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几度隔山川》作者:无聊君 文案: 她本是尊贵无比的京都贵女,一朝江山易主,跌落尘泥。 原以为低嫁可于乱世中求得庇护,却被悔婚厌弃;为求容身,没入宫中,又惨遭倾轧。 世间诸般苦,她将如何在逆境中为自己挣得一个光明天地? 大漠归来的青梅竹马、相识于微时的青年才俊、欲擒故纵的放荡王爷,历经沉浮之后,她又将执何人之手,笑看尘世繁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鹿鸣 ┃ 配角:梅砚寒,丘原,段漠 ┃ 其它:梅凌寒,姜惠卿 一句话简介:当命运重新洗牌,谁将逆袭? 立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衡阳雁去无留意 大船沿湘江北上,一路行来甚为顺利。天气渐转暮秋,天高云白,两岸层林尽染,旅人心境开阔,又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一行人等皆感愉悦。每到一地,池鹿鸣对照往日诗书所述,似如亲身所历,心中驰骋出一日千里之势,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是日响午到得衡州府,侍女小满探头仰脖几番张望,并未见得高空中有人字雁队,只嘟哝着"衡阳雁去"果然是无留意,叫她千里迢迢亦不得一见。众人皆笑,一行人择渡登岸,换车往客栈行进。 及至临近城内最大客栈回雁馆,门前已有车马先入,待停,一待女扶一妇人先下。妇人妆容得体,衣着虽不十分华丽,但质地精良。主仆言语皆为旧京口音,后有一垂髫小儿,非中原发式,却着中原服饰。池鹿鸣正欲下车,隐约间见妇人似曾相识,犹疑不前。 长随何从机灵,示意车夫停车,自己前去打听。片刻回来禀告主人,驿馆前来夫人梅氏原是中原人,后嫁外邦商人,此番归来探亲,于前日到衡州府。因其少时曾居衡州,故在客栈多留几日,刚才想必是寻访旧地归来。 "娘家姓梅,嫁入中原,曾居衡州。"旧事故人浮上心头,池鹿鸣按捺住激动的心,再三与何从确认:"她果真是姓梅?" 梅夫人,是梅姐姐,是她!池鹿鸣恨不得立刻上前,拉着梅姐姐的手,就像童年时那样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时刻叫唤着梅姐姐。 "贵人与这位夫人是故交么?"小满欢声问道。 故人,当然是故人,当年的她,便如这异族小儿一般大小...... 故人游故地,彼此道说什么? 问她过去?十年和亲,大君已逝,小儿在侧,毋需多此一问。 问她前路?她此时乔装归乡,必是求归中原,然而江山已易主,谈何容易。 或她一别十年,更念及往日各位故人,要问他们何在?鹿鸣无意代答。 此刻池鹿鸣忽然想起年少时,也是这般时节,仆妇将凉席滚成筒状立于地上翻晒。两人于午间偷偷放倒一个,两人拉开各从一端滚入席内,彼此头枕草地、眼望蓝天,喁喁细语女儿心思......那一日至今,不过十余年矣,然而十年踪迹十年心,大家都已历尽千山过尽万水。 "客栈太吵,还是去驿馆歇息吧。"鹿鸣对何从道,她如今并不适宜于此时此地见她。 故人,终是故人。 ☆、儿女嬉笑牵人衣 祥丰廿年冬月朔日(十一月初一),济泉县主拆开仆妇刚送来的贴子,看了一眼,笑着对身旁的女儿池鹿鸣说:"你的梅姐姐要回京了。" "真的吗?哪一日?"池鹿鸣兴奋地跳起来,高兴得快要飞了:"母亲,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梅姐姐?" "你梅伯伯初六回京,初八去好吗?"济泉县主笑骂:"看你的样子,又失仪了,要是在你外祖母家……" "哎呀,母亲,这是池府,咱们自己家,又不是公主府。"鹿鸣不满意母亲老是用公主府来压她,觉得扫兴得很。 池鹿鸣的外祖母淮浦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长姐,当今圣人祥丰帝即位后,封为大长公主,是大祥皇室现存位份高者。淮浦大长公主年虽居长,但从不以家族长者身份干涉皇家之事;位虽尊贵,但通理知事,绝不干涉朝政;严于律己,其家人都被她约束得从不出格。是京兆尹最为夸赞的皇室成员,从不给他添麻烦,极为省心。这位大长公主平素少与人亲近,与皇帝侄儿都保持一定距离。 大长公主,鹿鸣真的很难把她与外祖母这个亲密的称谓联系起来,印象中外祖母除了与驸马亲近之外,与儿女孙女都极有分寸。池鹿鸣的母亲济泉县主是大长公主的长女,她素日恪守公主府家训,行事严谨有度,但她与其母亲性格相异,生来喜热闹,爱交友,且她极爱孩子,比母亲大长公主更易让人亲近。 池鹿鸣私下不止一次地想,她的外祖母大长公主就像个被人供奉的菩萨,少了几分人气,估计圣人下了朝都比她和善真切。只有哥哥池鹤鸣才会喜欢长住公主府伴着两个活菩萨,她是凡人,还是喜欢池府这等人间。 池鹿鸣度日如年,数着指头过了七天,终于到了初八。这一日她大早就起来了,穿了一身紫色的昭君服,并无任何绣花,仅帽边、袖边、裙边用纯白狐毛滚了一圈;也无多余的配饰,仅戴了一套玉饰,高洁出尘。 济泉县主出自公主府,对服饰妆扮眼光独特,坚持少年不衣花不用繁饰,一切尚自然与简洁。她看着小女儿,果然少年青春!兀自感叹,只有到了她如今这般年龄才需要衣花插簪,以外饰来弥补逝去的青春。 梅岭与池遇同为武将,两家为通家之好,府第又相邻,不过是拐了个弯就转到了梅府正门。梅岭已上朝去了,梅夫人并女儿梅凌寒、儿子梅砚寒在府内。因梅岭外巡湘江军务,携夫人与儿女并行,池鹿鸣已有一年不曾过来梅府了,她到了梅府后,脱帽、解开风衣、再一并交给梅府下人,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顺溜。 池鹿鸣向梅夫人见过礼后,就直奔后院,自己去找梅姐姐与砚寒了。济泉县主看着女儿如此不见外,不禁摇头失笑,梅夫人也毫不介意,两位夫人自去叙话。 池鹿鸣熟门熟路地跑到了梅凌寒的院子,她一直念叨的梅姐姐正在清理从衡州带回京城的行李。刚及笄的梅凌寒比鹿鸣年长许多,她是梅岭长女,自幼不拘为女儿养育,虽身量不高,但好骑射、善剑术、精于书法,最难得的是性格持重,自有一股凛然之气。ibn鹿鸣自幼非常崇拜她,言行间常无意模仿。 梅凌寒见到池鹿鸣来了也很高兴,她不好闺阁女红,素无手帕交,这个小尾巴就像她的亲妹妹一样,都一年未见了,也煞是想念。她父亲梅岭派往岳州衡州等地视察湘军,因她母亲是衡州人,故一家跟随而去探亲访友。她此行给鹿鸣带了许多礼物,两人一边清理,一边说道旅事趣闻。池鹿鸣心生羡慕,恨不得父亲明年也能外放出去。 不一会儿,梅凌寒的弟弟梅砚寒也过来了,他也给池鹿鸣及其兄长池鹤鸣带了礼物。他给池鹤鸣的是岳州岳麓书院与衡州石鼓书院的刊集,鹿鸣翻了翻,都是两院学子政论,太无趣了,鹿鸣甩回给傲寒,嗔道只有他们俩夫子才会喜欢这些。 池鹿鸣再看他给自己的礼物,是一个圆圆的小竹筒,里面有一把精致的竹木小扇。扇子易得,但这把扇子是他亲手随衡山匠人砍竹而制,又特意带到南岳衡山之巅通过灵气。南岳衡山佛道并存,他特意让它通了佛气又借了道光,再去了李泌读书处敬奉过,故号为儒释道三通扇。鹿鸣谢他独特心意,又为三通扇名字大笑不已。 所有的礼物中,池鹿鸣最喜欢梅姐姐给她的几件长沙窑烧制的瓷器,虽然技艺并不精湛,成品也不如官窑精致,但颇有意趣。制作时先在生胚上刻了岳州当地文人的诗句再行烧制,其诗作者虽不知姓名,但亦颇有佳句,不似京城应制诗作刻板,很有些野趣。 她最喜欢一个小花瓶,瓶身普通,但瓶颈极细,仅能装一枝花儿。可这么小的瓶上却有一句诗:小流通大河。真有趣,鹿鸣噗然一笑,这偏远之地的作诗者竟好有志气! ☆、芙蓉生在秋江上 梅夫人有一正事相求于济泉县主,此事亦是他人转求,需得济泉县主应下,她才敢答复。 梅岭此番奉旨巡视湘江沿岸练兵,所到岳州、衡州、郴州与零陵四地,与各地官员均有来往。及至零陵时,当地一位黎姓军医有一女容貌绝美,欲自荐入宫,苦无门路,此次在军正夫人招待梅夫人的宴会上,黎夫人主动相求。 济泉县主不以为然,道:"偏远之地,未有见识,想必是三分姿色说成了十分。" 梅夫人笑道:"妹妹,我当初也是如你今日所想。因众人皆言美貌异常,推脱不过,我就见了一下。"她顿了一下,忆起那惊鸿一瞥,正色道:"黎医正之女与凌儿同龄,比凌儿还小半岁,竟果真是绝色,可堪称国色!" 济泉县主闻言惊叹:"蛮夷之乡竟能养育出此等人物!" 梅夫人笑道:"据说那位军医全家除了这位小姐之外,都相貌平平。" 济泉县主失笑,道:"这姑娘想是纳了全家之精华与福气。" 梅夫人又道这位黎夫人颇有几分见识,自恃奇货可居,不肯轻易将女儿许人,至今从未议亲,只待时机以搏全家前程。 这事济泉县主应下了,待下次进宫,她可以跟皇后提提。民间皆云,娶妻娶贤,娶妾娶貌,为皇室张罗几个美貌小星,这不足为事。 梅夫人见她应下,便让人去信请黎小姐年后赴京。此等事宜,于三家都有益无害,彼此皆乐见其成。 此事了了,济泉县主也有一事要说与梅夫人。 户部尚书姜复来的夫人卢氏今岁秋日因小产竟致瘫痪,济泉县主当时过府探望时也陪着卢氏伤心一番,梅夫人听闻也是怜悯不忍,当下邀约济泉县主明日陪她再去姜府探望。 次日,济泉县主携池鹿鸣与梅夫人会合同去姜府。鹿鸣见梅姐姐未来,很不高兴。济泉县主道:"你梅姐姐要准备待选之事了,不再有时间陪你疯玩了。"梅夫人虽一向端庄稳重,此刻也露出笑意,她的女儿在京中闺阁中甚有名气,此次皇室为太子选妃,梅家很是期待。 到了姜府,府里各事井井有条,下人来去有礼,竟未因女主人卧床而有失。济泉县主与梅夫人对视,彼此充满疑惑。姜夫人卢氏出自范城卢氏名门,品性高洁、才情卓绝,但容貌一般,持家能力更是平庸,即使未病之前也未见有如此能力。 两位夫人进了内院后才知,当下理事的竟然是卢氏唯一的女儿,仅比鹿鸣大两岁的姜惠卿。两位夫人皆赞叹不已,济泉县更是直叹女儿鹿鸣不如。 但女儿再能干也弥补不了姜夫人失子且瘫痪的苦痛,她见了二位夫人又免不了一番伤心哭诉。她仅有一女,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怀有一胎,已有七月,却因自己不慎摔了一跤致使小产,且累及下肢瘫痪。太医看过后直言除非华佗再世,否则此生再也无望站立。 两位夫人陪着卢氏同哭了一番,然而事已至此,又有何法。二人只能以言语相慰,让她宽心养病。但这些话,姜夫人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如何能真正慰解自己的苦闷。 卢氏的女儿姜惠卿陪立在边上,面无表情,心下很是不快,她的母亲总是这般懦弱可怜,逢人便是哭诉。不一会儿,又有下人来请事,姜惠卿只得向两位夫人告退,自去处理家事。 姜夫人又向两位夫人说道惠卿理事之内情,自她病倒后,姜复来有意让妾室代为主事,她亦同意,未曾想遭到女儿姜惠卿极力反对。在姜惠卿与父亲争执一通后,姜府即由年纪尚幼的小姐代为主事,竟然比主母素日理家还要好,现下姜夫人只管养病,完全不为内务操心。 鹿鸣见她们念叨家事,又不喜母亲拿她与能干的姜惠卿对比,非常无趣,自去到廊下透气。 未几,姜惠卿带人托了几份点心过来,见鹿鸣叮嘱道:"别跑远了,呆会儿找不着你。"全然一幅大人口吻。 池鹿鸣见她那作派与口气,朝她翻了个白眼,气道:"我又不是娃娃,你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 姜惠卿心里想笑,面上故作严肃,引导她道:"那你也应当喊我姐姐。" 池鹿鸣不应,在她的心里,除了梅凌寒,其他人似乎都不配让她尊称姐姐,她只服梅姐姐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全书最美的小姐黎海棠即将登场? ☆、千门开锁万灯明 年前,永州军正回信给梅大人,歉然道那位有国色之姿的黎海棠小姐年后不能如期来京,因为她的父亲于一日夜间骑马,不慎摔下伤了脑袋,殁了。 梅夫人遗憾美人命途不济,待她守完三年父丧,已然不小了。如弥勒佛一般的梅大人因体胖而额外心宽,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上元节到了,池鹿鸣早就闹着要看花灯,拉着兄长池鹤鸣、梅凌寒与梅砚寒姐弟一起同去,大家都乐意陪她逛逛。 元宵节取消宵禁三日,万民同乐。走到长街上,花灯如昼,火树银花,人潮拥挤。有灯火祭祀、有民间艺人百戏;还有各类小吃摊贩;龙灯焰火更是不少。随着人流攒动,又多有年轻男女成双入对逛着,大家对着盛景丽人都兴奋不已。 一堆壮仆围着他们四人,缓缓行走在人群间。鹿鸣拉着梅凌寒当先,池鹤鸣与梅砚寒随后,两人一路讨论灯谜上的诗文,不失为一对好文友。 池鹿鸣看到什么都觉得甚为稀奇,什么都要买,吃食、花灯、荷包、绣件、甚至还有低劣的银首饰,梅姐姐嗔道:"带回去又是一堆废物,何必浪费。"鹿鸣不从,只要随心而欲。 梅砚寒笑吟:"贾可得物,亦可得乐。"随后又补充道:"贾之得乐也值。" 池鹤鸣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个说法独特。"想了想,又赞他:"通透!" 池鹿鸣见有人支持她,更是得意,与梅砚寒相视一笑。 走着走着,大家竟然碰到了姜惠卿,四人诧异她这个姜府当家人怎么得闲出来?她笑道:"就是圣人一年到头来也得给爹爹他们休沐几日,难道还不允许我给自己放个假?"又向四位公子小姐传授管家之法全在驭人,驱使他人行事即可。众人皆叹,凭她这番言论竟可去吏部应差了。 姜惠卿还带着弟弟明卿,他们俩虽不同母,且惠卿一向甚不待见姨娘,但姐弟关系却罕见地和睦。姜明卿比鹿鸣还小一些,是一个瘦弱、羞涩的小男孩,下巴处有一颗淡色小痣,比鹿鸣要矮很多。他恭敬地对唤了哥哥姐姐并一一行了礼,也乖乖地唤鹿鸣为姐姐,众人又笑。 六人聚合后继续往前逛,又走到一个糖画摊前。 一位老者坐在小凳上,面前一幅摊子,一头是炭火,烧着麦牙糖,并一块画板与工具;一头是一个转盘,圆盘四周标有各色图画,盘上指针转到什么图画,他就用炙热的糖汁随手浇出一个相应的糖物成品出来。 池鹿鸣赶上去一看,大都是动物、植物之名,除了十二生肖,还有凤凰、蝴蝶、花朵、花蓝等。老者见来了一群人,一边大声叫嚷"一文一个"招揽生意,一边手不停歇地浇出各种形状的糖画,又迅速融掉,换个图案再浇画。 这么有趣,池鹿鸣当然要停下来玩玩!梅凌寒年岁最长,大家都请她为先,她随手一转,即到凤凰! 老者笑道:"小姐好手气。"右手随即单手浇糖,很快,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就成了。他再在糖凤凰正反两面各插上一根大竹签,又用刮刀小心剔出,再递给这位小姐。梅凌寒笑笑,退了半步,让身边的侍女接下。 姜惠卿第二,她使劲摇了一下,转杆忽啦啦迅速转了好几圈,后渐渐停在蝴蝶处。老者立即浇出一只蝴蝶,用一根小竹签插上递给她。 池鹤鸣与梅砚寒二人不肯玩,让与他们。池鹿鸣说她是姐姐,让给明卿弟弟先来。 姜明卿轻轻地摇了一下,转杆摇到猪。老者又立刻浇出一只糖猪,猪尾巴还绕了几个小圈似打结,煞是有趣,姜明卿高兴地接过一支竹签粘着的小可爱。 最后轮到池鹿鸣,她用食指带着转杆顺了一圈再慢慢放下,转杆悠悠地转着,眼看渐渐指向花篮。鹿鸣高兴极了,糖花篮有个提手,可以用竹签横挑着,更有趣味!谁知转杆到了花篮处并未停下,仍继续晃晃悠悠,及至越过与花篮相邻的花朵,又到了与花朵相邻的凤凰才缓缓停住了。 鹿鸣好生失望,大声嚷道:"我不要凤凰,我要花篮!" 老者态度极好,连连应道:"小姐既然不要凤凰,那老朽就给你浇一个花篮咧。" 梅凌寒问鹿鸣:"你为何不肯要凤凰?" 池鹿鸣答道:"梅姐姐,咱们有你一个凤凰了啊,要个不一样的不更有趣吗?" 老者连连称是,极力撺掇她们改要花篮。 姜惠卿不管鹿鸣,上前对老者呵道:"她摇的是凤凰,你就得给凤凰!" 鹿鸣看着惠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发火。 姜惠卿骂道:"你个傻瓜!只有凤凰才要用两根长竹签才能撑住,因为凤凰很大,要的糖更多,他就舍不得了,一只凤凰都可以浇好几个花篮了!" 大家方才明了,只道士别三日果然刮目相看,姜府主事小姐谁敢唬弄!笑过后,池鹿鸣亲手从老者手里接过浇好的硕大凤凰,又与大家边笑边走。 这时,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男子,要用十文钱买鹿鸣手中的凤凰,鹿鸣奇道:"你不会用十文钱自己摇吗?" 那男子扭捏道:"不瞒小姐说,我已摇了数十次了,既没摇到龙也没摇到凤凰。就想请小姐让个彩头给我。" 鹿鸣本不喜凤凰,想要的是花蓝。眼见有人愿意买她的,反倒让她得意与珍贵了,她骄傲地回道:"不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你再自己摇十次吧,哈哈!" 梅砚寒见她促狭,大笑,接过鹿鸣手里的凤凰,左手像护宝一样高高举着,右手拉着她走了。 那男子倒也不尴尬,羡慕道:"金枝玉叶,手气好,命势亦好!" 糖画老人乜了他一眼,恨他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唱道:"衣绫着绸,未必有福;我等衣葛,自得其乐。" 邻摊的米糕老板笑道:"你个小气老头,是因为一下被摇走了两只凤凰,心疼了吧。"众人一阵哄笑。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第二、随手一摇,伏各人命运。 ☆、人生自古谁无死 又是一年春草绿,池鹿鸣计划的一系列春季赏花活动未及安排就告夭了,她的外祖母,淮浦大长公主薨了,按丧制,她要服小功,服丧五个月。 一个平常的春日中午,午膳后长公主说略有些头晕,驸马要请太医,公主说不用,躺会即好。她一直有头风痛的毛病,往常也曾这样,并无大碍。待晚膳时长公主仍未醒,驸马亲自去唤,她已然归西而去,驸马为自己未坚持及时请太医而深为悔恨。济泉县主亦极是伤心,母亲未置一言即去,让她很难以接受。长公主幼子县公沈沉当时不在京城,待日夜兼程赶回灵前,长跪不起,以不孝自责不已。 这是池鹿鸣人生里第一次直面至亲死亡,她内心莫名地害怕。原来死亡就潜伏在身边,竟是如此真切。她前天才跟随母亲回公主府,与外祖父母一起用过午膳,外祖母盯着她,让她很是拘谨,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恭谨地注意自己每一个动作是否符合礼仪标准。外祖母并没有说她,只是淡淡地对她的母亲说:"略娇惯了些。"济泉县主不以为然,回自己母亲道:"女儿当如是养。" 未曾想,仅隔了一日长公主就与大家阴阳相隔。当公主府来报信时,池遇告知夫人,还被济泉县主痛斥一番。此刻外祖母脸白得吓人,着品级大服平躺在大大的灵柩里,什么也不知道了。鹿鸣一想到这就非常恐惧,父母与舅舅都没有时间顾她,她就去找哥哥。 池鹤鸣几乎全部时间在陪着他的外公——伤心欲绝的附马。他见妹妹招唤自己,便告退出来。十岁的池鹿鸣脸色惨白,拉着哥哥衣袖哭泣不已。 鹤鸣很是耐心,让妹妹哭了个痛快,问道:"你是想外祖母?" 鹿鸣想了想,不答,外祖母于她并不十分亲密。 鹤鸣又问:"你是担心母亲伤心过度?" 鹿鸣又摇了摇头,母亲固然伤心,但她一向好强,此刻打起精神在张罗各项事宜,俨然是公主府的主母一般。 鹤鸣摸了摸她的头,再问:"鹿儿是自己怕死,对吗?" 鹿鸣看着哥哥,哇地一声又哭了。 鹤鸣没有嘲笑她,用手巾轻轻地给她擦了脸,温和地跟她说道:"生老病死是为人生常态。"他又想此话过于刻板,指着户外的花,换了种口吻对妹妹说道:"就像春天的花一样,有开也有谢。" 鹿鸣想了想:"如果光开不谢,树枝都要压垮了。"说完,对着兄长又笑又哭。 长公主的丧礼极尽哀荣,停灵四十九天,僧道共做水陆道场。 在起灵送往皇家陵园前一日,发生了一点纷争,长公主异母妹妹贞明大长公主的孙女傅家小娘子们与驸马族孙女沈访娘发生了争执。 驸马沈笙原出自诗书名门大族江南沈氏,至驸马祖父辈已日渐式微,驸马父亲尚还领有低级职位。因他好仪容、好才学与好脾气被皇家钦点作婿,其父这一支才勉强稳住。驸马伯父那支现仅存一个十四岁的孤女沈访娘,养在驸马亲兄弟家,靠驸马接济度日。公主大丧,沈访娘感恩,持孙女礼日夜守灵尽孝,比池鹿鸣这个亲外孙女尽心多了。 争端起因并不难猜,无非就是贞明长公主的孙女们看不上沈访娘,不愿与她同席而跪,并一些言语讥讽。沈访娘不敢与她们争端,站起来欲挪到外廊再跪。鹿鸣本是跪在近里前排,偏正好出来看到。也不知触了她哪根神经,她分外气愤,冲过去二话不说就扔了其中一位傅家小娘子的跪垫;傅家小娘子们人多,不依不饶一起哭闹起来。鹿鸣更不解气,叫来仆妇,要把这些扰乱她外祖母灵位的不孝亲戚立即轰出公主府去。 沈访娘拉着盛怒的鹿鸣哀求不止,又朝傅家小娘子们请罪不辍。池鹿鸣以主人自居,直闹得济泉县主过来才略为收敛。济泉县主并未在众人前呵斥女儿,让人把鹿鸣与访娘都带下去休息。她亲自哄好了傅家各位小娘子们,又向姨母贞明公主告了罪。贞明公主言说惭愧,带了自家孙女先告辞而去;第二日出丧起灵,也未让她们再来。 济泉县主回到花厅看着吵事魔王池鹿鸣一脸无奈,这孩子太闹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与场合。没有长公主的公主府,鹿鸣是谁也不怕了。她满脸倔强,并不认为她自己的行为也有扰灵之嫌! 池鹤鸣责怪妹妹道:"你这样你让访姐姐多么为难?"有句话他不好说,这样其实是让外祖父驸马沈家更为难堪。 池鹿鸣听后更加闹嚷,直道就是访娘懦弱,凭什么要避让?沈家历为大姓且百年清贵,公主还是沈家妇呢!她的舅父亲沈沉听了她这番"公主乃沈家妇"的高论头疼得很,摆摆摇手让她出去了。 经此一役,池鹿鸣在京城贵族圈以暴躁凶悍闻名,宫里很快也听说了,据说皇后私下评说道:"原有武将血脉,远不及姑姑大长公主风华与修养。" 作者有话要说:池鹿鸣第一次面对死亡,是阿兄在宽慰。 ☆、年年乞与人间巧 大长公主丧事过后,驸马伤心加自责,身体一直不好,池鹤鸣长居公主府侍奉于前。沈沉在公主陵结庐而居,守三年母丧。 公主府失了女主人,济泉县主一人要管两府,操心不已,她看着一直未娶妻的弟弟沈沉甚是头疼。长公主于生育上颇为不顺,在济泉县主后,连失两胎才得此子,因其自幼身体不好,平日也不甚拘束他。沈沉似乎无意入朝,在外广结朋友,甚有慷慨之名。他的婚事有些不上不下,但他从不焦急,似乎无意。想着守孝三年以后,他的婚事更是麻烦。 济泉县主很是为弟弟的婚事焦心,每次去公主陵祭拜时总是念叨不已,求母亲眷顾。被念叨的当事人沈沉也不管她,自随她去。济泉县主直念得池鹿鸣烦躁,忍不住对母亲发牢骚:"外祖母在世都未能应付之事,未必去了地府就有了法力?"济泉县主大为恼怒,怒斥女儿无礼,誓要教训她。鹿鸣吓了一跳,马上老老实实地在灵前跪拜赔礼,再不敢口无遮拦胡乱说话了。 待池鹿鸣除了服,已是七月流火,府里都在备秋衣了。 服小功之际,她不得出外,便窝在府里日日读书。她不似梅凌寒事事能通,但自小只要有书,倒能久坐;只是她读书毫无计划,全凭兴趣,皆是随心。府里虽有老师,也不定课程强加于她,授与受全随心性。她甚是不喜老师讲书,言道那是嚼饭哺儿,不求自食;且经他人所讲,已有他人之偏。她喜欢自己琢磨,有惑让老师解惑,无惑时师生各自读书。 读女四书时,她倒是更愿意让老师日日讲解,只当是说书,省得她自己费神看那无聊之物。 这几个月她读完了《史记》,说是读"完",实际上也是选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约是全书的五分之三而已。凡她兴之所至,一章一节也能反复读阅,并对照他书关联互读;若无兴趣,则一目十行,囫囵吞枣,极不耐烦求解;遇到与她所见不同,更是直接越过,从不求全。比如每章本纪中都必有帝王异禀之兆,她极是反感,从不细读,更是遗憾即使太史公也不□□俗。 此外,传奇志怪、戏曲话本她莫不都读。一日读《离魂记》,见张镒家住衡州,遂手书一封着下人送去梅府问衡州是否果真有此传说。梅凌寒笑笑,不理这小儿之举,梅砚寒认真回复道:今日始知此典,来日当寻访以慰。 池鹿鸣的父亲池遇一向不管家事,济泉县主很是开明,从不禁止女儿行事,并不像寻常闺阁一般约束她。是以她亦如梅凌寒一样,于女红上百事不通。见她俩皆是如此,济泉县主与梅夫人都道今年七月初七必要让两人拜月乞巧。 虽然"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但此日还是闺阁之乐,她俩还是要带着侍女们好好玩乐一番。 到了七夕,梅凌寒早早用过晚膳,就过到池府来。她父亲家族其后辈皆是小郎君,仅有她一位女郎;她的母亲家族在衡州,故此日她也只能去寻她的小友鹿鸣应节。 梅小姐带着五个年轻侍女过来,济泉县主最喜热闹,立即叫人迎去后园。虽刚服完小功,园内不宜张灯结彩,但池鹿鸣早就带人将一应物品准备好了。她们在亭子里设了一张长香案,备了鲜花、香料及四色果盘并四色糕点,这是拜月所供;另用一香木盘备了一盘金银七孔针;亭子外的小湖上备有一条游船,湖边还堆着各色莲花灯。 月光朦胧中,鹿鸣忽然觉得梅姐姐的侍女中有一个眼生得很,不免多瞧了几眼。那侍女许是羞涩,避过她的眼光,隐在其他人之后。 梅小姐以团扇捂口,笑问鹿鸣:"你看什么呢?" 池鹿鸣狐疑地看着梅姐姐,又去看那侍女,侍女许是生疏,把头低得更低了。池鹿鸣忽然心下一动,欲上去分辨个究竟。梅小姐只是笑,梅府其他四个侍女也是忍俊不禁,池府侍女们面面相觑,只是不解,和之以笑。 池鹿鸣霎那间也笑了,虽未完全看清,但那侍女想必是梅砚寒了,他竟然乔装来戏弄她!她笑着推开梅姐姐,欲要上前去捉住砚寒。梅砚寒哪肯坐以待毙,再也不作女人扭捏状,掀起裙子跨过石凳直接跳出亭子,朝花园深处大步跑去,边跑边笑,边把头上的饰品一一丢掉。大家再也忍不住,皆笑作一团。 鹿鸣恼羞成怒,愈发要抓住他,追着跑了过去。待跑进园子一看,哪里还有人?桂花树下有一件衫裙,想是傲寒金蝉脱壳之处。伴着月光,她细细寻觅,想来必是上树了,她走到树下,使劲摇树干,根本摇不动。她又仰头仔细找寻,树上并没有人。 她不甘心,再向四周望去,全不见踪影。转念一想,她朝旁边的灌木树丛下找去。果然,脱了女外衫的砚寒,身着蓝色内袍正跪趴在一丛女贞树下,略抬着头、瞪着一双明眸、张着红唇朝她微笑……月色下,一个那么俊气那么明朗的少年! 在多年以后,池鹿鸣只要一想到砚寒,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的他,都是这一刻的清俊少年,少年的笑靥红唇是她一生记忆中的吉光片羽。 作者有话要说:月色下的清俊少年是池鹿鸣一生的白月光! ☆、仓廪实而知礼节 转过年进入祥丰二十二年。 这一年的上元节姜惠卿没心思在游玩上了,她趁父亲不在家之际,带人砸了姨娘的屋子并把她赶了出去,理由是主母生病不侍奉于前。姜云来归来,也拿这个娇宠能干的长女无法,只得忍了,将妾室安抚了。 姜小姐威名瞬时传播上京,比池小姐去年大闹大长公主丧礼更为有名。小姐代母理家是能干,但管到父亲房中事就有不孝之嫌了。姜夫人瘫痪,姜大人至今仅有一妾,相近也是常理,此举颇有打狗(妾)给主人(父亲)看的意思,更为人诟病。于是姜府内部剑拔弩张,梅家与池家也不好上门去管这家务事,都故作不知采取了回避,连春节来往互贺都免了。 入春后,开始选皇子与公主伴读。祥丰帝长子由皇后嫡出,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后有一群公主们,再是一些不到十岁的小皇子。 先选公主伴读,公主较多,各年龄段都有,姜惠卿、池鹿鸣二人原本适合参选,但都因声名赫赫毫无意外地落选了。姜惠卿本就不放心母亲,一心以占据姜府主事为大任,落选也不放在心上;池鹿鸣平生最怕读指定的书,本就无意竞选,况且贞明公主的孙女们傅家的小娘们子也一个都没选上,如是看来,圣人与皇后还是很公平的。 太子年长,早有伴读,池鹤鸣正是伴读之一。年少的池鹤鸣破格任为九品太子东宫舍人,足见皇室对长公主的恩待,即使大长公主已然仙逝。 因梅凌寒已是太子妃的人选,梅傲寒就不再选皇子伴读了,再说他年龄也不适宜为小皇子伴读。秋季他入了太学,文才算术皆精,名列前茅。 济泉县主最为高兴,更松了一口气。知女莫若母,她的女儿不当公主伴读那是替她省事,再说她内心也不希望女儿去侍候公主,女孩不比男儿,不必如此搏前程,她的女儿出嫁自会有丰厚的嫁妆,再者她有父亲兄长,以后还有丈夫儿子,必是她一生无忧顺遂。 待尘埃落定,这一年都过了一大半了。大家都忙,池鹤鸣应差、梅傲寒读书、梅凌寒待选、姜惠卿管家,唯有十一岁的池鹿鸣仍是一介闲人,带着几个小跟班自己四处找乐子。 九月到来后,池鹿鸣就张罗去西岭采菊花。西岭的贵妃菊花形大、丝蕊长、仅黄色无他色,据说是前朝张贵妃所育,她常年养菊食菊,饮菊浴菊,以致终生容颜如少、青丝如漆、肌肤如玉。 济泉县主每五日固定去公主府理事一日,这一日便是池鹿鸣的"休沐日",只要不下雨,她总是不会浪费飞光的。待母亲车驾从正门一出,她便换了衣衫戴了帷帽带了侍女梧桐与两个小厮就从后门即溜了出去,无人拦她,全府上下对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了西岭,风景极好。一山名紫峰,山高入云,植被葱郁;一潭名白龙潭,潭水如碧玉,清澈可见底;一谷名张妃谷,满谷菊花千娇百态,灿若金黄,微风吹来,抬头见秋日暖阳,俯首见万花攒动,花香四溢,当是美哉、人生亦乐哉! 大家皆感愉悦,侍女梧桐听了贵妃菊传说很是信奉,忙着让小厮们采菊带回。鹿鸣最恨折花断枝之事,当下不许,并指点梧桐道:"容貌不可长久,实无用处。" 梧桐嘟哝道:"姑娘你还小,不知女儿容貌重要,你少看些志怪小说,多专研妇容妇功才是正事。"鹿鸣气结,直道她像位嬷嬷,不与她多言。 及至下山,偶遇一农家纷争。原是兄弟两人,都不愿供养老母,相互推诿。里正出面调解,孝悌忠义说了一大篇,两兄弟言必称是,但都不肯让步。弟说以兄为长,当从兄始;兄说弟未婚前自己已独自奉送数年,现弟已婚,始自弟始。老母亲呆坐一边,面容苍老,嗫嚅无言。 鹿鸣不想此风景处有此煞人之事,愤然上前,诘问道:"父母亡故,子女需守孝几年?"里正不想突然上来一女郎发出如此之问,答道:"三年。" 鹿鸣转而对两兄弟问道:"为何是三年?" 两兄弟不知所问,也不知她究竟何意,不答。里正代为答道:"因怀胎需十月,再者,人生下来后不如牛马,不可自己站立吃食,需养到两岁方可。" 鹿鸣满意,转而又责问两兄弟:"母亲怀尔等,皆是十月;养你,皆各是一般年限。你们虽兄弟两人,并不是各怀胎五月、各育一年便自立,何故要为两人之数而争?" 众乡人愕然,见她衣着气势,俱无反驳,竟俯首甘听。 鹿鸣又道:"父母抚育两兄弟,曾付出两份心力,待年老,本该倍偿。何故反被尔等视为推脱之由,欲要分割义务?" 两兄弟默不作声。里正连连称是,心想以后调解此类纠纷,就用此般道理。 鹿鸣又叫梧桐拿出今日带出的散碎银子,递给兄长,对他一人道:"你是长兄,自当上奉父母,下扶兄弟。现下这些银子当你所用,你为兄尊,当示为榜样!" 兄长接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当下应了。众人不想事情峰回路转,皆以为善。老妇人忙起身作揖,鹿鸣不忍受之,侧身避过。 池鹿鸣也不再多言,带人离去。里正道:"小娘子高义,请问府上何处?" 鹿鸣懒答,但小厮见其主人大出风头,高声答道:"我们出自池将军府上,小姐是长公主外孙女。"梧桐呵止不及,骂道其后再也不带他出来。 当下,经村邻相传,及至京中,又是一出传闻演义。 池鹤鸣闻见,笑问妹妹:"听说你颇有辩材,辩倒张村全村百姓?" 池鹿鸣羞愧道:"阿兄也信这些?三人成虎而言。"她把事情经过细细讲与兄长听,鹤鸣明白妹妹其实是使了给一巴掌再塞俩枣的伎俩,最后她给的那些碎银子才是要道。 末了,他自叹了一句:"终要仓廪实才知礼节。" 作者有话要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最是人间留不住 干冷的冬日,夜间,长公主府灯火通明,未满花甲的驸马已病入膏肓,管家安排着各处仆人有条不紊地准备后事。 驸马沈笙出身江南沈氏,美姿容,有文名,知进退,被招为淮浦公主驸马后,与公主感情甚笃,是为帝京佳话。自去岁公主卒然薨世后,一直郁郁寡欢,身形琐立,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论太医如何明示暗示,济泉县主沈浮始终不甘,固执地要求太医继续开单下药。待到煎熬出来,她亲自端起药碗,跪伏床前,执意灌入,希冀奄奄一息的驸马尚能回天。 驸马小儿子沈沉端座在下,他一向与众不同,不求仕途,在外以好朋友、好酒乐、好聚财为名;而在府中,他一反放荡不羁之状,严肃深沉,寡言少语,下人甚是惧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驸马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大家,又疲惫地闭上了。片刻之后,他再次勉强睁眼,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少时家道中落,幸得你们母亲青眼,此生万事皆足。" 济泉县主截住父亲的话,趴在床头哀求道:"父亲,您把药喝了,喝了就会好起来的。" 驸马望着焦急的女儿,爱怜道:"生死自如,儿以后万事沈静,莫要急躁勉强。" 池鹤鸣一向深受驸马钟爱,上得前来,伏下身去扶住其母。鹤鸣怜悯地看着哭泣不已的母亲,用眼神制止她不要再勉强外祖父。安抚母亲后,他又跪立床头,祖孙相视,俱是知天命的坦然,不需言语交流的默契。 池遇唤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池鹿鸣,父女二人快马奔赴公主府。池遇进来后直奔夫人处,一向闹腾的池鹿鸣莫名感受到了生命流逝的恐惧,异常安静,此刻她不敢如哥哥与母亲一样靠近外祖父,她轻轻走向舅舅处,挨着大人才觉得心安。 驸马见后人都已到齐,提起气郑重道:"平生虽未出仕,但读书未有一日而辍。尔等当谨记: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众人知这已是遗命,皆跪地大声称是,以示应诺。 济泉县主再也忍不住,将头伏向驸马的被褥上,埋首哭泣,直到全身抽搐。 池鹿鸣见母亲如此伤心哭泣,不由感到一阵害怕,眼泪顷刻泄出,她咬着牙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许是因为深夜,她觉得已逝去一年的外祖母此刻就在上空看着她们,她不敢有时刻失仪。此时,她早忘了她大闹长公主丧礼的壮举了。 自小在公主府,池鹿鸣就不如哥哥那样从容,她一直有着莫名的拘谨。她对公主府有着矛盾的感情,一方面这是她血统的骄傲,是她异于她人的资本;另一方面她有不为人知的自形惭秽。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很是畏惧大长公主,其实大长公主并不严厉,相反,她是天下最标准的公主,喜怒不形于色,所有的事她都能自如地应付,她对下人宽待,对孙儿慈祥。但关注了鹿鸣自小就能感觉到大长公主对她不满意,从掂勺之仪到谈吐性格都不满意。虽然长公主从来不说,甚至背后都未与任何人说过,但敏感的她就是能感觉出来。每次对着外祖母她都天生愧疚,好似公主高贵的血统被自己辱没了一般,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祥丰二十二年腊月十九,淮浦驸马薨,谥号瑞安。 作者有话要说:遗言终究被忽略的。 ☆、月中霜里斗婵娟 大长公主府不到两年连丧两主,让皇帝也觉得甚为伤感,派太子亲至驸马灵前祭拜,并赏下许多祭礼。沈沉坚持将驸马归葬沈氏墓园,并未如大家预想那样与大长公主合葬。个中原由,济泉县主也不得知,但她是外嫁之女,劝说无效,也不好过多干涉。 事毕,沈沉继续在公主陵守孝,很是顺天安命。池鹤鸣小功期间皆在沈驸马墓前守孝读书,换一种形式继续陪伴外祖父。济泉县主因父母连丧很是哀伤,小病了一场。池鹿鸣侍奉母亲,间或学着管家,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元辰(春节)时梅府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零陵那位倾国倾城的黎海棠小姐带一老妪上京直奔梅府而来。 饶是梅夫人以贤淑善良为人称道,也觉得此事太不妥当。这位海棠小姐勉强算是守了三个年头的孝,尚未守足三十六个月。她刚刚除服,毫不耽搁就被她那位持货待沽的母亲送来京城。由军正安排,让她跟着一队送贡品的镖队入京,虽是安全,且特意让一老妪跟着,似是妥贴,但一个小姐如此进京甚为草率,也太失身份了些。然而人已经到了,多说无益,且先曾承诺过,梅夫人也做不出再令其回乡之事,只得安置在自家后院。 这位黎小姐容貌极美,为人和气,并不自恃美貌而颐指气使,也尽量不给梅府添麻烦,全不似她的母亲那般势利。她这般小心谨慎倒让梅夫人又生出几分好感,想来此女受母亲所迫,要为兄弟挣前程,亦是不易。 梅夫人不敢耽搁,次日即带了黎海棠过了池府拜访济泉县主。黎海棠衣着颇为寒酸,因她身量颇高,梅凌寒的衣服她并不能穿,叫了绣娘现做,尚未送到。梅夫人与济泉县主情似姐妹,知县主并不会计较这些。 济泉县主心情不善,见了这位美貌盛名的小姐,虽有些不乐,但心下也承认梅夫人所赞绝色非谬。此女脸若芙蓉,长眼含波,长身玉立,身似杨柳,俏丽若春桃,清素若秋菊;果然人如其名,如海棠花般美艳袅娜,汲潇湘二水之灵秀;正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众人皆为之讶然,纷纷暗叹果然名不虚传,确当席珍待聘。 黎海棠小姐朝县主行了个大礼,县主抬抬手,示意她起来,冷冷道:"此番来京甚是仓促。"她现下正为父母服丧,很是瞧不惯这般为攀龙附凤而匆忙除服的急切之举。 黎小姐连忙又跪下,怯怯道实是父亲故后家道艰难,母亲不得已而为,兄弟仍在守孝,她虽是女儿,也当为母分忧。两位夫人大德,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等云云。 济泉县主见她虽有小门小户的拘谨但言语实诚坦然,并不故作清高,倒觉得性情也有几分可取,脸色略为缓和些,又问她:"平日在家如何度日?" 黎海棠老实回答并未曾读书,识字也不多,仅认得些许药名,平日多是做女红贴补家用。两位夫人对视,略为遗憾。她说未曾读书绝不是谦词,那就果然是识字有限。京都文风盛行,贵族女性也以读书善文为上;更何况她因限于出身,其他贵族女性游戏亦定是不会,这样一来,再是美貌也要打些折扣,前程有限了。 此事也不急,需待时机,济泉县主见过了事主本人,心下有了底气,欲寻合适机会再作安排。言毕,济泉县主挽留梅夫人在府中用膳,两家本极是亲近,梅夫人也未过多推辞。 梅夫人过府来了,就是不用人传唤,池鹿鸣也是要粘上来的。她待大人们说完了话,进来就依着梅夫人座位而立,梅夫人一脸宠溺地把她搂在怀里,絮叨了许多。她自己的女儿梅凌寒自小甚有主意,很是独立,池鹿鸣这个孩子是她看着落地长大,就像她另一个女儿一般,一向疼爱有加。 池鹿鸣见完梅夫人,又走近盛海棠,好奇地打量她。黎海棠小姐见眼前这位小小姐,身着华服,一进来就与两位夫人恣意撒娇,心生羡慕,连忙向这位得天独厚的贵家小姐见礼。鹿鸣被她的美貌与和气折服,不由自主回礼,并唤了声"海棠姐姐"。她尤其喜欢海棠的耳环,不似京都款式,只用一根细链穿过对垂下来,她不知这是寒酸,只觉甚为独特。 四人正在用膳,忽然有人来报公子回府了,正往院内过来。梅夫人不是外人,他们两家亲如兄弟,并不用避防。 池鹤鸣一身缁衣孝服走了进来,见过母亲后,又向梅夫人见礼。梅夫人笑他,定是想母亲了才匆匆赶回的,鹤鸣笑笑。他见梅夫人之外尚有外客,却又在内室招待,略为吃惊,于是又向这位陌生的小姐行礼,言称唐突,请她原谅。 黎海棠本以为自己只是个隐形人,未曾想这位谪仙般的公子会对她如此有礼,甚是讶异与惶恐,匆忙回礼。众人皆不把黎海棠当客,唯池鹤鸣如此尊重,真君子行径也,梅夫人暗叹果真是好儿郎。 池鹿鸣转悠着她的小眼睛,看兄长如此礼待下者,又看海棠满脸羞涩与不安,心里转了几个弯,甚觉好笑。待兄长退后,她拉着黎海棠戏谑道:"海棠姐姐做我的嫂嫂吧。" 济泉县主闻言立即怒瞪女儿,厉斥道:"别胡说!教黎小姐为难。"此话虽是尊黎小姐,实是恼恨女儿乱点鸳鸯谱辱没了她的儿子,海棠心下明白,低头局促不安。 梅夫人见鹿鸣挨骂,搂过她小声道:"你还小,不知道,你哥哥定是要尚主的。"她又道:"如果不是要尚主,哪怕他比我家凌儿略小些,也必要抢了去做我的女婿!" 池鹿鸣朝梅夫人狡黠地眨眨眼睛,大笑:"我知道。" 梅夫人刮着她的鼻子嗔道:"知道还胡说。"又道:"你快些长大,做我的儿媳妇。" 池鹿鸣并不扭捏,扬脸笑道:"我是您的小女儿。"梅夫人听闻暖心极了,很是受用。 济泉县主看着老是口无遮拦且屡教不改的女儿甚是无奈,她倒不担心池鹤鸣会对黎海棠有什么想法,反是怕这位未见过世面的海棠小姐生出别样心思,反是害她。殊不知,她这番为之着想的想法已是上位者思维,潜意识里已将海棠看作半婢一般了。正如此刻,她们仨娘女笑闹,全然不顾海棠在旁极是难堪,如坐针毡。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天不遂人愿,此时笑言皆未能应。 第二、描写美人借用李白与曹雪芹诗:李白《西施》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曹雪芹《红楼梦》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温柔几许缘何故 过了些日子,驸马沈笙的兄弟乞骸骨归江南老家,他本是一个低职闲职,很快准了,全家收拾后迁回江南。 济泉县主见父亲族人离京,更伤物是人非。因缅怀父亲,见父亲生前颇为顾念沈氏大房孤女沈访娘,且访娘也颇为知恩,就主动将她留在京中,并承诺为她操持一门满意的婚事,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自此,沈访娘就从沈府寄养至池府,与池鹿鸣作伴。沈访娘与池鹤鸣同年,仅比他大三日,是正月初一出生。素日家人皆道,此女克父克母,出生之日却又极大,未知命运如何。她身量不高,容貌不显,但性格极为温柔,精于女红,此外似乎并无其他长处。济泉县主以为她资质平庸,仅因父亲之故而优待于她,并不十分亲密爱护。 池鹿鸣与沈访娘仅相伴仅数日后,就对她赞不绝口,道她聪明灵醒,凡未见之事善于观察琢磨,且行事自有方法,遇难异之事也善于动脑,很有技巧。鹿鸣一贯玩性甚浓,又与母亲求道,要把黎海棠也叫来同住同玩。济泉县主见女儿平素日顽劣,自访娘来后对她影响甚好,就允了她。 盛海棠在哪儿住都是陌生、都是寄人篱下,自没有不从之心。况且梅府这位大小姐人如其名,冷若冰霜,视她于无物,从不以正眼瞧她,比起梅府,她更愿意去与少不知事的池鹿鸣小姐作伴。是故三位小姐日日相伴,怡然自得。 姜惠卿来过池府一次,立刻发现池鹿鸣口中又多了两位姐姐,而她依然得不到这声称谓,极是抗议。但任她说破嘴皮,鹿鸣依然还是那句说辞,道她只不过大了一点点而已。 姜惠卿性格直率又从不顾忌,见了济泉县主大肆述及她的管家大业与丰功伟迹,毫不顾忌有访娘与海棠两位外人在侧。济泉县主劝她缓和与父亲及姨娘关系,她并不愿听。 县主进而劝道:"你终是女儿,成婚离家后,将置你母亲于何地?" 姜惠卿怄了一下,转念一想,愤然道:"我可以招婿上门!" 海棠没忍住,噗哧一笑,姜惠卿回过头去,瞪了她一眼。 鹿鸣见海棠笑,问母亲:"为什么不可以?" 县主嗔道:"只有无子才可以招婿。"她见姜惠卿满脸不服气,又道:"你们年轻不知,被招之婿多为世人低看,故凡有志气的小郎君们皆不愿意,愿意的多是家境没落或自身有不足之人。" 她怕惠卿不死心,再补上一句:"且招婿者儿女不得随他姓氏,故凡招婿者甚难得好儿郎,皆不如女郎自身,又大多夫妻不睦。"姜惠卿无言。 池鹿鸣脑子里又转了几个弯,想到了一事,但她不敢说,说出来又得讨母亲责骂无疑,但这个问题在她小脑瓜里挥之不去,不说难受。隔日,她在花园见到兄长,再也隐藏不下,问他:"公主尚驸马其实也是招婿,对吗?" 此话无头无脑,池鹤鸣不知从何回答,但他一贯好耐心倾听。鹿鸣与他边行边走,将昨日话题细细说了。池鹤鸣从不评说妹妹的奇思怪想,总会认真对她。 他认真想了想,谨慎道:"公主招驸马即是皇家招婿,此言也有三分道理。" 池鹿鸣见哥哥认同,很愿意与他继续探讨:"但公主的孩儿不跟皇家姓,还是跟驸马姓,比如母亲与舅舅都还是姓沈。" 池鹤鸣笑道:"这倒也是。"想了想,他又道:"从民俗上说,依然是驸马娶亲;论皇家礼法,公主出降,本就是一种身份的下降,故言招驸马;而观公主府,更似招婿,驸马一直住公主府,处处以公主为尊。" 说完,兄妹两人相视一笑,公主府的实际生活状态,他们俩太清楚了。笑完以后,池鹤鸣不免为外祖父遗憾,他因尚了公主,一生远离仕途,空有一身才学未能建功立业,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意义的招婿,双方地位不对等使然,不许驸马出仕是一种实质的低视。他又想到自己日后要尚主,多是如此,甚觉无趣。 池鹿鸣知哥哥又在想念外祖父,故意转移话题嘻笑道:"如若沈府不落败,外祖父就不会招为驸马,就不会有母亲,没有母亲也就没有咱们了。"鹤鸣体会到妹妹的善意,摸摸她的头,也笑了。 两人拐了个弯,未想迎面撞见沈访娘。他们刚议论了驸马,又揶揄了百年清贵沈府,转头就碰上了落败沈府的正宗小姐,也不知她听了多少,两人都有些赧然。 沈访娘笑意嫣然,落落大方,相互见礼后,拉着鹿鸣,又看向鹤鸣柔声道:"彼此一家,又是实情,我亦认同此理。"她坦然承认已听到的态度与温柔的言语让正在对婚姻前程灰暗的鹤鸣甚有好感,也朝她温和一笑。 鹿鸣看向哥哥道:"我就说访姐姐最是温柔吧?"鹤鸣心想:她的温柔并不止是言语上,她内心不以恶意揣摩他人更是难得的宽缓和柔,有大雅之范。 ☆、拥炉儿女说荒唐 中秋节前夕,朝廷收到邸报零陵郡出现刁民造反。事起于六月初,一群村民因不满税赋,冲入县衙理论。县令慌乱之下,言其逼迫官府,要调兵捉拿首犯。零陵土人向来野蛮冲动,众人一拥而上,与官兵打斗,生擒县令。后郡里出兵镇压,竟未能一战而胜。刁民见毫无退路,活埋县令,火烧县衙,释放囚徒,正式起兵造反。待事情传至其他郡县,已是中元节前后。待江州巡抚得知后,一面紧急派兵驰援,一面急报京都。 祥丰帝大惊,他一向勤勉为政,时刻以江山社稷为重,从不敢懈怠,未曾想其治下还会出现民乱之事。一收到急报,他立刻召来尚书房几位当政大臣与三年前曾外巡湘江军务的梅岭一起商议对策。 众人皆道零陵郡偏远,缺乏王化,故民众目无王法,此事需当即在当地解决,不宜扩大;此事也不致波及他郡,否则至今已过了一个多月,其他地区并未有效仿迹象,尚属可控。梅岭亦回禀皇帝,道湘江军务严明,尚可压制,也劝圣人不必焦虑,仅一地之事也。祥丰帝于是宽下心来,立即着人回了折子,着江州巡抚便宜行事,全权处理。 偏远之地的小变故并不足以影响京中民众欢度中秋佳节,后宫与各官宦人家即使听说零陵之乱,亦不认为是什么心腹大患。 黎海棠本在京里养了半年,济泉县主正准备找个时机进宫去把此事办了,眼下出了零陵民变,倒不好在再推荐她入宫了,至少要待此事平息过后。于是此女之事再次搁置,梅夫人叹道此女果然命运不济,一事数次不顺,怕不是有福之人。 过完中秋节,济泉县主收到姜府贴子,姜夫人邀她务必近日过府一叙。县主料想必是有要事,过了几日,县主找了个空闲带着池鹿鸣去了姜府。 姜夫人行动不便,见县主如见救星,原是有一事她束手无策,要相求县主。事情缘由是近日她有一位族亲今岁调入京城任六品从官,其长子比姜惠卿大两岁,卢家有婚姻之意。虽说是高嫁低娶,这卢家家世比姜家略差点,但姜惠卿颇有悍名,再想高嫁有点玄。而这卢公子容貌品行皆不错,尤以敦厚孝顺有令名,体谅惠卿为伺母至孝,承诺待其十八岁后再成婚。故两下相较,不失为一门好亲。姜大人与她均很赞同,谁知姜惠卿拼死不愿,连订亲都不从。自古婚姻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姜惠卿许是自己管家几年,不但没有家法,也忘了王法了。 济泉县主也是头疼,第一次觉得自己女儿还不是麻烦的,这样想来,看向女儿的眼光温和了许多。她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与姜惠卿说话。惠卿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屡道她只比鹿鸣大大一点点而已,不必过早定亲。 池鹿鸣见她此刻赖皮,忍不住大笑,道:"你自己也承认了,从此再也不要强迫我叫你姐姐。"姜惠卿此刻大事要紧,不与她计较这称呼。 济泉县主又问她可是对卢家不满意,她倒圆滑,不说任何不满,又只道还小,不必过急。姜夫人卢氏见她如此不听劝告,又急又气,又恨自己不能行动,拿她无法,免不了又是一番哭诉。惠卿见母亲伤心,略有愧意。济泉县主趁机再问她不定亲待要如何? 姜惠卿犹豫再三,鼓足勇气答道她是嫡长女,家中仅有庶子,她要招婿!济泉县主不想她竟真有此意,为之气结。姜夫人闻所未闻,一时忘了抽泣,看女儿似天外来客。 济泉县主耐足性子,问她可招何人为婿呢?满城家世相当的儿郎里,谁愿意作上门女婿呢?姜惠卿闻言低头不语,济泉县主搂过她道:"傻孩子,此话说说就罢了,不可当真的。" 鹿鸣笑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可以招驸马啊?"说完,立即后悔,即刻以手捂口噤声,唯恐济泉县主听清了,又要教训她。 半响,姜惠卿鼓足勇气小声道:"世家里招不到,可以在士子里招;士子里招不到,还可以在奴仆里招。"姜夫人不想女儿竟有如此开天辟地的想法,听后几欲晕倒。 济泉县主依然谆谆善诱,抚着惠卿的头劝道:"咱们这些人家怎可与奴仆通婚,可是糊涂了?再不可用此疯话气你母亲。"惠卿看着憔悴不堪的母亲,不再倔强,默不作声。 回府的路上,济泉县主搂着女儿坐在马车里,想着姜夫人卢氏,当年才名为京城女子之首,嫁姜复来亦是低嫁,谁知命运竟如此不济,想来也不免为这个手帕交而掬一把同情泪。 作者有话要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黎海棠自荐入宫一波三折。 ☆、铁马冰河入梦来 零陵战事出人意料,即使从朝廷派兵,零陵一地之乱竟也未能很快平息。其下辖瑶民与壮民竟相互勾结,势头越来越大,又与广西的贺州交界,波及贺州,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祥清帝大怒,痛斥江州巡抚无用,又将梅岭叫进宫,大骂了一顿,责他立刻领兵平叛。梅将军匆忙与家人告别,时隔三年,再赴江州。 及至梅将军从长江转湘江,再到零陵郡,已是一片狼藉。梅岭率军赶到后,当地官兵士气大增,连打了几场小胜仗,消息传至京城,俱是大喜,都言乌合之众不成气候。梅凌寒选太子妃的呼声更高了,只道梅将军得胜回京之际就是太子妃钦定宣布之时。 池遇也为同僚梅岭高兴,在家大呼痛快。但池鹤鸣心怀忧虑,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局部动乱尚不足虑,但广西近南越国,恐有其他变故。" 济泉县主看着儿子,恍然觉得是忧国忧民的父亲再世,实在难以接受如此年轻的孩子作此深沉之言,不禁问他何出此言? 鹤鸣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近百年以来,国策一直对世家大族倾斜,民众早有不满,就怕零陵之事成引火之索、离原之势。" 池遇不信,直道他危言耸听。池鹤鸣道去岁妹妹鹿鸣采菊花时都能遇到兄弟推脱赡养之责,天子脚下京郊之民都不宽裕,管中窥豹,全天下更可见一斑。 池遇转问他常伴太子,其意如何?鹤鸣欲言又止,终是无话。 池鹿鸣最不耐烦听这些军政大事,这可不是她一位闺中小姐要管的事。这段时间她常出入梅府,陪伴梅夫人与梅姐姐,偶尔傲寒休旬假,也可见上,彼此说说趣事,交流读书之得,这才是她的生活。 零陵女黎海棠自发生战事后,日日不安,既为母亲兄弟担忧,又不知自己下前路如何,真正是进退两难,内心苦不堪言。只是她不知道,梅将军启程赴零陵之时,曾与梅夫人讨论过她的去留。跟随大军顺便送她回乡固有不便,但也不是不可为。但梅夫人一想,还是将留下,此女绝美,即使不入皇室,或可结亲于他人,总不会是坏事;何况零陵已乱,也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家人,一位闺阁小姐在军中总是不便,也有辱夫君声名。 不想,池鹤鸣担心的事竟果然发生了。又两个月后,零陵战事虽不再胶着,但贺州之乱未平,战线延续至南蛮各地。南越国趁乱出战,更是一发不可拾。圣人急召众臣日夜商议,东宫舍人池鹤鸣也忙碌起来,很少归家。 池鹿鸣更是无聊得很,这些日子梅府气氛紧张,母亲暗示她不要去吵扰梅夫人。她想到惠卿,约了她去江神庙烧香,姜惠卿接信大喜,两人各揣玩心,一拍即合。 到了约定的日子,鹿鸣拉上沈访娘带着几个下人一起出了门,黎海棠自零陵生变后,格外小心翼翼,不敢再随鹿鸣玩闹。到了江神庙,久不见姜惠卿,等了一个时辰,姜家大小姐才姗姗来迟。她仅带了她乳娘并一个赶车小厮。小厮见了鹿鸣,连忙请罪,只道自己走了岔路,以致延误。鹿鸣哪有心情管这个留着两绺小胡子的小厮,摆手让他下去了。 三位小姐拜了江神,又用了斋饭,逛了庙后的南山。还不到晚膳时辰,姜惠卿就道要回府。池鹿鸣奇道,往日不拖沓到月亮上来则不言归去的惠卿,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惠卿解释道,母亲近两日身体又不好,要早些回去看顾才放心。鹿鸣不敢留她,约了过些日子去探望姜夫人,彼此别过散了。 鹿鸣看着姜惠卿坐上那小胡子赶过来的马车,与她挥手道别,也没兴趣再去别处再逛,悻悻回了。 车行长街,依然是熙熙攘攘,上京一片繁荣之盛。 车里,沈访娘看着落寞的鹿鸣,劝她近日大人皆忙,莫要再出来;姜小姐要侍奉病母又要管一府庶务也忙,也不要多惹她出来,鹿鸣心不在焉地应了。 随着南越国的进攻,圣人下旨,让新任江洲巡抚从荆洲调兵支应内乱,梅将军率朝廷大军就近与广州合兵,应对南越,毕竟外敌比内乱更为重要。 京中朝会上,众武将皆是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皆言要马革裹尸,不破楼兰终不还;众位文臣亦跃跃欲试,誓道平时袖手说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祥丰帝见君臣一心,略为安心。这群立于庙堂之高的权者们将所有的风雨都拦截在金銮殿上,为天下民众遮风挡雨。 作者有话要说:黎海棠苦不堪言。 姜惠卿行为怪异。 ☆、平野横吹看凌厉 未几日,朝廷又收到西北紧急军报,大宛已兵至玉门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众边境乘着大祥内乱,四处起势,如果其他邻国再蠢蠢欲动,大祥朝定是不堪重负。 祥丰帝已是日夜食宿在勤政殿了,废寝忘食,忧心忡忡。众臣争论不休,主战派与主和派吵嚷不休,竟日未有结果。 年轻的太子同仇敌忾,力赞主战,并上折子要亲自领兵北下。鹤鸣劝他慎重,认为此时不宜多线作战,冬季大宛补给不及我朝,西北战事渐能缓解。太子认为他谨慎有余,朝气不足,并不愿多听。 池鹤鸣闷然回府,妹妹神秘兮兮地迎接了他,悄悄告知梅凌寒传信过来,待他回家,必通知她过府一叙。池鹿鸣立即着人去请了梅凌寒,三人凑在一起咕咕哝哝,只道要验看一幅前人画作,济泉县主随他们去了。 他们三人到了鹿鸣闺房,彼此也不多礼,直入主题。梅凌寒直接问池鹤鸣前方战事如何?他二人是同龄人,且梅凌寒自幼就非普通闺阁女子,池鹤鸣毫不隐瞒,如实相告。梅凌寒再问南越战事胜算几成?鹤鸣闷声不答,梅凌寒请他如实推测,她必不会对外妄言。鹤鸣犹犹豫豫,迟疑答道不足五成,梅凌寒长叹了口气,心知他这五成还是顾忌主将梅岭是她父亲才如此言道。 沉默片刻,梅凌寒转问池鹤鸣东宫此人如何?要评价主人,池鹤鸣不便回答,不肯言语。梅凌寒坚持请鹤鸣当她如长姐告知真言,鹤鸣沉默半天后,终是无言。 梅凌寒不再发问,深思了一会,情绪低落,站起来谢过鹤鸣,告辞回府。她临行前厉声呵令池鹿鸣不得将今夜谈话泄露出去,她从不曾用如此口气对鹿鸣,鹿鸣被她严肃的表情唬得急忙盟誓守言。 又过了几日,朝廷终于对大宛的骚扰吵出应策,在太子的表态下,主战派最终占了上风。朝廷从甘肃周边调兵支援玉门关,同时京中派出特使团督战。姜云来因善于调度,亦在其列,专负责监督粮草调拔。 援军到达后,随着天气更加寒冷,西北战事趋于平缓,大食是游牧民族,也不持续进攻,只以游击战术小打小闹,但也不退,双方胶着,甘肃援兵未得朝廷退兵令,仍固守在此。 而南越国并无气候寒冷之忧,战事愈攻愈猛,双方交战激烈,各有胜负。梅将军被困在南越,勉力支应,苦不堪言。 零陵与贺州等地内乱略有收势,朝廷总算稍稍可以喘口气了。一时之间,太子勇猛之名在京都盛起,民众皆乐见储君英勇,都道是子民之福。至于遥远边疆的战事,隔他们太远,他们在京都,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再说,即使天蹋下来,也自有高个儿顶着,都想着或许过了这个春节明年一切就都好了。 池鹿鸣也是这样想的,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事,过了些日子总会好的。 这个元辰过得甚无喜气,各大家贵族都不敢放肆燕乐,唯恐触了圣人的逆鳞。 上元节夜间,池鹿鸣与兄长、沈访娘正伴父母膝下猜谜,忽然姜府来人,请济泉县主速过府一趟,来人甚是焦急,不容片刻耽搁。济泉县主心下一愣,只道是姜夫人卢氏不好,急叫人套车,池鹤鸣与鹿鸣兄妹陪母亲过去。 到了姜府,却不是卢氏身体有异,而是姜惠卿发了大疯。她与自己奶娘的儿子常亥元宵节私会,被姨娘事先得知,向姜夫人告发,姜夫人气极,着人拿了个正着。姜夫人请出家法责问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她倒一口爽快地承认了,并公开宣称要招常亥为婿。姜夫人气得差点当场背过气去,欲要罚她。她不甘受罚,恼恨姨娘告状,跑去姨娘房里要教训她搬弄口舌,明卿为护母被她砸过来的花瓶砸破了头,姨娘不依,非要夫人惩治她,姜府顿时乱成了一团糟。混乱之中,姜夫人的陪房立即作主去请济泉县主过来。 济泉县主听后,饶是姜惠卿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也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她着人安顿好姜夫人,又叫人送了姨娘与明卿母子回自己院子,着人请了医士,再来处理小姐与奴仆私会一事。 济泉县主动了大怒,再不似以前一般跟姜惠卿好言,她呵令姜惠卿跪在面前,又让人捆了常亥过来,并奶娘一同跪下。鹿鸣一看常亥,正是那日赶车的有两绺小胡子的小厮,原来如此!想来沈访娘究竟比她长了几岁,当日便已看出来了。 常亥并不辩解,不断叩首,请夫人只管责罚他,与小姐无关。他的母亲,姜惠卿的奶娘亦是啼哭不已,她深知此事谬误,并不赞同,但因是自己儿子,又不敢向夫人告首,整日为他们俩提心吊胆。 济泉县主不理他们母子,也不再与姜惠卿多言,只问她欲要他们母子生还是死? 姜惠卿强直着脖子,问何是生何是死? 济泉县主道:"生就是从此逐出姜府,永不许再回来;如再回来勾引小姐,姜府人人得而诛之,立刻打死为止。" 县主见姜惠卿似是不信,她拂拂衣袖厉声言道,她是大长公主女儿,打死一两个勾引主子的奴仆,想必就是圣人也不会拿她如何;更何况姜大人此时为国征战在外,恶奴欺主,她为其安顿后宅,就是言官也要为她叫声好! 姜惠卿毕竟还小,见县主一脸正色且又狠厉,转而害怕,亦知她不像自己母亲那般好说话,不敢再触怒她,只得随她驱逐了奶娘与常亥母子。 济泉县主待姜夫人喝药睡下后,又吩咐了管家严管门禁才回府。 一路同车,鹿鸣见母亲面色不豫,不敢多言,异常安静。回池府后,池鹤鸣看出母亲仍有不平之意,劝她莫要赶尽杀绝,恐难以收拾。池遇亦觉言之有理,劝说夫人此事究竟是外人家事,到此为止即好。济泉县主应了,不再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常亥或是长害,彼此孽缘互害。 ☆、汉家长策在和番 过了几日,济泉县主究竟放心不下,又去了一趟姜府。姜夫人当日气急攻心,自那日起就病了。姜惠卿到底顾念母亲,再不提招婿之事,专心侍奉母亲与管理一府庶务。姜明卿头伤虽无大碍,但继嘴角一颗痣后,面上肯定会再添一特征——额上定要留下伤疤。姨娘告状惹来祸事波及了自己儿子,又顾忌姜复来不在暂无靠山,也收敛了许多。 姜府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县主心下终于安定,也感叹自己听了丈夫儿子的劝说,未将事情做绝。就她的脾气,除了常亥需好好教训一番,还要把唯恐天下不乱的妾室也逐出府去。但她帮复来驱逐勾引女儿的小厮是恩德,若逐了他的爱妾,那就里外不是人了。 姜夫人亦不怪妾室,反而庆幸她早来告知。姜夫人更对县主称谢不已,幸是县主果断凌厉,及时阻止了一场祸事,如今女儿已悔改,一切都过去了,她高兴得直念阿弥陀佛。姜夫人着人拿出一套珍藏的文房四宝并一些难得的古籍赠给鹿鸣,池鹿鸣推辞不受,她定不肯收回,道女儿惠卿全无心思读书,放在府中也是浪费。县主见卢氏一片知音难觅的寂寥,发言让女儿收下了。 卢氏又与县主细细絮叨后事,奶娘母子出去后,倒也遵从禁令,并无纠缠。他们全家原都是姜家家奴,奶娘丈夫早逝,两人自逐出府后并无去处。后听说奶娘于匆忙之中嫁了个京郊鳏夫,勉强有了容身之处。卢氏说罢,又怯怯向县主支吾道,念着奶娘对惠卿的哺育之恩,她还是着人将他们母子的衣物送与过去,并并赏赐了一些银子。 济泉县主心知这必定是姜惠卿的主意,她叹了一声,给卢氏掖了掖被子,安慰道:"姐姐终是一片菩萨心肠。" 济泉县主探望卢氏,姜惠卿一直未曾过来,全程回避。县主苦笑,这个仇终是结下了。 出了姜府,上了马车。鹿鸣问县主:"姜夫人这样赏了奶娘母子有何不妥么?母亲不常说驭下就是要恩威并施么?" 县主叹了口气,道:"恩威并施也要视情况而定,或是此人还需留用,便给他个台阶;二是毫无底线的人莫把事情做绝,给他留条后路。" 其实县主有一个隐忧就是男女之事最忌这般藕断丝连,但这话不便与年龄尚小的女儿说,再说她自己也终究不好过多干涉姜府之事。 池鹿鸣倒是触类旁通了,点头道:"母亲是在想斩草要除根么?"县主见女儿一脸小大人像,不由一笑,想来她的女儿必不致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回府后,她想了想,还是修书一封让池遇着人送给姜复来。 出了正月,京都鸿胪寺又迎来一批塞外远客,匈奴派出使臣来朝见,大言不惭地求娶公主。顿时,京都上下一片哗然! 圣人听后,手撕了蛮人的折子,直道:"竖子欺朕!"但气撒过之后,作为一国天子,还是要面对这些恼人之事与厌恶之人。 对于此事,现下朝廷上下倒是意见高度一致。如今已有两处边境战事并两地内乱,实在不宜再有纷争了。况且匈奴比大宛强大多了,在现下的情形下,更难以抗衡。此刻匈奴未直接宣战,而是求赐公主和亲,已然算是"厚道"了。尽管这厚道之下,是掩盖不住的对中原财帛的觊觎之心。大丈夫能屈能伸,暂且以公主及嫁妆安抚了这群野蛮之人,待大祥朝解了此困,再与他计较不迟,暂时的妥协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让步,或许是为了积蓄力量而延缓时间。 和亲大策既然已定,剩下的就是定下和亲的公主与赔嫁的财帛。公主是哪位、容貌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赔嫁必须要丰富。 自匈奴求娶公主之日起,后宫就一片惶然。各位公主人人自危,其母妃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求见圣人的、有求皇后的、有找娘家的,连皇帝身旁的公公们都被她们瞄上了,打听消息、撒娇卖痴、痛哭流涕等各种手段都用上了,只闹得皇帝脑仁痛,深恨自己为什么生了如此多公主,如若只有一个,单此一家,别无分号,根本无需选择! 皇帝倒是可以躲在勤政殿以政事为由不出来,付只苦了皇后一人在后宫应。皇后自己膝下也有一位公主,虽说不至于让嫡出公主去和亲,但多少也有些担心,唯恐匈奴得寸进尺点名要嫡公主。因此,她自己也不好厉言劝诫其他公主的母亲们,既是同病相怜,又因嫡出公主免于和亲而失了立场。 礼部为定哪位公主头疼不已,直叹公主们受万民供养多年,竟没有一位公主 主动站出来和亲,反倒让他们着难。匈奴使者却不着急,自己吃好喝好,在京都四处游玩,并不催促。 池府里,鹿鸣又有了一个新疑问,但她知此问又不是好话题(她的问题似乎都不是好事),不便问母亲,只能问她的兄长。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桓数日后,她终于抓到回府的池鹤鸣问:"阿兄,为什么都是公主,外祖母与贞明公主,还有圣人的姐妹们,这些公主就不要和亲呢?"在她的人生经历中,从未听过有和亲一说。 池鹤鸣听后,叮嘱妹妹此话问他就可以了,绝不要去问父亲与母亲。鹿鸣白了兄长一眼,难道她是傻子么?鹤鸣向她说解释了和亲的真正意义是战线结盟,是以财帛安抚,所以因国力而异。 池鹿鸣立马大悟道:"那就是说现在的国力不如先帝他们了?"池鹤鸣第一次明白母亲为什么几次三番要重罚她,这个丫头果然是口无遮拦,他马上严厉阻止她勿要乱言。 池鹿鸣见哥哥如此紧张,就像梅姐姐那天要求她发誓守言一样的严厉,忽然觉得他们俩好象顷刻间就长大了,都跑来向她摆大人谱了,很有趣。她对兄长调皮道:"我这是童言无忌!" 池鹤鸣看着眼前的大孩童失笑,提醒她:"你也可以议亲了。" 池鹿鸣也不羞不恼,调笑哥哥:"你还没尚主呢,再说我都没有及筓呢!" 说完,小脑瓜又转到一事上,一本正经问哥哥:"此次和亲要嫁去一名公主,你的未婚妻人选就少了一个了。哎,你是喜欢哪个公主?老几?" 池鹤鸣见她愈发没有分寸,出言更是无状,训斥道:"此事也是可以调笑说道的吗?真该让母亲罚你抄经!" 说到抄经,池鹿鸣怕了,她平生最怕被拘坐在案前写字,忙向他作揖求饶。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深恨写字,未曾想有朝一日,能坐在案前写字是一种恩赐。 ☆、向阳花木易为春 是夜,池府又迎来了梅小姐。池鹿鸣以为她又要与哥哥两位"大人"借她的闺房商论"大事",立马跟母亲说他们仨又要看画。谁知梅小姐不按常理出牌,跟济泉县主说她要见池将军。 池将军不知这位晚辈一位闺阁小姐找他会有何事,以为是要问南线战况,当下整衣束发出来见她。济泉县主也一脸茫然,鹿鸣更是好奇,不肯离去。池鹤鸣端坐椅上,一幅八风吹不动的样子,鹿鸣心里失笑:装,你们就装大人样吧。 梅凌寒确是向池遇问南线战事,池遇缓和些说了。但这不是她的来意,她拿出一封信函,请池将军想办法着人急递给她父亲。这倒不是难事,但梅府与梅岭是有联系并有信件传递的,为何要越过梅府请他代为传递? 梅凌寒见池遇推脱,请池遇阅信,言自己并无不当之事。池遇当然不肯作此小人之举,梅凌寒怕他不应,拆开信件,当众念出来。信上内容并不多,只是请她父亲以身体为由,立即上折子申请致仕,推贤让能。内容虽然有点出格了些,但可以理解她一片爱父忧父之心。 池遇想必是她与母亲意见不一致,梅夫人不愿与她传递此信,转而求自己,他便应下了。小儿女一封书信不算什么,至于是否致仕,梅岭一介朝廷大员,也不会听信小辈之言,自有决断。此信还不至于扰乱军心,既是爱父心切,帮她递了也无妨。 梅凌寒向池遇与济泉县主郑重行了个大礼,告别回府了。池将军与县主想来好笑,只道是女孩儿与母亲赌气之举。池鹤鸣正色对父亲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请父亲务必认真办妥。"池遇一晚上被两个小孩子弄得严肃不已,连声感叹自己老矣,长江后浪要推前浪了。 次日,济泉县主过了梅府,一切安好。梅夫人知道女儿请池遇传信一事,也知道内容,但她也不能干涉女儿对父亲的爱心与建议。看来梅凌寒越过家信传递途径,转求池遇代为传递,或许是求军中行事疾速了。 梅凌寒过了几日又让母亲带她进宫拜会皇后,梅夫人道此时不便,不肯随女儿胡闹。 随着南越战线的胶着,朝廷已是恼恨到极点了。用池遇私下在府里的话说,虽双方互有胜败,但胶着状态于朝廷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耻辱,正规军久攻不下一群草莽,已然是失败。他也为老友梅岭捏了一把汗,于国家而言,也觉得此时致仕换将也不失为一条退路,何况梅岭本身偏胖,身体确是不佳。 同时,因为南越战事不利,梅凌寒选太子妃之事早就无声无息了,众人皆知大概率是凉了,即使上天保佑战况回转,朝廷勉强回胜;但战事已拖了这么久,虽胜也非光荣之事。当然,眼下,皇室并没有心思选太子妃。 是故,如此之际,梅夫人如何会去自请进宫呢,且不说皇后是否会愿意见她,她也不敢此时再在皇室露头。她问女儿进宫有何事?梅凌寒只道要请皇后劝皇帝让父亲致仕。梅夫人当她是胡言乱语,这等干涉朝政之事,皇后如何会肯应,没得再去惹恼她。 梅凌寒再度转求池府,请济泉县主带她进宫。济泉县主也是同样的顾虑,不肯应诺。梅凌寒坚持不懈,退一步求济泉县主帮她上呈一封信给皇后。济泉县主仍是为难,毕竟皇帝不是她亲兄长,皇后只是她的表嫂,她也不想去碰一鼻子灰。 梅凌寒向济泉县主再三保证皇后阅信后不会恼怒,甚至会很高兴。她见县主不信,又威胁道,如果县主不帮她,她就要去皇宫门口当众跪求。县主被她的执拗磨得没有法子,又想她自小一向稳重,于是退一步答应为她向皇后传递信件,至于皇后阅后有何后果她不敢保证。梅家大小姐胸有成竹道,定不会迁怒于她。 县主将信将疑,向宫里递了求见的贴子。 又一个旬假到了,梅傲寒放假回家。他在太学亦知朝廷战事,父亲如今在南边形势不好,姐姐待选无望,让本是天之骄子的他也很尴尬,尤其是同学们对他的态度,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变化。他只有把心思全放在学业上,潜意识里要以成绩来证明自己与家族。 梅府一切安好,梅夫人颇有大家气势,情绪很是安定,府内一切如常。梅砚寒见姐姐一切如故,并未为太子妃之位患得患失,只是忙碌不停,在整理自己的书籍物品,或许这是她自己排解情绪的一种方式。梅家姐弟俩一起说了会话,砚寒为逗姐姐开心,不言政事,不言战况,不言自己,甚至都不言父亲,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太学趣事说笑。 次日用过早膳,梅砚寒临去前,姐姐为他整理了书袋,并为他理了鬓边碎发,叮嘱他专心进学,砚寒应了。梅凌寒又吩咐道,如有事多与池鹤鸣商议。砚寒笑道,他一个太学生哪有事敢劳驾东宫舍人。 作者有话要说:聪明果敢的人总是走得快人一步。 ☆、肉食何人与国谋 过了几日,皇后准了济泉县主求见的帖子,召她晋见,济泉县主带着梅凌寒的重托进了宫。县主此次找了个正当的理由,请皇家寺庙为母亲大长公主即将来临的忌日做一场法事,此事皇后自然允许。两人又话了些闲话,济泉县主找了个机会,跪向皇后,口称告罪,呈上梅凌寒的手书。 梅凌寒一笔行书写得颇有大家之势,全然不像女子闺阁书法。皇后阅后,果然并未生气,反向县主遗憾叹道:惜此女未成吾媳。 济泉县主也不敢问信中到底何事,皇后见她好奇,主动向她解释道:"兹事体大,不是我等妇人可以作主。其实本宫如你一样,也是梅小姐的传信人。请告知她,本宫定将此信上呈皇上。" 济泉县主更是惊讶,看皇后表情,难道真是让梅大人致仕之说?梅凌寒一介闺阁女子,究竟有什么可以惊动圣人的提议? 她带着满腹狐疑出了宫去,先去梅府回了话。梅凌寒一片了然,郑重谢过县主。梅夫人亦很是惊讶,略有些担心。县主开解道,看皇后表情,不是坏事,否则她不会发出不是吾媳的遗憾了。梅夫人看着女儿,似乎陌生得很,这个女儿心思深沉如海,平日也与父亲更亲,此刻她竟然完全猜不透这个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济泉县主回了自己府中,挥之不去的疑惑让她急不可待地与丈夫、儿子分享此事。连皇后都说"兹事体大",此事不容小觑。 虽然池鹿鸣不爱听这些事,但济泉县主把她叫来问近日梅凌寒的行为言语可有哪些异常?鹿鸣一片茫然,想了半响,说是没有,她这些日子整日清理自己的东西,哪有什么异常。 池遇与夫人相视一看,还是不得要领。但综合她与皇后的言语,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她肯定不会被选为太子妃了,虽然因战事持续于她极是不利,但世事难料,天心难测,也不是完全被否定。现下她定与皇家无缘了。第二她信上所涉之事必定涉及她的婚事,难道是她向皇后自求婚事,那有什么婚事是皇后都不能决定的? 大家讨论至此,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四人面面相觑。池遇想此女果非普通闺阁,惜不是男人,否则当顶天立地。济泉县主想,若她所求果今如此,那她也太大胆了些。池鹤鸣甚感悲哀,只恨天下男子无能,竟需女子和亲。 池鹿鸣不敢肯定,弱弱地问:"梅姐姐并不是公主啊。" 池遇道:"是否公主无妨,匈奴并不在乎这个。"鹿鸣想起哥哥前阵跟她说的和亲的本质,哦,明白,他们要的其实是物质利益。 济泉县主也向女儿解释道:"被皇后收为养女,封个公主就行了,无非是个名头。" 未及济泉县主第二日过梅府去告知梅夫人,宫中一早就来了人,宣了梅夫人并小姐进宫。 皇后把梅凌寒自求和亲的信函当晚就面呈了皇帝,这真是瞌睡拣到了枕头,帝后皆喜。收义女和亲,他们俩不是没想过,但终因皇帝一向自求严格,不想冒欺掠别人骨肉的骂名。故此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不便真正说出来。但现下,梅凌寒自请和亲就是另一种说辞了,这是为国献身大义之举,可为天下女子表率,值得一个公主的封号! 不管怎么说,总要看了人再说,虽说梅凌寒是太子妃人选,其情况他们也了解,但和亲是去国离家,且关系两国政治关系,人选也颇为重要,不可随意。至于太子选妃,女人如衣服,为了国家损失个一件衣裳又算什么呢。 话说,梅府一早就接到了两位宫中特使迎母女俩进宫,梅凌寒自知是什么事,早有准备,梅夫人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中各府得知后纷纷猜测,难道是帝后亲自相看,是要定太子妃了?一时间此事成京都上层要事,众人关注。 池鹿鸣听闻宫中特使来得如此之快,直觉感到她的梅姐姐就要离开远去塞外了,哭闹不已。济泉县主见女儿伤心,自己也甚是伤心。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愿意骨肉分离,去向那未知的塞外王庭,嫁与那垂老的大君。又恨梅凌寒主意太大,不声不响、超然物外的她竟然比姜惠卿还能折腾,那姜惠卿还只是在姜府方寸之地折腾,而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玩了一把大的,搅动了整个朝局。 作者有话要说:1、因为架空,匈奴王者未用大汗称呼,虚拟一个大君的称谓,作者自己知道此处经不起考究。 2、有一个主意大的女儿或许并不是一件幸事。 ☆、莫道秋江离别难 梅夫人与女儿在宫中留足了一日,用过晚膳才出宫。她一早莫名其妙地被召进宫来,早膳都没用,虽饥肠辘辘,但这顿御赐盛宴梅夫人是吃得苦不堪言,她满腔的愤怒与悲苦又不敢露出来。 上午进了宫后,皇后先单独召了梅凌寒,留梅夫人一人在偏厅喝茶。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宣了她进去,话了些闲话,无非是夸奖梅夫人教女有方之类的套话官话。近中午时,又让人送她们去偏厅用午膳与休息。梅夫人一直如坠云雾,又不便当着宫人询问女儿皇后到底与她谈了什么。 至下午祥丰帝又单独召见了梅凌寒,梅夫人依然在偏厅等待,她不知所措,胡乱猜想,直觉告诉她此行入宫并不是好事,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又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皇后又召见她,她去时,女儿已随侍在皇后身后了,且两人似乎颇为亲密。她心中莫名一登,心下千转百想,未必真是定太子妃了,帝后亲自相看?但她莫名地感到慌乱,不敢相信会是如此好事。 皇后开口又称赞她养了一个好女儿,说自己与皇帝都极是喜爱,又与她"商量",欲收养梅凌寒为义女,封为公主。梅夫人不知这是从何说起,正喃喃自谦,连连叩头道不敢。 皇后又道:"公主自愿和亲匈奴,圣人已允了。公主为国出使,□□定国,足为天下褒扬!" 果然不是好事,跪着的梅夫人闻言差点倒地,她用尽毕生的修养勉强稳住了自己,转而抬眼怒瞪女儿,但她那自小就主意大的女儿竟然全不看她,完全不接她那要杀死人的目光。 接下来,梅夫人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似乎是皇后着人将她搀扶起来,然后又赐了御膳。整个用膳过程,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举箸如何进食了,只觉得每一口都是在吃她的心、食她的肝、喝她的血、吸她的髓,整个用膳过程就是在耗她的命一般。一顿晚膳如同是对她的凌迟,她已经聋了,只看见皇后与女儿相互应答,却完全听不见她们俩说了什么。 一顿晚膳下来,完全是多年以来沉淀在骨子里的惯性支撑梅夫人勉力在应付,直到结束后她回到家中,待待女们帮她梳洗过后,她才似乎回醒过来。她呆坐在床前,披散着头发,仍然还是一片懵懂茫然。侍女们默不作声地帮她按头捶腿,伴随着身体的复苏,她的灵魂也依稀回到了身体,痛楚慢慢向她袭来。 梅凌寒走了进来,让侍女们都退下去,跪在母亲面前,痛哭请罪。她不是铁石心肠,此前她凭着一腔热血策划了这件大事,全然没考虑过母亲的感受。换句话说,这些儿女情长完全不在她这种人考虑问题的范围之类。见母亲被打击得完全蒙了,几若痴呆,这才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她为父亲、为弟弟、为家族、甚至为她自己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为一个要失去女儿的母亲考虑过。 在女儿的哭声中,梅夫人终于全然清醒过来,最初的愤怒还未发泄现已消失了,再也不必要责问她什么话了,充满胸腔的只有不舍与痛。她搂着女儿直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不断用手抓自己胸口,心痛得无法呼吸。 第二天一上朝,皇帝就宣布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皇后收养梅岭长女梅凌寒为义女,封山城公主。公主自请和亲匈奴,下月初一出发。 片刻,消息就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各种传闻盛起,有说梅小姐自小特立独行,是为天下黎民主动求结两国之秦晋之好;有说是梅将军战事不利而被惩罚,女代父过;也有说是其他竞选太子妃的家族下了黑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次日,又有说是匈奴使者早就为梅小姐名号折服,点名求娶的。甚是一出好传奇演义话本,再过几日可以编个剧本登台了。 梅砚寒听闻消息完全不敢置信,立马向老师告病,赶回家中,这么荒谬的事他要听到姐姐亲耳对他说才会相信。然而他才进府,无需问姐姐,就不得不相信了。皇宫都派了人来梅府打理一切了,满是陌生宫人的梅府分外陌生,已然证实了。 他跑到姐姐闺房里,抱住姐姐大哭。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只是未到伤心时,何况他还只有十四岁。他不敢想像朝夕相处的姐姐从此远赴大漠,再不能相见。但他能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他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甚至还不能上战场杀敌!他哭了一阵,要亲送姐姐至匈奴,陪她走完在家在国的最后一段路程,但梅凌寒坚绝地拒绝了,无论他如何哀求都绝不应诺。 梅岭很快也收到消息了,事已至此,他远在边关,又是败军之将,还能如何?他真正明白女儿给她递的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了。他最钟爱的女儿,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一生换了他的下半生安宁,也保了她弟弟的前程,就是失去了她自己的前程与婚姻。 梅岭立马上了折子,以乞骸骨为由要求致仕。他当然可以再回到京都,皇帝也必会要妥善安顿他,但他无法安享由女儿毕生幸福换来的荣华依旧,他不愿再回到京都,再回到那个养育了女儿且处处留有女儿影子的宅子里,那是对他无能的嘲笑与□□。 作者有话要说:最聪明最优秀的女孩儿最先离开了 ☆、多情最是伤别离 山城公主梅凌寒于二十七天后,四月初一的清晨,拜别她至高无上的养父养母——皇帝皇后,登上了和亲的花车,率领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家去国,向北而去。 梅夫人没能相送,她病倒了,济泉县主在陪伴她。梅砚寒赌气未去,直到姐姐临去的前一夜都未允许他送亲至大漠,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生闷气。 池遇与池鹤鸣带着池鹿鸣、姜惠卿去送行,姜惠卿与池鹿鸣都哭得涕泪齐下,池鹿鸣更是不顾礼法,冲上前去拦在车前,拉着梅姐姐不肯罢手。此举差点误了吉时,所幸皇帝皇后体谅,并未计较。 梅凌寒手握着鹿鸣塞给她的一只小玉兔,亦哭红了眼睛。从此山长水远,故土再难重踏,骨肉再难团圆,故人再难相见!等待她的,是陌生的天地、陌生的人、陌生的生活与全然未知的命运…… 端庄富态的梅夫人短短一月之间便苍老如老妪,她收拾了行李,再次南下。她与丈夫将在衡州会合,再转水路回梅岭老家,从此远离京都,两老相伴田园。 她将梅宅交与管家照看,又把还在太学的儿子托付给池家。女儿为儿子留了一条路,让他不致因父亲战败军之失而绝了前程,他们要对得起女儿的一片苦心。 零陵女盛海棠真是命运多蹇,济泉县主从梅府正式接管了她,今后如何安置,也只能是从长计议了。 待梅夫人到了衡州与夫君会合,两人俱是老泪纵横。想着三年前,他们全家在此地会亲访友,其乐融融;仅过数年,物是人非,不知女儿车驾现下走到了何地,心如刀割。两人不忍再留此地,匆匆辞别亲人,往梅岭老家怆然而去。 随着梅凌寒和亲队伍的远去,西北战事终于接近尾了,大祥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姜复来踏着与梅凌寒相反的路径,快马于立秋前回到了京都。实际上,自从他接到了济泉县主的信函,就在谋求尽早回京了,他是第一批撤回上京的人员之一。 回到京都,姜复来首先带了礼物拜谢了池家,随后迅速作主定下了姜惠卿的婚事,就是那位卢家公子。出人意料的是,姜惠卿没有再抗拒。或许是她长大了醒悟了,或许是她看到自己母亲病情愈重了,总之,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鹿鸣随母亲去赴了订婚礼,她们见到了卢公子,所言不虚,是一个忠厚可托付之人。济泉县主送上了贵重的贺礼物,再三叮嘱惠卿要惜福,当着母亲的面,惠卿也乖乖地应了。 事后,姜复来着人去京郊找寻奶娘母子。奶娘自从儿子惹了大祸,一直担忧不已。常亥已离家出走一段时间了,他与继父不睦,一次争吵后不知去向。姜云来也只得作罢,毕竟,他也不能拿奶娘一个妇人怎么样。 元辰前,山城公主终于平安到达了塞外,被封为左阏氏。池鹿鸣接到她报平安的信,随信还有一匹石头小马。 纷乱之中,又过去了一年,长公主已逝去四年多了,驸马也逝去三年多了。做了几场法事祭奠后,济泉县主与弟弟沈沉正式除了服。 这几年间,池鹿鸣长高了,也似乎长大了些,不再那么闹腾与口无遮拦了。她偶尔也愿意抄抄经书修炼心性了,只是女红她还是坚决不做,实在没耐心做那玩意儿。梅砚寒也忽然长大了,唇上都见青色了,又处在变声期了,更不愿意说话了,沉默寡言,只埋首读书。 过了清明,沈沉来向姐姐辞行。他要去蜀地游历,归时未定。济泉县主不知这个弟弟何时能沉下心来娶妻成家,满脸担忧却又拿他无法,千叮咛万嘱咐之后,也自有随他去了。 南线的战事换将以后也依然未见好转,其势越来越大,桂地与湘地两地被各种草莽势力分割,朝廷军队疲于奔命,常常是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南越又气势汹汹,大有攻入京都之势。朝廷已在研究最后的对策了,尽管大家再不愿意面对,作为一国首府之地,也要作最坏的预案了。 池遇与池鹤鸣更忙了,池遇参与了京都防卫,承担了帝国最后一道屏障的守护;池鹤鸣随东宫诸人准备东迁事宜,大祥的实政治力要分散保存了,不可押在一处。 这种方案也曾得到了一些人的极力反对,认为分兵乃大忌,皇室与众臣应固守京都,同生共死,共同面对。双方又吵吵嚷嚷了大半个月,疲惫不堪的祥清帝向反对东迁派说道:"朕乃天子,誓必与此城同生共死。皇后、所有后妃与公主都留下,也必与上京万民共存亡。太子与皇子及部分臣下东迁是为国家蓄存后备,请诸位为大祥留一条退路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众臣皆对向而泣,悲呼万岁。 定下东迁的政策后,太子妃事宜再次提上了议程,这是未来的国母,也事关东迁,更事关国之未来。 帝后很快就钦定了前尚书的孙女儿章梵锦,一位四平八稳的小姐,长相与性格皆毫无争议,但也都毫无特点。池鹿鸣私下跟哥哥说,这位小姐去当皇室女教习胜于太子妃。尽管外面的世界已风起云涌,她依然在家族庇护的一方天地里调皮促狭,不知几时才能长大。 ☆、地角天涯未是长 入夏以后姜夫人病势沉重,已然是不好了。济泉县主过府探望,深恨回天无术,唯有搂了姜惠卿同哭了一番。 朝堂上忙碌了大半个月,终于定下了东迁名单,池鹤鸣作为东宫舍人,固然在列。池遇责无旁贷留守,现下大长公主与驸马皆亡,沈沉又不知身在何方,池家不宜分为几处,故让济泉县主带鹿鸣也随太子东迁。 济泉县主不愿离开京都与夫君分开,池遇力劝她与儿子同行,道若她们几位女眷留在京都,家中并无男子,反让他牵挂不已,有扰乱军心之嫌。又告知贞明大长公主二儿子傅松同在东迁之列,彼此尚可相互照应。傅松一直在户部,此行抽他东迁正是为太子计议,毕竟都是皇室姻亲。 池遇与县主合计好后,大家开始收拾张罗,什么人该带、什么人该留,什么东西要带、什么东西要留,一团乱麻,济泉县主忙碌不已,幸得沈访娘从旁协助,才稍可歇息。 池鹿鸣只要负责整理她自己的行李,除了首饰衣裳,她带了很多书,旅途无趣,幸得书可相伴。她院子里的人,她带了奶娘与两个贴身侍女,其他的由母亲处置。济泉县主把家人分为为两拔,一批年轻力壮的跟随她东迁,一批老沉稳重的仍留京中侍奉池遇与守宅。 沈访娘是自家亲戚,必要带走。黎海棠就比较头疼了,济泉县主问她自己意下如何,如若是回家,她着人送她回零陵;如若嫁人,她立马帮她找户人家。命途多舛的海棠哭泣不已,求县主带她东迁,她愿意为奴为婢报答县主。济泉县主虑及她如此容貌,去零陵路上或有危险,县主于心不忍,也只得将她也带走。 济泉县主又安置了公主府,给弟弟去了信,让他直接到东洲会合,只是不知道那只闲云野鹤何时能收到。 梅砚寒何去何从,济泉县主去信询问梅岭与夫人意见,尚未有回信。在一个休沐日,梅砚寒来到池府,等池鹤鸣归来。他记得姐姐曾经跟他说过,让他遇事与鹤鸣哥哥商量。当日池鹤鸣很晚才回,并不绕弯子,直接告知他京都定不安全,需早作打算。梅砚寒听说上京危急,颇为泄气。鹤鸣问他是否计划归乡与父母相聚?梅砚寒迟迟艾艾,似并无此意。 池鹤鸣问道:"现下太学如何?" 梅砚寒不耐烦道:"京城已然安放不了一张书桌,人人群情激愤,叫嚷着要上阵杀敌。" 池鹤鸣站起来拍拍他的肩道:"皇帝为国怜才,必不至让你们这群少年上阵送死。"又道:"太学学生可自由选择,或随家人避战,也可随太子东迁,这也是皇帝珍惜才俊之意。" 年轻的梅砚寒遭此变故,家人又全不在身边,对前程一片茫然,不知如何选择。池鹤鸣理解他初经大事且父母不在身边,难以决策,温言道:"鹿鸣将随家母与我一起随太子东迁,你若一起,正好有个照应。" 梅砚寒抬头看了看他,嗫嚅了几下,仍是不语。池鹤鸣坐至他旁边,又道:"至东洲后,你可以再走水路去探望你父母。" "我想去塞外。"梅砚寒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池鹤鸣惊讶道:"你欲去塞外?现下?" 梅砚寒初生牛犊不怕虎,坚定道:"我要去看姐姐!"他未能亲送姐姐,心中一直有一个结,久不能解。 池鹤鸣不好阻止,静默无言。梅砚寒解释道:"我去见过姐姐后即回,不过是一年半载。" 池鹤鸣半响方掂量着劝道:"或许再过几日你父母的书信就到了,听听他们的意见才好。" 年少的梅砚寒已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震住了,兴冲冲道:"重耳去国,才有晋文公,走出去或许别有一番作为。" 池鹤鸣见他少不知事,起身踱了几步,慎重问道:"兹事体大,你自己可曾想明白了?" 去大漠此念一起,即对梅砚寒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对异域的憧憬很快就灌满了他的脑子,完全不知此刻即是命运的转折,他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兴奋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夏至后的一天,姜夫人卢氏殁了。她一生与疾病相伴,最后几年完全瘫痪,实为不幸,撒手人寰或许不失为一种解脱。 姜复来家世才学皆不如卢氏,仅有一幅皮囊了得,他娶得卢氏,少年时很是称意。尽管后面因病他们疏离,因妾他们失心,但在她最后的日子,他照顾周全,堪称为夫之典范。卢氏临终前,念念不放心的就是她唯一的女儿姜惠卿,未见到女儿成婚,她心有不甘。 卢氏吊着一口气久久不断,姜惠卿见状伏床哀哭不已。姜复来见发妻如此痛苦,亦是悲从心来。越过女儿,自己脱靴上床,将她搂在怀里,为她轻抚唇上血痕,贴着她的脸,含泪再三向她保证永不再娶、厚待惠卿、看她成婚生子。她转而陷入弥留状态,直至卢公子赶到,以半子之礼跪奉于前,她才勉强闭眼而去。 自晨间接到丧讯后,济泉县主即携女儿鹿鸣亲至姜府吊唁。 午后,梅砚寒又来了池府。他自决定去塞外后,这几日在府中把各类事宜处理妥当,又向父母传信说明,就来池府辞别,也是向池鹿鸣告别。年轻人总是想得很简单,以为他从大漠走一圈见了姐姐后再回来,战事就消停了,东迁的人也就回京了,彼此不过于一两年间各自一个来回而已。 他呆到晚膳时分,池鹿鸣依然还没有回来。济泉县主与卢氏自幼相交,义结金兰,情同姐妹。见她英年早逝,也极是伤心;又见她灵前仅有一亲女,颇为寒凉,就让女儿也着了孝服,陪姜惠卿守灵。 梅砚寒直等到掌灯时分,未等来池鹿鸣,却等到池鹤鸣回来了。池鹤鸣陪梅砚寒略坐了会,问了几句话,就端茶问砚寒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这是逐客之举,他们两家从未有如此生疏。梅砚寒年轻气盛,未及细想,当下起身,愤然告辞而去。 次日,梅砚寒也再未来池府,直接带上几个壮仆踏上了一年半前姐姐走过的征途,他认为万事还有无尽的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错过就是一生 ☆、世事茫茫难自料 祥丰二十五年秋,池鹿鸣于懵懂中随兄长与母亲踏上了东迁征途,从此与京城别离。许多事她还未弄明白,许多人她还未来得及告别,就匆匆离开了京都。她并未带许多私人物品,她与梅砚寒一样幼稚,以为过个一年两载就回来了。这一趟行程就像梅家曾随父亲外放一样,是一次旅行。不仅仅是她,济泉县主亦以为战事再艰难,最多过个三两载也就回来了,最不济的是将来两京并立,东洲如同副都一般。 初出城时,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几乎从未离京过的家眷们,镇日伏在车前或拉开车帘观望,待走了几日,离了城廓,都是一样的官道,两边树木繁复,逐渐让人厌烦了。唯有池鹿鸣百看不厌,她有时骑马,累了又坐车,再累了又在车里躺着,随心所欲,沿途风景令她好奇不已,精力比他人充沛、兴趣比他人弥足。 济泉县主身体不耐,不几日就觉得全身散了架,镇日躺在车里,昏昏沉沉。池鹿鸣贪玩、黎海棠是盏没甚用处的美人灯,这路上一应事宜自然而然地移交给了沈访娘,她也未推脱,行事极为妥帖,凡遇难事,多与池鹤鸣商议而定,倒亦将一应事宜打点妥当,让济泉县主可以安心休息。 车马行经之处皆引进轰动,在民众看来,太子东迁就是一次声势浩大的皇室出巡,他们全然不知道边境情势的危急与东迁重大国策的意义,更不知金銮上祥清帝的悲苦与无助。东迁队伍所到之地,民众围相观看,兴奋不已,向日远在天边的开潢贵胄如今从身边经过,旌旗猎猎,车马辚辚,好生热闹,虽然隔着重重护卫,大家皆以沾仰天光自喜,仿佛自己离皇室贵人就接近了许多,凭添了许多谈资。 姜复来送走东迁大军后,就着手处理夫人卢氏后事,他安排姜惠卿与姜明卿两姐弟送卢氏灵柩回家乡石城,卢不言以表侄与女婿身份自动请缨,亦要亲送岳母。一行人于九月十三出发,预计十月中旬到达,待安葬后,留姜明卿在乡守孝读书,姜惠卿仍叫卢不言带回。卢不言沉稳忠厚,姜复来大为放心,心下盘算,只待惠卿出了孝期,即为二人操办婚事,以慰亡妻在天之灵。 太子一行因队伍壮大且辎重较多,于十月底才到达东洲。东洲自古为鱼米之乡,气候温暖,民众富庶。池家暂且安置在当地富商曾图南家的别苑,虽小但颇为精致,倒也不赖。曾图南为织造府钦定蚕丝供给,其妻王氏祖上也是大家,后家族败落,嫁作商人妇,协理曾家成为一方首富。王氏善逢迎又知分寸,诸事皆打理得很好,招呼极为周到。 一大家子人要安顿下来,琐碎事情尚多,池鹿鸣觉得府里闹腾得很,每日不是睡觉就是寻个由头出去,将东洲知名景点与大街小巷逛了个遍,完全不理家事。这一日晚膳时,济泉县主责怪女儿,池鹿鸣理直气壮道:"我若不在,家里更清静些,且还可以省下服侍我的人多做点事。" 济泉县主不想她如此强辞夺理,骂道:"镇日出去,带去那多护卫,哪里省事了?" 池鹿鸣不以为然道:"他们留下也做不了后院之事,我带他们出去可是熟悉东洲,为母亲出行先行探路呢!"说完,亲昵地抱住母亲贴着县主的脸撒娇,济泉县主被她哄得脾气全无,抚着她的头道:"敢情你还是在孝顺我呢!" 池鹿鸣眨眼笑道:"能者多劳,访姐姐比我能干多了,你得她相助,定是轻松。"济泉县主赞道:"人不可貌相,访娘确是如你而言聪明能干。"转而又忧心道:"你这样不知世事,以后嫁人后怎么办呢?" 池鹿鸣笑道:"母亲多为我□□几个能干之人便是了,惠卿还说管家就在于御人呢,未必还要我亲力亲为?" 济泉县主指指她的额头,嗔道:"且让你还玩一两年,待过了十五必要专心学着管家。" 池鹿鸣笑道:"且玩着罢。" 说到姜惠卿,不几日,济泉县主就接到了夫君池遇的来信,正是让她留意寻找姜惠卿。 原来姜惠卿送母亲灵柩回乡安葬后,在回京前夜,留下书信一封,不告而别。卢不言又羞又恼,回京后自去姜府请罪。姜复来听闻气得差点脑血上涌,当下带着人去京郊找吴亥,一问乳娘也不知儿子去向。姜复来恼羞成怒,让人砸了乳娘家,要不是身边人苦劝他要为自家小姐声名考虑,他定当追究夫妻二人同拐之罪。 姜复来老脸丢尽,主动向卢家赔了不是,两家悄悄退了亲事。他料想吴亥必是拐了女儿回他自己常家老宅,一气之下,亲自带人去追捕,誓要抓回江豚儿治罪。 旁观者池遇较姜复来冷静,道吴亥不一定会回老家待捕,天下之大,又何处去寻?但姜复来哪里肯听,他一生钟爱此女,即使女儿出格至此,也做不出逐出家门之举,只想悄悄地寻回来,再从长计议。池遇修书告知县主,让县主也在东洲留意。济泉县主阅信后,也恨得牙痒痒,只道卢氏这女儿完全是来讨债的,闺阁千金竟做出如此行径,让父亲担忧,使家族蒙羞。 作者有话要说:离别生之养之的京城,还能回来吗?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东洲守将徐清风武举出身,曾在兵部任职,早年调回原籍镇守一方。他为人一向和善,颇有人缘。待小朝廷安置好后,他恪尽地主之谊,宴请昔日同僚及家眷。因徐家并无主母,济泉县主自恃身份不便前往,仅让池鹤鸣兄妹赴宴。 徐家历为东洲大户,园林精致,丝竹精妙,饮□□美,主宾尽欢。徐清风为人一向周到,席设三处,他自与同僚一处,儿子徐来招待年轻男宾一处,女儿徐一往招待女宾一处。池鹤鸣虽年少,但为东宫舍人,自奉为上座,并不与同辈徐来一席。 同来赴宴的还有贞明长公主第二子傅松与女儿傅执玉,徐清风在京城应职时即与傅松结为儿女亲家,定下儿子与傅家长女傅执玉的婚事。贞明长公主一家与祥清帝极为亲近,此次东迁,除傅松奉命来东洲主户部事宜以辅助太子之外,其他人等皆留守京城向祥丰帝以表忠诚。 池鹿鸣一向与傅家小娘子们不和,两人于宴席之间亦并不亲密,傅执玉因为与徐家有婚约,是未来的徐家主母,固然得到傅家上下特别礼待。池鹿鸣无趣得很,一人于座间观测众人,以此打发无聊的应酬。今日宴席主人是徐清风的掌上明珠徐一往,她较池鹿鸣与傅执玉或长一两岁,身量娇小匀称,姿容仅为中上,或许是自小养育在富庶水乡之故,一口南语极是软懦温柔,举手投足极是动情,无比娇媚,我见犹怜。 女宾集上京与东洲两地权贵家眷,大家相互见礼,煞是热闹。众人坐下,互相说道,三言两语即提到婚配之事上,在座各位少女听闻皆为害羞,纷纷找借口回避了。池鹿鸣因母亲未来,不好离开,况且她新来东洲,亦无好友,干脆坐着不动,充耳不闻,假装没有听到。 主人徐一往固然不便离开,然她毕竟是闺阁少女,自己却毫不避讳此类话题,径直向各位夫人主动言说道:"小女自幼失母,父亲为外事操劳,拜请各位夫人为我留意。"众位夫人皆对她格外怜爱,纷纷打听她生辰婚配,跃跃欲试,要给她说亲。徐一往报了生辰年月,未报时日与时辰,大大方方道:"小女子素来仰慕英雄才子,男人需得建功立业才能安家定室。"众人连连道是,心下明白她于婚姻所求甚高,等闲之辈难入她法眼。大家相互交头结耳道,这位小姐竟欲自己商议婚姻大事,可见徐清风特别宠爱儿女果然不假。 池鹿鸣听了她一番择婿高论惊得瞪目结舌,她今年才十三岁,素日沉迷于玩乐,从未想及婚姻一事,而徐一往也只不过长她一岁而已,竟对自己婚姻已有如此明确的目标,殊为可叹。当年姜惠卿也要婚姻自主,可她大多是意气之争,且她并不论出身门第,更不求立业安家。这位徐小姐外表柔弱,心下极有主意,竟不像只比她大一岁,似比她大了三五岁。 归家后,用过晚膳,鹤鸣鹿鸣与母亲说今日徐家之事。池鹿鸣忽然问道:"母亲,您觉得谁可谓美人?" 县主沈浮怔了一下,她的女儿十三岁了,也知道爱美了,故而笑道:"那还用说,必是我的女儿!" "不是要您说这个嘛。"池鹿鸣撒娇道:"我是问素日来往的人中,谁最漂亮?" 县主笑道:"这还用说吗,自当是海棠,就是宫中也少见这等颜色。" 池鹿鸣想了想道:"海棠她美则美矣,可似乎总少了点什么……" 县主点头道:"她出自小门小户,行为举止固然不够大方。" "也不是。"池鹿鸣道:"有的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很动人。"她声音越越小,似乎陷入回味中。 县主盯着女儿失笑,知道她这个年龄正重比较,她是自惭了。她搂过女儿柔声道:"每个女孩儿都有独特的美,比如你最喜欢的梅姐姐,你觉得她比海棠如何?" 池鹿鸣想了想道:"那我还是更喜欢梅姐姐。"沈浮道:"就是如此,阿鹿你不必妄自菲薄,如百味般,人各有所好。" 池鹿鸣点点头,又生促狭之心,眨着眼睛问兄长:"阿兄,你觉得谁最美?" 池鹤鸣自是不愿回答此等问题,并不理会她。池鹿鸣哪里肯依,纠缠不休,却之不过,鹤鸣正色道:"以色事人,焉得久乎。" 池鹿鸣不想兄长一开口竟是一幅夫子口吻,甚觉无趣,为之气结,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再与他言。 次日,徐来携妹妹徐一往拜访了济泉县主,县主着人看茶叙话。徐来圆脸和善,言语可亲,向得长辈喜爱;徐一往明眸皓齿,聪明伶俐,兄妹二人极惹人爱。彼此叙了些闲话,徐一往又大方拜请县主为她留意婚事。饶是县主见多识广,也是初次见到少女主动作如此之语,不免愣了一下。徐一往并不为异,起身郑重拜倒,阿谀道,县主人缘广阔,务必有劳。县主笑笑,淡然应了,略过此话题,另说其他。 待徐氏兄妹走后,池鹿鸣大笑不已,将她昨日择婿宣言一并说了,县主哑然失笑,叹道:"后辈如此精明!"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女,尚是一团孩子气,心想或许这就是母亲在与不在的区别吧,她愿女儿鹿鸣一生顺遂,永无忧虑。 池鹿鸣问母亲是否要为徐一往的婚事上心,县主白了女儿一眼,傲然道:"难道我是红娘?" 鹿鸣搂过母亲道:"谁不知道您是县主?"说完又用扇子捂嘴偷笑。 县主嗔道:"你又要说什么?" 池鹿鸣挪开扇子,忍住笑道:"母亲,可是您要我说的哦。" 县主不以意,大方道:"有何不可说?" 池鹿鸣盯着母亲的脸仔细看了看,直看得县主莫名其妙。她端详完后,笑道:"母亲您不是红娘,倒是官媒。"又退后几步,大声道:"否则为何揽了海棠之事?" 县主不想被她捉了个把柄,一时气结。海棠原是要送入皇宫的,并不是一回事,但她无法跟这可恶的小人儿辩解,恼羞成怒,作势要打她。池鹿鸣早有防备,一个转身,早开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徐一往是一个如何的女子? ☆、国破君亡不记年 在东洲定居后,池鹤鸣作为东宫班底,忙得脚不沾地。县主沈浮忙于安家,房屋器具奴仆佣人,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操心,幸得访娘帮替,省事不少。池鹿鸣也忙碌得很,她自小未出过京城,现下到了临水之城,煞是新奇,忙于游山玩水。山水风光无人共赏,煞是遗憾,海棠虽相伴左右,但她只是唯唯诺诺相随,既不能与她共叹山河,更不会与她相互嬉闹。 这日她带上海棠及几人沿江而行,至黄昏方归。行至今明桥时,老远就瞧见府里的大门开着,车马齐备,像是沈浮要出门的样子。大家忙停了下来,避在桥下,可不敢与县主正面撞上,省得挨一顿说教。 隔得一排树,大略可见所有人紧张肃穆,县主身着素服,头上亦无发饰,三两下登上马车,一队人马立即匆匆往行宫而去。池鹿鸣不免奇怪,这个时刻了,母亲神色张惶匆匆进宫却是为何。待母亲车驾走后,母亲的乳母杨嬷嬷尚在门口,她迅速走到门前,打算从老妪这里套套话,赶上去问道:"嬷嬷可知母亲是何事?" 杨嬷嬷全身发抖,见了小小姐,唯恐吓着她,迅速勉强自己安定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哽声道:"好姑娘,快回院子里去,天都塌下来了,你可再别出去了。"说完,嬷嬷又用手绢捂住眼睛擦泪。 池鹿鸣更好奇了,忙追问究竟是怎么了?嬷嬷不肯说,只道尚是传言,又念起阿弥陀佛来。鹿鸣见她如此谨慎,顽心霎起,牵过马作势道:"嬷嬷不告诉我,我这就去追母亲。" 杨嬷嬷闻言大慌,忙拉住她道:"我的小小姐,你再别添乱了,快随我进去。" 池鹿鸣本是玩性,见她如此更觉诧异,愈发想知道个究竟。便拉着嬷嬷的袖子道:"嬷嬷知道也不告诉我。"杨嬷嬷被她缠得东倒西歪,幸亏池访娘扶住。她推开鹿鸣的手,告饶道:"大小姐,这不该你知道的事,不知为好。" 池鹿鸣一听,左性上来,更是吵闹不休,非要知道。杨嬷嬷一面应付这不讲理的小姑娘,一面颤颤地掏出手巾来抹泪。池鹿鸣大惊,莫是留在京都的父亲不好?更是拽着嬷嬷要问个究竟。 正拉扯中,一阵马蹄飞奔而来,池鹤鸣跳了下来,众人纷纷向他见礼,他黔首致意,疾步入院,池鹿鸣唤他哥哥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见兄长回了,池鹿鸣放过杨嬷嬷,提起裙裾,朝宅内追寻兄长飞奔而去。 鹤鸣很快也换了一身素色衣服,又与管家叮嘱了些话,匆匆要走。池鹿鸣见他又要走,急了,赶到影壁处,张开手拦住他。 池鹤鸣情绪低沉,强忍不耐,道:"阿鹿,你自去用晚膳,早些休息。" 池鹿鸣怎肯放过兄长,伸手拉住他腰间的束带,作出一幅无赖状,与兄长嬉笑道:"不,我要跟你走。" 池鹤鸣一向好脾气,现下极为不耐,道:"今日有事,勿要纠缠!"沈访娘忙上前来,欲要位池鹿鸣离开。 池鹿鸣见他亦如此严肃,心下忽然升起一种不祥感,想问却又不敢问,但手拉兄长束带不放手。池鹤鸣拔开她的手,急欲向外走去。未想,他出手太重,池鹿鸣一个趔趄,沈访娘赶过来也未扶住,两人都倒在地上,池鹤鸣未及顾忌,仍急着朝外走去。鹤鸣更觉心慌,推开沈访忍受,坐地哭道:"是父亲吗?"她想父亲或许是战死了,但她不敢说出这两个字。 池鹤鸣见她如此哭问,虽心急如焚,也只得回来扶起她,安慰道:"不是。" 鹿鸣哪里肯信,泪眼婆娑、可怜兮兮地看着兄长,池鹤鸣帮她抹了眼泪,郑重道:"放心,真不是。" 池鹿鸣端详他的眼睛,不像撒谎,放下心来,转念又问道:"那究竟是何事?" 池鹤鸣默想了一下,扶住她的肩膀道:"阿鹿,你如今也十二岁了,毋需瞒你了。"池鹿鸣不知兄长要说什么,好奇得很,鼓着眼睛望着他。 池鹤鸣沉声道:"乱军攻入了皇宫,都殉国了。" 众人听闻,皆大惊失色,海棠吓得全身发抖,控制不住,先哭起来,随后,人群中逐渐响起啜泣声。沈访娘快步走向海棠,对左右道:"先送海棠小姐回房去。" "殉国?谁?"猛然一下,池鹿鸣脑子还转不过来。她下午还在大祥朝的山河上畅游,现下听到如此恶耗,不过一刻钟,她还转换不了。 池鹿鸣想起和蔼的圣人,问道:"圣人?"池鹤鸣点点头,抬眼望天,抑住自己的哽咽。 池鹿鸣追问:"那皇后呢?还有公主们呢?" 池鹤鸣悲从心来,沉默不语。池鹿鸣追问:"五位公主全都......"她实在说不出那令人绝望的字眼。池鹤鸣原是驸马人选,昔日谈婚论嫁的对象个个正值青春年华,今朝灰飞烟灭,不可谓不痛心。 池鹿鸣被这个消息打击得有点懵,自然而然地抬眼望向兄长。她见兄长神色悲戚,忽然想到他原是驸马人选,顷刻间所有公主一夕而亡,那他的婚事怎么办?她向来在兄长面前从不遮掩,想到此,便快言快语道:"那你要重新定亲了?" 池鹤鸣白了妹妹一眼,怒道:"胡闹,这是此刻该说的事吗?"又悲叹道:"国破家亡,吾辈何其悲也。"沈访娘闻言,噙泪看向他,两人俱是悲痛伤感。 鹿鸣听闻他说国破家亡,又惦记父亲,忙问道:"父亲呢?"鹤鸣心下凄惶,道:"城破之前,父亲因腿伤撤换下来,已在来东洲的路上了。" 池鹿鸣听闻父亲安好,心下乐呵起来,兄长说父亲有伤,有伤比起殉国已是大好了,她顾上不这句话,只想着,父亲在,母亲在,兄长在,于她依然无妨,多好! 池鹤鸣见妹妹仍是一幅懵懂的样子,摇了摇头。沈访娘上前温和而坚定道:"公子快去,我陪着阿鹿,府内且放心。"池鹤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转身迅速走了。 今夜的东洲,是一个痛苦深沉的黑夜。 祥清廿六年三月初八,乱军攻城;十八日攻下城门,同日围困皇宫;二十二日,破宫而入。祥清帝自刎于火神山下一棵参天大树下,皇后与众妃、公主及众宫人自缢追随。 百年京都,一朝落入乌合之众,惨遭浩劫。 ☆、唯看新月吐蛾眉 祥丰年二十五年五月,太子在东洲行宫于一片悲悯中登基称帝,年号祥清,取平定天下、四海清平之意。所幸东迁国策使大祥班底仍在,祥清帝身负家国大任,励精图治,勉强稳住了飘零破碎的国家。 及至十月,拖了四年的南越战事终于平定了,这场战役付出颇多,除了前线的直接伤亡之外,最大的恶果是间接拖垮葬送了祥丰一朝。是以,消息传来后,众人高兴之余,亦感叹不已,纷纷怀念先帝。祥清帝命南线军队稍作休整后,继续平复贺州等地内乱,计划一步步再收回京城。 池遇腿部受重伤于五月退回东洲,败军之将,且未能护主,让他极为自惭愧疚,自此闭门养伤,概不见客。傅家其他人均随京都沦陷,估计几无生还。 众人于悲戚中过了一个新年,随着祥清元年春天的到来,万物复苏,新朝廷也逐渐展现一番新气象。每一个春天都将拂去冬天所有的不幸,每一个春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更始,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与履新。痛苦与悲伤终将要过去,即使惨痛于大祥,京城沦陷的伤痕亦需要愈合。 凡人于世,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依然。池府现下最操心的是池鹤鸣的婚事,因公主亡故,池鹤鸣需另寻闺阁。济泉县主将儿子的婚事提上日程,世家大族随太子东迁的并不多,尚无合适之人;而东洲当地闺秀,济泉县主多少有些瞧不上眼。 未曾想,池鹤鸣于一日晚膳后,自己向父母求娶沈访娘。县主颇为惊讶,沈访娘虽是父亲族亲,也确有可取之处,但若为儿媳,始终觉得其家境与容颜都勉强了些。 池遇闷声道:"娶妻娶贤,沈氏门第不低,可堪婚配,虽家境没落,但自古以来,高嫁女低娶妇,这门亲事尚可。" 见夫君认同自己父族沈氏,县主受用之余不好公然反对。她转而劝池鹤鸣先纳海棠为妾。谁知池鹤鸣坚辞不受,县主惊讶,问他:"此女绝色,为何竟不肯?" 池鹤鸣淡然道:"非我等可以消受。" 县主以为他顾忌君臣之礼,叹道:"她来自零陵,又是梅家所荐,定是再也不可能入宫了。你本是驸马人选,纳了她也是她的福气。" 鹤鸣坚决不从,道:"娶妻娶贤不娶色,我愿求访娘为正妻,终身不娶妾。" 县主看了儿子对沈访娘一片少年纯真心性,笑道"你可要记住今日之话,母亲也要看看你是否终身不娶妾!" 池鹿鸣回呛母亲道:"外祖父就未娶妾,父亲亦未娶妾!" 县主笑着跟女儿解释:"你外祖父那是人品高洁,又与你外祖母情意深长。"她极是敬仰父亲,视其为天下男人表率。 池遇却自嘲道:"男人不娶妾不是穷就是不敢。"又道:"你外祖父不过是因为尚了公主不敢。"济泉县主正沉浸在对父母的追念中,被夫君打断,欲要与他理论。 池遇见状又凑在女儿耳边却又故意大声说道:"为父我亦是不敢,因为你母亲不但是县主,还是母老虎!"池鹿鸣哈哈大笑,得意地看着母亲,济泉县主被夫君调侃,佯装生气,全家笑成一团。 济泉县主顾及沈访娘自幼父母双亡,非有福相。尚因笑闹还处在兴奋中的池鹿鸣对母亲的顾虑嗤之以鼻,口不择言道:"各位公主可为有福之人,现下如何?"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未及济泉县主怒斥她,池遇忽然收敛笑容,颤巍巍起身,推开面前的杯盏,不置一言,拖着伤腿黯然离去。小女无意的话语如利刃一般刺伤他的心肺,这是对京城守将沉重的鞭笞,也在提醒他如今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京城一日不收复,他便一日无颜面世。 池鹤鸣望着父亲孑然离去的身影,正色对妹妹道:"阿鹿今后再不可妄言!" 池鹿鸣不曾想自己随口一言触动了父母的隐痛,但年龄尚小的她仍是倔强,并不甘心于言语上作退让与挽回,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仅仅是就事论事而已。 至次日,济泉县主心伤京城之事而心思郁结,睡眠不佳。池鹿鸣早起请安时,母亲仍躺在床上未起来,见其神情悲戚,池鹿鸣不敢再触怒她,小心翼翼站在一旁。也不知站了多久,济泉县主怆然道:"当日你外祖母仙去,我只道天不假年,深以为恨。如今我倒庆幸她早去了,若她历经乱军,必定为大祥心碎而亡。" 池鹿鸣脑回路总是不一样,她在想若外祖父母尚在,以两人超脱的心性,即便双双赴死也会是另一种慷然。想到此,她喃喃道:"母亲,访姐姐安之若素的行事之风倒如公主府习气。" 这一句话点醒了济泉县主,她仔细想来,沈访娘心性似乎与驸马一脉相随,超脱淡然、沉稳安定,这个姑娘倒的确与儿子池鹤鸣是同一类人。于是她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同意了这门婚事,遵从儿子意愿,聘了沈访娘为沈鹤鸣妻,待吉日再行礼。 海棠得知后失望之余更是羞愤,她比池鹤鸣与沈访娘还长一岁,蹉跎至今,婚事全无希望。池鹤鸣一派公子修养,她素有好感,心下极是愿意的。她想来想去,极是不甘。池公子原是驸马人选,沈访娘容貌平常,一介孤女,命运不祥,他都愿意娶为正妻,而她却作妾都不能。及至想到半夜,又不知自己姻缘何在,甚是伤心,常常独自伤感垂泪。 作者有话要说:有许多事,当日已有因,只是当时不察,至后成苦果。 ☆、商人到岸不须船 祥清帝一向主战,与池鹤鸣休养生息的政见不合。池鹤鸣虽为东宫旧班底,从伴读到东宫舍人,在新帝登基时仅被封为翰林学事。他差事较闲,父亲又有腿伤,家中事宜多由他主持。 曾家的园子虽好,但终归小了些,且长住不宜。眼下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回京,济泉县主有意在儿子婚事之前买一所新宅。故池家买宅一事就落在池鹤鸣身上了,曾府以他对当地不熟,让长子曾倍鞍前马后,陪他跑腿。 池鹤鸣亲自随牙人看了多处宅子,终于看到一处满意的。宅子是一位盐商发迹后为父母所建,很有些独特之处。宅子位于一闹市中,正门临长街,但并不是富豪之家那样石朱红大门与石狮镇宅,只有一扇如普通民居民门户大小的小门,仅容二人小轿进入。进入后,首先是一道影壁,再进去,却别有洞天。建筑颇有古气,房屋木质极好,后花园亭台水阁、花木扶疏。这位盐商胸中很有丘壑,又深谙财不外露的古训,池鹤鸣一眼就相中了。 牙人看两位都是年轻公子,又如此喜爱这所宅子,想来京都贵人必不缺银子。遂挑唆卖家坐地起价,欲从中得利。主家也极是明白,一口气加了五成,不愿失去这个好机会。又反复哭诉自己不善经营,今卖祖宅,实为耻辱,愧对先人云云。 池鹤鸣虽知此二人之诡计,但他一向有仁德之心,平日对钱财确也大方,并不屑与这二人多费口舌。曾倍见这位京中来的贵公子一幅疏财买好的名士派头,立即上前阻止。 曾倍转而对牙人笑道:"你欲多求钱财,不知是否有命受之?" 曾倍英俊潇洒,颇为彬彬有礼,开口却如市井妇人相骂之言。 牙人也只道他只是咒骂逞口舌之快,又见他并不是买主,并不与他计较纠缠。 曾倍见他不应,二话不说,提起他拖到水榭边,众人以为他要打牙人一顿出气,连忙相劝。池鹤鸣不想东洲民风竟然彪悍,亦上前阻拦。但曾倍身材高大,又行事固执,竟未拦下。 曾倍把牙人提到水边,命他站在水里,牙人虽大为恼怒,但也怕惹了这位不讲理的蛮人,他们这行人最会见风使舵,忙作揖道:"兄台有话好讲,自古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生意是谈成的,君子动口不动手。" 宅主亦道:"如今天子脚下也敢造次?"他俩口上虽如此说,但谅曾倍也不敢真要打他,依然不提撤回原价之事。 曾倍对牙人笑道:"你以为我是妇人吓小儿么以?"又转向宅主道:"如若此宅成为凶宅,你还想卖出去么?" 宅主气道:"此话怎讲,此宅怎会成凶宅?" 曾倍撩起长衫下摆,拿过一枝竹竿,用竹竿抵住牙人往水深处推道:"牙人为带我们看宅子,不小心掉入水中,不就成了凶宅了吗?" 池鹤鸣不想他竟是如是打算,忙道:"世弟,不可草菅人命。"又恐他年轻不知轻重,忙向宅主道:"谢过先生了,在下不买了,万不可出了意外。" 曾倍要的就是这句话,向自己的小厮们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小厮们响应主人。对水里的牙人起哄道:"坐地起价,无德活该!"牙人惭愧,又恐失了这单生意,转而劝宅主按原价卖出。 宅主无奈,又不甘心。池鹤鸣为息事宁人,主动提出加两成成交。曾倍道慢着,问牙人抽成几何?牙人不答,宅主回道一成。曾倍道此事因牙人而起,要减去一成。池鹤鸣不想他竟如此计较,果是商贾之风,但见他是为自己出头,亦不欲当众驳他面子,双方遂签字画押成交。 过后池鹤鸣依然要把那减去的一成给宅主,宅主不敢受,说他自会按一成付给牙人,请他放心。池鹤鸣也不知曾倍私下又使了什么手段,也不好再问。 既买好宅子,池家择了个吉日搬了过去。众人皆道宅子极好,各自安顿。 过了数日,曾家上门来贺新宅。济泉县主陪着曾夫人在后宅说笑,曾夫人无意说起儿子当日买宅策价之事,甚是自喜。众人从未听池鹤鸣说起,今日始知买宅之时曾有此曲折之事,都赞曾公子机智果为,多承出力。 沈访娘与池鹿鸣两人从未见过如此行事之人,彼此面面相觑,这位皇商公子与她们日常所见的公子截然不同,君子当远离阿堵物与孔方兄,她们从不会以善沽价来评说一个公子的长处,这真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黎海棠远观那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曾大公子,身形高大健壮,脸部轮廓分明,举止投足甚为英气,倒颇有武将之风,不似商贾之人。再观曾夫人,似乎颇为喜欢池鹿鸣,一直拉着她的手夸赞不已,亲昵得很。 过了中秋节,济泉县主选了个九月的吉日,为池鹤鸣与沈访娘举办了婚礼。祥清帝与皇后派人亲至祝贺,并赐下许多礼物。二人婚后,虽不说如胶似膝,但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沈访娘孤苦无依,至今方得安定,得此佳婿,容光焕发,又改梳了发式,倒比以前耐看许多。她虽常落鹿鸣打趣,倒也不恼,温和宽柔,让人如沐春风,不由自主想与她亲近,颇得全家上下好评。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生活新的人会有什么新的故事? ☆、倚得东风势便狂 过了端午,江洲传来喜讯,民乱已基本平息。祥清帝似乎比其父亲更受福荫,后宫也有喜讯,皇后怀孕了,东洲新朝廷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城内也日益繁华,颇有另一个京城之像。 政局平定,新宅安定,池鹿鸣又蠢蠢欲动了。自京城沦陷后她被拘在宅子里,近一年来她早已是不耐了,现下又开始酝酿出门找乐子了。她先去找访娘,未曾想,沈访娘不愿去不说,还劝她此处不是京城,不宜独自出门。这人成了亲就好没趣,端着一幅嫂嫂的架子。 池鹿鸣又去找黎海棠,海棠为自己前程忧心一直恹恹的,哪里像她那样没心没肺。海棠虽不是十分有兴趣,倒也不好直接拒绝,强颜欢笑陪同。她们俩各自整了装束,戴上帷帽,再带了几个人,一行人去逛东洲城。 东洲城远不如京都大,街道也不够宽阔,里巷较多,绕得人有点晕,但非常繁华热闹。当然,这份繁华或许是因为东迁而倍增了许多,国家的政治中心迁移过来固然带来极大的效应。东迁来人与当地居民虽混在一起,但一眼能分辨出来,不仅口音,衣着与气质也有显著的不同。池鹿鸣很喜欢听当地语调,音调婉转、尤其尾音较长,别有韵味。 因是桑蚕之乡,丝织品尤其繁盛,且织法与京都略不同,配色也很雅致。池鹿鸣"贾之为乐"的心又上来了,乱七八糟又买了一堆,梧桐忙着付银子收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间,池鹿鸣想起鼓励她"贾之得乐"的梅砚寒,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呢?他远赴大漠时竟然未与自己告别,这让她一度沮丧,他只念着姐姐,忘了还有她这个妹妹吗?想着想着,她顷刻间失了继续逛的兴趣,便跟大家说找地儿吃饭。 随行早打听了东洲城有两家有名的饭馆,分别叫君幸食与仙客来。鹿鸣一听,君幸食这名字雅致不俗,就去这儿。到了地儿一看,名不符实,酒楼很大很热闹,但并不雅致。虽然池鹿鸣自己很闹腾,但她用膳还是很在意环境的。既来之则安之,大家也都累了,她们还是愿意进去一试。 小二将她们带上楼,陪笑道:"几位客官好运气,正好还有一间包厢。"梧桐长吁了一口气,若是没包厢,这位姑奶奶定是不会留下的,还得再找地儿,她可累得不想再走了。 待到了包厢门口,正要进去,忽然从后面窜出一群衣着鲜艳的少年郎,打头的那位郎君越过她们,抢先一步踏进去了,且一幅占地为王的态势。 小二不知如何是好,两边都是客,他一个跑堂的都不好得罪。他看了这边几位是女郎,以为更好说话,就陪笑请池鹿鸣她们坐在厅堂里。池鹿鸣虽是女郎,但她哪是好说话之人,况且不待她说,梧桐与随行们一向在京城顺风顺水惯了,断然也是不肯。 一随行朝那帮郎君呵斥道:"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那边小郎君笑嘻嘻回复:"就是本公子先到啊!"言语甚是赖皮。 池家人欲要上前与之理论,池鹿鸣摆摆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此事只找酒家。"众随行瞪着小二,让小二给个话,到底是谁先到。 小二被顶在墙上无法下来,朝那群郎君们作揖哀求,请他们让让这几位小娘子。未及对方回答,池家听到"让"字先不乐意了,哄闹道本来就是他们占理,这个"光"可不是他们愿意沾的。 于是两下争执,闹了起来,谁也不让。小二左求右拜,无人理会,他只得下去将掌柜的叫上来。掌柜一来,先请郎君们让让女郎。那边嘻笑道,看在两位小娘子的份上,让让倒无妨,但得叫不长眼的小厮向他们叩头赔罪。 掌柜又向池鹿鸣这边陪笑道,请姑娘给他个面子,今日委屈她在大堂坐过,他给个优惠。笑话,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济泉县主与池将军的女儿、少年翰林池大人的妹妹,池鹿鸣小姐缺那几个折扣银子吗? 梧桐上前呸他,发话让他可看清了? 海棠究竟年岁大些,又想到强龙不压地头蛇,怕池鹿鸣性子上来,更加闹发起来。她拉过梧桐,上前朝郎君们福了一礼,连道赔礼。 那群赖皮们却并不见好就收,他们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娘子主动低头更是得意,又有人要掀开海棠的帷帽,说是要见到真人才显出诚意。 不曾想池鹿鸣连招呼都不打,拿过一个茶杯便朝那出言不逊之人甩过去!心里直念道,幸亏大长公主不在了,否则又该对她这般行径摇头失望了。可惜她不如梅凌寒射箭了得,她准头不好,一个那么大的杯子也没砸到那人,倒是泼了他一身水。 这位小郎君怎肯罢休,立马上来欲要回击。池将军府上的随从当然不是吃素的,立即有人上去架住他。这一下,对方更不干了,个个摩拳擦掌拥而上,称要让她们识得东洲的叔叔们。掌柜与小二忙挡在两群人中间,真正是求爷爷告奶奶,两边劝说休要上火。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上来了一位郎君,正是曾家长公子曾倍。他的随从认出池府下人,告知了他,便出来看看。曾公子上来大喝一声,众人皆惊,安静了下来。掌柜的一看,此事甚好,曾公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且朋友跟班众多,颇为知名。 曾倍走到那群男子中间,笑道:"这几位小娘子来自京都,想必是听说了君幸食的名号,特意来品尝。各位兄台就尽个地主之谊,让与她们。"又道:"今日由我作东,大家的账都计到我的头上。" 掌柜的也忙道他再给众位送上几壶好酒,众人畏惧曾倍,接了这个台阶下了。几位骂骂咧咧出去了,边走边道好男儿不与小娘们计较。打头那一位说谢过曾兄,想必曾兄是看上两位小娘子了?又调笑他是看上大的还是小的? 池鹿鸣听罢,又要发火,小二早防着她这手,早在她动手之前就把茶壶茶杯撤了,又向她作揖哀求。 曾倍转过头来劝道:"池小姐何必与这群泼皮计较,出来就是要开心。"此话有几分道理,鹿鸣也就罢了。折腾了一番,几人终于坐下。曾倍吩咐小二上菜,又报了一串菜名,他是行家里手,自是拣有特色的都上。 池鹿鸣与黎海棠坐定后,两人取了帷帽,曾倍未曾想到黎海棠颜容如此妍丽,饶是他平素自称阅美无数,也被惊呆了,片刻后他才回醒过来,恢复常态。 他毫不知礼节,并不要人请就自己坐了下来,主动给两位小姐介绍君幸食的镇店名菜冬瓜盅。他极为熟稔,说得头头是道,取什么样的冬瓜,如何雕刻成盅,又如何配料,如何上笼蒸制,时长几何,直讲得他自己也津津有味。 黎海棠刚被他英雄救美,又听他如此热心盛情,听得极为认真,真是如一朵娇羞的莲花刚盛开一般新鲜艳丽,果然是秀色可餐,曾公子心想果然京城来的人不一样,女郞们都特别出色。待以后收复京城后,他定要走出去看看,不能再窝在这个小东洲城里。 虽然曾公子对二人照顾殷勤,但池鹿鸣只觉得好笑,这位东洲城的首富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儿,他不同于兄长池鹤鸣清雅,他的皮囊是另类的不俗,张口却显见庸俗:既善沽价,"厨艺"还颇为了得,行事也并不是一昧蛮干地以势压人,是个人才,最适合做个管家!想到此,她差点笑出来,急忙端过一杯茶掩住口。 池鹿鸣眼珠转了几转,叹惜姜惠卿此时不在,否则说与她听,两人定会好好乐乐。这种背后说人的事,也只有与姜惠卿说才有乐趣,梅凌寒是不屑于此的。想到她们俩,鹿鸣突发奇想,不知她们今日此此刻在吃些什么呢? 梅凌寒此日与平日一般,吃的是羊肉与羊奶,她已然习惯这种饮食方式了。姜惠卿此刻吃的干粮,她果然是跟常亥走了,他们俩一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姜惠卿管了这么多年的家,收伏个把下人传递消息甚是容易。他俩此刻正往北走,虽然缺衣少食,但胜在年轻又多情,旅路虽长,但天宽地阔,反觉得是特别的乐趣。 作者有话要说:1、缘份的到来措不及防。 2、马王堆出土的食器上刻有君幸食,此处借用为饭馆名。 ☆、莫道彼此长和短 东洲首富曾家大公子曾倍向两位美人传播了东洲饮食文化,同时也饱餐了二美秀色,高高兴兴地回府了。他照例向母亲请晚安,妹妹曾亿也在。他与母亲素来亲厚,就把今日的事大概说了。 作为皇商,曾府一直与相关官员及家眷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他母亲为他今日出头很是赞赏,又问他那池家小娘子如何?曾夫人出自江南王氏名门,颇有几分见识,有心要替儿子求门贵亲,正好先探探儿子的口气。 曾倍看向妹妹笑道:"这位池家小姐,那是跟妹妹一样的人物。" 他妹妹曾亿听说池小姐像自己煞是好奇,急切问道:"此话怎讲?" 曾倍憋住笑,一本正经道:"跟你一样不怕事好打架。"这是笑话他妹妹有一年上元节逛街市时与摊主争执,不顾年幼而与成年摊主两下打起来的糗事。 曾亿一听不干了,要去掐他,大家都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又把今日之事细细说来,最后甚是自喜,自夸若不是自己,今日这京城来的池小姐也定会叫东洲郎君们教训一通。 曾夫人正色道:"这就是你们自以为事了,她固然脾气过大,但她一个小娘子出门,池将军府带的下人怎么会护不住她,她又如何会做无把握之事。" 曾亿也道:"就是啊,就像你妹妹我,若不是生在这个家,有哥哥们,我也不敢踢打那摊主的。"说完,想起自己少时得意之事,又大笑起来。 曾倍想了想,原来如此,怪道一顿饭下来,池小姐似乎并没有特别对他表示感激。他转而又想起那位容貌绝佳的黎小姐,试探询问母亲是否知晓? 曾夫人并未把那位黎小姐放在心上,说道:"池府确实有位小姐容貌不俗,但不知是亲是友。"又继续问他:"你看那池小姐容貌如何。" 曾倍漫不经心道:"一个像亿儿一样的小丫头,看得出什么来。"池鹿鸣在他眼里还不是女郎,只是位骄纵的贵家小姐,他平日所见的女郎都是个顶个美丽,也个顶个温驯。 那边曾亿追着母亲问这位池小姐年岁几何?母亲道大约与她同龄,只是不知谁大谁小。曾亿家里只有她一位小姐,也煞是寂寞,缠着母亲要去池府拜会这位京都来的小姐,想见见大长公主外孙女的风采。 春日,草长莺飞,江洲物产丰富,正是食用各色渔陆生鲜的好时节。曾夫人于交际很有手段,常常独备心思。她与池府结交,除了首次见面与后面搬宅时,并不特意奉送贵重礼物,总是花许多心思送一些奇巧物件与当地特色,无形之中拉近了彼此了关系,又不显客套生疏。 这一次她便以送时鲜为名带着女儿过府拜访,济泉县主素喜热闹,女眷们相聚一堂,甚是欢喜。曾亿见到池鹿鸣即为倾倒,认为颇有风度。她与长兄曾倍不一样,对海棠很不以为然,或许是她与海棠年龄差距大,或许是海棠因为太美而实在没有女人缘。总之,曾亿与海棠没有眼缘,她性格爽朗,对此毫不掩饰。 曾亿与池鹿鸣序齿,池鹿鸣长她三个月,曾亿立刻亲热地唤她为姐姐。曾亿身量较高,身形瘦削,容貌清丽,颇为活泼。池鹿鸣完全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一见面就莫名地喜欢她,说实话,她自小人缘不佳,在京都闺阁圈里并无多少闺中好友,除了天然地粘着梅姐姐,她跟姜惠卿也一直是互相斗嘴,相爱相杀。 曾亿又随鹿鸣到她的闺房,看着满屋子的书惊讶不已,她自己家除了她爹爹以儒商自称,爱以书装点门面,她与两位兄长三人皆与书有缘,故此更对池鹿鸣心生仰慕。池鹿鸣哭笑不得,亏是这丫头不知,她的书全是不务正业的,不过,女孩子不求仕途经济,随心所欲即好。 曾亿与池鹿鸣一见如故(单方面的),不愿告辞,留连至晚膳时分。济泉县主让人把曾夫人带来的各类时鲜都做了上来,有山珍野味、当季河鲜、还有地里刚长出来的头茬野菜,池鹿鸣甚是喜欢。 曾亿见她喜欢,更是人来疯一样,喋喋不休地介绍。其中有道野菜粑,是用艾草绞碎和着米粉做的,不添加任何外物,唯有青草独留齿香。池鹿鸣连吃了两个,感觉春天就活跃在自己舌尖上一般。不食不鲜,东洲的第一个春天因为大自然的馈赠给池鹿鸣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这一日,宾主尽兴而归。曾夫人尤其高兴,她们家虽家财万贯,但究竟是商户,儿女在婚嫁上不上不下,故而她很愿意与京都贵户交往,以期有意外收获。 曾亿回府后还对父亲与兄长念念不休,三句不离池鹿鸣。曾倍听说池鹿鸣还有一屋子书,嘲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般脾气性格,再加上好辩,谁能降服?" 他父亲训斥道:"娶高门贵女,荫及后代。"他平生最得意之事就是以商户身份娶得王氏女儿,也的确受到了惠益。此话让曾夫人心下受用不已,她也对儿子道:"你现下年少,素日在外玩乐,他日娶妻必得听从家中安排。" 曾倍虽好玩闹,于大事上并不糊涂,并不想忤逆父母,忙道:"母亲尽可放心,都随大人安排。"曾夫人很满意儿子的态度,亲昵地为他拢拢头顶的发带。 她暗自盘算,现下为儿子捐得一官半职再求娶京都贵女或许不是很难,但要娶长公主外孙女颇为不易,需下水磨功夫方可有一二分机会,幸好那池鹿鸣还小,尚有几年时间可以周旋计划。 曾倍性格洒脱,自古儿女婚事由父母定夺,他亦愿娶得一门好亲事,夫唱妇随,共昌家业。至于形形色色的美人,可纳为妾,再说即算不能作妾,也有许多亲近方式。 池府此刻也是嬉笑一堂,池鹿鸣也正在跟母亲、嫂嫂玩笑。她今日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或许是长大了些,这件曾家的趣事她既未当着曾家母女一吐为快,还隐忍至海棠告退,潜意识里还是有了亲疏之分。 待海棠走后,池鹿鸣再也按捺不住,向母亲说道:"母亲,这曾家取名大有深意。" 济泉县主笑道:"你这孩儿,又促狭了。"她想起曾夫人的举止行为,也叹这位王氏女,如今嫁为商人户虽然精明却失了傲气。 沈访娘稍一想就明了了,也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商户人家,儿女名字分别为倍与亿,再加上姓曾,果是好名,极利商家! 池鹿鸣泛着眼睛笑道:"他们家不是还有一位兄弟吗?不知又叫什么了招财名呢?"三人乐不可支,大笑不已。 次日,曾家那位不知名的二公子恭恭敬敬递了拜贴给池遇,他自幼好武,又沉迷于兵法,最是向往大漠,惜东洲鱼米之乡,多为水路,并不利策马,于他而言真是生不逢地。现在家里攀上池家,他怎肯放过这个难得机会。 池鹿鸣接过名贴,瞄了一眼便笑不可抑,上书:世伯池遇将军大人台鉴;落款:世侄曾值叩拜。 池遇莫名其妙,直道女儿竟是疯了。 池鹿鸣好不容易忍住笑,对父亲说道曾倍、曾值、曾亿三兄妹名号,话未说完又一阵笑。 池遇也被女儿感染,叩着她的额头笑道:"我的小姐,你留点口德吧"。 作者有话要说:曾家兄妹三人将有如何不同的命运与际遇? ☆、花鼓龙舟翻浪涌 端午节前,济泉县主接到了弟弟沈沉的迅息,极为高兴。京都沦落时,他正在天府之地,当时也很为姐姐担忧,后听说太子东迁建立小朝廷,就猜想姐姐必也随迁到了东洲。故托一位旅商传信,此信近一年才到。其时,他已经蜀地入滇了。济泉县主也回了一封信,让他回东洲随侍新皇并一家团圆。只是不知这信件何日能送至他手里。 池鹿鸣自小就喜欢缠着舅舅沈沉说端午节的来由,他说屈原投江是未遇明君的清醒认识,不必看成是一种殉国大义。鹿鸣更能接受这一点,感觉比夫子们讲的屈原以身劝谏让人更能接受与信服。每逢佳节倍思亲,鹿鸣也分外想舅舅,无聊时也会设想,如果她是男孩,是否可以随舅舅游历天下呢。 东洲因为是水乡,盛行龙舟赛以纪念三闾大夫屈原。端午节前些日子,曾府送了贴子,曾亿邀请鹿鸣看龙舟赛,这等热闹池鹿鸣焉有不应之理。沈访娘依然不去,她要协助济泉县主安排节礼等事务。 池府就池鹿鸣与黎海棠一小一大两位小姐悠闲,她们俩就继续结成访友。黎海棠这段时间沉静了很多,似乎对婚事没有那么执念了,想来也是,她如今亦是高不成低不就,或许佳缘需要耐心等待。 端午那日,俩人依然妆扮好戴上帷帽出门,池鹿鸣念着屈子,着了一身素白衫裙。待盛海棠出来一看,她着了一身紫衣,凭添了许多妩媚。 曾府订在江边高阁处订下一层楼专供观赛,此适宜临江远眺,甚是观景观赛之好地。曾亿一身浅绿衫裙,青春少女无忧无虑,鲜妍娇俏。除她之外,她的二兄曾值肩负了陪护三位小姐的重任,他沉默寡语,既不如哥哥灵活,也不似妹妹活泼,与兄妹性格迥异。 三位小姐啜着凉茶,间或尝些曾府的粽子与各色果子,说笑间等待龙舟比赛。曾府的粽子别出心裁,做得很小巧,糯米染成五彩色,并甜咸各种口味皆有,很是照顾小姐们。其盘子等用物是全套薄瓷,上印各代名人端午诗画,颇有些创意,其侧有曾府印迹,这是定制品。鹿鸣又忍不住用扇遮脸笑了一下,看来曾家三兄妹名字果然应验,曾府果然已然富贵,正向精致奢侈进阶了。 曾亿活泼可爱,举止礼仪极为标准,想来是她母亲为她延请了师傅刻意教授而成。她跟鹿鸣说,今年共有十只龙舟队,其中她哥哥曾倍也率一队,全是东洲商户家一群年纪相依的儿郎们,叫东征队。鹿鸣心道,哦,那可叫纨绔队。今年是他哥哥第一次组队参赛,往年他们的母亲是绝不允许的,唯恐发生落水意外。 池鹿鸣听了,笑笑没接话,黎海棠觉得这样有些冷落了曾小姐,就问:"曾大公子出赛,少夫人为何不来捧场?" 曾小姐回道:"我有兄弟两个,还未有嫂子。"虽然海棠的问题见光死,但她并不见尴尬,微笑应和,不再多言了,起身走向廊上吹风。 过了一会儿,沿岸人声鼎沸,正是船队奋力抢赴终点之际。曾亿与池鹿鸣两人也迅速跑到外廊上,往江上看去。正有四支船队在奋勇争先,曾小姐兴奋地指着一队鲜艳的绿衣郎君道:"那就是我兄长的龙舟队!" 鹿鸣看去,此队现居第三,与第二有一些差距,夺冠希望渺茫。第一队是一些褐色短衫男子,很是强劲,遥遥领先,且划浆动作很是统一有力。她问曾亿,这是支什么队伍。曾亿道,这是东洲近郊一支乡村赛队,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终日挖土犁田,甚是有劲,年年第一。 海棠又问奖赏可曾丰盛?名号为"亿"的小娘子怎会关心些许小事,曾小姐自然是答不出来。 在沿江百姓疯狂的喝彩声中,褐衫队毫无悬念又中了今年的状元,东征队(纨绔队)得了探花。曾小姐兴奋地拉着鹿鸣下去迎接兄长,鹿鸣懒动,不想从人群中挤过,海棠惦记着奖赏,也兴奋地邀鹿鸣去看,鹿鸣却之不过,随她们俩下去。曾二少爷立马带着两府随从跟上,护着她们,确是一个忠厚合格的保镖。 她们在众保镖的拥护下颇为顺利地从人群中挤过,到了看台上。东洲府准备的奖赏是每人一匹平布并一盘粽子。褐衣队带着胜利的得意领了,众人分得煞是乐呵。 东征队的绿衣郎君们颇为沮丧,他们本以为自己年轻,定能拿个第一,不想,才拿了第三,故而相互埋怨。彼此说来说去,最后有一人道,都是奖赏太寒酸,激不起他们的兴趣所致,众人一听纷纷说言之有理。 身材高大英气逼人的曾倍公子正在小厮的伺候下擦汗,听后也大笑,又随手将汗巾子甩到那人脸上,笑骂道:"你未必还留了几分力气欲与他们拼夺金山才使出来?自个儿实力不够,不必刻薄。"众人又转而笑那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鹿鸣听道曾公子此言,觉得或许要修正她对他适宜管家的评判,此男亦有长处,至少此话讲得颇有风度。 次日,是端午正日,池家全家应邀去宫里过节。现下东迁的皇族姻亲并不多,除了皇后娘家,池家就算亲近的了。且初时人心未定,未有兴趣过节,现在天下近趋平定,皇帝心情较好,就办了一场小宴,规模与饮食俱不敢违背守丧仪制,只能算是皇家近亲到东洲后的一次聚会。 这种宴会本就无聊,且众人总是绕不过京都沦陷、祥丰帝及后宫殉国的惨烈记忆,多少有些放不开,鹿鸣更觉无趣。她自小就不□□席,她认为人生在世,要应付的事忒多,用膳这点私事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了,与家人或二三友人,随心所欲,随味所飨是为乐事。 再无趣的宴会也得捱,池鹿鸣自小就练就了自找乐子的本领,就是观察席上各人的言行举止,一样米养百样人,这总能让她看到人形百态,找到很多乐子。今日,她押上了皇后的母亲御史夫人闵夫人,这位夫人让她很感兴趣。 章皇后名梵锦,据说是闵夫人怀她时曾得一梦,梦入一间仙屋,层内挂满印有梵文的锦锻,故名之。章皇后并不像鹿鸣的评价那般不堪,先帝先后挑继承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章皇后身材瘦削,容貌中上,礼仪规矩,又谨遵法规,行事必有章法,奖罚分明,虽偏严格,但也非苛刻,作为后宫之主很是称职,她天生有些冷漠,但这亦是皇后高贵所在。 章皇后可能是像父亲,容貌与闵夫人完全不像,闵夫人长得颇为喜庆,身材略丰,皮肤白洁细腻,善言谈,言必笑,笑自倾心而发,看到她的笑能让人即刻心生愉悦,仿佛天大的事都立刻可以化为子虚乌胡。有趣,鹿鸣想这两母女差别甚大,这样和蔼的母亲竟生出如此冷漠刻板的女儿?皇后未出阁时两人在家是否因性格迥异而疏远? 宴罢,池鹿鸣向母亲打探皇后娘家事,章皇后父亲果然是严肃刻板之人,他与闵氏两人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竟都与父亲如出一辙。章大人官声较好,两位公子外放为官,官职不高但也颇有清誉,据传章大人与妻子闵氏自小青梅竹马,甚是恩爱。鹿鸣不知道这是有趣还是无趣了,要说有趣,她一人要应对三位严肃的大人与一位冷漠的皇后;要说无趣,这家子偏还有闵氏这样一个热闹人。 ☆、若干生命若干春 过了端午,迎来了夏天。东洲的夏天很热,又不似在京城储备冰块可用,大家都懒得出门,竟日在家避暑。 这些日子祥清帝火气尤其大,自东迁后朝廷对整个国家的实际控制基本还在,虽失了京都,但这两年也勉力击败了南越,又平息了江洲与贺洲等地民变。待朝廷军队休整过来,待国库再充实点,还都指日可待。 他心中一直背负不可与人言说的耻辱与苦痛,计划今岁秋天发兵收复京都,为父皇母后归葬。 眼下正是税收出了乱子,北地平洲、绥洲、定洲三洲自从京都失陷后,就以当地连年灾害欠收或需巩固边防等各种原因拖延缴纳。初期小朝廷自顾不暇,今岁户部已派了几拔人去催促,都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为首的平洲太守段潢最狡猾,朝廷钦差大臣去了后,他态度极是恭谨,款待尤其周到,却又连连诉苦;至最近一次他甚至言说才能有限不堪支绌,请皇帝另派能人来。 祥清帝大怒,即刻要吏部另派人员接任。吏部尚书劝道,平洲自本朝初立,就由段氏守将经营,至今已近数代,改用其他人,不但税收短时间内收不上来,是否能安然立住都是个问题。还有句话他都到舌头上了,究竟还是不敢说出来:若再来一次民乱,小朝廷是不堪应对的。 祥清帝怒道,满朝文武,就拿一个段潢没有办法吗?擒贼先擒王,他一心想着把段潢收拾了,或许就彻底解决北地其他两洲的问题了。 有一臣献了一策,既然换外人立不住,那换段家自己的子弟。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此计甚好!大凡这等家族,大多兄弟阋墙,借力打力。 一位翰熟悉平洲的官员立刻上前说道,段潢确有一名亲兄长名段漠,比他长一岁,但此人素以才学名满北地,常年在外游学。祥清帝刚被燃起的希望立刻就被浇了冷水,原来如此,段家现下竟是由二儿子继续父业。众人又议了一番,暂且无法,暂且散了,择时再议。 下朝后,池鹤鸣不欲归家,带着小厮界水四处溜达。气温高热,他今天打算去苍梧山走走。此山位于东洲城郊,多有瀑布,绿树葱笼,长年荫凉,正是避暑好去处。 两人到了山上,果然极是凉爽,山道旁边又有一股泉水流下,极是清洌。界水洗了把脸,直呼痛快。池鹤鸣并没有目的,只悠闲转悠,亦不与界水多说话,很是享受这山间空灵之气。 待行至山顶,有一寺庙,香火一般,一老和尚守着庙门口瞌睡,口涎下滴。界水顽心大起,随手折了一根长草,塞入和尚鼻孔中,直搅得他连连揉鼻,烦恼不已,仍自贪睡不肯睁眼,界水大笑不已,拍醒了他。找他讨了两碗斋饭,两人用水淘了吃下,谢过后又往山下走。 待到了山脚下,地里作物一片绿油油的长势,煞是喜人。偶见几处农舍,现下已是黄昏,气温已降,略有几个农人在劳作。穿过村道,两旁都是乡民菜地,一位阿婆满头白发,佝偻着身子正在侍弄她的菜地,一些茄子与辣椒挂满了树枝,硕果累累。 一路不说话的鹤鸣忽然来了兴致,对阿婆揖了一礼,问道:"老人家高寿?" 阿婆见听见声音,停下手下的活计,慢慢转过身子,看看来人,见是位小郎君,回道:"老妪我今年七十有二了。" 池鹤鸣满脸不忍,道:"太君还要亲自劳累,身体可安好?" 阿婆闻言笑道:"我不劳累,前头阿才家的嬷嬷才没有福气,都八十了还如我一般种菜。"她一脸得意,觉得自己比邻居有福多了,待她到了耄耋之年,必然在家享儿女清福了。池鹤鸣一脸愕然,竟不知如何回话。 两人又前行了一段,果然还有位阿婆也在菜园子里劳作,头发已是花白,比前面的老妪个子更为瘦小,腰也弯得更低。 界水见前面的阿婆言中,深感有趣,抢先问:"可是阿才家阿婆?"谁知这位阿婆竟是个聋子,任界水大声喊话,她只低头专心做她的活计,只是动作迟缓、手指颤抖不已。 池鹤鸣看过这人间疾苦,心下颇为震动,极为心酸。界水知道他善良不忍,开解自家公子道:七十古来稀,两位阿婆活到七老八十还可自己劳作,于农家而言反是极大的福气。 两人又行了一段,界水忽然又自言自语地叹道:贱命活得越长。 黄昏时分,两人回了池府。池鹤鸣洗漱过后,到书房找到池遇,与父亲说了早朝时所议北地三洲延缴税收一事。 池遇对军中形势更了解,道北地为国家边界,军队开支不小,现下延缴税务,或是已挪至军队了。 池鹤鸣问父亲,段潢是否不信任小朝廷? 池遇仔细想了想,只道现下还看不出。他从未见过这位年轻的段潢,不知其志,但段潢的父亲及祖辈均克守臣子本份,历代镇守北疆,是为大祥朝北地壁垒。 ☆、萍水相逢此识君 接连几日的早朝就北地欠税问题反复商讨,最后定下任傅松为钦差大臣,亲赴北地催税。贞明大长公主一向与皇室亲近,傅氏颇得两代帝王恩宠,派他介入北地,祥清帝极是放心。 议事之际,众人将段氏扒了个底朝天,段氏一族皆为北地人,婚姻也限于三洲世家大族,唯有其兄段漠娶了其老师欧阳忱的小女。欧阳忱原是江南人士,少时游学天下,后成名于北地,曾长居平洲,近年随着年龄增长,多在与东洲相邻的甘洲颐养天年。 这位欧阳先生名震天下,不仅是儒学大家,且擅书画,好金石,尤长于篆刻。自号为石造生,自嘲以篆刻技艺养诗文之意。他早年间曾在京城谋生,颇得淮浦公主的驸马赏识,两人曾有交情。 池鹤鸣年少时曾在外祖父书房见过欧阳忱先生早年间的字画与印章,作品颇为跳脱,不拘一格,印象极为深刻。 他现下与祥清帝渐行渐远,差事并不忙碌,便有意去甘洲拜会大儒欧阳忱。他一向缜密多虑,或许此行还存有别的心思。 从东洲去往甘洲来回需得几日,他欲携夫人沈访娘前去拜访外祖父旧年文友。池鹿鸣在一旁听了,哪里肯错过这等出行的好事,跳将出来,也要跟去。池鹤鸣略为作难,但妹妹池鹿鸣吵闹不休,与兄长道,你之外祖父亦是我之外祖父,为何你去得我去不得?池鹤鸣哭笑不得,见她左右无事,便携她同往。 一行人走了一日水路,于次日登岸骑马,甘洲正处南北交界之地,植物繁多,气候宜人,确是风景佳地。他们打听到欧阳老先生所住之地唤石生书院,是一个四面临水的小洲,欲要过去还需登小舟渡水。 及至他们到了岸边,正有一船将渡,船上除船家之外,已有一主一仆两位男子。池鹤鸣命其他人等留在原地看守马匹,另带两人与他们一共五人上了船。 池鹿鸣从未生活在水边,煞是新奇,虽戴着帷帽,并不妨碍她四处观望。蓝天碧水,远山含黛,沙鸥翔集,鱼跃波上,颇为有趣。她一时顽心起来,蹲下来扶着船舷,伸手探向水里。 船家立即斥道:"小娘子安份坐船,若掉了下去莫要怪船家我。" 池鹿鸣满心欢喜被泼了一盆冷水,极是不快,回道:"若船家本事了得,怎会掉下去。" 老船家被一个小姑娘质疑行船技术,顿时不快,道:"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这曲水可不识人。" 池鹿鸣还要再回嘴,瞟见兄长严肃的目光,吞了回去。她素日虽闹腾得很,但出外还知顺从,倒不是别的,若她太过了,下次就难得允许出来了。 及至到岸,两拔人分别付了船资下船。相互一打听,竟然都是前往欧阳宅第而去,原来那位男子正是欧阳先生的女婿段漠,从外游学回北地,经过甘洲顺道拜见岳父。 及至到了欧阳府上,欧阳忱率儿子欧阳白共迎贵客池鹤鸣。欧阳忱少年声名不显时,独得驸马赏识,颇感知遇之恩,如今见其后人来访,甚是高兴。 众人相互见过,欧阳先生的东床快婿正是北地段氏子弟段漠,他自幼好文,后随欧阳忱学文又学画,娶其掌上明珠欧阳云,将老师变为了泰山大人。 池鹤鸣对北地甚有兴趣,询问道:"如今北地农桑如何?" 段漠惭愧,道他出来游学已近一年,不知近况,但他去岁离开北地时,正是秋日,所行之处皆丰收之象。接下来他又叹道,他此次赴西边游学,所到之处甚为荒凉,与富庶的江南固不可同日而语,比北地亦有天壤之别。 池鹤鸣闻言陷入沉思,北地以天灾及固守边防等各种理由拖延缴税已有三年,小朝廷固是不信,如今从段潢之兄段漠之言更是坐实了其异,未必北地也要生变? 在欧阳府上用过午膳后,池鹤鸣匆匆告辞而去。回东洲的路上,他面色凝重,心思沉重。 待第三日回到东洲后,他让沈访娘与池鹿鸣自回池府,自己快马直奔行宫求见皇上。 祥清帝听闻段漠之言,略作沉思,道:"此事不可小觑,需着人速速查清。"零陵之乱,让人谈虎色变,君臣二人深知其痛。 数日后,祥清帝得到了傅松的秘奏。傅松到平洲后,迅速摸清了情况,段氏家族世代镇守北地,虽无王位,实为异姓王,段潢刚过而立之年,行事一向平稳保守,似并无异心。傅松断言段氏延误缴税实为自保,并无不臣之心,也无蛇吞大象之力。 祥清帝看了傅松的奏章放下心来,但税收问题总得解决。亲笔回函给傅松加紧催税。一个月后,北地补缴了半年的税贡,段潢同时写了一封请罪折子,又道年青缺少经验,不堪为任,再请朝廷指派能人接替。 祥清帝骂道,这只狐狸,明知现下正是用人之季,还玩这一套。派人接替暂不可,但可逐步加派人员渗入北地。故祥清帝又下了一道圣旨,着皇后的堂弟章荆为监军,协助段氏。章荆与傅松一文一武坐镇平洲,祥清帝才可放下心来。 待章荆到后,段潢或许是进一步感受到了朝廷的压力,立马又回了道折子,道深感君上之恩,承诺分五年补足欠税,发誓治理好北地,世代为大祥坚守门户,以报效君王。 祥清帝见自己敲山震虎颇为有效,给他赏了些东西安抚他。打一个耳光再摸摸,这才是驭下之道。 来日,他又着人严密监视段氏,就连一向不涉入政事的段漠以及他在甘洲的岳父欧阳一家,也被纳入监视范围,以观段潢动向。 入夏后,曾夫人就着人送了很多新鲜瓜果、凉茶点心、特色开胃小菜、腌制肉食,并很多绸缎。 当地的丝织品轻滑薄透,很适宜夏季裁衣做衫。且曾夫人特意按池府人员的年龄选了各种颜色,极是用心。如若还是在京都,这些东西自然易得,但在东洲,多了曾府照应,确实方便很多,济泉县主亦很是领情,给曾小姐回了一套头面手饰。 又过了些日子,曾夫人带着曾小姐过府拜访,此次却不是为了曾小姐来找鹿鸣玩,是有正事,为海棠的婚事而来。 曾夫人受了济泉县主的托负,很是上心,四处打听,终于被她寻到一门好亲。东洲城最大的药店王老板,其妻子已故,有一独子,娶青梅竹马表妹为妻,不幸去岁难产而母子俱亡。海棠如过门,上无婆母,即是当家主母。这家人出了名的大方守诺,信奉和气生财,人缘极好。 王家听闻黎海棠出身官家且容貌国色,父子都极为满意,更言医家与药家极是有缘。只有一条,这王公子对妻子情意深重,要服妻丧三年,现下还有一年。但王家愿意事急从权,不让黎海棠再客居池府,眼下虽不能成亲,但先可订下亲约,再买一处宅子将黎海棠全家接来照抚,海棠的兄弟也可以在他们家跟着管事。待丧期一到,立刻成亲。 这样的人家,济泉县主也道很好,连忙向曾夫人道谢。但海棠不知为何,扭捏不应。也不说拒绝,只道待过了一年后再说。济泉县主也不好勉强,毕竟海棠与自己非亲非故,再说池府也不是养不起一位小姐,此事就暂且搁置。 作者有话要说:段潢果真蠢蠢欲动否?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过了些日子,祥清帝定下收复京都之策,于早朝上宣布了,众臣三呼万岁,皆痛哭流涕,道京都现下民不聊生,亟需圣人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虽然仍然有极少数的人不赞同这个决策,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休养生息,但他们人太少,且都并不敢公然反对。祥丰帝以身殉国,至今不知归葬何处,谁若阻止收复京都,便是国之大贼,不仁不孝矣。 出人意料地是,作为东宫旧臣,池鹤鸣成为了少数的反对收复上京的反对派。这令祥清帝大为光火,若是其他人倒还罢了,偏池鹤鸣为他少年伴读,一路跟随至今,竟然也如老夫子一般迂腐。祥清帝不好拿老臣作伐,正好可以对池鹤鸣开炮,他于殿上对池鹤鸣一通痛呵,杀鸡儆猴。众人默然,早朝不欢而散。 次日,祥清帝着人来传了池遇与池鹤鸣父子单独进见。祥清帝今日同时召见池家父子大有深意,儿子池鹤鸣是文臣,但池遇是武将,他就不信池遇败走麦城,不祈愿收复京城以血耻辱。让池家的盾(父亲)去收拾他们自家的矛(儿子)吧,分化瓦解不过是帝王之术之雕虫小技而已。 池遇当下伏地痛哭,京城失守之耻日日折磨这位老将,即是此时他腿伤残疾,也誓要以残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祥清帝听后也伤感不已,亲自下榻扶起这位表姑父,君臣相惜,皆欲复上京为此生要事! 池鹤鸣立于一旁,冷冷地看着新帝与父亲,忽然生于一种宿命的悲凉。他已然可以看见帝国的走向,大祥上下皆以京城沦丧、祥丰帝丧命为耻,一日不收复京城便一日不平。在廖廖几个反对者中,仅有两三人是真正清醒远见之士,另外几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清流而已。最终,他们都会裹挟至被迫同意。池鹤鸣叹了口气,不得不思考对策。 祥清帝用余光看到了池鹤鸣的一举一动,他们一同长大,日日相伴,正如池鹤鸣了解他一样,他亦视其为透明,他知道他唤来池遇这一招走对了,池鹤鸣不得不垂下他高傲的头颅向帝王妥协。 祥清帝虽然年轻气盛,但收复上京事大,故诚心诚意向池遇求教。池遇是仅存的与乱军正面交战的将领,他的经验显得格外重要。池遇细细将当日之事讲来,略过战败耻辱之感,并不敢隐瞒忽略。 祥清帝听后,沉默良久。乱军能一路攻至上京,万不可小觑。忽地,他又站起来,踱了几个来回,郑重道:"当日若非东迁,朝廷不分兵行动,或许京城不至沦陷。" 此言涉及先帝,池遇与池鹤鸣两人肃身站立,池鹤鸣低头不语,池遇叹道:"先帝此举,正为保全。"他既不敢论祥丰帝分兵之失,亦不敢否定东迁之功,否则哪有面前的祥清帝与小朝廷呢。此等话只有祥清帝说得,别人可说不得。 祥清帝看了看池遇,扫过他的瘸腿,严肃道:"此次收复京城,不可再分兵,全押此战!" 池遇愕然,池鹤鸣已然明白他是要全军开赴上京,遂抢先于父亲进言道:"圣人万万不可将小朝廷置于险境!"池遇明白过来,也道不可。 祥清帝一腔孤勇之心,爽朗道:"不分兵,但朕一人代兵守东洲!"他竟是要学三国诸葛先生,唱一出空城计! 池遇略为思索了一下,道:"或可一试,东洲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并无外敌侵入的可能,留少数守兵当是无妨。" 池鹿鸣正要反驳,祥清帝甚是不耐,用手势制止他,骄傲道:"君者,手持王杖,口出号令,当守东洲为基石!" 池鹿鸣脱口道:"若无兵将,号令无人可行,圣人三思!" 祥清帝不以为然,道:"此事不必再议。" 池鹿鸣见他如此草率,急道:"自古以来,兵戎相见时,胜者为王,败者为....."未待他说完,池遇一个耳光甩向儿子,怒斥道:"放肆!"唯恐儿子再说下去。 祥清帝固然不喜池鹤鸣之言,眼下见池遇已训儿子,故作了姿态劝解道:"罢了。"池遇急忙向皇帝赔罪,检讨自己教子无方。 祥清帝笑道:"这样的儿子,你一个粗人可教不出来,许是驸马当年拘束得过于谨慎了,无妨。"又走向池鹤鸣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战场上还是以谋略与武力取胜。爱卿今日进谏亦是一片为臣忠贞之心,朕知道。" 池鹤鸣还欲言说,被父亲池遇阻止,池遇担心他还要说出什么不当的言语来,拉了儿子迅速告退。 父子一路无言,待回到池府,进了池遇的书房,池遇松了口气,向儿子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池鹤鸣不语,池遇道:"圣人自有决策,你勿要再多言。"他看了看池鹤鸣,仍是不放心,道:"不如你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几天。" 池鹤鸣忽然笑了,问道:"父亲,你们急欲收复上京究竟是为先帝报仇还是为自己雪耻?" 池遇气得脑门充血,被儿子揭开了自己的伤疤,几欲气急败坏。他吸了口气,按捺住怒火道:"若不为此,竟是为何?" 池鹿鸣正色问道:"假使推迟两三载再收复京都,又有何妨?" 池遇像不认识儿子一样,忽然感觉他很陌生,儿子自幼受岳父教养,最受重民思想影响,今日何至作如此轻民之说。 池遇怒道:"你我父子此刻在此享乐喝酒,而京都黎民百姓正处于水火之中。" 池鹤鸣淡然道:"于百姓而言,谁人治下不是讨生活。"他叹了口气又道:"或有百姓因此丧命,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停了一下,他又道:"收复上京势在必行,但不在当下,不可意气用事。" 池遇气极,反笑道:"你倒是说说,现下不急于收复京都,那该干些什么?" 池鹤鸣立即回答:"欲要全天下,现在首要求稳,稳天下,稳皇权。" 池遇以为儿子有甚高论,原来不过是老调重弹,反问道:"先帝嫡子,得位正统,皇权何谓不稳?少年天子,若此一战而胜,天下何求不稳?" 池鹤鸣摇头道:"叛军并不能成事,否则早已无小朝廷也。再过一两年,自当从内部分化瓦解,现下京城是谁治下并不甚要紧,只要那块地还在就行。" 池遇怒道:"黄口小儿,京城失守乃大祥奇耻大辱,何谓无妨?" 池鹤鸣无礼地对父亲摆摆手,继续道:"现下外有四邻蠢蠢欲动,内有北地税课艰难,或有不臣之心。若再分兵求取必得之地,只怕小朝廷危矣!" 池遇仔细回味儿子的话,思索良久,问道:"北地段家有不臣之心?何以看出?仅仅是税课?前些日子你傅家舅父去了后已收回一部分,段氏最多有些为自己一亩三分地盘算的小算盘,谋取天下段潢那小子还欠了些火候。" 池鹤鸣问道:"父亲与圣人果有把握?" 池遇欲言又止,迟迟艾艾,见儿子不信,实言告知道:"据我所知,圣人对段氏亦有防备,都派了人监视。" 池鹤鸣闻言不语,沉默了良久才道:"但愿是我多虑,我亦愿圣人成就伟业,父亲得偿心愿!" 父子散后,各自回房。济泉县主见池遇似乎并不高兴,问其何故。池遇沉默不快,他自己的儿子被驸马养得似乎缺少些刚气与果断,这令他深感遗憾。但此话他怎好对夫人讲,只道无事。 池鹤鸣回房后,与沈访娘絮叨了些家事,抚抚她的小腹,拍着她先睡了,自己想了良久,难以成眠。 半夜访娘醒来,问他怎么了?他答非所问,道不知舅舅沈沉此刻在哪儿。沈访娘对这位另类的族叔久仰大名,难得一见,无法附和说什么。 两人安静了一会,池鹤鸣又道,要往乡间买一所宅子。访娘笑道,他堂堂少年翰林莫非要采菊东篱下?鹤鸣笑笑,亦觉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沈访娘怎么了? 池鹤鸣还会继续反对收复京城么? ☆、彩云易散琉璃碎 池鹤鸣并不肯遵循父训休假,他次日照常上朝,散朝后归来与家人一起用午膳。 天气炎热,沈访娘胃口尤其不佳,池鹤鸣爱怜地看着夫人,让待女先送她回屋休憩。饭毕,池鹤鸣起身,逐一唤过父亲、母亲与妹妹,先行告退了,大家皆不以为意,随意应了。待池鹿鸣数完碗中的米粒,也都各自散了,自回房午休。 夏日的江南,分外燠热,树叶一动不动,一丝风儿也没有,蝉也没有,天地间无声无息,只有赤日高悬,无声地发出威力,毫无慈爱之心。 池鹿鸣格外不耐热,烦躁不已,况且她打小就不爱午睡。她厌憎睡觉,既然死后自当长眠,生前又何必久睡?她走到兄长的院子,想去池鹤鸣那找本书看,或者跟兄长说说话,吵吵他,找点事做或许能让自己烦躁的心沉静下来。 炎热的正午,沈访娘正在榻上睡着了,旁边有一个未做完的针线小物样,池鹿鸣拿起来,看了看,尚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兄长池鹤鸣此时竟然不在屋子里,奇怪,他午间一向都是安静地在屋子里看书。侍女轻声说道,公子午饭后就带着界水去曲水纳凉了。 原来这个八风吹不动的大圣人也烦躁了,也会跑出去玩水。池鹿鸣笑了笑,看来她这个哥哥也不是不理尘世的谪仙嘛,还是有些少年生气的。他的书桌上有一篇近日写的字,是屈原的《离骚》,池鹿鸣没兴趣细看。她胡乱翻了一阵,并没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书,悻悻地走了。 池鹿鸣又去了父母院子,父亲在外厅与管家顺伯商议门户安全问题,家主总是有操不完的心。他见鹿鸣不午睡,瞪了她一眼,鹿鸣不招惹他,迅速溜进里屋。母亲在午睡,因为没有冰盆,她睡得并不安适,一直皱着眉。池鹿鸣给她打了会扇,没几下就觉得累了,仍把扇子甩给侍女。 池鹿鸣恹恹地回到自己屋子里,百无聊耐,靠在榻上,随手拿起一本书,胡乱翻到一首诗,正是岑参的《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平沙万里让鹿鸣想起了梅砚寒,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了塞外,是否顺利地找到了梅姐姐。她与砚寒自幼来往,有很多一起玩乐的吉光片羽,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总是忆起那年七夕的夜晚,在月色中,着靛蓝长衫的少年趴伏在灌木丛中对着她灿然一笑。 后来,这一切都自零陵民变戛然而止了,他们两人甚至连正式的告别与送别都没有。她不知道这一切都该怨谁,是恨造反的乱军?还是守不住阵地的父辈?这让她很头疼,她不想去想这些事,这些都是父亲与兄长他们应该去想的,接下来该怎么收复京城也是他们男人去做的。自东迁后,她没有添乱,还很能够忍耐,这已经让大家刮目相看了,尤其让兄长很欣慰,都连夸她几次了。 想着想着,她和着汗水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中,她没有梦到远在天边的梅砚寒,反而梦见了日日相见的兄长。在梦里,池鹤鸣穿着那一年京城最时兴的细纹长衫,侧侧地对着她,没有说话,慢慢地朝一个黑色的坑道隐去...... 朦胧中,池鹿鸣醒了过来,醒来更是热。这梦有点奇怪,同吃过午膳才散了不过一个时辰的兄长竟然又入了她下午的梦。 她问梧桐:"什么时辰了?"梧桐端了盆温水进来,笑道:"申时了(下午四点),姑娘这一觉好久。夜间凉快,倒要睡不着了。" 池鹿鸣起身洗了脸,换了衣衫,喝了凉茶,凉爽了许多,也渐渐有了胃口,准备去与母亲用冷淘点心。 池鹿鸣刚走到正院廊上,就听见一阵嘈杂,只听到兄长池鹤鸣的小厮界水在大声嚷嚷,很急切,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池鹿鸣疾步走到花厅,只见界水一身水跪在地上哭号:"公子去了,奴才该死!"一边反复念叨"公子去了,奴才该死!"一边磕头不已,直磕得脑门血水交织。 管家顺伯持重,上来扶住界水不让他乱撞,厉声责问:"怎么回事?" 界水礼仪全失,在院子里长声呼号不已。池遇拄着拐,立在那,完全忘了呵斥;济泉县主三步并作两步从屋内急扑出来,跪坐在界水跟前,捧住他的头逼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界水忘了尊卑,反一头抱住夫人手臂痛哭道:"公子中午带奴才去了曲水,说天太热,要下水凉快,也不让奴才跟着,让奴才守在岸边,过一个时辰后再去下游接他。奴才在树荫下睡了一觉,估摸着时辰到了就去下游,公子…公子他….他已…殁了。"界水泣不成声,说完又要以头撞地,但被顺伯从后面挟住而无法向前,只恨得长号不已,用双手朝自己胸口猛捶不已。 众人皆大惊,济泉县主一脸犹疑不信,忽地站起来,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夫君。池遇仿佛已神游太虚,张口无声。济泉县主不再看他,心中只是不信,立即领着众人奔出去。 池鹿鸣也跟着要跑出去,不想被人从后面拉住,她回头一看,是一脸泪水的嫂嫂,沈访娘哀求道:"妹妹别去,我有话说。" 沈访娘拉着鹿鸣欲向后厅去,池遇似乎已回过神来,他呵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访娘不敢见怯,跪向公公,和泪回禀:"我已有了身孕。" 池遇一顿,顷刻了然,恨道:"他是故意的!"只听啪的一声,他的拐棍掉了出去,他没站稳往后倒去,身边的人急忙扶住,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他的骨头又断了。 池鹿鸣望向父亲,仍是一脸茫然。沈访娘再向鹿鸣细说:"夫君知道后,说终于可以回报大人了。今日才知他原来是此意…."她哭咽着说不下去,自感凄凉,抚腹伤心不已。 池鹿鸣不可置信地看着访娘,问:"他真是故意的?" 沈访娘大哭道:"我也是才明白过来的。" 池鹿鸣觉得荒谬至极,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父亲不答,访娘一昧哭泣,其他人个个一脸木然。 接下来是一片茫然,池鹿鸣依稀中只记得母亲最后是哭晕被抬回来的。 听说,他们在一片滩涂中找到了鹤鸣,他安静地伏在曲水里,落日的余晖照得曲水金光粼粼,天空中有一片云,一直团在天空不动,遮护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的生活,自此日起一切都将改变...... ☆、愧向尊前说报恩 晚间,济泉县主醒来,再次哭得声嘶力竭,直到请来了医士,喝了安神药昏睡过去。 外间一片忙乱,池鹿鸣呆坐母亲床边,隐约还闻见哭声,但她完全没有泪意。她始终在想兄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离家人而去?他午膳后,离去前,一反常态地逐一称呼了父亲、母亲与妹妹,原来这就是告别。回想他几个时辰前这个特意的举动,作为告别,不可谓无礼;但作为生离死别,实在谈不上郑重。 济泉县主至半夜再次醒来,她终于不再哭泣。窗外无月,一片漆黑,时间都仿佛静止。她不相信的一切,经她自己的双眼逼迫她生生地接受。 此刻,县主沈浮脑子里不是最后伏在水里的儿子,也不是曾在京城里俊朗飘逸的少年,他只是一个百日婴儿。池鹤鸣百日宴那日,宾朋满座,众人争相夸赞,她亲手把睡着的儿子放回小床,那个小小的孩儿裹在花色襁褓里呼呼安睡。想到此,扎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地向她袭来,她想喊,但喊不出;她想哭,但已没有泪水。 济泉县主猛然下床,气势汹汹向外走去。池鹿鸣紧紧跟上,不知母亲要去哪里,又不敢阻拦,县主的乳母杨嬷嬷颤颤巍巍地跟上。 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心疯似地四处找寻,终于在书房找到了跟她同样痛苦的夫君。池遇瘫坐在书凳里,一条瘸腿架在小几上,书桌上放着一瓶酒,没有杯子。 杨嬷嬷上得前去,拿开酒瓶,心疼地劝道:"姑爷腿伤了,可不敢喝酒。" 池遇抬抬头,看了看杨嬷嬷,没有回答,也不知他是醉是醒。 济泉县主走过去推开乳母,一把抓起池遇的衣领,大骂:"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们丢了京城!"都是因为这山河变故,她们离了京都,她骄傲的长子,不堪再忍受已被改变的一切,就这样弃她而去了,似割心一般叫她痛彻心扉。 她不能承受这痛苦,必须要找个靶子。然而这句话实在诛心,丧子之痛再穷究败军之耻,是对一个男人最残忍的屠戮。 池遇被她摇得像个拔郎鼓,震得瘸腿从小几上掉下来,也毫无动静,直到摇得酒水分别从口中鼻中倒出,他还是毫无任何反应,就像死透了一样。 济泉县主恨恨地放下这个已被她诛死的男人,披着一头乱发又去寻她的儿子。走到池鹤鸣的灵柩处,沈访娘与界水等人在守灵,一盏长鸣灯照着池鹤鸣通往奈何桥的路。县主轻轻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抱着白天还在唤她母亲的儿子,用自己的脸贴着儿子冰冷的脸,虽是炎夏,却冰得她全身发颤不止。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一声惊雷,直炸得大家心突突直跳。 听到雷声,县主抬头望向屋外,突然,她猛地把鹤鸣推开,全然不再爱惜儿子这具躯体,她跳起身拔开众人向屋外跑去,鞋子掉了也全然不觉。 她跌跌撞撞跑到天井(院里),当空一跪,朝天空大喊:"苍天,你还我儿子啊。"又猛磕了两个头,再喊:"母亲、父亲,求你们把鹤鸣还回来啊!"声音凄然至极。 大家围了上来,也不敢拉她起来,都默然哭泣。听到济泉县主呼公主与驸马,县主的乳母杨嬷嬷也扑通跪下,也朝天哭喊道:"公主、驸马,求你们救救县主啊!"她心疼地抱住自己乳大的孩子,怕她疯掉。 雷声再次轰过,一滴雨落下来,掉在池鹿鸣脸上,又一滴落下来,终于下雨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池鹤鸣安葬在曲水边,界水难辞其咎,几欲追寻主人而去。访娘请他照护小主人,他才不再言死。 池遇腿伤未愈,又与杜康为友,可以改名为池伶了,喝过的酒约满池塘了。许是因为杨嬷嬷求了淮浦大长公主在天之灵,济泉县主终于没有疯掉,但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整夜无法安睡,白日精神不振,脾气暴躁。家里全乱了,幸亏顺伯操持,才使池府日子依旧。 待缓过神来,鹿鸣常常独自呆坐回想那天下午的那个梦。她不敢说出来,如果那天她醒来后,就着人立马去找兄长,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挽回?在梦里,才是兄长真正与自己的告别。 如果自己自离京后没有表现出服从忍受,他可能就不会放心离去?如果母亲没有把访娘嫁给他,如果访娘没有怀孕,他会不会继续坚持在父母膝下报恩?她不敢再想,从此回避见访娘。 池鹤鸣"失足而死"让祥清帝非常气愤,虽然此事被池府遮掩,尽管皇帝也配合池府赐了许多祭礼,但池鹤鸣的死谏是对皇帝的否定与对皇权的嘲弄,这是一个帝王不可以容忍的! 池遇的身体与精神在短期内都不可能恢复了,无法参与收复京城大计了。池府自从办完丧事之后,就闭门谢客,一向骄傲的济泉县主不需要被同情与安慰,这座府邸需要独自安静地舔舐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死谏也不能改变一切...... ☆、欲将书剑学从军 曾夫人果然是人精,并没有经常上门安慰县主,她深知此时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敬意。但丧礼、节日、池府添丁她照常送上应该的礼物,并不特别贵重,但也绝不轻慢。池家长子的逝世,一些平衡正在打破,池鹿鸣的婚事似乎也不是高不可攀了。 海棠现在在池府感到非常不便,池鹤鸣的逝世她也很难过,这位公子是她背井离乡到京都后唯一对尊重过她的人,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尽管她曾为了他不愿意纳她为妾而愤恨痛苦过,但今日看来,这是对她的仁慈了,她以前嫉妒沈访娘一介孤女嫁给池鹤鸣,现在分外同情她。想那沈访娘自小失怙,现在失夫,实在是命运不济。现下对比,自己还不算最苦的,包括自己久悬未决的婚事也不那么难堪了,至少她的未来还有无尽的可能,比之沈访娘漫长的守寡生活更有无限期待。 许是为了孩子,访娘很快振作过来,她安静地自己安胎,并独自准备着孩子的一切。 鹿鸣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迎来了新年,随后,即使是主生发的春天,也没有让这一家人回缓过来。 三月初访娘生下了一个男孩,生产过程很顺利,婴儿出奇地酷似鹤鸣,果真如鹤鸣所说可以为他陪伴父母以报养育之恩。 池鹿鸣看了一眼就不愿再看,也不肯抱他,更是拒绝听到大家说这个孩子肖父亲也肖姑姑。她只要一看到这个婴儿,就是看到鹤鸣,即算他通过梦中与她告别过,她也不会原谅兄长,永不、绝不! 济泉县主自从孩子降生后就重新活过来了,不幸的是,重生的她无法让已被她杀死的夫君池遇也重生过来。池遇借口孩子降生,躲在书房又大喝特喝,连日神智不清,也不给孩子取名。访娘私下唤他阿宝,眼看即将满月,县主转求鹿鸣取名。 鹿鸣推脱不过,说道:"叫非也吧。" 访娘抱着婴孩,代孩子谢道:"谢过姑姑赐名。" 济泉县主问道:"非也,池非也,是何涵义?" 鹿鸣百般不奈,怆声道:"非也,今是昨非,是也非也"。说完,仍不解气,又恨道:"小名就叫阿报。" 访娘轻声抗议:"小名就是阿宝。" 济泉县主听得懵懂,欲要再问,杨妈妈见鹿鸣面色不豫,息事宁人道:"姑娘取名必有深意,必是好名。" 次日近响午,池遇醒来,钟伯趁着他尚未开始这一日的醉酒大业,难得还有几分清醒,向他禀告了小公子的新名。池遇听后,只说不必要小名,对大名"非也"未置一言。 待池家小公子出生后,池府逐渐恢复了生气,生活似乎也逐步回了正常。曾夫人又自然地恢复了正常走往,也从不提池鹤鸣之事,这让大家很受用。曾夫人来往了几次也没见到鹿鸣,估计这年轻孩子是受到刺激了。她也未刻意要见鹿鸣,也不带女儿来,唯恐女儿不会说话反伤了她,只是每次来时都会给她带些特色小礼物,等待她自然恢复。 曾夫人让儿子曾倍多往池府走走,跑跑腿,池府失了长子,池遇"病"了,正是用人之际。曾倍固然知道母亲的用意,当下应了。曾家还有一个儿子也常在那走动,那就是曾值。他隔三岔五去池府,不管池遇是清醒或是在喝酒,他都默默地陪立左右,执子弟礼。 有一天下午他过去时,池遇又在书房里喝得酩酊大醉,直接睡在榻上。他呆了大约有两个时辰,近晚膳时间了,他从不在池府打扰用膳,准备再看过池将军就告辞。待他走近榻上,正欲行礼后退出去,猛然发现池将军早醒了,瞪大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曾倍心下也一阵难受,喃喃不知说什么好。半响,才嗫嚅一句:"世伯,小侄告退了。" 池遇转过头来,盯着这位实诚的儿郎看了一会儿,良久未说话。曾值见池将军不发声,也不敢冒然退下,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不知过了多久,池遇觉得疲劳了,闭上眼睛,朝他摆摆手,道:"你去吧,从明天起不要再来了。" 曾值不知池将军何意,不敢忤逆,不愿应诺。 池将军睁开眼见他还在,欲坐起来却因为身体疲软而使不上劲,曾倍忙过去扶他起来,又侍奉他把鞋子穿上,池遇干脆示意他把自己扶到书桌边去。 曾值半扶半驾把池将军弄到书桌后的椅子上,见他似乎是要用笔,忙给他研墨,砚台已经很久未用了,曾值很费了些劲才研磨开。池遇拿过一张纸,歪歪扭所写了几行字,又拿过一个信封,写上收信人名号。曾值见是写信,故意往后退了些,避过不看。 末了,池遇颤着手把信函递给曾值,上书:上将军曹逸亲启。他茫然地看着将军,不知何意,池遇漠然地对他说:"好儿郎应该在军中效力,不是陪我这个活死人。" 曾值从未曾求过他,只是出于对兵法的爱好由衷地尊重他,不想他如此时刻还能考虑到自己,心下更加感激涕零。曾值于是立刻跪下,全心全意地行了三个大礼。池遇摆摆手,示意他去。 曾值顺利地投在曹将军麾下,曾府很高兴,又备上了一份大礼让曾倍送过去。 曾倍与弟弟曾值不同,他从不怕打扰,每次去池府总是要在那留饭的。他相貌英俊,性格爽朗,能言善道,再加上这种毫不见外的亲热,很快就迎得了池府上上下下的好感。这座府邸刚刚经历大痛,急切需要年轻儿郎的朝气。池遇只在书房里,一日三餐也没个正时,几乎从未与他同席过。通常是济泉县主作陪,渐渐地县主对他颇有好感,虽是商户,但父母皆不俗,确实是一个好儿郎。 久而久之,曾倍来得更勤快了,俨然成了池府的亲戚故旧。偶尔也会见到鹿鸣与海棠,鹿鸣身心尚未归一,神情总是冷漠茫然;海棠比他还长两岁,每每见了很是羞涩。 作者有话要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金风玉露一相逢 曾池两府来往逐渐密切,曾倍在失去长子的池府鞍前马后效劳,不知不觉中已然融为了其中的一份子。关于池鹿鸣与曾倍的婚事,曾夫人用言语试探过数次,济泉县主不再抵触。眼下池府亟需顶梁柱,曾倍虽是商户,或许以曾家的财力,再加上县主的人脉,以他为半子,不失为一种选择,既可倚仗又可制约。 曾夫人深知欲速则不达,且池鹿鸣尚未及笄,尚有一年可以谋划。对于议婚池府,最高兴的莫过于曾亿了,或更甚于当事人曾倍对于婚事的期望。 池府并不敢谈论此事,因为池遇极不认同。不过他整日醉熏熏的,即使片刻的清醒的时间里,他也醉意朦胧,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来。济泉县主不指望他,只得将一府全担了,故而他的意见也被她忽略了。求功求名,汲汲营营,她人到中年,夫伤子丧,或许远离庙堂、坐拥千金也不失为一种全新与安逸的生活方式。 自兄长逝后,池鹿鸣从最初的茫然变为漠然,人似乎长大了,沈静了许多。她不反对这门婚事,尽管曾倍是她嘲讽过的最好管家人选,但他高大英俊,世故圆滑,至少能庇护她。她曾经依赖的父亲与兄长这两座大山都已轰然倒塌,她需要新的倚靠的觉得安心。 她如今万念皆休,心灰意冷,没有精力再去寻找这样门当户对的人。何况经历京都之乱后,东迁的人选有限。曾倍的出现似乎是天时地利人和,就他吧,或许这就是缘份。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暗自感叹,全乱了,鹤鸣娶了沈访娘,她要嫁作商人妇。自从东迁后,这世道全乱了,不知道梅砚寒如今可曾婚娶?转而,她又安慰自己,或许母亲会为曾倍捐个官,随他们去罢。 八月迎来了池鹿鸣十四岁的生日,虽不是及笄,曾夫人亦为重视,顾忌池府或不好操办,她很早就在自己家的园子备下了。以赏荷为由,接了池府女眷过来庆贺。济泉县主应邀携了池鹿鸣与盛海棠而来,曾夫人并未请其他人,仅请了几位曾家近亲女眷作陪。她行事如此稳妥,又不张扬,让人深为好感。 曾夫人给池鹿鸣的寿礼很是贵重,一套珊瑚红头面,中缀祖母绿宝石,极是罕见。两府相交以来,虽日常送礼频繁,但如此大手笔尚是首次。池鹿鸣暗自惊讶,偷偷望向母亲,济泉县主微微颔首,她于是大方地接了,拜谢了曾夫人。 曾夫人笑意吟吟,起身离座扶起她,越看越喜欢。她打听到池鹿鸣的详细生辰后,昨日找人算了算,据言命格贵重。如此,她更是欢喜,只待明年行了及笄礼后就娶了过来,结亲池家可让家族更上一层楼。 其余各人也皆有贺礼,多是珠宝首饰。曾亿的贺礼标新立异,一把匕首,上饰宝石。池鹿鸣哭笑不得,曾亿赧然解释道,这是她二哥曾倍陪她去买的。众人大悟,皆笑。池鹿鸣接过礼物,倒是思索一事来,曾亿似乎与二哥关系更好,尽管曾值沉默寡言,并不如曾倍一般在吃喝玩乐上能满足妹妹。 午宴后大家看戏听曲。东洲是南戏正宗的发源地,沈浮极是喜爱此调。戏班子得了吩咐,上的都是年轻男女花好月圆的戏,《女驸马》、《天仙配》、《思凡》等。热闹喜庆,青春洋溢,宾主俱欢。 曾夫人周到地陪伴济泉县主左右,曾亿完全不用母亲安排,自是陪伴池鹿鸣,片刻不离,极是称职。黎海棠随坐在后,自己招呼自己。池鹿鸣想得她是随自家出来的,恐她冷落,不时转过头去看顾她。但见海棠并不拘谨尴尬,怡然自乐,看着台上的小尼姑,和着唱曲,似乎春心亦然萌动。池鹿鸣笑了笑,放下心来,想着回去要提醒母亲,海棠已然不小了,婚事要定下来了,当初那位药商王公子是否服完妻丧,不知是否还在等她? 用过晚宴,曾夫人还要留她们,池鹿鸣再三推辞,她留了点小心思,这一日,虽然是母难日,她也该陪陪父亲。曾倍送她们回府,曾府又给了许多礼物,不但有池府各位主人的,连池鹿鸣的乳母也备了一份,极是周到妥贴。陪同而来的黎海棠自然也得了一份礼物,一个小妆盒装着,左右不过是几件适合年青姑娘的小首饰。 池鹿鸣到了池遇的书房,父亲池遇依然酩酊大醉,他清醒的日子极少,众人并不奇怪,自随他去。他的书房现下已经成了他的酒肆,一屋子酒气。池鹿鸣开了窗户,让酒气散去。她坐在书桌上写字,等父亲醒来。 直到亥时,榻上的池遇才有了动静。他先是身体转动,尔后喉咙里发出声响。门外的小厮极是熟稔,快步送了到一盆热水进来。池鹿鸣亲自绞了帕子,为父亲擦洗。这一年以来,父亲消瘦如骷髅,她悲从心来,强忍着泪水不掉下来。又与小厮一起扶他倚枕而坐,池鹿鸣给他喂了小半碗粥。 许是进了食,池遇逐渐回转过来,思维也清醒过来。他看了看池鹿鸣,道:"结亲曾府,并不适宜,亦非为父所愿。" 池鹿鸣听他所言,与一年前正常时无异,大为诧异,不由抬眼望向父亲。池遇似是说话吃力,停顿了片刻,又叹道:"只是你母亲现下不会听从于我。" 池鹿鸣不想父母再生嫌隙,勉强笑道:"爹爹与娘亲都是为我好,现下也并未议定。" 池遇勃然怒道:"不议亲,如此亲密走动,意欲何为?汝名声何在?" 此话说得池鹿鸣极是羞愧,她毕竟才十四岁,脸上很是挂不住,起身欲走。 池遇在后叮嘱道:"鹿儿,婚姻大事,必要慎重!" 池鹿鸣赧然,不敢回头,兀自点了点头,也不曾想到她此刻是背对着父亲,并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在应诺。 次日,黎海棠戴着一根崭新的步摇,品相极好,煞是扎眼。济泉县主与沈访娘看了皆不作问,池鹿鸣欲言又止。海棠低着头略有些羞涩,主动解释道:"这是曾家昨天礼盒中的,我看了极是喜欢,就迫不及待地簪上了。"又转向池鹿鸣道:"皆是托妹妹之福。" 池鹿鸣笑道:"珠宝赠美人,姐姐绝色,配此步摇甚美,人钗相得益彰。"沈访娘暗叹这曾夫人出手果然阔绰,连海棠都备此厚礼,这样看来,池鹿鸣虽适的是商户,但能得夫家爱重,其门第虽不如,亦可相抵。 ☆、不识庐山真面目 池鹿鸣生辰过后不久便是池鹤鸣的祭日,池遇自前一日起就已醉得人事不省,顺伯着人片刻不离守着他,唯恐他要醉死。济泉县主沈浮伤子之余,不免哀叹自己如同寡妇一般独力为支,家主不立,下有小女与寡媳幼孙,放眼望去,个个都是需要她操心的,竟无人可为依靠。 曾倍一早就身着素服,送了祭礼到了池府。他本是心思活络、极会察颜观色之人,见顺伯忙于接待各府祭礼,自告奋勇送沈访娘母子与池鹿鸣去墓庐祭祀。未想,池鹿鸣死活不肯去,全然不顾礼节。沈浮更加气急,只恨得亦欲一头撞死,再也不要管这一大家子。 沈访娘忍住悲伤,劝婆母道:"妹妹必是伤心至极,才不忍面对。想郎君九泉之下,也能体谅。就让她在家吧,有心无论何处皆是情意。" 池鹿鸣既不肯去,曾倍单送未亡人而去颇有些尴尬,但若他此时再不去,似乎让沈访娘更加难堪,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人陪同她母子去了。说是陪同,实则是他骑马,沈访娘母子乘车,再加上众仆人,不过是略表礼仪而已。 沈访娘进了墓庐就不再出来了,曾倍不知她是伤心太过还是有心回避自己,赶紧到墓前行了拜礼,就告辞了,他实在不适合久呆于此。一来一回,待他到了池府已过了响午。顺伯着人招呼曾值用了午膳,见太阳正毒,他来回奔波辛劳,就请他在客房安歇午休,曾倍对顺伯的体贴再三谢过不已。 沈浮与池鹿鸣母女俩自早间冲突后各自关在房间里,海棠要陪池鹿鸣,被她生硬地拒绝了。池鹿鸣自早起滴米未进,及至中午,更是不安。一年前的今日,兄长与他们共进午餐后就殁在了曲水中。 池府最后对外发布的丧讯是长子不幸意外落水而亡,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池鹿鸣探究了365个日日夜夜,至今也未求到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结果。她想来更是狂躁,第一次体会到了母亲当时的疯狂,呆在屋子里,她感觉自己也要窒息也要疯了,若再不离开房间,她就要炸了。 梧桐连忙跟上她,不知她要去哪里。幸好,池鹿鸣并没有去曲水边的打算,她向后花园走去。梧桐略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跟着。池鹿鸣沿着花园小径走了几圈,感觉头脑晕沉。她在亭子里坐了坐,又觉蝉鸣聒噪得很,极是不耐。她心内伤心与懊悔俱结,片刻不宁,压根静不下来,又烦躁地向其他地方走去。 池鹿鸣心里窝了火,走得极快,梧桐跟不上,急得在后面大喊小姐。路过花房时,池鹿鸣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声,想必是婆子们躲在里面,她忽然莫名地烦恼,欲踢开门发泄,未想小门从里闩死了,打不开。这让她更为生气,拼命地捶门,怒喝里面的人出来。也不知哪个婆子在里面偷懒瞌睡,此刻正撞上池鹿鸣的气头上,既不敢应声也不敢出来。 梧桐赶上来劝道,这些小事不敢劳驾小姐,请她回房去,叫个嬷嬷来管即可。池鹿鸣一向不理内务,今日许是心情不睦,偏不依不饶,一定要里面的人开门。 闹得动静大了,沈访娘并管家的嬷嬷带了人赶了过来,嬷嬷先是请罪,少夫人沈访娘劝鹿鸣先回去。池鹿鸣仍不言不语,只是要砸门,她憋了这一年的火,着实要找个地方发泄。嬷嬷无法,厉声呵斥门里的婆子快出来认罚。未想,外面唤了许久,里面的人就是不出来。池鹿鸣更为气急,铁青着脸,吩咐砸门。访娘见她今日行事失常,忙叫人去请济泉县主过来。 沈浮过来后,母女对峙良久,望着像失心疯一样的女儿,沈浮按捺住火气。她当着众位下人劝道:"管束下人自有你嫂嫂,你且回房去。" 池鹿鸣今日左了心性,偏不肯答应,定要砸开门。沈浮见她全无大家小姐气派,怒极,想了想,终究不想在下人面前拂逆她,就黑沉着脸让人砸门。待要砸时,门忽然从里面开了。竟不是哪个婆子在里面躲懒,却是曾公子曾倍走了出来,见到众人,这位公子面色颇为不豫。池鹿鸣见是他,顿时失了兴趣,转身就走。众人见她今日行事如此乖张,面面相觑。 "出来!"池鹿鸣转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母亲暴喝的声音。她有些奇怪,停了脚步。转身回看,只见曾倍身后迟迟艾艾地走出一个人来。 梧桐原本跟在池鹿鸣身后,转身之后就站在她前面,她比自家小姐先看清是谁。原来是盛海棠低着头步履沉重地缓缓走出,衣衫与头发颇为零乱,神态慌张。梧桐惊呼到:"海棠小姐!"她喊完后,顾及池鹿鸣,立马捂住自己的嘴。 池鹿鸣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上前惊问道:"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她是位闺阁小姐,今日又心伤失怒,似是傻了,此刻竟是真的不知他们俩孤男寡女在此作何,此问确是单纯,绝非嘲讽。 曾倍与黎海棠交视一眼,俱未回答,海棠更是羞愧难当。沈访娘使了使眼色,一人上前来,与梧桐一起将小姐扶走了。池鹿鸣觉得今日真是魔性,她可不知道花房里面竟然藏有曾倍与海棠,他们俩又怎么会到一起去呢? 济泉县驻怒不可遏,冷眼看着他们俩人。沈访娘唤了个人上来,吩咐道:"送曾公子出去。"曾倍看看海棠,又看看沈浮,并不多言,然后整整衣衫走了,步态犹然潇洒。 黎海棠见他走后,更是怕极,全身瑟瑟发抖。管事嬷嬷上前,低声问主母是否将她锁起来?济泉主狠狠地望着海棠,满眼怒火,直盯得她发毛,心虚得不由扶住门框半倚着。约摸一刻钟后,沈浮怒火稍息,转而鄙视地看着海棠,口里对左右道:"送黎小姐出府,她的东西全数让她带走。" 曾倍走到客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叫上小厮离开池府。跟过前厅,赫然看见池遇站在廊上。这倒是新奇,曾倍几乎都要忘了池府原是有家主有男人的。他定了定神,向池遇行礼别过。池遇不言,忽然举起拐棍向他扫去。曾倍早有防备,一只手握住了拐棍,他年轻力盛,池遇酗酒身体亏空,竟不能制服这个后生。这让池遇更为气愤,欲抽了拐棍再挥过去。曾值推开了拐仗,池遇打了个趔趄,左右不厮扶住了,曾倍嘲笑道:"世伯还是顾念身体,少喝些吧。"说完,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池府。 曾倍回了曾府,与母亲轻描淡写地言说了今日之事。他虽是春秋笔法,但曾夫人何曾不懂,只气得脑仁发疼。但事已至此,婚事必不可望。她通透聪明,知晓破甑不顾之理,也不再妄想挽回。 管事嬷嬷亲自押着黎海棠将她的私人物品全收拾了,又让人从外叫了车,送她上了车,至于她上车后去哪里,池府不会再管。她客居池府几年,最后竟如此离开,颇为不堪。 黎海棠上了车后,泪如雨下,三分是羞愧,三分是屈辱,三分是伤感,还有一分却是对未来生活的些许期待。她在收拾东西时,本也想有些志气,什么都不带,光身出来,除了那支曾倍打着他母亲名号送给她的步摇。但她一介女子,出了池府,要往何处去,再没有财物傍身,更是心下没底。她权衡过后,尽管知道她们会更加鄙视她,还是咬咬牙,将东西全数收拾带了出来。离了池府后,她暂且找了一个客栈住下了。往后如何打算,她还来不及想。 曾倍打听到她出来后,干脆向母亲求娶黎海棠,曾夫人怒不可抑,道:"此女绝不可进曾家之门,败坏门风。"曾倍又转而求父亲,道作妾也可,一向好口碑的曾老爷亦道:"客居多年,竟然恩将仇报,必不可为妻为妾,带坏儿孙。" 未几日,曾倍竟借故从账房支了大笔银子,留下书信一封,携黎海棠去了北地。曾夫人又气又急,气的是他竟然如此违逆父母;急的是儿子一向生于江南之地,去了苦寒的北地,不知能否适应。 作者有话要说:北地,许多人都往北地去了...... ☆、一生负气止如此 中秋节前夕,门可罗雀的池府迎来了久违的客人,傅执玉与新婚夫君徐来带着许多礼物上门拜节,傅执玉刚过及笄,便嫁入了早有婚约的徐家。 济泉县主因佳节到来倍感伤怀,昨夜又是一宿未能成眠。她围着抹额,形容枯槁,在池鹿鸣的陪同下勉强打起精神接待了这位表侄女,现在东洲与她最亲的亲戚。 傅执玉带来了外界的许多新消息(家长里短),沈浮听着,恍若隔世。她自长子池鹤鸣故后,即退出了大祥上流社会交际圈。真正让她隐退的原因并非是儿子的丧生,而是因池鹤鸣死谏一事见恶于祥清帝。池遇自儿子死后一蹶不振,家中又无其他男丁可以供效于朝廷,池家更是日渐式微。 傅执玉此行还有一个来意是向县主辞行,原是徐来在北地谋了个职务,此去正可历练几年。沈浮皱眉道:"徐大人竟然不带在身边,叫你们去那偏远之地作甚?"又开悟道:"或是在你岳父麾下更好管束?"贞明长公主的儿子,她一表三千里的兄长、傅执玉的父亲,以钦差大臣赴北地催税,正长驻平洲。 徐来亲昵道:"姑母疼我,原是慈母心肠。"他一向与人亲和,惯会说话,如今随了新婚夫人也唤县主为表姑母。 傅执玉抿了口茶,得意地笑道:"姑母,此去还有一事,原是送亲。" "送亲?"沈浮好奇道:"你的小姑许给北地谁家了?"池鹿鸣在旁边心下琢磨,徐一往那个心气甚高的女孩儿,竟愿意离开朝廷所在地东洲,嫁至偏远之地? 傅执玉眨巴着眼睛,狡黠地笑道:"皇后的堂兄现下在东洲啊。" 皇后出自世族章家,因她位居皇后,章氏年轻一辈大多随其迁入东洲,到了祥清帝登基之后,更是倍受重用。皇后的堂兄章荆尤为个中翘楚,很受信任。新任北地督军,长驻平洲,督军一职特为北地新设,专是中央监督地方之意。 池鹿鸣听闻,露出一丝嘲笑,原来如此,徐一往果然得偿所愿,此门亲事确是徐家高攀了。不过高嫁女低娶妇,也属正常。只是不知那章荆容貌如何,可与那位巧笑倩兮的徐小姐般配。 沈浮笑着给徐来贺喜,但她想起一事,犹疑问道:"我记得章家并没有适龄的儿郎?"她为了鹿鸣,以前对各家儿郎尤为关注,自京都沦陷,东征的世家大族本来不多,好儿郎更是凋敝,否则她也不会默许与曾家走往议亲了。虽然曾家是商户,但也为曾倍捐了个小官,况且那儿郞的确可算人中龙凤。 此话有些尴尬,傅执玉不好回答,低头喝了口水。徐来却毫不介意,真爽地回答:"确实年龄不合,长了十岁,原是前头的夫人病殁了,续娶妹妹。" 原来如此,徐一往竟然愿意嫁作填房。池鹿鸣颇为不屑,别过脸去。沈浮忙道:"这是门好亲事,章家门风甚好!"又吩咐访娘多备两份礼物请他们带去,一份给她的表兄傅松,一份贺徐一往婚事。 两人在池府用过午膳,见沈浮确实精力不支,遂起身告别。离别在即,沈浮亦感伤感。贞明长公主一向与祥丰帝亲厚,傅家一族誓死保卫京都,除老二傅松一家随太子东迁,其他皆丧命于京都。慈爱可亲的姨母贞明长公主据闻在破城当日恐吓而亡,也不知尸骨现下何处。每念于此,沈浮也如祥清帝一般,对京都沦丧深以为恨,日夜以还都京城为盼。她搂过执玉,柔声道:"好孩儿,北地不适宜女孩儿,早日回来。" 傅执玉的母亲因身体原因并未东迁,也殁在京都,她此刻感受久违的母爱,想起死于非命的母亲,乖顺地应了,含泪道:"姑母好生保重身体,阿玉回来第一个来拜见您。" 池鹿鸣见她二人如此亲昵,好生不快,偏母亲还命她亲送至门口。她一向与傅执玉面和心不和,故走得飞快,倒不像是送客,而是赶差。傅执玉心知她故意,碍着新婚夫君徐来在此,亦不好斗嘴,只得快步跟上,徐来一向大大咧咧,完全不知这两位姑娘正在斗气。 池鹿鸣在自己家固然熟悉自如,虽走得快,倒也不慌忙;傅执玉刚成婚,在夫君面前颇为顾及仪态,赶得有些急促。待到了门厅,池鹿鸣立在前面一脸冷然地等待他们,并不友善。 傅执玉哪里肯受她如此捉弄,站定后,待平息了气,嘲讽道:"辛苦妹妹好送了。"池鹿鸣仍然冷着脸不答。 傅执玉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她面前,用一种上位者的口气对她道:"妹妹再侍,姐姐定当从北地为你觅一位好儿郎。" 池鹿鸣斜了她一眼,拒绝道:"不必!"又嘲讽道:"你如今嫁了人,果真有了妇人习气了。"此话说得甚是难听,却并没有激怒执玉,许是她新婚惬意,故更加宽容。 傅执玉喘了口气,仍用一幅悲天悯人的态度对鹿鸣道:"即算梅家去了,妹妹勿要自降身份。"说完,还但出手去拔弄鹿鸣额前的头发,好生亲密。 傅执玉这厮重提梅砚寒不说,还笑话她与反驳。偏偏傅执玉一幅亲切关爱姊妹情深的样子,叫徐来也深以为然,附和道:"我也让小妹上心为你留意。" 池鹿鸣立马掉下脸来,怒对徐来道:"令妹是去北地做官媒?"徐来被她怄得张口结舌,不想她说话竟如此无状,她的刁蛮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今日算是领教了。 但徐来一向心宽,讪讪地望向夫人,傅执玉朝他歉意地笑了笑,意思不要介意,他也向夫人回笑了一下,意思他不会的。两人眉来眼去,池鹿鸣眼不见为净,竟不打招呼,自去了,连池府的下人都好生尴尬,感叹表小姐甚是好脾气,毫不计较。 及至回到房间,池鹿鸣气仍不顺,想傅执玉今日如此气盛,不过是因为徐家攀上了皇后。若是当年梅姐姐嫁为太子妃,砚寒也不会去国离家,今日当是另一番风光。世事转移,也许兄长还在,哪怕父亲如今受伤不能再出仕,亦有兄长与梅砚寒可顶立门户,池家一切都是原样,那该多好!该死的一切,该死的零陵之乱,还有讨厌的零陵小户女黎海棠,让她成为东洲笑话,这是一种深深的耻辱! 作者有话要说:今后可记得今日不屑? ☆、一生几许伤心事 中秋节后,收复京城的大军从东洲出发,祥清帝坐阵留守后方,众人皆信此战必能一发而胜,期待春暖花开时,重启还京的归途,回到阔别三年的故乡,寻访与拜祭因战乱而离别的亲友。 九月下旬初战并不顺利,虽折损乱军多人,但毕竟攻城要比守城难,不过此事原在意料之中,并不影响士气。现下虽非举全国之力攻夺京城,却是以整个江南作为后备靠山,补给充分,后备强大,将京城围个几个月,乱军总是消受不起的。 自十月起,祥清帝再未收到北地任何讯息,三洲奏折未到不说,连傅松与章荆也再无奏折或密函到来。祥清帝心道不好,一面派官员立刻前往平洲问责,一面暗地派人赴北地查探,另外当即立断,果断地将欧阳忱一家收押入监,除欧阳忱与欧阳白夫妇,还有四月归宁的欧阳云及四岁的儿子段阳煜。 祥清帝见她母子亦在甘洲,火气小了许多,如若段潢果生异心,此二人是为重要人质,或可拿捏段氏几分。 囚禁欧阳氏消息传出,天下震惊。欧阳忱为当今天下文人之首,专心治学,从不涉足庙堂,今因小女适段氏而遭此横祸,实让天下人齿冷。 为此事小朝廷里也分为两派,文官皆道此举百害而不一利,武官皆不以为然。段氏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囚禁段漠的嫂子与嫡亲侄儿势在必行,至于欧阳父子那也难逃其咎。 翰林院大学士苦谏道:"当年刘邦与项羽争天下,项氏得刘父欲烹之,刘邦笑言要与其分羹。段氏来日若真要反,此刻莫说是他的姻亲,即使是他的老父老母,也未尝可以制止!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天下读书人?" 祥清帝铁青着脸,讥笑道:"朕记得翰林院只有殁了的池鹿鸣曾拜会欧阳白为师,不必都将欧阳忱奉为翰林院的师祖吧?" 大学士不想君上作此无理之语,一时语噎,竟无话可回。又饶是不甘,跪拜道:"还望圣人虑及天下之名!" 此言一出,一武官立即上前斥道:"夫子竟然以天下虚名以作要胁,正是误国误民!"众翰林还要相帮,与之唇舌相战不休。 旁边侍郎大人朗声道:"此时暂且拘着欧阳一家,并未加以镣铐,礼遇待之。其后段氏若果真反了,亦必将株连九族,并不为过。"此话颇为公正中肯,挑不理来,众人于是不再争执。 未几日,池府听闻了欧阳家囚禁之事,池遇与沈浮已远离庙堂一年有余,于此事并无反响。池鹿鸣念及自己兄长曾与欧阳颇为投缘,她因兄长之逝百思不得其解,所谓病急乱投医,她想或可从欧阳父子处找寻答案。于是她故找了个机会,向父亲的同袍,现下禁军的头领曹逸将军求访。 曹将军并不敢向祥清帝隐瞒,祥清帝一听池家那位行事一向大胆不拘的毛丫头要去探望欧阳氏,并不以为意,默许了。他尚许欧阳一家见客,或正可堵天下悠悠之口。 欧阳忱一家并未受到侍郎大人所说的"礼遇",虽未有镣铐加身,但也是确实是囚禁于牢狱,所幸一家人尚囚于一处,只是分作两室,欧阳忱父子囚于一室,欧阳白母女与姐姐欧阳云母子共囚于一室。众人并未受到刑罚,衣物尚洁净,食物虽不佳,亦可饱腹,情绪尚安。 池鹿鸣空肩荷一头,未带任何食物衣具,懵懵懂懂就来了。彼时,欧阳忱正在与儿子忏悔,若不是他一意要来甘州终老,何至惹祸上身。 欧阳白苦笑道:"父亲不必如此自责,若是阿姊听了,更要悔恨是她与段氏结亲才招来此事。"两人皆想不通为何段氏欲对天下行不轨之心,实有悖于大道,亦不合其家训。 池鹿鸣一身月白素服,戴着白色帷帽,手持曹将军手书一路进来,畅通无阻。她径直走向欧阳忱父子的囚室,隔着栅栏,倒头就拜。欧阳白连忙站走来,走到栅栏边,唤她起身。 欧阳白对着这位挂名的女学生也不好多言其他,故相互问候后,依然只道些读书之话。他见池鹿鸣已全然未有以前之灵气与活力,必是因兄长意外逝世、家族变故所致,颇为怜她;又念及当今局势,恐她年少不堪应对,有心引导她读周易。便故意与她谈"□□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又道"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等等,且再三叮嘱,万事皆可从书中所得,无论处境如何,切莫弃之。 池鹿鸣茫然应了,她其实最想问问兄长为何而亡,可她又不知从何问起,何况她此刻见了已作阶下之囚的师长,更是无言。 两人渐渐无话,池鹿鸣拜别欧阳父子,她郑重行三跪九拜之大礼,哽咽难再言。一年前师长尚与兄长他们二人谈佛论道,如今一个泥销白骨,一个不知还能在红尘几日。她在来之前曾问过曹逸,虽然她的曹伯伯并未正面回答她,但她隐约感觉到,无论北地最终如何,欧阳一族将成为炮灰无疑。 拜别恩师后,经过女囚室,池鹿鸣亦向师母欧阳白夫人及欧阳云行礼,两人感念她于此时亲临探监,俱诚心回礼。 正欲离去时,欧阳白的女儿忽然拉住池鹿鸣的裙裾软声哀求道:"姐姐,你陪我玩会儿。" 池鹿鸣不忍,隔着栅栏握住她的小手,勉强朝她挤出些笑容。欧阳云的儿子段阳煜忽然上前抓住妹妹道:"快让姐姐出去,找我父亲来救我们。" 池鹿鸣恐惹事上身,闻言不敢再留,快步离去。及至出了囚室,望见户外的阳光,仿佛重见天日一般。她暗念这两位粉雕玉琢的小娃,不知能否逃出一命。那位四岁的小子固然可怜,但偏是段氏子弟,且带累师长一家,亦是其命也。 作者有话要说:结亲不慎,带累全家。 ☆、番外 四月间,段漠亲送夫人欧阳云与儿子段阳煜从水路至甘州岳父家,他在此停留几日后,便再乘船从北至南游学。 段漠一向与岳父与妻弟亲厚,他听闻欧阳白收了长公主的外孙为子弟,笑道:"阿弟如今也为五斗米折腰,侍奉权贵?" 欧阳白不以为意道:"为稻米作谋,世人皆难免,吾家自要开班收徒,不似姐夫可享侯门之福。"他一边说话,他一边给姐夫添了一回茶,又道:"如今天天叫嚣收复京都,尚武抑文,难得还有如此贵气之人愿意烧我的冷灶。" 段漠哈哈大笑,用扇子点点桌子,道"我且问你,若是收那池鹤鸣倒可说,那女娃娃收了作甚,摧眉折腰事权贵亦不必如此自贱吧。"他素日说话直率,与小舅子一向随意,亦有几分调笑。 欧阳白忙道:"小池大人已是翰林,吾不敢忝列其师。"又辩道:"孔圣人曰有教无类,若以身出高门而拒之,又与拒寒门弟子何异?若说男女之异,只要不让我讲列女传,况她左不过是要个拜师的名头,又不多添一份心力,何必不收?" 段漠闻言思之,自惭道:"吾不如你,反禁锢了。"欧阳白笑笑不言。 段漠又问道:"淮浦公主驸马亦有文名,其外孙得其真传否?" 欧阳白赞道:"大长公主这位外孙小郎君确有乃外祖风范,好学谦逊;那位女公子颇有辩才,只是素来爱惜自己。" 段漠打开扇子扇风,奇道:"此话怎讲?" 欧阳白道:"读书如看戏,凭兴趣而已,又从不劳累自己。" 段漠笑道:"哪有老师这样说弟子的!想她本不是为了功名,有些娇气亦在所难免,随意即好。" 欧阳白亦笑道:"正是此理。"又自嘲道:"我常念及她比寻常闺阁女子好学,故亦不敢轻看自己!" 段漠见他拿话堵自己,收了扇子,敲了敲他的头。他们两郎舅一向极是和睦,其乐融融。 ☆、不信人间有白头 十月初十,北地三洲果然于一夜之间陈兵河岸,以匡助小朝廷收复京城为由大批派兵渡河。祥清帝连连派人以朝廷的名义训斥阻止,但所有派去的人都如泥牛入海,如傅松与章荆一般再无音讯。而北军运送兵士的船只日夜不停,很快就集结于东洲城外。 段潢这厮果然反了,朝廷大军悉数发往京城,留守的御林军对阵北地三洲之军无异于以卵击石。祥清帝盛怒之下,让人拉出欧阳氏一家立于城门之上,然而段氏谋取天下之箭已离弦,即算是将欧阳氏一家老小斩皆杀于阵前了,也唤不回他谋逆天下之野心。 城外双方交战激烈,行宫之内,见事已至此,祥清帝再愤怒与狂躁也于事无补了。他与父亲两代帝王都面临同样绝望的境地,不可谓不悲苦。他已然没有任何退路,他并没有实力迁移再建一个小朝廷,难道他只能效仿他父皇死殉大祥?他的皇后章氏素来深明大义,绝不会退缩。 但祥清帝如何甘心,况且章皇后腹中还有他大祥的龙子。他悲哀地发现,他做不了他父皇所做过事。以前他认为父皇死殉是一种固执,今日才发现这种固执也不是他可以选择与传承的。 他思索了良久,决定率最后的亲兵往京城走,如若东州能多守几日,他或可赶到京城与那里的大军会合,他未必不能以京城为据点再求一条生路。 章皇后已近临盆,定是承受不了快马的奔驰。章皇后自己明白,立马跪拜夫君,请他疾走,不必顾虑她。并向祥清帝发誓,她是大祥的皇后,必不会让大祥受辱。皇帝也明白他的皇后,她是一个比自己母亲意志更为坚定的女人,她定会做到。但他莫名地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们,作为兄长,他更希望公主们都还活着。 念及此,祥清帝亦对皇后跪拜,皇后大惊,不顾身孕回拜,伏地大恸。皇帝扶起皇后,两人相对跪坐,相向无言。片刻,祥清帝搂过皇后,抚着她的头,郑重道:"请皇后听旨。" 皇后见他动作充满柔情,口中却又郑重称旨,不知何意,盯着自己的夫君,竟忘了回话接旨。 祥清帝深吸一口气,盯着皇后的眼睛继续道:"皇后务必平安诞下此儿,朕留玉玺以作他日相认凭证。" 皇后听说玉玺要留给她,更是惶恐,急道:"皇上万万不可,历来玉玺必伴圣王左右。" 祥清帝心下不免一酸,他此去,不知还能称什么帝王。但他不敢对皇后讲,他慢慢扶皇后站起,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务必保重,每年七夕节约定在京城双鹊桥传信。"皇后见皇帝计划未来与她重见,心下虽伤感亦不敢让他失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祥清帝见章皇后应了,让人把玉玺送来,同时又召来岳母闵夫人,当着闵夫人的面亲手把玉玺交给皇后,皇后流着眼泪接过了。皇帝又拜请岳母闵夫人照顾皇后驾车往另一条路出宫避祸,一向喜气乐呵的闵夫人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地应下来。 最后,皇帝轻轻地抚摸了皇后隆起的肚子,与他未曾谋面的孩儿别过,然后转头出了行宫。从此天涯海角,不知这对少年夫妻此生是否还能在京都双鹊桥再会。 祥清帝自带了一队轻骑赶赴京城,留下大部分人马随徐清风守东洲城,反复交待徐清风,虽兵马不多,至少坚守三日,他便可驰出数百里,待他与大军会合,迅速收复京城,大祥便还有一丝胜算。 待皇帝一行走后,一向得祥清帝信任的曹逸率另一小队禁军护送章皇后与闵夫人在夜色中往西南方向匆忙离去,这队护卫中还有当年被池遇举荐行伍的曾值。 帝后分向避祸而去,固然悲情,但曾值却为这样的任务热血沸腾并深感自豪。男子汉自当于危险艰难处建功立志方显英雄本色,纵然时运不济未能成立一番事业,但完成君王重托,亦是为人臣子之本份。平时袖手说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他曾在父亲的某本书上看到这一句,这就是他毕生的信念与理想。 曹逸一行人行至天明,尽管他们已经非常顾忌皇后的身体,对车速进行了控制,但皇后颠簸了一路,已然很是不好,她可能要早产了。闵夫人又恢复了她的乐呵天性,笑着跟女儿道:"这是小皇子心疼皇后,要早些出来了。"陪侍的宫人心下大呼不好,暗自祈祷小皇子继续乖乖地待在皇后肚子里才好。 见皇后愈加不好,众人言道是否要停下来待产。护军首领请示皇后,皇后痛得口不能言,她第一次经产,完全没有经验。闵夫人问曹逸停下来可安全?曹将军回道,若是皇后还能坚持,离东洲城越远越安全。 闵夫人琢磨了一会,道皇后由她照管,请曹将军继续前行。曹逸心下本也是此意,见闵夫人并不妇人蛮见,甚是安心了不少,命人继续前进,只是命令架车者尽量再放平缓些。 自从离开东洲界后,多是山野,道路崎岖不平。又行了两个时辰,皇后痛得半昏半醒,人事不知。闵夫人再是心大,也有点稳不住了,见渐至人烟稀少之地,又渐天黑,就与曹逸商议停下来,也让皇后缓一缓。 车停了后,大家生火烧水下干粮。皇后生生疼了一天一夜了,待喝了点热水后,她才回转过气来。 未几,有士兵来报,似有马蹄声而来。众人不想追兵如此之快,颇为惊讶。曹逸算来,东洲城地势虽不长于战事,但也不至于才半日便被攻破,即算守兵不多,徐清风万不至于如此无能,不知东洲城发生了什么?又不知皇帝可否安全? 众人听闻有追兵,皆有些惊慌,见皇后如此这般又不能疾行,俱是暗地叫苦。曹逸思虑了一番,一行人及车马目标太大,且不利于没入山中躲避,便向章皇后请示欲分兵而行。他命小部分人带几匹马,用担架抬着皇后入山躲藏;大部分人随副将率车马继续前行,如若不是追兵,仍在前方等待。 章皇后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爱,都听从将军安排。众人于是听令,迅速分头而去。 曹逸仅带曾值等数名精兵及几匹马,砍树枝临时搭成一个担架抬着皇后向深山而去。闵夫人与两名宫人步行随后,闵夫人年龄颇大,甚为受累,却并不叫苦。 及至夜间,他们找到一个山洞,皇后方可容身。皇后动了胎气,至夜间历经千辛万苦产下一女,虽艰难,幸好母女无性命之忧。皇后见是位公主,心下大为失望,灰心不已。 次日天刚亮,曹逸见另一行人并未派人进山与其会合,想来已是被追兵所缫。他不敢再长留此山,唯恐被围困山中来个瓮中捉鳖,故决定出山前行。他们翻越了山顶,从另一边出了山,又回到官道上。 众人上马,将女眷带在身后共骑,继续向西南行去。又行了半日,往前隐约见一大队官兵过来,曹逸大叫不好。阵型如此此大,必是北军无疑,立刻命令众人掉头离开官道躲避。又行了一段,渐到河沿,众人与马皆是精疲力竭,只得停下来小作休整。 可怜章皇后刚刚生产就奔波不已,全身骨头已似散架,她脸色苍白,全无生气。闵夫人主动与曹逸商议,继续分兵,由她负责掩护,请曹逸带皇后公主先走。曹逸亦觉如此甚好,只不过他并不可直说把闵夫人留下断后。 曹逸自己携带皇后骑马,另叫曾值将公主系在胸前骑一马,两骑继续奔走,闵夫人与余下的人则故意沿河而走,以迷惑追兵。此时已是生离死别,众人皆已疲惫不堪,求死之意甚于求生。 闵夫人抱过女儿章皇后,把玉玺塞在她怀里并系好外衫,勉强朝女儿笑了一下,道:"莫忘了皇帝的重托,一定要让阿囡活下去。她不管是男是女,是公主是平民,都是父母的念想。"皇后章梵锦猛然记起皇帝与她立下的双鹊桥约定,昏昏沉沉中朝母亲点了点头。 他们四人离去后,剩下几人沿河边驾马慢行。及至河岸,闵人夫让众人将马留下,再让他们把外衫脱下,命他们散去。众人不肯,闵夫人劝道,各位皆是少年儿郎,自有双亲家人,不必陪她老婆子,遂命令而去。两位宫人亦不肯离去,闵夫人随意指了两位儿郎,请他们带去,从此夫妻相伴。众人深感夫人大恩,泣拜别过,分散步行而去。 待追兵渐至,闵夫人将外衫抛入河中,自己也投江随激流而去,仅留几匹累极的马儿在河岸边。追兵并不知这是章皇后的卫队,并没有继续追逐,收了这几匹马回队。 曹逸他们四人又跑了一个时辰,马儿再也走不动了。他与皇后商议,这样跑终不是办法,现在北军已大批过江,他们不可能躲得过,如今之计,只有隐藏。 章皇后心下凄然,问他哪里可藏?年轻的曾值抢先道,往平洲段家的老巢躲最安全。现今,北地固然是最安全的地方,要绝处逢生就得深入险境,此法甚为大胆,但颇有道理。 借着天渐昏暗,他们行至下游沿岸,于偏僻处找到一艘船,船上有一位老船翁与他的小孙儿,俩人以船为家打渔为生。曹逸许以重金,但老翁见他们来势,以船小体弱不肯应承。 曹逸立马拉过船翁孙子威逼他,船翁无奈应诺。船体较小,又是夜间,不能渡这么多成人。曹逸当下立断,曾值年少且是东洲口音,让他随船而去,他扣住老翁孙儿待归。 小船划动,渐离岸边。曹逸向江中行三拜大礼,曾值知将军重托之意,立于船头回拜,发誓必不辱此必死之命。 至次日近黄昏时,老翁才返回,他告知曹逸已将他们三人送至对岸,特择极偏远处才放下。曹逸放下心来,即要杀祖孙灭口。老翁忙跪下求道,递过一条手帕,上有皇后血书,勿伤性命,积福至善。老翁祖孙同时又向首领叩头不已,发誓他们立刻启船另行漂去,绝不回此地,永不对人言。曹逸仍不放心,随船行一段,及至数日后,猜度曾值他们已不可被追踪,才自行离去。 从此曾值与章皇后没入北地,听天由命。 ☆、身世浮沉雨打萍 一夜之间,大批北军已渡江过河,在城外集结,只待段潢令下即可攻城。皇帝弃城而去的消息至第二天早朝时即被众臣子得知,大家始料未及,有祥丰帝殉城的先例,大家都以为祥清帝会誓守东洲;即使要离开,也会像先帝那样分批安排逐步迁移,未承想这位年轻的帝王如此轻率,毫不顾忌,自带着皇后撒手而去。小朝廷立刻进入群龙无首状况,大家顷刻作鸟兽散,安排众家小各处四撤。 自从池鹤鸣去后,池家已无人要上早朝,故池家得到消息时又比众人慢了几刻。济泉县主迅速安排车马,让人收拾细软与干粮,她是皇亲,为免段氏报复,必须要出逃。 池遇醉意酗酗,叫嚷绝不离开,谁劝也不听。济泉县主无法,准备让人将他强行带走。可池遇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他一把长#枪舞得呼呼作响,谁也靠近不了。府外已是车马声声,人群奔走逃命。济泉县主百般无计,顺伯见此,求县主与众人先去,他留下照顾老爷,顺伯妻子自求留下与夫君同进退。济泉县主奶娘杨嬷嬷年纪已大,本不愿走,见此也坚持留下。时间紧迫,济泉县主不可再拖延,拜托顺伯、告别奶娘,带着女儿与儿媳、孙儿与五位仆人乘两辆车而去。 天亮后,段潢并不急着下令攻城。他成竹在胸,让人拉出一辆囚车牵至城门处,囚车里赫然坐着的是东洲守将徐清风的儿子徐来! 徐清风明知凭他麾下这点人马,是守不住东洲城的,他自幼生长于厮,本不忍见故乡成为焦土,乡邻家破人亡。他爱妻因难产早亡,故他一生极为钟爱两个孩子,他一双儿女与媳妇皆在平洲,本是心挂不安,此时他见到儿子囚于车中,暴于城下,更是心肝俱裂。 不到一个时辰,斗志全失的守军就不再抵抗,任北军入城。军队进入东洲城前,先锋将领颁下军令,直奔行宫,活擒皇室成员与官员,不得骚扰百姓,不得损坏民居财物,东洲务必保持原样。段潢不是早年攻入京城的乱军,他是要江山改姓,可不是要毁灭江山。 北军入城后,顺利异常,未受到任何抵抗,一路直入行宫。帝后已遁,大部分官员与家属已遁,只剩下一些宫人与太监,北军将他们看管造册,并未虐待。 池鹿鸣又坐上了马车远行,这一次再不复东迁的心情了。自从兄长逝后,她已陷入许久的梦魇中;数月前与曾家亲事告吹后,她像只蜗牛一样把自己缩到壳里,封闭耻辱。直到被大家唤起登上马车,她仍是魂不附体。随着马车奔走,她逐渐被一声声马蹄声拉回这个世界。这一次与上一次有序撤退截然不同,出城的人很多很乱,不仅仅有东迁来的官员,还有本地的富户,大家都不知道东洲城要面临怎么样的命运,唯恐像京城一样被乱军洗劫,故纷纷向外逃离。留在鹿鸣的记忆里,就是一片混乱与马声嘶鸣。 待行了两个时辰后,停马休整,大家就着凉水吃了些干粮。济泉县主不知东洲状况,担心池遇,食不下咽,池鹿鸣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唯有沈访娘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她还要照顾孩子。池非也的乳娘是东洲人,跟其他东洲籍奴仆一般,放心不下家中老小,并未跟来。 济泉县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现下没有男人作主,她们几个女人,根本不知何方可落脚安生,只是随着前面的车马一通乱跑,反正远离东洲就行。 小憩之后,又继续前行。至晚间,到一乡村,他们使了银子,往一农户家借宿一晚。次日天才朦朦亮,即刻又动身。池鹿鸣自从离开东洲后,精神处于极度亢奋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精神却能支撑。 又行了一日,到了一个小镇,镇内有一家客栈,她们决定在此处暂留。此地水陆皆通,消息灵通,北军攻入东洲且约束军队的消息传入,众人颇为池遇、钟叔夫妇与奶娘庆幸。但沈浮并不敢信,祥清帝杀了段潢亲人,这仇他势必要报。 沈浮与儿媳沈访娘、女儿池鹿鸣商议下一步去往何处,池鹿鸣建言往蜀地寻找舅父。沈访娘担心沈沉居所不定,不敢长路冒险;沈浮也忧心夫君池遇,并不肯再走远。众人于是决定在此地停留,让两人驾一车返回东洲去打探池遇消息。 她们在小镇住了三天,亦不见那两人回来,不知是他们出了事,还是池遇出事。她们猜测不定,既不愿走,又不敢留,于惊恐不安中又留了一日。第五日过了响午,仍未见他们回来,余下的人不敢再留,计划前行往南边的安城。但现在仅剩下一车,不可多载,县主给另两人备下盘缠,留在客栈等待回信,相约在安城会合,界水与三位主人并襁褓中的池非也先行一步。 待他们到了安城,滞留数日,仍未见人来。形势不知、情况不明,他们不敢再在客栈长居惹眼,决定找一处地方暂时安置下来,边藏边等。界水很快就在城郊租好一处宅子,此处进城出城皆为方便,既利于进城打探消息,又利□□#速撤离,大家甚是满意。 宅子主人是一位寡妇,这位丘夫人先夫亦是读书人,惜年轻早夭,独留下一个遗腹子丘原与这栋祖上传下来的宅子并几亩薄田。丘夫人带儿子及娘家外甥女与一个老仆人住着一半,另一半出租,靠着这些微薄收入勉强度日。沈浮对外宣称她的夫君带儿子在东洲经商,本是着仆人界水接她们过来全家团聚,现遇东洲兵变不敢再往前行,暂留安城先观其事。 池鹿鸣到了丘家安身后,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更是沉默异常。她们四人所带盘缠有限,且又不便外露身份,不敢再请仆人。界水做些粗活,外带采买与打探消息,每日响午又去一次安城最大的客栈等人,皆无功而返。沈访娘请婆母照看小儿池非也,她自告奋勇承担了下厨等家务。 沈访娘与池鹿鸣两人从未做过家务,完全不知从何下手。丘夫人的外甥女赵央儿是一位朴实勤劳的姑娘,丘家日常家务皆是她做,她不辞辛劳教了两位,又经常过来帮忙,总算让这一家子吃上了饭。沈访娘上手很快,过了几日就能独自操劳厨下了。池鹿鸣觉得自己很笨,仅勉强学会了洗衣服,捣衣漂水相对简单,至于是否干净,她是顾不上了。济泉县主哪舍得女儿受此劳累,哀伤不已。 池鹿鸣每日像个木头人一样,吃得极少,洗完衣服后就镇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一直不喜欢侄儿,大家也不敢掇撺牙牙学语的池非也去闹她。有时候,她洗衣服不及时,亦无人敢去催她;如若过了一日她还未洗,沈访娘就会自己早起先去洗了,并不埋怨她。 有一日,鹿鸣又在床上神游(睡觉),赵央儿送些点心过来,见到有一桶待洗的衣物,她一声不吭拿去河边洗了。赵央儿晾晒衣物之际,沈访娘见到,赶紧向她道谢,惭愧不已。池鹿鸣起来知道后,虽未说什么,但从此再不拖延浣衣。 沈访娘深为小姑池鹿鸣担忧,想她往常爱看书,丘夫人儿子正在读书,就求赵央儿向她的表哥丘原借几本书。丘原听闻是位小姐看书,特意选了一本《世说新语》与一本《笑林广记》让赵央儿送来。未想,躺在床上的鹿鸣一看,冷笑道:"果然女子无用,我若是男子,尚能读书考学,如今看这些闲书又有何用。"说完,继续闭眼假寐,根本就不起身接书。 赵央儿站在床前颇为尴尬,不知哪里又触怒了这位脾气古怪的小姐,但她生性淳厚,忙道:"小姐若不喜欢,我再去表哥处换来。" 沈访娘过意不去,忙接过书,道:"这就是她平日爱看的书,赵小姐请放下。"又再三谢过。 赵央儿不解,也不好再久留,告辞而去。 沈访娘见池鹿鸣如此自弃,不免想起夫君池鹤鸣,如若他还在,这个家就不用她苦苦支撑了。想来亦甚是伤心,自己回房偷偷哭了一场。哭过后,又赶紧收拾好自己,唯恐让婆母济泉县主看到,再惹她也伤心。 界水天天出外打探,各类消息纷迭而至,有时还相互矛盾,无法辨别真假。大家每天最大的活动就是围成一桌共同判断各类消息。数日后,有两条消息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就是段潢占据了东洲,并未停留多久就率兵往京都而去,他的目标显然是在京都而不是东洲。第二是留在东洲未及出逃的皇亲国戚与朝廷命官及家眷都被关押了。他们又喜又忧,喜的是段潢的目标并不在东洲一城一地,他的目标是剿灭京都乱兵,称帝临朝,或许无暇追拿他们;忧的是池遇必已关押,不知其状况如何。 池遇果然已被关押,但他不是在池府被抓住的,他是在池鹤鸣墓前被收押的,顺伯随他被拘,跟在狱中照顾主人。段潢并没有因为他是祥清帝的姻亲而对他严刑拷打,相反还甚为礼遇。池遇领兵多年,在军中颇有口碑,段潢收编了这些军队,为长远计不想寒了将士之心。再者,池遇当年与攻下京城的乱军交战过,知悉他们的武器与战术,他们或许还需要他。 池遇一名旧日下属带着北军一名将领,提了些好酒好菜至狱中来看望他,希望从他那里得知乱军情况。然而池遇不知是醉是疯,胡言乱语一顿,全无所获。待这名将领向段潢汇报,段潢挥手道算了,乱军已侵占京都近三年,军队定也有了变化,不说也罢,并未追究他。 济泉县主最先派回东洲打探消息的两人的确平安到了东洲城,但他们到时正逢池遇被拘、池府众仆逃散、县主奶娘心急逝世,他们为料理奶娘后事又耽搁了几日。随后东洲城为避免居民逃离影响其他地方或防备祥清帝率兵回攻,又实施了封城政策,他们困于城中无法再出城去复命。池府已封,他们二人便与顺伯家娘子三人暂存身于池鹤鸣墓前草庐,彼此相伴,等待主人出狱。 被济泉县主留在小镇等待回信的两人,因听到东洲城封城,不知北军下步行向,两人心下惶然,犹豫不决。其中一人唯恐祸及自身,于一天夜里携了济泉县主留给他们俩的盘缠而去,不知所踪。另一人胆小,既无盘缠前行,又恐前往安城反被主母怪罪,更不知池府未来命运,干脆卖身给正在客栈打住的另一家富户为奴,随他们去了。 是以,在此混乱之际,池鹿鸣最后与母亲、嫂嫂、侄儿与界水避祸安城。 ☆、叹今朝反目成仇 北军大部队控制东洲城后,仅作短暂的停留,打出匡助王师、驱除叛军的旗号,大张旗鼓向京城进攻。未几日,段潢得到一个好消息,北军的先遣队在一个小山庄追上了祥清帝,将其拖延在此。待段潢率大军赶到,他当下立断,冒天下之大不韪,毫不留情将天子弑杀于乱战之中。随祥清帝而逃的几位王爷及御林军数百人,皆命丧于此无名之地,实是悲哀! 随后,段潢隐瞒祥清帝死讯,以助战为由向京城继续前进。待与朝廷军队会合后,突然调转枪头夹击他们。朝廷收复京城的军队大多是南越战线后未及修复之军,此时不知王命又腹背受敌,很快就分崩离析,历经数战后,便被段潢收入囊中。待段潢将其整编过后,会同他的北军一起再攻京城,不到半年即拿下了京城。至此,大祥的京城终于结束了三年动乱,只是,天下已然易帜,江山将欲改姓。 四月二十日段潢入主京城皇宫,宣布了祥清帝被乱军斩杀的死讯,又收敛了祥丰帝遗骸隆重归葬,上演了一出忠心护主的戏码。更奈何大祥命数已绝,再无后人为继。为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计,在众人三请之下,他勉为其难,愿意以身践道,临朝称帝。定于五月初一祭拜天地,行登基大典。 四月末新朝廷召开了第一次正式朝会,定下国号大祈,年号祈元。待来日仍班师回北地,将以天子戍边关,定都平洲,改平洲为上京,以区别旧京。诸事既定,便命史官来记。 此时大祈初立,殿堂之上的武将皆为北地之人,文官多为昔日未随祥清帝东迁的大祥旧臣。大祥朝史官耿大人一直留守京城,于万难中保全性命,此时又被拉来扣了一顶新朝史官的帽子,也不管他自己愿意与否。 在众人推搡之下,这位年愈花甲的老状元念着家族几十口人,未敢有过激言语与其他行动,只是将手袖起,以久离朝廷为由,坚不执笔。新晋皇帝祈元帝段漠一脸愠怒,但为笼络旧臣,他尚且努力克制自己。 正在喧闹中,有一男子着一身麻衣直入大殿,他径直走到人群后面,大声喝道:"耿大人既不愿司职,该挂冠而去。"来者是新帝段潢的兄长,那位一向不理武事、长日在外游学的段漠,他不知何日已到了旧京。耿大人并不计较这位段氏长公子是怒是讽,立马如他所言,摘冠脱袍,长吁了一口气。 段漠又吩咐左右:"还不把他轰出去?难不成少了状元郎,就无人可替?今日我来记如何?"众人皆道甚好,段氏子弟文武双全,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均纷纷让开。 段漠斜眼望向耿大人,道:"尸位素餐,早该回乡卖红薯去!"耿大人又羞又恼,他并不惜自己一命,却顾忌家族众人性命,虽嗫嚅了几下,终未发一辞,踉跄而去。 众人请段漠坐下,纷纷请他开大祈历史之首笔,皆道段氏史由段氏子首记,也是一段佳话。段漠文才蜚声北地,当仁不让坐下,拿过笔来,指挥侍者研墨。 金銮殿上的段潢盯着这位一向恃才傲物的长兄,忽然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他朝兄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了。原来是段漠那一身麻衣刺得人眼疼,异样得很,他只不过是死了岳父、妻儿,这算服的哪门子重孝! 想到此,段潢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心下一怔,眉头紧锁。未及他思索明白,忽见下面一阵哗然,聚集在段漠身边的人群纷纷散开,仿佛他是一个怪物,个个离他极远,且背过头去,不再看他,喧闹的大殿顷刻间陷入死一样的沉静。段漠端坐蒲团上,丝毫不受旁人影响,仍在奋笔疾书。 段潢虽有预感,却犹不敢相信自己的兄长会在今日当众坍他的台,他倏地站起来,沉住气,屏息怒火,快步走到案桌旁,他倒要看看他嫡亲的同胞兄长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段漠只当未看见他,仍笔耕不辍。段潢一把抓过纸卷,以致段漠最后一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印,最后一个字几不成形。 上书:段氏受信于大祥,世代固守北地,今段潢因一己之欲,借内乱之际,私蓄力量;乘朝廷收复京城之机,率军谋反,篡夺皇位......段潢扭曲着脸,怒火中烧,自那位迂腐的耿大人拒不奉命起所憋之气至此一并爆发。他三下五除二将纸卷扯了个稀乱,奋力掷了一地。 段漠见弟弟将自己刚才所写全撕碎了,亦气上心头,遂将笔一丢,站起来骄傲对他道:"史官当忠于事实,吾当履行!" 段潢怒道:"你何必如此?" 段漠拉了拉身上的麻衣,逼近弟弟的脸,恨道:"今日既是记史,暂不论家事。你以姻亲一族的性命迷惑祥清帝,我尚未写入,免得说我携私录史。" 段潢见兄长还强辞夺理,正欲发作,忽见兄长那张因悲伤而瘦削见骨的脸,终是不忍,别过头去,叹道:"段氏,也是你的姓氏!" 段漠一脸冷峻,犹自恨道:"今日我与你先论国事,再论家事!" 段潢气得脑门冲血,恨不得立刻拿剑斩杀了他,大呼来人。顷刻便上来几人,原是他与段漠的几位亲眷。他们的叔父拉住他劝道:"大郎乍失妻儿,神智不清,再说此事也不宜劳驾他亲自写史,另叫人重写便是了。"一面说,一面用力控住他的手腕。 他们的两位姑父也乘机拉开段漠,道:"侄儿先下去休养。"段漠犟着不走,但他一介书生,又因丧妻失子悲哀伤身,哪里拼得过这两位行伍出身的姑父,轻而易举就被他们二人连拖带拉弄出去了。 早朝这一闹让段潢烦闷不已,下了朝后,众亲眷留下来,一位叔父劝道:"即算唐太宗李世民弑兄杀弟,他依然是明君。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此事原是祥清帝不仁,非我们所愿。大郎一向聪敏,待时日长了,自会想明白。" 另一位叔父建言:"请陛下以国礼安葬大郎的夫人与儿子,于私他们是段氏儿媳与子孙,于公他们为大祈立国捐躯,都当得起。"段潢知其意,点头应道:"固为当然耳。" 过了几日,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同日大行封赏。随段潢起事之人皆有从龙之功,分别论功行赏。除此之外,段潢的兄长段漠受封为宝庆王,发妻欧阳云追封为一品宝庆王妃、儿子段阳煜追封为林亲王,归葬皇陵,配享太庙。段漠岳家欧阳父子双双获封,其赏赐惠及族人。 段漠人如其名,对此一并漠然,更遑论谢恩。他被强行从旧京送回北地,到平洲后,他拒绝回原来的段府,从此隐居在平洲附近的狮山,与祈元帝段潢避而不见。 后史书记载,祥清帝发兵收复京都不顺,以身殉国。大祥北军为君父报仇,发兵渡江,收复京都,免天下苍生于战火困厄中。因大祥皇室凋零,故北军主将段潢受命于天,为天下拥护,行天子之责。 祈元帝既然是顺应天命登基,并非"谋朝篡位",是故他对大祥其他皇亲表达了特别的优容,未再赶尽杀绝。他称帝颇有些勉强,很让后世史家诟病;但此举让他当时赢得了嘉名,毕竟祥清帝是杀过他的亲人的,他如此以德报怨,让战战兢兢的大祥皇亲也念了他的好。虽然这些昔日的权贵已沦为了平民,财产也遗失无果,但至少性命还在,这在改朝换代的历史时期已属难得的幸运了。 私下里,已将大祥皇室男丁斩草除根的祈元帝仍不放心,他数年如一日派出各路人马追寻章皇后并玉玺下落,后多年一直未果。 作者有话要说:1、一将功成万骨枯,段潢将嫂子与侄儿做了诱饵,迷惑了祥清帝。 2、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3、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 当大祥换大祈的消息传至安城时,济泉县主担心池遇,急欲回东洲去救夫,又不知消息真假,恐是引君入瓮。她固然不怕死,但池鹤鸣唯一的遗孤池非也绝不可冒险,更不可全部冒然回去。 池鹤鸣看出母亲的担忧,主动提出她带界水回东洲去打探消息。济泉县主让她留下,自己带界水去,鹿鸣恳请母亲顾念访娘,坚持自己前行。访娘看着小姑子,虽然她自变故后意志消沉、性情古怪,在大事上却有担当。这让她刮目相看,她真诚地向池鹿鸣福了一礼,请她不必有后顾之忧。 池鹿鸣与界水踏上了行程,她颇有心计,特意放慢了行程,一路继续收集判断消息。走走停停十天后,她们终于到达东洲城,城内一片繁荣,似乎从未有过变化。毕竟对于老百姓来说,不管是大祥还是大祈,他们都是一样的吃喝玩乐、同样的生老病死。 池鹿鸣与界水两人上午进了城,先去了池府,果然已改头换面。这个池鹤鸣一眼相中且亲自买下的精致园子,数年之中,已几番易主,不知现主又可待多久? 池鹿鸣再往哥哥的墓园去,果然在那儿见到了顺伯家娘子。济泉县主的奶妈也被葬在此,只是时势不同,仅用了一具薄木棺材,顺伯家娘子很是难受,自责不已。当段漠立国的消息传来,她就立刻遣散了那两个奴仆,而他们夫妻与池府的关系不同,已然不可分割。 东洲城已没有大祥皇亲,只有池遇未走所以被羁押,虽然未受到处置,但也未得到放人的命令。现下能作主放人的官员都去了京城,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池鹤鸣当下立断,继续带界水前往京城想办法。 临走前,池鹿鸣感激地抱了抱顺伯家娘子,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感念他们三人还愿意生死不离地陪着这个已然没落的家;顺伯家娘子抚摸着小姐的头发,更是心酸不已,真是命运难测,谁知道这位千娇万宠的小姐,即将满十五岁,现下不仅没有盛大的及筓礼,还要只身奔波救父。千言万语也只能叮嘱儿子界水照顾好小姐,所有的忧心已注入她亲手做的干粮,伴她的小姐行走归家路。 池鹿鸣既然已确认现下安全,就不再像从安城回东洲城一样拖拉,为免夜长梦多,她买了两匹马迅速向京中奔去。仅用了十余日,主仆二人就到达了京城边界,但不敢擅入。她依稀记得姜惠卿的奶娘再嫁在京郊,当日姜夫人与母亲说过是似乎嫁给罗庄一位丧妻的屠户,这样的人家应该很好找,她打算先去那里找到李奶娘打听京城的消息。 到了京郊罗庄,果然很顺利就问到了。到了村头罗屠户家,屋舍虽不大,但收拾得精致,只是门庭有些冷落。界水推开院门,只见一位一身缟素的妇人正在打扫院子,妇人回过头来,甚是年轻且身怀六甲。池鹿鸣跟在界水后面,认出这位妇人竟是姜惠卿!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惠卿当日不知所踪,为什么又回到了京城?她竟然还在服丧,算来姜夫人已逝去三年多,应该是除服了。 池鹿鸣掀开帷帽,冲上前去叫她名字,想抱她,又不敢碰她。姜惠卿不想来人竟是池鹿鸣,惊讶之下,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把他们领进屋内。家里只有她与奶娘二人,姜惠卿并不让她去跟奶娘见礼。池鹿鸣隐约见奶娘躺在床上似乎还未醒,池鹿鸣有许多疑问,却又不敢冒然开口。 姜惠卿大腹便便,跑去灶下烧了水,给他们端上,让他们先坐。自己又进去探视奶娘,片刻就出来了,也不知奶娘醒了没有,没听到声响。姜惠卿出来后又去厨下,打算给他们做饭。池鹿鸣看见她拖着笨重的身体,动作却很熟练,忍不住潸然泪下,也不知道是哭姜惠鸣,还是哭她池鹿鸣自己,或是哭她们同命运的一群人。姜惠卿并不劝她,默不作声,手下的动作不停,很快弄好了一些饭食。 鹿鸣未曾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吃到惠卿亲手做的饭食,真是味如嚼蜡,全不知味。界水亦甚觉难受,低头无声吞咽。这张桌子很旧很油,池鹿鸣莫名想起惠卿一向极爱洁净,不知她是已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还是完全忘了自己曾经的生活。 姜惠卿自己并不进餐,又进了里屋,奶娘仍是未起,这不像是睡觉未起,倒似病得很重。待她再出来,池鹿鸣忍不住问是否找了大夫,如若是银钱不够,她这里尚有一些。她的母亲为救池遇,给她带了许多财物以便求人通融,自己与沈访娘仅留了一点容身度日之数。 姜惠卿白了她一眼,道:"算了吧,你此刻也不是什么娇小姐了,还是顾好你自己吧。"这话一出,池鹿鸣倒不生气,恍惚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爽利的惠卿。 界水是个闲不住的,见姜小姐身体不便,不用吩咐就自己找活去干了,劈柴、担水。鹿鸣与惠卿站在院子里,也不管他,随他自去。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姜惠卿道:"你不想问我吗?"被她一激,池鹿鸣性子上来,抢白道:"我在等着你自己说。" 姜惠卿也不看她,喃喃自语道:"我送母亲归乡安葬,他一路随后跟着,我们就出来了。"池鹿鸣一惊,看了她一眼,她当年果真是随常亥私奔了,姜惠卿一向大胆! 姜惠卿似乎年穿了她的心思,难得地主动解释到:"我为母亲是守足了三年孝期的。" 事已至此,况且江山换主,又何必多言,池鹿鸣转个话题,问道:"他现下呢?也去集市了?" 姜惠卿凄然指向奶娘躺着的房间:"在那里呢。" 池鹿鸣不解,姜惠卿猛然过来,用力拉着她的手向屋内走去。池鹿鸣不明就里,又顾忌她的身子,不敢挣扎,随她进去。屋内,奶娘躺在床上毫无动静,但并不见那位记忆里两绺小胡须的赶车的亥哥儿。 池鹿鸣再四下寻去,忽见桌上立有一块牌位。她不由大惊,顷刻如坠冷水,看向惠卿欲问她。姜惠卿怕她吵醒奶娘,又狠力把她拖出来,池鹿鸣被她拖得发蒙,站定后只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个究竟来。 姜惠卿放开她的手,倔强地向她道:"即使他去了,我也并不后悔。" 池鹿鸣摇着她的肩问道:"我不是要问这个,他到底怎么去了?投军?"在这战乱时期,人命总是轻如草芥。 姜惠卿摇头,凄声道:"他怎会舍下我去投军,他是病殁的。"又自我安慰道:"即使我们还在姜府,招他为婿,他这伤寒病也是活不成的。"这真是常亥命程不济,不曾想他终于娶得娇妻,却不到一年就乌呼哀哉了。 鹿鸣又问姜伯伯与明卿如今在何处?姜惠卿轻松了许多,道,当日听闻父亲为找她,离开了京城,塞翁失马,反而躲过了京城的战乱之祸。想必他与弟弟明卿在老家,虽不可再出入朝堂,但尚能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已然很好了。 姜惠卿又问池鹿鸣池府现状,鹿鸣三言两语说了,对兄长池鹤鸣之死说得含糊,不知为什么,她始终觉得鹤鸣的自亡是一种不可告人的耻辱。姜惠卿也不敢多问,大家都不好过,彼此就不必再多问,重揭伤疤了。 池鹿鸣向她打听一些城内消息,姜惠卿倒是听闻祈元帝将要返回北地,不知是否属实?池鹿鸣一听,想那段家耕耘北地数代,一路上她也听闻平州已改为平京,看来段氏以平洲为京极有可能。如若他率新朝廷迁回平洲,届时路途遥远,且是完全陌生之地,更是求告无门了。 池鹿鸣她们几人一商议,决定立刻动身进城。临走前,她趁惠卿不注意,放了一小块银子桌子的陶碗后面。真是莫大的遗憾,她竟然拿不出更多来帮助快要做母亲的惠卿。 待池鹿鸣与界水牵马行出一小段后,猛然听见后面传来姜惠卿恼怒的喊声:"池鹿鸣,你给我回来!拿走!"她送了她们,转身进去收拾桌子就见到了银子,她担忧救池鹿鸣救父亲要使银子,哪里肯受,然而她身子不便又赶不上,只气得朝远处的池鹿鸣大喝! 奶娘的丈夫那位屠户此时正好从另一边回来,看见媳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银子正在生气,笑道:"媳妇咋要跟银子过意不去呢?"这位屠户虽日日操刀,倒是个善人,对奶娘尚好,即便常亥当年曾与他争吵出走,后来带着姜惠卿回来投奔,他也毫不计前嫌地接纳了,视作家人。只可惜吴豚儿竟然如此短命无福,去时尚不知他已做父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1、祈元帝定都平京的决定以及并不会对大祥皇室姻亲赶尽杀绝的消息,池鹿鸣她们皆无法得知,所以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2、姜惠卿很背,否则朝代更替,命运重新洗牌,她嫁与常亥也并不算坏。 ☆、娉婷及筓女公子 池鹿鸣与界水快马进了京城,这里沦落乱军之手几年,已是面貌全非,祈元帝现下在此称帝,行政官署也初具,却并无前朝国都的气派与政治中心的威严。民众在仅仅数年内历经两次战乱,个个来去匆匆,人人惊惶未定,再也没有了曾经天子脚下臣民的优越与骄傲。 池鹿鸣先去了池府,竟已完全不可相认。曾经的府邸被分割成几个院子,且各有大门。原来气派的朱红大门现下已是一堵冰冷的墙壁,好似壁垒,把她拦搁挡在如今;又好钢刀,把过往切割。鹿鸣不敢相像宅子里面会是如何的陌生,她没有勇气推门而入,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现下却生出一种惧意来。界水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围着宅子转悠,完全找不到自己的记忆,亦是灰心。 两人不知在旧宅外站了多久,终于失望地挪开脚步,沮丧地走向下一处。公主府的府邸却是尚好,几乎保持了原样,估计当时做了某位大员的居所,故得以保全,现下不知又派给大祈朝的哪位重臣了。 池鹿鸣站在门口,对这座威严的府邸第一次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这里也是自己的家,她急切地想进去!她要去寻找旧日的痕迹,潜意识里欲借一个熟悉的地方寻找旧日的梦。在梦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她希望再也不要醒来,不要让自己面对这不堪的一切! 在旧都闲走了一整日,黄昏时他们无奈地找了一处客栈安歇。真是没想到,竟有一日他们需要在这里留宿客栈。但池鹿鸣没有更多的时间沉浸在伤感故都的心境里,她还身负救父使命,她要计划明天往何处去。 次日,他们一早起来就去了刑部,在那磨蹭了一个上午,求告无门,毫无办法。池鹿鸣想了一下,不能再在此浪费辰光。她出来时,母亲曾给了她一份名单,并细细讲过一些可以去找的人或店铺。 池鹿鸣打算先去找店铺,有财物又讯息灵通的地方或许会有办法。她带着界水按图索骥,一路打听寻去,寻了几日,竟都已易主,几乎是一无所获。 每到晚间,池鹿鸣躺在床上时都陷入茫然,完全不知道明天的她该去向何处,求助何人?或许是自己太无用了,梅姐姐在她这个年纪,已策划出和亲的国家大事,拯救父亲家族于将倾之中,如果是她在这里,一定会有办法破开这种局面。 每个夜晚她都无法安睡,次日一早她又早早走出去,仿佛多在客栈呆一分钟就是无为与不孝,至少她尚在奔走,哪怕一无所获她心里也能稍微好受一些。 按母亲提供的名单寻访旧人再次毫无收获,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离开,没离开的大多已找不到了,能找到了廖廖几人,现下皆已沦为平民,尚且自顾不暇。他们表达出爱莫能助的遗憾,最多还提供一顿饭食表示同情,池鹿鸣坚辞不受。大家都很挫败与脆弱,就不必再彼此共同面对这种无能无力之感了,这种感觉只适合压在心底,压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独自面对时才不那么羞愧与痛苦。 池鹿鸣与界水在旧京盘桓了半个月,竟是百般无计。祈元帝仅仅是在旧京过渡,即将要迁回北地以平州(上京)为都的主意几乎是铁板钉钉。如此情势之下,鹿鸣虽留下无用,但也不敢就此而去,唯恐来日各行署迁往北地后更是无计可施,故而煞是两难。 天气逐渐转热,一日她带着界水又去了刑部。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各位老爷们都忙得很,无人有耐心理会他们两个毫无根基的草芥。从刑部出来后,她漫无目的地四处闲走。界水见奔波多日无所收获,想她一个姑娘定是灰心气馁,他有前车之鉴,又怕她也步鹤鸣公子的后尘,故心下十分着急,又不知如何开导她。 两人走到一处繁荣的街道,两旁有许多摊贩纷纷叫卖。界水想起他们出来时,他的母亲让他一定要记得小姐及筓的日子,要为她备一碗寿面,并私下给了他一点碎银子买一根簪子作为寿礼。虽然离小姐的正寿还有几日,但今日的池鹿鸣太过沉郁,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时时忐忑、刻刻惶恐。 到了一处卖小首饰的摊子前,他叫住小姐,请她选一根簪子,说是母亲的意思。鹿鸣不想他们母子如此贴心,当下不好拒绝,随他停住脚步。小摊主人听见他二人说话,立即热情地推荐各类簪子,并奉送许多及笄赞言。 待小贩露出全脸来,却是与姜惠卿曾有过婚约的卢不言卢公子。两下相见,池鹿鸣顾忌姜惠卿之事略觉难堪,卢不言见了他们也愣住了,随即又客气地招呼道:"池家妹妹,何日归来的?" 他问得如此自然,然而池鹿鸣却听得想哭。他问她何日归来,竟像是她只是远足一趟,彼此依旧是池家小姐与卢家公子。而现今,她是这里的客舍旅人,他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而让他们彼此相识的姜惠卿是京郊一位丧夫的农妇。池鹿鸣别过脸去略仰起头看天,这该死的苍天,真该浇一场大雨下来,把这一切的荒谬与与不幸都洗刷掉! 界水见两人相识,料是原来的官家故人,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打探消息,便向卢公子作了一揖,将来京何求一一告知。 卢不言的父亲在京都沦陷当日便已亡故,他的母亲长年生病,家里弟妹一大堆,是故他最早放下身份,自力为生,整日为稻粮作谋,无力相助。但他倒是提供了一个消息,听闻祈元帝将要大赦天下。池鹿鸣与界水纵然有些不敢相信,但这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消息了。三人又继续商言,彼此相互鼓励,心情倒是开朗不少。 临到告别时,卢不言叫住他们,从货柜底下拿出一个盒子,请鹿鸣收下。鹿鸣怎肯,但他行事大大方方,又以兄长口气道:"故人相逢,尤是欢兴。请妹妹务必收下这份及筓贺礼,全当旧日京都兄弟姐妹共贺。"一句旧日京都兄弟姐妹共贺让池鹿鸣百感交集,她强忍住眼泪,定了定情绪,感激地收了,拜别而去。 回到客栈,鹿鸣打开盒子,是一男一女两根牛骨簪子,虽非金非玉,却胜过以前种种,是她十五年以来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了。卢公子特意选了对簪,果真是位细心又妥贴的公子,可惜姜惠卿竟是无缘。鹿鸣想起惠卿当日扬头说的那句"她亦不悔",也不知她是真心不悔还是在强自撑着。 昔日的京城如此陌生,久留亦毫无效果,且耗费盘缠,池鹿鸣决定启程回东洲,再另作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卢公子花落谁家? ☆、此生飘荡何时休 池鹿鸣在路上度过了她十五岁的生日,在这个女子特别的日子里,无盛宴,无华服,无赞官,无贺礼.....甚至连一碗寿面也没有,只有干粮与水,喝的水与界水。池鹿鸣不想理会这个日子,这是一个令她耻辱与挫败的生日,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 两人快马奔驰进入东洲城后,俱是劳累不已,于是下马牵行。对面来了一长队车马,竟是曾府的人出行,曾倍意气风发地骑在马上,后面有一辆马车。池鹿鸣一身风尘仆仆,不并想遇见他们,更不打算与他见礼,只想迅速越过。 "鹿鸣姐姐!"池鹿鸣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原来车上是曾亿。 曾亿看到了路旁的鹿鸣,虽然带着帷帽,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她叫停马车,探出身子,一边亲热地再喊"鹿鸣姐姐",一边欲要下车与池鹿鸣说话。车帘一开一阖之间,池鹿鸣瞄见车里还有一个人,看身形似是黎海棠,但她并不露脸,在帷布遮挡间躲了回去。 曾亿的行为令站在地上的池鹿鸣与骑在马上曾倍二人都颇为尴尬,双方皆不欲多作牵绊与停留。池鹿鸣应了曾亿一声,不待她下车,就迅速上马告辞而去。曾亿颇为遗憾,怏怏地退回马车。黎海棠本在小窗偷窥昔日的池府大小姐,甚是一脸得意,见曾亿回身,急忙换了一个笑脸对她,曾亿别过脸去并不愿理她。 池鹿鸣与界水回到池鹤鸣墓庐,钟顺家娘子钟妈妈急忙为他们做饭烧水,以慰风尘。界水鼓起勇气问是否可以求助曾府?这也是走投无路的下策了。钟妈妈近日在街上遇见过曾府下人,听说黎海棠已有了身孕,曾府貌似已接纳了她。 池鹿鸣仔细想了想,放弃了求助曾府的想法。这并不仅仅是放不下自尊,而是可能预见无果。按说盛海棠客居池府三四年,池府待她颇有恩情,但她是行为不端被济泉县主驱逐出府的,必是怀恨在心,世人多是记仇不记恩的。而曾府旧日曾主动结交池府,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且当日两家不欢而散,现下曾府这个商户的门槛她们也是难以攀附了。 在东洲休息了两日,她又带着界水往安城去,他们一去近两月,母亲想必在急等讯息。他们急行了几日,顺利到了安城。母亲她们仨人倒是尚好,沈访娘还做些女红托丘家老仆去卖,得利极是微薄,并无甚用,但访娘大受鼓舞,仿佛找到了财源,更有了劲头,夜夜忙碌到很晚。 济泉县主听了女儿鹿鸣回禀的情况后,甚觉伤心,她一向呼风唤雨,何曾有过如此无助之时。母女俱是颓然无望,又都顾念彼此,不肯露出来。 沈访娘柔声道:"吉人自有天相。"此话空虚得很,外人之间说尚可,不足以抚慰自家人。访娘手里一边做女红,一边坚定说道:"父亲大人在军中素有名望,如有大赫,必是在列的。" 其他皇亲都没有追究,似乎也没有必要追着池遇不放。或许,再等上一等,就有好消息了。三人只得这样想,方可相互慰藉。 池鹿鸣看着沈访娘,回想她说话时温和的证据与坚定的声音,忽然想到了海棠,或许哥哥早知道海棠守不住,所以才坚决不肯纳她?这么说来,他或许早已有了死志?那他这样对访娘,究竟是爱还是祸? 回到安城的第一夜,她失眠了,尽管因骑马奔波而全身酸痛,她本是疲劳至极,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兄长,她再也无法入睡。她索性起来,去院子里走走。这是一个安静的夏夜,星河灿烂,寂静无人,最适宜她空洞的心。 这个夜晚还有一个人未睡,丘公子丘原,他父亲早逝,母亲性格坚韧,誓要他金榜提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一向刻苦用功,今夜又至三更。他从屋里走出来,站在廊上,看着月亮,忽然想起李青莲的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他在时空中遥想与古人交错。 池鹿鸣与丘原两个毫无睡意的梦游人在月下互见,月光明朗,两人并未被对方吓倒,反生了一种俱是同类的异样感觉。彼此又各站了一会,鹿鸣对廊上的丘公子晗首致意,先回房去了,丘原揖手回礼,直至东方既白,才上床歇去。 次日,丘原让表妹赵央儿送来一书,老子的《道德经》。池鹿鸣谢了,接过来一看,此书貌似已被丘公子翻阅多遍,很旧,且内里有许多小注,丘公子一笔小楷写得甚好。她随手翻了翻,第六十六章有一句"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鹿鸣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宁静,仔细翻看起来。 次日,济泉县主病了,或是因为暑气,或是因为心病。丘夫人日日过来看顾,她并不是一位热情的妇人,但对她的房客颇为照抚。她的性格坚定,与鹿鸣原来见过的梅夫人、曾夫人都不一样。她不太看得上鹿鸣,觉得娇气甚无用,倒是对沈访娘极有好感。 在众人的照料下,济泉县主逐渐好转了,她也要说服自己接受这改变的一切,适应现下的生活,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夫君。 又过了些日子,丘夫人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当地大妗婆。丘夫人大为奇怪,不知她上门有何事。她仅有一个独子丘原,外甥女赵央儿一直养在她膝下,众所周知两家必会亲上加亲。儿子读书颇有天赋,她一门心思让儿子实现先夫的遗愿,故不肯让他们成亲,要逼儿子发奋图强考取功名,怕成亲后影响了他的进取心。 大妗婆进来后,却并不是找丘夫人,是请她带去找租在丘家的房客。丘夫人心下疑惑,却之不过,带她去了。济泉县主听到后更为疑惑,不知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只是租住,有何人要找她。 大妗婆见了她,连道恭喜。县主与沈访娘互相对视,莫名其妙,这喜从何来?大妗婆把她的来意说明,原是此乡有一位富户姓樊,岳父母双亡,其妻弟由姐姐姐夫抚养成人,现已十九岁,跟在他家管事。樊家娘子见池鹿鸣一家流落至此,赁屋而居,想是极为拮据。她弟弟寄居在此也并不好娶亲,欲为他找一个破落户。大妗婆直道这位公子高大强壮,又有姐姐姐夫扶持,定能在此扎下根来,也好过一家人沦落无依。 济泉县主只听得火冒三丈,站起来,欲要叫人杀死这胡言乱语的婆子与樊家娘子,尤是如此都不解恨。沈访娘忙上前去截住了这疯婆子的话头,又迅速扶起她,一面温言送客,一面着她快出去。丘夫人当下也明白,立刻挽了她,与访娘一起强拉着她出去了。 沈访娘好不容易把这婆子弄出去,回过头来,济泉县主大病初愈,格外伤感,气得捶床大哭,深恨虎落平阳被犬欺!池非也在旁边吓得大哭,访娘忙前忙后,兼顾老下。又想这房间并不隔音,隔壁的池鹿鸣恐怕已听到,更是要发火。 待访娘劝过县主,安抚了儿子,急匆匆走进鹿鸣房间。谁料池鹿鸣呆在房间全无响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并未听到。沈访娘见她并未睡觉,应该是全部听到了,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怒不可遏,极是平静。 沈访娘尤不放心,劝说道:"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就几个不着调的人几句玩笑话,不知者无罪。" 谁知池鹿鸣听了后,认真地对沈访娘说:"嫂嫂认为这是玩笑话?" 沈访娘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不好接话。 池鹿鸣冷笑道:"惠卿现下就是农妇。" 沈访娘讪讪道:"那是姜小姐糊涂,跟着奴仆去了。" 池鹿鸣别过脸去,讥笑道:"她不去,此刻就是小贩之妇,好不了多少。" 沈访娘心下也为姜惠卿伤感,还未等她收拾好心情,鹿鸣又冷冷道:"未必母亲与嫂嫂还认为我能嫁给什么其他人?能比这乡下人更好?" 沈访娘闻言一愣,转念一想大为伤感,忍不住抱着鹿鸣垂泪!谁能想到前朝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对自己命运与婚姻的认识竟是如此清晰,比她们都更早地意识到了命运转折后不可避免的后果。 那边丘夫人送走那婆子后,也出了身汗,暗悔自己也是冒昧了。丘原闻到动静也出来,叮嘱他母亲道:"这家人似乎不是普通人家,不要随意去冲撞。" 丘夫人忙道:"知道,知道。你只管读书,他事莫管。" ☆、柳暗花明又一村 济泉县主决定提前回东洲去。她们在安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下还惹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肖想她的女儿,可恶之后更是可怕,界水一人是护不住她们的。为免意外,还是早些离去为妙,是死是活,全家在一起为好。 她们身无长物,无需过多安排,当夜便与丘夫人辞行,结算好租金,收拾了一下,决定次日即出发。丘夫人办了一顿送别晚膳,席间说道丘原已被战乱耽搁,下场考试定是要去的,或许经过东洲,拜请帮助。 这个夜晚是在安城的最后一晚,□□地大物博,她再回此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这个小院是她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她见识了一切日常生活最粗糙的真相,甚至还学会了捣衣;在这里,她有过无数痛苦、迷茫而未眠的夜晚;在这里,她开始读外公与哥哥以前喜欢讨论的《老子》;也是在这个小院,她吃过清明裸,见过神奇的爱玉做成的饮品,知道了另一种生活。从此,过去的生活恍若梦里,她要真切地迈向自己未知的人生。 池鹿鸣她们回到了东洲,在池鹤鸣墓地外结庐而居。当年她的兄长选择了离去,现在看来并非坏事,至少免于这种噩梦般的生活。至死,池鹤鸣都是那个清贵公子。否则,池鹿鸣还真难相像出兄长像卢不言那样立于街头叫卖,于他而言,那比死更要可怕还要难受。 钟妈妈一人开辟了几块地,种了好些菜,她管着全家人的生活,忙得团团转。沈访娘依旧奋力做女红,积累多了,就让界水去集市售卖。池鹿鸣依旧负责浣洗衣物。她总是于偏僻处独自浣衣时,每每此时她都感到幸甚,那日曾亿看到她时,她至少还牵着马,不至于现下这么落魄,十五岁的女孩有着很强的自尊心。曾亿明明跟长兄与嫂嫂在一起,仍然主动亲热与她招呼,这份善意足以让她心慰。 界水每过几日去牢狱看望池遇与父亲,他们两人除了不得自由,其他倒好,池遇缺了酒水,身体反而逐渐恢复了。 在某日的一个黄昏,她们竟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沈沉找到了她们。济泉县主喜极而泣,夫君入狱,她失了主心骨;弟弟回来了,她又有了倚靠了。沈沉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一个绝好的消息,池遇马上要释放了。他半月前先行到了旧京,找了些人,使了大把银子,确定姐夫列入了大赦之列,他把池鹿鸣一介女流没有办成的事办好了。 沈沉对于姐姐的境况虽早有心理准备,却未想到竟到如此地步,这让他很为姐姐难过。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人到中年,长子殁去,夫君入狱,身无财物,下有幼女弱孙,极是困苦,所幸有三位义仆不离不弃。 沈沉一直在外,并未受到过多冲及。当大祈朝建立后,他从云南来东洲的路上还顺手牵成了几笔生意,手头也很活络。他下一步计划去北地的上京,他似乎是一条活鱼,在新朝依然能找到水,让他活蹦乱跳。 对于舅父的归来,池鹿鸣更是非常高兴,而且她的父亲也快回来了,一切的不如意似乎就要过去了,即使回不到原来,但也不会比现在更难了。更重要的是,去安城之时她就提议去投奔舅父,现在她或许可以跟随舅父浪迹天涯而去了。 沈沉与友人约好在上京会面,他不能再等池遇了。他给了沈浮一笔银子,让姐姐与池遇商议在京都买个宅子度日,承诺会定期寄来银票供养他们。沈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全家竟然要依靠这个不着调的弟弟,想起原来对他多有呵斥很是歉然。 沈沉走后几天,池遇与钟顺伯果然放出来了。全家相见,喜极而泣。池遇清减了很多,夫妻俩见对方俱已老矣,更是百感交集,恍若隔世。 池遇不愿回旧京安宅,他不愿意离开儿子,其实众人都知道,他更不愿回到那个他视为耻辱的地方。于是他们决定就在东洲,在离鹤鸣墓庐不远的地方买个农家小院,就在此地伴儿子长居。 东洲于池鹿鸣而言,如同京城于池遇一般,这里也是她视作耻辱之地,她不愿意长留此地。她当然不会去打破父母的计划,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任性率性的少女了,她选择了沉默与顺从。 池家在曲江边买下几间屋子并几亩田地,池遇每日读书劳作,县主含饴弄孙。他们的夫妻关系虽然回复不到池鹤鸣亡故之前那般亲热,但彼此都不再提及往事,也能相敬如宾,如一对寻常夫妻。 沈访娘坚贞沉静,她上奉公婆、下育儿子,内做女红、外管家务,极是能干与沉着。界水一家三口就更不用提了,尽心尽力,不管世道如何变换,始终忠诚于主家,或许还有因池鹤鸣之逝而赎罪的良善之意。 安定下来后,浣衣都由钟妈妈接过去洗了,鹿鸣不要再做这恼人的活计了。闲下来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并不需要自己,她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也不甘心这样过下去,她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像沈访娘这样安之若素。 沈访娘是为夫君池鹤鸣守节,或者说她觉得池鹤鸣值得她为之坚守。然而池鹿鸣未来能有什么好婚事呢?即便有舅父沈沉的接济,她也无法相像自己在某个农家小院重复劳作地过完一生。不,她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婚姻,她宁愿不要。 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她起了一个大早,拿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与从沈沉那偷来的银子,离开了这座朴实的小院。她到了东洲城里迅速买了一套男装置换了,尔后径直朝码头去了。沈沉临走前给姐姐留下了他在上京的地址,池鹿鸣暗暗记下来了,她要去找舅父,跟随他走遍天下。 池鹿鸣一向晚起,等到池家发现她留下的书信,待钟伯与界水赶到岸边时,她早已上了渡船到了江中了。 池遇不以为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沈浮心下焦急,反驳道:"她是男儿吗?莫不是要学了姜惠卿?"沈访娘劝慰公婆:"父母大人请放心,待妹妹到了上京,舅父也定会把她带回的。"众人一听皆以为是,沈沉肯定是不会放纵她的,想必会把她全须全尾送回,于是略放下心来。 ☆、世事如今尽服输 池"公子"鹿鸣从水路再转陆路,万幸颇为顺利到了上京。 大祈初立,城门防范严格,入城之人需排队验明身份进入。此刻已临近黄昏,池鹿鸣分外焦急,她一个女孩儿若今天进不了城,流落城外究竟不妥。她越想越张惶,拼命挤到城门口,欲要进去。 众人皆拥挤至城门处,守门官差心下焦躁,骂骂咧咧,叫嚣要列队,否则一个也不放入。但人多杂乱,如何听命,城门处顿时乱作一团。池鹿鸣人瘦单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她只恨素日不曾习武,此刻毫无办法,只得将包裹抱在胸前以防推搡。 忽然一骑官军从城外策马而来,喧闹的众人纷纷自觉分列两边,腾出一条道来让他们先入。连最吵闹的孩儿都被大人揽在怀中吓得不敢出声,唯恐卷入他们的马蹄之下。随着人群安静,池鹿鸣才稍稍站定,好不容易吁了一口长气。 马蹄声渐至,池鹿鸣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这骑官差似乎是大祈禁军,都是些少年郎君,好不威风。池鹿鸣莫名一阵心酸,曾几何时,她也要忍受自己曾经鄙视的武夫耀武扬威了,现下自己与这群人已是了云泥之别。想到此,她不堪尊严扫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待这骑人马进城后,人群复又迅速围拢,向城门挤入。池鹿鸣在人群中百般奋力,依然不得其法。临到关门,左右总有人从侧面包抄把她挤下;且她又只有一人,无法抱团取胜。几次三番,她终于放弃,只求能前面的人迅速通过,还留些光阴让她赶在关城门前能进入。 正懊恼之际,忽然有个兵差指着她道:"你,过来!"池鹿鸣未曾留意,不作应答。 兵差又把人别开,用长矛指着她道:"哎,傻子,就是你,过来!"池鹿鸣顾不上计较他无礼的称谓,又被旁人推着过去了。 差人问她:"你可是旧京人士,姓池?"池鹿鸣呆呆点头。 差人道:"你先进去!"池鹿鸣不想好运降临,来不及细想,忙往城内走。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回过头向差人道谢。差人不耐,向她挥挥手。 入了城内,夹道中人行有序,不再像城外那般拥挤。池鹿鸣放下心来,不由大喜,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又行了百余步,忽然前头有一马,马旁立有一人,是一位少年郎君。 池鹿鸣不敢多看,正欲过去。那人叫住她:"池鹿鸣!"鹿鸣停下细看,原来是一身锦绣的徐来。两人一年多未见,也难为他竟然还认出了一身缁衣女扮男装的鹿鸣。 池鹿鸣方醒悟过来,原来是徐来让差人先把她放了进来。她连忙向他福了一礼,谢他相助。徐来还是那幅吊儿郎当,挥着马缰绳,问道:"你来上京何事?落脚何处?" 池鹿鸣听闻徐清风背弃君主,开门纳敌,又献欧阳氏一族骸骨,故而列为新朝权贵,随祈元帝移居上京。如此不忠不义之家,池鹿鸣不欲与他多谈,不答他的话。 徐来毫不介意,兀自热情道:"可先去我们府里,你们姐妹正好叙旧。" 池鹿鸣斜了他一眼,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傅执玉与她二人二人一向不对盘,更没有去投靠的理由。但她不好意思刚受了人家的帮忙就翻脸,轻声道:"我舅父在等我。" 徐来不疑有他,爽朗道:"那你先安置了,过后你们姐妹再聚。"说完还将徐府地址告知与她,又叮嘱她必要来府上一叙,池鹿鸣支吾应了。徐来还要与她说话,他的同僚等不及了,阴阳怪气地唤他。池鹿鸣趁机与他作别,匆匆前行。 徐来意兴阑珊,回归队伍后,有一二同僚笑他:"怎舍得把那清秀的小哥儿放走了?"徐来笑着抽他一鞭子道:"别瞎说,那是我兄弟。"池鹿鸣隐约听见了,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暖意,在这个陌生的城池,她或许并不是无依无靠。 池鹿鸣想起徐来少时也随父亲任上曾在京城居住过,有一年花朝节时,他当街调戏小娘子,被她与梅砚寒撞见,砚寒与他几欲打起来,两人翻脸成仇,再不说话。如今她与梅砚寒彼此天各一方,不知生死。又想,幸好砚寒先去了塞外,否则落魄如她,必不愿再见徐来;正如她,绝不愿与傅执玉相见。 池鹿鸣不喜欢上京,这座城池虽然古朴恢宏,但天气不明朗,总让人感觉灰蒙蒙的;虽然很热闹,但不是旧京曾经那种生气勃勃,光是一种闹,感觉四周都是嘈杂喧闹。她更不喜欢上京的食物,大都以裹腹为主,不求精致;味道也不喜欢,偏甜腻。即使这里已是大祈朝的京城,她骨子里还是把它看作大祥的边界之城,不可与昔日的京城相提并论,或许她以这种方式执拗地保持一点自尊。 池鹿鸣孤身一人出行,很是谨慎,未在外闲逛,直接按舅舅给的地址找去。她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找到这处不起眼的宅子,也未有府名。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沈府,又怕唐突了。正犹豫着,一个仆人走出来,池鹿鸣问这里可是沈宅?仆人道是。池鹿鸣说自己姓池,是沈老爷的外甥。 仆人于时进去禀告家主沈沉,外面有位自称老爷外甥的池公子求见。池公子,沈沉暗思他的确有这个外甥,只可惜已是阴阳相隔。 待仆人将乔装打扮的池鹿鸣引进来,沈沉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女孩儿好大的胆子,竟然独自一人易装闯到了上京。池鹿鸣满怀希望而来,未曾想自小疼爱她的舅父见面就训斥她,她委屈得眼泪婆娑。 这时一位丽装少妇过来,极是温柔地劝说沈沉。沈沉消了气,向鹿鸣道:"随你舅母进去换了衣裳吧。"说完又皱皱眉头道:"成何体统!"她这样冒然离家出走,也不知姐姐在东洲急成什么样了。 沈沉在云南已然娶妻,池鹿鸣细细打量她从未谋面的舅母,面盘姣小、五官秀丽、身材匀称,虽不似黎海棠那么光彩照人,但言语温和、动作轻柔,全身都有一种女性的柔美。原来这样的女子才能拢住沈沉那颗游荡的心,只是不知道母亲见了这个弟妹会作如何评价。池鹿鸣又想,如果外祖母还在,会满意她吗?池鹿鸣擦了一把脸,把自己擦醒了——她糊涂了,如果外祖母还在,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入得了公主府。 池鹿鸣穿舅母的服饰略短了些,这一两年来,她长得很快。她勉强穿了,出去用膳。沈沉问了她些家事,见阖府平安甚是安心。末了,沈沉让她在上京玩几日,再着人送她回东洲。 池鹿鸣不从,求道:"舅父,我不回去,我要跟着您。" 沈沉奇道:"你要跟着我干嘛?" 池鹿鸣大声坚定回道:"我要随您行遍天下。" 沈沉笑道:"你一位小姐跟着我天南地北地走? 池鹿鸣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她自幼与舅父极是随便。 沈沉想到已逝的外甥,叹道:"若是鹤鸣,当然要跟着我,我亦自会带着他。" 池鹿鸣脱口而出:"我也可以是池公子!"说,她看见温柔如兰的舅母张口结舌地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惭愧,不再那么理直气壮。 沈沉懒得跟一个小姑娘口舌,直接道:"你不愿回东洲也行,我着人送信回去让你父母安心。你就在这里随你舅母住,也拘拘你的性子。" 池鹿鸣不敢说不,否则会让舅母误以为是不愿意跟她住。她的舅母又细声细气道:"我们年后就回大理去了,那时候顺道把你送回去,正好我也要去拜见姐姐与姐夫。" 不,池鹿鸣在心里喊,她又不是小孩子家家,并不是负气出来散心,她是来找出路的。 无人理会她的内心,沈沉可没在东洲听过南戏《孟丽君》与《女驸马》,在他的眼里,女人就该如他夫人一般温柔如水,嫁得一位好夫君。 少年的池鹿鸣虽初尝世事艰难,但对未来仍有许多期许,对命运也想争取更多。她不愿意回到令她屈辱之地,亦不愿意说一门莫名其妙的婚事,她有不为人知的不甘,她尚不知道真正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艰辛。 沈沉每日早出晚归,忙碌得很,舅母从不问他在外面干什么,总是温柔可意。这种温柔跟沈访娘的温和不一样,访娘非常坚定很有主意,而舅母是对男人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真正地奉男人为天。沈沉也很是享受,常常指点池鹿鸣看着学着点,池鹿鸣心内嗤笑,学着侍奉照顾男人?这话就是外祖母还在也不会赞同。 有一日沈沉喝醉了被友人送回来,他醉得不轻,两三个人一起才把他扶进来,他那位友人连连向沈沉夫人赔不是,是一位年轻的男子,声音有些熟悉。池鹿鸣走到屏风处一看,竟然是东洲故人曾倍。 池鹿鸣大为生气,莫名地觉得舅父背叛了她,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她们全家。她耐着性子等到沈沉次日醒来,诘问他如何认识曾倍?原来这两人,一位经营丝织,一位经营木材,现下都为大祈皇室供货,彼此又都是交游广阔之人,故经常相聚。 沈沉如何知晓曾池两家在东洲之事,池鹿鸣心里有气也说不出来,她说什么?她怎么好意思说就是这个男子,曾经一面与她议亲,一面又与海棠有染?最后还选择了海棠,令她蒙受了深深的耻辱。 沈沉问她怎么了?她想了想,用春秋笔法说了池家当日曾借住过曾家园子,两府有些来往,后海棠与他有染被母亲逐出府去,其他略过不提。 沈沉虽未见过黎海棠,倒也知道曾倍刚喜获麟儿,只道:"此人经商颇有天赋,做朋友甚好。少年郎君颇为风流,一般的女人是降不住他的。"又想这话似乎不适合跟外甥女讲,遂闭口不再谈他。 池鹿鸣想的却是另一事,她问道:"舅父,母亲把他们驱逐出去,他不忌恨你吗?" 沈沉闻言笑道:"莫说他不知道我与你母亲是姐弟,即便知道,必也不恼。彼此相交,皆是为利,怎会为了这些后院小事伤了和气,断了合作?" 池鹿鸣想了一下,又问:"那世间的关系都是合作?" 沈沉道:"应该说是交换,彼此要有可以相互交换的条件,才可以谈合作。" 池鹿鸣继续虚心请教:"舅父救出我父亲,是用什么做交换?"不待沈沉回答,又补充一句:"只是用银子吗?"她当日也是带了银子的。 沈沉虽不愿带她游走天下,但这些世事本质还是愿意教会她:"银子是可以交换的基石,如若你有对方想要的资源,效果会更好。" 见她似乎不懂,又道:"在交换与合作时,更要注意势,因势导利,借势而为,会事半功倍。"然后又跟她解释他在救她父亲时,固然银子是不可少的,但他掌握大祈皇室时下大兴土木而需要的名贵木材资源,这种资源虽然不是他独有,但会让他行事找人更为便利;而后他又借了祈元帝大赦天下之势,就与所求之人一道顺水推舟将此事办成了。 回京救父无果是池鹿鸣的挫败,她当时揣着银子投告无门,原来是因为她压根没有可以与人交换的资源,她甚至踏不上那张谈判桌。在那些日子里,她曾经深恨自己无能,今日一听,果然是很无能!她渴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有资格与人交换并合作,那种无助的感觉,她再也不希望经历了。 ☆、番外 二月十二是花朝节,同时也是盛名久负的香市开市日。池鹿鸣一向不肯错过这等日子,到了那日,早早过梅府相邀,奈何梅凌寒年龄愈长,愈发不喜这等,直言无趣,宁愿在家挥毫泼墨,也不肯迁就小友。池鹿鸣怎肯辜负清早上身的一身蝶衣,百般纠缠,梅凌寒无法,派了弟弟砚寒的差,再三叮嘱他们不可惹事,逛上一圈即回。 池鹿鸣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自是孙悟空离了五指山一般肆意放纵。梅砚寒哪里束得住她,跟在身后,只求护住她至圆满回家。她一反常例,先去香市。砚寒奇道:"不先去摘花,香市又不会跑,花去晚了就没有了。" 池鹿鸣道:"今早本就磨蹭得晚了,现下去也摘不到好花了,不如去香市拔个头筹。再说人若多了,满是汗臭,哪还品得出香来?" 梅砚寒笑道:"竟是你有理。" 于是一行人先往香市而去,佑大的香市此刻廖廖无几,往年都要等等到午时后才陆续有人来,及至夜市最为兴旺,眼下卖香的都不多,更不要说买香了。 池鹿鸣假装自己是个行家,一一闻去,其实她素来不懂香,只知道好闻不好闻而已。她在摊铺间穿行数遍,直到商贩们都失去热情,不再招揽她,任她而去。梅傲寒也不催促她,百般耐心地陪在后面看她一本正经地装瞎。 待池鹿鸣自己也觉得走乏了,终于停在了一个香铺,选了两种香,一种□□花辞,燃上立刻还原栀子花香,如沐春天;一种叫苦尽甘来,初闻似茶味,愈久转为墨香。她给自己留了春花辞,把苦尽甘来给了傲寒。 梅砚寒敬谢不敏,道:"我还是给姐姐吧。" 池鹿鸣不以为意,道:"随你,左右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她最爱这些小玩艺儿,尤爱"贾以得乐"。这些香非名坊特制,并不名贵,胜在香味真切,取名别致。 磨蹭了一个上午,两人带着两包香料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乐游原。不出所料,待他们去时,原上已然是一片狼藉。四外是丢弃的花枝与残花,再被人走马踏,竟成一片零落泥泞之势。池鹿鸣并未气急败坏,反笑道,这倒成了一片制香盘了,可用马蹄调出香来。 两人索性下了马,沿着堤边行走,春风拂面,微雨飘来,伴随着泥土气息的花香扑鼻,别是一番春味。堤上人少了很多,仅零零散散有一些游人,或两人相伴细语,或二三人玩闹嬉戏。 正惬意间,忽闻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看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梅砚寒眼疾手快,双手迅速握住池鹿鸣的上臂将带到一边,两人甫自站定,马匹飞身而过。只见这些人马并不直行赶路,反而刻意往有人处冲,吓得大家四处逃散,尖叫不已。马上是一群衣着鲜亮的少儿郎君,见捉弄目的达到,彼此大笑不已。 他们又专挑女孩儿戏弄,见到姿色靓丽的女孩们就打马上前,及至到了人前,又策马止步,炫弄骑术,吓得姑娘们花容失色。 梅砚寒气愤不已,欲要教训他们。池鹿鸣见对方人多势众,忙随他前去。然而上前一看,为首的竟是梅砚寒的同窗徐来,正是他二人父亲的同僚徐清风之子。 徐清风为东洲人,武举出身,甚重情义。他夫人在生双生子时不幸难产亡故,为铭记爱妻,将女儿名为徐一往,正是取一往情深之意。他从此再未续弦,专心抚养一儿一女,此举使他颇有令名。他为人机敏,善于变通,在朝廷中素有好口碑,颇得皇室信任。现下他带着儿子在京城,女儿留在东洲老宅,今日看来,他对儿子似乎过于溺爱了。 徐来瞧见了二人,下马来招呼。梅砚寒不屑于理他,池鹿鸣讥笑道:"徐公子好雅兴。" 徐来闻言似乎并无不快,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好脾气,挥舞着马鞭哼唱道:"乐游原上乐一乐。" 池鹿鸣上前夺过马鞭怒道:"尽扫人家雅兴!" 徐来向来不与女人犯难,依然好脾气地陪笑道:"扰了池家妹妹游兴,确实该罚,今天我作东,去五味楼!"大家听了一阵哄笑拥护。 池鹿鸣哪里愿意与他们去厮混,掉着脸子极是不快,梅砚寒更不接言。 徐来以为他们是因为池鹿鸣一个女孩儿不便而拒绝,进而劝道:"别介,傅家妹妹她们就在后头。" 池鹿鸣问道:"傅家的阿玉?" 徐来笑道:"正是,你们姐妹正好说话。" 池鹿鸣气绝,她与傅执玉一向不对付,自在外祖母葬礼上相争之后,两人皆刻意避而不见。眼下看来是无可避免了,她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出二人不睦,省得被有心人意会为两位公主后人不和。更何况近年贞明长公主傅家颇受圣人器重,自淮浦长公主逝后,傅家风头尤盛。池鹿鸣一向秉承输人不输阵的理念,此刻,她反倒不肯回了。 很快,后面一队女郎们骑着马三三两两而来。这队马匹明显矮小些,众女郎缓缓策马而来,裙衫飘飘,相互嬉笑,好不快活。傅执玉一身玫红,格外显眼。她远远睢见了池鹿鸣,亦感不快,但她与池鹿鸣一样,也不愿显于面上。 及至会合,众人相互见了礼,无非都是京城那几户人家年岁相仿的儿郎、女郎们,彼此道起来,或父兄有旧,或母亲相识,要细论起来,相互甚至还沾亲带故。 徐来豪气冲天,呼唤众人往五味楼而去,他一马当先,大家争先恐后跟上。池鹿鸣与梅砚寒两人故意落在后面,迟迟艾艾。徐来为人周到至极,拍马走了一阵后,掉转马头特意招呼二人跟上,两人无法,只得打起精神拍马跟上。 他们策马走过女郎们身旁,傅执玉轻蔑道:"骑在马上也走不快,废材!" 池鹿鸣闻言停下来,不怀好意地笑道:"那比比?"她身手虽不如梅凌寒敏捷,但胜一般的闺阁小姐还是绰绰有余。 傅执玉哪里肯认输,不服气道:"谁怕?"说完,立即策马而去,占个先机。 池鹿鸣毫不在意她这等小把戏,干脆再让她再走一下,待她走到约五百步之后,迅速策马追去。傅执玉见池鹿鸣很快追来,更是紧张,又不甘心,更鼓足了劲奔驰。众人见两人策马比试,兴致更高,纷纷吹哨响笛助兴。 池鹿鸣要胜傅执玉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像猫捉老鼠一样逗弄对方,每每快要追赶上了,她又放慢速度,让傅执玉始终占一步上风。如是反复几次,傅执玉自己也看出来了,她本跑不过池鹿鸣,现下又遭她戏弄,不免气急败坏,索性煞住了马,不肯再走。 池鹿鸣哪里肯放过她,不待她停住,横逼过去。走得近了,她的马惊了傅执玉的马匹,这畜牲一扬蹄,竟然把傅执玉甩了下去。幸亏泥地尚软,这又是一匹不高的小母马,傅执玉虽未受伤,但也乱了妆容。 众人见傅执玉摔了,急忙围过来。池鹿鸣下得马来,装模作样地扶她,又一脸无辜状,并语重心长道:"姐姐可要多练练,改日妹妹我好好陪你练练。" 傅执玉别无选择,只好倚着她站起来时,站定后,她狠狠地瞪了池鹿鸣一眼,池鹿鸣忍俊不禁。待众人来后,两人姐妹情深,并无失和之态,似乎就是一场玩闹。 傅执玉气急败坏,以摔坏了衣服为借口,万万不肯再去五味楼,要改道回府。池鹿鸣正好也见机告辞,她胜了傅执玉,高兴极了,一路哼唱着回府。待到了府门边,她转念一想,今日傅执玉如此落败回家,必来向母亲告状;她若回府,定要被责骂,不如去梅府躲过一劫。于是,池鹿鸣转个弯,进了梅府。 及至晚间,济泉县主果然知道了今日之事,气冲冲要罚池鹿鸣,然而她赖在梅凌寒闺房不肯回,济泉县主也不能亲自冲到梅府拿人,只得暂罢。 池鹿鸣赖到次日午间方偷偷溜回府,却还是被母亲拿住了。济泉县主也不多言,直接关了她的禁闭。池鹿鸣关在她的小院子里,围着石桌打转转,愤愤道:"技不如人,还爱告状,再也不要让我撞见!" ☆、贫贱夫妻百事哀 池鹿鸣在上京还未有一个月,沈沉就匆忙返回滇地了,他岳父病逝,他与夫人迅速收拾行李带着几个下人连夜启程回去奔丧。他留下人看宅子,又安排人送池鹿鸣回东洲。池鹿鸣很是郁闷,本来还想找个机会死皮赖脸随他去滇地,这下完全没有机会了,而舅父这一去,不知又要何年才能见面了。 池鹿鸣在沈府家人的护送(押送)下回到了东洲,这一趟上京之行她充满希冀而去,失望而归,是故她一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从东洲水岸下船后,她走得极慢,很不愿意如此狼狈归家。 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唤钟小姐,她没想到那是叫她。那小厮见她不应,又大声连呼钟小姐。她听到声音好奇望去,只见前面路旁有一小厮正朝她挥手大喊,小厮走过来,向她作揖,道:"钟小姐,我们从安城来。"安城,原来他们唤她钟小姐,是把她随了界水的姓。 小厮身后站着一位公子,虽衣着简朴,但他立在那儿,布衣难掩其风华,可称玉树临风。池鹿鸣忽感觉怦然心动,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漾在心间。他是丘家那位名为丘原的公子,他们俩在很多个夜晚一起看过星星赏过月亮,虽然彼此从未曾有过交谈,但却有着独属于他们俩的一份默契。 池鹿鸣走过去,朝他福了一礼,丘公子向他回了礼,两人似乎颇为熟悉,并不陌生。原来丘公子携带小厮阿屿正从此间转水路去上京参加秋闱,正是有缘何处不相会。池鹿鸣告知他自己前往上京探亲归来,并客套地邀请他去家中作客歇息。丘公子婉拒了,他一门心思要金榜提名,并不肯耽搁行程,三人于是相互别过。 遇见丘原后,池鹿鸣更加郁郁不乐了,若她是男子,她也可以走出去,或考学或行商,总有一方天地可供自己过往。 待池鹿鸣磨磨蹭蹭回到池家,池遇与沈浮夫妇喜出望外,他们已失去了一个孩子,对现下唯一的女儿总是格外宝贝,自她出走后,内心极是惊惶与恐慌。 池家的生活归于平静,池遇与沈浮似乎已然接受了这种农家生活,或许大家都需要一个屏障,将自己与过去隔离;也都需要一个壳,将自己独自包裹。 夏日的夜晚,天气闷热,令人窒息。这一年池鹤鸣的祭日竟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池遇一反常态没有醉酒,只是独自去儿子的坟墓边坐了一日。沈访娘推说身体不适,早几日就把儿子拜托给婆婆沈浮帮带,实是以此分她心思、解她心结。一岁多的池非也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极是惹人喜爱,有他伴于膝下,让沈浮无暇沉浸于痛苦之中。 这一日于池鹿鸣来说是痛苦与屈辱的记忆,除却兄长的逝世与命运的变更,还有少女不可对外言说的耻辱。曾家当年一心想要与池府攀亲,尽管她不见得对曾倍有多满意,但其后曾倍爱慕海棠携其出走,这是对她公然的否定与侮辱。 世事流转,江山易姓,如今池家已然落魄。而曾倍意外地开辟了北地市场,又撞上新都机宜,这让他在曾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黎海棠自生下了曾家长孙,终于母凭子贵得到了曾家的认可,入了家谱成为曾府少夫人。 池鹿鸣对黎海棠一向和善,但不等于她认同海棠有与她同台较量的资格,她的身份是她与生俱来的资本与骄傲。当年花房事件是对她身份的挑战,她竟然与海棠同时成为被选择的对象,更难堪的是她还输了。这份屈辱又因为自己当年并未与曾倍真正定亲而不可对外言说,真正是打落门牙肚里吞。假使她更年长些,心智更成熟些,或许不会如此苦恼,但她此时年龄尚轻,高傲得容不下一丝否定。 长居东洲对池鹿鸣来说是硬生生将她暴露在难堪之中,现下随着新朝的建立,她曾经缘自身份的优越也不复存在。池鹿鸣不喜欢东洲,不希望再听到有关曾家的一切,但只要在东洲她就无可回避。她不是男儿,舅父因此拒绝带她;她也不是梅凌寒与姜惠卿,有选择自己婚姻的孤勇。现在的她,只有在此地生生受着,且看不到任何可以期待的未来。 夏日的黄昏,池鹿鸣常常独自一人去曲水边的茅草丛中静坐,享受那毫无干扰的片刻光阴。在这里,她不必面对过去与思考未来,可以完全放空自己。随着曲水的流淌,她甚至可以假装自己还生活在过去,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如从前一般,她只是趁母亲忙时偷偷跑出来闲逛且不谙世事的小姐。 池鹿鸣有一日直捱到华灯初上才回去,家中并没有开饭,钟婶神色紧张叮嘱她快回房去。她以为是自己日日出去惹母亲恼了,赶紧躲入房间。许是脑子放空了,她躺在床上很早就入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迷迷糊糊爬起来,仔细一听,像是父母在争执。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失子的隐痛更难让他们放下。她不想出去面对也不想管,她依然躺回床上,望着床顶,思维一片空白。 不一会,钟婶来唤池鹿鸣,让她快去劝解。池鹿鸣无可奈何地下床,匆匆挽了头发,趿着鞋去了。钟婶一路与她说起今日之事,原是今日又收到了沈沉寄来的银票,沈浮宽心之余,又觉自家长年受弟弟接济,颇为难堪。故来找池遇说话,让他振作,言语中又说到某家现下就能自足自立。 沈浮固然没错,但池鹿鸣可以想见得到,现下两人闹了起来必是她言语之间颐指气使所致。池鹿鸣不免头疼,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她若不去,更无人可劝解。沈访娘只是媳妇,毕竟不好涉入公婆之争。 池遇今日依然喝了酒,倒不算很醉,他正欲出去,沈浮堵着门不让。池鹿鸣只得上前笑着对沈浮道:"母亲这是要作何?"沈浮怒道:"你看你父亲,可还有家长之威?" 池遇瘦骨嶙峋,被沈浮一把抓住衣襟,全无招架之势。池鹿鸣心酸不已,曾几何时,自己伟岸的父亲是如此颓废与懦弱,自己的母亲又如此不计身份作出河东狮吼之举。她掰开母亲的手,让母亲放过父亲。沈浮悲从心来,又气又急道:"不求你再登堂作相,只求负起一家生计,不再受阿弟接济。" 池遇嘲弄道:"你向日看不惯他不求仕途,现今反要他接济所以难受?" 沈浮恼羞成怒,啐道:"你如今也该有个样子,再日日如此,我们几个依靠谁去?" 池遇并不醒悟,忽然吼道:"我儿子已去,我又依靠谁去?" 沈浮伤心道:"你儿未必不是我儿?可我们现下还有阿鹿,还有孙儿。" 池遇悲伤道:"孙儿?儿孙都是来讨债的!"说完,他放声大哭。 沈浮见他哭泣,气道:"你是男人,你是家主,应顶天立地!" 池遇听闻,更疯道:"我一个败军之将,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早就该死了! ☆、病树前头万木春 自入秋后,池遇身体很是不好,咳嗽不止,多方延医问药都不见好转。沈浮治病心切,又事事求好,用的药材补品都比较往日作派,银子似水一样哗哗流出去了,不到两个月家里就见了底。池遇仍是没有好转,彼此已是冬季,病人过冬很是难熬,沈浮忧心不已,私下常常自责当年因长子之死对夫君打击过甚,故而日日以泪洗面。钟伯与界水日日劳作、钟妈妈与访娘夜以继日做女红,亦不过是杯水车薪矣。 一日池遇竟咳出血来,沈浮伤心不已,又不敢当着池遇哭泣,拼命忍耐。池遇见夫人如此,拍拍她的手道:"于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亦是你们众人的解脱,夫人万要看开些。"众人闻言,更是伤心。 是夜,池鹿鸣下定决心,跟母亲说这始终不是法子,欲求助舅父。沈访娘道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池鹿鸣主动再赴上京,不管是求助还是传信,都要再去上京沈宅才好办,坐困东洲终无办法。 沈浮不放心女儿一人再去上京,让界水跟去。两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到了沈宅。敲开门,老仆还认得鹿鸣,只是沈沉留给他的银钱有限,无以解难。鹿鸣系着一口气一路进京,一听大为失望。老仆知她是主人嫡亲外甥,必是要想方设法帮的。他想出一个主意,他知道沈沉有位好友在城东经营着一家饭庄,他愿带小姐前去借贷,这笔账他担保主人定会认还的。 已近绝望的池鹿鸣喜出忘外,立即随老仆前去求借。饭庄主人姓石,饭庄即名石记。到了饭庄,老仆与掌柜的说明来意,掌柜的瞟了瞟池鹿鸣,令她甚感窘迫。老仆不断说着好话,求他引见石老板。掌柜的一边忙碌一边应和,待他终于抽了个空,道:"罢了,罢了,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二位且稍候,我这就去跟我家老板说说。" 池鹿鸣闻言羞愧不已,自尊全失,欲立即转身回去,但想到父母,只得硬着头皮与厚着脸皮候着。掌柜的去了不久即回了,石老板亲自来了,他略微问了几句,立刻叫人给了一笔丰厚的银子。老仆谢恩不已,池鹿鸣小心翼翼问道:"可要写张借据,我立刻传信给舅父,请他还您。"石老板笑道:"姑娘去罢,我自会跟阿沈讨要。"池鹿鸣不想他如此爽快,心下顿时一轻。只是不知沈沉与他究竟是何种交情,或者说沈沉有何资源值得他如此大方相助? 池鹿鸣与界水、老仆出来,三人俱喜,急欲归家。才走了几步,池鹿鸣竟在饭庄外又遇到了丘原。他乡遇故友,两人自是要说道几句。 原来丘原此次赴上京应试,母亲让他先找父亲当年交往甚密的一位同窗,此君现下在上京任一五品官员,丘夫人寄希望于他提携儿子。丘原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位贵人,此君见故友遗腹之子已长大成人,很是感慨,答应为其举荐。他信守诺言,常带这位世侄出席宴会,以作引荐。 每每席上,觥筹交错,往来非富即贵,丘原这位世伯也频频向在座各位引荐,奈何他一介白身,又身无长物,大家都是当下点点头,过后不会有任何实际作用。今日又有宴席,丘原不好推脱他的好意,但又实在不愿再进去,故在门外徘徊犹豫。 池鹿鸣望着他身下的影子,那样的修长、那样的落寞,如她今日一样寒酸,他们都是一样的落魄与一样的困窘。即算她有神通广大的舅父、他有位居五品的世伯,但这些金钱与权力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只是可怜地依附而已 丘原如此逸群之才,不必受这样的委屈。池鹿鸣不忍刺激他,故作平和地对他笑道:"有这功夫不如多去温书吧!"丘原难堪地点点头,他亦知道自己再去并无甚用。 池鹿鸣在想,她与他现下能有什么让他们可与别人平坐在桌上呢?她怕伤了丘公子的自尊,又开解道:"你尚可专心向学,一举闻名天下知。"丘原得了她的鼓励,略感温暖,亦不再颓废。 池鹿鸣又自嘲道:"如我,却是毫无用处。"他是男子,还可以考取功名,她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 丘公子也不忍她自轻,忙道:"你也可以考女官。"他知道她是爱书的,观她气度,应该能考的。 池鹿鸣问道:"考女官?" 丘公子道:"是的,宫廷正在公开招录女官,需通过考试。" 曾经的大祥朝,女官从未经过考试选拔,都是举荐入宫或由一定年资的宫女擢升,选拔时多是重德,甚于才气与品貌。而像考举人一样公开招考录选女官,当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实属大祈朝标新立异。 这个消息仿佛给池鹿鸣打开了一扇大门,霎时感觉天都亮了。她谢过丘公子,快步回去,只恨此夜太过漫长,不容她即刻去打探消息。 ☆、番外 安城比东洲大了近一倍,水陆两便,三省通衢,甚是繁华。故丘夫人一介寡妇,也能凭一座宅子供养全家,并能让儿子丘原专心向学。丘公子亦不负母亲厚望,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圭臬,考取功名成为天子门生、光宗耀祖亦是他报答母亲恩情的唯一出路。 三月的一天,连日春雨终于歇息,天放晴了,家家户户忙着洗衣晒衣。丘原带着他的小厮阿屿去书肆,他镇日苦读,平日并不常出门,除非去访师会友,一是为了心无旁骛地学习,二来也是为节省家用。他素爱母亲,深知她之不易。主仆二人一路步行,丘原也不是一昧死读书之人,一旦出门,他会穿流人群之中,细细观察人情世务。除去为报答母亲而读书,他自己更有远大抱负,期望成为一方官吏,护一方天地,展平生所学。 天气渐热,丘原走得略微有些出汗,他看阿屿在这春日里倒轻松享受,不免疑惑。阿屿埋怨道:"公子,我早晨间就让你不要穿棉裤,你偏不听。" 阿屿刚说完,他们俩忽然听见后面传过来笑声。回过头一看,一位戴着帷帽的青衣女郎想必是听了棉裤之争,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他们回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偏过头去。这位女郎后面跟的小厮,阿屿倒是认识,就是租赁他们房屋的钟界水。彼此见了礼,原来都是去书肆,丘原邀请他们一道,界水也道很好,省得他们自己四处找寻了。 丘原问池小姐想要找什么书,池鹿鸣道随便,她看书本就很杂,况且她又不能考功名,漫无目标,只是打发时日。丘原也不再多问,就领他们同去他惯常去的地方。两人因男女有别,且又很陌生,一路无话。他们各自观看街景,只是丘原是看民生,池鹿鸣是看风土人情。 到了丘原常来的书肆,这里颇大,丘原欲要引导第一次来的小姐,池鹿鸣连忙谢过丘原,请他自便。丘原也不勉强,知她其实是要自己自便,两人于是分开各自选书。 待两人选完在大门会合,彼此都瞄向对方是些什么书。池鹿鸣拿了些杂剧小品与及其他,丘原选的是诸子散文。池鹿鸣见丘原有一本《五蠹》,问:"公子好非子?" 丘原点头:"治世当以法,道德教化只能约束君子,法制才可震摄小人。" 池鹿鸣拿过此书,大致翻看起来。春日的阳光照过来,少女认真的样子让丘原颇感异样。他身边的女人,母亲与表妹赵央儿都是以理家为天职,跟一位小姐逛书肆论书还是头一遭。丘原盯着她看了看,忽然自觉无礼,连忙看向她选的书,见有一本《东坡易传》,礼尚往来地问道:"小姐原是喜欢东坡先生。"池鹿鸣嗯了一声,不读苏东坡,如何消耐这般痛苦的日子,忍受这翻天覆地的人生起伏变故? 丘原忍不住又问:"小姐最喜欢东坡先生哪首?" 池鹿鸣不假思索答道:"一蓑烟雨任平生。"说完,又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对这位不熟悉的公子吐露喜好,违背了母亲要隐藏身份的叮嘱。 丘原极善察颜观色,不动声色,引向自己说道:"我倒爱东坡先生《念奴娇》。"丘原于读书极通,前程无量,当有千古风流气概。 池鹿鸣体谅他的善意,对他赧然一笑。不知为何,一向只管读书的丘原忽然觉得全身在血都往上涌,一种别样的情感像热汤一样,霎时浇遍全身。片刻,他才沉着嗓子对鹿鸣道:"我们回吧。"他自己都未察觉他此话说得异样温柔,阿屿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家公子一向心怀大志,不近女色,从不曾如此。 丘原欲要阿屿帮池鹿鸣结账,池鹿鸣不肯,丘原不再勉强,随阿屿与界水各自付款。收拾了书,四人离去。回程的路上,池鹿鸣在想韩非子,忽然觉得自己读书太杂乱,第一次觉得仅凭喜好读书,于自己似乎并无进益,想着届时找丘原借来看看。 丘原佳人在侧,脑海里全是那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他迫切地希冀自己能立即金额榜题名,京城跑马;他虽不知池鹿鸣身世,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庇护她安然一生,免其于乱世之中流落无依。 四人回了丘府,各自用饭。晚间,赵央儿进来收拾白日所晒衣物,丘原待这位表妹客气有余,情意不足。赵央儿从不多话,用心做事,轻手轻脚,唯恐吵扰了他。丘原有些莫名的烦躁,他走出房间,独自在院子里走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赵央儿忙碌,只有歉然,却毫无心疼的感觉,全然不像今日见池鹿鸣那般,对她自有一种悲悯与怜爱。或许这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丘原与赵央儿并无正式婚约,因赵央儿父亡母嫁,自幼便由姑母抚育。这位丘夫人果真是位能干有责之人,自己青年丧夫,独自抚育一位遗腹子,还不忍甥女无依,作主接了她过来。虽因经济所限,不能让她如丘原一般使奴唤婢,倒也不比她在家更差。赵央儿极是知恩,奉姑母为母,勤朴细腻,倒为丘夫人分忧不少。是以丘夫人有意亲上加亲,也算是告慰弟弟,只待丘原高中,便为他们办事。 赵央儿自家境况并不如姑母家,自父亲意外落水死亡后,母亲无以守节,自行再嫁,独留她与祖父祖母生活。是姑母不顾自己艰难,怜父母年老不易,主动要求抚育她,亦是为老人分忧。她生来勤快柔顺,极是知礼感恩。她的表兄,这位下巴逐渐泛青的男子,自有他的理想与抱负,她极是仰慕,一切愿意听从姑母安排。但她知姑母对表兄寄予厚望,自己也不愿成为其求取功名的绊脚石,从来不敢与之多言,恐让他分心,失了分寸。 ☆、路漫漫其修远兮 是夜池鹿鸣辗转反侧,沈沉的宅子里有一棵梧桐树,夜影婆娑,风吹舞动。寂静的夜里,她充满憧憬又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女官要考什么,后悔往日仅凭兴趣看书,她爱看的必不会是要考的,真正是书用时方恨少。 次日池鹿鸣大早起来,带着界水去打听女官的消息。宫廷果真在公开招录女官,据说此次将录用三十六名女官放入各司。报名筛选后再考女四书与四书,考试通过后,还需经尚宫目试提问,经此三轮皆过方可入选。一旦选中,宫廷发放安家银子,役期至少三年,每月还可领取俸银。 池鹿鸣当即立断要留在上京应考女官,钟界水张口结舌,念叨小姐怎可自作主张,不经老爷与夫人同意就擅自决定?池鹿鸣利诱他:"若每个月有了银两进项,咱们就不用时刻向人伸手了。"这话界水无法反驳,开门七件事,事事要钱,现下一大家子都没有收入,完全依靠舅老爷终不是长久之计。 钟界水被池鹿鸣打发回东洲去送那笔借来的银子,临走时嘀咕道,小姐这番考状元的架势,若是老爷见了定当欣慰,或当不治而愈了。待他返回东洲,向池遇与沈浮回禀了小姐要考女官之事。旧朝的济泉县主沈浮极是不快——她的掌上明珠竟要去大祈宫中为奴为婢,但她现下鞭长莫及,无力阻止。池遇未置可否,或是感觉自己拖累女儿,无言以对。沈访娘劝道,家中终是留她不住,或许自己挣个前程也好。 池鹿鸣打定主意要考女官,她买了些书,又向丘原借书。丘原毛遂自荐作她的老师,池鹿鸣求之不得,当下两人约定每隔一日丘原过来给她讲书。丘原思维清晰、讲述极有条理,又专拣与后宫、后妃相关有关的内容讲,很有应考之道。池鹿鸣一改少时顽劣,很是受教,刻苦诵读。两人一个善为人师,一个虚心求教,进展倒是很快。私下里,二人相互鼓励,彼此争先,都为自己的前程全力以赴。 池鹿鸣报名前想了很多,她不知道自己前朝的身份是否会成为她的绊脚石。她将顾虑告知了丘原,问是否要改名。丘原阻止了她,皇宫招用女官,身家最要清白,此事万不可作假。丘原的坦荡让鹿鸣感到镇定,不知不觉中,她很是听从丘原的话。偶尔她也会想,丘母一介寡妇竟然能独自抚养出如此有见地与主意的男儿,他性情坚定,毫不怯弱。 元辰过后,又是一年上元节。池鹿鸣从未见识过北地的上元节,但见丘原并无玩乐心思,她也收拾了心思,一心温书。数年前那个在上元节浇糖画的女孩儿已恍若隔世,再不可及。 开了春后,池鹿鸣迎来了考试。果然她擅长的都未考,考的都是她平素最不喜爱的经书策论。幸亏连续几个月以来她鸣鸡即起、三更才休,下足了苦功夫,才勉强通过了考试。池鹿鸣不敢松懈,战战兢兢等待面选。 丘原见池鹿鸣十分紧张,恐她来日若落选将极为失望,故事先劝慰道:"尽人事,听天命。万事当作十分准备,只需五分期待即好。"池鹿鸣嗔他坏她兆头,但丘原预事长远,总持几分防备,恐她太过期许。 到了面选的日子,池鹿鸣刻意选了一身竹青色衣裙,颜色虽不鲜艳,但她青春肤白,又特意选了一套石青碧玉首饰搭配,显得庄重严肃,隐见气度非凡。 大祈宫廷此番负责面选的是正二品梁尚功,她年岁较长,约有三十余岁,身长瘦削,面色稍黄,妆容一丝不苟,说话字正腔圆,很有六尚主管威严,让人望之即生怯意,自觉不敢高声喧哗。 梁尚功与专管宫人的几位司簿一起甄选,已通过考试待面选之人每人按序轮流进去,时间或长或短。出来的人道并未当即评定,只让其回家等候,不知结果。这让余下的人更加不安,纷纷打听都问的是些什么,但有人心重,不愿告知;也有人心宽,将所问尽皆托出。几人对照后,竟发现各人问题不一,似乎全凭几位女官随性发问。池鹿鸣在一旁细细揣摩其所问之目的,暗地提醒自己当谨慎作答。 当池鹿鸣施然走入时,几位女官相互交换了眼色,她身长玉立,脸型端庄,五官清丽,外形很是合适。其实作为女官,面容中上即可,太美或过媚并不合宜。 待池鹿鸣行礼,又将自己身份籍贯一一报上,众人脸色皆有喜色,此女礼仪熟稔、行为规范,可谓无可挑剔。其音色平常,殊无特色,然说话时神态端庄,眼神毫不游离,显见是一棵好苗。几位司簿又问了些问题,每问池鹿鸣并不急于作答,稍作思考再斟酌着谴词回话,更让大家有了好感,行事稳重是女官之要。 梁尚功自见了池鹿鸣后一直在翻看她的履历,也不知道大家问话时她是否在听。见众人皆问完,她随手合上履历,问池鹿鸣:"为何要来应征女官?" 这个问题不算刁钻,但池鹿鸣霎时觉得背上生汗,她想梁尚功定是细看了她的履历才问,此问当决定她是否入选。 为什么来应征?她很想直接说为了俸银,因为父亲生病且家无男子,她当尽责?这是哀兵战术,有乞求之嫌。她不愿意这样说,而且这似乎并不是她内心真正所想的。为了什么?她忽然想到曾在东洲听过的南调《女驸马》与《孟丽君》两场戏,当日她很为两位女子折服,或许这就是她潜意识里想要仿效的。 池鹿鸣知道各位考官都正在看她,不宜作过长的思考。她顿了顿,朝梁尚功一拜,郑重答道:"在下甘愿驱使,以求在异于后宅家院的生涯中日习行进,以成全自我。"这个回答颇有些耐人寻味,前者她们也曾问过其他人,多是回答愿效力与皇室或跟各位姑姑学习,极尽奉承之言。 梁尚功又问:"可有婚约?服役是不得少于三年的。" 池鹿鸣黯然摇头,回道:"姻缘命也,不可强求,亦无妨碍。" 梁尚功不再问,如前面一样也未置评论,只让她退下。 待全部见完了,几位女官将待选之人一一看过,并作点评交流,选出合适的三十六人,又备选了几人,上报皇后待其最终定夺。 作者有话要说:池鹿鸣的身份会成为阻碍吗? ☆、求人如吞三尺剑 梁尚功并一位同僚将此次入选女官的资料整理了,赴皇后殿中回禀。当是时,殿中还有协理宫务的谢贵妃并其他几位妃嫔。祈元帝段潢元配郑氏出身名门,性宽厚,颇得段氏家族好评与敬重。自祈元帝登基后即封为皇后,其长子立为太子。 梁尚功将情况报上,其中池鹿鸣身份一事她不敢隐瞒,请皇后定夺。她知道皇后一向谨慎,估计不愿意用前朝旧家之女,然而她一向秉公行事,并不一昧投上所好,最终决定报上,但私下还是有备选之人可作递补。 皇后听后果然犹疑,她万事求稳,不想冒不必要之险。谢贵妃年轻气盛,看不惯她那温吞相,嘲讽皇后:"想当日大唐女皇都能用上官婉儿,毫不顾忌她要报灭家之仇;今日不过是大祥公主的外孙,况她家并无人上战场,又未与我大祈有血海深仇,何需顾虑。" 谢贵妃不等皇后说话又转而问梁尚功:"此番公开选人,不论出身,仅论才德,你只说她究竟如何?" 梁尚功认真回答:"虽不是顶尖人物,但胜在合适,又有些见识,行事颇为谨慎,足堪可用。" 郑皇后被谢贵妃逼得无法,她心下虽不愿意,但不好再作反驳,否就是干涉公选了。她犹犹豫豫,转头看向座下的徐婕妤,温和地问道:"妹妹可知这池鹿鸣?" 徐一往以前朝之身入后宫已是异类,哪肯再涉此事之争,站起来向皇后福了一礼,回道:"臣妾自幼生长在东洲,从未踏入旧京,与她未有来往。" 谢贵妃出身北地绥州,比徐一往还小一些,她瞟了徐氏一眼,嗤笑道:"你父亲想必熟悉池家,不如让他给这位故交之女写一份荐书以作担保,这样皇后就能放心了!"说完,又挑衅地看向皇后。 郑皇后并不认同此法,但她为人厚道,不便反对,否则就是公然否定徐婕妤的父亲徐大人了。 徐一往并不以为意,淡然一笑,并不回怼贵妃。 梁尚功未曾想几位贵人隐晦的矛盾反而给了池鹿鸣一丝生机,至于这个女孩儿是否能拿得到徐清风大人的荐书,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池鹿鸣险胜女官选拔考试,尚未来得及享受喜悦,就被告知要由当朝官员写一份荐书。她与其他应考之人并不熟悉亦无往来,尚以为这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程序,哪里知道这是对她一人的刁难,专为她而设的拦路虎。 池鹿鸣与丘原二人就他们可怜的交际圈扒拉了半日,不由面面相觑。真是世事时移,未曾想到,当年视万户侯为平常的大长公主外孙女,眼下竟为一纸荐书束手无策。 丘原作为男人,深恨自己一身白衣尚无功名在身,此刻竟是全然无用。自卑之感油然而生,他纠结了一番,艰难地说道:"不如,我去求父亲那位同窗世伯。" 池鹿鸣正要应诺,转眼望见他一脸为难,立刻心生惭愧,让他去低眉折腰求人实非她所愿。她霎时改了主意,全然不顾后路,大包大揽道:"不用,山人我自有妙计。" 丘原听她如是说,亦松了口气。此事于他而言确实极是为难,他父亲这位同窗已然不计地位悬殊给予了许多照抚,若要求他再为池鹿鸣作保,还真不知如何开口。且不说他如何解释二人关系,单是池鹿鸣前朝的身份,也会让作保人望而生畏。丘原不是畏于求人,而是信奉君子不强人所难。 大祥朝曾经的官员池鹿鸣也不是全然不识,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傅松舅父一般忠贞,大祥旧臣投诚归顺大祈的也大有人在,譬如徐清风就是池鹿鸣可以牵扯上的,她或许可求于这位世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知自己身份敏感,是故亦能体谅丘原。求人不如求己,再说宁敲响鼓一下,不打铙钹三千,她打算明日去徐府。 次日,池鹿鸣将她压箱底的服饰妆扮一身,又雇了马车,手持拜贴往徐府求见。她故然不敢贸然求见徐清风,只以亲戚身份拜访徐家女主人傅执玉。 傅家阿玉,与她年岁相仿,略比她长半岁,自小两人一直不对头。年幼时,池鹿鸣嘲笑她父亲多妾多子女,至她这一代以玉为名,可无穷尽也。当下气得傅执玉发晕,回府向她的奶奶贞明大长公主哭诉。这等小儿女口舌之争,大人固然无法计较,但这个子子孙孙无穷尽的笑话却传了出来。池鹿鸣终是被外祖母淮浦大长公主教训了一番,说她妄议长辈事宜,连带她母亲也被扣了一顶宠溺无度、教女无方的帽子......这些往事似乎还是昨日,短短数载已换了天地,傅家现下除了执玉,执珪、执璋、执琼、执瑶他们都已零落、不在人世...... 池鹿鸣正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忽然被门房的声音打断:"这位小姐,你是要拜访哪位夫人?" "府上有几位夫人?"池鹿鸣一脸错愕,难道徐来又娶了一位夫人?不对,即使是再娶也是妾,不可与傅执玉并称夫人。门房解释道:"小姐你是要拜访夫人还是少夫人,在下才好给你递帖子。" 池鹿鸣回过神来,忙道:"原是要拜访少夫人,有劳了。"门房听明白,自是去了。池鹿鸣心下纳闷,曾经有大祥朝最忠诚男子之称的徐清风大人,一入大祈就续娶了夫人?真是世事变迁,人心难料。 门房很快来了,同来的还有傅执玉的侍女环春颜。少年时,池鹿鸣带着她的侍女梧桐,彼此没少给对方找碴。现下许是重见旧朝故人,春颜激动不已,倒头便拜,亲热道:"表小姐快请进!"池鹿鸣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来,正是患难见真情。 徐府一水的北式风格,全无江南旧景。春颜是个快嘴姑娘,一路上把府里情况唠叨个一清二楚。徐清风新娶的夫人陈氏是北地大户,她的先夫是一位军需官,随段军出征,后病殁于异地。其兄长因随驾得了些军功,受了封赏,怜惜妹妹失夫无子,便求了回来,又嫁与徐清风。 徐府一向由傅执玉打理,眼下老爷续娶了夫人,陈夫人过门已大半年了,傅执玉却并不把家事交还于她。池鹿鸣这才明白门房谨慎的原因了,想是下人们知晓两位夫人不睦,行事尤其慎重免生事端。 及至进了内院,傅执玉立在廊上,随意招呼道:"好久不见,恕不曾远迎。"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她丰润了许多。 池鹿鸣最是看不惯她这等作派,回道:"不远,现下还可下廊来迎。" 傅执玉脸不变色,揶揄道:"那还是劳驾你自行走几步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那个敏感爱哭又爱告状的阿玉已然不见,争论水平见长,或许是得益于后宅之争有所历练的缘故。两人言语交锋之间,仿佛过去的日子只是一个霎那,并未曾有过山河更改。 至内室看座后,未及叙旧,保姆抱来傅执玉与徐来的儿子阿乘,他刚醒过来,哭闹着要母亲。稚儿此刻来到,亦免于她二人不知从何叙话的尴尬。 叙旧?两人原来在闺中并非友好。叙亲?傅家舅父身殉大祥,实在不是一个好话题。叙今?徐清风因开门迎了大祈军队而得到如今之职,于她二位大祥公主后人而言实非幸事。 甘执玉熟稔地将孩子抱过来,让他叫池鹿鸣姨母。池鹿鸣暗自庆幸今日原是为求人而来,身上还是带了些东西的。她拿出一块玉佩给了孩子做了见面礼,又与执玉一起逗弄孩子。 傅执玉絮叨儿子自小体弱,常常生病,极是难养。池鹿鸣未曾生育,尚难体会。想起她的家事,委婉劝道:"正好现下让陈夫人管家,你专心育儿岂不更好?" 傅执玉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让人带了孩子下去,转头对池鹿鸣怒道:"我与北人势不两立!" "慎言!此刻你我脚下不是京城而是平洲!"池鹿鸣连忙呵住她。傅执玉亦知出言不妥,遂闭口不言。 池鹿鸣犹是不解,问道:"内室之事,何至于此?更何况她还占着长辈的名份,终是你的姑家。" 执玉嗤笑一声,正色道:"我的姑家只有一个,东洲李氏。" 池鹿鸣见她气鼓鼓的,缓和道:"何必呢?徐伯伯既然续娶了陈氏,她如今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姑家。" 傅执玉别过脸去,执拗道:"我连舅家都不认!"池鹿鸣大惊,四下望去,幸好只有春颜一人在此,并无他人。春颜知她家小姐脾气,朝表小姐尴尬地笑了笑,嘟了嘟嘴。 池鹿鸣走到傅执玉面前,诚恳劝道:"阿玉,我们不是孩儿了,不可再像幼时胡乱说话。"池鹿鸣以为执玉还会再与她争辩个三百回合,不曾想,她忽然呜呜哭道:"他可配为父亲?他还是君子吗?竟然开城门投敌....." 旧年战事池鹿鸣无意再评说,她拢了拢执玉的头发,劝慰道:"此事不关我们,况且事已至此,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她环顾这个内宅,很想跟执玉说,如若不是徐清风变节投诚,现下阿玉你又在哪里呢? 傅执玉仿佛懂她的腹语一般,抬起头望向她,泪眼婆娑恨道:"我宁肯不要这条命!为何我的父亲当日可以至死不降?" 当日段潢原打算以傅松与章荆作人质,换回他的嫂子与侄儿,不想此二人气节所在,誓不苟活。傅松当日便欲取段潢性命,他不敌众人,又不甘就缚,当场自戕。章荆次日酒醒,骂了段潢一日,直至声嘶力竭,最后趁人不备撞墙而亡。作为股肱之臣,他误国有愧;作为读书人,他坚守了他的气节——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池鹿鸣苦笑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命。阿玉,你何必再作茧自缚?"原来徐家这潭混水,并非内院矛盾,实是立场之争。 傅执玉犹自愤恨道:"当日我身怀有孕,又不知外界何事,禁在院中一年有余,若不是因为阿乘,我......我是不惜这条命的......" 池鹿鸣从春颜手中接过手巾,为她擦了一把脸,劝道:"你也说是为了阿乘,徐伯父他何尝又不是为了你们?" 傅执玉忿然起身,怒不可遏:"此事怎可相提并论!我不过是一介妇人,为保存吾儿故舔脸留存世间,无关其他;他是我们大祥守将,为一己之私,开城迎敌,事涉社稷江山!"这些话她一直纠结在心里,今日总算找到一人可以痛快地说出来了。 或许是池鹿鸣并无直系亲人在此役中丧生,是故她能更理性地看待此事,她冷静评说:"于大祥,他是罪人;于大祈,他却是功臣;或许于东洲百姓而言,他正是保全他的家乡。" 傅执玉闻言无从反驳,不再与她争论,又哭泣了一会。春颜打了水来,绞了帕子为她擦了脸。池鹿鸣又道:"妹妹何必自苦,守着阿乘好生过,你比我们都好过。" 傅执玉醒过神来,问:"你今日如何来了?是有何事?" 池鹿鸣索性开诚布公说了所求之事,傅执玉面有难色,让她去求公爹徐清风是绝不可能的。她转而一想,狡黠笑道:"这有何难,我自写了,让阿来去他书房偷了印章,盖了便是了。"她一笔行书倒的确写得不错,比她的夫君徐来强多了。池鹿鸣见她仍是一派小儿女天真作派,哭笑不得,道:"此事怎可弄虚作假?来日问及,反是害我。" 正说话间,有下人过来请池鹿鸣,说是家主徐大人有请表小姐。池鹿鸣与傅执玉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徐清风何意。按理说来,媳妇内眷探亲,并不劳他亲自见过,但池鹿鸣正有所求,干脆爽快地去了。 徐清风单独见了池鹿鸣,并未携带他的新夫人。徐大人仍是老样子,言笑宴宴。他先问了池遇与沈浮近况,进而直接问道:"世侄女此来,恐怕不是找阿玉,而是要找我这位老世伯吧?" 池鹿鸣就他的话说道:"正是,世伯料事如神。"想他在朝为官,恐怕早已知她所求。池鹿鸣索性开门见山直接求道:"恳请世伯成全,我只求得一俸禄供养高堂,必将安分守己,绝不敢惹祸。"年轻的人总是沉不住气,为达到目的急于信誓旦旦。 徐清风闻言,慢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既已通过考试,此事必得由我来作保。"说完,立即提笔迅速写下一封荐书,并盖上他的私章。池鹿鸣未曾想此事如此顺利,一时间竟忘了拜谢。反而问道:"世伯,您不担心?" 徐清风一脸平静,回道:"我本是大祥旧臣,天下人皆知,不多此一信函。"又道:"现下陛下推南北互融,你今后当差,亦不必以身份自恼。" 池鹿鸣受教,立马跪下来,恭敬地叩了三个头以示感恩,又道:"承蒙世伯信任,鹿鸣定当小心当差,必不累及于您。" 徐清风挥了挥手,笑道:"好孩子,起来罢。" 临去时,池鹿鸣建言道:"世伯,侄女还有一事相求。"徐清风以为她另有求谋,不以为意,温和地鼓励她:"你自当说来。" 池鹿鸣道:"我那位表姐如我一般,自小娇宠,并不善理家,刚才正跟我说她要专心抚育阿乘。" 徐清风正被家事所恼,不想池鹿鸣四两拔千金给他解决了。但他此刻闻言并无喜悦,反是满脸倦意,点头应道:"如此亦好。" ☆、人面桃花相映红 徐来归家后听闻池鹿鸣来过,甚感诧异。他在侍女服侍下,换好家常衣服,颇有兴趣问夫人傅执玉:"你那位表妹到上京已好几个月了,眼下才来拜访?"执玉不满夫君日日流连在外,冷冷答道:"她有一事相求。" 徐来笑道:"想必是了,可以北地居不易?"又道:"现下在北地故人不多,襄助一二亦是举手之劳。" 傅执玉道:"不是。" 徐来追问:"那有何事?" 傅执玉道:"亦无甚大事,不过是叙旧,告知我她现在何处。"徐来无甚心眼,不以为意,去前厅与父亲共膳。傅执玉并不与他一道,她以父丧吃斋为由,避免与舅姑共处。 是夜,徐来半夜醒来,见夫人翻来覆去尚未入睡,遂问她何事?傅执玉叹道不过是想起了旧日故人。徐来温存地将妻子搂入怀中,抚摸她的头道:"当年乐游原,你一袭红衣在春日绿景里,煞是好看。"执玉伤感道:"亦不知当日之人现下还剩几人,又各在哪里?"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不敢再忆旧京与东洲的日子,许多旧日故人都烟飞灰灭,许多前尘往事都恍若隔世。 提到旧年往事,两人都不能成眠,思绪很快飞到了那最不堪的记忆里。 那年中秋节后,他们与妹妹徐一往拜别父亲从东洲起程,兴冲冲地来到北地。傅执玉与父亲重逢煞是高兴,她一向与父亲极是亲密,自大祥京城失守望后,两人相依为命,更是依赖。然而这样的好日子仅过了一个多月便再次陷入了噩梦中。 十月初四章荆娶亲,徐一往从傅府嫁入一墙之隔的章府,两府皆是南地旧人,按南地之俗行礼办事,热闹不已。段潢亲派了许多人来帮忙执事,煞是热情。是夜,明火亮烛,喜宴连开数十桌,众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大家纷纷朝章荆灌酒,贺他娶了东洲最有名的美人。章荆一向内敛,当日许是高兴至极,亦喝了许多酒。徐来是女方上宾,被章荆属下围住,灌了一肚子酒。傅松自恃长辈并未放纵,段潢亲自陪他,二人在远远的亭子里,浅酌小酒,说道各地政事。 黄昏礼毕,傅执玉亲送新娘至新房,因她先成婚,便与徐一往轻言说道一些夫妻伦敦之礼与相处之道。也不知前头闹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还伴着刀枪。傅执玉还道是北地尚武,想必是有人喝高了在斗剑比刀。后来打斗声越来越大,她连忙让人去探听是有何事。 傅执玉连续派去两人都是有去无回,正待她自己要前去时,忽然来了一小队人马,约有一二十人,手持武器把守小院。他们虽未进来,也把里面的女眷吓得要死。院内众人一片慌乱,全不知外面究竟何事,个个如临大敌,人人自危。 徐一往不想自己成亲这日竟发生此等变故,自己掀了盖头,脸吓得煞白,满眼是泪望向傅执玉。执玉原比她胆大,带了两个壮硕的仆妇,冲至院门便要出去。凶神恶煞的守兵拦住了她们,傅执玉仔细分辨,见他们身着段军服饰,喝道:"此是朝廷督军之府,段军怎可入内?"守兵并不理她,粗暴地推倒她,带上门从外反锁了。傅执玉被他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以手撑地时又伤了手腕,两个仆妇慌忙架起她回了房间。 众人在房内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地坐了一夜,及至东方既白,外面已换了天地。 段潢这厮竟趁章荆大喜之日反了,督军府原只是行督使之职,并无多少兵马,且又是喜宴上,段军不到一个时辰便收服了众人,控制了督军府。 傅松见段潢反了,抽剑直欲取他人头,可怜他孤军难战,寡不敌众,眼见不故,他宁愿自杀亦不肯就擒,临死前恨得睚眦俱裂,骂不绝口。 章荆至次日才清醒过来,一夜之间他从新郎官变为阶下囚。饶他出身清贵,是一介读书人,也骂不绝口,后悔自己未能发现段氏狼子野心。他见段氏有以他为质之意,虽被缚成个粽子,也拼命寻了个机会,以头撞墙而亡,绝不肯偷生给段潢机会。 徐来于懵懂中束手被擒,因傅章二人皆宁死不降,段军对他看管更为严厉,带至军中向东洲而行,以为人质。他一人囚与车笼内,手脚俱被铁链锢住,镇日惶恐不已,刻刻活在惊恐中。 此时,督军府后院的傅执玉,尚不知自己已失去父亲这唯一的亲人;徐一往亦不知自己新婚即新寡。她们被囚禁在院内,起初饮食俱是粗陋,过了两个月后,待遇大为改观。后面想来,那时应是徐清风投诚之后矣..... 时过境迁,徐来与傅执玉夫妻二人今夜又历经一遍曾经的痛苦惶恐,彼此相拥,互为慰藉。在这个黑暗的夜里,徐来忽然问妻子:"你可埋怨父亲?" 傅执玉尚未从旧日的噩梦中完全回转过来,问道:"嗯?什么?" 一向爽朗的徐来不再作声,良久,他叹了口气,鼓起勇气再问:"你可埋怨父亲投了大祈?" 傅执玉无话可答,徐清风的投诚,正于池鹿鸣而言她亦是受益者。然而她的父亲从旧京死里逃生,最终到北地惨死段潢刀下。她固然有怨,但她可以在池鹿鸣面前发泄,却不适宜向夫君坦言。 或许徐来也并不需要她作答,他只是要将盘桓已久的问题说出来才舒服。他的父亲徐清风背负不忠不孝、叛国叛君的声名,完全是因为他们兄妹。他固执地为父亲辩护,父亲是在祥清帝弃城之后,此举亦免了东洲百姓之苦,或许世人口诛笔伐时,尚能留一二口德。他们到了大祈新都上京,虽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在北地他们就是一个异类。他们夹杂在这复杂的情绪中,虽表面风光,实是满腹酸楚。 虽然池鹿鸣如愿拿到了举荐信,但皇后仍不放心,交待司籍将她先放浣衣局学习宫规。谢贵妃得知并不为意,她并无必要为一介陌生人与皇后对立。梁尚功虽觉不妥,但不好再进言,免得反累及于她。 宫外的池鹿鸣尚不知这些波折,待接到录用讯息,她极是兴奋,特意到丘原处道谢。丘原与人合赁了一处小院,极是清幽,远离闹市。他年纪虽轻,但坚韧上进,深知自己身负寡母厚望,一心要求取功名,光宗耀祖。丘原闻讯亦极是高兴,他喜欢池鹿鸣这样的欢欣,更喜欢自己能把握命运,逐步登高的势头。 宫中果然赏下三百两纹银并两匹绸缎以作安家之用,令各位女官下月初一集体入宫。池鹿鸣将银子换成银票,托稳妥之人将其与书信一并带去东洲。池遇过了冬季身体逐渐好转,但每日仍需用药调理,这笔银子正可缓过这一段了,沈访娘长舒了一口气。 一贯呼奴唤婢要风得雨的沈浮并不适应现下的生活,家中内务皆交由访娘打理。沈访娘勤俭克己,性格坚毅,对一切变故从不埋怨,而且她教子有方,池非也虽粗衣陋食,但自小知礼勤奋,只可惜少年老成,少了些天真。 钟妈妈私下与夫君钟顺伯叹道:"真是不到困境不知,如此娇小柔弱的少夫人品性竟如此坚贞,当有诰命夫人品格,只可惜公子不知福。"接着又念叨:"若是公子还在,小姐何曾要像男儿一样出去顶家?若长公主地下知,亦要哭醒。"钟伯不耐烦她说这些,道:"大祥都没有了,祥清帝都不知所踪,还道这些干嘛。" 池鹿鸣心下知道,她一旦入宫服役,与丘原见面就不易了。丘原给她的感觉如父如兄,跟他在一起有莫名的信赖与安心。 两人相约去甲岭看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甲岭因山峰状似甲字而名,又合登甲第之兆,故学子皆爱到此山游玩。丘原与池鹿鸣步行上山,丘原的小厮阿屿随后而行。 到了一处山坡,几株桃花开得极是繁茂,许是此处偏僻,少有人至,未被人折去。鹿鸣着淡色衫裙,衬得面如红霞,丘原颇为心动。两人一路说笑,丘原一面应和,一面用手虚扶,时刻防她跌倒。 行到一丛桃花枝下,鹿鸣伸手拿过一枝,边闻边笑道:"其实我是不喜桃花与梨花的。" 丘原顺她的话笑问:"为何?"问毕,他自己忽觉诧异,从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耐烦作此小儿女无聊之言。 池鹿鸣用手指点过朵朵桃花,转身道:"花形过小,不显大气。"丘原见鲜花映娇人,略为惊艳,忘了答话。池鹿鸣以为他不赞同自己的言论,又道:"且桃花色粉,更是俗艳。" 丘原看她今日着也着了粉裙,略过俗艳话题,问道:"那你喜欢什么花?" 鹿鸣道:"我喜欢迎春花。" 丘原笑道:"迎春花不也小么,黄色就不俗艳?" 鹿鸣此刻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她,她围着桃树转了一圈,对丘原眨眨眼睛,促狭道:"我说的迎春花,也是望春花,是紫玉兰。" 紫玉兰又名迎春、望春,亦名辛夷,丘原回应吟道:"辛夷发高枝。"两人相视欢笑。 笑过后,鹿鸣认真道:"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花,我喜欢树。"她转而抱住一株大树,抬眼望向高高的云间,道:"我想做一棵树,高耸入云,与天地同在。" 丘原注视着鹿鸣,很想对她说,他也想成为一棵大树。他们俩其实是一类人,都有不甘流俗的心,都存着不肯认命的勇气,都期盼自己快快长成。 池鹿鸣又道:"以前公主府中有一棵水杉,已有百年……"说到此,她醒悟到不该提及旧事,深悔失言。丘原已知她身世,怜她少年遭此磨难,更生爱怜之意。此刻见她一言未尽,体谅她内心已起波澜,他默默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朝山上继续行去。 他们俩各自背负了家族的命运,且无人能助,全需自己去渡,他深懂她的艰辛。此时他尚无功名,前途莫测,并无资格顾及其他,他不敢表白,不敢许诺。 ☆、豁开云雾见青天 入宫后,池鹿鸣一个人发放到浣洗局学宫规,虽然出乎意料,但她有自知之明,能顺利入宫,已属不易。她不敢挑剔,二话不说,自己拿起行李往浣洗局去报到了。 浣洗局的一个大宫女冬儿奉命安置她,先让她一起浣洗各宫的衣物,从小件开始。池鹿鸣没想到,自己经过了三轮考试,最后就是从东洲到了上京换了个地儿来浣衣!好在这个还难不倒她,她洗过,上手快,若是在御膳房打杂,怕要从零开始学了。这里多是上京周边农家的女孩子,识字的几乎没有。鹿鸣虽面上不显,但内心膈应得很。夜晚躺在床上,很难睡着,其实她脑子里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想。她不愿意想未来,更不愿意想过去,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要熬多久。她在此处,干活并不算特别利索,但也不会拖后腿。冬儿干活又快又好,常常自己干完后,会主动帮助尚未完成的,很得大家拥护,大家都叫她冬儿姐,她比池鹿鸣大两岁。 到了六月,浣洗局的唐姑姑念着亡母,欲抄一份经书在中元节那日祭烧。她虽识得些字,但年龄大了,速度不快,眼看上元节就要到了,经书还未抄完三分之一,有些焦急。她与冬儿念叨,冬儿自己爱莫能助,推荐池鹿鸣去帮她抄,自己自愿接过鹿鸣手头的活计。 鹿鸣日夜抄写,不愿拖延,即使她不爱浣衣,但骨子里也有她自己的骄傲,不想让人觉得她以此要胁故意逃避。偶尔抄累了,她会歇一歇,活动活动手腕,看年窗外的树木。真是世事难料,她小时候那么讨厌抄经,谁曾想到有朝一日,抄经反是对她的救赎与恩德。那时候她不听话,哥哥每每用母亲要罚她抄经来吓她,现下斯人已去,不知池非也长多大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想到侄儿非也,想到那个跟池鹤鸣一模一样的孩子。 池鹤鸣一笔字虽比不上梅凌寒,但给唐紫姑抄经是足够好了,且比她们设想的时间快多了,唐姑姑很是高兴。池鹿鸣仍回去洗衣,大家对她并未有特别友善,会抄经无用,这里要的是会洗衣会干活,冬儿就比她更有人缘。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池鹿鸣在浣衣局里,外界消息知之甚少,只知道与她同一批入选的,有一位叫宋秋水的,已是司膳了,据说她是上京本地一位小官的女儿,容貌清丽,温柔大方,文才甚好,是这一批女官里的佼佼者,很得看重。 到了冬天,唐紫姑就要出宫了,她是大祈立国后选用的第一批女官,当时是以两年为役期,她在家中已有婚约,婆家急等着她出去成婚的,绝不愿再留。唐紫姑是浣衣局主管,从六品。大家都猜,唐紫姑退后,定是冬儿替上,大家也很服她。 唐紫姑思虑再三,向上面报了池鹿鸣,冬儿能干和善,御下固然无妨;然她识字有限,或不能应付上面。上面很快就批了,池鹿鸣本是考了女官入宫,因其身份,才发配至浣衣局,这半年来,她倒是心甘情愿,由她来接任亦是情理之中。 唐姑姑私下先找了冬儿,未待她开口,冬儿即道:"姑姑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识字不多,是不堪重用的。"唐姑姑见她如此懂事,更有些不好意思,百般安抚,冬儿出去时,虽是笑的,但眼圈儿却是红的。这一次她不能上去,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待放出宫时,终只是一界宫女,仅在宫里服了一任杂役而已。 待消息传下来,众人皆是不服,多为冬儿不平。冬儿还是把那些说辞跟大家都说了一遍,让大家好生听从池鹿鸣示下,自己更是格外服从配合,这个纯朴的女孩让鹿鸣顺利接任省下不少心。 自鹿鸣上任后,她有心想作一些改进与调整,据她观察,浣洗局主要存在两个弊端:一是分工不匀,老实听话的多劳,有些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二是推诿责任,若有未洗干净的衣物,总是甲推乙、乙推丙,最终也找不到责任人,只好大家一起挨骂受罚。 池鹿鸣记得姜惠卿传授过管家经验,管家全在御人,否则一个人再能干也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儿做好。她想了几日,就与冬儿对现有的人员进行了摸排,将她们合理搭配后,分为若干个组别,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务,各人听小组打头的宫女号令,这样再有差错就直接找领头宫女领责,若差错超过三次,将更换;若无差错,将在次日的事务分配以及膳食、赏赐等上作一些优待。冬儿特别能干,就让她成为助手,并帮助当日任务艰难的组别。池鹿鸣自己也加入各组帮忙,她虽不如冬儿能干,但因想着要作表率,亦是全力相助,逐渐也被大家接受。 春节时,她收到一个宫外递进来的包裹,竟然是丘原托人辗转送来的,内里有一块毛料,并一封书信。信中鹿鸣知他此科已中,位列四十三名,现今仍在上京等待安排。他金榜题名,鹿鸣亦是大喜。信末,丘原录有一句: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自入宫后一直未有放假,丘原打听到只言片语,知她必是不顺,故以此勉励她忍耐与坚持。 冬儿见她拿了信反复翻看,问道:"是家中来信吗?"看她珍重的样子,又问道:"你在家里也订了亲吗?"池鹿鸣匆忙收拾信,支吾答道:"没有,是家里来信,侄儿开蒙读书了。"冬儿在家中是订了亲的,就是邻村的儿郎,池鹿鸣竟莫名地有些羡慕她。 夜里,池鹿鸣拿出信贴在胸口,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滴落在纸上,把丘原最后那行遒劲刚硬的字染晕开去,模糊难辨。次日,她再浣衣时,似乎觉得水并不似往日刺骨,冻疮也不再那么难受了。自从心里有了一个人,就不再感觉孤独,所有的苦仿佛都有了盼头。 ☆、暗自无常死不知 转眼,池鹿鸣在浣衣局呆了一年了,仍是从六品,连个五品的姑姑都没挣上。冬儿役满出宫去了,浣衣局也来来去去很多人,换了几茬了,尽在池鹿鸣掌控中,她虽不需要再亲自浣衣了,而冻疮终是落下了。 秋日,宫中有菊花宴,指定要黄色的台布。偏巧负责浣洗的几位宫人为去油污,用了热水,不料反褪了颜色,台布斑驳陆离,定是不能用了。大家颇为着急,相互埋怨,池鹿鸣制止了她们。出了差错,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不必急着责骂。她身为浣衣局主事,推脱不过,自己去找司膳。 今日正是司膳宋秋水当值,池鹿鸣与她见了礼,先陪了不是,求她通融。池鹿鸣来时就作好了请罪被罚的准备,故极是谦逊顺从。宋秋水与池鹿鸣同岁,身态袅娜,言语轻柔。她并未过多指责浣衣局,当下与鹿鸣商议如何挽救。鹿鸣见她心地良善,并不颐指气使,大胆说道:"姑姑,今年赏菊宴不若改换一下,莫如用绿色台布,当绿叶为底,上缀黄色菊花,更为应景,如何?" 宋秋水听道,亦言可行,又叮嘱池鹿鸣,莫说是洗坏了黄色台布,只由她来说是改了主意,换了绿色台布。池鹿鸣不想她如此善解人意,敬谢不已。她在本届女官中出类拔粹,确有人所不如,池鹿鸣心下感服。 重阳节宴后,宫中隐约传来消息,道是宋司膳偶然得了皇上青眼。又过了一段时间,宋司膳虽未晋升,但加了俸禄,大家私下议论更是不堪,甚至有人传说宋秋水曾于某日与皇上单独呆了一个时辰。大祈因立国颇有些不义,故特别注重治国声誉,女官制推行时就定下与后宫分列、绝不混淆的约定。故女官与皇上有染,极是招人诟病。 皇上确实是看上了宋秋水,皇后与谢贵妃都看出来了,皇后倒未置可否,这后宫总是要进人的,甲乙丙丁她无所谓;而谢贵妃坚持不可破坏女官与后宫分列的规矩,极力反对。皇上不管谢贵妃,只朝皇后暗示施压,皇后却之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欲成全他们。 此后,皇上偶有时间,就传宋司膳论膳食志、论饮食史,一时之间,宋司膳成了后宫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家多来奉承巴结。都说权力是最好的□□,宋秋水亦被天子之势所倾倒,两人郎情妾意,打起了眉眼官司。怀春少女,又得了众人相捧,渐渐把持不住。终有一日,皇上得了个机会,偷偷地把这道清丽的膳食品尝了去。 宋秋水满心欢喜地等着皇上纳她,她是真心倾慕这位至尊无上的君王。皇上让皇后把这事给办了,皇后猜测八成是生米已煮成熟饭,乐得做个好人,欲册封宋秋水为宝林。谁知谢贵妃得了消息,连夜求见皇后,道宋秋水原在家中订有婚约,夫家也是一名小官,皇上怎可与下臣争妻。皇后犹疑,道这也不算大事,着人暗示,让男方先退婚便罢。她不好说皇上已然得手,谢贵妃也不知是故意装作不知还是真不知,只一昧以不合规矩为由不依不饶。皇后夹在中间,很难做人,皇上极宠谢贵妃,谁知道转过头来谢氏又私下在他面前说什么呢。 入了冬后,皇上日理万机更忙,自从与宋秋水几度春风后,他因年下忙于政事,逐渐忘了这盘可口的膳食,不过是换个口味而已。皇后虽未册封她,但暗地里常常给以赏赐恩惠,她颇得了些实惠,在众人面前依然是形势大好,前程无量。 拖延之中,又近元辰了。小年夜,宫中祭灶。司膳司出了纰漏,祭品不丰,与往年有莫大差异。次日一查,结果竟是被宋司膳克扣了,且在她房间内搜出了克扣的食物。宫正当下要拿她审问,宣称要严惩。待皇后赶到,已是人赃俱获,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回天无力,只道年节下不宜重罚,逐出宫去。 池鹿鸣听到消息,赶去送行,这小半年来,宋秋水风头正盛,她并未去凑这个热闹,可此时无论众人如何传说克扣祭品之丑闻,她定是不信的,后宫这等手段虽阴鸷,但太过平常。她去送她,只是想单纯地去谢过这位出手帮助过她的同年。 宋秋水头发略有些零乱,脸色惨白,她一向柔弱,但此刻尚坚强;且她并未哭哭啼啼遮掩便去,反将手头事务一一理清,强自镇定地与其他司膳交接。众人颇为尴尬,都劝她收拾自己行李便好。池鹿鸣见她的作派大为震惊,不想她竟如此有责,换成是她,必是不会再管,当下心里对她更生敬重,自愧弗如。 除鹿鸣外,并没有其他人来送宋秋水,世态炎凉可见一斑。宋秋水交接好,又着手收拾自己的物品。皇后派人来传话,吩咐执行之人好生送她回家,凡她曾获赏赐,均让她带走,不得扣留。皇后果是善人,能容人,有母仪天下的大度,行事颇留余地。 池鹿鸣与宋秋水并无私话可说,临去时,宋秋水忽然朝她惨然一笑,有些诡异。池鹿鸣心下一惊,恐她像兄长池鹤鸣一样弃世,连忙赶上去,朝她道:"姐姐万勿灰心,此去一别,或许别有天地,万望保重。" 宋秋水听后,眼中含泪,转身去了。偷窃祭品之罪于一位女官来说太过不堪,这一届最为风光的女官就这样声名狼藉地逐出宫了,池鹿鸣再也没有她的音讯,也不知她的夫君是否如约娶了她。 除夕夜前,皇后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告了皇上,皇上闻后未发一言,或许天子本性凉薄。 ☆、弱肉强食今何时 过了元辰,随着春暖花开,宋秋水渐渐不再被人谈及,如一池水之中曾泛起一缕涟漪,复又风平浪静了。池鹿鸣还在浣衣局当着小差,她固然不喜欢这个差事,她倾慕司籍之职,苦无门路。尽管如此,她也不敢懈怠差事,她以此为立身之本,清楚地知道自己别无出路。 正月后,她获得一次休沐,她出宫去了沈宅,幸有此处还可作为她落脚之处。沈沉一直与上京有生意往来,但极少来京。守宅的仆人告知鹿鸣,石记的银子老爷已结清了,让鹿鸣不必挂怀。舅父并没有写信给池鹿鸣,许是他太忙了,又或许是他顾不上她这个外甥了。舅母当日离开上京时已有身孕,回蜀地后生了一个儿子,舅舅有了他自己的家,是人家的父亲了。 东洲照例有信来,由沈访娘执笔,告知池鹿鸣父亲尚安,母亲现在承担了很多家事,父母嘱咐她安心。沈访娘没有说自己,也没有提到池非也。池鹿鸣猛然发觉家人离她似乎很遥远了,他们的样子已在她脑海里模糊了,只有兄长池鹤鸣依然清晰地活在她脑海中。不论过了多少年,兄长的面容从不曾消褪,仍是当日他朝家人行礼告别时那个谦谦君子。 丘原亦留有一封书信给鹿鸣,拆开一看,已是年前所写,告知池鹿鸣他即将赴任,去京郊双河县任县令。他像个夫子一下谆谆教诲,教鹿鸣如何在宫中立足,言而总之,就是让她三立:一是立事,万事勤恳实干,此为无背景之人立身之本;二是立友,少种刺多栽花,与人和谐相处;三是立界,行事不可太过懦弱,可忍让但不可无限忍耐。鹿鸣如获至宝,奉若禁令。 池鹿鸣不知自己何时能再出宫,更不知丘原何时能再来上京,大约要年末考绩才能再来,并无必要留信。她又去书肆寻了几本书,宫中长夜漫漫,唯书为伴。历经几年战乱,现下大祈国泰民安,繁荣昌盛,有许多新颖的服饰与首饰,池鹿鸣心虽喜好,但并无余钱购买,她安慰自己反正她在宫中当差也用不上。 经过一家首饰店时,竟然遇见一位故人,卢不言因为弟弟进学也举家迁到了上京,如今在此店为伙计。他手脚勤快又头脑灵活,很得掌柜喜欢,视为左右手。两人相见都很高兴,他乡遇故知,可惜无酒可饮!国家的政治权力中心迁移,想必人人趋之若鹜,都涌向上京。 回宫后,池鹿鸣继续当差。浣衣局的工作重复单调,并不难铺排。一日,上司李尚服并两位司衣巡视浣衣局,事事不满,百般挑剔。池鹿鸣一再小心陪侍,李尚服尤是怒气冲冲。末几,又将池鹿鸣主管一职撤销,当即点了一位宫人杨采菊接任。众人皆愕然,此事毫无征兆,实属无妄之祸。杨采菊年纪尚小,出身上京远郊,平日并无显眼之处,与人交往亦不多,言行尤其拘谨。 池鹿鸣极感羞辱,恨无处可逸,当下与杨采菊交接了事务与钥匙。李尚服行事如此简单粗暴,偏又占着上司之名,并不拐弯抹脚,倒也直接得磊落。宫中的上位者无人在乎一个如此微小的职位,何况池鹿鸣在宫中毫无靠山,亦无人为其出头,光明正大被欺悔了,只得忍耐。 后有传言,原来这杨采菊的叔父负责织造采买,正与李尚服有差事往来,故李尚服投桃报李,提拔她上位。池鹿鸣无处探究传言真假,无论真假她亦无可奈何。未曾想到,微末之位亦有争持,实是可叹! 杨采菊年轻又资历欠缺,行事也毫无章法,并不能服众,但颇为得意,虽战战兢兢,也勉力为之。池鹿鸣打回原形,继续浣衣,凡杨采菊吩咐安排事宜,她一律服从,绝不反口;但杨采菊遇难事时,她也实在做不到心无芥蒂相助。她心里究竟有些放不下,私下独处时,亦作自省,自己竟不如冬儿一介农家女大度。 大家磕磕碰碰了一个月,差事勉强应付。 一日晚间,惠妃的宫女送来一件衫裙,让她们连夜洗了晾干,次日晨起即要。此本是小事,奈何杨采菊年轻不知轻重,接过时嘟哝问:"贵人又何止这一件衫裙,未必急要。" 偏惠妃的这位名唤桂阳的宫女性格极是暴躁,以为采菊是责她狐假虎威,当下不快,又大声责骂她放肆,竟敢妄论贵人。 杨采菊言语不利索,又不敢与她对骂,但自恃品级比她高,也不乐意受她辱骂,遂脸色不豫。桂阳气性极大,又骂她摆脸色,骂完又呵令她立即亲手清洗。杨采菊更是生气,她本不善辞令,只是冷脸不接,但并未以言语冲撞于她。 惠妃因其父攻打旧京立有军功,在宫中颇有气势,其宫人平日也架势十足。桂阳不想一个浣衣局小小管事竟对她如此不敬,不依不饶,非让杨采菊接了衫裙过去。 杨氏不肯,桂阳伸手捉她的手过来拿去包袱,采菊亦极是执拗,用手撇过。采菊更气,伸手欲掌掴她,采菊忙用手去挡,只听见嘶的一声,她的指甲划破了桂阳的衫袖,抽出一道丝来。桂阳当下大哭大闹,直道此衫为惠妃赏赐,必要采菊给个说法。 浣衣局众人不想桂阳先行动手打人还如此泼辣,皆不知所措,池鹿鸣速让人去叫司过来处置。 宫正与李尚服都匆匆赶来,李尚服颇为难堪,不分青红皂白即斥令采菊向桂阳赔礼。采菊和泪向她赔了不是,但桂阳仍是不肯罢休,叫嚷要禀告惠妃自己遭浣衣局鄙视。李尚服无奈,又让采菊赔偿她。采菊不能辩解,只是一昧哭泣。李尚服为息事宁人,自去采菊屋里开了她的箱笼,取了钱两赔偿桂阳,又再三赔礼,这才了事。 李尚服一路陪着笑脸,亲自送了桂阳一路出去,毫不顾及采菊与浣衣局。待她们走后,浣衣局众人大为气愤,皆是不平。采菊站在自己大开的箱笼前,坐在地上委屈得号哭不已。她家中江不宽裕,往日多劳叔父接济,进宫当差本是为了银子;况且今日之事她实是委屈,桂阳动手在前,她只不过挡护自己而已。 大家皆生兔死狐悲之感,惠妃宫人实在嚣张,采菊并无大错,只是不善周旋而已,想她小小年纪,当众受此羞辱,难以生受。但这样的事,又去哪里说理,无人会为了这等小事惊动惠妃与皇后;即使说道起来,两相争执,也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宫正并未再对杨采菊行罚,严令大家勿要再议是非,好生当差,叹了口气离去了。 待宫正走后,池鹿鸣扶起杨采菊,替她擦过脸,安顿好她,又替她关上房间门才出去。经此一事,她自己亦很沮丧。她原是对杨采菊与李尚服不满,她无权无势便可随意被人更换,何况更换之人并不如她;可今日杨采菊比之惠妃宫人,亦是无权无势,故也无辜被欺凌,反要其赔偿。池鹿鸣忽然感觉深深的悲凉,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可免于此卑微之处境。她们都太弱小,连自保都不可做到。 次日,李尚服未亲至,一位司衣过来传令,仍让池鹿鸣主管浣衣局。杨采菊再无争强之心,比之从前更为沉默,每日只默默应差。从此,池鹿鸣行事更是谨慎殷勤,对各宫来人,无论大小皆为有礼,逐渐得了谦卑顺从的口碑。 夜深人静之时,池鹿鸣偶尔想起往事,想起外祖母大长公主,若是看到今日脱胎换骨的她,公主是该高兴还是要伤心呢?想着想着,总要泪湿头巾。次日晨起,她收拾好自己,仍是一幅忍耐顺从、低头伏小的模样。忙忙碌碌中池鹿鸣都不及过多地可怜自己,日子就在这样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飞逝而过,她十八岁了。 ☆、人生所贵在知己 池鹿鸣捱了几个月后,终于又轮到了休沐,她迅速递了牌子出宫而去。自入宫以内,她先是被打入浣衣局,后起起落落,再又见过宫中冷酷欺凌,她已隐忍了许久,亟需要一个宣泄。 池鹿鸣出宫后未如以往一般回沈宅,她直奔双河县而去,她要去找丘原,她只想见到他;见到他以后,她要毫不顾忌地向他倾诉这份耻辱。 池鹿鸣向车马行租借了一匹马,老板一听她要往双河而去连连劝阻,道此时正是汛期,双河三面环水,恐陷在那里不得返回。池鹿鸣毫不犹豫,一心要去,若是洪水滔天迫使她滞留在那,能与丘原长伴,岂不更好?此刻她可不愿意去想回宫点卯之事,这个浣衣的鬼差事有什么可以让她惦记的,至于后果,今日的她想放肆一次,不想去想。 池鹿鸣一路策马而去,行人稀少。官道一边临水,洪水果然已逼近岸边,浑浊的双河水似乎要漫及路边。幸好自今日凌晨已然停雨,眼下洪水虽未退,似乎也不会再涨。 池鹿鸣心定了些,一面走一面向路边老农打听汛事,路人众说纷纭,莫衷一事。不过,不论是谁,见她孤身一人出行,总是好心劝她回去,待时日好了再出行。池鹿鸣哪肯罢休,仍一意前行。 许是行人稀少的缘故,池鹿鸣策马疾行了一个多时辰即到了双河。她赶到县衙,除了一个老门子,空无一人。老门子告诉她,所有人都在堤上,只余他一人守着这空衙。 想来亦是,此处毗邻上京,若是失守,直接关联京都,是故上上下下全力以赴守堤护家。池鹿鸣二话未说,掉头往堤上去,这不难找,眼下都是往那里去的劳工与送饭送水的妇人,她跟着走即罢。 池鹿鸣在堤上找了约摸一刻钟,很快就发现了丘原。不是丘大人太耀眼,实在是他跟其他人太格格不入了。别人都是一身泥泞,唯有他全身依然干净清爽,这真是一项奇怪的技能,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做了什么,竟然都能保持整洁。池鹿鸣心虚地看看自己,经过一个时辰的策马奔腾,早已是尘满面,土满履,与丘原一个男子都不能比。 忙碌的丘原也发现了池鹿鸣,一个女子牵马出现在这里,让人不注意都难。丘原交待了旁人几句,匆匆走过来,笑吟吟部道:"你怎么来了?" 池鹿鸣回道:"怎么,不许我来?"说完,未及假装生气,她自己先忍不住傻笑起来。 丘原不接她的话,掠过她的汗湿的头发,怜爱问道:"累坏了吧?"忙叫阿屿去弄水与干粮来。仅此一语、仅此一掠,池鹿鸣全身的酸痛霎那间都消失了。为了这一刻,她走遍千山万水亦心甘情愿!于万千人热闹的大堤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见其他,唯有彼此。 阿屿很快送来了水,还有黑乎乎的豆饼。丘原有些不忍,轻声问阿屿可有其他食物,阿屿面作难色。丘原吩咐阿屿送她去街上找些吃食,池鹿鸣哪里肯与他分开,只道很好,抓过即吃。 她咬了一口,豆饼粗糙得很。她怕丘原担心,又忙喝了口水,拼命咽了下去。只是若要她道一句好吃,实在是违心做不到了。丘原见她尚不介意,他自己也着实饿了,也大口吃起来。 用过便餐后,池鹿鸣逐渐恢复了精神,与他絮叨起自己无故被撤换一事。上次她还兴冲冲地写信告知丘原,她终于脱离了浣衣,回到女官之职,未想仅仅三个月就被打回原型。虽然因为杨采菊的不善周旋得罪慧妃宫人,她又复职。但一降一复间,她曾经的愤怒与沮丧,甚至还曾有过的嫉恨,她都不想在他面前遮掩,她相信他都能理解。 丘原拿过鹿鸣的手翻过来,看着上面的茧子。池鹿鸣忽然有一种预感,感觉他要对自己教育一番。她气上心头,倏地抽出自己的手,抢先阻止道:"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类的话!"说完,她气乎乎地别过脸去,赌气地看向浑黄的河水。 丘原被她孩子气的举动惹笑了,摸着她的头道:"我又不是你的夫子,不必教你孟子。"一边说一边将她扭向自己,强硬地拿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认真向她道:"不平则鸣,人之本心也。你当时能平静地与她交割差事,没有吵闹,又继续浣衣,已然很不错矣!" 池鹿鸣闻言心下诧异,仔细端详他,问道:"你当真是这样想?自小我的外祖母与母亲就要求我不可怒,不可妒......" 丘原笑道:"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傻丫头。"东洲人兴称自家女孩儿为丫头,从未有人叫过池鹿鸣丫头,这在旧京是对下人的称谓。此时听到丘原这般呼她,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是侮辱,反而感觉分外亲切,抬起头朝他嫣然一笑。 丘原见美人一笑,心下熨帖不已,趁她顺了意,进而言道:"人于逆境中,一言一行更要守正,不可叫人寻了错处。对新任者,无论她如何得位,与之相处更要谨慎恭敬,方显你之修养,勿失风度勿弃教养。"池鹿鸣点头应了,不知为什么,丘原这样娓娓说来,她便能接受,不像小时候那样反感教诲,不知是因为她长大了,还是因为所教之人而异。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阿屿跑过来,道州府的人就要到了,县吏们正在找丘原快去准备接待上官。好为人师的丘原还有一肚皮的社会学常识要教给女学生,此时都不可行了。饶是事情紧急,他依然不慌不忙,先自己从容站起,又拉池鹿鸣起来,尔后给自己整好衣裳,又给池鹿鸣抚好衫裙。他一面抚去她衫裙边的尘土,一边道:"女孩儿可最要洁净。" 池鹿鸣羞红了脸,她自幼被服侍惯了,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洁净伶俐的人。她正要自辩,忽然想起一人来,姜惠卿亦自幼被人服侍,但她一直很干净清爽,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蜗居小院,荆钗布裙,也确实比自己干净爽利。 临去前,丘原郑重叮嘱道:"忍耐,唯有忍耐。"池鹿鸣未及细想,恐他误事,连连应诺。及至丘原走后,阿屿奉命送她回县衙。池鹿鸣拒绝了他,州官来视察必不是片刻之事,自己何必留在此地惹丘原牵挂。她看了看天,应该还来得及赶回去,她帮不了丘原,但亦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阿屿留她不下,要了些水与干粮,便送她出城。阿屿话不多,两人默默下了堤,穿过街道,转而向郊外官道去。池鹿鸣忽然问道:"阿屿,你们夫人是怎么样的人?" 阿屿不解,不知从何答起,况且叫一个老实人与外人议论主母总是不敬。池鹿鸣忙解释道:"你家公子如此这般心性,我在想都是丘夫人教养得好。"丘原为遗腹子,生养皆由母亲,一介失夫民妇竟能教养出如此心性的孩子,实在令人敬佩。不知不觉中,池鹿鸣爱乌及乌,对记忆中那位严肃的妇人充满了崇敬,还有一些亲切。 ☆、心有灵犀一点通 见过丘原后,池鹿鸣当差安心了许多。两人分隔两地,或许正是上天垂怜,让他们彼此努力,终有一日,或可求圆满。 再一次休沐时,池鹿鸣回到沈宅见到了舅父沈沉。他奔走于各地,行商坐贾,贩贱卖贵,家私越积越大。他又纳了妾室,儿女也愈加多了。 沈沉仔细询问了池鹿鸣在宫中的境况,尔后又说了许多权势与机遇之类的言论。池鹿鸣起初愚笨,不明就里;后来明白舅父是鼓励自己转换身份,从女官变为后宫嫔妃。池鹿鸣不敢相信出身名门且一向洒脱的舅父竟会作此种之想,不敢置信,后又觉得羞辱。 在池鹿鸣的认知里,以女儿联姻作为家族晋身的阶梯是黎海棠那等人的使命,她自小明白自己势必要服从家族联姻,但并不需她作出如此巨大的奉献,她曾经有足够的资本在相应的范围内顾及自己的情感与喜好。 一向风流倜傥不涉朝政的舅父不知什么时候也变了,这让她很郁闷。他是男人,不知道后宫的倾轧,宋秋水就是活活的例子,她永远不会作此念想。更何况,大祈段氏终是篡夺大祈,她现在虽入宫役差,但不等于她心里可以毫无芥蒂。 池鹿鸣忽然发现,她既做不到如梅凌寒一般舍身保家族,又做不到像徐一往那样忘却从前。她向舅父自嘲,她只有认命应差受苦。但私下里她在暗自庆幸,她尚有丘原!尽管丘原并未向她表白过,可是两人情意相通,是能彼此感知的,并不需要多言。 又过了几个月,她寻了个机会积了两天休沐,再一次踏上去双河县的路。 双河因临近上京,成为京外商旅云集中转重镇,逐渐热闹,长街上人来人往,甚是一番繁荣。对比之下,池鹿鸣遥想故地,也不知旧京如今衰落至何等地步。 池鹿鸣很顺利又到了县衙,她今日着一件浅紫衫裙,惯常带着帷帽,便于出行。丘原正在衙内办公,见她来到极是高兴,含笑相迎,心里也仿佛开放了一朵眩目的紫玉兰。 双河县衙因为新设才新修不久,虽不如京中衙门气派,但很是精致,一应物品皆新,院子里的树木也才新近移栽。丘原就歇在衙门后面的宅子里,卧室颇为宽敞。窗前两棵白玉兰尤其高大,粗厚油亮的绿叶上缀着一朵朵硕大的白玉兰,芬香溢鼻,让宁静的院落别有生气。 池鹿鸣见了很是喜欢,感叹也不枉她跑了这么远。丘原见她如此更是开心,亲自端水给她洗脸,并附在她耳旁说:"以后咱们种两株紫玉兰。"去了帷帽的她,一路骑马跑得娇靥如霞,脸上还有汗珠,并可见面颊上的茸毛。她听后点了点头,眼睛明亮放光。这是他们二人的约定,亦是盟誓,她懂! 就在玉兰树下,池鹿鸣匆匆用了些膳食,两人相约晚上去街头寻些北地特产大快朵颐。 池鹿鸣还有很多话要跟丘原说,上次堤上匆匆一见,她有太多的委屈与辛酸上次未及倾诉。丘原始终是一个良好的倾听者,他从不打断她,总会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再与她说道。 池鹿鸣向他细细诉说了当日之事,现在事情已过,她似乎不再那么难堪了;又或许是她在丘原面前从不要避讳与遮掩,可以把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 就像现在,她嘟着嘴毫不掩饰地说她被替换后很是恼怒,并不愿意听从杨采菊管制与安排,还嘲笑杨采菊不擅理事。随后,她又说了惠妃宫人仗势欺人,除了气愤她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助。 丘原见她像只气鼓鼓的阀子,渐渐又偃息旗鼓,煞是好笑。待她说完,连忙递上一杯水,像一个称职的仆人,鹿鸣不免失笑。 丘原再与她细细论道:"为何李尚服可以轻易将你换下,用她的人?"这个问题鹿鸣视为耻辱,不愿面对,也不肯深究。丘原认真地注视她,必要她回答。她低下头,不甘道:"自是因她与采菊叔父有利益往来。" 丘原又问:"这是她的动机,我问的却是你为何难以招架?" 池鹿鸣立刻爆发:"我怎能招架,她职高权重,我又如何反抗?" 丘原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焦躁,安抚她道:"是,你即便反抗也无用。"他仍不急不躁继续发问:"我问的是你为何能被轻易撤换?" 这个问题池鹿鸣未曾细想过,她张口结舌,不解地看着丘原。丘原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怜爱她受了委屈,与她解释:"如果你有人所不及,她即使要讨好他人,也难以将你撤换,除非她能找到替代你之人。" 池鹿鸣想了想,心情更为低落,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很容易被替换?" 丘原说话极是和缓,让人莫名信服:"对,所以你要成为不可替代,或说是难以替代之人。" 池鹿鸣望着丘原,她尚不知道自己有何底气可以成为不可替代之人?但她明白了丘原的意思,她要让自己有底牌与人对抗,让人不可轻易动自己。可是,这谈何容易。 丘原见她已悟,不再纠缠此话题;又见她陷入深思,恐她灰心。这不是一时半刻或可解决的问题,他现下亦无法庇护她,只能由她自己去摸索独自去走。他不想她不快,拉她起来,欲陪她去外面走走,要介绍他管辖的双河县给她认识。 丘原与池鹿鸣策马游了一圈,不知不觉到了双河的白沙山,两人下马,徒步登山。 白沙山高且陡,山谷处有一潭,潭底有又细又白的泥沙,故而为名。秋季登山,天高云阔,树木苍郁,山涧流水淙淙,让人忘却尘世种种不如意。 或是回归山林,池鹿鸣兴致突起,雀跃上前,抱住一棵耸入云霄的高树,仰着头道:"我愿在此终了一生,听晨钟暮鼓,望云起云落。"或许是丘原见过她最落魄明沮丧的时候,她从不需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或许是他们彼此携手走来,她总是乐于与他分享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丘原静立,微笑和她,她的一举一动总是让他充满欣喜与爱怜,看她此刻像个孩子一般纵情纯真,他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她明明是一朵人间富贵花,只恨自己现下不能供养。 两人继续登山,及至半峰,池鹿鸣体力不支,见山顶尚远,极感疲倦,索性坐地耍赖。丘原摒住笑,再三劝解,池鹿鸣恃宠生骄,不愿起来。丘原无奈,别起长衫,与池鹿鸣席地对坐。 池鹿鸣笑道:"夫子,可是要训小女子也?" 丘原故作正经道:"非也。"池鹿鸣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要用何招数。丘原忽然捉住她的脚,池鹿鸣满脸羞愧,忍不住呵道:"不可!" 丘原抬头正色道:"若不拍打,只怕你明日下不了地。"他满脸正气,并无纤绻旖旎之意。池鹿鸣定了定心,倒是她想歪了,看低了他。 丘原用手巾隔着,再拍打小腿至脚踝处。他满脸虔诚,一丝不苟,仿佛是个合格的医士。池鹿鸣收敛了羞愧,默默端详他,她有许久未受到过爱护了。或许,命运曲折就是为了让她遇见他。如此想来,再苦再痛,亦有所值,即使是这片刻的温情与爱怜。 丘原将她两腿逐一拍打放松后,又扶她起来,为她拂去尘土。池鹿鸣略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嬉闹,彼此继续朝前攀登。虽未言笑,却于一举一动、一眸一望中,皆是甜蜜与默契。 近山顶处,有一相士朝他二人招揽生意。二人无意于此,并不打算停留。相士道:"郎君好面相,是为栋梁之才。"丘原与池鹿鸣相视而笑,放慢了脚步。相士又道:"郎君娶得好妻,土生金旺。"池鹿鸣厌倦这些江湖术话,径直前去,丘原谢过他,亦追去。 丘原追上池鹿鸣一看,她面色颇为不豫,丘原逗笑她道:"这位小娘子,不是属土,怕是属火?" 池鹿鸣哑然失笑,顿了顿,道:"我还真是属火。" 丘原大喜道:"火炼真金,正是绝配!" 池鹿鸣见他一团喜气,也笑出声道:"这天下事,到了你嘴里,总能圆上一个说法。" 丘原装作委屈沮丧道:"小娘子是笑话我如那相士一样随风摇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池鹿鸣笑过,如胶似漆的两人,彼此心心相印,再是无聊的话题也能品出别样的滋味。 他二人又向前边走边聊,因从相士谈论到算命,鹿鸣道:"平生最厌算命,若算出来不准,固不必信;若准,事事已然预定中,生又有何意?" 丘原想了想,诵道:"命运之于人生,犹作物之于饭食,虽酸甜苦涩尽在其中,然主料在手已。且预知其滋味,则尝之无趣矣!" 池鹿鸣惊道:"你竟是我肚里的蛔虫,能应声!" 丘原笑道:"这是我曾于书上读过的,前朝也曾有人言及于此,倒与你今日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池鹿鸣素来对杂书最为好奇,忙问是何书。 丘原使劲想了想,赧然道:"实在记不得了,只记得是一位孙郎游南岳与僧所言。" 南岳衡山,那是少年梅砚寒曾说过的佛道并存之地。池鹿鸣失笑间忽然惊觉,至那年砚寒从南岳取其竹制扇送她,至今已近十年矣。她从豆蔻年华走来,已经历了千山万水,心如沧海桑田一般。如今立于山丘之上,看远处云雾,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黄昏将近,他们逗留得晚了,见山岚霎起,加快了步伐下山。正走着,忽然后面响起一阵马蹄声,一队人马策马疾行而过。池鹿鸣正说着话,未曾留意,丘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一旁,自己站在道外护住她。池鹿受了惊吓,下意识里刹住了话头,惊呆地看着丘原。 丘原不以为意,甩甩了衫袖,温柔地看着她:"嗯,你继续说。" 池鹿鸣哭笑不得,仰着吓白了的小脸,颤声嗔道:"太危险了!" 丘原面对这样一个可人儿,只愿与她日日相偎,共添红烛,读书论道,彼此长伴。然他家资微薄,初登仕途,大丈夫不先立业,又以何为家。他抑住自己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轻轻拉过她的手,道:"走,下山!"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也顺从地跟随,两人步调一致,仿佛这是一生之路。 作者有话要说:附:孙郎于南岳与僧言 陇上孙郎与友三五人游南岳。友入庄尽香求签。唯孙郎静立于旁。只观庙宇。 一僧见,怪之,进而问曰:"施主何不问卜?" 曰:"能卜何?" 对曰:"凡因缘命运,皆可问诸佛。" 孙郎笑曰:"命运之与人生,犹作物之于饭食,虽酸,甜,苦,涩尽在其中,然主料在手已。且预知其滋味,则尝之无趣矣!" 僧惊曰:"施主慧根颇深,若于鄙处修行,必得大智慧。" 孙郎笑作曰:"身非菩提树,心非明镜台。来去无一物,何用躲尘埃?" 僧闻,拜而进曰:"贫僧已悟,承蒙点化,愿为徒从。" 孙郎长笑:"僧师从于俗,为之圆矣!" 僧再拜而言:"师傅已得大逍遥与大自在!愿为徒。" 孙郎曰:"僧,俗,师,徒,只在表象,若有因缘,后必再见,此非问卜可知也,乃人行,临了,再送 一淄与你:"问天天不知,问地地不晓。逍遥不逍遥,只有心知道。 ☆、可怜无定河边骨 来往于上京与双河县双城的生活仿佛给池鹿鸣投射了一束阳光,给她前路迷茫而又窒息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希望。因为有了希望,所有的辛劳与委屈都不再令人绝望,而这一切皆是因为有丘原。有了丘原,池鹿鸣的心房被填满了,不再是空荡荡的;在这北地异乡,她也不再感觉孤独。 又一个休沐日,池鹿鸣刚到双河县衙,两人正要出去,衙役来报,去岁凶案的父子已有人来认尸。丘原一听连道甚好,这个案子许久了,找到了凶手却未找到被害人家属,故迟迟未能结案,久悬于此。他立马问道,可确是家属?衙役回道,他们已盘问过,情况基本吻合,想必是苦主家人了。 丘原歉然向池鹿鸣别过,让她先休息,待他处理了公事再说。池鹿鸣跑了一两人个时辰的马,许是见了心上人,她并不觉得累,反而精神百倍。池鹿鸣从未见过办案,心生好奇,调皮跟去。丘原允了,让她躲在大堂屏风后面,以观一二。 池鹿鸣一心要看看丘原平日是如何办公,或许心里装了一个人,就会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极感兴趣。念到此,她憋不住露出甜蜜的笑容。她从屏风后盯着她的丘原,一眨不眨。 双河县令丘大人端坐堂上,堂下有一老妪,旁边有一位手抱婴孩的妇人,两人皆在痛哭。另一边还立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他看着母亲与阿婆,满脸木然。想来这确定就是苦主家属了。只是不知何事,使这家妇孺悲惨如斯。 在众衙役的劝慰下,苦主哭声渐小。从池鹿鸣这边只能看到苦主的背影,老妪头发灰白,低声抽泣,全身颤抖,不可制止。妇人顾不上她,她擦了把眼泪,恨恨道:"请大人作主,一定要癣凶手正法!" 丘原见妇孺老小失去依靠,心下亦极是不忍,忙道:"此案当时便已告破,人犯二人今年秋后已伏法问斩了,夫人尚可安心。" 那妇人听闻后,转过头,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大人,我家官人与阿公是因何事遭此劫难?"池鹿鸣听闻这声音很是熟悉,但她看不见说话之人的正脸。她走近屏风,仔细一瞧,那妇人却是姜惠卿!鹿鸣不想惠卿命运竟如此坎坷,当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县丞快步上来,细细与姜惠卿说明了案件原由。原是他们师徒二人自旧京来双河后,租赁在城郊,以屠宰为业,因手艺甚好,得了些银钱惹来觊觎。去岁深冬的一日,有同村二人在外赌输了,心生歹念,于午夜潜入他们屋内偷盗。 不想惠卿的阿公正好到院中起夜,两歹徒恐被他发现,遂杀了他;又一不做二不休,进屋将阿公的徒弟也杀了,可怜他还光身在睡梦中未及醒来。两人拿了银钱而去,当夜又赌个精光。 次日寅时,因师徒二人未按时去约定的主家宰杀牲猪,人家寻上门来才发觉。里正报案后,丘原当下便带了仵作与差役去查。此案为歹徒二人临时起意,故遗留痕迹较多,倒不难查,仅两日就将凶手缉拿归案。 因命案被害人二人是外乡人,丘原他们颇费了些心思,发了公函到旧京,几经辗转才通知到姜惠卿。待她扶老擕幼而来,已过了大半年了。 想来这位阿公就是惠卿奶娘的后夫,常亥的继父了。他的徒弟必是姜惠卿后夫了,那个抱在手里的孩儿应该就是惠卿与阿公徒弟的孩子了。 姜惠卿苦苦追问:"所有财资都抢劫一空,未留分文?是否还有其他遗物?"众人见她不问二人遗体何在,是否已安葬,只问财资,都有些愕然与鄙视。 县丞答道:"二人确是当夜挥霍一空,尚有一些衣物用具,与二位的骨灰都收好在此,只是一直未寻到家人。现夫人认领,下官立刻着人拿来。" 姜惠卿见二人财命皆丧,留下这老的老、小的小,饶她再是好强,也急得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老老小小见她如此,更是哭成一片。 池鹿鸣急忙从屏风后冲出来,向丘原道明与姜惠卿有旧,请他看顾一二。县丞忙道:"池小姐不用吩咐,这位夫人实是可怜,在下也自当妥善照料。"众人将姜惠卿抬到后院客房,着厨役烧汤奉来,又安置了老小三人。 姜惠卿奶娘因儿子逝后镇日哭泣而致目力不好,一时尚未认出池鹿鸣来。鹿鸣抱过婴孩一看,是个女孩儿,问了一下尚不到两岁。他们两代四人虽不是原配夫妻,却也于乱世中组成一个和睦之家,谁料竟遭此横祸,实在是苍天无眼,叫惠卿受难。 灌了些汤水下去后,姜惠卿悠悠醒来,她见池鹿鸣在此,不及惊讶,两人相拥痛哭了一场。哭罢,姜惠卿又悔又愧,哭道:"是我让他们来上京的,我想着在新京辛苦几年,就可买些田地或做个营生,再不用出苦力了,是我害死了他们。"姜惠卿一向长于计划也颇有眼光,可她运势实在是太过不好。也不知他们几人究竟是谁害了谁,只能说是前世因果了。 见惠卿伤心自责,奶娘在旁边叹道:"我的儿,都是命,这都是命。"惠卿是她奶大的,她视惠卿如亲生,更心疼她千金小姐却命途多舛。 姜惠卿闻言,含泪愤道:"我就不信,我就不信这是我的命!" 池鹿鸣见她如此不甘,更觉伤心。可怜她拖着一儿一女,一个乡间妇人,又要以何为生计。她拿过手巾,擦过惠卿的脸,劝道:"你去老家找姜伯伯,他必会留下你的。还有明卿,他是舅舅,可一起照顾外甥的。" 奶娘也道如此甚好,让惠卿不要管她老婆子,将她送回旧京郊外老宅就好,力劝惠卿去投奔她父亲。她以己度人,天下无不爱儿女的父亲,姜复来必会接纳她。 池鹿鸣怕惠卿不肯向父亲低头,又以自身喻道:"我家现下也靠舅父扶持,没有舅舅不爱外甥的,更何况姜伯伯还在。" 姜惠卿冷笑了一下,反问她:"那你现下为何在此?"池鹿鸣语结,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姜惠卿又道:"人都是要靠自己,况自那时我离家出来,就不会再回去!" 不管池鹿鸣与奶娘如何劝说,姜惠卿执意不愿去投奔父亲。池鹿鸣知她气性,只得作罢。娘见惠卿一意孤行,又骂自己已死去多年的儿子常亥,只道都是他害了惠卿,否则跟着卢公子何至于此。 奶娘不知道卢公子现下也不是公子了,而是卢小二。然而若姜惠卿若跟着他,倒定不至如此境地。池鹿鸣知晓卢不言此刻就在上京,亦未婚配,可她看了一下惠卿已有一儿一女在侧,这二人岂能再续前缘? 次日早膳过后,池鹿鸣就要返回,她要赶在晚膳前回去点卯,她只有两日休沐,万不可逾期不归。她将姜惠卿拜托给丘原,丘原让她放心,他会筹些善款与姜惠卿安家,并着人送她们回去。 池鹿鸣想了想,仍不放心,又匆匆写了一封信,请丘原务必找人带给石城的姜复来。她在信中将姜惠卿的现状告知,拜请他看在卢夫人面上不计前嫌照管她。丘原请她放心,承诺他必会办妥此三事,又递上干粮给鹿鸣,再三嘱她一路小心。 池鹿鸣抱过姜惠卿,与她告别。两人俱是泪眼朦胧,不知何年可再相会。 ☆、梅花香自苦寒来 池鹿鸣告别姜惠卿回宫后,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浣衣局主事的生活。或许因为姜惠卿不幸遭遇的对比,她对自己的命运感到知足,也更加知恩,不再如往昔一般自怨自艾,毕竟她现下对比姜惠卿来说已经好太多了,生活似乎又有了坚持的意义了。 忙忙碌碌中到了夏日,宫里发冰炭银,池鹿鸣带人去司簿处领了再分发给大家。全部发完后尚余了四份,想是司簿发放时有误。众人皆道反正已领出来了,不如再分了。池鹿鸣不想贪此小财,道不义之财非吾所有,制止了大家在非分之想,着人送回了。果是司簿发放有误,她正在烦恼需自己赔偿,见送回后千恩万谢。众人皆道这浣衣局虽处低贱,行事却如此磊落,皆为诧异。 又捱到了一个休沐日,池鹿鸣出宫去往沈宅,她收到了丘原的信函。丘原在信上说诸事皆已办妥,她写给姜复来的信已送到,姜复来虽未亲自回信,但着人带了一点银子给惠卿,姜明卿自此一直与惠卿保持书信往来,总算是给了姜惠卿一个依靠。姜惠卿自己不愿返回旧京,想来也是,她一介女流,携老扶幼,到那里如何为生。她现下有了父亲支助的银子,丘原也为她筹集了一些善款,她就在双河买了个小宅子,并接了县衙一些打扫活计,倒也可以勉强度日了。池鹿鸣吁了一口气,安下心来,丘原办事果然妥帖。她又想起姜明卿,算来他也十七了,不知现在如何。 池鹿鸣回宫后次日,梁尚功着人来唤她,池鹿鸣不知梁尚功找她有何事,不敢耽搁,更了衣速去。见了梁尚功,竟有一件极好之事。原是有位司计升迁,司簿推荐了她补职,梁尚功顺水推舟允了。这个调职来得极是突然,让她猝不及防,虽只有八品,但终不至于在浣衣局当一辈子差了,她甚是欢喜。 池司计也推荐了浣衣局一位勤恳可靠之人接任她,然后即交事务交割清楚,赴新任而去。司计的工作较之浣衣局完全不同,在这里她只需管好自己工作即可,不像在浣衣局有许多事需要她与人周旋协调,这里倒更是考验她的耐性。 很快,池鹿鸣就觉得司计这项工作极其枯躁。她所认识的人里面,似乎只有梅砚寒算术最好,他喜爱《九章算经》之类的书,亦如他喜爱经史子集一般。不知砚寒现在如何,他绝对想不到她在宫中洗了几年衣服,他现在也十九岁了,想必都成亲了。 日子就这样溜过去了,池鹿鸣事务较之以前少了许多,这里较之浣衣局轻松很多,众人有很多闲暇传播宫廷消息。夏末时,听大家说皇上的哥哥宝庆王回京了。池鹿鸣好奇问道:"他去哪儿了,可是皇上派了他的差?" 众人笑道:"皇上哪敢派他的差。"池鹿鸣听了很是惊奇。有一人与她解释,宝庆王发妻与儿子被祥清帝所杀,他伤心至极,自大祥立国后一直独居上京郊外的狮山别墅中,皇帝不忍他如此自苦,再三相请,他才回京。 又有一人说这位王爷才学造诣颇高,极受天下文人追捧。大家都道祥清帝残杀妇孺,天理不容,故而灭国。说到祥清帝,池鹿鸣沉默了,她当然记得这回事了,还记得那个孩儿。 一人又问:"王爷此次为何又肯下山回京了?" 另一人神秘道:"据说是要给他定新王妃了。" 今年是大选之年,想必就是这回事了。池鹿鸣想男子终究不如女子长情,估计沈访娘是永不会再醮的,她又想起了池非也,他是四岁还是五岁?池鹿鸣有点记不清了。东洲离自己太远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依稀只记得大概的轮廓。待她的役期就满了,她出宫后就找一处宅子,与丘原种两株紫玉兰,再度过一辈子。 一日,梁尚功检查账目时发现几处差错,追究下来,事涉池鹿鸣与另两人。那两人急欲争辩,分别道是何种何种原因所致。梁尚功平日行事极是严格,听后煞是不喜。她见池鹿鸣不言,遂转头问她原由。池鹿鸣惭愧道:"事有纰漏,甘愿认罚。"梁尚功甚为满意,训斥了那两人,最后罚了三人以示惩戒。 事后,那两人埋怨池鹿鸣,指责她为讨好尚功自行认罚,反带累她们。池鹿鸣并无卖友求荣之意,只是心下所想当即说之,不想却得罪了同侪,很是郁闷。她本是新来,此后更被疏远,她虽不乐,但亦无法。她自小一向人缘不佳,也不过多纠结,一人独行。 秋季过完了,轰轰烈烈的选秀也落幕了,皇宫入了几位新人,很是热闹了一阵。听说宝庆王并未选中王妃,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后宫传闻他对前妻坚贞不一,他顿时成为女人们心中的男子表率。然而宝庆王在前朝声名并不好,士大夫私下都道他是真名士自风流,他自回京后就与众文人流连烟花之地,把个上京弄得文风与青楼并盛。 进入冬季后,池鹿鸣夜间或是看书,或是练习珠算。冬日夜短且寒,她依然坚持练习不辍。她手上冻疮很快又复发了,红肿且痒,她从御膳房央人要了些白萝卜泡在热水里,才逐渐好些。随着时日增长,她逐渐熟悉了司计的工作,珠算也有了长足长进,虽不是最好,倒也位于前列了。这让她极有成就之感,没有什么比自己掌握一项技能更能让自己开心了,她想,或许她了去后可以做个女掌柜。更让她开心的是,年节下,丘原要回京考绩了,他们又能见面了。 ☆、海到尽头天做岸 待池鹿鸣下次休沐出宫时,她忽然心下一动,想去看看卢不言。她自某日在上京遇见过卢不言后,一直保持联络,在此地,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旧京故人。 或许是她在双河县见过姜惠卿,或许潜意识里想对比他?或许只是因为她无聊,没有去处而已。待池鹿鸣悠闲地闲逛到了卢不言所在的珠宝铺,并没有见到他,她亦不好问,就自己看看。当差的小二都是人精,见她孤身一人,服饰平常,且未有车马仆人相随,懒怠招呼,自随她去。 池鹿鸣确实并未有购买意愿,她哪有多余的银钱买这些,好在她在宫中当差,并不用穿自己的服饰,倒少了攀比,亦减了花销。以贾得乐,已不是如今的她可以消受的。 她呆了一会儿,仍未见卢不言。她本是一时性起,并无正事,正欲离去。这时从里面的厢房出来几人,起头打帘的正是卢不言,他微躬着身子,满面笑意,殷勤招呼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女客。 池鹿鸣见那二位客人不由一惊,竟是曾亿与黎海棠与姑嫂。她不想会在上京遇见东洲故人,况且这两人更令她尴尬。正欲回避,卢不言已然看见了她。作为生意人,接一顾二是基本功夫,他急忙招呼道:"池小姐也来了?"池鹿鸣嗯了一声,避过头去,她并不打算与她们见面。 然而卢不言极是热情,忙道:"真是太巧了,这位曾夫人也曾在京城,也知道姜小姐,或许你们二位也认识?"他转头又向曾夫人黎海棠介绍池鹿鸣。黎海棠略为惊讶,但她见了池鹿鸣朴素寒酸的样子,顷刻有了自信,甚有些得意。如今她贵为夫人,穿金戴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黎海棠旁边的曾亿一见池鹿鸣,他乡遇故友很是兴奋,连忙上前见礼,依然亲热地唤她鹿鸣姐姐,仿佛他们两家从未有过芥蒂。池鹿鸣略过海棠,向她回礼。卢不言请她们三位暂坐,奉了茶水来,又去帮她们姑嫂二人刚选好的首饰打包。 池鹿鸣见曾亿一身素服,略为惊讶。她瞄到黎海棠并未服丧,那就并不是曾府大人,或许是曾亿的婆家。而她未挽发为髻,池鹿鸣颇感疑惑,又不便相问。 曾亿见池鹿鸣打量自己,主动解释,原来她在东洲订婚的未婚夫,一位低级武官,在随北军攻打旧京时亡故,她尚未过门即成了望门寡。她谈不上伤心,在东洲呆得腻了,就来上京玩玩,她的长兄曾倍现下长居上京。 池鹿鸣闻后略有些尴尬,竟说不出节哀之话。江山易主,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一跃成为新朝权贵。曾亿她何其不幸,未婚夫丧生;但她又何其有幸,家道并未中落,且更为富贵。于池鹿鸣自己,又是何其不幸,如今飘零异乡谋生;然而她又何其有幸,除了鹤鸣,家人皆安在。 卢不言将包好的首饰送来,黎海棠一脸得色,她知道卢姜婚事,故意问:"姜小姐与卢公子应该成婚了吧,她现在上京否?我来作东,请故友相聚。"她的话音一落,卢不言与池鹿鸣都变了脸色。姜惠卿毁婚私奔,黎海棠倒确是不知,她不过是想在池鹿鸣与姜惠卿面前显摆一下而已。 池鹿鸣极不耐烦黎海棠作此小儿之举,但她不想置卢不言于难堪之地,遂主动回道:"姜小姐与卢公子因战事失散,彼此错过。现下她已儿女双全,只可惜无福与卢公子结亲。" 卢不言见有人解围,忙道:"姜小姐自有她的福气,免得跟我这无用之人。"说完,他与池鹿鸣两人相视,皆是黯然。 曾亿见此,对黎海棠笑道:"嫂嫂是想回报池姐姐家旧日之恩么?多亏你随她们家去了东洲,否则亦没有你与我哥哥的姻缘。" 曾亿好心帮池鹿鸣说话,甚至不惜揭了嫂子老底,然而这件事同样也是池鹿鸣的耻辱,鹿鸣不想再说,别过脸去。 卢不言不知其中内情如何,他见池鹿鸣脸色不郁,则与她道:"池小姐可是要选什么首饰?我带你去挑选。" 池鹿鸣点头朝他谢过,向曾亿告辞欲去。黎海棠见她并不与自己见礼告辞,心下不睦,只对卢不言道:"池小姐若选中了,我帮她一起结账。" 卢不言忙谢过曾夫人,转头又对池鹿鸣道:"池小姐从宫中而来,不知是否能有入眼之物?若有,倒是小店的荣幸了。" 曾亿听闻好奇问道:"池姐姐如今在皇宫?" 池鹿鸣道:"我在宫中当差,今日休沐,故来会友。" 黎海棠不想她现在竟在宫中,她不知底细,又对所谓的皇宫差事一无所知,不敢再开口嘲弄。 池鹿鸣不愿久留,略微看了看,就与卢不言告辞了。她没有选中首饰,或者说她没有选中她能看上眼且又是她的荷包可以接受的首饰,对卢不言抱歉笑笑。 卢不言道:"来日方长,今日已有两位贵客成交,池小姐不必再锦上添花了,来日若我无生意时,雪中送炭则好。"他言语诙谐,行事大方,又处处体贴,确是好人,可惜惠卿真是无福。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过了秋天,池鹿鸣入宫已是两年半了。她们这批女官役期是三年,明年就可以出宫去了。当然,如果自己愿意也可以留任。据池鹿鸣所知,愿意留任的人并不多,毕竟青春有限,桃之夭夭,终也是要宜室宜家。如若愿意留任,也要早作决定,将意向报上去,有待审批。 池鹿鸣心系丘原,出宫或留任皆在于他。可他们相处了多年,虽然相知,甚至亦可说相爱,却从未提过这个话题,似乎是彼此的默契,又像是一种禁忌。眼下事关她前路如何,她辗转反侧,暗下决心,必要向丘原讨个态度。 待池鹿鸣出了宫,她依然飞驰去双河,这一条来往的路,她都跑得很熟悉了,何处有打尖之地、何处有水源可供饮马、何处有亭子,她都了如指掌;春天的柳树与百花、夏天池塘边的荷花、秋天的落叶,她都见过,唯独没有在这条路上感受过冬日,因为冬季都是她最为忙碌的时候,她难以得到休沐出宫,也就无从见到回京述职考绩的丘原。 姜惠卿的儿子常不悔近四岁了,池鹿鸣也见证了一个孩子的成长,他那么依恋鹿姨,每每看到她到来都会拍手相庆。惠卿几乎每次见她都要嘲笑,说她是孟姜女探夫。池鹿鸣总是埋怨惠卿是乌鸦嘴,却拿她没有办法。 尽管辛苦,爱恋中的人亦乐在其中,来的时候,她希望那条大道缩得再短些,让她快点快点到;离开的时候,她希望那条大道抻得再长些,让她永远在上面跑,沉浸在团聚过后的喜悦与满足中。 秋主萧杀,主刑狱,故丘原极为忙碌。况且,他的志气从来不在这咫尺之间、弹丸之地,他从来不是应付差事,皆是全力以赴。他知晓鹿鸣已经到了,还是像往常一样歇在姜宅,但他今日太忙了,至晚间方抽出身来,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去。 不悔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丘叔叔,姜惠卿已经哄他睡下了,池鹿鸣守着一桌子饭菜,依然在等。丘原到来时,虽已饥肠漉漉,但他看到鹿鸣还是极为高兴。每一次见到她,都会有新的感觉,令精疲力竭的他为之一振。 一灯如豆,两人坐在炕上,就着小几,一同进食,虽已冷了,却依然有滋有味。他们相互布菜,间或相视一笑,这样温暖的时光,鹿鸣不想提及其他,唯恐破坏了此刻的温情与兴致。还有明日,她想,明日再说。 丘原仍要回去看案宗,无法久留,两人依依不舍暂别,鹿鸣鼓起勇气道:"明日响午早些来。"因为过了响午,她一定要回去了,否则赶不上回宫时辰的。丘原会心一笑,道:"知道,等我。"虽然两人只见了小半个时辰,共进了一顿晚食,并未能互诉衷肠,但亦足慰相思。 姜惠卿将儿子哄睡后,出来收拾,她看着池鹿鸣一脸陶醉样,嗤笑道:"你家的丘大人估摸着比皇帝还忙,两三月见一次好比是恩宠。"池鹿鸣恼她这话说得不堪,并不接话。惠卿见她不理自己,过来推推她,问:"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怎么办?" 池鹿鸣见她盯着自己,一幅不回答不罢休的执着,这个话题是她的软肋,她讪讪道:"我亦不知。"她不好对姜惠卿说,自古婚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不好他们俩私订终身。 姜惠卿却毫不在意,自己反而道:"你们俩真是磨唧,要我说,父母都远在天边,不如自己定了,待生米煮成熟饭,他人又可奈何?" 池鹿鸣张口结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不想惠卿仍然不知悔改,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姜惠卿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她拢了拢自己右边的头发,不以为然道:"我只是运气不佳,要是运气好些,我们辛苦几年挣下家业,且又一贯体贴、事事顺从我,我有何不足。" 池鹿鸣细细品她的话,竟说不出反驳她的话来。姜惠卿凡事勇往直前,从不后悔,这幅行事无悔的作派正是自己所不足,她自叹不如惠卿潇洒与通透。姜惠卿确实只是运气差了些,希望她能再交好运。 次日,池鹿鸣陪着不悔玩了半日泥巴,亦久未见丘原过来,她心急如焚,如若此次不将事定好,她要如何决定自己的去留。过了响午,丘原仍是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抽出个空隙,急忙奔去,再晚就赶不上送鹿鸣了,这一别,再见必要待来年了。 待丘原匆匆赶到时,池鹿鸣已收拾好行头,牵好马在路边了,若不是在等他,早该上路了。见他深秋仍赶得一头汗水,池鹿鸣连忙掏出手巾为他擦拭,心疼道:"傻瓜,何必如此赶,我定会等你。" 丘原气喘吁吁道:"我怕不及送你,再晚你就赶不上了。" 池鹿鸣笑道:"我可以骑快些的。" 丘原道:"马术大有进益了?"两人言语来往,一脉深情。 姜惠卿牵着不悔站在旁边,忍不住嘲笑道:"丘大人赶了一两条街,你就心疼了?待你快马赶十五里回京,那可不是骑术了得了!" 丘原只当未听见,不以为意;池鹿鸣略微尴尬,惠卿惯常拆她的台。姜惠卿又道:"我们就不在此碍眼了,早早说完,早些启程,亦不要快马加鞭了。"说完,抱起不悔自进去了。 丘原与池鹿鸣看她走后,彼此对视一笑,又亲热说了些话,无非都是些相互叮嘱与勉励之言。丘原也催她快走,她还有半日路程,再晚就不便了。池鹿鸣正事还未说,焉肯就此离去。她牵着马绳,并不上马。 丘原见也恋恋不舍,笑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池鹿鸣就他的话题,鼓起勇气渴望地问道:"何日可朝夕相处?" 丘原脱口就道:"待将功名献美人。"他不是敷衍她,年轻的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感情与婚姻自当后期再说。 池鹿鸣与他一样历经过艰难,现下也当着公差,说不出"浮云富贵非公愿"之类的话来。他们彼此走来,都知道对方心里的不甘与期望,现下他们都还未到"百年间",尚放不下手执金吾立于朝堂的梦想,还领悟不了"只愿公身健"的淡达。 ☆、入骨相思知不知 池鹿鸣秋赴双河未曾为自己讨来婚约,不想却在上京促成了一桩婚事。 一个冬日,当池鹿鸣再次出宫休沐时,她在沈宅收到了曾亿的信函。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地址。曾亿在信函中说,她现下已除服,约池鹿鸣见面,且再三恳求不论她何时从宫里出来,务必要相见一面。 曾亿的执着让池鹿鸣鸣很是为难,她并不想见她,更不想去曾府。但念在她一向纯真地依恋自己,又数次在海棠面前维护过自己,究竟不好不应。不知曾亿是有何事,池鹿鸣就着了个人按她说的地址去传信,至于她今日是否能出来,就看彼此缘分了。 一个时辰后,曾亿匆匆赶到了。她现下已除服,着一身蓝衣很是明艳。想来她在曾倍府上,上无父母约束,海棠又管不住她,故颇为自由,可随意出入。 曾亿看了看池鹿鸣的宅子,问她为何不将池伯伯他们接过来,池鹿鸣解释这只是舅父的宅子,并不是她的。况且,即算是她的,母亲想必也是不愿来上京的。她到皇宫任女官,母亲定也深感侮辱,只是无法发怒而已。 曾亿又顾左右而言他,讲了许多废话。池鹿鸣悠悠地端起茶杯吓唬:"你若还不说正事,我可是要回宫去了。" 曾亿低了头,半日才羞涩道:"我看上了一个人,想请姐姐作媒。" 作媒,池鹿鸣险地一口茶水全喷出来,她一个未婚女郎给人作媒?曾亿见她如此,很为自己的突兀歉然,忙向她解释:"因为这人姐姐你也认识,故想劳烦姐姐。" 池鹿鸣问:"你是说卢公子?"曾亿含羞不语,脸色红晕,点了点头。 池鹿鸣道:"你要我向谁去说媒?向卢公子?"池鹿鸣不明白,如若两人两情相悦,何必多此一举;若是要走媒妁程序,那也应该去找官媒,这亦太好笑了。 曾亿扭捏了半日,手不停地卷着自己的衣襟,道:"他不愿意。" 曾亿一向直率大胆,想来已对卢不言表白过,遭到了拒绝。原来不是要作媒,是要当说客。池鹿鸣道:"此事又不可勉强,我亦无法。"她表示爱莫能助。 曾亿求道:"好姐姐,你与他熟悉,你帮我去问问,若他真对我无意,我绝不强求。"池鹿鸣想,人家都拒绝你了,还要说吗。 曾亿只看着鹿鸣,满眼哀求,叫她不忍拒绝。池鹿鸣看着这个粘上来的妹妹,只得答应为她走一趟。曾亿千恩万谢,自己在沈宅等待。 池鹿鸣叫人套了车,往卢不言素日所在的首饰店而去。他今日不在,一问,原是家中母亲病重在家侍疾。池鹿鸣要了他的住址,又赶了过去。 有东城一个小巷子里,池鹿鸣找到了卢不言。他赁着两间小屋,家里除他之外,还有生病的母亲与埋头读书的弟弟,池鹿鸣与他们一一见礼。卢不言忙里忙外,煎药端水,极是孝顺。池鹿鸣看了心酸,想他肯定是为着弟弟考学,才迁到上京来,而此间居,大为不易。现下他母亲生病,他延医问药,想来费钱又费力。或许让曾亿渡了他,也是好事。此念想起,池鹿鸣自己也吓一跳,什么时候起她也会有这种想法了。 路家虽无长物,但极是整洁干净,如同卢不言本人一样干净爽利。池鹿鸣直接说了来意,卢不言只是不语。池鹿鸣大胆相问:"卢家哥哥不愿意,是否有顾虑?是不喜她八字命硬,望门而寡?" 卢不言闻言连连摇头摆手,道:"我这等身份,如何敢嫌弃她。况且,这亦不是她之过错。" 池鹿鸣见他真诚之言不似推脱,实为维护曾亿,又问:"你是担心她的家人么?"卢不言不回答。 池鹿鸣想了想,与他分析道:"她家族虽富贵,但现下因克夫一说,无可能再为家族联姻。据我所知,她的父母很是宠爱她,必会为她着想,如她所愿。且她的父亲一向极重读书出仕,你亦出身官家,莫妄自菲薄。"卢不言苦笑,若是大祥还在,倒是出身商户的曾亿高攀了,可现下倒换过来了。池鹿鸣想的是曾亿既然有请动她来作说客的勇气,必有说服其父母的决心。 卢不言仍不答话,池鹿鸣再问他:"你还在想着惠卿姐姐么?"卢不言亦摇了摇头,饱暖思□□,他为养家糊口而疲于奔命,并无多少心思在情爱之上,婚姻更是不敢肖想。 池鹿鸣也不再问,跟他说道:"曾小姐心地很是纯善,不失为婚配的好人选。" 然后,她又再次探望过路母,告辞而去。 池鹿鸣又赶回沈宅复命,曾亿已等得心焦。好不容易等池鹿鸣坐下喝了口水,曾亿催促问她。池鹿鸣反问她可有把握说服父母与兄长?曾亿站起来激动道:"父亲与母亲必会依我的,姐姐,你信我。"池鹿鸣想她定会哭闹到父母服软为止,这个她的确信她;但她不信曾倍那等人会随她低嫁。 曾亿又道:"哥哥有何颜面说我,他自己都娶了海棠,没有娶姐姐你。"此言一出,她自己亦觉失言,忙捂住了嘴。 池鹿鸣当作没听到,向她道:"卢公子母亲似是不好,你要抓紧。"否则,又要待三年服丧之后了。池鹿鸣亦觉自己失言,又道:"或许你们的婚事可以为卢夫人冲喜。" 曾亿道:"我定会好好孝敬她的。"说完,又甚觉害羞,含笑低头。池鹿鸣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看着曾亿得偿所愿的快乐,忽然生出一种羡慕,她依旧可以率性地追随本心,何其有幸! ☆、相见相识莫相惜 年后,池鹿鸣留任,她既没有婚约,又需要这笔俸禄供养家人,除此之外,哪里还有更好的去处。 因逢三年换届,人员进出,年后六司也进行了调整,池鹿鸣调任司簿。她在此职竟比做司计还适宜,许是她从小耳濡目染家族管理,对人员调摆管控似无师自通,颇有悟性。只是上司袁尚宫不如梁尚功对她青睐有加,两人仅以公事相处,私下并不亲密。 然而此处,人事纷繁,局面更为复杂,不如司计单纯。每每周旋过后,她也要感叹"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风波。"事本简单,概因人而难。 正月里还有一件大事,祈元帝同胞兄长宝庆王下山回城长居了。宝庆王长祈元帝两岁。祈元帝起事时,他的妻儿正好在甘州岳父家,前朝祥清帝毫不犹豫立即将他们都囚禁了,后岳父病死狱中,妻儿被杀。宝庆王未及分享家族问鼎天下胜利的喜悦,顷刻就尝尽了人间至痛至苦,自此一蹶不振,长年隐居狮山,至今已五年。 经皇后及宗亲再三相请,宝庆王终于迁回王府居住。现在王府因无主母,一应物事不全,因宝庆王身份与经历特殊,皇后未假手于人,亲自安排。她让人从宫中指派宫人、从皇宫库房直接安排物件过去,袁尚宫与池司簿就接了这个安排宫人的活计。 池鹿鸣见皇后如此重视,亦不敢掉以轻心,把每一件事尽责尽职做好是她在宫中的立身之本,不敢敷衍与搪塞。她深谙仆为主副、仆随主影,安排人容易,要安排合适之人才妥当。她细细问了宝庆王年龄、经历、素日喜好、生活习惯、用人要求等,大家都在笑她,这竟不是在安排仆人,而是在为王爷相亲。池鹿鸣道:"焉知这里面就没有未来的王妃呢,即使没有正妃,亦可能会有侧妃。"众人大笑,那这是个好差事,届时有人飞上枝头变凤凰,必要来谢她们。 她打听并筹划了几日,心里略有了计议,圈定了几个标准:第一是要适龄,适合婚配的年龄;第二是相貌要好,环肥燕瘦,各种姿容的都要有,谁知道宝庆王偏好哪种美色呢;第三是最重要的,要通诗书文墨。除此三点之外,对于人员的性格圈定她尚有些拿不准,对于宝庆王失妻失子的痛苦经历,到底是要活泼些的能给予他明媚阳光呢,还是要安静些的不吵不扰的呢。她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宝庆王,全凭片言只语,只是管中窥豹。她暂时不好定,只得放一边,先按那三条在宫中可以调动的宫人中选。 池司簿按名录履历初选出近百号人,后又一一过问这些人的性格与当差情况,把风评一般的再删除了二三十人出去。其中最重要的,不管活泼与沉静,鸹噪的肯定是不合适的,池鹿鸣换位思考,经历过此般人生际遇之人,定是不愿太过吵扰的。 她又亲自看了看人,再细细斟酌了一日,至第三日方选定六十名宫人,将名单录上,并特别注明各人特点,还特别注明其中有四人可作领事,管束他人。至于这四人里谁能胜出,那就由王府去定了。 袁尚宫看了很是满意,池鹿鸣行事一向稳重,无需她过多操心。她略作了些修改,呈交上去。皇后看后,非常满意,着人将这批宫人送过宝庆王府。又问是谁具体当差选的,袁尚宫并不揽功,直禀是池鹿鸣用心挑选。皇后问是那前朝长公主外孙女池氏么?袁尚宫答正是。皇后夸赞:"善于选人。" 皇帝与皇后的长女阳邑公主亦恰好在此,好奇拿过名册一看,见宫人后面皆有备注,笑道:"母后,您这是要给伯父使美人计么?"皇后叹道:"那敢情好,我亦不用为他们操心了。"皇帝兄弟不睦,人尽皆知,皇后为此操心不已。 未几日,宝庆王进宫来,皇帝倚赖他之文名笼络天下士子,两人不可避免总要见面谈些事情,今日皇帝召(请)他更是有要事。刚用过午膳,皇帝特意留了女儿阳邑公主在此一起见他,他们二人关系极是尴尬,如有第三人在,他的兄长尚能正常些,给他几分帝王颜面;若只有他们二人,他这位兄长就完全放飞自我了。 宝庆王一向只跟皇帝一人过不去,他待皇后甚为有礼,对侄儿侄女也特别爱护,但帝后还是避免让他见到太子或其他皇子,半是体谅半是心虚,免得刺激他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 阳邑公主今年八岁,极是精灵,跟她母亲一样很自觉地兼任父亲与伯父兄弟的调和人。见伯父到来,她速上前去见礼撒娇,宝庆王至今未再成亲,无子无女,对她极是喜爱。祈元帝见气氛大好,趁机说他的正事,他欲要在上京建一座天下最宏伟的藏书楼。 宝庆王习惯性地要嘲讽自己这个好大喜功的弟弟,转眼一看侄女在此,遂忍耐了些,委婉道:"所谓宏,在于书多,而不在于楼大。" 祈元帝也不气恼,道:"既要楼大又要书多,要集南北之书,聚南北大儒……" 宝庆王未容他发散,打断他道:"藏书楼在于传播,不在在于集聚,否则于读书并无益处,只是为王朝建名,供后人纸上评议而已。" 祈元帝憋了气,压住性子问:"那兄长意下何为?要博谁人评论才有用?" 宝庆王嗤笑:"若是为让人评论,还是莫要修为好。"说完欲起身离去。 阳邑公主见气氛紧张,走向伯父拉住他问道:"伯父,母后前几日送过去的宫人您还满意吗?"宝庆王颇为感念皇后,转身向她笑道:"皇后□□的人岂有不好之理。" 阳邑公主笑出声来,道:"那伯父可不得辜负母后的好意。"说完,人小鬼大的她还朝宝庆王眨了眨眼睛。宝庆王焉有不知之理,也朝她笑笑。 皇帝暗自劝慰自己,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方面还是用自己人最好,何况兄长本有才名。是故,他忍了忍气,又道:"依兄长之见,待要如何建这藏书楼为好?" 宝庆王道:"在天下选交通便利、学子与商贾云集之地各建藏书楼,楼不在高,但一定要由朝廷拔专款供养,且不计利益回报。对学子免费开放,时日一长,还可设专人收集书籍、修订书籍,各地互通,假以时日,定能集大成也。" 这确实是为天下计,只是不会在短期有所收益或获取声名,与祈元帝原来想的建一个面子工程相背。他尚要想想,于是陷入沉默中。 宝庆王将他的沉默看在眼里,知他是在权衡计较。又嘲道:"为天下帝,非北地一首,当为天下计,不可再作北地州府事。"这几句话是劝皇帝要跳出北地狭隘圈子,行天下君王之事,倒是为兄弟着想的肺腑之言。皇帝并非不知好歹,也未反驳他,并主动向他辩解道:"南北互融,延揽天下英才,朕一直在做,现在朝廷亦有很多南方官员。" 宝庆王知朝廷现下还是习惯用北人,的确通过科举录用了一些南方的青年才俊,但普遍职位不高,且并未在核心要害之职。但他亦深知,这不是弟弟一人喜好可定,他们段家以北地三州起家,必受北地旧日官僚团队制约,需待以时日。故他未再出语嘲讽,第一次在心里也承认弟弟亦有他的不易。 阳邑公主见他们二人又都不说话了,不知他们是惺惺相惜,只觉得自己有义务再作和事佬,忙道:"后宫之内也有南地女官呢,这次为伯父选宫婢的女官就是前朝的宗亲。" 宝庆王对侄女极是应和,道:"哦,阿邑亦知后宫事务了?" 阳邑公主像个大人一样,点头道:"我听母后说,这位女官姓池,仿佛是跟前朝宫廷有什么渊源呢。" 皇帝笑道:"姓池就不是宗亲,这个人朕倒知道,进宫时因其身份颇有争议,朕亦还是用了她。" 宝庆王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好象他不是让人为奴为婢,而是封官供养了她一般,揶揄道:"那皇上给她封了什么官呢?" 皇帝被他一激,略有些赧然,略过话题:"那是后宫妇人之事,叫皇后处置就好。" 宝庆王见他推脱,更嫌事不热闹,对阳邑公主道:"既然你父皇不赏,那本王倒要好好赏赏这位女官了。" 阳邑公主不知他们又在较劲什么,点点头道那是她的福气。 宝庆王道:"那不是福气,她要有福气今日就不会在此当差了。此为她当差当得好的奖赏,实至名归。" 祈元帝见他又扯到他起事反前朝之事,恐他又无端发作,连忙道:"该赏,邑儿也告诉你母后再行封赏。" 皇后得知后,并袁尚宫一起都按例赏了,但并未升职。规矩尚不废除,岂能因皇帝与王爷几句玩笑话就破格晋升。次日,宝庆王府送了一份厚重的封赏进来,池鹿鸣不敢独受,亦与众人分了。大家皆为高兴,都道此次选人,王爷当是非常满意,或许过些时日,还会得到谢媒礼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 袁尚宫年近四十,据说曾是上京段氏族学的女师,资历较长,尚未婚配。其行事方式与池鹿鸣大为相异,两人都感不快,但谁也无法融合对方,只得互相忍耐。 池鹿鸣有心求梁尚功再回去,但丘原来信劝慰,她立于宫廷,不应是依靠某一人,而应是立于一事。她在浣衣局两年,任司计一年,又任司簿,她很适应现在这份差使。梁尚功常为挂念她,每每向袁尚功提及,此行径让袁尚宫更为忌讳,于是两人关系更如冰封。不过二人虽不睦,倒也表面安定。 池鹿鸣夜深人静之际,池鹿鸣亦很是委屈,行事每受掣肘,数次不顺,她表面虽尊重,内心并不驯服。她很想结束这样的日子,但她三年役满未去,又续了三年,只得告诫自己忍耐。但不知道第二个三年满后,她是否能如愿出宫,嫁为丘妇?丘原从不与她提婚事,她是女方,亦不好主动提及。这样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毫无盼头。很多次,她暗下决心要在与丘原见面时提及此事,但他们每每见面极是不易,那么珍贵美好的时段,她实在不愿以此不快而破坏。过后她总自我安慰,或许假以时日,他会处理好,会给她一个婚约;而她,只要安静地等待就好。 八岁的阳邑公主自从听到父皇与伯父商议藏书楼之事,也闹着要在宫中建藏书楼。她是皇帝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总是要受宠爱些,皇后就允了她。说是她建藏书楼,其实只是挂了一个名号,也未另建新楼,于僻静处腾出了一处宫殿,用作宫中藏书,拔了些宫人看管,以备宫内嫔妃、宦官、宫人、女官们读书所用,亦是件好事。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书楼终于快要开放了。袁尚宫先去查看,回来后让池鹿鸣好生过问调派过去的宫人是否合格,勿要误了公主之事;如不合格,就要立时撤换。池鹿鸣不知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还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她当日选人也是精选通文识字、行事细致、且性格沉稳、耐得住寂寞的宫人。这才几日,书楼尚未正式开放,就自己叫闹要换人,反叫别人看了笑话。但袁尚宫毕竟是上司,她还是要应付一二。 隔了几日,她自去尚未开放的藏书楼巡差,看宫人是否称职。书楼此刻并无其他人,她问过宫人当差之事,仔细叮嘱,勉励她们好好当差。其实她倒觉得这里是一个好差事,如果不是为了六品司簿那份丰厚的俸禄供养补贴家中,她倒愿意来此当一个下品宫人,孤老一生亦可。 此地甚好,她既出来,亦不愿过早回去复命,干脆打算在这放松半日,便自行拿书来看。正看着书,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喧闹,阳邑公主与一帮人来了。她今日又在父皇那里见到了宝庆王,非拉着他来给自己的藏书楼题匾。皇帝不愿干涉,宝庆王却之不过,只得逾矩随她到了后宫。 池鹿鸣与众人连忙向二位贵人见礼,阳邑公主正在兴头上,让大家都来看她天下(北地)第一才子的伯父亲笔题词,众人自是相拥应和。 池鹿鸣仔细端详宝庆王,身量尚高,五官倒不见出色,极为平常,肤色略有些苍白,自有一种气质,或许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他此刻与侄女说话,很是骄宠她,就像个慈祥的父亲一般,全然不是外人传说的那么无状。 宝庆王问侄女想好楼名否?阳邑公主哪有精神想这个,撒娇让伯父取名,并阿谀道此事非他莫属。宝庆王自小便负盛名,哪会受她一个小姑娘蛊惑,让她自己取名。阳邑公主嘟起嘴想了半日,道:"就叫陶阳馆,有我的封号阳字。"这藏书楼地处偏僻,很是安静,名叫陶阳馆,热闹似歌舞馆名,实在不合宜作书楼名,此名未免贻笑大方。但她是公主,谁又敢说不呢。 宝庆王略微皱眉,不语,亦不下笔。公主正是小孩心性,急道:"这楼名不好吗?君子陶陶……君子阳阳….."宝庆王失笑。公主自尊心极强,偏不肯改名,转而问众宫人这名字是否好?众人既不敢答不好,又顾忌宝庆王,于是都不答话。 池鹿鸣见此处除了公主的宫人,就她官职最高,只得出头道:"公主年轻,却兴此藏书楼,是为后宫大幸。陶亦通滔,愿书如水流,善化吾辈。"此言实是东扯西顾为公主圆场,但她点出了公主年幼,想宝庆王不必与小孩子计较文字。 宝庆王确是书生意气,不满楼名。此刻见她说公主尚年幼,想想也是不必在学问上与一个女孩子较真,遂提笔写毕了事。 公主见有人为她撑场,伯父又题了楼名,很是高兴。问池鹿鸣:"你叫什么,我要赏你。"池鹿鸣回禀道:"奴婢池鹿鸣,现任司簿。谢公主恩赏,无功不受禄,我今日在此是巡查发差,已有俸禄,不必再赏。"她可不好意思因胡编乱造了几句而领个封赏,这是个笑话。 公主见她推了封赏并不恼怒,她早被她的名字吸引过去了。她想了想,忽作大悟状,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给伯父王府选宫人的那位。" 池鹿鸣见她提到了前事,当时她确是得了宝庆王恩赏,只得再上前去朝宝庆王谢恩。宝庆王打量了她一下,心想这位前朝贵女,沦落为宫婢,今日倒挺会逢迎,想是世事变故,生存艰辛。 公主又好奇问她:"听说你是前朝姻亲,以前大祥皇宫也有藏书楼吗?" 此话让池鹿鸣不快,她收起笑容回道:"奴婢当时尚年幼,不如公主知书达礼,不知这些。"她回避了此话题,并不说她是否在大祥宫中见过。若她说有,只怕公主还有更多的问题还要问她,将前朝与现下相比;若她说没有,即失了大祥的尊严。尽管大祥已被大祈取代,丢了江山,皇室丢了性命,早已没有了尊严,但她还是不愿意失了气度。 宝庆王不动声色,唤过侄女,问她有多少藏书,是否要他送些书来充实。阳邑公主马上又去跟伯父讨书了,忘记再纠缠前朝之事了。池鹿鸣松了一口气,看向宝庆王,想用眼神向他致谢,但宝庆王并不看她,一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 池鹿鸣观公主这样的宠爱纵意,忍不住想起她八岁时也曾享有过,只是世事弄人,如今已是前尘往事。她们这帮人,虽未像皇室一样丢了性命,不知都流落到何方了。 ☆、缘来缘去空等候 过了几日,宝庆王府长史说宫中所赐的宫人尚未安排妥当,请宫中派人去府中料理。袁尚宫一听,忙推说人是池鹿鸣选的,甩给她去处理。池鹿鸣只得过王府去料理几日,每日早间去、晚间回,换了个地方应差。 宝庆王府离皇宫不远不近,维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府第宏伟,当为所有宗亲成员最恢宏的建筑。撇开宝庆王妻儿亡故一事,就他是祈远帝同胞兄长,现下又为天下文人之首,也当得此待遇。 王府各处皆新,亦很空,府里修建后一直未住,故尚在装饰中,木工、石匠、花匠、仆役等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宝庆王现下并未住在此处,想必他在城内亦还有其他住处。 池鹿鸣行事习惯分清责任,指明专人。她打算观察几日,选出合适人选,再传授她几日驭人之术即应完此差。 王府下人众多,除皇宫送来六十名宫人之外,还有皇室宗亲各府所送逾百人,另有新买的百来号人,原来跟段府中的旧人与现下跟王爷的近侍并未在此,估计都在王爷现下那一处府第中。 长史指定了一位管家,这位倒是宝庆王的旧人,是他乳母的儿子,年龄比他略大,正当盛年,虽不是十分精明能干,但极是靠得住,且自知才能有限,很是谦逊,并不借王爷身份狐假虎威。这倒让池鹿鸣有了好感,她自幼生在大家宅院,后又在宫中多年,深知各方势力盘恒交错,不可能因个人喜好用人,只能因材善用。 这个差事比她预想的复杂烦琐,她与管家先将男仆人进行整编分工,各处暂指定一人管事,由管家统领;又将婢女初步进行分工,各处亦暂指定一人管事,整体由她统管协调。整理了三四日后略成条理,其间她细细观察各人行事为人,暗暗记下。 至第五日上午,长史陪着宝庆王来看新王府进度,众人皆屏声静气,唯恐差事不妥招责。宝庆王一一走过,处处细看,但并不轻易评点。过后唤来管家,说了一些不满意之处,但再三叮嘱他改过即好,不必苛责下人。 及至见了池鹿鸣与众位宫人,他戏谑道:"皇后真是善于调理人,亦对本王甚好,把如花似玉的宫人都送来此处了,不知皇帝允否?"这是调侃池鹿鸣给他选的那六十名姿色各异的美人,池鹿鸣见他说话如此不羁,略微尴尬,此话不好接,她干脆沉默不语。池鹿鸣在宫中时日已长,深知言多必有失,凡遇人语出不善,她并不针锋相对,仅以沉默应对。 宝庆王又与她道:"池司簿甚是辛苦,不如在此间腾一处暂作休憩,免日日来往辛苦。"这是体贴下人之意,池鹿鸣连忙道谢,称不敢打扰。管家亦诚心劝她暂居此间,省得日夜奔波。但池鹿鸣甚觉不妥,依然不应。 宝庆王见她坚辞,盯着她问道:"你怕什么?这么多美人,本王尚不及顾,你姿色一般,不必恐慌。" 池鹿鸣不想他说话如此直率,还讥笑她容貌并不出众,几欲气绝。她固然不如黎海棠那般倾国倾城,但并非他口中的姿色平平。她面色微变,顷刻又归于平常,微笑回道:"奴婢尚无资格宿在此间。" 宝庆王细细观察她表情,只觉好笑,见她如此回话,继续笑她:"池司簿是皇家之人,皇宫都住了多年,莫非是嫌王府庙小?" 池鹿鸣见他言语无状,纠缠不清,不再与他言,勉强寻了个由头退下了,她步履之疾,简直可谓是落荒而逃。宝庆王见状大笑,池鹿鸣更为恼怒。先前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可见他传在外间的声名并非讹传,空穴来风,未必无音。 次日下午宝庆王又来了,池鹿鸣见了他头皮发麻,又不敢不去见礼。幸好今日宝庆王似乎换了个人,并不与她调笑,只是正常问了些差事,就去了。池鹿鸣松了口气,这位王爷行事不定,叫她担心吊胆。 又一日,宝庆王于午膳前来到,东看西看,似乎并无要求,但亦不去。他至午膳时亦不去,叫厨下众人好生紧张惶然,手忙脚乱为他开出一桌特别筵席。他亦不拒,就在尚未完全整理好的王府进膳,并不嫌弃。 宝庆王叫管家与池鹿鸣与他同席,二人皆不敢应。他叹了口气,对管家道:"我一直唤你阿兄,现下反倒生疏了,无趣。"饶他是这样纡尊降贵叙旧,管家亦不敢应,仿佛这不是赐饭而是赐毒。 他转而又对池鹿鸣道:"你亦如是?"池鹿鸣倒不是畏惧他,只是她极是不惯与上位者进膳,她平素当差已不得自由,不想再让渡自己这点可怜的时间。她委婉拒道:"奴婢不敢僭越。" 宝庆王道:"无趣,你们用罢。"说完,不用饭径自走了。管家与池鹿鸣面面相觑,管家道:"倒便宜了我们。"池鹿鸣笑了,她倒乐于享用这些精心烹制的美食,尤其可以自在放肆,不需应付他人。 其后宝庆王皆未再过来,至第十日,池鹿鸣已选定了内府管事,与她细细说道了许多。至于下人们,她未再作调整了,还是让新人选拔为好,她不便越俎代疱。她在此碌了十余日,已初步理顺。新开王府必有一个磨合适应期,这就不是她能指点干涉的了。 至下午,池鹿鸣已基本交割差事,不再管事了,只待到了时辰就回宫复命。宝庆王这几日倒未再来了,池鹿鸣快去前,长史过来传了王爷奖赏。长史与池鹿鸣道,不必再带入宫,请池鹿鸣给个地址,他们自送到府上。池鹿鸣诧异,这是什么奖赏,竟不便带入宫中?她欲要推脱,但长史坚持。无奈之下,她给了沈宅的地址。她不知道宝庆王又会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盼不要让她难堪,甚至受责。长史见她担忧,劝慰道:"无妨,池司簿放心,你差事当得王爷满意,皇后只会高兴,不会责怪你。" 池鹿鸣想了想,鉴于宝庆王特殊身份,估计无人会为这些事找碴。她坦然告诫自己,大方地接受亦是一种自信。 池鹿鸣回宫复命后,皇后奖赏了她,说宝庆王夸奖了她,也给她赐了恩赏。袁尚宫未作任何表示,仿佛池鹿鸣从来不曾出去当过这次差事。 过了一个月逢休沐日,池鹿鸣依然出宫去沈宅。她好奇宝庆王的恩赏是什么,她猜左不过是绸缎首饰,但求这位性格不定的王爷不要赐予她什么逾矩之物,不为她招祸才好。 及至归了沈宅,王府送来的是一个沉重的木箱,沈宅老仆并不敢打开,就好生收在库房里。池鹿鸣亲手打开一看,真是哭笑不得,竟是满箱黄金白银。这赏赐够丰厚,却亦够庸俗,并不似宝庆王这等风流才子的手笔。 不知不觉中,池鹿鸣有了异样的感觉,朦胧感知到宝庆王待她有些不寻常,但他那种身份与声名,还是不要沾惹为好。池鹿鸣觉得自己还是不好直接收下这黄白之物,否则自己亦流于俗气。然而此礼无论贵贱都不好退还,池鹿鸣想了想,还是归流同源。她拿出一锭给沈府老仆作为酬劳,请他将此物分成若干份,让不同之人化名捐给藏书楼,以支助家贫而好书之人。这是宝庆王的银子,还是用于他所重之事才是适得其所。 ☆、未妨惆怅是清狂 池鹿鸣料理好了宝庆王的赏赐,出门去找丘原。她好不容易休沐三日,自是要去寻求她的精神之源。丘原自去岁调入刑部,差事忙碌,两人虽皆在京城,且池鹿鸣在宫中尤其不自由,故两人实则难得一见。 不想丘原今日又领了差事往城郊去了,池鹿鸣在他们二人约定之地,刑部对面的汝家茶楼空等一日无果,怏怏不乐地回了。次日一早,她兴冲冲再去,百无聊赖又等至午间,仍未等到朝思夜想的良人。她独自一人本就异类,颇引人注目,不好意思再坐,结账出去了。 池鹿鸣心里隐隐怄火,她不愿回沈宅呆坐家中,宁可胡乱走走以排解心中烦郁。她在街市闲逛,找不到可以久留之地,她抿了口气,想找一个平息自己躁郁之气之地。忽然她想起藏书楼,她打算去看看。 上京的藏书楼并未在偏僻雅静之地,立于城中,与太学相邻。这太学的前身是上京原来的州学,当时倒地属偏静,现下因上京成为都城,城郭扩大,此处现下亦不为偏僻了。于闹市中设学设书楼,倒是有趣。或许有心读书之日并不需特别场合,于闹市中又得知世情,更有益于读书致用。 藏书楼未如祈元帝要求那么宏伟,然而这并非宝庆王说服皇帝之功,其中缘故是因堪舆家选定太学相邻之地造楼。此处现下繁荣,无多余之地可以扩展。但祈元帝誓把藏书楼造成上京宏伟建筑,不能求大,则转而求高,一昧求全城最高。据闻宝庆王讥笑,远望莫若是十八层宝塔。 池鹿鸣今日并无心进去看书,她在外转了转,心情开阔了许多。她又转去了与藏书楼相邻的太学,从外观看,房屋古朴,端庄大气,沿袭北地建筑一向的粗朴大气。 见此,池鹿鸣莫名生出一种遗憾,若她生为男子,或许亦能入太学、行天下,而不是困囿于此。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声音,竟是宝庆王车驾。池鹿鸣不想在休沐日遇见贵人再卑躬屈膝,宝庆王已然看见她,见她没有过来见礼的的意思,叫人唤了她过来。池鹿鸣不知为何她戴了帷帽,宝庆王从何能认出她来,只得与他见礼,宝庆王随口相邀:"一同进去吧。" 池鹿鸣跟着宝庆王进入太学,这太学内里风格与外形迥异,竟是一派江南之风,花木扶疏,亭台阁院,小桥流水。池鹿鸣愕然,莫非这就是祈元帝念念不忘的南北互融?下多揣摩上意,未免画虎不成反类成犬。 宝庆王突然亲临,太学众人忙出前相迎。宝庆王亦不说来意,目不斜视,随人直到正厅。宝庆王作为皇亲,并不欲干涉太学内事,只论些文章诗词。池鹿鸣看着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他其实也很厌恶这等场合,只是在故作正经而已。念及此,她忽然想笑。 宝庆王斜眼看她,问道:"何事要笑?"池鹿鸣不想他在此场合,依然故意直接追问,这让她大为窘迫。她一时顽心起来,亦不示弱,道:"文章不传于口上,而流于纸上,莫若让我等见识一下。"说完,她也有些忐忑,不知是否会触犯他。 宝庆王慢条斯理道:"嗯,言之有理,空谈总是纸上谈兵,不如见识各位才俊一二。"上位者自有他的优势,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此事甩给太学了。众人忙道:"能得王爷指点,是为荣幸。"自有攀龙附凤、欲要脱颖而出之人跃跃欲试。当下选出十人,以作应试。 宝庆王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池鹿鸣道:"那就请出题吧。"众人见宝庆王待她客气,又并不称呼,心下不免揣测良多。池鹿鸣被宝庆王挂在墙上,虽恨得牙痒痒,也只得自己寻个□□下来。她定了定神色,道:"今日不是正式考学,大家不必紧张。只想向各位请教,读书所为何求?不拘形式不限字数,仅求真性,直抒胸意即可。" 宝庆王叫道:"甚好,好一个求真性、抒胸意!"众人见宝庆王叫好,纷纷表示赞同应和,以示拥护。 那十人中有一人问:"可有时间限制?" 池鹿鸣道:"无。" 片刻后,有两三人交卷,各以诗词表达其意,或为□□定国,或建功立业,或为以在下苍生计为己任,宝庆王皆一扫而过道好。半个时辰后,有几人交出似策论一般的文章,宝庆王略微看过,仍是前几人的套路,或多些修身养性之说。他看得不耐,口里却道:"众学子胸怀大志,心系苍生,是大祈之福。" 池鹿鸣只觉得此话像皇上口吻,不由又要笑出声来,但她不敢再笑,唯恐又招惹他反噬,强自忍住。 大家清点后,仍有一位学子未交出任何作品。他略带羞涩,惭愧道:"从来读书只为父母恩情、为家族荣誉、为求官得职,今日竟不知于自己而言,苦读究竟为何?" 宝庆王见他并不虚谈阔论,略有些兴趣,问:"那你现在可想清楚?" 那学子道:"回禀王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自古读书人以此为圭臬。然而今日要我们求真性、抒胸意,我竟发现自己从未就此有过自己思想,确不知为何而读书,故不敢谬论。" 此言一出,另九人目露怒火,这厮好不狡猾,故意剑走偏锋,驳取王爷青眼。池鹿鸣亦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人故意特立独行,还踩落同学,有沽名钓誉之嫌。众人皆沉静下来,看向宝庆王。池鹿鸣有些不好意思,今日之事因她出题而起,倒扰了平静的学府。 宝庆王道:"今日无非与年轻才俊交流一二,无论对错。为父母为家族亦是人之常情,心怀天下更是人之大志,只盼各人遵循本心,求仁得仁。"说完,让人遍赏了十人,大家叩谢。 宝庆王与池鹿鸣出了太学,又往藏书楼去。到藏书楼门口时,池鹿鸣向宝庆王告辞,她是出来休闲的,可不愿再当差使,这让她很不自在。宝庆王极有兴味地看着她,未言是否允许。池鹿鸣立在面前,顿感手脚无措,不敢抬头,低头看脚。约摸站了一会,宝庆王问:"你不是投了很多在此么?不去看看。" 池鹿鸣略一思索,随即反应过来,必是他已知她将银子分散捐入之事。她忙道:"无功不受禄,当使之需要之处。" 宝庆王道:"究竟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还是你也要学刚才那个沽名钓誉的学子,特立独行来吸引我?" 池鹿鸣不想他如是想,深感悔辱气愤,愠怒道:"王孙公子我自小见多了,尚不像刚才那名学子,难得一见王驾。" 宝庆王见她愤怒与骄傲共存,更觉好笑,道:"或许正是见多了,才更不甘心。" 池鹿鸣见他一昧怀疑自己对他欲擒故纵,气不可耐:"成王败寇,理当认命。"又鄙夷道:"尔之蜂蜜,或为他之□□。" 宝庆王听后,走上前,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道:"你这分骨气是来自淮浦公主还是百年沈家?" 池鹿鸣见他如此轻佻,气得发抖,颤声道:"自古出身从父,我出自武将池家,非大祥宗室,亦非沈家。"边说边用手挡开扇子,实是奇耻大辱! 宝庆王被她粗鲁地拔开扇子,也未生气,只是反问她:"你如此无礼,又是以何为倚靠?" 池鹿鸣立即回道:"士可杀不可辱!" 宝庆王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同你今日所出之题一样。"说完,带着人进了藏书楼。池鹿鸣仍在气头上,也不行礼恭送。 ☆、来是空言去绝踪 丘原及至第三日才回城,他马不停蹄回刑部交割了差事。一看时辰已不早,来不及去沈宅了,他急匆匆赶在皇宫前面的道口等池鹿鸣,这是她回宫必经之地。他知道若自己这次未见上她,依她的性子怕要郁闷许久,她骨子里很骄傲,必是要不依的,他不想她不愉快。 丘原在路口等了约一刻钟,池鹿鸣就来了,整个人毫无生气,动作迟缓,感觉都毫无精神。丘原虽然没看到帷帽下她的面容,但可以想见她定是嘟着嘴,怅怅不乐的。丘原暗自笑了笑,庆幸自己终于赶到了,否则这位大小姐下次出来,亦是要挂足脸色的。不过她的脾气来得亦快,去得亦快,丘原从不担心,他一向知道她的火候,很能掌控住她。 见池鹿鸣走近,丘原呼地上前,学着奴才的样子向她请安,细声细气模仿宫女道:"池姑姑"。池鹿鸣在前头下了马车,正低头走着,吓了一跳。她抬头一看,是丘原,心下高兴,但仍然死鸭子嘴硬,冷言道:"丘大人贵人事忙。" 丘原见她出声,站了起来,笑道:"怪没意思的,我快马赶回来,倒落个埋怨。"池鹿鸣此时即要回宫,来之不易的相聚成了一场空欢喜,她实在是痛惜遗憾,故别过脸去仍不肯与他好言。 丘原却不放过她,把她堵在墙根处问道:"这几日都去哪儿了?"他知道她是与他赌气,偏故意问道。 池鹿鸣的小气性哪里就肯抹去,白了他一眼,道:"你管我呢!" 丘原不并生气,掀开她的帷帽,抚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脸,认真道:"我们是彼此最亲的人,我不管你,谁管你?" 爱恋中的人总是很容易感动,这样稚气的情话也足以让池鹿鸣陶醉,她还是不好意思,仍然假装板着脸。丘原又把她的脸扭过来,道:"如果今日不见到我,你这个月定是当不好差的。"明明是他要赶来见她,偏如是讲,他倒是自信。池鹿鸣亦不骂他自大,羞红了脸,啐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可不敢阳奉阴违。" 丘原刮着她鼻子,含情脉脉道:"是吗?"说完,他们俩都笑了起来了。 池鹿鸣笑过,又不甘道:"不过,丘大人您定能好好当差,你是八风吹不动的主事大人,自然不会儿女情长。" 丘原作恼怒状,故意严肃道:"小娘子是讨伐某么?" 池鹿鸣也配合他,故作正色道:"正是,郎君待要如何?" 丘原朗声道:"圣人还有七情六欲,何况我等。"说完哈哈大笑。 池鹿鸣以为他有何招数,原来如此就认怂了,明明并不好笑,也跟着他傻笑起来。两人当下和好如初,彼此不再提失约之事,只絮絮叨叨其他。 丘原见她恢复如常,想着一事还是不能瞒她,寻了个机会装作无意说了出来。他问她:"我们买个宅子好吗?"他是欲取先予的高手,又极善共情。 池鹿鸣道:"买宅子?在上京吗?"丘原兴奋地点点头。 "买在哪儿呢?"池鹿鸣也极是高兴,她想了想,又道:"东富西贵,我们不去凑那个热闹。北边有太学与藏书楼,我们买在那里好吗?" 丘原爽快应道:"好!" 池鹿鸣更受鼓舞,道:"买多大呢?要多少银两?我尚有一些,若不够,我再跟舅舅先借。"她漂泊多年,如今可以买宅安家,极是兴奋。 丘原道:"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已备好,你勿要操心。" 池鹿鸣想着丘原必是不肯用她的银子,亦不勉强。又问道:"我们种紫玉兰好吗?" 丘原道:"好!还要什么?水杉?" 池鹿鸣与他同时道:"水杉!"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纵然多年以来,两人常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相互开解,然而没有人不想真正地朝夕相处。 丘原见她开心,转而道:"我父亲早逝,仅有母亲,定是要晨昏定省,日日侍奉膝下。" 池鹿鸣立马道:"那是自然!"她爱乌及乌,自是对丘夫人心存敬重。 丘原摸着她的后脑勺,道:"你与母亲二人都是我此生之重。"池鹿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心都要化了。 丘原又道:"还有我的表妹赵央儿,她也要随母亲来上京的。" 池鹿鸣听出此话之异,暂且撇开他此生"第三重"赵央儿,抓住他话中要点,故作平静问道:"夫人上京时间定在何时?" 丘原见她神色如常,放心道:"中秋节前。" 中秋节前,算来她或在路上了。池鹿鸣顷刻如坠冰窟,嘴唇哆嗦,半响道:"你已买好宅子,对吗?" 丘原道:"母亲去岁已卖掉田地,寄了银票过来支助我。" 池鹿鸣再问:"买在哪里?" 丘原道:"南城开阔,且有南佛寺,你知道,母亲她信佛。" 池鹿鸣沉默了会,忽然笑道:"你们丘宅不必听我意见买在北城,我无权置喙。" 丘原见她反笑,知她怒极,小心翼翼看着她。 池鹿鸣再勉强对他一笑:"真的,我尚无资格干涉,你不必以我为意。"她虽在宫中隐忍谦卑,心内其实一向骄傲。可此刻她所言并非反话,他们俩并无婚约,也从未真正提过婚事,她又有何立场插手丘府家事。 池鹿鸣心内寒凉,他们多年相交,彼此知心,到头来,她终是一介外人。不论他刚才如何在乎她的感受,又是如何在言语上顾忌她,实际上她并不能影响他行动之分毫。她念及此,一边是屈辱不甘、一边是自怜处境,竟不知如何再面对他。 丘原见她伤心,亦是不忍,但现下最要紧的事是母亲要来上京,他必要先安置好母亲再说其他。母亲为他终身守节,为他一生勤俭,又经历两朝更替,供养出他至上京为官;现下又卖田舍宅,为他在京中安家置舍,他无以为报。至于婚事,他不是未曾想过,他定会在她出宫前妥善安置表妹,并说服母亲。现下池鹿鸣闹些意气,但并无大妨。以他们的情份,他相信她不会离开他;以他对她脾性的了解,他相信自己能掌控他们的未来。 池鹿鸣顾忌自己身份不明,并不能出言责他。她忍住性子,尽量平声静气道:"我要进去了,否则过了时辰了。" 丘原也不好拦她,再说此事也必要她自行接受,朝她玩笑道:"现下看过我了,必要好好当差,再看可要下月了。" 池鹿鸣毫无心思应和他的情意绵绵,不再说话,从他身边走过。丘原低头伏小未有收效,见她如此冷漠,未免也有些生气,只得转身回了,随她去罢。 池鹿鸣不知她为何生气?她当然不敢为丘母生气,亦不是因为赵央儿,究竟为何,她一时也说不清。只是丘原先前与她说买宅,竟是一场空诺,徒惹她期盼。 池鹿鸣闷头一直往前冲,竟撞在一个人身上,她醒过神来一看,是宝庆王。她惊了王驾,速跪地请罪。 ☆、客心何事转凄然 "原来如此!"宝庆王饶有兴致地围着鹿鸣踱步,好像在看一个猎物。池鹿鸣并不在意,不知为什么,她并不怕他。宝庆王又恨道,"女人都喜欢俊儿郎,你也不例外。"他资容平平,于此事上颇为在意。 此话于池鹿鸣而言何其无辜,资容与仪态皆丰之人,她少年时已司空见惯,她的驸马外公、兄长鹤鸣、青梅竹马的梅砚寒各有神韵,但他们现在都离她而去了….. 丘原,她与他彼此相识于困境中,彼时她虽是少女,但于命运颠沛中,并无评品男人容貌的心境。他伴随她经历过所有的困苦,见证过她所有的挣扎与努力,他知道她所有的心路历程,知道她所爱所恨,甚至各种不能示人的想法。于他面前,她就像面对另一个自己,完全无需设防。 面对眼前这位花名在外的王爷,鹿鸣心内嗤笑,这种流连于勾栏瓦舍的浪荡之子,怎么能体会她与丘原患难与共的珍贵情谊。她不愿与他牵扯,向宝庆王福了一礼,急欲离去,今日的她实在没心情再跟这个富贵闲人多作纠缠。 "是他致使你蹉跎至今,所以你不出宫。"宝庆王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 "王爷高居尊位,已久不知人间疾苦了。"鹿鸣嘲讽道:"承蒙宫中留任,得此俸禄可以供养家中。" 宝庆王看前朝贵女如今坦然说出需依靠俸禄之现状,略为尴尬,转过话题:"他不敢娶你,他娶你是自断前程。" 池鹿鸣听了此话,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内心却已血流不止。这句话像一把刀一样深深地扎进了鹿鸣的心口,这是事实,所以她与丘原从来都不提婚姻。 "淮浦长公主的外孙女,必定是不愿意做妾的。"宝亲王杀人杀到底,送佛送上西天,继续进攻:"你们是不会成婚的。"说到此,念到此,宝亲王很是开心。 池鹿鸣不甘示弱,立刻回道:"飘零之人早已无婚姻之意。"她更恼提及外祖母,淮浦长公主若还在,定会视她如今的情感状况为败坏门风,又生气道:"还请王爷不要辱没先人。" "女人从来都是口是心非的。"宝亲王嗤之以鼻,不理会她的警告,只跟她讨论婚姻。池鹿鸣对此人心生厌烦,深感夏虫不可语冰,不愿再解释。 "你们是毫无可能的,但我可以娶你。"宝亲王一脸戏谑。 对这个花名在外的王爷,池鹿鸣可不打算给面子,冷冷回道:"王爷可娶之人多了去。" 宝庆王并不恼,笑道:"哦,你是说本王人尽可夫?"说完,又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本王刚才是说可以娶你,但本王可没说要娶你。" 池鹿鸣反被他涮了一把,气极,甩手离去。 "慢着。"宝庆王得寸进尺,走上前,右手食指勾起她的下巴,迅速在她额头上一吻,继而笑道:"他没有资格,你是本王的人。去吧!" 池鹿鸣又恼又羞,唯恐他还有更不着调的行为,提起裙裾,落荒而逃。 这一夜,池鹿鸣是注定难以成眠。丘母携赵央儿来京的消息敲空了她的心,此刻她的心房是空荡荡的,仿佛是一扇被捅破了窗纸的冬日窗户,再也抵不住冷风嗖嗖地刮进来。她与丘原本相互抱团取暖,现在窗户纸一掀开,两人再也无处可逃。 丘母那个老太太,是那么精明严厉,她一定是知道的。不知为什么,池鹿鸣竟有些害怕这个乡间寡妇,似乎就像她小时候怕外祖母淮浦长公主一样。 池鹿鸣转而想起赵央儿,不知那位勤快朴实的姑娘是否知道这些纠葛。在这黑夜里,她不得不承认,她是那么地嫉妒赵央儿,一想到她与丘原可能会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她就像窒息一样难受。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泪水落下,在这安静的夜晚里,池鹿鸣竟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泪水滴落的声音。所幸是夜晚,且是独居,她不想再控制自己的情绪,顷刻间泪水就浸湿了枕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不再有泪水,池鹿鸣把湿掉的枕头翻过一面再睡。她忽然又想到了宝庆王,这个疯子!他的思维完全不同于常人,叫人永远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莫名地,她想起了他在她额上的一吻,很轻。想起这些,更让她凭添烦恼,一夜辗转反侧。 这一夜,丘原也未能成眠。他在院中踱来踱去,百般无计。他不怕面对母亲与赵央儿,他是能吏,不是清流,并不如宝庆王所料那般在意声名。他深谙行事只求结果不顾其他,但此事尚无破解之法。 这一夜,宝庆王睡眠倒是极好。许久以来,池鹿鸣对他冷漠疏离,今日终于有了答案。原来他以为这是女人欲擒故纵的手段,宫中的女人就是这么精明,他乐得与她玩玩并逗逗乐子。他今日始知,她确实对他毫无感觉,甚至是真的厌恶他。但这没关系,他的对手根本没有资格上场,这让他心情极是舒畅。 这一夜,祈元帝批折子直到深夜。待一切将毕,孝公公奉上夜宵茶点,祥元帝略微尝些。 孝公公不经意道:"宝庆王今日在宫门口与一个女官说了会话。"很多重要信息就是不经意间被贺公公这样达至圣听的,皇帝与这个最信任的太监已就此形成了默契。 知兄莫若弟,自己这个兄长花名满京城,看似放荡不羁,实则自有分寸,祸乱宫闱他绝对不会,那他要干什么呢?而兄长也知道他这个弟弟,绝不会公开不给他面子。他正是自恃这一点,常常在小事上搅缠,以让皇帝当众难堪为乐。 难道他此举又是为了恶心自己?祈元帝忽然也觉得上天不公,兄长日日花天酒地,自己勤勉为政,还得时时顾忌提防他或阴或阳的小把戏。想到此,他莫名烦恼,起身回寝殿。可怜的皇帝宵衣旰食,他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临朝。 ☆、莫道此乡多宝玉 次日当差,得知袁尚宫自请出宫,池鹿鸣略为惊讶但也是意料之中。她这位上司为人刻板,又自恃曾为段氏女师,素日与后宫势力不融,无论是皇后派还是贵妃派,皆不满已久。 池鹿鸣本以为自己独善其身可以置身事外,未想她被点为代司其职。她心下知晓,不过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选她这不相干之人,她太卑微,既无势弄权,也不可拒绝。 在宫中,她仅有梁尚功是为倚靠,遇事多请她指点。梁尚功劝她坦然些,既来之则安之,又道袁尚宫自己向皇后奏请出宫是为识趣。 池鹿鸣嗫嚅问道:"她已年过四旬,出宫能去哪里呢?" 梁尚功淡然道:"她此时出宫,尚能博帝后同情,必不会亏她。" 池鹿鸣想想她家中情况,犹是不忍,但事已至此,她不可再作犹豫与摇摆。她迅速平复心情,朝梁尚功灿然一笑,深深作揖,道:"多谢姑姑提携。" 梁尚功亦笑着挽起她,道:"我等虽是女子,亦能如男子般立于世间。"池鹿鸣被她说得有些激动,兴奋得点点头。她才二十三岁,虽不年轻,但已登一司之首,自浣衣局一路走来多为不易,此刻亦是百感交集,眼前一片坦途足可慰藉。 隔几日,袁尚宫告老还乡被恩准。同时还下发了一道懿旨,池鹿鸣毫无悬念地接管司务局,任正四品尚宫。皇帝并未召见袁尚宫,皇后赏赐了许多财物,于宫内众人来看似颇为风光。 六司众人深谙送神之道,办下丰盛的宴席。袁尚宫虽明知自己不容于众人才致此地步,素日也与她们并无金兰之谊,但她既然选择自请出宫,便是要为自己与家族留些颜面。这宴席,虽是鸿门宴,亦非她所愿,她却不得不赴。 夏季雨后的夜晚,空气并不清新,天空仍有黑云,似乎随时还有暴雨。宴席设在尚朋堂。袁尚宫进入时,自己颇觉可笑。厅里摆了数桌,场面热闹非凡。她扫了一眼,众位司簿司计也都来了,她一向高高在上,此下心中略为意平。虽如此,但她一向高傲,仍板着身子,目不斜视进入厅内。众人皆起身相迎,相邀入座,并一致推为上首。 推杯换盏之间,袁尚宫面色稍霁,与众人似乎也从无芥蒂,相谈甚欢。酒过数巡,袁尚宫放眼望去,觥筹交错之间,煞是孤独。 池鹿鸣忽然觉得无趣得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待喝下去,忽然见对面似乎有人在看她,转头一看,袁尚宫正斜眼望她,目光冷冽,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但池鹿鸣也不肯认怂,直起身子,仰头一口喝下,转回头去与左右笑言,左右皆是往日同级,素日关系尚好,现下她又春风得意,固然更是热络。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这般算计与推波助澜,周旋与各方势力之间,巧妙地加以利用。 宴到半中,皇后派人赐酒,袁尚宫颇为激动,她一生颇好权势与声名,是下也算是一种圆满。及至深夜,酒尽菜光,众人才散去。袁尚宫饮酒过多,已然醉矣,脚步零乱,几欲撞到门框上。池鹿鸣亲送她至房内,着小宫女照顾她上榻才散。 袁尚宫睡至寅时醒来,头晕脑胀。小宫女见她醒了,立马披衣下榻,问她可是要水?袁尚宫问道:"你为何不睡自己房内。"小宫女道:"池姑姑再三吩咐不可离人。"袁尚宫想她虽与自己并不亲密,倒是一向行事妥帖,虑事周全。 次日,袁尚宫离宫。她一向好强,忍不住哭了一场。但事到如今,对此地她亦不再作留恋。她早收拾了行李,唤了人过来,帮她送至宫门,宫外有家人接她。她是北地人,家中尚有兄弟侄儿,多年以来她为家族荣光,尚有权威。她的俸禄与此次出宫所赠,后半生倒也无虞。 行至宫门处,赫然见池鹿鸣立在道边。袁尚宫从车上看到,知她是来送自己,但也不想再与她言话。车轮辘辘而去,池鹿鸣蓦然也觉得伤感。现下自己亦然风光,不知何日又以何种方式出此宫门呢。登台风光,谢幕圆满,行事善终,才是幸事。 池鹿鸣立了一阵,思绪纷飞,但念及尚有一司之事待其安排调配,忙回过神来,朝内廷走去。转过身来,不想差点碰到一人身上,她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致歉。却是宝庆王,正拿着折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池鹿鸣有点心虚,急忙向他行礼欲离开。 "还不算太过,尚有几分恻隐之心。"宝庆王居高临下道。 池鹿鸣尤其讨厌他这种鄙视世人的状态,但尊卑有别,她亦不敢反驳,自朝前走去。未想宝庆王竟然跟了上来,与她边走边道:"只盼司簿来日出宫,不下于此。" 此话说中池鹿鸣刚才所虑,她骤然停下脚步,怒道:"不进则退,我何有选择之权?"宝庆王不想她忽然煞住脚步,差点撞在她身上,自己向侧边偏走一步,避过她咄咄逼人的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宝庆王不甘示弱,摆出一副夫子的架势,教导她道:"女子终当相夫教子。" 池鹿鸣冷哼了一声,不与他多言,转身离去。 她回到司内,内里嬉笑吵嚷。众人见她来了,争相上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众人是盘算袁尚宫离去,池鹿鸣将搬入她的屋子,现在叫嚷着要瓜分她屋内的东西。她笑了笑,道自己住惯了原来的屋子,不再挪动。众人更为高兴,一拥而上,分抢袁氏屋内的用具,因她一向讲究,所用之物更为精致高档,大家更是兴奋。 池鹿鸣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袁尚宫此刻尚未归家,被褥或许都还有温,片刻后,一屋器皿用具就会被瓜分了。再过些时日,大家就不会记得她了。 池鹿鸣想起自己应考女官时,过了笔试后入选时,初次见各位尚功,人人长身直立,梳着一头光滑的发髻,戴着华贵的珠宝,一身威严。那时候的池鹿鸣,从云端跌落后已辗转数年,卑微如斯,觉得尚宫之位是那样的高不可攀。如今,她已是尚宫,此刻竟依然不知前路何在?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中元节到了,是日,宫中照例要派出女官往凌云观超度为大祈立国捐躯之英灵,并慰问英烈遗孤。往年此事都是袁尚宫揽下来,她一向爱抛头露面,且自恃身份可代表皇室。此差事亦非美差,并无人争夺,故今年照惯例仍由尚宫局主持,当然也就落在了池鹿鸣身上。 池鹿鸣不禁苦笑,袁尚宫代后宫祭祀英灵还说得过去,她本是北地人士,且为将门之后;而她,池鹿鸣,一介南人,且为大祥朝武将之后、皇室姻亲,由她去祭祀这算什么事。然而事到如今,她亦不能推脱,否则,更是不敬,大有异心。 至七月十五日,池鹿鸣斋戒后,换上素服,率一行人先至存孤堂,送上后宫各主所备礼物,多是衣物、糕点、绢帛、银子等,又与众位孤儿呆了一个时辰,问问读什么样书、饮食如何,应答者多为遴选出来的伶俐乖巧者,皆应对得体,极是感激皇恩浩荡。池鹿鸣甚觉无趣,陪他们用了些午膳后,又往西郊的凌云观而去。 至观中后,她打头奉上各色祭礼与祭银,又亲手折了一盏河灯,以示后宫之意。待各等事务交接后,她有些乏了,也不耐烦人陪伴,示意自己四处走走。 观中因要在此日超度亡灵,故在偏殿中摆满了灵位,池鹿鸣上前细看,每个灵位上皆列有姓名字号、籍贯年庚等,廖廖几语便是一生。一路看过去,她心情愈加沉重。众牌位多为少年,仅有数位将军年过而立,或居不惑。 她少年时曾读过一诗,"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诗她一向不喜,觉得顿失英气;直至今日,她才觉出透彻心肺的悲伤。这些少年,他们是谁家的儿郎,又是哪位姑娘的情郎?当日一走,彼此可知是永别?魂兮魂兮,可回故里探望故人?他们的躯体早不知所在,只余牌位静静地立在这儿,他们不比凌烟阁列位功臣,虽失了性命,却有犒赏可以让亲人受益,于他们仅余一点荣誉,可在清明寒食节与中元节享受一点烟火。 池鹿鸣正沉浸在伤感中,忽闻有人进来,她转头一看,竟是宝庆王。池鹿鸣暗自奇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去岁中元节,听说他酩酊大醉,闯入景元殿,抓着皇帝大闹了一通,皇帝被他追得无处可逃,最后躲入后宫,在谢贵妃宫中至次日方出,很是狼狈。 宝庆王今日一身玄衣,神情冷漠。他也未想到在此处碰到人,亦略为吃惊。待看清是池鹿鸣后,他哼了一声,惯常嘲笑她:"宫中可是没人了,竟派了你来!"确是可笑,一位大祥的贵女却以大祈女官身份来祭奠攻打了大祥、建立大祈朝的将士! 池鹿鸣自知身份尴尬,更不敢在今日触他霉头,只向他行礼,不敢答话。 宝庆王坦然受了她一礼,继续嘲道:"哦,忘了,池司簿荣升池尚功了,故而来此。"池鹿鸣忙道:"不敢。" 宝庆王斜着眼睛望了她一眼,道:"就冲你走了这一遭,回宫又该升职了。" 池鹿鸣不甘被他奚落,回嘴道:"份内之事,不敢邀功。" 宝庆王冷笑道:"好一个份内之事,此话他人说也就罢了,对你池鹿鸣来说,那是超脱之事。" 池鹿鸣被他嘲笑卖身求荣,不免有些讪讪的,欲要分辨,然事实似乎确是如此,竟无从自辨。她咬了咬嘴唇,不接他的话,抬眼望向一片牌位,感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宝庆王抬头瞟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他自行至殿中,沿着一排排灵位默默地看过去。池鹿鸣亦不敢告退,敛住呼吸安静地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待宝庆王一一走过,复转身又走到池鹿鸣身边,道:"出去罢。" 池鹿鸣见宝庆王此举又甚是礼遇,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到底松了一口气,随他出殿,石阶下一众侍从皆在等待他。池鹿鸣偷偷打量他,忽然觉得今日的他与往日完全不同,他不再风流倜傥,亦不再放浪形骸。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此刻他虽被众人围绕,但她却能感觉出他透彻入骨的孤仃。 宝庆王正欲下台阶,转身又向池鹿鸣看去,欲以目视告辞。鬼使神差一般,池鹿鸣上前两步,轻声道:"死易生难。" 宝庆王一时没听真切,抬起眉毛问道:"嗯?" 池鹿鸣稍抬高些声调道:"公孙死易,程婴留难。" 宝庆王愣了愣,满不在乎道:"你不必与我解释。" 池鹿鸣见他误以为她是自辨,又恐他误会自己是以屠岸贾比祈元帝,急促道:"不,不是说我,是说你。"此话大为不敬,宝庆王听后却颇为动容,他别过脸去,不愿露出伤心。待过了一会,他平复好情绪,轻声问道:"你现下可回宫?"他其实并无他意,或许只是随意找出一句话来回应她的善意。 池鹿鸣不敢与他同行,道:"请王爷先行,卑职还有事要交割。"宝庆王亦不强求,朝她点点头,自行去了。 不想他走了几步后又返回来,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来,抬起右手,池鹿鸣不知他是何意,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宝庆王见她如此防备,遂放下手来,对她道:"众生苦,皆不易。"池鹿鸣的心砰砰直跳,她懂他的意思,他也懂她——她知道他的孤独,劝他死者易、生者难;他亦在劝慰她,知她委屈不易。 待宝庆王一行人走后,池鹿鸣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其实并无差事了,但她不好紧跟其后即走。她现下左右无事,见众人在折河灯,她正无处安放自己的心,遂跟着折了一盏。 旁边的小道士知她不能留至晚间再放河灯,忙过来搭讪道:"姑姑是要祭祀哪位亲友?"这盏河灯是要做给谁?池鹿鸣被问住了,她只是随兴而致,并无意指。小道士又在一旁殷勤道:"姑姑把名字写上,小道晚间定当代为放了。" 池鹿鸣想了想,拿起笔在灯上画了几笔,并未写字。画完后,她两手托着郑重交给小道:"有劳了。"又掏出一点碎银给他,小道恭敬地接过河灯,坚持不收她的赏银。 至晚间,小道捧着这盏河灯来到河边,仔细点上火,随其他河灯一起放了。河上无数只纸船飘荡,星光零落,随水流去,渐逐成一片。这些河灯都在侧面写有名号,唯有一盏,仅用廖廖几笔线画了一只长颈仙鹤。 ☆、不堪肠断思乡处 中秋佳节皇室宗亲照例要聚集宫中庆节,平日皇室的活动,宝庆王视心情偶尔出现,这等阖家团圆之日,宝庆王自是不会出席。天下人皆知他妻儿为大祥的江山捐躯,无人敢强求他,皇帝也不愿(无颜)在此日面对他,连最严谨的礼部与最严苛的言官都不敢以此去挑他的刺。 皇后一向周到细致,每年都要备下两份节礼命人恭敬送去,一份国礼供奉立国后被追封的宝庆王妃与林亲王,一份家礼给宝庆王过节。协理宫务的谢贵妃向皇后建言今年让女官池鹿鸣负责这个差事,皇后会心,立刻允了。 八月十五日,鹿鸣用过朝食,与皇后长秋宫的太监孝公公,一并带着八个小太监领了差事出宫去了。 宝庆王旧府在西城长治街,占地并不大。王府长史竺平之一早就大开府门恭候,这位长史大人在京中以忠诚世故被称道,为人谦和、礼仪周到,为宝庆王弥补了很多皇室面子,颇得宗室称赞。 孝公公向竺平之宣了懿旨,抬上节礼,都是些丝绸、玉器、马蹄金与各处进贡的当季特产之类,并皇家寺庙高僧为先王妃与故林王准备的祭礼。竺平之代宝庆王谢恩,宝庆王每年都因"伤感不适"致"不能"接旨,这是惯例也是常情,大家都不戳破。 竺平之招呼大家喝茶入席,宝庆王府一向出手大方,会备宴招待并厚赏来人。孝公公笑道:"大人,且慢。"又招人另抬上一抬礼品,道:"这是皇后亲手准备的,特请池司记面呈王爷。"竺平之为难,欲要推脱,孝公公握着竺平之的手腕亲热道:"皇后心意,王爷必会受之。大人只管去请示,说是尚宫局池司薄亲送来。"竺平之应下,让人去后院请王爷示下。 池鹿鸣领了这莫名其妙的差事,只打算事事以孝公公为主,自己走个过场就回,没想到皇后还有这一手。她在宫中多年,知服从与慎言才是法宝,面上不显任何异样。 一刻钟后,王府总管平公公亲自来请这位司簿,并自带了王府小厮来抬皇后的特别礼品。平公公在前面引路极是恭谨,鹿鸣目不斜视,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径入后院。 王府是旧日段府,或许是缺了女主人,处处欠精细妥贴。宝庆王"伤感不适"并不全是借口,在这样的佳节,他也的确该伤心。他原是北地一风流名士,从无逐鹿中原之意与从龙之心,他的武夫弟弟从北地趁势起兵,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渡江打下了江山,却让他无辜折送了发妻与六岁的稚子,着实令人恼恨。他如今的不羁与无礼,确是有十足的原由与出处,是故皇帝也只得夹起尾巴忍耐他。 伤心人宝庆王着一件青色长袍站在亭子边临风而立,他虽不英俊,但多年诗书在心,自有华贵气质,倒让鹿鸣对他有了新的观感。 鹿鸣上去跪拜见礼,宝庆王今日果然不似往日那般放浪形骸,很是正常,平添了许多王气。他声音平和,让她免礼。 皇后的特别礼品很平常,但的确用心,并不是噱头。一卷她亲手抄写的地藏王经,用的是普通的黄纸,未用黄绸包裹,只是普通的白绸,上署弟媳郑氏,完全依旧日家礼;另有红白月(月饼)、莲藕、板栗、桂花酒等四色家常食物。饶是宝庆王与弟弟再有宿怨,也不得不承认郑氏于家于国都是难得的贤人,再恨也得承她的情。他静了静心气,让平公公将此诚意十足的家礼供奉于皇后曾经的妯娌故王妃及林王灵前。 待平公公等人去后,宝庆王看了一眼鹿鸣,直言相邀:"陪我走走。"他未称"本王",随意至极,就像对一个故人老友,也不容推脱。鹿鸣念他今日心下苦痛,顺从地跟在他身后。鹿鸣心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她见不得这般安静严肃的宝庆王,反不如平日嬉戏闹腾的王爷让她自然。 沿着长廊走去,风景极好,楼阁造型独特,山石多野趣,一看就是大家手笔,极是自然,树木多为珍稀品种,足可见皇帝名为优待实为补偿之心。不过,缺失女主人的王府,也不知宝庆王一日有几个时辰耐烦在此。 一路上宝庆王并不说话,鹿鸣更是不敢开口,唯恐稍有不慎惹他伤心。 及至一水榭间,宝庆王止步,随手拿起食盘将食物投向水上的天鹅。转头问鹿鸣:"你在京中有亲戚故人么?"鹿鸣不想他会突然问到自己,又不解其意,甚是迷惑。 宝庆王解释道:"把他们都留下一天,你可以出去探亲访友。"鹿鸣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她可以出去过节,只要在晚食后回来与孝公公会合,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即可。孝公公他们乐得在这里玩乐放松一天,宫里也不敢因为给宝庆王送中秋节礼晚归而责怪他们,这实在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也是一个非常周到的安排。 顿时,她心头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放浪形骸的宝庆王其实很细致贴心。她想了想,摇了摇头,她有哪里可去呢?这里不是旧京,她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故友,只有她一人独在此地为稻粮作谋。 宝庆王不再多言,知她也跟自己一样,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还有这座王府,而她,真正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两人在水榭坐下,自有仆人送上茶水点心。静静了吹了会风,宝庆王着人唤来平公公,吩咐治一桌酒席。平公公请示摆在水榭还是其他楼阁,宝庆王让摆在正厅。平公公应下,又让人抬了软轿过来,唯恐累倒这位让王爷青眼有加的女官。 略坐后,两人并未理会平公公的好意,依然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行走,依然不多言。待行至后院正厅,席面已摆上。看架势,此宴仅有宝庆王与鹿鸣两人,鹿鸣略觉尴尬,又顾忌身份,踌躇不坐。宝庆王走过来,亲自为她拉开方凳,虚用手指扶着她的肩让她坐下,行为端正极有分寸,又走到对面自己坐下。 待坐定后,宝庆王端起一杯酒,自斟自酌道:"第一次来府中,不可于偏处招待你。"鹿鸣不想他是如此之意,怦然心动,心内百感交集,羞得不敢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最爱的一章,没有之一...... ☆、中秋谁与共孤光 池司簿与孝公公未时回宫复命,皇后很是满意,又赏赐了他们,这趟差当得盆满钵满。池司簿还以唯一的女性身份独得了宝庆王府一份赏赐,一个月牙形玉吊坠,物件不大,但形状独特,玲珑通透,王府总管平公公很是有心。 宝庆王下午独自看了会书,他自幼天赋极高,有神童之名,至大时也未了了,及至弱冠,名满北地。他的书房极为简单,立在水间一高阁处,四周通透,仅一桌一椅一榻一小几四物,无书房名号,府内人戏称四物馆。馆内无藏书,他看书向来是看过即弃,从不典藏,全记入脑中。对那些以藏书为乐之人他甚为鄙视,登基后的祥元帝大建藏书楼,就公然被他嘲讽曰不读书之人故赖藏书以作标榜。 平公公侍候王爷晚膳,王爷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多,故他所在之日,皆由平公公亲自侍奉,宝庆王于饮食上素一向简略,待下人也极具君子之风,极好侍奉。王府中秋晚宴依然清简,他一人独用,这万家团圆之夜让平公公心下也颇感凄凉,不免要为主人掬上一把同情泪。 宝庆王还是段漠时,十八岁时娶了老师欧阳忱的小女欧阳云,妻子貌美且有才名,两人颇为和美,十九岁生下长子段阳煦,阳煦山立,人如其名,是一个善良暖心的孩子。如今他虽贵为王爷,却无妻无子,有府无家。 宝庆王府的中秋夜格外清冷,不能如其他人家一般以丝乐管弦来热闹喜庆。往年此夜,他都是熄灯早寐,然而是否真正睡着就不得而知了。今夜他似乎略有点兴趣赏月,唤人放过一条小舟,他独坐舟上,也不叫人随舟摇橹,任其随意漂荡;又叫人在高处相对吹笛抚琴,一笛一琴,反复奏《孤城》一曲。 今夜多云,月光黯淡,唯有琴曲清洌与笛声呜咽。宝庆王仰躺在小舟里,随船游荡,心生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自大祥立国后,他先是陷居数年,后又以玩乐名世,多年以来他早就累了厌了。如若四海升平,他读天下书、行世间路,著书立传,讲学传道,当为传世大家。这王府于他有何用,这王爷之尊于他又有何为。 他文才动天下,却从来不曾为他的妻儿作过一首悼亡之词。 那一年,他要去游学。他的岳父晚年因病在南地长住,大溪气候宜人,尤其适宜孩童过冬,故他临行前将妻儿送至大溪,相约四个月后回来共度元辰(春节)。一个月之后,十月初十祥元帝起兵,岳父及其妻儿立即被丰兴帝囚禁,岳父随后亡于牢狱之中。 祥清帝誓不蹈项羽妇人仁心之失,威胁段潢无望,毫不留情将他的妻儿斩杀于阵前。祥清帝尽管已具备超越西楚霸王之帝王资质,却也难逃其命运,最终也抵档不住段氏大军于十一月廿三渡江,从此不知所踪。 待段漠得到消息,早已是天人永隔,从此天下失一大儒,多了宝庆王。 祈元帝段潢自知愧对兄长,但天下形势,机遇稍纵即逝,即使再来一回,他也不会放弃起兵;哪怕是他的妻儿被掳,祥清帝要斩他们祭旗,他也势必渡江。一将功成万骨枯,兄长作为男人,不应囿于书生气,自应理解。 月亮早已隐去,天空更加黯然,琴笛声也止了,四周寂静。小舟不知在遍满残荷的水里漂了多久,宝庆王只恨这王府还不够大,小湖尚小,应直接导到入海口,从此小舟逝,江海寄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魏胜宝的古琴《孤城》堪称一绝。 ☆、落花有意随流水 丘母与赵央儿于八月初顺利抵达上京,丘母对丘原的婚事很是焦急,丘原与赵央儿已然不小了。如若不是罹逢朝代更替,耽误了丘原考学,她早该为二人成婚,此刻早已抱孙了。自丘原赴上京赶考后,一直未回安城,书信往来只道要实干上进,报效朝廷,从不提自己婚事。丘母并不如寻常妇人全然不通世务,亦知儿子要在上京立足,殊为不易,起初几年也未曾催促。 随着时日增长,她敏锐地感觉儿子似有不婚之心,至少有不与赵央儿成婚之心。她思前想后,必是要来看看。她行事极是果断,一旦想清,片刻不曾耽搁,将家中托附给老仆,自己带了赵央儿,跟随一位同乡官家进京。那家也愿结交丘原,连银子都未曾收她的,携带她们一路来京。 丘原为安置她们,又想自己必是要在此安家,东拼西凑,在南城买了一处小宅子,尚未及打理,就迎来了母亲与表妹。丘母年纪大了,颇感劳累。赵央儿次日起便自行主事,上上下下打理一番。她与姑母商议,何处种花,何处种菜,颇有主张,又处处为家计着想,很是实用。丘原道要种几棵玉兰树,赵央儿道玉兰花光看无用,不如种枣树或枇杷,丘母颔首同意,丘原不再坚持。 丘原陪了她们几日,又一起过了中秋,终因公务如山,不好再休沐,自去应差了。念她们不熟悉上京,也不懂上京官话,就留下阿屿陪伴她们去京中走走。 待丘原去后,丘母唤来阿屿细细说话,事无俱细皆问,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说着说着,阿屿自然说到京中尚有一位故人,正是当日他们认为的钟家小姐,实为池家小姐。丘母不动声色,也作惊讶状,关切问其现状。阿屿素无心计,又未得丘原刻意叮嘱,也不隐瞒,道池小姐现在宫中任女官,连带她是前朝大长公主外孙女的身世都一五一十都说了。幸他还有些顾虑,未把两人素日往来频繁告知。 阿屿随丘原长在京中,在他看来,公子娶了女官亦很是威风,似乎比娶了安城的表小姐更好。然而丘母却并不如此认为,她料想儿子无意与赵央儿成婚,必然是在上京起了新的心思,但从未曾想过,他是恋着一位安城所识旧人。她想得较多,总之觉得池鹿鸣与前朝皇室有瓜葛的身世于儿子仕途并无益处。至于女官品级,她不太懂,也并不觉得这个身份于家于夫有何益处。 丘母琢磨了一夜,次日晚食时跟儿子说,既然她到了上京,又知道池小姐也在此,想请她来家一叙。丘原从不打算瞒过母亲,故也未特意招呼阿屿隐瞒,也爽快地答应了。只道她在宫中当差,并不自由,不可约定时日。丘母道,无妨,她如今为官家当差,就她时间便好。 丘原找人传了信给池鹿鸣,两人都知此关必过,不可推脱,很快约定了在下次池鹿鸣休沐时来拜会丘母。 至九月底,池鹿鸣才找了个机会休沐。她一早就休整好自己,选了一身素雅的衫裙,带上她早已备好的礼品,出宫与丘原会合,去了他的新宅。 这座两人梦里的新宅,充满了生活气息,仅一个多月,就被丘母与赵央儿打理得井井有条。两人对视了眼,这里没有他们素日所想的紫玉兰,也未有石几可供人挥毫泼墨、临风读书。丘原想这是些小事,以后都可以更改。池鹿鸣想这终究不是她的院子,她没有指手划脚的权利。她五年役期已过,又续约了三年,待她出来,这里不知是何番光景了。 她恭敬地拜会了丘夫人,奉上礼物,两匹锦缎,分别选了适宜丘夫人与赵央儿的花色,并一些上京吃食。并不算十分贵重,她知丘母素日刚强,并不愿受礼,仅以晚辈身份略微表示。丘夫人见了池鹿鸣,她已然长开了,虽眉眼还能看出少时样子,但全不是当日在安城那个沉默怪异的姑娘了,周身有一股气势,这的确是长久生活在安城内宅的赵央儿所不能企及的。 赵央儿全然不觉,见了池鹿鸣很是高兴,非常热情,对她女官的身份更是好奇,虽不好多问,但处处表现出很尊重。她指挥仆人殷勤招待,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安城菜式,上下张罗,很是周到。 席间大家都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果真就像是一次故人相会。丘夫人问候了池母,池鹿鸣谨慎答了,未过多说及自家。用过饭后,池鹿鸣略坐了坐,用过一道茶后,就言说要回宫,起身告退。 临走前,赵央儿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一人在此,很是不易,如若休沐,就来此相聚。" 丘母对赵央儿笑道:"你这做姐姐的远不如妹妹能干,池小姐能独自入宫应差,很有一番作为。"转过身也对鹿鸣道:"姑娘如若不嫌弃,常来伴伴老婆子,就当姨母一般。"池鹿鸣焉然不懂她话里意思,仍笑着应了,礼貌告辞而去。 丘原送她出去,池鹿鸣道她还要去沈宅,阻止他继续相送。丘原恐她灰心,亲手替她遮上帷道,与她道:"你不用操心这些,等我便是。"池鹿鸣未回话,她心内波涛汹涌,需要独自安静地理理。 待她策马去后,丘原仍在原地不动,他在想自己该与母亲说开了。他转身欲回,见阿屿看着池鹿鸣远去的身影不动,催促他。 阿屿忽然与丘原道:"公子,有句话僭越了。"丘原自幼与他相伴,很是亲密,问他何话? 阿屿迟疑了半响,说道:"如果你不娶池姑娘,她依然是女官;可你若不娶表小姐,那可要了她的命。"这是阿屿刚刚见池鹿鸣潇洒策马而去后,忽然间涌上来的感觉,他素不能藏话,有一说一。丘原看着他,哑口无言。 不过此话若是被池鹿鸣听到,她该要仰天长笑,责问苍天:如她更坚强,就该要多承受?信奉自强之人,却愈加消受更多,这世间也忒不公平了! ☆、直教人生死相许 丘母见丘原回来也并不追问,她还未想好对策,不打算轻举妄动。她笑着让丘原陪她们出去逛逛上京,丘原今日特意把休沐调过来,尚有半日,很愿意奉陪,赵央儿很是欣喜。 池鹿鸣一夜未睡,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丘母于她,就如曾夫人于黎海棠一般天生不喜。或许是她与丘母骨子里都是意志坚强、行事强势之人,两人同类,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彼此都不愿成为婆媳。 丘母出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招,她想或许是丘原离家太久了,现在大家团聚,赵央儿与他同吃同住,或能重拾旧情。故她完全不动声色,只与儿子叙母子亲情,完全不提他的婚事,仿佛并不着急。丘原想也不急在这一时,待她们习惯上京生活后再说。 飞光飞光,转眼又过了一年了。祈元六年正月,丘原休沐,待到出了初十才要上朝当差。丘府过了一个和乐的春节,池鹿鸣每至岁末都是很忙,也没时间再出宫。丘原除了拜会同年与同仁,多在家陪母亲,赵央儿操持家务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正月初九,用过晚食后,丘原陪丘母两人烤火叙话。丘母问他上元节是否还可以休沐,让他带央儿出去玩。上元节是未婚男女的情人节,丘原早就计划见池鹿鸣了,掐指算来,他都有"两年"未见她了。 丘原心下一横,干脆与母亲开门见山:"母亲,待池小姐出宫,我打算娶她。" 丘母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半响未说话。 丘原继续道:"或者今年先订下婚约,下了聘礼。" 丘母问:"她家人还在东洲吧?你当如何计之长远?" 丘原道:"她的父母自在东洲,一向由她的舅父接济,两位大人绝计不肯来上京居住的。" 丘母想来也是,前朝贵族怎么会愿意来上京,这样想来,似乎更可以接受。她原想着,恐怕她要承担照顾父母、寡嫂与侄儿之责,现在看来,她的境况还要好些。 丘母又道:"我儿苦读多年,方有今日。不知她是否对你有影响?" 丘原沉默,他当日中了进士后,也有人保媒,多是当朝官宦女儿,说实在话,若娶了她们,当对他有所助益。 丘母见他不答,道:"婚姻当结两姓之好,若有影响,其后或将成仇。"丘原马上回道:"我男子汉大丈夫,岂要靠裙带关系立世。"丘母想,娶赵央儿也无助力,倒不要在此事上纠结。 丘母见他心意已决,不可转移,无奈道:"儿大不由娘,只是你表妹待要如何?" 丘原又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一向视她为亲妹妹,我一定为她寻门好亲,厚备嫁妆。" 话已至此,丘母无法,两人无话。未想外面忽有声响,似是跌落了东西。丘原母子对视一眼,都道不好。出去一看,果是赵央儿跌倒在地,身边是打碎的茶杯,想必是她送茶水进来,正好听到了。 丘母连忙扶起侄女,满脸怜爱,赵央儿惊慌失措,满脸是泪,不发一言,以袖掩面朝自己房间跑去。丘母欲要追去,丘原拉住她,长痛不如短痛,总是要说开的,这样也好。 丘原告辞丘母回房,明日是初十,丘原与池鹿鸣约了去城隍庙,丘原还想与她再定下上元节之约,既然事已挑明,是不是让她在当日也来给母亲拜年。 丘母年老觉少,心中有事,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还是不放心,赵央儿如她女儿一般,她干脆过去与她说说话,劝劝她认命罢。 丘母唤了小丫环去到赵央儿房间,央儿屋内无灯无声,似乎是早睡了。丘母想她如何能睡得着,怕是一人在被子里哭。她也见不得侄女受委屈,就唤她开门。唤了几声,毫无声响。丘母感觉有异,推门不开,更是惊慌,速叫了丘原他们来。 阿屿把门踢开一看,床上空无一人,梁上挂着央儿。丘母慌得脚软坐地,丘原与阿屿把央儿放下来,一摸幸好还有气。众人手忙脚乱,终于救醒过来。赵央儿醒后,只是哀哀哭泣,并不与人说一句话。 丘母也哭红了眼,一心守着,再也不肯离开。丘原安排好下人后,回房毫无睡意,心里后怕,若是母亲没有半夜过来看她,只怕明日丘府就要治丧了。 次日上午,丘原又叫阿屿延请医士,看过后开药,又折腾了大半日才罢。赵央儿一昧或哭或睡,不食不饮,丘母伤心不已,苦劝无效。丘原本不欲再招惹她,见此毫无办法,只得亲手扶起她,给她喂了一碗药。她喝了药,沉沉睡去,丘母才稍感安心。 待府里平息,丘原忆起今日约了池鹿鸣,速赶去城隍庙,庙里的人都三三两两回走了,哪里还有人。他又马不停蹄赶去沈宅,倒堵住了正要回宫的她。池鹿鸣等了大半日未见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满是猜疑、闷闷不乐地回了沈宅。 丘原昨夜至今未曾休息,四处奔波,当下全无新春胜意,灰头土脸。他向池鹿鸣述说了赵央儿之事。池鹿鸣吓了一跳,半响无言,此事罪过大矣。又见沮丧的丘原,满身疲累,她很是怜爱他,想去摸摸他泛青的下巴,丘原尚沉浸在对央儿的愧疚中,不由处主别过脸去。池鹿鸣见他回避自己,大为受挫,尴尬地放下手来。她沉默了一阵,悲愤道:"你亦未必对她无情。" 丘原心力交瘁道:"你何必如此说话,又何必也来逼我。" 池鹿鸣不想反落他埋怨,眼泪顿时涌了上来,但她生性好强,不欲让他看到。她转过脸去,摒了一口气,冷冷道:"你回吧,我要回宫了。" 丘原匆匆赶来,见她不愿久留,更是失望,却说不出话,只盯着她。池鹿鸣回过头来,悲哀道:"你对她无意,却未必无情。" 丘原辩道:"她是我表妹,自小在我家养大。" 池鹿鸣嘲道:"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是我的错……"说完,自己上马,在马上她又道了一句:"我们——我与你,都背负不一起一条人命。"她说完,不待他回答就走了。 丘原两头受气,心下有火,无处可发,眼睁睁看着她去了。他也不愿回家,两人在街头漫无目的游荡了一番,阿屿怕夫人心急,劝他早些回去。丘原只捱到万家灯火才回去。丘母两下操心,不由将此账更是归结于池鹿鸣。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上元节一早,池鹿鸣被尚宫派了差,去东华门送福元给民众。福元是一种薄圆形的金币银币,并非市面流通钱币,是皇家于节下散发给众民的利是。大祈自立国以来每年上元节时都会在上京四条城门给民众散发福元,民众皆以抢到福元为当年福兆。送福元似乎并不属于她的差事,但她心情烦闷,正不乐意独处,以免胡思乱想。 这种差事通常很受当差之人的欢迎,因趁着出差,还可赏上元盛景。大家交割了差事,可以随官员或皇亲站在城楼上,往下览万民热闹,同庆佳节。皇上在中华门,在中华门当差的有机会与皇帝皇后及其他皇亲国戚一起站在城楼上,同受万民景仰。其他三门,亦都派有官员代皇室发赏,与民共庆。 池鹿鸣派的是南门,不在中华门,甚中她意,她今日实在没心情应付上司或皇室成员。她只想躲在暗地里,以众人之乐,冲她之忧。她到南门时,天尚未完全黑下来,街道已是人满为患。各类小吃生意爆满,年轻的郎君与娘子们卿卿我我,好不热闹。池鹿鸣恍恍惚惚,没有丘原的上元节毫无感觉,仿佛一切热闹与她无关。 捱到了天黑,灯火点起,人潮与花灯相映,俗世的热闹是那样疏远,愈是人山人海之处,她愈感孤独。今日的她尤其不奈喧嚣,特别排斥,反而想一人独处。 谁知天不遂人愿,她正退到城楼后面时,忽然见一大帮人拥着宝庆王过来了。下意识里,她欲要隐藏自己。但宝庆王就是为她而来,她今日这趟差使或许就有他的手笔在里面,他焉能让她躲掉。 他越过众人,直接走向她,不加称呼,直接道:"过来一起。"池鹿鸣不好当众违逆他,默然随在他身后。众人见王爷如此看重她,又言语亲昵,自觉往后挪挪,把她让到宝庆王身边。池鹿鸣心下暗暗叫苦,打起精神应付他。 一行人走到城楼前,众官差兴奋大喊,宝庆王亲临发福元啦!重复数遍,城楼下众人听见,更是激动,南门较偏,从未来过皇室成员发福元,今年尚是首次,更让人兴奋。随着人群叫闹,池鹿鸣低落的心也略受感染,兴致逐渐上来。她情绪之变化皆被宝庆王看在眼里,他年长她十二岁,早把她看透。 上元取消宵禁三天,万民同欢。宝庆王立在城楼,着亲王明黄礼服,极有威仪,楼下万民欢呼,大喊宝亲王名号,甚至还有女郎向他扔荷包。楼上众人也大笑,真真是皇室与民众打成一遍,极是亲民。 楼下城墙边台处,丘原陪着母亲与赵央儿也在此。丘母为缓和赵央儿死志,特意让丘原陪她们来游玩。丘原稍微利用了特权,提早把他们带到此处,省得在楼下与众人拥挤。 赵央儿与丘母都是第一次观京都盛状,颇为高兴。赵央儿也暂时忘却了忧伤,她眼里只有丘原,极是倾慕,只盯着他看。忽然,赵央儿看见丘原脸色骤变,她不知何故,随他看向高楼,却仍不知原由。 站在外沿的丘原是看到了宝庆王身后的池鹿鸣,她着五品女官官服,陪王伴驾,立于城上,好生风光。丘原出于男人的敏感,轰地一声如雷鸣耳。未几,他还看见宝庆王回过头来与池鹿鸣说了句话,鹿鸣似乎略露微笑,他想见两人彼此应和,其乐融融。 宝庆王确是回过头来,与池鹿鸣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问她以前在旧京是否亦是如此热闹。池鹿鸣微微一笑,这句问话唤起她久违的记忆,这么多年以来,她低头伏小、万事小心翼翼,几乎都要忘却自己的前世了。这一问,让她似乎回到了当年,她仍是那位不知命运艰辛、嚣张骄傲的小小姐。 随后,她又想起了梅姐姐,自然也就想到了梅砚寒,曾经支持她疯逛购买的爽朗少年。霎那间,一股复杂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身边盛装的宝庆王,忽然有一种回到往昔的感觉,这十余年似乎是南柯一梦,她所历经的痛苦与曲折都如那远处的灯火般朦胧不真。 城楼下民众人潮涌动,热情高涨。池鹿鸣见此,猛然回过神来,她朝前走了几步,四周看了看,担心从城楼上往下抛洒福元会引发争抢哄乱。她稍作思虑,急忙对宝庆王道:"王爷今日亲临,民众盛情,不若改一改,派人走到人群中分发。"宝庆王知她所虑,即刻应允。 宝庆王又吩咐,分发前着人鸣锣示意,既喜庆又可震摄,避免骚乱。大家都道王爷妥贴细致,自有人领命下去办了。 待吉时到,南门一开,一队人马鱼贯而出,前有数名官差鸣锣开道,朗声道:"大祈盛世,君民同乐,分发福元,不可哄抢。"众民听后,足感威仪,自动分两边站立,纷纷伸手来接福元。其后有数十位宫差,各自拿着装满福元的福袋,朝两边分发,优先老人、小孩与女子,分得者皆欣喜不已,连连道谢,又传给家人相互观看。 分发很有条理,未曾出现乱子,宝庆王放下心来,他并不耐烦长久立在城楼供人品评论足。至分发完毕,他略站了站,转身往城墙深处走动,他唤过池鹿鸣跟随,一些侍卫与随身侍奉之人随后跟着,自觉保持了些距离。 两人沿着长长的青砖大道一直走着,渐渐不闻人声鼎沸,两旁墙垛间灯笼间隔相照耀,大风吹过,灯笼晃荡,天上一轮圆月岿然不动,四周晕黄,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上元夜晚。 宝庆王忽然停住,回过身对池鹿鸣道:"吾愿予你长久幸福。"他说得极是自然,让池鹿鸣丝毫不曾怀疑这是预谋;他说得又非常认真,让她心下不禁为之一动。半明半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并不刻意去捕捉她的反应,两人相向而立,各自越过对方看向远方。或许这样一个热闹喜庆的夜晚都触动了他们,他渴望有一个家,她亦渴望有一个归宿。 两人面对面不知立了多久,宝庆王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拿过池鹿鸣冰冷的手,把玉佩放在她手里,道:"这是聘礼。"池鹿鸣晕晕沉沉地接了,片刻后醒悟过来,待要推脱,宝庆王瞪了她一眼,不怒自威,然后对远处的随从道:"回府。" ☆、花开彼岸本无岸 丘原郁郁不乐回到府中,直觉告诉他局面正在脱离他的掌控,他有一种深深的危机感。他在房间来回踱步,满脑子想的是他一定要迅速见到池鹿鸣,他不可以让事态失控,他也不能失去她。 赵央儿最见不得他烦恼,回府后立刻做了汤圆送过来,他们是南人,饮食依然是按南边的习俗。她怯怯地问丘原是不是公事让他烦心,因为她今日看到他是望向城楼后才变了脸色。丘原不敢再刺激她,安抚她道无妨,请她不要管自己,早去休息。 赵央儿回到房间仍是不乐,丘母恐她再行蠢事,每日晚间必过来看她。丘母见她神情悒悒,劝她姻缘天定,过多纠结,反伤了自身福气。丘母亦心知儿子定是为婚事烦心,只有暗自期盼丘原顾念旧情,池鹿鸣知难而退,或赵央儿幡然醒悟。 池鹿鸣接了宝庆王的"聘礼",甚是惶恐,心乱如麻。幸好第二日,宝庆王并无动静,想他或许是一时头脑发热,他行事本就乖张无常,不一定当真。第三日,她收到丘原辗转递进来的信函,信中未提他事,仅明言他将请人往东洲提亲。女官不是宫女,婚事自便,这并不违规。池鹿鸣心下安定,将宝庆王的玉佩用布包好,只待择机还与给他。 宝庆王先与皇后说道了他的婚事,他与皇上一向不睦,与皇后倒从无芥蒂。皇后有些顾忌池鹿鸣前朝身份,再说此事她并不能作主,定是要禀过皇上。这位女官,她略微有些印象,但并不熟悉。她着人打听,皆道池氏行事稳重,为人谦逊务实,只是一向独来独往,从不结友。这点倒与宝庆王相像,皇后不免失笑。此事也不急,欲速则不达,她要找个时机听听皇上的口气,于她而言倒是很愿意玉成此事,解开兄弟之仇。 过了几日,宝庆王着人来催促皇后,皇后笑着跟左右道,竟是她拖沓了,误了宝庆王的大事。女官不比宫人可随意赏赐,她随即召了池鹿鸣过来,欲听其意下。池鹿鸣想皇后召见她,必是与宝庆王有关,故先回房间携了宝庆王的玉佩过去。 池鹿鸣朝皇后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皇后仔细端详她,仅有中上之姿,胜在举止大方沉稳。皇后赐她坐,温言软语询问了她些问题与家中近况,绕了半天,终于绕到婚事上头。池鹿鸣连忙跪下婉拒,道多谢王爷抬爱,然她自知身份敏感,不可高攀。又将包好的玉佩拿出来,请皇后转还。皇后不想她很有自知之明,她所提理由也正是皇后自己心下所虑,故并未勉强,于是叫人接了玉佩,放她回去了。池鹿鸣心下一轻,终于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 逾几日池鹿鸣月例休沐,待她出了宫门,迎面就看见了丘原。丘原急着与她见面,故找人打听到她休沐之日,故也调了休沐,今日一早就在此等候。两人相见,俱是无言。丘原不提其他,拉起她的手去乘云禅寺。此寺颇灵,多是求婚配。两人因多年默契,都不提那日的不快。两人边走边行,逐渐恢复从前,话说许多,只是不提赵央儿与丘母。 乘云禅寺在乘云山顶,建在一片高石之上,颇有乘云驾雾飞天而去之感。两人进了寺中,今日非年非节,拜佛之日甚少,此时仅有他二人。小沙弥问他二人是否要上香抽签,池鹿鸣与丘原并不信此,皆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丘原道:"若几枝香火就能求得菩萨保佑,也太过廉价。"池鹿鸣亦道:"人人皆奉香火,若人人皆要庇护,菩萨也太过劳累。"小沙弥见他二人非要标新立异,且言语不敬,不再理会他们,自去了。二人斋饭都未讨到,彼此扑哧一笑,又游了游山景,自下去了。 到了山下,丘原想起衙中还有一事,池鹿鸣让他自去处理,自己回宫便是。临分别时,丘原与她道:"待三月间冰封解冻,恢复行船,我便请人往东洲纳采问吉。"池鹿鸣不言,丘原道:"这段时间,我定会处理好家事。"池鹿鸣点头应了,两人别过,丘原放心而去。 及至池鹿鸣到了皇宫门口,赫然见宝庆王车驾。她心下忐忑,踌躇不敢,又知躲不过去;又想他或许只是一时性起,其实并不以为意,她稳稳神,继续朝前走。 宝庆王果然是在等她,随从见她来了,忙上前道宝庆王要见她。池鹿鸣想了想,她把玉佩还给了皇后,必是伤了宝庆王自尊,自己认个错便是了。宝庆王此人虽然性格跳脱,其实并不暴戾,她倒不担忧他要报复。她主意打定,定了定神,从容上前,向宝庆王请安。 宝庆王似乎并未生气,请她上来,她尚未答应,就有两名随从托了她上到车上。宝庆王车驾宽敞,内里还有一小几,池鹿鸣忙跪下请罪。 宝庆王面无表情,问她:"刚是请安,现下是请罪,可有何罪?" 池鹿鸣不想他明知故问,张口结舌,终不好意思当他的面说出拒绝之言。 宝庆王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命令车驾起动。池鹿鸣急道:"王爷,在下还要回宫应卯,不可玩笑。"女官宫规甚严,的确不可违反。 宝庆王充耳不闻,自取了一本书翻看。池鹿鸣在车中如被囚的小兽,左顾右看,惶然不安。宝庆王见到,只觉好笑,却也不作解释。 幸好,宝庆王还未将她带至王府,池鹿鸣心下稍安,她唯恐自己如宋秋水当年一样遭遇始乱终弃,声名狼藉,且无处申诉。 宝庆王车驾行到了梅山,此时尚还有许多梅花,朵朵点红,暗香浮动,煞是好看。但池鹿鸣此刻哪有赏花心思。她不知宝庆王是什么意思,欲要如何,又不敢问,问了他也不会作答。她渐渐安静,不再作徒劳的挣扎,听天由命,见机行事。 到了山顶,他们下车步行,登了近百步石梯,忽然开阔,眼见红梅一片,梅树枝虬百态,梅花红若云霞,别有一番景象。山顶有一大片建筑,入门并不是封闭的院墙,两边皆是树林,以树为门,前有一长条天然黄石,上书"至文书院"。原来这里是宝庆王延揽士子的私家学院,此山此地此院,决非一家之财力可为,当是皇上允建的。 池鹿鸣暗想这两兄弟似乎并不如外人所道不睦,这宝庆王亦并不如外人所想那般花名在外,他骨子里或许仍是名士作派,现以为天下招揽八方英才为己任。他既如此,又到了此书香之处,想是不会有非礼行为,池鹿鸣心下稍安。至于皇宫点卯,她也无法顾及了,想必他会处置好吧。 宝庆王才未去想如何处置这等小事,善后是皇后的事。他问池鹿鸣是否知道书院之名? 池鹿鸣诚心答道:"正是可巧,在下亦极是喜爱《荀子》此段。"宝庆王遇到知音,含笑点头。 池鹿鸣自幼时在兄长鹤鸣处看到这一段,就曾想,如果天下真有德行完备的君子,当是她外公大长公主驸马。也不知他的陵墓是否还在?当年她赴京都救父,诸事不顺,亦无心思去郊外拜祭,实是不孝。 宝庆王见她神游太虚,唤她进去,边走边向她解释:"此处为我幼时开蒙之地。"池鹿鸣明白此地于他非寻常意义,但不知他带自己来此作何。 进去后,见林中间有多幢建筑,好一处会友论道仙境。宝庆王着人将她安置好,自己去了,这里还有许多人,都在等他。池鹿鸣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思前想后,几未合眼。 次日用过早膳,宝庆王仍携了她回去,一路他自读书,仍是无话。送至宫门处,宝庆王放下书,从衣襟里拿出那块玉佩,上面仍是池鹿鸣当日包裹的那块布。池鹿鸣不禁赧然,先发制人,忙阻止道:"请王爷恕罪,齐大非偶,不敢承受。" 宝庆王并不恼怒,问她:"丘主事是有一位表妹与他议了亲的,你要如何自处?" 池鹿鸣不想他明晓一切,自己仿佛在他面前毫无遮掩,顿时恼羞成怒,气道:"我可作姑子。" 宝庆王笑道:"你现在是姑姑了,不必再作姑子了。"如此婚姻大事,他一昧调笑,倒弄得池鹿鸣有些糊涂了。 宝庆王又意味深长地问:"王妃这个差使,未必比你现在做姑姑还难为?" 宝庆王完全不是常人思路,叫池鹿鸣哭笑不得。她鼓起勇气大胆问道:"敢问王爷为何要娶我?" 宝庆王笑答:"我未曾有婚约,不比丘主事合适?" 池鹿鸣见他处处拿丘原揶揄,愤然道:"你亦非真正要娶,只是想禁脔独享,意气之争而已。"说完,她深自悔恨,此语大是不敬,且极为伤人。 然而宝庆王并不与她作言语上的无谓纠缠,仍拿过她的手,把玉佩放在她手里,并拿起她的手掌握住,道:"此玉确为本王聘礼,请善待。"他认真的样子池鹿鸣既不敢造次,又不敢说不。宝庆王让人伺候她下了马车,送至宫门。 池鹿鸣晚了一日回宫,心里很虚。她一路进去,并无人查问,今日未去应差也无人问责。她更不敢主动去问,自回房歇息。那个棘手的玉佩,她既不敢丢,又不敢留,只得把它锁在箱中。 是夜,她哪里睡得着。脑子里一会儿是丘原,一会是宝庆王,一会儿是赵央儿,都快风中凌乱了,至寅时方迷糊睡去。 ☆、礼法从来无理会 "皇上,宝庆王求见。" 贺公公小心翼翼来报,万乘之尊的皇帝与兄长不睦阖宫皆知,因彼此厌憎,双方皆避免见面,今日必是有不可推脱之事。 贺公公所说"求见"可真是给自家的主子贴金,宝庆王目无闲人径直而入,也不朝皇帝见礼,自顾坐下。贺公公不免为主子感叹,即使天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自家兄长一向如此,祈元帝也只得暗自吞了口气,私以帝王心胸标榜自我,且不与这癫人计较。 宝庆王也不待皇帝装出礼遇兄长的圣君贤弟之状,倨傲道:"我要娶亲了。" 他既不称孤,也不求娶王妃,完全一幅下里巴人作出家长里短之样,再次令祈元帝气结。贺公公一看两位脸色不豫,立即上前跪叩:"恭喜王爷!" 祈元帝抑住怒火,故意道"是朕后宫那个女官吧。" 宝庆王不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斜了弟弟一眼,道"是女官,但不是你的后宫。"祈元帝气极反笑,自己这兄长就是这般书生意气,非得在字眼上跟他撇清。 两兄弟言语交锋一回,宝庆王自感占了上锋,心气稍微平和。祈元帝自恃帝王心胸,不欲与其怄气。他略去前事不提,心平气和劝道:"兄长要续娶王妃,自是喜事。放眼大祈,就是北地与京城,不知多少闺秀合适,这前朝没落之人如何相配?" "相配?若是淮浦长公主还在,自是不配。"宝庆王继续装疯讽道。 祈元帝不接兄长甘愿以自贬而贬他之话,继续劝道:"婚姻当结两姓之好,兄长慎重。" 宝庆王嘲笑回道:"我娶了这没落之人,你可不是更为放心。" 祈元帝望着一意挑衅的兄长,不再多言,转道:"兄长心意既决,那……就着礼部操办吧"。皇帝生生吞下"朕即着礼部操办"这句,唯恐再惹他抠字眼并发疯。 "免了,我娶妻还不劳别人费心,我自会操办。"这个"别人",自不是指礼部,而是指皇帝。祈元帝再有天子涵养,也气得发青。宝庆王见皇帝终于动怒,心满意足,悠然起身,潇洒地走了,同样也不行礼。 祈元帝气极,将案桌上东西顺手一扫,想骂却骂不出,贺公公也不急赶上去收拾,皇帝又被自己亲兄弟扫了面子,此刻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为好,迅速退下,一边着人去告知皇后。 那边宝庆王正事已办完,已将他的婚事通知他至高无上的弟弟了。他是通知——而不是让皇帝恩准,又成功地揶揄了皇帝一把,煞是得意!他出得殿来,满脸笑意,随手赏了点小东西给路边的小太监们,小太监们连忙跪谢。未几,宝庆王将迎娶新王妃的消息迅速传遍皇宫,只是消息传递仍是道皇帝"准了"宝庆王的婚事,此话若是皇帝能听到,倒也不必再独自生闷气了。 晚间,长秋宫内,皇后温言劝道"皇帝何必跟自家兄弟计较,人人知道兄长性子。"皇帝不言,心道,人人都知道他只与自己过不去,对其他人均为礼待,对女人更是温和。 皇后又道:"他如今愿意续娶王妃,这是好事,或许他成亲后,会忘了前事,从此大家和和气气的。"祈元帝看着皇后,心想,就连皇后都以为兄长是因为忌恨先王妃惨死而与自己不睦,其实他们兄弟都明白彼此还有政见不同,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于谋。而他拿着自己这个兄长,真正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既有兄长之尊,又担着先王妃为国捐躯的义名,他如今要做圣贤之君、又想皇室兄恭弟友为万民表率,就只有无可奈何地忍耐了。 皇后一番女人见解,虽未说到点子上,祈元帝也颇为领情,拍拍她的手道:"有劳你了。"皇后知道夫君之意,她一向自诩为两兄弟的居停人,以为皇帝分忧而肝脑涂地。不说别的,就为了迎娶新王妃能增加一个化解兄弟矛盾的同盟军,她也会好好过问这场婚事,以皇后之名重赏。 作者有话要说:元.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世事如棋局局新 宝庆王婚事已定,料想池鹿鸣逃不出他的如来佛掌,心甚安矣。池鹿鸣固然不敢抗旨,然而她心有踌躇,顿生茫然。人生在世,何去何从,自古以来多少智者都求索无果。然她一介女子,断然失之情爱,心将归宿何处? 这样恼人的夜晚,注定是难以成眠。她漫无目的走在黑夜里,妄图以体力的崩溃来救赎脑海的宁静。 池鹿鸣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太液池边,太液池的水绿得沁人,对今日的她来说似乎别有魔性。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蛊惑她,她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碧水倾过去.....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霎那间,她魂魄瞬间归身,猛然清醒过来,自己也吓了一跳,迅速往岸边后退了几步。待站定后,池鹿鸣回头一看,拉她之人却是徐婕妤徐一往。 池鹿鸣正要下拜,徐一往懒懒地挥了挥手,止住了她。两人默然并立了一会儿,一个并不追问,一个也无从解释,仿佛刚刚什么也未发生过。 一阵微风吹过,煞是惬意,徐一往随风扬脸,喃喃道:"一切如昔,一切非昔。" 池鹿鸣此刻神魂方定,未及细想她打何禅语。 徐一往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应和,顺手折了旁边一棵树枝,一边绕弄一边又道:"宝庆王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池鹿鸣心道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眼前的徐婕妤依然如少年时便自谋婚事的异类女子。念及此,她不由嗤笑道:"好亲事全因他是大祈朝王爷?" 徐一往今日好脾气,丝毫不在意她的嘲弄,转过头来,一定一句认真道:"只因你云英未嫁,他中馈乏人。" 池鹿鸣望着徐婕妤美丽精致的脸庞,忽然发现她如今美得光彩照人。她本不是十分绝色,胜在神态风流,经历了数年宫廷奉养,已然另有一番气度神韵。 不待池鹿鸣说话,徐婕妤又道:"命运之机,转瞬即逝。"说完,她兀自走了。待池鹿鸣回过神来,茫茫碧水边依然只有她一人立于天地之间,仿佛并无人来过。 池鹿鸣自我嘲笑,有些人永远就是那么灵醒与早慧,是她永不可及。徐一往也不过是一介女子,早在十年前在东洲初见时,年少的她便一心要自谋一桩好婚事。及至她得嫁章皇后堂兄,丝毫也不在意续弦身份。池鹿鸣猛然醒悟过来,或许,徐氏入大祈后宫,并不全是逼迫所致;甚至,她当日亦并非别无选择。 池鹿鸣入宫以来,从未得到过徐一往半点照抚。二人身份虽有云泥之别,但也并非从未遇见过。那一年她任司计后,她们是见过的,也正是在这太液池。只是当年的徐美人眼中并无她这等人物,池鹿鸣很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奢望得到东洲故人的提携与帮助。 那时,池鹿鸣从浣衣局脱身出来,初任司计。她每日小心行事,独来独往,夜间读书抄经,在一寓间独善其身。她花了数月时间苦练练了一手好算盘,盘算着任期期满,她出去可以当一个账房先生?不过,哪个府上聘请女人做账户先生呢?这样看来,皇宫倒是对女人最友善之地了,还专设有女官,让她们也可以为稻粮作谋,可以安身立命,可以奉养高堂。 她记得那一年,北地的冬日很长,春天很短。刚脱了棉袄,春装未着几日,就进入了初夏。春夏之交之际,最是繁华喧闹,万物竞相生长,日渐繁茂,气温逐渐上升,春困已去,夏困未至,身体里的精灵全然被唤醒,鼓动着主人走出去,去到人间。 十八岁的池鹿鸣忽然于一日黄昏时,想去太液池看荷花。在旧京时,荷花较少见,至东洲水乡,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当年她始终认为荷花流于俗艳,难登大雅之堂,多为乡人行舟采莲。那一日不知动了哪根弦,或许是想家、想东洲了?她虽不喜东洲,但父母家人此刻在那,便是她的牵绊与根基之处。 太液池西面有一大片荷花,那时花尚未全开,硕大的花蕾于连天的碧色中点点轻红,微风拂过,它们迎风同向摇曳,一阵清香随风而来,将初夏的气息渲染开来。 池鹿鸣深吸了一口气,忆起在东洲时,在这样的荷田,有许多的采莲女熟练地驾驭着小舸,穿梭在荷花间,唱着采莲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正回忆中,后面传来许多人声,一大群人过来。此处较偏,且接近女官处署,宫人并不常来。她连忙退至一旁,低头退避。原是徐美人一行,竟不知今日为何从此而过。 池鹿鸣安下心来,想是东洲故人,必不至徒生事端。她谨慎行礼,并不敢不敬。两人旧日在东洲,来往并不亲密,至那时算来已有四年未见矣。 池鹿鸣还记得,徐一往当日着一身藕色薄衫,长发如云,挽在脑后,眉目如画,又有几分慵懒。她全身上下,仅配一套祖母绿饰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装饰,简单而又华贵。她眉眼带笑,兀自走过,目不斜视,似乎未看到跪地行礼的池鹿鸣。 池鹿鸣被她视为无物,略有郁闷,但转而一想,倒省了彼此的尴尬。后来,池鹿鸣听闻她位份虽不高却长宠不衰,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她一直未曾生育。 如今,徐美人晋升为徐婕妤,反而愿意主动与她结交了,真是世事流转。池鹿鸣不免自嘲,她的人生将再一次迎来重大的改变,从今以后,不知道她还是不是她自己。 ☆、无可奈何花落去 宝庆王亲事既定,续娶王妃的消息于几日间迅速传遍朝野。 刑部主事丘原于第三日听闻,他几乎不敢置信,明明数日前他才与池鹿鸣见过,定下了开春后赴东洲提亲之约。他转而一想,或许是赐婚他人,毕竟宝庆王年纪已然不小,其婚事是皇室宗亲首要急事。他于是向同仁打听王妃身份,众人道是宫中女官。丘原心下一慌,仍不甘心,或许皇上因池鹿鸣前朝身份而不允,另择其他女官。 他潜意识里总期望另有他人,他又再三打听。未想正巧有一人知晓详细,见他问及,更是津津乐道。道宝庆王一贯特立独行,自先王妃逝世已逾十年,多年未娶,娶则惊人,不是当朝贵女,竟是前朝旧朝皇亲。丘原一听,几欲晕厥,这样的身份,除了池鹿鸣还有谁。 丘原浑浑噩噩,茫然失措,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站起来,如何走出刑部,又如何回到了丘府。丘母与赵央儿见他失魂落魄,问他又不说,俱是心焦。丘原进屋后,坐在书房,全然而不知仅过几日,为何事情变故至此。 赵央儿围着他急得团团转,丘母唤来阿屿问话,阿屿道似乎是听说了池小姐被赐婚宝庆王了。丘母也大惊,又心疼儿子,速到丘原面前劝慰道:"我儿,人各有天命姻缘,莫可强求。" 丘原毕竟年轻,尚不能自抑,他抬头望向母亲,满眼是泪。丘母更是心疼不已,抱住他的头道:"各安天命,我儿万要看开些。" 丘原如何肯认命,反而埋在母亲袖中呜呜大哭。丘母不想儿子用情之深至此,亦为儿子伤心,流下泪来。 赵央儿见丘原伤心,自己比他更是伤心;见他伤心如此,她又更是灰心。她泄气道:"表哥,我去跟池小姐说,请她嫁给你。我不会再做傻事了,真的。" 阿屿连忙截住她的傻话:"表小姐勿要乱言,这是皇上赐婚,怎可反悔。" 赵央儿既是自责自己误了表哥婚事,又伤怜自己。丘母也怜侄女对儿子一片痴心,更怜儿子痴心错付,当下又搂过侄女,顿时哭作一团。 丘原哭了片刻,对母亲歉然道:"都是儿子不孝,累母亲操心。" 丘母仍不忘劝慰:"事已至此,池小姐嫁入皇家,享天家之福,这是她的造化。我儿得央儿如此,也自是你的造化。" 赵央儿听闻,又忙表态她甘愿成全。丘原制止住她,道:"皇家婚事,非我等可干涉,罢了。"罢了二字说完,他痛彻心肺,不欲再与她们言,请她们都出去,他要独处。 三人虽不放心,但也不敢违逆,皆轻然离去。阿屿恐怕丘原也像赵央儿一样寻短见,坐在门口不去。 丘母呵道:"堂堂男子,若为情所困,不可立于世间。"又朝门里喊道:"苦读数载,上未报君,下未报家,若为一女子灰心,书亦是白读了,我亦是白受这多年苦了!"赵央儿不忍丘母再骂他,忙拉了姑母而去。 丘原倒不至于要殉情,他尚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骤然来临的事实。他像一只受伤之兽,需要独自舔舐伤口。想了一夜,终于想开,他只要她好,不必皇室宗亲,只要她过得好。但他进而想,宝庆王一向声名在外,现在又逼婚于她,怎么会对她真正的好,这让他不能放心。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再见到池鹿鸣问个清楚。 次日一早,丘原收拾好自己,亦未用早膳,就出去了。阿屿急忙跟上,什么也不问,只紧紧跟在后面。他也不去刑部应差,朝沈宅走去。他大大方方敲开沈宅大门,向沈宅老仆贺喜。自昨日起,陆续有人上门道贺,老仆也不见怪,况也认识丘公子,请他进去坐。 丘原拒绝进去,只道要亲自向池鹿鸣贺喜,问她何日归家。老仆道昨日宝庆王府送了一些仆人与侍卫过来,说是来侍奉王妃的,估摸这几日便要出宫了。 丘原告辞,再去刑部应差。他心不在焉,拼命集中精神才勉强办了往日一二分之差。此后他日日早晚去沈府守株待兔,只待池鹿鸣出来与她面谈。 自赐婚圣旨下了后,女官们也大为惊讶,池鹿鸣平日并未显山露水,不想,竟不声不响做了宝庆王正妃。众人虽有议论,但池鹿鸣并不理会,她现下也只得认命,她更担忧丘原,不知他听闻后侍要如何恼怒,如何恨她。 众人很是客气,问她要何日出宫而去,池鹿鸣并不骄矜,道她将手头事务交割清楚再言出宫。众人虽不喜她攀上枝头做了凤凰,但今日见她贵而不骄,也有了几分好感;再者她此后变换了身份,故更要留几分人情。 大家纷纷送贺喜并送了池鹿鸣贺礼,鹿鸣谢过。她实在不想有这些无谓的人情往来,然而自今日起,定是不能免了。 池鹿鸣用了几日将手头事务交割清楚,又将新人带了几日,至第七日出宫。临去前,她得了皇后与众位嫔妃赏赐,及各位尚宫、同仁赠礼,再加上她自己的衣物用具书籍,收拾起来也有不少。 郑皇后又将素日服侍她的小宫女赐予了她,鹿鸣谢过,带她出宫,改她名字为小满。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满足太为奢望,小满即为大幸。她自十六岁进宫,迄今已足满七年,尚还有一年役期未服满,行事未善终,亦为憾事。 宝庆王固然知她出宫时辰,自在外面等候。池鹿鸣坐在王驾内,百味杂陈。宝庆王一改往日戏谑,认真与她商议正事。告知她接下来会有礼部官员至东洲行六礼,问池鹿鸣打算把家人仍然安置在东洲还是迁回京都。池鹿鸣见他并不提迎来上京,知他果然聪敏体贴,让母亲迁来上京,怕昔日的济泉县主认为不是恩赏而是侮辱。 她当下回道还是迁往京都为好,但又不知父亲是否愿意。宝庆王问为何,池鹿鸣答道恐父亲不愿殁去的兄长成孤坟野鬼。幸好宝庆王听后并未再追问,池鹿鸣还真不愿与人提及兄长。 宝庆王转而又问她离家多年,是否要回去探亲,池鹿鸣毫不犹豫点头。宝庆王笑道,早猜到了,护卫早就送到沈宅了,让她确定了行程告诉他就行。池鹿鸣见他如此妥贴,心下受用,但嘴上并不愿意表示。 ☆、从此萧郎是路人 池鹿鸣出宫后的第一夜,初时很不适应,沈宅并不是她的家,多年来更像是她信息周转的一个驿站。她的潜意识里,自离开旧京后就再没有家了,东洲那所精致的宅子从并未给过她家的感觉。何况,在那所宅子里,她迎来了命运最大的转折——兄长鹤鸣的辞世。随后,朝代更替,她四处漂落。 她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有一个家,曾经她以为丘原的小宅会是她的家,她去后方知,那是丘夫人的家、是赵央儿的家,并不会是她的。如今她要离开丘原,固然很是心痛。他们相知七年,共同走过了许多岁月,都参与了对方的人生历程,这是无法抹煞的;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也无从回避自己现下对新生活的渴盼。 次日一早,丘原就来了,得知池鹿鸣已从宫中回来,就在客堂等着。池鹿鸣匆匆起来,未施脂粉,就将他迎入花厅。两人相见,不知从何说起。丘原越坐越火,怒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鹿鸣满是愧疚,一昧低头不言。 丘原犹不甘心,上前捉住她的手腕责问:"是他强迫了你么?"池鹿鸣马上否定,张口欲要解释,迎面见他痛苦而扭曲的脸,把要辩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丘原见她如此,更为生气,心下一动,问道:"你是自愿的?"他忽然感觉池鹿鸣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抗拒这场婚事。 池鹿鸣也说不清自己矛盾的情感,她不敢辩,也不忍见丘原伤心,背过头去。丘原见她回避自己,从恼怒变为失望,放下她的手,叹道:"你果真对他有意。" "不!"池鹿鸣下意识里否定,不知道是因为不忍伤害丘原而否认,还是她自己也不愿面对。 丘原认定她移情别恋,只道她是迷恋宝庆王权势,鄙夷道:"不想你亦如此。"他不好意思说出她亦虚荣,然而两人相交多年,有什么不知道。 池鹿鸣气愤道:"我生而富贵,何曾要为权势折腰!" 丘原逼上前来,再问:"那你为何?" 为何她自己也很懵然。这婚事来得太快,自从她认识宝庆王至今尚未有一年,两人频繁见面也不过三个月,她何曾知道事态会有如此发展。 丘原见她不答,继而逼问:"你既不愿,为何不以与我有婚约拒之?" 池鹿鸣冷笑一声,自嘲道:"你真与我有婚约?"他们相识八年,相知七载,以前从未提过婚约。可是她面对丘原,这个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她终于做不出诘问之举。 丘原急忙分辨道:"是,是我之错。我一直想我们再过些时日会更好些,我再提婚事。" 池鹿鸣想起那一年她已入宫五年,大家都役满归家,只有她无处可去,继续留任。她悲从心来,泣然道:"我两年前就该出宫了。" 丘原惭愧,他忙于仕途,回避家中的婚约,从未对她有出过明确的表示,他太过自信,以为池鹿鸣永远不会离开他。 池鹿鸣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疲累,闷声道:"错过了就罢了吧。" 丘原听她此言满是决绝,心下惶然,一种不可避免的失去感涌上他的心头,他亦无言。 两人沉默了许久,丘原又道:"即使我们罢了,你也不一定要跟他,他声名狼藉……" 池鹿鸣立刻严厉地制止了他:"丘大人慎言。" 丘原不甘道:"你身为女官,出宫后,婚事亦很有选择,得一人真心,可不是更好。" 池鹿鸣心想,她自己都没有真心给别人,何求别人给她真心。她提醒丘原:"我亦是高嫁了。"此话属实,然而在丘原看来,宝庆王是娶继室,他年长鹿鸣许多,且有素有放荡不羁之名,两人地位又悬殊,实不是良配,故为她忧心。 丘原见她自轻,更加伤感,缓声道:"我只愿你幸福安乐。" 池鹿鸣知他们二人并不需虚伪,这不是官话套话,是真心话。她听了也很伤感,真诚回道:"我亦愿你平安喜乐。"她原想说让他善待赵央儿,可又觉得此话太言不由衷。丘原并不应她,他不要她叮嘱他这些。 两人对视,俱是伤情,都流下泪来。丘原欲要为她抹泪,池鹿鸣偏了偏头,躲过了。丘原见不过几日,她就如此生疏,感伤道:"汝尚未成婚,已远矣。"池鹿鸣眼泪潸然而下,愧不成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意识地回避他。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游天仞山时,他很自然地为她捏脚缓除疲劳,毫不见外。两人一向聚少离多,各分两方,心却无碍;现下仅分隔几日,此刻近身站立,却无比疏远。 侍女来报,宝庆王府送了一些护卫过来了,请池鹿鸣过去看看。鹿鸣抹了眼泪,让她传话稍等,她梳洗过后即去。 丘原见事无挽回,再是不舍也只得作罢。他用手抹了把脸,转身而去,并不告别。池鹿鸣见他负气如此,心有戚戚,然诸事待她操持,她不得不将丘原暂且置之脑后。 丘原造访沈宅后伤心而出,自有消息传到了王府,宝庆王听后仅说了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并不如丘原所想的那么不堪,至少于此是少有的通达。 ☆、到凌云处仍虚心 虽然宝庆王跟皇上较劲要自己操办婚事,皇上也气得撂挑子不愿过问,但皇后并不能任由他们兄弟斗气,亲自监督礼部按例操办。 池鹿鸣固然不是大祈合适的王妃人选,但她在宫中多年,也算是宫里的人,于郑皇后看来算半个自己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能有其独特的作用。皇后私心要趁此机会拉拢池鹿鸣,寄希望于她缓解兄弟二人的过结。 随着礼部官员到达东洲,池鹿鸣册封宝庆王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这座山水洲城。她仅仅在此生活过三年,此时成为了这座城池的传说。她从前朝贵女,摇身一变又成了新朝皇室成员,确实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总是喜欢听闻麻鹊翻身变凤凰的传奇,至于她这十年经历过如何才脱胎换骨,他们是不会去在意的,只会羡慕或嫉妒她的运气,或归于她的命运。 就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人们传诵的是她苦尽甘来成为西凉国皇后,十八年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六千多个日夜的经历,更不会去想其后她与代战公主共处的尴尬。人们总是乐于截取他们希望看到的片断,拼凑为一个完美的神话。 曾府也正在说道此事,适时正逢曾夫人五十生辰,因她身体一向不好,故儿女皆归来庆贺。曾倍从上京就带来了这个消息,现下得到印证。曾亿兴冲冲就这个话题说个不停,连前些年她与池鹿鸣见过几面都反复说了几次,为池鹿鸣归宿由衷地高兴。 黎海棠看不惯小姑一幅狗腿像,曾亿对池鹿鸣就像当年的池鹿鸣对梅凌寒那样崇拜。梅凌寒就是黎海棠最不喜欢的女人,她居住在梅府时,从未得到过其正眼。大祥没了后,海棠一度内心自喜,昔日的贵女全都没落了,只有她嫁了曾倍,已然超越她们。 见曾亿仍在与母亲喋喋不休地说池鹿鸣与宝庆王,黎海棠很是不舒服,冷笑道:"池家好运气。"说完,她特意盯着曾倍看。 池鹿鸣对曾倍来说只是少年时期一个曾经议亲的对象,他一生女人众多,早要忘记了。他头都未抬,继续喝他的茶,脑子里想的是他的某笔营生,哪笔账要记得收回来,今日要请何人去酒楼吃饭......池鹿鸣婚讯他在京中早已得知,这些妇人的家长里短他不感兴趣,宝庆王是文人清客追逐的对象,于他这个商人并无多大益处,并不能吸引他。 曾亿不满海棠,白了她一眼,讥笑道:"好运气亦不是人人可有。" 黎海棠平日受丈夫气、受婆婆气,此刻还要受小姑气,又见夫君曾倍神游太虚,当下更是气恼,刻薄说道:"二十几岁的老姑娘还能成为王府续弦可不是好运气吗?" 曾亿极不喜她这话,回道:"商家都知道好货沉底,好姻缘并不惧晚。" 黎海棠冷笑着尖声道:"原来天下就这位王爷最识货,可惜别人都不识。" 此话甚是不堪,且又似指道曾倍当年之事,海棠也是话赶话,倒并不是故意。曾倍听了烦躁起来,把茶水重重一放,生气地走了出去。 海棠一看夫君当众给她没脸,更是恼怒,欲还要言。这时曾夫人悠悠说了一句:"确是我们无福消受。"说罢,她陷入回忆中,又道:"当日算她生辰八字,道她命格贵重,我只以为是说她出身显贵,不想她还有如此际遇。" 海棠听婆母如此之言,好比受了她一记耳光,恼羞成怒,愤而离去。 曾亿却认为嫂嫂此举是对母亲大不敬,气道:"她平日就这样?"曾夫人叹了口气,道:"原是她这样,我与你父亲才将阶儿抱过来养,否则,曾家如何进阶?" 曾家取名仍是直抒胸意,他们已然富贵至极,更渴望下一代能官运亨通,故长孙取名曾仕。若是池鹿鸣知道其名,不知是否还有当年笑破肚子的玩兴。 黎海棠头脑一热冲出去后,还欲要找曾倍发泄,哪承想曾倍早出府去了。即算他在府中,她也占不上便宜——在一段感情之中,爱的人总是占下风的。 她爱曾值,而她的夫君生来是个十足的浪子,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她所愿。他善经营,将家业发扬光大,但随着他四处奔走,他处处留情,外室众多。她以为他当日为她宁失结亲于世家,被逐出家门也娶了她,必是极其爱她,未免心生骄傲,失了原有的分寸。她对那此莺莺燕燕更看不上眼,极为不甘,哭过闹过,都无济于事。 为免她吵扰,曾倍将她留在东洲侍奉母亲,自己在上京与众妾室卿卿我我。她在东洲,处处受辖制,公公待她倒还存有几分客气,婆母总是冷淡严厉,家事她也管不上,日日就是晨昏定省。她的儿子是曾家长孙,曾图南极是看重,自幼养在他们院里,由曾图南亲自教导,见了她自也疏离。 次日,曾夫人唤过曾倍与曾亿道:"我昨夜想了一夜,还是要着人送份贺礼去池府。估计东洲众人都送了,我们做着皇宫的生意,更不可不道贺,还是多结善缘为好。" 曾倍笑道:"母亲不必操心,我早已着人办了,以曾府、卢府名义各送了一份贺礼。"又劝母亲:"这些事情母亲不必挂怀,儿子自会处理好,您老安心休养。"曾夫人满意,点头应承。 曾亿也劝道:"母亲少操些心,长命百岁就好。"又问长兄:"哥阿兄都送的什么?" 曾倍翻了个白眼道:"左不过那些东西,我哪知道。" 曾亿道:"既是以我名义,当由我用心挑选礼物。" 曾夫人拍拍女儿的手,笑道:"现在估摸送礼的人很多,只要我们送到了,有了名号就可以了,他们也未必来得及看。彼此多年未曾走动,太过殷勤也无必要。" 曾亿作罢,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鹿鸣姐姐可是要从东洲娘家迎入王府?那我可有机会见到她?" 这个问题,曾倍如何能答,非亲近之人怎么知道池家的安排。 这个问题,就连池鹿鸣的父母,池遇与沈浮也不知道。这桩婚事于他们而言亦很是突兀。他们一直都很操心池鹿鸣的婚事,甚至以为此生无望,不曾想,池鹿鸣给他们一个这么大的惊讶。大祈皇室于他们而言亦非良配,可女儿已二十多岁了,已然没有挑选的余地。况且,这桩婚姻他们并没有权利置喙。 自从礼部的官员送来聘礼后,这座称不上府第的农家院落就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客人与贺礼,都是东洲的官绅名流。钟伯一夜之间,又找回了将军府管家的感觉。 池鹿鸣并未回东洲,曾亿无从拜会。事实上,池遇他们也很快就离开了东洲,走时悄无声息,只留下界水在此善后。 礼部送聘礼后不久,宝庆王府的人就来了,他们早受宝庆王的安排,在旧京买好宅子,现下已打点完毕,请他们搬迁过去。并请亲家老大人意下,是否将王妃兄长池鹤鸣之墓择日迁往旧京,墓址请他们亲去旧京选定。 沈浮极是不喜东洲,很愿意回旧京居住;池遇心疼夫人为自己操劳多年,愿意随她所愿。他们回到旧京,到了新宅,更是喜出望外,竟然是旧日的淮浦长公主府。池府已不可复原,公主府尚好,故买了回来稍作修缮即可安宅。宝庆王行事如此妥贴,让他们大为欣喜,更为女儿鹿鸣高兴。 曾图南听闻池家搬离的消息后,极为夸赞,说重获富贵并不张扬,此举乃有锦衣夜行之隐,实为旧日大族修养。 池鹿鸣其实并没有如此高洁的心性,她只是不喜欢东洲而已。再者东洲并无她现在生活所要面对之人,在这些人中着锦衣穿行,于现在的她而言并无意义。 此地方与人仅仅是她生命的过往,与她现下无关紧要,与之俱远矣。 ☆、人情多在绝交中 池鹿鸣去往旧京探亲势必要从双河经过,她叫人备了些许礼物,打算要与姜惠卿聚聚。自从丘原调任京中后,彼此偶通音讯,但她们就再也没见过了。不悔算来也有七八岁了,不知是否还记得鹿姨。 池鹿鸣轻车简行,与小满乘了一辆马车,带了侍卫骑马奔赴旧京而去,她的婚期定在九月,将从沈宅出嫁。池遇与沈浮正好以父母不送嫁之由免了上京之行,两人对此婚事保持了沉默与隔阂,沈沉将亲至上京作为长辈主持发嫁之礼,沈访娘将携池非也将随池鹿鸣来上京送嫁观礼。 池鹿鸣一行人用过朝食出发,这条路往常她是要行驶半日的,现下路拓宽了,也更平整了,宝庆王府的车夫骑术更是了得,仅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东镇。池鹿鸣略有些激动,她还想请惠卿母子去参加她的婚礼。 到了姜宅前,小满前去叩门,谁知无人开门。奇怪,惠卿怎么会不在家呢?她在父亲的支助下买了一所小宅子,长年租赁给来应考的书生,不可能家中无人。 小满再叩,仍是无人应门,但隐约闻见屋内有人,仿佛还咕咕哝哝、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乱七八糟,并听不清。 敲门声惊动左邻右舍,两所宅子都有人出来指指点点,却并不上前。池鹿鸣深觉怪异,自己下车,亲自叩门,呼唤姜惠卿。 片刻,有人过来,但仍是不开门,隔门责问道是谁?池鹿鸣自报家门。又过了片刻,似乎是来人进去询问后,姜惠卿终于来了,隔门又问了一遍是谁。池鹿鸣见她如此警觉,不知何事,只得再次自报家门,惠卿这才叫人把门开了。 池鹿鸣带着小满好不容易进了宅内,笑问她为何紧闭门户?姜惠卿一脸不耐烦,什么也不说,仍旧让仆人闭好门,再迎了她们俩进去。 过了影壁,只见一位小郎君挥舞着一根长棍立在廊下,满是戒备。池鹿鸣大笑道:"不悔,你就是这样迎接鹿姨的?"阿庸仔细辩认后,收了长棍,略有些不好意思。 池鹿鸣煞是奇怪,问姜惠卿:"这是怎么了?遭过强盗了吗?如此杯弓蛇影?" 姜惠卿还未说话,门外传来吵吵嚷嚷声。常不悔闻见,顿时血涌上来,拿起长棍要赶过去。姜惠卿拦住了他,呵斥他站住,八岁的小男孩满脸不服气,直着眼睛、梗着脖子偏不肯进屋。 池鹿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不悔惹祸了?" 阿庸听了更是怒发冲冠,脸都红了,道:"不是我惹祸,我是要保护阿娘!" 池鹿鸣更是诧异,转头又问惠卿:"你招惹谁了?那些学子呢?"院内只有两位老仆与惠卿母子,租客全不见了,显得格处势单力薄。 这时先前的仆人匆匆来报,外面来了许多人,这门肯定是抵挡不住的。姜惠卿听了也很慌乱,拉着冲动的儿子,不知如何是好。 池鹿鸣气愤道:"什么事敢闯入民宅?为何不报官?"惠卿不言,仆人道:"不宜报官,息事宁人就好。"池鹿鸣莫名其妙,与小满两人面面相觑。 门外人越来越多,混乱不堪。池鹿鸣不想上京近地,还有如此不法之徒。又自恃带有乔装的王府侍卫,于理于力她都不怯,干脆自己迎了上去。 姜惠卿连忙拦住她,对她摇头。池鹿鸣道:"是祸也躲不过,这总不是个法子。"惠卿性子本就刚烈,立马叫女仆抱了不悔进去,自己同池鹿鸣一同出迎。 几人到了门后面,隔着门缝看见外面人多又来势汹汹,仆人不敢贸然开门。池鹿鸣悄悄吩咐小满召唤外面的侍卫,但不要泄露王府身份。 仆人搬来一架□□,小满爬上去,对外面歇息的随从道:"沈府人马聚齐!"连喊几遍,又朝他们眨眼睛,侍卫们原在路边休息等候,听后立刻会意。 池鹿鸣的随从们留下车夫与一人看着马车与马匹,其余人等迅速排成两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开聚在姜宅门前闹事的人群,分列在门口两边。 外面闹事之人本是普通之人,故不及他们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武夫,且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又来一拔沈府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侍卫头领朝宅里唤了声小满以示复命,院内人会意后,姜宅的仆人把门打开。池鹿鸣戴着帷帽与小满走出来,众人见不是姜惠卿,不知状况,暂时安静下来。 小满道:" 诸位为何在此喧哗?有何事当好讲。" 众人见她们与姜惠卿亲厚,顿时大怒,群情激愤,叫道要姜惠卿出来。 姜惠卿见池鹿鸣带来的人很是顶力,胆子也被纵容得大了,不顾仆人劝阻,出来面对。众人见她嚣张而出,更是气愤,纷纷骂道:"一个外乡寡妇,勾引少年郎君,速速赶出双河。" 姜惠卿的性格,哪里会让,立马与他们对骂起来。小满与长随何从同样不满,一起助她相骂。顿时两方口舌相战,乱作一团。 池鹿鸣虽不知何事,听了双方相骂之言,大概也有些明白。此时无暇问姜惠卿,先共同对外再说。她向众人喊道安静,但并无人愿意听从她。她声力不够,根本无法制压乱象。侍卫首领见状,大声呵道数次,众人才逐渐停了下来。 池鹿鸣问:"谁是主事?"众人推了一对中年夫妇出来。 池鹿鸣对两人作揖道:"此地近临都城,王化之下,聚众闹事亦是不妥……" 那位中年男子不等池鹿鸣说完,立刻怒道:"有伤风化,必要驱之。" 池鹿鸣强硬道:"是否驱之,尚有官府与闾正,可请二位前来共同评判。" 那位中年妇人道:"勾引我儿,伤风败俗,贱人快滚出去。"说完,欲上前要打姜惠卿,惠卿亦不惧,也要上前迎战,幸被侍卫拦住了。 池鹿鸣对妇人道:"夫人有何事,当入内讲,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也有污令郎声名。"中年男子听后,亦觉有理,拉过他的夫人。 池鹿鸣又对中年男子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究竟是何事,既然已发生,当两相商议,妥善解决,吵闹终究不可解决问题,只不过是泄气。" 中年妇女抢白道:"吾家就是要发泄,要让这贱人身败名裂!" 池鹿鸣不理她,只对男子道:"凡此吵闹,传闻出去,当事者总是各打五十大板,多少脱不了干系,不如请入内商议如何?" 中年男子想了想,同意了。池鹿鸣又请他将来人散去,他并不肯。池鹿鸣笑道:"若是打架,从来不是比人多。您看我这几位随从是否可以一顶十?" 中年妇人气她吹牛,上前骂道:"你这贱人,定是帮着贱人,还来恐吓我们。我家祖辈在此,还容你们在双河放肆?"池鹿鸣无端被她骂了一通贱人,气不可抑,偏她又骂不出脏话回对。 小满见主人受辱,上前斥道:"无礼!若不道歉,立拿你去见官!"何从也要上前教训那妇人。 池鹿鸣急忙拦下他们俩,现下事情不明,她并不想暴露身份,为宝庆王招惹祸事。她推开院门,对两人道:"请进来说话!"中年夫妻犹豫不进,池鹿鸣向侍卫首领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 侍卫首领口称"请进",与另一侍卫上前各捉住男子与其妻的手腕,强邀他们进去。妇人自是不说,连那中年男子都全然无力挣扎,知他们有功夫在身,更不敢进去,转身往后退缩。其妻一直骂骂咧咧,毫不知死活。 池鹿鸣见他们不肯进去,也不可真用武力强求,出言威胁道:"令郎一介男子,反倒推在女子身上,是欺负吾家无人么?我倒也要带人到府上好好追问一下公子的行径。" 那妇人见池鹿鸣说道自己儿子,更是怒不可遏,蹦跶起来,又要骂她。侍卫稍一用力,她手腕痛不可止,来不及骂出来。 池鹿鸣又道:"我们是外乡人,随时可搬走。令郎的名声败坏了,你们也打算搬走?" 中年男子不再硬顶,道:"只要再不往来,此事就了了。" 池鹿鸣道:"再不来往,互不相欠!" 妇人指着姜惠卿道:"此事你说了不算,要她说。" 姜惠卿讥笑道:"这等没骨气的男儿,我后悔不及,再也不要看见他。" 中年男子道"此言当真就好!"劝过妻子回去。妇人心有不甘,骂骂咧咧才走。众侍卫又连吓带哄,陆续将闹事之人等都遣回去了,看热闹的随后也逐渐散了。 池鹿鸣与姜惠卿见人散去,回了院里,彼此皆气呼呼走进厅里,分两边对面坐下。仆人奉上茶水,池鹿鸣赶了半天车,又站在门口理论了半日,确实渴了。她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也顾不上仪态了。她解了渴后,心情也逐渐平复些了,责问姜惠卿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闹事的人家姓杨,有位杨公子今年刚满十八岁,尚未定亲。他有一位同窗好友是外乡人,租住在姜宅里。他们同窗二人谈诗论书,来往亲密。 一来二去,杨公子竟与姜惠卿对上了眼。两人郎情妾意,海誓山盟,交往了一年有余。前几日姜惠卿送给杨公子的体己之物无意被他母亲发现,经父母审问后,即供出了惠卿。杨家一听还是位年长儿子七岁的寡妇,直道是被女方勾引,气愤不已。这几日已来吵闹过多次,非要把姜惠卿驱赶出东镇。 池鹿鸣听了,竟说不出话来。 姜惠卿说完后,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她好奇问鹿鸣:"你这是出远门的架势,是回东洲探亲吗?你舅舅从何处给你找了这些身手不凡的随从?" 池鹿鸣不好不应她,只得向她解释,父母已迁回旧京了,此去是要回旧京探亲。不知为什么,她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告知惠卿自己的婚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潜意识里是怕她带累了宝庆王的声誉。 池鹿鸣叫人把礼物送进来,姜惠卿看了礼物成色,心里疑惑,以目示意问她。池鹿鸣并不回应,她问惠卿:"现下你打算如何?" 姜惠卿不以为意,笑道:"那自然是搬走。" 池鹿鸣担忧道:"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你母子二人又搬去哪里?" 姜惠卿看不惯她这磨唧样,不耐烦道:"不搬走,未必我还能在此营生?这下租不出去,没有进项,坐吃山空。再说,这天下何处不留人。"池鹿鸣看着她这般潇洒,倒显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池鹿鸣道:"你搬到新居后,务必传个信到沈宅给我。" 姜惠卿习惯性地吹了吹额前那绺头发,道:"那是自然,这个还用你叮嘱吗?" 池鹿鸣又劝道:"你好好嫁个合适的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姜惠卿斜了她一眼,问她:"什么是合适之人?" 池鹿鸣道:"自是年龄与家世相当之人。" 姜惠卿呵呵大笑,反问道:"我倒想嫁皇帝与王爷,我有那运气与福份吗?" 池鹿鸣埋怨道:"你总是找些家世不相当,或年龄不相当之人,这是运气不好吗?" 姜惠卿气得发抖,站起怒道:"你以为我们还是千金小姐呢?自大祥没了,你我这些人与常家家世有何差别?" 池鹿鸣无言以对,说不出话来。 姜惠卿哭道:"他们死了,是我命运不济。这位杨公子,身为男人,毫无担当,凭什么就该我一人担受?这也要怨我?"池鹿鸣闻言也心生同情怜惜,站起来欲要搂住她,被她拒绝了。 池鹿鸣又道:"这个世界总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们这些凡人就不必去挑战,免得磕得头碰血流。" 姜惠卿鄙视地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一样,鄙夷道:"我的池大小姐什么时候竟这般听话了,许是在宫廷里呆傻了?" 池鹿鸣不理她,见她如此,知多说无益,遂向她告别。姜惠卿见她来找自己,遇上这摊事,以致不快,心下内疚,但她也倔强,偏不肯先低头。 池鹿鸣又唤小满拿了一包银子过来,放在桌上,道:"为了不悔,好自为之吧。" 姜惠卿又羞又气,把银子塞给小满,怒道:"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不过运气比我好些罢了,你有一位能干的舅父接济于你,自己又当了风光的女官,还套到了丘原,仕途高升。你运气好些,就来看我的笑话,就拿银子来奚落我?" 池鹿鸣觉得她讲话简直是不可理喻,多年心酸她并不欲与人诉说。但她此刻也深为悔恨,明知她性格好强,实不该说出让她好自为之的话,她歉然道:"看在不悔的份上,我也希望你们娘俩过好。" 姜惠卿骄傲道:"我自可带好他,不劳你操心,把你的银子都拿走!"当下两人像少女时候拌嘴起来,池鹿鸣也极为生气,自顾自去了。 常不悔从里面跑出来,拉着她喊道:"鹿姨不要走。" 池鹿鸣朝他笑了笑,摸着他的头道:"不悔要乖,要好好念书。"不悔仍不放她走,她蹲下来细声解释道:"鹿姨回去探亲,还要赶路。回来时仍来看你,好吗?"不悔听了,这才放开她。 姜惠卿冷冷道:"你不必来了,我们要搬走了。" 池鹿鸣站起身,背朝着姜惠卿,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是看不悔,不是看你。"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一鞭归兴旧家山 池鹿鸣一行人于中秋节前回到了旧京,此时离她自东迁离开已逾十年,离她那年回京救父已有七年。大祥朝的大长公主府如今挂上了池宅的名号,池遇被封为安乡伯。府里除了那两棵水衫,已非旧貌,上京现下都不复旧时风貌,更何况这一宅一地呢。 沈浮最为开心,她终于回到了故乡旧地,还搬回了生她养她的宅第。无论宅子历经如何,她总能在此找到旧时记忆。 沈访娘百感交集,这座宅子她当年以外客的身份仰望过,历经半生,已是携孤归来。九岁的池非也并没有像大家相像那样表现出特别的开心与震撼,他少年老成,心思让人捉摸不透。 全府上下以最高的待遇迎接了未来的宝庆王妃,全家以最亲热的方式迎接了池鹿鸣。在熟悉的故宅里,品尝着家乡久违的美食,池鹿鸣亦是感慨万分,十年,已是人生两重天。 池鹿鸣一边饮着家乡水,一边幻想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长衫少年,那就是她的兄长池鹤鸣。虽然池非也面容肖似父亲,但他永远也长不成那个明朗俊逸的少年公子。 池鹿鸣强忍住悲伤,乘人不备,偷偷用手巾印去眼角的泪水。这样欢愉的团聚之日,她不适宜提及兄长。或许大家也都想到了他,只是与她一样,都克制了自己。 池遇虽出席了接风宴,但仅过了一刻就借口脚疼离开了。池鹿鸣看着父亲瘸着腿,被下人搀扶而去,甚为伤感。她英勇的父亲,当年身受战伤,后因失子、入狱耽误了治疗,再也未能痊愈,成了铁拐李。 晚宴后,池鹿鸣陪母亲与嫂嫂说了许久的话,在家中,三个女人总是更亲密些。至亥时,沈浮爱怜女儿舟车劳顿辛苦,强命她去休息,众人方才散去。 池鹿鸣并未直接回自己院子,她转到了父亲院子里。自池鹤鸣逝世后,池遇与沈浮一直分居,早已不复当年京城恩爱夫妻之情谊。 池遇果然未睡,独坐在一席上看书,见女儿来到略为惊讶。池鹿鸣怜他一人孤寂,故作活泼走过去,依他坐下,把头枕在父亲膝上。池遇放下书,用手抚摸女儿的头,并不言话。 池鹿鸣心下深怜父亲在家中孤独之处境,她知父母关系已因兄长逝世难以修复,嫂嫂沈访娘虽对公公照顾有加,但她毕竟是儿媳,不可能像女儿一样待他亲密;池非也虽是个恪守礼节的好孩子,但想他也做不出稚儿念祖等亲昵之举。 池鹿鸣想了想,鼓起勇气对父亲道:"爹爹,我跟母亲说,为你找个姨娘照顾你好么?"池鹿鸣有把握母亲不会反对,他们夫妻因丧子伤了情爱,但并不是仇敌,沈浮心下也愿意他过得好些。 池遇笑道:"傻孩子,爹爹有丫环仆人照顾,多个人干嘛。" 池鹿鸣急道:"下人陪伴不了你。" 池遇放开摸着女儿头的手,漠然道:"再多个人也陪伴不了我。" 池鹿鸣更是不忍,抬头一望父亲屋子,冷冷清清,煞是寂寞。不论在东洲,还是回到旧京,他依然是形单只影,她不免为孤独的父亲落下泪来。 末了,池鹿鸣又故作高兴道:"爹爹现在回到了京都,还有许多族人、世伯世叔可以恢复来往了,常与他们走动一二,比在东洲要好。" 池遇冷笑道:"他们?他们是来拜访安乡候,还是池遇我呢?" 池鹿鸣不想自己与宝庆王的婚姻让父亲如此尴尬,心下有些不快,她坐起来,不再伏在父亲膝上,生气道:"父亲是责怪女儿吗?"她嫁入大祈皇室,固然于她的家族面言不是合适的联姻,但也有看得见的好处,至少她们可以重回原来的生活圈。她的母亲沈浮,虽不满意宝庆王的家族身份,但因一直担忧她年龄已大难以婚配,换一个角度来说,也算喜出望外。 池遇并不与女儿生气,缓缓道:"婚姻当结两姓之好,你们日子还长,当相互体谅与扶持。" 池鹿鸣不想这是父亲对她的教诲,只当是讥讽她,更为愤怒,反问他:"父亲,您既知夫妻需相互体谅,为何不修复与母亲的关系?" 这话问得颇为不敬,池遇并未恼羞成怒,只是颓然道:"时也,命也。" 池鹿鸣独自在宫中多年,历经种种艰难险阻,习惯去拼搏挣扎,忽然很看不惯父亲颓废的样子,急促道:"父亲还未到知天命,不必如此信命。" 池遇不与她纠结这些儿女之事,转而询问了她上京与朝廷各项事宜。两人说着,似乎是同僚旧友话说当今时事政论。池遇最后欣慰道:"小女长大矣,无需大人计也。" 池鹿鸣毫不谦虚,笑道:"我亦下水多年,早能自泳也。"池遇看了踌躇满志的女儿,想说什么,终忍了忍,未说出来。 池鹿鸣在父亲处坐了半日,告辞欲去。池遇站起来,叫住她叮嘱道:"他深受失妻失子之伤,你当多忍耐些。"说完,又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 池鹿鸣未想父亲会操心她与宝庆王婚后的相处,与父亲讨论这类话题让她很不习惯。她忘了回话,点了点头就走了。 待池鹿鸣躺在床上,回想父亲的话,不免也要认真对待这个她从未曾想过的问题。她的婚姻颇为仓促,大家议论的都是她与他身份相异、家族对立,并未有人与她谈过他们未来的相处方式。就连她的母亲与嫂嫂,都是再三传授为人妻、为一府主母之计,也未从宝庆王前段婚姻的隐痛考虑过她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或许,父亲与宝庆王同病相怜,故推己及人。 池鹿鸣转而又想,正因如此,父亲也更能包容母亲,然而两人却放不下这个梗,和好如初。想到这乱如麻的家事,她亦无法,想来想去,在昏昏沉沉中终于睡了去。这一觉,香甜无梦,这是家的感觉,这份安定时隔十年才重新所获。 池鹿鸣在旧京住了十余日,因婚期将近,返程回上京。临去前她逐一告别亲人,拜别父亲时,单独对他道:"父亲,我虽是女子,亦足以当儿子!"池遇看着女儿自信与挑战的样子,笑了,挥挥手让她出发。 ☆、横看成岭侧成峰 婚礼过后,池鹿鸣逐步接管王府内务。她曾任司计,对账目颇为熟悉,接过账本一看,倒抽了一口气,宝庆王府就是个空架子。 倒不是皇帝待宝庆王不好,所有皇室成员中最为优待就是宝庆王了,除享受一等亲王优俸禄之外,还赏赐了大量田地。宝庆固然王花销极大,但他各年节所获赏赐也不少,且现下祈元帝倚仗他笼络士子,时不时找个由头就行恩赏。然而现下王府竟几无余钱,一是因以前无王妃操心,管家不严;二是宝庆王书生意气,对阿堵物极不上心。 夜间,池鹿鸣向宝庆王告知府里现状,王爷并不以为意,道:"钱财似水,自要来去流动。"这可真是皇帝的银子在王府过了一下,又流向天下了。池鹿鸣并不勉强他,自己管起来。 池鹿鸣打算专心理清府内各项事务,她在宫中管事多年,素有经验。她并未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府所有人员她暂未调整,仍各司其职,一动不如一静,先按原状运转。她打算从外面入手,她首先清理田庄。 王府大大小小田庄有数十个,收入却并不多,管家也是无可奈何。因庄主们每到年下就向王爷诉苦,王爷就大手一挥免了,叫他也不好管事。池鹿鸣也不急,叫管家荐了这方面得用的人,自己带着他们逐一跑了各处田庄,发卖了几处无益的,其余的就让管事统一管理。今年已过半,就不再定量,由他们主动缴纳,明年视今年收成再作规划。管事的份例分为两部分,王府按月发一份作为他日常家用,另一份则按每年收成计提。 池鹿鸣安理好田庄后,略觉有些不妥,管事如多设几人不利于管理,如只设一人,又无法监督。且她并不擅长田土之务,无法从中发现问题。她思虑再三,暂未有更好的法子。宝庆王嘲笑她:"水至清则无鱼,天下之财,莫可由一人聚集,否则怎有分配一说。"池鹿鸣几乎被他噎死,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是个闲散王爷,于钱财上并无困窘,才如此洒脱。若是生在曾家那等商贾人家,必是个败家子儿。 理完了田地,池鹿鸣琢磨着再买些铺面。宝庆王并不善于此事,从未有过这些念头。管家虽买了几个,但档口一般,收入也很是一般。接下来的日子,她又带人出入各处街市。现下大祈已经立国数年,好的铺面大都被买尽,再要买就得依靠机缘或强权了。强权之路定是行不来的,就只有等待了。 池鹿鸣回去算了算,仔细想想,决定先在城郊买些地,她以前在宫里,隐约听说过还要扩大城郭。她看了几日,在下游水岸处买了几块地。 宝庆王见她白天外出访地,夜间归来计算,甚是不耐,问她:"汝家在旧京之地今日何在?" 池鹿鸣愕然,又不甘心,反问:"我不该如此?" 宝庆王道:"人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终究也带不走。" 鹿鸣道:"可肉身存之于世,亦需要供养。" 宝庆王问:"这供奉还不够王妃么?" 池鹿鸣道:"花无百日红,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又道:"若再逢乱世,终可有所依托。" 宝庆王笑:"若逢乱世,有财资者更不安全。" 池鹿鸣历经过家族没落,始终有一种深深的不安之感,宝庆王不能理解她,她也说服不了宝庆王。何况宝庆王思路异于常人,她无意与他取得思想同盟。不论他如何嘲讽,她仍自行其事。所幸,宝庆王是秀才造反,终只动动嘴皮,并不横加干涉。 理清了外面后,宝庆王妃开始着手清理府内,烧起了她的第一把火,把人员作了调整。经过了这几个月,她虽不了解所有的仆人,但特意观察了一些人,打算先用。她指派了几个重要的人,再由他们去管理下面。她并没有兴趣管这府中所有人,当年她还不足十岁时,姜惠卿就道管人是支使人管人,而不事事亲历亲为。 第二把火就是将月例进行了调整,大都调高了。不过,根据责任大小、事情繁复以及为王府贡献程度进行了更明确的等级区分,拉开了差异。这一把火烧下去后,往日平静的王府泛起了波澜,甚至有人欺负她是新人且年轻,想宝庆王一向大度且心慈,自恃服侍资历长,就告发到了宝庆王那里。宝庆王倒未应承,只道要问过王妃。 池鹿鸣行事历来从丘原处耳熏目染,很是果敢,并不忌讳改革。她往日在宫里时,因职位不显,善于低头伏小,故处事圆滑缓和些;现下大权在握,则雷厉风行。池鹿鸣并不惧宝庆王,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从不怕他。虽然至今她跟他也没有曾与丘原那般的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但她却敢在王府随心所欲,或许是因为女主人的身份使然。 是夜,宝庆王过问此事。鹿鸣在宫中惯了,虽寸步不让,但态度尚好。她未直接回答,反问宝庆王:"为何洒扫宫人比花匠辛苦,但所获更少?" 宝庆王不知她意,尚未及答。池鹿鸣接着自答:"因洒扫人人皆会,花匠却不是人人可为。" 宝庆王细想了一下,池鹿鸣的意思是以其是否可以轻易替代而论所值与收入。 宝庆王并不很赞同,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因花匠需以从师学习,所费时长。" 池鹿鸣笑道:"王爷与我之意其实同出一辙,正因为花匠费时,成本更高,故而收获要更大。" 宝庆王不想她如是想,连道非也。池鹿鸣不与他纠结,道:"王爷承认有所差异即是了。" 宝庆王无法扭转她,又不想因内务与她生嫌隙,劝道:"那入府多年老人还应适当照抚。" 池鹿鸣尚不能完全不顾忌宝庆王的要求,想了一个主意,按入府年份,每岁腊月,统一发放些银两。 宝庆王亦觉如此甚好,正要夸她,她进而又补充道:"但也要据各人年限不同而有差异。"宝庆王一愣,终拿她无法,任她去罢。 ☆、等闲变却故人心 至冬季,人员亦初步理清,调整之人陆续到位,涉及账务与实物需与前任交割清楚,颇费时日。各处皆有些账务不清之处,池鹿鸣也并不是严苛不讲理之人,亦知以前松散,多少会有些,仅登记下来,皆略了过去。 待清点到布库时,盘查出来亏空却很大。皇室素爱赏布匹绸缎,而宝庆王府常年仅一位主子,极不费布;再者宝庆王前些年在狮山长住,亦未有许多人情往来,故此处用度极少,素无人关注。此次彻底清盘,果是有异。管家看了数目,亦吃了一惊,这可无法略过。负责库房之人太过大胆与贪婪,仅近两年的亏空就有三分之一数,往年之事因其支支吾吾,且账目不清,更难以查清。 池鹿鸣听后,极是生气,也有心杀一儆百,下令要严惩。管布库的姚氏年三十有一,平日素不作声,不想有如此心机。管家唯恐牵连到他,立即叫人绑了她向王妃请罪。池鹿鸣问她可曾知罪,她一昧以才干不足致账目不清推诿,拒不承认是贪污。 池鹿鸣不想她竟如此嘴硬,一时气性上来,让人将她打了半死。随后与她明言:"念你在王府一场,就不予告官了。今只没收你素日所得,好自为之吧。"管家速去办了,扣下其所有私人财物,仅着一身衣衫,逐出府去。 管家难辞其咎,又自向王妃请罪。池鹿鸣深谙法不责众,且她并未打算更换管家,也乐得卖个好。驭下之法就在于刚柔并济,遂朝他温言道:"法不溯既往,前事不究。后有再犯,将负连带之责。"管家千恩万谢去了。 经此几月,王府逐渐理顺,众人亦服。池鹿鸣甚有成就,不再日日操心,只将分别负责田庄、铺面与地皮、外务、内务四个与总管并五人管束,再由他们去分管下面。她每逢初一与十五也会召五人下面一些管事略作了解,以监督那五人。至此,王府进入池氏当政时代,宝庆王更不理府内之事了。 到了腊八节,宝庆王与池鹿鸣两位闲人打算去左祖庙。是日,天气一改往日阴霾,暖阳当空高照,难得的好,似是小阳春。他们共乘一车,一路言笑晏晏,颇为亲热。 行至半路,有坐石桥,桥边有一妇人携幼儿跪地乞讨。宝庆王素来心善,让车夫放慢,吩咐人去施舍些。下人去了,片刻追上来复命,说道乞讨之人竟是上月犯错被逐出府去的姚氏。 池鹿鸣呵道:"还敢留在京中,速轰她出去。"她专心说话,未曾注意到旁边的宝庆王已面露愠色。待池鹿鸣转过头来,他勃然大怒,问为何王府下人流落至此? 池鹿鸣并不在意,将她贪墨一事说之,以为宝庆王会同仇敌忾。未想宝庆王听后更加恼怒,责问为何要没收她私人财物,致她乞讨。 池鹿鸣气道:"为人不正,多行不义,还不思反省,理当重罚。今只没收财物,远不及她往日所贪,何过之有?" 宝庆王气结:"王府即使失去全部布仓,亦无影响;然她失去私人财物,就只能流落街头。" 池鹿鸣不想宝庆王作为男子竟心怀妇人之仁,立家管事当需赏罚分明,故针锋相对迎上宝庆王:"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宝庆王恨她行事狠厉,又不听劝说,怒火冲天,立即叫人停了马车,又轰池鹿鸣下车。池鹿鸣不想他竟然为一介犯过奴婢在半路赶她下车,只气得发抖。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欲失去尊严,理了理头发,自行跳下车,并不求告,扬长而去。 管家跑过来,尚来不及劝说,宝庆王就下令立即前行,毫不顾忌王妃一人独行。王府下人们因两位主子而心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管家立刻叫小满与何从另牵了马去追赶王妃,自己招呼其余人马前行。 一场出府游玩顷刻起了变故,王府众人各怀心思,更加谨慎。小满与何从二人很快就追上了池鹿鸣,小满以为王妃定在哭泣,不想她平静得很,仅脸色略有些不好看。见他们来了,也不矫情推脱,翻身上马,打马而去,何从带着小满也随后跟上。 池鹿鸣骑马另择路先到了左祖庙,她估摸宝庆王定是回府了,仍自行进去游玩了一番。不过,终觉无趣,各处稍微看下,也未有心情再尝上京有名的八宝粥,即返程回府。 渐离人群后,竟看到宝庆王车马停在路边,已调转车头朝回府的方向,正在待她。池鹿鸣不好当着下人赌气,自己下马换车,两人一路无话,互不理睬。 小满悄悄与何从道:"王爷与王妃到底谁错了。" 与他们并行的管家道:"都未错,不过是见解不同而已。"一个宅心仁厚,一个谨持规矩。只是两人性别反了,理应是男人坚守法度,女人仁慈宽容。 走了一段,管家又笑道:"王妃定是信奉韩非子。" 小满急忙分辨:"不,王妃最喜欢老子。" 管家调侃道:"你个小丫头还知道李伯阳。" 何从道:"信奉谁都无妨,只是王妃气性如此之大,怕是不妥。"他平日所见的女人都是以夫为纲,温驯和气,他们这位王妃确实还当自己是个女官。 回到府中,宝庆王与池鹿鸣两人亦不说话,是夜分室而眠。 又过了几日,两人要赴宗室一场宴会,池鹿鸣略过前事,与宝庆王商议送礼等事宜;宝庆王也未计仇,两人关系又恢复从前。此后,池鹿鸣知他心软,不与他讲府内惩治等相关事宜,但并不曾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宝庆王在外自有他的天地,亦无心长期关注后宅琐事。两人于是各退一步,相互迁就,王府故也安然。 ☆、何处相逢非故人 王府的日子很是闲适,鹿鸣已然不习惯这般悠闲与无聊了。初到王府,她像所有的女主人一样,醉心于调整与改变,在这座府第烙上自己的审美印痕。很快,她就发现徒劳无功。王府太大了,她那丁点儿改变似乎难以留下印迹;况且,自从宝庆王与她生隙后,此举更失去意义。 迷茫数日后,她转而投己所好。所幸,如今她之所好均可得偿心愿了,除了感情,依然求而不得。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她已尝过种种,如今一切已是上天垂爱,自当惜福珍重,不可奢求太过,反伤福报。 元辰(春节)过后,种种节庆琐事完毕,春天又来了。Ibn鹿鸣做了宝庆王平生所厌之俗事——藏书,她选了花园深处一个阁楼,小巧精致,隐藏在似锦繁花里,名之春放居。众人皆以为应景,实是取易安词"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琴瑟和鸣是她少女时代对婚姻全部的认知与设想,从不曾想过夫妻也会不尽人意。 这个春天,她带着小满与何从在全城开始了淘书大业。逛书肆之余,还时常出入戏园子,天气好时再游游上京名胜古迹。在王府众人眼里,虽然王妃与宝庆王并不亲密,但她过的简直是神仙生活。 池鹿鸣与宝庆王彼此共居王府,府内事宜皆由她操持,宝庆王并不干涉;但凡需要夫妇共同出席的活动或宴会,双方默契配合,至少宝庆王不再以鳏夫之身令人刺眼了。他们偶尔会共用晚膳,或说道家事或交流国是。相比夫妻,他们似乎更像同朝的朋党,彼此的关系最终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或许在夜深人静时,彼此都曾懊悔过这桩急促的婚姻。然而宝庆王骨子里的洒脱与池鹿鸣后天的忍耐最终让双方都选择了默认与接受,是故宝庆王府在外人眼里也是一种圆满,再说上京哪个世家大族没有些许闲话呢,关于宝庆王也从来不缺话题。 连日阴雨,鹿鸣在放春居坐看雨打落花,甚觉烦闷,让何从去寻些古籍旧书,或打听戏园子是否上了新戏。 自前朝起戏曲就有南北之分,南派为红火调、北派为黑水调。大祥朝时自以南戏红火调为尊,然而世事时移,江山易主,都城易地,如今乐也随权好,故现下在上京当是黑水调为盛。 池鹿鸣虽认同黑水调自有其高亢豪迈之长,但她终是南人,一方水土养一方喜好,红火调之婉转典雅才能唤起她骨子里的亲近。 晚间何从回来,带来一件梨园盛事。近日上京上了一出火热新戏,叫《蒙尘记》,却是红火调。此剧作者却是一个北地人,号清水词人。 现下因祈元帝开创新朝,定都北州,北尊于南,首度有北人自降身份学写南地红火调,还在上京演出。此君倒有点意思,相比戏曲,鹿鸣对此人更有几分好奇。 何从见主人有兴致,又说道了一些清水词人的里巷传闻:此君雅号清水词人,却是一个虬髯大汉,且好大漠饮食,更有龙阳之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此剧现下大火,人既随戏红,戏也因人火。 不想这十余日间,上京竟然有此八卦,着实是一出好戏。何从已订好了明日下午的包厢,办差如此合格,就连小满都催着鹿鸣打赏他。 次日,小满早早备好了一切。戏园子人多杂乱,他们惯常早到晚出以避人耳目。华仙园在城南,不大也不精致,整条长街这些日都因此戏而热闹异常,据说因尊北鄙南而错过《蒙尘记》的戏园老板,如今都后悔不已。 《蒙尘记》戏名浅显易流传,顾名思义当是玉叶蒙尘。全戏共六折,说的是一个宗室女和亲大漠之事。 第一折:金枝玉叶。宗室女金枝玉叶的生活与两国纷争。 熟悉的弦乐,还有熟悉的生活,池鹿鸣对此戏生出一种别样情怀。 第二折:和亲去国。皇室无适龄女,宗室女代为和亲,奔赴大漠。 挚爱的唱腔,似曾相识的人物与情节,池鹿鸣不免心生狐疑。 第三折:怀念故国。两国止戈,故国繁盛,和亲女心生归乡之意。 去岁成婚前曾在衡州驿站曾遇到过梅姐姐,池鹿鸣仔细端详花旦扮相,似要从花旦脸上抠一张梅凌寒的脸出来。 第四折:千辛万苦。和亲女历经艰难,欲求归国。 池鹿鸣可以断定,此戏在上京演出,当是别有目的。 第五折:贵人相助。和亲女旧日婢女回国探亲,在寺庙巧遇微服祭神的皇后,代诉离情。 作为昔日女官,鹿鸣要为此剧作者清水词人叫好,他借此剧送了一顶极好的高帽儿给当今贤名远播的郑皇后。 第六折:奉旨归国。皇后怜爱,转求皇帝下旨迎回和亲女。 鹿鸣暗道不好,如此造势逼迫祈元帝,皇帝未必会甘愿入彀。此举若不慎,将适得其反。 戏曲终了,满堂喝彩。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小满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为听得更清晰些,她都直站到厢前了。只可惜这华仙园太嘈杂,搅得她不及细听。 平心而论,此戏花旦扮相极美,身段优雅,唱腔婉转动听,唱词功底深厚,即便没有清水词人的绯闻,也当传遍里巷水井之处。 尤其是第四折中,和亲女自怀身世一段: 【三板慢】 世间何尝富贵一生,人生命数上天注定。 想当年,我也是,金枝玉叶,不谙世事,撒娇使性。 到如今,忆前尘,恍如隔世,沧海桑田,兰因絮果。 天帝爷,你叫我,远故乡,别亲友,历艰苦,免娇情,彻悔过,重养性,休念往昔,再回人间,了此余生。 鹿鸣初听此段,似雷击般懵了;此时细细再品,字字句句竟全是自己心声。 清水词人,鹿鸣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此人或是相识旧人,她定要会会这位传闻中的大汉!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吩咐何从速去打听。 池鹿鸣独自思索:清水词人当是南人,而且与梅家相熟。但梅砚寒他长于弓马骑射,长于经书政论,怎么会改投戏曲这等梨园之事?虬髯大汉,她无法想像昔日俊秀的少年如何会长成虬髯大汉?龙阳之好更不可能,她与他青梅竹马,少时互有情意,如江山依旧,她当与他共剪西窗烛。他如何会生断袖之癖?转而一想,或许是梅姐姐与砚寒雇人所作?鹿鸣百般猜测,终不得解。 何从下去后片刻即回,他使着银子,很快就打听到清水词人家住何处,且此刻正在后台。 池鹿鸣戴上帷帽,跟何从奔去后台,小满随后。 后台嘈杂,下场的人忙碌不辍,女旦朱碧被纨绔公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班主从旁观之,兴奋不已。这已是第十一场了,还是这般火爆,他收到的堂会贴子也高摞一沓。他的班子果然红了,南地的红火戏在上京红了,他当为南地第一戏班之班主! 池鹿鸣直奔班主,问道:"清水词人在哪?" 班主见了鹿鸣甚感奇怪,红火戏都是女人,即使男角也是反串。除了砸场子的,他就没见女人来过红火戏的后台。看她身后,仅带一小厮一小丫环,不似砸场子的班底,放心地指了指后面。 池鹿鸣再朝里奔去,其后是一个隔断,乱糟糟地堆置了戏服与乐器,也有一两人正在收拾。再往角落看去,坐着一年少琴师,正用松香在润弦;紧挨他站立的男人确是满腮胡须,着一青蓝长衫,虽只见侧身,但身形玉立,可见三人成虎,大汉之说显然是讹传,鹿鸣松了一口气。 两人煞是腻歪,胡须男似在给琴师喂吃食,腼腆的琴师咬了一口后,他收回来送到口中自己吃下了,琴师半羞半笑。 不,这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清俊高傲的少年!池鹿鸣心下虽否定,仍快步上前,一心要看个究竟。 两个男人未料有人靠近,皆愕然抬头。待胡须男转头过来,池鹿鸣一看,这不是梅砚寒又是谁?十四岁离去的少年,那个月夜里趴在冬青树下朝她窃笑的少年,如今从大漠归来,竟已是尘满面、须满腮! 池鹿鸣如鲠在喉,忽然很想抱住他大哭一场。不是因为他们曾经青梅竹马,而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他亦如她的兄长一般。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们天各一方,各自经历人生磨砺。那一段"世间何尝富贵一生",只有他们这群人才懂,才有刻骨铭心的同感与深刻的共鸣! 池鹿鸣止步不前,她少年时代所有对于异性、对于婚姻的念想,都有他。而今,他果好龙阳、有断袖癖,不知曾历经何事才让他远离了正常的情爱与姻缘? 最终她也没有摘下帷帽,什么也说不出,转身离去了。何从与小满也跟着她似一阵风一般去了。 琴师颇觉莫名其妙,骂道:"疯子。" 梅傲寒不言,他知道她是谁,他能感觉到。他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一起长到十三岁,不用摘开帷帽,他也知道她就是池鹿鸣。一年以前,从中原回去的姐姐带回了她的婚讯。早在十年前他们就没有了可能,所以当日池鹤鸣阻止他去向她告别。但是,即使彼此早已没有朦胧的情愫,他们也有一份抹不去的兄妹之情。她嫁给祈元帝的哥哥,她是大祥姻亲,竟成了大祈宗室,这是个笑话,让她去吧! 他转头朝琴师道:"走,上我那去。"目光深情,声音温柔。 池鹿鸣独坐车内,车外人声鼎沸,前尘往事尽上心头,不觉潸然泪下。 ☆、千载谁堪伯仲间 池鹿鸣可以预见,随着《蒙尘记》的轰动,这出戏传到宫中是早晚的事,祈元帝很快就会知晓。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她想了想,宝庆王必然很清楚自己弟弟祈元帝的性格,她去听听他的意见再作推测。 宝庆王在府里的日子多是在读书或一个人破解残局,并没有像外人传闻那样夜夜笙歌,他甚至从不把酒乐歌舞带到府里来。当池鹿鸣到了宝庆王的私密领地四物楼后,竟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一几的四物楼竟然无物可供她坐。池鹿鸣颇觉局促,似有冒昧打扰之嫌,宝庆王放下书,哈哈大笑。 两人来到阁廊下并立相谈,春风吹过的夜晚,虽然月色昏暗,但仍可见树影婆娑,凭添了几份温情与暖意。 宝庆王听后,未待鹿鸣明说,认真想了一下即道:"旧朝先事,依然与江山社稷有关。但山城公主想此时归中原,尚不当时。"他仍用大祥封号称呼梅凌寒,并不忌讳,顿了一下又道:"皇帝富有四海,心胸当与之相配。" 池鹿鸣忽然发现宝庆王不仅相当聪明,而且很有政治头脑,两句话直指事件本质,且察觉到她心中所虑给予回答。他的意思是祈元帝不会因此剧而改变大祈对塞外的策略,现下塞外新王尚未稳定,梅凌寒的儿子虽年幼,未来或可牵涉汗位之争。且现下大祥初立国,故一动不如一静。并不会因为她是前朝和亲女,在江山易主后便成弃子,无人肯顾。朝代虽变,但中原江山依然,所涉关系依旧。 池鹿鸣极为震惊,天下人都知他极富文才,都道他与皇帝负气是认死理、是书生意气,祈元帝的大臣们也都以为他沉迷书本且耽于玩乐并不晓政理。显然他不是不谙政事之人,也不是不通晓委婉变转而一昧固守死道之人。那为什么他就放不开那件事?或许是因为至爱至亲之亡故而永远不能谅解? 她本是想探探祈元帝的性子以便自己琢磨判断,结果却直接得到了答案,满意之余又对她的夫君有了新的认识。她出生大祥皇室姻亲,骨子里有着不可磨灭的身份骄傲,大祈皇室尚显年轻的身份还不能让她真正臣服。宝庆王固然才气过人,这是天下共识,但这只能让她钦佩,不至于让她全然折服。曾经她以为自己出生世家且在宫廷历练多年,政治素养与对人情世务的认知都要比他一介书生高,今日始知,自己何其幼稚与自大。 黑暗里,池鹿鸣看不清宝庆王的脸,幸亏他也看不清她的脸,否则自己满脸愧色与崇拜之情会溢于言表,将要被他笑话。 宝庆王又提醒道:"皇后可能会召你进宫。"这一点,鹿鸣也想到了,倒不足为虑。 过了几日,皇宫果然来人,请宝庆王妃进宫叙话。 祈元帝的情报系统果然发达通畅,这速度比池鹿鸣想的还快,或许可以从另一方面来理解,祈元帝对此事也甚为关心呢。 郑皇后率众妃嫔在御花园赏花,春日暖阳,鲜花丽人,实在赏心悦目。 大家赏花喝茶,热闹和乐。皇后看向池鹿鸣,尚是新婚,且又年轻,但今日妆扮低调,行事依然像在宫内时恭谨稳重,尚是满意。 未几,徐婕妤跟池鹿鸣笑道:"听闻宝庆王府以山石为名,又多异地植物,是大家之作。"徐一往与池鹿鸣有东洲之旧,由她挑这个头,很是合适。 千娇百媚的徐婕妤又问:"宝庆王府的花开得如何了?王妃打算哪天办赏花会?"上京盛行办赏花会,以作交际。宝庆王府向来行事独具一格,池鹿鸣其实并没有办花会的想法。 池鹿鸣不确定皇后意思,不敢轻易应诺,笑道:"贵人总是顾念旧时情谊。" 谢贵妃道:"赏花加听戏,真是春日乐事,可惜我们姐妹不能去。" 皇后也看向池鹿鸣微笑,她顿时明了,立刻起身,叩拜道:"上京自有赏花之风,我与王爷早商议了,待花全开之时,就请宗室近亲赏花听戏。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办宴,请皇后、贵妃与各位贵人赏脸。"又斟酌道:"听闻近日有新戏《蒙尘记》,是我故乡南地的红火戏,正好请大家与我一同观赏,聊慰我思乡之情。" 皇后见池鹿鸣如此上路,更觉高兴。后妃是肯定不能随意出宫赴宴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池鹿鸣已明白她该做什么了。 晚间,祈元帝听后,也颇觉年轻的宝庆王妃(嫂子)识趣,可为皇室助力。 此事大祈官方尚不好明确表态,现下舆情又不便以皇权强行干涉,轻不得重不得。若由宝庆王妃这个南人来办就好说多了,她既与大祥山城公主梅凌寒有故,又有大祈朝王妃身份,于私是她听南戏会旧友,于公她又代表大祈朝的态度,如此一来,就四两拔千金了。 知弟莫若兄,宝庆王自然知晓皇帝的意图后,他嗤笑了一声,讥讽他这个弟弟,总是要把帝王权术用到极致,把周围的人都利用到。 ☆、且教桃李闹春风 出演《蒙尘记》的昆仑班接到了宝庆王府的堂会邀请,令戏班所有人激动不已,尽管这出戏在华仙园久盛不衰,也接到了许多堂会邀请,但多是东城富人府第,西城贵人府第的邀请几乎没有,大家都在观望祈元帝的态度。 昆仑班班主魏谦有天生的商人敏锐,宝庆王府的贴子让他感觉到这是他更进一步的阶梯。为了登上这个□□,他们推掉了一些不紧要的堂会,专心专意为王府堂会作准备。这种小范围的演出跟在华仙园的大众演出还是不一样,而且在王府颇多顾忌,情节、唱词等等都要作一些适当的修改,再让演员排练与熟悉。 宝庆王府第一次举办宴会,平公公很是重视,虽然忙碌但乐在其中。池鹿鸣并没有广下英雄贴,只邀请了段氏宗室女眷。及至三月廿九,宝庆王府的赏花宴开了。皇后与谢贵妃、徐婕妤固然不能亲临,但都送来了许多赏赐,以示对宝庆王妃首开宴会的支持。 大祈皇室宗亲皆是北地人,大家听惯了黑水调,偶一听红火调,也有几分新鲜,且都是女人,《蒙尘记》颇对口味。是以宾主尽欢,游乐一日兴尽而返。 宴罢,宝庆王妃亲自接见了戏班主要成员。花旦朱碧年仅十五岁,容貌极佳,行止大方,心性早熟,倒似有十七八岁。王妃又给予了戏班极为丰厚的赏赐,人人有赏。 剧作者清水词人虽未来赴堂会,宝庆王妃也周到地准备了一份赏赐请班主转交。剧班所有人皆喜不自禁,宝庆王妃用她的行动向上京所有人表达了一个南人对故乡戏曲最热忱的喜爱,且并未受到祈元帝的异议。 在魏谦与朱碧水的注视下,梅砚寒沉默地打开了宝庆王府妃的赏赐。 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一张房契与一串钥匙,宝庆王府出手之阔绰再一次让魏谦惊叹。梅砚寒打开房契,上写的是他的名字,钥匙上刻有梅府二字。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宝庆王妃给清水词人的赏赐,更不是池鹿鸣给他的私人礼物,而是代皇帝赐给姐姐的。 再往下翻,有一张字条,无头无尾,上书:梧桐待凤归。这是池鹿鸣的字,她怕梅砚寒意气用事,示意他耐心。虽然没有借此剧助姐姐实现归国宿愿,但他也知此事不可再强求,只有等待。 班主魏谦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立马抓牢了宝庆王府这块招牌。他迅速与华仙园达成协议,以其作为南戏红火调在北地的传承基地。上京从此掀起了红火调之风,短时间内虽不足以与黑水调并立潮头、平分秋色,但已然给这个保守的都城开了一扇窗户,引南来之风。同时也带动了其他戏曲、说唱、杂耍等到上京求一席之地,伴随的还有南地的饮食、服饰、首饰等店铺也都涌来发展。 华仙园在上京一直声名不显,未想到以一出《蒙尘记》起家,后列入上京四大名园。其园主福老板与昆仑班班主魏谦以此位登富榜,众人皆道此二人是受益于宝庆王妃一己之好,却不知真正原因是祈元帝借此推南北相融之国策。可见所谓命也、运也,皆需随势而行,而势又依权而定。 随着红火调的盛行,各种班子风涌而来,各种本子层出不穷,《蒙尘记》早就成了一个象征。说到这部戏,大家津津乐道的是它开红火调在北都之首,而它的故事情节逐渐被淡化了。其中隐秩的前朝旧事,塞外故人,不过是一个话本子故事而已,就如同才子佳人之事一样,只在纸上戏里。民众总是这样追逐成风,又极为善忘。 祈元帝一石三鸟,既淡化处理了《蒙尘记》引导的舆情,维持了既定的边塞策略;又保留了对前朝山城公主的橄榄枝;还借戏曲之端推行融南入北新政,极为满意。 皇帝跟皇后商量了一下,池鹿鸣父母因前朝身份不宜再加赏爵位,但她此功不可不赏。故在西城选了所宅子赐予鹿鸣母家,并不勉强他们迁来长住,只表示帝后恩赏。 其后,池鹿鸣"奉旨听戏",公开大力推捧红火调。她再也没有见过梅砚寒,在十余年的生疏之外,再加上政治立场不同,彼此更不知道能谈什么了。 她偶尔会从昆仑班班主魏谦处听到他的讯息,他来往于大漠与上京,两边都居无定所,随性而至。他好音乐舞蹈,凭兴趣偶尔写写本子或曲子,大都能流传;此外又与二三同好周游天下,一去就几个月。他于两地有极好的便利条件,然而他并不借此行商贾之事,在魏谦看来这是一个莫大的遗憾。 鹿鸣懒理魏谦那俗人,这个世界总是这么可笑,魏谦是梅砚寒昔年在太学的同窗,他也出身世家,但他就放得下身段,积极入世,取得了世俗的成功。 梅砚寒依然还是那个傲气十足的清贵公子,他永远也不会放弃自我去适应俗世,他心中自有标准,不肯轻易妥协。或许,池鹤鸣他当年选择离去也是另一种坚持。不知不觉中,池鹿鸣第一次想到哥哥不再回避。 关于梅砚寒,何从还打探到魏谦不便与宝庆王妃说的一些消息。花旦朱碧一心痴恋清水词人,这不是秘密,不仅在昆仑班,甚至上京整个红火戏圈子都知道。 池鹿鸣回想那个女孩子,那是一个成熟有主见的人,比她十五岁时强多了。 ☆、番外 春日的一天,宝庆王府一早开门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女客,既无拜贴,又无跟班,只身一人,还未戴帷帽。她自称名唤朱碧,求见王妃。 宝庆王府的门房虽受王爷影响较其他高门贵宅稍为和气,但亦还是有规有矩,不是什么人都往里面领的,故门房几人都不欲理她。 这位朱姑娘嘴甜脸笑,说自己是红火戏花旦,王妃喜爱她的戏剧,曾到后台去看过她,跟她说过话。门房明白这都是些套话,并不能证明她与王妃有特别交情,或值得王妃破格接见一个戏子。 门房问她有何事,她支支吾吾又说不出来,门房更加不敢帮她传话了。朱碧无法,就在门房边站着等候。 及至过了响午,宝庆王骑马从外面回来见到她,问了门房,他估摸是见池鹿鸣现在捧南戏,或想有求一二,亦未理会,就进去了。 宝庆王进了内院后,见池鹿鸣今日竟然未午睡,笑她道:"你如今树大招风,花旦都在门口坐了。" 池鹿鸣亦笑道:"幸亏是花旦,不是小生。"又问究竟是什么事?花酒上的常客宝庆王自然也听闻过朱碧的大名,便告知了她。 池鹿鸣听了,略为了然,隐约觉得或许她来找自己,或许与梅砚寒有关。她左右无事,便让人唤她进来。 旁边的宝庆王一边更衣一边提醒她:"来者都是客,是请进来。" 池鹿鸣赧然,羞愧道:"王爷乃真君子。" 宝庆王骄傲道:"哦,王妃今日始知?"眼见他打蛇随棍上,鹿鸣不禁气结。 池鹿鸣并未更衣,一身家居常服就接见了朱碧。今日她着一身棉布衫裙,仅戴了一支别致的木钗。她生于富贵之家,却并不喜贴身穿绸着缎,夏日反而更喜欢着麻,且衣宽袖广。她这个下里巴人的习惯以前常被外祖母诟病,她成婚第一年也怕宝庆王在意,后两人相处,发现他于此类事上极是随意,当下她就放任自我了,宝庆王倒的确毫不在意。 朱碧今日打扮得比较正式,饰品品相不错,想来是把当家花旦的全部身家都穿戴出来了。她一见宝庆王妃荆钗布裙,自己略微尴尬。或许上位者就可以这样毫无顾忌与随性。 她急忙上前向池鹿鸣见礼,池鹿鸣让她免礼起身,招呼她看座喝茶,仔细打量她。这大半年来,她身量更高些了,身材也略丰满些了,面容饱满,白里透红,隔得近还能看见她脸上的茸毛,年轻真好。 朱碧也毫不见怯,同时也在打量池鹿鸣。王妃挽了个堕马髻垂在左边,面容清减,未施粉黛,虽衣着不鲜,但双目炯炯有神,很有一种气场。 池鹿鸣开门见山道:"朱姑娘此来是为何事?" 朱碧见她毫不绕弯子,来时的勇气早就失了一半,忽然有些退缩。她虽有些慌张,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干脆心一横,跪下说道:"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池鹿鸣并不问她何事,缓缓道:"求人不如求己。" 朱碧未想被宝庆王妃截住了自己的话头,竟不知如何接话。池鹿鸣见她知难,亦不催促她,任她心里打起小九九。 朱碧沉默半响后,又鼓起勇气说:"求王妃助我。" 池鹿鸣笑道:"各人自有渡口,自有归岸,无人可助。" 朱碧见她只与自己打机锋,急道:"只求王妃告诉我,他究竟是不是自小便对女子毫无好感?" 池鹿鸣不想她情急之下如此直接,有些不快,问道:"你说的是谁?我又如何得知他人之事。" 朱碧见她装聋作哑,气愤道:"你与梅公子青梅竹马,怎么会不知?" "放肆!"小满上前呵道。 朱碧霎时哭出声来,道:"王妃,我不是要冒犯您。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禀性?我是否还要坚持?" 池鹿鸣有些后悔,不该为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见了这个痴恋梅砚寒且口无遮拦的女孩儿。她喝了口水,道:"你既胸中自有丘壑,照画就是,如何又半途而废?"朱碧听了,止住了哭声,端详她,琢磨她的话。 池鹿鸣又道:"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我年长你许多,仅有一言相赠,若有所求,只为本心,不为结果才好。事若无成,亦不后悔。" 朱碧前话尚未消化,又得她如此指点,竟有些痴了,只觉得脑子尚转不过来。不过她惯常背剧本,先不求理解,背下来再说。 池鹿鸣说完,让她自己去悟,自己起身走了,小满随后跟着。朱碧见主人走了,觉得无趣,也不好再留,起身向外走去,自有人引领她出府。 待朱碧走到半路,有位侍女追上来叫住她。原来王妃还有一份赏赐给她,朱碧接过一看,是一支玉如意。她顿时感觉暖意涌身,欣喜万分。 她一心爱恋比她年长许多的梅砚寒,从不掩饰,人尽皆知。她是现下当红戏班的花旦,也有很多王孙公子追慕,但她从不贪恋。她人小胆大,又毫不怕羞,主动粘着梅公子,却从未触及过他的心扉。 他对她虽未驱逐,但极是冷漠;他一直好男风,身边各类男子一个接一个,也从不避讳让她知道。她初时相信以她的美色与痴心,必能收伏他,随着时间流逝,她终于免不了怀疑自我了。但她又心下不甘,故作出了这等闯王府冒昧之举。与其说她是来向池鹿鸣问询,不如说她是要给自己找一个坚持或放弃的理由。 现下见王妃赏她如意,她竟似是重生一般,又有了许多勇气。感念的同时,她将池鹿鸣奉为偶像,据说王妃至二十三岁才成亲,她不过十六岁,还有许多的光阴可以付予,她绝不会放过他! ☆、最难风雨故人来 光阴冉冉,至秋日,宝庆王有一日带回消息,大祥旧军有人隐藏上京,现下已布下天罗地网,四下抓捕。宝庆王妃一听而过,这与她并无关系。 然而,池鹿鸣人在家中坐,祸却从天上来——她于两朝间如此矛盾的身份,并不容许她置身事外。 在上京隐姓埋名多年的曾值暴露了身份,他被抓捕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固然不畏死,多年以来他早已作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但眼下他还要完成他最后的使命。他首先要把大祥末代公主安置好,如果上天厚待他,再有时间把险讯报给章皇后,他就死而无憾了。 曾值作为一个合格的军人,关于善后的退路,他已在脑海里演习过多次了。公主如何安置,他早就想好了人选,那就是公主的表姑母池鹿鸣,现今的宝庆王妃。 现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如何在他被抓捕之前见到池鹿鸣,他当然不敢逞匹夫之勇闯宝庆王府,虽然宝庆王一向与祈元帝不睦,但祥清帝于阵前斩杀了宝庆王发妻与幼子,此仇必不可解。 他想到妹妹曾亿,可借她去传话给池鹿鸣。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收集信息,对于家人的情况他也非常了解。 主意一定,曾值立刻潜入卢府。当他出现在卢府后院,出现在妹妹曾亿的房间时,几乎要把她吓晕过去。 待曾亿镇静后,忍不住抱住二哥痛哭流涕。自从北军渡江那日至今已近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她再也没见过这位沉默寡言的二哥。她的母亲一生享尽荣华富贵,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生死不明的儿子,至死也未能瞑目。 曾值来不及回应妹妹的思念,他迅速制止住她,握住她的手腕命她速去宝庆王府,再三叮嘱她,不论用任何方法务必要把池鹿鸣请过来,要快! 曾亿莫名地被兄长震住,仿佛是他麾下的兵士,立刻套车去了。至于是否能见到鹿鸣,又如何把她弄过来,曾亿都还来不及想。她坐在车上,心乱如麻,一路用双手按住突突直跳的胸口,才勉强坐住。 曾值躲在曾亿的内室里,他把桌上的点心一扫而空,虽然身体极度疲累,躺在床上并不敢睡着,只是假寐。他暗自祈盼宝庆王妃此刻就在府内,而且能迅速赶到。 卢府外面此刻还有一人守在门房不愿离去,那就是卢夫人曾亿前任嫂嫂黎海棠。这些年,她与夫君曾倍分居东州与上京两地,感情愈发淡漠了,她性情也越发怪异。她前些日子伤了曾倍一名小妾,犯了七出,被曾倍以善妒之由而休了。 她下堂却不肯去,赴上京来寻。上京的曾府并不与这位曾经的主母相熟,且又得了曾倍严命,她压根进不去,故转而来卢府求曾亿。曾亿虽不愿见她,但念着她毕竟是侄儿的生母,并不好意思驱逐她。 海棠甚有耐性,也不吵闹骚扰,只在门房安静等待,倒让门房等人为难,茶水都上了几轮了。 曾亿心神不定到了宝庆王府,谢天谢地,王妃今日在府里未曾出门,但她身体不适,自午膳后就睡下了。下人并不认识曾亿,不敢擅禀。 曾亿心急如焚,又不敢露出来,只得等待。她与此时尚在她家的海棠一般,直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 冬日的夜晚来得更早,卢不言在外应酬过后回到府中,他喝了些酒,颇有些兴奋。待他进了大门,海棠冲出来,行了个礼,唤了声"姑爷"。卢不言见到她,酒醒了几分,他刚与大舅哥才散,眼下见到被他休弃的发妻,颇有些尴尬。 卢不言下得马来,向海棠回了个礼,不知道该唤她什么合适。海棠略过自己下午被曾亿拒见不言,只央求他带她进去见见曾亿,仿佛她是刚刚才到卢府一般。 卢不言面对前任曾夫人,颇感为难。海棠眼中带泪,只道别无所求,自己将要离开,拜请曾亿照顾她唯一的儿子。为人母者,常挂心孩儿。卢不言也无法拒绝美人所求,心想这是曾家的家事,他带她进去,交由曾亿处置便是。 一进院内,海棠反客为主,直奔主母房间而去。卢不言略有些酒意,步态踉跄,反落在后面。 到了曾亿房间,门口立着曾亿的贴身侍女,她只奉命守着,并不知何事。海棠过来,侍女因是曾府旧仆,习惯性地朝她行了个礼,不由自主地唤了声"少夫人",又向后面的主人卢不言见礼。 前任曾夫人黎海棠毫不犹豫地推开小姑曾亿的房间,她守了一天好不容易进来,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她动作太快,侍女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就进去了。 曾值迅速从床上跳起来,同时握住剑柄严阵以待。黎海棠见曾亿房内有一个男人,吓了一大跳。她定晴一看是曾倍,初是疑惑,后又喜上心头。 卢不言随后跟进来,他并不识得二舅兄曾值,见一个男人在曾亿房间,尚未来得及生气,便被海棠喊出的名字吓着了,他的酒顷刻全醒了,迅速回身关上厢房门。 黎海棠真是大喜过望,这样的把柄被她撞到了,敢叫曾倍不收回休书,否则她定是不依,必要告发! 曾值见是他们俩,放下心来,彼此都在曾家一条船上,必不至于要告发。黎海棠并不问曾值过去之事,只问曾亿何在。曾值不答,卢不言颇有些担忧,欲问到底。 黎海棠见曾值不肯实言告之,以为他是指使曾亿去请长兄曾倍前来相会,心下更是中意。她依然以长嫂自居,打开门吩咐摆饭上来,准备坐以待之。 卢不言不知是何状况,更不知黎海棠在等曾倍的盘算。他不敢擅言,又不敢离开,略思片刻,他打开门唤过自己的小厮,悄悄吩咐速去请大舅老爷过来。 等到华灯初上,宝庆王府开了晚膳,池鹿鸣才起来。宝庆王尚未归家,池鹿鸣睡了一下午,也有些饿了,一人用膳。用过后,下人来报,有位访客卢夫人,自称娘家姓曾,与王妃是东州旧友,有要事求见,已在外厅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 池鹿鸣知是曾亿,但不知道二人彼此多年未见,今日她冒然上门,找自己究竟有何事?故颇为犹疑,但她等了一下午亦不去,想必很是要紧,便着人去请她进来。 曾亿等得心焦不已,进来后立即下拜,不等寒喧,直入主题,道她有要事,请王妃摒退左右。池鹿鸣心中疑惑,依她让下人们退下。 曾亿跪拜不起,哭求道:"请鹿鸣姐姐救救我家二哥!" 曾值?那位崇拜父亲,在兄长池鹤鸣死后日日来陪伴父亲的少年,他如今还活着!但他是祥清帝旧军,此刻来求,事必有异,她如今是宝庆王妃,倒有些不好办。池鹿鸣不应,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下已百转千回。 曾亿见她不应,更是着急,急忙按兄长教过她的话说:"王妃,我二哥说,您有位故人,曾送您一匹梵文锦缎的故人,有要事相托,请您务必过我府中,与他一叙。"又怕她不肯,又道:"鹿鸣姐姐,求您!" 送她一匹锦锻的故人,梵文锦缎,此话颇有些莫名其妙。但曾值离去前是父亲同袍曹逸的属下,曹逸随帝后而去,所谓故人必是祥清帝与皇后章梵锦。看来这位故人便是大祥末代皇后章梵锦了。 池鹿鸣又细细问了曾值情况,曾亿立马将今日重逢兄长的情况和盘托出。鹿鸣算了下时间,已耽搁两个多时辰了,已然不好。为免打眼,她乘了一辆小马车,带了几个人,匆匆跟曾亿去了卢府。 兹事体大,但池鹿鸣已然顾不上了。现下全城都在追捕的人想必就是曾倍。他此时不急着逃命,且不顾妹妹全宅安危,躲入她府中,并让她来找自己,必是有极为重要的消息。她去去亦无妨,她知道祈元帝一直在寻觅玉玺的下落,她或许可借用这个由头,届时再视情况随机应变。 ☆、终刚强兮不可凌 曾府与卢府相邻,曾亿的长兄曾倍已先她们一步到了路府。 待曾倍看到下堂的前妻与被通辑的弟弟在一起,霎时酒全醒了,杀心也起了。他的弟弟是亡命之徒,他固然是杀不了的,但杀黎海棠灭口他是做得到的。 黎海棠见曾倍如她意料而来,正一脸得色看着他,此举更气得曾倍脑门冲血。他二话不说,几步冲上前去,抓住海棠衣襟,掐住她脖子。此刻,他全然忘了这是他少年时曾为之迷恋的爱人、是他的发妻、是他长子的生母。 黎海棠始料不及就被他死死扼住了咽喉,连求救声都发不出来。曾值手握利剑,站在窗边,伺机而动,任他而去。卢不言吓傻了,片刻才惊醒过来,见海棠声音呜咽、脸色发白,忙上前去掰开大舅兄的手,劝他放手。 三人正乱成一团时,曾亿带着池鹿鸣到了。池鹿鸣把带来的人留在卢府外厅,只道自己与旧时好友有些体己话要说。院子里,卢曾两府三位主子的贴身奴仆俱在外面,不知里面究竟如何,尚以为是先前的曾夫人黎海棠正在吵事。 曾倍见鹿鸣到了,徒然放开了海棠,连宝庆王妃都知道了,还有必要杀一个黎海棠灭口吗?曾家危矣! 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的曾值见池鹿鸣终于如约而至,放下心来,只待他说了那几句话,即刻杀死他便亦无妨了。 黎海棠被曾倍掐得几欲背过气去,倒在地上不停喘气。□□的痛尚在其次,她从未曾想过,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十余年的人,竟然会如此残忍地对她,这比休弃她更让她伤心。她并无真正告发之心,她唯一的儿子也是曾家人,她只不过想借此与曾倍重归于好。此刻她头脑发涨,又见宝庆王妃来到,立马大叫:"来人啊,这里有朝廷钦犯!" 疲惫的曾倍尚不及上前去教训她,曾亿快步上前,狠狠地甩给她一耳光,并呵道:"闭嘴!"海棠被她震摄住了,闭上了嘴。她再不闭嘴,可就不是吃曾亿的耳光了,曾倍估摸着再杀她的心也有。她这样叫嚷,连好脾气的卢不言亦欲撕了她,这是卢府,她要害死府中所有人么? 池鹿鸣不管屋子里其他人,径直上前去见曾值。曾值欣然,命其他人不动,引鹿鸣向内屋走去。 走进内屋,曾值倒地就拜,口称旧时称谓"池小姐"。池鹿鸣望着这位由她父亲亲手送入军中的忠诚将士,百感交集。 曾值将当日帝后分向而逃之事简略道来,又将章梵锦与阿长的下落告知,再向拜,从此这责任就交给她了。曾值拜过后,他也不管她是否应承,起身欲走。 曾值本是富商公子,并不如大祥世家子弟一般身负国恨家仇,他仅仅是履行军人天职,忠诚于自己上司,以完成当日命令为终身使命。士为知己者死。 当日曹将军临危之际,采纳他的建议,行舟一别,将军向他下拜,少年的他便立下誓言,必以性命回报上锋的信任与重托。 池鹿鸣泪如雨下,问他要往哪里去。他淡然笑道:"曾某当日领曹将军令,始终不敢忘怀当日将军所托。现下不幸暴露,使命不可完成。今日幸能等到小姐,已是上天顾我。今后或浪迹天涯,或死于非命,或囚于牢狱,皆是我之命数,但不可再连累妹妹与家人。" 池鹿鸣心下凄然,可她也护不住他,任他跳窗上房而没入黑夜中去了。池鹿鸣用手巾擦去泪痕,出到外屋。四人立即盯着她,但她无话可说。 曾亿拉着她,苦苦哀求:"鹿鸣姐姐,求求你,救救我二哥,他是池伯伯的弟子,也是你的哥哥一般,求你!"池鹿鸣骤闻章皇后母女音讯,身心俱累,又不忍拒她。 头发零乱、脸色泛白的黎海棠偏不肯休停,嘲笑道:"她如今是宝庆王妃,求她救?第一个告发的就是她!" 曾亿顿生与虎谋皮的无奈之感,却又不甘心,仍拉着池鹿鸣不放,要跟她讨个承诺:"鹿鸣姐姐,你向我发誓绝不会告发!" 曾倍大惊,立刻上前呵斥妹妹:"不得对王妃无礼。" 曾亿醒悟过来,泄气坐下,如今池鹿鸣的身份两重,不知她究竟站在哪一边呢。卢不言走过来,虽未言语,但用力扶住她。 黎海棠犹不怕死,又闹起来,大声嚷嚷:"宝庆王妃必要去向皇上告发!" 池鹿鸣不理她,对曾倍与卢氏夫妇道:"今日本王妃只与卢夫人见面叙了些旧话,并未见任何外人,告辞。"说完,她推门即去。 曾倍立刻向妹妹曾亿使眼色,示意她出去相送。宝庆王妃的话他听懂了,她会处理好她那边,他们自己负责封口卢府之人即可。 曾亿连忙稳住自己,拢了拢头发,勉强去送宝庆王妃。两人尚未离开院子,一个下人急奔来报,说大门外已被官兵包围,管家正在交涉。 卢不言一听,与曾倍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立刻随下人前去应对。曾亿与池鹿鸣相视一眼,俱是怒火。是谁,究竟是谁走露了消息? 黎海棠瑟瑟发抖,立马转向曾倍解释:"不是我!"曾倍厌恶地瞪了她一眼,他此刻不再有心情收拾她,如此境况之下要如何保全家族,这才是他头疼的。 池鹿鸣更是担忧,看这架势,曾值定是还未出府。她想了一下,让曾亿去另备一车。曾亿不解,又因惊吓,只茫然对着她。池鹿鸣推了一把曾亿,让她速去备车,叮嘱要一个宽大些的马车。 曾倍问道:"王妃欲要何为?"此话问得甚是无理,但卢曾两家几百号人命运全系于此,他不得不问。 池鹿鸣看着他的眼睛,直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道:"你信得过我否?" 曾倍猜疑不答,曾亿忙道:"姐姐,我信你!"她什么也不问,就把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曾倍不敢应诺,曾亿冲过去,怒向长兄道:"你还有什么法子?母亲临死不忘二哥,你不要害他!" 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有曾亿始终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儿,始终毫无芥蒂地相信池鹿鸣。池鹿鸣看向她,坚定地朝她道:"你快去备车,我带你二哥出府。" 曾倍无力阻拦,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听天由命了。 ☆、赚得行人空欢喜 池鹿鸣返回内室,果然又见到了曾倍,他见无法出府,又回了原地。 曾亿让人备好一辆大车,宝庆王妃池鹿鸣端坐里面,曾倍藏在她身后,这实是掩耳盗铃之法,全靠硬闯了。 自从祈元帝抓到几个大祥旧军之后,已得知当年祥清帝与章皇后分向而逃,皇后护卫队由曹逸负责,其下就有曾倍。自那时起,便安排了人员盯住曾卢两府。监视之人今日见众人纷来,且还有宝庆王妃,如此异常,立刻上报,官兵片刻便将路府围起来了。 曾亿撇下了曾倍与海棠,赶去前厅开大门恭送宝庆王妃。卢府大门一开,一架豪华宽大的马车出来,车上挂着宝庆王府的灯笼,赶车的也是宝庆王府之人。 门外的守军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办。领军推脱不过,走上前来,拦住车,跪在车前口称向王妃请安,却并不起身放行。池鹿鸣知他不会放自己过去,但她也端着架子,绝不下车。 当下两相僵持,眼下无皇命,领军也不敢擅自搜王妃的车。他已派了人去请示上司,他只要拖住时间就好。池鹿鸣知他拖延等待救兵,也知多言无益,她此时别无他法,只有听天由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曾倍见此情形,知今日必难过关。更何况他听闻宝庆王与王妃关系甚为不睦,暗自揣度池鹿鸣并无护住曾值的能力。他比妹妹想得更多更远,如今为家族计,当应主动把弟弟曾值交出去,或可洗脱家族之罪。 未待领军的救兵到来,曾倍思虑几悉,两下权衡后,他果断快步走到领军面前,爽快道:"府中不敢窝藏嫌犯,愿请将军搜查。"曾亿闻言大急,欲要与长兄拼命,被卢不言死死拉住。 曾值在车中听得怒发冲冠,欲出车自首,池鹿鸣按住他,镇静告诫他:"你信我。"她的话让曾倍莫名地安静下来,他当然信赖她,便不再冲动。 池鹿鸣召来领军,向他言道:"本王妃有要事向皇上禀告,请将军护送我去。"这是妥协的姿态了,但领军又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略一思索,唤过副手,将兵士分成两半,自己带一半人随王妃而去,剩下一半仍围住卢府,让副手等待他们的上锋到来。 曾亿听池鹿鸣要往皇宫自投罗网,又跑到马车前,责备鹿鸣:"你不是让我信你吗?" 曾倍此刻只求快把曾值这个烫手的山芋带离,他使劲拉开妹妹,吩咐左右:"恭送王妃吧。"众人跪送宝庆王妃离去。 待宝庆王刀车驾离去后,众人退回府内,守军在外,并未闯入搜府,想是还在等命令。 偃息了许久的黎海棠忽然发问:"池鹿鸣究竟在玩什么阴谋?" 曾值看了这个蠢妇,无心与她言语。他对嘤嘤哭泣的妹妹劝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池鹿鸣此举哪里是要玩阴谋,她是在玩阳谋。曾值命运如何,曾卢两家命运如何,就在此一举了!曾倍捏了一把汗,亦不知池鹿鸣到底有几分把握。 其实池鹿鸣自己哪里有什么把握,事到如今,她万不可与祈元帝对着干,只有先开诚布公,再求后路了。 她想着,祈元帝从未承认弑君篡位,近年又越发注重声誉了,阿长只是个女孩子,若章梵锦肯交出玉玺,母女或有一线生机。只是曾值,他想来命难保矣。但她天生是个赌徒,不到最后一刻怎么可能认输呢。 尽管前面完全无路,但池鹿鸣好歹想好了下面的第一步,先落脚再说。她吐了口气,保持镇静,再与曾值约定,她现下只有主动把他交出去,再去皇宫求谋,请他务必不要开□□待任何事,只由她来说。 曾倍很爽快地应下了,极是信任她,但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如若真到了不可救的那一天,他希望鹿鸣提前告知他,他不愿坐以待毙。池鹿鸣再请他务必珍惜自己性命,勿要放弃。曾值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池鹿鸣也向他承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帮他成全最后的尊严。两人坦荡议定,双方都心无挂碍,更利于行事。 到了宫门,池鹿鸣下车,很自然地对送她而来的领军道:"车里有钦犯,请大人带去。"领军一听,掀开马车一看,曾值坐在里面,毫无惧色。领军迅速叫人上来绑了,曾值并不作无昧的反抗,束手就擒。 领军见如此顺利,大喜过望,都忘了与宝庆王妃行礼,或许是他已然认定宝庆王妃就是窝藏钦犯的罪人,已无必要行礼了。事毕后,他集合队伍,亲自驾车押送钦犯往自己衙门去了。 宝庆王妃换乘小轿入宫,她并不去求皇后搭救,也不传话给宝庆王,打算自己单刀赴会,直面祈元帝。 到了皇帝殿外,她恭敬下跪,求皇帝接见。皇帝早已知道,见她并未称谢罪,只说有事要禀,有些脾气,未理会她,打算罚她先跪跪再说。 话说那领军押了曾值回到了衙门,甚是高兴,忙去上司面前请功,将今日当差过程禀告。他的上司见他如此意气奋发,斜眼望他,问:"那人犯是你从宝庆王妃车里搜出来的?" 领军急切辩道:"未得上令,末将哪敢随意搜王妃马车。" 上司又问他:"那人犯是你从宝庆王妃那抢过来的?" 领军忙辩解道:"不曾,末将不敢。" 上司见他如此怕事,忍不住骂道:"那你得意什么?" 领军讪讪道:"宝庆王妃不是都自己到宫里请罪去了吗?" 上司笑他愚笨:"谁知道宝庆王妃是去请罪还是去请功呢?" 领军气道:"她窝藏人犯,欲带他出去,何功可请?" 上司见他仍是不悟,问他:"宝庆王妃跟你说了她要带人犯出去?那你是在哪条路上截获他们的?" 领军嗫嚅道:"我….我在卢府外拦截的。" 上司骂道:"蠢货!宝庆王妃可以说是她劝降了犯人,否则你不动一刀一枪、不伤一兵一卒就抓获了反贼?你说此刻宝庆王妃是在请罪还是在请功呢?" 领军见自己为他人作了嫁衣裳,气得摘下帽子,怒道:"皇上圣明,必不会信她胡言乱语!" 上司冷冷道:"信不信她指鹿为马是一回事,要不要给宝庆王面子就是另一回事了!"此君极为通透,打定主意不去趟这趟浑水,让人把曾值收入牢中,并不提审上刑,先等上面神仙们打完架再说。 ☆、人生仇恨何能免 自池鹿鸣进宫,皇帝一直任她跪着,并未召见她。她想胡说八道也好、指鹿为马也罢,祈元帝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 池鹿鸣也不急,很恭谨地跪着,自跪下后,她便隐约觉得腹痛,想是今日奔波劳累所致。她并不敢以此为由再招惹皇帝,她知道自己捋了虎须,这口气必要让皇帝出掉后,她才好说话。 大约跪了半个时辰后,她感觉腹痛难忍,但她不敢造次,依然强撑;过了一刻,仍是不好,疼痛得更厉害,直痛得汗水直下。 太监不敢隐瞒,速报上去。祈元帝听了,更是生气,把书一扔,心想这些女官出身的人,个个精明,想必是玩苦肉计,让她继续跪!他对贺公公道:"她才做了一年王妃,就忘了宫里的礼仪了?"贺公公连忙告退,不敢再来惹他。 池鹿鸣跪得眼冒金星,肚腹胀痛不已,她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回事,想来是当了一年多王妃了,娇气了,往年在宫里倒跪得勤快,全不似今日这般。大 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只觉愈加不好,肚痛如滚,脸色苍白,抱着肚子痛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了。贺公公亲自来看了,见她不是装假,他又不敢再报皇帝,便着人悄悄去请皇后过来。 当皇后赶到时,池鹿鸣已跪晕过去,皇后让人抬进去,并速传御医。宫女上去扶她,见她裙上已有血迹,皇后一看,暗道不好,许是小产了。待御医过来,池鹿鸣果然是小产了,想必她自己都不知道已怀孕了。 郑皇后定了定神,又着人去请宝庆王进宫,这事可是瞒不住的。 祈元帝正在恼池鹿鸣娇气,皇后进来了。她拜见了皇帝后,就告知他池鹿鸣小产一事。祈元愕然,皇后忍不住埋怨他拿乔。祈元帝百嘴莫辩,前朝钦犯的事他还未追究,倒要先怪他自己了。 皇帝皇后都觉得此事头大,这下跟宝庆王的梁子愈结愈深了,且又是因为子嗣,不知道兄长宝庆王又要如何发作。皇帝想到此,更是烦躁,站起来跟皇后说,他先去批折子了,留下皇后在此应付他的兄长。郑皇后无奈,只得在此善后。 宝庆王今日回到王府后,池鹿鸣不知去向不说,深夜又莫名其妙地被叫进宫。到了宫里,竟是祈元帝又使他失去一子,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果然大火。 郑皇后软语相劝,宝庆王只是不理,新仇旧恨这笔账他必要跟他弟弟算清。池鹿鸣未醒,他守着无用,转身就去找皇帝,太监们纷纷远离,不知道这两位主子又要怎么闹腾。 宝庆王一路找去,一幅任皇帝躲到哪里都要把他找到的架势,直闹得阖宫不宁。祈元帝想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池鹿鸣与钦犯勾结在先,且他并不知道她怀孕,这也不能全怪他吧。他于是整了整衣冠,出来见兄长。 两人站立在祈元帝寝殿,彼此侧向而站,谁也不正面对谁。祈元帝先解释道:"她今日见了旧朝随祥清帝出逃之人。" 宝庆王铁青着脸,冷冷地问:"你派人跟踪她?" 皇帝忙道:"不是,是她自己闯入的。"皇帝他们真不知曾值会去找池鹿鸣,他们不过是监视了曾卢两家而已。 宝庆王更是出离愤怒,追问道:"你以她为饵?" 这话惹到了皇帝旧年阴暗之处,忙作解释:"没有。" "既然没有,那为什么要放任她进去,不阻止她?"宝庆王颤声道。不待皇帝回答,他哑着嗓子,黯然道:"就像那年.....你放任我们去甘州?"这句话讲得极慢,一字一顿充满了往日绝望,让皇帝惊心。 宝庆王把前事挖出来,是撕破脸了。当年祥清帝已对段潢起疑,派了人监视他及其亲友。段漠送妻儿去甘州,多少让祥清帝打消了疑虑,这才放心地发兵收复京都,最后给段潢坐收渔翁之利。 段潢的江山里有他嫂嫂与侄儿的性命,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一切,他明明是可以阻止的!这一切是他放任的、更是他故意的,他把嫡亲的兄长、嫂子与侄儿一家当作了迷惑祥清帝的诱饵! 人在某一刻之所以特别愤怒,不过是因为此时之事勾起了往日类似不愉快的记忆,旧伤再次撕裂会让痛苦倍增。宝庆王这是要新账老账一起算了。皇帝一听他直打自己七寸,知今日必难得善了,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郑皇后闻讯追赶过来,她见两人面色不豫,上前向宝庆王陪不是,道都是她未及赶到的错,王妃尚年轻,好好休养,不难再孕。 宝庆王不理郑皇后,再问皇帝:"今日你又是故意的?" 此话祈元帝当然不肯认,他道:"朕怎知她是去私会钦犯?" 宝庆王嗤笑:"玩得一手好计谋!"又对郑皇后嘲笑道:"你找了一位好夫君。" 祈元帝平生最恨他自小有神童之名的亲兄长瞧不起他,尚要发作,郑皇后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计较。 这时宫人来报,宝庆王妃醒了。宝庆王与郑皇后听了,立刻去了。祈元帝松懈下来,回到殿中,瘫坐在椅上,想来气恼得很,砸了一个杯子,仍不解气,大叫来人。 贺公公进来,皇帝道:"让他们立刻提审钦犯,狠狠地审!"贺公公见皇帝这是要把气撒在人犯身上了,下去吩咐了,但叮嘱务必要留活口。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犯到底是什么人,但搅在他们兄弟中,现下还是不要打死为好;以后若无关紧要了,再要他死还不容易吗。 池鹿鸣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肚子更痛,不知怎么了。宝庆王与皇后两人进来,围在床前,皇后一脸怜悯,宝庆王脸色极差。 池鹿鸣想,他或许又嫌她惹事了。她挣扎起来欲向皇后请安,皇后忙按住她,轻言抚慰她。池鹿鸣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或许是她与宝庆王关系的转折,她尚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已去了。她不由一阵伤心,闭上眼睛,感觉一片灰暗,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来。 郑皇后又劝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并示意宫人也出来侍候,让他们夫妻单独呆会儿。 ☆、病树前头万木春 池鹿鸣不敢面对宝庆王,只把脸朝里侧去。良久,宝庆王叹了口气,扶起她,给她喂了口水,池鹿鸣乖乖地喝了。喝过后,宝庆王仍把她放下,坐在床边,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池鹿鸣这才想起今日还有大事未了,此时此刻也不敢向他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宝庆王一向直指问题核心,问她想要如何 池鹿鸣窥了窥他的脸色,咬咬牙,决定说出她所求。她撑着自己坐起来,求道:"王爷,曾值毕生忠于一事,实为君子,求皇帝免他一死。章梵锦与阿长皆是女流,就放她们一条生路吧。"阿长是祥清帝女儿,她不知道宝庆王是否能放下旧怨。 宝庆王未答,池鹿鸣急着补充:"我会让章梵锦把玉玺交出来的,否则依她的脾气有可能玉石同焚的,我一定劝她将玉玺献给皇上。" 宝庆王还是不答,池鹿鸣以为他放不下旧仇,挣扎起来,跪伏在地向他哀求。 宝庆王将她扶回床上,安置她再躺下,又抚了抚她额前碎发,叹道:"大权已然在握,天下皆已归附,一块玉石又有何用?" 池鹿鸣闻言泄气,她现下唯有这一个条件可以与祈元帝交换,看来似乎并没有多少价值。 宝庆王看她失望,又安慰道:"某些俗人还是在乎的。"他顷刻又恢复为那个习惯以毒舌嘲讽皇帝的王爷了。 曾值连夜被提审,被打得遍体鳞伤,仍是一字不招。他知道自己若招了,就都没有活路了。他完全信任池鹿鸣,由她去说,或许还有办法。 次日,宝庆王拿着池鹿鸣的手书与信物亲自去了西山的碧云观。 前朝皇后章梵锦,身形枯槁,面容苍老,心如铁石。她看过手书后,未加质疑,即刻进去拿出一个盒子出来。宝庆王叫人收了,并不打开验看。 宝庆王请她出观与池鹿鸣叙话。她答出世之人,不再入世,一切劳烦池鹿鸣作主。宝庆王也不强邀,立刻返程回宫。 池鹿鸣还在宫里,不了了此事,他那弟弟会一直软禁她的。正如此刻,他虽离了碧云观,祈元帝必是留下了人在那里的。 待他下午回到皇宫,并未去见他的王妃,直接向祈元帝正殿走去。皇后唯恐兄弟再吵起来,待皇帝下了朝,她就过来等待了,时刻准备做个和事佬。 宝庆王进来,还是一贯的不见礼,仿佛皇帝曾公开赐予过他这项特权一般。他自个儿坐下,让人奉了那盒子上来。 贺公公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当真是失传多年的玉玺;又拿来印泥,印在纸上,果然不假。祈元帝大喜,他找了十二年的玉玺竟然一直在上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宝庆王见不惯他喜出望外的样子,又忍不住嘲笑道:"真假莫辨,只要军队能渡江,立即再刻一个也是真!"此话又是调侃祈元帝渡江起兵,皇后听了心下虽也不喜,但还是尽职尽责履行她的本职。她迅速转移话题,向皇帝道贺。皇帝心情大好,不知是未听到还是不计较。 祈元帝叫人收好下去,至此,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是真龙天子,被天下承认了。人在帝位久了,总想着权力与名誉双重圆满,他今日终于实现了,明日便可向天下宣布了。 贺公公进来,禀告了一个消息,前朝皇后章梵锦在宝庆王走后就自缢了。皇帝假惺惺道:"朕并不会为难她一个出家之人,何必如此。"又安排人将她厚葬。他心下暗喜,她倒是识相。 宝庆王看了他虚伪的样子,不耐烦再行嘲讽。他此刻想的是,这位前朝章皇后倒是走得爽快,真是把烂摊子全托给池鹿鸣了。 皇帝见玉玺在他这里了,章梵锦也死了,曾值在狱中了——不在狱中也无用了,只有一个祥清帝遗孤了,这个人情他就卖给兄长吧。于是他对宝庆王道:"其他之事就由兄长作主吧。" 祈元帝想的是,如若自己的兄长段漠放不下祥清帝杀妻杀子之仇,要杀阿长,甚中他意,池鹿鸣那里就让段漠自己去摆平吧;如若段漠顾念与池鹿鸣现下夫妻之情,不杀阿长,一介孤女也不可成事,任她去罢,也算还了他让池鹿鸣失去一子之失。 宝庆王见弟弟一幅算无遗策的贱样,不想再与他久呆,起身走了。 待他走后,皇帝问皇后:"他会杀阿长么。" 皇后道:"大约是不会。" 皇帝笑道:"池鹿鸣也不像外面说的无用嘛。"他的意思是池鹿鸣还是对兄长有些影响力的。 皇后摇头道:"他性本良善,重人命。" 皇帝听自己的皇后夸奖哥哥,垮下脸来。又想出一计,气道:"他既然如此仁义,那朕就下旨让他与池鹿鸣收养他仇人的女儿,朕再封那孩子为郡主!" 皇后见他又要沽名钓誉,忙道:"皇上切莫太过,这是强人所难了。"她真心希望这两兄弟缓和些吧。 池鹿鸣回了王府,她才离开一日,已是天翻地覆。自此,她闭门谢客,休养身体,剩下的事都由宝庆王代她处理了。 宝庆王让人从农家接了十二岁的阿长,直接送到了滇地沈沉府中,稚子无辜,愿其一生如她外祖母所愿,平安长寿吧。 曾值那里,宝庆王把池鹿鸣对他的评价与恳求转给了皇帝,祈元帝当时未说话,最后竟然放过了他。这里或许还有曾倍不计钱财,在朝中上下打点之功。 卢府最终全担了与曾值联络的罪名,将曾府摘了出来,卢家财产没入官府,卢不言弟弟受到牵连,革掉功名,再作白衣。这是舍卢家小家而保曾家大家,曾家定当会予他们衣食无忧、一生富贵。如此结果已是大出意料之外了,曾卢两府俱是逃过一劫。 曾亿对池鹿鸣感恩至极,备了许多贵重礼物去王府谢恩。宝庆王妃并没有见她,礼物也未接受,从此她们再也不必相见了。 曾亿与卢不言带着奄奄一息的二哥踏上了回东洲的水路,她急切地想到母亲墓前祭告,她把二哥给带回来了。 黎海棠不知所踪,经此一事,她回曾府更是决无可能了,索性断了她的念想。曾值一向出手阔绰、待人从不吝啬,于钱财上他并不会亏待曾家长孙之母。 ☆、人生何处不相逢 池鹿鸣一直闭府养病,连宫中年下与正月各项宴会都告了假,皇后赏赐不断,还三天两头派人往宝庆王府探病,极是优待。躺了一个月,池鹿鸣才感觉稍缓过来。 她其实很享受这段日子,尽管自己不能再出去找乐子,但宝庆王这些日子皆在府内,两人餐餐同食,虽言语交流不多,但彼此更像平常夫妻了,这座王府也更有人气了。 至春日,池鹿鸣已然大安,但她并不恢复交际,依然闭门静养。她迷上了收藏,或许是多年以前,梅凌寒给她从岳洲带过的那个瓷瓶开启了她的喜好,她尤好收藏瓷器,多在她的春放楼摆弄她的瓶瓶罐罐。 她最喜欢一套十二花神的缕空碗,十二只碗皆是双层,内壁绘十二个月所对应的花神,并饰以颜色;外壁镂空,若隐若现,很有意趣。十二花神对应的分别是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菡萏、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她尤其喜欢二月的玉兰,因碗为白胎,不可再绘白玉兰,故绘的紫玉兰,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兰,甚中她意,让她爱不释手。 宝庆王亦多在自己的四物楼读书,或一人下棋,他于棋道上极有造诣,本就高人一着,现在因其王位,更无人赢他了,棋未逢对手,甚是寂寞。池鹿鸣于此毫无办法,她棋力远不如他,若她与他下,估计宝庆王宁愿自己左手对弈右手。 小满怕王妃在府里闷坏了,掇撺她去游春。池鹿鸣以身体不适未应。她才得罪了皇帝,还是安静一段时间为好,且她闭府"养病"时日越久,皇帝才能逐渐遗忘;若她再世界张扬,就是给宝庆王招难了。 三月下旬,旧京来了两个人,手持池遇信函并一些旧京特产求见,池鹿鸣闭门谢客,可不敢谢她爹爹。来人见礼后,鹿鸣发现其中一人竟是乔装的曾值。他受了大伤,幸好年轻且底子极好,又赖妹妹曾亿悉心照顾,曾家也不缺银子,珍贵药材毫不吝啬,故恢复得较好。 曾值站在那,面容清减,但精神尚好。他朝鹿鸣温和一笑,鹿鸣也回他一笑,全是并肩作战后的默契。两人互相信任,坚强应对,终在祈元帝强权下全身而退。 曾值伤好后,第一件事便赴旧京拜会池遇。池遇见他死里逃生,亦是老泪纵横,两人更为忘年之交,彼此惺惺相惜,从此更以师生之称。他始终放心不下章皇后与阿长,非要再赴上京亲见才是终不辱使命。他的想法得到池遇的支持,当下亲自写了一封信,又派一稳妥之人,陪他再赴上京,让池鹿鸣全他终于一事之心意。 池鹿鸣不敢违逆,告知他章皇后已逝、阿长已赴滇。她让曾值二人在府里安歇,她安排清明日与他共祭故人章梵锦。曾值婉拒留宿王府,坚持自行在旅馆歇息,与池鹿鸣约好时日在碧云观相会。 此事当日既然已被逼得走了阳谋之路,现下固然没有必要再隐瞒行事。这些细枝末节,想祈元帝天子四海之心定能包容,必定睁只眼闭只眼略过。池鹿鸣坦然告知了宝庆王,宝庆王不以为意,私下揶揄曾值:"行事虽为齐全,实有画蛇添足之嫌。" 池鹿鸣笑着阿谀宝庆王:"天下有几人如王爷超脱。" 宝庆王道:"少来,你自去罢。年轻人总是有些矫情,他既然要去祭拜,又不敢歇在王府,可见还不够磊落。" 池鹿鸣失笑,她的夫君真是通透又直率,总要看透再说透,完全不像丘原或其他的士大夫们,总是仅言三分,彼此留些颜面余地。初时,她极是不惯,随着二人相处时日的增长,她才逐渐习惯了。 清明日,上京大雨,池鹿鸣一身白衣,并让人带好各色祭礼向碧云观行去。及至上山,风雨更大,气温低凉,想是上天亦为大祥末代皇后悲泣。一身缁衣的曾倍早早在观前等候,雨水中更是萧落。 碧云观自出了章梵锦一事后,颇受了些牵连。当日观主与其他人全被捕入狱,幸亏郑皇后以玉玺所存之地,见血大为不祥为由,才保得众姑子性命。待她们放出来后,观主将众人遣散,独自己一人守着此观。 章梵锦当日自缢后即草草葬于庵后,这还是有赖于祈元帝当日"厚葬"的旨意,否则今日便是无坟野鬼,连水饭也落不到一口了。 待雨稍小些,小满带人摆上了祭品,又勉强寻了块地铺上油毡布烧了些纸钱与上香。曾值跪拜行礼,小满机灵,抢先代池鹿鸣跪下行礼,只道请章女冠体谅,她家小姐现下身体不适,不宜行礼。池鹿鸣知小满是顾忌她现下是大祈王妃,不宜再向大祥皇后跪拜,鹿鸣不拘这些俗礼,只道自己心意已到,随她而去。 拜祭后,雨水愈大,竟是寸步难行。小满尤其顾忌池鹿鸣小产过,不能伤身,定要待雨停后再走,众人于是在道观躲雨。 观主一人招呼不及,唤了一名俗家弟子出来帮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俗家弟子竟然是池鹿鸣在宫中的故人,自祈元三年一别的宋秋水。 宋秋水仍是旧日模样,只是更为沈静。她淡然上前向宝庆王妃池鹿鸣见了礼,并无攀附故人之意。池鹿鸣心怀感慨,当日一别,再无她的消息,她今日在此,必是她未婚夫毁约未曾娶她了。池鹿鸣让人退下,她欲与宋秋水单独叙话。她在宫中当差数年,多是倾轧,宋秋水曾给予过她真诚帮助。虽然于当时的秋水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她的善举却一直温暖着鹿鸣,从不曾忘记。 池鹿鸣仍以宋姐姐相唤,问她多年景况。宋秋水倒也未遮掩,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她出宫后,即知自己已被夫家退亲,想是当日皇后着人传了话,夫家被迫先行退了亲。或许正是因为已退了亲,她即将被册封,才惹来当日陷害之事。至她被逐出宫,竟是两头失空。幸好父母当日皆在,尚能庇护于她。此后,她的婚事必然不顺,多年一直未能出嫁。 这几年,她的父母相继离世,兄长待她自是如常,但嫂嫂每每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她在家中住得不畅,又见婚姻无望,就想做了姑子。她特意选了最为冷清的碧云观,远离尘世。可观主不愿接纳她,经她软磨硬泡,观主才收她做了俗家弟子,是以她一月倒有大半个月在此观存身,幸亏她几个哥哥私下里都塞些银子给她,她于钱财上倒未曾短缺。 池鹿鸣听了也是叹息不已,只得劝道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当日留下,也未见得是好事。宋秋水也道事过多年,她亦如是所想,此生别无所愿,唯愿在碧云观了此残生。 小满帮着观主备了些斋饭,送了一份进来。宋秋水一看,只道自己失职,忙与小满致歉,速向鹿鸣告退去帮观主。她行事仍是如此有责,不论身处何处,依然一片克己尽责之心。 池鹿鸣不忍她如此境况,思虑再三,欲请她去给蜀地给阿长作老师。阿长在农家长到十二岁,从未曾受教,亟需一位合适且有耐心的老师。宋秋水实为合格人选,只有一件,她曾把握不住自己,轻率招祸。池鹿鸣拿捏不准,又恐此举反误了阿长,不敢轻易承诺,暂且作罢。 宋秋水顾念观主年长,行事很是主动,极为勤快。她身着自己裁剪的道袍,体态轻盈,行动利索,众人皆道叨扰,起身谢过。 回到王府,池鹿鸣仍是拿不定主意,干脆告知宝庆王,跟他讨个主意。鹿鸣把事说完,问他宋秋水是否能知错而改,这样她就放心请她为阿长师傅了。 宝庆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亦非她错,不该全由她受;要受,还有一人应受。"池鹿鸣一听,有点头疼,他此话又剑指皇帝,亦不知是他对皇帝的成见,还是他真正怜悯女子于此类事上不平的境遇。 宝庆王又道:"或许经此一事,更是教训,倒会教阿长特别谨慎。"此言倒也有理,宋秋水不是那般怨天尤人之愚人,多年不顺,定让她自省幡悟。 池鹿鸣解开了心结,愉悦道:"王爷既如此说,那我就为阿长聘下这位师傅了,正好请曾值一路带过去。" 宝庆王躺在榻上,拿过一本书盖住脸,道:"银子就从这府里出吧,虽你舅舅富甲一方,不过这笔债应由那位出。" 池鹿鸣知他的意思是要从王府出钱供养宋秋水,算是为祈元帝赎罪了。池鹿鸣想笑,祈元帝风流债多了,赎得过来吗。不过她不敢说,宝庆王虽与自家兄弟不睦,但未必喜欢外人说道。 次日,池鹿鸣便让人奉了拜师之礼正式去宋府延请宋秋水,道受舅舅所托,为表妹请一女官为师。宋家不想秋水竟还有此等人缘,劳驾宝庆王府相请,她的嫂嫂们立下收敛了些,再不对她冷嘲热讽。宋秋水亦愿离家,于是当下约定四月初九动身赴蜀地。 出发前一天,池鹿鸣将宋秋水从宋府接过来,为她安排好了行李,又赐给她一名待女随行。 四月初九仍是下雨,池鹿鸣送至五牌亭。临去前,曾值迟迟艾艾,欲言又止,鹿鸣只当不见。曾值捱到最后,鼓起勇气问她能否设法将章梵锦迁葬旧京,池鹿鸣并不答话。 宋秋水虽不知二人所说何人,但她极是机敏,见池鹿鸣面有难色,立即劝曾值:"曾公子莫要再为难王妃,况且亡逝之人,灵魂自由,皆可通达。"她言语极是温柔,曾值听后赧然,为自己的唐突向鹿鸣告罪。 鹿鸣道:"你替她看顾阿长,她魂魄便安。况且此处有我,必会着人常常祭扫,你可放心。" 曾倍听闻,更不好意思,再三向池鹿鸣谢过。随后他们一行人启程而去,虽风雨中,亦是乐旅,一位尽忠之人,一位尽责之人,二人并为高尚,阿长得此二人照惠,亦为幸运。 ☆、等闲平地起风波 大祈九年开春,上京就发生了一件公案。 红火戏花旦朱碧与另一名小花旦下了戏后,被几位纨绔子弟拉扯去喝酒。小花旦被灌得不省人事,朱碧留了个心眼,拼命保持了几分清醒。随后二人又遭到调戏侮辱,她性子刚烈,誓死不从,从二楼窗户跳下,折断了双腿。 因事发闹市,无从遮掩,迅速传遍了上京,一时间民愤极大。未几日,那位小花旦后又因醉酒及被辱而不救身亡。昆仑班一时折损两员大将,损失不小,班主魏谦直闹着要告御状打官司。 此案简单明了,并无争议,只是涉案之人多为当今高官之子,牵涉甚广,故京兆尹滑头得很,念兹事体大,请刑部派人会审。刑部推脱不过,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年轻的丘原,美其名曰是为历练。 丘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欲以此案为进身之阶,化会审为主审。而且他并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觉悟,将当日的纨绔子弟全下了大狱,似乎要替□□道,再塑一个青天。 昆仑班主魏谦固当向池鹿鸣求告,宝庆王妃既然奉旨捧南戏,理当要过问。但此事牵涉甚广,是故池鹿鸣分外谨慎,并不与魏谦多言,也不轻易表明态度,仅让何从去慰问了朱碧,并赏赐了许多药材。 私下里,池鹿只认钱对朱碧的坚贞不屈也极是钦佩与讶异,这个年轻的女孩确是品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人,故而更为坚守? 涉入此案的几位公子皆是名门之后,其中还有一位竟是徐来。徐清风心焦不已,当下让傅执玉求见徐妃,却连连未允。执玉几次三番被拒,面子上挂不住不说,还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转而去了宝庆王府。 池鹿鸣刚用了早膳,听了通传,虽有些诧异,但大约也知道她所为何事而来,遂去见她。 看茶后,池鹿鸣打量执玉,她身着素色衣裳,池鹿鸣记得她从前最爱鲜艳之色,极不喜寡淡,自傅家舅舅逝后,她便全改了。念及此,鹿鸣心下亦不免为故人黯然。 未待她同情泛滥,瞧见执玉脸上依然一幅倨傲,即使今日来求人。鹿鸣摇摇头,真真是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傅执玉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徐妃不愿见我。" 池鹿鸣哑然失笑,道:"她是你的小姑,我能奈何?" 傅执玉白了她一眼道:"你跟她是妯娌。" 池鹿鸣心内笑道,那她的妯娌也忒多了,嘴上却说道:"可不敢与各位贵人相提并论。" 傅执玉最恨池鹿鸣这种虚伪作派,又翻了几个白眼,本想再回她几句,眼见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忽然醒悟过来,不与她逞口舌之快,直接说明来意:"你能见上她,你是我妹妹,必要替我走这一遭!" 她这么直白,池鹿鸣倒无言以拒,况且她的确应该伸以援手。不说她与执玉之亲缘,当年徐来也真诚地帮助过她。滴水恩当涌泉报,何况如今不过是让她传话而已。 两人不再像孩提时一样斗嘴,细细议事。傅执玉虽经历旧京之乱与父亲之丧,但她最终都得到收留,始终被供养得极好,于外事上颇为单纯。 譬如此事,在执玉看来,男人们出外找戏子或狎妓颇为寻常,现下闹出人命固是麻烦,但也并非大罪。而池鹿鸣想得更深些,徐妃为何不肯见执玉?不肯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直觉告诉她,此事可能难以善了。 次日,池鹿鸣寻了个由头进宫,她首先拜会了郑皇后,略坐了坐,便告辞出来,再去拜见徐妃。 徐一往在自己宫里赏花,气定神闲,心情似乎并未受兄弟之事影响。池鹿鸣一时有些恍惚,或许此事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糟糕,莫非徐妃已从祈元帝那得到了承诺而一片成竹在胸? 徐一往招呼她到亭子里赏花,池鹿鸣没有耐性陪她周旋,见亭子人少正好话事,索性开门见山道自己受人所托来拜会她。 徐一往收敛了笑容,冷冷道:"不见她,正是要避开,偏不懂事,要没完没了。" 池鹿鸣亦知她在宫中需要避讳,煞是理解,但此事终要与她商议,软语道:"此事还需娘娘发句话,讨个主意,徐大人才得安心。" 或许是提及父亲,徐一往再不耐烦也要面对。她摘了一朵花,慢慢地撕着花瓣,直至全部扯完,黯然道:"事可大可小,后宫不得干政,非我可以左右,听天由命吧。" 池鹿鸣见她如是说,想来她必是去皇帝面前探过口风了。她斟酌再三,追问道:"可是还有其他内情?" 徐一往摇摇头表示不知,池鹿鸣想她素日于情爱上极通,确实也不长于政事,不好追问,此行全无收获,怏怏而归。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池鹿鸣无法向徐家交差,想想还是去宝庆王那探听消息。 听闻来意,宝庆王便嘲笑道:"王妃好生忙碌。"池鹿鸣也懊悔接了这档子事,任他讥讽了几句,并不回嘴。 宝庆王见她不似往日如刺猬般与自己抬杠,反失了趣味,问她意欲何为?池鹿鸣小声问:"是否可着人去打听一下审案的进程?" 宝庆王盯着她许久,冷笑道:"县官不如现管,眼下这事倒是你的故旧在审,你去找丘大人正好。"说完,饶有兴趣地看着池鹿鸣。 池鹿鸣先是诧异,不知丘原为何又搅入其中,还真动了寻他问个一二的念头,但当她对上宝庆王探究的眼神时,霎时清醒过来,迅速收回了思绪。 宝庆王又道:"徐来亲姐妹都不管的事,你何必如此上心?" 池鹿鸣哑口无言,半响才道:"我是为着傅家姐姐。" 宝庆王批评徐来:"素日不修身养性,才招来祸事。" "徐来自小就是这个样子。"池鹿鸣苦笑道:"就事论事,也该结案了。" 宝庆王道:"拖延正是因为尚在搏弈中。"他啜了口茶,又悠悠道:"只是不知丘大人于此搏弈中所求什么?" 池鹿鸣也为丘原担着一片心,京兆尹都往外推的案子,他揽在身上,欲要何为?她不惯宝庆王此语,忍不住回道:"可惜世人大多命运不济,非生而富贵,多是要自谋前程。" 宝庆王斜了她一眼,罕见地没有针锋相对,不再言语。 又一日,傅执玉上门来探听消息。池鹿鸣将徐妃听天由命的意思委婉说了,执玉听后脸色煞白,恨道:"她最是这般自私,只求自保。" 池鹿鸣正色道:"她此时自保方为上策,必不可累及于她,否则来日更是无望。" 傅执玉一向于后宅养尊处优,不知世事艰难,只道徐一往是生性凉薄,愤然而去。 徐清风听闻后,默坐良久,竟也是束手无策,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暂且收了四处奔走之心,祈祷事态逐渐平息。 ☆、傍观不用叹伶仃 中秋节过后,连绵下了两三日雨,秋天就这样突兀地来到了。 持续了半年之久的朱碧堕楼案终有了结果,在这半年间,朱碧已能拄拐行走了。 各方搏弈后,祈元帝大获全胜。涉事的五位公子皆判了流放,其父亲都因教子不严、纵子行凶为由解去职位。祈元帝深谙穷寇莫追之道,并未赶尽杀绝,仅责令他们共同赔偿两位受害人与昆仑班之外,家产并未罚没,总归留了一线,让他们回乡安老。只是从此永别庙堂,留下五个空缺,看他人登场唱戏、风起云涌。 徐来流放至苦寒之地宁州,他吃喝玩乐、斗鹰走马,恣意半生,虽历经两朝更替,但依托父亲与姐姐,并未曾有过磨难,如今经此一事,颓废不已。 徐清风一生爱子至甚,果断变卖了家产,一分为二。一份让傅执玉带着孩子回东洲安家读书;一份自己带走,与徐来同去宁州。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坚决陪同徐来西去。 徐来自知此去,归期无望,自觉写了休书与夫人。傅执玉苦不堪言,然事已至此,也得打起精神应对,从此失了长辈庇护,万事需得自己独挡一面。 至九月下旬,徐家到上京郊外,分两路出行。一场秋雨一场寒,雾雨朦胧,路上几无行人,因临近秋冬,行李更添累赘。徐清风素日待人和气,于两朝中皆人缘极好,然而到了今日,并无人来送行,颇有几分凄凉。 待池鹿鸣车驾赶至时,徐家众人喜出望外。 徐清风不言自家事,轻拍她的肩膀,叮嘱道:"孩子,从此徐伯伯照看不到你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徐清风一向和善,待下辈极好,他如今年事已高,执意与儿子同赴流放之地,今日一别,或为永诀了。 池鹿鸣悲从心来,强忍着泪水,请他珍重。徐来羞愧,隔空与池鹿鸣点了点头,并不愿与她多谈。池鹿鸣转而与傅执玉话别,执玉亦红了眼睛,使劲克制,不让泪水掉下来。 池鹿鸣拿出一封信函,大大方方道:"这是给东州太守的书信,若有事,可得他照顾一二。"徐妃终不好出面让当地官员照看罪臣家属,而以池鹿鸣之名,拜请他们照顾宝庆王妃的表姐,就是另当别论了。 傅执玉得她如此贴心之举,心下感触万千。然她们二人一向不和,此时习惯反驳道:"我离了这上京,亦要受你耳提面命?" 池鹿鸣不接她话茬,继续叮嘱道:"回旧地故人颇多,可多为走动,相互照看。" 傅执玉正欲回话,又闻一阵车马声而来,且声势浩大。众人望去,竟是皇室车马,待行至近边,这才看清是徐妃仪仗,原来是徐妃亲临送行。 徐清风未曾想此生还能亲见爱女,霎时老泪纵横,激动不已。待行过礼后,徐清风挂念女儿,关切地问:"出行可曾向皇帝报备?万不可因为我们牵连至你。" 徐一往毫不在意,道:"父亲放心,出宫自当要得皇后首肯。女儿为父送行,天地人伦,一个孝字哪里也说不过去。" 徐清风叹道:"话虽这么说,但不可落人把柄。" 徐一往笑道:"我又不是皇后,不必求什么贤名。" 徐清风见女儿今日说话如此不羁,惊道:"不可妄说。" 徐一往不与父亲纠结,瞟过众人,对池鹿鸣点头道:"今日送行果然只有旧日故人。" 虽见人心凉薄,但她并不以为异,转而又笑着对弟媳傅执玉道:"东洲故土,我们俩都回不去了,你如今能回,也是幸事。" 傅执玉听了,勉强笑了笑。池鹿鸣竟不知道,原来徐妃也如此会宽慰人。 徐一往又对同双胎兄弟徐来道:"人生起落是为常事,此去虽远,你我尚未至而立,终有再见之日。"徐来跪地叩头,哽咽道:"不孝子连累老父亲,还劳姐姐牵挂,罪该万死。" 徐一往笑着点拔他:"代我向你的夫人叩头,劳烦她为徐家顶替门户,抚育儿女。" 徐来跪着转了个方向,又朝向夫人叩头。傅执玉避过不受,泪流满面,道:"自今你全改了罢。"又拿出休书还给他道:"我嫁入徐家,并未犯七出之罪,此休书不受!" 徐来大为感动,膝行至妻子跟前,抱住她两腿大哭,傅执玉弯身欲要扶起他,他坚持不肯,两人反哭作一团。片刻后,执玉柔声对夫君道:"我等你再游平原。" 徐来大恸,发誓:"必不敢不应!" 众人一一别过后,徐来与父亲及押送送他的官差,牵马步行往西而去,傅执玉与孩子登车往南而去。一家人自此山长水远,天各一方。 徐妃见父亲去了,也卸下了笑容,表情甚为落寞。池鹿鸣与她同病相怜,皆是孤身一人在上京,忽然心下一动,劝她:"娘娘可生位皇子或公主陪伴膝下。" 未想徐妃听后讥笑她:"我今日才知,你竟也如平常妇人般庸俗。"池鹿鸣面上挂不住,立刻红一阵白一阵,待要回她,想她今日心情不好,犹自罢了。 徐妃伸长脖子望着父亲逐渐西行的背影,又道:"天家母子,何来长伴一说。" 池鹿鸣讪讪道:"总归是个念想,可为寄托。" 徐妃转过脸来,叹道:"只是不知是寄托还是牵挂?"此话池鹿鸣无言以对。 池鹿鸣想她此下虽荣宠在身,不知晚年是何光景?但她二人自旧朝起并不相熟,此时又见她一意孤行,便换个话题道:"娘娘今日出来当真无碍否?" 徐妃笑道:"你也如此糊涂么?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现下已然重罚了,再者还腾出了五个空职,又怎会在意送别这等小事。" 她虽然未提及皇帝,但于政事上似乎也颇为通透。池鹿鸣更为糊涂了,徐一往并非仅通情爱,想她少年起即精明势利,为何竟全无生子晋身的野心了? 徐妃似看透她的心思,又道:"养儿亦不过养老,宫里大约也不需要。"她已居妃位,即使无子亦□□养晚年,或许无子反而是她的一种优势所在,毕竟她前朝的身份颇招忌讳。 ☆、多情自古伤离别 丘原判了堕楼案,一时名声大盛,他又如此年轻,前程远大,或不可限量。正当大家猜测他是要继续在刑部升迁,还是另有酌用时,流放的路上传来了徐清风殁去的噩耗。 徐清风执意亲自陪同儿子徐来至宁州,已是将自身置之度外,怀揣处处皆是埋梓地之心。未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未到宁州,在卓山即因意外受伤感染便亡故了。 祈元帝顾及徐妃,下旨让徐来暂在卓山驻停,料理其父亲丧事。徐妃与父亲感情甚笃,闻得讯息伤心病倒。 池鹿鸣亦大吃一惊,虽然她们皆知再难与徐清风相见,但总是存了他们父子可以相互扶持,假以时日,熬到大赦之时,同回东洲安居度日。即算徐清风已然年老,亦未曾想不堪驱使至此,未到目的地便殁在路上。 宝庆王妃当下向宫中递了探疾的贴子,皇后立刻允了。关睢宫一片哀伤寂廖,众宫人皆面带愁容,行事小心翼翼,说话亦不敢大声,唯恐惊动触怒了徐婕妤。 池鹿鸣拜见了徐婕妤,只是她亦不知从何劝起,两人相对无言。 徐一往随意挽了个昭君髻在右脑侧,未施粉黛,梨花带雨,满面愁容不加掩饰,令外人见之皆感同悲。池鹿鸣问道:"徐伯父身后事如何操办,娘娘可有主意?" 徐一往用手巾摁住眼睛良久,强忍住不再流泪,嘶声道:"我能有什么主意,左右不过看他们的安排。"池鹿鸣以为她是惯于依赖,不再多言。 徐妃又自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池鹿鸣大胆进言道:"若是扶灵回乡,徐姐夫正好结庐守孝三年。" 徐妃苦笑道:"若是如此,旨意早已下了,眼下想必又在观望而已。" 池鹿鸣想了想,道:"自来死者为大,凡遇此事,民意必有偏颇。" 徐妃凄然道:"再有赦免,也只能荫及阿来,阿耶却是再也享不了了。"说完,掩面痛哭,悲痛不已。池鹿鸣知她必要发泄一场,也不便苦劝,任她哭泣。 约摸哭了大半个时辰后,她逐渐平静,宫人端来水盆,池鹿鸣亲自为她擦了脸,扶她至榻上休憩。 徐一往躺平后,闭上眼睛,全是父亲当日离别影像,悲从中来,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她抓住池鹿鸣的手,喃喃道:"我知道,此次阿来之事只是一个端倪,其实是冲着阿耶的。" 池鹿鸣见她如此伤心,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劝慰道:"事到如今,不必多想。徐伯父一向待人和善,并不曾与人结仇。" "不是。"徐妃心里明镜似的,又道:"不过是因为他是前朝旧臣,容不下罢了。" 池鹿鸣闻言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仍然宽慰她道:"徐伯伯为大祈立下功勋,皇上必不会忘记的。" 徐一往冷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又对池鹿鸣道:"大家都认为我们父女身事二主,私下里不知如何编排呢。" 池鹿鸣道:"娘娘一向不曾在意俗人俗语,今日休作此庸人之举。更何况徐伯父见机行事,保东洲百姓无虞,是为大善也。" 徐一往丝毫不给池鹿鸣面子,道:"父亲不过是为我兄妹二人,他当年承诺母亲,一定看护好她的孩子。如若不是为了我们,他必不会降,不会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她今日情绪尤其激动,不待池鹿鸣接言,自己又道:"当日,我们分隔两地,音讯不通,都不过是为了对方。否则,我亦应如众人所盼,随章郎而去。" 池鹿鸣见徐妃今日言语全无顾忌,不敢再听,抚慰道:"娘娘定是伤心至极,魔怔了,还是先休息吧。" 徐一往偏不放过她,继续诉说道:"我那时候太年轻,真的还不想死。"说完,她盯着池鹿鸣,仿佛要从她那里得到终极评判。 池鹿鸣苦笑道:"我们都不想死。" 徐一往见她如是说,似乎得到了认同与满足,心里的内疚放下了大半,安静了许多。她服了安神药,昏昏睡去,朦胧间,她仿佛听到池鹿鸣道:"除了鹤鸣,我们都在努力活着……" 祈元帝观望了几日,京中舆情倒尚无异议,但同案另四人听闻此事后,皆寻各种理由放慢了行程,妄图跟着徐来得到赦免,朝堂上众臣也纷纷观望。 祈元帝本来确有赦免之心,但在此等情势之下,不得不重新掂量一番。天子无私事,家事即国事。 祈元帝在某天夜里请来兄长宝庆王对弈,两人棋艺本不对等,更何况祈元帝也不是真正要与他这位以文棋书画闻名于世的兄长砌磋棋艺,只问他此事如何是好? 宝庆王趁他不经意间,以自己的黑子收了他一大片白子,正是得意,果断道:"箭已离弦,不得不发。" 祈元帝想来也是,此时因徐清风之死而行赦免,未免功一篑。轰轰烈烈的堕楼案僵持大半年,其最终的判决表面是顺应了民意,整治了特权阶级;实际上还为他清洗了几位老臣,扶持了新的人马,平衡了朝堂。如此一来,此判定必不可废,否则前功尽弃。 然而,徐清风除却是徐婕妤父亲之外,更是东洲投诚之将,他的丧事若太过草率,也将令天下人寒心。他念及池徐两家的身份与缘原,有心想让宝庆王与池鹿鸣接了此事。 宝庆王早知他内心的小九九,把玩着棋子率先堵住他:"此事若池家尚有年轻男子,倒可走这一遭。只可惜我那岳父是个铁拐李,怕到不了那里,又折了他自己。"此话倒不虚,确是实情,祈元帝总不可能劳驾池家女婿、他自己的亲兄长宝庆王去为一个婕妤的父亲迎柩,于理亦不合。 池鹿鸣从宝庆王处听了祈元帝的安排,心定了许多,又问是否会有封赏? 宝庆王道:"封赏都是给活人看的,想必他不会吝啬。"又问池鹿鸣:"图这等虚名又有何用?" 池鹿鸣道:"于男人是虚名,于女人是实际,阿玉毕竟能得到些实惠。"宝庆王笑笑不语,只道她们二人平日并不来往,遇事却依然牵挂。 祈元帝最终让礼部派出了一名官员赴卓山将徐清风灵柩迎至东洲安葬,封诚意公。而徐来并未因此赦免,单允他在卓山当地结庐守孝百日,期满后再继续往宁州前行。 另四人见此,失了盼头,不敢再耽搁,继续赶赴宁古塔。 腊月里,宫中传出喜讯,徐婕妤晋升妃位。 ☆、变尽形容人不识 大祈十年春,魏谦从旧京度完春节回上京,照例来拜访宝庆王妃。他毫不见外,隔三岔五寻个由头来拜访,池鹿鸣保持接见他的耐性,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每每都能有意无意地带来一些讯息。 此次,池鹿鸣从他处便得知了丘原被参一事。池鹿鸣问所参何事?魏谦道原由众多,却并无堕楼案一事。然虽不涉此案,实与此相关,池鹿鸣心下明白。 池鹿鸣知晓丘原被参,心下焦急。尽管他们已然分开,却并不陌生。他们像并肩作战的战友,共同为留在上京而努力过;况且,还有在安城那么多个夜晚,前路茫茫,他曾无声地陪伴她度过那黯然的长夜。或许在池鹿鸣心里,他亦如师如友,见证过她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人。从前种种,都让她做不到对他的事视而不见。 然而,她并不敢至宝庆王处问询前朝政事,她将所识之人扒拉了一圈,决定进宫找徐妃探听消息,虽有不妥,但别无他法。 春夏之交正是一年好时节,徐妃着一身藕色薄衫,虽是常服,但裙边绣满了同色花卉,隐见奢华;发髻看似随意挽成,但发上、颈上与手上戴着成套的祖母绿首饰,于日常间极显华贵。她正在廊下逗弄小鸟,很是闲适,见了池鹿鸣,淡然道:"今儿怎么进宫了?"她声音清脆,心情似乎不错,与当初闻为父亡伤感不已的徐一往判若两人。 霎那间,池鹿鸣神思恍惚了,仿佛那日经历的是一场梦,徐一往依然是千娇百媚的宠妃,全不是曾经伤心得不可自抑的孤女。 后妃无需为自己父母戴孝,徐妃的悲伤在那天得到倾泄后,很及时地自我修复了;否则,她又能如何呢?总不至于让天子来迁就与劝慰一个后妃。 池鹿鸣定了定神,笑着与她见了礼。此等情形下,她应该绝口不再提前事,可她此举原为试探消息而来,无可避免要提到徐清风,不管行事是否妥当,但为了丘原,她也要豁出去问一问。 池鹿鸣陪她闲聊了日常之事,徐一往投完了一只鸟后,就不耐烦了,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是有事?" 池鹿鸣接过食盘递给宫人,回道:"不过是来看看娘娘,无事。" 徐一往收了笑脸,低声道:"且活着呢。" 池鹿鸣试探道:"听闻办徐姐夫案子的那位大人被参了。"徐妃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 池鹿鸣硬着头皮又道:"现下他参了,不知原来的案子可会改判?" 徐妃问道:"你竟如此上心!" 池鹿鸣来时便想好了由头,大方回道:"若是改判,阿玉便有了盼头。" 徐妃刻薄道:"我竟不知你二人何时如此交好了。" 池鹿鸣略有些不好意思,陪笑道:"故人不多已,我们终究还是亲戚。" 徐妃道:"留下来的不过是操心之命罢了。"反问她道:"你可听闻,参那人是哪些事?可有拿我父亲身后事说话的?" 这个池鹿鸣实在不知,回道:"我不知详细,但想来不会少了这一条。" 徐一往气愤道:"切莫打着为徐家讨公道的幌子,我明儿就着人叫阿弟上道请罪疏,绝了他们的念想。" 池鹿鸣仔细端详她,不知她是真是假,问道:"娘娘你不恨那位大人?" 徐妃嗤笑道:"恨他?我要恨一把刀?"她言语中尽是对丘原的奚落。说完,她袅袅娜娜朝廊外走去,又去看花。 她使劲地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朵,也不顾是否伤了指甲。她把花略放在鼻下闻了闻,又随意扔了,沮丧道:"时也,命也。" 池鹿鸣不言,或许东洲破城之日,徐清风即应自刎谢罪?他投诚新君,遭受旧朝故友唾弃,在新朝也受到排挤。可惜他一生爱惜羽毛,与人为善,却为世人所不容。 至徐来事涉堕楼案,又牵连于他,某种意义来说,也不过是借口而已。这一点,徐一往始终清醒得很,只是不知她是否怨恨祈元帝呢? 正说话间,太监过来传话,皇帝今日要来关睢宫用晚膳。徐妃笑着赏了来人,又吩咐左右准备接驾各色事宜。 池鹿鸣见她忙碌,向她告辞。徐妃意犹未尽,送她出去,道自己正好要去园子里散散心。一行人沿着□□朝出宫的方向走去,池鹿鸣依然很熟悉路径,往日种种尽在眼前。 她二人在东洲时并不亲厚,向日在宫中也无来往,近来虽稍有接触,始终算不得贴心,故两人一路走着,并未有多话。路上见着几拔宫人,忙着向她二人见礼,她们看到的徐妃依然是光彩亮丽,并不曾见识过她的崩溃与悲伤。 及至内宫垂门,池鹿鸣再次向徐妃辞别。徐妃朝她微微一笑,道:"咱们既活着,就要活好!"池鹿鸣点了点头。两人相互别过,池鹿鸣自出宫去。 池鹿鸣在宫中耗了一天,并无收获。从徐一往的态度推测,想来祈元帝并不愿意丘原被参,徐一往除了心下明镜般的清楚之外,更多的应该还是附和皇帝的想法,她无疑是极懂他的。这般说来,丘原似乎无虞。 然而关心则乱,池鹿鸣又免不了左思右想。这时候她倒想起徐来的好来,若他还在京中,托他打听倒是便宜。可若他尚在京中,又何来丘原被参一事?池鹿鸣也笑自己糊涂了。 ☆、清者自清浊者浊 正当池鹿鸣对丘原之事一筹莫展之际,宝庆王一日晚膳间主动与她言说了。难得他没有嘲讽,一本正经告知她事由。 原来丘原继被参之后现已下狱,正是墙倒众人推,几日间便给他罗列了多条罪名。其中有一条是行为不端,告他当年在双河县时,借县令之权势,染指一名苦主之孀妇。 池鹿鸣听闻后张口结舌,颤声问:"他们所说的妇人可是姓姜?" 宝庆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倒不疑是其他人?" 池鹿鸣想都未想即答:"不,他不可能。"又愤愤不已:"这是诬陷,诬陷惠卿姐姐!"她还想说,其实与丘原来往的是她,并不是姜惠卿。 宝庆王头都未抬,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池鹿鸣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走过去蹲在宝庆王跟前,求他:"王爷,你如此慧明,求你去说明。"宝庆王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慌忙解释:"省得他们误了惠卿姐姐的声誉。" 宝庆王难得见她如此示弱,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心里颇不舒服,调笑道:"你让本王去说明什么?" 见他自称本王,池鹿鸣心下咯登一下,心知自己太心急了,反弄巧成拙了。她讪讪道:"我只是想着你身份尊贵,如出言相助,必有成效。" 宝庆王不理会她,继续问她:"你让我去说明——说明当日与他交往之人,是本王的王妃么?" 虽然他们二人之事于宝庆王而言并非秘密,但夫妻二人这样说开来,终究令池主鹿鸣感到羞愧。她慢慢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无言以对。她当日离开丘原,心内已有几分内疚,现下因她的原故而牵扯至他,更让她愧疚。 宝庆王见她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极不待见,起身离去。临去前,终是不忍,点拔她:"我既知,那位亦知。" 此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池鹿鸣知道他的意思是祈元帝也知她与丘原的旧情,不至于枉信。她此刻心乱如麻,竟然听不出这是宝庆王宽解之意,只觉得是一种奚落。 次日,何从外出办事,回来告知宝庆王妃,门房处这几日皆有丘家人来求见,但王爷下了严令,不许告知王妃。 池鹿鸣大惊,猜测丘家来人是赵央儿,或是阿屿。但无论是谁,来意明确,想必不过是要她澄清双河之事或出手相救丘原而已。 宝庆王从来不干涉池鹿鸣管家与私事,对下人发出严令尚属首次;池鹿鸣一向虽好强,但于此事上,她终究不敢造次。 是日晚间,池鹿鸣斟酌再三,硬着头皮去求宝庆王允许她接见丘家来人。丘原于四物楼中手持一卷书,冷冷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池鹿鸣满腹内疚,无法像宝庆王一般淡定,急辨道:"他家无主事之人,若是不见他们,反带累老夫人,罪莫大焉。"此话倒也是实情,丘家在上京并无根系,丘老夫人此时想必心急如焚。 宝庆王见她如此挂心丘家,脸色转青,问她:"你以为我不让你见他们,是为什么?" 池鹿鸣倒未想过这个问题,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宝庆王,并不回答,沉默以对。 宝庆王掷下书,从席上起身,背手而立,眼望窗外,骄傲道:"我尚不需如此防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要见便见罢。传闻甚嚣尘上,过了几日便过了,你可是要再添一把新火?" 池鹿鸣醒悟过来,明白此等事宜越描越黑,若是将她与宝庆王二人涉入其中,影响皇室声誉,惹火了祈元帝,恐对丘原更为不利。 然而池鹿鸣终究心下不安,她着何从送了些物品去丘宅,不过是向丘家传达她已知晓与慰问之意。 两位丘夫人千恩万谢,恭送待何从至大门外。待何从上马离去后,丘老夫人与赵央儿两位妇人对视一眼,彼此心定了许多。 赵央儿挽着婆母回宅内,喜笑颜开:"池小姐肯定有办法的!"也不知她是在劝慰婆母还是宽慰她自己。 丘老夫人毕竟老辣许多,想那池鹿鸣一直不肯见自己发,且她如今已嫁作他人妇,又如何能作依靠。但她不忍媳妇为儿子焦虑,拍拍内侄女的手,以示回应。 赵央儿又道:"还是池小姐能干,若她嫁了表哥,今日肯定比我有办法。" 丘老夫人见她良善若斯,搂过她道:"池小姐也不过是仰仗她的夫君,你不必惭愧不如。" 赵央儿以为婆母是在批评她说自己的夫君不如人,自悔失言,立马分辨:"表哥亦是我的倚仗。"此话发自她的肺腑,她说得真诚且甜蜜。 ☆、只身步步海天涯 丘原之事并未如池鹿鸣预计那般尽快结案,不知是何原因,祈元帝并未插手干预,仿佛已忘记了他前段时间才使过的这把新刀,此刻完全没有出手相救之意。祈元帝的冷漠不知是否寒了众仕子之心,但肯定是助长了参倒丘原那拔人的气焰。 丘原毕竟是刑部之人,刑部尚书某日约吏部尚书一番密谈,次日,吏部便上疏,欲将丘原贬至蛮夷之地任县丞,以了结此案。祈元帝收到折子却并不批,拖了几日后,又有一二言官继续以丘原德行有亏参他,不将他治罪誓不罢休。 让丘原身负流言,池鹿鸣心怀愧疚。她日日为丘原之事挂心,外出得更勤快些了,借口看戏常往各大戏园子去,原因无他,只因这里消息灵通,好过于她在府中胡乱猜想。 宝庆王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干涉她,只是隔三岔五宿在外边,常常不回王府,听说夜夜笙歌,酒乐歌舞。言官又抓住他,往祈元帝那里参了几回了。 郑皇后召池鹿鸣进宫,用春秋笔法说了一车轱辘话,无非是教导她用点心思留住王爷。池鹿鸣硬着头皮应了,出宫后,她脸色异常难看,估计现下从宫廷到朝堂,全上京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无用,留不住自己的夫君。 可是她有什么法子,这样的婚姻生活同样也不如她意。说是夫妻,其实大部分时间各不相涉,偶尔说些政事家事。没有温情、没有依恋、没有默契,她的心如同生活沙漠中,没有情爱,远不是她所期望的。再说她又能怎么样,他心里装着他的发妻,她似乎也走不进他的心里;而他也认为她的心已随丘原出京去了,对她失去信任。这些都是彼此的死结,斩不断,理还乱。 池鹿鸣闷闷不乐地回到王府,侍女在院门内等她,告诉她王爷回来了,正在议事厅。池鹿鸣在宫里受了一肚子气,正愁找不到他,她总不好意思去他的外宅,现下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池鹿鸣气冲冲往议事厅走去,小满拉住她,苦劝道:"王妃,以柔克刚,勿要与王爷硬斗。"她哪里肯听,甩开小满,仍气势汹汹走去。 到了议事厅,宝庆王正站立着与长史说事,竺平之见她来者不善,行完礼后,忙溜出去了。宝庆王毫不讶异,不急不徐坐下。池鹿鸣见他如此,眼冒出火来。幸亏她还未失去理智,让下人们皆下去,待关上门后,再行发作。 "王爷是把这王府当旅舍了么?"池鹿鸣强责问他。 宝庆王皱了皱眉头,道:"狡兔还有三窟,男人歇在外宅也正常。" 池鹿鸣气道:"你以前也这样?"她的意思是宝庆王以前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发妻。 提及发妻,宝庆王似乎有些不快,肃声道:"那不同。" 池鹿鸣听后,内心一阵酸楚,但她极是好强,并未显露,少见地卑微道:"我固然不敢与先王妃比,可这是你的王府,不是我的,我倒像是鸠占鹊巢了。" 宝庆王扫了她一眼,反嘴讥唇道:"我以为,我不在府里,王妃会更自在。" 池鹿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道:"那你休了我吧,王府还你,也还你自在。" 宝庆王仔细辩了辨她的神色,嘲笑道:"那位丘大人现在可是成了亲了,原先还只是有婚约。" 池鹿鸣恼他每每提及丘原,恨道:"我们二人之事不必牵涉他人。" 宝庆王站起来,围着她走了一圈,笑道:"王妃不必口是心非。"未及池鹿鸣还嘴,又嘻笑道:"若他此刻殁了,你还要我休你吗?" 池鹿鸣见他口不择言,气不可抑:"何必咒骂他人,与他人何干!" 宝庆王道:"王妃似乎好是心疼?" 池鹿鸣见他东扯西扯,无法理喻,自己把话题拉回来:"我不想再为你守着这座王府了,我累了。" 宝庆王盯着她恨道:"你在这王府,有何不足?" 池鹿鸣对上他的眼睛,坚定说道:"我是人,不是求饲养之鸟兽!" 宝庆王道:"你之所求已得,我并未愧对你。"池鹿鸣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说自己嫁他是为王妃之尊荣,深觉委屈与侮辱,发狠道:"我现下成了全上京的笑话,我要这名头何用!" 宝庆王迅速冷冷回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池鹿鸣气极,再也顾不上仪态,用力摔碎了面前的杯子。她失了感情,又未得到婚姻;她一心想求琴瑟和鸣,如今却是南辕北辙。绝望与失落,挫败与灰心齐涌心头。她盯着面前的杯子碎片,忍不住流下泪来,她稍微别过脸去,并不想被宝庆王看见。 宝庆王已看见她在流泪,他虽略微有些歉意,但心里因她为丘原的挂念而积累的不快并不能消除。说不清是爱还是怜,他不再讥讽她,也不再刺激她,就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 池鹿鸣略微平静了些,她抬起头,看了看这屋子,堂皇的陈设、崭新的桌椅,阳光照进来,庄严而大气。她忽然觉得这就是个笑话,她自己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了这么些年,最终也没得到属于她的感情与婚姻。这座王府就像个冰窖,她的心都寒了;她与宝庆王所隔不过咫尺,却跨不过彼此心中的坎。 她累了,吵不动了。她理了理自己的仪容,默默地走了出去。下人进来收拾,宝庆王独自坐下,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过了片刻,阿涂来报,王妃叫人备了车马出去了。宝庆王问:"带了东西吗?"阿涂道:"什么也未带。"宝庆王放下心来,她能去哪儿,终会要回来的。 正如宝庆王所料,池鹿鸣当然没有地方可去。她在上京并无娘家,只有一个沈宅,且舅父长年又不在此地;她也没有朋友,即使有,她也不可能去哭诉。她早已习惯一个人面对痛苦,一个人独自消化。 池鹿鸣吩咐车驾绕着城反复走,终走到城门关了,街道上都再无人马了,才不得不回去。待回到王府门口,池鹿鸣希冀宝庆王已然离去了,她不想再面对他。 宝庆王并未休憩,自在四物楼读书。待到下人来报王妃已回来了,他才放下心来。 ☆、金屋无人见泪痕 又过了半个月,丘原之事仍无定论。算来他已在狱中近两个月了。 池鹿鸣打听到,丘原行事清正明,所参之事十有八九不符,倒不足为虑,只有他在双河与姜惠卿来往过密之事无从抹煞。男女之事本是捕风捉影,此时姜惠卿不知身在何处,丘原自己也并不分辨,是故无法证明清白。 池鹿鸣心下歉然,不知此事何时能了解。丘府也常着人来求见她探听消息,使她压力倍增。某日心生一计,干脆引火上身。她寻了个日子,大张旗鼓到丘府探望丘老夫人,引得上京众人侧目,议论纷纷。她又无意中与魏谦言说当年曾在双河有何见闻,全不顾旁边还有他人在座。 上京很快流言蜚起,宝庆王赶回王府兴师问罪。池鹿鸣一脸淡然,反问他:"当日我与他俱未婚嫁,有何不妥?" 宝庆王气极反笑,恨道:"你固然不会愚蠢至此,所谓关心则乱,你不过是看时日久了,甘愿舍身救他。" 池鹿鸣反驳道:"这不过是事实而已,况且也谈不上舍身。" 宝庆王忽然大笑,笑她愚蠢而不自知,索性揭开盖子:"此案久久未定,不过是要引蛇出洞而已,不是那位不保你的丘大人。他即算为着这江山,也要笼络新人。 池鹿鸣闻言大惊失色,此事稍容细想便知,可她因为对丘原有着情感与诽言的双重愧疚,果然莽撞了。 宝庆王渲泄过后,失望与疲倦至极,追问她:"你究竟为何如此性急?" 池鹿鸣方才发觉自己为救丘原,忽略了宝庆王当日提醒,置其声誉不顾,自悔不已。然而她无从解释,只有低头不语。 宝庆王自此连日不回王府,两人分府而居。全上京霎时都知道宝庆王夫妻不睦,两人竟然连明面上的掩饰都放弃了。 至四月某日,门店送来一封书信,池鹿鸣打开一看,原来是丘原的告辞信,他回原籍安城任太守,早间已动身离京。池鹿鸣黯然失色,忙唤人备马追赶,以期临行一别。 待池鹿鸣拍马赶出城外,五里亭已空空如也,行者与送行者都了无痕迹,连离人远去的飞尘都未给她留下一丝,只有那棵柳树挂着杨柳花儿,见证过一场送别。 跑得几近虚脱的鹿鸣扶着柳树才勉强站住,她徒劳地折下一枝柳条,一边往手指上缠绕,一边朝江边走去。对着泛黄的江水,她霎时失去了听觉、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一切,唯有视觉还在,江水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她疲惫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倾进去,仿佛那就是一张温床,可以包裹她所有的失落。 "王妃!"小满惊叫着扶住鹿鸣不让她再往前。顷刻间,鹿鸣抽离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看了看小满,找回了意识。把手指从柳条环中放出来,把蜷缩的柳条撒到江水中,看着它随江水展开又飘走。 一行人启程返回王府,一路上无言。丘原回乡任职,且官居四品,看来并未失去宠信。只是他们同年赴上京,如今仅留下她一人,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 回府后池鹿鸣一直将自己关闭在小书房,书桌上摊着那张信函,最末一句是:毕生之憾,百年莫赎。她垂首默坐,直到华灯初上。 宝庆王知丘原离了上京,打马回府。逝者如斯夫,假以时日,待世子出生,也是一种圆满。 回到府中,宝庆王问过王妃在小书房,径直推门而入。书房并未点灯,略为昏暗,池鹿鸣被推门声惊醒过来,慌乱起身,迅速收起字条。 这一切已尽被宝庆王收入眼内,他上得前去,欲拉她,池鹿鸣满面泪痕,已然无法掩饰,只得急退几步,侧身避过,不敢让他靠近。 宝庆王一声冷哼,唤人掌灯。半响,小满从外持一灯送入,此灯果然如豆,似萤火仅有微光。即使只是微光,满面泪痕的池鹿鸣也再无可避,只得别过脸去,始终不肯面呈宝庆王。 宝庆王更是狐疑,进步上前,欲要看个究竟。池鹿鸣退到书架处,无处可退,情急之下,伸出左手推掌以示阻拦,口中颤声哀求:"王爷,求你!" 自宝庆王识得鹿鸣以来,她一直精神抖擞地与他相斗,此刻竟是从未有过的示弱。宝庆王虽满腹疑问,竟不忍再逼,身不由己地止住步伐,但犹自不甘,借着微光向鹿鸣脸上细细分辨。 两人僵持数刻,最终宝庆王拂袖离去。池鹿鸣终于松了口气,看过一眼手中的字条,怕他再回来,不敢贪恋,立即放在火上烧为灰烬;又心怀忧虑,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清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没有。 宝庆王没有再回来,他高声唤人备马出去。小满跪求道:"王妃,您快留下王爷。"小满都能感觉到,如果此刻不留下王爷,他们夫妻的关系将难以修复。 留住他,用什么留?她自己已全然是个空心人,还能用什么去留住他人。她的心已完全被掏空,世间千万物品,却寻不着一物可填塞;她的魂已游离,天地如此之大,却无一处可供安落。 丘原的离去,剥离了她的躯壳,抽出了她的筋脉。马蹄已将她踏得支离破碎,任她再努力,她也拼不全自己了;春风再吹过,也吹不暖她如坠冰窟的寒心了。 她也知道自己应该收起眼泪,应该拉回自己,应该控制自己,把过去的一切遗忘。她应该立刻起身去挽回王爷,但她做不到,即便是此刻就要治她的死罪砍她的头,她也救不了自己了。 她没法再见宝庆王,如果不是他招惹了她,让她率先背叛了她的感情,丘原就不会抱憾离京,从此山长水远,不复相见了。是她该百身莫赎,而不是丘原。 自此夜起,宝庆王又恢复纸醉金迷的生活了。王府又变成了他的驿站,与此前不同的是,现在的驿站有鹿鸣司职,相较以前还是要舒适多了。皇后闻知,对鹿鸣不免失望;皇帝闻知,照例对兄长无奈。 ☆、皎如玉树临风前 丘原离京后,再无音讯。池鹿鸣与宝庆王自那日起正式分府而居,互不干扰。池鹿鸣甚至不知他夜宿何处,不知是在旧府还是哪处别苑?她安慰自己他或许多在至文书院吧。她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对一应外事皆丧失了兴趣,一昧缩在王府里修身养性。 轰轰烈烈的堕楼案虽然最终得到了貌似公正的判决,然而于当事人朱碧来说,这并不足以抹煞她的痛苦。她自事发那日起,人生已然发生巨大变故与转折,她远离了戏台,告别了丝竹琴弦;她长卧病榻,迎接漫长的治疗。 在各方势力的关注下,魏谦给她请了许多知名医士,近一年的治疗虽保住了她的双腿,却也未能如愿重新站立起来。 夏日的一天,宝庆王府又迎来了魏谦。他于人情世故颇通,并不因宝庆王与她不睦而放弃,依然隔三岔五来烧香。池鹿鸣瞧他如此,即使知晓他有所谋求,但也多少感念他并不倒她这个冷灶。渐渐地,她也视他为旧京故交,相处时多了几分真诚与耐性。 魏谦今日而来,原是有一喜讯,原来朱碧伤势近日大为好转。池鹿鸣可怜那女孩儿,果然欣奇,问道原由。魏谦时刻不忘自夸,道是他多方访得一名游医,长于针灸,为朱碧施针几次后,朱碧感觉下肢略有了知觉,似乎有了痊愈的希望。 池鹿鸣叹道:"果然民间藏龙卧虎,这亦是朱姑娘运气。"又想魏谦此来必有所求,谅他是来化缘,便问:"身怀绝技之人想必诊金昂贵,你那戏班可能支撑?" 魏谦连忙辩解:"皇上圣明,此案赔偿足矣,便是朱姑娘卧床一世便也是够了;况且我在这戏班一日,便不会弃朱姑娘不顾,请王妃放心。"池鹿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魏谦又道:"可否请王妃移驾见朱碧一次?"原来他是受朱碧所托,求见池鹿鸣,朱碧自己不良于行,只得求王妃亲赴。此事确为不敬,但朱碧行事一向不拘一格,魏谦亦愿意多找些机会与贵人结交,故而甘意跑腿。 池鹿鸣留了个心眼,问道:"清水词人可知朱碧堕楼一事?" 魏谦老实道:"堕楼案时,清水词人游历在外,他是仙人无迹,现下亦不知在哪,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已知未回。" 池鹿鸣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想必朱碧正是为此耿耿于怀,然而求见她又有何用。不过可怜这姑娘身心俱伤,而她也许久未出门了,愿意次日去探望朱碧。魏谦再三谢过而去,又奉上各色旧京特产才离开。 至明日,过了响午,池鹿鸣稍加收拾,带了些人,一并去往朱碧如今养病之处,魏谦的一处别苑。此处别苑仿效旧京风景而造,平日亦是魏谦应酬之私人园林,颇为精巧。魏谦早在此迎接恭候,向宝庆王妃一一介绍,又再三阿谀多承王妃提携才有今日。池鹿鸣懒得回应,偶尔点头应和。 及至见了朱碧,出乎意料,她并没有想像中的沮丧,虽素面朝天,但精神尚可。她见了王妃,勉强撑起半身,于病榻上行礼,虽行动不便,但语气兴奋,毫无怨天尤人之意。池鹿鸣受她影响,心情顿时开阔,走近榻前细细过问她的伤势与用药。 朱碧开心道:"王妃,我这伤日渐见好,也多亏了您。" 池鹿鸣笑道:"这我可是无功不受禄了。" 朱碧道:"真的,你知道现下为我医腿的大夫是谁吗?" 池鹿鸣见她如此,心下狐疑,莫非他们借自己的名头请动了哪位太医?她看向福元,略为不快,问他:"昨日你不是说是一位游医么?" 朱碧不待魏谦回答,抢先答道:"王妃,为我医腿的是一位姜大夫,今日请您过来,也正是受他所托。" 此事魏谦完全不知,当即变了脸色,忙跪下称罪,又埋怨朱碧行事鲁莽。朱碧毫不在意,又欢快说道:"这位姜大夫说王妃必不会怪罪我们的。" 魏谦抹了把汗,责骂她:"你这丫头可不知深浅!"又向池鹿鸣请罪不已。 池鹿鸣想了想,问了姜大夫年龄,又问了面容外形,想来这位年轻的游医就是姜明卿。池鹿鸣笑道:"既然这位姜大夫为朱姑娘治疗有效,传唤过来,以便赏赐。" 年轻的神医很快带到,待他叩完头后抬头,下巴处的那颗天生的小痣与额头上后天的疤痕依然还在,正是如假包换的姜明卿! 池鹿鸣百感交集,含泪笑道:"可还记得要唤我姐姐?" 姜明卿依然腼腆,连道不敢僭越,只肯以王妃相称。池鹿鸣知他性格,也不勉强,赐他坐。 池鹿鸣亲手扶起他,对着他仔细端详其脸,又笑道:"两处现在仍有一处。"这是笑他疤痕逐渐不显,但小痣仍在。 姜明卿一边摸着额头,一边笑道:"时日久了,也就逐渐消了。" 池鹿鸣问他:"当日始作俑者今何在?" 姜明卿闻言诧异道:"王妃也不知姐姐何在?"他让朱碧诓她过来,正是求问姜惠卿何在,未想如此失望。 池鹿鸣听闻姜惠卿未回姜家,也极是诧异,道:"她数年前曾在双河居住过,两年前我回旧京探亲时尚见过一面,后再不知所踪。"她想姜明卿究竟是一位男儿,不好细说当日之事,只用春秋笔法一概而过。 姜明卿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道:"自当年接到王妃书信,告知姐姐境况不好,一直存了心愿,要接姐姐回家。如今我终于来了,却不知她又去了哪里?" 池鹿鸣开解道:"你姐姐或有她的想法,她多承你父亲的头脑,未必不能赚下一份家业,若是不好,亦会自己归家去。"姜明卿是个实诚人,虽认同此理,但依然忍不住伤心落泪,池鹿鸣向他承诺再派人找寻,明卿连忙起身谢过。 池鹿鸣百感交集,又细问明卿多年经历。当日旧京沦陷时,他因送嫡母灵柩回乡而躲过一难,他父亲因出京怒寻惠卿,避开了战乱;他的母亲也幸运在战前撤回乡下,全家无恙。他父亲素日长于财帛经济,小有家业,现下倒过得不算太坏。 池鹿鸣问他:"既无经济之忧,为何不参加科举,走仕途之路?" 姜明卿羞愧道:"资质有限,实难以在学业上有成。" 池鹿鸣不好意思,自责道:"原是我局限了,你如今悬壶救世,已然有成。" 明卿忙道:"多亏姐姐们当日对我的教诲与勉励,原是我辜负了你们。自母亲当日小产瘫痪,一直以来是全家心结。我这十余年专研此事,现下略有所得,亦不过雕虫小技尔。" 池鹿鸣见他一直尊称谪母卢氏为母亲,诚恳赞道:"都是你心地善良,又专心所得,如果卢夫人泉下有知,亦会感念你的孝心!"说到卢夫人,姜明卿忙起身而立,以示尊敬。 池鹿鸣见他进退如此知礼,颇感距离与生份,亲切道:"我如尔姐一般,视你为兄弟,今日得见,长高许多矣。" 姜明卿腼腆回道:"我已虚度光阴二十四年矣。"弹指一挥间,大家都离散十数年,各有际遇,皆不是少时矣。 池鹿鸣笑赞:"你如今成为杏林圣手,何必自谦虚度光阴。" 姜明卿不好意思,忙解释道:"不敢,只不过这十数年专研瘫痪一病,略有些见识与经历,我尚年轻,这几年游历下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池鹿鸣见他如此谦逊谨慎,由衷叹道:"若卢夫人泉下有知,亦以你为傲。" 提及嫡母,姜明卿连忙又站起来,恭敬道:"当年年少,未能侍奉于床前;如今又让姐姐流落在外,实是不孝,愧对母亲。" 池鹿鸣叮嘱道:"你如若先找到你姐姐,一定记得送信与我。"隔了一会,她 又笑道:"游历天下是我一生愿望,如今倒让你给实现了。"言语间颇羡慕。 池鹿鸣留下来与他用了午膳,又问朱碧可能痊愈?姜明卿不敢把话说满,只道必将尽力而为。 ☆、乘鹤仙人去不回 池鹿鸣一人独居王府,日子悠然流逝,她的心也逐渐冷漠封闭。 六月初一响午,宝庆王府就接到京都池府来人传信,原来池遇于五月初五中风,拖延了数日,仍是不好,沈访娘让人来报王府。 池鹿鸣一听即泪流半面,现下已过了多日,不知是否父亲还在人世。宝庆王与她分府别居,她未与他商议,即刻安排车马启程回旧京。 池鹿鸣车驾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于月末的黄昏到达上京,城门口早有刺史与池府下人在此等候。池鹿鸣见刺史后面有一官吏隐约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位官员上前进礼后,自我介绍他是卢不言的弟弟卢成蹊。原来如此,他面容与兄长肖似,当年他还是寄居上京依托兄长而苦读的学子,现在中了科举入了仕途,且未受卢家当日牵连,亦是卢家之幸了。 池鹿鸣谢过卢刺史接风宴,她归心似箭,急欲奔赴父亲床前尽孝。卢成蹊也不勉强,即与她同去池府。 池府出来迎接的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公子,身材单薄,面容老沉,他向宝庆王妃见礼,唤她姑姑。池鹿鸣立刻认出这便是自出生起就不受她待见的嫡亲侄儿池非也,竟然长这么高了。除了池遇,现下只有他是府中男主,只得出他面招待卢刺史。只可惜,他面容与其父池鹤鸣如出一辙,但他自幼生逢变乱,再也长不成那般明朗俊逸。 进了后院,沈访娘出来迎接见礼,池鹿鸣深念寡嫂为兄长守节,又为池家掌家,不愿受她之礼,连忙扶起。两人自当年一别又有三年未见,沈访娘依然是淡然从容之态,从不慌张。纵是此时紧急,她依然言语温和轻缓,边走边告诉池鹿鸣父亲的情况。 池遇自中风后,并无好转,现下只用药物吊着,待池鹿鸣归来。这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姑嫂两人无需忌讳,三言两语就告知了真实情况。 池鹿鸣待进去时,沈访娘拉了拉她,叮嘱道:"妹妹不可太过伤悲,需要顾念母亲。"池鹿鸣点点头,刻不容缓地进去了。 沈浮端坐在池遇床前的雕花椅上,神情黯然,夕阳照在她的头上,灰白的头发尤其刺眼。 池鹿鸣心下一酸,速走过去,跪在她跟前,唤了一声母亲。沈浮抬头看她,并没有要向当朝宝庆王妃见礼的自觉。她摸摸池鹿鸣的脸,问道:"累了吧?"仿佛女儿并不是一别三载,仅仅出去逛了一圈集市而已。 池鹿鸣握住母亲的手,摇了摇头。沈浮又对女儿轻声道:"快去看看你父亲吧。"说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池鹿鸣连忙起身又朝父亲床边走去,她的父亲池遇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仅微张着口,喘着一口残气。床周有许多人,医士与下人都纷纷向她见礼,但她都顾不上他们。 这一霎那,她恍然又回到了附马外公去世的那个寒夜,似乎也是在个房间,也是一群人。尽管现在是盛夏,但她忽然觉得全身寒冷异常,她的父亲,就要离开他们了。 池遇一直昏迷,仅有微弱气息。池鹿鸣虽然答应了嫂嫂克制情绪,但见到父亲如此,还是忍不住大恸。 她的父亲,当年亦是京中美少年,娶得母亲伉俪情深;人到中年,败走东洲,又痛失爱子;至大祈朝,陷入牢狱,后隐居乡间,没没无闻。如今迁回京都仅三年,却中风濒临死亡。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池鹿鸣深恨自己多年以来未能侍膝下,此刻更是内疚与自责。 池鹿鸣趴在床前,连声呼唤父亲,但池遇毫无反应,依然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池鹿鸣更是伤心,抚摸父亲的消瘦的脸,泪流不已。沈访娘上前来,与小满将她搀扶至偏室,叫人奉上温水,小满为她抹脸卸钗,换了家常衣裳。待她喝过一杯温茶,她逐渐冷静下来。 沈访娘唤过医士,让他向王妃禀告情况。医士道:"老大人自五日前更见不好,已是用参在吊着,只待王妃归来,但此法不可久用。"池鹿鸣深知回天无力,亦无法强求。见医士讨自己示下,她顷刻难以决定,回道容她与家人商议再定。 池鹿鸣与沈访娘坐下,让人叫来池非也,与他商议该如何办。池非也一昧推让道:"侄儿不敢擅专,请姑姑作主。" 池鹿鸣道:"现下你是池府男主,姑姑是出嫁之女,你先拿个主意。" 池非也道:"生与死皆人生之数,祖父如今之状,我若是他,不如仙去。" 池鹿鸣闻言大怒,转头对沈访娘道:"他这个样子像谁?"池非也见她恼了,退后几步,立在一边,并不辩解。 沈访娘并不恼,拉着她的手道:"妹妹,莫要杯弓蛇影,你究竟是恼他,还是恼他的话?" 池鹿鸣盯着侄儿池非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叹气,她理智亦认可非也的话,但她潜意识里更怕非也这种口气与腔调,像极了兄长池鹤鸣。 这时,沈浮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她看了三人一眼,坚定道:"我来作主,让他去罢。" 池鹿鸣与沈访娘皆起身惊道:"母亲!"她们俩万万没想到,一向固执的沈浮会最先放弃。 池非也过来,搀扶祖母,沈浮看了一眼孙儿,又抬头看向窗外,片刻后轻声道:"他早在鹤鸣走的那时就走了,现下只是一个肉身躯体了,不如就此解脱吧。" 池鹿鸣走过去抱住母亲大哭,她的父亲,这浑浑噩噩十多年,受尽了精神的折磨,早已是行尸走肉了。 池鹿鸣想了想,终是不忍,哀求道:"今日女儿才回来,待我再伴父亲几日吧。" 是夜,池鹿鸣与池非也守在池遇床前,池鹿鸣自是毫无睡意,非也在灯下看书,不焦不躁,倒真是沈访娘与池鹤鸣的嫡亲儿子。 到了五更天,池遇喉咙忽然发出声响。池鹿鸣大喜,急忙扑过去,期待他醒过来。他眼皮动了动,终没有醒过来。片刻之后,喉咙又动了几下,又无声响。又过了一会儿,渐渐没了气息。 池鹿鸣伤心不已,连声唤道:"父亲,我是阿鹿,你醒醒,看我一眼啊"。池遇全无反应,不知他至死是否知道女儿已回到了身边。 池府丧事是早就准备好了,天大亮时,丧棚已扎起来了,挽联亦挂在门上了,上上下下孝服都穿好了,钟伯带着众人有条不紊地接待吊唁宾客。 池鹿鸣哭过一场,终也只能作罢。她奔波数日,至此方懈,竟是疲劳至极,沉沉睡去。 沈访娘将事情安排打理好,一直随侍婆婆前后。沈浮表现出异常的平静与坚强,许是年龄大了,她不再像当年对父亲、对儿子去世时那般执着于生死了。 至晚间,竟迎来一位贵人,宝庆王率人到了。原来他知道讯息后,安排好各项事宜,比池鹿鸣迟了三日赶来,但他一路多是骑马,故用时更短,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待他见到池鹿鸣时,她仅有哀容,并不是昨夜那个哀哭的小姑娘了。 宝庆王的亲临让池遇的葬礼待遇上升,受到皇家与官府的重视。 ☆、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的去世对池鹿鸣的打击极大,此是众人所料不及,甚至超出了她本人所想。 她自幼与母亲及兄长亲厚,父亲总是那么严肃,不可亲近。他不大管她,也从不查看她的课业,全由沈浮管束这个女儿;他似乎也并不是非常宠惯她,对她保持着父女应有的距离。至池鹤鸣离世后,他更是用酒将自己画地为牢,不愿意走出来。在池鹿鸣的生命里,他似乎并没有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没有给予她指导与扶助。每当池鹿鸣想到家,总是想到沈浮,他仿佛只是一个符号与影子。 随着池遇的猝然离世,池鹿鸣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愧疚。她的父亲,出身显贵,且年轻时容貌俊朗,一把□□舞得天下闻名;后功成名就,又娶了长公主宠爱的长女,也是人生得意,众人相羡。如今他静静躺在那里,因长年酗酒,身形锁立,瘦如骷髅。谁曾想,这具身躯也曾骑马持戟,杀战疆场。 纵观池遇一生,及至他败走麦城,后又中年丧子,他即时心已死去。虽他有尚有妻子与女儿,但妻子因儿子故去深恨他战败无能,女儿离家在宫廷自谋生路,并无人可与他交心相谈。至他生命终结,他都是孤独的。 池鹿鸣望天长泣,她总以为自己嫁为宝庆王妃,带来了家族重回贵族圈子的荣耀,是对父母多年困苦生活的另一种补偿。多年以来,她一直忙于应付差使与应对倾轧,自以为自己是在为家族谋生存,为他们付出良多。她从未关心过父亲在想什么,生存的残酷使她没有这个耐性。她的母亲沈浮尚有孙儿池非也可以寄托心思,而她的父亲,至死都是孤独与寂寞的。 即便过了多年,即使经历过数人的离去,池鹿鸣发现自己对于死亡仍是一无所知。她总以为来日还有许多,从未想过父母会以何种方式离开。她无法接受父亲竟然未置一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甚至都不像鹤鸣,兄长至少在她的梦中与她告别过。或许这是他对所有人对他漠视的报复,他在这座府第中,孑然一身,突然撒手而去,竟像一个莫大的嘲讽与笑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池鹿鸣不知道这个缺失了父亲的娘家,还是她内心的归宿么?她默默祈祷,求父亲入梦而来,请他原谅她,原谅她对他的忽视。或许他生命的终结不可更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至少可以做得更好些,她可以与父亲多通些信函,告知他当今天下形势;她还可以陪父亲饮酒小酌,谈谈朝廷风云。 相比池鹿鸣,沈浮更为内疚。忆往昔,他们夫妻和美、琴瑟和鸣。后因儿子逝世,她放纵了自己的痛苦,把夫君当作了泄愤的靶子,一生也未曾放过他。他们共同养育了两个孩子,又失去了一个儿子,悲痛万分;他们还共同经历了江山换代,生活剧变。然而,他们并未能在痛苦与挫折中携手相扶,却是反目为仇。直至他死之后,她才醒悟到自己对夫君的爱;只是天人永隔,她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对他软言相慰了。老而无夫曰寡,未来半生,她将要孤独面对,同时为她对他的诛心之杀而赎罪。 沈浮与池鹿鸣母女两人各自在房间里吞噬自己痛苦与悔恨,池遇的身后事全赖沈访娘主持打理。访娘的确不愧是少年翰林池鹤鸣亲自求娶之人,完全有诰命夫人风仪,行事冷静有条理,待人温和又有原则,事事周全妥贴,无可挑剔。 宝庆王到了旧京池府,并不持王爷之尊,就下榻在府里,也未召见访者,为从未谋面的泰山大人持子婿礼。如旁人不同,他并不出言劝慰鹿鸣,只是在夜里,他紧紧地抱住她,任她在怀中呜咽低泣。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间隙,他静静地陪她品尝人世生死的滋味。 池遇的墓地就选在池鹤鸣旁边,以慰他一生失子之伤。此处为宝庆王亲自所选,并未征用风水先生。此举得到池遇族人诟病,却因他王位之尊,终是无法。宝庆王对家中至亲几人道,若寻龙点穴有应,如何风水先生之后人从未发迹?又道,历代皇室王陵何处不是风水极好之地,然而朝代依然有更有替。 沈浮与沈访娘第一次接触这位王爷,饶是沈浮见多识广,闻听如此口无遮拦之话,亦是无法安适。池鹿鸣知母亲是怕传至祈元帝耳中,为其担忧。她朝母亲摇摇头,苦笑一声,自己夫君一向如此另类,非常人可以理解。 因宝庆王亲至,再加上祈元帝与皇后亦派人至旧京吊唁,大祈宗室与上京、东洲、旧京三地官员纷纷致哀,池遇身后事极尽哀荣,与他生前多年的寂寥形成鲜明对比。 及至头七,按上京旧俗,生死同境,需将亡者生前用物尽数烧予与他。当日正午过后,在梓水边,沈府众人将家主之物垒起,待祭告土地神与亡者之后,点火焚烧。 众人皆伏地叩拜哭泣,为亡灵祷告。火焰燃起,河风吹过,灰烬随风起旋,飘至空中久久不落。原本跪地的池鹿鸣迅速爬起来,忍不住朝烟尘大声哭喊"父亲",并意图用手去抓住灰烬,似乎妄图留住父亲。 十二岁的池非也膝行至姑姑面前,抱住姑姑的腿,阻止她继续追逐缥缈的青烟。池鹿鸣大为失落,呆立了一刻,转身与侄儿池非也抱头大哭不已。此刻,她搂着与她有血缘亲情的侄儿,再无生疏,分外亲切——这份失去至亲的痛苦,只有他们血缘亲人才能感同身受。 ☆、此情可待成追忆 沈浮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不论太阳隐去或华灯初上;也不论外间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她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仿佛时间已静止。 池鹿鸣朝母亲走近,沈浮全然不觉,并不回头。池鹿鸣抑住悲伤,跪在母亲膝下,凄然唤道:"母亲。"沈浮头发略有些凌乱,听女儿呼唤她,木然转过头来,什么话也未说。 乘着月光,池鹿鸣分明看见母亲满脸是泪水。她颇有些吃惊,所有人都以为沈浮自长子逝后就恨死了池遇,两人虽同住一府,却几乎不同往来,形如陌路。未想,沈浮亦如此伤心。同失至亲,池鹿鸣痛苦的心正需要慰籍,她抱住母亲,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止不住悲恸。她分明感到母亲全身发颤,痛苦得不能自抑。 半响,沈浮喃喃自语道:"我早就让他纳个姨娘照顾他的生活。"是的,如果他不是独卧,如果有一个姨娘在身边,就会发现他中风前的异样了。 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但人在事后总是设想种种,希冀可以改变痛苦的现实。如果有位姨娘贴身照顾他,或许中风不可避免,但至少,不必等到次日早膳时才发现。一想到池遇孤独一人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沈浮就无法原谅自己。 兄长早逝是池鹿鸣一生痛苦的开端,而因此带来的父母不睦,更是她一生痛苦的深渊。她以为自己成了新朝亲王妃,父母重获封号又受到荣养,假以时日,他们可以破镜重圆,或可携手养老相伴,未想这竟然永成空梦。 池鹿鸣忽然忆起母亲当年在鹤鸣离去时跪地问天,此刻,她亦想问天:苍天,为何不给一个重返和之家的机会? 池鹿鸣离家多年,早亦不习惯在母亲面前表露情绪,况且此时,她更应坚强,她拼命克制自己,让自己不哭出声来。她第一次这么感谢黑暗,让她可以不必顾忌地流泪。 沈浮又道:"是我逼死了他,是我,都是我。"说完,她痛苦地别过脸去,亦不欲让女儿看见她的脸。池鹿鸣亦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母亲的心结所在。 她的兄长池鹤鸣在自尽的前一夜曾与父亲两人独自在书房促膝长谈,次日他即决然地选择了辞世。沈浮其后半生都在不依不饶追问池遇当日究竟与儿子说了些什么,池遇始终不答。当日父子谈话内容终成死谜,再不可知。与其说沈浮痛恨池遇打了败仗害她失了儿子,更不如说这次谈话的内容才是她丧子的死结。 从前,大家都以为此结永不可解;现下随着池遇的猝然离世,结虽已解,然而悲哀的是,这位解结人却再无机会与对方相逢一笑泯恩仇。上天就是这么捉弄人,不到死,结终不可结;待解时,人已亡矣。 沈浮又悲切道:"若还是大祥,我们,我们这个家何至于此。"她是大祥姻亲,她的母亲是大祥宗室,她内心深处并不接受大祥已亡的事实。想当年,她是长公主长女,她于马球赛上,亲自相中了池遇,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他的妻。 两人婚后感情和美,羡煞旁人。他从未纳妾,尽管她并不阻止。他宠她爱她,包容她的一切。他们共同养育一儿一女,儿子鹤鸣蹒跚学步时,他惊叹道孩童竟是玩偶,全是初为人父的喜悦! 而后,随着当年小玩偶的逝世,她伤心至极,无法原谅他,却忘了他亦是中年丧子,也是痛彻心肺。随着他的死亡,她终于醒悟了,她早该原谅他,早该放下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太迟了!她满心的忏悔,却因天人永隔,再无诉处!她不知道未来余生,她应如何自处? 沈浮忽然转过头来,问女儿:"你知道医士说他是怎么去的?" 医士一直在府中未离去,据他推测,许是池遇当夜又喝了许多酒才致。但池鹿鸣想母亲想必也听过了,并不必再说。她张了张口,终未发一言。 沈浮亦不要她回答,转而泣道:"他孤独一人饮酒身亡。" 是的,她的父亲惯常独饮,自饮自醉,寂寞地迎接了一个个白天与黑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亦如此孤独,没有妻子的爱,似乎也被女儿遗忘…… 池鹿鸣听不下去,怆然起身。三年前,她回家与父亲亦处得并不愉快,她固执地认为父亲独爱兄长,漠视她多年为家庭的付出,心中不平。 那年她离开时,众人相送,她骄傲地向父亲抗议她并非不如男儿,未想,这就是永别。她自回上京后,并未与父亲单独写过一封家信,从此,她再亦未唤过父亲。 山河变迁,命运转换,岁月于他们都是伤痕,内心都历经沧海桑田。 ☆、道是无情却有情 池遇日常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座府第里,不问世事,不管家事,他在大祈朝并无存在感。然而随着丧礼完毕,池鹿鸣悲哀地发现,他的离世完全改变了这个家族的格局。 沈浮心如死灰,坚持要去庙里修行。池鹿鸣不忍母亲古佛青灯聊伴终身,苦劝无果,极是无奈。最终在众人协调下,双方各让一步,在府中另辟一院以作佛堂,请来一位女师傅,陪她在此念经修行。 偌大的安乡侯府现下人丁单薄,池鹿鸣同样亦不放心访娘他们妇孺两人,意欲将她们及母亲全部携带至上京,以便她可以照管。沈访娘以守孝为由坚辞,池非也更道他是池家当家男儿,自会顶立门户,照顾好祖母与母亲。 继纷乱的家事之外,池鹿鸣更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她年幼遭遇外祖父母相继离世,彼此懵懂孩童,尚不足以理解死亡的意义;她少年时遽逢兄长弃世,彼时她气愤大于悲愤,不及细细思量时即遭遇国破家亡与人生变故,忙于为稻粮作谋,死亡之题暂时封存脑后;如今全家安定平顺,死亡却不期而至,让她猝不急防,难以接受。 她由此心灰意冷,多年在宫廷中的挣扎努力,不过期盼有朝一日能全家团聚,再回少年时代和乐之家,如今已成为再也不可实现的执念了,即使她贵为一品亲王妃,又有何义? 池鹿鸣亦不提回上京,镇日呆在池遇书房里,坐在池遇坐过的椅子里,感受父亲曾经日复一日的生活,反复设想父亲每日所思所想,几乎要陷入魔怔了。 沈访娘忙碌之余,每日过来陪她坐坐。一日,访娘小心翼翼劝道:"妹妹该回上京了,王爷是不可在此久留的。" 池鹿鸣疲累道:"回哪儿?哪儿是我的家?"回上京?她与宝庆王早已呈分居之势,她回去,亦不过是独自空守着一座偌大的王府。她曾经明媚如阳光,以为只要坚韧只要努力,便可获得爱情与家庭。回首一望,十数载过去了,她折腾半生,依然像当年那个茫然的少女,手里依然空空如也。 沈访娘走出书房,见到门口等待的宝庆王,朝他歉然摇头。宝庆王好脾气地摆手示意无妨,也并不进去打扰池鹿鸣,自己走了。沈访娘吁了一口气,这位王爷平易近人,并不如世人所传跳脱无状,亦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究竟为何不睦。 池鹿鸣夜夜难以入睡,每每至东方暨白,才可仓促阖眼。有一日,宝庆王待池鹿鸣醒来,二话不说,将她带到了旧京最高的云雾山山顶的一座不知名的佛寺里。有一位宝相庄严的方丈接待了他们,他面容圆润,眼神坚定,说话和缓,让池鹿鸣心生平静。 彼此见礼后,方丈并不请他们入禅室,当空坐在蒲团上,头顶流云,身感风过,间或有花絮随风飘过,散发着植物的气息,池鹿鸣精神大为放松。她闭上眼,仰面朝天,感受天空、云雾与山风。方丈与宝庆王亦不干涉她,两人互饮茶水,随她自去。 不知过了多久,池鹿鸣睁开眼,跪拜在方丈跟前,急切问道:"大师,人生可有灵魂?"若有灵魂,父亲是否知道她的内疚与忏悔?不等方丈回答,她又问:"可有来世?"若有来世,父亲再世为人是否可以免于苦难? 方丈道:"天道自可轮回,人自□□亡后至再次为人时便为中阴生,可知一切。" 池鹿鸣又问:"我该如何救赎自我?" 方丈起身,示意她跟着,他们走到一石阶处,下有一条溪水流过。方丈指着溪水边一块半浸在水里的石头道:"水自淌过,石亦光滑。" 池鹿鸣仍是茫然,道:"大师恕我愚钝,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方丈朝她温和笑道:"水滴穿石非一日功也,施主且耐心些,一切终会过去。" 池鹿鸣虽仍不得解,但莫名感到了一股宁静的力量,让她不再那么焦躁与不安。此后,三人再未交谈,足足坐了半日,方才告辞而去。 宝庆王却了轿辇,与池鹿鸣穿行山间。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下得山来。是夜,许是累了,池鹿鸣终于得以安睡。 次日,她醒来后,依然去父亲书房。未想宝庆王已端坐在书桌前写字,旁边放满了字纸,想必是已写了好一会儿了。见她来到,宝庆王极为自然地唤她过来:"过来,看这字如何?" 池鹿鸣略为一怔,犹疑了一下,走过去一看,他写的是《妙法莲花经》上的偈语,正写道:常说清净法,而自净佛土。 宝庆王虽有文名,字却实在一般。池鹿鸣失笑,望着他一脸的期待,实在说不出奉承之言。只道:"与我一般。" 宝庆王毫不介意,将笔放下,亦笑道:"不善文者才长于书,我自幼不愿在此事上所费时间过多。" 池鹿鸣气结,道:"照你说来,我父亲因为是武将,不善为文,才去练字?"池遇一笔行书写得虽不顶尖,但在武将中已是上流。 宝庆王一本正经道:"嗯,想来应是如此!" 池鹿鸣不甘心,自去找父亲书法以求证明。她在书桌案头翻着,不想翻到一张字纸,上写着她与兄长二人的名字,其余无字。猝然见父亲遗笔,并不如记忆中刚劲有力,不免悲上心来,忍不住大恸,双手握字纸于胸前,哭泣不已。 宝庆王见她如此,心生怜悯。待她哭个畅快后,他走过去,抽出字条,看过后,即平铺于桌上,细心用宣纸将刚刚所沾的泪水印去。随后又轻轻将池鹿鸣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温和道:"待回到上京,着人裱好,永存身边。"池鹿鸣抽咽不已,不能作答。 宝庆王又道:"我们回王府。"说完,紧紧拥抱住她。 池鹿鸣历经了骨肉分离与生死之痛,亦分外怜惜他。或许,这两个孤独的灵魂都渴望归宿,需要相互依靠与慰藉,彼此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成长与经历的故事,全文完! ☆、后记 池鹿鸣自回到上京后,闭门谢客,深居王府。她虽因身份所致,不需为父守孝三年,但她念及父母抚育其至自理需三年之久,自己私下依然衣缁茹素,略尽为人之女孝心。 又是一年春草绿,清明到来,池鹿鸣不便回旧京祭拜父兄,按上京风俗可至开灵寺上香遥祭。她不愿兴师动众,仅带了几人轻装简行,且为避过众人,特意早起出行。待她烧香完毕返回时,已陆续有人来到,路上甚有众人相拥之势。 池鹿鸣思念父兄,心情不佳,不欲感受热闹。小满极善察颜观色,立马提议行走小径,再行踏青。上京因属北地,并不如旧京一般在清明之日多雨水,除去祭扫先人,踏青访春确为清明盛事之一。 何从率领大家刻意择偏僻小径而行,离喧嚣处渐行渐远。他们骑马行了半个时辰,随路起伏,渐至许多弯道,过后到一小村庄。此庄位于三山之谷,立于翠绿之中,树木扶疏,空气尤其新鲜。众人纷纷下马,欲在此休整片刻。山村甚小且异常安静,仅有几位村民零星而过,并无鸡犬相闻的热闹。 大家一打听,此三山分别唤作东山、南山与北山,大家哄笑;又知此地名唤长安镇,池鹿鸣直道好名字。她抬眼一望,蓝天白云,深觉此地甚好,闹中取静,最适为隐居。较大都市城廓,唯有此地才宜用此名,长久安泰! 这庄上仅有十余户农家,他们选了一户不甚起眼且稍偏些的农家,欲进去讨些水喝。院内有两位妇人正站着说话,见他们所求,爽快答应,任其进屋自取。池鹿鸣也随行而入,只见院子打理得极有条理,并无蔬果,全是花树,石头小径两边还立有马灯,关起门来倒有别院风采,似乎不像是农家。 她不免对户主有些好奇,看向两位妇人,年轻一位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谁知那位年轻的妇人看到池鹿鸣,吓了一跳,迎上前来,行跪拜大礼。 大家不妨在此地被人认出,有些紧张,侍卫立即警惕起来,迅速在池鹿鸣旁边围成半圈,手按佩剑,一触即发。那女子见此架势,立马自报家门:"朱碧叩见王妃。" 池鹿鸣不想在此偏僻之地重遇闻名天下的花旦朱碧,也很是吃惊。问道:"姑娘如何在此?"一面又打量她,竟全好了,看来姜明卿医术了得。 荆钗素裙的朱碧兴奋道:"还有一位王妃故人在此呢!" 池鹿鸣略一思索:"砚寒?"说完自知失言,她亦不宜如此称呼他,转而道:"清水词人隐居在此?"朱碧嫣然一笑,点头称是,并示意他此刻就在后院。 池鹿鸣让大家在此等候,自己欲随她进去。侍卫首领当辞不让,紧跟其后。朱碧毫无芥蒂,并不阻止,在前面领路。 跨过天井,进到后院,一位着短装葛衣的男子正在为花草施肥浇水,自忙自足,心无旁鹜,全不在意有人来到。 朱碧生性活泼,疾步上前道:"先生,你看谁来了?"梅砚寒悠悠转过来,看到池鹿鸣亦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鹿鸣见他已剃去了络缌胡,露出了一张清爽的脸,虽略有些黑,但仍是那般俊秀。少年时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池鹿鸣心下一热,走过去,与他对立,两人对视,俱是无言。 良久,池鹿鸣主动解释:"踏青路过,真是缘份。" 梅砚寒回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朱碧热情邀道:"就在此处用过饭食再行路吧,我就去与嬷嬷张罗。" 梅砚寒放下手中活计,引池鹿鸣去亭中坐下。侍卫首领迅速在小院布下岗哨,两人心怀坦荡,自随他们而去。 不到片刻,朱碧带小满送来几碟小食与一壶酒,酒是农家自酿的杜鹃花酒,深红似血;菜皆是应时山鲜,小笋、地菇、荠菜与香椿豆腐。两人送完,也不逗留,又去张罗其余人等的饮食。 池鹿鸣反客为主,为梅砚寒与自己斟满酒水,又自行端起,向他略作示意,随即一饮而下。 梅砚寒并未立即回应,随手拿过一节竹器,敲打起来,随口吟唱: 少为纨绔,极爱繁华,好骏马,喜诗书; 仓皇一梦,别亲友,游大漠; 国破家亡,再归来,如隔世。 避居山乡,布衣蔬食,抚竹琴,阅残卷; 似梦非梦,忆烟火,幻华灯; 山川依旧,逢故人,伤旧事。 唱毕,梅砚寒将竹器向后一甩,端起酒杯,亦一饮而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俱含有泪…… 作者有话要说:梅砚寒唱词仿明张岱《自为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