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数学系魔王 作者:星火函烟 简介: 数学系学生穿越西幻大陆。 练笔之作,脑洞极大。感谢阅读,承蒙关照。 由于生活工作压力极大,与小天使们交流的一般都是存稿箱君,评论可能无法及时阅读回复,但是烟一直都有在抽空认真看的!请务必多多评论交流嘿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曼 ┃ 配角:艾德文,以利亚,勇者等 ┃ 其它: 第1章 我就想普普通通地 一 异世界平常的一天 大家好,我叫黎曼,是个数学系的在美留学生。 格奥尔格·弗雷德里希·波恩哈德·黎曼,德国数学家,黎曼几何学创始人,复变函数论创始人之一。 开玩笑的,我只是个天赋平平的普通学生,每天都在为维持A等成绩而努力。 之所以我会学习这种烧脑的学科,除开个人确实对数字有好感之外,更多的是由于从小接受家里人的耳濡目染。父母都是数学教授,孩子如果不学数学,恐怕也不太有面子。 不过我父母也确实不是在意面子的性格:如果不是起名的时候祖父祖母硬拉着我父母,估计我的名字会叫作黎曼猜想。 四个字的名字太特立独行,可能会导致我从小被同学欺负,当时我祖母以这个理由坚守阵地,勉强打醒了沉浸在生出一个‘黎曼猜想’的迷之兴奋之中的父亲。 即便如此,姓黎名曼,那是跑不了的。 先不多赘述我的由来。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又是刚开学、想给教授留下一个好印象,必须集中精力记笔记。 我身着轻便的黑色法袍,握住圆珠笔的右手奋笔疾书——但手上的血肉已经完全被鳞片覆盖,握笔的是纤细然而粗糙的利爪。因为平日里保养得当、并没被用于物理系战斗的缘故,黑色鳞片光泽饱满、透出一点黑水晶的质感来。好在脸完全看不出偏差,还是正常人的样子。 身旁的空位上放着一本纯黑的魔法书,封皮上一只血色竖瞳居然是活的,还在不时转动。椅子边上靠着一柄一人高的法杖,也是黑色杖身、顶端镶嵌血红色宝石。 以上是实实在在的场景描述,没有使用任何过分夸张的比喻。那估计是对面学文学的才做的出来的事情。 对不起,一时紧张,忘记把最基本的自我介绍说完了:我叫黎曼,在二十一世纪是一个普通的数学系留美大学生,在异世界—— 是个魔王,请多指教。 黎曼今年十八,高中毕业后疯玩了一个暑假,现在刚上大一。他从十四岁就被父母踢出了国,幸而避过了中高考的修罗场。 但是他醉心研究的父母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交的巨额学费却不仅将儿子送进了那著名高中,还让黎曼在飞机上一朝穿越,成了异世界的魔王。 开局就送满级魔力、魔法熟练度、还赠送国家大事处理能力加成,可谓史上最良心穿越。 当然,作为一个好学的模范学生,他的意志力感动了世界意识,虽说成了魔王,黎曼却诡异地还能正常上课、交作业、写论文、考试,甚至能参加社团活动,周围的老师同学一点儿也意识不到他的不对,无论是穿着方面还是神出鬼没的方面。 说是他还“能”正常上课,实际上是他“不得不”上课。在刚穿越的头两个月里,黎曼由于魔族事务繁杂,曾试图逃课。 但这是不行的,完全不行的。一旦黎曼的出勤率不够、作业不按时上交、考试不及格,他的魔力会被封印。根据恶劣程度,封印的时间长度还会改变。 一个没有实力的魔王,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黎曼只能做起了兼职魔王、本职学生的(不)正当营生。 教授没有拖课的爱好,踩点讲完了最后一道例题,就宣布下课。黎曼看了眼怀表。 怀表其实是魔法道具,从魔王的宝库中翻出来,是少有的、能同时显示两个世界时间的道具。红色指针是异世界时间,蓝色是现实时间。现在红色正指向十二点整的位置,表示他现在就该回去处理国家大事了。 黎曼抬起左手——他的左手看起来很正常,皮肤白皙,与右手对比之下,更显出那只利爪的狰狞。左手食指在空中划出玄奥的墨色符文,简易传送阵立刻成型。 空间泛起波纹,显露出异世界中与这个教室相对应的坐标景况:红色的熔岩在黑色岩石桥下缓缓涌动,空气中充斥着躁动的火系与暗系魔素,让人一眼就心生抗拒。 黎曼踏入魔界,待身后的传送法阵完全闭合,就走到桥边沿。不管做了这动作多少次,他都很难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期待。 他无奈地从桥边一跃而下,直直投进熔岩中。火星从滚烫的岩浆中溅起,吞没了最后一点扬起的袍角。 魔王并没有自杀的爱好。穿过对他来说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危险的熔岩,黎曼触及了熔岩湖底部的传送法阵。下一秒,他在城堡数不清的传送隔间之一中显现身形。 任何侵略者都很难想到通往魔王城堡的传送阵居然位于魔界随处可见的熔岩湖和熔岩河流底部,即使想到了、没有魔族对火的天然抗性,也很难穿越熔岩、真正达到法阵中央。 四年高中很快过去,黎曼已经大概习惯了魔界大小战役不断的现状,并作为魔王两头忙碌,其中细节之后有机会再行解释。让我们先把绝望的镜头转回此时此刻的魔王殿。 魔王的城堡并不位于魔界最深处,按照第三任魔王、城堡建造者的说法,那是人族那些怂包才干的事情。 是的,不管是出于易攻难守性、还是容易被一锅端性,城堡位于魔界前线,正对的正是随时都有可能被神殿骑士团攻破的城墙。 四年来,黎曼还经常向大臣们暗示这件事,他觉得哪怕是为了便利自己出行,也应该将城堡建立在一个作为起始点、能将整个魔界主道一笔画完的枢纽上。 当然,这纯粹是一个数学系学生想对欧拉*致敬的追星心理。 魔族是一个勤奋向上的好种族,尽管魔王是个好吃懒做的傻魔王,所以魔王城堡的议事厅里,每日定时定点是要商议国家大事的。 “魔王陛下,”大臣A,一位并不配拥有姓名的高等魔族汇报道,“在人族的探子收到消息,神殿再一次有动作了,可是此次行事隐秘,并没有大规模召集骑士团。” “唔。”黎曼应了声,以免大臣们因为自己沉默而脑补出什么可怕的东西,自己吓坏自己。其实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课上学习的Epsilon-Delta极限定义,并不是很在意神殿的问题,毕竟神殿基本每月组一个小团,偶尔组一个大团,至少这四年里从来没能突破魔界城墙的防御,他从一开始强自镇定,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不想翻身的咸鱼。 “难道…是四年一度的?” “距离上一次也确实四年了…” “不愧是魔王大人,居然这样都丝毫不受影响!” 阶下众臣居然罕有地开始窃窃私语,黎曼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魔王陛下,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大臣B,一位十分有文化、懂得应用成语、然而也不配拥有姓名的高等魔族谏言道,“毕竟勇者是每一位魔王的天敌,您的先任就是——” 等等。 什么? 一听到勇者两字,黎曼整个人都怔住,常挂在嘴边的微笑都僵硬了起来,脑子里播放着巨大的滚动字幕:你妈的,为什么??? 黎曼并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山顶洞人,他当然知道魔王和勇者是冒险类游戏的标配。自从穿越到异世界成为魔王,他自然而然地开始注意一切勇者的苗头。 四年过去,他总以为一切都没有那么悲观,哪想得到—— 你咸任你咸,勇者还是不能少的。 “这次领军的是神殿寻回的勇者,据说是个剑士,武技已经是人类王国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大臣A陈述着他得到的情报,“不过与陛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这不是实力对比的问题,而是属性完美克制的问题吧,不然为什么他的先任先先任先先先任都被勇者杀死了?他现在退位让贤可还来得及? “魔王陛下,对勇者,您有对策吗?” 什么对策?黎曼现在除了QAQ并不想发表其他任何意见,但是一看阶下乌压压一片都翘首等着他的回复,整个人就陷入了难得的不知所措之中。 “我…”也不知道。在即将吐出这句在正常不过的话的一瞬间,黎曼突然想起在这个世界自己是个高冷强大的魔王,决不能做出不符合身份的行为。真是没办法啊,身为魔王,自己不得不成为这群内心格外脆弱的大臣们的主心骨了。 于是魔界众臣只见王座之上,那位大人眯了眯眼,保持着微笑的假面,眼中阴狠之意却表露无遗,慢慢道:“根本不必大动干戈。” 实际上只是有点被旁边幽蓝色烛光闪到眼睛的黎曼也不知道要怎么自圆其说,随口将自己不想打架的意愿表达清楚,然后就将充满期待的眼神投向大臣B。 没关系的,虽然一开始在议事的时候说错话确实很让人紧张,但时间久了,再害怕演讲的人也会习惯,尤其这些大臣别的半点都不靠谱,脑补能力却十分强大。 比如现在: “没错!不愧是统领我等的魔王,想出了如此完美的计谋:要对抗勇者,首先要让其失去民心!” 听到臣下的称赞,青年样貌的魔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扭曲来。他伸手扶住了额头,好像在掩藏什么见不得人的表情——是比平日里更放肆的笑容。离得近些的大臣一眼瞥见他脸上隐藏在阴影中、已经压抑不住的笑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欧拉:数学家欧拉曾发表论文《柯尼斯堡的七桥》,解决了七桥问题并提出了一笔画定理。 此时魔王内心:大兄弟,6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2章 魔王每顿饭 二异世界平常的入侵 敬爱的导师, 我日前得到消息,勇者准备入侵魔界。此役凶险,我可能无法如约前往今晚的见面会。如果六点我还未到,大概是已经遭遇不测了。请您不必久等。 黎曼 “——愿光明神护佑你!” 随教皇的祝福语,金色的法阵最后爆发出一阵强光,随后化为光点、消失在天地间。此次仪式的举行是为了给即将前往魔界的勇者进行赐福,参与的都是神殿的高级神官。 现在勇者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三天前训练中扭伤的关节完全康复,原本稍显刺目的法阵白光也变得柔和。光明系的赐福法术使他对任何同系攻击免疫了。 他肃然对神殿里的一众神官鞠躬行礼、背上圣剑,踏上了前往魔界的征途。 神殿角落中,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匆匆转身,放飞了一只随处可见的洁白鸽子。鸽子扑闪翅膀,一出神殿范围、就褪去伪装,变回了纯黑羽毛的乌鸦,向魔界掠去。 以上是三天前,魔族探听到勇者出征的消息的过程。 只半天,魔鸦就将消息送到了大臣手中。当天议事时,黎曼得到消息,整个魔族进入了秘密警备状态。 三天后,勇者轻巧地翻过城墙,落在被岩浆分割、炽热的黑色土地上。他三天三夜不停息地赶路,终于在正午赶到了鲜少有人类踏足的魔界。 城墙上一个守卫都见不到。整个魔界空荡荡的,透着一种诡异的阴森。这都得益于黎曼下达的禁令:在勇者离开之前,所有魔族不得外出,守卫暂且撤退。 如果有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在勇者手下受伤或者丧命,就不太好了。 他是想直接将勇者放进城堡来,将不必要伤亡减少到零,可惜正直的勇者并没领会到他的好心,只觉得魔族之诡异果然难以衡量。 有惊无险地越过通往黑色古堡的石桥,勇者暗自加强警戒,推开了城堡的大门。 金属长靴踏在打磨得镜面般光滑的黑色石砖上,一身铠甲的勇者一转头,就能看到同样光滑的石壁上倒映的火把光芒和自己的身影。这些火把并不产生烟雾,实际是魔法的产物,哪怕有再大风沙也不会熄灭。 在黎曼执政之前,这些火把都是正常的橙红色,然而他在现世读过关于‘蓝色光对工作效益提升的影响’之类的报告,于是下令将整个城堡的照明都换成幽蓝色。 此时,勇者盯着看起来没有尽头的黑色长廊、均匀间隔的、锁住的房门,再加上这些摇曳的冷色火焰,更觉魔族的居住地果然诡异。 据闻,魔王不仅样貌可怖、生性更加残暴,每顿饭都要生食人心,尤其喜欢十岁下孩童的血肉。勇者想到这里,暗自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自己能打败魔王,一定要将这城堡里被关押的人类统统救出来。 这么想着,他的步伐更加充满干劲。与之相对的就是透过水镜倒影看见勇者的黎曼,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完完全全的无奈来,如果不是顾及形象,现在早就已经将姿势调整为葛*躺了。 黎曼盯着水镜里的影像,发现其实勇者看起来完全是个阳光青年,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肤是小麦色,一看就是经常训练剑法的缘故。 果然还是个孩子,这个世界的人很喜欢把责任甩到青少年身上啊。年方十八却已经被迫工作了四年的魔王沧桑地想道。他挺想和勇者抱头痛哭,吐槽一下神殿和魔界两边不靠谱的大人们,然而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比起魔界这种放任孩子三观自由成长的不靠谱地方,神殿可是很注重青少年教育的。课本里第一章 节讲的恐怕就是魔王每天晚饭要吃几只人类小孩盖浇饭。 这时候黎曼的想法,居然和刚才勇者的脑电波诡异重合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个鬼。 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魔界并没有一个名为罗马的地方,但在魔王城堡之中,遍布隐藏的传送法阵,方便来往的侍从。 只要有魔王的默许,这些法阵会自动激活,将人传送到自己内心最强烈想去的地方。因为每条走廊看起来都差不多,许多人在被传送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有法阵被触发。 黎曼可以随意改变这些法阵的落点。如果他想,甚至可以将勇者困在城堡的同一条走廊中。但为了避免勇者破坏魔界少有的名胜古迹、开始砸城堡,黎曼还是顶着大臣们看烈士的炽热目光,将勇者传送到了直通大殿的路上。 从水镜中很轻易就能看到勇者靠近了议事大厅。 “没你们的事,都退下吧。”黎曼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侍卫大臣们都走开。也确实没有什么作用,侍卫的战斗力远不如自己,大臣大多是智商高战力低,又完全比不上驻扎魔界各处的将领们,在这里只会成为纯粹的消耗品。 历届魔王都是这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偌大一个魔界,大臣们可以活个上百年,辅佐许许多多代魔王,魔王却大多只有一任四年的寿命。 魔族跟人类比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死,大约也是和魔王们有学有样。 大臣们依言退下,其中大臣AB还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让黎曼简直不知道他们懂了什么。 “放心,陛下,我等一定不辱使命!” 他们这么一说,结合两天前自己收到的‘身败名裂’式回复,黎曼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然而勇者已经站在了大门口,他总不能拦住大臣们问个究竟。 于是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传送法阵一个接一个在殿中亮起,不过转瞬间,大殿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王座上。 大殿紧闭的门扉处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大殿的地面都震了一震,碎石和尘土散去、露出长身立于门外的身影。 是勇者。 是勇·不会敲门·者。 请问你来自神殿还是来自拆迁办? 勇者手握长剑、迈进大厅,抬头正对上黎曼探究的视线,愣了一愣。他的目光将黎曼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又回到黎曼深褐色的双眸上。 魔王殿的照明其实很不错——黎曼在原先世界由于深度近视而有些夜盲,即使因为变成魔王、视力得以恢复,也不很习惯阴森森的地方。在正常的火把照明下,他的眼睛其实并不是纯黑色。 就算他努力把自己打扮成魔王的样子,加上脸上习惯性的温和笑意,没有魔界大臣们自带的‘我家魔王最残暴’的滤镜,看起来确实很无害。 这就是魔王?可他看起来就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没有传说中青面獠牙的样子,如果无视那看起来就渗人的法杖和魔法书,甚至还有点乖。 作为具有专业素养的勇者,即使心中迷茫,剑也是要拔的。 “魔王,我要求一对一公平对决!” “你叫什么名字?” 两个人同时开口,然后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黎曼见勇者突然呆若木鸡,心道果然不能给小年轻出这种超纲大题。由于教养的关系,他在自己力所能及处,不愿让人尴尬。于是只好握住法杖、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我乃魔族之主,黎曼。现在接受你的挑战。” 还押韵!黎曼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666。 果然,这下台词对上了,勇者摆脱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我是来自人族的勇者,莱特。拔剑吧,魔王!” 给你名字是让用的,仅仅只用魔王指代的话,黎曼很难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毕竟魔族人往往只喊他陛下,学校里不可能有人喊他魔王。 不能再发散思维了。 黎曼正要翻开魔法书,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像魔王这样的强者,一般都有超乎常人的对危险的感知能力。 然而这份威胁分明不来自于正在等自己拔‘剑’的勇者。黎曼猛然低头,右手利爪握住的、掩在袍袖阴影中的魔法书,正在不自然地颤抖着。黑皮书本的正中,那只血红色的邪眼眨了眨,从边沿开始泛起一丝清明的蓝色。 黎曼脸色一苦,悄悄伸出食指,将已经翘了边儿的美瞳怼服帖了。月抛的血红色美瞳昨天就应该替换,可惜晚上写作业到太晚,忘了这回事。委屈魔法书了,还得再戴一会儿,决战过后如果自己还活着,一定给它买更高档的。 不知道之前有没有魔王和自己处境相似,这在魔族之中简直绝无仅有——黎曼天马行空的想法很快被勇者打断。 “魔王!你有什么阴谋?赶紧拔剑吧!” “欸?刚才走神了,抱歉。”黎曼眨了眨眼,真诚地道歉。他无视了勇者脸上愈发茫然的神情,左手握住比自己还高些的法杖,狠狠往地面一击。以法杖尖端为中心,一个对勇者来说极其熟悉的法阵延展开来。 一个纯粹黑色、隐隐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法阵,却与教皇临行前为勇者加持时使用的法阵完全相同。勇者虽然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还是神色一凛,随时准备截断法阵的魔力流动。 愿光明之神护佑我自己。黎曼一边心中默念中二度爆表的台词,一边不着痕迹地从左手中撒下一大堆黑色粉末。 粉末遇见魔力流就像色素遇水,很快蔓延开来,将法杖下方涌出的银白色魔力染成纯黑。 是的,作为统领魔族的残暴魔王,黎曼… 是个光明系半法神。 第3章 虽然我很想穿得 三异世界平常的救援 勇者谨记截断法阵的要诀,高举圣剑塞卡莱德过头顶,狠狠向地面劈去。然而在剑刃触及黑色那一秒,黑色魔力竟快速缠上了圣剑周围的金色光晕。 竟连圣剑的光辉都无法祛除魔王的邪恶魔力么? 莱特一惊,小腿发力,猛然往后退出好几步,摆脱了法阵的覆盖范围。手中圣剑的光辉摇了摇,缓缓将黑色吞噬干净。 他怎么也想不到,之所以圣剑那样容易被‘侵染’,是因为眼前这无耻的魔王使用了魔界特产——魔力染色剂。尤其是黎曼的光明系魔力与其他光明系术法、尤其是圣剑,融合度简直高得吓人,黑色的蔓延速度也就极快。 黎曼虽然一向信奉诚以待人,但在涉及自己性命的方面,也绝不可能像圣母一样放弃。他之前不知道用这手江湖骗术吓退了多少神殿骑士、迫使多少神官主动放弃明明完好无损的结界,现在又怎么可能因为又骗了个愣头青感到心虚? 他的法阵此时已完成正面增益作用,化成黑色雾气消散了。 趁莱特没反应过来,黎曼右手——右爪?——一扬,将从不离身的魔法书抛向空中,书本自动打开、很有灵性地挡住了又有脱落迹象的血色美瞳,在空中自动翻页。 勇者反应极快,提起剑向黎曼冲过来,眼看剑刃就要刺中书页。但是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打断黎曼的读条,魔王岂不是很没面子? 黑色的精密图案以书为中心炸裂开来,好像在瞬息之间进行了多次演算,变换不止,将两人全然包裹在内。莱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预备被魔王的魔法撕成碎片。但那些线条和数字穿过身体,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到来。 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漆黑的空间,周围一片空茫,唯一发出亮光的只有脚下的方格。这些暗金色方格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延展至这个空间的尽头。 如果任何现世的人在这里,恐怕都会一眼认出这是笛卡尔坐标系,可惜勇者并没接受过数学教育,只能傻站在原地、握紧了塞卡莱德。 “x+y=1,判定:空间分割。” 魔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语调平稳,丝毫听不出这原本该是场赌命的决斗。一道金线从勇者脚下炸开,莱特反应极快、往前一个滚翻,避开地面上突然出现的直线,扭头看去。 黎曼站在(1,1)的交点上,歪了歪头,好像并不理解莱特为什么如此慌张。他轻笑道: “怕什么呢?接下来才是…” 莱特反应过来金线并不具有任何杀伤性,抬剑又要攻击,就听黎曼慢悠悠地又下达了指令。 “三维坐标系架构。” 于是勇者气势汹汹的攻击狠狠打在光墙上,连黎曼的衣角都没碰到。他发现这些方格的原点又多出一条垂直竖线,隐隐延展出无数线条,将这整个空间分割成小型的方块。 莱特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半神领域。 这是每一个突破半神阶的强者,无论属性,都会领悟的法术,重要性大约与必杀技一样。领域之内是完全属于域主的空间,甚至连法则都能被随意改写。因此,拥有领域的人才会被尊称为半神。 勇者虽然还未突破半神阶,不可能有自己的领域,却经过王国最强、半神级剑士的教导,更有同为光明系半神的教皇的倾力加持,兼之持有圣剑,连越级斩杀这种事也化不可能为可能。 因此对付莱特,黎曼半点不敢托大,直接祭出杀招。 莱特显然对这十分数学的领域一窍不通。黎曼甚至觉得这样击败勇者简直称得上是不战而胜。 数以千计的细小向量具现化为光箭的样子,在勇者的四面八方凝聚成型。就算防御也只能镇守一边,莱特毫无办法,数支光箭同时划破空间、刺入他几处要害。 然而预想中血液飞溅的场景并未实现,不论是莱特还是黎曼都愣在原地,一个不知道魔王为何手下留情,另一个震惊于自己被迫手下留情。 黎曼瞪大眼睛看着莱特——这当然不是为了表达他的震惊,要不然勇者估计就会选择向世界意志打小报告: #这个魔王可能正在试图用卖萌技能杀死我# ‘洞察’技能开启,黎曼的左眼中浮现出类似准心的金色图标,勇者身上的增益效果就像网游中的说明界面一样展开在黎曼眼前。在一大摞普通再生加强中间,那个呈亮金色、格外刺眼的增益就显得非常可恶。 ‘光明系攻击效益减免’ 这一刻,黎曼没有把十几个脏字团吧团吧砸出去,那完全是因为他本人有素质。 但在看见这个效果下附带的小字时,他没有把二十几个脏字团吧团吧砸出去,那完全是因为他被吓傻了。 ‘-100%’。 光明神在在在上啊,这可是百分百被迫手下留情。黎曼吓得有点想投敌,身为魔王的矜持已经不剩多少了。 光明系半法神救不了魔了,黎曼想弃明从暗,奈何这个世界并不真是个游戏,没有一键转职功能。 “x-y=2;x=3。联立函数关系式,求解集。” 加上一开始那道光幕,三个无边际的平面组成牢笼,将勇者困在面积有限的三角形中。黎曼十分人性化,这个三角形虽说有限,自由活动却没问题,哪怕勇者突发奇想想睡一觉,稍微曲起膝盖侧躺,也有余裕。 这招在异世界又有个别称,叫神圣牢笼。勇者隐隐觉得这法术有点眼熟,但主要其特效与整个领域太过契合,施放方式又太过奇特,他一时之间竟没想起这个神官常用的法术来。 黎曼抬头,‘洞察’的视野还未关闭,视界右上角有个只有他能看见的金色小钟表标志,显示的却不是时间。 3:17:08:49. 他的领域还能坚持差不多四天,这哪怕在半法神阶级的强者中也极难达到,完全得益于魔族特殊的体质,魔力容量比人族要高出一大截。这也是为什么魔王是魔族唯一的半神,却能同时与王国那边最强剑士和教皇相抗衡。 虽然人不喝水很快就会死,但看勇者身上那些不要钱似的增益效果,简直像随身带了十七八个神官,每分钟往他身上砸一个大治疗术。 要单纯把他困在这里耗死,显然是不可能的。 等三天期限一过,一个魔力耗尽的法系魔王和一个气力值还满的物理系勇者,那可不就是被砍瓜切菜?黎曼自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在现世考试前那种压力。用一句话简单概括他现在的心情,那就是: 他这是在苟活。 但不好好苟一苟,怎么能抢到一线生机? 黎曼原地架构了一个(x-1)^2+(y-1)^2=1,z在(0,1)区间的方程,作为小板凳,原地坐了下来,盯着动弹不得的勇者,开始思考人生。 “魔王,要杀要…” “别说话,我想静静。”一听到打打杀杀的字眼,黎曼就只能苦笑。他不想杀是真的,但也想至少把勇者打晕丢出去,只是这Buff… 想静静,静静就到。 领域外的魔界,一道传送法阵在魔王城堡外,离地三米处展开,其中摔出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他拍拍屁股,茫然地环顾四周,随即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熟门熟路地进入了空荡荡的城堡。 黎曼作为域主,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空间震荡:有人闯入了议事大厅。自己已经下达了绝对禁止打扰的命令,应当不会是魔族。或许是勇者的同伴?他眼睛一亮,笑容也轻松起来。勇者虽免疫光明系攻击,他的同伴却未必如此。如果能挟持一个人质,自己就能脱离完全不利的境地。 于是第三个身影在领域中显现。 这个足足比黎曼高一头的男人穿得不伦不类。一身破烂铠甲到处都是各色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是银色的,披风只剩下及腰的半截,剩下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烧掉了。手上提着柄重剑,背后背着的居然是现世那种高端机械弩,军绿色迷彩涂装、还安了个擦得锃亮的瞄准镜。 脸上就更令人哭笑不得。他戴了抢匪似的头罩,两只眼睛又用现代化的战术目镜盖住,整个人黑漆漆一团,怎么看怎么不良善。 黎曼一眼就看出这也是个穿越的,第二眼就看出这人审美水平极其低下。 来人一眼看见了黎曼充满期待的眼神。青年双眼都亮晶晶的,盯着他就像看见了救ren星zhi,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眼前是矮子勇者和更矮的魔王,可惜他实在很难从魔力分辨出这两人的身份。这一个比一个光明、一个塞一个正气的魔力属性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在黎曼身上转了一圈,困惑地扫过他极度非主流的装扮,然后又看向旁边的莱特、还有困住莱特的三道光幕。 为了避免打到友军,艾德文吞了吞口水,问道: “你们两个——谁是魔王?” 第4章 但是我其实只想 四异世界平常的大腿 黎曼和莱特两人都目瞪口呆,前者震惊于自己这样杀马特的装扮居然不够乡村魔王风,后者感叹这人居然认不出魔王邪恶(?)的魔力属性,一时间就没人回答艾德文的问题。 “雇主喊我来救魔王,虽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沙雕的委托,但扛不住雇主人傻钱多,”艾德文叹了口气,无奈道,“就是没想到一来就——你们这是神殿内讧现场吗?我是不是应该先脚底抹油?” “我们没有在内——” “等等,谁喊你来救他?” 艾德文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被第三人称代词出卖的黎曼,得出了两个重要结论: 这届勇者是个傻的;这届魔王长得真好看。一身光明系魔力,却努力用不伦不类的装束把自己装成魔王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可怜。 “某位不愿透露姓名,但坚称自己十分爱护学生的老师。”于是他回答道。 黎曼立刻想到了自己发给导师的那封诀别邮件。 #感人至深!某大学学生身陷异世界,导师毅然雇佣打手将其救出#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艾德文终于记起了正事。看现在的局势,魔王非但不需要他救,还占尽上风。自己那位雇主向来不是没事找事的性子,今天怎么派他来搅局? “你需要我帮?”于是艾德文诚恳地问道。 黎曼又不能直接将自己最致命的弱势说出来,只好生无可恋地伸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只羽毛笔,展开魔法书,在空白页上写了些什么,递过去给艾德文看。 哪成想,艾德文拿书就罢了,一手恰好按在书皮那只眼的部位,不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手上沾了一小片薄膜,顿时浑身一僵。 他将手举到眼前,竟看见一枚在现世十分常见、喜欢装酷的小男生小女生都爱戴的美瞳。 于是莱特只见艾德文接过厚重的魔法书,看了一眼书页上的字,又突然从书上撤手,盯着手上粘的不知什么东西就开始浑身颤抖:因为他脸上黑色面罩的缘故,勇者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以为他遭了暗算。 果然是卑鄙的魔王!只要不是魔族,连来帮助他的人都要下手残害吗? 然后… “噗,”说这是吐血的声音似乎有些勉强,尤其是这个‘遭了暗算’的雇佣兵一把捂住嘴,却还是没来得及挡住接下来的,“噗嗤。” “别·笑·了。”黎曼心中悲愤交加,连微笑的表情都挂不住了,魔力属性为光明系是他的错吗?魔法书上镶嵌的蓝宝石不够邪恶是他的错吗?勇者对光明系百分百抗性又是他的错吗? “噗…好好好。”艾德文一看小魔王要炸毛,赶紧抬起重剑、正色——虽然怎么正他的面罩都是黑色——道。 黎曼知道他要动手,在限制魔力的领域中到底不便,于是左手法杖一提,再次击打地面。周围黑色的领域和金色方格一瞬间消弭,三人重新出现在魔王城堡,议事大厅中间。 艾德文整个人身上的气场都改变了,从一个装束诡异、上街就会被警察叔叔捉起来问话的变态,变成了一个… 很强的、装束诡异、上街就会被警察叔叔捉起来问话的变态。 但无可置疑,他的确是个强者。黎曼眼见他身周风雷双系魔力忽然浓郁起来,一级高过一级,全然压过魔界本具备的火暗属性。 艾德文垂下头,挡在战术目镜后的眼睛大约是看向了自己的重剑。 重剑剑尖上光芒暴涨,却不是因为反光的缘故,本应反射银光的剑刃光面甚至黯淡下来,好像金属表面的空气已经被压缩到了能截断光芒的可怖程度。 耀眼的是电光,被压缩到极致的雷电环绕着剑锋。 艾德文面前的空间里,风属性魔力在隐隐电流的作用下,将他面前一个扇形的区域笼罩起来,魔力粘稠得凝成了液体一般,连挪动一步都无比艰难,更不要想躲避这一剑。 他脸上面罩稍有扭曲,看得出是他挑起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恶意还是嘲讽更多些的笑容。他平举重剑,轻描淡写地往前一送。 电光得到这简单手势的准许,如箭矢脱离弓弦,在尖利啸声中展开呈网状,向面前动弹不得的莱特当头袭去。 莱特避无可避,看着缓慢却势不可挡的电网,灵光一闪:使用重剑,却并不以物理手段取胜,偏好用剑作为风雷双系魔法传导体,一出手甚至能引得天地异象的,难道是那位? 他大惊失色,连手上举剑去挡的动作都滞了一滞。 “你…您是——?!” 然而雷电已至,威力比他想象得还强许多,就连塞卡莱德的光辉都无法阻挡其前进。勇者来不及说出最后几个字,就被电光越过圣剑的格挡、击中胸口,直挺挺向后倒去。 后脑勺刚好砸在大厅的砖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黎曼倒吸了口气,心中萌生出一点同情。 “他认识你呀?”眼见勇者被轻易撂倒,黎曼放松下来,笑问道。他当然还保持着应有的警觉,手没从法杖上松开,但最紧要的勇者威胁已经宣告解除。 “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这样算起来我还挺吃亏。”艾德文摸摸脸(罩),轻快地解释道。既然任务完成,他准备就这样功成身退了,可空间跨越道具有三个小时的冷却时间,他既然不得不再在魔界待两个小时,不妨和这只看起来很乖的魔王聊聊天。 “那你很有名么?”黎曼见自己的试探没有成效,也半点不慌,脸上还是笑吟吟的,使出了四年间与敌方战俘们周旋时练出的处变不惊。 “可能小有些名气,”艾德文谦虚道。 一直戴着战术目镜确实闷得慌,还有在眼睛边上勒出一圈可笑痕迹的危险。于是艾德文伸手将眼镜往上一推,随便扣在额头上。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又比黎曼书上那宝石浅一些,对着光的时候透出种梦幻般的透明色彩,嵌在这不伦不类的劫匪面罩上简直暴殄天物。 黎曼看着那双眼睛,思维又开始发散。如果有一天,大臣们提议他给自己起个酷炫的绰号,就像他的先代鲜血魔王一样的话,黎曼一准会把自己叫做走神魔王。 没办法,上数学课练出来的绝技。 “你还不动手吗?”艾德文突然问道。他提起重剑,戳了戳在地上躺尸的勇者。 勇者被雷电烧伤得有些焦黑的皮肤已经隐隐有开始恢复的迹象,不得不感叹回复增益效果的强大。可惜魔力造成的真正内伤却不是这么快就能好的。 “?”黎曼茫然地眨了眨眼,一下没反应过来。 魔界从来都不存在“冻手”问题,别说周围的火属性魔力如此活跃,就说黎曼现在的情况,是“冻手”,还是“冻爪”呢?想着,他蹲下身去,习惯性地举起取代了右手的利爪,戳了戳勇者已经恢复原状的脸。 这回复增益还很人性化,首先给人把毁容给治了。 是在脸上画个大乌龟然后给他扔出去,还是把他关起来?关起来还多口粮食呢,一看勇者这样子就知道吃的不少,不划算。 于是艾德文就亲眼见证了魔王是如何掏出羽毛笔、如何在勇者脸上用整洁漂亮的好学生字体写上四个大字: ‘我是沙雕’ 然后挺费力地拖着勇者的一只jio,向大厅外走去。 饶是见多识广的艾德文,也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他简直震惊于这个魔王恍若穿着品如衣服一般的神操作。 “要…要不还是我来吧,”艾德文看着小法师这样努力,竟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该同情被拖在地上的勇者。 于是他单手拎起勇者扛在肩上,帮魔王将其扔出了魔界的城墙。 大功告成,黎曼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满意足地抱紧了魔法书。书上那只没了美瞳的幽蓝色眼睛也半眯了起来,看着很是惬意。 有点可爱。 “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这样算起来你也不算吃亏。”黎曼突然没头没尾地道。 艾德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用之前自己敷衍他那句话调侃,不由露出些不带虚假的笑意。 “我叫艾德文,”他对这个连勇者都不杀、长得更加无害的魔王放下戒心,自我介绍道。 艾德文。是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黎曼直觉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可一下子居然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过他。沉吟半晌,忽然脑中划过一道光亮,得出的结论却简直比刚才艾德文使出的雷电还要可怖。 黎曼的脸霎时就白了。 大佬,对不起,大佬,我就想皮那么一下。 第5章 所以魔王今天 五 异世界平常的战争 就...皮一下。 不会要打起来了吧? 自己未必怕他,可是这人的名声是怎么起来的自己还记得一清二楚——城堡要是被他们俩夷为平地,那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小金库岂不是要统统赔进去?这可以挪用公款维修吗,毕竟是职位使然的打架? 艾德文曾经是勇者——四年前是。 其实四年一换的勇者,这比有些省吃俭用的平民的鞋子换得还快,本来不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姓名。黎曼甚至忘了先任鲜血魔王的本名,可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勇者的名字。 毕竟他闻名异世界靠的不是圣人风度,不是实力强大——虽然他实力确实不容小觑、或许称得上全界最强——而是四年前,他一个人一柄重剑,拆了半个魔王城堡。 不多不少,整好半个。刚穿越过来的黎曼按照惯例出现在魔王传承殿的正中央,左脚踏着实地、右脚悬空。 如果不是大臣们反应迅速,估计他会成为史上第一个摔出脑震荡的光明系半法神。 更令他留下心理阴影的是之后来填补装修费大坑的经费,那可都是他精打细算,从税收、进贡、以至于私库里扒拉出来的。当年对魔界事务又不熟悉,一边心惊胆战地防备这防备那,一边努力学习法术兼隐藏光明属性,一边居然还要累死累活修补城堡。 这个比魔王还魔王的勇者,居然也是从原世界穿越来的? 对此,黎曼的接受程度较高。他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导师来自异世界,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罕见却不唯一。比起这些—— 黎曼白了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艾德文,却不想后者也正巧在打量他,两个人视线一对,黎曼不得不勉强勾起一个尴尬的微笑。 如果是全然理智清醒的时候,黎曼绝无可能做出这种反应。但每次使用领域过后,因为无法体现在魔力损耗程度、也无法用任何已知手段弥补的疲惫感都会使他由生理上产生不良反应。 现在他的心跳速度,已经基本和上台演讲时候持平了,整个人紧张得稍有些头晕,倒不是说立刻就要失去意识,只是踩在云端上一般轻飘飘的,脱口而出的话也好像没经过脑子,像是嘴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 每次这种时候,黎曼都忍不住猜测,‘领域’是不是某种消耗生命力的献祭法术,可随着他使用领域的次数愈多,之后的副作用确实在逐步减轻。从这一角度来看又完全不像。 “我听说如果勇者无法杀死魔王,神殿就会继续派出军团,将讨伐升级为战争,”黎曼说道。 “对啊,我们管那叫圣战。” “你是个雇佣兵?我如果雇佣你的话,你能——” “帮你打架?”艾德文眯了眯眼。他虽然是个雇佣兵,给钱什么都做、包括暗杀,但要他加入魔族的军队,去真正对人类王国动手——他还不一定做得到。 黎曼真有这样天真,觉得金钱足以驱使他这么做?又是从哪里来的信心,觉得艾德文不会在背后捅他一刀子? “马基雅维利*告诉我们,小朋友不要随便花钱雇不认识的雇佣兵打仗。我想雇你和我一起去王国,寻找停止战争的筹码。时间不会很长,顶多两三个月。” 艾德文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从小以人类的身份长大,却能扛起统领魔族的责任,即使面临战争,也没有偏向敌方的无用仁慈,处事却仍能秉持自己本心。那个老家伙没说错,黎曼确实是难得一见地讨人喜欢。 他应承下来,却不仅仅是因为他看魔王很顺眼,而是看出魔王实际很不在状态,脸上那种从容的微笑都不见了,时不时不能自控地走神,眼神都变得迷茫起来,简直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这种状态他并不陌生,他曾经跟随王国最强剑士学习时,对方使用半神领域后也会这样。自己突破之后也有段时期不能克服这个难题。 可是这从来都只是人族的限制,至少他曾见过前任魔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的战斗风格,开领域十次八次完全不带大喘气儿,并猜测魔族由于体质特殊,并不需要面对这一弊端。 黎曼……开启过领域吗?好像有什么迷雾笼罩着艾德文的思维,让他不去深思这个问题,转而考虑到—— 不会吧? 他盯着魔王看起来过于人性化的双眸。比起魔族动不动就赤橙黄绿青蓝紫,竖瞳重瞳一起上的杀马特风格,魔王的眼睛也未免太普通了些。 想着,一向信奉着人生苦短、能作死为何不作的艾德文一把抓住了黎曼半掩在袍袖中,看起来格外锋利的爪子。 这种鳞片看起来绝不是禽类,也没听说哪种魔蛇长出了爪子来,对龙来说却确实小得很。或许是还没成年的小龙呢。 利爪入手,鳞片确实像看起来一样光滑,感觉凉凉的,并不是个简单的幻术。身上佩戴的那一大串饰品中,对龙有克制性的都隐隐发热。这切切实实是龙爪,而且看小魔王的样子,并不能自如地将右爪收起来。 “你真的是混血?”只有纯粹的魔族能自由切换人类和魔物形态,混血的身体某一部分往往无法收起。一个混血魔王,那是在整个魔界历史上都少见的奇迹。 “你猜?” 怎么猜,抽一管血来去化验吗?黎曼虽然有点迷糊,但并不傻,反而因为缺少那股精明劲的缘故,说话都更皮了。如果真叫艾德文看出来,那可不是第一天见面,他的小秘密就全被这个前勇者抖落光啦? 这可是目前魔族赌坊里最火的赌局,就赌他们魔王是个纯血还是混血,可很多人都觉得他们估计是没有机会开盘了。 因为每次就算有人不要命地去问魔王本人,也只会得到笑而不语的回复。 其实如果有人掀开黎曼的衣袖,就会发现一直被他藏得好好的小臂处,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隔开龙鳞和普通的皮肤。 这显然不是混血魔族该有的状态,所有混血魔族身上的魔物部位与人类样貌的部位都是逐渐演变的,比如有翅膀的,羽毛也会蔓延到部分后背,不可能像砍了一只大鸡翅强行缝上去一样。 他的掩饰很明显,只是为了一个原因: 黎曼是个人类。 当然,他不打算告诉艾德文这个。 交谈间,他们已经到了黎曼的书房。这个房间的装修意外地现代化,半边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满了奇形怪状的魔法书和魔界编年史,另外半边却全是数学书籍。 地上有不少透明的收纳箱子,里面塞着一叠叠卷子还有笔记。书房的两面墙都是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白板,上面写画满了各种艾德文看不懂的数学公式。 “一会儿我喊人来带你去房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摇铃就可以了,我在这里,你出房门进那个传送阵我就能感觉到,”黎曼坐在舒适的转椅上,明明很适合大反派的场合,他说的话却活像个宾馆前台服务生。 这个魔王身上最违和的事情,就是没有所谓反派‘气场’。 可敲门进来的大臣A显然不这么觉得,他满脸惊惶,好像被魔王召见是什么会立刻掉脑袋的事情。 黎曼只好以商议魔族大事为由,将艾德文请出了书房。艾德文于是站在门口听墙角。黎曼没什么要隐瞒的,并没使用任何隔音法术,谈话的内容以艾德文的耳力简直高清高质。 “我要和那位出去探听一下情况,最好能了解这场战争最根本的原因,从根源解决问题。这一点上我信不过其他人,”的神奇脑回路。如果派魔族的探子去处理这件事,不管情况怎样,他们估计都会回复: 人族这个居心叵测、每天只想把我们魔王杀掉的邪恶种族,我们应该快点开战把他们都杀光! 只能自己上了。 黎曼认真地交代道:“我外出后,魔族事务一概交给你们处理。” “陛下放心!”大臣A受宠若惊地回答道。 其实黎曼根本不用给出自己行动的理由,从前的魔王们有不少都习惯随心所欲,别说出门一两个月,甚至连一整年都不回来的都有。魔族事务交给大臣们也还算放心,只要不冒出第二个勇者,哪怕神殿立即开始大范围入侵,虽不能期待有大建树,错误总不会有。 “添麻烦了,”艾德文听见魔王这样礼貌地回答道。 “我对魔族一片忠心,这绝对不是麻烦!陛下明鉴!”艾德文又听见大臣诚惶诚恐地回答,他甚至听到什么东西磕到地面上的声音,恐怕是大臣吓得当场跪在地上、开始表忠心的缘故。 “不…咳,我知道了——”然后是魔王隐隐带着慌张的安抚声。 果然也只有这种傻大臣,才能培养出这么蠢萌还不自知的魔王吧。 *马基雅维利是《君主论》的作者,主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第6章 校园网式延迟的 六异世界平常的出行 “我们走吧?”黎曼翻身上马,并不服帖的黑发抖了抖,看起来柔软极了。 穿着普通黑色骑装,身上去掉了作为魔王时必要的恐怖装饰,他看起来更像个普通学生。 学生…他之前是不是拿着一本很厚的、有一颗眼球的书籍?艾德文皱了皱眉,有些想不起来那是做什么用的。 于是艾德文转而注意到他背上绑着那柄黑色法杖,顶端的红色晶石竟已经被卸了下来,只留下那个空空的牢笼状设计,皱了皱眉。就算再怎么注意伪装,也不应该以折损实力为前提。之前那块红色魔晶品质纯粹,而法杖上镶嵌的晶石品质应该是对法师的能力有大幅提升的,这样也实在太胡闹。 他本想说你不用这样,红色魔晶稀有,但也不就是魔族的标志。 黎曼顺着他视线看到自己背上的法杖,了然他的顾虑,于是道:“不用担心,魔界根本没有光明系魔晶,这次出去的另一个目的也是去找——” 城堡的侍从走出来,于是黎曼打住了话头,歉意地笑笑。 黎曼也不算很会与人打交道,更多时候就只笑着。但看得出,情况允许的时候,他时时刻刻都在为对方着想。艾德文几乎都能看见自己的好感度一点点在飘粉红色的数字。他想着,如果这个世界是个GALGAME,那魔王之所以是魔王,一定是他太会撩。 隔绝魔界与人类王国边陲的是一片密林,其中有凶恶的魔兽出没,寻常冒险者只敢在外围活动。神殿似乎将这片密林也划归魔族所有。 黎曼挺想谢谢他们替自己被动扩大领地,但事实是他根本不干预密林里发生了什么。那些没有理智的魔物也不能被当做魔族,顶多算是需要被保护的珍稀动物,破坏生态平衡的事情他可不做。 其实骑马也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黎曼手中握有许多筹码,他并不介意展示给艾德文其中一部分:能传送到密林中魔族岗哨的魔法。 这实际是魔族侦察兵常用的术法,确保他们发现敌情的一刻就可以赶回城内,不遇到不必要的危险,但现在用来赶路也毫无违和感。于是他伸出手,折断了刻着符文的木牌。白光将两个人都包裹起来。 为了确保安全,黎曼只将他们传送到离外围靠近些的地方,两人骑马向森林外赶去。 算算时间,勇者也快醒了,他们要赶在莱特出森林之前,抢先一步进入人类城市。不然如果勇者传回魔王没死的消息,恐怕城内会戒严一段时间,他们就不好蒙混过关了。 但事实证明,作为被世界意志厌恶着的魔王,黎曼的运气绝对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在林间穿梭,本来只需小半天就能到达森林边界,哪成想半路上,地面突然不自然地震动起来,好像有什么大型魔兽在快速奔跑。 无缘无故地跑什么? 黎曼和艾德文对视一眼,抽出法杖。后者也取下背在身后的□□,对准树影摇曳的方向。虽然不见得害怕,但林子里也有许多难缠的角色,轻敌是要不得的。 灌木丛轻轻抖了抖,艾德文神色一凝,□□脱弦而出。 一道光盾飞速展开,挡在那灌木面前,但显然没能起到其应有的作用,好歹□□尖端击碎盾的同时稍稍偏转,且减缓了去势。 在女孩的痛呼传来之前,光盾刚刚展开时,艾德文就知道坏事儿了。草丛中出没的并不是想象中面目狰狞的魔兽,而是一个冒险者小队。他们背后,一只不知道吃了什么才长得这么大的豹形魔兽也显露踪影。豹子在原世界以速度著称,在异世界也是。除了飞禽,能超过豹子奔跑速度的魔兽屈指可数。这个小队显然被这只魔兽追了一路,正在试图逃脱。 小队的配合原本确实不错。弓箭手蹲在树上,用远程攻击吸引魔兽注意力,作为法师的女孩在草丛里,用冰系魔法减缓魔兽行动。 长于防守、在非正面战斗中其实派不上多大用场的队长则护着同样难以发挥能力的盗贼一起逃脱。 可是女孩被艾德文伤到,他们的节奏一下子乱了。失去冰系魔法桎梏,豹型魔兽的速度快了整整一倍,眼看利爪就要触及来不及撤离的队长。 黎曼勒马,扬起法杖。地上出现一个小型法阵,隐隐显出白光,锁住魔兽一只爪子,使其暂且动弹不得。他对人类法师的实力阶级稍有了解,知道一般低阶光明系是无法使用攻击性技能的,于是无法直接出手攻击。 怎么说也是自己惹出的事,艾德文抬起□□,一支夹带电光的□□射出,这次正中魔兽一只眼睛,血液甩了面前的队长一身。他还是藏了拙,不然就应该一击毙命。但是魔兽吃痛,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又感到黎曼对它的禁锢消失了,于是转身,以比来时还快的速度消失在丛林中。 高等魔兽有一定智慧,看来这个课题的确有研究价值,并不是随便臆测得来的,黎曼想道。 在他胡思乱想的空档里,冒险者小队已经重新聚起来,女性盗贼蹲下身,给法师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幸好□□只是划过她的小腿,只要以草药敷好,再用布条裹住伤口就行。 回到城里,他们就能取得更好的伤药,或许运气好的话——神殿神官的救治是他们这些小人物想都不敢想的,但如果恰好哪位低阶光明法师、还未列入神殿名册的,愿意收些报酬,也得让他们尽快把女孩的腿治好。 并不只是因为团队缺人就无法完成任务,但女孩已经成了他们心目中妹妹一样的人物,哪怕付出点金钱的代价也值了。 此时黎曼内心还挺愧疚的,虽然是艾德文动的手,但他当时手中光箭术也蓄势待发,如果他一旦把这个法术丢出去,女孩就不只是受伤了,估计连几秒钟都活不过。 或许他应该时时刻刻开着‘洞察’,虽然有些魔力方面浪费滥用的嫌疑,但反正他暂时也用不着全部实力。如果有‘洞察’,这种乌龙就绝不会发生。 “抱歉误伤了这位女士,”艾德文朗声道,“我们…我以为那是魔兽的动静。” “不必道歉,”队长站出来,冒险者受伤实在是家常便饭,他虽然担心,但也绝不会无理取闹。他看得出来艾德文带着善意,不然刚才也不会出手赶走魔兽。要是没有艾德文,他们虽然能撑住一时,可魔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这次为了收集植物的任务,他们一时忘形,太过远离森林边界了,这本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 “作为补偿,我的同伴是名光明系法师,他可以帮忙使用治疗术。” ?什么? 艾德文是认真地想要让魔王去治疗一个受伤的人类法师吗?黎曼眨了眨眼,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 “是的,请务必让我帮忙。”他当然不能拆艾德文的台,于是温和地笑道。 他的纠结倒不是因为不情愿,或者歧视人族、看不起弱者之类的原因。黎曼是个光明系法师,但他对自己的定位绝不是个牧师。从穿越以来,享受过他治疗法术的只有一人——就是他自己。 魔族和人类的恢复能力应该不同,需要的治疗术等级是不是也不一样?如果这真的是个游戏,只需要将血条恢复一定数值就好了。然而让一条伤口恰好愈合,又不将阵仗做得太大,实在是个很难把握的度。 所以他迅速瞥了一眼女孩子腿上的伤口,就扭开头去盯着虚空、有些为难地眨了眨眼,不知该使用什么等级的治疗术才够劲儿。 真的好乖。艾德文在旁边看他避嫌的小动作,惊叹地想道。 当然也不能迟疑太久,就算做了紧急处理,伤口也还是会疼的。黎曼抬起法杖,轻轻点地,一个纯白色法阵在女孩脚下的地面展开,柔和白光笼罩她整个人。 黎曼特意挑选了起效比较慢的低级治疗术,准备就装个小弱鸡法师,以免露馅。他施完了法,抬头看去,却见站在小队背后的艾德文不停朝他挤眉弄眼。 他一愣,不太明白艾德文的意思,便没立刻开口说话。 “你…您不需要吟唱咒语?难道您是高阶——”队长,那名持盾的高大男子惊喜地上前一步,连敬语都用上了。 黎曼一皱眉,他在魔族从未见到有人大声吟唱咒语,与神殿军团对决时见到的也都是高阶法师,这或许就是为何他不太了解咒语吟唱的规则。 于是他临危不乱地一抬手,沉着道:“伟大的光明神啊,请降下您的赐福,治愈伤痛——低阶治疗术!” 这当然是临时胡诌的胡言乱语,但显然很有效果。那位队长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与他旁边的队员是一模一样的错愕。黎曼一回头,就看见阵法的白光显然已经散去,露出容光焕发的女孩来。 艾德文捂住了脸,不想和已经翻车的魔王讲话。 冒险小队见了鬼一般,不知道该说什么:敢情您这吟唱还带延迟?请问您上的是学校的校园网、用的是教务处服务器么? 第7章 如何使用域公理 七异世界平常的小镇 亲亲您好,这边使用的是魔界内部Wi-Fi,由于距离过远信号不佳,导致人物动作延迟,建议是您装作没看见,不然会遭遇魔王的友情制裁哦。 不是。 黎曼眨眨眼,假装自己什么蠢事都没做。当了许多年魔王,他的心理素质见长,于是居然还能做出十分自然的表情,关心道:“感觉怎么样了?” 女孩也不需要同伴搀扶,直接站起身,腿上的伤口果然已经愈合。 “真是太谢谢您了,”她鞠躬道谢,又转向艾德文,再三感谢刚才相救的恩情。 虽然艾德文穿的衣服好像下一秒就能去抢劫银行,身上携带的大件武器也指向‘他不是好人’这一结论,但她也认识不少长得十分凶恶,实际上却热心助人的前辈,当然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歧视。 除去刚才乌龙的攻击外,黎曼二人展现出的切切实实是善意,况且王国的冒险协会内风气一向很好,这里的冒险者生活虽然危险,但面对的大多都是同伴、甚至是陌生人的好意。他们也没怎么思考黎曼二人的来历,只知道黎曼与艾德文的实力比他们高许多,才敢去往更深处的林中。 所有人都好像忽略掉了黎曼刚才莫名的掉链子——对救了大家一命的人,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帮忙隐瞒,默认黎曼有什么不能说的、必须隐藏实力的苦衷了。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准备回镇上,请问二位也是同路吗?” 问出这个问题来,如果他们还在危险区域的话,其实已经带上一点厚颜无耻的嫌疑,但刚才一追一逃,冒险者小队踏入森林边缘,远离了高危魔兽常出没的区域。 所以这样问不是为了高手的保护,而是真心地希望能帮上两人些什么。一直生活在小镇上,他们并没见过这样两人,一定对这里不太熟悉,如果有熟人介绍,做什么事都会顺畅很多。 “是的,我们从迷雾森林历练回来,准备去冒险者公会登记,正式成为冒险者。”黎曼笑道,“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能请你们带个路吗?” 当然不麻烦。于是一行六人踏上了返途。黎曼二人下马,和冒险者们一起步行,顺便试图套出些情报来。 “我们在镇上有住处,”被黎曼治好的女孩显然更开朗些,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冰属性法师,“但是空间比较紧,无法让两位居住。不过镇上有旅馆。” 黎曼和艾德文对住的地方并没有偏好,前者初中住宿,寝室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自然也谈不上嫌弃,后者当了好几年雇佣兵,更没有什么顾忌。 镇上并不算繁华,也很少有一看就是冒险者的旅人路过,艾德文奇葩的挡脸装束更是引得人频频回头。 他们很快看见了旅店,就是除神殿建筑和冒险者分会之外最大的那栋楼,但也不过是座二层的建筑,比普通民居宽敞许多。 他们说明来意,很容易就在并不繁忙的旅店里租了两间房。 黎曼和队长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再去分会登记。他婉拒了队长作为引荐人的提议,倒不是嫌弃对方等级太低,而是之后万一自己身份暴露,队长难保不会被当做间谍牵连。 等事情都谈妥,小队队员们都离开了,只剩下黎曼和艾德文在饭桌上面面相觑。 “抱歉,刚才擅作主张,不过我们只要使用假身份,应该不会为你带来什么麻烦。”黎曼一早就看出艾德文这样挡着脸,是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身份。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他才掀起面罩,像个饿死鬼一样开始扫荡面前的便餐。 作为前任勇者,被尊为大陆最强的艾德文这张脸,就算四年之后,辨识度也是不低的。 艾德文却并不回答他的话,一边继续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模糊不清地反问:“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好看吗?” “?”黎曼一怔,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没有。” 这还真的没有。魔族不以貌取人是出了名的,那些人族俘虏光顾着害怕,又怎么会去看魔王长得怎样?至于在原世界,自从穿越以后,黎曼就没有什么社交圈子,当然也不可能。 “好吧,”艾德文点点头,喝了一大口水,将自己从被噎死的危机中解救出来,“那我现在说了。如果你给我笑一个,这次任务就给你九五折,怎么样?” 黎曼其实不想笑,但这么一听就好像无赖勇者在调戏纯情魔王一样,实在混乱得很。他绷紧脸几秒钟,终于扭曲着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面对面傻笑。幸好旅店老板看时间也不早了,就让帮工的男孩带他们上楼休息,这才打断了他们的迷之笑点。 “如果冒险者大人们需要什么,随时叫我就行!”少年元气满满,眼中溢满了对冒险者的崇敬。 黎曼笑着点点头,又对答了几句,目送他下楼。 果然,就像原世界的人会憧憬英雄,这里也一样。任何时候,能帮助别人、保护别人的人总是令人神往的。尤其是这里的冒险者协会同样也负责剿灭魔物、镇守小城镇、甚至击杀魔族的任务,且与神殿的高高在上不同,十分平易近人。 这样一来,受崇拜也不奇怪了,毕竟是生活在身边的英雄嘛。可惜这样一来,就好像身为魔族领袖的自己在骗取这些目光一样。 不过他也不是会纠结于这些的人,比起混进神殿,更崇尚实力、而且规则散漫的冒险者协会显然更适合他探听消息。一切都为了制止战争、将双方的损失都降到最低来服务。 如果现在的自己还当不起这个孩子的崇敬,那么只要努力做到最好就够了。 黎曼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世界与原世界的不同之处:这里的人大多心思单纯,不会着意算计别人。 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快就适应了魔王这个身份,现在又坚持不想与人族开战的原因。如果仅仅因为统治者的死脑筋和遵守程式,就要一批批并不算坏人的军队去送死,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然,现在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明天上午我会不在,”看艾德文转身要进自己的房间,黎曼叫住他,开口解释道,“因为是周一,我上午有必修课——大概就两个小时,我再去银行处理一下给你的转账。” 他们商量好了分期支付的酬金,按照雇佣保镖的市价算下来,一点也不便宜。幸好黎曼由于穿越的关系,这几年食宿费一分没花,都存了下来,现在也勉强足够支付。 可惜艾德文并不想接受异世界钱币或者珍宝的支付,与身为魔王事务繁忙、只能在特定时间回到原世界的黎曼不同,他自从完成了勇者的义务,生活的重心就全部落在了原世界,要再多异世界的珍宝也没用。 “不急,”他懒洋洋地回答,黎曼又不会赖账,就算赖了,他也能回头去找那位好心的导师,“好好上课,多记笔记。” “晚安,”黎曼听出他话语中的幸灾乐祸,倒也不恼,笑着向他道谢,“多谢你陪我走一趟。” 感觉自己好像被当做什么三岁小孩哄了,这还是头一遭的体验。 “晚安。”艾德文失笑。他摆摆手,回房转身关门的一瞬,瞥见黎曼也正推开房门,一边还苦恼似的抓着头发。 他觉得黎曼会成为(一个还算成功的)魔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黎曼这种温和过度的个性确实与异世界异常单纯的大环境十分匹配。 黎曼将明天的会面安排在下午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两天能这么浪是因为是周末。 明天就开学了,作业还没写呢。黎曼揪了揪散到眼前的碎发,随手一抓,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个用了许多年、现在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文件夹。 他点亮魔法蜡烛:这种烛火也会摇曳,却不会因为风或者其他缘故而随便闪烁、闪到眼睛。黎曼取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水笔,开始在数学作业上奋笔疾书。 艾德文自由得多,属性有一半是风的他很是嫌弃房间里空气流通不畅,开了窗户还不够,他还硬是从窗沿攀上了屋顶。迎面而来的风确实凉爽,让他心情变好了许多。 坐在仅两层高的小楼的屋顶上,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魔王的房间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魔王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但并没有。他困扰地咬着笔头,趴在桌子上睨着铺开的纸张,摇曳的烛火照着他其实并不纯黑、对着强光就显出一点深褐的发色,让他本就温和的气质又软了几分。就算蹙着眉头的时候也一点儿都显不出冷酷压抑的气质,反而更显沉着稳重,一看就觉得安心可靠。 什么适合做魔王啊,艾德文想道,这个小鬼的性格明明更适合当勇者或者神官才对——像自己这种随心所欲、不考虑后果的,才是魔王的正确打开方式吧。 但是以艾德文的眼力,很容易就能看见桌上摆着的两份纸张,左边一份域公理,右边一份‘魔界年度各部门预算表’。 那个打开方式明显不对的魔王正在一边处理魔界事务,一边写作业。 现在的大学生,学习课外活动两手抓,真是辛苦。艾·社会人·德文感叹着,往后一仰倒在瓦片上,继续盯着与原世界完全不同的星空。 他没看见就在自己移开视线的一瞬,黎曼也抬头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重又垂下头的时候,身体中幻化出一个与本身一模一样的虚影,从与艾德文相反方向的窗户一跃而下。 而还坐在桌前的人面无表情地批注起了报表,半晌后才像想起了什么,对着面前的窗玻璃上的倒影,勾了勾嘴角。那个笑容僵硬极了、半点也不自然。它还是锲而不舍地尝试着,直到那勉强可以称作笑容的表情越来越完美无缺。 然后它抬眸看向艾德文,对重新向这里看过来的前勇者勾起一个与黎曼一模一样的温和笑容。 第8章 朋友你用的 八异世界平常的低语 第二天早上艾德文醒来的时候,对面屋子里那个对他来说十分明显的魔力源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黎曼走进教室,将手里的作业放在讲台上,向教授点头致意。这节课是多元微积分的实际应用,他在高中时就完整学习了微积分课程,本来可以直接跳过。 但扎实的基础对日后发展很有帮助,于是他也没有冒进,选择和同学们一块儿重新将这节课系统性学习一遍。 可这节课并不是数学系爱好使然的选修,而是许多别系高年级用来凑足数学学分的不二之选,于是课上鱼龙混杂,哪儿来的都有。 就比如隔壁商学院的奇葩、来听微积分课凑学分的大三学长。 “嗨,这不是我们家魔王吗?”果然,他一看见走进来的黎曼,就大力挥手,热情地打着招呼。 没错,他也是打造黎曼强大神经的一员:帕特里克·普兰,也是个穿越者。 好像只有与异世界有联系的人才能互相看出对方身上的奇装异服。比如他一看见黎曼身上的轻便骑装和背后背着的、缺少了魔晶的法杖,就一脸好奇,但好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立刻开始用问题轰炸黎曼。 他自己身上披着华贵的袍子,腰间一把镶金长剑,就差在胸前挂几条大金链子,就可宣告自己是异世界第一大肥羊。 “你知道你徒弟现在在哪儿吗?”黎曼叹了口气,在帕特里克身边坐下。 “啊,我前往天国的弟子,老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帕特里克立刻抓紧上课前几分钟,开始了他的表演。 “…我在他脸上写了个‘我是沙雕’,就把他丢出去了,”黎曼一把按住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帕特里克的脑袋,强制停止了他的辣眼抒情演出。 他们之间有不宣之于口的默契,就是见面不讨论异世界两方的机密,不刺探双方的真正力量极限和弱点。因此,作为王国兵器、半神级剑士的帕特里克就不会提前告知黎曼勇者的信息,黎曼也不会因此生气。就算自己的弟子被黎曼杀死,那也是技不如人,帕特里克也不会因此想要杀黎曼泄愤。同样,黎曼根本没展示自己的光明系魔力,因此也不会指责帕特里克拜托神殿加上的祝福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 两个人好像都莫名地有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人生态度,因此才能由敌对双方成为朋友。 “丧gan心de病piao狂liang。” 看着帕特里克与有荣焉的神情,黎曼实在不知道他在骄傲些什么,教出了一个耿直的徒弟吗? 不过知道自己徒弟还活着,帕特里克显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哪怕说起更沉重的话题,眼中也不见了一开始那种沉重压抑。 “接下来,按照计划行事。” “按计划行事,”黎曼点头,将视线移到走进教室的教授身上,打开笔记本,“你那边也该收网了。” 帕特里克盯了一会儿黎曼专注的侧脸,收敛了些脸上的轻松表情,轻声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们从高中相识,至今已经四年。帕特里克比黎曼要早三年到达异世界,当时听说魔王换人,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就在自己高中见到了这个披着黑袍,表情还远没像现在这样从容、待人接物时却同样透出温和气质的少年。 毋庸置疑,四年以来,一切都在转变,他的视线转到黎曼握笔的右手利爪上,昭示着黎曼魔族身份的鳞片泛着冷光,促使他无法自控地叹了口气。 但一切都会变好的,他们只能这样坚信,并以不同的立场向同一个结果而努力。或许这就是黎曼的魔力,四年前甚至动过杀心的帕特里克这样想着,这位年轻的魔王就是具备这种凝聚人心、化敌为友的力量。 被影响的感觉并不坏。 上课对任何学生来说,都很难成为放松的时间。但帕特里克和黎曼二人却切切实实地珍惜着这两个小时的普通生活。有些人或许会贪恋在异世界享受一切权利的感觉,他们却绝不在其列。 或者说,如果没有这样平和冷静的心态,他们就算得到了力量,也会因为滥用而遭遇各种各样的不幸吧。 上课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黎曼与帕特里克道别,被传送回了异世界。 正在做第五百八十个俯卧撑,旅馆房间的门外传来敲门声,艾德文不用询问,就知道那个在门外的魔力源只能是魔王。他起身开门,果然,站在门外的是衣装整齐的黎曼。 “吃过午饭了吗?”黎曼笑问道。 艾德文还没有吃饭,其实他早饭也只匆匆吃了随身带的干粮,没有独自下楼用餐,又闲着锻炼了很久,虽然还远没有到出汗的程度,但现在当然已经饿了。 于是他们二人坐到楼下的时候,他就要了两人份的餐点。相比之下,黎曼堪称斯文的吃相和没有艾德文三分之一的食量就有点不够看了。 不只是不够看——黎曼甚至没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只是稍动了两口。然而他脸上还挂着笑,一点也看不出对食物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艾德文多看了他几眼,但黎曼就好像没感觉到他的疑惑,一点也没有要做出解释的样子。 吃过饭,他们按照昨天队长留下的方向前往冒险者分会。这里比起周围的其他店铺要更冷清一些,普通的镇民虽然崇敬冒险者,但到底没有理由来这里瞎晃悠。由于四年期限的缘故,派人去迷雾森林采集植物或者猎杀魔兽的任务也少了,使这座边陲小镇越发不起眼。 于是这栋由石砖搭建成的建筑就立在那里,每天都只有零零总总几人出入。 冒险小队的队长已经在台阶那边等他们了。有他的引荐和对他们实力的见证,见到分会负责人商讨建队事宜就很轻松。 “你是不隶属神殿的光明法师?”负责人是位看起来十分宽厚的女士,一听黎曼的属性,就惊诧道,“你不想加入神殿、进一步提升力量么?” 光明法师只有靠神殿的信仰论才能进阶,一般信仰之意志越纯净,魔力就越强,能使用的法术也就愈加种类繁多。 但黎曼当然不可能放下法杖、皈依光明神,当即解释了自己有当冒险者的缘由,在神殿的话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须得遵守许多戒律。 负责人也不是真心希望稀有的治疗人才这样被劝走,因此简单询问过后,见黎曼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就取出两枚银面徽章。 “不,有三人。”黎曼突然出声打断,“我们还有一位同伴现在不在这里,能劳烦再为我们留一枚徽章么?” 居然会有人不前来冒险小队成立这种大事,简直就好像婚礼上新娘没有出现一样令人震惊。当然,协会内部的招募都是实名制,通过血液魔法的方法绑定,也不怕会有人顶替。 于是黎曼和艾德文各自在徽章上滴下一滴血液。后者本来还有些好奇黎曼准备怎么将血液滴在徽章上而不被发现魔族的身份,然而黎曼伸出左手,并不见有什么隐藏,就将徽章上的小刺刺入指尖,一滴与常人无异的血珠被银针牵引,封存进法阵中。 整个徽章正面的图案也亮起来,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简笔画面具标志,这个面具一面黑一面白,黑色那一面就隐没在纯黑的底色上,只显出白色的独眼。 艾德文知道这是黎曼选好的标志,于是也依样滴血,然后就将徽章随意别在领子上。黎曼却一翻手,将两枚徽章——一枚还未激活的——都收了起来。 至此,[提线人]小队,正式成立。 远在王都的冒险者总会中的石碑底部,出现了这个目前还籍籍无名的小队的名称。 到此,简单的注册仪式就算完成了,他们俩向队长道了谢,并谢绝了分会负责人任务的邀请,一起离开分会。 “那么现在我有个问题,”走在街道上,艾德文搂住黎曼的肩膀,仿佛在彰显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他凑在黎曼的耳边,距离近到温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后者耳尖,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问道,“你是谁?” 语气却冷得刺骨,一点也听不出他此时正像哥俩好一样搂着黎曼的脖子。当然,从他轻快的步伐和自然的动作,也一点都听不出他环着黎曼颈项的指尖正夹着一枚刀片。 “请别靠得这么近,”黎曼露出无奈的笑容,伸手想把艾德文推开,但后者显然并没被动摇,刀刃在皮肤上压得更紧了。 “不要那样紧张,”‘黎曼’的语气一开始还十分自然,带着熟悉的笑意,但随着他继续说下去,其中的暖意渐渐溶化,就像他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变得扭曲起来,定格在面无表情,“你要不要猜猜我是谁呢?” 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几乎变成了絮絮私语,然而编织成如此平缓声线的,仿佛是千万个细小的声音的嘶嗬翻涌,听起来格外诡异可怖。 艾德文从侧面看着黎曼的眼睛,他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黎曼的虹膜在阳光闪耀下,本应是更透明些的棕褐色,而非这样的纯黑。 他放弃了询问这个生命体的身份,转而问道: “黎曼在哪里?” 第9章 账房先生的事 九 异世界平常的一剑 王都,冒险者总会。 这里显然比边陲小镇的分会要热闹得多,正因为时值勇者复出的年份,许多人都下达任务,不论是准备趁魔族疲于应付而去迷雾森林,还是纯粹为王国的这场战事做些准备而使用自己的积蓄发布些探路、灭杀魔兽之类的任务。 尽管人多,像这样好看的人却少得很。一个背着竖琴的青年踏入总会大门,他似乎是第一次来这里,四处张望的眼神显得拘谨又不知所措。 不过一张英俊的脸总能让人得到一些优待,就比如,这就有女冒险者为他指明了去服务台的方向。 “你好,”金发的青年有些局促地站在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格局恢弘的大厅中,询问前台笑容完美的实习生,“请问如果我要加入冒险者队伍,应该怎么做?” “请先填写表格吧,”女孩将一份表格递给他,心中感叹现在颜值高又有实力的冒险者越来越多。她本能地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但很快就将这感觉抛诸脑后,将其归类于帅哥长得总有些相似。 她收回已经填写好的纸张,匆匆扫过基本信息,看见意向那一栏里并不是最普遍的‘未定’,而写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队伍名称——‘提线人’。 “请问你是收到了该队长的邀请吗?”她公式化地问道。 “是的,”青年回答道,“这里是他的亲笔信。” 信封里不只是一张写着简短邀请的信笺,还夹着一张纯黑色小卡片,上面正印着那半黑半白的面具图案。实习生将显然附了魔的卡片放入魔力感知阵法,显示确实是小队队长亲手所写—— 这位队长甚至是罕有的光明系冒险者,看着法阵上闪烁的白光,她暗自惊叹。不过如此一来,足以在成立小队的第一天就招揽这些实力强大的冒险者进入新人小队,也就说得过去了。 “没有问题,这是你的徽章,”她将空白的徽章递给青年,后者当着她的面将血滴在纯黑色章面上。 半黑半白、与邀请卡上如出一辙的图案浮现出来。 青年将徽章别在左边领子上,回给那位实习生一个笑容,大步走出了冒险者总会。 边陲小镇。 ‘黎曼’突然笑了,他真正的笑容与这副面容经常挂着的温和不同,甚至与刚才那个可怖阴森的声音也半点都不符合,洋溢着一股阳光灿烂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呀,”他轻快地用那种能吓哭小孩的声音回答,“我就是个做账的,你不要为难我。” 他左手展开,艾德文感知到他突然的动作,立刻用刀片狠狠向下划去,利刃却像是陷入了一团可以随意改变形态的黑泥,转瞬间就被化为黑色流质的‘黎曼’吞噬。 现在他可以确定,面前的绝对不是人类、甚至是任何已知形态的魔物。任何魔兽和植物都不存在这种完美拟态的能力,他自认为指向了脖颈就是瞄准要害,但这形如黑泥的异形是否有传统意义上的头颅、心脏? “做什么账?黑账么?”艾德文冷笑一声,退开几步。他已经发现了周围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眼前青年的身姿已经完全被勉强聚拢成人形的黑泥,说它做‘黑’账,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暗色的流质里仿佛有黑气涌动,这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暗属性的魔力,而是‘恶意’的实质化。如果他要给这种生物体命名,第二妙的名字就是‘恶灵’。 当然,绝妙的是——“泥巴怪!”艾德文像个准备好要打架的三岁小孩,认为自己决不能在赛前的叫骂里露怯。 黑泥构成的人形却双手举起,做出了个看起来像是悲痛欲绝的动作,脸上勉强能称之为嘴的位置开开合合,就是吐不出声音来。 最后它好像想起了什么,用一只手在自己的喉咙处不知捣鼓了些什么,嘟嘟囔囔道:“太不礼貌啦,你都把我的拟态声带扯坏了。” “而且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我是绝不做黑账的,”这个黑色泥巴怪义正辞严地说道。 “泥格,”艾德文甩了甩重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他发现周围本还有稀疏的来往行人,现在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他们现在并不处于原来的位置,或许这只恶灵设立了某种结界来混肴外界人的感官,又或许这是一种只针对自己的魔力屏障。 “不是泥巴怪,是恶灵。”黑泥委屈巴巴地反驳。 “但是你看起来像泥巴,一点都不灵性。”艾德文用空闲的左手抓了抓面罩,指出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他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儿和平得莫名。 除了固有的恶意之外,恶灵本身似乎并没展现出任何要攻击他的意向。再加上它提起的‘做账’,立刻就让他想到昨天黎曼桌上的魔界年度预算报表。这使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想法: 这个恶灵是否是黎曼的下属?不然它刚才为什么要让负责人多给一个空白徽章?想到这里,艾德文开始以一种不同的眼光打量这滩黑色流质。 与魔王伪装出的那种杀马特风格确实很契合。 “你才没有灵性,”恶灵反驳,这种人性化的举动让他听起来更像是个人类而非什么凶险的异形生物。 隐藏在黑泥构成的左手中的阵法终于完成了,它开始像融化的巧克力一样保持不住自己的形体,流向地面,但却又被不知名的因素控制在一个完美的圆形中,并不无限制地扩散。 一只白皙的手从似乎失去了主观意识的黑泥中伸出,攀上一边的地面,然后是一只黑色鳞片的利爪。黎曼从淤泥中凭空出现、攀爬出来,而随着他的靴子踩上地面,这些翻涌的黑泥也全部渗入土地中消失了。 艾德文愣住,却不是因为恶灵突然消失,而是震惊于黎曼的穿着。后者一反平时穿衣以黑色简洁为主的习惯,身上披着大了一号的华丽袍子,袍角上还缀了各色宝石。 这袍子不仅宽松,袖子还长出一大截,衣摆更是拖在地上,导致黎曼走起路来速度慢得活像个穿着晚礼服的女孩子,生怕走得急了,就要自己踩到袍角摔倒。 任何人如果穿上这种配色奇异、只注重炫富而不注重搭配的衣服,都会显得十分愚蠢。但黎曼先是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袖子挽起来的惊慌样子,却可以称得上可爱。 大一号的男友衬衫梗正要出口,艾德文却忽然想起了这种满大陆独一份的穿衣风格来自哪里,满脑子的黄色玩笑都卡在喉咙中。再联系到那个可以幻化成他人姿态的恶灵,一切真相似乎昭然若揭。 他很难得地神情严肃起来,比刚才面对实力不明的强敌时更紧绷,因面罩的缘故看不出神情,但那双时常盛满了无赖笑意的眼睛里却一点涟漪也不剩下了。 他盯着黎曼,目光灼人,声线比刚才质问那个冒牌货更森冷: “你把他怎么样了?” 黎曼终于将其中一只袖子好好挽起来,他抬起头,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垂着的双眼迎上了艾德文突兀的敌意。 “原来你认识他。”他说道,似乎不需要确认,就知道了让艾德文突然发难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黎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透出一种压抑的感情来。 但也不是会让人落泪的悲伤,他好像在惋惜抑或怀念着什么,视线落在艾德文脸上,却并未凝实,显出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 “是。”艾德文沉声回答,他握剑的手攥紧了,关节已经开始发白,剑柄上的纹路或许已经嵌进皮肤里,留下了厚茧也挡不住的红印。 黎曼的表情变了,从压抑的分神变成一种深重真挚的歉意,他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看见了艾德文,将这个人类眼中燃烧的纳入眼中。 比刚才直面恶意集合体的恶灵时更严重的寒意扫过艾德文的后背,他看着表情真挚、将歉意传达得足有十分的黎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看似天真的魔王。 提线人——提线人。 “我很抱歉,”魔王轻声说,“他已经死了。” 艾德文第一次后悔接取某个任务。他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局,而黎曼手中又牵着多少条无形的傀儡线。 所以他蓄势已久的一斩划破凝滞的空气,狠狠向黎曼袭去,剑刃带起的空气流动、旋回,然后这些气流也都化为了风刃。无形的千万把刀剑都向着黎曼一人刺去,好像下一秒就能将这个穿着可笑大码袍子、手上甚至没有法杖的法师碎尸万段。 魔王好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举起右爪挡在眼前,似乎这样就能接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剑—— 然后他笑了,迎着刺目的电光和雪白的剑刃,他的微笑依然像初识时一样温和而处变不惊。 第10章 神殿的禁术真 十 异世界平常的邀请 魔王的同伴是一个能拟态成任何人的恶灵,魔王本人又穿着艾德文朋友的衣服。尽管这位朋友不叫品如,根据黎曼来说也已经过世,但这种做法,显然是黎曼在伪装成那个人的样子,图谋做些什么事。 艾德文不在意魔界如何获得情报,也可以不管这场战争到底是哪一方赢,但对于他在意的朋友,却不能袖手旁观。无论是黎曼口中的死讯,还是他在伪装成此人的行为,都触及了艾德文的逆鳞。 疾风刮起,黎曼身上过于宽大的袍子被风掀起,露出那身不变的黑色贴身劲装,作为一个柔弱的、快比艾德文矮了整整一头的法师,他几乎站不稳脚跟。 但他脸上依旧扬着安抚似的温和笑意,右爪腕部与艾德文的剑狠狠相碰,竟发出金铁相击的声响,一触及分。 艾德文虽使用重剑,可风属性注定了他的速度绝不会低,黎曼却也反应迅速,有些勉强地以右爪再次挡下变招。莹白色法阵从艾德文脚下一个接一个亮起,锁链从中蜿蜒而出,试图捆住他的手足,却被他身周的风刃一一搅碎。 难道魔王不需要法杖也能使用魔法?艾德文看不见那柄黑色法杖,但这种法术闻所未闻—— 不对,不能就这样被导入误区,魔法的规则没有那么容易打破。 黎曼身上一定有一个魔力传导物,也就是被称为法杖的存在。艾德文眯了眯眼,目光锁定了黎曼的利爪。龙鳞确实应该刀枪不入,但刚才的触感,鳞片之下却好像没有血肉。他仔细去看黎曼通常藏得很好的爪心,本应没有鳞片覆盖的地方却也是纯黑色,看起来完全不似鳞片的晶莹剔透,反而干枯可怖。这样一来,这异于寻常龙爪的大小似乎也有了解释。 这不是一只活生生的爪子,之所以如此纤细枯瘦,是因为它已经失去了血肉,算不得活物了。 艾德文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光明属性、干枯的龙爪,法杖。 下一秒,他重新提剑冲去,好像完全没有吸取刚才的教训,一脚踏在黎曼身周的束缚法阵中。剑刃与利爪相击的瞬间,他的脚腕也被锁链紧紧缠绕。 艾德文却并无落入下风的慌张,反而极冷静地收剑,就在黎曼还来不及变招的一瞬,一道无形风刃狠狠劈下,带起迅疾的气流,从黎曼耳边划过—— 狠狠砍在他右小臂上。 这次没有任何被阻挡的感觉,风刃划开血肉,鲜红色的液体从手臂断口渗出,在金色的宽大外袍上蔓延开来。 黎曼却好像没有痛感。他左手探出,赶在艾德文的重剑之前一把抓住被截断、正在坠落的利爪,然后立刻后退两步,离开了艾德文剑尖能企及的范围。 后者仍站在那束缚法阵中,没有要挣脱锁链的意思。艾德文看着鲜血从被砍断的手臂伤口处蜿蜒留下,很快染湿了半边袍子,在黎曼走过的地面也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艾德文没动。黎曼的血自然沾到了他身上,他所佩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魔法道具却无一亮起的,甚至连对龙形敌人有克制效果的饰品也十分沉寂。 理智好像立即回归,艾德文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刚才那股好像要将黎曼斩杀在当场的疯劲也消弭于无形。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他问道。 黎曼垂眸望向自己的断臂,好像看着不慎被纸张划破的指尖,轻轻吸了口气,光明系加成法术有痛觉屏蔽的效果,黎曼又格外注重这方面的应用,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本质只是普通学生的他被人生生砍了一条手臂下来,还能淡然处之。 ‘洞察’的法术立刻展开,在他眼中漾起一抹金色。按照‘洞察’的指引,他将爪子小心翼翼地安回断臂上,治愈术瞬间生效,只余下破烂的染血袖子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光洁的人类小臂上有一道鲜明的分界线,隔开龙类的鳞片和普通肌肤。 砍下绞刑犯的手,将血液沥干,再熏烤制成蜡烛,用死者头发当做烛芯,就制成了光荣之手。黎曼从魔王宝库中翻出这个由龙爪依法制成的道具,发现这个本应点燃后产生火光的道具,居然对光明系魔法兼容性良好。 于是他将这只爪子安在空空荡荡的小臂上,作为法杖使用,并借此外表伪装成混血。 这个魔王对自己真的狠,甚至为了一点实力上的加成,能把自己的右手都砍下来,艾德文想道。或许也不只是为了实力,这只爪子确实很有欺骗性,与魔族惯常的狰狞外表相符,冲淡了黎曼身上那种乖学生的气息。 但黎曼真的只是个没有志向、随波逐流普通魔王吗? “你不是个混血魔族,”艾德文做出了判断。 “是个人类。”魔王笑着道,“可以的话,还请不要说出去,毕竟每次看神殿那边的什么伏魔大阵,还是很有意思的。” 第一,神殿辛辛苦苦研究的大型禁术可以媲美领域,并不是什么名字土气的伏魔大阵。 第二,人族研究的禁术自然都是针对魔族——所以这就是黎曼能不费吹灰之力破解阵法的秘密? 艾德文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被这么一打岔,他觉得自己为好友报仇的心思都熄了半分。他果真是被巧克力蒙了心智,才会觉得这一届魔王是个正常人。大概魔族选魔王的唯一标准,就是看那人有多皮。 这不是,连种族成见都不在意了,选了只皮皮虾人类。 你在策划些什么?艾德文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声。因为如果大声问出来,岂不是会显得自己很蠢?这实在没有牌面。比较注重牌面的雇佣兵深沉地盯着黎曼。 果然,不是冒牌货的魔王眨了眨眼,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并非常体贴地没有让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他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是只恶灵。”黎曼叹了口气,扯了扯身上过分华贵的衣袍。 下次如果你要和他叙旧,我们可以给他烧点纸钱,把他召出来。他看了眼艾德文难以言喻的神情,终于还是将这半句话吞了回去。 王国之剑,半神剑士帕特里克,比艾德文小两岁,是艾德文当勇者时认识的好友。虽然假死后两人分道扬镳,但这一下大变死人,实在令人惊骇。 这么说来,刚才自己遇到的恶灵,居然就是帕特里克? 人变成亡灵之后,真的还能保持理智吗?如果是原住民,基本不可能,但如果这个亡灵的躯体内栖息着异世界的灵魂呢? 早就知道帕特里克也是个穿越者的艾德文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周围的空间开始泛起涟漪,两人对视一眼,明了这是结界要崩毁的意思。他们突然又由剑拔弩张变得默契起来,转瞬一前一后跃上屋顶,还不忘使用一个净化法术,将原地的血痕毁尸灭迹。 旅馆,黎曼房间内。 他已经脱下了染满血迹的外袍,坐在椅子上,准备回答艾德文的许多问题。 “所以今天是他要去神殿宣誓的日子?”艾德文狐疑道,“你说他三年前就已经死去,一直以恶灵之躯活在世上,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一点不错,黎曼讲述了他与帕特里克在高中相识,后来后者战斗中受了致命伤,只能求助当时在学校的自己。可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黎曼并没有能令死人复生的禁术,于是只能用魔族记载中的术法将帕特里克转化为亡灵生物。 其实平日里倒很难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每年这位半神剑士都要去神殿进行宣誓仪式,一遇到光明系半法神的教皇,难保不会露出破绽。只能由黎曼变换形态后代替他,才能不被神殿发现其恶灵的身份。 黎曼想到自己刚刚踏出神殿,回到帕特里克府上,解除了身上的易容幻术、正打算趁机好好放松一下,突然就接到这位损友的求救,不得不穿着一身过大袍子急急忙忙赶来,脸色染上点无奈。 “主要原因是明天又有作业要交,”黎曼叹口气,他帮帕特里克解决数学难题已经成了习惯,帕特里克也偶尔帮他解决魔界预算的报表问题,算是良性互助。 艾德文这才想起了那三枚徽章。 一个恶灵作为王国的顶尖强者,一个人类作为魔族的领袖,一个雇佣兵是曾经的最强勇者,这个三人组合的冒险小队说出去简直能吓死教皇。 “这就是你的正经邀请?我要是拒绝呢?”他失笑,说不清是被戏耍得团团转的气愤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这种先把他算进小队里的行为除了先上车后补票,似乎没什么别的比喻可以用了。所以黎曼现在向他公开这一部分真相,大约也有递出橄榄枝,邀请他真正加入小队的意思。 “你能拒绝,”黎曼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但是你会吗?” 第11章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 十一 异世界平常的盟约 他能拒绝么? 如果他现在抄起重剑来再打一场,不说杀死黎曼,至少也能两败俱伤之后顺利逃走。 他会拒绝么? 确实不会。不说什么野心、搞事的欲望,就说起现在帕特里克绝对不可能被王国接受的真实形态,自己就不得不想办法为他争取后路。 有什么比这样一个混杂得不能再混的小队更适合? 黎曼睁着眼睛,还在期待地盯着他,棕褐色双眼都亮晶晶的,活像个要糖的孩子,或者看见了逗猫棒的猫咪。 “行吧,包吃住吗?五险一金吗?”他放弃了抵抗,往后一仰,就瘫在床铺上。 “五险一金是没有的,”黎曼笑道,他脸上还带着来自自己的血迹,如果忽略他温和的语气,看起来其实十足十地像个杀人狂,“但如果你因公殉职了,大约可以获得变成亡灵的机会。” 或许黎曼面对任何他信任的人、任何他胜券在握的境况都是这样惬意,艾德文想道。 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黎曼的导师,前任鲜血魔王雇佣他的本意,不是为了一时的援助,而是为了替自己的后辈寻找盟友。 是的,雇佣他的,正是他理论上的死敌、传说与他在四年前就已经同归于尽了的鲜血魔王桑古恩。至于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雇佣兵,前任魔王这个原住民又为何能穿越世界的壁障,那就要归功于—— 那位前任魔王,可不就是这种懒得搞事、却又十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吗? 艾德文记得四年多前,他见到前任鲜血魔王时候的场景。如果他不是美术太差,一定能把那个画面画下来,纤毫不差。不只是这样,其实每当他尝到巧克力味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鲜血魔王此人。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人节互赠巧克力的狗血爱情故事,桑古恩的年纪大到能做他爷爷,哪怕因为高深的魔力,前魔王能将身体年龄一直控制在三十岁,那也不能改变艾德文心里膈应的事实。 巧克力这个固有印象,大概是源于当他还是个百分之八十正经的勇者时,提着重剑、杀气腾腾地冲进魔王的城堡—— 就看见魔王在吃巧克力蛋糕。 至于异世界为什么会有巧克力这个问题,起源则要更渊远一些。桑古恩在还不是魔王的时候谈了一次恋爱,然后他结婚了。 他对象是个人族的吟游诗人,十分不走寻常路的穿越妹子。爱好是研究如何将原世界的各种好吃的带入异世界,并与本职召唤师的桑古恩一起误打误撞,研究出了在两个世界间传送东西的技术。 他的妻子去世之后,寿命自然比人族长的桑古恩并没有寻死觅活,只是从一个乐观上进、偶尔金屋藏娇叛个族玩玩的魔族青年,成了一个每天宅在家里、不思进取的咸魔。 当他被选为魔王,突然获得强大力量之后,除了平定战乱时手段过于粗暴、获得了鲜血魔王的称号之外,之后又开始宅。 具体表现为悄悄利用秘密研制的空间穿梭装置前往原世界获取各种肥宅快乐零食,并将其与前来刺杀自己的勇者分享。 “要来点纸杯小蛋糕吗?”桑古恩友好地问道。他早就过了那个血性拼搏的年代,看见十几岁的小孩子初始好感度也不可能低。 艾德文灵魂中那百分之八十的正直在反抗,但是百分之二十的皮当即占了上风。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实在是很难像原住民一样痛恨魔王。所以事情就发展成了桑古恩边吃零食,边给拆城堡的艾德文加油——桑古恩早就有了去原世界养老的心思,这次刚巧借着勇者的袭击,两人伪装成同归于尽。 这就是艾德文四年前的经历,也是为什么作为前任勇者,他对魔王这一职位的人没有什么偏见。 当然,桑·二五仔·古恩的弟弟行为,直接导致了黎曼上任第一年的财政赤字,给这位后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并为后来黎曼与商学院的帕特里克打好关系,奠定了良好的心理(和财政)基础。 “不用了。”艾德文将自己从回忆中扯出来,突然说道。 黎曼一怔,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艾德文在拒绝什么。他刚才看艾德文沉默不语良久,还以为对方已经默认了这个不算福利的复生机会。其实也是件好事,谁也不知道变成亡灵对人的心理到底有什么影响。而且有时候过久了这种精分般的两面生活,人也是会累的。 既然孤男寡男关着门在旅馆房间里达成了共识,接下来要为小队新成员解释一下组织的目标,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们的目标是,世界和平。”黎曼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看漫画吗?” “不怎么看,”黎曼承认道,“平时作业很多,再加上要管魔界那边的事情,就不是很能放松。” “那怪不得你不知道,上一个目标是世界和平的反派,现在坟头不光有三尺高的野草,估计苹果树都长出来了。” “为什么是苹果树?”黎曼一怔,没想出来苹果树和坟墓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因为我不喜欢牛顿。”艾德文严肃道。 好的吧,没问题,黎曼竟想不出怎么回答这个瘫在他床上、拒绝给正主让一点地方的雇佣兵。 “或许听起来目标还是有点大,”黎曼看艾德文好像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只好笑道,“但我本身的目的却很简单——我的朋友们有的是人类,有的是魔族,我不希望我的从属和我的朋友陷入儿戏般的争斗中。” “或者说,由于我这个魔王不仅没有振兴魔族、一统世界的进取心,反而很喜欢通敌叛魔,就必须要扭正这个人魔之间互相仇视的局面,通过‘被迫组建盟约’这种方式。” 在什么情况下,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啖其肉的两方,才会选择联合起来? 在有一个共同的、哪一方单独的力量都无法击败的恐怖敌人的时候。 艾德文大约感觉到了小魔王的计划,心里不得不感叹黎曼的大胆:看起来十分乖巧的样子,其实还是沾染上了历代魔王都共有的性格。 这种肆意妄为的程度,哪怕与当年执意假死、骗过了整片大陆的自己相比都不遑多让。应该说是还要大胆得多。 毕竟“提线人”所牵引的傀儡,可不是那么几个关键人物,而是这片大陆的命运。 “我们队里收不收魔族?”艾德文随口一问,就想看看黎曼有没有招新的意愿。不管哪个魔族,估计都会为能加入魔王的小队而感激涕零,只是黎曼不能向他们展示自己的人类身份。 这样一来,魔族就是个很尴尬的选择了。 但是没有魔族同样也很尴尬,不仅仅是收集癖的不满足,和恶灵暗属性魔力相契合的,多只有魔族中同属暗的高等魔族。人类高手估计也不可能同意与亡灵同流合污。 如果要扩展小队,似乎魔族才是个更明智的选择方向。 “不用收,”黎曼抬头,看着从门缝里探头进来的艾德文,眨了眨眼,“他在王都等我们呢。” ? 王都的冒险者总会确实也能负责各个队伍增员的情况,只需有队长亲笔推荐和魔力痕迹,就能领取空白徽章,加入一个小队,免去了任务中小队需要全员赶回的无意义消耗,但是—— 艾德文仰天花板长叹:人类啊,你们知不知道邪恶的魔族势力已经将爪子伸到了你们的首都——去创造世界和平? 真说不好是人族药丸,还是这个迷之魔王带领的魔族药丸。不若大家一起死一死变亡灵,从此大陆两头一家亲,谁也不用去打谁,岂不妙哉? 艾德文一点也不知道,其实他正说中了黎曼的备用计划,传说中的计划B。不过这么一想的话,这位魔王确实也是个中二晚期的反派角色。 被勇者打也不冤。 不过这种禁术不比只转化一个人,需要献祭许多人的灵魂,也就在一段时间的深入调查研究之后,被黎曼划归于‘绝对不可启用’之列了。 黎曼听见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于是回过头,果然看见一只同体漆黑的乌鸦在外面扑扇着翅膀,一边还用鸟喙击打玻璃,通人性——魔性的红宝石似的眼睛盯着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估计是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想来是哪位大臣要与他传讯,才会动用这种加密传讯装置。 他打开窗户,让乌鸦立在他手背上,从它左足上解下一个小铁环。这只鸟类眼中的红光渐渐消去,晃了晃脑袋,好像恢复了无灵智的状态,往后一跳,就跃出窗户、飞走了。 黎曼也不阻拦,将那枚比戒指还纤细的铁环放在手中,银色魔力涌入铁环上细小的凹槽。铁器开始溶化,并涌动着展开,直到成为一张薄薄的铁制卡片。 [按照您的命令,勇者已经入局。] 第12章 你具有杰出的想象力 十二异世界平常的陷害 按照您的命令,勇者已经入局。 每个词分开来,黎曼都看得懂。可是合成句子之后,好像就成了一锅乱炖,让人很是费解。 他的什么命令?勇者入的又是什么局?黎曼脑中立刻浮现出脸上写着‘我是沙雕’四个大字的年轻勇者,然后回溯到几天之前,勇者到城堡之前与大臣们的议事—— 黎曼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做‘当日装的X,都是改天自己要流的泪’。现在赶紧传信下去通知大臣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勇者的声誉决不能下降,相反,黎曼希望对方的声望越高越好,最好能越过前任勇者,被吹成大陆人族第一强者。 于是黎曼硬着头皮,从兜里摸出一枚暗色魔晶,小声念出咒语。随着魔晶化为粉尘,由桌面上灯光照出的影子渐渐拉长,从中探出一只引用构成的小乌鸦。 这是黎曼培养的直属下属之一。魔王的直属小队名为代行者,其中的魔族不一定是最强者,甚至鱼龙混杂,却各有各的长处,在特定情况下可以发挥出最大作用。 “阴影魔,”黎曼命令道,“你立即传送前往王城,帮勇者澄清一切谣言。” 乌鸦俯下头,居然用本应没有实体的鸟类身形吐出人言:“遵命,陛下。” “不用做多余的事情,”黎曼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试图安抚听起来十分紧张的下属。 并且收效甚微,黎曼甚至觉得阴影魔抖得更厉害了。他让对方自行准备去,切断了传讯,开始专心写后天的数学作业。 几天后,王城。 “勇者大人!”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一眼看见他,“您——” “请问您是?”莱特内心涌上一种淡淡的不妙预感,他不禁小小后退了一步,尽量放缓声线,问道。 女孩子顿了顿,将脸上那种惊喜的表情藏好,神情一变,就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变成了悲愤欲绝:“您几天前还对我…对我做下那种事,还说过会负责任,现在就已经装作不认识我了吗?” 莱特听到这一嗓子,第一反应不是震惊、不是慌张、也不是愤怒。他只觉得从心底里漫上来的无奈——可能还有一点儿绝望。 日常风评被害。 是的,这样的事情,他回来这几天就一直不停地在发生,每次都是不同的女孩子、差不多的故事。 问题是这些人行事十分诡异,玩的陷害也不伦不类,更是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围观群众澄清,到最后居然无意间为莱特增加了许多人气,导致莱特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魔族的阴谋。不过按照那个在自己脸上写‘沙雕’的魔王的行事风格,如果他的手下也是这样做事,倒是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 如果说仅仅是一处势力想要抹黑他,那还说的过去,可现在几乎是两帮人,一帮忙着抹黑他,另一方则恨不得把他当作银器一样擦得铮亮,实在矛盾的很。 身边的神官已经开始笑,她和莱特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后来莱特成了勇者,她作为一个难得这样年轻的高阶神官,也多负责任务的支援。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两个现在关系仍旧亲近,导致她看见这样的场景还有心思嘲笑,而非大发雷霆、震怒于有人妄图抹黑勇者的名誉。 “这位女士,”莱特硬着头皮上前去,对碰瓷技巧显然不够高明的女性道,“我…” 虽说他看起来好像很专注地准备解释,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完全分布在周围的人流中,尤其是围观的那三五人。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跳出来,大声道:“绝无可能!” “上周这个时候我还看见勇者大人在边陲城市,绝无可能回到王城做出这么…可耻的行径。如果是认错了人,您可以去找王城护卫,大家必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黑衣人义正言辞地说完这一段话,赢得了周围人的赞同。 女孩见指控被轻易化解,身体晃了晃,一时间好像有什么细碎的黑色雾气从她眼中消散,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脸上红晕慢慢越来越大,居然转身快速地跑掉了。 莱特一时以为自己看到的黑色是眼花的结果,也没太在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向黑衣人的方向看去。 周围围观的寥寥几人笑起来,他们却并不是在嘲笑被揭穿的那位女士,只是觉得这位勇者实在倒霉的很。勇者因为出众的样貌,尤其是讨伐魔王归来之后,就经常有女孩子这样赖上他。 黑衣人本打算功成身退,没想到身边却突然冒出个女孩子,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像前几次那样随便逃开。或许觉得会帮勇者澄清的人不会是敌人,但也着实十分可疑,勇者早就和神官说好,让后者盯紧这个‘见义勇为’的辟谣好手。 莱特现在需要担心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了两件:其一是被神官拉住的黑衣人。 其二,也是更让他束手无策的是,据说现在民众当中传唱的已经不仅仅是勇者的英勇善战或者孤身入魔界的胆识。那些赞美诗的重点,都变成了勇者长得帅。 勇者长得很帅。 勇者长得特别帅,且烂桃花特别旺。 莱特赶忙拽着黑衣人和神官一起,快速拐进神殿内,这才躲过了众人善意的哄笑。 “请问阁下是?”确保没人再跟过来,莱特才有心思一边带着黑衣人从小路上一路前往自己的住处,一边问道。他是将黑衣人当做了某位支持者,且十分感谢对方几天来的帮助,所以如此和颜悦色。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黑衣人回答,他解下蒙面的黑巾,展露出的样貌却让神官和勇者同时一怔。 他的皮肤呈现一种灰沉沉的暗色。见多识广的两人当然见过王国中各种不同色皮肤的人,也并不因此歧视谁,但这种颜色比起天生,更像是中了什么毒。 阴影魔天生如此,当然不可能让神官借此对他进行检查。 “我身体很好,”他只得这样说,“有问题是不可能有问题的,我是个弓箭手,最近在想要不要加入某个冒险队伍。” 神官和勇者对视一眼,都读到了双方眼中的意思:他们的两人小队缺少远程输出手段,出任务的时候也经常因此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这不是一个现成的小队成员吗? 于是在他尽力解释下,两人不光相信了这只是天生肤色异于常人,甚至还真诚地道了歉,并表示从今以后绝不会让别人因为肤色而对他另眼相看。 其间有神官从花园里路过的,也都没有对他的肤色产生什么疑问,还都对他微笑,显然将他当做了勇者的朋友。在得知他暂时没有落脚之处后,甚至主动为他准备了暂住的地方。 莫名其妙地,阴影魔就不光成了神殿的客人,还成了勇者小队的候补成员,甚至在勇者的屋子旁边获得了一处客房。 这名有暗系魔兽血脉的混血魔族一脸复杂地坐在房间内。他的实力不强,被魔王选中作为代行者完全是因为他这支稀有的族类被称作阴影魔,潜行能力极强,伪装能力也是一流,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强的魔力,甚至能骗过光明系神官们的眼睛。 这让他成了完美的卧底人选。他并不相信魔王安排他去帮勇者解围真是出于好意。实际上,他认为这只是让他顺利混入神殿的伪装,首先获得勇者好感的一种手段。但是这样灰沉沉的肤色在人族中很少见,大约会被当做不祥的象征。 阴影魔甚至已经做好了因为肤色被神殿关起来的准备——哪怕作为囚犯,他也能通过阴影进入存放情报处,或者听见神殿中人的交谈,从而获取情报。 可是现在,勇者和他的同伴非但没有因为肤色对他改变看法,连神殿里的其他人也都用正常的眼光看他。这令阴影魔本来对人族深恶痛绝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也就是这一丝动摇,让他在向黎曼传讯的时候,只说出了“任务完成”的简短消息,没有详细汇报自己的潜入情况。阴影魔想到他临行前,黎曼笑着说出的‘不用做多余的事情’的警告,只觉魔王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私心,不由轻轻颤抖了一下,强自压下直透灵魂的寒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黎曼不可能知道这边的真实情况。 黎曼确实不知道真实情况,所以他满意地听阴影形成的乌鸦口吐人言、说完消息,满以为这一波谣言已经被完美解决,而不是亲自打上门去,把强行卧底的自家下属拎回来。 可怜的黎曼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为之自豪的属下居然也有这样天马行空的脑补能力。 更没想到这个世界除了有魔王勇者这种完全不符合社会科学规律的迷之设定,还有‘勇者对反派阵营感化能力加成’这种沙雕机制。 第13章 魔王独创的魔法 十三异世界平常的开局 黎曼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下属已经被勇者圈粉,不然他一定会为下属送上应援用的荧光棒,然后祝愿勇者早点C位出道。这么强的吸粉能力,不去当明星岂不埋没了人才。 实际上,他连在梦里都没有这样的空闲,如果哪天做梦能梦见自己解数学作业,估计就要谢天谢地了。 这几天的课业说重不重,但往常都是宅在魔王城堡,随时可以花大把时间写作业,上课的时间也可以简便地空出来。 现在却不同了,因为与艾德文一同外出的缘故,黎曼的空闲时间就十分有限,往往只能在故意延缓的、前往王城的路途中抽空上课。作业更是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选择自己挑灯夜读。 幸好成为了光明系半法神后,黎曼的身体素质与之前大大不同,不然估计会掉许多头发。 而往往在他奋笔疾书,妄图完成数学作业的时候,同样不惧秃头的艾德文就在旁边撑着脑袋看他。 倒不是两人要开一个房间,多数时候,因为他们不像游客,反而表现得如一般冒险者,并未特别指定行程,这几天来,鲜少有晚上能住进某个镇子旅馆中的时候,通常都只能露宿野外。 比如现在,由艾德文使用压缩过的电属性魔力、高温点燃的火堆就支撑着不断摇曳跃动的火焰,在纸上投下移动变幻的阴影。如果不是黎曼利用自己属性之便、在作业纸边上悬浮了一个小号光球,刚好能看清纸上情况,估计盯着阴影交叠变换的纸张看久了,也是会眼睛刺痛的。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感激魔法那些数不尽的手段,在杀伤力方面或许与科技侧相差不大,可论到日常实用性,那可就甩开科技许多条街了。 他就这么想了一下,就又投入到作业的海洋中去。 艾德文却称得上是无所事事,虽然已经习惯了在黎曼面前摘下目镜和面罩,当了几年雇佣兵所产生的戒备心让他很难在陌生人眼皮子底下熟睡,尤其在另外那人还清醒的时候。于是他玩了一会儿空气——用他的风属性魔力将空气捏成各种形状,然后开始托着脑袋看黎曼写作业。 他发现自己认真打量黎曼的时候,后者似乎永远都在写作业。 被这样耍了一通,几乎半胁迫着加入了黎曼的小队,要说艾德文内心没有那么一点可以称得上叛逆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黎曼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这些小细节又都不重要了。青年的笑容中不含有一丝阴霾,与阳光却也搭不上边。 硬要比喻的话,大约是温和的烛火,却带有能够引接连不断的飞蛾前来赴死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在成为魔王、不得不做出许多雷厉风行的决策后,还能露出这样自然的笑容? 与胜券在握不同,与高高在上无关。尽管魔王在魔界的地位犹胜过国王在人族,没有任何大臣会想到去质疑前者的决定,当时仅十四岁的黎曼却没有因此被养歪,或者尝试在原世界称得上犯罪、在这里却理所当然的行为。 黎曼的微笑,或许只能用‘理所当然’一词来形容,这抹笑意就像他的双目、鼻子、与嘴唇一样,成了他脸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样的人,你很难去厌恶他,尽管他前几天刚刚算计了你。如果有好感度系统,艾德文估计能听见好感度不断上升的提示音连成一片。 “嗯?”黎曼感知到了艾德文过于灼热的视线,微微偏头,视线仍未从纸面上的那一大堆数字中挪开,那一声细小的上扬鼻音,却很好地表现了他的疑问之意。 艾德文突然间从自己反常的行为中惊醒,于是一翻手,又将那无形的无赖面具扣牢了,半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刚才居然盯着一个人看得出了神。 他伸手一递,将刚刚在指尖成型的小玩意儿送进黎曼手里,微弱的气流扰乱了黎曼眼前那些纸张的边角。 然而属性不合的黎曼盯着那团明显有独特形状的空气,隐约看出好像是什么活动的小动物,却看不出那是个什么形状。他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从指间洒落一些黑色的粉末。 这些染色剂遇魔力即化,霎时将那一团空气染成墨色。黎曼一怔,分明没有温度的气流在风属性操控下,形成一只只有手掌大小的小猫。 微风拂过掌心的感觉,又确实与软软的绒毛极其相似。内心其实潜伏着绒毛控基因的黎曼忍不住薅了一把。艾德文对气流的掌控确实登峰造极,那种软糯的触感居然与真实存在的猫一式一样。 黎曼快乐起来了。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他锲而不舍地一边撸猫一边写作业,隔天还去上个课,终于到达了他们前往王城之前最后一个落脚地。 “就是这里了,”黎曼停下脚步,抬眼看向这一片空地。 眼前的景象十分不自然,就像硬生生在林间开辟出一大片空地,将原本密密丛丛的树木全部碾成粉末。更奇怪的是,土地居然是完美的平面。任何树木露出地面的树桩都消失不见,与地面持平的根系切面却平滑得有如镜面。仿佛谁手持一柄刮刀,细细修平了地面上一切不平整的地方。 他们早已将马拴在了离这里稍远的位置,避免一会儿可能到来的战斗波及到这些没有自卫能力的坐骑。 实际上黎曼本人更喜欢徒步出行,如果不是要伪装成正常冒险者,他是不会选择马这种代步工具的。哪怕不得不有代步工具,能被驯服的魔兽也有不少防御力更高,或者更具智力的。 就算马车也比单纯骑马舒适得多,很想念原世界科技树的黎曼这样想着,怀念了一下汽车的方便。 他们并没有很多时间来挥霍。 一声龙啸与山崩地裂的巨大声响一同划破长空,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从不远处的地面开始,岩石裂开一条条缝隙,一直扩散到两人面前。 尘土中能看出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地面慢慢升起:但是从地面的颤抖来看,又绝不是简单的天灾。 渐渐尘埃散去,只见一只骨龙拖着残破的羽翼,从地下扒开土石,以与体型不符的敏捷动作攀爬而出。它足有十几米高,低头俯视黎曼和艾德文的时候,就像一栋高楼骤然向他们倾倒过来。 与那些空有体型、力量反而有限的魔物不同,骨龙每动弹一下,地面都会震颤。这与它空有骨架的体重并不匹配,明显是某种力量加成的效果。 它又一次仰天长啸,地面的颤抖带起滚滚烟尘,被污染的水系魔力几乎凝成实质,空气中动荡的魔力波纹一圈圈震荡开来,透过两人身体的一瞬,两人都感受到了刺骨的黏腻冰寒。 这是只已经被转化为亡灵的龙,原本纯净的水属性魔力附带上腐蚀的能力。龙族在这片大陆上销声匿迹已久,就像原世界的恐龙不复存在一样,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也不知道是魔力怎样强大的人,才能将龙这种传说级生物转化成亡灵。 这条骨龙的每一根骨头都呈现黑气缠绕的状态。不,这种形容并不精准。事实是它身上蔓延着某种被腐蚀而产生的黑斑,由骨髓延伸到表面。由于腐化太过严重,整副骨架看起来都是纯黑色的。 它的利爪和羽翼尾端的尖刺则闪着愈加不祥的光芒,足以显示这显然淬了毒的爪牙有多锋利。 “这他m——这是你搞出来的玩意儿?”艾德文猛然回头,一脸惊悚地看向黎曼,他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在乖学生面前说脏话的冲动。倒不是责怪黎曼坑害他,哪怕是一条骨龙,拼着受点轻伤,他也一定能将其击毙。 但是在这种荒郊野岭召唤出这种东西,怎么看都没有丝毫收益,又不是真的活龙,鳞片血肉都很值钱。骨龙打死之后掉落骨头,难道要拿来煲骨头汤吗? 说来也很奇怪,之前艾德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或许是因为相处时间长了,黎曼又的确值得人尊重,艾德文才这样收敛。 黎曼仰头看了看骨龙,摇曳的灵魂之火在亡灵眼眶中跳动,不祥的血红色昭示着这条骨龙并没有神智,只是遵从着亡灵本身想要吞噬灵魂的愿望而行动。 他蹲下身去,右手利爪的爪尖轻触地面,左手幻化出那本黑皮的邪眼之书,复杂的刻度再次从书中展开,这次扩展得范围更大,将整条骨龙、并艾德文一起,都拖入了他的半神领域。 艾德文发现自己立在那个金色的坐标系中,看着处于原点的庞大骨龙。一瞬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曾经处于这个空间中的记忆、黎曼的真实领域—— 然后就见黎曼使用r=sec((n/2)*arcsin(cos(n/2)theta))); n=5构造的、以原点为中心的五芒星图案,将骨龙困在了坐标系正中心。 “不是欸,”黎曼轻快地说。 第14章 导演说了要我 十四异世界平常的登场 这条龙确实不是黎曼弄出来的。 它来自艾德文还未见过的第四位小队成员,那位半魔族。 “下次介绍你们认识,”黎曼轻快道,“以利亚是个好人——好魔。” 这标签贴得十分随意,让艾德文不禁思考,黎曼会怎么向别人描述他:那个会用空气捏小猫的前任勇者是个好人。 他之所以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接下来的一切完全不需要艾德文插手了。黎曼利用函数架构了一整个以五芒星为主的法术。 在他的领域里,只要能用函数架构出正确的法阵,这些光墙就不只是起到阻隔或者切割的效果,而是成为法阵的部件。这种发动法术的方式并不消耗黎曼的魔力量。就好像在这处空间里,黎曼构建了一个以数学理论为基础的世界,而掌握世界法则的他就可以在规则内做任何事情。 骨龙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智力有限的它根本不能听懂人言,就更没有可能理解这种规则,只能被黎曼强行压着签订了临时契约。 随着金色标记在头骨上成形,骨龙的挣扎完全停了下来,眼眶中的灵魂之火摇曳着,也由阴森的鬼火变成金色火焰。 “再过一阵子,它都要被你净化了,”艾德文无奈地看黎曼从领域中退出来。他甚至不记得刚才黎曼使用了什么魔法,只见骨龙原本无法自控的暴怒已经消失,它现在的状态可以称之为不知所措。 附着在它骨髓中的暗属性魔力有被驱散的倾向,估计有一位光明系半法神作为契约持有者,它被彻底净化、甚至恢复神智,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不能再等一阵子,我向教授请了个假,今天就要去搞大事,”黎曼叹了口气,操纵魔力将自己送上骨龙的额头站稳,驱使骨龙扇动翅膀、一跃至半空中悬停,“你要跟我过去吗?在地面上等我就行,我去去就回。” “什么?你说入侵——这个时候?”勇者快速套上铠甲,一边抓起自己的盾牌,一边询问神色匆匆的神官。 在这个魔族和人类即将开战的紧张时刻有一场针对王城的突袭,其实并不令人惊讶,如果前任魔王当权的时候,确实应该这样想才对。然而现任的魔王除了惯常加诸于魔王身上的残暴之类的描述之外,简直以怠惰闻名。 他整天将自己关在城堡里,不知道在钻研些什么,只在领地被侵占的时候雷厉风行地出兵解决问题,多数时候并不自己出战,与嗜杀好战等词更沾不上半点关系。难在他实力并不弱,几次面对神殿的围剿都冷静沉着,神官合力施展的禁术甚至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严重的伤痕。 平时展现出这样姿态的魔王,有可能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实行大举入侵吗? “不清楚是不是魔族,前辈说好像是亡灵生物的气息,”神官不需要勇者再问,立刻给出了解释。有分神殿的神官来报时,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亡灵法术一向是禁忌,不光因为打破生死界限会造成的可怖后果,也因为施展这种法术,对战争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大量聚集的死气很容易就会滋生不受控制的亡灵,对双方一样造成极大伤害。而且大陆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能够驱使高阶亡灵的法师了。由于没有正统的导师学徒系统,亡灵法师大多选择自己摸索,而没有天赋者的下场往往是术法反噬,非死即残。 现在却并不是好奇的时候。 勇者提起盾牌,就看见不远处已经装备好弓箭的阴影魔神色复杂地盯着这边。阴影魔也并不知道这是否是魔王的计策,因此心中混杂着愧疚和无奈。 “请和我们一起来吧,”勇者看出他心中的不知所措,发出了邀请,“如果是天空中的敌人,我们会很需要你的帮助——你只需要在后方进行攻击,我们一定会互你周全。” 如果是一般人,有整个神殿的神官作为后盾,一定不会惧怕受伤。但是阴影魔是魔族,如果他受伤的时候,神官给他扔一个光明属性治疗术,可不是要把他活活治死。强力的后盾立刻就成了一把双刃剑。 但是他看着勇者期待的眼神,却又没办法开口拒绝,只好沉闷地点了点头。这波拼命也不亏,他这样想道,至少如果情况不对,他可以利用阴影转身就溜。 一片巨大的阴影划过王城上空,说是阴云,可速度未免太快。 普通人们纷纷抬头去看天空,却见到了尤为可怖的一幕。巨大的破烂蝠翼支撑着整具巨龙骨架在空中飞行,却没有丝毫阳光从腐烂的翅膀或者骨架的镂空之处逃逸至地面。 浓浓的黑雾缠绕着这条骨龙,完全隔绝了日光。失却阳光的温度,地面上陷入不正常的冰寒中,甚至还有一丝阴沉的潮湿。这就是水属性亡灵骨龙的影响力了。 “那…那是什么?” “天哪,快求光明神护佑——” “那是个人吗?”某个眼尖的孩子看见骨龙头骨上好像有一个迎风而立的身影,出声问道。他的父母立刻将他拉进屋子里,禁止他再去掺和这种危险的事。 黎曼站在骨龙头上,注意使用被染色剂染黑的魔力包裹住骨龙体内带有腐蚀力量的水,不让这场灾厄的雨落到这片土地上。 骨龙看似笨重,速度却称得上迅捷。他很快就抵达了王宫上空,此行的终点。紧急召集的王国众臣和皇族已经聚集在了宫殿前的空地上。 很多年以后,当时仍年幼的王储已经成了国王,但他仍然难以忘记当日那条骨龙的阴影遮蔽阳光时的冰寒,那道立在骨龙上、并不算高大的身影。 还有那个人手中炫目到足以媲美日光、却丝毫不带宽厚温和感觉的银白色光芒。 “你们好呀,”当时黎曼轻快地说着,特意用魔力放大的声音很轻易就在在场的所有王国重臣与王族耳边响起,“我们是个正经组织,毁灭世界的那种。” 他低头的时候,使用武技的几位大臣由于眼力极佳,可以看见他脸上覆着一个诡秘的面具,半边黑色半边莹白,眼睛却是相反的颜色,好像并没留出让使用者来看的眼孔。 黎曼始终开着‘洞察’之眼,对情况的判断由这极强的分析术法达成,不需要视力也能‘看’得比他人更清晰。 “这又是魔族的阴谋!”一位显然对魔族成见极深的大臣立刻叫喊道。 “哈。”黎曼轻笑一声,高高举起左手,白皙的手掌虚虚握拳,掌心浮现一个银白色小球。这个纯粹以光明属性魔力凝聚而成的能量球快速扩大,很快光芒就湮没了黎曼的半边身影。他今天一身纯白色骑装,与魔王时的装束大相径庭,右手又施加了掩饰的幻术,确保没人能认出他来。 骨龙此时好像因为光暗属性不合的原因有些躁动,黎曼却稳稳站在它背上,强大的光明系魔力隐隐威胁到它,强迫它停在原地不动。 光明系的属性完美反驳了大臣的论点:这不可能是个魔族。但是如果不是神殿的神官,没有笃信光明神的信仰之力,他怎么可能使用光明法术?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发生,甚至连王宫的护卫都忘记了他们可以用手上的箭矢打断黎曼的法术。 光球在黎曼的指尖停驻,随后一瞬间炸裂开来,这些与神殿里的神官驱使的一模一样的光芒带来的却不是任何温暖的感觉,反而冰寒刺骨。这一光芒构成一个光环,快速辐射开去,直至扫过整个王城才缓缓消散。 “这是一次警告,”黎曼笑道,他语气十分轻松,好像使用刚才那样堪称禁咒级别的魔法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不过很快,他语气突然变得平板,好似被什么外力操控,在他本人的意识与这个世界之间建立了一层极厚的玻璃壁障。 然而在刚才惊世骇俗的展示之后,他所说的却让人不得不信服。 这个戴面具的年轻人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械语调道: “吾主卡俄斯,吞噬一切的混沌之主,远远凌驾于你们所能想象的力量极限之上!而我们——提线人——乃是混沌之主之代行者,世界终将重归混沌,人类与魔族有何分别?不过蝼蚁而已!你们能做的,只有挣扎、匍匐着祈求、痛哭流涕——” “然后死去。” 黎曼说完这一切,垂眸‘望’向地面上宛若蝼蚁的当权者,好像并没看见从背后袭来的□□。 国王看到了希望——站在王宫入口处的老人身披白袍,正是闻讯赶来的教皇。这位长者手持纯白权杖,须发无风自动,左手张开,正对着那柄光枪,显然正是他对黎曼发动了出其不意的攻击。 那是一柄纯粹以光明系魔力构成的□□,尖端十分炽热,好似在破空的同时能融化无形的空间。它转瞬之间就划破黎曼背部的布料、穿心而过! 第15章 教皇冕下年轻时 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二五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正所谓出场像幕后反派一样拉风,下场比龙套炮灰还让人猝不及防。 但是:大声回答我!我们这本书题目怎么起的!我们的主角叫什么名字! 这个带着面具的狂妄者低头‘看’了‘看’这道悬停不动的光芒,以一种身体摇摆幅度大到夸张、用右脚脚跟作为支点、几乎要失去平衡摔倒似的姿势猛然转身。达成了使命,这柄光枪化为光点消散,好像在为这个白衣人的动作加上光效似的。 光明系的攻击术法有时确实不会对外在甲胄造成伤害,对□□乃至灵魂的冲击力却绝不会小。这样致命的贯穿伤,洇出的鲜血在白衣上本来应该十分醒目,但那一柄来势汹汹的光枪扎扎实实地穿透了黎曼的后心,却并没带出哪怕一滴血液。 “哇哦,大人物,”黎曼正对教皇的方向夸张地鞠了一躬,恰到好处地向所有人展现自己毫发无损,“冕下,日安!” 虽然嘴中喊着敬称,他语气中却半点也不带尊重之意,十分跳脱。明明洋溢着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在现在的境况中却只使人感到毛骨悚然。这可能是会使用光明系魔法的亡灵生物——这么说来的话,牠不流血也就说的过去了,这样年轻的外表也有可能只是伪装。 拒绝相信教皇的攻击被无效化的人们这样想着。 然而发出攻击的教皇本人对自己的攻击到底有没有落到实处最为清楚,光枪就好像穿透了一个虚影,刺穿黎曼胸口时没有产生任何迟滞和阻力。上一次能这样规避自己攻击的,还是那位年轻的现任魔王。老者垂下眼睑,敛去双目中的精光。 与此同时,人类的第二次反抗也到了: 勇者从平地高高跃起,踩踏着风系法师构筑的、凌于半空之中的无形阶梯,一次次起跳,转瞬间就到了黎曼眼前。后者将右爪背到身后,不愿用幻术去和有破魔能力的圣剑塞卡莱德硬碰硬。甚至当黎曼看清了莱特的脸后,一想起自己曾在上面恶狠狠地写下‘我是沙雕’四个大字,就忍不住噗嗤一声逸出唇间。 在莱特看来,就是面具人对自己十分轻视,嗤笑一声,只扬起左手,反握住一瞬幻化出的银白匕首,狠狠以那刀刃与塞卡莱德相撞。魔法激起的反冲力将莱特狠狠抛下高空。他临危不乱,一个空翻落在风系法师的屏障上,却没有急着再往上疾攻。 面具人显然也受到了冲击力的影响,倒退一步,脚下施力,以龙头骨上一处凸起骨刺强行稳住身形。这么一分神,等他注意到破空而来的箭矢,已经来不及了。 黎曼再次扬手去劈那三支同时射出的黑色箭矢:也是那箭上除了炽热的火属性魔力,似乎还附着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暗系魔力,如果不是离得这样近,他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现。这个发现令他反应迟了一瞬:他完全不记得有哪个会使用弓箭的魔族现在为人类效力。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样愿意帮助人类的魔族才对。 光暗属性与其他自然元素不同,一属人类一属魔族,且互相克制。黎曼要截断这三支箭,要稍花比平时更大些的力气。 匕首只来得及拦腰截断两支利箭,眼看来势汹汹的第三支箭就要射中黎曼的面具——他的人身安全当然能得到保障,但勇者和众多神官现在就在这里,他们是见过魔王真面目的。如果现在被认出来,一切阻止战争的铺垫就会完全暴露;但是如果现在启用传送逃走,立威的目的也不能全然达到。黎曼的目的是捏造一个好像能以一己之力覆灭王国的邪派强者,不是又一个或许是半神阶的疯子。 电光在离他面前不过一寸的地方骤然闪过,‘洞察’显示那支箭霎时受到阻挡,黎曼的匕首也触到了箭身,将其斩断。 黎曼松了口气,认出这是艾德文的手笔——果然这个雇佣兵并没在城外等候,而是潜入了王城,现在或许就在王宫的某个高处观察全局发展。 同时,他也看见了被神官和王宫护卫护在圈内的属下。 写作属下,读作二五仔。 自当上魔王以来,黎曼鲜少有这么想要说一些粗鄙之语的冲动,但现在他真的很想忽视一切有辱斯文的方面,将阴影魔从对面拎过来,让他体验一下用岩浆洗澡的感觉。千算万算,黎曼怎么也想不到对面居然会有一个自己的下属存在,导致自己差点翻车。 现在却不是表露出他们相识的时机,黎曼很快想到阴影魔一定掩饰了真实身份,不然神官们绝不会容许他出现在王宫。 “哎呀,冕下,不要这样生气嘛,”他笑嘻嘻地说,“我说了我们可是正经组织,在冒险者公会登记注册了的呀。这次只是来传个话,还有那位拿剑的少年,我们就不要闹到你死我活。毕竟做鬼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这种嗤笑声却不同于他本身所习惯的那种温和,非但阴阳怪气,还刻意带着点嘲讽弱鸡的意思。这就是他看同学打游戏杀死敌人之后,开公共麦嘲讽时那种笑了。他完全就没把在场除了教皇与勇者以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也没有要与他们对话的意思。 教皇却并不与他废话,这位长者对信众一向和蔼慈祥,甚至愿意亲自开导出身普通的人们,面对敌人却从来都不手下容情,更不会期望用言语说服任何一名敌人。 王国的最强剑士帕特里克不知为什么,今天并不在王宫。国王也就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神殿的众多神官。 而他们也确实没有让国王失望。神官们纷纷握住短杖,开始喃喃咏唱。教皇汇集这些笃信者的力量,缓缓一敲权杖,发动了大型光箭术。 这次不仅仅是那个白衣的面具人,整条骨龙都被空中闪现的无数箭矢包围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堂堂皇族和光明神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 语调依旧轻佻,戴面具的白衣人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坠落中避过了从四面来的光箭攻击,他好像没有丝毫让自己减速的办法,纯白衣角翻飞,好似一只折断了羽翼的白鸽。 然而下一秒,骨龙就骤然从原地消失,好像从未存在过,只有无数细小的黑色水珠悬停在半空中,昭示着这条龙曾经确实在这里。光箭有的与水珠相撞,有的与其他的光箭撞在一起,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了。 而那袭白衣狠狠坠向地面,落地时又好像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而所有人也就看着一片洁白的羽毛不知何时代替了白衣人的位置,缓缓飘落到地上,染上尘土的灰色。 这种在神殿合围下全身而退的实力不容小觑,虽然避免了这些有腐蚀力量的水混入雨水中,在王都降下死亡与灾厄的雨,在场所有人却依旧面色凝重。只有教皇快步走过去,捡起那片羽毛,若有所思。 以他的眼里,似乎看见刚才那个面具人下落时,左手指尖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圆球状解析法阵。他只见过有一个人使用这样独特的法术—— 城外,传送法阵坐标落点。 “没事的,真没事的,抬头吧。”艾德文加了把劲,诱哄道。 黎曼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摆出一副‘不听不听我不听’的架势来。他刚才在半空中悄悄藏进领域,然后借用领域内的传送法术出现在城外,就抱着膝盖坐在一棵树旁边,怎么也不肯抬头讲话了。 一天之内两次开启领域,此时黎曼陷入了更加严重的三岁状态,整个人像是喝了酒一样不甚清醒,不然也就不会顺应内心的想法做出这种举动。 “不。”黎曼坚持己见,将膝盖抱得更紧了。 “真的不?”艾德文觉得自己的语气就像妄图用糖诱拐小孩子的怪叔叔。可是眼前这既不是个孩子,自己也不过比他大四岁,绝对称不上怪叔叔。 “嗯。”黎曼悄悄偏了偏脑袋,透过凌乱的发丝,用眼角余光自认为隐蔽地偷偷瞥了一眼艾德文。 “那好吧,”艾德文叹了口气,只能陪退化成幼崽的魔王坐了下来。平心而论,黎曼展露出的性格和其他半神阶强者比起来,实在好上不少。 据说教皇年轻时是个狼人,其对光明神的信仰之虔诚,导致他一开领域之后,就要把自己关在神殿里面祷告三天三夜。还有艾德文亲眼见过的帕特里克,之前开领域过后,不抱着他那镶满宝石的抱枕,就决绝和任何人讲话,还会持续照镜子瞻仰自己的美貌。 而且说出那样堪称羞耻的中二发言之后,看起来十分稳重的小魔王内心会感到尴尬,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好绝望,”魔王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这四个大字,小小声说,“拯救世界真的好难啊。” 不,那只是因为你拯救世界的方式比别人皮很多。艾德文想着,伸手揉了揉魔王软软的褐色发丝。 第16章 神殿一日游还 十六异世界平常的掉马 “早啊,昨天玩的还好?”帕特里克伸了个懒腰,在座位上向黎曼招手,“以利亚牛逼!他怎么搞出来那么大一条骨龙的?” “亡灵法师的介绍你认真读了吗?”黎曼叹口气,“本来他神神秘秘和我讲是个大玩意儿,我还以为是头大象什么的,还在想怎么把东西弄进城,结果直接帮我弄了头龙,还能飞。” “龙还在不?我想骑我想骑。”帕特里克昨天之所以不在王城,那必须是因为要上课啊。因此,他对请假的黎曼的经历十分好奇,毕竟其他人的转述,毕竟不如当事人本人来得有意思。 在一定是还在,黎曼将龙传送至迷雾森林深处的一处地底洞穴,准备等自己方面的光明属性魔力帮它恢复了神智,再让它自己决定何去何从,可是帕特里克要去骑龙,那可就很难了。 “别说了,”黎曼将两堂课份的作业一齐放上讲台,叹口气,“我还没问你呢,你徒弟怎么把我最可爱的那个下属给骗过去的?” 差点翻车的黎曼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二五仔事件耿耿于怀。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估计是自己的下属以为自己下达命令是为了让他去卧底,最后被勇者拐走了。 魔族这种脑补过度的习惯是病,得治。 “那必须是因为他是我徒弟啊,”帕特里克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胸膛,不过很难说他是在不合时宜地为他徒弟感到自豪,还是在展示胸前的新宝石项链,“我这么有魅力,我的徒弟拐走一只小帅哥很奇怪吗?” “很奇怪。”黎曼诚恳地给他浇了一桶冷水。 不过玩笑过后,两人实际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可控性,但是同样也想到了这其中的机会:如果勇者能够与魔族交好,就与他们想要达成的目标近了一大步。 “卖吗?”帕特里克双眼几乎能冒出绿光来,盯着黎曼,好像透过他就能看见某只小肥羊。 “必须卖啊,”黎曼依旧云淡风轻,可是话语中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他实在是个笑点很低的人,这次更是想要为帕特里克的鬼点子狂笑三段,以示敬意。 于是这三言两语,就把阴影魔的未来定好了:他一定也会十分高兴,黎曼想道,毕竟他自己不知道,旁观者却都看得清楚,他看着勇者的眼神,远比他看向过魔王的眼神都还要充满暖意。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魔族都自带滤镜,看魔王如同看洪水猛兽,好像出个什么小差错自己就会生吃了他们似的?明明他上任以来,甚至从未对下属实施过体罚。黎曼越想越惆怅,只能整节课没事就扯着帕特里克袍子上的宝石玩儿。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一定会意识‘魔王的下属会被勇者策反’其实是一种不可抗力。一节课很快过去,黎曼划开空间,正准备踏进去,却听帕特里克叫住了他。 “你要小心。”这名剑士褪去玩笑的假面,认真道。 “啊,我知道,”黎曼笑了。 他们选择了只有疯子才会选择的路,毅然将整个世界放在对立面。与自己想要守护之物为敌,注定会付出无法预想的代价。 “但是告诉你一个秘密,”黎曼看着帕特里克率先离去,低声道,“我很喜欢那个世界。” 那里虽然争战不断,有了剑与魔法的纷争也带来更多麻烦,但简直完美地诠释了人性本善这个概念。没有人为了权利去争夺、去打得头破血流、露出丑恶的面孔;没有人为了力量抛弃亲族;没有人见利忘义、无悔改之心。 那些杀戮都是因为一个错误的概念,而他们这群疯子豁出命去也要改变的,就是这个根深蒂固的错误。为此,他们付出多少都在所不惜。 等黎曼跨过世界的壁障,回到他与艾德文的野营地时,却怎么也没想到一脚就踏进了一个莹光的法阵中。这个法阵好像是因为他的到来才骤然亮起,显露出了本来被完美隐藏起来的魔纹。 旁边艾德文握紧重剑,立刻严阵以待起来,随时就可以挥动利刃斩断魔力回路。但他也能看得出来,这个法阵出自大家之手,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如果使用全力,能否破坏这样完美的魔力流动。 黎曼却没有这样紧张,他能感觉得到这个法阵没有攻击性质,如果说得更确切一些,这是个召唤法阵。这么一来,刚才自己就隐隐感觉到的灵魂上的拉扯感就有了解释。 这是对“提线人”的首领进行的召唤,黎曼阅读法阵中的魔纹,得出了结论。 拥有与被召唤生物同等或更高的魔力,精准定义到这个生物,并且能献上与之等价的祭品或得到这个生物的首肯,就可以通过最基础的召唤术召唤出这个生物。这是个堪称BUG级别的技能,幸而召唤师是这个大陆上尤其稀有的职业,很少有人能有天赋去召唤出哪怕一只草食小兔子。 精准定义是个无百分百正解的词,就比如如果要召唤一只鸟,就不能只用鸟的名称作为要素,必须说出诸如‘第三根尾羽的蓝色的、现在正在我房间鸟笼里的鸟’这种只能套用于一只鸟身上,毫不模糊的形容。 祭品的定义却恰恰相反,十分模糊,多半可能来自召唤师本身,只有在召唤师本人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开始夺取其他的东西。这么一来,要召唤出真正有战斗力的生物,就无限接近于不可能。更何况法阵启动之后,主动权就完全落在了被召唤一方的手中,这是与任何其他术法都不同的。 因此,极其稀少的召唤师其实也不如何抢手,大多都在小队里负责召唤队员用,因为只需要队员同意就无需支付其他代价,只接受魔力损耗即可。 然而有能力去构筑这样一个召唤法阵,指名要召唤魔王的,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人。很少有人知道,作为一名光明系法师,教皇真正的底牌来源于哪里。 黎曼也是机缘巧合下读到了先代魔王的手札,才知道教皇原来是个极为强大的召唤师,并且与许多光明系魔兽建立契约,因此他的实力远远超出他本身的魔力量。 但是为什么? 黎曼想不明白召唤的目的在哪里,如果他真的是普通魔王,现在就会立刻拒绝,放任术法在教皇身上夺取绝不轻微的代价。可是他直觉这次邀约并不简单。之前在对战任何一任魔王时,教皇都没有试图启用召唤阵来强制将魔王召唤进陷阱,这次为什么是个特例?是因为‘提线人’的存在威胁到了整个大陆的存亡吗? 没有时间想更多了,法阵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等白色萤光完全变成灰色,法阵就会开始强行夺取祭品。 于是在艾德文不赞同的眼神中,他一咬牙,右手利爪划破左手掌心,任由鲜血滴在法阵正中央,血色从空中坠落,击打在法阵上时却爆发出昭示光明属性的金色光辉。在柔和金光的笼罩下,他消失了。 对于黎曼来说,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他就站在了一个装饰意外简单的房间里。大多数的东西古朴大方,看得出是位年纪偏大又品味高雅的人的屋子。 他透过面具,使用‘洞察’打量完身周,看起来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数秒。他最后才将视线移到屋子里那个老人身上,因为实在是太没有悬念。 教皇站在法阵前,脸色有些发白,这次召唤显然几乎抽干了他的魔力,但他却一点都不因为在毫无还手之力时面对强敌而露出丝毫恐惧,仍然攥紧了法杖,戒备之意不减。 “谢谢您请我来做客呀,”黎曼好像一个宕机的机械人突然被按下了开机键,意识到自己需要展示轻佻的人格,因此夸张地一鞠躬,轻快道,“还包旅费!请问包我回去的旅费吗?” 教皇盯着这个举手投足间就能带来灾厄的年轻人良久,眼神微微一动。 “魔王陛下,我们一定要这样打哑谜吗?”长者口出惊世骇俗之语,脸上却并没显现出分毫敌意,眼中透出的分明是长辈对晚辈的无奈。 黎曼僵在原地,一种不知道是否早有预料的挫败和微不可查的恐慌袭上心头。眼前这个老人经历了十几任魔王的在任期,不说什么都见过,却也绝对经历过大风雨。自己小队中人的年龄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位睿智的长者,一开始想要瞒过他就是种奢望。 “冕下,”他摘下面具,露出教皇十分熟悉的、年轻到有些过分的面容,也不再刻意将声调抬高,显露出原本的持重性格来,“十分抱歉——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实非我所愿。” 他对教皇使用了敬称,不再故意显露作为魔王该有的肆意张扬,也不故作轻佻狂妄,反倒像是个在挨师长训责的普通学生。 老者看清了对手的模样,却不再像之前一般戒备地紧攥权杖,稍稍放松下来。 “进来吧,”他舒了口气,对门外唤道。 第17章 神殿每天靠挖角 十七异世界平常的协议 教皇有幸见证了黎曼的一秒变脸:这个刚才还一脸从容微笑的年轻人马上就皱起了眉,露出种不知道是该称为生无可恋还是不敢置信的愁苦神情,如果不是自己能看出他眼里还是盛满了笑意,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真的收到了什么致命的打击。 于是当两名高阶神官进门的时候,就有幸见到了失意体并不前屈的魔王。这个神殿的头号公敌就这么站在教皇面前,一袭白衣,手上还提着半黑半白的面具。 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抬手一个光弹砸了出去。与昨天相同,这些光弹穿过黎曼的身体,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光明系的攻击技能本来就只对暗属性有克制效果,作为光明半法神的黎曼,自然有许多方法对自己加上光明系攻击免疫的增益效果。 这两位已经在神殿任职十年以上,可以称为教皇最信任之人、甚至是下任教皇预备役的神官们,这才知道刚才教皇吩咐‘见到谁都不要惊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活久见。 “真是活久见,”黎曼一语道出了他们的心声,堪称沧桑地说道,“掉马还不算,一掉掉倆,掉俩还行,还给三个人一次性掉。” 看起来这样年轻,实际上也只有十八岁的魔王这样说着,却并不因为身处地方大本营,并且计划暴露而慌张。 “教皇冕下——”已过中年的神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阵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已经眼尖地看见了地上黯淡下去的召唤法阵,心里一慌,再去看教皇的时候,后者虽然看起来精神不佳,却完全没有被夺去某些器官作为祭品的样子。一时间,情况就不太明朗起来。 魔王就是自称混沌之主信徒的那个面具疯子,但是同时他又回应了教皇的召唤,好像将自己放在了友军的立场上。这其中有什么样的阴谋,教皇冕下又准备怎样应对,好像都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事情了。 “这是我最信任的两位下属,”教皇将男女两位神官介绍给黎曼,好像是在为一个老朋友介绍熟人,半点也不见不自然,“我们之间的交谈不必瞒着他们。” 既然教皇这样说了,黎曼也没有反对的理由。确实,黎曼反思道,作为领袖,高超的御下技巧往往比自身实力更加重要。就算哪天突然暴毙,自己的属下们也不会乱成一锅粥。 神殿这边尤其如此,教皇有这两名下属知晓他的大部分计划,就不至于放任局面混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种规则却很难适用于魔界,魔族都已经习惯了魔王四年一任的短暂任期,导致内部自成一个不需要外力干涉也能完美运作的体系。 黎曼不用这样费心培养人才,相对的,魔族对魔王的忠心却也不能转移到黎曼这个人本身。如果他不再是魔王,魔族就不会对他再这样鞠躬尽瘁了。 这么想来,就有些庆幸自己的工作量很小,但又有点微妙的酸呢。 “我的荣幸。我叫黎曼,现在任职魔王。”虽然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黎曼却并不迟疑,乖巧地微微欠身,自然不可能放下作为魔王的架势来使用敬称,但是这样也没有将自己放在更高的地位上表现出傲慢,可以算是诚意十足。 见惯了魔王在战场上肆意张扬,蔑视所有弱者的做派,现在乍然见到这个乖巧派的年轻人,两位已经年纪不小的神官没有当场心肌梗塞,已经是光明神庇佑。 “你…你好,”女神官艰难地开口。 现在却不是寒暄的时候,黎曼怕自己回去晚了,为了证明自己高洁的雇佣兵职业道德,艾德文一着急怕不是会杀上神殿来抢人。 教皇已经盯着黎曼看了许久,却渐渐露出笑容来,就像面对任何一个神殿的晚辈一样,半点也没有面对敌人时的威严了。 “本来我就在想,是不是能瞒过您,”黎曼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之处。接着,他说出了之前已经对艾德文说过的、堪称惊世骇俗的话: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黎曼,是个人类。” 他微抬已经撤去幻术遮掩的右手,利爪爪尖上一个小型光球凝聚起来,然后又化作光点散去,给屋内站立的三人都带去点点温暖的感觉。 是毫不打折扣的光明术法——两位神官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悚来形容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教皇毫不嫌弃地握住了黎曼的右爪,两人握手,达成了表达善意的第一步骤。 “现在借住神殿的那位小魔族,”教皇确认了合作的可能,但还是有一件事情需要澄清。 神殿并不全是天真轻信的年轻人,虽说阴影魔在魔力方面的隐藏能力确实超凡,但黎曼毕竟从未想过要属下真的去做这种无法脱身、极度危险的卧底工作。这导致他神态之类上的错处实在太多,出现时机也很不自然,当然会招致更高阶人物的注意,被发现卧底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了。 “您知道,”黎曼忍不住笑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就像是他尝试给别人讲笑话、自己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样,“呃,年轻人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说不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似乎不仅解释了这莫名其妙的卧底危机,还解释了好好坐着魔王的某人为什么要戴上品味清奇的面具,妄图拯救世界。 而这位成为话题中心的不明真相的卧底,此时正承受着良心的折磨。 由于昨天在战斗中的出色表现,他显然获得了勇者小队和神官们的真正认同。大家对他的态度不再是仅止于对友人或者客人的友善,而升级成了对同伴的信任。 同时,阴影魔想起了自己卧底的职责——他不得不执行这个任务,不然等待他的一定是残酷的惩罚。他不知道魔王是否在昨日的入侵中起到了作用,也不知道自己贸然插手是否触犯到了魔王的计划。 但是现在他还没有收到新的命令。这样行动难以预测的主人让他几乎每一分钟都活在惊惶之中,不知何时灭顶的惩罚就会降临。此时与他不过相隔百米的黎曼忽然觉得鼻尖发痒,差点就要打个喷嚏。 阴影魔下定了决心,提步向教皇与高阶神官们居住与议事的主殿走去。他要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但是同时,他也有些迟疑,勇者对他这样不设防、将他当做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自己却要这样回报他吗? 不知不觉间,本只想在高阶神官居住区转悠一圈的阴影魔从影子中现身,踏在教皇本人的房间门前。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这样做,或许他内心是有一些希望自己被发现的,这样就不用将欺骗的时限延长—— “那么,合作愉快。”黎曼伸手与教皇相握,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来人显然十分善于隐匿,若非现场有魔王与教皇两位强者,估计真会忽略这人的靠近。 这么一想,却又没有一点逻辑性。这人若是真心想要隐藏,就应该远离教皇的房间。现在这样半藏不藏的是要怎样?黎曼灵光一现,似乎知道了这个格外不卖力的间谍是谁。 他与教皇对视一眼,转瞬就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下一秒,黎曼手中凝成一根光线聚成的长针,黑色染色剂将激射而出的针全然染成墨色。与此同时,黎曼身上的白衣也转瞬就成了黑色的长袍。 黑色长针十分纤细,杀伤力却依旧不可小觑,门板轻易被其周围环绕的能量击碎。长针去势不减,在门后那人脸上划下极浅的一道擦伤,才消散于空气中。 虽说伤口较浅,可上面附着的魔力却使这伤不能愈合,甚至还有要侵蚀伤口周边皮肤的迹象。 “呀,抱歉,您可能需要一道新门了,”黎曼笑道。 他瞬时之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无论喜怒都从容微笑着的魔王,一切温和都只是表象,笑意即使到达眼底,那样子配合他魔王的身份也只能让人感到心悸。 不得不感叹,黎曼没混演艺圈,那是异世界人民的一大损失。 “这不是什么宵小之辈,”在场的老戏骨教皇配合地唱起了双簧,“这位是我们新招募的弓箭手,虽不是位神官,但我认为他值得信任,请你手下容情。” “是吗?”黎曼笑得更灿烂了,他完全无法压抑发自内心的笑意——这碟中谍中碟中谍的戏码看得他想笑到打滚,“神殿真是人才辈出,不像我魔族,只靠些老人支撑门面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已经完全僵在门口的小魔族,话语间完全忽视了自己比阴影魔年纪还小的事实。 当场的气氛就霎时从其乐融融变成了几乎肉眼可见的剑拔弩张,所需不过简简单单几句疏远的话。这才是神殿的领袖与魔王见面时该有的气氛,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是场称不上噩梦的噩梦。 看着这能媲美川剧变脸的表演,一边两位男女神官已经目瞪口呆——难道半神阶强者,竟恐怖如斯? 第18章 如何拐走半个 十八异世界平常的演戏 事实证明,半神阶强者,确实可以恐怖如斯。 不过话是这样说,教皇却显然知道阴影魔的身份,不然大殿外不可能没有戒备的护卫,也绝不可能在这一位后辈发现魔王的存在时这样平静。 “不要那么紧张,”于是黎曼和颜悦色地对阴影魔招了招爪子,笑道,“刚才就是开个玩笑。过来说话,教皇冕下不是外人。” 教皇不是魔族的外人,那谁是?阴影魔吓得动作迟缓,心里不知转过多少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身体却无法跟着做出正确的反应。于是黎曼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下属左脚拌右脚,差点摔倒。还是一旁的女神官看不下去,伸手扶了他一把。阴影魔这么一下,好像恢复了些许理智,将平日里的冷静又找回来了。 “属下不敢逾矩,”他一板一眼地说着,努力将语气中那点颤抖都掩盖过去。 这种语气可以被一个词精准地涵盖:委屈。黎曼立刻收到了三人份的谴责目光,顿时觉得压力骤然增加:他怎么知道小孩子怎么养?何况他本人跟阴影魔根本差不多年龄,怎么知道对方童年遭遇了什么,才老把魔王当成洪水猛兽。也就是因为有这群心理年龄普遍不超过三岁的下属,自己的心态才会这么苍老,简直活像个要退休的老年人。 “你一向最懂规矩,哪里有僭越的地方?”黎曼叹了口气,实在不对自己能起到安慰作用抱有任何希望,“既然你撞见了,也没有必要瞒着你:我不能时常在这里,教皇冕下是我们的盟友,接下来将与我们一起对抗提线人,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 即使这样说,阴影魔看起来依旧十分视死如归。黎曼也没有办法,在三道看戏般的眼神下挥手让他退下。这个下属在自己周围永远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样子,几年了也没办法改过来。 果然,阴影魔领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黎曼望着属下像受惊的兔子似的一窜老远,还差点撞到走廊的柱子上去,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好像还从未看见过阴影魔这样鲜活的时候。 一开始在魔界,他其实并没什么架子,可架不住所有魔族的脑补能力太强大,他说什么都能往别有深意、冷血残暴上靠拢。想要和这个难得年龄相仿的下属做朋友,显然也成了天方夜谭。今天倒还是第一次见到阴影魔露出少年人的浮躁心性。足可见对于青少年来说,正常的社交是很必要的。黎曼甚至有些后悔没早点把他派出去——本来他抱着不能雇佣童工的心思,可是在魔界,显然魔王代行者也是残暴的代名词,不知怎么就和魔王一样交不到朋友。 看着他笑得愉悦,两位神官再次确认了魔王是个不好惹的,决定从此小心被坑。 “那么他就拜托冕下您啦,”黎曼虽然笑意未尽,语气却听得出严肃认真。他并不因为属下未来可能有的背叛感到生气,更多的是一种哭笑不得。毕竟阴影魔背叛的可以说并非他本人,而是一个过分残暴的魔王的虚影。 毕竟黎曼从未想要对方去做什么卧底,也不把下属当做没有自己思想的工具。现在就好像处在一种‘儿女长大了开始追求自己幸福’的诡异沧桑状态。不过他对此也乐见其成就对了。如果要缓和人族和魔族之间的关系,光靠领袖们的协议是不够的,要从根本上解决互相不信任的问题,还是要给出一对榜样才行:就比如阴影魔和勇者。 很少有情感胜过患难与共,就算没有难,他们自己也能脑补出来。 就比如现在离主殿越来越远的阴影魔,他简直心脏都揪紧了,心里乱得不知如何才好。他从未想到,神殿居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之地,这些善良的神官、还有勇者他们,都被伪善的教皇给骗了!教皇居然与魔王串通一气——不,这就是魔王陛下的计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信任过自己,早就在神殿里安插了谁也料不到的暗招! 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带给勇者才行。阴影魔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魔王或许会以为自己还是他的下属,或者认为自己会迫于生死的威胁继续欺骗勇者,但他不会这样做的。勇者是个光明磊落的好人,不应该被这种诡计打败。 黎曼不用思考,也知道自家天真可爱的属下在想什么。然而他想洗白的是整个魔族,不是魔王本人,因此阴影魔这一着反而恰恰策划到了自己心坎里去。 “‘对抗’提线人,陛下可有什么对策?”教皇忍不住也生出了些玩笑的心思——他之前当然听说魔王性情残暴,都道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如果和残暴者合作,哪怕联盟当然也死气沉沉。但是今天他见识到了魔族的脑补能力,不由感叹,光明系的魔王好像纯粹是被自己的属下坑成凶名在外。 “只要敌人够强,哪怕按兵不动,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更何况我们会有其他安排,”黎曼道,“之后我们会来神殿捣乱一次,请您及早疏散,我们砸个房子也就差不多了。” 教皇对此没有异议,他看出黎曼本身性格如此,并不是装出来的佛系,不由大为惊讶。换句话来说,就是恨不得帮黎曼写去北影的推荐信:之前没有看出来,这个魔王比自家养的神官们还乖啊。如此一来,两方握手言和,定下了之后行动的大方向。 黎曼达成了这趟意外之行的目的,心情颇好地回到了树林子里。 “教皇也与你们达成协议了?”艾德文不太敢相信这个世界。他对教皇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假死之前,那时他也只将这位长者当成领袖来尊敬,半点不曾质疑过对方,更没有机会得知对方这样皮的一面。 这么一来,整个大陆的半神级强者全部都参与了这场大戏,就好像以世界为舞台排了一出戏剧,专门演绎给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去看。哪怕与皇室并不相熟,艾德文还是不得不替他们感到心酸:毕竟魔族是被他们自己的魔王坑,而国王、由于政治力量远强于本身实力、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还是真皮鼓面。 提线人,敢说敢做。你们提的那可不是一般的傀儡线,那是熔了不知多少对钛合金狗眼之后,拉成的坚固无比的线啊。艾德文狠狠将额头磕在树干上,将木头都磕出一个口子来,无意识地再次将自己从这个沙雕团体中摘除出来。 “所以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他问道。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黎曼不太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之前说要介绍以利亚给你认识,但他已经躲着我走很久了,所以—— 我们去把他的龙拐过来吧!” 那位能召唤骨龙的亡灵法师,半魔族。艾德文从脑海中翻出有关以利亚的信息,听起来又是一名直逼半神的强者。然而亡灵法师的强大并不只在于单体作战能力,更在于其能召唤军队的近乎逆天的作战方式。足够强大的话,一名亡灵法师足以匹敌一整支军队。且因为世上的死人远远多于活人,亡灵的胜算总是比生灵大得多。 这么一想,这位亡灵法师能被黎曼的主意所吸引,答应演这一出戏,也总好过哪一天心血来潮,搞一次亡灵军团大规模入侵,黎曼还是在做好事。 不过现在,日行善举的魔王并没有任何保持高尚品德的自觉,反而专注地只想着怎么骗走理论上的下属——以利亚是个半魔族没错——的召唤物。说骗走当然是戏言,不过这样也算是一种单方面发起联络的方式,只要他们出现在以利亚设下防护的地区,后者自然会受到警报。 笑容已经暴露了你真实的目的哟,邪恶的魔王!此时此刻,艾德文非常想重操旧业,义正辞严地指着黎曼这样指控。但是最终他只是将手放在黎曼发顶,揉了揉柔软到过分的发丝。 黎曼踮起脚尖,将左手也放在艾德文的头罩上,隔着一层并不厚重的布料,完全可以感受到柔软的发茬。只是轻轻地接触了一会儿,他就满足地想要收回手,大概是表达现在两人终于扯平了的意思。然而艾德文却没有就此打住,他鬼使神差地一把按住黎曼搭在自己头上的手,整整宽厚了一圈的手掌包裹住黎曼的手,一把扯下了头罩。 其实艾德文的长相绝不是个秘密,面罩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认出他勇者的身份。可他长得绝对不差,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一双深邃的蓝眸盯着比自己矮上一头的黎曼,握着黎曼手的动作又没松开。 黎曼却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动作,另一只手已经开始翻看手中的地图。魔王已经完全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到如何到达以利亚藏起骨龙的地方。 第19章 公司福利旅游 十九 异世界平常的骨龙 这就是为什么黎曼现在站在这里,迷雾森林深处的山洞门口,给自己打气似的深吸了口气,大步踏进黑暗之中。 很快,笼罩走道的阴影就被幽蓝色火把的光芒驱散,显现在眼前的是个巨大的洞穴。说巨大是针对黎曼的体型、还有之前十分狭小的过道。对于被锁链囚困于此的巨大骨龙,却又只是个堪堪称得上能够活动的囚室了。 牠的骨头上已经完全不见了那种不祥的黑色,本凝聚在胸腔中的暗色腐蚀性水流也变回了清澈的色泽。眼眶中灵魂之火被淬炼成金色,是被契约中黎曼的光明属性魔力完全净化的征兆。 骨龙似乎恢复了理智,见到有人进入洞穴,狠狠一挥翅膀,激起地上的碎石,裹狭着千钧力道打向黎曼。后者身周光盾展开,碎石不过在光面上激起一重重涟漪。 他不会畏惧这点只是用来表达不满心情的小打小闹,骨龙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黎曼扬起手,一叶由纯粹光线凝成的刀刃破空而出,却并没击打到骨龙身上,而是狠狠击碎了牠足上的锁链。魔力的余波攀上剩余的晶体,将这价值不菲的魔晶锁链完全搅碎。 骨龙不太理解他的行为,却只能将这当做黎曼的高傲:确实,就算没有锁链,自己也没法突破黎曼独一人的防御、逃脱到外界去。牠在千年之前本来就不是擅长打斗的龙族,日常所为不过是居住在河川里,大旱时带些水去给岸边居民。 “您于千年前号令川水,此世的纷争本与您无关,”黎曼吸了口气,“是我为了一己私利将您唤醒。” 他将姿态摆得很低,也并不提起龙骨上那个泛着金色的契约印记。但这并不代表高傲的骨龙就能轻易原谅这个人类——在牠看来,不管黎曼怎样花言巧语,隐藏的都是想要利用龙的力量的心思,面目可憎。 骨龙知道唤醒自己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光明系法师,虽然契约中传来的感觉确实是他,但将自己唤醒的那股力量更为阴寒,贴近暗属性,与眼前这人完全相反。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光明属性的魔力不代表此人行事光明磊落。作为人魔争斗中真正的旁观者,骨龙早已看透这一切不过是由于偏见。骨龙没有自己失去理智时期的记忆,因此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类或许想借用自己的力量去攻打魔族。在自己没有回复理智时,暗属性魔力不能达到杀伤魔族的最大效益,因此他才假惺惺地为自己净化。 但他注定不能得逞:龙的骄傲让骨龙即使身为亡灵,也绝不会简简单单就屈服在一个契约之下。于是骨龙嗤笑一声,冷冷道:“你图谋我的力量,甚至不惜背弃你们人族对光明的信仰、联合敌人来召唤亡灵,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报上吗?” 黎曼知道这条龙生前不说是十分急公好义、也堪称正派的性子,所以才愿意领下掌管川水的职位,且将工作做得十分完美、井井有条。因此他早已预料到龙的敌意,也曾设想过怎么样才能打动理论上来说无欲无求、无法被任何事情威胁到的亡灵骨龙。 但是任何一个会思考、能做出自主决定的事物只要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就还是有弱点存在。比如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机会——不仅仅是作为战斗机器的亡灵,而是以真正龙族的身份,重新获得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 “我是黎曼,抱歉,报上名号对我来说通常意味着不必要的麻烦,时间一久就形成了这种令人生疑的坏习惯。”魔王微笑起来,从容地应答,并不因为骨龙的质问感到心虚,反而真心诚意地道了歉。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介意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 “但我本人并没什么信仰,也并不与敌人合作。复活您的是我信赖的同伴以利亚,希望之后能介绍你们认识。”于是他恬不知耻地接了下去,哪怕这样会让他听起来活像是个三流小说中负责解释设定的炮灰。 骨龙眯起眼,他从这听起来十分懦弱怕事的回答中分辨出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意味。眼前这人的魔力量十分充盈,看得出是个半神阶的强者,而且是个法师。这哪怕在当初强盛的龙族中也是极为稀少的,更不要说向来只有二至三名半神阶的人族。 他先前猜测这个年轻人可能隶属神殿,但他却又否认自身的信仰,还否认魔族是他的敌人,这么一来,骨龙心中冒出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想。他敛去眼中的轻蔑,重新开始打量这个人类。 黎曼大方地任由骨龙衡量自己,但随时能从表情、动作、甚至对话中间沉默时间的长短体会到对方的想法似乎是种天赋技能,无论对什么种族都有效,他敏锐地从灵魂之火的突然明灭发现了骨龙的疑惑,并且没有让对方继续猜测下去的恶趣味。 “啊,我的确是魔王——如果您说的名号是指这个的话。” 他很简单地陈述了这个事实,并不期待这成为说服骨龙的环节中的任何一个要点。毕竟在龙族称霸的千年以前,人魔二族的小打小闹实在不能称得上够看,魔王的名头可能会震慑任何一个人族或者魔族,却不应该对龙有多大影响。 作为人类,他能伪装成半魔族、顶着这样的劣势成为一族之王,一定有与实力相匹配的野心,却没有顺势享受权势,甚至没有继续扩展魔族的领地,而是选择逆流而上这条最不明智的道路。 黎曼违反了所有正常人对野心的定义,强制让自己成为了魔王勇者、人魔对立的规则的破坏者、因此成为真正的世界之敌。然而他的目的却如此…自私。 或许说高尚更为合适,但龙并没从黎曼的表述中感受到任何舍己为人的天真情绪。龙或许会对这种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的奉献精神嗤之以鼻:一旦为自己的行为套上这种模板,就很难再用清晰的思路去思考,自然也很难成功。有时候到达目的地所需的决断能力,是不容许有过多情感的干扰的。 但不如说黎曼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自己与自己在意的人,只是同时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道德准则,而选择了最为困难的那条路而已。龙无法嘲笑他。 黎曼喜欢这个世界,他在意这个世界。这一点显而易见,尤其从他嘴边常挂的愉悦微笑就可见一斑。很少有人能在自己不喜欢的世界中保持毫无虚假的笑意,长达四年。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带着浓厚的私人感情,这却完全不影响他的决策能力。 他的情感指向与他的目的完全一致,遇到看似困难的选择题时,其实黎曼做出的决定永远只有一个:听从自己内心最想做的,并且立刻执行。他永远不会因此犹豫。 在场的却不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想法——还有一条龙。骨龙在黎曼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我只有一个条件,”骨龙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对他来说,向一个人类提出条件无异于低下头去祈求,是之前不可想象的侮辱,然而他切切实实地这样说了,“你的同伴要前往我的埋骨之地,将我的妻子也唤醒。” 这就是要家属随行了——没问题。黎曼记住了这个要求,非常爽快地同意下来。以利亚的能力主要基于‘故事’,所以当他唱出一段描写龙的史诗,才会不能确定是哪条龙被他唤醒。而现在有这位在现场,要写出有关他妻子的诗歌应当十分简单。 “那么,我奉你为主,光明属的魔王、此世的操纵者,”骨龙低下牠高傲的头骨,将已经变为莹白色的骨翼伸出,与黎曼枯瘦的右爪相触,白骨与炼成黑水晶般的鳞片相接。 牠终于真正承认了黎曼的理想,并为此愿意献上自己的力量,来扭正本与牠无关的人类纷争。 听见这连成串儿的中二称呼,黎曼的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看起来格外认真,甚至比刚才向骨龙立下誓言之时都要严肃。他理清情绪、缓缓开口,道: “呃,我们这是正经劳务合同,你先别急着认主。” “没想到啊,黎曼,你居然是这种人。”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洞穴外传来,随之从狭窄的、被阴影埋藏的过道中翩然滑出额上生着一对短角的年轻人。 他背后背着竖琴,手中提着装纸笔与书的小行李箱,看起来不像是在密林探险,倒更像个吟游诗人,正在周游各城市、为他的下一首长诗做准备。 “以利亚,你来啦,”黎曼眼睛一亮,熟唸地唤道。 以利亚身周环绕着过于浓厚的暗属性魔力,诱导着黎曼的光明系,几乎凝成有实质和色彩的力场。一光一暗的人魔相对而立,脸上却都带着见到友人的欢欣。他们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站立,否则几乎同样强大的光暗魔力就会产生排异反应。 第20章 每个魔都有一双 二十 异世界平常的搞事 “你都要把我家龙拐跑了,我不出现怎么行?”以利亚十分灵性地地往旁边迈开一步,刚好给从同道中走进来的艾德文让开道路。 艾德文一抬头,就看见眼前光暗魔力场相对,错综复杂得仿佛耳机线打结。这两个相对而立的年轻反派长得一个比一个纯良无害。 以利亚是个金发青年,发丝的颜色却与艾德文不同,更偏向银色,带上他那时时刻刻透出丝忧郁色彩的浅灰色眸子,看起来就文质彬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比起黎曼一看就很乖的形象,他显然会更受女孩子欢迎,却没人会以为他是个接近半神阶级的半魔族。 艾德文很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有意将自己的外表弄成这样,好欺骗无知群众。想想那些可能埋伏在林子里、准备打劫一位柔弱的吟游诗人的盗匪们吧,他们会被暗属性魔力做成肉饼子,然后油炸香煎的。 “这是你家龙?”黎曼笑道,“先莫说你喊他一声,他会不会应。就论属性问题,现在你看看你能不能近他身再说。” 洋溢着光明魔力的骨龙察觉到以利亚的靠近,显然十分不适,念及这是能复活自己妻子的亡灵法师,这才忍下了一爪子把对方掀翻的冲动,此时正十分不耐烦地用爪子挠着地面。 “卑鄙无耻!”以利亚笑骂,“亏我还帮你召唤个大家伙,转头就给我统统骗走!”只有在和黎曼笑闹的时候,他身周那股悲伤的气息才会有片刻散去,显露出青年该有的活泼样子。 他的能力以故事为框架,理论上只要有尸骨和其本身的故事,就能将任何死者转换为亡灵。比如他如果听说了号令川水的龙的故事,就写一篇赞颂诗,附着魔力,当作吟唱一般朗诵。 当然,因为尸骨定位不准确,这就像是抽奖:尸骨距离越远,魔力消耗就越大,而且若是距离远了,以利亚就不能及时掌控这具亡灵。好在这条龙显然与曾经在他掌控中的河流距离很近,没有出乎以利亚的预料,一切进行都很顺利。 勉强算是处理完了龙的归属问题,以利亚笑了个够,总算想起来背后的艾德文来。 “你好,我是以利亚,”不必等黎曼介绍,吟游诗人就友好地伸出手,与艾德文相握,“你就是黎曼说的新伙伴吧?” “艾德文就好。” “以前听说过你的名号,还很多次想要创作关于你的诗歌,”以利亚上下打量着艾德文,高兴于新同伴实力强大之余,实在很不想承认这个穿衣品味十分堪忧的就是四年前名声大噪、至今仍然是许多民众心目中第一位强者的前任勇者。奈何艾德文完全没有自身着装十分辣眼睛的自觉。 “真的不必,”艾德文谦逊地说道,求生欲几乎要穿透目镜的棕色镜片。作为拜读过这位诗人那些辞藻华丽、叙事手法十分夸张又具有艺术气息的史诗的人,他只是很庆幸以利亚没有写关于自己的传记,不然耻度过高,自己可能会被迫钻进山洞的地缝里去。 不过这并非出于这位半魔族的本意,其实完全是因为其身上过于强大、又不完全受他控制的暗属性魔力不容许他在神殿附近逗留。或许是由于法则的限制,以利亚的实力已经逼近半神,却不得不被压制在现在这个层次,过剩的魔力本来应该用来凝聚成一个领域,现在却只能时刻处于一个半暴动的状态。 也正因为如此,他只能做个四海为家的吟游诗人,要是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主杀伐毁灭的暗属性魔力就容易对当地生灵造成不好的影响。 “以利亚,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黎曼沉迷撸骨龙,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次非常规会面的真实目的——也好在后者没有软软的绒毛,不然早就像艾德文那些空气猫一样被薅秃了。 与帕特里克对话是隔天在数学教室里就可以进行的,以利亚却难寻找得多,这次会面也不仅仅是叙旧,主要为了给下一步计划做准备。 有始无终的警告终究无法引起大规模备战,以利亚的亡灵魔法就很适合作为一种实质上的告诫,来映证黎曼之前在王都的那一番话并非虚张声势。 但是要大规模召唤亡灵不难,要完全控制住亡灵,不给人类那边造成过多伤害,那就要消耗更多的时间与魔力。尤其是如何控制亡灵大军行进途中不产生新的、不受控制的新成员,那又是不得不研究的新课题。 以利亚感叹自己一个文科生,怎么活成每天在实验室求生的样子,那就只能怪罪黎曼了。 “除开正事以外,勇者与魔王的故事,这可是太稀有的题材了,请务必与我细说你们如何相遇——”以利亚眼睛亮亮的,就差掏出纸笔,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西方记者,“你们两个确立关系了吗?什么时候结婚?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都邀请些什么人?” 原来这个看起来高冷的忧郁美男,实际完全是个八卦狂魔。不过一切为了取材写诗,好像也情有可原—— 可原什么?黎曼脸上涌上肉眼可见的绯红色,不知为什么,就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以利亚笑闹一会儿就将此事揭过,反而不太敢抬头去看艾德文了。 “没,你别乱说。”他底气不太足地反驳道。 “那就是有戏!”以利亚宣布。他一改刚才故作严肃的样子,八卦之魂开始真正燃烧起来,连暗属性魔力都开始跃动,因为感知到了主人的激动心情而分外活跃起来。黎曼不得不因此后退一小步,再次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艾德文脑子里划过四个字:CP大手! 是的,以利亚就是个爱好创作史向同人故事,以此作为职业的吟游诗人。他创作的诗歌在人魔两族都流传甚广,据说前些日子刚被收录进神殿下属学校的教科书里。 而其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关于先任的鲜血魔王,桑古恩的史诗。以利亚将这极厚的史诗简单粗暴地命名为‘鲜血’。因为他对魔王的了解如此之深,许多人都猜测他不可能仅仅是个人族学者,或许本身就是个魔族,但是因为他神出鬼没、鲜少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这猜测不可考证。 神殿之所以愿意录用他的作品、甚至愿意无视这些指控,那是因为以利亚一改平常优美的赞颂诗类的文风,将桑古恩写得不仅残暴而且愚蠢,甚至还十分接地气地是个妻奴。这很好地契合了神殿所偏好的风格: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敌人形象十分败坏呢? 但是黎曼当然知道这其中纠葛。 “注意安全,”他没法给以利亚一个惯例的拥抱,只能站在力场的安全范围之外,笑着向对方道别。 以利亚,是桑古恩和其已故妻子之子,混血的半魔族。此生最大的爱好是在文学作品里黑自己不靠谱的爹。 不过身为一个半魔族,父母的立场截然不同,他比谁都希望两方能和平共处,眉目间的忧愁也由此而生。以利亚与黎曼第一次见面,是他趁着黎曼初上任,准备发动政变。 他一直担心新任魔王也是像桑古恩一样的暴躁老哥,又没有妻子是人族这一桎梏,会将两方关系搞得更僵,于是不得不以前任魔王之子的身份,在魔界号召起来一帮也不是那么热爱战争的少数派,一路打进了魔王城堡。 然后被正在试验领域的黎曼逮了个正着。虽然手忙脚乱,黎曼作为天生的半神,要击败这群并没经过正规训练的反叛军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以利亚本以为自己要凉,结果黎曼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 不光是个性的缘故,那个时候黎曼还没研究出魔力染色剂这种神器,一出手就是光芒夺目的光明属性法术。以利亚难免惊讶,于是就与黎曼聊了起来。 反抗军首领与魔王在宫殿里促膝长谈,两个并不喜欢战争的人初步定下了休战计划。而之后,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愈久的黎曼越来越喜欢这种无需勾心斗角的世界,因此开始了提线人计划。 起义无果、开始当起了被‘流放’的吟游诗人的以利亚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于是成为了第一个队友。 而话说回来,作为一个混血魔族,他很难掩藏的特质—— 以利亚笑着应承下黎曼的关心。幻术被自主解除,以利亚一振洁白的羽翼,向天边滑翔而去。 努力把自己整成魔王样子的光明法师,和身周暗元素十分狂躁、天生却长得像只天使的半魔族,确实是个不错的组合。蒙着脸,看起来像个落魄盗贼的前勇者感叹道。 第21章 我们一起学骷髅叫 二十一 异世界平常的灾祸 守城的兵士兢兢业业地眺望远方。虽说盯着绿色理当能缓解视觉疲劳,可他已经站在这里整整七个小时,很快就要换班。同样的景色从午夜看到现在,实在是眼睛酸涩。 不过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换班休息了——守城卫队的规定是八小时制的轮值,他至少可以休息八个小时,再进行别的工作。 然而就在他思考着今天早饭应该吃三片面包加火腿,还是将这些食材做成三明治再吃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整夜都毫无动静的远方地平线上,有什么黑影浮现。 一开始只是米粒大小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疲惫的眼睛终于出了什么差错,细细算来,人类城邦已经整整四年没有遇上主动入侵。有流言说这一任的魔王并不喜欢战争,不过这种小道消息当然被嗤之以鼻。 一定是因为教廷力量的壮大,迫使魔族安分守己。 但是这些影子一点点壮大,并以缓慢的速度逼近来了——守卫看不清那是什么,但还是高声呼喝,吹响了预警的号角。 对面影影绰绰的影子并非仅仅因为背光而隐藏了真面目,而是实实在在地浸没在某种黑雾当中,简直就像是不祥这种概念的实质化。 很快,弓箭手的队长,身为目力经过强化的武者、守城军队中侦查能力最强者,来到了城墙之上。他极目远眺,脸色却倏然改变。 “这是——” 他嘴唇已经煞白,周围的下属何曾见过他如此恐惧的样子,也都往远处看去,却无法从逼近的黑暗中看出什么来。 随着黑雾的逼近,咔咔的声响也隐隐传来,诡异地从几乎凝滞不动的空气中传导至众人耳边。那并不像脚步声,也不是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 “是骷髅。” 黑雾中若隐若现的白色终于显露出真容,数以千万计的骷髅隐匿在这一片雾气中,朝城邦移动。 这种等级,几乎已经是可以被称之为灭国级别大灾难的程度。这比敌军压境更让人恐惧。 亡灵的军队停驻在城墙之前,并不强攻却也不撤退。无需修整扎营的亡灵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是无形的震慑及挑衅。 “是灾祸——灾祸已经来临。” 已经是不得不向神殿求助的程度——但是神殿圣骑士团来的速度之快,也着实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或许这又是教皇大人远见智慧的一种证明,也未可知。 实际上,自从与魔王会面之后,就处于高度困惑与戒备状态的女神官一直都在注意边界情况,自然比平时的反应速度要快很多。 如果不是他们亲眼见过教皇与那位提线人的首领相谈甚欢,估计也猜不出,眼前这种地狱般的景象会只是棋局的开端。然而在这场表演赛中,双方的王确实仍端坐于后方,连车都还未动。这仅仅是试探的兵卒罢了。 虽说心底明白这个道理,女神官却不能表现出丝毫异样来,她如往常一样坚定的身姿显然给了身后的骑士们以勇气。因为出身是神殿侍从、又对神明分外虔诚被尊称为神官,她本职却并非后方坐镇的牧师。此时她浑身铠甲,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长剑。 身为圣骑士团团长的她高高扬起手中的利剑,黑雾之上的阳光照耀在她剑刃之上,反射出近乎灼目的光芒,她高声道: “在至高之光明神见证之下,吾等奉行神旨,消灭亡灵!” 说着,她骑在马上,当先迎上行动迟缓的骷髅前队,身后的骑士们从无措中骤然惊醒,不禁为刚才的迟疑感到羞愧。他们作为应当对神明旨意深信不疑、保护民众的骑士,怎能在面对危机时畏首畏尾? “跟紧我!” 一时之间,骑士们攻击亡灵,将行动迟缓、又无甚防御能力的骷髅像砍瓜切菜一般摧毁,很快,马蹄下践踏的不再是焦黑的土地,反而是嘎吱作响的碎骨。 然而看似群髅无首的亡灵军队真的那么容易被击败么?召唤如此之多的亡灵绝非易事,像这样送菜完全不合常理。所有人的心中除了暂时的轻松,不祥的阴云始终盘旋不去。 激战——不,这并不能算作战斗,只是单方面的斩杀——之中,忽然一声尖利的嘶鸣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听起来像是马匹的嘶鸣,却无故透着一股阴寒之气,一听就绝非同行的骑士们的马。团长猛然抬头,在黑雾之中勉强看清一个骑着高大马匹的身影。 骑士们击碎骷髅,黑雾从原本这些亡灵盘踞之处散开,却并没真正消弭于无形,而是向更深处的雾气聚拢过去。渐渐地,这些过于浓重、几乎要凝结成黑水的雾气终于化为实体。 它身着甲胄,头盔之下却只能看清两点幽蓝色的魂火,显然是名骷髅骑士。与反应迟缓、手上也无武器的普通骷髅完全不同,它骑着骏马,转瞬间就踩着同伴的尸体到了人类面前。 手持沉重的黝黑色□□,它行动之间裹挟黑雾,行动比最骁勇的圣骑士都要迅捷,还没等人类骑士反应过来,□□既出,将一人挑于马下。黑色的枪尖轻而易举就穿透骑士的防卫,却并没带出血液。 周围的其他圣骑士们本能地举起长剑,纷纷向黑骑士攻去,在极度惊诧与骇然之下,此时身体的机械记忆已经占据上风,脑中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有多奇诡,反击的动作却无丝毫迟疑。 这就是神殿最训练有素的队伍、所应当具有的行动能力。 但黑骑士并不就这样倒下,它挥舞着□□,轻而易举地荡开大多数利剑,然后策马返回,将其余的攻击甩在身后——好像这突然袭击只是兴之所至的游戏,并没有要乘胜追击的意思。 赶上前去、想要将重伤伙伴扶起的圣骑士们被更多的同伴挡在身后,放心地收起了武器。 不对,但这不对。 团长的心中浮上更重的阴霾,她实力虽够不上半神,但也足够强劲,而往往强者心中有不祥预感时,都并非空穴来风。她盯着前方黑骑士远去的背影,深感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致命危机爆发的地点却并非前线。 对同伴伸出的援手没有丝毫反应,被□□贯穿的骑士凭借自己的力量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贯穿他胸膛的利器没有留下半点撕裂的痕迹,看起来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个玩笑。 来照料伤员的骑士不禁怔愣住:同伴没事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 本应死去的圣骑士的银铠上布满黑色纹路,银色长剑也失却了所有金属的光泽,变为漆黑、无法反射日光的死气沉沉之物。 他——它扬起长剑,将之狠狠刺入昔日同伴的心脏。致命的一击也像先前那黑骑士的攻击一般,没有带出丝毫血珠。黑雾缠上了被击中的同伴,同样将他的银甲与长剑变得污浊不堪。 看见这一幕的骑士头盔之下面色早已煞白,刚才杀敌之时渗出的汗珠早已干涸,现在却又添上冷汗,内心之惊惧无法言表。 他们纷纷操纵着马匹退开来,挥舞武器挡住同伴攻击的动作也混乱不堪。内心首先被恐惧击退之人,在战斗还未开始之前,就已然先输了个彻底。他们并非惧怕死亡,却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会变成失去理智的亡灵,转而向同伴挥刀。 甚至有马匹被黑色的不详之剑击中,也被污浊蒙蔽双眼,将背上的战友甩下来,迎接与自己相同的命运。 突变不过瞬息之间,却已经有十多名精锐骑士遇害。 团长又惊又怒,她不明白这等程度的牺牲怎么能够被允许:这些连光明神术也无法净化的亡灵,到底—— 她若有所感,抬头望去。荒原左侧是一片密林,而此时最高的那几株树上,分立着三道身影。 中间那人一身纯白色骑装,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左侧是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露的不明人物。最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右侧站立的法师。他浑身克制不住地溢出些许纯黑色的雾气,显然就是施法召唤亡灵者。 他看起来不堪忍受树梢过猛的寒风,于是驼背站着——满头金发束在背后,也由一枚黑白面具遮掩容貌,只是他的面具嘴角朝下、显然是张哭脸。这名形容诡异的新来者手中捧着一本展开的书,似乎正在专心研读。 他们看起来十分闲适,相互之间还在交头接耳。戴笑脸面具的那位首领比身边二手要矮几近一个头,动作却最为活泼。他独脚站立,整个身体都倾斜着,努力伸手拍了拍驼背人的背部,差点失去平衡摔下树梢。 艾德文一把抓住差点跳树的黎曼,后者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若有所感,抬头向骑士们的方向看去。 唯一与他对上视线的团长哪怕清楚面具下不过是个有着天真理想、前几日还与教皇冕下达成协议的少年人,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 为了一场局,真实牺牲的同伴的命,是值得的么? 那张半黑半白的面具上,分明是个弧度诡异的笑容。 第22章 你为什么要给 二十二异世界平常的危机 “所以你给以利亚看了什么小说?”艾德文把黎曼从坠落的边缘拉回来站好,瞥了一眼旁边恨不得把脸整个埋进书中的以利亚,问道。 “呃,丧尸围城?”黎曼心虚地挪开视线,戳了戳艾德文还抓住自己的手,示意对方自己不会再做高危动作。由于高处太冷,他披上了与纯白色骑装十分搭调的毛绒斗篷。 “…你可真他妈是个魔才。” 以利亚的能力是将写出的故事以亡灵魔法变为现实,而他现在阅读的,显然并非什么无害的童话,且看地面上那些人类骑士苦战的样子就可见分晓。 他们斩杀的骷髅越多,零散的黑雾就从附着的碎骨上渗入空气,越来越粘稠的黑雾就会召唤出又一位持□□的黑骑士来。 所以第一重危机就来源于圣骑士们的应战,若他们只是将这些骷髅丢在这里三天,黑雾也就自己散去了,心大的人还能把留下的骨头捡回去,制成肥料什么的。 可黎曼料定经过日前的会面,圣骑士团一定处于非同寻常的警戒状态,也一定会将平时需要三天的路程尽量缩短。正是这种不可控的不信任感,保证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魔王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天真,换句话说,他行事有时毫无逻辑可言,前一秒温和谦逊、紧接着就狂妄不羁,然后随时都能改变成不要脸的轻佻玩笑样子。 不过在短短四年内,他能顶着战争的压力,不仅隐藏自己的真实魔力属性,还能结识这样广的人脉、布下如此宏大的棋局,原本就是几近于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管是半魔族的前反叛军首领,还是已经死亡的王国最强剑士,甚至于领导神殿的魔族公敌教皇冕下,连自己这个前勇者:黎曼手上最重要的底牌并非强大的实力。 而是他的朋友——或者说棋子。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艾德文此刻已经生出疑惑,并觉得不久前还被黎曼乖乖样子吸引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地面上,随着战斗愈来愈白热化,被黑骑士杀死的圣骑士们都转化为手持黑色长剑的亡灵,而他们手中的剑又再一次变成污染昔日同伴的可怖獠牙。 一开始骑士们还有余裕斩杀多余的骷髅,但是他们很快发现,亡灵骑士们完全不阻止他们的作为。当定量的骷髅死去,战场的某一处就会突然浮现新的黑色身影。 骷髅并非无用的绊脚石、也不是衬托出气氛诡秘的背景道具,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专门为圣骑士们设置的陷阱。联想到第一名黑骑士出现时,己方确实斩杀了不少低阶骷髅,骑士们如此想道。 这是献祭形的法术,与神殿的光明系术法需献上虔诚的信仰不同,这些亡灵就是献给黑暗的礼物,而黑暗中蛰伏的某种存在正提着天平、衡量着接下来该把何种怪物投放到人间。 战斗进行得越久,死去的骑士就越多——然后亡灵的力量更加壮大,杀死更多的骑士。这一切简直就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以一位同伴的代价将一名黑骑士引入数名神官的咒术圈套,左右伏击的骑士趁机将骨骼构成的马腿狠狠击碎。趁着对方马匹倒下、短暂无法动弹的间隙,女团长一跃而起,用力将长剑刺入对方头盔空隙。 骷髅头颅□□脆利落地由眉心击碎,随即骑士本身开始崩毁,狂啸的黑色雾气涌动,将骑士的实体扯碎,然后由黑色碎片风化为粉末、重又汇聚进黑雾的流动当中,徒留团长以剑拄地,单膝跪在原地。 这些亡灵骑士也可能被消灭,然而哪怕是圣骑士之间完美的配合,由始至终也只击碎了这一名骑士的头骨、捣毁了对方的灵魂之火。而这名骑士解体后留下的黑雾仍在原地徘徊不去,好像在合适的契机下又会重新凝聚成一名完整的亡灵骑士。 如果按照逻辑:低阶骷髅的死亡能够作为祭品召唤新的亡灵骑士,那么足够多亡灵骑士的死去,又会形成什么样的怪物? 这边区域的黑雾总量似乎恒定不变,光明神术完全无法净化这些亡灵,也就是说死去的亡灵越多、就能促成更高阶、实力以指数级别增长的可怖亡灵出现。 在争斗中,似乎人类怎么做都远远算不上胜利:越战斗就越绝望,这简直就是个死局。 “这样规模的灾祸,善后工作也会十分困难,”艾德文道。这种程度的牺牲对大局来说实为必要,没有死亡与失去的战争在所有人心中都只会是场游戏。 但这不代表他能坦然面对无辜死去的骑士。艾德文看不见面具下黎曼的表情,也无从从对方的肢体语言中体会到沮丧的情绪。 “是你还不够了解以利亚,”黎曼简单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半空中展开双翼,恍若天使降临的亡灵法师,“他是个喜欢童话的不可思议人物——” 比较不可思议的明明是你才对,艾德文这样想着,能将这些人团结在一起,想要创造一场幼稚至极、毫无目标的战争。然而正是从绝境中挣扎着探出头的花苗,才让人最不忍破坏。 “所以这件事总会有个完美无缺的、童话一样的结局。”一身白衣的黎曼站在黑雾之中,身边自然而然地清理出一片黑暗无法触及的领地。就好像黑色的气流构成了一道龙卷风,而黎曼身处的地方正是阳光依旧晴好的风眼。 他大步走向黑雾更为浓重的前方,白色斗篷在他身后轻扬起,恍若破开黑暗的一柄极锋利的光刃。 圣骑士团的眼前,短短时间内已经扩展成上百人的高阶亡灵纷纷退开,连毫无理智的骷髅也互相推搡着避让,清理出一条铺满枯骨的道路。 这一系列的动作没发出任何声响,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静谧,连人类们也都不由得屏住呼吸,于是长靴踩踏在碎骨上、令人胆寒的声响也就格外明显。 一身白衣、个子并不算高大的纤细身影缓步行来,而这条宽阔道路的作用也就体现出来:并非仅仅是为了给首领造势,而是白衣人走过的道路上,黑雾尽散,已经不是亡灵适合存在的环境。 然而他身上的光明气息越浓重、气氛就越阴寒,脸上半黑半白的面具上那一抹笑容也愈发渗人。 “哎呀,大阵仗!”他并不算响亮的嗓音在战场上响起,一如先前只身深入王都直面整个神殿般漫不经心,“你们喜欢来自混沌之主的礼物吗?” 一袭白衣之后,黑雾仿佛被利刃劈开,空出几人宽的间隙,而透过这难得的光明,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名立于空中、羽翼纯白的亡灵法师。 圣骑士团长忽然想起了刚才自己窥见的一幕,这个金发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什么驼背——他的羽翼收缩交叠起来时,看起来确实像某种畸形,然而现在双翼尽展,却独具无法抵抗的圣洁美感。 单手捧着书正在阅读,另一手是镶嵌着宝石的法杖。无论这名法师的羽翼看起来多有欺骗性,这一特征也说明了他只可能是个魔族。这并不是什么人族的内部矛盾,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两族叛徒的联手、大陆的危机。 人类这边终于回过神来,面对提线人的首领,作出了他们能做出的唯一反击——数以百计的光箭同一时间向一人飞射而去。 “感谢款待,”白衣的光明法师展开双臂,并不作任何防御。光箭穿透他的身体,却并没能带出一丝血水。他也不阻止光箭殃及旁边的骷髅—— 反正那些祭品死的越多,能召唤的亡灵骑士也就越多。 他并未给出任何实质上的威胁,但这样轻巧的姿态简直就是在骑士团、人类中信仰最坚定的战士中间散播无法根除的恐惧的种子。 这名外道法师猖狂地笑起来,他干脆利落地转了个身,单手高高扬起,好像在与所有憎恨他的人告别,随后像登场时一样大步离开,斗篷在身后划出锋利的弧度。 他来去自如且随意,如果真是两军对阵,怕是会狠狠挫伤己方的士气。然而他的目的显然并不只是亮个相、让对面知道自己还活得好好的。 本职上,他也算是个爱玩战略的半战斗人员:这些玩战略的,心都脏—— 来时被压制在道路范围内的光明被甩在他身后,就好像挣脱了囚牢的凶猛野兽,又好似失控的海浪,狠狠向着最低等级的骷髅们涌去。 这些亡灵甚至来不及动作,就被恰到好处的魔力浪潮击碎了灵魂之火。光芒完成了这一使命之后缓缓消散,只剩下越发粘稠的黑雾。 所有的骷髅都被一举摧毁,又有数十黑骑士的身影从黑雾翻涌着沉淀为泥浆处挣扎着浮现。 就好像最为阴暗的幕布在他背后缓缓闭拢。黑雾完全遮盖住那纯白背影时,静止不动的黑骑士们扬起手中利刃与弓箭,以常人不能企及之迅捷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第23章 退休勇者也是 二十三异世界平常的佣兵 这次怎么不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艾德文很想这么问,但又怕黎曼真的把自己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旁人可能没注意到,但目力经过强化的他可看得清晰,刚才黎曼走回来的时候,且不说被面具遮挡的脸上,连耳后都是红色,显然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耻得不行。 黎曼感觉到他的目光,显然误会了他是在评判自己先前的行为,一边摘下面具,一边睁大眼睛反驳:“我不走慢些、不多说些废话,哪里来的时间默唱咒文?” 要说快些释放法术的方式不是没有,但难道要他在与神殿对峙时高声念诵光明神在上?可饶了他吧。 这样一来,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在不走动的情况下,纯白色斗篷完全将眼前的人裹成了毛球。艾德文叹口气,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黎曼柔软的发丝。 魔王偏了偏脑袋,躲过艾德文的手掌,仰头见以利亚扇动翅膀,缓缓落在地面上。 他们二人面对面时场景总是十分尴尬,尤其现在处于涌动的黑雾当中,简直就像是正反派的大决战,黎曼身周的光明气息与以利亚身周环绕的黑暗针锋相对、完全不顾主人友善的意图。 以利亚合上书本,抖了抖羽翼,并不顾及自己垂在地上的羽毛。他刚刚看完这本描写丧尸末世的小说,觉得三观受到了刷新。 黎曼总是能带来各种新奇的小说让他阅读、从而开发出能力的新用法。作为一名亡灵法师,以利亚精通献祭、等价交换的原则,从而开发出了这只能使用一次的大型召唤术。 之所以说是一次性的,自然是因为人类一旦对这种召唤物被攻击才会起效的法术有了戒心,就再也不会随便攻击任何亡灵造物。 就算是现在,圣骑士们应该也搜寻着别的解决方法。谁也不知道贸然杀死黑骑士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怪物诞生。 毕竟虽然骷髅的数量已经大幅度减少,产生的黑骑士的杀伤力却比那一大片骷髅可怕得多,更遑论还有被转化为亡灵的人类——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灾难。 黎曼看了一眼怀表,遗憾地放弃了与以利亚再叙会儿旧的打算。 “能帮我们照看一下战场么?”他心虚地转向艾德文,问道。他隐约间能感受到黑雾另一边的情况,亡灵越来越多、圣骑士越来越少,双方战力完全呈反比变化。 连对方的士气,恐怕也是指数级递减。 作为已经施放完法术的法师,以利亚多少感受到了魔力的过度消耗,需要回去休息。而黎曼,今天也确实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得到靠谱雇佣兵肯定的回答,他抬手撕裂空间,离开了现场。 而艾德文对以利亚微微颔首,就解下背后的重剑虚握在手中,背靠着林子最边缘的树木,在一片黑雾中阖上眼睛,看起来就是在小憩休息。 风刃与电光环绕着他身周,黑雾连他的衣角都无法触碰。普通人会在这些雾气中渐渐感到呼吸不畅、浑身冰凉的症状,在能操控风的艾德文身上更加不可能存在。 他就在这里等待一个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在这种战役中缺席的人。 不多时,他果然听到远处的圣骑士们果真爆发出一阵士气高昂的欢呼,连金属交击的声音都好像更加响亮密集了几分。 艾德文不为所动。直到极轻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朵,让他睁开眼睛、甚至带着点期望地看向人赶来的方向。 一袭能亮瞎人眼的金色服饰首先映入眼帘、紧接着就是那柄镶着各色宝石的利剑。这个人好像违背了各种物理原则,身上佩戴的过量宝石在一片黑暗之中也半点没有失去光泽。 “艾德文!”王国的最强剑士看见老友,露出了然的爽朗笑容,高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你过的怎么样?” “那你呢?”艾德文冷笑一声,将帕特里克的关怀之语全部当做垃圾,恨不得也拿风刃将其全部切成小碎块,“恶灵——真是出息了。” 帕特里克一时语塞,他说话直来直去,一向最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但也看得出艾德文是动了真火。 自己需要上战场,这是不可逃避的责任。被魔族所伤,伤口腐蚀所以活不了多久确实惊险,但想起魔王发现自己缺勤、比自己还惊慌,甚至带着那位半魔族的亡灵法师直接找上门,刚好赶得及将自己转化为恶灵,帕特里克就觉得当初在死亡线上徘徊简直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他认为恶灵的身份很是不错,就是要注意尽量不晒到太阳、不能前往神殿有些麻烦,但同时不必要担心受伤。平日里还能改变面貌出去玩,算是彻底甩下了王国最强剑士这一光环,基本与现代明星乔装出行一样。 是很久都没有体验过的随心所欲的感觉。 “那不是,挺好么…”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这么说道,“就是你上次见面兜头就是一剑,那么凶残。” 那是正常人看见一团黑泥时候的反应吧,艾德文暗自腹诽,不过看帕特里克确实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负面反应,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他心里无怨就好:终究是自己的离开导致无人看顾同伴的后背,才招致这样的结果。 “你害我砍掉小魔王一只手,你说呢?”但是表面上,艾德文作为一个无赖,当然不能认输。 这也能算到我头上?又不是我逼你毁的刀。帕特里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朋友怕是网购买回来的假货,里边至少掺了那么百分之□□十的水分。 我的命,还没你新看上的小朋友一只手重要? 何况那是真手么?你见过长得像鸡爪子似的人手? “再见,我走了。”他忽然觉得生无可恋,并且发觉自己大难临头、还在这里与艾德文废话浪费时间,简直就是愚蠢透顶。 “干什么去?” 看他用利剑划开空间,露出一个与黎曼如出一辙的悲痛表情,艾德文隐隐发现事情好像与他的想象不太一样。 “随堂小测。” 这一天,艾德文想起了被数学支配的恐惧。果然是生命的大危机。 —— “他大概在经历生命的大危机,”艾德文挑了挑眉,指了指空无一物的上空,“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呀。” 当然,现场的另一人并不知道被黑雾笼罩的天空中到底有没有人,只以为帕特里克老师当真是在与那名亡灵法师战斗。 勇者觉得眼前的人很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吊儿郎当、装束奇特的雇佣兵,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们的首领呢?”于是他抛开心底的疑惑、追问道。现在二对二的局面,显然等式中还少了一个人。 “他也在经历生命的大危机,”艾德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敛去语气中的笑意,严肃地回答了对面的年轻人关于‘你们头头去搞什么阴谋了’的正经问题。 他面前愣着的是勇者少年。艾德文已经有了十足的进步,就算看见勇者莱特的脸,也已经不会突然噗嗤地突然想起他脸上写的‘我是傻逼’那四个字而笑出声来了。 帕特里克刚刚离开,果然勇者就出现在了这里。神殿的套路永远都是这样,利用大部队拖住敌方小喽啰之后,再让己方的最高战力去单挑对面主力。 且这种战术还经常成功,只能说不是神殿太强,是这种下棋下不过,就掀了棋盘起身揍人的行为太过合适。 勇者是知道自己之前与魔王为伍的,但他绝不会想到魔王就是个光明法师,而自己那为金钱所驱使的雇佣兵人设显然十分完美。 不为金钱所动的艾德文先生这么想着,满意地给自己点了个赞。 莱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时间觉得刚刚给全人类带来亡灵灾祸的反面人物在经历着的大危机,一定是更不可思议的大事,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危机?” “呃,随堂小测?”前任勇者不太确定地说道,开始暗自腹诽自己简直被伪装状态下的黎曼传染了似的,语气变化毫无征兆。 随你个—— 多年神殿的教导还是让莱特没喊出句脏话来,于是抄起圣剑塞卡莱德,向艾德文当头劈落。 “作为神殿的前任勇者,您居然先是协助魔王,现在又襄助狂信的异教徒、做出这种事来!” “没办法,我现在是个雇佣兵,要恰饭的嘛。” 后者一侧身,避过圣剑的锋芒,抬起重剑,以剑的光滑面轻砸在勇者提剑的右肩,很注意没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可逆转伤害。 莱特右肩遭到攻击,手中长剑几乎握不稳,踉跄两步、才有余裕回头去看单手提着重剑的艾德文。这位前任勇者的剑刃上缠绕着电光,看见他望向自己,嘴角一勾,半是惋惜地讽刺道: “对前辈,一点应有的尊重都没有欸。” 第24章 随堂小测真 二十四异世界平常的梯度 黎曼坐在教室里,摊开书,努力临时抱佛脚地复习着,直到看见帕特里克火急火燎地踩着铃声冲进教室。 对方一屁股坐在唯一的前排空位上,就扭过头开始对黎曼挤眉弄眼。于是深知自己这位朋友秉性的黎曼,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有时间复习。 并且冷酷无情地无视了他的求助。 教授很难得地发了善心,没有在小测之后继续讲课,而是让大家早些收拾东西、去吃午饭。他惊讶地发现黎曼,这名平时完全不急着离开的同学猛然站起身,简直就是冲出了教室门,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黎曼匆匆考完测验,才来得及滚回战场。他还有一场排好的剧情没有演完,当然不能就这么随意扔下布置好的舞台、放弃这个绝妙的机会。 这一次的布局本质浅显到令人发笑,但是只要有足够的实力,总能将连小孩子都鄙夷其可行性及有效性的计划进行得尽善尽美。 比如现在,他吸一口气,吹响了这个金属铸造、扭曲成魔物犄角样貌的号角。 圣骑士们苦苦支撑,体力逐渐消耗一空,但亡灵却是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实力差距越来越悬殊。 从先前的多对一,逐渐变成亡灵与骑士数量相当的样子,圣骑士至少折损了三分之一的人手。 然而正在苦战中的圣骑士们却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号角:这并非神殿用来传讯的、音色空灵婉转的乐器。这一声低沉却并不难听,很像是—— 正在与一名亡灵对抗的骑士一分神,几乎被对方的黑色利剑划破咽喉。千钧一发之际,他却突然发现眼前的亡灵不再动弹了。 形似长针的尖头从对方的眉心穿出来,甚至没击碎这个亡灵的头骨,这根尖刺之锋锐、使用这武器的人力道之大,简直就超越了普通人类的极限。 尤其是,应该超越了眼前这个骑在黑骑士肩膀上、咯咯直笑的小女孩的极限。 但是圣骑士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她从亡灵的头骨中毫不留情地抽出右手——她的武器根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说是字面意义上的如指臂使也毫无夸张之处。 她是个魔族,双臂手肘之下,是比钢铁更尖锐锋利的长刺,与人族的小臂加上手掌一样长度。 圣骑士恍若做梦一般回过头去:这些魔族的精锐已经如狂风般加入战局,展开了屠杀。他们丝毫都不顾及可能出现的更强大的亡灵,直杀到尽兴为止。 黑雾逐渐沉淀,直到在战场中间化为泥沼,将所有的黑色骑士与剩下的骷髅一并吞噬。泥沼翻涌着、显然在孕育着什么,但也给战场上的双方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魔族纷纷动作迅捷地退去,回到人族军队的对面,一个从始至终没有动弹过的身影背后。 这些是魔族的队伍,虽然人数不多、怎么也够不上大军压境的规格,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也不禁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想分一杯羹。 “魔族来这里,又有何贵干?”团长策马向前,警惕地高声问道。 尽管隔着化为泥沼的黑雾,他们还是都看清了为首的魔族——也明白了这绝不会超过百人的队伍就是魔族最为精锐的突袭小队、同时也是魔王黎曼的亲卫队,心中更是忌惮。 一身黑袍的魔族领袖站在魔族突袭小队的正前方,与身后平均身高两米的下属不同,他站在副官身边,就整整要比对方矮一个头。 这可非同寻常。在战斗中,法师永远不会亲身冲锋陷阵,往往都在军队的中后方由适合近战的战士保护。尤其是魔王这种整个魔族的领军人物,更加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更别说—— 他居然挺认真地回答了团长的问题。 “我们可是正经魔族,经常帮小姑娘找猫、帮骑士团杀亡灵。”魔王很少在战场上讲话,然而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想到,或许这是他的声线实在是太年轻、太温和的缘故。 除了在战役中与他有过正面接触的女骑士团长还有少数资历足够的圣骑士,所有人都震惊于他的外貌与自己想象中不同。 被描述成凶神恶煞的魔族之主,实际上长着极具欺骗性的乖巧外表,如果忽略掉他枯瘦的右爪和手中长着猩红色瞳孔的黑皮书,他看起来就像个再普通不过邻家男孩。 圣骑士们面面相觑,纷纷觉得任何一个他们身边的同伴,都比这魔王看起来要凶恶一些。 无论魔王到底是否无害,放松的交谈时间都已经结束了。 泥沼骤然开始翻涌、浑身漆黑还不断滴着黑液的高大怪物从其中爬出。 黎曼其实很想点着脚尖跳到它的脑袋上去,干脆把它踩回黑泥当中。但是一来今天他为了显气势,悄悄挑了双新的、稍带后跟的长靴,实在不太舍得让新鞋子浸没到那种从里到外透着怨气的污泥中去;二来如此跳脱的行径与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太像。 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举动,都要一律禁止才行呀。黎曼暗自叹了口气,维持不懂。他这么想着,于是谨记着自己魔王的身份,将心底所有雀跃着的小小恶劣因子全部压制下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这个浑身骨架、却填满了黑色泥浆的亡灵怪物足有三层楼高,纤细的黎曼站在它面前,就好像随时会被碾成肉泥。 魔王打量着这个敌人。 “唔…看起来你们很需要帮助,”魔王用空着的左手搓了搓下巴,“我原想说真是抱歉,总有些不听话的下属跑去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把他拐跑的正是你们人族吧?” 他说着的话似乎很狂妄,但能看清他表情的骑士们却完全无法将此当作冒犯。 原因无他,年轻魔王的表情很真诚,微微蹙眉,好像真的在思索这一切的因果关系、以及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局面。 从前要是魔王在战争的时候站得离他们近一些、别老是仅仅作为一个远程输出站在魔族大军正中,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描述魔王青面獠牙的故事存在了。 魔王右爪一抓,从虚空中取出一柄熟悉的法杖来。漆黑杖身配着顶端的红色晶石,显得格外诡秘,此时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希望。 年轻的魔王在怪物面前毫无防备似的阖上双目,与周围黑雾一般暗沉、给人感觉却全然不同的暗属性魔力溢散开来,冰冷粘稠的感受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的黑暗。 冰冷的光明与温和的黑暗——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起来统领亡灵的那名狂信徒,不由得开始质疑起从出生都从未怀疑的【真理】:光与暗,当真就是善与恶的绝对标准么? “要解决灾祸很简单——”并不在意他人目光的魔王温和地笑着,全然不顾自己就在两军、三军阵前,好像正耐心地指导魔族成长中的下一代战力,右手高举法杖,左手的书页自动打开,翻动到合适的页面。 莹白与亮红色的细线交织,将魔王与灾祸战立的地面划分成等比的小方格,灾祸本身则完全被这些毫无杀伤力的细线覆盖。 gradf(x,y)=fx(x,y)i+fy(x,y)j. 梯度计算公式:函数在这一点的方向导数沿此方向取得最大值,在梯度方向变化率达到最大,为此梯度的模。 魔王的术法基础并非绝对的碾压性实力,而是对魔力的巧妙应用,让普通的法术发挥出翻倍的威力。 这种施法方式并非不可预测、不可破解。但是在应对没有理智、不知抢占先机的怪物时,就成了最好的手段。 复习随堂小测到疯魔、以至于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魔力当做计算器的魔王勾起嘴角,将惊人的魔力压缩为一支纯黑的箭。悬在半空、貌不惊人的细小箭簇划破挡路的黑雾、向红光指明的方向激射而去。 不、它并不是在划开雾气,而是像一个漩涡一般疯狂地汲取着所过之处的暗色魔力,那箭尖的黑暗越来越沉重,直到—— 最为耀眼的黑暗炸裂开,将整个圣骑士团都无法匹敌的灾祸狠狠撕成碎片。而这时,魔王最后一个音节才刚刚落下。 所有人都怔愣住,慢慢从那一击中回过神来,盯着年轻魔王依旧温和、看不出丝毫狠戾的侧脸,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黎曼坚定道: “斩杀它!” 第25章 Vocaloid 二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圈粉 斩杀它。 在面对一整个圣骑士团都无法直面的强敌时,年轻到过分、在任不过四年的魔王几近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道。 奇怪的是,却没人能觉得魔王的语气中带着一分半分的嘲讽轻视。本该由于被魔族施舍般救助引起的不满,在这个人面前似乎都不成立。 随着这只巨大的可怖怪物被暗色魔力撕碎,那些涌动的泥浆散开来、重新凝聚成亡灵骑士的影子,然后又缓缓沉入地底。 死去的同伴并未安息、甚至连尸体都未能留下,还将继续为亡灵法师效劳。这一点让骑士们的心情更加沉重。 暗色魔力的波纹在雾气中震荡开来,将最后一缕阴云也燃烧殆尽。余波扫过所有还存活的骑士,并不像想象中那样令人刺痛或感到不寒而栗。温暖的黑暗仅如秋日夜晚的微风一般扫过、尤带着夏日的一丝温度又不至让人躁郁。 魔王看起来真的对双方的实力差距毫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与——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与教皇冕下几乎相同。除却年龄的差距,他们似乎都具备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若说教皇冕下的温和气质是因为光明系魔力,那么这位驱使着温暖的黑暗的魔王,是否更合该被人敬佩?骑士团中,有人联想到那名虽然使用光明魔法、却十分卑劣可憎的白衣罪犯,不由得产生了细微的动摇。 叮—— 金属交击的声音骤然响起,所有人从愣神中恢复过来,猛然仰头,看见两柄长剑由魔王身后分别被魔族挡住。小女孩的尖刺架住众人无比熟悉的圣剑塞卡莱德、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另一柄镶嵌宝石的利剑震断短镰刀、斩入迎战魔族的肩膀,几乎将其的半个身体都斩断了。同时有三支箭矢流星逐月一般划破长空,正刺中两名魔族护卫的肩膀。 这一画面虽只存在了一瞬间,却如狠狠印入所有人的脑海一般。反应过来主君被袭击的魔族护卫者反应极快,两人同时一跃而起、毫不畏惧地迎上攻击,仓促之下显然受伤极重。 他们落回己阵当中,很快被同伴扶住。一击不成的勇者与剑圣借着反弹的力道再次跃起、落在人类阵容当中。 箭矢的来处,勇者、神官与弓箭手三人堪堪赶到,显然他们就是迟来的援兵、将魔王当成了敌人。 “啊,帕特里克阁下、莱特阁下。” 年轻的魔王没有对背后的骚动付诸哪怕一个眼神。他眯起眼睛,微笑着打了个招呼。他看起来轻松极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被两大剑士由背后偷袭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魔王!” 比起帕特里克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勇者表达情感的方式十分直截了当——他大声吼道。 “唔…你伤到了我的部下呢,也不能说是很麻烦,但是这样岂非十分让我丢面子吗?”黎曼活动活动手腕,微笑道,“被光明磊落的勇者暗算,这还是头一回的遭遇。” 暗算与阴谋诡计,这一系列都似乎是魔族的专利。 “那名亡灵法师是个魔族。”帕特里克伸手按住冲动的勇者,不让后辈做出什么过激行动来阻碍对话。 “但是他们的领袖是个人类——一名光明法师。”黎曼嘴角的弧度分毫未改,堪称温和地指出了帕特里克言语中的漏洞,“剑圣殿下,难道您能确信、他不是出自神殿么?” 光明法师的力量源于信仰与神殿的教导,这是从无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甚至连教皇冕下也无分毫辩驳的可能——这就将道德上的绝对正确性从神殿这一边完全去除、至少是在这次对抗中完全去除了。 一直以来都习惯着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信徒们顿时感觉到了无所适从。他们无法义正辞严地讨伐近在眼前的魔王,这种憋闷简直就好似一拳打在空气中,丝毫落不到实处。 “看起来这似乎是神殿的诸位与我共同的过失了,”黎曼笑道。他在指代神殿时使用复数,却仅用一个‘我’字涵盖整个魔族,足见心性之狂傲。此时,这点傲气却不足以煽动不满。 所有人,无论是沉浸在悲伤中、思考中、还是强行被压抑的怒火中,都没有空闲来真正反驳他所说的。 “既然是共同的过失,不若我们共同将其修复,”黎曼将法杖递与身后下属,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此时完全无害,“我提议!一个暂时的人魔联盟。” 这异想天开却又闻所未闻的奇异主意,似乎确有其可行之处。魔族军队与神殿自创立之初就从未站在统一战线上过,现在若是联手,实力确实会大幅度增强。 可是磨合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毕竟哪个人类不绝对地憎恶魔族呢?反之也亦然。数百年数千年的仇恨累计成尸山血海,根本就没有商谈的余地。 “我个人并不赞同。”果然,帕特里克率先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们有必要重视起这一支狂信的异教徒的力量,但人族与魔族无法共处,更遑论并肩作战。” “是吗?相信在这里的各位会回禀国王陛下与教皇冕下,我静候佳音。”黎曼浑然不在意帕特里克的抵触情绪,应对他驳回自己建议的不留情态度,平和地回答道。 “陛下!”小臂处尖刺断裂的小女孩样子的魔族捂着伤处听到这里,实在是受不了黎曼的退让,忍不住提高声音,“您怎能——” “是谁给了你反驳我命令的勇气?”黎曼微微偏头,褐色眸子里的温和感荡然无存,句子的尾音微微扬起、似乎混进了一丝残虐的好奇,“喔,是我没有说清楚吗?你误以为我是在与你商量此事吗?” 黎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话就是绝对的命令,哪怕我现在要你去死也是一样——” 女孩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津津地低下头,一时间分不清是魔王的威压还是正在作痛的伤口在令自己不断流汗。她绝望地看着自己完好的右臂尖刺颤抖地举起来,对准了右眼。 这是深刻在血脉中的服从: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器就会—— “不过当然了,我怎么可能让功臣送死?”黎曼再次挂上了微笑,完全转过身来,伸出手抚上部下受伤的螯足,动作轻柔地正像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很疼吧,要尽早治疗才能不留下隐患。” 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中央、踩踏着累累白骨,黎曼就像个关心着自家妹妹被白纸割破的手指的普通哥哥一样,单膝跪在地上,关怀着部下的伤势。 “这次就原谅你了,毕竟我的部下们都很关心我,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感受。”黎曼看起来谦卑有礼、真挚极了,“不过下次就不必辛苦去思考我话语中的含义了:不管有多荒谬,我说出的话就是命令。” 与人族结盟要取得民众的支持、与神殿结盟需令信众信服一大义的理由,但是与魔族同盟、只需要说服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人。但是与这样的存在结成对抗战线,真的合理吗? 所有人看着那披着人皮的恶魔,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动摇的火焰,就又被压回了灰烬当中去。 应当结盟吗?然而就算是火种已被埋入灰烬,只要风的流速与方向被合理把控,就能重新燃起! 夜晚,魔族卫队退开数百米以示毫无恶意后,就地结营休息。 但是偷偷溜出魔族营地的魔王、从人类那边潜伏而来的恶灵、再加上退休的前任勇者,接下来都还有工作要做。 黎曼、帕特里克和艾德文并排站在气势恢宏的大门前。门上黑漆为底、鎏金雕花美轮美奂又诡异地透露着阴森之气—— 场景描写显然出了大错了。两人只是盯着这位于森林空地中央的破旧小木屋,并且陷入了沉思。 看守地狱大门的是三头恶犬。所以猛兽现在应该蛰伏在这座看似一推就会倒下的破旧木屋中吗? 只要听到音乐,就会沉睡的三头恶犬。这十分符合各种闯关游戏中经常出现的拦路boss属性。如果在现世,解决这个问题可能只需要一个收音机。 问题来了,带路的勇者不会乐器,跟在后头的魔王也不是从小受着高雅贵族教育长大的贵公子,他们心中都升起了一个念头: 要不还是从这里开始,把拦路的东西都打一遍吧? 他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也都看出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唔…我可不会乐器、也不会唱歌,”黎曼露出苦恼的神情。 “那你会什么?”艾德文很给面子地表达了恰到好处的疑问。 “你听说过那个…Vocaloid吗?”黎曼似乎也对自己的属性心知肚明,颇为心虚地问道。 “初音未来?”显然这位外国友人对虚拟歌姬也有些了解。 可惜,黎曼只能打破了他美好的幻想。他沉痛地食指朝下、指了指亩产一万八的土地,回答道: “金坷垃。” 第26章 死神是我兄弟 二十六异世界平常的交易 金坷垃是不可能金坷垃的。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听完魔音,地狱犬是会乖乖睡下、还是会先打掉这三个扰他清梦的人的脑袋。 “六-一-三-五-三——”黎曼小心地控制着空气中的魔力震荡、使其连成乐曲的调子。魔力的嗡鸣声自成一系,混杂在一起居然也并不难听。 “居然还有人这样读谱子,”艾德文忍不住吐槽道。 先别说黎曼参考的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五线谱而是简谱,单单只是将简谱中的音符以数字的形式读出来这一点,就不是正常人会干的事情。 不愧是数学系的学生吗,那种大一就会去修171的可怕男人。 魔力引起的共振构成了简单的曲调,并由空中的魔力向远处传播。由魔力作为媒介,轻易就将破败小屋纳入声音的传播范围。 过了一会儿,黎曼才举步、 推开了小屋的木门。艾德文浑身紧绷、戒备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机。 眼前所见却远超意料:并不是屋内景象太过超乎常理,正因为在这个充斥着魔法与不寻常的世界里,眼前的景象太过平常。尤其对于早已知晓这里是什么凶险之地的艾德文来说,反而更是令人心生戒备。 没有什么屋内是另一片空间、通往冥界大门这样的现象出现。小木屋的内部干净整洁、却在任何意义上都与冥界无甚关系。 黎曼看起来熟门熟路地踏进屋门,环视一周、随后好像找见了什么宝物、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椅子边上,坐下来的同时弯腰抱起了—— 一只毛色雪白的可爱小狗。纯白与木屋内堪称阴暗的环境对比鲜明,任何人都能从影子里拎出这团看上去纤尘不染的白毛。那只小狗似乎是睡着了,整只毛团子一起一伏,看起来手感就十分完美。 黎曼动作十分小心,却并不带恐惧。这些谨慎更像是为了确保自己尖利的左爪不伤到小狗。焦黑的爪子与纯白毛色相对比,看起来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艾德文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什么沉睡的猛兽,只能勉强承认:“这…他妈是地狱三头犬?” “走个形式。”黎曼毫无诚意地解释着、将脚面上软乎乎的小狗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虽然干枯的龙爪没有触感,但是另一只手切切实实摸到了温暖的长毛。 魔王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艾德文沉默地盯着趴在黎曼腿上呼呼大睡的白毛小狗,决定对‘地狱犬需要音乐催眠’的真实性保持怀疑。这小狗享受的样子,明明就是很期待有人来撸毛才对吧。尾巴呢——尾巴摆起来了吧!它真的睡着了吗?装的吧! 但是这种时候不摸白不摸吧。抱着这种完全要不得的心态,艾德文默默朝小狗伸出了手。 毛团子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呜咽着翻了个身,恰好躲过佣兵的手指。艾德文眯起眼睛—— “好了,走吧,”黎曼勉强忽略掉小狗舒服的呼噜声,恋恋不舍地放下毛绒团子。他走到屋子正中央,低头凝视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板。木质的地面纤尘不染,倒像是有人时时打扫。 黎曼从背后卸下法杖,手腕一翻,尖锐的末端狠狠敲在地板上。如果现在取出卷尺与圆规,就能测得他击中的地方正是木屋的正中心。 法杖毫无阻碍地击碎:不,是穿透了地板,将其上附着的幻术消除,杖尖正抵着一枚紫色宝石。 魔魅的紫色镶嵌在森森白骨之中——作为这枚宝石底座的,居然是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 随着按钮似的宝石被击打,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身处完全不同的领域中了。小木屋变成了漆黑的会客室,所有家具陈设与木屋当中大致相同,普通木桌木椅却被替换为白骨所制,透着森寒之气。 没有幻象崩毁的气息,且这种无法自控的轻微颤栗代表他们确实身处不同的地界中了。 黎曼好像看出艾德文的疑惑,干枯的左爪向下一指。 艾德文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地板呈现浑浊的半透明,几乎就像是一个镜面,倒映出小木屋的景象。 他们简直就像进入了一面扭曲的镜子当中。如果从小木屋的角度来看,就是连重力都反转了的不可思议的术式。 一个能穿越生死边界的法阵。艾德文想了想,开口尝试探寻这个术式的真相: “这难道是封闭冥界之门法阵的阵眼?用亡灵的头骨作为基准,当额顶宝石被打击,魔力回路就随之凝滞——” 与此同时,黎曼看出了艾德文的困惑,也刚好开口讲出自己对这个法阵的理解: “这个法阵的中心实际可以理解为一个魔力构成的活塞装置,当有人击中宝石、力度又恰好使气压在温度不变的情况下改变,计算术式自动启动,根据气压与体积的关系式推算骷髅内部的剩余空间。由于一定空间内魔力密度均匀,由此可以控制在某一魔力总量,大门开启——” 黎曼和艾德文对视一眼,同时发现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两人互相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半刻沉默之后,他们决定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于是共同踏入了眼前门后,幽深的黑色回廊。 这里似乎并不遵循寻常的空间理论,他们只不过堪堪踏出几步,就到达了回廊的尽头,回头也看不见来时那个小房间。 黎曼伸手,轻轻叩响了不知何时出现的大门—— 双扇门自动向内打开了。 穹顶骤然变高,由逼仄的走廊拔高为可以称得上圣堂的内部结构。这是一个圆形的巨大场地,正中央矗立着高台,台上悬浮的水晶球浸没在光柱中。亮紫色的光柱呈联通天地之像,宏伟非常。 圣堂的墙壁上布满了镂空的壁笼,每一个菱形小方格中都漂浮着一簇火焰。这大约就是死者的灵魂之火。 高台边,有一身型巨大的骷髅雕像俯视着水晶球,一手扶着石台,另一手虚虚握拳、只伸出一根食指来,好像想要伸手去触碰晶莹的球体。 “这是…” “缄默圣堂。” 之所以缄默,并非在这个建筑中不能讲话——亡者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大抵也是同一个意思。 黎曼显然不是第一次前来,他环视一周,很快找见了自己想要搜寻的东西。在各种色泽的火焰中,他很快看见了那百来团黑色的、几乎静止不动的火焰。 于是他一边伸手,完全不畏惧被烫伤地将火焰取出。一离开牢笼,火焰就变为纯黑色的玻璃珠,一个一个地被黎曼丢进布袋里。 艾德文看了一会儿,也开始伸手帮忙。 “兄弟,借个火。”黎曼一边大摇大摆地窃取灵魂,一边说道。 此时,圣堂正中央的巨大骷髅突然动了——艾德文本以为那是什么机关,已经单手按在重剑上,随时准备出击。 但是黎曼不以为意,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直到‘雕像’活动完躯体,开口讲话,艾德文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个雕像。 “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什么东西!”死神气急败坏地一掀兜帽,骷髅眼眶中的两点火焰暴涨。 “噫,这拯救世界的事情,能叫偷吗?”黎曼终于将最后一粒珠子也丢进口袋里,转过身来,他的身形与巨大的骷髅相比十分渺小,却丝毫也不露怯,“不过还是要多谢您,将这些灵魂都扣在同一处。” “许多年没有人敢使用这样大规模的献祭术法,我早料到是你在捣鬼,”死神恶声恶气道,“拿了东西就快滚。” 黎曼却收敛起来,认真地鞠了一躬,算作道谢。 死神伸出指骨,轻轻拨动水晶球,两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又站在了林间空地中,脚下,缄默圣堂倒转的影像逐渐淡去。 “话说刚才死神掀帽子是因为怕火烧到帽子吗?”艾德文提着一大袋玻璃珠、晃晃悠悠地跟着黎曼踱步。他的步子本比魔王大许多、现在勉强放慢频率才与后者并肩而行。 “知道就好,做人留一线。” “变鬼好相见?” “……还行。”黎曼瞥了他一眼,由于面罩和目镜的缘故、对方的表情不甚明了,但是语气中的笑意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 魔王忍不住也挑起了嘴角。 “你是怎么与死神认识的?”在气氛良好的沉默之后,艾德文开口问道。 “并没什么特别的场合,与其他所有人一样,”黎曼回答道,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秘密,语气平和地回答道,“当我死去之时,有黑袍人引领我渡过冥河斯提克斯。” 第27章 您的脑子 二十七异世界平常的回忆 “当我这样的废物死去之时,是否也会有黑袍人引领我渡过冥河斯提克斯?” 黎曼伸手拨动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轻声问道。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句话到底有没有人回答,但桌子对面站着的下属已经冷汗津津。 无论什么时候,听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自称废物或者谈论死亡,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这是在生命如草芥的魔族中,他敢赌自己的命在魔王心中还比不上桌上的任何一瓶试剂。 黎曼垂眸看着诚惶诚恐地跪下来了的魔族,眼里毫无波澜,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他不能理解也不能习惯周围的下属总是随便下跪,但也没什么制止的愿望。除了过于年轻,他看起来就像个最合格的魔王,对一切都冷漠之极。 “你在害怕什么?”他平常地问着,语气也如表情一样平板,好像看不见属下的战栗,“你做得很好,感谢你的贡献-这些药剂很有用处。” 哪怕是在吐出夸奖之词,他机械式的语调也令闻者不寒而栗。这是自己已经没用了的意思吗?下属简直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嘴里挤出:“万...万分荣幸,请容许属下告退...” 黎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随意从桌上提起一瓶药剂。下属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退到门边,恨不得三步能并作一步、其间还差点将自己绊倒。也正因如此,他夺门而出的时候,没看见魔王提起那瓶致命的变形药剂的失败品、也没看见令他恐惧不已的魔王陛下悠闲地踱步至扶手椅上坐下,随后一仰头、将瓶中的无色液体一饮而尽。 苍白瘦弱的手腕搭在红丝绒扶手上,指间夹着的玻璃瓶砸向纯黑色砖石,在再无其他人影的房间内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连回音也未能传出先前被属下匆忙关上的厚重大门。 黎曼自然地感受到由口舌喉咙向下流淌的冰凉液体,然后就是由腹部迸发、向四肢百骸迅速蔓延的剧痛。 比想象中来得更快的是轻松感,并非·能让人感到放松和愉悦·的、惯常意义上的轻松感,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吧。 到了这个地步,黎曼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仅仅因为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迷茫吗? 这样值·得·吗? 好吧,并不。但是到这一步,已经完全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吧,一个没有魔力的魔王,要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下属对自己没由来的恐惧与服从,又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黎曼只是个普通的学生,他并不认为自己天赋过人、能在短短三天之内通晓战术,也不认为自己只依靠并不算强壮的体格,可以在这个遍地熔岩、走路靠传送的地方成功逃离。 据臣民禀报,三天后,就是神殿对魔界的第一次攻势。 黎曼来到这里才二十八天,只来得及堪堪熟悉环境,了解到自己成为了魔王这一事实,并由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变为被动接受。 他并不厌恶魔族,甚至觉得他们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认为作为王有领导国家的职责。但是——他做不到。 二十八天里,他见过与人类无异——或许稍稍多了些混乱——的城镇,也见过魔族的孩子嬉笑打闹。他做不到守护这些,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与这个魔王城一起葬送在敌人手里。 能谈判吗?没有实力,有哪里能有谈判的条件? 所以在这最后的时间里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寄希望于在他死后就会诞生的下一任魔王,是比他这个怂蛋强得多的领导者。 或许这样死亡一次,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继续做平凡的大学生呢? 黎曼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然后好像渐渐受到重力的束缚,于是再次由半空中的飘忽状态回到了地面。 闭合的眼睑中透进光亮,将整个视野变成橘红色。他想要睁眼,却又犹豫着自己是否该这么做。 是因为怕光线过于刺目,还是因为认为自己早就应该放弃挣扎、所以也不应当睁眼呢? 但是他‘想要看看周围’的念头一生出,就发现周围亮堂起来。他好像站在了一个完全不同、又不像是现实世界的地方。黎曼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个原型的、类似大圣堂的结构。是因为这里气候严寒么?他发现墙壁上布满了燃烧着火焰的壁笼。只有他面前的一格有所空缺。 好像有什么超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黎曼想道。这个触感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死亡——自己还活着吗?还在魔界之中吗?那么计划中的下一任魔王怎么办? 黎曼思考着,却并未纯粹地沉浸在无用的思考当中。他环顾整个庄严肃穆的大殿,确认这并不是魔界的任何建筑。至少在他的认知里——而魔王对魔界的掌控是绝对的——魔界并没有任何一座建筑高大到能支撑起这样的圣堂。 如果他此时能看见魔力的流动,就会发现更不可思议之事,比如这个圣堂中的魔力浓度浓郁到与魔界相比,简直就是海洋中的海水与陆地上水蒸气的区别。最有不同属性的魔力由火焰中迸发、汇聚成五彩斑斓的洋流,互相缠绕依凭着向圣堂最中心的水晶球流去。 “魔王殿下,怎么有空闲大驾光临?”一道声音似乎是从很高的地方响起,像是讲台上扩音器的效果,黎曼抬起头,轻易就找见了声音的源头。 足有几层楼高的骷髅俯下身来看着他,黎曼不知怎么就在两簇幽紫色的灵魂之火里看出了兴趣盎然这种情感。 黎曼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害怕,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这么大的头骨是什么制成的?总不会真的是巨人的骨架吧? “我死了。”黎曼以一种丝毫不带任何疑问意味的语气陈述道。 死神饶有兴致地盯着具有实体的灵魂,这还是第一次有魔王如此之快地来到这里—— “不错,你死了,”他回答,“所以你现在可以选择一份礼物,或者说,有一份礼物将要选择你。” 礼物? 黎曼近乎茫然地看着金色从忽然显形的斑斓魔力洪流分流出来,将自己包裹在内。点点金光没入皮肤,比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他忽然明白了之前为什么所有魔族都知道自己身上不具备任何魔力,但是丝毫也没表露出不恭敬、也没有人试图对自己不敬。 因为他们在等待魔王的第一次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强大力量。 “那么,你的回礼——” “那么,我的回礼是,”黎曼在死神堪称惊诧的‘眼神’中与对方同时开口,并继续了下去。 他伸出左手,搭在死神好像要索要什么、从而伸出的巨大骨爪的指尖上,随后神色平静地从腰际抽出匕首,狠狠挥下—— 从小臂的某一处,血肉被附魔之后削铁如泥的匕首狠狠斩断。黎曼这时才切实地感受到了疼痛一般轻吸了口气。 刚刚融入他体内的光明魔力躁动起来,几乎一瞬间就止住了血。但光明术法并没起到其该有的作用、令断肢再生。 黎曼斩断的不仅仅是□□,更将被割裂的灵魂献祭给了没能吞噬他灵魂之火的圣堂,由这一小片碎片代替自己本人,被永远锁在亡者圣堂当中。 “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死神惊叹地看着黎曼,“一个光明属性的魔王,这可不多见——”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很快就从袍子的口袋里扒拉出一样与他的个头相比,更像是精致可笑的玩偶用具的东西来。 “礼物?”黎曼挑眉问道。他或许可承受不起这第二份礼物的代价,这次可没有一只方便的左手来剁了。 “只是私人的馈赠。” “那么,”黎曼接过死神递给自己的一对纯白色小短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阁下,请问有比这个长得更恐怖些的东西吗?” 最后黎曼背着短杖、将光荣之手按在小臂的切口处,看着光明魔力将其封合在一起,就像这只干枯瘦弱的龙爪切切实实就是黎曼身体原本的一部分一样。 一个还是人类、魔力属性比神殿最高阶的神官都纯粹光明的魔王,死神几乎可以预见到接下来几年由于战争中死亡数量下降、可以开始的偷懒度假时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被彻底卷进五彩斑斓的隧道、离开死者的国度之前,黎曼轻声问道。 死神微微颔首,默许了他的提问。于是黎曼认真地轻启双唇,吐出真诚的、令他困扰了许久的重要疑问: “您的骨头,到底是什么材质?” --- “您的脑子,又是什么材质?”艾德文闻言,放肆地大笑出声,“您可越来越有意思了,魔王陛下。” 您也一样,佣兵先生。 第28章 凡人怎么会懂得 二十八异世界平常的军队 一个能为了相识不过一个月的魔族的兴亡,就毅然决定冒险自戮的孩子,难怪会让死神都另眼相看。 艾德文暗自想道。 这么说来也是,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自身身体素质不错,很快就找到了作为剑士的工作,之后进入神殿作为圣骑士接受训练,逐步锻炼出属于自己的力量。 一点也不清楚魔王力量的获得途径呢。不过也是,要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获得魔力,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 属于这个世界的魔王会获得传承,死过一次、又在这个世界中重新‘诞生’的黎曼,获得力量也不奇怪。 但是死神对黎曼的态度,是不是太熟唸了些?这些微的怀疑,很快就被艾德文抛在脑后了。 “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要做成这样的阵地,真是能干的部下,”他踏出传送阵,看着眼前虽然称不上豪华,却绝对当得起堡垒二字的营地,如此感叹道。 比起圣骑士安营扎寨的动作,人数不过几十、更贴近精锐部队的亲卫队,在魔王陛下外出的短短时间内,就利用魔法构造出了这个由黑色石砖构成的半球形。 “是呀,确实很不容易呢,”黎曼踏入堡垒的大门,屋内所有交谈着笑闹着的魔族瞬时都静默下来,“辛苦大家了。” 魔王仿佛感受不到空气中的恐惧一般,在落针可闻的环境下这么说着。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作为一个魔王来说,有些温和得过分。但是他的下属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份柔和,一个个连口都不敢开,更遑论回答。 “他们好怕你呀,”艾德文笑道,他看出了气氛十分不对,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黎曼待人的态度并没有出错,这些下属深入心底的恐惧却也不像是作假。 难道是之前有什么不得不让他们恐惧的经历?不,或许是上一任魔王留下的心理阴影也说不定呢?但是这恐惧确实是针对黎曼本人—— “看起来是这样喔,”黎曼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我也好苦恼,艾德文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部下害怕自己的话该怎么办——吗?”艾德文一手握拳,认真思量完之后道,“偶尔的话,也被敌人打倒一下子的话,就不会被人觉得是‘超出常理的超——级强大的存在’了吧?” “但是他们都是特别可爱又有能力的部下嘛,”黎曼道,“不可能让我陷入到单独对敌的窘境当中的,对吧,莉娅卿?”他伸手摸了摸小女孩样子的魔族的发顶,这就是在对阵时被他训斥的负伤下属。 “是的,陛下,属下愿献出生命保护您!”她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但声音分明透露出某种颤栗。好像是对黎曼的恐惧,又好似在透过他恐惧着什么背后的东西。 艾德文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但表面上并不表露出来,反而用夸张的言语与肢体动作大肆感叹起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好队友来。 他们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着,穿过连大声呼吸都不敢、自动为他们让出宽阔道路的魔族们。这座堡垒从外面开来不过是一个巨型营帐的大小,但其中别有洞天。 这些魔族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打通了地下的又一层空间,也作为备战的根据地来使用。黎曼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最中心的砖石房间。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能将整个基地的事物都收在眼底,但从外面又无法窥探房间内部的动静,其功效以及象征意义十分符合最高指挥官与王的身份。 黎曼转入房间的帘子后面去了,他要复习功课,小测结束之后不久就是正规考试,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忽悠过去了。 “所以,我能不能活到毕业,可要仰仗艾德文你啦,”他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轻声道。 于是这间屋子的前半部分就只剩下前勇者一个人了。他看起来就像个好奇宝宝,到处摸摸看看,一会儿又好像试图从墙壁上砖石的纹理和材质判断出构造魔法的术式。 不过他看似认认真真地在搞出时大时小的动静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时打扰黎曼复习功课,实际内心却在思虑着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就譬如: 魔族的大臣与护卫们对黎曼的恐惧到底来源于哪里——艾德文思考着一个个毫无头绪的问题——他自己又在这出戏剧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艾德文的指尖隔着手套抚过一块又一块砖石的粗糙表面,忽然却在注意到手套上一片枯叶残渣时顿住了。 他没有伸手拂去那片碍眼的脏污,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以现在这身装束陪着黎曼假装反派,出现在勇者面前过,也同样陪着黎曼作为魔王、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多魔族面前。 虽然现在勇者和魔族的信息完全不互通,但随着联盟的达成,难保有一天不露出马脚。难道黎曼真的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让自己的存在成为他身份暴露的□□么? 艾德文想着,却猛然回过头去,正对上小女孩模样的护卫莉娅恐惧视线。她眼里盛满了慌乱,无措地站在门口,好像正在试图把代替小臂生长的双刺藏到背后似的瑟缩着。 “有什么事吗?” 虽然知道对方实在未必像外表看起来这样年幼,艾德文还是没法对一个非敌方的小孩子恶声恶气,只得语气平和地问道。 “属下…我——我是来给陛下送文件的。” 她确实串着一叠文件,真正意义上地把自己的螯足当作了一根用来固定文件的器物。尖利到能穿透亡灵骑士的盔甲与头骨的尖刺无害地被湮没在雪白的纸片堆当中。 看着小护卫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称的局促样子,艾德文不得不接过文件,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亲手交给黎曼。 他绕过遮蔽视线的帘子,发现撇开黎曼本身在想些什么,至少黎曼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在好好学习,只除了—— “那是什么?”艾德文率直地问道。 映入眼帘的东西十分普通,不过是弹珠游戏的底盘。白玉般材质的石料为底,作为一个普通的游戏道具来说,看起来格外奢侈。 但是当黎曼将所有的、代表一个死灵骑士的珠子,都放入凹槽里的时候,谁也不能说这弹珠辱没了白玉。 虽然理性上知道人的灵魂不会因为碰撞而碎裂消失,但艾德文仍然想要避免触碰到那棋盘上的任意一枚小玻璃珠。 “莉娅卿很害羞呢,”黎曼弯起眼睛笑道,“不过工作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是内向的性格。” 确实,艾德文见过名为莉娅的魔族战斗时候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杀人狂魔一样,看不出来平日里居然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你打算拿这些珠子怎么做?”艾德文一边点头认可着黎曼的评价,一面随口问道。他并不相信黎曼拿回这些灵魂只是为了复活这些亡灵骑士。 黎曼现在手握这袋被漆黑包裹的珠子状的灵魂,就好像绑架了劳工的无良老板一样,就相当于拥有了一支不死不灭的军队—— 任何这支军队剑之所向之处,战斗只会使亡灵大军越来越强,敌方的损耗即是我方的增员。与死亡一战的后果,不过是加入亡灵的行列罢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已经不是献祭术式能覆盖的范围,让所有被杀者再度复活不在黎曼或者以利亚的能力范围内。大规模入侵的话,伤亡绝对是不可避免的,这绝非在场任何人所愿。 艾德文很难得地神色凝重地思考起来。 “你想岔了,”黎曼见状笑道,“现在我们可不是在准备挑起战争,而是要‘制止’战争呀。” 那又怎么能真正打起来呢?既然这个童话般的世界最喜欢的就是勇者孤身一人击败魔王的故事,就免费赠送一个舞台,演一出‘魔王与勇者齐心击败大反派’的戏。军队充其量不过是个背景板,起到增加紧张感的作用罢了。 在实行这个计划前,黎曼就像敬业的导演,已经将剧本上每一个细节都标注出来,所有人都只需要遵循他们既定的轨迹,事情就一定会向预定的方向发展。偏偏他对人心的掌控精确到可怕的地步,完全将未来的可能性牢牢掌握在手中。 哪怕是在这个过于简单化的世界里,黎曼对规则的漏洞利用得也恰到好处,简直就像绕过公式的盲区解决难题一样。 黎曼实在不应该做一个普通的学生—— 艾德文看着从随身空间里又掏出厚厚一叠复习资料来的魔王,真实感受到了后生可畏。 有这样程度的智谋,就算在外面的世界里,也是能称之为多智近妖的程度吧。而这样的人所展露出来的真实性情,就一定真实吗? 第29章 青春期的魔王 二十九 异世界平常的恐惧 被部下所深深恐惧着,在某种程度上不可能不造成任何困扰吧。比如说在想要找什么人商议的时候,对面的下属们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十分扫兴之事吗? 又或者说,作为一名领袖,需要征询与自己不同的意见的时候,真的不会因为下属或唯唯诺诺、或一味奉承,而打心眼里感到厌烦、甚至因此作出不明智的决策吗? 艾德文坐在堡垒正中心、原本用来放置照明的幽蓝色火把的高台上,伸出一只手,风系魔力缠绕着火把、使其悬浮在他手掌上方的空中。细微又迅捷的气流稳住石质的把手、却又十分细致地没有碰到摇曳的火焰。他晃荡着裹在战术靴中的双脚,一下一下踢着石柱。 这些魔族并不是仅仅在恐惧着黎曼,他们好像连经常陪伴在魔王的艾德文也不敢靠近,任何他所在的地方,周围都会空出半径十米的真空地带,也没有人试图与他搭话。 “oi——”正当他数着第三十七次一个魔族选择贴着墙绕过他所在的房间正中、通过更远的路途到达目的地时,他听到了这显然是面向自己的呼唤声。 “哈?”艾德文低下头,就看见黎曼的副官站在柱子底下,仰头朝他打了个招呼。 这个看起来就是普通魔族、生着一对竖瞳的魔族将他引到角落里。他似乎并不是全无恐惧的,至少在引路的时候,步伐僵硬得厉害。 然而当副官回过身来,就又展现出了无畏的那一面。确实,当黎曼不在的时候,他就是这支亲卫队的领袖,领袖当然是不能率先表露出任何怯意的。 “你在观察我们,”他断言道,“我们并不擅长——也并没想要掩饰我们的恐惧。对魔族来说,恐惧主君并不是什么耻辱。” “是么?那给我讲讲你们为什么害怕。”艾德文毫不讲究地靠着墙坐下,语气随意地问道。 “他之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副官居然也真的放下那严谨又一丝不苟的态度,靠着墙坐在地上,任由整洁的袍角沾上灰尘,“三年多以前——” 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是否该说。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断然没有再停下的道理。 三年多以前,黎曼还不是现在这种温和且为人处世面面俱到的性情。他刚刚获得魔力,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七天,等出来的时候已经瘦削苍白得不成样子,要不是有光明属性魔力的恢复能力,早已要活活把自己饿死。 他表现得也很奇怪,时而胆怯害羞、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时而又趾高气昂、摆出身为魔王的气派来、居然也很能服人。 当时知情者——也就只有魔王的亲卫队和副官——甚至都以为黎曼已经疯了。他表现得好像体内并不只有一个灵魂,时常不定地进行着人格的切换。 很有可能上一秒还在与人温和地交谈,谈话结束后却收起笑容、将毫不相干的试剂瓶统统打碎。又在瓶子碎裂之后,一脸愧疚地、小心翼翼地用魔法将所有东西恢复原状。 起初,这种情况一天之内能发生许多次。到后来就越来越少。近一年来再也没有发生。 但是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话,也能用魔王的性格暴躁易怒勉强解释过去,真正令这些亲卫恐惧的并非这一点。 “陛下他…不会死亡。”副官这样说道。 常规的人族与魔族之间的争斗,其实很难真正对一位半神阶的强者造成生命危险,除非魔族所有的军队都莫名消失,徒留黎曼一人面对神殿的所有主力。 但是副官的说法显然来源于经验。 如果魔王不想死,要杀死他难于登天;同理,要是魔王本人一心寻死,要阻止他也难于登天。艾德文内心的疑惑似乎迎刃而解,尤其是黎曼与死神之间不同寻常的熟唸氛围。 黎曼的下属们所恐惧的并非黎曼本身——那些好像透过黎曼在看着什么的颤栗的眼神有了最好的解释。 他们不知道黎曼是否会立刻抛下他们离开,不敢做任何令他不快的事情,生恐这位维系着魔族存亡的王者哪一次就会真的撒手不管。 毕竟无论看见多少次,死亡就是死亡,是永远不可能被简单地符号化的。每一次看见黎曼停止呼吸的瞬间,大约在亲卫们的骨髓中刻下深深的恐惧吧。 —— 第一次从亡者的圣堂带着半神阶的魔力归来之后,我感觉不太好。这些游走于我体内的魔力与其说是能帮助我达成一切目标的工具,更像是一道枷锁。不,并非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更可以比作是游弋于我血管中的一尾小鱼,时不时就啃噬着脆弱的血管壁,带来新一轮的剧痛。 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原本毫无魔力,突然要承受变为一个世界级强者的魔力量,实非易事。在这种超负荷融合的过程中,或许我早就疯了,又或许那个时常出现在脑海中的冰冷声音不是错觉。 开战前,它在诱惑我不带任何防护魔法地投进熔岩中去;与神殿被动地开战后,它在诱惑我站到敌人火力最密集的地方去。 我有时候听从了它的话,因为它实在有些烦,也因为只有死亡之后,身体里的痛楚才会彻底被抛下。我有时想道,或许在亡者圣堂内,死神阁下塞给我的不止是过于庞大的魔力,还有一个属于魔王的灵魂。 那是比我更适合作为魔族领袖的存在吧,既然它这么想要我死去的话。 在最深沉的黑暗之中,我仰望光明,丝缕阳光无法穿透我身后阴影,但当我伸出手掌,苍白的指尖分明镀上金色,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温暖。 正因指尖触及温暖,我那本应麻木了的冰凉血液居然再次流动起来,好冷啊—— 忍不住让人想拼命搓手跺脚,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到阳光下的冷意,身体已经忍不住开始颤栗起来了,是本能的条件反射。 我无法控制这一点狼狈,但我好歹能控制自己蜷曲的手指,牢牢攥紧可悲的尊严,不至于真正踏进那将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光明中去。 光明不过是幻想,我看着城堡外的魔域——那些已经数千年没有停止沸腾的熔岩下面,埋葬着入侵者的冤魂,但整个魔界最高处、也是最好的风景无法使我动容。 哪里美好呢?永恒炙烤着的土地,刺目的红与干裂的黑在一处,交织成令双目刺痛的光景。 就像与神殿两军对阵之时,强行装作怪物的样子,率领着半人半兽的魔族,与明明与自己更接近的人类殊死搏杀。 手握力量又缺少力量,掌控权柄又毫无权势,就是黎曼作为魔王的可悲写照。要定时回到现世的社会中去,像一个普通学生那样学习、为考试而忧心,只加剧了黎曼内心的裂痕。 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他脑内,形成不可能被接受的可能性。 我是魔王,是魔族的领袖、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我是黎曼,黎曼——你是魔王:不,我只是个普通的、普通的…… 普通的人类…是人类么?是魔王—— 在幽蓝烛火的映照下,魔王直起身子,将干枯的龙爪举到眼前;黎曼低头看着可怖的爪子,颤抖着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温暖的光明在血液中涌动,但只能带起冰寒的颤栗。 魔界发展计划表、线性代数第十五课习题册。这些格格不入的东西堆叠在一起,在书桌上摞成杂乱的样子,一如他心中所想的未来。毫无期待可言。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惧怕阳光的吸血鬼摘下了围绕着地球公转的太阳一般,浸透了世上所能寻到的、一切荒诞滑稽的集合体。 于是黎曼闭上眼睛,麻木的神情被温和的笑容所替代,魔王轻巧地浮上水面,取过他需要处理的事务,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黎曼像是想要将自己溺死一般沉入最深的海底,却不得不凝视着海面的倒影。他看见‘自己’转向镜子,镜面中映出完美的微笑。 然后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在笑。于是他走出办公室,向路上遇到的每一名魔族点头致意,就好像一名真正的贤王。 在与又一名下属打过招呼之后,他一扭头,就看见了灼目的熔岩在栏杆外的地下翻滚。他忽然觉得这橙色实在漂亮得很,于是一撑栏杆,翻窗而出,直直向那熔岩落下去。 下属震惊地扑到栏杆边、伸出手,却还是没能抓住他的指尖。黎曼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匆匆忙忙戴上护具跳下熔岩湖去试图打捞他。 烈焰灼烧全身的痛苦中,他再一次造访了那个充斥着火焰的圣堂。 第30章 论玻璃和水晶 三十 异世界平常的玻璃 死亡不欢迎黎曼。 又再一次、两次—— 直到他与死神都成了朋友,也还是没能真正死去。 “你可真闲,”死神道,“魔王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吗?你这样简直就是在增加我的工作量。” “就当做是给下属们的练习吧,”黎曼笑道,“下属们过于懈怠的话,就要找些事情来锻炼他们,我可真是个好上司。” 一百零一次在属于亡者的地界见到魔王,并不得不把他送回人世间时,死神终于受不了了。 “兄弟,”祂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想永久性地回去——我这里刚好有个机会。” “好呀,兄弟。就等着你这句话呢,”黎曼冷下脸来。 可不要误会,当黎曼收敛起笑容的时候,他的心情不一定十分糟糕、也不一定是面对着非处理不可的棘手场景,他还有可能很高兴、很得意、愉悦到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像平时一样扬起。 就算是视生灵为蝼蚁的死神,也不由好奇了起来,他一直将黎曼当作一心求死的绝望者,但无法看透人心的神不能想到蝼蚁心中所想。 黎曼是看准了这个世界不能没有魔王来维持平衡,才一次次地试图通过死亡传达一个消息—— “我并非一枚无自我意识的棋子,如果要加入某一场棋局,我至少要清醒地站在棋盘上——并且作为一名小卒走到最后、蜕变成皇后。”黎曼认真地解释道。这一刻,他好像又是个认真好学的学生了。 他的毅力确实远非常人所能及,简直就到了‘偏执到可怕’的地步——简单来说,对黎曼,忍受疼痛是必要的,他并非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又或者丢掉了活下去的信心。 魔力融入身体的疼痛未曾有片刻停止,但他非但不心怀怨恨、变成与从前的魔王一样的暴君,反而由此心生感激。 在见识到“某样事物”——能凭空赋予人魔力的奇迹之后,他对生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盖因他亲眼见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他最擅长且热爱的,莫过于验证每一种荒诞不经的可能道路,并写下完美无缺的论证过程。 本质上来说,黎曼并不是什么谋略者、也不是野心家,只是个潜心研究的学者。他似乎并不畏惧去打破任何规则,只要能抓住自己感兴趣的某一个节点,就能满足地生活下去。 所以黎曼热爱这个世界:这里充斥着他所从未触及的整个领域,就好像一位科学家突然触及到与当前最先进的科技理念截然不同的全新体系。 黎曼对于这个能完美架构数学理论、尤其是随他掌控的半神领域很感兴趣。 他想终结这个魔王与勇者永远的四年的循环,因为他不认为四年就足够体验这个世界能带来的所有新奇感受,更不认为自己应当因为一个无聊的童话就欣然赴死。 是因为热爱这个世界,所以要努力去做出改变,这一点并不是谎言。 “这个世界,是值得从这个无谓的轮回中挣脱的。”傲慢、语气中又透着不可思议之温柔的黎曼如此断言。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死神这样说道,祂看起来并不愤怒,或许应该质疑一位无血无泪的神明是否具备‘生气’的能力,但祂确确实实表现出了对这种公然冒犯毫不在意的兴趣。 于是黎曼从亡者的圣堂回到魔界,此后的两年中再也没有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或许正是那一年多里,他的行为模式过于诡秘,部下的恐惧仍然未能消除。 黎曼不是不能展现出全然温柔的一面来,然而在魔族之中,恐惧并非什么坏事。 当任何下属做错了事,他当然也会给予相应的责备与惩罚——比如审讯训练。不过归根结底,这些只不过是作为亲卫队应当经历的课程,怎么也不能算作是残暴无道的统治。 但他就是如此给下属们留下了这种印象,说是伪装也不为过。在下属们面前永恒不变的表情、哪怕在旁观刑罚时也毫不改变。 这简直就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个真实存在、能自主思考的主君,还只是王位的机器,心中实际没有一点怜悯。 当战争中,属下不可避免地伤亡、军队成片地倒下时,被簇拥在正中心层层保护的魔王,脸上仍然挂着只有亲卫队能看清的浅浅微笑。 这比任何举动都令人恐惧。真的要把希望寄托于这样的人么? 亲卫队的所有魔族渐渐产生了怀疑,却没有别的选择、也不敢有任何反叛的尝试。 直到在黎曼的计划下,他们会在战场以外的地方见到人类,看见完全不同、却一样有效的统治方式。勇者不会通过恐惧制约下属,人族更重视的是民心。 完全不同的体系,却能撑起同样强大、更为稳定的种族,不同于战场上的争斗,直接接触对方的日常生活,或许更能激起魔族的深思。 如果有机会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而非倚靠四年一换的、不知何时就会不负责任地消失的魔王,他们会抓住吗? “这么说的话,简直就像是把我当成玻璃做的小人了,会摔碎么?” 突然,他们二人身边,传来了带着笑意的声音。 副官悚然一惊,意识到黎曼靠近的方向正是自己视线的死角处,但艾德文一定看见——再不济也应当感知到了黎曼的靠近。 对于这个谁也看不透的盟友,副官只能承认艾德文的实力比自己强很多,或许与魔王比肩。而且看装束,对方不是个弓箭手就是个战士,虽然这职业跨度不小,但都是侦查能力不会弱的物理职业。 魔王陛下听到了多少?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泄露的情报——不,那并不能算作是情报——惩罚自己? 副官的额角隐隐渗出冷汗,完全理智的君主不会因为个人喜好惩戒下属,甚至时常会在小事迁就他们、考虑他们的感受。 但是没人能看透黎曼内心到底在思考什么,如果有人无意间破坏了魔王的计划,就比如说多嘴的自己… 艾德文已经轻松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可能会有的灰尘,副官从那完全被遮掩住的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只得僵硬地回过头去,随后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黎曼身边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正是刚疗伤过后不久的莉娅。小女孩的身高才到黎曼腰际,似乎是碍于她的前臂是剧毒的尖刺的缘故,黎曼并没有牵着她的手,而是单手搭在她的肩头。 “玻璃是什么?”莉娅脱口而出,她显然是突然之下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尽管没长着能用来捂住嘴巴的手掌,也立刻显出一副懊恼的样子,悄悄希望黎曼不要听到自己的问题。 “和水晶差不多喔,是一样脆弱的东西。”但是意料之内地,黎曼带着他完美的微笑开口回答道。他的表情越沉静,莉娅就越是心生惧意。 或许是固有印象的作用,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堪称温馨——大哥哥耐心地向小女孩解释不懂的概念——的一幕,落在在场的所有其他人眼里,都 “也和水晶一样漂亮,切割打磨完之后,也会反射出彩色的光点的。”艾德文居然一改沉默的习惯,举步走到与黎曼并肩的位置,一手宽大的手掌按上了莉娅蓬松的头发。 与其说是在给小姑娘讲解玻璃的构成,不如说他是正悄悄斜着眼盯着黎曼的发顶、就是没勇气直接将手放到那柔软的、看起来手感就完美的短发上去。 “确实,特定的时候会很漂亮,”黎曼扭头看向好像在顾忌着什么的艾德文,嘴角的笑意似乎消失了一瞬。 那动作很迅速,艾德文甚至怀疑是自己向来精准的视力欺骗了自己,乃至于做出这样不切实际的联想。 但看起来并不讨厌,黎曼面无表情的样子,意料之外地没有让他联想到‘阴郁’或者‘压抑’,反而感觉越发顺眼。 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呢,黎曼则想道,这么想来,或许他还觉得我随时会选择划开自己的大动脉么? 非常抱歉,雇佣兵先生,黎曼想要雇佣什么人的时候,是鲜少支付现金的。 或许就用责任感和同情心,作为一条牢不可破的锁链吧。 第31章 我家卧底说勇者 三十一 异世界平常的好人 当一位守护世界的勇者、一名神官和一个魔族走进一座神殿。 这就好像是个糟糕笑话的开局,阴影魔这样想着,伸手按住了怀中的法术卷轴。他看似放松地坐在勇者和神官对面,实际上浑身肌肉都处于紧绷状态,随时都可以展开卷轴来、发动自己的术法,从阴影中遁行离开。 但是他没有动弹,勇者和神官突然将自己叫到这里来固然可疑,但到底没有表露出半分敌意。不过就像魔王发难时还是永远带着微笑的表情,或许勇者与神官也是一样,不得不防。 勇者倒是丝毫都不介意阴影魔的戒备心理,他轻松地扬起手打了个招呼,“今天过得怎么样?昨天实在是辛苦你了,明明才加入不久,就要配合我们战斗。” “没有,不过现在的局势实在是不明朗。”阴影魔选了个折中的说法,小心地回答。 “也对…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我们居然被魔王的亲卫队搭救了一次。”神官道。她显然也很困惑,不时地摩挲着法杖,压抑着内心的不安。 是在影射什么吗?用这样自然的语气提起魔王来。阴影并不这样认为,勇者和神官好像都不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何况语气平和,就真的只是在讨论现在的局势罢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告知你们,”勇者沉默了半晌,语气沉重地开口道。 阴影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或许真的是心虚的人不论听到什么都会往自己身上牵扯。 “我与剑圣阁下去截杀亡灵法师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 “是谁?能和你们打为平手,实力一定不弱,难道那些所谓的‘提线人’之中,居然还有一位高手?” 勇者和神官言语来往,很快就将阴影从心慌中拯救出来,但是下一刻,他就没法这么安然自若了。 “艾德文,就是前任勇者,你们应当知道。”勇者道。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史上最强勇者?他居然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似乎加入了反派阵营当中,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那样显眼的武器与风电的魔力属性、独特的魔力与技法的结合战斗,要说认错人也是断断不可能的,尤其是勇者接下来还描述了剑圣大人如何将艾德文称为故人。 但此刻的阴影并非不说话,而是实在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没办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了。 艾德文——魔王陛下管最近刚出现在身边的那名奇怪男子叫什么?也叫做艾德文!还有对方的魔力属性与武器描述,和勇者说的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魔王难道与提线人达成了协议?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来协助人类、破坏了提线人精心布下的死局。 “难道他们还有什么掌控人心的邪术么?”神官猜测,可惜无凭无据,并不能当做切实的情报来看待。 他们是怎么也不能相信上一任勇者居然会加入毁灭世界的阵容的,这难道不就像是告诉他们说,莱特某一天会突然对人族刀剑相向一样的可笑吗? “看起来不像,不过倒也不能就这样确定。”勇者回答道。 “说起来,若前任勇者真隶属于那个组织,提线人现在就有疑似前神殿的光明法师、魔族的亡灵法师、还有代表人族力量的前勇者,这份凝聚力不得不说十分恐怖。如果这些人都是一开始就被安排进来作卧底的,就更加可怕。云集这世间的顶级强者,确实很少有他们做不成的事情。”神官道。 三人之间又沉默了些时候,每个人都在心中不断地计算着目前少得可怜的情报。 “说起来,我们总算看见魔王了。莱特你先前还与他对战,感觉如何?”神官转移话题、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他…好像和我想的有些不同,”莱特承认道。确实,面带笑意、外貌清隽的魔王很难让人仅凭第一面就产生恶感。 神官甚至还没来得及赞同地颔首,就听阴影突然发话,堪称激烈地吐出了反驳之言。 “魔王——他在杀戮、折磨的时候,也总是笑着的,简直就是戴着面具的偶人,没有任何同理心可言。” 甚至在他自己能反应过来之前,这些话已经脱口而出。他不是擅长掩盖自己内心所想、能言善辩的那种魔族,有时压抑不住自己想倾诉一次的需要。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阴影吧,阴影悄悄想道。 可能是语气过于斩钉截铁、反应过于快速且自然,勇者和神官都惊异地抬头看他。 “你怎知道得这样详尽?”神官柔声问他,顾及到人人都有不愿意提及的苦处,她尽量放缓了语气,问题也并不尖锐。 确实,就算魔王之残暴众人皆知,也总不会像自己这样尽知细节。难道自己这就要暴露了么?阴影魔有些不甘心、却又隐约有些庆幸地想道。至少不用再受自己从前从不知道存在的良心折磨,哪怕是会被杀死,也算是种解脱。 魔族,尤其是魔王的亲卫队成员,从不畏惧死亡。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迎面而来的一剑——或许会是一个光明神术也未可知—— “噢,这一定是因为阴影是个弓箭手,所以视力比我们要好得多,先前对阵的时候也就看得更清楚些。” 他听到勇者这样说道。 这心未免太大了吧?!不过在场的还有一个神官,她一定会发现自己话语中的漏…… “一定是这样,真的好厉害呢,阴影。”当神官一向温柔的声线也响起、汇入勇者的碎碎念中时,阴影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压抑不住的想法: 你们神殿和你们人族是真的要完了。 教皇冕下是个二五仔,勇者是个二百五,这么一想确实是一家亲。 于是阴影魔破罐子破摔,干脆讲起了自己对魔族战术的理解,以及魔王黎曼可能采取的下一步动作。 “敌人看似在明处,实际上完全没有透露出有效情报,我指自称提线人的那个团队——他们处处都在挑衅所有人的底线,简直就是将树敌为己任,就连魔族也不可能放任他们。” “因为他们的亡灵法师是个魔族,实力如此强大,放在强者为尊的魔族之中,甚至会对魔王的地位产生威胁。”神官若有所思地接了下去。 “不错,所以下一步,魔族必定会提出联盟,将不信奉光明也不信奉黑暗的这些狂信徒首先清除。”阴影魔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实际只是将魔王的打算说出来,但是盖因话题过于沉重,剩下的二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更没有余力去怀疑他了。 三人对坐无言,很难想象史上绝无前例的人魔联盟会是什么样子:是的,没人认为教皇冕下会拒绝魔王的提议,尤其是大敌当前,教皇冕下只会比魔王更在乎子民的安危,不至于由于过往的恩怨影响决断。但是骑士团与普通民众中的反响,真的会如愿地和平吗? “莱特大人——”正沉思着,门外忽然传来年轻神官的声音,“魔、魔族派来了使者,正在与教皇冕下会谈,冕下让您也去呢!” “你真是个智者,”勇者真心实意地对魔族的卧底说道,“我本来以为只有像教皇冕下那样长胡子的法师老者才能有智慧,实在没想到你如此年轻、还是个弓箭手,居然如此料事如神,是我拘泥于形式了。” 你们神殿强者竟恐怖如斯! 阴影·用弓的刺客·智者·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干巴巴地回答道:“你真是个好人,莱特。” 当晚,魔王就收到了他的传信通报。 “收到了来自阴影的汇报,真是敬业呢,”黎曼展开书信,很容易就能从那颤抖的笔迹中看出下属挣扎的内心,这种挣扎正是他所想要看到的,于是他心情颇好地念出了信纸上的内容,“勇者真是个好人……?” 读信的语调到最后不能自控地轻轻扬起,带上了写信人绝不会有的疑问意味。 在魔族内部,好人绝对算不得什么褒义词,一般来说,若有魔被称为好心,那一定是阴狠、精于算计的反讽。毕竟当遇到真心的好魔时,大家都会称他傻。 这个小卧底在短短时间内倒是融会贯通、学得很快。 “噗。”艾德文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人卡被原样返还回去了呢,勇者。 第32章 帮我正式定义一下 三十二异世界平常的会谈 “勇者大人,教皇冕下请三位前去议事。”一名低阶骑士向路过的勇者汇报。 从神殿到这里策马疾行也足足需要三天,若是教皇冕下,日常出行还需要车驾,只会更慢。如此紧急地赶来,难道只是因为魔王近在咫尺? 这样也能说得通,但冕下办事从来不急不忙,现在魔王又不是立刻就会发动攻势,莱特心里始终觉得此事另有因由。 “冕下怎么现在就到了?”于是他随口问道。 “魔族递来了拜帖,要与教皇冕下共商休战对敌。”骑士如实回答。 “…魔王真要和我们签订休战协议?” —— “无需那些繁文缛节,这次我来是要与神殿签订休战协议。” 黎曼笑着远远向教皇点头致意,也不肯越过第一名骑士站的位置去。他这次只带了六七名护卫,其中包括莉娅和副官。 与神殿这边来迎接的人数相比,简直就是弱小可怜且无助。但是这些亲卫都是高手,再加上黎曼自己本就是个半神阶高手,倒不需要多靠近就能取敌将首级于百米外。 这些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定下的会议地点在骑士团主帐当中,其余杂物都被清理出去,只放了一张长桌,教皇与他的副手神官和圣骑士团团长一同落座,魔族那一边,却只有魔王一人坐了下来。 可见阶级的大差距。 “我们远道而来,难道竟连口饭也不给么?”黎曼毫不客气地在教皇的主位对面坐下,丝毫也不掩饰他对这位光明系半法神的恨不得敬而远之的情绪。 饭本来是不准备给的,但是现在当然也不能说“当然没有”。这就是人类与魔族的不同,后者在这种情况下怕不是会端来一盆□□拌饭。黎曼利用这一点利用得毫无愧疚之心。 “不是人肉,也不是魔兽的肉,味道不错。”黎曼将第一口食物咽下,赞许地点了点头。 魔族什么都好,就是厨艺方面确实很欠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在岩浆环绕的环境中,黎曼每天见到的不是烤肉就是烤鱼,似乎没有别的烹煮方式。 他好像没看见在场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扭曲的神色,自顾自地切着盘子里的肉。几乎是所有人都神色不太自然地放下了餐具。这一精神攻击敌我不分,攻击范围连他的部下也全部包括在内。 人肉其实并不在魔族的食谱里,有些魔兽的肉倒是鲜嫩可口,但是谁也不知道在面前的高等魔族身上带有什么种族的血脉,因此,在魔族的宴会桌上,若是不足够了解在场的所有大人们,是绝不会胡乱上魔兽肉的。 问题来了,魔王怎么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 “魔王陛下太会说笑了,”教皇却并不受他影响,无奈道,态度就好像是在面对任何晚辈一般堪称友善,只有眼睛里闪着严肃的光芒,才能勉强看出他面对的敌手非同一般。 教皇自然看透黎曼骨子里就是个爱搞事的小孩,于是想通了这一关窍:不是人肉,因为尝出来那是猪肉——这么一想也没有毛病。 一顿饭大多数人都食不知味,更理解不了为什么两位顶头上司不能直接签了合约就走人。根本不互相信任的双方会面,为什么还做这些表面动作? 用餐完毕,仆从们几乎是抖抖索索地从桌上收走了餐具,尤其是走到魔王面前的时候,年轻的女孩根本压不住身上的颤栗,手上的餐盘与银质刀叉叮叮当当,恨不得立即夺路而逃。 “谢谢。” 尤其是当魔王和善地向她道谢。女孩子晕晕乎乎,实在是吓得不行,居然思维发散开来,想到今天这一幕她日后估计能向孙辈吹嘘一辈子。 收拾停当,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取文书来,”黎曼身体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变,“教皇冕下,您请过目。” “多日不见,魔族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能干了,”教皇接过协议书,也微笑着感叹道。他的笑容与黎曼的却大不相同,威严中带着宽厚,令人一见就生出既想亲近又忍不住敬仰的矛盾情绪来。 “不敢当、不敢当,倒是您教导有方,人类方面又添了一位半步领域的高手,”黎曼手指在桌面上划着,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一般,随口说着奉承的话。 “那位来自魔族的亡灵法师,才是令我等汗颜!”立在教皇身后的女神官——圣骑士团团长——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他的敷衍,愤而出声讽刺道。 气氛霎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涌动的暗流只需要这小小一句话作为推手就能决堤,空气中的魔力也开始躁动不安,以黎曼与教皇二人为中心,在这小小会议室中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气场。 “为了证明魔族的诚意,请您如实回答,”教皇进一步施压道。 “陛下!——”莉娅急急上前一步,“族内秘辛怎能…” 黎曼只是抬起手就制止了她继续发言,转而直视着正对面的教皇。他歪了歪头,单手托着下巴,倒是流露出几分少年人常有的苦恼神态来。 可是在场的,没一个人敢把他当成真正的年轻人。或许魔王已经有几百岁,只是偏好少年的外表呢?甚至许多圣骑士都这么想着,对魔王保持了很高的警戒心。 于是黎曼叹了口气,好像终于妥协了。身周可怖的魔力场就像瘪下去的气球,一瞬间就消散了,好像之前的剑拔弩张从未存在过。 “那名亡灵法师还是我的旧识,”黎曼无视了这一句话激起的小骚动,继续在桌面上玩着手指,叹道,“唉,不同于人族人才辈出,我魔族能撑得起场面的也就这么我一个,关于其他的实在是羞于提起。副官,你来说吧。” “是,陛下。”副官领命,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亡灵法师本名以利亚,是前次魔族叛乱的反叛军首领,带领低等魔族众袭击魔王城,被陛下镇压。” 这么说来,就是魔王的政敌了,可以算得上对整个魔族的安定都有威胁,无怪一向不愿与人接触的魔族会主动提起会谈。 与人族不同,魔王本人就代表魔族的意志,但这不代表魔王不能更替。虽说之前从没有在任期中的魔王被踢下台的先例,但这些提线人已经打破了太多陈规,完全不可以以常理推断。 要达成协议,首先必须让对方看到己方的弱点,等于让对面以为抓住了可乘之机。而自己或推断出来、或迫使对方说出的结论,往往比直接被告知的更使人信服。 女神官看了一眼教皇,确认后者意向后上前一步,应答道: “我们同意合作。” 黎曼抓起笔,在自己面前的休战协议上签下工整的真名,教皇也紧随其后,两人的签名都落下最后一笔后,这一份契约立即生效。 魔王的副官与圣骑士团团长同时向前几步,正要将签好字的协议互换,却只听一声巨响、随后紧接着短促的一声“叮—”,是金属与什么狠狠撞击的声音。余光中有什么炸开的光芒一闪而逝。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屋中间的景象吸引。在屋顶打洞边沿不断下落的尘土与小石块中间,纯黑色的法阵微微散发着黑气,魔王单手穿过法阵的雾气,干枯的爪子上缠绕着几重锁链。 他将锁链当作防具,挡住了一柄来势汹汹的长剑。裹狭着万钧光芒的圣剑架在锁链上,不断地由于拼尽全力的斩击颤抖,剑尖几乎碰到了黎曼的额头、却无法向下存进。 原来黎曼一直在桌上写写画画,却并非只是消磨时间。 暗色的锁链好像没感受到圣剑光辉对黑暗属性的抵触,顺着剑身一路向上攀爬,所过之处,原本圣洁的剑身尽数被黑色浸染。 眼看着黑色就要蔓延至半跪在桌面上的勇者指尖,莱特迫不得已、只能松开手,让圣剑被锁链夺去。 这一次偷袭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神殿的宝物也被魔王握在手里。现在回想起来,从会议一开始的时候,魔王就在桌上写写画画了。 不论他仅仅只是防患于未然,还是早有预料,其实力与心计都不可小觑。更何况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不惧光明的黑暗,还是第一次。 魔王收回锁链,从座位上站起,冷笑一声,将手中的圣剑掷出,狠狠插在会议长桌正中间。 长剑铮鸣,却压不过黎曼的轻声细语: “唔,这是什么意思?” 第33章 围着水晶球 三十三异世界平常的让利 “这是什么意思?” 魔王略过面前与他相距不过几寸的勇者,目光找到了教皇的双眼,笑着问道。他甚至不屑于去问咬牙切齿的勇者,似乎认定了勇者的袭击是出于教皇指示。 “你作恶多端,率领魔族残害了我们多少同伴民众,还有脸问我为何袭击?” 所有人静默一片,可同样的沉默所代表的立场却截然相反。 魔族个个不以为然、轻蔑至极。在他们看来,强者为尊,战斗时既不讲究仁慈,在处理战利品尤其是俘虏时,就更加不用善意对待。 在场的骑士和神官们却大都认可勇者的话,从他们直视着魔王、并不以这次偷袭为耻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了。 黎曼倒也并不生气,如果他是勇者,会用的手段将比简单的正面袭击阴毒数倍。这四年里他也并不是什么坚持不杀原则的圣母,别说这一剑根本没落到实处,就算真的砍了下去,那也是自己技不如人。 “那倒确实公平,”于是他在所有人惊愕的神色中笑道,然后缓步绕过还半跪在长桌上的勇者,伸手抽走副官手中的协议,与骑士团团长擦肩而过,停在了教皇面前。 黎曼无视掉背后和身前整齐划一的拔剑声响,也没理会部下们跃跃欲试、想要战斗的情绪。 他双手捧着那张协议,递到教皇面前,甚至顺势做出了一个微微躬身的谦逊动作。但是仅仅看着他嘴边分毫不变的笑容,就并不觉得他此举堕了魔族的威风、涨了敌人的志气。 “我道歉,”黎曼轻飘飘地说着,捧着协议的双手教皇面前纹丝不动。 在这令人不知如何反应的境况下,教皇并没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却也没有真正伸手接过协议。 “陛下为何道歉?”老人平静地问道。 “居然抓住了重·点啊,冕下,我可是个十分现实的人、会尽量让自己不被过去牵绊住,”黎曼收回手抖了抖纸张,半转过身去,面对着教皇身后的十数名护卫,侧过头回答道,“我在道歉,并非为了过往的矛盾,是为了现在——” 伪装的幕布被光明系魔力撕碎,但是任何过于接近中心的光线无一例外都会被吸收。一柄被破碎的黑色锁链缠绕着的、磨砂质感的暗色长剑原来正高悬于黎曼头顶。 这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束缚着剑身的破碎的锁链早已摇摇欲坠。 在场的人心中都涌现出一股荒谬感: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让魔王头顶禁术来参与和谈会议? 这个术但看外表,与光明神殿的禁术级魔法‘审判之剑’极其相似,但考虑到黑暗属性魔力的极高破坏力,以及通常与光明魔法属性相斥、作用雷同的情况,他们有理由怀疑这柄剑一旦落下,整个骑士团的营地恐怕都要被夷为平地。 那些精锐倒不必担心,至少能承受一波这样的冲击、受些商在所难免,但伤员是绝对扛不住的。 “冕下,”魔王温和地问道,“现在我有足够的筹码、能请您高抬贵手了么?” 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都不禁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请教皇冕下高抬贵手?这反话说得也太没有道理了些。 “毕竟这次是停战会谈,陛下也不用这样紧张。”教皇不动如山,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要分给那柄巨剑的意思。这句话与其说是试图安抚黎曼,倒不如说是一方面安抚众位下属、另一方面承认了自己留有后手。 “紧张倒是不至于,只是想请冕下千万不要一个激动就把那颗陨星砸到我方堡垒上,就再好不过了。”魔王用谈论日常琐事的轻松口吻这样说着,丝毫不在意自己暴露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信息。 “也请陛下勿要想不开,毕竟头顶悬剑,实在是太危险了。”教皇也开口道,用着就好像是在劝解孩童不要独自走夜路时一般的语气。 这话中听不出什么让步的成分,但是黎曼指尖微动,感受到了艾德文的传讯。他特意让神殿众人都认识的前任勇者留守后方,果不其然发现了暗中潜入的神官。 二十名神官将半球形堡垒虚虚包围在中间,并且准备好了禁术级魔法·陨石天降的咏唱。 这一次的会谈中谁也没有留手,力图将对方的重要兵力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两方各有优势劣势。 黎曼若是在这里动手,就势必要对上同等强大的教皇,但神殿的攻击已经脱离了紧密联系的范围,教皇也无从得知黎曼手下是否有能打断禁术的强者。 就好像真的是在谈判一样,一点都不放水呀。 黎曼干枯的爪尖轻敲纸张,协议的一角立刻染上漆黑、并且迅速蔓延至整张协议。暗色的纸面上,只剩下银色的字迹在微微反光。 他将这张黑色的、来自魔族的协议递给教皇。这次老者平静地制止了下属‘小心暗算’的警告,正式接受了合约。 这才是灌注了魔王本人的魔力、具有约束效力的契约。黎曼先将这张纸交到他手上就相当于抢先交付了极小部分的信任。 教皇接过团长递来的协议,也注入魔力。整张协议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金光、变得夺目起来。 然而协议达成,黎曼却并不率领手下离开。头顶上达摩克里斯之剑上的锁链已经开始崩裂,其中一根垂落而下,上面好像还不断冒着纯黑色的火星。 黎曼抬起一只手,敲了敲垂到耳边的锁链,好像对听到的清脆声响十分满意。他转向了已经从桌上下来,现在仍然瞪视着自己的勇者。勇者同伴的神官与弓箭手阴影都在,现在正并排立在他身后。 阴影甚至不敢对上魔王的眼睛,他不知道协议达成的现在,魔王还需不需要他这个卧底。但是他心里却没有想要立刻脱离危险任务的欲、望,反而打心眼里不想在勇者与神官面前暴露身份。 他们会怎么想自己呢?这个恶心的魔族、卑劣的卧底…… “勇者先生,”魔王笑道,“所以刚才的袭击是什么意思——您想明白了么?” 勇者一怔,立即意识到自己被魔王的文字游戏戏耍了。刚才魔王只说自己的谴责是个不错的原因,但正如魔王本人所澄清的,他并不是个会因为过去仇怨让现在的自己蒙受损失的人。 自己不但没能完成教皇冕下交给自己的任务、伤到魔王、挫伤魔族的士气,甚至还在对方手中落下了把柄。 “还请不要为难我方的年轻人了,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们做得不对,”教皇叹道,“陛下,请直言您的要求吧。” “我要他——”魔王伸手一指,对准了勇者。 这么一看,勇者虽然还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倒确实长得不错,但神殿绝不可能为此就出卖… “还有她、他,”黎曼忽略掉周围人越来越诡异的视线,神态自若,“到我魔王城中去,共同商议对敌计策吧。冕下年事已高,恐车马劳顿,正应该由这些年轻人代劳。” —— “他怎么说?”帕特里克抱着剑、端坐在幽紫色的法阵中央,伸长了脖子想去看水晶球里的内容,只可惜自己到底还没把身为人的小坚持丢尽。 如果他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脖子污泥化,估计想窥见以利亚手中的水晶球也只是变身脖子格外柔软的长颈鹿的功夫。 作为刚转化几年的恶灵,他时常与光明系的人接触,不仅如此还要控制本能隐藏自己,消耗实在是太大。于是他只能定期与以利亚会面,让后者替他保养虚弱的恶灵身体。 尽管如此,两人之间却也没什么普通亡灵法师与召唤物的从属关系。一方面是帕特里克过于强大、就算成为无意识的亡灵也会反噬弑主,另一方面是以利亚从来是个亡灵法师中的另类,要用什么就临时召唤什么,从来不想养固定的小宠物。 “一如既往地能装啊,黎曼,”以利亚将水晶球一抛,恰好被帕特里克接到手中,里面正在播放黎曼递出协议那一幕。 “不过也不得不说,他对情况的把握准确到可怕。”将已经完成了使命的水晶球碎成粉末,帕特里克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曾经避之不及的腐蚀性魔力在体内一次次循环。 “不,他的神奇之处应当在于能把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的家伙全部都变成友军吧,”以利亚吐槽道。 人格魅力、实际利益、恰到好处的威胁利用。和黎曼打交道的人,最后总会变成他的盟友。最可怕的是,黎曼将自己这种实在不能算做亲和力的天赋用得得心应手。 那就是身为世界之敌,却并非人魔之敌的青年。 第34章 堂堂勇者拾柴火 三十四异世界平常的旅途 协议达成,现在又无事可做,于是魔王就愉快地带着封印在木盒子里、所有魔族都恨不得敬而远之的协议,留下艾德文坐镇前方,自己则踏上了归途。 是字面意义上的恨不得敬而远之、避如蛇蝎。除了黎曼,没人敢去碰那张协议,只好将他放在黎曼的车驾内—— 然后所有骑着马的魔族都默默在那马车边缘空出了半径十米的圈子,尽力在躲讨厌的光明气息。只有神经大条的勇者还没发现任何不对,反倒成了离马车最近的人。 黎曼刚解除禁术,魔力损耗不低,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地坐在马车里半梦半醒,又勉强打起精神来想到明天上课的阅读材料还没看、魔王城这个月的开支报告也还尚未查阅,就习惯性地从安了帘子的窗户伸出爪子去,拖长声音道: “副官——文件。” 一边的勇者好好骑着马,只看见干枯的爪子伸出来,条件反射地伸手狠狠一拍。盔甲与爪子相撞,发出金属交击的清脆声响。 战士的腕力非同小可,黎曼本质上却还是个体能未经过强化的法师,这一下差点没把光荣之手从连接处硬生生拍下来,当即痛呼一声。他又痛又生气,整个人刚从午睡中醒来,有些迷迷糊糊,于是嘶声呼痛之后伸出头去,狠狠瞪了勇者一眼。 副官也赶忙策马过来,将厚厚一叠文件交给黎曼。 直到那颗毛绒绒的栗色脑袋从窗户缩回去,勇者都还处于一种迷茫状态:他刚才把魔王的爪子给打了?现在还活着?魔王没生气?也没放禁术? “勇者先生,”那道带着些倦怠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您需小心些、早点习惯,毕竟——” 勇者看见眼前一晃而过的蛇尾,又是条件反射地伸手狠狠一拽! “哪个缺德的!”路过的议长差点没被拽下马来,狠狠瞪了勇者一眼,好歹顾及外交原因,没有冲上去就跟勇者打起来。议长负责召开和监察大臣会议,自身实力不俗,是半人半蛇的魔族。 “毕竟周围的非人类有点多…嘛。”黎曼听到外面的响动,忍不住从嘴角漏出低低的笑声。 但是周围的亲卫与勇者显然都听力过人,不听到黎曼突如其来的‘想到高兴的事情’所发出的笑声也不可能。 “噗,”莉娅也忍不住了,她不像旁人还能用手掌捂住嘴,故而笑得更明显些。副官正经过她身边,瞪了她一眼。 或许是因为这些魔族的举动过于平易近人,也不像是战斗的时候听起来像一群杀人狂魔,神官大起胆子来,也不那么警惕了。 他们还要相处不短的时间,互相将关系闹得那么僵也没有好处,不如主动…… “你怎么样?我是莉娅,”那名陪着魔王出席了和谈会议、看起来像是什么昆虫种族的小女孩率先注意到了她的踌躇不定,自我介绍道。 黎曼命令他们要与勇者和神官和睦相处、并非仅仅是不打架而已。她不知道君主的意图、也无意揣测,只要将命令完美地执行下去就好。 更何况这位神官小姐看起来确实很有意思——魔族很少有像她一样温和谦逊又实力不俗的存在。 “你的头发真好看,”于是小姑娘再接再厉,评价道。反正遇事不决先夸奖总是没有错的。神官一头褐色的卷发,倒是与黎曼的发色有几分相似,就像黎曼的发丝在阳光闪着时产生的更浅颜色的光,但是在阴影里却也绝不会像黎曼的头发那样变成类似墨汁一般的黑。 而且她的一小缕发丝被编成辫子,又汇进松松垮垮的发辫里去,看着十分精致。莉娅因为没有双手,自己编个辫子也会歪歪扭扭,哪怕拜托周围的人… 亲卫队中的女性不少,但是大多都专注战斗,不怎么会编辫子这种技能。 “啊,没有…只是这样比较方便。”神官看与自己对话的是个小女孩模样的魔族,实在是很难再生出抵触心理来,不自觉地就放缓了语气,甚至在看见对方尖刺般双手的时候提出道,“等一会儿夜晚休息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梳头?”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一天之前他们还是敌人,要莉娅将头颅和脖子都暴露在不信任的人手中,确实太强魔所难。或许还会误解地认为是自己图谋不轨。 “不,其实——” 她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就只见莉娅欢快地一跃而起,足尖轻点在马鞍上旋转了一圈。小魔族的马好像也习以为常,并没有因为重量的突然变化而驻足或者受到惊吓。 “好呀好呀,我从来都没找到能帮我梳头发的人,一会儿你可要小心我头上的触角,唔…不过碰到也没关系!” 神官忍不住也露出个微笑来。她开始觉得魔族并不像之前以为的那样,是一群除了杀戮之外没有爱好的凶恶之徒了。 另一边,阴影魔驾着马越踱越慢,不多时就落在后面,和一向与自己关系不错的战友们并排行走了。 “很辛苦很危险吧?”同伴们纷纷压低声音、同情地问道。 竟然让一个刺客不搞暗杀潜入改行做卧底,实在是惨无魔道。尤其是阴影从小就不善言辞,较年长的魔族长辈知道阴影是被派去做卧底之后,总是觉得这次他是回不来了。 “还…还好,”阴影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前面神官与莉娅交谈、勇者独自走在马车边的背影,“其实他们人都不错。” 勇者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成功策反了一位卧底,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避开魔王坐着的马车,目不斜视地骑马走在侧边。 车内安静了约莫半个小时,又传出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声音。这次黎曼撩开车前的帘子,正对上勇者警惕的眼神:“你好像很无聊,进来聊聊吗?” 确实,剩下的魔族不讲究什么纪律,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聊天,还有互相演示新武技新魔法的,只有勇者一人孤零零走着,看起来就很枯燥。 勇者踏入马车,发现车内空间似乎是经过延展性魔法的加持,展现出一个完整的书房的姿态。黎曼一身黑袍,坐在正中的书桌后面,正对着一大叠文件奋笔疾书。最重要的休战协议就在他手边,谁也不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夺走这份契约。 《魔族对人类应采取的方针:论如何消除两种族民众间的仇恨》 《如何从三方战争中为魔族博取最大的利益》 黎曼同时写着一份不能给别人看的计划书和一份用来给大臣看的企划,一一比对,确保后者能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还有余裕开口道: “坐吧,我看你在外头似乎很无聊,就喊你进来玩。桌上有些书,还有纸牌。” 勇者当然不可能在宿敌面前毫无负担地坐下玩牌。 “这不是什么轻松的游戏,倒下牺牲的同伴、被摧毁殆尽的村庄——” 黎曼实在是听这一套论调听得厌烦,若是在战场上双方对骂还能理解,可现在分明是二人单独相处,哪里有提起这些的必要?不管哪方有理,最后都是以实力说话,更别提难道魔族就没有伤亡?于是他抬起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左手,用笔帽点了点上唇,示意勇者闭嘴。 “我能理解你有哪里不满,勇者。无非是憎恶、仇恨、愤怒,这些情绪太常见,我都腻烦了。”黎曼用干枯的爪子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握笔,不断地在纸张上圈圈点点,“说到底,我也没比你年长多少,没有心情像幼师那样每次都为你的莽撞行为买单。” 这是魔王第一次明确说出自己的年龄——与他的外表相符、只是个这样年轻的青年而已,并非如许多人猜测的那样是个外表青春的老不死。 “是融入敌人中间、利用盟友的身份获取尽量多的情报;抑或取得敌人的信任,不管是笼络也好、贿赂也罢,争取为己方增加筹码。” “是被神殿那些冠冕堂皇的教育蒙蔽得太久、还是被努力着的伙伴们保护得太好了,连这一点蛰伏忍耐都做不到,谈何剿灭我族?” “何况现在我们还是结盟状态,再怎么说你这样的态度也只能成为累赘。实在玩不起阴谋诡计的话,你也别总是仇大苦深地站在旁边,尽力去帮帮忙吧。” 黎曼倒是畅快淋漓地把勇者批评了一通,可怜莱特整个人晕晕乎乎,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还处于茫然状态。 他看见在和魔族窃窃私语的阴影,再看看正帮莉娅梳辫子的神官,忽然觉得他们十分可敬起来。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副官看着眼前一脸视死如归严肃样子、以立正姿势站在面前的年轻勇者,露出了一个让人类背后一凉的恶意笑容。 “有啊,我们还缺些生火的木柴,你去找吧。” 第35章 魔王牌导游 三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参观 实际上从边陲之城到魔域的路程并不长,尤其是途中有许多变换的传送法阵,只要在预定时间内赶到,就可以通过这些一般用来转移小支军队的传送阵快速逆向抵达魔王城。 平时即便是最高等的魔族也是没有权利动用这些传送阵的——为了避免由于频繁使用,导致有除了最高将领与魔王之外的人摸清这些传送法阵变动的规则。 但是这次黎曼亲自下令,自然无人敢质疑。且战时非同往日,时间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为了缩短途中用时,仅仅只是个位次数的通行、同行者中没有空间魔法造诣高深者,风险相对降低。 刚刚到达,魔王就像个真正的导游一样,站在城堡前,笑眯眯地对勇者三人道: “欢迎来到我的城市——要到处走走看看吗?” 虽然这是个问句,但显然没给任何人留下反对的余地。黎曼甚至屏退了所有亲随,真正带着勇者三人、就在城区里随意走动起来。 说是城区,但其实更像是一个个聚落。规模各异的地下结构巧妙地避开岩浆湖的底部,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 魔域的温度也比人类的城池要高上不少,越靠近附近的岩浆湖温度就越高,然而地下又是个半封闭环境,简直就是个大烤炉。不习惯温差的人额头都冒出了汗珠,连阴影也强行逼出些冷汗。他确实是个敬业的卧底,到现在还在想着如何掩盖自己魔族的身份、与勇者神官展现出一样的表现来。 于是四人之中,看起来最从容、额角光洁一片没有分毫汗珠的,居然只有黎曼一人了。 他戴上了兜帽,遮住大半容貌,将标志性的右爪也藏到袖子里,才继续往前走去。勇者一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掩藏容貌,但是也能猜出几分。 如果让臣民们认出他就是魔王的话,大概会带来诸多不便,就像教皇冕下上街的时候,周围都会有许多人跟随。 “这里是‘蛇’的聚落,”他介绍道,“这一任的副官与议长都是蛇的眷族。” 路上来来往往的魔族身上确实都带有蛇类特征,裸露的肌肤上带有鳞片的还不算是最夸张,也有在脖颈处长出蛇头的,甚至还有与传言中的蛇发女妖一样、满头秀发都变为细长小蛇的存在。 不过他们看起来确实与战场上大不相同。魔族可以称为全民皆兵的族群,战场上他们总能发挥出自己的特质战斗杀戮。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这些魔族看起来很平静、而且切实地在享受着这种平凡无奇、甚至由于环境原因,在人类眼中格外艰苦的生活。 很快,他们就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蛇瞳的副官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手上还抱着一个至多不过四五岁样子的孩童,在魔群中转过头来,与这边四人对上了视线。 他身体僵硬了一瞬,立刻将手中的孩子放下,又好像说了些什么,很快就转身拐进小巷中消失了踪影。 “你可不要误会副官,”黎曼笑道,“你欺负了他弟弟,他没有当场跳起来打死你、那完全是因为他打不过。” 他弟弟?勇者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或人首蛇身、或长着一条蛇尾的魔族,再想到副官的蛇瞳。这么说起来,前几天被他无意识下拽了尾巴的议长——怕就是副官的弟弟。 所以在明明有众多使用火属性魔法的魔族在,还要差使自己去寻找潮湿森林中的干柴,也是副官的暗中报复吧。勇者好像明悟了自己在这个冷面副官心中的定位,就是‘拽了我弟弟尾巴的混蛋’。 “我应该找个时间去道歉吧,”勇者叹了口气,对自己被捉弄这件事也实在无法产生怨愤的情绪。 黎曼挑了挑眉,不知道是该说对勇者这种有不快都忍着、甚至忍得真心实意的态度十分敬佩,还是感叹人类与魔族的处事方式果真不同。 如果是黎曼,大概会笑着把副官打到服气为止——这么说来的话,他大概已经染上了许多魔族的陋习。 “不,他已经原谅你了,”黎曼看着‘会编好看的辫子’的名声已经广为流传的神官身边围着一群满目好奇的孩子,不由感叹这些神殿之人亲和力实在强大。 是说不定比禁术魔法还要可怕的亲和力呢。 好不容易从魔族孩子的包围中脱身,四人又经过了许多聚落。听到聚落二字,大多数人都会想到落后的原始小村庄。 但这里建筑林立,建设水平并不低于任何人类城市,甚至因为是地下的缘故,就地取材十分方便、石制建筑更容易建造。每个聚落的正中心则都有通往地面的高大空心石柱。 这样大概就能理解为何人类鲜少侵略魔域——这种错综复杂的地形,除非是魔族,不然实在是很难搞清楚。 魔王的城堡伫立于地面上,反而十分明显,就像一个刻意竖起的靶子一般,将敌人的视线从普通魔族民众身上引开来了。 一路走着,勇者第一次试图用平和的目光审视魔族,竟然发现印象中凶恶嗜杀的魔并没有记忆中那样一心只想着杀戮。 平时仅仅只是过着普通生活的平民,而战时就只是一群尽职尽责的士兵。对人类的痛恨在他们心中占的比例并非不存在,但也绝不严重。 在习惯了弱肉强食的魔族眼中,战友的死亡固然值得惋惜和悼念,却激不起持久的怨恨。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相比世世代代传唱着魔族凶恶的人类来说,他们的状态甚至更能被称为淡然处之。 黎曼当然掩藏了许多重要信息,比如所有高等魔族都拥有足够高的防御能力、几乎能把岩浆当做过于烫的温泉泡澡。 又比如所有岩浆潭下面都有繁复的传送法阵,只要记得地图,通过岩浆就可以被传送到魔王城各处要塞,甚至包括城堡的议事大厅——掌握了这一情报,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重要据点。 走过一座窄长的、好像随时都会断裂、让行走在桥上的人跌入岩浆化为灰烬的黑色天然石桥,黎曼停下了脚步。 他们又回到了清晨出发的起点,在魔域是无法通过光影辨别白天与黑夜的,岩浆的光芒就像是在城内各处燃起不会熄灭的火焰,导致整座城不论什么时候都染着浓重的火红色。 只能仰起头,凭借过人的视力、在猩红的天空中寻找被火焰掩盖了光芒的日月,从而知晓时间。但低等魔族要么没有这种洞察力、要么懒得关注一切,连日夜分化都是通过魔王城堡顶端在午夜才燃起蓝色火焰、在一片红色中格外显眼的钟摆才得知。 “这就是魔王城,”黎曼笑道,“我不喜欢、甚至非常厌恶这里,大部分的魔族也是。”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总结语,但在场的两个人类都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曾有学者猜测魔族的生活习惯和审美是否与人类全然相反,所以即便生活在遍布岩浆的地域也能存活、甚至锻炼出强大的军队。 但这一点显然是说不通的,魔族除了身上还保留着魔兽先祖的特征、出生时能达到的力量上限就已经刻在骨血中之外,其他方面其实与人类别无二致。 他们并不满足于在岩浆魔域中苟延残喘,是由于想要争夺资源而非天生爱好战斗,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动战争。 就算肤浅地单纯从美容美发的角度来讲,用岩浆洗澡洗头的消毒效果虽好,但也难免会导致发尾开叉这种令人苦恼的问题。 魔王站在岩浆湖边上,用靴尖去碰还不断沸腾着的熔岩。 “然而这并不是个借口,”黎曼轻快地自我驳斥,气氛却没得到缓和,“我就是个好战分子、喜欢血液从人体中飞溅出来时候空气里的铁锈味。杀了我的话,世界都会变得干净些。” 这句话中充斥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恶意和悲伤。勇者这次居然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着蹲下去,也用盔甲的指尖去碰了一下岩浆。 高超的防御能力并没有特意加入抗火元素,加上金属极为优秀的导热能力、即便是一触及分,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被烫伤。 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站起来,跟上了朝城堡走过去的魔王。 “事出突然,今天只有城堡内给你们准备了住宿的房间,”城堡是真正的魔王的领域,其中的一切法阵启动与关闭都在黎曼一念之间,他只需要往前走。所到之处,大门自动打开、传送法阵启动,“明天会有别人接待。” 第36章 我的右手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烟最喜欢的作家和思想家先生诞辰,三更 三十六异世界平常的宝库 魔王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很不错——古朴的装饰稍显阴森,但完全找不见魔族标志性的骷髅、刀枪剑戟一类的装饰品。不如说在这整个城堡里,除了必要保持魔族传统式恐怖的议事大厅,黎曼已经将这些装饰全部取缔了。 再加上特意调整成正常暖黄色的火焰和柔软的暖色调床铺,这个房间甚至比神殿中勇者的住所还要更舒适一些。莱特这样不太在意地想着。 他利用魔法清理过自己之后,并没有脱下同样焕然一新的装备,只把最外层的盔甲脱下来,整个人就这样全副武装地平躺在床上,长剑摆在手边。 在这样的警戒当中,他居然也真的昏昏沉沉地睡去,理智徘徊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好像看见一群有蛇尾的孩子围着自己索要糖果,一双双黄橙色竖瞳里盛满了渴望。 于是他从兜里掏出糖果分发,发到一半的时候,忽觉手中黏腻。低头一看,他指间正捏着一颗布满血丝的眼球。 他吓得立即松手,眼球滚落在地上,那一群蛇尾小孩纷纷涌上来责怪他浪费食物:他们嘴里嚼着的那里是什么糖球,分明是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眼珠—— 勇者猛然从梦中惊醒,才意识到那嘎吱嘎吱的声响并非什么眼球,而是木质的地板在发出声响。 他快速拔剑出鞘、盲目地往前一挥长剑,直到剑刃狠狠斩下,他才看清眼前的人,只来得及狠狠一用力、强行止住剑的轨迹。 三面光盾瞬时挡在半空中,有两层先后被剑刃劈碎、剑势稍缓直到第三面光盾也出现了裂痕,勇者才终于完全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将圣剑完全撤走。 “呀,还以为能看到同伴相残的场面呢,”魔王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更远一些的地方传来,“可不要责怪我们没敲门,你怎么睡成这样、像个死人?” 勇者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津津,双手冰凉,说是个死人也不为过。这样沉浸在噩梦中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体验,而且那梦境的真实得过了头、他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黏滑的血液。那绝不可能是个自然的梦境,勇者用逐渐清醒起来的头脑暗自想道。 眼前的光盾化为金色光点逐渐消散,站在面前的赫然是神官。 黎曼一只手搭在神官肩上,好像是要把她强行固定在原地迎接这一剑似的。神官却也毫不挣扎,看起来十分震惊、连回头都不敢了一般。 见勇者回过神来,黎曼轻快地往旁边迈了两步,勇者这才发现眼前的魔王穿得十分随意,不再是绣着暗纹镶着银线的正式衣装,倒像是件柔软的白色睡袍。 与用丝线刻画着最高规格防御法阵的法袍相比,黎曼穿着这件衣服还敢离勇者如此之近,简直就是把脖子和柔软肚皮暴露在雄狮面前的小鹿。 不过要是这么形容的话,大概就忽略掉黎曼作为狡诈恶龙的本质了。 “请跟我来,距离‘时限’还有五分钟,”黎曼率先退开一步、仍然毫无防备地转过身去。 神官居然也什么都不问地跟上,她看起来浑浑噩噩,与平时温和理智的她不像是同一个人了。勇者看见站在阴影中的第三位同伴也行动起来,这才跟上。 他有些担心神官的状态。 虽然仅有五分钟的时间,钟表就将指向凌晨三点十四分,达到魔王所说的‘时限’,但是城堡中的传送门显然是任由黎曼操控的。 他带领勇者一行三人不急不缓地踏过七道传送,各处的走廊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却能从这迷宫一般的空间内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勇者记住了来时传送门的位置,但是不排除这些门会根据时间和进入的方向产生不可预测的变化。 现在就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道丝毫不起眼的青铜大门,位于第八条走廊的末端。 “这里是‘魔王的宝库’,”黎曼倚在门框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座只有在指定时间才欢迎客人的宝库门内充斥着金碧辉煌的宝藏,金币从黑色石制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再有数不清的珠宝掺杂其中。连这座宝库的主人也不知道这些物件里混杂着多少附魔物件、又有多少是附带着诅咒的不祥器物。 如果毫无防备地被这些宝藏吸引踏进宝库又没有相应的实力,估计就会像墙边那些看似因为无人定时打扫而产生的灰尘一样——那些都是被各种诅咒折磨死后、再被防护法阵灼烧成灰烬的枯骨。 实际上说防御森严的宝库属于黎曼也不尽然,他并不是会时时敛财的性子,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世间珍宝利器全部收藏在这座外表看起来金碧辉煌实则阴森可怖的库房内。 这是将勇者与神官拐来此处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一。神殿虽说也能称得上家大业大,好歹是顾及声名、做派一向清廉。直接导致了偌大的神殿,只能为勇者和教皇提供最趁手的神器级武器。 大战即将来临的现在,自然不能让可能是整个联盟当中机动性最强、实力又格外强大的勇者小队中出现因为装备不当而产生的短板。 于是这间黎曼只来过一次的兵器库,就成了绝好的去处。 “请尽情挑选,”黎曼跟在三人身后,转身阖上了宝库的大门。关门的声响在巨大的宝库四壁间回荡,但是本应继续回响的声音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就像一粒水滴落入水面,所有的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 这个空间好像被分割成毫不互相影响的四份,每个人周围,同伴的身影都消失了。 闪着夺目光芒的秘宝当然十分吸引人——这是穷极一生都难以积累的巨大数额的财富,就连王国最富裕的商人也望尘莫及。但勇者并不为这些金银所动。 他更在意越过金山之后,那些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各色兵器。因为疏于管理,那些相比之下较为普通的兵刃已经出现了锈迹。 但是那些还闪耀着冷光的、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物。他却握紧了手中的圣剑。作为勇者他不可能抛弃标志的圣剑,哪怕地上那些附魔的未知名宝剑比手中的更适合自己也不行。选择多余的武器要么会辜负神兵利器,要么会增加自己的负重、反而对战斗不利。 于是他强迫自己从这边转开视线,朝墙边的一整排盔甲架看过去。 神官的心绪还十分混乱,但是她也知道现在绝不是犹疑反悔的时候,于是她蹲下来,细细检视地上丢着的法杖。 这里的法杖并不都是黑暗与火焰属性——她发现——或许是因为与神殿对战的缘故,她甚至看见了不少史书上留名的光明神杖。 阴影则在地上目标明确地捡起了一个箭筒:这是能随时产生无限附魔箭矢的箭筒、他的随身装备。 为了避免被怀疑,他将这件装备留在了魔域,没想到魔王居然将这个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显然是想要他将箭筒重新取回去使用。 但是此时黎曼却没有四处巡查—— “魔王陛下,这可真是蓬荜生辉,您已经三年多没有来老夫这里了,”苍老的声音响起,盘踞在天花板上的巨蛇嘶声道。 有的魔王贪欲极盛,几乎天天都要来宝库视察一次;有些没有那么执着,但一年中总会前来那么一两次,或存取什么东西。 只有黎曼这个业界奇人,在第一次被带来这里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个房间,迟迟不肯再次踏足。 而且如果巨蛇没有记错,这已经是黎曼上任四年有余,他居然完成了历代魔王都没达成的目标:打破魔王在位不能超过四年的诅咒。不可思议,尤其是——巨蛇感受着眉心猩红色宝石中的光华一闪而过,裂开嘴、露出了一个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诡异表情。 “很久不见,”黎曼冷淡地点头,并不怎么理会凑上来献殷情的老蛇。这条蛇从宝库建造之初就被锁在这里,实力十分深不可测,还是不要招惹它为妙。 “您这次来,想要取走什么东西吗?”蛇嘶声问道,怎么听都觉得它的声线透着一股愉悦的意味。 是三年多以前,魔王寄存在它这里那一样、整个魔域里最珍贵的宝物——不,那样东西到底是宝物还是灾祸、能使用的期限又有多长、效用有多广泛,完全取决于黎曼是否还是魔王。 正如越是强大的魔法,其发动与续航的限制条件就越繁杂,蛇对如何使用这件没有附魔、却只会比那些所谓附魔武器更强大的宝物有一些想法。它在魔王面前故作恭顺、却并不掩藏眼中兴味的光芒。 黎曼并不在意这条蛇看穿了什么,就把它当做一个最普通的下属一般,镇定地命令道: “我的右手。” 第37章 十万字过去 三十七异世界平常的共识 黎曼将手中的黑匣子装进异空间。 “陛下,您这是终于要摧毁您唯一的弱点了吗?”巨蛇嘶声问道,在能获取情报的时候,它好像从来不在意逾矩犯上这种问题。 实在是连假装恭顺都懒得装全面,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有恃无恐——它是宝库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宝库的活目录。只要黎曼不想彻底弃用这座宝库,又或者再去找一个需要千年时光来熟悉宝物内容和功效的管理员,就会对它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它何曾是我的弱点?”黎曼傲慢道,他指尖还残留着黑匣子上溢出来的冰寒气息,抚摸巨蛇的鳞片时居然还觉得它身上带着些暖意。 不过仔细思考的话,冷血生物身上的温暖也只能来源于在金币堆中打滚穿梭的摩擦生热了。 巨蛇低低地嘶嗬,从黎曼眼前蜿蜒离开、重新将巨大的身体埋进宝物堆里去了。 等勇者一行人从宝库中出来,重新在黑暗的走廊上会和,天应该已经亮了。 他们没看到魔王,只能摸索着在城堡中一边交换情报、一边趁机探明环境。 每条走廊都十分单调,而且他们的活动范围好像被这些传送门限制在这些平淡无奇的走廊当中,无法去到更远的地方——就比如勇者曾经去过的议事大厅。 这样游逛下去最终只会一无所获。于是勇者在再一次经过一间房门时,好奇地伸手按在门板上。 这些门乍一看一模一样,实际上有些有不同形状和位置的锁孔,有些却没有,不知道是被封死了还是未曾上锁。 勇者按着的这扇门有一个位于正中央的锁孔,但是找不到门把手,布置得十分奇怪。 但他不过是稍一用力,看起来紧紧闭锁的门就猛然向里打开。这是一个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房间。 一进门就是深度至少有三四米的台阶,这里的空间比逼仄的小房间大得多。想拉住他的神官也被他拉着一头栽进去,阴影见状只好也纵身跟上。 房间里是一只巨大的黑犬,浑身毛发十分光滑,呲牙咧嘴时露出足有勇者小臂长的獠牙。三人刚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自己面对的对手,就僵住了。 ——这是魔王的宠物吗?杀掉应该不太好吧? 黎曼坐在教室里,一边转笔,一边看着摆在笔记本前面的一个解压小玩具。这是个极其精致的透明正方体,里面有数层复杂的迷宫结构。 还有三个红色的小弹珠和一枚蓝色的好似不受重力控制般在迷宫一个小隔间里滚动。 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用笔帽戳了戳迷宫玩具。 勇者三人突然感受到一股拉力将他们拉出房间,随后房门就在他们面前狠狠被关上。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决定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边走边说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魔王——”神官深吸口气,要说出什么重大秘密般下定了决心。 但在吐出第二个字之前,她却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先前忽略的要素、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他突然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正在做噩梦。” 不过同伴们都没有逼迫她提供情报的意思。况且噩梦这一要素显然也很重要。 “我也是,”阴影低声附和,“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仅仅来到魔域的心理压力不足以让我们三个同时陷入梦境。” 何止可疑,阴影只不过是回魔域,又怎么会产生足以引起这种噩梦的心理压力?这种症状,却与他从前了解过的某一魔族的能力十分相像。 “梦里的感觉很真实,就好像由普通的梦逐渐转变成噩梦一样——”勇者沉思道,“魔王说我看起来像是个死人,实际我刚醒过来的状态也的确如此、连面前的人都没法分辨清楚,就像中了精神攻击。” “应该不是魔王的计谋,”神官道,“不然他没有必要特意把我们叫醒,应该乐见其成才对。”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同伴们现在的想法:或许魔族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都对魔王绝对忠诚,这里并不乏内忧外患。 只因为魔王的个人实力格外强大就臣服在王座脚下的恶魔们各有各的贪欲,而且也从不掩饰自己对王位的渴求。而对勇者——魔族素来的头号敌人——下手,就是在低等魔族中树立威望的最快捷方式。 也就是说,即便是在魔王本人的城堡里、魔族所谓的同盟状态下,他们也时刻处于危险当中、正如行走在森林中,丝毫不知群狼环伺的肥美鹿群。并不止如此,只有在现任魔王掌权时,一致对外的状态才能持续。 所以他们还有一个工作,就是任劳任怨且免费的保镖。 “呼,真是谢谢你啦,”一整个上午都不知道离开城堡去了哪里的黎曼刚一回来,就踏进了不知何时布置在门口的陷阱。 他不知为何竟没能避开对于魔族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的弓矢,就像个最普通的柔弱人类法师一样愣在原地——只有神官快速反应了过来,及时伸出手将他一把拉出险境,才没让涂了剧毒的利刃扎进黎曼的眼睛。 魔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说道。他看起来并不适应战斗——勇者这才发现——不可否认,眼前的魔族是立于世界顶尖强者中的一员。但是比起那些好像天生浴血、从训练场和熔岩中挣扎着生存下来的魔族们,又切实少了千万次战斗中才能产生的条件反射和肌肉记忆。 但是因为勇者见到他的场合,魔王往往对攻击早有防备、抑或会立即使用范围极大的魔法,反倒让这一点被忽略了过去。 “为了感谢三位的救命之恩,请与我共进下午茶?”黎曼轻轻松开神官拉着自己的手,欠身致歉道,“早晨有些不得不处理的事务,让客人在城堡中自行探索、差点遇见危险,真是太失职了。” 魔王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们在城堡内游荡时遇到了危险!勇者神色一凛,重新认识到了魔王对自己领地的掌控能力。 “下次再要游荡的时候,进房间之前记得敲敲门,”黎曼倒完全不像是生了气的样子,甚至好意提醒道,“不会自己打开的门不要进去。你们要去哪里的话,礼貌地询问传送门,它会送你们过去。” 这个城堡的设施听起来比他们想象的要友好很多——如果勇者到过现世,大概会认为这个城堡十分智能。 尤其是当他们见识到从转送门中准确无误地出现在小桌子上的点心和茶壶茶杯——魔王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坐拥许多奴隶,反而将自己居住的城堡改造成了魔力驱动的、生活十分方便的领域。 茶壶会自动给杯子续上茶水,点心却不能自己把自己怼进客人的嘴里去。 于是黎曼端起放着巧克力小饼干的碟子,身体前倾,递到神官面前。后者感觉黎曼离她的距离有些太近,忍不住想要后退,却不得不僵硬着身体从盘子里拣了一块饼干,叼进嘴里。 然后她看见黎曼空出来的食指轻轻点了点嘴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人正在僵持,勇者与阴影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这边,谨防自己的同伴被魔王暗算—— 黎曼猛然小腿发力、向前一冲,与神官错身而过。窗玻璃骤然碎裂、饼干盘子落在地上,裂成碎片的声音被爆响完全盖了过去。 他原本坐着的椅子已经被一枚魔力弹打成碎片—— 黎曼站在神官背后,眼神极冷,笑容却依然温和。整个房间中都布满了阴郁粘稠的黑雾,这些几乎凝聚成实体的气流将玻璃和椅子的碎片裹挟在其中,没有一片伤到在场任何人。 好像丧失了所有耐心,黎曼想着神官耳边垂下头去,青年的头发这两个月没有来得及剪、变得有些长,借着发丝的遮挡,黎曼做出口型: ‘你猜得没错。’ 神官侧眸很容易就辨识出了他的意思,瞳孔骤缩,看着黎曼十分自然地退回原位,干脆将凝聚成型的黑雾当作椅子重新坐下。她立即想到昨晚,用着的剑刃离自己仅有数厘米时,魔王突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还有从那微凉手心中传来、几乎瞬间将她全身都笼罩在光明魔力中的暖意。那些魔力汇聚成第三面光盾、挡住了勇者的攻击。 神官注意到魔王的左手一片光洁,没有丝毫被光明灼伤的痕迹、并且很快就被黎曼自己藏到了袍袖之中。 魔王为了救自己,强行使用了光明系道具,却没有被那上面的魔力反噬吗?到底是他的实力已经超越了光明属性魔力对魔族的腐蚀性、还是魔王—— 根本不是个魔族? 第38章 心理咨询了解一下 三十八异世界平常的刺杀 “这样很痛哦,”魔王脑袋上扎着一支箭,箭身通体莹白,显然充斥着光明属性的魔力。他表面上倒看不出什么被灼伤的痕迹,但是浑身暂时无法动弹、只能靠勇者把自己扛在肩上、从又一个被远程狙击了的窗户边快速撤走。 “那就不要站在没有窗帘的窗户边上啊,魔王陛下!”神官已经无力吐槽。 这是晚饭后的三个小时中,黎曼受到的第三次刺杀了。最离谱的一次居然是魅魔那边派了三个美艳的小姐姐来、试图诱惑魔王然后伺机杀死他。 这些高等魅魔现在被关在城堡的地牢里。理科直男黎曼虽然不想问她们穿得这么少能不能防住岩浆的温度,但也丝毫没有被其中某一个迷得昏头转向的倾向。 “快快快拔、拔箭啊啊啊!”阴影平时都十分内向、尤其是在魔王面前因为恐惧根本不敢放肆,但眼见着自家领袖扎着箭的脑袋还在不断流血,还是完全没法克制住想要尖叫的心情。 “不要这样着急啊,弓箭手先生,”魔王舒了一口气、在没有被波及到的沙发上躺下。神官小心翼翼地伸手拔下箭矢。 她抬头看了眼黎曼的表情,悄悄在心中默念了最低级别的光明系治疗术。果然,黎曼的伤势非但没有加重,血反而立刻就止住了。 经过自己的确认,神官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得不可置信起来。还好她现在面对黎曼,同伴们无法窥探到她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只以为黎曼能这么快好起来、是高等魔族都具备的自愈能力的效果。 “痛痛痛——”黎曼还在毫无形象地小声抱怨着,“下手好重啊。” 他看起来是货真价实地委屈,好像没受过多少这样的伤似的。也是,没有魔族会在魔王的四年任期内下手,在战斗时也很少有人能伤到全员守护着的法师领袖。 勇者看着平素一向带着温和笑意的嘴角变成一条略带苍白的细线,哪怕知道魔王是个魔族、还是其中最罪大恶极的那一只,还是难免将对弱者的怜悯带了一些出来。 他取出雪白的绷带—— 将我见犹怜的黎曼从头到脖子裹成了木乃伊再世。 至少从头部看,除了两只温和颜色的眸子,已经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这一刻,神官和阴影看勇者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敬意。这一定是在报复黎曼先前在他脸上写下了“我是傻子”这四个大字了。 “唔唔唔嗯唔唔。”你这是在报复。黎曼努力发出辨别不明意思的音节,并成功被眼前的三位客人无视了。 在第二次刺杀到来、他因为毫无防备摔进一滩会动弹的红色泥巴里,还需要勇者把他拽出来之后,魔王好像就在勇者一行人心目中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威严。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黎曼从来都不是擅长战斗的那一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是打开领域——反正在他的领域内,他战无不胜。 黎曼还未经历过如此频繁的暗杀,战斗频率或许只有他刚刚获得力量、与神殿的争斗还未稳定和以利亚掀起叛乱那两个时期能够勉强比拟。 如果真的每次都短时间展开领域以及自我治疗并不是不可能,但他可能就要像成日酗酒的暴君一样每天晕晕乎乎地直到战斗结束。 把勇者拐过来的重要原因之二——免费保镖。 黎曼扯掉妨碍呼吸和说话能力的厚重绷带,只留下足够裹住额头伤口的那几圈,然后自己给自己打了个蝴蝶结:手法十分漂亮,大多来自于圣诞节时需要包装的数量庞大的礼物。 魔王头顶巨大且飘逸的白色蝴蝶结,走起路来压在他的褐色发丝上一抖一抖,看起来与他过分年轻的样貌并不冲突,居然还带着几分可爱。 “新武器还好用吗?”他走到还没报废的桌子前,试图喝口茶,然而杯子里充满了石块被炸毁而产生的尘土与玻璃碎屑,他只能将杯子倒转过来,看这些亮晶晶的粉尘在桌面上形成锥形的一小堆。 “比先前的好很多,”神官回答,她手中的法杖很高,镶嵌的宝石甚至比她自己都高半个头。然而设计极其简约,看起来就像一根笔直的棍子上镶嵌着菱形宝石。 “唔,那就好,看来你们都比较喜欢挑选先辈留下来的武器,要是不适用就去换一个,反正有那么多,”黎曼摩挲着杯子,好像想要靠手中多余的绷带将它擦洗干净。 能够在五秒钟之内把天聊死,或许这也是魔王的天赋技能之一。 “你们或许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黎曼叹口气,指了指自己头上一颤一颤的蝴蝶结,“那可不太行,作为伤员,我实在是精力不济。” 这就是完全胡说八道的托词了,看来魔王并不像交给他们更多情报…… “我只能一次见一个人,”黎曼补充道。 三人都是一怔,难道魔王想要他们三人为了争夺情报的获取权限而吵起来么?他们绝不是这种不牢靠的团队。 “你没有说我们能见你几次——”神官抓住了黎曼话语中留下的漏洞。 黎曼选择的会面地点在他的书房,这个魔王城堡里除了宝库之外最重要的禁地,从来没有其他魔族被允许进入他的书房。 “不错,”黎曼笑道,“请到我的书房来吧,一次一人,刚好很多其他房间都需要清扫。” 去往黎曼的书房需要经过勇者也非常熟悉的议事大厅。之前见过一次的阴森非常的大厅上王座仍在,看不出任何战后修补的痕迹。但是现在看来,大厅里幽蓝的火把和故意为了迎合魔族品味制造出的气氛实在是太过可笑。 尤其是当走在前面的魔王头上还顶着大只的洁白蝴蝶结。 书房入口只是大厅墙边再普通不过的一扇门,只有黎曼颈间挂着的钥匙才能打开。 他和勇者面对面、隔着一张书桌而坐。这里的灯光比起外面亮度更高,看起来完全是个现代意义上的工作室。勇者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潢方式,不过也确实觉得这边更像是正常人类居住的地方、而非魔族喜爱的阴森黑暗的房间。 这就是魔王的书房。勇者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将观察周围做得那样明显,但显然他的好奇心并不是能被抑制得住的东西。 桌面上散落着写了一半的充斥着密密麻麻魔族文字的报告和看起来相对更空荡的、布满了各种数字与符号的纸张。 就算在神殿里,勇者也从没见过这样雪白扁平的纸,看起来在魔王的书房里十分常见。 所以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勇者产生了莫名的错位感,好像自己真的只是在与朋友聚会,而非坐在魔王面前试图让对方说出这场战争的秘密。 说到底,这并不是他的本职工作——陪聊和获取情报都不是。然而魔王对于自己的新陪聊似乎充满了兴趣。 “你想问我如何变强,”黎曼甚至不用对方先开口,就肯定地陈述道,“你是个准半神级,本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但贪婪某种程度上说可是个美德。” 勇者不知道黎曼是如何看穿自己心中所想,或许魔王就来自天生就带有读心能力的族群,又或许自己急功近利的缺点实在太明显,这不是一件好事。 “你或许可以说...我认识你这个表情,”黎曼完全没想过要告诉眼前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他最信任的老师帕特里克在上课时把他卖了个彻底,于是开始信口开河,“我自己曾经...” “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然后自己实话实话地接了下去。 这巨大的反差让勇者一时完全反应不过来。难道魔王一出生就是半神级强者?否则怎么可能完全没经历过由准半神到半神级别的竞级瓶颈期? “正如你所想,并不是你太过弱小,也与人类和魔族之间的鸿沟没有半分关系。你也看见我完全不是为战斗而生,能变强只是因为继承了一份人类不可能触碰到的力量,”黎曼说道,“到底我只不过是作弊了而已,你也不必把这个当做障碍。” “突破并不简单,”黎曼垂下头,盯着自己干枯的右爪,“但一旦你突破凝聚领域的界限,我保证,你会比我更强。” 勇者发现黎曼又开始无意识地轻敲那个难以掩藏寒气的黑匣子了。同一等级上,总是魔族比人类更强大,否则黎曼也无法以一己之力与两位人族半神抗衡。 但是自己会比他…… 勇者又想到了那位前辈:艾德文一定已经是半神阶级的强者,且比自己强出太多。魔王与之相比又应当如何? 论战斗本能,这位魔王绝对比不上前任勇者。或许自己也能像前辈一样蜕变成那样的强者,让魔族不敢动作—— 不能再想了。勇者轻轻阖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要一步一步努力,一切皆有可能;无用的妄想只能成为累赘。 “好了,预约的心理咨询时间到,下一个——”黎曼从椅子上起来,为神官打开了房门,“请进。” 第39章 脑补之王 三十九 异世界平常的人类 “你是个人类,”神官抿紧了嘴唇,“你是魔王。” 黎曼态度良好地十指交叉、并且点了点头。 “叛徒……” “叛徒?”魔王并不是在用问句回答她的喃喃自语,让她心惊的是黎曼与她完·全·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青年的清亮声线与她还带着气音的低哑自语交叠在一起,“人类不能是魔王——但我从小将自己当作魔族长大,并认为魔族与人类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他只用简短的一句话,却好像讲出了一个值得写成长篇小说的故事。他不为人知的、完全空白的过去。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无人知晓魔王在继承魔族的传承之前在哪里、是做什么的。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但是人类从未停止调查,他们寄希望于能通过这一点找出现任魔王的族群,往往魔族的弱点都与他们所属的族群息息相关,比如与蛇相关的族群惧怕长时间的低温。 但神官在这一刻明了了为何他们无论从何种角度推断,都弄不明白黎曼的族群。他虽然作为魔族被培养,继承传承的时候却实实在在是个人类。 黎曼拨开桌子上显得愈发杂乱的纸张,将从刚才与勇者的约谈时他就一直在轻轻敲打的黑匣子往前推了推、到神官不用伸手就能轻易打开的位置。 “这个匣子是什么?”神官紧张地盯着散发着寒气的黑匣。 完全密闭、连魔力都无法渗透的材质所打造,并且显然附上了极其高超的冰系法阵。 这样完备的措施,用现代的话来解释,就是密码箱加冷冻柜。在魔域、魔王的面前,则更能够让人想到一些比‘速冻饺子’和‘冰镇啤酒’更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神官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诸如上任教皇的心脏、先代魔王的犄角、前任勇者的头颅这些猜测,被她想了个遍。 不,莱特说过前任勇者还活着且加入了混沌之神的异教徒行列,最后一个假设暂时说不通。 她越想越恶寒。 黎曼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好像神官说什么对他来讲都无关紧要,随便拎到哪个服务行业估计都会成为其中翘楚。 他对神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盖子被打开,小心摆放在红丝绒垫子上的是一只少年人的手,骨架纤细、皮肤因为其时间被冰霜停滞也苍白得诡异。 神官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一方面她十分不想触碰这显然已经离开身体许久的残肢、另一方面她知道黎曼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还对自己耍诈——让异教徒获得胜利,哪怕是对黎曼这种伪装成魔族的人类,也实在毫无益处。 她犹豫地伸出手,仅用指尖搭上断手的皮肤。 很快,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先前不可能注意到的事情,猛然抬起手、随后用一种掺杂着愧疚和善意的神情盯着黎曼。刚才是她先入为主,用过于戒备厌恶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青年了。 黎曼此举只是为了澄清自己的嫌疑,没想到神官反应如此之剧烈,甚至让他自己都以为神官是中了什么了不得的邪术。 神官张了张嘴,但是干涩的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她作为略通灵魂学说的神官,当然能感受到这半截手臂中不·存·在·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断肢重生和断肢接续都是很简单就能达成的事情。然而这是建立在‘灵魂存在’这一基础上的。 如果敌人使用的是不能斩断灵魂节点的普通兵器,就利用光明魔法的治疗术使伤口断肢重新长出,届时灵魂与手臂重新契合,就会像完好如新一般。 如果敌人使用了特定的附魔武器,就及时回收还附着着灵体碎片的断肢与伤口拼合,然后利用更高阶的治疗术同样可以达到使伤者伤势痊愈的效果。 但是灵魂碎片是可以从断肢上被剥离的——比如黎曼放在这个匣子中的右手,就不仅仅是被砍下来那么简单。 肢体中本应附着的灵魂碎片似乎被强行取出,或献祭或交易,现在已经不可能被接上了。 也就是说黎曼在十几岁——大约是刚继承传承没多久的时候——为了能伪装成魔族,彻底舍弃了自己的右臂并且付出了灵魂的代价、而非神官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只是暂时采用了这种权宜之计。 再联系到黎曼的年龄、以及对方一定是被魔族抚养长大的人物设定—— “一定很辛苦吧,”神官热泪盈眶地握住了他的手。 欸? 所以现在是什么剧场乱入么?心地善良的神官发现魔王其实是被魔族抚养长大的人类,从小就不得不伪装成魔族的样子、甚至砍掉了自己的右手—— 现在魔王正在为人类和魔族的存亡做出努力! 那么之前他在魔族中有多胆战心惊,一旦身份的秘密暴露,就会引起魔族的全盘反击。同时又不得不与自己的同胞殊死搏杀,无论死去的是人类还是魔族,对魔王来说都算不上胜利。 怪不得黎曼会主动提出和谈,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人类与魔族能和平共处吧,但他现在的身份更加注定了不会有任何人相信他人类的身份。 如果不是自己巧合之下发现黎曼不会被光明治疗术所伤、甚至能自由使用光明系魔法,也绝不会想到这个黑暗系法师居然不是魔族。 这也就解释了魔王为什么遭受光明系攻击之后并不会显示出特别虚弱的状态来——光明系对魔族的腐蚀特攻效果在他身上完全无效。 毕竟能驱使黑暗系元素的法师在人类之中根本凤毛麟角,任谁都不会往这个方向上去想——何况受伤的人要伪装成毫发无伤很难,没受伤的要伪装成重伤却很简单。 但是这也说明黎曼的年龄确实符合他的外表:时时刻刻活在面具下绝不容易,何况是对于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 四年前他才十四岁吧?从人类中来看的话是还未从学院毕业的年纪,就已经以人类之身伪装成魔王、要应对各方的压力了。 神官越想越心焦、越想越愧疚,忍不住连握住黎曼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黎曼有些庆幸她握住的是自己的左手,而非作为武器的光荣之爪。否则这样激动的情绪,说不定黎曼就忍不住自己要条件反射发出的攻击了。 “唔,其实还好啊,”黎曼虽然笑着,心里却一片迷茫,难道自己身上带着什么百分百被脑补的buff么?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把自己往凶恶了想、就是把自己往超级可怜的人设上套? 就不能相信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数学人吗? 他绝对是非自愿营业的魔王啊——不过加上多少前缀也应该是魔王不是吗?怎么能用这种看救世主的眼神看着他?会有一种他是无良商家、正在欺骗消费者的错觉。 黎曼送走把他当做小可怜的神官,再次打开房门、见到面色灰白——由于原本深灰色皮肤,显出灰白就是真的十分苍白——的阴影时,才找回了一丝自己处在真实世界中的满足感。 这导致他对阴影格外和颜悦色,小魔族本来就胆子不大、在亲卫队中也是有名的小怂包,看见魔王嘴上的笑容更是不会倍感荣幸。 就像行刑前一天的死刑犯不太可能有心情去享受摆在面前的大餐,阴影觉得自己这个演员终于要被魔王揪出来打死了。 但是其实自己也没做什么…就是可能射箭暗杀魔王、试图按照指示取得勇者信任的时候用力过度。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阴影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或许是因为之前几天听惯了勇者的指挥,竟然完全没生出来偷懒的念头。 与此时极度恐惧与紧张中的胡思乱想更是完全不同。他作为勇者的同伴时,尽管一举一动都必须要顾忌周围人,但还是感受到了勇者对自己的善意。 是他恐怕永远没法、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能从魔王身上得到的安心感。 “阴影,”黎曼看·起·来确实表现出了没有要就地将他斩杀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没有在勇者与神官面前正式暴露,“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属下不敢。”他只能深深低下头,右手握住随身携带的匕首的刀刃,由剧烈的疼痛使身体的颤栗渐渐平息下来。 黎曼歪了歪头,打开书桌第二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还沾着血的三支箭矢。他将这三支用魔法保持得十分完好的箭摆在阴影面前。 “敌人自愿交出的魔力、同伴的鲜血、主君的骨。”黎曼轻声说,“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阴影顾不得恐惧、猛然抬起头,瞪大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40章 震惊!某邪恶组织 四十 异世界平常的毒药 “敌人自愿交出的魔力、同伴的鲜血、主君的骨。”黎曼轻声说,“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魔族隐藏得很深的、只有少数族群中才暗中流传的‘术’,被称为药剂炼成。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药剂多为治疗性药剂,或用普通的草药、不需要魔力制成;或就用神殿才具备的光明魔法配合药剂的制作过程,做成对人类有治疗效果的可服用药水。 但是很多人甚至魔族都不知道,既然光明系魔法能制成治疗药剂,黑暗系魔力的具备者也能通过特定魔法也能炼制成魔药。 阴影显然在知情行列。这类炼成魔药的需求越复杂就越强大、材料条件中若是带有特定的形容词,那就代表其需要的苛刻条件与毒的程度成正比。 敌人的力量,同伴的鲜血,主君的白骨。任何刚迈入魔药炼成的魔族都会知道这一称不上秘方的配方。 三条限制条例、都带有特定前缀。尤其是最后一条,简直就是不可能获得的材料。这奠定了它最剧烈毒药的身份——毒中之王,或许连半神也不能抵抗这种毒性。 也被称为魔族唯一杀死魔王的方式。 黎曼摊开手,手掌中是一截细细的断骨,看不出来是从什么部位折断的,但是阴影知·道。 他明白这就是魔王本人的骨骼,带着他最本源的魔力,此时就与这些箭矢一起被黎曼随意地丢进了布袋子,递到他的面前。 “去吧,你知道要怎么做。” 黎曼笑着说。 阴影知道黎曼的意思——能杀死半神的剧毒也只有半神才配使用。他要自己回去之后趁机杀死教皇。 “为…为什么?”他来不及思考,在黎曼倦怠地转身去看书架之前,紧紧攥住手中的袋子、直到关节泛出青白色,并磕磕绊绊地开口问道。 黎曼几乎是惊讶地重新审视他。魔王从不觉得阴影会有足够的勇气提出任何质疑。也正是因为这样,在不懂得反抗的人突然出言疑问,他才更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或许为了显示尊老精神而准备的额外提示也可以取消了。 然而阴影被黎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只觉得自己简直胆大包天、可能下一秒就会被魔王捏碎心脏。 在魔王需要树立威信的初期,黎曼一向是这么做的。魔族的统治一向是毫无仁慈之心可言的绝对力量形成的绝对□□。对于任何质疑的声音都要掐灭在萌芽阶段。 被压抑得越狠的民众往往反抗起来更为剧烈——黎曼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是这种时候需要纵容,毕竟只有阴影的胆子大起来,才能为战后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做好准备。 “不要害怕,”黎曼轻声道,“好孩子,我答应过你会回答你的问题。这场战役我们不会输—— “但是战争之后,我绝不会放任神殿再来一次四年的圣战。” 是不会输,还是不能输?阴影回想起遮天蔽日的黑雾与无法被杀死的亡灵大军,好像从黎曼眼中找寻到了一丝隐藏得极深的不安。 “遵命,陛下,”但是他只能这样应答,手中的袋子好像有千钧之重。确实, 他几乎是梦游般走出了房间:事实上,他对自己居然能走出这件书房,而非作为一具尸体被抬出去本身就感到了十足的震惊。 三个人进去,三个人出来,但只有一个人被送了装备。理所当然地,两位同伴对阴影手上的袋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阴影不可能有拒绝同伴查看的理由,他只好打开布袋来。神殿对魔族内部传承的药剂炼成魔法知道多少?他们有可能探听到这些材料的用处吗? 他将袋子里的内容尽数倒在桌子上,三支明显被魔法完好保存、箭头上血迹仍然鲜红未干却不会污染任何触碰到的物体。 “这是…那天对阵时我们——”神官神色一僵,显然对这附着了两人力量、由阴影射出的箭矢十分熟悉。 他们先前搞不懂为什么这种程度的攻击也要用属下当做肉盾挡下、简直就是因为领袖自身的怯懦将下属当成无生命的附属品,因而对魔王的作为更加不屑。 但是这并·非·真·实·原·因。他们带着黎曼躲避刺杀的经历充分说明了后者其实只是反应不过来而已—— 并不是不想轻易挡下突然袭击,而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不够快,才会不足以制止手下。他们发现黎曼对于危机唯一的应激反应就是启动领域。 这从侧面说明了黎曼对自己下属的能力实际上十分信任,信任到了会强行抑制自己对危险的反应能力、将一切交给亲卫的地步。 那种厌恶自然而然就消褪成一丝心虚——毕竟虽然当时他们的合击完全是出于正当的推论、无可指摘,但是魔王当时确实刚刚帮助过人类的骑士团,他们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以怨报德、恩将仇报。 但是魔王并不在会谈中对此事大谈特谈、谋取利益,反而现在取出这些保存完好的箭矢来,难道有什么隐情? “他为难你了吗?”勇者立刻关切地问道。 “不,没什么,”阴影表情僵硬地回复道,他注意到神官的目光若即若离地在他攥紧的拳头上停留,“这或许是他在警示我,关于偷袭他也是无效的之类。” 他摊开双手、从神官手中接过了三支箭矢,重新装回袋子里。 神官看着阴影僵硬的表现,却没有出声追问。至少阴影的双手中并没有放着什么其他的东西。从书房门外开始就与他们两人重聚的阴影并没有机会在别处藏匿东西。 “反正你没事就好,这些东西你暂且保存好,或许之后能通过血液研究出什么来。”勇者好像没有发现两名同伴之间的诡异气氛,神情自然地回答道。 两人都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黎曼剩下的一整天都没有出现,放任他们四处游荡、探讨消息。阴影好像确实被黎曼吓得不轻,晚饭时也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几杯清水,同伴们的劝解也没起到什么效果。 是夜。 黑影推开某一房间的门,他俯身看着熟睡的阴影。这个潜入者在窗帘也无法挡住的微弱红光中被勾勒出奇诡的边线。 阴影作为暗杀者独有的警觉让他在黑影抬起手的一刹那猛然往旁边一滚、从床上掉下去的一瞬间一个侧滚翻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去看眼前的入侵者——他原来躺着时脖子所在的地方已经被一根看不清形状的利器贯穿。 借着黑暗中过人的视力,阴影看出眼前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形容可怕的怪物——他背生双翼,仅凭映射着红光的轮廓确实很容易被当做怪物。 “嘘,”怪物沙哑地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知道你不该做什么。” 阴影浑身僵硬。他感受到了绝对的力量差距,魔族都是识时务的存在,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冲上去送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怪物的言语—— 不,比起仅仅令人恐惧的魔王来,这个怪物好像更符合人类对魔王的定义,后者的低哑声线中盛满了蛊惑,好像只要根据他的提示去做,就能得到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什么? 阴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或许是因为诡异的气氛,又或许是因为他两小时前刚刚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重新被他清理完并包裹好放进能隔绝魔力的布袋里的白骨先前被他吞下去、藏在自己体内。 但是他不知道魔王的骨骼是否带着什么特别的特质,他现在只觉得浑身高热到不正常、且四肢虚软无力,刚才差点没能避开袭击。 “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吃,”怪物道,他一个响指,墙上的壁灯就燃起来,为整个房间里带去一些昏黄的灯光。 于是阴影看见了洁白的羽翼,随后才是吟游诗人堪称纤细的身形。那对羽翼在灯光下闪耀着近乎炫目的光芒,像极了神殿传说中那些悲悯世人的天使才具有的双翼。 然而他认识这对羽翼、从过去、从曾经对反叛军的记忆、也从旁人讲述的亡灵大军的统领者的外貌中—— 以利亚。 阴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微的头晕这一刻变成了全然的头晕目眩,但只要待在这背生双翼的提线者身边,那些晕眩中的负面感受就完全被消除了,好像他天生应该处于以利亚的身边。 好像对方才应该统领魔族——这是最纯正、最浓重的黑暗魔力的核心,阴影勉力抬起头,几乎能从无形无影的空气中看出那几近凝聚成雾气漩涡的黑色魔力。 “不坦诚可不是个好习惯。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坏孩子,”以利亚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伸出手按在不知何时已经无法自控地跪在地上的阴影的头顶,这样说道。 第41章 把半法神的骨头 四十一 异世界平常的前夕 “还好我去的及时,”背生双翼的反叛者坐在阴影白天做过的位置,嗤笑道,“连光明半法神的骨头都敢当糖丸子一样随便往肚子里吞,黎曼,你养的倒是好下属,让我都羡慕了。” “我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真是…”黎曼双手手(爪)掌根部一齐抵住额头,“我哪知道他会那样,简直死脑筋到极点了。” 以利亚没有立刻接话,却也并不立刻低头、像往常一样不论时间地点地沉浸到书本与故事的世界里去。 “谢谢。”他最终开口。 “谢什么?”黎曼挑眉,不太理解以利亚突然之间的煽情是为了什么,“怎么说都是我给你添麻烦才对。” 不,如果四年前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我,以利亚苦涩地想着,我决不能做成你这样的成就,更无法拱手将一切全部让给别人。 “祝好运,”最终,他只是扬起手中握着的黑白面具徽章,轻轻在桌面上一磕。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面对面对话,但是有些东西若说出口,就失去了原本胜于千钧的重量。 黎曼一怔,也放下手里的水笔,指尖一翻、用取出的徽章做了同样的动作: “祝好运。” 祝自己好运,也祝愿这个早该被改变的世界前路光明。 —————— “你怎么啦?”神官关切地拉着阴影,好像下一刻就要使用光明系的治疗法术,惊得阴影恨不得立刻从她的桎梏当中挣脱出去,但又碍于避免对方产生怀疑的顾虑不敢真的挣扎。 他越着急,脸上就越是带出一片通红,哪怕在深灰色的皮肤底色上也十分明显。 最后,放弃了节操的阴影小声嗫嚅道:“你…你别靠那么近。” 神官一怔,果真放开了手。边上的勇者已经憋不住笑声,开始从嘴唇缝隙中漏出气音。 “被女孩子靠近还会脸红的吗?”他笑道,“耳朵也红了唷。” 阴影松了一大口气,但心里却暗骂:老子在魔域酒馆里面看妹子喝酒的时候,你怕是还穿着尿布呢。 不过他也实在没法拿出更有力的论证了,他对女性的接触,说实话,也真的仅仅只限于战友关系,在魔域酒馆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拒绝实质上接触。 阴影认为这完全就是职业耽误了他谈恋爱——是的,绝对就是这样,他想道。作为魔王的亲卫,他得时时刻刻都防备其他人借他之手对魔王不利。 那些魅魔可一个都不是好惹的,虽然实力不一定强,但是魅惑之术能让任何阶级的强者在毫无防备下中招。 所有在魔域现存的族群都有自己能够生存延续下来的理由,其中绝没有例外。在修炼魔法和武技天赋中都没有优势的魅魔一族,就拥有越级刺杀的机会。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考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的时候,阴影此时的目的是要打消同伴心中的怀疑。沉默寡言的刺客实在是不擅长这个。 好在神官心中虽然有些不解,但显然没有把他当做叛徒来对待,仍然只认为这个同伴在隐瞒些无关紧要的隐私性消息。 “魔王让我们来此处,是因为我试图在和谈会议上刺杀他,”勇者果然转移了话题,在两位同伴之间打了个圆场,“但他至今没做出任何对我们不利之事,甚至提供了武器和消息,这不符合他让我们来魔域的本来目的。” 确实如此,这几天之中神官也一直在等待魔王的报复,但这还没有到来的事件却让她更为担忧。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她忽略过去——比如阴影的反常。但在证据不充足的情况下,她不愿将任何一个同伴当作敌人。 “我们在这里无法得知前线的消息,”勇者突然道,“传信的禽类无法穿越如此高温的屏障,我们与神殿的军队完全隔离开了。” 或许这就是魔王的图谋、带走勇者三人的力量,让异教徒与神殿相残杀,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三人心中各有想法。 “请前往议事大厅。” 温和的女声突然从无人的前方传来,就好像从传送门的那一头向他们传讯。 不,这是传送门本身的声音,这几天之内他们都没有听到这道女声,但黎曼显然不希望任何有背叛可能性、有自我意识的魔族作为仆从存在于这个城堡里。制造能传达命令的传送门法阵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人不知道黎曼突然之间为什么要让他们前往那个阴森的王座大厅,但还是提步踏入了传送门中。 大厅里幽蓝的火把都重新燃起,营造出阴森诡秘的气氛,一如勇者第一次踏入这个大厅时的样子。但是此时他们心中已经没有了欲杀魔王而后快的满腔愤怒与热血。 人的态度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能得到多大的改变是十分难以预料的。 “……的下一波攻击将于十天后在人类的边陲城市展开。” 他们推开门的时候,刚好只来得及听见从水晶球中传出的最后一句话,勇者本能地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你们也听见了,”黎曼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坐在王座上、单手随意抓着通讯用的水晶球,爪尖轻点嘴唇,“时间紧急,你们的新武器适应得怎么样?” 然而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或戴着死去前辈留下的装备、或用着先前就在自己手中的武器,没人能厚脸皮到说出感谢的词句来。 “很好,”神官回答,“我们需要尽快赶回前线、准备迎接下一波亡灵军队。” “特别训练,”黎曼招招手,副官就从阴影中踏出,向勇者三人露出微笑“想必人类之中强者都事务繁忙、很少有人能空出时间来对你们进行实战训练,魔族这边也是一样,但我相信你们都将在训练中得到些经验。” 其实黎曼这完全是厚着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魔族所谓能对勇者的成长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也只有魔王一人而已。 但是训练中,并不会有魔族用尽全力要杀掉勇者一行三人——在黎曼的统治下,他也极少派出亲卫队去以灭杀人类为目标战斗。大多数情况下,黎曼奉行着用尽量少的血达成更强的威慑效果、用尽量少的兵力造成强大的假象。让魔族与人类之间一直处于微妙的拉锯战状态、避免全面战争和大规模杀戮的发生。 于是造成了虽然战况同样激烈,但黎曼领导下的战争中的伤亡与先代鲜血魔王在位时,至少相差了三倍之多。 这个世界的人鲜少关注统计数据,更多地将目光放在荣耀和勇气的宣传上,甚至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点。能注意到这一要素的人类都不是傻子,自然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表达魔王具有善意。 魔族就更不会了——对他们来说,杀敌更少只是种屈辱。 而几个月前,黎曼的计划里甚至不存在勇者这个人,也更不会着意吩咐精锐亲信去合击传说中的宿敌。 但是现在,单纯让勇者三人赶回前线似乎显得格外可笑且多此一举,倒不如借此机会为他们增强实力。至少表面上,勇者越强对联军的帮助也就越大。 “你们要在我的亲卫队追杀下存活七天,并成功回到前线。”黎曼公布了规则。 勇者三人面面相觑,并不是不能理解黎曼此举的意义,但是他们同样也想到了魔王频繁遭受的刺杀。事实上,黎曼头顶巨大白色蝴蝶结的样子实在是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要忘记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并不是只靠勇者的保护才活到今天的,”黎曼好像看穿了他们心中所想,这样笑道,“况且接下来那些魔族会非常、非常忙。” 副官单手抚胸,弯腰行了个绅士礼,一双蛇类的竖瞳不怀好意地盯着勇者。 或许瑕疵必报的魔族就是等着今天的机会,准备一举把自己弄死才好咽下那口气。勇者后知后觉地发现副官所有的恶意都朝向自己一个人,并发现自己有可能死得很惨。 “喔,对了,”黎曼冷漠地叫住了准备尽快整理行装出发的三人,“魔族培养出这些人才可是很难的,虽说生死有命,但是还请三位手下留情了。” 所谓公平的追杀游戏也太不公平了一些吧?勇者忍不住就要骂出声来。 “那么请问七天的计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官拽了一把勇者,冷静地问道。 忽然,阴影一手拉住一个同伴,狠狠往旁边一扯、随后自己一个滚翻混入了立柱的影子当中,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刚才他们所在的位置,三根尖刺正扎在地上,显然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三人就会血溅当场。 阴影开口,声音由于前一天的不明原因——很大可能与他吞下的那一小截白骨有关——显得十分沙哑。 “是现在。计时开始。” 黎曼坐在王座上,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来。 第42章 如何逃出魔王城 四十二异世界平常的追杀 阴影倒是很早就把三支带血的箭都藏在了箭袋中,现在并不担心回房间的问题。 但是被追杀意味着不能生火,目前三人都没有茹毛饮血的习惯,这就代表着他们如果不想在路上被饿死,就必须从房间中偷出行囊。 城堡的任何角落都有可能藏着魔王的亲卫队,平常只是‘安静’的走廊里透着一股死寂的压抑。 如何逃出魔王的城堡101。 “阴影,你擅长潜行,我们分头行动。我和神官去吸引亲卫队的注意力,你负责获得物资。”勇者当机立断,根据同伴的长处分配好了任务。 乍听起来,这对阴影很不公平。在多人围攻下被抛下的那一个显然更容易遇到危险。 阴影比了个收到的手势,后退一步融入影子——碍于不能在同伴面前暴露自己魔族的身份,他只能利用不到一成的对影子的亲和力,使自己在阴影中穿梭时不那么显眼。 如此一来,实际上潜行效果就十分有限。再加上大多数魔族天赋型的感官增强,要发现他一点都不难。 或许等到出了勇者的视线范围,就可以和同伴的魔族商量一下,只要做出追杀的假象就好,阴影犹豫地想着。 他实在是弄不懂魔王此举的目的,勇者越强、对魔族实际上就更不利,难道黎曼陛下心中并没有击败敌人的信心、才要使得勇者变得更强么? 不过只是这样而已的话—— 阴影这样思索着,不由得更靠近影子了一些,现在他整个身子都呈现漆黑的半透明色,只有上半身露在影子外面,其余的部位好像都变成了平面上的纸张,隐藏在影子的蓝灰色边界线内,偶尔有一些行动出格,也只会让人以为是光影的模糊变换。 他在完全放松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进入这种几乎可以被称为‘半人半影’的状态,就像蛇之族群的魔族在冬天也总是喜欢窝在床上睡十几个小时一样,属于极难改变的习惯。 忽然,他只觉背后凉意森森,多年游走于生死边界的直觉让他猛然俯身扎进阴影中。他只来得及回头一瞥,就带着残留在视网膜上、正在燃烧一般的黄金蛇瞳,急速远遁而走。 那是议长的技能——他放弃了蛇因为体温极低而适合冰系魔法和适宜装作无生命物体埋伏敌人的特长,只开发了名为‘魔眼’的技能。 只要直视他的眼睛,就会感觉行动和感官迟缓、不由自主地想要瞪视更久,最后被魔眼蚕食魔力化为真正的石像。 自己竟也是他们袭击的目标之一,并未因为卧底和实质上同伴的身份有任何不同!阴影迅速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应当往哪里去:前往有物资的房间吗? 不过只是这样而已的话—— “我们可是不会轻易上钩的,”勇者紧握手中的圣剑。他与神官别扭地半背靠背站立,两人之间几乎形成了完美的六十度夹角。 这在魔族眼中,就是典型的不信任的姿态。真正的背靠背战斗时,只要背后的同伴一旦反水或者动作出现失误,就会是致命的破绽。但只要处于随时能够转身迎击的状态、就比如神官与勇者二人的姿态、就无需太过担心行动受制。 “呵,不过如此而已。”莉娅冷笑起来的时候,就没有人会将她当做一个纯粹的小女孩来看待了。她眼中冰冷的讥讽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浓重。 但并没有人给她和周围逐渐浮现身影的魔族出手攻击那空门的机会。 阴影蹲伏在影子里的身形慢慢站起、由纯墨色的影子染上色彩,重新变回立于原地的人形。他进行着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居然也并未避讳勇者与神官,用再自然不过的姿态站起来,刚好与另外两位队员构成了三角的阵型、弥补了防御中最大也是唯一的缺陷。 “你居然——”莉娅轻声惊道,但很快被副官制止。 厮杀归厮杀,但完全没必要为此揭穿阴影卧底的身份。看勇者和神官毫无动摇的反应,或许阴影早就将自己的技能当做某种魔法告知了他们,好让他们不怀疑自己别有居心。 事实上,副官突然了悟,他们都陷入了某种不利观察和判断的误区中,认为人类见到阴影化影的潜行技巧都会想到他魔族的身份。 但是人类并·不·了·解魔族的族群分布、各族群的特殊技能和弱点,以至于见到阴影深灰色的皮肤,也没有想到影子的族群。 的确,在战场上,阴影和他的同族都是神出鬼没的暗杀者和狙击手,根本不可能长时间露脸:看到他们真容的,大多都是将死之人。 阴影抽出四支箭矢、搭在弦上。他心中的紧张程度完全不亚于指间弦之紧绷,现在也顾不上藏私。 先前他每次射出的箭矢上附带魔法都相同,但他这次着意抽出了两支附有影子的箭,剩下两者风火相辅相成。 他先前切实没有想到、黎曼陛下的意思是将他也彻底当做被追杀的一员看待,并不在这场搏命的特训中得到任何优待。 只有不死去,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活下来。他好像又回到了并不受欢迎和理解的幼年时代,不得不攥紧手中劣质的弹弓、从魔域内来往的行人身上偷取零钱和食物。 四支箭矢离弦而出,风的利箭将火箭的威势完全集中于一点,两根漆黑的箭紧随其后、大有撕裂所有挡路之物的气势。 莉娅短促地尖笑一声,双刺交插,就要用比任何东西都坚硬的、作为她身体延展的武器挡下这一击。 但风与火在她眼前戛然而止、两支黑箭在打击到她的尖刺时突然消散,甚至没带有一点冲击力、就像从未存在过。 “小心——!”副官一把拽过莉娅,向后跃去。 所有亲卫队的魔族都在同一时刻、因为同样的原因向后撤步。两支影箭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在地面穿梭分裂,很快变成游鱼一般的细小刀刃,随时都有可能从影子的任意处钻出来狠狠刺伤敌人。 这么快就开大?副官本能地感觉不对,这是阴影在最紧要关头才会耗费巨大量魔力、持续切换影子与现实世界的边界才能做到的假象。 紧要关头、战斗刚开始的时候怎么会是……阴影要跑! 常年并肩作战的了解让副官咬一咬牙,就要大步追上。但是从影子中射出的刀刃虽然不足致命,却能将被击中的身体部位暂时僵化——比如他的双腿脚踝。 勇者拦腰捞起神官,与阴影一起急速冲出重围,徒留一圈不能动弹的敌人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面面相觑。 三人——两人一路狂奔,直到撞进一道传送门,到达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才停下来稍作休整。 “多亏你了,阴影,”勇者松了口气,取出随身的药剂递给阴影,希望能让显然有些脱力的对方快速回复体力和魔力。 阴影自然不可能服用这种光明属性的魔药,当即以这些药要留存到关键时刻以备不时之需为理由拒绝了。 三人分散地靠在三棵树的树干上,神官反而是其中状态最好的。她忙着从随身的、经过空间扩展的小袋子里取出简便的食物和水。 她一向喜欢做二手准备,显然不可能将所有资源都放在魔王城堡的房间内。 阴影一开始被自己卧底的身份所迷惑,一旦将自己也放到猎物的定位上,就很容易听出勇者的意思,是要自己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喘息的时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短得多。勇者侧过身去,想要接过神官手中的水囊,但就是这一错身的差距—— 金属打击在木头上的钝响在他耳边响起。 一支□□颤颤巍巍地插在树干上,被箭头擦过的手臂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却半滴血液也流不出来。勇者的半边身体都被突然而至的雷属性攻击麻痹得动弹不得。 神官立即使用了初级治疗术,但是本该足以治愈小型伤口的光明魔法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勇者勉力摇了摇头、阻止了神官的再次尝试。他感觉到伤口处有异样的魔力反应,并不属于自己的风雷属性魔力持续盘旋在上面。这些魔力阻止伤口愈合、且也兼具使人身体麻痹的功效。 不过好在如此一来,伤口也无法再渗出血液,有效制止了血液流失。会使用这样的魔法和□□的纵观历史也只有一人——据说是因为沾上血液的盔甲很难擦洗的原因。 勇者对这个观点十分赞同。 他抬起头,果然看见浑身严实包裹的前勇者站在树枝上,单手拎着弩、另一手扶着树木的枝干。对方是逆光而立,看起来就像背离光明的阴影。 没人能看清他掩藏在面罩下的表情,但勇者觉得他在笑。 猎人看着自己的猎物,露出了怜悯而讥讽的笑容。 第43章 这步法精妙如斯 四十三异世界平常的破镜 勇者捂着伤口,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他们都感觉到了只有极多杀戮与血腥堆叠起来、才能形成的杀气。 阴影甚至觉得面对此人一人,抵得过当年面对人类千军万马。无论是潜入影子试图逃脱、还是迎难而上再使用一次影箭,对眼前这个人都不会有效。 他对这个人并不陌生,事实上,这段时间,这个打扮怪异的雇佣兵几乎成了魔王亲卫队的编外人员。据闻他在勇者潜入时帮助过魔王陛下,以至于黎曼对他比对许多追随了多年的魔族更为信任。 艾德文随意扬起手中□□,箭尖朝向十分随意,甚至不能称之为直指天空,完全没有许多人释放魔法时的敬畏态度。 确实很难想象这个人会信仰什么神,哪怕那位神祗会赐予他力量也一样。 就在他随手挥出的角度上,风和雷电在疯狂向中心的箭矢尖头汇聚、形成急速旋转的漩涡。 但这个漩涡却又是完全静默的,气流甚至没发出半点声音,电光也是如此。巨大的、沉默的能量,比起发出声响的大型魔法更让人心惊。 他没有进行咏唱、也没有做出任何肃穆的神态,仅仅站在那里,姿势甚至有些莫名地歪扭,就好像喝多了的酒鬼。 然后他将机械弩对准了勇者的方向,阴影和神官一人伸出一只手,勉力在威压之下快速将勇者按倒,躲过艾德文根本没有用心瞄准的一箭。 箭矢撕裂空间,接连洞穿了七八棵树才勉强止住去势。而被击穿的树木则都像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立刻变得焦黑,全部的叶子甚至变成灰烬,在林间下了一场诡异的灰烬雨。 如果这一箭哪怕是擦过人身上的任何一处,恐怕都非同小可。这就是半神阶级中也能被称为强者的前任勇者。 他的领域不是黎曼那样可以具象化的异空间、也并非教皇独特的召唤空间,甚至不是帕特里克那被称为‘一剑’的绝对防御领域。 如果一定要给他的领域起一个名字,估计会被称为‘目力所及之地’。这也是个范围性领域,大概可以被狂妄地解释为,我目力所及之地,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易。 重剑作为近程武器,□□负责中远程攻击,艾德文一步步走到现在的高度,半点也不借助天赋或者武力的便利,世界承认了他的努力、并赋予他相符的力量。 以他的战斗本能和在其上运用的天赋,艾德文根本不需要领域。而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当他真正凝结成领域的时候,或许就是他突破半神境界的那一天。 “多谢,”勇者被神官帮扶着勉强单脚站立,“你怎么会在这里…‘提线人’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居然耗费力气追踪到魔族的领地?” 艾德文耸耸肩、并不作答。 “你见过他?”阴影失声惊道。 “就是以利亚看书过于入迷那次,”艾德文好心地给出了提示,“唔,你们大概把那个称作亡灵的灾祸?我们打过一场。” 实际上并不能算打过一场,应该是勇者单方面地被恐吓、然后被帕特里克救下来。但现在这么说的话,无异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没错,他就是‘提线人’的一员,狂信者的同伴。”勇者肃然道。 不,你确定?阴影表情十分僵硬,幸而现在没有人有精力去关注他的表现,否则卧底若有测评,阴影一定只能得到零分。 艾德文——魔王这样称呼这个打扮奇怪的雇佣兵——出现在魔王身边并不是个秘密,阴影有幸亲自见过他,在勇者刚刚被击退那段时间里。 但魔王的亲卫队成员尽管不都认为这个雇佣兵是魔族,但也没人堂而皇之地猜测过他是个人类,更没有人想到他会是前任勇者。 这不对,有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艾德文会是狂信者的同伴,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黎曼告诉他三人的所在的吗?难道魔王根本也是‘提线人’的同伙,是为了将这三人一网打尽? 连串的问号完全占领了阴影的思路,而勇者和神官也经历着大同小异的思想历程: 黎曼和‘提线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联系、和人类/魔族又究竟是敌是友。是他将勇者的位置透露给敌方干部的么?又或者是他的某个属下背叛了他… 但是能掌控传送门规律的仅仅只有黎曼和大将二人,将军没有理由和妄图与世界为敌的‘提线人’成为盟友。 黎曼的目的,却从来没有人能看透。 没·有·人,艾德文蹙眉,他好像隐隐触摸到了什么曾经没法碰到的、无实质的东西,并且他浑身的血液都在为此躁动。 是有什么被消除、被封印的存在在发芽,从脑海中被埋藏的最深处,慢慢地、一点点向上涌动。 “唔……我认识你。”艾德文歪了歪头,从树枝上跳下来,提着□□走到勇者面前。短短几步路,他走得东歪西倒、简直不成正形。 但是当他把□□的尖头抵在勇者额头上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空气中风雷的暴动,以及这个男人莫名的、比刚才暴躁许多的情绪。 “我大概想起来…我是从哪儿第一次认识你的了,”艾德文压抑着快要炸开的怒火,怒极反笑,他压低声音、轻声在勇者耳边道,“请问你们两个,哪个才是魔王?” 勇者猛然瞪大眼睛,好像随着这句熟悉到诡异的话,有某个开关被打开了——他想起了那个纯黑色、犹如棋盘般整齐划分且无限延展的空间。 那是魔王的领域?魔王具有能消除进入领域者部分记忆的能力,但是当相同部分记忆被屏蔽的人多次会面,就相当于互相提醒、构成了抽象化的等式。 就像二元一次方程组需要两个等式、多次运算来解,勇者和雇佣兵第二次接触时,作为半神阶级强者的艾德文终于找回了先前丢失的记忆。 黎曼是故意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能力的界限、更不会因为这种低级错误暴露他和‘提线人’之间的关系。故意让自己在这个时刻发现这一切,为什么? 艾德文放下□□,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欺骗——或许因为黎曼外表看起来过于无辜无害、又或许是因为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太过“坦诚”,甚至让艾德文产生了自己是唯一知情者的自满错觉。人总喜欢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并在这种错觉下,会产生自己很重要的错觉。 然而黎曼就是这样笑着、狠狠将他的幻觉摔在地上,并看着它粉碎。 但是粉尘快速燃烧时会引发爆炸,而如果影响范围过广、再引起继发性爆炸就会引起大范围伤亡——黎曼知道这一点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 “莱特,你们在说什么?” “难道黎曼陛…魔王是‘提线人’的同伙?” 三人组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出声质问。 黎曼就像将两个房间中间的墙壁打破,并立起一面双向镜。两个世界的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这一面的真相。 然而现在—— 两边同时有人伸出手、狠狠敲碎了面前的镜子,惊骇地发现两个世界竟然联通在一起,并构成了看似完美无暇的真相。 然而当身处镜中世界,面对身周三面、四面、数十个镜面,又有谁能逐一打破这些假象,又不让这些碎片划破皮肤? “好了,”艾德文拍拍手,“我代表黎曼而来,目的是要追杀你们到前线——不论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是个优秀的雇佣兵。” 就会无条件完成雇主的任务。或许魔王与‘提线人’并无关系,只是雇佣了同一个人为己方办事,造成两边同属一方的错觉。 “那你为何不动手?”勇者感觉到体内的麻痹效果正在褪去,右半边身体处于痛痒交加的状态,但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装作效果仍未解除,开始用对话的方式企图拖延时间。 “唔,可能因为魔王陛下并不是个优秀的雇主,”艾德文一摊手,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说因为宝库被勇者等人洗劫一空的缘故,目前他付不出全部的佣金。所以我只好也只完成一部分工作,免得你们死了之后,魔王会赖债不给钱呀。” 还有这种神仙操作? 勇者三人目瞪口呆,内心都对魔王和前任勇者产生了由衷的敬佩:这种等级的口是心非,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第44章 你追我如果你能 四十四异世界平常的抵达 “其实这么说来,魔王的决策也并不只是为了保持魔族的力量。” “?”阴影并不出声,只偏过头去看向勇者作为疑问,具体体现为一个飞窜的影子的头突然旋转九十度、看起来倒是非常有惊悚片的效果,但他自己倒是半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属于为恐怖短片添加特效。只是很疑惑在逃命过程中,勇者是怎么做到一边绝命狂奔、一边还试图为敌人说话的? 或许这就是人类勇者的可怕之处吧:人族强者竟恐怖如斯。 “不错,我们的敌人一定会是亡灵——除非‘提线人’又有别的什么还未暴露的杀手锏,”神官解释道,“亡灵不能被杀死,就像我们对战魔王的亲卫队时不能将对方杀死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最为实用的实战培训。但魔王实际上也无法确定对面还有什么牌没出,所有人在这个时刻都只是在猜测以及祈祷罢了。 “我还是觉得你们想多了,”向来少言寡语的阴影从树影中仅仅浮出头颅,这样干巴巴地回答道。他并不认为魔王会有什么好心。 他意有所指地指向后方,看起来就像从勇者的影子——一个黑色的小水洼中探出脑袋和手掌。 之所以阴影能在高速移动下做这样堪称高难度的动作,完全就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花力气。在影子里的时候,他就像水性极好的人处于水中,可以选择随波逐流、也可以选择逆流而上。 只要勇者的影子在移动,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搭上顺风车,唯一的不足是不可以把神官也拉进影子里一起带走。 勇者对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个人这件事接受良好,并将飞行道具送给了神官,后者体力不济的时候就可以用有飞行效果的粉尘附着在身上继续赶路。 没错,后面的雇佣兵确实让他们对黎曼的观感有些愈发复杂:但是说些实在话,他们对这位看似爱好和平的魔王的印象原本就充斥着各种矛盾性。 曾经是唯一的死敌、现在又是唯一的盟友,黎曼似乎总喜欢走在黑白分明领域的边界线上,时不时就失去平衡般左右摇摆。但就像故意在走钢丝时表现得惊险万分的杂技演员,他最后总是能稳稳地回到平衡状态。 就像两边重量相等的天平,无论用多大力按压其中一边,最后它都会在不断摇摆之下让指针停在正中。 黎曼就像踩在这个世界对善恶定义的边界线上,线两边的善行恶行永远对等,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或许可以定义为杀一人救一人的矛盾行为。 一个有良知的魔王,决策英明的暴君,勇者决定这样定义黎曼。 并不是他们在雇佣兵的追杀下还有余力思考这些问题,事实上,他们是因为过于疲惫而不得不这样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两天阖眼仅仅三小时的三人神经过于紧绷—— 这位现在是雇佣兵的前任勇者似乎能洞晓一切,这与他高超的追踪与反追踪技巧有关。俗话说久病成医,被先代魔王的军队和暗杀者追杀过不少次、做雇佣兵时也时常遇到致命危险的艾德文现在对各种摆脱追踪的技巧简直能够举一反十。 当然,如果只是阴影一人通过树影逃跑的话,任何不具备异空间类或者范围限制性领域的人都很难拦下他。但阴影还不能带着活物进入影子——实际上他可以,但这些活物出来之后都会变成死物。 这一点显然不适用于团队协作和团队战略性撤退。结果就是被勇者和神官拖了后腿的逃跑大师第一次需要思考如何抹消自己的行踪。 很累,好在食物还足够,艾德文每天固定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三点休息。他们很轻易就摸透了这个规律,因为第一个晚上,他们在暂停休息点的树干上找到了雇佣兵用匕首写下的规则和一个XD样子的笑脸。 按照艾德文的说法,他厌恶无意义的埋伏和出其不意,至少对比自己弱的敌人如此—— 于是他善意地留下了让对方放心休息的词句。事实上,他来去无痕、出入被自己追杀的人的营地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在守夜者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刻下字迹,原本就是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避开了所有影子,这并不是个假设而是事实。当夜守夜的是阴影,艾德文利用风雷属性魔力的变换包裹住自己、扭曲光线而使自己的存在完全不影响现场影子的构成。 同时他避开了月光投射在地上的所有影子。每一片树叶的影都是阴影的耳目,夜晚的森林就是这位魔族暗杀者的主场。 他的实力确实深不可测。 但这并不是第四个凌晨,他还在穷追不舍、像猫戏弄老鼠一样追逐着勇者他们的理由。 三个小时的既定休息时间已过,这次阴影负责帮助神官跟上队伍,幸而后者的所有魔力都用来给勇者治疗伤势、勉强控制住多出来的、雷属性魔法造成的伤口不造成大面积麻痹。 他踩着实体化的影子,在树影间穿梭简直就像在海面上冲浪。唯一的坏处就是途经那些在越来越显出白色的天光下略显斑驳的叶子的影子时,就会像在鹅卵石子的路上玩滑板,十分颠簸且速度减慢。 现在还可以接受,但是一旦天彻底亮起来,这些光斑造成的阻力足以使阴影平地摔跤。 不过他们选择让阴影作为‘交通工具’,很重要的考量之一就是在天亮之前,他们一定能到达教皇冕下、帕特里克阁下与神殿圣骑士团所驻扎的营地。 就算艾德文真的只是敌人,在两位半神级坐镇的前线,估计也只能暂避锋芒。 神官一敲法杖,光盾再次闪现。魔力已经几近消磨殆尽的现在,她只能利用小型光盾改变风刃行进的方向。 这种防御很难面面俱到—— 一道风刃划过她未曾警戒的身侧,在她手腕和阴影的脸颊上同时划上并不算深、但仍在造成血液并魔力流失的小伤口。 已经不能再浪费魔力在回复小伤上了,但是如果一直这样放任不管,就算疼痛感并不阻碍行动,魔力和血液的流失也足以让人失去意识。 神官咬咬牙,想先行回复阴影的伤口。 “住手!”阴影从影子的投射中看出神官动作的意思,咬牙喝道,“慢着,节约体力。我们不知道哪道风刃才是致命的,只能尽量多挡下一些——!” 他身体突然前倾,就像被什么狠狠击中。神官赶忙低头查看,却只觉得阴影骤然加快了速度。模糊的风声中她没怎么加强过的视力完全看不见。 原来阴影脸上的伤口比她想象得还要浅一些,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她咬咬牙,看着自己唯一能看见的伤口暗自想道。 她不可能看见先是鲜红、随后马上变为类似影子的黑灰色的液体不断溅在地上,铺出一条影子般的路径。阴影一手拽着勇者、一手护着背上的她,在这条影子之血铺就的路上竭力狂奔。 阴影的心态远不如另外的两位同伴来得轻松。他知道黎曼的想法、也知道魔王从不养闲人的习惯。 如果他们三人今天不能逃出这边树林,那么艾德文绝对会将他们这三个没有潜力成为主要战斗力的人斩杀于此。 或许身为卧底的自己可以逃过一死,但剩下的两人绝不可能从失望透顶的魔王手中留下命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口的伤在运动牵扯下持续不断地涌出血液,伤口处竟然隐隐发热,不知影子的血液流干后会不会产生与人类身体截然相反的反应。他竭力引导着这些血液通过阴影渗透到更前方的土地中去、补足地面上光照的部分。 阴影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冰冷地想要颤抖,但他奇异地感受到了炎热,就像在岩浆湖边上那种几近脱水的难受感觉—— 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终于弯折了下去,接着是双臂、脊柱、头脑、心脏。 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失去意识地倒下了。 —————— 前线就在眼前,勇者和神官互相搀扶。他们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但看起来仍然十分狼狈。纠缠凌乱的发丝上还带着泥土的树叶的痕迹,衣袍破烂还染着大片小片的血迹。 但踏入军帐、立在面前的确实就是分别不久的神殿的队伍。他们安全了。 “你们平安回来了,”教皇端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点头微笑,似乎没看见三个人的队伍中缺失了阴影的存在,就好像对方的缺席理所当然。 勇者和神官的表情很苍白——不知道是因为身上伤口的疼痛、可观的失血量,还是某些不可宣之于口的原因,促使他们对不在场的阴影的去向缄口不言。 “那个,冕下,”勇者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打断道,“追我们的人就在门口?他好像想见您。” 他考虑再三,还是把追杀的杀字从句子里摘了出来,因为艾德文实在是没有要杀他们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种别出心裁的特训了。 第45章 灵魂之美才是 四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回城 “勇者大人,那……那位弓箭手呢?”一名见习骑士的目光跟随了被神官领下去治疗的勇者一路,终于忍不住追上去问道。 阴影一开始在神殿的风评并不好,因为他长相与众不同、与人相处也总是不言不语,看起来就很难接近的样子,而且一加入就能和勇者一起在一个小队里行动。 就算大家知道勇者绝不会将实力不合格的人放在小队里,仍有一些人十分有意见,认为在神殿内辛苦训练的骑士们不可能输于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冒险者。 但是他接连在‘提线人’入侵事件和袭击魔王行动中的表现,却彻底将大多数人都拉向了他这一边。他的实力确实少有人能够匹敌、哪怕在高手如云的神殿之中也是一样。 更何况神殿偏重指导长剑和盾牌的战斗、大多数人都偏向擅长近战,对弓箭的使用很苦手。这时,杀伤力不大的光明系魔法的弊端就显示出来了:他们并不能像普通冒险者一样在队伍里增加一名法师当作远程攻击职业。神殿的法师都只使用光明魔法,因而才被尊称为神官。 实力高强的弓箭手就像凤毛麟角一样极度稀缺,所有人都从暗中柠檬变成了明面上柠檬:但是对象从阴影变成了勇者。不愧是勇者大人、圣剑的持有者,他们这样感叹着,一眼就能看中最厉害的队伍成员啊,能不能试图挖角呢? “他…”勇者张开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回答。 “为了分散追击队伍的力量,我们分开行动,”神官冷静地回答,如果忽略她藏在背后、还在稍稍颤抖的拳头,她看起来确实平静极了、且对阴影充满了信心。 几小时前。 阴影突然跪倒在地上、显然是失去了意识。一开始神官和勇者还以为他突然之间受到了什么另外的攻击,小心将他半拖半拽到树丛中、掩盖好行踪。 但仅仅是这样的危机并不足以让神官捂住自己的嘴、像感觉不到手臂上的伤口一样死死盯着阴影,就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一样。 不,他当然不会消失。阴影就这样毫不动弹地躺在原地,全黑的轻甲胸口处渗出些原本神官以为是汗水的液体。 或许在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铁锈味、或者地面上的影子突然变得十分灵活且非同寻常地绵延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发现真相。 风属性魔力构成的无形之刃早就消失,只留下心口深深的贯穿伤。但是现在血——那种漆黑的流质——已经止住了。 神官却没有动作。她还有能救急的一些魔力,施放一次高阶治愈术并非难事,她也并不是为了将魔力留到最后为自己防身。 她犹豫了:人类的体内真的能具有这种漆黑的液体吗?阴影是人类吗?他的四肢与脸颊的皮肤被划破时,流出的却是鲜红的血液,他是在隐藏什么吗? 但阴影是同伴,他是为了自己二人才这样被击中的,如果……如果他真的是个魔族,他实际上也没有隐瞒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 比起一个卧底和间谍,勇者更觉得阴影像是个身处黑暗却憧憬着光明的人——他甚至将自己的技能都告诉了勇者和神官二人。 在魔力不足够支撑的时候,任何一个治疗术都显得弥足珍贵。 并不仅仅是这样,在任何前提条件下,这一个治疗术都可以说是神官整个人生中施放得最艰难的治疗术。 她希望这个术发挥应有的作用,却也不想它的效果太厉害。于是光芒包裹了阴影的伤口—— —————— 而现在,在足够的魔力支撑下,他们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神官们就解决了伤口上缠绕的魔力,使伤口能在治疗魔法的作用下快速愈合。 但是即使伤口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心理上以及生理上的疲惫感也没有办法全然消除。 他们简直就能以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的姿势睡着——就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会浑身酸痛,这也绝对是值得的。两人都没有力气再从这里移动到各自的帐篷去了。 但他们还没阖上眼睛多久,就被不同寻常的响动骤然惊醒。 地面传来沉闷的、整齐的震颤,这是某种训练精良的军队行进时的声响。但这些脚步太过整齐划一,一丝杂音都没有,反倒令人心生恐惧。这绝不是人类骑马能达到的程度,尤其不是在实际的战场上、在紧张与恐惧驱使下,人们往往难以控制自己的行动整齐。 这是亡灵军队独具的节奏。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后,帐篷内的几人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抓起武器就冲出营帐,随时准备面对来袭的敌人。 他们看见天际慢慢显现出一丝阴影,这些身周萦绕着阴冷黑气的亡灵整齐划一地行进着。 灵魂之火在露出的部分眼眶中不知疲倦般地燃烧,闪耀出亡灵身上唯一美丽得令人动摇的部分——还具有生命的火焰。 但没人有心情讨论亡灵的灵魂是否够美的问题。 “按照魔王的消息,袭击到来前不应该还有六天吗?”勇者狠狠咬牙道。 难道魔王真的特意在他们走到议事大厅的时候布置了场景来散布错误情报、实际上真的与‘提线人’属于同一阵营? “那个声音,很耳熟。”神官突然道。她指的是当时水晶球中传来情报的低沉男声,显然并不属于亲卫队的任何已知成员。 有谁能提前得到‘提线人’的内部情报,又首先只向魔王汇报查探结果的? “是艾德文。”勇者灵光一现,立刻回复道。 但现在扑朔迷离的情况下,他们甚至无法确认艾德文是敌是友,这条信息的价值接近于无。比起毫无根据的推理—— “那是什么?” 比起行动缓慢的亡灵,现在所有人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诡异景象,都只能茫然地发出疑问。这座高得没入云端的高塔透着诡异的错位感。 它的整个左半边是由某种玉石般的材料构成的、石块中封着白雾一般的均匀絮状物,纯净的白色好像只差一点就可以散去迷雾、变成纯然透明的。 右半边则杂乱无章得多,最上层是锋利的、屋檐上都雕刻着洁白羽毛样的结构;中间好像是由某种乌黑泥浆般的流质构成、还在不断缓缓流动。底部则是唯一并非纯色的结构、甚至显出一种破旧脏乱的感觉来。 这座塔前一秒还不存在,下一刻就犹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无法判断到底是不存在的幻象具体化、还是遮人耳目的幻术被骤然消除。后者能给人心里带来一丝宽慰,但如果敌人真能在顷刻间建造一座如此神异的高塔…… 许多人心中坚定的信仰甚至受到了动摇。这是连教皇冕下集合神殿之力都无法做到的、堪称神迹的魔法。难道这些人所信仰的混沌之神真如此强大? 虽然理智告诉他们驱使亡灵的必然是邪神,但是亲眼所见的力量和‘神迹’无可辩驳,而人对力量总是从潜意识中就充满崇敬与渴望。 随着塔影凝实,阴云汇聚,乌黑的云好像受到了什么吸引一般快速向塔的方向移动,很快就遮蔽了日光,将人族与魔族的联军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唯一的亮光来源于塔顶的雷光——塔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台子,而雷电几乎时时连接着那个圆心与天空中唯一阴云消散的一小片。 并非塔本身在制造雷电,而是这些阴云中产生的雷光全部被吸引到了那一点之中,爆发出让人无法注目的刺眼光明。 “欢迎来到、亡灵的游戏场,”浮夸的轻佻声音响起,那个身影站在高塔前,仍然一身白色,以洁白的塔身作为背景、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他只有左半边身体。 他看起来十分渺小——对于高大的塔来说,他就像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但当他开口说话,塔的左半边、透明石块中的白絮却开始涌动,就好像突然活了过来。 “你们知道‘回城’吧?”这位异教神的狂信者大声笑着,“这就是混沌之神的仁慈!所有亡者都将藉由这座塔重获新生。但是要小心!从塔里出来的到底是同伴还是亡灵?” 简单的、50%的概率。不会有比这更有意思的游戏了。他面具上夸张的弧度就像那笑声一样,透着让所有人咬牙切齿的愉悦。 第一位牺牲者,此时从塔顶坠落——这座塔从顶端到底部没有一丝空隙、更没有门窗。就像是专门建造来联通天地的柱子一样。 他深灰色皮肤在死亡的惨白映射下显现出一些可怖的灰白,阴影的尸体向地面坠落、随后由于某种不可抗力悬停在离地面几米处。 然后,他猛然睁开眼睛。 第46章 突然就变成公主 四十六异世界平常的蛇皮 “开始了。”教皇站在帐篷门口,望向远处的白塔。侍卫已经都被他派去帮助别处的士兵——作为神殿的第一强者,他并不像国王那样时刻需要顶尖战力的保护。 哪怕所有人都劝谏他在敌人面前保持警惕也一样。 艾德文躺在三把挨在一起的椅子上,将红丝绒垫子当成了枕头,看起来别提有多放松,也根本不像深入敌营的探子或者突袭者。 “谢谢,”教皇突然开口道。 艾德文挑了挑眉,可能是因为嘴里叼着一颗葡萄——谁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把葡萄隔着面罩塞进嘴里去的——含含糊糊地发出一声疑问的鼻音。 这并不是针对他一人的谢意,教皇在感谢这些外来者。这个世界的纷争本来与他们全无干系,他们却愿意为了这个世界做这样多的事,就完全当得起这声感谢。 “我也没有别的好说,”艾德文笑道,他终于舍得说出长句子来了,“雇主给钱我就做事,他可没付钱叫我与你在这里聊天。东西呢?” 教皇摘下颈间的十字架,将这个红白相间的、看起来就像个毫无意义的装饰品的坠子交给艾德文。 “他习惯把所有珍惜的事物都藏在只有自己能找到的地方,”教皇道,“但你得相信总有那么些人能绕过他设下的重重障碍。” 艾德文胡乱点了点头。 他知道教皇在说黎曼,也知道黎曼行事一向如此,不论是对自己手上的重要物件还是对自己的感情,一层层面具就像个恶劣的玩笑,让人好奇假面底下到底存不存在一张属于人类的面孔,还是仅仅只是虚空。 但是说起障碍,他又勾起唇角,别期待选择打破陈规、将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的三人能有多守规则。迷宫有什么可走的?他们大概会叫设计者知道,什么叫做拆了墙之后条条大路通罗马。 比如立起的那座‘白塔’,无论幻境有多精妙,黎曼都将整个系统的开关交到闯关者手中,让他们随时都能将精心布置的、看似打成死结却随时都能被揪住线头一扯就完美解开的谜题揭晓。 不过如果换作艾德文来,他大概会选择抽出剑来、快刀斩乱麻。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他是勇者的时候,估计神殿的选择就是炸了白塔。 他处理事情的方式简单粗暴的习惯并非一天两天就能形成,也不是只有在他关心的大事上才如此。 魔族的恢复能力比人类强很多,现在好好包扎说不定还能活,这是他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阴影时候的反应。 这个神官难道是被骗的太狠、现在想要毁尸灭迹?这是他看见蹲在地上,用光明法术笼罩住阴影伤口的神官时候的反应。 不会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坚持认为阴影是人类吧?这是艾德文架住勇者劈过来的一剑时的想法。 “本来我应该杀死你们当中一个,”艾德文轻松道,“毕竟有人支付了定金。但是看起来你们内部出了些小矛盾。把魔王的下属交给我,就当偿还他那部分定金。” 这次是他玩过火了,可能是因为骤然了悟自己未曾窥见的部分真相的原因,甚至没有分出多余的心神去注意手上力量。 于是他毫无耐心地挥开了手足无措的神官、从怀中取出一块泛着白光的晶石。这绝不是一颗容纳着足以成为珍稀晶石魔力量的魔晶,实质上他之所以有资格成为艾德文随身携带的魔法道具之一,仅仅因为这块晶石的特殊属性——吸取并容纳光明属性魔力。 他将这块水晶举到显然抗拒着光明属性魔力入侵的伤口处,将残余的魔力都清除干净,然后取出补充魔力用的针剂给阴影注射。 接着,他强硬地将阴影塞进了——自己的影子里。影子对阴影来说是疗伤圣地一样的去处,就像人类绝不可能选择在水中治疗伤口一样,只有在影子状态中的阴影才能更容易恢复到巅峰状态。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勇者和神官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不知道应该被识别为敌人还是友方的雇佣兵进行这一系列动作。 他并不在意勇者和神官的想法,或许他们不对他人开口说起阴影的状态,是认为阴影试图用生命保护他们,不应该被当做叛徒口诛笔伐。 两人没有直接交流,但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阴影值得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们这样认为着。 而给同伴一个解释的机会是他们的责任和他们的选择——所以,行动第一步,救出阴影!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白塔的第一个祭品身上,深灰色皮肤的弓箭手已经变成了神殿承认的同伴、而且显然由于勇者和神官才会身受重伤。 后两者看起来神色复杂,好像不知道该对这出突然间以整个战场作为舞台的戏剧做出什么反应。 果真是佣兵的嘴,骗人的鬼。说好的将阴影送还给魔王呢? 阴影睁开了眼。他双眼是纯白色的,没有虹膜、瞳孔的明显区别,好像两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 他显然已经并不能被称之为人——或者一个正常的魔族了。 但是他并不是个死人,艾德文确实对他进行了救治,而且如果他正式成为亡灵,或许就会变成那些骷髅的样子。 那么这是某种控制魔法吗? 勇者和神官借着军队的掩护渐渐朝外围移动,但当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白衣人,她总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透过面具落在他们身上。 这并不是直观的视觉判断,仅仅来自于经历过诸多战斗的人的直觉,她认为对面那个看似正沉浸在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中的狂信徒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冷静得多,而且对他们的举动了如指掌。 不能说这到底是更可怕还是更令人庆幸。有目的的人总是比疯子更容易对付,如果对方的目标真的是灭世,那就是完全说不通过任何道理的存在了。反之,心思深沉者总有弱点,但也会将弱点掩藏得很好,至少就不会因为一点对他信仰的怀疑就失去方寸、变得容易预料。 “你知道什么吞吃了吉尔伽美什王摘下的永生之草?”就像个真正意义上的疯子一样,黎曼胡乱说着没人能理解的话,在问题后附上一串轻快的跳跃和笑声。 他甚至伸手拍了拍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的阴影的肩膀。弓箭手好像突然被激活了什么开关一样,机械地咧开嘴角、像黎曼脸上的面具一样笑了起来。 这个场面十分诡异,但是如果用心观察那些亡灵,就算从骷髅头上看不出表情,也总会有一种实际上每一个头骨都在大笑着的错觉,令人遍体生寒。 虽然在战场上这样自言自语的黎曼看起来简直可笑之极,但是军队中并不缺乏听力出众的、试图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挖掘出些许情报。 “哈,是蛇,它学会了褪下无用的空壳,迫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变得更强——”他几乎是踩着东歪西倒的、可以被勉强称之为舞步的节奏这样转着圈。以利亚有理由怀疑他的这种六亲不认的步伐部分学习自艾德文。 不过说到这里,以利亚眯起眼睛,他并不想参与具体的攻击行动,这本书的内容确实很引人入胜,他构造出的回城塔也十分新颖,其中还有许多设定还未落到实处。黎曼保证他会有足够的阅读时间,至少在合上书之前尽量将这座塔变成一个合格的最终决战场地。 至于亡灵则只起到威慑作用,以利亚没有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去维持它们的战斗力和主动性。 蛇吗?以利亚轻叹口气,将最后一个幻境构筑完毕。他想到了某些不太妙的关联。 白塔内部的世界是层层叠叠的幻境,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黎曼特意拜托以利亚留下的缺陷。 作为一个偏科的亡灵法师,以利亚实际上并不擅长召唤和供养亡灵,他手中‘书’的能力实际上只是一种对想象力的辅助。以利亚拥有足量的黑暗属性魔力来构造任何他想构造的伪生命体、完成任何他想完成的魔法。 因此,这也是个构造幻境的好能力。 “欢迎来到混沌的游戏场,”黎曼轻声道。勇者和神官的靠近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更何况两人似乎早就放弃了潜入这回事,光明正大地来到他面前。 白塔的大门被推开了。他单手抚胸并鞠躬、做了个夸张的邀请动作: “欢迎,前来营救‘公主’的骑士们,要带走你们可爱的魔族‘公主’,首先要通过恶龙把守的高塔才行。” 魔族。他将这两个字咬得清脆而清晰,生怕在场的所有人听不清他经过魔法放大的声音似的。 第47章 虚构的和平 四十七异世界平常的幻境 那位赢得了神殿上下认同和赞美的弓箭手、勇者的同伴。 听到这个消息,白塔外的人或许本该陷入混乱、或许这就是白衣人的计划,通过抛出这个信息让原本坚定的人类和魔族都陷入某种程度的猜忌当中。 毕竟让一个魔族潜入到了勇者身边、甚至让他以勇者队员的身份接触到了这么多神殿内部的秘密、甚至有如此之多的机会刺杀教皇冕下,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对神殿的一种狠狠地、不留情面的嘲讽。 往更深的层次思考,勇者与神官知道弓箭手的身份吗?他们是否也被魔族所迷惑、控制心神? 在这样一个脆弱的联盟中,只需要一点小火花,联盟的关系就会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甚至当场反目成仇。 但是这件事绝对不会发生,显然黎曼的计划中并没有使双方现场翻脸这一环节。只有在面对共同的重大危机时,两方才会忽略掉不合、切切实实地共同御敌。 于是所有目睹了白塔面貌的人与魔族都同时感受到双目刺痛,他们或许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在一片混乱中去询问身边的人。但疼痛确实分为两种,由微小的痛痒迅速加剧成剧痛的、还有火一般灼烧着,从疼痛转为麻木的。 前者不能自控地流下泪水——双眼上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痛感, 随机以正整数给这一整片field内的生物体编号,S={x(belongs to)Z+:x0}。” 以利亚猛然低头,网格下方,与他们完全相反的世界中,黎曼百无聊赖般翻着书。他的重力方向好像与他们完全不同,和他们所站立的世界形成了镜面的两边。他也并不是坐在一个固定的王座上,而是蜷着身体坐在一个金色、半透明的光球上,双腿微微摇晃,踢在球体的光壁上。 他试着蹲下身,用手掌去触碰网格构成的地面,但是这显然是某种不可穿透的结界式构造,不具有温度,显然也不能被普通的攻击穿透。 黎曼这次没有开口说话,他提起笔,空中书写了什么,以利亚只来得及抓住几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字符:‘{xn}n=1, infty’‘converges’等等。 优越的战斗本能令他快速退开,但是显然周围的人就没有这样好运。一连串看似毫无章法的光点从脚下的网格中浮现,将任何站在光点上的魔族禁锢在原地。 这些光点出现得毫无规律,但是好在速度并不快,只要能在光完全闪烁起来之前避开,就可以避免被固定在原地。但是看起来十分简单的动作,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 因为人数过多的缘故,躲避的时候经常会撞在一起,反而降低了效率。而且随着光点增多,能够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小。 以利亚试图飞行,但是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能跳跃,只能进行平移,一只脚必须要随时踏在网格构成的‘地面’上。 他躲避的同时抽空低头看去,发现黎曼眼前的空间再一次打开,熟悉的雇佣兵的身影踏了进来。黎曼很上道地随手一指,显然是构造了一个同款的金色球体,让艾德文能坐在上面。 两人就这样尴尬地对视着,完全忽视了脚下另一面世界中,反叛军正在狼狈地躲避越来越密集的limit points。 第63章 异世界平常的假打 六十三异世界平常的假打 被金色光点禁锢住的人不仅仅无法战斗,还成为了己方战力的阻碍物。在躲避看似毫无规律的魔法禁锢时如果撞到队友,就有更大的几率被捕捉到。 然而在去除对方人数上的优势之后,黎曼却也并未亲自上场。并不像其他人认为黎曼是空有力量的胆小鬼,以利亚知道他不出手的理由——在自己过于纯粹的黑暗属性魔力面前,黎曼那仅仅只用着色剂染成黑色的力量实在太过不同。 不论是无法消除的温暖、对魔族的腐蚀性、还是治愈能力。如果仅仅是稍纵即逝的出现确实足以瞒过所有人,但此时旗鼓相当的战斗容不得半点闪失。 于是黎曼一抬手,好像镜像翻转一般的空间被重新融合。 手持□□站在以利亚面前的是前任勇者艾德文。他在刚才的时间内早就完成了准备,身周风雷涌动的力量越来越强盛。 风刃上的电光驱散黑暗——那是本不应该被任何光芒穿透的、浓雾一般的暗色。但是如果将一般人的魔力比作手电筒,那艾德文所驱使的雷电虽然并不偏向光明属性,但却像具有极强穿透力的雾灯。 不凭借属性之利,就能与以利亚的黑暗魔力分庭抗礼。 他们并不互相靠近,两人的距离被金色方格限制在同一平面上,但是仍然不算近身战。艾德文举起□□:他并不准备箭矢,由风与雷的魔力构成的利箭在□□上凝聚。 这是被魔力强化过的武器,其上刻画的符文却与先前完全不同了。那些强化速度、攻击力量的符文全部褪去。显现的只有一种—— 加固。 为了不让激荡的、远超出任何金属承受能力的魔力将□□本身撕碎,□□上显现出层层叠叠的加固咒文。尽管如此,这比盔甲都具有更高防御能力的□□还是开始嗡鸣起来。 随着电光与风刃的汇聚,利箭尖端集中了几乎能切碎空间的力量。一箭射出——不,是连续的两箭、三箭! 这看上去像是最终绝招的大杀伤力招式竟然并不需要蓄力。他接连凝聚出三箭,操纵风的指向,利箭从不同的刁钻角度向以利亚的翅膀袭去! 后者不闪不避,看似柔软的羽翼稍一拍打,雷电的箭在接近他之前就被身周浓郁如雾气的魔力卷得偏离方向。 撞击在翅膀上时,竟然发出了类似金铁交击的声响。雪白的羽毛尖端竟然蔓延出充斥着恶意的黑色,闪耀的电光一瞬间就转为暗色,随即以同样的速度被返还! 远程攻击对以利亚看似弱点的羽翼几乎是无效的,那么其他部位呢? 失去了风的操控,被返还的箭轻易就被躲过,艾德文重新凝聚电光,这次的七连箭矢分别向以利亚身上的其他要害袭击。 然而以利亚的羽翼看似庞大笨拙,实则敏锐且行动极快,就像是活动的、还具有反伤能力的盾牌。以利亚几乎眨眼之间就挥动羽翼挡掉了所有的攻击。 与此同时,艾德文手中的□□骤然开始分崩离析。十发最强力的箭矢已经是这把□□的极限。以利亚的魔法也在此时发动了。 他的额头睁开一只眼:那是血红色的眼睛,在他脸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与此同时,他身周的魔力也向上凝聚,形成一只眼睛的形状。这只渗人的巨大暗色眼睛里燃烧着几乎永不会耗尽的黑暗属性魔力,极致的黑暗仿佛在燃烧着隐隐泛出红光。 那并不只是只是一只不会动弹的、具有观测能力的眼睛。由以利亚额头的第三只眼操控,它的每一次转动都精准地捕捉到艾德文的动向。 这种能力与其说是观测,更像是预知。它几乎能预见到艾德文的行动。以利亚横过法杖。 那只眼睛并非他的攻击手段,仅仅只是辅助工具而已。真正具有攻击能力的是他手中尖端变得锋利的法杖,那现在几乎成了一柄完整的□□。 每一次舞动都能调动周围的黑暗魔力,成为类似雾刃的暗器,就像是无数细小的匕首隐藏在枪尖周围,由枪的动作调动。 然而艾德文丝毫不慌,手中这些□□的碎片也被当作暗器打向以利亚,以此争取到伸手拔出背后重剑的时间。 重剑与□□狠狠撞在一起,但是一触及分,重剑掀起的气流震开碎刃、枪尖挑起的黑雾吞没电光。他们几乎实力相当——以利亚虽然不是半神,但是实力并不输于艾德文太多。 虽说他的主要能力在于召唤亡灵军队,但是比拼体术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落下风。魔族与生俱来就有更强大的力量,更遑论他背后的双翼,简直可以说是半魔族保留的魔族特征中最有利于战斗的一种。 借助翅膀使得身体变得更加轻盈,以此增加速度和爆发力,这就是以利亚战斗的流派。如果真要打败他,第一步一定是斩断他的双翼。 这就像断臂的敌人不足为据一样。先不论剧痛和失血,仅仅只是失去羽翼之后身体平衡感的变化,就足以令他的动作迟滞。高手过招之间,这一点破绽就足以令他败北。 但是—— 现在他们又不是真打,艾德文的真正目的也不是给小组成员来一个终身残废套餐。因此手中重剑虽然舞得生风还带着火花闪电,到底不曾往以利亚的翅膀根部、也是最明显的弱点处集中攻击。 相同的,以利亚的魔力始终环绕在周围的空气中,一般来说人类不断呼吸着具有黑暗属性魔力的空气,早该体现出像是中毒一般的排异反应。但是因为艾德文的能力在于控制风,再加上以利亚不曾使用这样的阴招,前任勇者至今还生龙活虎。 这已经不是难免两败俱伤、若非一方死亡就不能停下的死斗,而几乎是观赏性的战斗。目的是让周围围观的杂兵们看到他们打得认真、打得努力,绝没有昧下了巨额资金却舍不得砸钱做战斗场面。 这场经费之战,实在是演技和特效双重爆炸之作。 在生死战斗时,人总会处于一种无论是肾上腺素还是别的什么激素过高的状态,令他们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甚真实。 虽然现在在演戏,但是这种感觉仍然不可规避。从脸庞擦过的利刃是真的有能力取人性命,一旦不小心放任战斗本能行动、或者放水太过,就有自身或造成同伴真正重伤甚至死去的危险。 无论是进攻者还是防守一方莫不都使出全力演起来,精神之紧张甚至要远超拼死一搏——毕竟真正战斗时科可不需要把握分寸。但是偶尔在瞥见对面人的神情样貌时,又会陷入某种荒诞不经的错觉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为何要与对手搏命。 整座城堡都成了事先搭建好的木偶戏台,他们就是被牵着线的偶人,拖着近乎空洞茫然的躯壳表演着生死决斗。 又有坚不可摧的细丝拉扯出每一个动作,哪怕挥刀的角度是那样不自然且僵硬,其余人也不会看出来。只有面前的敌手才知道自己内心所想。 黎曼立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他就是这边空间的主宰,但此时就像是围观困兽之斗的观众,看不出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但似乎也并不打算出手相助。 以利亚的羽翼与艾德文的重剑不断交击,暗色魔力和风雷的力量几乎交织成常人视力无法捕捉的网络。 一柄匕首却忽然从黎曼身后的空间中浮现,狠狠向他刺下! 无甚特别之处的骷髅暗杀者本不应该能够伤到魔王,会在触到他之前就被魔力撕成碎片。但是这柄匕首却划破了本该无法触及的皮肤、在及时偏头避开的魔王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黎曼的利爪下一刻就击碎了骷髅的头骨,但是他居然会被这种随意召唤出来的杂鱼伤到,本就说明了事情有哪里不太寻常—— 艾德文抽身后退,护在黎曼身前。 “维持这个空间也很辛苦吧,陛下?”以利亚也跳出战圈,双翼展开,令他悬浮在与黎曼相同的高度。 脚下黑色的空间开始产生裂痕,若有若无的金色光芒渗透出来。这几乎不像是一个暗属性半法神的领域,在碎裂后反而透着某种温暖的气息。 “不休息一下吗?”以利亚笑道,他身后忽然浮现出亡灵的影子——那是他在踏入黎曼的领域之前就召唤出来的助手,现在由于领域崩坏,就又显现在众人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0-21 08:05:40~2019-12-03 11:5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守心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夏学习中 5瓶;孤遇上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异世界平常的中毒 六十四异世界平常的中毒 构筑起领域的空间开始崩溃坍塌,黑色与金色交织成令人错愕的碎片的光雨。从没人能想到,生死决斗之际,竟然能看到这样凄美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维持这个空间也很辛苦吧,不休息一下吗?” 如果抛开现在的情景,以利亚绝对能去应聘店铺门口的迎宾小姐,这微笑、这语气,绝对是经过专业培训的,令客户听了心中舒畅,恨不得再多干几瓶毒药。 “以利亚,很久不见。”而黎曼也真正像与老友久别重逢,平静地回应道。 就算身边还有艾德文,他也活不下去。与其杀掉唯一能继任魔王的人,不如就此放弃——黎曼确实就是那样的人,做出这种决定、而非拼死一搏要将以利亚也杀死,也不令其他人怀疑。 这一刻,黎曼已经满盘皆输——实际上这样定输赢的方式甚至充满了儿戏般的荒唐感。但是有多少掌权者败于战场,又有多少悄无声息地埋骨于背叛? 这么一想,也确实是个十分合理的结局,合理到让所有观者心里都像是缺了一块什么,不能说剧痛,但是空落落地摸不到实处。 看到这群长相称得上穷凶极恶的魔族居然露出迷茫的神情,而非一拥而上想立个头功,黎曼突然有点想笑,而他也确实顺从本心笑了出来。 也不必在这最后几分钟里再装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青年脸上那丝笑意竟然带着些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温和。 说实话,实在是他妈的挺疼。要是有个伤口还能死死按住,就算没什么止痛效果,也好做点什么减轻心理压力。最难受的就是根本无处可按,除非他突然生出十几只手来按住自己的五脏六腑和脑袋。 那群女生每次抱怨姨妈疼,不会也是这样吧,那可也太辛苦了。黎曼苦中作乐地扯了扯嘴角,想也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现在一定扭曲至极,幸好还没有什么口吐白沫的症状,否则也得把自己恶心死。 —————— 被放在桌面上的骨瓷杯碟与银质勺子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像是铃铛一样的声响。实际上副官一般不会出现在黎曼的书房,更遑论带来一杯还升腾着热气的咖啡。 黎曼一般也是不喝咖啡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穿越者居然会将咖啡这祸害东西发扬光大。这还得表扬某国大学生对这种□□饮料的绝对执着。 混入牛奶和糖块的温暖液体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味道,但是喝下去之后,又会强制着疲惫不堪的大脑活跃起来。 那实际上并不是能使人心生向往的感觉,甚至能称得上十分令人难受——强制被唤醒的思想拖着已经超过极限的疲惫躯体。 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清醒着处理完所有事务——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总是不能将能牵动魔域乃至整个大陆的事情草率下决定。 黎曼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副官的反常举动,他探出与常人无异的手,指节勾住骨瓷杯,将微烫的杯子举到唇边。但就好像是能感受到灼烫的温度,他微微皱眉,将杯子放回碟子上,往副官的方向推了推。 “陛下,怎么了?”副官躬身问道。 他本也不该在意黎曼是不是真的喝下咖啡,但现在眼光中却透出一两分不安来。 “太烫了,你帮我随意冰一下吧。”黎曼头也不抬,依旧在白纸上写写画画。或许是使用了什么屏蔽类的魔法,副官完全没法看清他在写着什么。 蛇的族群与毒总分不开干系,他的冰属性魔法中也免不了几个带毒的。要求他使用魔法来冷却饮品,已经不只是大材小用,还透着种对自己的命也漫不经心的随意。 实在是很不像平日里的魔王的。 副官此时甚至有种想要失手将咖啡冻成冰的冲动,就此宣告行动暂停。但是冰霜短暂地覆上杯壁又消褪,留下一盏迅速被冷却为能入口却不至于太凉的饮料。 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先不说药剂仅此一杯,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机会使魔王饮下—— 黎曼勾起杯子,白瓷在他手中显得格外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裂。副官希望这种脆弱仅仅是他的错觉,而这个杯子能真正承受住不仅仅是能毒杀半神阶强者的药剂,也是他们所有反叛者倾注了希望的那份重量。 纤细的指节轻敲杯壁,好像因为习惯,黎曼将枯瘦的爪子也抬起来,墨色的丑陋爪尖抵着杯壁,看起来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副官蓦然低下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过于急切且灼热,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界线。 黎曼漫不经心似的扫了他一眼,将液体倒入口中。他好像也并不是正常地在享受咖啡的滋味,就像服药一样一口喝干,半点醇厚的香味也没有品尝到,仅余下口中苦涩的回味。 他打开抽屉,半点也不在意形象地当着副官的面掏出一颗巧克力豆,想了想,将其丢进嘴里之后又多拿了几颗在手中。也不怕这样走着零食会在魔域过于闷热的温度中融化。 黎曼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在听力极其灵敏的副官耳中格外刺耳的声响,转身向外走去。他也并不如往常一样与副官交代些什么,就孤身一人朝大厅的方向走去。 就算饮尽了那杯混有毒药的液体,他好像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谁也不知道这种毒药会何时发作,也不知这毒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或许药效还没发挥——不然为什么黎曼不作任何表示,也不怒斥副官的背叛呢? 他的步伐很稳,踏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门开启又关上,轻微的齿轮转动声响起又消弭。充斥着机密的魔王的书房就展现在副官眼前了。 毫无防备地、极其反常地。 副官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行藏起将要滑下的冷汗和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的身体。 他低头,就看见桌面上随意摆着刚才那份文件。黎曼好像已经撤去了隐藏的魔法,他将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使用冰系魔力、也因此几乎从未感受过寒冷的副官,现在却忽然觉得有种刺骨冰寒从血液中流淌出来,几乎将血液变成刺破皮肉的冰碴。 那是份清单,黎曼写下了魔域布防、生产业等详细情况,不乏只有魔王和部分重臣才知晓的信息,无论交到谁手中,都是一份无价之宝的情报。 黎曼为什么突然要写这一份根本不该存留于世的清单? ‘祝顺利|︶|’ 轻快的落款旁边,甚至还画着简陋的笑脸。最后一笔拖得有些不自然地长,就好像握笔的人突然开始握不住笔一般不自然地颤抖。 —————— 黎曼不太能支撑得住身体的重量了。一开始仅仅从喉咙开始的痛感已经遍布全身,随之而来的是无力感。他后退,几乎是摔倒在王座上,也不讲究什么风度。 宽大的斗篷铺开在身后,厚重的魔法书摔在地面上,那只看起来格外可怖的眼睛是朝下落地的,也不知道美瞳脱落了没有。 法杖上的结晶也出现了裂纹。这种程度的武器往往是和主人命脉相连的,黎曼的魔力几乎是以可怖的速度被药剂腐蚀,原本充斥着魔力的魔晶也开始碎裂开来。 连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法杖本身也出现了微不可见的裂纹。如果现在有谁朝着这柄法杖挥剑,说不定就能将其斩为碎片。 压在舌根的巧克力早就已经融化,将咖啡苦涩的余味也消减掉了。但是从喉咙烧上来的火焰竟然也似是带着几分苦意的。 黎曼想,如果他更有骨气一些,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开玩笑,他一定会笑出声来。如果说过度开启领域造成的后果就像是喝醉了酒,那现在他绝对是干了三大板头孢配酒。 但是怎么也没力气再把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只能小声沙哑地说出仅有对面的敌人和身边艾德文能听到的话。 “有点想吃甜腻腻的小蛋糕。” 喝什么咖啡还有茶,人生苦涩,就要来点甜的调剂调剂,就校内卖的糖霜堆砌、一口咬下去能腻死四五个大活人的那种,合适。 第65章 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六十五 异世界平常的走马灯 黎曼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他好像感受到体内剧烈的疼痛,由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而来。 他的双目突然开始充斥着黑色细丝。很快,原本清澈的眼球就彻底变成了黑色,虹膜则是耀眼的金色。 ‘洞察’的加护魔法此时成了绝对的负担,但黎曼无法关闭它。他对自己的魔力完全失去了掌控。它在持续不断地警告宿主: 危险,致命的危险。从脑内百亿个神经元同时发出信号、是避无可避的最致命危险——来自已经被摄入体内的毒素。 但黎曼并不因此感到惊慌或表露出愤恨不甘。他只是仍然平静地坐在王座上,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漆黑上点缀着两个金环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台阶下的联军。 “唔,”他的声音似乎因为过于剧烈的疼痛,显得有些沙哑且没有平常的力道,但他一开口,所有的魔族都习惯了一般沉默,让他并不算大声的句子回荡在整个大厅中,“挺疼的。” 他一点也不为亲卫队的骤然背叛感到惊讶,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欠奉给这些叛徒,只勉强抬起眼看向有着洁白双翼的半魔族。 很难以描述,他诡异的、黑金分明的眼中这一瞬间闪过了什么情绪。以利亚合上手中无名的书籍,举起战无不胜的□□、贯穿了魔王的心脏。 无法展开领域也无法正常移动的魔王脆弱到不可思议,艾德文也没有出手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或许他还认为这只是以利亚在演戏,又或许他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背叛了黎曼的信任。枪尖从魔王的后心穿出、将这个比同龄人都显得瘦弱的年轻王者钉在王座上。 黎曼没有反抗,不像被刺中心口的、生命力尤其顽强的魔族一样抓住心口的利器、然后连十指也被割伤得鲜血淋漓。 他用最后的力气往侧边靠了一点,让自己的脑袋不是撞在冰凉的王座上、而是摔进了一个更温暖些的地方。 在方格构成的空间里的初遇,然后是短暂的共同旅途。一串串画面在他脑中回旋,好像构成了闪光的、小块六边形中图案不断变化着的蜂窝状图形。 而他伸出意识的触须、试图一一探入那些历历在目的回忆。 哪怕是朝自己挥过来的利剑、射来的箭矢、端上来的毒药、迎面而来的枪尖,也并不比那些课堂上最普通的问答、与友人最普通的对话来得卑贱。 在黎曼心中,这些事似乎都不太寻常地具有相同的重量。很少有人的思维能构成完美的蜂巢状图形,大多数记忆根据心目中的比重都会有大大小小、抑或残缺和完整的区别。 但是黎曼脑海中好像没有被扭曲的记忆。他十分自然地观看着自己的人生进程。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走马灯—— 黎曼卷了卷舌尖、感受到一丝凉意。这次不会再有死神伸手将他从死的国度拉回来: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到了头。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无意义的纷争,魔族和人类的平衡至少还能维持到以利亚的生命结束那天。 而所有人都不会将联盟的可能性彻底抹消:亡灵军队的样子会存留在所有这一代人的记忆力、并一代代流传下去。 共同的敌人还未彻底消失、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亡灵每四年出现一次,没人会彻底断绝联盟的可能性。 魔族将与人类通商,用魔域珍贵的能量源——从前被当做无用之物的熔岩和熔岩湖底部的晶石换取农作物、织物等资源。 从商人开始,有利益就会有更多的交流。在此以外,在族群内部和神殿内部修改教材、确保魔族和人类不再这样互相诋毁敌视。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这并不是黎曼要继续走下去的路,他已经将沉重的责任递了出去,虽然对方接棒的方式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黎曼笑起来。他几乎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发现他眼中闪着的不是讥讽。 以利亚唯一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行事软弱。就连上次反叛的时候,他也因为黎曼的一席话就改变了方针。 但要成为一个合格的、魔族期待着的王,这条路恐怕是最难走也是最必要的。 眼前这些逐渐浮现的噪点般的存在—— 就好像是阳光下教室里浮沉的细微粉尘,闪着不容易分辨出来的光点,十分狡猾的样子,一旦观察的角度发生变化,就很难再捕捉到先前使劲盯着的那一颗了。 极度地无意义的观察,却很美。 黎曼抬起手,好像想要轻触面前悬浮的光点——但是轻盈的白色羽毛落下、以利亚的轻叹声在这一刻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只除了背后的温度还提醒着他,他并非只处于这个洁白的世界内、面对着金发蓝眸的敌人。 “很美吧?”以利亚轻声问。 这一刻,他并不像一个立誓要杀死魔王的反叛军首领,反而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在羽翼的遮蔽下小心翼翼地与黎曼交谈。他却并不想让濒死的魔王感受到死亡即将来临一般,像是把这个旁人无法窥见的时刻当做挚友弥留之际、对对方最后的挽留。 黎曼没有回答,他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不完的遗言、痛苦不堪的神情、不甘心的垂死挣扎。他离开得很不像个魔王。 于是以利亚直起身、后退两步。他脸上那种奇异的愧疚与痛苦混杂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就像拂去衣摆上一粒粉尘那样简单,甚至还免去了抬手掸尘的动作。 他无声地给从地上缓缓站起的艾德文让开位置。后者拔去了魔王心口上的□□、用卷轴中储存的治疗魔法将那可怖的伤口全然抹去。大片的魔族军队中竟落针可闻、没有哪怕一个魔族敢发出一点声音。艾德文所到之处,魔族自动向两边退开,简直就像向两边分开的海水一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如此好战、关键时刻甚至会无视双方实力差距进行殊死搏斗的族群们,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战而退的一天。但是联军的首领没有发话,各族群的族长也没有发话。 他们好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黎曼对魔族做出的某种改变。他是个不合格的魔王,但他是个不合格的王吗? 对魔族来说,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族群统一,战胜了不可能被战胜的敌人,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与人类的和平共处。 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在短短四年内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是黎曼间接或直接造成的影响——或许史书会将所有光辉都倾注在战胜了失道魔王、窃取魔族传承的盗贼的以利亚身上。 但是现在在场的、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魔族,都没有选择出声。 第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大厅内格外明显,副官将自己的匕首率先丢在了地上。他好像并不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只是自然而然地,僵硬的肢体就将武器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五声……大厅内所有的魔族都不由自主地丢下了武器。没·有·人询问为什么,没·有·人认为这是某种放下警戒的表现。 他们目送着魔王——他们的魔王,与魔王的勇者一起离开这里,并肩地、一步一步地。 艾德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身周没有愤怒时经常会产生的风雷的漩涡,步伐里甚至还带着往常那种懒散与不正经。 但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目镜下的双眼。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颜色的眼睛,或许因为没人能在蕴含着那样平静色彩的双眼中看出任何东西。 是空白的——艾德文的双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眸中本该倒映着从大开的大门映入的红光,但他的眼里没有红色,没有周围魔族的身影。 他好像透过这个世界在看着什么别的空间一样,周围本应存在的人物和事物全然都不真实。 艾德文半扶半拖着魔王还未冰冷僵直的尸体、在魔族让出的宽阔道路上一步步往城堡门外走去。 或许抱着黎曼会是更合适的姿势,但黎曼还活着,艾德文如此坚信,要是自己随便把他抱起来的话,一定会受到青年的坚决抗议。他还活着,而且会再次微笑着看向自己、不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在火光摇曳的魔王城堡里还是阳光遍洒的向阳教室中。眸子的光照下闪耀着不同色泽的棕褐,发丝泛出一些幻觉般的金光。 “期末考得怎么样?”他轻声询问身边的人,“很累吗?周末一起出去放松一下——不去酒吧,或许可以去咖啡馆吃小蛋糕。” 他感觉脚边的地面好像有些泥泞,不像是议事大厅里冰冷的砖石,反倒与带着死灵气息的沼泽像极了。 帕特里克静静地将自己化作不断流动的、具有镜面般光滑表层的污泥状态,跟在艾德文身边,黑泥中裹挟了别着一根柔软白羽的面具徽章。 第66章 本世界平常的重逢 六十六本世界平常的重逢 “先生,你需要帮助吗?” “你的朋友还好吧?” 当你扶着一个看起来意识不清的同伴走在路上,总会有好心的同学和教授询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艾德文礼貌地拒绝了所有人,扶着黎曼在长椅上坐下。他很少有这样的空余时间看过路人来来往往,但这很大程度上的确是放松心情的好方法。 黎曼的脑袋斜靠在他肩膀上,好像沉浸在什么梦境中,唯一的宽慰是他的身体还未转凉——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总是不正常的。 现在任何异常对艾德文来说都是希望了。他抬头的话轻易就看见那边的树下站着不敢上前的帕特里克。但他只是感受着颈侧柔软的发丝,抿紧了嘴唇。 黎曼——黎曼他倒在王座上,能感觉到舌尖那一点冰凉的痕迹渐渐融化成没有温度的清甜液体。只有当物体的问题与他的体温完全一致,才有可能达成这种效果。 然而这几滴清水就好像会随着它们在身体各处改变自身的温度。黎曼渐渐感觉不到有东西存在,更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究竟来自于何处。 然后他轻松起来,就像在止痛药作用下缓缓进入睡眠的病人,死亡果然是最好的安眠药剂。 由毒造成的痛感完全消失,他的意识也沉入了更深的地底—— “很久不见。”在一片黑暗中,他镇定自若地开口,对这片沉寂的黑暗毫无敬畏之心。 很快,两点萤火亮起、随后是密密麻麻的灵魂火焰,将整个圣堂照耀得十分明亮。最先亮起的火焰是巨大骷髅眼中幽紫色的魂火,它牙齿激动得打颤,一向沉稳的两只骨手不耐烦似的在空中轻快地拨动看不见的弦线。 “很久不见,”死神粗粝的声音响起来,从四面八方汇聚回荡,好像整个圣堂都是他实体的某种化身,“你终于来了。” 黎曼发现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这与他先前拜访圣堂时的体验都不相同。 这是真·正的死亡吗?他垂眸、看见了死神手中燃烧着的无色火焰,并感到奇异的亲近感。 他被操纵般抬起手,轻触火焰,却像没入无温度的气流中,从指尖流出的魔力将整簇火焰染成耀眼的金色。黎曼的脸色隐隐变得更加苍白—— 刚才的毒药和失血都没对他的灵魂造成伤害,但失去陪伴了四年、早已融入骨血中的魔力,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死神显然十分高兴,他甚至从并不存在的声带中哼出了小调,开开心心地将这一簇火焰放在水晶的上方,看着金色没入各种色彩的洪流中,最后变幻为一致的紫色。 “每次都要分出一部分灵魂去打造所谓的‘传承’魔力,也很难吧?”黎曼突然道。 他好像在某些时候尤其不会察言观色、选择合适的场合再说话。就比如现在,他显然是不应该再说话的,但死神心情很好,且心情好的时候就不太想计较区区一个人类的无礼。 “不过这都是值得的,”死神心情颇好地回答道,“不属于这里的灵魂带有的能量,怎么能和这些平庸的魔族和人类相同?” 所谓的传承魔力,就是同化异世界来的灵魂的工具,无论是帕特里克这样获得了人类身份、从神殿获得力量的纯人,还是黎曼这样直接继承了专门给魔王准备的传承的魔族身份。只要他们使用、并持续使用这份力量,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魔力与亡者圣堂千丝万缕的联系拽入这里、而非回到异世界去。 每次使用领域之后恍若醉酒一样的状态,大概可以称之为麻醉。就好像如果有人要用针线把你的灵魂缝在某个凭依物上,总不能直接动手、剧烈的疼痛会让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 “真是缜密的计划啊,”黎曼追捧般地赞叹道。 随后他往左边踏了一步。 死神的雕像猛然抬起头,一手护着仍未完全稳定下来、还有不同色光芒时不时闪过的水晶球,另一手疾如闪电地伸过来、好像要将黎曼抓在手中。但是他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黎曼让出了他身后本应属于他的壁笼,金色的火焰在笼中轻盈地跃动,完全不见任何衰竭的迹象。认定灵魂的壁笼不会出错,那自己手中是什么?进入了水晶球的是什么? 死神猛然回过头去,一缕黑色从水晶球的中心开始扩散,很快就在完美的弧度上敲出一丝裂缝。他甚至顾不上黎曼,双手无措地捂在水晶球上,好像这样就能阻止球体碎裂。 “你违规了,”黎曼轻快地说着,伸手从壁笼的火焰中取出金色的珠子,像糖豆一样丢进嘴里,再次感受到清甜的液体流遍全身,这次带来的是绝对的暖意,“竟然将未亡者的灵魂放进‘聚魂’,让我想想,你违反了什么规则?从死神手里抢人的感觉如何?” ‘死神’死死地盯着黎曼,随后整个雕像都不再动弹、随着水晶球一样产生了道道裂痕,轰然碎裂成毫无生气的石块。但是他不加掩饰的阴狠声音却并未停止。巨蛇从圣堂的柱子上蜿蜒而下,黄色的浑浊竖瞳已经全然褪去伪装、变成了火焰般的紫。 “先祖,您怎么不说话呀?”黎曼笑着避开巨蛇怒极而甩下的尾巴,水晶球的碎屑已经开始彻底凝固、其中禁锢的各色魔力四处流窜,击中圣堂的墙壁、支撑壁笼的承重柱。 石块开始从各处剥落,越来越多的魔力汇入乱流中,就好像形成了一场绚烂的飓风,巨蛇不得不牢牢攀附在柱子上,坚硬的鳞片承受着魔力的打击,很快也显出血肉伤痕来。 而黎曼所在之处就是风眼。这些魔力好像无意识地拐弯避开了他站立的地方,不,其实只是他的移动轨迹——他似乎每一步都恰好踏在风的空隙中,巧妙避开了每一股乱流。 如果将整个圆形的大厅当做极坐标系看待,魔力的运动轨迹实际上并不杂乱无章。虽然在z坐标上有所变动,但是其xy平面上的轨迹可以看作许多玫瑰线。这些由生命孕育出的魔力完全构成了花瓣一样的形状,以不同的速度在勾勒一朵生命之花的形状。 黎曼一点也不想知道当这些魔力全部汇聚到圣堂顶点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闭上了眼睛,径直向某一面墙壁走去。那里看起来和其他遍布着壁笼的墙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巨蛇看到黎曼的动作,居然拼着要离开自己盘踞的立柱,也奋力向黎曼冲去—— 年轻人类的手首先碰到了那面墙,无数脉络从墙壁上浮现并变为金色,随后大门打开! “你不能出去!你的尸体根本就不在这里,哈,就算出去,你也只是——!”巨蛇恶毒的诅咒回荡在已经开始崩塌的宝库中。实际上就算黎曼的尸体还在城堡内,他重新归位的灵魂也只会再经历一次被诅咒杀死的痛苦。这是一个几近无解的悖论。 黎曼没有回头。 那些壁笼就好像无形的幻影一般在被黎曼触碰的一瞬间就全然消失了。魔王城堡的宝库的大门骤然开启,黎曼迈出大门,并且狠狠地、将显露出真面目、由财宝堆砌的‘亡者圣堂’关在门内。 踏出大门的一刻,他感到流遍四肢百骸的液体在血液中几乎在狠狠地燃烧,这是比毒药更可怕的致命危险,他放任自己无重量的躯体飘在空中。 挂在胸前的面具徽章发出灼热的温度—— 他从长椅上睁开眼,就像刚从小憩中醒来。 以利亚穿过空间的裂缝,在黎曼睁开眼的那一刻、第一次踏足这个他一点也不适应的世界。他的翅膀确实立即就消失无踪,就像帕特里克的黑泥状态一样、全然消失了。 在这个‘现实’世界中,任何具有魔法属性的道具和生物都会失去魔法,具体就体现在任何灵魂完整的人类或者魔族都会被自动调整为正常人类。 而致死的诅咒当然也会轻易从黎曼体内消融。 “你好,我是黎曼,”穿着休闲服、右边袖子显得有些空荡的青年笑道,他的笑容带着种熟悉的温和,但是很显然并不带有任何虚假冷然的成分,而是真心实意地带着温暖的意味,“很高兴认识你们。” 他第一次对这些同伴,以一个人类、一名再正常不过的学生的身份介绍着自己。 四人站在一起,形成一个四方形,光从树干的空隙中投射进来,恰好在地面上投下光影分明的界限,将四人分别划进光与影的领域中。 然后黎曼伸出手、往前一步,将以利亚从影子中拉出来。他觉得以利亚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着更耀眼的光芒,蓝眼睛也透着近乎浅到透明的光泽。 在阴影中的深蓝色当然也有其魅力,但阳光下的对方总让他觉得更舒服些。 他们突然一起大笑起来、不约而同地、带着某种畅快的意味。 quod erat demonstrandum. 第67章 异世界不平常的番外 异世界不平常的番外 “现在可比从前好多喽,”勇者这次的委托人是位爽朗的大叔,他想要到迷雾森林身处获取某种魔兽的毒牙用来制作解毒剂。 既然已经来到森林深处,完成任务后,勇者就决定顺路去看看现任魔王以利亚、再去魔域游玩几天。分别之际,显然还记得从前魔族与人类争端的大叔踏入传送门之前这样感叹道。 “是啊,好很多了,”勇者笑道,他现在偶尔也会到魔域去旅行。有时候是为了任务中需要搜集只有魔域才能找到的奇花异草、魔晶矿石,有时候则纯粹为了旅行、时常看看与习以为常的景色截然不同的地方,当然也有利于提升自己的眼界了。 当然,阴影回去得更频繁。现在魔域将传送门的魔法普及开来,人类的城镇中、包括与魔域的交通和货物往来也开始应用成本低廉又快捷的传送魔法。 往日用来传输军队、让人类忌惮无比的空间魔法,居然也会有被用来使人们和魔族的生活更方便的用途,实在让人感叹短短十年里能发生的事情之多。 人类与魔族现在已经达成了长久的和平协议,并不仅仅是因为以利亚的铁血政策和神殿开始在教育中侧重描述魔族也具有‘人性’,其实也是因为力量的不平衡性。 事实上,现在神殿与魔族都失去了传承的力量,但是前者习惯于在短时间内培育强者,魔族则更适应于将对武力的崇尚加诸于魔王身上。 但是并不具有传承力量的以利亚实际上并不是教皇与即将也晋升半神阶级的勇者联手之敌。 魔族中顽固的、仇视人类的贵族和将军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刺杀勇者、为以利亚寻求新的力量源泉、甚至转向血肉献祭。 以利亚本人明令禁止了这种风气,并且严惩领头者之后,又向魔族展示了合作和和平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力量的悬殊差距在魔族与人类通商之后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 人类和魔族擅长不同的手工艺,而王国与魔域的土地上更是生长着全然不同的动植物、埋藏着不同的宝石矿藏。而且只要双方联手,迷雾森林也并不是那样可怕的去处了。 魔族与人类联手的冒险小队越来越多,平民们也开始慢慢学着接受这些身上带着魔兽特征的人。 魔王洁白双翼与俊美的外貌更是容易让人忽略他其实是个强大的亡灵法师的事实。实际上,他最近沉迷攻读土木工程,亡灵都被他驱使着去建造各种社会福利设施了。 由于魔王宝库的坍塌、千年来累计的灵魂中魔力的爆发,先前的整座魔王城堡都变成了废墟,以利亚将自己的城堡建造在原来城堡的遗址附近,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个因为不知名原因变成死地的废墟。 许多魔族猜测是因为以利亚羞于承认自己谋杀了先代魔王黎曼、是没有获得传承认可的篡位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的猜测也没有出错。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以利亚站在魔王城的城墙上,岩浆湖的火光将他洁白的双翼映成红色。他最近越来越长时间不去现实世界一次,与黎曼的通讯也自然而然减少了。 或许这样才是自然的,他不敢相信这些异世界的来客是如何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但他明了这本并不是黎曼或者艾德文或者帕特里克的职责。 这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去维持和平、确保两族共存,不再让无谓的仇视引燃战争,不再让毫无意义的传说故事成为这个大陆上无解的、魔王与勇者的死循环。 “是的,一切都在变得更好。”站在他身边的勇者肯定道。 勇者扬起圣剑塞卡莱德,剑刃直指魔域常年阴云覆盖的天空。随后他放下高举的双臂,双脚分开、双手握住剑柄并平平举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横剑而立的姿势,却因为浑身上下鼓动的魔力而看起来坚不可摧、势不可挡。 他并不将平举的长剑挥出或是斩下,而是慎重地将这柄灌注了魔力的剑刺入地面的砖石。并没有石块因为过于饱满的魔力而产生裂痕或者化为粉末。 长剑立于原地,由微微铮鸣着变为全然静默。此时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安静,就连空气的流动好像都彻底被捕捉且禁止,以利亚羽翼上飘落的一根雪白的羽毛悬停在半空中、不下落也不旋转。 勇者轻呼一口气,感受着这一方天地里与世界隔绝般的沉寂。 他将自己的领域命名为“沉默”,是所有争端都无法兴起的一方净土,连纯粹的魔力都无法在这个领域中升起攻击的意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这就完结啦! 可以收藏专栏内‘下弦之六哒宰桑’,存稿中,预收 喜欢鬼灭的小伙伴还可以收藏‘今天的无惨様又是谁呢’,是短篇脑洞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