要不怎么体现是我糜家招的女婿而不是嫁了姑娘。而且,没有什么大事,不许何氏随便到冉州城里来。 陈氏也在被训斥之列。说她本应带头,可整天端着个架子,一点没有做长房的样子。 从今往后,家中神龛和佛堂的香烛全由陈氏来接续,昼夜不许中断。 章氏则领了一个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的差事,让她和窦氏带着茹佳跟着明家的媳妇们学学刺绣,必要时约些媳妇、姑娘们到家里来比比手艺,也让这府上增加些人气。 她们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摆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自然是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 媳妇们都走了后,老太太对儿子说,这茹佳姑娘的婚事也该想想了。 ——三十八—— 学刺绣、比手艺、赛绣品的事,真让章氏和窦氏给折腾起来了。 经过几个月的尝试,她们把逢五的日子,也就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和二十五作为学习比试的日子。 参加者自带面料和针线等一切用品,每季度出一个主题进行学练比。 她们比试最多的是团扇和案上屏风。当然,手绢、围巾、枕头和台布等实用物件也是常选的项目。 一开始,只有糜、秦、明、乔、胡、李几家会绣的和想学绣的媳妇、小姐、丫鬟及糜府管家朱进的夫人杨氏参加,后来这项活动在冉州、浮梁和景德镇的影响越来越大,简直成了行业盛事,吸引了许多专业绣女加入。 再后来要想加入进来还需要经过考核,具备相当的刺绣基础才行。 这是后话。 刺绣活动最直接的效应是大大拉近了糜、明、乔、胡、李、秦家的媳妇、姑娘们的感情距离。 但真正走进对方心里的是糜海仓的五姨太章氏和既是李家媳妇、也是胡家姑娘的茶花。 冉州这地方有早娶早嫁早生养的传统,有民谣「皖南真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为证。 茶花嫁到李家有两年多了,年龄也不小了。可不仅没有生养,肚子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茶花的丈夫,也就是在宁波做桐油生意的李家小儿子回到冉州来的时候还是很多的,一是进货,二是为了和媳妇团聚。 这次丈夫回来后,茶花还是总往糜家跑,糜老太太心里直犯嘀咕,章氏也多次提醒她,要侍候好丈夫,争取早日添个一男半女的,自己的下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开始的时候,茶花只是笑笑,说的次数多了,茶花明显面露难色。 后来有几次,茶花再来时,红肿的眼睛让章氏觉得里面肯定大有问题。 既然是姐妹,章氏决定探个究竟。 章氏约茶花出去玩的时候是糜家刚刚吃过午饭的时候。章氏到李家时静悄悄地,一看不仅没有吃饭,甚至还没有开始做饭。 下人们都在忙着别的事,章氏一进去,茶花也没同家里任何人打招呼就跟着章氏走了。 气氛如此,一路之上茶花不开口,章氏也不便问什么。一直走到了小山坡后面的茶山坳里,走在前面的茶花才忍不住突然转过身来,抱住章氏,伏在她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两姐妹一起坐在了小溪边的石头上,章氏任由茶花哭了一阵子。 她隐约知道了些什么,但是,这种事只能由当事人自己来讲。 茶花情绪平复下来后说:“也不怕姐姐笑话,嫁到李家两年了,到现在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章氏知道事情很严重,但结婚两年还没有同过房依然出乎她的预料。 章氏问道:“是他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茶花说:“哪里是谁不愿意啊,是他不中用!只要他回到冉州来,我们胡李两家都把我们生养的事当作头等大事,好吃好喝,一天到晚啥事也不给我们安排,甚至我们住的地方连白天都没有下人去收拾,生怕打扰到我们。 我们这年龄,我这身体,哪有不想那事的,可每次无论怎么折腾都没有成功过。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他紧张,不好意思。作为女人,刚开始我是不可能太主动的。 后来,只要他稍微来点情绪,我就迎合他,甚至好几次大白天我们俩一会儿床上,一会儿地上地折腾,每次他都累得满头大汗,可他的下身就是不争气。” 章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一年多,大夫也没少看,家公把他送到杭州、宁波的几个有名的郎中那儿都瞧过,药更是没有断过一日。 大夏天还炖羊肉、搁人参。有两次我们在外面玩,他突然觉得有想法,我们都偷偷摸摸遛回去试。 “出嫁前,我娘专门给我叮嘱过,说一开始可能不好受,有几次后就是享受了。你说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呢?别说享受了,就连想生个一男半女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糜家家规严格,章氏哪敢在男女事情上这样放肆。但是,不管是偷偷摸摸,还是任性大胆,她每次都能从丈夫糜海仓那里得到满足。 近几年,虽然家里事情不太顺当,丈夫年龄也大了些,婆婆也不让她们自己到丈夫屋里去做这事,但只要丈夫到她房里去,还是会折腾地天翻地覆,让她飘飘欲仙的。 她体会过等待的滋味,但她没有体会过那种半途而废的滋味。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眼前的这位异姓姐妹,只能陪着她哭泣,陪着叹息。 在皖南这地方,表彰贞洁烈女的石牌坊、木牌坊比比皆是。 以前,糜老太太带着媳妇、孙女们路过的时候,总会虔诚地鞠上一躬,章氏她们也会陪着表达敬意。 自打听了茶花妹妹的哭诉,也不知怎么了,章氏每次路过那些贞洁牌坊都想吐上一口唾沫,甚至一想起来就恶心。她也对丈夫变得更体贴了,每次办事的时候也更温柔了。 糜海仓似乎发现了什么,每次问起章氏,她都只会表现得更加风骚起劲。 茶花丈夫的死讯是他从冉州回宁波的第四天传回来的。李家对外说的是桐油铺子半夜着火了,别人都逃出来了,只烧死了他一个人。 章氏不敢直接问茶花妹妹,但她是猜出了七八分的。 糜海仓和母亲商量后,同意章氏陪茶花回到祁门的胡家茶场住一阵子。 就在章氏去祁门的第三天,章氏娘家哥哥做生意路过冉州。 大舅子在糜家迁徙后第一次上门,糜海仓当然不好怠慢,正好赶上宁夏的马队回祁门来了,就亲自去接五姨太回冉州。 糜海仓在山上茶园的找到章氏的时候,两姐妹又哭得跟泪人似的。 听说哥哥来了,茶花只好让姐姐赶紧回去。茶花说要在山上散散心,章氏就在丈夫的陪同下返回胡家茶场客栈收拾东西。 经不住丈夫的反复盘问,章氏把茶花妹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和丈夫说了。 考虑到马队带来的皮子要出售,还要定购新的茶叶,章氏就自己随马车回冉州城了,并一再叮嘱丈夫,不要说破茶花的事,但要关注她的情绪。 章氏走了后,糜海仓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一来这两年茶花真为他们糜家操了不少心,二来茶花年轻轻的既无子嗣又新丧夫,他不知道自己可以为她作些什么。 眼看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没见茶花回来,家里人说让她转转吧,可糜海仓放心不下。 他知道茶花在哪儿。 糜海仓走到山丘后面的时候,恰好看见茶花径直往那个很深的水潭走,他不确定她是无意思地走呢,还是真想不开了。 他不敢惊动她,飞奔着朝茶花跑过去。眼看她就走到水潭边了,他一把后面拦腰抱住她滚到了地上。 她大概想到了会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跳到这冰冷的深潭里去。 当这个男人抱着她滚在地上,尤其是一个能让姐姐飘飘欲仙的男人的大手紧紧地搂着她、在她的耳边喘着粗气的时候,她心里的委屈和对男人的渴望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她猛烈地转过身来,盛夏单薄的衣衫被他们的扭动驳得似有若无…… 糜海仓是有五房姨太太的人,但他也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没有尝试过在野外干这种事,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他们的心里没有防线。 糜海仓仔细地帮茶花妹妹理了理衣裳,用自己的褂子蘸了水把茶花脸上、胳膊上、腿上都擦了一遍。 他俩并肩坐在溪边,茶花又不自觉地靠在了糜海仓的怀里。 她唯一的心理防线被自己摧毁了,她在心理上早就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了,现在身子也是这个男人的了,她任由这个男人的手在她有脸上轻轻抚摸,贪婪地呼吸着这个男人呼出来的气味,享受着这个男人的心跳和体温…… 这个时候,她似乎期待着有人能看见他们干的这见不得人的事。 茶花从小在这茶山上长大,茶场里几个地方都可以呆着,她没回去家里自然也是不会太担心的。 天彻底黑下来了,他们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坐了一会儿,他们并肩在茶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糜海仓不想去安慰她,只是一会搂着她,一会拉拉她的手,一会摸摸她的脸,茶花享受着这个并不陌生的男人的爱抚。 当他们走到后山那个茶农休息的窝棚时,又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茶花想起刚才糜海仓脱下褂子蘸水的时候,后背被满地沙石蹭出的血印了,她要帮他抚慰一下。 她撩起他的湿褂子,看着这渗着血的宽大后背,不由自主地把脸帖了上去,眼泪流过之处,糜海仓感到了钻心的疼,他只是抽搐了几下,可茶花却越来越激动,又忍不住从他后背上亲了起来。 天是黑的,又处在一个半封闭的棚子里,地上有草垫子,又是有过一次肌肤相亲的。 茶花跪在垫子上,把两个人的衣服也一件件铺在草垫上,自己平平展展地躺在上面,双眼紧闭。 糜海仓跪在垫子上,他要仔细欣赏这个精致的女人。没有感受海仓的动作,茶花偷偷睁开眼瞄了男人一眼,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茶花有了极大的满足感。 但是,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知道这个外表漂亮光鲜的女人需要什么…… 他们彼此欣赏着,他们都尽量考虑对方的感受,他们都想让对方感受到爱的力量和柔情。 他甚至觉得她在刻意压抑自己,就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想叫就大声叫出来,想掐想抓你不要顾及。” 女人的手在他的后背上使劲的挠着,流着泪的脸灿烂地笑着。 男人毕竟是四十多的人了,整天面对四个如狼似虎的夫人,可她依然用她幸福的表情来表示她的满足…… 茶花回到家里,母亲还是吓了一跳:“你怎么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 茶花应付道:“我走到后山,在茶工们歇脚的棚子里睡着了。”说着便钻到自己屋里没再出来。 糜海仓把茶花送到离家不远的地方,自己去客栈。回到客栈他还是被正在僵持的局面吓着了。 炮马营起义后,官府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搜捕革命党人。而现在,尤其是宣统朝开始,朝廷把搜查的重点放在了战争物质上。 特别是民间的刀枪剑戟和马匹。宁夏的马帮正好撞枪口上了,胡家的客栈里来了一大队官兵,要连人带马抓这穆马帮。 回商们应付流寇和小土匪是有一套的,最管用的当然是银子。 但是,对官府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眼下他们只能依靠胡老板和糜先生了。 胡老板人在冉州城里,糜海仓好说歹说让官兵先在胡家的客栈住了下来,反正当天也赶不回驻地。 他连夜派宝柱和胡家的家丁去冉州城里给胡老板报信,请宝来钱庄的来掌柜花钱打点,向官府说明这是些多年跑茶叶的人马,税银和路费都是如实上缴的。 算了算,连打点带请客送礼,穆马帮这次是彻底白跑了一趟。 为了稳住这支队伍,糜海仓和胡老板商量后决定,糜老板把皮子的全部利润、胡老板则按最低的价把茶叶给了他们。 经过反复的分析,建议穆马帮回去后把马全部更换成骡子。 骡子是不能用来打仗的,官府自然控制地要松些。况且,无论在哪里,骡子的价格是要比马便宜些的,只是骡子的脾气更倔强些,草口也比马好得多,路上的开销要大些。当然,骡子也要比马驮的更多些。 第19章 故乡明月(第三十九——四十二节) ——三十九—— 茶花告诉婆婆自己怀孕了的时候,李家老太太的心还是忍不住「咯噔」一下。 这个算是处在半守活寡状态的女人是见惯了这些事的,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快速计算着死去的儿子回来的时间。 单从时间上掩人耳目是没有问题的,她知道是儿子不争气,为了儿子的脸面,为了李家这一支的「血脉」,为了家族的门风,她决定认下这个儿子的「遗腹子」。 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媳,老太太突然一扫失去儿子的阴霾,扶起茶花坐在自己的身边,大声招呼着一家老小和下人们,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从那以后,茶花是回不了胡家的茶场了。糜海仓则总想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茶花的消息,章氏隐约觉察出了茶花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丈夫的某种关联。 ——四十—— 宣统二年,风声越来越紧,糜海仓和江树恒一时半会儿还没有领受新的任务,只是来掌柜经常带给他们传家、腊佳的消息。 江树恒从三哥江树恪那里知道了青海西宁、格尔木和藏族牧区的茶叶消费特点,他觉得这条茶路可以做得更宽一些。 岳父大人把茶叶业务交给他的时候,并没有授权让他招兵买马。 江树恒知道此时如果以扩大业务为理由招人是可能的,可如果想招的人是他的弟弟江树忻是断然不可以的,毕竟他本人是个上门女婿。 如果他想拓宽的茶路上,定购、运输和贩售的人都是他们江家兄弟,难免不让人猜疑。 但是,江树恒知道,岳父大人似乎有意用他的机灵的弟弟江树忻当跟班,只是还没有给邹宝柱找到合适的差事。 江树恪挣了钱后,家里先张罗着给二哥江树怿娶了媳妇。这也促使江家和糜家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江树恒和岳父糜海仓商量在西宁和格尔木布设销售网点和寻找代理人的想法时,糜海仓最初的反应是以为他是要求扩大投入呢。 当仔细听了江树恒的想法后,糜海仓决定放手让这个上门女婿大干一场。 糜海仓答应让邹宝柱跟着江树恒跑,也答应将马帮每一趟除皮子之外的收入全部交给江树恒用于开拓新市场。 江树恒看中的是西宁和格尔木的高端茶叶市场。那里的市民和农牧民喝茶主要是奶茶,用的也多是低端的砖茶、饼茶、坨茶和成捆的黑茶。 真正把茶单独泡来喝的人家,还只限定在达官贵人和财主、农奴主家里。 江树恒瞄准的就是这些人,他要让茶成为一种身份,让茶成为那些人家可以炫耀的一部分。 江树恒首先想到的是包装。 他在大上海的茶庄里当伙计的时候,高端茶叶的包装通常是陶瓷、木器和刚刚时兴起来的洋铁皮盒子。 木盒轻便、造型多样,抗摔打,显档次,最合适做高档包装。 洋铁皮盒子首先被他否定了,虽然它的优势是不会烂,但缺点却是极易变形。这么长途的骡马驮运难免摔打磕碰。 江树恒想到了牛羊皮。虽然茶叶是最怕异味儿的,但牛羊皮如果处理的好是没有什么味道的。 而且,经过锡箔纸密封的茶不容易被串味,更何况牧区的人们是非常喜欢闻那种味道的。 他决定让皮货商按自己的想法制作几种独具羌藏少数民族风格的皮质包装,去西宁和格尔木试试路子。 如果成功,就在当地请皮毛手工艺人照样制作,就可大大降低成本。 瓷器是最上档次的,可它太重了,骡马驮运成本太高的,江树恒想试试船运。 他想亲自走一趟长江、汉江,从羌地经甘南到青藏地区的新路子。 最艰难的当然是说服青海马帮走一条他们完全没有走过的新路,而且有相当一段是行走在民风剽悍的羌藏地界。 最后还是由糜海仓出面,以负责全部生活费用和如果延时,每多十天每人补一两银子的代价,与马锅头达成协议。 当二百件皮制的包装、三百件木制和五百件瓷器包装上都印上了糜氏茶业自己的字号的时候,糜海仓还是有些激动的,虽然他不知道女婿的这个尝试能不能赚钱,但他看到了糜家从盐业转向茶业成功的希望。 从冉州出发,沿长江经九江、汉口转汉江,经襄阳、旬阳,船入古蜀道的陈仓道,一路全是逆水行舟,自然速度上是超不过骡马队的。 江树恒自己押着这些包装和部分高档茶叶乘船西行,让三哥江树恪带着邹宝柱跟马帮走这条路陆路出发,到了初汉三杰之首张良的安息地留侯庙,再一边休整,一边租用当地的骡马等候水路的货品。 因为是初次边探路边前行,马帮到留侯庙等了四五天江树恒的船和货品才到,虽然多付了些车马店钱,但江树恒还是很满意的。 上岸再出发的时候,江树恒和马锅头商量着带了许多上好的白酒,预备着打点羌藏地界的土匪路霸。 有了物质和思想上的准备,虽然还是生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意外,但经过近两个月的艰难跋涉,江树恒终于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西宁。 高档包装的茶叶受欢迎程度比他预想的还要热烈些,即使是他抬高了不少的价格依然和五个当地茶庄签订了契约。 出发的时候,糜海仓就和江树恒交待过在当地制作皮质和木质包装的事。 到了西宁,江树恒很容易就找到了制作民族特色的牛羊皮包装的合作伙伴,而且造价要比在冉州制作便宜的多。 寻找木包装制作的事卡在了木料上。糜氏茶业选择的是生长于南方的硬木制作的,木纹漂亮,木质坚硬,耐存放,不变形。 但西北的林木以松柏和杨树为主,很难找到硬杂木。经过和当地木器商人商谈,江树恒决定在木质包装外,请当地艺人手绘民族特色彩色图案,来吸引当地消费都的兴趣。按照这个思路试制出来的五十套样品很快销售一空。 一连串的成功让江树恒的胆量一下子大了起来,还没有回到冉州和岳父评估此行的效益,他又产生了两个新的想法。 一个是关于瓷器的。江树恒从景德镇订制的五百套瓷器茶叶包装经过陆路马车运输、水路船舶运输和山路骡马驮运,总计达近四千里的长途跋涉,损坏的竟然不足十分之一,他想把生意从茶叶扩展到瓷器贩运。 一个是关于马帮的。江树恒和当地茶叶经销商签署的契约,已经远远超过了目前这个马帮的运送能力,他想让马帮承担从汉江的褒河口到西宁、格尔木的转运事务,而不必再跑到祁门去了。 在算过细账后,马帮认为,他们由一年两趟变成一年四趟甚至五趟,每次都只在离家不远的熟悉地域往返,银子可能比原来挣得还多些,他们当然是愿意的,双方一拍即合。 江树恒和马帮一起以最后一次的名义返回祁门和糜海仓说了他们的想法后,糜海仓暴跳如雷。 这一阵子,官府时不时地打探江树恒的行踪,多多少少和江树恒张扬的个性和行为方式有一定的关系,本来就对女儿、女婿的安全有些担心的糜海仓,决定对女婿的大胆妄为小题大做一下。 作为世代经商的大户人家的主事,他当然不光算经济账,他要让江树恒知道,有些事,稳妥比偶尔的赢利更重要,有些事,特别是经营决策的事,只能由他说了算,这是他的权力范围。别人可以提建议,但绝不能替他决策。 在仔细听了江树恒和江树恪、邹宝柱的汇报后,糜海仓从心里是佩服这个上门女婿的。 但是,他作了一个巨大决定,他要让江树恒知道,他糜海仓才是糜氏的最高决策者。 虽然纠结于无法和马伯韬沟通,糜海仓还是决定,让二姨太何氏、大女儿糜荷佳和上门女婿江树恒迁回邗州去。 为了稳妥,在这之前,他要让江树恒和西宁、格尔木方面签订的契约运转起来,他还要先把阿贵、喜旺父子毫无预兆调到冉州来。 糜海仓非常有远见的是江树恒此行他安排了邹宝柱随行。他单独和宝柱的交谈,让他确信自己这个干儿子已经能够替他出面办一些事情了。 在决定采纳江树恒的沿长江、汉江水运,从褒河口开始用骡马转运的方案后,糜海仓进一步和马帮签署了利润分成的捆绑式合作模式。 他派邹宝柱进驻西宁并负责往返西宁和褒河口押运,派江树恪进驻褒河口并负责往返冉州和褒河口押运。 货款的回收、支付和马帮收益的核算全部由邹宝柱经理。至于瓷器的贩运,他要让邹宝柱进一步考察。 糜海仓要把这条糜家新开辟的商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四十一—— 阿贵父子是湖北人。喜旺娘是生喜旺时难产死的,阿贵担心再娶个后老婆会让这个可怜的没了娘的儿子受苦,再加上一个人挣钱养活儿子,也着实没有好女人愿意跟他,这些年就一直自己带着儿子喜旺,要不是糜家宽厚仁义,阿贵一家是没有今天的。 随着被宠着惯着的儿子喜旺的长大,这个没娘的孩子养成了好吃懒做、投机取巧的坏毛病。 由于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大世面,他嫉妒糜家的富有,他想通过出卖这个大户人家捞取好处。 但是,他也清楚,如果糜家真的倒霉了,他们父子也就没了可依靠的东家。 当糜家在冉州站稳脚跟后,糜海仓知道是该把糜家的祖业收归自家人的时候了。 糜海仓把何氏和荷佳接到冉州来,当着母亲跟她们说了自己的想法:“邗州是我们糜家四代人奋斗置下的产业,不能就这么不管了。现在到处都有反清的革命党活动,清政府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特别是宣统之后,时局进入了风雨飘摇的状态,邗州的祖业必须掌握在我糜家人手里。 而且,目前我们在浮梁的生意虽然不错,江树恒名为上门女婿。 但是,他家兄弟太多,将来会把你们母女架空的。更重要的是,从来老板的访谈之中,官府好像已经对江对恒在同盟会里的身份有所觉察,我的意思是让江树恒和你们母女俩到邗州去,让邹宝栓和你们一起把祖上的盐业生意接管下来,将来等你们生了儿子,就把邗州的产业全部放在儿子名下,再把宝栓和他弟弟安排在一起。 至于阿贵父子,我会在你们去之前,把他们弄到我身边来,不让他们坏你们的事。” 其实守住邗州的祖业也是糜老太太姜氏的想法,只是这两年看着儿子海仓顾不过来,才不好直说。今天,既然儿子自己有了想法,她当然是满招满应的。 何氏是对江树恒的野心有所戒备的,只是没有想出办法来。 荷佳还处在新婚的喜悦之中,丈夫能干又风流潇洒,她只顾得享受当下的快乐,还没有想太长远的事。 父亲、母亲和奶奶都这么说,毕竟这些人才是目前她最亲的人,她虽然不是太想得明白,但是返回自己非常熟悉的邗州,又有母亲一起,再说还有宝栓兄弟照应,她也没有反对,只是兴致不高,蔫蔫地说:“我听你们的。只是要给树恒一个合理的说法。” 这个说法糜海仓当然已经想清楚了。 当得知要让自己小夫妻俩随丈母娘去邗州接管糜家祖业的时候,江树恒还是隐约感觉到了岳父大人对他的戒心。 但是,仔细一想,最近同盟会里的同志多次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和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他估计是自己的身份有所暴露。 特别是想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一下子就成为糜家四代人积攒下来的万贯家产的实际支配者,他的心里还是挺矛盾的。 再说,他当然清楚,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宏愿推进的很快,那里与中心城市上海、南京更近些,而且那边几乎没有认识他的人,也许他真的可以大干一场了。 表面上,江树恒还是非常镇定的,他首先问到了刚刚开辟的茶业生意怎么办? 糜海仓是有充分准备的,他对江树恒说:“这个生意你三哥树恪是全程跟下来的,我想先让他负责,宝柱给他当助手。我的身边呢,把你的五弟树忻找来。 原来和胡老板及浮梁的茶场联系的事,请现在邗州的管家来协助你父亲和大哥、二哥来管。” 江树恒一听,这一切都对他江家有利,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了。 糜海仓知道,要确保荷佳母女和糜氏邗州产业的安全,是不能让阿贵父子事先知道他的安排的,要让阿贵他们先走,荷佳他们再回去,他要等女儿荷佳生下儿子之后,才能把宝栓带走。 糜海仓是带着江树忻一起往邗州去的,只是他们要在无锡的四姨太那里停留一下,一来看看美佳母女,和四姨太团聚一下,二来好让江树恒和阿贵父子错开行程不要见面。 丈夫的突然到访让四姨太文氏兴奋不已。虽然总能按时收到丈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汇来的银子,但她还是想看到她的男人,还是想和她的男人温存温存。 刚到无锡,虽然都是家人,但毕竟也算是客人,文氏还是要以无锡糜家女主人的身份当好东道主的。 她和女儿美佳、女婿刘芃在著名的老字号喜福楼酒店,设宴款待这个新女婿江树恒。 因为文氏心里有事,酒宴虽然热闹,但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他们商量好第二天去美佳的婆家,也是江树恒没有见过面的姑姑家拜访。 当晚,何氏、江树恒小两口和江树忻住在了客栈里,糜海仓随文氏去了他们的小楼。 平时文氏请的茶艺表演的小姑娘是和她一起住的,今天丈夫来了,她早早把人家打发回家了。 回到家里,文氏直接拉了丈夫到后院去洗澡。 院子里漆黑一片,文氏故意不点灯,她要亲自给很久没有见面的丈夫洗洗澡。 抚摸着丈夫健壮的身体,文氏一下子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剥了个精光和丈夫一起洗了起来。 一进到不算太大的木桶里,文氏哪里还顾得再洗什么澡,拼命地在丈夫身上亲呀、咬呀、掐呀、捏呀,糜海仓一下子抱住他这个最会撒娇的女人,在她的脸上、耳朵上、身上亲啊、蹭啊。他们也顾不得洗没洗完,糜海仓抱起文氏向楼上走去。 一到二楼的小厅里,文氏撒娇但态度坚定地说:“就在这儿!” 糜海仓跪着把文氏放在了木地板上,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夫少妻都跪在那里,紧紧地抱在一起,文氏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可是她的手,她的嘴并没有停下来,她在丈夫的背上挠啊,在丈夫的脸上亲啊,这个进糜家门超过十年的小女人突然不知道侍候她的丈夫了。 她一下子把丈夫推在地上,一会儿骑在他身上,一会儿又把他拉起来,自己跪在地上亲他抚摸他。 糜海仓能理解自己这个可怜的姨太太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滋味,他尽力配合着她,任她去爱抚,任她去发泄。当她累得瘫软在地上的时候,他抱起她放在了床上。 糜海仓把灯点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女人,看着这个因为没有生养,前些年招了许多白眼的姨太太,他今晚要好好满足一下这个低眉顺眼人女人。 文氏睁着眼睛放肆而期待地看着他,糜海仓使劲搓了搓已经冰凉的双手,跪在床前,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一寸一寸地把他的女人抚摸了一遍,又用他那温柔的大嘴把他的女人娇柔的身体一寸一寸亲了个遍。 文氏粉嘟嘟的脸绽放的跟花一样,这也给糜海仓很大的鼓舞,文氏感受到美妙的享受是自然的,糜海仓也体会了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在文氏的软磨硬泡下,糜海仓答应返回时再来陪她。 对姐姐家的拜访是礼节性的。 为了不让阿贵父子和江树恒照面,糜海仓决定让荷佳母女和江树恒在无锡多呆两天,自己带着江树忻先到邗州去了。 糜老爷虽然经常有具体指示传来。但是,当糜海仓突然出现在邗州的糜府时,阿贵父子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糜海仓简单了询问了家里的情况和盐业生意状况后,说明了要安排阿贵父子去负责茶叶后,阿贵父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去?他们爷俩今后拿什么生活呢? 去,现在连去哪里都没有告诉他们,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听老爷的口气,这事不是和他们商量的,是已经下定决心的。 糜海仓只给了他们一天收拾东西的时间。他让邹宝栓去给他们订做箱子,自己则一刻不离地看着他们收拾,不许离开糜府,防止喜旺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和衙役胡说八道。 阿贵父子这些年存下的银子是交给糜海仓来汇兑的,糜海仓只告诉他到了后直接交给他们,并没有告诉他们去哪里支取。 江树忻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他知道糜家对他们江家的恩德,他对糜海仓这个新老板简直是言听计从。 他被要求只能边走边说目的地,到了之后直接把阿贵父子安置在祁门胡家的茶场客栈里。 有邹宝栓的监督,糜家的盐业生意虽然没有什么发展,但基本的客户都还在,每年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利润维持一个三口之家是绰绰有余的了。 再加上女婿江树恒的聪明和魄力,糜海仓相信这点祖业是守得住的。 阿贵父子离开的第二天荷佳他们到了。虽然是离开了父亲和奶奶,但毕竟荷佳对这里更熟悉些,无论是环境还是宝栓兄弟及下人们,她一下子又找到了真正主人的感觉。 到盘龙寺父亲及祖宗们的墓地祭拜并向先人们报告糜家这个邗州的新掌门、新女婿,是糜海仓亲自到邗州来的重中之重。 他不仅要向江树恒充分显示内心的虔诚和糜家的规矩,更要向外界充分展示糜家的尊严和威严。 糜海仓亲自带着江树恒拜会了包括宝来钱庄老板来辉文、盘龙寺住持鉴济大师等一批老朋友、大客户,又让邹宝栓带着他熟悉了盐业的生意流程和码头、船队、仓库等合作商户,在安置好他们的生活后,糜海仓决定和江树恒、邹宝栓一起把自家的盐路再走一遍,联络联络感情,查看查看真实的情况。 这一圈转下来差不多十天过去了。糜海仓相信女婿江树恒的能力,但他也担心他的野心。 临走时,他特意把一家人都召集在一起,明确了一条规矩,其实主要是为了限制江树恒的野心:“凡事尽量要一家人一起商量,动用五百两银子以上的大生意,何氏具有最后的决定权。第一年,一般的事情要和宝栓多商量,意见完全对立时,以宝栓的意见为准。” 江树恒联想到浮梁的决策,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糜海仓觉得有必要单独和江树恒谈谈。 他对江树恒说:“不是不相信你。盐业是官府监管的很严格的行业,容不得半点马虎,一出差错官府可能就要抓人,你又是个革命党人,虽然没有暴露,但万一出事,荷佳以后怎么办呢? 两年,最多三年,宝栓就会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到那时候,邗州的家业和生意就全部交给你打理。你要好好跟宝栓学,跟那些大客户前辈学。” 这些道理对于长年在外混的江树恒自然是很有说服力的,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家,他知道岳父也是真心诚意地保护他和他的老婆,他迟早是这儿的主人。他提醒自己不能急。 糜海仓离开的时候,何氏心里是很难受的。 临行的前几天,糜海仓天天晚上都任由何氏折腾,他理解这个本来就风骚,现在又处在如狼似虎年纪的姨太太。 糜海仓悄悄地回到了祁门。 糜海仓把阿贵父子的银子交给他们的时候,又特意给他们加了二十两。 糜海仓试探着询问了阿贵有没有落叶归根的打算,阿贵叹了口气说:“老家荆州本来是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的,现在哥哥姐姐都不在了,几个晚辈也没什么感情,只是当年分给我的一间瓦房还在,两间草房早就塌了,房子一个侄儿在里面养猪,草棚子塌了地方还在,说是种了些竹子,已经成林了。如果老爷不嫌弃我们爷俩,我们就跟着糜家。 “现在主要是喜旺不争气,也没个人家愿意把姑娘嫁到咱家来。再过两年看,实在找不到媳妇,就让他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先回荆州去盖点房子,看能不能在老家娶上个媳妇,要不我也对不起老祖宗呀!” 说着,阿贵竟然老泪纵横。 糜海仓说:“你想的也对。如果让喜旺回老家去翻修房子,我糜家再给你们五十两银子,加上你们攒下的这三百多两,盖几间大瓦房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喜旺不会种地是个大问题。” 糜海仓和胡老板商量好了,先不让阿贵父子全面了解糜家在冉州的居住和业务情况,平时让他们爷俩在茶园里干些杂活,马队来前把糜家要发的货备齐装好,押运到九江的码头去,再从九江把运过来的皮子拉回景德镇来。 给他们的工钱基本和在邗州时差不多。 ——四十二—— 明家老太太在一次闲聊中和糜老太太夸起了他们在景德镇丝绸店的裁缝师傅,说这个叫钱悦成的后生,人品端正、手艺了得、一表人才云云,糜老太太不禁想起她的孙女茹佳姑娘。 糜老太太托人打听了钱悦成的生辰八字,请文公庙里的先生给掐算了一下,得到的答复是“这个比孙女大五岁的小伙子和茹佳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糜老太太先和儿子说了这件事。 糜海仓知道母亲已经这么仔细地了解了情况,还请高人算过。 再说景德镇离冉州也近在咫尺,丝绸行当是个轻巧的生意,裁缝也是不受时局影响的手艺,只要窦氏和茹佳愿意,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没有意见。 窦氏的心里是很复杂的。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跟了文氏已经远嫁,况且文氏还跟了过去。 二姨太也跟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走了。将来,大太太是肯定要跟着丈夫的,五姨太太生了糜家唯一的儿子,肯定也母随子贵。 自己的这个女儿如果嫁了,将来自己怎么办? 跟着丈夫走吧,没地位也没个至亲的人。不跟吧,总不能自己孤独终老吧。 她也想与何氏、文氏一样跟着女儿一起过,只是不知道那钱悦成家可愿意?如果钱家只有这一个儿子,恐怕是万万不可以的。 窦氏吧自己的想法和明家三姨太纪氏说了后,她答应仔细帮着打听一下钱家的情况。 原来钱家也是有兄弟四人的。而且,钱老爷子在当地是个有些名气的瓷窑把式。 据说钱家在咸丰朝时,有人在官窑当差。到了钱悦成父亲这一辈时自家开了窑口,在景德镇这瓷器行里烧出些名气来了。 但钱家立下个规矩,烧窑这绝活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 为此,兄弟几个闹得很厉害,有几次把烧好的器皿和做好的坯子全都砸了。还听说钱悦成和他的二哥是被赶出家门的。 钱悦成读过几年书,被赶出来后,他随徽商帮跑到了上海,投在一个有名的旗袍店当学徒。 由于有文化,很得师傅赏识,两三年就出师了。可是由于自己没有本钱,只能还在那旗袍店里打工,工钱虽然挣得比别的伙计多些,但与他的手艺比较起来还是太低了。后来家里捎信来说,让他回来分家,他才又回到景德镇。 回到景德镇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就不太愿意出去给别人打工了。 后来和明家达成协议,在景德镇的丝绸店内开了个旗袍裁缝摊位。 钱悦成只接在明家丝绸店里买的料子制作旗袍,裁缝的工钱二八开,明家二成,自己得八成。 由于有上海名牌店师傅的名头,又有明家丝绸的加持,钱悦成很快就成了冉州、浮梁、景德镇一带有名的旗袍裁缝。 对于明家和钱悦成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但是,随着名气的外场,钱悦成独立开店的意愿越来越强烈。 其实,明老太太给钱悦成张罗媳妇的事,也是为了稳住这个有天赋的小裁缝。 知道了窦氏的想法,糜海仓不便明确表态,他理解这个姨太太的顾虑,他也知道茹佳出嫁后窦氏的处境确实会有些尴尬,他心底里是赞同以荷佳、美佳的模式嫁茹佳的。 但是,他不能明确说出来,好像他不想养活这个姨太太似的。他仔细琢磨后认为,茹佳的态度是解决这一难题的关键。 糜海仓让母亲出面和茹佳商量这个事。 茹佳跟她母亲一样,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从她缠得最彻底的小脚上和炉火纯青的针线活,就能看得出来。 奶奶出面跟她商量这个事,她是打心眼里想听爸爸、妈妈和奶奶的意见,她只说了一句话:“那要看嫁给谁。” 听到女儿的这个态度,窦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是见过钱悦成的。 小伙子的手艺自然没得挑,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整天面对的都是富家女人,养成了随和、谦卑的习性,脾气性格是极讨丈母娘和姑娘们喜欢的那种。 窦氏决定亲自带女儿去定制一身旗袍。 在给茹佳量身订制旗袍时,钱悦成并不知道这个姑娘其实是来考察他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和茹佳简单的几句对话后,钱悦成对茹佳说:“姑娘文弱纤巧,性格上有些懦弱,料子的颜色以红黄粉紫等暖色系为上,胸前的绣花要大些、张扬些、热烈些,式样上要短些、贴身些……” 听着听着,茹佳真的感觉到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现在就要看钱悦成的态度了。 糜海仓知道,钱悦成现在最想干的事情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裁缝店。 但是,他现在没有银子,也没有铺面。同时,明家却不希望钱悦成独立出去。他决定让钱悦成出面和明家谈合作,完全对等的合作。 窦氏和茹佳离开后,糜海仓一直在明家丝绸店的外面等着钱悦成。 店铺一打烊,糜海仓就跟着钱悦成来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后,邀请钱悦成到环境优雅的酒楼坐坐。 钱悦成是见过世面的,也多少听过糜先生的名头,他是愿意和这样的贵人聊聊天的。 当听说下午订制旗袍的姑娘就是糜家千金的时候,钱悦成真心诚意地给予充分的赞美。 当被问到是否愿意做糜家人或愿意让茹佳姑娘做钱家人时,钱悦成显然没有思想准备。 一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高攀这样的人家,二来自己虽然是被赶出家门的,但毕竟父母都健在,礼节上他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 糜海仓告诉钱悦成不必着急,并且提几个条件,能接受,再和家里禀报,不能接受就不必再说了。钱悦成静静地听着。 糜海仓说:“我糜家在浮梁有一所宅子,非常适合做店面,原来是准备开茶叶店的,后来因为茶叶生意不做零售了,才当了茶叶仓库。 如果愿意,我们和明家合作,把丝绸店迁到那里去,再按照明家现有的本钱出一份资,扩大丝绸布匹店的经营,再请两个裁缝,拓展服装的样式和品种,同时经营刺绣。 我就用你做掌柜,和明家掌柜享有完全相同的权力。裁缝收入不再和明家分成,所有新增业务两家各占五成。” 钱悦成仔细一算,浮梁城以经营茶叶为主,环境很好,平日里人流也比窑口遍布、烟气熏天的景德镇多些,更适合开绸布店和裁缝铺。 如果投入和明家一样的资本,店面可以翻一翻,再加上绣品和缝制各式衣服,糜家至少要投入六百到八百两银子。 再说,茹佳姑娘也是那种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只是不知道糜家对他的要求是什么? 糜海仓继续说:“我们对你的要求主要有两条。一是茹佳的妈妈要和她一起长期生活。二是将来生的孩子,第二个、第四个男孩要随糜家姓。 如果没有男孩,逢双数的孩子都要姓糜。也就是说,有儿子要一半随糜姓,没有儿子或只有一个儿子,逢双数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随糜姓。” 钱悦成想,在浮梁、景德镇一带,平均每家都有四、五个孩子,一对夫妻有十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希奇事。 只要养得起,他们生二三个儿子是没有问题的。孩子随谁姓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面子,特别是钱家的面子。 他决定先只和父母讲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等生了第二个儿子时再说。 两个孩子有这样的态度,糜家上下当然都是高兴的。 明家听了糜家的想法当然也是愿意的。明家的生意主要是在杭州和冉州的,景德镇只是个补充。 再说糜家是有独立在浮梁开店的实力,钱悦成如果离开也会带走很大一部分客户。 新增加的刺绣也是明家的强项,他们在丝绸和刺绣上是有主导权的。 茹佳和钱悦成的婚礼是在荷佳和江树恒婚礼的同一所宅子里举办的。 不同的是,荷佳和江树恒的婚礼,拜高堂的时候只有糜海仓和何氏在座,这次茹佳和钱悦成的婚礼却多了钱悦成的父母双亲。 但是,敬茶和行大礼还是先对糜海仓、窦氏夫妻俩的。这一点,糜海仓没有特别要求,是新娘子茹佳和她的新郎官钱悦成自己商定的。 糜家和钱家办喜事的同一天,也就是宣统二年(1910年)九九重阳节当天,明家也大喜临门,三姨太纪氏终于在嫁进明家五年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那天晚上,当这个孩子的爷爷奶奶送接生婆走出明府的时候,看着挂在天空的一弯明月,接生婆随口说了一句「好漂亮的月亮」,爷爷灵机一动,就叫这姗姗来迟的丫头「如月」吧。 明家老爷老太爷兴奋地把多年没有添丁进口的族谱搬出来,十分认真地写上,三媳纪氏之女,明如月,庚戌狗年丙戌月己酉日子时,宣统二年九月九日重阳节,西元一九一O年十月一十一日。 从此,明如月,这个在明、糜两家都举足轻重的女子,开始了她跨越两个世纪、三个朝代、整整一百年的光辉人生。 第20章 故乡明月(第四十三——四十七节) ——四十三—— 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江树恒比糜海仓知道的要早一些,他写了信给岳父大人。 只是在糜海仓收到信之前,马伯韬先生和梅青子女士已经回到冉州城了,而且是以同盟会创党筹委会安徽省党部筹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的身份回来的。 马先生详细和糜海仓介绍了辛亥革命前前后后的情况。 “1911年10月10日(宣统三年8月19日)晚,革命党人程定国、熊秉坤等组织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 11日上午,武昌全部光复。晚上成立谋略处。在谋略处的主持下,宣布成立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宣布改国号为中华民国,废除清朝宣统年号,改用黄帝纪元,宣统三年改为黄帝纪元4609年。 12日,光复汉阳,攻占汉口。至此,武汉三镇全部掌握在革命军手中。 “这是继清光绪20年兴中会成立,光绪31年成立中国革命同盟会后,中华有识之士历经十余次武装起义,特别是1911年4月27日的黄花岗起义后,取得的最具决定意义的伟大胜利。 很快,各省响应,最终致清宣统皇帝溥仪逊位成功,中华民国肇建,中国政治制度由维持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走向民主共和。 现在,清庭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称病上奏辞职,摄政王载沣被迫解散皇族内阁,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组阁。至此,中山先生「创立民国」的伟大理想已经成为现实。” 马先生顿了顿继续说:“但是,仍然有湖北、湖南、陕西、江西、云南、江苏含上海、贵州、浙江、安徽、广西、福建、广东、四川共十三省宣布独立,只有直隶、河南、甘肃、山西、山东五省在袁世凯控制之下,共和之路将很漫长。 “同盟会现在已经是合法组织,也是目前各宣称革命的党派中最大的党。不过,各地军阀和清庭遗老旧势力依然强大,我党在表面上不会再遭到打压,暗地里却肯定会遭到各种势力的迫害。 我这次回来,就是要为我党名正言顺地在安徽省开展活动,做组织和干部方面的准备。” 糜海仓知道父亲之所以支持革命,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推翻异族对我大汉民族的残酷统治。 但是,他并不知道,革命原来真的是一部分人要了另一部分人的命。 他从内心里还是一个商人,他想得更多的是糜家香火永续,生意兴隆。 当他得知马伯韬先生希望保举他出任未来安徽或江苏新政府的厅长的时候,他当然还是激动的。 他们糜家世代经商,银子没少挣,可到哪儿都被人看成重利轻义之流,如果真有个一官半职的,岂不光宗耀祖、扬眉吐气? 在这种矛盾心理之下,他提出要和母亲大人说说才好下决心。 马先生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 马伯韬他们一回来,糜府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了。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相当多的是来谋差事的。 其中就有当年部分投机革命的,有的甚至就是清庭的走狗。 糜老太太当然是反对的。她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盘龙寺的签上要求他糜家是要往西迁徙的,在这里只是客居而已。 毕竟马伯韬先生是真心对自己好的,糜海仓知道在革命党急需用人之机,要拒绝党的征召最好是有充分的理由。 特别是当看到那些投机分子和反动分子都往革命队伍里钻,这对革命党的事业也是非常不利的。他陷入了公私之决、进退之决的矛盾之中。 糜海仓最先想到的人是宝来钱庄的来辉斌先生。当他到来府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原来高朋满座。 来先生似乎知道他来的目的,一落座就高声说道:“莫谈国事,莫谈国是!” 在来先生打发走了其他人之后,这两个商业上目光相同的成功人士,推心置腹地谈开了。 糜海仓说:“想我糜家从事盐业生意凡四代之久,从最初的肩挑手提、走街串巷,发展过程中少不了祖宗的智慧和胆略。 但是,其中很重要的还是官府的支持。必须承认,发家初期,我们还是干了一些伤天害理、欺行霸市的事,我们是有原罪的。 基于这样的愧疚感,祖上开始做些扶危济困的善事。日子久了,发现自家的力量是有限的,只能帮助极少数的人,我们就开始支持中山先生的革命。 想想我们当初支持革命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去做官当老爷吗? 恐怕祖宗们不是这样想的。记得家父参加革命的信条里就有一条叫「功成身退」。 再说了,现在时局动荡,连那些投机的小人都在往革命队伍里钻,我们进去又能怎样呢? 我的意见是继续在生意上和新政府合作,在金钱上支持革命,争取实现我们实业报国的信念也是好的,就不必在新政府里当差了。” 听了糜海仓的心里话,来辉斌也不好意思不谈国事了。他也说了说自家兄弟四人的打算。 “同盟会高层也曾经找过我的大哥来辉文,提出让其出任将来江苏新政府的财政厅长,让我们其他三兄弟辉武、辉斌、辉卿分别出任鄂、皖等地的财政官员。 大哥和我们已经明确拒绝了相关的邀请。 一来,军阀之间的争斗和各种各样的暴动、起义对钱庄间的业务破坏的非常严重,我们必须花大气力重建渠道、重建信誉。 二来,刚刚说要请我们兼任职务,就有人提出怕我们来家操控财政,我们知道自己应付不了官场上的事。 “将来面对新政府,在经营方面我们也不打算跟他们要特别的关照,只要给我们应有的尊重和平等的经营权就是了。 至于新政权在财政上有了难处,我们当然不会无动于衷。革命没有成功我们尚且冒着风险支持,何况现在革命已经成功,为了广大劳苦大众,我们当然责无旁贷。我的意思是,可以作为顾问进入新政府,但绝不担任任何具体职务。” 糜、来两人的想法是基本一致的,他们代表的是这两个家族的意见。 虽然这让马伯韬、梅青子有点遗憾。但是,他们还是表达了理解和尊重。 江树恒的来信内容显然和岳父大人糜海仓的想法大相径庭。 因为有人频繁地上门来邗州的糜府找糜先生,想商谈组建新的省党部和省政府的事,江树恒知道了糜海仓的影响力,极力地想让岳父大人给他谋个一官半职的。 对江树恒想在新政府中觅个差事的事,糜海仓的心态是复杂的。 他知道江树恒心大的很,不会甘于做个盐商。只是他现在还没有实现他的野心的本事和本钱。 但是,他有这心思,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和新政府的人搞好关系,而这对开展历朝历代都会专营的盐业生意又是有正面意义的。 邹宝栓的心态和江树恒不同。他心里清楚,虽然义父糜海仓把自己当主人看待,但毕竟自己只是个干儿子,在这里的主要任务是守住这份家业,稳住这份生意。 在对待阿贵父子的时候,他是敢于行使主人的权力的。但是,当大小姐和江树恒来了之后,他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个佣人。 何氏当然明白丈夫把邹宝栓留在这里的心思。邹宝栓既有保证他们安全的作用,也有在盐业生意上对江树恒传帮带的意思,更重要地是监督江树恒。 她心里清楚,要想真的让丈夫把这份家业和生意交给女儿荷佳和女婿江树恒,必须有一个姓糜的男丁诞生在这个家里面。 荷佳还真是个性情开朗、身体健康的好媳妇,来到邗州没多久就有喜了。 何氏当然和女儿、女婿一样高兴。只是第一胎她生下的是一个女儿。 江树恒是很懂得岳父大人的心思的,他主动让自己这个大女儿随了糜姓。 荷佳再怀孕时,正是辛亥年各地起义、暴动最频繁的时候,江树恒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了打听各地革命党的消息上了。 好在何氏是荷佳的亲娘,这个没有生出男丁的女人知道女儿生个男孩,对女儿乃至她自己的下半生的重要意义。 当荷佳的胎稳住之后,她就四处请郎中、仙姑和接生婆给看、给算、给禳解,所有的结果都说是男孩儿。这也让何氏更加尽心了。 妈妈的尽心尽力和江树恒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荷佳这个曾经对自己的丈夫非常着迷的已经转化成为一个成熟女人的女子,开始考虑自己的孩子和家庭的未来。 她在心里得出了一个不会和任何人说的结论,那就是自己要掌握糜家在邗州的主导权。 糜海仓这次到邗州来是大大方方来的,而且经过马伯韬的运作,同盟会江苏省党部筹备处专门派重要人物登门拜访,商谈有关糜家人在新政府里发挥作用的事。这让江树恒非常兴奋。 糜海仓显然把心思是放在女儿怀孕的事情上的,对同盟会的态度和在冉州时说的一样,希望在生意上与新政府合作,也会力所能及地为新政府和社会公众出力。但是,糜家人不会在新政府内任职。 这让江树恒非常失望。 邹宝栓也不得不把他的担心,当着何氏的面对糜海仓讲了出来。 江树恒对与邗州各界拉关系的兴趣显然比对盐业生意的兴趣要强得多,甚至动用很多盐业生意的利润来结交自己认为有用的人。 而这些人中有许多是糜老太爷和糜海仓之前避之唯恐不及的,有的甚至是当年想方设法要除掉糜家而后快的仇人。就连女儿荷佳也主张经济大权应该完全由母亲掌握。 在和江树恒、邹宝栓一起盘点了这一阵子的流水账后,糜海仓让江树恒仔细讲讲效益下降的原因。 江树恒说的无非是些进货、运输、零售之类的理由,这对于从事了几十年盐业生意的糜海仓来说,无疑品到了他「贼不打三年自招」的意味。 借此,糜海仓除了重申之前的规矩之外,又增加了一条:利润分成按照阿贵父子在时办。邹宝栓掌握二成,江树恒掌握三成,五成存放在宝来钱庄。 江树恒掌握的这三成,要供荷佳母女的生活,何氏的生活由邹宝栓和江树恒共同负担。存下的五成怎么开销由何氏掌管。 江树恒本以为岳父此行一定会为他在新政府谋和一官半职的,至少应该在家庭产业的经营中扩大他的权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他的不满情绪自然可想而知。 糜海仓当然知道江树恒可能的反应。但是,他有他的想法,他有他的目的。 第一,要坚决刹住自己这个上门女婿的「暴发户」心态。 第二,要成为我糜家人,就必须随我糜家的价值观。 第三,苦其心智。 江树恒不完全明白、至少目前还不完全明白岳父大人的良苦用心。 糜海仓离开邗州之前,又带着江树恒、邹宝栓拜访了来辉文先生。 来先生除了重申了自己对加入新政府的态度之外,特别向糜家提醒了两件事情。 一个是对旧势力的防范一刻也不能放松。一个是对新政权的支持要量力而行,循序渐进。 糜海仓知道来先生这话其实是说给江树恒听的,而江树恒恰恰对这两点最不以为然。 ——四十四—— 糜茹佳挺着个大肚子专门从浮梁到冉州来和父亲说要在冉州的宅子里办「斗绣」活动的事。 糜海仓心疼这个从来没有给他这个当父亲的找过麻烦的女儿,本来要责怪钱悦成和窦氏的,可眼见着女婿对女儿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怀,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女儿的打算。 还没有开口说话,茹佳先哽咽起来。糜海仓一下子警觉起来,当然,钱悦成更是紧张。 糜海仓挪了挪椅子,坐在了茹佳身边。他拉起女儿的手说:“姑娘,别急,凡事由爹给你做主,慢慢说。” 茹佳整理了一下情绪后说:“咱们糜家这几年发生的事,可能比几辈子加起来还要多些。爸,您看您都有好多的白头发了,您才四十多岁呀!” 糜海仓也忍不住眼圈一红。他伸手捏了捏茹佳的脸颊说:“傻孩子,你大姐、二姐的孩子都会走路了,我当爷爷好几年了,有几根白发算什么呀。再说了,你不觉得你爹我有些白头发更有风度了吗?” 茹佳一下子笑出了声,撒娇地说:“爸爸您可真会给自己宽心。” 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茹佳接着说:“我虽然年龄小些,这几年家里的大事小情也插不上手。但是,我是看着的、听着的,我知道爸爸的难处。 听奶奶的意思,我们糜家可能还要西迁。现在我也结婚成家了,虽然家里的意思我和悦成都是明白的,不完全是把我嫁出去了,也不同于大姐和大姐夫那样的关系和形式。 在传承咱们糜家的香火问题上,我会尽力的。我和悦成的身体都很好,悦成对我也非常体贴,刚结婚我就怀上了。 “自从铺子从景德镇搬到浮梁后,生意一直很好,明家的掌柜也很开明。这样,不仅我们和我娘的生活没有问题,还能为家里做些事情。 我也跟悦成说了,他专心做他的衣裳,我和我娘就专心养孩子、带孩子,不给糜、钱两家添麻烦,争取再给两家挣些脸面回来。” 糜海仓把女儿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磨蹭着说:“说的哪儿的话,什么糜家、钱家,什么添麻烦?以后不许这么说,也不能这么想了。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子,我也是把悦成当作儿子看待的。绸布和裁缝店的事,我不懂,就全由悦成做主。挣下的银子,你们自己先管着,要有长远的打算。 “虽然现在革命党取得了成功,但时局还不明朗,要攒下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我在宝来钱庄以你妈的名义开个户头,手头宽余了就往那儿存上一些,将来孩子一张口、一迈腿都是要花钱的。眼下,大的开销要和我商量一下,商道上是很凶险的……” 茹佳打断糜海仓说:“爸爸,我今天要和您说的不只是这些。我有两个想法,事先也没有跟我娘和悦成说,这里一并说出来,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钱悦成赶紧走到妻子的背后,双手扶在茹佳肩上说:“好妹妹,有事我们商量好了再跟爸爸说,今天先说到这吧,你也累了。” 茹佳伸手抓住丈夫的手说:“我不累,都是至亲的人,我还是说了吧。” 看着钱悦成的紧张劲儿和女儿的严肃劲儿,糜海仓知道真的是大事了,又把椅子挪到神龛前的八仙桌旁,和窦氏并排坐着。 茹佳也不抬头看父亲,面无表情地说:“这第一件事情呢,是我想和我娘正式办一个「斗绣」场。现在明、乔、胡、李、秦家的太太小姐们和管家的媳妇杨氏都已经组织起来了,学刺绣、比技艺、卖绣品也已经有了些基础,我最近在绸布店里看了看,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都上新式学堂了,做女红的越来越少,刺绣品,特别是手绢、团扇、台布这些日用品很受欢迎。我们想把它做得更大些,更像个生意。” 糜海仓说:“没想到我这平时不爱讲话的三丫头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像我们糜家人,这事我支持。 只是在浮梁恐怕不行吧。一来场地太小,二来你刚才说的这些人家大多都在冉州城里。要搞,就放在这里吧。 “现在革命党的活动也公开了,没啥好保密的。但有两个小事情要提醒你们。一个是活动不要太频繁了,我看先十天一次吧,每次也不要太吵闹,不要影响了马先生、梅女士他们公干。 另一个是秦家人先缓一缓再邀请。过去秦家和官府走得太近,有人说他们是前朝遗老。 可人家秦家对佃户和我们这些邻居、乡亲都很好,没有欺压过百姓,我正在和马先生商议怎样为他们开脱,等有了结果再邀请他们不迟。” 听到父亲这样说,茹佳和窦氏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看着女儿迟迟不说第二件事情,糜海仓说:“如果另一件事情还没有想好,我们下次再说?” 茹佳看着父亲,欠了欠身子低下头说:“第二件事情是个大事,只是拿出来和父亲商议的,不关我娘的事,悦成也不知道。行则行,不行的话,请父亲不要责怪他们,责罚我就是了。” 气氛一下子有点沉闷。 茹佳接着说:“我听奶奶念叨过咱们糜家进一步西迁的事。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糜家能从邗州来到冉州这个地方,也是一种缘分。 而且初来乍到就生意兴隆,事业有成,可见这里也是个宜我糜氏子孙之地。 我的想法是,如果父亲再带着全家人往西迁徙,我和我娘及悦成、子女能否先留下来? 一来父亲要照顾奶奶、大娘、五姨娘,还弟弟妹妹,人已经很多了,我们再拖儿带女地跟着,岂不更让父亲劳心费神。 二来如果将来时局再大变,我们糜家也至少可以有邗州、冉州和新去处等多个选择。我这只是个想法,一切还是以父亲的决断为准。” 听女儿这么一说,糜海仓真的有些激动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沉寂了一会儿后,糜海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我真高兴!在我的几个子女中,以前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性格懦弱的三姑娘茹佳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是要对我这三丫头刮目相看了。 “我这三个长大了的女儿,二丫头嫁了自己的表哥,头胎就给姑姑家生了儿子,现在又怀上了,全家上下都对她好得不得了,我也没啥好操心的。 文氏在那儿整天又是生意,又要两边跑,美气得很。现在三丫头能开始考虑生意上的事,而且想法很成熟,我也支持。 特别是谈及我糜家后续发展的事,理由充分又思虑周全,看来以后遇上大事我要多和茹佳商议了。 只是现在时局变了,我们还要再观望一阵子,先不谈这个事。 至少五六年、甚至十来年还不会再迁徙。此事茹佳的心思我记住了,具体的以后再说吧。 “真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原来最放心的荷佳了。荷佳大大咧咧还是老样子,只是那江树恒,胆太大、心太大,现在也没个能节制他的人,真希望他不要走歪了。” 糜海仓又仔细和茹佳小两口和窦氏分析了刺绣的市场前景后,考虑到茹家有孕在身,决定这个事情还是让窦氏和五姨太章氏来操持,在冉州学,在冉州斗,在浮梁卖。 ——四十五—— 宣统3年初,茶花生了个儿子。 原来因为丈夫常年不在家,婆家娘家又是邻居,茶花动不动就在娘家呆着。 特别是一到祁门的茶场,糜海仓还能找个借口去看看。现在不要说坐月子没有机会,就是平时糜海仓想去看上一眼也是找不出理由的。 章氏已经感觉到了茶花这个儿了来得有些蹊跷,但毕竟之前和茶花已经结拜了姐妹,内心深处又对茶花充满了同情,再加上糜家只有她给生了一个独苗儿子,就算这个孩子不能名正言顺地姓糜,如果真是糜家的血脉也是好的,章氏也时不时地给茶花母子送点东西过去。 一见面总是又亲又抱那小儿子,日久了,那孩子跟章氏真的很亲。 有时背着人的时候,章氏会悄悄地和茶花母子开玩笑说,“可真是一家人呐”!茶花也只是拍拍掐掐这个异姓姐姐,从不正面回话。 李家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李诔,这和李家其他同辈份的孩子不大一样。 李家的说法是说这孩子命硬,一怀上他,就克死了爹,用「诔」来纪念乃父。 作为孩子的娘,茶花当然是不大情愿的,好在人的名字是叫出来的,并不刻在脸上,要有人细问起来,茶花只说是光明磊落的「磊」,「三个石头」,硬气,好养活。 李诔这孩子长相随他娘茶花了,十分惹人喜欢,这也了却了茶花的担心。 李家老太太对这个孩子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碍着面子忍着的,可平日里决然不像对其他孙子一样那么疼、那么爱,也没有如其他媳妇一样,在生下孙辈后给配个丫鬟。 这一点倒是和糜家一样的。这样一来,茶花无论到哪里,都牵着这个孩子。 幼小的李诔好像感觉到自己有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只要谁对他好,就跟谁特别亲。 刚能自己跑,就开始在奶奶家和姥姥家之间走马灯似的穿梭,后来把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到了明、乔、糜各家。 有时几个老太太在一起时被他叫了「奶奶」,还真不知道是叫谁呢! 茶花的两个大伯子是要定期从宁波回冉州的,有时是为生意上的事,也有单纯为了看看家里情况的。 有时好像是专门为了眼气她似的,小两口有意无意地让她看见些亲热的事情,这让茶花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心里很不舒服。 时间长了,只要两个大伯子有人回家来,茶花就和婆婆告假带儿子回到祁门的茶场住上一阵子, 祁门是糜海仓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地和茶花见面的地方。 糜海仓想见面多数是为了看看儿子,和茶花说说儿子的将来。 而茶花则要现实的多,她是要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亲热的。可每次他们还是提心吊胆的,主要是担心万一茶花再怀上了可怎么办。 有好几次,糜海仓顾虑重重的时候,倒是茶花不管不顾的,甚至说出「大不了一死」之类的话。 可每当糜海仓提到孩子的将来时,茶花确实觉得还是要谨慎些。 有一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茶花约糜海仓到山上说话。他们一前一后上山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茶农们也已收工。 糜海仓一转过山梁,茶花就扑了上来。糜海仓当然是既怕被人看见,又怕茶花再怀上了,只把她抱在怀里,就是不和她亲热。 茶花一边在他向上磨蹭着,一边对他说:“我已经找了不相识的郎中和接生婆问过了,每次只要在身子刚干净的时候或快要来脏东西之前一两天,都是不可能怀上的娃娃的。 以后就在每次我身子刚干净的时候到祁门来,反正你每月都要来一二次,我会提前知会你的。” 其实,前后娶了五房夫人的糜海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呢,既然人家女人家都有如此心思了,自己还有什么呢?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糜海仓就好好地满足了一下这个他心爱的可怜女人。 激情归激情,亲热归亲热,他们还是要面对茶花母子的将来的。 他们知道,要是李家兄弟知道弟弟是不中用的男人,一定会在老人们过世后和他们孤儿寡母秋后算账的。 茶花是个敢做敢为的女人。她想过离婚。可是,现在跟谁离呢? 而且,整个冉州城和祁门茶场的人都知道儿子李诔是李家的遗腹子,就是李家同意她离开,儿子她是断然带不走的。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通过野合来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但让她放下儿子是万万不可以的,儿子的未来怎么办呢? 糜海仓也把自己的想法对茶花和盘托出:“你现在只管用心把儿子带好,等到了念书的年龄,我们发动明家把如月姑娘和磊磊一起送到上海去读书。 传家和腊佳他们读的学堂改成学校了,以前支持过革命的和为革命牺牲的烈士的子女都可以到那里上学,学费生活费你就不用操心了。 传家、腊佳读完小学,还要上中学、念大学,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也相互有个照应。 我糜家将来是要再往西迁徙的,如果你被赶出门了,我就明媒正娶纳了你,咱们一起走。 如果你不愿意离开你爹娘和这地方,就和窦氏他们一起经营绸布裁缝店,我给你明确分成的股份,保证你衣食无忧。 住的地方,浮梁和冉州这两所宅子,我一定会事先把其中一所过户到磊磊名下的。至于你,我当然会想你,只要回到冉州或从这里路过,自然少不了来看看你。” 茶花依偎在她心爱的男人怀里,早已哭成个泪人儿了。 ——四十六—— 糜传家和糜腊佳在上海的学习处于一种半公开的状态了。 同盟会和其他几个支持推翻帝制的军阀、财阀一起,把曾经依托租界遮遮掩掩的学堂,按照新式教育的模式改成了学校。 办学的费用主要来自学生家庭和财阀的支持,新政府也正在论证将来纳入财政的可能性。 当然,这有一个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不可能太短,甚至有反复的可能性。 学生的家里依然被警告旧势力和封建思想的力量还很强大,要保守孩子们的身份秘密。 ——四十七—— 时局飘忽不定是糜海仓最大的担心。 马伯韬夫妇当然也有同样的担心。但是,他们掌握的情况更全面,决心也要更坚定些。 他们也迫切希望糜海仓这样的实业家不光是一个革命的拥趸,而真正成为他们的同志,成为职业革命家。 马伯韬和梅青子知道,有必要和糜海仓交个底。 马伯韬的筹备处搬离冉州前,除了本党的同志外,最常和糜海仓说起的人就是袁世凯。 袁世凯是个典型的机会主义者。 袁世凯出生在河南项城的一个大家族,祖上官至漕运总督,曾参与镇压太平军和捻军。 打小就有「三军不可夺帅,我手上如果能够掌握十万精兵,便可横行天下」的远大抱负。 据说袁世凯13岁时就曾制联「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这寥寥数字,充分体现了袁世凯的雄心。 马伯韬对糜海仓说:“1911年10月10日,清政府新军陆军第八镇兵变,引爆武昌起义,成立了以黎元洪为都督的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府,为取得交战的合法地位,各方反清势力主张组建中央临时政府。 北洋军是清政府唯一可以抵抗起义的力量,10月14日,清庭任袁世凯为湖广总督,派其南下压制起义。 “袁世凯一面奏请清政府停止进攻,一面写信与起义军议和,革命党人也认为袁世凯是能领导中国的政治领袖。 12月18日,袁世凯和黎元洪派代表在上海就政体、清皇室善后、大总统的确立等问题展开讨论,南北达成共识,召开国民会议表决相关议题。 根据当时的形势,袁世凯无疑将当选民国首任总统。这样的结果是同盟会不愿接受的。 “12月29日,同盟会连夜赴南京召集代表开会,提出成立政府,南方十七省临时代表选出孙中山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1912年1月1日在南京宣布民国成立,中山先生就任。 “当时革命党节节败退,武汉三镇已被袁世凯北洋军攻下两镇。1月18日,中山先生以提出《五条要约》的方式向袁世凯摊牌,企图做实南京临时政府。 袁世凯以孙中山提出的条件与南北双方协商的内容不一致为由拒绝接受。 袁世凯认为,如果清帝退位后各国不能及时承认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又不能统一中国,中国便成无政府状态,这样就无法维持秩序,对付外人。 而且袁世凯以废除先前谈妥之事相要挟。期间,中山先生向日本借款,以筹备战事,但未能成功。 “为了结束南北对立,1月25日,袁世凯及各北洋将领通电支持共和。2月12日,袁世凯逼清帝逊位,隆裕太后接受优待条件,下诏袁世凯组建中华民国,清朝对中国的统治宣告终止。 2月15日,南京参议院正式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依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改总统制为内阁制,大大削减袁世凯的权力,但袁坚持于3月10日在北京就职中华民国大总统。” 梅青子接着说:“目前的状况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局面。以袁世凯手中的兵权、财权和人权,他是不甘于做这个大总统的,将来局势怎样变化还真是个未知数。 可以肯定的是,今后还会有大的变故,甚至不排除血雨腥风。 “但是,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袁大总统极力主张兴学重教,他要废除科举,兴办新式学校,积极倡导学子留洋。 我们在上海办的同盟会干部和烈士子弟学校是有保障的,先生尽管放心。 “当前,我们有两个方面的事情要做。一方面是要继续以中山先生的理念推动革命事业向前发展,一方面是是特别注意保存革命力量。 之所以强调第二方面,是因为现在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界限并不清晰。 许多人在观望。一部分人成为既得利益者,由革命转向保守。 一部分人没有从革命胜利中得到立竿见影的好处,对革命丧失了信心。 还有一部分人是墙头草,他们变脸比变天还快。当下,我们冉州、安庆因为处在革命中心武汉、广州、上海的过渡位置,就大量地存在着形形色色的所谓革命者。 我们的意见是,作为商人的你们,把主要精力放在生意上,特别关注家庭和子女的安全,不轻易上什么党的船,也不轻易放弃现在的生意,以稳妥为首选,以安全为第一,保存实力,稳中求进,以图长远。” 这一点,马伯韬是对糜海仓和来氏兄弟刮目相看的。他决定,暂时放缓组党建制的步伐,把相当的精力放在协助支持革命党的实业家身上。 糜海仓坦陈当初他之所以没有接受在新政府任职的邀请,并不是预料到局势会是这样的走势,只是尊崇了家父「功成身退」的训示。 今后,无论局势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糜家依然会坚持一条,那就是为民族独立出力,为百姓过好日子出钱。 马先生表达了想请糜海仓和来辉斌先生一起去同盟会高层谈谈他们的具体思路的想法。 糜海仓当即表示,只要能为推翻帝制出主意,为民众生活改善做贡献,他都愿意做。 相信来先生也愿意尽力而为。 第21章 故乡明月(第四十八——四十九节) ——四十八—— 在这个谁有枪谁就说了算的特殊时期,糜海仓知道作为一个商人,自己必须保持异常敏感的嗅觉。 继续支持革命是糜家的既定方针。但是,要想不入士、不站队、不当头,又能在生意上取得各方支持和理解,凡事就要特别谨慎,特别细致。他决定把精力放在生意的精细化管理上。 糜海仓首先想到的是稳固目前战线最长、同时也是效益最好青藏茶道和皮子生意,他决定带上江树忻亲自走一趟。 从祁门、浮梁和景德镇发出的茶叶和瓷器是用马车运到九江装船的。 糜海仓发现,茶叶运送的关键是装车。他租车的价格是以车为单位,茶叶轻而体积大,那么一辆车装多少茶叶直接决定成本的高低,他要求茶场在初期包装时,一改过去一律用竹筐、竹篓包装的形式,采用薄板木箱包装,考虑到长时间走水路运输的实际,他要求木箱做好防水处理。 这样,单位体积的茶叶重量几乎增加了一倍。箱子的大小也是特别设计的,以一张上好的羊皮能铺开平放为宜。 这样,到了汉江的褒河口时,把茶叶倒在马队的竹筐、竹篓里后,箱子可以装上皮子回到冉州来重复利用。 瓷器的运送成本是很高的。一方面因为瓷器很重,另一方面因为瓷器易损。 糜海仓发现,瓷器损坏量最多的是路程最短的景德镇到九江这一段。 自己的货是在景德镇收的,包装却是由瓷器烧造者完成的,送货的人只在九江清点件数,并不开箱,多拉快跑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景德镇到九江的官道要收很多路桥费,车队往往选择走不收费的乡间道路,颠簸是难免的。 而且到了九江又不可能重新包装,常常还要把那些碎瓷片拉到汉江源头去。 糜海仓决定把瓷器的收货地点直接改在九江,这样一个小调整,让瓷器的效益至少提高了一成。 乘船随货一起走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是,糜海仓还是决定亲自体验一下,他想知道如果将来一家老小也这么走的话,老人是否受得了?孩子们是否能适应? 船到汉口的时候,糜海仓想起了宝来钱庄。他决定让江树忻盯着自家货物转运汉江的装卸情况,自己则利用这一时间,去拜会一下老朋友来辉文的弟弟、来辉斌的哥哥来辉武先生。 虽然糜海仓和来辉武是第一次谋面,但两家生意上的长期合作和两代人的交情,还是让他们一见如故。 糜海仓先介绍了此行的目的。 作为处在辛亥革命核心城市之一武汉的来辉武先生,当然是要和糜海仓这个同道中人,细述革命的前前后后和自己对时局变化的观点的。 仔细听来,支持、观望和生意上的合作成为他们两人,甚至是糜、来两个家族的共识。 来先生还特地介绍了宝来钱庄在襄阳的分号和小弟来辉卿。 糜海仓表示,他的行程要根据货船的日程而定,如果去时不能拜会,回程时一定前往襄阳讨扰来辉卿先生。 船到襄阳时停靠的时间很短,船家只是补充了些吃的喝的就继续出发了,糜海仓也不想让江树忻掌握他和沿途宝来钱庄的往来信息,并没有在襄阳真正停留。 船进入秦巴腹地梁州地界的汉江上游后,两岸的景色引起了糜海仓的好奇。 船到一个叫茶镇的不大的渡口要停留一夜,糜海仓和船家商量好第二天起程的时间后,决定上岸看看。 茶镇属南乡县,而南乡又是梁州最大的茶叶产地。 茶镇地名的来由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早在汉、唐时期,南乡的「午子仙毫」绿茶和「南乡月团」白茶就已经是宫廷贡品和百姓的最爱。 这里的茶叶外销有多条旱路,如子午道、荔枝道等,还有一条水路,却鲜为人知。 这水路就是茶叶沿牧马河进入汉江,到这个江河交界的码头集中后,装上大船,再沿汉江下襄阳、汉口,南京、上海,直至漂洋过海。久而久之,人们便以茶叶交易码头为镇,故名茶镇。 另一种说法与汉高祖刘邦有关。传说当年刘邦受封汉王,为了打消项羽的顾虑而烧掉栈道以绝北图关中之路。 刘邦知道霸王在其身边安插了许多耳目,整日价只游山玩水,寄情于山水之间。 一日,刘邦和张良、萧何等谋士,齐聚在这个熙熙攘攘的茶叶交易码头的茶馆中,商定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军国大计,项羽的耳目打探消息时,张良只说是茶叙,对方说看样子是在开会,张良机智地应答,先生非要说是在开会,那也只是个「茶话会」而已。 从此,「茶话会」这种形式应运而生。此地,也因在开辟大汉四百年煌煌基业中的「茶话会」的特殊地位,而被称为茶镇。 当然,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切都只能留在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和文人骚客的笔墨里,糜海仓想去探寻刘季当年开「茶话会」的茶馆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只是,在这不大的集镇上,打着午子仙毫、南乡月团、汉水银梭,定军茗眉、秦巴雾毫、汉阴雪芽、宁羌雀舌和罗镇炒青等等名号的茶叶,还是让糜海仓兴奋不已。 作为深谙茶叶和茶道的商人,糜海仓想的当然和普通的茶客不一样。 他在仔细品评了几款最好的仙茗后,他知道了原来在这秦巴腹地梁州,居然有一点也不输给碧螺春和龙井茶的高香绿茶。 但是,他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完全没有当地的红茶,更没有红茶品牌。 他从「一枪两旗」叶子较大一些的罗镇炒青的叶片上,看出这里的茶种以楮叶种为主,和祁门红茶的原叶是一个品种。 他认定这是可以做出红茶来的。他知道这是个机遇,是个把这里作为向青藏乃至沿河西走廊向天山南北生产和供应红茶的机遇。 只是眼下他还不能在这里种茶、制茶,更不可能在这里创建自己的品牌。 糜海仓只是把他认为喝着口感好、价格合适的绿茶装了几件上船,他想让邹宝柱在西宁试销一下。 从九江出发,船到褒河口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在和马帮交接货物的时候,江树恪惊讶地发现包装有了较大改进的茶叶,品相上基本和在祁门、浮梁时没有什么变化。 马帮中那些懂茶叶的伙计说,这回的茶叶运到青藏地区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变化更大的是瓷器。在再次分装时,几乎没有损坏的,这为糜海仓下一步扩大景德镇瓷器的经营积累了经验。 他们相信,返回时,牛羊皮子在装进防水的木箱后,肯定会大大提高到达冉州后的品相。 经过两年的摸索,针对马车、船舶和马帮的接续运输,江树恪和邹宝柱他们积累了成熟的办法,基本避免了久等不来或库存积压的问题。 糜海仓想,从甘南到西宁这段骡马道,他和现在的马帮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将来如果确需自家花精力去经营的话再根据当时的情况摸索经验,这次自己就不必亲自走一趟了。 他想仔细地考察这有「汉家发祥地,中华聚宝盆」美誉的梁州。 糜海仓带着江树忻在江树恪的陪同下,首先来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张良的长眠地,汉张留侯祠张良庙。 张良为「汉初三杰」之首,是刘邦「第一谋士」。刘邦自己就这样说过:“出谋划策,决胜千里,我不如张良;安抚百姓,筹集粮饷,我不如萧何;统帅百万大军,战必胜、攻必克,我不如韩信。此三位都是人杰。” 但张良深知和刘邦共事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安乐,所以当西汉立国之时,正是张良「辞汉」之日,留在秦岭深处的紫柏山上潜心修道辟谷成仙。 此举正中刘邦下怀,就敕封张良晋侯。400年之后的东汉之末,张良的第10代孙张鲁做了「汉中王」,为了尊崇先祖不以功高盖世而讨封,不以位极人臣而自居的超群拔俗之德,便修建了这座「汉张留侯祠」。 张良庙为道教主流全真派十方丛林,坐落于秦岭南坡。北倚紫关岭,西靠紫柏山,依山傍水,古朴典雅,终年云霭缭绕,呈圈椅状。 庙前一水和庙后一河又成环抱之态,庙四周幽静肃穆,方圆百里苍松紫柏挺拔苍翠,大有护法卫道之像。 二水轻流低吟,如琴鸣曲,鸟语清脆,空谷传音,再加上庙宇玲珑,楼台迭现,常使风尘仆仆的游客,如去云雾飘渺,变幻无常之境,顿生飘飘欲仙、游身世外之感。 糜海仓拜谒于各殿之间。「明哲风高」、「帝王之师」、「急流勇退」、「机谏得宜」、「智勇深沉」各式匾额,「毕生彪炳功勋启自授书始;历代崇丰烟祀端由辟谷开」、「秦世无双国士,汉廷第一名臣」,「富贵不淫,有儒者气;淡泊明志,作平地神」等牌匾楹联,无不表达着后世文臣武将、文人墨客对这位先贤的无限敬仰和尊崇,糜海仓更是想到了家父支持革命之初,就立下「功成身退」训示的远见卓识。 接下来,糜海仓拜谒了同样是中华民族智慧化身的诸葛武侯。 走近「前书案梁、后笔峰山,左土地岭、右武山岗」四山环抱的武侯灵冢,墓冢南北向,头北脚南,取「北顾中原,南立蜀国」之意。 在翠柏苍松、修竹异木,古树森森、遮天蔽日的祠园里,大殿正中神台上,端坐诸葛亮塑像,羽扇纶巾,宝像庄严,栩栩如生。 印、剑二童侍立两旁,其下关兴、张苞身披铠甲,手握令箭、神鞭,威武雄猛,护侍左右,使人肃然起敬。 糜海仓拜谒诸葛武侯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既有对「中华第一智者」的崇拜和敬仰之意,也有对这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旷世奇才的惋惜和哀叹。 纵然历朝历代都有「英雄」为其「泪满襟」,遇上了「乐不思蜀」的阿斗,凭他神机妙算,又能如何呢? 站在这专为「大汉一人」诸葛亮修建的「天下第一流」的牌楼下,看着「未定中原,此魂何甘归故土;永怀西蜀,饮恨遗命葬定军」的对联,糜海仓不禁为自己一家老小被迫迁徙、流离失所的命运感到悲哀。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如诸葛孔明先生一样「成大事以小心一生谨慎」,他更不知道将来他这把老骨头将归葬何方? 接下来的几天,糜海仓随江树恪、江树忻兄弟参访了造纸术的发明者、龙亭侯蔡伦的长眠之所,古丝绸之路的开辟者、博望侯张骞的安息之地,专程参观了午子仙毫茶的出产地、蜀汉第一猛将张飞的封地南乡第一胜景午子山…… 这一路走下来,江树忻总共也没有和糜老板说上几句话,倒是给人不苟言笑印象的江树恪和自己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老板有了很多的交流。 在生意的维持和开拓上、在梁州试制红茶的想法上、在开辟新的茶叶供应基地等等问题上,江树恪都和糜海仓产生了几乎完全一致的看法,至少方向是一致的。 糜海仓对女婿的这个哥哥产生了格外的好感。 回冉州的行程糜海仓走的是陆路。一路之上,他除了在襄阳与来辉卿见了一面外,还搜集了几乎所有能搜集到的沿途各地名茶,他要回去让浮梁和祁门乃至无锡的茶叶高人帮他品鉴一下,他有更长远的打算。 梁州之行,糜海仓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是彻底喜欢上了那个地方。 可能是气候,可能是茶叶,可能是「西徙传家好」的明示,也可能是祖上本来就来自中华龙脉的糜家人灵魂深处的召唤。 糜海仓决定了,他要向那里「西徙」,而且他要在完全不在当地置业的情况下毫无征兆迁徙到那里去,他要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四十九—— 时局的发展比糜海仓预料的快得多,也复杂得多。 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时候,各种势力的较量几乎是真刀真枪的。 糜海仓的观望态度让他从中受益不多,但至少没有成为各种势力针对的对象。 同样是糜家的产业,邗州的情况就不是那么乐观。江树恒没有从岳父大人这里受到推荐,可他毕竟是邗州糜家的男主人,想利用糜家势力的人和想帮助糜家的人都会找到他,这让一心想着仕途的江树恒如鱼得水。 虽然糜海仓在财力上对他有所限制,但糜家的名头在邗州本来就是价值很高的无形资产。 在上海滩混过、和同盟会高层有过接触又有糜家这点本钱的江树恒,当然会让这些价值最大化。只是这些价值是为他个人的目的服务的。 荷佳第二胎依然生了个女儿,这让江树恒对自己在糜家的真正地位一时看不到希望。 他知道,靠生一个姓糜的儿子来成就自己一家之主的梦想,是一个靠不住的途径。 老婆荷佳和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生一个孩子至少也要两年时间,他要开辟第二条当主人的道路。 江树恒是足够聪明的,也是有一定的财产支配权的。他为需要幕僚的政客出主意,和黑白两道的大哥交朋友,也为有些势力请打手,很快在这不大的邗州城,江树恒也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荷佳和母亲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照顾两个小女儿身上了,生意上的事主要靠邹宝栓撑着。 何氏想,只要握住财政大权,就不会有大的问题。因此,对江树恒整天在外忙乎的那些事情也不是特别在意。 邹宝栓知道许多事情的危险性,可毕竟江树恒是这里的男主人,自己不过是糜家的义子,不好对江树恒妄加评论,也不敢和二姨娘和大姐说什么,怕她们担心。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在两股黑道势力的火拼中,试图两头讨好的江树恒,最后成了替罪羊,惨死在不知哪一方的枪口之下。 虽然是上门女婿,但毕竟江树恒父母双全,生死攸关,糜海仓当然是要给江家报丧的。 兵荒马乱的世道,生生死死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听说在外人看来最有本事的儿子死于非命,作父母的自然悲痛欲绝。 但是,从这几年的情况看,糜家对儿子是仁至义尽的。先是在浮梁给置业,然后又把糜家的祖业交给他。 看着自家日子过得恓惶,又给老三和老五谋了营生。面对同样因失去半个儿子而悲痛的糜大老板,江树恒的父母就提了一个条件,要么让儿子归葬糜氏祖坟,不行就必须安葬在江家的祖坟里,绝不能让儿子成为孤魂野鬼。 糜海仓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是个过分的要求。 糜海仓带着江树忻匆匆赶到邗州时,已经是事发的第四天了。 因为江树恒是暴毙,按当地的习俗,尸首是不能进入糜府停放的。 好在有来辉文先生和鉴济大师的帮助,邹宝栓在盘龙寺后山糜家祖坟旁设立了临时灵堂。 有邹宝栓的守灵,有盘龙寺僧众的超度,有看在糜家面子上来祭奠的人,有江树恒的各界朋友,倒也不显得太过冷清。 只是四天了,尸体已经有了些味道,到底安葬在哪儿,必须立即决断。 糜海仓反复斟酌,再加上邗州城里大户人家的规劝,江树恒是不宜进入糜家祖坟的,毕竟江树恒没有给糜家留下男丁。 为了将来好和江家交待,糜海仓专门让江树忻参加了整个讨论过程。 江树忻是非常为难的。哥哥归葬糜氏祖坟看来是不行的,开始腐烂的遗体运回浮梁又不现实,他理解糜老板的难处。 最后,由江树忻拍板,听了鉴济大师的建议,在盘龙寺按佛家的仪轨火葬,再把骨灰安葬在江家的祖坟里。 由于两个女儿太小,加之江树恒死的很惨,糜海仓没让荷佳参与祭祀过程,只是让她带着两个孩子戴孝在灵堂里守了两个时辰。 骨灰是要在糜家的祖坟前停放七七四十九天的。这期间,每隔七天,邹宝栓都要陪着荷佳母女一起前来祭拜。 经过糜江两家的商议,决定由江树恒的三哥江树恪专程来护送骨灰回归浮梁。梁州那边的事情就先由邹宝柱兼顾起来。 江树恒「四七」的时候,江树恪就到邗州了。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 事情的原委他已经从弟弟江树忻的口中听的真真切切,他知道他们江家不可能怪罪糜家,而且自家今后的日子还离不开糜家。他的悲痛是必然的,但他更理解弟妹糜荷佳的苦处。 江树恪开始是坚持不住在糜府的,他想在弟弟的骨灰旁守上一阵了。 但是,那里是佛家净地,况且糜老板、何氏和弟弟都劝他,最终他还是住进了糜府的客房里。 江树恪每天都要到弟弟的骨灰前烧香祭拜,要是弟妹同去,他一路上又是帮着拎贡献,又是争着抱侄女,只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要是何氏去盘龙寺上香,他也会不时地搀扶一下这个小脚女人。那礼数、那分寸和那份敬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因为有在梁州的观察和交流,更有他们自己在生意上的历练,在邗州期间,糜海仓只要和邹宝栓商量生意上的事,都带着江树恪和江树忻。 虽然对盐业是陌生的,但每次江树恪的建议或意见都是那么的周到和妥当。这让糜海仓再次觉得江树恪是个可塑之才。 护送江树恒的骨灰回浮梁前,江家让老大江树怀两口子到了邗州,糜海仓也让五姨太章氏一起过来了。 章氏来是为了和何氏一起照看荷佳的两个女儿的,因为按照规矩荷佳必须把丈夫的灵柩送归故里的。现在灵柩没了,骨灰当然更应当送上一程。 糜荷佳和江树怀夫妇、江树恪一起陪着江树恒从水路回浮梁,糜海仓带着江树忻从陆路先回去筹备葬礼的事了。 丧期已过了七七,江家人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加上民间有入土为安的说法,糜海仓事先也给江家父母了一些银子,江树恒的骨灰一到浮梁,就直接去了江家的祖坟。 简单的仪式上,只说江树恒因病暴毙,墓碑上也只刻了「江树恒之墓」几个字。这样的安排照顾了逝者的里子,也给足了江家面子。 荷佳是不愿意在浮梁和冉州久留的。 一来,看着当年新婚燕尔的地方心里难受; 二来,家里还有两个没了爹的女儿。 糜家也没有合适的人送荷佳。陈氏要侍候糜老太太,章氏已经在邗州了,宝栓宝柱两个义弟也不在这里,处理江树恒的事糜海仓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查看这边的生意了,他必须过问这边的事情。 看着两家人都为难,江树恪提出由他把弟妹送到邗州再回梁州去。 通过这一连串的事情,糜海仓对江树恪是非常信任的。荷佳和这个大伯子虽然只有一个来月的接触,但她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了江树恪的大哥风范。 就在荷佳他们返回邗州的过程中,糜海仓突然生出个新的想法,能不能把邗州的生意交给江树恪来打理? 邹宝栓毕竟一点文化也没有,办事尚可,谋事就力不从心了。只是他不知道江树恪是怎样想的。 糜海仓决定先从江树忻这里试探一下江家人的心理。 听老板打算这样安排,江树忻还是有些顾虑的。四哥新丧,三哥虽然是去打理生意的,可他怎么面对这个弟媳妇呢?短期可以,长此以往可怎么办? 糜海仓当然理解江家人的想法。他决定先不给江树恪去梁州的指示,让他自然而然地呆在邗州看看再说。 自己作为伙计,行动通常是由糜家人亲自通知的。可江树恪到邗州有两个月了,糜老板既不捎信来说明意思,自己也没有亲自来邗州。 江树恪是个想法多而话少的人。糜老板在邗州和邹宝栓商量生意上的事时,有几次是采纳过他的意见的。 这一点邹宝栓也感觉到了自己和江树恪的差距。所以,生意上的大事小情,在和二姨娘何氏禀报前他都是要和江树恪商量一下的,而且往往会依江树恪的想法来办。 邹宝栓开始猜测义父的心思,他对待江树恪也有了细微的变化。 何氏也开始观察女婿的这个哥哥。虽然学问上没有女婿厉害,人也没有江树恒风流潇洒,可这个男人更稳重、更随和、更像个过日子的人。 但是,女儿新近丧夫,于情于理现在都不是提这事的时候。她也隐约觉察出了丈夫糜海仓的心思。 两个孩子虽然有母亲帮忙,可当五姨娘章氏走后,荷佳整天忙的没有半点空闲时间胡思乱想。渐渐地,她从悲痛中走出来了。 每当夜深人静,看着两个酣睡的女儿,荷佳总会生出无名的落寞和惆怅。 她想起了新婚燕尔时的快乐,想起了大女儿出生时丈夫的兴奋,也想起了当得知老二还是个丫头时江树恒难看的脸色。 她的脑海里更多浮现的是,近一两年,要么整天不着家、要么就醉醺醺江树恒。 凭心而论,这一段时间,她会真的把江树恒、江树恪拿来比较。而每次比较的结果,她都不敢往下想。 糜海仓到邗州是因为帮糜家运盐的船队遭劫了,而且还死了人。 这种事情邹宝栓以前是遇到过的。他们通常的处理方式不是连哄带骗、连吓带诱,就是一面让官府出面该抓的抓,该关的关,一面用银子摆平。 摆不平的就请黑白两道去处理。可眼下几乎是无政府状态,官府是靠不住的,黑白两道也是敌友转换很快,不敢轻易招惹他们。江树恒就是试图两面讨好而丧命的。 江树恪和邹宝栓在糜海仓到达之前就把事情摆平了。 江树恪的方法其实也不复杂。他和何氏请示后,只用了两个手段就平息了事态。 一是用银子。死的两个伙计有一个是糜家多年的帮工,另一个是船老板请的工人。 当船老板还在和人家扯皮的时候,江树恪和邹宝栓先把银子送到了死者家属手里,并承诺把他们家里愿意到糜家来帮工的人再招一两个进来,其他的事老板回来后,再做最后了断。 二是通过来辉文先生在革命党的报纸上揭露了这一暴行,一下子让许多黑道人士出撇清关系,既展示了糜家支持革命党实行宪政的意愿,又把这一事件的处理放在了明面上,逼迫官方依律行事。 糜海仓到达邗州后先去走访了死者家属。他到人家家里去之前,是做好了被辱骂和提过分要求的准备的。 没想到,见了逝者家属,人家反到反过来安慰起他了。这让糜海仓始料未及。糜海仓当即在心里做了个很大的决定。 糜海仓拿不准想让江树恪来娶荷佳的想法是先同何氏商议呢,还是先听女儿荷佳的意思,进而一想,是不是要先听听人家江树恪的意见? 毕竟女儿是个寡妇,虽然前夫是江树恪的亲弟弟,但这也正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 邹宝栓看出了义父的难处,他决定自己先出面试探江树恪的意思。 江树恪真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对荷佳他是充满了同情的。 四弟的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一点也怪不着糜家人,更怪不得弟妹。 其实有一天他带弟弟的大女儿玩时,小姑娘不经意间叫过他一声「爸爸」,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是孩子的无心之举,还是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串串的涟漪。 他从内心里喜欢荷佳姑娘,他也从不排斥弟弟的两个女儿。 只是这个在大徽州地区长大的男人,知道大户人家的女人,有的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不敢对这个曾经的弟妹有非分之想。 当邹宝栓和他提说这个事的时候,他心里明白,这可能是老板的意思。他只是低着头说了句:“也不知道荷佳怎么想的?” 邹宝栓觉得有门儿,就悄悄把江树恪的心思告诉了义父。 糜海仓把这事和何氏说的时候,何氏并不感到惊讶。她是喜欢这个前女婿的哥哥的。她顾虑的是众人的说法,她知道丈夫也在意糜家的名声。 糜海仓对何氏说:“我在意糜家的名声,可我更在意女儿的幸福。我曾经想过让宝栓娶了荷佳,可一来宝栓比荷佳小得太多,二来我们是正式认下这个义子的,传出去人家该说我们乱伦了。 再说,宝栓还是缺了点文化,确实配不上荷佳。江树恪我观察他很长时间了,就是没有这事,我将来也是要重用他的。” 糜荷佳听到爸爸妈妈想法的时候心里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江树恪从浮梁陪她回邗州,她就开始注意前夫的这个哥哥。 他的周到、他的稳重、他的善解人意,无一不让这个成熟的女人心仪。 只是世俗的障碍、众人的目光让她不敢太往那方面去想。现在,既然父母亲都支持这个事,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只是她觉得是不是有点亏待了江树恪,她试图说服父亲允许江树恪将来纳妾。 当全面了解了糜家上下的意思,特别是荷佳主动提出允许他纳妾的事,江树恪的心理障碍一下子彻底扫清了。 他当着糜海仓和全家人的面,面向西南方向跪下,向死去的弟弟表达了歉意,又向糜海仓夫妇行了大礼,表示自己一定会善待荷佳妹妹,善待弟弟留下的两个孩子,并承诺绝不纳妾。 至于将来孩子的姓氏还按糜江两家达成的协议。 在商量细节的时候,江树恪提议,为了避免请媒人、办酒席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就按新潮做法,在报纸上登个结婚告示,就算他们正式成亲了。 一个天大的悲剧最后以喜剧收场,这是糜海仓和何氏始料未及的。 说好了具体细节后已经是深夜了,糜海仓和何氏一扫几个月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人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当糜海仓这对老夫老妻回到他们的房里时,他才突然想起了很久没有好好陪陪这个本来就比较风骚的二姨太了,他要乘着这大好的心情和自己这个正是如狼似虎年纪的女人温存一下。 在房事上,何氏是那种热烈型的。这两年,丈夫本来就很少和她在一起,就是来了,也要顾及女儿女婿,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今天,她要好好放肆一回。 她把丈夫带到了后院的沐浴房里。由于事先并没有想到有心情过这样的二人世界,下人们这个时间早就睡下了,是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何氏亲自准备起来。 她一边烧着水,一边和丈夫谈起了这些年她内心的期待和变化,她甚至说,有时从女儿女婿的门口过,听他们小两口在里面亲热,自己都会忍不住热血沸腾。 多少次她都想跑去找丈夫,可又怕被婆婆骂。多少次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睁着眼挨到天明。 何氏越说越动情,糜海仓也觉得心里愧疚,不由自主地抱着何氏,一件一件地驳她身上的衣裳,在她的身上摸呀、亲呀。 待水烧好了,两个赤裸着的老夫妻竟然一起进了大盆里,你帮我洗,我帮你搓。 不一会功夫,两个人都激动起来。人是熟悉的人,环境是熟悉的环境,只是因为久别,他们又有了新鲜的甚至是新婚感觉…… 何氏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糜海仓也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岁。 激情过后,何氏居然搂着丈夫的脖子说,回到房里还要。 江树恪和糜荷佳结婚的消息是三天后在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当天糜家只把来辉文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请到家里来聚了聚,来宾自然也是和糜家一样欢天喜地的。 何氏是知道女儿和新女婿的心意的,当天晚上就知趣地说,从今往后两个孩子就跟着她睡。 她从内心里想让小两口好好过过,也想荷佳能尽快生个儿子就好了。 江树恪长这么大是没有尝过女人味儿的,荷佳本来就是个外向的性格。 加上前夫这个事情,压抑的心情可想而知。新丈夫的稳重反到让她有些着急。 新婚之夜,她要让丈夫好好享受他的人生第一次。 第22章 故乡明月(第五十——五十三节) ——五十—— 茹佳她们的「斗绣」的声势和影响力是越来越大了。 最早定下的由窦氏和章氏来操持,「在冉州学、在冉州斗、在浮梁卖」的原则很好地被贯彻着,只是形式和规模上大大出乎她们的预料。 刺绣作为传统女红中的一部分,许多大户人家的媳妇小姐甚至丫鬟都是会一点的。 但是,大多仅限于绣荷包、手绢、鞋垫什么的,真要是想绣出点名堂,作为一个生意来做,还是有相当的难度的。 而且,刺绣技艺的传承一般是母女之间、婆媳之间,是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倾注十二分的专心,是必须手把手地教、面对面的学,才有可能得到真传的。 糜家人中,原来只有茹佳的娘窦氏有些基础,真正能拿得出手的是明家老太太和三姨太纪氏。 茹佳动议开「斗绣」场的时候,明、糜、乔、胡、李和秦家都有几个掌握了刺绣基本技能的。 这其中,明家三姨太纪氏和糜家三姨太窦氏、五姨太章氏和茹佳姑娘、乔家老幺媳妇、胡家二姨太、李家老二媳妇茶花、秦家老大秦功珽的夫人、老二秦功珩的夫人是骨干。纪氏此时还是充当了师傅和总教头的角色。 真正想把卖刺绣品当成个生意来做,是在浮梁的绸布店里。 好几次有人询问窦氏和茹佳手里绣着的半成品卖不卖,而且把价钱出到了她们意想不到了高位。 但是,刺绣是个慢活,一个简单的猫脸扇面或兰花手绢,没有五六天工夫是根本绣不出来的。 如果是大件的台布、枕套则要绣上一月左右。若是屏风和大的装饰画,往往几个人绣上半年也是常有的。 因此,颇有些商人头脑的茹佳姑娘定了些规则,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项: 一是为了方便师傅帮教,一个时期大家同时学一个品种、一个题材,集中几种绣法和针法。 二是面料、丝线、针和相应的工具各家自备。 绣成品由大家一起评定等级后,可以放在浮梁的绸布店寄卖,也可以由糜家收购后销售。 三是「斗绣」活动的开销,三成由糜家支付,三成由各家自愿捐助,其余的从每个人寄卖的绣品中按人头平均抽成。 “斗绣。”活动的收支情况由明、糜两家统管,定期向大家报告,允许随时查询。 四是多人共同完成的大型作品,原材料由糜家出,成品进行竞拍。 「斗绣」班的人家和外人均可竞价,价高者得。所得银两除去原材料成本外,其余用作「斗绣」班开支。 糜海仓和其他几家的掌柜刚看到这个规则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好笑。 但是,运行了一年多后,它的效用和管理、激励作用,真让这些号称商场老手的男人们刮目相看。 这些大户人家的媳妇姑娘们,玩的时候很会玩,但真学起东西来也是十分认真的。 苏绣,又称丝绣,发源于苏州吴县一带,是太湖周边的传统工艺,据西汉刘向《说苑》记载,春秋时期,吴国已将苏绣用于服饰。 三国时代,吴王孙权曾命赵达丞相之妹手绣《列国图》,有「绣万国于一锦」之说。 因其绣品兼具艺术性和实用性,在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很受欢迎,也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苏绣具有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细致、针法活泼、色彩清雅的独特风格,地方特色浓郁。 看大家都是自己人,而且热情很高,纪氏决定从最基本的技法、针法教起,她的目标是在皖南形成一个新的苏绣中心。 毕竟她们是一批想绣、爱绣又有时间、有精力、有本钱,个个都极聪明的大家闺秀。 纪氏从小在家就受到了严格的苏绣训练。嫁到明家后,婆婆又是个刺绣行家,对她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 纪氏对这些媳妇、小姐们讲:“苏绣有「以针作画」之称,我们绣出来的作品要想成为佳作,应该有「笔墨韵味淋漓尽致」之感,要特别讲究针法和技法。” 她先逐一教授了齐针、正抢、反抢、迭抢,平套、散套、集套,施针、接针、滚针、切针、编针、乱针、松针、桂花针、挑花针、水纹针、擞和针、鸡毛针,辫子股、平金、盘金、打子、结子、拉梭子、拉尾子、绒绣、网绣、戳纱、格锦、打点、扣绣等基本针法和扎针、铺针、施毛针、旋毛针、刻鳞针等辅助针法。 还在刺绣不同题材中穿插了迭绣、穿珠、帘绣、钉绣、贴绫、虚实针等的变体绣针法。 这些针法和技法是要通过一个个绣品来练习的,也是要通过一件件作品来检验的。纪氏准备从最简单也最实用的荷包香囊来练习,来检验。 她出了一个很好的游戏一样的主意。 纪氏提出,每人绣一个香囊,色彩、用料、图案和式样都自己定,绣好之后由大家一起按用料、绣工和美感评选排队。 谁的绣品排在前面,就由谁把所有的香囊都拿回去让自己的丈夫或父亲挑选,最后再按被选中的先后排序,评选最受欢迎的绣女。也就是说,谁绣得好,谁的丈夫或父亲就有优先选择权。 选择前是不能让自家人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作品的,而谁的作品先被选走,说明谁的绣品更有市场潜力。 评选排名靠前的次数多了,将来自己的绣品可能就更能卖个好价钱。 这一提议得到了各家的一致赞同。 「斗绣」的初期,她们是根据糜海仓的建议每十天一聚的,她们选择了每月的初五、十五和二十五在糜府集中。 荷包是一种小绣品,每绣一件是用不了十天的。纪氏规定,除了绣香囊外,每人再绣一件自认为可以练习相关针法、技法的小作品同时上交,放到店铺里去试试买主的反映。 到了上交荷包和自选小绣品的日子。 荷包的样式基本都是收口腰挂式样的。面料的颜色也多是男人们喜欢的天蓝、草绿、豆青、明黄,图案多选梅兰竹菊、龙凤虎豹。 经过大家的评选排序,纪氏的理所当然地当了状元,窦氏、茶花紧随其后。 因为是第一次,而且明显具有游戏的意味,大家对排名真的不是太在意。 因为几家互为邻居,她们说着笑着一起到各家去让她们的男人或父亲当面选择。 非常有趣的是,明掌柜这个丝绸和苏绣的行家,并没有选择大家公认的纪氏刺绣的最好的香囊,他反而选择了排名靠后的茹佳的茶色荷包。 同样的,糜海仓也没有选择窦氏的,茶花的父亲这个对刺绣一窍不通的门外汉反而选择了纪氏的绣品。 这样一路选择下来,绣工水平对排名的影响反而排在了选材和题材的后面。 茹佳上交的另一件作品团扇,也是第一件卖出的绣品。综合评选,茹佳成为「状元」绣女。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和比试,大家都掌握了苏绣基本技法和针法,纪氏准备让大家按苏绣的传统种类分类来练习。 纪氏介绍说:“苏绣的种类是非常多的。按用途分,有实用类和装饰类。按品种分,有双面绣和单面绣。 按表现内容分,则和中国画极为相似,有人物、山水、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光是屏风,就有台屏、墙屏、地屏和大型组合屏风若干种表现造型。” 经过大家协商一致,她们准备攻克单面绣的枕套和双面绣的落地组合屏风等大件作品。 单面绣枕套要求每人每月至少绣一对,而屏风则要根据各家的要求,完全采取双面绣来表现。 各家的要求包括,根据自家屏风的用途和摆放位置,确定屏风尺寸,制作木制的柜架,选择刺绣的基本风格,确定图案内容,等等。 在开始绣这些大幅作品前,纪氏专门从家里拿来几件陪嫁来的苏绣精品,对单面绣和双面绣进行了仔细的讲解。 所谓单面绣,就是在一块苏绣底料上,绣出单面图像,一般用于实用性强的如枕套、台布、和各种包包,装饰品则多用在需要装裱、悬挂于墙上供人仔细欣赏的绣品。 所谓双面绣,就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在同一绣制过程中,绣出正反两面图像,轮廓可以完全一样,也可以截然不同,图案同样精美。 层次最高的双面刺绣能够实现双面异色绣甚至双面三异绣。 纪氏特别说:“这次我们给各家绣的落地屏风将采用双面绣、两面光的表现手法。也就是说,两面的图案和色彩是完全一样的。” 听说本来以打发日子为目的的媳妇姑娘们要为家里绣大型屏风,各家的热情是可想而知的。 刺绣这件本来由女人们操办的事,一下子成了各家男人们关注的重点。 他们从屏风柜架制作的选材、工艺和风格,甚至请哪家木器行的工匠来制作都认真起来了。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其实是糜、明、乔、胡、李、秦各家艺术修养和鉴赏水平的大比拼,更是与之相关的家庭收藏的大比拼。 几家之中,秦家的人脉是最丰富的,也是世居此地的大户人家。 他们选择了紫檀做框、牡丹缠枝纹装饰,并直接把家里收藏的清代名家临摹的北宋著名画家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雪山萧寺图》、《雪山楼观图》、《溪山行旅图》拿了出来,并愿意再出三百两银子资助「斗绣」。 虽然是后人临摹的,但能看到这四幅警世之作,就连马伯韬夫妇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都大吃一惊,也让茹佳姑娘发起的「斗绣」活动陡然间上升到了很高的层次。 秦家开了头,各家自然是不甘落后的。 糜家、明家选择了金丝楠木料,乔、胡、李家则分别用紫檀、鸡翅木和大红酸枝做了柜架。 各家选择刺绣的自家收藏更是囊括了唐宋明清历代大家的作品。 虽然大多是临摹本和赝品,但也足以让人感慨这几个商贾人家的眼光和学养。这其中宋徽宗赵佶、阎立本的大作赫然在列。 「扬州八怪」的真迹,特别是郑板桥《荆棘丛兰石图》《墨竹图》、《萧翼赚兰亭图》更让众人开了眼。 经过各家男人们的参与,最后,糜家决定绣「明四家」沈周的《庐山高图》、文徵明的《松壑飞泉图》、唐寅的《两岸峰青图》和仇英的《玉洞仙源图》,大有「九州江山一屏揽」之大气。 秦家就选定了自己家藏的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雪山萧寺图》、《雪山楼观图》、《溪山行旅图》。 不懂书画的胡家让女儿茶花做主,她选择了宋徽宗赵佶的花鸟画图谱中《五色鹦鹉图》、《芙蓉锦鸡图》、《鹧鸪图》和《竹雀图》。 明家选定了郑板桥的梅、兰、竹、菊,其余各家也分别从「金陵八家」、「扬州八怪」、「京东八家」等名家作品中,挑选了自家满意的画作。 自己必须按时完成的绣品,这些媳妇姑娘们基本都是在自家屋里绣的,只是遇到实在把握不好的针法、技法时,才拿到「斗绣」现场请姐妹们帮助。 但是,大屏风的刺绣,则是非常有计划的、明确了主绣和副绣的。 原则是各家中技艺最好的那位,就做了自家屏风的主绣,然后再按人数平均分配力量,确保进度的相对一致。 为了确保细节的精致,那些最难的部位和技法都是由纪氏亲自示范后,再则主绣来完成。 糜、明、乔、胡、李、秦家六组二十四条屏风在糜府的一进院落一字排开,还没有开始绣就已经非常壮观了。 随着精美的名画大作图案日渐完整,给人的视觉刺激是震撼人心的。 出入这个大院与马伯韬先生谈筹组省党部的,和糜海仓谈生意的、找媳妇小姐们说八卦的,甚至还有人慕名专程来看「斗绣」的,无一不交口称赞。 民国2年(1913年)11月4日,随着孙中山等人发动的二次革命和护法运动的失败,袁世凯宣布解散国民党。 1914年春节前,马伯韬梅青子他们筹委会的工作不得不再次转入地下,在糜府的筹备处不得不撤离。 马伯韬他们转移到安庆的事只有糜海仓、来辉斌和秦仲尧等几个革命党的骨干知晓。 为了安抚梅青子等党工的低落情绪,来辉斌先生想出五百两银子买下茹佳她们刚刚为秦家绣好的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雪山萧寺图》、《雪山楼观图》、《溪山行旅图》四条屏,赠送给马先生他们隐蔽身份的安庆办事处皖南商会。 听到这个想法,糜海仓跟和其余五家商议后决定,把秦家的这四条屏无偿赠送给安庆筹备处,由六家共同出资,再照原样为秦家重绣一套。 「斗绣」的转机恰好就来自于这次无偿的馈赠。 当双面绣范宽的《雪景寒林图》、《雪山萧寺图》、《雪山楼观图》、《溪山行旅图》四条一组的屏风安放在安庆的皖南商会宴会厅的时候,立刻在整个皖商中引起巨大轰动,甚至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苏绣的发源地苏州。 许多刺绣艺人和丝绸、刺绣商人纷纷前来参观学习,经过几番争夺,有人甚至要出八百两银子收购这一组屏风。 要知道,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生意是很难做的。看到这大好的商机,在征得糜海仓同意后,梅青子带了几个老板和刺绣商人专程来到冉州整体看了她们的「斗绣」作品。 所有前来观摩的人无不拍手称绝。最后,杭州和上海的两家专营丝绸和刺绣的商号以每组六百两银子的价钱订购了四条一组的落地屏风,而且是有多少要多少,题材上以范宽、唐寅、板桥和赵佶的画作为主,也有提供画稿订制的作品。 这样一来,「斗绣」的规模一下子就扩大到六个家族所有愿意从事刺绣的女人和从各地专程赶来学手艺的女弟子。 而糜府马伯韬先生的筹备处撤走之后空出来的屋子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了。 「斗绣」活动的集中时间也由十天一次变成五天一次,现在又改成每逢单日子就集中的大绣场了。 纪氏、窦氏、章氏、茶花、茹佳她们这些「元老」们都成了以动嘴为主、偶尔动动手的师傅了。 真正让「斗绣」在江浙沪皖甚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声名鹊起的,是她们绣的糜海仓从来辉斌先生家借来的沈周的《烟江叠嶂图》。 秦家二公子秦功珩对书画是有些研究的。在看见这幅《烟江叠嶂图》后,他告诉自己参加「斗绣」的媳妇,历史上共有五位大画家画过《烟江叠嶂图》这一题材,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北宋王诜的《烟江叠嶂图》,大文豪苏东坡还专门为那幅画题了诗,而当大书法家赵孟頫有机会见到该图和苏轼诗跋后,便临了王诜该图,并用大字作了题跋。 当然,文徵明和沈周的《烟江叠嶂图》,在中国画坛也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秦功珩的太太把丈夫搜集到的王诜和文徵明的《烟江叠嶂图》临摹本带到了「斗绣」现场,于是经过几家主事的商议,决定按照六尺的规格尝试绣这三张巨幅传世名作。 随着接的订单越来越多,一些小尺幅的绣品就由各家的媳妇小姐们开始独立承接了,集中起来主要是绣大型作品。 她们的活动也从原来的定期集中,几乎变成天天集中。除了家里有特殊原因外,都是一大早就拿着工具、有的还带着孩子来的。 渐渐的,男人们、孩子们也都因为刺绣成了合作伙伴,成了好朋友。 一年多之后,三幅六尺幅的《烟江叠嶂图》大功告成。稳重的紫檀基座和流光溢彩的刺绣相得益彰。 消息传出后,一时间竟引得方圆七八百里的众多商号、财团和大户人家前来竞价。 最后三幅巨作被三个不知名号的神秘买家,分别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天价竞得。要知道,这每一幅作品几乎是一所像样的大宅子的价格。 随着大型刺绣作品收入的稳定增长,糜、明、乔、胡、李和秦家,对她们绣出的许多小作品都舍不得卖了。 特别是糜老太太,只要是大家放在绸布店里的绣品,她都自己花银子收回来。数量最多的要数团扇、手绢和案头屏风了。 更值得欢欣鼓舞的是,这六个大户人家媳妇姑娘的地位,也随她们刺绣的俏销而有大幅度的提高,而这恰恰与中山先生提出的妇女解放的时代潮流合拍共进。 她们必将在以后的历史大潮中,发挥出连她们自己也不曾料想到的巨大作用。 ——五十一—— 荷佳的第一个儿子是在她和江树恪结婚一年后出生的。这一年时间,荷佳和江树恪的心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对荷佳来说,自己选择的丈夫刚刚去世不久就再嫁了,而且嫁的是前夫的哥哥,世俗的眼光对她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要从行动上打消周围人对她的看法,在外人面前她总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 在家里,她知道妈妈的心里比她一点也不轻松,她再也不能像当姑娘那会儿一样在母亲面前随心所欲了,她要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唯一可以让她为所欲为的,就是夜深人静的后,面对她的新丈夫江树恪的时候。 对江树恪来说,他答应娶自己的弟媳妇、当糜家的上门女婿,并不是真的担心自己娶不上媳妇,而是通过紧密接触后,对荷佳由同情上升为喜欢的真感情。 他同样要面对「吃软饭」和「没骨气」的世俗压力。在外面,他总是避免和任何人谈自己的家庭。 在家里,对岳母和弟弟的两个女儿他是没有外心的,但对这个曾经的弟媳妇,他确实有些心理障碍。 糜荷佳想为所欲为,而江树恪又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荷佳天天盼着夜深人静,而江树恪既期待又有点害怕夜深人静。 新婚之夜,荷佳是一种发泄的心态,而江树恪则是被一种罪恶感的压抑着。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荷佳再也无法忍受。 糜荷佳和江树恒是互相喜欢的,而且他们两个人都是开朗外向的。 荷佳适应了和江树恒互相挑逗、互相刺激、互相抚慰的夫妻生活。 当他面对曾经的大伯子、今天的丈夫的时候,她知道要给他一个适应过程。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主动地抚摸他、唤醒他,甚至要抓起他的手来触摸自己需要抚摸的地方。可每次,无论她如何挑逗,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在心里渴望着,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怎么办。她让他滚,骂他没出息,甚至说自己宁可死掉去找他的弟弟,才把他激怒了。 他要维护他男人的尊严,他也要展示他男人的威力。他们俩其实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要过正常的生活。 作为母亲也是过来人的何氏,是能从女儿的肤色、脸色看出女儿和这个新女婿的关系的微妙变化的。 看着女儿从重大变故中恢复过来,她当然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曾经多次试图说服丈夫糜海仓,把邹宝栓调离这里,真正让新女婿江树恪执掌这个家。 但是,她对江家人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她要等待一个姓糜的外孙子的到来。 给荷佳儿子办百日宴的时候,糜海仓宣布了邹宝栓的新岗位。 他被派到了梁州,接替江树恪原来的差事,和自己的弟弟邹宝柱对接,运作往返在祁门、景德镇到青海的茶叶、瓷器和皮子生意。 几年生意场上的摔打和人品考验,糜海仓决定要把这两个义子当儿子待了。 给老大宝栓娶媳妇的事,是糜海仓到邗州专门找宝栓妈商议过的。 家境的窘困让她着实不敢有太高的奢求,她只能说一切都由糜家看着办。 她知道糜家是很爱面子也很有面子的,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了她的两个儿子。 当糜海仓和宝栓说起娶媳妇的事的时候,这个义子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邹宝栓明确表示,他要等到传家弟弟娶亲之后,自己才考虑成家的事。 在他的心里,糜家就是他的家,糜海仓就是他的亲生父亲,糜传家应该是这个家的长子长孙,必须先给他娶亲成家,自己和宝柱弟弟才可能考虑这些事。 糜海仓虽然有些纠结,但他还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他觉得没有白疼爱这两个义子,没有白信任这两个儿子。 当糜海仓把宝栓、宝柱兄弟的想法告诉老娘的时候,糜老太太直念阿弥陀佛。 她为糜家收养了两个有情有义、仁厚孝悌的好儿子而倍感欣慰。 当然,邹宝栓为了说服弟弟宝柱,也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另一个顾虑。 在邗州娶、冉州娶吧,自己长期不在那里,怎么对得起媳妇? 又会给义父、姨娘们平添多少麻烦? 在梁州、西宁娶吧,一个漂泊的商贩,居无定所的,谁家又忍心把好姑娘嫁给咱呢? 不如等传家弟弟长大了,兄弟三人一起娶媳妇,岂不是喜上加喜的事吗? 邹宝柱还小,而且这些年,义父把这么重要的差事、这么多的银两交将给他打理,他知道义父对他的厚爱和信任,他要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去报答他的恩人。 话说到这份上,宝栓、宝柱兄弟的婚事,就这么放了下来。 ——五十二—— 从1915年12月12日复辟帝制当上中华帝国皇帝,到1916年3月22日又宣布取消帝制,废除「洪宪」年号,袁世凯历经83天的皇帝梦在举国上下的讨伐声中破灭了,继而又于1916年6月6日,在国人的唾骂声中狼狈地死去。 虽然革命的局面显得更混乱了些,但封建帝制在中国的民意基础、思想基础和社会基础被彻底粉碎了,中国真正进入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探索时期。 作为商人的糜海仓、来辉文之流,虽然有各种势力的拉拢,可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进入了他们认为的革命和进步力量的行列。 糜家、明家、乔家、胡家、李家等商贾的事业也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阶段。 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等,也以少年英雄、热血青年的姿态,登上了他们人生的舞台,纵身跳入了历史的大潮之中。 ——五十三—— 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他们刚进入上海时,是在法租界的学堂里,经费由同盟会和支持革命的各界人士、财团提供,教学则是按照法兰西和日本国的模式展开的。 由于女生人数太少,不能单独办班,腊佳她们少数几个姑娘就被安插在教会学校里了。 到传家、腊佳他们升高级中学的时候,明如月也来到这个修女管理的学堂的初小里学习,因为两个家庭的缘故,糜腊佳还承担起了照顾小老乡明如月的责任。 明如月这个小姑娘如糜腊佳一样的聪明伶俐、活泼可人,很快被人传为糜腊佳的亲姐妹。这对姐妹花的名气,也比其他孩子响亮很多。 糜传家、糜腊佳他们的课程安排,大类上说包括哲学、文学、科学和运动学。 文学主要是国学和西洋语言,科学以算术和物理学、化学为主。 哲学既讲孔孟之道,也讲柏拉图、苏格拉底,当然很时髦的孟德斯鸠、卢梭、马克思也是要讲的。 简单说,科学和哲学课的核心是要向孩子们灌输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 运动学课则主要借鉴了日本国的理念,叫「野蛮其体魄」,主要有搏击格斗、骑马射箭、剑术枪术、体操和田径等。 女孩子是没有「女红」课的,代之以钢琴、舞蹈和声乐。一开始有相当多大户人家是不认可的,有大约三成的孩子因为家里担心学的是「淫奇巧技」而回到私塾接受「正统教育」去了。 糜腊佳和明如月与众不同的是,她们从小就穿旗袍,到家里的「斗绣」高潮期,两上小姑娘,尤其是腊佳的旗袍,在一定程度上引领了女子学堂的着装风向。 只要不是做礼拜和要求统一着装的时候,爱好旗袍的老师、同学在心理上对腊佳的新旗袍是充满期待的,有的则直接请腊佳帮自己在「斗绣」场订制。 到上初级中学的时候,腊佳甚至从姐夫钱悦成那里学会了给订制旗袍的人量体了。 后来明如月的大名气,当然也是从糜腊佳的朋友圈散发出去的。 1915年,传家和腊佳该升专科学校了。 虽然他们都受到「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影响。但是,糜传家感觉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要比对于社会的责任大些。 而腊佳则从妈妈、姨娘和姐姐们的身上,感觉到了自己肩上的社会责任。糜传家选择了商专预科,而糜腊佳在选择了师专预科。 1915年 9月,就在师范预科开学没几天,糜腊佳得到一份刚刚创刊的神秘刊物《青年杂志》。 糜腊佳这个学过法文的青年,第一次在一本中国人办的杂志封面上看到了大写的法文「LA JEUNESSE」(青年),还看到了一个外国老头巨大的头像。 这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刚刚步入青春期的、以改造未来中国社会为己任的糜腊佳。 打开扉页,杂志的创刊人,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所作的振聋发聩的发刊词《敬告青年》让糜腊佳热血沸腾。 发刊词开宗明义指出「人权说」、「生物进化论」、「社会主义」这三事是近代文明的特征,要实现这社会改革的三事,关键在于新一代青年的自身觉悟和观念更新。 他勉励青年崇尚自由、进步、科学,要有世界眼光,要讲求实践和进取。 他总结近代欧洲强盛的原因,认为人权和科学是推动社会历史前进的两个车轮,从而鼓励有识之士首先在中国高举起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 糜腊佳对这个和以前自己读到的东西都不一样的杂志爱不释手,她仔细研究了每一段文字和每一幅图片。 她知道了封面上的老头是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 这个出生于英格兰的威风传奇人物,少年时代因家境贫穷,被迫移民到了美国。 为了替父母分忧,13岁的卡内基在纺织厂干过周薪只有1元2角的童工,当过锅炉工,做过信差,18岁时进入宾夕法尼亚州铁路公司西部分局。 美国内战结束之际,开始创立自己的企业,并在短短的20多年里,卡内基钢铁公司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钢铁企业。 卡内基成功秘诀是什么?是积极进取的精神,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是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掌握自己命运的决心。 糜腊佳热情地接受了卡内基的格言:“不能思考的人是愚者,不愿思考的人是盲从者,不敢尝试思考的人则是奴隶。”她立志要做自己的主人,中国的主人,时代的主人。 读的多了,糜腊佳渐渐明白了,陈独秀先生办杂志就是既希望中国的青年学生能用法国启蒙思想家的民主、博爱、平等、自由等思想来武装自己的头脑,同时更希望中国的青年学生,要敢于面对中国现实中的境遇,能像卡内基一样在困难和挫折面前拥有「积极进取的精神、一往无前的勇气、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掌握自己命运的决心」。 从此,糜腊佳感觉找到了知音,她开始关注并期待着每一期《青年杂志》。 她感到,杂志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对她说的,每一个观点都渗透到了她的血液里,每一声呐喊仿佛都是从她自己的心底里呼喊出来的。 1916年9月1日出版第二卷 第一号《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 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新青年》,开始在哲学、文学、教育、法律、伦理等广阔领域向封建意识形态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特别是随着创刊人陈独秀亲自撰写的《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一文的发表,和以鲁迅、胡适、毛泽东为代表的一批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旗手的加入,《新青年》的思想引领、文化领导、青年领袖作用更加明显,成为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号角,成为宣传反帝反封建思想的阵地和鼓吹民主革命的核心刊物。 与此同时,糜传家是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放在专业学习上的,他和糜腊佳开始在人生理念上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分歧。 糜腊佳认同了陈独秀先生「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生活上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之新青年也」的思想,她接受了《新青年》倡导的新青年标准,即在生理上身体强壮,在心理上「斩尽涤绝做官发财思想」,要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其群,以自力创造幸福,而不以个人幸福损害国家社会。 她和《新青年》一起,号召国人从头忏悔,改过自新,以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 批驳纲常名教,号召青年为三个目标而奋斗:自居征服地位,勿自居被征服地位; 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 从事国民运动,匆囿于党派运动。她在校园演讲活动中,引用李大钊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的《青春》一文,揭露封建制度给中国带来的危害,并强调要寄希望于「青春中国之再生」,号召青年「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糜腊佳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新思想、新论断,她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而庆幸。 在读了毛泽东先生以「二十八画生」的笔名发表了一篇体育论文-《体育之研究》后,她深深地为奶奶、妈妈、姐姐她们的小脚而悲哀。 在读了胡适先生发表的《贞操问题》一文,她赞同对贞节烈女殉夫的行为进行严辞抨击,她开始对奶奶、妈妈们在冉州为遍地皆是的贞洁牌坊顶礼膜拜而嗤之以鼻。 她认同贞操是男女双方平等交互的道德,而不该只是针对女人的「天经地义」…… 她从内心里下定决心,将来自己若要嫁人,必定是嫁个平等之待我、平等之待人、平等之看世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此时的糜传家则认为,一个负责的人,要先「修身齐家」再「治国平天下」。 这兄妹俩的理念不对立,却也大不同。显然,糜传家的出发点要具体一些,而糜腊佳的格局要大得多。 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薰染下,糜传家、糜腊佳度过了他们的大学预科。 糜传家顺利地进入他理想的大学上海商专,而糜腊佳则在「学监制」和「女禁」的制度下,被她中意的上海师专拒之门外,她只好继续留在预科班等待时机。 这更激发了糜腊佳为命运而斗争的激情。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各种思想、各种观点、各种文化在碰撞中共生,在斗争中成长,糜腊佳们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就连作为胜利者的中国,在巴黎召开的所谓「和平会议」却拒绝了中国代表提出的要求,竟然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 经过日清甲午海战的警醒,特别是近几年思想解放运动和文化洗礼的青年人,鲜明地喊出了「收回山东权利」、「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这个由学生率先发起,由工人主导的坚决的反帝运动,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极大地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其与中国工人运动的结合。从此,中国的无产阶级登上了民主革命的舞台。 糜腊佳这个有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开始考虑她与她的家庭的关系,开始考虑自己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入到革命队伍中去。 她成了上海女学生示威游行团的重要召集人。在上海火车站,她带领着学友们,为工人兄弟做了她人生第一次校园外的演讲。 糜腊佳用她从《新青年》上学习的进步思想和社会分析的方法,从国际、国内两个方面解剖了当今的中国和世界。 糜腊佳在演讲中有理有节地分析了中国面临的大环境、大气候:“虽然中国代表没有在巴黎和平会议上签字,但中国的利益和权益依然被出卖了,而且更刺激了日本吞并中国,排挤其他列强的速度。 国内各地军阀从这次外交失败中看清了北京政府的无力,开始相互攻伐,加剧了中国的内乱。” 在表明了对时局的担忧之后,糜腊佳话锋一转:“学友们、工友们,战后的国际形势正朝着有利于中国的方向发展。一方面,大战削弱了帝国主义的力量,庞大的俄国罗曼诺夫王朝崩溃了,欧洲最古老的奥匈哈布斯堡王朝被革命推翻,德国也发生了革命,获胜的协约国方面则是战债山积,忙于善后,已无法再在远东推进强硬政策。 “另一方面,大战也破除了列强一致对华行动的可能性,德国暂时陷入衰退中,奥匈帝国已不复存在,美国参议院不批准《凡尔赛和约》,初步展示了美国在世界政治舞台上要采取单独行动的趋势,曾经成为北京「太上政府」的北京公使团已没有往日的显赫声势了。 “同时,中国因签署《对奥合约》而得以加入国联,随即又先后签署了《对匈合约》和《对土合约》,中国首任驻国联代表顾维钧先生当选为国联理事会非常任理事,中国在国际社会上的地位有所提高。 “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极大地鼓舞着世界范围工人运动和无产阶级革命。在国内,经过规模空前的学生和工人爱国运动,各种国民外交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地建立起来了,中国人民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实现民族独立的潮流空前高涨。” 糜腊佳大声疾呼:“女人安家,家庭安邦。女人智则家国智,女人独立则家国独立”。 “学友们、工友们,在世界范围内都推行「人人受教育,无分男女」的大潮流之下,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和「自动主义」、「自律辅导主义」等教育思想正在被世界各国广泛推崇,眼下是到了逼迫当政者废除「学监制」和在大学教育中「开放女禁」的时候了,是必须对教育进行彻底改造革新的时候了。” 一时间,教育革新的呼声,如山崩海啸般逼着政府做出妥协。 1920年,一大批有志于改造中国、改变自己命运的姐妹们进入了大学,糜腊佳也在迟到一年后,如愿进入了她先改变自己、将来改造国民思想的上海师范专科学校。 糜腊佳已经很少穿她钟爱的旗袍了,但她坚持让如月妹妹穿着。 她认为衣服对明如月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来说就是一身衣服。 而对她自己来说,穿什么衣服要是表达她对社会的态度,对女权的理念,对男人的认知。 她的标准行头变成青灰色对襟衫,黑色过膝长裙,白色围巾和一年四季不变的齐耳短发。 当然,她也会经常约几个要好的姐妹在自己的小天地和冉州城里穿穿她心爱的旗袍,展示她那连自己都觉得骄傲的曼妙身材。 第23章 故乡明月(第五十四——五十九节) ——五十四—— 冉州城的变化似乎有些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秦家的变化一开始有些战战兢兢,可秦仲尧毕竟是极精明之人,而且他的慈善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 革命成功初期,总有人想以资产的多少,把秦家归为「前朝遗老」,可在马伯韬、来辉斌和糜海仓们的帮助下,秦家也确实拿出了大笔资金支持同盟会,最终认定秦家也是支持革命的,从而躲过了被清算的命运。 此后的几年间,和儿子们一起看报纸,参加马伯韬先生组织的各种活动了解时局大势,成为秦仲尧的必修课。 特别是三子秦功璠从上海念书回来,秦家的慈善做得更有档次了。 有了革命党人的指点,秦仲尧也自觉不自觉地把发家与富民强国联系在了一起。 乔家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和默默无闻。 在乔老爷心目中,种田纳粮、买卖纳税是天经地义的,他把家庭和睦、邻里和谐看得比革命和国家更重要、更现实。 乔家从来不欠官府的税银,也从来不欠帮工的工钱,邻里乡亲有喜有难总少不了他家的份子。不论听到什么事,挂在乔老爷嘴上的都是“好好好!” 胡家红茶名气已经远播到英伦三岛和法兰西、德意志,虽然改朝换代了,依然是政府有求于他们。 受糜海仓的影响,胡家开始有保留地给信得过的和有灵气的帮工传授制茶技术,随着胡家公子走南闯北,他们也把「茶艺传家,实业报国」作为一个口号叫了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胡家的护身符。 胡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嫁到李家的女儿茶花。 李家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茶花丈夫李家老三的意外死亡,坊间本来就有很多传闻。有说李老三不是男人,因抬不起头而自杀的,有说是为争家产而被害死的。 当然,李家对外还是坚持说是个意外。这一切都在李家老爷和老太太驾鹤西去后被放在了台面上。 李家的家产主要是冉州和宁波这两个地方的宅子和生意,哥仨分起来显然有些不好办。 李老大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知道茶花和小叔子的事,她率先发难指证茶花的儿子是个野种。 糜海仓和茶花当然不希望这个事情被无限制地拖延下去,茶花主动提出了回娘家。 毕竟已经是民国了,受秦功璠、糜腊佳这些新潮人士的影响和支持,李家人为了保有颜面,拿出一千两银子做为赡养费,算是把茶花和儿子扫地出门了。儿子也随茶花姓了胡。 胡老板是眼见着自己最爱的女儿是如何走过那段黑暗日子的,他虽然觉得有些丢人,但想到是自己女儿愿意的,糜海仓对女儿是真心的,也不是个坏人,他从内心是接纳这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婿的,只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给女儿一个合适的名份。 明家因为受绸布裁缝店和「斗绣」获得巨大成功的影响,和糜家走得最近。 特别是唯一的孙女明如月在上海得到了糜腊佳无微不至的关怀,明糜两家走得和一家人一样。 糜家虽然分居多地,可联系的紧密程度一点也不比一大家子在一起的其他几家差。 看着儿孙们各忙各的,各得其乐,糜老太太的身体比刚迁来冉州时越发更硬朗了。 陈氏每天理她的佛,尽她长房太太的义务,平静而怡然自得。 章氏最操心的事就是传家和腊佳,可时间长了,她知道急也白急。 每次她到上海就是见两个孩子也如例行公事一样,传家、腊佳回到冉州,她也只有听的份儿,根本就插不上嘴。渐渐地把心思也都用在了侍候丈夫和参与「斗绣」上了。 自从江树恪打理邗州的家务和生意之后,何氏和荷佳几次三番催促糜海仓下决心把家交给他,糜海仓也认定这个女婿就是他心中继承人的样子。 荷佳的第二个儿子随了江姓,但江树恪坚持在给他起名字时,用了糜家的字牌。 窦氏和茹家姑娘在钱悦成的照顾下,小日子过得成了这几家拿来教育子女的楷模。 生意上也在茹佳的脑袋、悦成的手艺和「斗绣」场的支撑下,如日中天。两男两女四个孙辈让窦氏的生活非常充实。 邹宝栓、邹宝柱不定期轮换着驻守梁州和西宁,只是他们依然坚持要等传家弟弟娶了媳妇后才考虑自己的婚事,让糜海仓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由着他们。 阿贵的儿子喜旺最终还是回到荆州去了,用自家攒的钱和糜海仓给补的银子翻修了老宅,娶了媳妇。 只是喜旺这小子「吃屎的狗忘不了吃屎的路」,总想着要从糜家大捞一笔才甘心,还不太情愿把老父亲接回荆州颐养天年。 糜老太太也念在主仆多年的情份上,让糜海仓把这个老管家留了下来。 各家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糜、秦、明、胡家走得更近了,李家逐渐淡出了这个邻里圈子,而乔家依然是那样不温不火地跟着,有大事少不了他们,平日里则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 当然,在这个家庭集团中,糜海仓的主事地位在加强,秦仲尧则有意识地把秦家的外交权,往三公子秦功璠手上交了。 糜海仓知道是必须和家里人说茶花娘俩的事了。作为男人,他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他已经让这个爱着他的女人背负了太多的不白之冤,他要给她一个名份,也要给儿子应有的地位。 对于糜老太太来说,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喜事。就在糜海仓和他的夫人们交待此事的过程中,糜老太太已经站在了胡家的神龛前,迫不及待拉着她看着长大却不曾相认的亲孙子,向胡家的列祖列宗行三拜九叩大礼。 看着受了多年委曲的女儿和外孙子,胡老板也带着茶花和外孙子,满含热泪地在祖宗面前跪了下来。 这里面有对女儿和外孙子有了依靠的踏实感,更有被承认后为女儿洗刷耻辱的痛快。 此情此景,糜老太太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和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亲家,但毕竟辈份如此,她也随这祖孙三人一起跪在了胡家的祖宗面前,她当着胡家全家人的面当场表态,糜家要大张旗鼓地把茶花这个儿媳妇娶过门,要让孙子堂而皇之地进入糜氏族谱。 糜老太太拉着孙子对茶花姑娘说:“这些年委曲你了,从今天起,我绝不允许海仓那孽子给你半点气受。”这两个苦命的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糜老太太要等待一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才能把她打心眼里喜欢的这个儿媳妇娶进家门的。 糜老太太带着孙子回到家的时候,糜海仓和陈氏、窦氏、章氏正在糜家的祖宗面前说这事呢,只是气氛不太对劲。 糜老太太当然不会顾忌几个儿媳妇的感受,她径直拉着孙子跪在了祖宗的牌位前,不容质疑地命令儿子跪下,几个媳妇也都不敢怠慢,跪了下来。 行完大礼后,糜老太太端坐在神龛旁的太师椅上。糜海仓知道母亲要干什么,他拉着儿子跪在了母亲面前。 糜老太太大声招呼管家朱进,郑重其事地说:“不管我这孙子过去叫什么,今天我要先给我这孙子一个名份。我糜家到他这一辈承「家」字辈,他的哥哥由佛祖赐名「传家」,今天我就正式给我的二孙子取名叫「佑家」。 这是佛祖对我糜家的护佑,也表示我这二孙子对我糜家的护佑。 今天由我做主,明天海仓既带着朱管家到官府,把我糜家在冉州的房地契一律过户到佑家名下。 一会儿我就去文公庙选择黄道吉日,尽快把我孙子的亲娘娶进糜家。 “朱进你记住,糜家娶这个媳妇要铺排些、张扬些。我会和亲家商量,直接到祁门去接我这孙子的亲娘。 到时候,要用八抬大轿,要一路敲敲打打、鼓乐齐鸣,要见庙祭拜、遇人散财,要在府上大摆三天流水席,其中一天专门宴请鳏寡孤独、无业游民和过往客商。 记住,要在新婚大礼上专门增加一项仪式,让我这二孙子佑家和他娘入我糜氏族谱。” 糜佑家像个木偶似的跟着、应着、做着,朱进当然只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糜海仓自然也是心满意足的,几个媳妇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动过如此阵仗,无论如何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一个个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当晚,糜老太太让朱进给胡家捎过话去,她要带着佑家一起睡。 佑家毕竟已经是个快十岁的孩子了。这些年他隐约听两个舅舅说了些关于他的将来的事,他把他的顾虑跟奶奶说了。 真让佑家这孩子说中了,茶花的两个哥哥是坚决不同意外甥随糜姓的。 他们不喜欢「李诔」这个名字,「李」也不喜欢,「诔」也不喜欢。 他们答应用「佑家」这个名,但要姓胡。入糜氏族谱可以写成「糜佑家」,但对外还是要以「胡佑家」相称,胡家也打算把本不外传的制茶技艺传给佑家。至于将来佑家有了孩子,可以和糜家姓。 糜、胡两家都是仁义之家。况且,糜家一到冉州就受到胡家方方面面的关照,无论是生意还是生活。 这些年,虽然胡家知道这个外孙子是糜家的种,但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在生意上为难过糜海仓。 胡家听说糜家已经把冉州的房地契都过户到佑家名下,将来自家姑娘茶花也有了名份,自然是双方各退让一步,皆大欢喜。 糜海仓和茶花的婚礼是冉州城近年来少有的热闹场面。只是有一条,胡家坚持不同意从祁门去接亲。 因为在祁门,关于茶花的「口水」已经太多了。他们坚持让糜家就从冉州胡宅里接人,至于其他的铺排他们不想干涉。 周围邻居除了李家把一家老小都带到宁波去刻意回避外,其他几家都如同自家办喜事一样,给足了糜家和胡家面子。 从此,大凡知道内情的人,见了茶花,老远就会故意大声叫她「糜太太」,而茶花也总是干脆响亮地答应着。 因为流水席和借婚礼广泛散财的事,糜海仓也有了个和秦仲尧一样的称呼:糜大善人。 茶花也像是个憋足了劲的母牛一样,又一连给糜海仓生了两个女儿。 只是那胡佑家,真不愧有胡家的血统,就是不愿意读书,一门心思和姥爷、舅舅们学起了红茶的制作技艺。 但是,有一点他特别清醒,就是他的姓名。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名字时,他都会说叫「佑家」,他感觉到了父亲对母亲的真爱,他同样感觉到了父亲对他和两个妹妹的真爱。 他要慢慢影响姥爷和舅舅们,他要在适当的时候认祖归宗。 ——五十五—— 秦功璠对糜腊佳的好感是在上海时表白的。 平心而论,糜腊佳对秦功璠是不反感的,甚至或多或少有些好感。 秦功璠继承了父亲秦仲尧乐善好施的慈悲心肠,从小受西方教育和思想的影响,糜腊佳要求的「平等之待我、平等之待人、平等之看世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基本素养,秦功璠都是具备的。 但是,糜腊佳总觉得在秦功璠身上,还是缺少点什么。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面对秦功璠火一样的热情和追求,糜腊佳只能拿中山先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要搪塞他。 有时候,在气氛合适的时候,她也会对他说:“乘年轻学点东西,最好能干出点轰轰烈烈的利国利民的事情来,再成家岂不更美?” 秦功璠当然是从骨子里接受了女权思想和妇女解放运动号召的,他真的认为应该男女平等。 他要用他的实际行动往他心仪的姑娘跟前靠近,而不是一味死缠烂打。 在糜腊佳的心底里,有家情怀更有国情怀。这,在同时代的姑娘中是不多见的。这,也可能恰恰就是她吸引秦功璠的地方。 1919年10月10日,在上海法租界,孙中山先生将中华革命党改组为中国国民党,并发布了「以巩固共和,实行三民主义为宗旨」的《中国国民党规约》。 这一重大的活动是在半保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应邀见证这一伟大历史时刻的人极少。而糜腊佳和秦功璠,是作为青年才俊代表有幸名列其中。 与秦功璠对加入国民党十分渴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糜腊佳似乎对加入国民党不是那么迫切。 她一直在研究《新青年》,对其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抱有极大的兴趣,她甚至开始研究给《新青年》撰稿的每一位作者。 她在心灵上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成了莫逆之交,她经常会有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交谈和商榷的冲动。 她当然从中嗅到了与《中国国民党规约》有些许不同的味道,她渴望得到更彻底的答案。 糜腊佳在《新青年》上读到的李大钊《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克的胜利》,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贞操问题》,鲁迅的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刘半农《答王敬轩书》,周作人《人的文学》,毛泽东《体育之研究》…… 后来,一些世界级大师的作品,如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波兰的显克维奇,瑞典的斯特林堡,法国的莫泊桑,英国的王尔德、格里高里夫人,印度的泰戈尔、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等,无一不让她感受到思想的力量、科学理论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和劳苦大众的力量。 1920年9月,糜腊佳发现《新青年》成了一个叫「共产主义小组」的公开刊物,那些她曾经神交已久的声名赫赫的人物,一个个都成了各地共产主义小组的发起人、领导人或亲密伙伴。 她开始研究国民党和共产主义小组的国家观、社会观、民众观,她不能完全把这两个党派区分开来,但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不一样。 当学法文的她得到了两本中文、法文对照的小册子——《共产党宣言》和《国家与革命》时候,她对加入中国国民党的信心动摇了。 她不知道怎样面对为之奋斗过的爷爷和爸爸,她不知道怎样和追求她的秦功璠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她要再往前走走看看,她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她这个出身在有产阶级家庭的小姐,似乎和共产主义小组的无产阶级属性格格不入,但她知道的陈独秀、李大钊也都是出生在有产阶级家庭。 她在心理上是向往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要为民众、为国家做点事。她作了一个小决定,要在学校里宣传三民主义,也要宣传那个在欧洲上空游荡的共产主义幽灵。 糜腊佳知道,现在能与她交流和辩论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自己的父亲糜海仓,一个是自己的哥哥糜传家,还有一个是和她有相似的人生理想和目标,对时局的变化同样高度关注的她的追求者秦功璠。 糜腊佳与秦功璠的交流是深入的。他们从鸦片战争谈到甲午战争,从明治维新谈到戊戌变法,从《南京条约》谈到《二十一条》,从巴黎和会谈到《凡尔赛和约》…… 当然,他们更多地是在讨论《中国国民党规约》和《共产党宣言》。 他们都立下志向,要为民众觉醒、民族独立做些事情。只是在怎样处理与家庭的关系、自己将来要建立怎样的家庭问题上,他们的观点有了比较尖锐的对立。 秦功璠认为,自己的家庭也是社会的组织部分,家庭独立是个人独立的基础。 有产阶级的财产如果拿来支持革命,那财产越多越好,怎么可以根据财产的多少来划分阶级呢? 要根据人的思想水平和道德良知来划分阶级。自己将来就是要进一步发展秦家的产业,实业报国。 他厌恶动辄舞枪弄炮、喊打喊杀的暴力革命,他认为一切都能够用经济的手段,通过改良来实现。 他觉得,妇女解放的理念是正确的,但毕竟男女有别,女人就是应该把心思和工作的重心放在家庭上,家庭稳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女人的第一责任就是为革命和实业培育接班人、劳动力。 糜腊佳感知到了她内心深处不能接纳秦功璠的可能的原因,她知道他们在观念上没有多少完全对立的成分,她也找不到太有说服力的理由来驳斥他。 但是,她隐约感受到了他的软弱、他的犹豫、他的妥协,至少他对旧制度中所谓合理成分是留恋的、坚守的。 而她从那些她仰慕的时代领袖那里得到的解决当今中国问题的办法,是要干净、彻底、毫不留情地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 这一切似乎都是可以讨论和商榷的。但是,关于妇女解放和家庭理念,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糜腊佳心中妇女的解放是干净、彻底的解放,她承认男女的差别,但她不认为女人生来就要围绕三尺灶台,更拒绝成为生育的机器。 她甚至想到了如果和秦功璠组成家庭,会是多么惨淡的人生。 两个思想自由的年轻人,把想到的都说出来了,把想说的都说明白了。 他们相互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可以成为朋友、辩友、战友,但真的不能成为伴侣。 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只是,这爱是超越世俗的,这爱是超越男女的。 秦功璠很快成为中国国民党的青年才俊,而糜腊佳则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有时甚至会陷入恐慌之中。 1926年,已经成为上海国立小学堂老师的糜腊佳,在3月号的《新青年》上,拜读了了共产党人瞿秋白先生的《国民革命运动中之阶级分化—— 国民党右派和国家主义派之分析》,她被这篇有调查研究、有数据支撑的时政论文深深吸引了,她反反复复地研究着,她感觉这分析中是有具体的人和事的。 她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找到了马伯韬、来辉斌,当然也找到了秦功璠。 她急切地要回到冉州去和父亲讨论这一重大问题。 糜海仓是搞实业的,他对时局变化最真切的体会就是生意的进展和政府的效率。 女儿提出的问题他都感受到了,他不能在现实中为女儿提供答案,但他与女儿有同样的担心,那就是国民革命似乎已经偏离了原来的初衷,受益的不是广大民众,既得利益方从原来由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变成了新权贵阶层和洋人的代理买办。 他不知道自己和父亲拼了全家人的性命来支持的革命是为了什么? 糜海仓在女儿陷入迷茫的同一个地方也陷了进去。 糜海仓让有思想的女儿继续在上海实现她改造国民思想的理想,让她进一步观察这个让他们迷茫的时局。 糜海仓让儿子糜传家结束在上海的闯荡回到冉州,他们要考虑糜家下一步的行动。 糜腊佳的迷茫其实在国民党内也是普遍存在的。特别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集中力量领导工人运动,掀起了中国工人运动的第一次高潮。 中山先生和国民党革命派感受到了这个党的力量,也觉察出民众对共产党主张的认同度要比对不明朗的国民党的政纲认同度高得多。 中山先生面对在列强的操纵下,封建军阀割据、混战愈演愈烈的局面,确立了新三民主义的政治纲领,制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共产国际的推动下,第一次国共合作得以实现。 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糜腊佳的迷茫心理。 但是,糜腊佳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以国共合作为特征的革命统一战线领导下的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取得重大胜利的时候,为了独吞胜利果实,国民党右派宣布与共产党决裂,发动了「四・一二」、「七・一五」政变,第一次国共合作破局。 糜腊佳由迷茫变成了心灰意冷。她急切地想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革命之中,她在苦苦寻找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终身的政党和组织。 但是,当革命刚刚看到点曙光的时候,她心中的革命却突然失去了方向。 她决定回到民众中去,回到真正的生活中去,她要从漩涡中心离开一阵子,她想看清楚历史大潮奔流的方向,她告诫自己,既要改造社会,也要面对现实。她知道,要改造国民思想,必须走到民众中去。 ——五十六—— 糜海仓被要求提供的经费越来越多。不是他不愿意出钱,可当女儿腊佳从上海带回来的消息是,自己出的银子都被用来「围剿」共产党的红军了,这简直就是同室操戈!他的心动摇了。 他知道是时候实施父亲「西徙」的遗愿了。 糜海仓揣着那只父亲从盘龙寺求得的「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竹签,想听听来辉斌先生的意思。 同样作为商人的来先生知道,糜家这么大的行动,当然不仅仅因为糜老先生的遗愿,是被时局逼的。 来先生的理解和支持,让糜海仓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汉口的来辉武、襄阳的来辉卿,糜海仓都已经有过一面之交,他知道这是糜家西迁的重要依托。 糜海仓最担心也不太好开口的是,怎样对马伯韬先生表达自己的想法。 经过仔细的了解和策划,糜海仓想到了一个能拿得上台面的合理说词。 当马伯韬详细地听了糜海仓的想法后,他虽有慰留之心,可着实找不出挽留的理由。 只好在介绍了自己在梁州任师长的弟弟马伯略之后,表达了对糜家「西徙」的良好祝愿。 家里的事情,看起来有些复杂,其实处理起来糜海仓心里是有底的,只是要想服众的话,有的事情还需要老娘出面。 邗州的生意被江树恪打理得有声有色,这个女婿对女儿荷佳和何氏也没什么可挑剔的。糜海仓下定决心,把家业和产业全部交给了他。 浮梁的绸布裁缝店不仅支撑了茹佳一家的生活,还成了糜家经济的「三驾马车」之一。 这主要要归功于三女儿茹佳的「斗绣」创意,老实肯干的钱悦成把钱、糜两家都照顾的妥妥当当,就连合作共事的明家人也无不对他竖大拇指。 糜海仓和母亲商量进一步西迁的日程时,最纠结的要数如何安置茶花母女了。 儿子佑家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制茶技艺已经在祁门红茶业界小有名气。 糜海仓放心不下的是茶花和两个小女儿。这事,看来只有老娘出来做主了。 糜老太太知道儿子的难处。糜海仓肯定是想带着茶花一起走的。 但是,两个女儿好说,儿子佑家是肯定不会走的。如果这样,茶花肯定放心不下。 如果茶花不走,两个未成年的女儿怎么可能跟着父亲走呢? 让她们娘儿四个留在冉州吧,糜海仓心里一定割舍不下。最后,在包括佑家和钱悦成在内的糜家家庭会议上,糜老太太宣布了自己从根本上解决家庭问题的决定。 第一,自己带着儿子海仓、孙子传家、孙女腊佳和陈氏、章氏西迁,茶花带佑家和两个女儿留住在冉州的糜府里。 孙子佑家完全接管糜家在冉州、祁门、浮梁和景德镇的茶叶、瓷器生意,但只能经营目前成熟的向西北和经由梁州向青藏的业务,所有往来账目由茶花管理,待佑家成家后,交由佑家管理。 浮梁的服装、丝绸和刺绣生意全部生意交由茹佳和钱悦成打理,账目由窦氏管理,宅子过户到茹佳的二儿子名下,支持钱悦成为其长子建造新宅子。 冉州糜府依然作为茹佳办「斗绣」的场所长期使用。邗州糜府过户到荷佳的儿子名下,生意完全交江树恪打理,账目依旧由何氏管理。 邗州、冉州、浮梁和梁州、西宁的所有经营活动糜海仓具有最后的决策权。 第二,家里一次性给佑家的生意提供银子三千两,再给茹佳的绸布裁缝店注资一千两,不再给邗州的盐业生意投资。 第三,家族生意赢利中,邗州、冉州、浮梁不再向家里上缴,但要承诺所有自家子弟有书念,要保证糜家子孙能念到什么程度就供养到什么程度。 将来成家时男丁有独立宅子,协助出嫁的姑娘家修建或购买住宅。 江树恪、钱悦成分别为何氏、窦氏养老送终,佑家的孩子要随糜姓。 文氏的赡养费用除无锡小店的营收外,每年由家里补助三百两。 第四,所有从冉州、浮梁、景德镇运往西北和青藏的货品的赢利由糜佑家掌控,从西北和青藏地区运回内地货品的赢利由糜海仓管理。糜家西迁后再开辟新的生意渠道。 第五,只要时局允许,糜家所有男丁包括女婿,隔年要到邗州的糜家祖坟祭拜。 浮梁、景德镇的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冉州给祖宗牌位上香。 第六,各处宅子的下人全部留用。邹宝栓、邹宝柱兄弟随糜家西迁,阿贵和江树忻的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听了母亲的安排,糜海仓当然是再满意不过了,他更深深地体会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真正含义。 仔细盘点家产,在把母亲承诺的给各家的生意投入都给付到位后,糜海仓又悄悄地给了不和他一起走的太太和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们一些私房钱,把剩余的一万两千多两银子,一万两换成宝来钱庄的银票,其余的换成比较好携带的银锭。 糜海仓秘密地把宝栓、宝柱哥俩从西宁和梁州召了回来,只是让宝柱回到冉州来整理押运家当,让宝栓到汉口静静地等着。 阿贵自从儿子喜旺回荆州去翻修了老宅子后,就对跟着糜家还是回到荆州去摇摆不定,现在他得到的消息是糜家要沿长江一路西行迁往重庆,他打算让儿子到汉口来商量自己的归宿。 ——五十七—— 糜海仓和母亲带着陈氏、章氏和传家、腊佳是立冬的当天离开冉州的,部分家当和日用品早几天已经分头发往汉口了。 选择这个时候动身,一来是江水、河水都平稳了,但还不到枯水期,行船要安全些、舒服些。 二来,糜家向梁州运送茶叶和瓷器的船队也该跑今年的最后一趟了,一路随行,对一大家子也是个照应。 前来送别的近邻只道是糜家在外地开辟了更大的生意,需要糜海仓常住,就带了母亲的家眷一起去,并不知道是举家迁徙。 因此,虽然时令已是初冬,但送别的气氛是热烈的,并没有多少伤感和不舍。倒是糜家自己留下的家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阿贵自己决定和糜家一起走,江树忻提出能否留下来给佑家打个下手。 在征得佑家和佑家妈妈茶花同意后,糜海仓答应让江树忻留了下来。 按照来辉斌先生的建议,女眷们的首饰和细软都是自己带的,路上的花销也是分散在每人个那里,防止出现意外。 宝来钱庄专门给订做了四个不起眼的小箱子,每个里面各装了五百两银子,是专门用来打点沿途的警匪路霸和大鬼小鬼的。 其中一个箱子做了只有糜海仓看得出来的专门记号,里面还装了一封信。 除了糜海仓和母亲之外,所有人都被告知此行的目的地是重庆。 船到汉口,因为要转寄从冉州发过来的行李,糜海仓把全家安置在客栈里,让传家、腊佳寸步不离地保护奶奶、妈妈们,吩咐宝柱注意阿贵的动向。 糜海仓到宝来钱庄汉口分号见了来辉武先生。 来先生已经帮助邹宝栓安排镖局把行李发往襄阳,而且租好了使用期为一个月的带密闭舱室的小船。 来先生告诉糜海仓,现在是冬天了,汉江的水不可能太大,这种船通常是宝来钱庄用来押运银两的,可靠得很。 为了确保安全,三百两租银,出发时只付一百两,到襄阳后,再由宝来钱庄的襄阳分呈支付一百两。 其余一百两要返回汉口后凭糜先生的手谕到宝来钱庄的汉口分号来领取。 这就确保了船家不敢有二心。糜海仓对来先生的严谨慎密和良苦用心佩服的五体投地。 糜海仓请来先生推荐一个在梁州适合永久居住发展的地方。 来辉武说,宝来钱庄和梁州的生意往来主要是由襄阳分号经办的,弟弟来辉卿要更熟悉些。 当邹宝柱把阿贵和儿子见面的事说了后,糜海仓决定给阿贵点时间,看他说不说喜旺已经在汉口的事,说不说喜旺来汉口干什么。 家眷都是第一次到汉口,糜老太太坚持要到汉阳的归元寺去上香、许愿,为全家祈福。 糜海仓交待宝柱和阿贵带了银子去码头的船运公司订下前往重庆的舱位,阿贵提出自己能否晚几天走,要在汉口办些事情,订舱位的事就请宝柱兄弟自己去办吧。 宝柱去订舱位的事当然是糜海仓导演的抓住阿贵父子狐狸尾巴的大戏的一部分。 阿贵亲自送糜海仓陪着母亲和家眷乘轮渡离开汉口前往汉阳的,也亲眼看着宝柱去码头订舱位去了,可他们父子并不知道,客栈里还埋伏着邹宝栓。 当糜老太太说要给归元寺捐五百两功德的时候,阿贵亲眼看着糜海仓是在四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中随便拎了一个走的,他和喜旺判断这每个箱子里肯定都装着五百两银子,他们的心思自然是要让老爷同意阿贵携带至少一个箱子到重庆。 宝柱回来的时候,喜旺已经离开了。他把一张到重庆的船票交到阿贵手里说,我们明天走,你后天再走吧。去了重庆怎么联系,老爷会给你交待。 阿贵在送走他侍候也依赖了三十多年的老东家时,心情还是非常复杂的。 这时,他并没有完全答应儿子的想法,他要再考虑一下。他主动向糜海仓提出,船逆水而行,时间很长,女眷又多,他可以帮助携带些比较重的物品,大家行动起来都要轻便些。 对于阿贵,糜海仓的心里是有两个方案的。他交给阿贵一封信,告诉他到了重庆,按信封上的地址把信送去,就会有人告诉他糜家的住地。但是,这封信只能由这个收信人拆开。 阿贵把糜海仓一家送进码头后,他并不知道老爷一家其实没有订去重庆的舱位,而是上了一条沿汉江逆流而行的船。 阿贵和儿子喜旺一回到客栈,喜旺不迫不及待地想撬开那口装了五百两银子的箱子,可阿贵并没有真正想清楚,父子俩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阿贵告诉儿子,东家这几十年对我们不薄,而且我的名节就值这五百两银子吗? 我要跟了糜家,每年还能再挣个几十两银子。就冲我这硬朗的身子骨,再挣个几百两银子是没有问题的。喜旺却只惦记眼前这五百两银子。 阿贵父子都上了去重庆的船,因为船行要经过荆州,他们还有时间讨论。 船行第一天到达了岳阳,他们的争执没有结果,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荆州了,这爷俩儿再次在甲板上展开了激烈的争执。 实在忍不住了,阿贵同意儿子打开了糜海仓交给他的信。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信封是空的。 一气之下,这爷俩竟将信封撕得粉碎,扔进了滚滚长江之中。他们决定拿着那一箱银子下船。 他们像做贼似的匆匆赶回家中,他们要想办法把这五百两银子藏起来。 当喜旺撬开箱子的时候,码放地整整齐齐的银子让他兴奋不已。 但最上面一封写着他父子俩名字的信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阿贵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信封: 阿贵: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估计到了你们父子可能这么做,但我还是抱着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的心态,想再相信你一次。 你如果带着这一箱银子和那个空信封到了重庆,信封上的那个人会交给你五百两银票和一张重庆到荆州的船票。 这样应当够给你养老送终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一家并没有到重庆,至于我们到哪里去了,你们这辈子肯定不会知道了。 你们也不必打听,找到我们,这一箱银子也不归你们了。箱子里的银子就算我们主仆一场的了结吧。只是太少了些,不是你们认为的五百两,而只有一百两。 阿贵和儿子放下信赶紧往下翻。原来,除了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层银子外,下面全是鹅卵石。 这父子俩当时就傻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缓过神的阿贵拣起地上的信继续看。 自从喜旺能做事以来,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一直把我糜家支持革命党的事向衙门告密,还伙同盗匪多次偷盗我糜府、抢劫我货车、货船…… 我糜家四代经商,从来没有打杀过下人。我们不会报官,否则,让你们赔偿五百两银子,再把你们关进牢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百两银子和你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够你养老了,你自己收好。 我在荆州布下了眼线,如果喜旺那个畜生胆敢为难你,就有人会报官,缉拿他到案,我会新账老账跟他一起算。 你就好自为之吧。 最后,多谢你为我省下了四百两银子和一张船票钱。 ——糜海仓—— 民国十七年初冬・冉州; 看完信,阿贵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地哭着,他甚至都不敢大声哭出来。 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他顺手操起一块银锭,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五十八—— 糜海仓一家人到襄阳的时候,母亲和两个夫人实在受不了晕船的滋味了,他们决定在这里休整两天。 糜海仓把母亲和夫人、女儿安排在了离宝来钱庄襄阳分号比较近的客栈里,宝栓住在船上,传家和宝柱在船和客栈间穿梭,相互传递消息。 当糜海仓和来辉卿先生讨论选择糜家落脚点时,糜海仓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民风要好,治安要好,当地人不欺生。二是最好是茶叶产地。三是交通要方便。 来辉卿告诉糜海仓,从襄阳到梁州,整个治安状况都是不错的,驻军大多是由大户人家的家丁投军后组成的。 一般来说,你能带多少人来,国军就给你多大个官。所以驻军对当地的民情社情非常熟悉,原来的小股土匪也多被队伍收编了。 这一带,国军只有两个师,一个驻襄阳,一个驻梁州的南乡。 糜海仓说:“驻梁州的师长也是梁州的绥靖司令马伯略是自己的结拜兄弟马伯韬先生的胞弟,马先生还专门修书一封,让我有难处去找他弟弟。” 来辉卿兴奋地说:“这就巧了,我宝来钱庄在梁州互认银票的宝丰钱庄也在南乡。那个地方我去过,你刚才要求的三个条件那里基本都具备。 其中有个叫菊花岭的地方,是马师长的祖籍地,在汉江边上,因为离县城有一定的距离,曾经匪患较重,地多人少。 现在维持治安的是由当地的一个地主的儿子带着家丁拉起来的队伍,在马师长那儿捐了个营长,匪患根绝了。” 糜海仓决定先到那里住下来看看。 糜海仓心里清楚,带着银票到南乡的宝丰钱庄去兑付是最便捷也是最安全的。 但是,这必然会把自家的家底完全暴露在一个自己没有交情的票号里。 那家票号的老板可靠吗?伙计的嘴严吗? 他要去的是一个自己只参观过的新地方,虽然有些可依靠的兄弟的兄弟、朋友的朋友,但毕竟他不仅考虑财产的安全,更要顾及全家老小的安危。 根据来先生的建议,糜海仓把一万两银票换了五千五百两宝来钱庄和梁州的宝丰钱庄互认的银票,其余的待糜家在梁州安定下来后,由来先生安排镖局押送现银过去。 这样,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一定程度地掩饰糜家的真实财力。 糜海仓让全家在襄阳驻留的另一个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离开冉州的时候,根据上次自己亲自走这条路时的行程,安排了为糜家向梁州运送茶叶和瓷器的船舶在襄阳会合。 从冉州发出的行李早两天已经到襄阳了,最后一段行程他打算带着行李走。 到了装船的时候,运送茶叶、瓷器的船队也到了,糜海仓突然改变主意。 他再次找到来辉卿先生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请镖局押运,自家的银子路上是安全的,但仍然会在一定范围内曝露糜家的家底,他想自己把现银全部带走。 来先生对这一段汉江水道的治安是信得过的,他告诉糜先生,只要保密做得好,应该没有问题。 要知道从宝来钱庄兑现的四千五百两银子和从冉州带来的现银就有差不多六千多两了,这可是一笔巨款。 要是让人知道了,无论是水运还是陆路运输都是很危险的。 糜海仓让自己租的这条船和货船混编成一个船队,把原本装在租的这条船上的行李,大部分装在了货船上,银子则混在衣物、被褥等行李中,都放在了租的船舱的底层,就连船主和几条船的伙计也不知道这些银子。 船到安康的时候,糜海仓让熟悉梁州情况的邹宝栓从陆路乘马车先到了南乡。 宝栓有两个主要任务。一个是给驻军马师长马伯略先生捎去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其胞兄马伯韬写的,一封是其胞兄的结拜兄弟糜海仓写的。 另一个是去找一家舒适、安全的客栈,因为他们在有自己的宅子前,要长时间居住在客栈里。 马伯略当着邹宝栓的面把信都看了。听说是哥哥的结拜兄弟,哥哥、嫂子曾经长期住在糜家,又是多年支持革命的同盟会前辈家庭,这让马伯略一下子完全按哥哥的提醒,把糜家的事,当作自家的事了。 马伯略先生本来是要把糜家人安置在自己的行营的。但是,听邹宝栓说,糜家人以女眷为主,有老有小,就有些为难了。 况且,糜先生的信中明确是想住在一个可以注册公司、可以做生意的地方的。他想到了杨氏恩福客栈。 马先生的副官陪同邹宝栓看过客栈后,宝栓非常满意,他当即预支了五十两银子,把恩福客栈的二层全部预租下来了。 糜海仓一家子到茶镇的简易码头时,马师长副官带的一辆大卡车和邹宝栓租的两车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一个外来户,驻军的师长让自己的副官亲自带着卡车去接,这在当地还没有谁有过这样的面子。 因此,当糜家老小住进杨氏恩福客栈时,连杨恩福也觉得很有面子,大小官员和市井小民都在猜测这糜家的来头,甚至有人在传是国民党某高官的家眷。那些地痞流氓和小偷二流子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时令已经进入隆冬季节,糜海仓想利用这冬闲时节,完成三件大事,一件是让全家老小住进自家的宅子里,那怕是简易的宅子。 一件是和这个新家园的官民农商各界建立必要的联系和信任。 还有一件是把以马帮为主的自家商队组建完成,开春之后,新茶上市时节,他要开始全新的生意。 ——五十九—— 糜子若和糜子雪听到这儿,他们似乎明白了。子雪打断太奶奶的话说:“您这么一讲,我和哥哥基本弄清楚了咱们糜家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了。现在我们最想知道的是太奶奶嫁给太爷爷时的情景。” 听到这话,糜老太太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她叫子若和子雪去她卧室里把熏香炉拿出来,自己则从柜里拿出一个更加精致的小木匣子来,用一个竹制的小镊子夹出一小块沉香来。 明如月挽了挽袖子,像是进行宗教仪式似的一脸肃穆。只见她拿起一只银制的三角小铲子,把黄铜质地的宣德炉里的炉灰仔细地清理了一遍,并轻轻地把炉灰压平,又取出一支圆头的小木棍在炉灰中心位置杵出一个小坑来。 子若和子雪都屏住呼吸仔细地看着太奶奶慢慢悠悠但却有板有眼地操持着。 明如月端来一盏全玻璃的酒精灯点着后说:“起先,我们都用桐油灯,后来用煤油灯,再后来用蜡烛。你三姑上大学那会儿,有一年从西安军医大学回来,给我带回来这只灯。 这是烧酒精的,烧完只产生些水蒸汽,没有味道,也没有污染,从那以后我就用这个了。有时候停电,我也点它,只是没有煤油灯那么亮。” 学过一点化学和生理卫生的子若告诉太奶奶:“酒精灯主要是用来加热和消毒的,不能用来照明。” 糜老太太说:“反正停电我也不看书了,点着它,有点亮光就行了,没有味道多好呀!” 明如月取来一支金属镊子把那一小块沉香夹起来在酒精灯上点燃,吹灭明火,轻轻地放在宣德炉中央的炉灰小坑里,又用小银铲子把它向下压了压,用炉灰把沉香周围埋了埋。 只露出沉香顶部一点点。只见一缕青烟直直地升起,在空中散开,顿时,整个堂屋里都弥漫着淡淡的幽香。 糜子雪故意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浅盱着眼,摇头晃脑的说:“太会享受了吧,这叫一个美哟!” 糜老太太用食指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袋说:“古灵精怪的,哄太奶奶开心呢是吧?!”说着便半躺在香炉边的摇椅上。 子若和子雪也舒服地半躺在沙发上,继续听明如月讲她过门时那些事儿…… 第24章 故乡明月(第六十——六十一节) ——六十—— 明家当然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明如月嘴上没说,可是家里人都知道,她这次随糜传家去梁州,虽然不是正式成亲,但成亲之前是不可能再回冉州的。 明家之所以派哥哥明如星送明如月到梁州,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万一如月坚持不举行婚礼仪式就在糜家定居下来,也好对世俗一个交待。 毕竟长兄如父,这次也算是明家大鸣大放地把女儿送到婆家去的。 明如月以糜家准媳妇的名义向西迁徙,还多少有些以糜家新成员省亲的意味在里面,她随未婚夫还去了无锡、邗州。 除了糜传家从梁州带来的原班人马外,明如星和他的随从是主要客人。 茶花妈妈、糜佑家、糜菀佳、糜蕊佳及许有福和媳妇俞氏,都是第一次去邗州的糜府。 至于前往无锡则是要让茶花的三个儿女去认识一下四姨娘文氏和二姐美佳。 邀请秦家三公子秦功璠和二公子秦功珩的长女秦若兰则是糜传家根据妹妹糜腊佳的建议做出的决定,并且是在临行前才沟通,最后宣布的。 糜传家对妹妹的建议心领神会,他也完全按照腊佳的初衷来安排他离开冉州后的行程。 离开冉州他们先去了杭州、上海。 糜传家这一行十多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子,自然是不能持续疾驶的。 更何况,从冉州到上海,马车至少是要跑上三四天的。第一天他们走过的地方大多是做生意、走亲戚常来常往的地界,没有什么新鲜的,于是起了个大早,直接赶到了临安。 在临安的住宿是由明家在杭州的绸缎分号提前安排好的。 虽然这里距离首都南京不远。但是,社会治安不是太好,特别是晚上。 为此,糜传家特地把行程的第一个晚上安排在临安,就是为了远离杭州的中心城区。 这样,几个没有到过杭州这个人间天堂的孩子和下人多少是有些意见的。 糜传家并不解释,他既要行使和彰显一家之主的权威,又要展示他精细谋划的能耐。 第一个晚上大家一扫一路上的兴高采烈,有些冷清。在即将要睡的时候,如月姑娘终于憋不住了,她找到「全家哥哥」表达了众人的不理解和自己的不满。 糜传家知道这里面有如月妹妹撒娇的成分。但是,他在考虑家人和客人情绪的同时,还必须要考虑他们的安全。尤其是他还肩负着腊佳妹妹的重托。 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大家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的时候,却得到了什么也不带,去临安竹海的通知。最高兴地当然要数糜菀佳和糜蕊佳了。 无论是冉州还是祁门,竹子都是最常见的植物,几乎充满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从吃竹笋到用竹杯,从坐竹椅到睡竹席,看竹子是引不起大家太多的兴趣的。 但是,临安有中国竹子之乡的美誉,无论是站在远处观竹海还是深入竹林觅竹笋,都能给人无限的遐想和情思。 糜传家让当地的朋友寻了一处离住地较近的竹海。一行人乘马车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渡口边,换乘一头翘的巨大竹排,让平时乘贯了马车、大船的糜家人非常新鲜。 就在竹排航渡到分水江的江心时,一阵不算太大的风还是让糜传家紧张起来,在艄公的组织下,他让男人们站在两边,让女眷们都集中在竹排中间手拉手形成一个「回」字形,很快大家都平静下来了。 为了缓和紧张情绪,明如月大声喊道:“我给大家出一个谜语,现在大家先观察这分水江面的波浪,这就是谜面之一,一会儿到了竹海还有一条谜面,大家看过之后我再揭晓答案。” 面对着拍打竹排的小浪花,大家一时还真不知道该猜什么,甚至连方向也摸不着。 糜传家是带着家人向远离竹海的方向走的,虽然大家都有些不解,可还是非常相信这个新掌门人。 上到一个相对较高的平台之上,等大家再转身面向竹海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大片的竹林会被称为「海」。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持续,目光所及,竹子朝一个方面倾斜,竹竿顶端摇曳到一定程度又被拽了回来,竹叶翻飞,两面的色差造就出深绿和浅绿交替的波浪…… 就在此时,如月姑娘又面对大家大声说:“大家看看竹子的这个时候的姿态,就是另一个谜面。我的要求是打一首唐代著名五言绝句。” 明如月这么一说,大人们是不好意思猜了,特别是糜传家、糜佑家、明如星和秦功璠。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在菀佳和蕊佳两个小妹妹身上。 菀佳抬起头来看看如月姐姐,蕊佳则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妈妈。 茶花本来就拉着蕊佳的手呢,她蹲下去对两个小女儿说:“别着急,好好想想,如月姐姐教过你们的唐诗里,哪一首附合今天的情景呢?刚才在竹排上是什么让我们害怕了,现在眼前的这些竹子为什么会像大海一样起波浪呢?” 妈妈这么一提醒,两个小姑娘一下子都举起了小手。 如月姐姐说:“我们请蕊佳妹妹来说诗的题目和作者,请菀佳妹妹来背诵这首诗吧。” 只见小蕊佳往前走了一步,大喊说:“这是唐代诗人李峤的《风》。” 菀佳早已经准备好了,她也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朗诵道:“《风》,唐,李峤。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众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一下子让气氛轻松起来。佑家不失时机地说:“如月嫂子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好先生,将来一定培养出个状元郎来。” 如月羞涩地说:“你个鬼机灵,谁让你开口就叫「嫂子」了?” 佑家说:“谁不知道如月姑娘非全家哥哥不嫁呀?要不你跟着我们糜家人干嘛呢?” 如月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她岂能放弃这么好的打趣机会。 只见她故意挤到秦若兰跟前大声说:“如果有人要聘我当先生的话,那一定是小婵姑娘,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把若兰姑娘家的公子、小姐们教他个才高八斗、貌美如花。只是不知道二公子佑家愿不愿意出大价钱请小女子这个先生呢?” 羞得秦若兰直往茶花妈妈后面躲。 如月姑娘哪肯就此罢休。又撤着嗓子喊:“哎哎哎,这还没有提亲过门呢,就找婆婆当挡箭牌了?要知道,茶花妈妈可也是我的婆婆呀!” 如月这机关枪一样的小嘴逼得小婵姑娘没有办法了,出来一只手拉着明如月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戳着如月姐姐的额头说:“你个小蹄子,这嘴如果还是这么不饶人,当心新婚之夜洞房钻出个大马猴。” 看着这未来的妯娌俩斗嘴,糜传家、糜佑家和明如星是插不上话的,只有茶花妈妈出来解围说:“好在你们姐俩将来过了门,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要不然我们糜家可没有安宁日子过了。现在你们可当心点,小心我这个婆婆给你们动用家法。” 逗得众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只有菀佳和蕊佳东张西望地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在从观远景平台向竹林走的过程中,糜传家正经八百地给他们讲起了临安的地名来历。 糜传家说:“临安是杭州的旧称。为什么叫临安,有三种说法。一是南宋偏安江南,有「临时安置」之意; 二是南宋朝廷感念吴越国王钱镠对杭州的历史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 三是寓有「君临即安」之意,是为南宋君主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莅临此地设了一个台阶。 因此,临安到底是个褒义的地名,还是一个贬义的地名,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过得都很安逸。” 走进竹林,糜传家让每个人都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来说说自己心目中的竹子。 为了公平,大家提议按年龄由小到大的顺序来讲。 第一个站出来的说的是蕊佳。只见她歪着脑袋说:“我觉得竹子很「正直」。” 菀佳说的是「有节」,若兰讲的是「中空」,也就是「虚心」。按年龄该佑家了,但他却说:“请如月嫂子先说吧。” 如月冲着佑家说:“弟弟是怕姐姐没词了吗?” 佑家说:“因为你当姐姐二十多年了,可是当嫂子才一天。「嫂子」最小,所以让你先说的。” 如月夸张地做了个屈膝礼的动作说:“那谢谢小叔子了!是弟妹若兰说了要「虚心」弟弟才不好意思接着就说,怕自己家里人说自己不虚心吧?” 众人都笑着看着小婵姑娘。小婵无辜地拉着茶花妈妈的手边摇边用哭腔委屈地说:“如月姐姐这还没有过门哩,就和糜家人一起欺负我,妈妈也不教训教训他们!” 茶花妈妈假装板着个脸对佑家说:“平日里不好好念书,怕是你没有词了吧?有本事别再贫嘴,这就说一个来我们听听。” 佑家想都没想随口就说了个「有根」。 别人都还在琢磨,只有菀佳和蕊佳先笑了起来。说:“哥哥真是没词了!哪种植物没有根呢?” 只见佑家蹲了下来。他一边用手扒拉竹根下面的土,一边说:“你们看看,就在这浅浅的土层下面,竹子的根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 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只要有一点风,竹子就会随风起舞。但是,我们能经常见到大树被连根拔起的,有谁见过竹子被大风连根拔起呢? 这就是说,竹子是很随和的,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她不会和你死扛硬顶,你吹我,我随你动一下,你走了,我还回来。 你是你,我还是我。但是,如果你真以为我好欺负,想拔掉我,不给我生路,你试试,绝对办不到!” 秦功璠走到佑家跟前说:“刚才几个弟弟妹妹说的,我都很赞赏。其实仔细想想,竹子的性格又何尝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性格呢? 正直、谦虚、有气节,凌风霜而不枯萎,沐寒雪而不败落。 国人称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有竹子,我们赞叹的「岁寒三友」松竹梅,竹子又在其中。我想这是今天传家带我们到这里的真实用心吧?!” 明如月也一下子严肃起来了。她走到若兰妹妹跟前,从茶花妈妈手里拉过小婵的手说:“玩笑归玩笑,「全家哥哥」的良苦用心我们当然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哥哥一家从最富庶的邗州来到我们这个连冉州人自己都不愿意呆的地方,并且能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糜传家微微笑了笑说:“妹妹现在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哪有自家人夸自家人的?要我说呢,这竹子其实就是草。 你看她,春天和小草一起从土里钻出来,竹笋多粗竹子就多粗,她只会越长越硬、越结实,而不会随时间的推移往粗地长。 当她刚出地面的时候,她会拼命的往上长,有时一个晚上就能长出半丈高。 但是,当她长到和同伴一样高时,她就不再长了,她既不甘落后,要向大家看齐,可又绝不出风头。 “当她还是笋的时候,水嫩水嫩的,成为人尝人爱的美味佳肴。可一旦她成为竹子,就迅速退去胎衣,迫不急待地展示她修美的身姿。 这时候,她会用一层淡淡地粉绿告诉人们,我还是个小家碧玉,还不能担当起坐卧抬架、编框织缕的重任。 当她认为自己可堪大任时,她会自己抹去那保护色,任由人们拿去或搭架做筏,或编篾成席,或穿线成帘,或曲折成椅……打上小孔还可以成萧成笛成芦笙。 简单说,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向竹子一样,站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不论环境怎样、要「常将劲节负秋霜」,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精神。这其实也是糜家,我想当然也是明家和秦家的家风写照。” 看见大哥哥说的这么严肃,大家还是有些紧张的。只有两个小妹妹初生牛犊不怕虎,蕊佳跑到传家面前问道:“大哥,那您说我现在是竹子呢还是竹笋呢?” 糜传家抱起这两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小妹妹说:“我们的菀佳、蕊佳都是刚刚出林的小竹子,瞧瞧,你们身上这层粉绿的霜还在呢?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会保护你们的。” 菀佳挣脱下来,抱着一棵很壮的竹子说:“我们也会自己保护自己的。风吹过来,我们也随它摇一摇,可我们坚决不跟风跑掉。我们只跟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在一起。” 听两个小女儿这么一说,茶花妈妈早已经跟个泪人似的了。 章氏走到这个结了金兰的妹妹跟前,深情地拥抱着她说:“姐姐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妹妹不必担心,临行前,海仓专门跟我交待过,说等佑家媳妇过了门,就接妹妹和菀佳、蕊佳到梁州去。 如果时局进一步恶化,他会把佑家和在邗州、浮梁、无锡的太太、姑娘们都接到梁州去。 这次传家请秦先生一起到上海、南京等地查看,就是要对时局作个基本的判断。海仓最近正在筹备建咱们糜家在梁州的府第,他会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的。” 章氏又转向秦功璠说:“请先生陪传家到上海、南京就是海仓的意思,他特地叮嘱,如果有时间,请明、胡、秦、乔家的人也到梁州考察一下,如果将来时局突变,也好有个退却之所、缓冲之地。不知先生这次能否随传家莅临梁州考察考察?” 秦功璠说:“先生和夫人的好意我们秦家当然明白。只是功璠尚有公职在身,家父身体欠安,且祖母健在,不便远行。 两位家兄功珽、功珩是我秦家生意的顶梁柱,一日也不能离开。 舍弟功珀尚在上海读书,家中暂时还不能派遣合适的人随夫人和传家兄弟一同前往梁州。 好在有如星兄前往,我们自然是对海仓叔、传家、如星兄弟的意见和判断是认同的。 现在形势发展变化确实太快了,谢谢海仓叔和夫人的提醒,我们秦家也会做相应的准备。” 明如星走到传家面前,接过他怀里的蕊佳小妹妹说:“这些年,我们明糜秦胡乔李几家过得就跟一家人似的,海仓叔的大思路、大气魄我们深深地领略到了。 好在我们几家都是商人,走四方路、食八方餐都是习惯了的。 听夫人这么一说,我会更多地留心一些,从梁州回冉州后,一定如实地和几家远亲近邻禀报我看到听到的一切。一旦时局有变,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六十一—— 从临安到杭州不到一个时辰。 杭州城太大了,虽然一行人中有许多都没有到过这里,但是由于晚上还要赶到湖州,路上传家就和章氏、茶花两位妈妈商定,由对杭州非常熟悉的明家在杭州的主事和糜佑家陪家里人到西湖、灵隐寺游玩和上香,自己则和秦功璠先生去办别的事情。 时间有限,有又小朋友一起随行,所谓游玩也只能按照多乘车、少走路、不坐船的原则走马观花。 但是,传家特地对佑家和如月交待,一定要去岳庙拜谒,至少要让大家大致知道南宋王朝是怎样灭亡的,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我们能做些什么? 为了节省时间,佑家和如月姐姐商量了「先谒见岳王圣地,再畅游白堤、苏堤、杨公堤三堤,近观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湖中三岛,远看湖中二塔保俶塔、雷峰塔和湖中一山孤山」的行进路线,由他俩担当讲解员,要使匆忙的行程变得情趣盎然。 糜传家之所以把在临安住宿交给明家在杭州的绸缎店管事来安排,并且要求管事亲自到临安来,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只有他和明如星、秦功璠知道,那就是明家要安排秦功璠到绸缎店来当伙计。 日本人在杭州的丝绸和刺绣生意伙伴主要就是明家,特别是高档和服和两家最大武馆授予武士的发带、腰带都是明家的产品。 当几家在冉州、浮梁的「斗绣」产品在这一带流行开来后,光日本在杭州、上海等地领事馆官员和大企业老板的夫人小姐、高级女雇员、名媛、艺妓等女社会名流对丝绸苏绣和服的需求,以及对以日本国花樱花、日本国鸟朱鹮等图案为主的团扇、丝巾的需求,已经使明家的产品和当时的日本政、商、艺甚至黑帮都有了密切的联系。 让秦功璠进入明家在杭州、上海的绸布和服装刺绣店是糜腊佳动议的。 这个动议的实施其实不太容易。 明如月、明如星一说就通。但是,他们的父亲明伯雄是个中庸的商人,生意头脑十分敏锐,对政治却不太感兴趣。 尤其是当政治可能影响到生意的时候,他往往会犹豫不决。 糜传家先做通了对上海、杭州十分了解的明如星的工作,并交了底,明确告知他让秦功璠以服装专家的身份进入明家店铺,既可以联合秦、糜、明三家的力量做事,又能把丝绸、制衣和刺绣整合在一起。 而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比较细致地了解、掌握日本人,特别是日本政界、军界的动向。 为了确保秦先生的安全和工作的有效性,又不影响明、糜两家的生意,他们商定了「三要二不要」的合作原则。 即,一要让秦先生成为明家真正的员工,二要向秦先生告知明家与日本人所有的合作项目,让秦先生全面接触明家的日本生意伙伴,三要在不影响明家生意和明家与日本人关系的前提下,在事先和明家主事人通报后,允许秦先生设局。秦先生一不要干涉明家的项目决策,二不要工钱。 在「全家哥哥」向明如月说明了自己和腊佳姐姐的想法后,她当然也是十分支持的。 她知道这一定是传家哥哥和腊佳姐姐精心谋划的结果,也知道这可能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她不仅支持,还积极从各方面做了些工作。 早在她在上海学习期间,就知道了他们和秦功璠先生都是想干大事,也是能干大事的。她和明如星决定分工合作,去和父亲沟通。 对明伯雄,当然不能说不领工钱的事,在商言商嘛。只是秦先生自己提出拿工钱当活动经费的一部分,向组织汇报时,就说是明家支助的活动经费,不足的部分再由秦、糜两家补足就是了,花销的总数全由秦先生斟酌。 至于糜家什么人和秦先生一起与日本人打交道,糜传家首先排除了佑家弟弟。 他的主要考虑是,糜家在冉州的生意和生活担子全部落在了这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小主人身上,他是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的。 而且,佑家从小不爱读书,真要与东洋人打交道,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 最后经过与秦功璠、明如星、糜佑家、钱悦成商量,决定由明如星和钱悦成、秦功璠一起与日本人打交道,糜传家、糜腊佳站在幕后。 糜传家和糜腊佳之所以想到请秦功璠先生来担此大任,主要是基于他们对秦先生的爱国热情和人品、能力的赞赏,特别是对他的日文水平和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的信任。虽然在国共两党的问题上他们有些分歧。 糜传家参与的目的当然是方便与秦先生一起商量大事,可以见日本人,但尽量淡化他在日本人面前的作用。 请钱悦成参与主要是他著名裁缝的名头和「斗绣」合作方主人的身份,更能帮助秦功璠先生隐蔽身份。 这次到杭州、上海来是以探路摸底为目的的,还没有涉及到具体事务,加上人多嘴杂,钱悦成并没有跟着。 送两位妈妈、佑家弟弟、两个妹妹和如月、小婵去游览后,明如星立即带着糜传家、秦功璠先生乘坐自家给日本人送订制服装的马车到了日本武馆。 明家和日本人的合作很多年前就开始了,看见明如星日本人自然是放心的。 武馆的馆长小野寺英松直接把明如星一行带到了武馆的习武大厅里。明如星先向他介绍了糜传家和秦功璠先生。 他指着糜传家说:“这是我们明家合作的裁缝店和刺绣坊的老板糜传家先生。以前,我们给先生、夫人、小姐们做的服装都是请人量体后再由糜先生家的裁缝店制作。 今后,为了更好地为你们服务,糜先生准备直接让他的裁缝师傅来杭州为你们量体裁衣。 刺绣的图案也由我们提供样品供你们选择,转变为由你们提供图片或提出相关要求,我们绣出小样供你们审定后再正式制作,确保每一件作品都是精品,都是独一无二的。” 明如星指着秦功璠说:“这位是时装专家秦功璠先生,他已经正式加入了我们的团队,不仅能完成以前和你们联系的伙计的所有任务,还可以在服装服饰的流行趋势上向你们提出建议。 最重要的是,秦先生日文很好,今后和你们沟通就不用再带翻译了,可以更好地领会你们的意图。当然,我们也可以降低运营成本。” 为了避免说话过多让日本人生疑,明如星就开始交接武馆订制的男式和服。 明如星对小野寺馆长说:“先生,此次你们共订制练功用的简易和服60套,按你们的要求,全部是黑色棉加丝面料,领口、前襟的三寸用的是纯黑亮色缎面材质,虽然样式简洁,但依然显得非常华丽高贵。 腰带正面用了缎面,衬里则用了黑色纯棉布,主要是为了防止太过光滑腰带自己脱落。 另外,我们为先生您单独制作、赠送一身纯白色的。这样,您在教授弟子们的时候,既可以和他们完全一样,也可以独领风骚。” 明如星说着,秦功璠先生就把黑白两身衣服先给小野寺先生展示了出来。 一听说是赠送的,小野寺主动脱掉了外衣先试了起来。当他系上腰带后,庄重地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武士刀连砍带劈比划了两下,心情大好,盛赞衣服做得很好。 秦功璠看小野寺心情不错,乘机问道,先生这一次就订制60套服装,您这个大厅60人也施展不开呀? 小野寺想都没想就说:“这里是练出成就的武士表演的地方,一般的练习者哪能有在这里展示的机会。我们的初学者都是在乡下的室外练习的,服装也没有这么讲究,基本都是自己家里制作的粗麻布、粗棉布衣服。 这次这60人都是练出成就的,过几天要授予他们武士称号,要把他们派到各地去干些大事了。 下一步我们还要替政府培养一批武士,只要你们的服装质量有保障,价钱公道,发财的机会大大的有。” 秦功璠的脑子在快速地转动。他抓住机会和小野寺说:“这批衣服做了有一阵子时间了,虽然当时都是量体的,但贵国的和服相对比较宽松,到时候有的武士可能对服装不太满意。 先生看哪一天给武士们授称号、发服装,我再带上裁缝师傅来现场给他们修改,确保每一件服装都非常合体。” 糜传家不失时机地说:“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免费帮助所有的武士在腰带、发带上绣上他们的名字和每个人需要的特殊符号。 当然,如果馆长先生认为有必要,也可以统一绣上贵武馆的名号,也算是个宣传吧。” 听糜传家和秦功璠这么说,小野寺感激地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两位先生不愧是服装专家,而且还这么懂得经营和宣传,非常负责任。这一点与大部分中国人不一样,有点我们大和民族的工匠精神和态度,我想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的!” 说着他拿起一条精致的腰带说:“那就这么定了,在腰带一头绣上我武馆的名号,另一端绣上武士自己的名字。我会尽快把武士们的名字和他们选定的符号图案交给两位先生的。” 糜传家当然知道秦功璠的意思,他们想通过各种方式获得直接和武士们接触的机会。 这虽然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但是,这也是一个非常有效掌握这些武士行踪的方法。 在了解了这个武馆这一批已经练成的武士们后续活动的具体日程和安排后,明如星带着糜传家和秦功璠先生一起赶往在杭州最大的日本人子弟学校。 糜传家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一进校门,他就特别留心观察学校的一切。 这是一处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虽然是所学校,但进入其中并不觉得吵闹,甚至有些冷清。 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园子足够大,另一方面也是校方把整个园子分为教学区、文娱区和生活区的缘由。 当然,也和日本孩子的秩序意识、纪律意识强有很大关系。 说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全日制学校,其实规模很小。大部分年级只有一个班,个别有两个班的。 每班人数也比较少,多则三、四十人,少则二十多人,运动场是建在园子外面的,音乐堂也被放在了植被茂密的角落里。 整个园子是围绕两个半人工湖筑造的。 说是半人工湖,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条长年水量不算太大的溪流,当年的主人把小溪的部分阔宽了些,又用挖出来的泥土堆起的小山包,在其中一个湖的中心填土成岛,岛上搭亭筑榭,廊桥和石条曲桥连接两岸和小岛,掇山、叠石手法运用颇多,高大乔木荫蔽烈日,蔓草藤萝野趣横生,各色灌木被修剪成各种动物的可爱造型,或青砖、或卵石、或青石板辅成的小道婉转其间,让人确信这真是个读书修道的好地方。 明家除了给他们做校服外,还特别订制每一届高中毕业生的礼服。 这些毕业生又会带着这些精美的礼服回到日本、甚至到全世界各地去读大学或就业,这让明家的丝绸、刺绣和糜家的制衣工艺声名远播。 校方今天安排高中毕业生试礼服的地方,看样子是个练武健身亦或是舞蹈训练的场所。 二十六根粗壮的楠木柱撑起的巨大空间,一看就是主人家用来议事的场所。 一层四周的墙是一块块可拆卸花窗板,这些花窗板都拆下来后,就变成了一个可从四周观看的大舞台了。 二层的结构和一层一样,只是花窗板是固定的,开了些真正的小窗。 地板是木质的,个别地方踩上去会有吱吱嘎嘎的响动。看来这地方当年应该是主人家里进行动静比较小的活动的场所,比如琴棋书画、刺绣女红之类的。 男生们在一层试衣。他们对服装不是太过挑剔,领到自己纯黑色礼服,穿上后只是觉得新鲜,一下子有互相不认识的感觉,就开始互相打闹了,并没有特别在意衣服是否合身。糜传家和秦功璠在这里显得有些多余。 二层的女生们则要重视得多,挑剔得多。她们换好人生的第一套特别订制的全新礼服后,内心特别激动。 糜传家和秦功璠被请上二层时,姑娘们已经非常整齐地跪坐成一圈,嫩粉色的和服把她们一个个的脸映衬地更加娇媚。 站在门口迎接的两位穿了也是这一批订制的月白色和服的女子,从面相上看要成熟一些,想必是老师或者我们所说的班主任吧。 见到几位穿着打扮风格完全不同但都非常考察的男士,她们弯腰鞠躬,齐声唱道:“欢迎先生莅临指导!给您添麻烦了!” 明如星是见过这些老师和学生的,简单的寒暄和介绍之后,他知道糜传家的时间有限,就主动把出头露面的机会交给了糜传家和秦功璠。 糜传家虽然日语没有秦功璠的那么流利,但听这些日常用语还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同学们用了敬语,他们恭敬地站在门口先向两位教师行了礼,又向同学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功璠用流利的日语和同学们说:“请大家站起来,跪坐在那儿是不能看出衣服是否合身的,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确保每一位漂亮姑娘都能得到一身合身的、充分展示你们身姿的美丽礼服,请大家不要太过拘泥于礼节,我想你们都不愿意穿着一身不合适的和服去见你们的父母和男朋友吧?!” 同学们听秦先生这么一说,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了。 秦功璠是以服装专家的名义出现的,这让一些刚刚成年的高中女生兴奋不已。 看着这个西装革履、彬彬有礼、风流倜傥又专业味儿十足的帅哥,她们不断地表达希望秦功璠给她们指点着装要领、帮她们修改毕业礼服的意愿,甚至有的同学把自己的姓名和自家的地址写在纸条上,偷偷塞在了秦功璠手里。 糜传家的中式打扮显然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成了他的护身符。 当女孩子们都围着秦功璠转悠的时候,他正好可以仔细观察一下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他想看看有没有更好接触的人。 就在他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时候,一个刚才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老师走过来给他鞠了一躬说:“先生家的制衣店在哪里?你们制作的和服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礼服,面料、刺绣也都非常考究。 下个月,同学们都放假了,我要回一趟日本,想为我的母亲和姐姐各订制一套和服,不知能否到先生的裁缝店去选料子、定样式?” 糜传家赶紧还了礼说:“我们的总店在浮梁,在杭州、上海都有分号。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回去,如果不急的话,你选好面料、式样,量好尺寸后我带回冉州去制作,我们最好的裁缝师傅和绣女都在那边。而且,最好是请令堂大人和姐姐一起去亲自量体才好。” 姑娘面露难色说:“家母和家姐人都在日本,不过她们的身材几乎和我一样,量了我的就可以了。杭州这里只有我和家父小野寺英松。” “小野寺英松?是武道馆的小野寺馆长吗?” “正是。先生认识家父?” “刚刚认识。我们同时给令尊大人的武士们制作了武士礼服,来学校之前才送过去。” 姑娘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再次深深地鞠躬道:“小女子小野寺羽惠,请多多关照!” 糜传家也对她鞠躬说道:“姑娘的汉语说得太棒了!在下糜传家,我们糜家是明氏丝绸的合作伙伴,是悦成制衣的东家,也是著名的「斗绣」的发起者和领导者。 小姐能看中鄙店的服饰,是对我们的信任和关照,我们一定拿出最好的料子和工艺,保证制作出最出色的、独一无二的和服来。 只是,面料的选择很简单,制衣也不会太久,但刺绣要根据姑娘选定的图案和要求的工艺来做,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 “如果姑娘要穿出最好的效果的话,我建议姑娘不必着急。这次先单独给姑娘制作一套,我们赶赶工,争取按姑娘要求的时间完成。 你穿回日本请令堂大人和姐姐看看,再请人量了她们的尺寸,我们根据她们的要求选料、制作、刺绣。这样既不枉费了姑娘对我们的信任,也能保证她们都是满意的。” 明如星不失时机地说:“如果姑娘这次有时间的话,过几天我让秦先生和另一个姑娘陪小姐一起到浮梁去看看,请我们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绣女来给姑娘制作。 而且绝不多收费用,姑娘穿回日本就当给我们做宣传了。如果姑娘不方便去,我托人带信请我们最好的师傅钱悦成先生到杭州来一趟,专门给姑娘量体裁衣,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听糜先生和明先生这么一说,小野寺羽惠有些激动地说:“先生想得真是周到。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做得越漂亮、越合体越好,只是太麻烦先生了。 至于能否去浮梁,我要回家和家父禀报后再定。如果您说的钱先生能到杭州来,那就最好不过了,在这里还有一些我的好姐妹,她们也一定很想量体裁衣,制作一身独一无二的礼服。” 糜传家感觉他们苦苦寻找的机会终于来了,他请明如星和学生们交流,把秦功璠叫了过来。 小野寺姑娘和秦先生相互行礼后,糜传家给他们做了介绍。 在听了姑娘的意思后,糜传家和秦功璠仔细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立即捎信请钱悦成带两名熟练的绣女赶到杭州来,准备接下这个不一定赚钱的生意。 这边糜传家和秦功璠在仔细谋划,那边小野寺羽惠又是和父亲小野寺英松打电话,又是约她的闺蜜。 他们约定,等学生们试完衣服后,一起去明家丝绸裁缝店看看。 整个过程中,明如星十分恰当地把握住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只做介绍,具体的事务让两个没有包袱的新人放手去做。 第25章 故乡明月(第六十二——六十三节) ——六十二—— 茶花、章妈妈一行的心思并不在游览西湖美景上面,倒是对祭拜岳飞庙非常上心。 当然,这和儿子传家特别交待过有关。作为母亲,章氏和茶花从小是听着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长大的,她们知道母亲在家庭中的作用,她们明白自己对子女的责任和义务。 草草游览了西湖之后,他们一行人又回到了断桥附近上了自家的马车,直接到了岳庙。 在岳庙门前,章氏和茶花先带着儿子佑家、女儿菀佳、蕊佳以及明如月、秦若兰一字排开,面向高耸的「碧血丹心」石牌坊三鞠躬,寄托对爱国英雄的敬仰之情。 进入岳庙,对大宋历史,特别是南宋史有一定研究的明如月担当起了讲解员的角色。 站在正殿中间岳飞戴冕旒的帝王形象塑像前,明如月说:“之所以让岳飞以这种形象示人,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岳飞被追封为「鄂王」,二是因为岳飞在广大劳动人民心目中早就是「帝王」了。”像前高悬的「还我河山」匾,是难得一见的岳飞手迹。 穿过正殿,来到西侧由明代浙江参政洪珠题写的「尽忠报国」影壁墙面前,明如月庄重地说:“岳飞的一生,可以用这四个字来概括。「尽忠报国」,也有说「精忠报国」的,既是岳妈妈在儿子背上的刺字,也是从小对儿子的教育和期待,更是岳飞一生抗金杀敌的真实写照。” 「尽忠报国」影壁墙正对面的是「宋岳鄂王墓」。茶花妈妈走到墓前的墓阙之间,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她拉儿子糜佑家站在岳王墓的正前方,小声而坚决地说:“佑儿跪下!我想这是你哥哥特别提醒我们要来祭拜岳王的主要目的,是要我这个当娘的,提醒你要在国家危难之时,挑起我糜家子孙的责任和担当。 你的奶奶当年一定是这样教育你的父亲的,你传家哥哥肯定也是这样受的教育。今天,我当然也要这样来要求你。” 听茶花妈妈这么一说,明如月也过去跪在了佑家弟弟边上。 她说:“岳家的几个儿媳妇也都是好样的,面对国难家仇的时候,我们也有我们的责任。” 菀佳、蕊佳看看哥哥、姐姐,又看看妈妈和五姨娘,妈妈向她们点了点头,她们也过去跪了下来。 小婵姑娘望着茶花妈妈,走到章妈妈跟前轻轻地问:“我是不是也要跪在那里呀?” 章氏微微一笑说:“那当然了,老大媳妇如月都跪下了,你当然也要跪了。” 只见秦若兰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双手拉着自己的衣襟,磨磨蹭蹭来到佑家哥哥身边也跪了下来…… 从岳王庙出来,一行人匆匆忙忙赶往灵隐寺。 进了山门,章氏让孩子们都在门里等着,在茶花耳朵边嘀咕了一会,径直带着孩子们来到一座不太高大的门廊前让佑家念念前面悬挂的对联。 只见糜佑家怯生生地读到:“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菀佳、蕊佳、小婵都盯着两位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两位妈妈则盯着明如月。 明如月又轻轻地读了一遍对联后说:“我理解妈妈是想要告诉我们,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要知足常乐,要随遇而安。” 章氏上前一步拍了拍糜佑家的头、拉起明如月的手说:“是啊!这个世界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生,生活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不如意。 要你们努力学习,爸爸、妈妈、哥哥努力工作,都是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人生中的遗憾和不如意。 「半称心」并非消极避世,而是生活中的豁达与智慧,是胸襟宽广、淡定从容的处世哲学,是不盲目攀比、不妄自菲薄,是不生非分之想、不贪非分之财。 总的来说,人生几十年,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应该尝尝,这样才能算得上百味人生。” 看着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眼神,茶花妈妈说:“生活不易、人生不易,我们要保持一份良好的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放纵自己,也不苛求自己,不做功名利禄的奴隶,不为非分之想而牺牲,更不做玩世不恭的魔王,让人性回归到本真的状态,快乐就会常常伴随着我们,你们离真正的成功也就越来越近了。” 孩子们一个个都收起了这一路的亢奋状态,静静地跟着两位妈妈继续朝前走。 到灵隐寺上香许愿才是章氏和茶花来杭州的主要目的。 章氏拉着茶花往里走了走说:“妹妹,天色已经不早了,灵隐寺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听海仓仔细讲过,灵隐寺大得很,光殿堂级的参拜地就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华严殿、道济殿、藏经楼和五百罗汉堂、六和堂、祖堂、大悲阁、龙宫海藏,等等。 今天我们不可能一一祭拜了,只带着两个女儿和两个未来的媳妇去许个愿就好了,等下次来还愿的时候,再逐一磕头、上香,仔细游览,你看好不好? “今天在佛祖的面前,你跟姐姐说个实话,妹妹觉得小婵这姑娘怎么样?你可愿意让她做你的儿媳妇? 如果愿意,我们今天就向佛祖释迦牟尼许愿,我的主要目的是来向观音菩萨祈求传家和如月早生贵子的!” 茶花当然是听姐姐的。她对章氏说:“小婵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姑娘,受过新式教育,还特别顾家,从小又是和佑家一起玩耍过来的。 咱们佑家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读书。现在社会变了,将来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是要念学堂的,家里没个爱读书的人怎么行? 我当然是巴不得若兰能当我们的儿媳妇呢!其实,我听说姐姐要带孩子们来灵隐寺,我就在想这事了。” 两位妈妈的心思高度一致。她们让佑家和许有福他们去找寺里管事的高僧,自己则带着明如月、秦若兰和糜菀佳、糜蕊佳直接到了大雄宝殿。 大殿正中是一座香樟木坐式释迦牟尼莲花坐像,造像妙相庄严、气韵生动,颔首俯视,令人景仰。 章氏和茶花拉着秦若兰跪在了莲花坐前的蒲团上,如月姑娘一看两位妈妈把小婵妹妹放在了中间,她大概能猜出妈妈们在许什么愿了,只是偷偷地乐乐,拉着菀佳和蕊佳也都跪在了两位妈妈身边。 只见章妈妈和茶花妈妈嘴里念念有词,秦若兰小脸羞得粉嘟嘟的,没等磕完三个头,如月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起身后,茶花妈妈边微笑着边点了点如月的额头说:“小蹄子,妈妈知道你在笑什么。等到了观音菩萨面前有你好笑的。” 如月边躲着边回嘴:“我在笑佑家弟弟才几岁呀,妈妈就等不及了。再说,这事根本不用求佛祖,小婵早就等不及了。 你们娘儿俩都等不及了,只怕那佑家弟弟更是等不及了。依我看,还不如让弟弟过来,直接在佛祖面前对拜了岂不更好吗?” 小婵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冲着明如月小声说:“只怕是有的人是等不及了想让我叫她嫂子吧?我偏不!姐姐好。” 章妈妈拉起如月姑娘的手对小婵姑娘说:“接下来我们要去观音菩萨面前祈祷,你愿意去吗?” 秦若兰看看茶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茶花妈妈拉着小婵的手径直朝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背后的观音菩萨走去。 章妈妈也拉着如月轻松地跟着,菀佳、蕊佳虽然不知道妈妈们和姐姐们在干什么,但她们从她们的喜悦的心情中知道了这一定是好事情。 两位妈妈跪在两侧,两个未来的儿媳妇主动跪在了两位妈妈中间,菀佳和蕊佳也紧挨着妈妈跪了下来。 一抬头,只见正中高大的鳌鱼观音立像,慈眉善目,平静祥和,手执净水瓶,普渡众生。 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们要许什么愿望,自然都很严肃,只有两个小妹妹不知所以然,只能边看着妈妈、姐姐的样子,边慢半拍地照着做。 一位盛装的高僧已经被糜佑家请到了大雄宝殿的前厅。章氏让许有福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高僧,并特意解释说,今天我们没有特别的需要,只是来得较急,没有换下足够的碎银子,而贵宝寺的功德箱是不能接纳整锭的银子的,只好请您来接受我们捐赠。 高僧单手立掌,微微点头还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一行个个慈眉善目,面容平静祥和,定是慈悲大善之人,想必今日所祈也是大喜之事。我佛慈悲,施主行善积德,仁爱有加,定能心想事成。” 五十两,而且是十两一锭的元宝,这在这个战火频生的年代是比较少见的,更何况这只是许愿。 按照习惯做法,如果愿望实现了,还愿时往往捐的会更多些。 这对于刚刚经历了改朝换代的灵隐寺来说算是大施主了,高僧当然希望能当面和施主说说法、布布道,若能形成稳定的供养关系就再好不过了。 因此,主动和章氏、茶花说:“施主若有时间,可到客堂一叙。” 章氏赶紧回礼道:“谢谢大师美意,只是我等此次后续行程安排紧凑,恐怕没有时间聆听大师教诲了。 今天拜访贵寺,实因宝寺声名远播,我们姐妹两携众子女是来表达心意的,并不刻意。 想我邗州糜家与佛结缘也有四代人了,一向秉持学佛而不求佛之理念,多存善念,多行善事,多留善根。 这次就不再打扰了,待日后还愿时,定预留充足时间,再参访各个殿堂、拜谒众菩萨,再聆听贵寺高僧大德的教诲。” 见女施主言辞诚恳,内心平和,也不好再坚持,只希望施主留下籍贯、姓氏等。 章氏拉过糜佑家来补充道:“夫家糜氏,邗州人氏,现客居冉州、梁州。此乃二公子佑家,长公子传家此前来贵寺拜谒过。我们后会有期。”说罢,率茶花妹妹和众子女、准媳妇深深一揖。 送到山门,双方再次深揖作别。 章氏、茶花一行回到市内绸布店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士在兴高采烈地挑选面料,而且都和秦功璠、糜传家聊的火热。 这让章氏、茶花和秦若兰感到很惊讶,只有明如月似乎什么都知道似的,一脸的平静。 看着两位妈妈一脸的疑惑,如月姑娘生怕她们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题,让传家和秦先生穿帮露陷了,立即给小婵使眼色,上前用中文夹杂着日语和几位客人交谈起来。 明如星乘机将两位妈妈和小妹妹们让到了店铺后面的茶室里,边泡茶边轻声对她们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不走了,等会儿客人走了再仔细跟你们解释。” 章氏和茶花知道这可能与一个大的计划有关,只是她们不知道是生意上的还是别的什么方面,心中虽然多少有些惶恐,但她们对传家的判断能力心里还是有底的。 送走客人,明如星并没有安排大家在店里的茶室聊天,而是带着大家直接去了事先已经让伙计联系好的客栈。 在客栈里,两位妈妈被告知,这是和一所日本学校和日本武馆的制服生意,因为不想有中间环节,就请会日语的秦先生亲自出面谈了。 只是生意上的事,还需要明如星和糜传家多对秦先生进行传帮带才行,因而有了店里的场景。 一天紧张的行程大家都感觉很累,晚饭后没多久,传家就安排两位妈妈带两个小妹妹休息,许有福小两口也早早歇着了。 糜传家、明如星和秦功璠则带着糜佑家、明如月和秦若兰在夜色中散起步来。糜传家仔细向他们通报了后面行程的变化打算。 糜传家说:“我们到上海的行程还是照常进行。只是,原来打算今天晚上赶到湖州的计划取消,明天我们也不再在湖州停留了,直接奔往上海。 上海的事务完成之后,如星陪秦先生再返回杭州来,和钱悦成一起详细商谈和日本人合作的具体事宜。 我们其他人则继续按计划前往无锡、邗州。待我们这两边的事都了结之后,如星再带自家的马车到九江和我们会合。 到时候,如星和我们同去梁州,马车接茶花妈妈、佑家、小婵姑娘、两个妹妹和许有福小两口回冉州。” 秦功璠冲着糜佑家和秦若兰说:“对不起,和日本人的合作,事先只有传家、我和如月知道,你们知道的越少越好,也越安全。 这里面的细节我就不说的太白了,只能告诉你们这不仅和家族生意有关,还和国家大事有关。 今后类似的事情,也尽量不让你们参与。至于小婵你是和我一起从上海返回杭州呢,还是继续和两位妈妈一起走,由你自己定。反正我们出来的时候跟家里说的是走全程的。” 秦若兰偷偷瞄了一眼糜佑家,佑家不好意思表态。她又直勾勾地盯着明如月。如月姑娘只是乐,也不说话。 还是糜传家打破了僵局。他说:“我的意思小婵还是跟着两位妈妈吧,不然我们不好跟她们解释。再说了,佑家的心思都在小婵身上呢,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认认祖宗的门,另一个就是要多陪陪小婵妹妹。 我想这既是我们糜家长辈们的心思,也是小婵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意思。佑家和小婵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糜佑家不好意思直说,只是腼腆地说:“除非特殊情况,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改变既定的安排。非要变的话,涉及的人越少越好,不然回去还要跟两家的老人解释。” 明如月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小婵妹妹是来给我做伴的,我们俩说好的,要一起到「全家哥哥」、佑家哥哥的老家去看看,要一起大大方方去拜见糜家的老祖宗们。” 秦若兰咬了咬嘴唇,双手十指一起插入自己的头发里往后一捋,又坚定地甩了一下头,严肃的说:“你们大家也不要诈我的口风,我也把话撂在这儿。今天两位糜家妈妈带我去灵隐寺去许的是这个愿,现在你们起哄说的也是这个事,这次我之所以愿意跟佑家哥哥一起出来,就已经横下一条心,只要佑家哥哥愿意,我秦若兰这辈了就跟他了。因此,我还是决定跟着佑家哥哥把原来定好的行程走完。” 听完小婵的一席话,最激动的当然是糜佑家。他走到秦若兰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向他心爱的人儿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小婵姑娘已经泪流满面了…… 本来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被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一阵起哄、逗趣,竟然以这种浪漫的形式达成了目的,也让小婵姑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事情的进展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这既得益于糜、明、秦几家深厚的家学渊源和传统的家庭伦理,又得益于几个家庭果断地把年轻人送去接受现代教育。 他们开始在保持传统和接纳新风之间寻求平衡,其实是他们在用行动对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他们开始在尊重长辈们意见的前提下,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主见,他们在尝试一定意义上的自由。 这其中,糜家可能先走了几步,明家跟的也是很紧的,虽然秦家走得缓慢了些,但都在往前走。 几个家庭、几个年轻人的一小步,折射的可能是中华文化、中华民族进步的一大步。 ——六十三—— 在杭州比原计划多停留了半天。但是,取消了湖州的行程,糜传家一行总的行程安排并没有被打乱。 离开杭州之前,已经请人捎信通知在浮梁的钱悦成,立即带两名绣女到杭州的绸布店来。 虽然自从搬到浮梁后,钱悦成的裁缝店几乎是在独立运行的,但听说是糜传家的意思,而且是章妈妈、茶花妈妈一起决策的,窦氏和茹佳相信一定是笔好生意,也没有多问。 否则,以钱悦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是断然不会随便带人到杭州来的。 从杭州到上海是走在了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路上的车辆、行人很多,自然安全问题就少了些。 途中,糜传家、糜佑家、秦功璠、明如星先同乘一辆马车,他们要仔细规划一下后面的行程。 其实利用这个机会仔细地交流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合作? 怎样合作?要达成什么目的?等等这样的话题,主要是说给糜佑家听的。 一来,佑家现在是糜家在冉州主事的人,涉及糜家的大事当然需要让他知道内情,这样免得他生疑。 二来,要真正打消佑家在这件事情上的顾虑,跟他说的越清楚越好,万一对方打听或有应急的事情,他也能发挥作用,至少不至于穿帮。 糜传家先把日本人占领东三省之后的全国形势大致讲了讲,又详细介绍了糜腊佳和他们的基本想法。糜佑家当即表态自己也想全力支持这一重大行动。 明如星接过话说:“目前我们还只是以个人行为支持抗日,既没有取得政府的真正支持,也没有和任何党派、团体联合,其中的危险性是非常高的。 因此,我们的意思是,每家先出面一个人,其余的人都躲在背后。 从目前的形势和中日两国的实力看,对付日本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每一个中国人都有机会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只是每个人的力量要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争取发挥更好更大的作用。” 秦功璠说:“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和目标是获得日本人在上海周边,包括我们家乡的活动情况和活动目的。 而第一步就是要和他们中与政府、军队有关的在华人士建立某种联系,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果能成为「好朋友」就最好了。 当下,我们要从内心里接纳他们,先不能抱着抗击他们的心态,绝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因此,参与的人,知道真正目的的越少越好。这次建立联系的行动,直接参与的只有我和如星,传家之所以这样直接地参与,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可能再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三姐夫钱悦成是个生性胆小的人,而且背后还有茹佳姐姐、窦妈妈,他的几个孩子又特别小,他的胆小更有利于长期开展工作。 他和绣女们只做具体事,不参与任何获取情报的具体行动,也不让他知道我们的真实意图,即使他有时可能会表现出对日本人的某些不尊重,也不必刻意提醒他。” 糜传家接着说:“随着合作的深入,特别是如果日本人对我们的刺绣发生较大兴趣的话,不排除他们到冉州、浮梁去深入考察的可能性。 如果有用得上佑家的地方,佑家一定要秉持在商言商的态度,不可表现的不屑一顾,也不要表现的太过殷勤,更不能把反日的情绪带进来。只是要对他们在当地的行踪和关注重点多加留意就是了。” 听了这么多,糜佑家当然要表达一下他的理解和态度。说实在的,单从学识和见识上说,要让他与腊佳姐姐有同样的认识高度是不现实的。 但是,毕竟他身上流的是糜家的血,他作为一个男儿的血性还在,作为一个商人的敏感性还在。 他说:“我已经大致了解了哥哥、姐姐们的想法。我不懂日语,之前也没有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的经验,可我知道这是国家大事,当然也是关系到我们的生意能否长久做下去的大问题,我保证坚决支持哥哥、姐姐们的行动。至于方式方法上的问题,每临大事,我都会和你们请示、请教的。” 知道了佑家的态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秦功璠接着说:“因为此次后续行动只有我一个人执行,我先简单说说我的具体想法。应该讲,我们的运气是不错的,一开始就遇上了两个难得的合作伙伴。 “先说小野寺先生的武道馆。日本人的精神集中体现在武士道之中。武士道精神的核心是对天皇的愚忠和对上级的无条件服从。 小野寺英松培养的武士们将来都干什么,我们不能确切地判断。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会充当日本军政府和军国主义分子的鹰犬,我们要想方设法和他们交朋友,掌握他们的行踪,如果能知道上级给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他们在打听什么、在搜集什么、在向上汇报什么? 掌握的情况多了,我们就能对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在华的活动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至于那所中学,是一个很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地方。一来这些人相对单纯一些。我们面对的主要是中学生和老师,和他们来往只要注意方式方法,他们是不会怀疑我们的。 他们的警惕性也相对较低一些。二来他们的背景肯定不单纯。 能从日本来华读书的人,其父母或其他直系亲属,一定非富即贵。 他们有的是政府、政党、军队和大公司的公务人员,有的则是私营业主,有的甚至是情资部门的雇员,他们都是我们获取情况的富矿。 还有一个更有利的因素,就是他们每年都有新人进出,我们总能从中寻找到合适的猎物。” 看到秦功璠的乐观劲儿,糜传家提醒道:“千万要注意不可操之过急。至少目前,不能流露出任何一丁点儿的目的性。要让他们感到,我们就是想为他们订制服装,让他们感觉到我们是单纯为了赚钱的。 有时甚至要故意把价码提的高一些,让他们感觉我们就是商人。要表现出想拿下订单的灵活性,也要表现的不卑不亢。” 明如星表态说:“从现在开始,所有跟我们活动有关的日本客户的生意赢利,都记在秦先生名下,作为我们单项活动的经费。秦先生可要有生意头脑哟!” 秦功璠笑笑说:“那是当然。日本人的钱,不赚白不赚。” 糜佑家若有所思地说:“在做生意方面,日本人可比我们精明多了。比如茶叶、茶具,我们是日本人的师傅,但眼下国内和日本人做茶叶、茶具生意的,基本都是日本人定价。我的意思是要随行就市。 “联络上以秦先生为主,价格上听店里的伙计和三姐夫钱悦成的。真遇上较真的、计较的,可适当让些利。 我们是老店、大店,适当的时候可以打打价格战,通过价格优势击败一些竞争者对手,争取更多的日本客户。 这样哥哥、姐姐们的选择余地和「捕猎」范围就大了。至于你们的活动经费,只要需要,我这里也可以资助一些,请秦先生和如星大哥不要客气。” 秦功璠拍拍佑家的肩膀说:“谢谢你的提醒和好意。但是,眼下对经费的需求并不多,我自己的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这些年腊佳做了那么多事情,也没见她向任何组织、任何人提过经费需求的事,我一个七尺男儿,更是没话可说了。 “我再说一遍,短期内佑家还是不要参与这件事情,冉州茶花妈妈、两个妹妹,浮梁窦妈妈、茹佳姐姐和她的孩子们都指望你来照顾呢,还要照顾小婵的感受。 悦成姐夫已经参与进来了,不能轻易把你牵扯进来。确实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想出万全的策略,你再出面。” 糜传家总结说:“那就这么定了。上海的事情了结后,我们继续往无锡、邗州方向去。如星、功璠你们两人立即赶回杭州,先把小野寺羽惠小姐的礼服接下来,要让悦成姐夫亲自裁剪、缝制,刺绣要拿出我们的最高水平,争取在她回日本之前制作完成。 如果她能带其他的日本姑娘来订制就更好了,如果没有,我的意思是,先按羽惠姑娘的要求,给她母亲和姐姐各做一身和服让她带回日本。 等她们在日本试穿后,再拿回来修改和刺绣,确保先抓住这个客户。 “至于武士们的发带和腰带,要确保每一个人的姓名绝对不能出错,绣之前要反复核对。 字体、位置、大小和颜色也非常重要。要事先和小野寺先生沟通好,先绣出样品来,等他满意后再正式绣。 还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工期要正好赶在他集会的时候,早了你没有再去接触武士们的理由。 晚了,武士们不会对咱们这个商号有什么印象。这样你可以亲自送去,和武士们直接接触上了,就有可能与部分人建立联系了。 “三姐夫钱悦成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除了量体、制作和谈价钱让他参与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要让他知道了。” 听完这些,秦功璠显得轻松了许多。他说:“到底还经历的事情比我们多些,传家这么一说,我的思路也清晰多了。你们就放心吧,毕竟这次是先抓住客户,建立联系,有事我会和如星一起小心应对的,我还是有信心做好的,一定不辜负腊佳的一番苦心。” 上海的行程要便利的多,轻松的多。 在上海的日本人要比在杭州的日本多的多。但是,比较方便的是,他们主要集中在上海国际公共租界和虹口地区被称为「上海日租界」的地方。 其实上海租界最早可以追朔到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的1845年。 是根据当时英国首任驻上海领事巴富尔与清政府上海道台宫慕久达成的辟设英租界协议,首先开辟了英租界。 随后的几年里,上海美租界、法租界相继开辟。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美英租界合并,后来又更名为「上海国际公共租界」。 再后来,日本人开始参与租界管理工作并派驻日本巡捕。既使被称为「上海日租界」上海虹口地区,也不同于天津日租界、汉口日租界、苏州日租界、杭州日租界和重庆日租界这5个正式的日本租界,实际上仅是中国方面对于上海虹口日本人聚居区的一种习惯称呼,并没有一个正式的日本方面与中国方面的租界协议。 也就是说,与英美法上海租界是由清政府的地方官员自愿与相关国驻上海领事达成协议开辟不同的是,所谓的「上海日租界」,不论是在国际公共租界里的日本人聚集区还是虹口地区,都带着日本单方面抢占和强占的特点。 这一点,长期在上海学习的糜传家、糜腊佳、秦功璠都是知道的,也是有体会的。 特别是在法治方面,其他几国的租界,法治精神是得到较好贯彻的。 很多时候,甚至比国民政府管理的非租界地区还要好得多,这就是租界反而成了中国人、特别是一些中国的知名人士向往和争相挤入的这些地方的重要原因。 这也是让糜传家、秦功璠、明如星感觉便利和轻松的原因。 明如月、秦若兰两个小上海通原本是想带两位妈妈和两个妹妹去豫园、外滩等初到上海的游客都喜欢去的地方玩的,可是两位妈妈坚持要去城隍庙、龙华寺、玉佛禅寺、静安寺上香祈福。 她们知道,上海寺院众多。这其中,城隍庙是上海地区重要的道教宫观,龙华寺是上海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古刹,玉佛寺的白玉释迦牟尼涅磐像最有名,静安寺是中国密宗重要道场之一。 妈妈们能明确点出这几所寺院的名字,说明妈妈们是做足了功课的。 这反而让两个糜家未来的儿媳妇觉得轻松了许多,她们不必要作太多的功课了,也可以少费些脚力。 当然,更让她们感动的是,两位妈妈选择频繁地到各个著名寺院祈福,也间接说明了妈妈们对她们两个未来媳妇是非常满意的,她们也从心底里感激上苍让自己遇到了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哥哥、这么好的婆婆。 在城隍庙,糜菀佳站在「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的楹联前对妈妈说:“这个对联写得好,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一看就懂。不像有的地方,文人们故意把话说的让人听不懂、看不明白。” 秦若兰拉着菀佳的手说:“就是就是,你们看这幅对联,「刻薄成家难免子孙浪费,奸淫造孽焉能妻女清贞」,也是大白话,话糙理细,警示世人。” 看糜蕊佳一直提不起兴趣,明如月抱起她指着「牧化黎民」的匾额问:“小妹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蕊佳歪着个脑袋说:“不知道,难道是把我们当牛羊一样放养吗?” 如月姑娘对她说:“妹妹说的是字面的意思。在这里,牧化就是教育、教化、感化的意思。” 蕊佳挣脱下来跑到妈妈跟前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两个姐姐,我和传家哥哥、佑家哥哥、菀佳姐姐都是直接叫妈妈,两个姐姐为什么要叫章妈妈、茶花妈妈呢?对两个哥哥却直接叫哥哥呢?” 明如月和秦若兰对蕊佳突然冒出的问题问懵了。许有福的媳妇俞氏笑了笑说:“就是就是,以后两位姑娘就直接叫妈妈好了,不用那么见外了。” 秦若兰羞的满脸通红,倒是明如月大大方方地拉起两位妈妈的手,边鞠躬边叫了声“妈妈!” 众人一阵叫好,同时把目光盯向小婵姑娘。秦若兰低着头,两只手拉着自己的衣襟,不好意思起来,看大家都静静地等着,憋了好半天才轻轻叫一了声「妈妈」。 章氏和茶花一起走过去,娘儿四个抱在一起,章氏大声说:“都是我们的好女儿,我们这就算一家人了,也不枉我们到处求神拜佛、上香祈祷。从今往后我们就这么称呼了。” 只有菀佳还在那抖机灵望着妈妈问:“那我和妹妹是叫她们姐姐还是嫂嫂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糜传家他们三人都是在大上海学习、生活了很长时间的,对日本租界和日本人活动情况大体是了解的。他们决定首先从国际公共租界开始。 上海国际公共租界被划分为北、东、中、西四区,日本侨民在北区和东区占有优势。 虽然,这里的实际管辖权还集中在英美两国手里,租界内的社会治安秩序是要比其他地区稍好一些的。 但是,日本人还是组织了自己的巡捕房日捕股。这其中是真正为了维持治安呢,还是为了隐藏什么东西,就成为秦功璠下一步工作的重点。 至于被称为「上海日租界」的虹口地区,更是由日本人组织的上海义勇团作为自卫组织。他们又是为了保卫什么呢? 糜传家对秦功璠说:“我在上海读了十几年书,一开始的时候学校就在法租界里。说老实话,呆的时间久了,我对租界的真实情况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 我们在这里从事相关工作,一定不能戴有色眼镜,既要善于发现日本人的小动作,又不能把他们正常的管理和生活看的太复杂了,更不能草木皆兵。 “民国之后,一些爱国青年一提到租界,就会不假思索地说,一定是列强军队拿着枪逼迫大清国划割的! 但是,真相并非如此,许多租界是中方自愿划割的。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规定了英国人有权居住在上海,并没有答应给英国人在上海划一个租界。 其实租界的最初开辟,是上海道台宫慕久害怕中国人和英国人杂处滋事,影响自己的乌纱帽,于是他自愿把上海县黄浦江的河滩上一块不毛之地划给英国人当租界。 宫慕久和英国人签订的开辟上海租界的条约,名叫《上海租地章程》,签署于1845年。 当时,英国军队早就从大清国的土地上撤光了,与上海道台宫慕久谈判并签约的,是英国领事巴富尔,一个文官,不是武官,更没有英国军队参与谈判。就是到了民国,北洋政府也给洋人划过、扩展过租界。” 秦功璠接过传家的话说:“我们还必须要知道,洋人租用大清国乃至中华民国的土地,基本上都是需要付费的,要么是付费给清政府,要么是付费给民间的地主。而且地价还是双方商定的,并不是列强单方面拍脑袋决定的。” 糜传家继续说道:“我们还必须要面对一个比租界本身更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国人对租界的趋之若鹜。 这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由于租界内司法清明、治安良好、远离内战、没有匪患等原因。 就连中华民国黎元洪的中央政府也曾经迁往天津英国租界办公! 堂堂一个大国,连它的中央政府,都要往租界里挤。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什么笑话,这就是历史的真实。” 明如星深有感触地说:“你们两位刚才说的这两点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澄清,没有到过租界的人,都以为租界是帝国主义欺负、迫害中国人民的地方。 其实,恰恰相反,租界是我走过的中国领土上法治最为清明的地方。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在上海租界,外国警察抓到中国贼,是要依照条约送交我国政府处理的。 这和我们警匪一家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外,我们还必须清楚,租界侵犯的是官家的行政管理权和司法主权,对老百姓,特别是社会底层的民众则是有利的。 这就要求我们,在租界内的任何行动既要在管辖国的法律范围内行事,又要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和感受。不然,我们不仅搞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还可能里外不是人。” 在他们三人各自就租界谈了自己的认识和互相提醒后,秦功璠若有所思地说:“真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咱们这么一凑,至少我心里知道了要在上海这十里洋场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糜传家最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们与日本的斗争肯定是个长期的过程,不能不做,也不能操之过急。从这两天我们介入的情况看,要想在上海取得点对点的实质性突破非常困难。 但是,上海肯定是个情况集散地,绝不能放松,更不能放弃。 眼下,功璠要争取在杭州有所作为。可先以小野寺父女为突破口,逐渐向杭州日租界渗透,以学成的武士和高中毕业生为重点,和他们交朋友,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循序渐进,要学会从一些看似没有关联的点滴信息中提取情报,学会整理日本国和日本军队的动态性情报,学会怎样让有关方面利用我们的情报,争取有所作为。” 离开上海,两位妈妈当然是最称心的,明如月、秦若兰是最开心的,秦功璠和明如星是最揪心的,糜传家既是最放心的、又是最担心的。 不过,糜传家担心的和秦功璠、明如星揪心的是同一件事。 第26章 《故乡明月》(第六十四——六十五节) ——六十四—— 秦功璠、明如星回到杭州的当天,钱悦成也带着两名绣女赶到了。 钱悦成生性胆小懦弱,尤其是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之后。 从情感上说,他是不太愿意做和服的,特别是直接为日本女人做。 这一点糜传家事先是想到了的。他专门交待秦功璠,要多从生意的角度去和钱说沟通,实在不行,除了量体、试装,尽量不让他直接和日本人接触。 但是,如果能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就再好不过了,毕竟今后会经常和日本人接触。 当他听说这次是为一位在中国教书的日本女子做和服的时候,当他听说可能长期和这位女教师的学校合作的时候,内心的纠结似乎减轻了一些。 秦功璠想,他的思想工作还是慢慢做吧,兴许日子久了,他只要把这仅仅看成是一个生意,也就行了。 通过简单的沟通,钱悦成表示,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是以一个专业裁缝的良心去做好顾客托付的每一件服装。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和服,钱悦成在上海当学徒的时候,是除了旗袍、汉服之外,学的最仔细的一种盛装。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和服和汉服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对他来说,制作旗袍,讲究塑身、合体、妥帖,而和服和汉服要更飘逸、洒脱些。 钱悦成已经有些年没有做和服了,他先拿来一件店里的成品和服来仔细琢磨起来。 本来他是对自己的裁缝手艺很自信的,可真要承接一笔小舅子糜传家和小姨子糜腊佳特别看重点的生意,他心里还是打鼓的。 他知道小野寺姑娘订制的这套和服,对传家和秦先生一定是有特别意义的,绝不仅仅是一身礼服。 他找到秦功璠对他说:“如果可能,这几天必须请小野寺羽惠姑娘一直在我这儿呆着。” 秦功璠吓了一跳,警惕地说:“你想干什么?连我和传家跟人家也没有那么熟,你可不敢胡思乱想。” 钱悦成不高兴地说:“我看是秦老弟你胡思乱想了。要知道,和服的制作非常复杂,有许多细节问题,只能边做边请她自己拿主意。我只简单跟你说说,你头都会大了。 “和服的种类很多,粗略一分就有,小纹和服、付下和服、访问和服、振袖和服、留袖和服、花嫁和服、海老茶袴、丧服和浴衣、色无地等等,而且还有男女和服之分、未婚已婚之分、便服和礼服之分。 就连附带品也有丸带、袋带、名古屋带、袋名古屋带、半幅带等等,和服还有多达数十种的配件,主要有带扬、带缔、带板、带枕、伊达缔、腰纽、胸纽、比翼、足袋、肌襦袢、长襦袢履物手提包带留发饰专用夹子等。 另外还有与和服配套的内衣,穿和服时、进行美化时的一些辅助用具以及鞋和其他附属品。” 看着眉头越收越紧的秦功璠,钱悦成说:“这还是普通意义上的和服,如果客人再有特殊的要求,就更麻烦了。我想请小野寺姑娘跟着一起来制作,就是要确保她所有的要求能够真正得到满足,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更何况,我一向对日本人没有好感。如果得不到她的全力配合,那结果只有两种。 一是我放弃这单生意,请你们另请高明。二是我尽力做,做成后她必须接受,不能无休止地挑剔。” 秦功璠听钱悦成确实说的有道理,他也想借此机会更深入地接触小野寺姑娘,就答应和小野寺羽惠商量。 他叮嘱钱悦成说:“面料小野寺姑娘已经选定了,你抓紧准备其他要准备的原材料,等她一来,就抓剪裁、缝制,刺绣要同步展开,而且要尽量满足人家的要求。” 钱悦成说:“我正为此事犯愁呢。传统和服的图案大多都是印染的,基本没有刺绣的。我们这样做是一个很大的创新,我不敢保证成功。 但是,一旦成功,一定会在市场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如果小野寺姑娘穿回日本的话,说不定我们将开启和服的新时代。 真这样的话,不要说我们这个小店了,就是把整个冉州的裁缝都联合起来,也不一定能满足市场需求。 我做了这么多年服装,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不会随便浪费这样的机会的。秦先生就等着瞧吧!” 这些年来,秦家女人们的正装基本都是钱悦成精心制作的,秦家日用的刺绣制品和艺术精品也大多是糜明秦乔「斗绣」的产物。 秦功璠当然对钱悦成挂帅制作小野寺羽惠要求的刺绣和服非常有信心。 和小野寺姑娘的沟通比秦功璠预想的要顺利的多。 秦功璠特意在小野寺姑娘在她父亲的武馆的时候登门拜访的。 小野寺英松听说是女儿约来商谈制作和服的裁缝,而且与给自己武馆订制礼服的是同一家裁缝店,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他们上门了。 秦功璠是带着钱悦成、明家杭州丝绸店掌柜和一名绣女一起到小野寺的武馆的。 他们带去了大量用来做和服附带品及附件的原材料和刺绣样品,其中当然包括了樱花和日本国鸟朱鹮图案的刺绣精品。 这让小野寺羽惠非常惊喜,一下子拉近了她与秦功璠和钱悦成的距离,也让他们之间的沟通直接进入了具体细节的商谈之中。 这样的技术性商谈秦功璠是插不上嘴的,他就借机和小野寺英松喝茶去了。 钱悦成和小野寺姑娘的沟通是从她和母亲、姐姐的年龄、体形、爱好开始的。 小野寺羽惠说:“家母是个非常干练的家庭主妇,由于父亲长年不在家里,无论是公务还是私事,无论是家族的还是社区的活动,都是由家母出面的。 我打算为母亲订制一套在胸前、两袖、背后有5个家纹的黑留袖。 这在日本是已婚女性最正式的礼服。至于绣什么样的图案,我要听听家父的意见。” 听小野寺姑娘这么一说,钱悦成轻轻舒了一口气。毕竟黑留袖在和服里是装饰和图案相对单一的种类。 说到为姐姐定制的服饰,小野寺羽惠满脸喜悦。她告诉钱悦成,姐姐过一阵子就要结婚了,她要为姐姐订制一套花嫁和服。 羽惠姑娘兴奋地说:“花嫁和服,也叫花嫁衣裳,是专供姑娘结婚时穿着的服饰,也是最正式的礼服之一,源自江户时代武家大礼服。 日本的传统婚礼为神前婚礼,花嫁衣是神前婚礼的必备穿着。 花嫁衣主要分为三种,包括色打挂、白无垢以及大振袖,色调以白或红为主。这一点我想一定是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中国不是有「红白喜事」的说法吗?” 这时候,秦功璠也从小野寺英松先生那边回到了这里,看着和钱悦成一样穿了一身长衫的秦先生,小野寺羽惠显得有些伤感。 她殷殷地说:“其实,中日两国的文化在某种意义是同根同源的。就拿日本的国服和服来说吧,根源还是在中国。 在奈良时代,日本遣使来中国,获赠大量光彩夺目的朝服。 后来,日本效仿中国的汉服和隋唐服饰,结合古代中国吴地服饰和日本本土弥生服饰逐渐改进而来,也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大和民族对艺术的感觉。 在日本国,也被称为「装道」。我刚来中国的时候,看到遍布杭州大街小巷的茶馆里,有很多茶艺师穿着汉服,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和服呢! “但是,最近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好像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友善了。 现在我们这些爱美的姑娘们都不太敢穿和服外出了,在家父的武馆里习武的日本男人,一说到中国也总是出言不逊。我真担心这样下去的结果! “我喜欢中国,想在这里工作和生活。可是,父亲最近经常和我谈起送我回国的话题。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呢?” 看着满脸疑惑又满脸羞涩的小野寺羽惠,秦功璠的心也开始乱了。 他知道自己刻意接触小野寺姑娘是另有目的的,可当真正面对这么善良可人的女孩的时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看大家都沉默着,钱悦成拿出一块料子说:“这是姑娘上次选定的面料,不知道姑娘要给自己做一身什么样的礼服呢?” 小野寺羽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收起小花痴,起身向秦功璠、钱悦成鞠了一躬说:“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把自己的烦恼倒给你们。只是,小女子刚刚说的都是真正困扰自己的问题,请两位先生多多关照!” 秦功璠立即圆场道:“谢谢羽惠姑娘把我们当成朋友。朋友当然是用来倾诉的。今后姑娘有什么困惑和喜悦的事情,我们都特别愿意仔细聆听。” 秦功璠边说边从钱悦成手里接过料子说:“姑娘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明氏丝绸最好的面料了,一看就知道姑娘是个内行,而且极有审美眼光。只是,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选这种浅豆青色呢?姑娘穿上会不会显老气呢?” 小野寺羽惠把料子拿来搭在自己肩上说:“我为妈妈选了黑色面料,为姐姐选了白色料子,原本我是想选一身浅粉色的。可是,这么隆重的礼服,我打算在姐姐的婚礼上再第一次穿。 为了不抢了姐姐的风头,我就是要选一身冷色调的,这样可以让姐姐更耀眼。我打算为自己订制的是一身中振袖和服。” 钱悦成说:“姑娘想得可真周到,这样可以凸显妈妈的威严、姐姐的纯洁,也能展示姑娘的清秀和温婉可人。 而且,中振袖和服多用于新年、成人式、未婚女子出席正式场合的礼服,如果姑娘喜欢,穿的场合多得很。 而且豆绿这个颜色非常高雅,几乎什么场都能适用。现在就看姑娘选择怎样的纹饰了。”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四目相对,他盯着羽惠姑娘说:“一看姑娘就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凡事先替他人考虑。难得姑娘这么信任我们,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姑娘托付的事情办好。 姑娘要知道,钱先生当年在大上海也是很有名的裁缝师傅,我们在冉州的「斗绣」场更是名扬江南。 这次钱先生带来的绣女也是手艺最好的,请姑娘直接提要求,咱们一起把这几套礼服做成样板,争取在杭州的日本朋友圈里打出名气来。 如果姑娘和令堂大人在姐姐的婚礼上亮相,肯定不会让小野寺家失望,没准还能一炮而红,为我们的丝绸和制衣技艺在日本做个广告呢!” 小野寺羽惠的脸更显得粉嘟嘟的了,她躲着秦先生的目光说:“哪里哪里,先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谈吐不凡,日文还讲得这么好,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女子的修养和造化还差得远着呢,今后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钱悦成看他们谈得正投机,就对随行的绣女说:“我们去找馆长先生说说绣武士发带和腰带的事吧,让羽惠姑娘和秦先生先说说话。” 看秦先生和羽惠姑娘默许的样子,钱悦成他们就带着发带、腰带样品出去了。 突然一下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小野寺羽惠多少有些尴尬。 只能没话找话问道:“先生的日语说得如此流利,是在日本学习过吗?” 秦功璠说:“没有,是在上海学的。在下对日本国的科学技术和国民素质仰慕已久,原计划是要去日本留学的。 因此,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就选修了日语和日本文学。可惜,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没有成行。 现在因为生意上的事情,经常会同日本朋友打交道,经常用到日语,就没有完全忘记。 只是许多时候,表达还是不准确,有时甚至闹出过笑话,还请姑娘不要见笑才是。” 小野寺羽惠说:“先生过谦了。一个没有去过日本的中国人,能够把日语说得这么好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 秦功璠趁机反问到:“姑娘的中文又是在哪里学习的呢?姑娘的言谈之中还经常用到成语和典故,对中国古诗词的运用也是驾轻就熟,比一般的中国人还要强许多。” 小野寺羽惠不好意识地说:“先生缪赞!我很小的时候,家父就带着我来中国了。一开始,妈妈和姐姐都一起在中国,那个时候,我们在家里说日语,在外面说汉语。 后来姐姐大了,要上学,家里的房子年久失修也出了些问题,爸爸妈妈就带着我们回到日本。 但是,日本人多地少,在那里生活越来越困难,父亲决定再次到中国来创业。 “爸爸在日本是个有些名气的武士。一开始,爸爸是在上海的日本巡捕队当差,后来,到中国的日本人越来越多,许多年轻人都想学武艺。 日本的武士学习的技艺和中国武术不完全一样,爸爸认为这是个机会,就到杭州的日本租界开了这个武馆。 “当武馆的事情走上正轨后,父亲一个人就感觉非常寂寞,后来和母亲一商量,就把我接到这里来了。 因此,我的小学后期、中学都是在杭州读的。回日本读完大学,杭州的日本子弟学校希望我回来任教,我就又回来了。 如果说我还有一点中国文学和古诗词功底的话,都是在小学和中学时代在中国的学校里打下的基础。” 小野寺羽惠越说越激动。她问秦功璠:“先生一定在中国古典文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我特别喜欢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简直太迷人了。 寥寥数语,或如花似锦,或如泣如诉,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或如鱼得水如沐春风,无论是诵读还是吟唱,几乎所有我读到的宋词我都喜欢,每一阕都会让人如临其境、如饥似渴。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比较婉约的词句。比如,苏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柳永先生的《雨霖铃》。 还有李清照先生的《声声慢》,把叠字运用的如此精妙,写尽万种情思,倾诉千般愁绪; 陆放翁和唐婉的两阕《钗头凤》,把一对伉俪相得、琴瑟甚和的恩爱夫妻被棒打鸳鸯后音讯全无的痛苦心情,描写的如潮水冲破心灵闸门,无可遏止地宣泄下来,那样的酣畅淋漓,又那样的让人肝肠寸断。” 秦功璠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如水般的日本少女,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唐诗宋词有如此深刻的理解,而且还能如此精准地把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就连自己这个在同龄人中如凤毛麟角般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青年,也只能自愧不如了。 他也不得不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词,来赞美羽惠姑娘的中国文学功底。 他发自内心地说:“没想到姑娘这么喜欢中国文化,没想到姑娘对中国的唐宋诗词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姑娘谈起宋词,如汤沃雪,如数家珍,让我这个所谓的中国知识分子无地自容了。” 秦功璠话锋一转问道:“我注意到姑娘刚才列举的几阕宋词都和爱情有关,这也暗合了姑娘的年龄。想必姑娘正处在热恋之中,正在沐浴爱情的滋润吧?以姑娘的美貌和才情,该是多么优秀的小伙子才能有这个荣幸啊?!” 小野寺羽惠的反应要比秦功璠想象的平静的多。她说:“先生过奖了。出生以来,我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比在自己的祖国生活的还要长些。 文化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虽然父母不断地提醒我是大和民族的女儿,虽然家的饮食、身上的穿着、正式场合的语言,都提示我是个日本人。 但是,即使是在日本,我抬眼看到的、翻书学习的、历史探究的,无一不和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在中国这些年,我被悠久灿烂的中国历史、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深深地吸引着,我深深爱上了这里的一切。 “自从姐姐的婚事被提上家里的议事日程,父母总是时不时地提醒我的婚姻大事。 说实在的,我在杭州、上海接触的日本小伙子还是挺多的,特别是在父亲的武馆里,有许多优秀的日本男青年。 但是,对比起来,总觉得他们身上多了些杀气,少了些和气,多了些戾气,少了些文气。真不知道我的真命天子他在哪儿?” 看小野寺羽惠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了,秦功璠赶紧打断她说:“姑娘说的恰好也是中日两国文化的差异。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一个「和」字。我们处世讲究中庸,也就是无过无不及。 但是,日本文化也是有优势的,那就是他的竞争性、进取性。 这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外王内圣」的要求是一致的。就如姑娘喜欢的唐诗宋词也是一样,有豪放派,也有婉约派,有现实主义,也有浪漫主义,无所谓好坏,也无所谓高下,一切看自己的爱好,一切看自己的情趣。 姑娘刚刚赏析的都是浪漫和婉约风格的作品,从中也可心看出姑娘是个心地善良、性情温婉的美女。 无论是东坡先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还是柳三变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别恨离愁,都是从内心里对自己的约束,而无一丁点儿对对方的要求。这里面体现的是中国文人的价值观、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观。” 听秦先生这么一说,羽惠姑娘对诗词的兴趣再次被调动起来了。 她说:“我对中国诗词的认识目前还处在文字的表面,其中蕴含的哲学观点、价值取向、生活理念等等,是我还不曾领悟的。 先生今天的点拨,为我下一步深入钻研中国诗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将寻这扇大门而入,在浩瀚的中国文学海洋里探索、畅游,期待着顿悟的那一天,期待着「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美妙感受。希望今后能经常得到秦先生的指点。” 秦功璠接过话说:“姑娘这样讲让我有些诚惶诚恐了。不是每一个人都对唐诗宋词有很深的造诣,我们也只是在启蒙教育和中、小学教育中涉猎了一些,真正进入大学,除非是学文学专业的,一般情况下中国古典文学是作为选修课在大学存在的。 我本人就不是学文的,可能在这一方面,姑娘更适合当我的先生,最多是我们共同探讨。要说指点,我可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我看我们还是互相鼓励、互相学习吧。” 小野寺羽惠说:“先生的提议甚好。杭州是个历代文人墨客汇聚的好地方,也是个有许多美丽传说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们有空就先从在杭州做过地方官的白居易、苏轼的作品入手,从美丽的传说《白蛇传》入手,先生以为如何?” 秦功璠激动地说:“太好了!姑娘对宋词更有研究,那就请姑娘重点准备苏东坡先生的作品,我来准备白乐天先生的。 当然,作品不局限于描写杭州和西湖的,他们两位都是文学巨匠,作品十分丰富。 我们就先选择些自己熟悉的、喜欢的来交流。至于《白蛇传》,我还要再熟悉熟悉才敢和姑娘对话。” 小野寺羽惠说:“好!我们就这么约定了。《白蛇传》我也只知道些皮毛,到时候我就抛砖引玉吧。” ——六十五—— 糜传家、糜佑家陪着两位妈妈,带着两个妹妹和各自的心上人继续他们的行程。 对于明如月和秦若兰来说,本来有哥哥和叔叔陪着,她们那种糜家未来媳妇的角色感并不是特别强烈。 现在明如星和秦功璠返回杭州以后,后面的行程就全是糜家的家庭成员了。 虽然许有福和俞氏是外人,但也是糜家正式聘用的人,而且也是糜家的老人手了,队伍行进的过程中突然安静了许多。 大家突然话少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两位妈妈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章氏进糜家门的时候只有十几岁。而且,她一进门就知道了丈夫糜海仓的前四房夫人、太太有的没有生养,生养了的也都是女儿。 她自然明白糜家娶她的主要目的了。特别是刚过门那会儿,丈夫几乎天天晚上是在她房里过夜的,前面几房还私底下骂她是狐狸精。 只是因为这是糜老太太的安排,她们才不敢公开怎么样。其实越是受宠,章氏的心理压力越大。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好,丈夫对她也很温柔,怀孕是迟早的事。 况且自己家里兄弟姐妹很多,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是一个母亲生养的。 而且三哥和大姐还是双胞胎,她自然不担心自己生不出儿子来。 可是,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面对着大自己许多,又是经历了多房夫人的男人和盼孙子好像魔障了一样的公公婆婆,她的心里压力自然可想而知。 茶花刚进李家那会是没有章氏那样的压力和心理障碍的。但是,日子久了,也没添个一男半女的,知道的会怪罪李家老三不争气,不知道总还是要在背地里嚼她的舌根,话当然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了。 到了糜家,虽然是奉子成婚的,但世俗的压力和世人的目光还是要承受的。 明如月和秦若兰是两位妈妈看着长大的,又都受过现代教育。 而且,虽然糜家和明、秦两家在婚姻大事上都是按传统风俗走了过场的,可毕竟糜传家和明如月、糜佑家和秦若兰还应该算是自由恋爱的。 因此,两个姑娘当然不会有心理上的压迫感。更何况现在还没有过门,只是都心知肚明罢了。 明如星和秦功璠离开后,心理上发生变化的是章氏和茶花。 她们既要表现得把两个未来媳妇当女儿似的,又要端着婆婆的架子。 虽然她们不指望两个念过太学的姑娘为她们干什么。但是,她们迫切地希望两个姑娘表现出媳妇对婆婆应有的样子。这样子当然既包括尊重,也包括敬畏。 两个姑娘想尽量地表现自然一些。可是,她们不知道,隔壁家阿姨和自己的婆婆的要求是有本质的差异的。 最要命的是,两个儿子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性。因此,当两个准婆婆没有了前半段行程中的活泼,两个准媳妇后面的行程也渐渐严肃起来了。 苏州的行程是章氏临时动议的。她想着自己常年跟丈夫在一起,将来要给媳妇明如月表示一下是很容易的事。 而茶花带着儿子在冉州,当父亲的要真想给佑家媳妇赠送点什么,还真是件颇费周章的事。 她决定在苏州以丈夫的名义给秦若兰买一套翡翠饰品。要知道,苏州的玉雕技艺早就闻名大江南北了,民间更是有「良玉虽集京师,工妙则推苏郡」的说法。 章氏和茶花商量这事的时候,茶花有些为难。她说:“按道理,传家将来结婚在先,应该我这个六姨娘先想到这事。既然姐姐提出来了,那姐姐给小婵姑娘买了,妹妹自然是要给如月姑娘买一样的才好。 只是,以咱们这样的门第,要出手就不能太寒酸了,如月和小婵家也都是有名望的。 可我这出门时,只带了沿途的盘缠,拿不出大笔的银子来办这事。这可如何是好?” 章氏拍拍茶花妹妹的脸说:“小傻瓜,我是代表海仓来办这件事的,当然也包括了妹妹你的意思和其他几个姐姐的意思,你又何必分那么清呢? 再说,到时候把两个儿子和两个姑娘都叫上,让她们自己挑自己选。 如果如月小婵有看上眼的,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糜家在这里还是有几个有交情的朋友的。” 茶花提出要把传家和佑家叫来一起商量一下,这样的大事还是有个男人做主更好些。 执拗不过,章氏只好找来了传家和佑家。 以父亲的名义给媳妇赠送礼物,当儿子的自然不好反对,何况受礼的还将是自己的太太。 传家、佑家这哥俩当然是不好表态的。只是说到银子的时候,糜传家说:“这不是问题。以前我们糜家定制玉器,包括前一阵子邹宝柱哥哥从青海买回来的昆仑玉料也是在这里加工的。不管多少银子,在苏州先赊着帐,我们糜家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银子不成问题了,那除了如月和若兰的态度就没有问题了。 两个妈妈、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一起来到了苏州阊门吊桥两侧担摊鳞次、铺肆栉比的玉市。 一开始,如月和小婵并不知道是要给他们买,就不停地给两个妈妈推荐这个,建议那个。 老板看她们看的都是店里最顶级的翡翠,就亲自当起了推销员。 老板说:“「苏玉」具有「空灵、飘逸、细腻、精巧」的艺术特色。空灵,即疏密得当、虚实相称;飘逸,即清新雅致、线条流畅;细腻,即八面玲珑、琢磨工细; 精巧,即构思奇妙、意蕴无穷。你们看得这些顶级翡翠,一定要选造型简单的。 简单,说明料好,不用巧雕; 简单,才最见功力,最考验玉雕师傅的真本事;简单,还可以传世,玉雕史上最有名的传世精品都是造型简单的。” 很快两位妈妈在明如月和秦若兰的参谋下,就看上了同一个档次的两只手镯、两枚戒面、两条项链和两对耳环,都是上好的缅甸翡翠。 老板是一算,分单件卖的话,每一套加起来要五百五十两银子。 如果整套拿减一百两,如果两套都要,再减一百两。这样一算,两套全部拿下需要八百两银子。 谈到这个程度该是糜传家出场的时候了。 糜传家和糜佑家的到来,还是让玉器店的老板兴奋不已的。 这些年,这家店对糜家和通过糜家向外销售的翡翠雕件可不在少数。 老板当即表示,请两位夫人、小姐先把东西拿走,将来他会和糜海仓先生清算。 糜传家、糜佑家随老板来到里屋后对老板说:“这是家父请两位夫人代表他给未来儿媳妇的订亲礼。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家父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光顾这里。再说,先生已经给让利不少了,我们还是结了吧。” 老板听糜家少东家这么一说,知道是老友糜海仓为两个未过门的媳妇买的礼物,就表示要每套再降一百两,收个成本价就是了。 糜传家对翡翠的行情还是略知一二的,他坚决不同意。他拉着老板的手说:“谢谢世伯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我们不能破坏了你们的行市,在商言商嘛!” 老板执拗不过:“那就这样吧,再加六十两,总共收你们六百六十两,我们来个「六六大顺」,就算是我们对两位公子大婚的祝福吧。” 传家、佑家出来把老板的意思跟妈妈们讲了。两个妈妈一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让伙计来根据她俩的手来选择适当的戒托指环吧。 这时,明如月和秦若兰才知道这么贵重的翡翠,是给她们俩的礼物,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章妈妈拉着秦若兰的手、茶花妈妈拉着明如月的手,不约而同的说:“这是你们未来公公的意思。” 章妈妈继续说:“苏州的玉工是最好的,老板又是糜家多年的朋友,自然货真价实,你们就收下吧。 女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件可以传家的东西。将来自己有了女儿,待她们出嫁的时候,可以一件件地传给她们,特别是那些远嫁的,也算对母亲有个念想。今天,就当是我们姐妹俩给自己女儿的传家宝吧!” 听妈妈们说着,如月姑娘和小婵姑娘早已经泪流满面了,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如月大声喊着「全家哥哥」,让他来选戒托。 茶花妈妈边笑边说:“如月姑娘,你就自己做回主吧。不能什么都靠着传家吧?” 明如月大大方方地说:“我戴戒指干吗呀?不就是给「全家哥哥」看吗?他喜欢的我就喜欢,他说漂亮我就说漂亮。” 说完还冲着小婵姑娘问:“是吧?” 小婵羞红着脸说:“我听佑家哥哥的。” 逗得一家人和老板、伙计们都哄堂大笑…… 糜佑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让大家先休息会儿,自己要和妈妈去给奶奶和爸爸带点礼物。 糜传家想,这是弟弟第一次主动提出给奶奶和父亲买礼物,他知道,这对于弟弟这样一个把自己的感情掩藏的很深的大男孩来说是一个很难得,也是很大的一个突破,他和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支持弟弟这个动议。 糜传家和明如月咬了一下耳朵,明如月拽着秦若兰跟了出去。 糜传家知道六姨娘和弟弟对苏州都不熟悉,他对明如月说,建议六姨娘和弟弟给奶奶和父亲买苏州的特产香炉和焚香。 追上茶花妈妈后,明如月悄悄对她说:“能不能以佑家的名义买两只仿制宣德炉,以我和若兰的名义买一些上好的焚香?” 茶花妈妈和糜佑家一听,立即就采纳了明如月的建议。而且,明如月直接按照「全家哥哥」的提示带他们找到了苏州最有名的香炉和焚香老店。 第27章 《故乡明月》(第六十六——六十八节) ——六十六—— 糜传家他们到达无锡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本来二小姐糜美佳和丈夫刘芃在父亲刘长捷、母亲糜海青的支持下,是要举办一个像模像样的欢迎仪式的。 一来糜传家、糜佑家是第一次一起到无锡来,六夫人茶花、糜家两位准媳妇、最小的两位公主菀佳、蕊佳也是第一次到无锡。 二来无锡这边有姑姑姑奶奶,有四姨娘文氏,还有二姐姐美佳,光是糜家的人在一起吃饭的话,一桌都坐不下。 所以,糜传家他们此行,既有窜门的意思,更多了些省亲的味道。 传家、佑家和两位妈妈商量后,还是决定天黑后再进城,这样既不用刘家举行正式欢迎仪式,也给刘家留了面子,还可以避免阵仗太大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是临行前糜海仓专门给夫人章氏和儿子传家交待过的。 无锡刘家毕竟是外戚,他们主要考虑的是面子上的事。许多方面,话说到了,面子也就有了。 糜家第一次来无锡的人,由茶花妈妈带着,美佳和刘芃陪着到太湖和崇安寺、南禅寺游玩上香去了,章氏由海青姐姐陪着在文氏那里和美佳的孩子们一起玩,也好让这些很少见糜家宗亲的娃娃们感受一下天伦之乐。 糜传家、糜佑家专门和姑父刘长捷、表兄弟刘艺、刘苋谈起了父亲糜海仓托付的正事。 在了解了刘家的茶叶生意和四姨娘、美佳姐姐一家的生活状况后,糜传家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对时局的看法和父亲的建议上。 糜传家说:“民国以来,时局时好时坏。先是军阀混战,后来国共交恶。现在国共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日本人又占了东三省。 从发展趋势看,日本绝不会就此收手。现在日本人在上海、南京、杭州一带非常活跃,他们的狼子野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 我父亲的意思是,当前生意上的基本策略是现金为王,就是要随时预留大量的金银以备不测。 无论是什么生意,一不要大量囤货,二不能长期赊账。特别是不能和日本人做大笔的买卖,更不能让日本人掌握自己生意上的真实情况和自家的真实实力。处在沿海地区的,家里也不宜再搞大规模的建设,要有随时撤离避难的准备。” 大表哥刘艺不太认同糜传家的分析。 他的观点基于两点经验和认识。一是他认为日本人为人谦和,做生意讲诚信,一切都很讲规矩。 我们作为商人不介入政治就是了。二是现在整个长三角地区,无论哪一行,离开日本人基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了。 几乎所有赚钱的买卖都有日本人参与,许多游戏规则都是日本制定的。不和日本人做生意,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 认识大不相同,观点也完全对立。糜传家这些年或多或少是和刘艺有些接触的,知道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商人,绝对的利益优先,就像父亲说他当年为了分家极力促成美佳姐姐和刘芃的婚事一样。 一想到自己是外戚,自己又是年龄小的,可能刘艺内心里觉得人家过得桥比自己走得路还多呢,也不便再坚持什么了。本来好心好意地一件事,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佑家提醒哥哥,表哥刘艺不是个仁义之人,可毕竟还有姑姑和二姐在这个大家庭里,有必要再单独和姑父他们几个再说说父亲的意思。 最起码要让姑姑和二姐两口子知道父亲的长远想法和打算。 当天的晚饭是在姑姑家吃的。为了这顿饭,姑姑、姑父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原本姑父刘长捷是想安排客人们直接到酒楼去聚餐的,糜传家反复说都是自家人,又以女眷居多,不宜到外面吃,糜海青和刘长捷一商量就决定在家里摆酒席了。 虽然刘家日常生活中也是请了厨子的,可只能做些家常菜肴,要是请客还是略显简单了些。刘长捷就请了老字号酒店的大厨来撑场子。 聚鑫园菜馆和喜福楼饭店是刘家经常光顾的老字号,要是中午的话,请一家酒店的两个大厨就可以了。 但是,晚上就不行。各著名的老字号酒楼一到晚上都顾客盈门,后厨非常忙碌。 刘长捷只好和两家老字号各借一名大师傅来,每个人做上几道自己的拿手好菜就可以回去了。其他的家常菜就由自家的厨娘掌勺。 接待的形式上已经非常简单了,刘长捷的内心多少有些愧疚,刘家在菜品的选择上还是费了些周章的。 鉴于客人以女眷为主,肯定要以营养、好消化、老少咸宜的菜肴为主,下酒的功能就不是很重要了。 经过和两位大厨讨论,他们决定请每位师傅各精制四道无锡名菜,分别是糟煎白鱼、水晶大玉、脆皮银鱼、梁溪脆鳝、腐乳汁肉、无锡排骨、肉酿生麸、镜箱豆腐。 并且讲好,每位师傅要亲自上桌详细介绍两道菜品,以显示主人对客人的重视和尊重。 最先上的是聚鑫园大厨的招牌菜,也是孩子和姑娘们的最爱水晶大玉,其实就是清炒大虾仁。 大师傅介绍说:“这道菜要选用鲜洁的青壳大虾,脱头去壳,挤出虾仁,洗净滤干水分,加精盐、蛋清、菱粉浆制,往油锅里熘熟,配以绍酒、味精、入锅炒之,起锅入盘稍加麻油,最后围上豆苗即成。 其特点是香味外溢,碧绿之中点点红白,色香味形兼备,是到聚鑫园客人的必点菜肴。” 接下来上桌的是脆皮银鱼。这是喜福楼饭店师傅的主推名菜。 选用通体洁白如玉、肉质细嫩少刺的太湖特产银鱼,经过码味、挂糊炸制而成。 大师傅特意端来了部分调料给大家讲解:“制作脆皮银鱼的秘密在挂糊里。其实它的主料就是淀粉和蛋清,里面的其他调料则根据个人的爱好来定。 制作过程的关键是火候的掌控。火小了没有脆的效果,火大了容易炸糊了。 成功的脆皮银鱼具有体态饱满、色泽奶黄、外脆里嫩、鲜美适口、营养丰富等特点。这里提供两种蘸料,大家可以根据个人的口味选择。” 梁溪脆鳝还没有端上来,大家就先闻到了浓郁的甜中带咸的葱姜香味。 大师傅自豪地说:“我们无锡有句俗语叫「小暑里黄鳝赛人参」,现在正是吃黄鳝的好时节。梁溪脆鳝有补虚损、祛风湿、强筋骨的功能。 鳝色酱褐,乌光油亮,松脆酥爽,嚼来满口消溶,尤其适合孩子和牙齿不好的老人食用。” 中间穿插上了几道无锡的特色小吃,诸如太湖船点、四色汤团、杏仁粉包、桂花芋艿、鸡子大饼,等等。 腐乳汁肉是最名不副实的一道菜,因为原料里根本就没有腐乳。 大师傅介绍说:“这是选用五花三层薄皮肋条方肉,把生方肉每块切成一两半重的四方块,在开水锅内焯洗后取出洗净,锅内加锅垫,将小块四方肉下锅,清水加至与肉面相齐,投入红米、料酒、葱、姜、酱油、糖、盐,将肉煮至软烂。 把握的火候是喷香糜烂、油不溢出、不碎不腻、糖收膏。因其色如红腐乳,故名腐乳汁肉。” 最后一道菜叫镜箱豆腐。这是一道用料平常,却费时费功的功夫菜。 将小箱豆腐每包切为四块,放入漏勺滤去水,轻轻滑入七八成热的油锅中,炸至四面金黄捞出。 再把豆腐中心挖空,用拌好的精肉馅填心,将虾仁嵌在肉馅心上面,二进油锅煎煮。 煎到金白色出锅,加香蕈、笋片、调料,文火烹煮。起锅时放些芡粉和麻油,整齐地排列在盘中,撒上一些青豆子。 每块豆腐形似长方形的镜箱盒子,外皮皱软,呈金黄色,红绿相间,黑白分明,映衬着金白色的虾仁,煞是好看。 吃起来更是豆腐香、肉香、虾香、竹笋香交织在一起,别有风味…… 席间,章氏不停地表达谢意的同时,直羡慕生在江南的人好口福。 茶花也多次表达对姐姐、姐夫这么用心接待的感激之情。 糜传家显得心事重重的,使得糜佑家也不方便过多地表达什么。 明如月和秦若兰更是不知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心情来,只有在两位妈妈表达谢意地时候,跟着端起酒杯欠身微笑。 刘长捷是清楚糜传家的心事和糜海仓的良苦用心的。 他知道这个内侄儿是在担心时局的变化可能对姑姑家、二姐家将来生活和生意的影响。 可毕竟自己老了,家里贩售茶叶的生意早就交给长子刘艺打理了。 老二刘苋家的香炉和熏香生意虽然不温不火,但客户群很稳定,他们不需要四处跑生意,也不必通过价格来追求市场效应,只是在有了新式香炉和新品熏香时,才招集老客户一起喝茶推介。 因此,日子过得悠闲自得。特别是媳妇林砚娥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孩子们的教育上,自己的小家里少了些商贾风,多了些文雅气。 现在,每次刘长捷一家三代大聚会,为人处世的风格上还真有些不是一家子的感觉。 但是,也说不清什么理由,刘长捷夫妇更愿意到老二家里呆着。 老三刘芃做茶是最用心的,刘长捷把种茶、制茶、识茶、品茶的技艺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因为他高超的制茶手艺和全情的投入,再加上老大刘艺媳妇顾氏的冲泡技艺和茶艺表演水平,使得刘家的茶长盛不衰。 老大刘艺的推销本领和老三刘芃的制茶能耐,真可谓是珠联璧合,这也是刘长捷、糜海青夫妇对儿子们最满意的地方。 可是,眼下糜海仓、糜传家的心思是要让他们减少、甚至断绝与日本人的生意往来,随时准备撤离这个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刘长捷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见识的。只是,他从辛亥革命前后老岳父对形势的判断、国共关系破裂时糜海仓对形势的判断看,他知道糜传家这个内侄对眼下形势的分析一定是有充分依据的,一定是为他们刘家好的。 他也知道,他老了,老二老三可能还能听他的,老大这个混市场的老油条,真不一定听他的。 再说了,老大和老三一但分开,没有老三,老大的茶叶就没有品质保障,没有老大,老三的好东西就没有市场,他们刘氏这个茶叶品牌也就走到了尽头。 刘长捷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糜传家仔细分析了姑姑家的几个表哥之后,他决定还是先和二姐夫刘芃好好聊聊这事,至少要让他们有个思想准备。 这些年媳妇美佳和丈母娘文氏的行事方式深刻地影响了刘芃。他对媳妇甚至整个糜家人的意见是非常重视的。 姑姑家的晚宴结束后,糜传家借送两位妈妈去四姨娘文氏那的机会,约了刘芃。 听了糜传家对时局的分析,刘芃对这个当年还天真地想娶自己妹妹的小表弟、小舅子刮目相看了。 眼下自己也是要当爷爷的人了,他能理解岳父糜海仓对他们的心思,他非常感谢糜家总是关键时刻没有把刘家当外戚。 他对时局可能会越来越差,甚至可能会恶化的判断是认可的,他也支持「现金为王」的生意理念。 但是,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就让他们下决定撤离,也确实是不现实的。 刘芃说:“我现在面临两个方面的难题。一是家庭的茶叶产业,从种植、制茶到销售是一个完成的链条,我只负责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全家不能达成一致意见,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停下来,整个生意就没有办法做了。 我不能单独行事。二是即使要撤,往哪儿撤? 如果发生东北那样的事情,到时候可能会形成难民潮。真可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和岳父大人在梁州算是站稳脚跟了,万不得已之时,可以考虑是让我岳母、美佳带着孩子们去避一避。 如果现在要在梁州那边考虑基本建设的话,我们兄弟几个再和父亲商议一下,必要的话我们之中至少派一个人这次和你们一同去趟梁州实地考察一下,看能否生意、生活都兼顾上,既做临时打算,又做长期准备,不知老弟以为如何?” 听刘芃这么一说,糜传家还是对父亲当年的眼光表示钦佩。 现在看来,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性情和价值观也是大相径庭的,父亲真是没有看错这个三外甥。 糜传家站起来握住表哥的手说:“还是姐夫想得周到些。明天我们就要回邗州去了,而且打算直接把何妈妈和荷佳姐姐的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带到梁州去。 我们预计在邗州停留3天,如果你们要去梁州考察的话,我们就在南京汇合吧。 刘家的家庭会议还是比较民主的。刘长捷和糜海青都上了年纪了,他们在家里对三个儿子,特别是长子刘艺的影响力越来越小。 但是,他们对娘家弟弟和侄儿的意见是非常重视的,他们寄希望于二儿子刘苋夫妇和三儿子刘芃夫妇能发挥主导作用。 刘长捷重新说明了糜传家代表糜海仓表达的关切后,刘艺还是一如既往地说:“我们就是个商人,就是个小小老百姓。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对我们有多大的影响? 现在国民党、共产党也在打仗,对我们又有多大的影响? 日本人来了又会怎样?日本人也是人,我看人家日本人在许多方面比我们还强些。 管他谁来呢,我们凭技术和力气挣钱吃饭。再说了,我们有糜家这么个在梁州的亲戚,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在内地都没有亲戚吧? 真的日本人来了,他们就不活了吗? 反正我是不走,管它呢,谁给我钱我就把茶叶卖给谁,我就跟谁做生意。跟日本人做和跟大不列颠、法兰西、德意志做生意有什么两样吗?” 刘芃不耐烦地接过话来说:“舅舅和表弟他们说的是极端现象,是说如果日本人向对待东北三省一样,占领我们这里后怎么办? 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变成二等公民甚至是亡国奴了,还有资格和日本人平等地做生意吗? 到那时候,我们这茶园、茶场、茶市都是日本人的了,就连人也是日本人的奴才了,你挣谁的钱去? 况且,舅舅他们说的是万一,是让我们有思想准备和一定的物质准备,我们总不能把人家好心当了驴肝肺吧! 我们将心比心,真要是我们一家人投靠到梁州舅舅家了,人家能有什么好处? 我们又能给人家什么好处?舅舅他们不过是念在妈妈和美佳的情份上,才动了这怜悯之心的。就是我们真不打算去,话也要说的中听些才是吧?” 刘艺可能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难听了些,不好再辩解什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刘家世居此地,说撤离有那么容易吗?真是那样了,就是逃难了。” 看大哥和三弟都有些火气,老二刘苋清了清嗓子说:“这的确是件大事,我们应该从长计议。我理解舅舅和传家的意思是避祸。既然是避祸就应该是暂时的,是权宜之计。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可不认真,又不可太认真。 我提三点建议:一是从现在起要按传家说的,生意之中「现金为王」,不欠账、不赊账,尽量减少库存。 家中现银大部分要换成黄金,便于携带。二是仔细了解一下来往商户中与日本的关系,要尽量离日本人远一点。 特别是钱庄,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钱庄、票号,要尽快切断与他们的联系,不能让他们掌握我们的真实财力和往来账目。 三是从现在起,我们刘家不再进行较大规模的建设,不论是生意上的还是生活上的,投资越多,一旦有变,损失就越大。” 一直在静静地听兄弟三人争论的糜海青终于说话了:“我嫁到刘家来五十多年了,刚来那几年,咱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紧巴的。后来稍好一些了,又有了你们几个。 生活上一直是我娘家关照咱们多一些,邗州那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们什么。 我那二侄女到了咱们家,带过来的嫁妆倒比娶媳妇的准备的还要多些。 刘芃的孩子也是人家岳母照看地更多些,孩子们日常的花销人家从来没有分过糜家、刘家。 这些你们都是看到的。我想我那弟弟和侄儿这次提的这个避祸的建议,当然也不是想贪图我们刘家什么。你们凡事都要把舅舅、表弟家往好处想才是。 “我的想法是,这次就让老二刘苋辛苦一趟,跟两个舅妈和传家他们一起到梁州看看。 一是去替我在我那老娘跟前磕两个头,二是好好看看舅舅他们的生活状态,万一有变,我们有没有可能往那个地方去。 至于邗州嘛,这次我是要去的,趁着腿脚还灵便,去给我爹和老祖宗们上个坟,下一次再想去还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 现在也不是制茶的旺季,我带上芃儿、美佳一家,你们其他的,手头的事能放下的就一起去,让你们爸爸在这边守着就是了。” 刘长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妈妈刚才说得还轻描淡写了些。我们家一开始的时候,要是没有你姥爷、姥姥的暗中支持,是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 按说,我应该带你们专程去梁州拜见姥姥的。但是,现在时局不稳,我们也都老了,梁州去不了,邗州总是要去的吧。 你们也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应该懂得长幼有序,更要学会知恩图报。我看这次就老大刘艺你们两口子留下来守家,其他的人,能去都去吧。” 第一次听一家人说这么多刘糜两家的历史和糜家在刘家的成长中的独特作用,刘苋媳妇林砚娥轻轻地说:“总听妈妈说姥姥是个非常优雅的女人,现在他们一家老小客居梁州,真有心追求生活中的细节恐怕也是万万不能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都想想,能给姥姥和舅舅他们做点什么?这里,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林砚娥看了看丈夫刘苋,刘苋微微冲她点了点头。林砚娥继续说:“这些年,我们经营的香炉和熏香一直走的是高端路线。这一阵子,真正高端的货很难出手了,这大概与舅舅对时局的判断和传家兄弟的说法有关。 我想把我们店里那几个真正有收藏价值的香炉带到梁州去,一来算是我们孝敬姥姥和舅舅、舅妈们的,二来如果局势真的大变了,也能减少些损失。至于数量嘛,就按舅舅家的人,每个屋子配上一只吧。” 刘苋接着媳妇的话说:“把高档的沉香和藏香也一并带些过去,毕竟梁州那边要找好的焚香比江南还是难些。” 刘长捷长长舒了一口气说:“老二家想的很周到,很好。你们也都琢磨一下吧,今后再和姥姥舅舅家的往来可能越发困难了。” 糜海青笑笑说:“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孝心,不在乎花多少钱,让姥姥、舅舅、舅妈们感受到我们都还是一家人就是了。” ——六十七—— 在得知从无锡往邗州去的队伍一下子要扩大一倍还多的时候,章氏和茶花两位妈妈特别高兴。 她们知道,世道再乱,人心不能乱。世人都乱了,一家人也不能乱。她们知道了,内亲外戚的心都还在一起。 她们先找来儿子传家和佑家来商量行程中的细节和大体安排。 茶花妈妈首先提出了一个概念:“我们是回家,而姑姑一家则是走亲戚。也就是说,我们是主人,姑姑家是客人。这一点不仅我们糜家人要清楚,要让如月姑娘和小婵姑娘也明白这一点。” 传家接过话说:“妈妈这么一说,条理性一下子就清楚了。那就请两位妈妈带着菀佳和蕊佳来陪姑姑,我和佑家弟弟照顾姑父,协调大家的行程。如月和小婵协助文妈妈和二姐照顾好这些孩子们。” 佑家说:“总体就这样吧。由传家哥哥和刘苋哥哥来总调度,我和二姐夫刘芃办理杂务,包括联系吃住行等等。” 传家说:“好。这一带姑父和两位表哥应该比咱们要熟悉一些,在吃住行的问题上要多听听他们的,特别是长江渡口等敏感地带的安全问题。” 章氏说:“这一路我们走的太久了,后面的行程中,姑姑、姑父都上年纪了,而且还有小孩子,就不要再安排游览的项目了。 第一天我们争取赶到镇江过夜,第二天一早我要代表你们父亲去拜谒金山寺的普明慈舟大师。向大师禀报一下我们糜家这些年的情况,听大师的建议,接受大师的祝福。” 佑家提醒:“咱们在邗州的家虽然有二娘和大姐一家住着,大姐夫也是个勤快细心的人,房子肯定没有问题。 但是,这么多年没有住过这么多人了,咱们和姑姑一家,这一去就是十多口子,住的了吗? 怎么住?我的意思是让大表哥的儿子带许有福先去和二娘他们通报一下,好让大姐他们有个周详的准备。毕竟姑姑他们年岁大了,刘家有的人还是第一次去,不要慢待了人家。” 茶花妈妈说:“我儿长大了,知道待客之道了。” 章妈妈高兴地说:“这都是胡家姥姥、姥爷和妈妈教育的结果,我们糜家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不过,你们放心啦! 当年我们离开的时候,各屋里的铺笼帐被都没有带走。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但是,海仓总是提醒我们随时可能再回去,树恪他们每年六月六都要全部拿出来晒一晒的。 桌子、柜子和床等大部分家具大多数是红木的,应该也没有大的问题。 姑姑这次也算是回娘家,而且很可能是她老人家最后一次回去了,就按佑家说的办吧。 只是,由谁带许有福去,还是要由姑父来定的。最好是派个去过的、和江树恪他们比较熟悉的男娃去。” 在携带的东西上章氏和姐姐糜海青产生了较大的分歧。作为大姑姑的糜海青总觉得回娘家,必然是要为老娘、为弟弟、弟媳妇和侄儿侄女们准备些像样的礼物,侄孙们更是要按年龄、按性别仔细斟酌的。 因此,打包的时候,姐姐总是这要带,那也要带。而章氏总是这不让带,那也不让带。僵持不下,还是糜传家来解围。 传家拉着姑姑的手说:“这些年,咱们糜家、刘家也没分彼此,姑姑、姑父对我们的心意我们当然是要领的。 但是,这次父亲让妈妈带我们到姑姑家,除了看看你们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告诉所有的亲人都做好撤离、避难的准备。 姑姑准备的这些礼物都是好东西,也是姑姑的一份心意,我们做小辈的当然都心知肚明。 虽然此次并没有完全说服几位表哥,只是真正的准备真的不能停下来。 这些东西,放在邗州,荷佳他们大人少,孩子多,将来要走的时候也带不走。 我们带上吧,这路途遥远,一会儿陆路,一会儿水路,一会儿车一会儿马的,真是不方便。 姑姑您看我们来的时候,也只给孙辈小孩子们带了一点点东西。 这些东西真的不要带了,先放在这里,必要时可能还要再换成钱更好些。我们必须要看清这个大形势。” 听侄儿这么一说,糜海青也就不再坚持了,只带了三个儿子孝敬姥姥和舅舅、舅妈们的小物件以及给小娃娃们的东西。” 剩下半天的时间,糜刘两家都真正为下一步撤离开始行动了。 关于四娘文氏今后生活的安排,是由糜传家和刘芃商议的。 传家的意思是要接文氏去梁州和父亲团聚的,反正美佳姐姐的孩子也都大了。 刘芃最在意的其实是面子问题,他反复强调有能力也愿意赡养这个丈母娘。 但是,经不住糜传家反复劝说,刘芃还是理解岳父和岳母的心理,毕竟他们都老了。 我们常说的,少是夫妻老来伴儿嘛。最后他们达成协议,只要文氏愿意,这次就请她与章妈妈一起到梁州去。 有糜家对文氏下一步生活的安排和对待礼物的态度的先例,加上传家请刘芃帮助出售文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产,糜海青和刘长捷真的感受到了避难的紧迫感和危机感,他们知道是该真的做些准备了。 刘长捷借布置去邗州的行程和安排家里留守事宜的机会,明确了支持糜传家从精神上和物质上做好撤离、避难准备的说法,并要求三个儿子都依糜传家的建议,即日起开始做相应准备。 四姨娘文氏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就如她当年从邗州到无锡来时一样。 糜传家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是,这些年对她们这几房没有生儿子的夫人、太太可是真没得说,跟亲生的没有什么两样。 当传家来和她商量是否去梁州的问题时,她还是脱口说出了「我听海仓的」这样的话。 最难受的莫过于糜美佳了。她打心眼里不愿意妈妈离开她。 这些年,妈妈陪她走过了初为人妇的适应期,跟她挨过了初为人母的忙乱期,教她走过了刚当婆婆的迷茫期…… 现在,就连她也要当奶奶、享清福的时候,她怎么能让妈妈离开呢? 但是,她也能感受到妈妈对爸爸的思念之情,特别是每次爸爸无论从什么地方到无锡来过之后,妈妈总是要兴奋很长时间,爸爸走后妈妈那满脸写着的落寞与惆怅。 她不忍心看着妈妈一个人守着这清灯空房,更不敢想象妈妈百年之后该魂归何处? 虽然说起来各有各的苦,但是,作为糜海仓的夫人,作为糜家的媳妇,老了能和丈夫做伴儿,最终能进糜家祖坟,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高兴的呢? ——六十八—— 在镇江,糜刘两家的人是住在离金山寺很近的客栈里的,虽然条件相对差一些,但客人多是来上香的善男信女,店里的气氛还是安静祥和的。 镇江,围绕金山寺的故事和传说很多,很美好。但是,章氏和茶花、文氏在从无锡出发时,就和海青姑姑商定,一行人只能进寺拜谒上香,不得游山玩水。这也是糜传家的意思。 镇江是个重要的渡口城市,每天来来往往除了到金山寺祈福还愿的香客,更多地是往来于这个东去上海、西往南京,北上邗州,南下杭州的重要交通枢纽的生意人。 特别是一江之隔的邗州,更是有大量的人在镇江谋生。如果糜刘两家在镇江过多地露面,安全上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 “著名盐商糜海仓跑了!”这是二十多年前邗州和镇江坊间热议的一个话题。 今天,糜家的新掌门人大阵仗重返故里,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因此,离邗州越近,越要低调。这是糜传家始终提醒大家和告诫自己的。 为了确保顺利过江,也为了避免人多太过扎眼,只有糜传家陪着姑姑和三位妈妈去了金山寺,糜佑家和其他人则随姑父、刘苋、刘芃一起直接去了码头。 章氏头一天晚上并没有睡好觉。一方面她要琢磨怎样跟普明慈舟大师说糜家这些年的情况,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个当年她初为人妇、初为人母的家。 物是人非是必然的!但是,心境呢? 她看着窗外的如水的月光,想起了纳兰容若「月似当年,人似当年否」的慨叹。 她不知道此行算是荣归故里呢,还是丧家之犬?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远在梁州的丈夫糜海仓在想什么? 她也不知道儿子糜传家此时此刻又是怎样的心境?她更不知道儿子糜佑家把这儿当故乡还是他乡? 这是不是正应了那句话:“女人是没有故乡的。”是啊,一个女人,出嫁前,爹娘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 嫁人之后,丈夫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而对现在的她而言,儿子在哪儿,哪儿就是故乡了! 进了金山寺的山门,她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儿子传家的手。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儿子这样十指相扣是哪一年的事儿了,只是现在,她的手抖个不停,还一直在出汗。 糜传家显然感觉到了妈妈的不同寻常。他知道妈妈可能有话要跟他说。 他让其他人都在寺内的廊檐下歇会儿,带着妈妈独自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章氏平复了一会心情对他说:“儿啊,我还是有些紧张。我不知道该怎样跟普明慈舟大师说,也不知道他又会给我们怎样的开示和建议? 万一他的指点和你父亲的想法不一样我们该怎么办?要知道你奶奶是非常重视大师的意见的。” 糜传家拉着她的手说:“妈妈,这些年您一直跟奶奶一样烧香拜佛。但是,我注意到,您并没有真正开悟。 从形式上看,您要去给普明慈舟大师讲述,其实您面对的是菩萨。 对菩萨而言,您说或者不说,她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说,您是说给您自己的内心听的。自己说给自己还用考虑那么多吗?” 糜传家拉着妈妈坐了下来继续说:“您紧张无非就是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怕大师失望,二是怕自己失望。怕大师失望,您总想把事情往好地说,怕自己失望,您总想把事情往真地说。 妈妈,我要告诉您,其实真的就是好的。而且,只有真的才是最好的! 您和奶奶信佛,我在上海时,身边有许多人信上帝,到西域许多人信真主阿拉。 我注意到了,无论信仰什么,他们都有一条教义:「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在尘世间经历的一切,都是「业」,都是因果报应,都是「造化」。 我们糜家,因为「业」才颠沛流离,也因为「造化」才逢凶化吉,才能无论到哪儿都有贵人相助,都能生根开花,繁荣兴旺。依我说,您对普明慈舟大师就说说心里话,说说我们的真实景况。” 章氏站起来,双手重重地在儿子的双肩上拍了一下说:“我儿长大了!你的每一句话都说到娘的心里去了。这些年,我常听到你和腊佳同你父亲一起商量一些大事,我就知道当年把你们送到上海去学习是对的,念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刚才说的这些道理娘都懂,只是想不明白。走,就按你说的,娘就对大师说真话、说心里话就是了。” 听说施主一行人是专门来见普明慈舟大师的,一个小沙弥径直把他们带到了寺院后面「禅花意境,空灵秀美」的百花洲。 章氏本来以为大师在这静谧之处修行,哪知道,小沙弥竟将他们带到一尊佛骨塔跟前。 这塔一看就是新的,前面香炉里还飘着悠悠的青烟,这应该是大清早有人来上过香、焚过纸钱的。 一行人之中,只有糜海青当年出嫁时路过镇江,父亲带她来金山寺向普明慈舟大师求过签,聆听过大师的教诲。面对白色灵骨塔,禁不住悲从中来,竟放声大哭起来。 糜传家知道他们在寺内的安排必须立刻做出调整,他顾不过来,就放任三位妈妈陪着姑姑一起去哭泣,自己放开大步到山门口请香去了。 糜家从来把到寺院参访视为一件天大的事。进香、功德、捐赠等等,都是由管家按照宗教仪轨或惯例来精心准备的。 本来此次由糜海仓的五夫人章氏牵头,和四太太文氏、六太太胡氏一起,携长子糜传家向普明慈舟大师表达敬意和请益的。 没想到大师圆寂了,他们只能在大师的灵塔前,表达他们的哀思和敬意。 得知糜家专程前来拜谒普明慈舟大师,金山寺新任住持率众高僧、沙弥立即赶来做了法事,按照较高规格的仪式,协助糜家表达了他们的心意。 章氏代表糜家、糜海青代表刘家分别向金山寺捐赠了银两…… 第28章 《故乡明月》(第六十九——七十节) ——六十九—— 糜传家和姑姑、妈妈们赶到渡口的时候,糜佑家和刘芃他们已经办完了摆渡的一切手续。因此,过江比原来预计的顺利得的多,也省了不少时间。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长江北岸的渡口,一字排开的马车队,让许多人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娶媳妇或嫁姑娘呢!很快有关糜家的各种各样的传说开始在人群中传播。 自从接到家里人要大规模重返故里的消息,糜荷佳就一直处在兴奋之中。 虽然真正落实起来,无论是主意还是行动,都要靠江树恪。 但是,荷佳和妈妈何氏还是要不停地出谋划策、指手画脚。 这让邗州糜府显得又忙又乱。不过上上下下还是沉浸在喜悦之中。 收拾房子、整理屋子,修修家具、晒晒被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接待中的细节。 许有福他们提前到邗州,带来了亲人和他们行程安排的准确消息,江树恪知道是在糜家人面前尽一个新主人和展示他指挥才能的时候了。 自打进了邗州糜府,江树恪的心理上还是有很大的变化的。 从一开始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到逐渐过上正常的小日子,再到试图以糜家主人的身份重振邗州糜家的雄风,到现在确立了自己在家里,特别是确立了在夫人糜荷佳、丈母娘何氏心目中的地位,江树恪的经商管理才能,才得到真正的发挥。 住的问题,无论是丈母娘还是夫人都是经过一个十几口人大家庭的年月的,她们有足够的经验。 根据糜、刘两家的来人和身份,参照原先糜家三代人的住宿布局,基本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只是她们在姑姑、姑父是住姑姑当姑娘时住的房间呢,还是住在爷爷、奶奶当年住的房间拿不定主意。毕竟姑姑是这次糜家人中的长辈,也是年纪最长的。 吃的问题,全由江树恪做主了。一来平时家里的日常饮食都是由厨娘保障的,何氏和荷佳除了偶尔给孩子们做点小食品外,基本不涉足厨房。 二来这次回来的虽然都是自家人,但仔细说来也算是客人了,饭菜不能太家常了。为此,江树恪拿出了两套方案等姑姑和妈妈们来了再定。 行的问题,江树恪做了大致的分析。姑姑、姑父,三位妈妈,美佳、刘芃兄弟,除了正式活动外,应该不会有出行的要求。 佑家和明如月、秦若兰虽然都是第一次到邗州来。但是,他们应该没有游览的需要,除非家里统一安排。 只有姑姑家的孙子孙女们可能有出游的要求。有了这样的基本判断,出行的压力也就不大了。 江树恪、糜荷佳和妈妈商量,打算把迎接亲人的重点放在三个活动上。 虽然糜荷佳知道父亲糜海仓一向是反对摆阔气、讲排场的。 但是,她依然和丈夫江树恪说服妈妈把面子做足。第一个是到盘龙寺后山祭拜列祖列宗,第二个就是宴请合作伙伴和街坊四邻,而首秀则是到镇江渡口迎接亲人。 十辆彩装的漂亮马车一字排在镇江渡口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在这个商贾云集的渡口,自然会有人认识江树恪这个糜家上门女婿,居然有人自发地帮助他维持起秩序来了。 好像糜、刘两家人有天然的气场似的,渡船靠岸,看着同船这些装束不凡的乘客,又见着了整齐排列的迎接马车,其他乘客都没有抢先下船,无一例外地把舷梯让了出来。 糜传家、糜佑家和刘苋、刘芃均匀地站在舷梯上,江树恪陪着何氏和糜荷佳在舷梯下迎着。 刘苋媳妇林氏搀扶着婆婆糜海青,糜美佳搀扶着妈妈文氏,明如月、秦若兰分别搀扶着未来婆婆章氏、胡氏,糜菀佳、糜蕊佳和刘家的小孩子也都被大哥哥、大姐姐或抱着、或牵着,依次款款走下渡船。 那阵势好像是专门排练过的,更有些像在演戏,顿时让本来喧闹的码头安静下来了。 紊乱的岸上,人们主动地在渡船和马车之间让出一条道来,来往的游人既像是在看戏,又不自觉地在里面扮演起自己认为合适的角色来…… 虽然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但是,分开的时间太久了,这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为了避免形式上的热闹和内心里的尴尬并存,在安排路途中陪同的人选时,江树恪还是动了些脑子的。 妈妈何氏陪着姑姑、姑父,妻子荷佳陪着五姨娘章氏和明如月,大女儿陪着六姨娘茶花和秦若兰,二女儿陪着四姨娘文氏和美佳夫妇…… 自己陪着传家、佑家两个内弟,其他的人则是安排了儿子和管家陪着。 沿途是有人骑马报信的。 车队到达邗州糜府的街口,糜府门前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江树恪专门安排了司仪来指导糜家两位公子重返故里的仪式。 车队当然是按事先策划好的顺序停在糜府门前预先设定的位置上的。 众人下车按长幼顺序站定,位列最前面的当然是糜传家和糜佑家。 按照司仪的口令,传家和佑家哥俩手拉着手一起走向紧闭着的糜府大门。 糜传家明显地感觉到了大门的显著变化。 糜府大门是传统的狮头大门。门楼与正面围墙呈「凹」字形,正门双扇对开,两侧各有一个单扇开的掖门。 糜传家发现,正门的门钉由原来的每扇门横六竖八变成了横八竖十二,原来占两颗门钉位置的小狮头门环换成了要占四颗门钉的大狮子头门环。 门钉和门环全部用同样材质黄铜铸造,抛光后与新油漆过的朱红大门一起,显得金光闪闪,格外扎眼。 两道掖门也是重新油漆过的,还是沿用了原来的暗红色,没上门钉,只将四个角上用莲花缠枝纹浮雕黄铜包过,既庄重大方,又不失气派。 哥俩走到守门的一雌一雄两只大石狮子中间的台阶上,郑重其事地向祖居行三鞠躬礼。 来到正门跟前,哥俩交流了一下眼神,同时伸手拍打衔在狮子嘴里的铜环。 啪啪啪……大家都屏声静气地注视着,哥俩节奏一致的敲击声格外刺耳,竟然引得周围邻居家的狗狂吠起来。 这时,大门内传来了震山响的询问声:这里是糜府,您是谁呀? 糜传家和糜佑家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大声应到:“我是糜传家!” “我是糜佑家!” 两扇门被两个人同时从里面打开,等开门的两个人从门内出来,恭恭敬敬地肃立在门柱两侧,传家和佑家才又回到人群中,传家搀扶着章氏、佑家搀扶着胡氏、荷佳搀扶着何氏、美佳搀扶着文氏,荷佳的大女儿陪着明如月和秦若兰、二女儿牵着糜菀佳和糜蕊佳,刘长捷、糜海青夫妇相互搀扶着,刘家的其他成员也分别都由糜府里不同的人陪同着,缓步前行,鱼贯而入。 向糜家列祖列宗上香、行大礼的程序是固定的,他们当然也要按照传统的仪轨来执行。 只是在站位上,大家还是有些谦让,特别是糜海仓的几房夫人们。 虽然辈份上糜海青是长辈。但是,她毕竟是糜家嫁出去的姑娘,已经姓刘了,今天只能是客人身份。 按照年龄和进入糜家的先后,应该是二夫人何氏来领衔。可她坚决不答应,一来自己一直住在这里,享祖宗的福最多,今天这个机会当然要请其他几位夫人来露面。 二来她也没生下儿子来为糜家传宗接代。她执意要让传家妈妈章氏来率领大家。 何氏这么一说,连个女儿也没有生养的文氏自然也不合适来领衔。 章氏的意思是六夫人胡氏茶花妹妹最合适。论功劳,茶花妹妹给糜家添了一儿两女。 论形式,茶花带着儿子佑家现在实际上就是糜家在长三角地区的代言人。 茶花当然是坚决不敢担此大任的。她有自己的理由。一来自己是第一次在原地拜谒糜氏列祖列宗,祖宗们对自己还不熟悉,二来自己是最小的夫人,儿子又不是长子,自己担纲祖宗们可能会怪罪下来。 看大家都这么推让着,最后还是姑姑糜海青说话了。 她说,今天我们大家其实都是陪传家和佑家来拜谒祖宗的,我看就让传家、佑家站在中间,五太太六太太分别挨着你们自己的儿子站在第一排,二夫人、四夫人你们也带着自己的女儿列在第一排,菀佳和蕊佳就由如月姑娘和小婵姑娘带着在第二排,荷佳的孩子们也由江树恪带着在第二排。 我们刘家的其他人在后面列成两排。场面上的话就全由请的司仪代表了,我们大家都按着司仪的要求行事就是了。 大家都接受了姑姑的方案,只有荷佳三岁多的小女儿坚决要到第一排去和妈妈在一起。 姑姑一想也对,既然是随了糜姓,就让江树恪和荷佳两个姓糜的儿子列在了第一排的两边。 这样一来,第二排就剩下菀佳、蕊佳和如月、小婵姑娘了。 姑姑说,反正都是糜家的儿孙和媳妇,就都到第一排吧。我们刘家的也变成一排,大家就围着这神龛站两个半圆就是了。 走完拜谒程序,糜传家带着弟弟在江树恪地陪同下,仔细地察看了糜家老宅子的情况。 一路走,糜佑家当然是新鲜的,而糜传家只是在不停地夸奖姐夫江树恪的用心维护和改造,特别提到了大门的改造是非常用心的,也是符合父亲糜海仓的心意的。 何氏带着荷佳陪姑姑和妈妈们认真检查了给每个人分配的住处和里面的用品,都对江树恪和荷佳的良苦用心表示了大大的赞许。 吃罢有些迟了的午饭,趁着街坊邻居都还没有来窜门,江树恪提议先安排第一次到邗州的人去瘦西湖和个园、何园转转。 因为要陪茶花妈妈,荷佳当然是要去的。也因为传家有大事要商量,江树恪当然要留在家里。 其他人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安排的。糜家这边的人,由佑家带着菀佳、蕊佳和如月、小婵姑娘,刘家那边除了姑姑、姑父和美佳之外都去了,由荷佳带着大女儿、二女儿陪同,荷佳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对邗州很熟悉的刘芃算是保镖了。这是一个庞大的阵容。 人虽然不少,但是,由于大家相对比较陌生,一路上气氛还是有些沉闷的。 这样的玩法,其他人还罢了,明如月是不能忍受的。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回到邗州,「全家哥哥」是男主人,虽然她现在还不是女主人,但她想在大家心目中慢慢树立起女主人的形象。 凭借着她扎实的人文、历史、地理知识功底和良好的表达能力,她也不怕别人说她喧宾夺主,竟自顾自地当起了导游。 明如月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拉着茶花妈妈的手,面对着大家,边退边大声讲道:“瘦西湖严格说并不是一个湖泊,只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这里水面宽了一些,历代政府和商贾又在这里修建了桥、亭、屋、榭,加上文人墨客的渲染,名气越来越大了。 “要说名气,其实瘦西湖内最有名的当属二十四桥和五亭桥了。二十四桥并不特指哪座桥,是由落帆栈道、单孔拱桥、九曲桥及吹萧亭组合而成。 中间的玉带状拱桥长24米,宽2.4米,桥上下两侧各有24个台阶,围以24根白玉栏杆和24块栏板。 所以,当地人并不叫二十四桥,而叫廿(nian音)四桥。 「二十四桥」的叫法,出自唐代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谁让人家是名人大腕呢,大家也渐渐接受了二十四桥这个名称。” 讲着讲着,一行人就来到了五亭桥上。 明如月一溜小跑先站在了亭子里,大家也都纷纷围拢在她周围。 只见她绘声绘色地说:“与其说五亭桥是一座桥,不如说是两边的引桥拱卫着的五座风亭。大家看,这挺拔秀丽的风亭像不像五朵出水芙蓉。 亭上有宝顶,亭内画有彩绘,亭外挂着风铃。五亭桥的桥墩由12大块青石砌成,形成厚重有力的「工」字型桥基。清秀的桥身和沉雄的桥基,两者为什么能配置得如此和谐呢?答案就在桥洞。” 说话间,荷佳的两个儿子租的小船已经划到了五亭桥跟前,众人也随明如月移步船上,来到桥下。 明如月边讲着边比划着。大家随她的手不停地移动着自己的目光,五亭桥的桥身由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卷洞组成。 空灵的拱顶卷洞配上敦实的桥基,桥基的直线配上桥洞的曲线,加上自然流畅的比例,产生了和谐统一的视觉效果。 乘船行进到桥的正下方,明如月让艄公停了下来。她对大家说:“我们可以数出五亭桥一共有多少个桥洞?” 她提醒大家说:“这些桥洞都是对称的,有的我们在这里看得见,有的是看不见的,它们洞洞相连,洞洞相通,大家要连数带想,才能准确说出有多少个来。”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报9个的,也有说12个的。最后,糜菀佳大声喊道:“我知道了,一共有15个桥洞。” 明如月怕她是猜的,就让她仔细说说。 糜菀佳说:“我们现在处在5个亭子的最中间的一个。这个先不算,两边各有2个亭子。其中靠里面的两个亭子下各有4个洞,靠外面的2个亭子各有三个洞,这样就有了14个洞。再加上我们停船的这个洞,不就有15个洞了吗?” 明如月挪了挪位置来到菀佳跟前坐了下来。她抚摸着这个刚十岁出头的小妹妹,对茶花妈妈说:“我这妹子太聪明了,一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说罢,明如月再次起身讲道:“这15个桥洞,每当风清月满之时,每个洞都含着一个月亮。古人更用「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邗州」来褒奖。 清代诗人黄惺庵更用「面面清波涵月影,头头空洞过云桡,夜听玉人箫」来描绘。 真是「金色荡漾,众月争辉,莫可名状」只可惜我们是在下午,不能领略到十五的月亮十五圆的绝妙奇境。” 一行人到个园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只能大致转转,看来原计划要去的何园是去不成了。 刘芃说:“当年美佳最爱带我到这里来了,如月弟妹歇会儿,我来给大家介绍介绍吧。 “个园是清嘉庆年间的两淮盐业总商黄至筠在明代「寿芝园」的旧址上扩建而成。 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四季景色各不相同,各有看点。文人墨客有「春景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景惨淡而如睡」的美谈。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园中的叠石艺术,采用分峰用石的手法,运用不同石料堆叠而成「春、夏、秋、冬」四景,营造出「春山宜游,夏山宜看,秋山宜登,冬山宜居」的诗情画意。” 看大家兴致很高,刘芃接着说:“个园说到底还是个私家住宅园林,规模比较小。大家进园一趟,除了知道四季不同的景色外,只需记住个园是以竹石取胜,连园名中的「个」字,也是取了竹字的半边,应合了庭园里各色竹子,主人的情趣和心智都在里面了。 此外,它的取名也因为竹子顶部的每三片竹叶都可以形成「个」字。 当然,这还不是此行我最看重的。这里我要向大家重点推介的是园子里的楹联。” 果然,大家所到之处,只要有亭榭楼宇、轩堂阁柱,无一例外都有楹联,而且多由名家撰文、大家题写,细数来恐怕有数十处之多。 为了节省时间,刘芃直接把一行人带到了个园主人家日常待客和议事的清美堂。 明如月大声说:“为了准确理解楹联的含义,我们还是请「大书虫」小婵姑娘来解读吧。” 秦若兰也不推辞,她看了看说:“堂内「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裕后有良图惟俭与勤」的楹联,既是家族规训的教义,也有对外标榜的嫌疑。 上联写一个家族能够世代相传,没有别的良方,全在于好好种地、认真读书这两件事; 下联写家族富裕之后,最好的传承,就是要始终坚持节俭和勤劳的美德。这种「耕读传家、勤俭为本」的思想,也是贯穿中国家族文化的精神主干。” 秦若兰一讲完,刘芃立即带大家到了清颂堂。 小婵姑娘看着堂内「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的楹联说:“这是一副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旧联。它揉合了传统耕读文化与佛家因果报应思想,总结家庭成败兴衰的经验,提出了家族存续中「读书与积善」的核心命题。 因此成为中国家族的经典规范。主人家把这副楹联放在陈列着他们列祖列宗灵位的最肃穆的,也是用作家族祭祀的清颂堂内,可谓用心良苦,意味深长!” 在汉学堂里,首先吸引大家眼球的是郑板桥的墨竹中堂。与名画非常般配的楹联「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也是名家的手笔。 秦若兰轻快地说:“这是一副比较好理解的楹联。意思是说,读到一本好书,可以叫人废寝忘食;栽种几根新竹,看上去就像儿孙一样讨喜。此联原为板桥先生为自画像的题跋,先生以生动风趣的笔触,传神地刻画了一介书生甘苦自尝的简单生活和绝不流俗的精神追求。 现在,被主人用来悬挂在汉学堂内,便有了更多的含义。为主人家耕读传家、好学重教的家学渊源注入了鲜活成分……” 其实,留在家里的显得更忙些。 糜传家直接和妈妈们通报了父亲糜海仓的想法,那就是要让二夫人何氏、四夫人文氏随传家一起到梁州去,三夫人窦氏和六太太茶花继续留在冉州和浮梁,去留问题待佑家成亲后再根据时局定夺。 何氏虽然没有思想准备,但是,她毕竟年纪大了,能和丈夫在一起,百年之后归葬糜家也是她的心愿。 再说,文氏的行李、细软都带上了,她这个做大的,当然更要显示出明事理的姿态来。 三夫人窦氏的工作在浮梁时,当着茶花妈妈的面,传家已经把父亲的意思交待的很清楚了。 窦氏随遇而安的性格,又想到六太太茶花坚决要陪儿子的心思,她就什么也没有再说。 真正有分歧的是请客的问题。 江树恪是坚持要大宴宾客的。他的理由主要有三个。一是传家、佑家两位糜氏主要传承人回乡当然要宴请故交旧友。 二是这些年关于糜家的传说,特别是负面传闻很多,正好可籍此以正视听。 第三是他江树恪当年娶了自己的弟媳妇引来的种种非议,这次也是个正名的好机会。 糜传家再次传达了父亲对此行的指导思想。 第一,自己不张扬。 第二,对外不宣扬。 第三,对内多商量。 糜传家说:“父亲多次对我说,我们糜家是因为支持国民革命被迫离开邗州的。原来以为革命成功了,可以荣归故里。 没有想到,推翻了帝制,老百姓并没有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代表不同阶层利益的党派又争斗起来,以至走上了武装对抗的路子。 眼下,倭寇又侵占我东三省,从方方面面传来的消息看,政府无力也无意真正抗日,我们糜家能怎么办? 毕竟我们只是个商人,哪怕是有一万颗为民众谋福祉的心,凭我一家之力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当下能做的,就是先保全自己,并把自己知道的和自己的判断告诉更多的民众,让他们也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这一次我们既要说,也要做。以我们的行动告知故交好友和合作伙伴,一旦中日爆发全面战争,谁家都不可能成为局外人,谁家都不能幸免于难。 今天保存实力,是为了长期和日本人斗。但是,青壮年要留在原地。 一是无论怎样,战争可能到来,生活不能不继续。二是要有人备战,一旦政府号召,我们就要像保卫自己的家一样来保卫我们这个国。” 章氏接过话题说:“今天和你们商量的,说白了就一个问题,就是孩子们怎么办?就是这些还在念书的娃娃。 海仓的意思是,生活上需要人照顾的,都到梁州去。如果你们实在舍不得,要给出一个明确可行的保护方案来。” 糜传家说:“父亲的意思是明确的。何妈妈、文妈妈必须去,窦妈妈、胡妈妈根据形势发展随后去。 你们的孩子们中,大一些的男孩子都留下,大一些的女孩子和小小孩由你们做父母的自己定,梁州那边一切生活条件都是具备的,全部过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话说到这份上,江树恪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经过仔细商量最后决定,按照父亲的意思,让何妈妈先到梁州去和父亲团聚,安排美佳的丈夫刘芃和荷佳的大儿子糜维勤陪同一起去梁州,一来可以认认路、认认门,二来回程也可有个照应。 一旦局势吃紧,即刻安排荷佳、美佳带着孩子们和刘家愿意去梁州的人一同前往。 江树恪知道这是个两全其美好事。但是,他内心里还是有些压力的。他担心不知情的人以为他不愿意赡养这个老丈母娘呢。 吃饭和宴请宾客的事儿也是反复协商后达成一致的。 江树恪的意思是,传家、佑家回老宅子,特别是佑家是第一次,当然是要大宴宾客的。 而且,经过近几年的发展,他江树恪有能力显示一下排场。 商量的结果是把走访和吃饭分开。 对父亲的故交好友一律以上门拜访的形式表达情谊,并逐一介绍糜家对时局的判断,根据每一家的情况提出建议。 吃饭就是针对家里人的口味儿了。 这个问题何氏是最有发言权的。她说:“既然都是家里人,我的意思是突出邗州特色,突出营养搭配,照顾每个人的爱好。不讲究场面,不讲究地方,争取餐餐都不重样儿。” 江树恪说:“光是自家人,那就好办了。我有两个建议可以满足妈妈们的要求。一是请厨子,二是叫外卖。 都在家里吃,提前把邗州的名菜名点名小吃列个单子,每顿一种搭配,就可以照顾到男女老幼。” 章氏对这个女婿说:“你经常在外面请吃吃请,你说说看,有哪些有名的餐食可以搬到家里来?” 江树恪说:“菜,当然少不了「邗州三头」,也就是清蒸蟹粉狮子头、扒烧整猪头、拆烩鲢鱼头。 邗州最有名的点心主要有三丁包子、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干菜包、野菜包、糯米烧卖、蟹黄蒸饺、车螯烧卖、鸡丝卷子。 除了这些,一些风味小吃也是必不可少的。 比如:笋肉锅贴、邗州饼、蟹壳黄、鸡蛋火烧、咸锅饼、萝卜酥饼、三鲜锅饼、桂花糖藕粥、三色油饺,等等。 “老人和孩子们的最爱要数四喜汤团、生肉藕夹、豆腐卷、笋肉小烧卖、赤豆元宵、五仁糕、葱油酥饼、黄桥烧饼、虾籽饺面、笋肉馄饨。 再加上我们自家厨娘的米饭、面线和家常菜,我保证三天不重样,顿顿都好吃。” 后来的三天里,他们每天早餐一律叫外卖,中午、晚上各请一名大厨,其他的以外卖为主。 全家人,特别是明如月、秦若兰、糜菀佳和糜蕊佳,每顿都吃到直喊撑得受不了。 ——七十—— 邗州的重头戏是去盘龙寺的后山上给祖宗们上坟。 糜传家每次回家或者经过邗州,都是要亲自去祖坟祭拜的。 虽然,明明知道第二天就要正式来。但是,头一天晚上糜传家还是没有同妈妈们商量,就带着糜佑家直接进了盘龙寺。 盘龙寺住持鉴济大师圆寂的时候,何氏是带江树恪参加了相关仪式并及时通报了丈夫糜海仓的。 就连大师的灵塔也是由糜海仓指示江树恪捐资修建的。因此,只要说是糜家的人,寺里还是会特别关照。 盘龙寺新的住持是由鉴济大师推荐的,政治主张和民生理念得到了鉴济大师的真传衣钵,这一点大师对糜海仓说得很肯定,交待得很清楚。 糜传家提前进山,就是为了向新的主持通报他们糜家对国共两党分争的看法和对日本侵华可能性的分析。 新住持是个非常年轻的高僧,看样子只有三十多岁,应该比糜传家大不了多少。 听说是糜家的长公子到访,住持直接迎到了大殿门外。一见面,双方简单寒暄了一下,住持便自我介绍道,“贫僧云雪禅师,施主应该是糜传家先生吧?” 糜传家还是大吃一惊。虽然他知道爷爷、父亲都和盘龙寺有很深的交往,没想到这么年轻的新住持能直接叫出他的大号来。 但是,他依然镇定自若地介绍说:“这是舍弟糜佑家。这么晚了冒昧地打扰大师,还望大师不怪罪才是。” 云雪禅师笑笑说:“我知道传家先生会来小寺的,我们边走边谈吧。先生不必惊讶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当年糜老先生来小寺求签时,给带路的那个小沙弥。 「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这个签只有几个人知悉,我就是其中一个。 因此,我知道糜家的长公子叫传家。我还知道今天这邗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糜家两位公子回来祭祖来了。 想当年,令尊大人西迁时,决定把糜氏的祖宗移灵小寺的后山下,也是贫僧陪着师傅和令尊大人一起选的宝地。从年龄上比,我只比先生虚长五岁。” 糜传家原以为云雪禅师会请他们到屋里去谈的,可大师却摸着黑沿着林间小道走了起来。 云雪禅师轻轻地说:“两位公子黑夜到访,一定是有要事要和贫僧交待,这林间非常安全,请先生不妨直言。” 糜传家走近大师压低嗓音说:“那我就直接转达家父的意思和我本人的想法了,请大师斟酌。家父以为,倭寇侵占我东三省以后,国民政府奉行的政策间接助长了日本人的嚣张气焰,必助长其全面侵华之野心。 我神州大地恐有亡国灭种之危险。只是,日本人也是信佛的,贵寺又是当年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前的住锡地,在一个时期内,盘龙寺可能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请大师一定要想方设法庇护民众,保存抵抗力量。我们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 “我糜家是商贾之家,在军事上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下,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一定的人力和财力转移到西部地区去。 我们想的是,我中华是个大块头,小日本想一口吃下我们是不可能的,时间在我们手里,要从长计议。” 云雪禅师停顿了片刻说:“糜家二十几年前就开始为民众谋福祉,三代人接力传承,实在令人敬佩!贫僧近来得到的方方面面的消息,和你们的判断是吻合的。 我们也正在联系各种正义力量,做些必要的准备工作。贫僧知道糜府里现在主要由女婿操持,请公子转告他,我们依然可以像当年和糜老先生合作一样,再次和糜府密切合作的。只是现在南京、上海、邗州的日本特务多的很,我们行事务必格外小心。” 糜佑家接过话头说:“现在连冉州也能经常发现日本商人和日本浪人的踪迹。此次我和家兄来还要向大师通报一个情况,我们准备把老人,就是我母亲她们这一辈份的人向西转移,其他小小孩根据情况可能也要带一部分到梁州去。 冉州那边也要做好相应的准备,一旦情况恶化,也会迅速把老人和孩子转移走,只留下青壮年来抵抗小日本。” 云雪禅师沉寂了片刻说:“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日本如果要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上海肯定是个重灾区,我们这一带可能都要成为前线。令尊大人高瞻远瞩,我会仔细研究你们的意见的。” 匆匆拜别云雪禅师,佑家想去祖坟上看看,被传家挡住了。 传家说:“你是第一次拜谒咱们糜氏祖坟,要正式些才好。还是明天和姑姑、妈妈们一起来吧。” 关于怎样和江树恪讲同盘龙寺合作的事,让糜传家陷入纠结之中。 一是刚才出发前考虑不周,应该将姐夫一起叫上才是。现在我们和云雪禅师沟通好了,才告知他,他会不会多心? 二来何妈妈走后,大姐一个妇道人家,下一步糜家在邗州的产业必然是由江树恪父子来经管的,怎样才能让他们和糜家真正一条心呢?特别是大姐的处境,会和现在一样安逸吗? 糜佑家提醒哥哥,父亲不是交待了这次要解决大姐这几个孩子姓氏的事吗? 如果这个时候和姐夫把底交了,他应该是会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的。 糜传家说:“对,那我们就说刚才是闲来无事,你想先去祖坟看看,我们碰见云雪大师了。” 江树恪被叫出来时还是有点吃惊的。他虽然知道两个小舅子此行一定还有大事发生,但他没想到会单独和他聊,更没想到是传家、佑家两个人一起和他谈。毕竟糜佑家对糜家的事务还没有他清楚呢! 糜传家开门见山直接说起大姐孩子的姓氏来了。 糜传家说:“姐夫,你们这五个孩子,大姑娘、二姑娘是我大姐和你弟弟树恒生的,这些年你也视同己出。 当时取名字的时候,无论是随了糜姓还是跟了江姓,字牌用的都是江家的顺序。 这两个外甥和三姑娘也都渐渐大了,父亲的意思是,大姑娘眼看就要出嫁了,开始姓的糜,就不要再改了。 二姑娘就随了她父亲改姓江吧!大外甥糜维勤已经被你带在生意场摸爬滚打了两年了,也有些名气,就不要改了。 老二维俭还正在念书,看样子书是能念出来的,还是改回江姓吧。 将来也好跟你们江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待。三姑娘还小,也姓江吧,这样从名份上说,你本人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没等糜传家讲完,江树恪已经有些热泪盈眶了。糜佑家拍拍江树恪的肩膀说:“姐夫,这些年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其实挺苦的。但是,父亲一直夸你为人厚道老实。这次父亲之所以决定让二姨娘回梁州,其实也主要是对你有足够的信心。” 糜传家接着说:“父亲对你的信心主要说的是两个方面,一个是生意上的,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是对我大姐和孩子们的心意上的。” 江树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这些年,苦是谈不上,有时会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男人嘛!但是,理智地说,没有糜家也没有我江树恪的今天。 荷佳本来是我的弟妹,一开始我还是有些心理障碍的,是她发自内心的关爱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 你们也注意到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相敬如宾,我打心眼里喜欢荷佳,她也从内心里疼我、关心我。 我知道,父亲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我对荷佳好些。请你们放心,我江树恪在这里当着两位弟弟发誓,对糜家、对荷佳我如果有半点二心,天打五雷轰! 关于孩子们的姓氏,我再同荷佳和孩子们商量一下,他们也大了,得尊重他们的意见。不过,只要听说是爷爷的意思,他们一定会遵从的。 “生意上的事,以前明确妈妈有最后的决策权,其实妈妈这些年基本都是听我的了。 妈妈走了后,凡事我都会和荷佳商量。真正的大事我也尽量想法子和你们报告、沟通。 “从你们这次的分析和判断上看,我本意是想让荷佳陪妈妈一起带着三丫头一起去的,但她执意不去,说就是死也要同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妈妈就请你们多费尽了。” 和江树恪的沟通如此顺利是糜传家来之前就预料到的。正因为如此,江树恪越是厚道,有些事情糜传家才不好说得太直白了。但是,与盘龙寺合作对付日本人的事,必须说清楚。 糜传家站起来把椅子往江树恪跟前挪了挪,严肃地说:“关于防日本人的问题,这是我和腊佳、如月的哥哥明如星、秦家三公子秦功璠以及父亲的共同判断。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日本吃不掉中国,但从东三省失守的情况看,再想想日清甲午战争的历史,一定是一场非常惨烈、非常痛苦的战争。 以我和腊佳的想法,这次来是要将我们在邗州的产业全部出手,你们全家一起搬到梁州去的。 父亲说,邗州是我们的久居之地,丢不得。咱们走了,别人也走了,这地方岂不白白送给日本人了。我们的青壮年要留下来跟他们斗到底。” 糜佑家站起来说:“对,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就和他们对着干。” 糜传家也站了起来:“跟日本人对着干,说起来容易,干起来就难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教育和科技全面向西方工业化国家学习,我们已经落后他们很多了。 “我们作为普通百姓,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姐夫,你切记父亲一句话:现金为王。从今往后,所有的生意都现金交易,不赊账,不欠账,除了日常流转,银子都存在宝来钱庄里。 这次我要专门再去和来辉文先生谈谈,建议他把钱庄的中心银库转移到襄阳去。 另外,从现在起,要不定期地往盘龙寺住持云雪禅师那儿存放一些银两。 这些银子,说白了,就是为一旦日本人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我们糜家支持抗日用的。 就是说,要使用他会告诉你,但你不能再要回那些银子了。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江树恪也站起身来说:“我知道了。其实就是我们糜家和盘龙寺的抗日基金。我听何妈妈说过辛亥革命前他们初一十五往寺里送金银的事,应该和那个性质上是一样的。” 糜传家说:“对。你理解的是准确的。数量上父亲没有说,让你根据家底和眼下的生意情况自己定。 但是,打起仗来,什么都要钱。特别是枪炮、医药等都是非常贵的,三瓜俩枣是不管用的。你看着办吧。” 糜佑家认真地对姐夫说:“从现在开始,我在邗州、南京、无锡、常州一带的红茶生意,也都从来先生的宝来钱庄走账,我会从利润里拿出一部分交给你,你也把它放在盘龙寺吧。冉州几个有交情的寺院都太小了,以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糜传家接着说:“从现在起,府上的宅子就先不要进行大修了,更不能搞新的建设。大姑娘出嫁和维勤取媳妇,都不要陪嫁和添置太多东西,要给就给银子。 二姑娘的亲事到什么程度了?父亲的意思是,不能嫁那些和日本人走得太近的人家。” 糜佑家打断哥哥的话说:“如果出现日本人大规模在长江中下游地区行动的迹象,一定要立即让荷佳姐姐带着三丫头动身往我那边去。 一家人在冉州汇合后,我会安排人把我妈和三姨娘、茹佳姐姐、菀佳蕊佳妹妹和其他小小孩送到梁州去的。这样我们这些男人们也好放心地打小日本。” 江树恪当即拉着糜传家的手表态说:“我没有读过几天书,你和腊佳妹妹、明如星、秦功璠都是在大上海喝过洋墨水的太学生,我整天在市场上混,也能不时地听到些关于日本人的消息。 这一阵子确实见到的日本人比以前多了许多。从现在起,每逢初一、十五我都安排荷佳带着三个丫头去寺里上香,咱们蚂蚁搬家似的往寺里放一些吧。” 三个男人谈妥了最重要的事,糜传家把话题转移到明天到祖坟祭祖的事情上。 糜传家说:“明天我们的祭祀活动一切按传统仪轨进行。我看堂屋里的贡献已经准备好了,颂经的事我已经请云雪禅师安排了。 按规矩,佑家第一次来,必须披麻戴孝,我也陪着吧。其他人都穿日常的衣裳,只是不要太鲜亮就是了。” 正说着,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明如月大声说道:“我也要披麻戴孝!”后面还跟着个秦若兰。 糜传家小声呵道:“小祖宗,别闹了!这是正事。” 明如月反倒严肃起来了。“我怎么胡闹了?我怎么就没有资格披麻戴孝了?” 秦若兰在后面帮腔:“就是就是,我也要穿戴。不然旁人看了会说我们不孝的。” 她们这么一说,糜传家和糜佑家还真不知道拿她们怎么办? 江树恪忍着笑和两个准内弟妹一对视,冲着糜传家说:“我看是个好事。反正你们大婚的时候也是不可能来这里向列祖列宗报告的,不如明天就把这个程序完成算了。” 明如月高兴地拉着小婵姑娘的手说:“那就请姐夫帮我们准备好相关的行头,一会我们再去问问何妈妈要注意些什么。”说着就要拉着小婵出去。 糜传家挡在门口问道:“两个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的?都听到了些什么?” 明如月佯装生气地说:“我和小婵找你们两个,到处都找不着。后来看见这个小屋子亮着灯就过来了。你们讲的大部分话我们都听见了。 你们也不要把我们当小孩子,你们知道的道理我也能明白个七八分。 到了梁州以后,我要专门跟爸爸和腊佳姐姐说,以后这样的事情我都要参与意见的。至于你们听不听我的,反正我是要说的。” 她又对着小婵说:“若兰也是,今后遇到这样的大事,佑家你也不要背着若兰。至少要平等待我们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虽然糜传家和糜佑家都知道如月姑娘是半开玩笑半当真的。但是,他们还真不好接话。 江树恪笑笑说:“有人争着戴孝,这是我们糜家的造化。只是有一条,那孝衣可都是万人穿戴的,不仅肥大没型,而且还不太干净,到时候准备了就必须要穿哟!” 明如月抢着说:“那怕什么?「全家哥哥」穿得我就穿得。” 小婵也附和到:“就是就是,佑家哥哥穿得我就穿得。” 这一阵闹腾,糜传家、糜佑家这平时很有主意的哥俩,一点脾气也没有。 糜传家只好讪讪地说:“那就麻烦姐夫去准备6套孝服,包括菀佳和蕊佳妹妹的。” 江对恪说:“那干脆连同几位妈妈和姑姑他们一家的都准备下吧,毕竟都是糜家的血亲姻亲,这样大家心里都会好受些。” 糜传家、糜佑家当然是愿意的,他们知道江树恪说的是心里话,姑姑姑夫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仪式是在糜传家、糜佑家爷爷的坟前进行的。 仪式结束后,糜传家带着弟弟和姑父、姐夫及外甥们,给每一个坟头又培了些新土,糜海青带着几个弟媳妇在父亲的坟前哭了一会子,只有明如月、秦若兰和糜菀佳、糜蕊佳有点不知所措。 第29章 《故乡明月》(第七十一——七十四节) ——七十一—— 对邗州故交好友的拜访,糜传家是带着弟弟一起进行的。 江树恪既是个向导,也是糜传家此次重点推介的糜家人。糜传家作为糜家的长子长孙,他要让邗州党政军商各界的人士,都知道江树恪今后就是糜家在邗州的全权代表。 拜访过程之中,糜传家和这些故交好友反复提及的依然是父亲和他们这些年轻人对时局的判断,特别是与防备日本人有关的判断。 ——七十二—— 真正离别时,最难受的是荷佳母女和美佳母女。 对糜荷佳来说,虽然也是嫁了人的姑娘。但是,有妈妈住在一起,总觉得还是在家里。 现在,妈妈走了,而且可能再也见不着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糜美佳当然不可能有去梁州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是真正意义上嫁出来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虽然妈妈这次去梁州了,但是,婆婆是自己的亲姑姑,小日子过得还是很自在的。 适应不跟妈妈在一起的新生活应该不是一个太痛苦的过程。 荷佳的痛苦是观念上的。在她的心里,无论是先前的江树恒还是后来的江树恪,严格说都是上门女婿。 这次如果她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梁州,甚至是把邗州的产业全部变卖了举家迁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走吧,她还是想见见奶奶和父亲的。走吧,这些年,丈夫江树恪对这个家全心全意,对自己更是没话可说。 现在父亲同意一儿一女随了江姓,丈夫对自己肯定会更加体贴,更加关爱。 她不想让江树恪有一星半点的外人的感觉,她也要全心全意地爱丈夫,她想死心塌地的和丈夫守在一起。 即使是有战争爆发,她甚至都做好了与丈夫同生死的准备。 江树恪和刘芃是知道岳父大人的心思的。他既有一个普通父亲的恋子情节,也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国家、对民族的大爱和大义! 因此,这些年来,他们对岳父大人做出的任何和自家有关的决定,都是不打折扣的执行的。 考虑到在为防止日本人入侵问题上大家有了共识,临行前江树恪提议,大儿子维勤和刘家人就不必去梁州考察了,这样反而显得信不过岳父大人似的,并承诺,只要情况恶化,只要被送者愿意,就送有需要的人去梁州就是了。 刘长捷、糜海清也是这个意思,糜传家和几位妈妈也就同意了。 糜传家是先把姑姑一家送走后才带领一家老小往梁州赶的。 和上次父亲带他们离开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这一次不用再那么提心吊胆了,他们是大大方方走的。 只是为了不让故交旧友们徒增伤离别之情,才没有公开时间。 就连糜荷佳和江树恪想送到南京,糜传家也是坚持没有同意的。 这么长距离的乘船,明如月、秦若兰和糜菀佳、糜蕊佳还是第一次,那个兴奋劲儿自是不言而喻的。 反正是在船上,只要不掉到江里去,人是丢不了的。妈妈们也就任凭她们去疯,去闹腾。 妈妈们的心态是不一样的。 章氏当然最平静,丈夫交代给她的任务基本都完成了。不仅把大儿子的亲事定下来了,儿媳妇如月姑娘还坚持要同行回梁州。 甚至还超额完成任务,连二儿子的亲事也基本有了眉目。二太太、四太太也都顺利随迁。 她知道,现在最纠结的莫过于佑家妈妈茶花和人在浮梁的三太太窦氏了。 只是,让她们都留下也是最合理的安排了,至少有了大事她们可以相互商量、相互帮衬、相互安慰。 而且,丈夫的意思很明确,待佑家成亲后,随时接她们去梁州。想必她们一定是理解的。 何氏、文氏和大家长期不生活在一起,真正聊起天来,除了问一些家里的情况外,还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 这一点,经常在外面跑的糜传家是想到了的,他事先准备了麻将牌,还预备了许多碎银子和铜板,让妈妈们打发时间。 明如月坚决不学打麻将,让本来想凑凑热闹的秦若兰也不好意思上手。 一算时间,后面的行程还很长,明如月提出了给菀佳妹妹和蕊佳妹妹上课的想法。 说实在的,因为哥哥佑家不爱念书,两个妹妹没有榜样也没有动力,她俩是没有强烈地读书意愿的。 但是,她们的机灵劲一点也不比荷佳姐姐、腊佳姐姐差,真要学啥还是一点就通的。 特别是在船上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她们也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无聊。 课程是从古诗词开始的。 为了提高两个小姑娘的兴趣,如月和小婵姑娘选择了描写长江和她们沿途经过的风光为主要内容的作品。 站在甲板上,能看着实景,讲得人好讲,听的人也有了直观的感受,两个聪明的小姑娘越学越来劲儿。 说话间,突然大船一声长笛,她们不约而同地向船首的远方看去,只见远处湛蓝天空下空旷的江面上,一叶白帆小舟漂摇着,蕊佳竟信口吟出刚刚学会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来,引得如月和小婵姑娘又是赞叹又是鼓励。 船到九江的时候,窦氏带着茹佳、明如星和糜家的商队都已经在这儿等了一整天了。 糜传家原先设想的是无论回冉州的还是去梁州的,都在九江下船,让告别仪式正式一些。 但是,他仔细一想,自古以来「多情自古伤离别」,离别都是一件永远也说不完话、伤不完情的事情,再说自家商队的船,主要是运货物的,舒适度要比客船差远了。 自家同行的多女流之辈,乘货船不知道她们吃不吃得消。而且,他最想知道的和日本人联络的进展情况,明如星要和他同去梁州,有的是时间交流。 几个妈妈之间的告别从事情定下来后就没有停止过。虽然淡淡地忧伤一直充斥在她们心中。 但是,她们都明白,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也是最好的方案。为了糜家、为了孩子,也为了她们自己。 应该说,糜佑家这一路跟着走下来的转变是相当大的,除了对哥哥的认识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外,最大的改变就是对他本人作为糜家二公子地位的认同。 他真正知道了自己在父亲、妈妈们和哥哥姐姐们心中的位置,他真正感受到了他们的爱,更感受到了肩上的担子和身上的责任。 船靠九江码头,一行人锁好舱门都到了船舷边上。大家都拎着自己的随身物件,何氏和文氏互相搀扶着、茶花挽着章氏慢慢往前走着。 传家给如月和小婵使了个眼色,她们赶紧走上前去分别挽了何妈妈和文妈妈。 传家牵着菀佳,佑家抱着蕊佳跟在身后,许有福两口子把大件行李挑在肩上,走在了最后,大家黙不做声地沿舷梯下到了码头上。 一上岸,何氏、文氏和窦氏就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众人也不劝解,只有茹佳从后面揽着何妈妈、文妈妈的肩膀一起哭着。 过了一阵子,她们总算止住了,大家才把目光集中到茶花妈妈身上。 茶花双眼满含泪水,嘴角不住地抽搐着,大家都知道她想说什么,尤其是这一路一直在说日本人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一别可能意味着什么。 章氏的眼眶也红红的,她走到这个当年结拜的妹妹跟前,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说:“好妹妹,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传家要结婚了,佑家也大了。我这就回去跟海仓说,让佑家也尽快成亲,我们团聚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海仓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和三姐的。” 茶花看了看窦氏,拉着菀佳和蕊佳来到佑家跟前,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仰头望着天空说:“梁州我是绝然不去的,管他东洋人日本人,我是要守着我的儿女过一辈子的。真打起来了,我还要给儿子做饭、送饭,我要亲自带孙子,带孙女,让他们安心做生意,专心打鬼子。 这一辈子遇见海仓是我的福份,他给了我这三个娃,我知足了。 只是这三个孩子可怜,不能和爸爸在一起。我们边走边看,等蕊佳懂事了,让她们自己定。 她们姐妹俩如果愿意去梁州我也不拦着,糜家有糜家的规矩,今后的生活我会听海仓的,但更要听我儿子的!”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糜佑家脸上。 妈妈的这个心思糜佑家大概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妈妈会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秦若兰,轻轻地说:“妈妈的生活由她自己做主,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我当然是希望妈妈能够和爸爸在一起,如果妈妈坚持要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一定会尽到做儿女的本份。” 这个时候,其实最为难的是糜佑家,最难受的却是糜传家。 这哥俩互相看了一眼,糜传家走到糜佑家跟前,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哥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眼看着局面有此僵硬,章氏大声对茶花说:“妹妹也不必太伤感,这地界儿上还有三姐陪着你,遇事你们姐儿俩要多商量。你们身边有佑家、茹佳,还有悦成、小婵,菀佳、蕊佳也渐渐大了,日子只会越来越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都要相信海仓,他考虑事情总是要比咱们周全些。” 看着这样的场面,明如星心里真是有些不是滋味。他对糜家的几位妈妈说:“虽然分别在几个地方,但都还是一家人。再说了,我们都是生意人,东奔西走是常有的事。” 他又转向糜佑家说:“你和小婵带两个妈妈、两个妹妹随许有福他们回去吧,咱家的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呢! 他又跟糜传家说,组织大家上船。咱们先走,如月的陪嫁和这批茶叶瓷器已经装了自己的货船了,他们在汉口与咱们汇合。” 就在妈妈们分别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糜传家和糜佑家一下子跪了下来。 窦氏和茶花赶紧过去扶起了传家,章氏过去扶起了佑家,何氏和文氏也都走过来,一家人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小婵也拉着菀佳、蕊佳和如月姑娘抱在一起哭着。 长长的汽笛声响起,再不上船不行了,小婵扶着茶花妈妈跟随大家再次来到船舷边,直到码头工人解开了缆绳,眼见着大船缓缓离开,佑家才催促着对妈妈说:“走吧,再不走,天黑我们赶不回家了。” ——七十三—— 钱悦成确实是个裁缝高手,高就高在能把服装中蕴含的历史、文化和审美给人讲得头头是道。 小野寺羽惠给母亲订制的是黑留袖礼服。因为多是已婚女性在出席婚礼、丧礼和重大活动时的正装礼服,黑留袖本身的装饰是比较简单的,印染或刺绣的图案主要是在服装的前后下摆和袖口等位置,面积大且比较平整,绣工的难度也相对简单些。难点在于图案的选定和色彩的取舍。 经过反复讨论,秦功璠对小野寺羽惠建议说:“令堂大人这服装最直接的欣赏者应该是令尊大人,这黑留袖上的图案和色调是不是由你父亲来定最为妥当?” 虽然秦功璠的初衷是想增加与小野寺英松接触的机会。但是,客观上却让小野寺羽惠对自己有了更多一层感激和理解。 小野寺羽惠说:“秦先生真理解女人,对我母亲来说,如果自己的着装能得到丈夫的赞赏,心里一定是非常高兴的。想来将来秦先生肯定是特别理解夫人心思的好男人。” 秦功璠有点为自己的小九九不好意思起来。他说:“姑娘过奖了。我只是想,让令尊大人比较多地参与到礼服的制作中来,我们可以少走些弯路,也多一点让令堂大人满意的把握。 你姐姐的花嫁和服以及你自己的中振袖和服可就全靠你来拿主意了。 如果姑娘能带几个信得过又审美风格类似的闺蜜来,说不定能给我们一些好的建议。” 小野寺羽惠有些激动地说:“秦先生真是心细。我自己的中振袖已经想好了,姐姐的花嫁和服我还真是心里没底。 毕竟是给她婚礼订制的礼服。如果做的不是特别出色,姐姐穿了别人会瞧不起我们小野寺家的。如果姐姐或姐夫没有看中不穿它,我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先生这样一说,真是启发我了。我的几个好朋友和几个与爸爸来往密切的朋友的夫人,还是非常有鉴赏力的,必要的时候我请她们来帮助把把关,甚至可以请她们穿着自己比较得意的和服到店里来,让钱先生参考参考。” 钱悦成当然是非常乐见的。不过,更高兴的还是秦功璠,他又多了和各方面日本人接触的机会。 由于有小野寺羽惠的全力配合,三件和服的裁缝很快完成了。但是,真正见功夫的刺绣技艺才刚刚开始。 和服之美,除了夹、带、结的精妙组合外,和服的配件其实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和服的配件主要有带扬、带缔、带板、带枕、伊达缔、腰纽、胸纽、比翼等。另外还有发型、头饰以及鞋和其他附属品。 钱悦成想的是尽可能满足客户的各项要求,秦功璠想的则是让尽可能多的日本人参与到制作中来,而小野寺羽惠的心思是想和秦先生有更多的接触和了解。 钱悦成想的要更长远些。如果和服成为他今后生意中的一个稳定项目的话,趁着这个客户要求完美的机会,和每一个对他的制作提出意见建议的人,把和服的制作细节和日本人不同的关注重点都了解一下,再加上他长期形成的裁缝的职业操守,他和小野寺父女以及他们的朋友们,很快建立了良好的互信。 给小野寺羽惠母亲的黑留袖和姐姐的花嫁和服,严格讲应该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特别是姐姐的结婚装花嫁和服,上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综合了闺蜜们想法的,也博得了小野寺姑娘这些未婚姐妹们的一致认可。 其中还有几位已经和钱悦成、秦功璠订制了她们自己的结婚礼服。 真正让小野寺姑娘纠结的反倒是她自己的中振袖和服。 钱悦成认为,当下中振袖的趋势是袖丈与花嫁衣裳的袖丈区别越来越小了8,为了和姐姐的花嫁和服有明显的差异,也为了穿着时行动更加方便,他建议小野寺姑娘可适当地把袖丈裁剪的窄一些,更接近传统的中振袖。 秦功璠也提出了相同的建议。他看着小野寺羽惠说:“以姑娘的古典美女的风范,更适合传统一些的装束。更何况,中振袖和服多用于新年、成人礼、及出席各种正式场合,姑娘选的这颜色又具有广泛的适应性,应该穿着的机会非常多,袖丈小一些会更适用些。再说了,我们也特别渴望生活中能更多地见到姑娘穿着和服的样子。” 在裁剪上,秦功璠让钱悦成大胆地把肩和胸口部分借鉴一下旗袍的特色,摒弃和服宽松的风格,让小野寺姑娘这件中振袖更贴身些,更挺括些,好让姑娘优美的曲线更凸显些。 钱悦成虽然有些担心,但他看出来了,小野寺羽惠还是非常在意秦先生的意见的。 试小样的时候,因为没有带扬、带板、带枕等配件,也没有刺绣和其他图案,当小野寺姑娘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顺溜的香肩和挺拔的胸部时,不自觉地从镜子里瞄了一眼站在她背后的秦功璠。 看着秦先生欣喜的目光,小野寺姑娘就知道这是秦功璠的主意了。 她当然对自己的身材是自信的,她知道了秦功璠在用心关注她,用行动试探她。 她更知道,她的这件中振袖和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必定会有秦功璠对和服的理解的影子,肯定暗含着秦功璠心中美女着美服的形象。 她愿意做秦功璠心底里的美女。 至于刺绣部分,小野寺羽惠原来满脑子都是樱花。她无数次地想象,豆绿色的丝绸上开满九重樱的美丽景象。 但是,当秦功璠给她展示了一件胸前绣着「喜上梅稍」图案的旗袍时,看着风骨雄健的枝头欢唱的喜鹊和绽放的点点暗香,她动摇了。 再加上秦功璠讲了喜上眉梢的寓意,她知道了其实这才更符合她的心意,更适合她的风格。 当钱悦成提出在左肩到右前胸绣「喜上眉梢」图,在配饰上绣九重樱的时候,小野寺羽惠愉快地答应了,一件中日风格兼备的振袖和服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几位闺蜜的怂恿下,小野寺羽惠选择了在父亲武馆的武士们最多的时候给父亲展示她给自己和妈妈、姐姐订制的带有中式风格的和服。 在杭州的几位有影响力的日本商界名流的夫人,小野寺羽惠是简接通知她们的。 她们有的参与了这几件和服的制作,口口相传,圈内的女人们对刺绣版的和服还是充满期待的。 展示的地点选在了武馆最大的练功厅里,时间是在武士练武累得东倒西歪休息的时候。 模特除了小野寺自己外,妈妈的和服请了一位年龄和身材与妈妈相当的夫人来展示,姐姐的服装由身材相仿的闺蜜来展示。 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小野寺英松虽然知道有订制的服装要展示。但是,细节他也是不清楚的。 伴奏乐的选择上小野寺姑娘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闺蜜们有的推荐日本传统器乐《一滴尺八曲》,有的主张用大和传统民乐《江户日本桥》,可当羽惠姑娘提出用在日本家喻户晓的《五木摇篮曲》时,大家立刻达成了一致。 展示是从妈妈的黑留袖开始的。当婉转的《五木摇篮曲》响起时,无精打采的武士们还是小小的振动了一下,他们很少在武馆里听到这样抒情的音乐。 而当一个中年日本女人穿着一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黑留袖缓缓朝他们走来的时候,武士们开始躁动起来,只是看师傅小野寺英松先生没有动,大家才呆在原地不敢动,只是盘腿坐在那儿,挺直了上身、伸长了脖子,脑袋跟着那个日本女人转了起来。 穿着黑留袖的中年女人刚刚下场,一位身着白色花嫁衣裳的妙龄日本女子款款步入场地中央,只见那洁白的丝绸反射着幽幽的光,胸前两朵粉紫色的牡丹像是从姑娘的胸膛里生长出来的一样,那花瓣随着姑娘的脚步抖动着,好像随时有可能飞落下来,两只金线和黑丝绣成的蜜蜂,直冲金丝绣成的牡丹花蕊飞去,前后身顷的下半部分和带扬、结翅部分飘飘洒洒的绣着些浅粉色的樱花,把姑娘的脸庞映衬的粉嘟嘟的,活脱脱一个人见人爱的新嫁娘。 许多武士更是忍不住屁股离开了地面跪在了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个美人舍不得离开。 这还不是展示活动的高潮。 小野寺羽惠穿着专门为她量身订制的中振袖出场的时候,武士们根本顾不得小野寺先生的威严了,一个个全部站了起来,和着《五木摇篮曲》的节奏,一边击掌一边跟着跳了起来,他们把场地中央的空地越挤越窄。 最后,一个个都凑到小野寺姑娘跟前,与她一起同左右,共进退。 更有胆子大的,竟然蹭到她面前,伸着鼻子去嗅梅花的香味。 小野寺英松是有意让小女儿在这些武士中挑选如意郎君的,他从心里想创造这些得意门生与女儿接触的机会的。 只是眼下这个局面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女儿主动进攻。也就是要挑选一个女儿自己满意的小伙子。 就在场面快有些失控的时候,穿着黒留袖和花嫁和服的女子再次登场,把武士和小野寺姑娘分了开来,只见小野寺姑娘在紧张心情和全套装束的共同作用下,人面桃花,额角微汗,浅浅娇喘…… 音乐一停下来,她并没有享受武士们的欢呼,而是径直走到了一直在现场外指导的秦功璠先生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等秦先生还礼,她竟然伸手从秦先生的西服口袋里把装饰用的雪白的手绢抽了出来,攒起了自己额头上的汗来了,引得众武士们一个个惊呆在那里,张着个大嘴合不拢来。 只有当小野寺姑娘的闺蜜们再次欢呼起来的时候,武士们才围拢在小野寺先生的身边,表达由衷的赞叹。 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策划。虽然这个展示活动只是一个纯粹私人性质的小活动,小野寺姑娘的初衷也给父亲展示一下她一段时间以来忙碌的成果。 但是,却收到了完全出乎小野寺羽惠意料的效果。当然,这种效果是秦功璠预料到的,也是他迫切希望达到的。 和服与丝绸刺绣的第一次结合,展示出来的竟然是超乎想象的美妙,简直可以说是惊艳。 一时间,日本在杭州政商各界的夫人、小姐们,武士们的母亲、姐妹和妻子、女伴都拥到明家的绸布店和裁缝辅里,钱悦成只能把工期一推再推,把价格一提再提,仍然挡不住这些日本女人的热情追捧。 后来秦功璠一琢磨,整天光和这些女人打交道,他和糜传家、糜腊佳需要的东西是很难有大收获的。 他同钱悦成一商量,提出了一个男女套装优先的方案。也就是,如果在订制丝绸刺绣女装和服时,如果同时订制相对比较简单的男式和服的话,可在工期和价格给予优先和优惠的待遇,逼着这些女人们约她们的丈夫或父亲一起前来订制。 果然,许多重量级的日本男人走进了秦功璠的「朋友圈」。 钱悦成也看出了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的心思,他也出了个优惠方案,只要是小野寺姑娘亲自带来的客户,都给予一定比例的价格优惠。 这让小野寺羽惠名声更大了,许多日本女子都拉着她或通过朋友拉着她上门订制和服。 秦先生几乎每天都能和小野寺姑娘单独相处一会儿。 中日风格混搭的和服风潮很快就传到了上海及周边地区。虽然许多原先制作旗袍的裁缝铺都跟风做起了这个生意。 但是,毕竟明家的丝绸裁缝店是原创,钱悦成是丝绸刺绣和服的发明人,能想到法子的各界名流更愿意到明家来订制,这让会讲日语又作为明家经理人的秦功璠,很快成为许多日本人巴结的红人。他开始混迹于上海、杭州、宁波等地的日本人之中。 事情进展比自己和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他们预期的要顺利得多,秦功璠心里反而有些不踏实了,他甚至有点感受到了自己的不稳重,他提醒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他决定给糜传家、糜腊佳写封信,先回一趟冉州,至少和糜佑家和弟弟秦功珀沟通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秦功璠的这个想法一提出,小野寺羽惠显然是不太理解的。她用不和他见面告别的方式来拖延他离开杭州的时间。 ——七十四—— 从九江解缆起航后,糜传家这一行人明显减少了些,对明如月而言,一方面她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另一方面也让她真正有了些糜家人的感觉。 虽然哥哥明如星还在一起,她已经在有意识地寻找糜家少奶奶的分寸了。 一路之上,虽然糜传家和明如月并不住在一起。但是,家里人还是特别照顾他俩的情绪,尽可能多地创造条件让他们腻在一起。 对于从来没有向西走过的如月姑娘来说,也总是缠着「全家哥哥」,有问不完的问题、聊不完的话题。 这些问题大多是关于沿途地理的、历史的、人文的,而在这些没完没了的问题中,有一个问题无论「全家哥哥」怎么解释,如月妹妹总是觉得没得到最佳答案,那就是“为什么还没有娶我传家哥哥一家就匆匆向西迁徙了?” 一开始,糜传家故作轻松地给出一些诸如「想要考验一下妹妹是不是真的喜欢哥哥」、「想看看妹妹是喜欢传家这个人呢,还是喜欢糜家?」等等,可明如月知道这是糜传家在和她绕弯子。 她从内心里喜欢传家哥哥和她绕弯子,可是这是个太严肃的问题,得不到真正的理由她当然是不会罢休的。 以她对糜海仓这个久经沙场的前辈的认知,以她对糜传家、糜腊佳这两位学长判断力的认识,以她知道的糜家的决策程序,举家迁徙如此重大的决策一定是有重大的、更深层次的缘由的。 她这个糜家未来的女主人当然要知道这缘由中最根本、最真实的部分,她要从内心里真正融入夫君的家族里,甚至想要融入丈夫家族的思维方式中。 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她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幸福,还是在自寻烦恼? 船到汉口,糜传家他们是要停留几天的。一来要大船换小船,人货重新分配,而且汉江上的客船不是天天有,是定期的。二来何妈妈、文妈妈和明如月都是第一次到汉口。 明如星是常跑汉口的,这些转运、定舱位的事情就由他和糜家商队的人去办,糜传家则带着如月妹妹陪三位妈妈到处看看。 武汉是辛亥革命的最重要的起事地之一,作为一个对国家和革命有深刻想法的青年,明如月当然是想传家哥哥陪她到武昌起义发端地的中和门附近的楚望台参观的。 但是,章妈妈事先已经和儿子提出要去位于汉阳镇的归元寺拜谒。 糜传家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是,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两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他在同一个时间内提出了不同的要求。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从伦理上说,他必须听妈妈的。从感情上说,明如月从来没有和他提出过任何要求,他没有理由不满足她。再说了,如月姑娘对糜家来说,现在还算是客人。 糜传家第一次陷入了感情的困惑之中。 武汉看起来不大,但是,长江和汉江把它分成了武昌、汉口、汉阳三镇。 中国有句古话叫「隔山不远隔水远」,这对住在汉口的糜传家一家来说,一天之内既去汉阳的归元寺拜谒又到武昌的楚望台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糜传家只好硬着头皮去和妈妈商量。 看着儿子支支吾吾的样子,章氏已经大致猜出儿子的意思了。 章氏说:“儿啊,你知道归元寺名字的由来吗?单看这名字就不一般,它是取佛经「归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门」之语意。 这次不仅你要陪我去,如月也必须一起去。眼下兵荒马乱的,我带你们去拜谒,就是要请佛祖在必要的时候为我们糜家打开方便之门。 为什么非要带你们亲自去呢?去归元寺有一项必须由本人来做的事情叫「数罗汉」。 “数罗汉是要自己从任意一尊罗汉开始,顺序往下数完自己的现在的年龄,这最后一尊罗汉的身份、表情和动作,便可昭示当事人的命运。 其中的佛偈以诗词的形式附在罗汉的坐榻里。如何去理解那些诗词,因信众的年龄、性格、脾气、职业、家庭、经历不同会有不同的理解,需自己去领悟。 “要知道民间关于罗汉堂有著名的谚语,「上有宝光(成都),下有西园(苏州),北有碧云(北京),中有归元(汉阳)」的说法,就是说这四个寺院的五百罗汉堂是国内佛教塑像的精华。 到了这里不去拜谒,你们肯定会后悔的。而且,此次妈妈带你们去归元寺,不再拜会高僧大德,耽误不了多久,你们还有去别的地方的时间。 到时候请何妈妈、文妈妈一起去,拜谒了归元寺我们回汉口,你们再去你们想去的地方吧。” 看妈妈把什么事都想周全了,糜传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回过头来和如月妹妹商量。 没有想到糜传家刚刚说一半,就被明如月挡了回来。她生气地说:“哥哥自作聪明,跟妈妈这么一说,好像我这个做媳妇的多么不懂事似的!谁说我不想去归元寺了?谁说必须要去楚望台了?妈妈给咱们安排的多好多周到啊!” 糜传家揪了揪明如月的小鼻子,故意环顾左右而言它:“也不知道害臊!现在就媳妇媳妇地自诩,当心让你哥哥听见了。” 明如月索性走到糜传家跟前,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说:“咱们一到梁州,我就搬到「全家哥哥」房里去住,看谁还能说什么?” 糜传家赶紧站起来扶着如月妹妹的肩膀说:“小祖宗,这可使不得!家里不仅有父亲、四位妈妈,还有个老奶奶呢。再说,你如星哥哥总要在梁州住一阵子吧? 我们好事多磨,二十多年都等得,好歹再忍上几天,至少等小范围请过客再圆房吧!” 明如月揽着传家哥哥的腰把脸贴在哥哥的胸前说:“看把你美的,谁等了你二十多年?原来哥哥在人家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想让人家当你媳妇了,哥哥才不害臊呢!” 糜传家知道自己说不过明如月,只好讨饶:“好好好,我的姑奶奶,哥哥知道害臊了。明天我们就先跟妈妈们去归元寺,然后再根据时间决定去不去楚望台吧?” 没等糜传家说完,明如月就抢着说:“不不不,去不去楚望台就看妈妈们了。她们去,我们就陪着去。她们不去,我们就陪着她们回到这里来。 总不能刚刚拜完菩萨,出门就不管老人我们自己跑了吧? 老话说,「父母就是眼前佛。」如果连妈妈们都照顾不好,我们四处烧香拜佛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如月姑娘这么一说,糜传家顿时觉得自己太小看这个小妹妹了。 他再一次为自己能遇上这么个知书达礼的好女子而无比自豪,竟激动地把明如月紧紧地搂在怀里亲了起来…… 糜传家的三个妈妈自从进了糜家的门,每逢初一、十五和大的节日,婆婆都要带他们去上香祈福的,她们对寺院的规矩和上香的规范还是很清楚的。 归元寺的规模比他们想象的大了许多,由北院、中院和南院三个各具特色的庭院组成,拥有藏经阁、大雄宝殿、罗汉堂三组主要建筑群。 到了归元寺,她们直奔大雄宝殿,虔诚地向大殿正中供奉着的释迦牟尼坐像行叩首礼,分别往功德箱里投了些碎银子。 然后,她们依次拜谒了韦驮殿和地藏殿。最后妈妈们带着糜传家和明如月来到罗汉堂。 走进罗汉堂,只见500罗汉,有的盘腿端坐,有的卧石看天,有的仰天长啸,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研读佛经,有的驱邪除恶,有的勇武,有的温良,有的天真憨厚,有的饱经沧桑……个个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章氏把大家叫在一起,轻轻地说:“咱们各自选择一尊自己觉得投缘的罗汉作为起点,依次顺序往下数完自己的现在的年龄,数到的最后一尊罗汉的身份、表情和动作,便可昭示自己的命运。 任何人选择时都不要同别人商量,数到后自己仔细看看罗汉的形象,从罗汉的坐塌下面取出偈子来,自己记住就是了,不必说与外人。咱们互相也不必打听别人的。” 妈妈们很快就选中了自己认为投缘的尊者开始数了。只有明如月跟着糜传家一直往后转,非要让传家哥哥为她选一个罗汉。 眼看就要走了一半了,糜传家提议就从跟前这尊开始数出自己年龄的那个就算是投缘的,再开始数就是了。 明如月说:“那哥哥先数吧,我再拜一拜。” 糜传家开始从自己跟前的罗汉数起,数过三十四个算是自己投缘的罗汉。 再数了三十四个,来到第308尊持善法尊者面前,取出签来一看:“长河后浪推前浪,后浪前浪紧相连;愿助前浪一波力,簇拥奔向天际边。” 明如月凑过去一看,觉得是还是有些意思的,此偈对传家哥哥来说也是比较准确的。她决定认真对待数罗汉这个事。 明如月拉着传家哥哥从头开始仔细端详起来。当他们走到第一百四十三奋迅尊者面前时,她说,我喜欢这尊罗汉,我就从他开始数吧。 虚岁24的如月姑娘在第一百六十六罗汉难胜尊者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虔诚地抽出签来递给了糜传家,自己则双目紧闭、双手合十等待哥哥来「宣判」。 糜传家恭敬地拿着签凑到如月妹妹的耳边轻轻地念道:“孝悌传家名不朽,金银满柜出功德。青灯乘月坐更深,白衣和云立峰顶。” 明如月睁开眼睛盯着传家哥哥,糜传家说:“看着我干什么?这是菩萨给你的偈语,又不是我说的。” 如月撒着娇说:“人家是想听哥哥给解读解读嘛!” 糜传家说:“傻妹妹,这偈语是不能说破的,说开了就不灵了。我只能跟你说,这是个上上签,其中的深意妹妹自己去理解吧!” 明如月说:“早知道这么有意思,今天应该让我哥哥也来就好了。要不我帮我哥哥数一尊好不好?” 说着她就在廊道里快速跑起来。她要选则一个面目狰狞的罗汉开始计数,眼看就要到头了,她终于选中了。 按哥哥的年龄一数,是第二十三尊「教说常住」尊者。请出签一看,写的是“慈悲常存方寸间,广开利源种福田;但愿众生乐安康,喜见万家起炊烟。” 糜传家说:“看来明家的生意要有大发展了,有许多为你哥哥种桑养蚕、缫丝织锦、刺绣制衣的人要跟着发财了。” 接连抽到上上签让明如月更起劲了,她非要给没有来的几个她熟悉的人都数一个罗汉来。糜传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跟着一起随机数了起来。 先是给最年长的奶奶糜老太太数。投缘的罗汉是明如月选的,糜传家数下来是第257尊「修善业」尊者罗汉。 签上偈语是:“彭祖豁达四百岁,龟鹤无争越千年。质朴向佛佛荫在,福禄喜多寿连绵。” 给父亲糜海仓的投缘罗汉是糜传家选的,明如月数到第370尊「瞿伽梨」尊者正好。 抽签一看:“丈夫大义薄云天,纵有艰难勇向前。坎坷崎岖千里路,身担重任不歇肩。” 糜传家吧了一口气说:“父亲一辈子奔波劳碌,这确实是他前半生的真实写照。” 明如月给茶花妈妈数到了第342号「赞叹愿」尊者,糜传家一看,签文是这样的,“此心平静如流水,放眼高空如过云。不必着意求佳果,自有善缘应早春。”如月姑娘说,这也符合妈妈的人生阅历。 看到章妈妈、何妈妈、文妈妈还在那默默地拜着、数着,明如月对糜传家说,索性我们给佑家和小婵、腊佳姐姐和远山哥哥、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都数了算了。 糜传家觉得很奇怪,问明如月:“为什么要给钟远山和小野寺姑娘数呢?” 明如月微微一乐,用指头戳了一下糜传家的额头说:“哥哥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哥哥不知道他们都是一对一对的吗?” 糜传家不动声色地说:“就你机灵!你又怎么看出来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是一对儿的了?” “如星哥哥在船上给你说的杭州制作和服的事我听得明明白白,你以为我真傻呀!” “好了好了,那就开始数吧。男的我来,女的妹妹去数吧。” 明如月给糜腊佳数到了第152号「罗汉梵胜」尊者。签文是,“志存高远思报效,不甘随流逐波涛;凤鸣九天发清音,青竹有节出云霄。” 糜传家说:“这真是卓尔不群的腊佳的写照。” 糜传家给钟远山第143号「奋迅」尊者,签文是,“欲除烦恼先忘我,各有姻缘莫羡人。千里长堤溃蚁穴,防微杜渐多谨慎。” 明如月幽幽地说:“不知道是我们对钟先生不太了解呢,还是这个偈语不准?” 糜传家一脸凝重地说:“要不就到这里吧?不数了。” 明如月淡淡地说:“就剩下一对了,就当玩吧,别太当真了。” 再往下数时,他们两个并没有交流。明如月在第363尊「韦蓝王」尊者面前停了下来。 看着传家哥哥也走到了跟前,她打算等糜传家数过去后再抽取竹签。但是,没想到糜传家也数到了363尊。 明如月问:“哥哥给谁数的?” 糜传家反问:“妹妹呢?” “秦功璠!” “小野寺羽惠!” 他们没有想到,两个人居然数到了同一尊罗汉。 他们一起把签抽了出来。本来他们还沉浸在前面一系列的上上签的喜悦中,明如月直接诵读起来:“世人多为情所苦,汉水长江本异途;若欲解得逍遥乐,扬子江头问渔夫。” 听到这个偈语,糜传家当即就说:“坏了,我们要想办法阻止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的恋情。他们真要发展下去是很危险的。” 明如月顿时乐了起来说:“哥哥一向不十分信这些的,前面抽得都是吉签,我们信信也就罢了。钟先生、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这个我看就一笑而过吧。” 糜传家顿时严肃起来:“傻妹妹,要是搁在以往,我们会在这里祝福他们的。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日本人已经占领东三省了,他们就算是真心相爱又能怎么样? 没有国哪有家啊!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好人走上一条不归路。再说了,我们能做的最多是提醒和劝说,最后决定还要由他们自己做出。” 明如月好像明白了。她叹了口气说:“是啊,多么美好的爱情,万一生出个悲剧来岂不后悔莫及?” 一支完全不知道前途如何的签,让两个年轻人冷静下来了,特别是明如月,她不敢再往下数了。 尤其是他们下面想为佑家弟弟和小婵姑娘数,她更不愿意看到有不好的偈语出现。 虽然他们知道这是个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的游戏。但是,他们还是高度默契地走出了罗汉堂。 章妈妈已经出来一会儿了。看见儿子出来便走了过来说:“罗汉堂是静穆之地,以后不许再在这样的场所说说笑笑的了。当听说他们还为别人数了罗汉后,更指责道:“这是佛心禅意,你们可不能乱做乱讲。特别是数到了不好的签,千万不能说。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不管签上说什么,你们只记在心里就是了,不可向外人随意讲的。” 糜传家没敢吱声,明如月也只是低着个头。当妈妈转过身后,她吐了一下舌头,作了个鬼脸,赶紧拉着传家哥哥走开了。 第30章 《故乡明月》(第七十五——七十六节) ——七十五—— 汉口到梁州的行程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糜传家想和明如星单独商量了一下沿途的注意事项,可明如月非要参加不可。 传家跟如月妹妹说:“我们商量的时候,肯定要把形势分析的复杂一些,把问题设想的严重一些,你听了不许一惊一乍的。 万一让妈妈们知道了,岂不草木皆兵了?把她们任何人吓个好歹,咱们罪过可就大了。” 明如月说:“我保证不和她们说。再说了,许多事情你也要让我有个思想准备才好吧?不能总是把我当成个小孩子。” 糜传家说:“汉江的水比长江要小些,乘船的客人也要少很多,载客的船比长江上的小多了,航行的稳定性和准点率跟大船比起来就差太远了,到一般的码头停靠也是说停就停、说走就走,时间没准儿。 因此,是不让长途的客人下船活动的。而且,从汉口到襄阳这一段,汉江河道弯弯曲曲的,船行驶速度很慢。 “这一带人口密集,小城镇很多,短途的乘客明显多起来,不停地有人上上下下,其中经常会混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贼是少不了的。 安全性,特别是财物安全就成了一个很突出的问题。关键是何妈妈、文妈妈和如月随身还带了许多金银玉犀、首饰珠宝。 我打算从自家商队里抽调两名精干的小伙子跟着,这样我们自己就有八个人了,争取住一个独立舱室。” 明如星说:“以我多年跑外的经验,说到安全,关键还是靠个人。如月,一会儿你去和妈妈们说,上船之前,把你们身上佩带的比较显眼的首饰统统收起来,把身上的旗袍和绸缎衣服也都换成布的、颜色深一些的,既耐脏,又不引人注目。 你们女人家手上拎的小包包里不要装值钱的东西,随身带少量碎银子就行了。 船上船下活动至少要两个人同行,如果都到甲板上活动,船舱里至少要留一名伙计盯着行李。” 明如月越听越紧张。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也不知道船上的厕所干不干净?能不能洗澡?” 如星哥哥说:“船上水很方便,厕所应该是冲洗的比较干净的。可以肯定没有洗澡的地方。反正我们到襄阳还要换船,到了那里你们到客栈再好好洗澡吧,这两天只能忍一忍了。” 糜传家想了想说:“到襄阳后,我们在那里住上两三天。一来可以让妈妈们休息调整一下,去周围看一看。 二来我也要去和宝来钱庄的来辉卿先生商量点事,到时候如星你也去一下,来辉文先生已经采纳了我们的建议,准备把宝来钱庄的中心银库迁到襄阳来,说不定将来明家和宝来钱庄也有合作的机会。” 糜传家继续说:“从襄阳到梁州就没有固定的客船了,我们人太多,也不方便搭自家的货船走,只能自己租船一段一段地走。 到时候让货物先走,咱们慢慢走,等他们到家后,让父亲派马车来沿途接咱们。从陆路走就快多了,人也要舒服一些。 “只是,过了襄阳,船多是在大山峡谷中绕行。那一带,小偷小摸的少了,但可能会有土匪河霸。 这些年,我们糜家对沿途的地头蛇多有打点,也打过几次有影响的架,驻军和警署也帮我们抓过一些混混,一般情况下,只要说是糜海仓的队伍,沿途的船老板、船工和艄公还是要给我们一些面子的。 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既要准备一些银两打点那些只求财不要命的小地头蛇,又要做好出手的准备。 从襄阳分头走时,要把那几个身手好、水性好的伙计给咱们留两个,以防万一。” 明如星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如月,时候不早了,今天晚上是我们在汉口的最后一餐饭,我们到汉口最有名的河鲜馆子去好好吃一顿。 你过去和妈妈们说说,让她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一下,过半个时辰去吃饭。” 明如月出去后,明如星立即把门关上,把门闩插好,把窗户也关上,从自己的床下拖出伸皮箱子,取出两个黑布包着的东西。 看他神神秘秘地,糜传家也跟着紧张起来。明如星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黑布包,一支乌黑发亮的手枪摆在了糜传家面前。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是,一看见枪,糜传家还是有些紧张的。 明如星把另一个布包也打开后,又从箱里取一个小纸盒子,里面整齐地码着四个弹夹,每个弹夹里有六发子弹。他拿出一个来装进了一支枪里,递给了糜传家。 这时糜传家已经缓过神来了,他抓起那块黑布仔细擦拭起来。 接着做了上膛、退弹、装卸弹夹、瞄准等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这回该明如星吃惊了。 明如星又从箱子里找出枪套递给糜传家说:“老弟是玩枪高手呀!” 糜传家说:“在梁州时,到马师长的靶场去练过几次,不过他那手枪可比老兄这两支差远了。” “老弟有眼光!这是正宗的德国货。在上海有人拿了我的丝绸没钱支付,就用这两支枪来抵债。 不过这枪的子弹很难找。目前,我就这24发,咱俩一人两个弹夹。 你打过实弹,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要记住平时把保险关好就是了。 从今天晚上起,我们俩都带着它。这枪套也是原装德国货,是贴身佩带在腋下的,一会你换衣服的时候就把它戴上。明天就不要再穿长衫了,我们都换上西装,掏枪就方便多了。” 糜传家说:“我看最好不要穿西装,那样太显眼了。我们还是穿上盘扣对襟短衫就是了,如果你没有,我带了好几套呢。这样就和大部分当地人一个装束,不引人注目,必要时也能很快把枪掏出来。” 哥俩正商量着,突然有人敲门。糜传家警惕地问:“谁呀?” 外面传来明如月的声音。“是我,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把门闩上干嘛呢?我们准备好了,啥时候去吃饭呀?” 明如星快速把东西塞进箱子里推到床下,糜传家站在门边说:“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打听男人们的事。我们换件衣服,马上就走。” 听说妈妈们都准备好了,糜传家和明如星赶紧换起衣服来了。 明如星很快把枪套穿在了右边腋下,糜传家也学着要那么穿,明如星告诉他,我是左撇子,要佩戴在右边,你习惯右手,就只能佩戴在左腋下了。 第一次带上这东西,糜传家还是有些不太自然。 明如月本来是想去扶着章妈妈的。可是,她一想,三个妈妈中,章妈妈是最年轻的,如果扶着她,另外两个妈妈会不会有想法呢? 琢磨了一下,她大声对明如星说:“哥哥你在前面带路,我和传家哥哥殿后。”说着便伸手挎住了传家的左臂。 糜传家吓得一激灵,赶紧伸手把如月拉到自己的右边。 明如月撒娇道:“不让扶算了,找我哥哥去!”说着便真的快步走到明如星的跟前,拉起了他的右臂。 她这不经意地一拉,明如星也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伸手把她拉到了自己左边,并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傻妹妹,挎亲哥哥只能挎左边,挎情哥哥只能挎右边,连这都不懂!” 她转过身来拉着何氏的手说:“二姨娘,您告诉我为什么挎个胳膊还要分左右呢?” 何氏笑笑说:“这个我可不知道。在娘家我是老大,又没有哥哥。嫁给海仓之前,我们都没有见过面,更没有机会挎情哥哥的胳膊。” 明如月又扶着文氏问:“好姨娘,您在家里总不是老大吧?您快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文氏也只是笑笑说:“我那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胆大,哪敢在大街上挎住哥哥呀!也没人跟我讲这左呀右呀的规矩。” 明如月只好挽起章氏的胳膊说:“好妈妈,您要再不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这外人看到了笑话的可是您的媳妇。您要不怕没面子我也就不管不顾了,管他左边右边,我想挎哪边就哪边!” 逗得章氏和另外两位妈妈笑成一团,谁也不正面回答她。 明如月只好跑到传家哥哥这里,挎着他的右臂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看着大家都在乐,只有自己这么严肃,明如月知道自己上当了! 到了餐馆,他们很快就被里面店小二的吆喝声和食客们大快朵颐的赞叹声、行酒令的叫喊声感染了。 一路走过,看着色香味形俱佳的各色菜肴,特别是白的贝、黄的鳝、红的虾蟹、青的鱼鳖,引诱的他们几个外乡人口水直流。 明如月更是直接对店小二喊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河鲜一样给我们来上一份。” 店小二低头对明如月说:“这位姑娘,我们这里可是有几十种河鲜呢,一样来一份,恐怕你们五顿六顿也吃不了。您还是一个一个点吧!” 何妈妈赶紧站起来对店小二说:“师傅就按我们的人数安排吧,差不多够吃就行了。 店小二说:“好勒,请问几位有忌口或有什么特别要求的吗?” 明如月抢答道:“没有没有,你就让大师傅按最正宗的做法做就是了,我们今天就是来吃特色的。” 糜传家拉拉她的袖子说:“让妈妈们定吧。” 三位妈妈异口同声地说:“没事没事,让大师傅看着做吧,越正宗越好。” 河鲜一样样上桌,可真想吃下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对于吃惯淮阳菜的糜家女人和吃惯徽菜的明如月来说,这样的辣可是她们无法忍受的。 只有糜传家、明如星和几个常在外面跑的伙计吃得倍儿香。 眼见着明如月嘟个嘴在那里流哈啦子,两个哥哥只是埋头苦吃,并不理她,明如月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用筷子敲打着糜传家面前的碗说:“哎哎哎,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有点绅士风度没有,不能光自顾自地吃吧?就算不管我了,也不管妈妈们能吃吗?你们整天满世界乱窜,哪的口味都知道了,欺负我们人生地不熟是吧?” 明如星先开口了:“谁让你情况不明决心大呢?刚才是不是你那么大声地叫人家师傅按最正宗的口味做的?” 正说着,店小二大声叫道:“清蒸白鲢、白灼基围虾来了!” 同时问道:“几位客官,蘸料是要酱油还是醋?” 这回明如月不敢擅自做主了。她看看糜传家又瞧瞧明如星。 店小二说:“一般南方人喜欢蘸酱油,北方人喜欢蘸醋。反正酱油醋都行,你们随意要。” 糜传家说要醋,妈妈们也都要了醋。明如月说:“那就来一份酱油吧!我都试试。” 看如月妹妹的情绪好起来了,糜传家才轻轻地说:“我们国家的饮食有「南淡北咸,东甜西辣」的说法。我们现在开始进入了以辣为主的地区,再往西走,还会增加些麻和酸。 到了梁州,当地人把不算太辣的辣椒叫辣椒,很辣的辣椒叫海椒。 酸也有很多种,除了我们常吃的醋之外,还有泡菜和浆水菜。 特别是那个叫浆水菜的菜,当地人几乎拿它当万能菜,下面条用它叫「浆水面」,蒸米饭用它叫「菜捞饭」,用它点豆腐叫「菜豆腐」,它还几乎可以与鸡鸭鱼肉等所有的肉类混搭,当地人是天天离不开、顿顿少不了的。 但是,刚刚到那里,咱们还是要适应一阵子才行。不过大家也不要担心,你问问妈妈,现在咱们家里可是泡菜坛子、浆水罐子、酱辣子、红豆腐,一应俱全。” 章妈妈接过话说:“传家刚才讲的,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和口味儿,往往和当地的气候、物产和人文传统有关,而且肯定是和人的生理需要、身体健康息息相关的。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想真的生活下去,融入进来,首先要解决吃的问题。 就像刚才点菜的时候,一方面要突出特色,另一方面还要看自己的接受能力。 这一点我们都要向如星和传家学习。就在我们咋咋忽忽强调正宗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给咱们点了这些比较清淡的美味了。” 明如月显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赶紧给两位哥哥夹上拨好的虾,还把给糜传家的直接喂到了嘴里,几位妈妈都低下了头,假装没看见。 经过这么一个小小的插曲,明如月真正开始关注每一道河鲜的特点来了。这顿饭她吃得特别香。 回客栈的路上,明如月一直走在何妈妈和文妈妈之间,搀扶着她们。 何妈妈对她说:“你们年轻人口味适应起来可能比较快,但肠胃适应起来可就因人面异了。老辈人有个很管用的办法,就是每次出远门时,都从家乡取一捧土,随身带着,到一个新地方,如果出现肠胃不适,就冲点家乡的土,澄清之后一喝就没事了。” 文氏接过话题说:“听你海仓伯伯说,他每次出门一定要带些自己常喝的家乡的茶叶,天天喝,无论到哪里,肠胃一般都不会出问题。这个方法又简单又可靠。” “海仓伯伯?”明如月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明如星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傻丫头,自己未来的公公都不知道?” 明如月一下子反映过来,扭过身来拉着章妈妈说:“还什么「海仓伯伯」,以后妈妈们只说是爸爸我就知道说的谁了!” 章氏扶着她的肩膀说:“那感情好!从小你就喊我糜家妈妈,可对他一直是叫伯伯的。现在就改口可没人给你改口钱哟!” “我才不要什么改口钱呢!反正以后「全家哥哥」怎么叫我就怎么叫。难不成路上遇到个什么人,叫人家一声也要问人家要改口钱吗?” 说着她又跑到后面挽起了糜传家的胳膊说:“这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哥哥说是吧?” 糜传家只是笑着,也不吱声。 ——七十六—— 秦功璠和钱悦成的和服生意出奇地好,甚至超过了旗袍。 小野寺姑娘就像是在这裁缝店里安插了眼线似的,每次总是在秦功璠去给比较远的客户送成衣的时候,带着自己的朋友来订制和服,秦功也璠因为见不到小野寺羽惠而无法和她告别不忍心直接离开杭州。 本来女式和服的利润要高得多。但是,秦功璠反复和钱悦成交待,要尽可能多地接些男士订制的和服。 一来目前他们制作和服的控制性程序是刺绣,裁剪和缝纫是很快的,尤其是有日本人专门向他们推荐了缝纫机之后。 较少刺绣工序的男式和服以量取胜,总利润真的比女士和服的还要高些,钱悦成也就不再强调单件的利润了。 二来钱悦成发现只要是男人们来量体,秦功璠都会亲自出面打下手,送货更是百分之百亲力亲为。 秦功璠的真正目的当然是不能对钱悦成说的。他知道这个糜家的姐夫是个生性懦弱的人,他不想让他知道做男式和服的目的是为了更多地接触日本男人,特别是那些有影响的名人和武士们。 但是,钱悦成知道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关系很好,只要是小野寺姑娘带来的客人,不管手头压了多少活,他还是要优先处理的。 时间长了,女式和服,特别是花嫁和服大部分都是通过小野寺羽惠介绍来的。 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着小野寺羽惠了,秦功璠知道小野寺羽惠是经常到自己的裁缝店来的,他也知道小野寺姑娘并不是真的不想见自己,只是由于知道他不会不辞而别而故意躲着他,担心见了面真有些不知道找什么理由不让他离开。 秦功璠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发现了小野寺姑娘在和自己捉迷藏,他当然从内心里也是想见小野寺姑娘的。 他近几天一直在摸索小野寺姑娘到裁缝店来的规律,这次终于被他摸准了。 眼见着秦先生几天没有和小野寺姑娘谋面,钱悦成也觉得有些蹊跷。 一天,钱悦成对秦功璠说:“先生,小野寺姑娘让我准备一些上好的料子和绣品样子,说明天要带重要的客人来订制和服。” 秦功璠故意早早带着伙计去很远的地方送货去了。他其实是在同小野寺羽惠打心理战。 秦功璠突然返回裁缝店是小野寺羽惠没有想到的,因为这几次店里伙计给她提供的信息都是非常准确的,今天怎么就…… 她不能追究,也不想追究,她心里其实是期待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毕竟这能证明秦功璠确实是在乎她的,毕竟说明她和秦先生心里都是有彼此的。 父亲小野寺英松一直给小野寺羽惠灌输的思想,就是要大胆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并争取让他喜欢自己。 小野寺羽惠知道自己是喜欢秦先生的,她也知道秦先生是喜欢自己的。 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如果自己率先发起进攻,会不会把秦先生吓跑了? 如果自己守株待兔,会不会错失秦先生这么优秀的男人? 她想去和秦功璠表白,她也期待秦功璠能主动向她表白,她更希望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自己能和秦先生共同向彼此表达倾慕之意。 秦功璠的心里要矛盾得多。 秦功璠知道自己肩上是有担子的。这担子,说小了是几个朋友的托付,说大点儿就是家国民族。 但是,在频繁地事务性的接触之中,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子发自心灵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美,他知道自己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这个日本姑娘。 他知道,这是人性,这是爱情,跟国家无关,更与政治沾不上边。 秦功璠知道小野寺姑娘有意躲着他,因为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重要传统节日是媒婆们最活跃、青年男女相亲最多的时候,她不想让他在这么重要的节日回冉州去。 从几辆在杭州很少见到的德国产高档汽车风驰电掣般冲到裁缝站门口这个举动看,秦功璠知道钱悦成说的小野寺姑娘告诉他的重要人物的夫人来了。 说实在话,这样的场面如果不参杂别的因素,以钱悦成的专业素养和谦和性格,应付起来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因为知道了今天来的是一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的夫人小姐,钱悦成还是希望秦先生能够在这里给他定定神。 秦功璠的出现让小野寺姑娘多少有些意外,甚至是有些惊喜。这从她的脸上突然泛起的红晕能看得出来。 秦功璠内心的波澜比小野寺姑娘的要复杂的多。既有多日不见心爱的姑娘的激动,也有有了和更需要的人物接触的机会的成就感。 一进门,秦功璠就故意大声用日语和大家打招呼。就在大家觉得有点吃惊的时候,小野寺羽惠走到秦功璠跟前介绍说:“这位是这家丝绸和裁缝店的经理,也是著名的服装专家秦功璠先生,正是他的创意,钱先生才制作出了精美绝伦苏绣和服。” 秦功璠双脚一并向她们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鞠躬礼,特意用他已经准备好的日语说:“哪里哪里,主要是小野寺姑娘和钱先生的创意,我只是个生意人,抓住了这个机会。 欢迎各位夫人、小姐莅临本痁!本店提供从面料到成衣的一条龙服务。 而且,成衣制作不仅量体裁衣,更力求满足每一名客人的任何个性化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得到的。” 小野寺羽惠打断秦功璠的话用中文说:“秦先生,这些情况我都对他们介绍过了。今天来的夫人、小姐们,对贵店的丝绸面料是非常熟悉的,近些年也一直照顾你们的生意。 今天,大家就是来定制苏绣和服的,请先生安排能听懂日语的伙计跟着选一下面料。 她们每个人要制作和服的种类都是不一样的,今天先选定面料和样式,其他细节问题我们边制作边沟通吧。” 正说着,店里的伙计已经把里间会客室准备好了,钱悦成给了秦功璠一个眼色,秦功璠对小野寺羽惠说:“请各位先到里屋喝茶,钱先生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要求,推荐几款面料供每各位选择的。” 小野寺羽惠明显有些失落。她原来想的是让伙计们陪着自己的朋友,她本来想和秦功璠单独说几句话的。 秦功璠只要能见着小野寺羽惠就心满意足了,有些话他知道现在不到说的时候,有的话他甚至怕彼此说破了。 虽然他知道爱情是不应该掺杂着别的因素的。但是,他更清楚,他们的跨国感情不可能不受政治因素的影响。 他想保持着单纯的爱,至少目前不能跨越「单纯」的界线。 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实践经验,也大体了解了日本女人的审美观念,今天的客人虽然重要。 但是,她们都是参考了此前钱悦成的作品才慕名前来的,提出的要求也大多都在钱悦成的见识和能力范围之内。 只是在一些配件上,比如带扬、带缔、胸纽等细节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秦功璠璠乘机赶紧说:“制作具体的细节,特别是大和民族特色明显的部分,可能还需要麻烦各位一步一步地提出要求和意见,必要时我们会随时派人到府上去请教沟通的。 如果方便,请各位留下住址,我们好上门请益。如果不方便的话,只能请你们到这里来指导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保证你们留下的任何信息都是安全的。” 几个人几乎同时和小野寺羽惠交流了一下眼神,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站了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双手递给秦功璠一张字条说:“小女子西村美岚,现在和小野寺姐姐在同一所学校教声乐。我目前和父亲住在一起,这是家父的地址。 “家父西村高广是日本国杭州商会会长。我的未婚夫在小野寺姐姐家的武馆看到了你们制作的花嫁和服,说是他见到的最美丽的新娘装,美岚也想在贵店订制花嫁衣裳。请多多关照!” 秦功璠站起来还礼接过字条说:“姑娘信任本店,是我们的荣幸。花嫁和服分色打挂、白无垢和大振袖,色调以白或红为主,不知道西村姑娘要订制什么样的? 只是有一点要提醒姑娘注意,中国刺绣喜庆的图案多有红色元素,如果姑娘选择的面料是红色的话,风格上就与小野寺姑娘给她姐姐订制的不一样了。你是不是需要和未婚夫商量好了再下决心?” 西村美岚兰羞涩地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也得到了家父和家母的支持,就订制一款和小野寺姐姐同一风格的花嫁衣裳,只是想在胸前刺绣有中国特色的凤凰图案,前后身顷还是要绣上我日本国花樱花。给先生添麻烦了!”说着又站起来给秦功璠深深地鞠了一躬。 秦功璠再次还礼后说:“那就请姑娘一会儿选定面料后让钱先生量体吧。我们会提供几款凤凰图案的样品请姑娘选择。 我知道樱花也有多种颜色和花形,请姑娘向我们提供选好的樱花图案。 制作过程中,如果方便的话,请姑娘经常到店里来看一看,确保姑娘的意愿都能实现。 如果有些方面需要征询令尊和令堂大人的意见的话,我们会上门请教的。 请姑娘同家里打个招呼。当然,如果我们要登门拜访的话,一定会事先通报的,尽量不打扰你们的生活。 还要特别询问一下,姑娘什么时候结婚?我们好根据时间安排进度。要知道这种和服是非常费工夫的。” 西村姑娘轻轻地说:“父母和夫家商定在明年樱花盛开的时候,也就是明年春天为美岚举办婚礼,不知道时间是否合适?请秦先生多多关照。” 站在一旁的钱悦成说:“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足够了。我一定把西村姑娘的嫁衣裳做到尽善尽美。只是凤凰是中国传统的祥瑞图案,它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之中,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不同的凤凰形象,到时候我们会多提供几款样品,请姑娘和家人仔细斟酌。一旦开始刺绣,就不能做大的改动了。 “制作过程中,有时一个小小的变化,都会大大地影响衣服的整体感觉。因此,只要有空,就请西村姑娘我到小店里来看看,有什么想法我们随时沟通。 另外,如果有可能,请姑娘尽可能带一些你自己满意的和服的配饰和辅料来,让我们学习参考一下,我争取为姑娘做一件博采众家之长的独一无二的花嫁衣裳。” 一边听着,一边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本来就穿着和服的两位中年日本女士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看其中一位起身向秦先生、钱先生鞠躬。小野寺羽惠站起来介绍说:“这位是日本石井株式会社驻杭州总代表石井长秀先生的夫人石井千代子女士。” 石井千代子轻言细语地说:“早就听说了你们的丝绸和裁缝名气很大,今天从两位主事的男士身上,看到你们如此细致周到,一切以客人为中心,本人深受感动。 今天慕名而来,本来只是想看看,了解一下,现在我决定为丈夫、三个孩子和我本人分别订制一套礼服。 “我的和丈夫、儿子的,一会儿我就定下来,两个女儿的,需要她们自己来选料订制。 只是一会儿要请钱先生跟随我去家里给我先生和儿子量一下体,顺便也请携带两三种料子让他们挑选。” 钱悦成还礼道:“谢谢夫人的信任,我们非常愿意效劳。” 看来人都有收获,另一位中年日本女子也站起来鞠躬说道:“我是杭州租车行山下俊男理事长夫人山下花子。久闻明家丝绸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今天来,除了给自己和丈夫订制和服外,还想给在日本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女婿订制和服,不知道你们能否根据他们的身高、体重和相片来裁剪、缝制?” 钱悦成胸有成竹地说:“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当学徒的时候,就要练习一种「目测量体」的本领。如果夫人能准确告诉我他们的身高体重,我保证做到基本合体。 当然,最好是让他们在当地请有经验的裁缝师傅量一下相关尺寸,再根据我的经验进行一定的调整,就再好不过了。 特别是女士的衣裳,你们日本裁缝的观念偏向于我们中国的汉服,相对宽松些,对尺寸的要求要灵活一些。 现在上海和杭州流行的偏向于我们的旗袍,更加注重塑身性和挺括感,对尺寸的要求更严格一些。” 听钱先生这么一说,几位客人不停地点头。 钱悦成边听几位客人说,边安排伙计取了些面料陈列在茶室的案子上。 小野寺羽惠知道她带来的这几位客人都表达了订制苏绣和服的意愿,就起身请大家先大概挑选一下面料。 几位客人边看边夸钱先生有诚意、有眼光,她们不光在品类上听从了钱悦成的建议,连价钱也没讲就定了下来。 选择图案和色彩是要到绣房去的,小野寺羽惠提出要最后试一遍不断修改的自己订制的中振袖,请秦功璠给当当参谋。秦功璠也正在寻找和小野寺姑娘单独相处的机会。 就在秦功璠要和钱悦成带夫人、小姐们去绣房的时候,小野寺姑娘叫住了他:“秦先生,请你帮我取一下我的中振袖。东西太多了,我拿不了。” 一名专门负责小野寺羽惠家订制服装的伙计把一个大号的纸盒递给了秦功璠,他和小野寺姑娘则拎了两个不小的袋子一起来到茶室里。 小野寺羽惠四周看了看说:“请问这里有带大镜子的房间吗?” 伙计说:“除了大厅里有大镜子外,就只有茶室里屋的卧室里有大镜子了,老板是允许在那里试衣的,姑娘现在就可以去。”说着小伙计先退了出去,还随手把茶室的门带上了。 秦功璠有些欣喜,也有些紧张。 小野寺羽惠先把中振袖从大盒子里取了出来,一点点仔细地检查了遍,认真地平放在卧室的床上。 她又打开两个袋子,把各种配件、各色配饰一件件取出来,整齐地排列在床上。 她拿出两件内衣样的小衣服对秦功璠说:“这叫肌襦袢,就是贴身汗衫,起到夏天吸汗、冬天保暖的作用。这是长襦袢,也就是和服的长衬衣,是穿在和服里面的一层衣服,主要功能是衬托、保持和服的平整和外形的美观,同时也起到防污的作用。” 小野寺羽惠边说边开始解自己身上衣服的扣子,秦功璠转身想赶紧退到茶室里去,小野寺姑娘一把拉住他说:“别走,和服一个人是穿不上的,需要先生帮忙。” 秦功璠紧张的脸都红了。 小野寺姑娘说:“看先生满脸是汗,要不先生先出去把西装外套脱了,等我叫先生再进来。” 秦功璠确实感到浑身发热,脱掉外套的他,紧张地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就在他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姑娘请他进里屋去。 虽然小野寺羽惠已经穿上了肌襦袢,但那薄如蝉翼的料子,反而使小野寺姑娘粉红色的胸衣更加扎眼了。 秦功璠是第一次看见小野寺姑娘这身装扮。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脚都不敢动了。 小野寺边穿长襦袢边催促道:“请先生过来帮我把长襦袢的带子缠好扲上。”秦功璠这才回过神来。 他犹豫着蹭到小野寺姑娘跟前,一只手颤颤巍巍从小野寺姑娘手里接过一根很长的带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姑娘告诉他,带子要在自己胸前绕一到两圈,再把两端系在自己背后。 秦功璠只好尽可能近的站在小野寺的背后,双手伸到她胸前去绕这带子。 可能是由于太紧张的缘故,他居然两次都没有把带子从自己的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上。 就在低头重新拿回带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嘴巴竟然碰到了姑娘的肩膀上。 小野寺羽惠故作镇定地站着没动。当他再次从背后双臂环抱着从小野寺姑娘的胸前绕带子的时候,一只手又不经意间碰上了姑娘的文胸。 这一次秦功璠是没有意识到的。但是,小野寺羽惠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秦功璠,疯狂地在他的脸上亲了起来。 秦功璠有些不知所措,他直挺挺地站着。小野寺羽惠显然不满意对方的木头样儿,她停下来,拉起秦功璠的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腰臀之间,两眼直直地盯着他。不一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秦功璠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把嘴凑过去,沿着姑娘的泪珠,从眼睛开始一点一点往下亲吻。 小野寺羽惠闭上眼睛陶醉着,两只手轻轻地搭在秦功璠的肩上。 当秦功璠的嘴唇刚刚碰到她的嘴唇时,两个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热烈的拥吻着、抚摸着,爱情如干柴烈火般把他们燃烧起来…… 砰砰砰,轻轻地几下敲门声后,有人喊:“秦先生,我进来取点茶叶。两个热吻的年轻人一激灵,很快互相理了理衣服。秦功璠大声说:“进来吧!” 有了这激情一刻,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都平静了许多,他们有许多的话要跟对方说。但是,他们知道现在不是深入交流这事的时候。 秦功璠按照小野寺羽惠的提示,很快协助她穿好订制的小振袖和服,一起来到了刺绣房。 第31章 《故乡明月》(第七十七——七十九节) ——七十七—— 糜传家、明如月一行离开汉口码头是个清晨。 清雾笼罩下的汉江码头能见度不是很好,人也不是特别多。 但是,往来的小船和竹筏,卸下的多是小商小贩,他们有的挑着挑子,有的背着背篓。 有的年轻媳妇背上背着个娃娃,肩上还担着担子。当地人有大声说话的习惯,让码头显得十分吵杂。 他们有的叫卖着,有的也不知在吆喝什么,更多的是熟人间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这虽然让习惯了轻言细语的糜家人有些不舒服,反倒给糜传家他们登船带来了安全感。 船是新的,可比从南京到汉口的客轮小了很多,只有两层。 底层只能坐着,二层也只有两个舱室是有床的。糜传家和明如星事先让伙计们多花了些银子,订下了二层最靠近驾驶舱的有十张床的舱室。 一方面上上下下的人基本都不会从这里经过,相对安静些,另一方面,在船长的眼皮底下,也要相对安全些。 一上船,糜传家和明如星先礼节性地拜会了船长。 糜传家他们连同两个会些武艺的伙计只有八个人。糜传家原来想的是,把拐角处两个不好出入的床位放行李,其他的床位把明如月安排在最里面,毕竟她还是个姑娘家,这样更安全,也可以使她和男人们离得更远一点儿。 让三位妈妈住在中间,自己和明如星在妈妈们的外面,两个伙计来把门。 但是,明如月坚持要和两位哥哥挨着,说自己也是年轻人,要保护妈妈们。而且,也方便和哥哥们商量事情。 正僵持着,船长进来说想在他们这个舱里安排一个事先没有买到票的女孩。 明如星是经常在外跑的人,他本意不太想让陌生人一起的,毕竟自己这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不方便。 糜传家和明如月交流了一下眼神后说:“是个小女孩吗?” 船长答道:“是个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明如月抢先说:“好呀好呀,这样我就有个伴儿了。” 不一会儿,船长带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进了他们的舱室。 船长介绍说:“糜先生、明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方芳,国立武汉大学的高材生。她临时决定要经襄阳到西安去。票钱回头我给你们。” 明如月说道:“什么钱不钱的,就让她住下来吧,正好我们俩做个伴儿,免得他们两个总是排斥我。” 听明如月这么一说,方芳主动和她握住手说:“谢谢这位姑娘!我叫方芳,姓方名芳,方法的方,芳草的芳。光绪30年,也就是1906年生人。请问姑娘芳名芳龄?” 明如月直接给了方芳一个拥抱说:“姐姐好!我叫明如月,日月明,如来佛的如,月亮的月,宣统2年重阳节生人。以后你就叫我月亮妹妹,我就称你方芳姐姐吧!” 说着,明如月一一向方芳介绍了自己的家人。 对三位长辈方芳也以妈妈相称,分别给了她们大大的拥抱。 在介绍到明如星和糜传家的时候,方芳伸出手要和他们握手,明如月大声说道:“姐姐号称国立武汉大学的高村生,怎么还这么封建?跟我们都拥抱了,跟我的两个哥哥就不敢了吗?” 方芳大大方方地走到糜传家和明如星面前,跟他们浅浅地拥抱了一下,倒是他们两人大男人被如月妹妹的搞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见气氛很融洽,船长道完谢就先出去了。这样,舱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明如月对两位哥哥说:“你们两个一点儿绅士风度也没有,不给方小姐介绍一下自己吗?” 明如星用食指戳了一下明如月的额头接过话题说:“方姑娘千万别见笑,我这妹妹被惯坏了。我叫明如星,她的亲哥哥。如果的如,星星的星。我比姑娘至少大十岁,如果不嫌弃,姑娘也叫我哥哥吧!” 糜传家对着方姑娘微微一欠身鞠躬说道:“在下糜传家。糜烂的糜,传宗接代的传,家族的家。一个小姓,一个俗到不可再俗的名字。” 明如月不干了。喊道:“哪有哥哥这样糟蹋自己名字的。明明是肉糜的糜,传统的传、家和万事兴的家嘛,非要胡说八道!” 她拉着方小姐的胳膊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方芳也深深的鞠了一躬说:“明大哥好!糜妹夫好!” 逗得一行人大笑起来。 床位的安排最后还是按照明如月的意思来的。三位妈妈住在了最里面,两位姑娘挨在妈妈和两位哥哥之间。 明如月的床头对着方芳姑娘的床头,糜传家的床和明如星的床顶着。 收拾停当,已到午餐时间。方小姐要请大家一起吃,明如星坚决不肯。 他说:“怎么能让女士请客呢?一会儿我家公主又该数落我们了。再说,我们是一大家子,姑娘就参加我们的吧。” 明如月爬在哥哥的肩膀上说:“这还差不多,有点绅士的样子。芳芳姐姐就当我们家里人吧!” 话一出口,她知道自己冒昧了,赶紧补救说:“我这就认下这个姐姐了,也不知道姐姐给不给我这个面子,肯认下我这个异姓妹妹?” 方芳走过去拉着明如月的手说:“我刚刚不是叫糜先生妹夫了吗?” 糜传家抢过话头说:“那我是叫方小姐妹妹呢还是嫂子呢?” 明如星和方芳不知道怎样接话,两个人都羞红了脸避开了对方的眼光。 正说笑着,船长进来说:“你们把中间收拾一下,我让餐厅把饭菜直接送上来。餐厅里乱哄哄的,我们一起在这里用餐吧。” 客舱里的桌子都是固定死的,船长让水手搬来两个箱子临时当了餐桌。妈妈们坐下后,船长和糜传家、明如星客气起来。 明如月说:“船长,您也算是长辈,就和我的妈妈们一起坐在上席位。我们几个,请芳芳姐姐和我哥哥坐在那边,我和传家哥哥坐在这边,两个工人坐在下手位,也好帮着上上菜。” 一个伙计连忙说:“地方太小,也没有那么多凳子,明姑娘不用照顾我们。我们把菜扒拉在碗里就蹲在外面吃了,有事让糜先生叫我们就是了。” 方芳第一个响应了明如月的提议,拿着个小凳子坐在了舅舅身边,随手还拿了个小椅子放在自己身边,用眼睛示意明如星坐下。 大家都坐下后,糜传家一个个把家里人向船长做了介绍。 船长说:“糜先生、明姑娘真是孝顺,能把妈妈们都接到一起去,真好!” 船长伸手拍了拍方小姐说:“我这个外甥女可不让人省心了。今天她搭我的船离开汉口,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向我姐姐交待呢? 放着武汉中学教员的日子不过,非要到什么西安去?一个姑娘家,都快30了,也不着急嫁人,你们说能让人放心吗?” 方小姐也拍拍船长的肩膀说:“舅舅您就放心吧!您说我一个学商科的,原本想要实业救国的,现在却去教孩子们学日语。 许多学生还不理解,总是问我,「为什么日本人连我们东三省都占领了,我们还要学日语?」现在东北军都被转移到西北去了,他们要想反攻东北,肯定需要一些日语翻译,我先到西安去,如果能为他们做点事情,我就留在那里。如果人家根本不用我,我再回来当我的教员还不成吗?” 明如星眼睛一亮。他说:“方小姐是学日语的?这可太好了,现在不要说政府、军队需要日语人才,就连我们做生意的也少不了和日本人打交道。说不定我们将来还有机会合作呢。” 方芳一下严肃起来:“明先生在和日本人做生意吗?” 明如星正要解释为什么和日本人做生意,糜传家赶紧给他使眼色并说:“咱们先吃饭吧。这一路两天时间呢,有些事慢慢再细说。” 中午休息的时候,方芳一点睡意也没有。看她辗转反侧,明如月就坐起来,让方小姐陪她出去转转。 糜传家也醒着,他知道如月妹妹能把握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只是跟她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支持。 她们来到船尾的甲板上,扶着拦杆,看着船桨搅起的浪花,方芳姑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扬着手臂往前一挥说:“我们刚刚过了汉川,前面该到仙桃了。妹妹你听听,光从这地名上,你就知道这该是多么富饶、多么美丽的地方呀! “长江和她的第一大支流汉江冲积形成的江汉平原,是有名的鱼米之乡,是中国最富裕的地区之一,我曾经想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的。 我们方家世代居住、生活在这个拥有灿烂荆楚文化的土地上,我的母亲熊家更是早期荆楚文化的主要创造者之一,我深深地爱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和山山水水。 “在我的少女时代,也曾经憧憬着在这片土地上做点实业、生儿育女,像我的祖辈一样过着谷满仓、鱼跃舱的小康日子,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但是,妹妹你也看到了,先有满清黑暗统治,接着就是军阀混战,现在日本人又侵占我东三省,我们仰仗的政府却让数倍于敌的军队撤出养育他们的富饶的白山黑水。 照此下去,华北、华东乃到中原、东南还能安放孩子们学习的书桌吗?我们嫁人、生子去做亡国奴吗?” 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方小姐,明如月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挪到方芳跟前,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说:“我和哥哥、糜传家都是在上海读的大学,我们在冉州还有几个世家子弟也是在上海上的大学。 现在日本人在上海猖狂地很,这次我随哥哥一起到梁州去,一方面是要与糜传家结婚,另一方面也是把妈妈们从华东送到西北,准备放手和日本斗了。 刚才我哥哥听说姑娘是学日语的,非常高兴。他肯定是想请姐姐跟我们一起干。” 明如月四下看了看没人,她把头挨近方小姐说:“我们明家是开丝绸和裁缝店的,在上海、杭州、冉州、浮梁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日本人是非常喜欢丝绸的,我哥哥为了接近日本人,最近和店里的裁缝师傅,也就是传家哥哥的亲姐夫钱悦成发明了苏绣和服,非常受日本人、特别是那些贵妇小姐的欢迎。 我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从日本人那里搜集相关情报,争取能为政府和军队对抗日本人发挥点作用。 这也是在上海读完大学的糜传家的妹妹糜腊佳策划的。现在具体执行主要由我哥哥明如星和冉州的另一个学日语的哥哥秦功璠运作。” 听明如月这么一说,方芳好像找到知音了一样。她拉着明如月的手迫不及待地说:“好妹妹,你快仔细给我讲讲,我现在急需这样一个平台。由于懂日语的缘故,我现在整天听到的都是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的消息。我实在坐不住了,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 明如月扽了扽方小姐的袖子说:“姐姐轻点儿。现在全中国到处都是长相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的日本人,隔墙有耳,我们行事务必特别小心。 现在,像姐姐这样懂日语又有强烈爱国心的人非常少,姐姐将来一定能有用武之地的。眼下既要心存强烈的爱国热情来,又要学会保护自己。” 方芳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姑娘竟然有比自己更丰富的斗争经验,一下子变得安静和理性了很多。 她们变成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了。 明如月粗略地把糜家支持辛亥革命和几次迁徙的原由,把糜家、明家、秦家送孩子到上海学习的情况简要向方芳作了介绍,特别重点介绍了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星、秦功璠的想法和行动。 方芳显然有些激动。她对明如月说:“虽然我要去西安的事情想了很久了,但是,去找谁?人家能不能接纳我?我又能真正干些什么事情? 这些我连一点儿底也没有。也可能我空有一腔爱国热情,到头来一事无成只能再回到武汉来。 你们的想法已经比较成熟了,而且已经付诸行动,如果我真的能在里面发挥一点作用的话,那也能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明如月说:“我们现在也是刚刚起步,还没有搜集到真正有价值的情报。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还都是个人行为,不属于任何组织和党派。 虽然我公公和腊佳姐姐同官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最后是不是能够真正被官方或某个组织接纳,我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方芳说:“妹妹以你对两位哥哥的了解,你认为如果现在我去和他们商讨这个事的话,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接纳我吗?” 明如月说:“有可能。但是,我不敢打保票。” 方芳着急地说:“那我这就去和两位哥哥说去。” 明如月拉着方芳说:“姐姐不着急,这事千万不能让我的那些妈妈们知道了,免得她们担心。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如果他们醒来了,我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要不等天黑之后,咱们再慢慢聊。” 说着,明如月回到了船舱里。 自从如月和方芳出去,糜传家就一直没有睡。他想到了她们俩会说些什么,特别是会谈到明如星和日本人做生意的事情。 明如月悄悄回到船舱里和糜传家使了个眼色,轻轻将哥哥明如星推醒,对他们招了招手自己先回到了甲板上。 再次从船舱里出来,明如月感觉到了一丝的凉意。看见糜传家走了出来,跟他俩打了招呼,明如月重新回返回船舱打算加件衣服。 她穿好衣服后,想着应该给方小姐也带一件去,就顺手把一件比自己身上穿的更好的外套拿了出来,和哥哥一起来到甲板上。 她轻轻地对明如星说:“哥,你把这件外套给方小姐披上,我在这楼梯口帮你们把把风。” 明如星径直走过去,轻轻地把如月妹妹的外套披在了方小姐肩上,方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她依然镇定地轻轻说了“谢谢!” 在明白了方芳小姐的意思之后,糜传家和明如星当然是不便立即表态的。 一来他们对这个事情的发展前景也没有明确的把握,二来如果形势恶化的话,与日本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险的,他们不敢轻易让这个热血青年加入进来。 方芳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之处,就跟他们说:“这次我不直接从襄阳到西安去了,我先同你们一起到梁州,路上我再详细跟你们谈谈我的思路和想法。 我是学商科的,如果能够加入你们在上海和杭州的事业之中,我想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到了梁州,再和那个腊佳姐姐沟通一下,毕竟她和官方多少有些接触,再听听她的意见。说不定她在西安能为我找到日语翻译的合适岗位。 “反正我就坚持一条,直接为日本人服务,我是坚决不做的。只要和反日有关的任何工作,我都愿意助一臂之力。 至于工钱,能养活自己就行了。现在家里都反对我离开汉口,我绝不能一方面拗着爸爸妈妈的意思,一方面又开口跟家里要生活费。再说了,国立武汉大学的毕业生不能养活自己,说出去也会给武大丢人的。” 糜传家打断她说:“养活自己的事姑娘多虑了。现在全国可以说是百废待举,不要说姑娘这样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就是简单识几个字的人都是凤毛麟角。 以姑娘的才干和爱国情怀,找个高薪的工作易如反掌。我们担心的是姑娘的安全,我们不想因为我们的不慎重,把一个国之栋梁大材小用了,更不能把你置于危险之中。” 明如星接着说:“方小姐想得也对,我们一路还要走很长时间,姑娘投身反日事业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姑娘既然要跟我们一起到梁州,这样我们就有五个大学生在一个屋檐下商议大事了。 这种局面不要说是在梁州,就是在全中国也是不多见的。我想我们肯定能商量出个好办法来。 “如果一时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做,我返回杭州的时候就直接陪姑娘去趟西安。 我可以在西安呆上一阵子,姑娘找事情做的时候,我也顺便了解一下西安的丝绸市场。” 船到襄阳前,方芳把决定和明如月他们一起取道梁州到西安去的决定告诉了船长舅舅。 ——七十八—— 糜传家、明如月一行乘坐的船到襄阳比预计的早了一个时辰。 襄阳到梁州的水道上糜家的商队是有些影响力的,相对来说,安全是基本有保障的。 糜传家决定把所有有份量的行李,包括方芳小姐的大件行李,都让自家的货船带走,自家一行人只带换洗衣服和贵重物品,这样行动起来就方便自如了许多。 妈妈们经过长时间的水上航行,从南京到九江,再到汉口、襄阳,是有必要好好休息调整一下了。 在早已定好的客栈安顿下来之后,糜传家和明如星先找了襄阳城里最好的浴池,让几天来没有好好洗澡的女眷们美美地泡个热水澡。这也是明如月特别期待的事情。 女人们洗澡从来都是一个系统工程,更何况糜家的这几位太太、少奶奶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享受了。 草草洗完出来的糜传家和明如星一合计,准备当天晚上乘熟人朋友都没有见面,把自己的家人和工人们好好请一请,让他们吃顿大餐。 浴池老板是个肥头大耳的美食家,听说客人让他推荐一家吃正宗湖北菜的馆子,他连想都没想就给糜传家推荐了「荆襄上宾楼」。 为了表示他推荐的权威性,老板刻意大声喊道:“在上宾楼吃荆楚菜、襄阳本地菜,只有你点不出来的,没有他们不会做的,而且保证样样正宗地道。” 糜传家知道浴池老板是个口碑很好的人,对他的推荐当然深信不疑。 来到荆襄上宾楼,糜传家想要一个能放两张桌的单间已经不可能了。 几番请求,老板终于答应在大厅里的一角用屏风隔出一个两桌的空间来。 点菜本来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外跑的生意人来说不是个什么难事。 但是,由于同行的人里面有了方芳这个在大武汉长大的湖北人,他们还是决定等她来了再仔细斟酌,要请就吃一顿地地道道的荆楚美味。 明如月和方芳陪着妈妈们来的时候,坐在饭店里不停地闻着各种美味的大家,都已经饥饿感十足了,就连糜传家也觉得饥肠辘辘。 说到点菜,方芳当然要显示一下她这个湖北美食家的独特本领。 当听说只要是湖北名菜,大师傅统统都会做后,方芳小姐直接放下了手中的菜谱,报了一连串赫赫有名的荆楚大菜:武昌鱼、白刹肥鱼、鸡泥桃花鱼、荆州皮条鳝鱼、宜城盘鳝、荆州鱼糕,粉蒸肉、黄陂三合、珍珠丸子、红烧野鸭、襄阳叫化鸡,排骨藕汤、瓦罐鸡汤,红菜薹…… 就在方芳姑娘点的痛快地时候,店小二急急忙忙地喊道:“够了够了,再点就浪费了。再说,点菜没有这么点的,您这光鱼就点了好几种。” 方芳也不甘示弱:“咱们这里的菜量都小的很,我们都是些出力的人,饭量大。请你告诉厨师把辣椒少放点,口味清淡些。 除了刚才我点的之外,再炒上两种时令蔬菜。主食再来点儿豆皮、面窝和热干面。” 糜传家是从这里走过好多回的,武汉也是来来回回的。今天听方小姐点菜,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美食。菜还没上,光是听那些菜名,大家已经口水直流了。 最馋的当然要数明如月了。她不停地缠着方小姐给她讲每道菜的特点和味道。 方小姐不停地说着,她依然不满足。方芳只能跟她说:“百闻不如一尝,现在我形容的太美了,没准一会儿你还会失望的。” 明如月肚子咕咕叫着,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了。 明如月觉得奇怪,问店小二:“你们这菜,要么不上,要上一下子就上齐了?” 方芳抢先说道:“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不同的厨师制作的。所谓不同,就是他们都来自那道菜的原产地。他们同时开始,当然要熟的时候几乎同时都熟了。” 店小二补充道:“我们老板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确保每一道地方菜都百分之百的正宗地道。” 听方芳和伙计这么一讲,大家的胃口大开。 糜传家对自家的工人们说:“今天大家放开吃,不够了我们再点。如果你们有谁知道荆襄楚鄂名吃名点的,就只管报上名来,我们请大师傅做去。至于酒,你们量力而行。特别是明天要早起赶船的伙计,不要贪杯误事。” 吃饭的过程两个桌也是特点明显。 工人们那一桌横扫千军如卷席,很快把那七碗八盘打扫的干干净净,一个个打着饱嗝回码头、回客栈去了。 糜传家他们这一桌,由于方芳的存在,大家真正找到了品尝美食的滋味儿。 菜还没有上齐,方芳小姐就开始详细地介绍每道菜的特点和制作方法来了。 方芳姑娘对三位妈妈说:“今天大家看我好像是信口点的,其实我还是首先想到了三位妈妈都是从江南那边过来的,吃惯了清淡和水产,虽然荆楚特色明显,但并没有突出湖北人「辣不怕」的特点,大部分菜以蒸、炖、烧为主,较少有辣椒炝锅爆炒的,一来新鲜可口,二来也好消化。要是合三位妈妈口味了,我们年轻人肯定没有问题。” 方芳说:“今天天气比较热,菜一时半会儿凉不了,咱们慢慢吃,一边品尝我一边把我知道的也卖弄一下,算是尽一个小「九头鸟」的地主之宜。” 方芳先给妈妈们每人盛了一碗排骨莲藕汤后说:“这是我们这一桌唯一怕凉的菜。荆楚大地,河网纵横密布,湖泊星罗棋布,到处都能见到莲藕。 它们有的是人工种植的,有的是野生的。湖北人一年四季都吃莲藕,春夏以凉拌、爆炒为主,讲究一个「脆」字。 秋冬以炖为主,讲究一个「糯」字。现在还是夏天,荷花尚未开败,莲籽还没成熟,今年的新藕还没有上粉,炖不烂。 我们碗里的藕吃起来很软糯,说明是湖里掏出的去年、甚至前年的藕。这种藕是特别有营养的,有滋阴润肺的功效,非常适合老人和女人食用。” 大家边喝莲藕汤,方芳又给妈妈们一人夹了一块粉蒸肉。她介绍说:“这里面的肉就是普通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好吃不好吃,关键要看蒸肉的粉。这个粉是选用当年的新米炒至七成熟,在石磨上磨成比较粗的粉,根据自家的口味加入各种香料、辣椒和盐。 有的人家在上屉蒸之前,会在碗底埋上土豆,雪菜,酸豆角等,也非常好吃。 “下面这道珍珠丸子和粉蒸肉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个都是蒸出来的,另一个是都要用到肉和米。 厨师先用猪肉、糯米、虾米、鸡蛋、料酒、盐、面粉、胡椒粉、水定粉等做出丸子,外面粘上糯米,如珠似玉,所以称珍珠丸子。 “红烧野鸭是今天咱们这一桌菜中口味最重的一道。”方芳继续讲解道:“而且,每家做这道菜的配料都是不同的。因此,严格说,这道菜无所谓正不正宗。今天我们要的是洪湖野鸭。 “大家看它汤浓汁稠,色泽红亮,看起来就极为诱人。”说着便夹了一块直接喂到了明如月的嘴里。 “它入口后则具外热内嫩,味鲜汁美,香甜酥润,食后余香满口。这道菜最大的特点就是脂肪少、蛋白质多,是洪湖周边别具一格的传统名肴。” “荆楚美食的主角当然是鱼了。”方芳骄傲地说:“今天与鱼有关的菜肴我们就点了武昌鱼、白刹肥鱼、鸡泥桃花鱼和荆州鱼糕。这里我重点介绍白刹肥鱼。 “这是一道传统名菜,采用虎牙滩到南津关一带出产的回鱼,和肥膘肉共蒸而成,鱼肉鲜嫩,鱼汤肥美,菜肴清淡,原汁原味,十分可口。 “后面的这些菜大家一吃就知道了,不用我过多地介绍。”方芳说:“桌上有两种鳝鱼,荆州皮条鳝鱼和宜城盘鳝,原料相似,作法各异,吃法和口味差别特别大。 皮条鳝鱼的作法和吃法和许多地方的一样,这盘鳝可就有讲究了。 它是将不能动刀剖肚的豇豆鳝鱼放入烧热的铁锅内让它自蹦烫死,除去粘液后,用清水洗净,再入锅放上麻油,微火反复煎之,待鳝鱼由硬变软成卷曲时,放入盐、花椒、姜、蒜、红辣椒丝及麻辣酱等调料,干扁成焦黄色,熟至香气扑鼻,盛盘食之。” 方芳站起来夹起一条盘鳝边示范边说:“吃盘鳝,有个口诀:用筷夹着头,顺颈去下口,撕下肠和头,嘴里龙摆尾,连骨咽下喉。从祖国医学上讲,这种食法滋补性大……” 方芳姑娘不停地给大家讲解、分菜,自己都没有顾得吃多少,坐在她旁边的明如星只好不停地帮她夹,催她吃。 待到主食上来的时候,明如星又督促方小姐好好坐下来吃点。 如月妹妹看着哥哥的表现,打趣地说:“看不出来,哥哥现在越来越绅士了!” 方芳小姐当然听出了明如月的弦外之音,有些害羞地说:“妈妈们慢慢吃,我去洗个手。” 方芳一走,明如星就生气地明如月说:“小丫头片子瞎说什么,人家姑娘不停地给咱们讲解、服务,我们总要有所表示吧?再说人家毕竟是客人嘛!” 明如月看了看糜传家,看传家哥跟她微微一点头,就俏皮地说:“我看哥哥可以想办法把方姑娘变成自家人。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还这么懂得生活,人又生的如花似玉的,这样的美女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 现在她又同意取道梁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哥哥如果不好意思,妹妹愿意当这个月下老人。” 明如星轻轻地说:“去去去,自己还是个姑娘家,就要给哥哥当媒婆,这世上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妹妹吗?” 兄妹俩正斗着嘴,方芳小姐回来了。她一坐下,明如星又催她赶快吃点东西。 方小姐说:“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一会吃完饭,我和如月妹妹陪妈妈们在这襄阳城里走走看看。 我上大学是学商科的,襄阳是重要的商埠,有一个假期,我到这里来进行了十天的社会调查。 因此,对这里的美食美景和人文历史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给妈妈们当个导游相信还是称职的。” 糜传家接过话题说:“今天太晚了,人生地不熟的,而且我们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可以转,今天晚上就回客栈休息吧。” 他侧身看着对明如星说:“明天咱们俩一起去找找宝来钱庄的来辉卿先生,和他谈谈资金转移的事。请方小姐和如月陪妈妈们在襄阳城里转转看看,你看怎么样?” 明如星还没答话,明如月抢先对糜传家说:“我也要去宝来钱庄。在邗州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今后哥哥家的所有的大事,我都要参与。” 糜传家眼睛悄悄一瞪说:“别闹,你跟我们去,谁陪妈妈们转去?” 明如星迟疑了一下说:“要不这样,让她们两个陪妈妈们确实有些不太安全。我的意思是,你带着如月去找来先生,我和方小姐去陪妈妈们。这样,来先生那边你自己就能说清楚,妈妈们这边的安全也有保障了。” 糜传家看看方芳说:“不知道方小姐以为如何?” 方芳说:“我听两个哥哥安排。正常来讲,这襄阳城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如果明哥哥能一起的话,就更可靠了。如月妹妹随糜先生去办正事也好,我们各方都好有个照应。” 明如星拍了拍明如月的头说:“小姑娘,都是大学生,你看看人家方小姐这见识。” 明如月眨巴眨巴眼逗哥哥说:“那是,这点我承认。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方小姐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美女。我这一路一定会多和方姐姐请教的。” 方芳温怒道:“明哥哥和明妹妹倒拿我取笑起来了,回头我也认下糜先生当哥哥,看你们还敢联起手来欺负我?” 逗的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说话间,店小二拿着找方芳小姐的碎银子过来了。糜传家起身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怎么能让方小姐请客呢?我们这一大家子,又是长辈,又是工人的。” 方姑娘也严肃起来:“怎么就不行了?哥哥答应带方芳一同去梁州的,难道我们还是两家人吗?再说了,今天你们都是外乡人,就我一个湖北佬,饭菜都是我点的、我要的,当然由我请。 更何况,我也把三位糜家妈妈叫了妈妈,总要有个见面的礼节吧?哥哥就不要计较了,方芳以后要麻烦哥哥的地方多了。” 说着,方芳小姐站起来,用日本人方礼仪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日语说:“来日方长,请多多关照!” 一桌人又是一阵大笑。 ——七十九—— 糜海仓派来接三个姨太太一行的马车直接到了安康码头。 可能因为要接的人里有即将要过门的儿媳妇的原因,四辆马车是清一色的金色轿箱、红色顶子。 就连马车夫也是一水儿的长袍马褂,腰里都还系了条红腰带。 看到这阵式,方芳小姐似乎真的明白如月妹妹和糜先生的关系了。 在安排坐车顺序的时候,方芳姑娘有些为难了。 几个妈妈肯定是要坐在一起的,自己不忍心把如月妹妹和糜先生分开,可自己也不好单独和明先生乘一辆车吧?虽然她心里真的不排斥这个大哥哥。 这一点糜传家和章妈妈也想到了。章妈妈知道一路主事的儿子这时是不方便出面的,就主动把车分了下去。 章氏大声喊道:“我们三个老太婆坐在一辆车上,传家和如月一起、方小姐和明先生一起,那些贵重物件都放在你们车上,其他的行李都放在两个工人车上。 传家你在最前面,我们第二辆,明先生在第三位,工人的车殿后。让车别跑得太快了,我们老太婆受不了颠簸。” 章妈妈到底是过来人,虽然大家都没明说,可这样安排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 一路之上,三位妈妈和传家、如月他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想都能想到。 其实大家最关心的是明如星和方芳小姐在车上都说了些什么。 虽然不过四、五天的接触。但是,这样的接触是坦诚的、真实的,也是从工作生活到思想意识全方位的。 方芳小姐知道,一个生在有家族产业的大户人家、长得挺帅的大学毕业生三十几岁不娶媳妇,当然不会是因为娶不上媳妇。 虽然,方芳小姐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从明如月有意无意间撮合她和哥哥的举动看,一定是明如星的择偶要求非常严苛。很可能是他在寻找一个心灵伴侣。 明如星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可是,当妹妹和传家,乃至章妈妈的有关安排,都在拉近他俩的距离的时候,他在想,是不是真的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了? 坐在一辆马车上,明如星和方芳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他们都希望尽快结束这种尴尬局面,他们也都想到了用如实介绍自己经历的办法来化解。 明如星说:“追述起来,我们在冉州的明家和秦家把孩子送到上海念书上大学,是受了糜传家的父亲糜海仓先生的影响。 我们几家是邻居,而且糜家还是后迁徙来的,虽然我们几家的条件当时甚至比糜家还要好一些。 但是,在糜海仓先生把糜传家和糜腊佳送到上海读书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一家这么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方芳小姐好奇地问:“为什么糜海仓先生会想到要把两个孩子送到上海读大学呢?” 明如星说:“其实糜传家先生和糜腊佳小姐是从启蒙就开始在上海读的。当时因为糜海仓先生和他的父亲支持推翻帝制的活动,据说他们还都是早期同盟会的会员,结果被家奴告密,不得不从富饶的邗州迁徙到相对偏僻的冉州来。 糜传家当时是糜家的单传孙子,为了确保这个独苗的安全,在糜海仓先生的争取下,革命党安排他们去上海的法租界念书的。” “后来呢?” “后来国民革命成功后,开始办新学堂,私塾不让办了。我们这样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感觉新学校的教育质量没有保障,就想方设法把子女往上海送。 因为我和糜传家、糜腊佳是最早去的,情况要熟悉一些,自然也就成为师兄、师姐。 当然,时间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糜传家先生的足智多谋和糜腊佳小姐的如火热情,把我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他们成了天然的核心。我妹妹明如月就是那个时候如醉如痴地爱上了糜传家的。” 方芳对此特别好奇。 明如星继续说:“我带着如月妹妹到上海的时候她才几岁。当时有我这个亲哥哥在,家里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但是,日常的学习和生活中,一有事情,糜传家总能比我想得更早、更周全、更可行,也更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特别是对这些弟弟妹妹们。日子久了,如月对传家由羡慕变成了信赖,由信赖变成了依赖,渐渐地爱得不可救药了。当然,糜传家也是非常喜欢如月妹妹的,不然也不会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 方芳姑娘羡慕地说:“这才叫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呢!” 明如星深情地望了方芳姑娘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轻轻地说:“方小姐也说说自己呗!” 方姑娘俏皮地一笑说:“你是哥哥,说了半天都在讲别人的故事,哥哥先说说自己吧!” 两声哥哥叫得明如星心里有些痒痒的,淡淡地说:“我的故事很老套,也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我去上海念书的时候,已经在自家的私塾里读了几年了,当时在班里、甚至学校的里都算是大孩子,在他们中间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上大学的时候,本来我是想学刚刚从西方传到中国来的制造专业的,我总想着将来自己制造的大轮船能从大上海跑遍全世界。但是,家里非要让我学商科,还没等毕业,就回到家族的丝绸行里管事了。” 方芳故意把脸朝向车窗外面轻轻地问:“那哥哥为什么也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亲呢?” 明如星不好意思地说:“找不到呀!我一个商人,整天东奔西跑的,人家谁愿意把好姑娘嫁给我呀?” 方芳有点生气了:“哥哥不说算了!” 明如星这才大胆起来,他看着方芳姑娘的眼睛说:“真的!总不能让我娶一个只知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女子吧?可是,要找一个知书达理,特别是找一个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女子实在太难了!” “那哥哥说说什么是知书达理、什么才算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呢?” 明如星也假装生气地说:“方姑娘取笑明某了。一个知书达理,身居一隅便知天下事的武大高材生来问我这个丝绸贩子这些问题,不是嘲笑是什么?” 方芳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低着头说:“哥哥的意思是说,方芳算是知书达理的女子、是能够看懂世界的人?” 明如星看着方小姐说:“前几天我看到的是一个风风火火、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现在看到姑娘人面桃花、温婉动人,真是大家闺秀,能文能武。” 方小姐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哥哥过奖了,你只看到了我的表面,其实我的心里也很苦的。” 明如星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有幸成为姑娘的诉苦对象?” 方芳说:“说出来也不怕明大哥笑话,我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还是留学日本的。 爷爷家是经商的,姥爷家是跑船运的。我们从汉口到襄阳乘坐的那条船就是姥爷家的。 按道理说,像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再说苦,真是没良心了。但是,正是因为生在这样的人家,不必为生计发愁,才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观察、去思考、去解剖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我们所处的社会,才会用更多的精力去关注市井百姓、普罗大众。 “小时候,我曾经试图用接济、施舍的方式去帮助上不起学的同学和那些找上门的乞讨者。 但是,当我真的走入社会后才发现,这个社会的根子是坏的。 哥哥也知道,武汉是个九省通衢的交通要冲,也是个著名的商埠,更是近现代中国社会变革的重要策源地之一。 想想这二十多年,几乎所有决定中国命运的大事,不是发生在武汉,就是和武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表面上看,热闹地很,真可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结果呢?依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看方芳姑娘越说越激动,明如星把水壶递给她,让她喘口气。 方小姐呷了一口水继续说:“眼下日本人侵占了东三省,政府一味地退让,堂堂东北军以二十万人对日本关东军二万人,竟然一枪没放,就撇下自己的父老乡亲躲到西北来了。 政府还妄想依靠什么国际调停,这无疑会助长小日本的嚣张气焰。 “听我父亲讲,日本一个冶铁厂的产量比我们全国的钢产量还多,日本一个造船厂的建造能力也比我们全中国还多。 人家飞机、坦克、大炮全都能自己造,我们却连一辆汽车也生产不出来。 我一直在想,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哈尔滨完蛋了,照这样下去,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大上海还能撑多久? 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还能撑多久?就算地处中国腹地的大武汉就一定撑得住吗?我们现在不行动,等小日本的铁蹄踩在我们头上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方小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就说我的个人问题吧,我的大学同学之中,那些所谓的优秀小伙子,一毕业都忙着去银行、商行,大企业、大公司挣钱去了,和他们谈论国家民族的事情,他们总是不屑一顾,总是以所谓「每个家庭都建好了国自然就好了」来搪塞我。 那些登门提亲的,开口门当户对,闭口条件相当,有的明显冲着我这还说得过去的相貌,有的是想用我这国立武汉大学的文凭装装门面,甚至还有达官贵人想拿我去填房、当姨太太的,从来没有哪个小伙子跟我谈谈将来的中国、未来的世界。 “明大哥肯定在笑我好高骛远了。不过请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就算我想去挣钱养活自己,父母能同意吗?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能放心吗?锦衣玉食的日子和相对完整的国际化教育,总不能让我不思不想吧? 总不能让我也匆匆找个男人,光去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吧?反正我不甘心!” 明如星凝视着方小姐说:“姑娘心里的苦我当然能够理解。我那如月妹妹的想法跟你是差不多的,不同的是她心里有一个爱的人,而且这个人一直在等着她。 我们多次跟你提到的糜传家先生的双胞胎妹妹糜腊佳的想法,简直跟你如出一辙。 她可比方小姐大多了,至今也是孑然一身。不过,这次听糜传家先生说,好像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我就不详细介绍了,反正你晚上就能见到她。” 明如星继续试探着说:“我知道,对于一直追求自由和自主的方小姐来说,你心中的真命天子就应该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青年,特别是他必须要有心系天下的胸怀,必须要有为百姓谋出路、为家人谋幸福的家国情怀。慢慢来吧,这样的条件和要求是可遇不可求的。” 方小姐回应道:“我此行和明先生、明小姐、糜先生的认识也算是偶遇吧。几天下来,我觉得连同你们所说的糜小姐、在杭州的秦先生,如果联起手来的话,一定能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的。不知道我有没有幸运加入这样一个卓越的团队之中?” 明如星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现在从事的事情还只是个想法,截止目前并没有真正发挥什么作用。主导这件事情的是糜腊佳小姐,等见了面,我们会仔细谋划的。到时候,姑娘再一起谈谈你的想法。 “我现在有个小建议,就是如果姑娘能在西安直接和东北军方面取得联系,直接发挥你日语的优势更好。 如果不行,可否考虑加入我明家的丝绸和裁缝行? 我们的生意主要集中在上海、杭州和冉州,平时有大量接触日本人的机会。 虽然直接接触的多是女性。不过,能消费丝绸的多是日本在华政商界名流的家眷。 时间长了,我们就可以从她们身上了解一些日本各界的动向和意图,兴许将来能派上用场。 方小姐是学商科的,又懂日语,再加上女性特有的优势,在丝绸、服装方面发挥起来应该比秦先生更加游刃有余。” 方芳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并没有立即表态。但是,明如星从她既兴奋又羞涩的脸上大概知道了她的心思。 第32章 《故乡明月》(第八十——八十一节) ——八十—— 糜传家、明如月一行到达菊花岭正是掌灯时分。 糜家虽然没有说是娶儿媳妇。但是,从翻新马车的举动,这菊花岭上的商户和邻居都知道一定是糜家大少爷糜传家传说中的新媳妇要上门了,商户门都主动把自家门口的灯笼早早地挂了出来,而且是清一色的红灯笼,有些家还特意增加了些灯笼,照得整个菊花岭从码头到山梁上,就像过大年一样灯火通明。 糜海仓是派了几个人骑着马迎到了离菊花岭十里以外的县城边上去了的,一接上,就会有其中的一匹马快马加鞭回来报信。因此,乡亲们的热闹和糜家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为回来的人并不多,糜家也没有打算在今天请客,看热闹的人都有些纳闷: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见糜海仓这个凡事都特别讲规矩的人准备宴席、布置排场? 看糜家除了所有的房间都点上灯之外,其他的动静和平常没有多大的区别,有几个平日里和糜海仓能说上话的商户主动来问他们能帮些什么? 糜海仓只是笑笑说:“今天回来的都是自家人,除了小辈,几个姨太太都年纪大了,长时间的路途劳顿,肯定疲惫不堪,想让她们早点歇着。犬子传家娶媳妇,少不了要请大家喝喜酒的。” 可大家依然想第一时间看看这糜家的少东家苦等了这么多年的媳妇,是怎样一个天仙。 人越聚越多,有些心急的少年,主动跑到山梁上去打探去了。 几个娃娃一看见几辆挂着马灯的车,就连滚带爬地往下边跑边喊:“传家哥哥的新媳妇来了,传家哥哥的新媳妇来了!” 被这些娃娃们一刺激,那些二十岁左右整天跟着糜传家厮混的小伙子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有的在路边挂起了鞭炮,几个会吹唢呐的径直上到了山梁上等着,更有人直接把大花轿摆在了糜家旁边半山梁的开阔地上。 糜海仓也不管他们。一来他知道这些人都是自家的佃户,都是好心。 二来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大不一样了,儿媳妇又是个新派人物,随他们闹去吧。 更何况,这当地有当地的风俗,自家迁徙来了还没有办过这样的喜事,入乡随俗吧。 几个年轻人看糜老板看见了也没有反对,就更有底气,胆子也更大了。 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车一到山梁上,明如月还是被这漫山遍野的灯火震住了。 一个江南长大的女子,她哪里见过这建在半山腰上的集镇,更何况这是在四周黑黢黢的大山里。 突然响起的鞭炮声,让明如月一下子有了新娘子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撒娇,她一下子扑在了「全家哥哥」的怀里。 借着些许的灯光,一群年轻人边跟着他们的马车跑着边不停地喊:“亲一个,亲一个……” 在颠簸的马车上,明如月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糜传家两只手紧紧抓住如月妹妹的肩膀。 后面的车上,坐在中间的章氏知道何氏和文氏是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的,她伸出双臂揽着两位姐姐,好让她们心里踏实些。 明如星和方芳则充满了好奇,他们完全是看热闹的心态。方芳小姐更是把头都探出了车外。 明如星一再提醒后,不得不也扶着她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颠簸的太厉害了,小心磕着。 方小姐回头看了一眼,故意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明如星只好从后面紧紧地揽住她的腰。 糜传家是见识过菊花岭一带娶媳妇的,他知道那些同龄人一定会来闹腾的。 他对明如月说:“一会儿咱们把车停的远一点,一下车你马上到妈妈们那去,扶着何妈妈和文妈妈径直往屋里走,奶奶应该是在堂屋里坐着,爸爸大概会在门口,到跟前你再行礼。要是被这帮小伙子拦住了,可有你好受的。” 明如月撇撇嘴说:“哥哥的意思是怕我没有办法见人吗?倒要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糜传家严肃的说:“听话,别闹!一会儿你后悔都来不及。” 糜传家、明如月的第一辆车在离晒场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这让准备热闹热闹的年轻人措手不及。 一下车,糜传家、明如月招呼明如星和方芳姑娘下车后,先走到妈妈们的车跟前。 妈妈们下车后,如月姑娘直接走在了何妈妈和文妈妈之间,和章妈妈一起,一边一个掺扶着她们朝家里走去。 糜腊佳快步迎上前去,又是扶两位好久不见的妈妈,又是和明如月亲热地交谈着。 糜传家则陪着大舅哥明如星和方芳小姐一起跟在后面。吹唢呐的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人先跟了过来,嘹亮的唢呐声把其他声音全部掩盖过去了。 围观的人们纷纷和章氏打着招呼,章氏理解了儿子的意思,只跟大家招招手也不停留,直接冲着迎候在大门前的丈夫糜海仓走过去。 看见一身洋装的方芳姑娘,大家认定这肯定是新娘子没错了,一帮人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了一大盆炭火跟前。 方芳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式。这时,糜传家和明如星已经被彻底隔离在人群之外了,任凭他们声嘶力竭的叫唤,年轻人们照样按他们的程序闹腾着。 方芳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迎接客人的形式。但是,她知道,这一定不会有恶意,一定是一种风俗。 只是她不知道,这是针对新娘子的。 她以为是针对所有新上门的远方客人的。 站在火盆跟前,一群人一边喊“跳过去!跳过去!” 一边拨着木炭,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响着。好在方小姐穿了一条马裤,轻松一跃就跳过去了。 她这一配合不要紧,凑热闹的人更来劲了。 他们推搡着把方芳带到了大红花轿面前,方小姐一看马上明白过来了,她想到了如月姑娘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们一定是把她和明如月这个新娘子弄拧了。 可是,任凭她怎么解释,小伙子们还是把她塞进了大花轿里,四个人抬起来就开始晃悠,顿时唢呐声再起…… 糜传家好不容易挤到跟前,非常坚决地让轿子停下来说:“你们别闹了,这个不是我媳妇,这是我们家的客人。”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早已经上到二楼的明如月,推开窗户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笑的差点儿背过气去了。 看轿子停下来了,大家也冷静下来了,明如月从窗户里探出头伸出手边摇边喊:“哎,你们别闹了,我才是明如月,方小姐是我哥哥的女朋友。”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方芳小姐从轿子上被扶下来的时候还有点站不稳,明如星和糜传家都走过去想扶方小姐,明如星有些不好意思,手欲伸还收的样子,糜传家有些着急:“都啥时候了,还不搭把手?” 看明如星扶着方小姐往屋里去了,糜传家对闹腾的人群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今天就对不住大家了,过不了几天,一定请大家来坐席喝喜酒! 今天就先散了吧,顺便把你们找来的花轿、火盆都带回去,等我糜传家办事那天,一定再把你们都请来抬轿子、吹喇叭。” 糜老太太跟明如星是非常熟悉的,见他扶着方小姐进屋来,举起拐杖做要打他的样子说:“你小子真没出息,连自己没过门的媳妇都保护不了。” 看样子,妈妈们都已经见过老太太了,都聚拢在老夫人身边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方小姐一看就知道这是糜传家先生的奶奶了,便让明如星松开手,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说:“老奶奶好,方芳这里有礼了!此行没有事先通报,就冒昧打扰,给您添麻烦了!” 糜老太太把拐杖递给了腊佳,拉起方小姐的双手说:“瞧瞧瞧,世上真有这天仙似的美人,水葱儿似的。明家这臭小子哪辈子修来的这福气,遇上这么个好媳妇!” 糜传家赶紧跑到奶奶跟前轻轻说:“奶奶,您弄错了!这是方芳小姐,是跟我们一起从汉口过来,准备去西安的太学生。” 明如星趁机解释说:“奶奶,我们只是同路人,方姑娘一个人,就和我们一起做个伴儿。过几天人家还要走的。再说了,人家姑娘是国立武汉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看上我呢?” 糜老太太拉过明如月来说:“如月你不是当着那么多人说这是你哥哥的女朋友吗?害得我这老太婆也跟着瞎起哄了。” 说着又拉着方芳的手:“太学生好,太学生好!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老糊涂了,都是如月这个小囡囡哄我呢!你这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呢?” 糜传家接过话说:“奶奶,方小姐还要在咱们家住上几天呢,您有问题明天再慢慢问吧。人家跑了这么远的路,又是乘船又是坐车的,刚才又被这伙人折腾了一番,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完了好让人家赶紧歇着去。” 糜老太太重新接过拐杖说:“瞧我这高兴地,忘了你们都还没有吃饭呢。大家都先去吃饭吧!” 下决心把夫人们接到菊花岭来,糜海仓又装修出了几间屋子,计划之中是明如月还必须在客房里住上几天。 眼下两间客房,一间原来是泽旺拉姆、格桑梅朵姐妹住着,姐姐走了之后,这次是想让明如月先暂时住一阵子的,另一间让明如星住。 现在又多出个方芳小姐来,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去客栈住吧? 还是糜老太太顾全大局,没等吃完饭就对格桑梅朵说:“梅朵,从今天起,你就过来跟奶奶一起住好不好,让两个大姐姐住在你那里吧!” 懂事的格桑梅朵操着结结巴巴的汉话说:“那太好了,姐姐走了之后,我一个人住还有点害怕呢。只是奶奶睡觉很轻,不知道梅朵会不会吵着奶奶了。”说着就跑到了奶奶跟前。 糜老太太搂过格桑梅朵说:“没事,你们娃娃瞌睡多,你睡着了我还没睡呢,等我醒了你还睡得像个小猫一样,不会影响奶奶的,正好还能来给奶奶暖暖脚。” 吃完饭,糜传家已经安排黄满钏和黄满鑫把每个人的行李放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 方芳随明如月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方小姐就直接把房门闩上了。 她趁明如月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小辫子温怒着说:“你个小蹄子,让你信口雌黄,谁是你哥哥的女朋友了?” 明如月也不反抗,只是斜斜眼、歪歪嘴说:“看你们一路在一辆车上亲密地,不是男女朋友你咋不换到别的车上来?” 方小姐抢白说:“天地良心,你们家就派了四辆车,你说咋坐?我总不能跟妈妈们争吧?我倒是想和糜先生一起坐呢,你愿意吗?” 明如月反驳道:“就算车上没有故事,那姑娘看看我哥哥哪点配不上姑娘了。你是大学生,我哥哥也是,你二十七八,我哥哥三十七八,你们家经营船运,我们家也经营丝绸,你未曾嫁汉,我哥哥也未曾娶妻,你美若天仙,我哥哥也是一表人才……你倒是说说,当我哥哥女朋友哪点辱没姑娘了?” 方芳松开如月的辫子说:“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大上海你算白呆了,难道爱情是做生意吗?要一一对应等价交换吗? 大上海有那么多的帅哥,还有洋帅哥,你怎么不在那里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呢?非要这么远追人家糜先生到这山沟沟里来?” 明如月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就拉着方小的手坐在了床上。 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如果不去上那个大学,我们可能早就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为人妻、生儿育女了。 可是,我们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其实在这个有几千年封建史的国度里,我们成了另类。真正想找一个心中的爱人实在太难了。老天对我偏心,让我遇上了「全家哥哥」。” 方芳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凭心而论,你哥哥明先生真是一个非常有主见、有责任、有爱心、敢担当的好男人,以他这样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姑娘不行啊? 可这些年,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落俗套,实在是令人钦佩。 说实在的,我从心理上真的不排斥他。但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首先需要心灵的契合。给我们点时间,让我体会他,也让他了解我。” 明如月把脑袋靠在方姑娘的肩上,有些伤感地说:“我们明家一向只管买卖,不问政治。自从认识了糜家,才知道人这一辈子还有比生意更多的事情值得关注。 特别是我们兄妹俩上了大学之后,一直在想,人生在世,不能光顾着自家发家致富、衣食无忧吧? 我们也想干些关乎民众福祉、关乎国家前途的事。恰好姑娘也心系国运民生,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和我哥哥是有共同的理想和奋斗目标的。 今天我这么一瞎说,你先不要有心理障碍,和我哥哥的交流自然一些,真实一些,兴许真能擦出爱情的火花来呢!” 方小姐脸微微有些红了说:“不刻意讨好,也不有意排斥。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态。” “那好!我保证,从现在起,再也不拿你们的事来开玩笑了。除非姑娘希望我捎信带话。” 方芳伸出一只小拇指说:“我们拉勾。” 她俩正说着悄悄话,外面有人敲门。 明如月起身就要去开门,方小姐拉着她说:“也不问问是谁就去开门?” 明如月说:“还用问吗?肯定是腊佳姐姐。” 门开了,果然是糜腊佳。 方芳赶紧站起来迎了上去。三个姑娘一下子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糜腊佳故意神秘地说:“你们姑嫂俩刚刚说什么悄悄话呢,还把门都闩上了?” 方芳小姐推开她们俩说:“姐姐又取笑我了。你们才是正经八百的姑嫂俩呢!要说悄悄话的话,我就回避一下?” 糜腊佳拉着方小姐的手说:“不开玩笑了。我刚才仔细跟传家哥哥聊过了,姑娘先安心在这里住下,你目前想的事是大事,我们也有些粗浅的想法,咱们再慢慢沟通。但是,有一条,就是不能让奶奶和妈妈们知道了。否则,她们一定会担心的。” 明如月凑上前去说:“知道了,这一点传家哥哥早就交待过了,这一路上我们开过几次小会,妈妈们一点也没有发觉。” 方芳姑娘对糜腊佳说:“一路之上,如月妹妹和两位哥哥不时地提到腊佳姐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我的情况可能两位哥哥大致和姐姐说了,今后还请姐姐多多关照!” 糜腊佳两只手分别拉着两个妹妹说:“今天不说了,你们先睡吧。明天开始就非常忙了。如月你要紧锣密鼓地筹备你们的婚礼,方小姐也要先熟悉一下环境,认一认人。” 明如月甩开腊佳的手说:“我才不要什么婚礼呢!明天我就让「全家哥哥」去梁州最大的报纸上刊登一则启示,我们就算结婚了。 现在唯一要办的就是让菊花岭的乡亲们知道我是糜家的媳妇就行了。什么大花轿呀、请客送礼呀,我看统统可以免了。” 糜腊佳再次拉起明如月的手说:“登报的事我支持你。但是,办不办喜酒可就由不得妹妹了。在梁州有句俗话,叫做「娶媳妇看前人,送老人看后人」呢。 你不讲排场,咱们糜家总还是要脸面的吧? 从现在起,你作为糜家的长孙长媳,凡事都要站在糜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从今往后咱们要切记,心底里要独立,形式上要多顺从。” 方芳看着腊佳姐姐说:“好一个「形式上要多顺从,心底里要独立」,把当好媳妇的本份和现代知识女性的面子里子都概括了,难怪两个哥哥都不停地夸姐姐呢。也不知道哪个男人有福份,能娶得姐姐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全能美女!” 糜腊佳边说边往门外走:“好了好了,咱们都休息吧。如月你明天可不敢睡懒觉,周围邻居一大早肯定要有好多人来看热闹的,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冲着你来的。 不过,嫂子也不必非得干什么,只要第一个去开门,在房前屋后走一走、看一看就是了。 你也不必起得太早了,家里人都不会去开门,专门留着让你去开的。我来主要是给你说这个事情的,你可千万别说是我事先告诉你的。” 方小姐笑笑说:“瞧这小姑子当的,这就学会通风报信了,你俩要是结成联盟,那「全家哥哥」可有好日子过了!” 明如月挡住腊佳说:“开门没问题。我本来就打算早早起来看看我将要把下半辈子托付在这里的美景,刚才就看见漫山遍野的灯光了,听「全家哥哥」说这里有爸爸一手建起来的码头和集镇,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正好利用早晨人少的时候出去转转。 “另外,我想问问,听人说,这里还有长辈会在堂屋的地上扔银子的习俗。姐姐告诉我,万一看见了,我是捡呢还是不捡呢?” 糜腊佳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明如月知道怎么做了。 她又伸手拦住糜腊佳说:“不过,这里我再次声明,姐姐以后不许叫如月嫂子了。妹妹、如月随你怎么叫,就是不许叫嫂子!” 糜腊佳拉开明如月说:“好好好,私底下怎么都好说,当着外人的面和正式场合,我看还是要正式些才好吧。” ——八十一—— 明如月和方芳是被窗外的鸟儿叫醒的。 方芳小姐拿起怀表一看才五点多说:“不着急,我不相信有人比咱们起得更早。” 明如月说:“我看不一定,咱们还是洗洗下去吧。” 当她们简单洗漱了一下到堂屋时,果然见到格桑梅朵和黄满鑫已经站在门边等着了。 明如月赶紧蹲下来扶着梅朵的肩膀问她:“小妹妹,你起来这么早干嘛,也不怕把奶奶吵醒了?” 格桑梅朵怯怯地说:“是奶奶叫我和满鑫哥哥早起下来等大嫂的,说让我们陪大嫂出去走走。” 明如月对黄满鑫和格桑梅朵说:“以后不叫大嫂,就叫我姐姐好了。” 黄满鑫歪着个脑袋说:“那不行,大哥的媳妇就应该叫大嫂的。按老理儿,我们是要叫少奶奶的,传家哥哥不让那么叫,说是让叫嫂子。” 格桑梅朵附和着说:“就是。我姐姐还没嫁宝柱哥哥呢,刚到这里他们都叫她嫂子的。” 听到这儿,明如月兴奋地问:“你还有个姐姐吗?我怎么没见到她人呢?” 黄满鑫骄傲地说:“就是,她姐姐叫泽旺拉姆,长得可好看了,唱歌还特别好听。已经跟宝柱哥哥回青海去了,她要当宝柱哥哥的媳妇。宝柱哥哥可真有福气!” 方芳小姐被两个小家伙逗得直乐。她问满鑫和梅朵:“那你们说大嫂漂亮呢还是泽旺拉姆姐姐漂亮?” 格桑梅朵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姐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黄满鑫想了想说:“都漂亮!不一样的漂亮。大嫂的漂亮是见过的漂亮,泽旺拉姆姐姐的漂亮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明如月一看时候不早了,赶紧打开堂屋大门,她和方芳一人牵着一个孩子,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没见过的漂亮是什么样子的?” 黄满鑫说:“泽旺拉姆姐姐眼睛可大了,脸上还红扑扑的,她有好多好多小辫子,她会唱歌,能跳舞。 我们随便谁唱个什么歌,她都能跟着跳起舞来。她站在山梁上唱歌,我们在码头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方芳又对着格桑梅朵问:“小妹妹,那你说说大嫂和姐姐的漂亮有什么不一样的?” 梅朵咬了咬手指说:“大嫂白白的,姐姐黑黑的,大嫂一说话就爱笑,姐姐总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认识宝柱哥哥以后,姐姐也爱笑了。” “快别再为难这两个孩子了。”明如月看着两个孩子笑笑说:“要不你们两个自己玩去吧,我和这个方姐姐自己去转转?” 黄满鑫紧张地说:“那可不行。这镇上有好多好多狗,它们都不怎么咬人。但是,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它们还是要跟你们打招呼的,别吓着大嫂和这位姐姐了。” 格桑梅朵着急地说:“就是就是,奶奶说,「城里的孩子不怕人,乡下的孩子不怕狗。」我们俩就不怕狗,可是大嫂和姐姐都是城里的孩子,肯定是怕狗的。再说了,遇上人打招呼我们还能帮你们介绍一下呢。” 明如月和方芳都被两个机灵鬼逗的直不起腰来。 明如月对方小姐说:“他们把咱们也当成孩子了。” 黄满鑫不服气地说:“本来就是嘛,要不老奶奶怎么会千叮咛万嘱咐地要让我们一定要跟紧你们。你们要是不相信,那我们俩远远地跟着,看你们遇见那大黑可怎么办?” 一说大黑,把狗具体化了,还真有些吓人。明如月和方芳小姐主动又拉着两个小家伙的手,来认真观察这个全新的世界。 黄满鑫提议说:“我们先下到江边,从码头开始看吧。现在码头上还没有忙起来,一会儿装船、卸货的人多了,是不让闲人随便进去的。 虽然是大嫂,可伙计们都不认识,他们同样是不会让你们进去的。特别是你们都穿得这么漂亮,会影响人家干活的。” 方芳对明如月说:“看看,知道什么叫后生可畏了吧?” 她转头问黄满鑫:“那你们俩带着,人家就让我们进去了吗?” 格桑梅朵抢着说:“那当然了,这码头上管事的是他的三哥和五哥,只要他一说,保准没有问题。” 黄满鑫说:“那是!这码头上所有的人我都认得。要是他们不让咱们进去,我就跟他们说,这是传家哥哥家大嫂,这是大嫂的大嫂。” 方芳赶紧打断他说:“可不兴乱说,我可不是什么大嫂的大嫂。” 黄满鑫歪着个小脑袋说:“昨天晚上我都看见了,大嫂是跟传家哥哥一辆车回来的,这个姐姐是跟大嫂的哥哥从一辆车下来的。大家都说那是大嫂的大嫂。” 方芳对明如月说:“这下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个话题了,这么美的景色,趁着人少,我们赶紧欣赏吧。一会人们都出来了,光打招呼就够我们受的了。” 来到码头,黄满鑫当起了向导。 他介绍道:“听哥哥说,我们这个码头,不是这汉江上下五十里之内最大的码头,却是最忙的码头。 往出去运的主要是茶叶、毛竹、木材、木炭和沙子、石头、石灰、青砖、青瓦,运进来的东西就多了,主要有盐巴、毛皮、洋布、洋火、洋油、洋灰、洋钉、洋铁皮,现在又有了绸缎、油漆和生铁。” 学商科的方芳小姐来了兴趣。“小弟弟,你给我们讲讲咱们这码头运进运出的东西呗!” 黄满鑫跟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地讲了起来。 “茶叶就不用我讲了吧。梁州的茶叶非常有名,主要集中在菊花岭周边百十里的地方,基本都是绿茶。 竹子、木材也不必说了,你们都知道。木炭就是用不能成材的小木头烧过,等完全没有黑烟之后再把它捂灭,就成了炭。 这里的有钱人冬天要用它取暖的。沙子、石头、石灰、青砖、青瓦都是用来修房造屋的。 菊花岭的上游有一条河叫牧马河,里面的沙子非常有名,一粒一粒亮晶晶的。 石灰就是把石头用柴火烧很多天以后,他会变得非常轻,用水一发,就是用来粉刷墙壁的白石灰了。” 黄满鑫想了想继续说:“运进来的东西每次都不一样,反正叫洋什么的东西特别多。听传家哥哥说,叫洋什么的,都是从大上海、大武汉运过来的,好贵的,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 像我们这里,只有几户人家用洋油点灯,其他的都还用松树疙瘩、棉籽油、桐油点灯呢。不过这两年穿洋布衣服的人多了。” 他伸手拉了拉格桑梅朵的袖子说:“她的这身花衣服和我和这身蓝衣服,就是前一阵子奶奶给扯的洋布缝的。你们看漂亮不漂亮?” 明如月和方芳异口同声地说:“漂亮漂亮!奶奶对你们真好。” 格桑梅朵抢着说:“那当然了,以前是满鑫哥哥天天跟着奶奶,现在是我天天跟着奶奶,这镇子上许多小孩子可羡慕我们俩了。” 黄满鑫把手往身后一背,学着大人的样子说:“跟奶奶走在一起可威风了。所有人见了都给让路,就连骑在马上的人、坐在车上的人也是要下来的。这镇上,不管什么人,不管多大年龄,都把奶奶叫老奶奶。” 格桑梅朵打断黄满鑫说:“才不是呢,有的叫的是「他糜奶奶」。我经常纳闷,怎么是他奶奶呢?” 方芳拉着格桑梅朵的手说:“那是尊称,是这里的人以自己晚辈的身份来称呼那些受人尊敬的人时的习惯。” 格桑梅朵瞪着一对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方芳。明如月说:“你把这孩子搞糊涂了,一个刚刚从青藏高原来的孩子,你一会儿晚辈、一会儿受人尊敬的,她哪里听得明白呀,让她慢慢去体会吧。” 看着眼前这个不算大的码头,货物堆放整齐有序、归类科学,自己家里就是搞航运的方芳有颇多感慨。 她惊讶地说:“在这么一个大山深处的小码头上,居然有这样的管理人才,莫非他们请了码头管理的专业人士?” 针对方小姐的疑惑,明如月不太自信地说:“听「全家哥哥」说起过,他们在建设码头的初期,就大船小船、仓库货和露天货、长期存放和临时转运等规划了码头和仓储地,而且收费很低,这样完全从客户的立场考虑问题,就能尽可能多地把货物吸引到这里来。货多了人就多了,人多了,才像个集市。” 黄满鑫说:“就是就是。听我三哥说,自从我们这个码头建好之后,原来从别的码头运输的货物许多都从我们这里装船缷货了,有的甚至宁愿用马车、人力车多拉上好几十里地也要到我们这里来装缷。 我们这个码头生意可好了,有的人想先装船还要求我哥哥呢?听传家哥哥说,等到了冬天,这江里水小了,还要再建两个泊位。” 方芳高兴地说:“你看看,真是近朱者赤呀,这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连「泊位」都懂得。想想就替糜先生高兴,等这个小家伙长大了,一定是个码头管理的专家。” 黄满鑫估摸着店铺都快要开门了,就拉着明如月和方芳小姐往回走。 明如月她们刚刚离开码头料场,就远远地看见糜传家和明如星朝她们走过来了。 方芳打趣地说:“看看,这到底是新媳妇,新郎官一睁眼就追过来了。” 明如月可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儿。“嘿,「全家哥哥」可知道我是有人陪的,只怕是如星哥哥怕把你这大城市来的娇小姐丢在这深山老林里了吧?不信?咱们打赌,他们到了肯定先和你打招呼。” 正说着,远远地就听见糜传家喊:“方小姐早啊!” 明如星也招招手说:“方姑娘好!” 明如月和方芳顿时笑作一团。 刚刚走到她们跟前的糜传家、明如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如星傻傻地问:“我们俩有那么可笑吗?怎么大清早一见面就乐成这样了?” 这姐俩也不回应明如星的问题。明如月说:“你俩是来找我们的吗?” 明如星说:“傻丫头,你说呢?” 明如月撇撇嘴说:“其实你们不来也没问题,这两个小家伙对这里可能比「全家哥哥」还要熟悉些,讲得可好了!” 糜传家伸手摸了摸黄满鑫的头说:“好了,你们俩回去跟着奶奶吧,这里有我们俩就行了。” 格桑梅朵严肃地说:“那可不行!奶奶说了,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大嫂。” 黄满鑫抢着说:“还有大嫂的大嫂。” 糜传家憋着没有笑出声来。他拉着格桑梅朵的手说:“那好吧,你俩就跟着吧。” 格桑梅朵甩开传家哥哥的手,跑过去拉着明如月的手。 黄满鑫也抬头看了看,拉着方芳姐姐的手一起跟着。 听说码头已经让黄满鑫介绍的清清楚楚了,糜传家挥动着右臂说:“你们看看,汉江在这里转了个大弯,本来奔腾的江水在这里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平静水面,水深浪轻,是难得的好码头。” 他转过身来,面向山坡说:“你们再看看,这一道梁,随江面也呈现半圆形状,山坡平缓,表层土壤肥沃,深层全是石头,耕作是良田,造房有良基。 当年父亲多么有眼光,从钟老先生家把这江边的良田盘下来后,慢慢又把整个山坡全部买下来了。 经过几年的建造和吸引佃户、商户,这里俨然是一个规模不算太小的集镇了。最多再过一两年,政府就会在这里设乡建镇了。走,我们边转边说。” 站在码头的场地上,方芳认真看了看说:“真是天赐的好地方。” 她问糜传家:“糜先生,远远看去,半山坡上这一排排的房子修建的时候为什么不规划的直直的呢?我看有的地方拐个小弯,有的地方还是断开的?” 糜传家手一指说:“姑娘发现了规划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你再仔细看看,拐弯的地方和断开的地方都有什么呀?” “大树!” “对了。当时规划的时候,父亲特别强调了两个方面。一是要功能相对分开,既要把一个大型集镇应有功能都包括进来,又要尽可能地不互相产生负面影响。 这个一会儿走进去我再慢慢讲。二是要尽可能地保护大树。 “这山上的树基本都是原始的,乔木主要以松树和青冈栎为主,灌木有非常多的品种。 这里面尤其以大的青冈栎最为难得。一方面,青冈栎生长特别缓慢,成材极难。 另一方面,它木材坚实、耐湿,是建筑、造船、造车和做农具的好材料。 特别是,它是烧制白炭和生产黑木耳最好的材料。因此,很少能见到像这里这样大的青冈栎。 规划的时候,父亲先请这里的风水先生在山坡上划了大致的线,然后由他亲自带着我们一点一点地调整,最终房屋为大树让了路。刚开始的时候,许多商户是不理解的,总觉得不好看、不方便。” 明如月问:“那现在呢?他们觉得这样规划对吗?” 糜传家自豪地说:“这一件件事跟下来,我都有点崇拜我爸爸了。他当时太有长远眼光了,现在建成使用已经有几年了,越来越感觉到老人家的英明和周到。走,咱们边看边说。” 来到山坡最底下的一排房子跟前,糜传家说:“仓储也是码头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这一排房子都是仓库,主要用来存放那些怕日晒雨淋不宜在露天堆放的货物,比如茶叶、粮油、布匹、洋灰等。 “第二排开始就是市场了。首先是建筑材料交易市场。为什么要把这个市场放在这儿呢? 主要是东西多,运输难。能让它尽量离码头近些,而且这些砖瓦砂石,竹木材料大多没有异味,临近码头仓库不会影响那些货物的长期存储。 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的运输量很大,基本都堆放在码头的广场上,交易起来方便些。 来到第三排,没等糜传家开口,明如月就说:“我知道了,这是牲畜交易的场所。” 她看着糜传家问:“为什么要把牲畜交易放在这个位置呢?” “主要是吵杂,而且有异味儿,要让它尽量远离有人居住的地方。你们看,再上面这一排是种子、菜苗、树苗和农具、竹木用具交易场所,两类东西互不影响。 而且,参加这两类东西交易的多是同一人群。这样就大大方便了市场的运行。 “这第五排主要是客栈、洗澡堂、剃头房和小戏楼,外地人多、陌生人多。紧挨着它的是一排餐馆、茶楼。 这一溜大大小小的馆子,几乎包括了梁州和川陕各种口味,保证来客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吃食。 “再上面就是与我们生活更密切的粮油店、绸布店、裁缝辅、杂货店、诊所、药铺等。 正中间,我们建了一个大戏楼,这样一旦唱起戏来不会和客栈跟前的小戏楼相互影响,来看戏的人还可以散坐在晒场上。 “这个戏楼建成后,我们专门请了当地几个有名的戏班子来给乡亲们免费演唱过,还请几家路过这里的团队来献过艺。这也成为住在菊花岭的人对外人炫耀的话题之一。” 自下而上参观了一遍后,明如月和方芳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码头广场和主干道都是沙石铺垫而成的,大部分街道是青石板的,而糜家门前的晒场反而是黄土地呢?” 糜传家仔细跟她们讲了起来。 “主干道和码头料场既要行车走马,又要装卸货物,如果是黄土地,下雨天就成了烂泥,没有办法驾车,工人们也没不能作业了。 如果辅上石头,一来雨天太滑,二来许多货物是不能直接从车上往下扔的,扔下来很容易摔坏。 时间久了,青石地面也会损坏。一旦损坏,维修起来非常费钱费工。 现在这种用调了黄土和石灰的沙石辅设,这几个问题都不存在了。当地人把这种材料叫着三合土。 “街道里面主要是人活动的场所,用青石板不仅可以彻底解决晴天一层土、雨天一脚泥的问题,而且可以一劳永逸,百余年不用重修。 “晒场上的讲究就更多了。菊花岭一带的农作物非常丰富,大面积种植的就有水稻、小麦、玉米、油菜籽、大豆等等,这些都是要在晒场上晾晒的。 沙石地面肯定是不能晾晒的,因为粮食里一旦参入了细沙子,大家都知道是没有办法再吃的。 如果用青石板来辅呢?石板与石板之间总会有些缝隙,肯定会造成一些浪费。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更重要的是如果在青石板上晾晒谷物,人是不能上去走的。 如果人踩上去翻搅谷物,会有许多粮食颗粒被碾碎,既影响储藏,又影响卖相。 这一带的黄土粘性非常好,每次下完雨,如果打算近期晾晒粮食的人家,就会来人用和磨盘的石碾子一样的叫石磙的工具,仔细把晒场磙上几遍,太阳一晒又光又硬,是晾晒谷物的最好场地。” 听糜传家这么一说,方芳小姐由衷地赞叹道:“劳动人民中真是蕴藏着无穷的智慧啊!” 糜传家边说边带她们来到了昨天晚上他们回来的山梁上。他抬手向汉江上游一指说:“按父亲的计划,再过一两年,日子好过了,大家手里都有些闲钱了,打算从那里把江水引到这山梁上来,这样目前这山腰上的旱地,都可以改造成水田,一季小麦、一季水稻,这里就能养活更多的人了。 还有一部分水直接引到街道上来,从家家户户的门前流过,我们就能让这菊花岭真正成为西北的江南了。” 明如月兴奋地说:“那等咱们盖新宅子的时候,一定要把水引进去,种些荷花,养些锦鲤、金鱼,就好像我们没有离开冉州一样。” 第33章 《故乡明月》(第八十二——八十三节) ——八十二—— 明如月坚持不举行传统形式的婚礼,糜海仓又是个思想开明的绅士,很快就妥协了。但是,老太太那一关是不太好过的。 经过反复商量,最后达成一致:登报广而告之,大宴宾客。这样,糜家的筹备工作就简单了许多,基本没有糜传家和明如月什么事情。 登报的细节是由明如月牵头,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和方芳共同商定的。 梁州只有一份官方报纸《梁州日报》。 这《梁州日报》此前只刊登过小豆腐块样的寻人启示、讣告、离婚声明、脱离父子关系声明等等,还从来没有刊登过结婚喜报,更没有整版给任何私人宣传过任何东西。 糜传家和明如月是在糜腊佳、明如星和方芳的陪同下去梁州府跟《梁州日报》谈这个事的。 接待他们的是值班编辑,一听说是这种新鲜事,他哪里经历过,不知如何答复,就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总编辑那里。 看到为一件事情一下子来了五个大学生,又全部是从大上海、大武汉来的,而且还有三个是正牌的女大学生,总编大人还是有些吃惊的。要知道,在梁州,登记在册的大学生统共也不过几十人。 具体的事情是由明如月和总编辑谈的。 明如月说:“清王朝的封建统治被推翻也有二十来年了,我不想再沿袭那些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场面了,只要政府给我们颁发了结婚证书,让大家知道我们是合法夫妻就是了。 我们打算用省下来的钱做些有意义的社会公益事业,比如兴办教育,宴请穷人,等等。 “兴办教育的事,我们打算以我们俩的名义,捐资为菊花岭小学聘请两名老师。我们还打算从我们宴请左邻右舍开始,连续三天宴请整个梁州的无家可归者。 只是这无家可归者必须要持乡村的字据来,防止好吃懒做者混入。 为了确保全州的老百姓都能知道这件事情,特别是宴请无家可归者的事情,我们打算分两次、用整个版面刊登声明。 第一次是我们结婚前半个月,主要是说明宴请的人员范围和审核办法。第二次是我们结婚的当天,主要是图个喜庆。” 糜传家接着说:“其实,我们注意到,许多无家可归者还是有劳动能力的,我们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宴请聚集一些这样的人,如果双方都满意,可以安排一批人跟我们一起干。这样,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可能就因此安定下来了。” 听明如月和糜传家这么一说,总编辑知道自己是没有说「不」的理由的。 但是,《梁州日报》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更何况还是整版。 知道总编辑有些为难,糜腊佳建议直接去与社长交谈。 总编辑陪着他们一同到了社长办公室。明如月拿出了南京的《中央日报》、上海的《申报》等整版的结婚启示、结婚声明,并一再声明无论是机关报还是商业报纸都有刊登此类启示的先例。 社长并不急于正面回答行还是不行,他先绕着弯子问起了面前这几个大学生的基本情况和今后的打算。 在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后,社长和他们一一握手。在握住糜腊佳的手后,社长认真地说:“只要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同意留在我《梁州日报》社工作,刊登启示的事情现在就可以签协议,定下来。” 明如月抢着说:“只要社长看得上我这个师专兼修部分医科的毕业生,我婚后既可来当学徒。” 糜腊佳拉了拉明如月的袖子说:“嫂子你胡说什么呢?结婚后的生活就由不得你了,我们糜家一大家子还指望你呢!再说,你总不能新婚燕尔就撇下我哥哥不管了吧?” 社长眼睛直盯着糜腊佳说:“糜小姐有更好的办法吗?” 糜腊佳抬眼看了看哥哥后说:“这样,从下个月起,我带一名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大学生一起到报社来实习。到时候我们双向选择。 就是说,你们看不上我们其中任何一个,或我们两个有任何一个人不适应这里,我们就离开。 如果我们双方都感觉很好,我们就一起留下来在这里工作。不过,我们更倾向于当记者而不是编辑。” 社长和总编辑显然是高兴地有点过了头,两个人一起起来握着糜腊佳的手说:“咱们一言为定。一下子来两名大学生,看来我们报纸翻身和日子要来到了。” 社长再次大声对他们说:“今后,只要是大学毕业生,无论什么专业,我们统统都欢迎!眼下,我正在为报纸的档次上不去,总是挨省党部和州党部的批评犯愁呢。 “你们看看,梁州这地方北依秦岭,南屏巴山,就靠这一条汉江河出入,但凡能够走出这崇山峻岭的,没有几个愿意回来的。 我们这报社哪里还能招得来人才、留得住人才? 今天见到你们几个有志青年,我似乎又看到了《梁州日报》的希望,看到了梁州的希望!” 糜腊佳回应道:“但愿我们不会让社长先生失望。我还是在学校的时候办过小报。但是,这些年读报已经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情。 特别是到了梁州之后,读报几乎成了我们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 从早期读洋人办的报纸,到后来看《申报》、《新青年》和《中央日报》等报刊杂志,到了梁州后读报的机会少了很多,就连咱们《梁州日报》也很难看到当日的。依我看,办报是个问题,发行是个更大的问题。” 社长一听遇到了一群爱读报、懂报纸的年轻人,就请他们一起去会议室坐坐,想仔细听听他们的高见。 要来《梁州日报》的是糜腊佳,谈话当然以她为主。 糜腊佳说:“报纸,从英文的字面上理解叫做「新闻纸」,就是说它是消息的载体。但是,我理解的报纸除了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之外,还应告诉大家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哪些是值得倡导的、哪些是应该摒弃的? 也就是说,要有言论,要有评论,要有社论。这样,时间长了,一份报纸的立场、观点就是鲜明的。 观点一致的人会阅读,观点相左的人也会关注,就会形成自己的读者群。一张纯粹的「新闻纸」是没有生命力的。” 社长见糜腊佳停顿下来了,就接着她的话题问道:“以糜小姐的见识,我们《梁州日报》的立场、观点应该怎样定位呢?” 糜腊佳回答道:“听社长先生说,批评你们的是国民党的省党部和州党部。也就是说,贵报是国民党的报纸。 国民党的基本党纲就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那「三民主义」当然应当成为贵报的基本立场。” 社长一听这个姑娘有些政治头脑,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说:“糜小姐说的这个有些抽象,请再具体一点。” 糜腊佳看了看一起来的哥哥妹妹们说,“「三民主义」已经非常具体了。我理解的「民」,应该是绝大多数人,就是说要代表绝大多数人。 比如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三省,这是最大的民族主义,贵报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我看你们一直在为不抵抗辩护,而没有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一致抗日。 “在关注民权和民生方面的问题就更多了。就拿你们前一阵子跟踪报道的那个雇主和佃户的官司来说,口口声声称那个佃户是刁民。 难道就因为他穷就可以被肆意侮辱吗?难道审判结果尚未做出就能先假定是穷人理亏吗? “民生方面的不正确导向更明显,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听着听着,社长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只能红着个脸不停地点头。 他真的有点被这突如其来的质疑问懵了,好在他也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说:“糜小姐说的这些问题确实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既然今天我们把话说得比较开,本社长愿意虚心听取诸位解决这些问题的高见。” 糜传家看了一眼明如星、明如月和方芳小姐后说:“他们几个基本没有读过《梁州日报》,我先说说我的想法。我不想就具体某一篇报道谈,我只是想说,一个党在一个地方的宣传喉舌,最终的目的是为这个政党争取更多的民众、更多的民心和更多的民意,而不是相反。” 方芳姑娘有些坐不住了。她接过糜传家的话说:“我刚刚从武汉过来,那边的民众,特别是武大的学生已经走上街头呼吁抗战了,共产党和一些小党派的报纸都在宣传抗日,但贵党控制的报纸还是连篇累牍的报道国军在赣南闽西如何围剿共匪,已经有游行的民众冲击这些报馆了。” 看社长先生一边听一边在认真地做着笔记,明如星也谈起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报纸也有个生存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你每天能卖出去多少份报,每天能替别人做多少广告? 比如说今天我们要求刊登的结婚启示的事,十几年前上海的各类报刊都在做这个事了,到今天你们依然不敢大刀阔斧的做这个生意。 这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事,一方面可以提倡推广这种简单节约办喜事的新风尚,另一方面报社也多一份收益。 “社长先生可能担心这样的事情多了,版面不够,该登的、想登的上不去。你们的报纸为什么必须是四个版呢? 不行了八个版,甚至可以发增刊、号外。要知道,像《纽约时报》这样的世界性大报,每份报纸都有几十个版面,节假日甚至有一百多版。 人家的报纸基本都是免费赠送的。人家的宣传口号是,「请你免费看新闻,你要花时间读广告。」” 这对社长来说是个全新的概念。他对明如星说:“具体到我们《梁州日报》该怎么做呢?” 明如星说:“社长先生,这次我们来做个实验,你们把刊登糜传家先生和明如月小姐结婚启示的这两期报纸,按平时印刷量多印一千份,成本由我们出,多印的这部分你们不要赚我们钱,我们把这一千份报纸拿出去散发。 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学我们这样来办喜事、办丧事。慢慢地,《梁州日报》的影响力自然会越来越大。 这事看起来好像读报的人没有花钱,报社也没有从多印的这些报纸上赚钱。但是,你赚了用户的广告费,更重要的是你赚了报纸的影响力。” 明如月似乎受到了哥哥的启发,她站起来随手拿起一份《梁州日报》说:“如果社长先生觉得可行,我们今天回去就和父亲商量商量,把我们的主要货品茶叶、盐巴、绸布、毛皮和菊花岭码头等,在《梁州日报》上刊登一下,如果效果好的话,我们会不定期来宣传自家的好东西。说不定能带动我们货品销量的同时,也能带动你们报社的收入呢!” 方芳也站起来走到明如月跟前说:“什么说不定呀,现在大的报社都有一个专门部门来承接各类宣传推广活动和启示、广告等收费项目。 要不社长先生先实验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将来就请明小姐来专门替《梁州日报》策划、承接这个业务。报纸给她版面,她向报社上交版面费。” 糜传家看着明如月和方芳姑娘说:“这个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但是,眼下还不行。” 明如月打断「全家哥哥」的话说:“有什么不行的。这个业务应该是不需要在报社坐班的。” 糜传家只好妥协:“好好好,我们回去再仔细斟酌。” 社长先生显然是听进去了这些大城市来的大学生们的意见和建议,他显得有些激动。 他亲自拎起暖瓶边给他们续水边说:“今天我算是开了眼界了,真正应了那句老话:「闻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啊! 如果你们能留下,哪怕是有一个人多留几天,咱们能深入细致地交流一下,就再好不过了。” 糜腊佳起身握了一下社长的手说:“我已经答应先生再带一个从法兰西留学回来的先生来贵报做记者了,其他的事容我们再商量一下。” 社长一个劲儿的点头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现在已经到吃饭时间了,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安排一下,中午我们一起吃个便饭,我叫上我们主编和几位副主编,让他们也听听你们的真知灼见。” 糜传家赶紧站起来说:“社长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从梁州城到菊花岭还有些路程,既然来了,我们还打算到这梁州城里置办些结婚用的物品,今天就不麻烦社长大人了,等糜某结婚的时候再专门来请社长先生。” 社长握住糜传家的手说:“糜先生千万不要太客气了,你们出去也要吃饭的。再说,你们无偿地向我们报社提供了这么多的好建议,我想让我的同僚们都来学习学习,还请你们畅所欲言才是。 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开口闭口社长先生、社长大人的,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本人小姓李,名尚文。我应该比你们都虚长几岁,以后各位就叫我老李吧!” 李社长边说边走出了会议室,有点容不得他们推迟的意思。 会议室里就剩下他们五个人。 糜腊佳把他们叫在一起轻声说:“我看这样,我已经答应社长下月开始和钟远山一起来《梁州日报》实习了,有些话我就不方便直截了当地说了。 现在李社长迫切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才,我的意思是请如星哥哥和方芳小姐在报社停留两天,一方面可以认真地谋划、设计一下结婚启事的具体细节,更重要的是详细了解一下省城和周边这些州县报纸的广告经营模式和经营效果。 如果有可能的话,将来或者由方芳小姐、或者由如月把这项业务承接过来,说不定将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方芳看着明如星说:“我没有问题,就看如星哥哥怎么样了?” 明如月冲着哥哥说:“人家方姑娘都叫你哥哥了,你应该没有问题吧?再说了,在我们举行婚礼前的这一个多月里,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如就先陪方小姐在这里尝试一下,万一有个事情,你们相互也有个商量的人,生活上也能相互照应一下。” 明如星笑了笑说:“我一个卖绸布的,突然让我做这么有学问的事情,我还真怕献丑了。如果方小姐不嫌弃,我就给她当个助手吧!” 方芳不好意思地说:“明大哥太谦虚了,您见过的市面有的我听都没听说过,报纸上的广告其实和文字没有太多的关系,也没有那么高深的学问。 倒是您这样做大生意的人,懂得市场的人,真正知道怎样来经营报纸。不过先声明,我要去西安的想法还没有改变。” 明如星说:“要是把报纸的版面用来经营,可能我还真的能当个好参谋,那咱们就留下来详细了解、仔细分析一下,再给腊佳和如月她们提点建议。 至于去西安的事,等传家和如月的婚事办完之后,我取道西安回杭州,陪你一起去吧。” 方芳的脸微微泛红,明如月忍住没有笑出声来,糜传家和糜腊佳则把目光移到窗外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八十三——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感情发展的速度连他们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正好是个假期,小野寺羽惠非要跟秦功璠一起回冉州。 其实,从秦功璠内心里讲,他是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的。 但是,让他纠结的是,他是抱着利用小野寺姑娘的目的来接近她的,而且他虽然没有拿任何人的工资却是有任务的,虽然不属于哪个组织却是有纪律的。 虽然这个任务是他们一群热血青年出于对祖国的热爱而自找的,虽然这些纪律是基于知识分子对民族的责任的自律。 他知道,这个时候公开他们的恋情,至少跟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星是不好交待的。 他不知道,如果家人和街坊四邻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日本姑娘将会作何反应。 但是,当感情的闸门被冲开的时候,他完全不能自已。 秦功璠想把这事办得更加稳妥些。他不断地用中国传统婚姻文化来安慰小野寺姑娘,他更是用不断地增加约会次数来安慰自己。 对于这两个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异国年轻人来说,他们的爱情是纯粹的、纯洁的。 他们真的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地是在谈论中国的唐诗、宋词,后来又广泛地涉猎了中国民间四大传说。 用秦功璠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跟小野寺姑娘交流,对于唐诗宋词,自己也仅限于读过,最多是背过。 至于诗词的时代背景、作者的人文情怀,对其中包含着的作者本人的生活和情感是很少去探究的,更不可能深入地去考证。他们是真正的互相学习,共同提高。 日子久了,小野寺英松感觉到了女儿对秦先生的依恋和爱慕,他也被秦功璠的才学和人品打动了。 他默许了女儿的恋情。 秦功璠开始大大方方出入小野寺家,逐渐开始融入他们的生活之中了。 小野寺羽惠母亲家是制作日式点心和果子的世家,早些年靠这个为生。 现在,妈妈是把这个作为生活的一种调剂,只要有空闲时间,她是要做各种各样的和果子来让家人享用的。 有时兴致好的时候,甚至做出许多来分给亲友和邻居们品尝。小野寺羽惠也得到了母亲的真传。 很快,秦功璠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和果子。看自己心爱的男人这么喜欢自己亲手制作的小点心,小野寺姑娘当然是高兴的,她变着花样给他做着品尝、欣赏。 但是,秦功璠并不满足,他要学习自己做和果子,他要做出中国特色的和果子,也让自己心爱的人儿来欣赏,来品尝。 小野寺羽惠告诉秦功璠,在日本,家庭做和果子的多是家庭主妇。 但是,开和果子店的主厨却基本都是男士。而且,和果子做的好的男人在日本是很有地位的。她决定好好地和秦功璠一起来研究和果子。 小野寺羽惠对秦功璠说:“和果子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个是造型多样,色彩丰富,一个是口味和材料随节令变化而变化。当然,她们的名字也会随季节和材料的变化而各不相同。 “春天叫牡丹,夏天叫夜船,秋天叫萩饼,冬天则叫北窗。这些名称初一听闻,完全不知所云。但是,仔细琢磨,你不得不佩服祖先们的巧思。” 小野寺羽惠的语速越来越慢,语调也更加抑扬顿挫。那口气、那神态,充满了自豪和满足。 她继续说:“和果子,吃的是一种风雅,一种古典的浪漫。和果子的名字由以前的贵族取自和歌。 如「红梅」、「朝」、「薰风」、「初梦」等等,它是应茶道文化而生的。 传统的和果子口味非常甜腻,非要配苦茶吃才有风味。大致可分为生果子和干果子两种。” 小野寺姑娘拿着手中正在塑形的红豆沙馅料说:“我们现在做的就是生果子。所谓生果子就是新鲜制作的点心,大福、草饼、樱饼等都属于此类,赏味期只限一两天,多用来配抺茶。” 小野寺羽惠擦了擦手打开一个精致的生漆盒子说:“这就是干果子。干果子用糖和豆粉制成,造型也更多样些,形态比较硬朗,能保存较长时间。 不管是哪种和果子,美艳的关键一是曲线要柔美。这种曲线并不同于中国的月饼是用模子规范出来的,和果子全凭制作者的技巧和功力。 而这技巧和功力全部体现在手指和刻刀上。美艳的第二要素在配色。素净的要诀在于把握好渐变感,鲜艳的要尽可能通透一些。” 放下手中做好的生果子,小野寺羽惠把椅子挪到秦功璠跟前,拉着他的手,深情地看着他说:“和果子的「和」有两层含义。一是代表我们大和民族,二是说她和着四季与时令的变化而变化无穷,与时节相随,与四季相和,与制作者的心境相通。因此,传统的和果子每月都有一个主题。 “一月松竹梅,二月蕨,三月桃和春雨,四月樱,五月柏和菖蒲,六月紫阳花,七月枇杷,八月朝颜,九月桔梗,十月菊和栗,十一月枫和银杏,十二月柚和茶花。 当然,这只是个美丽的称呼,真正做的时候要丰富的多。比如一月的时候,在日本没有什么新鲜的时令果蔬上市,我们就会用到南瓜、紫薯,还有玫瑰、桂花等也会在它们的季节进入和果子中。 反正和果子是个百变的小情人,她既随着时令变化,也随我们的心境变化。 今后哥哥再来的时候,记得带些爱吃的时令水果来,我们一起做属于我们自己的和果子。” 小野寺羽惠看似不经意的一声「哥哥」,一下子让秦功璠感觉到小野寺姑娘真正走到他的心里来了。他慢慢地抬起手,轻轻地把小野寺羽惠揽在怀里。 他们静静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呼吸着对方的呼吸,享受着对方的温暖,体会着对方的爱恋。他们深情地依偎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和自由…… 由于父亲的默许,小野寺羽惠整个假期都和秦功璠在一起,俨然成了明家苏绣和服的最佳代言人。 有了小野寺姑娘的陪同,秦功璠去日本客户家里就方便了许多。 日本杭州商会会长西村高广的女儿西村美岚虽然只订制了一套花嫁衣裳,由于她是小野寺羽惠的同事,关系更近一些,更重要的原因是秦功璠迫切地想接近西村高广先生,他们频繁地进出西村家。 在这一点上,秦功璠认真地听取了糜传家和糜腊佳的意见:一开始只专心服务,不刻意打听任何消息; 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博闻强记,处处留心,不留任何书面记录。 每次去西村家,秦功璠和钱悦成都只针对美岚小姐的花嫁衣裳提问题、给建议,还在多处采纳了西村家现有和服的特点和优点。 这让同样是商人的西村高广先生大为感动。 当西村美岚的小振袖花嫁和服基本制作完成时,那优雅、高贵和视觉冲击力,显然是西村高广先生未曾料想到的。 在了解了钱先生正在赶制的各式苏绣和服后,主动邀请他们在商会年会时作为一个表演项目,展示精美的苏绣和服,并且愿意支付一定的费用。 钱悦成当然是欣然应允的。但是,秦功璠提醒到,这些和服从制作开始,所有权就是客户的。如果要公开展示的话,要征得和服主人的同意。 西村一听更是对秦功璠大为赞赏:“秦先生处处为客户着想,一切以客户为重,实在令人钦佩。先生只需提供客户名单,他们的意愿由我去征询。 我相信他们都是愿意的,如果可能的话,让他们本人穿着来展示,可能更有味道。要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这样的安排当然是秦功璠求之不得的。 日本石井株式会社驻杭州总代表石井长秀家订制的新式和服品种最全、数量最多,小样成形之后的第一次试穿,西村高广先生主动要求一起到了石井家。 石井株式会社是日本杭州商会的主要成员之一,石井先生和西村先生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但是,西村先生为苏绣和服展示的事,亲自上门协调还是石井先生始料未及的,结果当然可想而知。而且,石井先生表示,自己的那一套他要亲自上台展示。 一连串的好消息让秦功璠惊喜不已。他趁着两位重量级的大佬在场,建议现在就把展示的顺序敲定下来,这样他们好事先准备伴奏音乐。 西村高广提议请石井长秀先生打头阵,石井先生立即表示,和服当然还是女式的更漂亮一些,最先亮相的肯定要是女士们,而且最好是年轻的姑娘。 西村高广说,听说小野寺姑娘的花嫁和服非常漂亮,那就请她第一个上场吧!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交流了一下眼神说:“小野寺姑娘的花嫁和服已经在公开场合亮过相了,她第一个出场不具轰动效应。 我看还是请美岚姑娘第一个出场最好,让小野寺姑娘最后一个压阵。 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在做的和服都只和客户本人见面,不许其他人参观,确保商会年会时一炮打响。 不过有一点遗憾,就是两次展示新娘装都只有姑娘一个人上场,如果有小伙子陪同,效果就更好了!” 西村美岚心里当然美美的,小野寺羽惠也非常高兴。她俩都看着秦功璠,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村先生想了想看着女儿说:“要不给他也赶制一身,你们俩一起展示,反正你们已经订过婚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再给他订制一套武家婚服是不是来得及?” 秦功璠看了看钱悦成,钱悦成说:“苏绣和服费工费时的主要是刺绣,男士和服的刺绣量相对少一些,肯定来得及。但是,最好今天就请那位先生去量体、选料、选定图案、商量细节。” 西村美岚兴奋的说:“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他。” 刚一转身,西村美岚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回头问道:“我们是成双成对展示的,小野寺姐姐怎么办呢?她不能一个人吧?” 小野寺羽惠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用余光瞄了秦功璠一眼。 西村美岚隐约看出了小野寺姑娘的心思,就对父亲说:“要不请秦先生穿西装陪同小野寺姐姐来展示,反正现在东京、大阪等地非常流行和服配西装的。”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的心里当然是乐意的,只是他们都不便表态。他们都低着头并不吱声。 西村高广拍了拍秦功璠的肩膀问:“不知道秦先生是否愿意参加我们的大聚会?如果愿意,请先生准备一下,我会正式向您送去邀请函的。” 秦功璠盯着小野寺羽惠的眼睛,小野寺姑娘羞涩地点点头。 秦功璠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反正我们是最后上场的,到时候就请主持人介绍我是这系列服装的策划师就是了。” 在场的石井一家和西村一家都说:“秦先生本来就是总策划嘛,名符其实!” 一切都在按秦功璠的设想推进着,其中还经常有些他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的心情格外地好。 小野寺羽惠更是喜上眉梢。 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叮嘱秦功璠:“咱们得专门练习练习才行。你是知道的,花嫁衣裳的前后身顷是非常长的,会拖在地上。 我们俩一起走,太近了哥哥可能踩到我的衣裳,太远了我们又没有办法牵手挽臂。这一阵子,哥哥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到武馆里来我们走走试试。” 事情的进展比自己设想的要快得多,这让秦功璠越来越自信了。 当然,对于一个和日本人打过一些浅层次交道的大学生来说,他当然知道与日本人做生意和从日本人那里搜集情报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做生意是挣多挣少、愉快不愉快的事,而搜集情报则可能是生死存亡的较量。他知道必须慎之又慎,必须绝对保密。 秦功璠现在迫切希望有个人能够和他一起分析当前的形势,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知道,无论是糜传家、糜腊佳还是明如星、明如月,他都只能等,他没有办法叫他们,也没有办法催促他们。 他在不断地提醒自己要小心行事,宁肯慢一点,也千万不能出纰漏。他决定先把参与日本商会年会的事情做得纯粹些。 苏绣和服的展示是放在年会晚宴的开端进行的。 由于西村高广会长只是在邀请函里说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奉献给大家,伴奏乐的选择和排练过程全部是由小野寺羽惠和西村美岚配合秦功璠来完成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 而且,晚宴一开始,主持人卖足了关子,把这场最新款和服的展示定位为晚宴的开胃酒、下酒菜,这更让来宾们充满期待。 当西村美岚挽着自己的未婚夫第一个出场的时候,全场来宾都以为西村会长要借此举行女儿的婚礼。 一时间,全场爆发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但是,当石井千代子陪同石井长秀总代表亮相的时候,场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大家被这神秘的组合迷惑了。 当一件件做工精美的苏绣和服一一亮相时,大家才发现是一场定制和服时装秀。 当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手牵手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到表演展示的区域里,有的凑到表演者身边来仔细端详,有的伸手想摸摸衣裳的质感。 当主持人介绍秦功璠为这系列服装的总策划师时,现场更是一阵骚动。 他们有的要当场订制苏绣和服,有的要全权代理苏绣和服的销售,有的提出要加盟苏绣和服。 有一位长者直接走到秦功璠面前握住他的手问道:“请问秦先生,你们的苏绣和服是什么品牌,属于哪一个商社,我要买断你们苏绣和服在大日本帝国的经营权,价格由贵商社定。” 秦功璠先是一愣,而后平静地大声用日语说:“我们是杭州明氏丝绸,主要经营丝绸、布匹和服装、刺绣制作业务。目前的服装品类主要有汉服、旗袍和苏绣和服。 当然,其他日常生活服装更是不在话下。品牌正在申请当中,相关部门尚在审批,恕本人今天不能发布。 至于订制业务目前我们正在展开,只是高水平的刺绣人手有限,订制周期可能会长一些,有需要的人士可直接前往我裁缝店就可以订制了。 其他如经销、代理、加盟、买断等业务,需要和明老板直接商谈,本人还没有得到这个授权。” 秦功璠把专业经理人的职业素养和不卑不亢的态度的表现的恰如其分。 特别是他讲话的过程中,遇到日本人和中国人理解可能有出入的地方,站在他身旁的小野寺羽惠不失时机的解释或补充,把和服展示活动推向了高潮。 参与展示的人似乎自己也有了些成就感,没有参加展示的和事先不知道还有苏绣和服的夫人、小姐们更是如痴如醉,她们一个个都挤到秦功璠的跟前,或者要商铺地址,或者要订制衣裳。 好在秦功璠事先有准备,一张张写着明氏丝绸经营范围和地址的小纸条很快就发光了,在他准备好的小本子上也密密麻麻地记下了这些日本富商的家庭住址和有意向订制和服的人名、性别、年龄以及喜好。 这让这些夫人、小姐们感到很贴心,也让秦功璠的计划大大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展示活动的成功举办成为商会年会最大的亮点,年会外的亮点则集中在了秦功璠身上。 年会后,秦功璠俨然成了西村家的座上宾,更有甚者,许多在杭州的日本女人,特别是年轻姑娘都以认识秦功璠为骄傲,她们要想最快地穿上钱悦成亲手缝制的明氏苏绣和服,必须要通过秦功璠才行。 第34章 《故乡明月》(第八十四——八十五节) ——八十四—— 明如星和方芳在《梁州日报》的停留时间最后确定为十天。 其中,五天用来为现在的报纸挑毛病、找问题,再用五天时间来拟制一份《梁州日报》改造建议。 具体商谈的时候,明如星和方芳是拒绝酬劳的。但是,由于李社长的坚持,最后确定为20+10模式。 所谓20+10,就是十天到期,《梁州日报》支付明如星、方芳小姐薪酬各20大洋。 如果拟制的改造建议被报社采纳或大部分采纳,再奖励10大洋。要知道,报社的大部分员工的年薪也不及20大洋。 挑毛病的环节他们的分工非常明确,明如星专挑版面和风格上的问题,方芳专找内容和文字上的毛病。 他们调来了此前一年的《梁州日报》,明如星是以一个纯粹的读者来审视报纸的版面的,而方芳则要以一个总编和社长的身份来校审报纸的内容。 因此,他们的视角不一样、方式不一样、速度不一样、结论也大不相同。 明如星用了一天就形成了意见,而方芳到第三天才形成结论。 明如星的方法是简单的。但是,正是这简单的方法却揭示了报纸版面编辑的真理。 他把这个简单方法叫做「读者印象法」。直接说,就是怎样的报纸版面读前能吸引读者的注意力,读后能给读者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明如星通过快速浏览一整年的《梁州日报》,然后把自己有印象的内容、事件、形式一一回忆默写出来,那些记忆越清晰、越完整的内容,当然是报纸编辑越成功的范例。 尤其是那些因版面而让人记住的小事,更说明版面设计的力量。 这一点在他与方芳的交流中,也得到了方芳小姐的认可。他觉得这个方法虽然简单,可能会有失偏颇,总体上不一定是反映问题本质。但是,肯定能反映版面对读者影响的核心问题。 这样,明如星后期的版面改造建议也就形成了。 方芳的工作难度相对要大一些,方法上也要复杂一些。 她首先用到的是统计的方法。就是从时效上看《梁州日报》把多少旧闻当新闻,把多少道听途说当消息,把多少经验主义当真理,把多少一家之言当普世价值…… 至于行文当中的错情漏报和张冠李戴,更是反映出记者和编辑的基本功底和职业素养的缺失。 听了明先生和方小姐的报告,社长和总编除了觉得脸红外,更多地是对来自大上海和大武汉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敬仰。 他们迫切地希望明先生和方小姐能够提出切实可行的改造方案。 李社长甚至以请求的口吻请明如星和方芳能留在报社工作。 明如星介绍了自己家族产业的情况,方芳则明确表示,马上要来实习的糜腊佳和钟远山的水平要比自己高得多得多,他们也会把这几天发现的问题和改造的想法同糜腊佳、钟远山交换意见。 方芳还特别提出,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做《梁州日报》的特聘记者,无论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将不定期为《梁州日报》提供及时的新闻服务。 明如星的改造建议要笼统一些,但是,操作性非常强。李社长阅读后,直接请明如星给全体编辑、内勤和在梁州的记者上了一课。 说实在的,明如星是没有讲过课的。 一上台,他就开宗明义地说,自己不会做学问,今天也不是讲课。 他只是站在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谈谈自己对报纸版面的作用的认识和他感觉到的《梁州日报》在版面编辑方面存在的问题。 明如星说:“版面之所以要用心设计,其实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吸引读者的目光。这是一个互相钳制也是互相适应的问题。 “所谓互相钳制,就是读者的目光游动是自由的,报纸不可能规定读者要先看哪儿、后看哪,也不能强迫读者的目光在什么地方停留多长时间,更不能要求读者记住什么、忽略什么。 但是,版面的合理设计,可以引导读者先看哪儿、后看哪,可以吸引读者的目光在什么地方多停留些时间,可以通过新颖的、与众不同的版面让读者记住什么。” 所谓互相适应,明如星讲的更加具体。他说:“对于一个常看报的读者来说,每个人的习惯都是不同的。但是,从版面设计上来说又是有规律可循的。 那就是,适应读者的「环形视线」路线。就是说,任何一名读者拿到任何一份报纸,都会先看头版头条,而会目光会沿着「从左到右、从右上到右下,再从右下向左下、从左下向头条」的路线行进,行成一个「环路」。 而头版「报眼」的位置,由于篇幅有限,非常适合用标题新闻和图片吸引读者的目光。其他的版面从版内来讲是也是如此。 “至于各版之间的关系,当然是头版处在一个绝对强势的地位,任何报纸都必须把头版作为重中之重来谋划、来编排、来经营。 其他版面,传统的观念认为,从重要性和效益来说,似乎是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等等。” 明如星说:“其实,从读者「目光路线」这个读报的要素上说,第一版读过之后,通常大家愿意读第四版。 无论是展开报纸把一、四版作为一个大版来看,还是保持报纸在对折状态,一般读者的习惯都是看完第一版直接把报纸翻过来读第四版。因此,从读者的角度上看,第四版是仅次于第一版的重要版面。” 明如星举起一张报纸说,如果展开一份报纸,一四版在一个大版上,二三版在另一个大版上。 再仔细一看,一版在大版的右边,四版在大版的左边,读者肯定先读第一版,再读第四版。 那么二三版呢?一般读者是先读第二版呢还是先读第三版呢?这真是一个问题。” 为此,他就让在座专业报人做了个试验。 他让每一名编辑、记者都随便拿起一份报纸,自己不要事先为自己确定路线,打开报纸的二三版,看看自己的目光首先停留在哪一版上? 统计的结果是几乎各占一半。由此,明如星认为二三版的重要性应当是基本一样的,就看每一种报纸把这些版面用来干什么?也就是如何确定每一版的定位。 明如星严肃地说:“报纸的定位是个战略问题,报纸本身没有决定权。决定权在报纸的授权方。《梁州日报》作为执政党在梁州的机关报,报纸的定位是报社和社长、总编辑不能左右的。 这样一来,每一版的定位就显得非常重要,也是突显一份报纸自主性和特色的指标性要素。 明如星沉寂了一会儿说:“我的建议是,第一版以要闻为主,适时刊发社论和评论员文章。第二为社会版,多关注梁州社会民生方面的新闻。 第三版可作为学术性版面,普及科学知识,传授生活经验,允许讲座争鸣,吸引各种不同的声音。 第四版比较特殊,建议多吸收自由撰稿的作品,同时由于其重要性仅次于头版,建议多吸引有偿服务,适当收取费用,以弥补报纸经费的缺口。” 明如星最后说:“在照相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报纸必须特别重视图片的作用。任何一个读者拿到任何一份报纸看到任何一个版面,如果有图片,他的目光肯定首先被吸引到图片上去。 而且,对图片的解读,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般来说,一幅好的新闻图片比一整版的文字更能说明问题。它的最大好处是让读者自己去解读、去理解。” 从整个讲课过程中大家的专注程度和互动的热烈程度,明如星知道他的演讲是成功的。 对于报社的一批老报人来说,这种以读者为中心的办报理念,也让他们耳目一新。 李社长知道,对于很难走出巴山、跨越秦岭的《梁州日报》,这真的可能是一条活路。 社长和总编辑当场邀请明如星先生参与今后两天的版面设计,并要求各版、各专栏负责人要充分听取明先生意见。 还特别宣布,如果出现意见相左,要以明先生的意见为优先选项。 方芳挑的问题更具体、更尖锐些。她不急于拿出具体改造建议,她要再三斟酌后才肯出手。 这正好给了明如星一点空闲时间。 梁州是中国历史上设州府比较早的地方,人文历史资源丰富。明如星当然是要利用这一难得的机会四处走走的。 糜老太太早就算好了孙子的大喜吉日的。邹宝柱这次带泽旺拉姆去西宁的时候,糜海仓专门交待过,要他们提前和邹宝栓他们一起回来筹备糜传家的婚礼。这些安排糜传家也是清楚的。 当确定让明如星、方芳一起留在《梁州日报》的时候,糜传家就在琢磨,选个合适的日子,让途经梁州府的邹宝栓、邹宝柱兄弟带着明如星、方芳参观这以「两汉三国」文化为亮点的梁州名胜古迹。 而在邹宝栓、邹宝柱到来之前,明如星对梁州的丝绸生产和丝绸市场做了初步的调查。 方芳找出的问题和提出的建议以书面的形式向报社领导报告。 尊敬的社长先生、总编辑先生: 几天来,通过大量拜读贵报一年来的报纸,我受益匪浅。其中最大的收获,是从中学习了解了梁州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自然、历史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应该承认,连续不断地阅读《梁州日报》,一定会对一个人产生非常正面的影响。 但是,今天贵报请我来是想为报纸的改革出主意想办法的,好的方面恕我不一一列举了,这里我重点指出我认为不足、不妥甚至是不对的地方,并提出我个人认为必要的改造建议,请斟酌。 新闻不新。可能是由于交通的原因,许多新闻,特别是对梁州以外的大事件反应迟缓,个别的甚至没有反映。 新闻不真。许多是以「据XXX报道」、「据XX消息」等为依据的,比较贵报与省报和外埠报纸不难发现,有许多不真实、不准确,甚至是错误的报道。 言论没观点。贵报的社论、评论相对较少。在不多的言论中,也鲜见贵报的独立观点和针砭时弊的犀利言论,编者按、编后等短小精悍的评论运用也不够自如。 造成的结果就是,读者不能从长期阅读贵报中,体会到贵报的思想和力量,而给人一种纯粹的新闻纸的感觉。 文字风格不文不白。新文化运动已经深入到每个中国人的骨子里了,贵报的行文风格依然不文不白,扭扭捏捏。消息类稿件文白混杂,晦涩难懂,诗词曲赋章法无矩。 编辑人员作风不够严谨,错字别字漏字时有发生。 有鉴于此,我的建议是: 压缩本地记者数量,增加州外记者。省城记者由2人增加到4人,增加常驻首都记者2人,驻上海、广州、北平、武汉等中心城市各1人,其他大城市从兄弟报社聘请特约记者。 第二、消息类稿件只刊用本报记者文稿和中央通讯社通稿,转载消息仅限全球著名通讯社的消息和可直接核实的消息。 第三,建立自己的评论员队伍,吸引包括州党部、州府长官在内的重要人物亲自为本报撰写论文。 重大事件、重要节日配发社论或评论员文章,重要稿件和需要特别关注的事件,配发编者按或编后,表达本报立场和观点。 第四,适当刊发读者和自由撰稿人的符合本报立场的言论和杂文,文责自负。 纯文学艺术类稿件不限作者身份,广纳贤才,按质量选稿,促进贵报文学艺术水准不断提高。 建立电报报送机制。埠外记者、特约记者的重要稿件采取电报报送的形式传递,虽然会增加报社的开支,但可极大地提高新闻的时效性。 建立编辑、记者奖励激励机制和惩处机制,不断改进作风、文风,营造能者上、庸者下的竞争激励氛围。 以上意见和建议,是一家之言。若社长和总编辑先生能够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宽广胸怀以待之,则贵报甚幸、方芳甚幸! 即颂安康! 学生:方芳;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十一日—— 从言谈之中,李社长知道这个大武汉来的高材生是非常敢于直言的。但是,真正读了她的意见和建议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仔细想来,每一条都不中听,可哪一条不存在呢? 至于建议也都是必须要行动的,再不动作,《梁州日报》真的就该出问题了。 特别是增派驻州外记者的问题必须马上行动。不过,方芳小姐给他们提出的「特约记者」这个全新的理念,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的记者队伍扩大不那么难以实现。 社长和总编都认为方小姐一定还有更不便直言的话,才采取书信的方式和他们交流。因此,社长决定再深入地和方芳小姐进行一次沟通。 开宗明义,方小姐直截了当地说:“信中提到的问题和建议,我想我都说明白了,不想再谈了。看在社长先生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其他的建议,我只讲一条,也算是个请求。” 看方小姐这么严肃,李尚文知道一定是特别重大的事项。他走过去把门关上,静静地听取方芳的建议。 方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要说的是在抗日问题上的态度问题。” 听到「抗日态度」四个字,李尚文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全国各界,特别是学界对不抵抗政策是多有微辞的。 但是,从中央到地方谁都不去碰这个话题,自己一个小小的地方小报敢碰吗? 就是涉及抗日的话题,能做出什么样子来? 一旦让人家给自己扣上一顶唱反调或蛊惑人心的帽子,这社长的位置保不保的住尚在其次,自己的政治前途岂不完蛋了? 方芳当然是知道李尚文的顾虑的。她对李社长说:“关于为什么?我只说八个字,那就是:民族气节、文人气节!至于方式方法也是八个字:每天转载、逢事必议。” 李尚文压低嗓音说:“请方小姐说具体些。” 方芳说:“气节问题我就不说了。方式方法上,我的建议就是我们每天转载重要通讯社,特别是国际上的重要通讯社,甚至是日本通讯社有关日本侵占东三省的消息和观点,只要有大事发生,我们就配发评论,表达我们的立场,表达人民的呼声,表达百姓的愿望。 要知道,梁州素有「大汉之源」的美誉,试想想,如果任由日本人为所欲为,总有一天我们连梁州也可能保不住了。 梁州没了,中国还能称其为国吗?《梁州日报》虽然是个地方小报,但是,古代文人尚且「位卑未敢忘忧国」,更何况我们本来就该是民众的喉舌,就该替人民发声,就该表现出我们梁州人民的血性和气节来,就该……” 听着听着,李尚文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攥紧拳头在桌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拳说:“我现在就叫总编、副总编来一起商议此事。” 不一会儿,报社决策圈子的人悉数到场。经过一番争论后,大家觉得先转载相关消息,试试上面的风向。 当大家为讯息来源发愁的时候,方芳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半导体收音机说:“马上要来实习的糜腊佳英文、日文都不错,钟远山先生更是精通英文、法文。世界上几大重要通讯社都对全球广播,稿源应该不成问题。” 李尚文社长说:“我们现有人员中也有懂俄文和日文的,这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广播电台的消息是最快的,这样我们的报纸就可以与全球同步了。” 明如星和方芳是把《梁州日报》当成自己人生的一块试验田来播种的,他们自己认为试验是成功的,他们收获了把自己的经营理念和政治主张付诸实施的机会。 明如星和方芳如期完成了糜传家、明如月结婚广告的专版设计,并将按糜海仓先生计算的日子如期刊发。 20+10的酬劳自然是要全额兑现的。不过,明如星和方芳提出他们获取酬劳的方案,把60大洋变成四千份报纸,也就是请报社把糜传家、明如月两期结婚广告专版各多印二千份,向整个梁州各县免费派发。 经过明如星先生、方芳小姐改造过的全新风格的《梁州日报》,于民国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载着一份它从来没有刊登过的结婚广告与公众见面了。 ——八十五—— 本来糜传家是安排明如月以主人身份陪同明如星和方芳到梁州各地参观的。 但是,明如月坚决不去。她给出的理由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哥哥明如星长年在外做生意,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根本不需要人陪同。 另一个是要给哥哥和方小姐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和时间。尤其是第二个理由,糜传家也确实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因为是大概计算的日子,明如星和方芳到褒河码头糜家货站的时候,邹宝栓和邹宝柱还没有回来。 听说妹妹因为婚礼筹备的事脱不开身,不能来陪方小姐,依明如星的意思是要等邹宝柱带泽旺拉姆到了之后再和方芳出游的,生性泼辣的方芳有些生气地说:“是明先生不愿意陪方芳呢,还是觉得方芳带不出去?我们两个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怎么就非得有人陪同才能游玩呢?” 凭心而论,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特别是这几天在《梁州日报》的思想层面的交流和碰撞,明如星对方芳的感觉由尊敬上升到了仰慕,方芳对明如星的认识也由一个儒商上升到了有民族气节和家国情怀的企业家。 他们对对方的感觉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至少都不排斥和对方单独相处。 对明如星而言,男人嘛,他知道在许多事情上他应该主动些、大胆些。 但是,他担心给方小姐一种他们兄妹结盟算计人家的感觉,更不能让方小姐有他是乘人之危的错觉。 他提醒自己要在传统价值观的界线内行事,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又有被传统价值观撕扯的强烈压迫感。 对方芳来说,作为一个受过新式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要通过一些细节真正了解面前这个优秀的男人。 她知道她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她甚至告诉自己,必要时不排除率先表白。 明如星内心是高兴的、兴奋的,甚至有些激动。几天来,他一直通过《梁州日报》的同仁,对梁州的地理概况和人文历史做了大量的功课,他知道要在知识上、精神上做方芳小姐的学长是很难的,他要努力在生活上做方芳姑娘的兄长。 码头上糜家货站的吃住行都是没有问题的,而且糜传家专门叮嘱过以最高礼遇接待两位客人。 再说了,糜家留在码头货站常驻的伙计,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人,周到的安排让明如星这个糜传家的大舅哥很有面子。 安顿下来,只在码头上粗略地转了一圈,从小接触码头的方芳小姐感慨的说:“一个中等规模的码头,管理的却比菊花岭码头差远了。” 明如星接过话说:“单从这一点上看,你不觉得我如月妹妹非常有眼光吗?这些年来,糜家,无论是糜海仓先生还是糜传家、糜腊佳,总是在思想上走在我们前面,引领着我们这些从前只知道为赚钱而做生意的人家。就连我们明、秦两家安排子女到上海学习,也是受了糜家的影响。” 方小姐微微一笑说:“你们明家也不错呀,善于紧跟形势,善于观察人家,也肯放手让如月妹妹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这在传统商贾家庭,特别是你们大徽州地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至于落在妹妹后面吧?” 明如星有些惊讶地说:“方小姐对大徽州地区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婚姻文化也有研究吗?” 方芳低下头说:“研究不敢当,只知道你们那里有早婚早育的传统,有「男人创天下、女人守空房」的传统,有褒奖女子做贞洁烈女的陋习。” 陋习?明如星听到这个评价还是有些吃惊的,虽然他也这么认为。 但是,当从一个未婚的外乡女子口里毫不犹豫说出来的时候,他知道了,这个女子思想的解放是彻底的,她对自由婚姻的渴望和对封建礼教的鄙视是发自心底的。 明如星羞羞答答地说:“这个问题好像无所谓落后先进吧?如月妹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见了她的传家哥哥,而糜传家又是一个专情的男子汉。这只能解释为天意,可遇不可求啊!” 方小姐转过身去,背对着明如星说:“中国有句老话叫「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明如星感觉到再说下去自己就被动了,他赶紧岔开话题说:“在这褒河码头的附近就有几处非常有名的两汉三国名胜古迹,要不咱们俩先去走走?” 方芳转过身来,看着明如星的眼睛说:“现在有胆子单独和我出去走走了?” 明如星没有正确回答方芳。他说:“今天还有半天时间,我们一起去著名的褒河栈道和世界上的第一条人工隧道石门去看看。 晚上我们还回到这里来。明后两天,我们去「初汉三杰」之首的张良的辟谷成仙地也是长眠地留坝去拜谒一下,你以为如何?” 方小姐轻轻地说:“到了梁州,明先生也算是半个主人,怎么安排,我就客随主便,全听先生的。” 明如星说:“安排归我安排,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通过近一段时间的了解,我感觉方小姐对中国历史是非常有研究的。因此,每到一地,还请方小姐多多赐教才是!” 方芳直言不讳地说:“只要我知道的,先生想不让我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看此行先生是有备而来的,应该知道比我要更准确、更具体些。咱们俩都不要谦虚了,共同讲解,互相补充吧!” 话真正都说开了,两个年轻人的出游显得格外轻松。 他们走在栈道上畅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军事谋略,他们站在石门里感叹祖先「火烧醋激」开凿岩石的智慧和胆识,面对曹孟德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迹「衮雪」二字,他们更是对一代枭雄的雄才大略和书法造诣赞叹不已。 看着规模宏大的历代摩崖石刻在自然风化和人为损害下斑斑驳驳,他们一致认为,再不保护,这样的艺术瑰宝我们的后人将难得一见了…… 一到留坝,两个崇拜张良的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朝拜了紫柏山,面对连刘邦自己都说是「出谋划策,决胜千里,我不如子房」的大功臣,却在西汉立国之时「辞汉」,留在秦岭深处的紫柏山上潜心修道辟谷成仙,方芳无限景仰地说:“这才是高人中的高人呀。” 400年后的东汉末年,张良的第十代孙张鲁做了梁州王,为了尊崇先祖不以功高盖世而讨封,不以位极人臣而自居的超群拔俗之德,修建了这座「汉张留侯祠」,也算老天有眼,还了历史一个公道吧。 也不知道是世事弄人还是老天爷要给他们创造机会,轻松的行程还是在第二天晚上被打破了。 就在他们对先贤的大智大勇顶礼膜拜的时候,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他们这时才想起来今晚该栖身何处? 马车夫告诉他们,这个季节往来梁州和青藏、西域的游商很多,这个点了要在小小的留坝城里想住客栈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情急之下,他们只好挨家挨户地打听,跑遍了大半个集镇,别说房间,他们连一个床位也没有得到。 眼见着许多客栈都纷纷关门闭户了,明如星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打糜海仓先生的名号。 别说,这一招还真灵,刚刚走到第三家,老板就告诉他们有一个叫「紫柏」的客栈和糜先生交情深厚,兴许他们能够帮助。 明如星、方芳来到紫柏客栈,详细说明了他们的情况以及和糜家的关系,老板什么也没有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的一个套房里。 老板特意声明,他们也只有这一个房间了,而且这是他们最好的房间,一般情况下是为几个经常光顾的重要人物预留的。 今天时辰已晚,没有熟客入住,看在糜老先生的面子上准许他们先住一晚,明天再另换房间。 明如星、方芳知道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好的安排了,不敢再提要两间房子的要求。但是,当老板走了之后,方芳犯难了。 明如星看出了方小姐的心思,他笑笑说:“姑娘踏踏实实在里屋床上睡,我在外屋打地辅,这不是很好吗?” 方芳的心情是复杂的。有不忍、有紧张,甚至还有些害怕。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好说。 虽然时令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但是,地处秦岭深处的留坝,在茂密森林和密布水网呵护下,丝毫没有酷暑难耐之感。 简单洗漱后,明如星从床上拿了席子和被单,主动为方小姐关上了房门。 这一夜他们分别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当方芳小姐被林间的鸟鸣叫醒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明先生的怎么睡的。 其实,开门之前,她是设想了好多种明先生的姿态的。但是,开门的一瞬间还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明如星把席子辅在她的门口,完全挡住了别人出入的可能。 听到开门的声音,明如星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警惕地张望着,看是方小姐起床了,立即起来边收拾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睡得太死,方小姐见笑了。” 明如星一手拿着凉席、一手拿着被单站起来的时候,方芳才看清他脸上、胳膊上一个个红疙瘩和红肿的眼睛。 很明显,他一晚上没怎么睡。方芳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感动,一下子扑在了明如星的怀里说:“哥哥真是有心人,谢谢哥哥的关照!” 明如星也不躲闪,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我们都是第一次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人生地不熟的。防人还在其次,万一有个野兽什么的,也好有个遮拦。” 方芳鼻子一酸说:“看哥哥这一身被蚊子叮成什么样了?” 明如星往后退了一步,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拍了拍方小姐的肩膀说:“傻姑娘,这里水多林密,蚊虫自然就多些。再说了,男人皮糙肉厚,蚊子叮几下算什么,一会就好了。” 方芳回屋从自己的小包包里拿出了清凉油说:“哥哥先去洗洗,再把这个涂上一点,就没有那么痒了。” 明如星说:“姑娘先去洗把,我正好看看这周围的环境。” 明如星回来洗漱完毕,进屋一看,方芳小姐正在化妆。这是他见到方小姐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已经三十多岁的明如星当然知道这其中的深意。 给自己化好妆,方芳让明如星坐在椅子上,她在明如星身上每一个看得见的红疙瘩都摸上清凉油。 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四目相对,他们感觉到了彼此爱恋。 当方芳凑近为明如星的额头涂抹的时候,明如星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 他试探着轻轻地揽住方芳姑娘的腰,慢慢地把头埋进方芳姑娘的怀里。 他感觉到了方小姐剧烈的心跳,他知道自己此时同样心跳加速。 他们谁都不再动作,都静静地倾听着彼此的心声,都静静地享受着彼此的依恋。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凉风吹过来,只穿着件坎肩的明如星一激灵,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明如星并没有把手收回来,依旧搂着方芳姑娘站了起来。他看到方小姐轻轻闭着眼睛,满脸的陶醉和幸福。 明如星轻轻在方芳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方芳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明如星,用鼻子蹭了蹭他的鼻头。 明如星悄悄地问:“姑娘还去西安吗?” 方芳放下搭在明如星肩膀上的双臂,拿起一件衣服给明如星披上,他们一起坐在门槛上说:“去什么地方不重要,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为东三省的老百姓做点什么。谁让我是学日语的呢?” 明如星说:“姑娘现在还只是通过报纸、广播知道日本入侵东北的事,我们在上海、杭州是亲眼看着日本人一天比一天嚣张,在一些日本人聚居的地区,甚至可以说是横行霸道。 他们有自己的住所,自己的工厂,自己的商辅、自己的学校、自己的警察,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作为中国人,我又何尝不悲哀、不气愤、不想为百姓做点事呢? 但是,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拼力气、上战场我们远不如工人、农民、军人,我们应该考虑发挥我们的长处,想方设法做一些一般老百姓做不到的事情。” 听明如星这么一说,方芳睁大眼睛问:“莫非哥哥有更好的计划?” 明如星大致把他和糜传家、糜腊佳、秦功璠、明如月正在做的事情和目前秦功璠工作的进展情况仔细给方芳讲述了一番。 方芳一听,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攥起拳头,狠狠地在明如星肩膀下面打了一下说:“讨厌的哥哥,自从那天在汉口到襄阳的船上简单说过之后,你们提到这个话题时总是云山雾罩的,我以为你们有意将我拒之门外呢。 其实我知道,东北军里一定是不缺少日语翻译的。面对东北沦陷,政府如此、军队如此,我一个弱女子去了又能如何呢? 但是,我不甘心呀!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我们都袖手旁观,迟早有一天我们是不能挺直腰杆做中国人的,我必须要做些事情。现在!” 明如星拉着方芳来到里屋的窗前,看着满目苍翠欲滴的山林,看着潺潺流过的小溪,听着此起彼伏的鸟鸣,他一只胳膊搂着方芳的肩膀说:“这大秦岭素有中华龙脉之美誉,看看祖国的河山多么美好啊!这里百姓的日子又是多么宁静啊! 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人,真的只能儿女情长、之乎者也吗? 真的甘心国土沦丧、国破家亡吗?妹妹在《梁州日报》的慷慨激昂和义正言辞,哥哥都感受到了,从那一刻起,我对妹妹充满了仰慕之情。 “只是有一点,我们从事的这个事情有两个不确定因素。一是不确定肯定能有收获,真如妹妹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是安全性一点也没有保障,一旦暴露,必然会有危险,甚至牺牲。” 方芳转过脸来看了看明如星,把头靠在明如星的肩膀上说:“这些妹妹都知道!仔细想想,干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呢?再说了,腊佳姐姐不怕、如月妹妹不怕,我方芳就害怕了? 面对动不动就剖腹、动不动就自杀,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毫无人性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不做出些牺牲是不可能的。 南宋政治家、文学家、抗元名臣文天祥尚且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气,清未政治家、思想家、维新志士谭嗣同在刑场上还能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难道我们就不敢担起天下兴亡的匹夫之责吗?” 方芳的一席话,让明如星也激动起来。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方姑娘说:“妹妹的意思是愿意加入我们的团队了?” 方芳坚定地说:“除非你们不欢迎我。” 明如星故意坏坏地说:“那妹妹以什么身份加入我们的团队呢?” 方芳仰着头看着明如星的眼睛说:“哥哥以为呢?” 明如星也不说话,只是深情地亲了亲方小姐的额头。 方芳也不回避说:“这不行,我要哥哥大声说出来,而且要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来才行!” 第35章 《故乡明月》(第八十六——八十七节) ——八十六—— 邹宝栓、邹宝柱和泽旺拉姆是随糜家商队一起从青藏高原回到褒河的。 虽然明如星和方芳多次听糜传家、糜腊佳和格桑梅朵说起过泽旺拉姆。 但是,真正看见这个高挑、阳光、纯真的藏族姑娘,依然惊为天人。 在作了简单的介绍后,他们按照糜海仓先生的安排,由邹宝柱和泽旺拉姆陪同明如星和方芳在梁州地区参观,邹宝栓则抓紧办理完商队的事宜后,回菊花岭帮助筹备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婚事。 说起来,对于梁州,邹宝柱并不是个合格的导游。一来他移居此地并没有多久,二来对于梁州的情况,特别是历史文化资源,他简直就是个白丁。 但是,在糜海仓看来,给明如星和方芳当导游,邹宝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因为,在糜家,除了自己和糜传家、糜腊佳,没有谁对梁州的文化有比较深入的研究。 再说,邹宝柱带着泽旺拉姆,正好给明如星和方芳做伴儿。 其实,对于梁州,明如星和方芳也确实不需要什么导游,他们需要的就是带路者。这一点,邹宝柱无疑是胜任的。 泽旺拉姆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姑娘,她最厉害的武器就是银铃般的笑声。 不知道是因为汉话不太好的缘故,还是真正的冰雪聪明,凡事她都会先报以灿烂的微笑。 尤其是遇到难事或拿不准的事的时候,她又会以极具感染力的银铃般的笑声来应对。 这让她很快成为明如星,特别是方芳姑娘非常喜欢的玩伴儿。 明如星当然知道,糜腊佳同意他们在《梁州日报》当参谋,糜海仓先生安排自己和方芳出来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毕竟他们是客人,虽然在妹妹和妹夫的婚礼筹备工作中,他们还是有些事情可以做的。 但是,这对于新娘的娘家人来说是不合乎常理的。对方芳小姐当然也是这个道理。 明如星和方芳都是非常懂事明理的人,他们只选择了梁州几处赫赫有名的历史文化遗迹去参访,他们想早点赶回去,亲身经历一下这一带大户人家的婚礼是怎样的气象。 除已经参观过的古栈道、摩崖石刻和张良庙外,明如星和方芳选择拜谒了武侯祠、武侯墓,当年高祖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的拜将台,张骞墓和蔡伦墓。 其实,对于明如星和方芳来说,游玩对于他们真的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对先贤的崇拜和景仰。 走完这一路,从体力上来讲,邹宝柱和明如星当然没有问题,从高原上下来的泽旺拉姆也能轻松应付。 但是,对于方芳来说,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身体上的考验。他们早早地回到客栈,他们也想总结一下此行的感受。 他们的讨论是热烈的,因为他们的视角是不同的。虽然每个人的说法各不相同,但他们都赞同彼此的赞美之辞。 最后,方小姐给出了十二个字的结论,那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府之国」。 邹宝柱半懂不懂的,泽旺拉姆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看明如星又是点头,又是竖大拇指的,当然知道是极恰当的。 为了表示自己也是这个地方的半个主人,泽旺拉姆说,我们明天先不要直接回菊花岭,我带你们去十分神奇的午子山。 那里不仅道路奇险,景色迷人,更重要的是那里的道观许愿是非常灵验的。 看纯朴的泽旺拉姆说到许愿脸一下子红了,方芳猜想到她当时许的什么愿了,故意问她怎么灵验了。 泽旺拉姆脸羞得更红了,偷偷瞄了瞄邹宝柱说:“我头一天在那里许了愿,第二天哥哥就告诉我,奶奶、爸爸、妈妈们都同意了。” 方芳还故意逼问:“同意什么了?” 泽旺拉姆并不回答,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邹宝柱的肩上。 方芳高兴地说:“妹妹可真幸福!” 邹宝柱也自顾自地乐着。只有明如星一脸迷糊问:“爸爸妈妈同意什么了?” 方芳边笑边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说:“你就是个木头!” 泽旺拉姆看看明先生,又看看方小姐说:“要不我明天陪姐姐先去许个愿,肯定灵的!” 邹宝柱看着明如星问道:“这么漂亮又有学问的姑娘,难道明先生的爸爸、妈妈不同意吗?” 明如星更加迷糊了。他转过头来问方芳:“他们说的什么呀?” 方芳有点生气地说:“你真是个大木头!” 泽旺拉姆都笑出了声说:“宝柱哥哥是问明大哥,您的爸爸、妈妈不同意您娶方芳姐姐吗?” 明如星恍然大悟。他赶紧郑重其事地对邹宝柱和泽旺拉姆说:“我们娶谁、嫁谁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只要自己愿意,告诉爸爸、妈妈就行了。这叫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泽旺拉姆还是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她穷追不舍地继续问:“那方姐姐跟明大哥说愿意了吗?” 方芳也不回避,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明如星。 明如星直截了当地说:“我当然愿意了!只是不知道方小姐咋想的?” 邹宝柱眼珠一转,看着方芳说:“方姑娘明天还去午子山许愿吗?” 方芳也直截了当地说:“我当然要去的!” 泽旺拉姆有点当真了,着急地说:“明大哥都说愿意了,我们明天还是不去了吧?” 方芳一转话题说:“我看宝柱兄这次就和传家哥哥一起把喜事办了!你们要是同意我回去就和如月妹妹说去。” 明如星兴奋地说:“这是个好主意。对糜家来说,这是个喜上加喜的大好事。” 方芳看着邹宝柱说:“你愿不愿意,给个痛快话吧?” 邹宝柱和泽旺拉姆咬了一下耳朵齐声说:“明先生和方小姐如果一起办,我们也答应一起办!” 这真是将了明如星一军。 方芳的脑子里快速地运转着,她知道这个提议对他们来说确实太仓促了,自己放下舒适的生活,放弃让人羡慕的工作跑出来,难道是为了嫁人的吗? 但是,她又在想,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一个自己真爱、又真爱自己的人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明如星倒真是有些犹豫起来。凭自家的家底和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自己是能够给方芳富足的物质生活的。 他更知道自己是真正喜欢眼前这个知性、理性又感性的姑娘的。 但是,自己正在筹划做非常危险的事业,方姑娘也表达了非常强烈地想参与进来的意愿。 如果一个家庭两个人都来从事这样的事业,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他不敢想象他的女人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方芳用坚定的目光盯着明如星。 明如星的眼里充满了爱恋。 看到一路谈笑风生的明先生和方小姐一下子严肃起来了,邹宝柱和泽旺拉姆都静静地等着,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看着充满期待的方芳的眼睛,明如星站起来,双手扶着方芳的肩膀深情地说:“姑娘敢嫁我就敢娶!” 方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扑在明如星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说:“哥哥敢娶,方芳就敢嫁!” 明如星轻轻地问:“妹妹刚才说要跟泽旺妹妹去午子山许什么愿呢?” 方芳也轻轻地回答:“去许一个让铁石心肠的木头男人变成一个食人间烟火的暖男的愿。” 回菊花岭是要从午子山脚下经过的,他们不需要特别绕道。 进入这三国名将张飞的封地后,邹宝柱的话明显的多了起来。 他告诉明如星和方芳,一直带领我们走向午子山的这条河,因为两岸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当年张飞的兵士在这里屯垦,没有战事的时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将军张飞也会被这秀美的景色和丰美的水草所吸引,亲自来河边放牧他的「踏雪乌骓」。 一次,张飞问兵士们滋养我们的这条母亲河叫什么名字,兵士们都不知道。 有位有点学问的谋士提议,既然大将军亲自来这里牧马,我们就叫这条母亲河「牧马河」吧! 张大将军欣然应允。从此,牧马河声名远播,到魏晋南北朝时,甚至有西域的游牧民族慕名来这里放牛牧马。 据传说这也是这一带成为一个伊斯兰教小中心的重要原因,到现在,那里还有一座叫「鹿龄」的清真寺非常兴旺。 远远的,在牧马河和泾洋河交汇的地方,邹宝柱停下马车,请明如星和方芳远远地眺望。 邹宝柱说:“请明先生和方小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巴山在这一带的植被并不是特别茂密,尤其是高大的树木是比较稀少的。 但是,在这条叫「泾洋」的小河流和另一条叫「圣水堰」的大溪流之间、一座不算太高的孤零零的、特别引人注目的山峰就是午子山了。 说她特别,一是因为周围更高的山峰几乎都是光秃秃的,只有这座峰上长满了珍贵的大型乔木白皮松。 从这里看黑黢黢的,不时会有白鹭、苍鹭和朱鹮出入其间,非常神秘,非常灵性。 二是我们再走近一点,从正面看去,它的两侧都如刀削斧劈般峻峭,一看就知道是个修行辟谷的好地方。” 午子山不算太高,仅有一条崎岖险峻的小道通往山顶的道观。 这对于方芳姑娘是一个挑战,但对于明如星来说,恰好是个机会。 八月的正午,骄阳似火。但是,一进入山中,绿荫如盖,一阵阵的凉气从山脚下的小溪飘然而至,让人的心情一下子静了下来。 从上山开始,明如星就始终攥着方芳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方芳也是踏实地跟着明如星亦步亦趋,倒是泽旺拉姆远远地走在他们前面,一会转过身来招呼他们快点走,一会则停下来展开双臂亮一亮她那嘹亮的歌喉。 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从那婉转悠扬的曲调里,明如星和方芳感受到了沁人心脾的芬芳,邹宝柱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就连这山谷也以它连绵不绝的回响,表达着对泽旺拉姆的无尽的赞赏。 四个人整齐地跪在太上老君面前许愿的时候,不知道是泽旺拉姆的装束还是虔诚的神态感动了天师,只见一个真人手持拂尘在她的头顶轻轻一挥,一言不发,飘然而去。 泽旺拉姆并不以为意,依旧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方芳小姐亦是两腮泛红,全身心地祈祷着。 邹宝柱匆匆磕了个头就站了起来。 只有明如星做了做样子,跪在那里四处张望。 下山的路上,明如星一会儿问问邹宝柱、一会问问泽旺拉姆许的什么愿,他们都只是笑笑,并不真的告诉他。他又来央求方芳。 方小姐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哥哥是装傻还是真傻啊?许的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明如星故意大声说:“那我刚才请求太上老君让方小姐同意嫁给我,这个能灵验吗?” 泽旺拉姆抢过话去说:“这个肯定灵验的。我还知道刚才方芳姐姐许的也是这个愿。是吧,方姐姐?” 方芳知道明如星是故意的,她也高兴他的故意。只是一个姑娘家的心思一下子被拆穿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她赶紧转移话题问泽旺拉姆:“刚才咱们四个人都虔诚地跪在那里祈祷,为什么真人单单在姑娘的头顶做法?” 泽旺拉姆笑了笑说:“姐姐也看出来了,我的穿着打扮是典型的藏族风格。要知道,我们藏人是全民信教的。 而且,我们信的是佛教。我作为一名佛教徒来拜谒道家祖师,天师当然要有所表示了。” 明如星高兴地说:“可见我们中华民族的宗教是相互尊重,互相包容的,并没有把信仰其他宗教的信徒一概当作异教徒来排斥。 方芳感慨地说:“兼容并蓄、取长补短,这大概就是我们中华文化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吧?” 回菊花岭的路上,车厢成了泽旺拉姆的舞台,她百灵鸟般的歌喉感染的大家都兴高采烈、阳光灿烂。 邹宝柱是高兴的,他圆满完成了义父交给他的任务。 方芳和明如星当然更高兴了,他们收获了这些年来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爱情。 所有的行程都是如此顺利,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如此美好。方芳和明如星一沟通,突然生出了个想法:“既然糜传家和明如月坚持不举办传统意义上的婚礼,能否请泽旺拉姆在婚礼上高歌一曲呢?” 泽旺拉姆看了一眼邹宝柱说:“那当然好啊!在我们藏区,结婚本来就是要唱歌跳舞的。而且,我还会唱一首特别适合在传家哥哥和如月姐姐婚礼上唱的我们藏族的传统民歌《唉马林吉》,也叫《正月的十五那一天》。歌曲的意思是藏族人民载歌载舞欢迎大唐文成公主的。 邹宝柱轻轻嘟囔了一句:“咱们不是想跟父亲说和传家兄弟一起操办的吗? 方芳一听就乐了:“一起操办,新娘子也可以唱歌呀!” 明如星拍了拍邹宝柱的肩膀说:“兄弟,放心吧!咱们一到家我就去和传家商量这事,只要他和如月同意,家里一定会同意的。” 方芳着急地说:“管他呢,咱们先听泽旺拉姆唱一遍,听听适不适合在大喜的日子演唱。” 泽旺拉姆看了一眼邹宝柱,站起身来,扶着车梆唱了起来:“呃马林吉松啦/正月的十五那一天/文成公主答应驾临西藏。呃马林吉松啦/过莲花大坝时不用害怕/一百匹骏马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翻越那高山时不用害怕/百头雄劲牦牛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遇上了那大江时不用害怕/一百只皮筏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渡口时/百条马头大船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沃结滩时/一百辆马车来迎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来到了拉萨东则巷时/一百名美貌姑娘等你到来。 呃马林吉松啦/公主你来到卡额洞/一百名英俊青年来接你。 呃马林吉松啦/公主你驾临布达拉宫/百名庄重大臣迎接你到来。呃马林吉松啦……” 方芳和明如星已经完全陶醉在泽旺拉姆歌声里了。听着听着,他们一起跟着调子也哼唱起来,只等泽旺拉姆一停下来,方芳就急急忙忙的说:“太好听了,就这么定了!如果能在婚礼上有这样一个特别的环节,大家一定记忆深刻。说不定还能引领一种新风尚呢。” 菊花岭的糜传家和明如月等得有些着急了。 从邹宝栓带回来的消息看,明如星和方芳他们应该在午饭前就回到菊花岭的,可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依然没见人影。 糜传家和糜腊佳带着明如月到山梁上眺望,远远地,他们看见了自家的马车,当然也听见了泽旺拉姆那独特的、无与伦比的美妙歌声。 ——八十七—— 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婚礼筹备工作比糜海仓原来想象的要简单的多。 但是,工作量却要大大多于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婚礼。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他们已经在《梁州日报》上承诺要连续三天大宴无家可归者。 另一方面是几个年轻人不按照传统模式行事,总是有新的 想法被提出来,糜海仓先生又是个极开明的人,容易接受他们的新鲜事物。 其实生意上的事,糜海仓已经逐步在放手,让糜传家挑大梁了。 但是,在娶儿媳妇的事情上,远亲近邻、商户佃户都是要看糜海仓的。 以糜海仓的想法和老娘的意思,风光、气派应该是基本的格调。 这些年,糜家办喜事,不是给糜老太太过寿,就是在嫁姑娘,娶媳妇的事还是头一遭。 糜老太太也是明里暗里督促着儿子糜海仓要再气派些、要更风光些。 传统婚礼所谓的排场主要体现在送亲、迎亲、聘礼、嫁妆、大典、拜堂、入洞房、闹洞房、酒席、赠礼等等让外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方面。 但是,糜家纵有超级的实力,糜海仓纵有千般的想法,也抵不过糜传家、明如月小两口新派的思想和万般的劝说。 大局是由糜老太太和明如月祖孙两个媳妇定的调。 那是一个深夜,糜老太太怎么也睡不着,她琢磨着是该好好和这个未过门的孙子媳妇唠叨唠叨了。 她要把她在糜家近80年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和糜家这个新派的女主人交底、交待、交接。 明如月钻进老奶奶的被窝的时候,糜老太太还是有些激动的。 她们祖孙两个靠在床头,糜老太太拉着明如月的手,不停地摸呀、搓呀,半天也不说话。 明如月当然知道奶奶现在在想什么,她也大致知道奶奶要跟她说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把一只胳膊放在奶奶的脖子后面,把脑袋靠在奶奶肩上,让奶奶好好感受一下她这个孙子媳妇深深的依恋和无尽的爱。 明如月也知道,糜传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可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奶奶终于开口了。 “囡囡啊,咱们糜家这些年难呐!” 这样的开场,明如月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囡囡」?这个十几年连妈妈都不叫了的乳名,奶奶叫得这么顺口、这么自然。 「难」?这些年,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也不论国事还是家事,奶奶可从来没有说过难啊! 明如月心里翻江倒海的。但是,她只用头在奶奶的脸颊上蹭了蹭,依然静静地听着。 糜老太太顿了顿继续说:“但是,现在看来,最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想想我刚嫁过来那会儿,糜家是怎样的气象啊! 不要说吃穿用度了,就是省州府,甚至朝廷的事情,咱糜家也是有些影响力的。 后来呀,到你太爷爷主事那会儿,朝廷和各级官员越来越腐败了,有些开明士绅和学子,特别是一些留过洋的学子开始谋求变法,谋求革新,谋求向西洋、东洋学习。 一开始还真红火了一阵子。后来呀,朝廷先分成两派了,革新派被抓的抓,杀的杀,清政府进入了最黑暗的时期。 一时间,满大街都是洋人。听说上海、南京、杭州许多地方都割让给洋人了,有的叫通商口岸,有的叫租界。 再后来,大宗的生意都让洋人抢走了,不要说老百姓的日子没法过了,就连我们这些大户人家的生活也是越过越恓惶了。 “你爷爷临终的时候,给你公公特别交待,世道要变了,我们糜家要支持这种大变局,要关心帮工和下人的生活。” 明如月把胳膊从奶奶身后抽了出来,把被子帮奶奶往上扽了扽问道:“好像爷爷去世时还比较年轻?” “是啊!他突然得了一种病,他说时局不好,不愿意到其他地地方去看,你公公只好把南京、上海的大夫请到家里来,人家说要做手术,他就更不去了。 “那时候,我和你爷爷结婚没多久就生一下了你大姑,也就是现在美佳的婆婆。接下来好几年都怀不上,后来到处看大夫,五年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娃。 你太爷爷整天高兴地合不拢嘴,到哪儿都要带上三个大孙子。 平时,只要不饿、不睡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们兄弟三个都是在你太爷爷、太奶奶房里的。 一来他们看我连着怀孕、生产、喂奶,怕我累着,想让我多歇歇,二来他们也确实喜欢那几个娃娃。隔代亲嘛!” 明如月怯生生地又问:“爸爸的两个兄弟呢?” 糜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后来你海青姑姑嫁到无锡去了,家里的生意重新有了起色,但还没有完全走上正轨,你爷爷想让老大跟着他学点生意上的东西,就带着他。 可能是因为太喜欢两个小孙子了,太爷爷到哪儿都带着他们,心都跑野了。 到了念书的年龄,都不好好读书,整天价跟着跑车、跑船、跑码头,吃饭、睡觉也多在外头,后来都染上了肺痨,小小年纪就都没了。 没过多久,太爷爷人也没了。也就是在两个小的生病期间,我们把你公公送到你海清姑姑家躲了一阵子后,总算没让他感染上恶疾。” 听到这儿,明如月也不知该安慰奶奶还是说点别的,只是静静地不敢动。 糜老太太用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继续说:“打那以后,你公公就被牢牢地圈起来读书了,接触地也都是些读书人,眼界比其他大户人家的孩子是要宽一些,考虑事情也要比别人更长远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把传家和腊佳送到上海去念书的原因之一。 “家里搬来搬去,最后迁徙到这菊花岭的主要原因,就是你爷爷和公公都支持革命党和革命军。 “自古以来盐都是官府经营的,邗州的盐商都是和官府有关系的。想做大,朝廷里没有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同的商家有不同的靠山。很多时候同行真正成了冤家。 所以,眼睛都互相盯着。你爷爷、你公公都是菩萨心肠。当时,家里有个管家,他老婆死了,自己带着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染了一身的坏毛病。 有时候,你爷爷、公公会训斥他,他因此动了歪心思,就把咱们糜家支持革命党的事一点一点说出去了。” 明如月一下子坐了起来说:“官府听了对咱们家怎么了?那个坏蛋为什么要一点一点说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糜老太太拍了拍明如月说:“你别紧张。官府知道他是个二流子,到处混吃混喝的,肯定不会全信他。毕竟我们与官府是几代人的交情。 再说他知道的也不多,一次全说出去了,以后拿什么去讨好官府呢? 你公公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只设了一个局,打发他们爷俩回老家去了,他们并不知道咱们一家人迁到这菊花岭了。 “我们接着前面说。后来革命党的活动有了相当的民众基础,官府开始怀疑一切可能的人和事,开始盯你爷爷的梢,再后来发展到威胁传家的性命,逼得我们不得不考虑迁徙的事了。 “刚刚决定迁徙的时候,传家才几岁。要说还是你公公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他通过宝来钱庄的来先生和革命党里的人,找到了你们家对面的姚家。 正好人家的生意和家小都到福建的泉州和厦门了,要卖那宅子,咱们就成了邻居。” 明如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想想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那个坏小子呢?要不是他告密,我可能还不会认识「全家哥哥」哩。” 糜老太太也笑了笑,伸手捏了捏明如月的鼻子说:“这就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们是真正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命中注定他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你就是他屋里的人”。 明如月美美地说:“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自从我见到「全家哥哥」,我就一直喜欢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糜老太太再次拉住明如月的手说:“这也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最重要的问题。” 明如月一下子严肃起来了。她从被窝里又往起来坐了坐,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奶。 糜老太太伸出一支胳膊把明如月一揽,她乘势一歪,把头埋在奶奶怀里。 糜老太太轻轻地说:“传家要比你整整大了十岁,他又是个极懂事的孩子。一直以来,他始终把你当成个小妹妹待着,我们都看得出来,你也特别依赖他。 这些年,我看每逢大事,他都会和他父亲商量。这一年多,有些事他总是和腊佳悄悄地嘀咕,我看得出来是正经事,也是天大的事。 不知道他是怕你公公为难呢,还是压根就不想让我们知道,反正神神秘秘的。 你们都是上过太学的人,见得世面比我这个老太婆大多了。 我也知道,传家一个,腊佳一个,你一个,还包括你如星哥哥、秦家的三少爷、四少爷都是成人务正的好后生、好姑娘,这次又来了个方姑娘,一看也是个想大事的人,那性子同腊佳一样的,跟个男娃似的。我相信你们不会有意去走弯路、走邪路。但是,人心险恶、世事艰难啊!” 老太太伸手从床头拿出个小玩意儿说:“这是腊佳从上海给我带回来的话匣子,这两天没电了听不成,我这心还真有些空落落的,你们这些读过外国书的新派人物,要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还不得急死呀! 我听说小日本占领东北了,有两次腊佳在我这儿听到话匣子里关于日本人的事情,听得很仔细。 每次一听完我看她都很着急的样子,都要找传家说道说道。 传家去接你的这一段时间,钟掌柜家的二孙子远山总往菊花岭跑,听到这些事,他们俩也要一起议议。” 老太太放下收音机,又拍拍明如月的手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起的,啥都知道。今天奶奶也不逼你,传家和腊佳认为该说的时候,他们会跟我和海仓说的。奶奶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跟你说些家里的话。 “按理说,有些话应该由你的妈妈说的,你妈妈现在不在这里。你的六个婆婆现在有四个在这里,她们也不方便开这个口。 既然你决定就把自己嫁到我们糜家来,我作为长辈,还是要说一说,我知道你肯定听的进去。 “一个家呀,看起来是男人在支撑着。男人在外面打拼,有时风风光光,有时灰头土脸,时而风风火火,时而失魂落魄,不管怎样,大家都看得见、听得见。 对女人来说,一般人家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说法。 女人一旦嫁作人妇,主要的责任就是生儿育女、织布做饭。 但是,咱们糜家有糜家的家风,男人们的传统我就不说了,你过了门慢慢从传家身上去体会。 今天,奶奶只跟你说说怎样做糜家的媳妇。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全由你自己了,我只是尽一个长辈的责任。” 听奶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明如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欠欠了身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奶奶脸上,撒着娇说:“奶奶是看着囡囡长大的,即便是在上海念书那会儿,「全家哥哥」和腊佳姐姐也是全看着的,自打懂得男女之间的事开始,我就从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糜家的人,把奶奶当成如月的亲奶奶,把腊佳当成自己的亲姐姐,把传家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奶奶有话只管说,囡囡一定记在心里。” 糜老太太拍拍明如月的脸说:“我就知道我的囡囡有这份心思,才放心地和你交待。要说呀,奶奶、姐姐,爸爸、妈妈都没有问题,但是,哥哥就不一定了。 对传家,以前是哥哥,今后他就是你男人了。对自己的男人可就要好好思量了。 有时候他是父亲,有时候他又是儿子,有时候他是哥哥,有时候他又是弟弟,有时候他是朋友,有时候他可能是「敌人」。 他的身份不会变,但我们女人的角色要不断地变。每一个阶段要饰演不同的角色,有时一天之内就要扮演多个角色。 特别是听到「敌人」这个概念的时候,你会害怕,至少会觉得奇怪。 其实呀,无论多么恩爱的两口子,几十年过下来,总会有那么几次特别想「掐死」对方。 每每遇到这个的情况,另一方千万别火上浇油,要「灭火」,要隐忍,至少要学会闭嘴。等情事态平息了,再跟他理论,再向他讨公道。” 这样的概念明如月当然没听说过,自己也不可能真正琢磨的透。奶奶这么一说,她觉得太新鲜了,一下子来了精神。 糜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囡囡,做糜家的媳妇难呐!既然你自己认定了传家,再难也要挺直腰杆往前走。 在一般人看来,咱们糜家有钱有势,家里的女人自然应该是锦衣玉食。 你从奶奶和几位妈妈的外表看也确实如此。但是,外人看不见的是我们操不完的心和没完没了的担惊受怕。 最要命的是,心里再高兴、再苦闷,我们都要展示出光鲜和靓丽。 无论担负什么样的责任、承受多大的压力,我们都要表现得从容自若。做糜家的女主人,就是要做糜家的「定海神针」,就是要当糜家的顶梁柱。” 明如月把脑袋埋在奶奶的怀里说:“奶奶,囡囡害怕!囡囡做不了定海神针,囡囡当不好顶梁柱咋办呀?” “不急!慢慢来。眼下还有我,还有几个妈妈,特别是章妈妈。今天你只需要记住几条。 “这一呢,就是要会观察。家里要看老的、小的,看当家的、护家的,看自己人、也看下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自己的男人。看他们说什么、做什么,看他们要什么、给什么,看他们一点点的变化。 最难把握的就是每个人的变化了。心情的变化,身体的变化,脸色的变化,饭量的变化,待人接物的变化,等等。 “第二条,就是要会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什么能说不能做,什么能做不能说,什么话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该对什么人说,话说到什么程度,话讲到什么范围,都是当媳妇的要思量的。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会做。要会做事,也要会做人,家里的事要会做,外面的事也要会做,份内的事必须要做,打杂的事有的也要去做,面子上的事要做得漂亮,里子里的事要做得实在,该做的事要做得利索,不该做的事要了得干脆,会做的事要做得精致,不会做又该做的事要学得积极。” 糜老太太顿了顿说:“好了,我不多说了。再说,我的小囡囡真该害怕了。我再说一点,就是对传家。 刚才说了,自己的男人有时候是父亲,有时候是儿子,有时候是哥哥,有时候是朋友。 不管是什么,他都是你男人。你要知道,当衣食住行不是问题的时候,脸面就成了男人最大的问题。 我要跟你交待的是,在外面男人的面子比天大。你给足了他面子,在「里子」上他自然不会亏待你。 人前你尊他为大,人后你肯定是他心目中的老大。总之,屋里屋外要有区别,大事小情要细思量。” 明如月认真地说:“这个请奶奶放心,传家的心思我清楚的很。我知道,他会把我当成他的宝,我会把他当成我的天。 虽然我们都是独立的人,但我会紧紧地依恋他的。我知道男人在外面是非常辛苦的,我会疼他、爱他、关心他的。” 糜老太太把披在肩上的外衣脱了说:“咱们把灯吹了,躺下慢慢谝吧,你要困了就睡。” 明如月探过身子把灯吹了,随手给奶奶掖了掖被子说:“这山里、江边晚上还真是有些凉,您盖这种薄被子正合适,我就用这个被单搭着些就是了。盖得太严实了,反而容易蹬被子着凉。” 奶奶回应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贪图凉快。不管多热,肚子和膝盖总是要盖好的,别落下什么毛病。” 明如月躺下后,奶奶继续说:“一定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男人整天在外面忙活,可不管怎样,只要人在这里,就要督促他回来睡觉。 做生意的,少不了在外面有些应酬,有些酒肉朋友。偶尔喝喝酒是可以的,但要管住他,不能让他酗酒。 天热的时候,晚上回来给他准备些温水擦擦身子,天冷的时候,给他备好热水烫一烫脚。 传家也多次说过,娶了你就绝不再娶小了,现在你们都年轻,在一起时他难免会缠着要你的身子,要满足他,也要节制些,身体要是病怏怏的,什么都好不了。 传家的年龄大了,是时候要娃娃了。我知道你们都是想干大事的,只是事干到天上去,还是要生儿育女的。 你有六个婆婆,不抓紧生个一男半女的,几个婆婆口水都会把你淹死的。 你就记得奶奶一句话,喜欢一个男人,最好就是给他生个三男二女的,这样既能拴住他的心,又能套住他的银子。” 明如月往奶奶跟前蹭了蹭说:“奶奶您别说了,人家怪不好意思的。生我肯定是要生的,但是,也要听听传家哥哥的意思。再说了,他要不想生,我也没有办法呀!” 糜老太太伸手摸了摸明如月额头上的头发说:“传家是个孝顺的孩子。有句老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看你公公为啥先后娶了六房太太,还不是想给糜家续香火嘛! 你们这一代人虽然受的教育多了,传宗接代的观念淡了些,可你们也要仔细掂量,错过能生的年龄,再想生可就难了。 没个后人,将来老了怎么办?就算有万贯家财又传给谁呢? 等你年龄大了,他要再想生,还不得去找别人生养呀? 我的意思是,在该生、好生的时候,把孩子生了、养大,人一辈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做大事,有的是精力想家国天下。 “还有一点特别重要,那就是生的娃娃既要养,也要教。古话讲「养不教,父之过」。 现在世道变了,没有文化啥也做不成。无论养几个娃娃,一定要送他们去念书。 咱们糜家要把家训刻在将来要建的新宅子的影壁墙上,就叫「耕读传家」。 所谓耕,不是让你们都去种地去。是提醒你们要勤劳、要做事,不能好吃懒做,那样会坐吃山空。 读就好理解了,就是要念书,要学习,要让每个糜家人都成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不要当睁眼瞎。 你作为将来的女主人,无论生活富足还是艰难,娃娃们只要能念,必须念到哪儿供到哪儿。我想至少不能比你们现在低,要超过你们。这一点你必须现在就答应奶奶!” 明如月伸出胳膊搂住奶奶说:“您就放心吧!我们糜家的孩子,无论儿子还是姑娘,我保证都会按时送他们去念书的。 到时候,不要说南京、上海了,就是他们读到德意志、念到法兰西,那怕是去美利坚,我都供他们。” 糜老太太帮她拉了拉被单,祖孙两个人一起睡了…… 第36章 《故乡明月》(第八十八——八十九节) ——八十八—— 糜传家早早起来在大门外转悠,只等明如月一出来,就马上迎上去,带着她来到房子的拐角处,想问问奶奶一晚上都跟她说什么了。 明如月故意卖关子说:“什么也没说!就说了些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糜传家捏了捏她的鼻子说:“也不知道害臊,一个姑娘家,就说什么女人了。” 明如月反呛道:“我不是女人,哥哥干嘛要娶我呢?” 糜传家看真的拿她没有办法,就拉起明如月的手,又是拽又是甩说:“好妹妹,你就告诉哥哥吧。” 明如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说:“傻哥哥,奶奶说的好多话,其实就是说给你的,我能不给你说嘛?再说了,这个时候,奶奶能跟我说什么,你猜也猜着了。 无非是要我关心你、心疼你,早日给糜家添个一男半女什么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让我一定要管住你。不许你酗酒,不许你欺负我,不许你操劳过度,不许你夜不归宿…… 反正都是教我如何当好糜家的新女主人的。今后哥哥要是不听话,我就去告诉奶奶去。” 糜传家抓起明如月的另一只手,把两只手都攥在胸口说:“好妹妹,你大老远地跑来找哥哥,哥哥怎么会欺负你呢?我什么都听你的!” “噢!原来糜大学士也是个「耙耳朵」啊!”突然,方芳小姐不知道从哪儿跳了出来。 糜传家赶紧放开明如月手说:“方小姐真早啊!” 方芳走到明如月跟前,扶在她的肩膀上说:“我跟你们说个正事。我有个建议,你们这一次连同宝柱哥哥和泽旺拉姆的婚礼一起办了不是很好吗?我看他们俩太喜庆了。” 明如月问方小姐:“姐姐先告诉我,什么是「耙耳朵」?” 方芳笑笑并不作答,只是看着糜传家说:“糜先生愿意当「耙耳朵」吗?” 糜传家也笑笑说:“「耙耳朵」有什么不好?只要她说的对,我愿意当「耙耳朵」。” 明如月挽起糜传家的胳膊说:“只要哥哥说的对,我也愿意当「耙耳朵」。” 方芳笑的直不起腰来。她蹲在地上对明如月说:“「耙耳朵」是专指男人的,你想当等下辈子投胎作男人好了。” 糜传家伸手拉起方小姐说:“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我也正在考虑这事呢。昨天宝柱哥也跟我说了你和如星哥哥的事,依我看,咱们再去做做腊佳和远山的工作,我们四对一起办了岂不更好? 反正政府现在也不要求必须有媒妁之言这个环节。现在就是不知道我父亲和钟家老爷的意思。” 明如月高兴地拉着传家哥哥的手说:“快说快说,宝柱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要不方芳姐你就自己招了吧,反正宝柱哥已经说了。” 方芳害羞地说:“你还是去问你哥哥吧!” 正说着,明如星也走过来了:“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去哪里了,躲在这里干什么?” 明如月抢先说:“正说让哥哥和我们一起把喜事办了呢。方芳姐姐已经同意了,就看哥哥您的了。我想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明如星用手戳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臭丫头,我说什么了就言而无信了?来给你办喜事哩,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明如星看方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就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就拉起方芳的手说:“你说吧!你说能办,咱们就办。我全听你的!” 明如月一听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岔了气似地说:“原来哥哥也是个「耙耳朵」。”弄得明如星也一头雾水。 只有方芳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靠在明如星的肩膀上说:“大事还是你们男人拿主意吧!” 糜传家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一起带着腊佳去找钟远山商量,等有了结果再和父亲说去。钟老爷那边还是让远山自己去说吧。” “宝柱哥哥和泽旺妹妹呢?”明如月问。 糜传家说:“他们肯定听父亲的。再说了,泽旺拉姆是自由人,是她自己拿定主意要嫁宝柱哥的。” 方芳则拉着明如月说:“咱俩这就去找腊佳姐姐,悄悄试探一下她的口风。” 听说他们三对要一起举办婚礼,糜腊佳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又是拍手又是叫好的。 但是,当方芳鼓动她也一起办了的时候,她一下子严肃起来了。 糜腊佳满脸羞涩地说:“我真的不想通过媒妁之言,也不想要聘礼嫁妆,更不想要八抬大轿。但是,有一点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他必须正式向我求婚,承诺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不管富贵还是贫穷,不管健康还是疾病,更不能因为生儿育女的事嫌弃我。当然,我也会做相应的承诺。” 糜传家从内心里也是欣赏钟远山的,他也非常乐见自己的妹妹能和钟远山终成眷属。他悄悄地跟着明如月和方芳来到了妹妹的屋子门口。 方芳快人快语说:“这还不好办吗?我这就去让钟先生来向姐姐求婚。” 糜腊佳立刻表示了反对:“求婚哪有别人催促的?必须是他心甘情愿的,而且是他迫不及待地想才行。” 糜传家悄悄往钟远山家去了。 糜腊佳拉着明如月和方芳坐在自己的床上。她对明如月说:“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我知道昨天晚上奶奶一定会和你聊得非常晚了,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我也有些话跟你说说。” 方芳站起来说:“那你们姑嫂俩先聊着,我出去走走。” 糜腊佳拉着她说:“方小姐不必回避,既然你和如星哥哥都谈婚论嫁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再说了,我今天要说的事情也同你和如星哥哥有些关系。” 方芳也不再坚持,重新坐在那里了。 糜腊佳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下说:“我重点是想和你们说说日本人的事。” 明如月和方芳虽然断断续续从糜传家、明如星和秦功璠那里听说了一些。 但是,当糜腊佳这么严肃的和她们关起门来聊,她们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紧张气氛。 “东三省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政府的立场我们也大致了解了一些,从南京、上海、杭州传来的也是日本人越来越嚣张的消息。 方小姐的心思传家哥哥已经清楚地和我沟通过了。这两天我注意到《梁州日报》的显著变化,每天都在转载国际上一些知名通讯社关于日本侵略我东北的消息,特别是随消息刊发的评论,观点让人耳目一新。 前天,我把刊登有传家哥哥和你结婚启示的报纸寄了五十份到南京和上海了,想借着给你们结婚做宣传的机会,试探一下有关方面对抗日言论的态度。 “我之所以答应和钟先生一起到《梁州日报》实习,主要的目标也是想借这个平台宣传抗日。 在这一点上,我们都要向方小姐学习。现在看来,李尚文社长是个有政治思想和政治抱负的人,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我一向主张是政治家办报,单纯意义上的学者、新闻人是办不了真正的报纸的,李先生算是个小政治家吧。 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有了秦功璠先生正在建立的人脉圈子,有了《梁州日报》这个平台,把这两个结合起来,一定能够做些有影响的事,甚至可能做些大事。” 糜腊佳再次打开房门看了看继续说:“我今天重点想说的是,如月从现在起,就要承担起家里许多原来由传家哥哥亲自执掌的事情,而且要不声不响的接过来,要毫无怨言。 同时,咱们糜家经过两次大的迁徙,奶奶和妈妈们都不愿意过担惊受怕、居无定所的日子了。 因此,日子还要一切如常。特别是奶奶、妈妈们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虽然我们都是新派女性,但女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要尽的。 我这里说的既有对国家、对民族的义务,当然也包括对家庭、对丈夫的义务! 如月你就要更多地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了,传家哥哥是要家里家外兼顾的。 “下一步,梁州这边的事情主要由我和钟先生出面,传家哥哥和如月你们隐藏在背后。 杭州、上海那边,我的意思是秦先生和方小姐出面,如星哥哥隐藏在背后。 一来传家和如星哥哥要为我们提供一定的经费,二来他们都是商圈里的名人,在梁州和上海、杭州活动起来太显眼了。” 明如月接过话来说:“可是人家方小姐本来是打算去西安寻求发展的呀?” 方芳赶紧解释:“我之所以去西安,也是因为武汉三镇许多人对我家和我妈妈的家族太熟悉了,不太好开展工作。 既然现在已经有了可以大显身手的平台和机会,我当然愿意加入进来。 我现在唯一的担心是自己的生活和活动的经费问题。原来我想的是在西安找一份老师或日文翻译的工作安顿下来,能养活自己了再去找东北军,争取能为他们做点事情。 我要是跟明先生到了杭州、上海,我可不愿意让他把我养起来,我需要一份有相对稳定收入的工作。” 糜腊佳拉起方芳的手说:“姑娘多虑了。以姑娘的商科背景和日文水平,无论是在杭州还是在上海,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定很抢手,到时候不是你找工作,而是工作机会来找你。 再说了,你如果正式加盟明家的绸布服装店,不也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方小姐和如星哥哥真心相爱,这次就把喜事办了,回杭州时最好还是先回汉口一趟。 虽然我们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还是要和父母正式禀报一下,争取得到他们的祝福,就最完美了。 我想姑娘能看上如星哥哥,至少说明明先生是优秀的,你的父母肯定会喜欢他的。” 方芳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俩一起在《梁州日报》工作了几天,又一起游玩了几天,无论是才学、能力还是人品、修养,明大哥都是一等一的,自然是无可挑剔。 只是我们才认识二十来天,就这样匆匆走进婚姻,会不会引来什么议论呀? 我跟着他远离自己的父母亲人倒是不怕什么,可他要生活在他的亲人和朋友身边,会不会对他产生不利影响?” 明如月高兴地说:“听这话就知道是个好嫂子!还没过门呢,凡事都替自己的相公考虑了,将来我哥哥可有福享了! 嫂子你就放心吧,我们家人都是菩萨心肠。如果说有个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那就数我明如月了。 连我都喜欢的不得了的人,全家上下再不会有半点挑剔的了。 再说了,家里盼哥哥娶媳妇都十多年了,这下总算遇到个他自己愿意的,家里还不高兴死了。 说起来一个太学生又娶回一个太学生来,也算是我们明家祖坟冒青烟了。 总之,嫂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倒是怕哥哥到了大武汉,亲家看不上我哥哥呢。” 糜腊佳打住明如月的话说:“嫂子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明大哥这些年真是没有白等。要说门当户对,我看咱们这四对都算是门当户对了。 论知识文化、论待人接物、论理想思想、论人品德性,都旗鼓相当、半斤八两,我看再也没有这么合适的了。” 方芳笑笑说:“听姐姐的意思,是同意和我们一起办了?” 糜腊佳站起来说:“走,咱们一起去听听宝柱哥哥和泽旺拉姆的意思去。” 下到堂屋里,一家人都等着他们吃早饭呢。章妈妈问道:“传家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怎么没见他人?” 黄满鑫走上前说:“回太太,半个时辰前,传家哥哥和我三哥赶着车走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只是没有说什么事,他让吃饭的时候不要等他。” 边吃饭,糜老太太瞄了瞄这几个孙女辈的大姑娘说:“我们糜家这是积了什么德了,屋子里一下子来这么多的仙女,这次真应该把菀佳和蕊佳也带回来,这样的话就有七仙女了。腊佳,刚才你们几个躲在你屋里嘀咕啥呢?不打算和我们说说?” 腊佳做了个鬼脸说:“昨天晚上奶奶和如月嫂子说什么,我们刚才就说什么了。不信?奶奶你先说说您跟您这大孙子媳妇说什么了,我马上的把我们说的全部都招了。” 章妈妈边笑边说:“一个姑娘家,没大没小的。奶奶跟要过门的孙子媳妇说的话,是你能打听的?” 泽旺拉姆抢过话去说:“我听宝柱哥哥说,姑娘出嫁前,亲娘是要专门交待的,还要哭嫁。我们以后怎么办呀?宝柱哥哥的妈妈不在这里,我又没有了妈妈。”说着说着,还有些哽咽起来了。 糜老太太看着泽旺拉姆,咂咂嘴说:“哟……瞧瞧瞧,你看这可怜劲儿的,腊佳的妈妈哪个不是你妈妈?我不就是你的奶奶吗?到那天,我跟如月交待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给你讲一遍,好不好?” 格桑梅朵兴奋地说:“我也要听奶奶讲。” 逗得一桌子人都笑得差点儿把饭喷出来了。 一直没说话的糜海仓轻轻咳嗽的两声,大家才赶紧收敛了一下,静悄悄地抓紧吃饭了。 传家回来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对明如星、方芳他们说:“今天咱们菊花岭不逢集,人少,没啥意思。不过码头上装船卸货的忙得很,我带你们去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劳动人民。 走,腊佳带着如月、宝柱你也领着泽旺妹妹一起去。今天天气不错,趁着太阳还不是太高,满鑫和梅朵也陪着奶奶和妈妈们下去走走,我好好给你们讲讲咱家这红红火火的码头。” 糜海仓带着庞德才父子套了马车进城了。他这是要去办儿子婚礼有关的事。 临行前,糜传家专门过去对父亲说:“其他的事都可以提前办,只是这请柬先别着急派送了,到时候我陪父亲一起去吧。” 糜海仓想了想说:“你最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个事情上,其他的先放一放。” “好!父亲您就动动脑、动动嘴就是了,具体的事情我来跑。” 糜传家边说着,糜海仓就叫庞德才打马走了。 一会儿工夫,糜传家希望到场的人都到了码头货场上。 看少东家带着几乎全部家人都来了,码头管事的人都围拢过来,争着介绍、抢着报告,一下子在糜传家的身边围了好多人。 糜老太太和章氏、陈氏、文氏,看着传家指挥若定,有些大将军气派,也是打心眼里高兴,都主动地和帮工们打着招呼。 一辆马车径直冲着码头货场来了,一直站在货场入口处的黄老三一个手势,马车一下停在了糜传家他们这一群人跟前。 一般来说,货场的车辆出入都是亮出黄老三或黄老五的条子才可以。 今天,黄老三亲自站在那里指挥放行,天天在货场的工人们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事情。 在以前,也只有糜老爷和糜少爷乘车来,才有这礼遇。帮工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不等马车停稳,黄满锐就亲自上前给开了车门。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场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首先映入大家眼帘是一束巨大的鲜花。而后,大家看见钟家三公子远山一身洁白的西装从车上下来了,鲜红的领带把他的脸映得格外精神。 他走到之处,大家主动让开一条道来。这种场面不要说在菊花岭,就是整个梁州府见过的人也不多,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有糜腊佳明白了。一时间,她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只见她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红晕,两只手不停地摆弄着衣角,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钟远山缓缓地走到糜腊佳面前,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理了理领带和衣服,然后两脚并拢,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把花献给他心中的女神糜腊佳。 糜腊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她跟前的方芳和明如月小声而坚定地说:“姐姐快接呀,看钟先生多正式呀!” 糜腊佳头也没敢抬,伸出双手接过鲜花。 就在大家准备欢呼的时候,钟远山突然单膝跪地,从上衣的内兜里取出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喊道:“糜腊佳,嫁给我吧!” 一时间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大家都屏住呼吸,整个码头安静的只能听见江水的浪涛声和山上传来的松涛声。 方芳赶紧上前夺下糜腊佳手中的鲜花,静静地等待她的决定。 钟远山同一个动作保持了很久,他慢慢地扬起头,双眼深情地望着糜腊佳。 不一会,泪水静静地从糜腊佳的眼眶涌出。 又沉寂了一会儿,糜腊佳往前走了一小步,双手扶起钟远山,接过那个小盒子合上,钟远山伸出双手,用两个大拇指擦了擦糜腊佳脸上的泪珠,糜腊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扑进钟远山的怀里。 顿时,货场上响起爆炸似的欢呼声。 货场上的掌声和叫好声、欢呼声填满了整个山谷。那些在自家屋子里、店铺里的人们,纷纷跑出来向码头张望。 当人们看见再也熟悉不过的老板家千金和穿着招牌式白西装的钟远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坡上的欢呼声再次响起。 人们为没有见过的新式场面而喝彩,为两个相亲相爱的年轻人终成眷属而欢呼。 ——八十九—— 从码头到家里的这段路,成了这四对新人展示幸福和接受大家祝福的康庄大道。 糜老太太在黄满鑫和格桑梅朵一左一右的掺扶下走在最前面,她精神抖擞,那跟大家打招呼的手就一直没有放下来过,除了偶尔擦擦泪水外,就在不停的挥动着。 章氏和陈氏、何氏、文氏把最灿烂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们从头到尾双手合十,不停地向众人点头鞠躬表达谢意。 糜传家和钟远山并排走着,明如月和糜腊佳分别挽着他们的胳膊一起跟在妈妈们后面。 糜传家对钟远山说:“怎么这么磨唧,再不来人就没这么多了?” 钟远山悄悄地说:“我满世界偷花去了。我把自己家院子里的花摘下来根本不够,又去了马师长和丁老板家摘了些,才勉强凑出这一束像样的花来。我就怕晚了,一路上马屁股都快被抽烂了。” 糜腊佳拧了钟远山一把说:“我就知道你是个榆木疙瘩,这种事还要让别人提醒。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方芳挽着泽旺拉姆,明如星和邹宝柱分别拉着她们的手边走边又说又笑的往前走着,不断地回应着看热闹的人们的欢呼和祝福。 泽旺拉姆的藏式风格的深深鞠躬是最受欢迎的,只要她一鞠躬,人群中总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糜腊佳和明如月眼神一交流,她们放开钟远山和糜传家,跑到后面去把方芳和泽旺拉姆从明如星和邹宝柱手里抢了过来。 一看这阵式,糜传家和钟远山也绕到后面和明如星、邹宝柱挽起胳膊并排行进。 在一个相对宽一些的平台上,泽旺拉姆拉着三个姐姐勾肩搭背围成一个圈,一起低头跟着泽旺拉姆学起了简单的「锅庄」。 正当大家准备再一次欢呼、起哄的时候,方芳小姐在圈内悄悄地说:“今天咱们还是不跳锅庄了,这几天我们找个晚上,再拉上一批年轻人和没有缠脚的婆婆、媳妇,好好跟拉姆妹妹学学。 到婚礼那天,请拉姆妹妹高唱那首《唉马林吉》,我们一起来跳锅庄,岂不新鲜?” 糜腊佳说:“好主意!现在我们还是赶紧追上奶奶她们吧,回去好商量怎么跟我父亲说这个事呢。” 回到堂屋,奶奶已经端坐在神龛下面的太师椅上了,完全没有了刚才一路之上的笑容。 妈妈们也都端坐在两侧,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糜腊佳吐了吐舌头,放开姐妹几个的手,站在那里。 糜传家一进来,他知道该做什么。他看了看腊佳妹妹和宝柱哥哥,径直走到奶奶面前,跪了下来。 看到这情形,邹宝柱二话没说,几步跑过去和传家跪在一起。腊佳看了看钟远山,也慢慢挪到传家哥哥身边跪了下来。 明如月拉着泽旺拉姆也走过去跪了下来。只有钟远山看着明如星和方芳姑娘,不知道如何是好? 糜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用拐杖捅了一下糜传家的肩膀说:“都跪在这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看见了,我一个老太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就想想怎么跟你老子说吧。” 方芳走到糜老太太身后,伏下身子搂住奶奶说:“好奶奶,您看看传家哥哥、腊佳姐姐、宝柱哥哥哪个不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您也一定早想抱重孙子了。 按老理儿,确实应该请个有些脸面的人来保个媒,也好对十里八乡和亲戚朋友有个交待。 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想法,打算再去《梁州日报》刊登一个告示,这样不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了吗? 现在,我们几个都跪在您和妈妈们面前,是想请您老和妈妈们给个祝福,我们在海仓大叔面前,还想用您老的面子当挡箭牌呢。” 说着,方小姐也拉着明如星跪了下来。 钟远山一看,也乖乖地跪在了腊佳身旁。 糜老太太把拐杖交给身边的黄满鑫,格桑梅朵上前扶着她走到糜传家跟前。 她用手分别戳了传家和腊佳的额头说:“就你们主意正得很!这么好的事,干嘛要瞒着我们。今天倒好,把我们这些婆婆妈妈都哄下去,给我们来了这么一出。我们能说什么?只能沾喜气、扮笑脸了。” 说罢,先过去扶起方芳和明如星,又拉起钟远山。她走到宝柱和泽旺拉姆跟前,先扶起泽旺姑娘,对邹宝柱说:“你小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德,遇上这么个天仙似的姑娘。人家没爹没娘的,跟了你,可不兴欺负她。” 邹宝柱赶紧给奶奶磕了头说:“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她的。” 糜老太太又重新坐在太师椅上,看了看几个媳妇说:“你们也都说说,特别是章氏,这么大的事,你这当娘的事先也不跟我们说说,心也忒大了吧?” 陈氏、何氏、文氏、章氏都没敢吱声。 糜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突然一下又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好了好了,都起来吧。都下去商量商量,怎么跟传家父亲说。我只能给你们出一个主意,就说事先都跟我说了,我都同意过的。 “特别是腊佳,一个姑娘家,谨慎你的皮!钟家少爷嘛,回去让你爹妈到菊花岭来一趟,大人们总要说道说道吧? 至于怎么办这喜事,我们是嫁姑娘,做不得主的。但是,我想你爹妈、你爷爷奶奶也不会全由着你们年轻人的性子来的,有想法要好好跟家里说。 尤其是腊佳,有思想、有想法我不反对,弄些洋派的玩意儿我们也不反对,但传统是传统,风俗是风俗,我看有些还是好的,不能一概否定。 有句老话叫「红喜看前人,白喜看后人」,娶媳妇、嫁姑娘大家是看我们老一辈的怎么操持。我们的脸面、糜钟两家的门风总是要顾及的吧?” 糜腊佳低着头不说话,钟远山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糜老太太接着说:“他如星舅舅和方姑娘,一会你们就到县里去往家里拍个电报。怎么说,你们都是太学生,就不用我这个老太婆教了吧? 能送你们读那么多的书,爸爸妈妈一定都是很开明的。不过,父母越是开明,你们越应该征求和尊重他们的意见才是。” 看奶奶有站起来走的意思,这四对小恋人再一次一起跪了下来,把头磕在地上,送开明的奶奶离开。 糜老太太停下来转过身说:“等你们分别和自己的父母禀报后,我们再和你们交待。” 她又对几位妈妈说:“咱们几个也分分工,陈氏你仔细琢磨怎么跟传家好好说道说道。泽旺拉姆就由何氏给她交待吧,你是嫁过女儿的,以后她就算是你的女儿了。 腊佳还是章氏来谈,自己的女儿也好说些。方芳姑娘就让你文妈妈和你说说可好?她是嫁过一个女儿的,又跟着女儿生活了几年,应该是有些生活经验的。” 方芳赶紧应道:“那可太好了。谢谢奶奶想得这么周到,也谢谢文妈妈!” 糜老太太边走边继续说:“如月我已经交待完了,章氏你这个当婆婆的还是等她过了门再立规矩吧。好了好了,你们都散了吧。” 糜海仓回到菊花岭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一进家门,就看见老娘和五太太章氏、儿子传家、义子宝柱正陪着大地主钟震江夫妇和小儿子钟远山在堂屋里坐着。 他大概能猜出这爷俩来是为什么事,只是故意端着,和钟家父子客套了一番。 见父亲回来了,糜传家给客人续了茶就上楼去了。 到二楼楼梯拐弯处,糜传家看见糜腊佳、明如月、泽旺拉姆和方芳都静静地躲在那儿,他知道她们在偷听什么,毕竟腊佳和钟远山的事,父亲之前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也不和他们打招呼,直接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其实糜传家的屋子正好在堂屋的上方,木板辅成的地板一点也不隔音,他在这里能听得更清楚些。 宾主嘘寒问暖一番之后,首先开口的是钟震江。只听糜海仓说:“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说事。” 钟震江说:“想我钟家到我这一支共有三子,老大远进整天跟泥腿子打交道,过着跟祖祖辈辈一样的日子。 眼下我那大孙女都要出阁了。老二远望现在当了国军的团座。 虽说是捐来的,但听说因为东南和共匪的战事紧张,队伍受重视了,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前几天又讨了个小的,虽然那老大不太高兴,家里不太安宁,可毕竟有些人气儿。 “就是这老三远山,喝了几天洋墨水,整天价跟他那三叔震川不知道忙什么呢,媒人都踏平门槛了,可他就是不去见人,也不表态。 眼看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我们做父母的,土都埋了半截身子了,干着急也没用。今天我才知道是相中您老糜家这姑娘了。 “我们知道,腊佳姑娘在大上海读了太学,人又出落地跟个仙女似的,以我这臭小子的德性和我钟家的门第,肯定是配不上令千金的。 只是远山这孩子就认准腊佳这姑娘了,今天在家给我们老两口跪了半天,我只好恬着厚脸来府上请糜老爷和老夫人、夫人、太太们示下。” 糜海仓起身抱拳回礼后,沉静了一会儿说:“钟老爷过谦了。无论从钟家的门第家风,还是令公子的人品才学,我们都是无可挑剔的。不过,海仓尚有老母在堂,儿女之事自然由老娘做主。” 糜老太太看儿子把事情推到自己这儿,就知道他是同意的。 这些年,所有难事、不好的事,都是儿子自己承担的,凡是好事、美事儿子都是推给她来出面。 她知道,自己家是女方,还是要矜持些,就故意沉寂了一会儿说:“也不知道腊佳妈妈是什么意见?” 章氏赶紧起身说:“都听奶奶的。腊佳那姑娘要强的很,要不要把她叫来问问?” 糜老太太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让你说说自己的想法,怎么一下子就到你那宝贝闺女了?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章氏闭上嘴不再说什么了。 糜海仓接过母亲的话说:“就是,这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他转过头对钟震江说:“我们糜家客居这菊花岭,一开始还多亏钟老爷支持才有了今天。我也不是个老古董,儿女之事我们也确实需要用新脑筋来想了。 远山和腊佳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娃娃,等有了他们两人的意见,我们做父母的再议怎么样?” 钟远山一听这话,一下子跪下来说:“世叔,不瞒您说,我喜欢腊佳很久了,腊佳也喜欢我。如果腊佳跟了我,我保证以礼相待,以诚相待,我保证不再娶小纳妾,保证让腊佳干她自己想干的事,保证……”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看把人家娃娃紧张的。”糜老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亲自过来要扶钟远山。 钟远山跪在地上往前挪了两步,扶着糜老太太坐下说:“反正我这辈子是非腊佳妹妹不娶的!今天请奶奶、世叔、章妈妈给个准话。” 糜海仓和老母亲交流了一下眼神,又看了看章氏,笑着说:“既然你这么坚定,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成全你们吧。” 章氏赶紧起身扶起了钟远山,楼上响起一阵欢呼声。 只见钟震江给儿子使了个眼色,钟远山跑到门口一招呼,四个下人抬着两只箱子走了进来。 钟震江一抬手抱拳说:“事情紧急,时间匆忙,老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聘礼,就请夫人做主,给腊佳姑娘置办些她喜欢的物件吧。” 糜海仓也拱手还礼道,现在这些念过洋书的年轻人都不兴这一套了,就连我儿传家这次的婚礼,也和媳妇一起特别声明,不要聘礼,不晒嫁妆,不坐花轿,不吹吹打打了,这银子你们还是拿回去,只要将来他们小日子过得好就是了。 钟震江说:“这可使不得,读多少书,喝多少洋墨水,毕竟我们都是中国人,这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还是要要的。 他们年轻人有他们年轻人的理由,我们老一辈应该有我们老一辈的道道,这事我做主。 至于婚礼怎么办,下来再议。以咱们钟糜两家的名声,怎么也得铺排一些,闹热一些,至少要让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把喜酒喝好吧?” 糜海仓说:“那是那是。这事咱们再商量,再商量。” 糜传家带着几个「偷听」的姑娘和明如星从楼上下来了,邹宝柱也从屋外走了进来。 明如星先说话了。 “今天正好两个父亲都在这儿,传家老弟和宝柱兄是海仓叔的儿子,我是传家的大舅哥,也算是糜家的儿子吧,远山老弟的父亲亲自来提亲,我们索性把底儿都跟长辈交了吧。 我们八个人打算一起把婚礼给办了! 地点就选在这菊花岭。要是细说呢,钟伯伯可能难以接受,自家儿子是在媳妇家举行的婚礼。 但是,请长辈们仔细想想,婚嫁喜事图的就是个热闹,求的就是个名声。请容我仔细把我们几个人的想法说说,长辈们再做决定。 “我们四对一起在《梁州日报》上刊登整版的结婚启示。前几天传家和我妹妹如月的结婚启示已经在整个梁州产生了轰动效应,我们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议论这桩喜事。 如果我们再四对一起刊登一下,那效果一定比我们在这县城里办上一百桌酒席还要好一百倍。 “糜、钟两家的长辈就是我们的长辈,到时候,敬茶斟酒,同受我们跪拜。 “婚礼时我们四对新郎新娘同时亮相,不分先后。报纸上的先后顺序是糜传家、明如月,钟远山、糜腊佳,邹宝柱、泽旺拉姆,明如星、方芳。 为什么这么排呢?本来这个日子就是为传家和我妹妹选定的,我们参与进来算是喜上加喜。 远山老弟和腊佳妹妹都是本地人,尤其是钟家,在这儿也是有影响的大户人家。 宝柱兄弟和泽旺拉姆也是糜家人,只有我和方姑娘两个都是外乡人,就放在最后面。 “婚礼由我们八个人自己主持,相互介绍,自我陈述,相互捧场,自娱自乐,中间穿插一些歌曲和舞蹈,也主要由我们自己来完成。 “建议婚礼不收礼金。如果来宾执意随礼,请直接面对各家长辈。婚宴、登报启示等所有花费由糜、钟、明三家分摊。” 明如星说完,没等糜海仓和钟震江反应过来,糜传家接着说:“这是我们八个人的一致意见,请奶奶、父亲和钟叔叔示下。” 糜海仓显然有些不高兴。如果糜传家不说话的话,他还真的不好发火,毕竟明先生是代表亲家送儿媳妇来的。 但是,糜传家这样一说,糜海仓黑着个脸说:“你们都商量好了,这是来通知我们的还是来听我们示下的?现在是民国不是满清了,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做派,可我们糜家、钟家、明家的老脸面还是要要的吧? 司仪还是要请的,我今天已经给国军的马伯略马师长打好招呼了,他也是个读过太学的人,人家的夫人也是大上海的千金小姐,我想这个人物份量是够格的。至于费用的事,由我和钟老爷商议,你们就不用管了。 “今天你们这么安排,心里最不好接受的应该是钟老爷。钟家是这里的世居名门旺族,远山又是钟老爷最小的儿子,我们考虑问题的时候总要顾及老钟家的面子。 我大致同意你们的想法,至于具体怎么操办,由我和钟老爷商议。你们都先下去吧!” 糜腊佳从父亲的话音中听出了玄机,她对哥哥使了个眼色,带着大家一起上楼去了。 他们一起来到二楼最里面腊佳的屋子里。 糜腊佳对钟远山说:“其实刚才我父亲的主要是为了给你父亲台阶下呢。我们都知道,婚礼在菊花岭举行,我们糜家当然没有意见。 现在虽然如星哥哥也在这里办。但是,毕竟他家和方芳妹妹家都不在这里,也没有亲戚和朋友参加,面子上就没有问题。 你们钟家就不一样了,儿子娶媳妇却是在老丈人家操办的,把咱们支走了,我父亲肯定是替咱们在做你父亲的工作呢。 依我看,回去的路上,你再跟你父母说明一下,我们就是新事新办,反正将来我们都要在外面工作、生活,在谁家办都是一样的。” 明如星也插进来说:“就是就是,我和方芳还哪家都不靠呢,跟你父母说的时候就拿我们两举例子,老人家估计能好接受些。” 钟远山拍着胸脯说:“你们就放心吧。来菊花岭的路上,我已经大致跟我父母说这个意思了。他们既然当时没有表态,看刚才明大哥说的那么有想法,再加上糜叔叔一解释,估计他们十有八九会同意的。” 正说着,黄满鑫站在楼梯口大声呼喊:“远山哥哥,钟伯伯叫你回家呢。” 第37章 《故乡明月》(第九十——九十一节) ——九十—— 秦功璠怎么也没想到明如星送妹妹到梁州会用这么长时间。 由于事情的进展比他们预想的要顺利得多,许多事情没有一起商量之前,他是不敢贸然就开展下一步工作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用书信来沟通。虽然他们都知道书信又慢又不安全。 但是,眼下他还没有更好的办法。好在收件人在梁州,应该不会引起特别关注。 腊佳:近来可好?甚念! 问传家、如月、如星好!当然,还有钟远山。 日子过得真快,想来我们上次谋面还是两年多前的事。不过,姑娘的一颦一笑总在眼前浮现,姑娘的谆谆教诲常在耳边回响。 秦某才疏学浅、面目狰狞,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姑娘芳容,何时才能再闻小姐玉音? 好了,贫嘴了,姑娘莫要见笑。只是秦某之心可鉴日月、情堪比东海。此话仅此一回,今后绝然不再提及,姑娘莫怒莫气! 闲话至此,言归正传。 我等和传家、如星商议之事,目前进展异常顺利。主要媒介是苏绣洋服,主要场所是如星旧辅。 东人对我丝绸和刺绣非常痴迷,一经悦成兄神剪和绣女们巧手,东人无不为之倾倒。 现订货期已延至明年中秋,依然不能迟滞东人热情,真可谓趋之若鹜。 若如星兄和姑娘在一起,请转告我意,能否增加人手、扩大经营规模,以期吸引沪上、金陵、宁波和苏锡常之东人? 时下建立相对稳定联系的以商、学界东人为多,可直接对话的有五、六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以妈妈辈东女为主,亦有少量重量级商界精英。 比较表面化的印象是东人的总量在急剧攀升,家小妻女有返乡不归的现象,但尚不明显。 尤其是浪人、武士非常多见。此现象有两个佐证。一是城市着东服、佩刀剑者日以常见,他们不再避讳自己的东人身份。 乡村之中,亦常遇见胸前挂照相机,着西服的人,见人谦卑多礼,多照相、记录,极少与国人交流,疑为搜集我地形、山水、路桥和重要设施数据者。 本想将此现象报政府,但是,目前我等在杭尚没有与官方建立可靠联系渠道,不敢擅自做主。 另有一私事请求示下。 璠在与东人接触之初,遇一东女,传家、如星见过,东人学校教员,其父乃东人武馆主事,本以利用之心与之接近,但几番交往,其青春靓丽,善解人意,学识渊博,人格高尚…… 她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其文学艺术功底,特别是中国文化、唐诗宋词功底,都在我之上,且姑娘主动示爱。以吾之拙见,其并无功利之心。璠不知如何是好? 璠急切希望我等面谈,建立必要管道,确立联络机制,明确隶属关系,约定相关用语,等等。若姑娘不能前来,请明兄尽快返杭商议,以解燃眉之急。 顺祝传家、如月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功璠—— ——民国二十三年八月三日—— 按照常理,未婚男女之间的关系挑明之后和举办婚礼之前是不好见面的。 但是,在糜腊佳和钟远山准备去《梁州日报》实习的前两天她收到了秦功璠的来信。他们正好以告别为由约见了一次。 糜腊佳知道许多事是不能让邹宝柱和泽旺拉姆知道的。以宝柱的性格,他一旦知道是肯定要向义父糜海仓报告的。 泽旺拉姆没有见过世面,不要说参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被吓坏的。 因此,糜传家早早给他们安排了重要的事情,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们传阅了秦功璠的来信后,只有方芳的反应比较强烈。包括钟远山在内的几个人都深深地理解秦璠的全部内容。 方芳先是觉得好笑。她说:“这个秦先生可真逗。前面还对腊佳充满眷恋,后面就暴露新的恋情。而且这个人也有点婆婆妈妈的。他又想从事反日活动,发现情况又不敢报告政府。这可怎么办呢?” 对方小姐的评论大家都不评说,只是看着这个收信人怎么解读。 糜腊佳沉默了一会,站起来看着窗外轻轻地说:“我不这么认为。这封信说明秦先生堪称情报人员的典范,说明这个人非常善于动脑子,胆大心细,忠诚可靠。我们都必须好好向他学习。” 糜腊佳转身回来和大家围坐在一起说:“你们看,他明明知道我会把这封信给远山看,他依然直白地表露他对我的感情,并声明「仅此一回」。 坦坦荡荡,真君子也。咱们再看,作为一个我们的同龄人,憧憬爱情、渴望爱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能遇上一个「青春靓丽,善解人意,知识渊博,人格高尚」又「无功利之心」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他却在纠结。 这说明他把我们共同的事业是放在第一位的,他把自己的生活和我们的事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我们必须明白,一旦从事这类事业,我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生活了。说实在的,我之所以接受远山,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 这就要求我们,从今往后,我们每一个人都时刻保持警醒,绝不能因私生活误了大事。 还有,报官的问题,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渠道。说白了,就是我们都要戴上「白手套」,我们不能邀功请赏,我们只能当无名英雄。” 糜腊佳拍了拍方芳继续说:“干我们这一行有两个大忌,一是好大喜功,爱抛头露面,二是激情似火,行为冲动。 功璠的顾虑不仅是必要的,更是必须的。这里我重申一条纪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擅自行动。 保护自己第一,其他一切都是第二位的。大家永远要记住一句话,「更重要的情报下一次才能获得!」这样我们就不会为一份具体的情报铤而走险。这一点,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先执行。” 听了糜腊佳的一番话,方芳原来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了。她虽然不是特别明白,但她知道其中的份量。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了。 为了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钟远山站起来给大家的杯子里都续了点水说:“我们正在从事的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如果要想有大的作为,就必须整天和敌人打交道。 将来真的在祖国的其他地区,特别是华东地区如果出现东北那样的局面,我们很可能要进入敌人的心脏里。 所以,腊佳刚才强调的两点非常重要。简单说,就是要确保安全,再争进展。 随着形势的发展,将来我们都有可能独立行动,独立完成任务,必须慎之又慎。 爱国热情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热情要藏在心里,脸上、语言上和行动上都不能表现出来。” 糜传家接过话说:“今天我们做一个分工。我们的总负责人是腊佳,远山和功璠分别负责我们搜集到的情况向上反映的渠道,谁也不要打听我们得到的东西给了谁,发挥了什么作用。 我和如星直接向腊佳汇报,秦功璠、方芳向如星报告,如月暂时没有任务。 目前,各个方向的经费都先由自己解决,解决不了的由我和如星来支付,以我为主,将来根据我们的贡献再向有关方面申请经费。” 明如星说:“从功璠的信中看,他说的扩大经营规模的事是可行的,正好方芳的工作就有了着落,我们的经费应该是有保障的。 现在有个难题是姐夫钱悦成。我们的事对不对他说? 不说吧,日子久了他可能会隐约觉察到什么,万一他不留神给茹佳姐姐或窦妈妈说了,那家里就全知道了。 可是,如果现在跟他说了,又怕他紧张,万一他在日本人面前说漏嘴了怎么办?” 糜腊佳回答道:“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我的意见是不跟他说。现在咱们几家在冉州、浮梁一带老的老、小的小,千万不敢出状况。 我们糜家是茶花妈妈和窦妈妈主事,你们明家你和如月一走,只剩下老人了。 秦家虽然好一些,但家里人口太多了,还有不少下人,都不敢让他们碰这些事。 “要尽快培养接替钱悦成的好裁缝,那些绣女也不宜长时间在杭州逗留。如果你回去就扩大规模的话,最好把现在的辅面仅仅作为订制、量体、试衣的场所,真正制作要放在不和客人直接接触的地方。 “如果有可能,方小姐要尽快学习服装的相关知识,不光是和服,包括所有明家经营的服装都要学习一二,至少能给客人提供参考意见。 这样你就可以和秦先生合作办事了。你们直接和敌人接触,遇事也好有个商量,有个照应。 “如星哥你不要直接从事相关工作,越是高层,隐藏地越要深一些。当然,方芳也可以完全不参与我们的事。” 方芳有些着急了。她说:“你们刚才这一系列话我都听懂了,也都听进去了。说实在的,在此之前,我确实只有一腔热情,并没有想到什么危险不危险。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从事的一项长期的、艰苦卓绝的事业,真正投入进去,就如同刀尖上跳舞一样。 我也是个女人,我知道怎么做了。回到杭州的话,我会多向秦先生学习,也会及时向如星汇报的。” 方芳停顿了一会,又看了看明如星说:“不知道秦先生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我能否发表我个人的意见?” 糜腊佳说:“这是我们最高级别的议事形式,让你参加就没有把你当外人,什么都可以说。只要切记一条,内外有别就是了。” 方芳抿了抿嘴唇说:“以我对日本人的了解,我们要把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战争贩子和一般日本人民区分开来。 我相信日本人民是热爱和平的,其中还会有许多反战人士。 他们都应该是我们争取的对象。更何况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我的意思是同意他们交往。现阶段要特别提醒秦先生掌握好分寸就是了。” 糜腊佳说:“我同意方小姐的意见。这次我就不给秦功璠回信了,等你们回去把今天咱们商议的情况向他说清楚,如星哥和方小姐再帮他把把关,应该问题不大。如果出现意外,及时叫停就是了。” 钟远山说:“从信中看,功璠用了「东人」来代指日本人,用「洋服」来代称和服。依我看,这两天,由腊佳和方小姐一起商量确定一些咱们常用的暗语,等明先生和方小姐走之前统一一下,以便以后通信联络中使用。” 糜传家笑笑说:“今天先这样,一会儿家里人看我们都躲在这,该起疑心了。此后的一段时间,由我们四个大男人来筹备婚礼,你们都美美地准备当新娘子吧。” 糜腊佳和钟远山去《梁州日报》实习前,他们再次碰了头,他们要一起商量进一步影响《梁州日报》的有效办法。 近一段时间,钟远山每天都要亲自或者派人给糜家送一份《梁州日报》来,他们已经看到了方芳和明如星对报纸的重要影响。 这里面最显眼的变化有三个方面。 一是几乎每一期的最后一版都是大篇幅的广告,而且以结婚启示为最多。 当然,也有为老人做寿的,为儿子办满月、百日的。最离奇的是还有四户人家因为读初小的娃娃私自下河游泳遭遇险情,被一个驾船经过的艄公救起,而为艄公登报表示感谢的。 这大概是梁州历史上第一次在报纸上自费表彰见义勇为行为吧。 二是在大部分日子的报纸上,都能看见评论员文章,或者短小精悍的编者按和杂文。 特别是在一篇反映州府官员视察粮食生产,看到秋粮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的文章后面,编辑加了一篇《建立民国,最根本的目标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小编后,方芳和明如星肯定地指出,这一定是李尚文社长亲自操刀而为的。 在糜腊佳看来,这篇小言论,完全可以作为《梁州日报》的宣言书。 这让糜传家、明如月、糜腊佳和钟远山倍感振奋。 三是在每天报纸的第二版里,都会有关于日本人在东北的侵略行径的报道。这一点,连《中央日报》和许多省报都没有做到。 为此,他们商议,腊佳和远山在《梁州日报》的所谓实习,主要是要完成三项任务。 一是精心设计制作他们八个人的结婚宣传海报。二是了解他们将来作为记者的主要职责和他们以记者的身份对报社的建议。 三是进一步按照糜传家、明如月的想法,规范此前已经被方芳、明如星启动的评论和抗日宣传等事宜,争取成为《梁州日报》的形象品牌。 当然,这是有个大前提的,那就是方芳和明如星都坚定地认为社长李尚文先生是个有思想、有激情的政治家和爱国者。 ——九十一—— 预备……放!放!放! 随着马伯略马师长一声声命令,只见八名威武雄壮、手持信号枪的国军士兵一抬手,伴随着清脆的枪声,红、绿各十六发信号弹在菊花岭码头的上空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天际间…… 在满山遍野来看热闹的人们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缓过神来的时候,马伯略声如洪钟般的宣告:“糜传家先生和明如月小姐、钟远山先生和糜腊佳小姐、明如星先生和方芳小姐、邹宝柱先生和泽旺拉姆小姐新婚大喜庆典仪式,现……在……开……始!请八位新人闪亮登场!” 顿时,菊花岭山上山下、汉江河南北两岸,一下子成为烟花爆竹的试验场。 那声音已经不是震耳欲聋,那爆炸已经不是此起彼伏,那烟雾已经不是浓烟滚滚,伴随着客人和看热闹的人们的欢呼声、呐喊声,仿佛埋伏了好久终于听到开火命令的战场,让人觉得,这样的场面只有马伯略这样的将军才能驾驭,只有糜传家、钟远山、明如星、邹宝柱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才能担当,只有明如月、糜腊佳、方芳、泽旺拉姆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才能消受。 要知道,无论是糜家还是钟家,都在请客的时候明确告知不收礼金,这在这一带还是第一回 。 可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大喜事,应邀前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能和被宴请的无家可归者一样空手来吧,绝大多数客人首先想到的是烟花爆竹。 为了展示烟花爆竹的威力,各家都是动了一番脑子的。不光是烟花的个头要大,爆竹的威力要足,更重要的是燃放的位置。这其中当然要数糜家、钟家和马师长的位置最显眼。 糜家和钟家的位置一看就知道是协调过的。 因为两家都是娶媳妇,按理说应该是各家举办各家的,如果要联合举办的话,应该选择第三地才是正理。 但是,糜家占了「主场」之利,当然在其他一些细节上姿态要高些。 因此,晒场,也就是酒席现场周边,成了钟家的燃放场所。钟远山的大哥钟远进实际指挥了钟家的这个秀场。 糜家当然也要变着法子突显他的主场优势。在黄老三和黄老五的精心策划下,糜家动用了当天所有停泊在菊花岭码头的船舶,在江面上摆出了「一字长蛇阵」,那阵式不要说见了,就是今天有幸看到的人也是想也不曾想到的。 以糜海仓和马伯韬、马伯略兄弟的交情,钟家二公子钟远望还在马师长手下当着团长,马师长今天还作为头面人物和司仪来主持婚礼,他的燃放战线拉得最长,也最气派,占据了沿菊花岭山梁顶端通往码头的整条马路。 州县乡里各级和党政军学商各界名流自然也在糜钟两家的邀请之列。 他们的燃放地点一律设在码头货场之上。在此之前,黄满锐、黄满钏已经把货场上易燃、易爆的货物都清空了,仔细规划了各类烟花爆竹的具体区域。 菊花岭的住户和租户都被安排在自家门口燃放,其他来宾,只要携带烟花爆竹的,一律安排在与主马路对称的几排商铺和仓库的预留地上。 这样的安排,远远看来,有点大兵团作战排兵布阵的味道,虽然是遍地开花,但却有板有眼,井井有条。 要知道,菊花岭码头连这一片山梁有近一平方公里,任凭马师长如何叫喊,山梁上和江面上的人是听不见的。 但是,军队有军队的办法,马伯略事先在各显要位置安排了旗语传令兵,大家一律按旗语行事,一切都在马师长的掌控之中。 信号弹发出之后首先被点燃是安放在江面船舶上烟花。因为是白天,他们选择了以彩色烟雾为主要看点的高点爆炸烟花弹,十八条船上各六枚共一百零八发礼花弹同时升空,拖拽着美丽的各色彩烟,在几乎与糜家门前晒场一样高的空中绽放,彩色的烟雾形成一道美丽的大幕展现在来宾面前,炸开后堆积的彩色云团,远远望去宛如连绵起伏的山峦。 马师长占据的主马路上,从江边开始燃放,接力似的快速向上传递直到山顶。 随着山顶的一颗威力巨大的礼花弹的爆炸,钟家布置在酒席场周边的爆竹被点燃。 人们不再敢用耳朵来欣赏,只能用眼睛来观赏。一个个都站起来,捂住耳朵,不停地转动着眼睛、转动着脑袋、转动着身体来欣赏这从未见过的阵势。 如果说主人和主宾讲究的气派和气势的话,州府县衙的烟花可是讲究文化特色的。 他们有的燃放的「天旋」、「地转」,有的制造了「烟瀑布」、「天女散花」,有的展示了「龙吐珠」、「二踢脚」……大家都比着形式来道贺,其实也是赛着花样来显摆。 最具特色要数菊花岭小学堂的安排,一男一女两位老师带一群童男童女,手持着小小的烟花,在酒席间穿梭欢笑,男娃娃拿着「小喷花」、女娃娃拿着「线线香」,让喜庆的气氛一下子灵动起来…… 当八名童男童女把八束红艳艳的山丹丹花献给八位新人的时候,马伯略幽默地对糜传家和其他几位新人说:“你们年轻人有年轻的新思路、新玩法,把场子交给你们了,我也看热闹去了。” 就在人们热热闹闹欣赏烟火表演的时候,糜传家和糜腊佳他们不停地向山梁上张望,大家不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这时候,所有来宾的目光才真正聚焦到八位新人身上。 糜传家、邹宝柱一身传统的红色缎面长袍,明如星、钟远山一身白色西装,完全相同的是四位新郎官都是清一色的白色衬衣,糜传家和邹宝柱挽起宽宽的白色袖口来跟明如星、钟远山靠色,明如星和钟远山则用红色缎面领带来与糜传家、邹宝住保持一致。 明如月、糜腊佳、方芳和泽旺拉姆一水儿的明家缎面苏绣旗袍,只用颜色以示区别。 明如月的红色、糜腊佳的明黄色、方芳的桔红色、泽旺拉姆的紫色,把新娘子们一个个映衬的格外水灵妖娆。 特别是经过协调,明如月、糜腊佳配戴了成套的苏作翡翠耳坠、项链、手镯,方芳和泽旺拉姆则临时搭配了这些年老太太、陈氏、何氏、窦氏、章氏的馈赠,特别是文氏当年随美佳去无锡时给糜腊佳和糜传家未来媳妇准备的和田玉首饰,整体风格上与明如月、糜腊佳别无二致,看起来既上档次、有格调,也让方芳和泽旺拉姆完全找到了糜家人的感觉。 糜传家的腰间配戴了当年四姨娘给的翡翠玉麒麟,奶奶和妈妈们也同样从自己的箱底里找了类似的物件,赠给邹宝柱、钟远山和明如星。 在外人看来,糜家真的从心底里没有拿义子、女婿和大舅爷当外人。 当看到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李尚文先生和夫人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八位新人一扫脸上的焦虑,马伯略知道该把场子交给这些有思想、重艺术的新人们了。 作为《梁州日报》社社长的李尚文,当然也算是个名人。他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一些重量级嘉宾的骚动,他们纷纷站起来向李社长或点头致意,或招手示意。 但是,李尚文什么也没有表示,随手拿起一沓报纸走向了八位新人。 在和八位新一一握过手之后,李社长郑重其事地给八位新人每个发了一份报纸,向新人们介绍了自己的夫人后说:“今天我是公私兼顾了,前天夜里报纸小样审查通过,我就亲自盯着排版、看清样,昨天深夜开始印刷,大清早我夫人即租了马车在印刷社外等着,只为见证你们的喜庆时刻。 我们很远就听见了热烈的爆竹,看见了壮观的烟花。但是,紧赶慢赶还是有点晚了,好在没有误事。” 新郎官们一个个再次和李社长握手道谢,新娘子们一个个和李夫人拥抱庆祝。 糜传家和明如月眼神一交流,他们率先打开了刚刚印刷出来,还有很浓墨香味儿的《梁州日报》,向大家展示了报纸的第一和第四版。 经常看《梁州日报》的重要人物们突然发现,今天的《梁州日报》报名变成红色,第四版八位新人的大名也被印成了红色,他们的黑白照片胸前的也佩带了鲜艳的大红花。 要知道,这是《梁州日报》历史上第一次套红印刷,是历史上第一次由社长大人亲自监督印刷,并把首批印好的报纸直接送到用户手上的。 糜海仓感受到了年轻人思想的荣耀,来宾们感受到了报纸的全新力量。 糜传家、明如月,钟远山、糜腊佳,明如星、方芳,邹宝柱、泽旺拉姆,他们一起高兴把印着他们结婚喜报的报纸展示着、炫耀着,他们知道他们开创了婚庆大典的历史,他们用另一种低调让人们记住了他们,他们会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断接受来自社会各方的恭喜和祝福。 他们开始在酒席间穿梭,他们要亲手把今天的《梁州日报》送到每一位来宾手里,他们要让来宾把他们加印的这两千份报纸带到梁州的角角落落。 就在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彻底停下来的时候,盛装的格桑梅朵和强巴兄妹俩登上了晒场正中间的圆形台子上。 这时候,邹宝柱直接把自己的新娘泽旺拉姆抱上了台子。 全场的来宾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 泽旺拉姆满含热泪地用藏语深情地说了一段话。虽然大家都没有听懂,但是,从她脸上的表情和最后姐弟三个相拥而泣的举动看,大家知道了他们是在感恩,他们是传达对新生活的期待和向往。 当泽旺拉姆那穿透力极强的高原女高音嘹亮地响起时,全场震惊了,和着姐姐深情演唱的《正月的十五那一天》,强巴和格桑梅朵围绕着姐姐跳起了藏族舞蹈。 泽旺拉姆高亢的歌声在大山间回荡,强巴和格桑梅朵的舞姿在人们的眼中飘荡,糜腊佳、明如月、方芳率先和着泽旺拉姆的节奏拍打着双手。 很快,所有的来宾都站了起来,一起击掌打拍。虽然大家一句歌词也没有听懂。但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喜悦和快乐。 泽旺拉姆的表演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当强巴和格桑梅朵跳完预先排练好的舞蹈后,她不紧不慢地牵着他们走了下来,可她的歌声并没有停止。 她边走着,边唱着,远远地和传家哥哥使了个眼色,糜传家和黄家老二一耳语,黄满铤、黄满钧迅速跑到场地中央,撤掉台上的红布、掀开台子上的盖板,往里面架好的干柴上淋了些煤油。 当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的时候,泽旺拉姆唱起了节奏欢快明朗的《打嘎歌》。 强巴和格桑梅朵跑过来邀请传家哥哥他们几位新人一起来跳「祸庄」,其他十几位悄悄培训过的年轻人也加入了进来,围着篝火连成了一个圈。 明快的节奏,简单的舞步,让来宾们一个个跟着节奏也在尝试着挪动步子,新人们和这些培训过的骨干主动到酒席桌旁边邀请大家一起来跳。 明如月邀请了马师长和夫人谢阿芝,糜传家邀请了梁州府的副专员夫妇,糜腊佳邀请了李尚文社长和夫人,钟远山邀请了县长夫妇,方芳请到了梁州教育专员和夫人明如星邀请了,商会会长和夫人,邹宝柱和马师长的副官一起进场,其他会跳的骨干也都男女搭配,邀请来宾一起跟着跳了起来。 泽旺拉姆一刻不停地唱着,大家互相请着、让着,拉着、牵着,围绕的圈圈越来越大。 格桑梅朵软磨硬泡把糜海仓和钟震江也拉进了「锅庄」圈圈里。 强巴跑到糜老太太面前,非要请老奶奶,老奶奶只是笑笑,说自己腿脚不灵便了。 机灵的强巴拉起章妈妈、陈妈妈、何妈妈、文妈妈一起融入了人群之中…… 就在大家和着泽旺拉姆美妙的歌声翩翩起舞的时候,几个刚才在船上鸣放烟花的当地小伙子,悄悄地接近了糜老太太、糜海仓和他的夫人们、钟震江和他的太太跟前,一个号子,他们一起把事先准备好大红胭脂给几位新人的长辈涂的满脸都是,人们开始起哄,放声呐喊,小孩子有跑去讨赏银的,老人们前去道恭喜的,年轻人过去要酒喝的…… 一时间,糜家、钟家的老人成了喜事的核心。糜奶奶、糜爸爸、糜妈妈、钟爸爸、钟妈妈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随手抓起准备好的喜糖向外撒着,他们不停地作着揖、还着礼,不停地道着谢,这让八位新人有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宴席的菜上齐了,新婚喜宴正式开席。四对新人首先一起给坐在首桌的长辈端茶敬酒,然后再一起给第二、第三桌的要员一一敬酒,表达感谢之意。然后再按照事先的分工,分别从不同的方位开始敬酒。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但是,新人们必须把这几十桌客人一个个敬到谢到。 要知道,这是一个糜海仓拍了桌子才坚持保留下来的环节。 新人们知道,这是个过场,是个传统,更是糜钟两家的脸面。 在糜腊佳和方芳看来,一桌一桌地走,一杯一杯地斟,一人一人地敬,无非是让来宾感到被重视,被尊重,无非是新人们一个一个地听那些好听的词,祝福的话。 但是,在糜海仓和钟震江看来,这是糜家的礼节,是钟家的脸面,是必须传承的乡土文化,也是新人们和远亲近邻认识的好机会。 糜海仓拍桌子说的一句硬话就是“绝对不能打着「新派」的幌子,砸烂一切,否定一切!” 父亲的这一掌拍在了桌子上,也重重地拍在了糜传家和糜腊佳的脑袋上。 他们认真地反思这些年来的自己心路历程,反观这些年来父亲的心理煎熬,他们真的理解了父亲,他们真的懂得了父亲。 糜腊佳在她们八个人最后一次商议时感慨地说:“我们是真的要把传统文化和封建意识区别开来对待了。传统文化之中有封建文化,但不是所有的传统文化都是封建文化。 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一定有她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传统婚姻文化中有糟粕的因素,当然也有精华的成份。 “一个新世界的建立必然要有坚实的基础。我们的婚礼过程中,尊老爱幼、敬亲睦邻、和谐乡里的因素不仅不能少,而且要突显出来,把我们不但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更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决心和善意一并表达出来。这是一个好机会,是一个不可能再有的机会。” 有了这样的共识,四对新人,就连明如星和方芳这一对在这里并无家人的新人,也把敬酒的环节做得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这给糜海仓了一个好机会。 按照计划,糜家、钟家要大宴宾客三天,其中每天上下午各一轮,每轮几十桌。每天上午宴请十里八乡的乡亲,下午宴请无家可归的人。 有一些无家可归者,提前一天已经涌入菊花岭了。 糜海仓已经从昨天开始仔细地观察准备来大吃一顿的流浪者了。 他想从他们中间发现一些爱劳动,只是没有工作机会的人,他想从他们中间发现一些识文断字、爱动脑子的人,他想从他们中间发现一些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人,他想从他们中间发现一些爱干净、知礼节的人。 直接说吧,他想给糜家下一步的大发展,寻找一些称心的帮工。 第38章 《故乡明月》(第九十二——九十三节) ——九十二—— 糜腊佳和钟远山正式到《梁州日报》报到是婚后的第十天。 本来妹妹的婚礼也举办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以抱得志同道合的美人而志得意满,明如星必须立即赶回杭州去。 一来家族生意的上事情,需要他回去定夺,二来秦功璠那里已经火烧眉毛了。 方芳的心里非常矛盾。她毅然决然离家出走是声称要去抗日的,如果她就这样跟丈夫一起回了杭州,怎么跟家里人解释呢? 打入日本人内部的事情又不能同任何人讲。如果她坚持去西安,又怎样跟新婚的丈夫开口呢?再说她自己内心里也舍不得和丈夫分开。 糜腊佳早就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安排,只是事先不能向任何人说。 知道是关于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明如星和方芳什么也没有细问,就按糜腊佳的要求,尽量打扮的和当地人一样,跟着糜腊佳、钟远山一起来到了梁州府。 到梁州府,糜腊佳直接让自家的马车停在了最大的百货公司门口,作为新嫁出去的姑娘和新过门的媳妇,她要为奶奶、爸爸妈妈和公公婆婆买点东西。 马车夫是在百货公司门口被打发回菊花岭的。糜腊佳要让他们另外三个人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需要特别保守秘密的事情。 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刻意做什么。但是,从穿着打扮上,来自江南的绸布商人和来自大武汉的大学生的特别气质还是有些引人注目的。他们直接来到了梁州府最大的书店中华书局。 按糜腊佳的要求,他们分别去到不同的书架,每人至少买一本书。糜腊佳自己则到了工具书专柜。 糜腊佳大声喊道:“老板,你这里最新版的中学生字典有几种?” 一个伙计顺手拿下两本字典,一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学生字典》,另一本是上海会文堂新记书局的《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 糜腊佳问:“这两本字典哪一本收录的汉字更多一些?哪一个版本更新一些?” 伙计说:“那当然是这本《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它是由方志新先生编注的,由大名鼎鼎的辞书专家琴石山人校订的。 现在上架的是今年一月刚刚推出的第二十七版。现在的中学生都争着买呢,因为国文的全国统考就是以这个字典的注音为标准的。” 糜腊佳又问:“这么新的版本,其他地方买得到吗?” 伙计看了看她:“小姐是要做图书生意吗?” 糜腊佳笑笑说:“我是从山里来的,如果不好买的话,我就多买几本。如果好买,就让人家自己去买。” 伙计说:“这书是从上海发过来的,估计上海、南京这些地方是好买的,要是我们梁州这山里的小书局可能还真不好买。这是最新版本,在梁州只有我们和商务书局有,其他小的书局都还没有。” 糜腊佳说:“那请给我来两本吧。” 小伙计并没有急着去给她拿书,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糜腊佳正要催促,小伙计突然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份报纸,又是比对又是歪着脑袋看,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喊起来:“这不是报纸上登结婚广告的新娘子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这一声叫喊不要紧,书店里所有的顾客都涌过来看热闹。 有人抢过报纸来对比,有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傻在了那儿,甚至还有人跑到外面去喊熟人进来看。 糜腊佳转过头来,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给钟远山使了个眼色,他们几个心领神会,悄悄地走出了书局,只留下糜腊佳一个应付。 钟远山知道看热闹的人们也不会什么恶意,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刚才腊佳和伙计的对话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钟远山、明如星和方芳走出来后一商量,担心万一再被认出来,决定由钟远山这个对梁州府比较熟悉的人去商务书局买词典了。 明如星和方芳回到《梁州日报》社还是引起了一起轰动的。 虽然跟大家不是特别熟悉,但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认识的。他们四对同时在《梁州日报》刊登结婚海报的事,还是让报社的同仁们大大地吃一惊。 因为他们在报社实习的几天根本没有表现出恋人的应有的状态。 由于书局里面太混乱了,糜腊佳并没有买书,而是边应付边往外走。 脱身后她直接向商务书局的方向去了,直到摆脱了所有好奇的人们。 钟远山拿着刚刚买的词典迎着糜腊佳走了过来,远远地,他们眼神交流了一下就分别朝报社走了。 走进报社院内,关心他们的同事并没有散去。大家见面除了祝福恭喜之外,更多地是询问他们为什么由原来的一对结婚一下子变成四对一起结婚了? 还有就是起哄让他们在报社再办一次,好好请各位同仁喝喝喜酒。 因为知道他们是新婚燕尔,当天,只有社长李尚文带几位领导简单请他们聚了餐,算是接风洗尘,就早早地散了。 在确信不会再有人来了之后,他们都聚在了腊佳的宿舍里。 糜腊佳关好门窗后,拿起一本《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说:“现在我们来商定一个今后最重要、最机密的事情:联络密码。这里特别重申一条纪律,对除了我们四个和传家哥哥、秦功璠先生外,包括如月妹妹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允许知道我们今天商定的事宜和方法。 同时,这一套东西,只允许口传心授,任何情况下不允许落在纸面上。 “至于什么是最重要、最机密的事项,由大家自己把握。一般的事情,可以使用暗语、方言和缩略语来说,但要以安全为第一考量。 大家一定要认真对待,特别是今后局势吃紧后,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掉脑袋的。” 大家握手表示同意。 “我们使用的第一个密码要用这本词典来设定。我们先把打算说的话写出来,再从这个版本的字典上把这些字一个一个查出来,记住他们的页码和这个字在该页面上的顺序数字。 我注意到了,这本词典共有七百二十六页。也就是说,页码最大的数字是三位数,每一页上的注音字一般只有几个,最多的有十几个,反正不会超过两位数。 这样,我们先把这个字对应的页码用三位数字写在前面,比如第五百二十三页,就写成「523」,再把该字在该页对应的顺序号用两位数字写在后面,比如第十二个字,就写「12」,这样就形成一个五位数。 如果页面是一位数或两位数,前面就用「0」补成三位数。 比如第九页,就写成「009」,比如第六十六页,就写成「066」。顺序也是一样,用「0」补成两位数。 “但是,这样会产生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常用的一些字,它在这本《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上的位置是固定的,那它反映在我们密码上的代码就是固定的了,我们用二次加密的方式来解决。 “就是每次的第一组,我们自己随意编写一个五位数,比如「13758」。这个数拿来干什么呢? 前三个数字加在我们已经编写好的数字的前三位,后两个数字加在后两位。 因为我们每次的第一组数字都是随意的,能确保我们相同的字在不同的时间用,出来的代码是不同的。” 糜腊佳停顿了一会说:“大家可能注意到了,这本词典有七百二十六页,为了简单方便,我们编第一组数字的时候,前三位不要大于二百七十三,这样我们的任何一组代码的前三位加起来就不会超过九百九十九。 同样,后两位数字也不要超过七十,这样我们后两位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九十九。” 腊佳在确信自己已经说清楚后,问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每个人都表示自己听清楚了,也理解意思了。 为了保证口传心授的准确性,糜腊佳让每个人又重复了一遍。 在确定大家都清楚后,他们做了个小实验,糜腊佳和方芳一组给钟远山和明如星出了「我们结婚了」的题目,让他们加密编码。 明如星、钟远山查着字典给糜腊佳和方芳编好密码后,让她们译成文字。 到底是大学生,明如星和钟远山第一次就把「我们结婚了」共六组数字加密成功。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编码完全一样。为了验证他们加密编码的正确性,在钟远山和明如星给她们出题的过程中,糜腊佳和方芳脱密后译文也正好是「我们结婚了」。 当糜腊佳和方芳分别拿着字典同时译出了明如星和钟远山刚刚给她们的九组数字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时候,四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糜腊佳和方芳竟然激动地哭了起来。他们再次把手叠在一起,互相加油打气,互相祝贺成功。 在解决了这个重要的沟通方式后,糜腊佳想了想对明如星说:“反正你和方芳都与秦先生在一起,要不这个方法先不要和他讲了,他接触日本人更密切些。 对传家要讲清楚,但对如月也先不要讲了。知道的人多了,总是个隐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四个人都表示同意。 为了确保沟通马上就能展开,他们商定现有的两本词典杭州、梁州各留一本,有机会再各买一本同一版本的,做到人手一册,而且要把它大大方方地放在书架上,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方芳在经过了痛苦的纠结后还是决定先到西安去看看。 明如星决定和她一起走陆路,经由西安返回杭州。 本来李尚文社长是要聘请明如星和方芳为特约记者的。但是,经过和糜腊佳、钟远山反复商量,他们还是决定不让他们受聘,免得万一《梁州日报》因抗日言论或别的原因被查的时候,同时把他们几个人都牵连进去。 不过,他们答应作为《梁州日报》的自由撰稿人,不定期地向报社提供各地的重要消息和评论员文章。 糜腊佳和钟远山在《梁州日报》的所谓实习,其实是个他们和报社互相影响的过程。 他们想延续明如星和方芳的思路继续改良《梁州日报》,特别是要加大报纸关注抗日、关注民生的力度。 报社想发挥他们作为大学生视野开阔、头脑灵活、敢想敢干等特长。这些,他们和李尚文之间是容易达成一致的。 糜腊佳和钟远山最后得到的职位是记者和时事评论员,并且确定今后他们在《梁州日报》以「腊梅」和「远山」署名。 由于并不坐班,工资待遇以用稿量定。但是,最低投稿量是与报社其他资深记者看齐的。 同时还商定了「新闻报社负责」、「言论文责自负」等基本原则。 糜腊佳和钟远山唯一担心的是新闻的时效性问题,这一点也是处在「蜀道」困顿之下的《梁州日报》最要命的短板。 经过反复协商,报社终于答应从电报电话局再租用一条电话线路,十分重要又时间紧迫的稿件允许打电话报送,经请示十万火急的消息可以通过电报传递。 这,在《梁州日报》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九十三—— 从梁州到西安的公路已经通车了。但是,并没有开通定期班车。 明如星和方芳决定还是一段一段地往前赶。这样既可以沿途欣赏大秦岭的雄奇壮美和旖旎风光,还能够仔细规划下一步的工作和生活。 方芳的想法原来是具体的,就是要到西安去帮助少帅张学良的东北军打回老家去。 但是,真正到了要考虑怎么和人家联系、帮助些什么、怎样帮助等问题的时候,她又是一片茫然。 对于明如星来说,如果此前对方芳下一步该做又能做的事情他只能是一个旁观者的话。 现在,方芳的工作完全是自己家里的事情了。因此,他想得更实际,也更具体。 明如星也非常清楚自己的新娘子现在纠结的原因之所在:面对开明又疼爱她的父母,对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和生活总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和有明确预期的期待。明如星试图站在夫人的立场上来考虑她接下来的行动。 车到华阳古镇是要住一宿的。 华阳是傥骆道古道上的名镇,既是物质集散地,也是信息集散地,更是中原文化和巴蜀文化的交融之地。 这从当地人口音中既有梁州当地口音的尾音,又有关中口音的音调就能清楚地显现出来。 从龙亭到华阳,自然风光跟他们走褒斜道去张良庙沿途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让方芳对蜀道产生了浓厚了兴趣。 原来,在方芳看来,蜀道,无论是蜿蜒在巴山中的,还是开凿在秦岭里的,无非一个「险」字。 现在看来,仅仅走了七、八条蜀道中两条的一小部分,就让她惊讶于自己的孤陋寡闻了。她想仔细了解一下这神奇、神秘的蜀道。 华阳古镇并不大,虽然南来北往的商贾脚夫云集与此,但毕竟都是过客,而且多是出力之人,因此,秩序并不太好。 刚刚住下,店家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读书之人,特意提醒他们哪些酒肆不要去,哪些茶馆可以消遣。 当得知一个叫「龙王渡」的茶馆有位说书高人特别擅长说蜀道的故事时,他们决定去看看。 到了龙王渡并不是想象中的茶客云集。稀稀落落的几拨客人自己在聊天,台子上一个人躺在摇椅上似睡非睡的样子,明如星一打听,果然就是说书人赖河边。 听说客人想知道蜀道的事儿,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这时辰正是我用膳的点。用完膳我还要眯瞪会儿。要知道,一会儿客人们喝完酒都会到这儿来听我说那「僖宗去蜀,取道傥骆」的趣事呢。” 明如星在商道上跑了这么多年,对付这些穷酸书生他是有一套的。 听赖先生这么一说,他立即蹲下去笑道:“那感情好,我们正好也没有吃饭呢。您这儿茶客、听客要一个时辰以后才能上齐,先生请和我们一起去用膳。 这地方您熟悉,由您点酒家,由您点酒菜,您单给我俩讲讲这南北蜀道就好,保证不误您说那「僖宗去蜀,取道傥骆」的趣事。” 一听这话,那赖河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拉拉袖子、提提领子,拍了拍身上本没有的灰尘说:“那咱们走,前面不远有一处叫「野牛肆」的小馆,肉鲜酒美,价格公道。要知道,人家那的肉可是这秦岭山里的羚牛肉,你们外方人没我带路恐怕这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口呢!” 方芳撇撇嘴,明如星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扽了扽她的袖子说:“全听先生的。只是,不知道一顿饭的功夫,先生能不能把那南北蜀道给我们这一点都不知道的外方人讲明白?” 赖河边一拍胸脯说:“不要说一顿饭的功夫,就是给我一刻钟,我也保证让你们听得明明白白。要是给我三年五载,我也能把这蜀道给你说得有滋有味,绝不重样。” 点好酒肉,方芳姑娘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是从时间早晚说呢,还是从东西南北讲呢?” 赖河边咂吧了一口酒说:“时间无所谓早晚,地方也无所谓南北,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总要有些故事把它们串起来才好。反正一顿饭的功夫够了。” 听赖先生这么一说,方芳拿出一个小本和笔来,准备要记录。 赖河边说:“记就不要了,我们这一行讲究口传心授。姑娘这么一写,我会紧张的。看你们都是读书人,凡事都讲个认真二字,到了我们这儿可认真不得。 我们经常会为了增加茶客们的兴趣,会把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捏在一起。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嘛。” 突然,赖河边话锋一转说:“「噫吁呼,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听听,这是何等的难,也说明开凿蜀道是多么不容易呀! “蜀道说白了就是从各地进出四川盆地的道路。有向南进入滇黔的,有向东进出湘楚的,有向西进出康藏的,也有向北进出甘南的。 这些,今天我们都不讲。我要讲的是翻秦岭、穿巴山的蜀道。 这就是从长安翻越秦岭到梁州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和从梁州穿越大巴山入蜀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咱们先来说说脚下这条傥骆道。 “傥骆道,从长安去梁州,自周至向西南要先越骆水、入骆谷,而从梁州去长安,自洋州向北要先越傥水、入傥谷,故称傥骆道。 这条路线主要用于军事活动。正始二年魏将曹爽曾出骆峪伐蜀、甘露二年蜀将姜维出傥骆道伐魏、乃至建安四年德宗避乱南郑、广明元年僖宗去蜀,都取道傥骆。 可见这傥骆道是比较好走的一条道。先生和姑娘如果是第一次走,急着赶路的话,选择这条路算是选对了。 方芳问赖河边:“先生说着急赶路走这里,如果不着急,要看景色呢?” 赖河边又往嘴里喂了一大块肉说:“那就要看姑娘对什么感兴趣了。比如,你们都听说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掌故吧?这里就说了两条栈道——子午道和陈仓道。 “子午道的得名,是因为子午谷和长安南行的一段道路都为南北方向——古人以「子」为正北,以「午」为正南。 子午道最早见诸文字始于刘邦。想当年,汉高祖刘邦于「鸿门宴」后,被迫由霸上去南郑就汉王位时,走的即是子午道。 刘邦途经子午道后,为了向项羽表示他再无争霸中原之意,便采纳了张良的建议,把子午道的栈道烧掉。 后来,汉王刘邦又采纳了大将韩信的计策,开始明目张胆地修复子午道上的栈道以迷惑项羽,而韩信却悄悄沿陈仓蜀道进兵关中。 韩信一举拿下陈仓进而占领关中,为大汉四百年基业奠定了基础。 刘邦争霸成功不久,子午道再次被烧毁,直到西汉末年才由王莽下令修复,并设置了子午关,由此子午道正式成为官道。 “陈仓道因道路北端入山处为秦汉时的陈仓县而得名。因其北段要翻越秦岭正脊大散岭,古代在岭上设置过一座大散关,又被称为散关道。 又因它的大部分线路是顺嘉陵江上游河谷而行,秦时设置故道县,又名故道。 其中凤县至略阳一段要跨嘉陵江,由于谷深水险,须绕行甘肃两当、徽县之间的青泥岭,再折向东南,经略阳、沔县到达梁州。 “咱们再来说说穿越秦岭的最后一条蜀道褒斜道。它南起沔县的褒河口,北到眉县的斜谷口,是关中和蜀汉经济联系、战争行为非常密切的交通要道。 褒斜道的开创于战国,《战国策》里有「栈道千里,通于蜀汉」的记载,《史记》更有「栈道千里,无所不通,惟褒斜绾毂其口」的记载,后世也多有加固和扩建。 两汉时代,驿路均设在褒斜道,说明这里来往运输及旅客繁盛。 唐代褒斜道经多次修筑,政府规定为驿道,设置馆驿。唐天宝十五年玄宗李隆基入蜀避祸,即取道褒斜。” 明如星和方芳听的非常仔细,以至于都忘了吃东西。倒是赖河边啥也没耽误,说着、吃着、喝着。 他看两个年轻人如此痴迷,就对他们说:“你们俩也吃点,别光看着我吃。” 明如星端起酒杯说:“您真是了不起,这蜀道经您这么一讲,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了。” 赖河边说:“我就靠讲这蜀道的故事过日子哩!他随手拿起一个芝麻饼说,这蜀道上的故事,就像这芝麻饼上的芝麻,数也数不清,讲也讲不完。 不过,现在有了汽车,在这华阳古镇上歇脚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的听客也少了些,每天得的赏钱也少了许多。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野牛肆」打牙祭了。” 看明先生和方小姐还是没有吃,赖河边有点不好意思,他放下筷子对明如星说:“你们都是傻(音gua)怂,这羚牛肉只有这里才吃得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姑娘,你也吃。” 明如星拿起筷子笑了笑,边吃边问:“先生,我到梁州一个多月,总能听当地人说「XX怂」,这是什么意思呢?” 赖河边的脸一下子有点尴尬起来,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抹了一下嘴说:“这其实多少有点骂人和责怪的意思。但是,又不是真的骂,一般只对比较熟悉的人说。 算是这里的口头禅吧。比如,把反应慢叫笨怂,把反应快叫灵怂,把说不清叫粘怂,把学不会叫闷怂,把没眼色叫瓷怂,反没头脑叫傻(音gua)怂,把胡捣乱叫哈怂,把不爱干净叫脏怂,把不计后果叫冷怂,把磨磨叽叽叫肉怂,把耍滑头叫奸怂,把傻出力叫愣怂,把啥都会叫能怂,把啥都不会叫木怂,把爱出洋相叫怪怂,把固执偏激叫犟怂,把年纪大叫老怂,把小孩子叫碎怂,把不识抬举叫鬼子怂,把举止不端叫怂式子,把衣冠不整叫怂样子,把不起作用叫怂不顶,把不负责任叫怂管,把形象不好叫没怂相,把困乏无力叫没怂劲,如果说一个集体整体素质差叫闷怂多、灵怂少,哈怂把灵怂能绊倒……” 没等赖河边说,方芳已经站起来为他鼓掌喝彩了。 明如星瞪了她一眼笑笑说:“听没听懂,就鼓掌了?” 方芳用手指尖捏了一块肉往嘴里一喂说:“听没听懂不重要,重要的是赖先生这贯口实在了得,有这本事,就是在大武汉也能算是个了不起的角儿了。” 赖河边挟起一块肉说:“大武汉我就不去了,你们听我这说的头头是道的,可这辈子真还哪也没去过,就脚下这傥骆道也没走通过。 你们读书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说书这行当讲究的是口传心授,外人看来全凭一张嘴,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脑子要好使,听师傅说几遍、教一遍就要记住了,当学徒那会儿可没少偷偷学艺,也没少挨板子。” 赖河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候不多了,你们小两口慢慢品着,我接着来讲翻越巴山的三条蜀道: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方芳姑娘顿了顿说:“先生不急,您慢慢吃,那三条蜀道咱们今天不讲了,我们留点念想,下次专门来听先生讲。” 赖河边挽了挽袖子说:“那可不行,说好了要用一餐饭时间讲七条最主要的蜀道的,就必须兑现。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也吃饱了,就一会儿的事儿。 再说了,剩下的这三条蜀道有两条是经过你们待了一个多月的菊花岭的米仓道和荔枝道。现在你们吃,我说。 “咱们先说米仓道。米仓道因经过米仓山而得名。这条蜀道从梁州往南,沿冷水河谷而上,越米仓山,然后顺嘉陵江支流之一的南江河谷南下巴中,沿巴河,渠江,在合川转嘉陵江而抵达重庆。 米仓道最大的特点是很多时候并不是河谷山间行走的,而是在半山,甚至是在山顶上蜿蜒。攀行其间,绕山越岭,如腾云驾雾,好似神仙一般。” 说完这一段,赖河边若有所地说:“我想起来了,这几天,我在「龙王渡」说的就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故事,一会你们二位就请跟我回去,我免费请你们听听。” 明如星和方芳交流了一下眼神说:“那正好,反正我们晚上也没啥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这大汉之源的市井文化。” 赖河边接着说:“金牛道是故事相对较多的一条蜀道。金牛道又叫蜀栈,此道从川北广元到陕南宁羌一段十分险峻,诗人李白赞叹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就是说的这一段。 “金牛道的得名,源自一个传说:秦欲攻蜀,秦惠王约见蜀王。秦惠王在相会之处列置了几头石牛,在石牛的尾巴下边置放了一些黄金,扬言石牛能粪金。 蜀王贪金,但是秦惠王说道路艰险,运不过去,命力士率千余人凿山开路迎牛,于是就有了金牛道。 当然,真实的情况是蜀国与秦国共同开发的一条商贸与文化交流的通道。 不过,历史上秦惠文王伐蜀,败蜀军、灭巴国,尽收巴蜀之地,走的都是金牛道倒是真的。 “在金牛道上,也可以说阅遍天下蜀道,最险要之处要数剑门关了。绵延数百里的大剑山七十二峰形如利剑,却在其中有一个天然的缺口,这个缺口便是剑门关。 我们说书人常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也正是这里,只是现在被你们读书人用来形容易守难攻了,反而没有了关隘的感觉。” 眼看到时间了,赖河边站起来说:“咱们到我的地盘去,听听真正的蜀道故事。” 明如星趁结账的机会,又悄悄给赖先生要了两斤上好的酱羚牛肉,说是让他带回去给老婆孩子也尝尝。赖河边显然有些被感动了。 一回到「龙王渡」,赖河边动作麻利地换上了一身长袍马褂,手上沾了水在头上一拍,用细密的小木梳一划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手持折扇的赖河边一上场,台下的巴掌声、叫喊声、口哨声和拍桌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确信这赖先生不是徒有虚名的混子,而是一个真正受人待见的艺人。 只见赖河边走到台子中央,端起案子上的水呷了一口,右手从容地拿起折扇「啪」地一声,扇面打开,一折不剩,在胸前停靠一瞬,右手再往前一伸,那扇面又整整齐齐收起,指向听客。 与此同时,赖河边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上回说到,那六百里快骑过了镇巴和南乡交界的拴马岭,就有近百里的平坦道路,沿途的监运官为了让杨贵妃尽快品尝到新鲜荔枝,就换上了八百里快骑。 原来「二十里一换人,六十里一换马」的规矩在这儿也要变一变,一人一骑跑完荔枝道上难得的平地。 今天,我先不往下讲了,先来跟各位说说这荔枝道的由来。 “其实这荔枝道并不是唐玄宗天宝年间为满足宠妃杨玉环食新鲜荔枝的喜好才颁旨修筑的。 早在三国时期已经有了著名的间道,由于经济往来和军事目的,历朝历代都在整修、扩建,到唐天宝年间因把涪州优质荔枝经这里送到长安而有名起来,而文人墨客则是想用「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把对「安史之乱」后百姓苦难生活的不满,追讨在唐玄宗这个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帝王身上罢了。 “实际上,唐朝以后,历代王朝都将荔枝道作为通蜀的主要交通要道。明清时,荔枝道最为兴盛,商贾多由此道入川,川陕交界处,荔枝道沿线贸易集市兴盛一时,如盐场坝、渔渡坝等街市,其名一直沿用至今。 各位客官如果有兴致的话,现在再去走走这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荔枝道,那古道石板路上深深的凹陷,仿佛能让我们听见了唐代的马蹄声,似乎感受到了历史的苍凉风都能透过脚心沁入心脾……” 第39章 《故乡明月》(第九十四——九十五节) ——九十四—— 糜传家本来打算随自家商队一起走一趟秋季行程的。但是,父亲糜海仓说要召开个家庭会,一揽子商议一下家里下一步发展的事再说。 这样的家庭会议在糜家是不常开的。这次情况特殊。一来娶进来了两个媳妇明如月和泽旺拉姆,嫁出去一个姑娘糜腊佳。 二来邹宝栓、邹宝柱两个义子中已经有一个成家了,今后到底在糜家的身份是什么? 当然,这是两个表面化的问题,也不是需要着急解决的问题,况且糜海仓也早就有了打算。他更想议的是别的事。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大家子除了强巴和格桑梅朵外,其他人都悉数到场。 本来糜海仓不打算让糜腊佳参加,但执拗不过,也没硬拦着。 一家人先恭恭敬敬地在祖宗牌位前上香磕头后,按照惯例分别落座。 糜老太太率先开口说:“我姜氏也算是个有福之人,今天看着这满堂的儿孙,就心满意足了。今天你们商议啥事我都同意,拿什么意见我也同意。 只是有一条,凡事要考虑我那还在冉州的孙儿佑家、小孙女菀佳、蕊佳和他们的娘。其他的,只要海仓、传家没意见,我也就没有可说的了。” 糜海仓走过去,把茶杯往糜老太太手边推了推说:“娘,这大主意还得您拿。娘在,娘永远是对的。” 糜老太太笑了笑说:“好好好,凡事你们都想着我的想法就是了,一代人要负一代人的责任,总要让我看到咱们糜家一代更比一代强才是吧?” 糜海仓回到坐位上说:“今天有几个事议议。先说说腊佳。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按理你应该是人家钟家的人了,今天这样的家庭会你是不必参加的,即便参加了也是以客人的身份。 你发表的意见,我们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我这话的意思。” 没等腊佳开口,传家先说话了:“我不太认同父亲的意思。现在是民国了,还什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再说了,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头脑比力气重要的多。我们糜家真的要大发展,是离不开腊佳这头脑的。 我觉得钟远山也不会把她当个私有财产拴在家里不让动弹的。 我和父亲的意见正好相反,以后凡是家里的大事还是要多听听腊佳的想法。这只有好处,一点坏处也没有。” 腊佳倒是显得非常平和。“我理解父亲的用心,我这婆家和娘家离得太近了,如果总是参乎娘家的事,怕旁人说闲话,也担心婆家不高兴。 这里我声明一点,我和钟远山是真心相爱的,我会真心诚意地待钟远山,爱屋及乌,当然也会关心钟家的发展。 这里呢,有生养我的父母,疼爱我的奶奶、姨娘,也有陪伴我的兄弟姐妹,无论我走到哪儿,当然是和这个家心连着心的,肯定会盼着这个家好,盼着家人平平安安。 总不能让我看见、听见了问题不说吧? 愿不愿意听,现在由父亲,将来也由哥哥、弟弟。但是,说不说就是我的事了。” 糜腊佳当然知道父亲并不是真的要赶她走,只是为了堵旁人的嘴。 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还知道父亲拿我来开头,其实是想说宝栓哥哥和宝柱哥哥的事。父亲不好说,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宝栓哥虽然要大些,可现在成亲的却是宝柱哥。既然当初父亲收留两位哥哥的时候并不要求人家改姓,现在索性让宝柱哥先分开过。 一是人家成了家就要立业,二来也要生儿育女。这些事,都听父亲的吧不现实,不听吧又是糜家的义子。 不如这样,先让宝柱哥和拉姆姐姐自己过,强巴弟弟和梅朵妹妹还跟着家里,等他们大一些了,去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宝栓哥毕竟还没有成家,还协助传家哥干现在这一滩子事。 等将来娶了媳妇再和宝柱哥一样。强巴和梅朵如果将来在这里成亲,我们糜家也当娶媳妇、嫁姑娘一样对待就是了。” 糜海仓边听边点头。 糜传家拍了拍身边的邹宝柱说:“二哥,你先说说你的想法,拉姆肯定都听你的。” 邹宝柱并不吱声,只是看着哥哥邹宝栓。 邹宝栓是有思想准备的。他和弟弟宝柱都知道,不要说他们这样糜家认下的义子,就是亲生儿子,兄弟一多,成家后也都是要分家的。 邹宝栓怯生生地说:“我觉得腊佳妹妹到底是读书人,也见过大世面,刚才说的在情在理。既然我是老大,今天我也提两条:一条是宝柱要按月或按年给父亲交上养老的钱,不管是儿子还是义子,父亲这些年对我们跟对传家兄弟一个样,我们当然也要和亲儿子一样给奶奶和父亲、姨娘们养老的钱。 另一条是请父亲先让宝柱和拉姆他们还按现在这样住着,反正平时他们主要是在西宁和路上,等我们有了积蓄再修房造屋。我将来也是一样。” 糜海仓看着邹宝柱,想听听他的态度。 邹宝柱拉着泽旺拉姆一起站起来,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禁不住眼泪都下来了。 他哽咽着说:“谢谢奶奶、父亲和几位妈妈的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孩儿有今天、有拉姆都是糜家给的。 不要说小时候,就是现在让我们改糜姓,我们也是愿意的。 父亲、奶奶这么大度,让我们邹家香火传承,我们只有感激的份儿。我哥刚刚说的我都同意。” 糜海仓走过来,扶着宝柱和拉姆坐下后说:“我们养老的事,你们有心就好了,不必定期给钱了。如果能在逢年过节和我们的生日时有点心意,让街坊四邻有个看头,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将来你们修房造屋,我也不会不管。眼下最紧要的是给你们个养家的营生。 我的意思是把西宁拉姆守的那个店完全给了宝柱,里面的现货就当你们的周转资金,再进货、买货就由你们自己来定了。 宝柱在道上的工钱照着老黄家的加上两成就是了。宝栓的一切先不变,强巴还算糜家的娃娃,梅朵仍跟着奶奶吧。” 听父亲这么一说,邹宝栓拉着弟弟、弟妹和强巴、梅朵一起跪了下来,含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糜传家和糜腊佳上前把他们都扶了起来。 糜老太太把格桑梅朵拉到怀里来说:“你们都是仁义的娃娃,这个事情就先这么说着,有的事要边走边看。至于腊佳,只要把握住一点,不要让远山和钟家有意见就好。 你常回来走走,囡囡也有个人陪。传家整天价不着家,虽然还有我们,毕竟你们都是太学生,话能说到一起去。只是有一条,腊佳、囡囡和拉姆都该考虑要个娃娃的事了,年龄不饶人啊!” 章氏、陈氏和文氏也都齐声应和:“是啊是啊,咱们家也该有小娃娃了,不然冷清的很。” 气氛一时有点沉闷。糜海仓轻轻咳嗽了两声说:“传家,你说说建宅子的事吧。这是今天要议的大事。” 糜传家起身从案子上拿起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大图纸递给父亲,等父亲看了一阵子才说:“父亲交待我考虑这个事情已经有些日子了。咱们在邗州和冉州的宅子是非常适合几代人一起居住的,如果仿照那种格局建新宅子,在这菊花岭要实现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水。虽然现在我们守着水量充沛的汉江。 但是,这山沟沟里靠水边找一块适宜建宅子的地并不容易。既要考虑风水,更要考虑安全。百年大计,安全为首嘛。 “鉴于这些因素,我建议我们糜家的宅子还是建在山腰上,就是咱们住的这仓库的马路左边。 我请风水先生看了看,说是上好的宅基地。我还请水利方面的专家实在勘察了一下,将来我们要是打算从上游五、六里的地方修渠的话,也能把汉江水引到宅子里来。 这一块的不足之处是坡有点陡,要想整出一片可建三进院落的平地不大可能。 不过我也想出办法了,就是图纸上标识的,我们的新宅可以设计成台阶式的,每一进院落上一个台阶。” 糜海仓听得很仔细,也看得很仔细。他让儿子再说的具体一点。 糜传家接着说:“选址的问题,我曾经考虑过在县城里买一块地,将来我们生活上可能方便些。但是,如果我们糜家把宅子建在了菊花岭以外的任何地方,那对已经在这安家的和准备在这置业的人来说,会传递一个不好的信号。 我们把永久性住宅建在这里,相信带动作用要比低价租田租地明显得多。为什么要建三进院落呢?主要是基于现在的生活和长远发展两个方面的因素。” 糜传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瞄了一眼父亲的脸色继续说:“从现在咱们家的情况看,三代人,马上可能就是四世同堂,目前的居住状况太委屈奶奶和几位妈妈了。 从长远的发展看,我们还要考虑佑家弟弟的因素。现在天下并不太平,佑家和茶花妈妈随时有必要搬到这菊花岭来。 “经过父亲这两年的筹备,木料和砖瓦都准备的差不多了。眼下,我准备请冉州和当地的匠人一起仔细筹划一下,利用今年秋冬两季把所有需要的材料准备停当,比较费时费工的门窗和其他木制雕刻构件,入冬就请工匠进场。 一开春我们就可以全面动工建设。初步打算明年入冬前先建成两进院落,争取后年春节我们全家在新房子里过大年。 “第三进院落可以先放放。一来三进院落同时推进,工期太长,而且跨越冬季肯定要停工,对房屋质量会有一定的影响。 二来我们需要积累些经验,争取把前两进院落建设中出现的问题在建第三进的时候避免掉,整体建设不留大的遗憾。 再说,我们台阶式的布局,将来再建第三进的时候,对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有大的影响。 从糜海仓紧锁的眉头渐渐打开,乃至满脸堆着笑容,传家知道他是满意的。 只是大家都知道,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直接肯定这个方案的。 糜老太太太了解儿子了,她一看孙子停了下来,就赶紧说:“好好好,看来我这大孙子能当大事、能担大任了!我看这方案想得既周到又具体,既照顾了眼前,又考虑了长远,我支持。” 老太太顿了顿,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依我看啊,这事索性就让传家管到底,海仓你就超脱些,当回甩手掌柜。反正你天天都在这,有想法有看法有意见告诉传家,让他出面,要给众人我糜家后继有人、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印象。 如月也要多操些心,你现在是我糜家的少奶奶,不能跟当姑娘时一个样。 家里的大事小情要有想法,有些事还要有办法。有些事要跟传家学,有些事要听传家的,有些事还要管着传家。 我看这次建宅子的费用就由你来管。明儿个我先把我手头的金子银子都交给你。” 糜海仓抢过话来说:“娘,您省吃俭用省出那点银子还是自己留着吧,盖房子的钱都攒够了,哪能动您的箱底呢!” 糜老太太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你先听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正好都在,有些话我索性说开一点。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一辈子挣钱、攒钱干吗? 还不都是为儿孙嘛。本来有些银子是想花在传家、佑家娶媳妇上的,可你们都是新派思想,也没花什么钱。既然这宅子也有佑家的份儿,我就都放进去。 “这些年,遇上合适的料子,我已经把自己百年之后穿走的衣服都做好了。一来怕万一突然人没了,你们不用手忙脚乱。 二来人死了再做,难免做的粗糙些,我精致了一辈子,自己做的放心些。 至于将来糜家祖坟的事,今天我也说说我的想法,就不要再往邗州想了。 我看这菊花岭风水不错,景色也是一等一的好。再说了,如果往远祖追溯,糜家的根本来就在这秦巴腹地。 我看呀,就在下游的山坳里买下一片林地,建墓地时不许伐树,也不要平地,依山就势,从上到下,有几代人就成气候了。 邗州的,就让他们守在那儿,梁州这边我先来守。也不要考虑我和他爷爷葬在一起的事了。 活着的时候,他待我好,我也心疼了他一辈子,这就够了。他在那边陪着糜家的列祖列宗,我在这边陪着儿孙后代,挺好的。” 话说到这儿,明如月和糜腊佳有些坐不住了,一起上前。一个蹲在奶奶面前,扶在奶奶膝盖上,一个站在奶奶后面,爬在奶奶背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糜传家站起来扶起明如月说:“奶奶这是替咱们分担呢,她老人家怕给我们添麻烦。老话说,红喜看前人,白喜看后人。 我们做儿孙的自然知道人伦纲常。既要尊重奶奶的意思,也要秉承风俗习惯,就请奶奶放心吧。 再说了,奶奶一辈子积德行善、勤恳劳作,九十高龄依然耳聪目明,思维清晰,咱们糜家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结束,现如今您子孝媳贤,儿孙满堂,还有大把的好日子等着奶奶呢。等明年、后年,我们再给您添上个重孙子、重孙女,您还不得再年轻十岁呀!” 一席话听的老太太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她拍了拍从后面扶住她的腊佳的手说:“好了,我再宣布一条,如月、腊佳、拉姆,你们谁生了娃娃我都奖赏一百两银子。不管男娃女娃,都赏。” 糜海仓继续说:“好,宅子的建造就按传家提出的这个方案,眼下先请人来平整场地,同时准备片石和料石。 影壁墙抓紧设计出来,那上面的砖瓦都是有特殊图案的,要专门制坯烧制,耽误不得。 琉璃瓦梁州这地方没有窑口,要到北方去订货,也要定出型制规格和数量来,抓紧派人去采办。 木雕师傅可能要到江浙去请,最好是东阳的,先捎信让佑家去打听一下,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匠人愿意来。 画工不着急,反正要木架完成了才能描绘,只是要提前打听人选。 糜海仓喝了口水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件必须非常讲究的事情,就是制作木刻描金的楹联。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也多少有些纠结。 我仔细看过梁州地界上许多大户人家的宅子,很少有制作悬挂木刻永久性对联的,都是逢年过节书写张贴对联。 木刻对联多见于寺庙、祠堂。但是,在江南和大徽州地区,私宅里悬挂木刻描金楹联又是标配。 我的意思是,我们只制作一幅,就悬挂二进正中的门口。这样既适应了这里的风俗,也照顾了老家习惯,同时也不显得那么张扬。内容我已经想好了,腊佳你拿纸笔来记一下。” 听老爷这样说,管家迅速端来了文房四宝,糜腊佳有些为难地说:“我这毛笔字是见不得人的,还是哥哥来吧!” 看糜传家也面露难色,糜海仓笑说:“当年让你们去新式学堂,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扎实地练习书法了,还是我来写吧,免得再写出个错别字来,岂不是更没脸了?” 明如月看着丈夫吐了吐舌头,大家跟着一起尴尬地乐了起来。 只见糜海仓提笔写到:“道在圣传修在己 德由人积鉴由天”。 明如月不由得赞叹到:“很少见爸爸这么正式地书写,这一出手真是不一样呀!将来您孙子孙女的国学就由爷爷亲自传授了。 更重要的是,楹联的内容既是父亲人生修为的写照,也是父亲对咱们糜家后人的教导和嘱托,我们一定深刻领会,躬身实践。” 众人也都附和着。 糜海仓放下笔,移开镇尺,双手拎起写好的对联说:“你们也不用拍我的马屁,孙子孙女的事我自然要亲历亲为。我知道我这字记个账还可以,是万万不能示人的。 我的意思是有机会请马伯略先生撰写,传家拿到江浙去让佑家请行家制作,再由咱们的商队带回来,时间上早点晚点也不碍事。 “总之,要求人的事还多着呢,木匠、石匠、泥瓦匠、油漆匠,都要请人,要尽早考察,看看哪些从当地请,哪些从外地请。 等哪天天气好了,请娘再亲自出面去午子观求个签,请个高人给算算,看开了春什么时候适合动土?” 糜传家看了看邹宝栓和邹宝柱说:“你们建房子的事先不着急。将来家里的宅子建好了,把这仓库拆了,你们就在这里建,场地、木料都是现成的。” 邹宝栓看了看糜海仓说:“我们全听父亲和家里的安排。眼下我们还是先随传家把秋季这趟生意跑了,等高原上下雪了就麻烦了。 如果开春动工的话,这一季要尽量多运些货上高原,开春就没有那么多人手了,有些骡马也要留下来些供建房子使。” 糜海仓想了想说:“还是宝栓想得周到。这一趟上高原由我亲自去,传家留下来准备造宅子的事。其他的人和骡马能上的全上去,不行再多雇些短工,咱们糜家的茶叶和瓷器在青藏已经有些名气了,正好又赶上春节和一些民族节日,要多备些货。去了之后,宝柱就和你媳妇留在西宁,明年春季就靠宝栓自己来回跑了。” 糜传家急忙对父亲说:“这趟去青藏,等到高原的时候天就凉了,回来的时候还可能就要下雪了,父亲就不必亲自跑了。我带着,快去快回,让宝栓多操点心就是了。” 糜海仓想了想说:“高原我就跑这最后一趟了,等盖完房子,时局好的话,我再往江南跑一跑,一方面拜会一下老朋友,另一方面也去邗州、冉州的宅子都看看。 再跟茶花、窦氏她们说说将来的事,听听佑家下一步的打算,回来就踏踏实实地陪老娘、带孙子了……” ——九十五—— 泽旺拉姆走的时候哭的很厉害。 看着姐姐哭的这么伤心,格桑梅朵吓坏了。她亲眼看见前两次姐姐从这菊花岭离开,也会有些淡淡的忧伤,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伤心过。 她不理解为什么姐姐真正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反而哭的更厉害了。 她闹着想跟姐姐一起回到高原去。强巴到底是个男孩子,他是急着要回高原去过他那信马由缰的日子的,更何况他现在在糜家的商队里有了「小舅子」的身份,也算是个小主人了,更是迫不急待地想显摆显摆他的威风。这更让格桑梅朵无所适从了。 眼看着怎么劝也没有用,泽旺拉姆蹲下来直接用藏语和妹妹交流起来。 看大家疑惑的神情,强巴主动当起了同声传译:“咱们姐妹和强巴以前是这家的客人。客人要走当然不会太伤心。现在,这里就是我们真正的家了,奶奶是亲奶奶,爸爸是亲爸爸,妈妈是亲妈妈,哥哥姐姐也都是亲人了,和他们分别当然更伤心了。 再说,我刚刚进这个家当媳妇,既不能照顾奶奶,也不能侍奉公婆,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强巴传完姐姐的话,也说道:“你一个小姑娘,现在回到草原上,什么也干不了,我还要指挥大家运茶装盐,也不能陪你玩,万一把你弄丢了可咋办呀?” 听了强巴结结巴巴的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看大家都笑了,格桑梅朵跑过去躲在奶奶跟前,头也不好意思回,只是抬起手来和大家再见。 糜海仓对自家商队的运作是非常放心的,装船押船还是由邹宝栓和黄老二带队,自己则带着邹宝柱小两口和黄老四满铤一起坐马车先到褒河码头。 糜海仓提前到褒河码头除了要仔细察看下一步糜家在这里建专用码头的事宜外,他此行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事先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褒河码头从褒斜古道开通就是一个重要的陆路水路的转换结点,只是自古以来,除了北方政权争夺蜀地和蜀汉领主以图中原的军事行动外,这里始终不温不火的。 宋朝以后,中华帝国的经济中心、贸易中心东移,人口也向东部流动,褒河码头这样的地方,只能靠最低的运营量维持着。 但是,通过与儿子和女儿的交流,以糜海仓的判断,如果时局的进一步恶化,特别是小日本的日益嚣张,主张「攘外必先安内」和主张全面抗日、全民抗日的国共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长江中上游、汉江、嘉陵江和古丝绸之路沿线的重要性会凸显出来,货物贸易和人口流动自然也会随之大幅增加。 他要在大力加强菊花岭码头建设的基础上,稳定和扩大在褒河码头的投入,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货物潮和人潮。 当然,一辈子在政商两个圈子摸爬滚打的糜海仓非常清楚,这些只能不声不响地推进。 褒河码头方面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除了码头空闲的场地优先随糜先生挑选之外,仓库的建设用地也出让了最便捷、最平整、最安全的地方。 糜海仓让邹宝柱小两口先拿出一个初步的建设方案来,自己带着黄满铤离开了。 车夫是糜海仓到菊花岭后一直用的老汉,这些年跟着他跑商路、建码头、会朋友,有些见识。 但是,这一次,他被留下来和邹宝柱一起草拟糜家褒河专用码头方案,由黄满铤直接驾车随糜老板远行了。 临行时只交待邹宝柱,等他回来再一起往青藏走。如果他回来晚了,可让宝栓、满银带着伙计们仔细收拾一下建仓库的场地。 离开褒河码头糜海仓、黄满铤直接上了金牛道。 这是秦岭和巴山西部握手的地方,有一大片开阔的平坦地带。糜海仓下令快速前行,争取天黑前赶到宁羌。 从褒河码头向西南没走多长时间,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饱满的谷穗笑弯了腰,糜海仓感叹着说:“难怪这里的人们不愿意远游呢,生在这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天府之国,有谁愿意受脚力之苦,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希望战火不要烧到这里来,希望赶紧把小日本赶回他们那小岛上去。” 走在空旷的田野上,黄满铤确信安全之后,他仔细和老板汇报起了此行的目的地——剑门。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两年前的夏天,黄满铤跟随糜家商队去青藏的路上,感染了疟疾。 行走在褒斜古道上,一来大家不知道他得了什么恶疾,二来也没有有效的药物,只是随便挖些草药熬了喝,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连人都脱了形。 苦苦支撑了几天的他,准备要放弃的时候遇上了几个读书人。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让随行问了问他的感受,瞧了瞧病情,什么也没有说,给他连着两天打了四针,他居然彻底好了。二哥黄满银像对待活菩萨一样对那些人感激不尽。 后来一路同行了几天,得知糜家是做盐茶生意的,几个读书人在他们那里订了一批盐,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密密送货,既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送的什么,也不能让人知道送到哪儿去了。 虽然只是一笔生意,但是,由于附加了两个条件,黄家兄弟就不敢不给糜海仓汇报。 糜海仓是见过世面的。他知道这么多盐,如果是做生意的话,应该是广而告之,为什么怕旁人知道了呢? 唯一的解释,这里有很多人在一起,而且不愿意让当局知道。 以糜海仓的政治嗅觉,他知道不是土匪就是共产党的红军。 再想想他们对待黄满铤的态度,是共产党的队伍无疑了。糜海仓决定亲自和黄老二、黄老四去送货。 并反复叮咛知道这事的邹宝栓和黄家兄弟,暂时不要让传家和腊佳知道了。 几次合作下来,买家的真正主人终于愿意见黄满铤之外的其他卖主了。 糜海仓见到的人就是当初指示随从给黄满铤看病打针的人。 他自我介绍姓岑,叫岑前,是本地人。其他情况由于相互之间没有足够的信任,人家是不愿意多说的。 糜海仓只是从他的队伍对待周围老百姓的态度,能看出来他们是共产党的武装。从他们的人对他的态度,知道他是这里最大的官。 有了些交情后,糜海仓想通过正当的生意来大大方方地帮助这个为百姓着想的岑先生和他的队伍。 他首先想到的是茶叶。 每次都是糜海仓上门,岑前当然是要尽地主之宜的,一杯清茶、一盘果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是,糜海仓还是从中发现了帮助他们的机会。 经过商量,岑前把队伍所在地马儿崖地区的生鲜茶叶都交给糜老板加工,糜老板除了供应队伍上茶叶外,还包揽了全体人马用的盐。 岑前是当地人,他知道他们的鲜茶叶是换不回天天要用的盐和茶的,他知道糜老板这是在明里暗里支持他们的事业。 「马儿崖事变」的发生是岑前和糜海仓都始料不及的。 虽然糜海仓知道这一定是马伯略干的。但是,他也知道这是马师长作为梁州绥靖司令的职责。 在此,糜海仓不能在事情发生后,表现得太过关心。只是当岑前和另外一个红军将领的首级被悬挂在南乡县城南门楼上示众,全县几乎尽人皆知的时候,糜海仓才直接和马伯略打听这一事变。 马伯略当然是自豪的。他对外宣称他利用共产党自己的人和枪,消灭了共产党的一个军,而他的部队几乎零伤亡。 马伯略以异乎寻常的高调向糜海仓展示了最高统帅通过上级绥靖公署主任转来的嘉奖电:“西安绥靖公署杨主任勋鉴:据报梁州绥靖司令马伯略师长,拿获伪军长岑前,及击毙匪徒,虏获匪印经过情形,请奖励一案。 查师长马伯略,擒获匪首,核与奖励条例第三十一条相符,准给二等一级奖章,仰即派员带同引领,来部具领。所呈匪印一颗,应予烧毁,希即转饬知照。蒋中正元参印。” 说异乎寻常的高调,一来是马伯略并没有回避下人和糜海仓的随行人员,二是这嘉奖电竟然是在一个大小正好合适的金丝楠木镜框里装裱着的,一看就知道是专门订制的。 恭恭敬敬地收起最高统帅签发的嘉奖电,没等糜海仓进一步询问,马伯略就骄傲地介绍起他辉煌的战绩。 马伯略说:“岑前充其量就是个书生。当初共匪首领徐向前途经梁州,留下一部分骨干分子,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在我马某的防区建立起所谓马儿崖区伪苏维埃政府。 总共才千吧人,还要成立一个军。军长、政委、政治部主任一应俱全,下辖两个团、游击队、教导大队等。但是,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队伍不纯粹。 “其中共产党的老底子不多,部队主要是收编的民团、「神团」等游杂武装。那些人,有奶便是娘,有枪便是王。 我只派了一个和他们的所谓游击司令比较熟悉的营长,花了几个小钱,就把这个原来的「神团」首领收买了。 只等我的部队把他的军部所在地马儿崖地区一包围,给这个「神团」首领一壮胆,单凭共匪自己的人和枪,就把他们连锅端了。 军长、政委、政治部主任、第一团团长、陕南特委书记等一个个全部就地正法了。 岑前和他的政治部主任的人头是我亲自下令悬首县城南门示众的,看谁还敢在老子的防区撒野。 “后来,他们当时在外骚扰我梁州百姓的队伍,也全部被我围剿。可以说,他们这个所谓的军,是被我手下一个小小的营长报销的。 听说侥幸逃脱了百余人,入川了。管他呢,只要不在老子的防区滋事,由他们去吧。毕竟都是咱们梁州自己的子弟,希望他们迷途知返,也算我马某积积阴德吧!” “侥幸逃脱了百余人,入川了。”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消息。 糜海仓的真实目的不是给马伯略显摆的机会,而是要寻找岑前残部的下落。 马儿崖处在米仓山怀抱之中,这一带终日云雾缭绕,雨量充沛,所产的鲜茶叶质量上乘,是糜海仓制作高档绿茶午子仙毫的首选毛茶。 从「马儿崖事变」前一个多月,岑前的队伍就开始给糜海仓送了大量的优质春茶。 现在茶叶制出来了,糜海仓想着要让岑军长的部队拿到他们应得的收益。他知道,这是一支真正关心老百姓的队伍。 马儿崖正好在米仓道上,离荔枝道也不太远。如果岑军长仅存的有生力量要入川的话,走这两条道撤离的可能性都是很大的。 糜海仓决定派遣黄满铤带两个完全不知情的伙计,以察看商情的名义走一趟。 黄满铤的命是岑军长救回来的,他当然对这支队伍有特殊的感情,迫不及待地想找到他们,甚至他也想加入这个队伍,加上他糜家伙计的特殊身份,沿途的老百姓会买他的账,马伯略的人马也会给他面子。因此,他的行程是比较顺利的。 经过黄满铤的打探,糜海仓大致知道了岑军长撤离到四川的人员的下落,并和他们建立了比较可靠的联系。 虽然盐和茶是送不成了,但是,通过中间人汇兑一些银子还是没有断过。这次自己亲自带黄满铤去,就是要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一路上只有糜海仓和黄满铤两个人。几年的主雇关系下来,他们处的更像是父子了。 特别是在和岑前的队伍的联系上,甚至比跟儿子糜传家走得更近些,几乎无话不谈。 糜海仓想听听黄满铤对时局的判断和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黄满铤说:“原来我对他们的看法是因为他们救过我的命,可能更感性一些。但是,通过后来和他们的接触,以及马儿崖周围百姓对他们的看法,特别是他们幸存下来的那些人撤往四川沿途百姓的看法,我是越来越敬佩他们了。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仁义之师吧。他们在马儿崖的时候对百姓秋毫无犯,就连撤离时那么艰苦,依然要求所有人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依然是悄悄一家一户归还了借百姓家的东西。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说,沿途除了几名重伤员不治身亡外,其他人都顺利地和川北红军汇合了。 我看,他们迟早要成事,要成大事。我也想加入他们的队伍,现在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哥哥弟弟们说。” 糜海仓深思了一会儿说:“你的感觉是对的,至于你是不是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完全由你定。但是,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是跟着我们干,还是到队伍上去,家里的宅基地我都给你留着,你们兄弟盖房子时,我支持一下给你也盖上,将来不打仗了,只要你愿意,回来继续干这个营生,也有个栖身之所。” 黄满铤激动地说:“谢谢伯伯!那这次您去见了他们首长,就帮我美言几句,争取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糜海仓笑了笑,催他再快些走。 在宁羌,他们约好的地方叫棋盘关。 宁羌处在川陕两省交界的地方,看起来有点「两不管」的劲儿。 棋盘关虽然处在宁羌县城南不远的地方,毕竟马上就要离开他的防区了进入四川了,也要相对荒凉些。 但是,由于地处金牛道的重要节点,马伯略还是相当重视这里的防务的,糜海仓担心驻军的长官认出他,是不好在此停留。 见面的时间非常有限,他们直接围绕「队伍需要什么帮助、怎样联络」这个主题交换了意见。 队伍上来人跟黄满铤比较熟悉,说是见过糜老板,可糜海仓没有印象了。但是,他们有互相信任的基础。 部队的来人提出了盐、茶、药等物质上需求和可能继续向西向北的前进方向,糜海仓除答应立即派人往他们目前打游击的剑门关地区送物质外,还向部队说明了糜家在甘肃、青海的店铺和合作商家的地址、联络人等信息。 当即定下来的还有黄满铤的入伍问题。只是让他们没有料想到的是,部队给黄满铤的任务不是直接去打仗,而是充当与糜家的联络员和部队的军需官。 这让黄满铤和糜海仓都非常高兴。 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超出了糜海仓的意料,他对黄满铤的能耐有了更新的认识,也更加喜欢这个伙计了。 糜海仓算计着,邹宝栓他们要三天之后才可能到达褒河码头并准备好往冉州和青藏运送的物质,他决定还是带着黄满铤亲自到剑门去会一会部队和更高层,真实地看一下他们的生存状态。 从剑门关回褒河的路上,糜海仓还带了部队派给黄满铤的两个帮手。 一进入梁州地界,糜海仓是故意要亮亮相的,他要给人一个在这沿线做生意的印象。 马伯略的队伍听说是他们的金主糜大老板莅临,当然不敢怠慢。 糜海仓的目的达到了,至少让黄满铤和这里的守军混了个脸熟。 从褒河装两马车盐和茶叶的事,邹宝栓、邹宝柱事先是不知道的,当然也没有准备。 而且,政府一直实行盐业专卖,随便开辟新的盐业市场也是不被允许的。 但是,市场是老板亲自考察的,人手是老板亲自定下的,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糜海仓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从今往后黄满铤直接和他交接账目。 这在邹宝栓、邹宝柱兄弟,甚至黄老二满银看来,是不同寻常的。 只是他们看老板没有向他们说明的意思,更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就不好更多地过问了。 从褒河进青藏的路邹家兄弟和黄满银是再熟悉不过了。本来有黄满铤在,他是要给糜海仓充当保镖的角色的,现在满铤有了别的任务,身手最好的黄满银就成了糜老板的跟班。 他们还是决定兵分两路向青藏进发。 糜海仓带着宝柱小两口和黄满银不带货物自己走,每到一个大的地方,糜老板先去会朋友、见客户,等邹宝栓他们货物一到,该装的装,该卸的卸,交接完毕再继续出发。 一路之上,合作商家听说糜大老板亲自来了,当然都要争着表现一下。 吃饭、喝酒成了糜海仓这一路主要的负担。但是,糜海仓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管是新朋友还是老客户,他都以礼相待,满招满应,从达官贵人光顾的高档酒楼,到市井百姓出入的路边小摊,他都会应邀光临。 虽然越往西北行进天越凉爽了。但是,糜海仓身体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好了。 终于在他们进入青海,刚刚从循化过了黄河的时候,糜海仓开始没完没了的咳嗽,感觉浑身乏力,白天总想睡觉,而且越是睡的时间长,越是觉得比较累,到了晚上却莫名其妙的兴奋,甚至失眠。 凭糜海仓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可能感染了不好的恶疾。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见人,避免和大家一起吃饭,特别是坚持不让邹宝柱和泽旺拉姆来伺候他,大家都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邹宝栓和邹宝柱更是紧张的不得了。 糜海仓的想法是赶紧走完全程,那怕真有个三长两短,也要回到菊花岭的老娘身边去。 眼看着义父身体慢慢的变得消瘦起来,经常长时间咳嗽,有时咳嗽加剧,痰中还会带有血丝,晚上睡觉时经常全身出汗,有时被子都能湿透,邹宝栓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到西宁,他反复央求,糜海仓总算同意去看医生。 邹宝栓陪着连续去两家医馆,中医和藏医的诊断结果完全一样:痨病! 第40章 《故乡明月》(第九十六——九十七节) ——九十六—— 明如星和方芳的行程比他们设想的要快得多。 告别华阳古镇,他们继续从傥骆道沿酉水河、越兴隆岭经厚畛子、穿骆峪进入关中。 一路之上,两个新婚燕尔的年轻人,真正放下了一切俗务,他们互相提示着从各种渠道学习关于秦岭的知识,似乎有点游侠旅行家的意味。 明如星文绉绉地说:“穿越秦岭的诸条古道之中,要数傥骆道最靠近秦岭主峰太白山。太白山是中国南北气候的分水岭。 大致而言,秦岭以北即为北方,秦岭以南就是南方了。《水经注》有云:太白山「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 方芳也不甘示弱。“在穿越秦岭的诸条古道之中,傥骆道是最便捷也最艰险的一条,途中要翻越太白山周围的五、六座分水岭。 主要有翻越西骆谷水与黑水之间的十八盘岭、黑水与湑水之间的秦岭正脊、渭水与酉水之间的兴隆岭、酉水与傥水之间的牛岭等等,人烟稀少,猛兽出没。 诗仙李太白《蜀道难》中,「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石梯石栈相钩连」应该就是说的这一段吧!” 他们除收集了大量两汉三国间发生在这条蜀道之上的历史掌故,如魏将曹爽出骆峪伐蜀、蜀将姜维出傥骆道伐魏、杨贵妃进傥骆,改名换姓为太真,等等外,还逐一拜谒了傥骆道上曾经的多处驿馆。 “驿馆是官道的标准配置。”明如星对方芳说:“从咱们沿途经过的地名,什么蒸笼场、骡马店、火池坝、牌坊沟、三官庙、三星桥等等,就可以想象当年它作为官道的繁华和辉煌。 由于它的大部分路段都是在深山老林中穿行,常有猛兽出没。 因此,傥骆道也是蜀道之上栈阁最密集的古道。据说,鼎盛时有栈阁九万余间。 也就是说,整个傥骆道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可以风雨兼程的。 据史料记载,傥骆栈道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则设驿置…… 这些凌空飞架在悬崖峭壁之上,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悬挂在激流小溪之上,时而一阁,时而一楼,时而一亭,时而一廊,是何等的考究和华丽,又是多么雄奇和壮美!今天的我们很难想象。” 从第一次偶然听到当年杨贵妃遁入傥骆古道的传说开始,方芳就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们一路行走,一路打听,想把这些已经成为历史之谜的传说串联起来。 终于在他们翻越最后一道分水岭官岭梁的时候,寻访到一个对杨玉环「入傥骆、下扬州、东渡扶桑」讲得活灵活现的客栈老板党玉轩。 党玉轩是世居的官岭梁人。他的太真客栈一年四季什么时候都是宾客盈门、红红火火。 这得益于太真客栈的三件宝:老板娘的锅盔老板的嘴,官岭梁的美味麂子腿。 锅盔是关中地区老百姓的主食,其实就是面饼。因饹成后形似锅盖、硬如头盔而得名。 其最大的优势是耐存放。一般人吃一小块就能管上半天,是关中地区农忙时节和出远门时必备的干粮。 据说太真客栈的老板娘在做锅盔时,要用这骆峪里一种特殊植物燃烧之后的灰调水和面,她的锅盔吃起来别有风味,因而深受到过往客商和傥骆道上脚夫们喜爱。 很多时候,大家为了带上几块「太真锅盔」不得不多住上一晚上。 “老板的嘴。”我们一会再说,先来说说官岭梁的麂子。 麂子是一种鹿科动物,繁殖能力超强,在秦岭南坡和巴山的崇山峻岭中广泛分布。 由于沿傥骆道有麂子非常爱吃的植物,有麂子种群在这里繁衍生息,只是官岭梁太靠北了,已经是麂子分布的最北端了,数量少而又少。 麂子生性胆小,有点风吹草动就反应过激,有些地方干脆把它叫「黄惊」。 所以,在官岭梁一带的高山峡谷之中要想捕猎到麂子是非常困难的。 麂子喜欢运动,擅长跳跃,善于奔跑,其肉质细嫩鲜美。麂肉炒冬笋、麂排炖官岭梁蘑菇成为太真客栈著名的招牌菜式。 更绝的是,党玉轩把麂子腿和肥猪肉、肥羊肉一起腌制成麂肉干,色美味香,久存不坏,便于远行携带,成为馈赠上品。 虽然党玉轩把价一抬再抬,以至于一条四五斤重的麂子腿可以卖出一只山羊的价钱,依然供不应求。 精明的党玉轩最后出了一个狠招,只有在他的「太真客栈」住五天以上的客人才能购买一条麂子腿,只有住满两天的客人才能吃上一份麂肉炒冬笋或麂排炖蘑菇。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党玉轩的太真客栈都人满为患。 据说只有党玉轩知道当地的麂子种群在什么地方。他是用投放盐巴的方式吸引麂子,用绳子套蹄的方式捕捉麂子,天黑之后再去收取麂子的。因此,麂子并不会因受到惊吓而逃离。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老板的嘴。 党玉轩最能说的就是关于杨贵妃的传说了。只是精明的党玉轩也把这传说和住店时间联系在一起了,他每三天才能完整讲上一遍。 据说党玉轩「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是,他记性了得,能过耳不忘。 他就把这些年过往客人讲的关于杨贵妃「入傥骆、下扬州、东渡扶桑」的真真假假的掌故、传说串起来,以非常自信的口吻,绘声绘色,甚至添油加醋地讲出来,真正成为太真客栈最吸引过客的招牌。 善于表演的党玉轩每次都是从白乐天的《长恨歌》开始的。 党玉轩以说评书的口吻说:“各位客官,想当年,贵妃杨玉环在我太真客栈下榻的时候,这客栈还不叫「太真」。 唐玄宗天宝年后,寻访贵妃的文人学者络绎不绝,晚唐大诗人白居易亲自给我党家这小店题名「太真客栈」。” 党玉轩这是典型的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且不说他这客栈有多少年历史,就算是从盛唐流传下来的,也未必能引起白大诗人的注意。 要知道,白居易到傥骆道考证了杨贵妃之死时,是在周至做都尉的,随行当然少不了车马齐备,前呼后拥,肯定是要住在官方的驿馆里的。 好,管他呢!我们权且认为党老板是在作广告吧,毕竟他是个生意人嘛,只要他讲得好、有意思就行了。 我们且听他是怎么说的。 “大家知道,白居易写《长恨歌》的时候离安史之乱的发生只过去了短短50年,目睹和陪同唐明皇仓皇出逃的当事者有的还健在。 当然,时间的接近,也是把双刃剑。从正面说,可以访问到当事人,得到真实的素材。 从另一面说,作为大唐王朝的臣民,白乐天又不敢将实情一一写出。 所以,在《长恨歌》里便埋下了许多伏笔。比如「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就明白地暗示读者,杨玉环当年其实并没有死,或者说当年死的并不是杨玉环。 “如果杨玉环真的没死,她当然不可能随唐玄宗过马嵬坡、走褒斜道、苟且西南。 那么,瞒天过海,侥幸逃过一劫的杨贵妃敢于返回长安吗? 要知道安禄山可是早就对杨玉环的美貌垂涎三尺了,她当然不敢。 袒护她的高力士等更不可能把她送到安禄山的怀抱里去。摆在她面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南、向南,入傥骆、翻秦岭。 “傥骆道的骆口驿与马嵬坡近在咫尺,遥遥相望,当时没有落入判军之手,依然在朝庭控制之下的傥骆道上的驿城、驿馆、兵营、邮亭等,在接到唐玄宗的近臣高力士、陈玄礼、韦伦等人的手谕,当然不敢不小心伺候,保守秘密。” 党玉轩自豪地说:“官岭梁是横在仓皇出逃的杨贵妃面前的第一个拦路虎。这里山高林密,常有猛兽出没,且当时已经是11月了,秦岭的几座高山峰上已经有了积雪,从马嵬驿出发的官方人士,一般是不愿意当天翻越官岭梁的,要在骆口驿留宿过夜。 只是,当时的骆口驿附近驻扎的大多是逼迫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官兵,她自然不可能在骆口驿停留,只能玩了命地继续向南逃了。 到了官岭梁,一方面是觉得安全了,一方面从来没有受过脚力之苦的杨玉环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屈就在我老党家的祖先开的客舍之中了。贵妃这一住,就有了今天的「太真客栈」。 “离开老党家客舍的杨玉环是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的,她只能沿傥骆道一路南行来到了傥水谷口的洋州。 “安禄山的叛军力量并没有到达洋州,那里无疑是安全的。到了汉水之滨,看到这里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杨玉环原来打算在此颐养天年、终老一生的。 但是,树树欲静而风不止。安史之乱虽然发生在天宝年间,但此前正是大唐中兴的开元盛世。 与大唐隔海相望的日本对这片神奇的大陆崇拜有加,有大量的遣唐使在唐王朝学习。 其中就有对唐玄宗重返长安充满信心的日本使臣藤原刷雄和阿培仲麻吕。 “藤原刷雄、阿培仲麻吕当然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营救杨玉环,他们的真实想法是,只要在危难时刻帮助了李隆基最最宠爱的杨玉环,等玄宗重新临朝,他们自然可以拿杨贵妃来和唐王朝讨价还价了。 “随杨玉环一起出逃的还有堂弟杨国忠的儿媳及孙子杨欢。这杨欢可是有野心的,他不会甘心在这秦岭和巴山的锁闭之下过一辈子的。经日本使臣教唆,当然心就更加活泛了。 “那时的汉江是大唐内河运输最发达的河道之一。在梁州府沔县的武侯伺里有「千帆秋水下襄阳」的碑刻。 要知道,秋天是大江大河的水量开始急剧减少的季节,汉江依然可以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可见当时依托汉江的水路运输是非常便捷的。 “有了藤原刷雄、阿培仲麻吕当高参,杨玉环一行沿着汉江一边东进一边期盼着玄宗能早日重新复位临朝。 “行至襄阳,心乱如麻的杨玉环眼看着自己已经走出崇山峻岭的包围了,她再次开始思索自己的去向。 尤其是当她来到皇家御用的襄阳城外的汉江岛上的时候,看到和华清宫有些神似的屋宇,她的心再也承受不了这别离之苦和相思之累,她坚持要住下来,等待她爱的人、也是爱她的人来接她。 她知道,汉江岛上都是朝庭的人,关于她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的。 “事实的确如此。冬天的汉江岛是荒凉的,特别是到了深夜,那黑暗让人生畏,那寂静叫人发疯。 “在一个雪后的寂静夜晚,阁楼上传来的优美琴声,让整个汉江岛笼罩在从未有过的神秘气氛之中。 抚琴人把一曲《霓裳羽衣曲》弹奏的声情并茂,如泣如诉。 “要知道,《霓裳羽衣曲》是当今圣上唐玄宗李隆基的天才之作。自从杨贵妃用这个曲子亲自指导唐明皇的御用舞女们排出阵容豪华、场面恢宏的《霓裳羽衣舞》,这曲子、这舞蹈,就从来没有走出过华清宫,从来没有人在华清宫以外的地方聆听过这「只应天上有」的神曲。 但是,不知道是化名化妆的杨玉环万万没有想到,还是这个本来没有什么城府的女人经过生离死别后变得有城府起来了,她那如泣如诉、如歌似舞的琴声,把一个「玉容泪阑干、梨花春带雨」绝世娇娃形象,通过这似有若无的琴声呈现在汉江岛上。 “真是抚者无心,听者有意。在这汉江岛上,除了贵妃的随行人员,还真有人有幸在华清宫亲耳聆听过杨贵妃演奏的《霓裳羽衣曲》。 虽然这人可能由于官位不够高的缘故,不曾和贵妃谋面。但是,这曲子沁人心脾、慑人魂魄的魅力,还是让他终生难忘。 “他知道了演奏者一定是杨贵妃这个惊天的秘密,天下人也都知道了这个弥天大谎。 “很快,李隆基就派人来到襄阳城外的汉江岛上密会杨玉环。当然,密会的内容无非是玄宗怎样想她、让她好好珍重、何日重续前缘、永不分离之类的话,并请来人捎去了贵妃在华清宫时常佩带和使用的金钗、折扇等心爱之物。 想当初,「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今日却「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真正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呀! 可见白居易先生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的细节描写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并非空穴来风。 “杨贵妃在襄阳的事实,引发了襄阳张维谨叛乱。杨玉环这个天下男人无不想据为己有,又让天下男人都不许别的男人占为己有的天生尤物、红颜祸水,当然是不能存活在安史之乱后的大唐王朝的,至少不能在自己的辖区内逍遥。 “杨玉环还健在的消息传到长安,更导致了接下来的西苑宫变,始作俑者高力士、陈玄礼、韦伦等人,当然也受到了相应惩处。 “襄阳显然是待不下去了。往哪儿去呢?白乐天也是暗示过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 “海上?那是当然的。要知道,这时陪同或者说挟持杨玉环的藤原刷雄、阿培仲麻吕是日本使臣,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以想象,一个心若止水、别无牵挂的女人再次上路该是怎样的决绝和义无反顾。 “向东,向东,一路向东的杨玉环真的没有什么目的地。阿培仲麻吕想到了从天宝元年起,为了传播大唐文化,邗州「栖灵寺」,也就是后来的盘龙寺住持鉴真法师数次尝试东渡日本的事,他们决定先到栖灵寺暂避。 “习惯了锦衣玉食、莺歌燕舞的杨玉环,哪里受得了这粗茶斋饭、梵音青灯的日子。 再说,邗州是大唐王朝一等一的繁华都市,那里官员和商贾云集,虽然在栖灵寺杨玉环用了很少为人知晓的法号「太真」。 但是,这里的人许多是见过市面的,「杨贵妃在栖灵寺出家」的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 “看来邗州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不巧的是,时令恰好是隆冬时节,不要说远渡日本了,就是常年和大海打交道的老把式也不轻易出海了。 “这时的杨玉环是清醒的。她知道,她在唐明皇身边所享有的「三千宠爱在一身」、她在华清宫中所独享的「圣主朝朝暮暮情」,已经在她走进傥骆道的时刻丢失殆尽,所剩的身份只是女人,只是个能抚琴、善歌舞的女人。 在傥骆道艰苦卓绝的行走中,在汉水中漂泊不定的日子里,她极清醒地、不容置疑地抓住了这个身份,并牢牢地把握住了它,再没有松手。 “是年,她38岁。38岁的女人已经成熟,不再年轻。她知道,她的身体是天下男人都想得到的,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资本。 她也知道,《霓裳羽衣曲》和《霓裳羽衣舞》这个她参与创作的排场,足以支撑她在邗州这个名来利往的世界安度余生。 但是,她依然天真了。不!是「太」天「真」了。一个在大明宫弹奏《霓裳羽衣曲》的贵妃,一个在太液池畔编排出阵容豪华、场面恢宏的《霓裳羽衣舞》的「舞蹈皇后」,一个册封的大唐贵妃,怎么可能靠肉体、靠技艺活在大唐的国度里呢? “藤原刷雄、阿培仲麻吕这两个来自海洋岛国的臣民,他们能想到的依然是大海。 隆冬时节,向北不成,东渡又不现实,那就向南航行,待到时机成熟再行东渡。 “他们带着李隆基暗中送来的金银财宝来了到乐成县属地的一个岛上。过惯了大陆生活的杨玉环哪里受得了海风的侵蚀。 不要说歌舞升平了,就连基本的一日三餐也不能合她的口味。 再说了,小岛之上,一年也来不了几个陌生人,一下子来了几个衣着华丽、出手阔绰的外乡人,自然各种传言都有。 到了开春出海捕鱼的季节,眼看身份又要暴露了,他们又转移到了同属浙江的三门湾畔的沙柳清溪入海口。 “在这里,实在不愿意受脚力之苦的堂弟杨国忠的儿媳决定定居下来,她的儿子杨欢也是个有些野心的纨绔子弟。他不愿意到日本去,他要留在大唐以图东山再起。 “这就有了后来三门湾溪头著名的杨家村。乐成属地的那个无名岛也就成了后来的「玉环岛」。 “杨欢母子真的在三门湾过起了小日子,这当然不是使臣藤原刷雄和阿培仲麻吕所乐见的,他们以完成玄宗重托为名,逼迫杨玉环乘船一路向北,向更靠近日本的辽东半岛的安东都护府进发。为了安全,他们首选的居留地依然是佛教名刹望海寺。 “望海寺位于大孤山的山腰,是一组寺庙建筑群,因供奉着儒释道的创始人和重要的神、佛、仙,如孔子、释迎牟尼、玉皇大帝、地藏王、药仙等,「三教合一」,是一处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和谐之地。初来乍到的杨玉环就借住在其中的三霄娘娘庙里。 “这是杨玉环逃亡途中过得难得的逍遥之时、逍遥之地。她甚至在那里亲手种植了两棵她和李隆基都非常喜欢的银杏,以纪念她那只能成为回忆的爱情。 “客官如若不信,现在可以去看看,后人为了纪念杨贵妃,还三霄娘娘庙的大殿是最中间供奉了一尊杨贵妃塑像。 “盛夏时节,杨玉环带着她那无法割舍的爱情和对家园故土的无限眷恋,跟随阿培仲麻吕,从日本久津唐渡口登岸,开始了她在日本日月不长,但影响深远的流亡生活。 “大唐王朝大名鼎鼎的贵妃杨玉环到日本是经过日本方面精心策划的,正急于向唐王朝学习的岛国皇室当然非常重视。刚刚登岸的杨玉环就遇到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日本藤原麿由于使本族的光明子成为皇后,使日本大贵族橘氏失势了。橘氏的代表橘诸兄的儿子奈良麿纠集了一批反藤原麿的人,准备用政变的方式推翻由光明子的女儿孝谦女皇。恰在此时,杨贵妃大驾光临。 “政变前夕,孝谦到港口去迎接杨玉环,接到奈良麿准备政变的报告,孝谦向杨玉环询问大唐王朝遇到这类事是如何对付的? 杨玉环告诉她应该恩威并用。威,就是先发制人把策划政变的全部一网打尽,全部车裂。恩,就是轻税薄赋施恩于百姓。 “孝谦听从杨玉环的建议,先发制人把参与政变的四百余人全部逮捕处决,家属充军到荒岛,然后派人到地方巡视减少税赋。 等天下安定了,孝谦退位让位给她儿子大炊天皇,但是自己仍然大权在握。 “孝谦平定了政变后,为了感谢杨玉环的不世之功,给藤原刷雄赐婚杨玉环,使藤原氏和自己更加紧密。再后来,孝谦废了大炊,自己重新登基。 “孝谦女天皇去世二十四年后,杨玉环和她的丈夫藤原刷雄拥立的孝谦的孙子登基,杨玉环则成了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从安史之乱中渐渐得到恢复的大唐王朝的继任者唐肃宗,看着因思念自己的爱妃而日渐消瘦的父亲,以父亲的名义派遣特使送了两尊佛像给杨贵妃,劝她回国,再续前缘,共享富贵。 此时,杨玉环心已成灰,一世情缘早就断绝。白乐天在此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太真此刻「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她拔下头上的一根玉簪,让特使交给唐玄宗。 李隆基、杨玉环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终于文人墨客的诗词里、在市井百姓的口水中,化成了千古长恨……” 听罢党老板这充满传奇色彩的讲述,方芳和明如星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为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而惊叹,他们为李隆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而点赞,他们为「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缠绵悱恻而如痴如醉,他们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阴阳两隔而扼腕叹息…… 看着依然泪眼婆娑的新婚妻子,明如星紧紧地搂着方芳说:“我可能给不了你「玉楼宴罢醉和春」,但我保证「春从春游夜专夜」。” 方芳反而平静地说:“是啊,我没有「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倾城之色,也不追求「芙蓉帐暖度春宵」的颓废日子。 试想一下,如果李隆基只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普通子弟,以他的书法、诗歌,特别是音乐天赋,该是多么的风流倜傥、潇洒自如呀! 如果杨玉环只是一个市井百姓的邻家女孩儿,以他的绰约风姿和绝世舞蹈才华,该是怎样的钟灵毓秀、仪态万方啊!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又该是怎样的一对神仙伴侣啊! 只可惜,他们站在了令人趋之若鹜的权力巅峰,他们处在了万众瞩目的庙堂之上,纵然有一段流传千古的倾城之恋,纵然有一曲缠绵悱恻的旷世情缘,纵然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铮铮誓言,依然只能在人们「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感叹声中黯然落幕,怎能不叫人唏嘘不已!” 明如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啊,真是人生如梦啊!” ——九十七—— 离开太真客栈,从官岭梁沿秦岭北坡一路下去,明如星和方芳很快就到了西安。 他们清楚,他们必须从感叹儿女情长和欣赏大好河山的轻松心态,回到内忧外患、纷争四起的现实社会中来。 方芳到西安支援东北军抗日的想法早就有了,她一直在通过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手段联系东北军。 一到西安,她就按照早前的通信地址找到了武汉大学的西安藉同学。 接连找到的三个人,无论男女,也无论政治信仰如何,都几乎很惊讶地反问她,东北军? 抗日?她从同学们口中知道了,抗日的概念只是在东北军将士刚刚到来的时候被作为口号呼喊过,只是每年「九・一八」纪念日时被西安高校的同学们拿来作为游行、请愿,抒发爱国热情时主题。 方芳当然是不甘心的。当她通过刚刚组织过声势浩大的「九・一八」游行活动的西安高校学生联合会找到东北军在西安的首脑机构的时候,她彻底死心了。 在她的心目中,东北军的将士们现在心里应该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回东北老家去!” 但是,她被带到了「国民革命军西北剿匪司令部」来见她想象中恨死日本人了的东北军将领。 是「剿匪」的司令部,而不是「抗战」的司令部。 她不知道该怎样跟新婚的丈夫解释这一切,她也不知道回到汉口该如何跟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父母解释这一切。 她知道了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她相信了糜腊佳绕着弯子告诉她的抗日既需要热情,更要善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忠告,她理解了作为学长的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秦功璠等同样有爱国热情的青年,目前正在做的看似没有直接抗日的工作的意义。 几天下来,她知道了西安不是她抗日的战场,在西安的东北军还不是抗日的主力,东北军不需要她,西安不是她释放抗日热情的地方。 一路的寻觅她没有感觉到累,因为她心里有无限的憧憬; 一路的奔波她没有感觉到累,因为她有知心爱人相随。但是现在,她真觉得累了,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和失落。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她第一次失眠了。 经历比方芳丰富得多的明如星,其实对这样的结果是有思想准备的。 说实在的,他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不必和新婚妻子分居两地的偷着乐,更有对妻子的理想抱负无处安放的痛心。 他知道这时候劝说是没有意义的,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安抚就是紧紧地抱着她、陪着她,跟她一起失眠。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那一夜的失眠对方芳和明如星来说是有价值的。 清晨起来,看着被自己折腾了一夜的丈夫睡得正香,方芳不忍心打扰他,自己起床梳洗打扮。 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了,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抗日热情,噢,不! 是抗日激情提出过质疑。今天,她知道是该反省这激情了,是该重新审视自己的定位了。 当然,她依然非常乐观,她知道自己必须抱有坚定的理想,只是不要太理想主义。 她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但也绝对不能走入实用主义。她决定和糜腊佳、明如月一样,从现实出发,从自己能够做、有条件做的事情开始,一步步奔向理想的高地。 明如星醒来,看到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甚至还上了淡妆的妻子,还是吃了一惊的。 他不是为她的漂亮而吃惊,他知道他的新娘是非常漂亮的。 他是为她的突然改变而吃惊。一个一心想着抗日报国的有英雄情结的热血青年,怎么突然小女人起来了? 是想明白了,还是走火入魔了?他不敢去刺激她,他甚至不敢主动开口跟她讲话。 看着半张着嘴不讲话的丈夫,方芳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她只是淡淡一笑问:“亲爱的,早餐想吃什么?如果简单对付一下呢,我这就去楼下买两个肉夹馍。如果要吃汤汤水水的呢,就快起来,咱们一起去吃羊肉泡馍。” 明如星翻身下床,一下子把方芳揽入怀里,深情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吃什么都好,只要和你一起吃。” 方芳紧绷着的弦终于被这轻轻地一吻拉断了。 她仰起头和丈夫热烈地拥吻起来。 对于方芳和明如星来说,结婚虽然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但是,他们相爱的基础是共同的理想、相似的教育背景和相同的生活理念,他们想的多半是国家和民众,他们没有更多地考虑家庭生活和生儿育女。 因此,虽然是新婚,可夫妻间的事情难免潦草些。现在,看明白了国家大事和生活琐事的方芳,一下子感受到了丈夫的温存和爱恋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和迫切,她开始在丈夫的怀里放肆地磨着、拱着、呻吟着…… 方芳把头枕在瘫软在床上的明如星的胸膛上问道:“哥哥想没想过将来要生几个孩子?” “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这一辈子就娶妹妹一个,生几个我都能养活,就看妹妹的想法了。 只是有一条,咱们明家的家业总是要有人来传承的吧?要与日本人斗争到底也需要后继有人吧?” 方芳撒着娇说:“只要哥哥愿意养,咱们就生七个八个的吧。不过我也有一条,消灭日本侵略者的任务,一定要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把它完全、干净、彻底地解决掉,绝不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跟我们一样,生活在战争的阴霾之中。 因此,我昨天晚上突然想到,我们这一代人不仅要在肉体上消灭日本侵略者,还要从思想上改造日本军国主义者,更要从制度上框住日本这个富于进攻性、侵略性的民族。” 明如星叹了一口气说:“谈何容易啊!日本国土狭小,资源匮乏,他们弱小的时候,他们羡慕拥有广阔大陆的国家,他们会虚心地向比他们先进的文明学习。 特别是自大唐以来,他们从国体的设计、政体的建构、国家机构的设置、政权的运行模式,甚至连房屋结构、服装式样、饮食习惯都拼命地模仿我们、学习我们、照搬我们的。 但是,当他们拥有和你对话的能力和资格,他就会和你讨价还价,想方设法从你这里赚取利益。一旦他们觉得自己的实力超过你了,他们的野心就会迅速膨胀。” 方芳接过明如星的话说:“就连作为个体的日本人也是这样的。他们崇尚武力,信奉武士道。对强者,他们可以仰人鼻息、食人牙慧。 对弱者,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征服、统治,甚至杀戮。就连对待自己,也是如此。 放眼看看世界上,日本是自杀率很高的国度。而且自杀的手段都非常残忍,比如断臂、断足、切腹等等。” 明如星拉着方芳一起坐起来,理了理她的头发说:“看来我们对对手的认识是一致的,也是深入的。我们非常清楚,我们面对的敌人,是一个从制度上、工业生产和科技水平上、人的精神世界都做好了战争准备的敌人,对付这样的敌人,光有激情和热情是不够的。 我们也要动员各党各派、动员全体国民,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才能保证中华民族不会亡国灭种,才能保证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受人欺凌。” 方芳重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说:“是啊,想我泱泱大国可能马上就找不到一个能安放婴儿摇篮的地方了。不知道我们的宝贝是在我们的摇篮曲中入睡呢,还是在敌人的炮火硝烟里挣扎?” 看着妻子又感伤起来了,明如星双手捧着方芳的脸说:“亲爱的放心吧,咱们一定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恶人存在,必有豪杰之士,只要有邪恶横行,必有正义力量。 动荡之中,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要稳住心神,振奋精神。今天早晨一睁眼,看着我的爱人容光焕发、梨花带雨,我就知道妹妹已经从痛苦和失落中走出来了。” 明如星又在妻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看看,都是我不好,又把妹妹刚刚梳洗好的妆容破坏了。” 方芳的脸羞得更红了,她也亲了亲明如星说:“妹妹打扮是为个啥?还不是给哥哥看?女为悦己者容嘛!我都想好了,一会儿咱们就去买票,我跟哥哥到杭州去,到冉州去。咱们先成家,再立业。” 明如星高兴的翻身把方芳压在身下,小两口又兴奋地闹成一团…… 本来明如星是想带着方芳在古都西安到处看看的,方芳却坚持要尽快离开。 心里的事放下了,方芳一下子阳光了许多。她一扫离开汉口时的深沉和心事重重,显露出少女和小媳妇应有的活泼和俏皮来。 西安到汉口的火车是要跑两天的。但是,无论如何总是比乘船和坐马车快捷、舒服了很多。 兵荒马乱的,列车上的旅客并不是很多,而且都或多或少的有些防范心理,初次见面的人之间互相交流的并不多,车上显得异常的无聊。 车过了郑州,方芳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总是愿意换到明如星的对面坐着,长时间傻傻地盯住他看。 明如星当然知道妻子的心思,她是在寻找自己身上的优点和优势,以便给父母一个清晰的交待,给朋友一个合理的说辞。 明如星脸上故意做出各种不堪的表情,打趣着说:“别看了,丑相公总是要见泰山的,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方大小姐,只是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了,不仅领了证,还登了报,不要说亲人朋友,就连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也都知道了。如星老是老了点儿,可这张脸总算还能见人吧?” 说着说着,明如星站起来又是比划胳膊,又是卡腰,笑着继续说:“看看我这傻大个子和水桶一样的身段,身体绝对没有问题,再加上一顿能吃三大碗干饭,丈母娘那一关一定是好过的。” 方芳红着脸说:“我现在不怕别的,就怕家里人怪咱们先斩后奏。特别是你作为男人,又比我大了将近十岁,我担心爷爷奶奶把不满都撒在哥哥身上。 虽然肯定不会闹出大的别扭来。但是,面子上的事我就不敢保证了。 要知道,现在哥哥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我甚至把哥哥的面子看得比我的面子还重些。” 明如星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学着戏曲人物的口吻说:“小生这厢有个小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芳也如法炮制:“爱卿,有话快快讲来,本宫免你不死!” 明如星严肃的说:“咱们分别在汉口和冉州演个双簧。在汉口的时候,当着你的家人,妹妹就说是你追我的。 到了冉州,我就对我的家人说是我对你穷追不舍。这样也许家里人会容易接受些。”明如星又戏剧化地说:“不知娘子以为如何?” 方芳撅着嘴说:“那也行,只是现在哥哥先明确回答妹妹一个问题,咱们俩到底是谁先追谁的?” 明如星若有所思,迟迟没有回答。方芳假装不高兴地说:“哥哥不好说,是不是心里真觉得是妹妹追得你呀?!” 明如星认真地说:“不是不是,我是在回忆,我的心到底是在哪一刻被妹妹俘虏了的?” 方芳双手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等着。她心里可美了,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她想知道丈夫在他们俩这个事情上的心路历程。 明如星说:“其实那天你舅舅先进来跟我们商量,说要给我们舱里增加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不太高兴的。 毕竟舱位是人家糜传家订的,他没有表态前我是不好说话的。 但是,当听到你的敲击在船甲板上的非常有节奏的高跟鞋的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来了个美女,我这心里呀……” 明如星故意也学着方芳一样用双手托着两腮,做花痴状。 方芳有些着急地说:“快说快说,哥哥心里怎么样了?别卖关子了。” 明如星诡谲地一笑说:“我这心里就像钻进了一千只兔子。只待妹妹一露面,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的嘴半天都没有合拢。 当时的傻样儿被我妹妹如月看见了,要不是她捅我一下,我真是要出小洋相了。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如月总是撮合我们的重要原因。她悄悄跟我说过,从来没有见我看到一个女孩那么失态过。” 方芳心里乐开了花,抿着嘴就是不笑:“哥哥继续往下说。” 明如星接着说:“当时心里暗自庆幸多亏没有一口回绝船长大人,不然怎么能与这么一位天仙妹妹同船共渡。 当时调整辅位时有个细节,不知道妹妹是否还记得? 就是我急着要住在妹妹对面。这样想看妹妹的时候,就不必转身转头斜睨侧目了。而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如月的眼睛。” “我当然记得。哥哥当时一点也不害臊,一见面就让人家叫哥哥。一看就是个情场老手。” 明如星抢过话来说:“天地良心,我可真的比窦娥还冤呢!活了这么大,我可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姑娘轻薄过。 那天见了姑娘也不知哪个神经搭错了,就想和你套近乎。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 方芳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她追问道:“太笼统了,具体点儿。” 明如星坏笑了一下说:“那我可真说了啊!当时妹妹没有出现时,我心里想象的应该是一个灰上衣、黑裙子、短头发、羞涩扭捏的大学女生形象。 没想到一见面,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个马裤短衫、伶牙俐齿、亭亭玉立的天仙。 我知道你是想追求一身中性打扮,可是妹妹那挺拔的双峰还是暴露了你美女的身份。” “讨厌!别的不看,专盯着人家那个地方看。” 明如星平静地说:“废话,你那里绷的紧紧的,走路时又昂首挺胸一副骄傲的公主样儿,我不想看都不行。再说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呀。” 方芳赶紧打断他说:“好了好了,言归正传。你说说到底哥哥的心是哪一刻被妹妹俘获的?” 明如星不好意思地说:“就那一刻!” “那为什么当时没有表白呢?” “一来当时那么多人,二来我也不知道你嫁人没嫁人。试想想,当时如果我直接拉着妹妹的手请你嫁给我,会不会把你吓个半死? 至少你会认为我是个花心大萝卜,反而在你心目中留下个坏印象。这叫欲速则不达。” 方芳羞涩地说:“哦,没看出来哥哥还蛮有心计的嘛!” 明如星隔着小桌拉着方芳的一只手说:“妹妹想想,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青春期是在大上海那个花花世界度过的,家里的生意主要在杭州,丝绸生意当中会接触到非常多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选择妻子的问题上我是非常谨慎的。 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我们几个都受到了糜腊佳和糜传家的影响,都是下定决心只娶一个、只嫁一回的。 我们这样的家庭,物质生活方面肯定是没有问题的,问题的关键就是要找一个心灵的伴侣,精神的配偶。 妹妹的长相、身材首先俘虏了我,但真正促使我下决心的还是妹妹的理想和人生追求。” 听着听着,方芳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他们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是啊,我们生在了一个最好的时代,科学和民主成为这个时代知识阶层追求的目标。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再简单地追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了。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不再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作为人生成功的标志。 但是,我们又生活在了一个最坏的时代,封建帝制刚刚被打破,军阀混战、党派纷争又让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日本帝国主义更是趁机想亡我国度、灭我种族,我们总要做些什么吧?” 明如星高兴地说:“就是这个!要说真正俘获我心的,就是你的豪迈气概和责任担当。” 方芳把手抽回去,走过来和明如星坐在一起。她轻轻地靠在丈夫的怀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说实在的,到西安的事我是经过认真思考和准备的,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这次如果不是遇见你们几个,我肯定会崩溃的。 言谈之中,你们表现出来的没有我这么坚决和豪迈,特别是腊佳姐姐和传家哥哥,他们表现出来的总是那样的平和,那样的淡定,有很多具体事情甚至有些犹豫不决。 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自信和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坚定,更是「临事而惧」的周详和严谨。你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一条力所能及的救国图存的路子。 “这几天我也想清楚了,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干。我以明家新媳妇的名义进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特别关注。 从政府的态度看,对日本人,我们要做好长期应对的打算。 眼下,咱们俩都不小了,该做生意做生意,该生孩子生孩子,要在不知不觉之中打入他们的内部。 我想这一点,我作为一个女人是有我的优势的。就是哥哥所说的,丝绸、刺绣、服装生意更多地是在和他们的太太、女儿和儿媳妇打交道的。” 明如星顺手拿了一件衣服搭在妻子的身上说:“妹妹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但是,这次到汉口和杭州,跟家里的老人们是绝对不能提生意以外的事情的。 一方面我们不能让他们为我们担心,另一方面,严格控制知悉范围对于我们的人身安全是非常重要的……” 方芳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第41章 《故乡明月》(第九十八——九十九节) ——九十八—— 痨病,这可是被判了死刑的病。 糜海仓是超脱的。几十年前他躲开了,但是这要了自己两个兄弟命的魔鬼还是找上门来了。他相信,这就是命! 邹宝栓知道,现在是到了他果断行事的时候了。 邹宝栓心里非常清楚,在糜传家还没有完全接手的情况下,义父的身体状况是糜家的核心机密。 但是,大夫告诉他,在高原之上,肺上的病恶化速度要比内地快得多。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带义父回到菊花岭。一来内地空气中的氧含量更有利于肺病的治疗和康复,二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商量。 黄老二满银非要跟着一起走,他声泪俱下地说,虽然没有以父子相称。 但是,糜海仓对黄家确有再生之德,关键时候不能陪伴左右,自己一辈子会良心不安的。 糜海仓当然是理解这些不是自己的孩子、可又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的后生对他的感情。 他生气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以后咱家生意上的事儿,还要仰仗你们和传家一起打拼呢,这一次返程的路上指着满银你来主事呢! 再说了,我这病知道人越少越好,你们兴师动众地跟着,旁人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糜海仓提醒自己的病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邹宝栓和两个伙计用马车拉着他走上了他们平时很少走的连云道。 很少走,是因为没有他们固定的商户。其实连云道并不是一条穿越秦岭的新路,它的北段沿用了陈仓故道的一段,南段则沿用褒斜道的一段,既避免了陈仓道的回曲绕折,又排除了褒斜道的途程险峡,既利用了陈仓道的缓冲开阔,又利用了褒斜道的栈桥捷径,是政府大力改造和维护的官道。 其他的商家和过往行旅还是相当多的。成群结队的骆驼队、马帮,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 这让糜海仓心里放松了许多,也让邹宝栓心情轻松了不少。 进入梁州地界,海拔明显低了许多,糜海仓的精神和气色大有改观,没有那么喘了,咳嗽也减轻了许多,他决定在紫柏山脚下休养一阵子。 太白山和终南山这一带既是产好药的地方,也是出名医的地方。 这些年自己家里常用的草药,糜海仓都是在这一带收了藏在家里的。 这次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当然与这有关。但是,更重要的是糜海仓想,现在是儿子和媳妇要孩子的关键时候,如果回到菊花岭不和大家一起吃住的话,家里人心理上会不舒服。 如果和往常一样吧,又担心把自己这病传染给家里人。如果能在这里把病养好,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再说,按照以往的经验,临行时预计也是要在入冬前才回菊花岭的,如果突然提前回去了,难免会引起他人的猜测。 糜海仓同意邹宝栓去太白寻访老中医,是听了紫柏客栈老板赵明理的建议。 邹宝栓要寻访的正是当年在褒斜道上著名的古刹风云寺以出家人身份坐过诊的慧清禅师。 处在武关驿的紫柏客栈位置比较特殊,正好处在褒斜道去太白和陈仓的岔路口,老板又主要走高端路线,住客虽然不是特别多,但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非常适合养病。 赵明理对糜海仓的好是发自内心的。一开始可能是由于糜海仓的经济实力,时间长了,他对糜老板的人品非常敬重。 特别是几次深入的交谈,他对糜先生的经营理念和慈悲情怀高度赞赏。 赵明理只知道慧清禅师年岁大了,不再云游,平日里主要在青峰寺潜心修行、悬壶济世,偶尔会到药王谷去采些不常见的药材。 邹宝栓带着糜海仓的专用马车到青峰寺的时候,慧清老禅师还真不在青峰寺里。 寺里的师傅听说是风云寺和赵明理老板介绍来的,第二天清晨就派了小沙弥带着邹宝栓去了药王谷。 邹宝栓见到慧清禅师时,禅师正在一个大石头上打坐。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禅师右手立掌胸前,左手掌心向上自然放在两腿之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小沙弥让车远远地停下来,因为他知道师傅入静的时间不会太久。 可能是小沙弥带患病的施主见禅师的次数多了,他知道是不能直接让病患近距离接触师傅的。 慧清禅师睁开眼睛的时候,小沙弥跟师傅咬了咬耳朵,禅师远远地看着邹宝栓,让他边走边问了他几个问题。 慧清禅师又让赶车的伙计往面前走了几步,也随意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并没有说治病的事,只是让邹宝栓安排伙计把把马车周围的布帘全部撩起来,打开前后车门,推开左右车窗,用最快速度把车赶到大路上去等候。 禅师让邹宝栓远远地跟在后面,开始问起他自己这几天的感觉。 来到马车跟前,禅师让邹宝栓把手臂搭在车辕上号了号脉说:“年轻人,尽孝心也要讲方法,你是不是给你义父做了好吃的,你天天吃他的剩饭了?你也被传染了。” 邹宝栓以为义父那么大年龄都能从高原上挺过来,心里还真不把被传染当成多大个事。 禅师看出了他的心思后说:“痨病的传染非常厉害,而且传播途径广泛,伺候痨病病人要特别小心。你们注意我刚才为什么远远地就让施主站住呢? 为什么又让把空马车快速跑一段路呢? 因为空气中通过呼吸道传染是痨病最主要的传染方式。和痨病病人说话,只要能听得见,要尽量离远一些,特别是不要站在他的下风口说话。 食物传染也非常容易。病人用的餐具、吃剩的食物上都可能被污染,吃病人剩下的食物,用病人用过的碗筷,甚至碰过病人用过的东西而没有好好洗手,也可能受到感染。 从现在起,先生和你的义父都应当自己单用一副碗筷,在咳嗽、打喷嚏和大声谈笑时不要面对别人,最好能用手帕捂着嘴。 睡觉时不同别人同屋,以免夜间咳嗽时传染。更不能随地吐痰。只要天气允许,要经常开门开窗通风,经常洗晒被褥。” 邹宝栓是个极明事理的人,一听禅师这么说,马上和其他几个保持一定的距离,并请求师傅帮助随自己来的小伙计号号脉。 慧清禅师让小伙计伸出舌头看了看,也给他搭了脉说:“还好,他现在还没有感染。请施主先回清峰寺自己找个清静地地方待着,我们先带着这马车在药王谷再走走,去几个猎户和药农家里看能不能收到些诊治痨病的药材,回来我们先给你吃上,顺便把这车和马都清理一下,反正你义父的病已经稳定住了,今后的医治需要很长的时间的,争取能够为他多带些药回去。” 邹宝栓一下子给禅师跪了下来,激动地说:“大师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一切全听大师的安排。只是家父身子虚弱,目前身边没有亲人照应,准备好后,请大师随小的一起前往武关驿。小的这里先谢过大师了!” 慧清禅师立掌回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解除病患的痛苦乃老衲作为一个医者的本份,施主不必多礼。你且回寺内歇息,我们快去快回就是,只能明天动身下山了。” 目送大师走远了,邹宝栓想,自己已经是带病之身,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对别人不利。他索性在这药王谷到青峰寺的路上游荡起来,打发时间。 药王谷位于太白山脚下的柴胡山。相传为药王孙思邈在太白山的悬壶济世、隐居研修之地。 邹宝栓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树木,有的红、有的黄、有的依然是绿色,菊花岭的秋天也会有这样的景色。 但是,跟这里相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看着路边就有自己认识的草药,邹宝栓也不敢轻易触碰它们,生怕把自己这不好的病也传给它们。 很多树上是挂着果子的,随手就能够着的猕猴桃更是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 邹宝栓信手摘下来尝尝,酸甜清香一下子让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也是个病人。 进入青峰山峡谷,听着山涧潺潺流水,看着眼前这幽谷,孤峰绝壁,奇石林立,飞岩突兀,他想起了出来时小沙弥沿途给他讲的关于刘秀练兵的「四十里跑马梁」、唐英灵公主为爱情献身的「舍身崖」,让他确信这不仅是个秀美之地,更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 阵阵凉意袭来,他知道这里有常年不化的大寒冰洞、紫阳冰洞和罗汉冰洞。 他更知道,眼下只有自己尽快好起来,才能更好地在义父跟前尽心尽孝。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青峰寺的夜晚是很凉的,邹宝栓执意要在马车上过夜,慧清禅师告诉他,这马车刚才已经用草药熏过了,上面还装着些药材,再说这青峰寺经常有患恶疾的人来,寺里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专门给他安排了地方,让他安心的住了下来。 回武关驿的路上,邹宝栓始终不肯进车里面去坐,只在后面临时搭了一块板子,半坐半吊地凑合着,沿途的尘土迫使他用帕子把口鼻捂起来。 回到紫柏客栈,看到邹宝栓从头到脚的满身尘土,糜海仓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慧清禅师更是感动于糜海仓教子有方。 得知邹宝栓已经被传染了,糜海仓既自责又生气。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可怜宝栓命不好。 邹宝栓似乎倒是想明白了,他坦然地说:“这样照顾起父亲就更方便了。” 赵明理和慧清禅师有多年的交情,慧清禅师也知道糜先生多年为许多寺庙捐功德、筹善款。 再说,一下子遇上父子两个都感染恶疾,他也想拿他们做个试验,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普遍适用的方子。 在仔细给糜海仓号完脉后,慧清禅师笑着说:“糜先生的身子底子非常好,要不然以先生的年龄,在高原染上这种病是很难走下来的。 到了这里,空气清新,含氧丰富,正好是治肺上的毛病最好的地地方和季节。先生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待天气稍凉些再回菊花岭不迟。” 糜海仓想了想说:“我也正有此意。原本想着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上高原了,以后生意上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干。 没曾想天意如此,竟不许我再上高原了。只是得上这见人害人的病,恐怕以后想在老娘身边尽尽孝道是不能够了。” 禅师看糜海仓有些悲观,就对他说:“先生见多识广,可能也大体知道这病症的后果。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以先生和令郎的身体,只要坚持食药并举,很好地控制住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这病累不得、穷不得,既不能干体力活,还要坚持服药,更要吃些补养的好东西。” 赵明理笑笑说:“糜先生辛劳了一辈子,现在染上这恶疾,自然不会心疼钱财,大师尽管用最好的药,最管用的药。至于饮食,糜先生也一定会全听大师的意见的。” 糜海仓说:“那是当然。我上有老母在堂,只要能多陪老娘些日子,自然会不惜任何代价的。” 他指着邹宝栓对赵明理和慧清禅师说:“不瞞二位先生,我这个当父亲的说来也很惭愧呀,宝栓我儿也三十好几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娶上,一直陪着我。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让他先好起来,娶上一房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对得起糜、邹两家的列祖列宗!” 看着义父泪流满面,邹宝栓也禁不住哽咽着说:“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那兄弟能娶上个媳妇,如果没有糜家,也是不可想象的。 这次义父偶染重疾,从头到尾不同意宝柱小两口见面,义父的良苦用心我们都心知肚明。宝栓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义父能早日康复,多留些日子也让我们尽尽孝道。” 慧清禅师和赵老板都被这人间真情深深地感动着。 慧清禅师边写方子边轻轻地说:“看着你们父子情深,菩萨也会感动的。这里我给你们开出三剂药方和三副食疗方,你们先照着吃,只要老衲身体允许,我过一阵子就到这紫柏客栈来一趟,你们把身体的变化情况及时告诉赵老板,我再根据情况随时调整方子。 如果能医好你们爷俩的苦疾,也算老衲功德一件。如果由于老衲的医术鄙陋,耽误了你们的诊治,还请你们不怪罪才是。” 糜海仓一听这话,赶紧站了起来说:“大师言重了。古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老天让我们染上这恶疾,是我们上辈子自己造的孽,我们当然要来面对,要来偿还。 如果老天让我们重新获得健康,我们一定广结善缘,广为善事,以天下苍生为念,报答大师,报答佛祖。” 慧清禅师停下手中的笔说:“先生也言重了!痨病是很容易传染的,以先生的家业,现在完全不必受这脚力之苦的。 先生之所以这样操劳,一方面是为了儿孙,老衲以为,更重要的可能是为了追随先生讨生活的这些伙计和他们的家人,为了接济穷苦之人。先生这病,是老天让你好好歇息呐!” 赵明理边给大家续茶边说:“就是就是!糜先生这些年可没有少行善。光是前一阵子娶媳妇时就连续三天大宴无家可归者,更不要说,糜先生的生意所到之处,让多少人谋得了事做,解决了生计呀!” 慧清禅师一连开出六个方子。他拿起来一个个解释说:“这里面有三个药方子,三个食疗方子。药方要按顺序服用,食疗方子根据个人的口味随时选用。 “这第一个药方主要是滋阴润肺的,用来调理肺阴亏虚。都是些常见药材。主要有天冬2钱,麦冬2钱,生地黄2钱,熟地黄2钱,山药3钱,百部2钱,沙参2钱,川贝母2钱,茯苓2钱,阿胶2钱,白菊花2钱,桑叶2钱,三七6分,獭肝末6分。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 慧清禅师看了看糜海仓的气色继续说:“先生的身体底子很好,但这个病气阴耗伤严重,第一个方了服用十五天左右,等肺上功能恢复一些后,再服二十天左右的保真汤来益气养阴。 “这个方子里有一些名贵的、大补的成份,主要有:人参2钱,黄芪3钱,白术2钱,甘草1钱1分,茯苓2钱1分,五味子2钱,当归1钱2分,生地黄2钱4分,熟地黄2钱4分,天冬2钱,麦冬2钱,白芍药2钱,柴胡2钱,厚朴2钱,陈皮2钱。同样是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 慧清禅师顿了顿说:“这两个方子服用一个多月后,阴虚的问题就不大了。但是,阴阳平衡上可能会有些均衡问题,我们再换一个滋阴补阳的方子,医道上把它叫补天大造丸。 不过,药材也都是些常见的东西,主要有:党参4钱,黄芪、茯苓各3钱,白术、白芍、山药、地黄、当归、枸杞、枣仁、远志各2钱,龟版、鹿角胶、紫河车各1钱2分。 还是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这个方子可以长期服用。 “但是,先生的这个病,如果身体再感风寒的话,会有较大的反复。这里我再给开两个简单的方子,如果出现较重的咯血状况,用上三五天压一压。 “一个取旱莲草3钱,每天一剂,用水煎,分2次服。另一个是取穿破石和铁包金各6钱,每天一剂,用水煎,分2次服。只是这两个单方,不宜长时间服用,压住咯血就停下来。 “患了这个病,长期服药是很不好受的,日子久了,可能肠胃也会有些小问题暴露出来。 这里我再给开出三个居家食疗的方子,隔三差五吃一些,能减轻药物对身体的伤害,在补肺脏的同时,也捎带着补补其他脏器。 “一个我把它叫做「百合饮」。取百合6钱,糯米1两,冰糖适量,用砂锅煮成烂粥就可以了。 不过,百合要尽量选用兰州或甘南地区的,效果可能更好些。 “另一个我把它叫做「燕窝白及汤」。每次取燕窝2钱,白及3钱,用瓦锅隔水蒸炖至极烂,加冰糖再炖片刻即可。 “第三个是甲鱼炖贝母。用活甲鱼1只,川贝母1钱,鸡汤2斤,料酒、花椒、生姜、葱、盐适量。先将甲鱼用上述作料腌制一个时辰,加入鸡汤上蒸笼蒸半个时辰即成。” 慧清禅师最后说:“第一个百合饮四季皆宜,燕窝白及汤更适合夏秋季节,甲鱼贝母汤冬春时节更好些。 反正请先生记住一条,要放松心情,无论是药疗还是食补,都要根据自己的感觉经常调整,阴阳平衡了,气血通畅了,心气和顺了,再凶的恶疾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其他的注意事项,老衲已经和令公子交待过了,要少接触人,独立使用饮食用具和洗漱用品,独自使用被褥,最好能独立自寝。现在既然令公子已经染上,你们爷俩相互照应也就没有太多的禁忌了。” 几天来一直愁眉苦脸的邹宝栓,隐约流露出一丝的笑意。 糜海仓则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九十九—— 列车到达汉口的时候,因为是终点站,方芳似乎不着急下车,当明如星告诉她站台上来了许多人,这列车上可能有重要人物的时候,方芳才好奇地倚在窗户上向外张望。 不看不要紧,一看着实让方芳紧张起来了。她赶紧躲到车窗的另一侧,一边快速地打开已经整理好的箱子翻腾,一边对明如星说:“哥哥你自己赶紧捣饬一下,下面接站的全是我们家的人,他们肯定是要搞个仪式的。 当然,仪式不会太复杂,哥哥不必紧张。不过,我们俩要穿得尽量正式一些,这样我父母会觉得脸上有光。” 车厢里的乘客都走完了。方芳拉上窗帘,拿出一件大衣递给明如星说:“哥哥帮我挡一下,我把和腊佳姐姐、如月妹妹在梁州一起定做的旗袍换上,让我妈妈知道我是个幸福的新娘。”精明的明如星立即把靠站台一侧的窗帘也拉上了。 方芳一边利索地换着一边说:“要知道,婚礼那天,要不是她们三个坚持要穿旗袍的话,我是不愿意那么正式的。 在此之前,我是从来没有穿过旗袍的。那天是马师长的太太提议一起去做的旗袍,后来试穿小样的时候,因为我更喜欢紫色,可是老太太亲自给我定下了桔红色,把紫色给了拉姆嫂子,如月做主请师傅把我们的结婚礼服做好后单独给我做了一身紫色的,还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我一次也不敢穿出来示人。今天就豁出去了,先从形象上给家里人一个全新的感觉,让妈妈知道我也是有非常小女人的一面的。等会儿我化妆的时候,哥哥也把西装换上、领带打上,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说话间,方芳的紫色旗袍已经换好了。那形象、那气质、那风范一下子与婚礼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把明如星这个做了十几年旗袍生意的商人都震惊了。 他激动地说:“回到杭州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钱悦成姐夫给妹妹做一组旗袍,从面料、色彩、式样、刺绣上形成系列,然后咱们去上海最大的照相馆拍一组照片,就不用请别人来当广告模特了……” 方芳看明如星还没停下来的意思,就打断他说:“好了好了,这事都是咱们自己的事了,只要你喜欢,我咋样都行。现在哥哥立即把西服换好,再不下去,家里人以为咱们电报上把日子或车次弄错了。” 简单描了眉、上了腮红、涂了口红后,方芳让明如星仔细看看她脸上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明如星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吻算做回答了。 方芳看了一眼明如星说:“两个箱子哥哥都拎着没有问题吧?我要找找当新娘子的感觉,好让我妈妈看看她的女儿找了一个知道心疼我的好先生。” 明如星大声回应道:“这是当然的,明夫人请!” 几节车厢的工作人员其实都躲在一边看着他们呢,只是他们太专注自己的事了没有看见。 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机灵的方芳赶紧从臂弯挎的包包里抓了两把糖来塞给最前面的服务员说:“这是我们的喜糖,请你给大家分一下吧。” 众人你两块、他三块高兴地分享着他们新婚的喜悦,纷纷作揖、鼓掌道贺。 站台上其实已经有服务员给方芳的家人通报消息了,家里人都知道他们小两口在这节车厢里。 习惯了女儿假小子样子的方芳妈妈看到女儿一身粉紫色旗袍现身,心里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方芳父亲同时拍了拍她们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再说,总要让我们先认识一下新女婿吧?” 方芳妈妈推开女儿,可眼睛依然盯着方芳不放。方芳索性扬起手来,招牌式地转了一圈,俏皮地说:“好好看看吧,妈妈总说我没有女孩样儿,这下你的女儿有女人样儿了吧?” 方妈妈轻轻一笑说:“也不知道害臊,刚嫁人就自称女人了?” 方芳吐了一下舌头,一边挽着妈妈,一边挽着爸爸来到丈夫面前。 明如星赶紧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叫到:“爸爸好!妈妈好!我是如星。” 方爸爸走上前去一面和明如星握手,一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来,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专门来接你们的亲朋好友。” 来的人还真不少,看来除了老人,方芳爷爷家和外公家的人都来了。 明如星知道自己一下子也记不住,索性就应付起来。只是到了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面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手里拿了一张方芳和明如星他们结婚当天的《梁州日报》。 方芳凑到明如星跟前轻轻嘀咕了一下说:“这是表哥,很爱开玩笑,你先别理他。” 表哥两只手举着《梁州日报》,并没有和明如星握手的意思,明如星只好微微地点了点头说:“表哥真是有心人,这么远的地方小报都有。” 表哥阴沉着脸说:“那是。只要是涉及方芳的消息我不仅会收藏起来,还会装在心里!” 明如星笑了笑说:“那可太谢谢表哥了,只是以后方芳的所有消息都会从我这里发出,就不劳表哥收藏了。” 表哥把报纸拿在左手上,右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明如星赶紧伸出右手准备和他握手,可他却顺势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假装看起了报纸上的婚礼广告,阴阴地说:“一个多月、集体结婚、荒郊野岭……” 方芳扽了扽明如星的袖子说:“欢迎表哥到我家做客!一会儿让如星好好敬你两杯。” 回去的路上,明如星和方芳与爸爸、妈妈同乘一辆车。明如星本来是不想打听关于表哥的事的,方芳妈妈挑起了这个话题。 她说:“如星你不要往心里去,我那个侄儿启明呀,从小和小芳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他一直对方芳很好,只是我们小芳就是找不到感觉,任他怎么穷追不舍,任他怎么献殷勤,总是不答应。 这不,这次方芳去西安,走之前没有告诉他,他一天能往家里跑十几趟。 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小芳是坐他二叔的船走的,还和家里大闹了一场。 前一阵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刊登着你们结婚海报的报纸,人就跟犯了癔症似的,到哪儿都拿着那报纸。今天原本不想告诉他的,可是他整天关注着小芳的消息,自己还是跟着来了。” 方芳爸爸打断她说:“别说了,这次我们好好热闹热闹,过一阵子他会接受这个现实的。很快小芳还要跟如星去杭州、冉州,日子久了,他自然就忘了。 再说了,以你们熊家的门户和他自己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行啊?不要理他,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方芳和明如星都不知道该怎样接这个话题,他们只好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默默地随车前行。 方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拍了一下爸爸的肩膀问道:“今天看这来接的阵式,家里打算怎么办我们这事呀?” 方芳爸爸方志庥说:“这得问你妈妈。我原来想等你们回来了商量商量再定的,可你妈直接定在了明天中午。” 方芳妈妈熊倩玉也拍了一下丈夫说:“就你会当好人,女儿都让你惯坏了。哪能什么事都由着她呀?这老理儿说得对,娶媳妇、嫁闺女是看前人的。 她嫁这么老远,到时候一拍屁股走了,好了孬了,亲朋好友、生意伙伴、街坊四邻又不会说她,就是说她也听不见,还不都是我们受着。 那好吧,正好现在没有别人,依你们,想怎么办呢?总不能也找个报纸登个海报了事吧?” 方芳正要开口,明如星扽了她一下说:“一切都听爸爸、妈妈的。我们俩一来阅历不深,没见过世面,二来对咱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也不太了解,就请家里做主吧。 至于开销,完全由我来支付,我们明家生意上与这里几家汇通全国的银楼和钱庄有些交情,请爸爸、妈妈多多费心。” 方志庥咳嗽了一声说:“钱不是问题。现在的排场是我们方家嫁姑娘,等回你们冉州去了,你再操心吧。 这次也正好让你认识一下我们方家和她外公熊家的人,你也是在商场上打拼多年的人了,没准还能给我们方家的生意和熊家的船运业提些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 另外,我在日本学习过几年,有些事你是否有时间听听我的意见和建议。至少我对日本国和日本人的了解程度比你们深些。” 明如星知道自己不该提开销的问题,赶紧补救说:“爸爸说的句句在理。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娶了方芳,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后我们可能主要在杭州生活,照顾家里的机会会少些,想尽量多尽一份心意。 至于说到家里的生意和外公家的船运业务,我可以试着参与些意见,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主要还是学习,毕竟隔行如隔山嘛。” 熊倩玉听女婿这一席话,显然是高兴了许多。她看了看方芳和明如星说:“你们今后在哪生活我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只是有一条,小方总要有些事情干才好,以她的性格和学识,窝在家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恐怕做不到吧? 你们认识没几天就匆匆忙忙把事儿办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但是,今后生活的打算还是要和我们说说清楚才好吧?” 方志庥打岔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凡事最好从长计议。他们年轻人总是会有些毛毛糙糙的,现在让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也不现实。 依我看,物质生活上应该是没有大的问题的,主要还是今后相处的问题。 两个人成长环境、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不尽相同,世界观、价值观自然也会有些差异,突然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要好好磨合。 特别是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家庭生活的琐碎事一件件摆在面前的时候,一定要互谅互让,互相迁就。 说实在的,我们从来没想过女儿结婚后会离我们这么远,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尊重。但是,担心必然是有的,也请你们理解。” 方芳妈妈接过去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嘛,这是自然的。别的不说,就说吃饭,小芳顿顿离不了辣椒,可你们江浙皖一带的人口味清淡,离不了糖。这些,真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 明如星赶紧表态:“这一点请爸爸、妈妈放心,家里吃饭的人多,后厨的师傅也是经常换的。小芳去了是长房长媳,自然不能不照顾她的口味。 再说,我和家父也是到处跑的人,口味杂的很,现在也可以说是无辣不欢。 至少这一阵子在吃饭的问题上我们俩是很一致的。其他的生活细节上,也请二老放心,虽然我们是新婚,可毕竟年纪都不小了。 尤其是我,比小芳大十岁,连生活中的事情都不知道让着她、体谅她、关照她、爱她,哪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我是个不爱说空话的人,今天我就当着爸爸妈妈承诺,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定都和小芳商量,让她知道。我们俩之间的事,全由她做主,我都听她的。” 方芳只是偷偷地瞄一瞄丈夫抿着嘴乐,一句话也不说。 方志庥笑了笑对夫人说:“老婆子,你听听,我就说嘛,江浙沪的男人心细得很,何况如星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一个家境殷实又读了那么多书的男人,三十多岁尚未婚配,一定是很挑剔的,能和咱们小芳一见钟情,也说明我们家姑娘非常优秀了。 再说了,我们不相信别的,还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和眼光吗? 这些年她在学习、工作、生活中遇到过多少优秀的男孩,都没有动心,怎么同船两三天就对上眼了? 这不也说明如星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小伙呀?他们俩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一对了。” 熊倩玉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们都老了,世道也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人的思想跟得紧,我们肯定要相对滞后些。 不过,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是永远不变的。 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又都是家里的老大,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事要当成大事来办。” 方芳羞红了脸说:“哎呀妈!人家明家都还没说呢,你着什么急呀?再说了,我和如星商量好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办呢!” 明如星怕方芳一不留神说漏嘴了,赶紧扽了扽她说:“妈,这事我们肯定当成大事来办。眼下要先让小芳适应一下新的生活环境,等她心理上、生理上都适应了,我们一定抓紧。 我和小芳商量过,她毕竟也是个大学毕业生,真让她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太太、娇小姐日子反而会把她憋坏的。 家里的丝绸和服装生意与日本人打交道比较多,现在我们还请了懂日语的业务员。 小芳去了,有些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生意,正好由小芳出面来办,生意上还是有许多事情是要保密的。 今天大家也都看见了,小芳穿丝绸旗袍有多漂亮,我们要是推出新面料、新服装样式,由她穿着这样一亮相,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 熊倩玉笑笑说:“好是好,你说的这些可都不是轻松的活,我们小芳从小可没有受过这样的累,也不能完全把她当个伙计来用。” 方芳撒着娇说:“哎呀妈!瞧你说的,尽是些动动嘴、穿着衣服摆个姿势的事儿,哪能把人就累坏了? 我又不是泥巴捏成的。您要知道我上大学时做的事情,还不得心疼死了?再说了,给自己家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再累也是愿意的。” 熊倩玉砸吧砸吧嘴说:“老方,你瞧瞧,真应了老话说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还没进明家的门儿呢,就再累也愿意了?” 方志庥反而严肃起来了。“这就对了!年轻人,有愿意为之付出的爱人,有愿意为之付出的家庭,有愿意为之付出的事业,就一定会幸福的。 很长时间以来,我看着小芳整天忧国忧民、愁眉苦脸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两个月不见,现在看到她阳光灿烂,满脸幸福的样子,我们还奢求什么呢?” 听着爸爸严肃的口吻,方芳接过话题说:“爸爸,您何尝不是经常叹短嘘长呢?现在全国的形势……” 明如星捏了一下妻子的手,打断她说:“现在全国无论什么地方,生意都不好做了。不过,我们做的是和老百姓生活紧密相关的布匹、服装生意,影响不会太大的。 有机会,您带着妈妈和爷爷奶奶们去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上海看一看,顺便也到我的老家大徽州地区去看看,就更加放心了。” 说到徽州熊倩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用咨询的口气说:“听说徽州那边,男人们都在外面闯荡去了,娶个老婆往家里一放丢,生儿育女,自生自灭,到处都是从朝庭到乡里奖励守活寡而抑郁而死的贞洁烈女的贞洁牌坊,是不是?” 明如星也不回避。他说:“妈妈说得对。确实在徽州的大地上到处矗立着石头的、木质的,现在还有了洋灰的贞洁牌坊。 但是,那都是几千年封建历史的见证。自从中山先生提倡妇女解放以来,情况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方志庥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的。“如星,请你把这方面的情况说得具体些。” 明如星看了看妻子,方芳点了点头。 这个小动作被坐在一旁的方芳妈妈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假装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明如星迟疑了一下说:“这可能和自然、历史都有些关系。从自然上说,徽州是一个多山地、少良田的地区,人口密度又非常高。 如果都在土地里刨食的话,生活肯定是过不下去的。但是,这一地区又紧邻中国最发达的两个大商圈的边缘地带,到长江三角洲的上海、宁波、杭州、南京都不算太远,到泉州、厦门、福州这些海运中心港口码头也很便捷,使以商养农、以贸易带动手工业成为最现实的养家糊口的路子。 “从历史上讲,鸦片战争后,沿海的经济虽然发展很快。但是,外国人的势力渗透很厉害,许多挣了钱的徽商,并不把家室安在沿海,还是愿意在交通不太发达的徽州山地丘陵地带造屋置业,再加上女人们在「无才便是德」的价值观念之下,大多数女人都只会女红,不能识文断句,出门后就成了睁眼瞎。 还有,和全国的大部分地区一样,那里的女人基本都是小脚,出门行动也不方便,只能在家守活寡。 当然也有守不住红杏出墙的,难免闹出些乌七八糟的事来。 时间久了,为了男人们的名节,为了男人家族的名声,最后就找到了这个以褒奖妇人贞洁和气节的遮羞布的冠冕堂皇的法子,来掩盖这个扭曲人性的社会。” 方芳好奇地问:“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有些变化了,只是变化还没有那么明显。我们这些生活在其中的人是感觉到变化了,在外人看来依然如故。 比如说,你现在要是去冉州一带的村子甚至是城镇转一转,依然会看到高高的马头墙围成的多进院落死气沉沉,惨白的粉墙和乌黑的黛瓦下,留守的依然只有妇孺和老弱病残。 随便找一家走进去,如果遇上的是年轻媳妇,她肯定会半句话也不敢说,赶紧躲到里屋里去。 如果碰到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那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多留一会,甚至还可能留你喝茶、吃饭。 因为,年轻一些的怕坏了自己的名节,而老人则实在是太久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了,总想找人拉拉家常。” 方芳进一步问道:“在你看来,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或者说,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明如星停顿了一下说:“脚,是放脚!” “啊!”方芳显然是有些被惊到了。 明如星继续说:“其实我们现在经常说「解放」这个词,只有你亲眼见到了妇女被缠到骨折的所谓唯美的「三寸金莲」,你才能感受到「解放」的意义。 因此,我始终认为,中山先生的最大贡献是号召「解放」。 而所谓解放,第一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第二是解放了妇女的脚。 “如果说思想解放是人类发展的潮流的话。那么,妇女解放则是中国人真正的解放。 在这个问题上,糜传家,也就是我妹夫家是走在了全中国的前列的。 要知道,糜家的女儿,只要是出生在1900年之后的,没有一个缠足的,都是大脚。 这也是为什么糜家在我们那里,虽然是个外来户,却有很强的号召力。 正是在他们的带动之下,我们这些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一个个把孩子,当然也包括女孩子送到上海学习的。 要不,今天的我可能也只是个绸布商人,也早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根本不可能遇上方芳这么好的姑娘了!” 方志庥显然是听明白了明如星的弦外之音了。他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如星这一席话简直可以作为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宣言书了!看来我家方芳看人还是挺准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这样一个有思想、有品德、有本事的小伙子,真是难得。” 熊倩玉也自豪地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整天在她耳朵边讲条件、说标准呢!” 一看只经过短暂的交流,父母都对这个女婿肯定有加,方芳大方地在丈夫脸上亲了一口,顺势靠在了明如星肩上。 第42章 《故乡明月》(第一00——一0一节) ——一00—— 糜海仓原计划是要亲自押船从褒河码头到菊花岭的,算是他一辈子跑码头的一个收官之作。 现在自己这身子骨看样子是不行了,也不能连累了伙计们,只好还是让邹宝栓驾着马车陪自己回去了。 天已渐渐冷了,从西宁返回的一路上,糜海仓就在想自己回去之后怎么住的问题。 住在家里吧,一家老小都在一起,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特别是儿媳妇刚刚过门,正在备孕,自己必须离他们远远的,绝对不能出岔子。 住客栈吧,肯定会影响人家的生意。再说,怕传染自己家人就不怕传染别人吗?这可不是他糜海仓的做派。 思来想去,他决定带话回去,让儿子在仓库的一角单独开一道门,自己和宝栓先住进去。 天气好的时候,就由宝栓陪着在山林里四处转转。饭由家里送,饭碗菜盘都固定下来。药就由宝栓煎,必要时再请大夫来瞧瞧就是了。 糜海仓现在不担心自己,他真正担心的是邹宝栓。这孩子跟了他这么多年,连个媳妇也没有娶上,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向他娘交代呢? 糜传家接到父亲捎回来的口信,以为是家里要来两个长住的客人。 但是,当知道是父亲因为生病而要和宝栓哥哥长期住在那里的时候,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的。 由于糜海仓只和全家人隔着墙对话,而且对是否单独隔离居住的问题不容商量,因此,工作是很难做的。 实在没有办法,糜传家只好在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加紧新房料场仓库的建设,在那里整修两间带厕所的屋子来,以便入冬天冷了之后,让父亲和宝栓哥搬进去住。这样,至少免得他们大冷天还要到外面去大小便。 糜海仓对带回来的药非常迷信,不容任何大夫调整,这本来从医学上讲是对他的病情有利的。 但是,作为儿子的糜传家当然是要尽做儿子的责任。明如月虽然是师范专科毕业的,但也选修了些医科课程,她当然也要对父亲的病发表自己的看法。 真的不知道是年轻人知识越多越麻烦,还是糜海仓真的老了,冥顽不化,在治疗方案的问题上,他们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糜海仓看来,自己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老祖宗的医术更可靠些。 在糜传家和明如月看来,西医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痨病的问题,已经不完全是不治之症了,把它叫肺结核。 但是,在国内必须要去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才有专门治疗的医院和科室。 去上海?这对于糜海仓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原因大家都知道,只有糜海仓自己不承认。他是担心老娘。 “父母在,不远游!”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儿子当然是有最真切的感受的,毕竟老母亲已经90多岁了。 瞒着老太太?那是更不可能的事。 一来上海离菊花岭太远了。如果家还在邗州或冉州一个来回三五天时间便罢了,可从这里至少也要月余时间。 二来就是去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要是自己先没了呢? 岂不是连老娘最后一面也见不着?还有,整天不在一起住,不在一起吃,能隐瞒的了吗? 这让糜传家和明如月、糜腊佳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糜腊佳、钟远山从梁州城回菊花岭让糜海仓怒不可遏,他觉得念了洋学堂、受了高等教育的两个孩子,并没有真正领会他的苦心。 糜海仓第一次隔着一道门同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月、邹宝栓、钟远山开了家庭会议。严格说,糜腊佳、邹宝栓、钟远山是列席这次会议的。 糜传家、明如月和糜腊佳、钟远山是站在门外的空地上的,邹宝栓却和糜海仓一起坐在了屋里。 糜海仓当然知道,虽然没有请她们,他的夫人、太太们一定会在隔壁屋子里全程听他说了些什么的,他需要故意把嗓门尽量提得高一些。 糜海仓的话题先是从一个问题开始的:“你们说说,家里为什么要送你们去上海念书,而且要一直念到大学毕业?” 他没有明确让谁来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都不会直接回答。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糜海仓开始自己回答那个问题。他沉重地说:“生老病死这是规律。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只求安逸度日、长命百岁,又何必识文断字、东奔西走呢? 看一看你奶奶,90多岁了,哪一天是被这么供着的? 哪一天不是在为我们这些儿孙们劳心费神的? 有道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有几个人是真的病死的?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被病吓死的。 “你们今天让我去上海诊治,明天让我去看西医,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但是,这好心的结果会是什么? 你们的孝道都尽到了,我的孝道呢? 你们奶奶这一辈子苦啊!她到咱们糜家,送走了多少人啊? 从我的爷爷奶奶到你们的爷爷,特别是人到中年又眼睁睁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老了,我也老了,人常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 但是,无论如何,我在她老人家心目中无论多大都是个儿子呀! 我去到上海,谁能保证我再回到这菊花岭来? 谁能保证我这个老儿子再回到老娘身边来? 一个一切只是建立在「可能」之上的决定,一别就是好几十天,甚至是永别,这不是要了老太太的命吗? “人老了,谁还没有点病呀痛呀什么的?只要我整天让老娘看见我、知道我,她就放心了,我也就安心了。” 说着说着,糜海仓开始咳嗽起来,传家他们试图进屋里来做些什么,被糜海仓果断的阻止了。 糜海仓呷了一口茶继续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要送你们去读书?为什么一定要读完大学?咱们糜家从你们太爷爷开始就完全不愁吃、不愁喝了,如果只图个衣食无忧、人丁兴旺,我为啥不让你们早早地接手生意、早早地娶亲成家呢? 你们仔细想想,我们挣的每一两银子都理所当然吗? 我们对长工、短工吆三喝四的,可朝庭和衙门对我们又何尝不是跟对奴才一样呢? 整个社会都是一层压制一层、一层盘剥一层。看似都有饭吃,可谁是舒服的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除了皇帝老子绝对的舒坦之外,还有谁能挺起腰杆子做人的呢? 到后来,洋人来了,他们有什么?不就是有鲁迅先生说的「德先生」、「赛先生」吗? 有了科学技术,有了坚船利炮,连我们的皇帝老子也舒服不了了! “这就是为什么要让你们去念书,而且要在念老祖宗四书五经的同时,读洋人的书,读科学的书,读技术的书。 我不着急让你们娶妻嫁人,也是希望你们能够找到一个和你们有同样的学识、同样的见识的人,让咱们糜家走上一条绝不回头的路。” 说着说着,糜海仓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邹宝栓端起一碗已经熬好的药递过去说,父亲,该吃药了。 糜海仓说了句:“你也一起吃这药。从现在起,咱们爷俩就相互鼓励、相互支持着,我就不信还对付不了个痨病。”说着就一口气把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没等邹宝栓回话,糜海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俗话说,一个女人管三代。囡囡从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对你的人品、学识自然没得挑剔。 腊佳这些年一直给人一个孩子王的感觉,我从来没有限制你,你也大致知道我的心思。 传家和如月、腊佳和远山你们都是自己选择的对方,虽然我们也有模有样地走了相应的排场,但内心里还是你们自己做主的。 这一点,我是从中山先生那里学来的,我也坚决彻底地用在了你们的终身大事上,这应该就是民主吧? “这几年,我知道你们在悄悄地做一些大事,你们不告诉我们,是怕我们担心,这我理解。 我相信你们做事的大方向不会有错,今天你们也不要和我争辩,我只说说我对时局和前景的看法,你们以为有用的,就参考参考,没用的也过过脑子,兴许能让你们少走些弯路。” 糜海仓停顿了一会说:“腊佳,过去请你的妈妈们都忙自己的事儿去吧,后面这些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躲在隔壁的夫人们都散了。只有老太太高声说道:“孩子们让你去上海治病的事,你也再考虑考虑,别让小辈们为难!” 糜海仓应道:“娘,您怎么也在那儿呢?快回屋歇着吧,这事回头儿子再跟您老人家念叨。” 糜海仓让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也都搬了凳子,坐在房门两边,自己也调整了一下情绪,比较平和地说:“刚才我的话语气重了些,态度不够好,请你们原谅。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为宝栓好。 但是,我也知道,这个病控制的好的话,活了几十年的也大有人在。 “我现在担心的主要是两个问题。一个宝栓,他还很年轻,又没有成家,别把他耽误了。 一个是你们奶奶。老天保佑,好歹不能再让她老人家再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 我们这次请的这个大夫慧清禅师的医术很厉害,他给抓的药材也多是产自太白山和秦岭深处的,食疗方子既简单又实惠。 目前看,效果还是非常好的,再加上我们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我和宝栓比在高原的时候感觉好多了。 现在我们俩在一起,互相是个照应,也不会太寂寞,你们只管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特别是腊佳,不要动不动就回来,更不能老待在菊花岭。要是回来了,也多陪陪钟家公公、婆婆。” 太阳越来越好了,初冬时节晒晒太阳对老人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邹宝栓把一张躺椅搬到晒场上,扶着糜海仓在晒场上转了一圈后躺了下来。 糜海仓让孩子们都远远在坐了下来后继续说:“下面我的这些分析,除了咱们这些人,就不要和别人说了。你们在谋划家里的长远建设和个人的远期目标时斟酌斟酌就是了。 “我的总体判断是中国处在了一个抉择的时代。也就是说,处在了一个可能走向阳光,也可能滑向灭亡的时代。 同样的,我们糜家也有个抉择的问题。那就是要解决知道谁是对的,支持谁、跟谁走,谁是错的、反对谁的问题。 “甲午海战之后,我们糜家开始思考大清朝到底怎么了?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再支持这个朝庭了。这也是我们糜家第一次从邗州迁徙到冉州最根本的原因。 “辛亥革命之后,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我们在思考当年我们支持的光复会的政治纲领「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是否真的达成了? 我们在观察当年我和你们爷爷冒着生命危险加入的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宗旨是否真得在变成现实? 现在看来,是令人失望的。至少百姓生活的改善是有限的。 “你们已经注意到了,咱们糜家在这里想推行一种「咱们出钱,大家出力,一起干活,共同发家」的路子。 但是,我们单门独户的力量毕竟是有限,帮的了三家五家,带得动十户八户,可帮不了千家万户,带不动州县乡里。我看问题还是出在制度的设计上了。” 糜海仓让儿子、女婿在四周转一圈看看,在确信没有外人在附近逗留后继续说到:“到菊花岭这几年,我重点和两个人有了很深入的交流。一个是你们都非常熟悉的马师长马伯略,另一个是共产党部队的军长岑前。 “和马师长接触多的原因你们都知道,我们在冉州时就和马师长的哥哥马伯韬先生非常熟悉。 和岑军长纯粹是因为生意上的事,他的部队在米仓山一带种茶叶,我们从那一带收购的毛茶基本都是他们的。可惜这个人和这支队伍已经没有了。 “我之所以说可惜,就是这支队伍里的官兵大多是当地的子弟兵,而且「马儿崖」一带的百姓都很喜欢他们。 “你们是知道的,自古以来,队伍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遭殃。可这支队伍不一样,不仅对百姓秋毫无犯,还经常帮助老乡干活,特别是农忙的时候。 本来我是看好他们的,只可惜用人不当,出了内鬼、叛徒,被里应外合包了「饺子」。而干这个事儿的就是马师长。 “我们也不能完全责怪马师长。一来他是这里的绥靖司令,维护这里的政权和安全是他的职责。二来他也是奉命行事。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从岑前的部队撤退到四川境内后他没有再派队伍追击歼灭这一举动看,他的内心是不想打自己的家里人的。 我亲口听他本人说过,他是和红军订立过「互不侵犯协定」的。 但是,当岑前任命的游击司令,也是他收编的民团、「神团」等游杂武装的头目变节,向马师长提供了可靠情报,他再不动手的话,上峰就有可能怀疑他的忠诚度时,他才痛下杀手。 当然,后来,他也找了个借口把那个吃里爬外的「游击司令」就地正法了。 从这些细节上看,我们不能彻底认为马伯略这个人不可信、不可交了,还是要进一步和他打交到,做他的工作。 我总体感觉这个人有浓重的家国情怀,是可改造、可利用的。现在你们对他要一如既往,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岑前队伍里保存下来的人现在都撤退到四川,目前在剑门关一带活动,我已经让黄老四满铤和他们联系上了。 这次你们可能注意到了,满铤并没有跟咱们的商队一起回来,他已经被岑前的队伍正式招兵了。 这件事情先不要跟别人说,黄家也只有老二知道,至于什么时候给他们家里人说,由我和黄满银商量,传家就负责和满铤联系,在钱、盐和茶叶上支持他们一下。 记住,和他们的交往不要留下任何凭证和记录,一般情况下,也不要通过黄满铤之外的任何中间人。 “这里我重点说说马伯略。这个人现在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是秦巴本地人,无论是他的队伍里的官兵还是州县乡里的百姓,都是自己人。 他自然不会跟其他队伍的长官一样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也不会欺压当兵的。 所以,他的威望是很高的。许多事情,特别是难办的事情,只要他肯出面就不会有大的障碍。 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建功立业,必要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大义灭亲。 而且,以他目前的兵员数量和装备水平,只要不发生大的战事,上面把他这支队伍拉出去打仗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们肯定是要长期和他打交道的。所以,跟他交往要特别留个心眼。” 糜海仓显然是有些累了,外面也刮起了小风,邹宝栓又把他扶进了屋子里。 稍微喘了会气后,糜海仓继续说:“这里我交待一个重要事情给腊佳和远山,那就是要长期去做马师长的工作,主要是从抗日这个事情上求突破。 “具体要这样做。马伯略这个人非常有正义感,对那些有损国格、人格的事非常反感。 他还非常喜欢看报纸,我每次去他那里,只要他在屋里坐着,多数是在看报纸。眼下有几个有利条件要好好利用一下。 “一个是日本占领东三省。我们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都大骂张学良是个缩头乌龟,不配「少帅」这个称号。 并数次放言,如果有机会直接面对小日本,哪怕拼光了老本也绝不让鬼子从他手里占领中国的一寸土地。 我知道你们现在筹划的大事跟对付日本人有关,你们不说我也就不问。 但是,有些关于小日本暴行的事情,平日里要多给马先生念叨些,有些关于日本人的消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渠道向上反映,也可以有意无意间向他透露些,试探他的反应。 说不定有些重要情报通过他向上峰报告,还真能派上大用场,对他的抗日热情也是个调动和维护。 总之,我相信他是一个爱国者,也是一个将来能为老百姓发挥相当大作用的人。 “还有一个是《梁州日报》。现在梁州在全国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可是,最近《梁州日报》非常火,主要原因就是这样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报,居然有如此世界级的消息,居然有如此高境界的评论。 你们不要小看了《梁州日报》对马伯略的影响力。腊佳、远山,有些好直接说、当面说的话,你们也不一定要跟他绕弯子。 但是,有些实在不好开口的,就要发挥《梁州日报》的影响力。 从你们结婚那天的情形,我看李尚文社长是个有政治头脑的人,要抓住这个人,好好地在《梁州日报》上折腾些事情。 “第三个是马伯略的夫人谢阿芝。我注意这个上海女人有一段时间了。她是一个有思想又不肯抛头露面的人,马伯略的许多主意都是出自她的头脑。 爱读书,爱思考,也爱丝绸,爱旗袍。现在腊佳和她走得很近,以后如月也可经常以丝绸、旗袍的名义和她接触一些。 “总之,要切记,我们糜家不过是个商人,而且是外来户。我们要想做成大事,一定要多管齐下,拉住马伯略。必要的时候,甚至要逼马伯略朝有利于百姓、朝我们期望的路子上走。” 糜海仓喝了一口茶最后说:“今天我已经说得很多了,后面说的这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跟外人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最后我再给你们推荐几个人的作品,一方面要想方设法拿到他们的作品,一方面是只要能拿到手的他们的作品都要认真去读。 有的甚至要研究、要真正去用。这几个人分别是毛泽东、蒋中正和鲁迅。重点关注他们对时局的判断和对国情、民心的认识。” ——一0一—— 方芳回到杭州跟明如星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绝对不要以结婚的名义请客应酬了,明如星当然理解妻子的心理变化。 在梁州、在汉口、在冉州的三次仪式,方芳心理上的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 在梁州,自己在完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做了人生的一个重大决定。 而且,登报昭告天下、多人一起举办集体婚礼已经让她喜出望外,“富人穷人齐聚首、青山碧水来见证,码头晒场当舞台、新郎新娘唱大戏。” 更是令这个出生在大都市、成长在象牙塔里的千金小姐没齿难忘。 在汉口,自己当然不是想讲排场,只是既要展示一个幸福的新娘应有的风采、展示一对幸福的新人令人羡慕的恩爱,又要照顾作为大家族的方家和熊家的面子,照顾父亲、母亲对女婿的要求和女儿幸福生活的期待。 在冉州,自己的角色就是古老而完备的程序中的一个棋子,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做、穿什么样的衣服,甚至连需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都是程序化的,都是有板有眼的。 自己清楚地知道,这是几千年来逐步形成的、成功的大户人家都必须要走的、仪式感本身比仪式更重要的仪式。 方芳做到了,明如星也做到了。因为他们深爱着彼此和彼此的家庭,深深地理解彼此和彼此的家族。 不过,无论如何的低调,老板结婚这件事情本身还是在明家的店铺和客户中间引起了相当的反响。 要知道,明如星这样的「钻石王老五」的终身大事可是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有想给他保媒的,有想选他当女婿的,更有大把的姑娘想当明夫人的。 就连日本人,也想看一看这个眼光颇高的成功的人士最后娶了一位怎样的如九重樱般美丽的姑娘。 明如星和方芳当然不想怎样来「利用」自己新娘和新郎的身份。 但是,秦功璠想得要简单的多。在他看来,新婚之际,即使不再搞仪式,分层次宴请相关人士既是应有的礼仪,也不失为一次很好的公关。 特别是对日本人,还有比这种方式让方芳更便捷地进入他们圈子的渠道吗? 经秦功璠这么一分析,方芳和明如星又开始了新一轮新娘、新郎的「巡演」。 首先要请的当然是故交好友之类,然后是客户员工。宴请日本人的动作于情于理都只能放在最后。 从感情上讲,明如星和方芳真的不想请他们,放在最后是理所当然的。从理智上讲,宴请日本人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所谓万全,包括请谁不请谁、在哪里请、什么时候请、谁来主持、吃中餐还是和餐,包括穿什么样的衣服,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要从心理上做什么样的准备,等等等,都要确保万无一失。 其实大多数问题他们从梁州走的时候糜腊佳、糜传家他们都替他们想到了,许多必须小心应对的问题,更熟悉日本人的秦功璠也有了考虑,一些习俗和礼仪上的细节,他们直接听取了小野寺羽惠的意见。 现在的卡脖子工程就是要为新娘方芳订制一身与众不同的苏绣和服。 这既是自家生意的需要,更是拉近方芳与日本人心理距离的最简单、最有效途径,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以方芳的长相、身高、身材,随便穿一件什么衣服在人群中都是惹眼的,更何况有了大师级的钱悦成专门订制,穿上独一无二的苏绣和服,让日本人惊掉大牙是没有悬念的。 这一点不光是方芳,就连明如星和秦功璠也非常自信。 在请什么人、请多少人的问题上,方芳的意见是请愿意来的和必须请的两类人,人数以能找到的最大餐桌一桌能坐下的人数为限。 因为,有的人物可能很重要,但人家不一定愿意光临,死缠烂打求人家参加不仅让人反感,甚至引起对方的怀疑。 如果请的人太多了,不在同一桌就座,相互间印象不深刻,意义也不是很大。 经过和秦功璠的仔细斟酌,明如星和方芳打算邀请日本杭州武馆馆长小野寺英松和他的女儿小野寺羽惠,日本杭州商会会长西村高广和他的夫人西村梅雪、女儿西村美岚,日本石井株式会社驻杭州总代表石井长秀和夫人石井千代子,杭州租车行理事长山下俊男和夫人山下叶子。 其他的嘉宾则以小野寺羽惠和西村美岚的同事、朋友中订制过明家和服的年轻女士为主,兼顾长期和明家做丝绸生意的日本客户。 秦功璠本来是特别想借此机会加深一下杭州日本租界警署官员的关系。但是,明如星表示了反对。 长期在杭州经营的明如星非常清楚杭州日租界的运作情况。 明如星说:“在目前国内的几个租界中,上海是国际租界,其中有日本人专属的势力范围,经营的最好,利用价值也最大。 但是,包括杭州日租界、天津日租界、汉口日租界、重庆日租界和苏州日租界在内的5个在华日本独立租界中,杭州是经营状况最差的。 一方面由于它地处偏僻,远在杭州城北15里处拱宸桥以北、京杭大运河东岸划地区,基础设施极差,跟乡村没有什么两样。 另一方面,日本人在此主要兴办的是戏馆、茶馆、烟馆、菜馆、妓馆及赌馆,其中尤以妓院兴盛,形成所谓的「六馆」支撑,并没有真正的实业和现代商业。 依我看,它运营不了多久就该关张了。跟他们警署的官员认识就足够了,几乎没有利用价值,也就没有必要走得太近。” 打算归打算,能否真的请到还是个问号。秦功璠的意见是从夫人、小姐们身上下手。 只要秦功璠出面,小野寺羽惠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请动了小野寺羽惠,西村美岚一说就通。 然后通过西村姑娘邀请她母亲和石井会长夫人,再扩大到山下理事长夫人。 一开始只说研究新和服的事,等方芳的和服方案确定之后,再以展示和服为理由,请女士们邀请他们的父亲或丈夫光临,理由充分得当,程序自然而然。 真是天随人愿,女士们听说有全新式样的苏绣和服展示当然是不会错过的,男人们听说是一个才色艺绝佳的美女的秀场,也都欣然接受了邀请。 至于明如星结婚的消息是故作神秘地「泄露」出去的。其实,这也是一种心理现象,那就是当事人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往往越容易诱发人们的好奇之心。 到后来,甚至有些有头有脸的日本人,特别是那些知道消息相对较晚的自认为成功的消息灵通人士,还怪罪起了明如星,说他不够朋友,这么大的喜事也不事先知会他们。 有了这样的铺垫,明如星和方芳顺势大方地把原本以展示新式和服为基调的宴请活动,直接改称为新婚答谢宴了。 宴请地点的选择秦功璠和明如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 从动机上讲,作为主角的明如星和方芳,无非有两个目标。 一个是让方芳以明家媳妇的身份自然而然地融入日本人的圈子里,一个是让方芳以明氏丝绸、服装代言人的身份正式开始她全新的职业生涯。 要实现第一个目标,有了这个宴请就已经达成了。如果说目标再高一些的话,那就是让尽可能多的、除了他们正式邀请了的人之外的、更多的日本人能参与进来。 要实现第二个目标,就要在席间充分地展示明氏的系列和服。 有鉴于此,秦功璠和明如星把宴请活动定在了日本人在杭州开的最大的餐馆浅水今半歌舞伎町店。当然,餐馆老板也作为正式嘉宾受到邀请。 浅水今半歌舞伎町店是一间集餐饮、茶道、艺妓歌舞于一体的会所性质的综合娱乐场所,尤其以神户牛肉和歌舞妓著称,是日本各层次人士在杭州聚会的首选之地。 平时要想订餐,特别是订最大的表演厅还是比较困难的,好在秦功璠请杭州日本商会会长西村高广出面,才订下了表演厅黄道吉日的使用权。 用餐方式决定就坐形式。 虽然邀请的和申请的来宾只有十几个人,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安排八仙桌或圆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但是,这不是实现他们目标的最好形式。好在浅水今半的老板泽田浅水是善于炒作和安排表演的行家,由于明如星、方芳已经把他和夫人泽田由梨列为重要嘉宾,加上来宾在老板心目中的地位,泽田两口子主动给出了不少好主意。 浅水今半歌舞伎町店的神户牛肉是分餐制的,每一道菜式都是按人头分盘呈上的,这样就用了日本最传统的每人一张卓袱台、一个草编蒲团的规制,分两排席地对面而坐,中间预留一条两米宽的过道作为表演场地,食客的背后也留下足够的距离供店员服务,确保用餐、表演和服务互不影响。 泽田浅水特别提醒,来这里用餐、喝茶、娱乐的大多是熟客,如果表演、展示效果出彩的话,肯定会有许多人来围观和助兴,甚至不排除有好表现者直接参与进来表演的可能性。这在传统日本餐饮、茶道文化中是许可的,也是常见的。 如果真是这样,明如星和秦功璠当然是乐见的,方芳也不反对。明如星唯一担心的是几个重要的日本客人的反应。 泽田表示,几位主要嘉宾都是这里的常客,也都是随和、爱热闹的人,多少有些好色,经常喝酒喝到兴奋时,也会和着音乐翩翩起舞,应该是欢迎这种局面的。 酒是选用了店里提供的神户白鹤清酒,茶叶则选用了糜家经销的太平猴魁和祁门红茶。 酒的选择其实是秦功璠给明如星出的和泽田浅水套近乎的手段。 夸耀神户牛肉和神户清酒的搭配是互相不可或缺的绝配,本来就是泽田浅水逢客必谈的营销手法,顺了他的意思,其他形式上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要知道,酒的利润是餐馆行当中最高的,也是最容易做手脚的。 特别是对品种繁多、勾兑比较随意,甚至连专业人士也不可能轻易分辨的清酒。 泽田浅水不愧是一个酒肆、茶馆老板,他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他给明如星推销的手法是一开始就给日本清酒的本源戴上了一顶中国的帽子。 他故作谦卑地对明先生和方小姐说:“其实日本清酒是在借鉴了中国黄酒的酿造方法基础上稍加改造而来的。清酒色泽呈淡黄色或无色,清亮透明,芳香宜人,酸、甜、苦、涩、辣诸味谐调,是营养丰富的饮料酒。 “从酿造原料上可分纯米酿、增酿、本酿、吟酿等等;从存储周期上可分为新酒、老酒、老陈酒和秘藏酒; 从口味上有甜口、辣口、浓醇、淡丽、高酸和市售酒。咱们这里只贩售神户白鹤酒厂的原产原兑原包装清酒,保证血统正宗,品质高贵。” 其实根本不用泽田浅水费那么多口水,明如星也是打算从他这里买酒的,毕竟喝酒的主要是日本人。 这样既可保证客人无话可说,又讨了老板的好,双方一拍即合。 在约定的日子到来之前,明如星和方芳反复考虑了各种细节和可能出现的状况,确保自己能以一个正常新郎、新娘的状态,当好宴席的主人。 当然,整个宴请和展示活动的总策划和总导演是秦功璠。而小野寺羽惠则在某种意义上充当了秦功璠的助理。 宴请是在晚餐时间。 明如星、方芳和秦功璠早早来到浅水今半歌舞伎町店,明如星一身黑色西装,而方芳则是以一身最庄重的黑留袖和服示人,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也以展示项目之一穿上了为他们订制的黑色纹付羽织袴和浅粉色留袖。 迎宾的当然是明如星和方芳,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的任务是在厅内安排每位来宾的位置并奉上茶水。 第一轮酒致辞的是明如星,无非是说些介绍明家丝绸、服装和感谢之类的客套话,酒也是由店里的歌舞伎给斟的。 其间,按照事先的安排,来宾中的夫人、小姐展示了她们在明家新近订制的和服。 酒过三巡之后,只见方芳带着小野寺羽惠和西村美岚走到展示区的中央,方芳在两位日本艺妓的协助下当众宽衣解带,这让已经有些醉意的男士们一下子兴奋起来,随着尖叫声和口哨声,一下子几乎把整个店内的客人都吸引过来了。 眼看气氛被点燃了,小野寺姑娘和西村姑娘非常有序地捧着方芳解下的配饰并翻面,明如星和秦功璠走上前去拉着方芳打开的黑留袖和服的左衽、右衽,方芳自己往前跨了一小步,扽着袖子顺势一拉,和服衣袖被翻过来,一件与黑留袖完全不同的和服展现在大家面前。 全场响起的热烈欢呼声尚未停息,明如星和秦功璠逆时针旋转一百八十度,方芳伸手把两只胳膊往袖子里一套,明如星和秦功璠再把左、右衽交叉的同时,方芳动手扣好腰纽、胸纽,小野寺姑娘和西村姑娘在两位艺妓的协助下,把已经整理好的带扬、带缔、带板、带枕、比翼等附带品一次缠系到位,一件粉红色真丝面料、两只金色丝线绣成的凤凰从两只宽大的袖子向方芳的胸前飞舞着,凤凰头部在胸口中央几朵盛开的金色牡丹格外显眼,下摆处跨越缝线的樱花缠枝纹若隐若现,一件独一无二的花嫁和服呈现在众人面前。 明如星一抬右臂,方芳伸手挽住他,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西村美岚跟在后面,现场瞬间成了婚礼的殿堂。 叫好声、欢呼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前后不过五六分钟,整个展示厅沸腾了。 看来宾们已经纷纷站了起来,场上的五个人就势邀请他们也上场展示、表演,一旁围观的人们,只要见有空地,也都跟着扭着、跳着、叫着、唱着…… 趁着场面的热闹劲和人们的亢奋状态,方芳拉着小野寺羽惠快速到另一个屋子里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旗袍。 当她再次步入现场的时候,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了,大家该坐地坐,该退地退,主动把场地让了出来。 方芳和小野寺羽惠拉开刚刚换下的和服,明如星走上前去介绍说:“这是我明氏制衣新近开发的两面穿和服。现在,人们的交往越来越频繁和广泛,我们经常会在各种社交场合间穿梭,每个人在不同地场合也往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有很多时候,我们参加完一个活动再回家去更换一身服装后赶去参加另一个活动,时间上可能会有问题。 不换吧,礼节、习俗上能会闹笑话。如果我们常用的两种和服做成一件衣服的两面,能随时随地变换角色,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而且,制作一套两面穿和服的价格要比同时制作两套和服低一些,经济上也更合算。” 明如星的话音未落,就已经有许多在场的人士提问、询价,甚至有人当场就要求定制。 一场宴请和展示活动下来,在场的每一位来宾都记住了明氏和服,更对展示两面穿和服的美女方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影响。 方芳这个明家的新媳妇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明氏丝绸和明氏服装的首席代言人。 几天之后,明氏的绸布店和裁缝店已经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了。 更重要的是方芳和秦功璠一样成为了众多日本客户的服装顾问。 第43章 《故乡明月》(第一0二——一0三节) ——一0二—— 糜家的新宅子是正月十六动工的。 选择在这一天动土,除了糜老太太请高人掐算过之外,还有多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这个时候动工,按设计规模和建设周期,建一个两进的院落,能够保证在入冬时基本完工,确保在来年春节前搬进新居。 另一方面,刚刚过完元宵节,糜家自己的商队人马还没有外出,建房子所需要的各类工匠能够悉数进场。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时令已经快地过完「七九」进入「八九」了,虽然依然春寒料峭,可毕竟已经不上冻了。 当地有谚语说,“一九二九关门袖手,三九四九冰上行走,五九六九杨柳开口,七九八九河边洗手,九九八十一,穷汉靠墙立,冷是不冷了,就是肚里饥。” 可见这时候不会感觉太冷,又正值青黄不接之时,通常情况下,许多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往往只要管吃饭,就有许多壮劳力愿意帮工,请短工非常容易,正是破土动工的大好时节。 不过这是只风俗,糜家的新宅这个时候开工,绝不会因为算计这个。 糜家设计的三进院落呈现台阶式的梯级布局,座北朝南,面向汉江和码头。 由于受工期所限,糜海仓和糜传家决定先建南面,也就是下面的两进院落。 北面,也就是最上面的院落先建了临时工房,一部分存放了不宜在室外堆放的材料,一部分供先行进场的木匠和木雕师傅冬季干活。 全面开工后,天也暖和了,所有的活计都到现场施工了,有一半的临时工房空了出来。 糜海仓和邹宝栓一合计,让糜传家按照居住的要求装修了一下,就搬了进去。 这样,糜海仓就能全天候看着自家新宅子一点点的变化和进展。 打地基和夯土是比较费工夫的。本来选址的地方,山体是非常坚固的,浅浅地挖出基槽用片石砌起来就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糜传家在请工匠设计时,就要求室内地面要用石灰、沙子和粘土调和而成的三合土夯实十五寸,上面再辅专门烧制的三寸厚的四方青砖。 夯土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不过,辅砖的工程是整个院落建设的最后工序。 这是一项非常耗费人力和时间的设计,糜传家正好利用春播前劳动力富余的空档,不仅把室内的位置都夯了一遍,甚至连院子中间和将来进出的道路都夯好了。 打基础和夯土的工程终于在清明前结束了。地里的农活也多了起来,许多短工回家点瓜种豆去了,工地上的人手一下子显得少了许多。 但是,下一道工序是以木架结构为主的工程,是技术要求较高的手艺活,不需要太多的人。 基础做好后,有一项非常讲究的工序,那就是安放柱础石。 柱础石就是支撑整个房屋的木头立柱的底座。它的作用是多方面的。最基本的作用是防潮和防蛀。 防潮好理解。就是防止木头立柱直接插入地下而吸地上的潮气,万一有水漫进屋里或屋顶漏雨,也不会使立柱浸水、腐烂。 防蛀,可能没有生活经验的人真不好理解。 许多蛀蚀木头的虫子都是生活在地下的,一般也是从木头插入地下的部分钻入木头之中的。 在房子的立柱下安放虫子没有办法蛀蚀的石墩,是非常有效的防蛀方法。 糜家的柱础石非常讲究,总体的形制比较类似,都是下方上圆,也就是下半部分呈现规整的方形,而上半部分则呈现严谨的鼓形。 整个建筑用的柱础石大体可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房屋正门两侧的柱础石。糜传家选用了褒河附近出的汉白玉石来雕刻,而且比其他的柱础石略高一些,裸露在墙外的部分还用浅浮雕的技法雕刻了祥瑞兽首。 第二种和第三种因为立在它上面的柱子将来要油漆成红色,所以是选用比较少见的浅粉红色的花岗岩来雕刻的,上半部分的鼓肚子上浮刻着莲花缠枝纹。 不同的是,安放外墙拐角处的柱础石,是四种柱础石中最大的,因为立在它上面的柱子也比较粗壮一些。其他外墙柱础石相对较小一点点。 第四种是室内柱础石。糜传家选用的是一种和烧制的室内地砖颜色最接近的青石雕刻的,上半部分的鼓的肚子要收敛一些,而且要打磨地更光滑一些,不至于妨碍家具、装饰的陈设和人在室内活动。 之所以说安放柱础石非常讲究,是因为它对精度要求非常高。 大家都知道,包括实用的柱、梁、框、架,檩、椽、门、窗等等木结构及其装饰,统统都是预制好的,一旦柱础石位置有偏差,大量的木制构件都要重新制作。 所以,安放柱础石是以木匠为主,瓦工、画工、油漆工、石匠和风水先生一起,经过仔细测算、精心测量、反复核准后才能固定下来的。 开始立柱、架梁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糜老太太在督促儿媳妇、孙子媳妇给匠人们端茶送水的同时,找到了和儿子糜海仓沟通的好方法。 在儿子住的临时工房的窗外,有一棵绿荫茹盖的青㭎木,黄满鑫搬了一把藤条椅和一个小茶桌,老太太往树下一坐,一手拿着大蒲扇,一手端着小茶碗,既能和儿子聊聊天,又能看着孙子跟个大将军似的指挥众多的工匠有条不紊地建造自家的新宅院。 夏天是痨病病人比较好过的季节,糜海仓和邹宝栓的精神好了许多。 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工地上是要休息一会儿的。每到这个时候,糜海仓都会和邹宝栓到林子里去转转。这一阵子他们开始悄悄地寻摸糜家坟地的事儿了。 邹宝栓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坟地当然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他也为父亲和自己的病情担忧。 但是,他知道坟地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特别是对一个迁徙而来的外来户来说,其中的意义更是不言而喻。 糜海仓一边在邹宝栓的搀扶下转悠,一边给邹宝栓讲选坟地的讲究。 糜海仓说:“人们把活人居住的地方叫阳宅,相应地就把安葬死人的地方叫阴宅。中国人的传统是侍死如侍生。 也就是说,对待死去的人和对待活人是一样的。同样的,选坟地也和选宅基地是一个道理,都是要选风水好的地方。 “所谓风水好,就是要根基要实、靠背要稳、视野要阔、排水要畅。而且,既不能离家太远,也不能离家太近;可隔山不要隔水,能听见不能看见;避让喧闹,选择宁静。” 看邹宝栓一脸茫然,糜海仓解释说:“根基要实,就是要选择比较稳固的地方。不然出现滑坡、塌方岂不形同掘墓了? 靠背要稳,就是选择在半山腰或山坡上,不能选在山顶上,也不能挂在悬崖上; 视野要宽、排水要畅,就是龙口的方向要开阔、豁亮,要便于雨水排放,不能建在凹地里,以免墓室里进水、积水。 “扫墓的时候一般都是一家老小一起去的,太远了就不是太方便。反过来说,太近了又会影响健在的人的生活。 “隔水的不便之处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安葬还是祭奠,都是很大的障碍。 “能听见不能看见是最难得的。一般情况下,正式的祭拜活动是要燃放鞭炮的,如果有人在自家的祖坟上放鞭炮,自己家里人完全没有回应是容易被挑礼的。 如果坟地和住家之间一点阻挡也没有,一抬眼就能看见,也容易影响健在人的心情和生活。 “避让喧闹,选择宁静是非常好理解的,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咱们应该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 邹宝栓对菊花岭一带是非常熟悉的。平日里除了无事的时候会四处走走外,他还同糜传家一起仔细勘察过这里的水和这里的路,冬天闲下来的时候,还在周围的林子里拣过柴火。 因此,父亲说了这么多条件,他心里已经有了适合的位置。 只是他觉得,要先和传家弟弟商量一下再跟父亲提出正式建议。 糜传家是知道父亲和宝栓哥哥经常在林子里转悠的事情的。 但是,当邹宝栓跟他谈及选坟地的时候,他才突然觉得最近没有太多地关注父亲和哥哥的病情。 糜传家知道父亲是不会让他进屋子里说话的,他就趁奶奶不在的时候,把宝栓也打发去干点别的事情,想和父亲单独聊聊。 父亲说挺好的,只是觉得宝栓的咳嗽一日重似一日了。打着重点给邹宝栓瞧瞧的名义,父亲终于同意让大夫上门来给把把脉。毕竟换季了嘛。 大夫是早就打过招呼的,一段时间以来,糜传家只要有空,或者父亲的病情有明显的变化,他都会跟这个大夫沟通的。 这次因为建宅子的事不能亲自去接,就安排了黄家老五满钏赶着马车去请。大夫是通情达理之人,很快就赶过来了。 在仔细把过两个人的脉象之后,大夫又逐一看了他们正在服用的药材。 他当着两位病人的面说:“开这些方子的先生是个高人,我没有更多调整的建议。但是,有一条,这应该是入冬时节开的方子,冬季服用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其中有一剂着重补阳的,这个季节可以停下来,或者动一动方子,不然服用久了,内火上升,会产生粘痰、黄痰,增加上呼吸道的负担,中午起床后咳嗽会加重。” 糜海仓觉得大夫讲得与他和宝栓的症状非常吻合,过了端午节之后他和邹宝栓确实有这样的表现,也就同意按大夫的新方子诊治一段时间。 大夫离开的时候,糜传家专门送了一程。大夫当然知道糜传家的意思是想了解父亲和哥哥的真实情况。 大夫对糜传家说:“现在令尊大人的情况要好一些,令兄的情况不太好。最直接的表现是他的咳嗽很严重。 原因嘛,一方面可能是他的药量不够,另一方面可能是他有些累,休息的不太好。” 两条原因之中,糜传家对第二条是好理解的,毕竟只有哥哥一个人来照顾父亲。 但是,药量的问题他就觉得奇怪了。同一个药方,同罐煎同时服,而且哥哥要年轻些,身体的底子是非常好的,怎么情况比父亲还差呢?他决定暗中观察一下。 煎药的事也是由邹宝栓完成的。糜腊佳专门从梁州府捎回两只暖瓶,让他一次性把两遍药汤都熬出来,灌在暖瓶里,到时间倒出来喝就是了,很方便。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暖瓶上了。 糜传家通过观察发现,邹宝栓每次把两剂药的第一遍汤灌在一个暖瓶里,第二遍汤灌在另一个暖瓶里,父亲两次喝的都是第一遍的药汤,而哥哥喝的都是第二遍的药汤。 糜传家知道自己很难说服邹宝栓,他只好把这一问题告诉了父亲。 糜海仓一听说立刻火冒三丈。 当邹宝栓再次把汤药端在他面前时,他二话没说,就让宝栓先把端给自己的这一碗喝了。 邹宝栓稍有迟疑,糜海仓举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自己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邹宝栓赶紧上前想扶起父亲,糜海仓使劲推开他吼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算我当年瞎了眼,认下你这么个混蛋儿子……” 邹宝栓一下子明白父亲肯定是知道吃药的事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父亲上年纪了,我还年轻,抵抗力当然要比父亲强一些。再说了,我们两兄弟的命和家都是父亲给的,儿子也不能在其他方面为父亲分担什么,只能这样来报答您老人家了。” 糜海仓拿起身边的拐杖捅了邹宝栓一下说:“儿啊,我常跟你们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就像刚刚出林的笋子,还嫩得很,经不起这些。 你们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这些话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再说了,祖先传下来的医术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药要煎两次呢? 每次的效用都是不完全相同的。你把煎好的第一次汤都给爹喝了就一定是好事吗? 有的药第一次是煎不出有效成份的,而更大量的药,第二次就淡了。你以后再也不要自作主张了。” 糜传家理解哥哥的心思,只是他现在真的在为哥担心了。 糜家请的风水先生每过几天就要到新宅工地拿着罗盘照照的。 有一天,先生照例完成了对照后,糜传家带着他来到了下游不远处的山梁后面,这里是最符合父亲说的坟地条件的地方。 这人既是个有些造诣的风水先生,也是个靠这营生吃饭的普通人。 他知道对这一带非常熟悉的糜家父子看中的地方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可他依然会找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和美中不足来,并且告知糜传家这些缺点都是可以通过「做法事」来化解的。他们的行话叫「禳」。 要「禳」自然就少不了要劳心费神,当然也是要收些辛苦钱。 糜传家少不了又是陪笑脸又是给银子的,只是提出了不带任何人、不放鞭炮等要求。这对于一个风水先生来说是无所谓的。 他的所谓「禳」,也就是让糜传家事先用桃木做了几个地锚,经他画上「符」后,钉在他认为有瑕疵的地方,又拿着桃木剑,挑着画了各种谁也看不懂的图案的黄表纸,点上火烧烧,「清除」出一块地方来,就算万事大吉了。 菊花岭一带有修建「活墓」的习俗,也就是老人健在的时候,儿孙们就为其建好坟墓。 有的还要同建阳宅一样举行各种仪式,充分体现儿孙的孝心和侍死如侍生的理念。 一切准备停当后,糜传家带着糜腊佳、明如月一起专门给父亲详细报告了坟地选址意向。 因为已经考虑了邹宝栓传达的父亲的全部要求,再加上一家人对这里都非常熟悉,自然得到的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选址确定之后就面临着建不建「活墓」的问题了。 糜传家知道,这事儿可能最好说服的就是奶奶了。果然,当糜传家单独跟奶奶汇报这事儿的时候,奶奶欣然同意了。 并且一再叮咛,要连儿子糜海仓的一起建了,说是可以「冲冲喜」。 有了老太太的口谕,糜传家就开始备料、具体定点和决定开工日期。 在给自家建新宅的泥瓦匠中有特别懂得建活墓的权威,糜传家当然都依他的建议行事。 经糜老太太和糜海仓同意,最后确定的方案是建两座新坟,另备一座坟的物料。 墓室的「山墙」和里边「檐墙」用料石砌成,「龙口」,也就是外边「檐墙」和穹顶用青砖封砌,地面用「三合土」夯实。 当然墓碑是不能在世时立的。因为,必须要等一个人「盖棺定论」后才能起草、镌刻墓志铭。 这样,糜家迁徙到菊花岭后,阳宅和阴宅一起修建,一时也引来了当地众多有老人的家庭的羡慕。 糜家新宅的「上梁」日期,开工的时候就确定在农历六月初六的,糜传家要求阴宅的「封龙口」日期也要赶在这一天。 这一天正午时分吊新宅的大梁,下午日落时刻封糜海仓阴宅的龙口,自然少不了要大摆筵席,大宴宾客。 所谓「上梁」,也是百姓修房造屋最重要的仪式,甚至比奠基还要隆重些。 就是在正堂屋的屋脊承重梁吊装时,要给那根有幸做了房梁的木头披红挂彩,由至少四个壮小伙在最有权威的木匠师傅和风水先生指挥下,在众人有节奏的号子声和呐喊声中把它拉上屋顶,并且要确保一次安装到位,确保所有的卯榫严丝合缝、毫厘不差。 这个过程中,主人家也会接受各方的诸如鸣放鞭炮、对歌或喊号子等形式的祝贺。 所谓「封龙口」,就是阴宅的墓穴基本建成后,只留最后两块砖不砌。 待吉时一到,在震天响鞭炮声中,由泥瓦匠师傅砌上最后两块砖,其中一块是不刮灰浆的。 然后由主人的嫡系长子或长孙把没有刮灰浆的一块取下,众人合力往墓穴上填土、在坟茔周边种草植树的仪式。 据说,取下一块砖是为了让逝者的灵魂登天用的。 糜家刚刚办完儿女的结婚庆典,不想在盖房子的时候惊动太多的亲朋好友。但是,还是有许多的知情人纷纷前来祝贺。 农忙之后,一方面工地上有糜家先前招收的无家可归的壮劳力帮工,一方面木柱、木梁、木柜架的安装本来也不需要多少人。 因此,当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前来道贺的时候,看到糜家新宅子的气派程度,还是有不少人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到底是大户人家,所有的立柱用的是清一色的楠木,一进正门两侧的柱子和堂屋的房梁更是选用了金丝楠木,并且全部用桐油反复浸刷过。 据说所有裸露在外的立柱,还要用添加了牛皮胶的糯米和粗纺麻布缠裹后再刮腻子、刷生漆。 这在当地是头一份儿,甚至梁州还没有工匠会这一套,糜海仓专门从南京请的维修大明王朝宫殿的师傅来指导的。 「上梁」之后,菊花岭就进入了盛夏季节,时不时的会有大雨甚至暴雨。 因此,迅速把屋顶建好是非常必要的。好在屋顶虽然工程量大,可工艺非常简单,干起来也就特别快。 屋顶主要由三部分组成:檩、椽、瓦和屋脊。檩和椽完全是不会露在外面的,所以处理的相对粗糙些。 而且,也不能打磨和抛光,否则瓦在上面是呆不住的。屋脊的主要作用有两个。 一个是起分水岭作用,一个起装饰作用。菊花岭一带的屋脊是比较平直的,只在正中间和两端镶嵌瑞兽和飞檐来镇宅和显示主人家的与众不同。 糜家的工匠里多了些江南的师傅。因此,他们的新宅屋脊,多少有些江南和徽州一带的感觉,让人耳目一新。 框架和屋顶建好后,大部分工程是在室内进行的,工人们就没有那么辛苦了,至少不会整天日晒雨淋了。 接下来的工序诸如青砖砌墙,安装门窗等,进展是非常快的,几天工夫,糜家新宅子的样子已经完整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个融合了江南和梁州风格的庭院式建筑虽然远未完工,却吸引了菊花岭一带乃至周边地区人们来参观,一时间连码头的生意和这里的餐饮、住宿也带动起来了。 真正体现糜家风格和实力的木刻、木雕,石刻、砖雕,油漆、彩绘工序,在整个建筑基本成型之后才刚刚开始。 糜家新宅的装饰照顾到了将来居住和使用它的屋主人的意愿和角色。 木刻木雕基本都是预制好的,安装上去之后只需要做些细节的微调和修饰即可。 石刻件很少,主要是门墩、栏杆立柱等,也基本都是预制的。 只是砖雕要麻烦些,只能等相应部位砖到位后再绘图、雕刻,相当费工夫。 这也是主人最不能离开的工序,匠人要随时按照主人的意愿来雕刻和打磨。 糜海仓最关注也是最费工夫的要算一进院落一进门的影壁墙了。 糜家的影壁墙是设计成「砖带当风」形制的。大体分为三个部分,就是底座、墙体和小屋檐。 底座是汉白玉预制石刻组件。正面浮雕「五子登科」图案,背面浮雕着「五谷丰登」的景象。 墙体的主体部分是特制的、比墙砖大得多的青砖砌成的。正面选了很多字、词糜海仓都不满意,最后定下了的「梅兰竹菊」图案浅浮雕,是临摹了一幅颇有些名气的工笔作品。 背后用魏碑体阳刻的八个字,“忠臣孝子、读书耕田”,虽然糜传家和糜腊佳都认为不是太合适。 但是,糜海仓一再坚持,不容商量,而且描了金。小屋檐是用在北方订制的绿色琉璃瓦覆盖的,与整个庭院的低调风格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糜海仓精心筹备的新宅子主体工程最后程序是颇具仪式感的悬挂木刻描金楹联。 糜海仓和糜传家在详细规定了楹联的形制、尺寸、木料、漆料、字体、工艺等细节后,由糜佑家选材选料选人并亲自督造的。 制作完成后,糜佑家还把它悬挂在冉州自家宅子里请了几个行家来做鉴赏,在确认没有任何瑕疵后才果断地交给父亲和哥哥。 糜海仓是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悬挂楹联的。 悬挂的过程其实非常简单,所有的挂件和固定件都是预埋好的,只要挂上去就好。糜海仓要的是仪式感,是严肃认真的交待和承诺。 当遮挡在前面的大红绸子被拉下来的时候,泛着幽幽的光的黑色水磨漆面衬托得造诣深厚的描金字更加大气辉煌。 远远地,看糜海仓一脸严肃,一言不发,众人也都毕恭毕敬地肃立在正对着二进堂屋正门的糜传家的身后。 本来还是工地的整个新宅院里一下子安静地落一枚针都能听得出来。 糜海仓非常正式地喊到:“糜传家,你来高声朗诵一下这幅对联,并明确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你是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和责任的。” 糜传家正对着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轻轻转过身来对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理了理本来已经非常整洁的衣服正对着楹联也深深地鞠了一躬后高声读到:“道在圣传修在己,德由人积鉴由天。” ——一0三—— 重阳节的时候,二进院落地面以上工程都完工了,糜传家决定给全体工匠放假二天。 放假期间,本地的工匠大多回家去了,而外地来的匠人们则是有具体安排的。 一天是由黄老三满锐和黄老五满钏陪同他们去著名的午子山朝圣、求签、问卦,另一天是把他们带到秋交大集上,让他们选些梁州本地的土特产,回去也好跟家里人讲讲这「汉家发祥地」的丰富物产和风土人情。 不过,后来工匠们闲谈之中,对两天假期的见闻,提及最多的还是菊花岭一带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野菊花。 当然,两天的假期,糜家的工钱是照付不误的。 调整了两天之后,工匠们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瓦工和石匠开始辅二进院落和室内的地砖、垒台阶。 室内的地砖是烧制的青砖,而室外的分为两种。一种是屋檐下和边沿的,用了汉白玉料石,配以汉白玉栏杆。 一种是庭院里的,用了普通的墙砖,便于雨水渗透。这项工程是在打地基时夯过的土层上进行的。 因此,进展非常神速,只两三天功夫,就完全具备了入住条件。 所有的工序都是先从二进院落开始的。如果说糜传家在二进院落的一些细节上对匠人的要求还适当宽松些的话,那么对一进院落他是一点都不马虎的。 之所以先做了二进院落的工程,一是为了尊重匠人们先上后下、从里到外的习惯,二是为了让工匠们熟悉材料的特性、油漆的习性和颜料的色彩变化规律,以便更好的在第一进院落里发挥出最佳水平。 当然其中的理由主要是面子上的,毕竟糜家将来诸如婚丧嫁娶、做寿、祭祀和接待重要客人等主要活动都是在一进院落里进行的,无论什么人来,少不了会参观、赞赏,必须要做到精益求精。 其实匠人们心里都是有严格的标准的,他们总会在主人家看不见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号,无论是砖雕、石雕,还是木刻、彩绘,内行们总会在一个不会影响整体效果又比较显眼的地方找到工匠的标记,甚至是名字。 糜海仓是个极精明的人,一开始他就把话挑明了,要求工匠们把名号留下,以便将来有大户人家或官家要用到这类匠人的时候推荐他们。 想想也是,糜家这一风格的建筑在梁州一带尚属独一份儿,少不了引来一股参观、学习、模仿的旋风。当然,也要允许内行们挑毛病、找问题,甚至吹毛求疵。 糜家的家具是听了钟震江的建议到成都订制的。 运输是远距离订制家具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但是,成都范老爷推荐的这家家具行的老板是有独特的办法的。 那就是只要客户订制的家具档次够高、数量够大,他是负责在客户所在地交货的。 其实办法也特别简单,就是做好构件好进行试组装,检查没有问题后再重新拆成散件,骡马运送到客户手里后,跟随而来的木匠师傅再重新进行组装、打磨、抛光、上漆,直到客户满意为止。只是价格要贵出许多。 糜海仓头一年就下了订单,主要是为了保证品质。 最重要的一进院落堂屋里的神龛、八仙桌和配套的官帽椅,正房东屋的大号圆形餐桌和鼓形凳、西屋的茶台和太师椅,都是清一色地小叶紫檀。 不过这还不是最高级的。 糜老太太屋里从梳妆台、梳妆凳到玉匣镜,从衣帽柜、床头柜到百宝箱,都是选用了上好的海南黄花梨,只有床是小叶紫檀的。为这,老太太和儿子、孙子还别扭了一阵子。 书房的全套家具糜海仓选用了极少用来做小料的金丝楠木。 从书柜、书桌到书画案子,从靠椅、条凳乃到镇纸都显得那么金碧辉煌。 按糜海仓的解释是想要子孙们明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 太太夫人、儿子媳妇、将来的孙子孙女们屋里的基本都和糜海仓给自己预订的一样,选用了相对比较便宜些的红酸枝木或鸡翅木来打制。 一个客户一次性订制这么多品种、这么大批量的红木家具,老板当然是喜不自禁的,再加上是熟人介绍的,不仅给免了运费,还派了两个技术高超的师傅来给后期加工,并且也是不收工钱的。 糜海仓是个低调惯了的人。他的初衷是由于糜家到了这里就不再折腾了,要永久居留,不想让后世子孙们再为居家过日子的事情分心,想让他们一门心思去拼大事业,有大出息,并不是想显摆什么。 所以,成都来的木匠师傅是等到二进院落基本完工后才进入,每一件家具都是直接在所在的屋子里拼接、打磨、抛光、上漆后摆放到位的。这也使糜家的室内陈设带上了神秘的色彩。 天气已经凉下来了,可糜海仓就是不肯搬回仓库里去,他坚持要见证自家这新宅子建设的全过程。 眼看着下霜了,山上的野菊花也由金灿灿变得有些发白、干枯了,已经见不到再有人上山来采菊了,偶尔还会有秋雨落下。 除了家具外,糜家新宅的最后两项工程是为影壁墙后面的八个大字描金和安装大门上门钉。 描金的事一个人就可以干,而且不费什么体力,只要敢站在事先搭好的架子上就行了。 糜传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主动和父亲商量,请宝栓哥哥协助父亲亲自来描绘他亲自定下的家训。 唯一不如意的是那天下着小雨,虽然糜海仓和邹宝栓都是披着蓑衣的,但还是稍稍淋了些雨。邹宝栓总是跑前跑后、爬上爬下的,比父亲还多淋了些。 安装门钉不费什么力气,可人少了是不行的。先要在已经油漆好的门板定点、打孔,从正面把门钉的爪子穿过小孔,远处还要有人看着对门钉的半球面进行微调,确保横成排、竖成列、斜成行,然后在门板的北面抽紧固定。 待所有的门钉都固定到位后,在门板背后再复一层木板,整体刮腻子、刷油漆,就大工告成了。 糜海仓和糜传家原来准备大功告成后请工匠们一起搞个像样的仪式的,主要是想犒劳一下劳神费力的师傅们。 但是,从全国各地请的工匠是分期分批撤离的,等到真正完工时,仅剩下最后几道工序的师傅了,又不好请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要请的话,人家都还要随一个份子钱。 所以,糜传家早早就和父亲商量过,在每个请的工匠离开的时候,都赠送了一份最好的午子仙毫绿茶和专门根据每个人的尺寸缝制的绸缎衬里羊皮坎肩。 成都来的运送和拼装家具的人马是分两批走的。第一批走的时候有骡子有马,糜海仓当然是给带了不少的茶叶、木耳、香菇、天麻等土特产,一方面犒劳各位师傅,一方面也顺便给范老板和家具老板捎点去。 两名拼装家具的师傅也获赠了和其他匠人一样的礼品。糜家的实力和为人口碑,也被这些匠人带到全国各地去了。 可能是由于多年的夙愿得以达成带来的兴奋,糜海仓似乎并没有感到自己身体的微妙变化。 邹宝栓更是和父亲一起处在亢奋之中,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正在急剧恶化。 天刚下过雨,林子里湿滑得很。糜海仓在邹宝栓的搀扶下来到自家的坟地,他是要再仔细地看看哪些树木该保留、哪些需要移走、哪些是不得不砍伐掉的,因为墓室周边的树木是非常讲究的。 有个基本的常识,说树冠有多大,树根就伸展的有多开。特别是一些生长缓慢的树种,它们的根系穿透力非常强。 这些树的根,有的善于使劲地往下扎,比如柏树,有的则喜欢在浅土层往四周扩散,比如松树。 比较而言,柏树就比较适合栽植在墓穴周围,它的根不会把墓室拱坏了。 相反的,松树就要离墓穴远点为好。糜海仓的想法是尽量保留林子的原始状态。 所以,在自家的阴宅已经定点后,糜海仓只是要给后人们讲讲这个道理罢了,具体要移哪些树、伐哪些树,还需要补种你什么树,就由糜传家他们了。 远瞅近看,树上、地上标记,一通折腾下来,糜海仓和邹宝栓爷儿俩一身都汗津津的,宝栓还忍不住解开了坎肩的扣子,等到感觉有些凉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才赶紧扣了起来。 看到父亲和哥哥咳嗽的厉害了些,糜传家让老庞把炭火盆早早地准备好了。 菊花岭一带的人都知道,烤炭火时,是要把窗户开个小缝的,虽然木炭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不是很多,基本没有一氧化碳,但时间长了人还是会有头晕头疼的感觉,特别是晚上。 生了炭火后,屋子里暖和了许多。糜海仓睡在屋子里离门窗最远的山墙根下的,而邹宝栓的床恰好在门和窗户之间。 到了后半夜,宝栓的咳嗽越来越重了。一开始,他不想打扰父亲休息,就用被子捂着头、忍着咳嗽硬撑着,终于他被自己满嘴的腥味呛着,一大口吐在手上,借着炭火的光,本来就是猩红的血更是红得吓人。 糜海仓还是被吵醒了。邹宝栓赶紧把双手在被窝里蹭了一下,告诉父亲自己只是被口水呛着了,随即便起身披着被子喝了一口水后,直接坐在了火盆边上。咳嗽是暂止住了,可一阵阵的恶心还是让他坐卧不宁。 入冬之后,糜传家的事情由建宅子、装修屋子,变成了室内起居用品的制办。 当然,那些物品、陈设,拿主意的主要是明如月和几个妈妈。 因此,他总会隔三差五地半夜起来悄悄地到父亲的住处听听墙根,看看父亲和哥哥的休息情况,并且安排了庞家父子每天夜里来窗外探视一下。 庞培贵来敲糜传家房门的时候,明如月知道一定是大事不好了,迅速和传家一起赶到父亲他们住的地方。 糜海仓也已经坐起来了,虽然他觉得宝栓有些不正常,并没有想太多,反而是呵斥传家和如月,让他们回屋里去。这一阵子,他是坚决不允许儿子和媳妇靠他们太近的。 邹宝栓尽最大努力忍着,他在心里告诫自己,熬到天亮再去看大夫,不然太给家里人添麻烦了。 看见哥哥也只是坐在火盆边烤火,还反复跟传家说自己没事,糜传家只好和明如月一起又回去了。只有庞培贵嘟囔着:“什么没事,肯定是大事不好了!” 糜海仓催促着邹宝栓快睡觉。宝栓自己知道可能过不了这一关了,他忍着胸口剧烈的疼痛,把火盆往父亲的床跟前推了推,拖着实在抬不起的脚,挪到自己床前,一哈腰,几乎是摔在床上的。 糜海仓这才感觉到问题真的很严重了。他迅速披了件棉衣来到宝栓床前。 宝栓基本是俯身爬在床上的,七十多岁的糜海仓使足了劲才给他翻过身来,自己坐下来,让这个伺候他很久了的儿子靠在自己胸前,赶紧掐他的人中。 邹宝栓缓过神来发现自己靠在父亲怀里,脸上掠过不经意的笑容。 糜海仓打算放平邹宝栓去叫人来送他去看大夫。但是,邹宝栓拼命地抓住义父的手说:“爹,先不急,儿有话跟您说。” 邹宝栓一边大口喘着血腥味很重的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爹,儿生在光绪十七年二月,再过几个月就四十五岁了,光绪三十二年您收留了我们哥儿俩。 转眼我也在这人世上经历了光绪、宣统、民国几朝几代了。 尤其是这些年,跟着您和传家弟弟见了许多世面,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好听的也都经历了些。 现在宝柱还娶上了媳妇,兴许快该有儿女了,我们老邹家的香火也有个传承的人了,我呀,知足了。” 糜海仓打断他说:“儿啊,现在咱们先不说这些,我先让他们拉你去看大夫去。等你这病大好了,还要给你娶媳妇呢,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邹宝栓死死地抓住义父的手不放,继续说道:“那天咱们一起到坟地里去,我知道传家备下的那些料是为防我的万一的。弟弟有这样的心,我高兴啊!今天我再给父亲提最后一个要求,请父亲一定要答应儿子。” 糜海仓想也没想就急急地回答:“一定答应,你快说。” 邹宝栓喘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走了,唯一搁不下的就是父亲您了,谁来伺候您呢?传家和如月肯定不能让他们靠近的,咱们糜家还指望他们传宗接代呢。” 糜海仓生气地说:“这个你不要操心,你快说你要说的事情。” 邹宝栓考虑再三后说:“我走了,就把我埋在您的大宅下面,我想等你百年之后,还能伺候伺候您。我的意思是我的墓就不要留坟头了,过些年牛走马踏的,就看不出来了,这样最好。” 糜海仓生气地打断他吼到:“胡说什么!这事由不得你,我糜家的子孙不仅要有坟茔,还要立碑呢。” 邹宝栓捏了捏父亲的手说:“我就知道爹不会同意。那您看这样好不好?立碑的时候,还是把我的姓改过来吧,就叫糜家栓。 这样的话,后世糜家子孙也不会嫌弃我这个没有子嗣的外姓人,逢年过节我也能得些纸钱,能依然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糜海仓摸摸邹宝栓的脸说:“儿啊,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邹家的列祖列宗。这些年,几次三番让你们哥俩娶媳妇,你们总是不肯。 都是传家、腊佳耽误了你们。改姓的事,要不要再和宝柱商量一下? 我是想,将来咱们糜、邹两家的坟地就放在一起,反正那里半面山的风水都是不错的。 如果你们放心不下的话,将来在我的墓碑上专门刻上一笔,把这事说清楚。 而且,眼看着宝柱和拉姆就要生儿育女了,等你病好了,抓紧也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娶过来,几代人下来,在梁州就有了你们邹家的一支。将来我到那边见了你们邹家的先人,也好有个交待……” 听着听着,气若游丝的邹宝栓又睡着了,也可能是半昏半睡过去了。 天麻麻亮了,半夜回去就没再睡着的糜传家早早就安排黄老五去请大夫去了,自己也在窗外看着歪在一张床上的父亲和哥哥。 大夫赶到的时候,糜海仓和邹宝栓已经吃过第一次药,只是邹宝栓已经不能自己坐起来了,每一声咳嗽都带着血丝和重重的血腥味儿。 大夫把了脉,仔细询问了情况后,和糜传家到外面后才说:“先生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些,坚持治疗应该还有完全痊愈的可能。这位后生的病恶化这么快是我没有想到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药量不够,加上着凉引起的风寒造成的。从他床上、枕头上这些血迹看,他肺上的肿块应该已经咳破了,日子不会太久了。不过,这时候也是他传染最厉害的时候,最好请有这方面常识的人来伺候他。” 糜海仓一直轻轻地跟在后面。他本来以为自己年老体衰一定会走在邹宝栓前面,没想到宝栓年轻轻的居然恶化的这么快。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大夫:“能说得再具体些吗?花多少钱都可以,多拖一天算一天,我们这就派人去通知他弟弟,最好能让他们哥俩见上最后一面。” 大夫说:“多则十天,少则三五天人可能就不行了。” 糜海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哽咽着说:“早知如此,当年我收留他们哥俩干什么?无论过得好坏,至少人家现在也能有个媳妇、有一群娃娃。跟了我们糜家,反倒把人家的前程给耽搁了。” 糜传家想过去扶起父亲,糜海仓摆摆手,不让他靠近。 糜传家往跟前走了走说:“父亲也不必自责,至少这些年您没有拿他们当外人,要不宝栓哥也不会拼了命来伺候您的。 他的心里是愿意的,我想,如果现在再给他们哥俩选择的机会,他们仍然会愿意跟您的。 再说不是还有宝柱哥吗?老邹家总还是后继有人的,我一定会尽一切努力救治宝栓哥的。” 糜海仓对传家说:“我看还是这样吧,宝栓现在的传染性很厉害,我已经是病人了,再传染也不会咋样了,不过是些喂喂药、喂喂饭的简单事,就让我也伺候他几天。给他翻翻身、擦擦身我也还干得了。” 没等父亲说完,糜传家就抢着说:“这怎么行呢?您本来就是个病人,再把您累个好歹的,我们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呀。再说了,我奶奶知道了,还不打断我的腿啊。” 糜海仓阴沉个脸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自己有数,你们只天天不要离得太远了,顿顿有人来送饭就是了。情况不好了,我在窗口叫你们再过来。” 糜传家理解父亲,知道他已经铁了心了,就妥协道:“那就这样,药由后厨煎好送过去,每天的衣服你只管扒下来,我们把适合他穿的旧衣服都找出来,换一件烧一件,反正也都用不上了。” 糜海仓叹了口气说:“都依你的吧。你这两天抓紧请人来把墓给他建好,最好等他清醒的时候让他去看看,他走也走得安心了。 另外,给宝柱捎信了没有?不要说他哥哥的真实情况,别把他急出个好歹来。 只说家里有急事,让他把手上的事放一放,赶紧回来一趟。 如果拉姆有了身孕就不要让她一起回了,怀孕初期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反正那边她生活上没有问题。” 糜传家应道:“已经让别的马帮捎信了,只说家里有事,让他自己回。” 天气连续晴了三天,邹宝栓主动要求出来晒晒太阳。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主动说起了建墓的事。 糜海仓假装不让糜传家他们知道,带着他去新建的坟墓看了看,因为龙口并没有封,邹宝栓坚持要钻进去看看。没想到,他一进去,就直接仰面躺了下去。 看着这个义子满脸堆着笑容,糜海仓再一次禁不住老泪纵横。 反倒是邹宝栓安慰起他来了:“爹,我这一辈子值了,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伺候您老人家了,好想下辈子投胎真做您的儿子,也让我好好尽尽孝、尽尽心。” 第44章 《故乡明月》(第一0四——一0五节) ——一0四—— 秦功珀几次三番地想加入三哥秦功璠他们这个团队里面来。 开始的时候都是由秦功璠出面找各种理由拒绝他,可他总是一会儿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死缠烂打赖着不走,一会儿义正词严地讲述自己的爱国情怀和抗日方略,实在拿他没办法,明如星和秦功璠商量后,给了他一个折中方案。 明如星在回冉州的时候专门找秦功珀,和他一起来到了秦家已经废弃了几年的砖瓦窑上,讨论了他们的具体想法。 早些年,秦家有一项重要的实业是烧制修房造屋必备的青砖黛瓦。 冉州一带的大徽州地区有在外打拼挣钱、回家盖房造屋的习惯,砖瓦的需求量是非常巨大的。 但是,民国后,这一带去上海、宁波,泉州、厦门的生意人家在当地留居的人越来越多了。 而且,国内战乱不断,回老家兴建宅院的人更是越来越少,砖瓦生意也就清淡了下来。 再说秦家的兄弟四人,只有老大秦功珽,老二秦功珩回到冉州来接管了家族的生意,在上海读了书的老三秦功璠是下决心不在冉州发展的,老四秦功珀一直在漂着,秦老先生上了年纪也无力操心这些事了,砖瓦窑上的事就逐渐就搁置起来了。 明如星带秦功珀到这儿来,是想让他重新把秦家的这个实业兴办起来。 单纯办这事秦功珀肯定是没有兴趣的。但是,明如星已经把烧砖制瓦的事和秦功珀所说的爱国抗日联系在一起了,特别是和秦功珀在上海所学的专业联系在一起,秦功珀当然是非常愿意的,甚至多少有些兴奋。 学化学出身的秦功珀当然明白碳的重要性。 冉州一带烧砖瓦是用木柴烧的,很少用煤炭。木柴烧窑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木炭,这是制造炸药的重要原料。但是,另一种重要原料硝酸盐在哪弄呢? 明如星带秦功珀到这没有人的地方正是要说这件事的。 这些年,在上海崇明岛上的外国人经营的农场已经在使用一种叫硝铵的化学肥料,可以通过国际贸易从德意志或法兰西人手里买到。 秦功珀当然知道这东西,不需要处理,拿来就可以和碳粉勾兑,只是他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中国规模化应用化肥了。 明如星说:“你在冉州或更远的一些地方联系一两家田地比较多的大地主,以他们的名义向政府申请购买这种化肥。 买到手后,只象征性地给他们一些就是了,其他的完全埋在这旧窑口里,我们同时打造一口新窑。 至于旧窑防潮的问题应该比较容易做到,毕竟这老窑口烧了几十年了,窑壁本身已经被烧成陶了,渗水的可能性不大,里面的细裂纹好好处理一下,我想你是有办法的。” 这样的安排秦功珀当然是再满意不过了。一方面了了他的心结,一方面也让他所学的专业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明如星也给秦功珀提了个明确的要求,那就是以后绝对不要再试图直接去和日本人打交道。 同时,请他说服糜佑家,让他也完全断了直接和日本人接触的想法,隐蔽身份以便将来更好地和日本人做斗争。 说服父亲秦仲尧并不是件难事。 自从小儿子秦功珀回到冉州,秦仲尧已经给他指了很多条路了,其中当然包括恢复砖瓦窑的路子,秦功珀总是二心不定的。 现在主动想要重操祖上的旧业,父亲自然满口答应,而且还答应帮助他把过去的烧窑的窑把式再请回来。 秦功珀只答应把制砖坯、瓦坯和烧窑的大师傅请回来,其他的人都由他来选。 秦仲尧不知道中其的原因,为了留住儿子,当然也没有反对。 试制炸药的工作是秦功珀独自完成的。 明如星从崇明岛上搞到硝酸铵化肥后,是由糜佑家的送茶车子蚂蚁搬家式地捎回冉州的。 至于硫磺等原材料是民间熏制食品和入药常用的东西,是不需要特别储备的。 理论上秦功珀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做出来的炸药威力究竟如何,他心里还是没底的。这东西,又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来做实验。 还是糜佑家机灵些。他提出去采石场做实验。 秦功珀一拍脑袋说:“就是呀,我们正好要买石头回来建新窑,就说为了确保质量我们自己采,价钱还按人家的定价,应该是容易谈拢的。” 果然,采石场老板答应的比谁都利索。要知道,兵荒马乱的年月,从政府主管部门申请炸药比向月母子要奶还难呢。 操作程序和采石场的标准化程序是完全一样的。打眼、警戒、点火等程序依然由采石场的员工来操办,只有装填炸药这一个环节是秦功珀在一名比较熟悉的装药师傅的指导下自己完成的。 他特意请采石场的人在相距较远的两个工作面打了两个不同的炮眼。 其中一个按常规操作,另一个炮眼打得要深一些、粗一些。 装填炸药的过程中,秦功珀反复提醒自己要压实、封严,在师傅认可后才忐忑地待在警戒线以外等待结果。 两次威力不完全一样,但都堪称完美的爆炸让秦功珀和糜佑家信心百倍,他们下一步要解决的是制作爆炸装置的其他问题。比如引信、外壳等。 引信目前他们只有点火引信,那种更易使用的拉火引信的原理秦功珀也非常熟悉,要小规模地制作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一种更先进的压发引信,也就是把爆炸装置扔出去,通过与地面或爆炸目标的撞击就能引发爆炸的,秦功珀目前还没有掌握,甚至连基本的结构都还不懂。这是他要重点突破的技术。 糜佑家是非常想和秦功珀一起参与全过程的。但是,由于明如星和秦功璠特意叮咛过,被糜佑家磨的实在没有办法了,秦功珀也只简单地给他传授了炸药的配制技术。 糜佑家知道,在对付日本人的问题上,糜、明、秦三家少壮派已经结成了一个同盟,这个同盟实际的总指挥是姐姐糜腊佳,金主是哥哥糜传家和哥哥的大舅子明如星。 姐夫钟远山是梁州的干将,秦功璠是杭州的实际操盘手,嫂子明如月、明如星夫人方芳是不可或缺的骨干成员。 这个同盟的主要任务是为相关部门和相关力量提供日本人具体的行动计划和可能的行动方案等预警性情报。 而他给自己的定位和角色是与秦功珀一起,组织力量运用其中有用的情报采取行动。 想明白了这些,糜佑家冷静了许多,准备活动也扎实了许多。 想到自己将来可能把那开山取石的炸药放在敌人堆里,糜佑家一下子有了英雄的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一个要为国为家做大事的男子汉了。 这个时候,糜佑家在想两件事。一件是怎样利用那些炸药,另一件是娶媳妇。 利用炸药的事,除了秦功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找到一个铁匠辅,告诉人家订制两头尖的短铁钉,有多少要多少。 他要自己设计各种小口的坛坛罐罐,必要时装进铁钉,填上炸药就是一枚伪装很好的大炸弹。 真正的铁制炸弹,他要等秦功珀的压发引爆装置研制出来才能打造。 不过,没有过多久,他订制的铁钉已经足够应付他能想到的行动了。 娶媳妇的事,茶花妈妈是再高兴不过了。她知道这事丈夫糜海仓一定也是特别高兴的,她更希望丈夫能亲自过来操办儿子的婚事。 糜佑家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 一方面,虽然这些年他和父亲多少有些隔阂,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地理解了父亲和母亲,他非常希望父亲甚至哥哥姐姐们都能来参加他的婚礼,都能来看看妈妈和妹妹们。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男人,他知道父亲和哥哥姐姐对于奶奶的重要性。 他也知道传家哥哥、宝柱哥哥、腊佳姐姐的婚礼是没有大操大办的,作为弟弟他当然也不能和父亲母亲开这个口。 他更知道秦若兰是会尊重他的意见的,不会主动和他提任何要求。 再说了,糜家、秦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没有必要通过这个机会来显什么派头、挣什么面子,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个程序而已,主要是迎合世俗,给外人看的。因此,糜佑家只是说都听妈妈的。 糜海仓收到六夫人的信后同样是非常矛盾的。 一方面,他知道小儿子前些年遭了很多白眼、受了很多委屈,近些年又是一个人照顾着妈妈和妹妹们,作为父亲,他应该给儿子一个像样的婚礼。 另一方面,90高龄的老母亲健在,自己又得了这不受人待见的痨病,他知道自己是绝没有亲自前往冉州的可能了。因此,糜海仓只能和儿子糜传家、女儿糜腊佳商量这事。 邹宝栓走了后,糜海仓和糜传家按照他的意思办了后事。至于立碑的事,邹宝柱听了父亲的意思,先缓缓再说。 不过邹宝柱带回来的泽旺拉姆怀孕的消息,多少扫去了糜家人面对老邹家时心头的一些雾霾。 搬家的时候,糜家人着实没有心思再操办了,毕竟这个异姓儿子英年早逝,糜海仓心里的结还是很难打开的。 糜老太太也是心疼儿子了,总是不断地说,家里这一年多太闹腾了,该好好歇歇,就让海仓清静清静吧。 其实谁住哪个房间早在新宅设计时基本都有考虑了,在安装家具时就已经确定了,所谓搬家不过是把每个人铺的盖的穿的用的挪过去就是了,不过两天工夫就全部到位了。 糜海仓和老母亲住在了二进院落的正房最西边的两间屋子。 一来老太太坚持房间要和儿子挨着,总还可以隔着门窗和儿子聊天拉家常。 二来糜海仓住在最里面最边上的屋子,也可尽量减少家里人来来往往从那里路过。 糜海仓的意思是想把泽旺拉姆有喜的事和小儿子的喜事一起来考虑。 他把五夫人章氏和糜传家、糜腊佳召集在一起,隔着一道门跟他们说:“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要尽可能多地去人帮助操办佑家和若兰的婚事。但是,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放心我和奶奶。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让宝柱和拉姆回到菊花岭来,再怎么样,西宁毕竟是在高原上,这又是拉姆第一次怀孕,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回来后,如月和你们这些妈妈可以照顾拉姆,家里的事主要由宝柱撑着,实在忙不过来了,就请远山过来一起过来搭把手,商量商量。 你们娘仨一起去冉州代表我和茶花一起把佑家的婚事给办了。 如果一切顺利,章氏你和茶花商量一下,就说我的意思是这次把菀佳姑娘带回来,我看黄家老三满锐是个好后生,让她自己来瞧瞧,如果看得上眼,就让他们成亲吧。 如果看不上,再从这边找个人家也不是难事。女大不中留啊,两个女儿,时间长了,茶花应付不了的。” 章氏当然没有太多的想法,觉得丈夫考虑的很周到。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糜海仓的病情。 无论如何糜腊佳是必须要去的,在梁州,娘家、婆家都没有什么非她不可的事。 不过,要是出去代表糜家,虽然是个女儿身,那见识和主意倒是比一般人家的男儿更正些。 糜传家是有些犹豫的。他当然最关注的还是父亲的身体和奶奶的感受。 他知道父亲是纠结的,奶奶也是纠结的。父亲的纠结不言而喻,奶奶的纠结既有对儿子的担心,也有对小孙子的心疼。 所以,糜传家只好把其他的顾虑都放下,单纯考虑一下父亲的病情来做决定。 自从邹宝栓走了之后,父亲对见大夫是做出重大妥协的,除了定期上门外,只要自己感觉不对劲儿或家里人看出他不一样时,他都是愿意见大夫的。 因此,糜传家决定让大夫从父亲的病的角度来决定他能不能离开梁州。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持续跟踪,大夫的看法显然比糜海仓自己和糜家人对糜海仓的病乐观的多。 糜传家、糜腊佳陪妈妈一起动身去冉州的时间是跟邹宝柱带泽旺拉姆回梁州的时间相关联的。 邹宝柱虽然比糜传家还要年长一些。但是,全面主持家里的生意对他来说还有些力不从心。 因此,与其说糜传家是在给邹宝柱交办事情,不如说是在当着邹宝柱的面给明如月交待生意。 糜传家走后,家里的事情主要是由邹宝柱出面,但却是由明如月做主的。当然,大事还得由糜海仓最后拍板。 动身的前一天,糜传家专门请了一个中医、一个西医两个大夫,到菊花岭给全家人都做了仔细的检查。 奶奶、妈妈们的身体都非常好,泽旺拉姆和胎儿的情况也非常好,只是提醒拉姆适当减少些饭量,免得孩子太大了,将来不容易生产。 还有两个喜从天降的大好事让糜传家走得更更加放心,更加开心了。 一个是父亲好转程度和速度也大大出乎全家人的意料。大夫说,只要不共用碗筷、不亲密接触,糜海仓不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和家人正常的交流和接触不会再轻易传染人了。 当然,糜海仓还是不想和家人直接面对面,他害怕再出现宝栓那样的情况。 另一个是明如月有喜了。最让全家人欣喜不已的是,医生说有可能是双胞胎。 一连串的喜事扎着堆冒出来,说不清糜家人谁是最高兴的。 但是,从表现出来的情绪和采取的动作看,糜老太太无疑是不想遮掩这种高兴劲儿的。 她直接从房里拿出十两纹银,大声嚷嚷着赏给刚刚报出一个个好消息的大夫。 这些年,糜老太太是很少,或者说基本不直接指挥下人或者家里人干什么的,今天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直接让黄满鑫去码头上把他三哥黄满锐叫来,当着大夫的面说,老三,一会由你赶上老爷的马车把大夫送回去,顺便在药房去拣5两野山参、10两灵芝孢子粉、20两灵芝、20两虫草、20两阿胶回来,其他诸如桂圆、红枣、枸杞之类的食材一大堆,她要亲手给儿媳妇们和两个孙子媳妇传授糜家的食用秘方。 看来虽然老太太一直没说,也没有催促过孙子和孙子媳妇。但是,她对老糜家添丁进口是非常期待的。 糜传家、糜腊佳陪着章氏是乘马车走的,他们决定到了襄阳再乘船,这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老太太亲自下厨,糜家的后厨成为最热闹和最受人关注的地方。 糜海仓仍然保持着警惕,不轻易和其他在一起。只是他尝过每一道美味后总是要站在二进院落的台阶上,大声夸奖、评论一番,特别是如果听说是如月和拉姆做亲手做的,更是要大加赞赏的。 可能是春暖花开的原因,也可能是家里喜事连连的原因,更可能是心情好的原因,糜海仓的身体恢复的连大夫都有结吃惊,家里人,特别是男人们跟他近距离的接触,他不再那么敏感了,也不再那么排斥了,自己还隔三差五地去码头上转转。 邹宝栓逝世一百天的时候,糜海仓专门和邹宝柱一起商量了给邹宝栓立碑的事。 邹宝柱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虽然自己将来一定能撑起老邹家的门面,可哥哥有言在先,而且是最后的心愿。 另一方面,哥哥人不在了,姓邹姓糜说改就改,自己呢? 自己的孩子呢?他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完全听从义父的决定。 糜海仓当然能够体会到邹宝柱的纠结心理,男人嘛! 他把邹宝柱带到墓地,让他跪在哥哥的坟前,边看着他烧纸边说:“宝栓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碑上还刻邹宝栓,将来我百年之后立碑之时,专门在子女名录上写清楚「义男邹宝栓、邹宝柱」就是了,后世糜家子孙能知道这个事情,邹家子孙也知道这个关系,我们糜、邹两家的坟地混在一起也就理所当然了。” 听义父这样说,邹宝柱忍不住反复重复着每一句话,生怕哥哥听不见、听不清。 往回走的路上,邹宝柱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怯生生地说:“这事等传家兄弟回来后,最好开个家庭会议一下,以求得全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糜海仓知道邹宝柱的心思,他想的是这个家迟早是传家说了算的。 糜海仓淡淡地说:“其实这正是传家的主意,他觉得宝栓是因为照顾我才染上这恶疾的,后来又拖着个病身子伺候我,他心里正过意不去呢,想着怎样报答你们邹家人呢! 他这次走的时候专门交待,开春即着手考虑给你建房子的事,而且要把仓库拆下来的好材料都用在你的新宅子上。 传家特别交待,你和拉姆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生在咱们现在的新宅子里,要让大家看看,糜、邹两家孩子是完全一样的,都是我们的孩子。” 邹宝柱当然知道父亲和传家弟弟都是真心诚意的,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觉得过意不去。 他跟在父亲后面边走边说:“父亲和全家人对我们的好我们都会记在心里的。这些年,我们总想着能和传家、腊佳一样,能够为家里做些大事。 可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家里花在我们身上的,随便请个四、五个壮劳力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我对高原那边熟悉一些了,父亲又让我自己给自己挣了,一点也没有回报这个家。 因此,在我看来,我哥哥为父亲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当时要是我在,不要说不知道会传染,就是知道,我也不会退缩半步。 哥哥在的时候,涉及我们俩的事都是由哥哥出面的,我也不好明确表达我的意思。现在哥哥没了,我想说说我的想法。” 糜海仓笑了笑说:“以前还真是这样,虽然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情我就直接安排了,最多听听宝栓的意见,现在想想还真是忽略你了。今天,你就敞开心思说吧,我听着。” 邹宝柱往前赶了两步,扶着父亲的胳膊说:“我先说说我们建房子的事。那天我专门跑到河对岸去,站在那边的山顶上仔细往咱们这新旧两处房子看了看,平心而论,还是老仓库这边要好一些。 一来门前有个大晒场,发展余地大,从晒场到码头都建设好了,整个效果非常好。 二来这里的朝向是正南正北的,咱家的新宅子多少还有些偏向。现在如果我在这里建新房,无论建成什么样的,都有点奴欺主的感觉。” 糜海仓脸一沉,甩开邹宝柱的手生气地说:“咱们谁是奴谁是主?这些年糜家谁把你们当奴才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邹宝柱赶紧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咱们看这个事情,这官场、商场、街坊邻居、往来客户谁不看呀? 谁不会在人前人后说说、茶余饭后议论议论这事呀? 只不过,我真的不单纯是怕世人指指点点,而是觉得我来用这块地真的有点浪费了。 我的意思是,仓库先不动它,就保持目前这个样子,以后用处大着呢! 一来我们家外地亲戚多,真要有个大事,一下子能来几十口人,住在客栈里毕竟不如家里好些。 二来现在这世道变化快得很,谁知道下一步我们能用这菊花岭上最好的地来干什么呢?” 糜海仓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他主动拉起邹宝柱的手说:“儿啊,你的心思我听懂了。你不是在跟我们客气,也考虑的更长远些,确实有些道理。那你的房子打算建哪儿呢?” 邹宝栓看父亲的想法有所松动,赶紧说:“就在咱们新宅子的下面。当时父亲把最好的西边规划了商辅,东边这半面坡没有西边平缓,但少规划两排,对于扩大菊花岭码头的建设规模是最合算的,只是费得工夫要多一些。 如果这次我在咱们新宅子下面先带个头,别人一看,糜家的义子都建在这里了,顾虑也会少一些,也愿意多花些劳力来平整这半面坡了。 我想,再过两三年,我们这里就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集镇了。经营的好的话,政府在这里设个乡也是有可能的。” 糜海仓高兴地说:“现在看来,前些年真是该好好听听你的意见,今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想法、有见识。 如果真的要规划东边这半面坡的话,明天你去把黄老三和黄老五给我叫上来,再陪我一起去仔细看看。 我的想法是从下往上划,以住人安家为主,不追求与西边的对称,不要求户户相连成排,哪个地方能放一户就在哪儿建起来,不要伐树太多,不要动土太多,尽量保持原来的样子,大家住在里面就会非常舒服。 你的房子就放在离咱家这新宅子最近的一户。只是有一条,拉姆还是要和如月一样,把孩子生在咱们的新宅子里,不许生在仓库里了。” ——一0五—— 秦功璠虽然内心里不是特别愿意让小野寺羽惠回日本去。但是,当着小野寺英松的面,他还是反复劝说她听父亲的话,回到日本去。 小野寺羽惠被逼的实在没有退路了,就直接跟父亲说,她要嫁给秦功璠君。 这让秦功璠有点措手不及。 小野寺英松其实老早就知道女儿对秦功璠的心思,他自己也觉得秦功璠的确无可挑剔,要是没有别的因素掺杂其中的话,他是会放任两个年轻人自由发展的。 但是,由于他自己知道又不便对女儿明说的原因,他不好直接答应这桩婚事,也着实找不出可以明说的理由来反对。 虽然小野寺英松没有说逼女儿回国的原因,但是,秦功璠是知道的。 可他也不能对小野寺姑娘明说,只能期待着小野寺羽惠以另一种方式来感动或说服她父亲同意自己暂时留下来。 小野寺英松知道秦功璠对女儿的感情是真挚的、纯粹的,也知道女儿对秦先生的爱情是浓烈的、纯洁的,他的内心也非常纠结。 放任他们在一起,如果两国不睦,岂能容两个年轻人建立平和的家庭? 如果生生拆散他们,可能葬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他自己唯一可抱持的心态是以拖待变。 日本人在华的家眷回国多是从上海乘船离开的,小野寺羽惠的几个闺蜜从杭州前往上海的时候,她和父亲提出想去上海送送她们。 小野寺英松想,如果送行能改变女儿的想法,也不失为一个有利之举,就欣然同意了。 秦功璠的上海之行是早就安排好的。其实,小野寺羽惠之所以要去上海,也和秦功璠的档期重叠有直接关系。 最重要的是,秦先生的日程是早就和小野寺英松先生知会过的,因为他办的差事和日本商会的订货有关联。 这样,小野寺羽惠就和秦功璠有了第一次单独离开杭州的机会。 秦功璠和明如星、方芳他们已经对形势有了基本的判断,他只是想通过这次上海之行再具体了解一些更真实、更直观的情况。 了解是从帮助小野寺羽惠分析她的闺蜜们回国的原因入手的。 这样既显得大大方方,又可完全解除小野寺姑娘和她的闺蜜们的心理防线。 一路之上,她们有的说到了自己的父亲或哥哥被别人称呼时的变化,其中夹杂着军人特有的称谓,诸如大佐、中尉等等。 有的则说到了父亲在家里对着镜子反复试穿新军服的情形。 秦功璠问她们听到最高的称呼是什么?比如有称将军的吗? 西村美岚说曾经听到过,不过那人在杭州是第一次见,而且只有那一次。 她特别提到一个令她非常害怕、让她心有余悸地的细节,就是她的父亲西村高广曾经在商会里组织了一群男人训练剖腹自杀。 而且训练过程中,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有恐惧心理,一个个都高呼口号,毫无惧色。有人甚至宣誓把剖腹当成自己最后的必然归宿。 说到自己父亲的时候,小野寺羽惠感觉到变化最明显的是武馆里的小伙子也都陆续回国了,包括一些本来在杭州有事情做的男人。 他们大多是在女眷们被要求回国之前就走了。而且,男人和女人离开最大的不同是,男人们都是接到一个什么通知后回去的,女士则是由自己家或几个要好的家庭相约自行确定返回的时间的。 送走闺蜜后,小野寺羽惠提出要和秦功璠一起到崇明岛上。 秦功璠还是有些紧张的,因为他去是要找岛上的农户打听化肥的情况。 做丝绸生意的他不知道小野寺羽会不会追究他买化肥的目的。但是,既然已经和农户约定了,只能见机行事。 崇明岛上的稻米非常好吃,自从有洋人把化肥带过来,这里的水稻产量大幅上升,虽然增加了些成本,可收益的提高要更大些,农户都愿意花高价从洋人手里买化肥。秦功璠当然是出更高的价钱再从农户手里倒腾。 简单应付了几家后,秦功璠带第一次到崇明的小野寺羽惠来到长江入海口。 小野寺羽惠无数次地见过大江大河大海。但是,站在这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之一扬子江的入海口,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远远的,海水和江水似乎有一条并不规则但却泾渭分明的分界线,真要临波其上,却又找不见那条分界线了。 远处渔夫撒网的飘逸和近处渔民捞虾的专注,让她有了强烈地要参与其中的欲望。 近处的水草丛中被下了好多竹篓、网罩之类的器具,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跟着收获的渔民,看他们提起的竹篓里好多活蹦乱跳的小虾、惊慌失措的小蟹,看他们收起的网兜里大小不一、种类繁多的鱼儿,小野寺羽惠非常兴奋,她和秦功璠提出要去远处看看撒网渔夫的收获。 秦功璠执拗不过她,就央求岸边划着小舟的渔民,小野寺姑娘也从身上搜罗出一方绣工精美的手帕,递给了船上的小媳妇。 到了跟前,正赶上收网。当渔夫吃力地把网拖上小甲板的时候,各种肚皮亮白、不停蹦蹦跳跳的鱼儿,惹得小野寺羽惠惊叫起来。 看到有些鱼又掉进了海里,小野寺姑娘不停地提醒渔夫快点快点。 渔夫只是淡淡地说:“让它去吧,网上来的鱼儿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它回到水里会活得很好的。” 秦功璠倒是对这话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他对小野寺羽惠说:“你听听,虽然他是打鱼人,可人家关心的是鱼回到水里活得好不好,而不是为自己又少了几条鱼的收获而惋惜。 这是多么朴素的情感呀!他们靠水吃水,以渔为生,他们知道感恩,他们知道心疼这些鱼虾。” 小野寺羽惠突然安静下来了。 她深思了一会说:“是啊,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以打鱼为生,世世代代以这大江大海为家,他们的衣食住行都是从这水草之中捞起来的,他们的子子孙孙都是靠这鱼鳖虾蟹滋养长大的。 可是,我们这些人呢?我们没有亲手去撒网提篓,我们没有亲自去种田耕地,我们没有体会到我们与这些土地的关系,我们不珍惜盘中餐、身上衣……” 她有意又似乎无意间拉起秦功璠的手说:“功璠君,我想有一天来到这里定居,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你看怎么样?” 秦功璠当然理解对中国的唐诗宋词非常感兴趣而且颇有心得的羽惠姑娘的浪漫主义情怀,他不想扫她的兴,随口便应道:“好啊!这也是我渴望的生活。可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让你父亲先同意你留下来。 反正我是一个生意人,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哪儿都可以做生意,在哪儿生活都是可以的。” 返回杭州之前,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找一个能说服小野寺羽惠父亲的理由,确保小野寺羽惠能够留下来。 他们从讨论小野寺姑娘留下来教日文到留下来学汉语,从留下来学刺绣到留下来学制衣,等等,都觉得很难得到小野寺英松的认同。最后,他们决定把茶作为说服的理由。 茶是他们在分析了几乎所有适合小野寺羽惠长期从事的事业后,小野寺羽惠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知道,无论将来自己是在中国还是回日本,要是能有一片自己的茶园,有一处自己的茶室,能够亲手制作出自己喜欢的、有自己特色的茗茶来,研习点茶道常识,闲暇时邀三五好友慢烹细饮,若能创出些名气,兴许能成为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营生。 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相信深谙茶道又非常喜欢喝茶的父亲的应该是支持的。 小野寺英松当然知道当局鼓励妇孺们回国的原因和真实目的。 一旦大规模的战事燃烧起来,即使是处在日本国内就一定安宁得了吗? 只要有劳动能力的人,极有可能被要求去做军需物质生产和供应的工作。 更可怕的是如女儿这么大年龄的未婚女子,被以从军的名义征招去充当慰安妇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的内心里并不是特别希望女儿回到日本去,政府只是号召性的,并没有强迫她们必须回去,他也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再作决定。 茶道虽然是从中国传入日本的。但是,日本人对茶的嗜好和对茶道的热衷一点也不比中国人差,甚至更认真、更讲究。 当听女儿说想把茶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时,小野寺英松是打心眼里支持的,他的第一反应是在自己的武馆里开辟一片茶室,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岂不美哉。 只是因为女儿提出要有一片茶园,要自己制茶,才让他犯起难来。 其实茶园的事是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故意设定的一个条件,因为无论是秦家还是糜家、胡家都有自己的茶山茶园,这也给小野寺羽惠长时间离开杭州和父亲的视线提供了充足的理由。 明如星和方芳是反复斟酌后才决定利用回冉州的机会说服糜佑家把茶叶和陶瓷生意往日本人身上倾斜的。 他们想先编个理由让糜佑家开始做,等糜传家或糜腊佳来的时候再跟他们说真实的理由。 明如星和方芳讨论时说:“无论日本人以什么样的方式侵占侵入中国,都会受到全中国人民持久的顽强抵抗。 只要有抵抗,情报就会有很大用处。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生意人,如果能够在敌人中间保存一定的力量,特别是稳定的力量,那对全国的抵抗运动是非常有用的,也是非常有利的。 但是,现在还不能跟真正做实业的这些人把话说得太白了。一方面怕吓着他们,一方面怕他们不小心泄露出去。” 方芳对丈夫和秦先生他们的考虑和部署非常在意,她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特别是从一个自认为对日本文化比较了解的知识女性的角度仔细分析过后,她提出自己的看法。 方芳对明如星和秦功璠说:“在我看来,现在我们应该抓住没有离开中国的这几位夫人和小野寺羽惠小姐。跟她们保持往来有几个好处。 一个是不容易被怀疑,一个是可以深入到家庭里面去,在一定程度上保证我们这些中国女人的安全。” 明如星和秦功璠对前两条是认同的。但是,最后一条他们不是特别理解。 方芳补充说:“你们注意到没有,国际上对日本占领我东三省之后谴责最多的就是奸淫妇女。如果我们和他们中高层的夫人太太小姐们过从甚密的话,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安全一些呢? 这些日本人中,西村家、石井家都是中高级官员,小野寺先生更是许多年轻军官的教官,影响力肯定小不了。 尤其是小野寺羽惠,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没有嫁人,她父亲对她和她的真正的朋友一定会有格外的保护措施。” 明如星说:“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是不是真的如此,还要走着看。因此,加强自我防卫训练是我们的必修课,特别是女人们。” 秦功璠深思了一会儿接着明如星的话题说:“我想过关于我们自己防卫的问题。以现在我们和这些日本人打交道的情况看,应该说还算有一定的交情。 如果我们搜集情报的动作做得够隐蔽的话,将来利用他们作保护伞不是不可能。 但是,一旦有闪失,就可能全军覆没,而且可能还会连累到没有参与我们这项事业的其他员工,甚至是供货商和蚕农、丝农。因此,我想防卫至少要做两个方面的精心准备。一是跑,二是斗。” 方芳惊讶地说:“怎么跑、又如何斗呢?” “跑,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虽然听起来有些消极,但是,这是战时我们必须随时准备采取的上策。 从中日两国力量对比和日本人在我东三省的野蛮行径看,再仔细分析他们把在上海和周边城市的妇孺家眷往回撤离的举动,不难想象,一旦日本军国主义和中国全面开战,上海必然是个重要的战略突破口。 当然,杭州、宁波,特别是南京这些和上海近在咫尺,交通又极为方便的大都市,都会很快卷入战争。 相对而言,冉州这样的地方,会在一定的时期内成为后方。 而像梁州这样的地方,肯定是会成为中国整个抗战进程中的大后方。 所以,我所说的跑,第一步是向冉州跑。是不是还要走第二步,也就是往梁州撤退,还要观察战争的进程才能做出判断。 “斗,就是来不及撤离或者不能撤离的人怎样和日本人斗争的问题。应该讲,这是个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的复杂问题。 “来不及撤离很好理解。那么什么是不能撤离呢?比如我们。就是说,在敌强我弱的总态势下,抗战初期,我们必须要通过全国性的战略大转移、大撤退来保护有生力量,避其锋芒,以备长期抗战。 但是,无论是战略大撤退还是战略大转移,我们都不能拱手把大好河山让给侵略者,必须有一批仁人志士和隐蔽战线工作者留下来,有的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有的和敌人在隐蔽战线上周旋,有的以组织形态出现,有的以自发形态存在,有的密切协同相互配合,有的独狼行动各自为战…… 总之,我们作为与敌斗争的一种形式,一定要有所准备。可以想象,我们将来遇到的许多事情都需要随机应变,但并不妨碍我们从现在起做一些必要的精心准备和认真设计。有的情况甚至要做出应急预案。” 明如星显然是同意做一些设计和预制的。他着急地说:“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秦功璠反而不着急了。他看着方芳说:“你把最近了解到的日本人在东北惯犯的恶劣行径举一二个例子,咱们来仔细分析一下原因,研究一下对策。” 方芳虽然有点意想不到,但她很快就理解了秦功璠真实意图。 她在脑子里快速地搜索出一条日本人在东北惯用的下三烂手段,就是以华制华。 方芳说:“许多特别容易引起民愤的坏事,日本人都是逼迫一些中国人,或让顺化了的也就是皇民化了的中国人去干的。 如果我们现在和日本人走得相对近一些了,将来免不了会出现两种问题。 一个是要替日本人做些伤害中国人的事,一个是即使我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因为和日本人打交道的缘故,而被骂成假洋鬼子、二鬼子甚至是汉奸。” 秦功璠说:“应该讲,方芳说的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事。对于我们来说,第二个问题是必须要准备承担的,不能解释、不必解释,也不敢解释。 我们总不能逢人就对人说,我们和日本人打交道是为了搞他们的情报吧? 这样的工作本来就有个特点叫做「见光死」。我们要准备承担一些恶名、骂名,甚至是污名,我们只能等待历史的裁决。 至于第一个问题,针对不同的事、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候,我们可能要做不同的设想和预案。 这里我们也很难把各种可能都设想进来,只能先拟制一个原则性的应对办法,将来再逐步在实践中去补充、完善和具体化。” 明如星打断他说:“你先不要绕那么大的弯子了,将来的事大家都知道肯定会特别复杂。现在我们要做的,或者说能做的就是把我们已经了解到的日本人在东北的劣迹和我们可以设想到的日本人将来对我们的恶行,做一个粗略的分析和判断,做出我们的应对方案来,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秦功璠说:“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我们设想的情况不可能太具体,都是抽象的。针对抽象的可能性,我们只能拟制一些原则性的预案。 比如方芳刚才说到的日本人可能让中国人来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要区分几种情况来制定预案。 “第一种情况是针对已经皇民化了的中国人。他们无论在主观上还是客观上,实质上都已经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了,他们自甘堕落,甘心当亡国奴,做起坏事来往往比日本人的破坏性更大,民愤更强烈,他们实际上已经成为我们的敌人了。 对付他们的方法要如同对付敌人一样,毫不留情,绝不手软。 也就是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应该说,对付他们比对付日本人相对容易一些,因为日本人毕竟不会像保护他们自己人一样保护这些人,我们要如实地向有关抵抗组织通报这些人的信息,及时铲除他们,以震慑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 “第二种情况是被逼无奈的人。我们可以给予他们一定的帮助和支持,甚至帮助他们解救被日本人控制的亲人、朋友,消解他们被日本人抓住的把柄,让他们相信我们的力量。让他们逐渐摆脱日本人的控制。 “第三种是为了生存而出卖他人利益的人。这可能是大多数。因为无论什么人或什么国家占有这块土地,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还是要活下去的。 国家如此,政府如此,我们能天真地希望所有国民都奋起反抗吗? 这些人,我们只能在讲大道理的同时,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尽可能久地保持他们的民族气节和血性。” 说完这一大段话,秦功璠想看看明如星和方芳的反应,可他俩似乎还没有反应,秦功璠只好把话题回到搜集有关日本人在东三省的劣迹上来了:“方芳,你发挥自己的优势,抓紧通过不同的渠道获取的信息,罗列出将来我们可能面临的各种困难和问题。 等尽可能多地罗列出来之后,我们再一起商量对策预案。有的情况,我们可以带到冉州去,等传家、腊佳他们到了一起想办法。” 第45章 《故乡明月》(第一0六——一0七节) ——一0六—— 糜传家、糜腊佳陪着妈妈到冉州立即就按照父亲糜海仓的安排分头做行事了。 传家陪着妈妈和六姨娘带着佑家去拜访了秦功珩夫妇。 秦若兰和糜佑家好上了是秦、糜两家和周围邻居们都知道的,秦家也是喜欢佑家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后生的。因此,凡事都不会为难,只要求给世俗一个交待就好了。 秦若兰自己是反对换庚帖的,因为她知道糜佑家也一定不喜欢这个。 其实,她真正开始喜欢佑家哥哥,就是因为他们都不喜欢这些老习俗。 那时秦若兰的三叔秦功璠、四叔秦功珀每次从上海回来,腊佳姐姐都会请他们给弟弟、妹妹捎带些东西。 佑家对上海的事情也非常好奇,只要秦功璠或秦功珀在家里,就会经常去玩,当时若兰恰好到了该缠足的年龄了。 一次,若兰奶奶专门请了人来,要给若兰第一次缠脚。若兰哭着闹着就是不愿意缠,奶奶在那里一会儿利诱、一会儿威逼,说的无非是做新衣服呀、嫁不出去呀等等什么的。 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糜佑家嘟囔了一句:“我腊佳姐姐和两个妹妹都没有缠脚,而且以后也不打算缠。如果担心小婵妹妹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好了。” 若兰奶奶先是一惊,进而笑笑说:“黄口小娃娃,要说这事除非你娘老子亲自来说,哪有你说娶谁就娶的呀?” 本来糜佑家是可怜小婵妹妹,听秦奶奶这么一说,反而来劲了:“要是小婵妹妹愿意嫁,我这就回去让我妈来跟秦妈妈说去。” 小婵一听,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下跑过来拉着佑家哥哥的袖子说:“我愿意、我愿意,只要能不缠脚,我这就嫁佑家哥哥。” 整个过程秦功璠都看在眼里。原来家里的姐妹和侄女缠足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其他人的反应都没有小婵这么激烈。 既然这个小侄女这么刚烈,又有糜佑家的姐妹做先例,秦功璠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现在世道变了,女孩子们将来也是要走出家门看世界的,都把脚缠的跟个残废人似的,可能以后就剩下咱们老秦家的姑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了。 我看以后没什么事儿了,咱们秦、糜两家孩子们多走动走动,兴许不出这冉州城也能知道些外面世界的事情。” 若兰爸爸本来是反对给女儿缠足的。但是,眼见着大哥秦功珽的大女儿若莲已经缠了脚,小女儿若梅因为读书还没有提到缠足的事,自己也不好太逆着老太太的意思,才连哄带骗把刚刚从上海医专护理专业毕业的小婵叫回来。 现在弟弟这么说了,糜家公子也在一旁帮腔,就跟女儿说:“小婵先跟佑家哥哥去找菀佳姐姐、蕊佳姐姐玩去吧,一会记得回家吃饭。” 秦若兰当然马上跟着糜佑家一溜烟儿跑到糜家府上玩去了。而且一进糜家门,就跟茶花妈妈嚷嚷着要嫁给佑家哥哥。 茶花仔细听了佑家的说法后高兴地拉着小婵的手说:“好好好,等我有空就去找你妈妈说去,以后小婵姑娘就天天到我们家来玩,和姐姐们一起学些琴棋书画、缝补刺绣的技艺。逢年过节我们再给小婵做和姐姐们一样的新衣服、戴一样的小头花好不好?” 秦若兰看看糜佑家,看佑家哥使劲地点头,就跟着点头说:“好,我全听佑家哥哥的。” 秦家府上自然少不了一阵争吵。 秦奶奶坚持说:“姑娘们一尺长个大脚,将来哪个男人敢娶啊?现在她们不懂事,我们不能任凭她们由着性子来。” 秦功珀当然是最好出来讲话的,毕竟不是他的孩子,既不会怕妈妈责备,也不怕哥哥们多意。 他说:“现在世道变了,不要说缠足了,上海滩都有姑娘光着腿穿裙子、骑自行车了。咱们再这么折腾自家的孩子,迟早有一天,我们要被这个世界淘汰的。 若兰不仅不要缠脚,还要继续在上海的学业。就是若惜,将来也要像人家糜家一样都继续送到大上海去学习、去长长见识才是正理。实在不放心,还有女子学堂嘛!秦家的姑娘们再也不能个个都是睁眼瞎了。” 秦仲尧对这个事情一直处在犹豫之中。今天孙女若兰这么一闹,他知道是该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趁着四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在,他也不想讲更多的理由了,只是把大家都叫到堂屋的神龛前,认认真真地坐下来对大家说:“世道变了,现在街市上经常能见到大脚女子,最近到官府去办事,许多官位都是女人在座。 上次到上海、杭州去,看到好多洋婆子,没有一个是小脚的。 依我看,咱们秦家也是该变变了。那就干脆点,从今往后,秦家的姑娘一律不再缠足了,我们秦家娶媳妇也不再要求人家女子是小脚了。” 秦功璠看着秦功珀笑笑说:“我们在外面跑的,现在想找个读过书的小脚女人还真不容易呢!” 好了,扯得远了些,再回到糜传家陪妈妈章氏和六姨娘茶花带着佑家去秦家提亲上来。 糜家事先当然是和秦家通报过的,秦家老小都齐刷刷地在家里等着。 虽然坐在秦家堂屋主席的是秦老太爷和秦老太太。但是,茶花妈妈真正要说服的却是秦家二公子秦功珩和夫人,毕竟秦若兰是他们的女儿。 媒人是委托明家三姨太纪氏,也就是老大糜传家的丈母娘来扮演的。 之所以说是扮演,就是无论秦、糜两家长辈还秦若兰、糜佑家,早就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了,要个媒人不过是为了给世俗一个交待。 既然是走过场,当然只能选自家人来演。纪氏本来就是糜家的儿女亲家,演个媒婆的角色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纪氏先奉上糜家的礼单,再说了些冉州人提亲都要讲的套话,剩下的就是秦若兰的妈妈提要求、讲条件了。 这些要求和条件也都是事先通报过的,茶花当然是满口答应了。有些需要父亲做主的,就由糜传家代为表态。 糜传家先是把奶奶年事已高、父亲不能亲自前来的话充分地表达了一遍,还特别提醒自己此前来明家提亲时父亲也没有亲临的事情念叨了一遍,而且总是要在答复每一件事情时先表示,“这个问题父亲和奶奶提到过,父亲的意思是……” 等等,好显得更正式些,也更有份量些。说完那些过场性的话,糜传家不失时机地给秦爷爷、秦奶奶呈上自己奶奶让他捎过来的青藏高原的冬虫夏草。 大喜的日子也是两家商量好的,只是由糜家提出来。章氏特意说:“老太太专门请午子山的高人掐算过,再过几天就是黄道吉日,而且下一个能跟这个日子媲美的日子要在半年后了。能不能考虑这几天就把两个孩子的事情给办了?” 秦家奶奶嫌有点太仓促了,说有的重要客人、远方亲戚不方便通知。 没等奶奶说完话,就听见在楼上的秦若兰喊:“我也要学腊佳姐姐和如月嫂子一样,登报办喜事。待客的事是你们大人的事,我要和佑家哥哥去上海玩几天再去杭州找三叔去。听说腊佳姐姐也要去……” 没等秦若兰把话讲完,秦功珩就训斥她说:“这事由不得你,还说是我们大人的事。你马上就要嫁人了,还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吗?以后到了婆家难不成还要让婆婆、丈夫把你当小孩子照顾吗?” 佑家妈妈走到若兰妈妈跟前,多少有些怯生生地说:“亲家母,现在年轻人新潮的很,他们要出去走走,就由着他们把。我的想法是,在冉州我们只请至亲的人到家里来坐坐。 佑家的姥姥姥爷家和小婵的姥姥姥爷家自然不能少,秦家的兄弟姐妹当然也都请上,邻里之间我们只请明、乔两家,李家肯定是早早就躲出去了,其他的人我们就不发请柬了。 至于他父亲生意上来往密切的人,由传家和佑家定,秦家生意上的打交道深入的人,请秦老先生和几个公子定,我大致算了算,也不过十来桌。 到时候上了报纸,大家也都知道了。有人上门道喜,我们再单独请。你看这样可好?” 秦若兰母亲一听这话,知道女儿小婵一定是和佑家商量过,也得到了糜家上下的一致支持,就悻悻地说:“反正我们秦家是嫁姑娘,娶媳妇的是你们糜家。你们觉得脸面上过得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说完眼睛转着圈看了看丈夫和公公、婆婆。 秦仲尧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佑家是什么意思呀?小婵已经说过了,佑家总得有个态度吧?” 佑家走到秦家爷爷、奶奶面前,直接跪了下去。他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后说:“我前面有哥哥姐姐。原先几个大姐姐出阁的时候都是按老规矩办的事,这次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包括我嫂子的哥哥也都是按小婵刚才说的形式办的,如果各位长辈同意,我们也想简单些。 只是在这里我立个誓:无论形式上是简是繁,我都会一心一意待小婵的,请你们放心。” 秦仲尧起身把糜佑家扶起来说:“好好好,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娃娃,你们一个个都如同刚刚出林的竹笋,每天都在变。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是我们这些老脑筋该换换了。只要我那孙女小婵愿意,我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切都由着你和小婵,回去抓紧准备去吧。” 听说这两天佑家弟弟的伙计要往杭州、上海送茶叶,明家也有人过去,糜腊佳趁着全家人都外出的机会,拿出路过汉口时买的《校正注音国语新字典》给明如星和秦功璠写信。 用这种方式写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头两次信寄出去后,糜腊佳多少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一方面坊间有人议论说当局的邮政系统内部会有检查、抽查机制,万一查到自己的信件怎么办? 另一方面,自己的普通内容是直接写出来的,只有特别的重要的内容才加了密。 而且收信人、写信人、双方地址都在上面,一旦官方追查,全部都会暴露的。 所以,这一次她尝试着加密内容单独装一个信封,信封上除了收件人的地址是真实的之外,其他信息都是双方约定好的代号或暗语。 糜佑家和秦若兰的婚礼样式在冉州还是头一回,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 这一点糜传家和糜腊佳早就想到了,他们准备了许多包装精致的喜糖和喜饼,凡是进了家门的,一概不收礼物和礼金,但要给来人赠送一份喜糖和喜饼。 对于识文断字的文化人,还要赠送由糜腊佳亲自设计的刊登糜佑家、秦若兰结婚告示的《冉州日报》和《徽音》月刊。 刊登在《冉州日报》上的告示,形式上和当时他们结婚时刊登在《梁州日报》上的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刊登在《徽音》月刊上的就大不相同了。 当时虽然还没有彩色照片。但是,在上海、杭州等大都市照片彩染非常流行,许多照相馆都有这项业务。 而且,当时的《徽音》月刊偶尔也会有彩印的封面。受此启发,糜腊佳和哥哥、弟弟商量后,决定多花点钱在《徽音》月刊的封底上刊登糜佑家和秦若兰的彩印结婚照。 要知道,《徽音》对许多文人,特别是在一些有海外求学经历的学者中间是有较大影响的期刊。 这一点,让秦家老一辈的人,对糜家人的办事风格有了更进一步的认同。 尤其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听到人们依然用羡慕和佩服的口吻谈论这件事的时候,秦家更是对糜家刮目相看了。 明如星和秦功璠是专门回来参加糜佑家和秦若兰婚礼的,方芳自然是要一起回来的。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小野寺羽惠也跟着一起到冉州来了。本来他们相约在冉州商议研判当前形势的主角是秦功璠,如果小野寺姑娘跟在他身边可怎么办呢? 秦功珀出了个简单的主意,这个事情就化解了。 糜佑家带着秦若兰去祁门看望外公外婆的时候,把方芳和小野寺姑娘也带过去了,理由就是因为她们都没有去过。 而秦功璠只简单以家里有重要事情为由,没有陪伴在小野寺羽惠身边。 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星、秦功璠和秦功珀是在秦功珀的砖瓦窑碰的头,工人们干得热火朝天,自然没有人关注这几个从小就在一起玩的年轻人的举动有什么特别。 他们边走边聊,有说有笑。秦功璠把他了解到的有关日本人的情况,特别是近期的一些反常状况一一作了报告,糜腊佳则重点介绍了国共两党、两军的斗争和策略变化情况。 秦功璠说:“现在最大的变化有两条,一条是明显的变化,另一条是仔细观察才能注意到的。 明显的是,日本人已经把家眷,特别是老人和妇女儿童大规模地送回他们国内,而且走的时候多是连家当一起带走的。 不太明显的是部分日本人的身份正在悄然发生变化。有时候,特别是在喝了酒之后,他们会在称呼一些人的时候带出将军、大佐、中尉等只有军人才该有的身份。 说明这些人中,有的可能原来就是日本军人,有些人是最近刚刚被日本军方吸纳进去了。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在和他们的接触中,他们会时不时地问一些诸如某某桥是什么时候建的、某个地方通马路吗?等等地理交通信息。” 明如星特别提醒:“前一阵子我们店后厨的伙计去米店买米,回来说总能看见日本人。我专门到杭州几个规模比较大的粮油店去问了问,一些掌柜的反映,近期确实有一些日本人来买米,还打听他们库存有多少、最多一次一个人可以买多少米?等等。” 糜腊佳说:“共产党在赣南闽西一带遭受了重大军事挫折,最近他们正在以「北上抗日」为口号向西、向北实施大转移,社会各界的反映是积极的,沿途许多地方也受到民众的欢迎。 特别是北方地区,离东三省越近的地方,舆论和民众倾向共产党的现象越普遍。这一切都值得我们特别关注。” 秦功珀插话说:“敌人已经在从各方面做全面的侵略准备了,我们不能坐视呀。” 糜传家打断他说:“我们当然不会坐视,要不我们费这么大精力、冒这么大风险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们迅速由功璠和腊佳执笔,起草一个关于日本人活动情况和我们对时局判断的报告,由我呈给国军的马师长和宝来钱庄的来老板,请他们立即呈给国军高层和政府上层,请钟远山和黄满铤呈给共产党的红军和他们在西安的办事机构。 “至于功珀说到的准备要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我们这个圈圈里的准备。如星、功璠你们依然带着方芳坚守,对小野寺姑娘既要用也要防,要特别注意你们自己的安全。 我和远山在两地间穿梭,腊佳和如月坐镇梁州。我们之间的消息传递以自己人携带信件为主,用政府的邮政系统时,信封上要用暗语和代号,极特殊、极紧急的情况,我和来先生商量一下,能争取用他的电话和马师长的副官联系。 “第二个层次的准备是我们几家的准备。要准备大规模撤离、甚至逃难的准备,特别是物质上。 各家都要多备金银,少存除了粮食之外的任何实物。目前,我们在梁州自己的住宅咱们这几家人同时去,挤一挤是没有问题的,撤离时我们几家的运输能力也可以应付。 “第三个层次的准备是和日本人战斗的准备,特别是冉州。日本人一旦发起全面侵华战争,上海、杭州长期保存是有很大困难的。 但是,冉州会好一些。我们的人不能都撤了,要不岂不是拱手把自己的家园送给日本人了吗? 我们要有相当一部分人拿起武器和他们斗,特别是青壮年男人。 “刚才我们看了佑家和功珀的准备,这些物质非常重要,千万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了。 我们不知道哪些人会当汉奸,会成为日本人的狗。但是,肯定有。 因为战争来了,人们总还是要生活的。有的人会为了生活跟日本走,有的人也可能为了升官发财跟日本跑,有的人可能也有不得已的其他原因。 总之,许多事只能做,不能说。当然,一旦大规模地打起来了,冉州在外经商、求学的男人们,大部分都会回来的,我们从现在起要关注那些在外的乡亲,争取一回来,就能把男丁们团结起来,一起行事。” 秦功珀接着说:“我和佑家除准备了制造炸药的重要物质外,还打了许多铁钉,烧造了许多瓦罐,都分散放在山里的茶园里了,需要的时候拿来就能用。 现在的关键是制造自动引爆的装置我还没有研究出来,将来想要灵活地打击敌人还是没有把握的。” 糜传家说:“我一回到梁州立即找马师长的副官要两种那样的武器,单把引爆装置拆下来给你带过来,你照着试试。” 秦功珀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至于人手,我们已经有二三十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打算以建立一个叫「保家团」的组织。 我想,有了这个名号,再从各地回来的年轻人应该是愿意加入进来的。 到时候人多了,可能会想出更多地对付日本人的招数来。我们有信心保护自己的父老乡亲和美丽家园。” 明如星深思了一会说:“准备是必须要紧锣密鼓地展开的。但是,要悄悄地进行,千万不能在老人和孩子中间引起恐慌。 另外,功珀和佑家以后不要再去杭州和我们联络了,绝对不要让日本人注意你们两个人。将来你们可能也要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糜腊佳最后说:“大家以上说的都很重要,就按刚才说的办。我再总结一下,看有没有遗漏的,或者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第一,由我和功璠起草一个给国、共两党的报告。第二,传家和冉州宝来钱庄来先生沟通后,携带一份报告立即动身回梁州。我和功璠动身去一趟杭州、上海,再进行实地考察。 “第三,如星、方芳和佑家、功珀先做好自己家里准备撤离的工作,以适当方式说服乔、李等友邻。 以不造成恐慌为标准,适当扩散日本人可能入侵上海的消息。 “第四,佑家、功珀着手组建「护家卫亲团」,并做相应的物质准备。第五,我们目前的活动经费主要由糜、明、秦三家提供,如果我们提供的情报和判断引起官方重视,争取他们在经费和渠道上予以支持。 “第六,传家、远山充当梁州和冉州间的联络员,以传家为主;如星和方芳充当杭州和冉州间的联络员,以如星为主。 “第七,日方人士中,一定会有一些国际反战联盟的成员,注意发现他们、接近他们,争取他们的同情和支持。 “另外,功璠要注意和小野寺羽惠的关系,要有意识地保护她,不要无意之间伤害了她,也不要因为我们操作上的原因,伤害了那些对我们有帮助的日本人士。” ——一0七—— 秦功珀与夏杏芳结婚是在他们时隔二年多见面后的第三天决定的。 夏杏芳因为出生在春节过后不久,正是杏花盛开的时节,父亲给她取名杏花,官名夏杏芳。 从糜传家、糜腊佳开始,这一带的有钱人和有权人家,喜欢把愿意读书的孩子,在他们读完初小、高小后送到上海、杭州的学校里去读书。 夏杏芳和秦功珀是同时去的上海,只是秦功珀去读高中,夏杏芳去读初中。 因为秦、夏两家几代人生意上的交情,去上海的时候,夏家就请秦功珀多照顾自家姑娘。这样,秦功珀就和夏杏芳以兄妹相称。 真正让夏杏芳感觉有点离不开秦功珀是在她上高中以后。秦功珀上大学了,平日里见面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才发现自己不习惯了。 而且,到了高中的时候,许多初中的同学、闺蜜,或不再上学了,或订了亲,有的甚至直接嫁人了。 夏杏芳觉得自己也应该是个大人了,对秦功珀也就有了另一种情愫。 刚上大学的秦功珀有点不解风情的大男孩的感觉,学化学的他,一下子被各种化学试验迷得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对夏杏芳抛来的各种明示暗示、柔情蜜意,全然没有反应。 没过多久,被冷落的夏杏芳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开始发奋学习,最终也以很好的成绩考入秦功珀同一所大学上海国立交通大学,再次成为秦功珀的学妹。 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也或许是大学里更宽松的环境的原因,秦功珀很快接受了夏杏芳的进攻,以一对恋人的姿态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但是,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一年时间,就因为刚刚毕业的秦功珀坚持不给任何人打工,要离开大上海自己去闯荡而走入低谷,只是他们相互间内心里的依恋和想念却越来越强烈了。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秦功珀经常会有意无意间跑到上海去考察,而夏杏芳总能通过各种渠道知道秦功珀的下落,也总能在他来到上海时在他找得到的地方等着他。 可能是受哥哥秦功璠的影响,也可能是与冉州去上海读书的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星的相互影响,几个过从甚密家庭里的孩子似乎都不着急成亲。 夏杏芳和秦功珀深深地爱着对方,结婚只是迟早的事,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虽然家里很着急,经常想安排他们相亲,也经常有媒人来家里提亲。 但是,每次他们都会以「心里有人了」、「快了」来搪塞。 事情的转机是糜腊佳离开冉州前召集大家聚餐时,所有人都敞开心扉的一次谈话。 糜传家要等姐夫钱悦成从杭州回来后,陪妈妈章氏一起去浮梁看过窦妈妈和茹佳一家后才能回梁州的。 而钱悦成的行程必须等秦功璠或明如星回杭州后才能定,糜腊佳又是要随秦功璠他们去杭州、上海实地看一下的,而且她还和钟远山商定了一个秘密行动。 因此,糜传家、糜腊佳、糜佑家、明如星、方芳、秦功璠、秦功珀有机会一起小聚了一下。 因为想说些老人们比较关心也比较爱听的话题,地点就选在了秦府里。 小野寺羽惠是被秦若兰硬拉去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和糜腊佳一起住在糜府里的。 因为她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在别人家里的聚会,特别是在自己的心上人家里。 况且,心上人的家里人还隐约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秦若兰虽然也跟着一起去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嫁出去的姑娘,严格说也是客人了,有些话她当然不能像当姑娘那会儿想说就说,开口就来。 不过,足够机灵的她是有办法的,她老早就和大姑子糜腊佳商量好了,请她来提起秦功璠、秦功珀的婚姻大事。 虽然这一次从不同的地方回到冉州已经有一阵子了。但是,他们这些曾经无话不谈的年轻人,还没有真正放松心情好好聊聊自己的事情。 话题当然是从引起较大反响的梁州的集体婚礼说起的。 先是方芳拿糜传家这个「全家哥哥」打趣,腊佳就说方芳是挑了二十多年,最后却在几天时间里瞄上了明如星。 秦功璠只能感叹败给情敌钟远山却感到虽败犹荣。至于对邹宝柱和泽旺拉姆异族爱情,没有见过的这几个人都只有赞叹的份儿了。 秦若兰知道要拿她和佑家的「娃娃亲」来当下酒菜的,赶紧把话题引到两位叔叔秦功璠和秦功珀身上。 小野寺姑娘当然希望在这个场合知道秦家其他人对她的评价和态度,一听小婵说起秦功璠,她就率先站起来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你们的故事都有了很圆满的结局,不知道我们的故事还能持续多长时间。请多多关照!” 她这么一正式,本来和他们比较熟悉的明如星打算以调侃开场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了。 糜腊佳趁机说道:“我们几对中,有青梅竹马的,如我哥和我嫂子、我弟和我弟妹,有一见钟情的,比如明大哥和方姑娘,有汉藏一家亲的,就是宝柱哥和拉姆嫂子,现在异国恋有了,就差跨国婚姻了。你们抓紧,也好让我们的故事更加丰富多彩。” 小野寺羽惠含情脉脉地望着秦功璠,站在对面的秦若兰使劲给三叔点头,让他立即答应。 秦功璠斟了满满地一杯酒,端起来走到小野寺姑娘跟前,一抬手一仰头,把酒直接倒进了自己嘴里后说:“我秦某人除非这辈子不结婚,我只要娶妻,那一定是你小野寺羽惠。” 小野寺姑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学着心上人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给自己把酒倒满,端起来就要喝。 明如星一把接过她的酒杯说:“姑娘,我们这里的烧酒可比你们的青酒刚烈多了,你就尝一点点,其他的让功璠替你喝了。你们的意思、功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了。” 小野寺羽惠从明如星手里接过酒杯,先小心翼翼地往嘴边送,等她的小嘴唇一碰到酒杯,只见她一翻手腕,整杯酒瞬间全部下肚了。 就在大家都张着嘴吃惊的时候,小野寺羽惠缓缓地坐了下来,轻轻地说:“在我们国家,女子嫁到夫家后是要随丈夫姓的,就是所谓「子承父姓,妻随夫姓,世代相承」。 我现在就宣布,不管小野寺家认不认可,从现在起,我的中文名字就叫「秦——羽——惠」了。” 话没说完,两行热泪已经流到了小野寺羽惠的嘴角处。 秦功璠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蹲下来,伸出双手轻轻地捧着小野寺羽惠的脸,用两只大拇指擦了擦自己心爱的女人脸上的泪珠,探过身子去在小野寺羽惠的额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 小野寺姑娘顺势拉着秦功璠一起站起来,两个相爱已久的年轻人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紧紧相拥,深情相吻。 全桌的人都站起来报以热烈的掌声。 早就在二楼走廊里观察的秦仲尧老两口更是乐得笑出了声。 看奶奶在二楼跟自己招手,秦若兰赶紧跑上去,奶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翡翠手镯递给她,一努嘴。 小婵当然知道奶奶的意思,这是中国婆婆表达自己对儿媳妇满意的最常见行为。 在中国待了很多年的小野寺羽惠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还是伸出手,任由秦功璠把漂亮的依然带着未来婆婆体温的翡翠手镯戴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看到这桩美事得到了长辈的祝福,大家更是齐声叫起好来。小野寺姑娘更是转着圈给大家鞠躬行礼。 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是糜腊佳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功珀。 还是方芳心直口快。她直接问秦功珀:“听如星说起过一个叫什么杏芳的美女,功珀你就别吊我们胃口了,如实招了吧!” 秦功珀给每个人都把酒斟满后说:“夏姑娘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人,我们俩的心思在上海那个老乡圈子里也是公开的秘密。这么说吧,只要三哥打算结婚,我们马上就可以。” 秦功璠认真地:“别和我们扯在一起。我们的事情要复杂得多。刚才羽惠的口吻你们都听出来了,我们现在的阻力在她的家庭,其他的原因至少我们这个圈子应该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说了吧。你在冉州,夏杏芳早就想回来和你完婚了。 “我的意思是,不管世道怎么变,不管社会怎么变,不管形势怎么变,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家庭也是要传承下去的。 这个继续和传承的基本条件是要有新生力量。这是我们的义务,更是我们的责任。 这些年,我不是不想结婚。过去是对腊佳还抱有一丝幻想,后来是没有遇到真爱,现在是大形势影响到我们了。总之,只要条件允许,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走进婚姻殿堂的。” 为了缓和气氛,腊佳站起来给秦功璠和秦功珀各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开玩笑说:“看来是我耽误功璠兄和功珀老弟了。不过,功珀真是要听你哥哥的。我们都知道夏姑娘可是对你一往情深,千万别辜负了人家。” 秦功珀终于松口了。他说:“我就不给大家敬酒了。酒,请诸位到我和杏花的婚宴上去喝。其实,佑家和我们家侄女结婚对我的触动是很大的,想来我们虽然比佑家和小婵多上了几天学,多读了几本书,可未必比他们更懂得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家庭? 自从小婵嫁给佑家,按辈份,佑家还应该给我们叫叔叔呢! 可是,真正做起事了,看着佑家一板一眼、有板有眼的样子,我真正感觉到社会也是一所大学校。 而且,这所大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是我们在上海的大学校里学不到的。 小婵的变化更明显些。过去,我们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担不起家庭主妇这副担子。 现在看来,我们错了。至少有一点,她现在脸上写满了幸福,嘴上全是佑家,心里想的也一定都是整个家庭,而不光是她自己了。 相反,我比她长一辈,年长十来岁,反而像个大孩子似的,整天想的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从这次我和佑家一起干事情以来,我也在想,是该有个家了,是该考虑我们事业的接班人和家庭的传承人的事了。 “你们放心吧,我这就去和杏花求婚。” 第46章 《故乡明月》(第一0八——一0九节) ——一0八—— 糜菀佳来到菊花岭的当天晚上,就在一家人吃完晚饭围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好奇的菀佳独自一人跑到仓库前地晒场上看菊花岭码头的夜景。这时候,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往糜家新宅子跑过来。 没等他跑到菀佳姑娘跟前,他就信口来了一句:“腊佳姐姐,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糜菀佳轻轻地笑了一声说:“我不是你的腊佳姐姐,我是糜菀佳。你要是见了姑娘就愿意叫姐姐的话,就叫我菀佳姐姐吧!”说着又笑了起来。 来人走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比腊佳姐姐小得多的小姑娘。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没大没小,快叫叔叔!” 糜菀佳撇了一下嘴说:“你才没大没小呢!刚才还把我姐姐叫姐姐呢,现在就让人家把你叫叔叔?” 说着便边陪着来人往家里走边喊道:“爸爸,家里来客人了。” 来人一走进堂屋,平时行动已经不太利索的糜海仓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赶紧让家人把门关上。 原来,是黄满铤悄悄地回到了梁州。 没等黄满铤说话,糜海仓就不高兴地说:“马师长的队伍在满世界地找你们呢,你怎么敢穿着军装就回来了?” 黄满铤站得笔直笔直地给糜海仓和全家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扶着糜老太太坐下后说:“我是下午回来的,没敢穿军装。一直躲在边上的林子里。我在那儿看见了宝栓大哥的坟,就在那里静静地坐到天黑。 我刚才从这里过的时候,看你们正在吃饭,我就先悄悄回到我大哥那看了看。 后来老三说外面没人走动了,我才拿着军装跑到这仓库后面换上,就是想让你们看看我穿军装的神气模样。” 黄满铤跟随糜海仓来到二进院落里,大家趁着夜色围坐在一起,好奇地问起了红军队伍上的事情。黄满挺也仔细询问了邹宝栓去世的前前后后。 原来,黄满铤是奉命回到梁州来给部队买茶叶的。其实,与其说是买,还不如说是募捐。部队的领导知道糜海仓先生是会支持他们的。 糜海仓当然知道部队上要这些茶叶主要不是为了喝的,而是用茶水来处理伤员的伤口的。 因此,并不太在意茶形和口感,也不在乎是哪个季节的茶。 他当即给传家下达了赶制部队所需茶叶的任务,并明确告诉儿子,送去的时候,要配一些上好的春茶和菊花岭的山菊花,让红军战士们也能喝上菊花岭的好茶。 黄满铤没坐一会就匆匆离开了,说要换了衣服趁天黑到县城里去看能不能弄点药材。 糜传家按住他说:“你只管列个单子,然后回家躲着,明天让腊佳和远山去办,反正我们偶尔也是贩些药材的。只是西药是没有保障的,我们尽量吧。” 黄满铤走了之后,菀佳一个劲地打听他的情况。 其实原来糜海仓是想把自己这个女儿许配给黄老三满锐的。 一来黄满锐这几年在码头建设和管理中展示出了很好的管理才能,二来他的工作就是守在这里,对菀佳今后的生活也会好些。只是,菀佳还没有见到黄满锐。 家里人都听出了菀佳的心思。糜海仓一想,黄满铤是这哥儿几个里最有想法的一个,兴许将来能有更大的出息。 他让别人都出去,只留下传家和腊佳,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糜传家说:“嫁了黄老三,妹妹今后的日子会平稳些,当然也会平淡些。如果嫁了黄老四,很长一段时间,妹妹都可能是一个人打理一个家。 而且满铤是随时处在危险之中的。但是,以满铤的能力和机灵劲儿,他在部队上肯定能干出样子的。 一旦他们的队伍最后赢了,那就成了开国功臣,咱们糜家也有人在那个行列里了。” 糜腊佳想了想说:“我们先不用那么功利,也不用想得那么远。菀佳虽然比我们小,可毕竟年龄不小了,我们周围跟她一样大的姑娘,大多数都当妈妈了。 可能是受我的影响,咱们糜家的姑娘好像都不着急。我的意思,还是把利弊跟她讲清楚,明天也让她去码头上看看黄老三,让她自己定。 我觉得黄家年龄适合的这几个都是不错的人选。让她自己定吧,毕竟这事是要凭感觉的。” 糜海仓又听了三位夫人的想法后,去母亲的房里听老娘的示下去了。 糜老太太的意见大体和糜腊佳差不多。她说:“这几个娃都是好娃娃,让菀佳自己挑去吧。真要是嫁了黄老四,就住在咱们家里,啥时候仗打完了,再让他们去过他们的小日子。” 考虑到黄满铤急着要回队伍上的问题,作了这些细致的工作后,由章氏和腊佳出面与菀佳进行了沟通。 没有等章妈妈和姐姐说完想法,菀佳就直接表态说不想再去见什么黄满锐了,她觉得黄满铤哥哥很好,她喜欢他。而且言谈之中似乎没有一点犹豫和对未来生活的顾虑。 事已至此,糜海仓责成糜传家第二天就悄悄地征求黄满铤的意见。 黄满铤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唯一的顾虑是自己家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真的结婚了,也会在很长一个时期让菀佳独自支撑一个家。 当得知菀佳对这些都不在意的时候,黄满铤主动和大哥黄满金报告了这件事,并请哥哥出面去糜家求亲。 黄满金听了这事的第一反映是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大恩人,现在又是自己的东家会把宝贝女儿嫁给自己的兄弟。 但是,他又一想,虽然认识糜老板没有几年,可老人家看一个人、用一个人,主要是看人品、用能力,自家兄弟之所以被糜先生重用,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黄满金的所谓求亲只是象征性的。 黄满铤是有组织的人,他要结婚是要回到队伍上去审批的,如果有必要最好让菀佳直接跟满铤去一趟,一来他的领导见了兴许审批地快一些,二来也让菀佳亲眼看一看她要嫁的人到底在干什么。 几天工夫黄满铤部队要的的茶糜家就全部准备好了。钟远山和糜腊佳给收拾的中药西药也很快以茶叶的包装混在糜家的商队里了。 考虑到泽旺拉姆快要生了,邹宝柱不宜远行,糜海仓决定让糜传家亲自押送一趟。一来确保货不出差错,二来也能确保菀佳的安全。 糜菀佳从冉州离开的时候,她真是有些不愿意。毕竟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 后来考虑到梁州这边有亲生父亲和亲奶奶,已经懂事的她,知道父亲一定是为她好的,也就没有执拗到底,还是跟章妈妈、传家哥哥一起来了。 现在跟自己爱上的小伙子到他的部队上去,自然不比当初离开冉州时更难抉择。 再说了,她想想去部队看看就跟着大哥一起回来了,甚至连半点留恋的情绪都没有表现出来。这让糜海仓和糜老太太多少生出些心酸来。 黄满铤并没有全程和糜传家的商队同行,而是先走一步,约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接上头后再约定下一个接头点。 真正安全是在地势险峻、云天相接的连云古栈道上同黄满铤他们的队伍会合后。 按照原来的计划,糜传家把货物交了之后是要立即返回菊花岭的。 一来父亲、奶奶的身体都不是很好,作为家里的实际掌门人,糜传家当然不敢出门太久了。 二来自己的妻子也快要生产了。但是,一想到菀佳妹妹一个姑娘家,回来时虽然陪伴的都是自家的人马,终究还是不太方便,再加上黄满铤的一再挽留,他只好硬着头皮跟到了队伍上。 糜家商队去的一处伤员集中的地方。虽然被称作野战医院,可缺医少药,更没有像样的设备,甚至连绷带都是由烂床单和破衣服蒸煮之后加工的。 糜家送来的粗茶主要是用来消毒的,用浓茶水清洗伤口虽然不如酒精,可这是他们这里现在不得不采取的、有保障的方法了。 糜传家这次来的时候是带着黄满鑫一起的,目的是要让他来当糜家和部队之间的通信员。 黄满鑫已经十几岁了,这些年跟着糜海仓和糜老太太也学了不少为人处事的方法,可以说是个小精豆。 交接完相关的东西后,部队首长知道黄满铤带回去那点大洋是远远不够货款的,执意要把这一阵子部队行军途中打猎和从百姓手里购买的牛羊和各种野兽的皮子送给糜传家。 想着今后还要长期与部队合作,糜传家也没有太谦让就收下了。 他把伙计们都打发去休息,自己带着黄满鑫,跟部队的首长谈起了今后如何支持部队的事宜,并特意说明这是父亲糜海仓的意思。 糜菀佳当然不愿意和伙计们一起去呆着,她就随意在这个医院里转悠起来。 当她看见有一个小姑娘端着一个不大的盆在给伤员清洗伤口的时候,她立即大声喊道:“蘸一下茶水只能擦一下伤口,你这样反复擦拭,岂不更容易感染吗?”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糜菀佳当时就急了,她冲过去,从小姑娘手里夺过纱布和小盆,边示范她说:“这伤口的创伤面会滋生很多的细菌,咱们每蘸一下茶水,其实都是对纱布的一次清洗,这样才能尽可能地保证越清洗越干净,而不是越洗越脏。” 教完之后,她又把东西还给小姑娘,让她再操作看看。看到小姑娘嘴上没说,但行动上已经按她的要求做了,她又背着小手往别的地方走。 没走几步,她在一个正在给一名小腿受伤的战士包扎的护士跟前停了下来。 只见那护士把长长的绷带缠完后,不会处理绷带头,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解开绷带后说:“咱们这里现在胶布肯定非常紧缺,不可能所有的包扎都是把绷带缠绕完了再用胶布封口。 我教你一个不需要胶布的简单方法,就是绕第一圈之前,先把绷带拉长一段斜拉在伤口处,等绷带缠完之后,再把最后的绷带头与事先留下的这一头打个活结,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远远地,糜菀佳看见几个女兵在晾晒刚刚洗好的床单、被单。 因为要晾的东西不多,她们便把床单都横着搭在晾衣绳上。 糜菀佳远远地叫着她们说:“这山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起风,你们那样晾着,随时都可能被风吹下来。真的掉了,不是要重新洗过吗?现在你洗的是床单,如果是绷带呢?掉地上岂不是要重新蒸煮消毒吗?” 糜菀佳说着、教着、喊着,她做的这一切都被站在山坡上的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那人对身边的一个护士说:“你去把那个教她们的女同志叫到我办公室来。” 糜菀佳也没有多想,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进了办公室就嚷嚷到:“首长,你是这里管事的吗?这里的护士太缺乏训练了。特别是在药品匮乏、设施落后的情况下,护理有时候比治疗还要重要些。现在这样肯定不行!” 这位首长本来是想坐着和糜菀佳谈谈的,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自己遇上了医护领域的专家了。 他赶忙站起来握住糜菀佳的手说:“同志,我是这所医院的政治指导员傅小童。我们本来是有许多成熟的医护人员的,上级刚刚把我们一分为二,那些医疗、护理水平比较高的同志都抽调到离前线更近的医疗点上了,这里主要是伤员康复、疗养的地方,留下来的大多数是刚刚招来的新兵和民兵。 刚才你说的、教的我都看见了,请问你是学什么、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在我们这里?” 糜菀佳不知道政治指导员是什么,但她想这可能是个大官。 赶紧松开傅小童的手说:“首长,我是来这里和黄满铤结婚的,我叫糜菀佳,就是刚才给你们送茶送药的糜传家的亲妹妹。我是上海医学专科学校毕业的护士,现在在家里,没有做具体工作。” 傅小童一听:“好家伙,上海医专毕业的,我说怎么这么专业呢!黄满铤没过门的媳妇?好啊,一家人! 黄满铤是我们的军需官,他正好负责给我们医院采购,我看就连你一起采购进来得了,就留在我们医院当护士长吧,主要任务是培训新招进来的护理人员,指导护士和女民兵做好护理工作。你看怎么样?” 糜菀佳被这个消息惊着了。她想了想说:“我要先和我哥哥商量一下。我家里有老奶奶和老父亲,有几个妈妈都需要我来照顾,马上还要添两个小侄子或侄女,我这个学护理的正好能为家里做点事情。不过……” 说着糜菀佳就转身跑了出来,直接朝哥哥刚才去的地方去了。 一见到糜传家,还没等她开口,哥哥就训道:“刚才听你在那里喊什么呢?这里是医院,伤员们需要安静。以后不许大呼小叫的了。” 糜菀佳撅着嘴说:“哥哥怎么知道是我喊的?” 糜传家笑了笑说:“你那一口的冉州话,人家恐怕没人听懂,哥哥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糜菀佳不再辩解了。 糜传家边拉着妹妹往外走边说:“找我什么事?” 糜菀佳把刚才傅指导员的意思简单说了一下,糜传家问道:“你的意思呢?满铤的意思呢?”糜菀佳低头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后,糜传家说:“咱们去和满铤商量一下,他对队伍上的事更了解一些,让他拿个主意。再说了,对你来说,现在他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糜菀佳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揉着衣服角说:“我听哥哥的。” 找到黄满铤时,傅小童已经和他说过这事了。对他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事儿了。 但是,毕竟糜家不同别的人家,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大户人家。 而且,菀佳刚刚从冉州来到梁州,突然决定离开梁州的家了,糜海仓一家人会不会有想法? 最后还是糜传家下了决心:“再去和傅指导员询问一下,如果是直接参军入伍,就来。这样将来无论怎么行动,至少你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如果是当民兵,我们就找个理由推脱算了。” 黄满铤和糜菀佳确实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黄满铤说:“刚才我带七弟去见我们团长、政委了,他们已经同意满鑫入伍了。不过,菀佳入伍的事,还是请傅指导员去请示更合适一些。 刚才见到团长政委时,我还没有汇报结婚的事呢,毕竟这是私事。咱们先回到傅指导员那里,先听听他怎么说。” 去医院的路上,黄满铤问起了糜菀佳当时为什么会去上海学护理。 糜菀佳说:“不怕你们笑话,看到传家哥哥、腊佳姐姐和如月姐姐都在大上海读书,我娘也想让我和佑家哥哥、蕊佳妹妹去。 但是,佑家哥哥说什么也不去,我和蕊佳也只能就近在冉州读书、学些女红。 有一次如月姐姐从上海回来,恰好赶上有个邻居家小孩摔伤了,血流得很厉害,如月姐姐用她带回来的小药箱,又是消毒、又是包扎,很快就止住血了。 后来,那家人把孩子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孩子是伤到大腿的动脉了,如果不及时止血,孩子不等送到医院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没法抢救了。 那孩子出院后,一家三代人又是送匾、又是放鞭炮,搞了好大的场面来感谢如月姐姐。 再后来,我就和我娘商量,下决心让我也去上海继续读书。 只是当时我才初中毕业,就听了如月姐姐的建议,报考了上海医专的护理专业。” 他们来到傅小童办公室的时候,傅指导员正在给黄满鑫分配任务。 原来,上级决定让黄满鑫当团部和卫生队之间的通讯员,平时主要在团部工作。 傅小童知道糜菀佳的想法之后,明确表示肯定是直接入伍了。 傅小童说:“虽然招兵的权限在团里,我们还没有向团首长汇报。但是,请你们放心,糜菀佳这样的专科毕业生,特别是从大上海来的急需人才,我们非常紧缺,当然非常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 现在是特殊时期,兵是随时可以招的。这两年,我们也是边打仗边行军边招兵。 按规定,糜菀佳这样大学毕业的同志,入伍后就会作为干部任用的。 但是,提拨干部的权限在师里,而且不是随时都能提干的,可能要过上一阵子。 不过,我敢肯定,以糜菀佳同志的情况,至少可以任命为我们医院的护士长,级别应该和黄满铤同志相当,也可能比他高一级。” 听到这儿,黄满铤站起来开玩笑式的给糜菀佳敬了礼说:“护士长好!军需助理向您报告。” 糜传家收起笑容对傅小童说:“我的主要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的商队人多嘴杂,不宜在你们这儿久留。我的意思是现在就请傅指导员带我们去团部,把我这妹妹能否入伍的事要个准信,满铤也把结婚的事情跟首长请示一下。 一旦定下来,明后天我们就往回返了,关键是看菀佳妹妹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梁州去。” 看糜传家先生又回来了,团首长还是有点意外的。但是,把事情弄清楚后,团政委刘天佑显然有些激动,他和团长刘石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兴奋地说:“欢迎你呀,糜菀佳同志!我这就和团长签署招你入伍的文件,等下次你哥哥再来的时候,把你在上海医专的学历和相关证明材料带过来,再给你建档。 我们还要同时下发一个通知,请你代理我野战医院护士长。 我们马上就给师政治部上请示,正式的任命过不了多久就能下来。 说到结婚,团长刘石头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高兴地说:“我们这个团,这两年一直在不停的运动之中,还真没有一个干部战士娶新媳妇。 现在好了,有满铤同志开个头,希望我们团的这些光棍们都能娶上个好媳妇,也好让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呀! “我看这样,今天安排了一个班去秦岭里面打猎了,如果能有大收获,我看,趁着你这大舅哥在这里,明天我们团就热热闹闹把你们这喜事给办了,糜先生回去也好跟家里有个交待。” ——一0九—— 邹宝柱家的宅子破土动工的时候选在了他和泽旺拉姆的儿子满月的当天。 按照糜老太太和糜海仓的意思是要给这个糜家第一个异姓重孙好好办一个满月酒的。 但是,邹宝柱坚持不让办。他明里说是到时候和传家的孩子一起办,不过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抢了糜家嫡孙的风头。 打算在糜家新宅下面的半面坡上建房子的人家都在打听邹宝柱的房子哪天开工,因为他们认定糜家一定是请高人算过日子的。 所以,邹宝柱动工的这一天,包括黄满金兄弟、杨家老三杨典常、李家老三李彪等十几处新宅子都选择在同一天破土。 虽然有的人家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不过平整场地、修建道路也算是开工了。 本来媳妇坐月子丈夫应该是非常忙碌的。但是,糜海仓的夫人们多年一直企盼的孙子辈终于降临了,她们一个个自然不会让这个整天在外跑的义子插手这一把屎一把尿的事情,一个个忙在其中,乐在其中。 泽旺拉姆出月子不到两个月,明如月如期生下了双胞胎:两个儿子。糜家上下的喜悦自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糜老太太,好像对这些儿媳妇们都不放心了,好像她们一个个都突然不会照顾月母子了,只要涉及两个宝贝重孙子的事,凡事都要向她请示,凡事都要经过她老人家同意才行。 给邹宝柱和泽旺拉姆儿子取名的事,由于宝柱的坚持一直搁置着,他要等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儿子取名时,请糜海仓一起给自己的儿子取名。 邹宝柱跟义父说的理由是想在辈份上随传家的儿子一起论。 当然,他还有一个没有和任何人提及的想法,就是想请义父同意自己的儿子能以义孙的名义入糜家的族谱。 糜家到传家的下一辈字牌排到「维」字。本来依糜老太太的意思,是这两个重孙子满三天就要让糜海仓给他取名的。 但是,很快明如月就发现其中一个儿子脐带处出现了严重的感染,明如月自己就有一定的医学常识,这个孩子很快出现了败血症的症状,她清楚问题的严重性。 糜传家和明如月决定把这个儿子送到了南乡的公立医院,可是他依然没有挺过这一关,在出生十天的时候不幸夭折了。 一家老小都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大家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健康的娃娃身上,取名的事就被迫放了下来。 最最难过的莫过于明如月和糜老太太了。糜海仓和糜传家的感受当然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越是这个时候,男人们越不能感情用事。 几个妈妈们心里的话只是不敢说,她们只能凡事小心谨慎。家里面的气氛一下子由欢天喜地变成了哀鸿遍野。 糜传家知道长辈们心里的痛,更清楚妻子心里的苦。他反复地安慰奶奶、劝解妈妈、开导妻子,他和父亲商量着如何用一个大家都愿意接受的法子,让一家人走出失去孩子的阴影。 好在明如月知道,自己如果不从悲痛中走出来,会直接影响自己的奶水,她很快就在传家的反复开导下走了出来。 而糜老太太更加收紧了和这个重孙子有关的所有事情的决策权。 本来,传家的儿子满月的时候,宝柱的儿子差不多是一百天。 这样的话,打算把这「满月酒」和「百日宴」一起操办的,可由于其中一个的夭折,家里只好对外说要放弃这一仪式,仅仅家里人自己给两个娃娃庆贺一下。 在汉族地区有个习俗叫「抓周」,在有些民族地区也有个类似的习俗叫「揽百」。 说的是在孩子一周岁或一百天的时候,放一些诸如元宝、书籍、毛笔、算盘、念珠、印章、尺子、布头、小碗、小刀、小枪、小鞋、小药丸……等等,不一而足,让孩子来抓。 无非是想预测一下这孩子将来可能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比如抓了元宝预示这孩子将来是有钱人,抓了书籍、毛笔,说明他将来爱读书,能做学问,抓了算盘可能他将来会做生意、善于经商,抓到印章意味着他将来要掌大权做大官,摸到念珠代表他会潜心修行、普渡众生,抓了小刀、小枪这孩子将来可能会从军报国,拿了小药丸预示着这孩子有意坐诊行医,取了布头说这孩子将来可能是个好裁缝……等等。 糜家办「满月酒」和「百日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专门邀请任何人,只是通知了腊佳的婆家人,主动前来祝贺的基本都是第一批从糜家租地的人家。 糜海仓知道要让明如月尽快走出阴影,这个仪式还是有必要的。为了热闹,糜海仓让宝柱的儿子先来「揽百」。 糜家的抓周是有专门的「镏金抓周盘」的,由于宝柱的儿子太小,只有百天,还坐不起来。 只好把东西分散放在床上,让孩子去抓、去摸。当糜老太太把「抓周」、「揽百」用的小玩艺儿都撒在床上后,泽旺拉姆抱过孩子的同时,又往床上扔了一只小马鞭和一只用牛角做成的酒杯。 大家一看到这个藏族特色明显的饰物,都知道了泽旺拉姆的心思,也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只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表示赞同。 邹宝柱趁儿子的腿弯曲的时候把手顶在他的脚心上,儿子慢慢地往前蹭着。 他越过元宝,爬过书籍,对毛笔、算盘、印章、尺子、布头更是看也没看,抓到念珠的时候他停留了片刻,就在一家人非常紧张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更心仪的物件,又果断地把念珠扔掉了。 在父亲的帮助下,小家伙继续爬着、张望着,当他抓起小马鞭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累了的缘故,也可能是他已经对这个小东西非常熟悉的缘故,他不再爬了,两只手抓马鞭往嘴里喂。 就在大家不知道怎样评论的时候,糜老太太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这重孙子将来一定是个驰骋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咱们家这几辈人就缺行伍出生的男子汉了,这也随了拉姆的草原情结了,想想这娃将来骑马奔驰,就让人高兴。” 大家都随着老太太的话赞美了一番。 就在宝柱的儿子「揽百」的时候,管家老庞已经把糜家的家谱和笔墨摆好了。 大家一起随糜海仓来到一进堂屋神龛前,除明如月、泽旺拉姆抱着孩子之外,其他糜家人都跟着老太太和糜海仓一起,给糜家列祖列宗上香、磕头后,依次坐了下来。 糜传家从明如月手里接过儿子,交到了父亲怀里,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大声哭了起来。 糜海仓自嘲着说,爷爷这胡子吓着我的小孙子了。他虽然知道自己那病虽然已经不碍事了,可毕竟这是个才满月的「月娃」,他边说边把孙子交到了坐在身旁的大夫人陈氏手里,同时向章氏那儿看了一眼,两人一对视,互相点了点头。 邹宝柱赶紧从泽旺拉姆怀里接过儿子也送到了义父手里。小家伙非但没有哭,还把手里拿着的小马鞭往爷爷嘴里塞,逗得大家一阵欢笑。糜海仓把这个义孙交到了四太太文氏手里。 糜海仓看了管家一眼,庞德才过去在摆着家谱的案子前坐了下来,大家也都安静下来了。 糜海仓清清了嗓子说,我糜家传到他们这一辈,该是承「维」字辈了。我这孙子就叫糜维臣吧!取忠臣、能谋善断之意。 大家都没有马上表态。 糜传家赶紧站起来说:“叫糜维臣好,这正好应了我们家影壁墙上「忠臣孝子、读书耕田」的家训。” 糜老太太伸手双手对着大太太陈氏说,维臣,这名字好!来,维臣快到太奶奶这儿来。 庞德才这才开始低头书写。他只需要在早已经反复核对并书写好的“丙子鼠年己未月己亥日(五月廿八)卯时,民国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西元一九三六年七月十六日生。” 前面公公正正,也可以说是恭恭敬敬地写上「糜维臣」就可以了。 糜维臣这个刚刚满月的娃娃在他糜家的这些前辈们手中传递着,每个人都竭尽所能的说了诸如「长命百岁」、「栋梁之材」、「前途无量」之类的话,直到小维臣再次大哭起来,才重新交到了明如月的怀里。 文氏把邹宝柱的儿子交到糜老太太怀里时,大家又重新安宁下来了。 糜海仓呷了一口茶说:“自从那天宝柱跟我说了要随我糜家的辈分后,我就在想,这娃还是要姓邹,名字要考虑辈份,也要考虑他娘泽旺拉姆。 我的想法是叫邹维青或者邹维海。「青、海」二字是要告诉他不要忘记自己也是青藏高原的血脉。 如果考虑到宝柱和拉姆以后的孩子的话,我看还是叫邹维海好些,将来老二不论是男是女,都可以叫邹维青。” 邹宝柱赶紧起身拉着泽旺拉姆一起给糜海仓和糜老太太跪了下来,边磕头边说:“谢谢父亲!就叫维海吧,将来老二不管是男是女就叫维青了。儿子没有文化,这「海」字有点犯了父亲大人的讳,旁人不会说什么吧?” 听到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义子说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糜海仓竟乐出了声:“亏你想得周到。名字是我给取的,当然轮不到别人说「犯讳」的话,而且他一生都来维护他的海仓爷爷有什么讳不讳的呢?再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难道还要在家里兴起满清遗留的「文字狱」吗?” 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这个名字好,而且连明如月都羡慕地说:“爷爷偏心,连宝柱哥哥拉姆嫂子家老二的名字都取好了,多好啊!” 在一家人的祝福声中,庞德才郑重地写下了:邹维海,丙子鼠年癸巳月己亥日(闰三月廿七)丑时,民国二十五年五月十七日,西元一九三六年五月十七日生。 忙完两个娃娃的喜事,大家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各家各户新宅子的建设上来了。 一天,看糜传家一直工地在忙着,糜腊佳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冉州来信了。 很长时间以来,糜传家和糜腊佳收到的从杭州或者冉州的信都是熟人带过来的。 他们知道带过来的信是不能让父亲、奶奶和妈妈们知道的。 今天这封信是由邮差送过来的,好像同时钟远山也收到了信,他特地和腊佳一起到了菊花岭。 糜腊佳知道一定是大事,而且是可以公开的事。她故意大声叫着传家,说冉州来信了。 邹宝柱的房子建的进度比他预计的快了不少,建的规模也比他自己想的要大了一些。 糜家自己的宅子已经建成,义子邹宝柱的宅子位置也最终确定后,其他的人家也好跟糜海仓、糜传家商量他们各家在菊花岭建宅子的具体细节了。 现在想在这里建房子的人家可不在少数,糜海仓还是明确表示要优先满足第一批和他在菊花岭创业的人家。 老黄家七兄弟是糜海仓主动找的他们。 这些年,黄家七兄弟无论在码头建设管理、商队的运营保障,还是其他一些秘密事项的处理上,都发挥了别人家无法替代的作用。 黄满铤到队伍上去了之后,老六黄满钧跟着二哥黄满银一起挑起了糜家商队的担子。 糜传家主动去叫老大黄满金的时候,一起把码头上黄老三和黄老五叫了上来。 当听说老板要让他们建自家的宅子的时候,黄满金是非常激动的,他们终于要在这许多人向往的菊花岭有属于自己老黄家的宅子了。 当听老板问自己要建几个院落的时候,黄满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哪里能想到,短短几年时候,他们能有这样的好光景。 黄满金战战兢兢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建两处院落,我们几个谁先娶媳妇谁就先占一处,其余我们共住一处。等再有兄弟办喜事的时候,可以考虑再建新宅。” 糜海仓仔细地看了看包括黄满鑫在内的这哥儿四个说:“你们说个实话,现在如果给你们地基的话,光你们自己的积蓄能建几处宅院?” 黄满锐想了想说:“如果比宝柱哥的宅院稍微小一些的话,应该能一次建起四个院落来,能保证有两个院落可以装饰一下,具备居住条件。” 黄满金接过弟弟的话说:“不瞒先生和传家兄弟说,这几年,我们兄弟几个整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在这菊花岭建房子的事情。 一年多前,因为老板家的宅子没有动工,我们也不知道先生对留下的这半面坡是怎样规划的。 自从宝柱兄弟的宅子位置确定之后,我们就想请先生给指个地方先建上一、两处宅院。 因此,只要遇上合适的材料,特别是木料,我们都留下来了。 去年南山大火,我专门去找了过火林子的主人,买了些木头,砖瓦窑上我们也换了不少的工,可以抵账换来些实物。 “这几年,承蒙先生一家关照,我们也攒下了些银子,如果简单些的话,应该能建四处吧。 我们知道现在咱们这是里生意好做,许多人家,特别是山里的人家想来这里买地建宅子,如果先生不好安排,只在码头边的坡根下面给我们指定一处,其余的放在比较偏僻些的地方也是可以的。放在码头跟前,主要是为了晚上方便守着货场,有个事也能及时处理。” 黄满金把想法说得够清楚了,也都是真心话。糜传家也只能等着父亲先开口表明态度后,自己再做具体的安排。 糜海仓停顿了一会说:“咱们现在相处的跟一家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一次性给你们指定建六个宅院的地方,三个在码头跟前,三个在宝柱的边上。 你们兄弟七人,满铤现在是队伍上的人了,将来仗打完了,他有可能跟着吃公家饭了。 如果他回来,我们会把仓库边上最好的地给他让他建自己的宅子。 你们六户,老大带着老三、老五在下面,老二带着老六、老七在上面。 下面的主要在码头上管事,上面的主要跑外面的事情。我看满鑫和梅朵挺般配的,将来大了,就由我们糜家来保这个媒。真成了,就让梅朵和她姐姐做个邻居,亲人之间也多个照应。” 糜传家接过父亲的话说:“满鑫虽然也在部队上,可他就是个小兵,又没什么文化,将来打完仗也就回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格桑梅朵就在她姐姐跟前,听到大人们这么说,已经十几岁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下子羞地跑了出去,逗得大家乐成一团。 黄满钏笑着说:“老板这么一说,想想他俩还真像是天生的一对呢。” 这样的安排,让黄满金一下子又带着弟弟们给糜海仓跪了下来。 糜海仓也不去扶他们,背着手边往外边走边说:“忘了当年奶奶怎么说你们的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样,除邹宝柱的宅院外,黄家的六处宅基地都平整好了,上下各有两个宅院同时兴建。 李家老三李彪、杨家老三杨典常、管家的儿子庞培贵和五六户打算在这里长期做生意的人家,都开始平整糜家给指定的或花银子买下的宅基地了,菊花岭的半面坡,俨然成了一个大工地。 只是他们都严格按照糜海仓的要求,尽量少砍大树,尽量不建大路,使一个个院落都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之中。 当糜腊佳大声喊叫哥哥看信的时候,引来了各家工地上的注意。 人们除了关心冉州糜家人的情况之外,更多地给糜海仓和糜传家看一个姿态,让糜家人觉得他们都是关注、关心、关爱所有糜有的事情的。大家招呼着向一起聚拢。 看围拢的人多了,糜传家从糜腊佳手中接过信,腊佳认真地给哥哥点了下头,她转过身冲着钟远山向父亲那边努了努嘴,径直朝奶奶走去。 钟远山给老丈人搬了把太师椅,糜腊佳扶着奶奶,邹宝柱端着奶奶常坐的藤条椅跟在后面,格桑梅朵赶紧跑到屋里去叫如月嫂子和拉姆姐姐,妈妈们也都跟着出来了。 在宝柱家工地帮工的人还没有见过糜家有过这样的阵式,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到跟前来凑热闹。 糜传家粗略地瞅了一遍信的内容,他知道了腊佳的意思是想让乡亲们都听一听,她想用这种方式让这些邻居们来分享高兴的事,更重要的是让大家都知道,咱们国家可能要发生大事了。 看糜传家把信举在了面前,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糜传家清了清嗓子念到: 儿佑家跪禀: 请奶奶、各位妈妈大人万福金安。 顺问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安好!问菀佳妹妹好! 我娘和蕊佳妹妹一切尽好,请放心。 儿今投书父亲大人,有一喜一忧和几件琐碎之事禀报。 先说一喜。儿承蒙奶奶、父亲及妈妈们祝福,若兰已有身孕。 近来,母亲陪她数次见过大夫,均是佳音,特告之,共喜共乐。另,若兰家四婶夏杏芳亦有喜在身,一并告知。 忧虑之事是受日前在梁州与哥哥姐姐一起完婚的方芳嫂子委托禀报的。 近一个时期以来,日本人在上海、杭州等地活动异常,这里恐怕有沦为第二个东北的危险。 我和若兰四叔秦功珀先生商议后认为,冉州应该暂时无虞。 但邗州就不敢确保。有鉴与此,我意拟请母亲和窦妈妈回梁州暂避,邗州荷佳姐姐我已去信告知,去留意向请他们自己商议定夺。 其余包括茹佳姐姐、若兰和蕊佳妹妹尚在犹豫之中。秦、明、乔家在西部地区并无亲可投,不知我糜家在梁州之住所能否接纳他们的女眷和幼儿?若能,请尽速复函,儿好做他们一同前往的工作。 悦成姐夫已经回到浮梁,暂无重返杭州之意。茹佳姐姐和孩子们都一如既往,不必挂念。 家中生意尚可,不管妈妈、姐姐、妹妹她们是否回梁州,我决意固守冉州、浮梁家园。 儿虽读书甚少,但父亲教导的家国天下之理已刻骨铭心。当然,与我们共同守护家园的还有如星哥哥、若兰的父辈兄弟和绝大多数冉州子弟,父亲不必为儿牵挂。 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是文化人,这方面的消息肯定知晓甚多,故不敢有半点遮掩。 现和盘托出,就是想不让父亲及各位亲人再费神猜测。我等预测已经是最坏情形了,不可能更不堪,父亲大人及众亲人不必太为我们操心、担心,我等已经有了充分的应对之策了。 即颂平安! 儿佑家 叩首; ——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其实糜传家还没有念完信的时候,人群中已经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谈论的多是日本可能入侵的事儿。 糜传家理解腊佳之所以让他当众念弟弟写给父亲的信,目的就是要在民众中散布这个消息,毕竟菊花岭码头现在已经成了这一带重要的物流、人流和各种消息的集散地。 无论什么事,这里的人知道了,很快就会传遍梁州甚至传到更远的地方。 听完糜佑家的写来的信,不知道谁家的工头大喊了一声“都快去干活去了!”众人边议论边散开了。而糜家人的反映是各不相同的。 糜老太太并不是特别关心日本人的事。没等一家之主的糜海仓开口,她就迫不及待地说:“什么也不要说了,赶紧写信,噢,不行!写信太慢了,传家马上安排人去把佑家媳妇和他娘接到菊花岭来,正好你的这些妈妈们连同如月、拉姆一起伺候了。 我一个老婆子,现在就怕这屋子里太静了,来几个小娃娃,听他们的哭声笑声吵闹声,我这心里也踏实些。” 糜传家和糜腊佳都盯着父亲,糜海仓只是沉默着。 看父亲起身朝新宅子走,他们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的,糜传家跟在身后。 糜海仓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请宝柱和黄家三兄弟都到院子里来一下。” 糜海仓直接坐在了二进院子的屋檐下。邹宝柱和黄老大、黄老三、黄老五到了之后,就和糜传家、糜腊佳、钟远山一起站在了院子里。 糜海仓呷了一口茶后淡淡地说:“叫你们来商量一个大事。刚才佑家的信你们都听见了,他娘和他媳妇的事都是家事。 但是,日本人的事是国事。我是经过甲午后的百业凋敝和庚子赔款后的民不聊生的。 咱们都是小小老百姓,做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有个想法,和你们商议一下。你们觉得可行,咱们就办。觉得不太合适,就当我没说。” 大家都不知道糜海仓是说什么事,谁都不好先开口表态。 糜海仓顿了顿说:“咱们菊花岭这一带可能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如果真的发生了佑家信中提到的事情,肯定有大量的人要逃离家园。 他们有的会投亲靠友,有的则可能无家可归。我们先做一些迎接那些地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投靠我们的准备,至于什么人会来、能来多少人?我也说不准。咱们还是尽最大的能力准备吧。 “我的打算是,传家立即着手把仓库房内没有隔开的大空间隔成二层单间,只要能住人就行了。 宝柱的新房建好之后,你们一家三口还住在现在这宅子里,看看那边来的人家再确定。 黄家的房子地基打了六个院落,现在只建了四处,其余两处由我和传家垫资先建起来,简单装修一下,只要能住人、能生活就好,将来也可以多住几家人。 码头边的三处你们按自己的想法来装饰,到时候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下面,上面这三处先交给传家统一安排,这样下来,光我们几家的这些空房子接纳五六十个人是没有问题的。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钟远山第一个说话了。“我的意思是,黄家这两处院子就由我来出资兴建。一来我们家那里是个老集镇,又紧靠河边,没有地方再建房子接纳他们。 二来我们家现有的房子虽然比较宽余,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进进出出不方便。岳父大人有这样的想法,小婿这也算一种态度吧。” 没等父亲表态,糜腊佳接着说:“我看这样可以。家里给我陪嫁的和奶奶给的私房钱,现在也都派不上用场,我先贡献出来。” 糜海仓并不急于表态,他看着邹宝柱和黄家三兄弟。 邹宝柱说:“我这儿肯定没有问题,反正拉姆和维海都已经在父亲这里住习惯了。唯一的问题是,可能我的房子建好之后比邗州、冉州的宅子差得太远了,不知道将来到这里来的亲戚们会不会嫌气?” 黄满金往糜海仓面前挪了一步说:“如果都只简单装饰的话,再买点木料,六个院落都建起来,就不用老板垫资了,我们能行。非常时期,凡事都将就些吧。” 看大家都非常支持自己的想法,糜海仓高兴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大家中间说:“那我们现在就确定下来。黄家现在在建的四个院子还按你们自己的想法建着,另外两个由远山和腊佳出资建成,具体的要求与黄家兄弟现在在建的几处一个标准,也由黄家兄弟直接经办,将来等房子再交给你们的时候,你们再把今天的花费不计利息还给远山他们。 宝柱的建设方案也不要变了,等建完之后交给传家支配就是了。 房子里的所有用品都由我和传家来添置,将来他们走了之后,房子是谁的,东西就归谁了。腊佳的嫁妆和私房钱就不要动了,说出去让别人笑话。” 所有人都不住地点头,没有人表示异议。 就在大家要离开的时候,糜海仓又叫住大家,意味深长的说:“我只提醒你们一句老话,「盛世玉石字画,乱世金银粮食。」你们各家各户,也顺便告诉你们熟悉的人家,都做些必要的准备吧。” 第47章 《故乡明月》(第一一0——一一一节) ——一一0—— “淞沪战役。”一开始并没有日本人想象地占领东三省时那样顺利,中国军民进行了顽强、有效的抵抗,粉碎了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 但是,报纸和广播的宣传,似乎让国人觉得日本人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厉害,甚至有些不堪一击。 原来吵吵了一两年、也准备了一两年的老百姓突然从心理上松弛下来了,上海周边一些匆匆逃回老家的商人又想回到上海去继续他们的生意,有些人甚至已经匆匆返回上海了。 不过,当三个月的战役结束,中国军队以80万对日本军队20万作战、我们以30万的伤亡对日本人的4万伤亡却依然换来的是上海沦陷的结果,使亡国论甚嚣尘上,逃难潮再度重现,整个华东地区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冉州的糜、明、秦、胡、乔各家,虽然处境上和大部分当地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由于有杭州明如星、秦功璠和冉州糜佑家、秦功珀这些人,他们预估的形势比一般人家还是要更准确一些,更早一点点,许多人家都在观望他们的动作来决定自家的行动。 上海那边刚刚打起来,糜佑家就按照哥哥早先的安排给在邗州的大姐荷佳捎口信,请她带着家里尚未成年的娃娃们到冉州来,以便适当的时候,跟自家的船队往梁州迁。但是,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只有大姐的来信。 糜荷佳虽然没有明说,糜佑家和茶花妈妈还是从来信之中看出来了,荷佳和江树恪坚持要留下来和日本斗。 现在想来不知道到底是常跑上海国际租界的江树恪错判了形势,还是他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和日本人斗一斗? 冉州这边茶花是自己下决心留下来的。不过,她是坚决要把蕊佳送到梁州去的,她要照顾孩子爸爸和奶奶的感情。 窦氏知道外孙子、外孙女也都成人了,没有更多的牵挂,决定回梁州到丈夫身边去。 其他人家一时间炸开了锅,普遍的想法是想走又舍不得。看大家实在有点犹豫不决难以决断,明如星和秦功璠只好赶回冉州,专门和几家人协商一致的行动方案。 在认真听取了各家的意见后,糜佑家、明如星和秦功璠、秦功珀商定,老人和已婚、订婚的男女原则上不走,未婚女子和未成年孩子一律迁走,结婚已怀孕或孩子太小的媳妇自己决定去留。 他们的计划虽然没有刻意宣传造势,但还是引起了比较大的反响。 一方面,糜、明、秦、胡、乔家,在当地本来就是有影响的大户人家,另一方面,光地域就涉及了杭州、邗州、冉州、浮梁、祁门等地,影响当然可想而知。 就在大家犹豫不决的时候,从梁州来的糜家商队带来了糜海仓的对后撤人员的条件限制和要求。 糜海仓是让明如月以给家里写信的方式把条件和要求提出来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给爷爷、奶奶请安!问姨娘和哥哥、嫂子好! 先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和传家的儿子正式取了官名叫糜维臣,宝柱哥哥和拉姆嫂子的儿子官名叫邹维海。 全家上下都非常喜欢这两个小家伙,他们也都很健康、很调皮,请你们放心。 家中其余人和事都很好,与上次去信时没有多大变化,这里就不多说了。 有一要紧事务,就是关于家里部分人迁往梁州的事,请容我直接说说我的想法。 日本鬼子在上海和南京的暴行我是通过报纸和广播知道的,虽然冉州相对偏僻,但安全已经完全没有保障了。 我的意思是让需要照顾的人和对抵抗运动没有多大帮助的人迁移到梁州来。 我们家在梁州的情况可能许多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如果他们有迁移的需要,这里也可以部分接纳。 这几天,我一直在同公公、婆婆和传家哥哥、腊佳姐姐商议这件事,根据他们的想法和我们这里的接待能力,我提出几个条件和要求,请你们斟酌。 冉州是咱们的家园,不能拱手让给日本人。因此,迁移是不得已的行为。 而且,部分人迁出,是为了让有抵抗能力和抵抗意愿的人放开手脚、放下包袱和日本鬼子斗。 因此,我们的条件是,请老人、孩子和没有结婚的女子,以及结婚后已经怀孕或孩子还在吃奶的妈妈一起到梁州来暂住。 不接纳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健康男子。如果需要长期客居我菊花岭,男孩子十五岁之后会被送到有关抗日的队伍上去或让他回到冉州去。 我们的要求是,家里生活上有赡养、抚养能力的,要自带一定时间的生活费,确有困难的,糜家和这里的几个大户人家会共同负担他们的基本生活。 传家特别提出,所有年龄适合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必须同意在菊花岭上学。上学堂的开销全部由糜家资助。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菊花岭的居住条件是非常好的,房子基本都是我们家和邻居新建的宅子或新装修的宅子。 迁移来的人会生活在一起,每家距离都非常近,生活上吃的东西和习俗也同冉州差不多。 如果想来的人比较多,来的时候尽量随身带些生活必须品,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又处在战乱之中,能省就省,能将就就将就。 到了这里,可以自家单独做饭,也可以几家人合伙起火,所有人统一吃饭的条件是不具备的,大家要做好思想上的准备。 最后,我代表糜家和菊花岭的乡亲欢迎大家。但是,要声明一条,来不来不强求,来了呆多久也不强迫。我们会根据时局的变化给大家合理化建议,供大家参考。 我们估计绝大部分老人都不愿意离开故土,不过我们还是建议要好好做他们的工作,告诉他们,留在家里可能会影响年轻人和日本鬼子对抗的。 有一部分家庭可能舍不得小孩子离开,这也是我们最担心的。 孩子是冉州的希望,也是每个家庭的未来,这些人请我哥哥、功璠哥哥、功珀哥哥和佑家弟弟务必要一家一家去做工作。 他们来了之后,我们会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对待他们。同时,可能会有个别身强力壮的人要来,这也是不允许的。即使来了,我们也不会收留他们。 好了,许多事情我哥哥他们肯定也想到了,我公公和传家哥哥、腊佳姐姐请你们告诉他们,特殊情况、特殊原因和特殊人员迁移的需求,就由他们几个人商量后决定。只要他们同意的人,我们都会接纳的。 咱们家里符合这些的人,特别是爷爷、奶奶的工作,请你们多费心了。 顺祝安康! ——囡囡叩首——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家里当然知道明如月的意思是想让他们把信的内容公开的,不然也不会写的和官文一样了。 他们理解,用这种方式来欢迎和限制准备迁移的人,是有几个好处的。 一是让大家知道这是一个私人行为,并不是什么人有规模地组织逃亡。 二是让想去的家庭和个人知道,即使是糜家的亲家也是有条件的。 三是间接告诉大家,迁移的目的是为了让留下来的人更好地保卫家园,更好地抗战,同时为长期和日本人较量保存、培养新生力量。 四是要提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一起来分享平安、分担责任、承担后果。 眼看就要过大年了,以日本人推进的速度看,情况已经非常不乐观了,糜佑家、秦功珀决定先从自家人的工作做起。 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暴行很快就传到了冉州。他们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 可是主动提出跟随迁移的人并不多,他们知道需要尽快做每一户人家的工作。 老人的工作是最难做的,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宁愿死在自己的老窝里也不愿意当丧家之犬的。 糜佑家想,与其纠结着,还不如直接从好做工作的群体入手。 孩子们是最危险的也是大人们最担心的人群。所以,只要有人牵头,那边又有糜海仓的名号,只一天时间就确定了十五六个。 未婚姑娘们的情况要复杂的多。有的许配了人家,只是没有过门,还要征求夫家的同意。 有的担心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冉州,姑娘大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有的说自家姑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一去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不知如何是好?因此,糜佑家和秦功珀只能先做自家人的工作。 糜蕊佳是糜海仓直接决定的,没有商量的余地。糜茹佳的一个小儿子和两个小女儿,也是糜海仓点名必须跟外婆窦氏一起去的,虽然茹佳有些舍不得。 但是,钱悦成在杭州的时候是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是支持岳父的决定的,他更希望岳母能够和岳父团聚。 秦功珀的大哥秦功珽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都大了,大女儿若莲嫁到福建去了,二女儿若梅刚刚从上海读书回来,听说去梁州能够和糜腊佳、明如月在一起,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秦功珽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终生大事。不过,听说糜菀佳过去没几天就自己选上了意中人,他们似乎也挺乐观的了。 秦功珀的二哥秦功珩有一子二女。儿子在上海的国际租界读书,大女儿若兰嫁给了糜佑家,小女儿若惜才十三岁,由不得她自己拿主意,只能随着去了。 秦功珀的新婚媳妇夏杏芳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是下定决心留下来和丈夫一起跟日本人斗的。 糜佑家两个堂舅舅家各有一个孙女,也由茶花做主必须去。 虽然两个堂舅舅心理上多少有些别扭,可内心里知道这是为他们好的,也没有多说什么。 做瓷器生意的乔家是糜海仓的忠实拥趸,除了老人之外,小孩子和姑娘们一个不落统统送去。 有了这几家的示范作用,几家观望的街坊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决定第一拨迁移到梁州去的共有31人。 明如星和方芳在孩子们动身之前回到了冉州,主要是商量怎样安全护送这些或尚未成年、或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们、姑娘们。 明如月的妈妈纪氏并不想迁移到梁州去生活。但是,她非常想去看看女儿和外孙子,在她和丈夫明伯雄的动员下,明如月的爷爷、奶奶最后成为答应迁移的唯一一对老人。 当然,这和孙子明如星、孙媳妇方芳讲述的上海,特别是南京的惨状不无关系。 经过反复的沟通协商后,他们决定分两批相隔一天从冉州出发。 第一批由明如星、方芳带队,秦功珩和其他两个街坊孩子的父亲护送,到汉口后搭乘方芳舅舅家的客船到襄阳等待,方芳留在汉口等第二批。 第二批由糜佑家、秦功珀带队,明伯雄夫妇携老爹老娘和另外两个街坊孩子的父亲护送,到汉口后交给方芳,糜佑家、秦功珀返回冉州,其他人随方芳一起护送到襄阳。 两批在襄阳汇合后,会换乘糜家自己的货船,安全上基本是有保障的。这时候,护送人员是否继续前往梁州由各家自己决定。 通行证的问题是糜海仓早就想到了的。在明如月给家里捎回来的信里,有糜海仓和马伯略分别给时任国民党安徽省党部副主委马伯韬的亲笔信。 明如星和方芳回到冉州的第二天就赶到安庆去,请马副主委协调出具了50人的迁移通行证。 在马伯韬看来,这是个一举多得的好事,既稍稍减轻了安徽省抗战中保护妇女儿童的压力,又可为其他地区、其他家庭的类似行动提供范例,而且也满足了舍弟和糜海仓的请求。 因此,马先生在有关部门给开具了通行证明后,还以省党部的名义,要求沿途有关党、政、军提供必要的协助。 马伯韬先生单独把明如星留在他的办公室,悄悄对明如星说:“张学良将军、杨虎城将军以兵谏方式「逼蒋抗日」为目的的「西安事变」前,我弟弟伯略积极响应中国共产党关于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向西北绥靖司令提出的《抗日建议书》,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是在西安事变中起了积极作用的,以我对我弟弟和糜海仓先生关系的判断,这事糜先生应该是清楚的,你们有想法直接和糜先生讲,有紧急事务也可以直接去找马师长。 “现在全国抗战的局面一方面是被日本人逼的,一方面也是国共相互妥协的产物。 至少在表面上,特别是针对你们这次这样保护老人和妇女儿童的行动,谁都会支持的。 而且,一旦有新闻媒体注意到了,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会愿意露脸的。必要时要学会鼓励人家,宣传人家。” 马先生的这些提醒,对于见过世面和与媒体打过交道的明如星和方芳来说,是非常有价值的,也是及时的。 由于大部分孩子都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而且明如星和糜佑家他们采取了一个大姑娘盯一两个小孩子的策略,路途上比大人们想象的要顺利的多。 除了部分男孩子刚上船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上窜下跳之外,几乎没有费什么神就到了襄阳。 路上吃的,更是不用说,原来最担心的就是有孩子因水土不服闹肚子。 但是,由于是冬天,食物存放不成问题,一直到襄阳,各家自带的吃食还没有完全消灭干净,这个担心也成多余的了。 到了襄阳,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到来。糜家的船都是运货的,大人坐在上面,走走停停还可以忍受,可是小小孩和老人就不一定吃得消。 好在是冬天,汉江的水流比较平稳,大家决定先试乘一天,让大家感受一下,不行就改走陆路,乘马车前往,或者让部分乘船反应小的人从水路走,让反应强烈的人从陆路走。 考虑到这些因素,所有已经护送到襄阳的人都主动要求一起直接送到梁州,看看孩子们的生活环境再返回冉州。 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船以很慢的速度,用了一天的时间航行到老河口的时候,许多人都不行了,只好上岸另想办法。 要知道,这是一个四十多人的庞大队伍,就是租马车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的。 明如星、方芳和秦功珩他们找了很久终于在三家客栈把几十口人全部安顿下来。 吃完饭,除每个客栈留一名成年男人看住这些好奇的小家伙外,其他人分别出去打听到安康的方法。 虽然襄阳和安康相隔并不遥远。但是,却分属两个省,其间是没有直通班车的。 大家碰了很多钉子之后,明如星突然想到了马伯韬先生的随通行证给他的信函和悄悄话。他决定和方芳去当地驻军试试运气。 在仔细给方芳讲了马伯韬副主委国共合作和利用媒体的想法之后,方芳灵机一动说,咱们演个双簧…… 老河口是没有常驻部队的。但是,客栈老板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前两天从襄阳来了好多军车和军人,现在就驻扎在离码头五六里的山里面,住的是临时搭建的帐棚,看来没有长驻的意思。 明如星两口子带了刚刚从上海读书回来的秦若梅和她的叔叔秦功珩。 让他们同去,一来可以壮壮声势,二来他们父女两个人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明如星、秦功珩二人是被哨兵带到长官那里的。 长官一看他们两个文质彬彬的,而且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就答应听他们说话。 明如星在向长官出示了马伯韬先生的信函后建议说:“事情比较紧急,也比较危险,我们在外面边走边说,您让警卫跟着咱们就是了。” 明如星带着边向来的方向走边和长官汇报了他们的困难和想法,就在长官比较为难,有点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我是《梁州日报》记者,我要进去采访」的喊叫声。 长官让哨兵放记者进来了。 这也是个善于应对媒体的军官。他中断和明如星他们的谈话,先看起了方芳的记者证。在确认身份之后,又问他要采访谁?采访什么? 这些本不用动脑筋就能想到的问题,方芳的答案当然是设计过的。 她说:“我在梁州听驻军马师长说,有几个富裕的当地人家要接待一批从抗日前线迁移过来的老人和妇女儿童。 我立即赶到襄阳来迎接他们,想作个跟踪采访。可是,我今天早晨一打听,他们竟然早早地乘船离开了。 我们搭乘的马车师傅告诉我们,小船一天只能到老河口一带落脚。 到了老河口,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些老人和孩子,可听说带队的到国军临时驻地求援去了。 这不,多亏这个姑娘知道你们驻扎在这里,我才在她的带领下贸然闯到你们这里来。情况紧急,我怕错过了报道国军弟兄帮助转移难民的好新闻,还请长官原谅!” 方芳一转眼珠子看着明如星问道:“先生就是迁移活动的领队明先生吧?” 明如星伸手分别和方芳、秦若兰握手打招呼说:“正是。记者小姐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不仅知道我们的行动,连在下姓什么都知道了? 不过,我要郑重地告诉大记者,我们可不是什么难民,我们是有计划的转移和保存抗战后备力量。您还是先采访这位长官吧!” 这么一来,长官边系风纪扣边调整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说:“那咱们到帐棚里去说,我还要叫参谋长和副官来一起商量一下。” 明如星和方芳当然知道,这是他故意拖延一下时间,让自己想一想的招数,这也是应对媒体的必要手段。 来到中军帐,长官并不急于回答记者的提问。他先是让警卫员去叫参谋长和副官,又是亲自给客人们倒茶水,并关切地问起几位的情况来了。 他先自我介绍说:“本人姓李,湖北孝感人。” 方芳赶紧抢着用地道的汉口话说:“李长官是孝感的?我是汉口哩,咱们是老乡!”说着又把手伸过去再次和李长官握了握。 明如星介绍说:“这位是秦先生,这次行动中有他们家的孩子,请他一起护送的。我叫明如星,安徽冉州人,这次接待这些老人和孩子的糜先生和家父是故交好友,因此,由我来牵头组织。” 明如星看了秦若梅一眼,她立即站起来说:“小女子也姓秦,安徽人,和父亲一起在这一带做茶叶生意。那天路过这里,看你们这有许多人和车,这位记者问我,我就带她来了。希望没有破坏你们的纪律。”说完低着头,装着怯生生不敢坐下的样子。 方芳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是来宣传国军怎样关心百姓疾苦、热爱人民群众的,又不是来刺探军情的,能破坏什么呀?你说是吧,李长官老乡?” 大家轻松一乐。这时,两个军官喊了报告就进来了。 李长官请明如星把他们的想法重新叙述一下,好一起来商议。 他特意强调:“要知道,现在我国民革命军是讲民主决策、科学决策的。” 听完明如星的汇报,王参谋长先发话了。他似乎是在对李长官说:“咱们的队伍计划是后天才往西北方向开拔。而且,上级批准和路线是从武当山附近向北行进的,并不经过安康啊?” 李长官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会儿:“咱们的车况明天不需要检修的有几台?能不能明天专门抽出一台卡车、一台吉普车先把这些乡亲送到安康,当天再返回来呢?” 张副官站起来说:“自从前线吃紧,咱们的车辆维护是抓得非常紧的,车况应该没有大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共匪在秦巴山区活动猖獗……” “胡说,什么共匪?现在都是友军!而且我们是护送从战区来的老百姓的,谅他们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倒是这山里的土匪要是真防备一下。我看就这样定了,明天就派一辆卡车、一辆吉普和一个班的兵力护送他们。 吉普车上坐两位老人和那一位哺乳期的妇女和她的小孩,副驾驶位置去一名排长当领队。 卡车驾驶室里坐那两名孕妇,持枪的战士和其他妇女儿童一律上大箱就坐。 你们按人头给准备好小马扎。告诉带队的排长,路上慢点开,赶在天黑前返回驻地即可。” 明如星和秦功珩赶紧站起来鞠躬说道:“长官就是长官,布置工作井井有条,有板有眼。我们有这么好的军队,有这么好的长官,一定能够很快打败日本鬼子的。” 方芳也站起来说:“李长官的一言一行我全部都记下来了,请允许我明天也随车进行跟踪采访。我保证在回到梁州的第二天,就让国军兄弟爱民如子、李大长官关心百姓的消息在《梁州日报》上刊登出来,到时候,我一定请马伯略师长想办法把当天的报纸带几份来,让李长官的弟兄们分享这份荣光。” 李长官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什么爱民如子,什么关心百姓。我想的很简单,人家地方士绅尚且能花如此大的代价接纳这些老弱妇儒,何况我们这些子弟兵呢? 现在你们就请回去,明天早晨让大家早点起来集中在一起,我们的车过去接你们过来吃早饭,这样也可以昼量少打扰老河口的百姓。” 明如星给秦若梅使了个眼色,她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马上站起来说:“长官,我们家在安康也有生意,我回去跟家里说一下,明天我能否也搭队伍的车去安康呀?我这辈子还没坐过国军的车呢!” 李长官笑笑说:“只要你爸爸同意,我当然没有意见。反正一卡车能装不少人呢。不过,坐汽车在这山路上跑,可比马车受罪多了,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哟。” 看所有的事情都基本敲定了,方芳再一次站起来说:“李长官,请问您的队伍里有随军记者吗?或者有照相机吗?” 李长官明白了方芳的意图。他马上说:“随军记者没有,相机我自己有一架。记者小姐的意思是?” 方芳说:“我接到采访任务时,报社的几台相机都被同事带走了,情况紧急,我也没有想别的办法,就直接来了。 如果李长官能让带队的长官把相机带上,我把整个过程用图片记录下来,效果一定会更好的。到时候,我把胶卷带走,再请带队的长官把相机给您带回来。不知道可行否?” 李长官当即答应下来,只是客气地说:“不知道还有没有现成的胶卷。如果有,我就让排长带上。” 方芳把一直在做记录的小本了递给李长官说:“请您和另外两名首长把自己的名字、职务和部队番号写在这个本子上,新闻报道最忌讳的就是把主人公的姓名搞错了。” 只见他们三人分别写道: 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摩托化旅旅长李森、参谋长王守魁、旅长副官张小山。 离开军营已经快到子夜时分了,明如星抬头一看惊呼道:“今天腊月十五了?” 秦功珩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吗?我们是腊八节第二天动身的。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返回冉州时还能不能过一个平静的除夕夜啊?” ——一一一—— 回客栈的路上,他们并没有光想着过大年的事,而更多地是在讨论明天帮助李旅长他们宣传造势的事。 方芳提出:“当年我还在国立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经常会有学生会组织的游行活动,比如「九一八」之后。 明天咱们是不是可以借鉴我们当时的做法,用彩色纸写一些诸如「感谢子弟兵」、「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儿童是祖国的未来」这样的话做成小旗帜? 早晨起来让所有的孩子们一个拿一面,营造一下气氛,也震慑一下沿途的土匪,更重要的是为国军兄弟们打打气。” 明如星上大学那会儿也是经常用这种方式的,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似乎也想不出比妻子更好、更适合让孩子们来做的造势方法了,于是提议直接去打听哪里有卖笔墨纸的店铺,直接在那里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再回去。 还没有找到纸张店铺,他们先发现了一家卖春联的人家。围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先生正在为邻居们写春联,只收纸张钱。 待先生为围在一旁的乡亲写完了,明如星上前边递上一包飞马牌香烟边说明他们的想法。 先生并没有收下他的香烟:“你们这是在行善积德啊,我也是个教书先生,也想为抗日、为保护娃娃们尽点微薄之力呐,怎么能收你的香烟呢? 不过,我这里只有红纸,其他颜色的纸是没有的,而且用做小旗帜手柄的小木棍或小竹条也是没有的,你们赶紧到前面几家店里去看看,一会儿人家关门了。留下一个人在这里,告诉我做多大,写什么内容就可以了。” 方芳留下来边裁纸张边和老先生仔细介绍了他们此行的具体情况,并特意说明自己是《梁州日报》记者。 当她想问老先生叫什么的时候,先生说:“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不是看我不收你们的钱物,你准备在报纸上宣传这个事情的时候,也捎带着把我这个穷教书匠也表扬一下? 那我告诉你,你们做的这个事情,那些帮助你们做成这个事情的人,真的是要好好宣传一下的。 我做这一点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是你们找上门来的,又不是我主动做的。 凡是中国人,能做的都会做的。我告诉你,我是从甲午年间走过来的人了,日本鬼子凶残地很,这一次我大中华恐怕是要遭大难了! 你们都是些有远见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这里的小伙、姑娘们,整天还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了,还在这里斗鸡耍狗! 好在去年国共两党及一些小党派达成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意向。不然,依我看,你们连武汉三镇都过不了,不要说去梁州了。” 听老先生这么说,方芳觉得非常惊讶。她没有想到偏居深山里的老人竟然什么都知道,而且还对时局的判断和他们这些长期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人如出一辙。 她好奇地问:“先生生活在这深山里,怎么天下大事尽在您的掌握之中呢?” 老先生轻轻一笑说:“从姑娘的谈吐和工作看,应该是读过大学的太学生吧?那你一定知道离这里不远的襄阳了? 知道襄阳必然知道诸葛孔明先生吧? 老夫虽然不敢与孔明先生相提并论,毕竟还是有身居陋室而心怀天下之情,有身处深山读书看报之习惯呀! 连事关我国家生死、民族存亡的大事都不知道的话,对得起「天地君亲师」中的哪一个呢? 再说了,我们教书不光是要教娃娃们识文断字,更重要地是要培育孩子们的公德心、责任感和做人的骨气、民族的气节!” 其实,先生说到一半的时候,明如星他们已经回来了。大家不由自主地为老先生的行为世范、为人师表的崇高职业操守鼓起掌来。 遇见这么爽快的先生,他们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买来了各色纸张和一把当地人编框用的荆条,一口气做了30面五彩旗,还专门给部队写了感谢信和两幅特大号的春联,写了几幅准备张贴在汽车上宣传标语,才再三谢过老先生之后返回客栈。 孩子们、姑娘们大多是没有出过远门的,世面当然见得少一些,让他们来演一出热烈欢迎的戏是有点为难他们了,临时培训肯定是来不及的。 方芳和秦若梅只告诉大家,一定要保持笑容,只要表现出高兴和喜悦的劲头来就算完成任务了。 张副官带队来接大家的时候,明如星他们已经安排住在三个客栈的人集中在一起了。 在老河口这么个古镇上,是很难得见有这么的外地人手拿小旗帜的活动,大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下子围拢过来许多人,致使国军一大一小两辆车来的时候,本来就很窄的街道,人们想让出条能让车开过去的道都没有成功。 不过,当方芳和秦若梅打头,带领这些摇着小旗子的娃娃们时,朴素的山民们还是主动让出一条小道,并表现出了羡慕的情绪,发出了赞叹之声。 一路之上,特别是到了部队后,方芳拿着相机抓拍。面对镜头,从旅长到士兵,一个个真正表现出了视人民为父母、爱百姓如兄弟的感情。 说实在的,虽然明如星他们几个人知道这里面有表演的成份。 但是,他们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部队官兵对百姓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爱。 部队里的饭菜未必有多好吃。但是,对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些人来说,那简直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尤其是娃娃们。这让李旅长他们非常有成就感。 明如星和秦功珩以受助方的名义向部队赠送了春联和感谢信后,他们就匆匆上路了。 一路上比他们原来想象地要顺利得多。 车到安康的时候已经该吃晌午饭了,大多数没有座过这么长时间汽车的人,已经昏昏欲睡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他们先害怕后惊喜的事,让大家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两辆车在眼看要进安康城的最后一个检查站被拦了下来,并被要求车辆和全体人员进入军营。这是带队的排长和明如星他们都没有想到的。 军车要进入马伯略的防区,当然是要通报他一下的。李森在自己的两辆车出发不久,就亲自给马师长去了电话。 一阵寒暄之后,马伯略不无羡慕地说:“兄弟这就要上前线和日本干了,也不知道我这支地方部队啥时候才有机会亲手消灭他几个日本鬼子?” 这时,马伯略脑子里正在快速转悠,想着如何支持这些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友们? 他在想能不能支援他们一些农副产品和土特产品等非军供物质。 全面抗战爆发没几天,嗅觉灵敏地马伯略就从他的师部往菊花岭码头架设了一条电话专线。 他知道,汉江的运输、码头的利用具有战略意义,更何况糜海仓是个可托付大事的彻底的爱国主义者。 放下李森的电话,马伯略立即和糜海仓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糜海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有的是应付这样的好事的经验和能力。 糜海仓对马伯略说:“马师长,我在安康的商铺里应该还库存了不少的茶叶,只是没有办法通知经营户,请你派驻在附近的部下去滨江路我的分号里面和掌柜的讲,请他们以我的名义,向运送我的娃娃们的国军兄弟赠送一担午子仙毫、五担炒青绿茶、五担红茶。 如果存货不够,请他们向其他客商转借,明天我的马车队去接娃娃们时给他们补齐。 也请您的部队告诉那支部队的长官,兄弟们可能大部分是喝着这汉江水长大的,到了打鬼子的前线,一定要天天让兄弟们喝上点咱们这汉江边产的茶叶,这样就不会闹肚子,就不会想家了。” 马伯略一听,李森旅长有这样的见识,糜老板有这样的格局,自己当然不能落在他们后面了。 在答应了糜海仓的安排后,立即决定自己也派遣两辆车专程去安康迎接这些从前线迁移出来的同胞。 放下糜先生的电话,马伯略立即给驻安康的部队下达了指示,一切都按照他和糜海仓的意思紧张有序地运转起来了。 进了检查站的营区,官兵的心和明如星他们的心一样,一下子就放了下来。 原来,这里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饭菜,并且明确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马师长亲自交待的。 没等他们吃完饭,四辆马车运送的东西也到了。当得知是梁州那边接纳这些娃娃们的老板赠送的茶叶时,排长是怎么也不敢收下的。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检查站打电话回去请示。 接到电话的李森旅长是非常激动的。他知道这既是老板的一片真心,也代表着梁州人民的深情厚意。 他果断地说:“军队打胜仗,百姓是后盾。收下!今后,我们这个旅无论打到哪里,都要及时向梁州人民报告我们的战绩。 我们要以更多地消灭日本鬼子的光辉战绩来报答马师长、糜老板和梁州百姓的厚爱!” 听说马师长的车要亲自到安康去接这些跟「难民」一个性质的迁移者,糜海仓立即通知了在梁州日报做记者女儿和女婿。糜腊佳和钟远山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见到糜腊佳最兴奋的莫过于方芳了。她忍不住又是炫耀胶片,又是描述他和明如星开始是设计的,后来变成真心的采访活动。 钟远山告诉他们,这叫着新闻的引领作用和启发作用,看来你们两个非新闻专业的大学生运用起新闻宣传工具来,倒是比大部分新闻从业人员还要来得及时些、来得专业些。 时令处在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天黑得格外早些。后面大卡车的灯光照在前面小吉普扬走的滚滚尘土上,让周边显得更加黝黑安静了,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大山的轮廓,车箱里安静的要命,大家不知道他们要生活的这个新地方是在怎样的崇山峻岭之中。 车到菊花岭码头,让糜腊佳和方芳没想到的是,马伯略竟然也在欢迎人群的队伍里面。只是,他是拒绝拍照的。 仪式当然是象征性的,很快马伯略就跟着自己的车回他的司令部去了。 糜海仓早就带着糜传家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因此,也没必要在现场做具体的事情,就随老娘一起带着如月的爷爷、奶奶和妈妈一起回他们的新宅子里去了。 当然,住进新宅子的还有糜蕊佳和三姨娘窦氏、她的两个外孙子以及祁门胡家的孩子。 糜、明、胡、秦、乔几家的其他人,一律住进了糜家和仓库改造后的宅子里,其他人也按照在冉州时相互间的关系分别住进了邹宝柱、黄满金他们的新宅子里。 晚饭是统一在糜家的仓库里吃的,糜海仓并没有出面,糜传家让大家简单吃点后,回去抓紧收拾房间和自己的东西,明天吃早饭时,大家再相互认识,有什么问题和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毕竟这是要长住的。 第二天早晨吃饭大家比原来想象地要准时些。 一大早,大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无论男女,也不管老少,一个个都早早起来观察这昨天晚上没有看清楚的环境。特别是那些有大人跟过来的人家。 简单看过之后,大家总体的感觉是,这里一切都是新的,基本生活条件什么也不缺,交通虽然有些不太方便,不过这好像跟大家没有太大的关系。 糜海仓陪着老娘进入仓库里的大餐厅的时候,孩子们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磕起头来了。 一看这就是谁组织过的。大家一起大声叫了起来:“糜太奶奶好!感谢糜爷爷!” 糜老太太哪里愿意领受这样的大礼。她一边鞠躬还礼,一边催促站在一边的儿孙们说:“快快快,快叫他们起来,快把他们都扶起来。” 看到糜老太太是发自内心里关爱大家,一个个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等大家都落座后,糜老太太拄着她那龙头拐杖说:“国家要遭大难了,娃娃们都受苦了。老朽年轻地时候见过西洋的什么联军,也在甲午前后见过东洋鬼子。 这些赤毛鬼、黄毛鬼、黑毛鬼都是没有人性的恶鬼。把你们这些娃娃接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你们的爹妈、让你们的叔伯们、哥哥们放手去和鬼子们斗,早一点把这些不是人的东西都从我大中华赶到海里去,赶回他们老家去。 “你们来了,原来在冉州管我叫啥的还叫什么,不要改口,也不必改口。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我老太太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有我老太太住的,就有你们住的。 等把鬼子统统赶尽杀绝了,再把你们一个个都好好地送回去。 到那时,你们该做生意做生意,该生儿育女的一点都不要耽搁。 “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我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不陪你们吃饭了,你们好好吃,吃完饭,让传家他们陪你们去领些肉啊、菜啊什么的,粮食都放在你们住的屋子里了,你们自己有特别要求的,也可以在集市上买一点。 从中午开始,就在你们住的房子自己做饭吃了,有难处的,找如月和腊佳,我们一点点解决。” 说完,陈氏和章氏扶着老太太陪糜海仓一起回去了。 送走奶奶和父亲,糜传家说:“大家边吃饭我边说点注意的事。现在这个居住的分配是临时的,如果你们各个屋子里还想做些调整的,吃完饭可以来找我,说明原因我们再根据需要做些小变动。 各房里都有些媳妇和大姑娘,做饭的事主要由你们承担。如果有不会做,或做得不太好的,家里有大人跟过来的,这几天抓紧教一教,这是一个长期的事。 如果吃不好,娃娃们恐怕呆不住。几十个人,我们暂时还没有集中一起吃饭的条件。 “洗衣服的事跟吃饭是一样的,由同一个屋子里住的大一点的人负责。等天暖和了,大一点的孩子都要自己学着洗衣服。 “所有的娃娃都必须上学,无论以前在家里是不是上学的都要上,不允许讲任何条件。 我们过了正月十五统一开学。学校很近,今天早晨可能已经有人走到学校门口了。 我们这批孩子要根据原来念书的情况,分到不同的班里去。 但是,学堂里不上课的时候,统一由秦若梅负责监督在家里学习。具体哪个屋子里由谁负责,若梅你了解情况后再做决定。” 看大人、孩子都听得特别仔细,糜传家接着说:“我们菊花岭集市上一般的生活用品都是可以买到的。如果有特殊需要,着急的,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有人去县城时给捎回来。 不着急的,我们过一阵子会带想去的人一起去一趟县城。零花钱出来前,家里肯定都给你们带了,所有上学的娃娃,花钱要经过家里来的大一点的人同意。 家里没有跟来大人的,要经过秦老师秦若梅同意。要是发现谁乱花钱,我们到时候会告诉你们家里的大人的,以后会少给你们零花钱。 “最后,我要特别说的是,坚决不允许任何人到码头货场和江边去,更不允许下到水里去。 一旦发现谁未经同意到货场去,是要惩罚的。如果发现谁下水去玩,马上带回屋子里关起来。 什么时候知道承认错误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这几天家里来了大人的,一定要去看一看,要跟同一个屋子里的娃娃们把厉害讲清楚。 这汉江可比咱们冉州、浮梁、祁门的河水厉害多了。我们请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如果出了意外,安全得不到保障,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因为离传统的新春佳节没有几天了,冉州那边日本人越来越猖狂了,陪同前来的青壮年人三天后我们将安排返回老家去。 因此,这一两天,大家仔细看看、好好问问、认真想想,咱们后天晚餐还在这里一起吃,到时候你们可以提一些具体问题,咱们一起商量着解决。 如果一时解决不了的,今后慢慢一起想办法。如果实在对这里的条件完全不满意、对我们的安排完全不赞同,可以将自己的孩子带回去。 “今天就到这里,如果大家没有问题的话,吃完饭就先各回自己分派的屋子里去吧!” 这时,秦功珩站起来大声说:“传家,请你稍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说。第一,从冉州临走时,我到各家各户走访,各家都分别交付了数量不等的一些银子,总共凑在一起是417两,由于我们秦家有两个孩子在这里,我们家补足后共500两。 在冉州时我已经换成宝来钱庄的银票,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完全将给糜家。 我们知道,咱们这几十个人,500两银子很快就会花完的,这几天虽然是海仓叔给咱们供应一切,大家有空也都到集市上去看看物价,心里大概有个数。 要想长久坚持下去,可能要大家一起来提供经费。回去之后,我们将不定期地向这里汇兑一些钱来,各家根据自己家的情况和在这里的人口看着办吧。 大家都知道,现在官方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各家统一上交银子,由我和佑家集中往这里汇兑。 “第二,虽然我们大家都只住了一个晚上。不过,我们都看见了,所有的房子和里面的东西都是新的,只有糜家的至亲是住在旧房子里的。 海仓叔对大家的恩情我在这里就不想多说了,我只想说,我们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到这里是来避难的,不是来享受的。 我敢肯定,过几天回去,冉州一定不是我们走的时候的样子了。 到那时,我们就能切身体会糜家对咱们各家的关爱和帮助有多大了。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海仓叔从头到尾,只是和每个人点点头,笑一笑,公开场合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大家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吗? 在这里我就代表大家表个态,一切听海仓叔安排,决不给海仓叔、给传家兄弟再添麻烦。 “第三,这里的气候、吃食都和咱们老家差不多,大家在吃住方面的肯定能很快适应。 如果出现不适应的话,很可能是大家心理上的。从冉州出发的时候,我们正是考虑了大家沟通方便,才这样安排住宿的。 各屋子里年龄大一些人要多操点心,注意观察孩子们的变化,听听他们的想法,特别是家里只来了一个娃娃的,要多关注他们,要让他们有回家的感觉。 只有我们在这里的每个大人和每个大一点的孩子都多操一份心,才能共同把我们这个新家园维护好,建设好。 在这里我也代表我家若梅向大家承诺,她会努力学着当老师,也当好大姐姐、大姑姑,你们有事,先和她说,她解决不了的,再由她带着一起去找如月姐姐。” 可能是秦功珩年纪相对较大,又是在冉州时大家一致推举出来的负责人,也可能是他说的句句在理,他说完这一大段,本来熙熙攘攘的现场安静地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 大家似乎知道了难,知道了怕,更知道了糜海仓、糜传家的良苦用心。这时候,明如月的爷爷站起来说话了。 “刚才东家说了,送咱们来的秦家二叔也说了,我就说两句话。第一句,日本鬼子凶恶的很,糜先生把我们这次行动叫做迁移,我看呐,其实就是避难。 第二句话,这次我们老两口本不想来。可是,没有个知难处知轻重的人,到时候能把海仓爷儿俩难死。 所有从冉州来的人,除糜家自己家里的人,今后一律听我的。 凡事没有经过我,无论是若梅姑娘还是其他人,一概不许找到老东家和少东家那里去。大家都听见了没有?” 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答应着,娃娃们并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有的乐着,有的被吓着了。 糜传家赶紧解围说:“明爷爷的意思是,我们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起使,在明爷爷的带领下,把我们的今后的日子过好,越过越好。大家说好不好?” 已经真正回过味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喊到:“好!” 回到屋里的糜蕊佳一直闷闷不乐的,糜腊佳当然知道她的心思,拉着她坐在床边说:“傻丫头,姐姐知道你是在和若梅比,也想干点事,负点责。不过,你好好想想,到了这里你就是跟爸爸、哥哥一样的主人家了,凡事只要出自你的口,大家岂不是当爸爸、哥哥说的一样的听了? 因此,你要学会低调,遇事多看、多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表态,更不能擅自做主。听明白了没有?” 糜蕊佳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已经不太熟悉的姐姐,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48章 《故乡明月》(第一一二——一一三节) ——一一二—— 马伯略很长一个阶段是非常纠结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 自从自己撕毁了和红军将领岑前签署的互不侵犯协定,按照上峰的指示,剿灭了马儿崖的红军后,他从内心里似乎找不着自己了。 当年和红军签署互不侵犯协定是他感觉红军对国家、对百姓的理念和自己是一致的,特别是红军的「三大纪律、六项注意」非常受老百姓的欢迎,而作为梁州本地人的马伯略不可能不知道父老乡亲的心思。本来两个理念相近的人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岑前的部队名为一个军,其实下辖只有两个团、一个游击大队和一个教导大队,总共不过千吧人。 可能是岑前太急于让自己的实力真正成为一个军了,扩张过程中不加甄别,在自己的红军基本力量不多的情况下,大量收编民团、「神团」等游杂武装。 特别要命的是他竟然任命收编的「神团」首领迟小千为自己的游击司令。 这个只会游击不讲政治的迟小千,每次游击回来炫耀的都是缴获了多少战利品。 日子久了,就连马伯略队伍的人都知道红军的游击司令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本来就反对马师长对红军实行怀柔政策的马伯略手下的团长迟小黑因为名字和迟小千差不多,号称「五百年前是一家」,有意和他套近乎。 一来二去,竟然用银子轻而易举地就收买了迟小千,并且越过马伯略把岑前红军内部的情况向国民革命军西北绥靖司令部作了报告。 那次马伯略被迫采取断然行动,正是由于迟小千告密,迟小黑密谋,上峰直接指挥的结果。 当然,在当时的形势下,眼看彻底消灭这股「共匪」的大好时机就摆在面前,岑前的主力在外作战,军部人员在马儿崖聚集开会,其中还有内应,马伯略如果再不行动的话,「通共」的罪名肯定是跑不了的。 至于后来岑前和他的另一位重要领导的首级被割下来悬挂在县城的南门楼上示众,则完全是马伯略手下人,特别是迟小黑他们恶作剧的结果。 只是真正对外宣称时,马伯略还是要说是自己亲自指挥的结果,他必须要给人一种彻底掌握着部队的印象。 因此,当岑前的残部沿古米仓道撤退进入川北时,马伯略并没有组织真正意义上的追击。 糜海仓对马伯略的认识开始是受了他哥哥马伯韬比较大的影响。 但是,自从到了菊花岭,糜海仓从有些事不得不倚重马伯略,到后来主动互相支持,一直到现在的相互影响、相互引导,使得他们之间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中,或多或少有了对方的印记。 自从马伯略在糜家的乔迁之喜上讲了些哥们义气的话,糜海仓和糜传家是打心眼里感激这个驻军的最高长官的。 特别是通过几年的接触,糜海仓觉得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于公、于私,马伯略都是个可交之人。 糜家码头正式运行不久,生意上还比较清淡,往来的客商也相对比较少的时候,马伯略果断地把他的军粮和弹药装卸地点定在了菊花岭码头,一下子让这里繁忙起来。 马伯略给上峰的解释是这里人少船少,物质装卸方便,安全可靠。 只有糜海仓知道,这是马伯略看在哥哥马伯韬的面子上照顾自己的生意的。 一方面可以给糜家一个相对稳定的收益,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向外界传递一个糜家菊花岭码头拥有官方和军方背景的信息。 很快,一些担心黑道豪夺或担心官家巧取的家商,渐渐地都把菊花岭码头作为自己的定点码头了。 马伯略有听广播的习惯。特别是新闻节目时候,他是要停下手里的事情坐下来边品茶边听新闻的,而且是几家观点对立的广播电台都听。 他说这叫兼听则明。这也让糜海仓多了些了解他的心思的机会。 从双方的的宣传中,红军到底是被迫西撤还是主动北上抗日,各有各的说辞。这让马伯略产生了特别复杂的情绪。 马伯略对他的认识是受到他哥哥马伯韬的严重影响的。当年他们一起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供职。 虽然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并不经常。但是,他的行为方式、独立思想和坚定意志却给马伯韬留下了深刻印象。 尤其是他们宣传部一帮「文人」茶余饭后议论时局,分析军事斗争形势的时候,话不是很多却观点奇特的他总能给大家与众不同的分析和判断。 更要命的是,他对形势,主要是军事形势的分析事后总能被证明是正确的,有时甚至是精确的,好像他本人就是一些重大战事的总策划似的。 而马伯略在上海学习的时候,只要到哥哥那里去,马伯韬几乎每次都要同他谈起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 日子久了,马伯略自己也不知道是把他当成良师益友了,还是当成战略对手了。 真正对马伯略的认识产生冲击的是两方面的事情。 一方面的冲击是军事上的。 遵义会议之后,从国军系统内部的通报看,红军似乎是有些强弩之末的感觉了。 但是,每到生死关头,毛泽东总是有办法让他和他的队伍转危为安。 这些年,马伯略名为师长,其实只是一个地方的绥靖司令,是不可能以主力和嫡系的身份参加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行动的,平时的行动主要是和一些流寇、地方恶势力周旋。 不过,马伯略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军人,虽然自己的队伍不能参与像样的大战役,只要有大的战事发生,他总是要认真研究交战双方的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和胜负关系。 如果说马伯略对他早期的用兵是感到新奇的话,对后来红军能在十倍于己的国军正规军的围追堵截中左突右冲、游刃有余,马伯略简直对他的军事才能佩服地五体投地了。 从那之后,他把研究他的基本出发点由战役战术层面上升到战略战术层次,也从关注和研究他个人的思想转变到关注理想信念和人生观、价值观上来了。 真正使马伯略转变的是在抗战全面爆发前的瓦窑堡会议和全面抗战初期的洛川会议。 在陕北子长县瓦窑堡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也就是著名的瓦窑堡会议。 在这之前的「华北事变」,迫使国民政府和日军签订了「秦土协定」和「何梅协定」,实际上把包括北平、天津在内的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奉送给了日本。 这让作为国军中高级军官的马伯略痛苦异常,他清楚自己只是个绥靖司令,只是个画地为牢的地方军头,他也想在夹缝中求生存。 当他从广播里听到了《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即《八一宣言》)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带上梁州的子弟兵奔赴抗日前线的可能性。 当广播里传来瓦窑堡会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时,特别是当听到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提出了以「人民共和国」的口号代替「工农共和国」的口号时,他知道是时候做些具体的、有影响的工作了。 就在瓦窑堡会议召开后不久,忧国忧民、夜不能寐的马伯略抱定必死的信念向他的顶头上司西北绥靖司令提出了《抗日建议书》。 建议书并不是很长。但是,他却反复起草、修改了一个多月。 起草过程中,他除了仔细斟酌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外,还反复研究了「北上抗日」口号以来的所有重要决议和倡议,并且当面征求了糜海仓的意见。 关于听取糜传家、糜腊佳和钟远山的意见问题,他和糜海仓商量后,是以糜海仓如何做马伯略的工作、参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名义,由糜海仓出面和几个年轻人商谈的。 当然,认为可取的内容,也以马伯略的口吻在建议书中得到了体现。 这种一念之差可能人头落地的建议书,当然是不能邮寄的,那怕是国军内部的通信方式,他也认为不一定可靠。 马伯略为此专门跑了一趟西安。 作为梁州绥靖公署主任的马伯略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西北绥靖公署主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但是,事先马伯略还是以各种借口,请主任把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支走了,这让绥靖主任觉察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马伯略边左顾右盼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他斟酌了一个多月的《抗战建议书》呈了上去。 主任一边读着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马伯略,他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脸上表现出特定的表情。 但是,将军的内心里还是充满震惊的。他素来知道自己的这个部下同情劳苦大众,只是他今天才更进一步看到马伯略的家国情怀和雄才大略。 一次浏览和一次细读之后,主任只淡淡地问了马伯略一句:“你留下底稿了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主任立即将资料付之一炬。这个小小的举动,反而让马伯略知道了他的这个建议对主任及当前局势的重要性,他甚至隐约知道了将军的心思。 只是他清楚,如果将军不说,大家就心知肚明就是了,不能说得太直白。 重新回到客厅,主任问马伯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几个人参与了建议书的意见?都是什么人? 当着信得过自己的上级的面,马伯略当然不会遮遮掩掩。更何况,参与的人都是体制外的,并没有什么名气,自然对他们来说也就没有太大的危险。 马伯略说:“直接参与的叫糜海仓,是个商人,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间接参与的是糜先生的儿子、女儿和女婿。 这三个年轻人都是读过大学的,其中糜先生的儿子、女儿是在上海读的大学,女婿则是从法兰西留学归国的高才生。” 马伯略往主任跟前蹭了蹭轻轻地说:“目前,糜海仓先生周围的这几个很有思想、很有办法的大学生,他们频繁往来于上海、南京、杭州、冉州和梁州,也时不时地到西安等地。 而且,听说他们和日本人建立了商务关系,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全有没有保障……” 在听到糜海仓身边这群年轻人在杭州、冉州、梁州等地的围绕抗日开展的活动后,主任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既没有特别高兴、兴奋或好奇,也没有特别不高兴。他平静地告诉马伯略:“以后凡事多和糜先生沟通。和糜先生的沟通要以听为主,以讲为辅。从你的建议书中看,他掌握的情况是很全面的。 特别是关于日本人的情况,有的甚至比政府了解的还要真实些、具体些。 和几位年轻人的接触要隐蔽些,也不要太经常。从现在起要注意保护这几个年轻人,跟无关人员尽量不要提及他们,和不可靠的人也不要说得太具体。这几个年轻人将来可能会派上大用场。” 主任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为谁服务了?他们的情况如果他们不主动跟你说,你就不要随便打听了,有必要的话,可以要情况、要消息、要建议、要意见,甚至要结论,就是不要追究消息来源和结论依据。 要尽量控制知道他们这些人和这个自发组织的人的范围。如果可能,可以间接在经费上支持他们一下。我这里一年可以给他们提供五百两左右的银子。” 这是马伯略完全没有想到的。 回梁州时,马伯略并没有走去西安走的已经可行汽车的古傥骆道,而是专门绕道南阳转了一大圈。 他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听听沿途百姓对日本入侵中国和中国抗战的看法。 另一个是看看从梁州走东、西两条路线,开赴中原战场的路途和路况,甚至想实地看看补路架桥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返回梁州马伯略并没有回他的司令部,而是直接到了菊花岭。 糜海仓是不轻易外出的。一来自己的身体不允许,二来老娘的年岁确实大了。 马伯略和糜海仓两人虽然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是,可能是由于有了电话的原因,更可能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们并没有寒暄,而是直接去了糜海仓安装电话的里屋里。 马伯略看了一下手表后,拿起电话让接线员要了自己的参谋长。 他命令到:“通知各团团长、参谋长立即到菊花岭码头开紧急军事会议。你带着何副官和军需官也一起来。” 放下电话,马伯略对糜海仓施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往码头走去。 一路上并没有人跟着。马伯略简单向糜海仓通报了他和西北绥靖司令见面的情况,并明确告诉糜先生,自己准备在这里建一个集团军规模的弹药库,为了确保安全,还要重新建设一个专用码头。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这是一个很难说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是,糜海仓当场表态,全力支持。 马伯略说:“我知道,这对于已有的菊花岭码头是好是坏还是个未知数。好的是,如果战争很快结束,或者根本打不到这里来,那肯定是个好事。 我会直接将新建的这个码头无偿交给先生经营。坏的是,如果战事没完没了或直接打到了梁州,那你这菊花岭码头可能因为我这个军用码头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遭到直接轰炸。 如果是那样,不仅生意没法做了,就是这里居民的平静生活也可能被打破。先生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糜海仓淡淡一笑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大个中国,如果连梁州都成为战区了,我们还有退路吗? 中国还有退路吗?如果战事持续,我糜某人,我也相信全体梁州人民,都不会在意自家的坛坛罐罐的。” 马伯略显然是被感动了,他停下脚步和糜海仓重重地握了一下手说:“谢谢老哥!糜先生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也知道建新码头的基本条件和要求。马某想先听听先生的意见,等我的部下们来了好拍板定案。” 糜海仓说:“不瞒师坐说,我目前建码头的这一段河道并不是建码头最好的地方。当时,因为要考虑同时建集市和居所的问题,不得已才定在这里的。 其实,再往下游行船不到两里地,江面有一个巨大的回水湾。 这个回水湾初一看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船进去后很难控制,更无法靠泊。 但是,我们只要在入水口建一段导流堤,把旋涡对面伸入江心的山嘴炸掉,那里就能形成一个平静的港湾。 如果暂时不考虑将来的商业运营的话,码头和弹药库可以连为一体。 当然,坑道、山洞式的弹药库造价高,建设周期长,如果先修一条路,在山的背后建一片仓库,那就快得多。而且一旦被发现,就是遭到轰炸也不会一下子将码头和仓库同时毁掉。” 正说着,马伯略已经随糜海仓来到了糜家新选定的坟地跟前。 站在邹宝栓的墓碑前,马伯略有些犹豫了。糜海仓知道了他的心思。 糜海仓直接了当地说:“师长不必考虑将来我糜家坟地的事。将来无论是我先安葬在这里,还是我老娘先长眠在这里,你们为打鬼子,越是热火朝天我们越是高兴。等把日本鬼子彻底赶走了,这里自然也就安静了。” 听糜先生这么说,马伯略拉着这位老哥哥一起坐在了已经建好的糜海仓先生的坟墓前。 老哥俩一人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边指指点点,边在地上划着。 马伯略的脑子里一个支援前线的后方仓库的雏形已经形成。 当他们听到已经有车开到菊花岭的时候,他们知道马师长的属下陆续到了,他们起身慢慢往回走。 马伯略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军粮是不能和弹药存放在一起的。” 糜海仓拍了拍马伯略的肩膀说:“这个事情我早就想到了,也想好了。我已经跟钟震江老先生说好了,用两种方式就可以既安全又无限量、无限期地存放你们的军粮。而且,不需要你们花一分钱。” 听到这话,马伯略既吃惊,又有些质疑。 糜先生接着说:“钟老先生答应,以每年每两担少收一升的办法请农民在家里存粮,再加上钟家的几个大粮仓,你想想能存多了粮?” 马伯略高兴地说:“那我今天就和我的军需官交待,让他安排去把老钟家的粮仓统一整修一下,等存上军粮后我再派人去站哨。” 糜海仓笑笑说:“这个老弟就不懂了!老钟家的粮仓用了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大的问题。 如果放上你们的东西,本来没有人知道里面存的是军粮,你一派岗哨,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 两个不禁大笑起来。 看到脸上绽放出难得的笑容的马伯略,糜海仓对他说:“我建议你的军事会议,就在回水湾的山凹里开,我负责不让任何人朝那个方向去。” 冉州的孩子们迁移过来的时候,新码头和专用公路基本建好了,站在菊花岭的集市上,如果没人提醒的话,是不太可能知道下游还有一个码头的。 但是,毕竟半大的男孩子是不可能整天呆在家里的,没几天功夫,就把菊花岭周边的旮旮旯旯摸了个底儿朝天。 不要说若大个码头,就是新旧码头上的人,也很快熟络起来了。 糜传家知道这里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只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约束这些正处在好动的年龄段的孩子们。 还是糜腊佳更懂得孩子们的心理。她对糜传家说:“由他们去玩、去疯,每次提醒他们时只讲安全注意事项,不要讲什么弹药呀、打仗呀,那样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好奇心理和猎奇行为。如果有孩子看出了什么,再专门进行一次集中的说教就是了。” 马伯略多次和糜海仓谈到码头管理人选的事。 糜家的老码头主要是由黄老三满锐和黄老五满钏经管的。从能力上说,经过几年的锻炼,他们两个都是码头运营管理的好手,放弃哪一个糜海仓都是不太情愿的。 但是,糜海仓知道,随着战争的扩大,他们码头上的生意会越来越少。 况且,新码头的运作难免会和老码头的运作有河道协调、船舶避让、人力拆借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需要沟通,如果让黄老三和黄老五各负责一滩的话,协商起来就方便多了,也省得儿子传家从中为难。 黄满锐和黄满钏都表示想留在糜家码头干,可以不定期地到新码头上去帮帮忙。 糜海仓和糜传家商量后认为,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去经手国军这么机密的要务,就是马伯略同意,他的上峰也是不可能同意的。 也就是说,这哥俩肯定有一个是要参军的。但是,这里面有个不可回避的问题,那就是黄老四满铤和黄老七满鑫已经早一步加入红军了,现在无论他们谁加入国民党的队伍,将来万一两党又闹翻了,老黄家岂不是要同室操戈了吗?思来想去,糜传家提议让他们自己定。 糜海仓认为,最后是要让他们自己定,可我们也要有我们自己的想法。 这两个孩子虽然年龄都不小了,这些年,凡是遇上大事,他们都听咱们的。 我的意思是,让老五去参军。老三年纪大了,要赶紧给他成个家。 再说了,如果战事扩大,谁参军也不可能在家门口呆一辈子。真要出门远行的话,年轻几岁还是大不一样的。 果然如糜海仓父子所料,当他们把黄满金、黄满银和黄满锐、黄满钏叫到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黄家兄弟坚定地表示什么都听糜老板的,而且什么条件也没提。 黄满钏第一次穿上国军的少校军服回家是在一个深夜。事先黄满金专门上来和糜海仓报告过。 见了精神抖擞的黄满钏,糜海仓并没有问他的军阶和军饷,而是夸他想得周全。 糜传家提出,请父亲出面跟马师长请示,今后没有特别需要,满钏一般不穿军装。 也就是说,要尽量控制黄满钏已经加入国军的知悉范围,以防不测。 ——一一三—— 日本军队入侵杭州的时候,明如星和方芳在是否撤离的问题上同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明如星和方芳的意思是,要搞到准确的有关日本人的消息,深入敌人内部是最好的途径。 现在好不容易和日本人建立了联系,如果仓惶逃离,将来想重新打入就太难了。 而且,我们是生意人,无论谁占领这里,总是要把经济和民生放在一定的位置吧? 现在我们不走,继续堂而皇之地和日本人做生意,甚至故意和他们讨价还价,还有可能彻底打消日本人的顾虑和怀疑。 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的想法是,以前虽然日本人也挺飞扬跋扈的,不过他们明白,自己毕竟是在一个主权国家里行事。 现在,他们是以一个占领者、胜利者的姿态统治这里,心态上一定会有根本性的变化。 在生意上,为了「武运长久」,为了给世界一个「亚洲共荣」的假象,他们虽然不一定会强买强卖。 但是,要想有真正意义上的公平买卖是完全不可能的。稍有不慎,不要说赚钱了,性命都有可能搭上。 这样的争执当然不会有结果。 其实,他们四个人中间最纠结的要数明如星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论爱国情怀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实现这种情怀的方法和途径。 而其中最激进和最彻底的是妻子方芳。这正是明如星最担心的。 明如星心里有个底线,如果方芳怀孕了,他就会参照家乡部分人从冉州迁移到梁州的做法,让妻子到汉口或者直接到梁州去和如月妹妹她们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抗日方面的工作。 但是,方芳好像是想到这个事情了,她总是避免怀孕,甚至还偷偷背着自己吃药。 近一段时间方芳经常处在兴奋之中,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军和国民政府的许多要员云集冉州地区,对日本人活动的情报,特别是日伪军的动向性情报需求非常旺盛。 对于方芳他们来说,虽然有安庆的马伯韬和梁州的马伯略这两个知底细的官方渠道。 但是,有时候由于时间关系,特别是一些战术性情报,他们不得不简单核实一下真伪就赶紧把相关消息送出去。 日本人在安徽的行动虽然非常疯狂。但是,他们始终未能在军事上真正意义上占领安徽,特别是包括冉州在内的大徽州地区,几乎成了日本人的噩梦。 国民政府和日本人都非常清楚,安徽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位居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华东地区和中国的战略腹地中部地区的结合部,是合纵连横、东进西出的咽喉,更是进攻九省通衢的大后方武汉三镇的一个重要踏板,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几个月下来,日本人丧心病狂地制造了郎溪城血案、芜湖大屠杀、滁县惨案、临淮关大屠杀惨案,反复轰炸合肥、安庆等中心城市,目的就是要摧毁安徽人民的抵抗意志。 可是安徽总体上依然掌握在中国军民手里,冉州更成为南京失守后,江、浙、沪、皖一些政府机关的临时驻锡地,大量的商业公司也随之迁入,加上大批的兵马来来往往,如走马灯一样,也有了晥南「小上海」的美誉。 特别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的进驻,更让皖南成为离抗战最前线距离最近的抗日心脏地带。 让日本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在安徽的行动,中国方面好像总是事先知道似的,策划周密的许多行动不是扑空,就是遭到迎头痛击。因此,大本营悄悄部署了反间侦察行动。 在南京、上海、杭州、宁波等占领区工作和生活的安徽人成为日本人侦察监视的重点,明如星夫妇和秦功璠当然也不能例外。 不过,明如星和方芳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们知道,初始阶段日本人肯定会遍地撒网,逐步通过跟踪监视和查阅往来货物、信件的方式来缩小范围,最后才会重点核实。 当然,他们也知道日本人也会狗急跳墙,采取「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策略。因此,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成为他们的共识。 秦功璠的内心是最挣扎的。他若干次地想从小野寺羽惠的嘴里打听已经是日军大佐的小野寺英松的行动轨迹。 但是,由于明如星和方芳的多次劝阻和警告,他只能通过自然而然的生活过程,通过统计的办法来分析日军可能的行动。 而这一切,从战略上是有意义的,战术上往往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因为,那怕是时间、地点、目标等任何情报要素的错误或者不精准,对于一个具体的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 秦功璠觉得他守着这么个有利条件而不充分利用,特别是每当听到许多国人蒙难的消息的时候,他就会深深地自责,有时甚至会产生难以原谅自己的罪恶感。 小野寺羽惠悬着的心在战争开始一段时间后就放了下来。 一方面父亲带回家的都是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节节胜利的好消息和中国居民如何享受大东亚共荣带来的好处。 另一方面,家里的报纸、广播是完全看不到、听不见中国官方的消息和声音的,这就给了小野寺姑娘一个完完全全的错觉,似乎大日本帝国真是来解放中国人民和亚洲人民的。 不过,她的这种错觉也使她对与秦功璠的感情始终抱持着乐观和浪漫主义的情愫。 杭州的局势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小野寺英松不再催促女儿回国了。 虽然还把女儿的活动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但是,对女儿和秦功璠越来越公开化的来往却给予了一定的支持,有时甚至还要拿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在上司或新闻媒体面前来炫耀,目的在于证明日中亲善和大东亚共荣。 有了小野寺英松的默许,秦功璠出入武馆更加频繁了,以至于经常到武馆来的日本人都能叫出他的姓名。 当然,同样的,有心的秦功璠也渐渐知道了经常出入武馆的大部分人身份、职位和任务。 而每次回到明如星、方芳那里,秦功璠都要详细回忆、报告所见所闻和自己的判断。 方芳则是采取统计的方法来进行总结、归纳和分析、研判,许多日军动向性的情报也都是这样产生的。 明家的丝绸和服装生意,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几乎处于停顿状态,日本人完全控制了杭州以后,他们迫切需要用商业的正常化运作来展示治理成果,粉饰太平。 因此,作为生活必须品的服装和茶叶,在日本人最先扶持的行当之列。 明如星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所谓的生意无疑是发国难财。而且,与日本人的合作必然会被国人扣上汉奸的帽子,不仅不能自证清白,只要战争继续,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是,他们能怎么办呢?明如星和方芳横下一条心,因为他们也知道,历史的长河会自然荡涤一切尘埃、洗清一切污垢。 眼下他们已经比较深入地打入敌人内部了,如果只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家庭的荣誉,丧失的可能是无数国人的性命,沦丧的是更大片的国土,甚至是亡国灭种。 当明如星和妻子讨论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方芳泣不成声。她哽咽着对丈夫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家里父母的心思,作为女人其实我比你们都想要个孩子。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再不要孩子我们可能这一辈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但是,有了孩子怎么办呢?带在身边?我们这提着脑袋的事业怎么办? 放在家里?难道让他从小就承受众人的白眼和唾骂吗? 现在我们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如何对付日本人上,争取早日把鬼子统统赶出中国去。 到那时,我们让政府、让军队为我们洗刷冤屈,让事实为我们证明清白,我们再好好地生养、好好地教育我们自己的孩子。” 明如星何尝不理解妻子的心思。 他紧紧地搂着方芳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家国天下孰轻孰重、孰大孰小呢?我们的国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必须要有万千的仁人志士挺起脊梁了,如果连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不能抛开儿女私情,谁来挑起这沉甸甸的担子呢?不多想了,我们一起卧薪尝胆,期待着胜利的那一天早点到来吧!” 1938年的春节是非常难过的。 原来说好的小野寺羽惠要陪秦功璠回冉州的。但是,到了临行时,小野寺英松就是不表态,既不说同意去,也不表示反对,一直拖到腊月二十八,秦功璠只好在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来安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后,独自一人回到了冉州。 1938年是农历戊寅虎年,而且是个「两头春」的大吉之年,非常适宜婚配。 所谓「两头春」,就是二十四节气的立春,正月和腊月各占一个。 一个是在农历正月初五,一个是在农历腊月十七。相应的,1939年农历己卯兔年也就没有「立春」这个节气了。 老百姓把这样的年份叫「无春年」,也叫「寡寡年」、「寡妇年」,是不适宜婚嫁的。 依父亲秦仲尧的意思,是想让这个年纪不小了的儿子在虎年成家的。 虽然秦功璠不确定最后能否和小野寺姑娘成亲。但是,他还是想在新年之际把她带回去,也好让家里人放心。 明如星和方芳并不把小野寺英松不让女儿随秦功璠去冉州的事看得那么简单,他们担心不是这个春节小野寺姑娘能不能以准儿媳妇的名义去冉州秦家,而是日本人会不会对一直束手无策的大徽州地区实施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方芳决定再约小野寺羽惠坐坐,看从中能否看出些端倪来。 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明如星、方芳的来往是没有任何障碍的。 看到女儿想到冉州的意愿没有实现有些闷闷不乐,小野寺英松也鼓励她多和在杭州的朋友们聚聚。 为了营造轻松愉快的氛围,一看到憔悴的小野寺姑娘,方芳就打趣说,羽惠姑娘不能去拜见公公、婆婆,人都瘦了一圈了。 小野寺虽然满脸挂着羞涩和笑容,但还是眼圈一红,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 只见她一侧身,抬手用袖子在眼睛上沾了沾说:“我才不管呢,反正我是非功璠君不嫁的。”说着随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方芳。 方芳一惊,说道:“咱们现在就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 小野寺姑娘伸手又把信拿了回来说:“我才不会给姐姐写信呢,这信是写给功璠君的爸爸妈妈的。” 说着便抽出信念了起来:“亲爱的爸爸妈妈……” 秦功璠一把抢过信来说:“快别念了,这是私人信件,按照中国的传统文化,现在这信的版权不仅属于你,已经属于我的爸爸妈妈了,又不是公开信,要公开内容是需要他们也同意才可以的。” 方芳和明如星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 方芳说:“好样的,够大胆,这就叫上爸爸妈妈了。我看呀,这封信你的功璠君是不方便捎带的,还是由我和如星哥哥帮你捎回去吧! 如果有必要,我们还可以帮两位老人当众宣读这封信。有位东洋美女要嫁给我们秦先生,这在冉州可是爆炸式的新闻哟!” 秦功璠认真的把信重新折好交给了小野寺羽惠。羽惠姑娘收好信后对方芳说:“难啊,对于方芳姐来说,你嫁如星哥哥,就是嫁给了这个人,最多算是嫁给了他们的家族。 可是我呢?不仅要嫁给功璠君和他的家族,甚至还要嫁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 不是我不愿意嫁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但是,依目前的形势,我是做好思想准备了。 功璠君呢?老秦家呢?中国人呢?功璠君可能要背负汉奸的骂名,秦家可能要承受通敌的冤屈,中国人可能会以为我是什么间谍。不过,我是拿定主意了,非功璠君不嫁,只要功璠君不放弃,哪怕没有名份。” 方芳站起来紧紧地抱着小野寺羽惠说:“好妹妹,你放心吧,雾霾遮不住太阳,寒冷的冬天终将过去,我们都相信,你们的爱情一定能迎来温暖的春天,一定能绽放出鲜艳的花朵,一定能结出甜蜜的果实的。” 明如星伸手拍了拍方芳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说说过年的事吧。” 方芳松开小野寺羽惠,双手依然搭在她的肩上说:“我们中国人,特别是小姑娘、小小子,过年是一定要做一身新衣服的。今天叫你来,就是要给你赶制一身喜庆的新年装。 我们已经和你的功璠君商量好了,给你订制一套大红的真丝旗袍,给功璠订制一套明黄的长衫,赶在我们春节回冉州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照相馆照个大合影,连同姑娘的信一起呈给你亲爱的爸爸妈妈,你说好不好?” 小野寺羽惠两眼盯着秦功璠,等他表态。 秦功璠说:“明大哥和嫂子一片好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小野寺羽惠一头雾水。她悄悄地问方芳:“「恭敬不如从命」是什么意思呀?” 方芳笑着说:“秦先生同意了,就看姑娘的意思了。” 小野寺羽惠双手拉着衣襟说:“他同意我就同意。只是我有一个请求,这次的旗袍就不要刺绣了,要显得更成熟、更稳重些。” 正说着,明如星从里屋拿出两套衣服,自己和方芳一起在胸前比划起来。 他说:“给你们订制的,无论是面料还是样式,都跟这完全一样。我们知道,羽惠姑娘是想穿出小媳妇的味道来。 你瞧,这上面不仅没有刺绣,甚至连面料上的花纹都是暗纹,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穿起来很有些大家闺秀的韵味。 现在给你们量体,明天你们就来试小样,后天我们就一起穿着它去给你父亲和西村家、石井家拜年。 请姑娘再想一想,还有哪些人家需要上门拜年的,我好按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准备些伴手礼。” 量完尺寸后,大家的心情明显放松下来了。 明如星带大家一起来到了里屋自家人喝茶聊天的地方,上了些点心和果盘,并请小野寺姑娘教方芳学做日式点心——和果子。 小野寺羽惠一下子来了情绪。她仔细看了看明如星他们准备的材料后说:“明大哥准备的这些在日本都算是高档食材了,只是要做出正宗的和果子的话,品种还不全,配料还差得比较多。 今天我们一起简单制作两种,等上元节的时候,我事先做些准备,请你们到寒舍一聚,咱们再一起制作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和果子。” 方芳接过话茬,却把话题转移到小野寺羽惠身上说:“你们听听,连「上元节」、「寒舍」这样的概念和词汇都用得这么准确和自然,羽惠妹妹已经完全融入中国文化之中了。” 小野寺羽惠脸上泛起了红晕,微微低下头说:“哪里哪里,姐姐过奖了。小女子才疏学浅,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面前,我只是个仰慕者,在浩如烟海中国文化里面,我永远是个追随者。 要进入其中、畅游其间,还要做艰苦的努力和不懈的奋斗。我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中华文化就是我此生精神上的和果子。” 明如星禁不住站起来为羽惠姑娘鼓掌。他说:“听了姑娘的一席话,倒让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自惭形秽了。不过我要提醒姑娘的是,这次元宵节可是和西洋的情人节同一天哟!如果我们一起去的话,会不会打扰了你和你的功璠君情节人约会呢?” 小野寺羽惠叹了一口气说:“我父亲除夕夜就要离开,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家。他已经让我约了学校的两位女同事到家里来住,还专门给我安排了卫兵。如果你们能够早点从冉州回来那该多好啊!” 方芳和明如星眼神交流了一下说:“我们知道姑娘学校已经放假了,本来想去家里看你的,可是看你几天都没有音信,以为姑娘准备回日本国呢? 后来才听秦先生说你要留在中国过年,我们才冒昧地邀请姑娘来聚。 早知道姑娘留下的话,我们前几天决定制作这身过年新衣的时候,就叫姑娘一起来了。 要不我们今天就可以去照相馆拍照了。那姑娘放假这几天忙什么呢,也不见出来走走?” “也没忙什么,就是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和名单,填写了大量的信封,分装了许多地图。” 明如星和秦功璠知道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他们故作轻松地说:“你们两姐妹先聊着,我们去帮裁缝选材、下料。” 方芳当然知道他们俩这是为了让小野寺羽彻底放松警惕,以便自己和她深入交谈。 她边同小野寺羽惠一起摆弄面团边不经意地说:“地图到处都能买到,干嘛要专门邮寄呢?” 小野寺羽惠说:“我也不知道。地图本身都是折叠好用火漆封好的,父亲是不允许我打开的。但是,有一次我喝茶时不小心把水洒在几份地图上了,我赶紧拆开来晾,才知道有安徽地图和徽州地图。父亲还严厉地训斥了我。” 方芳笑笑说:“令尊大众是因为你把地图弄湿了训斥你呢,还是别的?” 小野寺姑娘头也没抬说:“我也不知道。父亲只是把我打开的地图都挂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了,没有再寄出去。” 方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父亲可真有经济头脑,这时候还不忘了做生意。不过,一张地图也赚不了什么钱吧?你们的客户都是哪里的呀?” “应该不是做生意吧?我填写好信封后,都是由原来武馆的学生来取走的。哪儿的都有。 主要是安徽、江苏、浙江,个别还有河南、湖北、湖南和江西的。 不过图只有两种。一种是我刚刚说的安徽和徽州地图,另一种我没有打开过,只是在我父亲的工作室里看见多了湖北和武汉地图。 现在,安徽和徽州地图都已经拿走了,另一种还没有拿完,这几天陆续有人来家里取。” 在外面悄悄听着的明如星怕方芳止不住地问引起小野寺羽惠的怀疑,故意咳嗽的一声走了进来。 “刚才和裁缝聊了聊,他现在手头没有别的活了,他们都急着想回家过年呢,四个人正集中精力做羽惠姑娘和秦先生的衣服,说晚些时候就能试小样。 要不姑娘就留下来等试完小样咱们一起吃晚饭,晚上让他们赶赶工,明天早晨衣服就可大功告成了。 明天请姑娘早点过来再试穿一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可以给裁缝师傅们放假了,咱们也好去照相、拜访。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小野寺羽惠犹豫了一下说:“试小样没有问题,在这里吃晚饭可能不行,父亲会等我一起吃的。再说,我约的两个闺蜜从今天晚上起就要去我家和我一起住了。” 秦功璠说:“这好办。前几天糜佑家先生从祁门捎了些红茶过来,我正说要给你父亲送一些去呢,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现在我们叫一辆黄包车就去你家,一来向你父亲请假,二来顺便把红茶也捎给他,这样显得自然些。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先绕到你闺蜜家,先把她们两个人接上再去你家,你父亲看是一群年轻人的聚会,也就不会拒绝了。” 小野寺羽惠站起身挽着秦功璠的胳膊撒娇:“就你鬼点子多!行,那我们这就走吧。” 随口还又加了一句:“要不方芳姐姐跟我们一起去吧?” 方芳说:“我就不去了。一来你们去时叫一辆车,回来时叫两辆车正好,二来我还要去盯着裁缝,免得他们偷工减料。”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一出门,方芳立刻拉着明如星上了楼。 方芳迫不及待地说:“今天收获太大了。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羽惠姑娘提供的这些信息。” 明如星说:“你先说说你的判断和想法,我来补充。” 方芳说:“我边说判断边提供理由。第一,日军将在春节期间对安徽、特别是皖南地区进行大规模的袭扰甚至扫荡。 原因有三:一是地图。现在安徽地图和徽州地区已经全部分发到日军一线指挥官的手里了。 二是时间。小野寺英松是日军的大佐,应该算是中高级军官了,他居然年三十离开要过了十五才回来,要知道,日本人也是习惯过春节的,说明这个行动的规模一定小不了。 三是保密。这样的事情,小野寺英松只让他最亲近的人经手。 而且,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看到了地图的内容依然遭到其训斥,说明日军对此次行动保密要求是非常高的。 “第二,日军下一步行动的重点是中国中部地区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也是军事重镇武汉。 原因依然有三:一是地图。这个我就不说了。二是领取湖北和武汉地图的日军布局。 河南、安徽、江苏、浙江应该都是日军的指挥官收的,而江西、湖南和湖北应该是他们的特务和特务组织收的,基本的态势是围绕湖北展开的。 三是推演。日本人着急拿下皖南地区,就是要真正从军事上占领长江水道,为大规模进攻武汉三镇打通兵力和军需物质运输通道。 要知道,武汉三镇的交通枢纽地位、军事要冲地位、连接东西的咽喉地位,她还是大后方的军需物质和生活物品的集散地,战略地位无可替代。” 听妻子这么一说,明如星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信息太重要了,我们必须立即想办法送到有关方面去。说着,明如星看了一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一会儿功璠和羽惠他们就回来了,我们现在必须制定一个传递这两个重要信息的办法,他们回来我们就不要再谈这个了。” 方芳往丈夫跟前靠了靠说:“我的意思是,今天夜里让裁缝们加班赶工,一定要把他们俩的衣服做成。明天一早把该办的事办了,你就以准备迎接我回家的名义立即回冉州去,先让佑家和功珀把相关消息送出去。 这几天,我和功璠再以走访拜年的名义跟日本人接触一下,看看能否得到新的消息。 如果有特别着急的,我随后就回冉州,让功璠再坚持两天。如果没有确切的特别消息,我就和功璠一起等小野寺英松他们离开后再回家。” 明如星说:“还是你想得周到。现在离过年还有几天,我这里还有四名冉州和浮梁的伙计,明天我走,我安排他们两两结伴隔天走。 这样,每两天咱们就有一拨人回冉州,如果有重要情况,你用密码写信,请他们带给我。 我回去时带一本字典回去,好随时向有关方面通报。这样你就可以最后和功璠一起走了,免得引起日本人的怀疑。” 方芳觉得丈夫想得办法更可靠些,就马上同意了。 她想了想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想办法看到挂在小野寺英松房间里的地图,虽然我们可能看不太明白。 但是,我们可以争取记住上面的特别记号、标记和我们常见的地图不一样的东西,反正他们那么神秘的地图上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 明如星说:“你说的好是好,只是小野寺英松要年三十才离开。他在的时候,你们可千万不要冒险。 任何时候,你只要记住一句话,真正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换取的最重要的情报,永远在下一次。” 方芳笑笑说:“我记住了。我知道,日中之间的对决,是强国与弱国的碰撞、小国与大国的较量、速决战与拖延战的对决,我们既要有信心,更要有耐心,我们要在战斗中学会与敌斗争,在生意中学会暗战。 你就放心吧,我会和功璠多加小心的。现在唯一愧疚的,就是我们联合起来利用了羽惠姑娘的感情和信任。 如果将来他们俩有一个美满的结局的话,我这心里或许能多少好受些,如果他们劳燕分飞,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良心?” 明如星走过去轻轻扶着妻子的肩膀说:“这一点我和你有同感。其实真正难受的是功璠和羽惠,不知道他们最后是享受爱情的滋润呢,还是遭受爱情的伤害? 所以,我们在整个过程中,都要在顾及民族大义的同时,照顾秦先生和小野寺姑娘的感受。” 方芳站起来双手合十道:“天佑中华,天佑功璠,天佑羽惠!” 第49章 《故乡明月》(第一一四——一一五节) ——一一四—— 糜传家和明如月收到明如星他们从冉州写来的信的时候,马伯略正好在糜海仓的陪同下在菊花岭码头查收军需物质。 糜海仓知道一定是有重要消息的,就跟马师长说了。早就在摩拳擦掌的马伯略当然想知道除了官方通报的敌占区情况之外的第一手消息,他迫不及待地来到糜家的宅子里等待着。 要知道,糜腊佳设计的这一套密码虽然简单,但真正对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找,还是很费时间的。 当他们急急忙忙把主要内容译出来呈给糜海仓和马伯略的时候,糜海仓的兴奋和马伯略的质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到日本人要围攻武汉三镇的阴谋,马伯略感到非常吃惊,他当然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战略情报。 但是,他对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一封信,里面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信息吗? 如果没有,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拿出来看,而要处理呢? 如果有比日军将要进攻武汉更重要的消息,他们为什么不给自己看呢? 糜海仓当然知道马伯略在想什么。如果不是怀疑的话,一个时刻关注着抗战进展、一个充满爱国情怀的国军少将怎么可能对这么重要的情报如此淡定呢?糜海仓看了糜传家一眼。 传家走进里屋把信的原件拿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马师长。 马伯略还没看,一股强烈的碘酒味儿,让他立即好奇起来。 原来,糜传家收到的信,是一封报平安的普通信件。只是在写字另一面,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写的,好像是用碘酒刷过,呈现了许多蓝色的数字来。 作为军人的他,当然知道这是密码。他知道这几个大学生鬼点子多,他彻底相信了信的内容,并且对这几个虽然把自己当长辈看,其实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多了几分崇敬。 马伯略没有仔细和糜传家、明如月两个情报员沟通,拉着糜海仓直接到了装电话的屋子。 马伯略操起电话直接给他的副官下达了命令。“让何副官和参谋长、机要员带一部电台立即赶到菊花岭码头,越快越好!” 重新回来的马伯略显然不再把糜传家和明如月当学生娃了。 他对糜海仓说:“老哥哥,您去给您那宝贝姑娘腊佳打个电话,如果方便的话,请她和远山回来一趟,我先和传家小两口商量点事。” 糜海仓当然知道,他家里这个电话是没有办法找到腊佳的报社去的,他明白马伯略是不想让他这老头子搅和到这军务之中去。 马伯略对糜传家和明如月说:“我不想打听你们设计的密码,我想直接把你们纳入我的情报体系里来,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糜传家对这个突然的要求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而且,以他对马伯略的了解和马伯略与父亲的关系的判断,当前形势下加入马伯略的正规军,是让他们的情报效益最大化的最直接的办法。 但是,还没有等他表态,明如月就低着头说:“这恐怕不行吧?我们有一个基本的价值观是为国服务而不被党派利用。再说了,这是我们几个人的事,重点和难点都在敌占区的抗战前线,我们可不能拿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获取的情报来讨你们的好!” 马伯略笑笑说:“果然是位伶牙俐齿的小媳妇,恐怕只有传家才敢娶你吧?” 糜传家也笑笑对妻子说:“不闹了,我们先听听马师长的具体想法。现在情况紧急,不容我们再一个个仔细商量了,必要的时候,我就能做主,然后再和他们沟通。” 明如月做了个鬼脸说:“师长大人,我刚才是说着玩的,请您不要介意哟。不过,这里人来人往的,再说,学堂马上就要放学了,孩子们一过来吵吵嚷嚷的,我们还是到院子里去吧。” 他们三人边往里走马伯略边说:“你们现在搞到的这些东西是我党政军情报系统很难搞到的。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我知道,很多时候,渠道比情报本身更重要。 你们不说,我也不打听你们的情报来源。但是,我想派专业人员协助你们。 “主要参与两个方面的工作。一个是情报传递。我派两名报务员带上小型电台,到前方去和你们的人汇合。 另一个是情报分析员,以商人的人身份和你们一起工作,来识别、判断相关情报,确保你们上报的消息的真实性、准确性。你们看怎么样?” 马伯略说的这些信息量太大了,明如月不便表态,她只是静静地等待丈夫的意见,毕竟糜传家见的世面要多得多。 糜传家想了想说:“我也不瞒马师长,我们的情报主要是从住在杭州的日本人那里得来的第一手材料综合研究判断后产生的,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 但是,只要我们没有暴露,敌人不可能故意给我们下套,情报的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您说的情报分析员就不必了。现在我们在前线的,都是和日本人在一起混了很长时间的有商人身份的老熟人,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日本人会怀疑的。 “至于电台和报务员的事,好是好,万一暴露了呢?从当前的形势看,冉州想保住是很难的。 要不了多久,日本人一定会不惜一切占领那里的,现在那里云集了太多的党政军机构和要员。 再说了,那里用电特别不方便,电台没电不就成了摆设了吗? 我的意思是,请马师长先和当地的驻军或党政机关联系一下,有必要的话,能不能请他们代为发电?” 马伯略想都没想就说:“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主要有几个问题。一是密码的使用审批级别很高,等我申请了批下来,日本人可能已经开始攻占武汉了。 二是国军内部樊篱丛生,他们信不信得过我是次要的,我根本不太信得过他们。 我就是不担心我自己的人,总要为你们的安全负责吧? 三是他们的行动不可能事先向你们报告,真有急事、要事的时候找不着他们怎么办? 当然,我们还要把驻军可能被日军吃掉甚至变节投敌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所以,要么你们选择传递方式,要么就让我的报务员随行。 “这里我只提醒你们一条,那就是时间。现在前线的形势发展变化快的很。可以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胜利。当然,时间也可能是死亡,可能是失败。” 明如月看丈夫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 她也顾不得和糜传家商量,就对马伯略说:“马师长,要不您先让您的机要员带着报务员进驻到我们这里来,我跟着他们学一学发报技艺。 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不接触你们的密码,译电的任务还是由您的机要员完成。 如果我学起来不觉得难的话,请您的报务员到冉州去教一名我哥哥那边的人,电台就交给他们来操作,危险性和泄密的可能性不就小多了吗?” 其实糜传家动的也是这方面的脑筋。他是在想,一个士兵都能学会的东西,明如月和方芳、夏杏芳她们这样的大学生肯定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时间问题。 这倒是给马伯略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培训报务员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要把两部电台放在自己的可控制的范围之外。 要知道,要是上面知道了他马伯略胆敢把核心装备电台放在了民间,不要说他一个少将师长,就是国军的一级上将也没有听说过谁敢办这样大胆的事,那肯定是一撸到底,搞不好还有可能被送上军事法庭。 马伯略是个与众不同的将军,他清楚的知道,只要自己的队伍真正参与到抗战的主战场上去,损失一两部电台的事几乎是难以避免的。 现在先培训报务员,等她们成熟了,可能自己真的被上峰委以重任呢? 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明确对糜传家和明如月说:“这里的电台我先部署在码头的仓库里,我专门安排一名技术水平最好的报务员培训如月姑娘。 但是,冉州那边怎么办呢?总不能把你们两口子拆开吧。再说了,你们的儿子还太小。” 糜传家快速地在脑子里搜索着杭州和冉州可胜任报务员的人选。 秦若兰?方芳?夏杏芳?若兰可能不行。一来佑家的事情太多,糜家在冉州的那个家务事主要靠她呢,肯定离不开。 二来一家人全部搅到一个事情里面,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夏杏方个性太强,遇事不太会绕弯妥协,不适合干这么敏感的事。看来就剩下方芳比较合适了。 糜传家简单和妻子沟通了一下后对马伯略介绍了方芳的情况。 马师长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他问是不是和明先生一见钟情地那位国立武汉大学的高才生?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立即表示同意。 明如月说:“如果决定让我嫂子接受报务员培训的话,是不是考虑请她利用春节这个空档赶过来一趟,以免长时间从杭州日本人的眼光中消失引起他们怀疑。” 马伯略想了想说:“来不及了。现在形势发展变化特别快,任何一条日本人行动的情报,都关系到战争的进程和百姓的性命,一会等我的机要员到了后,我问问他异地培训的可能性再做决定。” 正说着外面已经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马伯略让糜传家、明如月不要出来,自己到院门口招了招手,把他的人都叫到了糜家的新宅子里来了。 刚一落座,马伯略就安排明如月带着他的机要员和报务员立即把杭州传过来的情报,用自己的密码和电台以最紧急的规格发往西安,并按糜传家的请求,特别交待建议西北绥靖公署将此消息告知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 在机要员对电文加密的过程中,马伯略专门询问了自己的报务员新报务员培训的相关事宜。 当得到了答复是无论发报还是抄报都用的是莫尔斯电码,只是不同用户对电码的加密方式不同而已。 因此,报务员的培训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特别是国军和国民政府内部的报务员,都是无差别培训。 马伯略对参谋长和副官通报了相关情况后,他决定立即跟西安方面请示,将自己的主力部队沿汉江向安康乃至襄阳方向机动,并且沿途征集商船、民船在丹江口集结,必要时,百船齐发,一个师、甚至一个军的主力部队,即可在两三天之内对武汉三镇提供强有力的大规模增援。 参谋长提醒马伯略说:“师座,现在的形势非常复杂,上面对各部队驻防地管的也非常死。我的意思是,以您个人的名义向西北绥靖公署长官,以我个人的名义向十八军参谋长提出建议,等待他们的答复。 我估计西安方面那里可能没有问题。但是,从这里到襄阳是正好是我们和十八军防区的过渡地带,虽然对他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如果直接行动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我们身段放低一些,将来合作起来就顺畅多了。” 马伯略看了何副官一眼,何副官点点头也表示赞同。马伯略当即表示:“我们就不要发电了,可能会被日本监听了。一旦我们的情报来源暴露了,损失可能大了。 你现在直接去给他们的参谋长打电话,听听他的想法我再决定是不是直接和他们军长沟通。” 在参谋长去打电话的时候,马伯略对糜传家和明如月说:“你们注意到了,我们商量最核心的军事机密也没有避开你们,希望今后你们有了和抗日有关的消息能第一时间毫无保留的告知马某,我将会尽一切可能让你们辛苦得来的情报效益最大化。” 一阵忙活之后,马伯略还是有些不太踏实,他还是决定亲自给十八军军长打个电话。 已经接到通知即将离开十八军的军长,虽然对日军将要进攻武汉不感到吃惊,令他吃惊的是,偏居梁州的马伯略居然可以第一个得到这么直接、这么重大的战略情报,他建议马伯略以个人名义、以最高密级将此情报报告最高指挥部。 虽然出名挂号、买好邀功并不是马伯略的性格。但是,如此重要的情报,越早让最高层了解,我们在战略上就越主动。 马伯略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命令参谋长以个人名义直接在糜海仓家里给国防部和参谋总长发了密电。 部署、实施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马伯略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最高指挥部会作何反应,也不知道西北绥靖公署会作何反应,更不知道共产党八路军会作何反应? 但是,有一点他心里是非常踏实的,那就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决没有半点的私心杂念。 明如月看他多少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就提醒马伯略说:“冉州那边报务员的培训到底怎么办?” 马伯略看着糜传家和明如月说:“差点把这事儿忘记了。我的意思是请我大哥安排方芳小姐去参加十天以内的短训,她只要学会发报和抄报就行了,速度也不必太快。 加密和译电就不用学了。你们之间的沟通依然用你们自己编制的密码,我派人常驻菊花岭码头,你们译出来后,觉得有必要的就交给我们的人。 但是,有一条你们必须切记,干这个,很多时候,保存自己比消灭敌人更重要,确有必要再开启电台。 现在日本人的无线电侦察能力我们尚不得而知,一旦暴露,损失的就不仅仅是电台了,人和你们构建起来的组织就非常危险了。这一点你们一定要互相提醒,经常提醒。” 马伯略的说法和做法明如月当然是理解的,也知道里面的厉害。 她在想,如果能让哥哥嫂子和秦功璠他们从小野寺羽惠父亲那里得到更多日军在武汉外围的部署,如果能准确地把这些信息通报给有关方面,由军队对日军采取个个击破的行动,不就能实现共产党在广播里倡导的「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的军事行动策略吗? 糜海仓虽然知道马伯略和孩子们都在刻意避开他,他没有全程参与讨论和决策。 但是,他从马师长的人进进出出的匆忙脚步和凝重神情,从儿子、媳妇显然紧张起来的表现看,他们糜家不可避免地参与到对抗日本人的具体事务之中了。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骄傲和自豪。 等马伯略和儿子他们谈完军事上的事情,糜海仓拉着马伯略再次来到自家码头和马伯略的军用码头之间的江边,他指着滔滔江水对马伯略说:“老弟您看,现在是一年之中水径流量最小的时候,可在这一小段峡谷口,水流依然非常湍急。 如果在这里安装一台水轮机的话,是不是可以发电呀? 这样,您的码头夜间也可以进行装卸了,特别是您的电台就可以不间断联络了。” 马伯略一下子紧紧抓住糜海仓的手说:“老哥哥呀,您太厉害了,我正在为此事发愁呢,您太有眼光了!我现在就拍板决定,以最快的速度在这里建一座简易发电站。所有经费由我出,请您去找机器和技术人才,越快越好!” ——一一五—— 方芳是正月初二回到冉州的。 在这之前,她和秦功璠一起以陪小野寺羽惠一起过除夕、与小野寺姑娘学习制作和果子的名义,一直在武馆待到小野寺英松离开后的正月初一才乘坐明家自己的马车往家赶。 因为已经是明家的媳妇了,她的回来波澜不惊,只有明如星心急如火。 由于爷爷奶奶已经到梁州去了,明如星带着方芳到父母那儿请安之后,便告假带着一份从书店里买来的地图去了糜佑家那里。 秦功珀和夏杏芳已经等在糜家了。 在对茶花妈妈进行了礼节性的问候后,这三对小两口一起来到了一进院落的二楼,也就是当年马伯韬、梅青子做地下工作的地方。 当年糜海仓带着全家往梁州去的时候,专门又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恢复马先生他们人最多时的布置。 秦若兰一上楼就直接坐在朝着大门外的窗前做女红,她知道虽然一般不会有不速之客,但哨兵的形式是必须要有的,糜佑家说这是规矩。 大家并没有急着问长道短。 明如星展开图后,方芳立即拿起笔,边回忆小野寺英松书房里的安徽地图,边在不同的地方,按日本人的记号做起标注来。 方芳标标停停、涂涂改改,一会儿快速落笔,一会儿又陷入长久深思。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也都试图从她已经做出的标记中找到规律性的东西来。 虽然时间大约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大家的感觉却非常漫长。 方芳终于放下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就在大家要发表评论的时候,方芳突然又想起了颜色的变化和其他一些细节。 她说:“在那张图上还有很多不规则的圈圈,一圈套一圈,各自独立,基本没有交叉的现象。 另外,许多地方用的图标是用不同的颜色做的。比如安庆、合肥和冉州的标注是红色的,黄色的比红色的多一些,绿色的更多。当然,最多的还是黑色的。” 秦功珀说:“嫂子说的那些圈圈叫「等高线」,是说明当地的海拔高度的,也是表示山形和地貌的,是军用地图的标准标识。 因为我们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与敌作战,这个对我们不太重要。对图上的这些东西,印象最深的一定是方芳嫂子,请您先说说想法和判断。” 方芳说:“我对地图从来没有研究过,生活中我也是个路痴,我就从我的第一印象说起。因为我的目的是想记住图上的标记。 因此,刚一看到挂在墙上的地图,我的头都大了。好在除夕之夜,小野寺羽惠邀请的除了我和功璠之外,就是两名年纪很轻的女同事,大家都不会关注军事和保密方面的事,我就以不同的借口一会儿这个屋子窜窜,一会儿那间房子走走。 当然,每次我离开大家视线的时候,功璠总是尽一切可能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帮了我很大的忙。 经过反复的走马观花,我的第一印象是,日本人为这一张图至少准备了好几年。 皖南的大部分地方我都不熟悉。但是,冉州的主要街道和相邻的在一张图的边缘的杭州我是非常熟悉的。 他们标注的重点除了城市之外,大部分是车站、码头、渡口、桥梁和官府、兵营。 第二个印象是重要程度。以我的判断,相同颜色的,应该是重要程度相当或者进攻时间相同的地方。 下一步,日军对安徽的进攻重点是中部的合肥和南部的安庆。 皖南地区的进攻重点可能和当前国民政府机关的临时驻锡地、军队指挥部安营扎寨的地方有关。 同时,合肥、安庆和冉州可能会成为日军下一步向西推进的主要据点,甚至不排除将他们进攻武汉三镇的指挥部驻扎在这些地方。” 正说着,秦若兰急匆匆敲门说:“有人来了!不过是明叔叔带过来的,应该不是坏人。” 明如星轻声说:“你们先下去,围坐在堂屋里喝茶,我把图收好就下来。” 从明家到糜家来,要绕过一个大池塘。明伯雄还没有进门,就大声招呼道:“茶花妹子,来客人了!” 秦若兰急忙迎上前说:“明叔叔快进来,正好明大哥他们都在这呢。” 听到有客人来,糜家人和明如星他们都迎向门口。来人不等介绍就自报家门说:“我是国民党安徽省党部马伯韬副主委派来找方芳小姐的。具体的事宜我不是特别清楚,这里有梁州的糜传家先生和明如月小姐通过当地驻军的马伯略师长打来的电话记录,请方芳小姐阅读后给我一个答复。” 明如星和糜佑家他们一听,他说到的几个人都非常可靠,事情应该是非常紧急的。 大家顾不得寒暄,宾主都落座后,方芳急忙打开信件仔细阅读起来。 看家里还有下人,方芳把信递给了丈夫,示意他们传阅,同时和来人正式地握手相认:“我叫方芳,是你提到的明如月的嫂子,这些都是自己人,咱们一起到楼上细谈。” 所有人把信件阅读完毕之后,方芳对秦功珀夫妇说:“请杏芳妹子和我一起去学吧?到时候可以相互救救场。” 秦若兰过去拉着方芳说:“好嫂子,我也一起去学学吧?我平时基本都不出门,肯定耽误不了大事情。” 糜佑家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一切都按传家哥哥和如月嫂子的安排来办。他们在决定这个事情的时候,肯定是充分考虑了我们这边几个人的情况的。再说了,这是个保密要求特别高的事情,参和的人越少越好。” 明如星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对来客说:“不知道马副主委安排在哪儿培训?什么时候?” 来宾说:“现在形势非常紧急,日本人眼看就要对安庆和冉州进行大规模的进攻了,我们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地方就选在离你们最近的国军军营里。” 方芳问道,我需要在那里接受多长时间的培训呢? 来人说:“这个我不是太清楚。但是,来的时候,听我们的机要员说,如果要求收发报的速度不是很快的话,有五天,最多一个礼拜就够了。” 秦功珀焦急地问:“学会之后,我们没有电台,怎么和梁州方面联系呢?” 来宾说:“这个你们不必过问,方小姐接受培训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到哪里去使用电台。 糜传家先生在电话里特别交待,密码依然沿用你们自己编制的密码,让你们千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另外,遇到十分紧急的情况,到时候可直接向您接受培训的军营的长官报告,毕竟国军的通信系统更便捷些。 你们报告的日本人可能大规模进攻武汉三镇的消息,请你们作为近期情报搜集的重点,特别是日军部队的布防情报。 现在高层已经采纳了延安方面提出的「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的军事行动总策略,准备对日军先下手为强,采取各个击破的军事行动。 因此,急需日军在武汉外围的豫皖浙赣等省的驻扎情报。糜传家先生在电话里让你们把搜集这方面的情况作为目前的工作重点,有情况及时就近向国军或政府部门报告。 当然,马副主委还特别交待,如果你们经费上困难,可向宝来钱庄的来先生以糜佑家先生的名义支取,只是要说明开支项目和具体经办人的情况。” 糜佑家站起来鞠了一躬说:“替我谢谢马副主委。目前,我们运行的费用还能周转,确有困难时,我们再请来先生援助。 这里,我还有一个请求,今后所有和日本人有关的事务,请马副主委派人到我茶市的店铺里接洽,那里人多,不容易引起怀疑。” 秦功珀对来宾说:“今后和我们联系的人您知道是谁吗?我们的意思是不要经常换人,最好能相对固定下来。” 来宾说:“马副主委当然知道轻重,这件事情在省党部内只有我们俩知道。只要不发生大的意外,今后和你们联系的应该还是我。” 秦功珀高兴地说:“既然是这样……” 夏杏芳扽了扽秦功珀的袖子说:“今天我们在一起商谈的时间太长了,我看还是先把日本人可能对皖南地区进行重点进攻的事情,请这位先生转告马副主委。有的事情等下次见面时再仔细沟通。” 方芳领会了夏杏芳的意思。她再次打开地图并简单但直截了当地向来宾通报了她对日本人可能要对皖南地区进行重点进攻的部分理由,请他立即回去向马副主委报告; 来宾在向方芳递交了马伯韬开具的去国军驻冉州部队的介绍信后犹自匆匆离开了。 明如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们就是要在实践中学习合作和斗争。刚才杏芳的提醒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 当然,方芳的通报火候把握的也非常好。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慢慢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注意察言观色,要学会保护来之不易的每一条情报,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方芳说:“以后凡做完一件较大项的工作,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都要总结一下。现在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每个人都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汇总后,草拟一份尽量简短的结论发往梁州。 正好,我和如星教大家编制我们自己的密码。至于这份情报怎么用,请海仓叔、马师长他们定夺。 一会儿我就去驻军接头,顺利的话,请他们先把我们这第一份电报发给马师长。 他的机要员译不出来,就知道去找如月妹妹的。等我学会了,以后咱们就可以随时同梁州方面联络了。” 在谁陪同的问题上大家还是经过了一番争论的。有人认为,大敌当前,国军内部应该是安全的。 大家一起去,今后无论谁出面,都可以联络沟通了。有人认为,出头露面的人要尽可能地少,杭州一名,冉州一名,最多再有一名两地跑的人即可。 最后,经过激烈的辩论,他们决定由明如星和夏杏芳陪同方芳一起去接头。 驻军的参谋长已经接到了上峰的指令来接待方芳他们,也准备好了培训方芳小姐的方案。 到了军营,明如星他们才知道,和军人的交往非常高效也非常简单。 能做的事情,立即就做了。而且,安排的滴水不漏。带方芳的培训的师傅和发报机、收信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进入状态。 不确定的事情,立即请示上级。而且,必须等到上峰的明确答复才能决定。 往梁州发报的事,是必须先把报文内容如实告知军方才能决定。不过效率出奇的高,报文很快就发出去了。 不能做的事情,坚决拒绝了。而且,不许反复提起。夏杏芳要求和方芳一起参加培训的事,就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 后续再定的事,一切按程序办。而且,完全不用给好处、讲条件。给方芳配备电台的事,就在呈报过程之中。 怎么都行的事情,不必商量了,按当事人的意愿办就行。方芳培训期间是住在军营里还是每天回家住,就由她本人决定了。 考虑到过年的因素,明如星还是决定天天接送妻子往返军营和家之间。 报务员的学习培训比方芳想象地要有意思的多。当然,也比她预料的要复杂一些。 而正是这复杂性,让方芳和明如月在第一次试发电的时候,约定了一些只有她们自己懂得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暗号。 比如下次联络时间、第一组数字的首位是「9」的就是练习报、第一组数字的首位是「0」的是最重要的,等等。 形势比明如星他们预料的发展要快一些。方芳刚刚能独立收发电报,日本人就已经开始向冉州开进了。 此前,由于政府和驻军综合采纳了方芳他们提供的情报,皖南地区各个日军重点进攻的点上,都组织了有效的抵抗。 皖南本来就是山地丘陵地带,相对容易隐蔽和打伏击、打游击,再加上「狼来了」的警报很早就已经响起,日本人在这里吃了很多败仗。 因此,日军在这一带也异常的凶残,他们沿皖江向西推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郎溪城血案、芜湖大屠杀、宣城北郊血案和南陵县城惨案,这也进一步激发了皖南人民的抗日斗志。 地处皖南西南部的冉州,一时间更成为抗日力量最为集中的地区。 而由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牵头组织,由糜传家、糜腊佳、明如月、钟远山、明如星、方芳和秦功璠幕后支持、指导的民间抵抗力量,更是成为日本人的梦魇。 国军兄弟说自己是有计划的撤离,可冉州的百姓骂他们是逃跑。 不管怎么说吧,冉州城内并没有发生大的战事,驻守的国军就开拔了。 方芳当然是事先得到通知的。一方面因为对她的培训还没有完成,另一方面,因为他们提供的情报发挥的显著效益,在马伯韬和马伯略的协调下,上峰已经同意撤离时留下一部小型电台给了方芳。 日本人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后,他们想从杭州方面做些「正面」宣传。 因此,对所谓的市场繁荣景象的维护成为他们最直接的手段。 比如,要求商户们春节不得歇业,早上早开张、晚上晚打烊,等等。 对离开杭州回家过年的客商,更是一家一户地提出了节后营业的时间要求。 方芳清楚,她最好能和明如星一起返回杭州继续他们的生意。否则,极易引起日本人的怀疑。 方芳原计划自己学成后立即把夏杏芳带出来,电台部署在冉州要比带到杭州去安全些。 但是,在冉州有两个问题解决不了。一是用电的问题。虽然他们这小型电台是用电池的,电池的充电问题要到来先生的钱庄才能解决。 而钱庄里人来人往安全性是一点儿也得不到保证的。二是情报的时效性问题。 他们的情报主要来源在杭州,虽然杭州、冉州是他们的生意上频繁往返的地方,可一旦有重大突发情况,是要误事的。 秦功璠是最早回到杭州的。 小野寺羽惠在第一时间把秦功璠回到杭州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这让小野寺英松非常高兴。 一方面,这几天,虽然军事上并不是特别顺利,他还是要每天给女儿打个电话,询问一下情况,毕竟在杭州生活了多年,小野寺家也习惯了和中国人一起过春节了。 另一方面,他也关注着秦功璠在感情上到底对女儿是怎样的态度。 虽然不许女儿去冉州秦家过春节是他自己的决定,但也是他考验秦功璠的小伎俩。 秦功璠比他和女儿预计的都早一些回到杭州,让小野寺英松彻底把秦功璠当成自己人了。 明如星和方芳回到杭州的时候是带着电台一起的,他们用了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夹带在众多货物中的办法混过来的。 进入杭州城之时,则是由小野寺羽惠和她的闺蜜一起迎到了日本设立的检查站才顺利通过的。 秦功璠就电台架设的地方提供了三个选项。一个是明家的裁缝辅,一个是明家的缫丝厂,还有一个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的龙井茶场。 秦功璠选择的标准是有电和安全。 对于没有电台使用经验的他们来说,能考虑到这两点似乎已经不容易了。 第50章 《故乡明月》(第一一六——一一七节) ——一一六—— 糜荷佳和江树恪在仔细分析了日本人对邗州可能采取的行动之后,作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进盘龙寺! 盘龙寺的传统就是把爱教置于爱国的大框架之下的。从当年支持同盟会推翻帝制开始,盘龙寺住持鉴济大师就不断地给后来成为新住持的云雪禅师灌输这样的理念。 从日本人加紧在沪宁杭一带活动,盘龙寺就一直在关注着日本人的一举一动和局势的变化。 由于盐和茶叶生意的需要,江树恪频繁地往返沪宁一带。糜荷佳依然每逢初一、十五到盘龙寺上香,自然也就会把江树恪带回来的各种消息汇集到云雪禅师那里。 母亲何氏去梁州后,荷佳就直接面对云雪禅师了,交流的时候偶尔也会涉及自己家里人下一步的打算。 淞沪会战的结局迫使云雪禅师开始琢磨怎样在战火中生存的问题和怎样同日本人周旋的具体事务。 与此同时,孩子们都大了的糜荷佳,也把考虑问题的重点放在了如何保全糜家在邗州这一支血脉和这一点祖业上。 盘龙寺自盛唐时期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以来的一千余年间,和日本各界,包括官方、宗教界、文化界的往来是始终没有断线的。 而且,无论日本政府和日本人在其他领域多么狂妄,他们对盘龙寺始终心存敬畏。 这些年,国内的军阀混战,云雪禅师也注意到了,水路运输的没落,邗州的军事地位除了作为进军苏中、苏北地区的跳板之外,没有沪宁杭那么重要。 这些都是盘龙寺可以用来保护百姓和尽可能地为自己的政府和军队做点事情的有利因素。 云雪禅师现在想的是如何发挥这些因素,如何让这些因素的作用最大化? 云雪禅师决定从学习两个东西入手。一个是鉴真大师东渡日本的历史,另一个是最常用的日语。 盘龙寺有个传统,就是把鉴真大师生平和光辉业绩作为本寺深厚历史的一部分来传承。 作为方丈的云雪禅师对鉴真大师的敬仰之情和熟悉程度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鉴真所处的时代,正是盛唐时期,中外文化交流频繁,一衣带水的日本,不断派遣使节、留学生到当时的长安学习,吸取唐朝的文化精华。 其中日本赴唐留学僧人荣睿、普照等,根据日本政府的意愿和日本佛教界的委托,在唐留学期间,注意物色与聘请高僧去日本传戒授律。 他们闻及鉴真是当时的非常有名的律学大师,于公元742年,也就是唐天宝元年,聘请鉴真赴日传法。 其间,日本国长屋亲王崇敬佛法,更是斥巨资做千张袈裟,转赠大唐的高僧大德,并在袈裟上秀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的偈语。 当鉴真大师收到袈裟品鉴此偈时,为倭国信徒的虔诚和仁爱之心所感动,决定东渡弘法。 鉴真抱着「为是法事也,何惜身命」的献身精神毅然发愿赴日,历经坎坷,终于在公元753年,即唐天宝十二年第六次才东渡成功。 鉴真在日本生活了10年,于唐广德元年病故于日本奈良,终年76岁。 他在日本的10年中,为日本建立了律宗,并对日本的《大藏经》进行了校正。 鉴真还将中国的建筑和雕塑艺术介绍给日本。在他亲自设计和主持下,在日本奈良建造了「唐招提寺」。 鉴真向日本人民推介了中国的医学,还治愈日本光明皇太后的眼疾。 在向日本传授和交流中国的佛学、语言学、文学、建筑学、雕塑、律法、书法、印刷术等科学技术方面都有杰出的贡献和成就,被日本人民誉为「文化之父」、「律宗之祖」。 千余年来,在日本唐招提寺内一直供奉着鉴真坐像,那里也成为整个日本信众最多、香火最旺盛的寺院。 经过认真的思索和谋划,云雪禅师决定好好围绕鉴真大师作点文章,确保日本人一旦进入寺内就不敢胡作非为。 云雪禅师想起民国十一年,也就是1922年,日本学者常盘大定在寺前树立「唐鉴真和尚遗址碑」和他随师傅一起赴日本访问唐招提寺时的情景,于是决定仿照日本奈良唐招提寺的模式,建立鉴真大师纪念堂。 盘龙寺和云雪禅师在邗州的号召力是非常强的,决心一定,社会各界齐动员,很快一处包括碑亭、长廊和纪念堂三部分组成的鉴真纪念圣地就这样诞生了。 特别是以展示鉴真大师为日本文明和开化所做出的杰出贡献为主要内容的鉴真生平事迹文物陈列室,非常具有说服力。 纪念堂内供奉的、用楠木雕刻干漆夹纻而成的、仿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鉴真像的鉴真法师坐像,更是震撼人心,身临其境必定让人生出万分的崇敬和肃穆来。 云雪禅师知道,当日本人以一个占领者的面目出现在盘龙寺的时候,是不可能与过往他们来拜佛求艺时同一个心态的,现在当然也不能拿正常状态下的思维来猜度战争狂热状态下的日本人,理佛之人更不能理解日本人是怎样把谦谦君子和杀人狂魔两种人格盛放在一副皮囊里的。 云雪禅师更清楚,以小小的盘龙寺的能力,是不可能帮助邗州所有的百姓的,更不可能阻止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 自己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为持久抗日保护有生力量和潜在力量。 所谓有生力量在云雪看来就是今天、明天的抗日力量,说白了就是那些娃娃和娃娃的妈妈们。 所谓潜在力量就是那些从精神上、物质上支持抗战的爱国爱教人士和机构。 这些年来,糜家无论是糜荷佳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是糜荷佳自己管理,都是要定期向盘龙寺捐上些银两的。 而且,每遇乱世,糜家除了要向寺里捐功德外,还会向他们支持的政治力量通过盘龙寺捐赠一些政治献金。 淞沪抗战爆发以来,虽然糜海仓并没有要求女儿、女婿这么做。 但是,糜荷佳和江树恪还是在盘龙寺存放了一批自家的金银之后,把家中的大部分积蓄交给云雪禅师支配,并明确表态,只要是用来打击和对付日本人的,经费的使用方向和使用方式完全由大师决定,后续如果有需要,糜家愿意继续予以支持。 自从何氏带着糜荷佳、江树恒和后来的江树恪重新入住糜家在邗州的宅子后,何氏还是坚持了每月初一、十五到寺里上香的习惯。 特别是孙子、孙女出生后,他们总是带着孩子们来理佛。这样,盘龙寺的僧众都对糜家人非常熟悉,云雪禅师更是对糜家、江家的孩子们表示了格外的关爱。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所有涉及糜家和糜家人的法事活动都是由云雪禅师亲自主理的。 正是由于这样的长期往来,当日本人成为现实威胁的时候,没等糜荷佳、江树恪开口,云雪禅师已经在考虑如何保护他们了。 糜荷佳进入盘龙寺时心里是很平静的,僧众中知道内情和不知情的也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和好奇。 一方面,几十年来,寺里的僧人总能时不时见到这位女施主,另一方面,作为方丈的云雪禅师已经在内部交待的清清楚楚,不许打听新进僧俗弟子的身份,更不能向外人说起寺内的人事变化。 糜荷佳是从鉴真纪念堂筹建的时候就跟着打理相关事宜的。 到她带着孙子进驻盘龙寺的时候,已经成为讲解鉴真大师历史生平的专家,连民间关于鉴真大师的轶闻趣事,甚至是同时代的关于杨贵妃的传说,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因此,当她开始在碑亭、长廊或纪念堂讲解鉴真大师为中日文化交流和日本古代文明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的时候,总会聚集很多的听众。其中当然不乏前来礼佛的日本人。 糜荷佳反复在这里传扬鉴真和尚的事迹和传说,是云雪方丈精心设计好的。 他知道,无论从正面理解还是去听热闹,只要是一名中国人,在真正了解当年鉴真大师历时十余年、经过六次反复冒险尝试才最终东渡成功,并且在日本驻锡的十年之中,为日本文明的进步,为大和民族的开化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无论是谁,都会对今天日本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卑劣行径,生出满腔的愤慨和怒火来。 同样,只要是一名稍微有些人性的日本人,在听了这些后,多少也会生出些良心的不安和内心的反省吧? 这既会在一定程度上为即将到来的邗州抗战作些群众基础和民心向背的准备,也能让糜荷佳练就一颗将来在日本人面前讲述时波澜不惊的平常心。 到盘龙寺来以出家人的身份讲解鉴真大师的故事,是糜荷佳和丈夫江树恪反复分析商议后,向云雪禅师毛遂自荐的。 糜荷佳和江树恪的真正意图是要直接面对日本人,直接和他们接触。 一来他们认为越是最危险的地方可能越安全,二来他们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果想在与日本人的对抗中发挥一丁点儿作用的话,距离越近,机会越多。 当然,这样的心思,虽然糜荷佳自始至终并没有同方丈提及半句,可从一开始,云雪禅师就心知肚明。 他与糜家三代人打交道,知道这个爱国爱教的家庭的传统和担当。 他唯一担心的是她一个女流之辈,直接面对日本人可能会有的巨大危险。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日本人真的占领了邗州,无论男女,又有谁是真正安全的呢? 淞沪会战的结局和日本人西进的脚步,让邗州一下子多了好多人。 其中,有一些是在沪宁杭、苏锡常做生意的邗州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在邗州有些亲戚朋友的投靠者。 当然,也有许多慕鉴真大师和盘龙寺之名而来的避难者。虽然,大量不是难民也跟难民差不多的民众的涌入,让云雪禅师有些始料未及,也有些力不从心,单单吃喝就已经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但是,也让满腔慈悲情怀和仁爱之心的云雪禅师知道了鉴真大师和盘龙寺在民众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邗州军民和日本人的正面交锋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打响的。 盘龙寺借助对鉴真大师的巧妙宣传,邗州相当一部分民众对日本人的入侵有了防备,加上驻军的顽强抵抗,虽然结果依然是由于实力悬殊,邗州人民的抗日第一战以失败告终。 但是,这一仗彻底打乱了日军经由邗州北进的计划,也让日本人侵占邗州的心理变得忐忑不安。这给江树恪他们神出鬼没地打击日本侵略者提供了可能。 江树恪是个苦出身的人。这些年,从自己家里在同糜家搭上关系后的变化,知道了大户人家对社会的影响力和影响方式,也从弟弟江树恒的命运变化感知到了政治斗争的大浪和暗潮,他决定要在这场与日本人的斗争中,让糜家和江家的力量,按照自己和妻子糜荷佳的方式来发挥作用。 江树恪和糜荷佳商量后认为,自己至少能对涌入盘龙寺的避难者做两个方面的工作。一个是吃和住,一个是想办法组织和武装他们。 住的问题好解决。江树恪盘算着,以自己家现有的宅子再搭建些简易棚子,住上五六十口子是不成问题的。 吃呢?说白了就是银子的问题。以自己的财力,如果把这些人全包下来,不出半年就把自己家拖垮了。要想长期坚持,与盘龙寺的合作是最可行的选择。 组织和武装抵抗力量的问题要复杂得多。江树恪能想到的至少有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人,二是经费,三是斗争形式。 江树恪知道,人的问题关键是可靠,避难人员中的青壮年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能判断,要即刻拉起队伍必须找些知根知底的人做基本的班底。 他找了那几个当年和岳父大人一起暗中支持推翻帝制的老商号一起来,核心成员主要是同糜家一样长年跑船的郑家和范家的人。 这些人同样知道,日本人来了,本来就不好做的生意一定更不好做了,甚至完全没有办法做了。 虽然过去他们几家因为生意上的利益,或多或少地有一些疙瘩。 但是,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几乎要停顿下来了,完全没有了各自利益上的冲突。 很快,一个以各家的青壮年男子为基本力量、以各家雇工中有血性的小伙子为主体的护商队就悄悄地组建起来了。 经费相对要简单一些,以各家自愿负担和按比例摊派为模式的经费筹集方式也得到了各商号的一致拥护。 而他们的第一笔大项开支就是从正在收缩驻防的国军手里购买了一批短枪和手雷,并且让骨干分子接受国军兄弟的正规培训。 斗争形式和手段他们采纳了国军侦察小分队和新四军游击队的建议,就是机动、灵活、干净、彻底。 机动灵活不用说了。干净,就是行动要尽可能地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不给敌人留下顺藤摸瓜的线索。 彻底是为了更干净。也就是每次行动都要争取全歼敌人,并且连第一现场也不能让敌人找到。 日本人真正扑来的时候,江树恪和几个核心成员商议后决定拉着自己的队伍,在外围拿日本人的后勤补给线和情侦人员来练练手艺、练练胆量。 但是,由于这是日本人对邗州的第一次战役,他们的进攻目标是非常明确和有限的,那就是国民政府的正规军。 这样,江树恪和他们的兄弟们甚至连日本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战役就以国军部队撤出战斗而宣告失败。 这也让江树恪他们真正意识到,要和日本人斗争是非常艰难的。 邗州糜家宅子里的棚子搭起来的时候,江树恪考虑的并不完全是住人的需要,而是想把他家这个在邗州数得着的大宅尽可能折腾的乱一些、脏一点。 为了从整体感官上破坏糜家大宅的形象,江树恪首先在围墙外面搭了一圈临时窝棚,先用于堆放杂物,等将来人多了,也可以安排后来的逃难的人临时居住。 由于一进门的影壁墙是防火要求最低的地方,入住进来的人家的临时厨房全部被安排在这里,没几天,要想从大门直接进到院子里都成为一件不太好下脚的事。 日本人在邗州的驻扎规模一直比较小,也没有高级别的指挥机构进驻。 这一方面为让刻意伪装了的糜家大宅躲过一劫,一方面也让江树恪他们有组织的抵抗活动屡屡得手。 郑家老二郑锐和范家老三范继鹏是同一年离开邗州出去求学的,自从他俩走后,糜荷佳和江树恪就没有见过他们。 只是听说郑老二是去了香港,而范老三是到南洋去了。江树恪牵头把这个队伍拉起来不久,郑锐和范继鹏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直接要求加入到这个队伍里来的。 后来他们弄到的枪支弹药主要是郑锐的路子,而与日本人周旋和斗争的办法主要出自范继鹏的脑袋。 江树恪作为实际的领导人非常渴望让自己的这个队伍正规起来,要是有个名分就更好了。 这是他们长期守在邗州的人家的一致心愿。几次成功的行动之后,范继鹏和郑锐也决定同兄弟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斗争策略和名分的事。 范继鹏知道合作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已经有了基本的信任,交待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条件已经成熟。 原来,他在南洋理工大学求学的时候,已经参与了爱国华侨对东北抗战的有组织支援活动,淞沪抗战的烽火刚刚燃烧起来,他就毅然决定取道香港回家乡参加抗战。 在香港,他和已经同新四军有关领导人有过接触的郑锐的取得了联系,他们按照组织的安排分别到了新四军的苏中游击支队和国军驻邗州的常师长部。 日本人进邗州前,范继鹏和郑锐多次回到家乡想组建相关的队伍。 但是,对他们两人来说,毕竟多年不在这里生活了,提着脑袋干的事情,他们知道自己是没有多少号召力的。 而当江树恪出面拉队伍的时候,他们就以家庭的名义甘愿投到了江树恪代表的糜家的门下。 队伍里几乎每人都得到的一支手枪,就是郑锐说服和日本人的第一次战役失败后的国军部队贡献出来的。 这一点,无论是共产党的武装还是国民政府的武装都认识到并达成共识的,武装民众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持久抗日的方法。 同样的,共产党游击队的隐蔽性和机动灵活正好与江树恪队伍的消息灵敏、亦商亦兵、亦农亦兵的特点高度契合,合作起来几乎天衣无缝。 他们津津乐道的几次成功的行动,都实现了最初确定的「机动、灵活、干净、彻底」的斗争策略。 端掉高邮湖那个日军据点的行动是糜、范、郑三家的商队共同提出来的。 一开始日本人在这里设立据点的目的是想为进攻苏中、苏北地区做准备的。 由于西进的需要和邗州军民的顽强抵抗,日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苏中和苏北地区展开大规模的攻势,他们设在高邮湖最南端的据点,其实成了盘剥过往商船和百姓的土匪窝了,几个坚守的日本兵往往也以搜刮到财物的多寡来邀功求赏。 正是抓住了敌人的这个弱点,江树恪他们决定先跟这些日本兵交「朋友」。 一来二去,日本人不仅能从江树恪的船队上得到好处,许多时候还能精确地知道其他过往船只上面搭载的贵重货物。 有时候,盘查的日本兵只需要和江树恪的人抽抽烟、聊聊天,他们需要的东西就已经被搬到他们的炮楼里了。 一次,新四军苏中支队有一批弹药要运往苏中、苏北地区,在苦于没有办法的时候,有人提出让江、范、郑三家的船队帮助运输。 江树恪当然知道范继鹏的意思。郑锐从国军的手里要到了几十箱美国人援助的牛肉罐头,江树恪用自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箱子,把罐头和弹药包装的一模一样的。 到了日本人的高邮湖据点,江树恪他们主动靠岸给日本人送上罐头还和他们喝起酒来。 几个当官的被叫到了船舱里一起喝,几个值勤的则在炮楼的瞭望平台上喝。 等所有自己人重新回到船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炮楼上的几个日伪兵自然被混在罐头里弹药炸得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而船上那几位平时耀武扬威、吆三喝四的家伙,此时当然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了。 要知道,这些船员谁不是冲着日本鬼子的命来的? 所以他们都被装在事先准备好的装了石头的麻袋里,分段沉在高邮湖里了。 后来日本人来清理现场时,因为发现了一些美国人的罐头,他们还以为是美国大兵加入东亚战场了,一直到他们最后投降,也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只是江树恪他们后来跑船运的时候不再跟日本人「交朋友」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成功是不可能复制的。 抓敌人活动的特点是战胜敌人的重要方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人在中国战场上的力量越来越有些捉襟见肘,不知道哪个家伙给他们出了以华制华的恶招,他们开始大量地在占领区倚重伪军。 范继鹏、郑锐和江树恪他们发现这里面有可以争取的力量和机会。 邗州一带加入伪军的人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为了发财主动投靠的。 这是江树恪他们划为必须消灭的一类。第二类是为了保命,当然有的是为了保自己的命,有的是为了保家人的命,还有少部分是为了保别人的命的。 这是比较好争取和策反的一类,也是伪军的主体。第三类是被强抓进去的。 他们无牵无挂,本身就在寻找逃跑或反水的机会,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会毫不犹豫调转枪口干掉日本人和伪军中的顽固分子。 江树恪他们工作的重点,就是要在经常小规模行动的日伪混编队伍中找到内线。 而这一点,对队伍里大量土生土长的邗州本地人来说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要大量的时间去准确判断。 要找当然就要找第二类人中有主见、有胆量、有号召力的才行。 第一类人不用说,是绝对靠不住的。第三类人往往自命清高,群众基础不好,不大合群,策动一两个难以成事。 而且,一旦有人挑头,他们会紧紧跟随的,不必刻意去做他们的工作。 范继鹏和郑锐提出,行动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直接安排他们进入正式的军队里,确保他们的家人和亲人不受牵连。 伪军里的绝大部分人是经常回家的,这就给江树恪他们一个个上门做工作提供了可能。 一开始,必须选择那种非常可靠的人家,然后由他们去发展下线。 当作通工作的第二类人和第三类加起来有战胜日本鬼子和第一类人的时候,再寻找机会下手。 时间进入1938年的夏天,日军主力已经从长江三角洲地区快速地向各个方向扩散出去了,留在邗州的日本兵越来越少,他们一方面不得不大量依靠伪军,一方面又不得不采取非常残忍的方式来维持所谓的治安。 这样就在邗州的民众中引起了极大的愤慨。在苏中和苏北地区打游击的新四军部队决定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围猎行动,给日伪军以有力地的回击。 范继鹏、郑锐和江树恪一拍即合。 在方案确定之后,糜家、范家和郑家的船运几乎都停了下来,把能说会道的骨干全部撒出去做策反和说服的工作。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刚刚入秋,田野上庄稼都长到了最高还没有成熟收割之时,他们决定行动了。 行动分成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由新四军和国军的小股武装到处袭扰日本人的工事和据点,目的是激怒他们。 第二阶段是有意暴露自己的行动规律和时间地点,引诱他们采取大规模行动。 因为只有他们决定采取大规模行动,才能分散他们,各个击破。 第三阶段,也是最关键的阶段,就是里应外合一举消灭他们大部分的有生力量。 一切都按照江树恪他们设计的路线前进着。第三阶段其实只有一天的时间,却把敌人吸引到差不多十余个点上同时应战。 由于有敌人内部占绝对多数人员的反水,我方几乎没有伤亡就消灭了驻邗州日伪军超过一半的力量。 致使日军不得不急剧收缩,甚至在东亚战场总体处于战略进攻的形势下,却不得不在以邗州为中心的苏中一带展开小范围的战略防御。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行动,直接的后果,就是日本鬼子被迫把向苏北地区的推进时间延后了两年。 ——一一七—— 形势的发展比小野寺羽惠预料的要快一些。不过,却是在秦功璠的预料之中。 小野寺英松已经同意秦功璠在家里留宿了。但是,一个不容商榷的前提是年内必须和小野寺羽惠结婚,并且婚礼要在中国和日本分别举办。 结婚是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求之不得的。但是,在去不去日本举办仪式的问题上他们的意见是不完全相同的。 虽然经不住小野寺姑娘的温柔攻势,秦功璠也只答应时机恰当的时候去日本拜见小野寺家的其他长辈和亲人,也给她的社会关系一个世俗的交待。 小野寺羽惠当然是理解秦功璠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小野寺英松却另有目的。他是要用秦功璠去不去日本来检验他怀疑的其他的东西。 秦功璠在小野寺家的留宿后来看是个致命的错误。 秦若兰是在日军进攻冉州的当天晚上流产的,要不是糜佑家拦着,茶花妈妈当天就会和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 糜佑家在安抚好小婵之后对妈妈说:“咱们还是要相信我哥和我腊佳姐姐的判断,同日本的斗争是个长期的过程。我们要学会消灭敌人,但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柴烧嘛!” 茶花妈妈只能用像伺候月母子一样的投入来排遣她内心的苦痛。 夏杏芳流产是在小婵之后没几天。有人在传,她是找了郎中吃了药故意流产的。 从她不仅没有表现出太难过,而且还一个劲地拿「咱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孩子」来安慰丈夫秦功珀的举动看,不能排除「人流」的可能性。 冉州最终还是被日本人占领了。秦家宅子规模大、位置好、功能齐备,日军把在冉州的最高指挥部放在了这里。 冉州是个富商云集的地方,日本人想把这里建设成「大东亚共荣圈」的「典型」。 因此,对这里的大户人家是非常「客气」和「民主」的。他们把部队主要安置在被赶走的国民政府和国军原来的建筑里,对大部分百姓「秋毫无犯」。 他们非常清楚,不要说在上海、南京、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就是在安庆、合肥这样的中等城市,要想建设一个「和平繁荣」的景象都是非常困难的。 因为那里云集了各种政治势力、经济势力和文化势力,一味地用「怀柔」政策统治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冉州这个无论在地缘上,还是在政治、经济甚至军事上都同南京、上海、杭州、广州等中心城市和权力核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日本人看来,把冉州「建设」、「改造」好了,对全中国的辐射影响作用肯定是积极的、重大的。 糜佑家、明如星、秦功珀他们在这一点上是有些措手不及的,反倒是夏杏芳的主意非常坚定。 在夏杏芳看来,斗争是要讲策略的。与敌人真刀真枪的干是一种方式,给真刀真枪与敌人干的人提供情报也是一种方式。 而且,往往后者能使前者事半功倍,极大地减少我方付出的代价,极大地缩短战争的时间。 她知道,从前一段时间的他们从日本人那里获取的和向有关方面提供的有价值的消息的实践看,他们初步具备了以这种方式和敌人较量的能力。 经过反复的分析比对和推演预判,大家接受了夏杏芳的策略:和敌人「和平共处」。 经过周密的计算和考虑,他们决定除秦功珩、秦功珀、夏杏芳和几个帮工留在秦家大宅的三进院落外,老人、女人带着孩子们一律迁进糜家的二进院落。 这样的安排有几方面的好处。一来糜、明、乔、李几个大户人家是围绕一个大的池塘居住的,这样居住,既便于糜佑家、秦功珽,他们商量对付日本人的行动方案,又能使秦功珀、夏杏芳随时以看望老人的名义出入糜宅,通风报信,还能保证几家老小的安全和日常生活。 二来明如星、方芳、秦功璠他们回来可以大方出入。三是便于秦功珀、夏杏芳他们同日本人深入打交道。 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他们的电台制造了相对安全的栖身环境。 本来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是答应大张旗鼓的在冉州举办一个婚礼的。但是,事情的发展有点越来越不受他们控制的迹象了。 由于日本人对这里的占领,秦家对这个东洋媳妇是不打算认的。 不过,小野寺羽惠到冉州来了两次之后,彻底改变了秦仲尧的看法。 他知道羽惠姑娘只是个有文化、有教养,深深地爱着自己儿子的一个女孩,她打算一辈子跟着自己的儿子,那怕是回到冉州这个半封闭的地方来她也是愿意的。 再说了,年纪不小的儿子也大有非羽惠姑娘不娶的架式,做老人的也就找不到反对理由了。 真正开始筹备的时候秦功璠才发现最困难的是请客。 有一句老话叫做「备席容易请客难」。 秦家是在冉州,甚至皖南一代有名望的大户人家,当家人秦仲尧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虽说秦家前面已经为三个儿子操办了婚事,他们预料应该有相当多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乐意为三儿子的大喜之事捧场、凑份子。 但是,当请柬发出后,响应者竟然寥寥无几,特别是那些非亲非故的生意人和家里有一官半职的人家,他们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感觉。 原来,坊间盛传秦家投靠了日本鬼子,如今又要和日本人联姻,是彻头彻尾的大汉奸。 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明如星和糜佑家商量后决定由他们出面邀请部分人来撑面子、镇场子。 他们知道,小野寺姑娘对这一场中国民族特色的婚礼是非常期待的。 如果说应邀的中国人中除了兴高采烈的就是有所顾忌的两类的话,日本人的心态则要复杂的多。 有真心祝福的,有碍于情面的,有想观摩中国婚礼文化的,也有想看热闹的。 这些,都在秦功璠的预料之中。让他完全没有想到是有相当一部分日本人,特别是军、政两界的要员,主动提出要请新闻社、广播电台的记者,甚至想拍成电影,来宣传「日中一家亲」,来证明「大东亚共荣圈」的丰硕成果。 听到这样的想法和企图,方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了。方芳知道,当年父亲方志庥在日本留学时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日本政府运用媒体扩大日本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的,她太清楚如果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的婚礼成为日本在中国的占领区人们「幸福生活」的代言者,对他们小两口将来的生活、对秦家的历史定位,甚至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负面影响,都是不可小视的。 明如星反复对秦功璠说:“我们的清白可以用胜利来证明,可以由当事人来证明,甚至我们可以用牺牲来证明。 但是,父兄的清白、家族的清白呢? 更不要说造成的国际影响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绝对不要被敌人利用了,被人当枪使,做了人家的宣传道具!” 本来想法单纯的秦功璠,一下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能想象来自社会各界的辱骂和诅咒,甚至想到了若干年后,后世子孙把他和他们秦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情形。 这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对没有在他们的爱情里掺杂半点政治因素和功利色彩的小野寺姑娘说这个事,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拖延这个婚礼的举行,最好是能无限期地延迟下去。 在痛苦的挣扎之后,秦功璠决定同小野寺羽惠说出自己的担心和真实想法,他不想在糊弄别人的时候也糊弄了深爱着自己的姑娘,他不想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埋下隐患,他更不想让自己和羽惠姑娘纯洁的爱情被时局玷污。 令秦功璠没有想到的是,小野寺羽惠也在为自己的婚礼可能被利用而纠结。 她清楚明白的告诉她的爱人,她认为,日本现在对待中国和中国人的态度是极端错误的,她要寻求加入国际反战联盟,只要中国政府允许,她将在办理结婚登记的同时申请加入中国国籍。 小野寺羽惠的态度让秦功璠非常高兴。一下子,原来他担心和纠结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秦功璠和明如星他们清楚,一旦小野寺羽惠真的和父亲摊牌的话,他们此前与日本人建立起来的联系和渠道将完全失效,甚至让他们这个团队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因为,在所有这些联系渠道之中,小野寺英松和他的武馆是核心人物和关键环节。 价值观的趋同和精神的契合,让秦功璠和小野寺羽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愿而不是按照世俗的方式来办理他们的终生大事。 小野寺羽惠跟父亲告假,是以筹备婚礼为理由的,小野寺英松不仅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主动提供了包括资金、通行证等方面的帮助,甚至还专门给亲家,也就是秦功璠的父母准备了富有大和民族特色的礼物。 礼物当然是不能送给父母的,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家门不幸,要是被别人看见了甚至是奇耻大辱。 不过这都是好办的。真正难办的是,怎样办一个体面、又不会引起唾骂的中式婚礼? 秦功璠只能和小野寺羽惠一起去找明如星两口子商量。 旅游结婚?去哪儿呢?上海?东京?青藏?或者梁州?但是,理由呢? 兵荒马乱的,安全吗?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取消在冉州秦府的中式婚礼呢? 难道直接告诉大家不想让日本方面利用吗?这一切的问号都是拉不直的,也都不能简单地拉直。 方芳的麻辣性格这时起到了化繁为简、另辟蹊径的作用。在她看来,一切企图用时间、地点来解决的方案都是很难说服小野寺英松的。 因为,这场婚礼不仅包含了秦仲尧和小野寺英松的面子、秦家和小野寺家族的荣誉,其中还被赋予了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和这场战争的某种政治意义。 在方芳看来,越是这样越不能用「硬」原因来推辞,而要用「软」理由来化解。 她给了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四个字:“传统文化”。 传统文化?听到这个,秦功璠茅塞顿开。他对小野寺羽惠说,有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只要我们回到冉州,说明我们的意思,老人们一定能够给出一个与文化有关的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博大精深、什么叫奥妙无穷了! 已经确定关系的儿媳妇上门本来应该是个欢天喜地地事儿,可秦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这种冷清在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说明了想法的瞬间就被打破了。 秦仲尧首先想到的是紫阳书院和文公庙。 战火纷飞的年代,紫阳书院和文公庙已经不是饱学之士和鸿儒大德云集之所,但依然有「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不甘心做亡国奴的有骨气的文人在这里坚守。 这里有一个非常受百姓欢迎的项目就是为婚丧嫁娶、开山造桥、修房造屋、买卖开张、拜师求学、赶车行船、远行近访等非日常性活动挑时择日、问吉避凶,坊间把精准程度传得神乎其神的。 虽然秦功璠并不十分相信这个。但是,他的目的不是要选择一个吉日良辰,而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能说服岳父的不宜大操大办、甚至不能操办的由头即可,那怕是牵强附会、故弄玄虚,只要同文化、传统和习俗联系在一起,能唬弄小野寺英松就行了。 按理说,无论是紫阳书院还是文公庙都是不会帮助人们来造假的。 秦仲尧带着儿子和准媳妇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们的实情和担心,只要儿子能幸福,秦老先生对家族的荣誉并不是特别在意的。 但是,要是自家娶媳妇的事被用来宣扬所谓的「圣战」和「大东亚共荣」,老秦家因无意之间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鹰犬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秦仲尧甚至想,如果实在没有阻止这场婚礼的法子,他打算接受小儿子秦功珀「婚礼现场实施爆炸」的打算。 能当着依然是日本籍的小野寺姑娘说出这样的计划。而且,秦家的这个准儿媳妇是完全站在夫婿这边的,不要说造这样的迫不得已的假,就是善意地欺骗一下神灵,老天爷也会原谅的。 在详细了解了秦家的现状后,师傅们给秦老先生出了两个主意。 一个可以从现有的宅子上做文章,一个可以从祖宗、传统禁忌或习俗方面想办法。 秦家的大宅说是被日本人强占了也好,说是秦家让出来的也罢,反正前二进都被日军做了指挥部,秦功珀小两口虽然住在三进院落里,谁都知道,虽说秦功珀和夏杏芳有自己的目的,日本人愿意让他们留下来其实是当人质对待的。 这里的司令官衔级可比小野寺英松高多了,他当然不敢因女儿的婚事,在秦家宅子的问题上和占领这里的人讨价还价。这正是可利用之处。 祖宗、传统禁忌或习俗方面只能靠编了。 秦功璠爷爷辈以上仙逝的都已经过了传统的守孝、丁忧期限,这一点不能随便编故事,否则就真的对祖宗们大不敬了。 习俗方面,对于长期生活在中国江南地区的小野寺英松来说,大体上是有概念的,不能编的太离谱了,否则也可能弄巧成拙。看来,只从传统禁忌上想办法了。 秦、糜、明、乔几家人坐在一起反复斟酌后,决定从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的属相上做文章。 日军向西推进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要慢得多。一方面由于交通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受到了中国军民有力而且有效的抵抗。 进攻会遭遇有力抵抗是日本人预料之中的事。但是,中国人的抵抗怎么会这么有效有力呢?日本人知道问题一定是出在情报上了。 与此同时,可能是由于海洋交通的便捷和海军的绝对优势,日军向南的攻势比他们设计的还要快一些,以至于兵员和军需物质供应都跟不上需求。 日军的参谋本部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研究调整一下总体战略。 大鸣大放地说因为兵力和财力物力等原因调整东亚、东南亚战场战略不是日本的性格,他们要找一个体面的平台。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既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吧。 眼看他们精心策划的「秋季攻势」收效并不明显,转眼就是进入冬天了,已经被军国主义把持的内阁终于发现了一个难得的好日子——11月3日,明治天皇的生日。 第51章 《故乡明月》(第一一八——一一九节) ——一一八—— 菊花岭的春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秦若梅成为让这热闹有序而且有意义的核心。 菊花岭小学堂原来是有两位老师的,一个是钟震江家的私塾先生,主要是教孩子们识文断字的。 另一个是马伯略的夫人谢阿芝推荐的,本来是想请他教孩子们科学的。 但是,由于学生们年龄差距很大,从几岁的到十多岁的都有,物理、化学类的科学课程又完全没有实验器材,他只开了数学和动植物科学。 秦若梅进来的主要任务管理这些从冉州过来的娃娃,并不是为了给孩子们开设新的学科。 所以,孩子们什么时候可以干什么、不能做什么是由她说了算的,一下子使她在孩子们中的威性倒是比先来的两位先生高一些。当然,这也可能跟她年轻,又是个姑娘家有关吧。 秦若梅是在孩子堆里长大的,她当然知道不同年龄的孩子在想什么。 虽然她并不知道什么叫「有教无类」、什么叫「因材施教」,但她知道怎样能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如何能使孩子们兴奋起来。 秦若梅找到的第一个点是分肉。 听说糜海仓把一批孩子从日本人侵占的地方接到菊花岭来避难,熟悉的朋友、生意伙伴和不熟悉的爱心人士都想做点什么。年关跟前,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年货。 杀年猪、腌腊肉、灌腊肠、煮腊汁肉是梁州一带百姓备年货过程中最隆重、也最有仪式感的活动。 糜家由于生意和人手的原因是不养猪的,过年了,买些肉来腌制腊肉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只是,今年明如月提出,如果能买些生猪来请人现场宰杀,会让刚刚从冉州来的这些娃娃们更有到家的感觉,也能增加些年味儿。 一时间,大户人家和社会各界送到菊花岭来慰问这些来自异乡的娃娃们的年货堆成了小山,光大肥猪就有二十多头。 秦若梅自己也是刚刚跨过孩子门槛的大人,她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增强孩子们的凝聚力、增强孩子们的生活能力、增强孩子们的归属感的大好时机。 杀猪在乡村是司空见惯的,虽然非常血腥,大部分孩子却都不惧怕那样的场面。 不过,秦若梅和学堂的另外两位先生还是决定让孩子们避开放血这个环节。 男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是褪毛和开膛的环节。 褪毛时,一群小子围在大木桶旁,看着大人们在滚烫的水里翻动着又大又笨的肥猪,一个个都学着大人的样子,不时伸手去薅猪身上的毛,虽然有时候不小心手伸进了水里会很烫,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轻易离开,只到眼睁睁地看着又黑又脏的猪变成干干净净的白条被挂在架子上。 猪身上总有一些毛是不太容易拔干净的。不过,屠夫们有自己的绝活。其中,最常用的方法是吹气法。 越是肥的猪,身上都会有许多的折皱,而藏在折皱里的毛是非常难清理干净的。 特别是用开水烫过的猪,一旦彻底放凉了之后,想再清除残留的毛,只能用镊子一根一根地拔了。 吹气法就是把已经除去了绝大多数毛的白条猪头朝下倒挂在架子上,让它全身悬空,在猪肚脐眼的上方开一个小口,屠夫用嘴从这个小口往里吹气。 肺活量好的屠夫,围观的人能清楚地看见,不一会儿功夫,猪就被吹得滚圆,有些气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比如四支,有人会拿着类似于粗擀面杖的棍子不停地抽打,很快也都会被吹得鼓鼓囊囊。 这样,白条猪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如同女人们打了玻尿酸的脸,一点皱纹都没有了,那怕是那些很细的毛也容易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开膛后,杀猪匠会在提取「猪下水」的时候,从猪内脏里摘除许多的水泡,梁州人把它叫「水灵子」。 这东西完全没有用,可它是孩子们恶作剧的最好道具。用它来袭击人,只要力道恰到好处,打在人身上的任何部位,它都会瞬间破裂。 一旦破裂,里面的液体自然会流到身上,而它本身薄膜样的东西则会粘在人身上。 特别是如果丢在了谁的脸上,不仅水会流进脖子里,粘在脸上的皮囊还会散发出阵阵的腥臭味儿来,虽然不会给人造成特别的伤害,只是那恶心劲儿是够你受的。 因此,每当屠夫摘下一串水灵子,总会有一群男孩一哄而上。 而往往是事先表现得特别勤快、甚至是小小地贿赂了杀猪匠的孩子才能得到这个「小规模进攻性武器」。 走过这个环节,就要把整条的猪大卸八块了。这时,男孩子们就拿着「水灵子」打仗去了,女孩子们正式登场。 主妇们会用很大的木盆,把刚刚沿着排骨分割下来的肉,趁着新鲜劲儿摸上青盐,开始了制作腊肉的第一步。 盐的多少是根据家人的口味和准备存储时间的长短来定的。 通常情况下,梁州这里一般人家一年只杀一次猪。所以,腊肉会做得比较咸一些,而从江南过来的糜家,口味比较清淡,盐摸的就不会太多,他们有他们独特的保存大肉的方法。 今年糜海仓请来教大家制作腊肉的是钟震川的亲生母亲王氏,就是钟老太爷当年从成都娶回来的范老爷家的王丫鬟。 王老太太制作腊肉、腊肠的手艺非常有名。这些年,钟家每年都要做大量的腊肉、腊肠来当礼品,已经远近闻名了。 糜家直接把王老太太请到家里来这还是第一次,明如月和秦若梅她们当然知道家里的心思。 秦若梅不仅让孩子们跟着一起边做边玩,更要求每家负责做饭的人仔细学学每一个细节。 摸好青盐的肉被整整齐齐码放在大木盆里腌制一天一夜,要拿出来重新码放在竹子或荆条编成的框子里,压上重石,把腌制产生的血水挤出去。 这道工序大概也要持续一天多的时间。等血水基本排完了,会将用石磨磨成的或石臼兑成的各种香料粉均匀地涂摸在肉上,挂在通风的地方晾着,等它们完全不滴水了,就进入了熏制的环节。 比较通行的办法是将腌制好的肉挂在自家的灶头上,用每天做饭时柴火产生的烟和热量来熏制。 只是这样的话,周期会比较长一些,一般要持续一个多月,甚至更长。 不过,大户人家批量熏制的话,则要讲究得多。一般是要专门用土坯砌一个封闭的熏房,把肉整齐地挂在里面后,用没有干透的柏树枝和香樟树枝叶来熏。 为了产生更多的烟雾和香气,许多讲究的人家,还要不时地往柴火堆里添加些香樟木锯末和特意留了些花生仁在里面的花生壳。 有些人家,为了追求腊肉的色泽,还会在柴火里投放些轧过糖的甘蔗渣,熏出来的肉表皮上就有了焦糖的色彩。 这种熏制方法时间要短得多,一般情况下五六天就完成了。 糜家这次采取的是后者。那几天,整个菊花岭上空都弥漫着熏腊肉、腊肠的味道。 腊肠的熏制方法和腊肉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要往肠里灌制事先做好的肉馅。 菊花岭一带最常用的肠有两种。一种是猪小肠,一种则是羊肠。 馅料基本都是猪肉的。基本没有人家用猪大肠来做香肠。一方面太粗的肠切成薄片是会散开的,另一方面,猪大肠太肥,里面有厚厚的一层脂肪,做成香肠口感不好。 用王老太太的说法,制作腊肠唯一的秘密就是肉馅不能剁得太细太烂了,只要把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丁,再按照自家人的口味拌上各种香料和盐就成了。 腊汁肉的做法,没有标准的程序,可以说是百家百味,千家千方。 糜家这个春节的腊汁肉是跟杀猪同步做的。一方面,因为做腊汁肉的材料主要是猪头和猪内脏。 这些东西只有立即做成腊汁肉才能存放。另一方面,五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一次不可能做那么多,也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口味。 因此,杀几头猪,做一种口味的腊汁肉成了最好的解决办法。 杀猪、做腊肉、腊肠和腊汁肉的过程中,最忙的要数明如月和秦若梅了,糜蕊佳这个时候已经是明如月的高级助理了,尤其是记账、仓储和物质分配方面,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是,她始终记得腊佳姐姐给她的忠告。明如月忙的是统计、分配,而秦若梅则忙着让从冉州来的年龄大一些姑娘、媳妇的学会制作这些食物,让孩子们真正参与到这里的生活里来,让他们真正有到家的感觉,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 融入,这也是糜海仓最希望和最担心的事情。为此,患过痨病的糜海仓不方便和大家一起吃饭,他动员了包括老娘在内的所有糜家人,不定时地分别到各个房子里去吃饭,跟大家拉拉家常、说说心里话,排解他们的思乡之情,了解他们的不同需求。 时间长了,秦若梅觉得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糜家身上,她开始跟每一个房子里的大人商量共同承担的法子。 他们决定先从吃饭开始,想办法让大家吃在一起,聊在一起,慢慢地心就在一起了。 一开始,各家的肉和蔬菜都是去领的。若梅和如月嫂子商量,按月按人头给各房子里拔下例钱,让他们在糜家的配给点来买粮买菜。 每天除早餐外,中午饭和晚饭都按照孩子们放学的时间,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仓库里来,一起摆放在几个大餐桌上,让孩子们一起吃。 这样,分散开来做,做饭不会成为一种负担; 集中起来吃,吃饭就成了大家交流沟通的最好平台。特别是孩子们,为能天天都吃到「别人家的饭」而非常高兴。没过多久,一个个都长胖了许多,脸色也更加红润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愁死老子。一群充满活力又不知道轻重、不知道害怕的孩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能生出什么样的好事来。 菊花岭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些。当汉江两岸被漫山遍野的鲜花装扮的美轮美奂的时候,想让这些半大小子们再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勉强把他们关在学堂里,也是徒劳无益的。秦若梅知道需要用特别手段。 苦思冥想而不得法的秦若梅只好求助于糜腊佳、明如月,不等这两个大学生拿出高招,泽旺拉姆就提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好办法:把孩子们带到山水之间去上课。 这让秦若梅兴奋不已。 真正运作起来她有两关要过。 首先是过先生关。在菊花岭学堂的老先生看来,小娃娃读书就是要关起门来读四书,背五经,放到山野之间,跟放牛娃有什么两样? 还有就是要过孩子们这一关。放他们出去,他们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是,课怎么上呢? 糜腊佳告诉秦若梅,用「目标换时间」。 目标换时间?简单说,就是让两位老先生提出他们一个学期、一个月,甚至每一天娃娃们要读的书目和要达到的效果、目标,秦若梅规定孩子们在相应的时间里背诵、默写,其他的时间就由她和孩子们来支配。 这样一来,就连本来经常挨先生戒尺的孩子,背书的效率也是出奇地高,即便是老先生又把目标提高到上讲台讲解所学内容,孩子们依然能够在规定的时间里出色地完成。 看来走进山野的时间是有保障的了。现在的问题是上山干什么? 还有学堂的样子和功能吗?秦若梅只能立足于现有的人才和条件做文章。 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那些描写大自然的文学经典,那怕是有些牵强附会,只要能扯得上关系,就能有身临其境、寓教于乐的神奇效果,也好让两个老先生参与进来。 秦若梅掐指一算,似乎糜家每一个人都适合来给娃娃们当先生的。 走进茶园,糜海仓先生一定有讲不完的茶文化。去到码头,糜传家先生一定有道不尽的生意经。 深入林间,请糜腊佳、钟远山教孩子们法兰西人把松树、杏花叫什么? 置身花海,泽旺拉姆会都教孩子们让大山聆听来自青藏高原的天籁。 如果在山里面真有个磕磕碰碰,如月姐姐会教孩子人如何包扎、自救、互助…… 光是想想,秦若梅就首先把自己感动了。不知道是娃娃们的福气,还是自己的荣耀? 实践起来要精彩的多。无论是识茶、采茶,还是认树、赏花,也无论是挖荠菜、掰椿芽,还是摘山杏、掏鸟窝,孩子们在战乱的家乡之外有了学本事、长见识的乐园。 这恰恰是糜海仓的初衷,也成就娃娃们「乐不思蜀」的快乐时光。 无论是佑家传来的书信,还是方芳发来的电报,带来的都是坏消息。 不是这里又被日本人占领了,就是某个地方又发生了惨案。 最让糜海仓揪心的是谁谁谁被日本人打死了、谁谁谁被日本鬼子抓走了,最最痛恨的莫过于谁谁谁当了汉奸,为日本人做了什么坏事…… 每当听到这些,再看看身边的这些娃娃们,糜海仓心里多少感觉到了一丁点儿的慰藉。 ——一一九—— 西安这个地区中心城市,由于「西安事变」和共产党的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设立,一时间好像成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舆论中心。 糜菀佳和黄满铤所在的部队翻过秦岭进入陇东地区就驻扎了下来。 这虽然让一心想去延安的黄满铤有些失望,可对糜菀佳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可以经常得到来自自家商队的消息和父亲、哥哥捎来的好东西。 黄满铤他们被安排驻留陇东,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在敌后作战的部队征集给养。 虽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以延安为中心的红军,被改编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但是,无论枪支弹药还是被装、军粮都有很大的缺口,更不要说药品、茶叶等,都只能自己想办法,找门路。 陇东处在大粮仓关中平原的西边沿,距离盛产稻米的天府之国成都平原和梁州盆地都不算太远,而且是国民政府统治相对薄弱、日本鬼子还望尘莫及的大西北,地理位置非常特殊。 部队有了黄满铤这个军需官,许多事情自然而然的与糜家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盐和茶自不必说,从一开始部队遭遇围追堵截的最艰难时期基本由糜海仓先生赠送,逐渐建立起了低于市场价格的商业关系。 需求量更大的粮食、布匹等,糜家只能充当联络人,无偿给部队提供货源和信息。 很多时候,糜海仓、糜传家则是在同情革命、支持共产党的金主们和红军、八路军之间架个桥梁。 这也让糜海仓、糜传家在这一带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急剧上升。 这其中,黄满铤的角色是无可替代的。 从红军时期开始,共产党的军队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军需保障办法,特别是口粮。 无论作战还是训练,每个人每天都随身携带5-7 天的口粮,平时只要有条件得到粮草,这些口粮是不轻易动用的。 只有当集体粮仓里确实空虚了,才集中大家随身携带的粮食。 而且,只要有了军粮补充,立即补齐分散到每个人的名下。 黄满铤的最重要任务就是想办法让部队购买或募捐到的粮食、食盐、蔬菜和茶叶等军需物质随队伍一起运输和分配。 所以,他是可以经常以商人的身份在菊花岭和不断运动着的队伍之间穿梭的,以至于相当多的人并不知道黄满铤是队伍上的人。 糜菀佳自己从入伍以来还没有回过菊花岭,这不免让糜老太太对儿子糜海仓和孙子糜传家生出些意见来。 虽然理儿糜老太太比谁都明白,可能是由于自己年岁大了怕见不着了,也可能是从小给这个孙女的关爱太少了,心里亏欠的慌,黄满铤每次回来,老太太都要念叨念叨。 黄满铤现在虽然是糜家的女婿了,由于此前几年的雇佣关系,还是不能在心理上和糜家人平等对话。 这几年在队伍上受到的训练和教育,更是养成了在长辈面前也站着说话、应答式交谈的习惯,总让人感觉他还没有把糜家当成自己家的意味,老太太有一次终于憋不住了说:“我那孙女菀佳到底是不是你媳妇?你是不知道她的情况呢还是压根就不关心她?” 黄满铤也只能笑笑说:“她真的啥都挺好的,就是忙。” 糜菀佳主要是忙两件事。一件是带领护士们护理伤病员,一件是培训从各个部队的医疗队送来的新护士。这让糜菀佳一下子成了名人。 糜菀佳的性格随她的母亲茶花妈妈了。 糜海仓陪老娘带着全家老小到梁州的时候,原来是打算让茶花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迁移的。 但是,由于糜佑家在自己的身份认同上有心理障碍,正好又处在「半大小子」的心理逆反期,糜海仓也就由了他,同意他和母亲茶花留在冉州。 在菀佳和蕊佳的走留问题上,糜海仓是最揪心的,带她们去梁州,母爱会缺失,留她们在冉州,就没法感受父爱和大家庭的温暖。实在难以取舍,只好尊重她们自己的意见。 茶花一个女人带三个孩子,虽然是衣食无忧,可她还是既要扮演「老母鸡」的角色,有时又不得不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 日子久了,作为长女的糜菀佳了也难免有些强势,甚至有了些刺猬的感觉。 因此,当茶花听说本来要介绍给黄家老三的女儿自己看上了黄家老四,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糜菀佳精湛的技术和泼辣的风格正好适应了部队的风格和要求,用傅小童的话说,她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经她培训指导的护理人员很快在八路军各部队基层野战医院和医疗点发挥了突出作用。 一时间,糜菀佳这个名字传遍了敌后抗日战场,甚至引起了延安方面的注意。 让糜菀佳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报到的通知是电话传达的。刘天佑政委接到电话时觉得有些突然,目前自己的医疗点虽然只是个后方医院。 但是,转过来进行康复治疗的伤病员还是很多的,任务非常繁重。 特别是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护理工作显得特别重要。更何况,目前,糜菀佳同志的地位和作用几乎是无法替代的。 刘天佑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干部调动是命令,不可以讨价还价。 一方面,自己这里人手也是严重短缺。再说,放新婚不久的糜菀佳走了,不是人为制造两地分居吗? 刘天佑想再问问具体情况,说说情,说说自己这里的难处。 西安办事处的答复让刘天佑根本没有开口讲条件的余地,也没有了说难处的勇气。 原来,西安方面是执行延安的命令,护送糜菀佳同志到延安去,听说职位是八路军卫生学校的教官。 刘天佑知道,以他的见识,再没有比糜菀佳同志更合适的卫校护理教官了。 不过,他还是壮着胆子汇报了糜菀佳和黄满铤同志的个人困难。 补充命令比刘天佑预料的要快得多。就在刘天佑和搭档刘石头分析各种可能性的时候,西安方面的电话又来了,让黄满铤同志和糜菀佳同志一起到西安报到。 刘天佑和刘石头原来还打算用「没有人陪同糜菀佳同志,一个女同志单独行动不安全」为借口以拖待变,再以「不要人为制造两地分居」来说服上级放弃调糜菀佳呢,看来弄巧成拙了。 不仅时间上没拖成,还搭上了另一员得力干将,小两口一起行动,安全问题自然也不成问题了。 糜菀佳的工作交接相对简单一些,黄满铤就不一样了,光是选择合适的人就够刘天佑和刘石头头疼的了。 虽然黄满铤所有的工作都是组织行为,但毕竟其中由于他和糜家的关系,很多支持者是只认他的。 现在突然换人,如果再没有时间让黄满铤带着继任者拜访一下这些金主,势必会对军需物质的募集工作造成很大的影响。 思来想去,看来眼下只能让年纪尚小的黄满鑫来接替黄满铤了。 糜菀佳和黄满铤去延安的消息是黄满鑫带回菊花岭的,同时带回来了菀佳给父亲的一封信。 亲爱的父亲大人: 您好! 给奶奶、妈妈们请安!问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们好!亲亲两个小侄子! 我到部队上后,被安排在医院工作。每天的任务除了和姐妹们一起护理伤病员,就是培训从各地部队来学习的新兵和民兵。 工作不累,可是时间总也不够用,就连晚上也是很晚才能休息。 加上满铤可以经常回菊花岭,把我的工作、生活情况向家里报告,我也能及时知道家里人的基本情况。因此,没有及时给家里写信,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这次我们部队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调我到其他部队工作,本来通知我自己去的,部队首长考虑我和满铤新婚燕尔,就安排我们一同前往西安报到。 至于是否还要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们并没有得到确切消息。 不过,据我们团首长私下透露,有可能是调我去卫生学校担任护理教官,满铤的具体工作还不知道。 这些事情组织上不明说,我们也不应该打听。等到了最后落脚的地方,我会再写信汇报的。 只是,部队纪律严格,驻地、任务等情况是不能在信上说的,更何况老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现在都是革命战士了,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是我们的本分。 不过我和满铤都属于后勤工作者,并不直接和敌人接触,也不操枪弄炮,工作中基本没有什么危险,请家里放心。 这里我还要特别请父亲和大哥关注一下冉州那边的情况。听从前线下来的伤病员讲,我妈妈他们那边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有机会,能否将妈妈和若兰嫂子、孩子接到梁州来。 以我的判断,佑家哥哥肯定不会放下那边的家业和生意、更不会不顾那里的父老乡亲的。 但是,我知道我妈妈虽然嘴上很硬,可内心里还是希望和父亲团聚的。 另,队伍上决定让满鑫弟弟接替满铤以前的工作,他年龄太小,许多事情更要仰仗父亲和大哥操心了。 必要的时候,特别是有大宗物质或重要物质的时候,可否请他的哥哥们协助护送或押运,既可保证满鑫圆满完成任务,也能保护满鑫本人的安全。 本来我从冉州到梁州,是想用我学的护理专业能够在侍奉奶奶、帮父亲康复上尽些孝道,也能帮助两位嫂子照看一下两个小侄子。 没想到,一天孝道没有尽到,现在还让家里人为我提心吊胆。 请奶奶和父亲、母亲们多多保重,也请哥哥姐姐们多多费心,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就和满铤解甲归田,和家人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遥祝安康! 女菀佳、婿满铤叩首;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五日—— 糜海仓看完信后心里是非常高兴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一口一个汇报、一口一个报告,像个公家人了。当兵没几天就要去当教官了,为我糜家光宗耀祖了!” 糜老太太的感受好像和儿子不大一样,为了不扫儿子的兴,她等糜海仓走了后,又让糜腊佳把信仔细读了一遍给她听。 听第二遍,老太太的关注点明显地转到了口气和语调上了。 听着听着,老太太居然抹起泪来了,这让糜腊佳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等奶奶先开口了,才好找话茬安慰她老人家。 缓了好半天,糜老太太才喃喃地说:“是咱们糜家对不起茶花和她的这三个娃娃。你听听,菀佳的信就是个官文。事情说清楚了,意思也表达到了,可我就是没有从中间感受到亲热劲儿以及女儿对父亲应有的撒娇和细腻来。” 糜腊佳蹲在奶奶跟前,拉着奶奶的手说:“咱们家从前的往来信件都是男人们写的,您可能没有太关注感情的细腻程度,菀佳妹妹也是咱们糜家的姑娘里第一个离远门到队伍上去的,您和父亲对她的牵挂当然是不一样的。 父亲更多地是希望她事业有成,光宗耀祖,而您更多地关心她安全不安全? 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受委曲了? 总之,问题是出在我们这些没有在队伍上呆过的人这儿了。 我们设身处地地站在菀佳的角度想想,她整天接触的是同日本鬼子作战受伤的战士,整天听到的是日本人又占领我们什么地方了,整天接受的是怎样尽快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的教育,自然会在家书中把这些东西都带出来。 “我们也必须承认,在佑家弟弟和菀佳、蕊佳妹妹成长最关键的时期,父亲、奶奶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是抽象的、模糊的,他们知道在遥远的梁州还有个家,有奶奶,有父亲。 可是,他们没有完整地享受到这样的天伦之乐,他们有记忆之后,没有在奶奶的掌故里睡着的经验,没有在父亲的怀里撒娇的体会,我们现在怎么能要求她在书信之中表达这样的感受、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细腻呢? 慢慢来吧,现在她也为人妻了,不久后也会为人母,我们要给她时间和机会,让她慢慢去找回亲情、找回依恋。” 糜老太太拍了拍腊佳的手说:“走,菊花岭上菊花盛开了,叫上如月和拉姆,我们一起去采野菊花去。” 黄满鑫跟着糜海仓一起走到林间说事,这也是这几年黄满铤在和糜先生汇报队伍上的事情时一直沿用的方法。 从国共合作,共产党的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和新四军起,黄满铤再回菊花岭就经常穿军装了,在糜传家的陪同下,还在糜海仓先生事先电话联系过后去拜访过马伯略师长。 黄满鑫这次回来前,已经知道马师长升任军长、开赴抗日前线了,虽然少了马伯略这个熟人的关照,他还是要就上级交办的如何利用菊花岭军用码头,将在梁州和川北募集的军粮沿汉江往前线等问题与驻在这里的友军进行沟通。 这一点,对于一个小娃娃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跟随黄满鑫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名同志。 糜海仓还是要专门听了黄满鑫的说法后,才能决定哪些事情自己和儿子糜传家可以协助,哪些事情可以发动其他人来帮助,哪些事情只能听天由命。 运粮当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沿途的安全。不过在糜传家看来,现在全国抗战、全民抗战的气候已经形成,只要说是军粮,无论是官是民,也无论是贼是匪都不会为难的。 要说难还是真有难处的。在糜海仓看来,水运只能到码头,要真正把货物交给用户,车才是最后的手段。 一旦进入交战区,无论是机动车、骡马车还是人力车,没有武装押运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 这些年来,许多大户人家都组织了自家的家丁队伍,特别是像糜家这样长途贩运的商户,或多或少是有几支枪的。 糜家从开始做生意就定下了「依靠官府、法内行商」的规矩,历代雇工中虽然都有些有身手的男丁,但他们从来都不被允许携带枪支,哪怕是自己的枪也不行。 因为,糜家知道,历史上出现大的火拼和人员伤亡的商道事件都是枪惹的祸,那些在商道上横行霸道的大户人家都是兵丁有枪的。 那些没有或者不愿意装备这些的商户,大多有「走为上、忍为高」的心态,往往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次有了这样的需要,而且,如果自家船队、马队装备了枪支,真的需要动武的时候,十有八九是针对日本鬼子的,牵头的黄满银不敢直接跟糜先生讲,却一直在做少东家糜传家的工作。 糜海仓知道儿子毕竟年轻气盛。而且,当下是外敌入侵,大敌当前,特别是经常从冉州和邗州传过来关于日本鬼子如何横行霸道、残害百姓的消息,糜传家肯定是有拉起自己队伍的想法的。 糜海仓坚持不允许这样。 虽然马伯略高升后,架在糜家的这部电话和电台都保留着,但电话已经很少能派上用场了。 毕竟糜海仓和新任师长没有私交,队伍的主力也随马来伯略上前线了,这里只留下保安团和后勤保障人员。 有鉴于此,他安排儿子带着随黄满鑫回来的同志专门去商讨使用码头和船只的问题,自己则留下黄满鑫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并请他给部队的首长捎一封密信。 自从黄满鑫回来,总能在他的不远处发现格桑梅朵的身影。 黄家自从跟了糜家,年龄最小的黄满鑫就成了糜老太太的跟班儿。 格桑梅朵到了菊花岭自然也跟了老太太,女儿家毕竟还是要方便些。 两个金童玉女整天跟着这菊花岭威性最高的人,难免让人生出许多的羡慕和嫉妒来。 日子久了,大家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后来看着腊佳姐姐和远山哥哥、如月姐姐和传家哥哥、拉姆姐姐宝栓哥哥都结婚了,他们也知道了什么叫青梅竹马、天生一对了,心里虽然还不太明白,可还是有了些不好意思,潜意识里还是多了些对对方的关注和牵挂。 黄满鑫跟菀佳姐姐一样,到部队上去的时候,本来说是几天就回来的。 没想到他们一下子都成了八路军。糜家和黄家人当然是高兴多于忧虑的,只是梅朵姑娘突然跟丢了魂似的。 糜老太太总是说:“看看人家队伍上还要不要小姑娘,瞧我这梅朵小孙女恓惶的,还不知道满鑫在那边怎样一个可怜劲儿呢!” 这几天,糜老太太总是对明如月和泽旺拉姆说,不要动不动就使唤梅朵了,我有些事情离不得她。 其实,老太太只要知道黄满鑫有点空,不是对梅朵说,去看看你满鑫哥哥在干嘛呢,就是让梅朵去给黄满鑫送点这、拿点那。 已经十几岁的格桑梅朵当然知道奶奶的意思,黄满鑫虽然有些木头劲儿,但多少也明白梅朵妹妹的心意。 共用码头的事情谈得很顺利,沿途的安全问题却没有谈出明确的结果。 糜海仓似乎是无意间对儿子说,如果借这个理由做成件大事,岂不更好? 糜传家其实不知道父亲说的大事是什么,只是听黄满鑫说,父亲让他给部队的首长捎了封信。 第52章 《故乡明月》(第一二0——一二一节) ——一二0—— 梁州日报关于抗日的犀利言论和与世界各大通讯社几乎同步的时事新闻,再加上西安这个地区中心的托举,让这个封闭地区的小报名声大振。 而始作俑者糜腊佳和钟远山,更成为各大报纸和广播电台争抢的香饽饽。 糜腊佳当然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遇,她也想去寻求一个可以更好地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平台,当然最好也是一个能更好地实现自身价值平台。 而钟远山的心里还是有些纠结的。在他看来,“世道是乱的,人心还是稳点更好些。” 当前这个平台是适合自己的,当前的自己更愿意全身心的将心智和能量都投入到正在服务的党派和机构中去。 糜腊佳和香港《民醒报》的联系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要不是西安方面省报想调她,她还真不好意思跟李尚文社长开口。 钟远山承担了原来由他和糜腊佳两个人负责的全部工作,包括撰写评论员文章及收听、翻译英语、法语和日语电台中关于中国战场的新闻,为了不让省报直接把他调过去,李尚文社长还答应由钟远山定期为省报撰写相关言论,使得钟远山突然间忙得不可开交。 刚刚到《民醒报》的时候,糜腊佳并没有直接去香港工作,而是担负起了西安和重庆两地记者站负责人的工作。 要知道,重庆和西安虽然并不算特别遥远,但隔着大秦岭和大巴山,虽然为了抗战,政府已经全线修通了西安经梁州到成都、重庆的公路,可并没有固定班车往来,糜腊佳要频繁在西安和重庆之间走动还是很难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糜腊佳觉得有必要推荐一名有水平、有能力,又有志于新闻事业的人来协助自己工作。 本来钟远山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糜腊佳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一方面糜腊佳不好意思挖《梁州日报》的墙角,另一方面钟远山坚持要为自己的党派服务,他完全没有意愿为一个所谓独立的媒体服务。 糜腊佳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一个个罗列,最后她把视线聚焦在明如星、方芳和秦功璠、秦功珀、夏杏芳这些大学生身上。 再经过仔细和分析,秦功珀和夏杏芳同自己的弟弟糜佑家已经组织了一个抗日联合体,他们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愿意离开谁。 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新婚燕尔,他们是否愿意离开杭州不一定,但小野寺英松肯定是不会让女儿离开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俩是那里情报工作的核心成员。 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明如星和方芳了。一方面,随着小野寺羽惠死心塌地跟着秦功璠,明如星和方芳的作用虽然仍很重要,但毕竟不是完全离不开。 另一方面,糜腊佳认为,随着日军继续向西推进,杭州已经失去情报中心的地位,明如星和方芳在那里迟早会暴露。 如果他们愿意把生意做到西安来,以他们的能力,马上就可以为《民醒报》服务并成为骨干力量。 糜腊佳回到梁州后,明如月几乎天天可以收到来自冉州的电报,这让糜腊佳非常高兴。 因为她判断明如星和方芳至少有一个人在冉州。她用了一整天时间起草译制了一封很长的电文,主要是同明如星和方芳商量为《民醒报》服务的事。 夏杏芳收到电报后觉得很惊讶,为什么他们没有提及而糜腊佳知道明大哥他们在冉州呢? 这让她惊出一身冷汗。至少说明,既使破译不了他们与梁州的往来电报,也能从长期的侦听中分析出一些重要的情报。 明如星和方芳知道糜腊佳的意思后,两个人的想法是不完全一样的。 明如星的想法是方芳可以预见的。他认为,再观察一下杭州的情报价值,再听听秦功璠的判断和想法。 如果意见和糜腊佳一致,把生意做到西安去,肯定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可以用几年的时间洗涮「汉奸」的污名,再通过为《民醒报》服务可能还能树立正面现象。 方芳的想法却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对明如星和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秦若兰说:“我的意思是让如星先去西安,我这次返回杭州,要让日本人知道是因为人手和利润的原因,明家才从杭州部分撤离的。 如果能在撤离前干一票大的,不管暴露不暴露,杭州我们就坚决不干了。即使没有暴露,杭州的情报,也可以让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继续干。” 明如星不知道方芳所说的「干一票大的」具体是什么,但他非常担心妻子的安全,一再提醒她,和日本斗,目前情况下斗的是智慧,斗的是谋略,不到战略大反攻阶段,不宜和他们死磕。 方芳当然有她的智慧。就在去年,她听说了日本军政府设立了一个新的节日叫「文化节」,而这一天恰好是日本明治天皇的生日。 因此,坊间也把那个节日叫「天皇节」。因为是新设立的节日,许多机构和人都不知道,第一次的庆祝活动并不是特别热烈,听说,官方还对一些地方和机构提出了批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庆祝活动应该是有一定规模的。 方芳认为,这个有一定规模的「天皇节」是可以利用的。 权衡良久,他们决定先给糜腊佳回电,原则上答应下来。至于具体什么时间去,怎样把生意和工作结合起来,明如星还是想等妻子从杭州回来再最后决定。 收到回电的糜腊佳知道了明如星答应和方芳及冉州的其他几个人仔细研究一下她的建议和邀约,当然非常高兴。 她复电建议,如果明如星答应到西安的话,可先到梁州来一趟,具体商议一下在西安做生意的细节,毕竟父亲和传家哥哥对这边的市场更熟悉一些。 方芳是着急回杭州的,明如星和父母商量后,将明家在杭州的房地契和营业执照完全交给了妻子,并书面授权她全权处置。 临行前,她趁明如星外出办事的机会给夏杏芳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并再三叮嘱夏杏芳,此信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而且只能在11月5日打开。提前打开可能要坏事,晚了可能会误事。 一起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情报工作,夏杏芳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 糜佑家是最纠结的。他是这些志同道合者中间最了解日本鬼子的本来面目的,他感受到的危险性和紧迫感是无法表达的。 说出来吧,有妈妈、有妻子和那些关心他们的人,他不忍心让他们太担心。 不说吧,危险真的到来怎么办?他现在更理解父亲当初为什么要把那些需要人保护、不能直接参与抗战的人迁移到梁州去了。 现在,日本人已经把他们的生存空间、生意空间和战斗空间压缩的非常有限了,他们与鬼子战斗的选项越来越少了,他真希望包括妈妈在内的人能离开的都离开,好让他们放开手脚。 对于明如星和方芳、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他的意思也是能撤离就不要在杭州呆着了,现在秦功珀和夏杏芳提供的信息、他们遍布整个皖南地区的眼线发现的线索,已经满足他们这股小规模抵抗力量的情报需求了。 虽然他们提供的有的情报,对政府军的行动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是,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与危险程度比较起来,性价比太低了。 在整个协商过程中,他几乎赞同所有打算离开的想法和做法。 糜腊佳当然知道放弃糜家在冉州的一切已经不是糜家自己的事了,自己的弟弟糜佑家已经不是为了生存和生意留在那里了,茶花妈妈已经不是单纯为了照顾儿子和媳妇才留在那里,他们的留下已经有了一种指标性的意义。 而且,从重要性和迫切性上看,冉州和杭州那边所有的事务都要比自己的事要重要得多、迫切得多。 因此,她心里特别清楚,一切以弟弟他们最后的决定为决定。 当前,她只能自己先尽最大努力应付《民醒报》交给的任务,她不想随便找个人来协助完成这个有一定难度的工作。 对于《民醒报》说,重庆的新闻地位肯定比西安重要得多,糜腊佳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只能把工作重心放在重庆。 《民醒报》与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情感纠葛是复杂的。创刊初期,与国民党的前身「光复会」、「同盟会」因为价值观的趋同,有过良好的合作。 辛亥革命成功后的一段时间,关系也是比较融洽的。只是当日本占领东三省之后,《民醒报》秉持「一不投降,二不受辱」的原则,明确反对「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主张,与国民政府间有了不愉快的经历。 当下,糜腊佳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在重庆的党政军和新闻主管部门之间充当说客,允许《民醒报》在非日军占领区公开设立记者站,并允许记者开展正常的采访活动。 这些年,该报的记者一直在包括日本占领区在内的整个大陆活动着,但毕竟还是不太方便。 自从大陆几个地方的《民醒报》被迫停刊,有识之士在香港重开《民醒报》后,他们记者的活动还是没有名分的。 糜腊佳之所以能以《民醒报》地区主任的身份公开在重庆和西安活动,主要得益于她在《梁州日报》上的杰出表现和《民醒报》一直以来用事实说话、为正义声张的态度。 可以说,无论是在新闻界,还是在党政军各界,只要报出糜腊佳的名号,只要说是《民醒报》的主任记者,大家都是要给些面子的,虽然有的是表面上的。 《民醒报》的文字消息主要是以电报的形式从全国各地,甚至是从世界各地传到香港的。 可是,图片就很麻烦。虽然传真已经在小范围使用,可传输质量差强人意。 后来,日本人沿海上快速向中国南方和东南亚推进,使整个东部地区向香港传送新闻稿件和新闻图片变得异常困难,极大地延缓了《民醒报》的时效,压缩了稿源范围。 一时间,《民醒报》的质量受到较大影响。因此,糜腊佳的主要任务就是确保驻地的重大新闻能及时传给报社,如果能抓到反映日军暴行的新闻,特别是更有现场感、更具震撼力的图片新闻,一方面能进一步激发全国人民的抗战热情,另一方面也能进一步扩大报纸的影响力。 基于这样的判断,糜腊佳一面动用一切资源和社会支持系统挖掘稿源,一面想办法让《民醒报》自己做些改变来适应当前的形势。 改变有时候也叫创新,但无论如何改变、如何创新,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她首先要考虑的是改变的必要性,这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更重要的是要考虑改变的可能性。 在对《中央日报》、《新华日报》的走访中,在与广大新闻战线同僚的交流中,在对一切可以得到的世界知名平面媒体的研究中,糜腊佳向《民醒报》香港总部提出了办地方版《民醒报》的建议,并提出首先可以在陪都重庆出版《民醒报》重庆版。 在正式的报告中,糜腊佳详细阐述了办渝版《民醒报》的必要性。 在糜腊佳看来,重庆作为中华民国的战时实际首都,自然不缺新闻。 同时,也是各新闻媒体争相抢占的新闻发生地、发布地。《民醒报》要想博读者的眼球,要想占据中国新闻的制高点,当然不能缺席重庆。 同时,在重庆直接出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报纸时效性差、影响力不断式微的倾向,也可以增加对政府和其他云集于此的各党派的影响力。 港版、渝版《民醒报》的同时发行,一时间使《民醒报》在规模和舆论影响力上,成为中文报纸的执牛耳者,国内其他报纸难望其项背。 当然,也使得糜腊佳在新闻界,甚至在政界进一步声名鹊起。 图片传输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在技术上真正解决。但由于影响力的不断扩大,糜腊佳开始通过军队公务机、政府专机和各界、各地往来重庆的人士间接充当了《民醒报》的信息员,使得他们的图片质量较其他报纸有了较大幅度的提升,这也让许多不识字的工人、农民和小市民成为《民醒报》的读者,很快《民醒报》竟然成为可以挣钱的报纸。 糜腊佳对报纸的财务状况当然是关心的。不过,她最关心的仍然是报纸的影响力,她开始调整办报思路,把过去只关心、关注政治、军事逐步调整为政治、军事、经济、民生和文学、艺术相结合的,甚至在报纸上对传统小说名著和非常吸引人的刚刚兴起的武侠小说进行连载。 一时间,重庆、香港洛阳纸贵,许多报亭前每天一大清早出现了排队购买《民醒报》的情形。 糜腊佳成了新闻界和政界,包括文学艺术界的香饽饽,当然也成了日本人和亲日媒体的眼中钉、肉中刺。 偶尔会有消息称,日本特务已经把她同党政军高层的某些人士一起,列在死亡名单上。 就连一些价值观相同、政见一致的媒体也对她或多或少有了些嫉妒,甚至是恨。 ——一二一——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是以两个人的属相不宜在这个时候结婚为理由来推脱婚礼庆典仪式的。 在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面前,谁也不敢不抱持敬畏之心。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这事,最后是由糜佑家妈妈茶花出面,请了一个非常痛恨日本鬼子的风水先生来办的。 风水先生在一沓黄标纸上,鬼画桃符式地画了很多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图上会不经意地出现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的名字,会出现许多牛鬼蛇神的面孔,还有许多朱批的「OO」、「XX」,最后的结论是“宜婚配,不宜大操大办。” 虽然父亲小野寺英松不太高兴,但一想到事关女儿今后的幸福,也不好强行安排婚礼仪式。 秦家的客人是在糜佑家舅舅家接待的。把大队的亲朋好友请到远在祁门的茶场去,动静当然也不小,既让客人们领会了主人家的热情,也是一种全新的婚庆体验,又成功地躲过了日本人的宣传,还让小野寺羽惠感受到了丈夫家的疼爱和实力。 在杭州,秦家人除了不愿意被日本媒体和亲日媒体利用之外,还是愿意用大把的银子来撑起儿子和媳妇的面子的。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差不多用了十天的时间,每天都在有「江南第一楼」之美誉的楼外楼菜馆宴请一桌客人。 而且,特意把日本客人放在前四天请。前三天受邀日本人的名单完全是按照小野寺英松的意思办的,只有第四天是小野寺羽惠的闺蜜、朋友和同事。 后面几天,虽然请的主要是秦家在杭州亲朋好友和生意伙伴,但都一一向小野寺英松做了汇报。 这样的安排让本来不太高兴的小野寺英松和日本方面,也挑不出什么理儿来。 秦家理所当然地认为小野寺羽惠是秦家的人了,秦家希望儿媳妇能到秦家来生活,至少可以和儿子独立出来居住。 小野寺英松当然也认为秦功璠是小野寺家的人了,他自然不会允许女儿女婿离开这里。 慢慢地,许多来武馆议事的日本人都不再刻意避讳秦功璠了,特别是他们在为各地取得的大胜利、大功绩祝贺、庆功的时候,不仅要让秦功璠知道,更是要让秦功璠参与到他们的各种庆祝活动之中去。 小野寺羽惠知道夫君秦功璠越来越痛苦了,她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百味杂陈呢? 自从她确切地知道了「百人斩」、南京大屠杀这些事件的真相,特别是听到发生在丈夫家乡的繁昌县狄港血案、涡阳大屠杀、淮北牛眠村大屠杀和濉溪县渠沟屠杀等一系列暴行后,她决定要做点什么。 日本人在华国际反战联盟的事,小野寺羽惠是从父亲他们在家开会时听说的。 当时研究的是如何搜集一名叫细川健雄的国际反战联盟头目涉嫌反战的情况,及如何对他实施抓捕、遣送等问题。 小野寺羽惠感觉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线索,也可能是她能间接支持中国人民的最有效的突破口。 小野寺羽惠隐约觉得丈夫和明先生、方小姐他们在有意识地接近在杭州的日本人不单纯是为了生意,而是有其他目的的。 虽然她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还是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秦功璠君说说。 听到生为日本人的妻子说要和中国人民站在一起反对日本军政府,秦功璠虽然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和明如星、方芳沟通后再跟小野寺羽惠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对妻子说:“这正是我特别痛苦的地方。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必须要做点什么。 可我天天面对的是一个知书达礼、热爱中华文化、同情中国人民、完全没有与中国人为敌的温柔的日本女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的父亲?” 小野寺羽惠当然理解丈夫的心理。早在她决定嫁给功璠君的时候,她就表示过,一旦结婚,就希望加入中国国藉,就希望随夫家改姓秦。 只是因为秦功璠为了照顾岳父小野寺英松的面子才没有同意自己这么做。 现在不是过多考虑形式上的东西的时候了,她必须要为自己打算终生陪伴的人和生活一辈子的第二故乡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了。 秦功璠开诚布公地和明如星、方芳谈了小野寺羽惠的想法及自己的分析。 他认为小野寺姑娘是真心实意的,而且铁了心站在中国人民一边的。 明如星和方芳也认同秦先生的判断。 说到细川健雄明如星似乎想起了什么。经他一提醒,秦功璠说:“在冉州时,秦功珀和夏杏芳都提到过一个对秦家人比较友善的日本翻译官叫细川健雄,只是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个人。 这么敏感的事情,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不能贸然打听的,一不小心,不仅可能暴露了自己,也可能害了真正的反战人士。” 方芳提议:“既然我们相信了小野寺姑娘,不妨直接跟她核实一些有关细川健雄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由方芳和秦功璠一起,来核实这些细节并设法和细川先生联络。 方芳和秦功璠一起来讨论如何保护细川健雄、如何和他进行合作的时候,小野寺羽惠多少还是有些吃惊的。 虽然这是印证了她的感觉,但她还是那样警惕地问:“明先生怎么没有一起来?” 方芳对这个问题是有思想准备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就是个经济动物,只管做生意,根本不管什么政治呀、军事呀,这事最好别让他知道了,瞧他那胆小怕事的样儿!别让他误了咱们的事。” 小野寺羽惠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后说:“我对细川先生知道的也非常少,只是这一阵子父亲他们总是提到这个人和国际反战联盟,而且说是要对他们下手。 “听他们说,细川健雄先生是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中国语言文学硕士,在大学时就非常崇尚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应征入伍时就不愿意参战,是迫于日本国内法律不得不到支那,噢不,到中国战场的。 现在应该就在杭州周边的某个省的日军司令部担负翻译任务。 “这个人爱摄影,他拍摄了大量反映日军暴行的照片,有的已经交给了在上海和南京、杭州的国际反战联盟成员,有的甚至已经在欧美的主流媒体上曝光了,由此也引起了国际人权组织对日本政府和日本军队的强烈抗议。 “现在,日本军政府之所以没有抓他,是想通过他,把国际反战联盟在华的组织一网打净。 我的意思是,如果能想办法和细川先生取得联系,我们一方面可以帮他转移部分反映日军暴行的证据,另一方面也可以给他提个醒,让他注意保护自己和他们的组织。” 方芳对秦功璠和小野寺姑娘说:“从现在起,你们自己也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日军现在的行动受到了中国军民越来越有效的抵抗,特别是大量有价值的情报从日军内部流出,他们一定会进行大清洗的。 最近,不是特别重要和特别急迫的情报就不要传递了,如果能证实冉州的细川健雄先生就是你父亲他们要抓的人,我们要逐步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冉州去,杭州在军事情报上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我好像听说日本军政府在11月份新设立了个什么节日,官方要求要组织庆祝活动?” 听到这个,小野寺羽惠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从去年开始,日本政府新设立了一个节日,就是把每年的11月3日定为日本的「文化节」。 其实,11月3日正是明治天皇的生日。因此,老百姓也把它叫做「明治节」,甚至有人直接叫它「天皇节」。 “依我看,这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当局在讨天皇的好,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战争内阁从心理上把天后陛下绑架了。 去年过节之前,政府叫得很厉害,但由于是第一次,无论从活动的规模还是效果上看,军政府都是不满意的。 可以肯定,今年的天皇节的规模和重视程度一定更高,形式上会更加热闹,官方活动出席的官员层级和人数也会更高更多,是一个很好的搜集情报的时机。” 秦功璠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杭州的官方庆祝活动就是在岳父大人的武馆里组织的,今年会不会还在这里呢?” 小野寺羽惠想了想说:“应该会的。前一阵子我似乎听父亲说起过。” 方芳接过话题说:“当前杭州已经被日本人彻底占领,杭州是他们树立的治安模范,也是他们宣扬「大东亚共荣」的典范,他们把这么有政治意义的活动放在这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安徽和浙江南部地区的行动推进的很不顺利,还没有真正让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因此,我的判断是,他们极有可能把皖南和浙南地区的高级官员召到这里来参加庆祝「天皇节」的活动。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我的意思是,最近,你们两位把打探这方面消息放在第一位,如星过两天要回冉州进货,我随他回去打听一下细川先生的情况。 如果夏杏芳说的那个细川先生和小野寺姑娘说的细川健雄是一个人,我们就多了一个直接的情报来源,我们也可以用我们的方式和优势保护细川先生。 如果在冉州的细川不是我们要找的细川先生,也可以通过他,用别的理由来寻找真正的细川健雄先生。” 方芳和明如星回冉州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主要目的是和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他们商量撤离杭州的事。 他们知道,日本人已经不把杭州作为这一地区主要的军事据点和政治中心了,已经不是获取情报的最佳选择了。他们想好好利用日军进驻秦府这一有利条件。 方芳内心里还有个自己的盘算。她想让明如星比自己早一步离开杭州,而且是高调地离开。 她要利用小野寺羽惠说的「天皇节」办件大事。只是,这件事情不能把团队里的任何人牵涉进来。 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是通过父亲让他们预定客栈的档次和房间来判断「文化节」当天来宾的官阶和人数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最重要的人物是要住在武馆里的,住不下的高阶官员优先安排在商会会馆和几家大的株式会社里,然后才是离武馆最近的高档客栈等等。 其他还有一些是帮助预定的,并不帮他们付费,就是些中、低级别的军官了。 他们多数不是「应邀」来出席的,而是自己争取名额「硬要」来参加的。 糜佑家和秦功珀他们取得的成果远远超出了明如星和方芳的想象。 他们的力量已经遍及整个皖南地区,核心是祁门、休宁、歙县一带。 他们采取的最基本的策略是平时分散居住训练,有事时快速集中,针对小股敌人打歼灭战。 每次行动最好不留活口,不留自己队伍的任何物证给敌人,缴获的枪支弹药,立即送到由铁匠和木匠组成的修理队进行改造,绝不原样使用,也绝不马上使用。 糜佑家作为行动总指挥,秦功珀作为武器装备保障和情报头子,不轻易参加具体行动,确保指挥不断线,运作不混乱。 日本鬼子当然不知道在他们眼皮低下的两个大商人的底细,时间长了似乎还把他们当成了「合作」的典范。 方芳要求明如星在这里找到合适的位置,以便发挥更好的作用。 打听细川健雄身份的事变得非常简单。 夏杏芳和方芳仔细聊了关于细川先生的事。 首先是姓名完全吻合,这个细川健雄也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的也是中国语言文学,酷爱唐诗宋词。 平时无论是遂行翻译任务,还是游玩,都喜欢挎着他那架号称第二代佳能照相机。 特别是每次随长官到日军宣称的「大捷」、「事变」现场,他总是要不顾禁令,随手拍一些照片的。 而每次当着长官的面,他表现的和其他日军一样兴高采烈,可当他在暗室里冲洗这些照片的时候,总会为中国人民无端蒙受的苦难潸然泪下。 夏杏芳正是通过几次无意间遇见的这样的情形,知道细川先生的心迹的。 她开始从日常生活关注这个与其他魔鬼一样的日本兵大不相同的文邹邹的翻译官。 方芳和明如星商量后认为,他们直接同细川接触的时机并不成熟。 一方面,作为国际反战联盟成员,他们有他们的行事原则,那就是反对战争,但并不直接参与受害国的抵抗运动。 另一方面,既然日军内部已经发现他了,跟他接触不仅对他不利,也可能曝露我们自己。 他们决定还是请夏杏芳以现在的方式与他保持联系,但要把日军内部正在调查他的情况通报给他,提醒他注意自身安全。 明如星是真的觉得杭州的情报价值不如冉州来的更重要了。 这样的话,与日本人做生意的初衷完全丧失了,他决定完全从杭州撤离,不再给日本鬼子的「共荣圈」贡献力量了。 而且,秦功璠已经和小野寺建立起了稳定的情报来源,杭州方面真的有什么大的决策或行动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方芳当然是赞同丈夫的基本判断和下一步打算的,更支持明如星接受糜腊佳的邀请,只是她觉得11月3号的节日庆典是个做大文章的难得机遇,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说服丈夫让自己在杭州再工作一阵子。 明如星现在回到冉州的地位是挺尴尬的。坊间传说他为了挣钱做生意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他自己不便解释,知道他的人,比如糜佑家、秦功珀他们,又不可能逢人就帮他解释,经过缜密的思考,他决定和方芳一起躲在幕后,在从经济上好好支持糜佑家和秦功珀的同时,当好他们的幕僚。 夏杏芳现在最急迫地是想找到一个能让细川先生揭露日军暴行的照片发挥作用的渠道。 本来,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是可以刊登的。但是,越是近的媒体越容易引起日本占领当局对细川先生的怀疑,也更容易逼迫日军狗急跳墙。 经过反复地斟酌,方芳认为有必要和在媒体工作的糜腊佳和钟远山沟通一下,再做定夺。 明如月收到方芳发来的电报,首先想到的是《梁州日报》。 这两年,这张封闭地区的小报之所以风生水起,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反日抗日。 现在如果能把日本反战人士拍自前线的反映日军暴行的图片及时公之于众,一来可以进一步扩大《梁州日报》的影响力,二来可以进一步激发全国人民的抗战激情。 但是,方芳和明先生提出的保护日本反战人士的问题,是不能得到保证的。 糜腊佳和钟远山几乎同时想到了香港的《民醒报》。 糜腊佳认为,从当前全国抗战的态势看,日本不可能如他们所愿在很短时间彻底征服中国,中国军民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将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 因此,揭露日军暴行的消息也是一个需要长久跟进的事,时效性不是特别重要。 最重要的是连续性和持续性。只要能不断地揭露日军在中国各地、东亚各国犯下的种种暴行,就一定能够不断激发中国人民、东南亚人民乃至世界各国人民反对日本法西斯的斗争热情。 虽然,将细川健雄先生提供的图片通过各种渠道传到香港,往往已经是事件暴发很久以后的事了,但这恰好是最能够保护细川先生的办法。 况且,这也可能成为糜腊佳进入《民醒报》后进一步扩大影响的最有利资源。 夏杏芳有意无意地和细川健雄聊起日军行动成果,并开始主动学习日语,让作风缜密的细川多少有些警惕起来。 日军内部的纪律是非常严明的,虽然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平时连一张有字的纸张都见不着,只有报纸是可以随意阅读的。 报纸大部分都是日文版的,其中也有些日本占领当局办的中文报纸。 虽然从内容上基本都是鼓吹所谓圣战、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共荣的消息和成果,但也不乏炫耀日军在东亚,特别是中国战场上的「辉煌战绩」的报道。 夏杏芳知道,这都是战后用来清算日本军国主义的最有力的证据,也是包括香港《民醒报》在内的中国人自己的媒体从另一个视角解读日本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的有力素材。更重要的是,搜集这些日本人公开的材料既便捷又安全。 细川健雄也注意到夏杏芳的与众不同。在他看来,中国人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激烈反日的,一类是逆来顺受的。而尤其以第二类居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沉默的大多数」。 激烈反日的这一类人,相当一部分在日本侵入初期就暴露了。 有的被日本人抓了杀了,有的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有一部分有勇有谋的,则转入地下。 有的拉起了自己的队伍和日本鬼子周旋,有的找不到志同道合或者不太信任别人的人,则采取「独狼」战术同日本人斗争。 细川健雄虽然同情沉默的大多数,但他鄙视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 反而是对那些有勇有谋的人,内心里会不时升腾起些许的敬意来。 他已经从日常的接触中知道了夏杏芳和丈夫秦功珀属于这些有勇有谋人士中核心成员,但他从来没有打算告发他们,甚至时不时地会有暗中帮他们一下的冲动。 夏杏芳当然知道不要去试探细川先生的警惕,更不要试图去拉他完全站在中国人这边。 他能反对自己的政府行为,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如果要尝试与他的合作的话,从保护他的安全出发,帮助他传递一些证据材料是最好的突破口。 秦府作为日军的地区司令长官的住地,里面当然会有一部分工作人员是女人,这给夏杏芳以学日语和学做日本料理为借口提供了难得的有利条件。 从拿着日文报纸询问,到端着自家的特色小吃请她们一起品尝,慢慢拆除她们心里的提防和戒备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细川先生也因为内心的痛苦无法排遣,女人们关注的婆婆妈妈的事,也成为他寻求心理安慰的不得已选择。 一个比别的同胞更了解、理解中国文化的学者,当然能从夏杏芳经常在关键时候冒出的一句别人听不懂的汉语中,体会她对自己的关注甚至是关爱。 他也开始不冷不热地、有意无意地用中文回应她的好意、传递自己对她的关注和关爱。 第53章 《故乡明月》(第一二二——一二三节) ——一二二—— 明如星最后还是采纳了妻子的意见在冉州稍作停留,在加强与糜佑家合作的同时,重点加强与夏杏芳和秦功珀的沟通,特别是等核实了细川健雄的身份并与他建立信任后再正式回应糜腊佳。 方芳回到杭州时,已经离11月3日的「文化节」没几天了,小野寺羽惠本来想借来宾比较多,居住拥挤这个理由,跟父亲商量和秦功璠一起搬出武馆,来和方芳一起居住,这样既能消除明如星不在时方芳的紧张情绪,又能让父亲适应一下女儿嫁出去的感觉。 方芳是赞同这个方案的。一方面,趁着这个大的活动离开,会给小野寺英松一个合理的说辞。 另一方面,自己的宏伟计划如果能够实施的话,真的不忍心把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连累了。 方芳详细地和小野寺羽惠了解了「文化节」当天的具体安排。 小野寺羽惠告诉她说:“从名单上看,这次来参加的人虽然各有具体职务,但基本都有军方背景。最核心的成员有七、八位。 由于前线的秋季攻势仍在持续,他们不可能太早到杭州来。 大部分应该是3号上午来报到,只有个别特别远的可能允许他们2号晚上报到,住在杭州及周边的也可能下午活动开始前来报到。 “庆祝活动主要安排在下午,以歌颂明治天皇陛下的丰功伟绩为主轴,通过炫耀和展示当前皇军在中国战场的伟大胜利来鼓吹现任天皇的英明伟大,为皇军下一步的行动加油打气。 紧接着,晚餐时会搞一个盛大的酒会。酒会时,家属子女都是可以参加的。 但是,为了保证安全,所有人员都是事先报名并进行了身份确认的,你们想混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酒会虽然氛围会比较轻松,但有严格的安保措施,时间也规定的非常具体,到时间就会果断中止,结束庆祝活动。” 方芳好奇地问:“既然人很多,酒会就不可能结束太晚。难道酒会结束后那些高阶官员就睡觉了吗?这可不符合日本的男人文化。” 小野寺羽惠说:“是的。等大部分来宾和夫人们都走了后,留下来的基本都是高级官员。主要是住在武馆里的,个别家或驻地在杭州的高级官员也会留下来。 以我的判断不会超过十个人。这时,他们会邀请事先安排好的艺妓来表演助兴,其中不排除安排一些从日本来的高级艺妓分别陪侍个别高级军官的可能。不过,这时候所有的服务都是由艺妓们完成的,我们也完全没有进去的机会。” 方芳说:“那他们不可能光看表演吧?肯定要上一些吃的、喝的来助兴吧?” 小野寺羽惠心里咯噔一下。她大概知道方芳打算干什么了。 她和丈夫讨论过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搜集一些有用的重要情报的事。 但是,没有想到方芳会往那个方面想。但是,她不想现在就把这个事情说透,她想利用剩下的这几天来慢慢影响她,让她放弃这样的打算。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了。秦功璠赶紧拿出随身带来的一盒和果子送给方芳说:“明嫂子,如星哥哥不在,你肯定经常懒的做饭吃。这是羽惠过中秋节的时候和她的闺蜜一起做的和果子,其实就是咱们说的小点心,口味很独特,请你尝尝。如果喜欢吃,等下次做了再给你送些来。” 方芳接过来就打开品尝起来。她一边吃一边说:“早就听说羽惠姑娘母亲家是做和果子的世家,光看起来就已经赏心悦目了,今日得尝,算我有口福了。” 方芳边吃边不停地用夸张的表情表达她的喜爱之意,并央求小野寺羽惠说:“姑娘如果再有制作和果子的机会一定叫上我,我也想学习和果子的制作技艺。说老实话,当人家明家的媳妇也有一阵子了,连个像样的饭菜也不会做。 中式菜肴我再找机会慢慢学,我先学会一样大多数中国媳妇都不会的,到关键时候也可以在公婆面前拿出来显摆显摆。” 小野寺羽不假思索地说:“这几天我就要动手做,姐姐如果有空,咱们一起来做。要知道,有几种复杂的和果子做起来是非常麻烦的。 而且,每个人做出来都会有不同的创意和特色。以姐姐的艺术灵感和想象力,一定能做出与众不同的和果子来,一定会让来宾们耳目一新,一定能让我父亲感到很有面子。” 方芳一点不谦虚地说:“造型艺术方面我还真是有感觉的。记得小时候在汉口的时候,我们家隔壁有家小吃店,主营以汤圆为主的甜食。 由于我们家条件比较好,经常会从那个店里点些小吃当餐后甜点,我也跟他们家的小姑娘混得很熟,会时不时地跑去拿糯米团子捏成各种小动物,趁师傅不注意时放进锅里煮或放到油里煎炸,等端回家里再一个个找出来,在家人和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还常常受到大人的夸奖呢! “原本我大学时是要学工业设计的,但妈妈说姑娘家学那个不好,整天不是跟泥巴打交道脏兮兮的,就是和机床在一起怪危险的,就放弃了。这次,我要和姑娘好好学学这和果子世家的手艺。我这就先行拜师礼了!” 说着竟站起来双手扽着衣襟,一屈膝、一低头,逗得几个人笑成一团。 方芳开始恶补关于和果子的知识,她要争取在和小野寺羽惠这个专家一起制作过程中,有一点点的发言权。 和果子的主料是面粉、淀粉、糖、各种果仁、水果和天然植物颜料,辅料主要有酵母和明胶等。而制作传统的和果子从采购原材料就开始了。 方芳主动陪小野寺姑娘去采购原材料。 这时的杭州城里的物质是比较匮乏的,卖这些原材料的店铺也是屈指可数。 跑了很多店铺,大部分主辅料总算买齐了,唯独缺一种叫木薯粉的淀粉。据说这是做一种口感非常好的绵软的和果子的重要原料。 方芳觉得这是个机会。 方芳对小野寺羽惠说:“我们裁缝店里有两个伙计是杭州当地人,他们对那种小杂货辅非常熟悉,你看至少要多少才能下料做,我估计这几个大的商店没货,小的食杂店也可能数量及其有限。” 小野寺羽惠说:“最少要半斤吧。木薯粉和面粉的比例是1:2,半斤木薯粉可加1斤面粉,就可以制作差不多20多个和果子。我们要保证那天晚上留下来的高级官员至少一人一个吧?”方芳心里有底了。 方芳安排明家裁缝店里的伙计只负责找杭州城里哪里有木薯粉卖,但并不买。买的事由方芳自己亲自去办。 方芳去伙计提供的食杂店购买木薯淀粉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 她知道,按她的计划,小野寺羽惠的父亲肯定不能幸免,更有可能连累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她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可以倾述,更没有人可以给她出主意。 她决定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 她想,眼下除了下定决心要做的这件事之外,最迫切是要给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一个交待。 这正是她痛苦的根源。她决定用她自己的方式给这个世界一个交待。 一直拖到必须下料做和果子的前一天,方芳才去见小野寺羽惠。这是她有意设计的。 方芳拿来的木薯粉只有4两。这是她经过精心计算的。至于她从伙计所说的食杂店买回了多少木薯粉只有天知道。不过对于小野寺羽惠来说够了。 方芳的心思是想让她认为该吃的人都能吃到,不该吃的人都没有机会吃。 4两木薯粉,加8两面粉,可以制作十五六个味道独特、卖相漂亮的和果子,这正是方芳经过仔细计算得出和数量,这也正是她希望的数量,正是她希望吃到的人都能吃到,其他人不敢轻易品尝或者偷吃的数量。 和果子的种类很多。有凉的,也有热的;有脆皮,也有软糯的; 有现做现吃的,也有可短期存放的。小野寺羽惠打算先做一批耐存放的脆皮和果子让方芳和前来帮忙的闺蜜们练练手, 脆皮和果子通常是要加入干果仁或红豆砂、绿豆砂、黑芝麻等馅料的,因为表皮干脆,少则可存放三五天,多则能存放个把月。 添加新鲜水果的和果了只能现做现吃,添加马铃薯、红薯和木薯淀粉的和果子通常最好趁热吃,而且以刚刚出锅的为最好。 放凉了之后虽然也能食用,但口感上就会缺了些软糯劲儿。 几天来,方芳跟着大家在小野寺羽惠带领下,边做边品尝,大家互相学习、互相夸赞,也让小野寺英松享受了难得的家庭般的天伦之乐。 方芳提议把那几种需要趁热吃的放淀粉的和果子也做一部分出来品尝一下,以确保到时候口感和品质有保障。 这样,木薯淀粉又被消耗了一点点,最后预留的原料只能做成十二枚小小的木薯和果子。这正是方芳要的量。 11月2日,方芳提议把正式庆祝活动要请的艺妓的小头目请上两三个来,进行一下排练,并就相关注意事项专门提出要求。 这让小野寺英松非常高兴。虽然「文化节」的庆祝活动是个官方行为,可毕竟是在他的武馆里举办的,方小姐能想得这么周到,他也觉得是在给自己脸上争光添彩呢! 方芳知道,艺妓虽然和妓女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在风月场上混的,好吃、贪杯、计较蝇头小利是她们的共性。 排练到上小吃这个环节的时候,方芳趁小野寺姑娘不在场的时候,专门拿出一枚做好的紫色木薯和果子对她们说,这种和果子的味道和马铃薯粉、红薯粉和果子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由于没有原材料了,到时候这个颜色的和果子量非常少,可能来宾们尚且不够一人一枚,你们服务人员绝对不许先吃。 如果到活动结束还有剩余的,你们随便。要是谁偷吃了,我们是不会支付你们的服务费的。 听清楚没有?她们都点头表示一定会侍候好所有的客人的。 11月3号的活动,秦功璠和方芳也特意穿上了和服,这既让小野寺英松和小野寺羽惠感到脸上有光,也省去了逢人就要做介绍的麻烦。 他们俩的活动完全淹没在人群当中,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怀疑。 加淀粉的软糯和果子是要上笼屉蒸熟的。晚上的酒会差不多该结束的时候,方芳和小野寺羽惠及她的闺蜜一起开始现场制作软糯的和果子。 方芳因为技术最不熟练,做得最慢,主动承担起了做量最小木薯和果子任务。 动作最慢的方芳做完最后一个,她的笼屉只能放在最上面了。 要知道,蒸笼里的东西是从最上面逐步向下被蒸熟的。因此,方芳制作的木薯和果子成为第一个端上桌的。 做热和果子是小野寺羽惠她们庆祝活动中最后的任务。眼看木薯和果子已经上桌了,方芳对小野寺羽惠和她的闺蜜们说:“咱们都走吧,这里有这些艺妓们侍候这些贵宾就可以了,我们在这里人家反倒不方便。” 小野寺羽惠当然更知道日本男人们的喜好,而且事先已经安排好,她和丈夫的房间让给重要客人住了,自己和秦功璠是要去明如星的店里住的,小野寺羽惠也明白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去和父亲及来宾们道别,就悄悄离开了。 回到家里,方芳换上自己日常穿的衣服后,拎着两个很大的包袱过来对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严肃地说:“这个裁缝辅和整个房子,明天就不再属于明家了,我们已经把它卖给一个日本商社了。 这两包东西是给你们准备的,里面有衣服和大量的银子,足够你们生活很长时间。 我天不亮就要离开杭州,车子已经租好了。也给你们租了一辆。 至于你们是回冉州去,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这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思考。 我是暂时不会回冉州的,至于我要到什么地方去,甚至连我的丈夫明如星也不知道。但是,我会想办法跟你们联系的。” 小野寺羽惠表面上虽然很平静,但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说:“方小姐确定他们那些人都吃了你做的和果子了吗?” 看秦功璠一头雾水,方芳平静地说:“是的,我在木薯和果子里添加了药性很强的毒药,只要吃下一枚,药效会在2个小时以后爆发,几乎没有解药,他们中的大多数必死无疑,包括你的老仗人。 作为一个中国人,做成这一件事情,我自己可以骄傲地说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也可以为明家洗刷「汉奸」的耻辱。 “这件事情是我一个策划实施的,从头到尾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卖房子的事情是如星在杭州的时候我们一起操作的,房钱对方已经付清了,虽然我们吃了大亏。 但是,你们知道,这件事情明天早晨整个杭州城就炸开锅了,我会在他们发现这些尸体之前离开杭州城,外围接应我的人也已经到位了。 现在我唯一担心是你们。现在咱们都不要休息了,来分析一下形势。 “依我的判断,你们不离开是最安全的。明天一早,日军一定会在全城开展大搜捕,主要对象一定是我们。 如果你们和我一起走了,那你们一定成了最主要的嫌疑人了。 要是我一个人离开,你们若无其事地在这里睡觉,即使他们找到你们,你们尽可以把责任完全推到我的身上,反正他们要想短时间内找到我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当然,十余名日本高官,在庆祝「天皇节」的活动中,酒后和艺妓乱搞,还造成重大伤亡,这是一个天大的丑闻,料他们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处理这件事情。 因此,我的意思是你们就住在这里,明天有人来收房你们把钥匙一交就回家去处理小野寺英松先生的后事吧。这里,我只能对羽惠姑娘深表歉意了!” 秦功璠虽然对方芳所说的“好好利用「文化节」庆祝活动”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她以一己之力能制造出这么轰动的事件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这是自己敢想却不敢干的事情。 对中国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现在的问题是怎样面对一个对中国文化充满敬意,对中国人民充满善意又深爱着自己的日本小女子小野寺羽惠。 小野寺羽惠脸上毫无表情,虽然她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歇斯底里,但方芳还是不忍心直视她那双娇羞善良的双眼。 夜,死一样的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着,三个人谁也不敢打破这死一样的沉寂,谁也不知道该出什么主意来应对此后的一切。 挂在墙上大摆钟铛铛铛重重地敲击了三声,还是小野寺羽惠先打破了沉寂。 她平静地说:“他们罪有应得!其实,皇军犯下的暴行我比你们知道的多多了。每当听到他们在武馆里炫耀辉煌战果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又有许多中国人丢掉了性命。 每当看到那些年轻的低级军官从慰安所回来后掩藏不住的满足和淫笑,我都想冲进父亲的办公室,让他把我送到慰安所去,替换那些遭受蹂躏的中国女子。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不是中国人民的清算,就是历史的清算。不是对他们肉体的清算,就是对他们灵魂、精神和道德的清算。 父亲算是解脱了,在「天皇节」这天,让他们用肉体去为他们的愚忠和残暴赎罪吧!” 小野寺羽惠坐到方芳跟前去拉起她的手说:“姐姐,这几天我已经意识到你会在木薯和果子上做手脚。你一直在打听最后可能留下的都是什么人? 有多少人?你设计的木薯淀粉剂量,你那么投入地学习和果子制作,以我对你的认识,你这一生肯定不会甘心去作一个家庭主妇的,你内心里是瞧不起围着锅台转的女人的。 我也要感谢你的善良。你们反复实验,最后一个多余的有毒和果子也没有做。 甚至连地位卑微低下的艺妓,你也是尊重她们的生命的。你反复强调不许她们偷吃紫色和果子,说明你的内心是柔软的。 你痛恨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你要消灭的是手上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我不恨你,真的不恨。 “其实,我父亲也是个受害者,他曾经是多么善良,多么随和,他被彻底洗脑了,他的灵魂跟大多数军国主义分子一样被污染了、掏空了,他其实就是一具行走的僵尸。 他有今天,是咎由自取。今天你方芳姑娘不下手,明天就会有叫李芳、王芳、张芳的姑娘下手。 反正,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中国人民迟早要清算这一切,他们的良心迟早要清算这一切的。现在你帮他解脱了,也帮我解脱了,也让我们小野寺家族的耻辱到此为止了!” 说完这一大段听来轻松、其实内心滴血的心里话后,小野寺羽惠站起来给方芳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芳赶紧站起来,紧紧地抱着小野寺羽惠,两人一下子同时跪在地上,两颗被压抑很久的年轻女子的心真的解脱了,她们肆无忌惮地笑着、哭着。 秦功璠知道,这是对压抑无以名状的爆破,这是黑暗中人性的闪光。他任由这两个值得尊重和敬佩的小女子去宣泄。 秦功璠知道,他们这个横跨杭州、冉州、梁州的组合的阶段性使命已经完成了。 秦功璠知道,是时候和他的爱人过小日子了! 秦功璠不知道的是,到底该怎样开始自己的小日子! ——一二三—— 11月4号凌晨,驻守冉州的日军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一样,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了。 天还没完全亮,驻在秦功珀家里的日军司令部里显得惊慌失措,就连细川健雄也变得神秘兮兮的,一向彬彬有礼的他,见了夏杏芳甚至连招呼也没打。 这让夏杏芳突然想起了方芳离开冉州时交给她的信。但是,越是情况不正常,她知道越是必须按方芳的要求办。 终于到了方芳交待的可以拆看信件的11月5号。 方芳和秦功珀决定先避开明如星去和糜佑家来看这封信。 杏芳好姐妹: 如果情况正常的话,我应该是昨天从杭州回到冉州的。当今天我依然没有回来,是你亲自打开这封信的话,我要告诉你,我做成了一件大事。可以说是天大的事,我把天捅了个窟窿。 前天,也就是11月3号是日本的第二个「天皇节」,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杭州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的,这一点我已经从小野寺姑娘的言谈之中掌握了一些信息。 我决意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干一票大的,争取能从肉体上消灭一批,哪怕消灭一二个高阶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也不枉费我抗日的满腔热忱。 我知道此事的风险是非常大的,而且成功的概率非常小。不过,我也不是蛮干。 一是经过近几年的经营,几个长期驻留杭州的日本人对我们已经麻痹大意了。 二是小野寺羽惠从心理上真正地同情中国人民,这是我最大的有利因素。 三是庆祝活动人员多、时间长、程序繁杂,下手的机会是很多的。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不动刀枪、不声不响的法子,请你为我祝福吧!为中国人民祝福吧! 如果我的计划没有机会实施,我会在4号回到冉州。如果我的计划提前败露,我一定会被日本人抓了去,最迟4号你们就会通过日本人的媒体知道这事。 如果我顺利地实施了我的计划,我就会远走他乡,至少在形势没有真正转向对中国人民有利的情况下我是不会贸然和你们联系的,我会想办法前往西部地区和腊佳姐姐、远山哥哥他们取得联系。 现在,你们如果没有得到我被抓的消息,再加上如果驻冉州日军比较反常的话,请你们立即向梁州发电,就说“日本占领当局在杭州庆祝「文化节」的活动中出现严重内讧,造成人员伤亡,以庆祝明治天皇诞辰为初衷的庆祝活动以悲剧收场!”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扰乱日军的调查方向,先从舆论上给他们定位为「内讧」。 另一个是直接揭露他们所说的「文化节」其实就是为军国主义的根源和罪魁祸首——天皇歌功颂德的闹剧。 还有一点我现在不能确定,就是如果我设想的行动达到最佳效果的话,牺牲品应该是日军驻杭州周边军队的高级官员。 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直接报道的,咱们把它揭露出来,让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见鬼去吧! 好了,最后拜托一点,先不要告诉如星,请尽快安排他们全家离开冉州。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民必胜! 祝福我吧! ——阿芳——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七日—— 看完信,大家完全没有回过神来。夏杏芳一边念叨着日军司令部里的异常情况一边烧掉方芳留下来的信件。 她说:“可以肯定日军内部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昨天早上开始,他们的电话很多,人员出入却出奇的少。 尤其是细川先生,今天早晨跟我迎面相遇居然没有打招呼。更重要的是,他们每天早晨的司令官训话已经有三天没有出现了。” 看到糜佑家和丈夫一脸的疑惑,夏杏芳继续说:“我的初步判断有两条。一是他们的司令官很有可能也去杭州参与相关庆祝活动了,他们司令部出入人员减少和早晨没有训话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二是明嫂子很可能已经得手了,而且没有被抓获。如果抓获了嫌疑人他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宣传的,而不会出现现在这样安静的局面。 三是他们的调查暂时没有方向性,很可能如方芳姐所言,他们可能在按内讧处置。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细川健雄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我的意思是,功珀你按照方芳嫂子的意思,从好坏两个方面起草一份电报,我一会儿回来就译,尽快发给如月嫂子。 我现在就回家去,趁他们人少看能不能和细川先生简单沟通一下,一方面请他注意自身安全,另一方面看能否把他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就是日军在皖南地区的暴行罪证拿到手,连同我搜集的部分资料,尽快想办法转交给腊佳姐姐,让她们来揭露日军的兽行。” 糜佑家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以为,除了刚刚说的这几点之外,我们必须立即做两件事。一是立即安排如星大哥和他的家人离开冉州,二是立即安排经常出入杭州的伙计去打听方芳嫂子的具体情况,至少要和功璠兄和小野寺姑娘联系上。我们在冉州的人各家也要做好相应的准备,以备不测。” 秦功珀说:“去杭州的事我派人,争取下午就动身。以我的判断,如果方芳嫂子已经得手,造成了一定的伤亡的话,在杭州城里的人想离开杭州城可能比较困难。 但是,外面的人要进去应该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我派潘老四去,他经常送货到杭州,现在去找我三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现在我来起草给梁州的电报,佑家你陪茶花妈妈去做请明大哥一家离开的事。 我的意思分两步走。第一步,不论杏芳从细川先生那里能否得到新的资料,我们都建议如星大哥立即带着现有的资料赴西安和腊佳姐姐汇合。 第二步,鉴于目前的形势,请茶花妈妈出面,邀请明家爸爸妈妈去祁门帮助做一些事情,待有机会,再把他们转移到梁州去和明家爷爷奶奶团聚。” 让夏杏芳没有想到的是,她一回到秦府,细川健雄先生已经在那里焦急地等待她了。 这一阵子,细川健雄一般是通过让夏杏芳给日本军官洗衣服的方式来传递相关资料的。 今天,日军的司令部里人少,任何人的一点动作都会显得特别显眼。 细川健雄故意站在秦府的二进院落里,当着正在值班的日本军官的面没好气的大声喊着夏杏芳来拿该洗的衣服,夏杏芳也是故意低眉顺眼地出来,一句话没说拿上衣服就走了。 夏杏芳手头的资料她早就已经整理好了。回到屋子里,她急切地把每件衣服都搜罗了一遍,里面果然有大量的照片。 而且,每一张图片背后都用铅笔详细进行了注释。夏杏芳不敢怠慢,她立即拎着个篮子向村口的小溪边走去。 要知道,秦府周边的岗哨和眼线是很多的。人家让你洗衣服,你却拿着衣服去会客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但是,鉴于杭州的紧急形势和细川先生的重托,夏杏芳知道,这些东西必须尽快离开自己,离开冉州。 小溪边每天都会聚集许多洗衣人。只不过,日本鬼子来之前,洗衣服的人中,既小姑娘也有小媳妇。 而现在几乎是清一色的老妪了。还好,路上夏杏芳遇到了糜佑家麾下的一名小伙子。夏杏芳示意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看看周围并没有危险,夏杏芳悄悄地对他说:“你去糜家,让我家小侄女佑家媳妇小婵马上也到这里来洗衣服,告诉她拎一个大一些的篮子。” 糜佑家当然知道夏杏芳一定是有重要资料传递。 在小婵去往小溪的同时,糜佑家去了明家,而茶花妈妈这边已经在准备去祁门娘家的车子了。 明如星虽然对糜佑家的提议并不感到意外,令他感到突然的是,为什么糜佑家会要求他今天必须离开,而且要让自己的父母也同时离开呢? 他意识到了,不是杭州方面传过来的消息,就是秦府里的日军司令部出事了。 他急切地问:“功珀和杏芳怎么样?我要不要等方芳回来再动身?我离开祁门后,我的父母怎么办?” 糜佑家只简单地说:“日本人这几天肯定要大规模地搜捕与杭州有关联的人,你先走,方芳回来后我们立即安排她去西安找你。 你的父母先在祁门我舅舅家留几天,我会安排他们跟下一趟去梁州送货的队伍一起到菊花岭去。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要带一批从日军内部搞到的反映日军暴行的图片和资料。 “我和功珀的意思是,文字的东西,我们先抄下来,你走后我们分批用电报发往菊花岭。 图片中最重要的部分,功珀会去联系照相馆翻拍,由我们把底片保存好。 所有的资料到了祁门之后,我舅舅会安排把它们藏在货物里,你过襄阳时全部取出来带上。 听说马师长现在已经是军长了,那里是他的防区,我争取和传家哥哥商量,看能否请他安排人护送你和这些资料到西安。 你必须清楚,这些资料对于戳穿日本政府所谓「对华亲善」、「大东亚共荣」的谎言,是非常重要的证据。 最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基本都是日本人自己拍摄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批资料比咱们的生命更重要,事关咱们明、糜、秦、乔、胡等家族的名誉,昭示着日本军国主义的本来面目。”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如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内心里主要担心的还是妻子方芳到底怎么样了。 安排好这一切,夏杏芳已经带着小婵把秦功珀起草好的电文译完、发完了。 译电的事,小婵一学就会了。发报的技艺还完全不行。夏杏芳只简单地教了她基本手法后对糜佑家说,让你媳妇也到舅舅家去吧,今天就把电台转移到祁门去。如果日军采取无线电静默的话,我们的电台很容易暴露。 茶花妈妈当然非常赞同小婵去自己娘家的,只是秦若兰担心丈夫,又不好直接跟婆婆提要求,就绕着弯子说:“要不咱们全家一起去舅舅家得了,互相好有个照应。” 茶花妈妈有些着急地提醒说:“哪岂不成了逃亡了?日本人会怎么想?要是单纯为了安全,佑家当时就会同意去菊花岭的。难道到现在你还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吗?” 这一切秦若兰当然都心知肚明。日本人是想把他们这几个大户人家拉拢成「自己人」,树立成他们宣传「大东亚共荣」的「典范」,培育成他们「以华制华」的工具,才对他们如此「亲善」的。 虽然丈夫和叔叔他们做的许多事对她都是秘而不宣的,但是她知道,日本人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什么。 她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只是,她从最近一段时间婆婆凝重的脸上知道情况不妙。 就在明家和糜家忙着收拾心情、收拾东西的时候,夏杏芳隐约感觉到日军的司令部里应该有大事发生。她决定再回家看看。 她以怕天黑以后衣服也不会干为理由,收了衣服晾到二进院落,去看看日本人的变化。 果然被她撞见了。 只见已经哭成泪人的日军驻冉州司令官的夫人和孩子被一群人围着,有人在帮她们收拾东西,有人在安慰她们,还有人在焦急地等着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一辆有持枪卫兵的车停在了秦府正门口,司令官的夫人和孩子被送上车带走了。 看见细川健雄也在送行人员里面,夏杏芳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衣服都晾在廊檐下边了,记得晚上收回去。 细川健雄和她擦肩而过时,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去杭州了,不回来了。” 夏杏芳强压抑着兴奋的心情,立即返回糜家宅子里。她迫不及待地把一众人都聚拢说:“方芳嫂子得手了!这里的司令官已经玩儿完了。” 大家让她慢慢说,具体点儿。 夏杏芳悄悄地对大家描述了刚刚秦府里发生的一幕。她特别提到细川先生说的「去杭州,不回来了」“司令官的夫人带着孩子,哭着去杭州,肯定是丈夫出事了。不回来了,不是奔丧又能是什么呢?” 不能庆祝,但是,大家当然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只有糜佑家殷殷地说:“也不知道方芳嫂子怎么样了?” 秦功珀说:“以日本人有仇必报的性格,他们现在一点也没有声张,很有可能是在按照方芳所说的「内讧」的方向在调查。 我宁愿相信方芳嫂子至少目前是安全的。而且,如果她把「下手」的事情都想的那么周到,一定对「脱身」的问题安排的更加周严。 现在我们注意观察日军的反应,注意收听查看日本人广播和报纸,最多三天,潘老四就回来了。” 茶花妈妈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高兴一下子就行了!如果是真的,血雨腥风也就要到了,咱们还是马上从最坏的可能做准备吧。小婵去看看明妈妈他们准备好了没有,你们这就动身,不然半夜还到不了。” 妈妈在催促的时候,糜佑家在悄悄地给两个小伙子交代着什么。 秦功珀走到佑家妈妈跟前说:“亲家母放心吧,这一点你儿子是有他的道道的。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怎么跟鬼子玩呀?” 大家都抿着嘴偷偷地乐着。 潘老四比他们预料的提前回来了,可能是受到好消息的鼓舞。 潘老四带回的消息:“的确是由方芳嫂子以一己之力办成了天大的事:一举消灭了包括小野寺羽惠父亲在内11名日本高官。其中果然有驻冉州的司令官。 这11个人有7人是死在小野寺英松的武馆里的,还有4人是回到自己在杭州的寓所里死掉的。 据死在自家寓所的几个人的随从说。当时,因为最后离开武馆依然活着的,除了他们几个随从外,就是那十几个日本艺妓。 现在那些艺妓已经被控制起来了,那天在武馆里制作料理的师傅和服务人员也全部在接受调查。 因为小野寺英松也在死亡人员之列,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好像没有受到特别关注,秦先生他们正在忙着处理小野寺英松的后事。”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方芳的安全和下落。 潘老四简单讲述了方芳和秦功璠、小野寺姑娘的谈话内容后,大家一致认为,方芳因为担心冉州方面的人受到牵连,担心这边的组织受到破坏,肯定是往敌占区去了。 大家的分析正合了方芳当时的想法。 方芳是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上路的。此时,路上车马行人很少,但零零散散的已经有一些了,日本人会盘查,却不会像半夜三更查得那么严格。 方芳选择了去上海。在她看来,上海除了国际租界,已经基本被日本人控制了。 现在从杭州去上海做生意,日本人是不会禁止的。而且,在此之前,方芳已经把自己要带的银子全部换成了在上海能够支取的银票,她的车上,除了丝绸布匹之外并没有危险物品。因此,她很从容通过了关卡。 麻烦出在了当天下午天黑之前。当方芳的马车准备进入嘉兴城的时候,日军和伪军共同组成的岗哨盘查明显密集起来、严格起来了,方芳内心一下子轻松起来了。 虽然她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日本鬼子死在了她的手下,但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奏效了。 关卡哨兵看方芳所持的日本占领当局发放的证件是从杭州来的,把她的马车翻了个底儿朝天,并且让她详细填写了一张表格。 方芳表面上很平静,脑子里却在快速地运转着。今天晚上是住在嘉兴呢还是直接出城找个百姓家借宿? 是住需要登记的客栈里呢还是多花点钱住在不留痕迹的黑店里?思来想去,方芳决定一切都大大方方的处理。 一晚上虽然几乎都没有睡着,但还真没有人来打扰她。第二天,也就是11月5号清晨起床,方芳立即去买了一份日本人办的报纸《上海新闻》,打开一看上面并没有她想知道的来自杭州相关新闻,仔细一看,才发现《上海新闻》是一份周报,是前几天出版的。 随手买的其他的报纸,也没有一条关于她干的事情的消息。 这不免让她有些失望。不过她想,说不定日本人正在按在「内讧」的方向在调查,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敢声张,至少她目前是安全的。 她决定按照原计划进入上海。 第54章 《故乡明月》(第一二四——一二五节) ——一二四—— 明如星一家和秦若兰在糜佑家的人的接力护送下于当天晚上到达祁门的胡家茶场。 明爸爸明妈妈和小婵直接被接到胡家宅子里去了,明如星自己要求暂时住在茶场山上。 佑家舅舅完全明白了明如星的意思后说,这一带太没把握了,要保证资料的安全,必须尽快赶到武汉以西。 现在长江皖江段是不能走的,只能选择陆路离开。一方面安全系数高一些,一方面也要快很多。 明如星完全同意了从陆地走的方案,并决定运用明、糜、乔、胡家在沿途商道上的关系和糜佑家、秦功珀民间抗日武装的力量来保护这批重要的资料。 小婵说的电台着实让舅舅有些紧张。不过,当看到真正的电台的时候,舅舅马上想到了山上的一个天然洞穴。 趁着明如星没走的机会,他们一起在洞口山顶的树上架设了天线,到了约定的时间,当着舅舅和明先生的面,秦若兰给远在菊花岭的嫂子明如月发出了第一封电报:“我是小婵,下次按约定时间联络。” 当小婵把收到的数字翻阅字典译成「我是维臣妈妈,欢迎弟妹加入战斗序列。再见」时,舅舅觉得太神奇了,他当即表示:“请放心,我一定跟爱护眼睛一样保护好小婵和电台。至于电台充电的事,我来想办法。” 为了避开11.3「天皇节」这个敏感的日子,日本人后来把方芳成功实施的投毒事件叫「11.4事件」。 从他们调查的情况看,他们果真是按「内讧」来处理这一事件的。 只是方芳、秦功璠同小野寺羽惠一起,被当成自己人来接受调查。 由于事发在凌晨,整个武馆和它的后厨都没有打扫,调查机构到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除了遗体之外,现场任何东西都要保持原样,包括厨房的垃圾。 从死者的症状,他们很快判断出是食物中毒,而且问题一定出在大队人马离开之后的食物中间。 他们从最后提供的食品、饮品入手,逐一提取样本,现场化验,结果却没有发现任何有毒食物和带毒餐具。 突然,一名正在接受调查的艺妓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她说:“所有上的食物中,只有一种是正好够在场的官员们一人一个,完全没有剩余的,是紫色的和果子。” 她特别指出:“这种和果子一出蒸笼,一个姐姐就告诉她,一个多余的也没有,让她逐一派送给每一名客人,要求我们一个也不许吃,尝也不行。” 他们开始集中查证这一疑点。蒸和果子的笼屉里面都是要垫布的。 因此,笼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紫色的残留物。他们开始搜寻笼屉里的垫布。 在存放垫布的竹篮子里并没有找到带紫色残留的垫布,不过很快,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个包着一枚完整的紫色和果子的垫布。 真相终于大白了。 和小野寺羽惠一起做和果子的闺蜜都被带到了武馆里让提供重要线索的那名艺妓来指认。 当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排除之后,方芳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方芳是由小野寺羽惠带进来的,她当然脱不了干系。 方芳的社会关系在杭州的日本高层中间是个公开的秘密,茶花妈妈所说的血雨腥风很快就降临冉州了。 明如星和他的父母离开之后,糜佑家按照他们和明家达成的一致,连夜将明家宅子里值钱的家当分别转移到周围各家,以备日本人的搜查。 方芳到上海后直接去了国际租界。虽然日本人一路追踪知道了她本人就藏身上海,可一时还找不到她,面对美英法等国共管的国际租界,他们也不敢强行搜捕。 当然,最重要的是日本人不愿意把事情的真相向外界披露。 冉州方面日军对明家的搜查延伸到了糜、乔、李三家。因为明如星和方芳很少在冉州露面,各家要编理由撇清同明家的关系应付日本人还是有说辞的,更何况这件事情本身,糜佑家他们是做了精心准备的。 对日本人可能什么时候来,可能问题什么,大家应该怎么回应,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气急败坏的日本人想放火烧了明家的宅子来泄愤的,最后因为明家宅子和乔家、李家的宅子是连体建筑,经过糜、秦、乔、李家的共同努力,这件事以日本人彻底没收、占领明宅收场。 这个结果是糜佑家他们事先没有想到的。这样以来,不仅秦家的宅子、明家的宅子有日本人进驻,现在连糜、乔、李家的宅子也都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了,不可能用作商量策划实施重大事情的场所了,他们所有的抗日活动也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日本11名高级官员被有良知的反战人士利用「天皇节」庆典的机会毒杀的消息是渝版《民醒报》和《梁州日报》首先刊登出来的,这给日本占领当局很大的压力。 沉默?那其实就是间接地承认了这个事件。 辟谣?毕竟报道中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前因后果等新闻要素清清楚楚,辟谣只会越描越黑。 承认?又怎样给日本国民交待呢? 方芳的处境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越来越危险。 新任日军冉州的司令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在这个防区宣传培养了一大批与皇军的「合作典范」和「良民」,却总是发生小规模行动的失败和日本人失踪事件,一些人少的行动不仅屡屡失败,而且往往连人带枪都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他知道这样精准的情报一定来自内部,这样干净的行动一定是有组织的行动。他开始不动声色地从身边人和当地有影响力的人调查。 糜佑家和秦功珀、夏杏芳都知道明家宅子里进驻了一些日本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日本人是被安插在那里观察他们的行动的。 糜佑家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的心思却非常细腻,这大概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因为出生的原因,从小他就生活在别人的议论之中。因此,他是一个不爱说话却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对待日本人,这一特长是非常管用的。 从过往的经验看,一般来说,秦功珀和夏杏芳是情报源头,不过他们的提供的常常是现象和片段,分布在各地的骨干是现象和片段的验证者,汇总之后,糜佑家往往能比较精确地判断出日本鬼子行动的大体安排,特别是时间、地点和人员规模上。 只要与自己的判断吻合,他们就果断出手。在糜佑家看来,敌人鼻子底下是最安全的,让敌人看到的行动是最容易成功的。 不过,他忽视了一点,那就是日本人也知道这个道理! 日本人开始悄悄地对糜佑家、秦功珀和夏杏芳他们开展行动统计分析和接力跟踪观察。 所谓行动统计分析,就是不管有用无用,全天24小时对他们作息、出入和生活、工作的时间、地点、人员等信息进行统计,并与发生在方圆一百里范围内的抗日活动进行关联分析。 所谓接力跟踪观察,就是从异地选择已经投靠日本的中国人来跟踪他们。 为了不引起他们的警觉,每个人只跟踪一段路程和一段时间,再将所有人的观察连成一条线。 日子久了,他们所有人的活动路线图和活动规律,以及他们的活动与一定范围内的日军遭袭情况的关联关系就基本被日本人掌握了。 最可怕的是,没有受过系统的侦察、反侦察训练的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被蒙在鼓里。 细川健雄有一天交给夏杏芳要洗的衣服后,在日军司令部担任护士的青木丝谷执意要和夏杏芳一起去小溪边洗衣服。 青木丝谷和夏杏芳是比较熟悉的,只是因为她的中文特别差,平日里和夏杏芳并没有多少交流。 不过,青木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发现谁的脸色不好、声音不对,她总会以一个专业医务工作者的身份来关心一下,人缘是极好的。 至于她,其实是原来那位司令官的情妇的事,虽然大家都知道,甚至还有人多次撞见过,但大家对她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恤,骂她的人还真是没有。 青木丝谷看周围没人,用蹩脚的中文对夏杏芳说:“细川先生让我告诉夏小姐,请你和夫君及糜先生马上停止一切抵抗行动。” 夏杏芳非常吃惊,细川先生怎么能让一个原司令官的女人知道这些事呢?为了弄清楚她的底细,她决定和她聊聊。 找不到合适话题,夏杏芳就从青木丝谷的名字入手。 青木告诉夏杏芳说:“我父亲姓青木,母亲娘家姓丝谷。在日本,很少有人这样给孩子取名字的。我的父亲是个武士,也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 他非常希望我母亲为他生一堆儿子,然后把他们都培养成武士,统统送到中国战场上来。但是,我母亲却接连生了四个女儿,我是老二。 “战争开始的时候,大姐已经嫁人了,我父亲执意送我去护士学校参加速成培训投入中国战场。 其实,在日本,大家基本都知道速成的护士其实就是派来给军队的高官当保健护士的,说白了就是他们独自占有的慰安妇。 我的父亲也知道我来了之后会成为某个军队高官发泄的对象,可他还是坚持要送我来,并且说这是为了青木家的荣誉。 我的母亲是反对的,可父亲非常蛮横,还在入伍注册时把的名字改成青木丝谷,说是为让我母亲的家族也享有这种荣耀。” 夏杏芳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青木姑娘,就淡淡地问:“司令官的夫人不是在这里吗?” 青木丝谷说:“是啊,按照规定,他的夫人随军之后,我是要重新派给其他高官的。当时我是不愿意的,换来换去的,我岂不真的成了妓女了吗?没想到,他也不想让我走。这却成为我噩梦的开始。 “司令官的夫人是个日本政府一名高级官员的女儿,家族背景深厚,更要命的是她是个醋坛子。 要知道在日本,男人们业余时间去艺妓院是很正常的。他们大多数是去找艺妓们喝酒、聊天,看艺妓表演。 但是,和同一个艺妓相处时间长了,发生性关系也是常有的事。 他的夫人来之前其实是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令她不能忍受的是她来了之后我居然没有离开。 她开始从性生活上报复司令官。有一天上午刚刚到办公室,司令官派人把我叫了过去。 等我一进门,他就把反锁上,啥话没说就强行扒了我衣服,直接在地上和我做爱。 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事后他详细给我说了前一天晚上发生在他们家的事情。” 眼看就要到小溪边了,发现洗衣服的人挺多的,青木丝谷不往前走了,夏杏芳只好带着她往下游走去。 青木丝谷继续说:“原来,夫人因为司令官没有打发我走,已经有好长时间不让司令官碰她了。就在头一天晚上,夫人一反常态故意挑逗起他来了。 可是,当司令官和她完成前戏准备进入的时候,她却起身到别的屋子住了。 更要命的是,一个晚上这样折腾了他三次。早晨一起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拿我发泄了。 从那以后,他就隔三差五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做爱。有时候在地上,有时候在椅子上,有时候在桌子上。 其实我早就已经想开了,一个弱女子,国家行为把我分配给军队高官充当慰安妇,除了服从我还能怎样呢? 悲剧的是,很快他的夫人就知道了我们在办公室的事,为了进一步报复丈夫,她开始在小范围散布司令官性无能的消息,说他只能和女人摸一摸、咬一咬,全靠女人用嘴帮他解决。 要知道,在日本,一个男人这方面不行是非常丢脸的事。他不敢拿夫人撒气,就设计来证明他夫人说的不是事实。 “有一次他叫我去他办公室,我知道现在很多时候去都是要干那事的,穿着上就尽量配合他,完事后穿起来也简单些。 没想到,那天进去后,他把我脱了个精光,而且非要让我双手扶在椅子靠背上站着做。 就在他做的正起劲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在以前,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他是没有反应的,要等他尽兴干完,我们都穿戴整齐才会让人进来的。 可是,那天他竟然直接喊了「进来」,一下子进来了三个人。 更让人害羞的是,他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不停地抽动着,嘴里还大声地叫喊着。 那三个人我们都非常熟悉。他们张大嘴愣在那里,而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样的情形后来又发生过两次,其中一次是被细川先生撞见了。事后,细川先生专门找我深入地谈了一次,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在那个时候来敲过门。 我估计是细川先生只要见我进去,就不许别人进司令官的办公室的缘故。 “司令官出事后,他的夫人也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会不会再服务新来的司令官。 好在,新任司令官是带着夫人一起来的,看样子夫妻感情很好,从来没有骚扰过我。这样,反而有许多单身的军官对我起了坏念头。 “有一天,细川先生突然交给我一份诊断证明,说我有性病。要知道,皇军内部规定,不管是服务一个人的还是服务多数官兵的慰安妇,都必须定期接受体检。 凡是有这方面疾病的,在病痊愈之前是绝对不许提供慰安服务的,他们怕影响部队的战斗力。 因此,很多没有病的慰安妇会想尽办法从医师那里开性病证明。 我不知道细川先生从哪里开来的证明,只知道他开的是效力最高的证明,要让我再次提供慰安服务,必须还是这个级别的证明我已经痊愈的诊断书才行。这让我轻松了好长时间。” 到了下游的洗衣点,她们坐下来,青木丝谷接着说:“前一阵子,司令部内部传说细川先生是国际反战联盟成员,可能要接受调查。一时间,许多原来和他关系很好的军官都不理他了,他经常一个人喝酒。 有一天晚上我奉命去给现任司令官的夫人买东西,看到细川先生一个人在小店里喝酒,过去一看他已经喝了很多了,还在要酒,我就强行把他架了回来。 你是知道的,细川先生个子很高,而我又瘦又小,要把他架回来是非常吃力的。到了你家门口,有几个军官看见了也没有人来帮助我。 “我吃力地把他搀扶回屋子后,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摔倒在地上的。这一摔,把我的额头摔破了,也把细川先生摔清醒了。 他看我额头上出了血,坚决不让我离开,拿出东西来帮我消毒处理。 好在我只是蹭破了点皮,血很快就止住了。后来,我们俩就坐在他屋里聊了很久,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我想起来给司令官夫人买的东西还在身上,就赶紧给送过去。 等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想起细川先生还在地上躺着,就又回到他的屋子想把他扶到床上去睡。 进门一看,他果然还躺在地上,我去扶他,他的酒劲又上来了,好不容易把他扶上床,帮他脱了外衣,他却一把抱住了我。 说实在的,我一个慰安妇,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么一个关心我的男人,我是高兴的,我也从内心里喜欢细川先生。 他借着酒劲这么一抱,还真把我对他的爱调动起来了。当时,我不仅没有反抗,还主动把衣服脱的干干净净和他钻进了一个被窝。 我把头放在他的胸膛上,尽情地在他身上抚摸亲吻,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清醒了些,想竭力推开我。 没想到他越是那样,我越是兴奋起来了,竟然直接爬在他身上疯狂地做起爱来了。没等我们做完,他彻底清醒了。 “我们俩都是过来人,他把我搂在怀里说,他不想欺负我,他也不愿意看到别的男人欺负我,他只希望这场战争早日结束,我们都回到日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告诉他,不是他欺负我,是我喜欢他,是我爱他。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做爱。但是,没有一次是他找我的,都是我主动去找他。只是后来每次做爱他会主动些,我只要配合他就是了。 我在与他的性爱中体会的是与以前伺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体会到了做一个女人的快乐。” 青木丝谷停顿了一会儿,她两眼直直地盯着夏杏芳说:“我今天跟你一起出来除了要告诉你停止你们的一切抵抗活动,皇军已经在注意你们了之外,更重要的是我好像发现你怀孕了。” 夏杏芳吃了一惊。她是刚刚知道自己怀孕了的,连丈夫秦功珀还没告诉,青木丝谷怎么会知道呢? 原来,青木丝谷的生理周期几乎和夏杏芳同步。在这里,只有有文化、见过大市面的女人才在生理期时做特别处理的,而她们俩的处理方式也是一样的。 这两天两人在厕所遇见,青木发现夏杏芳和自己一样在干呕,有想吐的感觉。 夏杏芳笑了笑说:“青木姑娘真不愧是医务工作者,这么细心而且这么专业。只是我在犹豫是不是要生下他来,兵荒马乱的,大人都难以自保,怎么养活娃娃呢?但是,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怀孕了,再打胎就怕以后真的生不了孩子了!” 青木丝谷殷殷地说:“我和姐姐的想法不一样,我是拿定主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如果孩子出生之前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日本去生,如果战争还在继续,我就把他生在中国。 而且我自己就不打算回日本了,除非中国不要我。我爱细川君,这是我和他爱情的结晶。 现在的问题是,发现慰安妇怀孕是要被强制流产的。今天我找姐姐是想请姐姐给我找个地方,趁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怀孕,以养病的名义躲一阵子,等孩子大到不能引产的时候我再回来,毕竟我是日本女子,又是配属高官的保健护士,他们不会强行处置我的。” 夏杏芳说:“细川先生知道了吗?” 青林丝谷说:“还不知道。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他。” “那最近他想跟你做爱怎么办?” “一般不会,要做爱,基本都是我去找他。如果他主动到我那里,那就做呀,反正我喜欢他,只要他想要,我就给他。以我的常识,只要小心,正常做爱是不会把孩子做掉的。” 夏杏芳说:“那你先不要吱声,前三个月几乎是看不出来的。现在是冬天,平时你故意多穿点儿。 等到显怀的时候再装病。到那个时候,我们俩一起到我娘家去呆一阵子,等回来时就快生了。现在看,咱们俩应该差不多同时坐月子,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我娘家生。” ——一二五—— 糜佑家他们的抵抗活动戛然而止,而生意和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还特别增加了与住在秦府和明家宅子里日军往来,这让正在搜集证据的日军无从下手。 方芳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日本人的盯梢和跟踪,她知道针对她的刺杀行动随时都可能发生。 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对受到的蔑视已经习以为常了,令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对他们生活的监视和人格的侮辱。 “11.4事件。”处理后,武馆因为是暴毙了七个人的凶宅基本无法居住,也不可能卖给其他人,小野寺羽惠就把它交给日本占领当局用作仓库了,她和丈夫则用方芳给的钱租住在一个少有人知的巷子里。 由于他们认为的真凶并没有落网,对小野寺羽惠的调查和问询并没有终止。 而且,现在看来,经常性地把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叫去成了有关当局用来向上交待和消遣性的举动了。 特别是半夜三更、重要节日这样的特殊时间段,简直成了他们的习惯。 虽然小野寺羽惠对父亲的死从道义上是超脱的,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呀! 心理的煎熬和肉体的被折磨,让她变得越来越焦虑,甚至有些抑郁了。 冉州是不能回的。小野寺知道,他们回去将使本来已经非常艰难的秦家更加不堪。 日本也是不能回的。虽然她内心里真的不想回日本,可现在她连选择的权利都失去了。她知道小野寺家族不会欢迎她,更不可能接纳秦功璠。 两颗空落落的心,一下子没有了归属感。 方芳在想尽一切办法了解小野寺姑娘和秦功璠的消息。从杭州到上海的人很多,但知道他们消息又能进入国际租界的人并不多,方芳认识的人更少。 她始终没有得到小野寺羽惠的直接消息,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给「11.4事件」一个了结,真正把小野寺羽惠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解放出来。 方芳知道,国际租界虽然是由部分反法西斯的西方国家共管的,大多数是反对日本侵华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反日的。 但是,从治理手段上看,租界内部依法办事的意识和氛围很浓。 如果一旦知道自己是「11.4事件」的真凶,肯定是要依法处置的。因此,她决定用两种方式来公布真相。 方芳先悄悄地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写了一篇长篇消息,详细描述了「11.4事件」的全过程,并以全体中国人民的名义戳穿了日本政府所谓的「对华亲善」和「大东亚共荣」的谎言,揭露了日军在皖南地区的暴行,以非常肯定的口吻承担起了「11.4事件」的全部责任,一式三份分别投寄给了中国人控制的报纸、法国人控制的报纸和日本人控制的报纸。 因为是第一人称,而且方芳还在投给中国和法国媒体的消息中夹带了自己的照片。 很快,这个虽然已经是旧闻却依然具有爆炸性的新闻,还是让日本人颜面扫地。 一个弱女子、几两木薯粉、几个日本小吃,却要了11名日本高官的命。 更重要的是,整个事件完全没有伤及无辜。用方芳的话说,直接针对「元凶」、「真凶」,连「帮凶」都没有惩处。 这把中国人民的善良和日本军国主义份子的丑恶嘴脸,展示的淋漓尽致。 秦功珀的小团队制作的手雷和炸弹,基本都是按需订制。每次在他们决定采取行动之前才根据行动所需制作相应的品种和数量。制作场地就在秦家的窑场。 存放化肥的旧窑和新窑之间是用地下通道连接着的。旧窑的上面封死了,杂草丛生,化肥从最下面掏取,因为存放之前做了很好的处理,上面是不会坍塌的。 硫磺的用量最小,每次都和粘土一起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 碳粉则直接利用烧砖时生成的木炭现磨,引信则只有秦功珀自己掌握,绝不让第二人经手。 这一阵子没有行动,可大家看着成堆的原料,还是背着秦功珀装配了一批最常用的手雷和外形与砖完全一样的炸药包,大家以为反正不装引信是没有多大危险的。 糜、明、乔、李家的宅子处在冉州的中心,日本人发现,要是在这里建一个制高点,非常有利于观察整个冉州城的情况。 但是,这里的池塘恰好是城里的低洼地带。他们决定在已经完全占领的明家宅子的二进天井里建一座瞭望塔。 建塔用量最大的当然是砖了。秦功珀知道要想日本人掏钱购买自家的砖瓦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拒绝为其生产也是不现实的,但绝对不能就这样忍气吞声。 他和糜佑家详细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和自己的队伍能做的事情。 糜佑家认为,虽然日本人并没有如同南京上海一样彻底占领皖南地区,但实际上已经有效控制了这一带。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无论中国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抗日武装和抗日行动都已经转入地下,而且行动的有效性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更重要的是,日军向西推进的脚步虽然缓慢了一些,可并没有停滞下来。 一旦日军控制了中国更广大的地区和人口,那么对物产本来就不太丰富的皖南地区的压迫和盘剥肯定会更加严酷。 趁着我们还有能力反抗,我们必须尽快做点大事。晚了,即使我们有心可能也无力做了。 秦功珀基本认同佑家的分析和想法。他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就有一个难得的机遇,可以好好利用日本人想在如星家建瞭望塔的时机做做文章。” 糜佑家说:“这样的事情和我们以前干的不一样,只能干一次,而且必然会彻底暴露我们自己。 我的意思是,要干就大干。所谓大干就是要造成敌人重大伤亡,要在一定区域造成重大影响,要把自己人的退路安排妥当。” 秦功珀说:“整个动作过程要突出解决好两个问题。一个是细,一个是保密。细,就是绝对不能中途出问题,要和敌人斗智斗勇,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在我们可控的范围之内。 保密,就是要控制知悉范围。现在我们身边的许多人都已经投敌叛国了,有的是被迫的,有的则是主动变节的。咱们必须用最可靠的人干那些紧要的事。” 糜佑家说:“你说的具体一点,我们好一个人一个人筛选确定。” 秦功珀说:“爆炸!在明家建的这个瞭望塔是日本人在冉州第一个大的工程,又在他的司令部跟前。 建成后,日本占领当局应该会组织一个层级较高的竣工启用仪式,莅临现场的重要人物一定登顶视察,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进行爆炸,既破坏了他们的瞭望塔,又可造成比较严重的伤亡。 “这两年,我们生产的和砖头一样的炸药包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现在的问题是,那种「砖头」的刚性是不够的,而且必须有相当的数量砌在一起才能产生较大的爆炸威力。 还有就是我们没有自动引爆的装置,就是把炸药包成功地砌在塔里了,怎样引爆也是个难题。” 糜佑家说:“刚性的问题不难解决。他们的瞭望塔要足够高的话,越往下面的墙体一定要足够的厚。 也就是说,可能要并排至少砌三、四排甚至更多的砖头才可以。 普通的瓦工都明白,真正起承重作用的是内外两排砖头,中间的夹层可以填充咱们的炸药包。 日本人多是军人,到时候瓦工木工肯定是从咱们当地人中抓,等人聚齐了,我们以赶进度的名义,建议把工人分成2-3组,轮班工作。 我们把可靠的人分成一组,争取一个工时之内将炸药包全部放进夹层之中。 “至于安放的位置,要边建边看。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既要在隐蔽的地方,又便于临时安放引爆装置并点火,二是位置要足够低,使得爆炸后坍塌的程度足够惨烈,才能确保爆炸的威力和垮塌的材料足以消灭塔上的鬼子。当然,我们还可以在塔项上做些手脚。” 秦功珀觉得佑家已经想得比较周到了,就回应道:“从现在起,我负责在制砖的同时装配出足够的炸药包来,你负责人的筛选和咱们这几家人的安置。 以我的判断,从我开始给他们制砖到瞭望塔真正建成,至少要两个多月时间。 咱们边干边琢磨,边干边完善方案,边干边遣散家人和乡亲。 “我想,明宅的爆炸一旦成功,窑场一定是敌人怀疑的第一个目标,我们正好可以二次下手,趁他们搜查窑场的时候再次进行爆炸。反正我们俩这次只能抱着必死的信念和他们拼了!” 糜佑家示意秦功珀不要激动。他说:“这一段时间没有行动我也在想,看来鬼子对中国的占领不会很快结束,是到了以必死的信念和他们战斗的时候了。 如果有必要,我们想法子把老人和女人、孩子们都送到菊花岭去。即使送不走,我们也要有所作为才行。亡国奴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秦功珀压抑着嗓子说:“最近我一直在想方芳嫂子的壮举。一个弱女子尚且能够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我们这些七尺男儿怎能甘心在鬼子的铁蹄之下当贱民、做亡国奴?” 方芳以第一人称发布的消息让日本人狗急跳墙,他们疯狂地在国际租界的边缘地带迫害一切与方芳做生意和有接触的人士,方芳觉得自己必须要公开露面了。 经过周密思考,方芳决定再次投书法国报纸,请求他们对自己今后的行动进行跟踪报道。 对于强调法制和新闻自由的法国人来说,这简直是最有价值、最值得跟踪报道的新闻了。 通过和法国媒体的沟通,他们建议方芳到租界内的法国审判机构投案自首,并给方芳推荐了一名著名的律师。 在详细了解了每一个细节之后,律师同意方芳去自首,而且答应为其进行无罪辩护。 真如律师所料,法庭最后以「已经宣战的两国,被侵害国公民对侵占者中的武装人员从肉体上消灭不构成犯罪」为由,对方芳作出无罪判决,当庭释放。 这一判决的生效和新闻媒体的广泛传播,让中国人知道了按照国际通行的法律和价值观,对进入中国的日本军人,中国人是有权力合法地消灭他们的。 日本人陷入了普遍的恐慌之中。 日本人虽然在他们控制的媒体上大肆炒作国际租界内的法国法庭对这个案件不具有管辖权和审判权,应该将方芳交给杭州的中国法庭审判,等等。 但是,谁又会相信已经成为日本人傀儡的杭州法庭呢?他们的炒作只能成为进一步羞辱自己的笑料。 日本人虽然竭力封锁方芳被无罪释放这一消息。但是,对于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中国人当然不会藏着掖着。 一时间,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有这样一个女英雄而欢欣鼓舞,女英雄用智慧消灭日本鬼子的传说也有多个版本在坊间快速传颂着,日本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是在与四万万中国人为敌,而中国人心理上的阴霾似乎要烟消云散了。 冉州这边是糜腊佳从法国人的广播电台收听到消息后通过电报告诉他们的。 当然,以糜腊佳的新闻敏感性,她当然不会错过全面揭露性报道日本人所说的「11.4事件」的真相和方芳小姐英雄壮举的大好机会。 糜传家最近发给冉州方面的电报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如何营救方芳和请茶花妈妈等人前往菊花岭的事,这让糜佑家和秦功珀增加了不少压力。 一方面,上海及其周边除国际租界以外,已经全部被日本人占领了,以他们和日本人打交道的经验,方芳目前只有呆在上海的租界是最安全的,只要跨出国际租界,日本人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痛下杀手。 另一方面,日本人目前只把明如星和方芳联系在一起,并没有怀疑他们。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在自己能忍耐的极限到来之前,在日本人没有真正发现他们什么之前,把计划的事情做成、做大、做好。 天渐渐暖和起来,日本人对瞭望塔进度的要求更迫切了。他们急切的希望有一个既能用来观察他们担心的人和事的制高点,又能给前来参观他们治下的这个模范地区的更高层人物一个示范点。 糜佑家正是利用了日本人好大喜功的心理,不断地给他们从展示和显摆的角度提出合理化建议,以便不断地在上面添加一些日本人根本看不明白的小花样。 瞭望塔高出明家宅子部分的外立面确实装饰的非常漂亮,而且许多构件都是糜家和秦家无偿赠送的。 这让主管监理的日军长官觉得非常有面子,也更加依赖糜佑家和秦功珀了,许多细节性的东西就放手让他们做了。 炸药必须安放在塔身中部偏下的地方才能保证点火的人有地方隐蔽。 而且,到时候一定要在程序安排上制造出比较热闹的场面,才能把导火线燃烧时的声音盖过去,如果能有点鞭炮或烟火,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还能确保点火的人员撤离。 瞭望塔启用仪式排练的时候,糜佑家没有让日本人另外花钱就给他们请来了舞狮和舞龙的队伍,这让日军驻冉州的司令官非常高兴。 他当即表示,正式邀请上级长官来剪彩的时候,要邀请报纸和广播电台新闻记者来采访报道,他要让中国其他地区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中国人是非常欢迎日本人的,是和日本人相处的非常友好的,中国人在用自己民族最热烈的方式庆祝瞭望塔的正式启用。 糜佑家趁机建议,如果再配合鞭炮和烟花就更像是中国人过大年一样热闹了。并特别强调,所有的鞭炮和烟花都由日军士兵燃放。 日本人愉快地接受了糜佑家的建议。 秦功珀知道糜佑家已经给他创造了所有必要的条件,他要精心安排、亲自操作,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日本人是选在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节当天来举办瞭望塔竣工启用仪式的。 为了冲淡「11.4事件」的影响,他们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冲冲喜。 明家门前张灯结彩,驻冉州的司令官尽了最大的努力邀请了上级和冉州周边友邻部队的长官,一起来为瞭望塔剪彩助兴。 从高高的瞭望平台上沿塔身垂下来的一朵朵大红花鲜艳夺目,只见有头有脸的日军高级官员,每人手持一把剪刀,当主持人呜哩哇啦说了一大通之后,日本士兵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鞭炮和烟花,锣鼓队和舞狮舞龙的队伍也形如在池塘的周围舞动起来。一下子,鞭炮声、锣鼓声响成一片。 突然,几声巨响,浓烟散去,万人瞩目的瞭望塔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明家宅子最高的马头墙也不见了,就连乔家的马头墙也少了一面……日军顿时乱成一锅粥了。 现场除了糜佑家、秦功珀,只有和一起安放炸药和今天负责点火的两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逼来看热闹的中国人四处逃散,日本鬼子和家属一个个鬼哭狼嚎…… 秦功珀已经在窑场安排第二场爆炸了。 糜佑家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他耐心地等待坍塌停止了,从容地进入现场,他要看看这些猖狂的家伙的下场,如果有活的,他要告诉他们这事是自己干的,他不想连累乡亲们。 所有登上塔楼的军官们都被结结实实地埋在了废墟里,现场并没有人组织抢救,甚至根本没有人指挥往废墟跟前靠近。 当糜佑家再次从明宅的残垣断壁间走出来的时候,在池塘周围警戒的日本兵才一下子冲上去把他团团围住。 很快大队的日军从秦府的方向跑步过来了。 日本是个多地震的国家,日军的对华侵略又是经过充分准备的。 因此,面对爆炸的救援是非常专业高效的。虽然在场的高阶指挥官基本已经失去了指挥能力,但赶过来的指挥的指挥官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经过非常专业的训练的。 以明宅为中心的警戒、以军犬为先导的搜救、以有生命迹象为优先的救治…… 但是,这时候,无论你怎么专业,面对从建设初期就被精心筹划过的爆炸,他们也是回天乏力。 房梁上卯榫、屋顶上的砖瓦、瞭望口的横梁都是做过手脚的,坍塌的程度几乎是粉碎性的,虽然一开始还能听见被埋在里面人的呻吟,但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死一样的平静! 面对如此惨烈的场面,他们只能手刨、肩扛。两个多小时后,现场除了十余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就是缺胳膊少腿,满身血污、浑身粉尘的伤员。 日军的应急指挥部的思维方式果然如秦功珀所料,他们知道这事的根源一定在秦家的窑场。搜查!这肯定是日军指挥官最早想到的应该采取的行动。 秦功珀知道,如果要达到目标,吸引鬼子尽可能多地围上来,最好是有最多的敌人进入窑口。 远远地,当敌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改往日的从容,故意惊慌失措的一窝蜂地钻进窑里。这反而勾起了敌人抓捕的欲望。 经过几年的经营,秦功珀的窑体内部是个小迷宫,敌人一面包围整个窑口,一面派小股的力量试探着进入。敌人越来越靠近,进入窑口内的人也越来越多。 秦功珀出奇的冷静,他在等待现场最高长官的靠近。 爆炸是瞬间完成的。 听起来是一声巨响,其实,埋伏在窑内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引爆点。 从故意慌张的躲进窑口,到一点声响也没有的等待,再到协调一致的引爆,这是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后培育的强大心理支撑啊? 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引发的赴死若生呀?这是怎样的民族爱、家族情激起的从容不迫呐? 第55章 《故乡明月》(第一二六——一二七节) ——一二六—— 明如星离开冉州的时候并不详细知晓妻子方芳的惊天之举,虽然他知道夏杏芳托付的日本反战人士提供的揭露日军暴行的资料的重要性,由于一路上的行程已经被安排的非常严谨,更重要的是他是应糜腊佳的邀请去《民醒报》赴任的。 因此,心情是愉悦的,脚步是轻快的。后来,在清楚地知悉妻子的行动和效果后,明如星更是把满腔的悲痛和仇恨化作了一个新闻从业人员最大的动力。 进入《民醒报》要求的职业角色对明如星来说几乎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作为一名地区中心的主任,他的主要职责是尽可能快、尽可能准确的获取新闻,并以《民醒报》价值观的视角观察、分析、报道、评论。 西安是个神奇的地方。 日本人早就放言,只有占领了西安才算占领了全中国。国民政府和各抗日的、媚日的、绥靖的、怀柔的党派、势力,无一不对西安垂涎三尺、厚爱有加。这就为明如星提供了丰富的新闻资源。 细川健雄先生提供的珍贵资料的使用是由《民醒报》最高层和糜腊佳、明如星共同决定的。 很多时候,为了增强新闻效应,糜腊佳建议放弃「首家」、「独家」等新闻效应中最关键的因素,协调很多官方、非官方媒体,声势浩大地揭露日军暴行和丑恶嘴脸。 特别是针对日本人在国际媒体上宣传「对华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时候,那些来自前线和占领区的血淋淋的图片,直接把日本人的伪善和穷凶极恶曝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随着方芳制造的「11.4事件」被真实完整地报道出来,随着糜佑家、秦功珀、夏杏芳制造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被人们传颂,随着对细川健雄、小野寺羽惠这样的日本人朴素人性和良心的品味,明如星渐渐陷入了无名的痛苦和落寞之中。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懦夫! 明如星与马伯略的接触源于《民醒报》对抗日名将的系列报道。 以明如星的职业精神和价值取向,他了解的国共两党中的抗日名将还是挺多的。 但是,大多数国军中的抗日名将很少有公开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的,马伯略却是个另类。 马伯略自从当了军长后,就从来没有脱离过抗日前线,甚至连轮战轮休的要求都没有提过。 更重要的是,过去自己获悉的许多军事情报,有相当部分是明如星他们提供的,这让马伯略觉得明如星仿佛是老熟人了。 当明如星和糜腊佳提出要跟随马伯略的部队开展抗日系列报道的时候,糜腊佳一点儿也不意外。 虽然她和明如星有三十多年的交情,知道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是她也知道,此刻的明如星是在拿妻子方芳和好朋友糜佑家、秦功璠、秦功珀、夏杏芳做参照系,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后来,关于马伯略和他的队伍被日本人称为他们侵华的「盲肠」,被国民党的战区司令长官称为中条山的「铁柱子」等生动的报道,让马伯略在国人中的好名声广为流传的同时,也让明如星在业内的影响力大大增强。 方芳被日本人刺杀的消息最早也是由国际租界中的法国媒体首先报道出来的。 虽然没有人找到方芳遇难后的遗体,但日本媒体选择了集体噤声,无疑间接证实了国际媒体的报道。 这个消息对于明如星来说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糜腊佳告诉他这个不幸消息时,他表现出的冷静和镇定,让糜腊佳觉得有些害怕。 她知道两个一见钟情、自由恋爱的人炽烈如火的爱情,她知道方芳在明如星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她知道他们在与日本人的斗争中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却为对方担惊受怕的心理感受,她知道……她唯一不知道的是现在怎样来安慰这个好朋友、好战友。 弟弟糜佑家和秦功珀的消息,糜腊佳也是从媒体上看到的,她清楚必须让哥哥嫂子知道这些消息,她也明白必须对父亲和奶奶封锁这些消息。 秦功珀的遗体根本没有挖出来,连同那些陪葬的日本人一起被永远地埋在了曾经让日本人付出惨重代价的地下弹药库里了。 糜佑家被日本鬼子抓起来后的审讯,让日本人一惊一喜,一悲一叹。 所谓一惊一喜,就是糜佑家有问必答,有责必担,无条件配合。 糜佑家知道,进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他也没打算活着出去。 日本人问的几年来冉州及周边一切抗日武装的行为,糜佑家都统统承担下来,并时不时地详细描述一些具体细节来让日本人相信他,以免再牵扯出其他的抗日组织。 所谓一悲一叹,就是只要涉及到其他人,他就统统地揽在自己和秦功珀及被埋在砖瓦窑里的壮士们身上。 这些兄弟已经超脱了,这些兄弟的亲人都已经有了他们自己情感的归宿。 只有茶花妈妈是个例外。 日本人当然不会放过仍然坚守在自家宅子里的茶花。 他们知道,折磨一个什么都不怕、只关心自己儿子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看到她儿子受到的折磨。 他们同意茶花每天给儿子送一餐饭,而每当茶花到来之前,他们总是要对糜佑家上一些丧心病狂的、惨无人道的刑罚,而且他们会允许这个已经步入老年的妈妈进到狱室内给儿子喂饭。 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最最下作的方式来折磨一个反抗者的亲娘。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每次,茶花妈妈都会像完成宗教仪式似的,认真清理儿子身上的伤口,轻轻在儿子耳朵边说些什么,一口一口地喂这个很多年都不曾喂过的儿子。 更令日本人震惊的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茶花妈妈在儿子面前流过泪,他们也从来没有享受到茶花来向他们求情带来的快感。 儿子很少跟妈妈在狱中交流,只是有好几次,儿子都跟她说「礼拜三」。 礼拜三?茶花注意到了礼拜三的不一样。 原来,每个星期三上级要来检查。茶花知道,是该让儿子亲手交给她的拉环手雷发挥作用了。 茶花每隔一天给糜佑家换衣服的举动,日本人已经习惯了。 甚至这些狱卒开始分享佑家妈妈带来的美食。周三,当茶花一手拎着一包衣服,一手提着丰盛的午餐到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哨兵讲一句话,她就被放了进去。 茶花妈妈旁若无人地把一套丝质的衣服给儿子换上,用带来的湿毛巾仔细地把儿子的脸和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她凑到儿子的耳边说:“娘会一直陪着你,永远!” 她认真地在儿子面前把一幅绣着龙凤图案的锦缎辅在地上,再把她带来的最丰盛的饭菜一盒一盒打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锦缎上。 她拿出两双筷子,她知道儿子的双手拿筷子已经有些困难了,但她还是郑重地把筷子递给儿子,坚定地说:“自己吃!跟娘一起吃。” 娘儿俩的脸色越来越好,到后来甚至有说有笑了。他们就是要拖着,拖到哨兵来催促他们。 茶花拿定主意要吸引更多的鬼子来赶她走,最好能把前来督察的更高级别的鬼子也吸引过来。 在监狱里,哨兵面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带着镣铐的囚犯。 因此,哨兵除了手里偶尔会拎着木棍之外,武器基本都在放在他们的值班室里的。 糜佑家和茶花边和哨兵讲条件边把身体调整到正对牢门的位置。 铁栅栏前聚的人越来越多,远远地,茶花看见又有一群人朝这边走来,她知道是时候了。 她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掀开了放在地上的破衣服,五枚手雷让鬼子们目瞪口呆。 当他们回过神来向两边逃窜时,茶花母子已经分别拉响了一枚手雷,两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扑向牢门口,分别向过道的两侧把手雷投了出去。 他们知道敌人一下子是出不去的,紧接着每人又是一枚投向了过道的尽头。 他们给自己留下了一枚,娘儿俩互相整理了一下衣服,糜佑家拉着妈妈刚刚给他换上的丝绸袖子给妈妈擦了擦脸,茶花妈妈伸出手在儿子的脸上轻轻拍了拍,又捏了捏儿子的鼻子。 敌人不知道他们手里还有多少手雷,日本鬼子设在冉州的这个牢狱里死一样的宁静,糜佑家把攥着手雷的手举到妈妈面前,妈妈一只手挽着儿子的胳膊,一只手轻轻地拉下了手雷上的拉环…… 方芳被日本特务刺杀的消息是日本人又一次问讯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时,在那里炫耀时无意间被他们听到的。 开始还试图用唐诗宋词打发日子的小野寺羽惠再也淡定不起来了,她要结束这一切。 本来无时无刻不在对小野寺羽惠灌输战争即将过去的信念的秦功璠,现在连自己都对过去的说辞产生了怀疑。 日本人由定期询问他们变成了不定期消遣他们,他们知道是离开杭州的时候了。 日本人并没有在内部公开「11.4事件」的细节,在普通的日本人和低级军官、士兵中,普遍对失去父亲的小野寺羽惠是同情的,只是有些年轻小伙子对她嫁给中国人耿耿于怀。 一开始,他们商定向西走,第一步的目的地是他们结婚的地方,糜佑家的舅舅家。 至少在那里他们可以帮助胡家做些事情,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天无所事事。 但是,一切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秦功璠是冉州人,向西走日本人当然是不会允许的。 作为秦功珀的哥哥,如果不是因为他娶了个日本姑娘的话,他的脑袋早就搬家了。现在怎么可能放虎归山呢? 看来往上海方向成为他们唯一的选择。毕竟上海对于秦功璠和小野寺羽惠来说都不算陌生。 秦功璠最后一次来上海是和明如星一起为弟弟买化肥那年。他想起了崇明岛上大片的荒地和淳朴的农民、渔民。 农田、菜地,农民、渔民……听到这些概念,小野寺羽惠也回忆起了当年她看到的那个世外桃源。 很久以来没有在她脸上绽放的笑容虽然只是匆匆闪现,但秦功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知道妻子当下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他们毫不迟疑地选择前往崇明岛。 小野寺羽惠决定给自己取一个中国名字。本来她是坚持要姓秦的,但是,秦功璠说,小两口都姓秦是很容易被人怀疑的。 最后,小野寺羽惠说,为了纪念方芳姐姐,我就叫方羽惠吧! 小野寺羽惠提议尽可能地往长江入海口住。 他们来到一户亦农亦渔的薛姓人家。 此刻的小野寺羽惠已经完全如同一个中国的小媳妇了,一口纯正的杭州话,全套的中国礼仪和早就商量好的求助理由,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是个彻彻底底的日本女子。 在得知他们是一个从被日本人侵占了房子的殷实商人家逃出来的时候,那家人一致同意接纳了他们。 为了表达诚意和谢意,秦功璠把随身携带的大部分银元都交给了人家,并且提出,白天秦功璠和人家一起从事农业和渔业生产,方羽惠则教几个孩子念书识字。 虽然岛上已经不完全是秦功璠和妻子当年来时的那个样子了,许多比较好的地方已经成了占领者度假休闲的场所。 但是,对他们小两口来说,在这里至少没有日本人没完没了的问讯和骚扰了。 日子很快步入了寻常。慢慢地,他们小两口不仅没有了客居的感觉,而且有了长期在这里生活和打算。 从开始六畜不认、五谷不分,到现在已经能够和村民一起下地耕作、下海捕捞了。 事情的急剧恶化发生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份报纸后。 小野寺羽惠带着主人家的孩子出去玩耍,当他们来到一个刚刚有人活动过的地方时,发现地上散落着一些报纸,就让两个孩子拿些报纸来坐在地上休息一会。 当小野寺羽惠拿起一份日文报纸的时候,她居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吓得不知所措。 原来,报纸用日文详细报道了日军冉州瞭望塔爆炸案的前前后后。 当然,消息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反映糜佑家、秦功珀多么狡猾、多么凶恶、多么罪不可赦。 更可气的是,报道用详尽的笔墨描写,并配发了照片来极度渲染秦功珀的死以及糜佑家和茶花妈妈死亡的惨状。 小野寺羽惠知道,小叔子秦功珀被埋在窑里一了百了了,公公婆婆呢? 大哥二哥两家人呢?自己是在茶花妈妈的娘家办的喜事,她就和自己的亲妈妈一样。 茶花妈妈和佑家哥哥的遗体安葬了吗? 小婵嫂子呢?杏芳弟妹呢?这一个个问题压得她都要休克了。她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一病不起。 秦功璠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但是,小野寺羽惠什么也不说,只是安慰丈夫,说自己没事,让他继续跟人家去劳作。 秦功璠怎么放得下生病的小野寺羽惠呢? 他知道,每次生病,妻子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搬出她珍藏的那套线装本的《全宋词》,信手翻开来暗合自己的心情。 她对丈夫说:“功璠君,请你随便抽出一本《全宋词》带上,我们到江边去走走。” 这套《全宋词》还是日本占领杭州后的第一个冬天,小野寺羽惠一次逛日本人强迫开市的南宋一条街市场时偶然看见的。 要知道,当时很多有骨气的中国人是坚持罢市不开张的,日本占领当局为了宣传「大东亚共荣」成果强迫商家开门迎客。 就连逛街的市民也大多是被要求去凑人数的。当然,日本人是乐意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他们是这里的一等公民。 小野寺姑娘看到线装本的《全宋词》的时候,非常惊喜。在当时,出版物,特别是中文版的出版物,绝大多数是不许上架的,只有古文版的不在清除之列。 看到品相相当好的《全宋词》,伙计悄悄告诉她说,这是国立编译馆刚刚出版的,由大学者唐圭璋先生选编、王仲闻先生校订的《全宋词》,堪称善本、足本。 照当下的时局,今后很难有这样的版本,重印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小野寺羽惠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来,恰好翻到了李清照先生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小野寺羽惠心里一惊,这不正是自己现在心情的写照吗?看来只有这《全宋词》是知己了,她立即决定买下。 书的是按中国国民政府的货币法币来定价的,现在这里已经不允许法币流通了,更何况小野寺姑娘也没有。 伙计看她是个善良的人,就轻轻对她说,我这里现在还不能收日币,要买只能拿银元来,按照原先的兑换行情,大概需要18个银元,现在时局不稳,你给15个银元就行。 小野寺羽惠当然是没有银元的,她也不敢跟父亲要银元,她知道,日本人是要在占领区强行推行他们的货币的。看来只有求助秦功璠和明如星了。 全套的《全宋词》是秦功璠一起去用车拉回来的。从那以后,小野寺羽惠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不论是自己遇上好事还是碰见烦心事了,随手抽出一本《全宋词》翻开,无论是词牌还是描写的内容,总是能找到和自己的情绪对应的情感。 秦功璠告诉她,那是因为,宋词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每阕词总能有许多的解读赏析角度,就看读者的心情了。而小野寺羽惠总是说,这是她和宋词的缘分。 得到这套大典,小野寺羽惠如获至宝。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 有一天,她无意间在明家发现了一个精美的锦缎首饰盒,她兴奋地问明如星:“明大哥,能用你这里最好的绸缎把我的《全宋词》包装一下吗?” 明如星先是一惊,仔细想想后说:“这有何难?” 后来,明家的师傅就在小野寺羽惠的指导下用鹅黄绿、玫瑰红、明黄和雪青四种颜色的绸缎,精心地对《全宋词》进行了包装。小野寺羽惠解释说,这代表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秦功璠照妻子的意思随便抽出一本《全宋词》,信手翻开一看,是柳永柳三变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没想到,秦功璠朗读的语调由轻快到凝重,由流畅到结结巴巴。最后,小两口竟然紧紧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随后的几天,小野寺羽惠坚持不让秦功璠陪自己,她想一个人好好读读《全宋词》。 秦功璠还是一如既往地下地下河下海,小野寺羽惠独自在家的时候并没有真的在读她的《全宋词》。 她要把自己这几年的心路历程找个地方倾诉,她要把自己和功璠君的感情经历记录下来,她更要把一个普通日本女子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公布出去,她要思考一个大和民族的女子该如何在大汉民族的土地上融合…… 思来想去,除她的功璠君之外,自己可倾诉的对象中,她的方芳姐姐被她的父兄杀死了,杏芳姐姐、若兰侄女不知所终,能听她述说的现在只有腊佳姐姐和传说中的如月姐姐了。思虑再三,她决定分别用日文和中文来书写。 思虑再三,她决定分别用日文和中文来书写。 她知道一份出自日本姑娘手笔的记述大部分日本人会深信不疑的。她也知道,腊佳姐姐和如月姐姐更是对自己深信不疑。 她摊开纸张,从爱上中国文化写到爱上她的功璠君,从爱上秦家人到喜欢糜家、明家、乔家、胡家这些远亲近邻,从纠结将来在哪儿生活到下定决心做一个中国媳妇,从同情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到痛恨毫无人性的日本军国主义…… 墨水和着泪水,把心底的呐喊都宣泄在这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寄向远方的信笺上。 最难的莫过于评论这场还看不到结局的战争了。她天真地认为,只要是人性的表白,无论是日本媒体还是中国媒体,亦或是国际媒体都会刊发的。 她从历史写到了现实,从经济写到了文化,从政府写到了民众,从战争进程写到了人心向背…… 她哪里知道,她的这些美好的愿望和饱含深情的告白,在军国主义分子那里完全是对牛弹琴。 解开了这些如乱麻般的心结之后,小野寺羽惠开始总结她和亲爱的功璠君的感情。 思来想去,她突然特别想填几阕词来回味他们的爱情,来表达一个年轻女子对美好生活曾经的向往。 这些年,她读了许许多多的唐诗宋词,也仔细探究过一些词牌的由来、格律和规矩,可就是没有尝试过亲自填词。 不过,在她看来,对现在的自己来说,遣词造句,只是为了记录自己和功璠君的心路历程,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 这些词句,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读者,甚至永远也没有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就从自己与功璠君的偶遇开始吧…… 《相见欢・西子长堤回眸》 西子长堤回眸,面色羞。器宇轩昂小野寺萌动。 剪不断,理还乱,相思愁。英气袭人羽惠意悠悠。 「器宇轩昂」、「英气袭人」,这大概就是功璠君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吧。今天想来,依然让她脸红心跳。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心仪秦功璠的,她不能确切地认定。但是,苏绣和服无疑在他们的爱情中是充当了媒人角色。 《花心动・怀春》 豆蔻初华,缤纷绽,枝枝已堪攀折。偶思偶怨,时惦时念,许来两情相悦。 杭丝苏绣大和款,处子静,秦君意暖。情相随,闲寻心径,了却愁结。 此情喜与人说。又夏秋走过,寸心关照。密针绣衾,共扶朱扉,枕簟为璠铺设。 春宵苦短盼君声,纱窗映、妾意昭然。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 《蝶恋花・东洋细妹习飞线》 东洋细妹习飞线。旗袍修身,明明汉家鸾。照影摘花花似面。 芳心只共丝争乱。钱塘江头浊浪漫。情重声轻,何须良媒牵。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每每想到自己从喜欢苏绣和服到心仪真正的中式经典女装旗袍,想到因为深爱着功璠君,自己也想做个中国人的心路历程,再看看当下,堂堂正正的爱情却只能惶惶不可终日的苟且,真不知道今后的路在何方? 纵然自己柔情似水,纵然功璠君千万回地想鸾凤和鸣,依然难挡军国主义的铁骑和只能传递仇恨的刀枪。 《鹊桥仙・乌云密布》 乌云密布,刀枪传恨,和汉格格不入。本来璠惠鸾凤鸣,欲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可怜鹊桥归路。两情期许久长意,寄崇明有朝无暮。 顺着扬子江入海的方向,在碧波万顷的远方,那是自己的故乡。 两个隔海相望、一衣带水的邻邦,难道就容不下两颗相爱的心吗? 扬子江在哭泣,太平洋在咆哮,哪里才是自己清静的家园呢? 《望海潮・扬子江尾》 羽璠依恋,水乳交融,本是金色年华。诗书丝绣,举案齐眉,羡慕神仙眷属。 铁蹄误韶华。遇群魔乱舞,折芳摧花。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崇明波涛呜咽。有相思绊脚,浓情牵挂。西子依旧,东洋渐远,重来是事堪嗟。人瘦骨气华。扬子江尾,浊海浑洋咋安家? 小野寺羽惠一口气选择自己熟悉的词牌曲调,顾不得平仄,也管不了韵脚,信马由缰,直抒胸意。 她似乎品尝到了李后主在《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中品味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滋味; 她好像理解了阮逸女在《花心动・春词》未了的「顿成愁结」; 她仿佛看见了欧阳修《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中采莲越女「照影摘花花似面」的娇羞欲滴; 她不知道秦少游《鹊桥仙・纤云弄巧》所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怎样的心理暗示,难道久长的爱情不是体现在朝朝暮暮吗? 好在她体会到了秦少游在《望海潮・洛阳怀古》中的「无奈归心」…… 她时而直接填入自己的小姓,时而呼唤情郎哥哥的大名,她用最令自己销魂的格律,孤芳自赏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拿最本真的流水账簿,记录下她和功璠君的情感轨迹…… 她就是要用这美轮美奂的调式,给自己不完美的人生一个完满的交待。 从那以后,美丽的崇明岛上,广为传颂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身穿苏绣和服的日本少女随一个身着真丝长衫的中国少年,划着小舢板消失在扬子江尽头…… 难道真是归元寺第363尊韦蓝王尊者一语成谶吗? “世人多为情所苦,汉水长江本异途;若欲解得逍遥乐,扬子江头问渔夫。” ——一二七—— 夏杏芳挺着已经非常显眼的大肚子带着同样显怀的青木丝谷是在糜佑家和秦功珀制造瞭望塔爆炸事件的前几天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的。 有人说是回夏杏芳的娘家去了。 她的娘家在什么地方,不要说日本人不知道,除了秦家,就连冉州这几家邻居也是不清楚的。 不过,以她的性格和情怀,她绝然不会远离抗日的战斗生活。 糜佑家在铁定要做最后的爆炸之前,已经对秦若兰的生活有了详细的安排。 以糜家的实力,再加上有舅舅和茹佳姐姐的关照和隐蔽,她的物质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秦若兰从梁州糜家人的视线中消失是丈夫糜佑家和茶花妈妈牺牲后「七七」那天,她给菊花岭发的最后一份电报:“妈妈和佑家哥哥的遗体已经大致知道位置了,和其他十几个乡亲埋在一起。算来今天应该是他们的「七七」祭日。 佑家哥哥和四叔功珀制造了冉州瞭望塔和砖瓦窑爆炸案,四叔掩埋在砖瓦窑之中了。 杏芳婶回娘家去了,应该平安。日本人从冉州撤走了,糜秦明乔李家的宅子全部被烧毁。我很好,在祁门舅舅家。再见!” 在这之前的六个礼拜,明如月几乎每到约定的时间都长时间的呼叫小婵,按时间推算,也就是糜佑家牺牲的「头七」那天,秦若兰应菊花岭方面的呼叫回过一封电报:“妈妈和佑家哥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音信了,正在设法寻找。” 明如月拿着强忍了差不多两个月只能她自己承受的悲痛而压着的两封电报去和丈夫商量,糜传家似似乎早就想到了,他轻轻地把两封电报揣在怀里,悄无声息地向山头那边的糜家坟地走去。 让糜传家没有想到是,父亲已经在他之前坐在了位置最高的给奶奶建的坟前,而且好像知道他会过来。 糜海仓挪动了一下,示意儿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有你六姨娘和佑家的消息了?” 糜传家心里一惊。他尽量压抑着悲痛的心情说:“快两个月了,我们一直和他们联系不上。今天,小婵发来电报,说今天是六姨娘和佑家的「七七」祭日。 前几天,腊佳托人捎回来的有冉州消息的报纸上说的两起针对日本鬼子的爆炸案和发生在日本人监狱的爆炸案,小婵说是两起都是佑家和秦家老四功珀,就是小婵的四叔他们一起干的。 她四叔被埋在砖窑里了。从报纸上说的时间上算,另一起,也就是发生在日本人监狱里的爆炸案,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六姨娘和佑家干的。 “小婵说他们的遗体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埋在一起了,我估计,他们的遗体应该不全了。 我的意思是在这里给六姨娘和佑家弟弟各建一座衣冠冢吧,把咱们能搜集到的他们生前用过的东西安葬在这里,将来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再回冉州去查访他们的遗骸,将他们归葬祖坟。” 此刻,糜海仓心里惦记的是年届百岁的老娘。他不知道自己以老年丧子的悲痛怎样去化解老娘百岁丧孙的悲痛。 糜海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当时我没有听你奶奶的安排,由着佑家的性子,没有坚持让茶花娘儿俩随咱们过来,没想到日本人真把他们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 有句老话叫「活不管魂,死不管尸」,他们一个个都走了,超脱了,我可怎样向你奶奶交待呀!” 忽然,扑通一声……糜海仓和糜传家一起转过身来。糜传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奶奶」! 他一个健步冲到坟头后面,一面坐下来把奶奶扶到自己怀里,一面掐奶奶的人中。 糜海仓也踉踉跄跄冲到老娘跟前拉着妈妈的手大声地喊着,娘,娘…… 一声声「娘」、「奶奶」的呼唤声在山谷间回荡,晒场上、集市上、码头上的许多人都听到了,反应过来的人们,开始疯了似地往糜家坟地里跑。 糜老太太终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嘴里含混地叫着佑家、佑家…… 看奶奶醒了,糜传家也顾不得和父亲商量,抱起奶奶就往自家宅子跑。 糜海仓起身在后面跟着,糜传家边跑边扭头对父亲说:“爸,您别着急,慢点儿!我先把奶奶放在床上给她喝点水再去请郎中。” 正说着已经有几个离的近的人冲到了糜传家的跟前要接糜老太太,糜传家说:“我能行,你们快去扶着我爸。” 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明如月和泽旺拉姆几乎同时跑了出来,她们看见传家哥哥抱着奶奶,明如月转身边向奶奶的房里跑边对泽旺拉姆说:“快去倒杯水来。” 传家把奶奶放在床上,如月立即给奶奶盖上被子,这时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都已经围拢过来了。 陈氏坐在床头,把婆婆扶在自己怀里,从拉姆手里接过茶碗,轻轻地说:“娘,来喝口水。” 老太太头一偏,像是转头找着什么。糜传家理解奶奶的意思,他赶紧上前一步说:“奶奶,我在这里。” 糜老太太伸手拉着糜传家的手问道:“维臣、维海呢?快把他俩给我抱过来。” 明如月和泽旺拉姆推开众人出去找她们的儿子。一到院子,就看见秦若梅一手拉着维臣、一手牵着维海,她们啥也没说,抱起两个孩子又回到奶奶的房里。 糜维臣和邹维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式,都吓得一声不吭。到了老太太床前,奶奶用手拍了拍床的里面,还有意识地往外挪了身子。 如月和拉姆赶紧把两个娃娃的鞋子脱了,把他们放在了奶奶的床上。 糜老太太转过身去面对着糜维臣和邹维海,一只手拉着维臣的手,一只手摸着维海的脚丫子说:“都骗我,你们一个个都骗我,都欺负我老太太是个睁眼瞎,报纸上早就有佑家和他娘的消息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吓得糜海仓一下子跪了下去,他拉着老娘的手说:“娘,这一阵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过来,可没有一次是有名有姓的,也都是在猜测。 今天佑家媳妇发电报过来,我们才知道的确切些。传家也是刚刚拿到电报就来和我商量怎么跟您老人家说呢……” 正说着,黄满金陪着药铺的坐诊大夫进来了。 他边往里走边说:“其他人都先出去一下,请先生给奶奶把把脉。” 几个妈妈都轻轻地退了出来,屋里只剩下糜海仓和糜传家。大夫坐在床沿上,轻轻拉过糜老太太的手号起脉来。 黄满金对着糜海仓的耳朵说:“我已经安排满钧套了马车去城里请大夫了。” 糜海仓轻轻点点头回了一句:“还是你想得周到。” 大夫起身往外走的时候给糜传家使了个眼色,传家轻轻跟在大夫后面出来了。 大夫只顾往前走,也不说话。糜传家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不敢吭声,只静静地跟着。 到了没人的地方,大夫边走边悄悄地对糜传家说:“老太太脉象细若游丝,恐怕不行了,现在煎药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她喝不下多少。 我先给你点炮制好的膏方,回去化了,试试看老人家能不能服下去。如果能坚持一会儿,看请来的西医有没有高招。” 糜传家拿上膏方就往家跑,就在他刚刚进入奶奶的屋子里时,就听到奶奶在喊「传家」、「传家」。 他跑到奶奶床前,跪下来从父亲手里接过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是传家。” 糜老太太拼命地睁开眼睛,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糜维臣和邹维海,又转过脸来看了看糜海仓说:“都给我进来。” 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和如月、拉姆鱼贯而入,她们看糜海仓和糜传家都跪着,也都围在床前跪了下来。 只听见糜老太太喃喃地说:“钱是挣不完的,打鬼子是要靠人的。老话说,「有人能制万物,前人强不敌后人强」啊! 人一辈子最后能不能赢,是要看子孙的。有儿有孙、儿孙满堂就赢定了。 我那可怜的佑家孙儿没了,可他那媳妇小婵还在,你们要去把她给我找回来,接到这里来,不能让我糜家这一支断了香火……” 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弱,她使劲地转过头去看了两个小重孙子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糜传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糜海仓跪着往老娘跟前蹭了两步,轻轻地把脸贴在老娘的脸上,轻轻抽泣起来。 实在压抑不住的糜传家终于大声喊了一声:“奶奶!”顿时,明如月和妈妈们哭成一团。 一时间,仿佛大山在哭泣、汉江在呜咽…… 糜老太太的葬礼成了整个菊花岭的大事。 糜海仓知道入乡随俗的老理儿。 在菊花岭一带,七十岁以上的长者仙逝被叫着「喜丧」,也叫「白喜」,操办起来跟娶媳妇、嫁姑娘是一样的,都要大摆筵席。 有钱的大户人家摆的是流水席。就是过往的人,不管是专程前来吊唁的还是路过的,也不管是永久居民还是游商、乞丐,只要赶上了,坐下来就能吃。 糜海仓本意不想这么办。这些年,糜家把挣来的钱多数都变成物质给了国军兄弟和八路军队伍上了,就连冉州那边糜佑家和秦功珀他们组织活动的部分经费,也是糜传家通过宝来钱庄周济的。 眼下,无论是糜菀佳、黄满铤那边,还是糜蕊佳、黄满钏那边,糜传家给送军需物质从来没有结算过。 虽然每次再来拿货或请求送货的时候,无论是八路军方面还是国军方面都是备了些银子的,可糜海仓都只让他们打个条子收着就行了。 糜海仓清楚,今后还要长时间地供养冉州过来的这些娃娃,家里其实已经是在吃老本了。更重要的是,大操大办讲排场一向不是老娘的做派。 在菊花岭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习俗体现在戴孝上。 戴孝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血亲、姻亲要一身白。就是要用手工织的粗纺白布,当地人叫「老布」来包头、做孝衣,就连鞋子也要用老布蒙面。 另一种一般的亲戚只要白头。就是用三尺老布包住头就是了。而所有的老布都是由办葬礼的人家准备和提供的。 糜海仓原来想的简单。老娘健在的时候几乎把一切丧葬用品都准备妥当了,现在只需要准备些祭品就是了。 糜家迁徙到这里来的时间很短,戴孝的人不过十几个人。更何况现在自家所有的姑娘都不在菊花岭,老布临时去集市上扯就是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等全家人把灵堂布置好,邹宝柱来告诉他,集市上的老布全部被扯完了。 原来,不知道是谁发动的还是大家自愿的,第一批租糜家土地和加入糜马队的人家,以及后来搬来菊花岭居住和做生意的人家,都要为糜老太太戴孝。而且,老布都是自家花钱去扯。 糜家只好马上去请求亲家钟震江支援。 钟家已经知道糜老太太仙逝的噩耗。钟震江立即安排长子钟远进去自家库房里把家族的孝衣找出来,再加上几匹上好的老布给亲家送过去。 要知道,在菊花岭,孝衣是越旧越好,而且是不分姓氏、家庭和亲疏的。 因此,越是大户人家的孝衣传承的时间就越久。当然,这其中是有传统礼仪的根源和实践需要的。 从传统上讲,梁州人把双膝下跪、双手扶地、额头触地的礼仪叫「大礼」,俗称「磕头」。 在当地,行大礼要么是对「天地君亲师」,要么是父母殡天后对所有吊唁的人,那怕来人是晚辈亦或是幼童。当地有个粗俗又通俗的说法叫「孝子头,值狗球」。 反复经过这样的礼仪洗礼的孝衣当然是灰头土脸、满目疮痍,只是谁又会在意孝衣是否洁净、是否漂亮呢? 糜家的上上下下都换上了钟家送来的孝衣。其中,糜海仓和糜传家换上的是麻线纺织的孝衣,腰间也是用麻绳系着的,就是通常所说的披麻戴孝。 正常情况下,吊唁是从第二天开始的。但是,刚刚到吃晚饭时间,秦若梅就和几个从冉州过来的大一些孩子,端了几盆饭菜来到了糜家的二进院落,让糜家人和一直在这里帮忙的黄家兄弟先吃饭,而刚刚开始的守棂已经来了一大批自己戴着孝的老年人接替下来。 几家的奶奶妈妈级的女人们则围着已经入殓的糜老太太哭起了功德。 哭功德,就是由亲戚和比较熟悉死者的妇女,轮流哭诉、赞美逝者生前所做的好事和给他人的恩德。 哭的人越多、时间越长,看的人越多、听的人越多,逝者的后人越有面子。 糜老太太灵前的哭功德,从儿媳妇儿、孙媳妇儿到明奶奶、钟家的奶奶、妈妈、媳妇,从佃户的婆婆妈妈到商户的婆婆媳妇,轮流哭诉,轮流值守,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级别。 戴孝的队伍一直在不断扩大。除了糜家老小是最高级别的披麻戴孝「全身白」之外,几乎所有前来吊唁、帮忙、哭功德,甚至凑热闹的人,头上都戴着三尺老布的白帕子,远远看去,整个菊花岭形成了「寸草都在戴孝」的壮观景象。 糜老太太一辈子最关心的莫过于儿孙满堂、传承有序了。糜海仓知道老娘一定非常渴望升天的路上有儿孙们的祝福和瞩目。 现在在菊花岭,老娘的两个孙子六个孙女中,已经有一个先老人家走了,三个孙女还生活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两个孙女奋斗在抗战的第一线。 他必须要等到唯一可能回来送奶奶一程的腊佳回来才能发丧,他不能让把全部心血都放在儿孙身上的老娘留下半点遗憾。 在西安的糜腊佳是奶奶仙逝的当天晚上辗转从丈夫钟远山打到报社的电话里知道噩耗的。 她什么也没想,就决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立即往菊花岭赶。 看着这个顶头上司听到消息的反应和脸色,明如星知道有必要陪她一起回菊花岭,度过这个人生的重要时刻。 由于糜老太太自己在过去的几年里把后事的几乎准备工作都做得非常充分了,糜家的葬礼更像是在展示逝者的魅力和后人的实力。 从官方的公署到县、乡、里、保,党、政、军、学、商,从民间的会、社、寺、观到一家一户,或派出代表,或倾巢而出,许多多年未见的老友在这里相遇,好多许久失联的商社在这里再续前缘…… 糜家持续了五天的吊唁期简直成了各方大交流的媒介,也让远亲近邻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喜丧」。 糜腊佳、糜蕊佳回来后难免又是全家一起的抱头痛哭,也许是受了众人情绪的影响,也许是为了照顾父亲的感受,腊佳和蕊佳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用事务性的忙碌来化解内心的悲痛。 糜海仓总是试图从女儿那儿尽可能多地知道六夫人和小儿子生活和与日本斗争的具体情况,他也想更多地知道冉州明家、秦家、乔家、胡家的情况,明家爷爷奶奶更是迫不及待。 跪在奶奶的灵前,糜腊佳仿佛是在对安息的奶奶说:“茶花妈妈和佑家弟弟对得起糜家的列祖列宗,也对得起冉州乡亲。” 她看了看同样跪在这里的明如星说:“许多事情如星大哥是亲身经历了的,他看的更清楚,感受更深刻,还是请如星大哥给奶奶和大家说说吧。” 明如星先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大信封交给糜传家,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先从这个信封说起吧。这个大信封和里面的资料是从上海崇明岛上送到《民醒报》在上海的记者手里,再辗转传到我和腊佳手里的,是一个叫小野寺羽惠的、后来嫁给秦家老三秦功璠的日本女子,在下决心自杀之前写的关于她和秦功璠、方芳在杭州的活动,以及她从日本人的报纸上看到的关于佑家和秦家老四秦功珀开展抗日活动,一直到茶花妈妈和佑家、秦功珀牺牲的记载,当然也包括她和秦功璠的爱情故事。 现在我都交给传家和如月,希望你们仔细保存。这是对一个普通的中国族群开展抗日活动的真实记录,也是对一个爱好和平的日本女子的心路历程的真实记录,咱们有责任把这些一代一代传下去。 今后,我们要用这些来提醒我们的后人和后世的日本人,怎样避免历史的悲剧不要一再发生。” 明如星沉寂了一会继续说:“我对这个叫小野寺羽惠的日本姑娘是非常熟悉的,我就从她讲起吧……” 第56章 《故乡明月》(第一二八——一三0节) ——一二八—— 糜蕊佳嫁给黄满钏是很偶然的事。 蕊佳到菊花岭之后的很长时间很难融入这里,比较熟悉的如月嫂子整天忙着照顾儿子和奶奶,还经常神秘兮兮地捯饬她那部电台。 想去学校里帮秦若梅干点什么活吧,自己又没有读多少书,几次被娃娃问的不敢去了。 因此,她特别愿意跑到码头上去,看着大家装船、卸货、存储、运输,觉得非常有意思。更重要的是每天都和码头的管事黄满钏呆在一起。 自从马伯略的军用码头建好后,一旦忙起来,他们都会请求糜先生让黄满钏去帮帮忙。 有一次正好马伯略亲自到码头上督察,黄满金半开玩笑地对马先生说:“既然队伍上人手这么紧张,不如让满钏入伍得了。” 马伯略当然是求之不得的。现在供应襄阳、荆州、汉口一线的弹药主要是在陇东和关中西部制造后,越秦岭运到这里来,再沿汉江向东南方向分发出去的,如果有黄满钏这样一个跑过马帮又懂码头管理的军需官,他就省大事了。 他立即表态:“我这里完全没有问题,只是我不好意思向糜先生开口要人。只要糜先生同意,我的队伍就可以招录他。 听说你们家老四黄满铤在那边是个连长军需官,满钏一旦进入我们的行列,职级上就立即和满铤一样了。” 黄满金找到糜海仓来说这个事的时候,正好一家人都在场。 黄满金知道这事不好开口,临来之前还专门和二弟三弟商量过,大家都从不同角度出了些主意。 黄满金说:“现在家里和国家都是用人之时,我自己通过这几年的观察和摸索,也学到了些码头管理的门道,打算和老三满锐一起来经管码头,让老六满钧和老二一起跑青藏线,这样就可以让满钏直接跟着马先生到队伍上去了。” 糜海仓其实早就开始在考虑这事了,只是不知道是让老三满锐还是老五满钏去更合适,毕竟马军长的队伍现在已经开赴前线了,不管让谁入伍都是有很大的危险性的。 现在既然黄老大提出来了。而且,满钏将来也是做保障工作的,危险相对要小一些。 就在糜海仓准备要表态的时候,蕊佳迫不及待地说:“好啊好啊,反正满钏哥哥整天也是在给国军兄弟干活。如果成了队伍上的人,那军装一穿该有多神气呀!” 坐在蕊佳旁边的明如月一个劲儿地拉她的袖子,可蕊佳并不明白嫂子的意思,还越说越来劲了。 几个妈妈们都只抿着嘴笑,只有奶奶高兴地说:“我们蕊佳长大了。海仓啊,你就准了吧!免得满金着急、满钏着急,咱幺妹儿也跟着着急。” 老太太一席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蕊佳这才感觉到自己说多了,暴露了心迹,羞地赶紧跑出去了。 糜海仓当然支持跟儿子一样的黄家兄弟到队伍上去的,更何况这黄满钏去了就是军官。 很快整个菊花岭都在传糜家六小姐要嫁黄家老五的消息,眼看再不给个说法的话,对两个娃娃都不好。 糜海仓正式听了老娘的意见后,让章氏去听蕊佳的意见,并让如月在下次和小婵联络时问问茶花妈妈的意见。 很快,糜海仓就全部得到了正面答复。 至于蕊佳跟黄满钏一起到队伍上去是他们成亲半年多后的事了。 马伯略当了军长后被派到山西境内去和日本人作战去了,一下子菊花岭的军用码头闲下来了,马伯略就调能干的黄满钏去了西安,专门负责从梁州和关中募集军需物质。 考虑到腊佳经常到西安去的缘故,当黄满钏提出让蕊佳跟他一起随军到西安的时候,糜海仓也就同意了。 这次是糜腊佳得知奶奶仙逝的噩耗后,约小妹一起回来奔丧的。 钟远山和糜腊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团聚了。但是,这次的团聚却是奔丧来的,两个人也都没有表现出格外的亲热。 其实,他们也不仅仅是因为奶奶新丧,他们的隔阂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 早在糜腊佳决定去《民醒报》工作时候,他们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分歧已经表面化了。 钟远山是在法兰西留学时接受先进思想的。回国后,又同在上海的党内的高层有了联系,组织上就直接把在他家乡梁州发展党员和党组织的任务交给了他。 可是,这钟远山从小锦衣玉食、深宅大院过惯了,虽然他有心放下身段与农民和小手工业者交朋友,可那些「白裤腰」又有多少敢信他们心中的「纨绔子弟」呢? 一来二去,同时下到各地去的人,大多都有了自己的人马和组织实体,只有钟远山却甘心当了已经有实体队伍的人的联络员。 糜腊佳刚刚和钟远山结婚那会儿,经常帮他抄写写给各个联络站的信件,她发现,在措词上,丈夫有明显的媚上欺下的现象。 偶尔会与他一起去与相关人员接头,也有对有权有势者点头哈腰、对普通办事人员颐指气使的现象。 虽然她愿意把这看为不成熟的表现,可当他们就是否去《民醒报》进行沟通时,分歧终于不可弥补。 分歧不是去不去《民醒报》的问题,而是为什么去或为什么不去的问题。 在糜腊佳看来,当前新闻最主要的问题是要让国人知道真相和真理,而她对政府主导报纸的这两项都没把握。 《梁州日报》因为受百姓欢迎而让糜腊佳名声大噪,而她之所以没有去西安的省报,是因为她得到的确切消息是,省报调她是因为有关方面不能明着让她闭嘴,只好把她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雪藏起来。 这令她不寒而栗。“逃跑。”去《民醒报》几乎成了她报道真相、追求真理的唯一选择。 钟远山不愿意去西安的唯一原因,是不愿意在西安见到他在党内的老上级、老领导。 因为在他看来,原来的队伍很快也就将被边缘化了,他这个小人物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不是他的理想,他要通过留在《梁州日报》,通过好好表现,加入执政党。 最令糜腊佳无法忍受的是由钟远山接替她起草的《梁州日报》的评论员文章,一切又退回了原来的样子,完全没有了自己的观点。 糜腊佳只好通过把提供给《民醒报》的来自抗日前线、甚至是敌占区的第一手新闻,同时提供给《梁州日报》的方法来维护《梁州日报》的影响力。她不想让自己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糜腊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很多时候,她甚至不敢想回菊花岭的事。她越来越不敢直面她曾经深爱的这个男人。 糜菀佳和黄满铤双双到延安去了。 糜菀佳一面在军医学校当教官,一面在刚刚组建的中央保健组当护士。 黄满铤还是做他的军需工作,只是上面采纳了他的建议,把茶叶作为前线将士的军需标准配置,以弥补蔬菜不足给战士们的健康带来的种种问题,并以他为主开辟了大西南到延安的茶叶通道。 在延安见到马伯略是黄满铤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过这次会面并不是偶遇,而是马军长精心安排的。 马伯略带着队伍从梁州到襄阳,以他的本意特别想沿汉江向东南进发,如果能从汉口沿长江一线与日军正面作战,也好让日本鬼子尝尝我秦巴儿女的厉害。 不过,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还是按照上级的要求经南阳、洛阳开进山西,以阻止日军从华北向西北进犯。这样,马伯略就同八路军有了更多的接触。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日军对山西战场实施「坚壁清野」政策,国军和八路军的物质供应极端匮乏,战士们有好几个月一点新鲜蔬菜也没见过,许多人身体出现了严重的健康问题。 特别是马伯略从梁州这个鱼米之乡带过来的队伍,大部分将士都出现了口腔溃疡、烂裆、脱发等不适,比较严重的甚至出现了指甲脱落、头上生疮等症状。 就在马伯略焦头烂额地时候,八路军方面给他们送来了几担茶叶,很快将士们的这些症状得到了控制。 当马伯略看到茶叶包装上的商号时,他立刻想起了糜海仓先生和黄满铤。 他知道这是糜先生的茶,他知道这一定是黄满铤给他送过来的。 能做出把十分紧缺的茶叶送给友军决定的人一定在延安,而延安这个有决定权的人不是听了糜先生的建议就是听了黄满铤的意见。这就是马伯略的逻辑。 一个把到延安的行动保密工作做到极致的国军军长,到了延安却提出要见八路军的一个低级军需官,这让延安方面完全没有想到,也让黄满铤迅速在延安成为知名人士。 马伯略与黄满铤见面的直接成果,就是国军的马军长采纳了黄老四的建议,开辟了西南到华北军需物质通道的国共合作新模式。 这样,黄满铤、黄满钏两个分别供职于不同队伍的亲兄弟军需官,却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战友和同事。 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但是,糜传家真正体会到了挣钱的重要意义和快乐。 仔细算算,除了半卖半送让黄满铤、黄满钏带走的和支持杭州、冉州方面的,每年的收入连菊花岭这五十多口人的日常开销都保不住,家中不得不把放在钱庄里的银子一点点拿出来添补亏空,就连奶奶、妈妈们攒下的私房钱也都贴补在如月和拉姆的房里了。而这恰恰是糜传家感到快乐的地方。 糜海仓给儿子定下个规矩,凡是长期进出货的生意伙伴和大宗的交易,无论是银子、银元还是法币,一律通过钱庄交易。 这样有了第三方的介入,便于明码标价,便于长久合作。所以,只要糜家介入的领域,大家都知道公平交易是有保障的。 自从糜家连续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宝丰钱庄的老板丁兴农就减免了糜家所有的交易费用。 眼看着糜家每个月汇兑出去的和收入差距越来越多,丁兴农再也坐不住了。 他联络了包括钟远进在内的几个大户人家,在仔细分析糜家的汇出的资金数额和去向后,知道了糜家是在支持抗日武装,他们决定联合起来,同糜家一起来做这些事情。 糜家购进的最大宗货物主要是粮食和茶叶。但是,近两年却鲜有买家给付购买糜粮食和茶叶的钱,这让钟远进这个糜家最大的粮食供应者和另外两个最大的茶叶供应商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决定以成本价供应糜家粮食和茶叶。 如果糜家坚持按市场价交易,他们就通过宝丰钱庄把相应的利润放进糜家的户头里。 由于糜家的货物和资金进出量都很大,这么大的变化当然逃不掉糜海仓和糜传家的眼睛。 看到大家都是真心诚意地想为抗日救亡贡献一份力量,糜海仓只好亲自出面把大家招集在一起,让一切都在阳光下运行。 第一次会议来的人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的代表,可并没有在价格问题达成实质性的一致。 问题出在了各家各户的积极太高上了。 通过宝丰的往来账目,大家都知道了糜家这些年的壮举,都想快快地追赶糜家,多做些贡献。 糜先生苦口婆心地对大家说:“我那四丫头腊佳整天接触的都是揭露残暴无比的日本人罪行的新闻,前线的将士们要真正打败日本鬼子还早着呢,我们不能指望一口吃个大胖子。 要细水长流,仗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就要支援到什么时候。 我那两个女婿现在分别是八路军和国军的军需官,他们最清楚抗日的队伍需要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越是前线,物质越是匮乏,在那里,拿上银子也买不到东西。 因此,我们最主要的是募集以粮食和本地特产茶叶为主的军需物质。 当然,比如西药之类的急需紧缺物质我们是没有渠道的,筹集到的银子、银元和法币捐给队伍上主要是用来让有办法的人办那些事情去了。” 前来参会的基本都是精于经营的人,糜海仓一说大家都明白了。 最后大家协商一致,认为有必要成立一个「菊花岭抗日后援会」来募集物资和经费,再按照部队的需要统一调配。 大家一致推举糜海仓先生担任首任会长,钟远进、丁兴农担任副会长。 由已经对整个操作程序非常谙熟的糜传家出任秘书长,具体操盘运作。 「菊花岭抗日后援会」的成立一下子把梁州「有心抗日、无处下手」的力量汇集在了一起。 一开始,捐款、捐物还主要集中在大户人家和生意人之中。 就在后援会成立没多久,日军的飞机突然轰炸了梁州城和周边的几个军营,梁州百姓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和日本鬼子的猖狂。 一时间,人挑马驮、船运车拉,各地百姓捐助的各种物质,潮水般涌到菊花岭码头来,糜传家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式,只能先把募捐活动停下来,等想到了好的办法再投入运行。 常年收租子的钟家是有办法的。钟远进建议在各地各选择一两名积极分子加入后援会,再根据各地物产特色和部队需要有针对性地进行募捐,各种物质只有到启运之前,再集中搜集、包装、运输。 很快,一个由有实力的大户人家、抗战拥军积极分子和乡里能人组成的庞大的后援团就像模像样地运作起来了。 他们有的负责募集资金粮油,有的负责茶叶生产,有的从事仓储包装,有的承担向前线运输,有的专司登记造册…… 到后来,一些穷困人家的妇女,捐不起钱粮,做不了大贡献,就组织起来做布鞋、纳鞋垫、缝制垫肩绑腿……菊花岭的抗日支前运动如火如荼。 ——一二九—— 民国三十三年的腊月是全民抗战以来最热闹的,从前线不断有好消息传到菊花岭来,大家总体的感受是日本人明显地处于守势了,甚至有点像秋后的蚂蚱,菊花岭的人们在冉州迁来的人的带动下,似乎要弥补多年来的压抑,报复性地欢庆春节的到来。 一时间,杀年猪、熏腊肉、扫屋顶、做新衣,节日的气氛早早地就被营造出来了。 糜海仓的两个孙子糜维臣、邹维海就十分享受这种气氛。眼看着大人们准备的各种年货,刚刚上学的他们眼馋的实在不行,就盼着学堂里早点放假。 学堂放假时时令已经进入「五九」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菊花岭一带的风向也由以西北风为主转为以东南风为主了,大人们没事是不愿意在室外逗留的,不过要把七八岁的娃娃们关在家里是很困难的。 糜维臣和邹维海这小哥俩,从能满地跑的时候就是这里的孩子王了,他们总能在菊花岭的旮旮旯旯找到他们那个年龄感兴趣的东西,经常把自己整的一身土一身泥,跟个泥猴似的才肯回家。日子久了,不到饭点儿还真没有人关注他们在哪儿。 菊花岭的山梁后面有一片水田,就是那种冬天也要蓄上水等开春的时候育秧苗的水田。 水不深,刚刚没过泥土表面,泥也不算太烂,大人站进去只到小腿。 到了冬天最冷的「三九」天,贴着地面的水会同里面的泥一起冻得结结实实,男孩子们特别愿意在上面打陀螺。 可是到了「五九」天,气温快速上升,虽然表面看还是有冰,可冰面下的泥已经不那么结实了。 一进「六九」就立春了,退去了最厚的棉衣的孩子们,在菊花岭的漫山遍野跑得更欢式了。 明如月和泽旺拉姆发现糜维臣和邹维海没回家吃饭已经是午饭过后很久了,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 可当她们找遍了两个孩子常去玩的地方依然没有找到的时候,才赶紧跟糜传家说这事。 一时间,搜寻的范围从自家的码头扩展到军用码头也没有发现这两个孩子的踪影,这才惊动了糜海仓。 本来是让糜老先生在家里等消息的,其他人统统派出去拉网式搜山了。 糜海仓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孙子跟他吹嘘如何在水田的冰面上打陀螺的事,他便顾不得耽搁半分钟,匆匆向菊花岭的山背后走去。 果不其然,糜维臣和邹维海被困在了水田里。 原来,两个臭小子又偷偷跑到这冰面上来打陀螺了。糜维臣首先把冰踏破双脚陷进了泥里,稍大一点的邹维海想来拉他,一靠近破裂的冰面自己也陷了进去。 由于没有生命危险,他们拼命地想自己走出这沼泽一样的水田,一会儿工夫就因为连冻带饿,完全没劲了。 糜海仓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糜海仓想也没想脱掉棉袍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两个娃娃。 但是,就在糜海仓快要接近孩子的时候,由于体力的原因,他自己也跌倒了。 不得已,他只好匍匐着趟着冰水把两个孩子一个个抱到田埂上来。 两个娃娃的棉裤全湿透了,棉衣的前襟和袖子也湿了一大半。 糜海仓只好把他们的裤子全扒了,把他们的棉衣脱下来辅在地上,自己脱掉棉衣,躺在两个孩子的棉衣上,把两个娃娃搂在自己怀里,再把自己的大棉袍盖在他们上面。捂了好一阵子,两个孩子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糜海仓祖孙三人被背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糜海仓开始剧烈地咳嗽是救孩子回来的当天晚上,因为担心两个孙子的身体,再加上他的肺痨病史,在喝了姜汤、拨旺炭火盆之后,他把孩子和夫人们赶了出来。 听父亲一直在咳嗽,糜传家在安顿好两个孩子之后,守在父亲的外屋。 糜海仓似乎觉察到儿子在外守候着,他要么强忍着尽量不咳嗽,要么把头埋在被窝里捂着嘴咳嗽…… 父子连心呐,糜海仓越是这样,糜传家就越清楚大事不好了。 跟着一起找孩子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回家,他们知道糜家到了用人的时候。 果然,到了后半夜,听糜老先生安静下来了,糜传家也走了出来。虽然他一个劲儿地请大家都快回家休息,可谁也没有走。 糜传家让妈妈们和明如月、泽旺拉姆去照顾两个孩子,他把其他人安排在堂屋之后把邹宝柱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说:“父亲这次可能非常危险了,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可能会放弃治疗。就是现在,他的咳嗽并没有减轻,只是他可能发现我在外屋,不愿意让咱们担心,是把头埋起来了。 我想进去,可又不敢进去。以我对父亲的了解,这个时候若进去,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他不愿意让我们跟他一起难受,他更怕传染咱们。刚才咱们这里的郎中已经给他和两个孩子都瞧过了,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和杨家老三典常带一辆马车再骑一匹马往县城赶,天一亮就让杨典常把一直给父亲看病的郎中往这边请。 然后,你去找一下县长大人,看他能否给弄点父亲曾经吃过的西药。不管有没有你都抓紧骑马往回赶。” 邹宝柱骑着马飞奔回来的时候,糜家的门前聚了好多人,他知道情况不好了。 糜传家在堂屋里听郎中说着什么,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齐刷刷地站在糜海仓的床前,她们一个个都止不住地抽泣着。 听到父亲叫,糜传家和邹宝柱应声而入。 糜海仓边喘边说:“也不知道给妈妈们搬椅子来。” 传家和宝柱立即回身准备去外屋搬椅子,妈妈们都自己出去搬了。 等妈妈们都坐下后,糜海仓说:“把火盆挪到我面前来。” 挪火盆?糜传家知道,父亲一定是怕自己特别难看的脸色使他们难过,也怕说话飞沫传染他们。 糜海仓侧过身来,尽量正脸对着两个儿子,烧得正旺炭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他使足了劲对儿子说:“你们都跪下。” 糜传家、邹宝柱笔挺地跪在父亲和妈妈们面前。 糜海仓轻轻地说:“今天,我只给你们交待三句话。第一句,看样子这仗也打的差不多了,我走了,咱们糜家就不再往回迁了,邗州的宅子直接过到荷佳后人的名下。 荷佳和茹佳的儿子、孙子们,也都跟他们的爷爷、父亲姓吧,不必强求人家随糜姓了。 冉州那边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小婵姑娘,如果有佑家的骨血,无论男女,就把宅子重建一下过户给她们娘儿俩。 如果没有和佑家的孩子,要支持小婵再嫁。如果她生活上有困难,你们两个当哥哥的要支持她。 如果苦命的小婵也不在了,就把冉州的宅子交给茶花妈妈的兄弟来处理。 明家爷爷奶奶的去留问题,传家去同如月和她哥哥商量。其他从冉州迁来的人,走留都由他们家的大人决定。 家里没有大人的,先收留在这里,让他们念书,给他们营生,帮他们成家,等他们有能力养家了,让他们自己决定进退去留。 咱们家里,这几个妈妈我就交给你们哥俩了,等仗打完了,不需要向队伍上捐款捐物了,抓紧把她们的墓建起来,位置我早就和你们说清楚了。 “第二句话,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我那两个孙子。我走之后,不许大操大办。来的人多了,难免会问起我怎么出的事。 两个娃娃都开始记事了,绝对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为了救他们才出的事。 掐指一算,我都八十一了,跟这痨病也纠缠了好多年,老天要收我,我也该去陪陪我的老爹老娘了。 现在一切丧葬用品都是齐备的,我走了,只许在家停丧三天,在报纸上上发个讣告就行了,不必刻意去请什么人。 人家知道了,愿意来就来我灵前上柱香,赶不上的和不愿意来的,也不要专门去请去叫。 荷佳、美佳、茹佳、菀佳、蕊佳就不要给说了,说了她们也都赶不回来。 腊佳、远山告诉他们一声,但不要等他们。赶上了见一面,赶不上回来在坟前化点纸钱也就是了。” 糜海仓顿了顿说:“去,让如月和拉姆把两个娃娃带进来。” 其实,明如月和泽旺拉姆一直在外屋候着呢。她们带着糜维臣和邹维海立即走进父亲的屋里,和两个娃娃一起跪了下来。 “这第三句话,你们都要记好了,以后也要经常给维臣、维海讲这个理儿。你们都还记得奶奶临走时交待的「有人能制万物」的道理。 咱们糜家,不论是经营还是生活,一切都要围着人来想来做。 对亲人是这样,对生意伙伴也是这样; 对街坊邻居是这样,对普罗大众也要这样。维臣、维海一定要读书,能读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读书,行万里路也不过是一个游商、一个邮差。关于生意上的事,我就不多说了。 这几年我故意放手让你们自己做主,你们也都历练出来了。 今天我只提醒你们一点老理儿:「利可共而不可独,谋宜寡而不可众」,「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 “生意人谁都不傻,任何时候,任何生意都不要试图自己把利吃光吃尽,要合作共赢,要自己赢利、大家发财。 否则,一定会招致怨恨,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召来杀身之祸。 而谋事决策则要跟有主见、有头脑、有眼光、有气度的人一起谋划,而不必与众人商议。 否则,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反而会动摇自己的意志和决心。 谁做都能获利的营生不要去碰,众人争执、争斗的地方不要去凑热闹。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我们糜家长盛不衰的法则非常简单,那就是赚三分利,留下七分给他人; 三分精明创财富,七分糊涂度春秋。 “人这一辈子呀,千姿百态。有的人当了老板、当了官长,有的人做了工匠、当了手艺人,有的人辛劳一辈子啥也不是,可依旧是要过活的,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不管怎样,活着就好,而且是要祖祖辈辈活下去。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要我说其实也很简单。 当老板,手段要硬,心肠要软。要敢于决断,更要善待下人; 当工匠,技艺要硬,格调要软。要凭手艺吃饭,更要博采众长,与时俱进;当普通人,骨头要硬,身段要软……” 糜海仓看着他眼前的这一众人,妻贤子孝,儿孙满堂,脸上堆满笑意,声音却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虽然糜传家、邹宝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他们眼看着父亲的双手耷拉下来、双眼慢慢闭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爸……” 从糜老先生和两个孩子被找到送回家里,许多人陆陆续续聚拢到了糜家的宅子周围,有的人甚至一整夜都没有离开。 天亮之后,当糜大老板病危的消息传开后,菊花岭上上下下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围了过来,大家都在静静地为这个为他们带来好生活的长者祈祷,都静静地等等待着里面的消息。 当聚集在糜家宅子院内的人听见里面传出的叫声和哭声时,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从里到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自发地阶次跪了下去。 一时间,哭声、喊声响彻山梁,嚎啕之声在菊花岭和汉江的山谷间回荡…… 《梁州日报》李尚文社长在接到糜家打来的电话请他给刊发一则讣告的消息后,以他一个报人的嗅觉,觉得糜先生的逝世是梁州人民的重大损失,也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损失,是梁州的大事。 仔细盘点了这些年仅他了解到的糜海仓先生的光辉业绩和崇高人格后,他决定先起草一份讣告,再打电话向梁州的党、政、军负责人请示,并通过电报征询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和马伯略将军的意见,以他们的名义来联合公告糜先生逝世的消息。 很快,李尚文的提议得到了热烈的响应,这些机构无一例外地同意以自己的名义刊发讣告,甚至一些民间团体也要求加入进来。 于是,李尚文社长决定,立即出刊一份《梁州日报》号外,并免费向社会发放。 一时间,梁州的大街小巷、城镇乡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中国国民党梁州行政公署党部、中华民国政府梁州行政公署、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国民革命军梁州绥靖司令部、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 团军驻西安办事处,《梁州日报》社、梁州商会、梁州茶叶协会、梁州船运协会、菊花岭抗日后援会沉痛宣告:著名的爱国主义者、彻底的反帝反封建革命人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忠实拥趸、成功的实业家、宅心仁厚的慈善家、现代先进教育理念的推崇和实践家、资深社会活动家糜海仓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梁州菊花岭逝世,享年八十一岁……” ——一三0—— 促使糜腊佳下决心去香港的原因非常复杂。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内战阴云密布,一方面是她与钟远山的矛盾日益表面化。 国共「双十协定」的签署让不明就里的人着实高兴了一下。 但是,作为报人的糜腊佳非常清楚。在她看来,一场让国人更加无所适从的内战几乎已经不可避免,反映在她的消息和言论中的,是充满了反对内战、反对独裁的报道,这让当局对她主持的渝版《民醒报》相当不满,甚至有人对她发出了人身威胁。 这当然是追求新闻自由、言论自由的《民醒报》不能容忍的。 而当当局决意要用枪杆子来对付她这样的笔杆子的时候,《民醒报》高层保全她这个难得的人才的最直接办法就是调离。 钟远山去重庆有个非常曲折的过程。 糜腊佳离开梁州去西安时是非常希望丈夫能够应邀到省报工作的。 但是,由于钟远山非常清楚省报和《民醒报》看上的都是妻子糜腊佳,他想在没有糜腊佳的《梁州日报》证明自己的价值之后,再堂而皇之地进入省报岂不更好? 然而,随着日军的节节推进和后来的形势进入胶着状态,他原先偏左的价值取向逐渐向中间路线靠拢,以至于他都不好意思面对新华日报和新华社同仁们的咨询。 西安肯定是去不了了。一方面他不敢面对曾经的同志,一方面西安也不足以实现他的愿望。到重庆去成了他唯一的渴望。 当局在重庆的媒体不缺少新闻,缺少的是与他们价值观吻合、能为当局歌功颂德的自己人,缺少的是可以引领新闻话题倒向有利于当局的谋士,缺少的是能和《新华日报》这样的对手署实名较量的打手…… 这一切,钟远山从能力上真的还没有,可从心理上他真有。 钟远山到重庆后最先和糜腊佳深入商讨的并不是他们的爱情和生活,而是让妻子在言论上加强与政府的合作,是请《民醒报》与政府尽可能保持一致。 糜腊佳觉得有必要和丈夫开诚布公地谈谈未来了。 本来小两口之间的谈话应该是轻松活泼的。但是,为了这次谈话,糜腊佳还专门设计了路线图,就如同要去采访一个很有距离感的大咖。 糜腊佳精心设计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从我们俩第一次在上海谈人生、谈未来时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到我们进入《梁州日报》时充满爱国主义和乐观主义,再到现在你脱离原来党派后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真正的原因,或者说原动力是什么呢?” 钟远山没有想到妻子的第一个问题就直接触及了底线。面对问题本身就已经非常有火药味儿的糜腊佳,他也不想绕弯子了。 他想,把自己的底线直接呈现在妻子面前,虽然不一定能获得支持,但有可能争取理解。 钟远山用了三句不能再简单的话来回答了糜腊佳的责问。 第一句:法国是一个容易让人生出浪漫的国度。 第二句:学而优则仕,连土包子都在当官。 第三句: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结果,不择手段本身就是手段。当然,说了三句掷地有声的名言警句式的话之后,钟远山想毕竟面对的是自己的媳妇,又不忘了加上一句,为了我们将来的生活和地位。 糜腊佳虽然没有想到丈夫会这么干脆地回答,虽然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答案,她甚至知道钟远山无论绕湾子还是不绕湾子都会是这样令她失望的答案。 但是,她喜欢这样干脆的方式。至少她认为这不愧是一个接受西方高等教育的人,不愧是一个她曾经热恋的男人。她突然不想再和他争论了,而是想和他探讨。 在糜腊佳看来,一个人对自己行动的调整一定缘于对时局和未来的判断。她打算从对时局的看法入手和钟远山深入他们的谈话。 很长一段时间来,糜腊佳特别习惯和丈夫谈论中日关系,尤其是对抗战初期政府的不作为的批评和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各方面的抗日热情,再形成她的一篇篇有时温馨、有时犀利,有时严肃论证、有时嬉笑怒骂的言论。 那时候他们有非常多的共同话题,常常有高度一致的意见。 现在,当他们讨论的时局中包括了国共两党关系及他们在未来的政府中的作用这样的敏感话题时,不要说一致了,简直连个意见相同的切入点都不容易找着。 糜腊佳硬着头皮继续着他们的谈话。 糜腊佳说:“现在无论是抗战的形势还是国内政党之间的合作与斗争形势,发展变化都非常快,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到重庆来呢?” 钟远山笑了笑说:“大丈夫就是要善于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把握机会。乱世出英雄嘛!” 糜腊佳叹了一口气说:“远山,我们是夫妻,我们之间的沟通能不能具体些、真实些?大道理谁不懂呢? 前几年,让你一起到西安,去省报工作,你怕生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现在,抗战即将胜利,而国内反独裁、要民主的呼声高涨,你却又成了墙头草。 当年那个嫉恶如仇、意气风发的钟远山到哪儿去了?你是怕什么了还是太想要什么了?” 钟远山不屑一顾的说:“瞧瞧,我刚刚说了一句,你就连环炮式的抛出一大堆问题来。前些年,我不就是一直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吗? 你仔细看看,当年和我一起回国的党内旅欧人士,谁不是高官加身、声名赫赫呢? 你凭良心想想,当初以你的名义发表在《梁州日报》上的言论和评论员文章,哪一篇没有经过我的手、哪一篇没有我的思想和主张?可又有哪一篇给我带来名望、哪一篇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听了这样的反问,糜腊佳感到非常震惊。她沉默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平静地说:“是!《梁州日报》的言论基本都是以我的名义刊发的。为什么要署我的名你不清楚吗? 当时我们撰写的那些和政府观点相左的、犀利的、有点像檄文的言论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 我现在问你,当时是谁提出要署我的名的?你现在说说是出于什么考虑非要署我的名呢?” 钟远山沉默了。 为了给钟远山一个台阶下,糜腊佳淡淡地说:“我们是两口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防止人家给自家的报纸找麻烦,为了让你在不担风险的情况下又能表达出你和贵党的主张,担些风险我愿意。就是到了今天,我从来也没有说过那些言论是我一个人的主张。” 钟远山显然是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激动地说:“是,我是个懦夫,是个小人!我怕承担责任,我让自己的女人背黑锅、趟地雷了。所以,我决定走一条自己的路。” 糜腊佳仍然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什么黑锅,也从来不怕去趟地雷。你想走自己的路,我从内心里为你高兴。 但是,我提醒你一条,路是用脚走出来的,不是用嘴,更不是做梦! 当时请你去西安的时候,你的一句「世道是乱的,人心还是稳点更好些」打动了我,我下决心忍受两地分居,我想着以你的能力,在《梁州日报》同样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出一份力。 我去了《民醒报》,你坚守《梁州日报》,我们就能有更多的平台、更广阔的天地,替百姓发声,为民族呐喊。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的初心吗?我们虽然没有讨论过我们做这些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什么,也没有设计过个人的最后目标。但是,难道「高官厚禄、声名赫赫」就是你的目的和目标吗?” 钟远山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几千年了,「学而优则仕」!当年那些成绩平平的人,那些不会写文章,不会做演讲的人,一个个不是指挥千军万马,就是主政一方,我却依然在这里爬我的格子。 他们没有关注我为动员民众所做的努力,他们没有看懂占领舆论阵地的重要和要诀。你说说,我拿什么来相信那个我为之奋斗的党呢?” 糜腊佳摆摆手示意他停止这个话题。她轻轻地说:“你应该看到了他们的代表团在重庆的受欢迎程度。” 钟远山冷笑了一下说:“我当然注意到了,而且一直在跟踪采访。邀请他来重庆本来是要谈赶走日本人之后的政府组织的,而他一来就专门敲那些和政府作对的所谓民主党派、民主人士的门,怕不能引起媒体的关注还重新抄录并公开他的旧作《沁园春・雪》。这不是典型的炒作吗?” 糜腊佳再次示意他停下来。她依然轻声地说:“这一阵子你对和谈的跟踪报道与广大人民的期望离的越来越远了。你要听听他们的声音,你要听听各方的声音,更要听听人民的声音。” 钟远山不屑地说:“政客!光嘴说有什么用?要看实力和行动。” 糜腊佳毫不犹豫地打断钟远山的话题说:“远山,你钻进牛角尖里了。你看到了自己的贡献,你也看到了别人的风光。可你看到自己的局限了吗? 你看到那些牺牲在千军万马之中的人了吗? 我记得当年我们讨论过鲁迅先生「民族脊梁」的话题,谁才是民族的脊梁? 我们不是都愿意做鲁迅先生所赞赏的民族脊梁吗? 我现在真正知道你为什么要拼命往重庆挤了。不过,作为夫妻,我要郑重地提醒你,重庆不适合你,也不再适合我了,我很快就会离开重庆,我也建议你离开这里,现在回头应该还来的及。” “不适合?若大个中国,哪里适合我?延安还是重庆,亦或是别的地方,只能是由我来判断。” “延安?我认同他们的理念,但是,至少目前我还没有想过要去那里。我现在是《民醒报》的人,我为《民醒报》服务是因为《民醒报》的理念和我的初心高度一致,和我自己认为的中华民族的整体利益高度一致。 现在的重庆,连这样一个说真话、说百姓话的媒体都不能容忍了,我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我和我的报业同仁们绝不会拿「新闻自由」做交易,更不会在真相面前表现出做任何的变通。 他们要停我们的报纸可以,但我们绝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我们唯一要看的是读者的脸色,民众的脸色!” 钟远山当然听出来妻子是在影射他们的报纸,他也知道读者对他们的不满,也听见过民众的嘲笑和谩骂。 在他看来,他要的是平台,他要的是结果。他苦笑了一下说:“人嘴两张皮,随便别人怎么说吧!我坚信,哪怕是一条狗,叫也要跑到重庆来叫。至少可以一叫天下知吧?” “「一叫天下知?」到现在你还在想着出名吗?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名记者、名编辑、名政论家,我奉劝你扎扎实实地做点事。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方芳的结局了,难道我们从她身上还没有找到民族的精神和脊梁之所在吗? 再看看给我们提供内幕信息的秦功珀和夏杏芳夫妇,他们想着让天下知了吗? 我弟弟佑家的结局你也知道了,秦功璠自不必说,就连生为日本人的小野寺羽惠姑娘和细川健雄先生,都在保护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和起码的良知,我没有从你近期的言论和大作中看到对他们的精神的宣扬和赞美,倒是多了许多对当局的讴歌。钟远山,我是越来越感觉不认识你了。” 钟远山冷冷地笑了一声,站起来自己鼓着掌说:“不错,真不错。一个号称有世界影响力的华文大报的高级主管,对发生在中国的那么多大事都只字不提,倒是对自己家里那几个自称为抗日做出牺牲的兄弟姐妹念念不忘。 冉州、杭州一个个都报出名字了,怎么唯独忘记你的新相好明如星了呢? 心虚了还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提起这个人?你说的这一群人,他可是我最熟悉的一位了。” 糜腊佳倒是显得非常冷静。她也站起来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已经变得非常无耻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无耻到这种地步。你为了到重庆来,你打着跟我团聚的旗号,还跟你的主子承诺会劝我加入你们的报社。 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至于你说到的明如星,我们俩确实挺好的,因为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他也认为我是个好人。 他舍弃了万贯家产,失去了最爱的女人,他的家被日本人占了、烧了,他依然在为他的理想奋斗着,初心无改。 至少他不会像条狗似的到处乱叫!谢谢你提醒我,从现在起,我要认真地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配得上有这样一个相好的人。” 糜腊佳迈着轻松的步伐把这个男人扔在自己身后,她本来的纠结完全打开了,她残存的留恋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彻底放下了。 她知道,随着新时代的来临,她需要开创自己全新的生活。 第57章 《故乡明月》(第一三一——一三二节) ——一三一—— 日本投降的消息在菊花岭引起的震动一点也不比全国其他地方小。不过,菊花岭的反应,在梁州显得有些另类。 如果说抗日战争给梁州人留下印象的话,除了日军飞机的几次小规模轰炸外,主要来自于《梁州日报》对全国抗战的宣传报道。对大部分梁州人来说,战争离自己还是比较遥远的。 菊花岭就不一样了。 前前后后从战区迁徙来的二十多户的五十多人中,除了明家和秦家与糜家是亲家之外,其他的仅仅只是近邻和乡亲,一旦战争结束都是要悉数回家的。 在这差不多八年的时间里,除了糜菀佳、黄满铤、黄满钏、黄满鑫经糜家同意入伍之外,也有部分年龄达到入伍要求的娃娃听说家里亲人遇害、房屋被占被烧等而强烈要求入伍的。 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趁黄满铤或黄满钏回菊花岭募集和购买军需物资的时候,跟他们一起走的,有的当了八路军,有的则是去了马伯略的国军。 但是,无论他们到了哪里,都把菊花岭当成他们的家,都把糜海仓、糜传家当成他们的父兄。 因此,关于日本人的消息和战争的进程,菊花岭的人们总是知道的准确而且具体。 对糜传家来说,八年过去了,从冉州陆陆续续来的这些人情况各不相同。现在的难题是,这些人的进退去留。 有一部分人冉州的家虽然不完整了,但家还在。他们是决意要回去的,而且越快越好。 有一部分人已经知道冉州的亲人没了,房子也没有了,他们的意见就不是很一致。 有的想回冉州,有的则想跟着糜家继续现在的学习或生意,有的还在不停地纠结着。 嫁在梁州的姑娘基本都决定留下来了,可娶了本地媳妇的就有些犹豫不决。 糜传家和明如月商量后认为,一切以个人意愿为主。只是如月的爷爷奶奶,糜传家有不同的想法。 糜传家对明如月说:“现在确切的消息是岳父岳母大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房子也只剩下一堆瓦砾,重建也只能由咱们或者你哥哥回去,而且周期会很长。 现在如果同意他们回归故里,触景生情,他们怎么能承受那样的打击? 我的意思是,爷爷奶奶先由我们养着,等冉州的重建有了眉目再征求他们和如星哥哥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明如月忧伤地说:“还能怎么样呢?现在唯一过不了的是他们心理上的那道坎。落叶归根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价值观,虽然我是他们的亲孙女,可毕竟是嫁出来的姑娘,他们是怕别人笑话。现在的关键是要听听我哥哥的意思了。” “如星大哥现在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中华民族还有一个传统的价值观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 如星大哥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我们可不能拖他的后退。这一点,你也要常常和爷爷、奶奶念叨念叨,相信他们一定会理解如星哥的。” 明如月沉默了一会怯生生地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然是个好的苗头。” 糜传家吃惊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吧,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吗?有什么当不当的。” “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上次奶奶仙逝的时候腊佳姐姐回来,你没觉得她和远山哥有些不对劲儿吗? 这次父亲走后,远山压根就没有陪腊佳姐姐一起回来,腊佳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及钟远山。” “你是说他们的婚姻出问题了?” “不只是出问题那么简单。说不定他们已经分居甚至已经离婚了,也许因为她两次回来都赶上家里有大事,不是说这事的时机。但是,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偶尔说起如星哥哥时,腊佳姐姐眉飞色舞的。” 糜传家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是有点那种味道。但是,他非常清楚,腊佳虽然名义上是妹妹,做起事情来却要比自己思虑更周全、行动更坚决。 他边起身准备走边殷殷地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做主吧,相信时机成熟了他们会跟咱们说的。 你去好好跟爷爷奶奶说说,就说等冉州那边的房子重建后,再考虑回去的事就是了。” 秦若梅对冉州方面的每一点变化都是清楚的,特别是自己家里人的情况。 因此,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在梁州嫁人的事,是下决心要回去的。 在充分征求了所有人的意见之后,糜传家决定亲自送想回冉州的人回去。 一路之上,都是从西向东的人流。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人们内心里充满了喜悦、脸上普遍挂着笑容。 可能是由于消息相对灵通的缘故,只有糜传家带的人,虽然衣衫相对整洁、脸色比较红润,可他们一个个却显得忧心忡忡、郁郁寡欢。 消息早就传回冉州了,许多家都接到了九江码头来了。当糜传家带领大家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行人竟然一齐跪下去,双手扶地,他们有的额头都磕出了血,有的亲的满嘴泥土…… 钱悦成是赶着马车前来迎接的队伍的头儿,他请糜传家和秦若梅逐一确认每个人的身份。经过了八年之久,难免会有许多亲人不敢相认了。 亲人相认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秦家是委托钱悦成把秦若梅接上的。一路之上,话题当然从秦若兰说起。 钱悦成告诉他们,糜佑家和秦功珀决定对日军新建的瞭望塔实施爆炸的前几天,秦若兰被送到了茶花妈妈的娘家。 现在依然和胡家人生活在一起,就等糜家人回冉州看看老宅子的情况再决定今后的生活。 看着秦若梅眼巴巴的样子,钱悦成对她说:“你们秦家的情况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简单说,现在还健在的只有你二叔秦功珩、四婶夏杏芳和她的女儿。 你姐姐若莲婆家比较偏僻,听说一家人都还在,只是现在还没有联系上。 当时你四叔和佑家他们爆炸前,是把你爷爷、奶奶和二叔一家送到处在大山深处的四婶家的。 但是你爷爷、奶奶已经先后病死在那里了。由于当时你父亲坚决不肯离开冉州,在两次大爆炸后被日本人抓捕杀害了。 小婵的妹妹若惜和小婵在一起,已经嫁给了佑家舅舅的小儿子,听说有两个孩子了。 那天大家一起商量迎接你们的时候,你二叔的意思是让你先去若惜家住一阵子,等冉州的宅子部分修复后再接你回家。 你哥哥和你二叔家的哥哥都在日本人投降前后当兵去了,你哥去了来冉州接收的国军,二叔家的哥哥和新四军走了。你三叔和四叔的情况报纸上早就报道过,想必你都知道了。” 虽然情况很糟,但似乎都在秦若兰的预料之中,她显得格外平静。 不过,对秦若梅非常熟悉的糜传家发现她的双手紧紧的攥着,他知道她是在强烈地压抑着自己,她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 糜传家知道现在是绕不开与日本人有关的人的话题的。他轻轻地问钱悦成:“佑家和功珀他们得到的很多关于日军行动的情报都是有一个叫细川健雄的日本翻译官提供的,有他的消息吗?” 钱悦成说:“我大概知道一些。但是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听说日本人内部怀疑他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后来他回家休假就没让他再回到中国。还有一种是说他主动投降新四军,辗转去了延安。 “听夏杏芳说,他和一个日本高级慰安妇好上了,是一个叫青木丝谷的慰安妇,公开身份是住冉州日军司令官的专职保健护士,细川先生同情青木小姐的遭遇,青木小姐支持细川的反战理念,两人惺惺相惜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青木丝谷几乎是和夏杏芳同时怀孕的。在佑家和功珀准备实施爆炸的前几天,夏杏芳带着青木姑娘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夏杏芳的娘家在赣西南的湘赣边界罗霄山脉深处,听同去的若梅二叔说,那是一个几乎全封闭的地方,由于前些年红军在那里发展了很多年,群众基础很好。 只要是跟抗日有关的力量,在那里基本都能得到很好的保护。 “夏杏芳是日本宣布投降后最早从外地回到冉州的一批人。但是,她只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听说她和青木丝谷的两个女儿夭折了一个。有人说现在这个女孩儿是若梅四叔和夏杏芳的,也有人说是细川健雄和青木丝谷的。 原因是这个孩子的小名。听说本来杏芳的女儿叫若桃,青木的女儿叫花子,现在跟着夏杏芳的这个小姑娘却叫桃花。 “青木丝谷最后一次回到冉州是抗战胜利不久的事,看样子是回来看桃花的。至于从哪回来的,好像没人知道,她自己也没有说。 本来夏杏芳提议让她在冉州住一阵子,毕竟是有了一定影响的反战人士,政府和当地人都不排斥她。 但她说是要尽快回到日本去找细川健雄。后来,若梅二叔请返回上海做生意的人把她带到了上海。 据传回来的消息,她到上海后,有许多等待回国的各色日本人,组织者对身份的核实要宽松的多,很快她就得到一个舱位,回日本了。 离开冉州时,她从夏杏芳那儿要了咱们这边三处联系人的联系方式,她说将来适当的时候她会回来报答帮助过她和细川先生的中国人的。夏杏芳给她留下的是冉州秦家、梁州糜家和祁门胡家的地址。” 一行人是在浮梁分手各回各家的,糜传家当然是要先去拜见三姐茹佳的。 作为弟弟,糜传家非常清楚姐姐当初不能跟窦妈妈一起去梁州的缘由,她知道姐姐心里的苦,他了解姐姐的个性。 糜传家跟姐姐一家人详细讲了家里的情况,特别是奶奶和父亲走的时候的情景,说到伤心处姐弟俩难免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钱悦成只能把心里的痛隐藏起来,他不想往妻子和内弟的伤口上撒盐,因为这些伤口同样在他的身上。 想当年,岳父大人既考虑了糜家的面子又充分照顾了自己家的里子的做法,让他们钱家都得以健康发展,他除了感激着实没有任何别的说辞。 糜茹佳和钱悦成的儿孙们似乎对一切都淡淡的,当舅舅拿出了相当可观的银票说是让他们重建家园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既没有表现出渴望,也没有表示排斥。只有大外甥提出等和小舅妈秦若兰商议后再做最后决定。 糜茹佳和钱悦成都赞同已经分家出去单过的这个长子的意见,糜传家也就不再坚持了,把事先准备好的给外甥、外甥媳妇,外甥女、外甥女婿和孙辈们的礼物都打发出去之后,看似乎没有更多交谈的话题,就趁着天色不算太晚独自出去走走,他需要重新调整自己从梁州出来时的打算。 走在比八年多前冷清得多的浮梁大街上,他反复回味着父亲的交待:“邗州的大姐和浮梁的三姐家的孩子们到底跟谁姓,要彻底了结一下。” 是啊,家族的传承在大灾面前显得多么脆弱呀,糜家的面子在民族大难跟前又算的了什么呢? 糜传家知道是到了放手的时候了。 糜传家是和三姐、三姐夫一起到六姨娘的娘家的。 祁门胡家已经知道了外甥的哥哥、但却不是自家外甥的糜家传人要来了,他们有思想准备,可对他来了必须处理的事情一点想法也没有。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事该不该由他们想。 一大家人都迎到了马路边。远远的,糜传家让车停下来,他必须步行过去,他要仔细看看是什么人来迎接自己,再决定先和谁打招呼? 跟每个人第一句都说些什么?但是,看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远远的,两边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就连当年一起到梁州的胡家的两个侄孙女也是怯生生站在糜传家的背后,两手拉着衣襟,头都不敢抬,只有穿着孝服的秦若兰独自朝自己走来。 他快速地在脑子里想象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媳妇可能的行动,他也想着自己应该有的对应行动…… 小婵在隔自己五六步的地方突然跪了下来。这是糜传家完全没有想到的。 自从到了九江之后,这种亲人之间下跪磕头的场面他见多了,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弟媳妇。 他赶紧跑过去,可怎么也扶不起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妹,他也只好跪了下去听她述说。 秦若兰止住哭泣后说:“哥哥您快快起来吧,容小婵跪着说话,毕竟长兄如父!” 糜传家再次轻轻地对秦若兰说:“你看舅舅一家人都等着呢,咱们起来边走边说吧,不然家里人都跟着难受。” 糜传家和秦若兰同时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看他们俩往前走,胡家人也都转身往回走,只有茶花的两个堂哥跑过来想拉他们的两个孙女,可两个已经是大姑娘的孩子只愿意跟着走,并不愿意让他们牵着。虽然,她们知道这两个人是她们的亲爷爷。 所有人都不想打断或干扰糜传家和秦若兰的谈话。 秦若兰说:“小婵对不起糜家,对不起茶花妈妈,更对不起佑家哥哥。嫁到糜家,我不仅没有在糜家的堂前敬一天孝道,就连奶奶和父亲过世,也没能赶过去披麻戴孝。 在这里,也没有好好照顾妈妈和佑家哥哥。怀上的佑家哥哥的孩子,也因为我不小心没有了,让糜家这一支血脉香火断了……” 糜传家轻轻地挽着秦若兰的胳膊说:“小妹你说哪儿的话呀?是我们糜家对不起你。现在那些事情你不仅不要说了,就是想也不要想了。在这么大的民族灾难面前,又有几家是保全了的呢?我们都往前看吧。” 见他们快步往前追赶的时候,大家都停了下来等他们,两个舅舅自然站在了最前面。 走到跟前,糜传家也利索地跪了下去。在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之后,也不等别人上来劝就自己起来了,这其中的意味大家当然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中,有他这个「外甥」对舅舅舅妈们的敬意,也有对糜家没有照顾好胡家姑娘、他的六姨娘的愧疚。大家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径直往家里走去。 同样的,也是在一一见过胡家祖孙三代和往来比较密切的邻居之后,一顿丰盛的接风宴当然是少不了的,毕竟胡家也是相当殷实的人家。 可是,面对心事重重的糜传家和秦若兰,大家也都没什么胃口,就连酒也是点到为止。 在打点了老人和孩子之后,糜传家迫不及待地想听听舅舅和小婵对今后生活的想法。 他知道他们早就有成熟的想法了。 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了胡家的堂屋,只剩下两个舅舅和秦若兰。 若兰的妹妹若惜趁给姐姐这个大伯子倒茶的机会,轻轻对糜传家说:“传家哥哥,能出来一下吗?我有几句话想先跟您说说。” 糜传家看这个小时候就以鬼点子多著称的若惜妹妹严肃的神情,知道肯定是有别人不好说的事情,而且一定与她的姐姐若兰有关,什么也没说就跟着秦若惜来到屋子外面。 胡家人都很默契,并没有人跟出来。看不可能有人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了,秦若惜挎着糜传家的手说:“哥哥知道小妹嫁到胡家的事吗?” 糜传家知道这是机灵的若惜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些起的话题。 “我和从冉州到菊花岭的人都知道。当年,就你坚决不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去梁州,大家一直关注着你这个机灵鬼的一举一动。而且,我们还知道,是你主动说要嫁给胡家老幺的对吧?保媒的就是你姐姐。” 秦若惜骄傲地说:“是呀,胡家人可好了,不仅对我这个胡家的媳妇很好,对我姐姐也特别好。” 糜传家捏了一下若惜的小鼻子说:“小鬼头,你把我叫出来该不是只跟我说这些的吧?有话快说,舅舅和你姐都等着我呢,我们有正事要商量。” 秦若惜一下子收起了笑容:“我就是要在「全家哥哥」跟他们商量正事前也说一件正事。” 糜传家看这个小机灵这个时候仍然不忘开自己的玩笑,重提好多年没人叫的「全家哥哥」来,就严肃的说:“有话快说,再不说我可要进去了。” 秦若惜深吸了一口气说:“哥哥注意到远远地总是盯着我姐姐看的茶花妈妈的大侄子胡德林了吗?” 糜传家一惊,说:“注意到了,怎么了?” “他的媳妇被日本人糟蹋过,后来跳了茶山后面那个深潭。这些年,他再也没有娶。 我和姐姐来了之后,就帮他带孩子。现在那个孩子大了,不需要我姐带了,可他还是经常关心我姐。 后来我嫁了他的堂弟胡德森,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平日里总是见姐姐孤孤单单的。 我曾经私底下和姐姐说过改嫁这个哥哥的事,可姐姐总说要糜家给个休书、明确支持才行。 现在糜家也就是您说话了,我知道姐姐她是不会说的,事先也没有和她商量,我先冒昧问问哥哥。若行,我就去给姐姐咬个耳朵,若不行,就当我没说。” 糜传家想也没想,开口就说:“这是多好的事情呀,亲上加亲,我代表糜家全力支持。真能成的话,我们会按照嫁姑娘的方式正式把若兰从冉州送到祁门来的。当然,如果德林愿意跟小婵一起到冉州去生活,那就再好不过了。” 重新回到堂屋时,糜传家还是决定把自己原来的想法说出来跟秦若兰和舅舅们商量,他担心先说弟妹的事,会影响了父亲的交待。 糜家在冉州的房产早就过户在糜佑家名下了。而且,佑家和妈妈安排秦若兰到舅舅家躲避的时候是带着房地契等重要东西的,现在就是秦若兰手里。 虽然房子已经被日本人烧了,可大框架还在,战后政府是大力支持原址重建的。 秦若兰没等糜传家开口就直接把丈夫和妈妈当时交给她的所有重要物件拿了出来,其中就有房契和地契。 糜传家接过这些东西后郑重地说:“我现在要做的决定就是根据我父亲的遗嘱做出的糜家最后的决定,请两位舅舅和小妹若惜见证。 我决定,将糜家在冉州所有的不动产全数转到秦若兰名下,而且完全支持若兰再嫁改嫁或招人入赘,所生子女的姓氏由她本人和再婚人家协商,糜家及糜家的亲属绝不再干预。 另外,鉴于房子已经被日本人烧毁的情况,我这次带来了一百两宝来钱庄的银票和五百大洋,六姨娘和佑家弟弟所留下的一切财物,也同时归秦若兰。 用这些钱,虽然不能把宅子基本恢复到战前的样子,但仍然可以建成在冉州城里比较像样的宅子,请舅舅家和秦家长辈帮助若兰重建……” 没等哥哥说完,小婵走上前来深深鞠了一躬说:“小婵不敢接受这么重的恩情。和佑家哥哥结婚好几年,也没有给糜家添个一男半女的,小婵已经是大不孝了,现在哪里还敢继承糜家这么重的财产。” 糜传家起身把秦若兰扶回座位上说:“啥也不说了,什么孝不孝的?要说对不起的话,是我们糜家对不起你。现在我们不再议这些事了,明天我就回冉州去,和你父亲商量宅子重建的事,再到来先生的宝来钱庄把这些银票、大洋和糜家存在他那里的账目都改到你的名下来,以后只要有你的签字或授权,就可以用了。” 两舅舅都表示同意这样的安排。 商量完这些,秦若惜一直盯着「全家哥哥」。糜传家走到站在大舅身后的大表弟胡德林跟前说:“现在当着长辈和若兰的面,表哥问你件事,你愿意娶若兰吗?” 这个问题让两个舅舅,特别是秦若兰感到非常突然,他们不知道糜传家从哪知道这层关系的。 但是,事情紧急,两个舅舅都担心错过这个好机会,秦若兰知道一定是妹妹刚刚跟大伯子说的,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胡德林抬起头看了秦若兰一眼,若兰羞的满脸通红,赶紧低下了头。只有若惜冲着胡德林一个劲儿的点头。 糜传家直直地盯着胡德林等着他回话。 胡德林转到父亲面前,父亲对他说:“有几次我都听两个孙女把小婵叫妈妈了,就看在孩子的面上,答应下来吧。” 只见胡德林壮着胆子走到秦若兰面前,拉起她的手说:“今天当着大哥的面,我就直接说了,我想娶你,我知道佑家表弟能理解,茶花姑妈也一定是支持的。 如果你还想在冉州生活,我就把生意放在冉州就是了。反正现在日本人投降了,天下太平了,我会给你平静的日子的。” 秦若兰也不主动把手往外抽,任由胡德林拉着她一起再次走到糜传家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无锡的二姐家受战争的影响也挺重的,所有生意正在重新起步之中,不过一家人的日子依然是平平淡淡。 妈妈走后,糜美佳搬回了刘家大宅里,娘家的房子并没有真的转卖,让大儿子做了婚房。 糜传家原本是要给二姐些银子的,可糜美佳还执意要给侄儿糜维臣一些,最后只好相互把话说到、把心意表达到就是了。 只是听说因为日据期间刘艺和日本人走得太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一调查,吓得跑出去躲起来了。 糜传家担心他去了菊花岭,可二姐糜美佳说不太可能。一来他逃的早,要去也应该在糜传家离开菊花岭之前就到了。二来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菊花岭的具体地址。 邗州的大姐俨然是个老妇人了,祖孙三代都居住糜家的老宅子里,两个姑娘已经出嫁了,两个儿子虽然娶妻生子各自起火做饭过日子了,但相处的祥和愉快。 糜荷佳和江树恪跟了随糜姓的长子糜维勤一起过,次子江维俭的媳妇娘家没什么人了,对这个家也是全心全意地付出,对糜荷佳和江树恪也是一口一个妈妈、爸爸地叫得很亲热。 糜传家知道江树恪不好意思提给两个儿子分家的事,就专门把姐姐、姐夫和糜维勤、江维俭叫到一起说,现在世道乱的很,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的意思是你们就住在一起吧。 具体说,就是把现在的宅子按轴线一分为二,堂屋不许分,不许砌墙,不许另开门。 维勤在东边,维俭在西边,将来你们的儿子们在自己的半边分,依然不许破坏宅子现在的结构和格局。 两间上房,现在姐姐、姐夫住一间,另一间暂时空着。将来糜家的祖坟就是你们的祖坟,姐姐、姐夫你们的阴宅就建在爷爷的正南向,姐姐在东,姐夫在西。 再将来,维勤这一支往东南方向建阴宅,维俭这一支向西南方向延伸。 糜传家特别说道,以前每年交给父亲用来支助革命的银子,以后都不要交了,只要咱们各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糜家、江家的列祖列宗们都会高兴的…… 接下来的几天,糜传家把包括邗州在内的一切能与糜家切割的契约、财产和生意都归到了相关人的名下。 他在无锡和邗州都明确和二姐美佳、大姐荷佳提到,他想让亲人们因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而牵挂彼此,而不是因为财产和生意而藕断丝连。 糜传家到盘龙寺拜见云雪禅师本来是受父亲的嘱托的礼节性访问,可似乎大师是有准备的。 在糜传家充分表达了父亲对盘龙寺和大师在抗战期间对大姐家保护的感谢之意后,详细报告了糜家这些年的情况。 云雪禅师则拿出一支与当年给自己命名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签,上面赫然写着「做稳青藏,淡化江南」。 糜传家清楚地知道,是时候放下这里的一切了。要想让生活真正步入平常,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让在邗州、冉州、浮梁的亲人们总想着对糜家感恩戴德。 他决定,除非她们有需要,今后无论如何不要再以糜家掌门人的身份来打扰姐姐们和弟妹的生活了。 ——一三二—— 国共之间完全摊牌,糜传家虽然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只是比他想象地更早了一些,更直接了一些。 糜传家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摊牌一定是彻底的、清算式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摊牌,时间不会短,动静不会小,过程当然是波澜壮阔的,结果肯定是天翻地覆的。他希望结果是正义的胜利,是人民的胜利。 无论如何,这可能是决定动荡了一百来年的中国命运的真正的大决战。因此,糜传家决定召开一次家庭会议。 邮路的恢复是国民政府战后最优先解决了的问题之一,糜传家给糜腊佳、糜菀佳、糜蕊佳和钟远山、黄满铤、黄满钏的信很快就有了回应,他们都处在重大调整时期,正好可以回家休息一阵子。 在等待妹妹和妹夫们的十多天时间里,糜传家和明如月、邹宝柱反复商议过,也形成了多种多样的设想和判断。 但是,当真正和这些有见识的妹妹、妹夫们一起分析研判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事情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钟远山没有回来,反倒是明如星跟糜腊佳一起回来了。糜传家不便多问,可腊佳并不想回避,因为她还要去钟家拜见老人。 虽然她和钟远山的爱情消失了,可钟家对她这个儿媳妇还是非常认可的。 糜菀佳一进门就说了外甥黄维江不能一起回来是因为他在部队的保育院里,平时他们也难得见上一面。 而且,这一路上交通不便,也担心生出些意外来,就没有通知他。 最近,如果我们不能去见他的话,他也不会紧张,他已经习惯了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妈妈的日子。 这让明如月这个同样是当妈妈的有些不好意思。仔细想想,这些年来,特别是公公出事之后,他们对维臣和维海简直就是圈养的。 糜蕊佳则要揪心的多。她沮丧地说:“满钏去跟他的上峰请假的时候,是人家明确要求让我们把儿子黄维宝留下的。不过我们问了其他同事,战后有几个人请假探亲甚至是奔丧,也是这样要求的。” 黄满钏接过话说:“这很正常。现在正是党国用人之时,一些贪图享乐之徒,一看战争结束了,就想回到老家去过「两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了,这也是上峰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还要抓紧,咱们说完家事,我们需要立即返回部队去。” 看糜传家阴沉着脸,黄满铤不高兴地说:“老五你不要开口闭口党国呀上峰呀,我看你是被洗脑了!” 黄满钏的火也起来了。他站起来说:“本来嘛,好不容易把日本鬼子赶走了,你们又闹腾起来了。世界上从来都是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你们偏要搞什么边区政府,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再说了,你们也不想想,国军连强大的日本军队都打败了,你们那点人马哪经得起打呀?” 本来站着的黄满铤坐下来说:“那就走着瞧吧!不过这不是我们兄弟之间要讨论的话题。” 糜传家轻轻瞟了糜蕊佳和黄满钏一眼说:“你们俩先去把衣服换一下。这是在菊花岭,又不是在大上海,一个人五人六地穿着军装,一个煞有介事地穿着旗袍。到家了,还是随意些好。” 糜腊佳赶紧打断他们的话说:“咱们都先安静下来,听哥哥说说家里和冉州、邗州的情况,这么多年了,消息断断续续的,真让人着急。” 看糜蕊佳和黄满钏去换衣服了,糜传家说:“我还是先说说如星家的情况吧。” 明如星一下子站了起来。明如月走过去,给哥哥挪了挪椅子说:“哥,你坐下吧,咱们慢慢聊。” 糜传家说:“受日军瞭望塔爆炸的牵连,如星大哥带重要资料离开后,佑家和功珀他们本来是要安排岳父岳母到菊花岭来的。 但是,由于日本人对他们太熟悉了,还是没有逃出来,都被日本人杀害了。 不过在此之前,明、糜、秦、胡、乔各家都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贵重物品和银子大多都放在安全的地方了。 这次重建,是由小婵的父亲牵头组织的,政府也在政策上给予一定的支持,特别是对抗日比较积极的人家,如果房屋是被日本人破坏了的,还要给予一定的帮助和补偿。 “在冉州,由于咱们佑家和小婵四叔秦功珀的名气太大了,而且方芳嫂子从抗战初期开始,就成了一代有抗日热情的人的偶像,明家的宅子又是为消灭日本人立下大功的,秦、明、糜家的重建,政府列为优先项目。 我已经要求他们按照原来的标准恢复性建设。明家放在宝来钱庄的银子,我也以明家女婿的明义跟他们打了招呼。糜家老宅的重建以小婵的意愿为主。 “哦,顺便告诉你们,小婵的妹妹若惜嫁给了茶花妈妈的小侄儿胡德森了。我这次去,接受了若惜的建议,同意弟妹小婵改嫁茶花妈妈的大侄子胡德林,也把咱们糜家冉州的房子和土地全部过户给了小婵。 明家宅子的重建请小婵的父亲秦功珩和胡德林一起监督。以我对他们人品的观察和了解,这些经历过战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肯定是会如同重建自家宅子一样来建好明家的宅子的,如星工作能放下的时候可以回去看看。 至于爷爷奶奶,如月是他们的亲孙女,在这里跟在家里是完全一样的。 看样子时局一时还太平不了,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他们都这把年纪了,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要和他们讨论回不回冉州这个话题。” 明如星再次站起来说:“是我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方芳。现在还让爷爷奶奶跟着孙女过,我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看蕊佳和满钏换好衣服回到堂屋里了,糜传家走过去拍拍明如星的肩膀请他坐下来说:“什么也别说了,都是时局所迫、形势所逼。我召集这次家庭会议,之所以请满铤、满钏和你们都回来,就是要一起分析一下时局,判断一下形势,确定我们家下一步的应对方略。 “我和如月的基本想法是,越是时局不稳定,盯着我们糜家的乡亲会越多,一定有人希望我们选边站。 其实,就是我们想保持中立,最后也不得不选边站。还是请满铤和满钏你们哥俩先具体说说吧。” 换下军装的黄满钏明显没有刚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糜蕊佳说:“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抗战,全国人民都希望过安定的日子了,至少蕊佳和孩子们都非常害怕再起战事。” 糜蕊佳赶紧附和道:“就是就是,满钏这次跟国军的接收团在上海分了一所大房子,以满钏现在的收入,我们还请了保姆,我就希望过这样的日子。 四哥、五姐你们跟你们的长官说说,别再闹了。我听满钏的长官太太说,如果你们完全改编成国军,会跟我们享受一样的待遇的。” 糜菀佳打断她说:“小妹呀,你跟满钏到队伍上后,先是在西安,后来去了南京,现在又到了大上海,满钏跟着那些接收大员们分了房子、得了票子,你们可能也看见更高级别的长官还拿了金子、车子,有的人还分了日本人和那些大汉奸曾经占有的女子,甚至是婊子。 可你们不知道现在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是他们需要中国改变,是他们要站在正义的一边。” 黄满钏不耐烦地说:“四嫂你不要跟我们说这些大道理,如果是你和四哥处在我们现在这个位子,你们能不要这些到手的房子票子? 你们能不要那些到嘴边的肥肉而甘心情愿地去吃糠咽菜?我们当年提着脑袋跟日本拼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过上好日子吗?” 黄满铤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拍椅子扶手,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五弟的鼻子说,你忘了我们的苦日子了,要不是糜老先生和奶奶收留我们,咱们黄家有今天吗? 想想当年岳父大人支持咱们参加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他老人家拿出万贯家财来支持革命,他是要让大多数乡亲都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只让一小部分人过好日子。 “是,我们是把日本人赶走了,我们都是亲自打过鬼子的。日本人是那些接收大员们赶走的吗? 日军是国军自己打败的吗?要看到,胜利是多少军民的鲜血换来的,胜利的果实应该由全国人民共享。 更重要的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内,当年那些投降派、请降派、逃跑主义者、机会主义者,甚至和日本人沆瀣一气欺压国人的败类,今天都堂而皇之的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抢成果、坐官位,真正做出了巨大牺牲的老百姓能答应吗? “远的不说,就咱们知道的冉州糜家、秦家、明家、胡家付出的巨大代价,难道我们真的能视而不见吗? 亏你还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你们对得起岳父大人和糜家对我们黄家的恩德吗? 你对得起招你入伍的马军长吗?至少同样身为国军高级长官的马伯略先生是反对政府目前的所作所为的。 我看你最好把那些东西都吐出来,免得将来你受到清算不说,还害的蕊佳和孩子跟你受牵连!” 黄满钏不屑一顾地说:“谢谢四哥四嫂,你们放心,我绝不牵连黄家、糜家,也绝不放弃现在的好日子。 这是我拼着命挣来的,是应该得的。比我得的多得多的大有人在。 再说了,受不受牵连是枪杆子说了算。我看你们是后悔当年选错队伍了吧?千万不要有酸葡萄心理哟!” 看着黄满钏一幅得意的样子,明如星实在坐不住了。本来想发作的他,突然想起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过是糜家的大舅哥,是没有资格指责和教训糜家的女婿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满钏啊,你这些年升迁确实非常快,看来你有今天真的是自己提着脑袋干出来的。 但是,我们还是不清楚你的详细经历,你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给我们展示一下呗,也让我这个经历单一的人取取经。” 糜腊佳当然知道这是明如星给黄满钏挖的一个坑。她笑笑说:“就是,满钏兄弟升迁是够神速的,我也很好奇呀!” 黄满钏志得意满地说:“主要是从我到了西安之后开始的。当时军需物质非常紧张,我们这个方向国军的军需官只有我能源源不断地搞到粮食和茶叶,而且价格便宜,质量上乘。 后来,南京方面看我非常有才能,就想调我去重庆。当时,马军长还不想放我。 但是,要调我的长官说,只要到了重庆,就算是中央的人了。 我就没有听马军长的意见,去了重庆。到重庆后,我把那边的需要及时告诉了岳父大人和传家哥,他们就把原来给马军长的那一份,分了一些给我。 我四哥又从四川地区筹集的不方便运输的物质也让给了我。 所以,我很快就在上峰眼里成了红人。日本投降后,我自然成了第一批重返首都南京的人选。 我们内部的首批都是功臣。不过到了南京,内部安置的主要是大官和他们的亲信。 到了今年春天,我又收到了传家哥发来的大量明前午子仙毫和炒青茶,这在江南的茶叶生产被日本严重破坏的情况下是非常难得的奢侈品,长官们对我又刮目相看了,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第二批赴上海的接收组成员。你们看看这一路走来多么不容易啊!” 明如星笑笑说:“的确太不容易了。不过我们反过来仔细看看,是什么让你从众多军需中脱颖而出的?是什么让你的长官对你刮目相看的?你自己说吧。” 黄满钏这时候知道掉进别人挖好的坑里了,低着头不正面答复了。 黄满铤恨恨地说:“你不好意思说,我来替你说吧,那就是粮食和茶叶。而这一切,包括我今天的一切,我们老黄家今天的一切,都是糜老先生和传家哥给的。 而糜老先生支持革命的初衷,一个是为了打倒日本侵略者,一个是为了让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过上人过的日子。” 糜蕊佳似乎明白了什么,可似乎又不甘心放弃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撅着嘴走到糜传家跟前说:“大哥,满钏今天得到的这些不是偷的抢的,也不是自己硬要的,是长官分配给我们的。你们怎么也要看在外甥的份儿上,让我们保住现在的一切吧?” “小妹,哥哥今天召集一家人在一起有更重要的事情商议,生活上的事情先放一放,容我先说说我对时局和形势的判断。” 糜腊佳稍稍沉静了一会说:“我和如星作为一家独立报纸的高级管理人员,我们对时局和形势的判断是从一条条来自各方的消息得出的,我自认为是客观的,是比较中立的。 “简单说,我们的判断是,国内和平不可能马上到来,反而是内战几乎不可避免。 至于战争的进程和时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一方面,国军方面占有天时和地利,无论是装备还是人数都占有绝对的优势。 另一方面,对方却占尽了人和,他们拥有人心和战争动员方面的优势。 因此,在我看来,战争初期,会很胶着。但是,一旦有生力量数量上发生逆转,就会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这也是毛先生一直在战争中强调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根本原因。” 听腊佳讲完这一大段,传家依然没有表态,他只是盯着明如星想再听听他的意见。 明如星瞄了一眼糜腊佳说:“我完全赞同腊佳的分析和判断,我只重复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糜菀佳欠了欠身子说:“我也基本赞同四姐的分析。我在延安待了几年,你们外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延安军民的精神状态和意志品质,根本无法想象我们两代人的指挥艺术和人格魅力,也无法想象我们党内部空前的团结和集中统一。 “由于工作的关系,在延安我会经常接触一些国军的高级将领和苏联顾问、美军观察员、外国记者,我从国军将领那里听到最多的是多少枪炮、多大地盘,而从我们这里听到最多的是多少人马、多少基层组织。 从旁观者那里听到的几乎都是对边区的赞美和赞叹,以及对政府官员的贪腐和国军将领派系的议论。这样下去,无论时间长短,结局是不言自明的。” 说完这些,糜菀佳走到大哥身后,拉着小妹蕊佳的手说:“有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关照,咱们两姐妹从来没有吃过苦。入伍这些年,我才知道只有所有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我们的好日子才能保得住,才不会招致祸患。” 听大家都这么说,糜蕊佳似乎更迷糊了。 黄满铤听妻子说完这两层意思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想当初,我们到了不同的队伍上,可我们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打击日本侵略者。 现如今,我们共同的敌人被赶走了,难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局面只能变成「兄弟阋墙」的现实了吗? 满钏我们不是怪你,也知道以你的力量不可能改变任何现实。 我今天要说的是,传家哥召集这个家庭会议,是想听我们说些真实的情况,是想我们一起对时局做出正确的判断。 要我说,糜家现在应该停止一切原先支持革命的行动,冷静观察,等局势明朗之后,再按照岳父大人当年支持革命的初衷,重新确定咱们家的方略。 “说实在的,当初菀佳愿意嫁给我,我是有很多顾虑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给菀佳怎样的生活。 现在看来是我小看糜家人的意志品质和吃苦耐劳精神了。这些年,菀佳把每一项工作都做到了极致,在每一个岗位上都展示了岳父大人那种境界和劲头。 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从菀佳身上看到了她经常跟我提起的茶花妈妈的优良品质。 “这次接到传家哥的来信,说是要开个家庭会议,我就在想,糜家这样一个在两方都有重要影响力的家庭,能把我这样一个外戚当作家人,已经是非常大的荣幸了。 今天我不想责难满钏,也无意斗气,我只想说,我完全同意腊佳姐的分析。 在这里,我也想表明一个态度,无论前面的道路有多么艰难,我都会坚决地沿着当前的道路走下去。” 黄满铤说的慷慨激昂、义正言辞,大家好像被震慑住了。一阵沉寂之后,糜传家缓缓地说:“我已经理解你们每个人的说法了,我决定采纳满铤的意见,先暂停一切援助活动,认真地搞一下家里的建设和生产、生意的恢复……” 明如月担心丈夫把后续的想法说得太具体,可能会拴住自己的以后的手脚,就打断他说:“今天我非常高兴。虽然我们之间有争吵,但仍然能够以大局为重,以亲情为重,大家都愿意在这个场合表达自己的意见,谢谢大家! 满铤、满钏你们这次回来,也好好和你们的兄弟们商量一下家里建设的事情。 现在从冉州那边来的,该走的都走了,一下子冷清了,我们正好可借此机会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 当然,也少了许多开销,我们各自把自家的小日子先过起来。 这些年,担惊受怕人日子过够了,是该过过让老人们颐养天年、让娃娃们信马由缰的日子了。”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邹宝柱和泽旺拉姆突然推让着让对方说话。 糜腊佳半开玩笑地说:“大家瞧瞧,宝柱哥和拉姆嫂子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是手拉着手的,真羡慕你们!” 明如月也站起来走到糜传家身后,边给他按摩肩膀边乐滋滋地说:“就是就是,我发现一个现象,我们身边的少数民族乡亲总体比咱们汉族的人过得快乐些,人家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我们却很少有天生就能歌善舞的。” 糜传家看着邹宝柱说:“哥,有事就说嘛!” 邹宝柱挠挠后脑勺说:“也没啥大事,拉姆想让问问满铤首长,强巴现在怎么样了?” 黄满铤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光顾得争论了,竟把这事给忘了。本来传家哥信上说让我把强巴一起带回来参加家庭会议的。 可是,他到了部队上后,因为马骑得特别好,很快就被大机关选去当通讯员了,离我那里远得很,根本来不及。 而且那边部队一刻也离不开他。听有关首长说,他是部队里少有的藏族同志,藏话说得好,汉话也说得了,将来会派上大用场的。” 泽旺拉姆羞答答地说:“谢谢首长的关心!我那个弟弟呀,野惯了。当时让他在菊花岭好好上学,可他就是坐不住。 现在到了队伍上,没文化可怎么工作呢? 请首长督促他多学习,将来我还是希望他回到青海湖边去,那里才是藏家的天堂。” 第58章 《故乡明月》(第一三三——一三四节) ——一三三—— 局势的发展与糜家家庭会议判断趋势是基本一致的,这让糜传家和明如月的行动主动了许多。 只是发展变化的速度比他们估计的要快得多,休养生息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糜传家设想的生意的恢复遭遇到最大的困难是人。 青壮年大部分被政府强制要求去当了兵,当地人给这种行为取了个难听的名字叫「拉夫」。 听说镇上有个小伙子因为右手食指受伤截掉了,拉夫到部队后很快就被退了回来,原因是不能打枪。 一时间,菊花岭的青壮年生意人中,几乎个个是没有食指的。 正因如此,抗战后糜家的马帮也得了个「四指马帮」的雅号。 抗战中后期,全国各地的大户人家都以防止日本人偷袭、“看家护院”为名拉起了许多家丁团、民团,政府当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放任自流的。 可是,战后,当想管束和取缔他们的时候,许多人或三五成群、或几十上百的上山为匪、落草为寇了。 因此,战后很长一段时间,糜传家不得不亲自出面重新铺垫他们的传统商道。 糜传家非常清楚,商道的铁律是能卖才买。经过长期战乱的老百姓,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也清楚,无论生活艰难到什么样子,梁州的茶在青藏高原就如同茶卡盐湖的盐在梁州的受欢迎程度是一样的,他决定必须首先确保梁州到茶卡盐湖的商道。 听说老板要亲自走一趟土匪、响马当道的高原商道,「四指马帮」的成员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陪着他走这一趟危险之旅,就连泽旺拉姆也非常想回到她的天堂去看一看,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弟弟妹妹也跟她到了梁州,可她总也放不下青海湖那蓝色波浪和塔尔寺的酥油灯光。 糜传家现在思虑的并不是商队和自己的安全,他苦苦思索的是如何应对沿途的劫道者们。 他想过打打杀杀、想过金银收买,甚至想过同流合污,最后他在和夫人明如月反复斟酌后认为,这一路之上的大户人家,许多是知道糜家的,他们的家丁也多少听说过糜家。 于是决定用糜家的旗号影响土匪,用仁爱之心引导响马。当然,糜传家也知道,根据他们的特点,进行相应的打点肯定是必要的,准备刀枪也是必须的。 在那些人的眼里,「利」一定是第一位的,「义」是只对内、难对外的。 队伍的规模是糜传家最难下决心的。一方面,经过多年的战乱,百姓已经赤贫,购买力非常有限。 而因战争中断生意往来的商户集中恢复运作,生活必须品和低端消费品市场肯定供过于求。 另一方面,菊花岭,甚至是周边几个乡里的知情人,都想搭上糜家这个顺风车。 反复权衡之后,糜传家决定采取「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新的经营模式。 糜传家决定召开两个会来说明自己的意向。 第一个会召集的是和糜家有雇佣关系的人家。糜传家只是跟大家重申了一切照旧的想法,因为他知道,培育一个成熟的队伍是非常不容易的。 但是,这些跟随糜家多年的人家都清楚,今时不比往日,时局乱了,人心也乱了。 他们主动提出,请东家适当调低一些他们的待遇。经过反复协商,糜传家采纳了大家「先经营、后算账、再分享」的方法和建议。 第二个会召集的是强烈要求新加入糜家商队的人家。糜传家特别提出,家中主事的人必须参加,他要跟大家解释「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经营理念。 糜传家对大家说:“咱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千里行脚为赚钱!但是,眼下全国大部分地区市场凋敝、民不聊生,生意非常难做。 目前,我们虽然喊出的口号是恢复,但能不能恢复我心里是没底的。 你们若是守在家里,逢集赶赶场、做点小买卖,多少能挣几个油盐酱醋的小钱。 若是跟我跑那么远,别的不说,一个来回就要三四个月,耽误农活不说,还有可能一无所获。 再说了,无论是通往青藏高原的山路,还是通往江南的水路,多有路霸、水鬼当道,安全问题也比战前严峻了些。 既然大家执意要跟着我糜传家,想必大家对我刚刚说的不利因素都想清楚了,那我就来详细说说今后的经营理念和经营模式。 “先说理念。概括起来就八个字: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所谓利益共享,就是在所有你们能提供货源的领域,实行统一标准,按品类、按等级集中收购、加工和包装、仓储、运输,不能提供货源的可等价出资,用以收购、加工和包装、仓储、运输等环节。 到了相关市场,再一个声音和买主讨价还价、签订供货协议和合作意向。 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能够形成规模效应,提高我们在收购和销售环节的话语权、议价权,争取利益最大化。 简单说,就是可以以较低的价收进来,以较高的价卖出去。 “这里我要特别说明的是,无论是出资还是我们和别人交易、自己分红,一律以黄金、白银或「袁大头」结算,现在的法币贬值太快了。更重要的是,在青藏地区,人家根本不认咱们的法币。” 看大家都静静地听着,糜传家继续说:“现在我糜家商号往青藏地区贩售的主要是茶叶,以前还有景德镇的瓷器、冉州的丝绸和皮货等,其他货品我们很少涉猎。 今后,如果各家各户有少量的其他货品,比如辣椒、花椒、大料等香辛料和生漆、烟花爆竹等,我们也可以尝试做做。只是这些东西的利润我不托底。 “到青藏之后所有运去的货品,无论价钱如何,必须彻底出货,绝不允许运「回头货」,哪怕是赔钱。 赚钱自不必说,如果是赔钱,就要好好找找原因,是我们买贵了还是卖贱了? 如果确实不挣钱的品类,就要学会放弃,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还有一条很重要,就是在青藏地区,只能统一采购,不允许各自为战。目前,我们做的比较好的大宗货品是茶卡盐湖的盐和沿途从牧民手里收来的毛皮,其他的领域要不要尝试,要以「赢利、少量、稳妥、渐进」为总原则,大家协商后决定,首领有最后的决策权。 “从过去的经验看,有时候,我们同行的伙计,有捎带着买一些自家用的东西回来,这个是允许的。 但是,有一条,就是只要我们主营的货品,一律不许私带。 比如盐巴。各家的食用盐可以到咱们设在梁州的任何一家店里以内部价购买,但不允许直接从青藏地区夹带。 其他的大宗货品也一样。还有一条,原则上,在青藏地区出货后所有获利,都要换成货品运回菊花岭,不得要求在青藏地区分红。 “这个道理我简单说明一下。过去我们运往青藏地区的除了茶叶、制成的皮货这样的相对较轻的货物外,还有瓷器这样的比较重的大宗货物,回来时主要运的是盐巴这样比较重的货物,牲口的利用,来回都是比较充分合理的。 而现在,瓷器的交易我们还没有恢复,去的时候主要运送的茶叶、香料这些体积大、重量轻的东西,如果回来时不能把所有银两都换成货物,有些牲口就要空跑,这是非常浪费的。 因此,我们的结算,可以是一个往返一结算,也可以是半年、一年一结算。中间家里有急用钱的地方,可先行在菊花岭预支一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分享利益。我们的原则是,除了人工工资按照各家出工的人头数算之外,利润按照各自出货或出资的多少,按比例分红。 到时候,我会将账目在一定范围内公示。至于我糜家商号的抽头,则是按总资本的八厘抽,大家以为如何?” 一直作为糜家青藏商队首领的黄满银站起来说:“我不同意!这些年,就是生意最差的时候,我们的毛利润也在三成左右,先生把抽头定为八厘,也就只相当于原来的四分之一,糜家的损失太大了。我的意思是东家把抽头最低定在一成五,也是相当于把一半利润让给大家了。” 黄满银一回头大声地问大家:“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许多跟过的人纷纷表示赞同黄老二的意见。他们说,要想长期合作,东家的利益也要照顾到,不然再大的家业也养不起我们这么多人家。日子久了,我们这个队伍不就散了吗? 大家都沉默着等糜传家表态。 糜传家看着所有人都表露出的真诚的笑脸,多少有些激动。 他走到黄满银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坐下后说:“谢谢大家的好意!这些年,我们糜家把生意上的收入大部分用来支助消灭日本鬼子了,从冉州老家那边来的人也是个不小的开支。 现在,这两项大的开支都没有了,是到了好好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了。 再说了,无论如何,我的货量比你们大,资金比你们多,虽然抽头比例低,但总额还是比较大的,至少比你们都大。 “将来,我还要根据时局的变化,继续支持为老百姓谋利益的队伍,让革命早早成功,百姓不再受这战乱之苦,能真正安下心来搞生产、过日子。” 李家老四李彪和杨家老三杨典常再次站起来表示反对。 李老四说:“商队的行脚过程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需要老板出面协调,少不了也要花些银子。 东家的抽头绝对不能低于一成半。否则,咱们这个班子也长久不了,我们李家就退出了。” 杨老三附和道:“就是,眼下匪患横行,我们一路之上免不了要花些冤枉钱。我的意思是,把沿途的正常、非正常开销一律纳入成本之中,再把东家的抽头定为一成五。不然,我们杨家也要退出”。 看大家都僵持着,糜传家站起来说:“匪患的问题一会儿我会专门说一说。既然大家这么看得起我糜某人,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把沿途的正常、非正常开支纳入成本,商号的抽头确定为一成。这个事情不要再议了!希望大家理解我的苦心。” 黄满金带头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所有人都起立鼓掌,既表达了对糜传家决定的支持,更表达了所有人对糜先生的崇高敬意。 糜传家赶紧示意大家坐下,他大声说:“下面我再说说风险共担的事。应该讲,只要不发生货物被劫、人畜大量伤亡的情况,我们的风险都是可控的。 就是说,一般不会有太大的风险。这里说的风险是万一。万一出现极端情况,损失小的,我糜家就承担下来。 损失大了,大家就按自己出货或出资的比例分摊一些。但是,上限不会超过你们的出货或出资总量。其他再大的损失还是由我糜传家来承担。 “不过,这里我也要说点丑话。商道上有句老话叫做「和气生财」。如果因为我们队伍里有人惹事、有人闹事、有人犯事造成损失的话,我是一概不负责任的。 因此,我今天特别要强调一点,那就是,所有人都要肯出力、听招呼、服管教,有想法可以说,管事的可以采纳,也有权不采纳,绝不允许自作主张、各行其是,更不允许擅自脱离队伍或拉帮结派。 一旦发现,立即从我的商号队伍里清除出去,永不再准许进入。 “当然,也要尽量避免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出门在外,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不到忍无可忍,不到万般无奈,绝不轻易动手。 不要争闲气,不要斗恶气,有理也要让三分,无理更要先道歉。 不要煽风点火,更不要火上浇油,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不行了,还可以考虑用银子来解决。 “反过来说,如果有人非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让我们无路可走,特别是如果出现危及我们生命安全的情况时,一定要心齐,要一致对外。 情况的分析判断,我在的时候听我的,我不在的时候,听首领的。 需要出手的时候,该报官的报官,该下杀手要果断出手。以德服人的路实在走不通的时候,就坚决用拳头,甚至用刀枪说话。 “我所说的风险之中另一个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刚才有人提到的匪患。对这些土匪和响马,我更愿意把他们称为绿林好汉。 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出自日子过不下去了的贫苦人家。我的基本考虑是教他们生活技能、给他们生活出路,慢慢影响他们,逐渐感化他们,争取把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带到正路上来。 当然,匪患是千百年商道上的顽疾,想光靠我们力量去根绝无疑是天真的。 更多的时候,我们要依靠政府。必要的时候,也不排除我们痛下杀手。总之一句话,对这些绿林好汉要机动处置,灵活应对。 “具体说来,我们要做以下这些准备。首先是人手的准备。要准备谈的人、打的人和支援的人。 还有物质的准备。要准备刀枪棍棒,要准备打点的礼品和银子,要准备急救用品等。 “也要有预案的准备。要尽可能周全地设想各种突发情况,有针对性地制定可操作的应对方案。 “打的人要进行培训。要会用枪,会基本的拳脚,更要会配合。谈的人更要培训。 要学习谈判技巧,要学会和各种人打交道,还要学会随机应变。 “物质的准备主要是枪。只要短枪,好带,也不显山露水,必要时出手也快。如果家里有短枪的统一交上来,没有的不要再私自购买了,我们统一制办。 “近一段时间,每个人回家以后都仔细和家里商量一下我提到的这些问题,有疑问尽快提出来。有不同想法或想起其他重要事项的,也尽管说出来大家一起协商。” 听糜老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大家真正感觉到了不容易。有的七嘴八舌地出了些主意,有的信马由缰地提了些新问题,而大多数则不着边际地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也就散了。 行前的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糜传家依然在为一件事纠结着。 那就是到底是否同意泽旺拉姆去她心中的天堂青海湖看一看,毕竟她十岁的儿子进入了典型的逆反期,而六岁的女儿刚刚启蒙,都交给也已经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的明如月显然是不现实的。 而且,战乱刚刚过去,西去高原的路上有太多的未可知。好在格桑梅朵已经大了,外甥、外甥女和如月姐姐的三个孩子跟她玩儿的有时甚至比跟自己的妈妈还要好些,如果她愿意出面和明如月一起带孩子的话,泽旺拉姆跟丈夫和商队一起回趟青海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格桑梅朵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对她来说眼下有两个心愿。 一个是等她的满鑫哥哥回来,她也想着开始自己的小日子。 一个是和她的姐姐一起回到日思夜想的心中的天堂去看看。 不过,她也知道,她和姐姐是不可能一起回去的,除非把两个外甥也带上。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黄满鑫突然回来了。 黄满鑫这次回来与以往回菊花岭有两个显著的不同。一个是多了一些行李,另一个更显眼:他少了一只胳膊。唯一没变的是他一如既往的乐观,他那没说话先笑出来的招牌形象依然像小时候一样,非常有感染力。 黄满鑫的行李被直接送到了大哥和糜家一起为他建的独立宅子里,而他本人则径直到了糜家的堂屋里。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糜家的变故了。在糜家先人的牌位前,上香、作揖、下跪、磕头,从小就受糜家讲究且程序化的家祭活动熏染过的黄满鑫,虽然只是在用一只手在完成些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有些滑稽,可看着他表情凝重、一丝不苟的样子,所有人鼻子都酸酸的。 完成所有规定动作之后,他静静地跪在地上,单手立掌胸前,双目微闭,沉寂了一会儿后,他自言自语道:“鑫儿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彻底回来了,不走了,哪儿也不去了,天天陪着奶奶,天天陪着我的亲人们,天天陪着我们老黄家的恩人们……” 糜传家上前扶起黄满鑫,请他坐下来说话。 转过身来,黄满鑫发现糜家的太太和少奶奶们原来都已经聚在这里了,他急忙又跪了下去。 面对这些曾经间接充当了自己母亲和姐姐角色的人,已经长大且戎装在身的黄满鑫来说,这一跪,是他此刻复杂心情最好的体现,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他,此刻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这次是明如月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的。 再次起身的黄满鑫,用一只手象征性地把何氏、窦氏、文氏、章氏一一扶到糜家神龛前的椅子上,并一一向他们鞠躬示意。 在这些长辈们都落座后,黄满鑫依然在东张西望,糜传家忽然想起来了,他知道满金是在寻找大姨娘陈氏。 他轻轻地走到他跟前说:“陈妈妈已经卧床有一阵子了,情况不太乐观。她刚刚睡下,咱们先在这儿说一会儿话,等她醒了你再去请安。” 邹宝柱和泽旺拉姆又摆上了几把椅子,糜传家、明如月、邹宝柱、泽旺拉姆簇拥着黄满鑫一起坐了下来,只有格桑梅朵躲在角落里悄悄地落泪。 黄满鑫赶紧走过去,想拉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妹一起来坐,可当他走到格桑梅朵面前时,脸上挂满泪花的她,竟双手捂着嘴转身跑出去了。 大家都明白这两个年轻人此时复杂的心理,谁也不去劝说他们,谁也不知道怎样去劝解他们。 沮丧的黄满鑫无精打采地回到座位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静地闭上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那招牌式的笑容再次挂在了他的脸上。 看着一家人迷惑的目光,黄满鑫走到中间,轻轻转了一圈,让他那只空空的袖管随着他飘了一圈。 他看到了大家复杂的表情,他知道此时此刻大家是什么也不便说、什么也不会问的。他更知道大家想知道这只空袖管里面的故事。 黄满鑫依旧站在中间,他不停地慢慢转着圈,一会儿对着这个,一会儿看着那个,他平静地说:“这是一次意外,不是打仗负的伤,是我自己不小心从马上甩下来造成的。 “那是刚刚开春的时候,队伍根据首长的命令出发了。可是,没过多久,新的情报显示,敌人在我们队伍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如果不立即通知他们,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首长命令我立即骑马去追。 “这样的任务,对我这个做了很长时间通讯员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因为是口信,什么也不需要准备,我就翻身上马出发了。 很快,我就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我一边用鞭子抽打马屁股,一边踩在马镫上站起来冲队伍大声喊叫。 就在队伍里刚刚有人听见我的叫声时,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不算太深的沟。 要知道,马是有很强的自主避险意识的,它来了个急停,却把我甩了出去。 “队伍停了下来,有人立即跑过来救我。当时,我被摔晕过去了。大家齐心协力把我抬上来之后,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不一会我就苏醒过来了。 “其实我受伤不是很严重,主要是左胳膊被一块不算太大的石头顶了一下粉碎性骨折,大臂上的肉也被撕开了个大口子。 “问题就出在这个伤口上了。这种创伤是打仗过程中非常常见的,军医处理起来也是驾轻就熟,我自己也没有当回事,还是照常自己的工作。 可能是因为骨折伴有严重外伤的原因,军医只能用夹板而不能打石膏。 我们的队伍上的医院里,抗生素严重缺乏。就是有,一般也给非常严重的伤员了。 没过几天,我的伤口就开始感染、化脓。虽然医生想了很多办法,还是出现了严重的肌肉坏死现象。 “给我截肢的时候,用的是局部麻醉的方法,看到我那只几乎变成青紫色的胖胖的手,在场的所有战友都哭了,只有我乐呵呵地安慰大家。” 说完这些,黄满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看着大家复杂而凝重的表情,他幽幽地说:“一开始,我也是非常痛苦的,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和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 “那一阵子,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听着战友的鼾声,我总是胡思乱想。 我想自己还能为部队做什么、想将来自己靠什么生活? 也想如何面对菊花岭的亲人们。其实,生活上的不方便很快就适应了,真正难过的是心理关。 “那时候,虽然时常提醒自己要面对现实,闲下来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呆。首长发现我的心理变化后,安排我去野战医院工作了一阵子,主要是护理行动不便的重伤员。 “在那里,我主要面对的是在战斗中失去胳膊或断了腿的战友。在护理他们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寻死觅活的,也看到了乐观向上的,我才发现跟他们聊天,宽慰他们、开导他们其实比用药物治疗更重要,特别是当他们度过危险期之后。 而对我触动最大、真正让我走出截肢阴影的恰好是一个遭遇敌机轰炸失去双腿的老班长。 “老班长是个红军战士,湖南人,当年红军长征的队伍从他家乡经过时入伍的。 “班长的父亲是一名共产党员,班长家所在的村子因为支持共产党而遭到围剿,家里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牺牲了,包括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那天,作为厨子的他,因去其他村子帮人家做婚宴,而躲过了那一劫。 “从那天起,他彻底理解了父亲,他决定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到了部队之后,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一直从事炊事员的工作。我到野战医院没几天,当时血肉模糊的他就被送了进来。 “原来,他所在的部队正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里和敌人周旋,连续许多天敌人都找不见他们的踪影。 气急败坏的敌人竟然动用飞机来搜索,最后发现了正在埋锅造饭的他们。 在没有发现其他目标的情况下,敌人把几枚炸弹全部倾泻在他们炊事班的头上。 “经过几天与死神的争夺,军医们总算把他的命保住了,可是他永远失去了双腿。 现在,他成了那所医院的炊事员,而大家更愿意叫他编外指导员。 “咱们大家设想一下,一个双腿都没有的人,他怎么高兴的起来呢?可是他真的好高兴的,而且会把任何和他在一起的人也带动高兴了。 “他自己动手用木头做了两个石锁一样的东西,我们说那是他的拐杖,他自己说那是他的腿。 他用牛皮做了个垫子,系在自己被截掉的腿下面,无论是炒菜还是和大家聊天,他都是「站」在那块牛皮上的。 每次看到他,我就在想,我仅仅少了一只胳膊,跟他比起来,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了。但是,真正让我彻底放下思想包袱的是老班长的一句话。 “我们的野战医院收治了一位耳朵被振聋人战士,由于总是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他非常自卑,多次试图自杀。 后来,老班长一句话把他点醒了,也把我点醒了。他说的这句话,我希望咱们都记住,永远地记住,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也不要试图放弃生命。” 黄满鑫再次站起来,模仿着老班长的样子,用比较蹩脚的湖南口音说:“死都不怕,难道我们还怕活着吗?!为了体面而有尊严的死去,我们才要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活过来,绝不给羞愧占据我们的墓志铭留下机会。” ——一三四—— 格桑梅朵已经想清楚了,她天天盼着满鑫哥哥来找自己,作为一个姑娘,她认为矜持是一种美德。 黄满鑫的内心是非常痛苦、非常纠结的。他深爱着青梅竹马的格桑梅朵,他也知道梅朵姑娘是喜欢自己的。 但是,越是这样,他越不敢直视她那如青海湖般清澈的双眸,越不敢去向她表达他的心迹。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觉得她应该嫁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至少应该是个健全人。 也许是信仰的力量,或许是真爱的魅力,格桑梅朵的痛苦源自对满鑫哥哥伤痛感同身受的痛,来自于因为深深的爱恋而生出的同情。她相信一切都是佛祖的意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泽旺拉姆和明如月似乎比格桑梅朵和黄满鑫还要关心这个事,要不是糜传家和邹宝柱一再提醒和压制,她们早就把两个年轻人拉在一起逼问,甚至逼婚了。 嫁到菊花岭的这些年,在糜家开放包容、耕读传家的家风影响下,泽旺拉姆这个骨子里带着佛性的藏家姑娘,在糜家找到了她心中真正的佛。 那就是糜家人在为家国、待乡邻、扶他人、教子弟的过程中,并不刻意但无时不有的爱和无处不在的真善美。 她认定,在糜家这个大环境下长大的娃娃肯定错不了,糜家看上的小伙子一定是配得上自己那个聪慧、善良且美若天仙的妹妹的。 她希望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满鑫弟弟能如同自己的丈夫当年一样,放下心理包袱,放下肢体残缺的自卑,勇敢地向他心爱的姑娘表白。 明如月展现的更像是个妈妈。 黄满鑫回来心里最复杂的要数他的大哥黄满金了。这个对满鑫来说如同父亲一般的男人,整天唉声叹气的,一会觉得对不起父母的在天之灵,一会儿担心这个最小的弟弟下半辈子怎么过,他希望格桑梅朵赶紧嫁过来,又怕乡亲说梅朵姑娘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明如月当然知道黄老大的心理,她不是把黄满鑫请到家里来吃饭,就是安排格桑梅朵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仅一路之隔的黄家去,更多的时候,她会频繁地安排尚无固定事情可做的黄满鑫和格桑梅朵共同做些家务事。 糜传家和明如月商定的是今后把码头仓储这一项工作交给黄满鑫来主管。 但是,这是一项不适合女人参乎的事情,怎么让格桑梅朵参与进去呢?怎样才能不露声色地让他们两个整天腻在一起呢? 明如月在征求了泽旺拉姆的意见后提议,把此前一直由拉姆和梅朵承担的茶叶品尝和分级的任务交给黄满鑫来做,满鑫负总责,梅朵妹妹来给他当助手。 今后,满鑫负责在各个茶场间穿梭,负责茶园管理、采茶和粗茶加工,梅朵负责粗茶收购和精细加工。 成品茶的品尝、分级和包装由他们俩共同负责,这样他们俩就能全面掌握咱们糜家茶叶生产的全过程,支撑起我们的主要产业,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传家的负担。 泽旺拉姆犹豫了一下对糜传家和明如月说:“目前,茶叶是除了盐之外,咱们糜家最核心的产业,让他们俩全流程负责糜家的茶叶生产,有两个问题还请你们仔细斟酌。 一是如何保证茶叶的质量问题,二是如何避免旁人,特别是合作伙伴们说闲话的问题。毕竟茶叶的门道是非常深的,严格说他们也是外人,最多算是个外戚。” 糜传家多少有点生气地说:“你嫁到糜家也有十多年了,虽然父亲没有让宝柱哥改姓,可我们什么时候又把你们当外人了? 梅朵是你的亲妹妹,当然也是明如月和我糜传家的妹妹,怎么信口就说出了外戚、外人的话来了? 我的亲妹妹菀佳、蕊佳都嫁给了黄家兄弟,我们什么时候分过彼此? 这些年,你是看着的,就连冉州那边过来的乡亲,咱们又把谁当外人了? 满鑫和梅朵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吃在一个大锅里,今后无论如何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更不能说出来,让真的外人听见了,岂不真的生分了?” 明如月赶紧打圆场说:“拉姆不是那个意思,她是担心满鑫和梅朵心理上过不去,也是担心商户们怀疑咱们的茶叶品质。 我倒觉得拉姆的提醒是必要的,要是真的这么决定,传家你要专门带着满鑫兄弟到各个合作的茶园里走一趟,一方面当面交待清楚,一方面当作大家的面给满鑫授权,也好拜托人家对满鑫进行传帮带。 你比谁都清楚,一杯好茶是由许多环节造就的,任何一点粗枝大叶都是要不得的。 满鑫是个聪明好学的兄弟,在部队这些年一直是跟着首长机关的,又经历了那样的劫难,我们对他是非常放心的,只要好好培养,肯定会是把种茶、制茶、品茶的好手。当然也肯定会是个好丈夫。” 明如月声音越说越大,因为她知道格桑梅朵就躲在隔壁,有许多话她就是说给梅朵听的。 知道火候到了,泽旺拉姆假装生气地说:“出来吧!你就别拿着那个劲儿了。满鑫虽然是个男娃,可毕竟人家受了那么大的创伤,人家是真担心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既然你知道他落下残疾自己的内心还是有他,你就跟人家说呗,都犟的跟牦牛一样,怎么收场呢?” 听姐姐这么一说,格桑梅朵双手拽着衣襟,耷拉着脑袋,磨蹭着边往出走边嘟囔:“可人家是个姑娘,他一个大男人连个屁也不敢放……” 格桑梅朵正磨蹭着,黄满鑫一下子蹿到屋里来说:“谁说我连个屁也不敢放?我早就说了我要娶你的,可我现在这样子,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会成为你一辈子的负担!” 听黄满鑫这么嚷嚷,格桑梅朵一把拉着他来到糜家的神龛前跪了下去。 她佯装生气地说:“你若还是个男人,你就当着祖宗的面,当着传家哥哥、如月嫂子和姐姐、姐夫的面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现在!你今天要是说不喜欢我格桑梅朵,明天我就在大路边去搭个白帐篷招亲去。” 和格桑梅朵一起长大的黄满鑫知道她的火爆脾气,但他怕! 黄满鑫转眼一想,我还怕什么呢?难道我真的愿意看到别的男人娶走我心爱的梅朵姑娘吗? 黄满鑫仔细看了看他心爱的梅朵姑娘,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坚定和柔情。 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这些年跟父亲一样照顾他的传家哥哥,他看到了传家哥哥会心的微笑,也看到了如月姐姐、宝柱哥哥和拉姆姐姐期待的眼神。 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走到神龛跟前,认真地点燃三柱香后回来和梅朵跪在一起,单手支撑着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扶起梅朵后轻轻地往后退了半步,把右手放在胸前,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说:“我知道妹妹是一朵盛开的格桑花,我愿意做那坨插花的牛粪,不知道妹妹是否愿意一辈子插在上面呢?” 格桑梅朵往黄满鑫跟前挪了挪,用小拳头边锤打他的肩膀边说:“我也不是什么格桑花,就算是也不会永远这么开着,总有一天会开败的。再说了,牛粪在你们看来是脏的东西,可在我们藏人看来,就是宝贝。我拣到你算是拣着宝了,我会珍惜一辈子,只要你不离开我。” 看到小两口的「窗户纸」总算捅破了,明如月撅了一下嘴,示意大家离开。 大家静悄悄地往外走,只有泽旺拉姆临出门了又忍不住往后瞟了一眼…… 黄满鑫和格桑梅朵的婚礼是黄满铤专门写信给大哥黄满金交待过的,一切从简。 其实,就是四哥不跟大哥说,黄满鑫本来也是打算比照着在部队时战友们的婚礼模式来操办自己的婚礼的。 虽然新郎黄满鑫并不是糜家的亲人,可黄老四、黄老五都已经是糜家的女婿了,更何况新娘格桑梅朵既是糜家义子的小姨子,又是从小在糜家长大的,如同糜家的女儿一样,确实有些亲上加亲的意思,难怪大家都非常期待战后菊花岭上这第一场婚礼。 真是第一场。格桑梅朵不仅没有要彩礼,甚至连黄家也没有特别制办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是把两个人平时的日常用品搬到一起,最抢眼的要数当年糜家奶奶给格桑梅朵准备的陪嫁。 宴席也是免了的,黄家把来宾们都请到码头广场,请事先沟通好的德高望重的长者,按照部队的样子举行了一个热闹简朴的婚礼。 不过,当天晚上闹洞房还是被一群年轻人彻底恢复了「光荣传统」。 因为已经过了一年最佳的采茶制茶期,糜传家只是亲自带着黄满鑫逐一拜访了与糜家有合作关系的茶场,并当着他们的面给黄满鑫授权。 至于茶园管理和制茶技艺则是一个漫长的实践问题,光靠听讲是学不会的,需要满鑫自己慢慢来学,认真地做。 糜传家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筹备重返青藏商道的事情上。 黄满鑫复员回乡,让糜传家在人手安排上从容了许多。 经过反复斟酌,糜传家决定让黄满银协助邹宝柱来担任主事,一般情况下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们处置,自己以一个观察员的身份随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干预他们的运输和经营活动。 当然,在糜传家心里有个大前提,他知道在绝大多数问题上,宝柱和满银两位大哥一定会充分征求并听取他的意见。 同意泽旺拉姆同行去西宁的前提是要让她尽快和明如月一起教黄满鑫和格桑梅朵品茶、识茶,对茶叶进行分级、分类。 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的在味觉上有天然的优势。因为出生和生长在高原之上的贫苦人家,她们的餐饮非常简单,内地大户人家常用的香辛料等比较刺激的、容易让味觉系统疲劳和退化的东西不要说没有吃过,有的她们甚至都没有见过。 当年糜海仓先生就是让泽旺姐妹发挥了这方面的优势,先后把她们培养成了品茶、识茶方面的高手。 这些年,糜家制成的高档、中高档茗茶,只要经过她们姐俩品尝,不要说鲜嫩程度、发酵程度、火候这样的指标,就是生茶的茶园、采茶时间,甚至连杀青、揉捻、炒制师傅的姓名,她们都能说得丝毫不差,并且能及时给整个制茶的各个环节提出改进的意见和建议。她们已经成了糜家茶叶品质的最有力保障。 明如月当然知道品茶把关环节的重要性,所以从她进入糜家的第一天,她就决定不能只当少奶奶,而且要当管家婆。 参与茶叶的种植和制作,就成了她最上心的事情之一。这些年,她除了跟拉姆姐妹一起学习之外,更多的还是取舍她们的意见,综合各种因素来做决策。 生产什么茶?做多少?根据消费地域和消费群体如何包装? 等等,都是由她替丈夫把关定夺的。因此,她特别留意记录了茶园管理、采茶时机、制茶技巧、品茶心得等等。 相应的,在她指导下的糜氏茶也走俏各地,她在茶业界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了,也逐渐确立起她在梁州茶业界的地位。 如果说泽旺姐妹给黄满鑫的是技艺传授的话,明如月教黄满鑫的则是文化传承。 这些年,黄满鑫和格桑梅朵边跟着给糜老太太做伴儿,边在菊花岭的学堂里念书,现在学起东西来还是比没有念过书的人灵性一些。 特别是少了一只手的黄满鑫,下定决心要把制茶叶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来经营,学得格外仔细、格外用心。 糜海仓当年协助老黄家盖房子的时候,只有老四黄满铤到队伍上去了。 因此,无论是地基还是宅院,都是按在菊花岭的六兄弟建设的,虽然其中有两套让冉州来的乡亲住了几年,重新粉刷之后跟新的没有两样。 只是,当时靠糜家宅子比较近的三套宅子中的两套是由钟远山出资兴建的。 虽然,战后黄满金几次三番找到钟家,想按当初的协议把银子还上,可钟家总是说那是远山的个人行为,当初并没有从钟家的账目上支出,要还就直接还给钟远山或糜腊佳。 现在,虽然谁也不说,大家都知道远山和腊佳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他们俩也常年不着家,当时主事的糜海仓已经不在了,老黄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糜传家也是不好表态的,毕竟里面涉及到自己的亲妹妹。他对黄满金说,这六处宅院,坡下码头边三处,坡上晒场边三处,单从位置上说各有利弊。 下边的方便监管码头,上面的方便做生意。我的意思是,在钟家和远山没有明确表态之前,你们把上下各留一套出来先别居住,等远山收了当初垫支的银两或明确表态之后,你们再重新装修,反正你们目前在菊花岭的只有五兄弟,满金大哥又是一个人,先住着。 满鑫和梅朵的新房就放在了离糜家宅子比较近的坡上。 黄家人这些年有一个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的家训,那就是认糜家为本家。 这一点,糜海仓先生健在的时候,黄满金试图挑明了说出来,特别是糜家在菊花岭的墓地选定之后,在选择黄氏家族新的墓地的时候,黄满金想把糜家墓地的下风位定为自家的墓地,糜先生总以「你们都还年轻」为由,不预答复。 不过,他倒是对儿子糜传家有交待:“黄家人丁兴旺,糜、邹、黄三家的墓地连在一起,也是一种好的选择。陵园不怕大,安葬的人多了,香火就旺了,先人们都不会太寂寞。 地虽然是咱们糜家的,但都是山林,几代人也占不完。到时候,如果黄家再提出要求,可以满足他们,只是不许在菀佳、蕊佳的孩子们的姓氏上提任何条件。 如果黄家主动提出孩子姓氏的问题,仔细想想当年我们糜家嫁荷佳和茹佳时,跟江家和钱家提的那些可笑的条件。 说到底,跟我们亲近的人,无论是内戚还是外戚,只要心在一起,姓啥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作为受过西式教育的糜传家不仅知道这个道理,更是从内心里对父亲后来对大姐和三姐家的财产和孩子姓氏的安排表示理解和支持。 现在,黄家当然不只是亲家,他们还要感糜家给他们重生机会的恩,更何况他们兄弟七人,对传统意义上的传宗接代是非常自信的。 特别是在得知糜佑家和日本人拼了之后,黄满金、黄满银哥俩多次商量过让四弟黄满铤、五弟黄满钏的孩子们中至少有一个男孩姓糜的问题,糜传家始终没有明确表态。 糜传家还专门对黄老大表示过,满铤、满钏和菀佳都是公家人,不能让这些封建的东西影响他们的事业。 把黄满鑫和格桑梅朵的新房安排在坡上是糜传家通过明如月让泽旺拉姆跟黄家大哥黄满金提出来的,公开的理由是为了两姐妹相互有个照应,也为了黄满鑫更方便学习跟茶叶有关的技艺。 其实,糜传家想的是,万一将来黄家兄弟要分家,尽量不要让菀佳和蕊佳靠糜家太近了,要是她们的孩子里真有姓糜的,外人难免会说些闲话。 第59章 《故乡明月》(第一三五——一三六节) ——一三五—— 谢阿芝突然回到菊花岭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她竟然要求住在糜家,不是不愿意而是直接拒绝政府和当地驻军给她的专门安排。 要知道,此时的马伯略早已升任国军第三集 团军总司令了。 不要说在梁州,就是到西安,甚至到南京,他的家眷是有相应的待遇和警卫要求的。 集团军总司令的夫人执意要住在一个几乎没有官方背景的商人家里,既让官府觉得很没面子,也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糜家这个传奇的外来户。 糜老太太殡天之后,明如月一定要定期去老人家生前居住的房间打扫,却从来没有变动过屋子里原来的陈设。 经过反复斟酌,糜传家和明如月决定请司令夫人临时下榻在糜家宅子里这个风水最好、位置居中的房间里。 听说要把自己安排在糜老太太原来的卧室里,谢阿芝坚决不肯。 她提出要和明如月一起住。一来两个结拜姐妹自从马伯略任职三十八军之后就没有见过面,她们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二来,谢阿芝认为,糜老太太的卧室是糜家的圣地,她只有参拜的份儿,哪敢在那里住呢? 明如月赶紧解释说:“我那个二女儿非常缠人,特别是一到晚上,谁带也不行。我们的房子就在奶奶屋子的隔壁,夫人住在奶奶的屋子里,每天我只要把小囡囡哄睡着,马上就过来陪夫人说话。” 谢阿芝开玩笑对糜传家说:“摊上这么个漂亮媳妇,恐怕传家大少爷也离不开吧?” 糜传家腼腆地说:“还是司令夫人知道心痛人,难怪马司令整天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 这回该轮到谢阿芝不好意思了。她看了看明如月说:“你们瞧瞧,原来见人都会害羞脸红的糜家大少爷也学得油嘴滑舌的了,这会子倒揶揄起我这老太婆来了。” 站在一旁的泽旺拉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往前上了一步,学着当年还是师长夫人的谢阿芝教她的,给司令夫人道了个标准的万福金安后说:“拉姆见识少,可从来没有见过还「顶花带刺」的老太婆。夫人到底是大上海出身的大小姐,上次我们四对的婚礼上一别,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夫人。 今日得见,对夫人来说,仿佛时光停滞了,岁月怎么在您的脸上留下的咋只有光鲜和水灵呢? 对我们来说,仿佛时光倒流,见到夫人,一下子把我们也带回了十几年前,我们也跟着年轻了些。看来夫人今后有必要经常来关心一下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姐妹了。” 听了泽旺拉姆这一席话,不要说多年未曾谋面的谢阿芝感到惊讶,就连天天呆在一起的明如月也是张大了嘴半天没有闭上。 糜传家打趣地说:“拉姆嫂子这嘴皮子、这人情世故倒比我们这些场面上混的人更煽情了,看来今后咱们家的外交工作要交给嫂子来做了。” 泽旺拉姆本来就比较红润的脸羞得更红了。她走到明如月跟前搂着她的肩膀说:“还不是跟叔叔和如月姐姐学的。当年奶奶健在的时候,总是教我们应付场面上的事,有时候听她老人家表扬如月姐姐,调教、甚至批评腊佳姐姐和菀佳妹妹,我才知道什么叫「话有千说,和气为上」,什么是「言为心声,眉目传情」。 在家里,遇到同样的事情,相同的话从宝柱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没有传家哥哥说的那么中听,我就慢慢跟着鹦鹉学舌,也记住了一些能够恰当地传情达意的话,如月姐姐说这叫耳濡目染。” 谢阿芝不无赞叹地说:“大家听听,连「眉目传情」、「鹦鹉学舌」、「耳濡目染」这样生僻的词都用得恰如其分,看来人家说糜家就是个大学校,真是名不虚传。 几年功夫,连这么个本来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的藏家妹妹,都能熏染的巧舌如簧了。我看呀,这糜家想不发达都不可能。” 热闹了一阵子,糜传家又把话茬拉回主题说:“夫人就不必客气了,一来老太太当年待您如同自家闺女一样,您和如月又是结拜姐妹,住在这上房里自是理所当然。 二来家里房间多人又少,显得太空,住在前面太闹腾了,住在后面太冷清了,住在这里如月抬脚就可以来陪陪您。 您要使唤我们,一开口上下都能听得见。家里这上上下下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跟您说,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谢阿芝起身笑笑说:“这些年,我跟着伯略东征西讨,哪里住过这宫殿式的大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享受一下大户人家太上皇的待遇。走,咱们这就去。” 到了二进院子,谢阿芝被廊柱上描金的对联吸引了。她驻足良久,竟然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道在圣传修在己,德由人积鉴由天。” 看众人都凝神静气,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当时伯略是写了两幅对联的。这是一幅,用了正楷体。另外一幅是用魏碑体写的,内容好像是「福慧双修须及物,身名俱泰要留余」。” 明如月惊讶地说:“姐姐真是好记性。挂在廊下这幅,司令的原作装裱后让佑家留在冉州的宅子里了,另一幅现在就挂在面前的堂屋里。咱们进去看看。” 进了堂屋,在仔细品味马司令的精美书法时,泽旺拉姆轻轻地说:“当时布置堂屋的神龛时,奶奶让我们把里外两幅对联都背下来,我和梅朵用了好几天才记住。夫人当时只是看马司令写过,过了这么久还能背下来,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 谢阿芝拿着手里的藏香并没有看他们任何人:“这哪里是背下来的呀!当年书写的时候,伯略是认真跟我讲了这两幅对联的来头的。 这是两幅出自清代状元的名联。外面那幅是雍正朝的状元陈德华的大作,面前这幅是乾隆朝的状元史致光的作品。 更重要的是,这两幅楹联既准确反映了糜家的家风人品,也是糜老先生对后世子孙的教诲和嘱托。理解了其中深意,自然就会过目不忘啦!” 谢阿芝严肃的一席话,不知道是说到了糜家人的心坎里了,还是让他们不好意思了,谁也没敢再往下接。 明如月拿起火烛把手里的香烛都点燃了,大家毕恭毕敬地鞠躬、上香,一丝不苟。 往出走的时候,一阵自然浓郁的兰花香扑鼻而来。谢阿芝激动的说:“哪来的兰花?咋就这么香呢?” 当她抬眼看见格桑梅朵的时候,赶紧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这不是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梅朵姑娘吗?那时候,老奶奶无论走到哪儿都愿意带上你,可你又听不太懂大家的谈话,总是扬着脑袋看看这个的脸,瞅瞅那个的眼,一脸的无辜,那可怜劲儿、可爱样儿,让人过目难忘。现在俨然是个大姑娘了。” 明如月赶紧接过话说:“夫人有所不知,人家现在刚刚当了新娘子。您猜猜,新郎官是谁呀?” 谢阿芝环视了一圈说:“谁家后生这么有福,能娶上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妹妹?” 正说着,手里捧着一把嫩绿色幽兰的黄满鑫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了,冲着马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阿姨好!马夫人好!”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面熟却只有一只胳膊的年轻人,谢阿芝一时有些语塞。 糜传家拍了一下黄满鑫的肩膀说:“这就是当年和梅朵姑娘一起陪着奶奶的黄家老七满鑫。他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有福气的后生。” 正说着,黄满鑫抬起仅有的一只手把鲜亮的兰花献给了谢阿芝。 “当年我和梅朵陪奶奶去见您的时候,路上奶奶教我们两个,见了面要叫马夫人好。 后来见了面,您却坚持让我们俩叫您阿姨,说这样更亲热些。 刚才,我听哥哥、嫂子们都称呼您夫人,我想,我和梅朵也算是大人了,还是称呼夫人好一些。 可是,真见面了,我还是觉得阿姨更亲些,随口就叫出来了。还请阿姨夫人不要见笑。” 黄满鑫一席话逗得大家直乐。 谢阿芝接过兰花说:“我说这屋子里怎么这么浓郁的兰花香,原来是这巴山里的幽兰啊!现在好了,以后你们都还是叫我夫人好了。不然,你们把我叫阿姨,又把我的结拜姐妹叫嫂子,这岂不是乱了辈份?” 糜传家接过话说:“不碍事的。在菊花岭有句老话,叫「黄泥巴打灶,各赶各叫(校)」。现在社会交往复杂了,血亲能排出辈份秩序来,姻亲就不好排了,特别是表亲。 有道是「一表三千里」,三代之后,要是完全讲辈份,好多好姻缘都没法促成了。” 看谢阿芝对手里的兰花非常感兴趣,泽旺拉姆说:“梅朵和满鑫听说您要来,在打扫奶奶房间的时候,他们觉得好久没有人住了,得想个法子让这个屋子有些生气。 梅朵想起小时候,满鑫哥哥总是带她去山里采野花,特别是山里的幽兰让她记忆深刻。这几天他们一有空就去林子里找,每天都换新鲜的,生怕您来之后花打蔫了。” 谢阿芝把手里的兰花递给明如月,边从手腕上往下退一只金手镯边说:“当年的小囡囡、小娃娃都成小夫妻了,真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呀!这天大的喜事,你们看我也不知道,没有专门准备,太失礼了。 这个黄金手镯,是当年在上海时买的老庙黄金,现在看样式古板了些,可这成色是一等一的,今天就先给了新娘子,新郎官的等会我让随从去准备。” 她扫了一眼糜传家他们几个说:“你们不许说话,梅朵不许推辞,就算是我和马司令对两位新人的祝福吧!” 夫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格桑梅朵看看糜传家,又看看明如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姐姐泽汪拉姆脸上。 泽旺拉姆看如月姐姐点了点头,就对妹妹也点了一下头,梅朵郑重其事地伸出左手,任由马夫人把带着她的体温的金手镯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黄满鑫什么也没说,只是跑过去和格桑梅朵并排站着,深深地给马伯略夫人鞠了一躬。 谢阿芝又从明如月手里接过那束幽兰,径直走进了糜老太太的卧室。 明如月介绍说:“这里面的陈设,包括艺术品都是当年奶奶亲自选定的。” 最大的家具要算这张小叶紫檀的清式架子床。架子床的四角有前细后粗四根立柱,围栏、床柱、牙板、四足及上楣板等全部镂雕花纹,正面装垂华门,玲珑剔透。 顶上有盖,俗称「承尘」。里面的帷幔,用的是如月娘家织的最轻薄透明的素丝绸,夏天挡蚊虫,冬天挡风寒,飘飘然的感觉与整个床显露出的厚重和黝黑透红的古朴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糜传家介绍说:“本来按照父亲给我的交待,奶奶屋子里的家具是要严格按照在邗州的形制来打造的,木匠和木雕师傅都是从江苏和浙江请来协助成都来的师傅一起精制的。 当时,为了不让奶奶知道,我们是在成都试制了这一张床,运到这里后安排在县城里钟家的作坊里打磨再在这个房间里直接拼装的。 但是,当师傅们制作完这张床后,迅速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大户人家都去参观,还有人家直接找到菊花岭来,想请师傅们给我家做完后继续给他们打造成套的明清风格红木家具。 消息很快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是坚决反对花太多的钱在宅子和家什上的,她一直提倡我们把钱花在人身上,特别是后辈的念书教育上。 所以,正式订制时,其他的物件,都简单了许多。现在小叶紫檀的大料是非常难得的,仅有的一点料除了做奶奶屋子这张床之外,就是奶奶和几位妈妈的梳妆台、梳妆镜和鼓形坐墩。 现在夫人看到的海南黄花梨木做的小件家具也是用家里现成的料。 为此,奶奶还臭骂了我一顿。不过,其他房间大量用到的还是金丝楠木。 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我们各个房间里的家具都在不显眼的地方用了一点沉香木。因此,家里到处都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 谢阿芝插话道:“金丝楠木在这一带的巴山深处多的是,记得当年南京方面还让马先生给弄了一批呢。 只是,沉香木实在是太难得了,也就咱们糜家这样家学渊源比较深厚的家庭,才有这样的心思和实力。” 糜传家答到:“对,这一带楠木非常多,而且大树很多。不过,在辛亥革命前,金丝楠木是皇家的御用木材,民间擅自砍伐、使用是要杀头的。 因此,有些山里的金丝楠木甚至比普通楠木还要多些。所以,我们这宅子里的其他家具几乎是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制作。 只是由于奶奶的干预,其他的家具为了省料,基本都比照了明式风格,显得比这张床单薄了些,简单了些。 沉香木并不是家藏,是到成都订制家私时听了老板的建议,从他那儿收罗的,奶奶并不知情。 当时,要是奶奶事先知道了,她是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对我们念兹在兹的是要我们把钱花在人身上。 无论是自家后人的读书、培养,还是远亲近邻的生产、生活,她老人家都是非常舍得花钱的。” 谢阿芝深情地说:“这些只要跟她老人家有交情的人都知道,她的口头禅就是「有人能制万物」嘛!” 谢阿芝显然是被糜老太太房间里的一幅苏绣山水画吸引住了,她走近悬挂在一对太师椅和双圈结明式茶几上方的同样是用金丝楠木做框装裱的仇英的《玉洞仙源图》。 见过世面的马夫人惊讶道:“我的天呐,这可是著名的「明四家」之一的仇英的大作,你们竟然用苏绣表现的如此惟妙惟肖!” 明如月走上前去扶着马夫人坐下后说:“夫人有所不知,糜家刚刚搬到冉州不久,就由与我们明家一起经营绸布和裁缝店的糜家三姑娘茹佳姐姐发起组织「斗绣」活动。 就是组织了包括糜家、我们明家和邻居乔家、李家、胡家、秦家的姑娘、媳妇在内的刺绣高手,以打发时间为初衷,以学习交流刺绣技艺为目的刺绣竞赛活动。 当时我记得我娘是技术最好的,也是整个活动的总教头。她们绣的作品非常多。 其中,最见功力,也是影响最大的绣品,是为六家分别绣制的名画屏风。 后来,糜家再次西迁时,由于奶奶非常喜欢,海仓爸爸就把刺绣单独拆下来带到菊花岭来了。 等我们这座新宅院那好后,奶奶要求一切从简,父亲和传家就把这四幅屏风画单独装框,分别挂在了堂屋、奶奶、父亲和我们的房间里了。 另外三幅分别是沈周的《庐山高图》、文徵明的《松壑飞泉图》和唐寅的《两岸峰青图》。” 谢阿芝关切地问:“经过了这么大的战争和动荡,也不知道那些留在冉州的作品都怎么样了?” 糜传家叹了一口气说:“战争结束后我送当时在我们这里避难的乡亲回了冉州一趟,从几家宅子被日本人破坏的情况下,应该是都不在了。 倒是茶花妈妈娘家那一套宋徽宗的《五色鹦鹉图》、《芙蓉锦鸡图》、《鹧鸪图》和《竹雀图》都完好地立在他们的堂屋里。 当时,我和父亲决定把这四幅作品分别悬挂的原因,除了奶奶不让太铺张之外,也是考虑到它们的安全。 夫人如果特别喜欢这些刺绣的话,您从这四幅里挑选一下,等仗真的打完了,您和马司令安定下来了,我专门给送过去。” 谢阿芝一下子站起来说:“这可使不得,这么精美、这么脆弱的东西,经历了这么大的周折还能完好的保留下来,说明它们和糜家有缘,我可不能横刀夺爱。再说了,一旦把它们拆开,这个唯美传奇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马夫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记得当年糜家乔迁之喜时,给重要来宾的伴手礼就是一幅四条屏的台式屏风。” 糜传家说:“就是就是,夫人记性真好。” 谢阿芝说:“不是我记性好,而是那件东西实在太精美了,我走到哪儿都是要带上的。现在还在我的梳妆台摆着。 我记得看完那件东西后,我问过老奶奶,老奶奶总惦记着。 后来,你们糜家人再去冉州做旗袍的时候,特别是腊佳和如月做旗袍的时候,总不忘要了我的尺寸也给我捎上一身,就连你们结婚的时候请师傅给新娘子做旗袍时我也跟着做了一套。 现在,我走到任何地方,只要一穿旗袍,还总是有些官太太们打听在哪个裁缝店做的呢。” 看一众人都说了半天的话了,明如月拉着谢阿芝的手说:“夫人也累了大半天了,反正要住下,我们都先退下,夫人休息一会,等吃完饭我们再陪着夫人到处走走看看。” 谢阿芝拍了拍明如月的手说:“这样也好,不能我一来,把你们的节奏全部打乱了。你们先去忙,等有空我们再聊,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们说,还有很多的问题要请教你们。 只是有一条,我和如月是结拜姐妹,从现在起,你们大家比我小的就叫我姐姐,比我大的就叫我阿芝,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开口闭口夫人、太太的,听起来像是住在客栈里。” 糜传家接过话头说:“这里面只有我和宝柱比夫人大些。我们俩还是称呼夫人吧。其他人,包括满鑫都叫姐姐吧!” 大家都往外走的时候,谢阿芝并没有松开明如月的手。明如月故意拖延了一下,谢阿芝悄悄对她说:“你们出去给其他人安排点事,就说我要休息,不要让人来打扰,你和传家过一会到我这里来一下,司令有话带给你们。 等梁州各界知道我住在这里了,前来探望的肯定跟走马灯似的,到时候,一点正事也办不了了。” 糜传家草草给家里其他人安排了点事后,就和明如月来到了奶奶的房间里。 谢阿芝并没有休息,看样子一直在等他们。 坐下后,大家没有再客套,谢阿芝直接进入正题。 “马司令最近特别坚持的一件事情就是听广播。既听国民党中央广播电台,也听共产党新华广播电台,反复听了一阵子后,他感觉,如果单单从国共双方的广播获取消息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谁在说真话,谁在欺骗老百姓。 因此,决定让我以省亲的名义走一趟菊花岭,告诉你们真相,好让你们自己决定今后该怎么做。” 糜传家和明如月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谢阿芝继续说,“抗日战争后期,苏联红军向驻守中国东北的日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与此同时,共产党的势力在东北的深耕取得明显进展。 战后,共产党在东北的活动从地下转为公开,力量增长非常神速。 这其中既有「九・一八」之后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伤了老百姓的心的原因,也有遭受十五年战争之苦的东北民众渴望和平生活的原因。这恰恰就是共产党特别强调的「民心」。” 谢阿芝从糜传家和明如月平静的表情判断,他们对以上信息的判断是一样的,她决定继续按照马伯略的交待往下说。 “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战后接收的问题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国民党接收了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而共产党则重点占据了群众基础好、军事意义重大的战略要地。 简单说,国民党重地盘,共产党重人心。从已经开始的内战形势和发展趋势看,共产党重在消灭国民党的有生力量,国民党重在扩大和维护领地。长此以往,目前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谢阿芝紧紧地盯着糜传家说:“我想你们已经知道马司令的意思了。” 糜传家半点也没有犹豫地说:“我想知道马先生自己做了哪些准备?” 谢阿芝惊讶地说:“果然被伯略言中了,他就知道你会特别关注他本人的动向。那我们就不对你们遮遮掩掩的了。 马先生已经在抗战期间加入了共产党,而且入党介绍人就是彭德怀将军。 我得到的授权只能给你们说到这里了。马先生特别让我拜托你们一件事,就是尽快想办法说服黄满钏带着蕊佳和孩子回到他的部队来。 因为当时调他到重庆、南京、上海去的时候,并没有履行什么正规的手续,现在只要他们愿意回来,马先生只要打个电话就能办到。现在据伯略的了解,是满钏、蕊佳小两口不愿意放弃他们在上海的生活。” 明如月皱了皱眉头说:“这个问题上次我们召开家庭会议时已经间接触及到了,满钏的想法是游离的,倒是我们幺姑娘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妈妈、哥哥都为打日本人献出了生命,丈夫直接参加了打击日本人的斗争,父亲一家也对抗日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现在胜利了,她和孩子们享受胜利成果是理所当然的。目前,只凭传家这个她没有多少感情的哥哥恐怕很难说服她。我们试试吧。” 糜传家说:“谢谢马司令和夫人的关心!我知道你们是想挽救我们糜家的人及与我们糜家有关系的人。 不过,满钏和蕊佳都是成年人了,我们尽力吧。请夫人转告马先生,不要因为顾及糜家的个别人,影响了他的决策、耽误了他的大事。” 为了淡化黄满钏和糜蕊佳的事情,明如月试探着问了问在共产党部队里的黄满铤和糜菀佳的近况,谢阿芝竟然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也让糜传家和明如月彻底明白了马伯略司令与共产党的关系和他现在的真正意图及下一步可能的行动。 ——一三六—— 糜传家带队去青藏的时间一再被推迟,最后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候才出发。 不过,这也让准备工作做的非常充分,特别是对路上可能发生的非正常状况有了各种各样的预案,糜传家更像是在指挥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在梁州的地界上,糜传家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拜访老朋友和老客户身上,多是礼节性的和交接性的,显得格外轻松,真正的挑战是踏上褒斜道之后。 糜海仓当年开辟梁州经古蜀道、过陇南入青藏的商道的基本原则是快捷,以路径短为首要考虑因素。 但是,快捷的路上往往多险境,而越是险要的地方正是土匪们乐意设卡打劫的地方。 因此,糜传家这次在和邹宝柱、黄满银他们设计路线的时候,不光是要考虑路途和时间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要考虑安全的因素。 经过反复的斟酌,参考过往的经验,他们决定经褒斜古道、过陈仓道、越祁山道、上连云道,跨黄河、入海东进入青藏高原。 糜传家提出,一路之上,要尽量走那些比较平坦的地带,停留和住宿必须选在县城和有一定规模的集镇,拿时间换安全。 能做的生意,无论大小,都要尝试,要在稳定已有客户和商道的基础上,以交新朋友、开拓新市场为第一任务。 进入褒斜道,糜传家的第一站来到了位于褒河青桥驿蔡家坡斜对面半山腰的风云寺,拜会当年给父亲诊治的慧清禅师。 糜传家念兹在兹的是多亏当年大师在父亲感染疾患时的准确诊断和及时治疗,而禅师一再念叨的是糜先生行善积德的善报和菩萨的保佑。 糜传家最后以捐助功德的形式表达了他们全家对慧清禅师和风云寺的感激之情。 进山后的第一个晚上糜传家率领自己的骨干依旧住在糜家的老关系留坝紫柏客栈里。 赵明理已经把生意交给小儿子打理了。但是,只要听说是糜家的队伍,小赵老板无论如何是要提供最好的客房和最好的服务的。 之所以让骨干集中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紫柏客栈的规模有限,不可能把他们的全部人马都安置下来,再说也不能因为糜家商队的到来把事先已经入住的客人赶走。 另一方面,商队过了这里,就进入地形比较险要的多民族杂居地区,也是土匪响马比较活跃的地区了,糜传家决定在这里把他们准备的手枪和其他防身武器配备到人头,确保危急时候能做出快速反应。 糜传家对自己商队采取武装押运形式的计策是,既控制知悉范围,又故意让同住在紫柏客栈的其他商贾看见,而且第二天不急于离开留坝上路,刻意在县城的集市上以推销糜家商品的形式亮亮相,并有意无意间把自己商队的行进路线和日期透露出去。 糜传家的意图无非是两个。一个是争取让更多往青藏去的商户跟上自己的队伍里,以声势震慑土匪路霸。 另一个是让那些打探商队行程的土匪密探们有所忌惮。在糜传家看来,虽然自己的队伍对各种恶劣情况的出现都有所准备,做了预案。不过,如果不发生险情或不出现意外状况,不是更好吗? 事情往往是有两面性的。 糜传家故作神秘的释放消息,是基于一个朴素的判断。那就是,在他看来,走上土匪这条路的大部分人都有一个「英雄梦」,他们要么仇富,要么怜贫,要么二者兼有,想劫富济贫。 而对于自己家这样一个在国共双方、黑白两道都有些影响力的大商号,特别是日本入侵以来自己家把乡亲当亲人,把雇工当兄弟,在这一带还是有很好的口碑和很大的震慑力的。 褒斜古道、陈仓道、祁山道、连云道上的土匪响马,大多是沿汉江和嘉陵江而来的梁州、川北和陇南一带的民团、「神团」、家丁等游杂武装。 有的是为了躲急速扩编的政府军的强行收编,有的是因为豢养他们的主人家道中落而被遣散,有的是抗战期间干过些吃里扒外的勾当而担心被清算的……反正是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盘算。 离开留坝是两天以后。在糜传家看来,有意搜集他们消息的人已经把消息传送出去了,有意打探他们行踪的人肯定已经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有了心理准备的行程,是大家一起怀疑一切和发现问题的过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一行中大部分伙计对自己的要求,就连蹭着和他们一起走的零散游商也跟他们专门培训过的人一样,个个都打起十二份的精神,生怕错过任何可能发生问题的先兆,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后面。 也许在树林深处,或许在峡谷的云顶,可能在悬崖的边沿,土匪的哨探、响马的眼线就在盯着他们,只是知道他们有万全的准备而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是因为他们有周严的预案而不敢轻易动手…… 也许是长时间没有发现异常、或许是无论什么路段都没有出现险情,可能是大家的心理防线真被自己解除了,他们忘记了土匪是靠打劫维生的,他们误以为响马也是讲感情的,他们忽视了山贼胡子那嗜血如命的本性…… 褒斜古道、陈仓道这样的官道,曾经都是梁州通往关中的完整道路,而且各自独立。 因此,很少有没人没马的时候,土匪很难有施展的地段和时机。 但是,祁山道、连云道则是纯粹的民道,基本都是生意人用自己的脚和他们的马蹄踩出来的。 这样的民道的形成有两个基本特色,一个是为了尽可能的缩短时间,一个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把周边的市场都连接起来。 为了缩短时间,祁山道和连云道都大量地部分利用了原来官道的路段,而连接不同市场的和连接各条官道的岔道就不容选择,更不容设计了。 而这些故道间的连接线,大部分地形复杂,环境恶劣,正好是胡子们设伏、下手的好地方。 从褒斜道到陈仓道距离上很近,又都处在秦岭地区,却是两个小流域,即汉江流域向嘉陵江流域的转换。既然是两个小流域,他们之间当然也会有一个分水岭。 汉江和嘉陵江的分水岭的绝对海拔不算太高,也不能说是人迹罕至。 日本入侵中国之前,这一带的商业活动还是比较活跃的,穿越这个分水岭往来于古蜀道之间的林间小路并不十分难走。 只是因为战乱,马帮商贾少了,再加上战后政府为了准备内战,大量地抓壮丁、征马匹入伍,使得跑马帮的商队恢复的太慢,植被生长、雨水冲刷、泥石流冲击等,路况就变得非常差了。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黄满银。一根倒掉的大树横在并不宽的路上,如果只有行人的话,或翻越或钻行都是可以通过的。 但是,那情形却彻底阻断了驮着大包小箱的马匹通过的可能性。 黄满银当然知道这是人为设置的,只是不知道谁挡的道?什么时候当上的?他们是不是就在周边守株待兔? 应对这样的情况,马帮是不用做预案的。他们有他们约定俗成的、最管用的做法。 黄满银并不转身,而一面是放下背上背的东西,双手高高举起,一边示意大家找大树、石头等一切有掩体的位置蹲下,一面慢慢三百六十度转身观察周围情况。 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出声的,能听见的往往只有骡马粗粗的喘气声。 鸟兽是这个时候最敏感的哨兵。大家会一起竖起耳朵聆听、仰着头观察,一方面可以判断有没有人设伏,一方面可以判断埋伏者的方位。 所有人都是隐蔽的姿态,或蹲着,或跪着,有的甚至是爬着的,只有糜传家和黄满银显得神情自若。 他们知道,这个时候,作为主事者,任何的慌张和不安都会极大的刺激响马的斗志、影响自家人的情绪,甚至造成混乱。 仔细观察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不同。黄满银直勾勾地看着糜传家,他们用眼神交流着。 糜传家知道黄满银的意思,他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糜传家把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他往头顶上看。 藏在树上的人显然是看见了糜传家这个动作,他也不再沉默了。 仅仅露出双眼睛的人放开嗓子喊道:“糜先生,既然您看见我们了,我也就不藏着了。” 听见树上的土匪头子竟然知道老板是谁,所有人在吃了一惊的同时,也多少放心了些。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糜传家找了一块平整点的石头坐了下来说:“壮士,既然知道鄙人,想必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们的,有话就下来说。大家都是求财的,凡事都好说好商量。” 上面的人应道:“弟兄们,把家伙统统收起来,原地不动。” 他换了种口气对下面说:“糜先生两代人的名声一路从江南传到西北,从长江远播汉江,从天府之国传到青藏高原,我们早有耳闻,有的人家还是享受过糜家的恩典的。 我们今天在这里设伏,并不是要从糜家的马队抢什么东西,更不会动刀动枪,伤及人马。” 糜传家头也不抬地说:“壮士,有话下来说,让你的弟兄们也都出来,我们这里有最好的核桃馍,上好的苞谷酒,菊花岭的牛肉干和松花蛋正好用来下酒。你不为杀人越货,我只为顺利通过,我们之间肯定可以谈得拢的。” 糜传家话音未落,一条大绳从天而降,直直地垂在他的面前。 伙计们大吃一惊,配枪的人一下子拔出了手枪,作战斗状态。 糜传家依然稳坐在那里,一抬双手说:“壮士是应我的要求下来的,不得无礼!” 糜传家正说着,沿着绳索,一个非常敏捷的身影飘了下来。 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的时候,他直接一松手,轻盈地落在糜传家面前的同时,来了一个潇洒的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的招牌式见面礼。 糜传家赶紧起身扶着壮士的双臂说:“快快请起,折杀糜某了!” 两人一起落座在糜传家刚刚坐过的石头上,糜传家对黄满银说:“你招呼伙计们和这位壮士的弟兄们吃点东西吧,我们哥俩说会话。” 壮士一吹口哨,一下子从树上、树丛里等隐蔽处冒出十来个人。 他大声说道:“弟兄们不必客气了,我们就是来投靠糜先生的,咱们也把自己的吃食和各家烤的红苕酒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吧。” 看老大把面罩脱了下来,他们一个个也纷纷摘掉了面具。糜传家不经意间一扫视,大部分人还是稚嫩的脸,知道他们并不是惯匪,肯定是另有隐情。 糜传家并不想表现出特别的好奇,他要稳住自己的心神,先听听人家怎么说。 壮士索性连自己的配枪一起解下来放在糜传家面前说:“我叫周天虎,本是靠杂耍谋生的。我的父亲早些年跑江湖的时候,经常会同老黄家的杂耍班子遇上。 后来,老黄家七兄弟都跟了你们糜家,听说后来上学的上学,当官的当官,让圈内的同行好一番羡慕。 “日本人来了之后,各地的集市没有那么繁荣了,做正经生意的尚且难以糊口,我们杂耍这样靠大家给赏钱的营生,根本就没有活路了。 思来想去,父亲让我的弟弟周天龙跟先生读起了圣贤书。你别说,我那又瘦又小的天龙弟弟还真是块读书的料,现在已经是我们老周家宗祠学堂的教书先生了。” 周天虎递给糜传家一支纸烟继续说:“先生也看到了,我今天带来的主要是些娃娃。他们大多数是我们周家的后生,大的十四五岁,小的才十一二。” 糜传家惊讶地问:“他们家的大人呢?” 周天虎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己的烟袋锅子说:“从先生一行到留坝开始,我们已经跟了先生好几天了。昨天晚上,先生的队伍入住凤县,我们就判断你们可能往两当方向走。 这一带我们是非常熟悉的,从凤县到两当,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比较好走的官道,但是,路途相对远些,步行一天是到不了两当县城的。 我们原来分析先生的队伍应当走那条道路的。一来那条路相对安全些,而且沿途的生意机会也要多些。 所以,我们安排了比较能打的青壮年在那条路的两县交界处。 那边是由我弟弟天龙带队的。他不会武艺,但那三寸不烂之舌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另一条路就是相对艰难的民道,也就是咱们脚下这条道。这条路如果没有车的话,也不是十分难走。 只是这些年马帮商队少了,路况差了些。我们分析先生的队伍有可能选择这条路,但比走官道的可能性小些。 大家商量后就安排我这个身手相对好些的带着这一群娃娃来迎接你们。没想到真是我和先生有缘,就这样遇见了。” 糜传家笑笑说:“承蒙先生及族人厚爱,瞧得起我糜某人。听周先生这么一说,我大概知道了你们的意思,概括起来说,就是准备跟我们打,但能不打尽量好好谈。 你们兵分两路,一路让你那能说会道的弟弟带着些能打架的,一路由你这身手了得的带着些小书生,两路都是要说能说,想打能打。总体目标是想跟我们一起入伙做生意,对吧?” 周天虎明显没有一开始那么紧张了。他满脸不好意思地说:“正是。” 糜传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是好事呀!可我不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跟我们接触呢?跟踪好几天了,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周天虎又仔细看了看四周,轻轻地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是政府的通缉犯。我们不仅杀了政府和国军的官员,而且还抢了他们好几条枪。” 一听说是这样,糜传家顿时也紧张起来了。他站起身,朝四周环视了一眼说:“走,咱们边走边说。” 看糜传家要走,黄满银立即跟了过来。糜传家一摆手,示意自家人不必跟着。 周天虎主动把自己身上的配枪放在石头上,跟着糜传家一起边走边说。 “我们周家在这一带是个大家族,虽然没有实业上特别厉害的人物,可每家都有独到的生存本领。 有木匠、有篾匠,有泥瓦匠、有弹花匠,有跑杂耍的、有牲口牙子,还有专门给骡马钉掌的,当然也有教书先生和瞧病的郎中。 反正现在我们聚居在一起,几乎什么事都不求助于外人。按说,这么一个大家族生活在这秦岭深处,本来是挺好的。可是,抗日战争一爆发,所有的事情全乱套了。” 糜传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静静地听着。 周天虎继续说:“日本人虽然并没有到我们这里,但所有的营生都不好做了。一般的集市上,平日里就跟鬼打扫了一样,靠手艺吃饭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了。 我们这一带,土地少的可怜,采集的山货又卖不上价,日子非常难过。 实在没招数了,族人们又开始往一起聚集。整个家族内部开始互通有无,以货易货,以劳换工,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糜传家淡淡地说:“那不是挺好的吗?政府为什么会通缉你们呢?” 周天虎有些激动地说:“事情的变化主要来自这两年。我们周家有自己的林地,有自己的水塘,有自己的集市,有自己的学堂。 政府来的人,看我们的生产规模和产出效益还比较好,就开始统一征收我们的税赋。 我们希望按收成减去我们的人头后计税,他们只同意按总量计税。 这个我们就忍了,毕竟种田纳税是历朝历代留下来的规矩。可是,从去年开始,国军开始大规模地在抓壮丁入伍。 “一开始,让我们统计上报十八岁以上的男丁,我们都如实上报了。大部分十八岁以上的男丁也都去当了国军。 后来征兵年龄扩大到十六岁,我们家庭中的大部分还是去了。 从去年冬天开始,又开始统计年满十四岁的娃娃,我们知道情况不好,就让这些娃娃们或投亲靠友,或上山进林躲了起来。 谁知道,今年除夕夜,他们竟然荷枪实弹来了几十号人到我们那里抓壮丁。 族长一看躲不过去了,只好先答应下来。可就在这时,先后传来了此前入伍的周家男丁战死的消息,各家各户都稳不住神了。 在登记造册完成后,来征兵的一部分人走了,留下十来个准备过两天带着这些娃娃们走。 他们开始在族长的安排下在各家各户吃派饭。连着几顿好酒好饭,让这些人完全放松的警惕。 最后一餐晚饭,大家合伙在酒里下了毒,把几个没喝酒的和喝得少的也给杀了。” 第60章 《故乡明月》(第一三七——一三八节) ——一三七—— 糜腊佳和明如星一起到延安去,是《民醒报》部分复刊之后。 明如星上次去延安还是他刚刚到西安《民醒报》供职的时候。 同样危险,不一样的是当时国共之间是暗战,而今天已经是明斗了。 《民醒报》的复刊在战后的新闻界是件大事,也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情。 政治生态中有的力量欢迎他们,有的力量排斥他们,还有的有点害怕他们。 反复权衡之后,他们把最优先复刊的地方选在了刚刚光复的香港。 南京和延安是当时国内政治、军事新闻最集中的地方,各大新闻媒体当然是要往那里派常驻人员的。 但是,考虑到形势的发展,特别是军事局势的急速变化、军事重镇的变化当然会引发政治中心的变迁。 糜腊佳和明如星到延安,就是为了协调让明如星跟踪采访报道的可能性。 考虑到亲妹妹糜菀佳和妹夫黄满铤就在延安,而且都在重要部门工作,要了解延安方面的当前的具体情况是不难的。 因此,一路之上,明如星只是向糜腊佳大致介绍了上次他到延安时的情景。 让明如星印象最深的有两个方面的情况。一方面是,在延安和周边的一些地区,随时可能遇见共产党和八路军的高级领导人。 更让人难以忘记的是,许多首长在看见明如星这么个西装革履装扮的人时,都会主动打招呼,有的甚至会问一些问题,介绍一些情况。 另一方面是,在延安这个抗日决心最坚定、敌后抗日的指挥中心,竟然有一所专门为日本人开办的「延安日本工农学校」。 延安日本工农学校?这个学校虽然对糜腊佳这个新闻工作者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但她的知悉情况仅限于「改造日本战俘」这一点上。 既然明如星知道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而且这次去延安已经不可能参观和采访这所学校了,因为它在抗战结束不久就不存在了。所以,糜腊佳请明如星详细介绍这所学校的情况。 明如星想了想说:“我还是从我在延安的一次奇遇说起吧!” 奇遇?这让糜腊佳更加好奇了。 明如星说:“延安是当时全国爱好和平、支持抗日民众心目中的圣地,而宝塔山则是延安的圣地。到了延安当然是要到宝塔山去「朝圣」的。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西下,残阳映红了半边天,整个延安城在太阳余晖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红彤彤的景象,我急切地想冲上宝塔山用相机记录下这与我心目中的延安完全一致的延安形象。 可是,当我冲到可以俯瞰延安城的高度的时候,延安城已经灰蒙蒙一片了。 就在我非常沮丧的时候,有一个同样也在摄影的人提醒我,抓紧拍夕阳映衬下的宝塔山,抓紧拍如血的残阳。 我一口气把相机里仅有的胶片都拍完后,才想起那个人来。 没想到他居然没走。等我仔细看他的时候,让我大吃一惊。你猜,我看见谁了?” 糜腊佳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明如星一字一顿地说:“细……川……健……雄。” 糜腊佳确实被惊到了,她张大嘴半天才说:“一个日本翻译官怎么会在那儿?而且还能拿着照相机自由拍摄?这太不可思议了!” 明如星笑了笑,卖了个关子。 沉静了一会儿后,糜腊佳急切地捶了他两下说:“快说,急死人不偿命咋地?” 明如星说:“线索太多,你得容我想想从哪说才最清楚。” 糜腊佳着急地说:“就从你在宝塔山上见着他说起吧!” 明如星说:“一开始我们俩都不敢相信是彼此,都迟疑了一会儿。在互相确认身份之后,他主动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因为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们决定在山上走走。 “细川健雄对我说,佑家和秦功珀他们制造了瞭望塔大爆炸之后,日军的指挥部就从冉州撤走了,而且从内部、外部两个方面进行深刻地检讨,很多不利的因素都向他本人集中,他觉得再不走就会真的很危险了。 当时,唯一让他心放不下的是青木丝谷,他只知道她是跟夏杏芳一起走的,具体去了哪里,他完全不知道,又不敢再向可能的知情人打听,万一再有新的把柄落在日军手里,他就死定了。因此,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冒险举动:向新四军投降。 “那是一个休息日,他依然同平时一样,换了便服,挎着他的照相机以出去摄影的名义向长官请了假。 要知道,细川拍的许多风光照片,日军是经常用在作战之中的。所以,他的上司也支持他的这个个人爱好。 “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他把可能成为他的罪证的文件、物品,特别是曾经在反战的媒体上刊登过的照片的底片统统都销毁了,虽然有些可惜,可他想的是,反正已经公之于众了,眼下还是以安全稳妥为上。 “到了新四军那里,他用两种东西一下子就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是他在日军中的证件,一个是近期刊发有他拍摄地反映日军暴行的照片的报纸和照片原件。 特别是第二个物证和他交代的部分国际反战联盟在华活动情况,使新四军高层对他非常重视。 他也在第一时间将当时日军下一步的重要行动报告给了新四军。 “面对细川健雄这样一个既掌握日军核心机密,又已经为反战做了大量有益工作的重要人物,当然最好是送到延安更能发挥他的作用。很快,新四军就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将他送到了延安。 “到了延安,细川先生成了共产党的座上宾。当时,共产党内部对他的介绍是反战人士、国际友人。 工作上,他的主要任务除了翻译一些对日军前线部队宣传的小传单外,基本都是让他自己找事情做。生活上给他的自由度也非常高,几乎没有限制。 “我们聊着聊着天就黑了下来,细川先生提出到他工作的学校去。” “学校?”糜腊佳又是大吃一惊。 明如星又卖了个关子说:“你大胆地猜猜是个什么学校?” 糜腊佳想了想说:“难道共产党那么早就在延安办起了日语学校吗?” 明如星笑了笑说:“看来咱们都不是真正懂政治的,更不能算是政治家了。告诉你吧,共产党把前线俘虏来的日军官兵集中起来办了一所以改造战俘为目标的学校,全名就叫「延安日本工农学校」。 “说起这所以改造日军战俘为目的的学校,细川先生还颇有些自豪。他说,以前他反战,主要是从人性和人道的立场上出发的,后来在这个学校,虽然他是以特聘教官的身份出现的。 但是,他经常主动和战俘们一起去听课。特别是听了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后,他对阶级和阶级斗争学说、社会发展形态、帝国主义的本质等深奥的理论有了初步的认识,从而改变了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让他从根本上认清了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根源是其帝国主义本性。 “当我问到他是怎么去延安日本工农学校任教这个问题时,他犹豫了一下说,当时还是有些顾虑的。 因为他知道,日军官兵受军国主义思想教育多年,再加上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要改造他们是非常困难的。 再说,他是拿定主意要在战后回到祖国去工作和生活的,他不想过多地接触他认为的这些日本军国主义的炮灰。” 糜腊佳一脸狐疑:“那后来为什么他又去当了教官呢?” 明如星说:“当时没有等我询问,他就津津有味地跟我说起这个过程了。他说有三个具体事件,促使他下决心加入到改造战俘的行动之中的。 一个事是八路军请他帮助拟制一些对日军前线官兵喊话的口号。 当他得知一批已经被初步改造好的日军战俘答应到前线去向自己的同胞喊话,让他们放下武器,不要在为日本军国主义卖命时,他是不大相信的。 他专门以隐蔽身份和几个答应去喊话的战俘用日语谈了一次话,他对共产党的改造和感化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 “另一个是他在学校的大门口看见了「和平、正义、友爱、劳动、实践」的校训和「中国人民与日本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日本军国主义与中国的民族败类!」他觉得果断地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区分开来,把普通日本民众和广大中国人民放在一个道德门槛之内,实在是太高明的政治。 “第三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校长居然是由一名日本人担任的。可见八路军是真心实意地在做化敌为友的工作。 “可以这么说,虽然细川先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俘,他也基本不属于改造和感化的对象。 但是,他是自己受到感化后心甘情愿地投身到改造自己罪孽深重的同胞的行列之中的。 “进入学校后,校方接纳了他的建议,开设的专门揭露日军暴行的现身说法课程。 而他带来的大量图片,正是这门课程最好的反面教材,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同胞,使他们对日本军国主义给中国和中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有了更加感性、更加清晰的认识。这是促使他们中的大多数后来成为反战勇士的重要原因之一。” 糜腊佳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打断明如星的话说:“我想起来了。记得我曾经在英国的《泰晤士报》和美国的《纽约时报》上看到过相关的报到。 “《泰晤士报》上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日军驻山西某旅团派遣了一名特务,让他潜伏到延安,采取投毒和爆炸等手段暗杀那名日本籍的校长。 为此,日军司令部不仅给他升了职,还专门安排他到特工学校进行了强化训练,旅团长又亲自召见他。 但是,讽刺的是,他到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参加学习后,终于悔悟了。 他不仅坦白了一切,还踊跃参加了反战组织「日本解放联盟」。 日军一计不成,又先后派出了五个特务,结果有四个和第一个一样成为反战勇士。 《纽约时报》好像报道是美军观察组在视察了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提出的改造日本战俘的「延安经验」并在美国高层引起反响的事。” 明如星说:“对,细川先生也提到了中外记者参观团和美军观察组,他说他当时担当了汉、日、英三种语言的临时翻译。” 糜腊佳兴奋地说:“也不知道咱们这次去能不能接触到亲自参与过这个学校运作的当事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详尽地搜集些资料,等真正和平之后,写一篇长篇报告文学。这可是个奇迹,可以说是人类战争史上化敌为友的典型范例。” 明如星又想起了一个细节:“细川健雄当时对我说过,他在新四军那里给那个日本护士青木丝谷留下一封信,希望新四军能想办法帮他找到青木和他们的孩子。如果能找到,他希望青木也向新四军投降,到延安去。不知结果如何?” 糜腊佳说:“这个容易。可以肯定,在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无论是女教官还是女战俘毕竟还是少数,要是有这么个人的话,延安方面一定会有她的消息的。” 糜腊佳和明如星在延安的活动是半官方的。 之所以说半官方,一方面是因为《民醒报》与共产党有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次是大规模的延安保卫战之后,第一次有国内比较中立的媒体的高级记者来和共产党的宣传部门就长期跟踪报道进行深层次沟通。 另一方面,他们到延安之后的行动,主要通过糜腊佳的妹妹糜菀佳来协调和引导的。 糜菀佳当然是不愿意只以一个妹妹的身份来接待作为姐姐的糜腊佳,她更愿意以一个解说员和向导的身份来迎接作为《民醒报》高级记者、主任编辑的糜腊佳。 更何况,对糜菀佳来说,对明如星的熟悉程度甚至比亲姐姐糜腊佳还要多一些,她当然可以尽情地发挥,尽情地显摆,把最真实的延安、最生动的延安,把延安所代表的精神真谛展示给媒体人,进而展示给公众。 糜腊佳和明如星都常驻过西安,虽然和国共双方驻地的高层没有直接的来往。 但是,凭借《民醒报》的影响力,他们在延安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的。 一路之上行动虽然并不是特别顺利,可沿途关卡并没有过多地为难他们。 为了保持中立性,糜腊佳专门给妹妹叮嘱不许安排官方的迎接和送行,采访过程中拜会的官员层级越高越好,越多越好,但是要允许他们自主提问。 对于重大事件要允许他们采访不同的当事人,特别是意见相左的亲历者。要允许他们直接和普通百姓接触。等等…… 对于这样的要求,糜菀佳虽然不是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但是,她只用一句话就让姐姐彻底放心了:“在延安最困难的时期,连外国记者和美国军人都可以随便看、到处转,难道现在形势好了,当局还会对自己同胞的媒体设那么多的限制吗?” 糜腊佳和明如星并没有直接进入延安城,而是先到了糜菀佳和黄满铤的驻地杨家岭。 等候在那里的几乎都是熟人,除了媒体界的朋友之外,还有就是当年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人员。 一见面,自然少不了握手、拥抱、寒暄。在得知他们并没有特别的任务,只是想得到政府军清剿后延安的真实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大家纷纷出主意,或建议他们去哪里看,或推荐他们去采访谁,有的甚至给他们带来了图片和资料。 糜腊佳和明如星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和高层建立联系,让明如星今后长期跟随首脑机关行动,以便做出客观报道。 《民醒报》的决策者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决定未来中国走向的大对决即将上演,作为媒体,他们不想错过记录可能是辛亥革命以来,中国变化最剧烈、最波澜壮阔历史的机会,而他们办报宗旨之中,非常看重客观、中立和第一手材料。 因此,此行之中,能拿到具体新闻更好,更重要的是要谈妥明如星今后的跟踪采访报道。 糜腊佳和明如星的行程主要还是由糜菀佳陪同的,和延安方面新闻主管部门的协商处在半秘密状态。 双方讨论的重点,是要把新闻和军事机密区别开来,把政治、军事行动和政治、军事成果区别开来。 最艰难的是要把《民醒报》秉持的客观、中立立场和延安当局要求的「口径一致」统一起来的问题。 在得知所谓的「口径一致」是指重要政策的表述、重大问题的提法,并不是指具体事件的说法时,糜腊佳进行了非原则性妥协,明如星公开以《民醒报》记者身份伴随采访的愿望初步达成。 根据行前总编辑的要求,糜腊佳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是广泛接触在延安的文学艺术界人士,希望她说服那些以笔为枪的文艺界人士,能把反映抗日战争历史和目前火热的战斗生活中不太好或者不能直接报道的人和事,用文艺作品的方式记录和描写出来。 因为在《民醒报》的名下,还有一份非常有影响力的《文艺》副刊,迫切需要大量深层次揭露日本军国主义滔天罪行的作品,迫切需要大量真实反映战后广大人民渴望和平,反独裁、反内战的鲜活文艺作品。 而这正是聚集于延安,而没有足够的平台表达心声的进步作家群的心愿,双方一拍即合。 当然,这与此前若干年来,《民醒报》在香港、桂林与他们中的大多数有过良好的合作不无关系。 与高层见面是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进行的。因为,此刻延安聚集了大批国内外媒体的记者和观察员,其中夹杂着各种势力媒体的代表,甚至不乏居心叵测的特务、间谍。 而一直站在中国人民爱国抗日力量一侧的《民醒报》,延安方面的高层,不仅答应糜腊佳和明如星会及时向他们通报重大方针政策调整、重大事件内幕,也有可能请他们事先披露一些设想性、预判性、试探性消息和方案,以观察民意、征询各界意见、搜集社会反应,保证政策的准确性和有效性。 这当然成为糜腊佳和明如星此行最大、也是最意外的收获。 此举也确立了糜腊佳和明如星在国内新闻界和他们所在的中立媒体与共产党关系中的独特地位。 大事出乎预料的圆满,让糜腊佳心情格外舒畅,她决定详细了解一下延安日本工农学校那不算太长但却极具戏剧性的历史。 当然,她也想仔细打听一下细川健雄先生和青木丝谷小姐的消息,以便将来闲下来了,能把这段历史整理出来。 糜菀佳没想到姐姐会对这两个事情非常感兴趣,而细川先生和青木小姐恰好也是她自己放不下的牵挂。 糜菀佳陪着姐姐和明如星一起到了宝塔山上的日本工农学校旧址。 写在了学校外墙上的校训,依然十分醒目。糜腊佳安排明如星把重要场景都拍摄下来,而她本人和妹妹一起也站在题词前拍了一张照片。 这是她进入《民醒报》之后,第一次用公家的胶片为自己留影。 有了感性的概念之后,糜菀佳把她知道的一切关于这所学校的事情有声有色地讲了一遍,特别是那些刚刚入校时特别顽固、特别狂妄,只求一死也坚决不配合治疗的受伤的日军战俘,经过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一个个竟然都成了非常坚定的反战勇士的故事,让糜菀佳至今讲起来依然十分激动。 糜菀佳对姐姐说:“关于通过改造转变成反战勇士的故事许多人都能给你讲上一箩筐,这里我给你讲两个让人一听就不会忘记的事情。 一个是在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参议会上,有一名日本战俘被选为参议员。另一个是有一个叫渡边俊树的战俘主动申请到工农学校学习的事。” 一个日军战俘能成为边区参议会的参议员,自是不必解释的。 糜菀佳对姐姐说:“相信你更愿意听有故事的故事。渡边俊树是百团大战时在晋西北受伤后被俘虏的,这对当时的日本军人是最大耻辱。 当然他也日夜担心,估计八路军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来处死自己。 令他没想到的是,八路军不仅给他治伤,还把他和八路军一二师的一位战士分配在一个病房里。 “他在日记里写到,那名八路军战士,不管自己的伤痛,周到地照顾他。他得了痢疾,那名战士扶他上厕所,帮他倒便器,并把他沾有大便的衣裤,拿到河边洗干净。 在写到当一二师师部决定送他到延安医院去治疗时,他说他当年应征离家,离别妈妈、哥哥时,没有掉泪。可这次,他在和那些八路军伤员分别时,却禁不住流下了滚滚热泪。” 糜菀佳继续说:“到了延安,渡边俊树被送进了我所在的医院。在我们那里,上级要求我们,治疗上不能分战友和战俘,政治上要多引导他们,生活上反而要比八路军自己的同志更优待一些。 “当时在渡边俊树身上还发生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他认识了一位八路军老同志。 那是一位特别会讲道理,也特别会讲故事的人。渐渐地,渡边俊树成了他病室的常客。 他们在一起吸烟、聊天、分享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一次,渡边俊树听说老八路要去延安城里,就请他带点黄酱来。 他一口答应,而且很快就给他带回来了。后来,渡边俊树听说他竟是八路军的一位旅长,就恐慌起来,赶去道歉。 那位旅长拍着渡边的肩膀,亲切地说:「没什么,那是我应该做的。」渡边俊树当时就哭的稀里哗啦的,他爬在旅长的肩膀上哭着说,中国的八路军和日本皇军真是不一样。病愈后,他主动请求到日本工农学校学习,后来成为了一名勇敢的反战勇士。” 听着听着,糜腊佳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深沉地说:“通过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无论是咱们姐妹的交谈,还是同媒体朋友的交流,无论是和官方人物的会谈,还是和延安百姓的闲聊,都能让人感受到延安这难以抗拒的魅力和吸引力。 看来,无论是抗战时期的延安还是今时的延安,的确已经成了中国人的精神高地。在这里,我们应该能够找到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 明如星和黄满铤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说:“好了,先收拾一下情绪,不着急发表感慨,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人物的消息完全没有呢。” 糜腊佳看着妹妹说:“有两个特殊的日军战俘,准确说,他们不是战俘,是两个长期同情和支持中国人民抗战的国际友人,细川健雄和青木丝谷。” 糜菀佳对姐姐说:“第一次知道细川健雄是在日本工农学校的一场以揭露日军暴行的演讲会上,我被同时展出的照片惊到了。 因为,图片上许多场景都是我们在冉州时经常去玩的地方。演讲会一结束,我立即找到了那些照片的拍摄者。 “我们互相报了姓名之后,听说我叫糜菀佳,细川先生问我认不认识糜佑家。我告诉他,那是我亲哥哥。没想到,他冲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后来的几天时间,我会借巡诊的机会去日本工农学校找他,细川健雄也经常以各种理由到医院来找我。 他非常细致地给我讲述了以二哥和二嫂的四叔秦功珀为首的抵抗组织的光辉战绩。 言谈之中,他对二哥的谋划和指挥能力非常佩服,也对功珀叔的聪明才智大加赞赏。” 突然,糜菀佳把手伸到怀里去掏出一个小信封,从中取出了几张尺幅很小的照片递给了姐姐,自己刚才还阳光灿烂的笑脸,突然也阴沉下来了。 糜腊佳接过照片仔细一看,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这是几张茶花妈妈和佑家弟弟制造了日军监狱爆炸后的照片。 可能是不忍心让世人看见茶花妈妈和佑家牺牲后的的惨状,也可能是细川先生不忍心把茶花妈妈母子的特写照片交给糜菀佳,他们能清楚地知道那一定是茶花妈妈和佑家兄弟,可爆炸后的不堪和死者的尊严在细川先生拍摄的照片里都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糜菀佳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说:“我拿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一想起来就忍不住会看,一看就忍不住会哭。本来我早就想把照片寄给家里,可我实在不想让你们我和一起难受,我也不知道怎样和父亲、奶奶说这事。” 糜腊佳把照片递给明如星之后,拍了拍菀佳的脸,把这个已经是个老兵的妹妹的揽在自己怀里说:“这些年,我们一起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目睹了无数个家庭的破裂。总有一天,历史会给这些为我们伟大的卫国战争而献身的人一个交待,咱们糜家也会世世代代铭记和分享茶花妈妈和佑家弟弟带给家族的荣耀。” 糜腊佳和糜菀佳互相给对方擦拭了一下眼泪后,糜菀佳继续说:“知道了我是糜佑家的亲妹妹之后,细川先生几次提出让我和他一起打听一个叫青木丝谷的日本护士。 他特别提到说,青木姑娘离开他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是和二嫂的四婶夏杏芳差不多同时怀孕、同时消失的。 他相信,她们俩个应该去了同一个地方生孩子去了。他甚至坚定地认为,只要有夏杏芳的下落,就应该能找着青木丝谷。” 明如星接过那些照片看了看说:“后来呢?我听冉州那边的人说,青木丝谷确实回了冉州,但很快又消失了。” 糜菀佳说:“延安方面当时和咱们冉州的联系几乎是中断的,仅有的一点消息基本都是从新四军方面传来的。 不过,没过多久,也就几个月吧,青木丝谷就在细川健雄的陪同下,以看病的名义来向我通报了冉州和我们糜家关系密切的几家人的大致消息。” 糜腊佳只是静静地听着,虽然她已经从传家哥哥那里获悉了冉州胡家、明家、秦家、乔家和李家的基本情况。 但是,她现在对青木丝谷和夏杏芳的两个孩子的消息特别感兴趣。 糜菀佳说:“我听说传家哥哥战后没多久就送在梁州的冉州乡亲回去过,这就先捡哥哥可能看不见的情况说说。 “青木姑娘并不知道佑家哥哥和功珀叔叔要实施大爆炸的计划。但是,夏杏芳作为设计人之一,她是非常清楚的。 当时,因为青木怀孕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了,日军内部除了细川先生,很少有人和她套近乎。 因此,当青木和夏杏芳一起消失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 等瞭望塔爆炸事件发生后,日军根本顾不过来一个高级军妓的下落,也就没有真正找过青木丝谷。 “青木姑娘说,二嫂的四婶夏杏芳的娘家是在赣西南的大山里。家里虽然不是秦家和咱们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日子却过得非常从容。 据说,夏杏芳当年是在共产党的武装进去之前,就已经离开那里到上海求学了。 因此,国民党逼迫共产党离开后,她的家族并没有受到当局的迫害。 抗战期间,虽然赣西南名义上也是被日本人占领了,但并没有实际控制。特别是两个怀孕生子的妇女是不会引人注目的。 “青木丝谷说,她先产下了女儿。由于从报纸上确切知道了丈夫和糜佑家实施爆炸后先后牺牲的消息,夏杏芳早产了,也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按照和细川先生的嘱咐给孩子取名叫花子,而夏杏芳按照和秦功珀商定的,给女儿取名叫桃子。” 糜腊佳双手托着两腮问道:“青木小姐对孩子和她自己的行踪有具体的说法吗?” 糜菀佳说:“青木姑娘告诉我,她在夏杏芳的娘家呆了三个多月。因为当时夏杏芳知道冉州等待她们的一定是日军的通缉,她不同意带孩子回冉州,直到她的哥哥带回冉州的消息。 “夏杏芳的大哥是个游商,那是回家时途经冉州,想顺便去看看妹妹。在听说妹妹已经离开了,而且妹夫已经牺牲的情况下,他就在周边打听了一下妹妹的消息。 没想到,妹妹的消息没得到,却得到了有人找青木丝谷的消息。 回到家里,发现妹妹和青木姑娘都在自己家,就把细川先生找青木并希望她也能通过新四军前往延安的想法告诉了青木丝谷。 “青木丝谷说她离开时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患了黄疸,只是因为当地的许多婴儿都会感染黄疸,她急于去寻找细川先生,打算先把孩子寄托在夏杏芳那里。 更重要的是,由于她本人心情和对当地饮食不适应的关系,奶水一直特别不稳定,两个孩子基本都是由夏杏芳在哺乳,她离开时也没有特别觉得愧疚。” 明如星若有所思地说:“听说两个孩子中有一个夭折了,至于是细川的孩子花子还是功珀的孩子桃子,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夏杏芳现在带着的孩子叫桃花。” 听到这儿,大家都沉默了。 寂静了好长时间,糜腊佳叹了一口气说:“今后,只要夏杏芳不说,我们这些人,谁也不要试图去打听这个孩子的真正身世。” ——一三八—— 在去南泥湾的路上遇见谢阿芝是糜腊佳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黄满铤邀请糜腊佳和明如星去南泥湾的主要原因,是作为应对封锁而整建制去从事农副业生产的部队,大部分已经开赴前线,那里的土地及生产管理正在完全移交给边区政府和当地百姓。 在黄满铤看来,无论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意义,还是军民鱼水情的生动实践,对于一个做后勤保障和军需工作的军人而言,怎么说都不过分。 而如果让有相当影响力的《民醒报》的高级记者关注这个问题,比他自己孤芳自赏更能显示出其意义。 但是,谢阿芝的出现,糜腊佳知道必须改变她已经不多的时间去关注她更应该关注的事情了,毕竟去南泥湾参观的现实意义远没有去见一个集团军司令官来的迫切。 糜腊佳的敏感还在于对事物前瞻性的判断,黄满铤从当年的《梁州日报》上就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 虽然为邀请作为大记者的糜腊佳参观南泥湾的事已经筹备了很长时间了。 但是,今天,他当然能接受这个大姨子的决定,他只能自下台阶式地说:“等有空了我再汇报南泥湾的故事。” 没有糜腊佳的光临,黄满铤是不敢随便去马伯略那里拜访的。 虽然每次偶遇,马司令都会说欢迎到家做客之类的话。有时候,马夫人也会专门盛情邀请糜菀佳夫妇去家里改善一下生活。 但除了马司令刚刚入住延安那次,他们还真的没有擅自登过马司令的门。 当然,那次让黄满铤给菊花岭捎口信的时候,马伯略还只是延安的客人。 糜腊佳和谢阿芝一路兴高采烈的聊着,她们一个用徽州话,一个用上海方言,说到兴奋点,糜菀佳和明如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只有黄满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高兴? 一行人爽朗的笑声,老远就惊动了在半坡上窑洞里的马伯略,没等他们走到院子跟前,马伯略已经迎候在院坝外面了。 远远地,一看见马伯略,黄满铤和糜菀佳就立正、敬礼,大声喊到:“司令员好!” 马伯略还了个礼并没有对他们说话,反而是对着糜腊佳说道:“是什么风把糜大小姐吹来了?不是要来采访我吧?我可是这里的新兵,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糜腊佳也大声说道:“司令员的戒备心理也太强了吧?我今天是来走亲戚的。夫人和我嫂子是结拜姐妹,我是来看我姐姐的,顺便也把司令员姐夫看看。” 正说着,一行人已经到了窑洞前的院坝上。 糜腊佳主动上前和马伯略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马伯略边笑边说,到底是文化人,现在又在香港那个花花世界,果然大胆新派。 刚才你说是来看望你姐的,那你可就是我马某人的小姨子了,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糜腊佳看着谢阿芝说:“姐,你瞧瞧,这么多年了,原来马司令压根就没有把腊佳当一家人看!” 谢阿芝解嘲说:“他呀,就是在家里,不是地图就是情报,就连我也不过是他的勤务兵。” 马伯略一侧身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的话还是进到家里再说吧。” 走到门口,黄满铤往旁边一站,立正、敬礼,认真地说:“司令员同志,我在门口值勤,有事您叫我!” 马伯略走上前去,把黄满铤举着的右手拿下来说:“怎么?这是在延安,又不是在前线。再说了,我们说的话又不怕别人听见了。你也进去,我有话跟你们一起说。” 一进到屋里,没等大家坐下,马伯略就严肃地说:“以后称呼我的时候,一定要加上「副」字。副司令就是副司令,干嘛非要叫司令呢? 我是个起义干部,这一点上要特别当心,你们也不要有意无意间把我放在火上烤了。” 糜菀佳和黄满铤知道马副司令主要是说给他们听的,立即立正、敬礼答到:“是!” 气氛一下子又严肃起来了。 大家落座后,糜菀佳帮助谢阿芝倒水端茶,还上了一盘延安的大枣。 马伯略环视了大家一眼说:“我先说点正事,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聊家长里短的事。刚才虽然是开玩笑,不过也是告诉你们个确切消息。 以前,我曾经是国民政府的第三集 团军总司令。现在,我已经是这里副司令员了。这次到延安,是参加党校培训,很快我就会回到甘肃的部队驻地去。” 马伯略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咱们这一辈人,注定是要四处漂泊、在战火中体现人生价值的。我们今天的拼搏,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辈们不要再受外敌的侮辱,不要再受战火的蹂躏。 “我是甲午年生人,那一年日本大举入侵号称天朝的大清。后来虽然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有识之士也试图引进西洋和东洋的所谓「德先生」、「赛先生」,可怎么样呢? 积贫积弱的中国再次遭受了长达十多年的外敌入侵。现在,我们把日本人赶走了,有的人仰仗着人多、枪多、地盘大,不想给人民以民主,不想让人民说了算,以我戎马几十年的基本经验判断,不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新的秩序是不可能在中国真正建立起来的。” 马伯略专门点着糜腊佳和明如星的名说:“腊佳、如星,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有一句话,最能概括我的意思,那就是「我们不但要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更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你们告诉我,我们要建设的新世界是什么?怎样的中国就能算是「新的」世界了?” 糜腊佳和明如星当然知道马副司令心里是有自己的答案的。他们静静地听着。 马伯略继续说:“我理解所谓的新,当然是包括新房子、新道路、新生产和新生活。但是,更重要的新思想、新文化。 一定是一个人人平等、人民当家作主,没有人甘愿做奴才、没有人有机会让别人作奴隶的社会。而后者,离不开你们新闻工作者,离不开新闻工作。” 马伯略呷了一口茶继续说:“盖一所新房子,修一条新道路是容易的,而要改造一个人、一群人和几代人的思想是非常困难的,而这就是教育和文化的责任。 新闻工作作为政治和文化的一部分,你们的责任很重,使命很光荣。 “我理解,这些年来,共产党之所以愿意主动和《民醒报》合作,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你们在一定程度上承担起了改造国民思想、促进建立公正的社会秩序的责任。 因此,无论是你们谁跟着我们的队伍一起行动、一起采访、一起以笔代枪,都要坚定和人民站在一起,坚定地和真理站在一起。” 马伯略话锋一转,压低嗓音说:“其实这不是我今天跟你们说的重点,我知道无论是《民醒报》还是你们自己,在这一方面比我说的做得还要好很多。今天我要跟你们说的是关于家里人的事情。” 糜腊佳大概知道马副司令要说什么了。她看了一眼黄满铤和糜菀佳后说:“老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我们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人会替我们走,也没有人能背着我们走一辈子。 我印象中,在上海的时候,父亲曾经给我写过一封特别长的信,是讲做人做事的道理的。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一有空闲就会把信拿出来读一读。后来,被同宿舍的同学发现了,她们看了之后,竟然要求借她们全文抄录下来,大家甚至怂恿我在一次演讲大赛上稍微改写了一下,就当了演讲稿。就是到现在,我依然能够大段大段地背出父亲的教诲。” 谢阿芝高兴地说:“那你赶紧背上一段让我们听听。这些年,菊花岭一带有许多关于你们糜家教育子女的美丽传说,但都是加工过的。你现在来一段父亲的家书,原汁原味,一定是最最美丽的了。” 糜腊佳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我知道马副司令要跟我们谈到我们糜家下一步支持革命的方向,也可能会涉及到我小妹和黄满钏。 其实,作为姐姐,我能跟他们说的最妥当的话,也就是当年父亲对我的教诲了。 只是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可能完全记得父亲那封信的全文了。 既然夫人有要求,我就讲上一段,主要目的是请满铤和菀佳有机会和满钏、蕊佳见面或通信的话,把父亲的意思再给他们讲讲,不要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马伯略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我这腰上受过伤,请允许我半躺着听,你慢慢说吧。” 糜腊佳不好意思地说:“要不这样,我下来专门再和菀佳他们聊吧,今天就不说那些了。” 马伯略说:“那可不行!我早就想了解糜先生在子女教育方面的门道,今天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正好休息,也都没有什么要紧事,正好听听糜先生的高见。 我们现在也在为子女教育发愁呢。孩子们都寄宿在别的地方,跟你当时的情况还真有些相同的味道,你尽量说的细点、全点。听完你的,我再说说我的。” 糜腊佳笑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以我父亲当年的口吻来说吧。 我亲爱的女儿: 我知道上了大学和中学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也认识了更多的人。 但是,你其实应该是感觉更加孤独了。这,并不可怕。那是因为你有心思了,有思想了,能够独立思考自身和社会的问题了。 我要告诉你,人,生来是孤独的,不要奢望依靠谁,哪怕是父母。 祖宗有一句老话:“千岁的父母保不了百岁的儿。”人多的地方往往更孤独。 孤独是人必尝的苦,苦尽甘自来。心系一处,自走自路,安享孤独之妙之趣之好,远比胡乱凑热闹要好。 不依靠别人,但要学会与人相处,跟人合作,要有团队精神,要有公益之心。 对你来讲,学生时代有两大任务,一是充实自己的大脑、强健自己的体魄,二是学会与人相处。 这就是西洋人所说的智商和情商。这两者到底谁更重要,我也说不清,反正都很重要。 我要告诉你,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努力就真的不会成功。 永远不要抽象地追问人生的意义和活着的价值,只要奋斗过,努力过,爱过、活过,意义和价值自会呈现。 人常说:“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掌握自己生命的宽度。” 其实,无论是生命的长度还是宽度,都不要太刻意了。关注生活,关爱生命,关心健康,养成好的生活、学习、工作习惯,一定会受益终生。 这样也就间接掌握了自己生命的长度。生命是一个过程,虽然过程各不相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此,对于整个人生来说,不要太关注结果。但是,生命的过程是一件件具体事情累积的过程,因每一件具体事情结果的不同,而让生命的体验大不相同。 因此,投入必要的时间、精力和智力,尽你所能让每一件具体的事情的结果,向着好的和可控的方向发展,这样也就间接掌握了自己生命的宽度。 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大师,但决不是解决问题的高手。有些事情可以交给时间去摆布,更多的事情是需要我们去积极面对的。哪怕是困难重重,哪怕是步履维艰。 路要慢慢地走,花要静静地赏。要学会张弛有度,动静适宜,少一些浮躁轻狂,多一份闲庭信步。 不要漫无目标的奔跑,也不能有了目标依然裹足不前。如果真的疲了、倦了,困了、乏了,就停下来歇歇,或者找一个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地方走走、坐坐,找到目标、找到路径、找到方法、找到你自己后,再往前走。 青山不碍白云飞,流水哪管坎坷阻。 我亲爱的女儿,我要告诉你,成长是快乐的,又会有苦痛。 但是,总的趋势应该是快乐的。否则,谁还愿意成长呢?! 这个世界会用宽厚和仁慈接纳你,也会用冷酷和无情考验你。 除了父母,不会再有人像这样毫无保留,甚至毫无原则地娇宠你。 你所述之言、所行之径、所做之事,都有可能招致别人的不解和敌视,给自己带来尴尬和麻烦,甚至招灾惹祸。 但是,不能因为有可能形成这些阴影,就不说话、不走路、不做事了。 走在阳光下,必然会有阴影——生活的美好,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诞生的。 说好话、走好路、做好事,一生做好这三件事,就足够了。 我亲爱的女儿,你知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致意思。 那可以追求,只是不要轻易拿来做人生目标。我们还是更倾向于用「仁、义、礼、智、信」来要求你。 咱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上善若水」是真的可以用来约束人生、与人相处的,只是要真正理解其无处不在的规范和要求:当别人比自己高时,就坦然地退去,绝不淹没人家的光芒; 当别人比自己低时,就悄悄地涌来,绝不暴露人家的不足; 当大家都在行动时,自己也要敢于激流勇进,绝不拖团队的后腿; 当需要静候的时候,自己也会波澜不惊,绝不惊扰肃穆的氛围; 当他人热情如火时,自己也会一起沸腾,绝不辜负他人的热心; 当时势苦寒时,自己也会化作冰霜,和伙伴们一起静候春天的来临。 我要告诉你,用心去发现美。发现了美,便是将美拥揽入怀; 只见到丑,就是把丑恶填塞进心。将美留驻于心,永远比把美涂抹在脸上、装饰在身上要更好且更有意义。 女孩子铭记这一点非常重要。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爱,哪怕身处怨声载道之境,身陷深仇大恨之中,都要勇敢地用爱去化解,用爱去告慰。爱每一个人,爱每一样东西;爱自己,爱自然,爱明天。 要守得住清贫、守得住富贵、守得住寂寞、守得住规矩方圆。 要用平生所学所思所想,构建独立的精神和人格。要独立于权威和利益、独立于大众、独立于曾经的荣辱,还要自觉自愿地去维护他人的独立。 我亲爱的女儿,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你应该感受到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其实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正如生物学家说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 我们想告诉你的是,要善于发现自己的不同,要善于运用自己的不同,要争取让世界因你而不同。 但是,不能过分地强调自己的不同,不能因自己的不同而为自己的失误、错误开脱,更不能因自己的不同而逃避法律和道德的责任。 其实,在当今社会要成就事业不可能单打独斗,势必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或成为合作伙伴。 要学会从各不相同的人身上找到共同点:共同的方向、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任务、共同的行动以及共同的行为准则。 这样的话,你与别人合作会更顺畅、更愉快,效率也会更高。 做任何决定之前,我们通常会做评估。我们当然要对美好的前景和结果有自信和预期。 但是,好的结果仅仅是可能性之一,对它有准备是必要的,其实更重要的是对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有准备。 好的结果谁都能承受,那坏的呢?能否承受最坏的结果才是做决定的关键。 我亲爱的女儿,在蛮荒时代,甚至在并不遥远的近代,一个人的强大主要体现在躯体之上。 随着科技的发现,大脑成为个体强大与否的显著标志。我以为,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应该体现在自己的内心上。 我们常形容一个强者如同山岳一般。但是,你仔细想想,无论多么雄伟的大山,哪怕是珠穆朗玛,她不会因有人倒在她脚下而沾沾自喜,也不会因有人征服她而无精打采,她不会欢迎人们来朝拜,也不拒绝人们来攀登。 因此,要做一个如山岳般强大的人,就是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有人夸赞你而忘乎所以,不以有人贬损你而妄自菲薄。 你就是你,别人喜欢你,你在这里,别人不喜欢你,你依然在那里。 如果有很多人爱你,你的人生会丰富多彩,如果没有,希望你能在寂寞中学会宽容、淡然。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为了更好地看清这世界,而不是为了让世界看见自己。 水往低处流是为了寻求更好的安放,是为了获得平静。随脚步往高处走的是我们的眼界,跟流水往低处流的是我们的心灵。 人往高处走是人生追求,心往低处流是追求人生。站得高、看得远体现人生价值,气平和、心宁静滋养人生境界。 这个世界无所谓好或者坏,她会因你看她时所处的位置、所站的角度、所持的立场和所拥的心情而不同。 越往高处走,你会看得更远、更广,也更清楚。越往高处走,你拥有的舞台就会越大,机会可能越来越多。 但是,相伴而来的可能是选择权大了而选项少了。这就是为什么先哲们既有「一揽众山小」的爽快,也有「高处不胜寒」慨叹。 站得高自然就看得远,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把手边看得清、够得着的事情做好。 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敢于拼搏、奋斗、选择、争取,又要学会放弃,学会适可而止。 切记,是你选择了世界,不是世界选择了你。对这个世界而言,有你没你是无所谓的。 但是,对你而言,没有这个世界则是不可想象的。适应它、改造它,健康快乐地生活在其中,努力成为世界的饱含正能量的一分子,是你唯一的选项。 人生要懂得感恩,学会感恩。感恩,不一定是感谢大恩大德,而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善良的人性美。 感恩一切好的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感恩一切不好的教我们怎样追求幸福。 心存感恩,心灵才会获得宁静和安详; 心存感恩,生活中就会少许多的怨气和烦恼。 世上有三种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吃进肚子里的食物、藏在心中的梦想、读进大脑里的书。 人一生要做各种各样的事,也要放弃许许多多的事。做的事,有的是为了生存,有的是为了寄托; 有的是为了物质,有的是为了精神。放弃的事,有的是因为能力,有的是因为情感; 有的是不得不,有的是不愿意。但是,有一件事不管为了什么,都必须终身坚持,绝对不能放弃,那就是读书。 读「有用」的书——为了技能和生存,读「无用」的书——为了素质和心灵。 有用的书,生活会教甚至逼你去读。无用的书,告诉你一个小小的体会:成功时读些散文类的书,她会让你淡然; 失败时读些哲学类的书,她会使你释然; 郁闷时读些童话类的书,她会教你自然; 独孤时读些武侠类的书,她会促你欣然。 我亲爱的,一个人的纪念碑是自己用脚刻出来的,自己走过的路就是一座躺着的纪念碑。 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要敢于去探索新的道路。我要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不要绝望,那怕当时你真的看不到希望。 人常说上帝在给你关上一道门时肯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希望之窗需要你用智慧、花时间、拼气力去寻找、去开启。 在希望之光的照耀下,学会自信,做到自尊,并从此走向自强。 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好运,但是,幸运之神并不总会垂青每一个人,希望你至少能在慈悲中学会坚强。 我亲爱的女儿,这些话今天的你也许觉得平淡了些,那我用最简短的几个你觉得更给力的词来概括一下人生:理想、使命、责任、荣誉。对理想要敢于仰望星空,更要善于脚踏实地; 对使命要全身心投入,更要坚韧不拔、百折不挠; 对责任要关注生活本身,更要照应家国天下; 荣誉既针对个人和家族,更要面向民族大义。 把你培养成为一个能自食其力的人,一个对家庭、国家、社会和未来有用的人,是我们的理想,是我们的使命和责任,更紧系着我们和家族的荣誉。 切切! ——爱你的爸爸—— 其实,讲着讲着,糜腊佳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面向南方的窑洞窗户前。 窗户纸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面前一片空白。而这正是她需要的。 她需要一片模糊的视线,她的心已经回到只有十九岁的自己,她的思绪已经去找她心爱的父亲和爱她的奶奶了…… 大家都沉默着,可能都还没有收拾好自己被糜腊佳。不,准确说是被糜海仓先生带走的思绪。 马伯略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好像是在对糜腊佳说,又似乎是在对大家说,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嘱咐,又何尝不是对天下儿女们的叮咛。糜先生如果做了教育工作者的话,一定会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不知道会有多少国人、多少家庭受益! 这样的嘱托只有阅尽人间沧桑、尝遍苦辣酸甜、踏平坎坷崎岖的人,才会生出的智慧。我看这些人生经验应该放进学堂的教科书,让更多的娃娃们受益。” 谢阿芝走到糜腊佳背后,轻轻地匐在她的肩膀上,明显有些忧伤。 她喃喃地说:“在菊花岭,关于糜家曲折身世和成功经验的传说,都差不多快成神话了。现在看来,你们糜家的成功真应了那句老话:谁都不可能随随便便成功!糜先生有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智慧、这样的品格,并且十分注重家训的培育和家风的传承。 刚才伯略说应该进教科书,我看这简直就是一部教科书,甚至可以说是一所大学。是生存的大学,是传承的大学,是发展的大学。” 马伯略接着夫人的话说:“是啊,我想腊佳一定是经常拿出来品读甚至背诵的,要不今天也不会如此流利; 一定是认识到父亲嘱托的重要意义了,要不今天也不会如此深情; 一定是彻底领悟父亲的良苦用心的,要不今天也不会如此淡定。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腊佳抽空把糜先生的这封信抄录一份给我,我们马家也要把她当作教育子孙的教材。” 糜腊佳把情绪从对父亲的思念中抽离出来。她满脸羞涩地说:“哪里哪里,马先生和夫人过奖了。不过有一点还是被你们看破了,这些年,每当遇到喜事、愁事,好事、难事,我都会重读父亲的谆谆教诲。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离不开这些了。我想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重要的遗产。 我也正准备把这些年来父亲传给我的生存哲学和人生智慧整理一下,让这些宝贵遗产在我们家庭内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今天承蒙先生和夫人厚爱,腊佳一定尽快整理出来,呈给你们。” 没等马伯略和谢阿芝表态,糜腊佳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只是,当下我们糜家最急迫的事务还是我小妹蕊佳一家的问题。” 黄满铤有些坐不住了。他打断糜腊佳的话说:“四姐,您说到蕊佳小妹的问题,其实症结在我们老五满钏身上。我看他现在是官迷心窍、财迷心窍……” 糜腊佳再次打断黄满铤说:“现在不是分析原因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他们一家弄回来。” 马伯略示意大家都坐下来,喝杯茶。他顿了顿后说:“我正要说这方面的话题,既然咱们大家的想法和目标一致,我就从黄满钏的情况说起。”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 第61章 《故乡明月》(第一三九——一四0节) ——一三九—— 糜蕊佳在上海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陪女儿黄维元、儿子黄维宝读书。 到底还是黄家人,这两个孩子中,女儿维元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总体还是爱学习的。 只是儿子维宝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读书对他来说简直跟受刑一样。 虽然刚刚启蒙,可带过他的先生无一例外地只要提起他就皱眉头。 如果非要找原因的话,局外人都知道,作为父母,黄满钏的心思整天在捞钱、升官和找女人上,糜蕊佳不是和官太太们打牌、比阔,就是借着地理优势和丈夫的位子频繁地上邗州、下冉州,以糜家代言人的身份,对大姐糜荷佳和二嫂秦若兰家的事务指手画脚、横加干涉。在这样环境下成长的黄维宝可能安静下来读书吗? 糜荷佳已经是儿孙满堂了,她经历过糜家在满清爪牙追杀下的逃亡,也亲历了日本人占领下的苟且,更有过丧夫之痛和再婚的温暖,可以说是个历经沧桑、阅人无数的人,对一个从小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要不是血缘关系本身就没有感情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指手画脚和蛮横指责,当然是不买账的,糜蕊佳也着实对她没有什么好办法。 虽然,可以打着丈夫黄满钏的名义号令低级别的地方官员,可毕竟糜荷佳和邗州糜府在抗战中的卓越表现,在抗战刚刚胜利不久的大背景下,无论谁作为接收大员,糜荷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再说了,荷佳作为糜家的长女,又是受到如今糜家掌门人授权的,自然不会任由糜蕊佳说三道四。更何况,糜蕊佳也是嫁出去的姑娘。 冉州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方面,秦若兰虽然是糜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可毕竟并没有给糜家生个一男半女。 另一方面,作为表哥的胡德林,住的是糜家原来的老宅子,面对糜家的人说起话来,心理上总感觉低人一等。 要不是因为喜欢秦若兰,估计他是断然不会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个心理层面的因素,糜蕊佳作为亲姑姑最小的女儿,从小就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娇宠,难免在这些表兄妹中间跋扈一些。 现在姑姑又没了,凡事大家都会自觉地让她三分,特别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秦若兰。 秦家人在这个过程中的角色是比较不好演的。一来秦家主事的是秦若兰的父亲秦功珩,他内心里有个非常正统且顽固的思想,就是小婵是嫁到糜家的,糜家的事情,作为娘家人当然是不好表态的。 二来民国初年,由于老秦家当初与满清当局走得太近,新政府是把秦家划入前朝遗老的。 当年正是由糜海仓先生请时任安徽省党部副主委的马伯韬先生和夫人梅青子从中斡旋,宝来钱庄的来辉斌中间作保,才把秦家纳入支持革命的一类。 因此,于公于私,秦家都不想和糜家在这个时候争个高下。这也间接助长了糜蕊佳的威风。 秦若兰和胡德林对糜家老宅了的恢复性重建,在经济上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日本人入侵之前,糜家留在冉州的财产,有相当一部分是放在宝来钱庄的,损失相对要小得多。 战后,糜传家又专门给了一笔维修经费,再加上胡家和秦家的资助,在胡德林的精心督导下,糜家宅子的维修重建,真正做到了修旧如旧。 如果不关注周围的破败景象,几乎和战前的气派样子没有什么两样。 糜蕊佳没有在冉州亲历遭受日本蹂躏的悲惨岁月和恢复重建的艰辛过程,她只看见了家里和她离开时没有多大变化,唯一让她不开心的是不能看见妈妈和哥哥了。 她甚至潜意识里认为是胡德林和秦若兰取代了哥哥和妈妈应有的位置。而这,恰恰是她最不能接受的。 其实,糜家在冉州的宅子修复完成后,秦若兰并没有急于搬进来住。 她在心里给自己定个不知道能否实现的目标,那就是穷尽一切办法,找到婆婆和佑家的尸骨,她也把实现此目标做自己和胡德林重新入住糜家老宅子的前提条件。 她知道,虽然大致知道婆婆他们被埋葬的位置,可真想找到的话,必须先找到当时日本人强征的埋尸人。 胡家人当然是正面看待小婵的想法的,毕竟她的婆婆是自家的姑娘,她的先夫正是自家的外甥。 再说,她已经嫁给了胡德林,如果没有糜传家的授权,本来她也不是必然可以重新进驻糜家老宅。 现在她主动坚持要把婆婆和先夫的尸骨送到梁州的想法,反而成了原来的小姑子、现在的小表妹糜蕊佳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她的口实。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姑子的到来,对秦若兰来说本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丈夫和婆婆的死是被当作英雄来传颂的。而且,这件事本身与作为妻子和儿媳妇的她,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她才是这个事情最大的受害者。 但是,作为死者的亲妹妹和亲女儿,把心中的不满情绪胡乱发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秦若兰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她更知道对糜蕊佳来说毕竟是血浓于水呀! 一开始,秦若兰总是陪着糜蕊佳哭呀、喊呀,甚至是咒骂。 日子久了,不光秦家人觉得不太对劲,就是作为娘舅的胡家也觉得糜蕊佳并不是因为失去母亲和哥哥而歇斯底里,更多地好像是在争夺对糜家老宅的支配权,是她根本不能容忍曾经的嫂子和表哥幸福地生活在糜家的老宅里。 事情的解决本来没有什么复杂的。一来无论是秦若兰还是胡德林,如果不是糜家的当家人糜传家专门授权的话,他们根本无意享用糜家的老宅。 二来即使是现在,只要再次当着糜蕊佳的面征询糜传家的意见,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秦若兰觉得,毕竟糜蕊佳和糜传家更亲近一些,她不想用这样的事情去影响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更不想因为自己而让糜家内部生出什么不愉快来。 秦若兰也清楚,糜蕊佳和丈夫、孩子是不会放弃大上海的阔绰生活的,她不过是借此发泄而已。 寻找婆婆和丈夫尸骨的事本来并不复杂。一方面因为时间过去的并不太久远,另一方面,当时日本人雇佣的运尸埋尸人现在还能找到。唯一的障碍是活着的人。 日军对尸体的处理方式非常简陋。大的方面分成两类,就是区分日本人和中国人。 对日本人他们分的是比较细的,主要从身份和职级上体现的比较明显。 对中国人就没那么讲究了,几乎是只有时间和地点之分,并没有身份的区别。 很多时候,连伪军的尸体也是和抗日牺牲的中国人一起埋葬的。 茶花妈妈和糜佑家牺牲那一次,同时死亡的人是比较多的一次,连同瞭望塔爆炸事件和砖窑爆炸事件,有好几个埋葬点,也有许多包括伪军、汉奸死亡者,都是集中埋葬在几个大坑里的。 几年过去了,埋尸人只大致记得当年不同的时间埋葬的几个地点,具体哪一批尸体葬在什么地方? 里面都有谁?每个坑里葬了多少人? 等等,这样的问题他们是不可能确切记得的。而要逐一掘开这些埋葬坑,是要征询当时死亡的那几批人的家人中活着的人的意见的。 国人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叫入土为安。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不同意掘开这些并不能真正叫着坟墓的合葬点的。 其中有许多尸体埋葬的时候已经是缺胳臂少腿或面目全非的,现在再为了寻找茶花妈妈和糜佑家,让死者一个个重新暴露在阳光下,让活着的家人再受一次痛苦的刺激,谁家都不愿意再承受这往伤疤上撒盐的第二次折磨。 这一切本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那些炼狱一样的日子里,谁家没有亲人惨遭日本人的毒手? 哪里没有刚烈之士和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呢? 绝大多数人家都不想再打扰烈士们的英灵,绝大多数幸存者都不想再目睹汉奸狗腿子们的丑恶嘴脸。 秦若兰的初衷是为了让婆婆和佑家归葬糜家祖坟,也好弥补她作为糜家媳妇没有给糜佑家这一支续上香火的遗憾。 但是,个人的情感、家族的血脉要面对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和长期占领的悲剧,个人的力量、家族的利益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家园的恢复重建告一段落之后,生产生活恢复到战前的常态最难克服的是心理上的关隘。 这个时候,抱团取暖显得特别重要。特别是对糜、明、秦、乔、胡、李这些曾经的大户人家,他们主动抱团的意识更强了。 明家虽然房屋损失严重,可老人和嫡长子都得以保全。秦、胡两家现在成了糜家老宅的当事人,李家这些年和这几个邻居的关系渐行渐远,唯一愤愤不平的乔家实在看不下去了,通过他们的方式把事态和糜蕊佳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转告了糜家现在的当家人糜传家。 自从上次的家庭会议之后,糜传家对蕊佳这个小妹妹有了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知道乔家反映的冉州方面的情况后,能想象到大姐邗州那边也一定会受到小妹类似的干扰。 当下,他能做的只能是治标的工作,就是分别给大姐荷佳、弟妹小婵和小妹蕊佳各写一封信,以糜家掌门人的身份重申糜家关于邗州、冉州糜家财产的立场和态度,让小妹知道曾经给大姐和弟妹的授权。 至于治本的工作,就是关于改变小妹蕊佳和妹夫黄满钏的生活态度问题,他还需要更多地仰仗曾经是黄满钏上司的马伯略和与蕊佳更亲近的另一个妹妹糜菀佳。 糜腊佳和明如星去延安之前,糜传家和明如月专门和他们交待了这个事情。 到了延安之后,这个事情糜腊佳和明如星肯定是要敞开说的。 一方面,黄满铤和黄满钏是亲哥俩、糜菀佳和糜蕊佳是亲姐妹,自然不用遮遮掩掩。 另一方面,国内战争大的形势,逼着黄满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了,拖延下去,老黄家的这一支就有可能走出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了。 黄满铤和糜菀佳当然与糜传家的心思是完全一致的。只是,反复分析之后,他们认为,在黄满钏和糜蕊佳之间,黄满钏是个决定因素,而真正能在这个事情对黄满钏起作用的是马伯略。 他们当然也清楚,以糜蕊佳和黄满钏对当前生活的满意程度看,不排除他们刻意与已经是共产党的野战军副司令员的马伯略划清界线的可能性。 因此,从亲情的角度出发,作用是有限的,不可能一下子出现太好的局面,也不太可能出现太差的局面。 如果从与马伯略的上下关系出发,一定是两个极端的结果。黄满钏可能会立即回头,当然也可能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形势所迫,无论是糜菀佳还是黄满铤都是不可能专程单独去见黄满钏一家的,依靠信件要想让他们放弃当前的优渥生活,当然是不现实的。 要通过信件让他们对当前和未来的中国有个全新的认识,也是不现实的。 思来想去,时间不等人,他们决定还是依托对形势的发展最有发言权、思想的转变最有说服力的马伯略。 这样做有几个好处。 一是马先生对黄满钏有知遇之恩,如果马先生或夫人亲自子出面的话,黄满钏当然会三思而后行的。 二是马先生已经是国军的集团军司令的高级将领尚且能放下已经成熟稳固的原有政治生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已经完全不是他政治选择的参照标本了。 这可能对黄满钏和糜蕊佳放弃所谓的既得利益产生正面的影响。 三是高级将领对未来中国发展趋势的判断是有广泛影响力的。 这种影响力除了对本来相对左倾的人士的影响外,对抱有墙头草心态的尤其具有导向性的影响。 以黄满钏和糜蕊佳的成长经历,基本的判断,至少是良心应该还在。 当然,这些都是糜腊佳、糜菀佳和黄满铤的理想推测。在马伯略先生看来,在一场伟大的、决定未来中国命运的战略决战面前,一切个别人的、少数家族的荣辱、利益都是无关紧要的,也是无碍大局的。 现在的问题是要准确知道黄满钏夫妇的信仰和价值观,要让他们认识这个问题本身要比直接劝返来得重要的多。 当局对通信的检查是比较严格的,尤其是核心涉密人员与外界的联络。 黄满钏的回信还是动了一番脑子的,他把信回给了明如星。 亲爱的哥哥、姐姐、弟弟、弟妹: 你们好! 你们通过各个渠道寄的信、捎的信、带的口信,我们都收到了,连同上次家庭会议上传家哥哥代表家族传递的心声我们完全知悉,也充分理解你们的意思。 当然,你们内心由担心到着急,以至于现在表现出的焦虑和责难,我们也都充分理解和尊重。 人各有志。之所以这么久没有正面回复你们,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准确表达我们的意思,或者说不知道怎样表达你们才能理解我们的意思。 简单说吧,我们并不奢望得到糜、黄两家人的支持,只渴望至少有一个人能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考虑我们的处境和未来。 是的,糜家对我们黄家有再造之恩,马司令对我黄满钏有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这两股力量就没有我们黄家的今天,更没有我黄满钏的今天。 但是,在我们的记忆里,无论是糜爸爸还是马司令,在谈及人生的时候,教导我们的无不是家国天下,无不是思想自由和人格独立。 难道我们就不能有有别于你们、有别于家族的、自由的、独立的想法、看法和做法吗? 往小了说,我们是跟着现在的队伍才有今天的。往大了说,我们就认为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三民主义才能发展中国。 连刚刚成立的联合国尚且接纳中华民国为其合法成员,并委以常任理事国地位,凭什么就要让我们放弃这些而去接受一个外国来的什么主义呢? 好了,我们知道,眼下你们更多地是在为我们的将来考虑。 我们记得糜爸爸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路要一步一步走,事要一点点做,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我们会按照自己选定的路径,一步一步坚定地往下走。哪怕前面的道路崎岖艰难,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们也会义无反顾,再所不辞。 至于你们大家担心我们现在的生活状态,说实在话,我们也有难言之隐。 不跟着一起捞点我们不可能真正融入这个大圈子,不和那些官太太们打打麻将比比阔气,那些人的口水都能把我们淹死。在这个问题上,请相信我们有分寸,有底线。 关于维元、维宝,家里可能注意到了,虽然当初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正式请示两家人,但我们还是充分考虑到两个家族的感受的。 我们知道他们作为小妹妹、小弟弟,上面有维臣、维海、维江、维山哥哥,但我们不知道落到具体的字上有什么讲究,就壮胆取了个「元」和「宝」字。如果有不妥之处,请示下,我们尽快更改。 时局动荡,咱们各自保重! 顺祝健康平安! 满钏、蕊佳;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七日—— 信虽然是寄给明如星的,但是,他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并没有发言权,满钏和蕊佳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才通过他来传递这封信件的。 马伯略的态度从他自己的行动已经清楚地表现出来了,根本不用说出来。 他知道糜家和黄家找他是想利用他在国军中的关系和影响力来推动黄满钏早日迷途知返。 之所以没有立即表态,马伯略是想明白无误地知道黄满钏的价值观和政治倾向。 如果是出于物质利益的考虑的话,以糜家的实力和今后的发展,劝返的工作是不难做的,也是有必要下点功夫的。 如果是价值观和政治认同的问题,那就要考虑自己是否有必要出面干预此事了。 糜腊佳和明如星到延安来,当然是要先把信件交给糜菀佳和黄满铤看的。 很明显,从满钏写信的称呼上看,他们本来也是收信人。黄满钏和糜蕊佳写信的时候,肯定是想让糜、黄两家人都知悉他们的心思,既不要再为他们操心,也不要再骂他们了。 有鉴于此,在是否请马伯略出面的问题上,糜腊佳是没有明确的主意的。 要不是今天在路上偶遇马夫人谢阿芝的话,说不定此行根本不会同马先生提起这个家事。 马伯略认真读过黄满钏他们的信件后说:“以我对满钏的认识,他是没有这样的水平和文笔的,写这信的可能是蕊佳,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请了什么人写的。 但意思应该是他们自己的真实的想法没有疑问。如果是蕊佳执笔写的,问题要简单一些,如果是他们商量后请人写的这封信,那就麻烦了。至少说明他们背后还有高人指点,甚至有人在左右他们的思想和行为。” 糜腊佳认同马先生的分析。她说:“以我这么多年对国内形势的观察,真正认同某个主义的人并不是很多,可以直截了当的说,主义很正的人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 就是许多表面上看来很有主意的人,其实是在跟人,而不是认同什么主义。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追随者或崇拜者,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是盲从者。 如果真如他们信上所言,认同三民主义,而且矢志为此而奋斗,我认为这是糜黄两家的幸事,大可不必去干预,更谈不上劝返。只有陷入「迷途」或「危途」才有那个必要。” 黄满铤当然没有想到这么深、这么远,他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其实就是腊佳姐姐所说的追随者,并没有真正理解什么主义,更谈不上认同。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糜菀佳接触高级领导人的机会比黄满铤多一些,耳濡目染,对时局和政局发展走向要相对敏感一些。 她知道,糜家人现在觉得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亲妹妹的那副派头和与糜家传统价值观的格格不入。 而这一点,恰恰是无论什么人,处在那样的环境里,都很难独善其身的。 她也知道,全家人,包括黄家人在内,都把做蕊佳工作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因为只有她是和这个妹妹最亲近的人了。她需要在这个时候表明她的态度。 糜菀佳说:“自从上次家庭会议之后,我知道了蕊佳的观念,同时也知道了传家哥哥的想法,一直试图去影响她、说服她,希望能把她拉入咱们糜家的传统价值观的正统之下。 现在看来,无论是当面交流还是书信往来,作用都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作用的。 刚才听腊佳姐姐这么一说,我现在觉得,是不是咱们这些人要换换思路,正如他们在信中所说的,人各有志嘛。 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走,兴许也是一条精彩的人生之路也说不定。 就算是他们真的撞了南墙了,碰个头破血流,也能成为咱们两家的活教材和警示牌。” 听大家把话都说开了,马伯略站起来高兴地说:“我真是佩服你们糜家人,这种思维方式和思想力真的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是你们几代人积淀的结果,是你们几代人学习的回馈。 这几年,我在改造自己思想的同时,也影响了一批中层的骨干,带动了一大批兵士。 但是,有一条,没有一个人是我求他们转变的,都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后,都是在言传身教之下,自己转变过来的。 对满钏和蕊佳,我们每个人都讲了理、动了情,也都做出了样子。 现在就看他们自己的了。我的意思是,请明如星先生再以一个第三人的身份,把咱们今天谈话的内容及传家、黄家其他兄弟的想法一并告知他们,何去何从由他们自己定夺吧!” 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他们谈话的谢阿芝笑了笑说:“在上海我有几个思想比较进步的姐妹,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请她们出面去影响一下蕊佳小妹。” 这个困扰糜、黄两家很长时间的问题就先这样告一段落了。 就在大家准备说些轻松话题的时候,马伯略让夫人坐到窗口,推开窗户盯着,打算再交待一下组织地方武装的事。 马伯略说:“现在的延安是非常不安全的。党中央撤离之后,胡宗南完全占领了这里。可当他真的占领之后,才发现占领延安并没有多大的意义,由于这里的群众基础非常好,守起来相当困难。 因此,他们实际上又放弃了。我这次只是路过,胡宗南方面并不知情,停留不了几天就要进一步向西、向南开跋。 本来这个事情是要避着腊佳和明先生说的,我仔细分析了我能搜集到的你们两位撰写的消息和政论文章,我的这个想法一时也派不出人去向糜传家先生转达。 既然咱们都把对方当家里人看待,我就直接跟你们讲一讲,一是希望你们理解和支持传家,二来请你们尽快把我的口信带给他,让他见机行事。” 一看又是放哨又是解释的,糜腊佳和明如星当然知道是天大的事了。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了。 马伯略放低声音说:“当前,国共双方都在争取民心的同时,以各种方式争取青壮年入伍当兵或参与自己的地方武装。 对于共产党来说,由于基层组织的不健全,动员能力一时根本斗不过国民党。 更何况,他们还采取「抓壮丁」和「拉夫」的方法强征,逼迫青壮年入伍。 “我听说,在梁州到青藏的这一条商道上,集中了很多土匪响马。这些队伍,大部分是抗战期间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由各地的大户人家组织起来的看家护院的家丁和民团。 现在日本人被打跑了,政府不允许他们存在了,被迫上山为匪、落草为寇的。 应该讲,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出生,也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基本都是为了生存。 能否请传家利用他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招安这些队伍?哪怕是一部分也好。 符合条件我们吸纳他们入伍,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愿意远离家乡的,可以接受当地共产党组织的领导,成为我们的后援力量。 当然,对那些作恶多端、罪行累累的,是不能让他们进入革命队伍的。 还有,现在有的偏僻地区,也有想参加革命而投军无门的人,如果他们行商过程中遇上了,也可以推荐给我们。” 马伯略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目前,我们的组织和人员的活动主要还是处在地下状态,以糜家商号的名气,每到一地都应该会有些动静,我们的人会主动和他的负责人联系的。到时候,我们会在不同的地区给他们相应的联络暗号。” 糜腊佳不好代表哥哥表态。但是,她愿意把马副司令的想法及时如实地反映过去。 她说:“我们对目前商道上安全问题的确是很担心的。听说大一点的商号都开始悄悄地武装起来了,但也仅限于自卫而已。” 黄满铤特别提醒道:“要告诉糜大哥,既要大胆吸纳,又要小心核实相关人,特别是头目的身份。我的意思是,如果是组织地方武装的话,要充分依靠地方的党组织。 要是军事人才紧缺的话,可让满鑫去当个参谋。那小子是个鬼机灵,长期给首长当通信员,学到了些战术技能,关键时候可能能派上用场。” 明如星笑笑说:“到底是亲兄弟。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呀!” 糜腊佳则给了个台阶说:“国家正在用人之时,这叫举贤不避亲嘛!” ——一四0—— 在糜传家和周天虎的谈话之中,他们两人的心态是完全不同的。 糜传家虽然听到了毒杀政府官员和国军干部的极端事件。但是,他还是显得非常平静,这让周天虎摸不着头脑。 周天虎在内心对糜家商队从他埋伏的路线上行走是非常高兴的,这比他们走另一条路双方发生正面冲突的可能性小得多。相应讲,他们成功合作的机会也就大的多。 在接到全新身份的马伯略副司令员的建议后,糜传家的心情是复杂的。 从他的爷爷、父亲走过的路看,他们有一个最基本的价值判断,那就是和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站在一起,绝不为谋求某种政治力量的特别关照而支持谁或者反对谁。 糜传家目前最关心的不是与周氏家族合作的可能性,他最不能确定的是怎样合作,进而要同哪里的更大、层次更高的队伍合作? 商人最基本的功夫是计算。当然,糜传家这时的计算里面真的没有算计的成份,他需要一个周详、管用而且能长期起作用的策划案。 以他对马伯略的认识,应该到了两当就会有他的人主动和自己联络了。 因为,马先生一定知道,到了这一带,就会有山大王出现,或者找糜家商队的麻烦,或求助于糜家商队。 基于这样的判断,糜传家的平静是有底气的。 在详细了解了周氏大家族的基本情况后,糜传家对周天虎说:“请你们的人暂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着,把生活和生产安顿下来。既要做些加入某个队伍的准备,又要做好独立生存的准备。 这两天,请你们主事的人,到两当县城等着,和我们保持联系,我会尽快给你们个说法。” 周天虎说:“我们知道我们的人多了点,直接跟着糜家的商队当伙计,肯定是不现实的。但是,能否先吸纳部分人加入糜家的商队。 反正我们族人中,有许多行当的匠人商队是用得着的。比如钉马掌的和给牲口瞧病的。” 糜传家说:“我原则答应接纳你们周家一些人,至于具体需要什么人、需要多少,我要和我的马锅头商量一下,咱们到了两当再最后拍板。” 对这样的安排周天虎当然无话可说。不过,为了加深印象,他建议双方的人员坐下来,把自己的干粮拿出来,一起吃顿饭,将来万一有个急事,再见面大家也不会太生分。 糜传家也觉得有这个必要。 两当是个很小的地方,糜传家原本打算住一夜就离开的,现在有了为周氏族人寻找去处的想法,要是能有马伯略的人找上门来就再好不过了。 如若不然,还要试着去打探一下。因此,住多长时间就要看事情的进展而定了。 糜传家采取的基本策略依然是让伙计们带着自家的货品到集市上去散布糜家商号到此的消息,并有意无意间把有些客户往自己入住的客栈带。 甘南一带的县域面积都不算太大,但界线分明、人口分明。 这里往往翻过一道大山就进入另一个民族的聚居区,过一条不算太大的河,可能就进入另一个县了。 因此,人以群分这个特点非常明显。一般情况下,从穿着打扮和头饰,有时甚至通过首饰就能区分出谁和谁是一个地方的,谁和谁是一伙的。 糜传家告诉伙计们,马先生他们的人不大可能是许多人一起行动,应该在那些穿着不是太刺眼,但也不是太雷同的人身上下功夫。 果然,糜传家入住没多久,就有人以客商的名义找上门来。 核实身份是糜传家最关心也最小心的事。一方面是为了自保,同时也是为了对投奔自己的周氏家族负责。 糜传家的脑子里有几个关键人和关键词,只要来人能提及这些,自然也就不必费其他周折来核实身份了。 来人自称姓黎,叫黎阳,是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同时也是西北野战军的一名参谋。 黎阳说:“当前,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直接接受中共徽县工委的领导,但各地工委的军事工作又受西北野战军的直接领导。 此次在陇南和梁州交界与糜家的商队接头,是受新任西北野战军马伯略副司令员的指派而来的。 据马副司令讲,糜家过去对中国革命和抗战做出过巨大贡献,在这一带有广泛的影响力。 本来上级安排我把糜先生的亲戚、一名藏族少年强巴一起带过来的,可想到我军内部藏族同志很少,强巴同志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发挥更大的作用,就先把他推荐给主要同藏区打交道的工委了。” 糜传家听黎阳提到了马伯略副司令员对自己家族的评价,特别是提到了强巴,基本可以确认其身份了。 现在他最关心的问题变成了如何让周氏族人同黎先生的队伍合作的事了。 应黎阳的要求,糜传家直接让周天虎和周天龙两兄弟参与了与黎阳的进一步会谈。 黎阳说:“我党的政策是参军自愿,而且我们是有条件的。就是不接收杀人越货、欺压百姓的人入伍。” 周天龙如实报告了自己族人被迫毒杀当局有关人员的事实,黎阳当即表态:“这是属于官逼民反的现象。现在许多新入伍的青壮年都是被逼的无路可走了,才投靠解放军的。 这样的我们欢迎。当然,年龄太小的,我们有自己的培训学校,他们可以先进入这些学校,一边学习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等条件成熟了,再加入到作战部队的行列里来。 不过,身体残疾和年龄太大的人,可以加入我们的地方武装,每个人都会在这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做出自己的贡献。 “另外,听派来给我们布置任务的同志讲,糜家还有个亲戚叫黄满鑫,是因为负伤刚刚从解放军队伍里回到家乡的,他们建议我们请他来做我们的军事参谋,不知道糜先生以为如何?” 话说到这里,糜传家对黎阳的身份深信不疑了,他决定单独和周氏兄弟谈谈之后再做决定。 周氏家族历史上并没有任何人与共产党打过交道,更没有人参加过共产党的武装,现在突然有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真的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作为周氏家族智多星的周天龙的设想是抱着糜家这棵大树,把他们眼下这个难关先渡过去。 没想到,这一步就直接走到了当局的对立面,不仅家族安全了,而且可能成为功臣。 他们不知道那个黎阳可不可信,但他们对糜传家是充分信任的,他们决定把家族的人分为四类角色,以适应糜传家的要求。 第一类是可以直接入伍到黎阳同志推荐到部队的,第二类是糜家商队需要的人,第三类是不太愿意离开家,能够适应地方武装要求的人,第四类是完全不能离开家家庭和家庭负担太重、又无人能替代的人。 糜传家当然知道生活在大山深处人家和没有出过远门的山民的生活和心态。 单单从把族人分成这四种类型的举动看,糜传家就相信周天龙真不愧被称为家族智多星。 他相信同这个人谈的话题和应对方案能够得到有效地执行,他知道是把自己对时局的判断和自己与腊佳商量好的关于马伯略副司令建议的落实办法,真的落到实处的时候了。他相信这是看似纷乱的时局留给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 糜传家对周天龙说:“我大体上能理解你把族人分成四种类型的说法,我想你的分类依据无非就是年龄、身体状况和家庭状况。 现在请你说的具体一些,特别是各类型人的数量、质量。我这里所说的质量主要是想知道他们的人品和文化程度。” 周天龙回应道:“我理解糜先生是想对我们周家负责,更要为黎先生和他的队伍负责,是为我们好。 我分类的依据的确是年龄、健康状况和他们各自家里需要赡养和抚养人口状况、经济状况等。 这四类人,可以向下顺延,不可向上逆袭。也就是说,第一类如果部队选不上的话,可顺延到第二类,甚至更下一个层级。 其他类型也一样。当然,我先声明一下,这里分类绝没有任何歧视,他们中许多被我分在后两大类的人,其实就有我的父兄和叔伯,我们必须在考虑国的同时,当然要照顾到家。毕竟动荡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嘛!” 糜传家拍了拍周天龙的肩膀说:“小老弟,你根本不必解释。一来于你而言这是家国一体的大事,想必你,甚至你的整个家族是经过缜密思考的,自然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二来我大体知悉你的情况,知书达理自不必说,还是一个足智多谋之人。这也是我今天单独和你谈这么重要的事情的重要原因。” 周天龙笑笑说:“哪里哪里,先生过誉了。天龙只是在周氏族人中比较而言多读了几本书,与糜家子媳多有太学生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是有一条,周某在周氏学堂里教授的除少量采纳了新式课本的部分内容外,大量的还是在灌输我大中华的古典精华和儒家正统思想,自己当然在民族大义、家国传承上不敢有半点马虎。 “抗战胜利以来,天龙亦特别关注时局的变化和走向,最大的感受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因抗战的胜利而得到改善,有的地方百姓的日子甚至比战前和抗战过程中还要恓惶些。 这让人怎么看呢?我们周家有人在外跑小生意,有人到处跑杂耍,他们听说过原来八路军、现在的解放军的事情,一致的认识是绝不能帮政府去打这支队伍。 这才有了当他们抓我们的小娃娃去当兵时,我们迫不得已毒杀他们的事情。 多亏我们处在大山深处,他们有些力不从心,要不我周氏家族早就被他们荡平了。 我们这次半路挡道,本意是想抱糜家商号这个大腿,等躲过当前这一劫再说,现在既然有了这样难得的机会,没准我们周家也能了出几个新王朝的开国功臣,何乐而不为呢?” 糜传家沉寂了一会儿说:“周先生说的很现实,也很真实。我喜欢和先生这样的人打交道。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当然,这想法也是解放军队伍里有人授权给我糜家之后才敢有的想法。周先生若以为可行,我们当即执行。这种事情是你死我活的,就怕夜长梦多。” 周天龙站起来握住糜传家的手说:“先生请讲,天龙今天就可以做主。” 糜传家说:“我总体上同意你对家族成员的分类,只是有一点,能否把前三类合为一类,统一交给黎阳先生。 至于哪些人到正规的队伍上去,哪些人留下来建立地方武装,咱们就听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的。 因为,据我所知,他们中的部分人员是互通的。地方武装离不开正规军的指导,正规部队离不开地方武装的支援。 至于加入我糜家商队的人,最好在队伍上有个身份,亦商亦军,平时主要跟着我们做生意,充当我们和部队之间的联络员,必要的时候可组织指挥我们的护商队对付土匪、路霸和流寇。 跟着商队的人当然是要拿酬劳的,地方武装的费用我也会支助一些,援军的事情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也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只是有一点可能黎阳先生不太好跟你们直说,就是无论是直接参军还是进入地方武装,是没什么收入的,若有,也是象征性的,不能靠这个来养家糊口。” 周天龙笑笑说:“这是当然。我们的基本目标是先保命,再革命,等有了国,然后才考虑家。” 糜传家说:“那就好。我们就把你所说的前三类族人召集在一起,把岗位和利害关系说清楚,让他们自己选。 这事必须尽快决定,我在这里停留时间太长了,也会引起怀疑的。 我们糜家作为中间人,必须要小心谨慎,绝不能因为操作上的破绽把大家害了。” 周天龙伸出一只手说:“我们已经详细点算过了,周家和居住在一起的周家姻亲共43户、155人,分布在6个自然山村。 12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共67人。其中有残疾的4人,呆傻的3人,家里实在离不开的有5户。这样细算下来,还有55名男丁可交给黎先生。不知糜先生以为如何?” “先生所说的4名残障者具体是什么残疾?他们的脑子怎么样?” “那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一个是先天性小儿麻痹、有两个是在山里打猎时,一个把腿摔坏了,一个把胳臂摔断了。另一个打猎装药时把一只眼睛喷瞎了。” “腿坏了的就算了。眼睛有问题的那个和胳臂摔断的那个家里离得开吗?” “都离得开!他们家都是老猎户,两位父亲整天在山林里打猎,一个母亲是裁缝,一个妈妈是接生婆,日子都过得美着呢!就是两个媳妇小点儿,不过,带娃娃没问题。” 糜传家高兴地说:“那就让他俩带3个会做生意、能讨价还价的跟着我吧。其余52人中,12岁到16岁的娃娃一个不留,全部让黎先生带走,这样你的学校就可以只带小娃娃和女娃娃了。” 周天龙说:“这样的男娃娃共有15个,还有37人,也可以请黎先生全部带走。” 糜传家说:“那不行!你们周家人分布在6个山村里,我的意思,包括你在内,每个村子留下两名身强体壮的,一来用于保护全村人的安全,以防万一。 二来方便与我们和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保持联系,以应不策。这样算下来,真正可以交给黎先生的就有25名成年男丁和15个娃娃。” 周天龙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大声说道:“我听说过糜先生有两个妹妹参军了,不知道黎先生能不能也带几个我们周家的姑娘参军?” 糜传家笑笑说:“先生了解的可真够仔细的。我的确有一个妹妹参加了八路军,另一个妹妹是跟她丈夫到部队上的,自己并没有参军。 如果家族里有16岁以上又没有出嫁的姑娘,有一些文化、本人又愿意的话,可带过来试试。” 周天龙骄傲地说:“我们周家的娃娃,无论男女,只要不傻,都是上了几年学堂的。有文化不敢说,但肯定都是识字的。” 黎阳完全没有想到,他苦苦寻找了很久也没征上几名像样的兵,没想到通过糜家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下子找到40个人。 在了解每个人基本情况的过程中,糜传家发现除了周家之外,还有的人说自己名字的时候,总是有些前后不一的现象。 周天龙注意到了糜先生的疑惑。他解释说:“我们周家的姻亲主要集中在羌人族群。羌人的姓氏非常复杂,多以房屋、地形或其他具体物件为姓,比较固定的大姓氏有「尔玛」。 在和汉人接触多了之后,他们大多也选择一个自己家人比较满意的汉姓作为自己的姓氏。 在我们周家的姻亲中,蒋姓最多,也有部分诸如洪姓、苗姓的。 抗战爆发之后,苗姓大多迁徙到川北、川西北地区去了,遇有大事的时候,还会有表亲过来走亲戚,但总体趋势是越来越少了。” 糜传家担心的语言问题,对于生活在这一带的黎阳来说是完全不担心的。 黎先生笑着说自己的家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羌人的血统。他完全不担心这些族群的人到了部队的生活问题。 25名成年男丁完全听从他们自己的决定。签字画押显示,有14人愿意直接参军,11人想留在当地的地方武装。 就在以为这样定下来了的时候,几个姑娘的踊跃参军行动打破了小伙子们内心的平静。 在大秦岭西段的大山里,人们的交流范围是很小的,就是姻亲也往往以血亲为基础,也就是所谓的亲上加亲。 姑表亲、姨表亲结为夫妻的比比皆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智障儿童出生率偏高的现象。 这次报名参军,那十几个想留在当地的小伙子,就有因为看上了姑姑家、舅舅家或姨妈家的表姐妹而放弃的。 现在,5个未婚姑娘的主动报名,一下子让其中的3个想留下的人反悔了。 当然,5个姑娘的情况是各不相同的。 周天龙的堂妹周天凤是这些女子中唯一到天水读过中学的,她执意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自然也不会把身边的表兄弟们纳入自己的择偶对象之中。 其他两名周家的外甥女是因为看自己的心上人参军入伍了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还有两位女子,一个是周天龙的堂姑周彩娥,另一个是周天龙的表侄女蒋秀鹃。 周彩娥因为是同龄人中辈份最高的,使她的选择心上人的空间极为有限,她想到外面的世界去找寻自己的如意郎君。 但是,正是因为她的入伍,让一个本来打算留下的周家女婿的堂弟洪流做出了新的选择。 他知道,按照堂哥堂嫂的和周家的关系,他是不可能娶堂嫂的本家姑姑的。 他也知道,自己和周彩娥之间完全没有亲缘关系,他们互相钦慕,唯一的障碍是因为地缘造成的。 如果他们共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种障碍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周彩娥率先迈出了第一步,洪流更知道是自己勇敢地迈出决定性一步的时候了。 蒋秀鹃是周天龙堂姐的女儿,因为生在羌族家庭的缘故,以狩猎为业父亲总是爱喝酒,其实小名叫杜鹃的蒋秀鹃从小主要是在周家长大的。 由于受到周天龙这个舅舅家人爱学习的影响,她一直缠着比自己小的天龙舅舅,要和他一起去读书。 但是,羌族的传统观念里面,女孩子是要学些女红、编织和家务的,对于连纸笔都不曾有过的许多羌人家庭来说,女娃娃将来嫁了人也无非是生儿育女,读书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也正因为如此,杜鹃一直住在舅舅家不肯回去。这次有了到外面去闯荡一下的机会,加上有其他大姨、表姐的示范,她参军的决心甚至比周彩娥还要来的坚定些。 周天凤本来叫周凤仙,正是在读书的过程中,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太柔了、太飘了,就缠着堂弟跟爷爷说了,才按辈份字牌改成周天凤。 就在这次入伍登记的时候,她非常坚定地又不露声色地把名字再改成周天风。 这样一个小小的伎俩,对于大部分族人来说,很容易就糊弄过去了,只有周天龙这个教书先生看在眼里而不说破。 他知道妹妹的心思,他更理解这个有着巾帼不让须眉性情的妹妹的鸿鹄之志。 第62章 《故乡明月》(第一四一——一四二节) ——一四一—— 糜传家的商队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从阵仗上已经大不相同了。 虽然,这种变化只有知情的人才知道。但是,队伍里每个人都打心眼里多了一份自信和从容。 周天虎、周天龙两兄弟是特殊安排的。 本来周天龙这样的人才是部队最需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最紧缺的。 但是,现在的现实是更需要他留下来协调周、糜、部队和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之间的关系,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替代他。 周天虎是办理了入伍手续的。但是,部队交给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随糜家商队一起,进一步招兵买马。 鉴于这是周家人第一次为组织办差,周天龙决定也伴随保障,充当协调员的角色。 有了周天虎这个实践过「土匪」生涯的人跟着,糜传家的队伍跟真正的土匪打起交道来就更有信心了。 过了两当,商队进入了藏蒙回羌汉多民族杂居区域,也进入了茶叶需求最旺盛的地区,糜传家有意在这里布局茶叶的零售网点。 作为商人的他,非常清楚,长期的战乱之后,百姓的购买力大幅下降,可生活必须品,特别是蔬菜水果匮乏的地区,茶叶几乎和粮食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但是,这里人口分布小聚居、大分散的格局,很难在当地培育大的代理商,要建立一、二级的批发非常困难。 要真正占领市场,直接充当最后一级批发商是最现实的经营之道。 因此,把自家的实力和诚信毫无保留地呈现给经营户和消费者,一方面需要时间,另一方面需要当地人的引导。 糜传家知道,在这样的以血亲和姻亲为主要社会关系搭建起来的人情社会里,口口相传是最有效的营销。 有了这样的判断,糜传家决定走一条避开军事重镇、寻求人口相对密集地区的新商道。 现在有了周天虎和刚刚加入商队的几个本地通,糜传家决定在考虑线路的问题时,把「土匪」的因素往后放一放。 换句话说,糜传家从内心里巴不得能遭遇些土匪,争取能在自己亲自随行的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一带的匪患问题对自家经营的负面影响。 糜传家专门召集周天龙、周天虎和邹宝柱、黄满银及几名骨干商量应对土匪的事。 糜传家明确告诉大家,我们的策略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内紧外松」。 所谓「内紧」,就是所有自己人,特别是核心成员必须高度重视应对土匪的问题,要主动寻求机会和当地的主要土匪力量打交道。我们的基本策略是“以拉为主,拉打结合。” 拉,有两方面考虑。一方面是继续为黎先生他们提供有生力量,另一方面为咱们自己的经营活动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 打,虽然是下策,但也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立威。 树立我们糜家商队在这条线上的威严。另一方面,趁自己跟着的时候,练练咱们的队伍打硬仗的能力。 周天虎是个角色意识很强的主。他一听老板的想法,无论是拉还是打,他都可能要充当主要角色,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一下的。 周天虎主动说:“这一带,一直到进入藏区的「道上人」我或多或少知道些,真正的恶人很少。但是,有一支回回的队伍,是非常心狠手辣的。 我的意思是尽量避开他们,万一遭遇了,也以舍财免灾为上策。 其他的队伍,糜先生上面说的两手基本都能解决他们。藏区那边的情况要复杂一些。 听说自发形成的帮派很少杀人。但是,有庄园主背景的队伍就不一定了。 他们都有枪,而且武器比较先进,许多是当年英国人给装备的。不过,这样的队伍大多有政治目的,对付他们可能要依托黎先生他们的力量。” 周天龙到底是个有知识、有城府的人。而且,想到今后自己不可能每次都跟着,他决定此行尽量不干预兄弟和糜老板一行的决策。 除非他们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这一阵子,他说话很少,可关于商队和招兵有关的所有事情他都在第一现场。 今天听哥哥周天虎这么一说,他觉得有必要压制一下这个并不真正知道外面世界的亲哥哥。 周天龙说:“形势的发展肯定比我们想象的要快。一来各路土匪的消息来源要比咱们想象的多得多、快得多。 他们对我们周氏家族的行动应该清楚地知道了,而且评价一定是中性偏负面的。 能用「归顺」已经算是好听的了。不排除他们用「被招安」甚至是「招降」这样的说法。 二来随着政府统治力的进一步弱化,只要有人有枪的队伍,哪怕是最草包的首领,现在也都或多或少有了些政治目的。 简单说,绝大多数劫道的,拉他们一把,就可能成为我们的人,推他们一把就可能为共产党、解放军树立了一个对立面。 依我看,我们的基本策略应该是,能动嘴的不动手,能动银子的不动刀枪。 一切以争取人心为最高准则。而且,我在这里承诺,今后这一路之上,我愿意充当整个商队的先锋官。” 周天虎当然清楚弟弟这番话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从历史经验看,他所经历的许多大事,每当自己的判断和弟弟的想法不一致时,事态的发展总是应了弟弟的说法。 因此,刚刚成为一名组织中人,他并不是这里的老大,按要求他是协助糜先生工作的,最后的决断权是在糜传家手里的,他告诫自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糜先生的指示。 听了周家哥俩的一席话,糜传家是非常高兴的。在他看来,有了这一文一武的兄弟俩,而且是在目标一致的大前提下,敢于亮明观点,敢于做出不同判断,互相能听进对方不同意见,又不正面冲突,这大概就是儒家思想中对君子之交所描绘的「和而不同」的写照吧。 他决定分别予以肯定,从不同角度支持,保护他们的坦诚,保护他们的锐气,保护他们的积极性。 糜传家笑了笑说:“还是你们情况掌握的详实具体,分析也都非常到位,应对的方法涉及到了各种情况。 我的意见是,准备打、争取谈。要立足最复杂、最艰难做准备,特别是打的准备要抓得紧而又紧,这方面由黄满银和天虎牵头,天虎负责。 要详细了解沿途不同区域可能遇到的队伍的情况,特别是他们的政治诉求、背后的支持力量等。 当然,宝柱要做好相应的物质准备。这个时候,银票是派不上用场的,真金白银是硬道理。” 后面的行程,既要开拓新的零售市场,又要引蛇出洞,商队的行动显得磨磨唧唧,新近进入糜家的马帮成员有些不耐烦了。 糜传家知道大家的心思,现在每天的开销都要记入成本,当然会影响到每个人的利益。 他本来想按天数给每名伙计补助点酬劳,可一想,太殷勤了反而会引起大家的怀疑。 于是,在跟宝柱和满银商议后决定,让大家放手去市场上找新客户,无论谁找到的大小商户,此行的交易利润完全归自己,建立起联系后,长期合作产生的效益再纳入商队。 这样一来,除了几个骨干成员之外,其他人都积极地扎进市场里面了。 第一批来投靠的是一支清一色的羌族汉子组成的队伍。头人是一名周家女婿的远房亲戚。 因为是自己送上门的,所以既没有打的必要,也没有谈的必要,是否接纳他们就看他们开出的条件是什么了。糜传家决定简单处理。 所谓简单处理,就是直接把三种出路摆在他们面前,一个是按照马伯略副司令员的要求选拔战士,一个是按照黎阳的要求挑选地方武装骨干,还有就是自家的商队。 第一条出路是要控制知悉范围的,不能让地方当局知道解放军的触角伸到这里了。 糜传家只好带着天龙、天虎和他们的头人,逐一听取每个人的意见。 头人蒋叶丹并不具有绝对的权威,他只是在这支队伍里枪法最好的猎手。 队伍里每个人的装备基本都是一致的,都是一支猎枪、一把砍刀、一个酒壶,而且完全是自己配备。 虽然是夏天,他们每个人依然穿着同款的兽皮坎肩,头包着白布帕子,如果不是蒋叶丹在场,很难分清楚他们谁是谁。 结果有些出人预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愿意走第一条路,而更愿意跟着糜家商队充当护商队员的角色。但是,糜传家是不愿意自己的队伍里有专职的保镖的。 经过反复商议,蒋叶丹同意先把自己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家里完全离不开的,留在离家比较近的集镇上,加入愿意代理糜家产品的现成商户里,酬劳由糜家根据他的推销量来计发,并不占原来商户的利益。 但是,有个前提是自己做过小买卖或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 另一部分,先不决定是直接参军还是加入地方武装,此行直接跟糜家商队跑一趟青藏,返回这里时再进行双向选择。 随行的人越来越多,糜传家对大家的公开说法是为了应付沿途的匪患,跟黄满银、杨典常则直接说明了态度,就是这些人在队伍里的开销一律由糜家列支,完全不计入经营成本。因此,队伍总体是非常平静的。 问题出在了临夏。 临夏其实是一个土匪不大好藏身的地区。但是,这里有几支回回的队伍,亦商亦匪,伪装的很好。 更要命的是,他们心狠手辣,手段极端残忍,马伯略特意交待,只要这些队伍里的人,说破嘴皮也不能接纳他们到革命队伍里来。 而且从战术上建议他们,实力不济时绕开他们,有绝对优势时,坚决出手干掉一支,以树立在这一地区的威信。 回回是个善于经商的民族。本来糜传家打算在这一带好好发展几个新的合作伙伴,可找上门来的两支暗藏的响马商帮,不是暗示糜传家交保护费,就是明确要求按他们确定的价格进行交易。这两条都是糜传家不能接受的。 经过反复商量和权衡,周天龙建议对要求收保护费和过路费的一支下手。 糜传家也觉得非常有道理。在临夏,生意可以不做,但要去青藏,路却不得不过,看来非下手不可了。 「慎重初战」是马伯略反复强调的军事斗争的基本策略。糜传家决定和邹宝柱、黄满银、周天虎、周天龙仔细商定一个战之必胜且让对手服气的战术方案来。 周天虎提出,这里还是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的工作范围,可请黎阳出面安排可靠的地方武装配合。 糜传家认为,打败他们容易,让他们心服口服比较困难。如果运用地方武装,就彻底把他们逼到死路上去了,今后他们在这一带是没法活了,可能会引发狗急跳墙。我们还是要立足自己解决。 邹宝柱建议,利用我们以前在这一带的商户,仔细了解收买路钱的这一支队伍的人马情况和活动规律,我们主动制造机会打个伏击仗,让他们打个遭遇战,争取以战场的主动换取优势。 在黄满银看来,这一支回回队伍自信的很,从这里经过的游商很少有不给他们交过路费的。 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盲目乐观的特点,把我们的队伍分散开来,故意示弱,进一步麻痹他们。 发现他们的主力,迅速集结队伍,形成绝对优势,一举拿下。 听了大家的意见,糜传家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静静地盯着周天龙想听听他的想法。 周天龙说:“自从我们成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就在准备应对临夏的回回了。糜先生确定的对收过路费的这一支下手是非常正确的。 以目前获得的消息,黄先生的意见和我想的基本一致。我的想法是,羌族弟兄的长杆猎枪太显眼了,不宜和我们长时间同行,那样的话回回们就知道了他们是我们的伙伴。 让他们依然穿着羌族特色明显的服装单独前行,保持打猎的感觉。 在这一带,很少有人会打扰羌族猎人。一是因为他们除了枪什么也没有,二是因为羌人拼起命来是无敌的。” 周天龙继续说道:“回回的那支队伍善骑马,他们的行动通常是,发现目标后,小股力量和你周旋,主力策马扬鞭赶到后逼你就范。 达成目标迅速撤离,达不成目标就动刀动枪。他们的这种动作模式恰好给我们分进合击提供了可能。” 周天虎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个分进合击?” 周天龙看着糜传家,用他们喝水的杯子在桌子上摆了起来。 “我们把自己的队伍分成三部分。最前面是持长枪的羌族猎人,然后是黄先生和天虎带领的清一色的年轻人押运部分大件货物的队伍,最后是糜先生率领的咱们战斗力最强的手枪队和最值钱的货物及最不能打的人员。” 周天龙对蒋叶丹说:“正常情况下,你们应该先遇到他们,他们跟你们打了照面后,看你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人手一支猎枪,会顺利地放你们过去。 记住,过去后找一个好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再前进了。 一旦发现他们的骑手向你们遇见他们的地方飞奔,马上调头回来增援。 “黄先生和天虎带领的年轻人应该是他们的目标,也是我们放下的诱饵。和他们遭遇后,千万不要急于亮出你们的枪,和他们好好谈,不到他们打算使用武器就一直拖住他们。 只要有一二十分钟,他们的骑手快赶到时我们第三支队伍和最前面的蒋先生的队伍也赶到了。 这样,我们就对他们形成了前后夹击、中间开花的优势。记住一点,我们的合围形成后,由我下达让他们放下武器的命令,等他们想对付我们这些有枪的距离比较远的人的时候,黄先生和天虎你们的人再迅速拿出武器。 整个过程争取不开枪,要开也是天虎和黄先生你们在他们跟前的人开枪。我们的目标是逼迫他们放下武器,全部活捉他们。 “这时候,就是糜先生该出面的时候了。” 蒋叶丹接话说:“对!糜先生可能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当中一定会有人认识糜老板的。” 糜传家笑笑说:“我知道了,我的策略就是恩威并施!” 周天龙说:“先生就是先生!所谓威,就是要收缴他们绝大部分枪,特别是手枪。这样就可能进一步武装咱们自己的人。 所谓恩,就是要给他们一些大件货物,迫使他们用马来驮,可以最大限度地迟滞他们回去搬救兵追击我们的可能性。” 邹宝柱说:“不管怎样,我们必须要做好应对他们重新召集力量追击咱们的相应准备。” 周天虎说:“那是当然。” 黄满银抢过话头说:“他们一走,就请糜老板率领第三梯队的人马立即赶路,能走多快走多快。我们前两队人马合在一起准备随时迎击他们的反扑。” 周天龙站起来,一个个和蒋叶丹、黄满银、周天虎、邹宝柱握手后说:“这是我们设想的最理想状态,实际过程之中,可能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大家要记得糜先生反复强调的总策略。” 糜传家也站起来说:“天龙老弟在这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经过这两次整合,我们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了。 一方面大家要有充分信心,敢打必胜。另一方面要非常重视我们的对手。 刚才天龙已经提醒过了,我再强调一遍,我们的总策略是「以拉为主,拉打结合」。” 应对临夏回回的「战斗」真如周天龙预料的一样顺利结束了,这也让邹宝柱、黄满银和杨典常对糜先生如此倚重周天龙口服心服了。 过了黄河,队伍渐渐进入藏区,一路低调谨慎的泽旺拉姆变得兴奋起来。 她有所不知的是,虽然离开很多年了,可还是有人惦记着糜家的商队,有人惦记着她泽旺拉姆和她的妹妹格桑梅朵。 益西多金,当年青海湖边那个庄园主的大奴才,今天已经是一个有相当影响力的半警半匪的人物了。 英国人的势力是政府管制力大幅下降的情况下,逐步渗透到青海湖边乃至海东地区的。 益西多金的野心在庄园里没有实现,他就乘政府无力管制的时候,借助外部力量拉起了一个没有正规授权的「保安团」。 听说糜家的商队要重返青藏,这让益西多金嗅到了肥羊的味道。 一方面他可以打着官方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敲糜家的竹杠,一方面他要报当年在巴燕客栈的一剑之仇。 在益西多金看来,今时不同往日。一来现在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占尽天时地利。 二来自己不再像当年那样势单力薄,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还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官衔。 机会终于来了。益西的探子早早就报告了糜家商队将重新进入青藏地区的消息,只是因为糜传家还肩负着马伯略副司令员的重托和开辟新商机的任务,经过这里的时间比益西算计的要晚了一些日子。 但是,一直紧盯着糜家消息的益西多金还意外得到了一个令他血脉喷张的好消息,有人确切地看见了泽旺拉姆在糜家的商队里。 虽然他知道此时的泽旺拉姆已经徐娘半老了,可拉姆是他当年心中的女神,越是得不到,他越是难以割舍。 入住高庙是糜家商队进入西宁前的最后一站。 之所以选择高庙,是基于两点考虑。一个是高庙这地方,距离西宁正好一天的路程。 另一个是高庙是西宁以东地区有名的商品集散地,紧靠河道,陆路、水路运输都很便捷,市场比较发达,而且前景广阔。 糜传家一行接近高庙时正是掌灯时分。 一路都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现在看见远处的泊船一艘艘都点起了灯,和他们并行或擦肩而过的马车纷纷挂上了马灯,无论是从菊花岭出来的,还是在沿途加入的,大家有点到家的感觉,有说有笑,保持了一路的战斗队形也自动松散了,大家期待着美美的吃上一顿大餐、好好地睡上个踏实觉。 对他们发起的袭击并不突然,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有些人和糜传家的队伍并行了。 他们有的骑马,有的乘马车,有的步行,有的还频繁地和商队的人微笑着点头示意,一切如同偶遇,一切都很自然。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黄满银。他对周天虎说:“怎么一下子这么多人跟咱们保持完全一样的速度?本来落在咱们后面的,追上咱们后就放慢了脚步,本来在咱们前面的,被咱们追上后就加快了脚步。” 周天龙示意带短枪的人把糜先生和重要货物围起来。 益西多金显然意识到糜老板的伙计注意到他们的与众不同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口哨声,传来了泽旺拉姆的呼救声,两个骑马的人已经将拉姆拽上了一匹马,有两匹马已经加速想逃离了。 蒋叶丹到底是个老练的猎手,没有等糜先生下命令,当他确认泽旺拉姆是被架在了骑马人的前面的时候,根本没有瞄准的动作,他举枪就射。 羌人火力强大的散弹猎枪的钢珠一粒粒镶嵌进匪徒的后背和马儿的屁股里,骑马人应声坠落,中弹的马匹受惊吓奋力踢了几下后腿后,也晃晃悠悠,如放慢动作一样坐了下来。 好在拉姆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对于马的这种反应是不会太慌乱的,她死死地抓住缰绳。 就在泽旺拉姆即将摔下来的一瞬间,蒋叶丹的两个伙伴已经冲到了受伤马匹的跟前接住了她。 在自己的家乡遇袭,而且一看就是精心预谋过的,泽旺拉姆知道一定是冲着她来的。 虽然自家队伍里训练有素的人,已经全部操起了刀枪,很快把陌生人和自家的人马、货物隔离开来,她还是快速地逆向奔跑,试图去寻找她熟悉的面孔。 益西多金并没有穿藏袍,但泽旺拉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在她大声喊出益西多金名字的同时,见过这家伙的黄满银赶紧转身追了上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等黄满银证实他的身份,益西多金已经掏出了手枪对准了拉姆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益西多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黄满银的手枪上的时候,周天虎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住他的秃脑袋同时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在撂倒益西多金的同时,也彻底摧毁了这一帮匪徒的意志,一干人欲作鸟兽散。 混乱之中,有个看起来比较文弱的书生样儿的人已经悄悄靠近了糜传家的身边,周天龙大声叫喊的同时冲向糜传家。 可他毕竟在匪徒的背后,一切都来不及了。一直以来,黄满银内心里给自己下达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一些的老板。 身手不凡的他,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鱼跃扑倒了糜传家…… 当这个「文弱书生」被围上来的伙计们打成「马蜂窝」的时候,这伙人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都拔腿想跑。 这对于在商队里同样是主人的邹宝柱来说是完全不能允许的。 他快速朝天开了两枪后大叫道:“谁都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虽然这帮人平时横行惯了,可这长枪短枪的阵式他们也是第一次遭遇,已经有包括头目在内的三个人被报销了,他们哪里还敢再动? 战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商队里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战斗姿态。 泽旺拉姆和身边人围过去扶起糜传家和黄满银时,才发现满银中弹了,前胸和后背全是血,他自己用左手紧紧地捂着右肩胛骨,鲜血依然汩汩流着。 糜传家告诉邹宝柱,让他们所有人把枪统统放下、把马全部交出来,抬着他们同伙的尸体赶紧滚! 邹宝柱大声宣布了糜先生的命令。周天龙还特意大声补充了一句说,明天我们在西宁的警署等你们! 看着他们一个个逃走之后,糜传家大声喊:“腾出一辆马车,赶紧把满银送到高庙镇上去包扎。” 黄满钧骑着马先去镇上联系诊所,几个年轻干练的小伙子护送着黄满银往镇上赶去。 大家收拾好残局,又自觉地保持了战斗的队形朝前开进。 队伍静悄悄的。糜传家对邹宝柱和围在他身边的一群老伙计们说:“天龙老弟最后补的这一句,既可以确保我们在西宁期间不再会受这帮匪徒的骚扰,还可以肯定这帮家伙一定不敢报官。你们都好好学着点。” ——一四二—— 黄满银最终没能跨过这个坎,糜传家和黄满钧商量后接受了泽旺拉姆的建议,按照汉人的习俗含泪把他安葬在了泽旺拉姆姐妹曾经放牧的青海湖边这个到天堂路途最近的地方。 周天虎、蒋叶丹他们并没有随同糜传家一起回到菊花岭,而是按黎阳的安排,在两当集中后,就去马伯略副司令那里报到了。 随着解放军的节节胜利,全国掀起了一股参军热。本来并不分管兵员工作的马伯略是不会专门接见周天虎他们的,只是因为这是民间力量动员下的第一批成规模的新生力量,具有强烈的示范意义,野战军前敌委员会专门做出决议,请马副司令亲自出面欢迎他们。 在见到马副司令之前,周天虎已经按糜传家的交待见过黄满铤了。 针对民间传说的国军招兵的新招数:“拉起多少人马就给你什么职务”的情况,黄满铤专门告诫周天虎,千万不能有「自己人」的想法。 在共产党的队伍里,不管什么人,都是党的人,都是人民子弟兵,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要教育一起来的周姓族人和羌族兄弟,讲五湖四海,讲集中统一,并特别提醒周天虎和蒋叶丹,如果组织上委以重任,一定不要提出带任何人的要求。 马伯略接见周天虎、周天风和蒋叶丹的时候,周氏族人中先期抵达的人,年龄小的娃娃们虽然还在少年军校学习,但都已经整齐地穿上了特制的军装,年龄适合作战要求的已经完成了新兵集训,正准备下连队。 新近补充来的羌族和其他几个兄弟也已经进入正规训练了,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成为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 一见面,马伯略主动上前握住周天虎的手说:“天虎人还没到,威名已经传到这里了,能文能武,是我们急需的人才。” 马伯略走到蒋叶丹面前的时候,蒋叶丹按照羌族传统礼仪,单手抚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由于离得太近,他背在身后的猎枪头还差点打着马副司令。 马伯略人伸手直接把他的枪拿了下来说:“以后你们自带的枪就要由部队统一管理了,等将来全国解放了,如果你们还想过狩猎生活,再物归原主。 另外,现在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了,以后见面不必再行这样的大礼了,咱们有标准一致的敬礼动作,很快你们就会适应的。” 等大家都落座后,马伯略跟周天虎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们周氏族人,连那些娃娃们差不多有一个排的兵了,要不就给你个排长当当?” 周天虎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迅速站起来立正,大声回应道:“报告首长,天虎只是个新兵,完全没有带兵和指挥打仗的经验,我更愿意从一个新兵做起!” 马伯略并没有直接回答周天虎,只是示意他坐下。 马副司令把目光盯在蒋叶丹身上说:“说说你的想法。” 蒋叶丹也学着周天虎的样子一下子站了起来,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要先去参加训练。等训练结束了,请长官根据我们的训练情况再分配任务。我的这帮弟兄都是穷苦人家出生,什么苦我们都吃得了,我们愿意服从队伍上任何安排!” 马伯略走过来按着蒋叶丹的肩膀请他坐下后,看了他带来的参谋一眼,参谋小心地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后,以命令的口气喊道:“全体立正。下面宣布野战军命令:任命周天虎同志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新编第四旅特务连副连长。 “任命蒋叶丹同志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教导大队学员七连排长。” 听到任命,周天虎和蒋叶丹有点不知所措。别人都坐下了,他们依然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马副司令示意他们坐下来后说:“你们俩还要先去教导大队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强化集训才能正式上任。教导大队的教官都是身经百战的优秀指挥员,你们要好好学习,刻苦训练,争取带着一份优异的成绩单,走上你们的工作岗位。 如果训练考核不合格,还需要再参加一期集训。希望你们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看他们的紧张情绪缓解一些了之后,马副司令继续说:“组织上把你们放在这些岗位上是有根据你们的特长做出的合理安排。根据中央赋予我们任务,下一步我们要大举向你们的家乡挺进。 天虎对陕南、甘南、海东、川北地区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非常熟悉,让你去特务连,就是为大部队行动摸敌情、打前站。 叶丹是民族同志,眼下我们的主要工作都会在民族地区展开,请你到教导队,就是要向我们的干部和预提干部讲解不同民族人民的不同文化和特点,传授怎样与民族同志打交道,怎样与民族敌对势力作斗争。 希望你们不负重托,全身心投入这场伟大的、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之中去,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指挥员。” 说完这一席话,没等大家表态,马伯略就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你们具体的工作和单位,会有人带你们去。祝你们在部队的战斗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一直围在门外的周氏族人和羌族弟兄们主动让出一条道来,周天风突然拦在马伯略面前说:“报告司令员,还没有给我安排工作呢!” 已经完成新兵集训的周天风可能是这批新兵中军姿最标准的一个了,但她的军装还是暴露了她的新兵身份。 马伯略迟疑了一下说:“小同志,别着急,现在我们有大量的事情等着人来做,人手很紧,不要担心没事可做。” 随行的参谋走到马伯略跟前,对他耳语道:“司令员,她是这批新兵里学历最高的一位,是国立天水初级中学的毕业生。” 马伯略微微一惊。他转过身来问:“小鬼,你叫什么字呀?” “报告首长,我叫周天风。周公的周,蓝天的天,大风歌的风。” “噢!好一个「周公的周,蓝天的天,大风歌的风」,小姑娘好有气魄嘛!那你能给我们大家讲讲《大风歌》吗?” 周天风整理了一下军容,拉了拉衣角,清理了一下嗓子朗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看着大家惊异的目光,周天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一改刚刚的豪迈,怯生生地说:“这是汉高祖刘邦年轻时酒后的一首即兴作品,展示了在那个风起云涌、群雄竞逐、天下大乱时代一个有志青年意欲威加海内的豪迈情怀和对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的居安思危的理性思考。” 说着说着,周天风又意气风发起来。她慷慨地说:“今天中国的革命形势,虽然不好直接和秦朝末年类比,但依然需要大批如沛公那样的热血青年,需要大批敢于威加海内的将帅之才,更需要大批甘愿守四方的革命军人!” 一直站在一旁的周天龙几乎和马副司令一起鼓起了掌。 马伯略握住周天风的手说:“好样的,我们现在就是急需你这样有志向、有文化、有激情的同志,我代表野战军的首长和机关欢迎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一会就跟着我走,我看你是把做宣传鼓动工作的好手,我推荐你到野战军政治机关去工作。” 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看来你们周家真是人才辈出呀!” 周天风不好意思地说:“在我们周氏家族,被称为智多星的可是我的堂哥周天龙。”说着便把周天龙介绍给了马副司令。 马伯略转身握住周天龙的手说:“我正准备打听你呢,糜传家先生在信中专门推荐了你,并请你来担任野战军和你家乡的地方武装及糜家商号之间的联络人。 走,咱们一起到我的指挥部去慢慢聊,许多事情,特别是有关川北、甘南的民风民情还要仰仗老弟重点介绍呢。” 周天龙深深地鞠躬后说:“天龙早就听说过将军的威名,对将军在西安事变前后的远见卓识和抗战中「中条山的铁柱子」光荣称号无限敬仰。 今天,将军为了解万民于水火之苦,放弃高官厚禄,弃暗投明,毅然和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站在一边,更是令在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马伯略再次拉起周天龙的手说:“小老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今后的事业更伟大,任务更艰巨。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我们的一切也都要依靠人民。 你是一名有知识、有见识的青年,能够果断地选择站在代表劳苦大众的共产党一边,是非常明智的,也是非常高尚的。 像你这样的人才,我们是要好好的让你发挥作用的,希望你能当好这个联络官,当好军队和地方的高参。” 糜传家在给马伯略的信中详细汇报了他对继续革命的基本判断的初步想法。 马伯略当然非常清楚糜传家的心思和实力变化。在他看来,糜传家的态度具有指标性的意义,他们更多影响的是民心和民意。 在相当多的老百姓心目中,糜家的方向就是他们的方向,糜家的判断就是他们的判断,他们愿意跟着糜家一起走。 这当然也是马伯略一直重视糜家的主要原因,更是担任了副司令员这个新角色之后的一种期待。 泽旺拉姆完全打消了目前形势下在青藏开辟她的新天地的想法。 回到菊花岭,她跟妹妹格桑梅朵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有时局的安定,连保命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有稳定的经营,更谈不上发达了。” 糜传家当然比泽旺拉姆看得更清楚些,他决定对自家的生产经营和对有关方面的援助方式进行深入的调整。 生产上,糜传家果断大幅度减少高档茶的生产,适度扩大适合西部民族地区的红茶、黑茶、大叶茶的产量。 大幅消减与合作伙伴的皮衣、皮包的生产,尽量多生产皮鞋和马鞍。 在经营上,糜传家决定尽量减少直销的网点,大规模培育分销商。 这样既可以减少安全保障方面的投入,又可以带动更多小市民的就业,为社会稳定做出一定的贡献。 在援助方式上,除了部队必须的茶叶之外,他要把过去由资金援助为主,转变为物质援助为主。 他们知道,全国物资匮乏,特别是战区更是拿上钱也买不到东西的。 在援助品种上,糜传家决定以粮食援助为主,同时发挥甘南、海东地区良马资源丰富的优势,尽可能帮助部队提供配备了马鞍、辔头和马靴的优良战马。 在物流运输问题上,糜传家采纳了接力传递运输的模式,放弃了由自己家船队、马队一杆子捅到底的运输方式。 这样,让最熟悉路况和社情民意、更善于和当地的土匪路霸打交道的当地人运输,既可以扩大糜家商号的知名度,又大大降低了经营的安全风险,还可以拉拢沿途形形色色的势力。 这样一来,经营会稳定的多,生产当然也可以量身打造。 穿梭在菊花岭、经营网点和前线之间的是邹宝柱、黄满钧、黄满鑫和周天龙。 邹宝柱当然是作为糜家的总代表出现的。只是,糜传家特别提醒他,既要当好生产经营的牵头人,又要做好各方面力量的粘合剂。 黄满钧是作运输、仓储的监督员,也要以自己这些年跟着二哥黄满银学来的经验,特别关注市场的细微变化。 黄满鑫当然是以军事顾问,准确说是以军事参谋的名义被甘南民变工作委员会请来的,真正的工作其实和糜家没有多大的关系。 因为,对于黎阳来说,无论是对付地方恶势力,还是应付反动政府的军警,冲在第一线的都是自己的乡亲和兄弟姐妹,战术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的是一个个亲人的性命,甚至是关系到组织的生存。因此,更多的时候,黄满鑫还是显得格外的谦虚和谨慎。 最被各方倚重的自然是周天龙了。一方面,这是一位有卧龙遗风的年轻人。 另一方面,他是一位功利心不那么重的年轻人,否则他可能直接要求进入马副司令的帐下,那样更容易建功立业。 正是由于他的学识和风格,让他在这几个合作伙伴之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一切都在按几方达成的默契和糜家的实力变化运转着。这一次,糜家的影响并没有如抗战期间那样声名远播。 当然,这也不是糜传家追求的,他渐渐地已经看清楚了,人心,只有人心向背才是决定这场大决战走向的真正力量,他追求的是站在老百姓一边。 第63章 《故乡明月》(第一四三——一四四节) ——锁—— 第64章 《故乡明月》(第一四五——一四七节) ——一四五—— 武汉的解放和西安几乎是在同时。 得知武汉解放的消息,明如星就在和糜腊佳商量,找个时间专程去一趟,他觉得有必要把方芳牺牲的前前后后和岳父岳母详细汇报一下。 一方面对方芳的亲人们是个安慰,一方面也好让方芳的英灵得到安息。 方芳牺牲后,父亲方志庥受到很大的打击,身体和精神状态急剧下滑,没有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方家的产业交给了方芳表哥熊启明打理,母亲熊倩玉现在也由表哥家来照料。 明如星的到来虽然又勾起了方妈妈伤心的往事和对女儿的无限思念。 但是,女婿的有情有义也让老人家心里好受了许多。特别是亲眼看到明如星精心保存的当年中国、日本和国际租界内多方报纸上对方芳壮举的报道,尤其是知道与女儿合作完成那一壮举的居然是一个日本姑娘,她还专门详细记述了整个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这让方老太太熊倩玉彻底释然了。 明如星如实地给岳母报告了糜腊佳的存在。他认真地对熊倩玉说:“这些年,一方面因为兵荒马乱的原因,我没有专程来请安尽孝,一方面因为心里有挥之不去的对方芳的负罪感。因此,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在得知女婿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再婚时,熊老太太拉着明如星的手说:“抗日战争胜利了,现在解放战争也即将迎来全国的最后胜利,是时候以崭新的面貌面对未来的生活了。相信方芳能理解你,也一定会支持你。因为她肯定希望你过更好的生活。” 明如星在向岳母移交了几件方芳的遗物,在熊启明的陪同下去岳父的墓地化了纸钱后,告别了大武汉,也从心理上真正把当时被迫让妻子独自奋战在敌人的心脏地带而产生的愧疚之情彻底放下了。 明如星知道,对爱人方芳最好的慰藉,就是自己能够真正开始正常的新生活。 ——一四六—— 糜蕊佳和黄满钏到台湾的消息糜传家并不感到惊讶,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性的心理准备。 对他们小两口的慰留,包括马伯略、糜传家在内的相关方面,已经穷尽了各种手段。 走就走了吧。眼下对他来说,最现实最紧迫的事情是安排一个恰当的人,来照顾、管束这几个专门来西安上学的孩子。 当这七个孩子的临时妈妈,菀佳肯定是不行的,她还要跟着部队转战各地。 拉姆没有见过大世面,单独来西安是不现实的,何况她又怀孕了。 如月更是离不开的。一来她要照顾一个更小的女儿维乔,二来家里的生产活动主要是由她来带着格桑梅朵和并不经常着家的黄满鑫一起打理的。 看来只能让腊佳在西安多待一段时间,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了。好在离孩子们正式开学还有一段时间。 就在糜蕊佳已经去了台湾的消息传回菊花岭不久,明如月也在物色合适去西安照顾孩子的人选的时候,钟远山的大哥钟远进带着两个孙子来到了菊花岭找糜传家。 由于远山和腊佳的关系,钟糜两家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正式的往来了,偶尔因为公务糜传家会见着钟家的人,大家也是只议国是,不谈家事。 今天,作为钟家长子的钟远进大驾光临,糜传家虽然不在家,明如月知道一定是有要事的,一点也没有怠慢。这反而让钟远进不自在起来。 尴尬是从两个孩子身上打破的。 由于糜、钟两家近年来的交往明显减少,加上娃娃们一年一个样,明如月几乎完全不认识钟远进带来的两个孙子。 钟远进指着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这是我的大孙子钟声,他只比你们维臣大半岁。小时候,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弟妹腊佳带着维臣去家里,他们俩还在一起睡过一个晚上。 后来上学堂了,两个孩子也没有了再见面的机会。我还是希望他和维臣今后能够一起学习。” 钟远进拉过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不敢抬头的年龄较小的娃娃过来说:“这是我的小孙子钟亮。他去年刚刚启蒙,生性比较胆小,我也想让他趁早出去见见世面。” 明如月终于知道了钟远进的来意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孩子该怎样和腊佳妹妹相处,毕竟糜腊佳已经不是他们的三奶奶了。 但是,明如月还是从容地说:“我们也是自己联系好学堂直接送过去的。虽然新政府提出要予以特别关照,传家认为,现在的西安百废待兴,我们怎么能为这点家事给新政府添麻烦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先生的二弟钟远望先生是马司令手下的军官,如果钟先生一定要先安排妥当再送孩子们去的话,完全可以请钟长官在西安给安排呀?” 钟远进轻轻地笑了笑说:“不瞒夫人说,我们远望从小没有吃过苦,当年的团长还是家里花钱给捐的。后来虽然一直跟着马司令。 但是,打起仗来是要凭真本事的,他那贪生怕死的样儿,现在在部队里也就能打打杂。 你们可能注意到了,他们两口子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家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 不过,这次你们把孩子们送到刚刚解放了的西安城里去读书的消息是他告诉我们的,他现在是在五姑爷菀佳丈夫的手下工作,我们当然也不能去麻烦他。” 听钟先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明如月也不好再说什么等丈夫回来商量及其他推辞的话了。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现在我们也遇到个难题,不知道钟先生可有什么好办法?” 钟远进知道这其实是糜家同意孩子们一起去读书了。他高兴地说:“请夫人直言,不论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想,办法总会多一些的。” 明如月说:“我们原来想的是让我们家六姑娘蕊佳带着她的一儿一女也到西安去的,一方面她的孩子也在念书,一方面让相对闲一些的她来照顾这些娃娃。 可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是,他们一家已经跟部队一起到台湾去了。 现在正愁着没有个会做饭、能管束这些娃娃们的大人呢。虽然菀佳现在会经常到西安,必要的时候,传家和家里其他人也能随时去处理一些大事,但娃娃们日常的生活是天天离不开人的。” 一听说是这个问题,钟远进马上站起来表态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如果就是这事,就包在我们身上了。正好,钟亮妈妈听说要把她儿子送到西安去,她非要跟着去哩。 再说,我那大孙女钟响已经十五岁了,上完初中,知道同学里面没有女生愿意上高中了,说什么也不去梁州城里上高中了。 我就安排她和她二婶一起到西安去,钟亮妈妈负责做饭、管束他们,钟响还能在课业上辅导这些弟弟妹妹们。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明如月把钟亮揽到自己的怀里来,摸着他的头问道:“亮亮,让你妈妈带你到很远的地方上学堂你愿意吗?” 钟亮头也不敢抬,只是轻轻地说:“回奶奶的话,我愿意,只是我妈妈做饭不如我大娘做饭好吃……” 没等钟亮说完,钟声不干了。他抢过话头说:“你瞎说,二婶做香酥鸡可好吃了,我妈妈就做不出来。” 钟远进也拉过大孙子,摸着他的头说:“小娃娃,都喜欢吃别人妈妈做的饭。不怕夫人笑话,自从我那老婆子走了之后,做饭这件事反而真成了个问题了。两个儿媳妇轮流主厨,难免让娃娃们挑剔。” 明如月惊讶地说:“钟先生家做饭没有请人吗?怎么是女主人亲自操刀呢?” 钟远进的眼神明显光亮了些。他说:“说实在的,家里也不是请不起大厨师。不知道夫人是否记得前几年马司令的夫人回梁州省亲的事儿?” “当然记得。阿芝姐正式宴请乡亲就是放在你们钟家大院的呀?” 钟远进顿了顿说:“就是那次。贵宾和乡亲们走了之后,司令夫人专门给我们讲了当时国内的时局和发展趋势,她特别交待我们,要尽量降低租户的租子,要向你们糜家学习,把积攒的财富更多地贡献给社会。 要自己劳动,建议我们把家里愿意回家的下人都放回家去,不能收赎金,更不能卖佣人。 她对我们说,将来的中国是劳动人民的中国,是大家的中国。 “那次宴请之后不到三个月,我们就分几种不同情况,把家里年轻的佣人都遣散了,不仅没有收任何人的押金、赎金,还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和他们家里需要他们供养的人的情况,给了些粮食和银子。 现在,我们钟家,只有三个上了年岁的、自己不愿意离开的佣人了。 而且,家里上下也都按他们的辈分称呼,跟一家人一样了。 做饭的事,当然就由儿媳妇们来承担了。因此,娃娃们难免会挑剔这个、嫌弃那个。 不过,钟亮妈妈是从四川广元嫁过来的,饭做得很好吃,就是爱放辣椒,小娃娃们都有些怕。 刚才他们提到的香酥鸡、香酥鸭是家里大菜中少有的几个不辣的菜,娃娃们都喜欢。” 看钟先生说的眉开眼笑的,明如月也不好打断他,只是微笑着听着。 挺着个大肚子的格桑梅朵来请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钟远进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了,不管糜家同不同意自家娃娃和他们的孩子们在一起读书,他都该走了。 明如月当然知道,即使不跟自家的孩子在一起,钟家也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的娃娃们送到任何地方去上学。 再说了,自家小姑子和钟家的恩怨,是时候翻片了,两个家族的关系不能被腊佳和远山的感情绑架了。 况且,他们都非常清楚,腊佳和远山自己早已经把那些都放下了。 明如月在站起来的同时对钟远进说:“既然大哥这么看得起我们,相信我们的眼光。正好,原来西安那边就是安排了蕊佳两个孩子的住处的,现在他们去不了,钟声、钟响、钟亮去了,应该能安排得下。只是我有两点建议,请钟先生考虑。” 钟远进赶紧说:“夫人请讲。” 明如月接着说:“到了西安,高中校里女生一定少不了,请你们做做大孙女的思想工作,既然去了,就要继续读书。 将来的新中国,需要大量有知识的新女性。你们要是说服不了她,就让她到我这里来住上两天,我来跟她讲。我们糜家的想法,就是无论男孩女孩,只要能学习的,都要一直供下去。” 明如月变换了一种口气继续说:“至于钟亮妈妈去照顾孩子们的事,当然非常好。只是有一点,要事先跟她说清楚,有一句老话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她将要面对的是十个,今后可能会更多这样都处在「鸡嫌狗不爱」的年龄的半大孩子,让她有个思想准备。 钟远进想都没想就表态道:“这个没有问题。我们家老二媳妇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看见钟亮就知道他娘是什么样子了。再说了,等安顿好了,咱们还可以在当地请一个人来和她一起管束这些娃娃。” 明如月说:“这样最好。你们回去准备准备,最近就赶紧往西安去,去晚了怕相关学校没有那么多学位了。” 在糜维臣、邹维海、黄维江和钟声到底是上初中还是再上一年高小的问题上,糜传家和糜菀佳产生了分歧。 在糜菀佳看来,现在孩子们的接受能力强的很,宜早不宜晚。 但是,糜传家认为,西安总体教育水平比延安和梁州要高一些。 而且,各地老师的口音不太一样,孩子们要适应一阵子。如果娃娃们一开始就落下学业的话,既会打击他们学习的积极性,也可能让他们失去在西安学习、生活的自信。 更何况,如果包括糜维娇、邹维青、黄维山、黄维多和钟响、钟亮在内的十个孩子分别上三个学校的话,光接送就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更不要说还要给他们做饭、洗衣了。 糜腊佳认为,虽然孩子们此前受的教育可能不如西安那么正规,可主要学习的都是人文学科,教材主要都是中国古典精华,就是现补也是来得及的。 上了初中,真正的难点是自然科学领域的知识,是全新的学科,只要娃娃们智力正常,肯下功夫,跟上学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老师的口音问题,孩子们的适应速度比咱们大人要快得多。 大家注意到,这才个把月,他们口音之中已经或多或少有些关中腔了。最要紧的是娃娃们的年龄耽搁不起。 经过反复权衡,最后他们和孩子们达成一致,钟响带着维臣、维海、维江和钟声去同一所中学,钟响读高中,四个男娃读初中,其余的五个孩子则在同一所小学内读书。 大人只负责接送上小学的,上中学的五个人每天结伴而行,不用大人接送。 报名的时候,几家都有大人前来。除了分享孩子们的快乐之外,更重要的是想亲自感受一下在这个古老的、曾经是世界上最大、最发达、最具包容性的十三朝都城里当学生的感觉。 无论糜家怎么想,糜维臣无疑是这十个孩子中最受关注的一位。 当然,原因也只有一个,因为他是这个对革命有大功劳的家族的嫡传子孙。 教育长吴学敏亲自为这群上中学的孩子们注册。 在逐一为孩子们填写了他们人生中第一张可能伴随他们终生的纸质表格后,吴学敏拿着糜维臣的学籍表,给糜传家施了个眼色,让他跟自己来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吴教育长在详细了解了糜家三代人的姓名规律后对糜传家说:“按理说,令公子的大名是由糜老先生亲自定下来的,旁人是不能说三道四的。这里,我只是提一个建议。 现在的文化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从思想上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 「臣」这个字有很强的封建主义色彩,与当代人追求的平等、自由、民主、科学的时代精神背道而驰。 你们看能否用一个和这个字音比较接近的字来替代。一来可以避免孩子名字中的负面含义,又不至于让娃娃们都来关注这件事情本身?这对他来说,是伴随终生的大事。” 糜传家觉得有道理,他请吴先生给提个具体的建议。 吴学敏说:“我建议你们可以在诚实的「诚」和传承的「承」中间选一个,与臣音相近,意思也要正面的多。” 糜传家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是,他觉得吴教育长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 他微笑着对吴教育长说:“请先生稍微等一下,我需要和妹妹商量一下,也要听听儿子自己的意见。” 吴学敏说:“那是当然。而且,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不一定非要改的。” 糜传家转身离开的同时,吴学敏就在想,糜家果然与众不同。 他原以为,这件事情,作为父亲的糜传家自己完全就能决定了,没有想到他还要主动去和家里人,特别是和还只是一个娃娃的儿子亲自沟通,难怪糜家能够百余年长盛不衰。 既长幼有序,又民主开放,这应该就是这个家族世代传承的秘密之一吧。 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孩子们显得多少有些局促。看见爸爸跟刚刚认识的教育长走了,现在又单独叫他和两个姑姑一起说事,糜维臣还是有些紧张的。 看他们走进来,吴教育长避开了。糜传家知道这是教育长方便他们充分沟通的刻意行为。 糜传家在详细说明了意思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强迫和命令。 看维臣不说话,糜菀佳说:“这个问题我还真和满铤议论过。早几年在延安,在建立干部档案的时候,有许多同志改姓名。 其中,改掉封建色彩浓厚的字和音是最常见的更改。我认为,有必要。而且,教育长给推荐的这两个字都可取。” 糜腊佳沉默了一会说:“从伦理上,我们是不能改的,这毕竟是他爷爷定下来的。但是,时代不同了,人们认识一个人,特别是组织上认识一个人,首先看到的就是姓名。 我没有意见。如果是从这两个字中间选择一个的话,我建议选诚实的「诚」字。 原因有二。一是继承的「承」和哥哥的「传」字意思几乎相同,只是一个是自上而下的,一个是自下而上的。 二是「诚」字寄托了更多的含义和期待,可以是忠诚,也可以是诚信,摆脱了单纯针对家族的意义。” 糜传家蹲下来对儿子说:“刚才我和两个姑姑说的你都听见了,你也已经念了好几年书了,你自己的意思呢?” 糜维臣挠了挠头说:“我听爸爸的。只是有一点,那年给爷爷和太奶奶立碑的时候,我的名字已经刻在上面了。而且,咱们糜氏族谱上也已经有记录了,现在改名,会不会太麻烦了?” 糜传家摸了摸儿子的头说:“我儿真是长大了,知道替大人分忧了。那些你都不用管,麻烦是肯定的。但是,都有办法弥补。 相对于要跟你一辈子的大名来说,麻烦是值得的。如果你也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正式将你的官名改叫糜维诚了?” 糜维臣抬起头来看着腊佳姑姑和菀佳姑姑,两个姑姑都对他点了点头。 他转过脑袋来,严肃地看着父亲,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四七—— 梁州的解放迟迟没有到来,这与糜传家的预估有了较大的出入,他的许多规划还不能实施。 孩子们大部分送到西安之后,虽然在安全问题上他没有了原来那么大的压力。 但是,急切地想为梁州的解放做点事情的糜传家坐立不安。 明如月当然知道丈夫的心思。她已经在悄悄地运作她认为在新时代来临之际,糜家必须要布开的大局。 大部分孩子送走之后,又恰逢绿茶制作的高峰期刚刚过去,明如月有了大把的时间来和糜家码头的雇工仔细地交谈,去到茶园和与制茶师傅、茶农和采茶女认真地交流,她要用具体数据支撑丈夫正在酝酿的一个大动作。 茶园的经营可以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也完全可以分步骤实现盈利。 糜家的茶叶生产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全产业链的。也就是茶园是糜家的,由糜家雇佣会种茶的人种茶、能采茶的人采茶、会制茶的人来制茶,这些人都由糜家来发工钱。 另一种是只管制茶这一个环节的。也就是从种茶人或采茶人手中收鲜叶,由自家的制茶作坊来制成品茶。 明如月把近几年的相关数据统计下来,经过认真计算和仔细比对,她想出了一个把自家的绝大部分茶园交给茶农中的种茶高手来种植管理,自家则按照原来相同面积的茶园所支付的种茶和采茶的工钱,来收购同样数量和同样品质的鲜叶。 在目前情况下,制茶环节是不能外放的,因为这关系到自家品牌茶叶的品质和特色。 明如月知道,如果说种茶和采茶只是个经济问题的话,制茶环节既隐藏着商业秘密,更关乎糜家的信誉和荣誉。 码头的运作和赢利模式要比茶叶生产经营复杂的多,明如月自己没有明确的想法。 好在参与码头经营管理的团队,这些年一直比较稳定。其中,最主要的中坚力量就是自家的亲家老黄家。 杨家、李家和丁家也是从码头兴建初期就一直合作过来的人家,大家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好商好量。 黄满锐是码头实际上的总管,虽然糜家并没有这样授权。当然,要考虑变一种经营模式的话,明如月少不了首先和他沟通。 其实黄满锐早就想和老板仔细聊聊对码头经营管理进行彻底改造的话题了。 但是,二哥满银的突然离世,六弟满钧完全脱离码头上的事务,专心去接了商队的事,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现在,既然夫人主动提出来了,他自然不会隐瞒自己的任何观点。 在黄满锐看来,水运的衰落十年内就会到来。换句话说,以他对菊花岭码头进出物质点滴变化的感受,他认为,十年内这个码头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已经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了。 这让明如月大吃一惊。 明如月知道,如果黄满锐首先不愿意站出来按她原来想象的那样对码头的经营模式进行改革的话,其他人是肯定更不敢介入的。 当然,改变也就成了一句空话。明如月更清楚,要是自己想象的那种改变可能进行不下去的话,那不如干脆不要去启动那种模式。 明如月突然知道了丈夫真正为难的症结所在了。不过,以明如月对时局的敏感、对技术的感知和对生意的关注,她决定自己换种方式来思考。她知道码头的突破口应该还在黄满锐身上。 明如月知道,要详细了解码头的现状和未来发展的方向,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这让她选择与黄满锐的谈话地点上犯了难。 直接在码头聊是不引人注目的,毕竟到码头转转对明如月来说是家常便饭,伙计们一点也不生疏,一点也不会奇怪。 但是,时间短了说不清楚,如果长时间在那里嘀咕,既影响满锐的工作,又会引起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的注目。思来想去,明如月还是决定先在码头上简单和满锐聊聊。 黄满锐知道这个话题迟早要被拿来讨论,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夫人和他谈。 明如月说:“我就不绕弯子了,今天要跟你说的就是这码头今后往哪儿走?怎么走?怎么来用这些人? 原来我们想的是让多年在这码头上出力的伙计都成为这码头的主人,以你之见,大家会愿意吗? 如果愿意,怎样做才能让大家觉得自己就是主人?让大家怎样来履行主人的责任和义务?” 黄满锐笑笑说:“夫人一下子抛出这么多问题,我知道您是不打算立马就听我的回答,我理解这不是一次随意的聊天,而是一次决定码头未来走向的正式沟通。 我要告诉夫人的是,您抛出的所有问题,或者说您关心的这些事情,也是我最近两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可以肯定地说,大部分问题我都想好了,只是这里不是谈这事的地方,时间也不允许。您能专门给我点时间吗?” 明如月再一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如月说:“你不必太着急,再仔细斟酌一下。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是方向,而不是说法。咱们都是自己人,只要能听的明白就好,重要的是想法。你想好之后就到家里来吃饭,咱们慢慢聊。” 茶园和茶叶生产的改变,动静肯定比码头要大得多。不过,前期运作的确不会引起大的反响,明如月想确定一个方向后,完全用数据来说话。 当然,数据来自历史,而她知道糜家面对的却是所有茶农未来的利益和自家的茶产业明天的发展。 糜家在菊花岭和周边地区有两千多亩采茶园。其中,只有三百多亩是自家名下的园子。 其余的,有买断全部鲜叶的,有优先购买鲜叶权的,也有长期合作达成默契的,当然也有根据市场行情偶尔有供求关系的。明如月考虑的重点是自家的那三百多亩茶园。 这三百亩园子,分布在三个地方。离家最近的菊花岭茶园只有三十来亩,是糜家用来培育茶叶新品种的试验园子,基本没有效益,自然也就不可能让其他人来经管。 离自家的制茶作坊最近的是午子山茶场,这是糜家茶叶品牌中最顶级的午子仙毫的原产地,虽然只有不到一百亩,却是糜家茶叶品质的保证,明如月当然是不会假他人之手来触碰的。 剩下的一个一百八十多亩的茶园,是糜海仓先生当年从山地所有人手里租来的,租期是五十年,是糜家高山茶的稳定来源,也是新品种茶推广的宣传阵地。明如月考虑的重点是后者。 帮助糜家照看这个园子的是住在周边的几户人家,愿意去那里种茶的老茶把式也不在少数。 把几年的数据放在一起统计之后,她给自家划了一条红线,就是把原先投入茶园生产活动的经费和发放给茶农、采茶工的工钱增加百分之二十,平均分给每亩茶园,然后以从茶园里收取与往年一样的鲜叶为回报要求,如果茶农生产出了比自家管理时更多的鲜叶,则糜家要按市场价格全部收购,如果遇到天灾造成减产则另行和农户商谈。 当然,与此同时,自家经管的两块茶园的工钱也相应地提高两成。 至于请哪些人来参与茶园的管理,是竞标呢还是分配,是区别新老农户呢还是一视同仁,是每年一议呢还是长久稳定?这一切都是要等丈夫回来后再和乡亲们商议。 口风是要放出去的,只是要模糊些,要留有空间、留有余地。 果然没有出明如月的预料。糜家要把茶园的经营权部分释放出去的消息,一开始是没有多少人相信,当得知消息来源是出自老板娘之口时,接下来便出现了菊花岭糜家大宅门庭若市和三十里外的糜家茶山游人如织的壮观场面。 真正的反响来自糜家这一百八十多亩茶园之外。一个是以钟家为代表的土地和茶山面积比较大的人家,一个是与糜家茶叶之外产业有关的从业人员。 钟家的反映简单说就是「震惊」。 在钟家看来,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现在,糜家将自家的茶山直接交给了茶农,虽然从收益上看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毕竟土地的权属问题模糊了。 特别是在这个即将「改朝换代」的当口,与政府当局和解放军的关系都比自家更密切的糜家走出这么一步棋,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呢? 难道他们有更确切的消息吧吗?难道他们要自我实行「打土豪、分田地」吗? 糜家除茶业生产经营之外的从业人员主要集中在码头,当然还有商队、皮革、粮食加工等等行业。 大家都在观望的时候,私底下的议论是难免的。明如月要的就是他们不同的声音和想法。 因为,改,是肯定的。怎么改?还没有定下来。她需要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想法,等糜传家回来后和他仔细商量。 明如月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请黄满锐到家里来吃饭,就是想让他听到更多来自合作者和雇佣者的声音,让他先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希望进行粗加工后,再给自己一个有代表性的答复。 在和黄满锐沟通的时候,明如明确要求他,所有的事情直接说想法和方法,不说原因,除非自己询问。 黄满锐也是个利索人。他说:“码头的改变不能像茶叶生产经营那样小打小闹。一是码头的作用和地位正在急速下降,效益也大不如从前了。 二是替代水路运输的公路运输正在快速崛起。所以,我的意见是,第一,不再对码头设施进行大的投入,维修也以能维持最基本的正常运转为最高目标,适当放弃部分老化和过期设备。 第二,尽快修通军用码头和咱们自家码头之间的马路,至少要保证部队的卡车能同时在两个码头作业。 同时,拓宽菊花岭和通往县城的马路,至少能保证卡车在这条路上的交汇和错车。 第三,鼓励有意与咱们合作经营货物运输生意的商户发展马车运输,有实力的,可考察、论证汽车运输的可能性。” 黄满锐的这番言论是明如月始料未及的。原来,她想的主要是摊大货物运输这个饼子,让更多的合作商户和长期在码头务工的伙计成为东家,让一些利,也就是参照茶叶生产让利二成的幅度,使码头和水运成为这些人的共同生意,淡化老板和伙计的概念。 而依黄满锐的设想,虽然都是货物运输,不仅合作关系要变,连关注重点、投资重点和改造重点都要做出重大调整,甚至可以说是要另起炉灶。 邹宝柱和黄满钧带着自家的商队回来了,也带回来了天水、兰州和西宁解放的消息。 明如月知道梁州的解放应该就在眼前,她必须在丈夫回来前做好相应的方案和准备工作,特别是相关家庭和人的思想准备工作。当然,宝柱和满钧也是两个得力的高参。 邹宝柱和黄满钧在路上已经更直观地印证了黄满锐的想法和说法,他们看见了马路拓宽和平整后,汽车、马车相较于水上行船的巨大优势。 用邹宝柱的话来说,马车的速度行船的三、四倍,汽车的速度又是马车的三、四倍。 随着公路路况的进一步改善,陆路运输全面取代汉江的船运是必然趋势。 看来码头的改变必然是颠覆性的了。而对于明如月来说,她缺少数据,不可能像对茶叶一样拿出可行性方案了,只能再放放风,等糜传家回来后再拿主意了。 糜传家和糜腊佳回来后,进一步细化了茶园的经营模式转变细节,只是把执行的时间往后推了一下。 按腊佳的说法,是要拿它来作为糜家献给新政权的礼物来执行。 码头的改变糜传家和邹宝柱的感觉是一致的,他原则上同意黄满锐的想法。 只是,他想的步子要大得多。他想直接以把军用码头的经营权交给新政府为契机,直接把自家的货物运输业与政府捆绑在一起。具体怎么操作,他想等新政府建立起来了再协商。 国军的兄弟找上门来不知道是组织行为还是个人行为,说是要把军用码头的部分设施转卖给糜家,要不他们就要彻底炸掉。 在菊花岭军用码头值守的兄弟,平时受糜家的恩惠甚至比军方给的还要多些。 这个时候,他们当然也在观察时局的点滴变化,作为马伯略的老部下,他们也在考虑自己的前途命运。 他们手中可利用的筹码只剩下码头简单的设备和仓库里仅有的一点军需物资了,撤离时炸与不炸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糜传家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了摇摆不定和犹豫不决。他决定拉他们一把。 解放梁州的先头部队是当年随马伯略驻守梁州的旧部,以当地子弟居多,糜传家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老相识了。 由他们来做码头值守兄弟们的工作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不过,糜传家有更高的要求。 在与解放军小分队商量后,糜传家感到,可以利用码头仓库仅有的一点军需物质,在他们即将撤离的最后关头,引诱部分运输车辆来装运。 能策反最好,不能策反则可武力将其劫持。这一行动的关键是时机问题。 早了,菊花岭可能遭到大规模的围攻。晚了,人家要保命,根本顾不过来这三瓜两枣的物质。 而时机的把握,恰好是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的解放军的强项。 梁州的解放并不是线性的,而是立体的。主力部队除了二野解放豫西南和鄂西北的部队外,就是一野刚刚解放了宝鸡和天水的队伍。 让糜传家感觉惊讶的是,二野的部队一旦领受解放梁州的任务,隶属关系瞬间就移交给了一野。这在世界军事史上,是其他任何军队不可能做到的。 菊花岭的解放是整个梁州最早的地区之一。在糜传家和解放军先遣队的共同努力下,不仅菊花岭两个码头完整保留下来了,还吸引来了四辆美式军用卡车作了起义的值守弟兄们献给接管部队的礼物。 在其后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不仅梁州全境解放,还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不让那些手上沾满延安军民鲜血的、从延安一路逃窜至此的国军部队继续向川北逃窜的任务。 梁州的解放是在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短暂的欢腾之后,老百姓迅速进入了观望和等待之中。 本来就没有什么工业的菊花岭和周边地区,在这农闲时节进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状态。 富人不敢轻举妄动,穷人不知道怎么行动。 糜传家知道,实施自家茶叶生产经营模式变化的时机到来了。 第65章 《故乡明月》(第一四八——一四九节) ——一四八—— 糜传家和明如月要让外人看起来他们的初衷并不是按户或按人头把茶园分给会种茶的茶农,而只是从算经济账的角度考虑,部分让利后,仍然让他们以另一种形式为糜家的茶产业服务。 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改变土地和茶园归属权。但是,当新政府的土地主管部门听说了他们即将实施方案后,还是想了解他们这一举动背后的真实想法。 虽然促使他们下决心这么做的最根本原因是受了马伯略关于「人民当家作主」和「劳工社会」两个概念的影响。 但是,糜传家和明如月都不想把这么崇高的帽子主动往自己头上戴,他们最多愿意把这样的举动解释为「财富取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或与糜家产业的「所有劳动者共享劳动成果」。 在糜传家的心底里,如果说糜家从支持反帝反封建到支持国共两党抗战是那么的义无反顾的话,日本人刚刚滚出中国那阵子,糜传家本来以为可以把糜家产业创造的财富投入民生了,甚至在邗州和冉州都作了这样的部署。 没想到,内战的阴霾再次笼罩在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的国人的头上,而且是「兄弟阋于墙」式的,这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对于糜家来说,那是一段最黑暗的时光。对长期以来与国共两党都有良好合作的糜家来说,糜传家和明如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最后,是民众的利益给了他们方向,他们毫不迟疑地向代表民众利益的派别靠拢。 在糜传家和明如月看来,代表民众利益的新政权的诞生,是实现他们让「劳动者共享劳动成果」夙愿的时候了。 土地问题是新生的人民政权关注的头等大事。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一个家庭拥有土地的多寡,直接决定了新政权对这个人、这个家庭的政治判断和态度。当然,也会影响这个人和这个家庭的前途甚至命运。 按照明如月的本意,「分散」和「让利」是糜家改变茶叶生产的重点,她想在这个大原则之下,宜粗不宜细。 可是,在新政府的土地主管部门看来,这种土地所有者主动把土地的使用权和经营权「下放」的方式,是从《兴国土地法》颁布以来,无论是根据地还是解放区土地改革中完全没有出现过的方式,绝对是一种全新的试验。 他们要把糜家茶园生产管理的改革当作一个「麻雀」来解剖,当作一块梁州土地革命的「试验田」来耕作,肯定是宜细不宜粗。 有了这样的导向,敏锐的糜传家感到,现在茶园就是大家天天挂在嘴边的「革命」要「革」的那个「命」。 既是他们糜家的命,也是新政权的命,那为什么自家不能一步到位,不要等到别人来「革」,自家主动以改革的名义把这「命」交给新政权,其实也是归还给劳动者这个主人呢。 邹宝柱和泽旺拉姆、格桑梅朵姐妹是完全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 虽然明如月一直在做解释和说服的工作。但是,糜传家知道,家里人的思想工作可以慢慢做,但改革的步伐绝对不能停下来,甚至慢下来都不行。 糜腊佳悄悄地从西安回到了刚刚解放的菊花岭,并再次成为这个改革方案的真正操刀手。 决策的过程是痛苦的。但是,刚刚跑过几个解放区的糜腊佳非常清楚,这是中国历史前进的大方向。 糜传家和明如月也知道,这是新生命诞生的必然。为此,他们明确了三个总原则。 糜家的所有良田、茶园茶山、林地,一律交给新政府; 糜家其他与土地相关产业,如码头、仓库、货场、专用道路等,一律交给新政府; 向新政府申请与糜家现有产业相关的土地及相关设施使用权,并按要求纳税。 讨论过程中,明如月曾经提出过将第三条作为一个大前提提出来和新政府的相关部门达成一致后再主动提出前两条,可糜腊佳认为,那样的话,机会主义色彩就太明显了。 虽然此前有沟通和交流,但是,拿到糜家主动送审的方案后,南乡县委县政府还是大吃一惊。 他们的主要领导同志在进入梁州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糜家这个传奇家庭和糜传家这个开明人物,也已经知道了糜传家的妹妹糜腊佳已经作为新闻界的代表入选西安各界人士协商会议,现在看到一份从未有过的土地改革方案,还是令他们兴奋不已。他们决定把这个方案呈到梁州地委和专署。 不仅批复出奇地快,还专门来了一个工作组。不过,与其说是工作组,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由梁州专署主要领导同志牵头,各县土地主管部门组成的取经团。 用新任梁州地委主要领导同志的话说,糜家本来就不是梁州土地革命的对象,现在他们自我革命,开创了土地改革的新模式。 糜家的所有三百多亩茶园是一次性把经营权交给五十多个农户的。 经营方式也由原来明如月提出的糜家出资种茶,农户无偿交部分鲜叶加出售部分鲜叶的方式实现利益共享,变为农户出钱出力种茶,糜家制茶作坊全数收购所有鲜叶并向政府纳税的方式,实现茶农、茶企和政府三方各有收益。 在糜传家的带动和说服下,原来从糜家手里低价购买土地的商户、农户,也相应地把一部分自家口粮田以外的土地拿出来交给无田户、少地户种植,各户再按面积以交「公粮」的方式向政府纳税。 如果说粮田和茶山的改革从方式上看是新的,但从结果上看与其他方式的革命是一致的的话。 那么,码头和糜家以商队为基础的运输业的改革,无论是方式和结果都是全新的。 本来按照惯例,缴获或起义部队的重要战备物资是要随部队全数投入下一步的解放战争的。 但是,梁州解放之后,部队是向西、向西南方向挺进。而无论是向西进入甘南地区,还是向西南进入川北地区,交通都是非常困难的。 公路延伸的范围非常小,而且等级极低。因此,连同菊花岭军用码头一起移交给南乡县政府的还有四辆美式卡车。 这让处在梁州这个自古以来交通都是最大、最棘手问题的南乡县新政府的运输业一开始就有了很高的起点。 解放梁州是作为解放军解放大西南战役的一部分展开的。在解放军的大战略之中,是绝不允许出现由延安、西安方面南逃的军民党军与从湖南、广西溃败的国军在大西南汇合的局面,要就地消灭、分而歼之。 因此,当梁州彻底解放后,华东和中南解放军先遣队没有经川东和贵州到达西南各省的指定位置之前,不能给从梁州往川北方向的国军太大的压力,防止他们向南逃窜。当然,军需物资的投送,也必须服从和服务于这个大局。 刚刚组建的南乡县人民政府并没有专门主管交通运输的部门,有分管的干部也主要是向部队和前线运送弹药和粮食的运输队的领导。 但是,由于解放梁州的战役不是大兵团作战,而是立体的、遍地开花式的各个击破,远距离、大批量的军需物资运输需求基本没有。 有鉴于此,新政府决定把运输的重点放在梁州传统大宗农产品,也就是粮食和茶叶的运输上,把运输的方向确定为以刚刚解放的西安为中心,以驻留部队较多的天水、兰州、西宁为重点的、自然条件相对较差、军需物资缺口更大的方向上,争取最大限度地发挥南乡在部队急需物质上的比较优势。 而这,无论是物质品种,还是目的地,都和糜家原来的生意品种及物流方向高度吻合。 糜传家和糜腊佳、明如月商量后决定,要积极配合新政府的行动,但自己坚决不在新政府中出任公职。 南乡县运输队的组建是一件非常有影响的事。一方面,政府把发动群众手提肩扛手推车为主的运输方式,直接提升到汽车当先锋、马车为主体的运输方式,跨越了时代。 另一方面,一开始就以公办民营的方式管理,政府完全不用出一分钱,只要给政策,就能在保障军需物资运输的同时,还有一定的经济效益,促进运输队的良性发展。 邹宝柱和黄满锐虽然是以糜家代表的身份出现在运输队里的。 但是,实际上,他们已经间接地具有了南乡县运输队的公职身份。 钟家如同热锅上蚂蚁一样。 钟远进是同糜传家一起从西安回到菊花岭的,虽然有些不甘心,但看到糜家与新政府打得火热,他的心里是特别不踏实的。糜传家也只能旁敲侧击,不断地提醒他两个字:主动。 钟家的产业主要集中在土地和纺织上。无论是土地的产出还是几乎全靠妇女手工为主的纺织品,都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军需物资。 同样的,粮食和布匹了也是最基本的民生物质,是一点儿都不愁销路的东西。 钟家这么多年,根本不需要像糜家一样满世界去寻找市场、拓展销路,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感知敏感度也大不如糜家。让他们主动,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钟家的日常经营主要由钟远进负责,可主事的还有一个比钟远进小得多的三叔钟震川。这也是难以真正主动的重要原因。 这些年,钟震川总也放不下他那法兰西风格的「绅士」风度。 因此,以土地为主的经营活动他才懒的去理会呢。相反,平等、博爱的意识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在他的言谈举止之中。 用传统的农业价值观来判断,他有点不接地气。而这恰好为钟远进按自己的主意一门心思搞经营提供了可能。 但是,现在糜传家暗示的主动,是利益分配上的主动,而不单纯是生产经营上的。这让钟远进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 鉴于钟家和糜家这么多年的良好关系,特别是糜家刚刚迁徙过来的时候钟家给予的特别关照,再加上一段时间互为亲家,糜传家和明如月、糜腊佳商量后,还是决定同钟远进、钟震川正式交流一下。 交流的内容和方式是糜传家从马伯略那里学来的。由于糜传家现在来和钟家谈当时马先生通过夫人谢阿芝对他们两家的交待,许多已经变成现实了,说服力当然要强得多。 再加上糜腊佳掌握到的各个解放区对待不同类型的土豪劣绅和恶霸地主、普通地主的处理方式,无论是钟远进还是钟震川都能彻底理解糜传家所说的「主动」是什么意思了。 钟家分散放在各处的粮食一下子集中在菊花岭的军用码头仓库里,使得这里成了梁州最大的军粮仓储转运中心。 经过糜、钟两家的带动示范,不光是菊花岭周边,差不多整个南乡县的余粮户,纷纷把粮食送到了菊花岭。 眼看到中华民族的传统佳节春节了,正是贫困人家最难熬的时候,钟远进接受糜传家的建议,主动把自家仓库里的本来是由他们以开仓放粮的形式来接济穷人的部分大米交给新政府,由新政府出面周济全县最贫困的人家,让他们能够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 这样,新政府有了「面子」,钟家在新政府那里也就有了「里子」。 这也是南乡作为一个著名的「粮仓」和茶乡,解放后却没有谁家被评定为「大地主」,更没有「恶霸地主」的主要原因。 往菊花岭码头仓库送粮和放粮的过程,极大地提升了菊花岭作为仓储、运输中心的影响力,自然而然地,新政府也把拓宽通往连接菊花岭码头与公路主干线的道路作为优先建设项目,明如月和黄满锐原来的设想与政府行为不谋而合,糜传家个人的影响力也随之如日中天。 但是,这并不是糜传家乐见的。明如月也有些担心,甚至有点害怕。 ——一四九—— 糜腊佳下决心去香港定居经历了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整个中国大陆和海南岛的解放,使《民醒报》决定大规模收缩随军记者和记者站的布局,而只在几个区域政治中心设立记者站。糜腊佳这样的资深记者是最优先被考虑调回香港总部的。 糜腊佳的内心最放不下的是在西安读书的这几个孩子。明如月非常清楚,这个小姑子心里还是有强烈的母亲情结,以她那强烈的事业心,到香港总部是求之不得的事,唯一让她不敢面对的是到了香港之后的闲暇时光。 明如月想到了娇娇。当然,多多也是合适的。 想归想,明如月知道此话不能由她来说。她只能求助于丈夫糜传家。 糜传家又何尝不知道妹妹的心思和痛苦。自从腊佳和远山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每次见面,他这个当哥哥的都能从妹妹游离的目光和时不时发呆的神情中,感受到她的寂寞和无助。 虽然,全家都知道,明如星出现在妹妹的生活里已经有些日子了。 但是,这两个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内心深处对传统观念的坚守和世俗眼光的在意,让他们始终无法跨出那关键的一步。 明如星也是痛苦的。 明家本来是一个祖祖辈辈与世无争的殷实的小商人家庭,却因为与糜家成了邻居、却因为向糜家学习把孩子们也送到大上海去念大学、却因为自家的小女儿冲破世俗的眼光执意要远嫁比她大十岁的「全家哥哥」而与糜家成了亲家、却因为糜家创造的条件而邂逅了同样是热血青年的方芳、却因为自己的爱人牺牲之后朝夕相处的糜家四姑娘遭遇了感情的背叛…… 明如星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天意,也可能是自家的选择,无论如何,明家与糜家就这样不可救药地纠缠在一起了。 明如星知道,世俗的观念对于家庭是重要的,世人的目光也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他愿意、他享受生活赐与的这一切,他肯定不会考虑放开糜腊佳的手,那怕是一闪念。 糜传家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与妹夫黄满铤、妹妹糜菀佳商量后才好跟糜腊佳说出自己的想法。好在孩子们都在西安上学,他们总是有机会见面的。 糜菀佳肯定是没有意见的。这些年,她见惯了包括很高级别的领导人在内的很多战友把孩子寄养在老乡家甚至送人,有的后来完全没有了音讯的现实,自己家这三个孩子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更何况,把多多交给自己的亲姐姐、孩子的四姨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知道在这样的问题上,满铤一定会支持她的。 事情的关键就要看多多自己的意见了。 糜传家知道共产党已经做出了维持香港现状的决定,他不能确定娇娇到那边去到底会怎么样、他不能确定刚刚启蒙的多多是什么态度? 当明如月提出让腊佳同时把多多和娇娇一起带走的时候,糜传家知道他纠结的两个问题都似乎不存在了。 好与不好,自己的女儿也去了,菀佳妹妹和妹夫肯定不会责怪任何人的。 再说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姐妹一同前往,她们自己的心理关应该是好过的。 事情太大了,明如月决定和丈夫一起到西安去与女儿和外甥女沟通,她也有好多的话要对糜腊佳这个生活中的小姑子、心目中的大姐姐说。 西安对于糜维娇和黄维多两个小姑娘来说是个陌生地方,刚刚到来时的好奇消失之后,尤其是钟亮哥哥的妈妈总吓唬她们外面有坏人,她们对跟着四姑、四姨去别的地方继续读书是没有什么意见的。特别是听说要去的地方叫香港,她们有些莫名的兴奋。 糜腊佳对哥哥、嫂子和妹妹、妹夫的理解、支持非常感动。 这些年来,工作的忙碌和四处奔波填补了她家庭生活中缺失,也冲淡了她作为一个女人内心深处的酸楚。 今天,当她要去到那个虽然自己很熟悉,但却由异国、异族统治的殖民地国土上生活的时候,亲人对她意味着什么? 没有亲人的陪伴会是一种怎样的凄苦? 这都始终作为一个个问题在她的脑子里萦绕。而且,分别的日子越近,这种撕扯和无助越发强烈地折磨着她。 是啊,毕竟是血浓于水呀! 当哥哥、嫂子和五妹用平静的口吻跟她和明如星说明他们的想法后,糜腊佳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苦痛,轻轻地扶在哥哥的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明如星也和大家一样,跟着这个已经年届半百、一直在职场上以干练、果断著称女强人一起摸着眼泪。 等糜腊佳的情绪慢慢缓过来之后,糜传家伸手帮妹妹轻轻擦去脸上的泪花说:“这些年,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太粗心了,没有好好关心你的生活。特别是近些年,时局太乱,你忙你的事业,我顾着这个家,大把的时间都拿来关注这个社会、关照其他人了,咱们兄妹都如同披上铠甲的武士。 但是,我们都忘记了,在那貌似钢铁铠甲的包裹之下,我们也是肉身凡胎,我们的内心也经常是伤痕累累……” 所有人都沉默着。明如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高兴地说:“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糜菀佳一头雾水,她站起来说:“今天是1950年1月18日呀,怎么了?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明如月神秘地说:“也是阴历的腊月初一。看大家都没反应,明如月走到糜腊佳跟前,拉着这个平时很少跟她有亲密行为的小姑子说,再过八天,就是你和传家的生日了,而且是五十大寿。 说来也巧,娃娃们这两天就要放寒假了,我们全家人正好一起回菊花岭好好热闹热闹。 妈妈们也都很久没有见这些孙子外孙子了。再说,如果把娇娇和多多带走的话,下一次大团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糜腊佳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倒是糜传家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就是五十岁嘛,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整的那么神秘。到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也就是了,不要整的太张扬了,毕竟妈妈们都还在。” 明如月不高兴地说:“这次由不得你们,反正要按我的意思办。我已经跟妈妈们都商议过了,她们都说要好好办办。 再说,大妈可能没多少日子了,她自己感觉能不能过这个腊月都两说的事,正好给她冲冲喜。” 糜菀佳接过明如月的话说:“我看嫂子说的有道理。这些年,特别是父亲和奶奶走了之后,咱们糜家也没有像模像样办过什么大喜事。 当初我结婚的时候,父亲本来是要让我好好风光一下的,可我和满铤都是队伍上的人,一来人回不了菊花岭,二来组织上也有纪律,提倡勤俭办一切事情。 到了蕊佳妹妹,也是这么个情况。后面的事情就到了维诚和维海娶媳妇了,那还早得很呢。 再说了,哥哥姐姐你们也不受组织纪律的约束,我同意嫂子的想法。 只是现在我不敢保证到时候能和满铤回去。但是,维江、维山和维多就交给你们了。” 明如星站起来,磨蹭到糜腊佳跟前说:“那这个春节我也到菊花岭过好不好?” 糜腊佳满脸通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这么多年和自己心心相印的男人。 还是糜菀佳心直口快。她走上前去,一只手掺着糜腊佳,一只手挽着明如星说:“那是当然,难道明舅爷还有别的去处吗?” 明如月也帮腔道:“就是。爷爷奶奶都安葬在菊花岭了,逢年过节不能总是让我这个孙女去敬孝吧。 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写起文章来也是大气磅礴、豪气冲天的,怎么遇到真爱了,反而婆婆妈妈的。 我就直说了吧,就是方芳嫂子也不希望你是这样一个人。难不成要让我们糜家小姐跟你表白不成?” 糜传家拉过妹妹和明如星让他们都坐下说:“好了,感情是藏不住的,你们俩早就已经跨越了战斗的友谊,也都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就大大方方地在一起吧。 我知道你们都不强求什么名分,都新社会了,新政府也颁布了新的《婚姻法》,你们互相认可了,互相接纳了,多多和娇娇跟着你们,我们放心了,她们也轻松了。 不然,孩子越来越大了,知道的越来越多,到时候,她们问起来,该咋跟她们说呢?我支持你们,全家人都支持你们。” 糜菀佳起身给大家续茶,正好走到明如星跟前。她斟满水后,轻轻地放下暖瓶,认真地端起茶杯一本正经地说:“姐夫,请喝茶!”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糜腊佳的脸羞的红红的,她赶紧自嘲着冲着糜菀佳说:“是妹妹迫不及待地要当如星哥哥的小姨子了吧?” 这回该轮到糜菀佳的脸被羞得通红通红的了…… 回到菊花岭最兴奋的要数几个离开了几个月的娃娃和他们的奶奶们了。 这些年,在菊花岭,只要有糜维诚的存在,他总是最受关注的一位。这次也不例外。 重新见到这些孩子们,最容易切入的话题还是围绕孩子们的学习生活展开的。 爸爸妈妈更多地关心的是学习,而奶奶们最关心的是娃娃们的生活。 糜维诚是骄傲的。 他总是觉得到了西安后的课程太简单了,在菊花岭时,不知道是这里的先生受了父亲母亲的特别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总是被更高的要求压着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成绩,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自己就像他们男孩子一起玩的陀螺中转得最好的那个,也是被抽的最欢式的那个。 他习惯了被人围观,当然也习惯了被不停地催促。 虽然只有不到半年时间,章氏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这个唯一的孙子已经不愿意再坐在她的怀里吃饭,也不愿意站在她的坐位前面对大家了,他更愿意面对面和奶奶说话,而不是背靠着这个比妈妈还要宠爱他的女人。 陈氏虽然并不是父亲的亲生母亲。但是,从一开始,糜维诚就被要求叫陈氏奶奶,而叫父亲的亲生母亲章氏叫五奶奶。 虽然这对于章氏来说是完全心甘情愿的,但对于陈氏来说,她对孙子、孙女们任何语言和行为上的细节是非常在意的。 维诚离开菊花岭去西安之前的一年多,陈氏已经卧床不起了。 从那时起,每天早晚去陈奶奶房里请安就是他的必修课,他被教导在称呼时只能干脆利落地叫「奶奶」,既不叫「陈奶奶」,也不能叫「大奶奶」,只能叫「奶奶」。 日子久了,对一个只有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来说,有时候行事难免潦草些。 为此,明如月还背着奶奶们对他「家法侍候」过。也为此,章氏还在儿子糜传家面前哭过鼻子。 只是糜传家的态度总是「凉拌」。他心疼儿子,他不想让风烛残年的大娘心里凉,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亲娘心寒,他更不想让糜家的家风走下坡路。 他理解妻子。因为每每那个时候,最后哭得最伤心的总是跟他一样心疼儿子的明如月。 这次重回菊花岭,不知道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还是临时动议,维诚径直带着维海、维青、维江、维山、维多和妹妹维娇去了陈氏的屋子。 一进门,他们齐刷刷地跪在陈氏的床前,齐刷刷地磕头、齐刷刷地叫奶奶…… 当娃娃们齐刷刷地围在奶奶的床边时,她其实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更何况菀佳家的维江、维山和维多还是第一次来拜见她这个外婆。 不过,这对陈氏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已经分不清孙辈们谁是谁的时候,看着面前这一大群娃娃,对她这个因为没有给她心爱的男人糜海仓生养一男半女而压抑了一辈子的老妇人来说,是从心底里对自己的彻底解脱。 有一点陈氏是清楚的,她要的是礼数。当娃娃们礼数到了之后,她必须要展现出长辈的宽厚和仁爱。 她一面让娃娃们去拜见其他奶奶,一面对儿子糜传家叮嘱,要过年了,不必让孩子们天天来请安,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这些完全不知道愁滋味的孙辈们心里有任何的负担。 明如月多少还是有些着急的,放假的时候,学校里给孩子们都有一个建议的学习计划。 她知道,第一个假期有一个立规矩的效应,样儿不打好,将来就越来越难办了。 可婆婆们的情绪也不能不照顾,两三天的信马由缰之后,看着妈妈的脸色和眼色,糜维诚知道是该收收心了,玩儿野了,他这个当大哥的难辞其咎。 早晨几点起床、几吃饭、几点做操、几点学习、几点出去玩…… 一切都开始井井有条起来,以至于糜家的这些娃娃们的早操竟然成了菊花岭的一道风景。 没几天,同样放假了的还留在菊花岭念书的娃娃们,有许多主动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糜维诚更是在游戏中,被一群男孩子叫起了「糜司令」。 菀佳因为工作的原因并没有和孩子们一起回到菊花岭来,也因为明如月还要带小女儿维乔,这也为娇娇和多多一回来就和糜腊佳一起住创造了条件。 虽然糜传家和明如月都知道,妈妈们一定不会反对腊佳把娇娇和多多带到香港去生活,不要说不改名换姓,就是真的把娇娇和多多过继到自家这个最有见识的姑娘名下,她们也是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一来在这样的家庭里,生养多的兄弟姐妹之间过继子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二来两个孙女跟着腊佳一定会有更好出路。 但是,在不挑明糜腊佳和明如星的关系之前,这话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挑明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权力在糜腊佳自己手里,作为哥哥嫂子的糜传家、明如月,在妈妈们都健在的时候,也只能静静地等待。 话是由娇娇说漏嘴的。 章氏怕腊佳带着娇娇和多多两个孩子休息不好,就提出晚上由自己带着娇娇睡,白天让孩子们在一起玩。 祖孙两个住在一起当然是百无禁忌的。当章氏好奇娇娇怎么能那么愿意和姑姑呆在一起的时候,娇娇突然问奶奶了一个问题,“我和多多姐姐是该把腊佳姑姑叫姑姑、阿姨呢,还是叫妈妈?” 章氏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天,积郁在她心中的疑惑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不管怎么说,传家、腊佳是她亲生的,看到腊佳现在这个样子,她比谁都着急。 忽然从孙女嘴里发出这样的疑问,她知道女儿已经提出这个问题、儿子和媳妇也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万一陈氏、何氏、窦氏和文氏听说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如果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她该怎样表态? 如果是自己来说,又该给出怎样更合理的解释呢?她知道,这事宜早不宜迟。 章氏快速地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由谁来提出这个事情呢?更准确地说,该请谁来当这个托儿呢? 外人肯定是不行的。自己人中,糜家的人不行,宝柱嘴又太笨,黄家的人也不好,毕竟里面还有多多。思来想去,只有拉姆姐妹最合适。 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跟糜腊佳的感情是非常深的。想当年,要不是腊佳姐姐亲自去青藏高原,泽旺姐妹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和胆量跟宝柱到菊花岭来。 这些年,看到腊佳姐姐的感情有了归宿的时候,她们跟她一起高兴过。 看到后来腊佳姐姐又形单影只的时候,她们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她们就是仰着头也不能读懂的大学生姐姐的心思,只能跟她一起沉默着。 现在,章妈妈提出了一个她们想过却不敢说的话题,她们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满口答应了。 章氏和拉姆还在为选择时机犯愁,从小就在糜家长大,感受糜家文化比姐姐更多一些的梅朵说:“有什么不好说的。腊佳姐姐是娇娇的姑姑、多多的四姨,如星哥哥是娇娇和多多的舅舅。 而且,让她们跟着去,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不能说的? 再说了,咱们家已经有十几个孙子、孙女了,就算正式过继给腊佳姐姐,也是人之常情。 现在唯一难受的可能是维青。因为,今后,跟着哥哥们一起在西安念书的,就剩下她一个小姑娘了。” 章妈妈说:“这个好办。这次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也想跟着咱们一起把娃娃送去了。 虽然其中大部分是男娃娃,不过还是有几个小姑娘的,这个完全不用愁。 记得当时在冉州的时候,就是由于咱们糜家的带动,才有了一批殷实的家庭把娃娃送到上海去读书。你如月姐姐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我们传家的。” 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全家三代人一起去上坟。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他们除了要向包括远在邗州的先人在内的列祖列宗报告一年来的喜乐愁悲之外,还有特别的请求。 传家、如月拉着腊佳和娇娇、多多跪在最前面,正式告知奶奶、父亲和宝栓哥哥,请求他们保佑全家、保佑娇娇和多多到香港健康成长、平安快乐! 强巴被征召加入解放西藏部队的消息是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战友带给糜家的。 本来,西北野战军主动提出要从青海、新疆两个方向向西藏进发。 可是,中央考虑到从这两个方向上,无论是物质供给还是战士对气候的适应上都有巨大的困难,一时无法解决。 因此,还是决定由二野从西藏东南方向进攻更有利些,并且提出了「一靠军事,二靠政治,政治优先」的总策略。 这样就急需一大批会讲藏族语言、了解藏传佛教、尊重宗教信仰、熟习藏胞风俗的同志加入到进藏部队的行列里来。 当时强巴所在部队,有一批来自陕南、甘南和青海地区的藏族同胞和能说藏话的其他民族兄弟,而强巴则是他们中间少有的藏话、汉话都非常流利,又上过学念过书的藏族同志,一下子就成香饽饽。 回到自己天堂般的故乡一直是强巴潜意识里最强烈的愿望。 这些年,他虽然没有明白表露过,可每当他看见马的时候那种兴奋的劲头,每当姐姐们说起要回青海湖时他那深情的目光,总能让人生出许多的爱怜和同情来。 听到弟弟加入解放西藏的大军,泽旺拉姆脸上闪现的她又下意识地立即收起的喜悦和激动,让明如月想起自己刚刚到菊花岭的时候的心情。 她揽过站在她身旁的邹维青说:“好啊,你强巴舅舅又可以在他的天堂跃马扬鞭、纵情驰骋了。” 一直表情凝重的糜传家也拉过满脸懵懂的邹维海说:“你舅舅是一只高原神鹰,应该有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 第66章 《故乡明月》(第一五0——一五一节) ——一五0—— 从邗州、冉州和各地传过来的消息有喜有忧,也让糜传家和明如月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本来,糜传家内心的想法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去打扰大姐和那个曾经的弟媳妇的生活的。 可这些年,大姐和姐夫总是很有规律地往菊花岭写信。特别是当得知大姨娘陈氏和自己的亲娘走了之后,大姐对亲人的思念越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来信里也有些胡言乱语了,再不去看看大姐,连拉姆和梅朵两个没有见过大姐的小妹都忍不住在催促他了。 秦若兰这边的情况虽然要轻松的多,但言语之间还是充满了对糜家的眷恋和愧疚。 起先,要是没有嫁给佑家这一层关系,小婵是一直把糜传家叫叔叔的。 因此,传家对她的感情是那种长辈对小辈的爱怜。记得那时候,经常去上海、南京和全国各地做生意的糜传家一回到冉州,总是要被小妹菀佳、蕊佳和秦家的若梅、若兰、若惜缠着要礼物的。 自从成了自己的弟妹,他这个当大伯子的反而不知道怎样面对小婵姐妹了。 经过了抗战时期那么巨大的变故,他们之间更多了一份关注和关爱,只是后来大家都把这份关爱隐藏起来了。 时局的变化虽然不是解放之前的那种激烈的充满血腥味的冲突和对抗。 但是,糜传家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心灵的震荡。他看不太懂这一切,也不想去全面了解这一切。 但是,当来自邗州的、冉州的、西安的、台北的和香港的消息,通过腊佳妹妹,有时甚至是通过女儿娇娇、外甥女多多的信件传来的时候,他明显地感到了曾经自以为认识这个社会的自己,越来越不知道该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和糜家下一步的方向了。 他知道是时候出去看看,是时候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了。所有这些,促使糜传家决定利用送儿子去上海上大学的机会,再回去看看。 只是看看。 不知道是邹宝柱和泽旺拉姆交待的,还是他自己的决定,学习同样出色的邹维海非常坚决地放弃了高考。 只是在整个过程中,为了防止激起传家叔叔和如月婶子的反弹,直到糜维诚参加完高考,他们才一起回到菊花岭。 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一切也都似乎无所谓挽不挽回。 维诚和维海比维青和菊花岭的其他几个孩子回来的要晚一些。 糜传家是专门留出时间想和两个马上要去读大学的儿子好好谈谈的,可他们礼节性的交流之后,留下来的却是维海的父亲邹宝柱。 宝柱知道这事不能绕圈子,知道传家这个名为弟弟,实际上比他更适合当哥哥,甚至是当父亲的人,对孩子们最大的心结是什么? 他什么也不想解释地说:“传家,维海不想上大学,我和他娘也不想让他上大学。这次他也没有和维诚一起考大学。 我想让他留在咱们身边,留在如月和拉姆身边。咱们糜家需要年轻人,需要思想跟得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和如月不能再操心了,我也折腾不了几年了……” 听着宝柱越来越哽咽的声音,看着他满脸不由自主的泪水,糜传家紧咬的牙关渐渐松了下来,一直埋在怀里的头也慢慢抬了起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的同时,他看见了很少有事瞒着他的妻子和凡事都言听计从的拉姆、梅朵、满鑫早已经围在了门口,同样也是饱含热泪,表情凝重。 他知道,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自己真的该在这个问题上听听大家的心里话。 糜传家抬起胳臂轻轻对门外招了招手,邹维海一下子冲了进来,匍匐在糜传家的膝盖上怯生生地说:“对不起,维海辜负了您的希望了,请原谅!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旁人都不知道。” 糜传家并不说话,只是一只手在邹维海的头上慢慢地摸着,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静地连掉一根针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邹维海轻轻地说:“叔,我都是快二十岁的人了。这些年,我看着家里一点一滴的变化,我更看着爷爷和您的变化。 爷爷在的时候,他会经常一个人在树林里发呆,经常是我和弟弟都走到他跟前他都不知道。 后来,我看见您常常一个人愣在那里。我发现,我爸爸经常累的倒头就睡,可我也发现,同样累的叔叔,您却整宿整宿不睡觉。 虽然我不知道爷爷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叔叔您在考虑什么。 但是,我知道,爷爷太难了,您也太难了。您看看,就连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一个个都满面红光的。 可您呢?五十刚出头,已经是满头白发了。维诚弟弟是要干大事的,他需要到西安、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去学习、去工作、去生活。 菊花岭更适合我,更需要我。有我在这里,维诚弟弟才能更安心的去求学,去做大事业。 同样地,也只有维诚弟弟实现了他的梦想,我呆在这菊花岭才更有价值,才更安心!” 看哥哥跪在父亲面前,听哥哥这从来没有跟他说过的一席话,糜维诚慢慢地走到父亲面前,轻轻地扶起哥哥,一起往后退了几步,面朝着曾经陈列糜家列祖列宗牌位、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堂屋正中间,重重地跪了下去…… 糜维诚的入学通知书是由姑姑糜菀佳代收的。 原来说好收到通知书后,让黄维江、黄维山一起带着到菊花岭来看望外婆和舅舅、舅妈的。 可当真正看见「复旦大学」几个字的时候,糜菀佳这个当年在上海医学专科学校读过书的姑姑,还是有了莫名的激动和兴奋。 她仔细品味着这个封面上印着「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校训的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的份量。 她知道,这是属于大侄子的荣耀,更是属于她们糜家的荣光。 她临时决定请假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回菊花岭。她要现场分享侄儿这份荣耀,她要直接享受糜家这份荣光。 全家人当然都跟着糜维诚欢天喜地。但是,糜传家明确地告诉大家:“高兴一个晚上就好了,明天一切如常!” 糜家真正隆重的仪式是在山后面的坟地里举行的。肃穆中体现着欢乐,凝重中表达着憧憬。 其实,在全家人正式来告慰列祖列宗之前的几天,糜维诚有时候和邹维海一起,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已经多次来这里静静地坐着了。 他要告诉太奶奶他心里的欢乐,他要告诉爷爷他内心的向往,他要告诉大奶奶、二奶奶他今后的打算,他要告诉明家太爷爷太奶奶他对未来的向往,他要告诉邹宝栓大伯他坚定的决心和意志…… 他要告诉先人们,自己长大了,他要担起糜家的明天,他能挑起糜家的未来。 糜传家决定带着维海一起送维诚去上海。他要带着他们去冉州、邗州寻根溯源。 邗州因为紧靠着南京、上海,特别是十余年的战乱,本来已经得以发展的陆路运输又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水路的优势再次突显出来,商业的恢复比全国其他地方都要快一些。 因为在抗战中的重要贡献和在邗州乃至周边地区商界的影响力,江树恪已经做了著名的民主党派全国工商联邗州联合会的副主任委员。 糜家的老宅子也没有被拆分,依然完整地让糜荷佳及其儿孙们住着。 要不是孙子孙女一个个降生,荷佳早就准备到菊花岭看望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了。 糜美佳和刘芃解放前夕把家里分的房子都给了儿子们了,老两口搬到了当年父亲给母亲买的小街面房里了,后来评成分的时候,给定了小手工业者。 现在不出去贩茶了,只是还保留着当年父亲建起来的小茶馆。 糜传家清楚地感到,虽然姐姐很激动,外甥、外甥女们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孙辈们更是来打个招呼便不见人影了,只是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糜传家才记住了他们谁是谁。 糜维诚和邹维海,除了二姑和二姑父外,基本没有记住什么。 冉州的情况虽然要复杂一些,可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好了。 小婵和胡德林先后生了两胎三个孩子。头胎不仅是双胞胎,而且还是龙凤胎。 秦若兰和胡德林执意要让第三个孩子姓糜,糜传家是断然不肯答应的。 最后,双方妥协,请糜传家给这个孩子取了学名,而且中间用了和维诚、维娇他们同一个字牌,叫胡维朝,朝霞的朝。 听了父亲给这个小妹妹取的名字,糜维诚拉过已经懂事了维朝,对二婶和表叔说:“以后只要是咱们家里的人,「维」字辈的,只要知道生辰,就知道该叫什么了。 他指着邹维海说,这是大哥,他叫维海,我是二哥叫维诚,还有几个哥哥姐姐,不见面你们也记不住谁是谁,只需要记住这些哥哥姐姐分别是宝柱伯伯和泽旺拉姆婶子家的、五姑菀佳和黄满铤姑父家的、六姑蕊佳和黄满钏姑父家的,还有小姨格桑梅朵和黄满鑫姨夫家的就行了,他们的名字也很好记,分别叫「江、山、多、娇」,「英、雄、今、朝」,还有「元、宝」和「青、海」。 好记吧?这里面的「朝」就是你了。还有个叫「乔」的小姐姐。是不是又有些不好记了呀?” 看到小维朝一脸茫然,糜传家笑笑说:“好了好了,她可是你们这一辈十几个里最小的,哪能一下子记住这么复杂的名字? 等将来大一些了,你放假回菊花岭时把他们都带上去菊花岭,你们在一起玩儿一阵子,大家自然就记住了。” 糜传家对小婵和胡德林说:“维英、维雄、维今是黄满鑫和格桑梅朵的孩子。本来他们想叫维汉和维菊的,后来还是采纳了腊佳的意见,这样这一辈兄妹们的名字就好记了。 维诚最小的妹妹叫维乔,本来也是按照这个思路取名字叫维今,因为她妈妈有浓厚的江南「二乔」情结,就随她的意思先叫了维乔。至于以后学名叫什么,她大一些了,也听听她自己的想法。” 糜传家又看着维诚和维海说:“你们都要记住,无论多么亲近的人,长时间不来往,自然就生分了。比如这名字,就是当时记住了,日子久了,也会忘记的。 希望你们两个当大哥二哥的做出好样子来,经常过来看看表叔、表婶和兄弟姐妹。 明天咱们就带上弟弟妹妹和表叔、表婶一起去看望舅爷舅奶奶,然后再去三姑家看看。到了那儿,就有人把你们叫表叔了。” 和孩子们热闹了一阵子,胡德林知道表哥肯定想跟小婵单独聊些事情,他提出带维诚、维海和孩子们到四处去看看,秦若兰当然知道丈夫的心意,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家里就剩下小婵和她心里真正的大哥。 看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和两个大哥哥一起走了,小婵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糜传家知道她一定是为茶花妈妈和佑家的事,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日本人刚刚被赶出去那会,那些让她伤心的事他已经帮她放下了,现在这样,一定是有了新的事情。 糜传家任由秦若兰抽泣了一会儿后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和德林商量,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扛。” 秦若兰轻轻抹了一下嘴角的泪水说:“妈妈和佑家的尸骨找到了。” 糜传家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急切地问:“怎么找到的?确定是他们吗?现在安葬在哪儿了?” 秦若兰边给哥哥续水边说:“那几个当年跟日本人当了伪军的人中有一个主动找上门来说的。当时,妈妈精心实施了监狱爆炸之后,因为死的日本人不仅多,而且级别较高,他们没有动用民工来掩埋尸体,而是连夜派日本兵带部分伪军一起把日本人的尸体运到别处去了,而把几个中国人的遗体分别草草葬在了两个地方。 当时,因为妈妈和佑家哥哥是在牢房的最里面的,运出来的比较晚,就葬在了比较远的一处河沟里。 “日本人走了之后,因为咱们糜家和秦家抗战中有功,又有重大牺牲,政府给了些特殊政策。 不仅帮助修复了宅子,还允许我们继续做茶叶生意。那年大哥您走了之后不久,我们就招了一些人去祁门种茶、制茶。 您也知道,咱们家对雇工是很厚道的,其中就有那位当年掩埋妈妈和佑家哥哥的伪军。 有一次他经过那里,发现雨水的冲刷已经使有的尸骸裸露出来了,他实在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就主动找上门来。 为了确保他的的记忆没有问题,我们事先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 “据他回忆,那天晚上,他们一共掩埋了两批共十一名中国人。两个坑都不是专门挖出来的,都是自然坑,他们只是把尸体扔进去之后往上面填了些土。 第一个坑里扔了七个人实在没法再放了,就掩埋了。另外四个人中,有两具尸体是完整的,妈妈和佑家哥哥的遗骸不太完整。 但是,他们是把散落在现场的肢体全部捡在一起的。毕竟都是中国人,他们从内心里还是挺佩服妈妈和佑家哥哥的所作所为的,安放的时候,他们先放了妈妈和哥哥的遗骸,而且做了大致的拼接。另外两个人是放在妈妈和哥哥两边的。 “我们去移葬那天,德林、德森和茶场里所有的工人都去了,我爸爸也坚持跟我们一起到了现场。 我们先把仅有的一小股水改道,上面的土一点点剥离后,现场的情形和他描述的完全一致,我们确信那就是妈妈和佑家哥哥。” 糜传家边听边流眼泪。他再一次站起来说:“走,咱们这就去看看茶花妈妈和佑家。” 秦若兰也站了起来,她再次端起大哥的茶杯说:“哥哥不急,小婵今天就是要和您商量,请您决定把妈妈和佑家哥哥安葬在什么地方的。” 看糜传家一脸疑惑,秦若兰继续说:“当时在确认是妈妈和佑家哥哥之后,由舅舅,也就是德林的父亲做主,先临时把他们安葬在胡家茶园的黑水潭边上了。 因为政府支持,坟墓是按照当地的比较高的规格建的,一切都按传统程序走完了,只是龙口没有封闭。” 糜传家沉思了一会后说:“你们想得很周到,葬在那里再好不过了。一来咱们糜家在冉州没有坟地,进入胡家的茶园,对妈妈来说也算落叶归根了。 佑家跟着自己的亲娘在一起,他们都不会孤单了。我原计划也是明天要去祁门看望舅舅舅妈的,能否请工匠把龙口封了,让维诚、维海和维朝他们一起认认地方,将来有机会到这里来也能去给六奶奶和二叔扫扫墓。 依这里的老规矩,家门几个,一个有了儿子,就要把几个家门的门面都撑起来。这一点,你们也要给孩子们讲清楚这个理儿。” 这是这些年秦若兰最纠结的事。今天大哥有了明确的态度,她这个糜、胡两家的媳妇,心里也就踏实了。 糜传家提出利用这一点时间去各家拜访一下。秦若兰说:“知道大哥的时间有限,也知道大哥肯定是要会会原来的这些老邻居,我和德林已经提前几天和还在这里居住的秦、乔两家都约好了,晚饭就定在了已经公私合营的传统老店淮阳春酒楼里了,一会儿吃饭时就能见到所有的人了。现在我们先去大嫂家的宅子看看。” 明家老宅因为抗战期间的卓越贡献,国民政府出资完全修复了。 解放后,新政府也没有动这宅子。明如星一直有个想法,就是要把他家的宅子用来做学校或什么公益机构,可由于面积太小而一直就这么空放着,平时就委托秦若兰他们隔三差五去看看就是了。 晚上的宴席几家人几乎全都来了,围了满满两大桌。 本来,糜维诚和邹维海是被安排在主桌的。但是,糜维诚坚持要和辈份低、年龄小的孩子们坐在一起。 席间,大家的话题主要是围绕当年的老熟人的近况展开。提起走了的那些人,大家难免又是抹泪、又是感叹的。倒是孩子们那一桌百无禁忌,热闹得很。 这是糜维诚和秦桃花第一次见面。不过,离开菊花岭时,明如月悄悄给儿子交待的唯一任务就是要好好了解一下桃花妹妹。 糜传家知道这可能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在冉州的糜家宅子里住了,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他也想利用这有限的时间了解一些当年跟自己家关系密切的人家的情况。 糜传家带着糜维诚、邹维海让胡德林、秦若兰陪着仔细参观了一下自家这所老宅子之后,一起来到一进院落原来放神龛的地方。 胡德林在这里摆了茶台,主要还是方便往来的茶商们品鉴和讨价还价的。 大家围座在一起,胡德林熟练地泡了胡家最得意的红茶,轻松地聊了起来。 秦若兰说:“前一阵子来了一批西装革履的人,说是政府请回来参加活动的当年支持抗战的华侨、华商。 领头的长者叫姚岳炜,来自马来西亚,自称是原来这次宅子的主人,还带来了一份当年父亲与他大哥姚崇炜签署的买卖房屋的字据和很详细的清单。 由于他清单上所列的物件我刚刚过门那会儿大多都是见过的,我就确认他的身份也是真实的。 他们看了一圈之后,对经过多年战乱我们还能把宅子保存这么完好表达了感谢之意,接着又提出要我们报个数,他们要提供资金做进一步修缮。 德林请他们留下了修缮意见,并明确表达了我们有能力维护好这一家宅的意思。 后来,姚老先生提出能否允许他们带走一件宅子里的老物件做纪念,我们请他们自己选择。 后来,他们把放在三进院落里的一尊黑檀木雕刻的关圣人全身站像拿走了。 当年日本人撤离的时候,宅子里方便携带的东西,基本被他们劫掠一空,那尊关公雕像,对于崇尚武士道精神的他们来说,也是神圣的,他们谁也不敢动,才得以保存下来。 我们看姚老先生对整个宅子和里面的物件都非常有感情,虽然心疼,还是咬着牙让他带走了。” 糜传家笑了笑说:“你们做得对,当年本来父亲跟人家也是有言在先的,姚家是有权前来取走其中的部分可移动物品的。” 当糜传家问起原来宝来钱庄的来辉斌时,胡德林神秘兮兮地说:“国民党逃走那年,他受当局蛊惑,想跟官家一起跑,后来因为有还储收贷的事没理清楚,冉州就解放了,他就留了下来。 公私合营后,他做了银行副行长。再后来,听说总有外地人来找他,想他用当年藏起来的钱准备干大事。 原来是和台湾来的人一起密谋「反攻大陆」,暴露之后被认定是历史反革命,镇压了。” 糜传家摇摇头说:“看来他们来家,终究还只是个商贾,不懂得这「历史潮流浩浩荡荡」呀!” 糜传家带着两个孩子和秦若兰一家回祁门的时候,秦家都快闹翻天了。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桃花突然提出要去上海念高中。 秦家被定了地主成分之后,一向学习很好的桃花经常不愿意到学校去。 昨天的宴席上,桃花被维诚哥哥的经历点醒了,她不想再在这个总有人把她称为地主婆的地方念书了。 在这里,高中校里女孩子的比例本来就是非常低的,她太引人注目了。 可能是妈妈经常会和她提到糜家以及上海的缘故的,桃花似乎和糜维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上海对她也有了天然的吸引力。 推力和拉力的叠加,让这个五岁就开始上学,小学还跳了一级的学霸,以退学相要挟以达成去上海读书的目的。 由于要给六姨娘和弟弟举行正式的安葬仪式,糜传家在祁门和浮梁的行程由两天增加到三天,这让他们去上海的时间略显仓促。 好在他们计划的时候是按照部分马车、部分汽车来安排的。 而实际上,从冉州到上海已经完全有长途汽车运营了,虽然还要倒两次车,这实际上还让他们的行程富余出一天的时间来。 由于秦家在桃花是否去上海读书的问题上意见并不统一,虽然桃花非常想和糜维诚一起走。但是,糜传家不方便直接表态。 夏杏芳是坚决站在女儿这边的,毕竟她自己就是在上海念的大学,那里的气氛和带给人视野上、思想上的正面影响是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不能替代的。 在她清楚糜传家他们要在杭州停留一天的行程安排后,悄悄和糜传家达成一致,争取在杭州汇合。 在杭州停留是临时动议的,他们要带两个孩子去看看明如星舅舅、方芳舅妈和桃花的叔叔秦功璠、婶子小野寺羽惠当年制造惊天的「11.4事件」壮举的地方。钱悦成当然是最合适的向导和讲解员。 钱悦成已经从公私合营的服装厂副厂长的岗位上退休了。这些年,他也用自己认为恰当的方式去杭州纪念当年自己战战兢兢支持的几位有思想、有文化、有胆略、有良心的年轻人。 但是,由于加在这些人头顶上的光环都是国民政府给予的,生性懦弱的他,始终没敢大大方方的去。 这次小舅子提出来了,又都是至亲的人,钱悦成不仅满口答应,甚至还多少显得有些激动。 杭州与「11.4事件」关系紧密的两处房子,小野寺家的武馆和明如星家的裁缝辅都保存的非常完好。 因为,当初都是日本人买下的产业,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完全接收下来并建立了国内最早的一批抗战成果展览馆。 解放后,新政府对它们略加改造,武馆现在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裁缝铺则被改造成了杭州最早的丝绣博物馆。 两个场所规模都不大,前来参观的人却络绎不绝。 让糜传家和钱悦成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场所居然都有义务讲解员,更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讲解员竟然都是当年的当事人。 钱悦成的到来让当年是这里的绣娘的讲解员痛哭失声,也让前来参观的群众兴奋不已。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生动回忆,简直让这里回到了那个白色恐怖的峥嵘岁月。 当然,给大家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他们对有勇有谋的假小子方芳和有南宋遗风的小野寺羽惠姑娘的绘声绘色地描述,让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糜维诚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他甚至想都没想就对刚刚和他们汇合的桃花姑娘说:“如果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更愿意做方芳那样的革命者呢,还是小野寺羽惠那样的文艺青年?” 问题虽然有些突然,而且桃花姑娘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她同样地是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时代不允许我做方芳那样的革命者,现实不可能给我们提供做小野寺羽惠那样的文艺青年土壤,我们注定要走一条和前人完全不一样的路。” 糜传家和夏杏芳都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糜传家虽然对儿子有足够的自信。但是,他还是对只有十三岁的桃花姑娘的成熟感到了惊讶。 夏杏芳是满心欢喜的,以她对糜家家风的熟悉程度,她知道在糜海仓先生和糜传家、明如月、糜腊佳眼皮底下长大的糜维诚一定错不了。 小野寺家的武馆改造成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气氛要阴郁一些,整个基调都是灰色的。 有一名义务讲解员身边围的观众最多,知情人说她也是当年给方芳和小野寺羽惠打下手做和果子的。 糜传家听出来了,讲解基本是以方芳当年公开发表的那篇消息为蓝本的,只是把当时的细节渲染地更紧张、更有戏剧性了。 方芳的形象比在丝绸博物馆灵动了许多,桃花甚至跟妈妈说:“如果妈妈当年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定也会干出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来的。” 夏杏芳表情凝重地说:“历史不容假设。从我的个性上说,真的与方芳有些相同之处,我的胆量和她有一比。 但细腻程度可比她差远了。英雄是历史造就的,也是个人奋斗的结果。 方芳这样的英雄,在整个抗战史上也是少有的,不可复制,希望你们这一代人不要忘记她们的历史贡献。至于怎样向他们学习的问题,我的想法是以学习他们的精神为主。” 桃花的学校还没有着落,夏杏芳要跟着糜传家一起到上海的主要原因也是想请他动用各方面的资源帮助解决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糜传家最后还是请香港《民醒报》驻上海记者站出面,以抗战英雄遗孤的名义,顺利安排桃花姑娘进了离复旦大学很近的上海女子中学。 糜维诚的报到注册非常简单,只需要出示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明就是了,其他材料都是原来的中学直接对大学提供的。 校方也不负责接待家长和陪同人员,糜传家也没有在那里停留的意思,他知道是时候放手了,将来的路需要儿子自己往前闯。 《民醒报》上海记者站的人专门来接上糜传家带上桃花她们去报名注册的。 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唐润成,爷爷唐飞是糜海仓先生的故交,父亲唐前进目前经营着香港最大的航运公司,他本人是经由糜腊佳小姐面试进入《民醒报》的,目前是上海记者站的常驻记者。 这让糜传家多少有些意外。他虽然听父亲说过当年假借唐飞先生名义转移资金的事,但由于糜家实际没有太深地介入海运业,和唐家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至于船运大王唐前进,也只是从腊佳妹妹那里偶尔听说过。 没想到这次为了桃花上学的事情,又把这两个几十年前的故交家庭联系起来了。 桃花的手里虽然只有一个初中毕业证书。但是,因为是按照抗战烈士秦功珀的遗孤接收的,总体也是比较顺利的。 只是,桃花自己提出要把自己的姓名由毕业证上的秦若桃改成秦桃花,虽然她和妈妈都没有说出太有说服力的理由,校方考虑到她还没有到办理个人身份证明的年龄,也就勉强同意了。不过,跟着一起来的糜维诚还是一头雾水。 在跟着糜维诚和秦桃花办这些手续的时候,表情最复杂的要数邹维海了。 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两只手一直攥成拳头。糜传家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事已至此,只能让他在社会这个大学堂里进一步历练了。 ——一五一—— 钟家最终还是被定为地主成分,钟家大院也被整体没收变成了南乡县第二中学。 这反而让钟远进一下子轻松了。 这几年,先是二弟钟无望因为自己的国民党籍而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南乡,正团的级别是这个地方最高长官的级别,因而只被保留了正处的待遇而闲置在县文史馆里。 紧接着,大学毕业已经在西安当了老师的孙女钟响,因为户籍的原因也回到了南乡。 因为家庭的地主成分,敏感的钟响主动选择到菊花岭小学来任教,这也让她成为这个学校变成公立小学之后迎来的第一位大学生老师。 钟声是和糜维诚同时上的大学,近两年,他明显地感到家庭的成分成了他下一步就业的最大障碍。 这一年多,爷爷和父亲都不让他假期回南乡来。可能是悄悄和糜维诚约好的,在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学期的春节,他们一起回到了菊花岭。 糜家的所有生意全部都公私合营了,糜传家也卸下了所有咨询类、顾问类的兼职,整天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 因为是农村户口的原因,还保留一些自留地、自留山,这让糜传家可以专心搞他的茶叶新品种栽培试验。 虽然他并不知道即使试验成功,又能拿这些品种来干什么。但是,茶叶已经成为他仅有的牵挂和爱好了。 钟家的处境每况愈下。孙辈们渐渐长大了,而住惯了豪宅大屋的他们突然一下子要三代人挤在一起,对他们心理的冲击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可能是出于不想让糜传家和明如月操心的原因,糜维诚放假回来的时候,糜腊佳、明如星带着糜维娇、黄维多一起回来的消息事先他们一点也不知情,更令他们大吃一惊的居然秦桃花也在其中。 钟声是带着自家的马车去汽车站接的糜维诚一行。一路之上,他是单独和维诚在一起的,等到了菊花岭的时候,钟声只是下车把爷爷带给维诚爸爸妈妈的礼物交了之后,礼节性地见了糜家人就告辞返回县城里去了。 糜维诚似乎也不大愿意细说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在妈妈的逼问下,也只是淡淡地说,等我们毕业了,打算一起在上海自己干点事情,就不要求分配工作了。 不过,一切只是个意向,具体干什么要等我开学后再去找找、问问。 糜传家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本来明如月不依不饶地想问个所以然来,糜腊佳在边上不停地拉嫂子的袖子,希望能从长计议,不要让维诚太为难了。 为了让气氛缓和下来,糜腊佳提出了一个大事,但对哥哥嫂子来说是不算难事的大事。 糜腊佳严肃地说:“我要说的是关于黄家房子的事。” 现在黄家人一个也不在场,把黄家的房子当成个大事来讨论,这让糜传家多少有些意外。 不过,以他对妹妹的了解,没有道理、没有想好的事情她是断然不会提出来的。他只好静静地看着妹妹,听她说。 糜腊佳说:“现在钟家的情况你们比我还清楚,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我的意思是请黄家先让出两处宅子来,让钟家的部分人先搬到菊花岭来住。你们都先不要反对,我说说理由你们再发表意见。 “一是当年建黄家这六处宅子的时候,地完全是糜家的,其中有两处的经费还是远山主动提出资助的。 二来黄家七兄弟中,二哥满银已经不在了,也没有遗属和子嗣,老四满铤和老五满钏将来也不可能再回菊花岭来,至少不会在这里长住。 第三,无论别人对钟家怎样看,咱们糜家应该有个态度。前些年,从咱们糜家渠道支持抗战的物质中,钟家是有大贡献的。 而且,他们虽然土地比较多,却很少有欺压佃户的现象。当然,满锐和满钧现在有公职在在身,不便表态,我认为他们不会直接反对。 即使他们有想法,我去做他们的工作,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就好了。 大哥黄满金的工作哥哥您亲自出面去,满鑫两口子的工作如月嫂子和拉姆嫂子去谈,满铤和满钏我写信告诉他们就是了。 我的意思是先腾出两套房子来,一套以支持菊花岭小学的名义,让已经是大姑娘的钟响老师住进去,另一套让钟家自己决定什么人来住。” 听糜腊佳把过程讲得如此细致,大家都知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家里一下子出奇地安静。 沉寂了一会儿后,糜传家站起来,边踱步边说:“现在,追求平静的生活,成了我和如月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之所以不把话说出来,一来孩子们正是奋斗拼搏的年龄,二来与整个社会的大气候也不是特别协调。 我原先的态度是冷静观察,多听少说,多支持少动作。既然腊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我就说说我的想法。 “总体上,我同意腊佳的想法。不过操作上要区别对待。那套支持菊花岭小学的,反正现在公办老师除了领导之外,只有钟响一个人,其他的代课老师基本都是本地的。 我们就说是给公办教师解决住宿问题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有公办老师到这里来,实际上也只有钟响在这里住了,时间长了,就可以安排他家里人来陪。 另外一套,以满铤和菀佳的名义借给钟家住,他们两个都是功臣,又在上面任职,应该不会有人拿这个事情做文章。 至于黄家的其他人的工作,就按腊佳刚才说的办,就是要掌握一点,既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在逼他们就范,也不能有求他们的感觉,好好说,争取他们从内心里理解。 我反而觉得另一个问题比较难办,那就是钟家的工作谁出面说,不能让他们有半点被可怜、受恩赐的感觉。” 糜传家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仔细打量了一下大家的表情之后,糜维诚站起来说:“这样吧,钟家那边我去试试。通过这一路的沟通,我现在对钟家人的心态还是比较理解的。 再说了,目前,钟家人中,钟响和钟声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我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的,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黄家上下不仅没有提出半点异议,甚至提出可以多提供一套房子来供糜传家支配。 钟家不愧是大户人家,思虑起问题来也一样细致周全。他们是让老的和小的搬到了菊花岭来,而且是静悄悄地搬过来的,以至于很长时间过去了,才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秦桃花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这次一见,给从未见过她的糜腊佳的印象,简直活脱脱一个夏杏芳嘛!心理上有了一种天然地亲近感。 从上海到菊花岭这一路上,糜腊佳毫不掩饰自己对桃花姑娘的喜欢。 夏杏芳早年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在与秦功珀交往同时,就与糜传家、糜腊佳和明如月、明如星有些往来,桃花去上海读书的事儿,还是糜家帮助协调才成行的。 当已经上了大学的女儿提出想跟糜维诚一起到梁州看看的时候,她着实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反对。 再说,她是支持女儿好好深入了解一下这个她自己已经看不太懂世界的。 明如月当然能感受到儿子和桃花之间若隐若现的爱情之花。 只是,她非常清楚,她这个做母亲和将来要当婆婆的人,现在是不能直接介入的,最好的办法是让孩子们自由发展。她至少对两个孩子的家学渊源和个人品行是有把握的。 明如星已经显现出明显的老态,许多事情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意见了,偶尔说点什么,也都中规中矩、慢条斯理的,只是他一个劲儿的提醒糜腊佳,要适当鼓励她唯一的侄子,当爱情来临时要再主动一些,再大胆一点。 秦桃花的胆子倒是大得很。这些天,在菊花岭的各个地方常常能看见她带着个小本本到处采访、到处听人讲故事的身影。 她总是对糜维诚说,她希望能与他一起,把冉州糜、明、胡、乔、李、秦家的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记录下来。糜维诚只是点头笑笑,未置可否。 真正深入,又不想让别人参与的聊天出现在糜维诚、秦桃花、钟响、钟声之间。发起人是钟声。 钟声的话题对糜维诚和他自己最有现在意义,但恰好他俩是最不好直接发表意见的。 对钟响来说,意义似乎没有了,可她却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位。 秦桃花呢?处在刚刚升入大学的兴奋之中,一切都是可期待的,一切期待当然也都可以是美好的。 钟声其实针对他自己的话题想了好几种说法。比如,在自己被家庭的政治标签圈定的形势下,是自己闯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再比如,进不了主流,边缘化的路该怎么走? 最后,已经冷静下来的他还是比较中庸地把话题确定为“是西安、上海,还是菊花岭?” 听到这个话题,糜维诚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他补充说道:“其实钟声的话题中还暗含了另一个话题,那就是「组织还是个人」我们都不用把话说的太白太满,点到为止吧。” 桃花多少有些迷糊,还冲着维诚哥哥做鬼脸。糜维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想想当年小伙伴们叫你「地主婆」时的心理感受,你就能和上我们的节拍了。” 桃花一撅嘴对着糜维诚道:“什么你啊我们的,怎么,欺负我是个外来户吗?我当然知道这个话题的敏感性和严肃性,我也清楚钟声哥哥为什么要这么绕,我更清楚哥哥您为什么提醒大家点到为止。我这就跟你们说明我的观点,算是我的终极意见:到上海去,自己干!” 桃花的想法虽然并没让钟声感到特别惊讶,可她的干脆利落和敢做敢为却与姐姐钟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钟响的话肯定是最有份量的。本来已经分配在省城西安的她,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被生生地赶回了梁州,而且再次被放在了远离县城和家的菊花岭,她和她的家庭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连申诉的想法都不敢有。 她心里的苦可想而知。 想帮她、能帮她的所有人对此都只能保持沉默。 钟响知道弟弟的痛苦来自于「悬而未决」,她不想让她的痛苦成为他和维诚痛苦的倍增器,她的最朴素的心态就是随遇而安,可以说是顺应潮流,也可以说是随波逐流。 钟响接过桃花的话说:“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说我们是不幸一代的话,那是因为我们刚好错过了在烽火岁月里展示才华、 建功立业。 如果说我们幸运的一代的话,那是因为我们不必为某种政治倾向而去充当某种主义的炮灰。 如果说我们不能在这如火如荼的大发展、大变革年代施展满腹才学是因为受了家庭拖累的话,我们为什么不想想,要是没有殷实的家庭,我们可能走进那令人羡慕的象牙塔吗? 所以,我想说的是,英雄有个人努力的成份,但主要是时代造就的,我本不想引用中山先生「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可事实确实如此。我要给你们的意见是,要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存,要学会在逆风中唱大风歌。” 沉寂了一会儿,糜维诚淡淡地说:“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无论是我们糜家走出的是主动跟随潮流的路子,还是你们钟家走了被迫改造的路子,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实话,我从父亲拒绝在自家原来的产业合营之后的机构里任职,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 “他知道只能也必须跟着走,现在的顶层设计是让所有人都成为这些大大小小的经济实体的主人,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分享劳动成果,这个出发点无疑是善良的、美好的。 可是,有两个跟劳动者个体密切相关的问题是设计者没有想到,还是被设计者故意忽略了? 那就是每一个劳动者都喜欢劳动吗? 他们会把他们所在实体真心当成自家的吗? 如果有区别,怎样在劳动过程中加以克服,或者怎样在劳动成果的分配上加以体现呢? 这需要一个长期摸索的过程。这个过程有多长? 其中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谁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有没有人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谁在思考?思考的方向是为现行的路径找合理性论据呢,还是在为寻找新路径做探索性、论证性思考?” 一下子抛出这么多听起来都拗口的问题,糜维诚并不特别希望马上听到答案,现场也没有任何人能给出答案。大家都静静地等着。他们知道,其实糜维诚还有话要说。 沉寂了一会,糜维诚果然站起来用自己右手的拳头击打着左手的掌心,仰着头一点底气也没有地说:“当然,以我的判断,这一切既然我们这些还没有迈入社会的大学生都能想到,执政当局一定会想到的。 政治学上有个铁律叫做「执政不闹事」,现在的事实是政策在一定意义上影响甚至是剥夺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和个人的利益,但在全国范围内呢? 可以肯定是总体向好、维护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的。从我知道的现在上海落实的情况看,比刚刚开始的时候理性了些,也中庸了些。” 钟响叹了一口气接着维诚的话说:“我也感觉到了。刚刚回到菊花岭的时候,他们对我多少有点监视的成份在里面,现在好多了。至少信任程度在加深,讲课的自主权也大了一些。” 糜维诚说:“这和我的总体感觉是一致的,咱们来仔细分析一下。当前,全国总体面临的最主要困难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困难,可以说是百废待兴。 克服、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的关键是人才。要知道,我们这样的大学生,在同龄人中的占比还不到百分之一,在国家各方面建设都急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怎么可能扭住我们家族的、家庭的、老一辈的辫子不放? 怎么可能把我们的手脚全捆起来再让我们去搞建设? 因此,我的意见是先服从、先跟随,边工作边观察,边观察边思考。希望越来越好,实在不行了还有辞职那条路呢不是吗?!” 大家的分析和意见多少有些出乎钟声的意料。不过,好像他从此前钻入牛角尖的思路渐渐摆脱出来了,心态越来越开放了,表情看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钟声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说:“其实早在报自愿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学文的出路是有限的。因此,我果断报了机械制造专业。 这个专业目前是不可能让我回到梁州来的。当然,更不可能来到菊花岭。我赞同维诚的提出的工作-观察-思考的路子。” 秦桃花再一次撅起她那招牌式的小嘴嘟囔着:“可是我学的是新闻专业,将来可怎么办呢?”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都说她小大人的样儿太可爱了。 糜维诚说:“亏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新闻专业的大学生,你知道什么叫日新月异吗?你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吗? 不要说四年后的中国社会是怎样的,就连明天的菊花岭是什么样的你能确切地判断吗? 还是那句话,要么同大部分人一样随波逐流跟着走,要么勇敢地挺立潮头唱大风。 “相信我,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真正温暖的春天必然会到来。” 第67章 《故乡明月》(第一五二——一五三节) ——一五二—— 糜维诚和秦桃花的婚礼显得有些冷清,只有桃花妈妈夏杏芳、维诚姑姑糜腊佳专程从冉州、香港赶来和两位新人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一起,为他们送上祝福。 这样的形式和境遇明如月早早就预料到了。 早在明如月从糜腊佳那知道糜维诚和秦桃花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她就知道儿子的婚礼不可能大操大办,她要用另一种「高大上」来为儿子、媳妇操办,她要与众不同。 她仔细研究了中国传统婚姻习俗里蕴含着的深厚文化和非常讲究仪式感的严谨程序,并经反复推敲,模仿古代文人雅士和耕读之家的经典婚姻书贴向亲家夏杏芳下了《求亲帖》,也为儿子和儿媳妇撰写了寓意颇深的《婚书》。 这一切是明如月和糜腊佳姑嫂俩的秘密,两份文绉绉的传统婚姻文书也充分展示这两个既现代又传统的大家闺秀的文字功底和文化底蕴。 《求亲帖》和《婚书》虽然只是象征性的,糜腊佳还是非常正式地请书法界的名士用红色洒金宣纸抄写后再用大红龙凤缎面进行了最正规的装裱。 当着众人的面,糜腊佳将《求亲帖》轴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新娘子秦桃花的妈妈夏杏芳。 夏杏芳恭恭敬敬地接过来轻声朗诵到:里闬之游,笃于早岁; 秦糜之交,肇于礼义。门户担当,赖以农商; 交朋之分,重以世姻。竖子维诚,天资朴鲁,近凭耕读之师传; 令爱桃花,姆训夙成,远有独立之德行。聊祈挚情之请,愿结无穷之欢…… 读着读着,夏杏芳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表情从复杂变得越来越单纯,满脸洋溢的笑容和轻轻滑落的泪水那么和谐地飘荡在她那风韵犹存的脸上。 她缓缓地卷起这精致的《求亲帖》轴,转过身来对着糜腊佳想轻轻地又怕旁人听不见地说:“准了,准了!有这样的亲家,有这样的女婿,是我秦家的荣幸,更是桃花的福分。 在这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时代,能有这样的心思是需要胆量的。 虽然我们都算是知识分子。但是,能有这样的思虑、这样的仪式、这样的文笔、这样的情怀,该是何等的高贵和儒雅呀!” 糜腊佳也适应着夏杏芳的音量说:“哪里哪里,这是如月嫂子模仿大文豪苏轼先生为儿子苏迈起草的《与迈求亲启》撰写的,《婚书》也是照着民国时期的经典婚书起草的。不过,她和我哥对维诚和桃花的爱绝对是和东坡先生完全一样的。” 夏杏芳羞答答说:“不知道苏先生亲家当年的《答求亲启》是否流传下来了,我应该也模仿着抄袭一封留给维诚和桃花,让他们将来有个完整的回忆?” 糜腊佳说:“当时我们一起四处查寻过,没有找到东坡先生亲家的回帖,不过找到了苏轼先生的另一篇《答求亲启》,到时候我抄一份给你,你照着写好了给我,我还去求这位书法大家帮忙书写一下,同样按这种规制装裱,让他们的《求亲帖》、《答求亲帖》和《婚书》成为一个完整的系列,或许若干年后会成为一段佳话,也一定能成为咱们两家的传家之宝。不过,咱们现在还是先继续进行两位新人的婚礼仪式吧。” 说着,糜腊佳又把装帧精美的大红《婚书》轴郑重地递给糜维诚和秦桃花。 她拉起两位新人的手说,本来这个婚约应该由婚礼的司仪唱读的,今天,咱们没有请司仪,就由你们小两口自己来诵读吧,也作为你们给对方的誓言。 糜维诚知道这是爸爸妈妈的叮嘱,更满含着姑姑和所有亲人对他们发自内心的爱。 只见秦桃花左手挎着糜维诚的右臂,糜维诚的左手和秦桃花的右手共同毕恭毕敬地擎起《婚书》,同声诵读起来: “懿欤乐事,庆此良辰,合糜秦之好。本是苔岑结契之交,绵百世之宗,长承诗礼,传家之训。 鲲鹏鼓翼,万里扶摇; 琴瑟调弦,双声都荔。翰花陌上携手攀徐徐之巅,开径堂前齐眉举卿卿之案。 执柯既重以永言,合卺乃成夫嘉礼。结红丝为字,鸳牒成行,申白首之盟,虫飞同梦。 三世联姻,旧矣潘杨之睦; 十缁讲好,惭于曷末之间。冉州之牍岂偶然,秦巴之情益深矣。 爰谋泰筮,用结欢盟。夸百两以盈门,初非竞侈;瞻三星之在户,行且告期……” 读着读着,两个人慢慢开始哽咽,以至于后面那些现代人本来就不易领会的文字,根本就听不清楚了。 好在这并不影响他们自己已经深深感受到的父母和家人的爱,更没有影响他们刻骨铭心并肃然起敬的仪式感。 若干年后,在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时,他们特地找出这三幅卷轴仔细诵读时才发现,夏杏芳妈妈可能因为他们被「下放」回梁州,没有心情真的撰写给如月妈妈的《答求亲帖》,只是全文照抄了东坡先生的《答求亲启》:“藐尔诸孤,虽本轩裳之后;闵然衰绪,莫闲纂组之功。伏承某人,儒术饬修,乡评茂著。 许敦兄弟之好,永结琴瑟之欢。瞻望高门,获接登龙之峻;恪勤中馈,庶几数马之恭。”当然,也可能是姑姑糜腊佳因为迟迟没有收到亲家母的文本,自己也不便越俎代庖,便悄无声息地请人书写了苏轼的原文,以求他们这个婚姻文书的完整性,不给他们留下遗憾。 桃花高考时是上海的生源,顺理成章地被留在了上海,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而进入了著名的《新沪报》。 刚刚到报社报到,几乎所有的同事都不熟悉。而且,几个年轻小伙子听说报社来了个大美女突然要结婚了,心里有怪怪地感觉。 糜维诚虽然在扬子江造船厂已经成了绝对的业务骨干。但是,前几年,因为从父亲的来信上得知大炼钢铁把菊花岭上许多几百年的大树全部伐掉了,整天和钢铁打交道的他,在不同的场合表现出对全民炼钢多有微辞,差点被打成右派。 因此,与同事的交流往来明显少了。更为重要的是,现在正值困难时期,大家连吃饱都成问题,哪里还能像模像样地请客呢? 本来是出于无奈的举动,最后成了糜维诚和秦桃花被下放回农村的导火索。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农业的重要性又被提到特别突出的位置上来,从机关到院校,从事业单位到企业,相当一部分从农村来的人员自愿或被强迫回到农村去从事农业生产。糜维诚为他的不合群和「右倾」言论付出了代价。 糜维诚作为企业为数不多的科班出身的新时代的产业工人,他知道客观规律是多么无情,他知道尊重客观规律是多么重要。 可是,他不知道要真的按照客观规律办事是多么困难。因此,对他来说,当造船厂的决策者们用报纸上得来的钢铁产量确定自己造船的吨位任务时,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反对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他只能以冷笑来面对,他甚至想到了逃避,可他依然凭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站在了反对者的立场上。 《新沪报》同样面临下放人员到农村去的问题。 秦桃花的处境和结局有些无厘头的味道。 一个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本来完全不在此类问题人选的考虑之列,毕竟在这个高中生就算得上知识分子的时代,一个女大学生的作用,除了工作本身之外,还具有相当的指标性的意义。 无论是对单位人力资源的学历结构、性别结构,还是年龄结构都是有相当的加分作用的。但是,她几乎是第一批被定下来需要回到冉州农村去的。 很显然,扬子江造船厂和《新沪报》社是协商沟通过的,两个单位的领导几乎是在同时找他们俩分别通报了组织决定并给出了几乎相同的理由。 本来其中的许多理由是比较牵强的,如果他们下决心申辩的话,毕竟对于两个技术和学术要求比较高的单位来说,名牌大学毕业生还是凤毛麟角的,依然有留下来的机会。 但是,当他们发现许多理由是专门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有些已经带有一定的人生攻击甚至是侮辱性的味道了,他们俩同时有了不愿在这样机构供职、不屑和这样的上司为伍的冲动。 小两口抱头痛哭之后,反而有了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他们决定回到菊花岭开始他们自己做主、自己劳作的生活。 当不识相的《新沪报》的头头拒绝了秦桃花想和丈夫一起到梁州去从事农业生产,把自己的去向由冉州调整一下的时候,一场惊动上海乃至全国新闻界的大事发生了。 要知道,桃花姑娘并不一个任人摆布的软柿子,她可是一朵典型的带刺玫瑰。 当自己一个非常合理、非常正常的要求被无情回绝的时候,秦桃花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笔,想到了新闻的战斗力,想到了不受这里管辖的《民醒报》。 当一篇笔触细腻、感情真挚、近乎呐喊式的只讲事实、只描述相关人的嘴脸、只反映当事人合理诉求的小小报告文学投送到《民醒报》副刊的编辑手里的时候,当他们知道一个在中国大陆已经引起轩然大波,而《民醒报》苦于没有第一手素材,当事人又不敢接受采访政治性新闻,将以文学色彩浓厚的方式报告给世人的时候,当他们感到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切入点的时候,特别是当他们看见这篇多年难得一见的上乘佳作的时候,他们甚至比作者本人更加兴奋。 当然,出于报社责任的考虑,他们还是要跟当事人及涉事的《新沪报》核实情况的。 拿到副本的《新沪报》有关领导可以说是吓坏了,他们现在能做的当然是竭尽全力来挽回。 他们多管齐下,一路人马找当事人,也就是文章的作者秦桃花,一路人马去和《民醒报》上海记者站协商,最重要的一路人马去有关部门办理允许秦桃花和丈夫一起到梁州的相关手续。 但是,弄权者只能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玩弄权术,当他们最低限度地还了当事人部分公道的时候,他们权力范围之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民醒报》如期在重要位置刊发了署名桃花的报告文学。一时间,一个本来是为部分解决民生问题的好政策,却在执行过程中变成部分当权者排除异己、打击报复的工具的事实被暴露在公众面前,政治领域操作一向羞羞答答的面纱第一次被捅开了一个小小的窟窿。 一时间,事态从《新沪报》内部开始发酵,很快涉及各行各业。 最先提出疑义的是一些感觉莫名其妙被「发配」的人和他们的亲属。 他们的心态是,自己的处境已经跌到谷底了,反击一下,难道他们还能剥夺自己已经变成农民的身份吗? 秦桃花的初衷当然不是引发社会的反响,她只是想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眼看报社的弄权者已经失去了权力,直接当事人甚至也被第一批下放回农村,社会舆论已经明显倒向她这样的弱势人群,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虽然气是出了,可自己真的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了。 已经是自由之身的糜维诚和秦桃花有足够的时间在大上海收罗他们认为有用的、能够搜集到的资料、信息和物质,有足够的时间去拜访他们认为有必要、有可能的各界人士。当他们经冉州返回菊花岭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时节。 夏杏芳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 刚刚得知女儿不得不离开上海要回到农村的时候,她发疯式地虐待自己,她知道女儿一定是受了自己和家庭的连累才有今天的。她为女儿的前途担忧,更为女儿的心理安全捏一把汗。 真正和女儿有了深入的交流之后,她至少表面上是释然了。 这些年,从「三反五反」到「镇压反革命」,从「公私合营」、「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化」…… 夏杏芳觉得,连她这个自认为喝了不少墨水、经历过烽火岁月、遭受过列强凌辱的人都看不懂、跟不上,自己那个思想单纯、个性强悍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看明白、想清楚呢?她甚至开始宿命地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从心底里期待,那个叫菊花岭的地方,应该是女儿女婿真正的天堂。 到菊花岭去,是夏杏芳自己的决定,就在女儿女婿回到菊花岭不久。 夏杏芳的到来是糜传家和明如月完全没有想到的,虽然他们非常欢迎这个几十年前就已经认识的曾经的同学、战友,今天的亲家母。 明如月和夏杏芳是在上海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想当年,豆蔻年华、风华正茂,她们对人生充满了期待,她们对生活充满了期待,她们甚至对自己的爱人也充满了期待。 今天,当一切都成为过去时和正在进行时时,她们似乎无法回忆当时的真实心态和愿景了。 对再次见到夏杏芳,明如月曾经设想过若干种可能性和很多种心态,当她们以亲家的身份重逢的时候,夏杏芳是欣喜的,而明如月却表现得非常揪心。 首先给了明如月沉重打击的是夏杏芳花白的头发。这个当年在大上海的大学校园里也算是引领时尚风潮的摩登女郎,这个在几十年前都已经不化妆不出门的女神,今天,不仅素面朝天,而且还敢于在与自己年龄完全不符的花白头发上点缀上色彩鲜艳的步摇,她那灿烂的笑容和游移的眼神不太协调地共处在一张风韵犹存的脸上……明如月想哭。 她不知道自己在夏杏芳的眼中与当年有怎样的反差,她更不敢挑起与当年有关的任何话题。 她们都主动心有灵犀地回避着她们内心的纠结,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维诚和桃花展开了。 她们知道,两个已经不是孩子的孩子比她们要痛苦得多。只是,最最痛苦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近几年,城乡二元结构的家庭,农村补贴城市、农民反哺工人的现象普遍存在,明天到底怎么样? 大上海人的日子就一定比菊花岭更有盼头? 正面的答案是没有充分依据和把握的。她们更愿意从乐观的角度来期待两个孩子在菊花岭的未来。 用世俗的眼光看,糜维诚和秦桃花的结合无疑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可糜维诚和秦桃花真的没有那么庸俗,他们是精神上的神雕侠侣,也是工作生活上的良师益友,他们有他们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他们有他们心领神会的合作互助形式。 当真心关心他们的亲人们和多少有些看笑话的人们还在叹息的时候,糜维诚已经在考虑他们利用这个冬天布局他们自主权范围内的行动了。 这两年,不时有饿死人的小道消息在民间传播。但是,在菊花岭基本没有出现这样的极端事件,只是一年之中总有许多时候是靠「瓜菜带」度日的。 一来,处在大山之中、大河之滨的人们,总能想办法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 二来在这个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貌环境之下,自留地、自留山的面积几乎是不拿尺子丈量的,大多是凭目测、凭感觉来分配的。 更何况,乡亲们总能在房前屋后、大山深处、山涧水潭找到种植、养殖的法子。 这一切都给从小就在这山水之间耳濡目染的糜维诚提供了广阔天地,他决定带领乡亲们真正改善自己的生活。 人民公社已经运转的非常稳定了,糜维诚知道只能在体制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回到菊花岭最令他不是滋味的就是当年爷爷和父亲苦心设计才保留下来的漫山遍野的树木,大多都在「大炼钢铁」时变成了柴火。 特别是那些留在菊花岭集市中间和房前屋后的大树桩,无一不勾起他对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无一不引起他对无情现实的扼腕叹息! 看着曾经郁郁葱葱的菊花岭如今生满了「牛皮癣」,糜维诚心里一喜,这不正好是自己可以带领乡亲们在种粮之外可以下手的突破口吗? 他决定申请植树造林。 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第三个冬天,糜维诚带着和他同时回到菊花岭的钟声开始了艰难的考察。 他们围坐在老山民的火笼旁问计取经,他们走进深山老林选择可移栽的大树,他们爬上一棵棵高大的油松上搜集种子,他们敲开一户户农家的院门争取支持,他们从公社到大队求领导许可,他们寄出一封封书信到西安、上海索取资料…… 很快,一份附有详细规划方案的关于在菊花岭及其周边非农业用地上植树造林的建议书,通过父亲这个县政协副主席呈到南乡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手里。 这一代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大部分是老红军、老八路和解放前入伍的干部,他们对大山有深厚的感情。 在他们的心目中,有山就能摆战场,有树就能保胜利。这些年,对于一个山区县来说,树少了、树没了,他们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很快一个经县长、书记亲自审批的支持菊花岭植树造林的红头文件下来了。 文件中甚至连进入哪个区域移植什么样的树种、每平方公里可移栽几棵、必须在距离县城多少公里以外的深山移植等细节都安排的非常具体,这让糜维诚和他的团队倍感振奋。 那个物质匮乏的春节,糜维诚和他的团队却和乡亲们干得热火朝天,大家总觉得有用不完的劲儿。 用父亲糜传家的话说,已经有几年没有看到这样朝气蓬勃的劳动场面了。 糜维诚、秦桃花和钟响、钟声几个大学生经过反复试验和精密计算,他们尝试着用系统论思想指导他们的第一个战役。 正是农闲时节,有县里的红头文件,有乡亲们的参与热情,一下子竟然有二三百村民可供糜维诚指挥。 经过试验和计算,糜维诚在妈妈和妻子的协助下,把乡亲们分成四个小组。 其中,由对菊花岭最熟悉的糜维诚带领三分之二的壮劳力负责清理被砍伐的树桩、树根,规划移栽树木的位置并开挖树坑; 由钟声带领对不同树木的习性最熟悉的老把式,进山选择要移植的候选树木; 由比较熟悉农业生产的钟响带领一批老农民进行新树苗的育种; 由已经怀孕的秦桃花登记各类各项投入产出量和所有人员的出勤出工量并定期张榜公示。 农业生产也能这样井井有条,与土地打交道也能如同上班一样,这让这些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的人,觉得非常新鲜、非常有趣,劳动热情也空前高涨。 新闻科班出生的秦桃花以亲身经历给新的《梁州日报》以《绿水青山蕴藏着梁州的明天》为题投送了一篇长篇通讯。 文中,桃花除描述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之外,重点详细介绍了他们按照景观、用材和经济林等功能,在集市和房前屋后种植了观赏树木,在菊花岭码头周边的山坡上种植了容易成材的用材树,在土壤条件相对较好的莲花沟种植了当地的传统经济树木樱桃,以及长远规划、长期建设的茶园。 他们要让遭到破坏的山山沟沟、坡坡坎坎重新披上绿装,他们要让养育了祖祖辈辈的菊花岭变成金山银山。 一个看似单纯植树造林的举动,一篇意在鼓舞劳动者干劲的通讯,却被敏感的政治新闻记者拿来反复解读。 先是一篇题为《农村是个广阔天地》的评论员文章,把大批被迫返回农村的干部职工和产业工人,说成是自愿回到黄土地上战天斗地的战士,把菊花岭这个正在变化的小天地描绘成整个农村的新面貌。 紧接着,一篇以糜维诚为主人公的题为《一名大学生的华丽转身》,再次把糜家新的传人推到了梁州社会舞台的中央。 而这,恰恰是糜传家和明如月不愿意看到的,也完全不是糜维诚和秦桃花的初衷。 ——一五三—— 桃花坐月子正好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在菊花岭最早成片开放的是樱桃花。接下来漫山遍野便是野山杏、野桃花的世界。 学了些医学常识的明如月说不能让小孙女错过这人生的第一个春天,没等满月,只要天气好,就让桃花抱着她的小囡囡出来晒晒太阳,看看远方。 看着爷爷奶奶都在,一家人都是高兴的样子,桃花跟丈夫咬了一下耳朵说,请爷爷给女儿把名字取了吧! 糜维诚凑到妈妈跟前两只手扶着明如月的肩膀说:“妈,咱们是不是该给小姑娘取个名字了?总不能一见是丫头就叫囡囡吧?再说了,一旦大家都叫顺口了,想改过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糜传家伸手接过小孙女说:“这几天其实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事呢。你们两个都很年轻,正好现在生产队里也把你们当个人物看待,不会有太多太重的农活让你们干,我想你们好好利用现在的时光,安心生孩子、养娃娃。 本来我是不打算干预你们的,可自从你们佑家二叔走了之后,爷爷和太奶奶、奶奶们虽然没有直接提说过子嗣的事,可从他们经常关心我和你妈的情况,我心里清楚他们的心思。 现在的形势你们也都看见了,自家的产业一点儿也没有了,那点儿自留地、自留山,可做文章的余地也不大。 但是,我想这种状况不可能拖得太久,迟早会把重点转到关注建设、生产和老百姓的生活上来的。 我的意思是,趁着你们有精力、有时间的机会,好好养几个孩子。 等将来需要把注意力转到发展生产上的时候,娃娃们也大了,就可以一门心思支持你们的事业了。” 糜传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们任何人,只是抱着孙女看着远方。倒是明如月,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媳妇。 秦桃花对着丈夫作了个鬼脸说:“我当然想生,就看维诚愿不愿意了。我从秦家到咱们糜家,最大的感触就是太冷清,我是个爱热闹的人。 再说了,都说女人生孩子怎么可怕,可我没什么感觉。你们看那天上午我还跟着大家去樱桃花盛开的地里干活呢,下午就生了。要依我的,至少要生四五个孩子。” 糜传家依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们,明如月使劲地捅了一下儿子。 糜维诚笑了笑说:“说起来轻松!难道我们都忘了挨饿的日子了吗?” “屁话!挨饿?咱们家什么时候让你们挨饿了?旧社会,就连日本鬼子在的时候,我们尚且能养活好多不相干的娃娃,何况现在新社会了? 有句老话叫「有苗不愁长」。有这大山、有这大河,还担心娃娃们挨饿?你的大学白上了吗?” 看父亲真的有些生气了,糜维诚绕到父亲面前想接过女儿,糜传家转身把小孙女交给了明如月后说:“你们奶奶活着的时候常说,有人能制万物!” 明如月转过身把孩子交给儿子后说:“在冉州有句老话叫「前人强不敌后人强」你仔细看看、仔细想想,人一辈子怎么就算是人生赢家?依我看,一代更比一代强,才算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糜维诚低着头嘟囔着:“我不是说不生,而是说要考虑这些因素。” 桃花赶紧走到丈夫跟前接过孩子说:“其实我和维诚商量过,我们就是要趁爸爸妈妈身体硬朗,趁着我们在菊花岭这山清水秀的地方的时候多生几个孩子。 我们认为,从世界范围来看,科学和技术在国家建设中的作用只会越来越重要,各行各业人才的匮乏很快就会突显出来,不可能没有我们这些人的用武之地,国家迟早会想起我们,不可能永远把我们遗忘在这大山深处。” 糜传家脸上露出一丝丝笑意。他再次从桃花手里接过小孙女说:“桃花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你们都是大学生,千万记得一条:动脑谋事宜寡,动手做事宜众,分享成果宜公平。现在从全国的形势来说,似乎不是很好。 但是,在咱们不能改变大形势的前提下,我们的小环境是非常好的。 单从人的结构上说,在咱们这个生产队,壮劳力自不必说,光咱们钟、糜两家的大学生不要说在南乡,就是在梁州甚至全国农村也是有显著优势的。 谋划事情不要跟风起哄,要联系本地的实际,把必要性和可能性结合起来。 要充分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现在的情况是,乡亲们的积极性好调动,说服上面比较难。 最近,你们干了几件漂亮事,政协在动议要让维诚成为农业界别的委员。 我的想法是,我从工商界别退出来。这样,维诚就有直接进入常委的可能性。 如果能实现,在上面的影响力就够了。桃花要当好维诚的参谋,尽量不要出头露面,要低调些。 一家人不能个个在外面抛头露面。而女人最易显低调的就是相夫教子。我不是不让桃花发挥自己的优势,而是让你的强项也通过维诚体现出来。” 明如月上前一步再次接过小孙女说:“咱们不说那些天下大事了,还是先把囡囡的名字给定下来吧。” 糜传家说:“其实我也一直在琢磨,她这一辈是「清」字辈,囡囡正好出生在山花烂漫的季节。 你们看看菊花岭这漫山遍野,多么美呀!正好她姥姥叫杏花,妈妈叫桃花,我看囡囡的小名就叫樱花怎么样?” 桃花马上接话道:“好呀好呀!樱花是咱们这里成片开放的最早的花,果实看起来喜庆吃起来好吃。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们樱花姑娘也定会喜欢这个名字的。” 糜传家看大家都盯着自己,他一挥手说:“你们看看这四周八野,漫山遍野的鲜花,满眼的翠绿,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秀」!她的学名就叫糜清秀吧。” 明如月拍了拍糜传家说:“既然他们都表示愿意多生养几个,我看呐,咱们直接用「秀山丽水」来给孙辈们命名。 老大是个姑娘叫了清秀,后面如果有男孩就叫清山,有女孩就叫清丽,至于清水嘛,男孩女孩都可以用。你们看怎么样?” 糜传家转身看着儿子和媳妇,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糜维诚悄悄瞄了一眼桃花说:“挺好的,还是妈妈想得周到,我们努力吧。” 秦桃花做了个鬼脸高兴地从婆婆手里接过女儿,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说:“来吧,我这就带着我们樱花小姐去看樱桃去了。嗯,瞧瞧,我们樱花小姐是够清秀的,谢谢爷爷奶奶!” 看着媳妇抱着孙女走了,明如月对儿子撅了撅嘴说:“快去吧,不用陪我们了。生养的事,你们自己根据身体情况看,急不得、也拖不得。你这媳妇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要委屈了人家。” 因为糜清山的学名在他出生前就定下来了,从他出生开始大家都直接叫他清山,并没有叫起来更顺口、听起来更亲切的乳名。 明如月清楚记得,为了名字的事,在糜清山刚刚能利索的说话的时候,和姐姐糜清秀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有一次他们祖孙三人在荷塘边玩,看着盛开的荷花,糜清山拉着姐姐糜清秀问:“妈妈叫桃花、姐姐叫樱花,我能不能叫荷花呢?我喜欢荷花。” 在旁边带他们玩的明如月笑笑说:“哪有男孩子叫什么花的呀?再说了,邗州的大姑奶奶已经叫荷花了。看你整天把自己的弄得跟个泥猴似的,叫荷塘还差不多!要不然咱们叫个「狗尾巴花」咋样?” 糜清山顺手从田埂边抓起一把泥往自己脸上一抺说:“我才不叫什么「狗尾巴花」呢,我还是叫荷塘好了,免得你们都有小名,就我没有。” 从那以后,「樱花荷塘」成为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之间的昵称,只是大人们并不真的这样叫,也就没有固定下来。 糜维诚经过增补程序进入南乡县政协。但是,由于没到换届时间,糜传家的县工商联主席没有卸任,政协常委、副主席的位子虽然数次请辞,依然没有被批准。 这样,父子二人同时担任政协委员成为当地的一大新闻,也被老百姓传为佳话。 糜传家被揪斗是县里的一切权力归「革命委员会」之后的事。 那段时间,糜传家其实已经几乎不去工商联上班了,政协虽然没有公开宣布解散,但也已经完全不发挥作用了,糜传家父子也就无所谓常委、委员了。 五岁的清秀带着三岁的弟弟清山完全跟着奶奶一起住,桃花已经学会把还没有断奶的女儿清丽捆在背上下地劳动了。 糜维诚还是从事些写写算算、涂涂画画的事。因为当时他从事的脑力劳动是别人代替不了的,生产队给他评定的工分等级是最高的每天十分。 在生产队,男劳力每天的工分分为十分、九分、八分、七分、六分五个等级,女劳力每天的工分分为八分、七分、六分、五分和四分五个等级。 由于糜维诚刚刚回乡的时候,干了许多影响大、别人干不了、乡亲们普遍受益的事情,全体社员几乎毫无疑义的给他评了最高等级。 自从父亲被批斗之后,有人站出来提意见,说是一个很少下地干活的人不能定十分的等级,这让知道糜维诚整天在干什么的公社和大队的干部非常为难。 糜维诚不想让自己的事成为别人批斗父亲的又一个借口,他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工分降为第三级每天八分。 最后经过反复商量,在公社的干预下,生产队把糜维诚的公分定为二级每天九分。 最清楚糜维诚工作量和工作难度的大队会计的夫人定的是女工一级,即每天八分。 她本人因为识文断字还兼着生产队的计分员,她知道秦桃花的学识和为人,决定把记分员的工作交给她来做,这样就可以把她的工分由原来的三级六分调到一级八分,还能让她尽量减少把小女儿捆在背上的时间。 这样一来,糜家的劳力工分实际上还调高了一分,对于已经有三个孩子的糜家至少在分口粮时会有一定的帮助。 对糜传家的批斗因为马伯略的死亡而突然发生了质的变化。 马伯略从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小省调任一个工业和科技基础实力在全国排名前三的大省当省长时,并没有带上从入伍就跟着他的周天风。 而正是这个周天风成了那些给马伯略写大字报、整他黑材料的人的最积极的通风报信者。 当年,周天风因为念过几年书和入伍时自己悄悄改名给人的大胆印象,入伍后展现出的紧张泼辣的作风和相对较好的文字表达能力,很快就进入了马伯略副司令办公室。 其实,当年周天风的堂姑周彩娥和洪流结婚后,她担心人家两口子联手的力量盖过自己的风头而想方设法排挤他们的小动作,马副司令是担心过周天风的人品和修养的,只是当时正值用人之时,她的某些能力,部分掩盖了她的缺点,马伯略用宽厚和仁爱包容了她,一直带着她。 现在,周天风的职级也已经是正处级了,不可能总是带着她,她急于解决的副厅待遇也迟迟没有着落。 这让周天风对马伯略由不满渐渐心生恨意。特别是反右扩大化时,周天风以为马伯略这个「二臣」一定会被打成右派的,就以「知情人」自居,成为揭发马伯略的急先锋。 出乎她意料的是,马省长不仅没有被打成右派,反而调任更大、更重要的省去任省长了,她又上演了一幕痛哭流涕、决心痛改前非的戏码。 因为上级有规定,领导人职位变动不能带身边工作人员随任,马伯略是不可能带着周天风一起上任的。 政治风云波谲云诡,事情的发展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当马伯略在解放战争中和解放初期的顶头上司被公开地、大规模地批斗时,马伯略的政治生命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更具戏剧性的是,就在红卫兵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支「生力军」、「急先锋」的时候,就在打了鸡血似的红卫兵头目准备拿马省长「开刀」的时候,马伯略突发重疾,没几天时间就在北京的医院里病逝了。 这让精心筹备了很久的红卫兵小将们很不甘心,他们决定对与马伯略有关的还活着的人下手。 跟马伯略有几十年交情的糜传家当然首当其冲。 周天风搜肠刮肚琢磨了很长时间,最后给红卫兵提供了马伯略和糜传家当年与土匪合作的情事和为筹措军费低买高卖等「投机倒把」的细节。 糜传家因为沾上了土匪,就变成了阶级敌人,因为投机倒把就成为资产阶级。 一下子,糜传家就由教育的对象变成了专政的对象,批斗「规格」的上升是必然的,身心的伤害对于一个60多岁的老人是可想而知的。 面对口口声声讲「革命」,其实根本不知革命为何物的红卫兵,糜老先生还是表现的太过天真了。 他以为,只要全面真实地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讲明白,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哪里知道,那些靠着「断章取义」领会精神、寻找证据的「革命小将」,只会截取那些能佐证他们结论的证据来做文章。 一时间,糜传家土匪、恶霸、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越戴越高,越戴越具体了。 事情发生彻底的逆转是在当年盛夏。 一条东西横贯梁州的战备铁路正在最高层的关注下高强度地快速建设着。 要知道,虽然当时的铁路建设者被称为铁路工人,但其实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农民。 不管他们被派到哪里去当铁路工人,他们的劳动报酬依然是靠原来的生产队记工分来体现的。 菊花岭的农民被派到了离家仅有三十余公里的汉江下游的茶镇去筑路。 这些农民离开家三十公里就变身成了铁路工人,心态上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再加上革命小将们无知者无畏的劲头。 一时间,人人想「放卫星」,个个要冲高产。特别是当汉江的主汛期来临之时,本来主河道是到了禁航的时期,而革命小将们认为大风大浪正是锤炼革命本领、磨练革命意志的大好时机,坚持要从菊花岭码头向茶镇码头运石料。 已经被限制言论自由的糜传家冒着「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新罪名的风险,苦口婆心地劝啊、说啊、阻止啊,实在没法劝阻这些狂妄的年轻人,他甚至还放下身段请求自己曾经发誓不与其为伍的革委会副主任来阻止这项危险的行动。 可是,糜传家这个与江河运输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长者并没有说服无畏的红卫兵小将们。 一切努力都白费之后,糜传家只好与杨典常、李彪几个老把式商量用最原始的法子来保护和挽救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娃们。 糜传家和杨典常、李彪都非常肯定,在这样的洪水面前,任何船把式是不可能平安渡过菊花岭下游一公里处的老虎滩的。 一旦翻船,满船的石料瞬间就沉底了,船本身不可预知,人是一定会随波逐流的。 很多年前,菊花岭的人们已经用拦阻绳、阻拦网在这里营救过很多不识汉江习性的船工的命。 只是近些年,由于菊花岭码头的废弃,这种方法已经有很多年没人用了,年轻人也基本没有人会用这种方法了。 几个老伙计一合计,决定联络一群自家的子弟,连夜制作拦阻绳网,尽可能地减少由无知的冒进带来的伤亡。 拦阻绳网就是用两根粗壮的缆绳横跨江面,两根缆绳之间布上结实的绳网。 把两根缆绳的一头固定在江边的大树根或巨石上,另一端的两根绳头则以活扣拴在对岸江边的大树上。 如果经过老虎滩的船只顺利通过,就放长活扣,让缆绳和网沉入江底,放船继续航行。 如果出现翻船、沉船事故,则收紧活扣绳头。当落水的船员漂流到阻拦绳网跟前时,就可抓住缆绳或被绳网拦住而获救。 糜传家知道,这一切都只能悄悄地进行,公开架设一定会被拒绝的。 老哥几个带着自家的子弟连夜在这段相对平缓的满面上架设好阻拦绳网后,赶在第二天他们装船起航前,带着其他救生装备埋伏在缆绳的两端。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两艘不大的木船从菊花岭在几乎毫无驾驭经验的革命小将的操纵下,以自由飘荡的架式向下游冲去。 刚刚进入老虎滩,就毫无悬念地相继翻覆,船上的八个小伙子瞬间被洪水吞没。 守在阻拦绳活扣一端的糜传家和杨典常、李彪赶紧一面指挥年轻人收紧缆绳,让上缆绳微微浮出水面,一面命令所有人大声呼叫,提醒落水的人抓住绳索。 仅仅几分钟,八个人全部被阻拦绳索成功捕获。糜传家再次指挥岸边的人立即将拴了救生圈的绳子抛向他们。 八个人在套上救生圈后,沿着阻拦绳索慢慢爬到了江边…… 要知道,这八个急先锋可是南乡县最著名、最激进的红卫兵小将头目。 他们清楚,这次能与死神擦肩而过,侥幸闯过鬼门关,完全是拜糜传家的经验和先见之明,完全是拜糜传家崇高的修养和人品。 他们知道,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阶级敌人」,他们知道,有必要重新评估自己的「革命行动」。 他们冷静了,他们也安静了。 菊花岭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这样的方式暂时结束了第一战役。 转眼大孙女糜清秀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 糜传家和糜维诚都知道由于户籍的捆绑,现在想挑学校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把娃娃送到西安、上海这样的地方去上学更是想都不要想。 好在,虽然学校里已经以工、农、兵的技能课为主要教学内容了,毕竟还有钟响这样科班出身的老师,糜清秀还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大学生来给课外「加餐」。 前几年明如月听说过各地兴办农民夜校的事,有一个比较形象的名称叫「扫盲」,就是扫除文盲。 主要是教不识字的青壮年农民认字和算术。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形式,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空子」。 明如月出面和菊花岭小学的几个对学校整天学工、学农、学军有些想法的骨干老师合计,他们决定向「革命委员会」申请在菊花岭举办农民夜校,并鼓励大家把正在上学的娃娃们同时带来参加夜校。 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上学,孩子们自然是兴奋的不得了。 慢慢地,当大人们把上夜校当成了每天晚饭后的寄托的时候,夜校也自然而然地分为成人班和少儿班。 成人班的课程由菊花岭小学的真老师来上课,而少儿班则由糜传家、明如月、糜维诚、秦桃花、钟声这些正牌大生按照几年前的全国中小学统编教材来分别授课。 第68章 《故乡明月》(第一五四——一五五节) ——一五四—— 新中国和日本国建立外交关系是在我们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之后。 当然,全世界都知道日本的「越顶外交」肯定是得到美国支持至少是默许的。 所以,本来就比官方活跃的中日民间交流更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了。 特别是,日本人的长相上几乎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中文够好的话,他们在中国的合法活动很少能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 细川健雄是借送女儿细川美智子到北京大学交流的机会到中国来的。那时候,梁州刚刚才通火车。 细川从中国战场回国之后,由于政治观点偏左,与日本依然是右翼势力主导的政治生态格格不入。 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走入社会,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家庭的历史包袱,他主动提出了离婚。 本来细川健雄想让儿子细川广智和女儿细川美智子都跟着夫人细川美子的,可女儿心疼爸爸,坚持要在法律上跟着父亲。 这样,他们这个家庭仅仅在法律上履行了相关手续,细川美子由夫姓细川改回父姓新木,包括吃住在内的其他方面依然如故。 细川广智选择了父亲的母校早稻田大学和父亲当年的专业—— 中国语言文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虽然不停地有人问他为什么,可他总是说喜欢,不为什么。 细川美智子之所以选择社会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她就是想将来要认真研究二战期间日本民众的心理与国民行动、政府行为之间的关系,她想弄清楚在对外扩张方面有多少国民与父亲抱持相同或相近的观点。而要真正深入的研究当然是不能抛开中国的。 中日建交之后,最先展开的是文化艺术和科教领域的交流合作。 细川美智子作为一个著名的对华友好人士的女儿,当然成为首批中日互派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受益者。 因为时间有限,写信联络是不可能的。当年青木丝谷离开中国时,夏杏芳给她留下的是梁州糜家、冉州秦家和祁门胡家的地址。 细川健雄经过反复琢磨,特别是女儿细川美智子参与意见后认为,从当年父亲离开延安时得到的相关信息和青木丝谷提供的她当年离开冉州时关于秦家、胡家和糜家的信息,他们认为,秦家由于大量拥有土地,政治地位情况一定不太好。 胡家由于本身不太注意参与社会活动,名气应该是比较小的,找起来会比较困难。 糜家就大不相同了。一是很早就开始支持主流政治力量,有人在官方工作,有人在媒体从业,相比之下应该是有相当影响力的人家。 加上新中国成立后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糜家是不大可能离开菊花岭的。 他们决定直接飞到西安,前往当年留下地址的菊花岭糜家。 由于学中文又长期在中国工作的缘故,细川父女两人在中国的行程出奇的顺利。 虽然要经历飞机、火车、汽车和马车,军人出身的细川健雄还是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带着女儿从东京找到了菊花岭。 细川父女俩是以找糜佑家、糜菀佳的哥哥为目标找到糜传家的,令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夏杏芳和青木丝谷一起生的女儿中的一个竟然成了糜家的媳妇。 听了细川先生的详细叙述,糜传家虽然心里依然是紧张的。 但是,他们全家都相信细川父女是友好的,而且此行纯粹是寻访故旧,完全没有政治目的。 糜传家、明如月和秦桃花把知道的关于糜佑家、佑家妈妈、夏杏芳、青木丝谷的情况,向细川父女一一作了介绍。 糜维诚和秦桃花的三女儿糜清丽马上就到上学的年龄了,能说会道,整个一个小大人样儿。 细川健雄和细川美智子在菊花岭的日子里,生性开朗、好奇心又极强的糜清丽成了陪同他们最多的小主人。 由于青木丝谷和秦桃花都讳莫如深,这让细川健雄非常纠结。 虽然他知道,当年无论是花子还是桃子活下来了,对他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毕竟血浓于水呀!如果现在的秦桃花是他和青木的花子,他就要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了。 可是,当事人青木丝谷和夏杏芳似乎是有共识的,谁也不露半点口风,她们从内心里想保护这个战火中诞生的小姑娘的命运和名誉。 其实,细川健雄和学社会学的女儿细川美智子已经深入分析了好几年了。 在他们看来,如果桃花就是当年的桃子,无论是青木丝谷还是夏杏芳都完全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只有活下来的是日本人的孩子,她们才有必要刻意掩盖。因此,他们不能让真相曝光,更不能争取秦桃花按中日两国间的协议,以日本侵华遗孤的身份来做下一步的操作。 当然,细川父女也非常清楚,以夏杏芳的善良和她对脆弱的青木丝谷的了解,她为了不让青木过度伤心而在女儿的事情上故意让她留有念想,甚至刻意去「欺骗」她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细川健雄知道,在秦桃花身上他们最好不要再存什么「非分之想」了,毕竟她已经从冉州嫁到了梁州,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而且,听说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他们有意无意间把全部的希望和牵挂转移到了跟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的糜清丽身上。 糜传家对细川父女的感情是复杂的。当年无论是从冉州传来的关于日军暴行的消息,还是后来腊佳妹妹、婉佳妹妹描述的发生在细川健雄身上的故事,大多都是正面的,甚至是英雄式的、传奇式的。 细川健雄清楚,对于糜传家来说,六姨娘茶花和弟弟佑家牺牲前后的经历,特别是那些被国民政府当成英雄事迹来宣传、被当地百姓当成神话来传颂的传奇故事的真实情形和他们内心的想法,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也是自己这些年来最不能忘怀的和最想对糜家人述说的。 糜家和细川父女的长谈进行了差不多两个通宵。 一来,虽然中日关系正常化了,可国内的总的形势还是封闭的。 二来,国人对日本国和日本人还有很强的排斥心理,公开细川父女的身份或公开进行沟通,都是不可想象的。 事情的过程中肯定会涉及到秦家、明家。经过反复斟酌,糜传家还是带着夫人明如月和儿子、媳妇一起和细川父女进行了触及心灵的沟通。 六妈妈和佑家弟弟,方芳嫂子以及桃花的三叔秦功璠、四叔秦功珀的故事,他们通过明如星、夏杏芳这些当事人和冉州的乡亲乃至于政府的宣传媒体等等,已经知道的非常多了。 但是,当他们从一个亲身经历的日本人,特别是知道几乎所有内情的日本人的嘴里听说的时候,心灵的震撼和冲击可想而知。明如月、秦桃花几乎是从头到尾以泪洗面。 细川美智子虽然表面上显得非常平静,可当她谈及父亲这些年在日本国内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时,依然忍不住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和父亲抱头痛哭。 她反复强调,为什么支持母亲和父亲离婚? 而且支持母亲改回她的父姓。为什么支持哥哥细川广智选择和父亲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为什么自己要拼命争取这次政府间互派访问学者的机会? 她自问自答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看到父亲为避免日中之间再生龌龊、再生战事而经受的磨难和坚持,都是因为她认为日中之间除了友好合作、和平共处别无选择。 为了不让大家一直沉浸在对过往痛苦的回忆之中,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近期目标是,利用此次到北京大学学习交流的机会,仔细研究分析盛唐以来,日中两国民众互相认知、接纳、扶助的心理变化历程。 自从深入的研究了中国语言文学之后,哥哥经常会跟我讲日中两国在文化上的高度契合和认同。 他讲过,唐明皇时代,为了感谢大唐对倭国的启蒙,日本国的长屋王在给大唐佛教界高僧大德赠送的袈裟上就绣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偈。 同样是大唐开元、天宝年间的边塞诗人王昌龄先生也有「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的著名诗句。 遥想当年,何尝不算是诗人对长屋王的回应呢? 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千百年来日中两国人民一衣带水、睦邻友邻的真实写照呢? 所以,我特别想好好研究一下,二战结束后,对作为加害者同时又是战败国的日本来说和对于作为受害者同时又是战胜国的中国来讲,应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黑暗的过去? 又应该以怎样的眼光迎接光明的未来? 我的远期目标是,积极参与国家的政治生活,加入甚至不排除组建一个以坚持和维护日本和平宪法、支持政府走和平发展道路、促进日中友好事业的政党,努力争取在参众两院的席位,团结日本国内一切爱好和平的人士和力量,尽一切努力防止二战的悲剧重演。” 看见大家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一些,细川美智子的语调也缓和了许多。 明如月明显地感觉到了细川父女的真情真意,她往细川美智子跟前挪了挪椅子说:“我信,我们全家都相信你。你和维诚、桃花都出生在那个战火连天的岁月,我们知道,不光是中国人民深受战争之害,日本人民同样也是深受战争之苦。 从你们的谈话之中,我们知道了你母亲也和中国的广大母亲一样,是爱你父亲的,也是爱你和你哥哥的。 你们的家庭之所以走到今天,也是被日本军国主义祸害的。 你们要相信,只要日本政府能正视历史,中国人民一定能以包容的心态面对那段黑暗的历史。 只要日本政府能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我们当然也会以发展的眼光来迎接光明的未来。 “感谢你们千里迢迢来看望我们,感谢你们投入了这么多的真情!请代我们全家向你妈妈问好!也欢迎她老人家和你学中文的哥哥到菊花岭来做客。” 细川美智子显然是被女主人的这段话感动了。她站起来给了明如月一个紧紧地拥抱后后退一步,深情地看了一眼秦桃花后对明如月说:“我和桃花妹妹是同一代人,如果您愿意,我想请您做我的中国妈妈。” 明如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看了一眼糜传家,糜传家正好也在看着她,而且用微笑和轻微的只有他们才能感受到的点头给了她一个正面的信息。 明如月微笑着再次站起来拉着细川姑娘的双手正要说什么,细川美智子已经轻轻地脆了下去。 就在明如月要扶她起来的时候,细川美智子突然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认桃花妹妹的小女儿清丽小姐做我的干女儿,不知中国爸爸中国妈妈和妹妹妹夫是否愿意?” 糜传家知道细川父女的心思,他们认定桃花就是当年青木丝谷的骨肉,只是事已至此,他们想通过另一种方式来认亲。 糜传家赶紧走上前扶起细川姑娘说:“这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这是大好事呀!再说了,如果当年细川先生留在中国的小女儿花子活着的话,也应该嫁人生子了。 我们桃花当年和花子小姐一起吃过两个妈妈的奶,她们都有两个妈妈。 今天,我们小清丽也有两个妈妈,这是天大的喜事呀,我们都同意。 正好,细川小姐要在中国学习一段时间,随时欢迎你到家里来做客,随时欢迎你来看望小清丽。” 秦桃花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站起来走到细川姐姐跟前,和她深深地相拥而泣。 细川健雄也站起来走上去拍了拍两个已经以姐妹相称的女儿后,先用低沉的日语,再用他那很有韵味的中文说道:“作为一个日本人,我非常清楚,日本的当代文明来自欧美,但日本的文化根源来自中国。我们会经常来寻根溯源的,也欢迎你们在可能的时候到日本去看看。” 他转身握住糜传家的手说:“我们都已经年过古稀了,上帝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今天,看到孩子们互相接纳,互相支持,我看见了我们两个家庭友好相处的可能,也看见了日中两国友好合作的未来。” 糜传家扶细川先生坐下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过去是一个商人,现在是一个农民。近些年,政治的事情把我和我的家庭推到了风头浪尖。 这次你们能来,我打心眼里高兴,至少说明当年先生同情中国人民、反对侵略扩张的努力和我们糜家作出的牺牲是值得的。 但是,我是不可能再如那个年代一样来关心政治了,我只希望孩子们能健康成长,长大后都能成为对人民、对社会、对家庭有用的人。 “如果我们两家的关系能如同真正的亲戚一样往前走,不过多地受其他因素影响,那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学工、学农、学军本身没有错,可不能耽误了娃娃们对基础知识的学习呀! 从政府这次与贵国互派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举动看,让教育,特别是中小学义务教育恢复本来面目,可能为期不远了。 日本近年来的经济腾飞,首先是教育的腾飞、科技的腾飞,希望中日建交能让有关方面看到差距,找到差距的原因。真的好希望清丽他们这一代人能够自由地到世界各发达国家去留学、去深造。” ——一五五—— 糜家来了日本人的消息还是在细川健雄父女离开后不久开始在菊花岭传播开来,糜传家主动向县革委会说明情况,特别是证明了细川先生曾经是反战义士,其女儿又是中日两国政府互派访问学者的成员,事态并没有在官方引起太大的反响,更没有成为批斗糜传家的新由头。 但是,当秦桃花是日本人的女儿的流言传出来的时候的轰动效应,是糜家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更是他们几乎不能承受的。 糜传家已经深深地领教了「革命小将」们的力量。他知道适当的辩解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可是,当被问及细川先生当年是在冉州工作,他认识的中国人主要应该是在冉州,为什么现在不去冉州而要到梁州来? 除了看望他的女儿还有更合理的理由吗? 如果糜家非要说媳妇不是日本遗孤,秦桃花的妈妈应该能说清楚、讲明白,细川健雄和那个日本护士生下的女儿现在究竟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真是越抹越黑。 秦桃花从陪公公糜传家挨斗渐渐地变成了糜家被批斗的主角,批斗的形式也渐渐地由比较文明的站台、挂名牌变成了「坐飞机」、戴尖尖帽。 再后来,每次后面跟进召开批斗会的人总想搞出点新花样,即使对秦桃花这样一个抗日烈士子女,他们也使出了「剔阴阳头」、「挂破鞋」等人身伤害和人格侮辱的阴招、损招。 这一切,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高雅情趣、高洁品行和高傲性格的女子来说,还不如让好她去死来得痛快。 在这一点上,明如月似乎和这个儿媳妇是完全一样的性情,她跟着秦桃花一起悲哀、一起叹息、一起愤怒。 这让糜传家、糜维诚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们知道,改变不了社会大气候,只能从自家的小气候来调整,对付不了外面的世界,只能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内心世界。 糜传家召集了一个家庭会议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糜传家开始闭门书写他还不知道往哪儿投送的万言书。明如月大概知道丈夫的心思,她知道做这事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使是有结果,是好是坏也是两说的事儿。 不过,她更知道,总要给丈夫一个抒发的渠道,有头脑有见地的人有了想法不说出来,是会憋出毛病的。她不想支持他,但也不忍心阻挠他。 糜维诚除了白天正常上工之外,把几乎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娃娃们的学业上。 他坚持严格按照十年前的课本给孩子们正规地上课、辅导、布置作业、批改作业。 每天下工就第一个给小女儿清丽上课,晚饭后先检查儿子清山当天在学校的课业再进行补课,最后给帮助家里做完家务的大女儿清秀补习。 数学、语文是每人每天至少要上一节的,外语一般是带几个孩子一起做做游戏,让他们练习些日常用语,了解英语国家人们的说话习惯,掌握些基本语法,并没有测试和硬性要求,而且不允许他们在外人面前说英文。 当然,英文是由糜维诚、明如月和秦桃花根据孩子们的时间插空进行的。 被剔了「阴阳头」的秦桃花在明如月的支持下干脆剔了个光头。 怀孕七八个月的她正好趁天凉下来了,整天在头上包上个围巾,倒也显示出另一种美来。 深秋时节,糜传家照样像往年一样催促儿子一家一家地去建议他们应该在自留地里种什么,还悄悄地给许多人家提供种子和播种指导。 特别是那些家里吃饭人口多,口粮总是不够吃的人家和劳力多农闲下来总来拿批斗他们为乐子的人家。 两年下来,每到青黄不接时候,总是那些自留地里长出的东西帮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日子,这些人渐渐体会到了老一辈说的「糜大善人」的真善良和真情义,菊花岭一带几乎没有人主动跳出来批斗糜家人了,偶尔有公社里其他地方的人组织批斗会,也很难见到菊花岭人的踪影。 每次倒是等晚上的批斗会结束后,就会冒出一些打着手电筒或火把的人来接送糜传家和秦桃花他们。 秦桃花的情绪明显地好了很多,明如月最担心的太瘦弱的儿媳妇肚子也更加显怀了。 情形的急转直下是缘于一封来自冉州的信。 秦若兰和胡德林并不知道秦桃花怀孕的事,他们在夏杏芳出事后立即把噩耗告诉了菊花岭。 其实很多年来,夏杏芳一直与青木丝谷有书信往来,只是做的比较隐秘,都是通过在上海的亲戚来转交的。 当细川健雄从菊花岭回到日本和同样也已经六十多岁的青木丝谷交流了他在中国见到秦桃花并让女儿细川美智子认桃花的小女儿糜清丽为干女儿的事情后,青木丝谷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她宁愿相信桃花姑娘就是她的花子。 当然,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是不能正面同夏杏芳讨论的,她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想、去做。 青木丝谷一直希望直接和夏杏芳通信联络,夏杏芳出于对女儿保护的目的并没有答应。 直到中日建交、细川先生从中国回到日本很久之后,在青木丝谷的反复央求下,夏杏芳才把自己冉州的通信地址告诉她。 本来夏杏芳和青木丝谷约定,信件要全部使用汉字书写,特别是在信封上绝不允许有任何日本独特文字显现。 但是,随着青木对女儿思念的日益强烈,她总是有意无意间在信封上书写日本文字,有时她甚至大包大包地给夏杏芳邮寄生活用品。而这,恰恰是致命的。 坊间本来就一直有夏杏芳养大的秦功珀的女儿其实是日本遗孤的传言。 现在,中日之间刚刚建交,就出现了从日本寄来的信件和包裹这些让造反派兴奋不已的「铁证」。 很快,「革命」的烈火自然而然地烧到了这个抗战期间牺牲了丈夫和众多亲人的曾经的革命家夏杏芳身上。 当「革命小将」要把当年秦功珀的死和胡茶花、糜佑家被捕的原因都归结到她头上的时候,当他们给她挂上汉奸牌子、戴上日本特务尖尖帽游街的时候,她都挺过来了。 可是,当他们网罗各种所谓证据,要认定她的桃花是「日本杂种」的时候,她的精神崩溃了。 夏杏芳知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和嘴皮子官司是不会有结果的。 只要他们愿意,随便虚构一个情节就可以让她的故事更加传奇。 她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革命小将们掀起「革命高潮」的棋子,有时甚至是他们消遣取乐的道具。 自己没有了,他们也就不会关注了,当然也就不可能进一步涉及、伤害到女儿桃花了。 于是,她分别给青木丝谷、细川健雄和女儿桃花写了长长的信。 在给青木丝谷的信中,她详细叙述了花子姑娘当年染病、治疗和不幸夭折的过程,并拜托她无论如何不要再好心办坏事,不要拿爱心伤害了桃花。 她反复对她说,这些年,之所以没有非常明白、非常直接地告诉女儿,她就是自己和秦功珀的亲生女儿,就是想让女儿惦记着生活在中国和日本的两个妈妈和那个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妻离子散的日本「爸爸」。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相互的情况,她祈求大家,先把各自的爱都深深地埋在心里,等待有了展示爱的大气候,等待有了表达爱的小环境,我们再尽情地释放各自的爱…… 夏杏芳仔细收拾了秦功珀当年遗留下来的珍贵遗物,把自己认为有必要传给女儿的东西进行了精挑细选。 在她看来,只要女儿能好好地活着,她愿意做任何事情。现在,唯有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让可能使女儿遭受不测的因素降到最低,也才能让自己焦虑的心得以安放。 秦若兰成为最早知道夏杏芳走上绝路的人。 清晨,当秦若兰打开房门的时候,门口一个化肥袋让她吃了一惊。 打开一看,除了一个不算太精致的木盒之外,还有两封信。 一封是封好了的,收信人是秦桃花,一封是没有封口的,收信人正是自己。 秦若兰打开给自己的信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若兰: 请把东西和信想办法交给桃花,不要邮寄。 ——四婶—— ——1973年11月11日凌晨—— 秦若兰知道大事不好了。她顾不过来看四婶要交给桃花妹妹的是什么,只是把东西随便往门里一放,冲进卧室推醒胡德林,拉着他边往外跑边说:“四婶可能出事了,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当他们一路小跑到秦家家门口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秦若兰想敲门,而胡德林认为仅凭一句话不能肯定四婶夏杏芳真的出事了。 正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已经起床的若兰妈妈听见声音就把门打开了。 门一开,若兰也顾不得和妈妈细说,直接朝四婶的房间冲了过去。 她先轻轻地敲门,看完全没有反应,她开始使劲地拍打房门。 她这一打不要紧,秦家上上下下都起来了。看到这情形,若兰妈妈做主砸开房门…… 一切都应了秦若兰的猜测。 夏杏芳平静地躺在床上。床头一个敌敌畏农药瓶子非常显眼。 秦若兰冲上前先试了一下四婶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脸,在这刚刚入冬的时节,人已经完全凉了。 大家一齐拥过来,秦若兰一伸双臂,示意大家不要动她。她知道这是四婶的心思。 秦若兰轻轻地说:“现在外面太安静了,谁也不许哭,我们先琢磨一下四婶的想法,想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大家都静静地站在夏杏芳的床前。 她穿着非常整齐,而且是她当年和秦功珀结婚时在上海订制旗袍,外面罩着她娘家妈当年亲手缝制的小红袄。 腿上丝袜是肉色的,从放在一旁的包装看是全新的,应该是从日本寄过来的。 脚上的高跟鞋,只有和她最亲近的人看见她在屋里穿过。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痛苦,或许是药性发作时造成的。 但是,整张脸是认真画过的。眉毛画得最仔细,画得很重的口红和涂抹的很显眼的腮红,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对着镜子或屋里灯光太暗造成的。 床边的手紧紧地抠着床沿,里面的手则紧紧地攥着褥子,可能是非常痛苦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不动下意识的行为。 一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刚强烈女,最后以自己有骨气、有傲气的方式,优雅地离开了这个她为了民族解放而斗争、为了人生自由而奋斗的世界…… 秦桃花收到秦若兰辗转捎来的东西时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原来想着自己快要生了,一定是妈妈给她的外孙子、外孙女捎来了吃的、穿的、玩儿的。 可是,当她兴冲冲地打开妈妈和若兰的信时,一下子竟晕厥过去了。 一家人在明如月的指导下,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温开水。不一会儿,秦桃花虽然苏醒过来了,可明显的不正常了。 她一会嘤嘤地哭着,一会儿又淡淡地笑着,一会站在窗前暗自落泪,一会儿又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 糜传家和糜维诚在详细阅读了两封来信后,悄悄地把秦若兰捎过来的东西藏了起来,也慢慢地把和细川健雄、细川美智子、青木丝谷有关的物品收了起来。 他们知道,在桃花即将临产的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酿成致命的大错。 他们理解桃花,毕竟是血浓于水呀! 他们只能默默地祈祷,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来抚平这一切。 这已经是桃花的第四个孩子了,鉴于她良好的身体状况和外界对她的传言,明如月决定让她在家里生产,自己亲自来给儿媳妇接生。 一来时令已经进入三九时节,又湿又冷。二来桃花的预产期不远了,身子已经很不方便了,她整天闷在屋子里,就连吃饭也是送进去的。 全家人都知道她的心境,只能由着她,尽可能地把屋子弄地暖和一点,想办法把饭菜做的可口一些,尽量让清秀带着清山、清丽多去陪陪妈妈……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秦桃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能够顺利生下这个老四。 最冷的时节终于过去了。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来的比较晚,立春时已经快到元宵节了。 立春后的两三天都是春光明媚,秦桃花天天把给即将降生的孩子准备的小棉袄、小褥子拿出去晒,全家人也都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正月十四的傍晚时分,就在全家人都在吃饭的时候,秦桃花依然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吃着。 她似乎比平时吃得快了许多,放下碗她只说了句「出去走走,顺便收一下晾晒的东西」就径直走出了大院。家里人也都鼓励她走一走、转一转,这样有利于生产。 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秦桃花出去没有几分钟,就有人匆匆跑来对糜家大声喊:“桃花可能要生了,一个人抱着褥子在山后的堰塘边蹲着,很难受的样子。” 下工刚刚回到家的糜维诚放下碗就往山后冲去,糜传家、明如月、邹宝柱和泽旺拉姆也跟着往山后跑,只留下清秀带着弟弟妹妹守在家里。 刚刚转过山洼,糜维诚就听了见婴儿的啼哭声。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褥子包裹着的孩子。 满脸是血的孩子被包裹的整整齐齐,褥子的一角盖着孩子的眼睛,只露出小鼻子小嘴在大声地哭着。 褥子外摆放着的桃花常戴的玉镯让糜维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抱起孩子,拼命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当大家都跑到糜维诚跟前时,他急忙将孩子交给妈妈,自己则向堰塘里那道浑浊的水印冲去…… 刚刚立春的菊花岭,依然春寒料峭、寒风刺骨。糜传家下意识地一伸手抓住了儿子,可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糜维诚一动,竟然把父亲拉倒在地上。 就在糜维诚迟疑准备扶父亲的时候,糜传家双手抱住了他的腿,不许他往堰塘里冲。 就在这时,刚刚赶到的已经八十岁的邹宝柱踉踉跄跄地边跑边脱衣服,直接冲进了冰冷的堰塘里。 眼看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哥哥下了水,糜传家松开儿子的腿,糜维诚立即扑进水里抓住了邹宝柱,叔侄二人一起摔倒在水塘里。 泽旺拉姆也意识到了侄儿媳妇可能投水后,立即转身边朝集市上跑边喊,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正在吃饭的乡亲们一下拥到堰塘边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连背带抬把糜传家、糜维诚和邹宝柱三个全身湿透了的人往糜家宅子里跑,几个已经知道咋回事的人转身回家,有的背竹筏、有的拿竹竿、有的拿鱼网、有的点火把…… 明如月异常冷静,她急急忙忙抱着这个苦命的孩子来到了糜老太太当年住的最大的卧室里。 这里虽然自从马伯略夫人谢阿芝之后再也没有人真正住过,可总有人定期打扫的房间里来。 几个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也跟了进来,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拎热水、拿剪刀、抱垫布,明如月强忍着悲痛有条不紊地给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娃娃处理着…… 由于家里人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叫清水,打开褥子的一瞬间,不知是谁大声向外喊了一声,清水是个男娃,糜清水是个男孩! 一个正在给自家孩子喂奶的年轻妈妈一直站在边上什么也没说。 当眼见着明如月给糜清水洗干净、穿上事先准备好的小衣服之后,她立即抱过清水,直接把自己的奶头塞进了这个可能已经没有了妈妈的可怜的娃娃嘴里。 糜家所有的人都被限制在了他们的宅子里。虽然糜传家、明如月和糜维诚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到堰塘边去,都被大家拦住了。 秦桃花的遗体是半夜被打捞上来的。 按照菊花岭的习俗,这样去世的人是不能在家里停丧的。但是,糜传家、明如月和糜维诚坚持要让桃花「回家」。 虽然他们不想辅排,可还是有许多乡亲主动前来吊唁,糜家除了花圈和纸钱之外,拒绝收任何丧礼。 秦桃花的葬礼在非常安静的气氛中坚持了三天,许多听过她的课的娃娃们不敢直接戴孝,却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黑纱。 邹宝柱以虚岁八十一岁仙逝本来算是喜丧了,他本人也是拒绝医治、笑容满面的离开人世的。 但是,因为是为救桃花染急性肺炎而在秦桃花安葬后没几天走的,糜家上下非常悲哀。 特别是泽旺拉姆,她那从差不多十年前已经不敢公开拿出来的转经筒,又在她的手里默默地转了起来。而且,一转就是七七四十九天…… 第69章 《故乡明月》(第一五六——一五八节) ——一五六—— 几年的时间,糜传家和明如月先后送走了几位妈妈,糜家结束了四世同堂的热闹生活。 本来有老娘们在的时候,七十多岁的糜传家和六十多岁的明如月做事还雷厉风行的,突然间,他们似乎真的感到自己也老了,所有的想法都更加现实,所有的动作也都慢了下来。 糜传家写了很长时间的「上书」仍然在修改之中。一方面,他压根就不知道要往哪里投送。 另一方面,他知道,这封信就是一根「稻草」。要么是根救命稻草,要么就是压垮糜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务必小心谨慎,务必严谨细致,以至于夫人明如月和儿子糜维诚都参与了意见。 几经修改之后,糜传家决定删除一切与时局、形势有关的看法和内容,只谈一点,那就是农民的吃饭问题。 他主要是围绕三个方面来展开的。 第一,民以食为天。从「仓廪实而知礼节」,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在实现「耕者有其田」之后,避免出现「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现象。 第二,充分利用自然条件和生态优势。糜传家以一个商人的眼光,在详细陈述了以菊花岭乃至整个梁州地区的区位优势、气候优势、传统农业优势和土地、山林及水资源优势之后,大胆地提出了在确保「以粮为纲」的前提下,发展茶叶、蔬果和木耳、香菇等林下经济作物,鼓励一家一户喂猪、养牛、放羊,鼓励农民利用堰塘、河道开展水产养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第三,最大限度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糜传家知道,这个问题不具体说不清楚,一具体可能会涉及到人和事,极有可能伤害到相关人员。 但是,他还是以自家为例,用数字分析了自留地的耕作和效益。 他明确讲到,自留地只占整个集体土地的3%--5%,可是,它的产出占农户的口粮的30%,蔬菜的100%、油盐酱醋等零花钱的60%…… 文中,他大胆地提到,看看乡亲们,谁不是在下了生产队的集体工之后才去营务自家的自留地呢? 但是,如果在同样的时间让大家去耕作生产队的地,又有谁肯去呢? 糜传家知道,什么时间投送?以什么理由投送?第一读者选谁? 这些问题才是真正的难题。对他来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等待。 糜清秀因为妈妈的事,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休学了一年,这样她就和糜清山在恢复高考的前一年同时高中毕业了。 高中学历成为那个时候几乎所有农村孩子的最高学历。以糜家长女的身份,糜清秀是非常早熟的。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但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要怎样往下走。 邝大军是糜清秀的中学校友,清秀升初中那年,大军正好上高二。也就是说,他们共同在一个学校只呆了一年。 大军家穷极了,为了供大军上中学,全家人的开销都减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境地。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军是那种极懂事的孩子。每次上学的路上,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他总是脱下鞋子光脚走,到了学校附近才悄悄把鞋子穿上。 他的书包也总是抱在怀里的,说是怕书包带子磨破了衣服。当然,这也和他的书包是由家里的破花被面缝制的有关。 邝大军沉默寡言,很少主动和同行的伙伴们交流。只是每次走到那条比较大的溪流边时,总是要停下来等等大家。 他要看着年龄较小的同学们一个个过了之后,自己才静静地回家。 有几次水比较大的时候,清秀和几个女同学,都是他背过小溪的。 每次和邝大军同行,糜清秀总有帮帮他的想法,可又不知道怎么帮。 日子久了,看着邝大军消瘦的面容,又听说他家人口负担重,糜清秀总是偷偷摸摸从家里拿点蒸馍和烤地瓜悄悄塞给邝大军。 不过,那时候,恁谁家也不会太宽余,清秀的小动作还是被当家的奶奶明如月发现了。 一次家里给孩子们每人煮了一个鸡蛋,明如月发现其他孩子都囫囵吞枣地消灭了,有的甚至还被噎着了,只有清秀悄悄地把鸡蛋掖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当眼线告诉明如月清秀把煮鸡蛋给了邝大军的时候,她决定要单独和这个刚刚知道些男女之事的孙女谈谈。她担心清秀过早地喜欢上了这个娃娃。 糜清秀发现奶奶是非常认真的,她也不想隐瞒什么,就对奶奶详细说了邝大军和她知道的他家里的种种情况。 为了顾孙女的面子,明如月也不让糜传家和糜维诚他们知道,悄悄地在家里收拾了一些旧衣服和旧鞋子,每次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往清秀的书包里塞一件,在清秀背上书包上学的时候,拍拍她的书包,祖孙两个总会用一个别人完全无法知晓的神秘微笑来传递她们的秘密。 高中毕业的邝大军当兵的消息是他穿着新发的军装、背着背包亲自到糜家来报的喜。 那天清秀放学和刚刚升入初中的弟弟清山一起回家,远远地,在菊花岭的山梁上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向他们招手,走到跟前才发现是邝大军。 这是邝大军第一次来到糜家的院子里。 看到来了客人,糜家上下全部聚集在院子里,任凭他们怎么客气,邝大军也不进屋里坐。 他站在院子里,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叔叔地叫着,并逐一给大家行了他刚刚从接兵干部那里学来的尚不标准的军礼后告诉他们,他要去当兵了,是在东北的辽宁,是基建工程兵,这次来拜访是专程来感谢糜家的。 明如月赶紧把话题岔开说:“高中生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到部队后好好干,争取能够跳出「农门」。糜维诚也顺手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下别在上面的钢笔说,事先也不知道,就把这支英雄牌钢笔送给你吧,希望你在军队这所大学校里成就一番事业!” 大家客气了一会儿后,邝大军说还要到几个亲戚家告别,明如月示意家里其他人留步,自己拉着清秀送他出了大门。 出门之后,明如月并没有跟着,她知道大军一定有话要跟孙女说。 糜清秀当然希望能单独和邝大军一起走走的,只是她心里乱得很,也不知道自己能和他说些什么。 只往山坡上走了几步后,她就站住了。邝大军知道也不能要求糜清秀跟自己走太久,毕竟她还是个初中生。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谁也不敢正眼看谁。 邝大军怯生生地问:“我能给你写信吗?” 糜清秀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奶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邝大军继续问道:“那你看信是寄到学校呢还是寄到家里来?” 糜清秀心里好乱,她也不知道寄到哪里好。她转身边朝奶奶跑边说:“随你吧,哪儿都行。” 邝大军大声回应道:“那我还是寄到家里来吧……” 清秀高中毕业那年冬天,邝大军恰好三年义务兵期满回家探亲。 大军这次回来,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听听糜清秀的意见。部队已经正式向大家传达了一个消息,他们所在的部队,有一多半人要集体转业进入国营鞍山钢铁厂,其余的人怎么发展尚不得而知。 这虽然对一心想通过奋斗提干当军官的邝大军来说是个不太好的消息。 但是,提干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并不必然能够提干。 现在要集体转入鞍钢,身份就变成国企工人了,至少「跳农门」的愿望可以实现了。 糜清秀对他能否跳农门不是特别在意,自己的父亲、母亲当年不是从大上海回归农门的吗?她更在意的是邝大军这些年来对他始终如一的感情。 虽然一直到现在,无论是通信还是当面交流,他们并没有直接用到喜欢呀、爱呀这些词语,更没有论及婚嫁。但是,他们,甚至两家都知道两个年轻人的心思。 做父亲的糜维诚不好表态,爷爷糜传家和奶奶明如月倒是鼓励孙女糜清秀和邝大军一起到鞍山去看看再做决定。 至少他们认为邝大军这个小伙子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人是正确的,他的世界就应该是正确的。 关于恢复高考的传闻一直都有,终于在糜清山高中毕业的一年后有了确切消息。 当姑奶奶糜菀佳从西安打来电报告诉高层的这个决定的时候,全家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当全家人都放下了那仅有几个字的字条时,糜清山却揣着它去了汉江边上。 他想喊,他要叫,他必须要声嘶力竭地发泄一下。但是,他不想打扰任何不关心高考的人,他不想让任何其他人知道高考对他人生的意义,他需要滔滔咆哮的天汉之水为他掩护,他需要流淌千年亘古不变的母亲河为他壮胆。他要为糜氏这个高贵的姓氏而战。 他知道糜家传承了几代人的「耕读传家」的家训不能在他这一代被终结。 他知道永远拥有充实的大脑是糜氏血脉中最强劲的力量。 他知道大学是他必须要前往修行的无可替代的圣殿! ——一五七—— 一切似乎都不再那么冰冷了,包括人们偶尔能接触到的政府官员。 频繁光顾的绿帆布北京吉普和偶尔到来的月白色上海牌轿车,让菊花岭和糜家又变得热闹起来。 车能说明一切。 菊花岭的人是跟着糜家见过大世面的,他们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虽然他们不能确切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前来拜访糜家。 不过,「肯定是好事」这是大家的共识。他们从来人的谦卑姿态和糜传家如同年轻了十多岁的神态上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糜家老宅又变得门庭若市了。这中间,有相当多的人是当年跟着糜家一起做生意的人家。 糜传家知道他们想打听什么,知道他们想让他给有关方面传递什么诉求,也知道他们迫切希望过上好日子的强烈愿望…… 对这一切,糜传家只是笑笑说:“变,是肯定要变!怎么变?我也不知道。” 他让他们等着,让他们回去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必要的准备。 很快,固定有一辆北京吉普往菊花岭跑,来人也总是客气地称呼糜传家为副主席。 这个称呼让几乎所有认识、不认识糜传家的人都产生了无限的联想。 这到底是个什么官?有多大?他们身边一个非常熟悉的人突然变成了副主席,这是不是一个要把照片挂在各家堂屋里的大官? 一下子,原来一些开口闭口叫糜先生、糜老板、糜爷爷、糜叔叔、糜老哥的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有的甚至敬而远之,不敢亲近了,到糜家老宅子窜门的人突然间少了许多。 明如月心里有些犯嘀咕,也有些着急。糜传家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他安慰老伴说:“不着急,等乡亲们真正关心的事有了眉目,我会约他们专门聊聊的。” 不知道已经是梁州地区领导的糜传家上的那封「万言书」对梁州行署下发《关于在农村全面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决定》有多大的影响。 但是,从糜传家被任命为梁州地区执行这一决定的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亲自决定把菊花岭作为试点公社第一家辅开的形势看,他的「上书」和意见,应该是发挥了一定的推动作用的。 糜传家知道「土地联产承包」绝大多数农民肯定是举双手赞成的。 但是,绝对不能小瞧了那极少数可能反对的人的力量。他们就是那些靠琢磨、靠整人过日子的人。 那些人大多没有什么务农和经营的本事,也舍不得下苦力。 他们有的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他们有的是精力去煽风点火,他们有的是能量去挑拨离间。 糜传家知道,分化他们、打击他们,必要的时候联络他们、做好他们的工作是推进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关键。 糜传家在详细和儿子糜维诚谈了自己的想法后,他请儿子以“该分的坚决分下去,分开不利的双向选择,分散有害的适当集中经营。” 为基本出发点和落脚点,拿出一个具体的操作方案来,要求是简单、易懂、好操作。 「极少数人的工作」这个硬骨头是糜传家亲自啃的。经过对每一个人、第一户家庭的分析,糜传家采用了最简单也最管用的方法,那就是利益驱动。 当糜传家逐一走访他们,并主动把他们每一户的利益都放在足够重要的位置上时,他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像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头应承了。 糜维诚当然不会单打独斗。他很快找来了钟声、钟响一起商量,并郑重聘请妈妈明如月当顾问。 很快,一个被简单地称为「公粮田、口粮田、经济林全部分,涵养林、用材林双向选,茶园按片集中经营」的菊花岭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方案公之于众,并很快得到普遍赞成和热烈响应。 糜维诚恢复干部身份的通知也是这个时候通过上级有关部门辗转传到梁州地委的,他们建议他不要回到上海去任职,希望他能留在本地工作。 糜维诚上任刚刚设立的南乡县主管科技的副县长兼按照他和父亲的建议刚刚组建的茶叶局局长的时候,上面正在提倡废除领导职务终身制,父亲糜传家坚决辞了职,只保留了一个顾问的职务。 糜清山虽然还是个学生,但他在北京大学已经是一个风云人物了。 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以《故乡明月》为题,把自己家族的历史写成小说在北京大学学生自己创办的文学刊物上进行的连载。 因为是以第三人称描写的,一直到今天,老师同学并不知道他写的就是自家的事儿。 从那以后,他除了接替学长理所当然地成了北京大学文学社的社长外,还成为新闻社、乡土民俗社和儒释道哲学社的活跃分子,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本身就学哲学,加上这些思想性很强的人文社科类的社团活动,让糜清山在同学中显得格外成熟稳重,很快成为许多女同学心中的偶像。 许若尘是比糜清山低一届的北京大学新闻学院的院花。因为是北京人,普通话和同学们相比有天然的优势,再加上小小的幽默感、俏皮活泼的风格和可塑多变的造型,在正在筹建的北京大学电视台学生主持人选拔活动中,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成为最具份量的校电视台新闻主播。 而在同一次选拔活动中,糜清山则以丰富的百科知识、缜密的逻辑思维、优秀的文字功底和良好的审美意识,获选校电视台学生编导。 糜清山和许若尘走到一起真正是波澜不惊。 可能许若尘太完美了,完美得让许多男生都失去了自信。可能糜清山太丰富了,丰富得让许多女生在他面前连话也不会说了。 尤其是,当看到他们在一起或推稿子、或试镜头,或并排坐、或对面立的时候,那画面哪里是「天造地设」、「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可以形容的? 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完美恋人,他们已经是再不可能有人追、再不可能有人拆的天经地义的恋人了。 糜清秀那次和邝大军一起去部队恰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偏僻的部队驻地,屋子里不算太冷,如果说每天半夜起来,走到零下三十多度的室外去给火坑添加木头柈子还能忍受的话,吃饭是她最不能适应的。 在那里,冬天只有三种菜,也被称为「三豆」:豆腐、豆芽、土豆,这对于生长在四季常绿的菊花岭的糜清秀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没几天工夫,她就开始掉头发,指甲上也开始起棱。她知道,这里不是她该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但是,她也知道,邝大军跳农门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她不想拖他的后腿,她不能毁了他的生活。 邝大军已经感觉到恋人的心理,他当然也不想拖她的后腿,他更不能毁了她的生活。邝大军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妥协。 邝大军知道转业当了工人,农门是跳出来了,可自己一辈子就只能生活在心爱的人完全不能适应的地方了。 留在部队当一名「流水的兵」,可能还有别的机会。他最终下决心报名留在部队里,留在一个今后很可能再也没有提干指标的部队里。 糜清丽的性格十分像她的妈妈秦桃花和外婆夏杏芳,她认定自己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她不是不喜欢梁州,更不是不喜欢菊花岭,只是当她从书本知道大洲大洋的时候,当她从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那里知道北京上海的时候,当她从细川爷爷和细川干妈从日本寄来的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感知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需要而且必须出去走走、看看。 可怜的糜清水年龄越大越显得内向。这个吃了好几个「妈妈」的奶长大的没娘的孩子,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奶奶明如月。甚至同样的事情,只有奶奶点头了他才愿意相信和接受。 糜维诚最直观的感觉是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来到了。父亲糜传家辞职之后,家里的两个孩子清丽和清水基本不用他操心,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 科技副县长虽然是他的主责。但是,一方面,几乎所有的行当都涉及科技事务,这反而让他觉得无从下手。 另一方面,真正懂得科技事务的可用之人少之又少,无论是研究还是应用都举步维艰。 因此,他把科技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科普和有人才、有优势的具体项目上,自己则是在父亲的全力相助下,把主要精力则投在了全县茶叶生产的恢复和品牌创建上。 很快,以传统茗茶午子仙毫、午子炒青为代表绿茶品牌迅速在以梁州中心的传统绿茶饮区声名鹊起,并沿汉江迅速向襄阳、南阳、汉口一带传播。 以糜家原来商队为基础的民办公助的专业茶叶生产、营销合作社带动了沿线一批专门市场和茶叶专营户发展壮大。 一时间,提起南乡,大家似乎只知道是个产好茶的地方,要找好茶,大家自然而然地会想起找南乡的糜传家父子。 看来一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代真的来临了。 糜维诚调任梁州地区农业局任副局长的命令里加了个“(正处级)”,这在梁州的任命官员的历史上是第一次,许多人不理解。但是,组织上肯定是有理由的。 梁州地区行署没有设茶叶局。但是,茶叶产值在当地的GDP中占比越来越突出,自然越来越受重视。 茶叶事务是由农业局管理的,他们需要一个懂茶叶、有热情的人来统筹全地区茶产业的规划和发展,糜维诚当然成了不二人选。 几经考虑,地委和行署准备设立一个专司茶叶生产经营的副职。 同样,糜维诚几乎成了众口一词的唯一人选。但是,眼下,他还只是个副处级,按照相应的干部政策是不能直接升任副局级的地区领导岗位的,安置一个正处级的岗位过渡一下成了不得已的选择。 ——一五八—— 糜家已经完全没有了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 糜清秀和邝大军结婚的时候家里人没有专门赶过去祝贺。本来说好趁邝大军复员前的夏天让她去东北看看的,虽然离开家的时候她同爷爷、奶奶和父亲沟通过,并携带了相关手续,但她内心里还保留着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 只是到了部队驻地,经不住大军的战友忽悠,眼看同龄的姐妹们都有孩子了,大军也成了同龄人中少有的单身汉,再加上本来比较内向的邝大军一反常态的主动和积极,一向谨慎的糜清秀竟然同意直接在部队驻地的民政部门和邝大军打了结婚证,只在事后写信给家里报了喜,有人问起来,爷爷奶奶爸爸都说是支持他们这样新事新办的。 糜清丽抱着「去远方」的态度,在高考的时候坚决报考了军医大学,已经大三的她虽然还有两年才毕业,但再有一年就要下部队实习了,她想利用大哥大嫂大喜之事去首都看看。 糜菀佳和黄满铤是这些年游走在糜家分布在全国各地的亲人们中间的联络人,特别是他们的儿子黄维江、黄维山哥俩,简直成了菊花岭和全国各地亲人之间的通讯员。 身在香港的糜腊佳和明如星早就成了全国著名的社会活动家。 尤其是深圳、珠海两个毗邻香港的经济特区的建立,虽然早已退休,频繁往来于港、澳、台和大陆之间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轴,好在有糜维娇和黄维多,包括她们丈夫大力支持,才使得糜、黄、明、胡、秦各家之间又热络起来。 不过,想专门安排时间回家看看,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对糜腊佳和明如星来说都成了一种奢望。 这一次糜家长孙娶媳妇这件事本身的份量,他们是无论如何不愿错过也不能错过的。 糜蕊佳和黄满钏包括他们的孩子黄维元、黄维宝的消息,从糜维诚上大学起就没有中断过。 当然,主要是由姑姑糜腊佳这条线转过来的。糜黄两家都知道,在我们传统的观念里,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呀。 时间长了,在糜蕊佳、黄满钏的孩子们越来越少问到家乡和亲人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并没有真正过上世俗的当地生活,「眷村」虽然是开放式的,可由于他们心中的藩篱反而越扎越牢的缘故,那种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海峡两岸开放探亲已经有一阵子了,虽然糜蕊佳和黄满钏一开始就表达了要回来看看的意愿,可迟迟没有成行。 糜传家知道他们有他们的难处,特别是心理上的。毕竟分开这么多年了,虽然是血浓于水,可政治宣传的原因、生活状态的原因、心理感受的原因,当然也有当年离开时的决绝和此后几十年的悔恨。 此时回来,荣归故里肯定是谈不上的,衣锦还乡也有些差强人意。 糜清山和许若尘的婚礼促成了糜家近四十年来最整齐的一次大聚会,也给了糜蕊佳和黄满钏一个台阶下。 糜维乔从小就和爸爸妈妈感情非常好,甚至多少有些恋父恋母情结。 当她知道哥哥去了西安上学,姐姐又跟姑姑去了,爸爸妈妈身边只有自己的时候,她非常坚决地要求留了下来。 后来哥哥留在了上海,姐姐在香港成家,她自己则坚持不远嫁,要和爸爸妈妈守在一起,到底还真的从菊花岭选了个家境不算好可人很好的农民嫁了,日子过得非常平稳。 就是哥哥当年陪父亲挨斗的年月,也因为她婆家的好成份和良好的人际关系,给父亲减轻了很多压力。 用明如月的话说,维诚、维娇是他们的面子,而维乔是他们的里子。 糜清山在哲学院一路读到博士,毫无悬念地留在北京大学任教了。 许若尘本来是本科毕业就想工作的,但她虽然没有明说,其实主要原因就是想多在学校陪陪糜清山而坚持读完硕士才去了她心仪已久的新华通讯社,从事她非常喜爱的记者工作。 许若尘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学渊源和良好的家风、教养,让许家依然保持了一贯的低调、民主和谦和。 许家对糜清山的「考察」中最能体现这个家庭的民主气氛了,若尘爸爸提出了「两个为主、两个为辅」的考察未来女婿的思路。 虽然若尘和妈妈并不真的认同,但她们还是以好玩的心态积极地配合着。 所谓两个为主、两个为辅,就是以考察糜清山本人为主,以考察其家庭状况为辅,以考察其个人的发展趋势和发展潜力为主,以考察其家庭过去的成就为辅。 糜清山在学校的刊物上文学化地呈现了家族的历史,许若尘也推荐给父母阅读过,毕竟那是戏说,虽然能隐约感觉到里面有清山家的影子,他们还真的没有十分上心。 当然,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当他们认准了糜清山这个人的时候,包括家庭在内的其他条件似乎都不是问题了,他们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 但是,当他们迎来了女婿家来自梁州和两岸三地的亲人的时候,许家人和他们的亲友心理上的微妙变化,还是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表现出来了。 对孙子和孙媳妇的婚礼,糜传家和明如月打算让三个妹妹糜腊佳、糜菀佳和糜蕊佳代表他们,让女儿糜维乔代表糜清山的妈妈陪着糜维诚到北京参加女方家组织的仪式。然后,再全家回到菊花岭按照他们糜家的风格举行仪式。 至于婚礼,一开始他们就有共识,就是不落俗套。 糜清山和许若尘所谓的不落俗套,既指物质条件,当然更指不事张扬、不讲排场、不大宴宾客等等。 但是,等到两岸三地的亲人聚齐之后,面对如此豪华的亲友团,许家觉得太简单、太随意的聚会无论如何是不能给家学渊源深厚的女婿的亲人们一个合理的交待的。 看来,形式上的东西不能以糜清山和许若尘的意志为转移了。 仪式流程中有一项是由年届九旬的姑奶奶糜腊佳代表糜家的长辈为两位新人送上祝福的环节。 这样的安排对糜腊佳来说是非常平常的事。一方面,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和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糜腊佳是见过大世面的,对在这样的场合讲话自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另一方面,糜家几代人积累下的家学渊源和厚重文化,使得她有足够的自信和从容。 更重要的是,她和她代表的糜氏亲人们对侄孙和侄孙媳妇发自内心的爱和对他们学识、人品、爱情的赏识和自豪、对他们未来生活的希望,都促使她正式、严肃地对等这个致辞。 初次见面,光糜腊佳、糜菀佳和糜蕊佳的自我介绍就让许若尘惊讶到脑子一片空白。 作为国际政治类新闻记者,本来许若尘在单位是以敢于和善于同陌生人打交道著称的,可当面对四姑奶奶这个真正国际范儿的资深媒体人时,用许若尘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只剩下崇拜的份儿了。 对老八路出身的五姑奶奶和以台胞身份回大陆探亲的六姑奶奶,许若尘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夫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强大的人文气场。 糜腊佳和糜菀佳、糜蕊佳当然无意显摆自家的光辉历史,她们最大的心愿是想让侄孙媳妇因为成为糜家的媳妇而增加特有的自豪感,从而更好地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更好地展开她的职业生涯。 在这一点上,可能因为「隔代亲」的原因,许若尘很快就和三位姑奶奶打得火热,她不仅如饥似渴地和腊佳奶奶请教新闻专业知识、与菀佳奶奶谈谈他们当年的战斗生活,还饶有兴致的和蕊佳奶奶谈宝岛社会的风俗文化及开放后民众的变化。 她们的交流似乎完全没有了年龄的差距和辈份的界限。她对糜清山的感情也在爱情之中增加了一些崇拜的成分。 如果说糜家来人除了对两位新人的喜事比较兴奋外,对其他事情都普遍显得比较淡定的话,糜清丽是个例外。 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非常兴奋。她羡慕哥哥和嫂子同时遇见了彼此,她更羡慕哥哥和嫂子都能从事他们各自感兴趣的事业,她对自己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也充满了期待。 因此,她与嫂子的第一次对话,除了礼节性的祝福之外,更多的是关于职场女性的话题。 这也恰好迎合了许若尘的性格和爱好,注定了她将对糜清丽今后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 在北京的婚礼仪式的筹办,本来说好糜清山完全支持许若尘家里的安排。 但是,操作过程之中,许爸爸、许妈妈还是充分听取了清山爸爸、姑姑和姑奶奶们的意见。 对于在菊花岭的婚礼仪式,糜维诚专门向亲家汇报了清山爷爷、奶奶的想法:那就是量力而行、厉行节约; 遵守祖制、喜庆热烈。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请亲家和亲家母光临菊花岭,以便深入了解女儿将来面对的这个家庭和这个地方的历史及现状,促进女儿更好地融入这个家庭,更好地从这个家族的历史渊源中吸取营养,更好地介入这个家族的传承和发展。 听了这样的的意见,许爸爸、许妈妈原来担心女婿会不会是「凤凰男」的顾虑彻底打消了,反而觉得自己的家学渊源和家风中缺少了这样的大气和多样性。他们对女儿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 他们决定接受亲家的邀请,亲自到菊花岭走一趟。 第70章 《故乡明月》(第一五九——一六0节) ——一五九—— 许爸爸许妈妈肯定不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那种人,他们有的是知识分子特有的傲骨和冷峻,有的是对包括女婿在内的一切人进行量化的分析。 虽然这些都不决定他们对每个人的脸色,但也在相当程度上隐约影响着他们待人接物的态度和价值观。 当然,全国上下城乡二元结构天然地把国人分成城里人和乡下人,也成为他们这样的价值观形成的社会因素。 从女婿从来不曾炫耀的家族超乎常人的光辉历史,到糜家三代人展示出来的儒雅、平和、淡然,都让许爸爸许妈妈觉得必须充分重视他们的梁州之行,至少是需要做些功课的。 这样,他们一边查阅梁州的历史脉络和风俗人情,一边从糜清山的《故乡明月》里追寻糜家的历史渊源和女婿的精神特质。 菊花岭焕然一新。 很多年了,不要说大张旗鼓地弘扬传统文化和完整地传承风俗习惯,就是结婚这样的纯粹个人的事务也掺杂了许多非生活类的元素。 糜传家和明如月是想把孙子的婚礼办得风光些、大气些。但是,已经是相当级别负责人的糜维诚迟迟没有表态,他在思谋一个既风光大气又不媚俗势利,既让儿子媳妇面子上有光又让菊花岭的乡亲们受益的新型婚礼。 他知道这也是儿子、儿媳妇的心愿,亲家更是会真心支持。 从南乡县城到菊花岭还有一段路程。虽然菊花岭已经是一个比较大的集镇,每天都有往返县城的班车。 但是,一天仅有早中晚三班,自然时间上没办法牵就糜家的需要。 这也让糜家婚礼创意团队在接亲家人的事情上有了做文章的空间。 恢复高考后菊花岭的第一名大学生、北京大学的博士、糜家的长孙糜清山娶了一名北京的教授的女儿,这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有噱头的大事件,已经部分尝到了「广告」甜头的生意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值得好好利用的机会。特别是由糜副主席亲自抓的茶叶界。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依然实行「小分散、大集中」生产经营模式的茶场承包者在糜传家老先生的支持下,重新恢复了通往青藏的茶叶通道。 只是,现在他们已经基本不走水路,不依靠肩挑马驮,也不再派遣大规模的商队了,而是通过汽车运输,梁州发货,西宁、格尔木、拉萨等地收货就是了,危险性大大降低,人力成本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时效性大大增强,青藏农牧民渴望而很少能品尝到的新鲜绿茶能按时令供应了,这让市场刚刚活跃起来的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百姓有了更多的选择。 真正让茶农们尝到甜头的是梁州分管茶叶生产和经营的糜维诚一个试探性的举动:电视广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电视开始进入中国的寻常百姓家,但并不十分普及,知道广告这个概念的商家很少,利用电视这个平台作广告的更是凤毛麟角。 糜家的电视机是糜腊佳从香港购买后捎回菊花岭的。一次糜维诚从梁州到南乡办事,晚上想和司机一起回家住上一夜。 一来可以省点住宿费,二来也可以顺便看望一下年迈的父母亲。 当他回到菊花岭的时候,一下车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居然有几百人围在自家那台仅有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跟前观看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 原来,当时整个菊花岭只有两户人家有电视机。但是,由于另一家门前的场地太小,而且电视是黑白的,乡亲们都到糜家来蹭电视看。 一开始,是一些关系比较好的近邻到家里来看,慢慢地就有人围在门口、趴在窗口看,渐渐地人越来越多,糜传家老先生只好让家里人把电视搬台堂屋的门口,大家挤在院子里看。 可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只好拉了电线、接了天线,把电视放在晒场上来,大家如同看电影一样看起电视了。 这还不是让糜维诚感到惊讶的。真正让他感到错愕的是广告。 本来,他打算利用每集之间的广告时间和父母及乡亲们打个招呼的,可没想到广告时间的景象竟然比正剧还要壮观。 当时,电视上播放的是一个「秦牛」牌无塔自动上水器,广告的画面非常简单,就是一台上水器在运转,住在高楼里的一名主妇打开水龙头,电视里的画外音完全淹没在现场看电视的娃娃们整齐的朗诵之中了:“住楼住楼,用水发愁,有了秦牛,万事无忧!” 糜维诚扫视现场一眼,当他看到家里给在场的年长者倒的一杯杯茶水的时候,他立即想到,为什么不在电视上给梁州的茶叶作个广告呢? 当然,糜维诚也知道,一下子想说服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出钱在电视上宣传他们的产品是不现实的,唯一的出路是能否游说政府先出资作广告,通过增加茶叶销售环节的税收来补偿这一开销? 政府层面的工作比他预想的要顺畅的多。很快,在梁州茶叶的主要销售地陕西、甘肃、青海、西藏等地的电视上就见到了以午子仙毫、米仓山炒青、汉家红茶、南乡月团等茗茶的广告。 一时间,在兰州、西宁、拉萨等地刚刚恢复运作的糜家的老茶庄门前出现了排队抢购的火热场面,一封封催货的电报从各地发往菊花岭,拉萨、格尔木等交通不便地区不得不采取空运的方式发货,不仅与糜家原来商队有关的茶叶品牌产能告急,就连周边的茶场也因此名声大振。很快,要求代理梁州茶叶的经营户纷至沓来。 听说糜家的大孙子新婚大喜,一些有头脑的茶农想让糜家来搭台,他们来唱戏。 具体说来,就是等糜家定下良辰吉日后,他们围绕这个日子举办一个盛大的茶叶推介会。 届时邀请各地的代理商和有意代理梁州茶叶的商户一起齐聚菊花岭,婚庆大典为商户来带来商机,各地的商户也为糜家送上祝福。 许爸爸许妈妈及其送亲的队伍乘火车到达南乡站的时候,让他们惊讶不已的是迎接他们的形式。 这是一支由梁州不同茶叶品牌装扮一新的迎亲车队,是清一色的马车。 茶农们各显神通,极富乡土韵味的马车五彩斑斓各俱特色,大红色的基调和大红色的双喜,让许若尘一下子找到了新娘子的感觉,也让许若尘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糜清山的父亲糜维诚带着糜清秀和糜清丽、糜清水专程前来迎接。 一路之上,作为官员的糜维诚一个劲儿的解释这样安排的由来和目的,并反复强调。 眼下,连自己和儿子、媳妇也是在间接为当地的经济建设贡献力量。生怕给亲家留下「耍特权」的印象。 马车队巡游似的从南乡的主要街道穿过,沿着事先布置好的道路向菊花岭进发。 一路之上,街道两旁、地标性建筑之上和乡村道路旁的电线杆上,都悬挂着印有糜清山、许若尘两位新人的大幅照片、给两位新人新婚祝福和茶叶广告的招贴画,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一切都显得十分喜庆,许爸爸许妈妈也不时要求在人少、景美的地方停下来合影留念,饶有兴致地欣赏女儿婆家的秀丽风光,仔细品味女儿、女婿的新婚海报。 车到菊花岭,从北京来的娘家人都被安排在了一处粉刷一新的独立宅院里,糜传家、明如月夫妇携糜腊佳、糜菀佳、糜蕊佳和泽旺拉姆姐妹及黄家几代人一起在菊花岭最繁华的集市广场迎接。 两家亲人们寒暄之后,糜传家解释说:“按照梁州的传统,媳妇过门之前是不能在婆家居住的。现在,这所独立的宅院就是媳妇的娘家,等婚礼仪式时,把媳妇正式接入糜家宅院,再请亲家一家入住咱们自家的宅子。” 许爸爸许妈妈当然感觉既新奇又贴心。 糜家在茶农合作社的主导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婚礼细节的准备和美化,许家的亲人们当然也不会闲着。 以两汉三国文化为代表的参观游览线路让大知识分子许爸爸许妈妈也大开眼界。 他们迫不及待地拜谒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汉第一谋士张良的隐居地紫柏山,朝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中华民族忠诚与智慧的代表人物诸葛孔明的长眠地定军山,参观了「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蜀汉第一猛将张飞封地的胜景午子山。 他们怀着崇敬的心情祭拜了有「中华民族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人」之称的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张骞和为世界文明做出卓越贡献的有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首的造纸术的发明者蔡伦。 他们切身感受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千古战争神话、「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传奇故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悲喜活剧和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烽火戏诸侯」的阵阵狼烟。 当他们站在米仓古道的重镇络家坝俯瞰蜿蜒的牧马河冲击出的南乡县城的时候,他们确信这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地方; 当他们行走在子午古道的石级之上,当年六百里快骑使者背上的竹筒里飘散而来的阵阵荔枝香和着使者满身散发出来汗臭味,让他们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 是啊,想想亲家一家人为了推翻帝制,为了支持国民革命,从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一步步向西迁徙,最后选在秀山丽水的秦巴腹地繁衍生息,始终不改初心,耕读传家,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又展现出多么纯粹的家国情怀呀! 想到这些,许爸爸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已经年届九旬仍坚持要亲自陪同他们的清山爷爷的手,许妈妈也情不自禁的搀扶也跨过耄耋之年的亲家奶奶明如月,仿佛他们就是父子,好像她们就是母女。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糜清山和许若尘对婚礼形式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惊动太多的人。 但是,当茶业公司的广告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人们的目光自然聚焦在了菊花岭,大家都想亲眼目睹这个小山村历史上第一位博士和他的北京媳妇的风采。 婚礼的总策划是清山父亲的好友钟声。他知道两位新人,特别是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大记者是见过世面的。 在菊花岭,无论何等隆重的婚庆仪式都没有办法和人家北京见过的传统的、现代的,中式的、西式的仪式媲美,他要突出菊花岭特色。 钟声把仪式感的重点放在「接亲」环节。 接亲,就是新郎官和他的亲友团把新娘子从娘家接到自己家的过程。 钟声设计的接亲主题叫“爬山涉水觅知音,山高水长情更长!” 由于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而且按照菊花岭的习俗,结婚仪式前三天新郎是不能去新娘家的,许爸爸许妈妈出于对亲家的充分信任也没有刻意打听。 这样,整个仪式的流程和路线,新娘和新娘家人是完全不知情的。 良辰吉日一大早,几辆披红戴花的花车在高头大马的牵引下停在许家的临时住所前,新娘的舅舅亲手把许若尘交到了新郎糜清山的手中。 司仪大声唱颂,即刻起一直到拜堂前,新娘的双脚不能点地,新郎官或背或抱、或托或举,直到带着自己的新娘进入糜家堂屋。 众人一起起哄:“抱一个、抱一个……” 马车直接拉着两位新人和他们双方的亲友团径直往菊花岭上走去。 沿途每一处交叉路口都有人设卡「刁难」两位新人,他们或要他们发红包、或要他们散喜糖,或请他们喝米酒、或要他们相拥而吻……每一个环节都能引起围观人群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叫好。 马车上了国道,已经有各茶叶品牌的卡车队在那里等候了,等亲友团分别上车后,大家又一起起哄:背起来、背起来……可当糜清山背着许若尘走到头车的驾驶楼前时,车却慢慢地开动了,众人又是一阵起哄:追呀、追呀…… 卡车队在国道上转了沿途的几个乡镇后直接来到了当年的军用码头,也是现在的茶叶专用码头。 他们要在这里让新人和他们的亲友团换乘整修一新的糜家商队当年的运茶船逆流而上,进入糜家当年的私人码头。 首船上固定了用红绸包裹着的两把圈椅供两位新人乘坐,为了实现新娘脚不点地的要求,上船的环节是由一群未婚小伙组织成人链把两位新人传递上船的。 从军用码头到菊花岭码头的直线距离是很近的,而且落差也不算大,是个表演的好窗口。钟声把迎亲的重头戏放在了这里。 两个码头之间的岸边已经被各个茶场安排的人员全部占领了,在江边不便站人的地方则布置了鞭炮和烟火。 迎亲的四条船被分别用仙毫、红茶、黑茶、白茶装饰成春夏秋冬四季,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一名舵手、八名桨手来迎亲,两条染成鲜艳的中国红的纤绳把四条船依次串联,十八名身着红坎肩的纤夫夸张地背负着纤绳,集体扮演起司仪的角色。 新人和亲友团完全登船后,随着江心划着独木舟的总指挥手中旗帜的舞动,鞭炮和烟火同时被点燃。 刹那间,清脆的鞭炮声和着隆隆的「震天雷」、直冲云霄的「二踢脚」伴随拉着彩烟的「蹿天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渐渐散开的烟雾,把整个菊花岭的山谷、江面,幻化得如仙境一般。 烟雾散去,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突然,十八纤夫一声整齐的“哟嗬嗬——”……把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到他们那里去了。 没有指挥、没有标识,纤夫们用这里最传统的纤夫号子调和他们响彻山谷的号子声,充当起了这一段迎亲路程上的司仪。 吆嗬嗬—— 嗨嗬,拉紧呐纤绳往前奔; 哎嗬,耸起呐肩膀俯下身; ——腰杆子要挺硬呐—— ——脚板子来要蹬稳—— 吆嗬嗬……娶媳妇了—— 随着这样一声号子,船上的水手们一齐挥动手中系了大红花的船桨,纤夫们俯下身子边拉边吆喝起来: 嗨嗬,菊花岭来百花香; 哎嗬,糜家小哥迎新娘; ——新人门前喜洋洋—— ——大哥我来讨喜糖—— 吆嗬嗬……接新娘了—— 嗨嗬,哥哥博士学识广; 哎嗬,娶个京都好姑娘; ——菊花岭上喜鹊闹—— ——都是家国好栋梁—— 嗨嗬,齐力奔; 哎嗬,快些拽; ——糜家小哥心有爱—— ——许家小妹急着来—— 嗨嗬,下蛮奔; 哎嗬,还要快; ——洞房烛花还没开—— ——日头下山月没来—— 吆嗬嗬……入洞房了—— …… 纤夫们的号子还在菊花岭的山谷间回荡,四条迎亲的船已经稳稳地靠岸了。 当人链再次把新娘子传到糜清山的怀里时,早已等在那里的八抬大轿的轿夫争相去掀轿帘。 许若尘刚刚钻进花轿,可能还没有坐稳,八只以当地民歌《太阳大了一把火》的旋律改编的迎亲唢呐同时响起,八个壮小伙使劲地颠着花轿,自发站在沿途两边的人们,大多手里提着装满野花的篮子,花轿所到,鲜花瓣如春雨般纷纷扬扬,人们的欢呼声、呐喊声、叫好声此起彼伏,整个菊花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 走在送亲队伍最前面的许爸爸许妈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在糜家堂屋里进行的拜堂仪式是简略版的。一方面,新郎的父亲是政府官员,不便接受这样的方式,另一方面,新郎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拜堂仪式没有高堂在场是比较难堪的。 因此,在设计这一环节时,他们请糜清山的爷爷奶奶在上位安坐,糜、许两家亲人分别在两侧就坐,两位新人向糜家的列祖列宗和在场的亲人们行三鞠躬礼就算是拜堂了。 整个婚庆和茶叶推介的活动还包括了宴请宾客的午宴、下午的茶叶推介和展销,以及晚上的露天电影。 到了晚上,本来是有一群年轻人想闹洞房的。但是,由于一来大家彼此不是太熟悉,新媳妇又是从北京来的,二来作为总策划的钟声专门有交代,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早早地出去看电影了。 大姐糜清秀建议弟弟带着媳妇去拜见一下父亲和爷爷奶奶,听听他们还有什么叮嘱和交代的。 糜维诚只简单地叮咛了几句就让他们去爷爷奶奶房里坐坐。 糜老太太是准备的。她依然穿着上午的正装,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只精致的首饰盒。 一进门,糜清山和许若尘按大姐教的,直接在爷爷奶奶面前跪了下来。 糜传家和明如月理了理衣服领子端坐在那里并没有客气,直到孙子和孙子媳妇磕完三个头后才走上前扶起许若尘坐在了床上。糜清山则直直地站在奶奶面前。 这样的时刻,老两口是商量好的,一切由奶奶来说来做,爷爷只是静静地陪着。 明如月拉起许若尘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反复地磨蹭着,好半天才舒了一口气说:“清山这娃苦啊!打小就被卷进爷爷的事里,十几岁上又没了娘。我这个当奶奶的,一下子要当七八个娃娃的奶奶,还要当他们四个的娘,没有照顾好他们。” 看着丈夫止不住的泪水,许若尘也忍不住扑在奶奶肩膀上,任凭眼泪肆意地流着。 过了好一会,明如月抚摸着孙子媳妇的头说:“现在好了,现在清山有了你,我们就放心了。我知道有许多话,你的爸爸妈妈一定跟你叮嘱过了,奶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糜家的那些老规矩你们也不必去理会了,只要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把事业做的有声有色,我们也就放心了。” 糜老太太边说着边打开手边的首饰盒说:“你们都是新潮人物,又守着大北京,奶奶也没有专门给你们准备什么结婚礼物,这里有一套上好的翡翠首饰,是当年我的公公婆婆给的,是你爷爷的亲娘专门在苏州挑选的苏作精品,今天我就把这套翡翠手镯、项链、戒指一并给了你们,也算留个念想吧!” 糜清山赶紧上前一步说:“奶奶,这可使不得,还是留着您戴吧。” “傻孩子,这东西就是用来传承的。就连给你弟弟清水媳妇的,你妈也是给准备好了的。你们只要记住一代一代往下传就是了。” 说着,奶奶就一边一件件给许若尘佩带上一边赞叹道:“瞧瞧,我们清山是哪辈子修来的福,能娶上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媳妇!” 许若尘不好意思地说:“奶奶可真会夸人,一下子把我们两个都夸的不好意思了。只是这两天我在镇上溜达的时候,有几个老奶奶跟我说,当年您和腊佳姑奶奶、方芳舅奶奶和泽旺拉姆奶奶结婚那阵子,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跑来看热闹,说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风光、那么漂亮的新娘子了。” “瞧我这孙子媳妇,到底是北京大学的大知识分子,说个话咋就这么中听呢?”明如月站起来边把他们往外推边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好几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如果你们对家里过去的事情感兴趣,这几天,我好好给你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娃娃念叨念叨。” 前来参加新婚庆典活动的不仅有糜许两家的亲人,还包括了黄家、钟家和糜家商队原来的老伙计李家、杨家、丁家及所有的新老合作伙伴和远近邻居。 加入到茶叶生产经营共同体的所有茶场及其员工和应各个茶场邀请前来出席茶叶推介会的以及知道糜家长孙大婚消息后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茶叶代理商的代表,当然还有许多和清山的爷爷、父亲关系密切的官员也都以个人名义大驾光临。 身为政府官员的糜维诚在筹备初期就明确表示,绝不收礼! 因此,作为整个婚庆和茶叶推介活动总指挥、总策划的钟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分路段、分区域拍卖糜清山、许若尘夫妇肖像广告使用权和婚庆过程中车、船、花轿的广告权。 所获费用如果有缺口,则由糜家弥补,若有盈余,则全部用于参与此次活动的茶场下一步的宣传之用。 而且,按照糜传家和明如月的要求,广告投放拍卖团队和活动、仪式执行开销团队完全分开,确保收支两条线,以达到公开、透明之目的。 完全依托市场就能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传统婚礼是给所有人最直观的冲击。 但是,对于组织策划者和业内人士来说,真正的冲击来自决算之后。 两项大的活动,不仅当事人和组织方没有拿一分钱,最终还产生了十分可观的盈余。 他们知道了广告的力量,他们领教了市场的力量,他们尝到了市场的甜头。 ——一六0—— 黄满钏是糜蕊佳从北京回到菊花岭之后带着儿子黄维宝一家和女儿黄维元一家一起取道上海回到菊花岭的。 选择这个时机重返阔别整整40年的故土,他的内心一定是反复斗争过的。 黄满钏当年拖家带口登上撤离上海的大船时得到的信息是转移到广州去,当知道自己一家最终上岸的地方是基隆港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几乎所有真正亲近的人对自己的劝说和忠告。但是,他也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家人被安置在台北之后,黄满钏满脑子的回家。可当他们的口号越来越像「狼来了」似的笑话,而黄满钏们,一个个进入暮年。 就在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已经不再过问什么时候回老家了却突然可以回老家看看了,这让已经习惯了不定期通过香港的腊佳姐姐传递他们「一切都好」信息的糜蕊佳激动不已。 黄满钏表面超乎寻常的平静和他内心里的翻江倒海让他痛苦不堪,他要为当年「不听劝」的执拗找一个悔过的时机,他要为当年美其名曰「好男不事二主」的虚伪找个台阶下。 内侄孙糜清山的新婚大典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和台阶了。 梁州是个港澳台同胞和海外侨胞很少的地区,官方和民间基本都没有常设主管部门。 近几年,由于有了一定数量的返乡探亲的老兵和改革开放吸引而来的部分以东南亚侨胞为主的海外投资者,有关部门设立了相应的接洽、接待机构,由于糜维诚是领导层少有的正牌大学毕业生,有一定的外语基础,又是无党派人士,顺理成章地成为这方面工作的负责人。 按照标准接待程序,要安排返乡人士重游故乡名胜,参观建设成就,召集座谈会、思乡会,组织亲人、乡亲见面会等等。 但是,参加完内侄孙的婚礼后,按照黄满钏的意愿,所有的官方活动都被取消,他要自己带着儿女和孙辈们走走看看,他想亲自告诉后人故乡真实的过去和现在,他也要最大限度地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悔恨。 黄满钏和糜蕊佳所关心的和他们的儿孙们所关注的当然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心思是寻旧探新看变化,儿孙们的心态则是观山看水图新鲜。一个是为了找回亲情,一个是为了满足好奇。 糜维诚一方面按照姑姑、姑父的要求让他们自由行,有家人负责他们的安全即可,一方面则安排儿子糜清山和同样是第一次到梁州的媳妇许若尘陪着黄维宝、黄维元及他们的儿女们去游览这人杰地灵的秦巴胜景。 糜腊佳、糜菀佳、糜蕊佳虽然回到菊花岭的机会并不完全一样。 但是,一样的感受是「远」。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们深切地感受到故乡离她们越来越远了,亲人离她们越来越远了。 这次,侄孙大婚重新把她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家乡故土,她们最最重视的,也是必须用严谨的仪式感来完成的心愿就是祭祖。 这也是糜、邹、黄三家除了清山、若尘婚礼之外最最重要的家族大典。 从糜海仓先生选定菊花岭落脚以来,除了糜老太太、糜海仓先生和他的几房夫人太太,秦桃花和邹宝栓、邹宝柱兄弟,黄家老大黄满金,还有茶花妈妈、糜佑家和黄家老二黄满银的衣冠冢外,移居菊花岭的人家纷纷把先人安葬在这里,只是大家都遵守了糜家定下的规矩:只能栽树,不许因为选择坟地而砍伐树木。因此,站在远处的山头上,几乎看不出这里是一片墓地。 糜家的大团圆,邹家、黄家一起组织的祭祖大典,引来了安葬在这里所有人家的大祭扫。 一时间,整个菊花岭从前几天的欢天喜地,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在这里,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哭,也没有因放鞭炮、化纸钱而烟雾缭绕,有的是鲜花和默哀,有的是对先人的讴歌和赞美,有的是晚辈们在列祖列宗面前的承诺和誓言…… 好像是从那个时候起,菊花岭的坟地里,不知由谁家带头移栽培植的,各种各样的鲜花开始生长,一年四季都会花香阵阵…… 糜清秀因为参加弟弟的婚礼和迎接糜腊佳、糜菀佳、糜蕊佳三位姑奶奶,是近几年在菊花岭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只是她依然保持了以往回来时的一贯做法,只以微笑示人,并不主动和大家交流,也很少回答外人的问题。 不过,这次回家,此前大家一直传言已经是她丈夫但并没有正式在乡亲们面前和她一起出双入对的邝大军始终伴其左右。 糜清秀给自己确定的主要任务照顾爷爷奶奶。因此,几乎在这次的所有重要活动中,总是由她搀扶着爷爷糜传家,由妹妹清丽搀扶着奶奶明如月。 送走新媳妇许若尘的家人后,糜家召开了一次很难得家庭成员这么齐整的家庭会议,这让许若尘觉得非常新鲜。 有新成员加入后的第一次家庭会议,也是骨肉分离多年后的第一次家庭会议,当然不会有太严肃的话题,只是少不了新人和老人的倾诉。 其实,大家最最期待的是新成员许若尘会以怎样的姿态参与其中。 许若尘的介绍充满了学者气息和官方色彩,等她一说完,虽然目前还没有多少发言权和发言机会,但参加这样的家庭会议明显比这个新嫂子有经验的糜清水像是在嘀咕,又像是在调侃这个见面总喜欢摸摸他头的新家庭成员:“嗨,大记者,您忘记报您服务的机构的名称了!” 大部分家庭成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出来这是目前糜家和许若尘同辈的最小的家庭成员的幽默,是许若尘自己第一个被小叔子逗的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然后是菀佳姑奶奶、蕊佳姑奶奶的孙辈们。 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后,腊佳姑奶奶走到许若尘跟前对她说:“清水无意间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那就是角色。我们不可能以在家里的慵懒状态应对工作,当然也没有必要把端着的、紧绷的、面对大众的工作状态带回家里来。家虽然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但家里人会允许你随心所欲。” 许若尘又一次感受这个资深媒体人的实力,也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个姑奶奶真挚的爱。 这个小插曲让家庭会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当然,也让该自己说话的糜清秀莫名地紧张起来。 糜清秀知道大家都关心着她现在的生活及今后的打算。 糜清秀这次借着弟弟结婚的时机和邝大军一起回来,不仅精神状态比以往好很多,无论是陪在爷爷奶奶身边,还是招待客人,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特别是经常和邝大军出双入对的,让家里人的心都放了下来。 当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糜清秀身上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现场一片沉寂。 突然,她起身把早已放在自己身后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喊道:“进来吧!” 邝大军应声而入。只见他身着一套崭新的但没有佩带符号的军装,进门先立正,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大人们都静静地看着邝大军,只有孩子们,特别是两岸三地回来的孩子们一阵尖叫。 糜传家颤颤巍巍地走到邝大军跟前,拉着他的手走到了糜清秀跟前,一只手搭在大军的肩上,一只手搭在清秀的肩上,示意他俩坐下。 老人家边往自己的座位走,边喃喃地说:“这些年,这两个娃娃心里苦哇!” 听爷爷这么一说,一直紧绷着的糜清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哽咽起来,泪流满面。 孩子们也安静下来了,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每个人或平和或急促的呼吸声,全家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俩。 只见邝大军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糜清秀,清秀并没有接,而是撒着娇向外推了一下,邝大军索性直接用手绢在她的眼角擦了起来。 恰在这时,堂屋里的大摆钟铛铛地响了起来。突然,坐在角落一直没有说话的糜蕊佳的大孙女惊呼起来:“哇噻,太浪漫啦,我也要有这样的爱情!” 气氛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糜清秀也被逗乐了。她接过大军的手绢擦了擦眼泪,理了理自己的情绪后说:“要说苦呢,大军心里真苦。” 邝大军在接过手绢的同时拉住了清秀的手。 糜清秀继续说道:“我们俩的事前前后后也扯了十几年了。早几年大军有转业当工人的机会,可我不想在那天寒地冻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大军就放弃了,留在了部队里。 可是,当时咱们家的情况,妈妈不在了,全家人都担心爸爸,爷爷的事也没有最后的结论,我不忍心离开这个家,可也真心不想永远呆在菊花岭,就鼓励大军转了志愿兵。 大家可能注意到了,现在大军的军装上什么符号也没有了。 其实,他前年已经退伍了,可他不敢就这样回到菊花岭来。 他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的父母兄弟们交待,也不知道怎样面对世俗的眼光,只有我知道他内心的苦。” 邝大军扽了扽糜清秀的衣袖让她别说了,奶奶明如月轻轻用拐杖敲了敲地说:“让她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敞亮了。” 糜清秀起来走到奶奶身后双手扶有奶奶的肩膀上继续说:“大军退伍之前我回家的那一次,就是回来同爷爷奶奶和爸爸说我们结婚的事,爸爸直接从县民政局给我开了介绍信。 当时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连大军也不知道我啥时候同意和他结婚。 当我下定决心嫁给他的时候,我们就在他部队驻地把结婚证打了,部队的首长和战友给我们热闹了一下,就算把婚结了。 很快,大军就退伍了。当时他依然有机会进钢厂。但是,咱们家这边的情况又变了。 清山肯定要留在北京,清丽将来分配到什么地方还不知道,清水一个男娃肯定也是不甘心在这菊花岭上守一辈子的,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呢? 爷爷奶奶年岁大了,爸爸忙得不可开交,小姑姑家虽然就在这里,可毕竟她那还有一大家子人,咱们老糜家总要有人看家护院吧?我和大军没什么出息,我们还是决定回来。” 邝大军似乎也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他接过清秀的话说:“本来办理完退伍手续我们就打算回来的,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攒下,两手空空。 正好有个战友转业在当地开了汽车修理厂,看上我的技术了,我们俩一起进了那家企业。 这次回来,我发现咱们这里搞运输的人也多起来了,汽车也多了,我想回来自己开个修车辅子。 这些年在部队,无论是开车还是修车,我都做到了同批兵里的最好。 现在,我们这里常见的解放牌、东风牌卡车和上海牌、伏尔加牌、拉达牌、大众牌小轿车我都能修,我决定从零做起,争取能够对得起糜家女婿这个称号。” 听邝大军这么一说,大家都轻松了。 半天没有说话的黄满钏轻轻咳嗽了一声说:“要是清秀和大军开汽车修理厂啊,我就赠送你们一套检测、维修和升降设备。这些年,我们一直想着能帮助家里做些什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项目。 我知道,要是给钱显得有些生分了,这次我们回来给大家带的珠宝首饰,我看没有一个人佩带的,不知道是不喜欢还是冒犯大家了? 我们是真心想帮帮家里的。现在大陆这边吃穿问题早就解决了,个人办企业是个新鲜事,如果清秀、大军贤伉俪心理上有障碍的话,就算我们在你们的汽车修理公司的投资好了。如果赢利了,就替我们在先人坟前行个礼、献束花就是了。” 没等父亲说完,黄维宝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走到邝大军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我跟你一起去县城里走走,帮你选个合适的地方。 我是开大巴公司的,知道汽车司机的心理。等地方选好了,把尺寸算好,我回去就针对你刚刚说到的车型,通过香港给你发设备过来,保证你的修理厂一开张就是这里最先进的。 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抓紧去延揽几个熟练工人,实在不行,我发装备的时候从我那跟两名熟练技工好不好?” 分管这方面工作的糜维诚笑了笑说:“大陆现在的经济与对岸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很多东西都短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人。现在是只允许探亲。” 黄维宝乐了,边笑边说:“老表主席先生,这好办,总会有空子可钻的,这方面我有经验。” 糜传家也笑了笑了:“嗯,那可不行。怎么能想着法子钻空子呢?” 黄维宝走过去,学着清秀的样子双手扶在糜传家的肩膀上说:“舅舅,我所说的空子是合规合法的办法,我们把它叫做「打擦边球」。” 说着,他在屋子里边转悠边说:“是不是工作、是不是就业有一个很重要的指标就看是不是获取劳动报酬。我派人来,只教大军和他的员工,一分钱的酬劳也不取,当然不能算是就业呀! 也不存在和大陆民众争夺就业岗位的问题,肯定不会违规。 祖宗有句俗话叫做「国法不外乎人情」,我派的人是来传授技术、指导使用相关设备的,无论谁执政,怎么可能禁止这样的动作、怎么可能制定这样的政策呢? 大陆开放已经超过十年了,以我的判断,开放是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过程,当国家、民众乃至全社会都从开放之中尝到甜头、得到好处的时候,开放就会成为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这一点,从深圳、珠海、厦门、汕头这几个最先开放的城市就能够看出端倪。 所以,请舅舅、舅妈放心,两岸交流的管道会越来越多,我对大军的汽车修理公司的愿景充满期待,现在就看大军的决心和魄力了。” 邝大军看了看糜清秀,清秀使劲点了点头。邝大军走到黄维宝面前,握住他的手说:“谢谢表叔!那就算姑爷姑奶奶和表叔的投资吧。我们一定好好经营,争取不辜负大家对我们的希望和信任。” 眼看大家有散的意思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黄维元看着明如月怯生生说:“大舅妈,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清山侄子的婚礼结束后,亲戚们走的时候您每家都要给一只熏香炉呢?” 明如月给糜清秀使了个眼色。只见清秀很顺当地从堂屋的柜子里取出两只精致的仿宣德款香炉递到奶奶手里。 明如月顺手把一只交到了黄维元手里后说:“咱们家有很多这样漂亮的香炉。当年我嫁到菊花岭的时候,你大舅带着我们路过苏州时,慕名给奶奶、父亲和每一位妈妈房里都买了一只老字号的仿宣德炉。 没想到,到了无锡,你二姨家的老二媳妇又是经营香炉和熏香的,听说舅舅家要盖新宅子,又给各房里送了一只精美的香炉。” 大家从黄维元手里接过香炉传看着、赞叹着。明如月把自己手里的香炉交给孙子媳妇许若尘后接着说:“老百姓通常把生儿育女叫做「传香火」。这香火既体现在祖宗的坟前、牌位前,也体现在厨房的灶火里。 当然,这种或正式放在祖宗牌位前的神龛上、或随便放在卧室里的熏香炉也是一种传承。 过去,我们习惯让远行的亲人带一捧故乡的土、一点家乡的茶,也有人家是带上自家祖宗牌位前的香灰。 现在物质丰富了,流通发达了,那些东西方便的很,没必要拿那些东西馈赠亲人了。 但是,香炉这种更具文化内涵和家族情怀的物件却越来越稀奇了。 你们回来之前,我就在想,能给你们每家留下点什么念想呢? 思虑再三,还是这个东西好。既饱含着我糜家的情感,又兼具一定的实用性。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不喜欢?” 没等黄维元反应过来,许若尘高兴地说:“何止是喜欢呐?这简直就是文物级的珍品,而且还特别适用!现在熏香已经成为文人雅士的标配了,正好我们也附庸风雅一下。谢谢奶奶!” 明如月笑笑说:“你和清山,一个硕士、一个博士,要再不算是文人雅士,那我们糜家可真没有文人了。这熏香炉,你们所有人都有。结了婚的按家庭给,没结婚的按人头给。” 糜蕊佳的几个孙子辈的少男少女一下子高兴地跳了起来。一个个都围着舅奶奶,又是亲又是抱。 第71章 《故乡明月》(第一六一——一六二节) ——一六一—— 糜清丽的毕业分配和糜清水的高考几乎是在同时。清丽去了青海西宁的导弹基地作了一名基层的医务工作者,而叛逆的清水执意要去上海,为了确保成功,他报了一个只能拿到大专学历的计算机专科学校。 当听说自己分到了王洛宾先生曲中的那位好姑娘的遥远的地方,糜清丽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几天来,《在那遥远的地方》时不时从她的嘴里飘出来,她既期待自己快二十年的学习生活转入职业生涯的大展鸿图,更憧憬那蓝天、白云、羊群和一望无际的绿草地。 她迫不及待地回到菊花岭,她要让所有亲人都分享她的喜悦。 泼向她的第一盆冷水来自爷爷糜传家。 解放后,糜家一直有个传统,就是要在自家堂屋悬挂一幅能弄到的最大尺寸的全国地图。 现在这幅大图是由地图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的全国行政、地形二合一的地图,是糜清山知道爷爷的爱好专门从北京买的。 糜传家面对处在亢奋之中的孙女,看她绘声绘色描绘想象中的青藏高原,听她哼唱“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做爷爷的真不知道该跟意气风发的孙女说点什么。他只是拿起拐杖在地图被涂抹成一片土黄色的酷似一只兔子的青海省政区内唯一冷色调的、如同兔子眼睛的青海湖的位置上重重地敲打了两下,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的好孙女呀,到时候「你那粉红的笑脸」就真的「好像红太阳」了……” 糜传家边喃喃地说着边朝外面走去。糜维诚很少见到父亲有这样颓废的情绪,当着女儿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就静静地跟在父亲后面,他想知道父亲的到底想说什么。 糜传家带着儿子直接来到了已经建好的自己的坟前坐了下来,也不管儿子关心什么,自顾自地说:“清丽这丫头,心大得很,虚岁都二十七了,研究生都毕业了,怎么不知道愁滋味呢?这一阵子,我有预感,不知道她下次回来还能不能见上面?” 糜维诚赶紧打断父亲的话说:“您说啥呢?这没病没灾的,怎么就往那儿想了呢?” 糜传家依然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律!我们一辈儿的,就数我经历的磨难多,从大清到民国,再到新中国,我这一辈子值了。 现在清秀、清山都有了很好的归宿,清丽也能够自食其力了,清水虽然有时犯混,但总还是个好苗苗。 “这些年,日本那边一直非常关心清丽,我们刻意淡化处理也是为她好,毕竟她是军人嘛。 现在,她毕业了,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初步形成,是非判断也该由她自己做出了。 “清水死心塌地的要去上海,就让他去吧。男人嘛,不跌跟头、不摔跤是不可能真正长大的。 更何况现在社会的变化这么快,兴许他是对的呢! 无论是科技还是经济,以上海的基础优势和区位优势,对年轻人有吸引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如果我们担心他叛逆的性格的话,你自己也要好好反省一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太严了、太具体了? 从现在开始放放手,试试看,反正你想管也管不着,这孩子他能好到哪去我不敢打包票,但我能保证他是坏不到哪儿去的!” 糜清丽开始理性地搜集一切关于她即将去的部队驻地的信息,所有正面的评价不是「民族风情浓郁」就是「民风纯朴」,不是「碧草蓝天」就是「牛羊满山坡」,很难找到「现代化」、「快速增长」这样的词语,让这个原来只从课本上和泽旺拉姆、格桑梅朵的歌声里了解过青藏高原的天之娇女冷静了许多。 收到来自上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爸爸主动给他准备学习和生活用品的举动,让糜清水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至少愿意和家里人交流了。 可能是上了大学就要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了,他开始学习自己收拾物品,自己洗衣服,甚至主动帮爷爷奶奶和爸爸洗起了衣服。 糜维诚突然觉得父亲看人真准。 糜清丽第一次收到从日本寄来的信是下部队之后半年左右的事。 一个保密要求非常高的高科技部队的技术干部,居然堂而皇之地和国外通信,而且事先部队首长完全不知道她有这层关系。这在部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之后,不管糜清丽如何解释日本那头是个当年反对日本国军主义的反战人士,今天也是热爱和平、热爱中国的国际友人,组织上给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许再联系。 糜清丽虽然做到了自己不主动和日本方面联络,可还是有来自日本的信件不定期到来。 而每一次糜清丽都不得不主动向有关部门「交待」来信的内容和目的。 事情终于在有关部门私自拆阅了糜清丽来自日本的信件后发生了质的变化。 糜清丽要求有关部门和领导公开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后惹怒了对方,有关部门不仅没有道歉还要以违反保密规定给糜清丽处分并延长其见习期,推迟提干。 这对于一向学习优秀、争强好胜的糜清丽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她按照自己的想法采取了进一步措施,到地方司法机关提起了行政诉讼。 这一举动虽然因地方司法机关没有管辖权而成为一个笑话。 但是,还是在部队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反响。用部队有关部门的话说,就是“开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相持之下糜清丽没有同任何人商量,决定以一个兵的身份复员。 入伍八年半,读了八年书,并没有真正独立工作的糜清丽随着当年的退伍老兵一起告别了军营。 糜清丽的心情是复杂的。半年的驻地生活,曾经想象中的浪漫彻底风平浪静了,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探视已经在当地离职休养的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奶奶的亲兄弟强巴舅爷。 她曾经五彩缤纷的憧憬已经被比内地早到了三个月的大雪彻底掩埋起来了,只剩下一片苍白。 当然,她依然深信一点:天无绝人之路。自己一个临床医学硕士,在当今的中国,无论在哪儿,她依然是天之骄女。 她也知道,接下来最大的难题是如何面对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爷爷了。 不过,她心里还有个小九九,那就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奶奶肯定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然而,现实比她想象地残酷多了。 心情复杂但又想表现出轻松淡定的糜清丽回到菊花岭时,她的脚步是轻盈的,她的笑容被刚刚长在脸上的高原红明显放大了,嘴里依然哼着她那半年来习惯了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调子……家里本来也不知道她回来,当然也就没有人接她。 当她踏进堂屋看见爷爷的大幅照片被镶了黑色的镜框悬挂在那里的时候,她的天塌下来了,她那故作轻松的玻璃心被彻底击碎了。行李从她的手中滑落,她发了疯似的边哭边往坟地跑去。 糜清丽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家里人和邻居们都惊动了,许多人纷纷追着她到了糜传家的新坟前。 清丽几乎是匍匐在爷爷的坟前。她拼命地用双手刨着爷爷坟上的新土,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只是无助地想干点什么…… 等她渐渐平静下来,糜维诚试图扶她起来,她连头也没抬,双手使劲一甩,顺势转身坐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嘤嘤地抽泣着。 拄着拐杖蹒跚着走过来的明如月轻轻地对众人说:“你们都回去吧,让我和我的囡囡静静在这儿呆会儿。” 邹维海的小女儿邹清竹扶着奶奶在糜清丽的身边坐了下来,等她止住了抽泣,明如月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说:“囡囡,你可不能责怪你爸爸呀!你爷爷走后,是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我原想的是等过了元旦、春节再写信慢慢告诉你的。 到那时候,你爷爷百日也过了,大家都从阴影中走出来了,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跟你说说。既然你现在回来了,我就跟你念叨念叨。” 老太太也不管孙女听是没听,就继续喃喃地说:“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你爷爷走的时候已经是92岁高龄了,按照这里的说法是「喜丧」。 再说,他走得很平静。而且,好像他自己是有预感的。重阳节那天,天气好极了,他的兴致也很高,主动提出全家人一起到菊花岭上登登高,走走看看,下午回来全家人还围坐在一起吃饭呢。 当时,天已经有些凉了,可饭后他坚持要到坟地里去看看。 当时,除了我腿脚不方便没去之外,全家人都陪着他去了。 晚上,他坚持让你爸爸在家里给他理了发,睡觉时也是和着上山时穿的衣服睡的。 睡到半夜,他让我把你爸爸叫过来,然后你爸爸又让你姐夫去把你维清叔也叫起来了。 那时,你爷爷已经是一会清醒一会儿迷糊了,你爸爸扶起他,让他靠在怀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交待了一些事情。 说到你的时候,爷爷对你爸爸说,一个大姑娘自己出门在外不容易,如果必须呆在那里,就让你在部队里挑个好小伙子,最好不要人为地制造两地分居,千万别苦着自己。 他还说,看你几个姑奶奶,要数四姑奶奶腊佳条件最好,无论是人品、长相还是学历、工作都无可挑剔,可她这一辈子过的苦哇。 她希望你过五姑奶奶菀佳那样的生活,找个志同道合的人,工作生活都能美满……” 听到这里,糜清丽实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转过身来紧紧地抱着奶奶边哭边说:“部队不要我了,我已经不是军医了,我现在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个复员老兵了。” 明如月大吃一惊。她推开孙女,两只手抓着她的肩膀问:“怎么回事?这事你爸爸知道吗?” 糜清丽慢慢扶着奶奶走到一个高一些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说:“奶奶,您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事,是我不想在部队干了,我想去读博士。我知道你们一定不理解的,特别是爷爷。 自从作了这样的决定,我就反复在脑子里想,怎样编一个合理的说辞来对付对我寄予厚望的爷爷。 我害怕挨他的骂,准备接受他的训斥。但是,今天,当面对这一抔净土,面对一个永远不再说话的爷爷的时候,我倒宁可听他训斥,听他唠叨。他要是真的骂我一顿,我这心里反而会好受些。” 明如月并没有进一步激烈的反应。她淡淡地说:“囡囡啊,部队人员的进出是有严格的程序和规定的,怎么可能你不想干了就复员了呢? 你仔细跟奶奶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站在你爸爸的立场上想想。 刚刚解决了清水的问题,现在你又冒出这么个幺蛾子。你是知道的,因为家里的原因,你大姐没有读上大学,提起这事你爸爸就自责的不得了。 现在,你哥哥嫂子一个博士、一个硕士,你弟弟好说歹说算是进了大学的门了,你这硕士刚毕业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我们总要给你爸爸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你爸爸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工作上特别忙,家里的事也是一个接一个,可不能把他压垮了呀!” 糜清丽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跟奶奶仔细说了一遍。 明如月叹了一口气说:“囡囡啊,这个世界是讲规矩的,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部队当然有部队的规矩! 他们拆你的信固然不对,可是你违规在先呐,人家是为了保证国防安全才出此下策的。 再说了,事情出了之后,要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能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呢? 以咱们家这些年和政府打交道的经验看,你这种情况,想在体制内安置工作太难了。 虽然县医院这样的单位非常缺你这样的人才,可谁愿意招揽一个刺头呀?看来读博士是你眼下唯一可走的路了。” 糜清丽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把脑袋搭在奶奶肩膀撒着娇说:“我就知道奶奶最开明、最能理解囡囡了!我前一阵子和细川美智子阿姨通信,她建议我去日本攻读医学博士学位。 她特别提到,在发达国家,学医的,没有博士学位是不能够独立行医的。 我想出去看看。但我知道,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还没想好如何筹措这笔经费。但是,肯定不能再让我爸来操心了。我知道他也没有这个实力。” 明如月拿起拐杖,糜清丽赶紧扶起奶奶。奶奶用拐杖指了一下说:“去,跪下给你爷爷好好磕三个头,过几天就是他的百日了,我们想好了你的事,再来仔细跟他念叨。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清水了。” 祖孙俩慢慢往回家走着,邹清竹静静地跟着。其实糜维诚和家里其他人并没有真正回去,他们都在不远处等着。 明如月拍了拍孙女的脸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哭丧个脸。读博士也是好事,我去和你爸爸说。你抓紧算算第一笔开销最少需要多少,这个钱奶奶来出。以后的嘛,咱们慢慢再想办法。还是你爷爷的那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 给爷爷办完逝世百日纪念,糜清丽直接去了北京。一方面,她要赶在春节之前,把去日本留学的路子摸清楚,另一方面,她要请哥哥嫂子帮助联系用半年左右的时间通过语言关的机构和办法。 许若尘最近正在为去不去日本常驻发愁呢。 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发展,中国和国际上的联系日益紧密。 作为新闻界的龙头老大,新华社要大幅扩编常驻主要发达国家和国际热点地区的记者队伍。 东京当然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设立记者站的国际大都市之一。大学时第二外语是日语的许若尘就面临这样的选择。 以她的性格和对新闻事业的热爱,她当然是想去的。但是,在北京大学任教的糜清山一时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甚至连去日本的借口也很难找出来。小两口一时犯了难。 糜清山知道妻子的心思,许若尘也知道丈夫的纠结。糜清山鼓励许若尘大胆地迈出这一步,毕竟机会难得嘛。 许若尘想等糜清山也有机会出国时一起出去,毕竟自己的第一外语是英语,机会多的是。 糜清丽想到日本去读医学博士的想法,使糜清山和许若尘的决策简单了许多。 许若尘到日本后的第三个月,糜清丽也办理好了一切手续,入读东京早稻田大学医学院。 以糜清丽和许若尘的性格,她们肯定是不愿意依靠任何一点关系入学的。 但是,由于最先动议让清丽入读早稻田大学的是一家两代四口人都是早稻田大学知名校友的细川美智子,现在绕过她显然是不合适的,至少是不礼貌的。 作为新华社记者,细川美智子这个名字对许若尘来说如雷贯耳。 细川美智子这个活跃在日中友好第一线的日本社民党领袖、资深众议员,无论在日本政界还是学界都是有重大影响力的,有了她的推荐,有了她的哥哥、早稻田大学资深教授细川广智的担保,一名中国著名医科大学的硕士生入读早稻田大学医学院几乎毫无障碍。 这虽然让糜清丽心里多少有些不太舒服,可她依然相信自己能够以优异的成绩,堂堂正正地拿下这个本来非常难进,而自己却轻而易举就进来了的世界著名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学位。 为了减轻糜清丽的心理负担和压力,细川美智子对她的关注主要集中在生活上,反而是在事业上对许若尘有了巨大的帮助。 到了日本,许若尘最大的感受就是忙闲不均。中日之间有了共同关注的热点问题,比如领导人互访、共同举办或参与的重要国际会议、国际活动和重大经济活动,跑新闻的许若尘恨不得把自己大卸八块、四处捕捞。 可平时,她经常闲的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不得不挖空心思找热点、找中国国内人民对日本的兴趣点、关注点。 在与细川美智子的交往和沟通之中,许若尘非常认同她在中日关系中的一些判断和立场。 她认为,日本民众对中国人总体是友好的,平和的。但是,大部分日本人,特别是年轻人对日本侵华那段黑暗历史的认识是模糊的,甚至是错误的。 虽然日本也推崇言论自由。但是,在日本有个非常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右翼势力的活动大胆而公开,中间势力普遍沉默,左派势力的活动大多是个体化的、分散的,甚至处于地下状态。 这一点在对待中日关系史,特别是在对待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是非曲直上表现尤为突出。 她们认为应该为此做点什么。 一个以二战日本侵华老兵、国际反战人士和日本政界、学界及秉持和平主义价值观的日本百姓为对象的大规模的采访活动在日本各地陆续展开。 采访活动由细川兄妹提供线索和采访方向、采访对象,由许若尘和她的同事们具体实施。 他们通过展示当年侵华日军老兵日记和书信、搜集展示日本老兵当年现场拍摄的反映日军暴行的老照片、请当事人撰写悔罪文章等最直接的方式,还原历史真相,揭露右翼分子的险恶用心。 后来,更是请健在的当年的侵华日军老兵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忏悔、到被害人的灵前和幸存者面前谢罪。 细川广智则通过邀请相关当事人到早稻田大学举办讲座、细川美智子更是以党首的名义邀请许若尘带领个别敢于正视历史的侵华老兵到日本众议院举办听证会,使这一活动的影响力急剧扩大。 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这极大地刺激了日本极右翼势力的强烈反弹。 他们开始组织针锋相对的造势活动,有的甚至对相关当事人进行人身威胁和恫吓。 这是许若尘始料未及的。 中断这个非常有意义的活动绝不是许若尘的性格,她知道这既承载着细川健雄先生的遗愿,也饱含了细川兄妹和他们代表的一切爱好和平的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情厚意,更是她作为一名中国派驻日本的新闻从业人员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知道,于历史而言,当事人的时间不多了,不抓紧,一切都来不及了。 于现实而言,中国的改革开放,使中日关系走到了新的十字路口,这是为了确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基础性工程。 于未来而言,中日关系的未来必须建立在中日两国都对二战日本侵华历史的清醒认识和明确态度之上。 看着嫂子的忙碌和焦急,看清了事情的意义和难度,学习已经进入正轨的糜清丽决定加入到这个富有挑战性的团队之中来。 ——一六二—— 糜清丽是以社团的形式加入到许若尘的事业中来的。 渡边矢川是早稻田大学著名的学生社团JC社的社长。 关于JC社团有多种解释,一说是Japanese(日本的)/Chinese(中国的)两个单词首字母的缩写,也有说是Juror(审判员) /Casuist(诡辩家)的,更有人调侃说是Jauntily(洋洋自得地)/Care-laden(忧心忡忡的)或者 Jim-dandy (出色的、美好的)/ Captivate(令人入迷、使神魂颠倒)的缩写,反正意思要么是积极的、充满正能量的,要么是诙谐幽默、轻松自由的。 JC社在早稻田大学并不算是一个大的学生社团,是一个致力于日中友好、主张正视日中交往历史的组织。 其中相当一部分成员,特别是骨干成员基本都是学习中国语言文学或研究中国哲学、中国历史的学生,影响力和受关注程度却是非常大的。细川广智教授应邀担任了社团的总顾问。 糜清丽是在细川广智教授推荐下加入JC社的。一入社正是社团骨干苦于没有合适活动的空窗期,糜清丽带来的许若尘已经做到了一定高度的项目和话题恰好契合了社团的任务和宗旨,大家几乎毫无异议地投入到这个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之中去了。 事情从以中国人许若尘为代表的新闻界为主转到以日本人渡边矢川为代表的学术界为主,虽然短期影响力有一定的减退,但推进的速度和深度却加强了许多。 很快,《二战日军幸存者日记录》、《二战日军往来书信整编》等图书和第一部 《口述历史—— 侵华日军幸存者访谈录》视频资料第一部 得以在早稻田大学图书馆上架,极大地鼓舞了JC社团进一步挖掘整理相关史料的积极性。 在共同的事业之中,糜清丽的干练和如火热情强烈地吸引着渡边矢川。 但是,糜清丽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要回到祖国去的。坊间本来就有传言说她母亲秦桃花是日本人,如果她再留在日本,岂不是主动更给人家提供口实吗? 虽然,渡边矢川的正直、勇敢、善良和与自己一样爱好和平、一样希望中日世代友好、永远和平相处的理念高度契合,当然还有他帅气的外形、平和的性格,同样深深地吸引着自己,糜清丽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她想方设法用空间和距离来保持自己的矜持,她要让时间来淡化他们内心对彼此的爱恋。 渡边矢川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他知道如何创造机会,更知道需要制造浪漫。 那一阵子,JC社的所有成员,既要专注于繁重的学业,又要关注他们共同的事业,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饭。 有一天晚上,到场加班的人突然少了一些,特别是医学院的同学几乎是集体消失了。 虽然有些反常,但毕竟社团是个松散的组织,糜清丽也没有多想。 高强度的工作让渡边矢川有些神情恍惚。突然,他就晕倒在糜清丽的身边了。 大家一片慌乱。糜清丽毕竟是在读医学博士,而且战场急救是军医的强项。 她顾不得多想,她从掐人中开始,尝试了各种方法后,她不得不亲自给渡边矢川做起了人工呼吸。 就在她的嘴刚刚贴上去的那一瞬间,渡边矢川终于憋不住了,他一下抱住了糜清丽,同时屋子里想起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在大家的欢呼声中一个巨大的蛋糕被推了进来……糜清丽挣扎着站了起来,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渡边矢川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从同伴的手里接过由99朵玫瑰花组成的花束,郑重其事地对着糜清丽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看糜清丽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他送上去的玫瑰花,渡边矢川继续真诚地说:“我知道现在请你答应嫁给我太贪心了。但是,我爱你,我想娶你。我知道至少你是不讨厌我的,请你给我机会,让我走进你的生活,走进你的心里,让你真正的了解我……” 同学们开始用日语和中文轮番地喊着「在一起」、「在一起」…… 就在糜清丽接过玫瑰的时候,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音乐也变成了《祝你生日快乐》。 糜清丽知道这是他们精心设计过的。 糜清丽头也不敢抬,只是羞涩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的?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渡边矢川欣喜地说:“我不仅知道你的生日,关于你和你家庭的事,我还知道很多哟,要不要现在一一说说?” 同学们知道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有人提议快切蛋糕,说他们都馋了。其实他们是想拿上蛋糕抓紧走,不要在这里当电灯泡了。 跟所有浪漫的爱情一样,糜清丽和渡边矢川双双陷入甜蜜的爱情之中。 细川兄妹也送上了真诚的祝福,特别是一直未嫁的细川美智子反复跟糜清丽灌输「什么年龄干什么年龄的事」的观念。 她总是说,当年自己以为有了事业,爱情自然就会光临。年轻的时候总是给自己事业为重的心理暗示,时间长了、日子久了,自己反而不想谈恋爱了,甚至不会谈恋爱了。 大嫂许若尘同样也是苦口婆心,她的观点几乎和细川小姐如出一辙。 糜清丽当然知道他们都是关心自己的,都是为自己好。 随着交往的深入,糜清丽开始了解到渡边矢川的家庭。 渡边财团在日本乃至世界上影响力糜清丽是略知一二的。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渡边矢川就这个财团的唯一继承人。 糜清水在大专毕业后是否还继续读本科的问题上又同父亲糜维诚发生了争执。只是,清水更加成熟了,并没有发生激烈的对抗。 学习电脑硬件专业的糜清水注意到,电脑已经大规模地进入人们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仅机关、院校和企事业单位对电脑的需求量很大,家庭,特别是年轻人的家庭对电脑的需求非常旺盛。 他更注意到,品牌机独揽市场的局面正在被越来越方便、越来越简单、价格也比品牌机越来越有优势组装机打破,DIY家用电脑正在成为一种时尚潮流。 糜清水决定和他那位家在上海崇明岛的女朋友薛梅寒一起进入电子产品市场闯荡闯荡。 糜清水和薛梅寒的交往还要追述到他的大哥在读大学时的校刊上发表的长篇小说《故乡明月》上。 《故乡明月》因为没有真正公开发表,而且是同学哥哥的作品,这引起了糜清水的同学的好奇和期待,大家争相借阅。 因为糜清水对薛梅寒的好感,她自然成为首批读者之一。更重要的是,当薛梅寒读到关于日本姑娘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的凄美爱情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 原来,薛梅寒家就是当年小野寺羽惠和秦功璠寄居的薛家。 很快,薛梅寒从家里找来了当年小野寺羽惠小姐留下来的《全宋词》和她专门留下来的一只翡翠手镯。 薛梅寒解释说:“听家里老人说,一开始,小野寺小姐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是姓方的,后来要离开的时候她才告诉大家说她自己其实是个日本姑娘。 当年小野寺小姐和秦先生对到底带不带走《全宋词》还是非常纠结的。 经过了几个反复后,还是小野寺姑娘说,她的心里已经把它带走了,就让它陪伴这几个喜欢识字的孩子吧! 她可能知道,如果专门把手镯赠予我们家里人的话,可能会暴露自己离开的真实意图,她就把手镯藏在一个不太引人注目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并专门写了一张字条……” 后来,糜清水自然而然地跟薛梅寒一起去了崇明岛,再后来,薛梅寒自然而然地成了糜清水的女朋友。 当然,那个阶段,糜清水用品牌价三分之一的价钱,为同学们从市场上DIY回来的个人PC展示出来的商业头脑和经营天赋也是让薛梅寒最终下决心的重要原因。 进入上海太平洋电子市场的心态是试试看,甚至是玩玩的,糜清水和薛梅寒没有任何的压力和包袱。而这,恰好是他们成功的原因之一。 商人世家出身的糜清水,骨子里带着经营的基因。很快,他们在这个杂乱无章的市场内发现了自己特有的优势。 优势一:语言。在市场内打工的大多是江浙豫皖等上海周边地区的年轻人,他们基本都操着家乡的言。 而糜清水的普通话、薛梅寒的上海话,一下子让他们在市场内成为本地人和外地人都好交流的商户。 优势二:学历。在市场内打工的大多是近些年高考落榜的高中生,有的甚至是初中毕业生,同样是干组装家用PC的活,糜清水和薛梅寒打出了「计算机专业大学生为您组装个性化电脑」的招牌,并且同品牌机一样,率先给出了「整机保修一年、显示器保修三年」的承诺。 一时间,当别的商铺门可罗雀的时候,他们的订单却要排在一周之后。 优势三:代销。糜清水发现,对于家用PC来说,真正核心的部件的利润大家基本都是一样的。 比如CPU、主板、内存条等等。而利润空间差别最大的恰好是那些无关紧要的、国内许多小作坊就能生产的外设和辅助设施。 比如机箱、音响、风扇等等。因此,他决定对外设和辅助装置采取代销制。 也就是供货商先把东西提供给他,等销售出去之后再付货款。 因为他的装机量是市场中最大的,虽然有些吃亏,可大部分供货商只能答应他的条件。 这样,不仅大幅降低了自己的经营成本,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定价权。 当然,糜清水知道,诚信是经商的根本,只有真正把客户当成衣食父母,客户在自己心目中的上帝地位自然就确立起来了。 为此,薛梅寒提出了由他主攻硬件,自己负责软件和操作系统的经营思路。 就在他们租用的小小店面里,糜清水不停地给客人攒电脑,薛梅寒在那里手把手地免费教客人学习操作系统和工作、学习、生活当中大家常用的软件以及常见故障的排除方法。 一时间,许多对计算机一窍不通的电脑盲宁可多花点钱、多等些时间也要糜清水和薛梅寒给组装的机子。 有趣的是,一个在大上海有些名气的行动不便的书法家在这儿攒了电脑后,因为自己操作的原因,接连出现了小故障,给他们打电话,糜清水不仅两次上门维修,分文未取,还耐心细致地给他讲了使用操作中的注意事项,让这位书法家非常感动。 实在无以回报,书法家打听到两个年轻人的姓名和他们的情侣关系,欣然提笔写下了「清水寒梅」条幅并装裱成镜面送到糜清水和薛梅寒的店面上去了。这在整个电子市场里还是第一次。 当得知姑娘的名字叫梅寒而不叫寒梅时,先生提出重新书写。 但是,糜清水和薛梅寒认为,一来这样读着更顺口些,二来这可能是天意,他们决定用「清水寒梅」作为他们店面的招牌和品牌。 本来整个市场都拿楼层和摊位号为每个商户的店面名称,「清水寒梅」成了第一个商户名号,糜清水和薛梅寒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他们的店面进一步声名鹊起。 糜清秀和邝大军的汽修厂进展比原先预想的要顺利的多。虽然,大陆和台湾之间只是开放了探亲并没有开放上学、培训和就业。 但是,双方都没有出台相关的禁令,这就为他们所谓的「打擦边球」打开了方便之门。 在邝大军看来,表叔黄维宝除了带给他们非常先进的整套设备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先进的服务理念和管理方法。 很快,在「大军汽车修理店」,最宽敞明亮的是车主接待休息室,最让客人不能忘怀的是他们提供的功夫茶,最让客人称心的是他们提出的「维修一点,系统养护」的整车服务理念…… 好口碑在几乎所有到店修过车的人中间口口相传,「大军汽车修理店」慢慢变成了「大军汽车修理厂」,到现在已经是「大军汽车服务有限公司」了。 他们的服务也从单纯的汽车维修深入到咨询、销售、维修改装、检测保养、过户转让等涉及汽车服务的方方面面。 糜清山公派到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做访问学者是早稻田大学、北京大学和新华社共同促成的。 一方面,两个单位考虑到糜清山和许若尘两个业务骨干团聚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就是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进一步扩大和深化,中日之间的经贸往来已经非常紧密,民间交流也呈现井喷似增长,迫切需要官方的、深层次、高层次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学术交流。 北京大学和早稻田大学的交流与合作当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互认学分,互派访问学者、客座教授就是具体的动作。 第72章 《故乡明月》(第一六三节) ——一六三—— 糜清丽拿到博士学位后并没有再进行原先已经给家里说好的博士后研究,而是直接回到了上海,这是糜清水完全没有想到的。 更突然的是,她并没有寻找与她的医科专业相关的工作,要暂时在清水和梅寒的企业里上班。 虽说是隔行如隔山,但姐姐毕竟是世界著名学府的博士,干什么不行呢? 而且,清水这里急需一个能统筹各部门的办公室主任。不过糜清丽非常清楚,自己一个军队医科大学的毕业生没有当军医,一个世界顶尖大学的医学博士最后不从事医务工作,这怎么同一向对这个倔强的小女儿充满期待的父亲交待呢? 糜清丽知道,虽然弟弟糜清水并没有明确跟她提出这个问题,也没有直接问她为什么。 但是,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这也是一个迟早必须直面亲人们的问题。 糜清水与大哥、大嫂的联系并不经常。因此,当他毫无先兆地收到了大哥、大嫂发来的非常简单的短消息「照顾好清丽姐姐」的时候,寥寥几个字和两个惊叹号,让糜清水感受到了其中的不寻常。 很快,渡边矢川也来到了上海。但是,姐姐糜清丽不仅没有表现出高兴和兴奋,甚至还不太情愿见他。 这既让糜清水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又让他似乎找到了二姐这种表现的原因。 把糜清丽的反常归结为她和渡边矢川的感情方面的问题,让糜清水从心理上轻松了许多。 糜清水和薛梅寒刚刚度过他们事业的寒冬,他们知道可能清丽姐姐也遇到了她人生的一个冬季,他们需要给姐姐时间和空间。 糜清水的生意火了当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市场内同行的发展,在同质化的低层次竞争中,市场里的几乎所有的商户都成了他们的冤家。 一开始,他们的摊位会时不时地丢失一些不是特别值钱的小配件,后来他们组装的电脑频繁出现故障,直接原因就是有人把他们机箱里的线路悄悄地破坏了。渐渐地,有人甚至在他们的摊位涂写了威胁性言语。 骨子里天生带着经营基因的糜清水知道是时候换换经营模式了。 对于不是十分情愿的薛梅寒,糜清水非常肯定地对她说,用不了多久,个人电脑的利润就会大幅度下降,甚至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有商家把电脑免费送给人们使用,只是要用户在使用过程中顺便搭载他们其他的东西即可。 虽然薛梅寒并没有真正认同糜清水的判断,但已经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他们,还是决定再放手一搏。 很快一个以提供DIY个人PC方案为主业、以综合代理各品牌配件为副业,以提供机关、院校、企事业单位和不同规模网吧、局域网建设设计、配置建议和设备采购、安装、调试、人员培训和行业发展前瞻性预测为一体的名叫“「清水寒梅」信息技术咨询公司”宣告成立。 一时间,「清水寒梅」一个名称非常中国化的私人咨询公司,几乎成了这个时期上海滩最具国际范的计算机应用领域的领头雁。 糜清丽的加盟,让「清水寒梅」如虎添翼,她毕竟是一个世界顶尖大学的博士、一个对国际知名的渡边财团运作模式略知一二的高智商人士。 随着公司运行的逐步规范,糜清水和薛梅寒都觉得必须真正关心一下这个姐姐了。 特别是他们急切地想弄清楚,姐姐到底怎么了?她和渡边矢川是怎么回事? 薛梅寒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原先关于孩子的事都是问问糜清丽,听听她的建议就可以了,很少去医院。 后来,糜清丽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薛梅寒,每次都是建议弟妹到医院检查,而检验报告也只让弟弟拿过来给她看。 就连公司办公室的同事也反映,糜主任拒绝和任何人近距离对话,就连自己的秘书,也大多是采取电话交流的形式布置工作,更不会同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也拒绝参加任何形式的集体娱乐活动,特别是聚餐。 渡边矢川当然是知道其中的原委的。但是,他只对糜清水和薛梅寒说明白两件事。 一件是请他们和他一起做糜清丽的工作,他想和她结婚,越快越好。 另一件是,清丽的事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说出来以及跟什么人讲。 糜清水小两口从姐姐的嘴里听到的全部是对渡边矢川的赞美甚至是溢美之词,就连他的家庭、家族和渡边集团也都充满了敬意。 可是,无论包括渡边先生在内的他们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论他们怎么劝呀、求呀,威逼呀、利诱呀,糜清丽就是不答应嫁,而且几乎一点希望也不给渡边矢川保留。 为了能够继续让家里支持自己留在上海,渡边矢川经过反复考察,决定让渡边财团向「清水寒梅」咨询公司注资,成立合资企业。 但是,他非常清楚,如果糜清丽知道了是决然不会允许弟弟的企业和渡边财团建立联系的。 不过,对于一个国际知名的庞大财团来说,绕道而行是家常便饭,也是小菜一碟。 其实,在糜清水代理的品牌中,有一家美国菲尔公司就是渡边集团旗下的独资子公司。 此前积累起来的互信和渡边集团的助推。很快,一家名叫「上海清水寒梅・菲尔信息技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的合资企业在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之中的上海陆家嘴黄金地段挂牌,糜清水出任董事长,CEO由菲尔公司高级副总裁担任,糜清丽出任执行副总经理,薛梅寒担任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则由熟悉国际人才市场的美方人士出任。 按新的运作模式运行之后,糜清水最大的感触就是轻松。虽然公司的人多了,客户快速增长,往来资金急剧膨胀。 但是,他反而没有太多的具体事情可做。似乎所有人都由制度约束,所有事都按规章运作,他要做的就是考虑公司的发展方向,抓住三五个人就是了。反而是糜清丽没日没夜地加起班来。 表面上看,由于薛梅寒临产前的反应特别厉害,以至于把薛家、糜家都惊动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糜家高度重视他们这一辈的第三个宝宝的降临。 早早地,薛家妈妈和姐姐就从崇明岛进城来陪着。接着,糜清秀从梁州赶过来了,已经回国的许若尘也到了上海,整个操作的幕后总指挥其实是糜家现在的精神领袖明如月老太太。 糜清山和许若尘的孩子是在日本怀上的。但是,到了临产的时候,他们还是坚持回到北京生下了儿子糜子若。 子若刚刚升了小学五年级。 糜清秀和邝大军的儿子叫小兵,学名就叫邝小兵,比糜子若小两岁。 糜清秀带来了父亲糜维诚和奶奶明如月给清水和梅寒的孩子起的名字。如果是女孩就叫糜子雪,如果是男孩就叫糜子寒。 明如月知道,这些孙辈们,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是断难轻易凑齐团聚的。 这一次,她让他们在上海集中,一方面是要祝贺从小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小孙子糜清水事业有成,祝贺孙子孙媳妇喜添贵子。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她迫切想知道曾经最让她省心的孙女糜清丽到底怎么了? 糜清水在妻子即将生产的医院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里包下了两个豪华套间,让大姐大嫂和二姐都和薛家可能要来的人住在一起,一来一家人很久没有这么团聚过了,二来万一梅寒有生产征兆也方便直接送入医院。 但是,二姐清丽还是坚持不愿意和大家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特别是不愿意直接面见薛梅寒。 薛梅寒临产的日子终于到了,跟他们计算的预产期正好相符。 入院没多久,薛梅寒就出现了非常有规律的宫缩,医生一个劲儿地催促进产房,可薛梅寒坚持要等等二姐。 其实糜清丽早就到医院了。 这几天,糜清丽算着日子,有计划地在远处的垃圾站焚烧点烧掉了自己的所有物品,只留下了两身自己最喜欢的秋装:一套自己回上海后订制纯手工苏绣旗袍和一身渡边矢川专门为她订制的职业套装。 学医的糜清丽一直在紧密跟踪弟媳妇的妊娠过程,根据她的围产记录和身体状况,她知道自己这个新侄儿或侄女一定能按时光临。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给弟弟和弟妹灌输自然生产和母乳喂养的好处,弟妹已经完全接受并做好了自然生产的心理准备。 当她听到医生非常坚定的要送薛梅寒进产房的命令时,她出产房门前的楼道里,远远地看着弟妹被送进产房。 糜清丽穿着一身明黄色旗袍出现在产房门前,一家人焦急的心一下子又平静下来了,大家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又转移到了产房内。 每当有人提出一个新话题,特别是有人试图询问糜清丽什么问题时,她总是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大家安静。 产房内不时传出新生儿宣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啼哭,每次当玻璃门前上的帘子被拉开的时候,总会迎来不同人家的欢笑声和祝福声。 终于轮到糜家了。 当帘子拉开,一名护士探出头来说:“薛梅寒,产钳助产,女儿,三千五百五十克,母女平安!” 另一名护士抱着一个已经洗干净、包着一层小褥子仅露着个小脸的孩子隔着玻璃让大家看。 大家惊呼:“子雪,糜子雪,太像清水了!”只一会儿,两个护士转身抱着小子雪回去了。 就在大家纷纷向清水表示祝贺的时候,糜老太太的电话打到了糜清丽的手机上。 清丽先跟奶奶问过好后把电话交到了弟弟的手上,没说几句,糜清秀、许若尘争着同奶奶报告她们仅仅看了一眼的小侄女的可爱模样。 当电话重新交给糜清丽时,大嫂许若尘提议让清水和清丽在产房门前等待,她们去重新收拾一下病房,要保证小侄女一进来就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糜清丽边小声接着奶奶的电话,边悄悄地离开了产房。 薛梅寒母女被送回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等安顿好了,糜清水才发现二姐不见了。 折腾了一整天,大家都有些累了,估摸着清丽可能回去了,也没多想。 第二天一大早,渡边矢川找到医院来了。他急切地拉着糜清水说:“最近我天天晚上都要到清丽租住的房子去看看,只有看见她回去我才离开。但是,昨天晚上清丽并没有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去,今天一大早我去敲门,房东告诉我昨天清丽已经把房子退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联想到昨天二姐不辞而别,糜清水紧张起来。他和渡边说好先不告诉家里其他人,特别是不能让薛梅寒知道了,担心影响哺乳。 夜里是由糜清水陪护妻子和女儿的,大姐和大姨子上午来接替他,大嫂配合清水的丈母娘做营养餐…… 糜清水估计大姐快该来了,就让渡边矢川先回避一会儿,等大姐来了后再和他一起去找清丽。 糜清秀很快就到了,当糜清水下楼准备给渡边矢川打电话时,在一楼的大厅里听见工作人员操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在说一个叫糜清丽的人,他冲过去接过他们准备张贴的告示一看,一下子瘫坐在大厅的地上。 及时赶过来的渡边矢川扶起糜清水坐在大厅的等待椅上接过告示一看,立即拉着工作人员向医院的太平间跑去。 和告示上描述的一样,糜清丽静静地躺在医院太平间的一张担架车上。 明黄色的旗袍胸前绣着精致的火凤凰,旗袍外还套一件藏青色西装上衣。 工作人员说,当时因为这个床位没有停尸登记,问了有报病危的几个科室也都没有往太平间送过遗体,他们简单翻了她的上衣口袋,找出了身份证和一张字条。 字条是写给一个叫清水的人的。说着,便把字条和身份证拿了出来。 糜清水赶紧接过字条和身份证说:“我就是糜清水,她是我姐姐。” 工作人员轻轻地说:“两位先生,我们医院已经报警了。警察应该马上就到。在核实相关细节之前,建议你们不要触碰死者。 一会警察到了之后,他们可能会启动验尸程序。现在请您先把字条和死者的身份证还给我们。” 果然,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了。 经过初步的问讯后,警察明确告诉糜清水和渡边矢川,这样的事情必须按刑事案件的方向进行侦办。 一切都按照正规的侦查程序进行着。 警方在给糜清水和渡边矢川录完口供后,根据死者身上的字条跟随糜清水来到了糜清丽生前的办公室,找到了她提到的要交给警方、糜清水和渡边矢川先生的遗书。 相关内容和细节与糜清水、渡边矢川的口供完全吻合。警方又详细询问了医院太平间管理人员发现死者的前前后后,死者家属也没有提出异议。 特别是警方在调阅了医院的监控录相之后。很快,院方、警方和糜家三方达成一致,确认糜清丽是自杀无疑。 原来,趁大姐和大嫂去收拾薛梅寒病房的时候,糜清丽趁和奶奶说悄悄话的机会遛到了她早已经侦察好的医院太平间附近等候。 这是一个大型综合性三甲医院,没过多久,糜清丽听到有人哭着推着担架车过来了,同行的有很多人,她趁乱跟在了人群最后面。 当前面带路的工作人员开门引导其他人把尸体推进去时,她趁机躲进了一个空房间里。 当那些人都离开后,她整理了自己的着装,把事先写好的字条和身份证拿出来放在刚刚套上的西装口袋里,糜清丽平静地服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药片…… 对糜清水来说,哥哥姐姐之中,他和二姐清丽的感情是最深的。 一来,他和大姐、大哥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从小跟他一起玩,也最理解他的就是年龄差距相对较小的二姐。 二来,在他面临人生最大的抉择上大学的问题上,二姐是一开始就支持他的唯一的家人,也是他事业转型过程中最有力的支持者和最得力的助手。 他是得知二姐出事的第一人,也是最痛苦的人。但是,一天下来,和警方的配合不得不采取理性的态度和严谨细致的作风,这反而让他真正进入了二姐的内心世界。 糜清水知道这是二姐自己的选择,他也知道这是二姐精心设计过的,她想见见兄弟姐妹她见着了,她想见见侄女子雪她见到了,她完成了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一切,她走的非常平静、非常安详。 糜清水更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的任何情绪化和过激言行都会是灾难性的。 在上海,他面对的是大姐、大嫂和妻子三个感情更加脆弱的女人和自己刚刚出生一天的女儿,他知道自己除了坚强完全没有别的选择。 从遗书中二姐授权渡边矢川先生向他们披露具体事项的细节看,糜清水知道了渡边矢川已经非常深刻地进入了的二姐的生活。 但是,他更知道,作为男人,他必须知道一切真相,而奶奶、爸爸、哥哥嫂子、姐姐姐夫是否有必要全部知悉,他需要拿捏,他需要与渡边矢川充分沟通。 二姐一个人躺在彻骨的冰柜里,糜清水的心也冷到了极点。 他知道,急不得,更拖不得,他不得不决定请大哥过来一起商量处理,他们需要相互搀扶迈过糜家的这个坎儿。 他和渡边简单交流后,决定晚上他依然按照原计划去陪护妻子和女儿,请渡边等在医院前的草坪上两个人仔细长谈,然后再决定怎样对家里其他人讲。 一夜之中,糜清水不停地楼上楼下跑着。当女儿和妻子睡着了,他冲到楼下听渡边讲二姐的事,看见妻子女儿屋子里的灯亮了,他又冲回房间侍候她们。 渡边抱着极大的愧疚和耐心,终于在大嫂许若尘来接班的时候,和糜清水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把妻子和女儿交给大嫂之后,糜清水和渡边矢川直接赶到机场去接大哥糜清山。 糜清山接到糜清水的电话时,听弟弟又是催促他订明天最早一个航班,还专门叮嘱他「要安顿好子若,先不要给已经在上海的大嫂说」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见是弟弟和在日本时非常熟悉、又和清丽妹妹关系密切的渡边先生一起来接自己,糜清山立刻明白一定是妹妹出事了。 在赶往医院去看清丽的路上,清水简要给哥哥说了事情的经过和警方的结论,并把糜清丽留下的遗书交给哥哥看。 渡边矢川也把糜清山和许若尘离开日本后,糜清丽继续参与JC社关于还原日本侵华历史本来面目的社团活动的情况以及因此得罪了日本极右翼势力,特别是直接造成糜清丽走上绝路的主要原因一五一十地讲了个大概。 这三个和糜清丽关系密切的男人决定下午等大姐糜清秀接了许若尘的班之后,请渡边先生再把清丽在日本最后到底经历了什么讲清楚。 见到丈夫糜清山没有和自己商量,也没有说怎样安排儿子的生活的就突然出现在上海,联想到小弟清水这两天神神秘秘的样儿,许若尘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在设想各种坏消息的可能性。但是,当听到是清丽自杀时,她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许若尘坚持要去看看这个和她相处的如同亲姐妹一样冰雪聪明的小姑子。 她知道妹妹的死一定和渡边财团有关,一定和JC社有关,当然也就和自己带小妹进入的那个还原日本侵华历史真相的项目有关。 一阵阵强烈的自责吞噬着她的记忆,她的心里一片空白。她几乎是被糜清山和糜清水架着来到糜清丽跟前。 当冰柜缓缓打开,当看见在她心目中一向爱美的小妹,这个时候竟然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眉毛和头发上都结着霜,许若尘一下子扑上前去,失声痛哭。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糜清山、糜清水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呐! 毕竟是血浓于水呀!毕竟是一母同胞啊! 可他们哥俩都知道,这个时候,他们是主心骨,他们是顶梁柱,他们不能乱了方寸。 许若尘提议到殡仪馆租一间灵堂,她要为小妹守灵,她要好好跟她说说话。 经过激烈的争论,糜清山、糜清水和许若尘达成一致意见,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大姐糜清秀。 但是,对哺乳期的薛梅寒和在梁州的奶奶、父亲还是要严密封锁消息的。他们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们不应承受这样的打击。 经历的风雨比他们任何人都多的糜清秀比他们想象的坚强得多。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后,她显得异常冷静,她完全赞同弟弟弟妹的意见。 面对这样的大事,同样生过孩子的大姐和大嫂给糜清水建议,尽快安排顺产且恢复的很好的弟妹带小雪出院,先回到崇明岛去住上一阵子,既方便照顾她们,又能确保清丽的事情消息不会走漏。 大哥和渡边先生一起联系殡仪馆的同时,糜清水租用了医院的救护车将妻子、女儿送回了娘家,并以公司有大项目为由回到了市区。 布置好灵堂,不知道是深秋上海真的凉了,还是他们心境的原因,一阵阵凉意更加增添了悲伤的气氛。 姐弟几个和渡边矢川一起席地围坐在清丽的灵柩前,这个时候,两天来一直绷着的清水和渡边才肆意地嚎哭起来。 大家互相宽慰、互相开解之后,糜清山看着夫人和渡边矢川说:“我们都大概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大姐还蒙在鼓里。你们就拣主要的跟大姐说说,算是我们这些直接、间接的当事人对清丽的一个交待吧。” 提起原由,许若尘又是一阵抽泣和自责。她拉着大姐的手简要地说了把小妹带进那个项目的前前后后和当时清丽所投入的极大热情。 曾经经常听爷爷和妈妈讲佑家爷爷和姥爷当年同日本侵略者斗争故事的糜清秀,非常理解,也非常支持弟妹和小妹所做的事情。 但是,她依然不理解本来是非常崇高的事业,怎么能和小妹的死联系起来呢? 始终跪在地上的渡边矢川郑重其事地向糜家姐弟和许若尘行了大礼、擦掉眼泪后说:“我,渡边矢川在这里宣布,糜清丽是我的妻子,她是为了日中永久和平而牺牲的,她是因为和我渡边财团一起支持日中和平事业而死的。 虽然,她生前并没有答应要嫁给我。但是,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 开始她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后来她是为了保护我而在逃避、躲避。 “今天都是我的爱人清丽最亲近的人,我就毫无保留地把大哥和大嫂离开日本后清丽参加相关活动的情况如实地禀报一下,一来是我真心地赎罪,二来也告慰清丽的在天之灵。” 渡边矢川说:“大哥和大嫂走后,接替大嫂负责那项工作的依然是一位中国女士,依然具有很高的热情和很强烈的责任感。 但是,她也有个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学究气太重,凡事可丁可卯,不懂得变通。 直接说,就是情商比较低。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是特别愿意与她合作,清丽则成了该项目的中方实际操盘手。 “事情发生重大转变是日本总理大臣不顾中、韩等二战受害国的强烈反对而参拜靖国神社后,日本的极右翼势力迅速抬头,许多已经接受访问和提供相关史料的当事人受到威胁,一些准备接受访问和正在准备相关材料的人士开始退缩。 这个时候,虽然我和清丽都已经毕业,但早稻田大学JC社的还是紧紧拉住我们来继续那个项目。 当极右翼势力知道这个事情的大部分经费是由我渡边财团支持的,我又是渡边财团的继承人,而糜清丽是我的女朋友,特别是当他们知道清丽是一名中国人的时候,在恐吓、威胁、骚扰、利诱都没有达到目的的情况下,向清丽伸出了黑手。更可怕的是,他们用了最卑鄙下流的手段。 “一天深夜,当清丽哭着告诉我她遭到了强奸的时候,我就怀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要知道,当时清丽的住房是我陪她一起去租住的,处在东京治安最好的上流社会人士居住地区,发生在清丽身上的事不可能是偶发事件。 我知道这很可能跟极右翼势力,甚至和黑社会组织有关。我和清丽认真商量后决定先不能报警。 如果贸然报警,万一出现警匪一家的情况,要真正抓住肇事元凶就难了。 “果然,我运用家族的力量,在社区的配合下,很快锁定了那个可恶的家伙。但是,抓住他,一个更可怕的阴谋暴露了出来。 “那个家伙本来是没有政治信仰的,而且有犯罪前科。但是他染上了毒瘾,急需要用钱。 “当我们突击考问他为什么极右势力会选中他的时候,他说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事实: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第73章 《故乡明月》(第一六四节) ——一六四—— 糜维诚是在还有不到一年就要退休的时候突然出车祸走的。 糜清秀最先得到父亲出事的消息,尽管是五雷轰顶的感觉。 但是,她身边还有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的奶奶在,她知道自己不能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这个时候是该自己充当糜家的顶梁柱了。 由梁州市政协牵头的糜维诚治丧委员会和南乡县公安局交警支队牵头的糜维诚车辆事故调查机构同时开展工作,糜清秀不得不频繁地在两个机构之间穿梭,事故调查结论需要她的认可,治丧哀悼程序需要她同意,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和悼唁人士需要她接待…… 更难也更迫切的是奶奶明如月的情绪需要她和姑姑糜维乔去安抚。毕竟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呀! 现在在糜老太太明如月身边只有糜维乔和糜清秀这一个女儿、一个孙女两个至亲的人。 同样已经是五十多岁的糜维乔看透了世道的潮起潮落、见惯了家族的悲欢离合,她的心非常静,她习惯了把感情深深地埋藏起来。 父亲走了,她要控制自己的感情安慰妈妈。嫂子走了,她要在许多方面担当起刚刚出生的侄儿清水的妈妈的角色。 侄女走了,她要和这些晚辈们一起在妈妈和哥哥面前装着没事人一样。 今天,哥哥走了,九十多岁的妈妈再一次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景况。 她知道,她不仅成了妈妈的精神寄托,甚至还要在一定程度上扮演妈妈的妈妈。 新农村建设和移民搬迁是梁州市政协近几年委员们最关注的话题和提案最为集中的领域,更重要的是无论是环保领域、城乡建设规划领域,还是农业科技领域,政协都是人才最为集中、思路最为活跃、想法最为超前的机关。 因此,作为资深的科技工作者和环保专家,糜维诚被指定为梁州新农村建设和移民搬迁工作的总顾问,担负起了方案的把关、论证和定型的重任。 这次出事,就是糜维诚副主席率领部分专家,考察自然灾害频发地区整体移民搬迁的路上遭遇暴雨引发的山洪和泥石流。 由于糜维诚本人在梁州的巨大影响,除了官方组织的相关悼念活动之外,民间,特别是几十年来受糜家恩惠的、这些年来从事茶叶生产经营的和近几年在新农村建设中受益的民众,只要得知消息的,纷纷前来祭奠他们的恩人。 糜维诚被有关部门批准为烈士,他的骨灰暂时存放在了南乡的烈士陵园内,很长一段时间内,许多不知道在哪里表达他们悲痛之情的群众都在糜家的祖坟内自发开展各种形式的悼念活动。 这反而让糜老太太明如月生出许多的感动来,她甚至经常亲自赶到坟地里去劝慰痛哭失声的人们,这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痛苦。 家庭出了这么重大的变故糜清丽没有回来,糜清秀、糜清山和糜清水知道不能再隐瞒奶奶了。 但是,他们需要一个缓冲,他们告诉奶奶,清丽患了奇怪的病在日本治疗。 为了调节奶奶的心情和转移奶奶的注意力,糜清山和糜清水决定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好好跟奶奶念叨念叨。 一方面好让奶奶放心,一方面也想让奶奶感受到糜家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发展势头。 糜清山说:“前些年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术上。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的持续深入发展,各个领域的改革也都被提上日程。 特别是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的作用越来越受到重视,民主党派高层老龄化的问题也突显出来,世代交替、发掘和培养年轻人力度越来越大。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民革中央注意到了自己。可能是受太爷爷和爷爷与该党深厚的历史渊源的影响,当然还有自己在学术界和教育界的影响力,加入民革没几年,自己就成为民革中央副秘书长。 现在,已经成长为民革中央最年轻的副主席兼秘书长,国务院也有人和他接触,希望他出任「参事」,自己也在相应的专业领域和本党范围内为国家的建设,发挥着应有的作用。” 看哥哥的表述并没有让奶奶的脸色有什么变化,糜清水想让气氛再轻松一点。 他知道奶奶对经营是非常在行的,简单汇报了自己那个「清水寒梅」公司的成长之路和经营领域之后,拍着胸脯对奶奶说:“现在我能保证咱们糜家财务是自由的,所有生活领域和孩子们读书的事,绝对不用为钱发愁。 当然,之前,在太爷爷、爷爷和爸爸的时代,也没有让我们为钱发过愁。 不一样的是,以前很长时间,我们是不能这样公开说的。今天,我们不用再忌讳什么了,国家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今后我也会像太爷爷、爷爷一样,带领更多的人走向富裕。” 明如月一直半闭着的眼总算睁开了,她把一直坐在她怀里的糜子雪放了下来,一手拄着她那凤头金丝楠木拐杖,一手牵着糜子雪站了起来。 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了。她把拐杖在地上敲击了两下说:“你们都坐吧,我呀,再坐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大家都重新坐下了,明如月拉着重孙女小雪边走边说:“现在呐,我就指着你们从各地传来的好消息过日子呢!不瞒你们说,过年那会,我那大重孙子给我寄来一部手机,子若还非常仔细地给我写了一封信。 我拿着那信一看,就会使了。他在给我的手机里面把你们各家的电话、所有人的手机号都存上了,唯独没有清丽在日本的电话号码。 清丽在上海的电话我也是子雪出生那天打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打通过。 刚刚说的所有事情,我那大重孙子都在电话里告诉我了。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是我糜家的好子孙。 我知道,今天你们跟我说这些,也是想给我宽宽心。只是有一条,你们都小看奶奶了。” 明如月拉着糜子雪自顾自地走着,大家的目光随着这祖孙两个缓缓地转着。 糜子雪盯着明如月说:“太奶奶您说吧,我爸爸他们都等着听呢。” 明如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儿维诚这一辈子咋说呢?这次官家给的悼词里虽然有些溢美的成份,但总的评价是客观的。 不管咋说,最后他是为了百姓的事走的,值了! 如果有什么难过的,就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把儿孙们的福份都享了、把儿孙的阳寿都侵占了? 你们娘走的早,清水甚至连亲娘的一口奶也没有吃过。但是,你们反过来想没有? 你们老子是怎样过来的?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呀! 为什么清水的上学的时候,他走到哪里都要把清水带上? 既当爹,又当娘,难道他还不放心我这个老娘带他的娃吗? 他那是心疼呀!你们觉得他管得太多、管得太严,他哪一点不是为你们好呢? 哎,反正不管怎样,走了走了,一走百了,他们两口子算总是团聚了,相信在天堂里他再也不必去陪斗了,再也不用受家族历史包袱的拖累了,你们那可怜的娘也有个说话的人了。” 说着说着,姐弟几个都围拢在奶奶身边,泣不成声。 糜清秀哽咽着说:“奶奶可再不兴说什么侵占阳寿的话了!现在,奶奶在,我们这些人还是一家,如果连奶奶也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只有糜子雪仰着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脸茫然。 明如月拉着重孙女回到她的座位跟前,先把糜子雪扶到自从丈夫糜传家走后就从来没有人坐过的和自己并排的椅子上,示意儿孙们都坐下来,自己轻轻拉开她和糜子雪之间的八仙桌抽屉,把手伸进抽屉在桌面的下面踅摸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从里面抠出一支竹签郑重地递到紧挨着自己坐的糜清山的手里说:“你们都传着看看吧。” “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糜清山仔细端详了一会竟念出声来了。 他虽然不太明白奶奶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签子上的偈子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一定非常重要。 糜清水拿到竹签的看了一下说:“我好像听父亲说过这前一句话。是我去上海上学时,临分别的时候他又悄悄地塞给我一些钱,说同学之中家庭条件肯定千差万别,遇到特别需要帮助的同学就搭把手,说咱们家的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就是秉承「金银流水散」的教诲才平安度过难关的。当时我没有细问,父亲也就没有再往下解释。原来出处在这里呀!” 许若尘、薛梅寒、邝大军看过之后签子传到了糜清秀手里。 她大概知道些这根签子的故事。她站起来走到奶奶跟前,双手把竹签重新交到奶奶手里说:“奶奶,您还是跟我们说说吧。要不,家族的这段历史就失传了。” 糜子雪从椅子上爬下来又想蹭到太奶奶的怀里去坐着,薛梅寒赶紧走过去想抱起来她,她坚持钻到太奶奶的怀里后说:“太爷爷的那个椅子坐着真受罪,坐着不舒服,靠着还硌得慌,你们也不知道给太奶奶拿个软点儿的靠垫来。” 她这一番话逗得大家都乐了,也让现场的气氛轻松了一些。 听侄女这么一说,糜清秀正准备去找靠垫,明如月摆摆手说:“清秀你坐,我习惯了。” 又低下头摸摸糜子雪的脸说:“我的小囡囡会心痛太奶奶了!只是,我要告诉你们,家里不同地方的椅子会有不同的造型。 有的有靠背、有的没有靠背,有的有扶手、有的没有扶手,有的靠背随身体弯曲,有的靠背则是直挺挺的。 在堂屋,在供奉列祖列宗的神龛面前,坐,讲究的首先不是舒服,而是正襟危坐。就是要端着,要有敬畏之心,要有敬仰之情。” 糜子雪抬起头看着太奶奶严肃地说:“我不叫囡囡,我叫糜子雪!不过我喜欢囡囡这个名字。” 大家纷纷对糜子雪说以后就叫你囡囡了。 糜子雪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看着太奶奶。 明如月把糜子雪往上扶了扶说:“在咱们老家呀,把你这么大的小美女都叫囡囡。” 糜子雪看了看爸爸妈妈后说:“哦,我知道了。有一次在上海的大商场,我爸爸叫「服务员、服务员」,可怎么都没人理他。 我妈妈叫了一声「美女」,一下子好几个服务员都过来了。 那下次我去商场,要是没人理我的话,我就大声叫「囡囡」,是不是她们都跑过来了呀?” 大家更是乐成一团。 看没人接她的话,她又看着明如月说:“太奶奶,那您小的时候您的妈妈是不是也叫您囡囡呢?” 明如月冲着点点头。她又转过身问大姑糜清秀、大婶许若尘和妈妈薛梅寒是不是小的时候也叫囡囡,大家都纷纷点头称是,这让她兴奋不已,她从太奶奶怀里挣脱下来,跟个小大人似的宣布:“从此之后,只要在家里,大家都要叫我囡囡,这样我就算是小小美女了。” 糜清水打断的兴致颇高的糜子雪说:“我们家囡囡就是个人来疯,咱们还是先听太奶奶说正事吧。”说着走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可她又钻到太奶奶怀里去了。 糜清秀给奶奶换了一杯茶,明如月端起来呷了一口,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说:“这签啊,要从你们爷爷的爷爷说起……” 听着听着,邝小兵不解地问:“这也太神了吧,佛祖怎么知道太爷爷叫「传家」呢?” 明如月招了一下手让小兵也到自己跟前来,小兵端着个小椅子坐在了太奶奶的身边。 明如月摸了一下他的头说:“还是小兵听得仔细。当时啊,你们太爷爷的五个妈妈只生了太爷爷一个男娃,家里不敢随便给取名字,你们太爷爷就一直没有正式的官名。 是抽到这个签之后,才决定用「传家」来当他的大名。也就是说,是先有的这签,才有你们太爷爷的官名。 再后来到了冉州,才有了佑家太爷爷。他们那一辈是「家」子辈,但是考虑到女孩用「家」不好取名字,就用了谐音的「佳」来替代。 因此,几个太姑奶奶从大到小分别叫荷佳、美佳、茹佳、腊佳、菀佳和蕊佳。 现在,前面三个太姑奶奶都有人家夫家的祖坟,只有四姑奶奶腊佳、五姑奶奶菀佳和小姑奶奶蕊佳是火化了的,骨灰都放在陵园的架子上。 咱们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我在想,能不能等维诚三周年换孝的时候,你们分头去把她们的骨灰请回来,至少取一部分回来,也让他们入土为安?” 糜清山接过奶奶的话说:“我也是这想法。腊佳姑奶奶和蕊佳姑奶奶的好办,就是菀佳姑奶奶的骨灰是进了革命公墓的,不知道政策是什么? 允不允许取回来土葬?另外有一个问题也请奶奶来定夺,就是我建议把如星舅爷的骨灰一并请回来安葬。一来明家太爷爷太奶奶葬在这里,二来他肯定是想和腊佳姑奶奶在一起的。” 大家都等着奶奶表态。明如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你们当后人的应该考虑的事,你们想怎样我都没有意见。” 糜清山环视了大家一眼后继续说:“反正我已经在运作这件事了,今天奶奶一说,我觉得奶奶定的这个时间节点非常好。 这样借着给父亲办三周年的机会,既可以弄出点动静来,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邝大军站起来说:“请你们拿出方案来,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操办。到时候你们只要人能回来就是了。” 糜清水走到邝大军跟前说:“姐夫,这里的风俗习惯我们也不太懂,您和姐姐、小姑姑尽管按照奶奶的意思和当地的风俗办,不要怕花钱,不要怕麻烦,我回去就给你先打十万块钱来,要办咱们就办得风风光光。” 明如月咳嗽了一下打断他说:“清水啊,看来你还没有完全领会签上 「金银流水散」这话的真正意思。你刚刚说了,现在富了要带动大家一起致富的,不要光挂在嘴上说说,而要真帮、真带,真心实意地让大家都富起来。 至于祖坟的事,我的意思是一家人守在一起就好了。咱们糜家是世家,不是暴发户,不要把咱们的私人陵园弄的跟土豪似的。” 薛梅寒走到明如月背后扶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清水不是那个意思。他经常对我说,小时候他特别不听话,爸爸带他一个比带几个姐姐和哥哥都要累,奶奶还经常为了他的事背着人落泪。 现在我们有这个实力了,当然要回馈家里。特别是要好好报答您老人家。 要说带领大家致富,清水真是没得说。我是公司的账务总监,我们公司员工的待遇在上海,甚至在全国同行业中都是最好的,绝大多数员工都以公司为家。 这也是我们现在对公司的日常事务敢于真正放手的根本原因。 这次回来,那天清水带着我和女儿一起转了转,他还说要和邹家、黄家的几个异姓兄弟商量一下,能不能以菊花岭发展壮大的历史,特别是抗战期间事实上成为许多人家的大后方的这段历史和爷爷率领各界群众支持国共两党打击侵略者的历史为蓝本,用实物的形式展示出来,能恢复的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做成旅游景点,说不定能给这里的百姓开辟一条新的致富路子呢!” 明如月拍了拍这个小孙子媳妇的手说:“这还差不多。别的我不多说了,我只再提醒你们一点,就是要处理好和邹、黄两家的关系。” 明如月让子雪妈妈坐回去,又让邝小兵坐到自己并排的位子上说:“我看呢,小兵将来可能要成为我们在菊花岭这份产业的守业人和传承人了,你们要好好处理这中间的关系。 邹家两个老兄弟是当年过继给咱们糜家的,按说应该改名换姓的。 但是,当时我那老公公比较开明,没让他们改。现在他们也有了第四代人了,他们不可能割断和糜家的这段历史,咱们也不要揪住不放。 特别是我们糜家的祖业之一的茶叶生产。现在邹家经营的非常好,维海是老把式了,你们不能过多地干预人家。其他的产业也一样。 “黄家当时是走投无路了,相当于咱们糜家收留了他们。好在他们七个老兄弟很争气,从跟着咱们算起已经是第三代了,其中光咱们糜家的正牌女婿就有两个,如果算上格桑梅朵和黄老七这一对,应该是有三个女婿。 这都是血亲、姻亲,是想割也割不断的。但是,我们要学会放手,让人家各自好好发展去。 如果他们有需要,你们伸把手,如果没有,咱们不能以过往对人家的恩惠来拴人家的手脚、堵人家的嘴,更不能要求人家什么。” 糜清山主动接过奶奶的话说:“这个请奶奶放心,今天我们是在糜家堂屋里说话,列祖列宗都是听得见的。我是长子长孙,奶奶今天的话我们都听见了,奶奶解释的签上的话我们也都记在心里了。 别的我不敢说,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咱们糜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是不肖子孙,我们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也清楚该往哪里去。 「耕读传家」的家训我们一定会传承,「金银流水散」的家风我们也会谨记。 我和清水现在都在外面闯荡,但我们的根在这里,我们的魂在这里。现在奶奶就是我们的精神寄托,以后乃至永远,这里都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明如月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只是泛泛地说:“你们有的是学者,有的是记者,有的是农民,有的是老板。但是,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是什么角色,一定要谨记,一个人的成功最终是人品的成功,一个领导的成功最终是人格的成功。” 糜清山环顾了一圈后,发现大家都不太好接奶奶的话,就继续说:“我们一定争做人品高洁、人格高尚的人。现在我说点具体事情,大家一起议议。 “父亲走了,偌大的三进院落就剩下奶奶一个人了,我想请大姐一家搬到院里子来住。 小姑的儿女也都大了,她和姑父自己单过,争取让他们也搬过来。 大姐和姐夫做生意,人来人往的,住在一进院落,奶奶仍然住在中间,小姑和姑父来了就住在最里面,毕竟这里的条件要好些。这样,平时有人跟奶奶说个话,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给我们报个信。” 大家都不急于表态,糜清山继续说:“清水和梅寒的公司已经完全上走正轨,他只需要管住其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就是了,并不需要时时在那里盯着。 因此,请清水带着夫人和子雪在菊花岭住上一阵子,好好陪陪奶奶,等父亲的七七过了再回到上海去。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糜清秀和邝大军当然不好先表态。自己丈夫的提议,当媳妇的许若尘不便表态,薛梅寒直直地看着糜清水。 糜清水站起来走到奶奶跟前说:“我完全赞同大哥的意见。现在趁着子雪还小,幼儿园的学习也没有那么紧张,我会在这里多住一阵子。 这次我们三口子打算在这里把父亲的百日纪念过了再走。现在电话、网络都非常方便,遥控指挥基本能够保证公司的正常运转。中间如果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我们俩回去一个就行。” 糜子雪是第一次回到菊花岭,虽然家里人都因为爷爷的事而沉浸在悲痛之中。 但是,所有人面对她的时候依然是笑容可掬的。在上海见过的爷爷对她来说已经非常模糊了,可太奶奶对她来说却非常新鲜。 听到爸爸这样说,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这可太好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要跟太奶奶一起睡。” 对糜子雪来说,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样的称呼是很常见的,而到自己的时候还有一个太奶奶。 更令她着迷的是,这个太奶奶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她喜欢这个太奶奶。 薛梅寒马上过来抱起女儿说:“那可不行。太奶奶睡觉轻得很,你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每天晚上折腾的太奶奶还能睡安宁觉吗?” 糜子雪挣脱妈妈又回到太奶奶怀里说:“瞎说,睡觉就睡觉嘛还滚来滚去,又不是做游戏,我肯定不折腾。是吧?太奶奶。” 明如月高兴地说:“好啊,谁说我们小囡囡折腾了。再说了,太奶奶那个床可大了,我愿意让囡囡在上面滚来滚去。” 许若尘看大家都没意见也站起来走到奶奶跟前说:“按说呢,爸爸妈妈不在了,我们是长孙,应该回来好好侍奉奶奶的。但是,我们都是体制内的人,子若又该考大学了,只好麻烦大姐和大姐夫了。 维乔姑姑家如果也能搬过来,平时和奶奶说说话就不会太影响大姐家的生意了,是个最好的方案。 “我呢说个题外话,再过一年多,北京就要举办奥运会了,现在看奶奶的身体还很硬朗,我想请全家人到时候一起去北京看奥运。” 糜清山接着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到时候子若高考也完了,我们家现在有两套房子,子若的姥爷姥姥说还为子若准备了一套房子,咱们一家人可以完全住在自己家里,就不会有旅游和走亲戚的感觉了。” 许若尘说:“就是就是,自从我爸妈到梁州来了一趟之后,一直说想请奶奶到北京住一阵子。 这些年,奶奶先是舍不得清水,后来又心痛爸爸,一直没有成行。 再说了,奥运会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候咱们一家四代共享盛世,没准还能成为一大新闻呢!” 薛梅寒高兴地说:“大嫂三句话不离本行。好,我报名!到时候我们专程从上海过来,陪奶奶、姑姑和大姐家一起去。” 第74章 《故乡明月》(第一六五——一六六节) ——一六五—— “5.12大地震。”动摇了明如月去北京看奥运会的决心。 但是,有一点大家都看见了,那就是这一年多来,糜老太太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好了,大家经常能够在菊花岭,在汉江码头,在樱桃沟里和糜家祖坟的林地里看见她牵着重孙女转悠的身影,听见祖孙两个爽朗的笑声。 糜清山带着已经被自己和妻子的母校北京大学录取了的儿子糜子若一起回到菊花岭来迎接奶奶一行,糜清水更是从上海请来了私人医生保驾护航。 糜老太太明如月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带着小女儿糜维乔、大孙女糜清秀、重孙女糜子雪和外重孙子邝小兵,跟着孙子两家一起上了北京。 明如月还是70多年前上大学那会儿到过当时还叫北平的北京,这个时候再来,自然是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了,甚至连金碧辉煌的天安门她都觉得不是原来那个灰头土脸的天安门了,更不要说鸟巢、水立方这样的新潮建筑。 当然最让糜老太太兴奋的还是这一路之上全部是由糜家新一辈的长房长重孙糜子若来导游的。 糜清山和许若尘两个文化人加上儿子糜子若这个小北京通,对奶奶、太奶奶北京行之的安排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奥运会对糜清水、薛梅寒和邝小兵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是,对于糜老太太来说,只要跟孙辈们在一起咋都行。 至于才四岁的糜子雪,太奶奶在哪里,哪里就能提起她的兴趣。 看场馆、看比赛自然是少不了的。糜清山知道,对于奶奶来说,这种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才她最乐见的。 因此,当人们都涌到各个比赛场馆的时候,他们在胡同里听糜子若讲王爷、公主家的故事,在后海边品尝来自天南地北的美食,在前门步行街的瑞蚨祥给太奶奶重新量身订制新潮的旗袍…… 恰好,这一阵子糜清山、许若尘授权糜子若整理这些年和家里的往来书信,这对于今天遇事首先想到用手机和网络来处理的糜子若有了很大的触动,也调动起了邝小兵的好奇心。 糜清秀、糜清水和薛梅寒更是想迫切地想看看当年爷爷奶奶对他们这位争气的大孙子都说了些什么。糜维乔则遗憾自己没有这样的待遇。 请奶奶这个当事人亲自给大家读当时自己写的信,是薛梅寒出的主意,大家想想那种情景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尤其是爷爷奶奶写给孙子的信,里面一定没有那个年代父母对子女的说教和冠冕堂皇,其中一定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关爱和源自生活阅历的经验之谈。 果然,明如月对这个提议也感到非常兴奋。她没有想到大孙子和孙媳妇这么有心,这么多年居然还保留着他们当年的书信。 果然,当奶奶、太奶奶以第一人称重新诵读当年自己和老伴或悄悄地、或高调地,或长篇大论、或言简意赅写给孙子和后来的孙子媳妇的信的时候,那深深情意,那切切爱意,是无论多么有文采的编剧也编不出来、无论多么高明的演员也是演不出来的。 果然,不知道是感动上苍了还是巧合,这个时候在北京中山音乐堂正好有一场以家书为主题的朗诵音乐会,许若尘果断地带领全家一起去聆听。 拿着音乐会煽情的宣传页糜老太太突发奇想,她把孙儿们召集在一起,认真地说,现在,写信已经成为一个非常难得和奢侈的感情沟通方式了。 今天,我们肯定会听到许多名人大家、社会贤达的真情流露,我想要你们每个人听完之后给我交一篇观后感,要书面的,由我来裁判,看谁的感情最真挚,看谁的文笔最生动。 到时候,你们也像我诵读书信一样来朗诵自己的作品,好不好? 糜清山当然赞同奶奶这个「老小孩」的提议。奶奶九十多岁,她又有了小孩子的心态。 同时,她依然把这些隔着辈的孙辈、重孙辈也当成了小孩子。 这个时候,大家肯定都等自己表态呢。但是,他不知道夫人和弟妹薛梅寒是什么反应,他只能盯着夫人许若尘。 一向对文字工作非常感兴趣也非常自信的许若尘,主要是从儿子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的,看丈夫用眼神征求自己的意见,毫不犹豫地说:“太好了,我也参加。” 这些年,在学校号称学霸的儿子糜子若跟糜清山和许若尘什么都谈,唯独不愿意让他们看自己的作文和日记,他总是用非常高的分数和非常好的年级排名来证明自己。 其实,许若尘是想通过文字,特别是儿子的作文、日记来掌握他的所思所想和价值取向。 奶奶的这个提议,恰好能展示儿子的家庭观、价值观和观察力、领受力以及文字表达能力。 对正在上学的邝小兵许若尘也有同样的期待,她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糜清水他们只是把这当成个游戏来对待的。 聆听朗诵音乐会的过程中,除了掌声,音乐厅内大部分时间都是非常安静的,偶尔会有笑声。 但是,许多人脸上都挂着泪水。这让还不能完全听明白内容的糜子雪不知所措。就连回家的路上一家人也是难得的沉默和安静。 临到家了,子雪突然冒了一句:“以后我再也不听音乐会了。” 妈妈问她为什么,她说:“听个音乐会还要哭。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呀!” 一下子把大家都逗乐了。 按照奶奶、太奶奶规定的时间,大家把自己写的朗诵音乐会观后感都交了上来。 从大家的反应看,糜子若和邝小兵虽然总是缠着太奶奶打听自己写得怎么样。 但是,他们的心态是轻松的,反而是糜清山、许若尘和糜清水、薛梅寒表面上顾作轻松,内心里还真担心被两个晚辈给比下去了。 明如月是有自己的标准的。她非常清楚,家书当然突出的是一个情字。 谁动了真情,谁感情充沛,谁就胜出。在这一点上,糜老太太还是动了些脑筋的,她让所有人都把写好的文章交给两个重孙子,由他们统一在电脑上打印之后她才评阅,一律不许署名。 看着这些晚辈们的真情流露,明如月好像又回到了音乐会的现场,她被孙儿们的浓郁的感情浸染着,时不时热泪盈眶。 虽然她心目中并没有可量化的标准。但是,她知道哪怕不全部排名,还是必须评选出最好的那一篇的。 经过艰难的比对,她还是说服自己让大孙子糜清山来给全家人朗诵他自己写的散文:《家书》。 ——家书—— 我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进位于皇家园林中的中山音乐堂去聆听《寄给最爱的人——中外经典家书音乐朗诵会》的。 曾几何时,家书于你我是生活中多么寻常的事情呀! 多少喜怒哀乐通过那一枚枚小小的邮票,让你我幸福着亲人的幸福,痛苦着爱人的苦痛。 想当年,你我常常躲开喧嚣与忙碌,或字斟句酌、或信马游缰,或情长纸短、或只言片语,心底那份忐忑与坦然,激动与平和,无一不是真情的流露和表白。 因为你我总能感觉到仁父慈母、娇妻幼子在邮路那端青了又黄、谢了又绿的相思树下望穿秋水; 因为你我总能体会到远足征夫、浪迹游子在邮路这头寒窗苦读、拼搏奋争的成才路上渴望倾诉。 虽然你我常常在每次漫长其实并不长的等待中等来的大多是内容相似的平安符,可当今天电波替代了家书时,才突然感受到无名的落寞与惆怅,才体会到那等待本身就是生活,那等待其实就是幸福。 朗诵会渐入佳境。 看吧,无论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家书的经典点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还是诗人那哀婉动情的吟唱—— “乡愁是一座小小的坟茔,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无一不令他乡之客叹短吁长、饮泪思归。 听吧,无论是邓颖超大姐「海棠花开了,你(指周恩来)离开了它们,离开了我们,你不再回来。你到哪里去了呀」的心声与独白,还是陶斯亮「爸爸,九年前,您含冤死去;九年来,我饮恨活着」的血泪控诉,无不让人哀肠寸断、泪水涟涟。 再听听,马克思的真实真挚,毛泽东的凡人心声,曾国藩的睿智透彻,傅雷的语重心长,还有罗纳德・里根的浪漫和绝妙……无不让人感受到家书那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弥足珍贵。 朗诵会结束了。其间,人们有时破涕而笑,有时破笑而涕。 当主持人宣布「到此结束」时,并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掌声。 我想当时大家和我一样,都在收拾那太过复杂的心情,拽回那飞越的太过遥远的思绪,或许有的心已经贴上了邮票。 好了,省点笔墨和时间,赶紧给亲人写封信吧: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在天堂好吗?请告诉爷爷,奶奶现在挺好的! …… 大伯的深情朗诵糜子雪听懂了,她乖的跟个小猫似的静静地蜷缩在太奶奶的怀里,不时伸手给太奶奶擦擦眼泪…… 转眼到了2008年的8月中旬,离大地震100天纪念日很近了。 听奶奶总是念叨受大地震波及的梁州,还时不时地关起门来祈祷,糜清山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 他也学着奶奶的做法,让大家写一篇纪念大地震的文章,主题是为了纪念遇难者,也为了让活着的人们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放下痛苦,振奋精神,重建家园。评委依然由奶奶来担任。 8月20日,大家准时把自己写的文章都交给了奶奶、太奶奶。 5.12时强烈的震感让糜老太太至今依然心有余悸。她对孙儿们说:“这一次我们就不评一二三了,大家一起来看看,咱们找出一篇能代表我们共同心声的,咱们一起来进行朗诵怎么样?” 大家当然是赞成的。不知道是出于鼓励的原因,还是真的是糜子若、邝小兵联合创作的抒情叙事诗《叫人怎么放得下——5.12大地震百日祭》被一致推选出来了。 糜清山拿着儿子和外甥的作品,他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拿着诗稿,仔细读过一遍,走到妻子跟前,眼里闪着泪花把文稿交到她的手里后轻轻地说:“当时各种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着,我几次打电话给奶奶想要回到菊花岭去,可奶奶总是说,现在震区的食品供应很紧张,她发动了菊花岭的许多家庭妇女给灾区蒸馒头。 奶奶为了阻止我们回去,她甚至说,我们不回去,能省下几个馒头,地震灾区的老百姓就会多几个馒头。我知道奶奶是怕我们有危险呀! “这两天,在创作过程中,我看见小兵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我们虽然总是说「感同身受」,可哪里真的有奶奶和大姐她们这些身处灾区的人的感受呢? 就像孩子们在诗中唱的,我们是需要「为我们无尽的哀伤寻一处为了忘却的安放」了。 “前几天我听到一首大提琴曲叫《殇》,一下子就想到了汶川地震。我现在真的想和着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这首伟大的曲子,来朗诵孩子们的这首发自心灵深处的祭文。 “若尘,咱俩合作,朗诵给奶奶和大家听好不好?” 许若尘轻轻地走到丈夫跟前说:“我也正在这么想。其实第一次读到孩子们的作品,我就是轻轻朗诵的,当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糜清山把音响的音量调到似有若无的样子,放起了奥芬・巴赫的大提琴曲《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5·12”大地震百日祭; 川之上 国有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历经磨难的神州大地—— ——瞬时被地牛疯狂撕扯—— ——饱经风霜的中华民族—— ——再次被灾祸无端纠缠—— ——汶川北川青川山川同悲—— ——羌族藏族汉族五十六族共泣—— ——面对爱恨交织的大自然—— ——依旧饱有乐观以德报怨—— 川之上 国有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那一阵阵渐弱的呼救—— ——那一声声悲天的号啕—— ——那只在天堂里依然紧握着笔的小手—— ——那双血肉模糊依旧不停抓刨的大手—— ——扒开了心底泪腺恣肆满襟—— ——唤醒了光辉人性悲天悯人—— ——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 ——无须动员党政军群共克时艰—— ——没有号角华夏儿女真情集结—— 川之上 国有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最先受到媒体镜头信息的冲击—— ——最先想到镰刀斧头旗帜的召唤—— ——最先听到义勇军进行曲的惊醒—— ——最先看到到迷彩戎装的力量—— 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的铿锵宣示;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百倍努力的庄严承诺; ——不抛弃不放弃的朴素情怀—— ——中国加油四川不哭的倾力支撑—— ——我们都是汶川人的真情告白—— 川之上 国有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谭千秋老师的护犊身躯—— ——邱光华机长的无疆大爱—— ——叶志平校长的未雨绸缪—— ——蒋敏警官的铁肩柔肠—— ——空降勇士的义无反顾—— ——乌蒙铁军的钢铁意志—— ——唐山兄弟的朴素情怀—— ——少年英雄林浩的大将风范—— ——敬礼男孩郎铮的知恩图报—— …… 川之上 国有殇; ——叫人怎么放得下—— ——国旗第一次为百姓降下—— ——汽笛第一遭为公民衷鸣—— ——警报第一回 向天堂拉响—— ——莺歌燕舞不再是那时生活的选项—— ——工人农民军人学人商人艺人媒体人—— 公民社会每个水滴都反射了完整的太阳; ——台港澳兄弟姐妹感同身受的泪—— ——海外华人华侨十指连心的痛—— ——国际友人与炎黄子孙携手允诺—— ——纵然山摇地破也要安然度过—— 有你有我,我要你重获原来的生活; 川之上 国有殇; ——为什么要放下—— ——所有人都想在并不遥远的天堂—— ——为那些不再成长的年华—— ——搭一个不会崩陷的家—— ——每个人都渴望在心灵深处—— ——为我们无尽的哀伤—— ——寻一处为了忘却的安放—— ——须在心里留下一片神圣—— ——要让记忆封存一段悲怆—— ——让心持久铭记—— ——让爱永远奔涌—— ——废墟里挺起民族脊梁—— ——一六六—— 糜维诚逝世三周年时有关方面在烈士陵园组织了公祭活动。 官方的仪式结束后,作为长子,糜清山正式向有关方面提出的取回父亲的骨灰归葬祖坟的请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糜、邹、黄、明四家举办了庄重的下葬仪式。糜胡茶花、糜佑家、糜腊佳、糜菀佳、糜蕊佳、糜清丽和黄满铤、黄满钏、明如星的部分骨灰正式归葬糜家祖坟。 在糜老太太明如月的见证下,在糜维诚的好友钟声主持下,常年在外地工作生活的糜清山夫妇、糜清水夫妇,专程从香港回来的糜维娇夫妇、黄维多夫妇和从西安回来的黄维江夫妇、黄维山夫妇,从台湾回来黄维元夫妇、黄维宝夫妇带着他们的子女,生活在梁州的糜维乔夫妇携子女,糜清秀、邝大军、邝小兵,邹宝柱的儿孙们,黄满锐、黄满钧的子孙,黄满鑫、格桑梅朵带着他们的儿子黄维雄夫妇、女儿黄维英夫妇,还有近年来嫁到邹、黄两家的媳妇们的娘家人等,共约200人参加了下葬立碑仪式。 在运筹谋划的过程中,糜清山和糜清水商量后认为,在这次归葬的亲人中,最后一个逝世的父亲也已经有三周年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先人走后超过三年,再办纪念活动的时候是按照喜事来办理的。 因此,这次请散布在两岸五地的故去亲人魂归故里,对糜、邹、黄家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无论是墓穴的修筑还是碑石的篆刻,都是在喜庆的气氛中完成的。 对于糜老太太明如月来说,她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一天,她比任何人都乐见「全家」大团圆。 众人散尽,糜老太太明如月迟迟不愿意离开,糜清山、许若尘,糜清水、薛梅寒和糜子若、糜子雪跟着。 邝大军扶着糜清秀,邝小兵掺着姑奶奶糜维乔也寸步不离。 明如月缓缓地来到糜传家的坟前坐了下来,她也不看他们任何人,自顾自地说道:“清丽的事我早就预感到了。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受不了。其实,我从冉州到上海、再从冉州明家嫁到梁州糜家,眼看就要一百年了。 这一百年可以说看惯了花开花落,也见惯了悲欢离合,我比你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你们都是糜家的嫡传子孙,我只想对你们说,有的人死了,可总有活着的人惦记着,有的人活着,可大家总也想不起来他。 你们在外面没有见识过,每当逢年过节,咱们家的祖坟里总会有人来上香、献花、洒酒、摆贡献、放鞭炮,特别是你们太爷爷和爷爷的坟前,总是香火不断。 现在,就连你们父亲的坟前也是这样了。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播撒了善和爱的种子,那些种子在生根发芽,在开枝散叶,在开花结果。 你们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干什么,都要有一颗善心,都要关心身边的人们,该伸手的时候搭把手,能出钱的事情出点钱。还是那句老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沉静了好一会儿,明如月继续说:“清丽的安放问题你们要仔细考虑,我的意思是让她尽量挨着腊佳姑奶奶,四姑奶奶应该是最懂清丽的,让她们互相作个伴吧。” 糜清山上前轻轻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这次本来想一并考虑清丽的问题,但考虑到亲人们好多不知道清丽的事,她也是最小的一辈。 后面,我们会认真按奶奶的意思来办的。现在,最最重要的是您老人家的身体。” “我知道你们越来越担心我,其实呢,我心里现在非常平静。抬眼望去,还有什么人能如我糜老太太这么幸福、这么美满的人生呢? 我别无所求了。你们把事业干得越大,我就越高兴。你们能为了事业跑得越远,我心里反而更踏实。我这里有维乔一家、有清秀一家就挺好的了,你们都放心吧!” 糜子雪蹭到太奶奶跟前说:“还有我!” 明如月搂过糜子雪说:“对,还有我的小囡囡!” …… 女儿糜维乔和孙女糜清秀成了糜氏汤料配方的最忠实拥趸,学得也格外上心,格外仔细。 很快,就连糜老太太自己也不能分辨出哪些是她自己做的,哪些是维乔和清秀做的了。 这也使得明如月对她平时总也不踏实的传承的话题彻底放下了,在她的内心深处,生活的传承是具体的,她最关心的其实是糜家人精神的传承。 明如月的生活节奏越来越慢,也越来越规律了。要不是糜子雪坚决不回上海去的话,也许她的生活会完全按照自己的生物钟运转。 现在,每天一大清早,她已经把给重孙女陪读作为她最最重要的事情了。 从《诗经》、《论语》到《老子》、《孟子》,再学一次,学透一点。 从给囡囡当先生,到和囡囡成为平等交流的学友,都让明如月这个八十多年前大上海的师范专业太学生有了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成就感。 糜子雪刚开始频繁地背着太奶奶给在上海的爸爸妈妈打电话直接说出太奶奶可能不会太久的话时,糜清水和薛梅寒虽然嘴上说她胡说,内心里还是突然紧张起来了,毕竟奶奶已经是快满一百岁老人了。 糜清水和薛梅寒知道哥哥嫂子的时间没有他们这么自由,他们决定回家仔细观察之后再和哥哥嫂子商量。 回到菊花岭,在讨论奶奶的健康问题上,糜清水、薛梅寒和姑姑糜维乔、大姐糜清秀都把糜子雪和邝小兵当作大人来平等对话的,因为太奶奶在这两个重孙子面前最放松了。 糜子雪说出了和太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太奶奶的变化。 用她的话来说,好像太奶奶心里没有什么惦记的事情了,总是催促她回上海去。 子雪特别提到,有几次,太奶奶甚至问过自己,如果早晨起来,发现太奶奶已经不在了,囡囡会不会害怕? 糜清水最大的感受是奶奶对他们各自的事业关注程度远不如从前了。 虽然每次听到他们的成就还是会很高兴,可她更多关注的是糜清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更多关心的是该把子雪接回上海上学了。 又到漫山遍野菊花盛开的时候了。平日里,明如月除了上菊花岭之外,就是频繁地到墓地去,不会再主动往樱桃沟和码头跑了。 上了菊花岭,她总是爱把话题扯到糜清丽身上。每次说到清丽,她总会喃喃地说:“我该去找这个孙女说说话了,清丽爷爷、爸爸、妈妈都不是懂清丽的人,也都不是会聊天的人。” 糜清山一直在通过电话跟踪奶奶的情况,隐隐的,他觉得重阳这个节日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决定在重阳节到来之前回来看看奶奶。 糜清山回到菊花岭对明如月来说似乎是了了最后的心愿,她的话题除了不想被火葬,想要和丈夫糜传家一样土葬之外,总是喜欢拿着大孙子的手机和重孙子糜子若视频聊天,虽然她知道这很费钱,可她总是忍不住想和子若说点什么。 糜子雪偷偷拿爸爸的手机和糜子若说太奶奶可能不行了的种种表现,糜子若非常坚定地相信妹妹的判断,他果断地要求妈妈把原计划回菊花岭给太奶奶过百岁生日的日程尽可能往前提。 见到重孙子后的明如月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甚至还能坐起来和他们说说笑话。 但是,就在糜清山和糜清水他们满怀欣喜地全力投入奶奶百年大寿的筹备工作之时,糜老太太的状况急转直下。 重阳节这天是明如月的百岁大寿。 自从糜家给老太太办了九十大寿之后,许多有心人就记挂着这位对他们恩重如山的人瑞的寿辰。 在梁州,人们给老人祝寿过的是虚岁。但是,逢十并不大办,而要在六十之后逢一大办,叫「启一」。 实际上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逢十的周岁。因此,明如月的这次生日是她虚岁百岁之后的第一次「启一」。 这几天不仅糜、邹、黄家的亲戚都来了,梁州和全国各地,甚至是海外的亲朋好友也陆续来到菊花岭。 重阳节这天,来自官方和民间相关组织、机构及各界人士的贺电纷至沓来。但是,糜家上下却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 重阳节清晨,明如月坚持让糜清山他们用轮椅推她上菊花岭。 要知道,这是不符合糜老太太的生活规律的。这些年,每到山菊花盛开的季节,明如月都是下午才上菊花岭的。 一路之上,看见奶奶面色红润、笑声爽朗,本来大家是松了一口气的。 可是,就在下山的时候,糜老太太突然陷入昏迷,偶尔清醒一下,嘴里不是叫着维诚、清丽,就是叫着「全家哥哥」。 到了下午,明如月已经是滴水不进了。 一心想把奶奶送去医院的糜清山、糜清水和大姐糜清秀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糜清秀反复说:“奶奶有交待,绝不能让她死在糜家宅子以外的任何地方。” 糜清秀知道她不能说服两个弟弟,她只能让大家一起围在奶奶的床前,拉着奶奶的手不停地跟奶奶说话。 这个时候,似乎明如月偶尔出现的自主意识总能与糜清秀合上拍。 糜清秀拉着奶奶的手如同自言自语一样不停地说着。每当听到清秀说,「奶奶,清山和清水都说了,他们都和政府报备过了,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和爷爷土葬在一起,不会送去火葬」的时候,当清秀提出要给她换上新衣裳的时候,明如月的嘴角会轻轻地上扬,有时甚至还会下意识地微微点点头。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该跟奶奶、太奶奶说些什么,糜子雪提议大家轮流在太奶奶耳边报上自己的名字。 每次到糜子若、糜子雪和邝小兵的时候,太奶奶都会无意识地重复他们的名字…… 傍晚时分,整个菊花岭集市挤满了前来贺寿的人群。焦急等待的人们迟迟没有等来糜家宅子里面的消息,有年长者大声高呼:“吉时已到,社会各界恭贺糜明如月先生百年华诞仪式现在开始,启……一……啦!。” 一时间,菊花岭上下、汉江两岸鞭炮齐鸣,烟花四起,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山谷。 人们欢庆菊花岭迎来了有记录以来第一位期颐人瑞,人们感谢糜家五代人为菊花岭带来的新生活、新气象。 鞭炮声和人们的呐喊声再次叫醒了明如月。忽然间,她睁大眼睛,一只手伸向远方:“全家哥哥、全家哥哥……” 第75章 《故乡明月》(第一六七——一六八节,后记) ——一六七—— 糜清山走出大门的一瞬间,整个菊花岭都安静了。 当糜清山哽咽着宣布完噩耗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奶奶啊……所有站在菊花岭的人们齐刷刷跪了下去…… 糜清山本该向有关方面复电表示感谢的。现在,他只能借助《人民政协报》和《梁州日报》刊登讣告了:明如月女士于公元2010年10月16日,农历庚寅虎年九月初九日19时19分与世长辞,享年101岁。 很快,有关方面通知糜清山、糜清水,明如月女士的治丧工作由官方承办,并明确提出,对明如月的称呼,要按照她本人生前的遗愿和两岸三地的惯例称作「糜明如月先生」。 为了妥善保存糜明如月先生的遗体,南乡县殡仪馆专门将相关设备运至菊花岭,并在菊花岭晒场专门搭建了灵堂供人们瞻仰和祭拜。 10月22日,也就是糜明如月先生的「头七」日,官方在菊花岭举办了盛大的追悼仪式。 糜家的血亲、姻亲和亲朋好友,来自全国政协、各民主党派中央、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和香港方面的代表及梁州乃至全国各地、海内外代表三千余人亲临现场,送上他们诚挚的哀悼和慰问! 经有关方面特别批准,糜明如月先生以传统方式安葬在家族陵园…… ——一六八—— 糜家很多年来第一次中断了四世同堂的生活。但是,他们都非常清楚,生活还要继续,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把远亲近邻都送走后,许若尘打开电脑说要赶紧整理2010年国际十大重要新闻,新华社正在征集评选呢。 就在这时,清秀和弟弟一家带着渡边矢川走了进来。 糜清秀说:“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希望我们正常的工作、正常的生活。这几天我们按奶奶的意思把清丽安顿好,你们也都要走了。当下,对于咱们老糜家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这院老宅子怎么办?” 糜清秀事先已经和邝大军商量过,自己算外戚,不能要这宅子。 大哥清山在北京大学的教师公寓分了副部级的经济适用房,况且夫人许若尘的父亲还给外孙子糜子若准备了婚房,他是坚决不要的。现在就看小弟清水和夫人薛梅寒的意思了。 看哥哥姐姐都不说话,清水夫人先表态了:“我听清水的。只是子雪跟我们提要求了,说每年暑假必须要回菊花岭来和太奶奶、小姑姑说会儿话,我们答应她了,给我们留个房间就好……” 没等薛梅寒说完,清水接过话来:“这宅子,我提三点意见。第一,我是坚决不要的,尽快去办理新的房产证,过户到大姐名下。 这些年来,我们糜家最苦的要算大姐了。而且大姐夫家就在这里,也方便维修这宅子。 第二,我们家这宅子离县城比较远,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城市开发也不可能推进到这一带。 就是说,拆迁的可能性基本没有。这宅子也快一百年了,每年的维修费用也少不了,这个钱主要由我来负担。 第三,这两年政府方面有人和我接触过,说想把我们老糜家这宅子确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今天正好都在,我们也商量一下。” 没等清水停下来,清山就接着说:“我同意清水的想法。只是这维修费用,我们还是各尽所能吧。虽然我们两个都是拿工资的,但这些年还是有些积蓄的。 至于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事,由于这两年台海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我在全国政协开会的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有人和我谈到过这事。 太爷爷早期支持过中山先生,还加入了同盟会,爷爷又支持过川陕红军和八路军、解放军,他们都想在这里建纪念馆。这个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 许若尘打断丈夫的话说:“不管设教育基地还是建纪念馆,我的意思是产权先不要放弃。咱们糜家几代人的奋斗,这也是个见证。” 清秀急忙说:“如果二弟、四弟都不要这宅子,我和大军的意思是先别办新的房产证了,就放在奶奶名下。这也是一种纪念。” 糜清山和糜清水都没有再坚持。 糜清山说:“有一件事要委托大军立即动手来做。”说着让夫人拿出五万元钱来交给了大军。大军也不知是什么事情,拿着钱有点不知所措。 清山接着说:“门口影壁墙该改改了,就把那背后的八个字中「忠臣孝子」取消,只保留「读书耕田」,做大一号重新装上。 在正面的「梅兰竹菊浅浮雕」上再依照「读书耕田」的字体镶嵌上「秀山丽水」四个字吧。” 他叮咛大军:“要舍得花钱,请最好的砖雕师傅,正面的四角和砖雕花边依然用梅兰竹菊。如果大家没有忘记的话,当年太爷爷和爷爷用梅兰竹菊浅浮雕可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文人墨客的四君子。 对我们糜家来说,梅代表江南,竹代表皖南,兰代表陕南,菊就不用说了,当然是这菊花岭。不过,更重要的是要确保修旧如旧,绝对不能破坏影壁墙和院子的整体风格。” 糜清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几年我去过邗州和冉州几次,那里渐渐富裕起来的人家盖房子的兴起了一股复古潮,许多木雕、砖雕的传统手艺人又活跃起来了。我回去寻访一起,争取请一二个有名气的砖雕和木雕师傅过来。” 邝大军立刻表示:“那可太好了!梁州这边这一类的匠人很难找。” 许若尘若有所思地说:“这两天我多次和清山谈到这个话题。把你们姐弟四人的名字镌刻在这里并不是想不朽。 一来是要提醒你们和子若、子雪、小兵这一代人,这里是你们的根,当然也是我和梅寒妹妹的根,咱们要用自己的心守住这个糜家的灵魂家园,咱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护住这秀山丽水,咱们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糜家的未来开辟一片新天地。” 大家一下子都明白了清山的意思。作为长子,他是要时刻提醒,我们的根在这儿,我们是老糜家的守望者和传承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邝小兵怯生生地说:“和子若哥哥、子雪妹妹比,要数我在这宅子里住的时间最长,我都想好了,我考大学肯定要选农林大学的茶叶专业,将来我要把这里变成这梁州乃至全国最好的茶叶基地,我要按照糜家这老宅子的样子来设计我的茶叶品牌形象。” 邝大军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宅子的事就这么定了。这时渡边矢川说话了:“我非常喜欢这种风格的老宅子,主要是这里面有我对清丽的爱。这可能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爱屋及乌吧。 如果可以的话,这座老宅今后的维护经费由渡边集团全部承担,每年一百万人民币,你们看够不够?这也算我们对清丽的纪念和补偿。” 一家人坚决反对,说只要渡边家有人不时来给清丽扫扫墓就行了。 渡边矢川话锋一转,逗起了糜子若:“子若是糜家的长房长孙,按你们中国的传统,应该是这宅子的天然继承者。” 子若大笑:“我和子雪、小兵将来都是世界公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工作、就在哪儿生活。没准我们还可能移民火星呢! 至于菊花岭嘛,姑姑将来给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子,还有我和子雪妹妹留块墓地就好,我们都是要回来陪伴太爷爷太奶奶的,我知道这是块风水宝地,这也叫叶落归根嘛。” 气氛一下轻松起来了。大家都夸子若长大了,不愧是糜家的长房长孙,大气,有格局。 这时六岁的子雪站出来不干了:“我也长大了。你们每个人都在说传承糜家的什么,可你们从太奶奶那里学会什么了?” 说着她转身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个小本本,边展示边说:“你们看,我已经让太奶奶把咱们经常吃的、太奶奶熬制了几十年的汤料配方记在这里了,而且子雪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做了。现在家里吃的这两罐,就是太奶奶动口、囡囡和子若哥哥动手熬制的。” 看大家一脸的狐疑,糜子雪更来劲了:“听爸爸、妈妈说这次要带我回上海去,该上学了。我才不去你们上海那乡下呢! 如果非要让我去上海的话,你们大家一会儿都要跟我一起学习两种汤料的制作。 这次咱们多熬点儿,让大妈带一点到北京去,太奶奶说答应过给子若哥哥的姥姥带的。我也要给我姥姥带点回去,崇明岛肯定没有那么多的好调料。” 听子雪机关枪一样的语速,大家是多少有些吃惊的。看大家都没有接自己的话,糜子雪昂着头说:“太奶奶说她的小囡囡已经算是大学毕业了,不信你们谁考考我吧。” 那口气一下子把一屋子大人给镇住了。 见没人真考她,子雪来背着手在堂屋里转起圈来。她谁也不看:“我先说说咱们糜家这一百年的历史吧!从太爷爷出生说吧。前十年,支持中山先生推翻封建帝制,其后二十年支持国民革命,在这之后抗击日本侵略,和国民党、共产党都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还出了六祖奶奶和二太爷爷、舅太奶奶三个抗日英雄。 再后面有人支持蒋介石,有人赞同毛泽东。新中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糜家真的很低迷,随着大伯考上北京大学,糜家又开始了人才辈出的新时代。 现在有子若哥哥、小兵哥哥,当然还有我糜子雪,咱们糜家的跨世纪一代个个都是好样的……这些嘛,可都是太奶奶说的,不是子雪吹牛哟!” 逗得满屋子人都乐了。 许若尘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这堂屋里陈列着奶奶和祖宗们的牌位,不要影响了先人们休息。刚刚过了十五,大家看看,外面月光皎洁,咱们都带上凳子椅子到院子里边赏月边听我们的大学生子雪说吧!” 大家七手八脚把茶几板凳和吃的喝的也都挪到了院子里,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糜子雪身上。 子雪突然严肃起来了,她清清嗓子说:“好了,你们大家都别乐了。刚才听大妈说,要评选2010年十大国际新闻,那我来帮您评选几个吧! “这第一个嘛,是太奶奶糜明如月先生于2010年重阳节殡天,享年101岁,糜家上下一遍痛苦,举国上下一致哀悼。” 听了第一个,大家都以为是小孩子闹着玩呢。只见子雪认真地低着头默哀了一会继续说:“这第二个嘛,要数上海世界博览会完美谢幕。第三个是西班牙在南非世界杯上抢走了大力神杯。 第四个是美国人使劲印钞票,许多国家表示不满。还有希腊欠钱还不起,大家都说他不讲信用,智利总统亲自去把埋在地底下的矿工救出来了…… 当然,还有不好的事情,波兰总统坠机身亡,韩国一艘叫「天安」的军舰不知道为啥爆炸沉没……” “我的天呐!”听着听着,许若尘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到子雪跟前,抱起她这小侄女,激动的热泪盈眶:“奶奶说得太对了,新闻系的本科生也不见得有这样的见识,这孩子真的大学毕业了。” 子雪从大妈怀里挣脱下来,拉着子若哥哥的手站在屋中间,像个大教授似的一边比划着一边骄傲地说:“这两年,每天早晨太奶奶教我读《诗经》《论语》《老子》《孟子》,下午我陪太奶奶上菊花岭。 一路上,太奶奶总是要给我讲孙中山、国民党,讲毛泽东、共产党,晚上我们俩是一定要看新闻的。 什么美国、俄国、联合国,还有金砖五国,什么美国总统奥巴马,俄罗斯总统普京,还有个奶奶叫默克尔,她是德国总理……不过,奶奶最最关心的是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 子若哥哥惊的下巴都要掉了。 糜清山和糜清水走上前去,蹲在两个孩子面前,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子雪轻轻地趴在爸爸耳朵边问:“那我将来还要上大学吗?” 糜清水站起来大声告诉她:“要,大学当然要上。将来你们不仅要在中国上大学,还可能要去美国、英国、法国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 糜清山抱着糜子雪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人生就如同在大风大浪里行船,有时候要审时度势顺流而下,有时候又要劈波斩浪逆流而上。 总体上说,就是既要敢于在战略上顺应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顺流而下,更要善于在战术上掌握搏击风浪的本领,迎接各种挑战逆流而上。 而练就一身过硬本领最根本的途径就是学习。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我们每个人一辈子都是在上大学。 回头看看,从太祖爷爷、太爷爷,到爷爷、父亲,从邗州、冉州,再到梁州、北京、上海,我们糜家生生不息的根源不就是不断学习、与时俱进吗? 学到了丰富的知识、练就了过硬的本领,到哪里都可以很好地工作,到哪里都能够很好地生活。 只是不管走多远,都不要忘了初心,不要忘记为什么出发,更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今天正好大家都在,咱们一家人就来个约定:从现在开始,每逢正月十五、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只要天气晴朗,咱们都抬头看看月亮。 看见了月亮,就会看见如月奶奶、传家爷爷和先人们,就会想起邗州、冉州、梁州,就会想起彼此,就会看见故乡。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只要我们一家人相互牵挂、相互扶持,有爱陪伴,有心相随,千里万里永相随,哪里的月光都是一样的。 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家人都生活好了,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呐! “刚才子雪问将来她要不要上大学,要我说,不仅子雪他们要上大学,就是我们,无论是农民还是大学教授,无论是体力劳动者还是脑力劳动者,都要天天学习、时时学习、不断学习。 说到底,生活就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社会就是一所所有人永远也拿不到最高学位的大学……” ——2016年08月17日第一稿—— ——2020年03月26日第二稿—— ——后记—— 写作的过程是一个艰辛但愉快的过程。其间,有谋篇布局时的煎熬,也有奋笔疾书后的畅快; 有人物事件考证时的一丝不苟,也有虚构情节推进中的肆意妄为; 有人物特写时的字斟句酌,也有场面铺开后的信马由缰; 有跟随特定人物行走的欢欢喜喜、悲悲切切,更有面对家族历史时的从从容容、忐忐忑忑……其实,真正纠结的还是繁与简、平与奇。 小时候,奶奶最常跟我们说的两句话。一句是:“有人能制万物。” 另一句是:“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虽然,当时并不完全明白,更谈不上领悟。 但是,从许多在外人看来天大的事,经她老人家指点后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也渐渐懂得了「大道至简」的道理,我也慢慢感受到「简到极致,便是大美」。 再后来,随着自己工作平台越来越大、责任越来越重,才明白了原来简单才是方法,简单才有效率。 内心越是丰盈,生活越是素简。一生坎坷波折、宦海几度沉浮的苏东坡先生有「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慨叹和感悟。 在他看来,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大钢琴家霍洛维茨说:“我用了一生的努力,才明白朴素原来最有力量。”人生的极致感受应该是素与简。 活得越素简,越能听见内心的声音; 生活越是素简,内心越是绚烂丰盈。 家的传承,素简的核心是「和」。这「和」中,既包含了爱、理解、支持,更包含了平和、谦和、和颜悦色,当然也包含着包容、牵就、忍让,甚至牺牲。 要不孔夫子怎么会有「色难」的慨叹呢? “绚烂归平淡,真放本精微。”要传承久远,就要像涓涓细流汇入江河,而不能如烟花爆竹,只有瞬间辉煌。这样的认知,大概是我把平淡坚持到底的真正动力。 创作过程中,涉及到的主要历史事件和人物,大多是由人物原型凭记忆和印象提供的,为了考证和核实,互联网,特别是百度搜索引擎和今日头条等网络平台发挥了独特的作用。 有些重要活动现场,我专门作了比较深入的参访。比如扬州大明寺、镇江金山寺、武汉归元寺和江西婺源、浮梁等地。 陕西汉中作为我的出生、成长之地,其中的地理、历史、人文、物产,更是着墨重点和灵感源泉。 对于写作,曾经特别讲究辞藻,要惊人,要华丽,要与众不同。 这次创作,因为大量涉及到爷爷奶奶辈的思想、观念和言语,想让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一致起来,风格上就越来越平实、越来越大众了。 生活之中,父亲曾经是我的小学班主任,他的严格和激情影响了我的一生; 岳父是一名军人,干练和平和是他的标签; 母亲和岳母也都是极要强的,到现在也都不轻言放弃。一直觉得四位亲人离「老」还远得很。 但是,突然发现上次给他们过70岁生日居然是十年前的事,就想用这个作品作为献给同岁的他们80岁的生日礼物。 妻子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偶尔也会写点「豆腐块」,阅读上更是有点洁癖,我字斟句酌,也是不想被她挑出刺来。 有些时间上的巧合有必要记录在案。 从第一稿基本成形到最终封笔,除了情节的推敲、人物的雕凿、文字的润色外,更重要的是自己对家的进一步认识。 第一稿仅仅18个月就匆匆完成的文字,修剪第二稿用时竟然超过40个月。 有一天突然领悟到,对家特别是家文化的认知其实是一个没完没了的体验过程,永远也不可能真的参懂悟透。 于是,在2020年3月26日夜,确认不再会有大的遗憾后决定真的搁笔。 巧合的是,几天之后,接到了上级关于我的免职命令,时间居然也是2020年3月26日。 就是说,我的职业生涯也在这个作品完成那天收官了。10月是我的生日,2020年的那个10月我收到了北京市版权局签发的著作权证; 是年12月我的退休命令下达,也接到了作家出版社史佳丽老师关于这部作品选题获作家出版社审核通过的电话。 与此同时,作品获著名的网络平台字节跳动的青睐,初步达成合作意向。 就在那一段时间,既憧憬在国内工作生活又渴望拥有国际思维和全球视野的女儿陆续收到了中国香港大学(HKU)和伦敦政经(LSE)、帝国理工(LC)、芝加哥(UCHI)、宾夕法尼亚(UPenn)、杜克(DU)等世界一流大学的硕士项目offer。 这是巧合,也是真实的人生。 这是这作品的归宿,也是我生活的新起点,更承载着女儿的诗和远方。 创作过程中,我会时常约三五好友,或听听他们遇到类似情节时的想法、说法、做法,或给他们朗读一些章节,听听他们的感受和评论。 其中,有几名自称「文化草根」的人士,如内蒙古呼伦贝尔鑫海集团董事长刘晓先生、深圳泰明嘉业药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杨越程先生、新疆原隆商贸有限公司董事长余龙平先生、辽宁百思特达半导体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邢艳女士、北京鑫元汇仁钟表有限公司总经理后桂红女士、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任军教授、央视《百家讲坛》文化学者荣宏君先生、陕西秦农银行孟新芸部长、陕西浩之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粟仲银先生、陕西仁众建筑工程劳务有限公司董事长李秀勇先生和他们的部分员工、农民工等,他们大多和作品中的一些角色有着相同或相似的生活阅历,讲述了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提出了许多建设性的宝贵意见。 搜集、整理资料和出版发行过程中,得到了福建省著名篆刻家林金荣先生、好朋友江小华检察长、王训亮律师、黄维先生、杨忠荣先生、闫曙女士、西安交通大学杨彬先生、新疆阿克苏众联城鑫建设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长杨道喜先生、陕西鹏翔茶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段成鹏先生、陕西弘大众为石油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李霞女士、北京农百丰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高堂贵先生、西安虹飞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滕峰先生、陕西汉中市鑫立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周天涛先生、汉中籍著名企业家薛国智先生、龚守巍先生、北京铭研医药研究有限公司董事长何小炳先生、北京垣灏工程技术有限公司董事长李荣女士、中建海峡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厦门公司经理刘秀华女士、科技版上市公司深圳有方科技董事长王慷先生、海南省粮农科技产业(集团)发展有限公司副董事长李兵辉先生,北京凯丰源信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薛开安先生、西藏成丰源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张杰先生的有力支持。 初步成稿后,作家出版社史佳丽老师、网络平台字节跳动旗下番茄免费小说经理徐女士、责任编辑jo等老师的悉心指导、倾心斧正、精心雕琢和细心审校,对作品最后定型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此一并表示谢忱! 大道至简。 简到极致,便是大美。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2021年11月15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