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书》作者:柿子大开口 文案 林宴清有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弟弟。 大哥哥叫顾浔,待他如故,却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弟弟叫林朝羡,“暮瞻还林鸟,朝羡趋渊鱼”的朝羡,却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他偏爱林朝羡,替他铺好了以后的路,却不得善终。 是一部BE小短篇~ 排雷:骨科,悲剧,高岭之花受 我好爱BE结局qwq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近水楼台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宴清 ┃ 配角:林朝羡,顾浔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归于第二十九个秋天 立意:故人浔,朝夕羡,工于海晏河清 第1章 初临夜晚的时刻,路上驰过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车内载着两个男人。一个男人身着西装,双腿并拢,端端正正地坐在右驾驶座位上。除了驾驶车身带来的颠簸外,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具精美雕刻的石像一般,安静立在那里,呼吸平稳到不可思议。 车内的温度很适宜,空调风绕着栅栏挡板从脚底慢慢升温,驱散了身上一切寒气。悠扬的古典音乐在耳边徘徊逡巡,轻飘飘地拂过。 头顶路灯从面前玻璃窗透进车里,一晃一晃照在脸上。那人却像感受不到似的,目视前方,眉头都不皱分毫。 “宴清,累了吗?” 主驾驶座上的男人对着右座轻声问道。他手握方向盘,开车却并不专心,时不时抽空往右座看两眼。 “嗯……”林宴清听到了呼唤,像是刚睡醒的婴儿一般深呼吸一口气,从鼻息里带出一声放松的吐息,状似慵懒地答:“有点儿,你也开好久车了,休息一下吧。” “嗯,我提前请人把那边的房子打扫过了,可以直接住进去。过会儿就到了,你再睡会儿吧。” “不了,前面睡了许久,已经饱了。”他笑说着,将身子又挺直了几分,自行整理了一下衣袖上发皱的衣褶,漆黑的镜片始终正正盯着前方。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或许并不是很长,但林宴清不在乎,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的双手交叠着摆放在黑色西裤上,闲极无聊时,习惯性拿食指有规律地敲着大腿,上面盖着的手掌依旧默不作声。 他默默数着手指敲击的频率,歪着脑袋,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我在他们眼里呀,已经是个没有倚靠的瞎子罢了,不值得大费周章来扳倒我。我走了,那些人也能安心下来,做点有价值的事情。” 男人了然,紧抿着嘴唇,半晌没说话。林宴清亦不语,等着对方先开口,点着手指细数时间。 “所以我根本不害怕,往后想做什么,大概都不会有人再阻拦了。” 哒……哒……哒…… 车内的钟表仪器给了林宴清提示,不知不觉控制了他的脑海里关于时间的观念,指针跳动的声音在安静封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像是古老楼阁上上高高悬挂的大笨钟,权衡着威严的公平性,逼迫着所有人倾吐心中的不甘与幻想。 “顾浔,等到了下一站,你就回去吧。” 林宴清唤着主驾上的人的名字,主动打破了这道无形防线。 那人终于说了句话。 “不可能,除非你跟我一起走。”顾浔几乎是急切地打断了对方所有想要赶走自己的说辞,语气坚定,叫人听着愈发深情款款。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把你拐回我家去吗?” 顾浔似是十分艰难地张嘴,半晌逼着自己说出这么句话。他知道林宴清绝对不会答应自己,但他就是忍不住在脑子里幻想白日梦。 那幻想从相遇及此,已经游过了二十六个年岁。 他时常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教派信徒,渴望着对林宴清表白自己的心意,对他宣誓忠诚,尽管这行为过于荒谬,但他愿意跪下告诉林宴清:他会将前方的绊脚石都清理干净,然后带你回家,对你百般好,千般惜,再不会有那些糟心事情。 顾浔紧张地放慢了呼吸,他在等对方的回复。只要林宴清说好,但凡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再说吧”,他就马上回头,载着这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林宴清沉默良久,忽然低低笑了声,温润儒雅地打着趣:“我可是因为信任你才坐上你的车的,怎么还要我自己算路费呢。” 他刚说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微微倾去,持续了一段时间,好在距离不大,身上也有安全带的保护,没有撞上前面的防风玻璃。他下意识伸手向前,去撑住前方。 “要出高速了。”顾浔适当减慢了速度,语气里带着懊悔和关怀。他平时自己开车随性惯了,许多操作都保持着原本的想法,还没有及时改正过来,以致于出高速时踩刹车用了些力道,“有没有吓到你?” “没事。” 林宴清笑道,撑着身子的手肘收了回来,转而抵在下颌之下,拿指尖将鼻梁上滑下的墨镜重新推了回去:“我猜猜,现在是不是到?” 与此同时,导航里清晰冷静的女声响起,提醒着目前的地点:“您现在已经进入北京市区,即将离开高速公路,驶入右侧匝道。” 林宴清说:“又猜错了。” 顾浔说:“宴清,我刚刚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你不喜欢开玩笑。”林宴清敛了笑容,认真说道,“但我还不想回去。” “那你……” “铃铃铃——!”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响起,将方才还缓缓飘荡的音乐盖了过去,生生打断了两人若有若无的对话。 林宴清身形一僵,更加坐直了腰板,而后摸索着拿起身边那只布袋,从内层隔包里拿出手机。他用手摸着手机的四方,寻到充电孔的位置,凭借记忆将屏幕上那个绿色按键推了上去,动作间可谓是行云流水。 接通电话之前,他竖起手指抵在下唇口,对着顾浔比着一个“嘘”的手势。 他的呼吸有些乱了节奏,动作却始终温润儒雅:“你好,哪位?” 林宴清带着礼貌询问,然而对方却并不领情,劈头盖脸就是四个字,带着刻意压制的怒气:“去哪里了?” “北上呗,去旅游几天。”林宴清笑出了声,慢慢摩挲着指尖上烙进血脉的纹路,说话时声音更加的温柔轻缓,像是哄小孩一样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他妈问你去了哪里!” 对方紧接着是一句怒吼,伴随着玻璃酒杯与地面碰撞的砰击声,咆哮着释放自己盛满于心的怒火,颇具质问的味道,从百里之外直直传入林宴清的耳朵里。 林宴清握着手机,身形都跟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你知道我这几天被公司的事情搞得有多头疼吗?!每天批不完的文件,谈不完的合作,数不完的项目,我都要被这些东西弄疯了!” “你倒好啊,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找麻烦,玩失踪,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我算个什么啊我?公司原本内定的继承人就是你,我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为什么要给你管这些!” “不是,我……” 林宴清想要辩解,可那人不给他一点发言的机会,好似一个无情的侩子手,在行刑之前大肆宣扬着对方的罪行。 “不是什么?你是闲人无事一身轻松,想去旅游随时可以去,那我就活该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吗?还是我应该学一下你,把眼睛弄瞎一只,这样就可以跑到天涯海角去逃避自己的职责了?” 林宴清听到了,胸腔里越发堵得慌,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慢慢弯下身子,右手捂着胸口那处,将西装抓成皱皱的丑样,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这点细节。 他的薄唇略微颤抖,笑着时声音愈发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讲理不饶人的人。” “是!我现在不讲理,那都是让你给逼得!我已经不是小屁孩了,为什么你们既要我做大人该做的事情,又要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们转!” 那边不间断传来乒乒乓乓的碎片砸玻璃的声响,甚至还有沉重的掀桌声,显然对方在故意为之,将房间弄得一团糟,以证明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明明车内开了暖气,但林宴清只觉得身体变成了一块寒冰,冷意钻心入骨,血液也随之凝固下来。他没动一下,体内的骨骼就“咔咔”作响。特别是当那些嘈杂在车内回响时,他就止不住地心里打擂。 林宴清抽着空便小心翼翼地说几句,尽管对方可能因为发了疯而压根听不到自己。 “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天也快亮了,让徐姨给你做一碗醒酒汤喝了,也别自己开车,叫司机来接你去公司。”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转而是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每一下吐息都带着深深的湿气。不用想,林宴清也清楚,对方是怎样红着眼睛,将手机拿起来放在耳边,一字一句愤懑地咬着牙齿,像是要剜了他心。 “林宴清,你真没担当。” 林宴清将腰又埋下去几分,感受到有一阵熟悉的热量覆在额头上,根根骨节分明,细长的手指穿过额前碎发,而后有另一只手解了身上的安全带,从身后脊椎向上爬去,将整个林宴清团团困住。 “宴清,把手机给我。” 身边人不容置喙的嗓音传入耳中,让林宴清脑子嗡嗡作响,犹豫着慢慢松了手,等对方拿走了手机开始谈话,他才清醒过来。 他或许真的没有担当。 在他们二人说话时,他只敢自顾自缩在车座的角落里,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顾浔给予自己的安抚,一边把应该自己处理的事情丢给旁人。 “阿羡,我是顾浔。”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惊讶得声音提高了三分:“……浔哥?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你不是还有工作要完成吗?” 可是真的好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像一处打凿失败的冰窖,冷得嘴唇直打哆嗦,额前却因为掌心附着的炽热温度而蒙着一层汗珠,烧得脑子更加糊涂,听不清两人的谈话。 顾浔微微皱眉:“你长大了,也该懂点事。” “所以,我就是那个牺牲品,对吗?” 啊啊……阿羡从小就仰慕顾浔,考他考上的学校,读他读过的书籍,立志成为像他一样救死扶伤的医生,就算现在多么生气,对着顾浔也是安安静静的。也难怪,自己抢了他的梦想,会让他这么讨厌自己。 “牺牲品?”顾浔轻笑一声,“你这么想也无所谓,等我处理完宴清的事情,就回来接替你吧。” “你从来……心思……” 到底在说什么呢? “……” 林宴清咬着下唇,想要听得再清楚一些,却终究熬不住体内冷与热的纠缠,无意识地往后倒去,脱离了顾浔的手,再无支撑。 “宴清——!” 意识弥留之际,他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便死死咬住牙关,这样的话,就怎么也不会开口了。 他知道自己做梦的时候会说梦话。因为在梦里,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都会出现,他只要一有松懈,万般情绪便从那罅隙指尖喷涌而出。 林宴清最是吃不得苦头,喝碗中药都得配上两颗蜜饯。他得把情绪都收紧了,哪怕只是一丝也不允许。 第2章 第 2 章 “劳累过度,低血糖,心理压力堆积严重,毛病太多,身体就吃不消了。” 干净整洁的房间内,简单布置了一席乳白色的地毯,纯白色的床单和棉被,还有居住所必备的家具和用品。清晨的阳光还是轻飘飘的,落在桌椅和男人的衣褶上后就迅速蜷缩起来,打上一片朦胧的阴影,连轨迹也无处可循。 在光线照不到的大床中央,躺着一个男人。 他有着精致的五官,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了深色,两边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竟然有种病态的美感。而他整个人也是规规矩矩地平躺在床上,脖子以下的身子都陷在白色世界里。他身上盖着的被子足够柔软,印不出完整的身形轮廓。 私人医生艾伦穿着便衣站在床头,他曲起的手肘上放着一块写字板,笔尖于其上光滑掠动,漂亮的花体字就如精心点缀的花朵藤蔓一般,并排在纸页上快速地蔓延。 艾伦正提笔作上相应的记录,眉头不曾松懈。 “你们这是坐了多久的车?都不休息的吗?” 顾浔坐在另一侧床头,嗓音沉沉:“我有在管理时间,这次的路程只花了半天而已。” “半天就这个样子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艾伦笔下顿了一秒,黑色墨汁就停驻在一个地方,流淌汇聚成一个小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篇完美文章的败笔。他轻轻叹了口气,将笔记接着写了下去,而后把东西都收回包里去。 “本来身体强壮得能去当世界熬夜冠军,这几年是怎么了,突然就失去了大半的气力。” 艾伦在变相地询问林宴清的故事,那件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顾浔永远不会说出口的禁忌。他在问,曾经林氏集团的天之骄子、老董事长最看重的继承人,是怎么在名声大噪时突然消失,让大家寻了几个月无果,直到媒体都报道他失踪时才重新出现。 那一天是林氏二少爷的婚宴,林宴清推着轮椅出现在礼堂上。 周围一众哗然,却都愣在原地不敢上前。他转着轮椅,在众目睽睽之下,朝林朝羡步去,遇到台阶上不去时,就自己攀在地上摸索着往上爬,裹着纱布的双腿渗出了血,才终于爬到了纯白色的婚礼殿堂。 而后他竟然跪在人圈之中,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 林宴清说:“我喜欢男人。” 艾伦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媒体界为他炒作了两次。只是第一次是各界商业大佬的赞美与许可,而第二次,却是从“同性恋”的角度发表文章,吸引的全全都是批判与谩骂,以及一大把不入流的笑话。 果不其然,顾浔瞥了他一眼,眼神尖锐如刺刀,叫人不敢抬眸与他对视哪怕一秒。 艾伦在先前也试着问过这个问题。他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也藏不住什么秘密,放进嘴里的东西不论烫不烫嘴都能立马给你连肉带核地吐出来。而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顾浔永远不会对自己敞露最真实的自己。有些东西,就是不能说的秘密。 刺刀归刺刀,该是锋利才称得上刺,正面迎着自然会吃痛,会流血,但能够握住刀柄的人不会受伤。 艾伦暗自扇了自己一巴掌,乖乖等着对方的批评。然而这次,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低头看着了无生气的林宴清,仿佛看着未来老去的自己一般,失了言语的权利,只剩下一双直直睁着不愿闭上的眼睛,无声叙说着所谓念想。 真是难得见到顾浔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办?”艾伦哑了声音。 “我会陪着他。”顾浔说着,又沉默几秒才道,“等他玩够了,再带他回去。” “啧!”艾伦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后脑勺叫他弄成了个鸡窝。 向来直言直行的他根本搞不懂,为什么顾浔这么在意林宴清,却不带他去医院疗伤养病。顾家的集团遍布各个大洲,凭他的实力,想要找到一家医疗设施完备的医院何其容易,就是找到□□捐赠者,也是几率更大。 如果是他,不管爱人如何放弃治疗,他绑也要把人给绑回去。 怎么能扭扭捏捏的,像个女孩子谈家家一样胡闹?! “我们几个人里,你是做事最雷厉风行的,向来目标明确,清楚想要得到的东西。”艾伦长舒一口气,“这两天先别上路了,带他去逛两圈。” 顾浔回道:“嗯。” 艾伦把一些注意事项交代完毕,拿起床头柜上的工具包,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锁“咔哒”一声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林宴清和顾浔两个人了。 林宴清似乎做了噩梦,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紧张地绷着。 顾浔起身去换了一盆温水,拧干柔软的毛巾,小心擦拭掉他额头上细细麻麻的小汗珠。 林宴清撇头去躲毛巾里的热气,:“热……” “热也不能踢被子。”顾浔低语,拆下他眼睛上微微濡湿的黑布条,一道道伤疤便霍然出现,与它所承载的精致容貌完全不符。 那疤痕细密且骇人,结成的痂已经完全愈合,似刀割,又像是烧伤,又全全分布在两个空洞的凹坑周围,无论谁看了,晚上都会做噩梦。 艾伦根本想不到,林宴清被剜去了双眼。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双眼睛,而是以后七八十岁光阴的所有光明。 林宴清多骄傲的一个人,不会给别人同情自己的机会。 顾浔心慌,他的指尖忍不住打颤,将那片疮痍用新的黑布条重新遮上,而后他坐下来,盯着林宴清,神差鬼使地启唇说道。 “你喜欢林朝羡。” 或许是他的语气过于肯定,尚在梦中的林宴清不安分地蜷了蜷手指,眉心蹙得更深一分。他缓缓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更像是浅睡时的痴梦呓语,轻飘飘的尾音即刻散进空气中,没有根据可究。 “宴清,你选我好吗?” 林宴清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我求你。” 林宴清依旧没有回应。过于安静了,房间里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仿佛它才是真正的活物。 顾浔双手交叠握成拳头,悄悄摩挲着两边手指,力道一下比一下重,近乎打架,似乎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压下心头那浓烈的不安。 他看着林宴清从梦中悠悠转醒,看着他抬起双手搓着脸,看着他摸索着身边的环境慢慢坐起来。看着他凌乱的发丝垂下,看着他身上的被子滑至腰间,看着他面无表情得发着呆。 林宴清的心里装得下任何一句赞美与谩骂,却装不下一个名叫顾浔的少年。 第3章 第 3 章 我的喜欢无疾而终。 顾浔第一次对林宴清下了死命令。 他和林宴清说,他坐车坐太久累得晕倒了,需要时间来恢复精力,需要先在北京待个几天再上路,而且断了他所有单独出门的机会。 要每天喝好几碗熬得苦唧唧的中药,要保证每天晚上充足的睡眠时间,要乖乖听他接下来的说的话,要等到他发烧好了坐完过山车都不会吐了的时候才能下床。 “干什么这么照顾,弄得我像个医院的一级伤患似的。” 对此,林宴清只是笑笑。他不太会生起气来同人说话,特别是他生病了之后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对着人更是喊不起来骂不下去,一句话放出来时音调软绵绵的,听上去竟然三分娇嗔七分淡叙,谁听谁心疼。 顾浔是心疼林宴清的。 他知道林宴清喜静,所以先来了在乡下买的一套别墅。这里傍山林而居,离小镇人烟也比较近。只是屋子离市区有一点距离,他不常住,许多家具就积了灰。好在东西少,提前请了保姆去探望了一番,一天就把卫生打扫了个干净。 他还托艾伦从镇上买了一只小金毛犬,很活泼一小只,长了一对乌黑的圆滚滚的眼珠子,通体金黄色的绒毛,也不怕生,看见人就只是傻憨憨地吐着舌头。它在原来的宠物店里应该很讨人喜欢,吃得肚子也圆滚滚的,看上去像只黄色的皮球。 艾伦一锤定音:“它冲我笑,多讨喜!我就买它了。” 于是小金毛就跟着带到了宅子里。路上有写颠簸,它坐车坐得腿软头晕,歪歪扭扭地钻出箱子,脚下一步二磕绊,甩了甩自己的小脑袋朝四周看去,在房间里听着一众人高调的言语,身形颤颤巍巍得似是胆怯。 顾浔把它抱近床头放下时,它的四只小短腿都崩得紧紧的,呼吸打擂般响着。林宴清便主动张开双臂拥它入怀,顺着抚平脊背上的柔软茸毛,动作轻缓,手法得当,很快就让小金毛放下了戒备。 “以后有它陪你。”顾浔手里拿了一本书,是一本《小金毛饲养手册》的宠物书,又想到林宴清看不到,就没有拿出来。 林宴清埋首,沉沉笑道:“你这是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小宝宝吗?” “是。”顾浔也弯了眼角,给坚毅的脸上添了几分柔和,“所以你得负责。” 小金毛也懂得寄人篱下的规矩,但到底也是遮不住爱玩的天性,三天两头往林宴清的屋子里面蹿。它好像很喜欢林宴清的房间,亮堂,宽敞,温暖。自从林宴清把它抱上床过后,它一天里面必定要溜进来七八次。 林宴清给它取名叫做土豆,憨憨实实一小只,来了就喜欢窝在林宴清的大腿上,枕着软乎乎的被子缩成一团,给他当一个天然的暖手宝。于是林宴清靠在床头发呆时,它识趣地不打扰,一人一狗安静地窝在床上,一呆就是一下午。 有时候土豆醒了就打个哈欠,耸起小鼻子,凑到林宴清的身上闻了又闻,蹭了又蹭,欢喜得不得了。 呼吸在脖子上挠痒痒,林宴清忍着笑,大方接受了土豆热情的招呼方式。 只是每每顾浔看见了,都会黑下来一整张脸,提着土豆的后颈肉将它丢到床尾另一端去。 林宴清才得以从迷茫中缓过神来:“怎么了?” “它蹭你。”顾浔兀自坐到床边,距离之近让两头灼热的鼻息都混交在一起。他的表情竟和那只小狗一样委屈,委屈着判定不公:“我都没这待遇。” 林宴清就歪头去躲:“别闹,你和它怎么能一样。”他可不喜欢被别人那么做。 “我要结婚了。” 林宴清猛地抬头转向声源处。 说实话,遮了眼睛的脸真的会失去很多,原本对正常人来说很容易就能够表达的情绪,在他这里都变得无从挖掘,平淡得如同一潭死水。 但是顾浔发现,他的嘴唇微张,呼吸时锁骨愈发明显,胸口因为惊讶而狠狠起伏了一下。这些都是他发泄情绪的表现。 “家里给我安排了婚姻,广州一家国办企业的千金。” 林宴清按原路转回了脑袋:“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年前。” 一年前,顾浔因为这个婚姻被迫去了广州,他知道这会给顾家带来多大的利益,于是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只是那位千金,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她知道顾浔也意不在此,和他摊了牌,恶狠狠地说着什么“恶性包办婚姻”之类的话,这与报纸上温雅知性的形象大有出入,让顾浔有些意外。 于是两人就达成一致,戏外做情侣,戏内各司其职。顾浔做得很好,他数着时间,将一切都打理妥善,再回去给林宴清和林朝羡过生日。 他坐飞机回的成都,手里抱着蛋糕,带了一大堆礼物往林宅赶去,却被告知林宴清失踪了。 而后铺天盖地的新闻弥散开来,索命般诋毁了林宴清的人生。 顾浔念及此,眼底心疼更甚,但是林宴清看不见。 “苦了你了。”林宴清深深叹了口气,竟俯身狠狠咳了起来,他咳得真用力嚯,干哑的嗓音像生锈的零件一般转动,把五脏六腑和魂灵都咳了出去,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一边咳一边不停地说:“苦了你了,顾浔啊。” 林宴清已经小半月没有离开这栋房子了。 偶尔也会闲极无聊,他就趁着顾浔去图书室工作的时间,一个人绕着宅子逛了一圈,身边带只小金毛,乖乖跟在他身边当起了导盲犬的工作。只是性子稍野,有几次咬着林宴清的裤子走,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处石阶,蹭了半边青苔,脚踝处肿了一大块。 林宴清把土豆揽进怀里,才双双避免的被责骂的风险。 “你就宠它吧。” 顾浔替他清洗好脚上的污渍,上了药,照着书里的知识按摩脚踝,手法是无师自通的好。 或许是被按摩得太痒了,林宴清咧着嘴,少有的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凉薄且温柔,轻轻覆在顾浔的耳朵边上,捂出一道绯色。 在这几天里,他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直接早中晚三趟中药时间。顾浔亲自监督,没有谈判的余地,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做。 然而那药味对林宴清来说有些冲鼻,放口中舌根处一尝味道,底下的胃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抗议着。以至于当顾浔又双叒叕端着一个馄饨大碗进来时,林宴清终于不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反而脖子往后一缩,连连摆手求饶:“我不喝了!” 也亏得这副身体的适应能力还不错,闻惯了,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唯一一点,他还是怕苦的。 林宴清双手捧着药碗埋脸进去,小声嘟囔:“这还不如直接禁足我来得痛快……”他一口气将药水灌进肚子里,再抬头时,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样。 顾浔赶紧往他嘴里塞了颗牛奶糖:“我倒是想把你牢牢带在身边,可你有哪次听过我的话?” 林宴清含着那颗糖,嗦粉似的嘬了一下,浓郁的奶味就在口中迅速扩散,慢慢盖住了苦味。 “我想出去玩了。” 他最近是真的变乖了。 他不敢想象这副原本健康的身体在先前遭受过什么程度的折磨,以至于垮成了现在这样。他只是稍微咳个嗓,就让顾浔的心跟着一紧。 “我知道了。”顾浔看着身边的人,抬头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对方没躲。他递过去一套长袖和外搭,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泛凉了,他怕林宴清会着凉,“穿好衣服,我们出发。” 他带他去了镇子里。 村子不大,但是很热闹。还是老北京旧街景的模样,许多房屋还是老式的北京胡同,初来乍到的人要是自个儿进去了,准让它和个围城似的找不到出去的路。 顾浔攥紧了他的手往集市的方向走去:“人多,你别松手。” “嗯。” 今天晚上似乎格外热闹。林宴清被牵着,蒙着眼,只能跟着前面的人慢慢穿梭在人流中。他看不见身边的事物,单单从耳边绵绵不绝的吆喝声、互相寻欢的嬉笑声作出判断。 林宴清碰到一处玩点,就拉住顾浔停一处。 他跟着顾浔寻了一个安生的地方站好,仰着头,仿佛在认认真真地看着台上人的表演。北京曲剧很是有名,台上的角儿唱起词来,开口就是韵味醇厚的味道,耐人寻味,想必那妆容扮相也是极好的。林宴清没学过唱戏,只听过,不会唱,就跟着对嘴型哼个两句。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唱的是《西厢记》的词儿。 舞台上的灯光如此闪耀,白晃晃的聚焦在中心的主角身上,一把银枪耍着挑到肩背上时,严重反光。一众人都被晃得微微眨眼。 林宴清与常人无异,听着曲儿时精神也提了上去,待一曲终了,也鼓着掌叫好。 然而身形被拉住了。林宴清顿了顿,转向那个拉住自己衣角的小家伙。 “大哥哥,买束花吧!”尚且稚嫩的童声,分辨不出男孩女孩,但懂得礼数,晓得在一戏散场后拉人做生意。若是一般的孩子,见了这么个奇怪的人,要么缩着脖子往后退,要么就是胆大地问:“你眼睛有毛病吗?” 林宴清高兴极了,伸出右手,那孩子就把花塞进他的手中,等人握住了再松开手。 他放鼻尖深深嗅了嗅,只闻到了淡淡的类似青草的清新味,那感觉就像是躺进了偌大的草坪里,于是弯着嘴角问道,“这是什么花?” “是木槿花呢大哥哥!”小家伙糯着嗓子讲道,“是我奶奶院子里种的!” “本来她说自己种的不好怕人说闲话,就只准我摘下来玩,不让我拿出去给别人看。可是我觉得奶奶种的花好好看,肯定有人买的!” “我今天早上偷偷摘了好多,拿出来卖点钱,等晚上睡觉了塞她枕头底下,这样奶奶就可以种好多好多漂亮的花!” 小家伙滔滔不绝地说着,半晌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对不起啊大哥哥,我一说话就说不完,就会想说很多话,我同桌都说我特别吵,您别嫌我烦……” “不嫌烦,”林宴清微微摇头,手指在花柄上细细摩挲着,他不敢碰花瓣,生怕一个用力把花头都给摸掉了,“我很喜欢这花。”他扭头问顾浔可不可以买,顾浔便买了。 林宴清伸出两根手指,像小家伙要了两支花,左右手各一支,屈臂举在两侧,红艳带点淡斑的花朵轻松便搞过了头顶。 小家伙招着手往人堆里扎去,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像一座冰冷的人型雕塑。顾浔也跟着他站在角落里,依旧惹得路上的少女观望,纷纷投来赞叹的目光。若是仔细去分辨,还能听到讨论颜值和幻想未来的内容。 顾浔替他把衣襟往里收了收,立刻就引来周围抑制不住的尖叫。他顿了顿,怕林宴清生气,又收回手,小心翼翼地去观察他的反应。然而对方似乎压根没有听到那些动静,如梦初醒般抬头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天冷,衣服收紧了,注意保暖。”顾浔喉口紧了又紧,他一碰到关乎林宴清的事情,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接下来还想去哪里?” 两个人又去了附近的寺庙。林老太太信教,自打林家两位少爷出生起就天天念诗诵经,祈佛拜神,将一众心愿翻来覆去地念。老太太在林宅的那段日子里,小林宴清不得不照着她的模样学,虽无甚信仰,也图老人一份欢心而扮得有模有样。 “今儿是个洪福临门的好日子,月老儿和红娘一起下凡来游玩啦,求姻缘子嗣最是灵验!”庙门口摆着摊儿卖东西,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都有,说的也越发离了谱,讨人欢心,生意也是不错的。 “小哥留步……!” 小贩看到恰巧路过的林宴清,见人一身好打扮,是个有钱的主,便想着去拉住了他的衣衫,却被他身旁的男人冷冷瞪着,讪讪收回了手。 林宴清只是听到了近处的喊声,也知道有人在叫他,偏过头去问:“有事吗?” “小哥,来买一符不?”小贩折着腰往顾浔身后的林宴清看去,笑得滑头,“到门前那颗祈愿树下拜一拜,百求百顺呦~” 林宴清愣了愣,拉了顾浔的衣角,顾浔便明白了,领他去摊贩上的位置。 “有些什么?” 顾浔一一给他说明了,拿起几个往他手里塞。他余光瞥到一层翡翠绿,目光流转,便从底下翻出了一块玉佩,交给林宴清。 林宴清用指尖触摸着一块鱼形玉佩,在脑子里描绘出模样。它的雕刻很精致,触感光滑,只是竟与普通款式不同,中间被镂空了,仅仅留下一对鱼和一个圆圈,看上去就像是被涟漪裹在其中的、正在戏水的欢鱼。 小贩凑上前来看了一眼,忽地皱着眉头说道:“哎呀小哥,这块是瑕疵品,还是挑的边角料做的,不太适合您嘞,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他拿起另一块平安锁放顾浔面前:“您瞧瞧,这块是我们这儿卖的最好的!” “是挺不错。”顾浔放眼前仔细端详了会儿,“宴清,要看看这块吗?” 林宴清笑着摇了摇头,攥紧了手里的玉佩:“不了,这块就好。” 两人还买了两条祈福的红丝带,照着小贩指的方向走,绕过一个小胡同,进了堂院,就见一棵偌大的古树屹立在庙堂中央。 那上面是挂了很多红布条的,都是各方人家前来求福的凭证,晚风拂过树梢,那草绿叶儿就陪着祈福一起飘荡。几位心细的女子将铜铃挂上祈福的尾端,如此,祈福动了,铃铛也会跟着清脆地响。或是摘一盏小灯挂上檐角房廊,如萤火虫般闪烁其间。 “这么晚了,都是年轻人会来嚯!” 写祈福得用黑墨,还得是亲自写上的才能挂上去,以示诚意。守树的阿婆拄着老拐,招呼二人过去,面上和蔼地笑着:“月老儿今晚来树上逛一圈,相中哪一张就准了他的愿,你们可要好好写咯!” 林宴清便驻笔在身前,摸着祈福的大小,拼写最简单的横竖撇捺的笔顺,将方形字印于其上。他背对着身后的光线,写得沉稳且细致,并没有注意到阿婆正站在身边看着他。 阿婆夸道:“写得真漂亮的字呐!” 林宴清像只受了惊的乌龟似的缩着脑袋,用身子挡住面前的祈福,失了轻重缓急的调儿。 “阿婆,不给看的!” 阿婆一边捂嘴偷笑,一边走开了:“咯咯咯,好,阿婆不看!” 待写完了,林宴清执意要自己挂祈福,阿婆就给他挑了块好站脚的空地,在地上做起了指挥的工作:“挂那儿,左边点儿左边!慢慢来没关系的,小心咯别摔去!” 林宴清伸手上去,只碰到一堆软飘飘的东西,摸索了半天也摸不到实物,哪怕摸到了,也始终绑不好手上的东西。不知是窘迫还是怎么的,苍白的面上红了些许,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他终于放弃般垂下手:“顾浔,帮我一把。” 顾浔稳稳压住他身下的长凳,闻言踩了上去,接过他手中的祈福,挑了处合适的位置系上。 阿婆已经去指导其他的门客了,他扶着林宴清下地面,触到那双手冷若寒冰,心头惊了一跳,下意识捂进自己的大手里暖着。对方没有抽回手,乖乖地站在那里,如同天真的孩子一般,薄唇微张,热气便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散入空气里。 林宴清带着几分诚恳地问:“它会灵验吗?” 顾浔裹着那双冰凉的手,半天捂不热,就攥得更紧了,嗓音沉沉地道:“会的,阿婆都说了,你的字写得极好。” —你怎么知道月老儿喜欢漂亮的字? 林宴清垂首,再次笑出了声,终是没有问出口。 他所求的,不过一个“是”字而已,图个安慰也好,享个心安也罢,至少都实现了。他本就不信这些,一直到穷途末路之时才去抱佛脚,反倒成了无疾而终的虔诚。灵不灵验,也不重要罢? 如此之后,树古化枯,枕山河而居,有漫天绯色遮阳狂舞,呈万书之势,醉花而倚,如见故人。 一祈:海晏河清,国昌家盛。 二祈:灾消难靡,陌上梦满。 三祈:所念之人一生从欢,平安顺遂。 第4章 落水的木槿花 林宴清等了整整一个月。 他闲来无事,便守着庭外窗花风雨,明白了夏花是如何成片成片地沾染上秋霜,在半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而后漫山遍野归于统一,开遍了一簇簇□□,同冰雪红梅般醒目。 他或许是期待过,想着林朝羡会过来找自己,或是一通泄愤的电话。 他想着,林朝羡会因为他给自己铺的路而发恼,会因为他搞砸了他的婚礼而埋怨,会因为要一辈子被困在那个金融囚笼里而恨他,恨意驱使着他往深不见底的海渊坠去。 他太了解恨一个人的滋味了。 看啊,他是个多么卑鄙的人,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还记得三十一天的最后一个晚上,两人在镇子里待到天昏,直到顾浔说“你该去睡觉了”时才同意回家。 林宴清刚踏进宅子,就径自踱步到院子处,凭着记忆摸到水池边,咬咬牙,将手中的木槿抛进了其中。 木槿太轻了,没有沉重的“噗通”声,只是轻轻地几下弹跳,像用小石子打水漂一样翻了几个滚,而后随着晚风沉沉浮浮。不用想,水面上一定碰撞出了一圈圈好看的涟漪,阵阵泛入焦枯的荷叶杆子里。 顾浔走过来时,他就蹲在池沿边上,发着呆。 “怎么把花给扔了?”顾浔有些诧异,因为林宴清一路上都把花带在身边,好生护着。 “没什么,迟早会分别罢了。”林宴清低笑一声。 “什么意思?” “一朵鲜花呀,在花期正满的时候,你就应该把它采摘了,赏看了,一手攥着纤细的花枝,然后将占有的喜悦分享给其他人。”林宴清淡叙道,“你应该告诉他们,你是第一个得到那朵花的人。” “既然得到了那朵花,你就要负责了。任他放归山野,零落成泥碾作尘,尘归泥底,或是葬入池中,允它去享受片刻的宁静。但请不要像丢垃圾一样将花扔尽烈火里,那太残忍了,触碰到燃烧时的灼热温度,它会受伤,会煎熬,会窒息而死。” 林宴清说着,抬头望向面前的那个人,嘴角啜笑,而后抬手,指着自己挺直的鼻尖,尽管他根本看不到对方的任何神态。 “顾浔,在这朵野花快要枯萎之前,你愿意摘下它吗?” 他难得说话得多了,却是明明确确的暗示。 没有任何暧昧气氛作为铺垫,他又实在太缺乏经验了,一句话说出去,连尾音都颤了几分,面上红热,若不是有灯下阴影和布条的遮挡,怕是早就胆子小地逃开了。 一股淡淡的桂花味扑面而来,顾浔心头一阵悸痛,皱着眉头道:“你喝酒了?” “嗯,只喝了一点。” 林宴清从身后提出一瓶不知道从哪来的桂花果酒,邀功般递向顾浔的眼前。 他是不擅长喝酒的,喝一口都会醉人。虽然那果酒的度数只有个位数,但林宴清喝了大半瓶,整个人已经面热微醺,吐出的都是些不像样的胡话。 “你醉了。” “没醉!”而他还死鸭子嘴硬,把那仅剩的一口果酒塞到顾浔怀里,语气执拗:“你喝。” 顾浔头疼地拿手掌按了按额角,抢了那酒瓶往放在石桌上,转而大步向前,将摇摇晃晃差点站不稳的人打横抱起。 林宴清缩在顾浔怀里,身子微微打颤,不知是害怕还是觉得冷了。 “乖乖坐好。”顾浔在身边说道,嗓音微微沙哑。 林宴清被稳稳地放在一个石凳上面,脊背沾上靠背板,还未清醒过来,面上的笑容就径自定格凝固。 他竟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噗通“声,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直直掉入了深色的水潭里,掀起猛烈了猛烈的水花。风打梭叶,玄云处下了场雨,淋湿了在雨中驻足的可怜人。 下雨了。 一瞬间,林宴清竟感受到一种失落感,就好像不小心沉入了海底,温润的海水掀起一波接一波的大浪,映着红尘下的光芒,亿万颗微粒附着在周身,可他还不会游泳,就快要溺入水中。 听到动静的小土豆慌张张跑了过来,站池边跺着脚,“汪汪汪”地大叫着,又跑到林宴清身边,围着他打急转。 他想要唤顾浔,喉头却紧了紧,如同绷紧的弦,终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顾浔从池塘里回来,土豆又追了过去。他的鞋子上、裤子乃至脸上都沾满了肮脏的泥垢,冷水泡进了鞋子,每走一步,都是难听的咯吱声响。 他伸出卷着纯白衣袖的手,把手里的东西交到对方手里。 那是两支木槿,纯白如雪,因带了池里的细密水珠,在月色的照映下泛着钻石般的银光。 林宴清哆嗦着手,咬牙艰难地问道:“你认真的?” “是。”顾浔简单拭去手臂上的污泥,将人再次抱起,箍在胸前。 “你有洁癖的,”林宴清哼笑一声,冷了声调,却更显苦涩,“为了两朵快要枯萎的花,至于这样吗?” 他问他何至于此。 明明难受地紧,甚至痛苦地连嗓音都藏着隐忍,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那满是泥淖的池塘。 真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啊……一边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林宴清,一边又惩罚自己泡几个小时的浴池,搓上好几遍的手腕,洗无数次的脸颊。 …… 顾浔捡回了花,只道是给他留了希望,别自暴自弃,但他林宴清不知道,把这个当作了拒绝。 他不敢清醒着在人前暗示,于是借了阵酒劲,对着自己,才有勇气说出那一堆话,却也是委婉卑微的词儿,不曾有一丝强硬的意思。 这就好像一个交易。你要我这个人,就趁着今晚风月正好,扬花一道,咱们寻了欢,我便从此不欠你什么了。林宴清想着,他愿意为了顾浔的好留下来,他实在贪慕,那种令他流连忘返的照顾和盛满于心的爱意。 却也不完全是个交易。是什么?诚心恳求?回头是岸?还是喜新厌旧? 他不清楚,但里面确实掺杂了太多情感,叫自己分辨不清了,捋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顾浔不要他了。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都是当局者,哪里找得到人谈一谈这种丢人现眼的糗事。 林宴清一个傻瓜,他不清楚啊! “太卑劣了……” 他只是在那个晚上再次一夜未眠,他只是喜欢抱着枕头蜷缩在被子里,他只是想到连顾浔也嫌弃自己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就痛苦地不能呼吸了,委屈感积聚在胸口,泛起闷闷的酸痛。 他想哭了,却早已没了哭泣的权力,只能将委屈寄宿在一声声呜咽里,淡若秋风。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以慢慢来,再等等,等做好了准备再行动,结果拖到了最后的期限,仍旧没有一点准备。 同样的,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无能,那部黑框手机,还是安静地躺在桌子上,连屏幕也没有亮起一次。 林朝羡啊,你怎能如此狠心…… 林宴清这般想着。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梦想。 …… 盘算着日子,再过十三天就是林宴清的生日了。 然而他却急躁了起来,开始催着顾浔带他去美丽的贝加尔湖畔,而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自顾自朝大门走去。 顾浔当然不会同意,伸着手臂,上等布料遮住了里面因过度清洗而产生的病态红斑。 “不要拦我。” 顾浔听了,不动。 林宴清就放软了嗓音:“我想去那个地方过生日,你带我去,好吗?” 顾浔的手紧了紧,嗓音略哑:“你昨晚……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不是,我很清醒。”林宴清撒了谎,他的语气坚定且沉稳,像冬日零下结晶的泡沫一般,启唇缓缓说道,“你说过会实现我的愿望的。” “现在,我要去俄罗斯。” 顾浔拗不过他,或者说根本不能拒绝他的温言细语,总之,林宴清终于说服了他,赶在天明之前离开了宅子。 他们在淡黄朝色里驰车而行,从北京开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开到贝加尔斯科,从贝加尔斯科开到博尔贾,阿金斯克,赤塔,乌兰乌德,还有一大堆记不得的地方名字,最后的最后,便是贝加尔湖畔。 林宴清喜欢俄罗斯人的淳朴热情,也喜欢中国人的真诚友善。他不会忘记,他是在满洲里口岸办理的签证。那里的工作人员笑意满满,将签证递到顾浔手里的时候,同他们说道: “先生,祝您旅途愉快!” 林宴清也笑:“谢谢。” 他们路过了举世闻名的阿尔山国家森林公园,那里的芳草鲜美,山花烂漫,动物群居,山河锦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便落下一片斑驳。 他们路过了奥利洪岛,听着大浪抚平礁石的奇幻起源,在萨满传说的崇拜下追寻自然瑰丽。 他们还途经了伊尔库茨克,途经了利斯特维扬卡,十卢布纸币上的小钟楼横跨叶尼塞河,在曜日和风下熠熠生辉。 顾浔临时安排了艾伦去接走土豆,帮着照顾一段时间,而后把房子的窗户都一一合上,把院子里的门廊都尽数关紧,又看了看客厅木桌上的那对彩色玻璃瓶,它的周围四散皆是枯黄的花瓣,在灯管底下散着诡异的光。 你知道木槿花吗? 木槿同向日葵一般向日而生,却不能和向日葵一样对视光明的浪漫。它们生于阳光,也死于骄阳之下。 它们只能存活一天左右,将虔诚和热情归还给太阳后,便在无人问津之际悄然离去。 那里的纯白木槿花,终究撑不过第二个白日。 第5章 日落大道 “你在做什么?” 林宴清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跨过三寸高的庭院门槛,绕过院子里遍布的假石林,循着专属于孩童的熟悉声音,一步一步走过去。等走近了一些,温声问道。 那是一个小男孩尚且稚嫩的背影,背影的主人穿着一身黄白中袖,宽松的米色裤子,屈膝蹲在地上,手中一刻不停地挥舞着什么东西,就像一只坐在地上顺毛的小橘猫。 只是这只小猫好像毛不够多,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嗷嗷地喊着痛。 “啊啊啊——哥哥别过来!” 林宴清刚迈出的左脚一顿。 “怎么了?” “我身上长了一只黑球!” “什么黑球?”林宴清思绪一愣,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亏得林宴清的眼神很好,一眼就看见了所谓“黑球”,顷刻间凤目微睁。 “胡闹!”林宴清上前。 “它在我手上动!” 小男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跺着脚地扒拉手臂上那只黑色的小虫子。蚂蚁也像是被他吓到了,急慌慌绕开那只对它来说巨大无比的手掌,几秒钟就绕着圆圆的手臂走了好几圈。 “救命!哥哥救命!” 林宴清已经走到了小男孩的面前,抓着细杆子般的手臂,“刷”的一下把蚂蚁扫回到地上。 身上再没有了被爬行的感觉,小男孩又不怕了,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噢,还可以这样,哥哥好厉害!” “少贫嘴!身子转过去。”林宴清皱着眉头责骂他不懂事,又将人身上都看了个仔仔细细,确认再没有什么蚂蚁之类的虫子才松手。 他瞥过眼,看见墙角砖块底下有一个小洞穴,数几只蚂蚁从那里进进出出,朝着边上摆着的一块面包屑集聚。这块面包应该是小男孩撕下放在那里的,不过指甲盖左右大小,对渺小的蚂蚁来说确实庞然大物。它们需要用很多力气和壮丁才能把它运回远处的洞穴里。 小男孩钻到林宴清宽敞的风衣里,埋脸进去,蹭着脑袋向他撒娇。 明明才入春不久,空气中还是湿漉漉的味道,可是小男孩好似不怕冷,只穿了件中袖,蹲在阴冷的小角落,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林宴清想推开他,可腰上的手臂抱得也紧,怎么也推不开。 “我冷。” 男孩闷声说道,应时似的打了个喷嚏。 “活该,叫你不穿外套。”林宴清将风衣拢紧,堵住四面八方横贯的春风。 春池鸟鸣的院子里,男孩清澈响亮的笑声尤为明显。 “不许笑!”林宴清敲了敲他的脑袋,下手不重。小男孩却立马“哎呦”一下,抱着脑袋,眼睛里硬生生挤出了雾色,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有多脆弱。 林宴清不理他:“我问你,你又逃了功课是吗?” 男孩深知哥哥是认真了,撇着嘴角,从鼻音里发出一声“嗯”。 林宴清闻言,轻轻叹息,语气也随之放缓了。 “家里什么奇玩美型都有,你却偏偏对这些小虫子感兴趣。被咬了不知道多少口,还学不会收敛点,真不知道你这个小少爷是怎么想的。” 男孩看向一边的蚂蚁窝,撇撇嘴:“小虫子有意思嘛,家里的东西都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玩。” 林宴清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上面沾着的黄泥搓掉:“你玩这些,就不怕父亲知道了,再罚你抄书吗?” 他说着,眉目里尽数是温柔,一览无遗。 “怕什么,爸爸现在又不在,这里只有哥哥和我两个人!”男孩扑进林宴清的怀里,咧嘴笑得开怀。 “哥哥才不会去告诉爸爸呢!” 林宴清心尖泛起了涟漪:“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告密?” “因为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温暖的阳光在小男孩的发丝上雀跃,“我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他几乎是不带思考便说了出来,好像准备了很久很久,就等着这一刻的大胆倾诉,好像完整地说出那句话,是他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好像他们从出生到路尾,就该如此相互倚靠着生存。 林宴清的脑子有些糊涂了,却很快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清脆的童声在耳畔回响:“哥哥,我爱你噢!” “你说什么?”林宴清头痛欲裂,松开抱住对方的手,转而捂住脑袋。 他又说:“林宴清,我爱你。” 面前的人又说了一遍,唇齿翕动间吐出的,却是更加成熟的、稳重的少年音色。林宴清睁开眼睛,那人便也跟着景色模糊了,化作一团有形的浓雾,里面隐约映出一个熟悉却高大的身影。 “不对……”林宴清拔高音量又问,“你叫我什么?” “我说……” 声音渐渐模糊,林宴清侧耳去听,下一秒就整个人愣在原地。他所听到的东西,浇灭了心中追寻答案的迫切。 “我记得好像有说过,我林子沨的孩子,不能玩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呢?” 那是与前两个相比,更加稳重深沉的声音,富有磁性,让字里行间都透出深深的威慑力。 那是,他的父亲——林子沨的声音。 然而那声音,对林宴清来说就是噩梦。从小厉声呵斥他的时候是,现在温声问候他的时候也是。 “阿清,怎么站那不动?”林子沨已经年过半百,但因为注意运动,他的形貌举止一点也不油腻,甚至可以说不输于职场上的任何人。只见他微微笑着,朝林宴清伸出了坚实的双臂。 “别傻站着了,过来,让我抱抱你。” 林宴清闻言没动,或者说根本动不了,他的身体,在梦魇之际,从来不属于他自己。 林子沨笑得儒雅温和:“你这么不听话,小心又要受罚。” 他自己走上前去,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着里面深邃的墨绿色瞳孔,深深看进去:“你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每次我看着它们,就会想起挪威黑森林里被浓雾笼罩的沼泽,一旦陷进去,就不能自拔。” 他将手覆上对方的脸颊,用大拇指从眼角处,顺着下眼睑的纹路抚到淡色眼尾。 被碰过的地方顿时开始发疼,林宴清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半晌轻声说道:“……我不是母亲。” 然而他的下颚先吃了痛,随后整张脸被一双大手狠狠捏住,被迫抬起。 “你在说什么?”林子沨像是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近乎痴狂地看着那张酷似他的脸:“做父亲的摸了摸儿子,只不过是想和他多亲近亲近而已啊!你是和你母亲很相像,但我们现在所说所做的,和你母亲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夸张地道:“啊——,难道……阿清你想歪了?” 他故意把语气词拉得很长,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疯狂。 “阿清长大了,是该有这方面的需求,这很正常,没什么好害臊的。” 如此坦白直接的羞辱,居然是来自一个父亲。林宴清的脸色越发泛白,排列整齐的上齿紧咬下唇,闭口不语,却依旧堵不住那人的声音。 耳鸣变得更加严重了,但林子沨的不堪入耳的言论依旧可以直直钻入耳朵,在耳蜗处引起阵阵回响。 “可是你这么委婉地暗示我,”林子沨说:“我会忍不住把你关进金丝笼里啊!” 那只雕花金丝笼,是他留给林宴清的囚笼,是毁了林宴清的永生的劫难。 …… 林宴清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从床上翻身起来,他的头脑还不清醒,用力过猛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失衡感。他下意识用手掌撑着身下的床板,这才不至于摔到地板上。 他坐起身,第一件事情就是喘息。 “啊、啊啊——” 那发泄近乎轻声的叹息,从喉口鼻息里面断断续续地爬出来,无力地悬挂在粘稠的空气中,堆积如重山,堵住口鼻,让呼吸变得愈加困难起来。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声,都顺理成章地减弱减慢。 他被一个人搂在了怀里,这才得了片刻清醒,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刚刚门板被推开撞上白墙时的□□,随后是隐约的字眼,坚硬鞋底毫无分寸地剐蹭地面,有一个人闯了进来,抚着他汗湿的脊背,在他耳边轻声附语。 坚定且温柔。 “宴清,不怕,我在这里。” 林宴清钻进那人的衣襟里,像一条搁浅的岸鱼,顺着海浪的依托重回云边故里,有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他极少表现过如此亲近的动作,即使还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也吃饱了就躺一边去,再不理会那给他喂养吃喝的人。 “你呀,真是个薄情的种。”母亲同他说起这事,弯月眼里便盛满了氤氲雾气。 这林家薄情的种,一个是,两个是,三个也是。 而等他长大了,曾经高大的人都慢慢萎缩,矮小的人依旧小身板,年龄相仿的人又在为自己忙忙碌碌,再没有可以容他钻进怀里的人,那坚硬的性子和林家少爷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而那个温柔的声音还在对他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林宴清没有回答,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比讨厌这样的自己。 ——倒计时第三天—— 顾浔背着林宴清去找了一家蛋糕小店。 说实话,大平原上面地广人稀,他本来没多大信心能在这里找到一家蛋糕店,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他却问到了,从一个酒店员工的妻子口中问到了一家蛋糕店。 他拿着得到的地址,火急火燎赶往那里。很幸运,地方不远,也不偏僻。 女主人热情地招待他,神情里满是激动:“哎呀呀,我真的多久没看到同乡的人了!” 她同顾浔说,自己是也是中国南方人。年轻的时候去了趟俄罗斯,在红灯集市上看到了她男人,便留了下来。她只回去过一次,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俨然一幅家妇的模样。 父亲一生要强,容不得自己的家庭出现这样的污点,直接把她赶了出去。从那以后,她就再没离开过俄罗斯。 她大概已经四五十岁,丈夫以做生意和捕鱼谋生,还有两个正在读大学的孩子,不大的一间屋子却遮挡了数年的风雪。 “哈哈哈,我普通话不熟练了,你不要怪我。”她笑着系上了蓝布围裙,“你要做什么样子的蛋糕呢?我可以给你做,只收你做蛋糕的钱,但是东西你得自己准备……” 顾浔感慨般微微垂眸:“您教我怎么做就行,我付您三倍的价钱。” “呀,不用这么多……”女主人惊讶地瞪大眼睛,急忙阻止。 “您误会了,”顾浔温声笑道,“我赶时间,明天就要来提蛋糕了,这是因为急用才出的钱。” 女主人闻言松了口气,稍稍淡定下来。 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们不敢拖沓,当天就开始准备了。制作材料,打底,烘焙,顾浔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差点把厨房弄得满地都是鸡蛋清。然而时间紧张,他们学习到了很晚的时间,才终于做出了一个像样的蛋糕底。 女主人笑着安慰他:“不急不急,明天再试一下就熟练了。” ——倒计时第二天—— 林宴清恢复了平时的冷清模样,只是喜欢出神了,时常盯着手机看。顾浔每每凑过去,他就将手机切回黑屏,仿佛那个黑色匣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可真像一只高度警觉的黑猫,虽然看不到了,也能将身边的动静尽数收揽。 不管是皮鞋踩在木板上的沉重,还是微风吹起衣摆边的轻盈,或者是顾浔故意换了一双棉底拖鞋后的无声,他都能感知到。 顾浔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宴清,吃块苹果吧。”顾浔端着一盘削皮摆好盘的水果,用牙签戳了一块送到他嘴里:“在看什么?” 林宴清咬了一口,甜蜜的果汁便铺满了口腔:“看手机。” “手机里有什么?” “不告诉你。” 他们正位于一个富有俄罗斯风情的小镇上,租了不大的一间酒店,位置很好,拉开茶色窗帘由内望外,入眼便是层层叠叠的经典尖顶木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在那片冰雪地上。 有成片的白桦林,有简朴的小木屋,眼睛再放远些,望到世界天地相接的纯色尽头,还有那深不可测、令人魂牵梦萦的贝加尔湖,像一块珍贵的碧蓝宝石,只露出小小一角,将剩下的部分全部藏匿进林木之中,长成了一朵花。 他可真好看,什么模样都好看。 顾浔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形容词。一切情感好似都回归到最原始的形态,抛弃不必要的藻饰,剥开内核之所,他用一把火烧了早已腐朽的心房。 顾浔还是想笑。 “我本尊就在这里,你看那些照片干什么?” 林宴清愣了愣,天真地抬头望他:“我没在看照片……” 他剩下的话,在听到对方揶揄的叹息后,全全哽在了喉口里。 “少自作多情了!”林宴清踹了他一下,力道不大,光裸的脚踝在暮色下泛着殷红暖光,引来对方更加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在洗浴间待的时间更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几不可闻。 顾浔真怕他出什么事,就在浴室外面搬了个小板凳坐着,盯着头顶上方白花花的天花板,隔一段时间问两声,听不到回应就破门而入。 林宴清听到开锁的动静时吓了一跳:“你进来干什么?” 顾浔倒是一点也不害臊,听到回应了,兀自又退身合上了门。 “你不回我,我当然要进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流氓!”林宴清咬牙说着,对着那个背影丢出去一块肥皂,肥皂正正撞上关上的门板,掩了门后那人沉沉的低笑声。 “你不能再进来!” 顾浔说:“好。” 于是林宴清再也不敢不回他的话。哪怕是冲澡的时候也会竖起耳朵机灵地听,生怕他在一个头脑发热,做出什么难堪的事情来。 ——倒计时第一天—— 他竟出奇地积极起来。 天空还是黑漆漆的时候,他就早早起了床,仔细洗漱干净,又贴着墙慢慢走到床头边,把顾浔昨晚放在他身边的衣服摊开,摸着上面的衣褶翻到正面,再套在身上。 过程是比较漫长的,如果稍微耐心不好一点的人来做这事,没几下就一弃了之。 好在林宴清的时间很多。 他开了窗,灌进来的空气在房间内驻足回旋,从干冷变得有些湿冷,闷得慌。他的额角冒出来一层细碎的薄汗,又在一次次穿衣服的时候被毛领和碎发擦了个干。 顾浔顺着他的心意,把他带到了利斯特维扬卡镇。 那是位于安加拉河汇入贝加尔湖的地方。 他们是先租的车,到了镇上的边缘,才踱步去的镇子里面。 他们只是随处走走。一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热情的人。远远相遇,到挥手打招呼,再到错身离开,是当地人最惯用的生活方式。 “Маленькаякрасавица, ты пришлаодн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他打招呼。 林宴清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你好……?” 他朝那人伸出手,却被一把握住,揣进那人温暖的衣兜里。 林宴清更加不解地把头转向右边。 顾浔横着一双眼睛,眉尖微挑:“Онмой.” “О, брат, расслабься! Простохочешьсказатьпривет.”男人立马收回坚实的手臂,转而捂住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了好一会儿,似乎就在等顾浔的反应似的。 “Мнененравитсяпозволятьнезнакомомучеловекуприкасатьсякнему.” 顾浔对着男人那边淡声说着,却引来对方更加无情的嘲笑。 两人时不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好像很开心,直到车要发动了,男人才终了这场对话。 “Ладноладно!”男人缓了口气,朝后座的空位走去,“Твойлюбовникпрекрасен!” 等男人的声音彻底消失,林宴清问道:“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顾浔捂热了他的手,重新戴上手套。 “你可真不怕冷。” 林宴清愣了愣,随即嘴角挂上了一个小小的弯钩。 “你可真不嫌烦。” 利斯特维扬卡很小,只有一条主街,一边是小镇,一边就是贝加尔湖。 走过主街只需要二十几分钟,他们却花了将近三个小时。 顾浔把身边见到的景物一一和林宴清说明了。说后方山坡上成排的金黄银杏,前面场院座椅上仰起头晒太阳的老人,说苍蓝天空中偶尔低空掠过的几只美丽鸥鸟。 顾浔拉着他的手,贴上树木古老斑驳的树纹。 他们坐过火车,那种复古式蒸汽火车,避开镇子上的屋舍,沿着翠绿群山的边缘肆意穿行,尘微在空旷的车厢里面飘荡。 穿到了心心念念的贝加尔。 “我可以去那边逛逛吗?”林宴清问。 “嗯。” 顾浔下意识跟上前去。 “别来了,”林宴清回头笑了笑,拦住身后那人,“我一个人就行。” 实际上,就在刚刚,他听到有人给顾浔打电话,而当顾浔接起来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先去忙吧。” 顾浔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是蛋糕店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拐过前面那个弯口,往里走一段路就到了。 “听话,你先回去。” “那你小心点,别绊着哪里了。”顾浔顿了顿,又补了句。 “别走太远。” —我怕我再也找不到。 “…… ” 林宴清沉默了一下,随后咧开嘴角,笑意比刚才更加得深,比浮光掠影下的湖水更加纯澈。 “放心啦,我知道回家的路!” 他息了声响,慢慢隐入云海处的日光里。他像是个没有畏惧心的孩子,向着心念所至的东西,渐行渐远。 风衣外套,顾浔是给他拉拢紧的,现在又涨了开来,海风一股股打在深咖色毛衣上,寻找任何能够容许它钻入的缝隙,灌进不曾久见天日的白皙肌肤,将下摆吹送地不成方圆。 前方未卜,那日光渐染了他的身形,顾浔悄悄抬起手臂,一只手就能把林宴清给盖严实了。 他透过指缝之间少有的清明,擅自除却了日头的明媚,直到那个渺小的人变得越来越小,化作一条线,一个点,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 ————————————— 林宴清是这么瘦的一个人吗? 顾浔反反复复地在思考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完全被这个问题给缠住了,脑子如丝线般绕在一起,乱作一团,却又好像平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使用的时候,它就不需要被解开。 “呀,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好差啊!” 大概连顾浔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失魂落魄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状态很差吗?” “是的嘞!我见你第一下就吓了一跳,你看看你,整张脸耷拉下来了!” 女主人把镜子推到他的面前,又到柜台那里将东西取出来,口中不停地絮絮叨叨。 “是不是昨天晚上熬了夜,你们年轻人真不听劝,我儿子也是这样,怎么说都不愿意早点回家,就喜欢玩到很晚才睡觉!” 顾浔低头:“应该是睡晚了。” “要不这样,我先熬碗汤给你喝了吧,”女主人皱眉,心疼地看着他,“今天可是您爱人的生日,不能这样去见她……” “不用,他很晚才会回家。”顾浔偏头看向窗外,街道空旷,“我带了蛋糕回去,再收拾一下自己。” 他笑着说:“他见了,肯定高兴。” 顾浔提着精致包装的蛋糕守在路口。 他自己做的蛋糕确实不好看,和商店里的简直天差地别,引来路人无恶意的招呼和打趣。他一一礼貌应了,守在原地,直到夕晖与繁星落幕。 顾浔没有准备礼物。 他想着,这礼物没给林宴清,就当是先欠着,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走了,再还给他。 林宴清是怕冷的。 顾浔有些暗自庆幸,今年十月初的贝加尔湖,还没有落雪,还没有结冰。不然那一件小小的风衣,怎么挡得住寒漠的冰意。 顾浔离开了俄罗斯的圣地。 他回到了顾家,认真操持着家中一切商务。没过多久,就接手了老董事长的位置,将公司里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林家在他的扶持下,也慢慢地开始东山再起。 他本来要娶回来的夫人在年初跑了,什么踪影都没留下,成了众人的饭后谈点,有人说是她的错,也有人说是他的错。 顾浔大都一笑了之,将一切舆论的真相,都掩藏在手机的短信记录里。 “我可从不失约。”——by温小姐。 顾浔头脑一热,以“拓展家族事业”为由,在宅府后院挑了块地方,包了片山,闲暇时租人来管辖。 时过境迁,荒凉山岛皆尽烂漫山花。 他把红玫瑰卖给了热恋中的疯狂情人,把马蹄莲卖给了情同手足的真挚朋友,把茱萸卖给了倍感思亲的异地游子。幸运地是,花朵长势很好,生意也一直很好。 他还有自己的一块地,不大,就三四亩,横在屋檐桥头,用温棚好生养护了一辈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林宴清是这么说的。 他当时是怎么回他的来着? 他当时,在昏黄的纸页上面写上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衣袖滑过桌面,将墨汁打翻在地,将黑色的身影搂紧怀里。 ——我种了漫山遍野的木槿花,风打梭叶,玄云处下了场大雪。 “林宴清啊,花期快要到了,你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