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作者:韩江宇 文案: 你想过吗,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代替自己活下去? 在发现自己感染艾滋后,尹昳以以生命为代价克隆了一个健康的自己。 可是这个拥有尹昳所有知识和能力的克隆人,唯独缺少了尹昳的所有记忆。 尹昳需要在支付期限前的六个月,把那些能够保证克隆体天衣无缝地接替他活下去的记忆,全部教给他。 这六个月,是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也是看透一些曾经耿耿于怀的事。 年少的误会、生命的逝去、青春的杂乱心事,尹昳是在教别人,也是在教自己, 什么在离开之前不值一提,而什么,他从不曾好好珍惜。 六个月期限已到,尹昳要如何选择?而他染病的原因又是什么?这一切要交由谁去探索? 庆城的阳光,是故事中的这些人心底永远的秘密。 这里是北方的平原,夏夜里常有炽烈的风路过。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成长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昳 ┃ 配角:方一一,韩释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在每个人的故事里救了每个人 立意:青春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波涛汹涌。我们没权利决定任何人的生命,要相信爱这件事。 第1章 惊醒 尹昳觉得自己是惊醒的。 白色的指针在绿色的表盘上一下一下地打过去,凌晨一点。他像一摊口香糖粘在床沿,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胸口像是糊上了一层黏腻的油,喘不上气来。他将手背轻放在额头,烧还没消退,可是汗浸了的睡衣确实变重了。 尹昳记得自己小时候练琴时,喜欢偷偷地把琴箱前面的隔板取下来,然后去踩那些踏板,观察琴弦和琴槌的变化。他记得踩下弱音踏板时,会有一层好像泡沫的布,降在琴弦和琴槌之间,这样再按下琴键时,琴弦就不会再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每次尹昳在深夜练琴时,为了不打扰到别人,他就要踩下那个踏板。琴的声音像是在地下听雨前的闷雷。 而现在,那层泡沫布好像裹在了自己的心脏上。尹昳听自己的心跳声。 菜市场上主妇手中的黑塑料袋里有条慌张的鱼在浑浑噩噩地挣扎,你说不清它想逃出来,还是不想。就是那种声音。 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吧,尹昳这样想,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那是尹昳每次醒来都会有的感觉。 母亲的房门紧闭着,她应该睡得很熟。尹昳打开洗手间的灯,苍白的灯光顺着水流的哗哗声,漏在尹昳的脸上。 那是一张还不错的脸啊,尹昳笑了。顺着下巴下面的暗处,尹昳看到脖子上密密的红色斑点。他心里陡然一惊。 他记得母亲常常在流淌着滚着泡沫的水柱前抱怨,“庆城的水含碱多呀。”。他伸出手去接那些泡沫,暖水器的管子将一些热水掺进水流。所以泡沫温和地挠在他的手心,再从指间的缝隙逸散出去。 心脏上的那层布裹得愈发紧了呢。 他用手去触摸那些发痒的红色疙瘩,刺痛传来。他用全身的力气去搓那些鼓起的红色斑点,直到整个脖子都是红色的瘀痕,他大幅度的动作刮倒了洗手台上的沐浴乳,它翻倒在水池中。 这一切的声响都被“哗哗”的水流声掩盖在寂静的夜里。 尹昳时常在想,为什么总有人花很高的价钱,去买那些只能给自己带来悲剧的东西。 像女孩放学后用零钱去买昂贵的农药。 像吸毒者倾家荡产去换一包白色的粉末。 像赌徒押上自己的一切自投罗网,那是一场只有他自己不知情的老千,甚至他也知情。 像尹昳摁下艾滋病自检试纸的付款键时,他觉得五十多块钱一张只会给人带来噩耗的破纸好贵。他点开买家评价,帖子不过分为两种,庆幸自己没被厄运眷顾的矫揉煽情,和坐实感染者的绝望煽情。 真正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的人,会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吗? 购买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那是吹起的号角,宣布一场胜负已定的战争正式开始。 庆城的晨曦像一顶蛋黄色的毡帽。这座盛产石油的城市巨大,从城东有鹤栖息的湿地路过,见了遍地的磕头机,城西是辽阔的风力发电厂。通体奶白色的风车,在吹过倾城的狂风里扭曲着庞大的身躯。 “转啊转啊转。”尹昳每次凝望那些风车,都会这么嘀咕着。 庆城的历史很短,直到上个世纪末它地下的丰富矿产资源被发现,这一整个荒凉的平原才迎来翻新。这座城市松垮,松垮到庆城在外面的人眼里是个大城市,而庆城的人都知道,庆城的皮肤老化,骨质疏松,不需用很大力气就可以将它剥离成许多小块。 自然,尹昳的高中就仿佛建在了郊区,从班级的窗户放眼望出去没有超过六层楼的建筑,很少有楼房的影子能投射得到另一座身上。尹昳去过许多真正的大城市,“那种紧凑的感觉我也很喜欢。”不过他觉得这个地方,很安心。 出了校门向东一直走,路过方方正正的十字灯港,居民楼零散地排布着,尹昳的家在这其中,天华中学的学生大多住在这附近,以天华中学为中心,晨曦一区、二区,一直到十二区,漫不经心地围成了一个圈。 尹昳一直觉得,在这个圈里安安稳稳地度过三年,时常也可以和伙伴们到别的区去耍耍,那应该就是自己的高中生活了。 你就坐在窗前,看着昏黑一片变得蓝黑,深蓝,天际漫出掺了奶白的绿光,黎明就这么溶出了夜。 这个时候,网吧里的少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寻找自己家里的床。早点铺子的大叔打着哈欠揉着面,有几撮面粉散进空气里,搅拌着倦意。 对于尹昳而言,那也会是从骨子里往外钻的一种冰冷的清醒。 假期的最后一天,电脑屏幕上右下角闪动的聊天窗口证明这个世界真的苏醒了。 “走啊,耍去。”方一一的消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尹昳想对她说,你不该来蹚这趟浑水的,可他又觉得这么说不合适,用“这趟浑水”来形容的是自己,而这些十分十分形象的比喻,只有他自己懂得什么意思。 他没想好怎么回。闪烁的竖线如同将时间搁置,尹昳希望时间就这么被搁置。 “有事儿说。” 方便回答了呢。这下拒绝的选项直接被撤销了哦。 “行。” “还是那几个人,一起去唱歌怎么样?” 呃,不是有事儿说嘛,怎么还找了那几个人。到底还是耍啊?尹昳把字都已经打好了,又一个一个删了去。 “几点在哪儿集合?” 上帝把他随手抓取的所谓安排铸成细长的针,再穿上透明却强韧到连他自己都扯不断的丝,在人的脖颈,手腕,脚踝上穿针引线,然后再轻轻告诉这个人一个什么不好的消息,让他失去挣扎的能力。 尹昳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提线木偶,供上帝完成他的选修课程。 所以他现在只是被这个世界对他剩余的要求操纵着向前走,摁铃,下车,拨开门帘,踏上滚梯,微笑着去和伙伴们呆在一起。 “呦,尹昳吖,”韩释安用双手捆住尹昳的胳膊,“走走走,快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嚎的,还能嚎个二等奖哈。” 尹昳苦笑,“呵呵呵。”他转过头低声对方一一说,“说的是歌手比赛的事吧。” “嗯,那都去年的事儿了。他还在提。” 尹昳觉得自己脸上应该是没有表情,“他怎么也来了。” “呃,”方一一眼睛斜着一挑,“他听说你来啊,他就跟来了啊。也不会有人想去撵他。” 尹昳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 商场锃亮的白色瓷砖映着天花板上均匀分散的黄色圆灯,不远处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跑着,然后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哇哇的哭声顿起。 尹昳额头的余热让他十分烦躁,哭声让他紧紧皱起了眉头。这时他听到自己背后上方传来的“咯咯咯”的笑声。“太秀了。”韩释安的眼角因为笑的表情拧在了一起,像被遗弃的带折痕的手工纸。 尹昳使了使劲儿想把胳膊挣脱出来,但他也知道那是徒劳。从手肘那里传来的强烈的压迫感以及耳边的“咋的啊?”让他觉得反胃。尹昳环顾四周,那孩子的父母和其他的路人都对这笑声投来厌恶的目光。 “快走啦,”尹昳把头深低下去,费力地加快了步伐,“丢死人了。” 尹昳伸出手去,剧烈跳动的灯光倏地变得柔和。斜洒的镁灯光照在花花绿绿的显示屏上,里面是被任晓辛苦霸占了的长长歌单。陈阳和韩释安在联机打游戏。歌厅粗劣的设备发出呲呲的噪声,方一一在超强度的音响效果里和尹昳窃窃私语。 “什么事儿啊,你要说的?” “也没啥,”方一一顿了一顿,她嘴角那是一丝不屑,也可以说是苦笑,她又说下去了,“挺有趣的,任晓,跟我说她喜欢上韩了。” “是么?”尹昳眉毛轻挑,顿了一顿说。 “姑娘不像是喜欢往火坑里跳的模样啊?” 话音没落,韩释安一双大手从后面环上了尹昳的脖子。“出来玩儿的哈,你俩在这儿说悄悄话?这么多年啥事儿还没唠够?” 方一一用手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得嘞,回去说。” 尹昳点点头,韩释安的声音再一次闯到耳朵里,“喏,给你点的《你啊你啊》,快,快去咿咿哦哦念咒去吧,哈哈哈还念了个二等奖。” 接过麦克风,是熟悉的吉他弦音。 尹昳知道,他把自己最爱的歌唱得很糟。 方一一听着因为气息不够被生硬拆成两半的句子,问:“尹昳,你还好吧?” 尹昳觉得自己笑得真的很自然,“没事啊。” 没事啊。 尹昳,你真的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吗? 世界上那么多人喜欢玩火的自然少不了啊,她任晓愿意去碰烫了手自然会缩回来,烫坏了可以包扎包扎沾湿了接着去碰,有一天腻了冲动这股火也就一盆水浇灭了。 尹昳啊,你看没看到你的身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呢。 每次在一起耍过告别时,尹昳都有一种莫名的疲惫感,那种累是从心脏出发的,有时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不远,消耗的体力也不多,但那种感觉会让尹昳的全身,从脚底往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十分酸痛。 所以他经常在到家以后,把身体直横在床上,脑袋就悬在夕阳洒了满脸的半空中,什么也不做。 身体就好像有一个口子,一切好像都在从那个口子向外漏出去,总会漏得一干二净。 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尹昳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害怕去看牙医。躺在那里明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很自由,却一动不得动。 就是那种,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交付别人去支配的感觉。 你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痛。 你也不知道下一秒痛会不会结束。 后来,尹昳长大了。他依旧害怕去看牙医。 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被支配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会害怕呢? 他想不起来了。 “尹昳,今天放学我得晚一会儿回家。”方一一从混浊质地的铁餐盘里夹起一块软绵绵的豆腐。 “哦,有事啊?” “要不你留下来吧。任晓说找我有事儿,万一她要搞什么名堂,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你也知道我留下照样没人应付得来,”尹昳慢慢地咀嚼着,“而且今天有要紧事,真的不行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姑娘冷静下来。” 尹昳没有回答。他觉得很对不起不能留下来,尽管他觉得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今天他必须提前赶到家收快递。过了好久,尹昳放下筷子,满盘的食物就动了不到四分之一,“饱了。先走了。” 方一一看看尹昳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餐盘里的剩菜,觉得莫名其妙。 他平日里也的确吃的不多,可是也不会这么少,今天的他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迈出的小步子,微低的头,还有轻轻颤动的手指。尹昳今天就像软件被卸载时跳出的小吉祥物,那样子如同在捧着满手心的自尊心跪地求饶。 “别这样嘛,”方一一嘀咕着,“别搞得好像这世界要把你给卸载了似的。” 尹昳觉得一整个下午过得异常漫长,眼前好像总有一个加载中的圈圈,日子仿佛卡顿了。 方一一也觉得漫长,干燥的天气让她觉得心慌。“一定有什么要发生。”方一一用手指卷着斜垂下来的几根头发,暗自想着。 还有一个人也觉得漫长。任晓几乎没有听课,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盒子,手心不断地沁着汗。至于盒子里面的东西嘛,很简单,是任晓挑了几个来回才狠心买下的手表。 尹昳望着窗外,夕阳淌着,蒸发着。 尹昳拿到快递盒子的时候夕阳好像已经干涸了。他那时特意望了眼窗外。 日子像熔岩缓缓流淌,所触及之地寸草不生。 “一一姐,你看,”任晓把精致昂贵的手表举到方一一面前,心虚地笑了,“这块表,韩释安戴肯定好看。” “你买的?你叫我留下来就为让我看这个?”方一一的心一阵烦乱。 “当然不是了,”任晓攥着手表的右手背到身后,左手用力搓着表带,“这个点儿他在前操场打球呢,我要,我就觉得我应该把这块表赶紧送给他。” “你要表白是么?”方一一抱着拳,她悬空的手握紧,“晓儿咱换个人不行么?” “一一姐你们怎么就是不看好他啊,他多好啊,人高还帅,而且,我觉得他喜欢我。”任晓一边说一边咧起嘴角,方一一看到她咧起的嘴角分明在颤抖。 “你哪儿来的觉得?人家刚单身不到一个月,你哪儿来的觉得?你看看他那几个前女友,哪个他让过得舒服了?”方一一眉头扭曲在了一起。 “那是因为她们不够喜欢他啊。”任晓攥着手表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对我会不一样的。” “打住,你们还没在一起呢。”方一一闭上了眼睛。 任晓拽着方一一就向前走,“哈哈,马上就会啦。” 当针刺破指尖的那一刹那,尹昳感受到了一丝的痛。 那痛像狂风大作的夜里干草上的火星,转瞬点燃了整个村子。从指缝、眼角、五脏六腑卷来轰轰烈烈的痛。 疼和痛不是同一种感觉,尹昳始终这么觉得。 尹昳将长出来的袖口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因为他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了。泪水不久就湿了整片衣襟。尹昳抽动着,整个人从坐着像一侧倒去,头不偏不倚嗑在了木质的床头板上。 这次是疼痛里的疼。他疼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泪水沾了满脸满褥单。指尖的血已经凝固,手上留下暗红的血痕。 除了头骨与木头的清脆短暂的撞击声外,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寂静。 “喔!在一起!在一起!”操场上已经没有人在注意自己或别人手里的球了,人们围成了半个圆,圆心的位置,是任晓高高地举着送给韩释安的手表,韩释安的目光在任晓和手表两者之间来来回回。 他接过了手表,众人的起哄声更大了。任晓眼睛里闪着跳动的光,直到韩释安把手表戴在手腕上。韩释安眼睛里闪着从表盘玻璃反射过来的光。方一一把头别向别处,依然是抱着拳的站姿。 掌声雷动,欢呼声响成海浪,有一些观众甚至被被篮球健将为主体的起哄队伍的喝彩声震得捂住了耳朵。 任晓扑上去抱着韩释安,韩释安用右手搂住她,举起左手对着天空,欣赏着表针在夜空布景路灯光下精美的轮廓。 他的眼皮低低的,他端详着手表,嘴角的一侧上扬。 方一一把自己的大臂内侧整整掐红了一片,她只是希望自己离开的脚步能再快一点。 欢呼声依旧震耳欲聋。 参照线上方,一道红色的杠像是电影里的防御用激光,尹昳觉得,那一道激光已经变成了巨大的激光网,将自己分割成了小块。 不如被分割成小块啊。 这一道红色的杠,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将尹昳的光辉灿烂的人生光景,平静安心的生活,甚至他对未来的无数向往预期,硬生生地全部割裂。 这些小块什么时候崩出身体,这样一个生命什么时候瓦解,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了。 眼泪瞬间就止了。 尹昳使劲眨了眨眼睛。又使劲眨了眨。 没看错,现在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了。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从尹昳瞳孔里开始的灰色,放肆地蔓延开来,侵占了尹昳眼里的一切,铺天盖地,瞬间吞噬了所有,成为只属于尹昳的漫无边际。 夜空像是玩耍时孩子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让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跌跌撞撞。 第2章 午后 那是一个怎样的午后呢。 穿着干净清爽校服的孩子们骑着自行车从铺满绿荫的小路驶过来,笑声如同从叶隙里钻出来的阳光剪影一般暖。 尹昳趴在窗口看着楼下窄窄的一条风景。在他眼里,那绿荫道好长好长,足够他骑着自行车晃悠着驶过一生了。 直到广播中优质的女声冰冷地念出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一会儿才从窗边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诊台前。疾控中心的护士穿着袖口泛黄的白色褂子,踩着一双破旧的粉拖鞋。“你是尹昳吧?”护士没有正视他,“才十七岁这么小啊,可怜了后大半辈子了。喏,检测结果阳性。”说到这儿,护士瞟了他一眼,“长得倒是秀气,难怪能嘚瑟出这结果来。不过这种事也赖不得别人,对吧。拿着这几张单子,下楼左转取药,吃药的事儿楼下的人告诉你。” 尹昳的脸色像无风的湖面,目光是映在水里的月,一切发生地十分平静。他慢条斯理地接过单子,单子上是他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化学名称和数字指标。“没事儿了就赶紧走,后边领结果的排着队呢。”护士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腾地儿。 走到楼梯的时候,尹昳听到身后就诊台的地方爆发出哭声,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尹昳不知道感染对于那个人意味着什么,尹昳只知道,他哭得很伤心,或许,在走向毁灭的路上,每个人都经历了很多吧。 应该会是这样的,无论路的尽头是成功还是失败,是升华还是凋亡,是喜还是悲,是笑还是泪,这条路都很难走啊。 尹昳只是站住了一小会儿,他没有回头。 接待尹昳取药的是一位年纪稍大一点儿的阿姨,正在织着什么东西。尹昳无声地递上单子,她立刻接过来眯着眼睛读着。 “小伙子,你才十七么?” 尹昳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别慌啊,你看这个地方,”阿姨用手指着单子上的一行数字,“你这是刚感染就检测出来的,你只要坚持吃药,可以控制得很好的,活个七八十岁不成问题的,知道吧,小伙子?” 尹昳的手开始颤抖,面目表情开始扭曲。 “阿,阿姨这就给你拿药去啊。” 还不如碰到一个蛮横跋扈的抓药的啊,尹昳想。 有一个被称作平静的水坝漏了一个洞,一个男孩用手指堵在水坝上,寸步不离。从何处飞来的一只蜻蜓,在太阳下它的翅膀格外透明,它轻盈地游移着,吸引了男孩的目光。 他用双手去抓那只蜻蜓,笑着跑开了。 裂隙像打在云层上的闪电,从一个点飞速地蔓延开来,先是有水渗出,然后轰的一声,巨大的水坝瞬间瓦解,苦涩的汪洋,难过的山洪,将人从内到外冲刷。 阿姨把药递到尹昳手里的时候,看到他脸上两行灼热的泪。 “哎呀哭什么,”阿姨把药塞进尹昳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听阿姨的,按时吃药,坚持来检测,你跟常人没什么区别的啊。好好接受治疗,药不够了就来,我姓姜,找我就行啊。” 尹昳的眼睛开始滚落泪水连成的线,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他的抽泣声很吵可是他停不下来了,姜姨前倾搂着他,用一只手轻轻拍他的后背。 “别哭了孩子,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啊。” 我也希望没什么的啊。 可就算再怎么坚持治疗,都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了啊。 我流淌的血液里,有一枚上帝抛向我的□□,我没有选择,我只能稳稳地抱着它,等待某一天炸裂的弹片和火花将我打成筛子。 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远离可能触发爆炸程序的任何东西,它迟早有一天要炸开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只是迟早的事。 地铁隧道里的风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人们却喜欢在炎夏里承受这野兽的攻击。疾控中心站上车的人很少,七零八落的乘客分散在宽阔的站台上。“列车即将进站,请要上车的乘客站在黄线后排队等候上车。”广播里的声音十分沉闷,广播员好像被人用毛巾捂住了嘴巴。 尹昳站在黄线上,静静地等着。 黑暗的隧道深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那是列车从远处驶来的声音。 隐约有小的气流打在脸上,像那野兽在轻蔑地呼吸。那种轻微的痒痛在皮肤上跳动着。 尹昳闭上了眼睛。 面前好像有一片宇宙,黑色的背景里,是色彩形状变幻的纹路和闪烁的复杂光点。 有一辆列车好像无声地驶来了,飞速移动的车窗上是一帧帧画面。尹昳看到了刚刚出生的自己,被父亲扛在肩上的自己,一只脚迈入小学校门的自己,郊游时举着小红旗的自己,中考考场上的自己。尹昳看到狂笑的自己,痛苦的自己,怒火中烧的自己,还有心跳加速的自己。尹昳还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飞逝。 尹昳觉得自己的脸上挂着的是微笑吧,他听见越来越近的机械噪音,他感受到愈加强烈的风,翻覆在他身上。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生命结束的瞬间会是什么样子。 很开心,这要由我自己决定了啊。 只需要纵身一跃而已,这样的落幕,多么的干净利落啊。 我既然可以保持远离引爆炸弹的开关,自然也可以自己提前引爆这个炸弹。 我讨厌去经历那些听上去很坚强很勇敢的事,反正灰飞烟灭都是结局。 尹昳踮起脚尖。 他感觉自己好像骑着自行车,驶在那条绿荫路上。呼啸的风好像要把人吹起来了。 “广播找人,广播找人。请尹昳先生听到广播后迅速到C出口电梯上行处,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尹昳猛地睁开眼,列车擦过鼻尖的空气,在轨道上滑行,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恍惚中醒来,他向后一个趔趄,他感到身边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 依旧是像从噩梦里醒来的那种慌张,尹昳愣到地铁的车门齐刷刷地关上。 C出口的整个扶梯空空如也。尹昳又站在原地张望等待了几分钟,也是没有看到一个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那种幻觉把他从极速地下坠中拔了起来。 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上缓缓下行。陈阳双耳插着耳机,他的目光扫到尹昳,流露出惊诧。 “尹昳,你怎么……”陈阳轻轻将耳机摘下。 的确是幻觉啊。 “没什么,”尹昳漫不经心地笑了,“你要回晨曦吗?一起吧。” 尹昳伸手拽住陈阳的书包带子,大步地向闸机走去。 飞驰的地铁车窗外,能看到飘动的灰黑色条纹。小电视放映着令人乏味的公益广告,尹昳看着变换的画面发了一会儿呆,又低头盯着地革上的碎石纹路出神。 “陈阳,你为什么会在疾控中心上车?” “我……” “你应该反问我啊,为什么会在这一站?” “嗯,你怎么……?” 尹昳的眼神像黑夜里的太阳,“我感染艾滋了。” 陈阳眼角的褶皱开始颤动,直到尹昳笑着说:“哈哈,信 了?我是去取我的结核检查报告啊。你呢?” 陈阳低下头许久。 “我生病了。” 尹昳也低下头,他不敢问出口,他能感觉到那将变成陈阳不可触碰的一个神经末梢,一旦刺激,会爆发出怎样的疼痛山洪。 “尹昳,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尹昳注意到,他使用的是问句。这种商量的语气,尹昳真的很讨厌,这明明就是如果陈阳要求尹昳必须做到的事,为什么要问好吗。因为,尹昳说话向来都是这种语气啊。 二十分钟前,他站在站台边缘吹着生死交接的风,一个臆想中的声音将他从那尖锐的边际拽回来,此时此刻,他才能坐在银色磨砂的地铁座位上,无声地承诺保密陈阳的病情。 “请尹昳先生……”尹昳的脑侧依然回荡着当时的声音,那虚幻声音的质感如此清晰透明,让他觉得十分诧异。 从地铁站出来,还要倒二十分钟的公交车。尹昳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用目光打量车窗外颠簸摇晃的风景。陈阳坐在最后一排,耳机线的晃动幅度与陈阳斜在额头前的刘海儿的十分吻合。 公车上人不多,但座位还是坐满了。座位本就不多。 从一站蹒跚上来一位老人。她用手扳着横侧竖侧的杆子,费劲地来到车厢中央。车厢的摇晃明显让她难以站稳,可这也没能持续下去,一个女生从老人右侧的座位起立,扶着老人坐下去,而紧抓着扶手随车厢摇晃的身影也变成了女生。 这一切发生地平静而自然。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尹昳想。 无论自身多么疲惫,年轻的人都会把座位让给符合公益标识上展示的人。不会有人顺脚踢翻乞讨的女子面前的锈铁碗,反而大家都会停留扔几枚硬币。身边出现的有残缺的人,从不曾被当做嘲笑的对象,相反,他们将一直成为大家关心爱护的对象。真的是和电影小说里的样子截然不同啊。 人生的道理到处被施行,每个人都不费吹灰之力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为优秀美好的样子,然后整个世界在一片高贵雅致的气息中缓缓前行,很少有所谓的恶人恶行,也从没出现过站出来伸张正义的道德楷模,精神丰碑,因为大家都对彼此十分和善友好,见义勇为等可贵的品质本就无题发挥。 尹昳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可是即便想到这些,他却没有觉得很开心这样一个质量上乘的世界。 车子拐过一个长弯,窗外壮观的景象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已是近黄昏,广场上人们摩肩接踵,一片熙攘,各种高大的卡通玩偶穿梭在人群中,用气球搭建起的欧式建筑物被霓虹灯映出黯淡的五彩,金拱门的充气“M”在前后迟钝地摇晃着。不时有一个孩子手里的氢气球回旋着挣脱手指奔向天空,变成无法再看清的模糊黑点。 “这是……”尹昳用手拄着腮,目光四面八方地扫着。 “今天万达广场开业啊,听说好像有明星来了啊。”陈阳的语气像被氢气球掳走的棉线。尹昳低头看手机,母亲发来了微信。 “尹昳早点回来,今天万达广场开业,咱俩去吃点好吃的。” 陈阳的语气和尹昳想要打字的手指一样的瘫软无力。 “快快快,看镜头!”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是歪向一边的任晓的头和韩释安熟练的微笑,人物面庞上出现可爱的动物滤镜。猫耳朵随着任晓脸部的转动轻微地摇摆,配合着由灰白到鲜艳的色阶。 紧贴着彼此的两个人靠在珠宝店的玻璃窗前,任晓能感受到脖颈上玻璃的冰凉触感。 “喏,”韩释安托起任晓的胳膊,将一个串着粉红色珠子的手链穿在任晓手腕上,“看看这个。” “额,”少女眼眸里闪着珠子映出来的光,她举起手对着大理石天花板的日光灯,手腕向上轻翘,脸颊泛起桃红。“你送给我的啊?” “不然呢?”韩释安笑着,露出嘴里一排整齐的牙齿。 一对相拥的人是这偌大的空间里十分平常的样子,也是这空间里该有的样子。 他们手挽手上了电梯。任晓时不时将左手提到胸前,转着抖一抖微凉的手腕,像是在向前面背对着她的那些电梯乘客们炫耀着什么。 尹昳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露天舞台前。主持人身上的衣服缀着亮片,在夕阳里闪烁得有气无力。歌星的歌声从现场简陋的音响设备里传出来,是优质但并不动听的。陈阳远远地跟在后面,漫不经心地走着。然后他们仍然保持着这段距离走进旋转的玻璃门,踩上缓缓上升的扶梯。 在扶梯的尽头,是任晓和韩释安牵手走着的身影。“呦,尹昳也出来凑热闹啦?”是韩释安日常的语气。 “呵,约你的会吧。” 尹昳看到,从正对着扶梯口的一家便利店,走出了一眼就能看出来精心打扮过的方一一。她穿着一身尹昳没见她穿过的衣服,头发剪成了齐肩的长度。她四处张望着,直到目光落在尹昳一行人身上。 “一一姐!”任晓欢快地挥手。 方一一脸上是一种微微扭曲的表情,她似乎极力在保持微笑,可又透着掩饰不住的急迫,还有一点儿好像伎俩被揭穿的羞耻。 尹昳想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可话到嘴边,方一一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时方一一眼里闪烁着的一种异样的光。 “大家都来参加开业啦。”这句开场白苍白无力,顺势变成了结束语。 不远处的柜台上,一个穿着天华中学校服的女孩手正贴在橱窗上买冰激凌。 真是一次成功的开业啊。尹昳在心里评价道。 混乱的一切。 陈阳眸子里晃着的神,任晓手腕上像是缝上去的红色勒痕,韩释安和她紧紧相互抓着的手,方一一前额沁出的汗珠。 还有尹昳眼睛里漫无边际的灰色。 以及周围为了开业前来游览的闹哄哄的人们。 像是飞机起飞前的闷响,有强硬的压力堵在耳膜,所有声音像被阻隔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罩子外面,你不是听不到,而是听不清。 罩子内,稀薄的空气是传播声音的唯一介质,包括所有人在内,胸膛上下起伏的频率紊乱,心胡闹地跳着。清晰地听得到彼此。 从哪里深处传来的巨大爆炸声,飞机斜向上跃起,直冲云霄。 这像极了电影的开场,尹昳觉得。隐藏在沉闷气氛里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奋力敲打一扇不会有人回应的门,声音急促紧迫,像是在求救。 尹昳闭上眼睛,十分用力地去听,听那被不停敲着的门另一边,到底是什么样的声音。 门因为剧烈的敲击不停地震动着。 是什么?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哭喊声?还是乞求? 尹昳的双眼紧闭,双拳紧攥。 那扇门好像在他身体里,那是从他灵魂深处传来的声音。 “救我。” 第3章 降生 温歌挎着尹昳的胳膊,走在晨曦区的夜色里。人在路灯下逐渐泛黄,庆城的夜空没有霓虹灯映出的其他颜色,是纯粹的蓝黑。远处建筑物上有红色的光点在闪烁。不应该说是闪烁,那是从黑暗一点一点放大变亮,再由极亮缓慢地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光。 尹昳反而觉得,它比那频频闪烁的更如同生命。 “尹昳,大学想学什么专业,现在是不是就要考虑了?” “呃,”尹昳笑了,“嗯。” 走在这样一条看得见尽头的路上,什么选择是有所谓的呢。 “你有没有什么想学的啊?” “我,还没想过啊。” “怎么说呢,”温歌放慢了脚步,“这个时代需要的是能够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的人。而我一直觉得,你是那种被需要的人。我打你小时候就这么觉得。” “妈。”尹昳的声带没有震动,这个字被一口呼出的气直接吞没。 “我从不担心你啊。”温歌慢慢地牵着尹昳走着。像她从前牵着那个从不会在某个商店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哭大闹,而是故意逞强着说我不吃,我不要的孩子,牵着那个腰上胖出了硬肉以为自己得了肿瘤吓得在房间里哭也不敢跟她说的孩子,牵着那个一遇到电影里的感人镜头就刻意回避因为把流泪当成很丢人的一件事的孩子,牵着那个一直一直为她脸上增光的孩子。 我从不担心你啊,因为你永远都不会展现出你需要担心的那一面。这是你一直这么光鲜亮丽的缘由,也是你一直这么光鲜亮丽的代价。这也是我对你会一直这么光鲜亮丽下去的信心。 我本应该担心你的,可你就是和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我非常清楚的是,我根本做不到担心你什么。 这样的人生很过瘾,妈妈至今都这么觉得。 这样的人生很过瘾,尹昳至今都这么觉得。 不知道别人如何,尹昳一直有一个平凡人的梦。 这并不是说他不是一个平凡人,他也很清楚自己很普通。只是当他的名字被挂在学习委员上时,当他站在各种比赛的领奖台上时,当老师盘问一周以后说“还是让尹昳回答吧。”时,身心俱疲的感觉会渗进他全身。 他不敢有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至少在大部分人的价值观里,他是最应该庆幸的那个,他觉得自己如果再有任何的负面情绪都是矫揉造作。 “都是我幸运啊。”他一直这样说。这是他想到的最好来回答别人的话,尽管从来没人要求他回答。 但大多数时候,他是感激这些时刻的。即使向往平凡,他也清楚知道,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人,他会向往现在的自己。 这很矛盾啊。尹昳想。人们都在垂涎自己得不到的。 所以在现在,尹昳垂涎的是一个无论怎样能继续下去的人生。对自己而言,其实是无所谓的,这个继续下去的人生,是为了妈妈。尹昳从来不敢想妈妈知道自己的事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想过拼尽全力佯装正常地活下去。 可他对自己没有这个信心。 就算是离开那一天,也一定要找到一个不会让她太伤心的理由离开。还要找个人接替自己成为她的依靠。 真希望有个人能天衣无缝地代替自己活下去啊。 尹昳倚着床头,依旧是瘫着的姿势。他觉得勉强自己去生活很累,所以他眼睛微睁,终于,什么表情都不需要有,什么动作都不需要做。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胸口依旧是闷的,喘不上气来啊。 所以尹昳一遍又一遍地出着长气。 想不起来是从多久以前了,尹昳开始熬夜。 不是贪玩,不是失眠,有时候困到睁不开眼,尹昳也撑着不睡。他只是觉得,只有黑夜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他恨不得这夜长一点,再长一点,他抗拒黎明的到来。 夜就是尹昳的昼,黎明就是尹昳的黑夜。 所以自然,尹昳害怕清醒。他的意识会很早醒来,但他一般会坚持闭着双眼在床上赖好久,因为他不想起身顶着自己根本不想有的各种表情去到外面的世界给别人看,他已经倦了。 终于,尹昳终于学会了失眠。不需要硬撑着了,哈哈。这属于自己的夜,再长一些才好啊。只有那个时候,尹昳才能卸下全副武装。 夜一直是个神奇的物件,人们会在夜里变得多愁善感,所以夜是某些人的噩梦,也是某些人的至爱。 夜就是尹昳的至爱,也是尹昳的噩梦。 他会经常在夜里因为白天明明波澜不惊的电影而泪流满面,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他经常会在满脸泪水的时候因为刷到的一个小笑话而无声地开怀大笑,笑出又一轮眼泪来。 这让尹昳觉得他很不坚强。 那笼罩大地的黑暗如同他密封情绪容器的罅隙,也如同他神经列车的加油站,他依赖,享受夜晚,也恨它。 “尹昳,听说了么?”韩释安摇摇晃晃地在尹昳前桌的座位敞腿坐下,双手把着椅子的靠背。“隔壁班那个短头发的,你们考场的,你肯定见过,诶,对,就方一一她班的那个第二。” “说什么呢?我班人又得罪你了?”方一一的身影出现在韩释安旁边的座位上。 “我哪说了?”韩释安蹬蹬腿,“你班人没议论吗?就你班那个第二?” “你说她下咒的事儿啊?”方一一用手指轻轻敲击下颌,“那姑娘在我班没什么存在感,平常自己除了学习就是看什么占卜书。我看见书上的图案了,看不懂,圆圆的小小的,的确像是她那个怪人能画出来的。可说那是诅咒,我不太信。我反正觉得她不会去诅咒谁的,单纯直觉。” “这东西在你班第一书上发现,让人怎么想。” “就是因为在那女的书上发现,才应该不是在下咒。”任晓的声音扑楞插进来,“一一姐你知道,你班那个第一戏贼多,成天就在外面咧咧人家又偷瞄她学习啦,做她做过的题啦,屁事儿可多了。说不定就她自己画上去来整事儿呢。” “任晓,你自然也得知道,她整事儿的话整的也是一个这么古怪的人,没有人会有一个清晰的立场,因为一个他们太知道是什么样子,另一个他们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尹昳一直听一听,走一走神。 他对那个奇怪的女孩有印象,走哪儿都穿着校服,可校服却比谁的都干净整洁,在考场人们噼里啪啦起身聚成伙对答案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原位置上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趴着的尹昳,另一个就是她。 万达开业那天,在朋友们围成的圈旁边买冰激凌的那个女孩,就是她。 “关于核移植的过程大家还有没有哪个地方不明白的,直接问出来。”生物老师双手轻搓,半空中有漂浮的粉笔末。“像现在的科技水平,其实是可以完成人的克隆的。而且,使用激素让克隆体快速发育也是能够实现的。只是克隆人是世界公认不允许进行的实验,但你要说有没有人试过,那咱也不知道。” 冷汗一滴一滴从尹昳的鬓角渗出来,是为那个像击穿头颅的子弹一闪而过的念头。 可不可以,克隆一个健康的自己。 依旧是那个天方夜谭般的希望。真希望有个人能天衣无缝地代替自己活下去啊。 尹昳其实都没有在听课,其实他心中早就有那个想法,只不过生物老师的话孰轻孰重地叩击在他神经上时,那个想法直挺挺地迸出。 算了,怎么可能呢,生物老师都说了世界明令禁止嘛。 直到轻轻敲下那个键子之前,尹昳还是隐隐地这么想着。 尹昳向姨妈家计算机专业的表哥求助让他帮忙翻了墙进了暗网说是看热闹。“说好的烤肉自助啊。”半晌屏幕上对面又补上一条消息。“尹昳,注意安全。” 死了一半的人还怕什么。 尹昳曾经看过关于暗网的各种资讯,那是一个尹昳从来不想涉足的黑暗世界。据说它可怕,危险,深不可测,有着各种各样常人无法承受的恐怖,也可能一不小心给自己招致祸端。 可有一种勇气是非常强大的,那是能够驱动你内心深处一直停止运行的引擎开始运转,进而转化为外在的常人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的行为。这勇气来自必死的决心。人类可以将炸弹埋进这身脆弱的皮肉里,用躯体的碎裂实现自己的信仰。人类也可以在自己的领土撒下鼠疫病毒,向入侵者缴纳他们那个名叫同归于尽的武器。 如今尹昳,穿梭于黑色背景和暗绿文字之间,平静地看到枪支、偷渡、人口等各种令人惊骇的字眼,他好像是平静的,但他的手在发抖。之后那种平静被完全地打破,他惊惶地退出网页。 所见所感如同在他体内发疯的电流,他觉得浑身一阵麻痹。 一个小时以后,尹昳第二次登上了暗网。这次他颤抖着在搜索栏上打出了克隆两个字。 检索的最终结果只出现稀稀拉拉的几条。尹昳选择了其中唯一的一个中文条目。他点击一下,随即跳出联络窗口。 对面的人发来“hey”。 尹昳没有回答,他愣了好久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屏幕上又是一条信息,“Chinese?”。 尹昳觉得此时此刻不回答会加深他的恐惧,他几乎能听见胸膛里那个癫狂的物什件。“Yes.” “要什么?” 那像是命令的一个问句让尹昳一时难以呼吸,他不知道与自己隔着一个小小的屏幕交流的是怎样一个危险的人物。 “人。” “年龄和性别?” 讯息回复之快让尹昳觉得毛骨悚然,然后他飞速关闭窗口和电脑。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快得可怕。 停止这个可怕的念头吧,尹昳。 怎么停止?你怎么有权利让身边的人接受,承受你要给他们带来的? 来自太阳穴的两个声音和飞速的心跳夹杂在一起,好像要把尹昳的皮、肉、骨、神经一点点剥离开来。 尹昳歪着头瞟了一眼时钟,夜里十一点四十。 他现在没有心情享受所谓的黑夜,与暗网里的人简短的交谈让他的心情一直难以平复。他总觉得那是一根不可触碰的□□,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必须赤手空拳去紧紧握住它,那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于是他又飞快地打开电脑进入网页,那个可怖的矩形对话框仍然停留在网页的一侧,那是他掉线后对方发来的一个问号,简洁有力,如同□□冰凉却锋利的触感。 “there” 这是尹昳思索了好久发出去的消息。 对方回复的速度依旧惊人,让尹昳甚至觉得对方一直在对面守着。 “年龄和性别?” “17,男。” “你和他的关系?” “自己。” 那是一场十分寒冷的沉默,尹昳的齿缝传来隐隐的痛感。 “7,000,000 RMB” 果然吗。钱是最大的问题。 “没有钱。艾滋病病人。克隆体能否健康。” 尹昳觉得同样简洁的打法对方可能会吃。 又是刺骨的沉默。然后是对方“offline”的通知。尹昳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泄了一口气,可立即他又感到身体里升起一股强而有力的迫切,仿佛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他错失了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 那是几乎不曾出现在尹昳体内的感觉。这感觉让尹昳头皮发麻,接着他知道是那感觉驱使着他在屏幕上打下一行一行的字。 “我可以用别的代替钱付给你。” “艾滋病病人你们几乎不可能碰到吧。” “你必须给我克隆,不然我就报警,你可以通过局域链接追踪知道我的位置,我也可以知道你们的,我一个半死的人自己过,什么都不怕,就看你们怕不怕警察。” “online”的提示让尹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拿什么付给我?” “我,繁殖能力这么强的病毒你们研究克隆的不可能不想弄来个活体吧。”尹昳几乎是没有思考没有停顿地打出这些字。 “我们可以从这地上买。” “你买不来年轻的,更买不来年轻的男人。”尹昳知道“这地”指的自然是暗网。“没有明面上利益的事儿你们怎么会办。” “可以。给你个号码,我们在黑省有分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和最后一个星期日,你可以打这个号码。” 尹昳依然觉得这次根本称不上算是谈判的谈判不合逻辑,他那些同样不合逻辑的措辞是怎么弄来的号码他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然而对方是怎样的组织怎样的人,既然出现在暗网这个地方,都不应该害怕一个17岁毛孩的一堆胡话。而且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黑省,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身边的人们。他不清楚这算不算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涉黑,但是无疑的,从今夜开始,从这一刻开始,他尹昳的路,就是一条再也没有白天的路。 这似乎是他在终点是确定的黑暗前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时属九月中旬,尹昳决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拨通那个号码。在此之前,每一天的等待都是过瘾而且煎熬的。他依稀觉得,只要那个号码还没拨通,似乎事情就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的转机,所以这个等待是甜头,是正在他手里紧攥着却依然一点一点流失的残酷享受;可也得说成是煎熬的,通往未知的路总是一分一秒充满煎熬。 爱情似乎也是因为通往未知的路上的煎熬而逐渐变得焦躁不安。那天任晓与韩释安在班里大吵了一架。同学们对此习以为常,将韩释安每个女朋友与他吵的头三架壮烈地称为“闯三关”。韩释安自高一到高二有过的女朋友不是特别多,但是一个手是数不过来。他在矛盾面前始终保持着轻蔑的态度,在他韩释安面前,从不存在他哄着谁,不分你是什么人,都有可能接受他对你八辈祖宗的问候,或者,你打得过他,或者你被打了依然能坚持这份感情。女孩儿们是奇怪的,韩释安和热恋让她们变成受虐狂,她们恨着他,同时爱着他。韩释安是会心疼人的,他好的时候可以无限好,但这同学们暗地里议论的三关,好像是他引以为豪并且坚持的准则。 而至于韩释安与任晓吵的这一架,是因为韩释安的聊天列表里那一串红色。任晓想看一眼那一串红色都是什么,韩释安不给,而这不是因为韩释安想隐藏他和那些姑娘聊天的记录,只是因为他觉得这跟她任晓没什么关系。吵架的桥段也就通俗的那些。任晓没有很闹,她看自己也说不过韩释安,转身出去哭了一通,方一一训她,说她才这点儿就接受不了了,当初劝她还不听,任晓两个红眼圈眨巴眨巴放学把方一一拉出去陪她报了个跆拳班。 方一一跟尹昳学任晓原话的时候,尹昳哭笑不得。她说她任晓可不能认怂,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可瞧不起那些被家暴的人了,长的手长的脚不会还回去么?”,一一说跆拳道都是花花招,不如学散打,任晓又把上课内容改成散打了。散打教练看着任晓两管豆浆似的腿,示意方一一领她还是去学跆拳道吧。方一一笑了,尹昳也跟着笑了。暗网联络事件以后,尹昳第一次觉得轻松。“哎呀救不了呀救不了。” “尹昳,你觉着她任晓多久能醒呢?” “嗯。”尹昳望向窗外浮动的云。“她挺厉害的。” 然后从方一一班里传出来尖厉的喊声。“你到底要干什么?” 尹昳和方一一趴在后门,看到胡娜抓着一张纸在空中比划着,对着董靖雯骂咧着。好像是董靖雯又在画什么奇奇怪怪的图,胡娜看见了和自己书上一样的图案,就认定董靖雯在给她下降头。董靖雯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是,她好像听不见周围发生的,所以她没有理会胡娜继续画的行为彻彻底底激怒了她,她抢过董靖雯笔下的那张纸,也就变成了现在尹昳和方一一看到的那样。 胡娜越骂越生气,直接把董靖雯推到墙上,开始疯狂地拖拽董靖雯的衣领。 班里的人都在屏息,没有人帮胡娜,也没有人帮董靖雯。这两个人在班里的存在各是极端。尹昳着急地推推方一一,“你去啊,你快去啊。” 方一一站得很稳,可她眉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为啥呀,这要是平常你早把她拽出来了呀。”方一一知道尹昳指的是董靖雯。她依旧是没有动。尹昳突然发现,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两个人身上。 然后是措手不及的一切,董靖雯从书桌里掏出数学课本,在来回的摇晃中砰地向胡娜头顶上一砸。胡娜被这一本子砸傻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接着右脸又挨了一巴掌,然后是肚子上重重的一击,胡娜被董靖雯踢在了一边。 董靖雯没有理会胡娜在地上扭曲的身体发出的咒骂声,她从胡娜扑腾的两腿上跨过去,来到胡娜的桌子前,从书桌里薅出那本引发这一切的书,她翻到铅笔画着的图案那一页,顺手从桌面上划过来一块橡皮在那张单薄的纸上狠劲地蹭着。尹昳没有看到她蹭没蹭掉那个其实并不大的图案,但是他看到那张纸已经蹭烂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然而尹昳心中除了那么一丝小小的震惊之外,还有很大很大部分的痛快。那很大很大部分的痛快,是尹昳常常在心里升起却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第一次交流后过了二十四小时,尹昳收到了一个样式很老的手机,那是尹昳小时候见过的母亲用的那种小灵通,他依稀记得拨打那种电话号码只需要输八位。然后那是星期六的清早,尹昳听见那小巧的黑色物件发出应该叫做机械式□□的古怪铃声。 “收拾好。空腹。洗澡。你的衣服。还有带着你母亲的那个……” “嗯。都收拾好了。” “好,告诉我你现在的具体位置。” 尹昳家在晨曦区的最北,以防万一,他说了晨曦区的最南位置。 “好,现在向北走,到93路终点站坐上去。” “坐到哪里下车啊?” 电话那头传来已经挂断的嘟嘟声。93路站点就在尹昳家的楼下,尹昳突然觉得这个以防万一真的没什么必要。 将近二十站的旅途显得极其短暂,可能是尹昳一直盯着小手机的缘故。这辆就在他家楼下发车的巨大铁箱他一般不会乘坐超过十站,可他无心欣赏这一路上未曾谋面的风景,他就这么等着,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响起。 他又打开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明明应该显示号码的一栏却是“未知联系人”,暗黄色的屏幕上是一堆“*”号,密集而冷漠。93路的另一个终点站在烟厂,这里已经半是郊区了,整辆大巴车上只剩下尹昳和一个坐在前面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上的车尹昳已经想不起来了,他望着她一袭黑衣的背影出神。汽车晃晃悠悠地在终点站停下来,车门缓慢开启发出声响,他和女人在司机狐疑的目光里纷纷下车。连尹昳自己也为自己所处的景象感到诡异,一个黑衣女人,一个学生模样,怎么看也不像烟厂的工人。黑衣女人下车随即钻进了一辆黑色的车里,而荒凉的汽车终点站,尹昳不知所措。 “他是一个人来的。”黑衣女人坐在疾驰的轿车里,向电话另一边说。 93路大巴车缓缓地停下,尹昳走下来,身心俱疲。 一群人戴着手套和口罩,抽血抽了好多次,还做了好多采样,然而,这群人中最不健康的他,收到的防护也最少。果真,他们传递盛有他的血的容器什么的都好像在传递一个□□,那种自己是瘟神的感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暴漏在尹昳心里。 真的,很疲惫啊。 “两个月后留心着点消息。” 天冷了啊,尹昳觉得,他突然不想回家了。 双休日的傍晚,学校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在打球,教学楼里也是有几个人在教室里安静地学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尹昳不再喜欢热闹,很多时候他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不是自己相处,而是,身边一个人都不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面无表情吧,有时候,一颗泪掉下来,也不用躲藏。 他经过方一一班的时候,发现董靖雯在座位上看书。 “董……”,尹昳轻声地说,又怕打扰了她,“靖雯。” “嗯?”董靖雯没有抬头看尹昳,却也是应声回答了。 “听说你会算命啊。”尹昳轻松着说,“可以给我算算么?” “人们都是在行动之前算命,你倒是有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好算的。” 尹昳只吃惊了那么几秒吧,然后他说:“还是想看看,这条路到底会不会和我想的一样。” 董靖雯轻轻地抬起眼皮看着尹昳,那目光像是在瞪,又像是在嗔,或者是怨,许久,董靖雯才说:“选都选了,还管他是什么样子吗,你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啊。” 尹昳和董靖雯对视着,尹昳意识到,董靖雯看着他的目光是不同的,方一一是那种极度了解而能穿透他的目光,而董靖雯注视着这样一个第一次和她说话的男生的目光,是平行的,平行横穿他生命所有时刻,起点和终点都无比平齐。 “我叫……” “尹昳。”董靖雯抢过了声音。“我知道。不需要你告诉我。” “我知道。”尹昳笑了。董靖雯也笑了。当日心中升起的痛快仿佛又一次升起。尹昳一瞬间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觉得自己一定要很坚定很坚定地走下去。 “喏,这个给你。”董靖雯递给他一把钥匙,“一个车库的,借你用了。离学校近,地址在这张纸上。你用得上。” 尹昳也很惊讶自己没犹豫就接过了钥匙,“你为什么帮我?”他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要好了太多。 “因为我……”董靖雯目光重新落回书上,仿佛有意结束这一次的谈话。 “因为我,也想看看故事会怎么发展下去。” 尹昳消失在门口时,董靖雯轻轻地说。 其实两个月是很快的,后来尹昳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那天的雪下得很漂亮。 沿着从前的路线,尹昳坐在那辆黑色的轿车里,任凭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地移动着,他觉得时间是平静的。他一直重复着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再呼出来的动作。 前一夜,尹昳把车库开启的时候,在心里暗暗敬佩董靖雯几乎神一般的先知能力。因为直到那个电话打来之前,尹昳都搞不懂董靖雯给他车库钥匙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让他逃走?简直荒谬。然后他接到了他们打来的电话。 尹昳一度也猜测过克隆的过程出问题的情况,克隆的确出了问题。智力水平、后天学习的知识和技能都在,可是尹昳克隆体的记忆丢失了。然后人们一致得出的对策是,延缓尹昳支付的时间,六个月,尹昳负责在这六个月里将自己以后生活所需要的全部记忆传授给克隆体。 那是一种本是落幕却又发现幕布缓缓拉开,一场崭新而又艰巨的演出即将开始的感觉。 尹昳打扫了一下车库,车库里有床、桌椅板凳一些简单的物什件,尹昳从家里搬来一床褥子,和一些他换洗的衣物。后来尹昳思考一番,又去买了一块黑板。他检查过,车库有一个小卫生间,冬天居然是有很好的供暖条件的,这是很令人惊喜的一件事。尹昳把一切打点好,坐在床上开始发呆。当他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再仔细回想自己出了什么神,他发现自己想了很多。他说不清楚那是紧张还是有一点惧怕将要到来的,后来他又为自己内心的许多比喻感到可笑。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一个即将降生的孩子。 一个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 雪花像是被人从天上吹下来的,白白的小小的附着在尹昳的头发上和睫毛上,只是后继的速度不抵融化,身上的雪没有攒许多,头发上白色的一串轻轻一抖就会落。 尹昳跟着这群人穿过一层又一层门,许许多多的实验室。那是一个与医院差不了太多的地方,来过一次,尹昳也不觉得有多陌生。 只是那频频又缓缓迈出的一步一步,让尹昳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本以为自他被确诊患病那天起,情绪上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起伏了,可他又渐渐发现,与平静地与死亡对视相比,他变得更加敏感,也更加情绪化。很多时候他面对自己莫名的情绪无计可施。此刻他想让心跳变慢变平稳,他不想披露自己还是一个会让人们笑话的小毛孩的现实,可他硬着头皮向前一步一步地迈着,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直到带路的几个人停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要炸裂开来。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他在里面。进去吧。” 一个人已经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尹昳想要告诉他不要开门,可是他好像连喊出声音的能力也丧失了,他想大声地喊出来,“我还没想好!我还没准备好!”,可是他只能强迫自己向前迈出步子。 门与门框之间从一个缝隙逐渐扩大,尹昳几乎下一步就能撞在门上。 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一定要继续向前走吗?可以逃跑吗? 尹昳迈向前。房间里的暖黄色灯光已经闪进尹昳的眼睛里。 再挣扎一下吧。 尹昳在迈进房间的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这样闭上眼睛,尹昳记得自己站在地铁站台的边缘。当时从隧道里吹来暖暖的风,那是尹昳的交织错杂在一起只会拖人后腿的悲喜,都仿佛给那风吹化了。 眼前依旧是一片浩瀚的宇宙,每次尹昳闭上眼都看得到的,无比美丽的宇宙。 在那片美丽的宇宙里,有各种发着光的星星,他们在这一粒无比庞大的尘埃里争相闪烁,构成毕生只敢想象一次也只可能记得一次的绝美画面。 那些星星,尹昳想,自己可能本也是其中的一颗啊。 尹昳,你像不像一颗星星,却把自己活成了一颗流星? 灯光温暖。 房间里有一张灰色的桌子,有一个人坐在桌子另一头,和站在门口的这个人注视着彼此。 那眸子里闪烁着的茫然甚至都一模一样。 尹昳一动也没动。那些落在睫毛上的雪,怕是都化进了眼睛里。 第4章 渐远 关于庆城高中篮球联赛的海报如期出现在学校的公告栏上,这是每年入冬庆城都会面向全市高中生举办的篮球比赛。说是面向全市高中生,到底也是学校与学校之间的竞争,所以都是学校的正规校篮球队直接参赛,而比赛的结果往往是关键的——庆城在黑省闻名的体育学院会将比赛结果与个人表现作为招生的直接参考,这一场比赛在那些以庆城体院为目标可文化课成绩却不理想的学生心中至关重要。 然而,每一场比赛在那些挤在公告栏前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心中都至关重要。她们永远比那些最后要上场的男孩子们兴奋,就算是输了,她们也兴奋。她们或许也关注比赛的输赢,但是那些像是“馋身子”、“生猴子”的字眼或许也更能真实地形容她们的存在。 “韩释安,你为什么不参赛?”任晓的目光在韩释安的脸上左右窜动,一如既往地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想呗。” “你那么喜欢打篮球,为什么不上?” “我喜欢打篮球我就必须打比赛呗?你喜欢我,你替我去呗?” “可是,陈阳不是指望着这场比赛进体院吗?” 韩释安头枕着双手,“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么?” 当各种事排着长队从尹昳脑子里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偶尔会想到那天在地铁站里陈阳的表情。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尹昳仔细地回想陈阳身上任何的病象,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陈阳到底生了什么病呢,尹昳偶尔想一想,来打发剩余的无聊人生。他收拾着书包,抽出几本已经完成的作业塞进书包,至于完成的方法嘛,已经不重要了。出教室前,尹昳望了一眼陈阳,他的座位在教室的窗边,他也正在望向窗外。 尹昳只是悄悄地望了一眼。 你会不会突然意识到,原来你和一个人,怎么渐渐就隔了那么远。 周六的放学时间就是这样早,即便太阳从西边下沉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尹昳没和方一一一起回家——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当然,尹昳也没打算回家。经过体育馆的门口,尹昳也看到了那张比赛的海报。他朝里面望了一眼,校队的几个人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训练,陈阳应该一会儿也会到。然后他就望见了韩释安,当然还有他旁边的任晓。 “尹昳,你参加比赛呗,你参加我就参加。”尹昳能想象到他狭长的双眼弯成月牙的样子。 “呵,开什么玩笑。参加比赛的都是校队的,而且我也根本不会打篮球。” “我拉你进校队啊?” 尹昳头轻轻一侧,转过身准备离开。 “你参加我就参加啊。你想让陈阳赢吧?” 尹昳离开的速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慢。 “哦对了,陈阳不参赛啊。” 当尹昳停下来回过头看到头也不回地走向反方向的韩释安还有提快脚步跟着的任晓时,他以极缓慢的速度呼出一团一点一点上升的白雾。那团白雾散开的时候像喷洒在空气中的麻醉剂,扑在尹昳脸上让他足足愣了有那么十几秒,然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他要赶快赶回教室。 庆城体院,是陈阳的梦。 尹昳也是很少会想起,暮春和暮秋的气候是差不多的,至少在这座城里,都有肆意的风,恰好的云,也会有洒了人半脸的夕阳。有夕阳出现的回忆,都是暖黄的色调,那些画面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也仿佛加了滤镜。人的脸、眸子,空气和心情都是金灿灿的。 尹昳几乎不会这么幼稚——他正尝试爬上圆溜溜的篮球架子,陈阳起身扣篮,篮球就这么在温热的空气里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地面,不知道向哪个方向去了。陈阳不会去捡球的,他应该在尹昳下面,正阴阳怪气地嘲笑着尹昳笨拙的动作,然后用笑声回应几句尹昳的骂。 有时候有别人在场,有时候就他们两个。 “我真的挺想学生物的,就那个基因工程、克隆啊什么的,据说那个毕业直接就能进实验室。” “我想当外科医生吧。我也不知道什么算外科。” “我要进庆城体院,然后争取进国家队。”那是陈阳从前少有的认真的表情。尹昳盯着他的脸的时候,看到了他绝对静止的目光。 “尹昳,你呢?”会有人问到他的,被问到未来,尹昳的回答总是一片空白。并不是因为他的脑子是空白的,他想过自己的无数未来,无数让他欢喜到甚至想着想着就流出泪来的场景。可尹昳又总觉得,想到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喜欢胡思乱想的他,常常在不自觉的瞎想半途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飞速地切断想象的路。但是没有人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一件事啊。尹昳曾经希望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他,是你太不自信了啊,你要大胆地想,那些事都会实现的。 大家也都不过是随口说一句,谁的答案都可能在下一次讨论时就变了。可陈阳的答案没有变,因为他只说过那么一次,他不会再重复回答这个问题了,尹昳十分清楚,陈阳绝对静止的心。 篮球碰击地面,一下,一下,给回忆打着清晰的节奏。 那些温暖却无用的记忆,会偶尔跳出来质问尹昳是否后悔做过的那些决定,也是偶尔尹昳深吸进胸膛的气会让他意识到他其实是后悔了的,可是每个人都后悔着却丝毫不管是否来得及挽回,自顾自地向前走,坚信着后悔无用。人人都是浪子,不回头才叫浪子。 所谓放荡不羁,也是牵挂无数,可停不了人的脚步。 尹昳跑到教学楼下,从他向上望的角度无法判断陈阳是否还在教室,他只能接着跑上楼去,可他又停在了门口,他真希望这个时候方一一能出现,他要问问她自己到底该怎么做。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陈阳。 尹昳十分擅长表演平静,他的声音很轻。 “陈阳,听韩释安说你不打比赛了,为什么啊?” 陈阳的个子要高出尹昳一头,他平视前方,没有避开的意思,但也没有回答。 “你上次说你生病了,是什么病?” 尹昳惊讶自己的单刀直入,他可能心里早有了猜想,他觉得老天有意让他和陈阳强迫彼此面对这一切。 然后陈阳挽起袖子,尹昳看到他手腕上一个泛红底色的疙瘩,小小的体积里存着一挤就会破出的晶莹剔透的水。 尹昳紧紧盯着那小疙瘩,然后抬起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表情望着陈阳,而陈阳的眼睛,就好像在问尹昳,休学两周对吗?因传染性疾病避免参与校队的集体训练对吗?七天以后的篮球比赛,放弃了对吗? 他好像都听到了陈阳心里的声音。 尹昳,这个选择很熟悉吧,你再来决定一次啊? 尹昳拉开车库的门时,天已经黑透了。晨曦的房子都有一定年岁,车库的门都是推拉式的,门上方有一盏照亮外面的灯,门打开这灯自己就会亮起来,关上才会暗下去,董靖雯称之为“大冰箱”。黄色的灯光照进空气,尹昳才发现又开始飘雪了。 这是尹昳的另一个家,甚至这里才能说是尹昳的家。尹昳的很多事,只有方一一知道,而还有很多方一一不知道的事,尹昳也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说。尹昳二号正在读一本书,那是尹昳很久之前看过的。尹昳看向尹昳二号的时候,总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他注意到了自己身上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比如他发现自己的耳朵从某个角度看上去好小,而他的脚其实还蛮大。人们在说大、小的时候通常心里都有参照,尹昳不知道自己参照的是什么,是自己以为的自己?而尹昳也时常会想,尹昳二号的眼中这一切是什么样子的?他都是怎么想的?不对,不能叫他尹昳二号,他就是尹昳,他就是另一个自己,我也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传授记忆是一项很难的工作,难在无从说起,尹昳不知道从时间线来追溯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没有用的,他当然又只可能讲他记得的事,可他又怕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思考很久尹昳决定还是从人讲起吧,可他又同样不知所措。讲,有什么好讲的呢,很多感受是说不出来的。而那些感受,就是眼前这个尹昳缺失的。 只有尹昳二号看得懂尹昳脸上的表情,于是他说,“你在想什么?” 尹昳停顿了一下,把头枕在尹昳的腿上,长舒了一口气。 第5章 参赛 那是个天蓝得晃眼的课间,尹昳踏上咯吱咯吱发出声响的讲台,一步一步地走到中间,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掌声欢迎新同学。” 尹昳安慰自己,一定会尽快适应新环境的。他笑不起来,但还是用笑回应了新同学们的热情,因为是课间,老师说完就离开了,于是一些调皮的男孩子一拥而上问这问那,而女孩子们坐在后面,被男孩子们做出的搞怪动作逗得笑个不停。初中二年级,正是有趣的年纪。由于下节课是体育课,同学们已经拿着球拍、毽子、还有各种的球陆续往外走了。班长抓着一个篮球走到尹昳身边,“走啊,一起去打球吧。体育课班里不许人留下的。”尹昳笑了笑,“谢谢,我不会,还是算了吧。”班长也是很真诚地热情,“我们可以教你,来吧?”尹昳还是摇了摇头,即便他突然觉得挺开心的。 “废话那么多,走。”陈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拽了尹昳的胳膊,直接朝门外奔去。 后来尹昳有时会想,假如他是个特别内向的人,陈阳会不会就这么被他反感了呢。 如果被反感了,陈阳会不会后悔那天直接拽了他的胳膊就这么跑出去。 所以尹昳觉得,陈阳还是太幼稚了。俩人经常在篮球场前面的树阴下面拉扯——陈阳总是强迫尹昳去和他打篮球,而尹昳很懒,从那个时候开始陈阳就高了尹昳一头,所以尹昳常常被带了去,又比如明明说好了是打雪仗,刚飞跑到操场上的尹昳会被陈阳直接抱起来头朝下摁在雪地上,尹昳会用两条腿夹住陈阳的胳膊然后把他侧着带倒下去。他和尹昳在一块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疯闹,临走时还不忘顺走尹昳的某一科作业。尹昳看不到陈阳严肃的时候,好像他的人生里只有开心的设定,他要么在疯闹玩,要么在打瞌睡,尹昳没想到过会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假日里他们好多人会一起出去耍,几个人在一起放肆地说笑,就会以为自己是全世界了。尹昳会累到在摇晃的公交车上睡个不醒,陈阳会静悄悄地躲开,让尹昳跟着摇晃的脑子就那么撞在四周的护栏上,两个人又是一阵笑骂。 后来搬去初三的教学楼,身边的氛围开始变得紧张,为中考做准备的一年里,大家都在不同程度地努力着,或许那些功课对于尹昳还是给了他忙里偷闲的可能,然而尹昳也知道,自己正是因为不能全心全意,所以无法登峰造极。 班里的座位表有了大的调整,但是坐在一起的人还是很快会熟络起来——其实大部分人都在忙里偷闲。那时很奇怪地,大家通常坐在一起一天都不听课,却都十分害怕自己错过某一节。 于是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从班长开始、陆续有人请假休学,因为水痘。这么多的人每天十多个小时挤在这么小的一间教室里,再加上有些曾经染过水痘的人再次染病,班里难免人人自危。 然后终于有一天,当谢静顶着泛红的眼眶从办公室出来,背起书包离开教室的那一刻开始,班里的流言正式被证实。而谢静满脸自称是过敏的痘子,就是答案。 而再然后,那所有戏剧性的一切陆续地发生的时候,尹昳眼前总会恍惚起那封联名举报信上,他当初毫不犹豫签下的名字。 尹昳一度对自己说,大家攻击传染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做错了事就该承担后果,对吧?于是他点下那个转发键。他上下划划手机,空间里都是攻击她的说说,尹昳决定放下手机关灯睡觉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错接受惩罚就是对咯,对惩罚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错在先。 我们又没错。 备考的枯燥平凡日子终于被什么打破了,大家课后终于有了新鲜的话题,大家也不再有其他的话题。 “狐狸露出尾巴了吧。” “早点回家还用得着走那么多人?祸害了多少人?” “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水痘啊。” 是陈阳的声音。谢静是陈阳的同桌。尹昳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说出来?”陈阳皱了皱眉头,“说出来我算什么?” 尹昳好像确实忽视了陈阳和谢静是真的很要好。尹昳又觉得,不应该用忽视这词,这与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事陈阳原来一直知道,让他觉得突然不太开心。 而到两周以后,第一批休学的人包括谢静已经健康归来,此时疫情也已经扩散到一定的程度了。且不说尹昳班里新休学的人数,年组许多班都陆续发现了感染者。学校最终采取的措施是年组放假休整。而从来都盼望着假期的人,都不可能再向往这次假期,至少不能向往得太过明显,毕竟距中考只剩半年多一点。 放假前的上午。当老师们也都安排了所有假期学习任务,下发了许多作业和材料,叮咛嘱咐后离开,大家开始收拾书包。原来满满的教室,也就剩下一半多的人还在。通常欢乐的氛围需要很多人搞起来,而一场战争,只需要几个人就可以挑起来。 “也不知道谁啊,害了一个班,现在还连累整个年组哈。看着那么多人都走了,也不知道她啊,有什么脸坐在这儿。” 这句话很尖锐。可是如果不够尖锐,也就不够划烂一直紧紧包裹着整个班的诡异氛围。 尹昳说不上战战兢兢,但他的呼吸的确急促了起来。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些迟早会发生。 已经开始有声音回应了。“可不是么,她好了,全年组都放假了。” “是啊,不知道当初撒谎的时候,想没想过有今天呐。” 大家跟着在下面嘀咕了起来。即便有的只是在抱怨要耽误功课,可话里话外根本脱不开对谢静的怨气,或者半个字不提她,却也用怨怼的眼神瞟她。 尹昳看了一眼谢静,她低着头收拾东西,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是一种在地下慢慢涌动着的喧嚷,马上要破土而出,又离彻底的喧嚷差了一些。尹昳感到痛快,又有一些难以自洽。 “够了吧?”那响亮的声音尹昳不能再熟悉。“差不多行了吧?” 尹昳听到了,锅里面升起越来越快的泡沫,水面以一种焦急的频率震动着,沸腾迫在眉睫,然后一盘冻豆腐扔进去,水恢复一片平静。 陈阳,我觉得很有趣,你就是那盘冻豆腐。 “你,为什么要袒护她?” “没有吧?”陈阳耸耸肩。 “包括之前知道她是水痘也不说,还要替她说话,这不是袒护是什么?”尹昳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要激动。 “你觉得和他们一样很有趣吗?” “所以啊”,尹昳的目光低下去,“你就没有一个立场吗?你觉得她这样做是对的呗?” 陈阳皱起了眉头,“你们太幼稚了吧。你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啊?” “呵,那你这样就不幼稚咯?” “不说了,和你们小孩子说话真费劲。” 尹昳似乎记得那后来,谢静度过了挺艰难的一段日子。他后来回想起来,真的挺艰难的,一些同学的孤立,以及相当一部分人的冷嘲热讽。但当然,陈阳不会孤立她的,他们好像更要好了。 那是学期末的优秀学生评选,杂七杂八的头衔按照顺序从总票数高到低依次授予参选人。不过是每个人在自己的票上写下十个人的名字,交上去象征性地统计一下而已,太多人直接捋着成绩单就抄了名次。 公布的时候,谢静的名字很戏剧性地出现在了名单靠后的位置。 “相信么,还有人投她呵。”尹昳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声音。 后来大家在一起又说起这件事,陈阳很大方地承认了他投给了谢静。在尹昳看来,那样子如同炫耀一般。 “陈阳,她都做了那种事,你为什么还要投给她啊?因为什么啊?”一个同学问陈阳。 陈阳挠挠后脑勺,“这两件事没关系吧?投一票而已。” 尹昳站定,他至今依然很确定那句话他是咬着每一个字说出来的。 “因为你和她一样卑鄙吧。” “你的意思是,要让陈阳不和队员训练,直接参加比赛?” 尹昳点头。 方一一捏住吸管在杯子里搅了搅,“不太可能吧?” “学生会应该有话语权吧?你还是问一问吧?” 方一一望向窗外,“我们倒是只负责带队和场地布置,裁判都不是我们出。不过我会去问的,你放心吧。” “嗯,还有一周,现在商量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 就在尹昳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方一一说:“尹昳啊,陈阳同意参加比赛了吗?” 尹昳很想回答“他会同意的”,但是他略迟疑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你会不会同意参加这场比赛。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参加的。 “对吗?”尹昳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光标,轻轻地按下了发送键。 陈阳一直没有回复他。 尹昳知道他一定在盯着屏幕,即便他一直没有回复,用着和当初尹昳对他说出那句话时,一模一样的表情。 尹昳啊,你后悔了,说出那样的话,对吗? 手机响了,是方一一发来的语音。 “尹昳啊,陈阳的确没办法带病参加训练,而且好像也不太可能直接参赛。他们已经开始给球员分配位置了,并且接下来一周都要直接按各自的位置进行训练了。” 尹昳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去,“方,只能放弃了吗?” “哈哈,当然不能就这样,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其实他们也想让陈阳参加比赛,陈阳一直都是主力,但也不能说不可代替,水痘这种事儿谁都没办法。而且韩释安说自己扭脚了也不参加,这下他们的士气本来就不太高。他们说,陈阳不参加训练是没办法直接上场的,除非……” 尹昳知道这停顿是方一一故意的,他知道有好消息。 “除非什么啊?” “我跟他们说,韩释安脚扭了肯定是骗人的,他们就说了,陈阳和韩释安的配合实在太厉害,这俩人都参加的话,不训练也会增加胜算。但是,可能陈阳也没办法当前锋了。” “那都不关键,但是,”尹昳咽了一口唾沫,“要想办法让韩释安参赛?” “对啊,他肯定听你的,你去跟他说吧啊。” “他就是个无赖,我怎么和他说啊。” “尹昳啊,我说话真的没有你有用,你可能要自己和他说。”任晓的表情,让人觉得坐在她旁边的不是她男朋友,而是她家孩子。 “这是闹哪出?老老实实参赛吧,你又少不了啥?不行吗?” “我对比赛不感兴趣。”韩释安脑袋用力向两边歪了歪,“不感兴趣就不参加。我不是说了吗,你参加我就参加。” “你这话跟没说又有什么区别?我怎么去打比赛?我上高中就没碰过篮球。”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就你这样的,上高中以前碰过篮球?” “只要参加就行,干什么都行呗?”尹昳习惯了避开韩释安打趣的话头。 “行行行,你最好能当啦啦队队长,这样不让我去我都去。” 方一一就像拳击场上的举牌女郎,步子跨的充满预谋一样,从门外进来,拎出一张后勤员的身份牌,在三个人眼睛前晃了晃,然后交到尹昳手中,又转身跨着同样的步子离开,留下清脆的声音。 “快谢谢你这学生会神通广大的好姐妹吧!” 尹昳的嘴弯成月牙,他盯着韩释安的脸,他能感觉到韩释安那句在嘴边的脏话。 韩释安对待训练简直不能更加不认真了,任晓每天准点陪着他一起去,他还让任晓拽着尹昳,说后勤不是只有比赛时才工作,平时也要工作,于是尹昳一箱水,一提红牛的拎着,然后尹昳困得直耷拉脑袋的时候,任晓就会看看手表,叹口气摇摇头,按照韩释安事先告诉她的,站在门口,轻轻招手,喊一声“韩释安,还没结束啊?”,然后一定会有一个人说,“走吧走吧,你女朋友都着急了。”再接着,韩释安就一脸无奈地穿好衣服然后一掌拍在尹昳后背上,“我走了啊!”搂着任晓离开。 “陈阳哥……” “他会来,这周六他就准时来了。”尹昳露出微笑,对那些问起陈阳的队员们。 而尹昳一次一次地把这些讲给陈阳听的时候,他渐渐有点想象不出来陈阳的表情了。 他还是没有得到陈阳口中那一句同意。 尹昳坐在体育馆里的长凳上,篮球砸得地板吱嘎吱嘎的响,他看见体育馆门口的灯亮着,有雪花飘在有光照亮的空中,他听见有风吹进体育馆里热腾腾的空气,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你就是不同意啊。 尹昳走到门外的雪里,拨通陈阳的电话,看着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飞下来,听着话筒里等候对方接听的音乐。陈阳,你快接电话啊。 蓝黑的夜空像一个巨型布袋的袋口,不断地有雪飘出来,天空通向的另一边,是什么? 深不可测的方向,却无力地静止着。明明看上去凶残得得天独厚,却做不到把在这里的我吞噬,然后狠狠地跌到你所在的方向的另一边。 那里的我,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需要说,陈阳你就会出现在赛场上?是不是你没有生病啊? 而我,也是健康的啊? 这场篮球联赛天华中学参与的部分直接将场地定在了天华中学的体育场里。而观众由比赛双方学校的学生构成,为了赛场秩序,每个班报名当观众的学生抓阄得到入场座位,十分有趣的是,任晓没有抽到座位,无论她作何回报,那帮女孩子都不同意将名额转赠与她。而最后一个后勤名额给了尹昳,任晓只能等着和其他的倒霉蛋一起在比赛开始以后溜进去外面站着观战。 帮陈阳填写参赛人员资料表的时候,方一一低声问尹昳:“你确定他到时候会赶来的,对吧?” “不还有四十分钟才入场吗?” “可是队员和后勤人员必须提前半个小时入场啊,收齐资料表就要点名了。你让他现在就过来啊!” “我知道,”尹昳偷偷查看了陈阳什么回答都没有的聊天窗口,又看了看未接通的通话记录,用手使劲搓了几下屏幕,然后向馆外张望。 除了准备入场站成一列列的学生队伍,他没有望到陈阳,这是意料之中的,他望见低头摆弄手机的任晓。 “任晓你过来!” 任晓本身还有点情绪,酸酸地问尹昳:“咋啦,你不当后勤了,让给我了?” “这得问你男朋友啊?你,想不想提前进场看韩释安?” 任晓立马把头凑近,“怎么,你有什么办法啊?” “你现在给韩释安打电话,就说我让你以防万一,去他家再拿一双球鞋,一会儿你和准备室门口的学生说给球员送鞋,我让你一一姐给你放进来。” 任晓赶着离开了,尹昳看了一眼时间,他决定亲自去见陈阳,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后他听见体育馆里的声音。“后勤人员集合啦!” 怎么办?陈阳会出现吧?他自己会来的吧? 尹昳觉得心跳得厉害,他掏出手机在联系人中翻动,谁可以帮我?方一一、任晓、韩释安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也都认为陈阳一定会到。还有谁? 当董靖雯的名字已经被他划过去以后,他又猛地划回来。 董靖雯,可以帮我吗?她和陈阳不熟啊。 董靖雯她可以! 当电话那头传来董靖雯平稳的语气时,尹昳几乎快要喊出来了。 “董靖雯,快,快去大冰箱!” 当陈阳犹犹豫豫地打开门时,看到站在门外的尹昳。陈阳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错愕,但两个人都十分明显地不知所措。 尹昳二号有点紧张,他只在照片上见过陈阳,他努力回想尹昳告诉他要做的事,很简单的。 “所有球员都到齐了吗?现在距比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陈阳……”不知道是谁在队伍里小声说。 “他马上到。”尹昳响亮地回答道。 方一一皱着眉看着他,尹昳有点儿发抖,他朝方一一不十分坚定地点点头。 尹昳二号抓起挂在门旁的羽绒服,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强硬又十分生硬的语气说:“废话那么多,走。”然后拽了陈阳的胳膊,直接冲了出去。 看到董靖雯发来的信息,尹昳松了口气,直接躲进了洗手间。 远处,任晓站在门口挥舞着一双鞋。 任晓喉咙都快喊破了,方一一也没听到,她无奈地转身,尹昳拽着羽绒服套了一半的陈阳出现在她身后。“啊陈阳,你怎么还没进去啊?” 她又看看尹昳,“这么快换一套衣服?快带我进去啊,门口这俩二货就是不放我,一一姐还听不见。” 任晓指指尹昳,“这是后勤的,这个是球员,还不让我们进去啊?” “让他们进来啊,”方一一的声音出现在人群后面,“尹昳,你的身份牌呢?” 尹昳二号对于一切情况有点懵,尹昳事先没告诉他到这一步,“啊,我弄丢了。” “真行,赶紧进来吧。” 任晓乐得把双手各伸进一只鞋鼓起掌了。 韩释安看了看陈阳,“你,这脸是不是挠坏了?”他又看了看尹昳,“你,换衣服真快哈?”他又看了看任晓,“你,觉着我的鞋很好玩吗?” 尹昳二号看看大家,然后反应过来似的径直冲向洗手间。 尹昳看不懂篮球,但他知道,陈阳好像拿了不少分,任晓一直站在旁边欢呼到人们开始耳鸣。 众人手忙脚乱,方一一和矿泉水放在一起的玻璃杯被踢碎了也不知道。所以当韩释安伸手去抓矿泉水的时候,鲜血顺着他的小拇指就那么淌了下来。 “韩释安!”任晓惊呼,“后勤的后勤的,快给他包扎一下啊!” 韩释安抬起手,“尹昳,你帮我包扎一下吧。” 尹昳闻声走过去,他从药箱里掏出纱布,刚要缠在韩释安的手上,然后他凝住了。 那是,血。病毒的传播途径。 “你是要看着血淌吗?” 尹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步一步后退,说:“我去洗个手,你等着。”然后再次冲进了洗手间。 尹昳用手拍响最里侧紧锁的门,“计划有变!快换衣服!” 尹昳二号收拾好药箱,按照尹昳说的,他现在直接离开,而尹昳等到大家都离开了,再离开。胜利刚刚宣布,大家正在击掌,尹昳刚想离开,被球员们直接击出一手掌的灰。“走啊,我们去食堂庆功吧。” “那个,我有事,我去洗个手就直接回家了啊。” “这你都不跟着?你后勤白当了?”韩释安是尹昳本该熟悉的语气。 “对不起啊。”尹昳二号一句话弄愣了韩释安,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也掩盖不了房间外人们吵闹着远离的声音。 我得快点离开。尹昳二号想,他抬头看到镜子里面身后的陈阳。 “尹昳。” “那个,你怎么没和他们去食堂呢?”尹昳二号有点慌张,他没有料想自己还要面临这样的场面。而此时就在几步外的隔间里,尹昳是在显得极其安静的洗手间里,第三个呼吸着的存在。 “我现在是痊愈期,不合适。” “哦。有事吗?” “我……”陈阳的声音夺口而出又搁浅在了嘴边,他开始缓慢地改变着口型,好像在排练即将说出口的话,又好像连要说什么都不确定。 尹昳二号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要离开,可是他又不知道是不是隔间里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很想让他留下来。而面对眼前这个支支吾吾的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有趣啊,即便陈阳应该说出那些话的人其实并不是自己,可是他此时此刻,也能听得到。 “说出来。”尹昳二号轻轻说。 “谢谢你啊。”陈阳的声音停止了,尹昳二号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很多,读出了那些尹昳一直头痛不知道怎么教给他的感受,读出了他本不应该感受到的,心脏有那么一丝丝抽痛,鼻子有那么一丝丝酸。两个人都沉默着。 尹昳啊,你现在,会不会很想看到陈阳的表情啊? 尹昳看到了。你也是尹昳啊,你看到了,就足够了啊。 尹昳靠在隔间的门上,即便视线变得模糊,他也没让眼睛里浑浊着打转的东西掉下来。他没办法抽鼻子,他不能发出声音。 他笑着,用衣袖轻轻在眼眶周围蘸了蘸。 也好吧,我要传授给你的与陈阳有关那部分人生,都给你了。也包括此时此刻,他脸上的微笑吧。 第6章 风起 董靖雯把附在门把手上的雪轻轻拂去,然后稍微用力敲了三下门。 尹昳二号记得尹昳说过,他可以不用在这个女孩面前装成真正的尹昳,但他也记得尹昳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沉默了,脸色有些奇怪。 尹昳二号隐隐能感觉到,他们是在想同一件事。 需要装成尹昳的我,到底是谁? “尹昳学校的事可能晚点回来,这是你的饭。如果我懒的话以后就直接挂在门把手上了,三下门声之后你记得拿就是了。” “谢谢。”尹昳二号点点头。 大门关上后,尹昳二号坐在床上发起呆来。董靖雯的出现让他想起那个问题。他对这世界有着所有必要的认知,也缺少着所有必要的认知。他能看得懂书、能算得出尹昳的作业、能弹尹昳会弹的曲子,但是他不认识自从他有记忆以来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也包括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尹昳一直称呼他尹昳,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应该被称作尹昳二号。尹昳从来不解释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又或者,尹昳从来不解释为什么这一切突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他的意识,从在那个房间里见到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开始。他只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们都只知道一个尹昳,所以他们不能同时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尹昳有艾滋病,而他没有,并且尹昳叮嘱过两个人都要小心。他还记得,尹昳经常说的话是:“你就是尹昳。你什么不会都有我教你。你必须尽快学会。” 但是,为他们提供所处的这一切的董靖雯,什么都不需要瞒着这个人。 董靖雯把钥匙使劲提了提、旋转一圈。“我回来了。” “回来了啊,雯雯。”董浩从电视前面起身,踢开脚边的易拉罐,倚着客厅的门。 “怎么又喝那么多。”董靖雯把书包放回房间,开始收拾地上的易拉罐。她捡起罐子,捏出铝合金的尖角,声音脆响。 “我来吧,你别管了。”董浩摇摇晃晃地弯下腰,又被董靖雯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不用。” “雯雯,咱们家车库……” “租给同学住了,和你说过了啊。” “啊对。是很要好的同学吗?房租就不要收人家的了。” “我都收好了。”干净利索地把塑料袋团起来放进厨房,又把易拉罐装进麻袋,董靖雯回到房间,轻轻地关上门。 尹昳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看到从几座教学楼里涌出来的暗色人流,有的嬉笑着成一团了,有的并着肩,笑声也连成拍子,有人不顾沉重的书包在后背上刻意阻挠般的强烈颠簸,跑着步子拍着球,他定睛一看,便发现不是陈阳,又有几个人呼喊着骑着自行车从这些不稳定地移动着的障碍物之间穿梭过去,也带来了驰骋的风。 即便是北方,下雪也并不是日常。但人们很擅长清雪,否则足够这些乘车飞奔的孩子们一人一个跟头。很多时候,天阴着,也不下雪,夜里很难看得到星星。但远方的天空有时是橙色的,任晓曾说那是空气污染,而尹昳觉得那颜色很美,就像现在他所眺望到的。那是一种奇异的美,如同电影里会带来灾难的奇异光景一般美,美得要毁灭那色彩笼罩的一切,好像尹昳每次眺望那色彩,都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他终于看到方一一。 从他看到远处慢慢走过来的方一一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他本来作为小型人潮中的定点,被陌生人的匆忙短暂地欺骗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单纯地在享受天尽头的橙色的光,而别的什么都没有想。直到和他的生命有着密切联系的其中一个端点缓缓出现,他不得不惊醒着回到尹昳,然后所有端点相继浮现。 即便是那么几分钟的放空,尹昳都很留恋。他承认自己很累,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病毒正在体内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淋巴细胞吧,身体上总要有些征兆的。 “你还好?”方一一侧着眼睛看他。 “没事啊。”尹昳揉揉眼睛。“走吧。” 万达广场的霓虹灯在漫天的黄光里显得有些殷勤,它在为夜里这最后一批顾客敷衍地亮着。而它的内部,亮堂宽敞得千篇一律,暴露在礼品店欢脱的白色灯光下,尹昳觉得浑身不自在。方一一拎了一个书包,尹昳挑了一副耳机。收银的时候,方一一问尹昳说:“陈阳挺高兴吧?” 她突然提到陈阳,让尹昳一愣。“嗯。”尹昳点头。 后来两个人坐在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的麦当劳里时,方一一又问他:“你在想什么?陈阳的事你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没什么啊。”尹昳笑着捧起咖啡,喝了一口。 当他放下咖啡时,看到几个穿着和他们一样校服的女生坐到不远的桌子去了。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有胡娜。他们好像没有看到尹昳和方一一,在空荡的餐厅里十分欢乐地笑着。 尹昳其实并没有很注意她们,直到他瞟到她们在看的一本很奇怪的书。那种奇怪感觉的来源可能是那书的封皮很眼熟,尹昳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很破旧、很厚,明明就见过的。尹昳很努力地想,也没有想起来。 即便当初陈阳发现病情就请假离开了学校,但似乎又到了病毒活跃的日子,年组陆续又有几个人出了水痘请假休学。但这在尹昳眼里并不算爆发,他见过更可怕的疫情。学校只是通知各班日常值日的时候都要做好消毒,日子平静得一如往常。 周六是任晓的生日。她约了这几个伙伴晚上在十一区的菜馆一聚。“还一聚呢,白天刚见完晚上再见还叫聚。”韩释安日常地杠她。几个人坐在大厅的一个角里,嘻嘻哈哈围着一桌子菜,尹昳先是觉得有些感动,莫名的感动,然后他又有点害怕,他在脑子里飞速地总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没有什么人可以久别重逢了。 他飞速运转的思绪又飞速地被方一一和任晓的笑声打断了。陈阳和尹昳正在一起吐槽新上任的年级主任,尹昳很高兴他们处于这样的状态,只是,即便他和陈阳又开始放肆地说笑,那感觉也和从前不同。尹昳会突然觉得遗憾,但他习惯接受遗憾。 这世上遗憾的事很多,我都能接受。比如,还有五个月。 有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胸口,扎进肺里,然后以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抽着里面的氧气,有察觉不到的细小压抑,氧气怎么吸都不够。那种感觉,其实从未离开尹昳的胸口。那感觉不是坠入悬崖,是沉入海底。 当他缓过来的时候,是方一一推了推他,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到董靖雯正在收银台。她不远处的桌子上,放着她的书包,旁边坐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刚来的?之前没看到啊?”任晓一脸疑惑,“一一姐,要不要叫她?” “我去吧。”方一一用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 “我跟你一起。”尹昳也站起来。 他们朝收银台走去。尹昳一开始还在想,董靖雯会不会觉得难堪。 果然,董靖雯十分坦然。“我爸爸,你们见笑了。”她指了指旁边的男人。 “等一会儿,过来坐坐?任晓过生日。” “不了吧,我们不太熟。走了。”她挥挥手走到桌子旁,拉扯着董浩站起来,然后朝门外走去。 出门前,她回头皱着眉看了一眼尹昳,“你的礼物送得不好啊,她用不上啊。” 这一句给方一一和尹昳都说愣了。“你送的是耳机吧。” “是啊,怎么回事。”尹昳虽然知道董靖雯神通广大,但是也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表示费解。 “董靖雯的爸爸,是个酒鬼?” “你管人家的事干嘛。”方一一摆摆手,“书包还喜欢么?”看来方一一也对礼物的事有些在意了。 “喜欢啊。”任晓举起罐装啤酒,“一一姐,我敬你。” 吃得有些饱了大家决定真心话大冒险。题目都很无趣,陈阳有点打起了瞌睡。韩释安没参加,靠在一边摆弄手机。任晓应该是有点喝多了,居然毫不在意韩释安频频移动的手指和五颜六色的手机屏幕。 “真心话。”方一一晃了晃手里的罐子,她喝的是可乐。 “一一姐,请回答!”任晓歪着头,“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方一一犹豫了好久,目色凝重,缓缓地说:“有。尹昳,我喜欢你。” 尹昳几乎要把嘴里的一口可乐喷出来。任晓一边笑一边说:“哈哈哈!不带这样玩的,一一姐。真心话啊。” “当然没有了。”方一一笑笑,摊了摊手。 尹昳看向方一一,他非常肯定她的表情不对劲,或者说,有那么一秒,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而后她的整张笑脸看起来都十分的假。 “下一个,尹昳。别看一一姐了!你难道还当真诶?” “真心话。”尹昳缓过神来。 “有那么困吗啊?陈阳,你给尹昳念题。” 陈阳被任晓一叫好像直接就清醒了,“请说出你曾有过的最不能告诉别人的想法。”陈阳念完,又添了一句,“呃,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真心话,这是什么破题?” “说,说,说!”任晓斜着眼睛盯着尹昳。 最不能告诉别人的想法。我想过自杀,这算么。尹昳闭上眼睛,地铁站隧道里吹出的风似乎还浮在眼皮上。他本来会借着这一切想起太多的事情,但是这么多人在,他没有办法支配自己的时间。 “我曾经想,”尹昳顿了一下,“拔掉年级主任的发旋。我常常想象他地中海的样子。” “最不能告诉别人?你确定?”陈阳一脸不屑,“你这算什么真心话啊。” “行了行了,该你了。”尹昳指了指陈阳,要过手机。 “大冒险。” “这道题是,请展示出你相册里第八张照片或视频。” “快快快,拿出来。”终于有一个人选了大冒险,大家的兴致又起来了。陈阳的手机相册排在第八的是一个视频,打开后,是陈阳在地铁站录的四周,还有他憨憨的声音,“从C出口下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噢,其实我夏天就出过水痘,那段时间去疾控中心打针,每次下地铁站的口不一样我都找不到线路,就录下来了。不总去嘛。谁知道这又复发了。”陈阳挠挠头笑了。 “真够笨的哈哈哈。”方一一也笑了。 尹昳回想起来那天在地铁站看见陈阳,也没准他当时还搞不清楚怎么走呢。他刚要笑,却听到从那个视频背景里传来的声音,很小却像细密持续着的电流,直接钻进他的大脑深处,让他全身麻木住,不得动弹。 那是陈阳的声音停下来才听得见的广播的声音。 “……先生听到广播后迅速到C出口电梯上行处,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抓过陈阳的手机,尹昳看到了视频的日期。那条广播真的存在,不是自己的幻觉?如果陈阳因为在录像而没有注意到广播的声音,那么那天在地铁站的第三个人,到底是谁?尹昳接着向后看,的确,是那条只播了一遍的寻人广播。 他觉得不可思议,其实自己的潜意识根本就没有自救的能力,所以如果没有那条广播……到底是谁? “怎么了?”陈阳有些诧异。 “没事。”尹昳把手机还了过去,拿起罐子喝了一口饮料。 韩释安去送了任晓回家,方一一和尹昳过个马路就到家了,尹昳没办法再去大冰箱了。 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尹昳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他发呆了好久,台灯的光烤得他眼球有些灼疼。他真的想不明白那条广播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开手机开始翻空间动态。 学校的表白墙上造作的小吉祥物正在提醒大家注意提高免疫力,防止感染水痘。他点进第一张图片,本以为是日常那些甜腻腻的情话或者酸溜溜的不敢明目张胆的指责。他划走了,又划了回来,确定自己没看错。 “表白高二十二班的董同学,不对,应该叫董巫婆。多亏了女巫经常画的疾病符咒啊,年组才有这么多人出水痘。” 胡娜她们看的那本书,尹昳才想起来,在董靖雯的书桌上见过啊。 日子平静的假象下,狂风大作,大雨滂沱,一如往常。 第7章 女巫 这世界上有一些事情,人们不相信,却也不容忍它的存在,大多心存畏惧,却又觉得好奇。这世界上有一些人,也是被如此对待。 所以当老师站在黑板前说“董靖雯,下周一升旗仪式的时候,你代表年级在国旗下发言”的时候,你想不想看一下同学们的眼睛? 眼睛不会说话,能说出口的话都不可怕。董靖雯从来不会在意那些各异的眼睛,或者某一瞬间这些缚在人眼眶里的孤魂野鬼就沆瀣一气了。有些人的眼睛是不能看的,眸子里会映出许多枯朽的树条捆扎钉绑在一起成的木头架子,绑在架子顶上的女人挣扎着,可怜的围观者死死盯着她,一只眼里是胆怯,一只眼里是有恃无恐。熊熊的火光里,有的女人看到的是恶意,于是她们哀嚎求饶,有的女人看到的是胆怯,于是她们放肆地笑。 或许有一天董靖雯会被绑在架子上,她也不会在意围观者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她很喜欢女巫这个词,女巫,加上火光,就是不朽的意思。 老师敲了两下黑板,那些眸子里的火光熄灭了。历史的性子烈,现实往往就清冷了。 董靖雯只在电影里见过校园欺凌,她想象过自己的书包被人丢进垃圾箱里,想象过在厕所的隔间里被人泼一身泔水,想象过被人推下楼梯,当然,她也想象过自己化身厉鬼变成学生们喜闻乐见的灵异传说——总有人因为学校里没有这东西而抱怨上几句。现实清冷地把这些都只封印在了人们的眸子里,没有人付诸行动,欺凌都不在人们散着热气的口中,而在没有温度的目光里,防不胜防。 或者校园论坛上关于女巫的那些帖子,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女巫本人难堪。可惜的是,女巫并不在意,谁都不知道女巫是不是为了她终于被承认的身份开心得要死。 至于那本书是不是像尹昳说的那样在胡娜的手里,她也不在意。她画的那些是不是代表疾病,她自己知道就够了,也没有必要怪那些盲从的人,当人们都不懂一件事的时候,唯一的一种说法又何尝不该是正确的。 尹昳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那些会发生的事情很神奇地跑到她的脑子里,不一定与谁有关,不一定何时发生,而她很少参与到那些自然的发展过程中。当然她无法预知所有的事,甚至大部分时候都不能,尤其是她想知道的事。 她也不曾预料到最近发生的那些,毕竟那些看异类的目光一直都存在。独行、寡言可能都是那种目光存在的原因,还有她笔下奇奇怪怪的图案,还有她优异的成绩。好的成绩对于某些人而言不是祝福,而是诅咒,它自然地隔去那些本来可以相互吸引的人。 她并不很讨厌胡娜。她觉得能把令人讨厌的一面展现出来,这就成了一件不令人讨厌的,一般人无法做到的事。她向来不讨厌故事中的反派,她只瞧不起那些结局里被揭穿嘴脸的幕后黑手。 胡娜也并不很讨厌董靖雯。她只是看不惯董靖雯能那么不在乎。她和她那两个姐妹决定就这样跟在董靖雯的后面,看看女巫暗地里都在搞些什么幺蛾子。 董靖雯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作为,如果她去酒馆把父亲扶回家被看到了,或许胡娜一时起了同情心,很多事情都会到此为止。 董靖雯什么都不怕。只是不巧,她拎着一盒饭。 从学校到大冰箱的路很长,可如果再长那么一点儿,董靖雯有没有可能发现跟在她后面的三个人? 晨曦住满了天华中学的学生,只是大冰箱在十一区的最深处。所以董靖雯一般不会像尹昳在去大冰箱的途中都神经兮兮,左顾右盼。她只是习惯性地敲三下门,然后把饭放在了门前的地上。 然后她回过头撞见三个横在面前的人的目光。 呵,又是该死的目光。 “解释解释吧,为什么要画那种东西?”胡娜嘴里冒着热气,但那语气冷得像冰锥,是尖的。她的手里抓着符咒书,书没有立场,在谁的手里就替谁说话。 董靖雯本来不想回答的。这个地方不适合停下来说太多话,她不再看挡在面前的三个人,她想直接拨开胡娜离开,但胡娜很明智,她带了两个人。 “我画的,和疾病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于是董靖雯打算直接拨开三个人,但她没有成功,还被胡娜身边的人重重推了一下。 “书都在我们手里了,还不承认啊。那书就少了目录里疾病那一页,其他的图案跟你画的都不一样,你画的是什么啊?还狡辩?你可是都画到我书上去了。当初不还打我吗啊?”胡娜向前一步一步走进,董靖雯甚至希望她动起手来,挨两拳如果能赶走这几个无聊的人,是十分合算的事情。可现在发生的是董靖雯最害怕的事,因为胡娜的眼神绕过了董靖雯,直接溜到了大冰箱的门上。 “下降头还不够啊,董靖雯你还偷偷地养妖精哈?我倒要看看这妖精长什么模样。”胡娜说着要向大冰箱过去,被董靖雯一胳膊搂了回来,胡娜差点没站稳倒在地上,两个女生也要冲上来。 “你打我也行,别的都行,这个不行。”董靖雯的语气冷得像结满冰锥的房檐。 “我还要听你的?你们俩摁住她。”胡娜一手甩开董靖雯,几团乱发黏糊糊地粘在她脸上,就要冲到那盒饭前面去了,两个女生已经伸出手去抓董靖雯的胳膊。 “这个真的不行!” 没有人见过嘶吼的董靖雯,董靖雯也没见过。所以即便抓到胳膊,两个女生被吓得愣在原地,她们不敢用劲,也不敢撒手,四只胳膊粘在两只胳膊上,如同乱发一拂就去。胡娜也愣了,她或许是怕女巫嘶吼以后会从背后长出巨大的黑色翅膀,然后天空的云卷集到一起,劈下来什么可怖颜色的光,她或许只是被破了喉咙的声音吓到了而已。可能是她还没坏透,也可能是她胆子还不够大。她停在那盒饭的前面,她没有再动。她知道自己的手正伸向什么不可触碰的雷区,但是正因为她是胡娜,她知道,一旦碰到,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害怕了?”她强烈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同时大脑飞速地运转,“想把我拦在这也可以。”胡娜弯下腰捡起那本符咒书,她飞速翻着页,好像佞臣在史书里寻一种极刑施于敌人。“下周一你不是要在国旗下讲话吗,就把这个‘厄运’画在校服正面吧,上台前脱掉羽绒服,保证你震惊四座啊。” 董靖雯看着胡娜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被那冰冷的目光灼疼了。她从来不在意那些目光,但她从来没那么害怕过那种目光,像园丁满意地摇晃着除草剂,却发现土壤一角还剩了几根幸运儿,像新王不能再安稳的坐在镶嵌着玛瑙的宝座上,然后下令处死旧王唯一剩下的襁褓中的孩子。 “那些东西都不灵的啊,你非得这么做吗?” “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 其实董靖雯如果这个时候知道即使她不答应,胡娜也不敢在那一声嘶吼下硬闯进去,其实她只要能听得出胡娜声音里微小的抖动,很多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但她只想到的是,尹昳住在自己家的车库里,会在这群妙语连珠的人嘴中最终变成什么,而这所有会不会牵扯出尹昳那个谁也不能说的秘密。当然总会有办法去圆,总会有办法解决,就算她先答应下来然后什么都不管把那个周一正常过下去,都可能成为解决办法,但董靖雯在那一刻没想到,甚至她在那个周一到来之前都没想到。 又或者,她想到过无数的办法,但她是董靖雯,董靖雯没得选。 “我答应你。” 或许人们出生的时候,或者从出生之前开始,就都是一个样子的吧。是不同的选择,让我们成为了不同的人,让我们又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所以你是尹昳,你是胡娜,我是董靖雯。 那个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但那毕竟是冬日里的太阳,旗手们迈着枯燥的步伐时也偷着为天气小小惊喜了一番。升旗仪式上,大家都不冷,台下学生们挨得近,台上有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那么多目光聚集的温度,应该不会比零度低吧。 所以董靖雯脱下羽绒服,从台下一步,一步,一步走到台上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冷。 如果台下的确骚动了,那也没有很久。就像女巫手上束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一步走到那个支起的简陋却充满杀意的木头架子上去,围观者的骚动,在熊熊大火蔓延到女巫身上时,就会消失了。于是台上支着黑色的铁打的连接着巨大音响设备的木头架子,人们眼里燃起疯狂的火刑,董靖雯站在台中间。她在剧烈燃烧着的火焰中,声音平静得如同死亡。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 女巫死了。 尹昳也想不起来董靖雯身前麦克风的声音是什么时候被掐断的,他和方一一都被吓傻了。后来他只知道董靖雯被叫到办公室一个上午,下午她也没有回到班级上课,而胡娜从升旗仪式回到班就一直在哭,还有几个同学安慰她。 “老师说,董靖雯如果今天站着的地方是国旗台,可能就违法了。” “她到底怎么了?”尹昳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方一一。方一一的眸子在眼眶里无奈地晃动了几下,“胡娜晚自习请假了。” “她不是情绪相当不稳定吗?” “嗯,就像被吓坏了。” “算了,我也请假咯。”尹昳伸了个懒腰,从前学习就不曾是他生命中的全部,现在他总是惊觉一大堆事要处理,就更没什么时间顾得上学习了。也可能是因为那些任务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吧。然而相比之下,他却觉得自由了,从前总有各种各样无形的规矩约束着他,然而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根本无所谓的时候,他发现金科玉律都是自己制订的。 他收拾好书包在晚间自习的上课铃响过之后,从容地迈出了教室的门。 晨曦的楼层都不超过六层,董靖雯家住在顶层,从她卧室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开阔的夜空。今天是晴天,从清晨晴到傍晚,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这么晴下去,所以董靖雯看见了星星。只有几颗,但是很清晰,数量恰到好处,既不眼花缭乱,也不孤单。她也没过多久就发现大冰箱的门大大地敞开着,她心里一惊,无论尹昳在不在,大冰箱的门从来不会像这样放肆地敞着。她套上一件衣服,加快着步伐跑下楼去。 “把门带上吧。”尹昳在狭小的空间里稍微做了文章,他收起黑板,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有几罐啤酒。 董靖雯的表情好像在嘲讽尹昳对于她一定会坐下来的自信。“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很喜欢这东西吧?” 尹昳很吃这一套,他移动着的身子茫茫然地站住,然后把董靖雯逗笑了。董靖雯把大门从里面拉上,坐到那张小桌子旁边来。 只有尹昳还没坐下来,他望着一个开启的抽屉好久,尹昳二号看着尹昳好久,然后他们同时张开嘴发出声音,又都说了一半声音就停了。“真不愧是同一个人啊。”董靖雯拨弄塑料袋发出声响。 “这个药为什么有两瓶?”最后还是尹昳先问出的口。 “我也想说呢。那天疾控中心打来电话了,说你已经拖了一个礼拜没去取药了,一般这种电话他们不会打,因为一般情况不再取药说明不再需要了,但你是初检显阳没几个月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发病,所以他们还是打了这个电话。”尹昳二号皱了皱眉,“可是为什么你拿回来一瓶也不吃?” “我不需要吃药吧。”尹昳把抽屉合上,“你哪天去取的药?” “我想想啊,这周你让董靖雯就带了一次饭吧,就那天。我特意避开你们放学的时间回来的,我记得很清楚,饭都凉了。” “所以说,那天我去放饭的时候,这屋子里面没人?”拉环在董靖雯手中发出绝唱,然后泡沫滚涌而出,碰击在铝制的罐壁上。 董靖雯自嘲地笑了一下,她还奇怪为什么本能听到这一切的尹昳二号毫无作为,即使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还好吗?”尹昳坐下来,黄色的灯光照在及膝高的木头桌子上,颇有酒馆的风格。 “取消这学期所有评优资格,交一份两千字的检查,可能还有,不过要找了家长以后再定。那种东西以后不可以再画,相关的书什么的都被没收了。” 尹昳本来想问她有那么严重吗,可他又觉得确实是很严重的事情。于是他尝试着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会画那些东西?” 董靖雯凝望着尹昳,又转而凝望着尹昳二号,凝望这个词不会错,因为自从尹昳看向那时候的董靖雯开始,他感觉到无法摆脱地远离着董靖雯,就如同董靖雯用那种凝望的眼神将他们推开,推开到一个能讲故事的安全距离。 董靖雯拿起啤酒,灌了一大口。 任晓放了一堆作业没有写,她无聊到在纸上练习韩释安的名字,然后她回头看一眼韩释安,那货偷偷在下面玩手机,她用极小的声音叫韩释安,韩释安旁边的人都抬起头来看任晓,韩释安依旧在底下忙活着,毫无反应。 任晓用笔在韩释安的名字上“嚓嚓”画下个叉,她托着腮,无聊地望着走廊里面。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游荡在走廊里挂着的文化宣传板她能看到的部分和十二班第一排几个学生十分专心的模样之间,直到她看见十二班门口站了一个男人,十二班的班主任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有学生家长来到学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个男人,她见过。她突然想起来,那个男人在她生日的那个晚上出现在那家菜馆里,那是董靖雯的父亲。她看见男人和老师走向语文办公室的方向。十二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呀,任晓心想。 讲台上坐着的数学老师已经打起了盹,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任晓吓了他一跳。“嘿嘿,老师,语文老师让我这个时间去找她分答题卡。” 轻轻推开语文办公室的门,任晓撞见屋里投来的几束目光,她咧出嘴一笑,然后轻轻又关上了门。“茵茵,有什么活我来帮你干呀。” 语文老师用食指的关节推了一下镜框,“不好好学习,你又来我这里晃葫芦卖药了?说吧,想干什么啊?” “没有啦,”任晓轻轻捏捏语文老师的肩,“我就是来帮你分担劳动的。” 她听到另一边的谈话已经开始,于是她不再撒娇,熟练地蹲下来数堆在地上的卷子。 “老师对不起啊,她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董浩的声音是很温和很耐听的。 “先别这么说,靖雯爸爸。”班主任没有坐下,直接倚在书桌板上。“我们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研究这些东西,还想知道她身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您别担心,我知道董靖雯一直是一个很稳的孩子,只是这是升旗仪式上发生的事情,很多惩罚可能免不掉,我只是希望如果发生什么的话,我们能第一时间帮到她。” 董靖雯的眼睛简直和董浩的一模一样。 你注视过发出凝望目光的眼睛吗?如果没能被推开,那目光可能直接穿透了你,望向一段永恒笼罩着凝望者的回忆。 第8章 祝福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 当董靖雯第一次在客厅里发现醉倒的父亲的时候,她站在那儿一口气把答案想清楚了。然后她用飞快的速度收拾好茶几上、沙发旁的一片狼藉,她轻轻把董浩的睡姿扶正,给他披上了一条盖不住他庞大身躯的小毯子。然后她又坐在鼾声中都带着酒气的董浩旁边想清楚了另外一件事。 你为什么接受一个人的改变? 当第一束烟花“噌——”地窜上夜空,红色、绿色、金色、紫色的绚烂火光都映进了没有开灯的屋子里,董浩从一闪一闪的光亮中爬起来,他觉得头很痛。他估计自己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了三、四分钟,然后才晃晃悠悠地走进发出声响的厨房。 厨房的灯其实不算亮,但对于从黑暗中摸过来的董浩而言还是有一点刺眼。 “醒了?” 董浩揉揉眼睛,温和的光就进来了。董靖雯正在用筷子翻弄锅里的汤圆,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升起一撮撮热气。她盛了一碗,双手小心翼翼地扣住碗沿和碗底,放到董浩面前。“烫嘴啊。” 董浩愣在那儿好久,碗里热乎乎的气都给他熏出了一眼眶的泪,然后他反应过来,赶紧用勺子舀了一个汤圆,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直接吞进嘴里。明明被烫到忍不住发出“嘶哈”的声音,他又用听不清轮廓的声音连声说“好吃”。 董靖雯没有回头,她用食指的关节去蹭眼角,一滴泪“啪嗒”掉进翻滚着的锅里,谁都没有发现。 喝到迷迷糊糊睡过去,爬起来也必须塞几个汤圆到嘴里。正月十五,母亲已经下葬了一个礼拜了,我给自己也盛一碗,日子还得过下去。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董靖雯有点惊喜自己不会经常去想了。她只是偶尔突然会想,比如那节自习课上,在已经脱离了她思绪的借来的数学课本前,她又想起母亲住院的那段日子。 她记得母亲一直告诉她要好好爱护书,不可以撕,但她挣扎了好久还是撕掉了疾病的那页,她连这两个字都不想看到。那么厚的一本书啊,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圈圈点点,她只会画一个,不停地画,不停地画。 那个图案的名字,叫做祝福。 她还记得那页唯一一句没有被译成中文的句子,“Everything will be fine.”她无事可做,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一直地画,在母亲十分虚弱的手心里画,教眉头紧皱的父亲画。那时她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对胡娜说出“那些都不灵的啊”这样的话,她都已经高一了,她学过这么多年的科学知识,很多事情也在她的只是范畴内被否定了无数次,但她当时就是那么地相信祈祷的力量。 所以母亲走了这么久了,你还相信吗?试着画一下吧,董靖雯,还记不记得那个图案是什么样子的了? 铅笔在借来的课本上流畅地画出那个图案,事实证明,即便内心已经否定,可是自己的身体,分明记得怎么祝福。 每一个女巫,都比别人更相信祝福。 如果董靖雯能听得到那节课间女厕所里任晓的怒吼,她一定哭笑不得。她跟胡娜那两个朋友要来了手机号码,她们把手机递出去给任晓看的那一瞬间,任晓直接抓过来拨通,然后对着电话那头一顿劈头盖脸的又骂又喊,质问她到底对董靖雯做了些什么,质问她知不知道她找茬的符咒根本就是一个祝福的图案。 结果是,放学的时候两个女孩接到胡娜打来的求救电话,她一个小时前喝了楼下种子商店买来的敌草快,现在已经在医院洗过胃了,可是她查到这毒根本没办法治,只能一天一天等死,她后悔了。她躺在医院里哭得喉咙都哑了。这个电话吓坏了两个小姑娘,所以她们终于敲开董靖雯家门的一刻,其中一个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掉出来了。 “董靖雯,你会的那么多,你一定有办法救她的!求求你了!” 我有办法。我哪里来的办法。 如果自杀是死亡簿上没有名字的人私闯阴曹地府,抢救的过程就是那些铁面无私的阴官们在奋力驱逐,那么喝这东西就是在这场搏斗中在死亡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静候,阴官们再前来走程序收走你。 胡娜,你是在给我上一门名字叫回天乏术的课吗。 “这种拿命开玩笑的傻子,我救不了。” “你不是懂巫术吗,你一定能救她的!求你了!” “我早说过那些东西都不灵!她要死就死了算了,你们跑到这来告诉我干什么!”董靖雯咆哮着,直接摔上了门。 又要我拿那些无稽之谈去救命,可笑死了。董靖雯整个身体瘫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尹昳,你还在大冰箱吗?和我去一趟医院吧。” 医院里,胡娜的爷爷在走廊里直挺挺地坐着,他以为孙女儿哭个不停或许只是吓到了,毕竟她洗过胃以后脸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而她嘴里的百草枯的毒,他也听不懂,他不理解医生为什么要反复和她确认喝下的就是他带过来的那瓶农药,然后匆忙地消失,再也没出现。他只想在他再次出现的时候,问问娜娜到底能不能出院了,“明天再不上课她可就耽误了学习了啊。”这是他对护士强调的事情,而护士对他总是欲言又止,这使他彻彻底底地陷入不知所措。 “她爸妈呢?”董靖雯问那两个女生。 “都在南方打工,她平常只和她爷爷生活在一起。” 在胡娜病房的门前,董静雯停住了。两个女孩子都开始哭,很难有人能清楚解释她们的情绪。董静雯站在那扇半开的门前,她不想承认,如果她刚才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真实的,她的到来和吊唁没有区别。她不知道走进去对胡娜该说什么,骗她她一定能活下去,还是骂她下辈子不要这么不长脑子吗。 直到尹昳推开那扇门,董靖雯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胡娜脸侧的头发和泪水黏到一起,她很明显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没有幼稚到视董靖雯为救命稻草,她的眼睛里只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恢复黯然。只是当董靖雯看到胡娜的那一刻,她内心有一丝奇异的平静开始蔓延,一点一点将她内心的矛盾不安全部覆盖。 “你是怎么想的喝下那种东西。” 胡娜的声音很沙哑,“我想在所有事情传开之前,让自己也变得可怜一点。我根本就没想死,我就喝了一点儿。”董靖雯看到眼泪一丝丝地从胡娜眼角淌出来,她早就想到会是这样,这话让她轻松了一些,毕竟她本来就不期待有谁能感同身受,就像她就算正对着病床上的这张脸,也没办法真正同她感受到一样的绝望。 “董靖雯,对不起。”胡娜被泪水泡得发皱的嘴唇微微上扬,那微笑看得尹昳心里一阵发抖。他转过头去不看胡娜的脸。董靖雯本来想避开胡娜的脸,那种表情不会有人忍心去看,无论胡娜曾经做过什么。可是她没有避开,有一种熟悉的特殊感觉萦绕在董靖雯眉间,她说:“你会没事的。” 董靖雯走到胡娜旁边,抬起她冰凉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董靖雯画出那个自己早已不再愿意相信的图案。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不知道在绝望面前祝福给人的力量有多大,但至少她知道,在她曾经相信的时候,祝福给了她自己无穷无尽撑下去的力量。 “5床胡娜,喝的药是假的,可以回家休息了。” 如果可以,董靖雯希望再体验一次看到人眼中熄灭的光重新燃起的感觉。但是她没有告诉尹昳。 “你怎么那么厉害?你真的是女巫吧?”尹昳的不可思议值得体谅,但是他说出女巫这两个字的瞬间,董靖雯站住瞪着他,直到尹昳的笑容僵住了,董靖雯才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真觉得我讨厌女巫这个词?不过还是万幸她一开始喝的就是假药,这次可真的和我没关系啊。” “你为什么要说,这次。”尹昳的笑容再次僵住,直到董靖雯很快速地说:“就是这次啊,没别的意思。到十一区了,我过马路了啊。” 尹昳望着马路另一侧步伐缓慢却平稳的董靖雯,眼睛湿润了。 这个世界可能就是那样平稳行驶地一辆列车,从尹昳二号诞生,或者更早的那个艾滋病病毒侵入我身体的那一个瞬间,它的轨迹就变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接连发生,每个人在流泪的同时,又各有所获。无数次觉得自己连累了一些人,可是又无数次地觉得,自己改变了一些人。 然而这世界上总有些幸运的人,绝望至深,却发现药是假的。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幸运,就像他至今没等来误诊通知,没等来一丝转圜,没等来骤然醒来惊觉梦一场。他才是那个喝下毒药的人,只不过等待死亡的过程更漫长,更沉重。他不知道胡娜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有没有想过克隆一个能够代替自己活下去的人,应该没有吧。在多想都来不及的时刻,活下去,一定是人唯一的执念。 这些事明天还要讲给尹昳二号听呢。尹昳也转过身,踏进茫茫的夜色里。 广播室里的人们惬意地说笑着,炎炎夏日里这地下深处的小屋子就是乘凉的最好去处。 然后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推门而入。 “快!请帮我找一个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额,女士,呃,小姐。”广播员对这个突然造访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用什么称呼,“这个字,怎么念啊?” “昳,四声。你就播一遍就行。” “播一遍,这位先生听不到怎么办。” “快播吧!就一遍就行!” 当广播员懵了的脸再次转向这个奇怪的女孩子时,她微鞠一躬,道了声谢又要夺门而出。 “小姐,留下你的名字啊!” 女孩子停了一下,她的声音和门关闭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 “我姓董,别的不用记了!” 第9章 错怪 方一一从眉毛旁边捋了一绺头发含进嘴里,双眼无神地盯着黑板。她想不明白两个式子中间的等号是怎么得出来的。于是她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值日生把黑板擦得一干二净,吐出嘴里的发丝,晃了晃听得迷迷糊糊的头,顺便把目光晃到了别处。她看见身旁胡娜三姐妹正在董静雯的书桌上摆水果和小点心。“你们,为什么要把她的书桌弄成佛龛?”方一一嘴里换了另一侧的头发。 “说得好!”一个女孩转过头来回答她,“这可是神仙,我们这是在上供。” “说了多少次‘供’这个字儿读一声!”胡娜眼睛瞪得圆溜溜,“四声的‘供’供的不是死人就是魂儿。咱们这是供给的‘供’,供养的‘供’。” “行啊,我这桌上是不是就差个香炉了,明天我再往旁边放一垫儿,你们下课就来磕头就行呗?”董静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斜倚在墙上,抱着双拳。胡娜闻声抬头,“快,快坐。吃水果。”一旁的方一一已经憋不住笑出声了。董静雯坐在座位上,铺满了的书桌手都没有地方搁,于是她又抱起拳。“你俩快剥个橘子,我去把写完的检查拿来。”方一一一根头发呛进嗓子,“她替你写的?”董静雯朝方一一点点头,然后转回去说,“你们在班里公然搞祭祀活动,是想害死我吗。赶紧收起来。”两个姑娘只是停下了剥橘子的动作,站着没动。 “收起来。”董静雯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两个人立刻把桌面上五颜六色的食物划进塑料袋,装好了以后,她塞给她,她又塞回来,最后胡娜一把抓过挂在了董静雯桌子一侧的挂钩上。 “有意思。”方一一嘀咕了一句,她的目光不再滞留在这附近,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她的目光扫过了整个班级,最终落在前排的某个空座位上。高梵今天上午没来啊,这让她莫名感到有些轻松。胡娜她们对声调的讨论让她想起曾经查过,高梵名字里的“梵”字并不应该被大家读作二声,它只有四声一个音调。可她又了解到另一种说法,“梵”读四声是佛教用语,读二声取义树木茂盛。 “树木茂盛哟。”方一一伸了个懒腰,听到有人在喊她。 “方一一!”尹昳手扒着门框,“给我一张你的寸照!” “干嘛?”方一一把寸照递给尹昳一半的时候问道。 “初中同学录上面你的照片不见了,补上。” “怎么有闲工夫看同学录了?你居然把我初中的样子弄丢了?” “没关系,反正又不用知道你初中长什么样。”尹昳自然不能告诉她这是要给尹昳二号看的。 “你说什么?”方一一眯起眼睛看尹昳。 “没什么。”尹昳抽出那张照片,溜回了班级。 下午放学后董靖雯没能留在学校,好像是尹昳告诉胡娜说董靖雯喜欢吃万达的冰激凌,所以她一放学就被拽了去。方一一隐隐觉得董靖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抗拒热热闹闹的生活,只是有些被动,再恰巧她成绩好罢了。直到班里渐渐空了,她才意识到今天好像只有她自己留下来了。她从书桌下面掏出泡面,刚撕开箍在盒子上的塑料皮,任晓破门而入。 “一一姐,你没回家啊?”任晓从门口一路横着颠到方一一座位前面。“你晚上就吃这个吗?要不要跟我和小安安去吃火锅面啊?” 方一一把调味粉袋搓出声响,她都没看任晓,“这种问题也就你能问出来。”她刚撕开菜包,抬眼看到任晓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然后又加上“当然不去了。” 任晓吹了下自己的刘海儿,“一一姐,给你看这个,这个小程序里的姻缘测试,我和小安安打了89分呢。你看看这个智能红娘说的啊,我给你分享过去。”方一一故意打了个哆嗦,端着泡面桶朝饮水机走去。 “任晓啊。”韩释安裹了一件军绿色的大衣,站在走廊里。任晓又以和来时一样的姿势一路颠了出去。韩释安站在门口,丢了一句:“方二,你去不?” 饮水机的水龙头“砰”地在方一一手中停下,“你说啥?” 脚步声很明显地已经向楼梯去了。方一一从身后抄了一本书压在泡面桶上,她又用脚勾过来一把椅子,直接背着门坐下来等。她把双腿叠在垫饮水机的桌子腿上,戴上了耳机。任晓的QQ头像是动漫《声之形》里的女主西宫硝子,自然和石田将也——韩释安配成一对的。高梵那个动漫迷跟别人聊这个被她听到以后,她去看了这部动漫。她点开任晓分享的小程序,里面金底儿红字儿的姻缘分析基本上都是婚礼上司仪会说的那一套词儿,她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屏幕下方的“我也要测”这几个字上。停顿了那么几秒,她的指尖叩击在屏幕上。 她输入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又迟疑了一下,她觉得既然她的名字可以草率得如同方一一,就算是五台山大师分析起来也肯定是一派胡言,可是她还是输入了“方一一”。音符在耳朵里振动的幅度有点儿太大了,她觉得。 不然她也不会根本没意识到此时站在她身后的高梵。高梵只是回来取走周末的作业,而他蹑手蹑脚摸到方一一身后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平日里很有大姐大气质的学生会副主席而已。 我们都常常错怪了而已,错怪的是而已本身,也仅仅是错怪而已。 后来当方一一和尹昳一起走在冬夜里被灯港的光铺得连根针也插不下的宽阔马路上,在光里一并变了黄色的雾气帮她意识到原来这场盛大的错怪已经持续了一年,她为尹昳的“真的一点都不曾察觉啊”感到一丝悲壮的自豪。 错怪开始的时候,方一一就是以这样的步速搓着双手从室外篮球场经过。那天爸妈去了趟乡下所以告诉她可以选择留在学校晚上再回来,尹昳先回家了所以没有同她一起。学生们想着法的躲避清雪,一定是在室外篮球场的雪都清干净了以后发生的事,所以这样的天气里球场上也持续有人在。当时的方一一对班上那些花费快要一个学期认识的男孩子们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至少那一瞬间还包括高梵。然后她只是下着意识用目光扫一扫篮球场上的几个人,接着便不包括高梵了。 当时学校墙外头突然有烟花蹿上夜空,爆裂声甚至吓了方一一一跳。一束束火光先是上升,然后在夜空里绽开,照得墙里的人面孔一暗一亮。 当时高梵站在天空闪烁的火光下,对方一一微笑了一下。 方一一礼貌且缓慢地回复了个微笑,她的步伐速度始终没变,尽管她后来使劲喘了好几口冷空气才缓过来,这场错怪就开始了。 高梵并不能确切地说成是方一一的审美,毕竟能说成是一个女孩的审美的前提是帅,方一一也承认高梵不能说是帅,她只怪那天所有事情发生的氛围都太暧昧了,烟火光再亮一点儿,温度再高一点儿,甚至方一一与他目光形成的角度再稍微挪动一小下,方一一心脏那场荒诞的骤停可能都不会发生,到现在她怎么想那都是一次不能再平凡的打招呼,可是就算她再次回想起来,她的心都忍不住抖一下。能让她方一一迈着骄傲而稳健步子踏出的人生起了波澜的微笑,一定有着非凡的杀伤力,伤得她绝不敢轻易去回想。在她方一一的世界观里,喜欢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耗着费着去确认自己平地起的情绪的价值,每踩出一步明明都可以听得到心里的玻璃碴子。所以当时她不肯对自己承认那是喜欢。从那开始,她养成了周六留校的习惯。 很多事情的蝴蝶效应并不明显,但错怪的蝴蝶效应立竿见影。当方一一朝围过来的人胜意地宣布学生会的面试顺利通过的时候,高梵深吸了一口气,横起眉毛,把嘴别成一条直线,响亮地说了一句,“鼓掌!”然后带着大家鼓起掌来,方一一斜瞪了他一眼,嗔了一句:“现在就开始整虚的了?”“这以后都得跟副主席大人搞好关系呀!”高梵贫得自如,方一一抄起书朝他胳膊打下去,高梵一躲,瘦长的身子躲成“C”形,大家笑成一片。连方一一都佩服自己临危不乱的应变能力,应对她当时所认为的高梵对她的突如其来的特别,她确认了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娇气也不跋扈,自然得和她对其他男孩子的态度一模一样,同时她的心情又好得不得了,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她抬起头宣布的时候,就想着只为他一个人而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低调地炫耀出来。如果当时高梵没在这群人里,她迟早要找个时间再宣布一遍。他一定会有点动作,他带头鼓掌啦,方一一想。 于是再要方一一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时屏蔽周围的声音,已经不可能了。她每个课间一定有事情可做,同时她两只耳朵和全部余光都锁定在这个像跳马猴子一样在班级里窜来窜去的身子上,不用盯着他便知道去凑了哪桌子的热闹,又去谁跟前贫了一顿,她心里默默计算着他无规则活动的轨迹是不是也该经过自己了,“四肢灵活脑子才活的吧,要不然物理也不能那么好。”她嚼着嘴里的头发丝,那么如果这节课间他最终没有路过自己,本就因为忐忑而十分疲累的心就一直拧巴成一团,她发现自己没有兴趣吃喜欢的菜了,顶着生物钟带来的倦意却在晌午头难以入眠,直到下午高梵路过她吐槽几句,她回上几句或几拳,这样她的心能舒舒坦坦地过一阵子。 方一一把讲台当舞台,她可以把黑板擦整整一个课间。或许她在心里早都排练好她转过身洗抹布时要将袖子挽到哪个位置,够不到黑板上头的时候要怎么故作笨拙地蹦起来。背对着高梵,听不到他声音的任何时刻,我都可能是他目光触及之处,方一一这样想。她会拎着抹布停在一道粉笔物理公式前,一直等到高梵站过来用手指着她,“别看了,再看也不会!”,她再掸着满手的水反击,最后在上课铃打响时,仓促地叠好抹布回到座位。 她最享受的是上课时因为学生会事务而在大家的目光下走出教室,只有那时她心里清楚只有这时高梵不得不看着她,所以她会走出落落大方甚至有些炫耀的步伐。她会听到班里几个高分贝男音对着高梵喊:“帮我带个糯米糍!”、“我要干脆面,除了麻辣味的都行!”,这时她必须穿好衣服先一路小跑冲进食杂店,然后在各个货架子前面磨蹭到那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余光里,而且,他必须要先看到她,她绝不可以先看到他。她裹在匆忙套上的外套里,襟前浸了小跑颠出来的汗水,她觉得也不是时候继续骗自己了。 方一一,如果喜欢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我命令你,绝对别让人看出来。 “你很棒。我们真的没有看出来。”尹昳一时想不到说出什么话更好,但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眼前沉浸在回忆里的方一一,酥得一晃就会碎一地。这脆弱的质地不是刚刚饮水机前发生的一切赋予她的,是一整年在热情澎湃到心如死灰,再捕捉希望活起来这样翻来覆去的折腾里被耗的。 “我去年的生日,没和你们一起过。”方一一的呼吸沉重得很明显。她每一口气里都若隐若现地叹着。 那可能是被拼命隐藏这满心脏喜欢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方一一走出的最勇敢的一步,她想用这场邀请要么彻底地否决自己,要么多一些撑下去的信心。几个人坐进烧烤包厢的时候,想当然地和另一个男生一起坐进靠里的座位让本来想要安排他做出是否要挨着方一一坐下的决定的寿星不知所措,那天方一一真的没有力气再演下去,演出嬉笑怒骂,演出毫无牵挂。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今晚她与高梵的互动上,而高梵和旁边的同学联网打着游戏,方一一看着满桌流油的牛羊肉,胃里不住地翻滚。 本以为至少你的注意力会更多在过生日的我身上。 笑着结束晚餐,方一一靠在单元门上无声地哭到胃疼。可是她有什么借口去怪高梵,他并没有欠她礼物,也没有欠她一句“生日快乐”。可是即便所有人都当这是形式,她方一一也不希望高梵把这些当做任务去完成。 所以方一一红着眼圈回到家里的时候,她以自己喝了点酒为由,一头扎进了床上,眼泪湿了褥子,湿了半个夜晚。 但可笑的是,即便下决定死心,方一一发现喜欢一点儿都没有少。当她看见成绩单上高梵满分的物理时,她甚至有那么一丝恨意。她觉得很奇怪,高梵的任何一个优秀的地方都像刀子在她心里剜出无数的坑洼,她恨不得他什么事都做不好,好像那样就会少一丝她得不到他的遗憾。 但是方一一对着桌面上的物理题发愁的时候,高梵突然出现在旁边,甚至吓了她一跳。他的笔挥动着,他口中的因为所以方一一根本无法听清,他画出的草图就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笑脸,嘲笑此刻方一一心里的沾沾自喜。他讲题的声音就像咒语,对着方一一胸膛里那撮灰烬一念,扑簌簌的火焰又要把方一一吞噬了。 “你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无可救药了吗?”方一一的语气很平静。 尹昳没回答,他静静地等,等方一一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冰冷的空气里。 “当你开始幻想未来的时候。当那么多你想要去做的事情,坐在小船里看船夫桨下的云彩,回到以前在鼓浪屿去的那家沙茶面店,甚至在大城市爬□□修二十几平米出租屋的灯泡,你脑子里的画面里有他。”方一一好像开始哽咽了。 尹昳和方一一一直走着。 “我有一次梦见他,一个大草房子里,很多人,我下厨,他吃得很香,很荒唐吧。我差一点就问他你喜不喜欢我啊。”尹昳不敢看此时方一一的脸,那张一定挂了泪的脸。“他好像知道了,可没有反应,所以我在梦里很生气。” 方一一站定,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的眼皮颤抖着。 “可醒来以后,我还是想梦见他。” 第10章 熄灭 方一一忘记了是从哪里曾经听到有人用“断断续续”去形容一段喜欢,她现在觉得这个词用得真好。她现在依旧掌握着一大堆“他也喜欢我”的伪证,因为高梵的语气、动作、表情都在她脑子里像艺术家画肖像那样狠狠地加工了一番,证据被加工了,就有了特殊的用处,用来安慰方一一底线一次又一次降低的情绪,用来支撑她那些离奇的小小心思。她反而觉得饮水机前发生的一切彻底解放了她,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水桶里“咕嘟”升起的气泡,在她几乎快要停了的心跳里奏出了怎样的回音。 她知道发现高梵就在身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不让她发现。你高梵以为再蹑手蹑脚地回到座位就会让这层命如悬丝的窗户纸继续藕断丝连地撑下去,可是我方一一也早就看到你的佯装不知,你用这样的沉默将单向糊在我与你之间的窗户纸割了个干净,也就是以绝对的权力否决我心中曾经无限的可能。 至此,铁证如山,再无辩驳。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在和别人打探关于你的事情时,不经意地也带上几个别的男生。我再也不用精心打扮,到万达开业的盛大庆典上,去蓄谋如何偶遇你。我再也不用在你的座位串到前面的时候每节课偷瞄你,在你的座位串到后面的时候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回过头从书包里掏自己根本就不用的东西。 可我方一一不甘心,我要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心知肚明的你面前,我一直努力维持这段漫长的错怪不被任何人发现,怎么会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喜欢你这件事不重要,高梵,就算是演技再拙劣,你必须陪我把这场戏演下去。既然窗户纸一干二净了,那就糊层新的。 方一一应该不会主动喜欢一个人吧,这是高梵偶尔会想到的。方一一的生日那天,他才知道原来她比大家都小,却总表现得像个大姐姐。高梵讨厌无聊,所以总喜欢四处玩闹,玩闹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和谁玩闹则没那么重要,但是相比之下,高梵或许更喜欢拆散方一一大姐大的架子,一看见她瞪过来的眼睛和扔过来的书本,高梵就有一种阴谋得逞的紧张刺激感。他不解为什么有些女生说他幼稚,疯是他买快乐的本钱,他的快乐来源多而简单,习惯快乐的人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没有太多的思考。所以高梵会因为某两个人突然的官宣而感到惊讶,某天他还开着某一对儿的玩笑,然后有人悻悻地告诉他其实人家已经分手了。但他也不觉得难堪,人与人之间那种神秘的吸引力,在高梵那儿并没有开谁几句玩笑,更新的几集动漫和游戏的输赢重要。 直到他看到方一一的手机屏幕,姻缘测试的男方姓名框里分明的“高梵”两个字像是小斧子在他简单平静的生活里凿出了一个小缝,然后有细小的感受钻进来。他选择沉默离开的原因是他需要时间和精力去消化这些,就像汲取这个世界的新的知识一样。他觉得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惊喜,他从来没用那种惊喜的目光去看方一一,去发现方一一。他的心跳急速起来。 “你在干什么?”方一一的话打断了他此刻的悸动。 “周末的作业,我得带走啊。” “你今天没来吗?哦,你好像是没来。”方一一的语气让他升温的心在缓慢地冷却。“你去哪儿了?” “今天有物理竞赛。”高梵用一种十分乖的语气回答。 “咱俩的姻缘94分。” “什么?”很多人都会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问这么一句,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听清。 “这个测试啊。”方一一向他展示她的手机屏幕。“实在无聊就捋着咱班成绩单挨个测,没想到咱俩分数挺高的。但穆义洋和我的分数都98了,我就觉得不太准了,他不是有对象了么。” “哦。”高梵觉得无法一下子充分理解这么多的故事情节,于是他又开始低头收拾书包。“走了啊。”高梵迈着大步走出了教室。 “拜拜。”从教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冷静得只能是方一一。 奇异的种子在高梵的心里发芽,只是这种子一出生就带着悲伤的色彩。于是新一轮的错怪开始,原来她和每个人都测了啊,是我误会了。 只是斧子凿出了的裂缝不再可逆,方一一的声音从那个缝里钻进来,再也挥之不去了。那种奇妙的吸引力已经开始作怪,喜欢开始了,就由不得自己了。 可是他不知道喜欢对于方一一而言是想要确认些什么,刚刚尝到的喜欢对于自己而言只需要多说几句话,多打闹几次,多看几眼就够了。喜欢上方一一,和她方一一没有什么关系,那是自己的事情。 只不过他那夜打了游戏后第一次失眠,那可能就是新的故事的开始了。 岁月不曾静好,只会生出诡异的事端。命运的诡谲在年轻的心事里打出荒唐的连锁反应,好让上天始终有戏可看。 尹昳了解方一一,所以他一点都不惊讶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一年来是这个叫高梵的人在方一一的心底里掀起了一场飓风,而且这场飓风不知道还要肆虐多久。方一一向来没有秘密,而向来没有秘密的人,都最擅长隐瞒,他们会为了隐瞒做出更多合乎情理的行动,他们不想让你察觉的,你半点都察觉不到。如果这天晚上方一一也没想告诉他,直到这件心事变成她封存过去一并封存起来的一粒沙,尹昳可能都没办法知道。但尹昳又因为太了解方一一,所以看得出她脸上那些微小而不自然的表情,他一开始就知道这女人心底里正在翻江倒海,但他只能等她自己倾吐出来。 然而他紧接着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尹昳二号没有关于这些人的记忆,他能不能够看得出方一一微笑背后的伤神,他够不够了解他身边的这些人。尹昳二号只见过这些他迟早要朝夕相处的人一面,就连他的家他也只趁母亲不在带尹昳二号回去过一次,而尹昳二号对于剩下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于尹昳的讲述。讲述永远有限,他会不会爱身边的这群人,他会不会爱母亲?霎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他的脑子。 “尹昳,今天晚上你回家住一晚。”尹昳对尹昳二号说。 “回家?” “对,我在大冰箱。这只是你暂时住的地方,你得回家看看啊。”半晌,尹昳又补充,“你得见见妈妈啊。” 于是冬夜里,晨曦的小路掌了灯,供他上路。一个一模一样的他站在车库门前,满目沉重。 那对于尹昳二号而言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或许尹昳根本没有必要顾虑,因为尹昳二号对那个穿着睡衣给他煮了一晚热面条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像尹昳说的,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避免交谈,他的确不知道说什么,但他一点都不曾感到难以自洽,他躺在尹昳的小房间里兴奋到一整夜就睡了几个小时。 或许是因为尹昳二号回家太晚,除了那碗面条,一直到睡前温歌和他都没什么交流,或许是因为没什么交流,尹昳二号顶着满脑子记忆的缺口却没让温歌发觉任何不对劲。就在清晨他小跑着下楼梯的时候,他很庆幸这次长达一夜的互换任务已经快要圆满成功了。 方一一并不会天真地认为她能够做到忘记高梵,她深知喜欢他已经成为了她身上的一个固定属性,而她只是不会再依赖着这项属性抱有任何幻想。她觉得喘不上气来,决定出去走走。 清晨是冷的,所以方一一戴上了帽子。就在九区的铁栏杆前面,她看见了尹昳,她很疲惫所以没有喊他,但是尹昳回了一下头,并且看了一眼自己。 即便头有些痛,但是方一一很确定,那不是尹昳看她应该有的眼神。那种眼神明明就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尹昳二号并没有认出来方一一,他的目光只掠过她一下,便觉着那个女生眼熟得可怕,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赶紧回到大冰箱,他有预感那个对视会给他带来一些什么。 于是他加快了过马路的脚步,当他终于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到那个女生依然站在那儿并且没有在看他,他松了一口气,但依旧以快速的步伐朝十一区深处走去。 方一一使用余光太娴熟了,如果那个奇怪的尹昳没在马路对面回头看的话,她或许不会悄悄跟上去。 尹昳二号打开大冰箱的门之前,小心地环顾了四周,他没有看到别人。于是他用手掏出已经攥得温热的钥匙插进冰凉的金属锁里,他频繁且费力地转动着钥匙,钥匙在锁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是始终没有到达最契合的位置。他的心有些发慌,手有些发抖,钥匙和门摩擦发出刺耳而慌乱的声响。这把锁平日里就很难开,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刁难他,他感到心跳的速度也一并莫名其妙地加快着。他甚至在心里默念,快点,快点。 终于,门打开了,不过不是从外面打开的。尹昳推开门,有些不解地看着一脸失措的尹昳二号。“快进来吧。”说完这句,他的目光越过尹昳二号,定格在他身后的方向。 方一一能感觉到时间的凝滞。 她和尹昳的目光就像两种会剧烈反应的物质,在相互触碰的一瞬间,她几乎能听得到空气里“嘭”的一声,反应炸出了日子里的一片狼藉。 有两个尹昳。 不,跟我注视着彼此的那个人是尹昳,而此刻,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正背对着我,然后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其实尹昳对现在这种麻痹的状态十分满意,他沉浸在完成传授任务的疲累中,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身上绑着□□的人。他看着尹昳二号的脸,他会忘记这是一个最终完全继承他的一切的替代者,他只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学生,学习的内容,是如何完美地以尹昳的身份,去享受接下来的人生。他忘记了绝望,也忘记了颓然,他忘记了还有四个多个月的时间,他就要踏上一场通往毁灭的征途,他甚至忘记了他正走在一条别无选择的死路上,他甚至都忘记了哭——他好久没哭了。 可是方一一的眼神像一针镇定剂,针粗药狠,给他扎醒了,也给他扎疼了。 你告诉我啊,为什么有两个尹昳? 方一一泛红眼圈里的质问在尹昳的眼里渐渐模糊起来。 尹昳的两行泪是方一一逃也逃不掉的回答。 方一一看着蜷在麦当劳棕褐色的沙发椅上的尹昳,这个明明比她大了两个月却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当姐姐的小男孩,一晃已经长了这么大了。然后她才意识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把自己许许多多的心事拿来和这个姐姐分享的男孩,竟然瞒着所有人地自己去遭遇这件事。她很想揪住他的耳朵,他不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就不放开。接受这一切,对于方一一而言太难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哭一会儿歇一会儿的尹昳,他只是哭,他什么都不说。她把临走时另一个尹昳塞过来的艾滋病诊断书已经揉成了一团,就算这样,她也不肯相信尹昳想出了这种烂透了的办法。 她气得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她从前总有办法的,可是克隆出来那么一个大活人摆在那儿,她就算把另一个尹昳杀了她都救不了眼前这个拿自己的命交钱的人。她没有办法,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捂住脸抽搐起来。 方一一记得那天从橱窗望见的天空,颜色是很浑浊的白。白昼的光无力地落在尹昳身上,她想起昨天晚上在路上默默听她的心事的尹昳。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还有闲心去要死要活地喜欢一个人,那些本来压抑在胸口的关于高梵的不甘和悲哀,全都成倍地去关于了尹昳。爱而不得又怎么样,我只要这么一直走下去,就算永远爱而不得我总有一天会习惯。 可是尹昳啊,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走下去吗? 当她抹干净脸时,她看见向她投来求救目光的尹昳,或许是那目光持续的时间太短,也或许是她下意识地躲避——她真的不敢看那目光,可那光很快就在他眼睛里暗了下去。 “方一一啊,帮我个忙吧。” 她没有接着尹昳的话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好接受治疗就行了啊,坚持吃药永远不发病也有可能啊,万一哪天有办法治了呢?” “我可能是害怕吧。”尹昳像浸了水的纸巾,重得很,而且一搓就烂。“做一场那么久的噩梦,我不敢。再熬几个月,就都好了。所以,帮我个忙吧。” “好了?谁好了?你到底是给谁活的?你把我们都骗过去就好了?” “帮我个忙吧。”方一一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她是能从尹昳的眼睛里看到悔意的,但是做什么都没有用,这条路本就是没有退路的,或许尹昳觉得在一片未知里,这是最痛快的出路。 “帮你保密?”方一一知道就算有再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也毫无意义。 “你帮帮尹昳。他自己代替我接着活下去太难了,你在旁边帮帮他。” 方一一的步子迈进大冰箱的时候,董静雯正趴在窗口。她本来想问一问尹昳的,但是她看见雪落在方一一的围巾上。她的身影看起来太从容了。 方一一的头发垂下来正好扫在围巾上沿,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身关上门。 “尹昳这个人啊。”方一一没有看尹昳二号,好像在和自己说话。她停顿了一下,就那么两三秒的时间,眼眶里就翻上来一圈泪。她闭上眼睛再次深呼吸。 “我直接叫你尹二吧。”尹二其实缓慢地点了点头,但是方一一没有看他。方一一那句“你哪来的信心扮演尹昳啊”被她费力地憋在喉咙,她直到现在也不愿意承认眼前的这个人。当初那个少年站在讲台上鞠的一躬算是陈阳和尹昳认识的开始,却不能算作她和尹昳认识的开始。尹昳就是一个插班生而已,甚至她当时都不知道他名字中的“昳”是这样写的。她真正认识尹昳是在热气滚滚的超市收银台前,夏天的温度让人头昏脑涨,焦躁不安,又或者是因为方一一拎着满满一塑料袋的零食同时在她身上的所有口袋没有发现饭卡。方一一承认自己不好意思放下袋子,也承认她额头沁出了两三粒冷汗。她听见身后传来那个还不够熟悉的声音,那是商量的语气。 “我们可以一起算吗?” 尹昳当时个子不高,不大的拳头伸展开,一张皱皱的钞票蜷在手心。方一一反而爽朗一笑,彻底放下了袋子。 “你好像还没办饭卡吧。学校的超市不收现金的。”尹昳的出现让方一一不再感到尴尬,可是她看向尹昳的时候发现尹昳的耳朵已经红成了浮在他白脸颊两侧的火烧云。 红色的云朵烧在闷热的空气里,是夏日里别致的光景。 方一一领他去办饭卡的一路上他都少言寡语,只作回答。耳朵红着,话都不会自己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容易不好意思的人,说好听了是羞赧,说难听了是怯懦。所以方一一觉得,尹昳需要有人在前面带路,他就是那种被领着的性子,人们都领着他,领着他人们心里有安全感。 于是一滴泪还是“啪”地打出来。 “你需要纸吗?”她看见尹二的拳头微张,一包纸巾安详地躺在手心。 方一一抗拒这语气,抗拒这角度,抗拒这微张的拳头,她抗拒地拨开尹二的手,她很努力让自己拨开的动作看起来很温柔。“不用了,谢谢。” 她看见浮上尹二脸颊的红色云朵,接着她就后悔了。“真是要了命了。”她用手捂住脸,不去看这个明明就是,其实也是尹昳的人。都是尹昳,都该被人领着走。 那你就在后面乖乖地走嘛,随便乱跑什么啊。 方一一发现高梵变得安静了。她也不是故意发现的,她只是突然发现他四处乱窜的间隙也会发一会儿呆。他就算发呆的时候也会动动那些在方一一眼睛里可爱到不行的胳膊和腿。方一一看着那些组合成高梵的物什件,她还是喜欢的,可是却没力气动心了。她有些庆幸这场暗恋被尹昳带来的惊喜干净利落地终结,而一个故事的结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一切又给她带来额外的疲惫与悲哀。她就这样想着,看到高梵回头看着自己,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触电般移开自己的目光,她的目光沉下去,无奈地笑笑。 悸动如果在男孩子心里晕开,就离溢出来不远了。当高梵终于决定站在方一一面前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方一一面前。 “你那天下午真的和每个人都测了么?” 其实方一一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从发现尹昳的秘密开始她真的好像放下了这个人。她也知道,面前那副恨不得让她揉进自己身体的眉眼,以及这句足以说明一切的疑问,足够唤起她内心熄灭的火焰然后把全部理智烧光。 可是,你体验过那种心跳不起来的感觉吗? 可能还是觉得遗憾吧,方一一在抢时间地多看几眼高梵,她强迫着自己记住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十分清醒地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他们本来有机会的,但是当初在方一一心中熄灭的却可复燃的灰,淋了一场瓢泼大雨,这场大雨把所有心动的痕迹都冲散了,冲淡了。 “是啊。”方一一转身的时候,仿佛心脏纹丝未动,于是拴连心脏的那些血管打成了七扭八歪的死结,留在方一一心里的没有眷恋,只有痛。 别怪自己,也别怪尹昳。怪就怪时间铺垫这一切铺垫得太不明显,也太不留情面了。 青色的房子。方一一想来不知道到底什么颜色才算是青色,但她告诉自己,面前这座房子就是青色的。 隐隐有那种很温暖很温暖的风,细细地挠在脸上。方一一走进房子,她心里暗叫,哇,有这么多人。 有一堆不认识的孩子打闹着,声音很吵,但不烦。很多人都在忙,方一一没看清他们在忙什么,她几个房间转了转,然后一回头,看见了高梵。 心跳得厉害。 “我想请你吃饭。”方一一惊讶自己居然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但她不后悔。高梵脸上是那个历史久远的微笑,方一一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勺子把菜拨进盘子里,高梵开始狼吞虎咽。方一一斜倚在餐桌旁的窗台上,笑的合不拢嘴。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心里说的,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的。 你喜不喜欢我呀? 高梵嘴里还有东西,他“嘿嘿”一笑,什么都没说。 方一一有些生气,她觉得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而且是越来越刺眼。那阳光好像把这个透明世界给硬生生照穿了。 “方一一,起床了啊!” 第11章 荔镇 期末的日子往往会困住大多数人,但是困不住尹昳。没有什么困得住尹昳,除了他自己,这曾是方一一说的话。当他突然发现阔大的街道两旁路灯上挂上了小小的红灯笼时,期末的日子就快到头了,假期就要来了。 大家开始打包那些学期初他们带来的摆设,再装好整整一学期的糟心事儿,回去避上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时间长到足够很多人把一些事儿想通,却又短到他们攒不够勇气在再见的时候把事儿放下。这与毕业不同,再见的日子不再确定的时候,那些话也就终于说得出口了,对不起,谢谢你,我们和好吧,我们分开吧,你喜欢我吗。 然而更多的情况是,很多人要为了补习班奔波。比如韩释安和任晓就研究着怎么从排满的补习班中抽出时间过二人世界,同时韩释安还要研究着怎么从二人世界抽出留给自己的时间。尹昳和方一一的假期一般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所以尹昳几乎没有补习班,方一一几乎一直在补习。可是这个假期方一一除了补习班有了另一个频繁的去处,那就是大冰箱,她现在也是尹二的老师。她几乎不会把两个尹昳认错,老师看老师的目光和学生看老师的目光自然不一样。 有事可做的假期过得还是很快的,没几天就要到小年日了。补习班的日程结束了,任晓张罗着春节前大家再出去耍一次,而且尹昳一定一定要到场,这样韩释安就不会拒绝她。 方一一推开包厢房的门,跟在她身后的尹昳低着头。韩释安从沙发上“咻”地弹起来,一把挎上尹昳的脖子,“小尹昳,想没想我呀?” 没有听到几句回怼,韩释安看着脖子缩紧惊魂未定的尹昳,一时也愣住了。方一一回头瞟了一眼尹昳,叹了一口气。韩释安压在尹昳肩上的力气逐渐坍缩,最后他还是问了一句,“尹昳怎么傻了?” 包厢里流淌着空前的沉默,当然任晓依旧在唱歌。方一一用眼神示意尹昳去点歌,她又做了“你啊你啊”的口型,但尹昳已经低下了头没看到。她正奇怪屏幕上为什么迟迟等不到《你啊你啊》,突然尹昳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你帮我点一首《你啊你啊》吧。” 这一幕给陈阳和韩释安看出一身冷汗。 另一边,尹昳躺在大冰箱的床上。智能手机给去尹昳二号了,他无趣便决定翻翻杂志。终于当翻杂志也变得无趣时,他坐起身来,看着摆在地上一角的箱子。那里面是尹昳从家里搬来的相簿和同学录,一些尹昳二号必须烂熟于心的事和脸孔。他和方一一的授课顺序杂乱无章,时间久一点的相簿还没用到。他抽出一本看上去最旧的,框在里面的都是一些很老的照片了。尹昳看到一张他两岁时和父母一起照的相片。那是在荔镇,冬天荔山脚下会有放置冰雕有偿供人拍照取景的,照片里父亲和母亲把幼小的尹昳托在中间,背后是高大的彩色冰城堡,用尹昳现在的审美去衡量,那座城堡有点土。父亲现在在韩国工作,每年夏天回来一次。这样已经很久了,营销号一直在警告父亲在孩子成长中有怎样不可或缺的作用,而有些孩子只能从成长的资本和父亲的重要作用里做选择题。值得庆幸的是,时间会让尹昳习惯这些,习惯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习惯看上去十分强大。荔镇离这里一个小时的车程,是母亲的故乡,那里仍住着母亲的至亲,现在母亲偶尔仍会带自己回去。 他又看到一张照片,是自己三四岁时和表哥的合照,表哥和姨妈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亲和姨妈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时候大冰箱的门锁传来声响,尹昳二号和方一一回来了。尹昳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才这么早,韩释安应该不会放尹昳回来呀。他还没问出口,尹昳二号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直接给了他答案。“不会吧,被发现了?” “发现他是你的克隆人?亲口告诉他们,他们恐怕都不会信。”方一一抱着拳坐下来,“不过他们都以为你傻了,连我都差点忘了,你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会是,呃,那个样子。” “他早晚都要成天和他们待在一起,尽早适应不是坏事。”说着,尹昳的目光落到另一个尹昳身上。尹昳二号低着头,他可能是在为这次稀里糊涂的交换懊恼,又或许仍然没招架住韩释安的无厘头。 “那倒没什么。尹昳,你妈妈来电话了,你曾外祖父去世了,她已经到荔镇了,她让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过去。” 尹昳当然只拿这当成普普通通的一个消息,“这样的话,这些天尹昳就交给你了。”,可是他再抬头撞见方一一严肃的目光时,他才反应过来。“尹昳啊,关于荔镇的一切,尹昳二号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尹昳听得出来这句话分明就是“把尹二一起带上”。他知道这一定是方一一经过和他现在一样的犹豫后得出的结论,她绝对已经考虑过尹昳二号此行要面对的风险,但尹昳已经得出了必要性大于风险的结论。荔镇是尹昳人生的某一个终端,去荔镇的契机很多但并不掌握在他手里,如果尹昳已经离开了,让尹昳二号了解荔镇就更难了。尹昳突然意识到好像时间不太够用,六个月已经过去了一半多。 两个尹昳是没办法一起乘火车的,所以他们只能花两倍价钱坐公共汽车。庆城往荔镇的车很多,去的人也多,尹昳班上就有家在荔镇的同学。荔镇不大,来来往往怕遇到熟悉的面孔,两个尹昳都戴上了口罩,尹昳本来就晕车,可是他俩又不敢坐得太靠前,于是两个人头碰头睡在最后一排。尹昳二号没有尹昳睡得那么沉,他迷糊中感觉到车停过几次,于是强撑着在混沌的意识里晃醒肩膀上昏睡的尹昳。 其实汽车经过收费站后,路就已经变得崎岖了。没有荔山,便没有荔镇,镇子仿佛是几座丘陵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青苔——荔镇就这样横着生长,南端沿着荔山道,人家稀稀落落一直蔓延到了山腰,尹昳的曾外祖父家就正在这条山道一侧。荔镇的北端收束在几个小村子里,南北之间便是平地,也是镇中心。去年荔山侧面的巨大寺庙完工,荔镇又生长了,但它纵向生长得缓慢,尹昳小时候这里最高的建筑就是荔镇火车站的天桥,那时经过天桥上一个小小的裂隙,尹昳和表哥就会趴着望出去,现在荔镇有了楼房,可是都和晨曦的楼房高度差不多,整个镇子看上去仍然是矮矮的。 尹昳没有时间也没打算领着尹昳二号在荔镇转一转,他们先在镇医院后面找到了一个小旅店——荔镇的旅费便宜得很,至少可以先当成是大冰箱来用。尹昳二号安顿下来,尹昳就匆匆赶去镇医院了——这样小的镇子,是没有殡仪馆的,守灵厅就在医院里面,出殡的时候再把人送到镇外的殡仪馆去。尹昳赶到休息室时,许许多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满满排了一屋子。休息室里闷,但不热,人们都穿着棉服,男人们呼出的烟飘在灯泡周围,女人们围在一起嗑瓜子唠家常,支起的牌桌“吱嘎吱嘎”地响,这些活着活着就各奔东西的人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葬礼便是个机会。差不多都打过了招呼后,母亲给尹昳系上了孝带,“去给你太姥爷磕个头。”尹昳挺欣慰母亲的状态,曾外祖父的过世看来没有给母亲带来太大的包袱。“胡新宇,精神精神,和你弟一起去吧。”姨妈晃了晃靠在椅子上打盹的表哥,表哥睁眼看到尹昳,倦意全无。 守灵厅是一个小砖房,红色的砖被常年燃着的香火和炭火熏得黑黢黢。曾外祖父的身体被一条金色的丝毯整个盖着,他今年九十五岁了,供果往外送就没断过。老人是寿终正寝,大家都很自然地接受着。尹昳的曾外祖母也很长寿,她已经去世了七八年了。两位老人一共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大的女儿就是尹昳和表哥的外婆。不过尹昳和表哥都没见过外婆,外婆在母亲小时候就病逝了。尹昳和表哥在守灵厅帮不上什么,陪着舅外祖父还礼,里里外外拿些水果、糕点什么的,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回到了休息室。休息室里仍然一片闹闹哄哄,尹昳被烟呛得有些头痛。他心烦意乱,瞥见一个拄着拐杖弯着腰的老人推门而入。 “毕姥来了!”围坐着的人们纷纷起身,母亲直接上前扶着老人。“毕姥怎么自己就来了?路这么滑,你就别过来了呗。尹昳,这是我小时候,太姥爷家的邻居,你应该叫毕太姥。”姨妈搀着另一边,“毕姥身体真好啊。”说着,把老人扶着坐下。尹昳观察到,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好像受了严重的风蚀,那算是苍老的表现,可她的眸子里还流着令人感动的精气神。“格格,婷婷啊。”老人说的很慢,但是尹昳听得清楚,老人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尹昳和表哥身上。“毕姥,”姨妈指着尹昳,“这是老二家的。那个,是我家的。”尹昳和表哥做到老人身边。老人一边笑一边点头,“上次见他们喽,”她一只手握着尹昳的双手,另一只手在胸前比划,“好像还那么小。长得真俊啊,你俩长得还真像呢。” “毕太姥,这路这么滑,你还过来干啥啊。”老人的眸子缓缓蒙上一层雾,“我得来送送老钟啊。”母亲眼圈也有些红,“是啊,我姥爷走了以后,那一辈就剩你毕太姥一个了。” 尹昳能很深刻地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力气不大,却抓得紧。他突然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悲凉,仿佛一个时代就要过去了,而仅存着的目送大家一个一个离开的人,该是有多孤独呢。 “毕姥,让俩孩子送你吧。”老人拄着拐杖,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姨妈赶忙过来摘掉尹昳和表哥的孝带,“你俩送毕太姥回家,小心着点啊。”临走前,母亲小声说:“尹昳,你毕太姥自己没有孩子,平常只有她外甥会来看她,不用急着回来,陪她说说话。” 毕太姥的家不远,和小旅店就隔了几个门市。进大门前,胡新宇接了个电话,说要去一趟高中同学家。于是尹昳自己搀着毕太姥进了屋。屋子的陈设实在简单,分分明明是一个老人自己的生活。他扶老人坐到火炕边上。“孩子真好啊,真像格格和婷婷啊。”毕太姥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有细微的回响,窸窸窣窣里尽是孤单。如果认真去算,眼前这个老人,可以说亲眼看了荔镇的历史,就像母亲说的那样,那个时代的人,到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了。尹昳环顾四周,其实蛮残忍的,老人明显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是曾外祖父的离去,提醒了她一种更深到心底里的孤单。. 尹昳手上帮老人褪去棉衣,却出了神。直到他听见老人的声音,“孩子,那一个呢?” “我哥他有……”尹昳说到一半就想起了什么般骤然停下。 “他怎么了啊?” “噢,他马上就回来。” 尹昳二号把暖壶里的水缓缓倒到小铁缸里,尹昳递上去,“毕太姥,暖暖身子。”他俩对着毕太姥坐下来。 “毕太姥,讲讲那个时候的故事吧。” 老人眼里泛起一阵暮色,她的眼眶微湿,看着面前两个孩子。 “长得真像你们妈妈。” 第12章 旧事 那年温婷二年级,放暑假那天她把自己两科满分的考卷抓在手里,结果和伙伴去西大桥下边儿玩的时候顺手扔掉了。 那年温歌在姐姐学校的招生处东张西望,温婷确实把她忘了。招生办的老师问她的名字时,她踮起脚,两只眼睛连成一条轻盈的线,一个字一顿地说自己叫,温,格,格。 黄昏两个孩子又下了南山去镇医院,院子里种了大片的太阳花。温婷稍微弯了点腰才和温歌一般高,温歌直接蹲了下来,她的手和花差不多大,她揪花的时候,嘴巴也在用力。“这一朵颜色好像更深一点。”顺着温婷手指的方向,温歌挪了挪身子,刚要伸出手去摘,钟汝平用他的竹扇骨在两个孩子的脑袋上清脆地各敲了一下。“胆子大喽,姥爷我楼下的花都敢摘。” 左手一个小的,右手一个更小的,走到南山腰的小院里,钟梅围了个围裙站在鸡窝前边儿。“妈!”温婷、温歌一个声音比一个大,跑过钟梅身边儿直冲了屋里去。钟汝平坐在摆开的大桌子旁边儿,端着铁缸朝里边儿的茶水吹着气。两个孩子的姥姥在车站等去北京探亲的毕桂湘,钟梅张罗着给这出了远门的对面邻居接风。 “爸,昨晚好像听着东边儿屋子啪嗒啪嗒地掉雨点儿,房梁该修了,明后天我上去吧。”说着,手里刚划过鸡脖子的刀也在钟梅手指上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口子。钟汝生喝着茶,浑浑地应了一声。钟梅吮了吮淌血的手指,低头忙活手里的活。 毕桂湘的语速不快,她依然藏着一些河北的口音。“小梅是真的能干,啥都能干。小梅看到你俩长这么大,得乐成什么样。” “那时候她早上煮一大锅大碴粥,婷婷上学前必须得一家满满一碗放到人家桌子上。婷婷和格格学习都好,谁家有这么俩大闺女可真是了。” 钟梅患上皮肌炎的第一年一点儿不曾耽误干活儿,她是在温歌六年级的时候倒下去的。在省会治疗也看不到效果,毕桂湘张罗着拉去北京治吧,于是温国胜和钟梅的弟弟陪着直接去了北京住院。这样一来,温婷和温歌只能在姥爷家住下。 “当时连带着我,盼着北京的消息,也怕北京来消息。长时间没消息,俩孩子稍微忘了还能自在一点儿,突然一封信寄回来,拆信封之前这心都是悬着的啊。” 尹昳看着毕太姥微湿的眼眸,老人的眼眶常是微湿的状态,可这次他很想见一见仿佛就在毕太姥眼前的那个他的亲生姥姥。那个女人强悍,强悍得让你觉得短暂就是归宿。 后来钟梅回来了,躺着去的,躺着回来的。她已经不能坐起来了,就住在钟汝平上班的医院里,一口气一口气地延续着生命,或者把生命耗尽。“我记得很清楚,大年三十,小梅一定要回家。老钟家所有男人都去搭手,大家雇了一辆面包车把她接了回来。” 钟梅走的前一天,又嘱咐了弟弟上了一趟房梁。那一年,温歌十三岁。 尹昳后来思考母亲与董静雯的遭遇,发现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对董静雯造成打击的是她失去母亲这件事,而对温婷温歌而言,更艰难的是没有母亲陪伴的十三岁以后。 温国胜属于没落的贵族,温家早先是地主阶级,温国胜当年是抹着头油、穿小皮鞋的少爷,少爷的心性不随家道变迁而变。钟梅走后,他的人生好像陷入走不出来的不知所措中,家中的活儿他到底没学会做,他也学不会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夏天,温婷初中毕业了,她成绩依旧很好,只不过不再念书了。钱总是不够大家都念下去,于是她便去赚钱了。 当她在火车站把冰棍从棉被裹着的泡沫箱子里捡出来时,当她在烧烤店往发着浓腥味的鸡爪子上涂酱时,温歌的书念得稍微宽裕了一些。温歌成绩会稍微更好一些,只是她马上要上高中时,温国胜再娶了。 其实并不见得那个后加入这个家庭的女人做得有多么过分,但对于温婷和温歌来说,这地方已经不是家了。有时候为了省电做功课都不许开灯,冬天的棉衣也薄得不像话,再后来那个更小的妹妹出生,温婷和温歌基本都住在钟汝平那儿了。两个孩子的棉衣棉裤姥姥亲自做,年节都吃姥姥做的菜饭,这儿住着稍微挤一点儿,好歹更像个家。 温歌辍学是在高二。她到了胡思乱想的年纪,成绩也有时不那么称意,可是那天发生冲突的时候,一句“我要是有钱我都当你妈了”让她没有心再继续念下去。辍学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温歌的人生不见得几本课本就能改变了,她一直这么想,但她不甘心,她不知道她儿子其实也不甘心。 于是两姐妹早早走进了社会,有些伤口结痂是被动的,那是个人各有伤痛,没有人在乎彼此的世界,没有母亲如果是既定的事实,她们只能学会强大。而且,来自更上一辈的关爱,已经足够给她们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好像更后来,姐妹两个就去了更大的县城打拼了。她们来回坐火车的时候,能路过钟梅睡着的山头。钟梅的坟旁边爱开花,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有时还蛮好看。 而直到毕桂湘缓缓说出似乎是结束这段讲述的话,尹昳才意识到,那个时代,那些记忆必须要陪着钟汝平一起走。钟汝平的离世是毕桂湘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事,而大家都没准备好的,是突然意识到还有那么多要一起逝去。 尹昳接到电话,大家要去烧大纸,母亲让他回去灵堂守着。故事确实听得有些多有些累了,他和尹昳二号回旅店的途中只觉得头有些晕。尹昳收拾收拾要出发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本能地以为是母亲催他了,直到话筒那边传来任晓像弹片一样的声音:“尹昳,快来接我和韩释安!” 最后,尹昳二号揣上孝带出了门,烧大纸应该很晚才会回来,尹昳得硬着头皮去接待这两个不速之客,其实尹昳主要是怕他们两个乱逛,最后惹出一些麻烦。 客车站前有个小广场,韩释安和任晓就坐在长椅上,面孔前不断升起白雾,这是尹昳来到荔镇之后暂时见过的最有生气的东西。“你俩怎么知道我在这的?你俩来干啥啊?”尹昳的眉头开玩笑般地轻皱起来。“昨天在歌厅你当着我们的面接的电话啊。”韩释安双手枕在脑后,“所以我们过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关爱。”尹昳伸出手想接过韩释安手里的背包,看上去还挺重的样子,韩释安刚想把包递上去,又收了回来。尹昳抬眼看了看韩释安,转向任晓,“你俩晚上住哪儿啊?”任晓的手紧紧揣在兜里,晃了晃身体,“呃,我俩肯定能找到地方住。”尹昳的头微倾,“嗯?” 韩释安走上前直接用胳膊挎上尹昳,“哎呀,管那么多呢。” 荔镇晚上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尹昳边走边想决定领他俩去南山下边的夜市逛逛,而且那和家人们去烧大纸的地方是两个方向。 冬天的夜市当然不像别的季节里那么繁华,不过还是有零零落落的小摊位的。尹昳请了他俩一人一串冰糖葫芦,听着走在他身后的“你尝一口我的吧”、“哎呀真好吃”,尹昳只觉得这天是更冷了。一路看过来,基本上是卖鞭炮、小灯具、还有一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的,也是些分外吸引任晓的东西。于是走走停停,也用了不少时间。夜市的尽头有一个有点奇怪的摊子,铺开的布上放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小饰品,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法器的东西,摊子的主人是一个闭着眼睛的老人,旁边坐着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女孩的头发披着,她戴了一个带羽毛的编织发箍,看起来有一点中二,看见尹昳三人靠近,女孩兴奋地站起来招呼他们,“要不要算命!可准啦!” 尹昳和韩释安都不感冒,或者说这个女孩没准让韩释安有那么一丢丢感冒,但是任晓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凑过去了。“啊?都能算什么啊?怎么收费的啊?”任晓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在她手里好像眉飞色舞,差点打到身后的这两个男人。 “这个吧,十五块钱,我爷爷说三句话。” “啊?这是怎么个算法?”任晓的声音低了下来,韩释安要上去拉任晓,任晓不配合地轻推着。 “爷爷定的规矩啊,就他告诉你们三句话啊。” “是三句告诫吗?还是说三个我们身上发生的事?” “你们三个一共三句。”女孩歪着头,羽毛轻轻颤动。 “走吧。”尹昳轻声说。 “算,我花钱。”任晓从兜里翻出二十递给女孩,女孩翻了翻兜,苦笑着说没有找给任晓的零钱,尹昳注意到任晓手腕上的手链好像太紧了,手链下能看见清晰的红色勒痕。任晓刚要说自己也没有刚好十五块,始终没睁开眼睛的老人说了第一句话。 “你怨错人了。” 一句话让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许久。老人缓缓说了第二句。 “别动手。” 尹昳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只说了三个字,然后他又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别信他。” 也是沉默了许久,“完啦?”任晓的眉头紧皱,不过老人没再发出声音。 “不是,你这是骗钱的吧?”任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直接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女孩儿一下子慌了起来。“整半天你爷爷三句话没我一句话长,你还没有五块钱找我,你爷爷一大把年纪还要被你拉出来帮你骗钱啊?” “你小点儿声!”女孩儿脸变得通红,她推了推老人,“爷爷!”,但是老人根本不回应。眼看着人们的目光集中在这儿,女孩儿从摊上抓起一张松散的网,“这个,这个送你了。” 任晓毫不犹豫地先接了过来,然后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什么?” “捕梦网,捕梦网。”女孩儿的双手在冷空气中比比划划,“很神奇的,能让你们梦见想梦见的人!”看着任晓仍然怒盯着她的双眼,她转头看向她身后那个高个子男生,一脸委屈。 “走啦。”韩释安上前拉过任晓,尹昳跟在后头。 剩下的一路气氛就变得有些凝重了,谁都不愿意承认但是三个人都默默思考着老人说的三句话。如果是一人一句的话,哪句是给我的呢?尹昳想,他好像没在怨着什么人,也没在相信着什么人,动手的话,他尹昳遇到事能躲就躲了,听上去更不像,这时,尹昳兜里的手机开始因为电量低震动起来,尹昳掏出一看时间,心里有些没底气。 “我得回去了。”尹昳看了看他俩。韩释安没说什么,任晓点点头说,“快,快回去吧。” “晚了,你俩不认识路别瞎溜达了,快去,”尹昳顿了一下,“找地方住吧。”尹昳本该领着他们去找地方住的,只是尹昳觉得可能他也不该跟着了。 于是在南山脚下分开了,尹昳快步向镇医院走。远着看灵堂院子里没什么人,应该是大家都还没回来。尹昳于是又加快步伐,他看见灵堂里黄色的灯光下,尹昳二号站在那儿。 然后他就停下了脚步。 尹昳站的位置刚好,刚好看得见伏在尹昳二号身上的母亲微微颤动的肩,刚好听得见母亲明显在抑制却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刚好灵堂里的两个人,根本不会发现他,刚好在寒冷的空气里,角膜都快结了冰。 “就只剩一个房间了?不至于吧?”任晓瞪大了眼睛趴在大理石台上,看看老板娘,再回头看看韩释安。 “不干净的你嫌弃,再好一点的又没带够钱。那就住一个房间呗。”韩释安没有表情。 任晓刚想说跟尹昳借钱,却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只是机械地递出去自己和韩释安的身份证,就拿回来一张房卡。她感觉心里是莫名的紧张和害怕,自己的脸应该已经红到耳根了吧,她都不敢回头看韩释安。 “就一张床啊。”任晓的声音很小很小,但韩释安也听见了。 “怎么了,不行么?” “没。”任晓好像只是做出了这个字的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她自己都羞耻。 因为她刚刚清楚地看见韩释安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个画着不可描述的图案的方盒子,的一个角。 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的,是母亲一度最依赖的人,是母亲没有母爱陪伴的漫长成长历程中,给她最多那个温暖的人,是母亲复杂的苦涩记忆里最安慰的部分,也是记忆本身。 那个人走了,连同他一直带给母亲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连同他亲手在那个凉薄的世界里营造的另一个温度刚好的世界,连同那一段母亲亲历他作见证的痛苦与挣扎,一起走掉了。 而面前这个人,母亲最依赖的人,能让母亲卸下防备,说出来母亲其实是那么那么的舍不得,舍不得那些一路走来的辛苦,和辛苦里感受到的暖意,连同她只能经历一次的岁月,就这么彻底地离开了。 这些都是尹昳后来才去想的,而当时他站在那儿,大脑几乎全部冻结。 这个被母亲抱着的人,到底是谁? 白天见母亲的状态明明那么正常,怎么到了只剩下他的时候,母亲就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凭什么母亲在他的怀里就可以卸下一切防备了?他不过是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罢了,他的心脏什么温度都不一定呢,凭什么是他,能在母亲泣不成声时成为依靠? 凭什么,他能代替自己活下去? 应该没过多久,尹昳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了。他脸上两行泪痕,他或许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他像个低电量的机器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医院后面的小路上。他应该是丧失意识了,他把那张一百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抓起那瓶安定片,任身后柜员喊着找给他钱。 灵堂里烧着火炉,但还是很冷。尹昳二号是同样的不知所措,他轻轻将双手环上母亲,又不敢抱得太紧。他的脸上也有两道泪痕,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 “尹昳啊,这有妈妈守着。挺晚了,你回舅姥爷家先睡觉吧。” 任晓停在酒红色的门前,门卡在她手中硌出了鲜红的印和苍白的肉,她紧紧攥着。 韩释安站在她身后,没有催促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韩释安面无表情,任晓的面部表情无比痛苦。她的双眼紧闭着,你好像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疯狂的心跳。 他俩没有站多久,因为从楼梯上沉重地爬上来一个人。韩释安很确定那是爬,尹昳从容地走从来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尹昳几乎是跌在他们隔壁的门上,以至于韩释安叫出那声“尹昳”时还迟疑了好久。 那条用暗红色铺成的走廊灯光很暗,但有一盏灯正好在尹昳的头顶。当很暗的灯光从正上方照一个人时,你会觉得你与他相处的空间内,所有的黑暗浇铸在他身上。 尹昳当时看向了那声呼唤的方向,韩释安没太看清,但好像他脸颊上有两条黑暗的线。他的眼里是没有光的,也没有韩释安和任晓,什么都没有。然后尹昳就进了门去。 这时任晓已经打开了他们面前的门,韩释安却愣在了那里。 房间很小,尹昳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水瓶。 尹昳几近疯狂地用力拧开安定片的盖子。瞬间两颗更大的泪从尹昳不曾眨过的眼睛里扑落下来。 对不起,我后悔了。 不管你是谁,不管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这是我的人生,所有的离合悲欢都是只属于我的真实感受,都是我应得的,谁都抢不走。 我后悔了,对不起。 第13章 恍惚 尹昳二号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走进来,尹昳面朝窗外,背对着他。 “妈妈,”尹昳二号顿了一下,“你妈妈说,让我先回舅爷家睡觉,她在那儿就行了。” 尹昳没回答他,也没有转过身来。这样可怕的沉默过了好久,直到尹昳面前玻璃上的水雾一点一点重新附上去。 “喝口水吧。”那是尹昳没有语气的声音。 尹昳二号在拿起瓶子前,瞟到了垃圾桶里倒在上面的被打开的药瓶空壳。他无力地睁了睁眼,望着尹昳的背影。 尹昳听到身后水流经喉咙的声音,那声音持续的时间久到他不用去证实那瓶子里的水已经被尹昳二号喝的一干二净。 尹昳二号想去垃圾桶里拿出那个药瓶,他手伸下去的一瞬间,发现散落在垃圾桶里的白色药片。 凑起来应该刚好够这一瓶药。 尹昳承认自己有的时候的确很任性,但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无论他该怎么想,这趟走向美满的人生旅途早就不属于他了。 他也是经过费了好大力气才想通,或许不让人发现这个座位换了乘客,跟亲自走一遭比起来更重要。 他没有退路。尹昳二号的命牵连着他自己的命,牵连比他命还重要的秘密。他没有选择,他也没有后悔。 他也没想到尹昳二号此时此刻正拿着手机,把屏幕上那条“一一姐,他好像要自杀,别回我”的聊天记录删除。 他缓过神来的时候,韩释安的声音和敲门声夹杂在一起。“尹昳,你开门,我和任晓不能睡一张床吧,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尹昳猛地转过头,他和尹昳二号眼睛里是相同的不知所措,他们望着彼此,仿佛他俩第一天见时的样子。 “和她睡一张床,难道不是你蓄谋已久的?”尹昳把后背紧紧靠在会发出轻微吱嘎声的门上,这样他就不用大声说话。 “还是你了解我。”韩释安呵呵呵地笑着。他向下按了按门把手,才发现缓慢挪动到门另一边的脚步声并不是来给自己开门的。“你得先让我进去吧?” 尹昳听到那是他背后的敲门声,节奏从一开始的轻快变得沉闷,韩释安在失去耐心,不过尹昳并不害怕。他见过失去耐心的韩释安,他以前害怕,他现在内心平静得仿佛是他吞下了那一瓶安定片,他都准备好听到门那边传来的骂声了,门应该会在猛烈摇晃一下回归平静,韩释安只能悻悻离开。可是他突然想到,他这个时候更不能把失去耐心的韩释安丢给任晓。 好烦。尹昳仍然能感受到门沉沉的振动,“开,门。” 烦死了。尹昳闭上双眼低下头。韩释安,你真的是给我带来麻烦最多的那个人。 真的搞笑,你一直在给我带来麻烦。各种麻烦。 但是从尹昳低着的头的对侧,直直地吹来一股凉气。在北方有着暖气的屋子里,不用反应就知道,有人开了窗子。于是尹昳抬起头来。 尹昳二号伏在窗台上,没有回头看他。窗子外边应该是旅馆院子里的雪地,那是尹昳后来看见的,但当时尹昳二号纵身从二楼的窗子跳了出去,尹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 这本应该是尹昳第一时间就想得到的法子,但是却让尹昳静默了好久。他又一次想起夏天里的地铁,想起那明明比两层楼矮得多的站台,他没有纵身跳下去,又或者说,他差点纵身跳下去。他看见尹昳二号决绝的身影,他觉得那个人是他自己没错,但又好像比他勇敢,即使从二楼跳下去显得明明更狼狈而不是勇敢,而尹昳又恰恰觉得,他正是因为不敢狼狈而走到了今天。 “你想啥呢?这么半天才开门?” “进不进来。”尹昳歪头瞪着韩释安,韩释安也瞪着尹昳。 黑暗里,身边是韩释安的轻微鼾声,尹昳醒着。可能是因为刚才开窗进来的冷空气温度还没完全升上去,尹昳睁着眼睛,越躺周围越亮,周围越亮越清醒。他什么都没想,视线里漆黑一片,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找点事情想,最后他觉得,韩释安的鼾声比他想象中轻了些。 尹昳二号也没有睡。他在这个他称呼“舅姥爷”的陌生男人家里,竟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而他睡不着,可能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如假包换的正牌尹昳好像快要离开了。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有时候他希望这个给他灌输着难以消化信息量的人赶快离开,有时候他又害怕他不在,他会把现在维持着的日子搞得一团糟,有时候他脑子乱作一团,他想离开。可是今天看到垃圾桶里那些散落的白色药片时,他知道,尹昳迟早要走,那个时候他就会成为世界上只有一个的尹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成为他。 任晓没有睡,她平躺着,听到秒针在一片寂静里啪嗒地走着。韩释安的打算她不是不知道,也不是刚知道。她只是觉得,她身下的床好大好大,可也躺不下她和韩释安。韩释安临阵脱逃了,哦不对,他没逃,他只是大摇大摆地走了。没准吧,他最喜欢的是尹昳呢。任晓笑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凌晨四点的闹钟让可能刚入睡没多久的尹昳醒了过来,他要在窗外的一片漆黑里去和尹昳二号对接。今天是曾外祖父出殡的日子,不然也不用动身地这么早——比所有人都要早。尹昳二号按照尹昳说的,收拾好东西,坐了第一班车回了庆城。尹昳二号没有手机,所以方一一在客车站接他。当然,这些都是计划里的事情。 尹昳二号在桌子上放好字条,“帮我把房退了,押金回去跟你要。”然后他在伊始的天光里朝客车站走去。他没有手机,只能坐在车尾愣愣地看着车厢,看着赶这首班车的零星的人。车还没开起来,他就不会困,从窗缝里还会渗进来丝丝的冷风。他低头抠车座位把手上的油漆皮,然后抬头,看见从车门上来一个人,现在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任晓。 而镇医院这边,温婷、温歌,还有几位长辈,包括胡新宇、尹昳,围成一个半圆,跪在殡葬车前。尹昳的舅姥爷顶着一盆炭,跪在最前头,一身黑衣的男人站在车旁,说了一大堆话,尹昳都没有听清,低着头分辨着四下里暗暗缓缓流动着的呜咽声,然后是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的一声巨响,舅姥爷将头顶的炭盆狠狠地磕碎在地上,接着是温婷一声哭嚎,“姥爷!”四下里涌动着的哭声爆发开来,尹昳知道母亲一定哭成了泪人,也有泪水从尹昳眼眶里涌出来。 一代人的苦痛与憾恨,一代人苦痛里的成长与憾恨中生根发芽的爱,在这片喧闹的祭奠里一去不返。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尹昳啊,你怕死吗? 尹昳想起夏天那个安静的房间,他瘫在床上等待也就一根手指大小的试纸慢慢得给自己上色,给自己上出绚丽夺目的色彩,然后夺去尹昳世界里所有的色彩。那个时候,尹昳没敢问自己,你怕死吗? 不敢问,就是不敢答。 而现在,甚至因为这几天尹昳所经历的那些,他觉得他可能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尹昳二号尽量低着头,直到任晓背对着他坐下。他趴在靠背上,这样会加剧他的晕车,但是他没有办法,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尽量睡过去。但这还不够,因为到站以后,任晓会看到方一一。怎么办,交给一一姐吗? 交给一一姐吧。 尹昳二号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应该听尹昳的,吃点什么再上车的。他刻意想睡着,但又觉得越来越难受,不能这样下去了。 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尹昳二号只感觉眼前的世界晃了一下,接着,他就开始庆幸,自己上车前什么都没吃。 他痛苦地扭曲着身体,缓缓举起一只手。售票员从车厢中间扶着两侧的座椅艰难地走过来。“小伙子,要吐啊?先忍忍,我给你找个袋儿啊。” 尹昳二号想伸出手让她快一点儿,但他不敢发出声音。这时客车经过一个冰坑上下震了一下,尹昳二号“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好点儿了么?”尹昳二号摊在任晓找人换的前排位置上,任晓问他。 直到尹昳二号感到眼前的世界终于停止了转动,他几乎没有力气地说了声“谢谢”。他依稀有意识那摊呕吐物也是任晓抢着收拾干净的。 尹昳二号抬起头,他能看到客车前挡风玻璃里行进的路。他觉得好多了,他直了直身子靠在座椅上。 “不是今天出殡吗?你怎么先回去了?”任晓转过来问他。 “家里也有点事儿要处理,我就,那个,先回去了。” 任晓微微挑起着眉毛点了点头。尹昳二号也想问她为什么自己先走了,但是他决定用身体不舒服这个契机保持沉默。可是任晓先开口了。 “尹昳啊,韩释安都没有喜欢你那么喜欢我。” 尹昳二号用余光看到任晓叹了口气后也后仰在了靠背上。他有气无力地说:“开什么玩笑。” “也许吧,也许我是在开玩笑。”任晓的目光低下来,她头部的转动和座椅发出小小的摩擦声,她想了想,又说:“他对我不好么?挺好的。他也给我买我喜欢吃的,穿多了穿少了他也都管。和他一起走的时候,他也不让我走车多的那侧。我有可能磕到的桌角他都用手挡住。” 尹昳二号明明想说的是别多想了,可是那句“然后呢”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冒了出来。 “对一个你其实没那么喜欢的人好,也不算很难吧?尹昳你说呢?” “我不知道。” “他对我好,我却从来没有过那种他属于我的感觉。抛开他在QQ上和别的女孩儿聊天不谈,我就是感觉,我是他的女朋友没错,但这个女朋友,好像是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甚至别人家谈恋爱又怎么可能允许他跟别的女孩聊天啊,这我都不敢阻拦。” “他肯定喜欢你啊,不然他当初怎么会答应你呢。” “哈哈,是吗。”任晓用一种尹昳二号从来没在她身上听到过的语气说。“我当初是觉得,他迟早能喜欢上我。” 尹昳二号没有再回答她。 任晓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是韩释安发来的讯息:“怎么自己先走了?” 任晓本来想回答他“要你管”的,后来还是发出去的“家里有事儿”。不久,屏幕上出现了有一条讯息:“注意安全,别把自己弄丢了,小傻子。” 任晓随手摁出去一个表情包。 过了很久,韩释安又发来:“什么事儿啊?” 任晓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有些惊喜,她回复到“别担心啦,不是要紧事儿。” 客车停下来的时候,任晓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方一一。“一一姐是来接你的吧?你先走吧。” 尹昳二号一脸不解,“你不一起?” “你先走吧。”任晓稳稳地坐着。“哦对了,我和你说的,别和一一姐说了。” 这次交谈,尹昳也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尹昳二号已经不再什么都告诉他了。他坐着客车返回荔镇的时候,他只觉得,又一个假期结束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他都接受了。 同样的路,车身同样的摇晃,他同样觉得不舒服。恍惚间,他想起那个老人说的三句话。他突然想起那句“别动手”的语气分明就是阻拦,应该是在阻拦我吧,阻拦我亲手毁掉我和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之间的信任,阻拦我强塞给他世界的那个人,半途将我本来的世界毁个面目全非。又在恍惚间,他睡着了。 他觉得越来越容易疲惫了,就好像他在以极快的速度衰老着。所以他没有力气睁眼看晨曦的黎明,冬天就要过去了,原是泛白的天色也一天一天蓝了回来。有一点,尹昳至少是能想明白的,那就是,无论你觉得自己在经历的事有多么独一无二,甚至值得写成一本悲天悯人的文艺小说,这个世界都会以他自己的步伐向前片刻不停地走着,你觉得无情也好,你觉得无奈也罢,世界一开始不会理会你的埋怨,就是在等你把那些变成对自己说的一句,“活该。” 第14章 寂静 尹昳走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就听见了班级里的吵闹声和中间隐隐约约的任晓的喊声。 他走到后门口,看见任晓双手拄着韩释安的桌子。“我说你他妈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儿。”任晓的眼眶就差再冒点热气了,尹昳感到任晓额头前面的空气已经有点发烫了。 韩释安一只眉毛微挑着,沉着下巴上瞅着任晓。“你说啥呢?” “我说,你他妈能不能对我好一点儿!”任晓大叫着,一只手已经把韩释安桌上的寒假作业全都划到了地上,她另一只手想抓着韩释安的桌子晃,尹昳觉得任晓应该是想把韩释安书桌里的东西也一并晃出来,可是韩释安像铁铐一样的手一下抓住了任晓的手腕,任晓整个人身体都在挣扎也甩不开韩释安的手,韩释安的桌子纹丝未动。尹昳快步走到近前去,“你们这是干啥啊?”几个女孩也走了过来拉着任晓,“晓儿,算了,走吧啊。”韩释安往旁边轻轻推了一把尹昳,“你管不着。” 韩释安松开任晓的手,任晓的刘海儿已经完全乱了,任晓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韩释安,“你他妈”,任晓刚想再一次晃韩释安的书桌,韩释安把书桌使劲向后一推,任晓径直摔进那几个女孩的怀里。“神经病吧,滚。”韩释安弯腰捡地上的书本,嘴里狠狠地说。 班长从前门蹦蹦跳跳地进来,“都回座,老师来了。” 尹昳坐回座位就开始想,他其实会觉得这样很过分。但在韩释安这儿,尹昳见得多了,大家都见得多了。韩释安和任晓的架都在班里吵,和好都在QQ上。这次吵得稍微有点重?但和尹昳没啥关系,他就不再想了,趴着眯着眼睛养神。 假期结束。尹昳闭着眼睛,他觉得这样不累,他用耳朵听着周围的声音。 “慧慧,陪我去南通。”“不要,人一定死多。”“可是我还什么都没买呢啊?”“我们先去麦当劳吧,晚一点去南通。”“那好看的本子都让人挑走了啊。” “韩释安,带球了么?数学老师办公室没开门啊,咱班球拿不出来。”“上十二班找老魏让他给开开呗。”“行,你饭卡一起借我吧。” “晓儿,一起去南通不?”“不了,我要去练拳。” 尹昳把眼睛睁开,任晓背着书包的身影在门口闪了出去。她应该是去找方一一陪她了。尹昳接着闭上眼睛。 “睡,睡,睡,开学了够你睡的。” 是陈阳的声音,尹昳歪了头笑着长出一口气作为回应,他听见太阳光从窗户外边照进来,洒在他从里面看是橙色的眼皮上,像岁月上流淌的金子。他还从喧哗里听见了他正前斜上方挂着的钟表秒针“咔咔”的脚步声,他又奋力深呼吸了一次。 别走了,着什么急呢。 尹昳真就是不经意间睡着的。他醒的时候,班长正回屋里取水杯。“这么没精神吗,尹昳?”尹昳正好起身伸了个懒腰,“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呐。” 已经黄昏了,尹昳没什么计划,对于这意料之外的一个半小时的睡眠也不觉得有罪恶感。他点开手机,方一一的消息让他感到清醒带来的一丝头痛。 “老班,韩释安跟你们打球呢?” “嗯,咋了?” “没,我跟你去找他,现在吧。” 夕阳的金光刺在虹膜上,像岁月里扎下来的刀子。“韩释安!” 韩释安愣是进了一个球以后才从球场里出来。“走吧,任晓耳朵好像坏了。” “嗯?” “说是练拳时候被误伤了,在晨曦二院呢。” “呵,神经病。”韩释安转身走回了球场,尹昳觉得一股火窜上了胸膛,然后他看见韩释安走到篮筐底下拎起了书包,他又苦笑了起来。“算你拎得清。”他小声嘀咕着。 出租车上,尹昳本来想说,你对女朋友态度温柔一点不行么,但是他觉得自己越界了,好半天,他说:“韩释安,你恋爱谈得认真点儿呗。” “你谈过是咋的?没谈过就眯着。” 尹昳把眼睛别过去不再看后视镜里的韩释安。他看见马路对面的南通,隔着玻璃窗都看见了里面连根针也插不下的样子。 他们刚到急诊楼门口,就看见从门里走出来的方一一。“别上去了,走吧,任晓她爸来了。” “咋回事儿啊?”尹昳问,韩释安站在旁边儿皱着眉听着。 “我没看见,听说是举板儿让人不小心踢到了。大夫说是鼓膜外伤破裂。” “踢她那人呢?”韩释安问。 “也在上边儿呢。你想踢回去啊?” “嗯。”韩释安点了点头。 “有这心思少气她不行么?”方一一斜着眼睛看着韩释安。 “两码事儿吧。她也气我啊。不是,那得咋治啊?” “慢慢养吧,看情况用不用做手术。大夫说听力会下降而且会耳鸣,得吃药啥的。”方一一一只手在挎包的带子上来回滑着,“哦对了,尹昳,更别提戴耳机了。” 尹昳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 “是不是你俩那情侣头像太不吉利了?”方一一另一只手摆弄着手机。 “不知道。《声之形》么,她说好看。又不让换。” “呵。迷信色彩太重了啊。”尹昳转着眼睛说。 尹昳斜靠在大冰箱的长椅上,双手摊开。他又闭起了眼睛。 “别睡啊,尹昳。”方一一在床边坐下,“三月份了。” “我知道。还剩两个月嘛。尹昳,你还有啥不知道的,问我,我告诉你。”尹昳没有睁开眼睛,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语气像在和爱人撒娇。 “董靖雯,你是那时候就知道任晓耳朵会受伤么?” 董靖雯正在擦柜子上的灰尘,“她耳朵受伤了?” “嗯。”方一一把身子转向她,“你当初不说尹昳送的耳机她用不上么?” “我只是知道她用不上的。她怎么弄的啊?” “练拳让人给踢坏了。”方一一眨了眨眼。 “韩释安跟她又吵架了?”尹二问道。 “嗯。估摸着这会儿俩人应该已经和好了。”方一一看了眼手机屏幕。 方一一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个预定的期限越来越近了,她也想过自己可能出现的情绪,她一度以为自己会提前崩溃,但或许还是太提前了,她只是觉得无可奈何,甚至煎熬。她的脑子经常乱成一团,然而让她有点吃惊的是,尹昳看起来淡定得勇敢。 “尹昳。”方一一轻声说。 尹昳很明显又睡着了。尹二说他最近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就睡着,董靖雯说可能是病毒在慢慢作用了。方一一只能把后半句“你害怕么”憋回肚子里。 “算了,睡吧。”人总是太清醒了也不好,心情会变差的。 那天,任晓因为要去配助听器,上午第二节 课才到。下了课几个女孩就围了过来,任晓的事儿她们多少有听说。 “话说,对着你那只耳朵说话你是什么感觉啊?能听见吗?”韩释安坐在任晓前桌的位子上,头搭在椅背上,这是他一贯的坐姿。 “听不见。”任晓平静地说。 其实应该说是听不清,但是有些话任晓就是懒得说。 应该说是怎么回事呢,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昨天她举板子的时候确实是溜号了。出事时她倒在地上,只感觉整个脑子是剧烈的蜂鸣和疼痛。除此之外,她觉得像小说里写的“任督二脉被打通了”那样,只不过这次重击没有唤起她体内的神功,而是削去了她的大部分情绪——在战斗力方面的增长效果相同。她只感觉到厌倦,什么都厌倦。她那些生气的,不甘心的,一下子都无所谓了。她也想过是不是因为痛感转移了注意力,但是她觉得应该不是。 所以她昨天晚上和韩释安聊天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在生气了,如果从前她吵她别扭是想证明她在韩释安心中的位置,证明给自己看,那么现在她对生韩释安的气一点兴趣也没有。 下午上课铃响还有十分钟,任晓从班级后门出来朝厕所走过去。韩释安倚在走廊窗台有余热的暖气上,和一一班的两个男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任晓走得不快,从韩释安面前经过的时候,她听见右耳边传来隐约韩释安的声音。 “姑娘?二百五?” 那是韩释安用气发出的声音,甚至最后还有一句“真听不见哈”。任晓当然都听见了,她不过是不想理他。 任晓和方一一从厕所一起出来,方一一站着往自己的头发上套皮套。她一边摆弄着头发一边和任晓向前走,这时刚才和韩释安站在一起的一个男生正好从厕所出来。任晓瞅了突然出现在侧面的他一眼,继续往前走。任晓的右脸颊经过那个男生时,一句不太清晰却根本没办法装作没听见的“二百五”出现在任晓的右耳侧。 任晓和方一一都听见了。 方一一皱着眉头转过去,“你有病啊?”那男生一溜烟跑回了教室,她转头一看任晓,任晓站在那儿已经泣不成声了。她用手挡着眼睛,但是整个人身子都在因为啜泣一并颤抖着。方一一第一时间实际上是看傻了,她赶紧把任晓搂进怀里,“没事儿啊,没事儿。咱不委屈啊。” 任晓的情绪调节得蛮快,因为铃响了。“韩释安教的。”她和方一一分开前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红着两个大眼睛从后门回到了座位。 大家都在陆续回到座位上,尹昳被坐在最后一排的韩释安一把搂住,“诶,任晓咋了你知道不?” 尹昳因为重心不稳一下子做到了韩释安腿上,他使劲儿挣脱开韩释安的手,“我哪知道啊。赶紧松开。” 第15章 答案 任晓那时的崩溃也吓了她自己一跳。她其实对这些事情无所谓的,她现在的心态明明对一些更重要的事都无所谓,可以连韩释安都算起来,那些男孩子从小到大就调皮,调皮惯了更该是无所谓的。但是任晓在脑子里迸出“韩释安教的”这几个字时,她明白了自己的无所谓,自己的厌倦,更是一种无奈吧,她选择用不理不睬去包裹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和不甘,是因为在耳朵受伤的那一刻,痛感的来袭让她终于意识到,任晓你再努力有些事你也改变不了。 任晓从前一直觉得无论一段感情的结果是好是坏,感情中的人一定一定会得到些什么。她心态变得边缘化的那几天,她一直在问自己,韩释安,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得到了什么。我最开始的目标是,得到你。我现在意识到我一直都那么有信心的目标根本就不可能实现,那么我总不能一无所获吧?我肯定得到了什么吧? “二百五。”这好像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下午放学,韩释安没有找任晓去食堂,任晓之前说过晚自习要去医院换药,不留下来。韩释安把趴着的尹昳拖起来,“走啊,去食堂。” 尹昳被拖着走,迷迷糊糊地擦了擦眼睛,“为啥走这边儿啊?”然后他发现拖着他的人在方一一班后门口停下。尹昳刚想问,从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其实那人还没有走出来,已经因为韩释安在胸口结结实实的一拳整个人靠在门上。“嘴欠。”韩释安嘟囔着。他又补充:“一会儿后门停车场见,这儿给你丢人。”然后他拉着尹昳继续往前走。 尹昳这回彻底清醒了,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句低声的脏话。“搞什么啊,韩释安?” “你最近觉真的多。” 任晓约了方一一在走廊韩释安喜欢倚着的地方见。她是这么跟方一一形容的,但是她想了想,不应该说是韩释安喜欢倚着的地方,大家都喜欢在那儿倚着。 夕阳的光从任晓身后的大玻璃窗照进来,在方一一眼里,是幅绝美的画。任晓这个姑娘,有着玛丽苏小说女主的气质,也有现实中那些自诩玛丽苏小说女主的优越感,但她不会飘起来。她长得很甜,是适合在屏幕里端详的样子。她站在夕阳里,好像就那么站着做了个美梦,眼睛里都是小星星,还笑出了声。任晓把发捋到耳后,“一一姐!” “说呀。”方一一紧挨着任晓靠下去。 任晓把头歪在方一一肩上。“你觉得,韩释安,怎么样?” “哪种怎么样?”方一一闭着眼睛,夕阳是有温度的,任晓的声音也热乎乎的。 “我喜欢上他了。” 方一一笑了,“嗯呐,喜欢就喜欢呗。” “我要跟他表白,他能答应不?” 方一一睁开了眼睛,“别了吧。他不是来者不拒吗?” “那我岂不是省很多功夫。”任晓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 “你打算跟他处对象啊?” “你说的好听点儿,那叫谈恋爱。” “韩释安那人不适合谈恋爱。太渣了。”方一一皱起了一边的眉头。 “嘶,”任晓把手指放到嘴边,“不许说。” “你认真的?”方一一看见夕阳又下沉了,光在任晓明亮的眸子里打着转儿。 “嗯。”任晓闭上眼点了点头,红红的脸颊仿佛把夕阳当酒喝醉了。 “开开玩笑就算了,韩释安又不喜欢你,而且,他不像是那种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好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却能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人当自己女朋友。” “不要。”任晓的头依旧在方一一肩上,她一边痴笑一边摇头。“嘿嘿,我听不进去。” 方一一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任晓站在夕阳里,依旧美得像一幅画。 那些对话,是一个学期前,同样的夕阳里同样的窗前发生的。 “一一姐。”任晓还是笑,但是笑得沉甸甸的。“我和韩释安分手吧,怎么样?” “就因为吴世恒学他开你玩笑啊?我问他了,他说不是他教的。” “他当着吴世恒的面就那么开过玩笑了,能怪人家学么。” “他不就那样么,不太懂事儿。”方一一抓过任晓的手,在自己手上来回拍着。 “不全是因为这个啦。”任晓看向地板,摇了摇头。 “再考虑考虑吧。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不还是开心的时候多吗?” 任晓转过头来看方一一,这一看反而给方一一看愣了。很久,任晓说:“一一姐,我之前还以为,你对韩释安也有意思呢。” 方一一“扑哧”笑了出来。 “我当初说喜欢他,你不让我去跟他表白。我还以为我现在要跟他分手,你会很高兴呢。” “你这什么逻辑啊姑娘?”方一一哭笑不得,任晓眼圈红了起来。 “对不起,一一姐,我一直都以为你对韩释安有别的心思才拦着我。我之前还故意在你面前秀恩爱气你来着。可是没想到,我要跟他分手你也拦着。” 方一一伸手把任晓的头搂到自己肩上,“恋爱确实会降低人的智商。” “嘿嘿。”任晓双手拢在鼻子旁。 “所以啊,再想想呗。真就打算分手啊?” “嗯,分吧。到头来还是我喜欢人家,人家就把我当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谁都一样。” “你太贪心啦。”方一一长舒了一口气。“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想被爱就想单纯做人家女朋友,还做不成呢。” “不不不。我以前也觉得没什么,迟早有一天他会喜欢上我,而不是单纯喜欢他的女朋友。可是我太年轻啦,我不甘心呐。” “那就分。你是觉得别扭自己了吧。” “可能吧。分手就分手嘛,要什么理由哈哈。”任晓笑了,她眼眶挂了几点泪,可能是觉得委屈吧。“一一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有啊。”方一一干脆地回答。 “在一起了吗?” “没有啊。”方一一头靠在任晓的头上。 “别在一起啦。就喜欢着,就挺好了。” 韩释安在楼下拐了个弯,他要去后门的时候尹昳一下子就看了出来,尹昳伸出手拉住他。“要不别去了。” “这你约的人家你不去?” “那我跟你一块去吧。” “你去没啥用啊。”韩释安歪了歪头。“也行。你在旁边看着吧。” “我先跟你去,不然你咋知道我没啥用。” “得,小心点儿别挨揍就行。” 尹昳只是觉得有一丝不详的预感,因为“挨揍”又一次让他想起了那位爷爷的话“别动手”。结果吴世恒还带了两个人来。尹昳虽然不会打架,或者说没打过架,但白眼已经翻到了天上去。 “你要点儿脸吧。”韩释安冷笑着说,一拳怼上了吴世恒的胸口。 说句实话,韩释安除了第一拳以后就没再占着什么便宜,虽然和吴世恒一起来的两个人也只是跟着拦一拦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显然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人家毕竟是向着吴世恒的啊。尹昳也赶紧上去拦。尹昳手笨脚笨的,他从后面抱住骂骂咧咧的韩释安往后拽。尹昳觉着现实里的打架一点都不像电影里演的,到头来如果只是两个人有冲突,别人都只会想着别把事闹大了,所以这架哪打得痛快。想到这儿,吴世恒猛地向前一撞,韩释安挥在半空的手肘一下子打到了尹昳的鼻子,尹昳一个趔趄就坐到了地上。 尹昳先是觉得眼冒金星,然后他慢慢能听见韩释安喊他的名字。他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他听见韩释安喊了一声:“尹昳,你咋流鼻血了?摔坏了吗?能不能站起来?”尹昳在心里低骂还不是你韩释安的胳膊肘硬得跟他妈石头似的,接着他就反应过来韩释安这两句话语气太夸张,夸张得跟开玩笑似的。 吴世恒旁边的一个男生支支吾吾地说:“去,去医务室?” 尹昳仰着头,血沥沥流了他捂着鼻子的一手,他另一只手使劲儿摆了摆。 “去他妈拿纸啊。”韩释安朝吴世恒吼道。吴世恒他们连滚带爬地朝小卖铺跑过去了。 看见他们跑出去了一段儿,韩释安说:“你没磕坏吧?来,我给你擦擦。”说着手就上来了,尹昳用空闲的那只手把韩释安的手拨到一边去,“别碰,离远点儿。” 这血绝对不能让韩释安碰到,这是尹昳心里想的。 “今天这事儿你别跟任晓说。” “不让我说哪部分?你给任晓出气了?”尹昳因为捂着鼻子,说话的声音像戴了口罩。 “反正你就啥也不知道不就得了。”韩释安在尹昳旁边儿坐下。 “韩释安,你对任晓这不是挺好的么?” 董靖雯向来不会对尹昳对尹昳二号的讲述评论,但她突然说:“他应该不是对任晓好,应该是给自己挣面子吧。”董靖雯突然的话给尹昳和尹昳二号都说愣了。许久,尹昳才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只是想说,他对任晓好不好,那还是得任晓自己觉得。” “后来呢?”尹昳二号问。 “后来吴世恒给任晓和我都买了点儿吃的道歉。韩释安都差点儿飘起来了。”尹昳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董靖雯,他突然有点儿觉得,好像是董靖雯说的那么回事儿。这时,尹昳二号突然问:“任晓收了吗?” “直接放在她座位上的。应该是收了吧。”尹昳仔细想了想说。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尹昳二号按照方一一的指示去学校给尹昳送他落在大冰箱的课本。尹昳二号从走廊尽头的楼梯上去,在拐角处碰见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叫住了尹昳二号,“尹昳,你鼻子,没事儿吧?” “没事儿,了。”尹昳二号努力分辨这个人尹昳有没有教过自己认识,但他经过思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昨天吴世恒也不是故意的,也怪我没拉住他。” 尹昳二号反应过来,应该是昨天陪着吴世恒一起去的人。尹昳二号其实觉得这样的问候挺尴尬的,他笑了笑。那个男生也笑了笑。 尹昳二号打算继续上楼梯,那个男生突然又说话了。 “尹昳,方一一,是喜欢你吗?” 尹昳二号猛地回过头,那个男生的眼睛里有迂迂回回的光。 “不啊,我们就是好朋友,很多年的好朋友。” “哦。”那男生看着地,点了点头。“那你知道她喜欢谁吗?” 尹昳二号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生静静地站着。“嗯?” “你叫什么?”尹昳二号又问了一次。 “我叫高梵。” 尹昳在教学楼大厅隔着走廊看见了从楼另一侧楼梯走下来的尹昳二号。尹昳二号在一楼被陈阳拦住聊天。尹昳看着尹昳二号应付自如的样子,觉得很开心,开心之余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也上楼去回教室。 董靖雯坐在座位里听见胡娜一进屋就开始吵嚷。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她在说什么。 “我去,我一定是疯了!我刚才看见了两个尹昳!” 任晓站在后门朝方一一使了个眼色,方一一点了点头。方一一出门前,回头朝董靖雯使了个眼色。 “胡娜啊,”董靖雯站起来,朝胡娜招了招手。“你说怎么回事儿?” “我刚才看见了俩尹昳,就在一楼!” “你咋看见的呀?给我讲讲呗。”董靖雯觉得自己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 这边,任晓和方一一下到了一楼。出了教学楼,任晓一眼就看到教学楼前面水池旁的韩释安,他一只胳膊挎着尹昳。是任晓叫他在这里等她的。 “尹二。”方一一朝那个没穿校服的尹昳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过来。方一一是谨慎的人,她觉得就算她这么叫尹昳二号现在也不会有人有闲心计较。 在方一一和尹昳的目光下,任晓一步步走到韩释安的身边去。这条路不远,长度大概是婚礼那条红毯那么长,但是性质截然不同。任晓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靠韩释安那么近了。 “任晓多勇敢呐。现在分手都从网上说,她觉得一定要当面说。” 尹昳二号看着正午的太阳照着他们两个。初春的阳光显得弱不禁风,正午时分倒有种理直气壮的感觉。任晓和韩释安说的话他俩一句也听不到,只能勉强看口型。任晓的表情平淡得什么都看不出,只是她的眸子有点反光。而韩释安就静静地听任晓说,不回答,也不点头。 尹昳二号仿佛听见了任晓把那串粉色手链摘下来时珠子之间的摩擦声。 趴在楼上窗口的尹昳也仿佛听见了。他看着阳光下的四个人,对,该要把这个世界一点一点交给真正的尹昳了。 甘心吗?那肯定要回答甘心,无论尹昳现在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他都选择回答自己,我很甘心,甚至要如愿以偿地把我的路交给真正的尹昳去走了。前不久,他还自私地认为尹昳二号是多余的,他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了。 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下,尹昳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尹昳,你怎么又流鼻血了啊?”陈阳抓着尹昳的刘海帮他抬起头来,“这两天第三次了吧。” 尹昳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嗯。没事儿,你帮我拿点纸就行,我自己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尹昳用手捂着鼻子,心里想。我体内的那个□□,开始折腾了啊,是不是快要爆开了。天天在学校就这么流鼻血可真的不行,太危险了。 尹昳啊,你来替我上学吧。 哦不对不对,尹昳啊,该你亲自上学了。 第16章 三月 尹昳在大冰箱的床上睡着,方一一轻轻地进来坐在他旁边。没错,尹昳二号搬去了家里和妈妈住在一起,每天上学放学。尹昳住在大冰箱,每天他没事就在这里睡觉。方一一之前还不能理解,这样睡一天少一天,现在她也明白一些了,或许对尹昳而言,不如在梦里面对余下的日子。或许在梦里,尹昳三头六臂,火眼金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回到哪儿就可以回到哪儿重新来过。 尹昳睡熟的时候很少是平躺的,一般都会趴着或者侧躺着。方一一看着尹昳并不怎么优雅的睡相,像那些喜欢看自己孩子睡觉的妈妈们一样,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她就是这样鼻子酸酸地看着。直到,尹昳微微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 尹昳伸了个懒腰,歪着头眯着眼睛笑了。“你来啦?” “睡觉还睡高兴啦你这。”方一一也笑了。 “嘿嘿。”尹昳点了点头,他的眼白因为刚睡醒微微泛红。“做梦梦见韩释安看电视剧看哭了,好好笑。” “总做梦吗?” “也不是。”尹昳转过身子平躺下。“尹昳在学校怎么样啊?” “挺好的,你放心吧。”方一一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艺术节你上台唱《你啊你啊》啊。” “啊?不要。”尹昳皱起了眉头。“我不要去。” “学生会钦点的。你拒绝不了的。”方一一居高临下地摇了摇头。 “反正我不去。”尹昳闭上眼睛,再睁开盯着方一一。“我真不想去,别让我去了。” “去吧,这也是我的面子啊。”方一一没有看尹昳的眼睛,她想了一会儿,说:“其实这段时间我有点儿怕你想不开的。” “不会啊。”尹昳毫不回避的态度有点让方一一惊讶。“我这条命得留着,保证那个尹昳能顺利地替我活下去。” “尹昳,你变勇敢了。” “谢谢。不说这个。你在学校别叫人家尹二,在别的地方也是,你就叫他本名,尹昳。” “叫尹二也没人觉得奇怪啊。那我叫你什么啊?”方一一辩解道。 “叫我尹二呗。随便,你想叫我啥就叫我啥。”尹昳说。“他就是真正的尹昳了,不管你能不能接受,你都必须习惯这件事。” 方一一憋着一股想耍赖的劲儿,但她也不想再和尹昳讨论这件事了。 尹昳二号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扮演尹昳了,但其实本来对他而言就不难,他就是尹昳本人。他觉得现在的日子也还好,虽然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他从尹昳那里学到的那些让他很爱周围的这些人。每天上上课,下了课跟朋友们打打闹闹,日子静谧而快活。董靖雯从厕所回班级,路过窗台上聊天的尹昳二号和方一一。“他叫你晚上去大冰箱。”董靖雯和尹昳对视一眼后,回到了班级。 “你让小董算算,以后的事儿。” “算什么啊?”方一一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能算出什么来?” “高梵也喜欢你,你知道么?” 尹昳二号平静的语气在方一一平静的心口划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其实是划在先前的疤上,其实那道疤每天在高梵闯进方一一视线里时都会微微地挣动,方一一不会对自己提高梵,这道疤也就不会挣开。现在尹昳二号对她提了高梵,于是那道疤嗖嗖地钻进冰凉的空气,很疼。 不过,方一一并不害怕这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猜到了。” “你还喜欢他,对吗?” 方一一斜着看天,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不可能的。别想了。” “为什么不可能?” 方一一没有选择回答。 “等他走了以后,你再考虑考虑吧。” “你就这么盼着他走?”方一一转过头来盯着尹昳二号,方一一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里有收不住的恨意。 尹昳二号垂着眼睛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方一一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有点心软,便不再盯着他。 “无论他在不在,这件事儿都不可能。而且,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没办法代替他。” “学校的艺术节,方一一让你上台。”尹昳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你啊你啊》。你会的啊。” 尹昳二号没说话,看着尹昳。 “很简单的啊。”尹昳又说。 “你确定是让我,不是让你啊?”尹昳二号睁大眼睛问。 “对对对,是让你。这不是让你上上台,见见世面嘛。” “我问问一一姐。” “诶!”尹昳吸了口气,“你怎么还不听话了呢?” “让你去你就去呗。为什么不去啊?” “我不想去。最近有点累,啥都不想干。” 尹昳二号在床边坐下来。“我唱不好的。” “你唱过啊。烂熟于心的旋律和词,怎么可能唱不好。” “我真的唱不好。我暂时还没听懂这首歌呢。” 尹昳看着尹昳二号,目光柔软得像被说动了。许久,他缓缓开口。 “你替我去,就这么定了。别跟我商量,就定你去了啊。” 尹昳二号的头耷拉下来。“好。” “而且,我说你替我去的意思是,方一一会以为,是我本人上的台。你懂吗?” 尹昳二号想了想,抬起头来。“你是说,让我扮成尹昳一号吗?” “世界上就你这么一个尹昳,你记住就行啦。” “好,我答应你。”尹昳二号看着尹昳。“你别天天在这儿睡觉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儿啊。不用上学多好,别把时间都花在睡觉上。” “知道啦知道啦。你回楼上吧啊。” 尹昳二号关上门的时候,听到了大冰箱里面传来了手机铃声。智能手机一直是尹昳二号在用,难道尹昳弄了个新手机?想了想,他感到一股凉意从额头直接浸了肺包裹了心脏。那个手机铃声他听到过,是那部尹昳用来和那个组织联系的老式手机。 三月中,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这一天,还是要来了么? 大家把任晓和韩释安的分手理解为和平分手。他们并不会因为分开而不再同屏出现,只是就算同屏出现也不会靠得太近罢了。两个人还有必要的交流,毕竟,学生时代的喜欢是最纯洁的,而学生时代的爱情很多都是无稽之谈,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你情我愿搭了一个所谓的家,甚至用自己稀薄的想象力构建了丰富的人物背景和复杂的情感关系,到头来发现不过是一场游戏。大家都想像有从学生时代开始最后走进婚姻的故事,很多年喜欢、惦记、怀念一个人很简单,但很多年只爱一个人,太难了。 日子还是那样缓缓地向前流淌着,平静而安心。 任晓在成摞的书后面偷偷抹口红,韩释安的聊天列表里永远有数不清的红点点,陈阳在讲台上老师细碎的话里意淫着庆城体院的未来,方一一努力用学习让自己平心静气,董靖雯脸上的笑容每天能稍微多那么一点点,尹昳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观察着所有的一切。只是大家都会在某个瞬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睛里停留不超过三秒的悲伤,然后昂起头来,奋力地扬起嘴角。 学校礼堂里终于亮起的镁光灯照出了空气里弥漫的大把灰尘,任晓喊了大家来帮方一一学生会打扫舞台。走台的时候方一一给“尹昳”安排了一把吉他,看得任晓心痒痒的,如果不是耳鸣,她也想上台。尹昳二号从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的大家中去。很惊喜,董靖雯大课间没有学习,也来凑了热闹。 韩释安和陈阳坐在最后商量着待会儿的球局,尹昳坐过来以后大家开始聊天。 “尹昳,我一直很想问你,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任晓问道。 “我……”尹昳二号被问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其实有一种解释办法,因为尹昳的名就一个字。“直接取‘昳’字的意思吧。” “啊?”任晓想了想。“古文里学的时候,邹忌‘形貌昳丽’,‘昳’是美丽的意思啊。尹……美丽?” “呃……”尹昳二号愣住了,其他几个人开始“哧哧”笑起来了。“你们呢?你们说说你们为啥这么起名字啊。” 方一一先开口了,“别问我啊,我不知道。问我爸妈去。”大家又是一阵笑。 方一一看向董靖雯,董靖雯看了看大家。“我的名字很常见吧,咱年组多少个靖雯呢。” 陈阳点了点头,“我也没啥说的。” 尹昳二号问:“任晓,你呢?” 任晓坐正,犹豫了半晌,说:“我吧。我爸兄弟一共四个,他们的孩子取的是《春夜喜雨》每一句的第一个自己。所以我大姐叫任好,二哥叫任当。” “嗯,任晓。”董靖雯赞同地点了点头。 “等会儿,”陈阳举起手,“那排在最后的那个叫任花啊?” 大家笑成了一片,任晓也笑开了。“哈哈,我小弟叫任华。取的同音字。” “挺有本事的。”尹昳二号赞叹道。 “你去后台,好像演员有会。”方一一指了指舞台的一侧。尹昳二号起身走了。 “一一姐,哪天正式演出啊?” “本来定的是四月二号。星期四那天。”方一一说。 “本来?”任晓听出了弦外之音。 “嗯。所以要想办法拖一天。” “啊!四月三号,尹昳生日!” “嗯。”方一一坚定地点了下头。 “所以啊,你们到底哪天演出?”尹昳从椅子上站起来,问。 “四月三号。生日。”尹昳二号回答道,虽然他接到的通知还暂时是四月二号。“方一一说中午她来大冰箱亲自接你去。”尹昳二号补充道。 “那上午我去上学吧。你在这儿等他。” “好。”尹昳二号应下来。“他们,让你哪天走啊?” “嗯?”尹昳扬起眉毛。 “我都听到了,那个电话。”尹昳二号指了指柜子上的小灵通。 “啊。四月十二号。” “这么早?”尹昳二号突然觉得心脏一阵绞痛。“根本不到六个月啊!” “不是从我们见面开始算的。不早着呢嘛,还有两个礼拜啊。快走,快回家吧啊。”尹昳上前推着尹昳二号,想把他推出大冰箱的门。 “诶尹昳,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天黑得越来越晚了,夕阳的光照在尹昳二号的脸上,他回过头来。 “四月,十二号?”方一一觉得浑身上下都打着颤。 “嗯。” 突如其来的胸闷让方一一不禁闭上了双眼,使劲吸了口气。她感到呼吸困难,“还有十天。我知道了。”她的泪水要夺眶而出了,但是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现在她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快走吧。”方一一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方一一走进班级的门,她朝董靖雯使了个眼色,董靖雯点了点头。 学生会办公室里,是方一一的声音。“我先去再检查一遍舞台吧。” 方一一转身开门,董靖雯倚在楼梯的栏杆上。方一一点了点头。 随着三下敲门声,董靖雯走进了学生会办公室。“今天不能演出。” “什么?”主席是个男生,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董靖雯坚定的脸,与其说是不敢相信她的话,更应该说是不敢相信这个姑娘敢站在这儿这么说着话。 “别开玩笑了,姑娘。” 这时,又有人敲门,门外传来任晓的喊声,“方一一,在不在?” 主席刚缓过神来想回答门外的任晓——她总来找方一一,任晓已经进来了。 “啊!女巫!” “等会儿?”主席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连嘴巴都张了起来。 “她不会是那个在主席台上……” “对啊对啊,就是她。会算命的呐!”任晓夸张的语气差点没让董靖雯笑场。 “久仰久仰。”主席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为什么今天不能演出?” 董靖雯选择沉默地看着他。 “可是已经通知校领导了啊。” 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董靖雯用眼神示意主席接电话。 “什么?……啊,我知道了。” 主席的冷静让任晓和董靖雯都觉得这个男生能坐在这个位置是有道理的。而此时此刻,方一一正在想办法偷偷拽掉,倒在她旁边的本来是挂在幕布上的巨大纸板的一头上,韩释安他们挂上去时候偷偷绑上的细线。方一一只要在下面晃悠一会儿,舞台正对面的监控也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陈阳带着主席去看了监控,“差一点儿就砸到方一一了。” “一一姐,你可吓死我了。”任晓把脸埋进方一一的怀里,这样大家就看不到她在偷笑。 “那,明天可以吗?”主席看向董靖雯。 “只能是明天。”董靖雯的语气十分坚决。 “用去医务室吗,方一一?”主席回过头来问她,“没事儿我们回去跟文艺部的人还有老师他们说,改明天吧。” 方一一跟着向外走,回头朝这几个人扮了个鬼脸。 走到门外的时候,主席突然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线头没拽干净啊,方一一。”主席笑得像比自以为诡计得逞的方一一她们还要得意。“真有你的。走吧。” 第17章 吟唱 这六个月发生了许多事,让一些本无交集的人走到了一起,同窗一场不该是随意的萍水相逢。就像现在,方一一和董靖雯坐在十一区里的长椅上,看着高悬的月亮。 “有点荒谬了吧。学校就让那个学生会主席这么改日子?” “他其实都看出来了,我们的事儿。”方一一耸了耸肩,“他有他自己的办法。” “其实,我不觉得明天再让他上台是一件好事。”董靖雯说。 月亮的光很柔和,静悄悄地把自己涂抹在两个女孩的睫毛上。 “我可能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很自私的。”方一一抬起头来,月光顺势流进了她的眼眸里。“尹昳很强大的。我想为他做的事情我没办法忍住不做。” “毕竟他要走了。”董靖雯的双腿轻轻地荡着。“他会舍不得的。” “我也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对他太好的。”那些月光从眼眶继续向下渗,渗进了鼻子里,让方一一觉得酸酸的。月光把泪的地盘占了,泪就只能不争气地流出来。“可是太快了,他要走了啊。” “他选了一条结局让他最开心的路,我们得支持他。”董靖雯轻轻拍拍方一一的后背。 方一一双手捂着仰起的脸,已经泣不成声了。 “不光是支持他,我们得替他守住这个秘密,一辈子。”方一一用十分倔强的口气说。说罢,她又开始抽泣起来。“我不敢在他面前哭出来。” “好了好了。”董靖雯的眸子像一潭宁静的水。“故事嘛,总要有个结尾的。” 故事嘛,总要有个结尾的。 方一一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句话搪塞过无数遍。方一一是在中途加入这个故事的,她在这个故事里,又看了一个个故事的结尾,甚至她的加入就是她年少对喜欢的放肆想象的结尾。 董靖雯喜欢看剧里所有矛盾风波过去以后,一切回归风平浪静的感觉。增加的,是每个人的心的重量,而不变的,是我们从来都没办法决定故事的结尾。而方一一喜欢看一切回归风平浪静前最后的狂欢,我知道这结局是注定的,但是我想要给它一个灿烂的外壳,一场所有人都会铭记的盛大宴席,这样好像结局就会壮烈一些,或者说,看上去壮烈一些。 中午放学以后,尹昳背上书包看着四下里没人朝校门口走。尹昳二号这个时间估计已经到了礼堂,说好的,尹昳必须赶快离开。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被拎了一大兜零食的韩释安一把搂住,“歌手,哪里去啊?” “我要回家换衣服,别拦我,来不及了。”尹昳急得直跳脚。 “换什么啊?我刚才还听方一一说什么衣服给你拿来了。走走走,礼堂去,趁着没开始陪俺们玩一会儿。”韩释安拽着尹昳就朝礼堂方向走。 “我求你了。我真的要回家。”尹昳费力向后拽着韩释安,但是他被韩释安毫不费力地嗖嗖拽进了礼堂后门。 “生日快乐!” 陈阳他们从后门一拥而上,突然的惊喜让尹昳愣在原地。 “你是不是自己都忘了?我们还特意使了小计策,让艺术节推迟了一天。”韩释安笑呵呵地说。方一一瞪了一眼韩释安,在嘴边做了一个拉链的手势。 “尹昳,我先把你送我的耳机还你,然后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小收音机。”任晓把一个袋子递到尹昳手里。 “我送你一副羽毛球拍,尹昳。”陈阳说。“帮你把身体练得强壮一点。”陈阳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董靖雯把一个本子放在尹昳手中。“翻开。” 尹昳打开一看,第一页画着那个祈福的图案,看上去像打印的,董靖雯应该画了好久。 “平安。”董靖雯又嘱咐道。 “韩释安,你送他什么?”方一一问道。“这一兜吃的?” “当然不是。”韩释安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张游乐园的门票,放在已经满满的尹昳的手心。 “我总觉得你前一段时间可累了。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应该去玩玩,嘿嘿。” “哇,韩释安。”陈阳用胳膊肘搥了他一下。“可以啊。” “谢谢,你们。”尹昳看上去是没从突如其来的这一切中缓过来,呆呆地说。 “走吧,尹昳,坐到前面去,等会儿要开始了,来回走不好。”方一一拽了拽尹昳,“你们在观众席别给我搞幺蛾子啊。” 方一一看到步子依然带着点失措的尹昳眼角淌下来的一滴泪。 “尹二,”方一一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怎么没走成。” “啊……被那个,韩释安拽过来的。”尹昳反应过来,现在他是尹昳二号。 “尹昳在后台呢。你在这儿他现在没办法出来。”方一一说。 “啊,那我现在走。” “先跟我去后台再说。幕布后面有个小间,我们就待在里面,不会有人进来的。” 尹昳二号穿着方一一挑的演出服,看上去精神得很,穿在尹昳这身校服里真的看不出来。方一一从包里掏出化妆品,“尹昳,我再给你补补妆。” “不要了吧,我觉得已经挺好了。”尹昳二号听话地把脸靠过去,嘴上这样说着。 “尹二,等下趁他上台你就走吧。”方一一看向尹昳。 尹昳顺从地点点头。 身着华服的主持人用同样的华丽的语调念着尹昳节目的报幕词。“准备上台了。”方一一站起身来,“尹二,你把那把吉他拿过来。” 尹昳起身去拿吉他,他走过去递给方一一的时候,方一一接过来一把套在了尹昳身上。 “干啥?”尹昳抬头看着方一一,又转头看向尹昳二号。 “去吧。”尹昳二号微笑了一下,把穿着校服,背着吉他的尹昳径直从幕布后面推了出去。 “谢谢啊,”方一一抱着拳倚着墙,“谢谢配合我演了这么一出。” “这个舞台本来就是属于他的。”尹昳二号正对着方一一坐下来。 “尹昳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两行泪就那么顺着方一一的脸颊滚落下来, “你也是很好的人。”尹昳二号不知道为什么,也流了泪。“我有时候挺羡慕他的,身边有你们这样一群好朋友。” “他该有多羡慕你呢。”方一一歪着头看向尹昳二号。 “嗯。那我先走,去卸妆啦。”尹昳二号用手擦去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 苍白色的镁光灯让一直站在幕布后面的尹昳感到有些刺眼,他伸出手去拦那些光。于是光透过尹昳的指缝,穿透他斑驳的生命。 像在诉说的吉他弦音在舞台响起,诉说尹昳这六个月的奇妙旅程,诉说他藏匿在心底的不舍和感动。 明明已经做好安静离开准备的他,将那些深埋在血管和神经里的爱恨全部拉扯出来,融进这场如同祈祷般的吟唱里。 咁讲你不知我爱的只有你 你啊你啊 哪会转头就要走 一个两个三个你爱的到底有几个 麦搁讲白贼话 我的心就要 痛甲一直流血 咁讲你不知我爱的只有你 你啊你啊 哪会憨甲安捏啦 一天两天三天驾快你就爱著别人 想欲甲你作伙 想欲你是我的 拢是一场空 尹昳看见了观众席里挥动的闪光灯。他看见朝他扮鬼脸的韩释安,球场上飞奔的陈阳,主席台上倔强的董靖雯,以及眼泛泪光却始终在微笑着的任晓。他还看见了好多人,他看见方一一,看见妈妈,看见他自己。 他只觉得无比的幸福,更是在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以后。从观众席上方穿堂而过的风,快要把人吹起来了。 那画面我会记得一辈子,我会记得几辈子。几辈子,我都会觉得感动。 故事,该结尾了。 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发生的 是最平淡最简单的日常 面对面看着彼此咀嚼食物 是最平静最安心的时光 第18章 晕眩 “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一直努力工作养育我,供我读书。” “然后我要感谢我的老师,同学,这么多年来一直教给我知识,也一直都陪着我。” “行,那就祝今天来到这儿的亲朋好友吃好喝好。谢谢大家。” 韩释安从金灿灿装饰着的舞台上走下来,坐回到圆桌的大靠背椅子上。“都快吃吧,啊。”韩释安说。这儿围坐着的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除了任晓。任晓说,这是韩释安的私人场合,不到也罢。当然,她是这么跟方一一说的。韩释安确实有邀请她,她只说有事儿。而其他人都到场了,尹昳、方一一、还有他的兄弟们。他很难把尹昳放到他的那帮兄弟中去,索性就分开来。 “韩释安,打圈呗?”陈阳嘴里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说。还没等韩释安回答他,他已经倒好两杯酒站了起来。 韩释安接过酒,他咧嘴一笑,仰起头来一饮而尽。陈阳没有考上庆城体院,他的文化课成绩还是不够,家里找人最后报了广东的工科专业。体院确实曾经是陈阳的梦想,不过陈阳也确实好像并没有那么努力,所以这一切他都接受得理所应当。梦想对于很大一部分人来说,其实就跟和朋友闹的矛盾啊,打的赌啊什么的一样,随着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当初信誓旦旦的语气和非他不选的决心,甚至包括多少夜里把未来梦得一清二楚,却终有一天把这一切丢得一干二净。 无论是谁有可能在今天或者很多年后的今天提到,庆城体院曾经是你陈阳的梦吧,甚至这个人都可能是陈阳自己,但这个人绝不会是韩释安。你不能说韩释安比同龄人成熟,可是他从一开始就能想明白,这些所谓梦想啊什么的意义,他只是可能会想一想,陈阳没上体院,其实会不会对不起当初尹昳为他做的那些,但那是尹昳和他的事情了。 尹昳说他不怎么喝酒,周围人起哄让他以水代酒,他摇摇头示意直接跳过他。尹昳呢,要去省会上大学了,那座学校呢,不太差,但可能没那么适合他,但尹昳觉得还可以,离家也近。方一一的努力没有白费,她要去上海当名牌大学的医学生了,其实她最后报医学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小小的惊讶,毕竟她从来没提过自己想要学医,而且,她给人的感觉是,她擅长与人打交道啊之类的,总之该是那种早早出来工作的专业吧。 “韩释安,我敬你。”方一一在其实蛮小的玻璃杯中倒满了啤酒。 “苟富贵,勿相忘哈。”韩释安歪着头笑了。 “喝完这杯,我再替任晓敬你一杯吧。”方一一好像把酒都喝进了眼睛里,她的眸子有点浑浊。 当韩释安敬了一圈回到这桌时,微醺的他有点惊讶方一一已经开始摇头晃脑了,而且她已经口齿不清了。“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还喝多了一个呢?” “她挨个敬酒啊,不跟她喝都不行。”大家七七八八地说。 “我没拦住,而且她这样子也是头一回,我也……”尹昳支支吾吾地说。 “嘿!方二!”韩释安咧嘴伸出两根手指在方一一眼睛前面晃了晃,“这是几认得不?” “滚!”方一一把韩释安的手直接打到一边儿,“他妈的能糊弄得了你们,糊弄不了我。” “什么糊弄我们啊?”韩释安顺着她的话茬接道。 “一一姐,失态了啊。不行咱们就回去吧。”尹昳转头说。 “我不要你管。”方一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拿手指在桌子上点啊点。“你们一个个,什么都不知道。”尹昳伸出手想拽她被她直接甩开了,方一一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直接喊了起来。 “你们他妈一个一个全被蒙在鼓里,你们被骗了,你们,你们都是傻子。” 尹昳闭上眼睛不再看半疯的方一一。 韩释安从座位上起身,走过来想要把激动的方一一扶坐下来。方一一一边把韩释安使劲儿往两边推,一边继续喊:“你们发现得太他妈晚了。”韩释安发现有泪水从方一一眼角流下来。“对对对,我们傻,我们傻,你先坐下。”韩释安附和着,缓缓把方一一拽了下来。 “你们,发现得这么晚。那,那他都回不来了。”方一一坐着,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她越说越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回不来了啊。” “尹昳,我们送她回家。”韩释安让方一一挎着自己的肩。“尹昳?尹昳?” 闭着眼睛坐着的尹昳像被惊醒一般,“是在叫我么?” “不然呢?我说送她回家。”韩释安叹了口气,看着尹昳。 “嗷,嗷。”尹昳赶紧站起来,跑到另一侧扶着方一一。 “你回来吧。”韩释安听见两个人架着的方一一还在嘟囔着。 “她说什么呢,你知道吗?”韩释安问尹昳。 过了几秒,尹昳轻轻地说:“应该知道吧。” 从晨曦出来,晌午头刚过去。“尹昳,有事儿吗?” “嗯?我吗?”尹昳头转向韩释安。 “这还有别人吗?没事儿咱俩溜达溜达吧。” “你,不用回饭店的吗?” “不想回。”下午的烈日把光晃进韩释安的眼睛里,让他觉得有些烦躁。“咱俩就这么走走吧。” “嗯。”尹昳像在思考事情般缓慢地点了点头。 “尹昳啊,你最近为啥就跟老年痴呆似的?我们说以前的事儿你好多都想不起来,叫你,你还听不见。”韩释安的双手前前后后随着步子来回地甩着。 “我啊?有吗?”尹昳微微睁大眼睛,语气像不是在说自己。 “你看你现在,就像痴呆似的啊。”韩释安笑着说。 尹昳没有回答他。 “该考的都考完了,你还整天思考什么呐?整天就搁那儿发呆,你都想什么问题啊?” “我是谁。”尹昳淡淡地说。 “什么?”韩释安皱着眉头看着尹昳。 “就是啊,我现在有时候突然就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好像我不叫尹昳,可是我也不知道除了尹昳,我是谁。” 韩释安听得一脑子雾气,“你说什么啊?” 尹昳转头看了看韩释安,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不对,我怎么在跟你讲这些。没事儿,没事儿啊。” 说着,一辆警车从他们身后停在他俩旁边,车上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制服的男人。 韩释安突然反应过来,“二大爷!” “大侄儿啊,今天你办事儿没去成,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 “你这是……”韩释安用头示意了下警车。 “啊,押个人。□□犯。”男人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 “嗷。那你送完没事儿去找我爸呗。” “行,要是干完了,去你家跟你爸再喝,啊。”男人豪迈地笑了。 这时,警车后座的车窗户突然摇了下来,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你,去查查艾滋吧。”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他?”韩释安指指尹昳。 “嗯。”中年男人点点头。韩释安现在更是一头雾水了。“认识吗?”警察手掐着腰,问尹昳。 尹昳歪着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警察回头一看,车窗已经摇了上去。 “咋回事啊,二大爷?”韩释安问道。 “啊,那个,晚上去你家再说吧,我先给他送走。” “行,那大爷你注意点儿安全啊。” “走嘞。好小子,快比我高了。”警察拍了拍韩释安的肩膀,转身上了车。 “尹昳,你身份证带了么?” “啊,什么啊?”尹昳茫然地看着韩释安。“带了啊。” “那咱俩去疾控中心。给你测测艾滋。”韩释安拽着尹昳的手,快步向前走。 “你没开玩笑吧?”突如其来的快步子让尹昳的语气都变得颠簸起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测呗。我陪你,咱俩都测。”韩释安嬉皮笑脸地说着。 方一一在一阵剧烈的头痛里醒来,她虽然已经全无醉意,但是依然觉得有些晕眩。她皱着眉头在四周摸了一通,摸到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夕阳从她卧室的小窗子溜进来,给她的瞳孔换上金黄色的滤镜,也在某些地方留下无法抹去的阴翳。 她依稀记得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不太清了。她不在乎丢不丢人,她知道,有些同学可能就这么不会再见面了,她也不在乎会不会说漏嘴什么的,她就是想说,她恨不得扒着所有人的耳朵一个一个地告诉他们真相,那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的真相。 她费力地爬起来,靠着床头抱着膝盖坐着,因为头痛她不得不把头倚在墙上,几丝乱发通过说不清是泪水还是夏日里的汗水牢牢地粘在脸上,她看着窗外,让那些刺眼的夕阳光照进她的心里来。 她承认自己很没出息,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习惯称呼这个根本不是尹昳的人尹昳,现在一提到尹昳,她想到的也已经是这个一整个高三都在她身边的尹昳。但是她也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叫尹昳的男孩,已经出现在她生命里那么多年,但确实也已经离开了好久。 对,那个平淡的故事结局没有转圜,那个男孩离开了,没有说他要去哪儿,也没有说他想不想走,就这么离开了。 她最近总梦见尹昳,对,那个尹昳。她其实已经丧失了认出那个尹昳的能力了,只是她梦中的尹昳,出现在很遥远她够不到的地方,而且那个尹昳远远地对她一笑,她就会醒来发现自己的脸颊全是泪痕。 就是那个男孩,说自己四月十二号要离开。可是在四月六号那天,董靖雯给她打电话,说,尹昳留了封信给她。 然后她惊慌失措地赶到大冰箱,她觉得一路上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不再跳动了。她看见董靖雯在打扫大冰箱的卫生,一个接一个的纸箱子。“他的东西,尹昳会来拿走。” 她看见已经空空的木板床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信封,上面“方一一亲启”五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她的胸口上慢慢地扎了进去,氧气就从那些刀和肉的空隙里都漏了出去。 那些几乎快要完成的领你再最后四处逛一逛,吃些你喜欢吃的东西,玩些你喜欢玩的游戏的计划全部作废,那些想了很久想说给你听的话,唱给你听的歌全部白费。尹昳你真他妈够狠的,提前一个礼拜,谁都不肯告诉,就这么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这对于我方一一而言有多残忍吗? 更残忍的是,我明明不想,可是时间真的让我从一开始总是想起你慢慢变得偶尔回想起还有一个离开了好久的尹昳,偶尔走到大冰箱附近转悠又想不起来来这里要干什么。可是时间又没有办法让你完完全全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每次想起你都要难受好久的。 尹昳,你在哪儿啊,你过得好不好呀?还难受吗,还疼吗?我跟你说啊,我考上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医学院,我就要去当一名医生了。 尹昳,我有点想你了。 枕头下传来“嗡嗡”的震动声,方一一用一只手把脸上的水都抹去,另一只手掏出了手机。 “明天有事儿吗?一起吃个饭吗?”收件人那里故作镇静地写着“高梵”。 但方一一是真的镇静。她现在已经彻底清醒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偶尔会这样从生活的缝隙里爬出来折磨她一阵,不过也就一阵。夏日的傍晚,老人的说笑和孩子的吵闹从窗外这才传到她的耳朵里,日子真的也待人不薄。 “行啊。”方一一的微笑在手机屏幕上隐隐地映出来。 韩释安没脱拖鞋就躺上了床,他一边玩手机一边听客厅里的谈话声。酒还没醒的老韩在和大爷喝第二顿。韩释安天华后面的房子是租的,他家本来住在庆城的另一个区,也就是说,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韩释安要基本告别晨曦了。客厅里的俩人基本在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他点进方一一的聊天框,“好了么?” “好了。”方一一几乎是秒回了他。 韩释安从来不想过多得掺和进人家的私人情绪去。他本觉得这对话到这儿其实就可以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是尹昳,可能就会问:“你今天说什么我们都被骗了啊?” “没什么。你就当我做了个梦,说的都是梦话。”方一一的文字甚至能发出声音,是她那种无可奉告的语气。 其实是多余问的,但无所谓了。眼下总有人说着,高考结束了,我们还要一辈子在一起,但好像大多数人,要从这开始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开了。 韩释安的脑子是好使的,手机屏幕上的字和客厅里的声音都源源不断地进到他的脑子里,兵分两路,畅通无阻。 “嗯。抓了个□□的。” “对啊,他开出租车,夜班的时候,就拉一个人的,看着是学生的。他吧,在车里吹迷药,自己先吃上解药。” “都是男学生啊,发生了啥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 “那不知道,他自己交代是十几个人。” 应该不至于吧,今天那男的和尹昳说那些话,难道尹昳碰见过他?可尹昳不至于不记得吧。韩释安顿时觉得心头凉飕飕的,“不记得”这三个字在韩释安脑子里被不断地放大。于是他又拿出手机,打字给方一一。 “尹昳今天问我任晓是谁。”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啊?”方一一的语气分明是在挑衅。 “不,不是你想的。”韩释安一边回想着一边打字。 提一嘴过去的人来讽刺他是尹昳能干出来的事,不过今天尹昳听到是自己前女友时恍然大悟的样子,完完全全不像是装出来的。 第19章 原点 高梵原本把约会地点定在万达顶层的西餐厅,但是方一一坚持要吃麦当劳。整个大厅里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方一一大概能认得出来,是年组的同学。高考过后,大家盘踞在快餐店、奶茶店、咖啡厅的角落里消磨时光,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日复一日做着心理准备。还不错,落地橱窗的位置没有人占,于是高梵和方一一面对面地坐下。 方一一毫不客气地咀嚼着,高梵呢,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场面稍微有点尴尬,可能是因为好像高梵总在似有似无地观察方一一咀嚼食物。汉堡吃完了,方一一拿起可乐喝了口,然后用纸巾把嘴角拭了拭。 “高梵,你去哪儿了?” “河北。”高梵回答她,然后他又补充道。“在秦皇岛。” “嗯。”方一一听说过那座宜人的滨海城市,其实和她印象里高梵的气质并不相符,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你呢?” “我要去上海。”方一一抿嘴笑了一下。 “你挺满意的吧?”高梵很认真地问她。 方一一再次点了点头。 “那就好。”高梵也笑了一下。“加油啊。” 方一一微笑着。“会的。”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方一一喜欢这橱窗就是因为坐在这就像坐在滤镜里一样,高梵的脸和他流露出来的无所适从在金黄色的滤镜里让方一一心里泛起小小的酸涩。 方一一走出餐厅的门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正如她所想的,这顿饭就是这么平淡,没有人毫无负担地告白,也没有人在默默地回忆从前。方一一走在晨曦的路上,夏夜的风吹得她眼睛干干的,心底却痒痒的。 她觉得高梵其实好几次都差点问出口,当年饮水机前面,你是真的输了好多人的名字吗?她也已经做好准备绝不承认。可是高梵应该也是转念一想,一个要去河北的男孩,何必问一个要去上海的女孩,一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于是他们相互打了打气,就当是告别。告别是比告白好的,高考结束,谁给的勇气告白呢。那时候我们铁了心认为这辈子不会再遇见更好的人,而现在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会遇见更好的人。 不过也就是在这条路上,她曾向尹昳尽情吐露心事。我们把许多事情都怪到高三的忙碌头上,但和尹昳疏远这件事,方一一知道,也有自己的责任。她确实习惯了叫他尹昳,只是,如果从前那个人在,她今天可能会想把他叫出来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一走。 于是她又开始回想和从前那个人的事情。想着,她又想起了那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一个可能其实没有答案的问题。 尹昳,你到底为什么会生病呢?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她接起电话,是董靖雯。董靖雯在电话里的声音平静得从来让你猜她要说的事情都是从山崩到地裂,她仔细听,听清了那几个字。 “尹昳,迷路了。” 她应该是确认信息地问了一句,然后听到董靖雯依然平静地回答。 “对,他说他记得我家附近有个地方很重要,但他想不起来怎么走了。” “装的吧。”方一一轻轻地说。 “你听我说啊。”董靖雯好像是刻意沉默了一下,然后接着讲话。“是我先看见他的,他连我家都找错了。” 韩释安和尹昳被护士们的目光啄得快喷出血来了,那目光里就好像写了“同性恋情侣”几个字,毕竟是在检测中心,不过韩释安居然还用自信的笑脸将这目光迎回去,于是尹昳干脆不看他。 在看到“阴性”两个字之前,韩释安还是有点小紧张的。他可能是怕尹昳万一真的遭遇了他想象的那些吧。不过尹昳看上去对结果一点都不感兴趣,似乎更证实了他其实根本不认识警车里的那个男人。于是他拽上尹昳下楼离开。 “孩子!”一个中年女人突然抓住路过的尹昳。 尹昳的茫然带给了韩释安更多的茫然,然而中年女人的话让韩释安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记得姜姨了?可是你也不能就自己把药断了啊?” “那个,阿姨。你认错人了?”尹昳缓慢地说。 “不可能啊。”中年女人将脖子后移,“就是你啊!是快两年了还是一年半,绝对是你啊,那个阳性的小男孩。”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了。尹昳举起手里的阴性报告,女人看见了后退了几步。 “你和他长得实在太像了!”女人最后又感叹了一句。 最后韩释安经过思考得出结论,一个跟尹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遭遇了不幸后感染了艾滋,然后自己把药给断了。一想到这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韩释安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尹昳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没有动。他低头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而那个中年女人目光就那么锁在尹昳的脸上。 “走啊。”韩释安上去想拉走尹昳。 “你等一下。”尹昳皱着眉头不肯动弹。又过了几秒,尹昳突然抬起头来,就像一个想起重要事情的老人,兴奋地扬起了眉毛。“我想起来了!阿姨,我好像是在你这儿取过药。”然后尹昳又惊惶地捂住嘴转头看向韩释安。 韩释安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内侧,确认自己是否醒着。 “怎么跟演电影似的呢?”韩释安将尹昳的报告对着太阳,他抬起头来盯着看,就好像在阳光底下那“阴性”能变成“阳性”。尹昳也抬着头,不过他在望着天空发呆。一阵飘动的阴影将太阳挡住,韩释安将手放下来,是方一一。 “这公园现在是这样的啊,好久没来了。”方一一环顾四周,感叹了一句。 “你很闲吗,还欣赏风景。”韩释安自己的语气也梦幻了起来。 “尹昳。”方一一轻轻地喊他。 尹昳纹丝未动地望着天空。 “我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韩释安横下眉头,一字一顿地说。方一一于是佯装认真地听。 “一个长得和尹昳很像很像的男生,在遭遇了那种事后,不幸感染了艾滋。疾病很快夺走了他的生命。男生的魂魄机缘巧合进入了尹昳的身体,所以造成他偶尔精神恍惚,记忆也模糊,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都快想不起来他自己是谁了。” 韩释安一丝不苟的表情让方一一更坚定地相信他是在开玩笑。方一一掏出手机,快速退出“克隆人记忆消退”的搜索结果界面,董靖雯已经回了她消息。 “行了,没你的事儿了。回家睡个好觉,醒了就好了。”方一一拉起尹昳,对韩释安说。 “不是,这得找人看的啊。”韩释安抻着脖子朝着走开的两个人背影喊。 尹昳回头看他,但方一一没有回头。带着尹昳去检测而不是去看脑科医生,这种人的脑回路迟早会坏了大事儿。 方一一仔细数了数,时隔十四个月,大冰箱的门再次打开了。 董靖雯只是简单打扫了下卫生,想要恢复当时的陈设几乎是不可能,但小床和桌子椅子还在。 尹昳眼睛里的茫然很真实,他分明对这环境欲言又止。很明显,他知道这地方对他很重要,但他也知道,很多很重要的地方他根本没办法想起来。 “怎么办?”董靖雯倚着门框站着,抱着双拳。“我们把那些事再给他全捋一遍吗?” “应该没用。”方一一心不在焉地说。可能她自己也沉浸在这小屋子的回忆里面吧,许久,她又说:“但也得试试。” 于是两个女孩子相继补充着开始讲故事,一直到天都快黑了。从头到尾地在经历一遍对于方一一来说是场噩梦,她一度几乎崩溃地讲完了全部,她们也弄明白了尹昳正在经历的事情。 尹昳并不是选择性失忆,将他真正意义上两年的生命看成时间轴,他在从那个时间轴起点的位置逐渐忘记发生的事,速度飞快。当方一一和董靖雯讲到一部分之后,他就可以接上讲述了,而过一会儿她们又提起来那些已经讨论过的片段,尹昳还能说出来,但她们惊恐地发现,尹昳是像转述故事那样说出来,对他来说,那些事已经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了,而是他从方一一和董靖雯那儿听过来的。 “去看医生吧。”董靖雯说。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尹昳的思路根本不对。”方一一摇摇头,“他明明只需要瞒他妈妈,我们其实他没必要瞒着的啊。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对尹昳说他其实是克隆出来的,是为了替另一个尹昳活下去,我就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所以你想,把真相说出来是吗?”大冰箱的门敞着,所以没有开灯,董靖雯的眼睛在昏暗里沉了下去。 方一一也沉默了,她看向尹昳的方向,月光照出尹昳的轮廓,氛围和他的表情一样迷茫。 方一一其实在尹昳离开之前问过他,如果以后克隆体生理上出现一些问题怎么办,可是尹昳没有给出回答。尹昳可能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或许他已经太疲惫了吧。可是现在问题发生了,方一一不能说疲惫。 尹昳,该怎么办呢?我把真相告诉大家,然后我们一起陪他去看医生,你会答应我吗?其实一开始就应该我们大家陪你一起面对的啊。 “不会有人相信的。尹昳把所有证据都带走了。”董靖雯平静地说。 方一一叹了口气,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来气。许久,她缓缓地说:“可能吧。但韩释安没准能相信我们。” “我觉得我们的动作得快一点。”董靖雯的语气里有一些焦急,黑暗中有一只野兽在不停地吞噬着尹昳的记忆,而且尹昳剩下的记忆似乎也不一定能撑多久。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晨曦的绿化很好,从大冰箱门看出去,是几颗绿得很纯粹的树,有太阳光照着,那颜色更加好看。 尹昳坐在大冰箱的中间。大家陆续赶到,围坐在尹昳身边。 尹昳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但这种感觉他却很熟悉,很像,他刚出生的那天,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也是围坐着许多陌生的人,而那些人,同样把目光都怼在了他身上。 只是,今天的那些目光是有温度的,所以尹昳不会像出生那天那样害怕。他去回应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陈阳,董靖雯,方一一,任晓,韩释安。好像少了一个人啊,他心里想。 他闭上了眼睛,脑子里隐隐约约有粉笔擦在黑板上摩擦发出的微小声音。刚才那些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好像都是用粉笔写就的,于是那粉笔擦开始缓缓地移动,那些面孔慢慢变得模糊。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是……”方一一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用力地呼吸了一次,“是因为一个人吧。” 众人茫然地看着方一一,陈阳甚至不解地迸出一声笑来。 “怎么说呢。”方一一几乎快要把嘴唇咬裂了,内心翻涌起来的酸涩和痛苦席卷了她的胸腔。 “前面的部分我来。”董靖雯轻轻拍了拍方一一的后背,“我知道得也更详细些。” 尹昳没有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害怕睁开眼睛,害怕睁开眼睛以后眼前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了。一滴泪从尹昳的眼角滑下来。 流淌的回忆和故事像是驱动那粉笔擦移动的手,于是尹昳觉得周围越来越安静,他要努力去记那些正在消逝的面孔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忘记他们,可是他好像又不得不忘记他们了。 陈阳呢,篮球是他的命,我们和好以后,他又做回了从前那个开开心心的人。 董靖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偶像吧,她的冷静和倔强有时候真的很帅气。 方一一,我最好的姐姐,我很乐意一直听她的话,我也很希望她有一天能无所顾虑地收获属于她的幸福。 任晓,是个比我勇敢的姑娘,她决绝的样子,让我觉得成长连同成长的代价其实都很值得的事。 韩释安,总给我添麻烦,不过是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嗯,很重要。 尹昳,应该是我自己,不过还有一个叫尹昳的人,我希望他让自己过得好受一点。 还有吗? 好像没有了。 尹昳缓缓地张开潮湿的双眼,他的眼眶已经不会再有泪流出来了。尹昳感到大脑从来没有如此的清醒过。 “你们,是谁啊?” 第20章 救我 董靖雯和任晓安慰着泣不成声的方一一,不知所措的尹昳坐立难安,又不好意思在全是陌生人的屋里走来走去。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陈阳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韩释安。“我去,韩释安,你哭啦?” 韩释安抹去脸上的泪,拨开陈阳的手。他用手在裤子后面擦了擦,走到尹昳身边坐下。 “你真记不得我是谁啦?”韩释安的声音很调皮,但掩饰不了微微的颤抖。 尹昳尴尬地摇了摇头。 “嘿嘿,我是你哥啊,亲哥。”韩释安把手放在尹昳肩上,尹昳很明显感到了不自在。 “韩释安,你他妈这时候占人家便宜?”任晓大声吼着,韩释安没有理她, 把头伏在了尹昳肩上,于是几滴眼泪就这么在布里消失了,无声无息。 “可是,一一姐,尹昳是怎么得上那种病的啊?”任晓问道。 “尹昳可能知道,但现在估计也问不出来了。”方一一明显把说话的力气都哭没了。 “我……”韩释安突然说,不过他马上又沉默了。大家把目光全部集中到说了半个字的韩释安身上。 韩释安倒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抹了把脸,费力地眨了眨眼。 “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四月四号,星期六,傍晚。尹昳一个电话吵醒了正在睡觉的韩释安。 “干啥呀?有病吧,大礼拜六的不让人睡觉。”韩释安其实可以挂了这通电话的,但他还是骂骂咧咧地接起来。 “你有病吧?饭点儿睡觉。”尹昳是不会怕韩释安的牢骚的。“让你下来就快点儿。” 韩释安随便套上件外套——四月里的晚风能吹得人打哆嗦。尹昳站在单元门口,是门上头的灯刚亮起来的时候。尹昳背对着韩释安站着,看着有些浑浊的天空。 “怎么了?”韩释安拍了下尹昳的肩膀。 尹昳转过身来,从兜里掏出了一张游乐园的门票递向韩释安。 韩释安有些不知所措,“干啥啊?为啥还给我了?” “不是,这张是给你的。”尹昳把那张票塞进韩释安手里。“明天,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吧,自己玩那些乱七八糟的多尴尬啊。” “咱俩?”韩释安有些惊讶,那表情又像在窃喜。 尹昳在蔓延的夜色里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四月五号的黎明,两个男孩子踏着残存的夜色启程。韩释安之前去过那游乐园,但他还是一夜都没咋睡,也不是兴奋,估计是傍晚睡多了。尹昳也没咋睡,他六号要早起动身,所以得提前把行李收拾起来。从城区到园区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客车,尹昳就在这辆缓缓行进的客车上睡得像头死猪一样。 韩释安其实对过山车稍微有点恐惧,所以他拉着尹昳坐得没有那么靠前。轰隆隆的铁皮腾云驾雾,翻山过海,自然,韩释安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当这趟车“嘎吱嘎吱”地停下来,他转头看见坐在一旁的尹昳满脸泪痕。他吓了一跳,“我去,这过山车把你吓哭了?”当时尹昳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着他,尹昳红着的双眼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尹昳笑了。 韩释安也笑了,“真没出息啊,尹姑娘。” 尹昳说要不顾花销暴殄天物一顿,于是俩人走进了园区的餐厅。这座华丽装饰的巨大木屋里面却毫无自然的气息,更多是人民币的气息。各种餐桌前的组合基本是家长领小孩子,或者小情侣们。尹昳和韩释安靠角落坐下。 “我请客。”尹昳说。 于是那些盛装在童话般梦幻的容器里的食物陆续被端上了餐桌,宇航员盘子里的土豆泥,怪兽大嘴盘子里的汉堡,还有花里胡哨的杯子与果汁。隔壁桌子坐来了一对年轻爸妈和一对双胞胎小男孩。等餐的过程对于小朋友来说是漫长而艰辛的,他们两个东张西望,仿佛在看自己的食物在哪儿,其中一个看到尹昳,于是尹昳歪着头挥手和孩子打招呼。小男孩用他肉乎乎的小手也跟尹昳打招呼,于是另一个也和他们挥手,这对年轻的夫妇注意到了,会心地笑了起来。 “不行,太可爱了。”尹昳做了个发抖的动作,从座位旁的兜里拿出在游戏棚靠他三脚猫枪法赢来的小汽车模型组。他其实相中的是玩偶,但是以他的分数要玩偶的话就有点浪费。模组一共十四个拇指大的小汽车,他想撕开包装拿出来几个给孩子,可是他把那塑料壳都扯得变了形也没有撕开,整个包装已经歪歪扭扭,直接送给人家更不好看了。尹昳只得把那模组又装起来。 “怎么不送了?”韩释安用纸巾擦了擦嘴。 “撕不开。” “啊这就不给人家孩子了?这么没爱心呢?”韩释安嗔怪地拿出那套模组,用牙去咬包装的边缘。尹昳一边嫌弃地将身体向后仰,一边笑起来。 孩子收了礼物,兴奋地忽视了端上桌子的食物。“快谢谢哥哥啊。”年轻的妈妈笑着说。 “谢谢哥哥。”两个孩子笨拙但清脆的声音和这四月的天气一样沁人心脾。 “我还记得那时候,”尹昳斜着眼睛看韩释安,“你笑话人家小孩摔趴在地上。” “有吗?我想不起来了呀。”韩释安分明能想起来,但他瞪了尹昳一眼。 韩释安的心好像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柔软,也或许是尹昳希望这样,所以他欣慰地一笑。 在返程的途中,换作是韩释安沉沉地睡了。他应该是玩得太累了,尹昳看一眼熟睡的韩释安,转头看向窗外,太阳在远山的顶端,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客车微微地摇晃,夕阳的红晕映得尹昳的脸也微微泛红。 下车以后,天已经黑了。韩释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黄色的路灯下,尹昳和他挥手告别,朝着他家的方向离去。韩释安站在那里,没有着急离开,他就那么望着尹昳离去的背影,明明没有起雾,韩释安却觉得夜色氤氲。 韩释安后来才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尹昳。也只有韩释安自己知道,尹昳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应该是他了。 那天尹昳说他要回家,但他其实是回了大冰箱。现在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不过马上也不再是了。他的行李全都已经收拾完了,他把门关上,靠着床坐在地上。这一天的游乐也让他觉得很疲惫,这六个月没有一天不让他感到疲惫,不过还好,就快要结束了。 尹昳二号把电话放在他这儿,以便联系董靖雯,明早他走的时候尹昳二号会过来取手机。尹昳开始想明早有没有什么要嘱咐尹昳二号的,应该是没有了。他现在过得比我像尹昳,尹昳这样想着,自豪而无奈地笑了笑。他开始胡乱地翻弄手机,他也不是想和谁联系,但是他有点无聊,还睡不着。 要不然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尹昳想。可是如果尹昳二号在旁边,该怎么办呢?不管了,先拨过去再说呗,明天他就走了,发生一点诡异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现场处理诡异的情况,是这六个月尹昳二号和他最拿手的事情了。 电话通的时候,尹昳咽了口唾沫。 “喂,尹昳?要从书店回来了吗?”是母亲的声音。 “啊,马上了。”尹昳的心沉下来,他现在听到母亲的声音,情绪有点莫名的激动。 “行,步子快点儿。做好吃的了啊。”母亲轻快地说。 “嗯嗯。”两行泪已经从尹昳脸上滚落下来。他捂住嘴,但他已经开始颤抖了。“那个,妈啊,”尹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你多注意你那身体,健康平安啥的最重要了啊。” “嗯呢,我知道。”母亲温柔地答应着。 尹昳害怕下一秒话筒那边就会传来尹昳二号的敲门声,更害怕下一秒自己的哭声就会穿过话筒爆发出来,他掐着自己的大腿,挣扎着说出最后几个字。 “行,拜拜,妈。” 电话径直落在地上,尹昳坐在冰凉的地上嚎啕大哭。尹昳整个人因为哭泣颤抖成了筛子,泪把衣袖全都染湿了。应该是这颗镇定行驶的心撞上了冰山,那些名字叫做委屈,无奈,痛苦的冰冷海水就这样席卷进尹昳的心房和胸腔,不留余地地霸占了尹昳的整个身体。 救救我吧,妈妈。我该怎么办呢,我还不想走啊。 方一一,董靖雯,你们能救我吗。 韩释安,救我啊。 求求你们了。 当尹昳终于从一阵昏天暗地中平静过来,他已经侧着躺在了地上。他已经可以平稳地呼吸了,于是他坐起来。 以前妈妈在他做噩梦惊醒的时候会唱一首歌。于是他都不记得那些噩梦了,只记得那首歌。 他记得那句,不会再有可怕的梦了。 隐隐约约有点头痛,他找出笔和纸。得给不知道他会提前走的方一一留点儿什么。 韩释安仔细回想着那天他视线里尹昳的背影,还有过山车上尹昳那双红着的眼睛。他其实没必要骗自己的,他如果敢面对的话,一定会知道发生过什么。 “你倒是说啊。”方一一急得直拍大腿。 “你让我再想想。”韩释安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韩释安,你还记得么,那个捕梦网。”任晓站了起来。 韩释安缓缓抬头看她,“就是能梦到想见的人的那个赠品?你信那个吗?” “我信。”任晓的回答简洁而有力。 “陈阳,你给尹昳妈妈打电话说,今晚在你家住了。我上楼拿一些毯子和枕头,今晚大家在这儿打地铺吧。”董靖雯说,她示意任晓把那张网拿过来。“大家先歇歇,韩释安你好好想想,到底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儿。” 临走时,任晓对韩释安说:“你放心吧,我们拿到那张网的时候,尹昳他在场的。” 方一一也回了家拿洗漱用具。她想坐在自己的房间冷静一会儿,于是她打开卧室的窗,关上卧室的门。鸟啼和蝉鸣还有叶子随风沙沙的晃动声闯了进来,她坐在床上,想休息一下。 突然,她像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一样突然站起身来。“我记得应该是在这儿。”她自言自语道,开始在书柜上翻东西。终于,那个黄色的信封被她找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那张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纸。 一一, 原谅我没告诉你就提前出发了。你不原谅我也没办法,嘿嘿。我之前和你任性那么多次,你不都原谅我了吗,对吧? 你之前说怕我这段时间想不开,其实相反,我是在这段时间才真正想通了。我一点都不后悔当初那个决定,也不后悔另一个自己的诞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图啥呢,我以前总是把我的未来计划得那叫一个清楚,没事儿就想象未来的事,只是没想到,没机会等到未来了。我也是突然发现自己的病情的,结果呢,我还真就干了一番大事,其实没有机会继续走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一定不会按照计划进行下去的。你这个人也喜欢计划,我知道,所以我先跟你说了啊,记得学会心平气和的接受那些意料之外的事,比如我的不辞而别。 我一直以为这六个月是在教他东西,其实这么长时间是你们在教我,你们真的,教了我许多。我一直以为还没到来的比当下更有意义,可是在这六个月里,我发现已经经历的那些,才是真正不让我后悔的原因。遇见了你们这些很好很好的人,本身就很幸运,而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离开,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不可能坏,你看我说的多有道理。我很感激自己能遇到大家,如果不是要离开,我就不会处理一些从前的事,也就不会发现,你们对我其实是这么重要,更不会发现你们的故事。其实我们的青春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最好的那几年内心都是波涛汹涌的,我希望大家,尤其是你,要努力让自己过得开心痛快一点,当你要离开的时候你才会发现,面子啊,尊严啊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幸福是最重要的。 没机会看到你嫁出去的那天了,这里先说了啊,你一定一定会很幸福。高梵是喜欢你的,尹昳都跟我说了。你放宽心,生命里除了我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人和事,你得为自己考虑。反正我觉得,高梵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也会对你很好。如果现在不考虑在一起的话,至少高考结束以后,给他,也给你自己一个答复。人一辈子能喜欢上一个也喜欢自己的人,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故事的主角还是你的,方一一。 我走以后呢,你多罩着尹昳点儿,你得对他好一点,不要再拿他当我的替代品了,更不要说一些难听的话。他就是尹昳,你别让他难受,不然就算你对不起我了啊。 加油。 不是亲弟胜似亲弟的尹昳 时间不重要咯 第21章 最终章 太阳 如果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其实我们都等得有点太久了。 方一一猜对了,尹昳二号是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 为着第二天的舞台交换身份做准备,两个尹昳在大冰箱交谈着。当时背对着尹昳的尹昳二号问他。 “诶尹昳,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我名字的意思啊。尹昳。 太阳,落山了。 那天在过山车上,尹昳为什么会失态,为什么会崩溃,其实他永远都不可能被直升骤降的轨道吓哭,恐惧永远都不会带给尹昳眼泪。 是他一度怨恨,又希望,有个人能理解他的处境。他希望那个人是韩释安。 他记得应该是故事开始的两个礼拜以前吧,他在夜里突然接到了韩释安的电话。 “小尹昳。”那声音分明带着酒气。 “你喝多了?”尹昳皱起了眉头。 “完了,我喝多了,都走不动道了。”韩释安的语气油腻而赖皮。“我在双桥的大排档这儿,你来接我吧。” 尹昳瞟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九点了。“不管。”尹昳挂了电话。 “切。”韩释安骂了一句。他其实没有那么醉,他只是心血来潮想折磨一下尹昳。酒精和晚风让他略微迷糊的头隐隐作痛,他打了一辆车。本来是应该直接坐到家门口的,但是他让司机开到晨曦界就给他放下来,他需要一段徒步来醒醒满身的酒气。 母亲已经睡着了,她最近很忙,所以睡得比较早。尹昳使劲挠了挠头,套上外套,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开始穿鞋。 晨曦的夜像一片无人之地,不到放学的时间车都少得可怜。这是暑假,想打出租车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尹昳朝双桥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着。终于,他看见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尹昳晕车是老毛病了,但是坐出租晕车并不很严重。车里有一股呛人的怪味,让他有点犯恶心,于是他打开了车窗。晚风从飞驰的车外灌进来,尹昳顿时觉得清醒多了。司机瞟了一眼开启的车窗,又看了一眼尹昳。 这时司机师傅咳嗽了一声。尹昳没有看司机,但是他听见了。 司机第二次咳嗽的时候,尹昳轻声问:“师傅,你冷吗?” “有点儿。但没事儿,老毛病了。” “哦哦。”尹昳把靠近车窗的身子重新摆正,开始摇动车窗,拐弯的一瞬间,他看见车外一个走着的熟悉的身影,有点像韩释安,但应该不是他,因为那人走得很平稳。当整个车厢变得封闭后,那种恶心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这次尹昳甚至觉得有些困。他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后来,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后来尹昳再想起这件事,能怪谁呢,是自掘坟墓了。 韩释安在十一点半收到了尹昳的消息,“你在哪儿呢?” “我他妈都到家了。你在哪儿呢?”韩释安打字回复尹昳。 “哦,没事,我在家呢。”尹昳是这样回他的。 尹昳是在上出租车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的长凳上醒来的,他感到头疼得极其剧烈。然后他就默默地流了眼泪,他在挂满繁星的夜空下,平静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第二天,尹昳的手机就关机了。韩释安在彻底醒酒以后,给尹昳打了很多遍电话,但是当然没有接通。他的记忆稍微有点模糊,因为他感觉自己昨天晚上走在晨曦的大马路上时看见尹昳了,但是在哪儿看见的,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而后来发生的那些,也就不用说了。 尹昳其实是恨过韩释安的,但是那天他看着坐在自己左边笑着的韩释安,他突然就释然了。其实,和韩释安到底是没关系的,他看到韩释安轻松快乐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也很开心。所以也就不怨了。 韩释安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怎样的人,尹昳说不清楚。而尹昳对韩释安来说和他的那些兄弟应该也不一样,尹昳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反正很重要就是了。 大家都没有见过流那么多眼泪的韩释安。他讲出这些的时候,方一一再一次崩溃了,但是当他全部说完的时候,方一一已经不再哭了。方一一走过来拍拍韩释安颤抖的后背,“其实真的不怪你的,你也别怪你自己。”方一一说着声音又有些颤抖,所以什么都不再说。 大家都哭了,除了董靖雯。她一直背对着所有人,保持着她习惯性倚着门框的姿势,所以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表情。但董靖雯确实没有哭。 尹昳有多信任董靖雯,只有她自己知道。除了尹昳二号以外,也只有董靖雯知道他真正的出发日期。 “你谁都不可以说。”尹昳小心地嘱咐她。 “你就多余告诉我。”董靖雯回答他。 但是四月五号那天晚上,董靖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去大冰箱再看看尹昳,尽管这一点儿都不是她的作风。 董靖雯是一个很少流泪的人,应该说是在妈妈走了以后,董靖雯几乎没流过眼泪。但是她听见了那扇小小的木门另一侧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那几声能把她的心扯成碎片的“救我”,董靖雯一只手拄着门,低着头,泣不成声。 董靖雯在尹昳的这段故事里,多数时候是在旁观者的角度,有时候能帮得上就帮一帮。她决定不让这个男孩从站台上跳下去的时候,纯粹是因为她当初告诉尹昳的那样,她想看看故事到底会怎么继续下去。 但是直到今天,她隐藏在心底的愧疚和不平才彻底爆发出来,在这里求救的尹昳,在走之前的六个月里,在每个人的故事里,拯救了每个人。 后来大家开始打牌等待夜深,可是打了几局发现好像都没有兴致,就各自摆弄自己的手机去了。 任晓拍拍韩释安,“你把这个挂上去吧先。” 韩释安把那张白色的缀满羽毛的捕梦网挂在大冰箱的中央。他从凳子下来后,任晓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于是任晓和韩释安坐在当初方一一和董靖雯坐着的椅子上看月亮。任晓想起来那时候韩释安送她回家,他们两个也会在她家楼下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任晓会把头靠在韩释安的肩膀上,那样她就可以不用被发现地去听韩释安稳健有力的心跳。任晓还喜欢韩释安,之前她决定放下了,但是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喜欢韩释安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对韩释安有了新的认识,对喜欢也有了新的认识。、 其实挺戏剧化的,我们当初认定一个人,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他。后来我们自认为被辜负,所以恨他也恨自己。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他,更喜欢着那个喜欢他的自己。青春啊,心思纠缠着的也就那么一个人,所以任晓觉得下一次遇到心动的人,比不上韩释安她就不要了。 “我挺佩服尹昳的。”任晓说。 韩释安没回答她。 “你是喜欢尹昳么?”任晓看向她第一次见到的如此沉默的韩释安。 韩释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想了半天,没有作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也希望你不要回答我你喜欢他。”任晓浅浅地一笑,“应该没有那么肤浅吧。我希望是一些比喜欢要高级的情感哦,这样你才对得起尹昳。” “也对得起你自己。”任晓又补充道。 “大家睡着之前,记得要想你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任晓嘱咐道。 这样的夜,又有几个人能睡得着呢。陈阳和任晓不停地翻动着身体,方一一和韩释安则睁着眼睛,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会相信这样一张小小的捕梦网啊,谁又曾在想梦见一个人的时候,就真的梦见他啊。 大家只是在拖着时间,想一个把失忆的尹昳还给他妈妈的办法。 韩释安走上楼梯,是那条他经过了两年的走廊。其实他真的更喜欢这条走廊,高三楼的走廊没有窗户,视野一下子就狭窄了许多。 他推开了那扇已经一年多没有碰过的门,走进去。一切都是熟悉的陈设,班里的座位都还是高二时的安排,因为他看见了任晓,陈阳,尹昳,还有一来串门就会坐在任晓旁边的方一一。 “你来了。”方一一说着,笑了。 韩释安点了点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窗外呢,是巨大的泛着金光的红色夕阳。岁月流金。流淌在温热的空气里的,是滚烫的感动,和静谧的爱。 教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韩释安的眼眶湿润了,但是他没有哭出来。 尹昳,我们又见面了。 “尹昳你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任晓笑着说,“他都比你老了。”任晓指着另一个尹昳。 “耳朵?”尹昳拿手在自己的右耳旁边画了几个圈。 “好利索了,放心吧。”任晓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董靖雯不在啊。”陈阳说。 “她啊,应该是去见她妈妈啦。”尹昳欣慰地回答。“陈阳,你还有脸见我呐,体院都没去成。” 陈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 “你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很想做的事,很想去的地方啊?你不努力实现的话,当初就不要老想。我希望你以后还是有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你还是得努力,你知道不?” 陈阳点了好几遍头,“我知道,我知道。” “这些话应该只有你好意思说了。不过你个混蛋东西,瞒着我先走了。”方一一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打尹昳。“不过,尹昳,嗯,二号,把我们还有他自己全都给忘了,我们得怎么办啊?” “忘了?”尹昳看向尹昳二号,尹昳二号的眼睛清澈得像天上的水。 “你终于忘了。”尹昳笑着说。这样的反应让方一一有些惊讶,不过她看着尹昳的表情,似乎突然也明白了什么。 尹昳面朝着尹昳二号,“如果你听不懂我接下来说的话,那你也要听我说啊。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希望你能彻底都忘掉。其实一直很对不起你,我那么自私地让你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又那么自私地告诉你这一生要怎么活。你不是尹昳,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尹昳二号啊,你就是你自己。如果把这些人全都忘了,那就重新认识一遍。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的。” 尹昳二号很明显在迷茫地听着,但是他泪流了一脸。 “别哭。你没忘了妈妈,对吗?”尹昳给了尹昳二号一个拥抱。 尹昳二号疯狂地点头。 尹昳知道,他那么疯狂地完成着的是,其实不是他自以为勇敢的不告而别,其实还是另一种的胆怯,他害怕离开这个世界。而他,甚至所有人都没记得探究的事情是,尹昳二号不该是仅仅成为一个人生命的延续,而他们,也从不曾留给他怨忿这一件事的余地。 “你要是不喜欢尹昳这个名字,你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以后的日子,记得要为自己而活。只有一件事,你还是得听我的。”尹昳顿了一下,说:“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尹昳二号笑了,又使劲点了点头。 “方,你自己的事你处理地怎么样了?”尹昳又看向了方一一。 “他后来找过我,我赴约了,但是也就那样了。要去不一样的地方,再说什么也没什么意义。” 尹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见了方一一眼角的一丝遗憾悄无声息地消逝。 “路还长着呢,不怕遇不到更好的人。” “加油。”方一一说。 “那,你们都好好的呗。”尹昳站了起来。“韩释安,你跟我出来一下。” “要走了?”方一一赶紧站起来,陈阳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让他陪我上个厕所。”尹昳笑着说。 “那个,尹昳。”方一一还是伸出了手,走到了门口的尹昳缓缓地回过头。 方一一没能问出来,尹昳,你过得好不好。她不忍心看到尹昳的眼睛里再出现些什么来取代那里现在满到快溢出来的轻松与释然。方一一笑了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着,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不能哭,所以她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陪你也行。”方一一平静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尹昳也笑着转过头去。 韩释安呢,什么都不敢说,紧跟着尹昳来到走廊里。 韩释安其实是想先开口和尹昳说声对不起的,但是那些金色的光一直蔓延到了走廊,照在尹昳的脸上。韩释安怕开口说话破坏了这氛围。 “他,你得替我好好照看着。”尹昳用命令地口气说。 韩释安点了点头。 “你也得幸福啊。”尹昳的语气变温柔了,仿佛在说这件事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尹昳只有我一个,差不多的时候,再把我忘了。先记个几年,听见了吗?” 韩释安点着头,也哭了。 “不跟大家告别了。我以前觉得告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我自以为深情的话,可能会折磨他们一段时间。”尹昳转头看向外面的夕阳,他眼睛里的释然在发光。 “尹昳,我……”韩释安擦了擦眼角的泪。 尹昳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韩释安“扑哧”地笑了,“我不会忘了你的。”过了蛮久,韩释安说。 “那我走了啊。”尹昳也在努力让眼泪不掉下来,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尹昳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去,朝前走。他的步子是第一次那么轻松,那是韩释安感受到的,轻松得让韩释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可真的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尹昳你才忍不住哭鼻子。泪把韩释安的世界浸泡成了一片模糊的梦幻。他也不清楚,也许这就是一场梦呗。 只是有一件事。尹昳,我韩释安真的很高兴认识你。 孩子们在溽热和吵闹中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轻松的一个假期。他们很小的时候看小说看电视剧,把自己的高中生活想得甜甜蜜蜜,轰轰烈烈,他们在上高中的时候嫌弃自己命运里那些剪不断的杂乱心事,然后在走向人生下一站的时候,心里都装着某个人,某些人,他们感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且坚信回忆为他们坚定勇敢地走下去带来了力量。 故事的最后,一切又恢复风平浪静,大家带着自己的新的梦想和旧的遗憾再度启程,可能暂时陪在身边的人要换一批了,但是陪在身边的记忆,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变了。 韩释安坐在候车室里,他为自己能想到这些感到一丝羞赧,他还是喜欢以前什么都不想的自己。他是倒数第二个出发的,孩子们都已经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他也要暂时离开庆城一段时间了,他很期待这段旅程。 他突然又想到,如果把生命看成一段段旅程的话,那他走过的路也太浑噩了,只是老天善待他,赐给他身边一些极美的风景。 他打开朋友圈,是方一一和任晓在迪士尼的合影。她们的大学都在上海,她们很幸运,接下来的人生路还能陪彼此走一段。 然后他抬起头来想看电子屏上流动的黄色车次,只是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站在入站口外面的尹旭。 尹旭在用力地朝他挥手,脸上是自信的笑容。 韩释安赶忙站起身也向尹旭挥起手来,他拎起东西健步朝围栏跑了过去。 “你还是来了哈?” “那当然,送送你嘛。”尹旭穿着一件亮色的T恤,也换了发型,是个干净清爽的模样。 “还送啥啊?又不是见不到了,整那一套。”韩释安笑着嫌弃地说。 “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你哪知道啊。”尹旭挑了挑眉毛。 “你哪天走啊?” “也快了,反正离得近,不用着急出发。”尹旭回答他。“哦对了!”尹旭从兜里掏出身份证,炫耀般地给韩释安看“姓名”那一栏。 “旭日东升。好名字,比你哥有阳刚之气,哈哈。”韩释安感动地发现,内心毫无波动地提起“尹昳”这个名字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他做到了。 “走吧。”尹旭探了探头。“你座都让人占了。” “照顾好自己。”韩释安看着尹旭的眼睛,轻轻地说。 “会的。” 韩释安转过头去,带着他干净利落的行李。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带走,生活,自会带给他最重要的一切。我只带着你的光就够了,尹昳。 如果说庆城是座充满故事的城市,尹旭是暴风雨过后明媚的光。 尹昳是晨曦里沉睡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