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谦少 文案: 这是明恋最后的一个番外,时间线在从未忘记涂遥出柜肖林被枪击后面,写了很久,花了不少心思,有点长,希望大家都能耐心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不管立场,不论CP。 写完这个故事,明恋就真的结束了。 放网上是因为觉得这个番外关乎情节完整性,如果只放明恋的新实体书里的话,会有很多人错过的。 单独为这个番外开一篇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当然也会在实体书里加上这个故事,作为单独的番外小册子。 明恋对于我来说一直算是个特例,写完这个番外,就没什么遗憾了。 还是那只倔强的鳄鱼的故事。 他是我来时路,你是我身后身。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林,齐楚,涂遥。 ┃ 配角:赵黎,凌蓝秋,肖航。 ┃ 其它: “学校门口有一个奇怪的人。” 程音一进办公室,就这样说道。 她最近在筹备结婚的事,每天都踩着点来上班,好在她的课大部分在下午,除了星期二上午的两节。她本科学文,研究生学的西方文学史,她父亲程校长是我导师,算是我小师妹。我当初上大学的时候她还在上高中,瘦瘦的小个子,整个人埋在蓝白色校服里,见着我都贴墙走,声音比蚊子小。 我今年刚评的副教授,自己带了两个小研究生,一个比一个懒,还好这两年学校玩学术行政分离,程校长也不再执着于让我去争那个系主任,我总算有点空闲时间,去年发了两篇论文,都是关于唐诗的,浅尝辄止,写了张若虚跟刘希夷。据程音说,程校看了一遍,摘了眼镜,说了句“差强人意”。 我知道程校还在气我。倒不是为齐楚,他们这一代人反而看得很开,不像我父母耿耿于怀。他是气我太迁就齐楚了。像去年过年,我冒着大雪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飞,别人过年都胖,我一个人瘦了五斤。 学校里很多老师对娱乐圈态度都很奇怪,程音他们这么年纪轻的倒还好——程音还算是齐楚的粉丝,上学时还买过他专辑的。她只是隐约知道我伴侣是娱乐圈的人,似乎还是个明星,只是不知道具体是谁。 并非我遮遮掩掩,实在是齐楚现在有点太红。娱记无孔不入,见个面都得瞻前顾后,去年过年齐楚在剧组拍戏,北方城市,大雪天,满天都是雪花在飞,我悄悄飞过去,在酒店等他过年,他拍到天黑,带着一身寒意回来,开门看见我,直接怔住了。他瘦了更好看,一笑起来,眉眼都是春雪融水般的温柔,走过来就亲我,凌蓝秋吓得不行,连忙扑过去拉落地窗窗帘,怕外面有人拍。 其实最开始齐楚是不想转影视的,他的歌唱得好,也红,媒体已经隐隐约约开始叫起“小天王”了,这些年音乐市场不景气,凌蓝秋让他转演戏,彻夜长谈,说:“你才25就想养老,疯了吧。” 他最开始两部戏不太好,但是从去年开始就有大制作找上门来了,还有文艺电影,于是越来越红,到今年年初,已经是全民偶像,我上课讲到屈原,做多媒体课件,竟然有女孩子跑过来问我:“老师,你屈原照片用电影剧照好不好。” 齐楚那部《屈原》入围金熊奖,只差最后一步,输给了一部同性电影,乐子佼的文艺片,也不算冤。凌蓝秋倒是挺懊恼,因为当初那部电影也跟齐楚有过接触,她权衡之后,选了《屈原》。当初剧本她还让我看过,我说立意不错,她坐在咖啡桌边吸着烟,开玩笑说齐楚古装好看,就算拿不了奖,颜值巅峰留部好电影也不错。 过完年就好多了,S城春天来得早,雪化得快,我今年上半年没什么要忙的,两个研究生也慢慢独立了,大把大把地又时间。抽空回了两趟家,这两年我爸心脏一直不太好,我弟肖航好像到了叛逆期,读书读得也不安生,早知道当初直接让他考我这个大学反而省心多了,至少我可以管着他。C大虽然理科弱了点,但是国内排名还是前十的。 齐楚明天回S城,有三天假,然后就得开始新戏宣传,我也很想什么都不做,陪他在家里休息三天,听听歌,随便吃点东西,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懒洋洋地裹在被子里互相亲吻。 然而积压的事情有点多。 房子是真的得换了,现在这套离我学校近,也方便,然而毕竟不够隐蔽,凌蓝秋曾经提过一次,说很多资深狗仔知道这里,她给我们看好一套大厦顶层,复式,还有一套郊区小别墅,都是非常注重隐私的小区,邻居里还有几个是娱乐圈的人,这两套我都看过,还是决定等齐楚回来再确定。 “喏,给你带的粥。”程音最近很注意养生,在我桌边坐了下来。 “谢了。”我替她移开一堆书:“我已经吃过了。” 她一脸惊讶。 “难得啊,你竟然吃早餐了,”略加思索,表情顿时调侃起来:“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那位’要回来了。临时抱佛脚也不行的啊,师兄……” 我生活习惯太坏,随心所欲惯了,齐楚一直耿耿于怀,他一直计划再演两年戏去美国买个大农场,养牛骑马,照我这生活习惯下去,恐怕到时候牛和马都是他一个人的工作了。 程音眼尖,刚坐下来,又发现新大陆,捡起我放在教案下的照片来看:“这是哪,师兄你又要买房子?哇,这是新外滩?” 去年她去苏州讲课,临上台前一天晚上怯场,凌晨一点打电话给我求助,我只能开视频帮她从头对一遍演讲稿,睡眼惺忪没注意,被她认出身后的大厦,从此认定我傍了大款。还好齐楚当时睡得正熟,没有睡眼惺忪从后面路过。 我把照片收了回来。 “看看而已,”我警告她:“你别到处乱说,师父知道我就杀你祭旗。” 她吐吐舌头,做个噤声手势。 “师兄你下午有课没?” “没有,但是也不能给你代。”我先行打消她念头:“我可能要去机场接人。” - 齐楚天快黑才到家。 凌蓝秋现在拿他当宝,三四个助理簇拥着送到家,她自己还亲自押解,仍然是老样子,一身黑色风衣,长发,只有嘴唇一抹红,高跟鞋像匕首,轻车熟路跟我打招呼:“Hi,肖林。” “到了?”我留她吃饭,毕竟一桌菜:“有花胶炖汤,要喝点吗?” “不了,有人嫌我碍眼呢。”她故意揶揄齐楚,临走又吩咐:“对了,下周有个综艺,要唱歌,别让他吃辣。” 齐楚一声不响,守在门口,她一走就关上门。 他进门就脱了大衣,里面是深色衬衫,因为瘦了,越发显得身量高,一身落落无尘,线条极为干净,我过去收拾鞋子,他抓住我手臂,一声不吭地跟我接吻。 玄关灯光暗下来,他手掌托着我的脸,掌心干燥而温暖,他有着非常漂亮的手指,因为弹吉他,某个指节上有薄薄的茧。 我闻见他衬衫领口里清冽的味道。 他从来就是闷罐子性格,而且因为话少,脾气还不好,常显得气哼哼的,我想起他的粉丝说他面瘫。 我很早就认识他了,初中住得近,他家那时候家境很好,他是学校里女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类男生,高且瘦,皮肤是那种冷冷的白,一双眼睛安静得像星辰,我那时候骑单车上学,常从他家门口过,故意骑得很快,一阵风一样飞过去,装作不经意回头,看见他穿着白衬衫站在路边。 他连背书包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 高中仍然同校,他父母离婚,闹得很难堪,他父亲出轨,他母亲一度闹到要进精神病院,据说差点拿刀捅死他父亲。他开始变得沉默,更加独来独往,我就在那时候无意间发现他竟然偷偷在学校的杂物间里练吉他,而且唱歌很好听。 在我发现他用那个杂物间练琴的同时,他也发现了我在那个杂物间吸烟。 其实我有过一段叛逆期,因为高中隐藏太多秘密,性向是其中之一,另外一点是我父母一直希望我大学学医,或者律师,我却逃课去图书馆听门可罗雀的文学史演讲。 我和齐楚的关系开始,是我给他写歌词,他的歌也像他的人,旋律极美,然而一句话都不会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都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呆在同一个杂物间里,他练他的琴,我吸我的烟,有次我吸烟吸得无聊,展开一边的废纸团来看,他如同冰雕复活一般伸手就抢回去,我这才发现那是他自己写的歌词。 齐先生文采一直很堪忧,一首歌写了半年,憋出三行字,还是几番删改后的结果,我看了笑到肚子疼,随手就给他填了一首,仍然原样团成废纸扔给他。 第二天他看起来心神不安,耗到天快黑,终于冷冷叫我一句:“喂。” 我说我不叫喂,我有名字,姓肖名林,你要是有事求我,还可以叫声“爷”来听听。 十七岁的齐先生十分纠结,冷着脸挣扎许久,又问我:“能不能不叫爷?” 他当年就有这么好玩,可惜年岁越大,脾气越硬,人也越来越不可爱。好在他眼睛还是这么好看,像落满了星光的湖泊,专注看着人的时候,仿佛灵魂都要被他点亮。 - 狠狠折腾过一番之后,坐在桌边吃饭。 菜都凉透了,我懒得吃,拉了张椅子蜷在一边喝茶,看他坐在桌边,一声不响地吃饭。他吃饭有种机械般的美感,因为全然只是动作,没有多余表情,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多离婚家庭出来的小孩都被训练成这样,因为饭桌往往是父母吵架的时候。小孩子夹在中间,恨不能自己变成隐形。 剧组伙食差,这少爷还挺挑食,估计饿得挺惨,我真是拿他没办法,竟然看得心软起来,伸手摸他头发,他一脸茫然抬头看我,我用手指碰了一下他脸颊。 “这里瘦多了。” 他怔了一怔,然后避开了我眼睛,他天生不习惯流露情绪,大概家庭缘故,对于正常的情绪表达也很不擅长,埋头又吃了几口饭,然后告诉我:“下部戏外景要去泰国。” 他因为知道自己不擅长经营感情的缘故,所以自觉努力赚钱是唯一的贡献,这种逻辑还是凌蓝秋给我解释清楚的,她说:“肖林,你有没有发现,每次齐楚见过你之后都会变成工作狂。”齐楚身上常常有这种让人有好气又好笑的神逻辑,而且因为他话太少,所以谁都无法察觉,突然发现的时候还会吓你一跳。 我常觉得他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机械,然而质地并非钢铁,而是瓷器,或者玉石,因为没有缺口,所以你无法窥见那一层层坚硬材质下隐藏的是什么,只是偶然在他燃烧的时候,可以从缝隙里窥见一丝温暖的光。 但是我愿意等。 哪怕是用一生。 - “吃完去洗个澡,早点睡,桌上有几张照片,这几套房子我都去看过了,都差不多,你选一套吧。我去给你放水……”我顺手把他的大衣挂了起来。 “明天我要回去一趟。”他忽然说道。 “哦,为什么?” “我妈病了。” 我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其实我知道他妈不是“病了”,而是“犯病”,不过自从当年的事之后我就很少踏足他家了,他妈现在看见我就得犯病,我不去最好,省得让齐楚为难。 说起来,我还算是他父母离婚的见证者之一,我第一次出入齐楚家是在我替他写歌半年之后,他父母的问题渊源流长,他姥爷家很富,他母亲算是个千金小姐,任性,一心要嫁给他父亲,不惜跟家里闹翻。他父亲是个英俊有能力的穷小子,结婚后自己创立了公司,到齐楚上中学的时候,已经不输他姥爷家的家底了。如果到这里打止,应该是一个“莫欺少年穷”和“慧眼识珠”的圆满故事。 齐楚初中他父亲出轨,对象不是常见的年轻小姑娘,而是他父亲初恋情人——当年大学的校花,傍大款失败,给香港富商生了个孩子却进不了家门,又回到S城。 我曾经出于好奇看过那女人的照片,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看得出年轻时的我见犹怜,然而毕竟已经老了,只能算个老美人而已。 这样的出轨对象,对齐楚母亲自尊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要是找个年轻女孩反而想得通,不过是归根于男人的劣根性。但是这样的出轨,简直让他们二十年的婚姻都成了个笑话。 我第一次去齐楚家是高二,那时候他母亲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我记得去他家那天是个阴雨天,他家很大,别墅,里面色调很浅,但是所有窗户都关着,客厅空荡荡的,又暗,一个佣人也没有,我换了鞋子,跟在齐楚后面穿过客厅,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楼梯上,穿了一件深色的袍子,像睡袍又像外衣,上面绣了海藻一样的暗色花,皮肤很白,瘦得脱了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定定地看着我,那种眼光像X光一样,看得我头皮发麻,齐楚却像习惯了一样,低声叫了一声“妈”。 后来我回忆,才想起她其实很漂亮,齐楚继承了她的眼睛和皮肤,所以气质总是显得高人一等。但是就算齐楚,要是有那样的眼神,估计也没人能注意到他有多好看。那是一种极端茫然空虚的眼神,像大火烧过的余烬,后来我才知道她长期吃安眠药,大概是药物作用。 我跟着齐楚去了他卧室,他有很漂亮的书房,还有一架钢琴,我们在那呆了一下午,把他要填的歌都过了一遍——我去他家是因为有些歌必须在钢琴上弹。他还给我倒了水喝,问起我要不要回家睡,我说跟我爸妈说过了,可能在同学家过夜。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那会是完美的一天。 晚上我睡在齐楚家客房,客房的枕头有一股霉味——女主人崩溃的家里常容易这样,在细节处露出端倪。那时候我家不过他家一个客厅大,却连抹布都比他家被子好闻。 睡到半夜,我被佣人的尖叫吓醒,跑到外面看,一个中年男人倒在地上,西装革履,轮廓像老去的齐楚,五官扭曲,痛苦地抓住左胸口的衬衫,面容发青,他母亲端着一杯水在旁边看着,脸上挂着眼泪,神色却很漠然,她仍然穿着那身睡袍一样的衣服,像一个游魂。 齐楚跪在他父亲身边,替他解开衬衫领带,急得大叫:“阿姨,快叫司机过来,他心脏病犯了,送去四院!”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人性命垂危,有一瞬间惊呆,但毕竟从小被我爸和姥爷训练过了急救常识,顾不得慌,连忙过去接手,我记得他家的大理石地板滑得可怕,我一个箭步跑过去,跪下时膝盖都差点磕碎,齐楚整个额头全是汗,被我拉开时还没回过神来。 “你别动,我来,”我推开他的手:“你去把他的药都拿来,别慌,我爸是医生,我知道急救。病人有心脏病史吗?” “我爸有心脏病,心肌梗塞过一次。” 看起来也确实是心肌梗塞的症状,我扒开他衣服,放他平躺,当时他父亲已经没了呼吸,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做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齐楚飞跑去抱了一堆药来,大声问我用哪个。 “阿司匹林,”我急得汗水沿着头发往下滴,所有热气全往脸上涌:“再用硝化甘油口服,对,就是那个棕黄色的小瓶子。再拿张毛巾来。” 佣人打了急救电话,站在旁边发抖,听了话连忙去拿毛巾,我做胸外按压做得手臂发抖,我爸从小就教我CPR,去我姥爷家拜年还得验收,我从小就知道胸外按压要拿出疯狗般力度和频率,每次看电视剧里的急救片段都觉得好笑。齐楚的父亲胸膛结实厚重,呼吸心跳全无,我一度觉得自己是在疯狂按压一具死去的肉体。 完了。我当时心里想的全是这个:齐楚以后要没有父亲了,而且他对我最深刻的记忆会是害死他爸的业余蹩脚医生。 大概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当我手臂上的肌肉颤抖已经控制不住地蔓延到全身,连腿都发起抖的时候,齐楚的父亲胸膛忽然一震,整个人如同溺水被救起的人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仓促嘶哑的呼吸声,脸上的青色瞬间褪去。 我瞬间从地狱升到天堂。 往后的事就一气呵成了,在毛巾里拍碎一支亚硝酸异戊酯给他吸入,上吸氧,急救车来时已经是五分钟之后,彼时他父亲状况已经稳定,急救人员看见这全套流程还以为有家庭医生在场,知道是我这个高中生做的之后,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连头发都湿透,只想赶快洗个澡,然后打个电话给我姥爷,谢谢他老人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每年寒暑假考我的急救演习——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这老头纯粹是怕死而已,不然每次为什么演习的全是老年人心脏病突发之类的情景。 齐楚惊魂普定,然而他现在是他家唯一的男子汉,他要跟着去医院,他正想跟我说点什么,一直跟观众一般站在旁边的他母亲忽然来了句:“你不许去。” “但是……” “药是我给他下的。”这疯女人若无其事端着那杯水,一脸冷漠地告诉他儿子:“你不许去。” 那一刻我这才明白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父亲又一次长达半个月不归家之后,他母亲从医生朋友那里偷来了一支促凝血药,直接在他父亲回家时下到了茶水里,然后亲手端过去,站在旁边看着他心脏病发作。 夫妻感情竟能到这地步,这种疯狂的执念实在可怕。 我遍体生寒。 但什么都寒不过那一刻齐楚的表情。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我每时每刻都在庆幸,庆幸那一天我去了齐楚家,庆幸我救回了他父亲,庆幸那一刻我陪在他身边,虽然无法改变什么,但至少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刻不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 -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他母亲已经成了记录在案的精神病患者,他父亲出院之后选择了离婚,把那栋别墅和一半财产留给了他们母子,离婚那天我仍然在,他父亲似乎有许多话想跟齐楚说,然而齐楚说“我没有什么要跟你说的。” 他很快地成熟起来,承担起一个男子汉的责任,好的疗养院太难找,他聘请了转行的医护人员在家里看护他母亲,在专业的治疗下,他母亲渐渐好转起来。 他的成绩还是受到影响,没能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只是在一个城市而已,他开始唱歌,渐渐有经纪人找上门来,他签约第一个小经纪公司那天,请我吃了顿饭,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春天,S城的柳絮乱飞,我们坐在窗边,外面的林荫道上开满梧桐花,我们都笑了。 那天我们吃到很晚,喝了很多酒,我记得我一直在笑,他的话仍然很少,只是眼神无比温柔,回去的路上漫天星斗,我整个人像踩在云端,路过一个路灯,又一个路灯,终于有一个路灯坏了,我当时在说什么,张若虚还是李白,他却忽然转过头来,亲吻我的脸。 我记得他眼睛里的星光,就像我记得他唇角的酒味,真要命,这个人就算成了醉汉,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醉汉。 我记得他问我,他说肖林,其实我是个变态,我一点也不有趣,我爱一个人,一爱就是一辈子,如果有一天会失去你,我也许会选择杀了你。我是天生的疯子,像我妈一样…… 就算是这样,你仍然会爱我吗?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中的黑暗,他眼中带着疯狂神色的时候真好看啊…… 我当时怎么回答? 我似乎是笑了。 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冷漠面孔下的那些疯狂,我知道你披着一身的冰是为了隐藏心里的那团火,我知道那团火一刻也不停地在燃烧,如果你不是这样冷静,早已经被烧成灰烬。 但是没关系。 我是这样喜欢你。 就算终有一天会被烧成灰烬,我也会陪着你。 因为如果没有你的话,这世界对我来说,本来就与灰烬无异。 - 睡到凌晨,被电话吵醒。 齐楚累得不轻,也险些被吵醒,我连忙摸摸他的脸:“没事,你继续睡。” 是肖航的电话。 接起来,那边只有一句:“哥,我在警局,你来接我。” 肖航小时候其实很可爱的,比我可爱多了,后来我决心学文,又跟齐楚搞到一起,各种事情应接不暇,整天跟我爸斗法。一晃神,肖航已经静悄悄地长大了,而且成了个小混蛋,整天给我惹事。 他大学上的是T大,不远,所以连进的警局也很近,凌晨一点,我穿了大衣出门,留了张纸条给齐楚,自己开车去接肖航。 到警局是一点半,接待的警官是个值班的年轻小伙,见到我,还怔了一下:“你不是那个……” “没错,是我,肖林。我是肖航的哥哥,来接他的。” 我26拿到博士学位,是C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因为C大名气大,加上我父母基因不错,生就一张漂亮面孔,所以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还上了新闻。其实并不全是我厉害,S城是东南门户,风气本来就活泛,没那么看资历,我师兄去了北京,三十多了还苦兮兮地当着讲师。 因为齐楚的缘故,我对于出风头的事一直很避讳,媒体更是能躲就躲。他现在俨然国内30岁以下小生第一人,靶子太大,连喝杯咖啡都能上头条,所以我恨不能把自己藏成隐形,我师父就气这点,我是他关门弟子,用他的话说“年纪轻,学问好,长得又好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国学复兴还靠你们呢,做什么整天衣锦夜行,一身的陈腐气。” 其实我师父的话也有道理,像这个警官认出我之后,事情就顺利很多,直接先带我去看了肖航,没想到这家伙现在出息多了,以前最多打个小架,现在直接打起群架了,一堆年轻人,大概有七八个,全蹲在一起,看起来都是大学生模样。肖航在最右边,大冷天,只穿了一身球衣,火红色,颧骨破了个口子,看见我来,眼神定定地看着我。 “这几个都是当时打架的人。还有几个女孩子,都让家长接回去了。” “哟,厉害了。”我不紧不慢在肖航身边蹲下来:“流川枫啊?打球变打架了。” “他们几个都是附近的学生。”警官指给我看:“你弟跟这个人是一起的,其余这些人是跟他们俩打架。” 指的那个人也是个年轻学生模样,没有穿球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很瘦,皮肤白,头发有点长,细眉毛细眼的,还带了个耳钉,不知道哪里看起来怪怪的。 “哦,那我现在可以带肖航走了是吗?”我看那个肖航的“同伙”一脸漠然的样子:“他能一起走吗?” “这个,”小警官很为难的样子:“要等他的家长过来。” “你的家长呢?”我顺口问道。 那人抬起眼睛来,打量一样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露出一个微笑来。 “死了。”他说。 真是后生可畏。 他这样态度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准备带肖航走,肖航还有点犹豫的样子,那堆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里面忽然有人低声骂了一声:“变态!” 肖航顿时炸毛,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那堆人确实被他揍得不轻,被他一瞪就有点认怂的样子,但是还是不甘心,低声道:“又没骂你,我说的是刘杉,喜欢男人,真是个变态!” 我刚反应过来那个白白瘦瘦的男孩子就是刘杉,肖航已经扑了过去。还好那年轻警官眼疾手快,一把就拉住了他。 “干什么干什么!都到了警局还打架,你还想不想出去了!”小警官训斥他,我也咳了一声,肖航看了我一眼,总算停下了手。 我不紧不慢走到那几个人面前,蹲了下来,笑眯眯地问道:“你们都是T大的吗?” 大概我戴着银边眼镜的样子确实文质彬彬,笑起来又和蔼可亲。他们互相对视一下,竟然告诉我实话:“我们是T大体育系的,怎么了?” 我不紧不慢,从大衣里掏出手机来,T大教导主任我不认识,副校长倒是有一位是我同校师兄,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那边显然是被吵醒的,敢怒不敢言,闷着声音问我:“肖林吗?” “嗯,是我。”我笑眯眯告诉他:“你们学校有几个学生,把我弟弟打伤了,现在都在俞兰街派出所这里,你身边有纸没,我把他们身份证号报给你呗。” - 其实我师父的话有时也没错,年轻人嘛,学问好,师门又阔气,春风得意,有时候确实是该嚣张一点的。 - 跟小周警官一番周旋之后,我开车带着肖航跟刘杉离开了警局。 刘杉好打发,出门不远自谋生路去了,肖航这犟驴不知道生什么闷气,不肯跟我回家,用他原话说叫“我不去别人买的房子”,我不知道他这种对齐楚的敌意是哪来的,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扔到我以前在学校的宿舍,那地方床单都是去年换的了,半夜被老鼠吃掉都不奇怪。 开车回学校路上,肖航一直坐在副驾驶上,抱着手臂瞪着中控台,只在进校门的时候忽然转过头看了窗外一眼。 “怎么了?”我还以为他看见什么稀奇东西。 “外面有个人。” 这个点学校门口一片安静,只有门卫室有一盏路灯,街面很干净,两边都是树影瞳瞳,我停下车来刷卡,扫了一眼,没看见他说的那个人。 “哪有人,我怎么没看见?” 肖航指了一个方向。 我皱着眉头用力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人,问他又不肯再说,只能把他送回去。 - 到家的时候卧室床上没人,吓我一跳,这才发现浴室光亮着,我敲了敲,里面的水声停止了。 过了十秒,门才打开,齐楚头发湿漉漉的,肩上搭着毛巾,因为缺乏睡眠,眼角有点红,我记得他睡前已经洗过澡了。 “怎么了?”我故意逗他:“没人陪着睡就失眠?” 其实我知道是为什么,他正在拍大导演赵易的戏,这人调教演员很有一套,而且管杀不管埋,只负责让演员入戏,不管别人能不能出戏,当初那部屈原也是,把齐楚折腾得很惨,屈原拍完是夏天,学校放暑假,我带齐楚去我老家玩,爬山爬到半山腰,齐楚忽然停下来看着天空,满山青葱树木,他穿着衬衫西裤,山风吹过,他墨黑头发被吹起来。露出消瘦侧脸,有一瞬间我忽然很怕他就这样乘风而去,因为他眉间那种化不开的忧郁看起来几乎像另外一个人。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这样,不能太清醒,总有一个人要装糊涂。 齐楚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浴室的窗户开着,我本能地想过去关上,他却忽然抱住了我,抱得非常紧,几乎要勒断我肋骨。 “怎么了?”我笑着问,心里却不安起来。 他仍然不说话,忽然用力地亲吻着我,我心中仍存疑惑,却不想表露出来,只能安静地回应他。 看来下个月那几个演讲还是推了吧,至少等他拍完这个电影再说。 - 睡到八点,我准时醒过来,读双学位时太刻苦留下的坏习惯,到点就醒,齐楚已经在准备出门了,我懒洋洋躺在床上,问他要不要准备早餐,他说不用,去的路上吃,好早点回来。 他这人不善表达,但是今天破天荒的,走之前又返回,弯下腰来跟我接吻,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吻人时总是很安静,但又带着点固执,我闻见他身上清爽的须后水味道。 “你今天会呆在家里吗?”他问我。卧室里很暗,他的眼睛是陷在黑暗中的星辰。 “我会乖乖呆在家里等你的。” “好,记得吃早餐。” 齐楚一走,我八点半也起来了,先打了个电话给肖航,这混账小子竟然不接,估计昨晚折腾太晚,现在还没醒呢。我一边煎早餐蛋饼,一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探探家里口气。 电话是我妈接的。 我其实算是最应该听话的家庭里出来的,我爸是医生,我妈是老师,怎么看我都该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可惜我天生反骨,读书厉害的小孩都学理,我学了文。别人家的儿子都在早恋追女孩儿呢,我却追了个男生回来。 我姥爷从小惯着我,我爸也是对我放任惯了,气了两回就算了。我妈比较介意,但是她性格隐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也没怎么教训过我。 这个点我爸该去上班了,我妈应该是上午没课,电话很快就接起来了,“喂”了一声,声音有点疲惫。 “妈,我肖林。” “哦,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爸在家吗?” 我妈在我这受了打击之后转而寄托肖航,我可不敢把肖航闯祸的事告诉她。 “他上班去了,刚出门。” “我爸今天有手术吗?” “应该没有。你自己问问他。” 我爸妈这两年不知道怎么弄得,感情反而越来越不好了,也可能是肖航去上大学了的缘故,家里只剩他们两个,所以摩擦多了。接我的电话语气也跟仇人一样。 我又打了个电话给我爸,他正在坐诊,我探了探他口气,他也不知道肖航昨晚跑去打架的事,看来肖航这小子倒硬气,还知道瞒着家里。 我收拾了一下家里,拎着一份早餐,开车去学校找肖航。 本来想从南门进,结果那附近正在修路,又绕了一圈到北门,停车刷卡,前面还排了一辆宝马,我把车窗放下来透气,听见从旁边走过的几个女学生在谈论电影。 “……那个造型太丑了,”女孩子的笑声清脆:“齐楚还是在云麓传里好看。” 现在的小孩子追星都这样不专业的?云麓传里哪有齐楚,这部电视剧去年夏天大热,但是凌蓝秋觉得齐楚以后应该呆在电影圈,所以没有接,换台时我瞄过一眼,里面有个白衣小道长,确实很符合齐楚气质。 前面的车老不走,我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就在匆匆扫这一眼的时候,我看见了肖航昨晚看见的人。 在校门口的树下,垃圾桶旁边,蜷缩着一个人,浑身脏兮兮的,盖着不知道是衣服还是什么的东西,应该是个乞丐,我们学校的风景好看是出了名的,还有电影来取过景,校门用的是白色的石材,那个人就如同地上的一堆垃圾。来往的学生都像没看到一样,也没人扔钱给他。 不知道保安为什么不管他。 昨晚我没看见这个乞丐,大概是因为他完美融入了黑夜里,倒是肖航眼神好,毕竟打篮球的。 - 我敲了三分钟门,肖航都没开,还是忍不住拿钥匙开了门。 抓个正着。 昨天在警局见过的那个男孩子,叫刘杉的,今天换了一身衣服,又来了,收拾干净一看,倒是不错,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总觉得他怪怪的了。他很像学校艺术系的一些男孩子,会打扮,修了眉毛,可能还化了妆。 这房子是我原来当讲师时的单人宿舍,一个小单间,狭窄得很,这两人就坐在床上说话,衣服倒是都整齐。 刘杉看见我,站起来打招呼,叫了声:“肖老师。”肖航那小混蛋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早。”我也打招呼:“吃了早饭没?我只带了一人份的早餐。” “我们下去吃。”肖航不等他回答,站了起来。刘杉跟个小媳妇一样,乖乖跟在后面。 我一手撑在了门口。 “干什么?”肖航对着我横。 “你打架的事我还没告诉爸妈。” “你去告状,没人拦着你。” “你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护着你。”我冷眼看他:“爸妈身体不好,知道了估计气出个好歹来。” “哦,现在怕气出好歹了?”肖航话里有话。 我把早餐往地上一扔,给这小子吃还真不如喂狗。餐盒一摔就裂开来,粥流了一地,肖航眼睛冒火,狠狠地瞪着我。 “肖航,我们……”刘杉试图打圆场。 “没你事,你出去!”肖航是属狗的性格,生起气来六亲不认,见谁咬谁。 “别麻烦了,我出去,你们慢慢玩!”我冷笑:“肖航,你要是真硬气,下次就烂在派出所里,别他妈再打电话烦我!” - 诸事不顺。 回家前去办公室转了一圈,被我师父抓个正着,老头子最近有个大动作,要编一套书,是关于文史的,野心很大,想从先秦一直编到晚清,老头子搞了一辈子文史互证,徒子徒孙满天下,我师兄师姐里有研究诸子百家的,有刚发了明朝海防论文的,这套书算是融合了他一生所学,我算是他关门弟子,留了块大肥肉给我,正是晚唐。大沼枕山说过,“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老头子当初还用行草写过这句话,让我去编晚唐卷,可以说是非常偏心了。 但我真是没什么时间。 编书我不是没编过,当初老头子帮北京一所大学编教科书,我还是在他手下帮忙,就快被折腾死了。现在要自己带个小组,更不用说。我师母那么温柔贤淑的一个女人,当初老头子编书时都差点跟他闹离婚,我可不想搞得众叛亲离。 老头子也是脾气暴躁,我刚说出一个“不”字,他一个茶杯就砸过来了,溅我一身茶水,这茶还是我今年拜年时候给他弄的。不过我也知道老头子只是纸老虎,毕竟两个师兄都在场,我不该落他面子,他发飙主要是洗脱偏心的嫌疑。砸偏了其实是手下留情,毕竟老头子年轻时候还当过兵的,要真是认真砸,我脑浆子都被他打出来了。 我一大早就惹了一身晦气,只能回家换衣服。 开门时我就有预感,齐楚应该回来了。 这房子设计是我请朋友做的,玄关分流,主人和客人的空间全然不同,我挂衣服的时候顺眼扫了一眼客人的玄关,发现多出了一双鞋。 我的朋友没有往家里带过,齐楚太红,这事情太惊天动地,我不想考验人性。齐楚更没什么交心朋友。 所以我一看那鞋,就知道客人是谁。 开放式的餐厅里,背对着我坐着的小身板,穿得很潮,是那种有钱人家小少爷的潮,他是齐楚名义上的弟弟,却不是齐楚后妈跟他爸生的。而是齐楚的后妈傍大款失败的产物,据说他生父是个富得流油的老头,要小不要大,每年给他妈抚养费。 他仍然跟着那有钱老头姓,姓景,叫景莫延。 齐楚他爸对他比亲儿子还要好,除了真爱,我想不到其他的解释。 他小时候很喜欢齐楚,像跟屁虫,可是齐楚跟他父亲关系很僵,一年难见一次面,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他性格像他妈,小小年纪就很会卖惨,追着齐楚叫哥哥,跑着跑着摔一跤,坐在地上哭。齐楚皱皱眉头,准备理他,我拎起他,对着他笑笑,他趁着齐楚看不见,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林哥,”他在齐楚面前向来装得乖,站起来跟我打招呼,笑得一脸纯真:“我去看阿姨,刚好碰见哥哥,就跟过来玩了,听说你们要搬新房子了?” “是啊,”我也对他笑:“这地方知道的人太多,老是有些下三滥来打扰。” 齐楚皱起眉头:“你衣服怎么了?” “老头子叫我跟他去编书,我不肯去,挨了一顿泼。”我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脱衬衫,齐楚很操心地跟在后面,拿着毯子想帮我盖住。这人古板起来比得上出土文物,我大学时宿舍没空调,有时候光着上身他都要管。 背后有带刺目光,几乎盯穿我肩胛骨,我心里暗笑。 我第一次觉察到这事是大学,那时候景莫延才上初中,不知道从哪弄到齐楚地址,常跑来骚扰。有次看见我脖子吻痕,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恶毒,我那时候才确定。 阴险少年景莫延怀春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齐楚。这样看来,他们母子的眼光差不多,这辈子就跟姓齐的男人耗了。 我站在浴室冲凉,齐楚隔着玻璃守着我。 “喂,”我没好气地问他:“客厅里那位什么时候走。” “我爸让他在这吃中饭。” “你为什么要听你爸的?” 齐楚沉默了一下。 “我妈……” 他没说完,我已经明白了。 齐楚的妈疯得很有戏剧性,好的时候什么都记得,所以心如死灰,连儿子也不在乎了,整天坐在疗养院里发呆。犯病的时候,心智记忆就回到二十岁,正是跟家里决裂要嫁他父亲的时候,嚷着要见他父亲,非要见到,见不到就绝食,就自杀。齐楚没有办法,只能给他爸打电话。 齐楚这种硬气的人,要他去求人,有多煎熬可想而知。我心里一酸,连气也懒得生了。拉开玻璃门。 齐楚被我吓了一跳。 “你……” 他才说一个字,我就带着一身水汽吻住了他。 他惊讶之后,本能地回应,我猜他已经知道我心里翻腾的是什么情绪,所以按着我后脑勺的手才这么温柔。 爱上一个人,再心如铁石的人也凭空多出无数软肋。我看了数万首诗,却仍然找不到一句能形容此刻这种让我心软到化成一滩水的情绪, - 送走景莫延那瘟神时天都快黑了。 又浪费一天,齐楚的假期就只剩两天了。 以前齐楚不红的时候,还好很多,但那时候我要读书,满以为年华大把,以后有的是时间,然而齐楚很快就红起来,到处跑通告,录歌,宣传专辑,常常一个月见不到一面,年轻的时候最没有忍耐力,热恋当中,分开一段时间就抓心挠肝,感觉心里像长了无数野草,见一面,稍微好一点,一分开又肆意生长起来。真不知道那几年怎么熬过来的。 大概是那时候留下后遗症,现在各自都变得强大许多,我自己带研究生,做课题,卡都不用打。齐楚更是自己独立工作室,做老板,除了像赵易这种大导演的电影要去山沟沟里一呆几个月,其余时候都算自由的。 然而我还是惶惶不可终日,感觉每一分一秒都是偷来的。 吃饭,接吻,睡觉,只是安静地躺着,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像末日的狂欢。 睡也睡不安稳,梦见自己在出租车后面被追尾,头撞在前座上,流出鼻血来。惊醒过来时还觉得无比真实,温热液体流过皮肤的感觉触手可及。 我的电话在响。 连着两天凌晨接到电话,最近真是不太平。 房间太暗,手机屏幕亮得眼睛痛,看不清是谁打来的,只能迷迷糊糊接起来,听见那边是我妈带着哭音的声音:“小林,快来,你爸不好了……”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床边穿鞋子,床头放着的水杯被我打翻,拖鞋一片湿,齐楚也被吵醒,问我怎么了。 “我爸在医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陌生人:“我得去看他。” “我送你过去。”齐楚说。 “不行。” 他出现的地方必定引起骚乱,上次在剧组摔断腿,医院混进许多人,我去看他,被娱记拍下来,凌蓝秋花了大价钱才摆平。 齐楚也知道不行,然而终究是不甘心:“我让司机送你。” 他的司机是二十四小时待命,而且开得又快又好,因为常年要躲粉丝的跟车,齐楚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我匆匆披件衣服下楼,按电梯按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齐楚送我下楼,然而电梯门一开就撞见楼上的邻居,大概是刚泡吧回来,妆花得差不多了,两三个女孩子互相搀扶着,其中较清醒的那个,看见齐楚,眼睛瞪成铜铃。 我眼疾手快,按下关门键。 “回去吧。”我看着齐楚眼睛:“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他不说话,站在走廊中,灯光照下来,电梯关门时我看见他仍站在那里,像一只漂亮的困兽。 我站在电梯里,披着羽绒服,仍然觉得冷,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爸不会有事的,我早上还跟他打过电话的。我听见自己脑子有个声音在神经质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 精神恍惚,楼层都按错,直接下到地下车库,里面一片黑,只有一个最近的声控灯亮起来,我都忘了怕黑,又回到一楼,齐楚的司机已经等在那里。 我最怕地下车库,偏偏买这套房子时就临近地下车库,凌蓝秋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说服我。 这辆车是齐楚常用的,半个保姆车,里面很舒服,一打开,暖气扑面而来,司机安静得像机器人,我报出地址,他沉默地开车。 然而车开出不到三分钟,忽然传来声音:“你半夜去医院干什么?” 对面沙发的衣物堆里挣扎着爬出一个人来,是凌蓝秋,她向来瘦得过分,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这车里睡觉,我上车时竟然没发现。 “我爸病危。” 凌蓝秋“哦”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她比我跟齐楚都大,三十岁后半段,卸了妆就显得憔悴,这种时候尤其,然而气场还是在的,爬起来之后,沉默地坐在一边。 车从我们学校前面过,凌蓝秋忽然说了声:“这么冷的天……” 我往窗外看,白天的那个乞丐仍然在那里,蜷缩在一堆破烂里,只看得见他虬结在一起的头发。 “你在车上干什么。” “跟人打架打输了,跑这养伤呢。谁知道会被你抓到。” “谁敢打你?” “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有人敢打我的。” 彼此都是不用心的打嘴仗,反而缓解了心里那沉甸甸的重量,不再那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了。 “等会要找个酒店把你放下来吗?” “不用。”凌蓝秋裹着一件被子一样的黑色羽绒服,把脸埋在里面打盹:“我刚好也要去趟医院。” 我不再多问,一路沉默到医院。 大概在路上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缘故,等到真站在ICU的门口,我反而没想象中那么痛苦。我妈的电话打得晚,我爸已经开过胸,全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 他手下的副主任过来跟我告知病情。 “有些器质性心脏病是能躲过查体的。”他一开口就是这个:“肖主任最近连加几个班,今天下班时还在说心脏有点不舒服,晚上九点就送了过来,是心源性猝死,送来时已经意识丧失,测不到血压跟大动脉律动,听诊心音消失……” 当医生的家属就是这样,默认你要听懂,要体谅,即使你很想抓着头发大叫,即使你已经快发疯。 我和医生谈完,走过去,我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肖航蹲在走廊角落里,揪着自己的头发。 世界仿佛都失去颜色。 心脏停跳六分钟脑损伤就不可逆,这是我五岁时就知道的事,一个快速心律失常而已,西地兰稀释后静脉推注,颈动脉窦按摩就能救得回来,然而我爸发病十分钟后救护车到,肖航学的是体育,连个CPR都做不好。 医生的儿子,救了别人的父亲,自己父亲发病时却不在身边,何其讽刺。 怪不得这副主任敢直接告诉我:“肖主任现在情况不太好,深度昏迷,苏醒的可能性很低,院长的意思是让你们家属有点心理准备,家里有老人的话,还是尽量瞒着。” 我把这话转告,肖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妈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他。 “一个两个儿子都是这样,我是不管了,都是你们肖家的种,你气死了你爸,你们自己去跟姥爷说!” 肖航被吓到了。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从小被溺爱,又学的体育,头脑简单,心智大概不超过十六岁,第一次见到来自至亲之人的恶意,自然会吓呆。 我妈和我爸并非自由恋爱结婚,我妈年轻时漂亮要强,拖到年纪大了,相亲认识的我爸,刚结婚就有了我,好不容易我可以上学了,又有了肖航,两个小孩拖足十年,一恍惚就到了中年,我常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陌生,像动物世界里那种当了母亲之后不知所措又把幼崽吃掉的母亲。 小时候看书,看到郑伯克段于鄢,看到郑伯的母亲给他起名叫寤生,因为厌恶他,宁愿串通他的弟弟杀掉他。十岁的我也是这样大哭,几乎嚎啕起来。 我常觉得她恨我。 小孩子总是这样,天性爱母亲比较多,遇见齐楚前我常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把我母亲送回家,肖航情绪仍然接近崩溃,总不能让他跟妈再待在一起,免得再受刺激。十九岁的男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学校有个学生,考研失败,被家长骂了一顿,八层楼上跳下去,摔得不成人形。 肖航从昨天到现在还没睡,我让司机直接送他回我家,打了电话跟齐楚说了情况,让他帮忙看着点肖航。自己回医院,去听他们分析治疗方案。 院长说苏醒机会只有百分之十。 总是这样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救。 我没想过我爸不在了我怎么办,他还不到六十岁,肖航去年刚上的大学,他还什么都不懂。 如果他不在了,我以后如何跟我妈相处。 在医院守到天亮,情况仍然没有好转,那个副主任来劝我回去休息,说这事急不来,家属要保重身体,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我拿着一堆病历资料,浑浑噩噩下楼,竟然在二楼撞见凌蓝秋,她刚好进电梯,也拿着一堆单子,脸上也没什么笑容,问我:“你父亲怎么样了?” “心源性猝死抢救过来了,现在深度昏迷。你呢?” “小事。”她把一堆病历胡乱塞进名牌包里,抱着手,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手腕,这是一个想吸烟的动作。她给我的印象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妆容精致得体,气场也足,今天却很是反常。 我上车时忽然想起来,二楼是妇产科。 - 回家时齐楚正等着我,默不作声接过我外套,倒了温牛奶给我喝。 “肖航呢?” “在睡觉。” 我坐在桌边喝牛奶,脸上像是被冻木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齐楚也安静坐在我身边,他这人就是这样,能唱最好的情歌,却连一句情话也不会说,嘴笨得很,再大的事,也只会这样静静坐在你身边。 “我把那个节目推了。”齐楚忽然道。 凌蓝秋给他接了个音乐节目,当评委,齐楚这人私底下其实也很能刷观众好感度,因为长得好看,五官轮廓好,不像有些人只在镜头下好看。他脾气也好,有风骨,又很淡定,除了有时候太冷,没有别的毛病。 这节目还是我跟凌蓝秋建议的,凌蓝秋当时笑着说:“肖林你不混娱乐圈真是太可惜了。” 她一直说我对人性看得透,很适合进娱乐圈,不适合在学术圈混。 我没想到齐楚会把这节目推了。 他大概也从我脸上看出我爸情况有多严重,所以空出一段时间来陪我。 我应该感动,但是大概痛苦得过了度,心脏开始自我保护,整个人都是迟钝的,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去看看肖航。” 肖航睡在客卧,因为齐楚的缘故,我家常年没有客人,那里连被子都没有,齐楚对家里的事一概不懂,找不到被子在哪,竟然把我收在一起的几条空调被翻出来了,肖航乱七八糟地裹着,睡在床上。 我没开灯,怕他冷,给他加了床被子,正准备出去,听见肖航低低地在背后叫了一声:“哥。” 我们年龄相隔大,玩不到一起,但我总记得他小时候长得很可爱,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后来忽然就长大了,一下子就陌生起来。 “怎么了?” “我跟爸出柜了,爸没说什么,反而妈很生气,我以为他没事的……”他声音里带着哭音:“妈说爸是被我气死的。她说我是变态,是怪物……” 我知道她能骂得有多难听,大概和我当初出柜时差不多。 我爸反而不介意这些,他是公费留学,当医生,光怪陆离的事见过不少,当初我刚和齐楚在一起,战战兢兢去探他口风,他笑起来,让我坐下来,告诉我他最好的朋友,当年留在了国外,也是和我一样的,性取向和人的品质无关,家人永远会支持我。 然而我妈不想支持我。 她恨我入骨。 这些年她和我爸吵架时我也听出端倪,她有心结,我爸的那个朋友我见过,已经在国外定居,一直独身,文质彬彬,拿到大学的终生教授,回国探亲,跟我爸喝酒,谈笑风生,眉眼里还是少年意气。 我妈最气的时候,连我和我爸一起骂:“你们肖家一家都是变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个叶仲宣现在还想着你呢,你们骗了我一辈子!” 所以她骂肖航:“都是你们肖家的种不好!” 我当年认真问过我爸,我爸猜到我话里意思,也看着我眼睛,认真地告诉我:“你爸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我如果爱一个人,一定会冲破一切阻力,不会为了世俗眼光牺牲无辜者的一生。我当年是真的欣赏你母亲……” 我当时十九岁,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因为我曾看过家里的老相片,我母亲年轻时候不比现在任何一个女明星差,哪怕是黑白照也光彩照人,我和肖航的相貌都遗传了她。我见过她当年在讲台上的照片,意气风发。 只是生活的琐碎,把这份意气磨没了。 我知道当初是我外婆逼着她嫁人,不嫁就跑到学校大闹大骂,让校长都下不来台。 然而我外婆去世时,她哭得最伤心。我那时候还很小,四五岁吧,是冬天,只记得灵堂很冷,人很多,我穿着毛茸茸的外套,茫然地跟着磕头,因为我不肯哭,她把我带去一边,扇我耳光,说我冷血,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所以我很懂人性。我知道她打我是因为她其实恨外婆,只是这恨意在孝道的枷锁下无处可逃,只能通过我来发泄。她恨我是因为我成了毁掉她事业的罪魁祸首,她一辈子记恨叶仲宣,因为她无法原谅我父亲竟然会不爱她,她需要找一个理由,否则她就得承认她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最不屑成为的那种人。 所以我很欣赏凌蓝秋。 她总是雷厉风行,不勉强自己做任何违心的事,自然也不会需要任何人来替她承担后果。 我相信她会爱自己的小孩,不管那个小孩来得多么意外。 - 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是噩梦。 我要去一趟学校,请长假,然后去医院看我爸。 肖航是哭着睡的,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哭起来大概都是这样,因为觉得丢人,所以钻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像只被人痛打过的小狮子。 到了学校,找不到停车位,只能远远下了车,一路走到办公室,请了假出来一看,天色漆黑如墨,像是要下雪。 风刮得像世界末日,天已经黑到看不清街对面人的面目,路过的人都神色匆匆,地上结了冰,滑得很,我走到自己车附近,终于一脚踩滑,摔倒在地。 这一摔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整个人静静地趴在地上,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大脑放空。 就在这时候,我看清了我车后面的那个人。 是那个乞丐。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他正面,他身上裹着累赘的脏棉衣,有的地方露出了棉絮,他的手脚都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脸上不知道是脏还是长满了疮,看不清本来面目,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似乎有话要对我说,然而张了张嘴,里面却一片漆黑。 他没有舌头。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人毁坏,总之他没有舌头,即使拼命张大了嘴,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画面恶心又让人觉得可怜,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让我想起那些都市恐怖故事里被抓去断手断脚在马戏团表演的人,完全不像个人类,只是像个野兽一样活着。 但是他的左手上竟然戴着一个指环,也是污损的金属,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一个残疾乞丐,为什么会戴着一个戒指? 那些恐怖的都市传说顿时都涌了上来,他大概也发现我注意到这戒指,竭力地朝我爬过来,我连连后退,拿出手机来打电话报警。 警察快到的时候我离开了。 这段插曲给了我不详的预感。 我到家的时候接到电话,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我爸的昏迷指数是9。 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植物人的昏迷指数也不过是10。 因为在ICU,连陪护也不知道如何陪护,只能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走廊尽头的窗口飘下雪来。我最深的那些坏记忆全是在下雪天,有一次是在中学,叛逆期,为了文理分科跟我爸吵架:“那你们不如不要生我出来!” 因为这句话,我爸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 十多年过去,我仍然在为这句话后悔。 我没有机会跟他道歉了,我知道。 那个副主任来查房,看见我,让我去空置的病床上休息一会儿,我说不用,然后在长椅上打起盹来。 又做梦,梦见非常可爱的小孩,像个糯米团子,穿着奶白色的奶牛外套,头上有两个嫩黄的角,捏起来软软的,我觉得好笑,奶牛都是母牛,怎么会有角。 醒来觉得很无稽,怎么会梦见这样的衣服,而且细节如此清晰,我小时候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肖航也没有。 守了一天,天黑时打电话给我妈,仍然是被冷嘲热讽,坐电梯下楼,竟然又撞见凌蓝秋。 两次都在妇产科楼层,她都懒得装了,而且这次带的包小,塞病历塞不下,干脆大大方方跟我打招呼:“开了车来吗?” “嗯。” “路滑,坐我的车吧。” 我印象中她有一辆非常昂贵的车,即使在她这个身价也是贵的,配了司机,我知道她有个多年的男友,是世家子弟。 现在她不开那辆车了,换了个司机,开了一辆小房车,里面很宽敞,她习惯性地上车就开冰箱,问我要不要喝酒,然而大概是想起来现在自己的身份,又把酒放了回去。 刚开始有点太安静,然而她很快就说道:“我要休假。” “好。” “我会换个经纪人来带齐楚,我自己去美国呆一阵子。”她直截了当告诉我:“等生了就回来。” “不是乐盈吗?” 乐盈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我这种跟她不熟的人都知道。也是圈内经纪人,有时候她忙不过来,就让乐盈帮忙带一阵齐楚。 凌蓝秋很久没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说:“我未婚夫出轨了。”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听懂了。 “跟乐盈?” “恩,跟乐盈。” 这对话狗血得像以前就发生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跟凌蓝秋交浅言深,大概因为我们早已经神交许多年,彼此充满敬意,但也许是都太忙的缘故,一直没什么接触。 凌蓝秋大概也在这样想。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她躺在靠背上,懒洋洋地笑:“真奇怪,我们为什么没成为朋友?” “大概因为齐楚吧。他不在你身边,就在我身边,我们俩都觉得自己拥有的那段时间太少,所以没机会做朋友。” 凌蓝秋大笑起来。 “陪我喝酒去吧?” “你现在能喝酒?” “不能,”她对着我笑:“但是能看你喝,过过瘾也好。来吧,一醉解千愁。” “算了吧,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 齐楚不在家。 桌上倒是留了张纸条,上面是齐楚的字迹:我爸身体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 真是天下的难事都凑一块了。 我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给齐楚,这才发现自己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响倒是响了,但是接起来,那边是声音却不是齐楚。 “林哥吗?”景莫延的声音有点也不像自己的便宜爸出了事的样子,几乎带着笑意:“齐楚哥哥在病房里跟齐叔叔说话呢,你等会再打过来吧。” 我胸口火起,说声:“好。”挂了电话。这才发现那张纸条上,有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笑脸,显然是景莫延后添上去的。 真是发脾气都不知道从何发起。 - 也许是事情坏到一个地步,人反而会变得坚强起来,我仿佛渐渐习惯了这些事,就连半个月之后我爸拔管我也没有再强烈地痛苦过。 就算是医生,整天看别人的生离死别,知道要理智治疗,不要给病人造成无谓的痛苦,但是我爸拔管那天,他手下的医生护士还是哭成一团。 我反而很平静,安静坐在他床边,我以前听说过一个说法,说植物人其实可以感觉到疼痛的,只是不能表达出来。 气管切开,下胃管,擦身,褥疮,这些都很痛,如果他真的还能感觉到的话,这半个月其实都很残忍。 但是如果他真的能感觉到,我也许就舍不得放弃了。 一切维持生命的设备都切断后,脑电波彻底消失还要一段时间,一般医院会有一个专门的实习生来记录死亡时间,我还记得以前他跟我说过的故事,说有个病人坚持了很久,一直到心心念念的小女儿从国外赶回来才彻底死亡。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体温在渐渐消失,很慢,像屏幕上那条曲线,越来越微弱。 直到最后一刻,仿佛有人在高高的天上敲响无声的钟,叮的一声,所有线条全部消失。 肖航又大哭起来。 我像是在雪地里冻了太久的人,麻木了,所以也不怎么觉得,平静地操持后事,联系殡仪馆,火化,墓地早就选好,在家附近办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过让他的学生故旧有个地方来吊唁。 最近的时间不知道怎么过去的,浑浑噩噩,竟然也没觉得痛苦,只是茫然,像丢失了魂魄。这大概是我大脑的保护措施,我常觉得仿佛上一秒还是许多年前某个非常难熬或者记忆深刻的瞬间,下一秒就到了今天。以至于我常常觉得回忆里有大片模糊,不知道怎么就快到了而立之年。 这段时间真是跟医院结缘。这次过来是来搬我爸在医院办公室的东西,同事都帮他收拾好了,我开车来搬走,一箱一箱搬下楼,全是书,其中一箱上面摆着我们的全家福,上面我和肖航都很小,我刚上高中,肖航还是个小孩子。 我把我爸的东西搬回家。 老式的宿舍楼总是这样,脏且旧,楼下还有鞭炮的残渣,混合着黑色火药的肮脏红色,被扫成一堆,风卷着一张碎报纸飞过来,上面有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明星。 我妈坐在客厅,没开灯,电视上放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节目。 我叫了她一声,她头也不回,说了句“菜在厨房,自己热。” 这对话像重复过许多遍。 尽管我从小学就知道,她是不会像等肖航一样热着饭菜等着我回家的。 “我等会还要回去,不在这吃了。”我把东西放好,我爸书房里挂着他照片,不过这几天时间,已经落了灰。 出去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声:“肖航最近在学校好像有点不太安心。” 不只是不太安心而已,他天天逃课,老师打电话给我。他高中选学体育是自己做的决定,事实上他文化课成绩也非常好。 我妈没说话。 我出门的时候,她忽然说:“有个好榜样在这,他怎么安心。” 这话摆明是冲我来的了。 她连肖航的性向都怪我。 “我并不知道我给肖航做过什么榜样。”我竭力平静,仍然感觉喉头有热气冲上来,一直冲到鼻腔里。 她说:“你是他哥,他不跟你学跟谁学?” “我读到博士毕业,不见他学我。他喜欢男人,你就觉得他学我了?” “那是,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学好难,学下流事可最容易。” 我过完整个冬天,从来没觉得像这一刻这么冷过。 “我大学就离开家,一年见不了肖航两次。为什么你还要把他的事怪到我头上,是不是肖航永远是好的,是对的,坏的都是跟我学的。”我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是不是我死了你才不怪我!” 但是她毫无动容。 “你会舍得死?我被你气死才是真的!”她看着我,眼中满是怨毒:“你这个怪胎,变态!你爸就是你气死的。你还想气死我吗?” 也许是生理原因,我的眼泪一直滚落下来。但我看着她,并不想再争辩,只是觉得怜悯。 我知道她快被生活折磨疯了。 - 我沿着昏暗的楼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打凌蓝秋电话:“出来喝酒。” 凌蓝秋大笑:“想通了?一醉解千愁?” “一醉解千愁。” - 这间酒吧我以前从没来过。 事实上,我去过的酒吧很少,除了以前齐楚驻场过的那两家,齐楚有时候保守得过分,我大学毕业聚餐,因为一别就是天南地北,一堆人喝到凌晨三点,他来接我回家,那时候他已经是娱乐圈新人,全程黑着脸,我同班女同学悄悄跟我说:“你朋友长得真好看,就是太凶了。” 凌蓝秋比我先到,定了桌等我,我一面脱外套一面穿过人群,她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对我笑:“肖林,你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了?”我把大衣放在一边,伸手叫服务生。 凌蓝秋笑了笑。 “其实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齐楚性格完全相反。”她眯着眼睛看我,手指夹着烟,但是没有点:“没想到你能修身养性这么多年。” “你喝什么?”我不等凌蓝秋回答,看向服务生:“给她一杯温牛奶,不加冰。” 服务生下巴都快吓掉。 “喂,过分了吧。”凌蓝秋抗议:“我喝红酒总可以吧?” “你想生出小头娃娃的话可以试试。”我把点单用的平板还给服务生:“纯饮龙舌兰,盐边青柠,一份巧克力Martini。” “这也太简单了。这里调酒师很厉害的,有几款鸡尾酒降温用干冰,调得很好。” “去年的时候我爸他们医院收到一个病人,是不小心把干冰吞下去了。”我对着她笑:“你猜结果怎么样了?” 凌蓝秋打了个寒噤。 “你说你这人这么黑暗,平时在齐楚面前忍得多辛苦。” “我乐意。” “为什么?” “他长得好看。” 凌蓝秋被我逗笑了。 酒很快就送上来,她确实没哄我,这酒吧调酒师不错,我很少去陌生酒吧,不知道调酒师深浅,这两杯最保险,不容易出幺蛾子,试过之后就一轮一轮的点,其实酒是个好东西,虽然不至于一醉解千愁,喝酒之后看世界都美好了一点。不然古人哪来那么多写酒的诗句。 几杯下肚,我连台上乐队的歌都觉得好听起来。 一般这种酒吧驻场都是老油条,久了就变得油腻不堪,不然当初齐楚也不会鹤立鸡群早早被选走,但这个酒吧的乐队有意思,唱摇滚,隔得远,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主唱声音好听,身形修长,一举一动都有种莫名熟悉。 大概我确实是太久没喝酒,几杯就醉了。 凌蓝秋起身去洗手间,我喝到饿起来,一天没吃饭,嚼了嚼酒里的橄榄,皱了皱眉头,还是没吐出来。 台上乐队唱完一首歌,下台换人,竟然没回后台,一堆年轻人吵吵嚷嚷走过来,竟然又坐在台下喝起酒来,估计也是玩票,不然演出费还够不上一轮酒的钱。 他们就坐我隔壁,两个沙发座只隔一道矮矮靠背,我正用叉子戳掉下来的那颗橄榄,有只手从隔壁伸过来:“要吃吗?” 是很漂亮的一只手,手指修长,没戴多余戒指,拿着颗金箔裹着的巧克力糖。 我茫然地抬头看,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我最熟悉的是他的眼睛,因为带着笑容,有点弯弯的,眼尾带勾,标准的桃花眼。 “你……”我脑中天旋地转,明明坐着却觉得一切都在晃动,许多话缠在舌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凑进来,似乎在跟我说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我想我是真的喝醉了。 - 醒来时头疼欲裂。 好在还躺在家里床上,大概是凌蓝秋送我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现在酒量这样差。 身上没穿睡衣,倒是胡乱盖了几床被子,从头盖到脚,严严实实,我几乎可以算是被压醒的,一看就是齐楚的手笔。 我有点心虚,爬起来披了个毯子,穿着拖鞋,装成虚弱的样子,去外面打探一下。 家里很安静,厨房的灯亮着。 齐楚背对着我,似乎在流理台上干什么,我悄悄地靠近,准备吓他一跳。 “你在干嘛?” 他手上的刀直接掉进了水池里,水流把上面的红色冲走了。 “你怎么了?没切到手吧。”我看台子上除了一点葱之外没有别的东西,第一反应是他被切伤了手。 他躲开了我的手。 “没有。”大概是还在生气,他语气很生硬,把刀往刀架上一插,看也不看我:“你喝粥吗?” 我没想到他还会煮粥。他几乎是从家里直接到了我这里,一点家务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煮粥,虽然只是白米加水,好歹是熟了的,也没烧焦。 我坐在餐桌上看他,他不知道是不是气坏了,神色很阴沉。 “你爸的身体……” “差不多那样。”他看来真是生气了。 我埋头喝粥,装老实,喝了两口忍不住了,抬眼睛看他,他也正看我,不知道为什么,眼神竟然有点悲伤。 我吓坏了。 “你别这样啊,我以后都不出去喝酒了好不好。”我伸手摸他脸:“真的,我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事太多,逃避一下……” 他没说话,脸上轮廓像干净的雕塑,皮肤温凉,灯光照在他睫毛上,落下丝丝缕缕的阴影,他的眼睛像湖底的星光。 他侧过脸来,亲了亲我手掌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被他情绪感染,心里忽然抽痛起来。 他站起来,隔着餐桌吻我,一直沿着脸侧亲到脖颈,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想要你。” “现在吗?”我有点慌起来:“我粥还没喝完呢……” “下次再做给你喝。” 我对他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手足无措。 大概是因为他心里也跟我一样恐慌吧,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满心惶恐,怕这是最后的美好时光,醒来不过梦一场。 折腾过一番,齐楚去洗澡,现在他是半休假状态,晚上要去个S城的慈善活动,我懒洋洋躺在床上,正犹豫是去喝粥还是打个电话问下学校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手机忽然亮了。 不知道是垃圾信息还是有人发错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 我一看是陌生号码,正准备扔去一边,齐楚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头发湿漉漉的,围着浴巾,正在偏着头擦头发。 “哎,齐楚……”我正准备问他,手机上又弹出一条信息。 “不要问他。” 这就有点诡异了。 不管对方是谁,简直像在我们家装了摄像头,不然怎么知道我刚好要问齐楚。就算这只是误打误撞的一句话,是我神经过敏,也实在太可疑了。 我扫了一眼窗户,窗帘拉着,房间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这房子是凌蓝秋看过的,绝对不会有错,这小区也以注重隐私出名。 感觉没什么危险,我防备心稍微低了点,好奇心又起来了。 “你在说谁?” 这些年为了齐楚,我也算是够安分守己了,偶尔做点出格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凌蓝秋昨天还劝我遵从本性,就算我惹点什么事,她应该也不好意思说我。 但是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吓到我了。 那边直接弹过来两个字。 “齐楚。” 我吓得几乎弹起来。 齐楚圈内朋友极少,难道真有资深狗仔已经挖出我身份。 我知道事情严重,第一反应是想打电话给凌蓝秋,问齐楚:“最近有没有什么厉害狗仔在跟你?” 手机仍然在弹信息。 “别告诉他。” 齐楚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问。”他疑惑地看着我,神色有点冷:“发生什么事了?” 屏幕上又弹出两个字:“求你。” 我心头动了一念,也许是这哀求腔调打动我,我停下问齐楚:“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我回信息过去:“你是谁?” 那边许久没回,久到我以为那人已经跑了。 然后那边又问我:“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 我忍不住怀疑对面是齐楚的某个有精神疾病的粉丝了。 但我还是打开网页,输入“马达加斯加的首都……” 然而我还没输完,手机上就直接跳出来凌蓝秋的号码,我直接点错,接了起来。 “肖林吗?” “恩,是我。” 凌蓝秋的声音有点虚弱。 “我在医院,你能过来一趟吗?” - 其实说实话,在这段日子之前,我和凌蓝秋几乎连话也不怎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对她有种风雨无阻义不容辞的感觉。 大概我们真的很适合当朋友也不一定。 这次是去二楼,妇产科。我正准备坐电梯时,电梯们打开,一张手术床推出来。 那场面是医院常见的混乱,有人举着补液补血的瓶子,有人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几个人推着床,那张床上全是血,把床单都染得血红,被护士疯狂按压的那个人,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只有一头卷发似曾相识。 有青年被从人堆里挤出来,是我爸手下实习医生,心外副主任都在,他帮不上忙,所以干脆带着两手鲜血停了下来,手在发抖,大概也是做过一波心肺复苏了。 “那人怎么了?”我问他。 “斗殴吧,被人捅了,至少有二十多刀,好像还伤到脊柱了,估计救回来也要瘫痪,那么年轻,真可怜!” 地板上还有滴落的血迹,黏腻的几滴,清洁工正在拖走廊,刚好拖到这里,顺手一拖就没了。 不过萍水相逢,但我莫名地觉得这一幕有种寒意,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太年轻了。 年轻人夭折,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 凌蓝秋住的病房很舒服,我没想到这医院还有这种病房,大而宽敞,简直像美国电影,沙发是非常干净的淡粉色,灯光暖黄,温馨得很,桌子上还摆着一大束黄色的郁金香。 凌蓝秋躺在病床上,她确实是瘦,然而这人住院都要化妆,仍然是肤白唇红,一双眼睛带着刀锋。 “早。”她跟我打招呼。 “早。”我没想到匆匆赶来没有什么意外情况,这才觉得饿:“有东西吃吗?” 她把桌上的瓷盅往我前面推,瓷盅里是银耳燕窝粥,炖得甜丝丝的,我都快喝完了,她才来一句:“这是乐盈给我送的。” 我整个人僵在那里。 “没毒吧?” 她无奈:“你宫斗剧看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吃?” “吃了恶心。” “那你给我吃?” 她被我气笑了。 “你家齐楚也睡了乐盈吗?你恶心个什么。” “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一个月之前,你能想到你未婚夫睡了乐盈吗?” 凌蓝秋许久没说话。 然后她说:“肖林,我真想掐死你。” 我喝完一盅粥,又挑了个梨来洗了吃了,凌蓝秋病房自带卫生间,装修得跟我家似的,可见有钱真是好。 “你到底叫我来干嘛来着?”我对于凌蓝秋安然坐在病床上看杂志表示不解。 她的脸被杂志挡住,只露出封面上一张女星特写对着我:“叫你来玩玩不行吗?没事你就要走了?” “行,当然行,我就问问。” 外面大雨倾盆,我索性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和凌蓝秋一起玩就有这点好,总感觉每一幕都似曾相识。 “昨天你送我回家的?” “嗯,你太沉了,我打电话让齐楚来接的,他脸黑得吓人,我怕我一转身他就揍你,干脆把你送到家了。” “我喝醉酒之后干了啥没?” “没,挺乖的,就是一直缠着齐楚说话来着。” 我庆幸不已。 “你几点回去的。” “凌晨三点,失眠了,又吐,我就跑医院来了。” “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事,留院观察一会儿就行了。” “凌蓝秋,我问你个问题。” 大概我这语气有点认真,凌蓝秋从杂志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我:“什么?” “你一直拿这杂志封面对着我,是在炫耀吗?” 她眼睛弯下来,带一丝狡黠。 “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我不认识封面是谁。”我懒洋洋看她:“但我直觉你是在炫耀。” 凌蓝秋笑了起来。 她用涂了红指甲的手指敲敲封面上的女明星:“她叫程可。这本杂志叫MF,国际时尚界圣经,程可是第一个上这杂志封面的中国明星。” 这名字有点耳熟,我心跳都停跳一拍。 “你替她拿到的?” “那当然。”她得意看着我:“我遇到她时,她都快被乐盈逼死了,一身负面新闻,我花了一年时间给她洗干净,她硬件过得去,年纪小,先从国际上博个名头回来,回来慢慢打拼也不迟。” “你这方法风险太大了,费资源,扶不起就白费。” “哦,那要是你会怎么弄?” “找两部好剧先拍着,硬件够的话就刷脸,现在是舆论的时代,你可以居高临下往下洗,也可以从下往上爬,养一批水军号起来,慢慢刷路人好感度,全网嘲也没什么可怕,只要抓到乐盈黑她的证据就可以开始打翻身仗,利用路人愧疚心,连真的错事也可以混过去。况且高质量水军不是一次性的,万一实在扶不上墙,也可以转身换人捧……” 凌蓝秋用杂志抵着鼻子和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 “肖林,你不进娱乐圈真的可惜。” 我笑了起来。 “世事洞明皆学问,读书读多了,都会这样。” “读书人我见多了,没人比你适合当经纪人。”凌蓝秋语气有点遗憾:“如果有你这样的对手,我大概会继续在娱乐圈留下去。” “你准备退隐?” “我有遗传心脏病,”凌蓝秋转过脸去看窗外大雨:“想留下这小孩,现在就得开始养胎了。” “心脏病可以生小孩吗?”我捕捉到了她话中重点。 “不可以。” “你想清楚,人一生未必要小孩才完整,况且你未婚夫出轨,你……” 凌蓝秋打断我的话,收回目光来看我。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 “一点钟的时候乐盈会出发去参加一个杂志拍摄,地点在城郊,她的车会失去控制,这种雨天,很容易发生连环车祸。”凌蓝秋对我笑:“她坐车一向没有系安全带习惯。” “你疯了?” “我除去她不是因为她睡我未婚夫,我没那么无聊。”她神色淡然:“我未婚夫是景家继承人景天翔,乐综你应该知道,就是他家开的。这个小孩会是景家长孙,只要景家知道,一定会被带走。” 我想起景莫延。 “你弄死她也未必瞒得住消息。” “所以我这两天联系了景天驰,”凌蓝秋贴心注解:“他是我未婚夫哥哥,准确说来,他才是第一继承人,但是他大学时为了个男人跟家里闹翻,被剥夺继承权,现在他想回来当家,我想弄倒我未婚夫,好带走这小孩,两人一拍即合,今年三月乐综会大乱,你有股票的话记得出手。” 我被她这一连串的计划震惊了。 我先以为她生了病,后来以为她是需要安慰,刚刚我以为她是想要我意见。 现在我知道,这女人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是刚刚策划一场完美犯罪,所以需要找个看得上的人炫耀一番,就像她跟我炫耀这本杂志封面一样。 “怎么样?”她有恃无恐对我笑:“你会去报警抓我吗?肖林。” “不会。” “那就好。”她继续看杂志:“因为乐盈出发时间其实是十二点,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已经死在车祸里了。” “那景天翔……” “别误会,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也会弄死他的。但是景天驰的底线就是这个,景家太大了,我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打算。” “但是你的心脏病……” “我的一生已经完了,肖林。”她平静地打断我的话:“我家里没什么挂念,爱人和最好的朋友双双背叛我,我今年三十七岁,不是十七岁。我的朋友很多都死了,剩下一个又被我弄死了。如果这小孩生下来,我活着,也许我能获得新生活。如果我死了,那也换得很值得。”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黑白分明眼睛看着我,目光仿佛有千万斤重量。 “你看,”她自嘲地对我笑:“我们没成为朋友,其实是一件好事。” 是的,我不应该有什么情绪的,我和她根本不熟,过去七八年不过点头之交,就算最近喝了一场酒,终究不是多年挚友。 但我仍然心乱如绞。 “对了,其实你喝醉酒之后挺好玩的……” 我知道她在转移话题,虽然手法太烂,也得接着。 “哦,怎么好玩了?” “站都站不稳,还一直抓着齐楚问个不停,问来问去都是一句话,齐楚脸都黑了,我都担心他揍你。” 我心头一动。 “哦,我问他什么?” 凌蓝秋抬起眼睛,从杂志上面看我,似乎在衡量该不该说。 “我忘了。” - 本来准备回学校检查一下那两个研究生,顺便去我老师家坐坐,老头子上次泼我一身茶之后有点后悔,也是知道了我爸的事,以为我不跟他去修书是因为我爸病重,更加愧疚,给我放了个大长假,还让我师兄来参加了我爸丧礼,包了个大白包。 我最近心力交瘁,不太顾得上老头子,现在忙完了,准备去他家看看。 老头子心思我明白,老人家都偏心疼小的,我是他关门弟子,想我接他衣钵。前两年就开始把他的人脉全带我见了,但我这人确实跟凌蓝秋说的一样,不是死钻在里面做学问的,老爷子平时偏心点没什么,这种大事上偏心,对我那几个师兄太不公平了。 我年轻时候,也曾争强好胜过,不然不会拼着26岁读了个博士出来。但也许是我爸去世的缘故,万事都感觉淡了,像站在大太阳底下戴着墨镜,跟这世界都隔了一层。 下车时本来想查个东西,手一抖,掉到水坑里了,破手机直接闪两下就没电了,打不了老头子电话,干脆直接上门,老宿舍楼爬掉半条命,上去一看,老头子家门口都落了一层灰了。 我敲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倒是楼下下来一个小孩子,趴在楼梯上对着我叫。 “别敲了,程校长搬走了!” “什么时候搬走的?” “搬走几年了!”熊孩子笑嘻嘻地,没一句真话,我过年时还来老师家吃过饭,这孩子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 手机一废,整个人寸步难行,还好我有随身带笔的习惯,想留句话给老头子,不知写什么,从地上捡了个烟盒,顺手写了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卡在防盗门上了。 这谜语打得太浅,老头子看着大概要笑的。 程音的婚礼不知道筹备得怎么样了。 看着长起来的小师妹,得包个大红包才行。 - 今天天气下雨,还是怕地下车库,所以把车停在外面,走一段路回家,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汗毛倒竖。 有个人在跟着我。 天色漆黑如墨,我看不清那人样子,也不敢去看,只觉得瘦且高,一身衣服很累赘,蓬发,像个流浪汉。 只要不是狗仔都好。 我闪身进了一楼,装作不经意回头,那流浪汉还在雨里站着,像个雕塑。 最近奇怪的人奇怪的事太多,我简直有了免疫力。 但是无论我免疫力多强,看见景莫延站在我家里,还是有点情绪失控。 白天刚隔着肚子见过景家长孙,晚上又见景家的小少爷,看来我还真跟景家有缘。 景莫延向来是冻不死,大冬天,玄关挂一件薄外套,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奶白色毛衣,下面都换上居家裤了,因为是齐楚的裤子,还挽了一截,站在厨房,拿齐楚的杯子喝茶。齐楚坐在他对面看剧本,这场面简直如诗如画。 如果忽略我这个淋成落汤鸡的家伙,就更好了。 景莫延先发现我进门,回过头来对我笑,叫:“肖哥。” 我答应了一声,懒得跟他敷衍,把外套往地上一扔,去洗澡。 半个月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结果这瘟神一走,我爸就进了医院。 齐楚跟了过来。 “怎么,又是你爸的事?”我站在浴室里脱衣服,齐楚的影子被光照得淡淡地投在地上。 齐楚没说话,看来就不是。 “这是我的家吗,齐楚?”我平静地问他。 “是。” “那我还要说多少次,我讨厌景莫延,我不想他出现在我家里。” 齐楚收敛了神色。 “我会跟他说的。” - 半夜惊醒,做梦梦见自己摔断了腿,不知道跟谁喝酒回来,醉得在走廊里爬着走。 口渴得很,去厨房倒水喝。被冷风吹了个激灵,这才发现厨房的床没有关,我走过去关窗,顺便往楼下望了一望,顿时吓了一跳。 楼下的大雨中,路灯下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跟踪我的那个流浪汉。 他仍然穿着白天那件累赘的黑色衣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出瘦而高挑,仰着脸,安静地看着我家窗口的方向。 我浑身发冷,正要关窗,听见背后一声:“林哥?” 我一转身,只觉得眼前一花,腿上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景莫延端着一杯滚烫热水,不偏不倚正浇在我腿上。 我被这剧痛烫得跳起来。 “你有病吗?”我强忍住才没扇他两个耳光:“瞎眼了,端着热水泼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装作惊慌失措样子,像要低下头去查看我的腿,却仰着头,对我露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来。 我再也忍不住,直接把他揪了起来,抓着他领子按在流理台上,抬手就是两个耳光。 “很好玩吗?我也跟你玩玩。” 他皮肤嫩,一打就肿起来,嘴角直接流出血来,然而他却对着我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我明白过来,抬起头,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齐楚。 他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我,墨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景莫延从我手底下挣脱,一溜烟跑到他身边,躲在他身后,一脸惧怕地看着我。 真是,我十岁就玩腻的手段。 然而齐楚却这样看着我。 他的神色复杂,似乎在斟酌词句,要怎样才不戳破这尴尬气氛。 “莫延年纪还小,他很多事不懂……”他这样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如果他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请你多包容。”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从未想过我有一天会说这句话,但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一起经历的十几年时光如同空中堆砌的泡沫,只要轻轻一戳,就会彻底爆开,留下一地脏兮兮的肥皂水。 我的腿仍然火烧火燎地疼着,裤子大概跟皮肤黏到一起了。 齐楚的眼睛看着我,仍然漂亮得像星辰。 如果我掀开伤口给他看,也许他会后悔,也许这双眼睛里会露出抱歉神色,然后他才会想起我是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但我并不想给他看我的伤口。 我甚至不想跟他说话了。 我就是这种人,我曾经很想要许多东西,比如我想要我母亲爱我,为此我努力许多年,却从不开口问她要,于是终于也没能得到。 我问齐楚要过许多东西,要他二十岁写的第一首歌,要他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看我的毕业典礼,但这样东西,这样叫做信任的东西,我不会问他要。 他永远不会像我爱他一样爱我。 我知道。 否则他不会这样看我。 - 我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大外套,凌晨三点自己开车去了医院。 急诊坐诊的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见我伤口,吓了一跳,处理伤口的时候无比小心,用药水冲洗时我不过肌肉反射缩了一下,他就像模像样安慰我:“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所以说离家出走不是好主意,因为陌生人的善意一衬,更显得家里那个一无是处。 我包扎完伤口,借医生手机打电话给凌蓝秋:“你病房有多余的被子吗?” 凌蓝秋意外地很清醒:“有吧,怎么了?” “我离家出走了,准备去睡你的沙发。” 其实我有几个房子可以躲,但是齐楚都知道地方,不如凌蓝秋这里好,灯下黑,先将就一夜,明天去酒店。就算离家出走,我也要是最专业的那个。 医院深夜倒是很安静,也可能是楼层的问题,我敲凌蓝秋病房门的时候,走廊尽头有个纤瘦人影站在窗口抽烟打电话,外面下大雪,那人似乎有点神经质地发着抖。 凌蓝秋给我开门。 “那是谁?” 凌蓝秋朝那人看了一眼:“你不认得了?白天不是还聊过她。” 我心脏又停跳一拍。 “程可?” “嗯,程可。”凌蓝秋对她没什么感情:“进来吧,别管她,她一会儿就走了。” 然而我出来找护士时她还在,大冷天,穿得非常薄,雪光照在她脸上,瘦出尖尖一个下巴,她今年大红,但是精神状态似乎很差。朝我看了一眼,发现我在看她,眼神又避开了。 “她遇上麻烦了?”我问凌蓝秋。 “她其实不适合在这圈子里混,太敏感,依赖性重,遇到的男人全不是什么好东西。”凌蓝秋大概意识到什么,自嘲地笑笑:“干嘛,觉得我冷血?” “没有。” “你觉得也没事。”凌蓝秋不以为意:“这圈子是这样,越红吃的苦头越多,我要是不会抽离情绪,早就伤心死了,还轮得到程可。” 外面的雪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凌蓝秋床头的台灯像个暖黄色的蛋壳,房间里很安静,几乎听得见呼吸声。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干嘛?”凌蓝秋问我。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好笑。” 凌蓝秋显然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好笑什么,这世上的事不都是这样吗,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谁让你不进娱乐圈,不然我们早混熟了。” 沙发很软,护士抱来的毯子左一层右一层盖在我身上,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凌蓝秋。”我又叫了她一声。 “干嘛?” “你早点睡,听医生的话,多吃点药。” 我不希望你死。 凌蓝秋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忽然说道:“肖林,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这小孩的名字,我还没起。” “那你还不快起。”我反应了过来:“凌蓝秋,你别想我帮你养小孩,我最讨厌小孩,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把你小孩扔到孤儿院去。” - 电话静音一夜,一觉醒来几十个电话。 齐楚没想到我会趁他给景莫延包扎伤口时偷偷溜走,更没想到我不在他知道的任何地方过夜。 吃早餐时凌蓝秋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当时我正跟凌蓝秋聊她这些年接手过的艺人,刚聊到米林,凌蓝秋示意我安静,接起了电话。 “嗯,好,我会跟那边说的……”她答应几句,捂住手机,告诉我:“齐楚又多请了三天假。” 三天就想找到我,未免太天真。 “干得漂亮!”凌蓝秋挂掉电话就夸我:“我看不爽景莫延很久了。” “你也认识景莫延?景家不是不怎么认他吗?” 凌蓝秋自知失言,又往回圆:“私底下见过两次。” “因为齐楚?”我挑起眉毛:“齐楚经常带他出去?” 凌蓝秋红色指甲敲打茶杯,皱着眉头。 “肖林,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 “都说大巧不工,但是我觉得,你这么聪明的人,要是收起一身手段不用,到最后……”她迟疑一下:“到最后,要是输给某些心术不正的人,未免太可惜。” 我知道她这话说出来已经是犯戒,毕竟她是连程可在她门外犯毒瘾都可以跟我谈“抽离情感”的人。 “凌蓝秋,如果给你机会重来,你还会走到这步吗?” “不会。我不会去认识他们两个人。”她辩驳:“但是你和齐楚远远没到这地步。” “我想看看我们能到哪个地步。”我笑起来:“不用手段尚且有错,万一我用了手段,罪名说不定变成阴险市侩了。是你的总是你的。” “你太高傲了,肖林,不屑于争取,不屑于解释。你这种消极的高傲迟早害死你。” “凌小姐,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是是是,我没资格说你。”她气得喝下一整杯茶:“要是我不幸去世,麻烦在死因一栏填上死于高傲,希望齐楚不要真的蠢到那地步,不然你比我还惨,死亡报告都没人给你填。” 我被她逗得大笑起来。 - 在凌蓝秋病房耗到大上午,最终还是得离开。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早就明白,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 但因为齐楚的缘故,我并未品尝过多少孤独。我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如同逐日的夸父,追得自己的生活都热闹起来。 我很早就知道,他喜欢我并不如我喜欢他那么多。 但我只是知道,并未在这上面吃过多少苦头。 所以我这次才这么狼狈。 - 在酒店住到第二天,我准备趁齐楚不在家,偷偷回家拿衣服。 为此我串通凌蓝秋,让她找理由把齐楚引走,然后我再回家。 我自己开车回家,外面都停满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地下停车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种对地下停车场的恐惧从何而来,我自己是在学校家属区长大的,根本没见过什么地下停车场,更别说对这东西有阴影了。但是我就是怕,怕到生理性发抖,我第一次发现我自己怕这东西是在五年前,刚和齐楚同居的时候,刚搬家,买了车,有次去超市买了很多东西,从停车场上去,我一下车,还没看见停车场的电梯门,就开始腿发软,站都站不稳的那种。最后没办法,只能原路退回去,从一楼坐电梯上楼。 在那之后,我就没试过地下停车场。 这次会开进来,其实有点仗一时之气,心里想的是日子总要过,总不能一辈子不进地下停车场吧,不如趁今天破戒。 结果车一开进来我就后悔。 停车场密密麻麻的都是车,有灯,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是我心跳加速,浑身冒冷汗,整个人如同虚脱,靠在座位上,心脏如同被什么东西揪紧了,连呼吸的节奏都忘了。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在座位上瘫了快两分钟,才慢慢缓过来。 最开始的应激反应过后,我心里的火气也起来了。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今天倒要看看,我就算进了这电梯,又会怎么样。 但我一下车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因为烫伤的腿还不太能用力,我单腿跳着,越是慢心里越是慌,整个地下车库的车全部罗列整齐,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恐惧,仿佛有人在身后追逐着一般。 “快跑!”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在大吼,心跳骤然加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觉得不跑就一定会下场很惨。 所有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仿佛在冲击我的血管,我跳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回头看,几乎是撞在了电梯口的墙上,狠狠地按下按键。 我的眼角余光看见了身后的黑影。 然而电梯还在17楼。 来不及了。 我拼命按电梯按键,仍然觉得背后的人在一步步逼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明明我也是个成年男人,还有挣扎的余地。 但我知道“他”有武器。 背后的脚步声逼近,我刚准备回头,电梯门却缓缓地开了。 一只手伸出来,把我拉进电梯,他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我们两个都摔倒在一起。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我看清我身后的那个黑影是谁。 那竟然是一个女生。 年龄不大,身形矮胖,穿着黑色的大衣。 她手上拿着一把枪。 - 直到电梯缓缓上升,我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你是谁?”我质问仍然试图扶住我的这个人:“外面的那个女孩子又是谁?为什么她的手上会有枪。” 他缓缓地抬起头,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非常年轻,非常好看,这是该进娱乐圈的一张脸,即使他理的是平头,尖尖下颌,毫无瑕疵的皮肤,他有非常漂亮的眉眼,眼尾上挑,像狐狸,漂亮得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这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但是我不认识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忽然凑近来。 我本能地往后退,后背靠上电梯内墙,退无可退,他弯下腰来,伸出手,我躲开。 但他没碰我的脸。 他半跪下来,看着我腿上包裹的纱布。 我应该躲的,但是他的神色隐忍而温柔,不像是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的手指修长,无名指的位置戴着一枚戒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腿上包裹的纱布。 “怎么弄伤的?”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 我有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里,像最亲近的人一样,询问我的伤口。 但我毕竟不是个疯子。 “你究竟是谁?”我冷冷地看着他:“快说,不然我报警了。” 他抬起眼睛来,似乎很哀伤地看着我。 “你不记得我了。”我似乎听见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仿佛我该认识他,记住他,仿佛我忘掉他是多不应该的事。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低下头来,轻轻地亲了一下我包裹着伤口的纱布。 他的态度这样温柔,仿佛我和他并不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是最亲近的人。 “你会想起我的。”他用悲伤的声音这样告诉我:“就像你会想起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里。” - 电梯到十七楼,门一开我就跑了出去。 即使刚刚在地下停车场被人拿着枪追,也没有跟这个陌生人待在一个电梯里给我造成的恐惧那么大。 那是一种极致的恐慌,仿佛有什么灭顶的灾难要发生,仿佛只要再跟他呆在一起多一秒,我的生活就会不受控制地走向崩塌。 我把家里的门反锁了两道,拿起电话报警。 我说我刚刚在地下停车场有个女孩子带着枪,还有个陌生人一直跟踪我。我又打给凌蓝秋,让她叫齐楚这两天不要回家,找点事给他做,给他多请两个保安。 我从冰箱里翻出不知道多久前放在那的茶叶,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冲了个澡,换上睡袍,捧着茶坐在厨房的早餐台旁边,虽然家里有地暖,我仍然觉得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本能地不去想那个人跟我说过的话,他看我的眼神,然后那句话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脑海里响起。 我坐了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 我想知道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 - 手机自从上次掉到水里之后,事情不断,一直没买新的,我在抽屉里翻出来,还是开不了机。 我只能进书房开电脑。 电脑很久不用,一开机就弹出一堆软件,我等了半天,鼠标怎么点都没反应,急得想砸键盘。 客厅传来了齐楚的声音。 “肖林,你在家吗?” 这混蛋,我都让凌蓝秋叫他不要回来,他还回来干什么。 我直接拉开书房门,齐楚已经走到门口,这几天他大概也在找我,不知道在哪找了一身白色西装外套穿着,大概是从什么品牌站台回来,头发全抹上去了,眉目如画的样子,肩膀上还落着雪,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我。 我把他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伤口和不对劲。 “你的保镖呢?我还让凌蓝秋给你多找了几个保镖,怎么一个都没有?”我往他身后瞄:“你从一楼上来的吗?” 他忽然伸手过来,揽住我肩膀。 我被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有点惊讶。 他不知道从哪来,身上带着一身寒意,拥抱我的力度非常大,我几乎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他不回答。 “等一下。”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痛楚:“一下就好。” 我茫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见玄关的灯是暗的。 “这两天不要出门了。”我听见他低声嘱咐我。 “你也看到了?”我惊讶地问他。 “看到什么?” “我今天从车库上来的,有个女孩子,好像拿着枪,不知道真枪假枪。我已经报警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提电梯里的那个陌生人。 但我感到齐楚的身体僵了一下。 不止他,我自己说起来,都觉得诡异又后怕。 “我会让黄景找几个保镖来,你以后如果要出门,记得跟我说。” 他终于放开我,大概是情绪低落期过了。 两人都有点尴尬,毕竟刚刚还在冷战中。 我们以前也有过吵架的时候,都是我让他,因为他嘴笨,吵不过,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攒下一肚子伤人的话,有时候正冷嘲热讽,一看他急得额头上都是汗,就心软了。 这次是他低头。 “我跟莫延说过了,”他有点艰难,但还是完整地告诉我:“以后他会少出现的。” 我一脸冷漠。 “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他短促地“哦”一声,表示懂了,然后他看见我的腿。 “你腿上怎么了?” “烫伤。”我言简意赅。 他漂亮的黑色眼睛里,似乎有一瞬间的恍然,然后露出歉疚来。 “那天晚上……” “我说过了,我现在不想说这个。” - 齐楚请的保镖很快就到了,一人两个,到哪都跟着,地下停车场的那个女孩子没被抓到,警察大概以为我报假警,还打了几个电话来询问我身份,让我去警局录份笔录。 我在警局遇到上次抓肖航的那个警官,他很惊讶地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了经过,他很感慨,跟我说:“最近这片是有点乱,上次附近酒吧有个年轻人被捅了十几刀,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我脑中有根弦忽然绷紧了。 “是在SOHO吗?” “是啊,二月十一,在SOHO,锐器捅伤,差点没救回来。”年轻警察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据说是个大导演的儿子呢,他爸特别有名,叫什么来着,一下子忘了……” 我记得他的,那天去找凌蓝秋,擦肩而过的那辆手术床,血滴落在医院地板上,那头熟悉的卷发。 他曾经笑着侧过身来,问我要不要吃他的巧克力糖。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借了警局电话,打给我老爸的主治医生,他是我爸亲传弟子,我爸昏迷那半个月,这个电话我记得滚瓜烂熟。 那边很快接起来。 “罗庆,我是肖林。”我问他:“二月十一,你们急救科收了一个被捅伤的病人,被捅了十九刀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病人隐私……” “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认识他!” “他叫赵黎。” 我冲出警局,顾不得叫保安,开着车往医院赶。 路上闯了三个红灯,整个城市在下大雪,我去医院见一个重伤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总仿佛这样熟悉。 我赶到医院,罗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守在门口等我,我跟着他去ICU,看那个被捅伤的叫赵黎的人。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在酒吧那一晚之前,我也未见过这个人。 但是我对这个名字的记忆这样深刻,深刻到近乎本能。 电梯上的红色数字缓缓上升,我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一直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来,外面是医院漫长的走廊,我不知道这层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暗。我冲进走廊,看见了站在走廊中的那个人。 穿着黑色大衣,沉默,严峻而英俊的中年人,他身上的气场让人畏惧,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 那个警察不记得他是谁。 我记得。 他是齐楚上一部戏的导演,如今国内这一代导演的领军人物,赵易。 走廊的窗口没关,冷风吹进来,我忽然觉得很荒唐。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不认识他,赵易我更是没见过,说起来,我们只是两个在酒吧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我最近真是混乱得不行。 - 出了医院,冷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不少。 更加觉得自己刚刚是在发失心疯。 刚回过神,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齐楚。 “你去哪了,保镖说你扔下他们跑了,他们跟你的车也跟丢了。”他大概在什么活动现场,旁边嘈杂有人声。 “我没事,只是临时想起医院还有点事没处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谎,只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医院门口很冷,外面的雨一直飘进来,我不等保镖了,自己开车回警局,表还没填呢。 虹桥路堵,我转身上立交桥,谁知道上去之后更堵,越开越慢,终于挤到前面一看,是车祸。 两辆车非常惨烈地撞在一起,其中一辆是辆保姆车,整个车头撞得不成样子,一地散落的汽车部件,警察已经拉了一条警戒线,正在疏通秩序,下大雨,一片白茫茫,完全看不清人。所有的车只能从车祸左边的一条狭窄路线缓缓通行,我开到旁边,被堵在那里。 这个视角恰好可以看到被撞毁的保姆车车头,医生护士在往外抬人,一片兵荒马乱中,竟然有个人影坐在一旁的车头上。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倾盆大雨中,竟然真的有个修长身影坐在车头上,全身透湿,越发显得脊背单薄,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如同落汤鸡。 我按下车窗,看清他的脸。 是电梯里的那个人。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暴露在雨里,他穿着白衬衫,全部打湿了贴在身上,越发显得脊背像一张单薄的弓,肩上不知道是谁给他披的毛巾。 大概是发现我在看他,他也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没有乞求,没有应该的惊慌,甚至没有一丝责备,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人群一阵喧哗,是从车里抬出了一个女人,裙子上全是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医生护士围上去尽力抢救,而坐在车上的那个人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穿的衣服很好,脸上带妆。 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 但我知道了,他是个明星。 和齐楚一样的明星。 乐盈带的大牌明星,会像狗仔一样发骚扰信息给我吗?他会有什么企图,又能有什么企图? 后面的车按响喇叭,催促我快走,我加了油门,驶离这片事故区域。 - 我没有回去填表,我直接回了家。 我的生活在控制不住地走向混乱,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然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是被困在玻璃罐子李的无头苍蝇,怎么转都找不到一个方向。 也许我知道方向的。 只是我本能地知道,往那个方向走下去,会有我不能承受的后果。 - 外面下大雨,我躲在家里,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一个个台换过去,热茶喝下去,胃里却仿佛仍然冰凉。 六点的时候,娱乐新闻出来了。 知名经纪人乐盈在S城车祸去世,许多娱乐圈明星为之震动。 屏幕上用大字列出她当过经纪人的明星名字。 陈景,戴莹,涂遥…… 娱乐新闻继续播,盘点身边家人遭遇过不幸的明星,一条条列出来,说明星身上的责任,说很多明星的身世都很坎坷,我端起茶杯来喝,听见一句:“齐楚也是父亲很早就去世……” 我脑中轰地一声,再抬起头看时,主持人说到别的地方,屏幕上没有一个字是关于齐楚的。 但我清晰听到那一句,绝不可能是我记错。 节目继续播,娱乐圈的各种花边层出不穷,又回顾这几天的大新闻,里面说到名导演赵黎在拍戏时被人砍伤,现在还没脱离危险,屏幕上放出他的照片,卷发,桃花眼,背景是在云麓传的记者招待会现场。 他对着我笑,就像那天晚上。 我想,我记起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什么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直在沙发上这样坐着。 天色一点点黑下去,我始终没开灯。 - 齐楚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进门就打开了灯,然后才发现我。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他站在玄关,一边把脱下的衣服往衣架上挂一边问我。 “跟你的那两个保镖被我换掉了,一天跟丢你两次。”他说话间,已经走进厨房自己找东西吃:“你没吃饭吗?” 他的声音仍然像十七岁一样好听。 我安静地转过头看他,他站在餐台前,也回过头看我,仍然是我十五岁遇见的那个人,仍然是我十五岁喜欢的那双眼睛。 “怎么了?”他再迟钝也发现了不对劲。 灯光落在他头发上,他的头发墨黑,眼神如星辰,白衬衫西裤,一身的落落无尘。 “你父亲去世了,是吗?” 像在平静水面上投下巨大冰核,我几乎能听见空气一点点结成冰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谁跟你说这些的……” 我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拙劣的说谎者。 “是,或者不是。”我看着他眼睛:“你告诉我一句话就好。” 齐楚安静地看着我。 “是。” 我转身就朝卧室走去,他大跨步追过来,在客厅边缘抓住我手腕,他比我高半个头,常年慢跑,力气也大出许多,以前读书时也吵架,我尖酸刻薄,句句如刀,他吵不过我,只能扛起我,往床上一扔,我摔得七荤八素,也许能消停一会儿。 那感觉似乎就在昨天。 这些年的时光,一天天都清晰得像发生在上一秒。 怎么会是我记错了呢? 他抓着我手腕,我挣脱不开,两个人在客厅边缘较劲许久,我挣扎出一身汗,冷下声音道:“放开。” “你听我解释。” “你他妈给我放手!”我疯狂想从他的禁锢中摆脱,挣扎着往卧室走,他却把我逼到角落,两个人纠缠着,一起 跌进浴室里。 挣扎中不知道谁按到灯光,浴室一时间大亮起来,我看见他额头急出的汗,和眼睛里无从解释的焦急。 然而他要怎么解释呢? 他父亲去世许多年,我完全不知情,还在信他跟景莫延来往是因为他父亲。 就在不到一个月前,就在这间浴室里,他还言之凿凿地跟我说起这个。 他一直骗我,骗我许多年。 最终挣扎不过,他抓着我手腕,把我困在浴室的墙角,手臂撑住墙壁,挡住了灯光,抓住我手腕,按我在墙壁上。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父母的事太复杂,我没法跟你解释,我跟景莫延也不是你想的关系,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侣之间的感情,至少这点你要信我。” 他的眼睛墨黑,眼神真诚,瞳仁亮如星辰。 我却只觉得悲哀。 “你要我怎么信你呢?齐楚。”我只觉得无比疲倦:“我们的生活里,有太多谎言。” 他的眼里满是悲伤。 “你想知道什么,你在怀疑什么,只要你问,我都能回答。不要不问我,”他几乎是在请求我:“不要放弃我。” 我的心脏像被谁抽空了所有血液,紧缩成一团,我痛到似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 但我仍然爱他。 所以我告诉他。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他看着我眼睛。 他的声音这样轻,我想他已经猜到那个问题。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一次,”我看见他眼里的光似乎在摇曳:“那天从酒吧喝醉了,你接我回来,在电梯里,我一直在问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出那个问题。 赵黎在酒吧问过我的那个问题。 “告诉我,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里?” 他眼里所有的光,似乎都一瞬间暗了下去。 像烈火烧过的树林,满山的树都成了灰烬,只要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 我想,我见过这个眼神。 许多许多年前,在他家,在他母亲的脸上。 齐楚低下头,吻住了我。 他像一匹饿狼,或者一个溺水的人,他像是在疯狂地索取什么,又仿佛在确认什么,我闻见了唇齿间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抱着我的力度,几乎要勒碎我肋骨,我本能地挣扎,手指抓过浴室的墙,却什么都抓不住。 下一秒,我被他带着,膝盖磕到浴缸的边,狠狠地跌落下去。 浴缸里放满了水,是昨天的,已经彻底冰凉,我在掉下去的那瞬间就沉到水底,无数的液体涌进我的鼻子眼睛,我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窟,然而齐楚却抱着我,一起沉到浴缸底。 他仍然在吻我,我徒劳地睁大眼,冰冷的水里他的衬衫像水藻,我抓住他头发,他身上有好闻的气味。 仍然是我十五岁遇见的那个人,只是我闻得见他的绝望,我们都像是在沙滩上贪心的小孩,竭力地握紧每一粒沙,然而所有的东西仍然在无法挽回地从我们指间溜走。 我们什么都留不住。 胸腔里的氧气渐渐被消耗,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溺死在这个冰冷的浴缸里。 然而没有。 我抓起浴缸边摆着的沐浴露瓶,砸在了他的头上,瓶子的喷嘴断裂开来。 他抓着我的力度松开,我挣扎着站起来,把他也拖出来,两人一起摔在浴室的地毯上,我想要找浴巾擦干他的脸,他却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抓住我的手。 “肖林……” 我甩开他的手,扶着墙跑进了书房里。齐楚仍然追着我,我反手关上门,在他碰到书房的门之前,反锁住了房门。 我知道他骨子里藏着多危险的疯狂,那是足以把我们都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 他在外面敲门,叫我的名字。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但我要知道真相。 我全身都在往下滴水,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书房一片漆黑,我开灯,坐到电脑前,开机。 无数的弹窗弹出来,我一个个关掉,水从我袖口流下来,我擦干,不让水流进鼠标里。 开机完毕,网络连接成功。 “肖林,开门……” 齐楚仍然在外面叫我。 我打开网页,进入搜索引擎。 齐楚仍然拍门。 我输入了那个问题。 回车。 网页变白,上面的进度条一点点前进,有一秒,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神经过敏,马达加斯加的首都还能是哪呢,不过是这世界上一个普通的城市。 然而下一秒,电脑屏幕直接闪烁一下,变成黑色。 机箱翁然而响,然而安静下来。 整个房间一片黑暗。 停电了。 我坐在电脑前,风从窗口吹进来,我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无数水流沿着我的身体滴下来,落在地上。 我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手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似乎很痛。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里仍然握着沐浴露瓶碎掉的喷嘴,打开抽屉,想把它放进去。 抽屉里是满的。 许多个沐浴露瓶的喷嘴,带着干涸的血迹,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它们不知道在哪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呆在那里。 它们每一个。都和我手上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 我走到书房的门前,门那边已经没了声音,但是我知道,齐楚一定在那里。 我爱他。 他也爱我。 我们都无处可逃。 我在书房找到一块毯子,裹着毯子,蜷缩着靠在书房的门上。 “齐楚。”我叫他的名字。 他在那边轻声答应我。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 外面的大雨停了,风在呼啸,这么大的城市,没人知道还有这样狼狈的两个人,明明相爱,却只能隔着一扇门相见。 “肖林,我们去美国吧。”他忽然在那边轻声说。 “我在美国买了一个农场。”他说:“有河流,有草场,有苹果树。” “我们去骑马吧。”他告诉我:“我会教你骑马,我会跟你一起看日出,我们可以建一座房子,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壁炉前看书……” “跟我走吧,肖林。”他这样请求我:“我们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我们会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一生。” “好啊。”我似乎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带我走吧,齐楚,我什么都不要了,带我走吧,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我们会有漫长而平庸的一生,而不是成为这世上两个耀眼的陌生人,隔着无数的山川和人海,各自度过自己的一生。 带我走吧,齐楚。 求求你。 然而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靠在冰冷的门上,像我许多次在梦中梦见的那样,蜷缩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躺在一个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里,血从我的脑袋下面流出来,一个小孩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坐在我身边大声地嚎哭,我很想去抱一抱他,哄哄他不要哭。 然而我动不了。 - 我是在天亮之后醒过来的。 我并不冷,也不饿,只是好像到了时间,就自然醒了。 书房的窗户开着,我走到窗边,看见楼下有个人影站在路灯下。 意料之中。 我打开书房门,齐楚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灯都开着,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一碗粥。这种天气,竟然会有苍蝇,停在厨房刀架里的一把刀上。 我喝了粥,带上那把刀,穿好衣服,下楼。 楼下一片安静。 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在整个S城最繁华的路段,最昂贵的小区,没有一个人,连门卫也没有,只有那盏路灯,和路灯下的那个人。 他穿墨蓝色的风衣,很高挑,已经是青年模样,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像狐狸,窄脸,漂亮鼻梁,看我的眼神有点开心,又有点悲伤。 “Hi,大叔。”他这样叫我,伸出手来,像要碰我的脸。 我躲开了。 “我不是你的大叔,我是肖林。” 他的眼睛像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有点自嘲地笑了。 “好的,现在你恨我了。” “我不恨你。”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你要什么?大叔?”他的眼神这样真诚,像一无所有的乞丐,又像最虔诚的信徒:“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就给。” “我要真相。” 这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谜题,一切的不合逻辑和自相矛盾背后的真相。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 他笑起来,声音却好像叹息。 “好,那我就给你真相。” - 我跟着他,在这座城市走了很久。 整座城市都空了,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所有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像是世界末日的场景,我们在宽阔的车道上走,路过许多地方,我们路过市中心的广告牌,屏幕上正在放齐楚的云麓传第二部 的宣传,主题曲的歌词我很熟悉:这时光终究都错过,也曾醉倒问渔樵……看桃花恍惚见你笑,却原来我从未释怀过。是我高中给齐楚填过的词。 我们路过我教书的大学,走进去,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办公室没有了我的座位,只有程音的结婚照摆在桌子,茶杯还冒着热气。学校的公告栏里贴着程校长去世周年忌日的消息。 我们路过我的家,许多东西都陈旧了,我妈不在家,肖航也不在,墙上挂着我父亲的遗照。 我们路过墓园,我父亲的墓碑上,生卒年月是1954-2002年,那年我正十九岁,和肖航今年一样的年纪。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这城市下起大雪,雪越来越深,我最终停下来。 ? “你想说什么?”我站在雪里问他:“是我疯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建筑。 “图书馆到了,我们进去吧。” 图书馆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书籍都安静地待在书架上,高高的书架一层又一层,像安静矗立的墓碑。 “找一本书,”他告诉我:“找一本你看过的书。” 我拿起一册唐史,书上的字迹毫无异常。 “现在,找一本你没有看过的书。”他叫我:“你以前没看过,以后也绝不会去看的书。” 我绕过几排书架,找到一本厚厚的刑法。 他伸手按在了书页上。 逆着光,他的瞳仁墨黑,像要看穿我的灵魂。 “你是否,常常觉得某一幕像是以前已经发生过?你刚知道的新东西,很快就会在生活里一再重复,你在梦里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一切感觉都无比真实,醒来却很快地忘掉……” “你想要说什么?” 他悲伤地笑了。 “还记得那个问题吗?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他收回手:“打开书,你就知道了。” 我打开书。 烫金硬壳之下,书页是一片空白。我往下翻,每一页除了页码都是空白,我扔下这本书,在书架上打开下一本,下下本。 全是空白。 那些我没有看过,也不会去看的,非我专业,我也毫无兴趣的书,里面没有一本有内容,仓皇间翻到一本西方历史,我几年前看过前面几页,再往后翻,也全是空白。 我慌乱地跑到管理员的工作台,打开电脑,搜索网上的书,只要是我没看过的,全部无法打开,学校内网,我的账号登不上去,我打开世界地图,所有我没有去过,没有看过信息的国家,全部是模糊一片。 我打开网页,搜索马达加斯加。 刚输入这五个字,轰然一声,整个图书馆的灯光全部暗了下来。 我跌坐在椅子里。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坐在椅子里,大笑起来,越笑越疯狂,最终笑出眼泪来。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我抓住他的衣领:“你究竟是谁?你要告诉我什么?难道我是个疯子吗?我还是肖林吗?这里究竟是哪里?我究竟是谁?” 他看着我的眼神,悲伤而温柔。 “不,你不是疯子。” “你是肖林,今年三十五岁,你曾经是个很优秀的经纪人,你一手捧红了齐楚,又一手毁了他。你手上出过两个天王,三十岁就退出娱乐圈。你父亲是个老师,在你十九岁时去世,你最好的朋友叫做凌蓝秋,她在你三十一岁时去世。” “你没能成为教授,你大学毕业就进了娱乐圈,为此跟你的老师闹翻,他去世后,每年他的忌日你都会喝很多酒。你没能救程可,你和赵黎已经很少往来。你母亲在你三十一岁去世,后来肖航成了医生。” “你没能救回齐楚的父亲,你没能在他父母离婚前认识他,你和他因为赵黎而决裂,你成了别人的经纪人。那个人很爱你,非常爱你,你将和那个人一起渡过你的余生,你三十五岁时,他犯了一个错误,你被他的粉丝在地下停车场里枪击……” 我看着他,他半蹲在我面前,他看着我的眼神这样哀伤,仿佛要落下泪来。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是啊,那个人就是我。”他把脸贴在我的膝盖上,明明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却总像无家可归的小孩。 温暖的液体从他眼睛里滑落,打湿了我的裤子。 “我是涂遥啊……”他这样告诉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 我脑中仿佛轰地一声,一切都豁然开朗。 那次的急刹车,穿着靴子的飞扬跋扈的少年,他叼着十字架的样子,那场大雨,车祸,坐在一片混乱中的涂遥。那片郊外的芦苇丛,无法揭开的面具,关永平的别墅,太平洋上的海岛,和他笑起来的样子…… 他总是笑,总是跟我闹,他总是叫我大叔,跟着我,缠着我,我曾经跟他许诺,我的余生要跟他一起度过。 怎么能忘呢! 地面晃动起来,所有的书架都在坍塌,我们仿佛被卷进龙卷风的漩涡中心,所有的书页全部绽裂开来,无数的碎片如同雪花般飞舞,遮天蔽日,一片雪白。 我们似乎被雪花掩埋。 图书馆的墙壁消融,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变得虚化,整座城市在我面前轰然倒塌,只剩下满天的大雪,我们身处白茫茫的雪野之中,一个人影在朝我们走来。 涂遥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体在涌出鲜血,这场景像极那天的赵黎。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不要!”我想捂住他的伤口,然而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在切割,温热的血液沾满我的手,我徒劳地按压着他胸口,却发现我连最简单的CPR都不会做。 我不是医生的儿子,我不是能救齐楚父亲的肖林,我是他的肖林。 “为什么?停下来!”我跪在雪里对着朝我们走来的那个人大吼:“停下!住手,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辈子都绝不会原谅你的!” 他站在风雪中,雪花落满他的肩膀,他的手上沾满血,神色却无比哀伤。 “为什么呢?”他疑惑地抓住我手腕,他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是齐楚啊,你不记得了吗?你爱我,你从十五岁就开始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很开心,一切都很好……” “那是假的!”我朝他声嘶力竭地呼喊:“都是假的,你的什么都是假的,你不是齐楚!” 齐楚捂住了我的嘴。 他的眼神如同大火烧过的荒野,一片荒芜。 “嘘。”他神经质地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安静看着我眼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你很快就会忘掉的,我们可以有新的故事,我们可以更早一点遇见的,对吗?你什么都不会记得的,真好……” 我想起了书房的那个抽屉,他捂住我嘴的手掌心滚烫,我却如坠冰窟。 “我……我会找到你的,”涂遥虚弱地说道,他的身体里涌出鲜血来,在雪地上蔓延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我会找到你,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找到你……” 然而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空中袭来无形巨力,他的身体仿佛被折断,眼睛的光黯淡下去。 齐楚笑了起来,他看着我的眼神无比疯狂。 “你看,无论重来多少次,我总是最强大的那一个,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你的世界,而我是最强的……”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我直接把一把餐刀捅进他胸口。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他的眼神有点悲伤,又有点难以置信。 没有血流出来。 他拔出了那把刀,伤口愈合,然而他的神情却很痛。 “你恨我,对吗?”他看着我,眼睛如同大火烧过的荒野:“所以总是我伤害了赵黎,总是我把景莫延带进家里,总是我来当最后的坏人,明明你也爱我,明明你也想重来,你想要给我们找一个最好的结局……” 雪花落在他头上,粘在他头发上,这场景多像我们二十多岁那年,一起在雪地里追逐那辆公交车,跑啊跑啊,最后一起跌倒在雪地里,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想,真好啊,这场大雪是不是在说,总有一天,我可以陪着他一起到白头。 只是后来怎么了呢。 这世界真大啊,我们跑着跑着,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走散了。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是不是都像我这样,躺在雪地里,看着雪花从高高的天空里落下来,身下雪花松软,身体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的梦里。 “不,我不恨你。” 我听见自己说。 然而我无法说出口,他压在我身上,扼紧我喉咙,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仍然是十六岁的那个人,仍然是十六岁的那双眼睛。 他松开了手。 寒冷的空气一瞬间涌进来,我的喉咙撕裂般地痛,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我不恨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嘶哑,我翻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恨你,因为你只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只是我在自己脑子里造出的一个幻影,我在这个世界里一次次重演自己的人生,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我希望我父亲不会死,凌蓝秋不会死,程可不会死。我希望自己能救活你的父亲,改变你的人生,我希望你不要对爱情留下阴影,担心自己会像你母亲一样疯狂,所以不敢去爱别人,这样,也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是我算错了一个人。” “无论我躲到哪里,无论我躲到什么地方,他总会找到我,无论在这个世界里,他变得多么虚弱,即使你拔去他的舌头,毁掉他的四肢,即使他变成乞丐,变成流浪汉,他总会找到我。你看不见我的伤口,他会看见。他总会来找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在我周围一切都在开始崩坏的时候,他会来爱我。” 那年的冬天,我和涂遥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故事,是说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 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她从桥上走过。 我当时笑了,说真不值得,做一座石桥有什么好呢,五百年风吹日晒,只换一个瞬间。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他当时没说话,过了很久,忽然笑着说:“其实值得的。” 我当他少年意气,轻许承诺。 我没想过他真的愿意做那座石桥。 被枪击的那天,我从美国回来,快到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年少时那种一往无前的热血全给了别人,余给他一个温吞水般的余生。我觉得对他不公平。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我已经开始爱他。 我爱他,所以我担心他受委屈,我担心对他不公平。我爱他,所以他在我眼中耀眼如星辰,他值得一切最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懦弱平淡的人。 我这样怕地下停车场,不止因为我怕死,我更怕失约他的余生。 - “放手吧,齐楚。”我听见自己说,我的手按在他胸前,我知道那下面有无数愈合的伤口,就像我家里那个抽屉里的无数的玻璃瓶口。 放手吧,肖林。 “我不放手!”他墨黑眼睛里有着绝望的偏执:“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开始。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回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杀不了他的。就算你能绕过他,你能绕得过赵黎吗?你绕得过景莫延吗?” 命运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鸿沟,无法避免,无论多少次的演练,做多少次完美的假设,纠正多少次错误,都无法挽回,我们终将走向崩坏的结局,就像雪花从天空飘落,就算再缓慢,总有一天会落进尘埃里。 “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别的结局了。赵黎,凌蓝秋,程可,肖航……我们谁也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我们。 “但在你的世界里我最强大,不是吗?”他仍在挣扎:“我是你最强大的执念,你说过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像身体会互相同化一样,连精神也会互相浸染,所以你可以在脑中重现你身边的所有人,无论如何循环,占据主要地位的仍然是我……” 但是每一次循环,伤害赵黎的是你,偏袒景莫延的是你,最后每一次我伤痕累累时来安慰我的人,却不会是你。 我心中早有公论,你却还在骗自己。 我忽然觉得很疲惫,我甚至不那么怕了,怕什么呢?轮回一千次一万次,该来的结果,总会来的。 命运给我的答案,我已经坦然接受,刻在心里,像沉在水中的木头,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浮起来。 雪花仍然在往下落,纷纷扬扬,从无垠的虚空落下来,不分昼夜。 “你知道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吗?”我躺在雪地上,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他怔住了。 “那天出发去美国听你的演唱会之前,我和涂遥抱着糯糯在看电影,我忽然想起这问题,就问涂遥,他也不知道,我们本来准备去查的?然后电话响了。” “那就是我被枪击之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从梦境里醒来,都是因为这个问题吗?” “因为你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只有醒来和涂遥在一起,我才会知道。因为这个问题会提醒我,你是我的过去,根深蒂固的过去。而他是我的未来。”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犯过许多错误,失去过很多人,那些往事刻在我心中,成了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一次次想重来,想挽回,却一次次失败,直到此时此刻,我终于释怀。 你是我犯过的错,失去的人,你是我不能释怀的过往,念念不忘的遗憾。 但是为了他,我愿意和命运握手言和。 - “回去以后,你还会想起我吗?” “会的。” “但是你不会再见我,对吗?” “是。” “那我为什么要放你离开呢?” “大概是因为,我回去之后,那个世界的你,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吧。” “会吗?” “会啊。” 这世界上有六十亿人,即使余生不会再相见,但是只要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吧。 - 阳光静悄悄地照在窗台上。 这是一间非常漂亮的病房,像美国电影里的一样,沙发是非常温柔的颜色,坐在地毯上做着作业的小男孩,帽子上有两个奶牛的角,而正在窗边看书的青年,有着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有点像狐狸。 一切都很安静,直到一个声音打破这安静。 “你……你知道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吗?” 像狐狸的青年,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 下一秒,狂喜席卷了他的表情。 “我知道啊!”他如同小狗般扑向了那张病床:“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你想听,我什么都可以知道!” 【完】 这是明恋最后的一个番外,时间线在从未忘记涂遥出柜肖林被枪击后面,写了很久,花了不少心思,有点长,希望大家都能耐心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不管立场,不论CP。 写完这个故事,明恋就真的结束了。 放网上是因为这个番外影响到明恋整个故事的完整性了,所以希望看过明恋的大家都能看到这个结局。 明恋对于我来说一直算是个特例,写完这个番外,就没什么遗憾了。 还是那只倔强的鳄鱼的故事。 他是我来时路,你是我身后身。 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