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断莲书 作者:云姣 文案: 楚璎身为长明神女,曾经所求所念,不过只是一寸安宁。 然而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六千年前,她与一同长大的攸宁双双捏碎姻缘玉,毁去婚约。 六千年后,她悄然归来,面对的,却是帝妃的步步算计。 后来,于蓬莱仙岛之上,寒凉瀛水之中,她化身一条小灰蛇,前尘尽忘。 而他一身白衣如雪,踏月而来,眼角一滴泪痣,殷红灼眼。 他口口声声说恨了她三万年,却又数次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神鬼鬼,真人假面,这浮华三千,谁又曾真的超脱于尘世之外? 第1章 就此相忘 书案边的紫金香炉中燃烧着味道浅淡的香,丝丝缕缕的白烟自镂空的缝隙中飘散出来。 当那雕花窗外有清风拂来,书案上的那卷诗书已在轻微的响动中,翻了页。 彼时,盘腿坐于床榻上的我睁开了双眼,正好望见了书页上那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白色花朵。 我眼中神色平静,只抬手拾起那一朵秀气娇小的梨花,指腹在花瓣上来回摩挲,口中却道:“贼心不死,当真难缠。” 轻笑一声,我揉了揉眉心,扔下手中的花朵,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便往殿外走去。 当殿门在一阵格外沉重的“吱呀”声中打开时,阳光自殿外照射进来,金辉耀目。 我本以为殿外又已黑压压的聚着一帮厚脸皮的神仙,却不曾想,于那长阶之下负手而立着的青衣身影,竟是我多年想见,却始终不曾得见的人。 那人听见殿门打开之声,只抬首一望,隔着长长的阶梯,有些模糊不清。 于云雾缭绕间,那人足间轻点,广袖一挥,飞身来到了我身前。 “楚璎,六千年不见,你可还好?” 他说这话时,清俊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嗓音也一如当初那般温和。 可是只有我清楚,这个看似温柔清雅的男子,却有着一副我曾无论怎么样打磨,都无法使之软化的心肠。 想至此处,我发现自己时隔六千年竟还是有些伤情,可是看看面前的这人,他又哪有半分当年的不自在? 于是我双手抱臂,靠着殿门,漫不经心地道:“我一直过得很是快活,多谢攸宁仙君挂怀了。” 见我如此,攸宁双唇微抿,那双眼里光影闪动,却只道:“楚璎,当年悔婚之事,确是我亏欠了你……” 他动动唇,却不肯再往下说。 我见其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挠了挠耳朵,撇了撇嘴,摆摆手道:“攸宁仙君不必如此,说起来当初也是我年纪小,硬求着父君与你定亲的……既然你无心于我,那此事就揭过去吧,放心,你与舒窈帝姬成亲时,我是不会去砸场子的。”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不再笑了,眼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攸宁仙君可不要以为我在沉神洞替父君守灵的这六千年中,一点儿外界之事都不曾听闻。” “毕竟你与景玉帝君唯一的帝姬舒窈订下婚约,可是六界瞩目的大事。” 我笑了笑,带着些调侃的语气。 面上看着是不露情绪,实则我却又想起了当初听闻此事时,化出蛇身,躲在黑黑的地洞里掉金豆子的自己。 怎么说呢,那时的我,当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怂。 “楚璎,我不值得你记挂……真的。”攸宁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嗓音竟有些沙哑。 他就那么看着我,那双眼里波光涌动,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仙君说的是啊,当初都是我年纪轻,做了些糊涂事,但至少这六千年的日子没白过,我终于还是长了些记性嘛。”我点点头,似不甚在意。 “楚璎,你值得更好的人,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纵是我这样一番插科打诨,攸宁也还是面色沉重的盯着我,忽而长叹。 我带笑的嘴角微僵,他口中的这句话,我六千年前就听过了。 忽然之间,我便再没有了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便索性单刀直入道:“仙君还是说说今日来我长明山,到底是有何贵干吧?” 闻我此言,攸宁低眸,微不可见的轻叹一声,道:“我受兰枝帝妃所托,前来请你去救景玉帝君。” 我听罢,面色一沉,心道果然如此。 我声音忽的冷了来:“果然……你是来替那帮人来当说客!” 话至此处,一切旧人重逢的寒暄已不需要,我与他面对着面,似针锋相对。 “兰枝帝妃想请你救回景玉帝君,毕竟仙界不可一日无主。”攸宁缓缓道来,语气十分平静。 “哈……为了一个景玉帝君便要我女娲神脉至我这里断绝干净么?”我听着便觉得颇为好笑。 自我一年前守灵结束,从沉神洞回到长明山,便每日都有人来此游说,想让我动用女娲秘术,复活景玉帝君。 可我女娲一脉自上古承袭至今,虽神脉凋零,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但我怎么说也比那景玉帝君高了不少辈分,可那群人竟敢为着那平生只做糊涂事的景玉帝君,来威胁我? 我冷笑一声,道:“我女娲一脉,天生拥有捏造骨肉,锻造魂灵之术是不错,可是攸宁,你应当知道那所谓的强大秘术,一人一生只能催动两次,第一次便罢,所受损伤,还可依靠天材地宝渐渐恢复,若是第二次,便只能以燃烧自身的元神为代价……攸宁,那是以命换命。” “六千年 前神魔大战,景玉帝君一意孤行,非要孤军闯入魔界去取那炽羽魔尊的性命。” “可结果呢?景玉帝君被炽羽重伤,奄奄一息,是我父君费尽心思才将他救回神界,因为正值两军交战之期,若神界失了帝君,便必会军心大乱,于是我父君催动秘术,终用他的命……换了景玉帝君的命。” 我说得风淡云轻,可眼里终究还是藏不住那几分突来的酸涩。 我看着沉默的攸宁,又道:“你应该清楚,景玉帝君身为神界之主,却一直做的都是糊涂事,他六千年前为了逞能,赔上了我父君的命,怎么?如今因着他欠下的那些风月纠葛将自己的命玩儿丢了,便又要我赔上我的命?” “在你之前,来劝我救景玉的不在少数,说得多了,见我仍是不肯,便个个气我铁石心肠,不配为长明神女。” “可是攸宁,我不愿意,你们谁也逼迫不了我……自父君离世后,我的命,就不再只是我自己的了,我要好好活着,守着长明山,绝不会让女娲一脉就此陨灭。” 我说了许多,或许是六千年都不曾开口与谁说过话的缘故,我说得零散,断断续续。 “楚璎,我来时,便没打算要劝你救景玉帝君。”攸宁终于开口,他面上又带着清浅的笑,一双墨瞳在阳光下时而闪动着些许光辉。 他说:“我欠你良多,本就没有立场要你做什么,楚璎,我今日前来,只是看看你罢了。” 我闻言,忽的抬首,将眼前这人的模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些许的悲戚忽然而至,我忽然想起万年前的他与自己。 那时,我的父君还未曾离世,长明山也还不似如今这般冷清。 那时的攸宁与我之间,也未曾到这般疏离的境地。 可是我很清楚,如今真真切切的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没有心的。 他不肯娶我,是因为从来不曾爱过我。 即便是我长达上万年的死缠烂打,也不曾让他真正动心过。 他对我笑,待我温柔,清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会给我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只要他有。 可是那其中,从来不包括他的心。 他待我好,却终归是因为我父君曾经收留了他罢了。 我也明白,这样的攸宁,会与舒窈帝姬定亲,也只不过是为了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罢了。 他不曾把心给我,也没有交给舒窈帝姬。 当我再抬眼时,却见攸宁已立在长阶之下,身处浮云乱烟中他的那身青衫已看不太真切。 唯见他那双藏着柔波似的的双眼隔着烟云望着我。 我忽然听见他的声音穿过云雾而来:“楚璎,我不值得你记挂……忘了吧。” 话语轻轻浅浅,传到我耳边时却已似尖刀刺入胸口。 我想起六千年前我拖着父君的棺椁去沉神洞之时,他与我双双捏碎手中的姻缘玉佩,悔去婚约。 我是因为上万年的追逐,却仍不得他一回顾。 我累了。 他则是因为,即便是相处了上万年,他也从来都不曾对我动过情。 他既能如此干脆,我又何必再执着? 所以,他说忘,我便忘。 第2章 帝妃算计 自数月前攸宁离开长明山后,我这神殿果然就此清净了下来。 每日也再无那兰枝帝妃派来的神仙旁敲侧击似的劝我,求着我去救一救那还续着最后一口气的景玉帝君。 这般安宁的日子,我自当过得很是舒心。 只是少不得偶尔忆起这些引人发笑的荒唐事,又摇头叹一声兰枝帝妃待那多情浪子似的景玉帝君,当真是情深义重。 这世间,果然不是你一心付出,就能得到你所期望的回报的。 想来,那兰枝帝妃,终归与我这追人不成的境况,是有些相像的。 但到底,还是她要更傻一些。 那景玉帝君本就已由我父君续过一次命,如今再受重创,伤及元神,气运衰竭,便是我真的动用了秘术,他怕是也只能堪堪活个两三百年罢了。 这是八荒六合人尽皆知之事,兰枝帝妃自然也清楚得很,只是她却还是要我舍上自己的精元去救景玉。 翻来覆去,死缠烂打这数次,她到底是不肯死心。 叹了一声,我合上手中的书卷,一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拿着笔蘸了墨,却又静静地盯着书案上那雪白的宣纸发呆。 殿外忽的传来几声鸟儿的长鸣,其音如金玉碰撞发出,清脆泠然。 凭这叫声,我便知道这分明是十二重天之人才有的坐骑——苍鸾鸟。 “终于坐不住了?”我挑眉,搁了笔,想着免不了要闹上一番,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目光在书案上的银萝鞭与九靥伞间游移。 最终,我还是将那九靥伞收到隐空袋中,手中拿了那银萝鞭。 毕竟,我还是无法拿着一把品相花哨的伞去与人打架。 虽然父君在世时,总告诉我这九靥伞是何种不可多得的神物,落在我的手上又是我多大的福气。 但无法,我宁愿只偶尔拿它出来挡挡金乌之芒。 毕竟拿一把花伞做法器,实在有损我长明山主,神女楚璎的威严。 殿门缓缓打开,我抬眼,却见来人并非兰枝帝妃。 却是四个素衣仙娥。 此刻她们立在门外,见了我,便一齐弯腰,行跪拜大礼,齐声道:“拜见楚璎神女。” 我微诧,堪堪一声道:“起来罢。” “小仙欺霜,奉舒窈帝姬之命,前来请神女去碧霄阁赴宴。” 说话的便是立在最前方的这姿容出挑的仙娥,她低眉垂首,声似出谷黄莺。 “舒窈帝姬?”我有些惊讶,又思索着这与我素未谋面的舒窈帝姬此番宴请于我,究竟是何意。 只是还未待我细想,那名为欺霜的仙娥便又开了口:“舒窈帝姬说,想与您谈一谈攸宁仙君之事。” 她说这话时,一双美目不着痕迹地望了望我,语气里平添几丝犹豫。 听罢这话,我挑眉,倒是猜到了几分舒窈帝姬的心思。 我与攸宁之前的旧事,这六界没人是不清楚的。 便是她舒窈帝姬多年来养在帝阙不曾外出,只怕也是有所耳闻的。 “带路罢。”我收了手中的银萝鞭,对那四个仙娥道。 我想着这帝姬若是真是好奇我这个人,那么我便见见她就是。 正好我前日与峚山山主——聂羽神君下棋时,赢了他一壶上好的灵脂玉膏。 据说这玉膏美容养颜,金贵得很,我已这么凑合着活了四万年,再懒得用这些东西。 可这舒窈帝姬如今才活了八千年,正是妍丽的年纪,此番曾给她倒也合适,就当是我补给她与攸宁之前定亲的贺礼了。 至少我与攸宁,虽做不成仙侣,但儿时伙伴的情分也还在嘛。 如此送他一份礼,便当是清了这段往事,还了他曾孤身潜入魔界救我的那份情。 终至碧霄阁外,那欺霜领着她身后的三个仙娥便停了脚步,对着我恭敬道:“神女,帝姬嘱咐过,只能您一人进去。” 我颔首,抬手挥散了眼前这一片缥缈的云雾,看着那长阶之上,一座朱红的楼阁安然矗立,那一方金匾上“碧霄阁”三字笔划张扬,看起来颇有些凌厉嚣张。 我想着这景玉帝君虽从头至尾都是个不着调的,但他的字,还当真是有几分气势。 我负手踏上长阶,终是走进了这阁楼之中。 或是因这碧霄阁常只作设宴之用的缘故,阁中摆设简单,不过几张低案,几个蒲团,一些古董摆件罢了,看着倒是有些古朴素雅。 我扫视一番,却并未看见那邀我来赴宴的舒窈帝姬。 倒是内室中,那被人放下的青色纱幔领风微微拂动,如层层朦胧的青波,让人看不真切其中的境况。 只是当我掀起那纱幔时,却发现内室亦空无一人。 我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可一转身,那方才还经我之手掀起的青色纱幔便已在刹那间已将我整个人捆住。 便是我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它分毫。 只是不过片刻,这青纱便又不再束缚着我的手脚,转而于我周身,化作一泛着青芒的光罩,将我困在其中,无论我如何施法,都不得而出。 “兰枝,我倒是小瞧了你,竟连蓬莱的神物摄元幡都能借了来。”看着那忽然而至,身着华裳的女子,我冷笑一声,收了手里的术法。 “神女恕罪,兰枝深知此番算计神女,乃是大不敬……可神女,兰枝也是别无他法了,求您,救救帝君罢!”那兰枝帝妃忽的双膝跪地,一双美目望着我,眼里已是泪花点点。 “如今我可还有选择的余地?你难道不清楚这摄元幡是何物?你,是铁了心要拿我一半的元神去救景玉罢?”我望着光罩外的她,冷声道。 心中陡然生凉,我忽然想起了攸宁。 这世间知我女娲一脉若要捏造骨肉,锻造魂灵,除了主动施以秘术之外,舍去一半元神,亦可达到此目的的,除了我,便只有攸宁。 “神女,若您肯主动施术救人,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已说过,我愿奉上仙界所有的天材地宝,供您疗伤之用。”这兰枝帝妃依旧跪在光罩外,眼中含泪,仿佛我若不应她,便是天大的不通情达理。 “不必白费口舌。”我心中已一团乱麻,也愈加不耐。 这摄元幡乃是大战时方能使用的神物,其威力自然是我无法与之抗衡的。 只是我若真被这摄元幡夺了一半元神,那么我的元神便只能是永远残缺不全了。 即便是她真把仙界所有的天材地宝都交于我,也是无用。 更何况……儿时攸宁将我自魔域救回时,我便答应了父君,此生都不可动用秘术。 “神女既还是不愿,那么兰枝便只好得罪了。”兰枝帝妃终是站起身来,她擦了面上的眼泪,双目中神色复杂,她动动唇,又道:“神女,我知道此事的确难为您,可我没有退路了……我早些年做尽糊涂事,这是我欠景玉的,亦是我欠晏儿的,我先还了他父子俩的债,再还神女您的债。” 她口中的舒晏,我是听过的,据说是舒窈帝姬的孪生哥哥,是景玉帝君与兰枝帝妃唯一的儿子。 只是这舒晏仙君,早些年便身患重疾,不治身亡了。 她一口一笔债,我却已无暇去追究这其中的隐秘。 兰枝帝妃已开始催动这摄元幡化成的光罩,青芒渐强,我浑身已痛得僵硬。 这仿佛拆骨夺魂一般的疼痛刺入骨髓,我分明感觉到这强大的力量似乎正在将什么剥离我的身体。 我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倒在地上,脑中一片轰鸣。 颤抖间,我只得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绝不能,绝不能就这么妥协…… 脑子已有些混沌,我却忽然想起父君曾对我说过,摄元幡虽看似坚不可破,却到底只是摄取元神的神物,说起来,竟是有些许惧血。 只是这修为高深之人,只有赌上一身修为祭与鲜血,方才能破其毫厘。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已下定了决心。 即便只有那毫厘的希望,也总比如此任人宰割要好一些。 于是,我掐了诀,划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流出,顷刻浸染了那散着青芒的光罩。 我大口的喘着气,在看见那一处被鲜血灼烧出的一点细小的缺口时,我使出最后的力气,魂魄离体,用力朝那缺口撞去。 一阵白光乍现,我仿佛听见了兰枝帝妃的一声惊呼。 我于一阵风声中,意识渐渐不清。 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虚度过的三万年时光里。 父君在花影间饮酒,攸宁在神殿前练剑。 小小的我穿着我最喜爱的石榴裙,笑嘻嘻地给父君捶肩,求他去人间替我买一支糖葫芦。 父君把我抱在怀里,摸摸我的头,笑说一声,好。 彼时天淡风清,长明山上仙雾缭绕,攸宁清秀的眉眼藏着淡淡的笑意,我从父君怀中钻出,跑向他。 可是刹那间,天地间风云变幻,我身后的花林,以及花林中提着酒壶的父君,竟转瞬破碎,一切成灰。 我回头,却见攸宁望着我的双目神色冰冷,他伸手,森冷的剑锋狠狠刺穿我的胸口。 陡然间,画面尽碎,我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下坠,似乎永远也挣脱不开。 第3章 蓬莱仙岛 我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荷叶之中。 彼时四周寂静,水雾拂面,鼻翼间尽是缕缕荷香。 我动了动,荷叶上晶莹的露珠滴在我的身体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使我清醒。 时而疏淡,时而浓重的云雾使我只能隐隐约约窥见几分周遭的境况,却无法让我分辨出,我究竟身在何处。 只是低首之间,透过那水面映照,我发现自己无手无脚,一双绿豆眼,一身灰麟,竟是条彻头彻尾的小灰蛇。 我慌极了,趴在荷叶上来回翻滚,已是六神无主。 忽有风起,方才还缥缈不定的云雾刹那间便被吹散了去。 我偏头,正好看见一身着白袍的男子步下台阶,似闲庭信步一般的向我走来,广袖翻飞间,他的身后,是一片云霭烟波。 此时此景,当真似那魏晋名士精心着墨过的画中山水,而他自画中走来,淡淡的烟云虽模糊了他的眉眼,却依旧难掩他一身的霁月风姿。 他似踏月而来,散着极黑的发,白皙的面上无甚表情,明眸微垂,丹唇轻抿,端的是世间少有的明艳风流。 他终于走近,那双似藏着星河点点的眼轻睨着荷叶上的我,远山似的眉微挑,殷红的薄唇蓦地轻启,声音清冽泠然:“楚璎,你可差点把自己给蠢死。” 我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盯着他右眼尾下的那颗朱泪痣,顿觉其风情刻骨。 或是见我呆愣着无甚反应,他轻声笑了笑,一张白皙的脸刹那间又明艳了几分,恍若三月桃花盛放。 明明是勾唇一抹讽笑,却偏生教我登时心旌一晃。 此人,当真是世间难寻的灼灼少年郎。 只见他忽的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提着我的尾部,将我在空中晃了又晃,又道:“楚璎,你还欠我一笔债呢……” 我被他晃得有些想吐,又听他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便更加云里雾里,我只得开口问他:“……公子口中的楚璎,可是我?” 我想着,这美人是否是寻错了仇人? 谁知我这一问,美人竟是一愣,他盯着我,眼里陡然升起的戾气刹那冲破那一片碧水清晖。 他咬着牙,扣着我的头,语气有些恶狠狠的:“去了大半条命,竟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倒是活该。” 即便这人的皮相生得绝美,我也还是不免被他此话一噎,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盯着我望,那双眼分明是看着我的,却又神色飘忽,不知心思何处。 而我到底是顶不住他这般恍惚的注视,只偏过头堪堪望向那流水潺潺。 “你倒是总舍得将前尘抛却,再不过问,可我却是记恨你三万年都仍不得解脱……”四周寂寂然,我僵着身子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复又开口,末了还哼笑一声,却是自嘲。 而我闻言回首,却见他眼中竟已染了些浅浅的水光,纤长的睫羽微微颤抖,好一幅露光衔春图。 只是我脑中混沌,想着难道真是我对这美人做了什么恶事? 可我到底是个连自己都忘得干净之人,便是无论我如何回忆,也还是搜刮不出任何旧事。 我正不知如何劝这美人想开一些,却见他低眉垂首片刻,忽的丹唇一扬,竟是笑了:“这到底是你的报应。” 他的嗓音极其好听,可此刻我听着,却有些阴恻恻的。 他的手抚上我的头,眼里又是一片清晖微澜,泪痣在他眼尾下如一点浅淡的朱砂,他唇角微扬,我只听他嗓音柔和道:“楚璎,欠我的债,你须还。” 我吓得不轻,正要胡乱求饶一番,身子却已被他自手中抛出,落入水中。 冰凉的水瞬间将我包裹,灌进我的嘴里,我用力挣扎,却到底是无济于事。 我想我可能是一条假蛇,竟连如何凫水都记不得。 脑子渐渐有些不清楚,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却不曾想,忽有一道金光破开层层水波,如线一般将我缠住,终将我从那水中拉了出来。 我咳嗽了几声,又吐了几口水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我这才意识到,我竟又身在这美人的手掌中。 此刻他低眼看着我,眉宇之间再竟不见一丝一毫的戾气,他只是那般注视着我,眼底竟泛着些淡淡的欢喜。 仿佛那些压在他心头数年的怨恨,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清风拂来,带着些朦胧的云雾飘散,他的发丝被轻轻吹起,露出他整张如玉般精致绝伦的脸来,我只见他轻轻地笑,又抿了抿唇,语气轻快地说:“我原谅你了……” 他的神色与姿态,流露出动人的风情,而我此刻,便已迷失在了他的眼波里。 我想,世间怎会有人是他这般,三万年的怨恨,说放就放。 他忽的抬手,雪袖翻飞间,缭乱的云雾被骤然拨散。 我方才看清他来时踏过的那座拱桥如玉带一般的横过这碧水长河。 而在那烟柳画桥的尽头,便是玉树琼花迎风摇曳,雕栏画栋,回廊婉转。 “楚璎,我原谅你了……” 我溺在这如画的仙境之中,却忽然听得他又一声道。 我抬眼,便正好望见他含笑的双眼,仿佛浸了墨色一般的双瞳里清楚的映着我的模样。 云飞雾散,阳光无遮无拦的撒下来,他整个人笼在淡淡地金芒里,此刻,他低首对着我浅浅的笑着,刹那便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 前尘种种,我皆已经忘得彻底,也自然记不得三万年前我究竟欠了眼前这人什么债,竟教他耿耿于怀,恨了我三万年。 若非是深仇大恨,又何必值得他这般记恨? 可他若恨我,又为何只将我扔进水里泡一泡,捞上来便说原谅我? 我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只觉身陷重重迷雾之中,迷茫的很。 “你如今只剩这元神灵体,便是你想破头,也是无用。”他似乎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低眉轻睨着我,薄唇一勾,一声嗤笑。 “元神灵体?”我一怔。 见我面露迷惘,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面色一沉,冷哼一声,盯着我咬牙道:“蠢东西!竟就那般大方的将自己的金身舍了去,你若是能再等些许时候,我……” 他忽然住了口,似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瞪着我。 我不甚明白这美人怎的说翻脸便翻脸,明明方才还笑得那般如沐春风,这会儿怎么又发了怒。 我只怕他再一气之下将我扔到水里去,且再也不打算捞起来,便僵硬的待在他手掌里,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弹。 “罢!”或是见我这般,他轻拢的双眉舒展开来,纤长的睫毛在他低眼看我时掩去了些许眸光,终是一声轻叹。 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触我的头,我听见他又轻哼一声:“那兰枝倒真是放肆,想来她也是欺你长明一脉凋敝,亦无甚亲朋,而你又是个独来独往的性子,倒是方便她借此大做文章。” 我自然记不得他口中的兰枝是何人,但也到底是大致明白了一些事情。 想来,那害我到如斯境况之人,定是那兰枝无错了。 “待你好些,我便去那九重天将你的金身给要回来。”他低眼看着我,似漫不经心道。 他说得随意,我却有些迟疑:“那兰枝真会归还我的金身么?” 他长睫微垂,墨瞳隐隐有几丝华光流转,殷红的唇勾着一抹极冷的笑,嗓音如玉坠地:“她若有那胆子不还,我便掀了她的九重帝阙。” 语罢,他便已伸出两指捏着我的尾部,将我随意提着,就那么踏上玉阶,向那玉带拱桥走去。 彼时,忽有烟云再起,他信步前行,身后又是一片朦胧水墨,隐约不清。 而我被他捏着尾部,倒挂悬空着,在他的步履之间,我晃得实在难受,连开口言语都有些吃力。 可我依然在阵阵晕眩之中,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说:“楚璎,你要永远记住这瀛水的凉,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此刻,我眼前只余下一寸寸的白,那是他的衣袖。 我的意识已有些迷糊,仿佛身在梦境之中,缥缈得很。 看似无尽的黑暗袭来,我在彻底深陷那一片浓黑之时,仿佛有一朵泛着淡金光芒的无叶玄莲在我身前刹那盛放,姿态绝艳。 可只飘忽一瞬,那玄莲忽的尽碎,化成星星点点的业火,顷刻陨落。 我坠在那一片破碎的光辉流影里,迎着浓深的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4章 神君溪音 那日我在一片烟波中晕迷,再醒来时,便已身在一巍峨宫殿中。 也是听得那照顾我的小仙童所言,我才知自己原是身在蓬莱仙岛。 而那日将我丢进蓬莱瀛水中又将我捞上来的白衣美人,便是这蓬莱岛主,神君溪音。 仙童道这八荒六合始分六界,除却人,魔,妖,冥四界,仙神二界其中又大有区别。 仙界居于九重天,其主称做帝君,仙者皆归其管束。 而九重天上更有十二重天,乃神界,只有飞升至神者方能突破禁制,来去自如。 当今世上的神者,除却自上古承袭而来的四脉神君,便只有依靠修行自行突破飞升的大能了。 只是这依靠自身修行能飞升至神者,不过二三人罢了,真真是凤毛麟角。 上古四脉,属长明,昆仑,峚山,蓬莱。 可仙童却道这蓬莱岛主溪音神君,却并非继承神脉之人,而是那少有的大能。 据说他曾是一朵无叶玄莲,忽于某日盛放于那瀛水之中。 昔年还未殒命的前岛主,朔方神君见其已聚神魄,修得灵识,且蕴藏着世间少有的纯粹灵气,便命人好生照料,又于其幻化成人之时,将其收为弟子。 直至数千年前,朔方神君因与妖界之主有些争端,一时不察,便中了那妖主靖衡之计,不治身亡。 而当时的溪音则孤身一人,血洗妖界,诛杀了妖主靖衡。 适逢溪音修行突破,竟一夕之间飞升至神之大能。 任谁也没料到,这不过修行只短短两万年的溪音,竟能在顷刻间飞升至神……这实在是世间少有。 而是时蓬莱无主,朔方神君又无后,只余溪音这一个得意弟子而已,于是蓬莱众仙者便将其推举至岛主之位,掌管蓬莱。 于是昔年一战成名的蓬莱弟子溪音,终一跃成为八荒六合无人不知的蓬莱神君。 我确是想过,依着那白衣美人的灼灼风姿,定然不会是那池中之物。 却不曾想,他这身份,竟真就如此尊荣无上。 明明生得是一副少年模样,却已比过这满天仙者。 这些天来,我身在这蓬莱附属的莲岛上,躺在这神殿中的青玉缸中,整日无所事事,无聊的紧。 可这莲岛上,除了那负责看顾我的小仙童外,便再无他人了。 我每日只能待在这香案上的青玉缸中,身后便是那溪音神君的金身塑像。 据小仙童说,每位飞升至神者的大能都有一座神殿,殿中供奉其金身塑像,而人间凡世中供奉的香火便可传至神殿,使被供奉的神者受其功德。 而这凡人的虔诚凝结而来的香火功德,便是修复元神灵体最佳的灵药。 因此,那溪音神君才将我送至此处,以他的功德,修复我的元神。 而我近日,也确实感觉好了许多,再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精神不济,昏睡日多。 只是这清醒的时间一长,我便觉无聊透顶,实在难捱。 再加上那仙童已被我这滔滔不绝的唠叨给吓得不敢轻易踏进这殿中来,只敢规规矩矩的守在殿门外。 便是我时不时的一句玩笑,他竟也清楚了我的用意,能不搭话,便一直不肯开口。 实在是气人得很。 我以为依照现在这般境况来看,我大抵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溪音神君了,却不曾想,他竟就那般毫无征兆的忽然而至。 彼时,我趴在青玉缸的边缘,仰头望着这已是好些日子不见的白衣美人,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面容依旧如当日所见那般,明艳灼人。 雪白的衣衫外罩半透的云轻纱,长袍曳地,似坠着雾霭波澜,整个人都泛着淡淡的珍珠似的华光。 便只是他那低眼一轻睨,纤长的睫羽下,那仿佛浸着浓墨的眼波流转间,也实在是撩人心旌。 “听说,你近日倒是过得不错?”我未开口,他却唇角微扬,嗓音清冽。 “……托神君的福。”我是万万不敢在他跟前儿嚷嚷无聊的,只好干巴巴的回了一句。 “你倒是和那仙童很聊得来嘛……”他却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声,带着些讥讽。 我听罢,却是有些尴尬:“大概……只是我一厢情愿罢。” 我倒是很想和那眉清目秀的小仙童谈天说地,可是那日小仙童却嫌弃我懂得太少,问得太多,多番应付不过我,便不太爱搭理我了。 “蠢东西。”我正叹那小仙童不懂事,却听得眼前这溪音神君一声轻嗤,那双经墨濯染的眼中,轻嘲显露得分明。 “……”我僵直着身子,顶着他这般目光,纵然心中有些愤愤,也实在不敢开口反驳一句。 或是见我不出声,他一 抬手,雪袖拂过,我竟又被他捏着尾巴,倒悬于空。 我实在气得很,不甘的挣扎了一番,却使我自己一阵头晕脑胀。 我正难受,想着自己定然又得被他如此折磨许久,哪曾想,下一刻我便已被他好好地放在了他的手掌里,只听他道:“你已无大碍,这莲岛神殿,便不必再待了。” 雪白的衣袂翻飞,转眼他便带着我踏出了殿外。 是时,等在殿外的小仙童便自回廊处迎了上来。 待至溪音神君身前,他便恭恭敬敬的弯腰一礼,道:“神君。” 我被溪音握在手掌里,鼻间满是这人衣袖间透出的疏淡莲香,朦胧间便听得他轻轻应了一声,道:“她今日便随本君离开,再不必由你照顾。” 那仙童一听,双目微瞠,那神色竟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直至溪音神君踏出好几步,我回头,竟还见那小仙童捧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圆脸,笑弯了眉眼。 “……”我心下卒郁,好歹我也与这小仙童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他竟连半分不舍也无,实在是令我心痛。 “可是舍不得?”溪音神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分明听见他哼笑了一声。 我心下一紧,连忙晃着脑袋,无比坚定道:“自然不是!这小仙童可是无聊得紧,还是神君您……” 只是话已近末,我却一时想不出任何夸赞眼前人的字眼。 他忽的停下步子,手掌轻抬间,我便已对上了他清波似的眼,只听他轻轻一声:“嗯?” “您心慈面善……”我被他盯得颇不自在,只望着他精致的下颚。 说罢,我忐忑的目光上移,再次对上他的眼。 却见此刻,他右眼尾下的朱泪痣烫如胭脂一点,薄唇微勾,笑意虽浅淡,却足够教人心神晃动,如同饮过九天玉露一般,醺醺然也。 仙雾忽浓,弥漫扑散,浸着湿润的气息,周遭一切变得朦胧隐约,身后的莲岛神殿早已披上白纱,影影绰绰。 我听见他说:“你可知我这三万年来,最恨你什么?” 他低眉,披散的墨发如华缎一般,半掩住他的侧脸,那双凤目瞳色如漆,隔着疏淡的烟云,我又见他启唇道:“楚璎,我最恨你的云淡风轻。” “我最恨在我身处炼狱的那数年,你仗着早已忘记我,便自顾自的潇洒了这么些年。” 他说:“纵是我踏尽枯骨爬上这九霄来,你也还是记不得我分毫。” 他的目光在此刻紧紧将我束缚,我已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良久,他才将掌中的我握紧,广袖遮下,复又抬步。 我的视线被他的衣袖遮挡,此刻也看不见他的脸。 我只听见他又说了一句:“不过楚璎,那日我说原谅你,便是原谅你了。” 他说:“我不计较过去,你也最好别辜负将来,否则……” 他不再说了,可我却分明察觉到了他那隐隐透露出的威胁意味。 多年饮恨,到底他心中还是意难平。 而这三万年的怨恨,果然并非是他说放,便能即刻放下的。 第5章 长明神女 溪音将我带回了蓬莱仙岛的主岛,竟直接就将我安置在他寝殿中。 要我终日面对这阴晴不定的溪音神君,我自然是不肯的。 毕竟他到底是恨了我三万年,即便他说了原谅我,我也仍是不敢信的。 更何况,这厮哪次见我不是将我捏在手里戏耍一番? 若我真在他眼底下过日子,只怕是会被他折磨得更为生无可恋。 于是我便壮着胆子,道:“神君,这是您的寝殿,我住着……怕是不太妥当罢?” 而溪音听了我这话后,薄唇微勾,一双墨瞳轻飘飘地看向我:“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妥?” 他刻意俯xiashen来,那么一张明艳如玉的面庞凑近我,而我望着他眼尾下的那一点殷红,心神便忍不住有些晃荡。 “毕竟男,男女有别啊神君……”我别开头,半晌才憋出这么句话来。 谁知我这话方才说罢,耳畔便听得他一声轻笑,其音清冷,泠泠然也。 他竟又伸手捏住我的尾巴尖儿,将我悬在空中晃了晃。 一阵晕眩间,我恍惚听闻他道:“你忘却了过往的一切,却还记得自己是个女儿身?” 我被他晃得实在想吐,好不容易他住了手,我心头满是怒火,却仍不敢说些顶撞的话:“难道不是么?” 他面露轻嘲,就那么低眼睨着我,纤长的睫羽微颤,掩不住瞳中的清晖流光。 我见他这副模样,便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我是个男儿身?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似乎一眼便看清了我心中所想,当下便又冷哼一声:“蠢东西!你这脑子,当真是个摆设。” “……”我无端端的又被他这般鄙夷了一番,心里已是气极,可奈何蛇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到底还是不敢反驳些什么。 或是见我情绪低落,他远山眉轻蹙,殷红的薄唇微抿了抿,眼瞳之中似乎有什么复杂的光芒一闪而逝。 最终,他将我放在桌前的那块软缎上,指尖点了点我的头,道:“你是长明神女,长明一脉与上古女娲甚乃同宗族人,虽无女娲神那一身救世神力,却也拥有捏造骨肉,锻造灵魂之秘法,只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我的那双眼分明暗了又暗。 “此等秘术,一人却只得施展两次,一次神魄受损,二次就此殒命。” 他说罢,也不知是为何,竟无端端的红了眼眶。 但也不过是一瞬罢了,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望向我的那双眼眸中又是一片波澜不惊。 只听他又道:“你身为女娲同宗之人,元神灵体本该是人首蛇身,可你偏生犯了蠢,把自己作成这副模样……” 他这话说罢,竟又勾起薄唇,冷笑着。 而我略思索了片刻那人首蛇身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只是这么一想,我便觉得倒还不如我现下这副模样呢。 彼时,溪音的手又一次抚上我的头,雪白的衣袖又将我的视线遮挡。 我眼前只余下他衣袖的白,皑皑可作山上雪。 四周寂寂,那一刻我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嗓音传来:“我怎么忘了,你向来……是不聪明的,如若不然,我又何以走到今日?若你机敏些,又如何会被那么些个人欺负成这般模样?” 他的嗓音仍旧清冽,却又似乎比平日里多出几丝柔色。 “……倒是难为神君为我这笨人操碎心了。”我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手,却始终未能如愿,于是我便咬牙道。 这溪音神君生得一副世间难寻的好相貌,可这性子委实是不太讨喜。 不过短短几月,我都数不清自己被他骂了多少次‘蠢东西’了。 偏生我是寄人篱下,惹不起他这救命恩人。 蓦地,他忽然收回了手,我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一切。 只是当我抬眼,望向他时,便见他眉目清隽,眼尾一滴朱泪痣风情无限。 他就立在我身前,一袭雪白长袍,外罩着银纹轻纱,墨发披散,一张面庞艳若皎月。 如此风姿,当真教人忍不住呼吸一滞,一瞬恍惚。 我想,这浮世三千,万象包览,可这世间,怕是只有他一人如此光风霁月。 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听见他道:“他们欠你的,我必会向他们一一讨回。” 他的眼瞳深邃含光,就那么望着我,竟带着一丝安抚。 我何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 我忽的忆起初见时,我在那荷叶间醒来时的场景。 他自烟柳画桥尽处缓步而来,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他口口声声说恨了我三万年,却又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救了我。 他救了我,却又将我丢进蓬莱瀛水 之中。 我不信,他这长达三万年的怨恨,真的能消弭于那日的瀛水之中。 他要我记住那瀛水的凉,便是要我记住欠他的债。 可我在三万年前究竟欠了他什么?这笔债,究竟是血债,还是别的什么? 任凭我这些日子以来,如何旁敲侧击,他都未曾透露过一个字。 三万年都消磨不了他的恨,可他却又偏偏又说原谅我。 我不记得前尘往事,却又隐隐觉得,似乎有一张大网,已将我困在其中,挣扎不得。 我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谁知下一刻,我便又被溪音捏着尾巴,倒悬在空中。 他似是随意的晃了晃,眉眼之间划过一丝戏谑。 而我在被他晃得七荤八素时,恍惚听见他又道:“你且等着罢,那九重天,就快变天了……而你我,只需看戏便好。” 疏淡的莲香透过他的衣袖丝丝缕缕的传来,而我眼前发黑,就要失去意识。 美人……果然都是有毒的。 在我晕迷过去的前一刻,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于混沌的梦境之中,我似乎又看见了一个小姑娘。 天幕如殷,诡异无比,而那个小小女孩儿,守着一支残败断莲,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后来天地陡换,于看似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朦朦胧胧的,我似乎又隐约窥见了那一支无叶玄莲盛放在我的梦境之中,点点流光,惊艳动人。 第6章 神殿莲灯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散落下来,我窝在侍女明秀的胸前,摆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又忍不住晃了晃尾巴尖儿。 自那日过后,我便再没有见过溪音。 也不知他是忙什么去了,竟连寝殿也不曾回来过。 不过他不回来,于我而言便是再好不过。 想起自己每每被他捏着尾巴晃得晕死过去,我便忍不住想要抽自己几下。 若是每日都被他这么倒悬着晃上几晃,我哪能如现下这般活蹦乱跳? 所幸的是,溪音这蓬莱岛主到底不是那么好当的,忙起来便连寝殿都回不得。 如此一来,这殿中便只剩我自己逍遥快活。 这些日子以来,溪音遣来照顾我的明秀可真真是深得我心。 她全然不似莲岛神殿中的胖仙童那般不爱搭理我,反倒是与我很谈得来。 因着我如今是蛇身,浑身冰凉,没有丝毫暖气儿,可我又受不了自己这冷冰冰的身体,明秀便每日将我带出殿外去晒太阳。 只是明秀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却已是春心萌动。 以往她是将我捧在手里的,如今却为了绣荷包,竟就将我胡乱塞在她的衣襟处。 我多番旁敲侧击,方才晓得她那心上人,竟是溪音神君的坐骑,那只花里胡哨的重明鸟。 我之前仿佛听那莲岛神殿中的胖仙童说过,那重明鸟说是溪音神君的坐骑,却也不然。 只因那重明鸟向来打扮花哨,据说每日单单只是梳羽毛,他便要用掉数十把梳子。 溪音神君如何会要这么个臭美的坐骑? 故而,那重明鸟只是顶着蓬莱神君坐骑的名头罢了。 我不晓得明秀为何眼光如此与众不同,这仙岛上的男子众多,她却偏偏喜欢了那只重明鸟,还在我面前扬言,想替那只鸟梳理一辈子的羽毛…… 我是实在理解不了明秀的这一番心思,更不晓得她为何一定要给一只鸟绣荷包。 但见她便是绣荷包也不忘带着我晒太阳,我也就歇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 金辉倾落,光芒点点,我窝在明秀的衣襟处,舒服得撑直了身体。 而明秀低眼瞧了瞧我,见我翻着身子,露出腹部,便笑弯了眉眼。 只是她方才抬首,却骤然收敛了笑意,一下子站起身来。 而我一个不防,便自明秀的衣襟处栽倒下来,摔在了地上。 虽说不是太痛,却也让我猝不及防的吃了一嘴的尘土。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我却又被人捏着尾巴尖儿倒悬在空中。 “蠢东西。”一抹清朗的嗓音响起我因着身子倒悬,而无法窥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他近在咫尺的雪白衣袖。 我哪曾想到,多日未见的溪音神君,竟又是这般忽然而至。 他的手腕动了动,将我随意的晃了几晃。 而我在一阵晕眩中,又听见他道:“我不在,你倒是过得悠闲。” 他将我握在他的手掌里,眉眼之间神色淡淡。 而我此刻却觉得,我在他手中,便只是那浮萍草芥。 我想我既是一条蛇,为何又生得不足他手掌大小? 怕是即便我狠狠咬他一口,他也依旧不痛不痒罢? 我实在气极,当下也就不管不顾的张嘴在他小指上咬了一口。 我还未松口,便听见他哼笑一声:“脾气倒是见长。” 他的语气仍听不出一丝波澜,可我却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大人……”一旁的明秀或是见我有难,便上前了一步。 那一瞬我真是极为感动,明秀果然是个好姑娘,我到底没看错她。 面对这么个毒美人,她能迈出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我想着可不能让这厮将怒气撒到明秀身上去,一时冲动,我便直起身子来,对上他的双眼,道:“我咬的!我负责!” 溪音却是一怔,望着我的那双墨色眼瞳之中华光流转。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听见他说:“楚璎,但愿,你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他的视线停驻在我身上,又似乎是在看他自己的手。 我下意识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他那小指上方才被我咬过的地方,竟已浸出一点细微的殷红,一如他眼尾之下的那一颗朱泪痣一般。 明明只是轻轻浅浅一点,却是那般灼人眼。 白雾时而浓深时而疏淡,而我被他放在手掌里,眼前也不再是他雪白的衣袖。 水声泠泠,花影婆娑,重楼掩映其间,影影绰绰,朦胧秀美。 他步履轻缓,带着我来到一座古朴的宫 殿前。 可令我惊诧的是,这宫殿竟连个匾额都没有。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溪音带着我径自走了进去。 方才踏进主殿,我便见这殿中竟点满了莲灯,灯火颜色不一,光影交错。 “这是?”我望向溪音,不禁问道。 “这殿中的莲灯,每一盏,都可助你修复受损的元神。”溪音看向那些长年不灭的莲灯,眼瞳深邃含光。 我何曾见过这些稀罕物件?当下便瞧了又瞧,而后才问:“那神君大人为何不早带我来?” 既然这些莲灯有这般奇效,他又为何要将我放在那莲岛神殿中,受他的香火功德? 谁知溪音听了我这话后,远山似的眉一挑,殷红的唇勾起一抹冷笑:“楚璎,你到真会得寸进尺。” 我身形一僵,便只得干笑两声,忙道:“神君可不要多想,我只是随意问了问。” “选一盏罢。”溪音似乎不愿与我过多的纠结于此,便指了指那些莲灯。 我不晓得他为何要我选一盏莲灯,但见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我便趴在他手掌里,翘起自己的尾巴尖儿,随便指了一处。 “你可确定?”当我听见他的嗓音传来时,我稍稍歪了歪身子,这才看向自己尾巴尖儿指着的那处。 这殿中莲灯的颜色虽多,却又都有重合。 可那一盏玄莲灯,却是这殿中独一无二的。 那栩栩如生的玄莲花瓣,在这数种光影间,让我一阵恍惚。 除却这玄莲上的那一簇暗色的火光,我仿佛,在某个朦胧的梦境里,也曾见过这样一支无叶玄莲。 它在我的眼前,破碎成金色的流光,转瞬而逝,了无痕迹。 第7章 人首蛇身 于溪音晦暗不清的目光中,我终是选了那盏玄莲灯。 谁知下一刻我便被他捏着尾巴尖儿对准那玄莲灯焰。 我自是吓得不轻,连忙求饶道:“神君你莫冲动!我我我……我认错就是!”我以为,他仍在记恨我方才咬他的那一口。 说什么选一盏莲灯来修复我的元神,原来他竟是想将我烤了! 奈何我如今到底只是一尾不足一掌长的小灰蛇,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溪音却是不言,只是手腕略微低了低。 顿时,我便见那玄色的火焰离我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温热拂面。 那火苗的光几乎就要灼伤我的眼,我忙偏过头去,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愚蠢。”我听见他清冽的嗓音传来,却又是在骂我蠢。 我心头已是气极,不晓得这厮为何一见我,便总要说这些损话,如今,竟还想把我烤熟了。 他身为神君,身份地位尊荣无上,为何总要耍着我玩儿? 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究竟如何值得他这般记恨? 便是我真的欠着他三万年的债,他要杀要剐只管来便是,又何必这般墨迹。 若真如他所言,我本是那长明神女,是被那兰枝帝妃害得丢了金身,元神受损,落得如此地步。 他既恨我,又为何不袖手旁观,让我死了便是? 我正愤愤不平,却听他又开口道:“你以为这莲灯是如何用的?” “之前不知,现下倒是知晓了。”我憋着闷气,道。 他却是冷哼一声,也不再言语,竟直接将我凑近那玄莲灯焰。 热气扑面而来,我使劲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束缚,却还是无济于事 当溪音毫不犹豫的将我扔进那玄色火焰中时,我下意识的蜷缩着身子,闭紧了双眼。 可我久等,却迟迟未有那预想中的灼烫感与疼痛传来。 我不明所以,便睁开眼来。 只是这一睁眼,我方才看见自己已身在这玄莲灯中,玄色的火焰一寸寸的漫过我的身体,却从不曾灼伤我丝毫。 直至这火焰彻底将我包裹,我方才回过神来,望向于颜色忽浓忽淡的焰火外,负手而立的溪音。 隔着一层玄光障,朦朦胧胧的,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种神色,但也大抵清楚了,他原来真不是想烤了我。 忽的,我身下的玄莲灯竟腾空而起,骤然破碎成流光,缕缕缠绕,将我包裹在其中。 耳畔似有银铃的清脆响声传来,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间便有些慌乱。 “别怕。”溪音的声音传来,我下意识的朝他看去,便见他仍立在原地,似乎正注视着我。 我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一瞬,我也不知怎的,竟就忽然安定下来。 彼时,这殿中一片寂静,耳畔那银铃一般的声响也渐渐隐去,他不再言语,我亦难得安静。 当那丝丝缕缕的流光一点点浸入我的身体时,我分明感受到融融的暖意向我袭来。 而后,我便自空中掉落下来,正落在溪音的手掌。 “这玄莲灯真有这等奇效!”我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舒服过,便是那平日里隐隐作痛的地方,竟也都不再痛了,于是我欢喜的望向溪音,说道。 可我这一抬眼,便见他竟正愣愣的望着我。 而我被他这么看着,想着自己是否有哪里不妥,便也低眼来打量自己。 只是这一瞧,我便懵了。 我看着自己这不知道何时长出来的双手,心情有些复杂。 而后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竟然这般容易就有了人的形态。 但我一见我那熟悉的灰色尾巴,便有些傻眼了。 于是我忙看向溪音:“神君!” 此时的溪音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他见我眼巴巴的望着他,便随口道:“元神修复,你自当会化成人形。” 可我却无法接受他这个回答,又问道:“那我为何还有尾巴?” 溪音听了我的话,目光凝在我的蛇尾上,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倒忘了,你是长明神女,用这玄莲灯来修复你的元神,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他似是又想起了些什么,双眼微眯,面沉如水:“说起来,你楚璎倒是硬气,不但肯舍了自己的金身,竟连自己几万年的修为都能舍了去……若你未曾以那修为作抵,今日这玄莲灯便足以将你彻底治愈。” 他说得这话在我听来,着实有些阴阳怪气的。 但我听他说我舍了好几万年的修为,便忍不住问:“我竟有那么老了?” 我一直以为,我年纪轻轻,却不曾想,我竟是个活了好几万年的老人了? 那我即便是化成了人形,那模样…… 我顿觉不妙,当下便求着溪音,死活要他给我一面铜镜。 溪音虽蹙着眉,看着我的眼神也不大良善,但他仍是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掐了诀,替我隔空取来了一面铜镜,又将其变小,扔到我面前来。 我连忙捡起那小镜子,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但见那镜中清晰的映出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的样貌时,我先是一怔,随后便忍不住凑近细细打量。 端详了好半晌,我方才看向溪音,又犹豫了片刻,才道:“神君,我觉得我长得真好看。” 这话在旁人听来似乎有些自恋,但我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在今日之前,我还是一尾小灰蛇,我还曾以为,就算是我化了形,有了人的模样,一定还是灰扑扑的。 可镜中的这模样,却全然不是我曾幻象的那副样子。 可唯一让我不满的,便是我仍未能拥有人的双腿。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逢熙不久前方才与我说过那人首蛇身,如今,我便真的成了这副模样。 溪音大抵是觉得我这话太没脸没皮,他侧过脸去,冷哼一声,道:“明明姿色平平,你却犹不自知。” 明明面上无甚表情,可我却分明看见他的耳朵尖儿隐隐透着绯红。 我想,定是这殿中的莲灯太多,他许是有些发热。 至于他说我姿色平平,我倒不怎么生气,只因我晓得,他的容貌才算是真正的艳绝无双,他见惯了自己的脸,如何还瞧得上别人的? 或许我这副模样,在他眼中,怕是也只能算是有个人样儿。 于是我点了点头,趁机讨好道:“是是是,我这模样,哪能及得上神君您半分啊!” 第8章 捉弄月澜 那日我拍马屁,终归是拍在了马蹄子上。 溪音径直将我扔回了他的寝殿里,而后便又是没了踪影。 明秀见我被溪音带出去时分明还是一尾小灰蛇,回来时却成了人首蛇身的模样,很是新奇。 她说她活了四千年,还从未见过我这模样。 于是,我便被她以好奇为由,戳了又戳,摸了又摸。 我很生气,我觉得明秀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 但见她每日仍带我到殿外去晒太阳,还时不时给我做些好吃的,我便又原谅了她。 只是数日过去,我便愈加无聊,明秀又忙着给那重明鸟绣荷包,有时根本无暇顾及我。 也是此时,我方才想起那消失许久的溪音神君。 也不知他整日究竟在忙些什么,这数日来,竟都不曾回过寝殿。 他不回来,我自然是极为自在的,可如今明秀又无暇理会我,我大多时候,便只能耍着自己的尾巴玩儿。 是日,明秀的荷包终于绣好了,她也顾不得带我去晒太阳,只是将一碟被她掰碎的糕点放在我面前,而后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不用说,她定是去找那重明鸟谈天说地去了。 可正在我百无聊赖的吃着糕点,晃着尾巴尖儿打发时间的时候,却见明秀哭着回来了。 我来蓬莱这么久,还未曾见明秀哭过。 于是我便开口问道:“明秀,你哭什么?” 明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很是伤心。 过了许久,我方才见她啜泣着说道:“我的荷包被月澜大人扔了……” “月澜大人?”我一时不明。 而后方才反应过来,那重明鸟似乎便唤作月澜。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鸟却不是什么好鸟。 明秀本就不善女红,她做这荷包便做了这许多的时日,如今好不容易做好了,却被那只鸟给扔了? “他,他说……”明秀红着眼眶,一脸委屈。 “他说了什么?”我问。 “他说我的荷包难看,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我没有羽毛,长得不好看!”明秀说着,便又哭了。 而我听罢,不禁“啧”了一声。 那只鸟果然脑子不好使,明秀是一株芍药花,如何会有羽毛? 我倒是越发好奇他究竟长得是个模样,竟如此没脸没皮。 明秀是个多好的姑娘,他不喜欢也就罢了,竟还这般口无遮拦。 我想着这些日子,明秀待我不薄,当下便想要去见见那月澜,顺便给他些教训。 于是我便对她道:“明秀!那月澜在何处?走!我替你报仇去!” 明秀听我说这话,面上竟也开始愤愤不平:“你说得对!我们走!” 当我被明秀捧在手里,踏出舒静殿门的时候,我还有些发懵。 明秀这反应,我怎么有些看不懂? 她掐了诀,飞身跃进忽浓忽淡的云雾里,来到当初我初初见到溪音时的瀛水河畔,便躲在那大树后,指着不远处一抹于仙雾中朦胧不清的身影,道:“那便是月澜。”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对明秀说:“明秀,我们过去罢?” 当明秀带着我悄悄走过去,我方才看清那重明鸟究竟是何模样。 传说中的重明鸟身为上古神鸟,自然是世间罕有。 纵是传说,也只言其,声似凤鸣,一双重瞳,力大无穷,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了。 而我眼前的这只重明鸟,羽毛似雪,身披华光,重瞳湛蓝,额间一簇红色的火焰灼灼,双翅竟还有银色的纹路。 的的确确是世间难寻的奇鸟。 明秀或是见我看傻了眼,便用指尖戳了戳我,小声唤道:“楚璎?” 我回过神来,看着明秀气鼓鼓的脸,忽的便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我让她将我放在地上,她初时还不肯,说是溪音神君嘱咐了,不能将我放到地上,以免被人踩坏了去。 我黑着脸,强硬的要明秀放我下来,她犹豫了半晌,才勉强将我放下来。 我眼见着那名为月澜的重明鸟掐了诀,将一把檀木梳托起,一点一点的在瀛水河畔给自己梳理着羽毛,那梳子的确精致,却是大了些。 我冷哼一声,想着这只鸟虽没个人样,却还这般臭美。 于是我一点一点的挪过去,靠近他。 因着他是背对着我的,我又是个不足一寸的身形,绝对惊动不了他,我便大摇大摆的挪到了他尾巴边儿上。 或许是溪音那盏玄莲灯的功劳,这些日子,我已渐渐恢复了些法力,通晓 了些简单的术法。 我坏心的一笑,手指尖有一抹火光凝聚,我凑近他的尾巴,却半晌都没能点燃。 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猫着腰,瞪大双眼看着我的明秀,见她嘴里无声的说着什么,我却是半分都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于是我转过头来,将手指凑近嘴边,用力的吹了吹。 也是此时,我这动作大抵是让他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我便眼见着他扬起右翅,我浑身僵硬,却又见他竟只是用翅尖儿挠了挠屁股…… 随后便又收回翅膀,继续对着瀛水水面,顾影自怜。 我松了一口气,随后便果断地将手指尖那一簇比方才又大了些的那团火焰凑到他尾巴上。 见羽毛点燃,我转身便使劲往回挪。 但我到底是高估了我自己,就凭着这么个蛇尾,我如何能跑掉? 等在不远处的明秀似乎也急了,当即便小跑过来将我从地上重新捧在她的手掌里。 只是当她方才要带着我逃之夭夭时,便听身后传来一抹高呼:“我的尾巴!” 登时,明秀僵直了身子,我正想提醒她逃跑,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 于是我回头,便见那重明鸟竟跳进了瀛水里。 也不知怎的,那一瞬,我忽然想起数月之前,被溪音丢到瀛水里的自己。 他那时的冷漠神色,我如今想来,还依旧很是清晰。 那时,他是那般毫不犹豫的将我扔到了那水中,却又在下一刻,将我救起。 他要我永远记住这瀛水的凉,为的,正是我那于三万年前,不知何时欠下的旧债。 而瀛水何其凉,旧恨何日消? 第9章 美色惑人 那重明鸟大抵是从未如此狼狈过,故而他一上岸,便拖着湿漉漉的翅膀,怒气冲冲的来到我与明秀面前。 “芍药花!你好大胆子!”他张着鸟喙,声音虽带怒气,却仍是好听。 明秀被他这般咆哮吓得身子一颤,不禁后退了几步,一双眼中神色惊惶。 我见明秀被他吓成这副傻样,当下便高声道:“不过是只臭鸟罢了,神气什么?” 那重明鸟似乎这擦注意到被明秀捧在手掌中的我,他一见我这副模样,那双重瞳竟骤然放光,很是激动:“女娲神?!” 而后他又晃了晃脑袋,嘀咕道:“不对,女娲神早就陨灭了……” 他细细的打量着我,半晌才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道:“你是女娲同宗同族之人?长明山的?” 我一愣,不晓得他是如何这般轻易的便晓得了我的底细的,于是便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重明鸟抖了抖羽毛上的水渍,怎料却溅了我与明秀一身。 我倒是还好,只是可怜了明秀,整个人瞬间湿淋淋的,那模样甚是可怜。 她委屈的瘪瘪嘴,似乎是要哭了。 我连忙安慰道:“明秀不哭,回去将衣服换了就是了……” “你堂堂长明山人,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重明鸟却是个没眼色的,见明秀都要哭了,他却半点反应都无,反而是执着的盯着我,问道。 我实在是不喜他一壁说话,一壁掐诀用木梳给自己梳理羽毛的模样,于是我便道:“这又与你何干?” “你!”那重明鸟被我这话一噎,顿时怒了,那双重瞳瞪向明秀,问道:“你二人为何要烧我尾巴?” 明秀被他这么瞪着,早前那些愤懑都已被吓得消失殆尽,她瑟缩着身子,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而我见此,便挺胸抬头道:“烧了你尾巴的是我,你吓她作甚?” 我是真不知这只臭鸟有什么好,值得明秀这般惦念。 “你这长明山的人,为何要来蓬莱作乱?”那重明鸟似乎气的很,扑棱了几下翅膀,质问我道。 我冷哼一声,淡淡答:“想来便来了。” 那重明鸟被我这态度气得炸了毛:“这蓬莱谁人不知我月澜素来爱惜羽毛,你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烧了我的尾巴!” 说罢,他又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尾巴,或是见其原本雪白的尾羽呈焦黑色,便更是气极。 “月澜大人,奴婢知错……”明秀忽然开口。 她的声音已带着些哭腔,我仰头看她,正巧见她埋着头,眼眶渐红。 可那重明鸟却似乎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只听他冷着声音道:“你倒真是罪无可恕!方才扔了你那难看的东西,这会子竟就带着人来寻仇了?” 他这话一出,明秀的眼泪便骤然砸下来,正落在了我的身上。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我微微愣了神。 她的难堪,我都看在眼里,我忽然有些后悔,怂恿她走这么一遭。 在我眼里,明秀一直都是个善良活泼的姑娘,我何曾见她这般哭过? 我要她与我走这一遭,却是让她更加伤心了。 那一刻,我的心头隐隐有些愧疚,看着明秀脸上的泪痕,我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说到底,这名为月澜的重明鸟,委实是有些过分了。 我正开口想要好好骂他一骂,却听明秀低低的说道:“楚璎,我们……走罢。” 我一怔,顿时住了口。 “赶紧离开,这一次我便不追究,若再有下一次……哼!”月澜似乎因为尾巴被我烧焦的事情,此刻仍未消气,对待明秀时,他语气也十分不好。 明秀未曾言语,只是对着月澜弯腰一礼,便捧着我,转过身就要离开。 只是这一转身,我便见那溪音神君竟不知何时已立在不远处。 他仍是那一身如雪白衣,一张脸明艳如玉,他就立在那画桥边上,身长玉立,一身风华。 明秀忙行了礼,唤一声:“神君大人。” 而我愣愣的望着溪音自那桥边缓步走过来,绣着银色纹饰的云轻纱外袍曳地,拂过地上的落花,却始终不染纤尘。 他身披华光,眼瞳深邃,右眼尾下的朱泪痣仍是那般动人心魄。 他渐渐地近了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那一步又一步,跫音声声,都像是踏在了我的心上。 莫名的悸动,心头一阵疾跳,那一瞬,我只觉得美色惑人。 “惹祸了?”他清冽泠然的嗓音传来,也不知怎的,又让我登时心头一窒。 我想我大抵是病了,否则,我为何竟会觉得自己脸上烫烫的,心里无端端的便有 些发慌? 或是见我不说话,他方才看向明秀身后只顾梳理自己羽毛的月澜,道:“你何时竟这般大胆,竟敢私自出来?” 月澜顿时身形一僵,脑袋低垂下去,似乎有些心虚:“这不是见你不在,便想着出来透透气么?” 溪音冷笑一声,一双眼微眯着,语气透露出些许危险的意味:“若非念着你我往日还有些情分在,我定会将你拔了毛,扔去六道。” 那月澜一听这话,羽毛竟都竖了起来,整只鸟怕得不行:“溪音!是我错了!” 溪音听罢,却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看明秀,而后才又对那月澜道:“你既嫌一人待在戴月湖孤单,那么我便将明秀遣去戴月湖侍奉你,如何?” 此话一出,不只是月澜,连我与明秀都愣了。 只见那月澜反应过来后,便跳脚道:“我如何能要一个伙同他人烧了我尾羽的人侍奉我?” “你愿意,明秀还不愿意呢!”我实在看不惯这臭鸟的德行,便开口反驳道。 谁知我话音刚落,便听见明秀弱弱道:“奴婢……愿意的。” 那一瞬,我只觉得自己算是丢了老脸了。 而溪音见此,便当即做了决定:“既然如此,那便这么定了罢。” 而后无论那月澜如何反对,溪音都不为所动。 或是嫌弃月澜太吵,溪音一挥袖,便将其再次打落于瀛水之中。 随后,他便自明秀手中接过我,将我放在他的手心里。 当他带着我踏上画桥时,临风拂柳,水流潺潺。 他停下来,殷红的薄唇蓦地一勾,笑了。 我何曾见他笑得这般灿烂过?那一瞬,我只觉得他这一笑,犹如一夜初放花千树,美得惊人。 他的眼瞳深邃,眼尾下的一点朱泪痣烫如胭脂,风情万千。 恍惚间,我听见他轻笑道:“你本该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在对我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第10章 神君打劫 明秀终是欢欢喜喜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了戴月湖侍奉月澜。 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何她前一刻明明还被那臭鸟的话弄得伤心欲绝,这会儿却又毫不犹豫的选择去侍奉他。 而我这昔日的旧主,在她眼中,怕只能是昨日的黄花了。 我实在不服气那月澜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明秀这般倾心,可是这丫头,却到底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硬是抛下我,蹦蹦跳跳的往月澜那儿去了。 溪音或是见我因为明秀一事而闷闷不乐,竟大发慈悲,要带着我去凡间游历一遭。 我自重伤后醒来,忘记了前尘所有,对于这世间都无甚记忆,如今脑中唯一的记忆,也仅仅只有在蓬莱的这些日子。 只是这蓬莱虽是人人向往的仙境,但我总归是看得太多,到底是已经无甚趣味了。 因而他说要带着我去人间,于我而言,便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于是我满心欢喜的跟着溪音去了凡世里,在最温柔的江南水乡,停驻数日。 溪音带着我,缓缓的行走在最热闹的街市上,所见所闻,皆让我感到无比新奇。 而此时的溪音,已经用幻术将自己的容貌隐藏起来,纵然我眼中的他仍是容颜未改,但在凡人眼中,他已不过是个生得高挑,相貌平凡无奇的普通男子。 只是他这一身风姿却作不得假,故而他与我一路走来,仍旧有人时不时的看向他。 这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溪音便是在此时一时不察,被人撞了一下。 而我便是在此时,从他的手掌间,摔落到地上的。 适时正逢一白白胖胖的男童迎面走来,手里握着一支糖葫芦,脸上带着笑容。 当他的脚踩在我的尾巴尖儿上时,钻心的痛传来,我不禁蜷缩了身子,连呼吸都忘了。 “嗯?这是什么?”那男童似乎感觉到自己踩了些什么,便一抬脚,正好看见痛得蜷缩紧身子的我。 而此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我小心的从地上捡起来,我抬眼,便正好望见溪音凝着含霜的墨瞳。 他低眼看着我,抿紧了唇,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我便见他偏头看向那拿着糖葫芦的男童,只是看了半晌,他也仍未有什么动作只是转过身,就要走。 只是他方才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又停下来,回转过身,走到那男童面前,竟是将我放在那男童的衣襟处擦了擦,一点点的将我满身的尘土擦去。 那男童呆愣在原地,竟一动不动。 溪音好不容将我擦了个干净,这才直起身子来,正想转身离开,可他垂首略微一思索,便又伸手夺了那男童手中还未来得及吃的糖葫芦,这才带着我满意的转身离开。 当身后传来那男童的哭声时,我还有些发懵。 我何曾想到过,这名震六界的溪音神君,竟还干抢小孩子零嘴儿的勾当? 当溪音带着我来到一酒楼中时,他将我放在桌上,又将那糖葫芦凑近我,道:“吃罢。” 而我瞧着那比我还大的糖葫芦,只觉得这厮大抵又是在耍着我玩儿,于是我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不喜欢吃?”他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背。 我仍秉持着一副冷漠的模样,坚决不肯给他半点反应。 “这些日子倒是将你惯得脾气见长了?”他在我身后冷笑一声,登时便让我浑身一颤。 于是最终,我还是没有骨气的回转过身来,却仍不肯说话。 “为何生气?”他低眼睨着我。 我动了动唇,却仍是没有说话。 “行了,不喜欢吃便不吃罢。” 我以为他又要好好耍我一番,却不曾想,他竟是轻叹一声,手指尖点了点我的发顶,语气平和。 我不由细细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无论我如何细看,仍是看不出这厮究竟为何忽然转了性。 适逢小二上菜,我闻着那勾人食欲的香味,不由咽了咽口水,瞬间将溪音的反常都抛之脑后。 蓬莱的食物比起这人间的美食来讲,到底是少了些烟火气,而我,似乎正喜欢这烟火气。 只是此刻的我已被溪音藏到了他的袖间,故而只能闻着味道,却吃不到那些美味。 当门‘吱呀’一声被人关上,我便迫不及待的用双手抱了抱溪音的小指,示意他赶紧将我放到桌子上去。 溪音这次竟也未曾为难于我,径直将我放到桌上,还专为我准备了一个小碗碟,又夹了些菜给我。 我趴在那碗碟边,小口小口的吃着,眼睛却还望着那别的盘子里的菜。 彼时,溪音一声轻笑:“馋嘴。” 而我望向他,便正好撞见他的笑容。 如白昙盛放,灼灼艳芳华。 他右眼尾下的一点朱泪痣,总能让我看了,便忘记呼吸。 那一瞬,我明明未曾饮酒,却隐隐的有些醉意,恍恍惚惚,一如踩在云端,不知身往何处。 “看着我作甚?” 他冰凉的指尖再次戳了戳我,嗓音清冽如泉。 我也不知是怎的,愣愣的答:“我想吃肉。” 登时,我便再一次见眼前这美人又是一笑,一双墨瞳隐隐含光,星河漫卷。 我此时方才意识到之前说了些什么,当下便没由来的有些窘迫。 于是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而他竟真的替我夹了一筷子肉,又用小刀替我切成细细碎碎的肉块。 那时,他眉眼神色淡淡,纤长的睫羽宛如蝶翼,侧脸如玉,明艳无双。 而我失神的望着他,心是一阵莫名的疾跳,连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晓得心头那些莫名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但我此刻望着他,却觉得他是那么的顺眼。 他于我而言,一直都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人,他明明就立在我面前,而我却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他。 他说恨我,却又费尽心思救了我。 他虽总骂我蠢,却从未亏待过我半分,细细想来,他除却毒舌的缺点,倒还算是一个良善之人。 至少此刻,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第11章 昔日故人 这些日子以来,溪音带着我在人间游历数日,好不逍遥。 而他这些天以来,也鲜少再骂我蠢,整个人看起来和颜悦色的,实在教人很是不习惯。 我时常这般想着,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窝囊,他好容易不再损我,我却还觉得不大习惯? 那一瞬我觉得自己大抵是完了,心头难免有些不大舒服,可我一见他总带我去吃些好吃的,便也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抛之脑后。 只是这般舒心的日子终究是太过短暂,在我仍沉醉于这人间繁华时,溪音却说要带着我回蓬莱了。 只是当他与我还未起身时,却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月色如水映满庭,松柏疏影嵌风声。 那身穿青衣的陌生男子忽然而至,身披星月光辉,就那么立在溪音身前。 “溪音神君倒真是好兴致。”他开了口,嗓音温润,明明一丝记忆也无,我却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而溪音忽的放下手,广袖遮下,将我掩在他雪白的衣袖间。 我眼前一片漆黑,偶尔透进来几分月辉,却仍无法让我看清眼前的一切。 鼻翼间,满是他身上疏淡的莲香,耳畔蓦地响起他清冽的嗓音:“攸宁仙君不也闲得很?” 两人语气皆是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波澜,可却似乎又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神君救了楚璎,攸宁在此谢过。”我又听见那名为攸宁的男子开口说道。 而我听了他这句话,却是疑惑得很。 他唤我楚璎,听着这语气也似乎颇为熟稔,莫非……他是我曾认识的人? 这么想着,我便挣扎着想要摆脱溪音的衣袖,去好好打量一番那昔日的故人。 可溪音却指节一屈,捏了我一把,似是警告一般,教我顿时萎靡下来,待在他手中不敢动弹。 只听他对那攸宁道:“攸宁仙君这般费尽心思的找来,便只是为了谢我?” “神君应当知晓,楚璎是长明山的神女,理应回到长明山去……攸宁此番前来,便是要带楚璎回去,还望神君能恩准。” 攸宁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人,竟是来带我回去的。 他口中的长明山,我仔细想了想,却仍是没有半点记忆。 于是我泄气似的趴在溪音手中,心头有些烦躁。 我其实极为不喜欢如今这种感觉,我想不起任何一点关于曾经的记忆,更无法想起任何以前的故人,可我分明是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丢了太多的东西,可纵是我费尽心思去寻,也还是没有半点线索。 我不晓得曾经于我而言究竟算不算重要,但我确乎是不喜欢如今这脑中一片空白的自己。 我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恍恍惚惚的,却又听溪音说道:“攸宁仙君还是请回罢。” “神君!楚璎终究不是你蓬莱之人,你这般留着她,不放她走,究竟是何缘故?”攸宁的声音中透着几丝焦急。 彼时,溪音冷笑一声,道:“自我救她那日始,她便是我蓬莱的人了。” 他的声音轻轻浅浅的,却是那么的不容置疑。 我却想着这厮好生不讲理,也不问过我的意愿,便兀自决定我便是他蓬莱的人了! 于是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表示不赞同。 而他则又曲起指节,捏了我一把,顿时教我再不敢反抗半分。 我心想着,这厮到底是经不得夸赞,方才说他转了性,这会子便又这般恶劣。 “神君,楚璎她是长明山的主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蓬莱,你难道不清楚?” “长明山对于楚璎有多么重要,神君你或许不清楚,她是决计不会抛下长明山,从此待在蓬莱的。” “还请神君……让我带楚璎回家。” 攸宁说了许多,我也认认真真听了许久。 当他说到‘回家’二字时,我也不知是怎的,心头微颤,鼻间竟有些发酸。 热泪忽然自眼眶滑下,正滴落在溪音的手掌。 溪音似乎已有所感,他蓦地抬起手,而我抬眼,便正好对上他微沉的双瞳。 我愣愣的望着他,眼中仍有湿意,一时间只觉有些不知所措。 而他的一双墨瞳紧紧盯着我,嗓音也染上几分寒凉:“为何要哭?” 或是见我久久不答,他的声音便陡然又冷了几分:“告诉我,为何要哭?” 他似乎很是生气,而我却是有些发懵,不知他何故忽然这般生气。 只是他逼问我,我迫于他的眼神,只得如实答:“我也不晓得,或许……是想家了?” 我这眼泪来得突然,连我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抵,我是真 的想家了罢。 长明山,那似乎,正是我的家,我也的确,想回去看看。 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我虽常说着无所谓,不在意,但是偶尔于午夜梦回之间,甚至在某些睡不着的夜晚,我才会清楚的感觉到,作为一个想不起任何有关于自己的过去的人,我似乎什么也没有。 除去他偶尔会捏着我的尾巴尖儿将我晃得七荤八素,再嘲笑我一句蠢东西之外,溪音对我,还是极好的。 但我到底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我是溪音口中欠了他一笔旧债的人,或许是因为,我是那个被他怨恨了三万年的人,我不晓得他为何要这般耗费心力救我,这其中,是否还有别的隐情。 我不知道,也想不清楚。 而溪音听了我这话后,却是瞳孔一缩,眼神复杂。 半晌后,我方才听见他说:“果然,我便是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些时日,也抵不过你的那些曾经,是么?” 他的嗓音冰凉,听在我耳中,却隐隐透着一丝黯然。 我何时见过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有些慌乱无措,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也是此时,我忽的听见身后一抹温润清朗的嗓音传来:“楚璎?” 我回头,便见那青衣男子立在不远处,临着夜风,衣袖飘飞,眉眼柔和,面带笑意。 那一瞬,我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我仿佛透过朦胧的烟云,模糊的望见一个青衣身影。 时隐时现,忽近忽远,却终究,是我怎样都抓不住的虚幻泡影。 第12章 月映满庭 月辉洒下来,这庭院之中一片寂静,唯有风拂过树影的簌簌声。 我立在溪音的手掌中,细细将眼前这青衫男子打量了一番。 可任是我如何思索,脑中都还是没有属于此人的半分记忆。 于是我便道:“你是何人?” 谁知我这话一出,他便瞬间白了脸色。 那一瞬,他仓皇后退几步,那双清澈眼瞳望着我,满是不敢置信:“你……将我忘了?” 我见他如此,心头便有些愧疚,但我的的确确是想不起半分有关于从前的记忆,于是便只得尴尬道:“实在对不住,重伤之后,我便记不起从前的一切了。” 而攸宁似乎有些恍惚,他盯着我良久,眼神复杂,半晌才道:“真的……半点都想不起来?” 我点点头,问道:“你我曾经可是认识?” 他却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蓦地苦笑:“楚璎,你忘了我,或许是我的报应,可是长明山呢?连长明山你都忘记了么?” 我屡屡听他提到长明山,心中便越是好奇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然而我的确,是记不得半分了。 或是见我一再摇头,他眼中神色黯淡,嗓音低低的,自风中传来:“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他这么说着,而我却是一头雾水,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楚璎,既是如此,你便更应该随我回去。”他定定的望着我,眸光坚定。 “你难道不想找回你曾经的一切么?” 他最后说的这句话,于我而言,的确是有些诱惑。 可是……我仰头,看向溪音,却见他正垂眸盯着我,那双眼瞳深沉如墨,深邃含光。 我听见他冰凉的嗓音响起:“楚璎,告诉我你的选择。” 他问:“是随我回蓬莱,还是……与他离开?” 他说这话时,语气仍是平平淡淡的,却无端端让我嗅出些危险的味道。 而我望着他的眼,心中竟有些犹豫不决。 我也不晓得,我究竟为何这般犹疑,明明我该毫不犹豫的离开这毒舌神君才是。 我想着,或许是他此刻的眼神太过阴沉,那种压迫感,让我根本不敢说出要与攸宁回去的话。 若我真的说了,我怕这厮,下一刻便要将我捏死。 “楚璎,长明山是你父君临终前亲手交到你手里的,你曾发誓,要永生永世守着长明山的,如今,你还在犹豫些什么?”或是见我始终犹豫,攸宁便再次开口说道。 “够了!”溪音忽的出声,嗓音中带着怒气。 他盯着攸宁,薄唇一勾,蓦地冷笑:“攸宁仙君究竟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些话的?” “你以为,楚璎失了忆,你便也可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她如今这般模样,你敢说,与你真就没有半点干系?”他微眯起双眼,右眼尾下的那点朱泪痣殷红冷艳,风情灼灼,言语犀利,咄咄逼人。 攸宁面色一僵,整个人愣了片刻,眼中华光陨灭,半晌才开了口,嗓音干涩:“楚璎,我是对不住你,但也请你信我,此次你身受重伤,的确我有推脱不了的责任,但……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说:“我与你自小一同长大,你父君更于我有恩,我又如何会恩将仇报?” 自此,我也才终于晓得,原来眼前这攸宁仙君,竟是我曾经的青梅竹马。 我不由得又好好将他上下细看了一番,仍是只觉得他似乎有些熟悉,却始终还是想不起曾经的事情。 “攸宁,如今楚璎失了忆,你自是怎么说都好,她不清楚过去,我却是晓得的,你可要慎言。”溪音再次开口,他紧紧盯着攸宁,意味深长道。 而攸宁也丝毫唯有惧色,他迎上溪音的目光,反唇相讥道:“神君莫不是忘了,帝妃手里的摄元幡是怎么来的!” 而听攸宁说起这摄元幡,溪音神色变陡然生了变化。 他看着攸宁片刻,半晌才冷笑:“攸宁仙君,我到底与你不同,你是个懦夫,可我不是。” 这话说得太过高深,听在我耳中,我却是半分都听不懂。 于是我疑惑得看向溪音,却见他伸手,指尖在我头上轻轻点了点,却是不曾与我说话。 攸宁听了溪音这话后,身子僵直,立在原地,一时无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听见他对我说道:“楚璎,告诉我,你可愿与我回长明山?” 彼时玄月高悬,满庭银光,周遭一片寂静。 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我,目光凝滞在我身上,教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攸宁仙君,我怕是不能与你回去了。”我在心头暗暗叹了一声,终于是做了选择。 “楚璎,你… …这是为何?”攸宁的嗓音已有些艰涩,望向我的双眼也顿时灰暗下来。 “或许,是因为害怕罢。”我望向不远处那浓深的黑夜,低低的答。 我如今将过往的一切都忘记了,若是回去,曾经再熟悉的地方与我而言,怕也只会是更陌生。 而我如今,唯一认识的,唯一信任的,都只有溪音。 纵然他脾气不好,性情喜怒无常,且总爱说些损话,但他的的确确是我初初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 纵然他口口声声说恨了我三万年,我也仍愿相信他不会害我。 若他真要害我,那我早该淹死在那蓬莱瀛水之中了,又或许,他一早便不会救下我。 而我今日若真的跟随这攸宁仙君回去那长明山,我也不晓得,等待我的,究竟会是什么。 仙界的帝妃害我如斯,我若此时只身回去,又不知将陷于何种境地。 攸宁终是孤身一人离开了,当那一抹青衣身影彻底消失在这院中时,我抬首望向溪音,却见他正低眼看着我,唇畔含笑,春意融融。 我听见他说:“蠢东西,这次,你倒是未曾犯蠢。” 他到底是多日不曾唤我蠢东西了,但此刻我望着他的笑颜,却已忘了生气。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窘迫,于是我忙埋下头,只是道:“神君可答应过我,定会为我要回金身的。” 于夜风簌簌声中,我似乎听见他清冽的嗓音传来:“这一日,不远了。” 第13章 失踪之谜 当溪音说要带着我去仙界夺回我的金身时,我方才恍悟,他之前愿意带我去人间游玩,其实并非是见我因为明秀一事而不开心。 他定是察觉到了些什么,方才带我离开蓬莱,来到人间。 而攸宁仙君的到来,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而那日,他也确实在等我的选择。 但我想着这厮到底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他那些日子变得那般好说话,实则又不知是在打些什么主意。 而我也庆幸我当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而选择留下来,否则,我想就算是我选择跟攸宁仙君回去长明山,以溪音这古怪的性子,他定然是不会那般轻易放过我的。 仙界之上,仙雾弥漫,周遭朦胧。 这里虽有不少琼楼阁宇,巍峨神殿,但到底还是显得空旷冰冷了些,除却仙风,并未有半点暖色。 此间仙人,都是凡人一直仰慕的那般模样,仙风道骨,眉眼之间,若含悲悯,然而那悲悯之后,却又是无尽的漠然。 这,便是我失去记忆后初初上得这仙界来后,唯一的感受。 溪音带着我,直接去了那九重帝阙,要寻那兰枝帝妃。 只是这一去,却被人告知,兰枝帝妃已失踪多日,所幸的是,她的金身却仍完好的被保存在月明池中。 溪音当即便冷笑道:“可惜了,今日不能为你出气。” 我听了他这话,心头登时便熨帖了不少,那兰枝帝妃害我如此,我心中也正忿忿不平。 于是我道:“她究竟是失踪了,还是逃了?” 逢熙未言,只是那双墨瞳看向那在兰枝帝妃跟前儿伺候了多年的仙娥,瞳中寒光凛冽。 那仙娥如何抵得住他这身神君的威压,当即便跪在地上,磕头道:“神君明察!帝妃消失的突然,奴婢,奴婢也确实不知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啊!” 她还倒豆子似的说了许多,大抵是说近日来,仙界之中因为帝妃失踪之事而方寸大乱。 仙人分成两派,一派说兰枝帝妃因着我的干系,躲到别处去了。 而另一派则说,兰枝帝妃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两派争论不休,谁也不肯退让,一时间,这仙界都变得乱糟糟的。 也是此时,身为景玉帝君与兰枝帝妃的女婿,舒窈帝姬的未婚夫,攸宁仙君便自然而然的站出来,主持大局,这才令这场争论平息下来。 攸宁仙君已派遣了不少人去追查兰枝帝妃的下落,只是至今,仍旧无甚进展。 而我正在思索着,却听溪音又是讥笑道:“这两人都是心思深沉的主儿,表面功夫更是做得极好。” 他口中的那两人,便是兰枝帝妃与攸宁仙君。 我失忆后便未曾见过兰枝帝妃,所以我并不知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我想,她为了那早已殒命的景玉帝君而如此害我,实在也算不得是什么良善之人。 可是那攸宁仙君……我仔细的回想了他的模样,以及那日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心头却是隐隐不愿相信他真如溪音口中所言那般,深藏不漏。 我初初见他,只觉他分明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当日所言,也句句在理。 但何以溪音,对他有这般大的敌意? 我不清楚,却也不敢问他,我晓得我若问他,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我可不想再被他抓在手里,被他晃得昏天黑地。 “她失踪时,真就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我开口问那仙娥道。 那仙娥抬眼看我,眼中竟已有水光,她摇摇头,小心道:“神女明鉴,奴婢侍奉帝妃多年,若是帝妃有什么 ,奴婢定然不会忽视,只是当日,帝妃看起来一切正常,我只是去取那琼花酒,回来……回来便不见帝妃了!” 或许是念及她待在帝妃身边的过往种种,那一直嵌在眼眶中久久不落的泪珠儿终是滑落下来,将她衣襟上一寸地方晕染成更深的颜色。 我哪里受得了这般娇弱的美人在我眼前这般垂泪?于是我便趴在溪音的手中,对她柔声道:“你也切莫太过伤心了,先下去罢。” 那仙娥听罢,当下便又行了一礼,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随后便站起来,离去了。 而溪音此刻低眼轻睨着我,嗓音冷冰冰的:“怎么?她一哭,你便觉其可怜了?” 我听他又是这般阴阳怪气的与我说话,按照我的脾性,本是不想理会的,可奈何此人正像是掌握了我的命门一般,让我不得不讨好赔笑道:“神君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嫌她哭唧唧的,听得我心烦罢了!” 溪音听了我这话,却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浅淡的说了句:“是么?” 随后便也不等我回话,他便带着我转过身,步下台阶时,我方才听见他道:“去月明池,取你的金身。” 彼时,烟云扑 散,又再次浓深,我待在他的手掌中,仰头望向他。 这时疏时淡的云雾模糊了他的容颜,却仍可依稀窥见他的轮廓。 那一点殷红的泪痣,始终在他的眼尾,清浅一点,却是极为夺人心神的致命风情。 我不禁又一次在心头感叹,此人到底是生得明艳无双,真真是郎艳独绝。 八荒六合,怕是都难有人能与之比肩。 若是他能改改那毒舌的毛病,便更好了。 “傻看什么?”他忽然开口,那双墨色的眼瞳轻睨着我,眼中似乎有些许轻嘲。 我一个激灵,当下便乖乖待在他手掌之中,不敢再乱看。 是时,我仿佛听见他似乎轻轻哼笑了一声。 我在他面前这般憋屈已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似乎也从不是什么窝囊之人,但在他面前,只要他盯着我,我便扛不住了。 我想,许是因为之前还是蛇身时,他整日捏着我的尾巴尖儿,将我晃来晃去留下的后遗症罢? 他总爱对我说些损话,而我却迫于他的威压,从不敢反驳半分。 我晓得我实在是没出息的很,但是面对他,我从来都是毫无办法。 我虽还未想起过往的一切,但我想我至少也是个神女,不至于在他面前这般直不起腰来,但每每面对他,我总是还未开始,便已经败下阵来。 这说起来,实在是气人得很。 第14章 月明池中 待至月明池前,我便于那朦胧水雾之中,望见了那水中由金色光芒笼罩着的另一个自己。 只是如今的我,以人首蛇身之态,只能待在溪音手中,身形不足一寸。 可那于月明池中被金光完好包裹着的另一个我,却是正常人的身量。 “那便是我的金身么?”我仰头望向溪音,迫不及待的问道。 溪音垂眸看向我,纤长的睫羽被轻风吹得弧度更弯,宛如蝶翼一般。 只听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随后,我便见他轻抬起右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动,一道金色光芒冲向那月明池水,水光乍现,破开层层波,那金色的屏障就这么被他一击即碎。 随后,他便带着我,缓缓走到那池水岸边。 云飞雾散,周遭一切忽而变得无比清晰,而溪音在我眼中,也变得更加明净通透。 玉冠墨发,白衣如雪,眉眼清隽,似自画中缓步而来,清风霁月,皎皎含光。 也不知是怎的,我心头微微一动,连呼吸都不禁更为小心翼翼了些。 恍惚间,我听见他清冽的嗓音传来:“闭上眼。” 我下意识的闭上眼,再看不见他的侧脸,以及他那雪白的衣袖。 偶尔有风拂过我的面颊,轻轻地,吹着我耳侧的发丝,一时有些微痒。 可我却仍是不敢动,就那么僵直的待在他的手掌里,双眼仍旧紧紧闭着。 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轻飘飘的,我亦感觉不到半分轻风拂面的触感,最后,我竟再也感受不到溪音手掌中的温度。 于混混沌沌中,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正被冰冷的水的包裹,寸寸寒气入骨。 我被这寒凉的感觉刺得猛然惊醒过来,却正好望见这一池散着缕缕寒气的清澈池水。 我有些发怔的望着自己这一双手,在这冰凉的池水中浸泡过,肌肤上似乎都在散着寒气。 这一刻,我才忽然发觉,我似乎真的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我低首,透过清澈明净的池水,正好看见自己那完好的双腿,我不禁伸手去触碰,动作也不自禁的透着些小心翼翼,我生怕,这到底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真实的触感,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气,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我喜不自胜,下意识的抬首往岸边望去,便见溪音正立在岸边上,雪白的衣袂飘飞,一双墨瞳深沉幽暗。 我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疾跳,也不知自己这突来的情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是那么呆呆的望着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也不只是过了多久,我方才见他手指一曲,掐了诀,金色光芒自他指间飞出,直直的向我而来。 我被这金光挽住腰身,腾空而起,下一刻,我便已立在他身前。 或许是这身体在那月明池中浸泡太久,此时我仍觉得自己浑身僵硬,故而当下便有些站立不稳,就要摔倒在地。 也是这一瞬,溪音伸手环住我的腰,方才让我不至于真的摔倒地上。 虚惊一场,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抬眼却正哈撞进他幽深的双瞳之中。 那一刻,我只觉得心仿佛被什么紧紧揪住,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颇为尴尬的笑了笑:“多谢神君……” 明明此刻我已不不再是那不足一寸的小灰蛇了,也自然不可能再入曾经那般被他捏着尾巴尖儿来回晃荡。 但我大抵是拍马屁拍得久了,如今竟有些转换不过来。 我在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面上却仍是挂着讨好的笑,可不敢露出半点不敬的神色。 彼时,他忽的抬手,白皙如玉的指尖一点点,一寸寸,摩挲过我的眉眼,那双墨色的眼眸之中暗色翻涌,面上却并无波澜。 而我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半分,那一刻只觉得,他指尖所到之处,都会生出一些酥痒之感。 世间仿佛便在此刻静止,周遭静谧无声,云雾忽浓忽淡。 良久,我方才听见他道:“到底……是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他这句话,轻轻浅浅,似若低喃。 而我听罢,却是不懂他话中究竟何意。 我抬眼望着他,却见他蓦地勾唇笑了笑,眼尾一滴朱泪痣殷红灼眼。 “楚璎,今后作何打算?” 他问我,我却有些发懵,不知该如何说。 也是此时,我方才意识到,我虽已拿回了金身,可从前的一切,却仍是没能想起半分来。 于是我问他:“神君,为何过往的一切,我仍是想不起来?” 谁知他却忽的沉下脸来,一张如玉的面庞阴云密布,我忽的听见他冷笑道:“过去的一切,对你就那么重要?” 他的双手忽的扣住我的肩,低xiashen来,一双眼瞳紧盯着我,又道:“还是说,有什么人,是你一定要记起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阴沉:“那么我呢?三万年前的那一切,你都舍得忘记,如今,却要揪着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不放……楚璎,你究竟……是有多狠心?” 话到最后,他的嗓音竟已微微有些颤抖。 他的眼神深邃冰凉,就那么狠狠地怒视着我,那一刻,我于恍惚间,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他对我刻骨的怨恨,而更多的,却是更深的哀愁。 他一声声的问我,胸膛也因为这克制不住的情绪而不停起伏着,他眼眶微微泛红,那一瞬我以为,他又是初见时,说恨了我三万年的他。 于蓬莱仙岛的瀛水河畔,他早已说得清楚,我欠了他一笔三万年的旧债。 而我此刻,张张嘴,却又实在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但我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也有细微的颤动。 于是我迎上他注视着我的目光,认真的对他说道:“我的确忘记了我曾欠了你些什么,但是溪音,我楚璎虽如今虽前尘尽忘,但我发誓,欠你的,我定会还你!” 这大抵,是我在他面前,最认真郑重的时候。 我实在不清楚,我与他之前究竟有过什么纠葛,要他恨我三万年都不得解脱。 但我,绝不是那种凭着忘记,便将一切都揭过不提的人。 既是我欠下的债,我定然会还他。 第15章 蓬莱神物 溪音问我日后作何打算,我思虑良久,终是决定回到长明山去。 彼时,他如墨的眼瞳望向我,其中华光明灭,意味不明。 而我下意识的躲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眸,心中莫名有些慌乱。 他终是离开了。 就在我低下头去的那时候。 当我再抬眼时,我面前除却那忽浓忽淡的仙雾弥漫,便再不见他雪白的衣袖。 而我立在渺渺云端,身前身后,皆是云海一片,眼中所见,尽是白雾茫茫。 我终于回到了长明山上,站在了落英神殿前。 我曾听那莲岛神殿的胖仙童说过,长明一脉,属女娲同族,天生会捏造骨肉,锻造魂灵的秘术。 然而年深日久,岁月渐老,这样的秘术,终究不如从前那般神力无穷。 如今的长明山,神脉凋零,早已不如其他几脉那般香火鼎盛。 直至如今,这长明山,终究成了一座空山,而我,便是这最后的守山人。 而我如今虽还尚未恢复记忆,却也隐隐觉得这里很是熟悉。 攸宁仙君说,这座长明山,便是我父君交给我的重担。 而我身为长明神女,此生此世,都要守着这山,护住我神脉,以保长明不至于彻底陨灭。 我忽的又想起那溪音神君来。 他眼尾的那一点朱泪痣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我登时又忍不住晃了心神。 也不知是为何,我忽然心头有些淡淡的失落。 我想,我大抵从此,都再难见到他了罢? 他是蓬莱的神君,而我,则是长明的神女。 但他终究是我的恩人,救我性命,又替我寻回金身,我要还欠他的债,更要报他救我的恩。 “楚璎?”蓦地,身后一抹温润的嗓音响起。 长长玉阶下,朦胧烟云中,一抹青衣身影忽然而至。 我瞧着那人于云雾中隐约可见的眉眼,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这一幕,我竟觉得有些熟悉。 他飞身来到我的身前,而我倚在门框上,却有些恍惚。 “楚璎?”或是见我不应,他便又唤了我一声。 “攸宁仙君。”我直起身子,理了理宽大的袖袍。 他微怔,一双柔和的眼眸垂下,道:“你……还未恢复记忆么?” “嗯。”我应了一声。 其实对于这攸宁仙君,我之前所知果然只是停留于浅显表面。 我哪里想到过,他与我之前,竟还真有些渊源。 在仙界时,那自来熟的峚山山主——聂羽神君便映拖着我,与我讲了些我的前尘往事。 他言这攸宁仙君少年丧母,被我父君收留,与我青梅竹马。 而我幼时,曾被魔尊炽羽掳去魔域,也是攸宁孤身一人,深入魔域,将我救回的。 那聂羽神君还言道,我对攸宁少年生情,一往而深,而后死缠烂打,硬是让我父君替我与他定下了婚约。 可后来,我父君为救景玉帝君而殒命,我与攸宁之间再无维系,于是我与他捏碎了曾定下婚约的姻缘玉。 我在沉神洞中为父君守灵六千年,而攸宁仙君则与景玉帝君的女儿——舒窈帝姬定了亲。 只是我初初自沉神洞中回来,便被兰枝帝妃陷害,丢了金身,没了修为,失去所有记忆。 我听聂羽神君讲这些事,只觉得就像是那话本子中的故事似的,教人心头五味陈杂。 我哪曾想到过,我曾经竟还那般厚着脸追过这攸宁仙君? 故而此刻见了这攸宁仙君,我倒有些浑身不自在,只觉得颇为尴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楚璎……”他忽然又唤我。 我抬眼看向他,却见他淡色的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你回来便好。” “仙君来此,可是有事?”我笑了笑。 “这长明山上如今只有你一人,你伤还未愈,不如找几个人来伺候罢?”他浅浅的笑着,仍是如旧温和。 “不必劳烦仙君了,我一人便足够了……”我摆摆手,拒绝道。 而攸宁却是望着我,琥珀一般的眼瞳中流光经转,良久,我方才听见他道:“你还是如此,不喜人伺候,倔强得很。” 而我听了他这话后,便轻咳了两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楚璎。”他忽然定定的望着我。 “啊?”我迎上他的视线。 “你且安心,日后……便再无人敢打你长明秘术的主意了。”他郑重道。 彼时,他的衣袍在这偶来的轻风之中飘飘欲飞,玉带缠着墨发,他眉眼清澈,温润似玉, 君子端方。 他的轮廓在我眼中,的的确确很是熟悉,但我确乎是想不起来那些曾经了。 “仙君真不知兰枝帝妃的下落么?”我问他道。 攸宁摇摇头,说道:“我派人去寻,至今仍无下落。” 我听罢,双眼不自觉的望向更远处,在烟云弥漫的深处,在树影婆娑的香风花雾里,我脑中思绪纷乱。 也不知是为何,我忽然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将我拢住,而我却无从挣脱。 兰枝帝妃失踪,这其中究竟隐藏了多少汹涌暗流,我不得而知。 但我明显感觉到,这一切,都并不简单。 “楚璎,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追查到底的。”攸宁轻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只是你,千万要离那溪音神君远一些才是。” 我听他忽然提起溪音,脑中便不禁又想起那人的面容来。 “为何?”我实在不理解,攸宁为何这般排斥溪音。 我想起之前在人间江南的小院里,眼前的攸宁与溪音便是那般针锋相对,暗潮汹涌。 “你是长明神女,修为自然不低,你以为,那兰枝帝妃当初是凭什么能制住你的?”攸宁垂眸看着我,眸色深深。 我一怔,问:“仙君这是何意?” “兰枝帝妃之所以能制住你,便是靠的那摄元幡。”攸宁顿了顿,而后才意味深长道:“而那摄元幡,正是蓬莱的神物。” “你以为,那蓬莱神物,若非是征得蓬莱神君同意,兰枝帝妃是如何那般容易得到的?” 攸宁的这一句话砸下来,登时便让我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一瞬,我想起那蓬莱瀛水,想起我躺在荷叶上,初初睁眼时,望见他自烟柳画桥的尽处缓缓走来的模样。 一姿一态,明艳风流。 画面破碎,尽作流沙,而我立在攸宁身前,恍惚间早已不知所措。 第16章 帝姬来访 自那日攸宁仙君离开后,我便在落英殿里枯坐了几日。 我一直想着那蓬莱仙岛的溪音神君,想着那兰枝帝妃手中的摄元幡,几日来,一直很是烦躁。 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将这些事都抛之脑后。 不论攸宁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都决定不再去深究了。 毕竟,溪音终是救了我的性命,还替我找回了金身,他未曾表露过别的目的,对我也从来没有旁的要求。 反正如今,我与他怕是再难见上一面了,又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我只要好好的守着这长明山,便足够了。 殿外有鸟一阵长鸣,我回过神来,扔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 沉重的殿门打开来,忽浓忽淡的烟云弥漫扑散,我踏出殿门去,便见几个仙娥立在长阶之下。 而在她们身后,则是由四只苍鸾鸟托着的一顶精巧的轿子。 我不禁挑眉,只觉来人这排场倒是不小。 于朦胧的烟雾中,那素色的轿帘被人掀起,一抹窈窕身影渐渐显现。 那人是个女子,一身桃色曳地裙,凤眼微挑,一张面庞清丽柔和,纤腰柔肢,倒是这世间难得的好颜色。 她莲步轻移,由身旁的仙娥搀扶着,缓缓踏上长阶。 直至我身前时,她方才抬眼看向我,微微一颔首,开口时,嗓音更似人间那吴侬软语的小调子,教人不由心动:“神女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这美人生得温婉柔和,只是这性子,却似乎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而我向来是极见不惯这等比我还傲慢的人的,故而我便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道:“姑娘来我长明山上,既不表明身份,也不说明来意,开口便要我请你进殿坐坐……这是何道理?” 那美人一听我这话,柳眉果然一蹙,却是望向了那扶着她的仙娥。 “神女,这位正是帝君之女,舒窈帝姬。”那仙娥低了低首,对我说道。 舒窈帝姬?便是那兰枝帝妃与景玉帝君亲生的女儿,更是攸宁仙君的未婚妻? 我不禁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面无表情的美人,轻轻点了点头,道:“既是帝姬,见了我,却又为何不拿出些小辈该有的礼数来?” 那舒窈帝姬见我这般,面色一僵,似有薄怒:“神女何时竟在乎这些虚礼了?” 我随意的摸了摸鼻子,漫不经心道:“我不在意,帝姬便也不在意么?九重天何时已经如此随意了?” 我想我少说也活了有几万年,又何必要与这小姑娘一般见识? 但我见她这般做派,便还是生了些计较之心。 更何况,那聂羽神君曾说过,之前便是这舒窈帝姬唤人来引我前去碧霄阁的。 她此前与她那母亲究竟是如何设计我的,我是记不得,但总有人晓得罢? 而她今次来,指不定又有些什么打算。 面对当初阴了我的人,即便她是小了我不少辈分的小辈,我也实在给不了她什么好脸。 “神女倒真是未曾变过。”半晌,我才听她咬牙道。 之后,她终是向我俯身一礼,道:“舒窈,拜见神女。” 见她这般,我心里方才舒服了些许,便笑盈盈道:“本来你这小辈见我,理应行跪拜大礼才是,但你也说了,我向来是不喜那些虚礼的,如此已是足够了……起身罢。” 舒窈帝姬约莫是被我这番话气得不轻,她直起身子来时,一张桃花粉面竟隐隐有些发青。 我瞧了瞧,不由暗暗‘啧’了一声,心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我只不过是这么一说,她便忍不住了。 论辈分,她就算是仙界之主的女儿,是九重天的帝姬,也还是矮了我不少辈分的小姑娘。 我本是不该如此对待她的,但我向来有仇必报,她既敢设计我,便也合该付出些代价。 “如此,神女是否可让舒窈进殿一叙?”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而我虽瞧着好玩儿,但也晓得适可而止,不然,便又有人该说我身为长明神女,却为难一个小辈了。 于是我直起身子来,也不看她,只是踏进殿中去,随意道:“进来罢。” 当我于书案前坐下来时,便见舒窈帝姬已被那仙娥扶着踏进殿来。 而那另外三个仙娥,则静静的立在殿外,不曾进来。 舒窈大抵是从来不曾被人这般怠慢过,故而此时她面上仍有些掩藏不住的怒色,只是在看向我时,又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便又稍有收敛。 “帝姬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我斜倚在软塌上,拿了一卷闲书,随意的翻看起来。 “舒窈贸然前来,实则是想求神女一事。”舒窈帝姬说道。 而我 听罢,却是觉得有些新奇,她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竟舍得来求我? 于是我登时便来了兴致:“帝姬不妨说一说,所求何事?” 舒窈垂首,嗓音娇柔:“神女想来也已听说,我母妃她……已失踪多日了。” “嗯,那又如何?”我点点头,问道。 “攸宁他这些日子已派了不少人去六界各处寻我母妃的下落,可至今仍无所获……我想着十二重天之上有那重幻之眼,便想来求神女借助那重幻之眼,去寻一寻我母妃的踪迹。” 听了舒窈这番话,我终是明白了她的来意。 她口中的重幻之眼,一如泉眼,可其中所盛,却并非是真正的泉水,而是重重虚幻的烟云,如同泉水涌动,其中神力无穷。 透过那滚滚浓深的烟云,便能窥得这世间任何你想见之人的踪迹,无论六界八荒,不论天上地下。 只是那十二重天,却并非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仙界之人只是仙者,尚无神力可以飞身至十二重天之上。 唯有飞升至神者之位的大能,才能于十二重天之上,来去自如。 而我身为长明神女,父君是天生的神君,我自然也生来便是神者,去一趟十二重天,又岂在话下? 只是,那兰枝帝妃害我如斯,我为何要去寻她? 这舒窈帝姬,竟真将我当做了冤大头不成? 第17章 重幻之眼 “只怕是要让帝姬失望了。”我放下手里的书卷,又执起案前的一盏清茶,浅酌了一口。 “神女!”舒窈帝姬见我这般,当时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但她仍是忍了下来,又道:“神女,我父君已殒命,母妃是暂定的仙界之主,她一失踪,这仙界又该如何是好?” “万望神女已大局为重!”她低首,在我面前,言辞恳切。 而我听了却是颇觉好笑,大局为重? “这仙界不过是少了她兰枝帝妃一人罢了,帝姬你说得太过严重了。”我轻睨着眼前这娇花儿一般的美人,冷淡道。 舒窈大抵从未如此求过旁的人,忍到此时,她已是极限。 故而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她便猛地抬首,怒视着我,咄咄逼人道:“神女可别忘了,你不单单是这长明山的山主,你还是仙神二界的神女,我母妃失踪,是事关仙界的大事,你可万不能袖手旁观!” 我何曾被一个小姑娘这般说教过?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袖袍,直视着她,道:“我的身份我自然记得,但我楚璎从来都是听不得这些说教的,旁人要我做什么,我便偏偏不做什么,更何况,你一个小辈,如何能管得了我的事?” “我以为舒窈帝姬若是聪敏,便应该一直避着我才是,毕竟我重伤初愈,此次归来,本是要寻你那母妃算些账的!”我走到她身前,缓缓说道。 她或是也被我点醒,想起了之前的那些往事,一张娇美的面庞刹那便苍白如纸。 半晌,我方才听她开口,声音却不似之前那般盛气凌人:“神女即便是要找我母妃算账,也要先找到她才是,不是么?” 我听了她这话,当即摇了摇头,只觉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于是我道:“帝姬可听说过,母债女还?” 我这话一出,登时便教她浑身一颤,美目中犹带惊惶:“神女……” 她忽然跪在我身前,放下了她此前的高傲姿态,垂首轻泣道:“此前我命欺霜前来,将您骗至碧霄阁,的确是我错了……” 彼时,她身旁的那名仙娥也跪下来,道:“欺霜知错,请神女恕罪!” “神女,此前都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才会与母妃合谋,将您引至碧霄阁中,以摄元幡制住您……” “但我与母妃本来从未想过要伤您性命啊!只是当时我父君眼看着就要错过最后复活的机会,我母妃才会借来摄元幡,想要以神女您的神力,救回我父君。” “哪曾想,神女您竟宁愿舍了金身,拿元神去撞破摄元幡的禁制……我母妃其实从未想过,要害您性命啊神女!” 她抽泣着,抬眼小心的看了我一眼,似是犹豫了片刻,才又道:“而我,我之所以会与母妃合谋,一时因为想救父君,二则是……因为攸宁。” 我瞧着这舒窈帝姬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本就受不得美人在我面前垂泪,当下便有些心软,只是又听她提到了攸宁仙君,便有些诧异。 于是我问:“这又与攸宁仙君有什么干系?” 舒窈拿手帕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这才说道:“神女虽失去了记忆,但想来这些日也听人说过罢?您与攸宁曾经,是有过婚约的。” 我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晓得神女您与攸宁曾是青梅竹马,而后又有过婚约,我……我是想试探您在攸宁心中的地位。”舒窈犹犹豫豫的,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我一愣,竟是没想到,她原是因为此事。 “那帝姬可试探出了什么?”我笑了笑,漫不经心的问。 岂知舒窈帝姬听了我这话后,却是神色一滞,抿紧了樱桃似的唇,半晌才道:“攸宁他……到底还是念着与神女往日的情谊。” 我一听这话,便知误会大了。 于是我忙道:“帝姬这吃味的也太过了些?照你所说,我父君于攸宁有养育之恩,而我与他又是一同长大的,如今我父君过世,这长明山便只余下我一人,他念着我些,又有什么奇怪?” “再者说,我听人说,我与攸宁之前的婚约,不过是因为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攸宁则是因为我父君的关系才会应下这婚事,只是后来我父君殒命,他于我仍无半点男女之情,故而我才与他双双捏碎姻缘玉,解除婚约的不是么?” 舒窈听我这么说,略微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我又道:“他若对我真有男女之情,又何必捏碎那姻缘玉?帝姬怕是多虑了。” 聂羽神君与我细说过一些我的往事,也提过攸宁与我之间的荒唐婚事。 说到底,都是我年少轻狂,硬是追着一个从来不曾喜欢过我的人数年,到最后,还是放手了。 也是因为此事,我方才觉得自己此番失去记忆,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 我想,若是我未曾失忆,我又该如何面对攸宁? 说到底,他对我好,也不过是为了还我父君的养育之恩罢了,只是曾经的我,怕是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罢了。 失忆自是有失忆的好处,忘记了曾经追人不成的丢脸事,如今说起话来,也颇为理直气壮,不觉气短。 再说了,我楚璎要什么样的男人寻不到?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舒窈大抵是真的将我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听进去了,故而她犹豫的看着我,也不好再求我去十二重天,在那重幻之眼中去找她母妃的踪迹了。 她吸了吸鼻子,神色落寞的说了告退,由一旁的欺霜搀扶着站起身来,便想离开。 而我却觉得有些过不去,便唤住了她:“这一趟,我便替你去了。” 但见她欣喜的神色,又对着我弯腰行了几次大礼,我便有些不自在了。 于是我偏过头去,轻咳了两声,道:“只是你那母妃终是要为她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我不可能不追究。” 舒窈眼神暗了暗,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舒窈明白了,多谢神女。” 待舒窈踏出殿外,我立在殿中,听着殿外那几声鸟儿又传来一阵长鸣,久久不曾挪动过一步。 我不晓得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只是我实在见不得那么一个小姑娘在我面前这般声泪俱下。 索性便走这么一遭,也不算什么大事。 毕竟,我也想晓得,那兰枝帝妃究竟是自己有意消失,还是真有人将她掳走。 第18章 轮回之渊 或许是因为攸宁的缘故,才令我在面对舒窈帝姬时,颇有些尴尬。 毕竟我曾对他那般死缠烂打,已到了六界无人不知的地步。 我虽不记得那些事,但从聂羽神君的口中,也大抵清楚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的一厢情愿。 故而我终是应下了舒窈帝姬的请求,权当做是弥补攸宁当初对我的迁就。 毕竟再怎么说,那兰枝帝妃,如今也是攸宁的岳母。 只是当我来到十二重天,立在这重幻之眼前时,透过那重重烟云,却怎样都寻不到兰枝帝妃的踪迹。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听得身后一抹熟悉的清冽嗓音传来:“蠢东西,你以为这重幻之眼真能窥尽八荒六界?” 我下意识的一回头,便见那人一身穿如雪白衣,外罩着半透明纱袍,一张面庞明艳如玉,右眼尾一滴泪痣殷红灼烫。 他颀长的身影半笼在朦胧的烟云里,殷红的薄唇微勾着,却是带着嘲讽的意味。 他下颚微扬,一双墨瞳轻睨着我,那眼神是我曾熟悉的鄙夷。 “溪音神君?”我一愣,竟是没想到,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他一副傲慢的模样,开口便又是一如往常那般骂我蠢,但我在望见他的那一瞬,心头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欢喜。 “难为你楚璎神女还记得我这么个人。”他冷笑一声,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而我早就习惯了他这般喜怒无常的模样,故而听了他这话后,也无甚反应,只是忍不住如往常那般不自禁的去讨好他:“神君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楚璎怎敢忘记?” 而溪音听了我这话,神色虽缓和了些,却仍是冷声道:“既是选择回去长明山,又管这许多闲事作甚?” 我颇为尴尬的笑了笑:“咳,此前那舒窈帝姬来我跟前儿好一番哭诉,神君也晓得,我向来受不得这些,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来走了这一遭。” “恻隐之心?”溪音一双眼紧盯着我,半晌才又意味不明道:“难道不是因为那攸宁仙君?”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些愣住。 他怎会将我的心思都瞧得这般清楚?莫不是有读心术? 有了这个猜测,我心下便又是一紧。 若他真有读心术,那我此前在蓬莱时,心中暗骂他的那些话,他也都清清楚楚? 一时间,我便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但我小心翼翼的瞧了瞧他仍未有变化的脸色,又转念一想,若他真的一早便晓得了我在心里骂过他的那些话,依着他这古怪脾气,定然早就将我再丢到那蓬莱瀛水里,狠狠泡上几回了。 于是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再抬首时,面上便又不自禁的带上些讨好的笑:“神君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见不得小姑娘在我跟前儿哭,又与攸宁仙君何干?” “是么?”溪音淡淡说了句,而后才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但愿如此。” 我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已隐隐有些不岔,我想着此事不论与攸宁有没有干系,又碍着他什么事了? 但或许是之前在蓬莱时,我在他面前没尊严惯了,故而便是到了如今,我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我长明山主的气势来。 更遑论,他到底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脾性不好,我也只有多多忍耐。 于是我便赔笑道:“我只是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说,我也想找到那兰枝帝妃,算一算之前的账。” 他微微颔首,仍是睨着我:“你以为,重幻之眼真能寻到兰枝帝妃?” 我摇了摇头,颇有些疑惑:“我也是听聂羽神君曾提过几句,说这重幻之眼能看见六界八荒所有我想寻到的人,而且,那舒窈帝姬也是这么说的。” “聂羽?”他轻哼一声,又道:“他又知道些什么?” “至于舒窈帝姬,她便更不如聂羽了。” 他只是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堵得我顿时哑口无言。 我已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那么神君有何高见?” “没有。”他望着我,唇角微勾,轻飘飘的说出这么两个字来。 我又是一哽,说不出话来。 我想他身为蓬莱仙岛的岛主,贵为这十二重天的神君,难不成每日竟这般清闲? 他有闲情特地来此拿我寻开心,我却是没这耐心任他戏耍。 可说句实话,纵是我与他同居神位,无分上下,但我仍旧不敢明着说他半句不是。 许是我此前在蓬莱时,便被他欺压惯了,在他面前,我实在拿不出半点神女的威严来。 甚至有时,我仍觉得,在他眼前时,我仍是那一尾任他揉搓捏扁的小灰蛇。 这说起来委实有些憋屈,传出去也实在是丢了我的脸面,但我也实在是没辙。 “重幻之眼,亦是轮回之渊,你以为这重重烟云之下是什么?”他忽然开口,一双眼定定的望着我。 我一怔,便低首再去看眼前那如泉眼一般聚拢在这炼神台上的重幻之眼,那其中云海深邃,翻涌不断,似空无一物,又似乎包罗万象。 我只要以神识探出,便能拨散那其中的云雾,看见这八荒六界,然而除此之外,我却再看不见其它了。 于是我如实答:“我眼前所见,的确是八荒六合所有的景象。” 溪音缓步走到我身旁来,亦垂眸看向那重幻之眼的滚滚烟云:“你可知,我若是将你推下去,又将会是什么后果?” 我不知他是何意,但我听他语气不似作假,便向一旁挪动了些,与他拉开距离,随后又赔笑着道:“神君可真会说笑……” 溪音抬首,望向我的眼瞳之中华光深暗,幽深无比。 那目光中带着丝丝寒意,让我不自禁的便打了一个寒颤。 而我的视线又不自觉的落在他眼尾的那点朱泪痣上,一时间,便有些移不开眼。 恍惚间,我听见他说:“既是轮回之渊,便是你是天生的神者,只要掉下去,也要去那红尘俗世里,走上一遭。” 我哪曾想过,他竟真的会出手将我推入这重幻之眼中。 彼时,我的身体不断下坠,可奈何我重伤未愈,修为尽失,早已失去了反抗之力。 于是,我只能隔着那忽浓忽淡的烟云,望着他那于朦胧中依稀可见的面庞。 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瞳之中亦是无波无澜,我只能听见他冷淡的嗓音再次传来:“这于你,于我,都是一次机会,楚璎,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当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时,我仿佛看见那一抹白衣身影一跃而下,跌进这重重云雾之中,向我而来。 第19章 昆仑仙山 当我于混沌之中醒来时,便已成了一个方才出生的婴孩。 我哪曾想到,溪音将我推下那重幻之眼,竟真的让我成了一个凡人。 而我之前所有的灵力,不知为何,都被莫名禁锢在了这肉体凡胎之中,竟使不出半分来。 此前,于那重幻之眼朦胧的烟云中,我仿佛看见溪音也跳了下来。 我不确定那时所见,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 我原以为那厮只是言语上有些毒舌,却不曾想,他竟会将我真的推下重幻之眼。 我心里气的很,可如今这境况,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之前失去了记忆,如今成为凡人,自然也有些慌乱无措。 我不晓得溪音为何要将我推入那重重烟云之中,让我糊里糊涂的落到这凡世里,成为一个凡人。 我也曾不止一次的后悔应了那舒窈帝姬的请求,去十二重天替她走那一遭。 只是事到如今,便是我再懊悔,也是无济于事。 我这副身子一日日长大,而我也在这些年岁中,渐渐接受了这一切。 或许是我从来所见,便是缥缈云庭,浩渺烟波,一片空荡荡,冷冰冰。 而此前,在我回到长明山之前,溪音带我到凡尘里走的那一遭,在江南水乡的柔波里,终是令我感受到了这红尘繁华。 人间的烟火气,似乎总带着些暖意,我甚至觉得,这一切,比仙神两界中的渺渺仙云要好得多。 只是我这作为凡人的日子,却并非那般好过。 我那对凡人父母,在我六岁时,便被人杀害。 而我逃过一劫,流浪几月,便被一疯疯癫癫的游方老道收做了徒儿。 那时我实在是狼狈得很,忍饥挨冻数日,便被那老道士手中的一只鸡腿给收买,就此捡了这么个便宜师父。 但见那老道说话做事那般不着调,我便又有些后悔。 然而我这副身体在那时还只是个孩童,一身灵力又都被禁锢住,我若真离了那老道,只怕最终只能落得个饿死的下场。 我若真是饿死了,回到神界去,只怕又会被溪音那厮骂我蠢东西。 我既是被他踹下这凡间来的,怎么也得挺直腰板儿回去质问他才是。 我想此人的话到底是不能信的,他此前曾说原谅我,却到底还是气不过,将我推入了重幻之眼。 也罢,我既是欠了他一笔旧债,合该还他才是。 只是我怎样都没想到,我那看似疯癫的师父,竟是昆仑的掌门。 昆仑仙山,是凡间除却峚山外,另外一处灵气汇集的灵山。 而这昆仑山上,有一清虚派。 数千年来,这清虚派一直都是凡人趋之若鹜的修仙大派。 而昆仑山,便是凡人修仙的圣地。 我哪里晓得,我这随意捡来的师父,竟还有这般大的来头。 于是我初初被他带回清虚派中,身为掌门的关门弟子,便自然而然的成了一众清虚弟子的师叔。 此后糊里糊涂十年,我在清虚派中混吃混喝直到今日。 因着我无论怎样修炼,都一无所成,所以这昆仑山上的一众清虚弟子,大多是不服我的。 于是向来为难于我,甚至暗中给我使绊子的人也不在少数。 故而当我面对着眼前这两个来找茬的女弟子时,也无甚意外。 “楚师叔,听闻掌门今日给了你一些绛雪丹?” 说话的便是大长老的首徒刚收的女弟子颜芳,生得是一副娇艳动人的模样,只是这性子却实在不怎么样。 而她身旁的那个略微矮小的女弟子,名唤知敏,是颜芳的跟屁虫。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便要绕开她二人,步下台阶。 谁知她二人却再次挡在我身前,显然是不肯放我离开。 我无谓的笑了笑,抱着臂看向她二人:“你们想如何?” 那颜芳杏眼中泛着波光,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那绛雪丹可是增添修为,永保容颜的圣药……” “嗯,那又如何?”我收敛了笑意,看向她。 “楚师叔,这绛雪丹在你手上,终归也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倒不如……师叔你将其赐给我?”颜芳对我笑得很是灿烂,终于说明了她的意图。 我听罢,却又忍不住笑了:“你是哪里来的脸面?” 我这话说得直白,顿时便让方才还笑意盈盈的颜芳在一瞬间沉下脸来。 那一旁的知敏见此,便蹙眉道:“楚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反正那绛雪丹在你手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说到底,便是浪费!你还不如将那丹药给了我颜师姐,我颜师姐可是天生仙根,绛雪丹若 给她用了,定是再好不过!” “把你的嘴给我闭上。”我冷淡的看向那口无遮拦的知敏。 话至此处,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两个小丫头,原是看上了我方才从师父那处得来的绛雪丹。 想起那老头像是扔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般,将那一整瓶绛雪丹都扔到我手里,我心里便更觉好笑。 那老头眼里不值钱的东西,在这两人看来,却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 依着我如今的境况,其实她们也所言非虚。 因着我之前一身的神力术法都被禁锢住的缘故,我来昆仑山上的这些年,无论我怎样修炼,都不见什么成效。 蹉跎十年,我到如今,也不过只是勉强会些简单的术法罢了。 至于永保容颜,我便更不在乎了。 反正我身为长明山主,终是要等这人事历尽,回归神界的。 我总归是活了好几万年的人,说来这年纪也的确不小,又如何会那般在意容貌? 但我见她二人这般嚣张的模样,便生了些整治她们的心思。 我想我堂堂长明山主,如何能教她们这两个小丫头欺负了去? 这若是教天庭那帮神仙晓得了,不知又会如何笑话我。 故而我虽不在意那绛雪丹,却也不愿给了这二人。 “楚璎!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知敏先是被我盯得身子瑟缩了一下,而后又在颜芳看向她时,又勉强挺直腰身,说道。 第20章 无叶玄莲 “怎么?秋明师兄的徒儿便是这般做派?今日我若是不将降雪丹交出来,你二人还想强抢不成?”我双手抱臂,看着眼前这二人,语带轻嘲。 为了一瓶降雪丹,这两人倒真是费尽心思。 “楚师叔,降雪丹在你手中,也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倒不如给了其他人?”那颜芳或是听见我提起她师父,当下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还是扯着唇角对我笑着说道。 而我听罢,则是轻哼一声,我实在不愿意与她二人立在这长阶上,说这些无谓的话。 于是我便道:“既是我师父赐给我的东西,我便是不能用,也不会将其给了别人……若是我真给了旁的人,那岂不是辜负了师父的好意?” 我说这话时,双眼一直盯着那颜芳,故而我自然也没错过她脸上一瞬的青白交错。 她似乎被我这话气得不轻,但也实在找不出反驳的话,当下只好勉强讪笑:“师叔说的也是。” 她似乎还算是个晓得些分寸的,然而那知敏却是个不知轻重的,故而当她听见颜芳这么说时,便诧异的看了颜芳一眼,随后便瞪向我:“楚璎!你可别拿秋明师叔来压我们!这降雪丹,你今日必须给我们!” 而我一声闷笑,不禁摇摇头,盯着那知敏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敛了笑意,淡声道:“你们最好现在就离开此处,我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若是你们再敢无理纠缠,那便别怪我不给秋明师兄面子。” 那知敏有一瞬怔愣,一时有些踌躇,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后她便嗤笑道:“凭你这么点修为,便是连我都不如,不过是顶着个掌门弟子的身份罢了,你竟敢这般嚣张?” 我却不言不语,只是上前两步,逼近知敏,见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我方才睨着她道:“我再不济,也终究还是顶着这么个身份,而你见了我,也总该唤我一声师叔。” “你若是实在不满……”我伸出右手去,扣着她的肩,轻笑道:“那也得憋着。” 而后,我便随意的将她往后一推,正推到那颜芳身上,而颜芳一时不察,便被知敏撞倒,两人失去重心,一齐从阶梯上摔了下去。 我见状,当下便‘啧’了一声,不禁低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随后便又将手背到身后去,缓步走下台阶。 当我走到那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两人身旁时,好容易忍住了笑,道:“实在对不住,你们也晓得,我虽修炼总无所成,但这一双手却天生神力。我方才不过是轻轻一推,谁知你们二人便……” 我没有再说下去,无视了她们瞪着我的目光,弯唇一笑,抬步便往朝云殿方向去了。 就这两人这么点道行,又如何能斗得过我这好歹活了几万年的人? 小姑娘到底是年纪轻,从来沉不住气,我只不过是随意逗了逗,她们便毫无招架之力了。 再说我这副躯体,虽说如何修炼都一无所成,但这双手却是天生神力,气力极大,这昆仑山上的弟子若要来招惹我,也还是要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够不够格。 在凡世里的这十多年,除却初时的颠肺流离,居无定所的那些日子,后来在这昆仑山上安定下来,却又觉得有些无聊。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我想既然已经被溪音踹下来,浑身灵力又被禁锢,我便想随遇而安,去看尽这人世繁华才是。 可我如今,却待在这昆仑山上,出不得山门半步。 我曾总是旁敲侧击的去问我那便宜师父究竟为何要收我为徒,将我带回这昆仑仙山来。 可平日里疯疯癫癫,十分不着调的他,在听了我这些话后,总是借着从不离手的酒壶,装醉蒙混过去。 其实,我一直隐隐觉得,他救我,将我带回昆仑山,并不是一种巧合。 可我左思右想,却又找不出半分破绽来,仿佛我眼前所见,都是最真实的一切。 偶尔我也会想起溪音,想起那些在蓬莱仙岛的日子,我亦会想起明秀,想起那只重明鸟月澜…… 或许是我之前失去的记忆还没有找回来的缘故,我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值得我去细细回想的,便只有身在蓬莱的那些日子。 溪音雪白的袖袍总在我的梦境中闪过,他眼角的朱泪痣仍是那般殷红灼眼。 他是蓬莱神君,六界八荒无人不知。 然而我却觉得,他身上似乎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神秘得很。 于重幻之眼混沌之中的那一眼,我似乎看见了他不断下坠,向我而来的身影,但又仿佛那一切,都不过只是我的幻觉。 我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尽数抛到脑后去。 不论溪音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楚璎,也无甚好怕的。 他若真是恨我得紧,我便用这一世,来还欠他的旧债便是。 回到朝云殿中,我推开门,便嗅到了浅浅淡淡,若有似无的莲香。 我想起之前师父送我的那支断莲,便抬步往内室走去。 待至那被我轻而易举搬进屋中的青玉缸前时,我便见那枝断莲竟已开了花。 只是这莲花到底与普通的莲花不同。 一根断茎,并无叶子,莲花瓣呈玄色,此刻正泛着点点的金色光芒。 这,竟是一朵无叶玄莲。 我愣愣的看着那一枝玄莲,于青玉缸微漾的水波中,它悄然盛放,灼灼其华。 一刹恍惚,我竟觉得,这一枝断莲,于我而言,竟是那般熟悉。 然而任凭我如何仔细回想,都没能想起,我究竟是在何处,也曾见过这样一枝玄莲。 或许……是溪音那神殿里的玄莲灯? 我想起之前,溪音带我去那无名神殿之中,看了满室的莲灯,又将我放在玄莲灯芯中,替我修复受损的元神。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被我养在青玉缸中多日的断莲,竟会在今日绽放,且在我身前,于一阵大盛的金光之中,破碎成流沙一般的细碎荧光,而后,竟又渐渐凝成实体,逐渐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来。 第21章 出乎意料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那师父随手扔给我的那枝断莲,竟会在盛放之时幻化出人形来。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枝断莲,便是那之前将我推入重幻之眼的溪音神君。 他静静地立在我的身前,一双墨瞳清澈懵懂,眼角泪痣殷红灼眼。 我确定他定是溪音无错,但此时的他,却并不似之前在蓬莱初遇他时,一身如雪白衣,薄唇犹带轻嘲。 此时的溪音,穿着暗红色的长袍,一张面庞仍旧明艳如玉,眼波流转,皆是风情。 只是……到底是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譬如,他竟不记得他自己的身份,也不晓得我是何人了。 再譬如,他说话变得怯生生的,好似一个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年,再不是之前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他了。 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先是一愣,随后便忍不住暗自窃喜一番。 原来当初于混沌烟云中的那一眼,并非是我的错觉。 他竟也真的自己跳下了重幻之眼,与我一同坠入了这凡尘俗世。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换作是他失去了记忆。 我实在想不通,若他真是因着恨我,而将我推入重幻之眼,那么他只需在仙界吃瓜子看戏便是,又为何要与我同入凡尘? 可我此时看着这乖顺的溪音,心下便有些痒了,总想着趁此机会折腾折腾他,权当是报了之前在蓬莱他耍着我玩儿的仇。 只是我想起他到底是要恢复记忆的,若是哪日他忽然想起来……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他那时神色,以及唇畔的冷笑,我都能想象到。 “师父?”溪音忽然出声,一双墨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我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讪讪道:“何事?” 因着他来历特殊,那日他方才显出人形,还在昏迷之中,我便提着他的衣襟,避开众人,闪躲着去了我那便宜师父——韶春的六爻殿中。 为了给溪音一个合理的身份在昆仑山留下来,我与韶春商量后,便决定对外宣称溪音是我收下的徒儿。 我发誓,这绝不是我想要趁着溪音失忆占他便宜,而是韶春死活不愿意再收个徒弟。 于是,在他意味不明的坏笑中,我只得妥协了。 只是每每听到溪音唤我师父时,我总免不了一阵心虚。 我时常想着,若是他有朝一日恢复记忆,晓得自己唤了我这么多声师父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我此时也的确没有旁的办法,毕竟如今昆仑山上晓得溪音是一朵断莲所化的,也只有我与韶春而已。 “师父,这玉简上的功法,我已参透了。”溪音自袖间拿出一卷玉简来,递给我。 “你都学会了?”我接过玉简,有些不敢置信。 见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我方才内心复杂的看向自己手里这一卷玉简。 这是韶春许多年前便交给我的功法,而三五年过去,我仍未尽数参透。 前些日我才将这玉简给了溪音,他今日竟已都掌握了? 那一瞬,我莫名便有些惆怅。 或许是因为重幻之眼的缘故罢,我未曾失去记忆,却被封住了修为,再怎么修炼功法也还是一无所成,而他虽失去了记忆,一身修为也被封印,但好歹修炼是行得通的。 我绝不承认,或许是他天资聪颖的缘故。 再怎么说,我楚璎也是天生的神者,溪音却是修炼而成的。 “咳咳,不错,果然是我的好徒儿!”但如今他至少名义上还是我的徒儿,故而我便轻咳了两声,夸赞道。 彼时,溪音听了我这话后,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刹那染上几丝绯红,薄唇轻抿着,腼腆地笑了。 而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这多日来,我早已摸清了他如今的性子。 怕是任谁也想不到,此前清冷如霜的毒舌神君,如今失去了记忆后,竟变成了这样一副害羞少年的模样。 如今的溪音,乖巧温顺,腼腆害羞,我倒是觉得,他如今这副模样,可比以前瞧着顺眼多了。 只是近日来,昆仑仙山上一直都在议论着我收徒的事情。 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一些向来看不惯我的清虚弟子私下聚在一起讥笑我修炼多年一无所成,竟还敢厚着脸收个弟子云云…… 说到底,这都怪韶春那个不着调的。 山门中的弟子皆是十分好奇,都想看看是哪个倒霉的,竟成了我的徒儿。 于是路过朝云殿的人一时间便多了起来,因着某些弟子窥见了溪音那精致绝艳的容貌,一时间,便引得更多的人寻着各种理由来我朝云殿拜访,吃了茶,插科打诨一番还不肯走,总要磨蹭 着一见溪音真容。 于是,整个昆仑仙山便都晓得了,我楚璎收了个样貌极好的徒儿,顿时引得无数女弟子变着法儿的上门来,说是拜访我,实则都是为了见一见溪音。 我想着溪音那张脸的确惑人,便是我也忍不住时常望着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失神,更不必说那群心性不稳的小姑娘了。 思及此,我便蹙了眉,颇为郑重的唤了溪音一声。 “嗯?”他应了我一声,一双眼瞳中满是迷茫,不明所以。 “这些日子,朝云殿太热闹了些……”我试图委婉地告诉他。 谁知溪音低首想了想,随后便点了点头,道:“确实很热闹。” 我一顿,打消了之前的念头,索性直接道:“你可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是来拜访师父的。”溪音望着我,认真答道。 “非也非也。”我摆摆手,说道。 “那是来做什么的?”溪音仍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瞳望着我,其中水波温软,教人移不开眼。 我愣了片刻,回了神后,方才道:“他么可都是来瞧你的。” 溪音蹙起远山眉:“瞧我作甚?” 我觉得依着他这副样貌,必然会招惹来许多人的觊觎,而他如今失了忆,又是这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我实在有必要提点他几句,莫要着了别人的道。 于是我便道:“那些人中大多是女子,她们来瞧你,无非是看上你了,你可千万要离她们远一些,莫要被她们骗了去。” 然而溪音在此刻显得有些过分好学了,他听了我的话后,便紧接着问:“她们骗我作甚?” 我一噎,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些,可见他望着我,大有我不回答他便不罢休的之势,便随口胡诌道:“她们可是女修士,当心她们将你当做鼎炉,用完就丢!” 其实那些养鼎炉的修士,不过都是一些依靠旁门左道修炼的无根之人罢了,昆仑仙山是不存在这些事的,若是真有人私下借此修炼,一经发现,便会被剖去灵根,沦为废人。 如今的溪音实在单纯,我怕他被那些女弟子的花言巧语欺骗了去,日后等他恢复记忆,又要后悔……到那时,他若不高兴,我怕是也得遭罪。 于是我便只好说这些话来吓唬他,让他离那些人远一些。 “哦……”溪音低低的应了一声,耳尖竟隐隐的红透了。 我怪异的盯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的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如今就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我与他说这些,也难怪他会如此…… 于是我干笑了几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些天以来,我想你也听说了你师父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修炼数年都未有所成,还好如今朝云殿中有了你,你可千万要争气啊。” 我语重心长,故作长者的姿态,摆出一副高深的模样来。 谁知溪音听了我这话,一张如玉的面庞更染几分薄红,他下意识的抿了抿殷红的唇,一双清澈眼眸望向我,仍旧十分害羞:“溪音不会离开师父的……” 我听着,总觉得他这话哪里有些不对,但我又找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于是我便点了点头,道:“我就指着你给我长脸了!” 随后,我便转过身去,在床榻下的暗格之中翻找了好一会儿,方才又翻出几卷竹简来。 我将那一堆竹简尽数扔进了溪音的怀里,对他道:“既然那玉简上的东西你都参透了,那么便将这些书简也拿回去,好好修炼,为师相信你,定能大有所成。” 溪音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简,道:“溪音知道了。”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挥袖:“既然如此,徒儿便回自己屋里去罢。” 我以为他便要离开了,只因他这些日以来,一直都很是听话,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可没成想,此刻,他却立在原地,一双眼望着我身后,踌躇着不愿离去。 我疑惑得往身后瞅了瞅,当下才意识到自己那床榻上乱糟糟的,堆了好一对衣裳不说,还有几盘尚未吃完的糕点,好几本闲书,甚至还有鞋子…… 我老脸一红,抓起被子便胡乱一遮盖,而后才转过头来,颇有些尴尬的对逢熙道:“咳……师父前些日闭关来着,所以乱了些,你,你下去罢。” “我……还是帮师父整理整理罢。”溪音却放下手里的书简,将宽大的衣袖向上卷了卷,露出白皙的手腕。 第22章 腼腆模样 自那日溪音见识了我床榻上那些乱糟糟的物件后,我自觉我这个师父在他面前便没什么脸面了。 他那日惊诧的目光犹在我脑海,我每每想起,便是忍不住的尴尬。 可溪音除了那一瞬的惊诧,却也再没有旁的情绪。 只是我那一片狼藉,却还是他替我收拾整齐的。 我想溪音在蓬莱时,还是那般矜贵的神君,平日里见着我,总要骂我一声蠢东西,实在是不讨喜得很。 而如今他失去了记忆,竟肯挽起衣袖,替我收拾屋子…… 如今的溪音,乖巧温顺,便是我随口夸赞他一句,都要脸红好些时候。 若不是晓得他也同我一样,已有好几万岁,我还只当他是个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 但这样的他,的确顺眼多了。 只是,令我唯一有些不自在的是,自那日过后,溪音便每日都来我这里,替我收拾好被我弄乱的屋子。 我也曾委婉的表示过不需要他每日来替我做这些事,可他每每听我说这话,都只是抿着殷红的薄唇,低首不语,然后第二日仍准时出现在殿门处。 今日也是一样,我方才从床榻上起身,推门便见溪音已等在殿外了。 我本想直接拒绝他进殿,可看着他对着我腼腆一笑时,我盯着他右眼尾下的朱泪痣好一会儿,终是软了心,侧身放他踏进殿门来。 于是,便有了此刻,我坐在桌前手执杯盏慢悠悠的饮茶,而溪音则挽着衣袖替我收拾屋子。 我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在九天之上他那副骄矜冷淡的模样,又想起我作为蛇身时,被他捏着尾巴尖儿晃来晃去的那些日子,心头便有些惶恐,额角也隐隐有了些冷汗。 我想,若是等这厮恢复了记忆,再记着他莫名成了我的徒儿,又曾纡尊降贵给我收拾屋子……我甚至能想象到那时他唇畔的冷笑,眼中的讥讽。 于是我虽有些迟疑,却还是唤了一声:“溪音……” 溪音闻声,转过身来,一双明净的眼瞳望向我:“师父何事?” “咳……”我假意轻咳了一声,停顿了片刻,斟酌着说道:“你……不必每日都来替我打理这些,修炼才是头等大事,我可不能耽误了你。” 其实我是想说,左右他就算替我收拾齐整了,他一离开,便又会被我折腾回原样…… 但我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说法。 我实在担不住他对着我,一脸委屈的模样儿。 “师父不必担心,三月后的试炼大会,溪音定会将那露生剑拿来给你。”溪音此时已经整理完毕,他用布巾擦了手,随后又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了那素白的手腕,又来到我身前,郑重说道。 我一怔,竟是不晓得,他还将此事放在心上。 据说那露生剑,乃是某位仙君曾经的佩剑,因着我那仙君与我师父韶春交好,便将佩剑赠予了他。 而今,韶春却将那仙家挚友赠给他的礼物,作为了试炼大会的彩头。 当时我听了这些话后,随口便说了句想见识见识那露生剑,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都忘记了的事,却一直被溪音记在心里。 其实,我之前因着好奇,已去韶春那里见识过了那传闻中的露生剑,且的确不凡。 我本想直接便抢来,但我修炼无果,修为低微,即便是夺了来又有何用? 凭我这一身微末修为,如何能驾驭得了那样一把仙剑? 但于溪音而言,那露生剑,倒很是配他。 于是我便对他道:“这露生剑,你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但不是给我,而是给你自己的。” 溪音面露疑惑:“可是,是师父你喜欢啊……” “为师要那露生剑有何用?倒不如你赢回来收着,我偶尔看你练剑也可。”我摆摆手,说道。 溪音一听我这话,那一双墨色的眼眸闪过几丝光芒:“师父要看我练剑?” 我瞧着他那莫名欢喜的模样,有些不解,却也还是应了一声。 “那,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脸颊忽然染上几丝薄红,垂首不再看我,腼腆害羞得很。 我有一瞬发懵,不晓得他为何又忽然脸红。 我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道:“咳,这前提是,你真的赢回了那露生剑。” 溪音看着我,认真的点了点头:“溪音定不会辜负师父所望!” “……”我瞧着他这副模样,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 而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见到溪音,夜里总会梦见曾经的他,梦见在蓬莱的那些日子。 溪音明明只是失忆而已,性情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若不是他那世间难寻的好相貌,以及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 痣,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 “你……既要准备三月后的试炼大会,便不必再每日来替我整理屋子了罢?”我试探着询问。 说起来到底还是我太没出息了些,明明如今的溪音就像是一颗软柿子,可我在面对他时,仍不自觉的讨好,甚至拿不出一点身为人师的威严来。 “师父不必担心,每日来替师父整理屋子,也不会耽搁我修炼。”溪音蹙了蹙眉,对我说道。 “……”我见他态度仍这般坚决,便有些挫败。 我想他是否有什么毛病?否则为何我那书架上的每一本书的边角非要对得整整齐齐不可? 再说我那书案上摆的物件儿,也被他一丝不苟的分文别类,放置得无比整齐。 便是连我那被子,他都叠得像是豆腐块儿似的,平平整整,少有褶皱。 我是懒散惯了,看着这屋子里整整齐齐的样子,我连睡觉都有些睡不踏实,午夜梦回,迷迷糊糊睁眼,还以为自己在旁人的屋里,当下便惊醒了。 可溪音非要来,我又哪里敢拦着? 若是他日后恢复了记忆,指不定要如何整我。 “而且……” 溪音蓦地又开了口,使得我当即回过神来。 只是我一抬首,便见他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微垂着头,薄唇抿了抿,耳尖儿又红了:“我每日都想见到师父……” 我像是被雷劈中了似的,僵硬的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真的不甚明白,为何溪音会变成这般腼腆害羞还粘人的模样…… 我内心很是复杂,但面上仍未有表露,我只是勉强开口,干巴巴道:“那,那便依你罢。” 我还是太窝囊了些,即便是面对如今这般乖顺的溪音,我也仍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我想,或许是于蓬莱仙岛上的那次初见,他是真的让我记住了那瀛水的凉。 “多谢师父!”溪音猛地抬首,对我露出笑颜。 而我望着他的笑容,当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堪堪说了句:“……乖。” 随后,我便又想起了些事情,便问他:“近日怎么无人来我朝云殿了?” 溪音眨了眨眼:“师父要他们来作甚?” 我怪异道:“他们不是喜欢来看你么?” 前些日子方才还有人提着果篮,首饰,美食,甚至带着银票前来,我这朝云殿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可如今却为何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溪音无辜道:“许是看腻了罢……” 我听罢,却没忍住反驳道:“这是什么话?你这样貌哪会让人看腻?” 他怕是不晓得自己究竟生了一副怎样的皮囊罢? 便是那时常与我过不去的颜芳,也没忍住带着些美酒来我朝云殿中,美名其曰是向我道歉,实则还是为了见溪音一面。 她心里那些小九九我能不晓得?我本想将她打发走,可不巧,适逢溪音来我殿中拿玉简,正教那颜芳看直了眼。 便是我下逐客令,她转身离开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有个貌美的徒儿虽说有些麻烦,但总归还是有些收获的。 譬如,那些人带来的东西,我都未作推辞,照单全收。 可如今一个上门的人都无,我又该如何收些好处呢? “师父……”溪音忽然唤我,我望向他,便见他小心地瞧着我,又不自觉的抿了抿殷红的薄唇,一双墨色的眼瞳中泛着皎皎华光。 “师父你……你也喜欢么?”他轻声问我,眼含希冀。 我一时未曾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自,自然是喜欢的。” 我这话所言非虚,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能免俗。 但更准确些,则是我更注意他的是,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 我每每瞧着他那一点泪痣,便会晃了心神。 他到底是生得一副精致绝艳的好相貌,当真是郎艳独绝,芝兰玉树。 “回去罢,不早了。”见他又红了脸,我便直接说道。 溪音似乎很是满足,他点了点头:“是。” 待至殿门处,他又飞快的瞧了我一眼,随后便又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不知为何,下意识的便松了一口气。 我竟觉得,面对如今的溪音,比之前还累。 但我终归,是将他打发走了。 我走进内室,往床榻上一扑,弄乱了溪音方才整理好的被子,这才满意的笑了。 第23章 试炼大会 试炼大会到来之时,昆仑仙山上便是好一番热闹。 除却其他几个修仙门派的掌门人和长老来此,那些四处修行游荡的散仙也都于今日齐聚昆仑主峰——翠云峰上,真可谓是给足了韶春脸面。 只是这样的盛会于我,到底是没有多大干系的。故而我便想不去凑那份热闹,只待在我的朝云殿中,看看闲书打发些时间便罢。 可那韶春却是不愿意,口口声声说我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怎可不去那会上露个脸。 我真的不晓得这老头子是哪根筋没搭对,我这样的徒儿,是他能拿出去显摆的么? 我这一身微末修为,只能堪堪比得过昆仑仙山上的那些外门弟子罢了,说起来,便是我自己,也觉得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只是那韶春倔得很,竟就那般借着酒气,对着我好一阵耍赖撒泼。 我也是实在受不了这么个老小孩儿的无赖招数,才勉强应了下来。 只是当我跟随着韶春,飞跃过重重烟云,来到对面的翠云峰上时,便又有些后悔了。 只因那韶春竟扯着我到了那试炼云台之上,抓着我的衣袖,一双浑浊的眼笑眯眯的,嗓音洪亮:“这便是我韶春的关门弟子,楚璎!” 我还未曾反应过来,便察觉到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聚集在我的身上,一瞬间,我浑身僵硬,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原来这就是韶春掌门的小徒儿!这女娃看着倒是个好苗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适时出声,满面笑容。 我听罢,当下只觉得他怕是看走了眼,我已活了好几万岁,相比于他这半仙来讲,怕是大了他不知多少岁。 至于他说我是个好苗子……这便更不靠谱了。 我分明,是这昆仑山上,修行最吃力的一个。 只是我虽是心中这样想着,但明面上到底是不能表现出来,我只得扯着唇角,勉强对他笑了笑。 我权当他是在夸赞我罢。 “木桐掌门怕是眼神儿不太好……”忽的,一声轻笑传来,带着一丝戏谑。 我偏头,一见那人,当下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果然,又是明月里这厮。 明月里身为韶春座下首徒,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一身修为当属昆仑仙山的修仙弟子中的第一人。 故而,他也是昆仑仙山上一众弟子崇拜的对象。 因着他生得丰神俊朗,一身倜傥风姿,便引得仙山上一众女弟子的追捧。 他当真算得是这昆仑山上人见人爱的那一人。 而我与他,便是两个极端。 他是受人欢迎的那一个,而在下不才,正是最不讨喜的那一个。 众弟子对于我与他,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我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要他们不来招惹我,我便不会去多生事端。 但若是有人一定要来找我的麻烦,我也自当回敬才是。 我这名义上的大师兄,明月里,对我的态度则一直不甚明朗。 “月里!”韶春沉下脸来,倒还真有几分威严。 而明月里向来是极为尊敬韶春的,故而当他听到韶春语气忽然严肃时,便收敛了之前吊儿郎当的神色,对着韶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父。” “月里师兄睡醒了么?”我觉得我是该说些什么,便随口问了一句。 不为别的,只因这明月里向来没有别的爱好,只一个,那便是睡觉。 平日里,除却修炼的时间,他便总是在睡觉。 我自觉我这话再正常不过,谁知明月里却是怪异的看了我一眼,才应了一声,算作回答。 而我伸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也是此时,那名为木桐的老者又对韶春笑道:“这便是韶春掌门的首徒明月里?” 韶春点了点头:“没错。” 那木桐掌门听罢,又将眼前这身穿烟青色衣衫的明月里好一番打量,而后他才捋着胡须,朗声笑道:“早听说韶春掌门座下首徒明月里天资聪慧,年纪轻轻便已经大有所成,今日一见,倒是果真不凡啊!” 看着韶春那因着木桐的夸赞而笑得无比灿烂的褶皱老脸,我便明白了,这西山洪波门的木桐掌门,便是个极会好言讨巧的人。 明月里那一身颜色极浅的烟青色衣袍的衣角染着明显的脏污,便是连衣带都系错了,那样一副邋遢的模样,这木桐长老是哪里看出他的不凡的? 说起来,还是溪音好一些,穿着昆仑仙山弟子所有的白色常服,始终不染半点尘埃,一身衣袍如霜如雪,一如当初于莲岛初见时那般,明净通透。 只是溪音到底还是太爱干净了些,便是我的衣服偶尔不小心脏了一点,他便会蹙起远山 眉,固执地要我赶紧换了去。 想起溪音,我便忙向云台之下看去,找寻着溪音的身影。 溪音生得一副世间难寻的好相貌,即便是身在人群之中,也依旧那般灼眼。 只是……我下意识的蹙着眉,望着那一群围着他,粉面含春的女弟子,心道不妙。 如今的溪音可并非是当初的蓬莱神君,他那单纯的模样儿,若是被那些个女弟子给哄骗了去可怎么好? 于是我当下便有些急了,方才想步下云台去,将溪音从那群女弟子中带出来,却蓦地被一旁的明月里拉住了右手。 我回头看向他,便见他对我大大咧咧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小师妹,这试炼大会就要开始了,你要去哪儿?” 而我眼神下移,目光触及到他那明显脏了一块的袖口,当下便没忍住道:“师兄,你的手……” 或是受溪音的影响,如今的我竟也受不得这些明显的脏污了。 我以为我虽说的委婉,但他想来也定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可我哪曾想到,他却仍握着我的右手,笑得十分欠扁:“师妹可是想回朝云殿躲清闲去?” 他那模样,显然是怕我一声不响的跑了。 “……”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心头又惦记着溪音被女弟子围观的事情,当下便没忍住转头又朝云台下看去。 只是这一看,我便见溪音正立在不远处,身旁仍有许多殷勤的女弟子,只是他的那眼,却定定的望向我。 那双墨瞳不知何故有些黑沉沉的,殷红的薄唇紧抿着,神情冷漠。 我一怔,那一瞬,我竟以为,他又是那个于蓬莱仙岛将我丢下瀛水的毒舌神君。 彼时,明月里正好放开了我的手,一手扣着我的肩膀,拖着我走到了一旁的看台前坐下来。 而我回过神来,再看向云台下,人群之中的溪音时,便见他神色又恢复如常,那双眼瞳仍是那般清澈如水。 他定定的立在那里,雪白的衣袂飘飞,一身光风霁月。 我顿时心生感叹,不愧是我的徒儿,仅仅只是站在那儿,便比过了所有人。 当韶春安排着数位来自其他门派,或是游方散仙落了座后,这试炼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我倒是没想到,这第一场,便是那知敏对阵织云长老首徒——汀兰师姐门下的女弟子,苏鲤。 此次试炼大会,便是专为三年前新收的清虚弟子所设,只为试探这一批新弟子的能力。 知敏使的是九节鞭,而那苏鲤则只是一把简单的长剑。 两人先是相对着行了一礼,随后便便开始了比试。 知敏气势汹汹,一根九节鞭在空中挥舞着,一次又一次的缠住了苏鲤手中的长剑。 而苏鲤反应敏捷,面对知敏咄咄逼人的攻势,她面上未曾流露出一丝慌乱神色,每每被知敏缠住长剑时,她都能凭借灵巧的身法,巧妙的解开她的纠缠。 两人打斗着,知敏或是有些急了,见苏鲤总能挣脱她的束缚,便又一次向其飞身而去,鞭子迅速缠住苏鲤的长剑,狠狠一拉,苏鲤便被其拉扯着摔到了地上。 我眼见那知敏面露喜色,似乎已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谁知下一刻,苏鲤却一个翻身,躲开了知敏再次向她打来的鞭子,并一把抓住仍缠在知敏鞭身上的长剑,借力而上,挣脱束缚,剑锋直指知敏的脖颈。 知敏一愣,忙伸手掐了诀去挡,却被苏鲤抢先一步,反手夺了她手里的九节鞭,将她捆绑住。 至此,这场比试,已至尾声,结果也已经显而易见。 我看着知敏那铁青的脸色,当下便没忍住‘啧’了一声,心里莫名爽快。 于是我又忍不住好生打量了那正向着我身旁坐着的汀兰师姐走来的苏鲤,见其生得眉清目秀,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便没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 “小师妹何故一直盯着苏鲤看?”适时,坐在我另一旁的明月里忽然出声。 那苏鲤正好走近,便正好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于是她看向我,眼中似有几分好奇。 而我一时毫无准备,便被明月里这么摆了一道,但见苏鲤看向我,我便只得尴尬的对她笑了笑,干巴巴说了句:“小姑娘身法不错。” 苏鲤听了我这话后,神色却忽的有些怪异,但她还是对着我微微垂首,道:“楚璎师叔言重了。” 彼时,在我身旁一直严肃着脸的汀兰师姐轻飘飘望了我一眼,而后才对苏鲤道:“剑法仍有不足,需勤加练习。” 那苏鲤听了她这话后,双眸神色明显暗了暗,半晌才低声应道:“是。” “小师妹你明明与她年纪相当,作甚用那种上了年纪的语气?”待苏鲤转身离开后,明月里 翘着二郎腿,颇为好笑地看向我问道。 我一时无言,到底是忘了自己如今这副身躯尚才十六岁罢了。 第24章 宝贝徒儿 明月里是个话痨,自我坐在他身旁始,他那张嘴便一直叽叽喳喳地没停过。 云台之上的昆仑弟子打得如火如荼,而他坐在我身旁,也是说个不停。 大抵便是言正在比试的弟子这里不好,那里不对,总有不足云云…… 我不晓得那些个认真比试的弟子可料到,自己崇拜的昆仑仙山掌门首徒,竟是这么个德行。 他实在是太过吵闹,适逢颜芳上场,对阵子元长老座下弟子——颜柯师兄新收的徒弟,九瑜,我便转头,对着那一直冷着脸的汀兰师姐笑了笑,试探问道:“汀兰师姐……可不可以与我换个位置啊?” 汀兰睨了我一眼,眉眼仍旧冷淡,却是站起身来,虽未开口言语,但也已表示了她的意愿。 我见此,心下一喜,当下便也站起身来,忙道:“多谢师姐!” 待我与汀兰换了位置,偏头便见那明月里正怒瞪着我,却终究碍于我俩之间隔着的汀兰,未曾开口说些什么。 我对明月里挑衅一笑,也不管他是气成了什么样儿,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云台正中央看去。 颜芳与九瑜的比试早已开始,两人此时正打得难舍难分,一时之间,竟还分不出高下。 我伸手撑着自己的下颚,不禁啧然。 这颜芳的确还是有些天分,也难怪她平日里那般神气。 至少比起我来,的确是好了太多。 但她之前总与那知敏来找我的麻烦不说,还又三番四次来我朝云殿前晃荡,想招惹我那乖徒儿……实在是不大讨喜。 我脑中正胡乱想着那些事情,便听得明月里忽然大笑。 我猛地回神,便见颜芳已摔在了云台之下的人群之中,一副脸着地的狼狈样儿。 而云台之上手持长剑的九瑜,一张俊秀的脸上露出些尴尬之色。 随后,他便跃下云台,想去将颜芳拉起来,却被她果断拂开。 于是他定在原地,一阵手足无措:“抱歉,颜姑娘,我……” “是我技不如人!”颜芳站起身来,咬牙切齿。 我瞧着这一幕,或是受明月里那毫不遮掩的笑声影响,便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只是我方才一笑,便见颜芳已瞪着我,面色阴沉。 我没忍住咳嗽了几声,颇为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躲开她那像是要将我生吞了的眼神,低首看着自己的手指。 “哈哈哈……秋明,你这徒儿,还是不错的。” 明月里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师兄……”我身旁传来一抹温润的嗓音,似带着几分无奈。 我下意识的一偏头,这才意识到我另一侧坐着的便是那颜芳的师父,大长老鹤云的徒弟,秋明。 或是见我偏头看他,秋明便对我笑了笑:“让小师妹见笑了。” 我忙摆了摆手,干笑道:“秋明师兄哪里话,你那徒儿的确有些天分。” “她终归是太骄傲了些,年纪小,心性还不稳。”秋明摇头,轻声说道。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只是小师妹你……”他忽然又道。 我不明所以:“我?” 秋明仍是笑意浅浅:“小师妹明明与颜芳同岁,却比她稳重不少。” 我只面上含糊地笑了笑,也不作他言。 若我说我已活了好几万年,怕是秋明也不肯相信。 云台上又换了好几拨人,我终于见到那将一身昆仑常服穿得极为妥帖好看的溪音手持着一把普通的长剑,缓步而来。 我不由凝神定定的望向他,心头竟莫名有些紧张。 那与他比试的,便是我那一直鲜有露面的二师姐收的徒弟——初尧。 据说,那初尧也是这一批新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这一批新弟子来昆仑山已有三年,而溪音来此,却只有小半年的时间。 如今见溪音对上的是这初尧,我便忍不住有些担心。 在试炼大会之前,便已进行了几场筛选比试,而留到今日的,自然都是有些实力的。 这其中,当属初尧最为出挑。 而溪音却是一直不温不火,未有出彩的地方,却也未曾被踢出局。 只是我哪曾想到,他这初初一上来,对上的便是最厉害的初尧。 我不晓得究竟是他的运气不大好,亦或是我的。 我想我如今身为他明面上的师父,到底是要为他考虑些许。 于是我站起身来,向着溪音走去。 待至云台正中央,我先是向那初尧笑了笑,道:“皎月师姐选的徒儿,果真不凡。” 比试还未开始,这夸赞的话说出来,实在是打了自己的脸。 明明此前我方才唾弃过那木桐掌门的讨巧之言,谁曾想风水轮流转,这会子竟换作是我来睁眼说瞎话了。 而那初尧则是对我颔首,行了一礼,温和有礼:“楚璎师叔谬赞。” 我正想再说些什么,右手却被溪音蓦地握住。 他握得有些紧,我一蹙眉,偏头看向他,见他面沉如水,便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溪音抿紧薄唇,将我拉到一边去,却只是僵硬地立在那儿,也不开口言语。 我望了望四周,便见那坐在主位上的韶春正给我使眼色。 我自然晓得他的意思是让我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耽误了这场比试。 但我实在担心溪音无法与初尧抗衡,便凑近他,低声说道:“若是打不过初尧,便躲着他,输了也无甚关系,可千万别受伤。” 我以为我这话说得很是关切了,谁知溪音听了,面色却更加阴沉了。 他双眸微微一眯,眼瞳之中墨色深邃。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只以为他又是之前的蓬莱神君。 我正失神,却听见他略带着些冷意的嗓音传来:“我不会输。” 随后,我便被他伸手一推,后退了好几步。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又是不知在使什么小性子,本想与他再多说几句,但见韶春那副毛躁的模样,我也只得压住心头的火气,转身往回走。 待我重新坐定,便听见那明月里语气凉凉道:“哟,小师妹可真是关心你那徒儿!” 我睨了他一眼,不愿与他一般见识。 彼时,云台之上,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响,溪音与初尧二人的比试便算是正是开始了。 “啧,萧玉竟将胧月剑都给了她这小徒弟。”明月里慵懒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萧玉便是那排在我上头,在外游历,难得一见的二师姐。 此刻我听了他的话,便向那初尧看去,待见他手中所持果真是一把不俗的宝剑,我便忍不住蹙了眉,心头有些莫名的愧疚。 溪音也是用剑的,但我却一直未曾记起要送他些什么法宝……此刻他手中所持,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罢了,自然比不过初尧手中的那把胧月宝剑。 我想那初尧的胜算似乎又大了几分,当下便连生气也忘记了,只担忧的注视着云台中央的溪音,想着若是初尧敢对他下狠手,我便立即冲上去。 初尧出手,一招一式,流畅如水,步步紧逼。 而溪音初时还能接上几招,随后便只能次次躲避。 在众人眼中,这似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只因溪音此刻面对初尧的招式,似乎已渐渐没了招架。 而我紧紧盯着一直在闪躲的溪音,浑身都不自觉的紧绷着,紧张得很。 初尧剑锋直指溪音而去,动作迅速,十分矫健,彼时溪音已来不及躲闪开去,便只得将长剑置于胸前去抵挡。 “叮”的一声,初尧的剑锋抵在了溪音的剑身上。 我眼见着那初尧手腕一个用力,剑锋微转,溪音手里的长剑便应声而断,瞬间便成了两截。 我见情况似乎不妙,便猛地起身,想要冲上前去,却蓦地被身旁的汀兰拉住。 “汀兰师姐?”我看了看在云台上仍勉力与初尧打斗的溪音,有些急了。 “放心罢,初尧有分寸,这是试炼大会,各派都看着呢,你可莫要添乱。”汀兰将我拉着坐回了原位上,一张脸上虽仍无一丝多余的表情,话里却多多少少带着些宽慰。 我转头看了一眼那坐在不远处的韶春,见他正瞧着我,对我摇头。 一时无法,我也只得握紧了木椅的扶手,紧盯着云台中央的溪音。 此时的溪音手中已无一物,赤手空拳,如何能打得过那初尧? 我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见初尧一掌打上了溪音的胸口。 我不晓得那一掌究竟是轻是重,但见溪音被那一掌打得后退了好几步,远山似的眉也蹙起,我便是在是坐不住了。 “楚璎。”或是见我又想起身,汀兰便在一旁又提醒我道。 “汀兰师姐,初尧若是把我徒儿打坏了可如何是好?”我实在急得很。 谁知听了我这话,一向面无表情的汀兰竟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你倒是真疼爱你那徒弟。” 我找不到反驳的话,便索性不开口。 她哪里晓得,这溪音哪里算得是我的徒弟,他分明就是我的祖宗! 且不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磕着碰着,便是我的罪过了,更何况,若是他日后恢复了记忆,想起我不单单是做了他的师父占了他的便宜,还见死不救…… 我想他一定会将我再次扔进那蓬莱瀛水之中,淹死我了 事。 我楚璎向来不怕事,也未曾怕过几个人,他溪音,便算是那唯一一个,让我见了便忍不住去讨好的人。 若是今日他被初尧打残了,日后他恢复了记忆,就他那身为神君的自尊心,怕是要破碎成流沙了。 我哪敢不护着他点儿?他若不高兴,那遭殃的,怕还是我罢? 谁让我便是他口中那个欠了他一笔旧债之人呢。 三万年的旧债,我合该还他。 第25章 韶春之谜 我以为溪音必输无疑,初尧那一掌已让他在之后的打斗中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彼时,初尧再次以手中的胧月剑,一招一式疾如劲风,剑锋直指溪音而去。 那一瞬,我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云台中央,一刻也不敢移开眼。 是时,溪音足尖轻点,一跃而起,于半空中,双脚禁锢住初尧的剑身,一个旋转,衣袂飘飞间,初尧一个不慎,手中的胧月剑已便被溪音扫落在地。 初尧毫无防备,手中宝剑已无,他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缩,似乎有些惊愕。 但他怎么说也是我那二师姐萧玉选中的徒弟,不过只是片刻,他便回过神来,手中掐着法诀,指尖凝出幽蓝的光芒,化作一支支寒冰似的利箭,朝着溪音而去。 而我此时,一只手正被一旁的汀兰紧紧的抓着,无法挣脱。 我心道不妙,若是溪音被初尧的寒冰利箭扎成了马蜂窝那该如何是好…… 而溪音面上却无一丝慌乱,在那些泛着寒光的利箭向他袭来时,我分明瞧见他殷红的薄唇似乎微微勾了勾。 他一挥雪袖,金光散漫,似一道光罩一般,那一支支寒冰箭方才初初触碰到那光罩,便瞬间折断,掉落在地上,化作了一滩水渍。 我愣住了,任是溪音再如何聪敏,我也还是没料想到,他竟能接住初尧的这一招。 初尧已是这一批新弟子中,悟性颇高的了,他能使出这一招来,已在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 我当年修习到这一法诀时,便因屡次不成,而彻底放弃了。 谁料溪音,竟能接住初尧这一招? 我不由向韶春看去,却见他面上仍是笑嘻嘻的,眼中并无一丝讶异之色,反倒是他两旁坐着的其他几个修仙门派的掌门瞪大了双眼。 我蹙眉,心头已隐隐感觉到,韶春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一直都晓得,韶春虽表面上疯疯癫癫,看着十分不着调,但那到底只是表象罢了。 他心头若无些考量,如何能但得这昆仑仙山掌门人的身份? 说来,溪音此前还是一支断莲时,便是他随手扔给我的。 我绝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或许韶春所知道的,远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多。 便是连我与溪音的来历,他心头定然也有些数。 这其中牵扯甚多,我一时也理不清楚,索性暂时抛之脑后,继续往云台正中望去。 只是我这一瞧,便见溪音身形如同幻影一般,瞬移无息,几个来回,便让初尧有些乱了方寸。 于一阵浅淡的金色光芒之中,他已立在初尧身后,右手两指一并,一道流光自他指尖涌出,径直打向初尧。 初尧彼时虽已有所感,但也未能彻底躲避开,金色流光打在他的肩头,也是此时,我眼见着溪音,飞身上前,伸手时,地上那把胧月剑已在他的手中。 凝着寒光的胧月剑在他手中一招一式婉若游龙,初尧此时明显已有些慌了,他堪堪躲避着溪音咄咄逼人的剑锋,却最终还是不察,一个身形不稳,便已跌出划定的圈外去。 至此,谁胜谁负已见分晓,但一时之间,云台上下鸦雀无声,任是谁,都未曾料到过,这得胜的一方,竟是溪音。 我自然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但见那不远处的韶春仍是一副捋须浅笑的高深模样,我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而后便站起身来,鼓掌道:“好!” 但见那初尧一副怔怔然的模样,又顶着一众人忽然朝我看来的神色各异的视线,我颇为尴尬的轻咳了几声,讪讪坐下。 彼时,云台之上,忽有云雾袭来,缥缈似烟,忽浓忽淡,而溪音立在其中,身长玉立,眉眼清隽,似一副水墨画卷。 他望着我,一双墨色眼瞳之中似有皎皎月华,清辉无限。 我有一瞬晃神,目光又忍不住停在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不知怎的,呼吸便有些凝滞。 他的容貌生得极好,一身风姿亦是世间难寻,这是我当初还在蓬莱时,便已有的感慨。 当初于我于蓬莱瀛水上的莲叶中醒来,眼见着他自画桥尽处缓步而来,那一幕,已成了我记忆中一处极美的风景。 只是这厮虽有着那样一副好相貌,那脾性却实在古怪得很。 时常捉弄于我不说,还总一口一句骂我蠢东西。 或许真就是风水轮流转,当初捏着我的尾巴尖儿将我晃晕的溪音神君,如今失去记忆,倒成了我的徒弟。 当众人迟来的掌声响起时,我回过神来,便见那初尧仍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这徒儿,倒真是个好苗子。”秋明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偏过头,见秋明正看着我,便自嘲似的玩笑道:“我朝云殿中怕是只有溪音一人 拿得出手了。” 秋明却摇了摇头,道:“小师妹不必妄自菲薄,掌门既能收你做关门弟子,想来,你也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我听罢,便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或许罢……” 我说得模棱两可,但心头却是清楚的很。 我一身灵力被禁锢于这肉体凡胎之中,修炼也一直未有所成,这些韶春都是看在眼里的,可他却一直未曾嚷嚷过后悔的话。 我想我这看起来资质平平的躯体,如何能得了他堂堂昆仑仙山掌门人的青睐? 他总在我耳畔念叨说,是他心慈,当年见我狼狈潦倒,一时不忍,便将我带回了昆仑山,若非如此,我怕是早饿死了,如何会有如今这般闲适的生活? 而他每每如此说,我便冷哼一声,不做搭理。 他身为修仙之人,心慈或是真的,但说什么一时不忍,便将我带回了昆仑仙山,我却是不信的。 这世上颠沛流离的苦难之人众多,岂是他一人心慈便可救渡完全的? 我这副躯体并无天资,他身为昆仑仙山掌门人也定然一眼便能看出,他可以救我,只管替我寻个去处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带我回昆仑? 昆仑仙山甄选弟子,从来都是一等一的严格,非得是天资极好之人方能进得了清虚派的山门。 而我资质平平,如何值得他将我带回昆仑,还将我收作关门弟子? 韶春虽是看着疯癫,且嗜酒,但即便是他喝醉了,有关于我的一切,他都只会乱说一气,颇有装疯卖傻之嫌。 他有他的目的,而这其中,不单单只关乎我,还有溪音。 我不晓得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意图,但我想他堂堂昆仑仙山掌门人,应该是不会做什么恶事的。 这也是我这许多年来,一直安安稳稳的待在昆仑山上,不曾有过离开之意的缘故。 我一直在想,溪音要我来这尘世里走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无论我如何细细思索,都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于重幻之眼旁,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 他若单单只是为了要我还债,只管将我踢下这凡世来便是了事,可他又为何要自己跳下重幻之眼,与我一同来走这一遭? 我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于众人的议论声中,缓步行至云台正中,立在溪音身前。 “把剑给我罢。”我伸出手去,对溪音说道。 溪音看着我,没有言语,顺从的将手里的胧月剑交给了我,彼时,他冰凉的手指轻触过我的手掌,我倒是无甚反应,可溪音却是指尖瑟缩了一下,白皙如玉的脸颊渐渐泛起了浅淡薄红。 我有些不明所以,方才想要开口问他,却见他已低首,不再看我。 我想他失忆便失忆,为何又多了这么个爱脸红的毛病? 但我到底还是未曾多说什么,如今的溪音十分腼腆,面皮薄,可经不起我的说道。 我转身,走到初尧身前,将右手中的胧月剑递给他,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初尧,你已经很不错了。” 初尧抬眼看了看我,接过我递给他的胧月剑,随后便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把长剑,半晌才道:“此前竟一直未曾看出,楚璎师叔的徒儿,竟这般厉害。” 他话里有话,大抵是指溪音在此前的比试中似有藏拙之意。 而我也实在不好多说些什么,便只道:“你也是不差的。” 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宽慰之言,我自知对初尧而言,许是也无甚用处,但我的确已找不到别的话好说了。 毕竟,在此之前,我亦不晓得,溪音竟有此般能力。 初尧不再言语,只是手持着胧月剑,走下云台去了。 我回转过身来,便见溪音之前面庞上的红晕不知何时已尽数褪去,他此刻正望着我,一双眼眸阴沉沉的。 我还未开口说话,他便已上前两步来,手中不知何时已捏着一方雪白的锦帕。 他抓着我的右手,用那帕子仔仔细细的替我擦拭着。 “溪音?你这是作甚?我的手又不脏。”我有些发懵。 他却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只是仍扣着我的手腕,一点点替我擦拭。 待他终于擦拭满意了,这才将手里的锦帕一丢,伸手便又将我向后一推,不再看我。 我满面迷茫的往回走,不晓得我又是哪里惹了他不快,又开始对我使小性子。 当我走回原位坐下,便见明月里大大咧咧对我笑道:“小师妹,和你那徒弟说什么呢?” 方才溪音替我擦手时,是避开了众人的视线的,故而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在与溪音说些什么。 而我此时可没什么心思搭理明月里,只是再将目光放到那云台之上。 第26章 赢得比试 此后的场场比试,溪音便更为轻松的以完胜对方而告终。 此次试炼大会的魁首,毫无疑问的便是他了。 至此,试炼大会总算结束,韶春将我与溪音都叫去了这翠云峰的清宁殿中。 待我与溪音踏进了清宁殿中,便见韶春与几位长老,几派掌门正在交谈。 我眼见韶春站起身来,先是与身旁的几位掌门人说了些话,随后才步下台阶来。 待他立在溪音身前时,莫名又看了我几眼,这才朗声道:“此次试炼大会的得胜者,朝云殿楚璎门下弟子——沈溪音!” 他先是简单的向众人介绍了溪音,而后,他便又笑呵呵的看向溪音,赞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只见韶春方才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去拍拍溪音的肩头,然而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动作滞了滞,最终还是讪讪的放下了手。 “咳咳……”他轻咳了几声,便看向抱臂站在一旁的明月里。 明月里原本还十分随意,但在韶春看向他时,便站直了身子,俨然一副好徒儿的模样。 我见状,不由翻了翻白眼,心头很是鄙夷他的装模作样。 明月里似乎瞧见了我的小动作,于是在他拿着露生剑来递给韶春之后,便对溪音道:“如今只剩我还没个徒弟,与其跟着小师妹,你倒不如转投我门下,如此也免了小师妹无甚可教与你的尴尬。” 此话一出,我分明感觉到,这偌大的殿中一片静谧。 明月里这话的确字字扎在我的痛处上,我的确已不晓得该交给溪音些什么。 说到底,我也不过只是个半吊子,做他的师父,原本就很是勉强,而明月里却是韶春最得意的徒弟,是这昆仑仙山一众弟子崇拜的掌门首徒。 若是他来做溪音的师父,定然比我这个空有名头的掌门人关门弟子要好的多。 于是我偏头,望着溪音,等着他的答案。 “你意下如何?”明月里适时又问道。 溪音从头至尾面上都无一丝波澜,他本就生得精致绝艳,此刻他神色淡淡,眉目清冷,右眼尾下的朱泪痣风情刻骨,教人看了便忍不住心神一晃。 我在等他的答案,而他却忽然看向我,一双眼瞳墨色深沉,如幽深夜幕暗藏点点星辰。 也不知是为何,我被他这样盯着,心头竟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心底隐隐的,竟有了些期盼。 “师叔见谅,溪音只会有这么一个师父。”他终于开了口,嗓音依旧清冽泠然,如涧泉之音。 他这是直接拒绝了明月里。 但见明月里看向溪音的目光有些惊诧,也不知是怎的,我竟没忍住笑。 是时,明月里见我笑了,便轻哼一声,语带戏谑道:“看来我是抢不走你这徒弟了,小师妹?” 我对上他的眼,点了点头:“倒是让大师兄失望了。” 明月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韶春适时出声:“楚璎啊,月里所言,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可莫往心里去。” 他这话虽是对我说的,可那双眼似乎在时不时的看向我身旁那惜字如金的的溪音。 我分明感觉到韶春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许讨好,可他对我,一向是十分随意的,为何此刻又如此客气? 至于他那张快笑成花儿的老脸,我便更不忍看。 只是面上,我仍要顾着些他的脸面,这是他一早便与我说好的。 我既应了他,便一定会做到,于是我道:“师父言重了,大师兄是什么性子,我一直都是清楚的。” 说罢,我便看向明月里,只是这一瞧,我便见他面上再无一丝戏谑神色,反倒是在认认真真打量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被溪音往他身后拉了拉,随后便是他略有些冷淡的嗓音响起:“掌门可否把露生剑交予我了?” 韶春是我名义上的师父,而我又是溪音的明面上的师父,按理说,溪音理应唤韶春一声师祖才是,只是溪音却从来只是唤他掌门,而韶春竟也分毫不在意。 此刻韶春更是未曾在意,他听了溪音的话后,果断的便将手中的露生剑交到了溪音手中,还道。 溪音拿了露生剑,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对韶春道:“多谢掌门。” 他语气淡淡的,分明是句客套话,而韶春听了,却似有几分惶恐,搓了搓手,只嘿嘿笑道:“这是哪里话,哪里话……” 我见韶春这般模样,心头更是疑窦丛生,韶春他,太过反常了。 尤其是每每在见到溪音的时候。 韶春或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于是他咳嗽了两声,又收敛了一些,努力端着掌门人的威严,肃着脸对溪音道:“你既是试炼大会的得胜者,那么便有资 格先行进入谕渊境修行,你可千万不要负了你朝云殿的名声。” 溪音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而我听了韶春这话,却是忍不住在心底悄悄自嘲,我这朝云殿何时有过什么名声了? 这昆仑仙山上,谁人不晓得,我楚璎虽是他韶春的徒儿,却一直都是个不堪大用的,而他此刻说这话,也不知可有违心? 当我与溪音回到朝云殿时,我已踏进殿门,而溪音却仍立在殿门之外,不肯离开。 我回转过身去,望着他:“今日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罢。” 可溪音听了我这话后,仍不肯挪动一步,他只是看着我,固执地不肯离去。 “……可还有事?”我有些不明所以。 他抿了抿薄唇,半晌才道:“师父可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啊?”他初初这么一问,我还真没能反应过来。 或是见我这般迷茫的模样,他那张上一刻还写满期盼的如玉面庞,顷刻间便又是阴云密布。 “你忘了?”他开口时,嗓音寒凉。 他这样的神色,实在是与之前还在蓬莱时,身为神君的他如出一辙,使得我下意识的便浑身一颤,仿佛他眸底的波澜,便是当初将我淹没的蓬莱瀛水。 失去记忆的溪音,就像是个腼腆害羞得少年似的,或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让我忘记了,他虽失忆,却仍旧还是当初的溪音神君,就算是性子有些更改,但他终归还是他。 于是我猛地摇头,忙道:“自然是记得的!” 我已想起,之前自己答应过他,若是他在今日试炼大会之上拔得头筹,赢了那露生剑回来,我便每日去看他练剑。 这于我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美人舞剑,我身为欣赏之人,该是何等的享受。 他如今手中真的提着那露生剑,我自然也不可能食言。 “嗯……”他听了我的话,神色骤然温软下来,又是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 我不自在的咳嗽了几声,对他道:“那,你回去罢?” 他轻轻点头,又对着我浅浅的笑了笑,右眼尾下的泪痣殷红灼烫,一双眼瞳清澈似能夺人魂魄。 他终于转身离开了,而我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伸手揉了揉额角,不由低叹,自己竟又被这厮迷了心智。 当真是没出息! 我以为不过是要每日去临风崖上看溪音练剑罢了,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哪曾想到,他竟是个闻鸡起舞的刻苦之人。 我不过是每日坚持着一大早起身去看溪音练剑,这么好几日下来,我便觉得,我似乎要成为第二个睡不醒的明月里了。 我在溪音面前,反正从来都是无甚威严可言的,我便想赖掉这看他练剑的事情,却不曾想,他一日未见我去临风崖,便每日都来敲我的房门,固执得很。 于是我别无他法,只得乖乖去那临风崖上,打着呵欠,看他练剑。 或是时间久了,我许是习惯了,渐渐地,竟也没有之前那般深陷于早起的痛苦之中,反倒能清醒的去欣赏他舞剑的风姿。 他仍穿着昆仑弟子的雪白常服,立在临风崖上,手执一把露生剑,一招一式若行云流水,千般变化,剑锋陡转,划破长空时,还有淡金色的剑气隐隐流动。 他偶尔停下来,便会回头望一望我,若是见我仍在瞧他,他便会抿唇,露出一抹腼腆的笑容,耳尖渐渐烫红。 若是我未曾看他,他便会负气似的扔掉手里的露生剑,弄出些响动来,引起我的注意,而后便一直沉着脸,直到我上前去哄他才算作罢。 他实在是有些孩子气,但相比于之前在蓬莱时的那副毒舌样儿,于我而言,已是好了太多。 虽然如今失去记忆的他,脾性仍有些古怪,总教人捉摸不透,但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已是难得。 对于溪音的过往,我一无所知,但我分明感觉到,如今的他,身在这红尘之中,存在这喧嚣之内,虽失去了记忆,可他这个人,却比曾经在蓬莱仙岛之上,身为神君的他,要鲜活得多。 我偶尔会想,若是溪音一直想不起曾经的事,就如同我想不起我之前身为长明神女时的那些过往一般,也未尝不好。 但,这到底只是我内心期盼的一种逃避罢了。 或许是我只是怕,终有一日,他恢复记忆后,便又是那个怨恨我三万年,都仍不得解脱的神君溪音。 第27章 谕渊之境 溪音要去谕渊境修行了,与他同去的,还有上一届清虚弟子中的翘楚。 因着他是此次试炼大会的榜首,故而能与他们一同前去谕渊境。 谕渊境,是这昆仑仙山上,灵气最为丰沛的一处,其中玉树万千,如文玉树,玗琪树,琅玕树,碧树,瑶树等等。 而那文玉树,便是一种五彩玉树,玗琪树则是赤色玉树,其间色彩千变,恍若仙境。 传言,谕渊境中有一种树,名为不死树,若能以此树枝叶果实为药,便能长生不老,再有一赤泉,据说,饮其赤水,也能长生不死。 也正是因为这些珍奇玉树,灵池泉水所蕴含的灵气,才能成就如此一个供人修行试炼的谕渊境。 这谕渊境中,风景绝美,然而其中也自有千般危险。 其中异兽居多,凶恶者众,而进入谕渊境试炼修行的清虚弟子,只能携一把长剑,两袖清风进去,除此之外,便再带不得旁的东西。 这便可怜了那些尚未辟谷的弟子,若是不想饿肚子,便只能在谕渊境中自行找些能吃的东西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去寻那不死树,若谁能先摘回它的叶子,便算是胜者。 而最终的得胜者,除了日后自由通向谕渊境的权力,还可向掌门提一要求,且无论大小。 我想那谕渊境中不晓得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凶恶奇兽,若是溪音磕着碰着,那到最后不还是我的罪过? 于是我便将溪音传来,苦口婆心的与他讲,不去那谕渊境算了罢。 可一向温顺的溪音此次却异常果断的拒绝了我的好意。 无论我如何劝他,最终,他也还是未能改变主意。 此时,我与韶春等一众人立在谕渊境外,如水光波动一般的光幕悬在不远处,那便是进如谕渊境的唯一入口。 明月里身为韶春的首徒,也是这清虚派未来的继承人,此次便是这些弟子的领头者。 他一早便是可以自由出入谕渊境的人了,故而对其中的境况也十分熟知,若是有弟子遭遇什么要命的劫难,他也好及时出手相救。 我正因着溪音不听我的话而有些气闷,那明月里竟还十分没眼色的凑到我跟前来,对我挤眉弄眼:“小师妹啊,你也想进去么?哎哟……可惜了,你进去若是被猞猁给吃了可就不好了。” 我横了他一眼,双手抱臂,哼笑道:“大师兄可得小心些,万一你今日便在阴沟里翻了船呢?” 明月里闻言,便‘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我了一番后才道:“小师妹今日火气倒是大得很。” 我扯了扯唇角,不再答他话。 我想着这厮既是那么嗜睡的人,韶春为何要将这等众人交于他? 难道就不怕他在谕渊境中睡得天昏地暗? 但我又想着明月里每每面对韶春时那副恭敬谦和的模样,便又忽的明白过来了。 依着明月里对韶春的话那般郑重相待的模样,他应该也是睡不安稳的罢? “师父。”溪音清冽泠然的嗓音忽然传来。 我抬眼,便见他已立在我的身前,而明月里早已退到了韶春身旁,正与其说着些什么,神色十分严肃。 “有事?”我不大高兴,说话自然也有些懒散。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当下便抿了抿薄唇,一双墨瞳望着我,眼中似有一泓清泉,水波荡漾,晃人心神。 我不自在的轻咳了两声,微微撇过头,不再看着他的面庞。 “师父,我……一定会赢的。”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几分笃定。 我再次看向他,见他眼中神色仍然那般坚定,而适时,他的手伸过来,竟握了握的手,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他便又像是触碰到了火焰似的,蓦地瑟缩了一下,收回了手去。 我有些惊诧,又盯着他眼尾下的那一滴朱泪痣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叹气道:“随你罢,只要别受伤便好。” 那一瞬,我想,我终究还是无法禁锢如今的溪音的所有行为,更无法干涉他的决定。 毕竟依照他原本的性子,只要是兴致来了,捉弄我便是家常便饭的事。 我认了,身为长明神女,可我在他沈溪音面前,当真是半分都抬不起头来。 我眼见着溪音跟随着明月里,以及那一众弟子进入了那光幕之中,转瞬消失,心头便像是悬着一块大石似的,颇为紧张。 我想溪音到底是我养了大半年的徒儿,平日里又是那样腼腆羞涩的性子,我自然而然便要更担心他一些。 韶春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便走到我身前来,道:“楚璎啊,你且放心,有月里在,你那徒儿是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又见他是那样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便没忍住道:“师父看着倒是十 分悠然自得?” 韶春面上的笑意一僵,蓦地收敛了神色,深吸了两口气,道:“身为掌门人,能教人家看笑话么?”疯癫 他下颚一抬,朝着那不远处的木桐掌门看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住了嘴。 谁能想到,那木桐掌门,在这昆仑山上一住便是好些时候,即便是到了如今,也仍未有离开之意。 可他不走,谁又能撵他走? 故而他便这么一直不尴不尬的住了下来,而韶春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管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而我瞧着那木桐掌门虽说一直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似十分温和,却还是觉得此人这般赖着不走,定是有目的的。 韶春虽说面上仍是那副不着调的模样儿,但心头怕是也已有些考量了。 这十多年来,我竟仍未从他口中套出任何有价值的话来,他老人家,实在是猴精的很。 “若是溪音少了一根毫毛,师父你当如何?”我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这老头,若说他爱脸面,可他又总是一副疯癫模样,若说他不爱脸面,可此刻面对那木桐掌门,他又注意得很。 明明在昆仑山下,他便将自己打扮成一副破衣烂衫的游方道士,哪里是如今这副纤尘不染,仙风道骨的模样? 韶春警惕的看向我:“你想作甚?” “不想做什么。”我撇撇嘴,随意道。 韶春或是担心我给他惹出些什么事端来,当下便凑近我低声说道:“乖徒儿啊,有外人在呢,你可莫要给为师惹事!” 我哼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这死要面子的老头子。 “走罢,一月后再来此接你那徒儿。”韶春拍了拍我的肩,说道。 我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着,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渐渐隐没的光幕。 我也晓得溪音向来不凡,他只花了三万年,便从一枝残败断莲,成为蓬莱神君,自然不会是池中之物。 但依照如今的境况来看,他也是与我一般,被这肉体凡胎禁锢了一身的术法灵力,如今身上能够施展的,怕也只是这大半年所学得的那些东西。 而与他同去的那些弟子,却已在这昆仑仙山上待了好些年,以他那般单薄的修为,究竟能否保全自己,我不清楚。 他将我推下重幻之眼,非要我在这俗世凡尘里来走这样一遭,我自当该是恨他的。 然而当他作为一枝断莲,盛放在我面前,并幻化出人形时,我便再也恨不起来了。 我以为,他是为了那一笔我一直记不起的旧债,而将我踹下这尘世里来受苦的,然而当我在这俗世中再次遇见他时,在我想起之前在重幻之眼的迷雾之中所望见的他一跃而下的身影时,我便晓得我似乎是错了。 他若要报复我,便不该在将我推下重幻之眼后,自己也跳了下来。 可是,他既不是为了报复我,那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是我这大半年来,一直未能想明白的事情。 但如今的溪音,终不似曾经于蓬莱时,那般高傲清冷,脾气古怪,极难相处的模样,如今的他性子绵软,温顺得很,再加上他那副世间难寻的好模样儿,便更加讨喜。 我想着他如今那样浅薄的修为,也不知他能否在谕渊境中安然度过接下来的这一个月。 我只盼,我那大师兄明月里,能真的尽职尽责,莫要贪睡。 待我回到朝云殿时,便见颜芳正立在我殿门前,神色焦急。 自试炼大会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听说她是受不得在那大会上丢了脸,便闭门不出了。 故而此时我见到她,便有些惊诧。 或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颜芳抬眼,在见到我时,便疾步走到我身前来,语气不善道:“敢问师叔为何迫不及待的便要沈溪音进入谕渊境?” 我怪异的瞧了她好几眼,不晓得此事又与她何干:“你何出此言?” “沈溪音踏进山门不过才短短半年,即便是他赢了试炼大会的比试,你也不该让他这般早早的便去谕渊境!”颜芳怒气冲冲,竟连平日里面上的伪装都没了。 我听罢,只觉得颇有些无奈,那谕渊境又岂是我逼着溪音去的?他赢了试炼大会的比试,自然是有了进入谕渊境修行的资格,只是什么时候去,都由他自己说了算,他执意要现在去,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早已劝过他了,便是方才在他进入谕渊境之前我仍旧在劝他,然而他却是不肯听我的,我又能如何? 第28章 玉山镇上 我本来便因着溪音执意要去谕渊境的事儿而不大高兴,此时又被这颜芳好一通质问,心头便更有些烦躁了。 于是我便打发她道:“他执意如此,我又岂能拦得住?行了,你赶紧离开罢。” 可颜芳却仍不肯放过我,我方才要踏入殿门,便被她挡在身前。 我眉头一蹙,将我身前这个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才有些恍然:“哦,你看上我那徒儿了?竟这般在意他的事情。”颜芳听了我这话后,一张白皙的面庞染上几分红晕,看着倒是更加娇艳了些:“是又如何?” 我哼笑了一声,随意的理了理自己的袖袍,而后才看着她,道:“那我劝你还是死心罢,溪音的事儿,都得我做主。” 这颜芳心眼儿太多,不太适合做溪音的媳妇儿,即便是溪音愿意,我还不答应呢。 若真是遂了她的心愿,依着溪音如今这般绵软的性子,不知道得给她欺负成什么样子。 再者说,我向来与这颜芳是不大对付的,她想做我徒儿的媳妇儿,只怕是妄想了。 “楚璎你!”颜芳不料我竟这般直接的便驳了她的面子,当下面上便一阵青一阵红的。 “瞧瞧你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儿,师叔也不叫了?”我轻睨着她,火上浇油道。 而她咬着唇怒视了我半晌,终是转过身,跑走了。 我眼见着她跑下长长的阶梯,身影渐渐被忽浓忽淡的云雾所淹没,我方才挑了挑眉,暗道一声:真不禁逗。 不讨喜的人离开了,我伸了个懒腰,准备进殿中好好睡一觉,不去想溪音那些烦人的事情。 然而我方才踏进殿门,便听得身后传来韶春的声音:“楚璎!”我回过头,便见韶春已飞身来到我身前。 我蹙眉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十分不怀好意的老头儿,问:“师父有何事?” “你可还记得你那萧玉师姐?”他搓了搓手,说道。 “自然是记得的,怎么了?”我点了点头。韶春忽然叹了一口气:“昨夜你萧玉师姐传信来,说在山下遇到了些麻烦事,可我再问她是遇上了什么事,她便再没音信了。” “哦。”我不晓得他是何意。 “如今你大师兄去了谕渊境,我想你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韶春望着我。 “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你下山走一趟,去看看你萧玉师姐到底怎么了。” 韶春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倒教我好生惊喜。 毕竟自十几年前,这老头将我带上昆仑仙山后,便一直不肯让我下山去。 如今竟是开了窍,舍得让我下山了?我隐约觉得这其中似乎并不简单,但我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但我的确是这昆仑仙山上最清闲的人了,旁人忙着修行,而我却忙着看闲书,睡午觉。 到底是山下的风景对我来说太有吸引力,我没有丝毫犹豫的 应了下来:“好。” “只是你修为低微,怕是无甚自保的能力……”韶春看着我,犹豫道。 “……”我一时无言,既然如此,他又要我下山作甚? 韶春在他宽大的衣袖间掏了半晌,方才拿出一只小巧的紫金盒来。 他对我笑道:“这盒子你收着,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打开它便是。” 每每当韶春露出这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时,我心头便会有些不好的感觉。 毕竟这老头在我的认知中,从未靠谱过。 但我实在是想下山去看看,当下便接过他手中的紫金盒子,应道:“我晓得了。” 韶春这才点了点头,一瞬间,他面上的笑意收敛了去,神色竟有些严肃:“但愿你此去,能有些收获。” 他这话说得十分意味深长,倒不像是平日里那般不着调的他了。 他这话说罢,便转身,一步步朝长阶之下走去。 烟云缭绕,渐渐模糊了他那略有些佝偻的背影,而我立在原地默默地瞧着,不知道为何,总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 “韶春。”我没有再唤他师父。 他脚步顿住,就那么立在一片雾色之中,却不曾回转过身来。 “小丫头片子,连师父都不叫了?”他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我不自禁的笑了笑,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热:“你不怕我此去,便再也不归了么?” 韶春一直都是晓得的,这样一个昆仑仙山,从来都绑不住我。 我不晓得他讲我带上山来究竟是何目的,但这些年来,他也的确未曾亏待于我。 我如今的这副躯体,资质平平,分明是修仙门中最不愿接纳的人。 而韶春却让我这么个人,免去颠沛流离,挂着他关门弟子的名头,潇洒快活了十多年。 不论如何,他到底是有恩于我的。 而我楚璎,也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的恩情,我终会还他,就如同我欠了溪音的旧债,不管我究竟记不记得,我也是要还的。 只是,年久日深,我便越发好奇三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何时,我究竟是如何欠下那旧债的。 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得溪音怨恨我三万年之久? 我既找不回来记忆,那么我便去寻找真相。 “楚璎,你不会。”韶春略带沧桑的嗓音再次传来,带着十分的笃定。 而我适时回神,不禁挑了挑眉:“你又怎晓得我不会?” 韶春终于回过身来,于朦胧的烟云中,我看见他似乎是笑了:“沈溪音在这里,你又能去哪儿?” 他这话一出,我便怔住了。 半晌后,我方才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韶春:“行了,你赶紧走罢。” 这老头子,竟还真说得分毫不差,简直无趣极了。 我匆匆踏进殿门,也不管身后韶春的笑声,一拂袖,便将殿门关上了。 他说的极对,只要溪音在此处,我仍是会回来的。 我不晓得溪音何时才会恢复记忆,也许他为人的这一世,永远都不会想起九天之上的事情,更不会想起曾经的蓬莱仙岛。 但我想,我仍不能将他一人扔在这昆仑仙山上。 或许是因为如今的他,时常对我露出腼腆的笑颜。 又或许,是因为我心头隐隐觉得,只有溪音,才能将一切的迷雾拨散,让我窥见那些我想知道的真相。 譬如韶春藏着的秘密,再譬如溪音口中的旧债……我都要一一查清楚。 次日。 我简单收拾了行囊,只传音给韶春说了几句,再未曾惊动任何人,独自下山去了。 只是我未曾想到的是,我这一去,便整整五年不得而归。 我下了山,按照韶春所言,来到了玉山镇上。 这玉山镇虽只是个小镇,但或许是因着周遭聚着几个修仙门派的缘故,来来往往之人众多。 有的是为了追求修仙之道而来的平凡之人,有的是下山试炼,或者试炼回归,途径此处的修仙人士。 然而我闻着味便知,这其中还隐藏着不少妖精与魔修。 这小小的玉山镇,竟是暗涛汹涌。 我记着韶春的话,使了昆仑仙山的觅音铃寻萧玉师姐的下落。 很快便知她原是在前面不远处的客栈之中。 我行至那客栈前,便见其迎来送往,客似云来,好不热闹。 方才踏上台阶,那眼尖的小二便凑上前来,殷勤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我找人。”我踏进门去。 “客官是要找什么人?”那小二跟了上来。 我蹙眉,略微思索了片刻,可那萧玉师姐的轮廓终究还是有些模糊不清,毕竟我也是数年前见过她几面,且不晓得她如今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一个女子。”我想了半晌,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而那小二则惊诧的看向我,笑了两声:“客官这可是为难小的了,这来来往往的女子甚多,小的又如何知道你是要找哪一个?” 我又何尝不知?正有些泄气,我却又忽然想起了萧玉师姐手里时常握着的那把流霜剑。 于是我便道:“你这儿可有留宿过一个手持一把银白色长剑,剑柄上是一朵水晶霜花的女子?” 许是那流霜剑太过独特,我这么一说,那小二便恍悟了:“客官原来说的是她啊!” 我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火气,便问道:“怎么了?” 小二将肩上的白色布巾一甩,脸色极为不好:“她还欠着房钱呢!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害得我被掌柜的骂了又骂,还险些丢了饭碗!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哪个小门小派的,堂堂修仙之人,竟还这般没脸没皮的,也不怕给她那山门丢脸!到底是不如昆仑仙山的人正派!” “……”我见他这般愤愤不平,当下也不好意思告知他,他口中那个没脸没皮的萧玉师姐,正是昆仑仙山的。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道:“她欠多少房钱?” “十两。”小二疑惑地看向我。 我点了点头,从暗袋之中掏出十两来,递给他。 他愣愣地接过银子,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客官为何要替那女子付房钱?莫非你与她是同一山门的?” “嗯。”我毫不避讳的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可否带我去看看她之前所住的那间房?” 小二未曾仔细思索,约莫是房钱要了回来他高兴得很,当下便爽快道:“行!反正那间房如今还未有其他人入住。” 第29章 暮云之城 待那小二领着我去了楼上的那间屋中,我便给了他些银子,打发他道:“这间房我便要了,你下去罢。” 那小二捧着银子,忙笑着应道:“好!好!客官若有事,只管叫小的便是!” 随后他便麻利的转过身,走出去,又将房门关好。 见他离开,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这屋内陈设简单,倒是十分干净整洁。 而我左右瞧了许久,仍是未曾寻到一丝线索。 可觅音铃提示的分明是此处,那萧玉师姐也定会在这里才是。 我目光移至那床铺上,走上去翻找了几下,却仍未有什么收获。 我还是不死心,便又在那放着些摆件的架子上找了找,最后还将整个屋子找个了个遍,还是什么也没有。 我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踱步至那雕花窗旁,这才发现,此处竟可直接窥见那热闹的街市。 看着那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深吸了一口气,可目光下移时,却在那窗框处看见了一抹冰蓝颜色。 我一愣,伸手将那东西取出来,这才发现,此物正是昆仑仙山的觅音铃。 这,定是萧玉师姐落下的。 那么她……是从这窗离开的?我蹙眉想着。 我只觉得脑子里有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 我想不通萧玉师姐既传信给韶春,又为何要匆匆离开? 而我如今又该如何是好?萧玉师姐的觅音铃在我这里,我又该如何去寻她的踪迹? 这么个难题摆在我眼前,我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未曾完成韶春的嘱托,自然是不能回昆仑仙山去的。 更何况,我在那山门中待了十多年,如今得了机会下山来,自然是要待些时日的。 反正溪音如今正在谕渊境中修行试炼,要些天才能出来,我也不必急着回去。 再者说,如今我还是要想些主意,去寻萧玉师姐的下落。 也不晓得,她究竟是遇上了何事。 我将手里的觅音铃收到暗袋中,而后便转过身,走了几步,推开房门迈步出去,下了楼。 楼下堂内仍是一片人声鼎沸,偶有饭菜的香味缕缕飘来,我闻着,便有些馋嘴了。 于是我走到窗边的一处空桌前坐下来,唤来了小二。 “客官可是要用饭?”那小二迎上来,替我倒了一杯茶,笑着问道。 我点了点头:“招牌菜各来一份。” 小二瞬间笑得更为灿烂:“客官稍待片刻!” 待他转身离开后,我方才执起杯盏,浅酌了一口。 这茶,到底是不如昆仑仙山上的好喝。 我举着茶杯,漫不经心的看向四周。 只是这一看,我便见我周遭坐的这些人中,竟还真掺杂着不少妖精,魔修。 单单是他们周身微泛出的缕缕黑紫之气,我心中便已经有数。 一般修为不高的修仙之人,自是看不出来的。 而我或许是这躯壳终究还是没能彻底封住我曾经的灵力,故而才分辨得清。 眼见着某些修仙之士竟还与妖怪,魔修同席,高谈阔论,称兄道弟,却不知其真正底细,我便觉得很是违和。 只是接下来,他们所聊起的内容,却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韩兄啊,你可是听说了那暮云城的事,方才来此的?”那身穿蓝色衣袍的年轻修士说道。 “这是自然,暮云城一夜之间沦为死城,其中百姓,竟无一生还,这也太诡异了些!”那伪装过的魔修举着酒杯,说道。 “谁说不是呢?我怕……当真是那殷皎月沉睡多年,终是醒了!”那另一个亦是伪装过的水妖神秘兮兮的说着。 他们仍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暮云城的事情,而我却只听懂了个大概。 这玉山镇今日显得尤其热闹,我也是听了她们的话才晓得,原来这玉山镇竟是去暮云城的必经之路。 而那暮云城,据说之前曾是天下闻名的繁华之城,暮云城的女城主,更是第一个与皇帝和离的皇后。 据说也不晓得是因为什么,数年前,这位女城主便与当朝皇帝和离了,她离开帝都时,只要了一个暮云城来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如此便是多年过去,她竟将暮云城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安乐之城。 只是这安乐之城,却在数日前,一夜之间,成了一座死城。 其中的百姓,皆是身上没有一丝伤口,却都已经魂归黄泉。 而那女城主,也不知所踪。 “按照如今这境况,想去暮云城一探究竟的人倒还真是不少!” “你没见这玉山镇比往日更为热 闹了么?哼……只怕,都是为了殷皎月而去的罢。” “这殷皎月的消息一出,便是那昆仑仙山也坐不住了。” 我一听“昆仑仙山”几个字,便又来了精神,凝神细听。 “昆仑仙山?他们凑什么热闹?”那年轻修士不满道。 “啧啧,魏兄便这般不喜昆仑仙山?那可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修仙大派呢!” “什么修仙大派……韩兄还是说说这昆仑仙山如何了?”那年轻修士撇了撇嘴。 “我之前见着一位昆仑仙山的女修士,似乎也是为了暮云城的事情而来的。”那韩姓的魔修倒也不再卖关子,径自说道。 而我在一旁,听了他们的话后,便猜测着,他们口中的昆仑仙山的女修士,莫不是萧玉师姐? 适逢小二端着托盘来上菜,我便叫住他,问道:“你可晓得那殷皎月是什么人?” 他一听我这话,神色便是一滞,随后便低声道:“客官也是要去暮云城?可去不得!那已是座死城了,危险得很!” “我只是为了寻人而来的,只是停人提起殷皎月,一时好奇,便想问问。”我摆摆手,随意扯了个谎。 小二听到我这么说,便点点头:“客官怕是久居山门,不闻世事罢?那殷皎月,是个实打实的大魔头!” “那他又与暮云城有什么干系?”我又问道。 “你有所不知,那暮云城数百年前,亦是座死城,全是因为那殷皎月的缘故,他虽为城主,却堕入魔道,修炼了害人的功法,需以凡人的精血来提升他的修为,起初,他还只是偶尔以死牢中的罪犯为引……” “后来他功法修炼不得当,夜里发了狂,竟将全城的人都杀了个干净!若不是昆仑仙山掌门人连同其他几个修仙门派共同将其封印,那遭殃的,怕不只是一个暮云城了。” “数年前那与皇上和离了的皇后要了暮云城,将其重现繁华,谁知如今,竟又酿成了这般惨祸。” “传言说,是那封印失效,殷皎月已醒来的缘故。” 小二娓娓道来,说得十分清楚,而我听着,却仍是有不解之处。 “既然如此,为何大家还都想去暮云城中探个究竟?” 既然殷皎月那般丧心病狂,他们又为何要去暮云城? 可别说什么为了大义,我是不大相信的。 修仙之人倒是还能如此解释,那么妖精与魔修呢?他们聚集在此,又是为了什么? “那殷皎月越厉害,他的那一身修为便更加吸引人啊……据说,谁若是得了殷皎月的修为,修行便更加事半功倍!”小二如是说道。 接着,他又凑到我跟前儿来,神秘兮兮的说:“客官,你若有要去暮云城的心思,还请趁早歇了去,你一个姑娘家,更加危险,且不说,这来来往往的,魔修与妖怪怕是也不少!” 我含糊的应了一声,又道:“他们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能与那殷皎月一战?” 依照他所说,那殷皎月,怕是个修为极高的,而在座的这些人,却都修行尚浅,他们又如何能保证自己能夺了那殷皎月的修为? “那殷皎月虽厉害,可他每每以凡人精血修炼时,便会能力骤减,这些去暮云城的人,大抵都是想趁此机会,一举拿下殷皎月罢。”小二又解释道。 我点了点头,这才算彻底弄清楚,于是我对他道:“我晓得了,你下去罢。” “哎!”小二应了一声,端着托盘便转身离开了。 而我一手撑着下颚,思索着这暮云城,我怕是非去不可了。 一来,是因着那几人口中所说的昆仑仙山女修士,极有可能便是萧玉师姐。 若真是她,那么她便定是去了暮云城。 二来,则是因为,我对那暮云城女城主,以及那大魔头殷皎月有了些兴趣,实在是想去看看。 反正如今有关于萧玉师姐的,似乎就这么一点线索。 我打定主意,心中便将之前所有的疑虑放了下来。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执起筷子时,蓦地,我又想起了溪音。 想起了当初,他带我来到凡间,在江南水乡走的那一遭。 那时的我,还不足他手掌大,人首蛇身,脆弱得很。 他总是毒舌的,可那些日子,他却待我极好,从不曾骂过我一句蠢东西。 谁晓得,世事变迁,如今,竟是我一人坐在这桌前了。 我想着那正在谕渊境中的溪音,眉头微蹙,忽而一叹。 也不晓得,他如今可还好?是否能躲过那其中的重重危险。 我只能期盼,明月里能不再贪睡。 第30章 神秘骨女 得了有关萧玉师姐的线索,我未曾在玉山镇继续逗留,简单的收拾了自己来时买的那些小玩意儿,再备了些干粮,便往暮云城去了。 只是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我哪曾想到过,我竟会迷路。 望着眼前这分岔路口,我犹豫半晌,犯了难。 也不怪我,只是这一片森林太过诡秘,此处的树棵棵笔直耸立,直插云天,又枝繁叶茂,便是那阳光再耀眼,也堪堪只能透过枝叶间细小的缝隙撒下来。 这林子里昏暗不清,周遭静谧无声,竟无一只鸟雀,实在是森冷得很。 我分明察觉到此处颇有些不寻常,但我又找不出到底是何处不对劲。 我本想快些穿过这片林子便罢,却不曾想,我竟迷了路。 忽的,不远处似乎有细弱的**声传来,在这般寂静的林子里,显得尤为清晰。 我蹙眉,此处还有旁的人? 但我又想,此去暮云城之人众多,这也实在不奇怪。 于是我便一步步朝旁侧茂盛的幽草中走去,待我拨开那半人高的枯草时,便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儿正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脚踝处还渗着鲜血。 我见此,便连忙上前:“小姑娘?” 或是听见我的声音,她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望向我时,眼中涌起泪花:“娘亲……汤圆疼。”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做娘亲,当下便愣住了。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我便回过神来,此刻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只将她抱进怀中,小心地将她右脚上的鞋袜脱了去,待见到那伤口时,我便已晓得,她怕是被此处的毒蛇咬了。 所幸我这些年虽未学得什么厉害的术法,但这保命的法子却是不少,再加上我下山时,也带了些韶春曾扔给我的灵丹妙药,如今要保下这小孩儿的命,倒不是什么难事。 我取出丹药凑到她嘴边,轻声道:“吃罢,吃了便不会疼了。” 她眨了眨一双大眼睛,乖乖的将我手里的丹药吃了。 我见她如此听话,当下便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随后我便又掐了诀,将其体内的毒素清除。 我替她包扎好了脚踝,又将她的鞋袜替她穿上,这才算放下心来,对她道:“别怕,你已经没事了。” “嗯。”她小声的应了一声,面色仍然苍白得很。 我这才想起来,她这样小的小女孩儿,怎会一人在这林子里? 于是我便问她:“汤圆儿是么?告诉姐姐,你怎会一个人在这儿?” “汤圆儿住在这儿,一直在等娘亲回来,很乖。”她蹭着我的胸口,声音软软糯糯的。 “咳,汤圆儿啊,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亲。”再被她这般认做娘亲,我便颇有些尴尬的解释道。 “娘亲……”她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竟又泛起了泪花来。 “好了好了,汤圆儿啊,你家在何处?姐姐送你回家可好?”我最受不得这么个软软娇娇的小女孩儿在我面前哭,当下便只得投降。 “汤圆儿的家就在这里,娘亲的家也在这里,还有,还有奶奶!”汤圆儿说道。 我微怔,竟没想到,看着如此诡秘的林子里,竟还有人住? 我察觉出这其中的不一般,但眼前这小孩儿,我是定要将她送回家去的。 我想着我虽打架的功夫一般,但逃命的本事却是韶春都捋须道好的,更何况,我手中不是还有韶春赠给我的那只小木盒子么? 怕什么。 于是我便背着这胖小孩儿,往这林子更深处走去。 兜兜转转好些时候,我方才见前方一参天大树,树上藤蔓遍布,地上亦是纵横交错。 而那树干之上,竟是一看似老旧的木屋。 “到家啦!娘亲!”我背在身后的小丫头欢呼道。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屋内传来一抹苍老的女声:“汤圆儿?回来了?” 而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来,我便见一个身穿黑布裙,老态龙钟的老妪拄着一根通体雪白的拐杖踏出来,用那一双浑浊的眼张望着。 她一见站在树下的我,那双眼中便似有一阵精光闪过,又转而飘忽不见。 “来客人啦。”她张口,嗓音沙哑粗砺。 我眼见着她一步步艰难的从藤蔓绕成的阶梯上缓缓走下来,在我面前站定。 “奶奶!是娘亲!”我背上的小家伙儿欢喜的蹬了蹬脚。 我颇有些尴尬的看向那老妪,道:“老夫人,实在是不好意思……” 而她却勾了勾干裂的唇,满脸的褶皱都因这一笑而牵扯了一下,我听见她道:“你终于来啦。” 她只这么一句话,便教我登时心 头一紧:“老夫人这是何意?” “怕是有……两万年了?”她不回答我,却是喃喃自语了起来。 “什么两万年?”我蹙眉,只觉一阵云里雾里。 我又细细将这老妪打量了一番,这才注意到她花白的发髻间簪着明显有些泛黄,却仍能看出原本白色的簪子。 那些簪子簪在她发髻上,竟有数十根之多。 或是注意到我的目光,那老妪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道:“姑娘可晓得老身这些簪子是什么做的?” 我又看了片刻,方才道:“约莫是动物的骨头?” 她听了我这话,又是一笑,面上的褶皱牵扯,差点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是人骨。”她说着,便将自己头上的发簪一根根取下来,握在手里。 “这些,都是人的指骨。”她轻轻抚着自己手里的那些簪子,嗓音低沉喑哑。 我听她这么一说,便去看她手中的那些东西,见其确实状如指骨,背上便有些发凉。 我这是,遇上拆人骨的妖怪了?可是,她身上分明没有属于妖精的气息。 “你啊,还欠着老身一根指骨呢。”她缓缓慢慢的将那些指骨又一根根的簪进自己的发髻中。 而我听了她这话,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随后便冷笑:“我怎么不记得何时欠过你?” 即便是我态度转变,她也不见有丝毫生气,只是望着我,道:“正是因为不记得,故而你才欠着老身一根指骨。” 我哪里听得懂她这些故作高深的话,当下便将背上的汤圆儿放下来,道:“我还有事要做,告辞。” “楚璎。”我转过身,方才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老妪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猛地回头,盯着她,冷声道:“你究竟是谁?如何晓得我的名字?” 她仍是那般不慌不忙的模样,只是笑着:“老身可恢复你失去的记忆,也可令你失去记忆,只要你肯交予老身一根你的骨头,一切便都可遂你心愿。” 我这才晓得,她表示韶春曾于闲暇时,与我闲聊,说过的骨女。 韶春曾言,骨女,以人骨簪发,维持容颜青春,只要一根人骨,要人失忆,或是要人记起,不论前世或是今生,全凭愿者所求。 我本以为那是他喝醉酒,胡诌的瞎话,谁料,我竟真见到了这传言中的骨女? 而我此刻,是极不相信她的。 依照她如今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怕是许久都未得到过新的人骨了,这也说不定,她是为了得到我的骨头,而诓我的。 我自然是不会将我的骨头交予她的,至于我之前失去的记忆,溪音早已说过,我迟早是会恢复记忆的,我又何必自断一骨,给这来路不明的老妪? 于是我便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既没有想忘记的,亦没有想记起的。” 她仍是望着我笑,一张脸上沟壑纵横:“有人肯为你舍了龙骨,有人肯为你莲瓣凋零……而你,竟丝毫不在意?” “你什么意思?”我眉头紧蹙。 她的目光停在自己的拐杖上,又伸手摩挲了片刻那拐杖顶端似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三瓣花瓣儿,半晌才道:“老身这拐杖可不一般,说来都是托了你的福,若无这龙骨做的拐杖,与这三瓣莲花瓣儿,老身怕是活不到现在……” 我没想到,她的那根拐杖,竟是龙骨所做? “楚璎啊,你真不想找回之前的记忆么?”她又望着我,慢悠悠的问。 她的确说得我有些心动,但我最终还是答:“不必了。” “无碍。”她又笑了笑,那双浑浊的眼中泛着幽深的光:“你终会回来寻我的。” 我想她是哪里来的自信,确信我仍会后悔,再来寻她? 这听着实在太过荒唐,于是我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老夫人怕是不晓得罢?我楚璎,向来是不信邪的。” 她以这般笃定的语气来预言我的将来,我便偏要教她失望。 我向来是不服管的,谁若教我向东,我偏要向西行。 而她面上仍不见一丝怒色,只是道:“你会的,一定会。” “恶龙已经苏醒,你可是要去暮云城?”她忽然问我。 “嗯,我还要赶路,便告辞了。”我不做隐瞒。 这老妪实在有些邪乎,我不愿在此处多待。 她点点头,看向一旁的汤圆儿,片刻后,方才又看向我道:“你可否把老身这孙女儿带上?” 第31章 城主府中 我哪里想到过,我这趟暮云城之行,竟会带着个孩子。 那骨女来历不明,神秘得很,我本该能避则避才是,可那汤圆儿生得着实可爱,又那般眼巴巴的望着我,我也只得带着她,往暮云城去了。 据骨女说,汤圆儿的亲生父亲,便是暮云城中的那条恶龙,传闻中十恶不赦的殷皎月,而她的母亲,却连骨女都不晓得究竟是何人。 只是我想,她怕不是不知,而是心头清楚,却不愿与我明说就是了。 我虽不愿以我的骨头,去换取她口中所说的,我丢失的记忆,但我总免不了在心头暗自思量,我想,她定是知道这什么的。 我不晓得心头那一点隐隐的害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冥冥之中,我已察觉到,那些记忆,于我而言,应该都不算是什么好的东西。 我身上藏着的秘密,若是可以,便让它一直尘封也好,我不去触碰,它也不能再扰了我的安宁。 只是此时的我,哪里料到,我想息事宁人,这天命,却终究不肯要我好过。 我带着汤圆儿走了几日,总算是来到了暮云城。 立在城门前,我回头望了望在我肩头已然熟睡的汤圆儿,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我哪里有过带孩子的经历?这几日于我而言,真可谓是身心皆疲。 我总算是明白了这娘亲总归是不好当的,一路上,我生怕这小家伙儿冷了,饿了,一刻都不曾放松过。 想起前日,我为了给这孩子打些野味,让她吃些肉食,被一头黑熊追了几个来回的狼狈场景,我便揉了揉额间,只叹,幸好是无人看见,否则,我这长明神女的脸面该往哪儿搁? 踏进暮云城中,我便见头顶这一片天空竟都是灰沉沉的,大街小巷都是空空如也,静谧得可怕。 偶有凉风袭来,似人冰凉的手,轻轻拍过我的肩头,教人不寒而栗。 我蹙了眉,抱紧了背上的汤圆儿,便往这长街更深处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我这才终于来到城主府中。 果不其然,此处果然是这城中唯一一处热闹的地方了。 那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士,都已聚集在此。 或是见我背着个孩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其中一个年轻道士便怪道:“哪里来的乡野村妇?不好好在家带孩子,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我带这孩子来寻她爹。”我也不打算透露身份,也不管这些人各种奇奇怪怪的表情,只是简简单单解释了一句。 “这暮云城多危险!快带着你的孩子赶紧离开罢!”另一个道姑严肃道。 “我不是……”我方才想解释自己不是汤圆儿的母亲,却听自己肩上的汤圆儿迷迷糊糊的唤了我一声娘亲,随后便睁开了一双懵懂的大眼睛。 “……”说实话,我分明还未嫁过人,却被人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唤作娘亲,这心里的滋味,怎么都有些不对劲。 于是我只得说道:“我只是来寻人的,不会耽误各位大事。” “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若是出了事,还不是要我等救你?”一个抱着长剑的灰袍男子冷哼一声道。 我不动声色的望了望他,随后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只觉得一阵好笑。 此人分明是个魔修,却还装作一副正派人士的模样。 只是我又想,在场的这些人,有几个是真正为了人世的安宁而来的? 如今几大修仙门派都还未有动作,这些人却都已经按捺不住,抢先来一探究竟……他们说到底,都是为了殷皎月那一身的修为而来罢了。 “各位不必费神救我,我既来了,生死也都由我自己负责,绝不让各位为难。”我绕开他们,踏进府中,淡淡说道。 “你要作甚?”或是见我想往府中走去,便有几人上前来拦住我。 “这城主府,可是你们家的?”我盯着眼前这几人,哼笑道。 他们这般紧张的模样,看着倒是颇有些好玩儿。 “你这小妇人!可听说过那殷皎月是什么人!你这般不管不顾的闯进去,可想过后果?”一中年男人走上前来,蹙眉说道。 “我说过了,我的生死由自己负责,不劳诸位费心。”我轻飘飘的看了此人一眼,不紧不慢道。 “那么你这孩子呢?你不为她想想?”那人忽的伸手指着我背上的汤圆儿。 我下意识的偏头看汤圆儿,便见她正望着我,或是见我看她,她便冲我笑,软软的唤道:“娘亲……” 我蹭了蹭她的脸,想着那殷皎月就算再狠,也不至于对汤圆儿动手罢? 虎毒不食子,他也应该不会伤害汤圆儿才是。 在说话间,我早已将这群人瞧了个遍,却不见其中有萧玉师姐的身影。 我想她既不在此,又会在何处呢?还是说,她已经来了,却不曾露面过? 我觉得韶春交给我的这个任务实在艰巨,但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 若是就此回到昆仑仙山上去,那我便更没有脸面去面对那些平日里就不服气我的那一众清虚弟子了。 再者说,我还未曾帮汤圆儿找到她父亲,怎能离去? 于是我便道:“诸位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你这小妇人!”那中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之前那道姑拦住。 她瞧着我,神色中似乎带着几分探究,说话也是别有深意:“师兄,她执意如此,你又何必多言?能来此地的,又岂会是什么平庸之人?” 那中年男人听了她这话,神色滞了滞,果然沉默了下来,也不再拦我。 “各位,我们都自求多福?”见状,我笑了笑,语带调侃。 这话罢,我也懒得去看这些人脸上都是些什么表情,直接便背着汤圆儿往里走。 这一群人聚集在这城主府门口,却一直犹豫着不肯往里走半步,我要往里走,还叽叽喳喳,冠冕堂皇的与我说个半天……当真是,无趣得紧。 “汤圆儿?”我一壁走着,一壁唤我背上的小家伙儿。 “娘亲。”她乖乖的应了一声。 “你怕不怕?”我问她。 “不怕!”她脆生生的答。 我听了,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你知道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找爹爹!”她忽然有些兴奋,在我背上蹬了蹬腿。 “你见过你爹么?”我试图从汤圆儿这里找些有关于殷皎月的线索。 毕竟,我从未见过那人,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模样。 要找他,实在是有些难。 “没见过……”汤圆儿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低落,但也只是片刻,她便又兴奋道:“不过奶奶说,爹爹是一条龙!可威风了!” “咳,姐姐就是带你来找你爹的。”我偏头看她,笑了笑。 “娘亲想爹么?”谁知,她眨了眨一双大眼睛,忽然问我。 “呃……”我一时语塞。 我心想我连她爹什么样儿都不晓得,我想他作甚? 可见她瘪着嘴,似乎要哭的模样,我便忙道:“想想想!怎么不想!想得我都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说罢,我还点了点头,生怕她不相信似的。 “那娘亲还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她的声音闷闷的,顿了顿,又说:“以前我想娘亲和爹爹也想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直哭……奶奶就也不吃饭不睡觉,然后我就不敢不吃饭,不睡觉了。” 我听罢,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很快就会见到你爹的。” 这个小家伙儿,太招人疼了,我不禁心下叹道。 若她真是我的孩子,我哪舍得把她扔给旁人,不管不顾这么些年? 我若是有这么个孩子,只怕是要日日放在眼前方才放心。 我背着这小家伙儿走了许久,一路上雕梁画栋,碧水江汀,假山顽石,还有一片蓊郁竹林,真教人目不暇接。 只是在这般精致淡雅的宅院里,我却并未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里太过安静,就像是一座空宅似的。 我未曾寻到一丝蛛丝马迹,无奈之下,便只得带着汤圆儿随便推开一间屋子,打算歇息一夜。 毕竟,汤圆儿还是个小孩子,我要多多顾着她。 我将之前在玉山镇上买的最后一包肉干取出来,递给坐在床榻上的汤圆儿,道:“汤圆儿乖,今日先凑合一下罢。” 汤圆儿乖乖的拿出一块肉干来,却没有喂到自己嘴边,反而是先递给我,道:“娘亲吃。” 我愣了愣,心头不知怎的,面对这样一个软软的小孩儿,便有些动容。 于是我笑着接过来,扔进嘴里,夸道:“汤圆儿真乖。” 她羞涩的笑了,低头默默地吃着肉干。 而我则是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便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这似乎是个女子的屋子,浅红的幔帐上绣着精致的刺绣,不远处的雕花窗前的梳妆台上亦摆着好些胭脂盒,首饰盒。 绣着仙鹤的浅金色屏风,以及那随意摆在一旁的几把画着仕女图的团扇,书案上紫金香炉渺渺生烟,几张雪白的宣纸有些散乱……处处都彰显着女子的秀气。 只是……我的目光凝在那案上摆着的一只拨浪鼓上,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眼熟? 第32章 一寻之死 那支拨浪鼓最终还是被我抛之脑后,只因汤圆儿那小家伙儿不肯乖乖睡觉,我也是哄了她许久,她方才熟睡过去。 只是她明明已经睡着了,却仍紧紧的抱着我的手臂不撒手,我躺在她身边,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劳累,我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我睡得并不踏实。 光怪陆离的梦境,朦胧不清的身影,一帧帧堆叠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殷公子须知,要她忘记这一切,你,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抹苍老的女声传来。 我于一阵缥缈烟云中,始终窥不见其中那两抹模糊的身影。 “一根龙骨的代价,你可还满意?”一抹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殷公子肯将龙骨给老身,于老身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只单单依靠你的龙骨,老身便可再多活个好几万年。”那一抹粗砺的女声又一次传来。 “只是,殷公子可会后悔?失去一根龙骨,你便要沉睡万年不止……”她又道。 “后悔?我殷皎月,这一辈子,又有几时后悔过?这于她,于幽篁,都是最好的结果。”那一抹男声愈加沙哑,带着几分磁性。 “既然如此,那老身,便谢过殷公子了。” 这些话在我听来,却是半分不懂,但我也没能来得及细想,便被忽来的一阵风,卷入更深的云海之中。 我犹似浮萍,此身见轻轻,清风忽拂过,跌入尘埃里。 “公子竟也是为一人而来。”我正于柔软的浮烟乱云中浮沉,却又忽然听得那一抹熟悉的苍老女声响起。 “生为无叶玄莲,却甘心就此凋零?” “不必多言,我只要你答应我,洗去她的记忆,也洗去我的记忆。”这还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清冽如泉,清冷含冰,听在我耳畔,竟是那般熟悉。 “唉……”沧桑的女声哀叹着,我却再听不清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我猛地睁眼,便见那轩窗大开,夜风袭来,也不知是何时,便已将屋内唯一的一盏烛火熄灭。 幽篁?我想着梦中人口中的这个名字,却自始至终都无一丝印象。 也是到了此时,我越发觉得,我似乎真的丢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记忆。 先是三万年前欠下溪音的那一笔旧债,如今又是两万年前由骨女替我洗去的记忆,再至帝妃兰枝暗算于我,使我再次忘记前尘所有…… 这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使得我莫名有些慌乱无措。 我听见屋外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眉头微蹙,下意识的低首看了看躺在我身旁的汤圆儿,见其睡得正香,便轻手轻脚的起身,下了床。 待我推开门,便见几簇火光由远及近,我走下台阶,终于看清那几个疾步而来的人的模样。 哦,似乎是白日里聚在城主府门口的其中几人。 “是你?”他们一见我,似乎很是惊诧。 “这是怎么了?几位大晚上的不睡觉,举着火把闲逛?”我轻轻颔首,问道。 “一寻道长死了!”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开口说道。 “一寻道长?” “便是白日里劝你离开暮云城的那位道长!”另一个灰袍男子颇有些不耐的说道。 我瞧了此人一眼,见他正是白日里那个装模作样的魔修,也未曾多说些什么,只是道:“是何人所为?” 我哪里想到过,我方才来到这暮云城,当夜便出了命案。 “你问那么多作甚?若是怕了,还不赶紧离开此地!真是碍手碍脚!”那灰袍的魔修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 我不晓得此人究竟对我有什么不满,言语之间处处可见其轻蔑之意。 于是我便道:“我看怕的人,是你罢?” 或许是我打量他的眼神让他察觉到了些什么,我分明看见他身子蓦地一僵,连说话也十分不自然:“胡言乱语!” “一寻道长在哪儿?可否容我前去看一看?”我也不再理会他,只对一旁的那位看似粗犷的男子道。 “自然是可以的,若这位夫人不害怕的话。”那男子挠了挠脑袋,冲我笑了笑。 我觉得他这笑很是莫名,却也未曾再想那许多,只是道:“怕些什么?人总有一死。” 若是将汤圆儿留在这屋子里,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于是我便背着她跟着这两人往不远处的湖心亭去了。 怕汤圆儿被吵醒,若是她看见那场景,怕是会受到惊吓,于是我便掐了诀,使她睡得更沉。 如此,我方才放心的往那人堆里走。 好容易挤进人堆,我便见那白日里将我仔细打量了个遍的中年道姑瘫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痕。 “师兄!究竟是谁杀 得你!”那道姑泣不成声。 “这还用说?定是那殷皎月!”我身旁那装作修仙人士的灰衣魔修义愤填膺道。 “对!定是殷皎月在作怪!”旁的人也连声附和道。 而我听罢,则挑了挑眉,不以为然。 这一寻道长面容青黑,浑身干瘪,一看便是被人吸干了修为的,然而这夺人修为的勾当,非得是那殷皎月才干得? 这样一群人中,妖魔鬼怪,又岂在少数? 可怜这些个所谓正道修仙之人,竟连半点端倪都看不出。 乌合之众,难成大器,我摇摇头,心下轻道。 “殷皎月!”那道姑咬牙切齿,眼中已隐隐浸出些血丝。 忽有风起,吹皱了如镜面般的湖水,拂过亭中的浅薄纱幔,仿佛是人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人的脖颈,令人忍不住一颤。 我分明察觉到这风来得诡异,可望了望四周,又寻不到半点异常。 “殷皎月!你不必躲躲藏藏的!何不出来一战!”那灰衣的魔修丢了手中的火把,中气十足的大喊一声。 或是他这一喊,瞬间也点燃了旁人的怒气,分分大喊着,要那殷皎月现身。 然而他们的期望终是落了空,只是那么干干的喊了一阵儿,也不见有人现身。 “殷皎月!”那道姑已有些失控,眼眶红透。 我摸了摸鼻子,只觉得实在无趣。 “诸位为何一口咬定,这一寻道长之死,是那殷皎月所为?”我环视了这群人一番,没忍住开口道。 “不是殷皎月,还会是谁!”那道姑瞪着我,声音已有些尖刻。 我扯了扯唇角,道:“在场之人,皆有可能。” 或是我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只教在场的众人瞬间愣住了。 “你满口胡言!不过是个小妇人,你懂些什么?”那灰袍的男子像是被我戳中什么痛点似的,瞬间变了脸色。 “不知这位公子究竟是在紧张些什么?可是心中……有鬼?”我哼笑了一声,一步步逼近他。 “你!”他不由自主的后腿几步,眼中似乎有几丝慌乱闪过。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再面相众人,朗声道:“若如诸位所说,那殷皎月真就是那般嚣张放肆之人,他要杀一寻道长,又何必避着你们?” “他殷皎月方才屠过城,功力骤减,他此番躲躲藏藏,定是怕我等将他一举拿下!所以,他才躲在暗处,准备将我们逐个击破!”那道姑终于站起身来,盯着我,一字一句道。 她这话一出,周遭之人皆是连连点头,似乎很是赞同。 而我却摇头道:“各位怕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殷皎月罢?” 我又将他们来回打量了几番,道:“恕我直言,依着各位的这身修为,即便是殷皎月功力骤减,你们要想胜他……也实在是一件难事。” 我晓得我这话说得不大好听,定会引起这帮人的不满,但我仍是要实话实说,若这帮人识趣,也该消了那贪念,打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一群连魔修、妖精都辨识不清的人,谈何诛杀殷皎月? 只怕,是千里送人头罢? “你这小妇人,倒是好生能说会道!你怎知,我等不是那殷皎月的对手?”另一个身着蓝袍的青年男子不满道。 我笑了笑,却是不语。 反是那中年道姑又好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这位小夫人只怕不是凡人罢?” 我挑眉:“我是为寻人而来,与诸位本不是同道之人,既不是同道人,又何必追究我的身份?” “我亦不会与你们争抢些什么,还请诸位放心,我若是寻到我要寻的人,便会离开。” 那中年道姑听了我的话,一双眼望着我,其中神色深沉:“但愿小夫人能说到做到。” 我扯了扯嘴角,指了指地上那一寻道长的尸体,道:“此人分明是被吸干修为而死的,据我所知,这并不是殷皎月的作风,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相聚于此,虽可作高朋,但也难免有旁的什么人混进来……比如魔修、精怪?” “你这是在挑拨离间?”那灰袍男子冷笑道。 “你来历不明,又不肯直言身份,如今还这般挑拨我等之间的关系,你……又是何居心?” 他紧紧地盯着我,句句咄咄逼人。 彼时,众人望向我的眼神也愈加凌厉,仿佛我真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歹人似的。 唉,真是好人难做,我下意识的揉了揉额角。 我盼着他们惜命些,可这帮人,却终是不肯领情。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拦着他们? 第33章 命悬一线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既然诸位不信我,那么我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还请各位……好自为之。”我懒得再与他们争论下去,这话说罢,我便转过身,离开了。 我带着汤圆儿回到之前的那间屋子里,只是未曾想到,我次日醒来时便听说那道姑竟也没了命。 我赶过去一看,便见那道姑亦是被人吸干修为而死。 这一对师兄妹到底是有多倒霉,才会这般相继离奇死亡。 “妙玉道长她怎么会……”那蓝袍男子已有些瑟瑟发抖。 这些人分明是慌乱了,一夜之间,已有两人丧命,这如何教人不害怕? “我,我们……还是离开这儿罢?”那身形魁梧,穿着藏蓝短打衫的粗犷男子亦是抖了抖。 “既然怕死,又来这暮云城作甚?” 彼时,一声冷嗤传来,我转头,便见那灰衣魔修慢悠悠的走过来。 我见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便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此人当真是极会装模作样。 依着我的猜测,这一对师兄妹的死,定是他所为。 毕竟这般邪乎的功法,大抵也只有他魔域之人才会修习罢。 “我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不过一夜的时间,便闹出了两条人命……我,我还是离开罢!”那穿着藏蓝衣衫的粗犷男子抱紧了手里的刀,踌躇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哼,真是胆小如鼠。”灰衣男子冷哼一声,嘲讽道。 许是因着那男子起了临阵脱逃的头,故而众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有人亦相继离去。 “不该走的倒是走了,该走的……却还不肯离开。” 那灰衣魔修盯着我,似话里有话。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我挑眉,开口问道。 “柒焰。”他冷冷答道。 我点了点头:“柒焰公子胆量不小。” “你这是何意?”他语气越发的不耐。 “柒兄。”一旁的蓝袍男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一寻道长与妙玉道长的死,究竟是何人所为,我们还需查清楚才是。”他说。 “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除了殷皎月,还能是谁?” 柒焰仍是一口咬定此事是殷皎月所为,看着倒是固执得很。 而我则以为,他怕是为了隐藏自己,而硬要将这黑锅扔给殷皎月罢。 我想着此人实在有些厚颜无耻,但我如今哪还是当初九重天上的长明神女?我不晓得他的来路,更估算不得他的实力,于是我暂时只得不说破。 毕竟,这群人显然很是信任他,我即便是说了,怕是他们也不会信我。 可百密终有一疏,我不信,他能藏得住他的狐狸尾巴。 只是我未曾想到,他竟这般按捺不住,要对我下手。 当夜,我正拥着汤圆儿睡着,却蓦地惊醒过来。 而我一睁眼,便见一只手已快要接触到我的脖颈。 我拥着汤圆儿,猛的翻转了身子,迅速一跃而起。 “柒焰。”我盯着那人,唤道。 那人身形一僵,彼时,檐下灯火的暖光透过轩窗洒进进来,将他的面庞照得清清楚楚。 “果然是你。”我将汤圆儿往里挪了挪,又掐了诀使她睡得更加安稳些,这才悠悠的下了床榻。 “你果然不简单。”他冷哼一声,那双眼就那么紧盯着我,目光似淬了毒一般,教人看了便忍不住背后一凉。 “说,你来这暮云城,究竟有何目的?”他质问道。 “柒焰公子还未解释,为何深夜闯入我的房间?”我并不答他,只是反问道。 “呵,你怕是一早便晓得我的身份了罢?”他冷笑了一声,笃定道。 “是又如何?”我挑眉,双手抱臂。 “如何?我要你离开此地,你却是不肯,既然如此,那么我便只能杀了你。”他的手掌缓缓握成拳状,盯着我的目光更为阴毒。 “杀了我?”我装作惊诧的模样,而后又表现出几丝慌乱:“我与你柒公子又有何仇怨?” “你既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么……便只能永远闭嘴。”他望着我,忽而笑了。 那笑阴恻恻的,而我看着,却无半分害怕之意。 在我看来,他这算什么?真正能让我陡生寒意的,只能是溪音那别有深意的笑。 “真没意思。”我揉了揉眉心,忽然一叹。 “一寻道长与妙玉道长,可都是死于你手?”我望着他,淡淡问道。 他却是一愣,随即便紧蹙了眉头:“他二人的死,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听了他这话,一时 间便也有些发怔。 “他二人不是你杀的?”我又一次问道。 “你一个将死之人,我骗你作甚?”他冷笑着说道。 至此,我之前所有的猜测,竟都是错的。 我晓得此人是没必要骗我的,毕竟在他眼中,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 只是,若不是他,那么杀了一寻与妙玉,夺去他们二人修为的,又会是谁呢? 难道真是那殷皎月?我无法说服自己。 这种感觉真的太过奇怪,我分明从未见过殷皎月,可我却又莫名的相信,他不会是杀害妙玉与一寻的凶手。 一时间,我难免想起前夜的那个梦境。 梦中的那个嗓音苍老的老妪,若我猜的不错,定是骨女。 而她口中的那位殷公子呢?难不成……是殷皎月? 莫非,我与那殷皎月,真的在两万年前便认识? 那么他口中的幽篁呢?那又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还有那像极了溪音的另一个梦中人,若他真是溪音,那么他究竟为何要洗去我的记忆,又连同他自己的? 我的过去,扑朔迷离,似是一张大网,将我困在其中,云遮雾挡,朦胧不清。 在我身上,究竟藏了些什么事情? 我又想起那骨女笃定我一定会回去寻她的话,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正在我分神之际,柒焰的手忽的便掐住了我的脖子,力道之大,令我瞬间回过神来。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只一转,便教他顿时失了力,一下子被我撂翻在地。 看着摔在地上,一脸惊愕的柒焰,我轻咳了一声,道:“抱歉,我没别的本事,只是力气大了些。” 他面色陡然阴沉,盯着我的目光也愈发狠厉:“不论如何,今夜,你必死无疑!” 而我摸了摸被他抓疼的脖子,我何时被人歇班对待过? 当世之间,除却溪音一人我实在别无办法之外,旁的人若敢如此放肆,我可是会计较一辈子的。 实在是不太凑巧,我楚璎最大的毛病,便是记仇得很。 “你是女人么?”我瞧着他那尖利的黑色长指甲,不禁蹙了眉,嫌弃道。 我只觉这魔修太过娘气了些。 他的怒火似乎在这一刻被我点燃,手掌之间升腾起一团黑焰,其中竟隐隐还有雷电,滋滋作响。 我这副凡人躯体,禁锢了我的神力,我自然是使不出太多法诀的,故而面对他这般猛烈的攻势,我只能躲躲闪闪,寻找他的破绽,伺机而动。 他既能隐藏自己的魔修气息,那么显然还是有些本事的,更不提他此时早已被我刺激得发了狂,便更加不管不顾了起来。 我躲得太累,又怕他伤及床榻上的汤圆儿,正在我气这副躯体的无力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当下便想起了我下山前,韶春给我小盒子。 我一壁躲着柒焰的焰火球,一壁从隐空袋中掏出韶春给的小盒子。 只是当我方才打开,便见其中只有一张纸条,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 我胡乱扫了一眼那纸条,便见那上边儿竟只有一个字:“跑”。 我瞪大双眼,气得不行。 韶春!你这个不靠谱的糟老头子!我不禁暗骂道。 我所期待的护身符只是韶春的恶作剧,故而我心头一下子便没了底。 我躲得太累了,我晓得,再这么下去,我定然只能是柒焰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我倒是无所谓,这肉体凡胎于我而言,本就是枷锁,今日作为凡人一死,明日,我便会作为神女重生。 只是我若是死了,那么汤圆儿该怎么办? 依着柒焰这狠厉的性子,他定然也不会放过汤圆儿才是。 而我,还未替她寻到她的父亲,却要连累她与我一同赴死? 至此,我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言多必失。 都是我这张嘴,惹来的祸事。 也怪我忘记了如今的我,哪还是当初九重天上的长明山主? 我未曾将这魔修放在眼里,却终要被他取了性命! 也是此时,我才觉得,溪音当初唤我“蠢东西”,倒真是半点儿错都没有。 我想我这一次,这张老脸,怕是丢大了。 彼时,忽有一阵风起,吹开轩窗,窗框作响,书案上雪白的宣纸亦被吹落在地。 我眼前有一抹极红的颜色一闪而过,带着浅淡的冷香,如冰雪中初绽的梅花香味,带着几丝沁人心脾的意味,教人忍不住心神一晃。 只是我回过神时,便见柒焰已倒在我的身前,咽喉处是一道极细的伤口,正浸出殷红的血液。 他大睁着一双眼,唇口微张,满脸的惊惧被永远定格,他,已毫无气息了。 第34章 扑朔迷离 于昏黄的灯火下,在夜风拂来时,我眼见着那一抹浓烈的殷红渐渐凝成一个男子的身形。 黑发似漆,红衣如魅,一张面庞轮廓分明,丰神俊美。 他的双瞳似琥珀一般,在这般昏暗的微光下,一如天边初现的星辰,闪烁着别样的华光。 这是一个与溪音截然不同的男子。 溪音生得精致绝伦,五官柔和得就像是一副烟雨朦胧的水墨画,而眼前这人,轮廓冷硬,英气十足,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种戾气。 他衣襟随意微敞,一身红色锦袍穿在他身上,好似一团火焰一般,热烈无比。 “殷皎月?”我试探着开了口。 而他则用那双琥珀似的双眸望着我,久久不肯开口。 他就那么立在暖色的光晕里,安安静静的,纹丝不动,我险些就要以为,他只是一抹幻象,又或是我此刻,正身处于梦中。 “你,很熟悉。”他终于开了口,嗓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 而我一听他的声音,便更加确定,眼前的他,正是我前日梦中,骨女所唤的那位殷公子。 “我们,可是旧识?”我试图从他口中寻些有关于我的线索。 迷离的梦境,奇怪的对话,神秘的龙骨,枯萎的莲瓣……这一切说来,我若不好奇,那都是假的。 我以为我此生是初入凡世,可如今看来,似乎其中还另有隐情? 我所遗忘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他仍是定定的望着我,我也说不清他那究竟是什么眼神,似有几分迷茫,又仿佛还有几丝挣扎。 “你是谁?”他问我。 “楚璎,我是楚璎。”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之对视,认真答道。 “楚璎?”他神色有些呆滞,动了动唇,缓慢的念着我的名字。 “楚、璎……”他垂着眼眸,失神地念着,一遍又一遍。 忽的,他再次望向我,语气似有些怅然,又似有些迷茫:“我都不记得了……” “你认识我么?”他问我道。 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有一瞬,我甚至以为,此刻立在我身前的,不是他,而是溪音,是那个作为我的徒儿的溪音。 同样清澈的眼瞳,同样对我报以信任的眼神,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我是谁?”他微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使得我瞬间回过神。 我揉了揉额角,想着自己怎会将殷皎月认作了溪音?这两人分明大不相同。 “你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么?”我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是谁?”他仍是望着我。 见此,我便不由心下哀叹一声,这究竟是什么孽缘? 我,溪音,还有这殷皎月,竟都是丢了过往所有的人。 “你是殷皎月。”我只得干巴巴的回了他一句。 有关于他更多的事情,我是半点儿也不晓得,更没办法说与他听了。 “那是你的女儿。”我想起床榻上熟睡着的汤圆儿,便指了指她,对他说道。 此时我也有些懵了,我本是带着汤圆儿来与她父亲认亲的,谁曾想,殷皎月竟将以往的一切都忘了。 我见他瞧着床榻上的汤圆儿,剑眉微蹙,便以为他是不信,于是我忙道:“那真是你的女儿,我此番正是带她来此与你相认的。” “那你呢?”他忽然问我。 “我?我怎么了?”我一时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谁?”他模样认真的问我。 我有些发懵:“我们?我们……应该是没什么干系罢?” 我也有些不太确定与他究竟认不认识,毕竟两万年前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那晓得,正是此时,那原本睡着的汤圆儿竟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懵懵懂懂地唤了我一声:“娘亲……” 那一瞬,我分明见到殷皎月看向我的眼神陡变,神色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我心知他怕是误会了,便忙对他摆手道:“她胡乱叫的!你可别误会!” “她叫你娘亲。”他定定地看着我,淡淡的陈述着他所以为的事实。 “你说她是我的女儿。”他又说了一句。 我扶额:“我并非是她母亲,我只是答应了她的奶奶,要将她带到这里来,与你相认。” 而汤圆儿听了我这句话后,当即瘪嘴哭了:“你就是我娘……” 她那模样儿看着委屈得不行,而我向来是最受不住旁人的眼泪的,一如之前我抵不过舒窈帝姬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儿,应下替她寻母的差事,却被溪音踹下重幻之眼…… 我本该吃一堑长一智才是,可汤圆儿这小丫头,实在是太招人疼了 。 见她哭得伤心,我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上前将她抱到怀里,哄道:“好好好,我是我是,汤圆儿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哭了,好么?” 可她似乎是收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固执得不行。 我没办法,只得抱着她来到殷皎月面前,指着他对汤圆儿说道:“汤圆儿不哭哦,你看,这是谁?” 而汤圆儿抬首看向殷皎月,吸吸鼻子,语带哭腔:“这个叔叔是谁?”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对她笑:“汤圆儿啊,我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找爹爹。”汤圆儿乖乖的答。 “汤圆儿,你找到爹了。”我亲了亲她的脸颊,指着殷皎月,对她说道。 汤圆儿听了我这话后,便猛地看向殷皎月,一双大大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 她就那么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才试探着,怯怯的唤道:“爹爹?” 许是血浓于水,即便是殷皎月丢失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但在他看向汤圆儿时,目光分明柔软了些许。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随后才试探着伸出手来,动作有些僵硬。 我立即会意,当下便将汤圆儿递到他怀里。 他就那么抱着汤圆儿,僵直着身子,似乎动也不敢动一下,很是小心翼翼。 “你是我爹爹么?”汤圆儿抓着他的衣襟,眨着眼,问道。 殷皎月则抿了抿唇,喉间微动,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汤圆儿听了他肯定的回答后,忽然大哭。 原本静谧的屋子,在这一刻溢满汤圆儿的哭声。 我连忙去握她的手:“汤圆儿?怎么了?怎么又哭了?找到爹爹不开心么?” 她的眼泪砸下来,正落在我的手背上,温热湿润的触感,教我登时一怔。 殷皎月似乎也被汤圆儿这忽然的大哭给惊住,一时间,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动了动唇,却始终未能说出话来。 “爹爹和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汤圆儿哭得伤心极了。 我一愣,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殷皎月,便见他蹙着眉,抿紧了唇。 “抱歉。” 我正要开口安慰汤圆儿时,却听得殷皎月低沉的嗓音响起。 “爹睡着了,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你。”他的嗓音带着特有的磁性,语气平稳无波。 “以后,爹会好好对你的不会丢下你。”他又说道。 而汤圆儿听了他的这些话后,果然忘记了哭。 她眼里盛着晶莹的眼泪,望着殷皎月:“真的么?” “嗯。”他应了一声。 “那娘呢?”汤圆儿忽然指了指我。 我正有些尴尬,却见殷皎月望了望我,便低下头对汤圆儿道:“你娘……以后爹也养着。” 他此话一出,汤圆儿当即拍手雀跃,而我却像是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有些找不着北了。 他这是说的什么话?养着我算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听着像是养只鸟儿似的那般随意? 再者说了,我与他又无甚干系,要他养我作甚? 我心知他定是误会了些什么,可此时汤圆儿还在,我又不能解释些什么,否则,汤圆儿若是又哭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于是我决定先搁下此事不提,待汤圆儿重新睡下后,我再与他解释清楚。 但汤圆儿或许是因为方才见到她爹的缘故,又好奇又欢喜,我眼见着她拉着殷皎月的袖袍,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而殷皎月面对她的问题,也认认真真的答了。 我坐在桌前瞧着那一对方才相认的父女,不禁笑了。 这大抵是我来这凡世间,所见到的,最温馨的一幕了罢。 我试图去回忆我的父君,可努力半晌,却是连他的样貌都想不起来。 他在我心头,如今只能是一抹模糊的影子,虚无缥缈,毫无温度。 这或许就是失去记忆最苦涩的一点,在我需要一点力量时,却是脑中空空,连半点温暖的回忆都没有。 我活着,却无任何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只是旁人梦中虚幻的幻象似的。 也是自蓬莱回到长明山的那些日子,听那串门来的聂羽神君提过几句的父君。 简简单单几句话,可追忆的东西少之又少,完全无法帮我拼凑起属于我父君的模样。 他们说,我的父君早已仙逝,我曾在沉神洞中替他守灵六千年方才归来。 我早就失去父君了。 而汤圆儿却不一样,她终于,找到她的父亲了。 虽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能相聚,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了,不是么? 第35章 另有其人 我以为我与殷皎月解释得很清楚了,但他却仍是不信。 他坚信我便是汤圆儿的生母,且是他曾负过我云云…… 我不晓得这厮竟这般能胡思乱想,硬生生的替我与他之间编造了一出苦情大戏。 想起那厮对着我,郑重承诺日后会好好待我与汤圆儿的模样,我便忍不住眉心发疼。 这几日以来,我与他解释了无数遍,可我每每提及此事,他便定定的望着我,做出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模样。 我憋着这口气,一直未敢暴露他已现身的事实,成日与之前来的那群人打交道,就盼着能寻到萧玉师姐的线索。 然而数日过去,我却仍未能寻到一丝有关于萧玉师姐的线索。 一时间,我不免有些心焦,想着萧玉师姐是否并未来这暮云城,是我的猜测错了。 这么一想,我便觉得极有可能。 于是我便有了离开此地的心思,我也顾不得丢不丢脸了,只想先回到昆仑仙山上去,与韶春说一说此事。 当然,我更想与他说的是,他给我的那只木盒子的事情。 竟拿我的性命作玩笑,他怕是嫌弃自己的生活太乏味了罢? 于是我便与殷皎月父女两个谈及我要离开的事情,却被他二人果断拒绝。 彼时,屋内烛火摇曳,案前金炉生香,我望着那在我说完要离开的话后便开始掉眼泪的汤圆儿,只觉得有些无力。 我不晓得我究竟是走了什么运道,才会在半道上莫名捡了这么个小胖子,竟还拿她毫无办法。 但我自然不可能因着她,而一直留在此处罢?我还需回昆仑仙山上去,去与韶春说一说萧玉师姐的事。 再者说,我本就不是她的生母,我亦不可能因着怕她哭,而否认这个事实。 于是我望着她,认真道:“汤圆儿,我真的不是你的母亲,我还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需要离开这里,你已经找到了你爹不是么?别哭了。” “娘,不走……”汤圆儿哭得更伤心了,她扯着我的衣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恋恋不舍。 她这般模样,我心头哪能没有触动?但我的的确确不是她的生母,我也还有我自己的事需要去做,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暮云城里,陪着她。 只是当我方才要再开口说些什么时,殷皎月却抢先说道:“你出不去的。” 我觉得莫名:“为何?你还要拦着我不成?” 殷皎月摇摇头:“不,不是我。” 我很是不解:“这暮云城中除了你,还有谁能拦我?” 而他将汤圆儿抱在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却不答我。 我瞧他哄孩子已经很是像模像样了,便没忍住“啧”了一声。 谁能想到,几日前,他分明还是一抱汤圆儿便浑身僵硬? “你以为,这城中之人,都是我杀的?”他忽然问我。 “难道不是?”我蹙眉。 他定定的望着我,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之中似于无悲喜:“不是我杀的。” “既不是你,那会是谁?”我惊诧不已。 世人都道殷皎月嗜杀成性,我虽未见过他杀人,可见他这满身的戾气,便也信了几分。 可他如今却说,这暮云城中的那些人,都不是他杀的? 那么若不是他,又是谁? 这暮云城中,莫非还有什么人隐在暗处,且修为还不低? “不认识。”殷皎月简短的答。 “你见过那人?”我又问他。 他应了一声,低眼去看仍在哭的汤圆儿,道:“凡是进了这暮云城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我想起那莫名惨死的妙玉与一寻二人,我原本以为,是柒焰所为,但从那晚柒焰口中所言来看,杀死妙玉与一寻的,似乎真的另有其人。 我一直想不通是何人所为,但如今看来,殷皎月口中的那个神秘人倒是很有可能。 “是个女子。”殷皎月眉头蹙了蹙,似是在回忆。 “女子?”我有些诧异。 “还有呢?她可见过你?”我想殷皎月与那神秘人既都隐在这城中,他二人若知晓了对方的存在,还会这般相安无事? 据我这些天对殷皎月的观察,也多多少少摸清了些他的性子。 他是个极为孤僻的人,不喜热闹,更不喜欢有陌生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虽不似传闻中那般残暴,但我也见过他杀柒焰时的模样,他,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善类。 就算此次暮云城中的所有人都不是死于他之手,那么之前呢?数年前的那次屠城,也是谣传? 我不清楚这厮为何能这般容忍我的存在,我想或许也是 沾了汤圆儿的光罢,毕竟,我可是让他父女相聚的恩人不是么? 故而对于他,我倒是没有多忌惮。 可那神秘人呢?殷皎月竟也能容忍她? “她并不知晓我的存在。”殷皎月一壁哄着汤圆儿,一壁说道。 我听了他这话,便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也能说通了。 殷皎月毕竟是活了几万年的恶龙,就算此时他修为削减,比起旁人来,也仍然不可小觑。 “你可晓得她的来历?”我试图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线索。 而殷皎月却轻轻摇头,眉头不自禁紧蹙:“不清楚,我只知,是她吵醒了我。” 事情发展到如今,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了。 我仿佛身在云雾之中,看不清其中的半点端倪。 “这么说,我要死在这里了?”我偏头看他,自嘲道。 而他轻拍汤圆儿的动作一顿,再次抬首,一双盛满光华的琥珀眼瞳望向我,嗓音低沉沙哑:“她若敢动你,我定教她骨销魂灭。” 我一愣,他就那么盯着我,那般认真的眼神令我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干笑了几声,端起桌前的茶杯,喝了几口,道:“你还挺会知恩图报的嘛……” 而他亦点了点头,道:“我还要谢你,给了我一个女儿。” “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世上,我竟还会有一个孩子。” “所以,谢谢你,同时,我也要说一句抱歉,我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一定很不容易。” “但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们母女二人的。” 他说了一堆,而我早已被那一杯茶水呛得眼泪横流,说不出话来。 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个男人究竟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我的话呢? 我此前的解释,他都当做了耳旁风么? 或是见我被茶水呛得厉害,他便将汤圆儿放到床榻上,行至我身前来,伸手拍了拍的我的背,替我顺气,还颇为关切道:“你可还好?” 我冲他摆了摆手,待我好不容易顺过了气,便站起身来,扯着他的衣襟,瞪着他道:“我与你说了多少遍了?嗯?我与你之间,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汤圆儿她,也不是我的孩子!” 或是又一次听见我说她不是我的孩子,汤圆儿方才止住的眼泪便又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她委屈地唤我:“娘……” 殷皎月则是望了我好一会儿,又低眼瞧了瞧我扯住他衣襟的手,半晌才道:“即便你再怨我,也不该不认孩子。” “啊!”我松开他的衣襟,抱住自己的头,有些崩溃。 这两父女究竟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我说实话也不相信? “我说过了,我真的与你们父女两个没有任何的干系!”我不耐的对殷皎月再次强调道。 “而且你看我,我这肉体凡胎,如何能与你在两万年前有过什么干系?”我指了指自己,试图让他凭着自己的脑子,认真的思考一下这么简单的问题。 我想他怎么说也是个活了好几万年的人,难道还会看不出我这副凡人躯体? 他依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蓦地说道:“躯体为凡胎,魂灵却是神魂?” 听了他这话,我便吃了一惊,不禁瞪大双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连韶春都看不出我有什么不妥之处,为何他却只一眼便能做到? “你……是如何看出的?”我不敢置信的问道。 “你的魂灵,仙灵气息浓郁,足以说明,你是天生的神胎,可这肉体凡胎,却禁锢了你的能力。”他并未回答我,反是继续说道。 “你?”我实在惊诧,一时间已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却从头至尾都是那般从容淡定:“我不清楚我之前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令你这般怨我,但我说过,日后,你与女儿,我都会好好养着。” 我一听他又一次说起此事,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与你之间,并无一丝一毫的干系!” 我想我就不该踏出昆仑仙山半步,如此也不必惹上这些荒唐事了! 我是后悔不迭,但如今又有什么法子?那神秘人打得什么主意我还尚不清楚,我也出不得这暮云城去,只能与这父女两个在此争论这些。 若我能走,我还与他费什么口舌?只管离开便是。 殷皎月听了我这话后,却是忽然俯xiashen来,凑到我面前来,那双琥珀似的眸子紧盯着我,道:“那么你告诉我,若我们此前真的毫无交集,那么我对你那强烈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第36章 所谓熟悉 殷皎月这话说得很是奇怪,熟悉?他与我哪能算作是熟悉之人?本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他又胡思乱想了些什么话本子上的桥段? “楚璎。” 我正暗自骂他,却听得他正正经经的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首,看向他:“怎么?” 许是我的语气不怎么好,他微微愣了愣,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光芒闪了闪,而后才道:“在这世上,我只认识你,和女儿。” 他说得极为认真,而我听着,却有那么些别扭。 我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听得他又道:“你不必怕那个人,待在我身边,她是动不了你的。” “你这么说,是在威胁我了?”我挑眉,盯着他。 他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威胁,仿佛我一踏出这门去,无他护佑,便会立即被那神秘人给解决了似的。 “不。”他摇摇头,嗓音仍是那般低沉:“我说过了,你暂时是走不出这暮云城的。” “你的意思是,你打不过那人?”我双手抱臂,偏着头看他。 殷皎月蹙了蹙眉,似乎很是不喜我说的这句话,他道:“我为何要与她分个高下?” 我怪异的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这暮云城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罢?你竟能容忍她在此处为非作歹?” 他却是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这暮云城,是我的?” “虽然你已沉睡了许久,但这暮云城之前的确是你的没错啊。”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而他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你很想我去杀了她?” 心思被他揭穿,我颇为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自然是没这个意思的。” “我只是见她在你的地盘上这般撒野,有些看不过去罢了。”我试图解释。 而他却是分毫不上当,只是道:“她要做什么,是她的事情,我绝不会插手。” “为何?”我不禁蹙眉,这分明不是他殷皎月的行事风格。 而他却不答话,只是低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道:“你若是想活命,便只能跟我待在一起,否则,你便只能与那帮人一起死了。”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明摆着不肯放我走了。 我倒是被他气笑了:“怎么?你便是这样对待恩人的?果然是威胁我?” 他直起身子,偏头望向那轩窗外:“你若是要这么理解,也随你。” “殷皎月!”我终于忍不住了。 “嗯。”他再次看向我,认认真真的应了一声。 “我再说一次,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没有半点干系!汤圆儿是你的女儿没错,但我的的确确不是她的生母,你不要胡乱猜测着你失去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相信你的判断,但你也无法否认事实!”我站起身来,怒声说道。 彼时,乌云蔽月,不见星辰,窗外黑沉沉的一片,除却偶尔经风拂过,簌簌作响的树影,便再无半点声响。 我定定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红色锦袍,生得俊朗无双的男子,他亦望着我,琥珀般暗含流光的双眼之中似是有些空洞,更多的,却是更深的迷茫。 我很少将怒气很明显的表现出来,多少年了,除却当初总是变着法儿的折腾我的韶春,眼前的殷皎月,便是另一个令我失控的人。 即便是溪音,即便是九天之上,身为蓬莱神君,华贵清傲的溪音,他再如何捉弄我,我都很少表露得这般明显。 或许,是因着溪音是我的救命恩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将我折腾怕了的缘故。 自然,也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忘不了那蓬莱瀛水的寒凉,亦不敢忘却我欠溪音的旧债罢。 毕竟欠着债的人,本就是理亏的。 “你记得以前的事情么?”他忽然开口问我。 “不是你身为凡人的这短短数年,而是你作为神仙的过去,你,都记得么?”他继续问道。 而我听了他这话后,则是愣了神。 除却我身为凡人的这十几年,我的记忆里,还曾剩下过什么?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父君,便是连我自己的责任,我都忘得一干二净。 三万年前的记忆被我弄丢了,两万年前的一切也被我遗忘了,便是如今,除却为人的这十几年,我便再不记得旁的什么了。 他们说,我是长明山主,神女楚璎。 于是我自蓬莱,回到长明山上,依攸宁口中父君的夙愿,长此一生,永守长明。 我肩上的责任,我该做些什么,都是旁人告诉我的,而我,却是一星半点儿都想不起来。 仿佛那一切,都不是我所亲身经历过的,仿佛 我是个旁观之人。 “楚璎?” 或是见我久久不曾开口说话,殷皎月便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些许低落,但我还是如实答:“我与你很是相似,除却为人的这十几年的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 他听了我这话后,整个人便怔愣在原地。 半晌,我方才见他扬唇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说我与你之间,毫无半点干系?” 我揉了揉眉心,已经很是无奈:“殷皎月,不必说我,我只问你,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说我与你之间,一定有些什么呢?” 这本就是未知的事情,即便是他与他在这里再这般争论,也仍旧不会有任何结果。 想不起来的记忆,就如同已经散去的烟云,是谁都抓不住的。 “楚璎,我很确定,在很久以前,我一定遇见过你。”殷皎月摇摇头,望着我时,目光灼灼。 我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却听得他又道:“我方才醒过来的那时候,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隐隐约约的便看见过一个人,她是你这般的身形,是你这般说话的语气,是你这般的双眼……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我被他这样的眼神逼得节节败退,忍不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做梦罢了,如何能当真?” “楚璎,我说过,这暮云城,你是出不去的。”他仍立在原地,望着我时,神色淡淡的。 “你以为,我会怕死么?”我冷笑一声,直视着他道。 我楚璎一向最不喜受人威胁,即便是如今我的灵力被彻底封存,再不是九天之上的长明神女,我也还是忍不得这些。 反正我便是那即便是撞了南墙,也极少回头主儿,这些年以来,我少有后悔,殷皎月这般笃定我出不得这暮云城去,他笃定我会为了活下去而向他妥协。 但我到底是改不了我这喜欢与人唱反调的性子了,便是韶春,也常常叹我一身反骨。 “你既看得出这副凡人躯体并非是我的本身,那么也该晓得,我若是死了,其实也正是挣脱了枷锁,届时,我必会重回神位,这于我,根本毫无损失,不是么?”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殷皎月面上仍未有丝毫的情绪变化,他仍是望着我,道:“可这人世没有你牵挂的了么?你若重回神位,再来人间,便是难上加难了,不是么?” 我一愣,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反驳他说的这番话。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 殷皎月既看得出我的神魄,向来他也定然能看出我神魄早已受损。 故而,即便是我挣脱了这肉体凡胎,重回神界,我的修为也还是无法恢复完全。 然而神界与人间的相通之路,却并非是那么好走的。 当初,是溪音带着我来到人间,去过那江南水乡的,而后再次下凡,我便是被溪音踹下重幻之眼而来。 我神魄受损,修为骤减,便是连个仙人都比不得。 旁人或许能来去自如,但我,却尤其艰难。 殷皎月说对了,这凡世里,的的确确还有我所牵挂的人和事,亦有我想要去解开,却还未曾解开的谜团。 再说如今的溪音,前尘尽忘,他性子那般纯善温软,我又怎能放心留他在这凡世里,独自挣扎? 若我真的舍了他,抛下这一切,独自回到神界去,那么我日后,还有何脸面再见作为蓬莱神君而归来的他? 我若是此番真的回去了,那么我要再下来,便只有重幻之眼这一条路可选。 可是重幻之眼太过深不可测,我不敢确定,我穿过那一道又一道的星幕与烟云后,所要付出的一切,究竟会是什么。 说到底,我只是害怕,再次忘记。 谁说忘记是医治痛苦最好的良药?作为一个失去了三次记忆的人来说,我只觉得忘记过往的代价,太过沉重。 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可让我忘记自己,忘记父君,忘记我肩负着什么,甚至忘记我曾爱过谁……曾经分明是最熟悉的一切,在我眼中再次变得无比陌生。 那种感觉,似迷茫,似不安,更多的,却是害怕。 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便是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的。 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十几年的记忆,虽不算重要,却是十分难得,这或许该是我最悠然的时光了,我合该好好珍藏着,待多年之后,才能有所欢喜,有所怀念。 第37章 又见故人 我终是没能顺利的离开暮云城。 一是因着殷皎月父女两个的阻拦,二则是因为那个隐在暗处的神秘人。 那群人之中,又有人丧命了。 他们个个慌乱不已,都打起了退堂鼓,想要就此离开。 然后进来容易,出去却已是难事了。 这城主府的大门紧闭着,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打开。 我不晓得那个神秘人为何要这般磨蹭,一日一条人命,她就好似是在玩儿一般。 我想着我身为长明神女,如今又是昆仑仙山的弟子,若是坐视不管,心里也怎样都过不去。 虽然那群人都是因着贪婪而来此,但说到底,都是些鲜活的生命,我实在不好袖手旁观。 再者说,那神秘人若是一日不除,我便要一日待在这暮云城中,不得而出。 我已出来有些时日了,若不快些回到昆仑仙山上去,又怎么来得及去接溪音出谕渊之境? 但我如今是没这个能力与那人抗衡的,所以,我便只能依靠殷皎月。 只是殷皎月他却是巴不得我一辈子留在这儿,又如何会帮我?我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我自己罢了,旁的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思虑了许久,却是仍未找出一个万全之法来,怎么看,我自己于那神秘人而言,都是一只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我又如何能赢得了她呢? 更何况,如今她隐在暗处,我根本连她是个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这么多日过去,我也只能干着急,而那殷皎月便总抱着汤圆儿在我面前晃荡,竟还理所当然的使唤我去做些事情。 我看在汤圆儿的面子上,这些天来我都忍了下来。 于是今夜,他说汤圆儿饿了,我便又到厨房中,给汤圆儿做饭了。 炉灶中的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我望着那燎燎火光,脑子里一片乱糟糟。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我仍有些生疏的将那拉得并不算好的面条下了锅,见那面条入水,当即便被沸水煮散了去,我便没忍住轻叹一声,伸手揉了揉眉心。 我来此地之前,何曾做过这些事情? 曾经身为长明神女的我,不食五谷,不晓饥饿,后来身为昆仑仙山掌门人关门弟子的我,一日三餐总有人送来,我自是不必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的。 然而如今,我却为了那么个小胖丫头,头一次生火做饭。 这些事本来都是殷皎月做的,我与汤圆儿一直是只管吃的,我也实在未曾想到过,殷皎月这条恶龙,竟也会洗手作羹汤的本事。 这若是说出去,怕是也无人肯信罢? 只是今日,这厮不晓得是为什么,竟一反常态,非要我来下厨做饭。 思及此,我不禁“啧”了一声,也罢,只要那父女两个吃得下去我煮的这些东西。 好好的面条,被我煮成了面疙瘩,这实在是让人颇为泄气。 但这好歹也是我第一次下厨,那父女两个还饿着肚子等着我,我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 三碗简单的面疙瘩汤做好,我拿起一旁的托盘,一碗一碗的放进去,再端起来,转身便要踏出厨房。 只是我一转头,便见门外似有一人影正立在那里。 天色太黑,屋内烛火也有些昏暗,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以为是殷皎月,我便道:“我做的东西,你确定你敢下口?” 我故意吓唬他,实则我此前做好后便尝了尝,虽说不上美味,但也是很正常的味道,还是可以入口的。 可他却始终不曾言语,只是立在那里,以最僵硬的姿态。 我终于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劲,彼时,黑暗的天幕中惊雷炸响,闪电忽来,在那一瞬,我分明看见那人并非是殷皎月,而是一个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子。 而她的面容,竟是我找寻多日,都未有线索的萧玉师姐。 “萧玉师姐?”我不禁惊诧出声。 而她望着我,那双眼瞳之中一片死寂,毫无生机,就那么立在门口,一身黑纱被夜风吹拂,层层涟漪,似黑色的蝴蝶,蝶翼微展。 “你……是萧玉师姐么?”我见她这副模样,便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谁知,她却忽然抬手,素白的手腕上,一抹黑纱飞出,在我还来不及防备时,便缠住了我的腰身。 她一扯,我的身体便向她扑去,手中端着的几碗面疙瘩也因此而尽数打翻在地。 “你不是萧玉师姐!”我终于看清了她浑身的戾气,以及她周身所散发出的血腥味道,萧玉师姐身为昆仑仙山掌门人的女弟子,怎会是这般模样? 但或许,这身体,的的确确是萧玉师姐的不错,但是这魂灵却是另有其人罢? “你为何要占了萧玉师姐的身体?”我瞬间反应 过来,她应该便是殷皎月口中那一直以来隐在暗处的神秘女子。 昆仑仙山弟子若是殒命,其所拥有的觅音铃定会黯淡无色,失去觅音的效用,而今萧玉师姐的觅音铃在我手上,但我却并未见其有任何不妥之处,这也就是说,眼前这人只是占了萧玉师姐的身体,而萧玉师姐还并未死去。 只是若是这样长期下去,萧玉师姐魂灵力量减弱,魂飞魄散便是迟早的事情。 她仍是不曾回答我,只是收紧了黑纱,将我捆至她身前来,又用那双黑沉沉的眼望着我良久,方才一点点的凑近我。 她越是凑近,我便觉得周身变得越发寒冷,犹如细密的冰刺,一点点的划破的我的肌肤,教人忍不住的颤抖。 她终于凑近我的脖颈,在我的耳畔,轻轻道:“你来了啊……” 她的气息冰凉,犹如死物,没有半分属于人的温度,嗓音也是粗粝沙哑的。 我眉头紧蹙,因为动弹不得,我只能这般被动地僵硬站立着,冷声问道:“你识得我?” “告诉我啊……”她冰凉的气息再次扑散在我的脖颈间。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说着,竟有些哽咽。 “我只是来寻人罢了,与你,并无仇怨罢?”我先是回答了她,而后又试探着问道。 谁知下一刻,我脖颈间有一抹寒冰似的湿润触感,令我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她,竟哭了? 我说过,我向来是见不得人哭的,故而我此时多多少少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得干巴巴的问了一句:“你究竟是谁?” “璎璎,你不认识我了啊……”她久久不言,再开口时,嗓音颤抖得厉害。 我心口蓦地一痛,呼吸也不由地窒了窒,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可我却来不及抓住,便于瞬间消失了。 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她,竟也是我的故人?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只觉得,自我失忆后,遇上的人,好像都是我早已忘记的故人。 哦,溪音是不一样的,他是我的债主。 “我们……可是旧识?”我再一次问她道。 她却忽然直起身子,一只手向我伸来,当她冰凉的指节轻触上我的面颊时,我分明看见她眼眶中又有两行泪滑下来。 “两万年了,我们……两万年不曾见过了。” “璎璎,你还是把一切都忘记了。” “这样也好,也好……永远不要想起那个人,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而我却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我被她这些话弄得云里雾里,忙开口道:“也就是说,两万年前,你我确是相识的,是么?” 她则是静静的望着我,唇畔勾起一抹僵硬的笑:“璎璎,我曾欠你良多,而你却从来都不曾怪过我,我本以为你早已魂飞魄散,却不曾想,你竟是个天生的神体……这或许,便是你的劫数罢。” 她说:“你渡过了你的劫数,而我,却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我如今晓得你仍旧活着,且过得好……也算是,稍有安慰了。” “璎璎啊,你遇上殷皎月了罢?”她忽然又道。 或是见我点头,她便又笑:“他才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啊,既然此生再次遇上,你便莫要辜负他才是啊……” 彼时,雷声又起,闪电阵阵,大雨忽然而至,淅淅沥沥。 于忽明忽暗的夜幕下,我望见她那张属于萧玉师姐的苍白面容,更看了清了她望着我时,眼底化不开的哀愁。 她究竟是谁?与我之间,究竟又有什么关系? 依照她口中所言,那骨女真的未曾骗我,我与那殷皎月在两万年前,真的是相识的? 她又为何要说,殷皎月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呢? 莫非我与他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陈旧往事?我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我想起殷皎月望着我时,那般笃定我与他之间曾是相识的眼神,我原本还十分坚定的心,蓦地有些动摇了。 我的过去,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我,究竟忘记了些什么? 这一瞬,我内心的好奇被莫名放大。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追问眼前的这个神秘女子,问她所有有关于我的一切。 我想,我是否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什么重要的人? 三万年前,我因何而欠下溪音一笔旧债,两万年前,我又为何会身在凡世里,牵扯出这些旧时的故人……在那些被我遗忘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隐约觉得,我仿佛已经完全陷在一张大网之中了。 第38章 她是阿姒 “璎璎,我是阿姒啊……”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我腰间的黑纱在一阵灰暗的光芒中破碎成了细密的流沙,她的身影也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大雨倾盆,冲刷着我眼前的这一片浓深的黑幕,淅淅沥沥的声音从未断绝。 偶尔有闪电袭来,短暂的照亮这一方天地,我于忽明忽暗的光景之中,目光不由地凝在那被雨水洗刷得透亮的新叶上。 枝叶摇曳,婆娑树影,一夜雨凉。 “璎璎,我是阿姒啊……” 我久立在这房门口,脑中不断回想着那女子所说的这句话。 忽有风来,拂过的我面颊,吹起我的衣角,我方才回过神来。 阿姒……我不由自主的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我分明感觉到,这个名字于我而言,隐隐约约的有些熟悉。 但无论我如何细想,都还是翻不出任何有关于她的记忆。 我是个缺失了三段记忆的人,因而,我的人生也不算是很完整。 曾经的溪音,后来的攸宁,再至韶春、骨女、殷皎月,如今,又多了个阿姒……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那些记忆于我而言,是痛还是乐? 我本不愿再去追究过往的一切,可我如今却发现,暗地里仿佛有一只手,正将我一点点的推入更深的漩涡之中,陷入我忘却的曾经之中,我逃不开,也挣脱不得。 但我下意识的就不愿再去深究那一切,纵然我再好奇,再疑惑,我也仍是不想找回那些记忆了。 过去的,都且作浮云流散,我只要活得洒脱便已足够。 珍惜当下,才是我应该做的。 “楚璎?”一抹低沉微哑的男声忽然响起。 我闻声,抬眼便见一身红色锦袍的殷皎月正立在门槛之外,定定的望着我。 他的目光停在我身后地上那些打碎的瓷碗上,忽然蹙了眉。 “你见到她了?”他笃定道。 “嗯。”我点点头,没有反驳。 “她……可有伤了你?”他忽然上前来,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关切之意。 而我望着他,久久不言。 也不只是过了多久,我方才轻叹了一声。 “殷皎月。”我唤他道。 “嗯?”他亦看着我。 “或许,我与你在两万年前真的是认识的罢。”我垂眸,笑了笑。 他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故而在这一刻,他似乎是愣了愣。 我再次看向他:“但是,既然我与你都忘了,那么,为何不让它就那么过去呢?” “深究过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都应向前看,不是么?” 我盯着他,轻轻地说。 而他望着我,一双琥珀似的眸子中光华明灭,几经流转,波光碾碎:“所以呢?” 他忽然逼近我,嗓音低低的:“你还是要离开,是么?” “这,才是你与我说这样一番话的目的,是么?”他紧盯着我,问道。 我无法反驳,只得如实说道:“殷皎月,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暮云城中呢?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还要回昆仑仙山上去接溪音出谕渊之境。 不论殷皎月与我在两万年前究竟有何纠葛,我都忘记了,他也忘记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与他之间,只能算作是简单的萍水相逢。 既是如此,那么缘聚缘散,都当随心随性。 这就好像是此前我回到长明山上,听说了我与攸宁仙君之间曾经的旧事一般,除却尴尬,我便再没有别的情绪。 我听着那些事情,就像是在听旁人的故事,与我仿佛没有半点干系。 对于情爱,我一向是模糊的。 我曾喜欢过攸宁,这是我听旁人说的,可我自己在见到他时,却无半点奇特的情思。 我与殷皎月之间似乎有过些什么过往,这也是我听旁人说的,而我在面对他时,依旧没有半点异样的情绪。 这听起来,我似乎情史颇丰,但我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 既然我通通都忘记了,既然殷皎月也同样都想不起来了,那么,便让那一切都过去罢。 这于他于我,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攸宁,他本就无心于我,我那多年的死缠烂打想来也定让他十分困扰,如今我将什么都忘了,这也或许便是最好的结果。 因为失去记忆,我免了伤情,脱离苦海,有什么不好? “你休想。”殷皎月狠狠地瞪着我,咬牙说道。 而我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便是越发的无奈:“殷皎月,我还有我的事情要 做,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这暮云城中?” 他仍是冷着脸,道:“那么女儿呢?你也不要了?” 我听他说了这话,忍不住烦躁的抓了抓头发,道:“我说过了,汤圆儿她不是我的女儿。” 若真如骨女所言,我与殷皎月之间,曾是旧识,又或许,我与他之间,也的确有过什么纠葛,但汤圆儿,绝不可能是我的女儿。 我身为长明神女,是与女娲神同宗的族人,我若真的有了后代,那么我女娲神脉的秘术也应当会传承给汤圆儿才是。 可是汤圆儿身上,却没有半点属于女娲神脉的气息。 所以她绝不可能,是我的女儿。 “殷皎月,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么?既然都忘了,那么你何不重新开始呢?你还有汤圆儿啊。”我试图劝说他。 他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目光凝滞在我身上,瞳色深沉,半晌我方才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不可能。” “殷皎月。”我实在无奈了。 “楚璎,你不公平。”他望着我,眼神竟有些许的苦涩。 “我哪里不公平了?”我听他这么说,却是一头雾水。 我以为,这于我,于他,都该是最好的结果才是。 人,为何一定要囿于曾经的烟云之中,不肯看一看眼前,更不肯看一看未来呢? 而殷皎月却是不愿再与我说话了,他只是看着我,眼神之中带着倔强。 我抿了抿唇,终是轻叹:“殷皎月,够了。” “我暂时还不会离开,你说的那个神秘女子,似乎也是认识我的,她占着的身体,是我萧玉师姐,我必须要将萧玉师姐带回昆仑仙山去。”我对他说道。 他仍是不说话,立在那门庭之外,他身后,是一片闪电带来的短暂白昼,以及这一场瓢泼大雨。 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对他道:“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再练那些邪功了,两万年前你惹下的杀孽已经洗去了不少,切莫再重蹈覆辙,就算……是为了汤圆儿罢。” 这天道,终是有因果循环的,极恶之人,终将逃不过天谴。 两万年前,他已付出过代价,九死一生于现在醒来,已是十分不易。 我是真的期盼着,他能不再重复两万年前的那条路,就当是为了汤圆儿,他也不该再增添杀孽了。 我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至于如何做,还需看他自己。 久久不曾等到他开口,我便转过身,步下台阶,往雨幕之中一步步走去。 “楚璎。”他忽然唤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在这般漆黑的夜里,屋内的烛火只能映照出他模糊的轮廓,而我,却能清楚的看见他的双眼。 “你既不愿留下,那么,我便随你走,好不好?” 我立在雨里,雨水砸下来,一点点将我的衣衫浸湿。 睫羽上已沾了水珠,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眼,但我却分明听见他这么说了。 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 仿佛在曾经,似乎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似的。 “这怎么可能。”那一瞬,我的脑子里一片杂乱,我匆匆说了这一句,只当他是一句玩笑话,便转身走了。 当我脱了半湿的外衫,在床榻上躺下来时,借着桌案上昏黄的烛火,我虚虚的望着头顶的浅色幔帐,脑子里一片纷乱。 我自蓬莱仙岛醒来,作为一尾小灰蛇,初遇神君溪音,而后回到长明山上,我作为长明神女,因着舒窈帝姬的眼泪,而去了十二重天上,去重幻之眼寻兰枝帝妃的踪迹,随后便糊里糊涂的,被溪音踹下了重幻之眼,生为一介凡人。 父母早逝,颠沛流离,我迷迷糊糊的,被韶春捡回了昆仑仙山上,悠闲了十几年的时光,莫名收了失去记忆的溪音作为徒儿,而后,我便被韶春指派下山来寻萧玉师姐。 我细细的将我所记得的所有记忆都梳理了一遍,我试图从中找寻到什么必要的关联。 但无论我怎么思索,都还是一无所获。 韶春,骨女,这两个人,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而韶春,也一直表现得有些奇怪。 他曾经不准我踏出昆仑仙山一步,可是如今,却又怎会忽然要我下山来寻萧玉师姐?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蹙起眉,实在是想不通透。 既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也不打算再继续深想下去了。 当务之急,是要再次找到那个叫做阿姒的神秘女子,让她将萧玉师姐的身体交给我,如此,我才能回到昆仑仙山上去,与韶春说明这一切。 第39章 同去大漠 我正思虑着如何再将阿姒引出来,却在一日清晨十分,发现那帮为了殷皎月而来的人竟在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这城主府的大门也不知在何时,也已经被人打开了。 “她离开了。”殷皎月望着那大开的府门,蹙眉道。 “什么?”我一怔。 她离开了,这教我又该如何是好?她占着的身体,是萧玉师姐的,若是她一直占着不归还,那么萧玉师姐的魂魄怕是就要消散于这世间了。 “殷皎月。”我抬眼看向他。 而他似乎已晓得我要说些什么了,他打断我道:“你要离开了,是么?” “是。”我点了点头。 既然阿姒已经离开了,那么我也再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只是我暂时仍无法回到昆仑仙山上去,我必须要找到阿姒,让她交出萧玉师姐的身体。 想起溪音不日便要从谕渊之境中出来,我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终是无法赶回去了……也不晓得他在谕渊境中,是否有遇到什么危险。 我那大师兄明月里实在是不怎么可靠。 当务之急,我只能先去寻阿姒,找回萧玉师姐,如此才能快些回去。 “我必须尽快找到阿姒,她目前所占据的,是我师姐的身体,若是迟了,我怕我师姐,就活不成了……”我想了想,还是对殷皎月解释了一番。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我以为,我与他之间,撇去那些乱七八糟,虚无缥缈的曾经,也算是朋友了。 殷皎月沉默了片刻,那双琥珀似的眸子望着我,道:“我与你一同去。” “啊?”我有些发懵。 也仅仅只是一瞬,我便回过神来,忙摆了摆手:“不,不用了罢?” 可他却执意道:“你的修为都被这副躯体禁锢,依照你目前的能力,你确定你能寻到她?” “我……”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杀了这帮人,修为已经大涨,你又有何通天的本事,自信能尽快找到她?” “只怕即便是用尽你这为人的短短几十载,也难以寻到她的踪迹罢?” “但若是我与你同去,要找到她,便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了这许多,为的便是要我答应他与我一同去找阿姒。 而我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任何拒绝他的理由。 毕竟,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身为长明神女的修为因着重幻之眼的禁制,而被锁在了这副凡人躯体之中,如今的我,的确没有足够的能力尽快找到阿姒。 我甚至,连她去了何处我都是一头雾水。 这天下之大,我出了这暮云城,又该去何处寻她呢? 而殷皎月却不一样,他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即便是两万年前深受重创,但沉睡多年,他早已自行修复得七七八八了。 若是他替我去寻阿姒,想来是要容易得多。 只是……我想起那只胖汤圆儿。 “那汤圆儿怎么办?”我问他道。 “自然是与我们同去。”殷皎月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可是她还那么小……”我仍有些犹豫。 “那你可还有更好的办法?”他反问我道。 我当即闭了嘴,不再说些什么了。 至此,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我与殷皎月达成约定,一同去寻找阿姒。 翌日清晨,殷皎月抱着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汤圆儿,与我一同出了暮云城。 暮云城外的天空,一片湛蓝如洗,与城中的萧瑟凄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城中的天空灰暗阴沉,如同一层薄薄的旧纱,笼罩在人的心头,让人险些忘记了外面的色彩。 “殷皎月,我们该去哪儿?”我站定,看向身那小心翼翼地后抱着汤圆儿的男人。 “大漠。”殷皎月简单地答道。 “大漠?”我有些疑惑。 他应了一声,继续道:“大漠之中,有她需要的东西。” “她需要的东西?什么东西?”我追问道。 “大漠之中,有一座罗云宫,你可晓得?”他一壁走着,一壁与我说道。 “我听说过。”我点了点头。 罗云宫,是大漠之中,最神秘的存在。 据韶春说,罗云宫中,有一只穷奇兽,那穷奇兽,是自上古而来的凶兽。 似虎,蝟毛,有翼,其状入牛,声如獆狗,是食人。 穷奇本生于邽山,是天下人皆惧怕不已的凶兽。 只是数万年前,大漠之中,一座罗云宫崛起,罗云宫宫主仅凭一人之力,便驯 服了上古凶兽穷奇,将其带回大漠,成为了罗云宫的守护者。 韶春曾说, 那罗云宫宫主,说不清究竟是善是恶,好事他做过,但坏事他也做过不少。 仿佛不论做什么,皆是随了他的心情。 罗云宫每隔五百年,便会拿出一颗解忧丹来,由八方来客竞价拍卖。 解忧丹,虽名为解忧,却并非真正有解忧之效。 它只是能极大的发掘人的潜力,增强人的修为,甚至能为其重塑骨肉。 一颗解忧丹,足以满足一个人所有的贪婪。 故而,才有了这么个名字。 那么,阿姒便也是冲着那解忧丹而去的么? “她如今没有躯体,即便是吸取再多人的修为,于她也终究是杯水车薪,故而,那解忧丹,便是她必须要得到的。”殷皎月又与我解释了一番。 我点了点头,觉得他分析得的确很有道理。 只是…… 我蓦地抬眼看向他,疑惑道:“你不是失忆了么?又睡了这么些年,你究竟是如何晓得这些事情的?” 他方才醒来,连暮云城都没有出去过,又是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殷皎月只这般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句。 我见他不肯与我明说,便也识趣得不再过问。 他既不愿说,我又何必强求呢?只要,他真能替我寻到阿姒,便足够了。 适时,汤圆儿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眨了眨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声音软软地唤了一声殷皎月:“爹……” 殷皎月则摸了摸她的头,眼瞳之中的光芒越发柔软:“醒了?” “我们去哪儿啊?”汤圆儿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 “陪你娘去寻人。”殷皎月简短地答。 而我在听见他这句话后,便瞬间蹙了眉:“喂……” “你可还想找到阿姒?”他打断我,望着我的目光中隐含着深意。 我顿时气笑了,这厮竟还敢威胁我?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为了能够找到阿姒,也只能忍下来了。 “娘!你要去找谁啊!”汤圆儿似乎全然未觉我与她爹之间的僵硬气氛。 “去找我的师姐。”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虽不是汤圆儿的生母,但她是这般惹人疼的小孩子,我心里,自然也是喜欢她的。 故而在面对她时,我也不免软了心肠。 “娘的师姐是谁?我该叫她什么啊?”汤圆儿叽叽喳喳的问个不停。 “呃……你叫她玉姨就可以了。”我回答道。 “那,那玉姨长得好看么?”她又提问。 “嗯,好看。”我随口回答。 就这么她问一句,我回一句,一路上,我竟也未觉得烦躁过。 小孩子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或许都是这般好奇的罢。 我很乐意,将这人世间有趣的一切讲给她听。 我也希望,她能喜欢上这个世界,并以一种安然的姿态来品尝日后所有的酸甜苦辣。 这世间能带给她的,应是更多的惊喜。 她不应像她的父亲,活得那样阴郁,自食苦果,沉睡万年。 她也不应像我,记得的少,失去的多,活得这样迷茫。 此生此世,前路漫长。 我是真心期盼着,汤圆儿能一生平安喜乐。 我们这一走,便是数月的路程。 罗云宫太过隐秘,纵我有腾云的术法,纵然殷皎月有拥有那般高深的修为,我们也还是在这一片茫茫大漠之中,来回折腾了许久。 狂沙漫卷,一望无际,在极强的烈日下,我已深刻的感受过了这片死亡之地的炽热狠毒。 我这样一副凡人躯体,即便是修炼了十几年,也未曾累积多少仙灵之气。 因而在面对这荒芜的沙漠时,便显得尤为艰难。 此前,由于我太过高估了自己,执意不肯披上头纱,便导致了烈日灼伤我的脸颊。 如今我披上深色的头纱,而掩在头纱下的脸颊上的伤口仍在每日隐隐作痛,即便是殷皎月施展术法,用半日替我寻来了药膏,也无甚效用。 我想着,莫非,我来了这大漠一趟,便要因此而毁容了? 我们日日在沙漠中穿行,却仍寻不到罗云宫的存在。 我的身体已出现了些问题,可反观殷皎月与汤圆儿,却仍是初时那般,毫发无伤。 我有时候便在心下低叹,这或许便是差距罢。 然而这一片沙漠,实在太过诡异了。 似乎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好的一般。 寻常的荒漠,虽然荒芜,虽然干旱,但也绝非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只要有水,就一定可以坚持。 只是这片沙漠却不一样,这里的沙子仿佛一粒粒的都带着最灼烫毒辣的温度,教我这副凡人躯体,实在是苦不堪言。 然而那罗云宫,究竟是在何处呢? 第40章 容颜毁去 我右侧脸颊上的伤口仍在恶化,便是殷皎月以他的修为替我治疗,都仍未有好转。 此前,我还一直以为,我这只是晒伤,但如今看来,却并不尽然。 我似乎是中了什么毒,这毒郁积下来,浮于表面,便形成了我脸上的伤口,只是这究竟是什么毒,我却是一点儿头绪也无。 便是殷皎月,他也是一无所知,毫无办法。 我从来便不甚在意我的容貌,毁容于我而言,也不是多大的打击,但我向来是怕痛的,这脸上的伤口日日痛,夜夜痛,这数月来,一直不曾让我好过。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免有些烦躁。 我想着我为着寻阿姒,为了我那萧玉师姐,这付出的代价,倒真是不小了。 我还想着,待我回到昆仑仙山上去,定要将韶春的胡须都给他拽下来,如此方才能安慰我这些日子以来承受的痛楚。 “楚璎?” 殷皎月低沉的嗓音传来,我适时回神,抬眼便见他将盛着水的水袋递给我。 我接过来,想对他道谢,只是我下意识的扯了扯唇角,右侧脸颊上便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我“嘶”了一声,痛得眼泪都溢出了眼眶。 “你不要说话了。”殷皎月忙扶住我的双肩,担忧道。 我点了点头,仍是忍不住一阵抽气。 这伤口已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却依然疼得如同方才被火灼烧过一般,痛得钻心。 “喝点水罢。”他又将我手中的水袋拿过去,替我拧开木塞,找出一只小巧的杯子来,倒了些水进去,又将那杯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只敢微张开嘴,一小口一小口的将杯子中的水喝光了。 “娘,不痛,给你吹吹。”汤圆儿适时凑过来,轻轻往我脸颊上吹了吹。 我觉得心里一阵熨帖,不自禁的弯唇,却又是一阵刺痛袭来。 我只觉右脸颊痛得厉害,但我仍强忍着,不敢让汤圆儿看出端倪来,在此之前,她为着我脸上的伤,便已经哭了好多次了。 我可不能教她再为我哭个不停了。 于是我抱了抱她,又摸了摸她的头,表示我无碍。 她似乎也才放下心来,乖乖地坐到殷皎月身边去了。 “楚璎,不若……我们离开大漠罢?”殷皎月望着我,那双琥珀似的眸子里满是关切之情。 我自然晓得他说这话,全都是在为我考虑,但我如今既然已经来到此地,又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于是我对他摇摇头,以示我不愿就此离开的意愿。 “楚璎,可是你的脸……怕是耽搁不得。”他仍是望着我,眼神之中似有无奈。 我仍是摇摇头,表示我的不在意。 这张脸于我而言,从来都不算重要,即便是毁容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来到这凡世里,这样一副皮囊于我而言,从来都是锁住我的枷锁,若有损毁,我可是半点都不会心疼的。 再说了,我也并非真是那爱惜容颜的十几岁小姑娘,我好歹活了几万年,虽容颜不改,但这颗心却是实打实的老了,我哪里还会在意这些游离于表面的东西? 我既不打算过问风月,亦不是什么贪恋青春之人,我不知过去,身处迷茫,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这样一副皮囊罢了,于我,又有什么重要的? 即便是世人见我陋颜粗鄙,或报之以嘲,或报之以悯,但那些,都是他们心中所想,于我而言,根本毫无干系。 我不在意我的容颜,更不会在意世人的眼光。 我只是我,我只求此生洒脱恣意,不曾白白走这一遭,如此,便已足够了。 “好。”殷皎月说不动我,最终,便也只能低叹一声,应了我。 我见他这般模样,心头便有些歉疚。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是他和汤圆儿两个与我一同在这沙漠之中来回奔走。 若无殷皎月,我怕是早已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而我最为愧疚的,便是汤圆儿。 她还那么小,我却要她与我一同经历这些…… 我不是没与殷皎月说过,要他将汤圆儿暂时送回骨女那处去,这大漠风沙太重,又危险得很,她实在不适合与我们待在一处。 但汤圆儿却是死活不肯,便是殷皎月,也拿她无法。 所幸的是,这片荒漠虽对我不太友善,但对于他们父女俩,却是极好的。 或许,这也是因着我这副凡人躯体的缘故罢。 凡人,当真是这六界之中,最柔弱不堪的。 然而这凡尘俗世,却又偏偏是这六界之中,最教人流连忘返,沉迷不已的。 无论是神仙, 还是魔修,亦或是妖精鬼怪……都总有那许多的人一头扎进这红尘里,甚至溺死在其中也不愿后悔。 汤圆儿安然无恙,对于我来说,便是这数月以来,最大的安慰。 若是她真有个什么好歹,我怕是这永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毕竟,寻阿姒,要回萧玉师姐的躯体,这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殷皎月,与汤圆儿,都无甚干系。 而他们父女两个,却执意陪我来这大漠之中走这一遭。 若说没有半分感动,那都是假的。 “楚璎小心!”正在我胡乱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猛地被殷皎月一把抓起来,又被他抱着跃到一旁去。 我下意识的回头,便见是一条五彩斑斓的长蛇。 那长蛇颜色生得极为绚烂,一双眼睛竟如湛蓝的宝石一般,其中折射出冷冷的光芒。 “呀!蛇!”汤圆儿见了,也有些害怕,忙抓紧了我的袖袍,躲在我的身后。 我忙将她抱紧,一手拍了拍她的背,抚慰着她。 而殷皎月却看向我,眼瞳之中竟有几丝欣喜:“楚璎,罗云宫,找到了。” 我眼前一亮,惊喜的望着他。 “这蛇,名为斓蛇,乃是罗云宫独有。”他指着那正一点点挪动着身子离开的长蛇道。 我欢喜至极,见那斓蛇要离开,我便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们走罢。”他将汤圆儿抱起来,对着我说道。 彼时,他逆光而立,仍是穿着一身暗红的锦袍,银冠玉带,丰神俊朗。 他对着我笑,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在那一阵光晕中显得尤为清亮。 那一瞬,我只觉得,他当真生得人如其名,一双眼瞳,皎皎若月。 “发什么呆?”或是见我立着不走,他便伸手敲了敲我的额头。 我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与他一同跟着那斓蛇的行迹去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风烟弥漫,黄沙漫卷,在这样茫茫的荒漠之中,残阳似血,映照下来,将这一片天地染上最热烈的颜色,带着最炽热的温度,作为这一日中,最后的壮烈。 我拢着深色的头纱,与殷皎月追随着那斓蛇走了许久。 终于在我气力快要耗尽之时,终于见到了那传闻中神秘无比的罗云宫。 在这一片茫茫黄沙之中,那一座雪白的宫殿耸立在不远处的绿洲里,极具异域风情,似是这片死亡之境中,最后的生机,亦是过客眼中,最后的惊喜。 我此刻只是远远地望着,便见那宫门外,似乎已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热闹非凡。 我已是累得不行,便直接坐在了地上,喘着气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人头攒动。 适时,殷皎月又取了水袋,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我抬眼对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随后便也不客气,径自将那杯水接过来,一点点饮尽。 如今的我,便是说话,也能扯得右脸颊上的伤口剧烈疼痛,故而这些天来,我便一直不曾开口说话。 只是有时不免忘记了这一茬,一动唇,便扯了伤口,顿时又将我痛得眼泪直掉。 “如今还未到解忧丹竞价之时,我们暂时进不去罗云宫中,且先在那绿洲简单休憩罢。”殷皎月一壁将手中的水袋凑到汤圆儿面前,喂她喝水,一壁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应了。 终于是找到了罗云宫,我心中的大石也算是落了地。 如今,只需待解忧丹竞价当日,找出阿姒,要她将身体归还于萧玉师姐,一切便都可以结束了,我也能回到昆仑仙山上,向韶春交差了。 只是我与殷皎月还需躲藏在暗处,阿姒是认得我的,她此前慌忙离开,定是因着见了我的缘故。 我虽不晓得她为何要躲着我,但我总归是要小心一些才是。 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来到这里,还莫名其妙毁了容,怎么也不该落得一场空罢? 三日之后,解忧丹竞价之日当日,罗云宫宫门终于打开。 为了确保阿姒未曾发现我们,我与殷皎月眼见着那些人全都走了进去,方才抬步往里走。 虽然,我并未见到阿姒的身影,但依照殷皎月所言,阿姒定是会幻术的,故而隐藏自身,对于她来说,本就是小事一桩。 只是我未曾想到过,这一趟罗云宫之行,终让我就此在这人世里蹉跎了五年之久。 而昆仑仙山,我终是未能如期回去。 我所惦记着的溪音,我也始终不知其境况如何。 第41章 异域欢宴 踏进罗云宫中,便有穿着浅金色纱裙的侍女步履袅娜地迎上来,替我们领路。 待至那正殿之前,众人先后步上那长长的阶梯,往殿里走去。 而我与殷皎月混在这人群里,亦步亦趋。 待踏进殿中,我抬眼便见那天花顶上尽是色彩浓郁的飞天壁画。 与中原不同,这罗云宫极好的将此地的热烈风情都一一展现出来了。 我颇为新奇的往四周望了望,便见这殿中竟还种着许多珍奇之花。 馥郁兰草,浓艳牡丹,甚至是难得绽放的昙花……一旁的池水幽碧清澈,其中尤可见锦鲤划破层层水波。 我愣了愣,竟是未曾想到,这罗云宫宫主,竟还是个这般有情致之人。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彼时,一抹娇柔的嗓音传来。 我适时抬眼,便见那闪烁着晶亮的光芒的珠帘被一只白皙玉手轻轻撩起。 一女子自其后走出来,身姿婀娜,步步生莲。 她穿着白底绣金线仙鹤的曳地纱裙,乌丝云鬓,步摇微颤,耳著月铛,一张春水芙蓉面,一点秋水点绛唇。 她浅浅的笑着,额间坠着的金质抹额中一颗华光莹润的珍珠尤为引人注目。 “秋娘准备了些好酒好菜,以慰劳各位。”她臻首微垂,凝脂般的脖颈儿显露在众人眼前。 我也是此时,方才恍悟,这女子,便是殷皎月口中的秋娘。 据殷皎月说,罗云宫宫主从来不曾露面,这秋娘作为罗云宫的护法,向来是她来主持五百年一度的解忧丹竞价会。 她的轮廓很深,不似中原女子的柔和婉约,却自有一种异的美艳风情。 可她却并非真是什么柔弱女子,这些年来,觊觎她美色之人不在少数,可那些人,却都莫名其妙的死于非命。 有人说,这秋娘,是罗云宫宫主的女人,他自然不可能容忍旁人觊觎自己的女人,故而那些人都是死在罗云宫宫主的手里,但还有一说,说是那些人都是秋娘杀的……总是传闻终归只是道听途说,听听便罢,实在当不得真。 只是这秋娘,的确小瞧不得。 “秋娘!你罗云宫对这片荒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一个披着深色袍子的粗犷男子忽然举起手里的刀,大喊道。 气氛有一瞬凝滞,秋娘望着那男子,一双水眸眯了眯,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却是忽然笑了:“这位公子何必动刀?” 她说着,便轻抬玉手,纤长的手指动了动,那男子手中的刀便在一阵清脆的声音中碎裂在地。 而后便有穿着罗云宫侍卫衣装的几个男子走上前来,不顾那男子的挣扎,便将其禁锢住,扔到罗云宫外去了。 这一出闹剧过后,那秋娘便笑着望向众人,湛蓝的眼犹如蓝宝石一般华光璀璨:“来者即是客,但我罗云宫终是有我罗云宫的规矩,若各位不愿遵守,那么……便不算得是我罗云宫的客人了。” 她的嗓音依旧柔和,可其中的威胁之意,却以是十分明显。 我细细地将秋娘打量了一番,只觉其当真生得美艳。 我也算是见过不少美人了,在我所见过的那些容颜惊艳的人里,属溪音为首。 他生而为莲,光风霁月,一张面庞绝艳无双,好似自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怕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与之比拟。 这世间的男男女女,容颜千变,然而看在我眼中,却终未有一人能比过他的一身风姿。 故而这秋娘我多看几眼便也不觉新奇了。 只是我想起昆仑仙山上的溪音,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今数月过去,溪音他怕是早已从谕渊之境出来了罢? 不晓得他见朝云殿中无我,可会担忧…… 我又想起那些个觊觎他的昆仑仙山上的女弟子,尤以那颜芳为最,不晓得他可能自己分辨出她们的那些小心思,及时躲避开。 我分明只是他名义上的师父罢了,可我却仍忍不住去担忧他的这些事。 若是日后,他重回神位,再忆及此生之事,再找我算账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我便更坚定了要尽快找到阿姒,让她将身体归还给萧玉师姐的决心,如此,我方才能快些回到昆仑仙山上去,哄一哄我那徒儿。 我与殷皎月带着小汤圆儿落了座,彼时鼓点响起,胡羌声声,于一阵香风之间,皓腕间携着精致花篮的舞女各个从天而降。 她们穿着极为清凉的衣裙,将纤柔的腰肢都展露在众人眼前,长长的金纱披帛飞舞,她们赤着脚,脚腕上的银铃声声清脆动听。 至此,这仿佛真就是一场欢宴。 宴场之上,来自于八方四海的人或是初遇,或是旧识,一切的快意,皆付于推杯换盏的热闹之中。 我与殷皎月带着汤圆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处,不动声色的在这殿中的所有人间来回探看,思索着何人才是阿姒。 “楚璎。”殷皎月低低的嗓音在我二耳畔响起。 我偏头看向他,微抬了抬下颚。 他则将手中的小碗递给我,轻声道:“吃些东西罢。” 我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的小碗,拿起汤匙,舀了几勺粳米粥,随意喝了几口。 而一旁的汤圆儿倒是乖巧得很,自踏进这殿中来后,也不曾多言,只是坐在案前,吃着东西。 我见她吃得欢喜,心头便又有些愧疚。 这几月来,她跟着我与殷皎月,一直不曾吃过什么好东西。 于是我当即便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将一块鸡腿放到她的碗里。 而她见了眼前多出来的鸡腿后,便愣了愣,随后才抬起头看向我,那泛着油光的嘴巴动了动,小声道:“这个……” 她指着碗里的鸡腿,对我道:“是娘的,我的已经吃掉啦。” 我见她这般乖巧,心里便又忍不住软了软,我摸了摸她的头,轻轻摇头,示意她我不吃。 “不,娘吃。”她很是固执。 我只要一说话便会牵动右脸颊上的伤口,故而我此刻也无法与她说清楚,于是我便望向殷皎月,希望他与汤圆儿说一说。 殷皎月果然会意,他将汤圆儿抱到怀里,轻哄道:“乖,你娘脸颊上的伤口痛,不能吃这个。” “哦……”汤圆儿小心地望了望我,闷闷的应了一声。 而下一刻,她却蓦地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低眼看她,便见她认真的望着我说道:“娘,你还是很好看!” 我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小胖丫头是在安慰我,于是当下便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只是这一笑,便又牵扯了右脸颊上的伤口,我痛得眼里一阵酸涩,又有了些湿润溢出眼眶,但我只能强压着那撕裂一般的疼,摸了摸她的脸,又将她那盛了鸡腿的小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只是汤圆儿虽未看出我的异样,但殷皎月却似乎是清楚得很。 于是他对汤圆儿道:“好好吃饭,别闹你娘。” 而后,汤圆儿果然依言,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吃着东西。 我虽不满殷皎月一口一个“你娘”,但我此时脸上有伤,不便讲话,便也只得作罢,再者说,我若再当着汤圆儿的面追究此事,她怕是又得大哭起来。 而我向来,是极不会安慰人的。 汤圆儿若是哭了,最终遭罪的,怕还是我罢? 我想着,她如今到底还是太小了,又因着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生母,是个极需要母亲陪伴的孩子,她将我错认成她的母亲,也是有这些因素存在的。 或许,待她在长大一些,便会懂了。 而我,则是必须要离开她的,我终是要回到昆仑仙山上去,那里,有我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楚璎。” 正在我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忽然听见殷皎月唤我。 我抬首,望向他,却见他正盯着不远处,又低声对我说道:“我找到她了。” 找到她了?我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正是阿姒。 于是我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是一个披着黑袍,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 在她的脸上,还留有一道看似年深日久的刀疤,很是狰狞。 只是我看着,却觉得她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些雾气,浅浅淡淡的,看在我眼中,却是最明显的破绽。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这副躯体虽将我的修为都已禁锢,但我的眼睛却仍能分辨清楚何为真实,何为幻术。 那的确就是阿姒无疑了。 “别看她。”殷皎月看向我,低声说道。 我收回视线,对他点了点头。 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再看下去,怕是会打草惊蛇。 既然知晓了阿姒便在此处,我也算是放下心来,只要她还在这里,我便有机会让她将身体归还给萧玉师姐。 于是接下来,我便望着那一群舞姿奇美的舞姬,手指放在桌案上,跟随着这热烈欢快的曲子,不自觉的扣着指节。 而这一刻的和乐气氛,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在座之人,有几个不是带着面具而来的呢?五百年方才竞价一颗的解忧丹,便是他们心底最深的贪婪。 第42章 突生变故 一番歌舞过后,终于到了解忧丹竞价之时。 舞姬抛洒出花篮中的各色花瓣, 迈着袅娜的步子,退出了殿外去,与此同时,也带走了殿中些许男子的目光。 秋娘适时走到那圆台之上,笑道:“各位既已吃饱喝足,那么我们便进入今日的正题罢。” 她这话一出,我分明感觉到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秋娘身上。 他们各个如此,倒引得我对那解忧丹也愈发好奇起来。 秋娘唤来一位蒙面侍女,那侍女手中端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木盒。 而我见了那盒子,却莫名觉得似乎有些熟悉。 我略微思索了片刻,方才恍然,那木盒子,竟与此前我下山时,韶春交予我的木盒如出一辙。 我摸着怀里一直不曾丢弃的盒子,不晓得这其中究竟是巧合,还是……真有什么关联? “各位请开始竞价罢,若无意外……价高者得。”秋娘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别有深意。 “若无意外?秋娘你这话是何意?”有人分明抓住了她这话的重点。 “是啊,秋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出价高也不一定能得到解忧丹么?”另一个穿着裘皮大衣,坠着些乱七八糟的金链子的粗犷男人附和道。 我一见他,当下便没忍住“啧”了一声,这是把银子都挂在身上了罢? 秋娘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有没有意外,都得看宫主的意思……若宫主硬要将解忧丹送出去,秋娘也只得从命啊。” “但各位不必担忧,此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听了这话,众人似乎都再没有了意义,只端端正正的坐着,等待着竞价的开始。 “一百两黄金!”一人抬手,迫不及待出价道。 “哼,一百两黄金?我出两千两!”此前那位穿金戴银,看着十分阔气的大汉举手道。 “三千两!” “我……五千两!” “五千五百两!” “我出六千两!” …… 那些人竞价得火热,我却看得咂舌。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这解忧丹的价格,便已被抬升至一万两黄金! 正在我感叹之时,那用幻术伪装了自己容颜的阿姒忽然有了动作,她轻抬起手,嗓音是刻意掩饰过的沙哑干涩:“我出两万两黄金。” 她这话一出,全场蓦地静了片刻。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已经没有过多的钱财了。 偏是那有钱都写在脸上的大汉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一拍大腿:“两万五千两!” “三万两。”阿姒继续加价。 “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 “五万两!” 一时间,此次竞价,似乎已成了他二人的专场。 我瞧着他们随随便便吐出几个字,撒出去的都是大把的银钱,便没忍住摇了摇头。 “楚璎。” 我听见殷皎月唤我。 “嗯?”我偏头看向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可想要那枚解忧丹?”他望着我,认真的问道。 我一愣,望着他琥珀一般的清澈眼瞳中映出的我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随后我便反应过来,忙冲他摆摆手,示意我不需要。 我要那解忧丹作甚?说起来,这些人将那丹药看得那样重要,可在我看来,却实在是不顶什么用的。 只待日后我重回九天之上,神魂不再受这肉体凡胎的束缚,以我的修为,又何须这东西? “那解忧丹,对你脸上的伤,也有些效用。”他对我解释道。 而我听了他这话后,方才恍然。 但我仍是摇了摇头,仍是不想要。 他若是在此时出手竞价了,那么阿姒不就会发现我们了?为了一颗解忧丹,便失去了要回萧玉师姐身体的机会,于我而言,实在是划不来。 殷皎月见我实在不肯,便也只得作罢。 “十万两。”忽的,一抹温润清朗的嗓音自上空传来。 我下意识的抬首望去,便见在那楼上浅色的长幔后,似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我瞧不见他的样貌,却觉得,他的声音是那般熟悉。 “宫主。”秋娘惊愕地唤了一声。 至此,我方才晓得,原来那楼上隐在纱幔后的男子,竟就是这罗云宫的神秘宫主。 只是他身为宫主,又为何要参与竞价? 但见秋娘那模样,似乎也没料想到,他会开口竞价。 “罗云宫主,你这是何意? 你身为宫主,怎能参与竞价?”阿姒开口,语气似乎十分不悦。 我想着也是,明明她方才将那与她竞争的大汉给比下去,下一刻,却又听这罗云宫的宫主竟开口竞价。 “抱歉,看来,此次的竞价,注定是不成了。”隐在纱幔后的男子轻笑了一声,嗓音仍旧温润好听。 “你这么做,岂不是自己坏了你罗云宫的规矩?”阿姒质问道。 “规矩是本座定的,该遵守这规矩的,却不是本座,而是你们。”他的语气仍旧温柔,却又好似带着几分压迫的意味。 “你!”阿姒似乎已经气极。 而那隐在长幔后的身影却已站立起来,道:“本座等的人终于是来了……这解忧丹,便是本座,送给她的礼物,而对于各位,本座只能说声抱歉了,这十万两黄金,便是本座对各位的赔礼了。” 我一听,倒是来了些兴趣。 原来看热闹,竟也能白捡些钱财? “那么敢问宫主,你等的人,究竟是谁?”有人好奇地问道。 而长幔后的人影却好似未曾听到一半,他静静的立在那里,久久不言。 彼时,殿门外突有风来,蓦地吹起那长长的纱幔,将其间的那一抹青衣身影显露出来。 而我望向那个青衣男子时,他也正好望向我,一双眼瞳之中仿佛又碧波千顷,柔光无限。 我忽的站起身来,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朦胧,唯有他是清晰的,可我在这一瞬,却觉得好像是梦。 明明九天之上的那一切,在这人世的十几年之中,于我都已像是南柯一梦。 “这枚解忧丹……”他忽然开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指向我,对我笑:“归她了。” 一时间,我分明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我的身上,其中,自然也包括阿姒。 我见她瞳孔一缩,迅速站起身来,似乎就要准备离开,便忍不住低骂一声,又忙对一旁的殷皎月道:“快!抓住她!” 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右脸颊上的痛楚了,忙与殷皎月一同冲向阿姒所在的那处。 此时的我根本没什么修为,于是我便眼睁睁的看着殷皎月迅速越过我,如风一般瞬移至阿姒身前,与之交手。 两人在这殿中大打出手,倒教一旁的那些人有些不知所措。 而我则回身揽住汤圆儿,双眼一直紧盯着殷皎月与阿姒两人。 “阿姒!”我忍着脸颊上的疼,唤她道。 “璎璎你不该来!”而她一壁与殷皎月打斗,一壁高声对我说道。 “阿姒,我不管你究竟是何人,更不管与我之间又曾有过什么干系,我来寻你,只是为了要你将身体归还于我萧玉师姐,你若再占着她的身体,那么她便会魂飞魄散了!”我试图与她说理。 “不可能!璎璎,你走罢!不要再来寻我!殷皎月如今修为尚未恢复完全,你二人是拿不住我的。”阿姒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 她这话说罢,果然便摆脱了殷皎月,飞身便要离去。 我心道一声:糟了。 谁知正在此时,一卷浅色的长幔飞来,竟在片刻间便将妄图逃走的阿姒缠住,浅淡的光芒凝聚,她已无法动弹。 我回头,便见那楼上的青衣身影正悠然的饮了一口茶,在我望向他时,他亦看向我,眼角眉梢都似欢喜。 “罗云宫主,我与你无仇无怨,何故如此?”阿姒挣脱不开,便怒视着那青衣男子。 “她要你留下,你便不能走。”他淡色的唇弯了弯,嗓音清润。 “璎璎……”阿姒听了他这话,便看向我。 我抿了抿唇,牵着汤圆儿先是走到殷皎月身旁,将汤圆儿交给他后,方才又来到阿姒身前,对她道:“我本就不想为难于你,是善是恶,都是你选择的路,天道循环,总有定数,你可以杀恶人,但决不能在我面前伤及无辜,我虽不是真正的凡人,无法干涉太多这其中的事,但你如今所占的这幅身体,是我萧玉师姐的,你合该还她。” 我以为我说得足够清楚,可阿姒却仍是摇摇头,固执道:“璎璎,你难道,要我死么?” 她这话一出,我便愣了愣。 我下意识的摇头:“自然不是。” “可我若是没了这副身体,便会死……即便是如此,璎璎,你也执意如此么?” 幻术消失,她望着我,明明是萧玉师姐的容颜,可是那双眼瞳,却并非是我所熟悉的神色。 她的眼中隐隐已有泪水盈眶,闪烁的光芒,似细密的针刺,扎进我的心头。 她说:“我拼命让自己活到现在,只是为了做一件事,若是成了,即便是你要我立即灰飞烟灭……我都是愿意的。” “但是 璎璎,我还没有做到,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么死了,璎璎,你放过我罢,好不好?” 心头莫名的酸涩奔涌而来,我甚至有些不敢看她满是乞求神色的眼。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清楚。 第43章 罗云宫主 良久,我强压住心头的异样,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问道:“是不是,有了解忧丹,这一切便都解决了?” 她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便回过神来,对我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实体,只能一直寻找修为不低的修仙者的身体寄居,若是其人死了,我便要再换身体……若是有了解忧丹,我便不用再找旁人的身体寄居了,我此次,也正是为了解忧丹而来。” 我点了点头:“那么我将解忧丹给你,你则将身体归还于萧玉师姐,如何?” 她则是惊愕的望着我,似有些不敢相信。 彼时,一旁的秋娘忽然走到我身旁来,面色不知怎的,竟有些苍白。 她将手里那只装有解忧丹的小盒子递到我面前,道:“姑娘,这是宫主赠与你的礼物。” 所有的目光再次交汇于我的身上,而我却回头望向那楼上的青衣男子,见他仍看着我,眼中笑意浅浅,我抿了抿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向秋娘,道:“我不需要。” 我分明能感觉到我右脸颊上的伤口已经有些撕裂,我抬手轻触,殷红的血迹已在我的指尖。 我不动声色的拢紧了头纱,将怀里的木盒子取出来,打开。 此前都是我被韶春的那张字条气昏了头,未曾仔细研究过这盒子中的奥秘。 我摸索了片刻,果然,这其中有个夹层。 我打开来,其中便是一颗泛着淡金色光芒的丹药。 “解忧丹!”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你是哪里得来的!”有人问道。 我未曾理会这些人,只是看着阿姒,道:“答应我,此后永不滥杀无辜,徒增杀孽,可好?” 阿姒望着我,眼中似有光影闪动,半晌,她方才出声道:“璎璎,我……答应你。” 她眼眶之中终有眼泪落下来,那眼神之中仿佛包含苦痛。 我并不晓得她此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何她竟会沦落至肉身损毁,只能寄居于他人身体而活的境地。 但我心头那些异样的情绪却不会说谎,她今日的落魄,也许,真与两万年前的我有关。 有因必有果,她的未来,注定也该由我救赎。 虽然我不晓得韶春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枚解忧丹的,但我想,他既交给我,便应是在等着我今日拿出来。 他命我来寻萧玉师姐,却只给了我一颗解忧丹。 很显然,他早就算清楚,萧玉师姐有难,他也自然晓得阿姒的存在,而我若要救她,就必然要用到这一枚解忧丹。 韶春他,果然并不简单。 我将那颗解忧丹递到阿姒手中,道:“我相信你。” “璎璎……”她唤我,嗓音颤抖。 “那么你的脸呢?”她握着那颗解忧丹,望着我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担忧。 “我的脸?”我不自觉的摩挲着手指尖已经干涸的血迹。 我摇头:“你不必多管。” “璎璎……” “解忧丹已经给你了,那么现在,请把身体还给萧玉师姐。”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 “好。”她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于这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她身上忽然泛起幽蓝色的光芒,渐渐的,她的身形变得朦胧,光芒大盛之时,我便见属于萧玉师姐的身体倒在地上,而阿姒则化为虚体,漂浮于半空之中。 众人忙后退,多多少少都有些惊惧。 而我看向她,将她的容貌细细打量过,却仍未有一丝有关于她的记忆浮现。 “璎璎,保重。”她对我笑。 我心头又是忽然翻涌的酸涩,只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也……珍重。” 她又望着我好一会儿,那眼神悲戚怅然,又似针刺一般,让我心头一阵不舒服。 她转身,顷刻间便消弭于这殿中,不留一丝痕迹。 我不愿过问她将去哪里,我只想从此以后,她能过得安稳平淡,便已足够。 我俯身去探查萧玉师姐的神识,见其魂魄无损,只是陷于昏睡之中,便放下心来。 不知何时,殿内那些从四方而来,只为一颗解忧丹的人都已被秋娘打发走了,侍女都已退下,这殿中,便只余下我,殷皎月,汤圆儿,秋娘,以及那不知什么时候已从楼上走下来的那位罗云宫主。 “秋娘,带殷公子和他的女儿去休息罢,我与这位楚姑娘是旧识,我要与她叙叙旧。”他先是对我笑了笑,随后便对一旁的秋娘说道。 那秋娘似乎有些恍惚,听见他的话后方才一惊,回过神来,草草应下。 她走到殷皎月身旁,对他行了一礼,道:“殷公子 ,请随秋娘去休息罢。” 而殷皎月则拉着汤圆儿,望着我,不曾理会于她。 我晓得他是在担忧我,便对他点了点头,轻轻道:“没事,我与他,确是旧识。” 彼时,我能感觉到右脸颊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已顺着脸颊滑下来,深色的头纱也沾染了些血迹。 殷皎月抿唇,牵着汤圆儿走到我身前来,递给我一方素白的帕子,低声道:“若有事,便叫我。”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一旁仍倒在地上,深陷昏迷的萧玉师姐,对他道:“帮把我萧玉师姐带下去罢。” 殷皎月应了一声,走过去,将萧玉师姐打横抱起,又深深地看了那位罗云宫主一眼,这才带着汤圆儿跟随秋娘离开了。 此刻,这偌大的殿中,便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攸宁仙君。”我定定的望着他。 我何曾想到过,这位传闻中神秘无比的罗云宫主,竟会是那九天之上的攸宁仙君。 故而我方才在看见他的脸时,才会那般惊讶。 我在这尘世里的这十几载,我只觉漫长到能抵过我此前那好几万年的时光。 或许是因着失去了记忆的干系,我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但我来到这凡世里后,便时常觉得,仿佛过往的一切,什么长明山,什么蓬莱仙岛,什么神女……都是我的荒唐一梦。 而此刻,当攸宁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方才清晰深刻的感受到,那些记忆的真实。 只是我一想到那聂羽神君曾与我说过的话,想到我此前那一段厚着脸追求攸宁的往事……我便忍不住尴尬。 故而我总在面对攸宁时,显得颇为不自在。 “楚璎。”他望着我,眉眼温润。 我轻咳了一声,脸颊上的伤口实在痛得厉害,但我仍只能强忍着回道:“攸宁仙君怎么会在这儿?你又怎会是这罗云宫主?” 他却是不答,只是走到我身前来,忽然伸手将我的头纱挥落。 我的脸彻底暴露在他眼前,我想我此时的脸一定有些可怕,于是我便不自在的后退一步,低了低头。 而他却又上前一步,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素帕,一点点的替我擦去脸颊上的血迹。 “便,便不劳烦攸宁仙君了罢……”我有些不自在的再次后退一步,躲开他手上的动作。 “你与我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他放下手,那双眼里柔光闪动,似有些落寞。 “咳……”我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楚璎。”他又唤我。 我抬眼看他,正好撞见他望着我的灼灼眼光,那一瞬,我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令我当即狼狈的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你脸上的伤,只一颗解忧丹便能治愈了。”他忽然说道。 当他将那装着解忧丹的木盒子递到我眼前时,我仍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为何?”他眉头轻蹙,似是很不理解。 我只是平静问道:“还请攸宁仙君先告诉我,我这脸上的伤,究竟是何物所致?” 这些日子以来,令我最为烦闷的便是这个。 我深受这伤口反反复复的疼痛的折磨,却始终不晓得究竟是因何所致。 “罗云宫的这片大漠,本就是有毒的。”攸宁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 “你是说,那黄沙带毒?”我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若是凡人,便会是你这般境况,而那些修行之人,则不会中毒。”他点了点头,又解释了一番。 我听罢,便抬眼看向他,淡淡道:“仙君何以如此对待凡人?” 我以为,他身为仙君,怎会如此不在意凡人的性命? 他可知,若是这般伤害无辜,他便将会承受天谴? “楚璎,你误会我了。”他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 “这解忧丹,五百年一竞价,凡人若想成仙,便只能依靠修行,这是天道。”他再一次与我解释道。 听了他这话,我总算是明白过来。 于是我便点了点头,语气也缓和下来:“是我误会仙君了,抱歉。” “楚璎。”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对我笑:“你一定要这么与我说话么?” 我怔了怔,垂眸,最终,我抿了抿唇,再抬眼时,笑了:“攸宁。” 他从不在意过去,也不曾想过避讳于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意呢? 反正我与他之间,的确是儿时旧友,我与他的确也不该如此生分。 他足够洒脱,我也应如是。 第44章 可愿等我 或是见我终于唤他攸宁,他那双眼中泛起柔波,淡色的唇弯了弯:“这样便很好。” 而我见他笑,我或许也是因为想通了一些事,便也不自禁的勾了勾嘴角。 只是这一笑,终究牵扯得我右脸颊上的伤口又是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鲜血再次流淌下来。 我痛得眼泪都溢出眼眶,当下便是狠狠一吸气。 许是方才说话太多,终究让我脸上的伤口彻底撕裂了。 攸宁微微蹙起眉,淡色的唇轻抿着,他抬起手,手指尖有一簇淡青色的光芒。 当他的指腹划过我的脸颊时,我分明感觉到那针刺一般的剧痛竟骤然减轻了些。 我浑身僵硬的立在原地,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 脑中似乎有一瞬,飞快的闪过一个画面: 在黑暗幽深的洞底,一个满身伤痕的青衣少年,背着一个穿着石榴色衣裙的小姑娘,他手中抓着石壁上垂下来的乌黑藤蔓,一点点的,艰难的向上爬着。 呼吸有一瞬凝滞,我脑中一片轰鸣,又有些恍惚,使我险些有些站不稳。 “楚璎?”或是见我有些不对劲,攸宁忙伸手扶住我。 我听见他的声音,却觉得他似乎离我很远很远,我抬眼看他,他的面容在我眼中,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几经变换,在某一瞬,似乎又成了我方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个青衣少年。 是他么?我怔怔地想。 是他罢?一定是。 聂羽神君曾与我说过,三万年前,魔君炽羽为威胁我父君,便将我掳去了魔域。 而那时,是攸宁只身一人潜入魔域中将我救了出来。 方才脑海里的那个画面中,一身伤痕的青衣少年,以及那穿着石榴色衣裙的小姑娘……想来,便是当初的攸宁,与当初的我罢? 我努力的想要回想更多的记忆,但无论我如何回忆,我的脑子里,仍是空得可怕,仿佛方才的所有,皆是一瞬间的幻象。 “攸宁。”我失神的唤他。 “我在,楚璎,我一直都在。”他握紧了我的手,似乎是在安抚我。 而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神色温柔,温情脉脉。 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会掉眼泪,可能,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了罢? “不,你并不是一直都在。”我摇头,不自觉的便说出这句话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许久之前,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隔着朦胧的烟云,隔着无止境的纷乱世事,在很久以前,似乎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他说:“楚璎,别难过,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 为什么会难受呢?我想,一定是因为,他食言了。 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曾经的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眼前的攸宁。 或许,是因为他曾孤身一人潜入魔域将我救出,或许,是因为他是我年少时便一直都陪在我身边的人,又或许……是因为他这永远都温柔多情的眼神。 他眼中常含温情,却并非真的对所有人都有情。 而我,或许此前,一直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罢? 父君殒命,攸宁离开,曾经的我究竟承受了些什么,我不需细想,便能体会。 长明山,是我的责任,是我的故土,但同时,它也是我的囚笼。 身为长明神女,我拥有金身神殿,享人间万世香火供奉,但同时,我也枕着永世孤独。 这天道循环,果然一切都有定数。 我能拥有一些东西,也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 这是八荒六合,所有人都逃不开的宿命。 “楚璎……”攸宁望着我,眼中又是光影闪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 而我在这一刻,只觉得有无数奔涌的酸涩情绪涌来,任是我百般压抑,都仍是无用。 “你离开了……”我摇头,眼泪又不自禁的掉下来。 我也不晓得,我究竟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只是觉得难受,觉得痛苦。 虽然这些情绪,都来得莫名其妙。 而他在听了我的这句话后,面色骤然苍白。 他低眼看着我,久久不言,只是眼眶却悄然泛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嗓音竟有些颤抖:“楚璎,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即便是如今的我失去了曾经的记忆,但我也十分确信,这句话,他也曾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 只是我明明都已经忘记了,为何在他对我说这句话时,我仍会觉得好似一把冰冷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进我的胸口? 我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如何值得曾经的我喜欢? 我不清楚,但我仍是控制不了我自己的情绪。 “你……都想起来了,是么?”我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轻轻一笑,摇摇头,眼眶中又有眼泪掉下来,我随意的一抹,道:“不,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你不必担心。” “楚璎,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听我这样说,便匆忙解释道。 而我拂开他的手,面上恢复一片冷淡:“曾经的我似乎对你有意?是么?” 他怔了怔,只是望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我见他不言,便又径自开口道:“我失忆后,听聂羽神君提过几句,故而在面对你时,我才会有些不自在。” “楚璎……”他张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是只唤了我一声。 “攸宁,你可曾对我有意?”我定定的看着他,问道。 而他在听了我的这句话后,整个人愣在原地,神色几经变换,无比复杂。 我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仍无回答,我便点了点头:“看来之前,的确是我一厢情愿无错了。” “你且放心,如今的我,再不会对你有旁的心思,既然我将那些过去都忘记了,那么便让它过去罢。这于你,于我,或许都是最好的结果。”我垂眸,轻轻的笑了。 “楚璎,我不是……”他望着我,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住了口。 只是那双眼,那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显露分明的挣扎与疼痛。 我摇摇头,仍是笑:“我虽未想起曾经的一切,但我也大抵清楚,此前你于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故而……” 我话未说完,便向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谢谢你,攸宁。”我认真的对他说道。 “楚璎,你……就是是何意?”而他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 “即便你我之间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我也还是欠你一句谢谢。”我说道。 可攸宁却似乎并不高兴,他就那么看着我,静静地,似乎要透过我,看清一些什么。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于这般空旷的大殿之中,我见他身后的浅色纱幔微微摇曳,而他的发由殿外忽来的风轻轻拂动,他的嗓音蓦地响起:“楚璎,终究是我欠你,你向我道谢,简直是在诛我的心。” 我以为我这番道谢已经很是真诚,可很显然,攸宁他却并不领情,竟还有些生气? “你这是何意?”我不禁蹙眉。 而他望向我,那双眼中似乎被什么情绪席卷,他的瞳孔蓦地一缩,那一刹那,我忽然被他抱住。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而他已将我紧紧地按在他的胸膛。 “攸宁,你做什么?”我反应过来,便想挣脱,却被他狠狠地禁锢住。 “楚璎。”他唤我,声音之中似乎潜藏着无尽的哀痛。 “攸宁,你放开我。”我蹙眉,对他说道。 而他却是置若罔闻,仍是将我紧紧地抱着,那力道之大,似要将我揉碎。 “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他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竟带着几分让人难以忽视的颤抖。 他说:“楚璎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说:“我明明,早已经做了决定,可是你,楚璎,可是你为何总要让我动摇?” “攸宁,放开我。”他说了许多,而我却是一句都听不懂。 我不晓得他究竟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话,也不懂他究竟为何而痛苦,但直觉告诉我,不要去深究。 毕竟,我不想再与曾经的自己一般,再陷进一场空欢喜里。 这是他的事情,与我,不该有什么干系。 他终于将我松开了些,却仍是不愿放开我,他只是与我对视着,又一次唤我:“楚璎。” “攸宁,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已经有些不耐。 而他望着我,那双眼中仍是我所熟悉的温情颜色,我听见他说:“你可愿意,等着我?”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他则再一次说道:“你愿不愿意,等着我?” 他说:“楚璎,只要一百年,只要一百年便好。” 我惊愕的望着他,不敢相信,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璎,就一百年,你等着我,可好?”他紧紧地盯着我,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华。 “攸宁,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蹙眉,声音冷了下来。 他的神色暗了暗,嗓音明明仍是那般温柔,却无端端生出一种压迫感:“你不愿意么?” 他的一只手蓦地扣住我的下颚,逼迫着我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楚璎,你是喜欢我的。” “即便是失忆,你也还是喜欢我的,是么?”他淡色的唇微微勾起,那双眼中柔情满溢。 第45章 温润眉眼 这还是攸宁么?在他扣着我的下颚,逼迫我看向他时,我不禁心生怀疑。 “楚璎,你告诉我。”或是见我不说话,他便再一次开口道。 “攸宁,我说过,那一切我都忘记了。”我垂下眸,平淡的回了一句。 而他轻声笑了,口中喃喃:“是么?我不信。” 他说:“楚璎,当你失踪后,我便一直在寻你。” “只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他蹙紧了眉,语气中带着些苦恼。 “是舒窈说漏了嘴,我方才晓得,是她求你去十二重天上的重幻之眼替她寻兰枝帝妃的下落……”他小心的望着我,眼神竟带着几分缱绻。 “我身为仙君,自然是无法突破禁制,上得那十二重天去,故而我便只能漫无目的的去找你……这八荒六合,六界之中,我都去过了,但是,我找不到你。” “小时候,你总喜欢玩儿捉迷藏,从来都是你躲,我找。” “三万年前,我在长明山上找不到你,却在魔域之中找到了你。” “而三万年后,你再失踪,我却怎样都找不到你……楚璎,你可晓得,我究竟是有多少年未曾这般惶恐不安过了?你可晓得,这么些年来,也唯有你一人能让我这般害怕?” “明明六千年前,我与你一同捏碎姻缘玉之时,便已经做了决定,此生此世,不再与你有任何干系,但你,却总要来动摇我的心!” “六千年前,你失去父君,而我又离开了你……你合该是恨我的,但你,却又不肯恨我。” “不论如何,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了。” 他说了许多,眼眶也又一次红透,望着我的眼神是那般挣扎。 最终,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楚璎,你赢了。” “所以呢?攸宁,你究竟,想说些什么?”我淡淡的看着他,语气平稳。 他说得这些话,怎会不触动我呢?我当然晓得,他对我究竟付出了多少。 若非是如此,曾经的我,又怎会对他情愫渐生呢? 这世间,终是有因,必有果。 “你等一等我,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道。 “只需一百年,这一切,便都可以结束了。”他又说道。 而我沉默良久,终是嗤笑了一声:“攸宁,那么舒窈呢?你把她当作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后便忙向我解释道:“楚璎,我与舒窈之间,有些复杂,但我对于她,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继续笑:“不是我想的那样?攸宁,难道,你与舒窈帝姬定亲,并不是因为爱她?” 攸宁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楚璎,我不爱她。” “是么?那么舒窈帝姬倒真是可怜。”我点了点头,语带轻嘲。 “楚璎,自我离开长明山始,便打算好与你从此了结的。”他苦涩一笑,而后又摇头:“只是你,却总是让我狠不下心来。” “我寻你的这十几年间,便一直在后悔,我后悔六千年前与你捏碎姻缘玉,我后悔你替你父君守灵的那六千年里,我未曾陪在你身边,我更后悔……没能好好的保住你。” “我想,我究竟是为什么,要苦了你,甚至于是苦了我自己?” “我此前便想明白了,我告诉自己,若是找到你,我便要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又说了许多话,可是听在我耳畔,却是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笑着笑着,我却又落了泪。 我暗自咒骂了一声,伸手胡乱抹了一把,却忘记了我右脸颊上的伤口,那一瞬,我痛得眼泪又是一阵汹涌流淌。 “楚璎,别哭。”他柔和的嗓音再次在我耳畔响起,转瞬之间,他的手已再次抚上我的脸颊。 我一颤,忙别过脸去:“攸宁!请你自重!” 他身形一僵,似乎有些受伤:“楚璎,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冷笑一声,对上他的眼:“答应你?你是要我做什么?做你与舒窈帝姬之间的第三人?攸宁,我倒是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人!” 这一瞬,我忽然想起了溪音。 不是如今在人间的那个,眼瞳清澈,性子温顺乖巧的徒儿溪音。 而是,身在九天之上,于蓬莱仙岛中似水墨画中走出来的清傲神君。 我想起他曾说过攸宁的话,当初我是不信,如今,却已是不得不信。 思及此,我便不由苦涩一笑。 看来,我看一个人,到底是不如他看得通透。 “楚璎,我与舒窈之间,并没有什么,你只需等我一百年,到那时,我便能与她解除婚约……”攸宁试图与我解释。 但我却不肯再听他的这些话,我打断他:“攸宁,我不管 你是真爱她,还是不爱她,这于我,都没什么干系,即便是你与她解除婚约,我也绝不会与你在一起。”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很是清楚,可攸宁却是望着我,那眼瞳之中,黑沉沉一片,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楚璎,你休想。”我听见他咬着牙说道。 “攸宁,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已不想再与他多说些什么,我奋力挣开他,说道。 我转身想走,却听他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你走不了的。” 我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向他:“你这话是何意?” 他淡色的唇微勾,眉眼之间,仍是我所熟悉的温润清朗:“你哪儿也去不了。” 我见他这般,便想着他怕是不会放我离开了。 于是我不动声色的摸了摸手腕上的觅音铃,萧玉师姐的觅音铃我已交与了殷皎月。 我想借此而通知殷皎月,叫他来救我。 但我的动作终究没能逃过攸宁的双眼,他望着我,仍是笑:“没用的,楚璎,这里已被我设下结界,你那觅音铃,根本无用。” 我听罢,仍是勉强镇定道:“殷皎月若迟迟不见我,定会来寻我。” “殷皎月?那条受过天谴的恶龙?”攸宁轻轻的笑了。 “他怕是都自顾不暇了。” 我一听他这句话,便紧盯着他,问道:“你将他如何了?” “攸宁,我不准你动他!” 他亦看着我,目光深沉:“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楚璎,是否在你眼中,今日的我,已颠覆了你此前所有的认知?” 我抿紧了唇,瞪着他。 他则又是轻轻一笑,一步步来到我身前,凑近我。 “我告诉你,我,绝不仅仅只是你如今所见到的这样……你还将,看到更陌生的我。”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间,却是令我无端端的背后一寒。 那一瞬,我竟觉得,他有些可怕? 而后,我又听见他笑了:“你害怕么?楚璎。” “你无需害怕,因为,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他的手再次抚上我的脸。 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冷声道:“你究竟把殷皎月和汤圆儿怎么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握了握,而后方才放下,对我说道:“那条恶龙万年前受过天谴,如今尚未恢复完全,又如何能与我抗衡?不过我也没想要为难他们,只是他们从何处来,便送他们回何处去了。” “他们走了?”我惊诧的看着他。 不,殷皎月显然不会丢下她,自己带着汤圆儿离开,否则,他便不会非要陪着她来到这片大漠之中,与她经历这些。 “我要送他们走,他们自然不得不走。”攸宁仍是对我柔和的笑着。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今的殷皎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故而殷皎月,也防不住他。 一定是攸宁用了什么手段,将殷皎月困住,硬生生的将他与汤圆儿送走了。 我垂下眼眸,勾了勾唇角。 这样,也好。 殷皎月与我之间,缘聚缘散,此前就算是旧识,今生也注定只能作萍水相逢。 他是受过天谴的,不该再重蹈覆辙。 如今他有汤圆儿,他应该陪着汤圆儿,伴她长大。 他没有必要掺和到她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他应该与汤圆儿从此以后,平淡安稳的活着。 而我的这些事情,都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攸宁,我要离开这里。”我望着眼前那个既熟悉,又陌生青衣男子,轻轻说道。 而他亦看着我,眉眼依旧温柔如水:“楚璎,这不可能。” 他说:“无论你愿是不愿,我都要留下你。”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笑了。 他说:“我既然做了这个决定,那么便不会再有所更改。” “可是攸宁,我不愿意。”我期望他听清我的意愿。 攸宁却是伸手抚上我的鬓角,眼神仍旧柔和:“楚璎,待你恢复记忆,你便会愿意了。” 他说:“这数万年来,你楚璎心里,都是有我的,是么?”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也不知为何,情绪莫名有些崩溃。 眼泪似无休止一般的掉落下来,我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庞。 我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狠狠的揪着,慢慢的碾碎。 那一瞬,我脑海之中,仿佛又有无数画面迅速闪过,却也只是片刻,让我根本无法抓住其中的一点一滴。 “攸宁,你说过,会一直在的,不是么?” 恍惚间,我仿 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楚璎,抱歉,我……注定是无法做到了。” 我又听见攸宁的声音。 “父君走了,如今连你,也要离开长明山么?” “楚璎,我有我一定要去完成的事。” “是么?好啊,你走罢。” 这些声音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在一阵恍惚中,又是泪流满面。 在我抬眼再看向眼前的攸宁时,我望向他那双仿佛藏着万顷柔波的双眼,颤着声音唤他:“攸宁。” “嗯?”他应了一声。 “我,讨厌你这双眼。” 我讨厌他的这双眼,明明无法唤起我的回忆,却总能让我内心酸涩翻涌,情绪失控。 我讨厌他的这双眼,总是那样温情脉脉,似若含情,教人轻易沦陷。 曾经的我,或许,正是陷在了他的的温润眼眉。 可是那些风月于如今的我而言,又有什么干系呢? 我拼命的想从过往的那些朦胧烟云中挣脱出来,可是这世间,却总有人要拖着我,去好奇,去寻找,我的那些过去。 我总想着安宁度日,可是这命运,却似乎从来都不想让我好过。 我忘记了攸宁,却偏偏还会因为他的只言片语而产生莫名的情绪。 我忘记了他的样貌,他的一切,却仍会被他扰乱心绪。 我无法否认,也不想否认。 但我,的确是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瓜葛了。 可他,却又为何偏偏不肯放过我? 第46章 终被幽禁 我被攸宁囚禁了。 他遣人将萧玉师姐送回了昆仑仙山,甚至不肯给我见她一面的机会。 我被他幽禁在这嘉荫殿中,不见晨光,不知日暮,更不知季节更迭,人世冷暖。 我每日,只能见到来给我送饭的秋娘。 但秋娘却极少与我说话,似乎自我来到这罗云宫时,她便未曾有过欢喜笑颜。 她的娥眉时常微蹙,秋水明眸之中似乎凝着化不开的愁色,每每见到我时,神色便更为复杂。 她是不喜欢我的,我分明感觉得到。 但这些,与我都无甚干系,我不可能,要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对我友好。 人无完人,世人皆是,神仙亦然。 我不止一次的想要逃离这里,但我总是会被秋娘发现,并被其再次关回这嘉荫殿中。 我一直念着殷皎月和汤圆儿,我想要知道,他们父女两个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我也一直想着昆仑仙山,想着韶春见我久久不归,是否会下山来寻我,他又是否会找到这罗云宫来救我……我想起溪音,他是否会怪我,未能如约在谕渊之境外等着他试炼归来。 攸宁会这样,的确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以为,我忘记的那段情,从头至尾,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如今看来,却好像并非如此。 攸宁于我,或许还是有些情意的,只是这份情意,却不够沉重。 故而在我与舒窈帝姬之间,他才会舍了我,选择她。 攸宁不爱舒窈帝姬,他或许喜欢我,但却并不够深,不足以令他为了我,放弃他的所求所愿。 所以,他才会离开长明山,离开我。 我以为,我的忘记,便是我与他之间最好的结果。 从此山高水长,云深雾霭,隔断过往,两不相干最是好极。 但他……却又偏偏要来寻我。 我可还爱他?这些日子以来,我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问自己。 可是失去了过往的那些记忆,我也遗忘了曾经的那份心动,我甚至不明白,何为爱。 我只知道,我再面对攸宁时,的确会不自禁的涌出一些莫名的情绪。 我会难过,会心酸,甚至会忍不住去看他的眼……我虽然不记得曾经的一切了,但我,的的确确会被他牵动我的情绪。 这是我,怎样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可是,爱是什么?我的这些情绪,又能算作是还爱他么? 作为我自己来讲,我是极不愿将感情放在攸宁这样一个人身上的,他太复杂了,不够纯粹。 可是此前的我,偏偏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伤情。 我觉得有些好笑,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毕竟,就算我忘记了那一切,但我仍是真正经历过,甚至真正动过心。 正在我这般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我仰躺在大理石的冰凉地面上,被蓦地洒进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脚步声传来,我好不容易适应了这光芒,睁开眼,便见自己上方,已立着一身青衣的攸宁。 “怎么躺在地上?”他微蹙着眉,望着我的目光仍是那般温润似水。 我挑眉,对于他的忽然出现,颇有些意外。 “攸宁仙君今日得空了?”我悠悠然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楚璎,我来看看你。”他望着我笑,眼眉之间,满是柔色。 我闻言,不由嗤笑:“我如今一身修为都已被禁锢,自然是逃不出仙君你的手掌心的,你又何必来得这样勤快?” 如今他与我之间,一切表面上的友好都已不再需要了。 “楚璎,你还在生气?”他仍是笑着,话语之中却带着些许的无奈。 我讨厌他这样的目光,我讨厌他眼里的纵容,我明明是被他硬生生囚禁在这里的,他这副模样,却好似是我做错了事? “我是否说过,我讨厌你的眼睛?”我淡淡说道。 他微微一愣,随后才缓缓道:“楚璎,你别闹了,好不好?” “闹?”我气笑了。 “攸宁仙君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楚璎,我说过了,我只要你等我一百年,只有一百年,一切便都结束了。” 我勾了勾唇角,冷淡道:“可是攸宁,我不愿意。” “你若熟悉我,也应当明白,我楚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愿意的事情,任何人,包括你……都别想逼我。” “即便是我失去了记忆,但我也仍旧有我长明的气节,我身为长明神女,如何 能教你威胁了去?” “再者说,我会失去记忆,折损修为,也正是因为我不肯答应兰枝帝妃复活那殒命的景玉帝君,她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你又凭什么以为,你可以做到?” “楚璎。”攸宁神色几经变换,却最终只是唤了我一句。 一时间,周遭一片静谧,他望着我,我亦抬首迎着他的目光,相对却无言。 “如今,这一切,已由不得你了。”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见攸宁对我笑了笑。 我垂眸,盯着这光华可鉴的地面:“是啊,你攸宁如今可是十分不得了,我又如何能斗得过你呢?” 他听了我这满是讥讽的话后,却是轻轻一叹,蹲xiashen来,说:“楚璎,是否要等你彻底恢复记忆,你才能乖乖留在我的身边?” 我摇摇头:“攸宁,过去的,终究都已经再无法追回了,就算有朝一日我想起来了,我与你之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他的手忽然抚上我已经结成伤疤的脸颊,眼神是我所熟悉的柔和:“楚璎,你不要如此笃定,你不会的。” 他说:“此前,是我对不住你,但以后,我不会了。” 他说:“别再说这些话了,好么?” 我拂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别过脸:“攸宁,你终会明白,我今日所说的,并不是你所以为的气话。” 攸宁亦直起身来,靠近我:“楚璎,让我治好你脸上的伤罢?” 他明显是不再想与我争论那些了,正好,我也懒得与他纠缠。 “不必了。”我躲开他再次伸过来的手。 “楚璎……”他又是那般无奈的语气。 我勾唇笑了笑,指着自己右脸颊上那条明显的伤疤,看向他,道:“你很在意?可是这伤疤分明是长在我的脸上,你又介意些什么?” 他抿了抿唇,方才道:“我以为,你一个姑娘,本该很是在意容貌的。” “姑娘?”这两个字放在我的身上,我竟有些惶恐,我怎么也活了好几万年了,哪里还算得是一个姑娘? 若非是因着我这天生神体,不死不灭,长生不老,我如今怕已经是浑身褶皱,老态龙钟了罢? 或许在更小的年纪,我还会在意容颜,但我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于是我道:“你不觉得,我这般年纪,已担不得这姑娘二字了么?” 他唇畔笑意柔和温润:“如何担不得?凡人人生苦短,神仙却是一载沧海桑田。” “还是不劳你费心了,我觉得这伤疤没什么不好。”我对他摆摆手。 我明白,我这伤疤,并非是普通药物便能治疗的,唯有敲碎解忧丹,外敷方能治愈。 但这解忧丹,在攸宁的手里。 依着我与他如今这般尴尬的关系,我如何肯再欠他一份情? 我不恨他,便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好罢。”他叹了一口气,终是妥协了。 “但是楚璎,你别想离开这里。” 攸宁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当他那烟青色的衣角消失于嘉荫殿门前时,我临着耀眼夺目的夕阳,看见秋娘提着食盒,踏进殿门来。 “楚姑娘,用饭罢。”她迈着莲步走到桌案前,将食盒打开,又把里面的饭菜一一摆放好。 我听了,便偏头去看她。 许是我这注视来得莫名,她愣了愣:“楚姑娘?可是秋娘有什么不妥?” 我摇头:“没有。” 随后我便走到桌案前去,坐下来,执起筷子,开始用饭。 纵是如今,我心头再烦闷,我也不会亏待了自己,毕竟,只有保存了体力,我才能寻着机会逃出去。 “楚姑娘慢用。”秋果见我已经开始吃饭,便对我微微颔首,说道。 只是当她转身,快要走到殿门处时,却又停住了,她回过身来,看向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楚姑娘和宫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一听她这话,夹菜的动作一顿,我抬眼看向她:“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慌忙低下头去:“是秋娘唐突了。” 我笑了笑:“秋娘,只要你肯放我走,我与他之间,便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秋娘似乎是僵了僵,半晌才道:“楚姑娘还是死了这条心罢,秋娘……誓死不会背叛宫主。” “好。”我挑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埋头继续吃着饭。 当秋娘的脚步声远去,沉重的殿门再次被人关上,那些倾落进殿中来的夕阳都再次被挡在殿外。 这殿中一片昏暗,唯有几盏光芒微弱的烛火摇曳。 我吃着这已经有些凉 掉的饭菜,味同嚼蜡。 忽而长长一叹,我究竟,何时才能逃离这里呢? 第47章 如何对待 我又一次逃跑失败,被秋娘再次带回了嘉荫殿中关起来。 深夜时,我正抱着双腿窝在那软塌之上,却听得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来。 我抬眼望去,正好看见攸宁那张阴沉的面庞。 他一向是笑着的,眉眼温润,柔和如水,故而我一见他这般模样,便有些惊诧。 他向我走来,袖袍向后一挥,那殿门便在顷刻间合上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已俯身,双手握住我的手,将我压在榻上。 “攸宁!你做什么!”我蹙眉,想要挣脱,可我这向来颇大的力气于他而言好似根本无用。 他则是用那双眼紧盯着我,其间的柔和早已化作翻涌的暗光:“楚璎,你为何就不能安分一点?” “你想去哪儿?想去找谁?沈溪音么?”他向来温润清朗的嗓音里潜藏着无尽的怒气。 我听他提起溪音,有一瞬的恍惚,但也只是片刻,我便怒视着他,冷笑:“我想去哪儿,想去找谁,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他呼吸有一瞬凝滞,望着我眼神蓦地黯淡下来。 良久,我方才听见他开口道:“楚璎,你别这样……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竟带着些乞求。 我有一瞬怔愣,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 而我不说话,他却又自顾自的开了口:“楚璎,若你还记得,你便该明白,你对我,该是有多么的重要……” “昔年在魔域,我背上的女孩儿她说过的,要与我成亲,要和我生生世世的,我都记得,我全都记得……可是,她却忘记了。”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脑中似乎又晃过那个画面。 青衣少年背着那个小姑娘,一点又一点的,顺着藤蔓,往上爬。 “攸宁哥哥……”小姑娘带着哭腔。 “楚璎不怕,我带你回长明山。”青衣少年回头看向他背上的小姑娘,苍白干裂的唇勾起,浸出鲜血来。 那是多么久远的记忆啊,在我脑中晃过的那一瞬,我眼眶一热,竟不自觉地又落下泪来。 我不禁望着我眼前的这个青衣男子,我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清俊的面庞,一颗心中满是翻涌的酸涩,竟还莫名的泛着疼。 纵然记忆丢失,但我在面对他时的这些莫名的情绪,却终究作不得假。 我确信,我曾经,是真的深爱过眼前的这个人。 而且,他也的的确确让我伤情过。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理不清楚,对于攸宁,如今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我可还爱他?我不清楚。 “楚璎,此前,我以为我可以放下你,我以为……我能放下长明山的一切,但这六千年过去,我却仍是无法做到。” “或许是当初的习以为常,让我渐渐迷失了,此前,都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楚璎,你就真的,不愿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楚璎,我们之间,难道就真无可能了么?” 他凑近我,那双眼中仍是我所熟悉的柔波水碧,教人忍不住沉溺其间。 “攸宁,都过去了。”我沉默了许久,对他笑着,眼泪却又落了下来。 我不想纠结于过去,亦不想陷在他与舒窈帝姬之间,多作挣扎。 他既然曾经选择与我毁去婚约,那么这一切,也都该停在六千年前。 我与他之间,除去那儿时青梅竹马的情谊,便不该再有旁的感情了。 曾经,是他装作对我无意,与我一同捏碎了那姻缘玉,此后我在沉神洞中为父君守灵六千年,早该将这一段情思斩断才是。 他既已经选择了舒窈帝姬,又何苦,要再来招惹于我? 我楚璎,绝不会成为他与舒窈帝姬之间的障碍。 攸宁冰凉的吻落在我的额头时,那一瞬,我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攸宁!”我有些失控了。 他终于放开了我,站直了身子,清俊的面庞上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我听见他说:“楚璎,别骗自己,好么?” 他又离开了。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过身,似清风一般,忽然消失,了无痕迹。 而我望着那大开的殿门,在那被夜风吹拂着的轻纱摇曳漫舞时,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不会再回头了。 不论记忆恢复于否,不论攸宁在我过往的那些记忆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都不会再回头了。 直觉告诉我,我该放下他,永远。 但此时的我却没有想到,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或许是我真的对他余情未了,或许是他再一次触动了我,我终究还是为了他,违背了自己 的初衷,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底线。 他啊,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翌日,当秋娘提着食盒,来到嘉荫殿中时,我正提着一支毛笔,在宣纸上胡乱作画。 我见她摆好饭菜便要出去,便出声唤道:“秋娘。” 秋娘回过身来,看向我:“楚姑娘可还有事?” 我扔了手里的毛笔,理了理衣衫,走到那桌案前坐下,又对她扬了扬下颚,道:“坐啊。” 她似乎未曾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也不坐下,只是望着我,问道:“楚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似乎对我很是不满?”我执起筷子,随意的敲打了一下碗沿。 秋娘抿了抿唇,垂下眸去,道:“秋娘不敢。” “不敢?”我笑了笑,站起身来,与她相对而立。 “不如与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你今日一见我,这脸色便显得尤为难看?”我逼近她,问道。 她猛地一惊,后退几步,看向我的目光却是越发的复杂:“楚姑娘你……果然聪慧。” 她这句话,我是极为赞同的。 于是我点了点头:“不如说说罢?就算是什么秘密,我也跑不出这罗云宫么不是?” 她则是踌躇了半晌,望着我的那双秋水明眸中却是越发愤怒。 我等了许久,却一直不见她开口讲话。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得她忽然道:“楚姑娘可知宫主为了你,都失去了什么?” “他?他能为我失去什么?”我一听,便觉得有些好笑。 如今的攸宁,可真真算得是仙界第一人,如今景玉帝君殒命,兰枝帝妃又失踪许久,依着他与舒窈帝姬的关系,成为帝君还不是迟早的事? 他如今,可算是青云直上,前途无量,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而我长明山,虽是上古几脉仙山中最富灵气之地,但我长明一脉早已凋零,如今,也不过是我一人守着一座空山罢了,他在我长明山做仙君,那比得上在仙界做帝君来得划算呢? 他,早就放弃了长明山,亦早就放弃我了,而他想要的,他都已经得到了。 “楚姑娘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该如此对待宫主!”秋娘的眼眶已经红透了。 我一愣,却是气笑了:“我该怎么对待他?我若真遂了他的愿,那么你又将如何自处?” 秋娘浑身一颤,似乎是没有料想到,我会这样说。 她望向我,眼中波光闪动:“楚姑娘……我只是个奴婢,我,从不敢奢求。” “宫主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从前不会,日后也不会,这些……秋娘一早便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楚姑娘,秋娘看得出来,你便是宫主心上的那个人,他爱着你,可你,又为何要这般折磨他呢?” “楚姑娘,宫主在尘世的这些年,一直在寻你。有时候,秋娘甚至悄悄地想,若是宫主一直寻不到你,那便好了,但我又时常想,若宫主一直寻不到你,那么他定然难得欢喜……秋娘一直想着,宫主心上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待见了你时,秋娘方才真正明白过来。” “宫主为了你,与舒窈帝姬毁去婚约,甚至放弃了继承帝君之位,他为了你,甘愿受三千神鞭,折损大半修为……他放弃了触手可及的一切,甚至失去了原本所拥有的东西,楚姑娘,若你有心,你也不该,不该再这样待他。” 她说了许多,我从一开始的不耐烦,渐渐地转为不敢置信。 尤其是,在听了秋娘的最后那一句话时,我愣在原地,脑中似乎有一根弦,在一刹那间,绷断了。 “你说……什么?”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秋娘深吸了一口气,道:“昨夜,宫主离开后,便去寻舒窈帝姬,与之解除婚约,舒窈帝姬自然不肯,她拿帝君之位威胁宫主,宫主不受威胁,毅然放弃了帝君之位,但舒窈帝姬仍不罢休,她硬要宫主受三千神鞭,方才答应与宫主解除婚约。” “宫主把一切都放下了,他全都是为了你啊楚姑娘……” 秋娘眼中的泪终于落下来,声音哽咽。 她说:“你也应当清楚,那神鞭究竟是什么神物,一鞭一鞭,那可都是打在了仙骨之上,寸寸见血,倒刺勾骨……” “就算他曾欠过你什么,他如今所承受的那份蚀骨之痛,也合该能还了你那笔债了罢?楚姑娘,算秋娘求你,宫主他如今,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第48章 曾经少年 我何曾想到过,攸宁竟甘愿为了我,放弃他所触手可及的一切,甚至丢掉他已经握在手中的所有。 秋娘的那一番话,让我顿时心乱如麻。 我呆坐在桌案前,连秋娘何时离开的都不清楚。 当我好容易回过神来时,便见桌案上的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 我猛地站起身来,便往嘉荫殿外走,只是方才走到殿门处,便被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了下来。 我蹙眉,冷声道:“我要见你们宫主。” 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却是谁都不曾搭理我。 我冷哼一声,直接伸手,抓住他二人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便将他二人撂倒。 对付他们两个,我这身异于常人的力气,到底是有些用处的。 不然,我也无法数次逃出嘉荫殿去。 只是即便我踏出了嘉荫殿,在罗云宫中转了一大圈,也仍会被秋娘找到,并将我制住,再次关回来便是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我方才转过回廊,便正对上秋娘。 我顿住脚步,望向她:“我要见他。”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点了点头,轻声道:“请随我来。” 随后,她便转过身去,一身繁复的软烟罗裙穿在她身上,层层叠叠,却轻盈柔美。 而我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她当真是个美人。 待至攸宁所在的景明殿前,秋娘忽的停下来,转过身,对我道:“楚姑娘,宫主正在殿中,秋娘便不进去了。” 我怔了怔,随后便点了点头,绕开她,径自踏进殿门去。 只是我走了几步,便回头看向殿门口的秋娘。 彼时,耀眼炽热的阳光洒下来,她逆着光立在那处,穿着一身中原女子的衣裙,轮廓鲜明,是特有的异域之美,一双眼瞳湛蓝迷人。 或是见我看她,她似乎是愣了愣,随后便对我浅浅的笑了笑,只是那眉眼之间,多多少少凝着些哀愁。 我心头没由来的便有些触动,我是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我又始终未能说出口。 而她适时转身,身影渐渐隐没在那强烈的光晕里,唯有她的衣角偶尔还可窥见。 那一瞬,我莫名叹了一口气,却连是为着秋娘,还是为着我自己,我都不甚清楚。 我转过身,一步步往内殿走去。 待我踏进了内殿之中,烟青色的纱幔轻轻摇曳,一层又一层,让这内殿之中的一切都看起来,是那样的朦胧不清。 而那纱幔的颜色,便正像是攸宁的衣衫。 我掀开一层又一层的青纱,终于来到了攸宁的床榻前。 他躺在床榻上,一张清俊面庞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乎是正陷在了什么不太好的梦境里。 “别杀……”他干裂破皮的唇动了动,我似乎听见他呢喃了一句什么。 我俯身凑近他,轻声唤道:“攸宁?” 可他却仍是未曾醒来,嘴里呢喃不清:“不,快走……” “攸宁?”我试探着摇了摇他的手臂。 只是我方才触碰到他的手臂,便见他那白色里衣在一瞬间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我不禁瞳孔微缩,手上一颤,迅速松开了他的手臂。 过了片刻,我方才又伸出手去,颤颤地将他的衣袖一点点拉上去。 由于神鞭所致的伤口并不一般,故而他的伤口都没有进行包扎,只是简单地撒了些仙界的灵药来暂时缓解他的痛苦。 我呼吸一瞬凝滞,又伸手拉开了他的衣襟。 鞭痕一道又一道,是那般狰狞可怕,他肩上的伤,更是深刻见骨。 那神鞭,我是知道的。 凡是犯下大错的仙人,都要受神鞭鞭挞,而后再视其罪行,打入六道,受轮回之苦。 神鞭之上,冰刺无数,而那冰刺,本是由万年凝结,终年不化的寒冰所铸,鞭鞭刺入骨髓,损其仙骨,痛不欲生。 攸宁他,这是何必? 我眼眶有些发热,当下便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他这一身的伤口。 “楚璎……”忽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听见他似乎唤了我一声。 我忙去看他,却见他并未苏醒过来,那双眼闭得更紧,干裂的唇也因为他抿唇的动作而浸出血来。 “攸宁?”我不晓得他正在梦中经历什么,我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唤他几句。 “楚璎,别怕……” “我一定,一定带你回长明山,你别怕,别怕……” 不过是两句梦呓,可我听到的那一瞬间,心头的酸涩便再也压制不住,犹如山洪倾泻一般,使得我当即掉了眼泪。 “我带你回家,楚 璎。”他又一次喃喃着。 我的脑子忽的剧痛,似乎有什么在我的识海里相互撕扯,剧烈晃动。 那一刹那,我摔倒在地,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抱着自己的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天地在我眼前旋转,我于泪眼朦胧间,渐渐地,意识也有些不清晰了。 一帧帧的画面堆叠而来,我似乎又看见了一个场景。 还是那样阴冷幽深的石洞,还是那般粗壮的藤蔓,青衣少年背着那个小姑娘,一点点的往上爬。 忽的,那少年一个不稳,便摔了下去。 摔落在地时,却是他以身作抵,将小姑娘护住。 “攸宁哥哥,我想父君了……”小姑娘哭了。 “嗯,我知道。”少年疼得蹙紧了眉,但他仍是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楚璎别怕,我一定带你回长明山,让你见到你父君。”他笑着,眼瞳清澈又柔和,一如天幕里,最明亮的星辰。 紧接着,画面一转,便是在一阵飞沙走石里。 “楚璎!快跑!”她听见少年嘶吼道。 而那个小姑娘则趴在地上,望着那不远处,被魔卫以一把冰冷的利刃,砍下左臂的少年。 那一幕对于小姑娘而言,实在太过血腥了。 她瞪大双眼,大喊:“攸宁哥哥!” 这些画面在一瞬间破碎成了流沙,卷着我的意识漂浮着,不知将往何处。 黑暗拨散,我似乎看见了长明山的山门。 浑身是血的断臂少年,身形一个不稳,摔倒在地,连带着他身上背着的小姑娘也摔在了地上。 他面色惨白,用唯一剩下的那只手抚上早已昏迷过去的小姑娘的脸,眼神犹如碧水柔波一般,温柔醉人。 “楚璎,别怕,我们回家了……”恍惚间,我似乎听见少年嘶哑又疲惫的嗓音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意识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我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剧烈的喘息着。 那一瞬,我满脑子都是少年惨白的面庞,以及他的那句:“楚璎,别怕,我们回家了……” 酸涩再一次翻涌而来,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指节,眼眶中的泪水倾斜而出。 我终于,记起了曾经的一些记忆。 虽不是全部,却也足够证明,如今躺在床榻上,浑身是伤的攸宁曾经,究竟为我付出了多少。 我欠他的,怕是我此生此世,都无法偿还得清。 我慌忙站起身来,伸出手去,颤抖地覆上他的左臂。 一抹淡金色的流光闪过,我已十分清楚,攸宁的左臂,乃是峚山软玉所制。 他是真的……失去了自己的左臂,且是在三万年前,为救我所致。 “楚璎?”我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却忽然听得攸宁唤我。 我抬眼,眼泪正好顺着眼角滑落。 “你怎么哭了?”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分明听见他问我。 我抿紧了唇,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胡乱抹了一把眼泪。 过了好半晌,我方才开口:“攸宁。”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你离开长明山,不就是为了得到你想要的那一切么?怎么如今,你明明已触手可及,却又偏要放弃?”我定定地望着他,问道。 他似乎是愣了愣,而后才弯了弯苍白干裂的唇,嗓音有些嘶哑:“楚璎,我只问你一句。” “问我什么?” “我只问你,如今的我,你可还愿接受?” 他的这一句话说出来,我便愣住了。 许是他望着我的眼神太过灼热,又或许是我心头的情绪太过纷乱不清,那一瞬,我有些不知所措。 “攸宁……”只是我想一如之前那般说出拒绝的话,开口却是如此艰难。 我从未料到,他竟可以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他望着我的目光带着期盼,而我被他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竟也再无法果断的开口。 我分明,早已决定好,不论我与他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也都要到此为止了。 可是,此刻,我又为何动摇了呢? 我原以为,他所说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曾可为了他所想要的一切而放弃我,放弃长明山,那么对于我,他口中的爱,便是无足轻重的。 可是如今,他却肯为了我,再放弃他所拥有的。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的。 而他曾深入魔域救我的那份深重的恩情,更是我此时犹豫的重要原因。 或许,是我对于他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放下过罢? 即 便是失去记忆,我也仍旧会陷在他的那双温柔的眼瞳里,为之痛,为之乱,甚至为之欢喜。 我本以为,忘记,便已是放下。 但如今看来,到底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第49章 信是不信 那一日,我终究还是没有回答攸宁。 我无法果断地说出拒绝的话,同样,我也无法说出接受的话。 而他虽显得有些落寞,却仍是原谅了我的沉默。 自那之后,我与他之间,似乎变得有些有些许的微妙。 我也说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微妙感觉,但我,却不再想着逃离罗云宫了。 我想,我欠着他那样大的一份恩情,而他又因我而放弃了自己此前所拥有的一切,我合该照顾他才是。 于是他养伤的这些日子,我便每日去他殿中,为他做些端茶倒水的琐事。 没旁的法子,只因再多的事情,攸宁也不肯让我去做。 很神奇的是,我与他之间,再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反倒是平和得很。 他常常与我讲,昔年我与他都还是孩童时,在长明山上的趣事。 我也是经他之口,方才晓得,儿时的我,竟还曾那般顽皮。 难怪我失去记忆后,重归长明山时,那聂羽神君便找上门来,硬是要与我说一说我追攸宁不成的那段往事,再说一说那些风凉话。 原来,我儿时,便已将他得罪了。 他那峚山尚好的玉膏,也多是我凭着胡说八道的本事,屡屡糊弄他得来的。 九重天上,哪个神仙没被我戏耍过? 攸宁摆着手指头数,到最后,竟还数不过来。 他倒豆子似的向我说了许多我儿时的糗事,每每因为大笑而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即便是蹙着眉,那双看向我的眼,也仍是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一直觉得,这凡世里的时光总是过得那样缓慢。 终于,攸宁的伤痊愈了。 他不再拘禁着我,反而会经常带着我去罗云宫的各处转转,在扶柳桥下的小船里喝酒,在倩音楼后的竹林里下棋,在月影亭中赏月。 偶尔,他还会在我面前练剑,一招一式矫若游龙,似行云流水。 我看着看着,脑中便会不自觉地出现一抹画面: 一身烟青色长衫的攸宁在长明山的落英殿前练剑,而我则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衣裙,笑嘻嘻地向一个人讨要人间最最寻常的一支糖葫芦。 我很清楚,那个人,便是我的父君。 可我能看清攸宁的脸,能看清我自己的脸,却偏偏……看不清父君的脸。 有时,我也会想起身在昆仑仙山上的溪音。 我会想起此前,他明明是那样柔顺的性子,却十分强硬的要求向来懒散的我早起去看他练剑。 临风崖上,溪音雪白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他望向我的清澈眼瞳,不知为何,竟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也会想,如今的他,在昆仑仙山上究竟过得好不好,他又是否会怪我的不辞而别。 对于溪音,我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已什么样的心情看待他的。 此前,在九天之上,于蓬莱仙岛中,他是蓬莱神君,是我楚璎的救命恩人。 之后,在凡世里,在昆仑仙山上,他又阴差阳错的,被韶春塞给我,成为了我的徒儿。 这说起来,我心头便有些复杂。 他既是我的恩人,还是我的债主,如今,又是我的徒儿……这关系听起来,也太乱了些。 再说攸宁,他似乎真的就这么闲了下来。 即便是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他也仍是每日待在罗云宫中,与我说说话,也偶尔带着我,去大漠另一边,热闹的集市上走一走,看一看。 也是因为攸宁,我才晓得,原来在大漠的另一端,还有一个名为华沙的小国。 华沙本国的人很少,多是来往于中原与西域的商人,或是其他一些什么游走于中原与西域两地,身份不明的人。 来来往往的人,龙蛇混杂。 故而,在华沙的集市上,总会发生一些争斗。 我与攸宁也经常会有一些热闹可看,那些作恶的,我与攸宁若是见了,便也都顺手将其收拾了。 五年时光,就这么匆匆而逝。 这五年于我而言,是我失去记忆后,最恬淡快乐的时光。 我更发现自己在面对攸宁时,时常会莫名的欢喜,只要他用他的那双眼静静地望着我,即便是什么也不说,我便会忍不住的欢喜,又多多少少会有些无措。 攸宁啊……我时常会在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悄悄在心底唤他的名字。 这样实在有点傻,本不该是我楚璎会做的事。 但我不可否认,我确实那么做了。 而且,竟还会为之而沾沾自喜。 只是,攸宁好似又忽然忙了起来,我去寻他时,经常都不见他的身影。 这一日亦是如此。 我来到景明殿中,本是想要攸宁带着我去华沙的集市上转一转,买些小物件的。 可我在景明殿中找了好几圈,都未曾寻到他的身影。 我有些狐疑,在踏出殿外后,我见到了秋娘的身影,便唤住了她。 “楚姑娘有何事?”秋娘看向我,那双水眸不知为何,似乎有些闪烁。 我不禁蹙眉,问她道:“你可晓得攸宁去哪了?” 她垂下眸,答:“宫主去华沙主城,与华沙国王谈生意去了。” “是么?”此事我也曾听攸宁说起过,但我瞧着秋娘,却仍隐隐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秋娘抬眼看向我,笑了笑:“宫主总要为罗云宫着想,寻些出路的。” 我点了点头,没有反驳的理由。 的确如此,毕竟如今的攸宁,什么也不剩下了,他只有这么一个罗云宫了。 于是我便对她挥了挥手,道:“多谢了。” 而后,我便绕过她,一步步走下长阶去。 我不想回嘉荫殿,便独自一人去了扶柳桥下的小船里待着。 小船轻轻晃动,我仰躺在船上,手里握着酒壶,一手枕着头,看向这一片碧空如洗。 一口酒入喉,我仔细品味着那辛辣却又醇厚的味道,脑子也变得有些混沌。 我似乎是喝醉了,我朦朦胧胧地想。 “攸宁,我只问你,今日,你究竟娶不娶我?”迷迷糊糊的,我似乎听见一抹女声传来。 那声音,像极了我自己。 云烟拨散,我浮沉在一片虚无之中,似乎连自己都是虚无的。 我抬眼,便见另一个自己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在昏暗的洞府里,于摇曳闪烁的烛火下,眼眶竟已红透。 而那一个我身前立着的,便是我所熟悉的,穿着一身烟青色衣衫的攸宁。 “楚璎,你别闹了。”我眼见着他蹙着眉,清俊的面上竟无一丝笑意,反而有些冰冷疏离。 “你可是还想着阿姒?”我听见另一个自己颤抖着声音问道。 “楚璎,我们之间,不可能。” “我问你,你的心里,是否只有阿姒?” “楚璎……” “回答我!是或不是!” “你若执意如此,那么你便当……是罢。” 这是梦么?若是梦,这梦也太过荒诞了罢? 那两人,真的是我与攸宁么? 我模模糊糊的想着,却极难思考清楚。 “楚璎?”恍惚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唤我。 我努力睁开双眼,便正好撞见攸宁那双盛满担忧的温柔眼瞳。 迷迷糊糊的,我冲他一笑:“攸宁?”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伸手将我扶着坐起来,适时我手里的酒壶落下,发出声响。 他看了一眼那酒壶,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嗔道:“怎么成了个小酒鬼了?” “小?”我蹙眉看向他,郑重道:“攸宁你说话得凭点良心,就我这把年纪,如何值得你说这么个‘小’字?” 他唇角勾了勾,面上的笑意一如春风拂来:“即便是那些个女神仙,哪个也都想把自己的年纪藏得更严实些,不被人提及,不被人记着才好,怎么偏是你,硬要口口声声说自己一把年纪?” 我哼笑了一声:“比起藏起真实年纪,显然,我更要脸面一些。” 活了三万多年,我本就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是,整个长明山,便数你楚璎最要面子。”他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说的话却是极为揶揄。 我听了他这话后,便没忍住横了他一眼:“长明山除却我这山主,可还有旁的人?你这分明是在挖苦我啊!” 谁都晓得,上古四脉,如今,偏数我长明最为尴尬。 好好的一座灵山,却偏偏只剩下我楚璎一个人了。 我长明一脉凋零,父君死后,便只剩下我守着那座空山了。 “楚璎。”攸宁不再笑了,他望着我,神色认真,我只见他淡色的唇轻启,道:“长明山,并非只有你一人,还有我。” 当他的这一句话传至我耳畔时,那一瞬,我无端端的,便掉下泪来。 为什么?我不清楚。 “六千年前,我离开长明,丢下你,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楚璎,今后,我会陪着你,一起守住长明。”他伸手,动作轻柔地抹去我脸颊上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道。 于他温柔似水的目光之中,我恍惚的想,六千年前,我眼前的这个人曾弃长明而去,而现在,他又抛下一切,说要回来与我同守长明……我可以信他么? 那一刹那,我想,我是否……可以信他这一回? 第50章 疾风骤雨 攸宁又离开了。 这一次,他一走,便是大半个月。 我每日都要问一问秋娘,问她攸宁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究竟是去做什么。 面对秋娘次次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心头的不安便愈加强烈。 我隐隐的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如秋娘所描述的那般云淡风轻。 只是,我未曾料想过,等待着我的,竟是最猛烈的狂风骤雨。 疾风骤雨,足以摧毁我所有的遐想与期盼,甚至彻底粉碎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境。 当嘉荫殿的殿门被人打开时,我不由伸手挡了挡那撒进来的强烈阳光。 待我好容易睁开眼,便见那逆着光立在殿门处的,竟是九天之上的舒窈帝姬。 许是凡人做得久了,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于是我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舒窈帝姬?” “楚璎神女,竟然是你。”舒窈立在光晕里,整个人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我笑了笑,扔了手里的那卷闲书,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漫不经心道:“舒窈帝姬下凡一趟可不容易,既是寻我,那么想来,帝姬是有很重要的事了?” 我大概也清楚了她来寻我的目的,不过就是因着此前攸宁与她解除婚约一事。 此事本是我不占理,但攸宁曾与我解释过,他之前与舒窈定亲,不过是他与兰枝帝妃所做的交易。 假定亲,实则是为了在景玉帝君离世后维护仙界的稳定而暂时所拟定的权宜之计。 毕竟放眼整个仙界,唯有攸宁修为最高,最得人心。 这些,舒窈也是一开始便晓得的。 故而在面对她时,我多多少少便有些感叹。 毕竟我与她,皆是与攸宁解除过婚约的人。 只是一真一假的区别罢了。 “楚璎,我早该想到的,攸宁他藏在人间的女子,便是你。”舒窈迈着莲步,由着她身旁的仙娥欺霜扶着,一步步走到我身前来。 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面容,仍是一如此前于九天之上所见的那般,娇美动人。 听了她的话,我将双手背在身后,点了点头:“所以呢?舒窈帝姬此次前来,便是要说这个?” 我这话说罢,便抬眼看向舒窈。 而她亦望着我,那双灵动含情的眸子里凝着深沉的颜色:“神女,你不是说过,你早已放下攸宁了么?” “是,我是说过。”我应了一声,并不否认她所说的话。 此前这话,的的确确是我说过的。 而我那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然而世事千变,人亦善变,我曾仗着失去记忆,便自信的以为我可以就此放下过去。 可是,记忆可以丢弃,而我的心,却并不能如我所想,真正做到那样的洒脱。 我曾经,是下定了决心,不论我与攸宁之前有过什么,我对他又曾期盼过什么,都应在我失去记忆后,彻底放下。 可是当攸宁为了我,放下他的一切,甚至承受那三千神鞭时,我动摇了。 这些,我都无法否认。 而儿时的记忆忽然涌上来,那份尘封的情愫在我与他这五年间的相处之中,再次弥漫开来。 我说过,我讨厌他的那双眼睛。 那是因为,我时常会陷在他的眼瞳里,犹如溺水一般,无从挣脱。 我失忆了,但我内心之中,对于攸宁的那份执念,却并没有消解。 这是我近来才想明白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么神女你又为何要再与攸宁这般纠缠不清!”舒窈忽然有些失控了,她娇柔的嗓音蓦地变得有些尖刻,令我刹那间便回过神来。 “舒窈,抱歉。”我想说些什么,可我面对舒窈,看着她那双红透的眼,便只能说这么一句。 她,到底还是对攸宁付出了真感情罢? 不论她与攸宁的婚约究竟是真是假,至少,她对于攸宁的感情,在我看来,是真的。 而我,虽是此前先于她与攸宁定下婚约,但六千年前,那一切,都随着长明山的姻缘玉,碎裂了,消解了。 而她之后,便成了攸宁的未婚妻。 如今,她与攸宁的婚约解除,的确是因我而起。 我一向是个有理便占着理不放,硬要深究的人,但若是我无理,我便什么也都反驳不了。 我欠着她,自然也反驳不了她。 “楚璎,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么?”舒窈泪眼朦胧,声音颤抖地问我。 她不再尊称我,我能明显的感觉到她的愤怒。 “是么?”或是见我不答,她便又问道。 “舒窈,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么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我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知道的,我失去了记忆,我也说不清楚,对于攸宁,我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我也无法否认,此前,我所说的放下,的确……是我高估了自己,是我太过武断。” “什么不知道?”舒窈开始冷笑。 “楚璎,这难道还不是放不下么?楚璎你承认罢,即便是过去了六千年,即便是你失去了记忆,你心里也还是从未放下过攸宁!” 她盯着我,咬牙说道。 而我垂眸,对于她的这一番话,我无从反驳。 “楚璎,他是否与你说过,我与他之间的婚约,是假的?”舒窈忽然说道。 我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她轻笑了一声,那双眼里水波柔软:“我就知道,他会与你说这个,要不然,凭着你长明神女的性子,如何会这般轻易动摇?” “可是楚璎,我爱攸宁。”她定定地望着我,那双眼里的浓愁化作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 我不晓得此刻,我究竟该说些什么,我只是望着她,沉默不言。 “楚璎,此前碧霄阁一局,的确是我存有私心。” 她说:“我讨厌你,楚璎。” 我微微弯唇:“彼此彼此。” 她讨厌我,我亦对她从不曾有过什么好感。 本就是相看两厌罢了。 “可是楚璎,你也足够可怜。”她忽而冷笑。 我蹙眉,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又变得可怜了:“帝姬这是何意?” 她则是接过欺霜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方才道:“我原以为,攸宁这么多年来都还是对我无意,就是因为你楚璎在他心里的缘故,可是如今看来,你对于他而言,也不过如此。” 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于是我便盯着她,问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他是否一直不见踪影?”舒窈笑得神秘。 “你可知,他究竟在何处?”她继续道。 “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了你,放弃他的一切?楚璎,你是否一世为人,便真将自己当做了凡人?” “你可真的了解攸宁?” 我的双手在袖间紧了又握,面对舒窈的这一番话,我冷声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舒窈忽的凑近我:“楚璎神女一向聪慧,怎会不知我话里的意思?” “舒窈帝姬若只是为了来与我说这些,那么便请回罢。”我转过身,努力掩盖自己的情绪。 “楚璎,你也会逃避?”舒窈在我身后轻轻地笑。 “好,那么我便与你再说得直白一些。” “攸宁他并没有放弃帝君之位,也并没有放弃我与他之间的婚约……你以为他为你放弃了一切?不,他一向是清醒至极的,他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放弃他所想要的一切。” “或许你楚璎,也正是他所想得到的那些东西中的一个,但你,也仅仅只是其中一个罢了……楚璎,他对于你,究竟是深情,还是薄幸,你,真的清楚么?” “攸宁爱谁呢?他谁都不爱罢?但是楚璎,我不在乎,因为他终究……是会娶我的!” “而你,又是谁呢?在他心里,得到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清楚,或许这一切,只有他自己最为明白……” “而那三千神鞭是他的一个苦肉计,他这么做,是为了蒙骗你。” “而你,竟也真的中招了……” 舒窈在我身后笑,她的这一番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炸响。 我想逃避的,都被她以最直接的方式,剖开血肉,摊在我的面前。 我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那一瞬间,我好似是在做梦一般。 我宁愿,这只是一场梦。 但它,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不信么?”舒窈的声音轻飘飘的,再次传来。 紧接着,一道浅红的光闪过,光幕铺展在我的面前,我分明看见那穿着烟青色长衫的攸宁立在九重帝阙的金殿里,面对舒窈,神色淡淡道:“这些你无须过问,你我的婚约仍在,计划仍可进行。” “你会与我成亲么攸宁?”我听见光幕中的舒窈这么问他。 而他垂眸,一张清俊面庞如旧柔和,他没有丝毫犹豫:“自然。” 那一瞬,我脑中一片轰鸣,几乎无法思考。 泪水来得毫无预兆,我只觉得脸颊上一阵湿热,便愣愣地伸手去抹。 我望着指间透明的湿润,再也无法保持此前的镇定。 舒窈还在我身后说着一些话,但我却已经无暇去听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光 幕上的攸宁,心头似乎有什么在一刹那崩塌了。 第51章 如何解脱 舒窈的身影没入自殿外洒进来的耀眼阳光之中,渐渐变得朦胧不清。 一时之间,这嘉荫殿寂静下来,再无一丝声响。 “楚姑娘……”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我听见秋娘在唤我。 我回过神来,抬眼便对上秋娘的那双水眸。 她面色苍白,望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却只是道:“楚姑娘,宫主他……他心里,是有你的。” 而我垂着眼眸,久久不言。 “楚姑娘……” “秋娘。” 秋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 我抬眼,看向她,忽而冷笑:“这些日子以来,他到底去了哪儿,去做了什么,你都是一清二楚的,是么?” 秋娘抿紧了唇,不肯开口说话。 我只当她是默认了,便点了点头,轻声笑:“你和他可是将我楚璎,当做了傻子?” 许是站得久了,我的腿有些发麻,于是我便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坐了下来。 “秋娘,我可真傻……不是么?”我抬手,轻轻抚过自己右脸颊上的那一道极不平整的伤疤。 或是我这般自嘲的语气,触动了秋娘,她忙弯腰向我行了一礼:“楚姑娘,一切,请等宫主回来后再说罢?” “等他回来?”我嗤笑一声,又摇头,道:“不,这些都没有必要了,秋娘。” “你只需回答我,今日舒窈所说的一切,是否全都是真的?”我盯着她,急需她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秋娘似乎僵了一下,她抿紧了唇,半晌才道:“楚姑娘,你对宫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你想说什么?”我看着她,道。 “楚姑娘若是真对宫主有意,那么又何必执着于此呢?你若真爱他,又为何要逼着他放弃他的一切?”秋娘蓦地抬眼,看向我,那双美眸竟隐隐已有了些水光。 而我听了她这话后,便是忍不住的想笑:“我逼着他?” 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秋娘的身前,凑近她,缓缓道:“我何时逼着他了?你告诉我。” 秋娘被我逼得一步步后退,她似乎有些无措:“楚姑娘,若你真对宫主有意,还请你……原谅他这一回。” 我脚下一顿,唇角微微一弯:“原谅?” 我这五年来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歉疚,甚至是所有的心动……竟都是因着他的这一个谎言。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笑话。 六千年前,我因为他而伤情,而六千年后,我又因为同样一个男人,再次狠狠摔了一跤。 原谅?我要如何原谅? “秋娘,你爱他,是么?”我望向嘉荫殿外,迎着那耀眼的阳光,任其模糊了我的视线。 “楚姑娘……”秋娘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秋娘,你说,他千方百计的留住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他早已选择了舒窈。”心里的酸涩翻涌而来,一如滔天的江水满溢,倾覆了一方荒原。 舒窈的字字句句,都印在我的脑海里,循环往复,如冰冷的刀刃一般,深深地扎在我的心头。 他终是会娶舒窈的,那么他留着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起他说,要与我一同守护长明山,我想起他望着我时,那双柔和清澈的眼瞳,心里便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曾说过,他永远,都不会骗我。 可是如今看来,他分明没有做到他所承诺我的。 他口中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我楚璎,到底是个傻的。 因为同一个男人,不过是数千年的时光,我便栽了两次大跟头。 我并非是真的要他为了我放弃他的一切,我才肯罢休,我才肯安定下来。 只是,他不该骗我。 那三千神鞭,竟是他为了骗我,而亲身设下的局。 为了我楚璎,他倒真是煞费苦心。 可他既然从未打算要放下帝君之位,那么又为何要为了我而大费周章? 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如此? “楚姑娘……”秋娘望着我,眼里的情绪朦胧不清,但她终究是再也说不出任何劝解我的话了。 想来这一次,她是连她自己都已说服不了罢?既然连自己都说服不得,那么她又凭什么来劝我呢? 其实,她心里头,又何尝不明白呢?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秋娘,你比我,还要陷得深。” 这个女子对攸宁的感情有多深,我看得很清楚。 只是攸宁对她无意,而她便只能隐忍不发,一直 本分安定。 她是个好女子,即便攸宁不爱她,即便我与她是名义上的情敌,她也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敌意。 我心疼她,也可怜自己。 或许,是我错了。 攸宁谁都不爱,秋娘如是,我亦如是。 我以为,凭着青梅竹马的情意,凭着我六千年前所付出的那一腔深情,我早已将攸宁打动。 即便我忘记了,但他却是记得那一切的。 可是,我错了。 攸宁,的确是没有心的罢? 眼泪滑落下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抹,我盯着手指间的湿润,闭上眼:“秋娘,放我离开罢。” 这五年所有的心动,所有因他而起的欢喜,在这一刻,都成了禁锢着我的枷锁。 我无法再面对他,无法再面对这罗云宫的一切。 他从来都未曾放下过他想要的一切,亦不曾留有半分真心予我。 是我,想错了。 在最深的痛苦背后,我更为在意的,是我竟然无法否认,我竟然……还爱着他。 即便是失去了记忆,我对于他的感情,却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半分。 这是我用这五年的时光,才想明白的问题。 只是我方才想明白这一切,现实便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曾说过,我不会做他与舒窈之间的第三人,他既然选择了舒窈,那么我与他之间,便再没有旁的话可说了。 这本就是我,一早便该斩断的情思。 只是我为着心里头的那点恻隐之心,为了那便是连失忆都未能抹去的深刻情意,违背了自己的底线。 本来,忘记,便可以是最好的放下。 可我,却偏偏未能做到。 这些说来,如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确实,又重拾了此前的那份心动。 但是攸宁啊……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在你心里,我楚璎于你而言,究竟是什么?而你追求的,究竟是帝君之位,还是别的什么? “楚姑娘,这……秋娘做不到。”秋娘摇摇头,满脸犹豫。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去,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而后又放开她,道:“秋娘,我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可是……”秋娘没有果断地拒绝我,她在犹豫着。 而她的犹豫,便是我最好的筹码。 我对她俯身一礼:“秋娘,放我离开罢。” “楚姑娘!”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忙来扶我。 我抬首,便见她红了眼眶,那一瞬,我心中也有所触动,我想要对她笑,眼泪却又不自觉流下来:“秋娘,算我求你……” 我的声音明显的有些颤抖,心里的酸涩已经快要将我淹没。 身为长明神女,我一向是骄傲的。 即便是失去记忆,除却在面对溪音时,我便从不肯折损自己的面子。 我楚璎,向来是不肯求人的,因为我的尊严,便是长明的尊严。 我长明一脉虽然凋敝,我却不能妄自轻贱,这是我一直以来,便有的觉悟。 可是此刻,我却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 我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大漠,我不想面对攸宁。 若是他回来了,我是决计走不了的。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痛恨自己这一副肉体凡胎,若是我的修为没有被禁锢,我又怎会在五年前被攸宁困在这罗云宫中? 若我能够来去自如,我又怎会因为他的谎言而动摇了本心? 若我不曾动摇,我又怎会像今日这般,痛得发慌? “好……”我听见秋娘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猛地抬首,看向她:“秋娘?” 她对我笑了,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庞如同桃花盛放一般,教人心神晃荡:“楚姑娘,其实,我也很不希望你留下来。” 这或许,是这五年来,她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最真心的话。 我勉强扯了扯唇:“谢谢你,秋娘。” 她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踏出殿外去了。 而我垂着眼眸,眼见着她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处,大殿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那灼眼的阳光。 我坐下来,又一下子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闭上了双眼。 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下意识地揪紧自己的衣襟,咬紧了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你真傻啊楚璎……竟然差一点,就要说服自己去牵他的手了。 若非是这一道惊雷砸下来,你怕是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六千年前捏 碎的姻缘玉,本该是此生我与攸宁之间无缘的最好证明。 而我记忆丢失,可情思却终究未死,我仍是爱着这样一个人,为着他,我伤情了六千年还不够,如今,又再一次跌入这样的深渊。 可我早该……解脱才是啊。 第52章 深夜遇袭 五年了,我终于离开了罗云宫。 攸宁仍旧未归,秋娘说到做到,真的放我离开了。 她给了我足够的食物与水,让我牵着一只骆驼,独自一人穿行过茫茫大漠。 我想过要去暮云城见一见殷皎月和汤圆儿,看看他们的境况,但我又想,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若是我去了,只怕又不晓得会牵扯出什么事端来。 我与殷皎月那父女俩的缘分,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于是,我便歇了再去暮云城的心思,准备在帝都长安修整几日,便往昆仑仙山去。 离开了罗云宫,我手里的觅音铃,便又有了效用,但我每每与韶春联系时,却怎样都收不到他的回音。 我有些不安,韶春即便是平日里再不着调,但在大事之上,他也不可能如此马虎。 而我消失了五年,他怎会连一丝反应也无?这其中,定然不简单。 夜幕降临之时,我已在客栈的床榻上安然躺下。 听着窗外的蝉鸣声,我方才意识到,这是人间的夏季。 许是因为大漠的奇毒,我不单单是脸上留了一道疤,渐渐地,我竟已感觉不到寒冷或是温热。 即便是受了伤,我也再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攸宁常常为此而忧心,他总劝我服下他手里的解忧丹,而我却是每每拒绝。 幸好我拒绝了,若是我当时听了他的话,那么我如今,岂不是真的又欠了他? 我与他之间,不论是债是恩,都不该再有所牵扯了。 其实于我而言,这样麻木的身躯,失去痛觉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向来是受不得疼的,此前脸颊上反复恶化的伤,便已将我折腾得不轻,如此,倒是极好。 便是日后,若有人用刀子狠狠地在我心口捅上一刀,我都是不会痛的。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我没想到,我方才这么想过,下一刻,便有人破了屋顶,飞身下来,将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我的胸口。 我眼见着那匕首插在我的胸口,殷红的血液不断涌出来,却毫无一丝痛感。 我抬首,看向这黑衣人,却见其眉眼阴柔,分明是个女人。 忽的,我叹了一口气:“欺霜啊。” 她浑身一颤,一双美目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连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舒窈她这是何必呢?”我望着她,笑了笑。 “我这副肉体凡胎,如何值得她惦记?即便是这肉身死了,我楚璎神魂不灭,自当归位九天之上,重生于十二重天……她为何又要派你前来,多添上这么一笔债呢?须知我楚璎,向来便是有仇必报之人,即便是千年万年,谁欠了我,我可是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轻轻地拨开她的手,自己握着那匕首的手柄,语毕时,那匕首也被我拔了出来。 刀刃滴着我的血,伤口也在一瞬间,涌出来更多的殷红颜色,而我却毫无一丝疼痛之感。 而面对我的这一番话,欺霜显然已经慌乱了。 她忙翻身下了床榻,跪在我面前,道:“神女恕罪,欺霜实在是……毫无办法啊。” 我见她怕成这副模样,便觉得颇为好笑,明明她方才将匕首刺进我胸口时,可是没有半分含糊。 但我不会为难于她这么一个奴婢,毕竟舒窈是什么人,我已经在多次的教训中,已经了解了。 “欺霜,说说罢,你那主子,究竟为何要派你来给我添上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刀。”我淡定地打开一旁的匣子,取出里面的伤药,替自己处理着那一直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欺霜抿唇,垂着头,却是久久不言。 待我终于替自己绑好了绷带,擦了擦脖颈间已经干涸的血渍时,见她仍是不语,我便不耐道:“欺霜,你说是不说?” 欺霜伏低了身子,终于是开了口:“神女恕罪,帝姬,帝姬说,您此前神魄受损,经由重幻之眼入这轮回,便能修复您的神魂,但若是……若是您的这副凡人躯体非正常死亡,那么您可能会再受重创,甚至……消磨魂灵。” 欺霜的这一番话说出来,我当即便愣住了。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这其中,竟还有这样一番原由。 这一瞬,我一直以来困惑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溪音为何要将我踹下重幻之眼,要我来经历这样一番轮回?这是我此前,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有了答案。 唯有轮回一世,方能彻底修复我的神魂,这便是他要将我踹下重幻之眼的理由。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跳下重幻之眼,也来走这一遭呢?这完全没有必要啊。 我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对欺霜道:“回去告诉舒窈,她的这笔账,我楚璎记下了,若我未能如她所愿消磨魂灵,那么请她在九天之上等着我,终有一日,我必会向她讨回这一切!” 欺霜浑身一颤,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行了大礼,转身便化作一抹淡色的流光,消失了。 而我躺在床榻上,望透过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望向那天幕上的几点疏星。 渐渐地,那些星斗在我眼中,渐渐凝成了攸宁的脸。 我最怕的是他的眼,故而那一瞬,我便猛地闭上了双眼。 只是双眼闭上,却终究挡不住有两行湿热自眼角滑落下来。 我有何时,像如今这般无助过? 迷迷糊糊的,我陷入了睡梦之中。 在数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穿行,我似烟,又似雾,梦中人看不见我,我亦看不清他们。 他们在我的梦里争吵,或是厮杀,偶有几声嘲笑传来,那一瞬,我好似听见有人唤了我一声“蠢东西”。 但在我来不及反应之时,那一切又在刹那之间消失于须弥。 最炽热的烧灼感自胸口传来,将陷在梦境之中的我拽了出来,我好似身在大火之中,就要被其吞噬干净。 我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不明白这样烧灼一般的剧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分明,是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啊。 那种疼痛,似乎是从灵魂深处传来,透过这副躯体,传达至我的每一寸骨髓。 痛得越厉害,我却是越发的清醒,我想着欺霜方才的话,想着我自己怕是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 这得是有多么憋屈,我身为长明神女,竟被舒窈的奴婢一刀致命。 我也终于还是没有完成父君的遗愿,守护好长明山,甚至让长明一脉至我这处……断绝干净。 当我真正失去意识的那时候,我内心满满的不甘都化作了我眼前的一片水雾,朦胧了我头顶上的那一片星幕。 我以为,我就这么死了。 以至于翌日我醒来时,望着头顶那破了洞的屋顶,还有些发懵。 人若是死了,还能留有魂魄,归去黄泉,经由奈何桥上走一遭,饮过孟婆汤后,再入轮回,循环往复。 但若是神仙殒命,那么便是万古不见此身神魂了。 也许,那魂魄会化作山间的一缕清风,也许是谁人手指间的一抹流沙,无识无感。 可是我这又是个什么境况? 我坐起身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这双手,又摸了摸我的脸。 我分明,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我不经意地看见自己的胸前染血的绷带时,我蹙眉,伸手把绷带解开来,却见昨夜的伤口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连个伤疤都未曾留下。 我愣了愣,不由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胸口,难道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么? 我摇头,不,那样真实的剧痛,绝不是梦。 可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若真如欺霜所说,那么我此刻,理应死了才是啊。 但我分明又活得好好的。 “姑娘?”彼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我听见店小二在唤我。 我忙应了一声,道:“有事么?” “你没事罢?昨夜店里进了贼,小的来敲你的门,你却怎样都不应……小的又不好直接进来,便只得等天亮了,再来询问你。”小二在门外说道。 “进了贼?”我有些疑惑。 “是啊,但姑娘你放心,这贼人已被人擒住了。”店小二又说道。 “姑娘可要用早饭?”紧接着,他便又问道。 我闻言,仰头瞧了瞧那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便忙说道:“不必了,我还不饿,若是饿了,我待会儿下楼便是。” 店小二在门外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而我则是望着那破了洞的屋顶,犯了难。 我身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凭着我在昆仑仙山上修得的那么一点术法,自然也做不到点石成金。 可是这屋顶,总是要被店家发现的。 我心头有些憋闷,这明明是来杀我之人惹下的事端,而我侥幸未死,却要替杀我之人收拾这烂摊子。 这实在是荒唐得很。 我念及九天之上的舒窈,便不由冷笑一声。 我既未死,那么她便合该付出些代价了。 敢谋害我,她舒窈怕是嫌她那九重帝阙住得太过舒服了罢?只待我重归神位之时,便是她舒窈还债之日。 到那时,便当我是为了她与攸宁的婚事,添个彩头罢。 第53章 银发道人 我下了楼,吃了一顿简简单单的早饭后,便唤了店小二去将他们的掌柜请了来。 我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掌柜,就算是就此了结了屋顶破洞之事。 而没了银钱,我自然再住不起这客栈了,便只得离开。 原本我打算在长安城逗留些时日,可昨夜之事,终是将我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 我想快些回到昆仑仙山上去,找韶春一问究竟。 由于我脸颊上的伤疤不太好看,若是就那么展露在众人眼前,定然会惹来众多人的眼光,我便一直带着头纱,遮掩住我右脸颊上伤疤。 夏季的夜风总是凉爽的,我牵着此前用骆驼换来的一匹马,在林子里走着。 于我而言,作为凡人最大的苦痛,便是饥饿。 我没有银子,自然也买不来食物,这荒郊野岭的,我也找不到什么可吃的。 走得太累,我索性停下来,靠着一棵参天大树,坐下来。 而我那马儿也自然停了下来,埋头啃着地上的青草。 我还饿着肚子,它却吃得正香。 抿紧唇,我只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有些泄气。 终是捱不住饿,我起身决定去寻一寻附近可有什么小溪,能让我捉两条鱼来烤了吃。 只是我方才起身,便有一阵凛冽的风吹来,树叶簌簌而落,林间一时沙沙作响。 蝉鸣声都歇了,便是连偶尔啼叫的乌鸦竟也都销声匿迹。 我一蹙眉,盯住那幽深漆黑的山林深处,不敢有一丝放松。 周遭看似寂静,却又仿佛暗流涌动,当那诡异的沙沙声传来时,我便冷声道:“什么玩意儿?滚出来!” 我话音刚落,便见这地上泥土松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底下,就要破土而出。 当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我的脚踝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 那只手皮肉翻滚,却是干瘪的,不见有丝毫鲜血,只有皮肉以及半截裸露出来的白骨。 我觉得有些恶心,忙想挣脱,却不曾想,这一动,便牵扯出半个身子出来。 苍白的脸,空洞的双眼,七窍都在流着暗绿色的粘稠液体,我甚至分辨不出此人的性别。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经人炼制的蛊人。 长长的头发似有生命似的缠上我的小腿,他咧嘴,森冷的尖牙露出来,又流下更多的粘稠液体。 我蹙紧眉头,当下便拿出腰间的匕首来,迅速俯身斩断那缠着我的头发,后退几步。 而我也是此时方才发现,我那用骆驼换来的马儿,早已不知所踪了。 它倒是极会逃跑!我咬着牙低咒了一声。 我面前的地面塌陷下去,数十个蛊人爬了出来,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他们没有眼白,瞳孔呈血红色,长长的指甲是青黑的颜色,毫无生气,诡异无比。 他们一个个步履蹒跚的向我走来,而我一步步后退着,脑中迅速思索着自救之法。 这林子里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青灰色的粗壮藤蔓,正在我要回身逃跑时,便被地上的藤蔓缠住了腰身,绑住了四肢,动弹不得。 我越是奋力挣扎,那藤蔓便缠得越紧。 蛊人一个个的向我走近,我甚至可以看清他们眼中骤亮的暗红色光芒。 我瞪大双眼,那一瞬,我只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不顺极了。 方才离开罗云宫,便被舒窈算计,硬生生的挨了一刀,还忍受了一番烈火焚烧之痛,如今,我误入这诡秘的林子,竟又要被这一堆蛊人分食? 正在我苦思无法之际,便见一银发道人忽然而至,他手持阴阳罗盘,咬破指尖,以血珠点染罗盘,强烈的金光一瞬涌出来,他手腕翻转,将罗盘对准那些蛊人。 金光所笼罩之处,那些蛊人身上的浅淡流光瞬间变作了小的火星,而后,又逐渐扩大。 惨叫声起,我眼见着离我最近的那个蛊人就那么被烧成了灰烬。 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看似阵势极大的银发道人,却被那青灰的藤蔓拽得摔倒在地,阴阳罗盘也脱离了他的手,他则被藤蔓迅速与我绑在了一起。 “姑、姑娘……你没事罢?”他看向我,红着一张清秀的面庞,颇为尴尬地问我道。 我也是此时,方才借着月光,看清他的面容。 这银发道人,竟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 单单是瞧着他那头发,我还以为是像韶春那般上了年纪的老道,却不曾想,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 我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罢。” 本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厉害的人,却不曾想,此人与我一样,是个半吊子。 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抿抿唇,道: “抱歉,姑娘,我没能救得了你。” 我摇摇头:“还是要多谢你来救我。” 虽然他没有救得了我,如今还搭上了自己。 依靠阴阳罗盘杀掉的蛊人并不算多,如今,我与这少年道人,正面临被这些蛊人当做食物蚕食的危险。 我勉力想要去捡掉在地上的刀,而那少年道人亦费力地去捡他掉在一旁的阴阳罗盘,只是这藤蔓将我与他都绑得太紧,我们谁都未能如愿。 “姑娘!我,我们要被吃掉了!”那少年道人咋咋呼呼的。 我横了他一眼:“闭嘴!” “姑娘!你有什么遗愿么?”他又喊着。 我不晓得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傻小子,大祸临头,竟还有闲情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并不想理会他,只盯着那些越靠越近的蛊人,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我这肉体凡胎的天生神力,竟消失了,我的气力,竟无法挣脱这藤蔓的束缚。 一个蛊人向我扑来,在那少年的惊呼声中,我奋力翻过身去,虽是躲过一劫,但我的手臂却被其青黑尖利的指甲划破。 殷红的血顺着我的伤口流下来,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那群蛊人似乎更加兴奋了,他们像是发了疯似的,全都向我扑了过来。 那一瞬,我本以为自己是逃不过了,可是我的胸口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迅速积聚,奔涌而出,炙热之感传至我的四肢百骸。 仅仅只是一刹那,我在一阵剧痛之间,淡金色的光芒包裹着我的全身,我再次体会了一番那种灼烧般的痛感。 “啊!”我禁不住一声大喊,身上的金色光芒化作强大的气流四散,那些向我扑来的蛊人在一瞬间破碎成了一地青灰。 一直缠着我的藤蔓也寸寸被烧成了灰烬,恍惚间,我仿佛听见一声凄惨的嘶鸣。 当我安然无恙的站立在地面上时,我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通体舒泰,竟是我身而为人以来,从未有过的舒适感。 右手手掌有一阵炽热之感传来,我抬手,手指微并,金色的流光在虚空中环绕了一圈,一把长鞭已被我握在手里。 那鞭子通体银白,不知是用什么编制而成的镂空长鞭,手柄处,是一簇泛着点点银光的藤萝花,我握在手里,只觉其凉沁沁的,冷,却不刺骨。 这或许便是此前攸宁与我说过的,我身为长明神女的法器——银萝鞭了罢? 我瞪大双眼,莫非……我被这肉体凡胎所禁锢的修为,都恢复了? “姑娘!你原来这么厉害啊!”我还来不及去深想更多,便听得那银发少年已高声唤我。 藤蔓烧毁,他自然也已脱困,于是他便抱着他捡回来的阴阳罗盘,跑到我面前来。 只是他笑嘻嘻的方才想要与我讲话,却蓦地瞪大双眼,伸手指着我,结结巴巴道:“姑娘!你,你的头发!” 我闻言,便微微偏头去看散落在我肩头的长发,见其已寸寸成了银白色,我亦有些惊诧。 “姑娘……”我听见少年小心翼翼地唤我。 我抬眼看向他,便见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对我笑了笑:“你看,我和你是一样的。” 许是他的笑容太过耀眼,那一瞬,我竟没忍住弯了弯唇:“到底是你惨一些。” 我晓得他是在安慰我,但我对于这发色的转变,却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我恢复了修为,这已是天大的喜事。 “为什么我比你惨啊?你可是个姑娘家,一瞬白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听了我的话,便有些不满。 但是话音刚落,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忙对我摆手,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似乎又不晓得如何解释了,当下便有些不知所措。 “那么你又是为何白了头呢?”我本就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见他如此苦恼,我便随意问了他一句,也算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我啊……”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生来便是如此。” 我点了点头,故意调侃:“哦,生来便是个小老头?” 他猛地瞪我,有些气结:“姑娘你可得积点口德!” 我没忍住笑,但见他越来越气愤的模样,我便收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是我错了。” 只是我这话方才说罢,便听得一阵异样的响动传来。 不过只是片刻,飞沙走石,狂风怒卷,我身后的那棵大树竟都被这诡异的强风折断。 我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向着我们而来。 第54章 藤蔓妖精 “姑娘!” 我听见银发少年高声唤我,我一偏头,便见他已被这狂风吹得身形不稳,几乎就要被吹走,我神色一凛,直接甩出银萝鞭,缠住他的腰身。 他被风沙呛住了,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喘着气对我说道:“谢、谢谢姑娘!” 我左手两指并拢,一道金色流光飞出,如屏障一般笼罩在少年的周身,任是外边狂风大作,他待在结界之中,便是安稳无比。 “姑娘你真厉害!”于风中,我听见少年一声惊奇的感叹。 我虽没有看他,却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毕竟恢复了修为,我也有些暗自欣喜。 忽的,一阵甜腻的香气传来,丝丝缕缕,窜入我的口鼻,我几乎有些不能呼吸了。 狂风已过,却有不知名的叶片自空中落下来,细细密密的,似松针一般,却并不是松针一般的碧绿,反而是诡异的暗红。 这针叶,是有毒的。 但于如今的我而言,却是算不得什么的,我连躲都懒得躲,只盯着密林深处,等着那妖怪前来。 妖气越发的浓重,我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这妖似乎杀了不少人,才有这般浓重的血腥味。 那银发少年待在我的结界里,即便是我一直不曾理会他,他也依然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彼时,灰暗的浓艳吹散了去,一抹水绿色的窈窕身影已立在不远处。 于光影交错间,她静默地立在那里,妖冶的眉眼,殷红的唇,肌肤似雪,俨然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 我不禁挑眉,竟没想到,这藤蔓妖,竟是个女儿身。 “哇!好、好漂亮!”我听见我身后的那个傻子赞叹了一声。 我回头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喜欢她?那我把你送给她,你们二人双宿双栖去如何?” 而他竟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姑、姑娘,你说什么呢。” “你可真是重口。”我哼笑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 一个满身杀孽的藤蔓妖,这小子看了,竟还会动心? 也不知他是何人门下的小道士,这般傻乎乎的,连妖精都分不清楚,只凭着一个阴阳罗盘,便敢下山来,当真是不怕丢了他山门的脸。 “一对儿小情人?”那立在朦胧烟云里的藤蔓妖开了口,嗓音娇柔甜腻,教我听了不自禁的便忍不住蹙了眉。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听得她轻轻地笑了:“杀了我那么多的蛊人,你们……合该用命还了我这笔账才是啊。” 她的声音极轻,但却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 真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不禁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又握紧了手里的银萝鞭,道:“那么你便来试试罢。” “小姑娘,你倒是有些本事……”她的那双碧绿的眼瞳望向我,又是一笑,却是有些阴测测的。 被一个只有一千年道行的藤蔓妖唤做小姑娘,我忍不住“啧”了一声,当下也不想再与她废话,便直接一挥鞭子,向她打去。 她好歹也是个活了上千年的妖精,反应也还算迅速,躲过了我这一鞭子。 我轻笑:“别废话了,想要我们二人的命?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来取!” 她也终于不再笑了,只是目光阴沉地望向我,额角开始有暗绿色的妖纹浮现,快速蔓延至她的整个脸颊。 眼瞳之中泛着幽绿的光,她唇上的颜色就如同鲜血一般,她扭动着身躯,青灰色的藤蔓便从她的身上生长出来,不断延长着。 “把你们的命,留在这儿罢。”她轻轻地说着,又笑了。 她身上的数条藤蔓在一瞬间向我袭来,我飞身而起,一个翻身,手腕一转,挥着手里的银萝鞭打下去,将她那些藤蔓都捆在了一起。 我回落到地上,用力一拉,便将那藤蔓妖拉得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但她也迅速反应过来,忙稳住了身形,见挣脱不了我的鞭子,竟又生出几条藤蔓来,向我而来。 我眼见着那藤蔓上竟长有此前天空中莫名落下的针叶,一根根,却似乎要比此前看到的还要坚硬,甚至在这月光下,泛着点点寒芒。 我心下一凛,当即便收回了银萝鞭,翻身躲过去。 也是此时,那藤蔓妖忽然开始“桀桀”地笑了起来,在这样昏暗不清的境况下,她的模样显得越来越可怖。 “姑娘你小心啊!”我听见那银发少年担心地唤我。 我一壁与那藤蔓妖缠斗,一壁对他道:“顾好你自己!” 随后,我掐了诀,手里的银萝鞭打出去,带着金色气流涌出去,瞬间便将那藤蔓妖伸过来的藤蔓燃烧成了淡金色的流沙。 藤蔓妖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飞身躲避开,我一鞭子打在了地上, 瞬间便教地上裂开了一条裂缝。 而那其中,竟隐隐可窥见属于人的深深白骨。 我有些惊诧,竟不曾料想,这地底下,竟埋葬着这么多枉死之人。 我抬首,盯着那藤蔓妖,冷声道:“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你身上所背负的杀孽,已足够你灰飞烟灭十回!” 而她脸上的妖纹开始凸显出来,就像是一道道疤痕一般,狰狞可怖。 她喘着粗气,嗓音也不似之前那般甜腻,反倒是有些粗粝难听:“你究竟是何人?” “我?”我冷笑了一声,直接挥着手里的银萝鞭,一鞭子将她缠住。 我收紧鞭子,鞭身禁锢着她的身躯,使她再也无法生长出更多的藤蔓来。 金色的流光满溢,渐渐将她整个人笼罩,不多时,她的全身便已被我银萝鞭独有的业火烧灼得出现了一寸寸的裂纹。 “啊!”她面目狰狞,目眦欲裂,眼眶里开始流下粘稠的暗绿色液体。 “我啊,是要你命的人啊。”当她整个人一瞬破碎时,我方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青灰洒下来,被夜风一点点吹散,了无痕迹。 我掐了诀,将银萝鞭收好,这才转过身去看那银发少年。 只是这一看,我便见他那瞠目结舌,望着的模样,当真是傻得厉害。 我一挥袖,金光掠过,结界消失,他这才回过神来,忙跑到我跟前来,望着我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你这是做什么?”我被他这般盯着,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姑娘……”他竟忽然抓住我的袖子。 我蹙眉,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说什么?” 而他手里一直揪着我的袖袍,那张清秀白皙的面庞竟渐渐染上一丝薄红,他抿了抿唇,道:“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道:“楚璎。” “楚、璎……”他细细地念了一遍我的名字,再看向我时,那双眼里,仿佛盛着星光:“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又说:“楚姑娘,我叫如愿,慕如愿。” 我点点头:“你这名字起得倒是不错。” 如愿,一生所求,都能如愿。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去,似乎是有些害羞了。 “楚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我听见他问我道。 我一壁寻找着自己的包袱,一壁应了他一声。 当我好容易在泥土之中找到了我的包袱后,我正拿起来掸着上面的灰尘,却听得他道:“楚姑娘愿、愿意做我的媳妇儿么?” 我一噎,当下便忍不住咳嗽。 “楚姑娘……”他跑到我面前来,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看向我,神色颇为无辜,又带着些许的期盼。 我揉了揉额角,尴尬地笑:“不了罢?” 他则是凑近来,忙道:“楚姑娘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么?” 我实在是不晓得哪有人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对初初遇上的人说这些话的? “你别是个傻子罢?”我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他听了我这话,则是有些委屈:“楚姑娘,我很优秀的!” 我嗤笑:“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直白地夸自己。” 我觉得这个不知道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小道士实在是傻得可以,还莫名的很是自信。 “行了,藤蔓妖已除,我们就此别过罢。”我将包袱搭在身上,对他说了句,转身便走。 而他却忙跟上来,急急道:“楚姑娘,你到底为什么不答应我嘛!”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伸手指着自己右脸颊上的伤疤,道:“看清楚了么?” 他愣愣地盯着我,答:“看、看清楚了呀。” 我抱着臂,弯唇一笑:“毁了容的你也敢要?”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是清楚了,一般的人若是见了我这道伤疤,也该退避三舍才是。 他若是忽略了这档子事,我便让他记忆深刻一些便是。 可我却没有想到,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对我羞涩一笑,道:“我不在意这些的,我只要,只要有个媳妇儿就好了,嘿嘿……” 彼时,清冷的月辉洒下来,他立在那层淡银色的光晕里,银白的长发泛着淡淡的光芒,他的双眼之中似盛着漫天的星斗。 我听见他说:“你很在意你的脸么?我可以帮你治好的!” 第55章 白骨成哀 慕如愿说,他可以治好我右脸颊上的伤疤,我自然是不信的。 我这伤疤,唯有解忧丹可抹平。 于是面对他得意的模样,我便笑了笑,直接拒绝道:“不必了。” 他似乎是没有料到我会拒绝,瞪大了一双眼:“为什么?你们女孩子不都很在意这些么?” 我一壁往前走着,一壁说道:“我早过了要脸面的年纪了。” 顶着三万岁的高龄,我即便容颜不老,但这颗心也算是过尽千帆了,容貌损毁于我而言,当真是算不得什么的。 他却还是不肯死心,仍步步紧追着我,道:“楚姑娘,我真的可以治好你的脸的!你相信我啊!” 我再次顿住脚步,看向他:“连阴阳罗盘都用不好的小道士,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听着我这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他红了一张白皙的面庞,支支吾吾半晌,方才当着我的面,一把拽下自己的几根发丝。 而后,他伸手凑到我面前来,望着我笑:“我的头发就可以治好你的!” 我看向他手里的那几根银白色的发丝,见其竟在一瞬间化作几瓣雪白的花瓣,我有些惊诧,抬眼看向他:“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则是嘿嘿地笑:“你做我媳妇儿我就告诉你呀。” 少年笑得没心没肺,那双眼瞳深处闪烁着蔚蓝的光芒,他手里的花瓣不消片刻,便破碎成了银白的流沙,从他的指尖滑落,不留半点痕迹。 “……你醒醒罢。”他的这一句话,便将我所有的好奇都给消灭了。 我一步步朝着林子的尽头走去,而他则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好容易走出这片林子,我眼前着前方似有灯火,像是有人烟,我便想去投宿,顺便解决一下温饱的问题。 只是我身后这个跟屁虫…… 我实在有些忍无可忍,转过身去,对他道:“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罢。” 他睁大了一双眼,委委屈屈地问我:“你要丢下我呀?” 我揉了揉额角:“慕如愿,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罢了,你应该也有你的事情要做,不是么?” 他则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我的事就是找媳妇儿呀!” “……”我被他这话一堵,顿时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 我一想,也罢,他若硬要跟,便让他跟着便是。 等他自己觉得没了趣,便会自己离去了。 待至了那灯火尽处,我才见那原是一个村子,村口正聚着一群人,他们手里都握着些棍子或是扁担之类的东西,向着我与慕如愿这里张望着。 “楚姑娘!”慕如愿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后,压低声音问我:“他们这是做什么?是要打我们么?” 我抽出自己的袖袍,只淡淡地说了句:“去看看。” 说罢,我便也不再理会他,只将自己的头纱拢好,遮住自己那骤白的长发,和右脸颊上的伤疤,这才往前走去。 待至那群村民身前,我便对他们笑了笑,问道:“请问,这里是何处?” 那群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握紧了自己手里的东西。 也是那站在最前面,拄着拐杖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这里是清河村,姑娘和公子是从何处来啊?” “从来处来!”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得我身后的那个傻小子冒出这么一句。 我转头横了他一眼,随后才回过头来,对那老者道:“我从长安城来,将要去往玉山镇,可是却迷了路,误入了那片林子。” 说着,我便指了指身后那处隐在黑暗里的山林。 “什么?你去过那林子了?”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惊诧道。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另一个身形干瘦的男子不敢置信道。 一时间,这群人七嘴八舌的,面色竟都带着些惊惧。 “看来,你们也晓得那林子里有个藤蔓妖?”慕如愿从我身后探出头来,问道。 那老者抬手让村民们都静下来,随后,他才点了点头,道:“那妖怪在这不少年了,祸害了好几个村子的人,如今,也就剩下我们这些逃不动的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望向我与慕如愿,疑惑道:“姑娘,你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那妖怪可厉害了!” “那藤蔓妖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楚姑娘啊!她一出手,便将那藤蔓妖杀死了!”我身后那慕如愿又抢先说道。 他正得意着呢,见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又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 “什么?那害人的妖怪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村民们似乎都不敢相信,那常年盘踞在那片山林中,作恶多端的藤蔓妖,竟就这么死了。 便是那年长的白发老者,也满眼惊诧:“那妖怪可不简单,公子此话可当真?” 慕如愿不敢再讲话,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嗯!” 那老者闻言,便又看向我,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姑娘,那妖怪可是真的被你杀了?” 我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各位也不必再担心了,她已经灰飞烟灭,再不会出来作祟了。” 即便是听了我的话,众人也还是半信半疑,不敢确定我口中所言,是否属实。 但那老者也还是命众人让开了路,邀我与慕如愿往村子里去:“姑娘和公子远道而来,怕是累极饿极,若不嫌弃,且在我们村停留一晚罢。” 我也不推辞,便跟随着老者,带着慕如愿,往村里走。 进了村子,我方才发现此处的贫穷窘迫,处处是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茅草屋,萧条又破败。 “姑娘与公子可莫要嫌弃,实在是因为那妖怪,我们这里出不去又进不来的,家家户户的,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便留下来等死了!”那老者颤颤巍巍地走着,一壁又与我们讲着话。 “他们……或许也都未能逃出去。”我想起那林子里埋葬着的森森白骨,垂下眸,不由说道。 若要从此处离开,那片山林便是必经之路,那藤蔓妖,想来是将他们都留在了那里。 “姑娘你说什么?”那老者顿住脚,转过身来看向我。 我亦停下来,抿了抿唇,终是道:“那片林子里,埋葬着许多的白骨,想来,定是他们无错了。” 虽然此事说来残忍,但我还是无法做到欺骗他们。 “不可能!我的儿子一定已经逃出去了!”一个中年妇人惊惶大喊。 “你说谎!我儿子儿媳还活得好好的!”另一个老妇人也颤颤地说道。 众人一时间都像是失了控似的,哭喊着不相信。 “抱歉,我不想欺骗你们。”我沉默半晌,终是说了一句。 “骗子!”也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还向我扔了一颗石子。 我向后退了一步,也不说话,但我身后的慕如愿却是忍不得了,他走上前来挡在我身前,叉着腰对着那一群村民怒道:“你们这些都是怎么一回事?楚姑娘除了那藤蔓妖,本是帮了你们,你们却还敢朝她扔石子?” “谁知道你们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一个瘸腿的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说道。 慕如愿听了这话,气愤得很,他指着那人道:“你若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林子里试试啊,看会不会有妖怪窜出来将你生吞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连哭声都小了许多。 那片林子,他们如何敢去? 我忙拉了拉慕如愿:“胡说八道些什么?” 或是见我语气不太好,慕如愿便耷拉着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说不定,你就是个妖怪!”有人指着慕如愿,颤颤地说道。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慕如愿那银白的头发上。 慕如愿一听这话,便拧了眉,一张清秀的面庞气得通红,便要上前与那人理论,我及时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随后便对那人解释道:“他是这是少年白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想来你们就算没有见过,也一定听说过罢?” “好了。”适时,那白发老者对身后的村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而后,他又看向我,眼里似有光影闪动,有些干裂的唇颤颤地,说道:“姑娘,你确定,没有骗老朽?” 我垂眸,应了一声:“嗯。” 他听了我的回答,一瞬闭上眼,眼泪顺着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滑落下来,滴落到干裂的泥土里,不见一丝痕迹。 “看来我儿……确是嫌我而去了。”他轻轻一叹,带着无尽的悲愁,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心头有些触动,出声安慰道:“如今藤蔓妖已除,你们……都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我虽是初初生为凡人,但此前也多少晓得,人间有八苦。 其中的离别之苦,便是如此。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怎能不叫人心生悲恸? 仙神两界超脱于凡界之间,存在于凌霄之上,虽无生老病死之苦,但别离,怨憎,又怎会少? 只要是活在这世上,八荒六合,又有谁能真正逃脱过所谓的七情六欲? 即便我是天生的神,我也无法真正做到。 无情之人,定无悲悯之心。 而心怀悲悯之人,又怎会无情? 第56章 毓灵蜂鸟 老者勉强收拾好情绪,与村民们领着我与慕如愿继续往里走。 我一壁走着,一壁打量着村子里的境况,借着昏黄的灯火,我眼见着此处尘土堆积,十分干旱,便疑惑地问道:“这里可是许久未曾下过雨了?” 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打那妖怪来了之后,我们这莫说是下雨,便是连那百年老井,也干涸了……” “那你们是从何处取水的?”慕如愿好奇地问。 “后山有一条水渠,还可供我们勉强生存。”有人出声答道。 老者亦点了点头:“我们这些人,也就是靠着那条水渠撑到现在的。” 他说:“虽说那妖怪是一直住在林子里,不曾出来过,但我们若要出去,便一定绕不开那林子……怪只怪,我们这里太过偏僻,周遭都是高山,根本没有办法啊!” 那藤蔓妖在那林子里生了根,她自然无法踏出那林子一步,如若不然,这周遭怕是再无人烟了。 我沉吟片刻,便对那老者道:“你们村里的水井在何处?带我去看看罢。” 老者应了一声,便与众人带着我和慕如愿,往村里的水井处去了。 待至那水井旁,我走上前去,俯身向下看了看,其中果然已经干涸。 但是这百年水井究竟是因何而干涸? 我轻抬起右手,指尖淡金色的流光乍现,我于虚空中绕了绕,一只金色的蜂鸟凭空出现,展翅飞向井底,去探查究竟。 这是长明独有的毓灵蜂鸟,唯有长明山的人方能驱使它们。 我恢复了修为,如今自然也能自如的召唤它们。 毓灵蜂鸟的尾巴扫过金色的流光,仿佛是闪着光的流沙一般,洒下来,却又了无痕迹。 而这些看在凡人眼里,自然都是不可思议的。 于是当他们的惊呼声响起时,我轻咳了两声,忙解释道:“我是昆仑仙山的弟子,会些术法。” “原来姑娘是修仙的仙姑啊!”那老者有些激动,花白的胡子都颤了颤。 彼时,毓灵鸟自井底飞出,原本还干涸的井底,一瞬之间,爆发出一道道极高的水流,甚至漫过井沿,洒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聚集于那湍流的水柱,刹那间,他们竟都红了眼眶,激动不已。 他们忽然朝着我跪下来,拜了几拜,高声大喊:“多谢仙姑!多谢仙姑啊!” 我被他们这阵势一惊,随后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去扶起那老者,又对众人说道:“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诸位跪我,便是折煞于我了。” 在老者的示意下,他们也终于起了身,但却都仍是难掩激动之情。 而我看着他们这副模样,也多多少少有些感触。 神仙的苦楚,多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凡人的苦楚,却都是现实无比的。 有了水,村民们似乎都变得很是欢喜,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他们将自己家的食物取出来,聚在村里的空旷之地,燃起篝火,说说笑笑。 看着那些围着篝火来回地跳舞的村民,我不禁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人间的此种风情。 本是萍水相逢的人,却得此缘分,聚在这里欢谈夜饮。 便是在昆仑仙山上,我也从不曾这样过。 “楚仙姑。”我听见一抹苍老的嗓音传来。 我转头,便见是那须发皆白的孟家和老村长。 我对他笑了笑:“孟老村长。”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来,手里拿着两个酒碗,将其中一个递给我,道:“仙姑可能喝酒?” 我接过那酒碗,对他点了点头,道:“能喝一些。” 他捋着胡须一笑:“那便是极好,这是老朽埋了好些年的酒,只是这些年光顾着活命,哪还有闲心喝酒啊……如今可好了,仙姑你将那妖怪给除了,我们清河村啊,总算是太平咯!” 随后,他便举着酒杯道:“来,老朽敬仙姑一杯!” 见他仰头饮下,我便也连忙将那酒碗凑到嘴边,一口饮尽。 辛辣醇香,回味无穷。 “我也想喝!”不知何时,慕如愿竟凑到我身前来,喊道。 我横了他一眼:“小孩子喝什么酒?” 慕如愿听了我这话后,便蹙起了眉,十分不服气:“我已经成年了!都可以娶媳妇儿了!” “……”我一时无语,实在是不明白,这个莫名出现的神秘少年,究竟为何这般执着于娶媳妇儿这件事。 彼时,那孟老村长笑呵呵道:“公子与仙姑看着是极为般配的。” 他这话一出,我便见我身前这个银发少年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又红了。 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村长爷爷真有眼光。” “慕如愿。”我盯着他,凉凉地笑。 他面上的笑容一收,顿时也不敢再说什么胡话了,只四处张望着。 我轻哼了一声,这才对孟老村长解释道:“我与他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并不是您以为的那种关系。” “老朽晓得,都晓得!”孟老村长笑着捋起了花白的胡须。 而我听他虽是这么说的,但我总觉得,他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正欲再与他说些什么,他却说:“老朽去取些吃的来,仙姑与这位公子,应该都饿了罢?” 随后,孟老村长便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往放着吃食的那处去了。 我也是经她这么一提醒,方才想起自己的确已经饿了多时了。 明明之前,我已经饿得不行,为何我现在,却又全然没有饥饿的感觉了? 但我想了想,便又恍悟了。 许是因着我的修为尽数恢复的缘故,才使得我不会再产生饥饿的感觉了罢。 只是,我究竟为什么会忽然恢复修为呢? 那重幻之眼的力量神秘而强大,我一身的修为此前都被禁锢在这肉体凡胎之中,根本无法施展半分,可如今,这种禁锢为什么又忽然消失了? 蓦地,我想起在长安的客栈里,于漆黑的深夜,舒窈的那个婢女欺霜,刺进我胸口的那一刀。 她说的很清楚,我的这一世为人,能够助我彻底恢复我的神魄,但,若是我这副凡人躯体死于非常,那么,连着我的神魂,都将万劫不复。 她本就没有必要骗我,而我也在那一夜,深切的感受了烈火焚身之苦。 魂魄烧灼的痛苦感觉,我到如今想来,都有些不安。 可我却又没有死。 这又是为什么? 我非但没有死,便是连胸口的伤口,在那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且毫无一丝痕迹。 而今,便是连我的修为,都恢复了。 这于我,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清楚。 但我在欢喜之余,也隐隐已有些不安。 “楚姑娘?”正当我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却听得慕如愿忽然唤我。 我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你要去哪里啊?”他问我道。 “昆仑山。”我简短地答。 他蹙紧了眉,那双眼里光芒瞬间黯淡下来,我听见他说:“可是我想带你去我家玩儿……” 他说:“我家很美的!就是对你来说,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冷……” 他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 我哑然失笑:“我去你家做什么?倒是你,这外面很不安全,你还是回家的好。” 慕如愿看起来,不谙世事,单纯得很,就他这副模样,只怕是被人卖了都不晓得。 谁知他听了我这话,却是生了气:“楚姑娘!我不能自己回去的!”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 他气鼓鼓地说道:“我,我出来就是找媳妇儿的,媳妇儿没找到,我哪能回去!” “啊?”我傻了眼,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理由。 “我爷爷与我说过了,我若是不给自己找个媳妇儿,我会死的。”他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愣住了,不晓得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他则是继续望着我,那双眼里闪烁着蔚蓝的光晕,我听见他清朗的嗓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所以楚姑娘,你救救我,好不好?” 少年眼里的期盼,就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 而我却终究只能拒绝他。 我遗忘了数万年的光景,这脑子里所记得的事情,也是少之又少,但我却是的的确确活了三万多岁了。 在那被我遗忘的过去,我曾经深爱过青梅竹马的攸宁,只是后来,缘分尽了,我也忘了。 而此前于罗云宫中的五年,若说我对攸宁,没有分毫的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他又给了我一场绮丽的梦境,让我有了新的期盼,只是这些,都在舒窈出现在我面前时,都破碎了。 像是无疾而终的暗恋,我已经累了。 如今的我,不愿意再谈风月,再去纠结于那情之一字。 于是,面对我眼前的这个银发少年,我伸手摸了摸他如雪缎一般的发,轻声说道:“慕如愿,你终会遇到一个好姑娘的,她会包容你的所有,会珍重你的全部,而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我们相逢,便已是最大的缘分了。” 他还太小,太过单纯,根本没有领略过风月,自然无法读懂其中的情深。 故而对于我,他也只是好奇罢了。 第57章 再回昆仑 离开了清河村,我便继续往昆仑仙山而去。 我已经恢复了修为,施展腾云之术,半日便已到了昆仑仙山下的玉山镇。 到了玉山镇上,我方才发觉有人一路尾随着我。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在清河村中死活不愿与我分开的银发少年慕如愿。 坐在酒楼中,我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好似八辈子没吃过饭一般的少年,有些头疼。 “慕如愿。”我唤了他一声。 “嗯?”他正吃得香呢,百忙之中应了我一声。 “为什么要跟着我?”我着实是有些无奈。 我以为,在清河村的那一晚,我已与他说得足够明白了。 他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楚姑娘,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昆仑仙山么?我还没见过昆仑仙山是什么样子呢!” 我自然是不可能答应他的:“昆仑仙山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 “那、那我要怎样,才不算外人啊?”他似乎有些苦恼。 我则是扬了扬下颚,轻睨着他,道:“你还是快些回家去罢。” “我不!”他不高兴地瘪嘴。 我正要继续对他好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妖气。 这玉山镇上,竟也敢有妖邪出没?我不禁蹙眉。 谁知下一刻,我却见眼前的慕如愿慌了神,道:“他们来了!” “谁?”我心头一凛,放下手中的茶盏,忙问道。 他则是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久久不言。 我见他这般,当下便“啧”了一声,不说便不说,怎么我楚璎还对付不了几个妖精么? “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罢。”我站起身来,作势要离开。 慕如愿果然急了,他连忙起身来拉住我的衣袖:“楚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垂眸,看着他那方才抓过油腻腻的鸡腿的手不说话。 他像是方才注意到这一点似的,讪讪地松了手,低下头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抱歉啊楚姑娘……” 我冷笑:“那群人,是冲你来的?” 他猛地抬首,再次看向我,似乎有些惊诧:“楚姑娘你是怎么晓得的?” 我弯了弯唇:“不难猜。” 凭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大致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我抬眼再次打量着我眼前的这个银发少年:“你究竟是什么人?” 方才那浅淡的妖气,怕是也只有我与慕如愿方才能察觉得到。 这玉山镇就在昆仑仙山下,一般的妖怪绝不敢踏入此地,而有勇气来这儿的,便绝不是等闲之辈。 “我……”他似乎仍有些犹豫。 “罢了。”我见他如此为难,便摆摆手,也不打算再问了。 他既有难言之隐,那么我也不愿再多问。 “不是的楚璎!”他又想来拉我的袖袍,却又住了手。 半晌,我方才见他委委屈屈地说:“我,我是从雪域来的。” “雪域?”我有些惊诧,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可是雪域王城?” 在万里之外,有一方终年积雪,寒冰不化的雪域,而雪域之中,有一座冰雪之城,称作王城。 那一方冰天雪地,仿佛是世外桃源一般,静立在这红尘浊世之外,因着强大结界的庇护,至今仍未有人寻到过雪域之所在。 而雪域之所以神秘,之所以那般吸引人,便正是因为其中生长着一朵情花。 传言说,数万年之前,祝离神君殒身于雪域,唯剩神魄经由寒冰封冻,化作一颗情花种子。 历来,只有修为高深的神为情而死,其神魄才有可能化为情花种。 传言此种情花,绽放如雪,银辉散漫,如冰晶璀璨,尽态极妍。 我想起初见慕如愿那晚,他扯下的那几缕银白发丝,在转瞬间便幻化成了几瓣花瓣…… 一刹那,我心里便已有了一种猜测:“莫非,你便是……” 慕如愿对着我笑,那张清秀白皙的面庞莫名泛起些红晕,我听见他说:“楚姑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我是雪域王城唯一的一朵情花。” 果然,我的猜测,没有错。 情花,本是情丝所结。 我虽并不了解那位祝离神君究竟为何会为情所困,又为情而死,但我眼前的这个银发少年若真是那传闻中的雪域情花,那么他,便注定背负着祝离神君所有未曾解脱的情丝。 我也终于明白了,慕如愿为什么会说,若是找不到媳妇儿,他便会死了。 这终是情花的宿命。 若是他未曾 化作人形,或许也不会引来这许多人的觊觎。 慕如愿是祝离神君的神魄所化,而祝离神君曾是八荒六合无人不晓的神界第一战神。 他拥有十几万年的修为,当是这六界,最为声名赫赫之人。 故而他的神魄所化的情花,定是八方都想得到的。 之前慕如愿在雪域之中,众人尚且无法取得,而今,他却自己跑了出来,那些人自然都坐不住了。 我轻叹一声:“慕如愿,你在雪域待得好好的,出来做什么?” “雪域有人要杀我啊,我不能回去的,爷爷让我出来找我媳妇儿,他说我媳妇儿可以摆平一切的!”慕如愿委屈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 我点了点头,原来,这雪域之人,竟也有动了歪心思的人,所以现在这些追来的妖精,便是雪域的了? 至于慕如愿口中的爷爷,我想,定是那雪域王城的主人了。 这么看来,雪域也已经不算太平了。 不然,他又怎会让慕如愿只身一人离开雪域?又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放心? “你爷爷可有与你说过,你要找的那个女子,有什么特点?”我又问他道。 慕如愿则是眨了眨眼,答:“厉害!爷爷说我媳妇儿特别厉害!就像楚姑娘一样!” “……你找错人了。”我终于晓得,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了,原来是认错了人。 慕如愿忙摇头:“不!我感觉,楚姑娘你就是我要找的媳妇儿!” “行了。”我没办法再与他解释清楚了,于是我便只好对他摆了摆手。 算了罢,既然那雪域之主敢要他一个人出来,想必他也定然是算到这傻小子定会遇到他的命定之人,我虽不愿多做干涉,但我想若是此时我扔下他不管的话,那群妖精定会将他捉去。 届时,这傻小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今,那些妖精在暗,我在明,他们若是有心躲着我,那么我自然是很难与他们正面对上。 我思虑再三,为今之计,便只有带着这傻小子去昆仑仙山上暂且躲一躲了。 于是我便对他道:“你不是想去昆仑仙山么?我带你去。” 他的眼顿时亮晶晶的:“真的?”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但是有一点你必须得给我记住,上了昆仑仙山,不许惹祸!” 他则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走罢。”我转过身,便往楼下走。 而慕如愿便连忙跟上来,就像是生怕我要丢下他似的。 下了楼,我付了账,便与慕如愿离开了酒楼。 我带着慕如愿,直接离开了玉山镇,往昆仑仙山上去了。 云雾缭绕中,当那熟悉的山门出现在我眼前时,那一瞬,我竟有些恍惚。 整整五年了,我终于回到了昆仑仙山。 当初下山之时,我何曾想到过,我竟会五年之后方才归来。 我又忍不住想起溪音,我当年离开之时,他方才进入谕渊之境试炼。 也不晓得,这五年来,他过得可好? “楚姑娘?”慕如愿的声音忽的传来。 我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走罢。” 他应了一声,随后便与我一同穿过山门的结界,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昆仑仙山的一切,似乎都还是我离开前的那副模样,从未变过。 而我看着,却有些心生感叹。 当我立在韶春的殿门前时,身后一片烟云扑散,将玉色长阶隐在其中,变得有些朦胧不清。 我踏进殿门去,便见韶春正一如从前那般躺在软塌上喝酒。 或是听见我与慕如愿的脚步声,他以为是旁的什么人,便头也不抬地道:“不是说了,不论何事,今日都不许来烦我?” “师父可是在等我?”我轻轻一笑,忽然出声。 躺在软塌上的韶春猛地睁眼,看向我,似乎整个人僵住了,一动不动。 而我亦迎上他的目光,半点都不曾闪躲。 毕竟,我可是有些旧账要与他算清楚呢,如今,合该是我要理直气壮一些。 韶春望着我许久,那张写满沧桑的脸上神色变了几变,他终是轻声低笑:“楚璎,你回来了啊……” “怎么?听师父这语气,原来并非是在等我么?”我笑了笑,故意忽略了他的脸色。 他则是摇头,望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我本以为,你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的。” 我听了他这话,便挑了挑眉:“看来,我当年下山之事,师父您确实是别有深意?” “楚璎,你想问我些什么,我都晓得。” 他垂眸,低叹道。 “但是楚璎,我并不能告诉你,这是我,曾经立下的重誓。” “你若想要知道这其中的原由,便只能依靠你自己……在尘世的这五年,你也应该清楚,你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了罢?” “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是你必须要面对的,而我,只是顺应天命而已。” “楚璎,不要怪我。” 第58章 命不久矣 韶春说了许多,可我听着,却是忍不住笑:“师父,我怎敢怪你?” 我果然是没有猜错,韶春果然是故意的。 他既不愿说,我又如何能逼他? “萧玉师姐可平安回来了?”我想起五年前的事情,便又开口问韶春。 韶春点了点头:“早已平安回来了。” 他说罢,又抬眼将我细细打量一番,见我始终以头纱覆面,便有些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我伸手摸了摸头纱,将其取下来:“哦,没什么,就是毁了个容。” 只是我抬眼时,却见韶春瞪大双眼瞅着我的右脸颊,伸手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 我有些不明所以,谁知下一刻,我便听他咋咋呼呼的叫道:“你这脸!” “嗯?”我挑眉。 “太丑了!”他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而后我又听见他模模糊糊低喃了句:“不可能啊,解忧丹没有效用么?” “死老头你才丑!”自打踏进殿门后便一直不曾说话的慕如愿忽然开了口。 韶春闻声看向他,那双浑浊的眼中神色变了又变,半晌,他才看向我,问道:“此人是谁?” 我看了慕如愿一眼,才轻飘飘道:“依你韶春的火眼金睛,还会看不出他的真身?” 韶春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带他来避难。”我淡淡说道。 “你凭什么以为你师父我惹得起雪域之人?”韶春把酒壶往地上一扔。 “雪域之人又如何?雪域的,还不是妖?师父你身为天下第一修仙大派的掌门人,本职便是除魔卫道不是么?难道还会惹不起几个妖怪?”我拉着慕如愿在桌前坐下来,慢悠悠地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少给你师父扣高帽子!那雪域的妖如何能与普通的妖一样?”韶春凑过来,瞪着我。 我放下手里的茶盏,伸手把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移过去:“只要他们为恶,师父你便有理由诛杀他们。” 雪域之妖,一直都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他们虽是妖身,却实则是神的奴仆。 而那位神明,便是祝离神君。 祝离神君身死,魂魄结为情花,那么雪域人的主,便应是慕如愿。 只是如今,有些奴仆,好似不太听话,竟将歪主意都打到主子身上去了。 “哼,你就不怕为师解决不了他们,反被打?”韶春斜着眼看我,凉凉地说道。 听他的这语气,我便晓得,这臭老头子的毛病又犯了。 他向来是喜欢听我夸赞他的恭维之言的,只是我一向不常说,以前也只有在有求于他时,昧着良心说一说。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要好好安抚我的良心。 于是我便道:“若真如师父所言,那么这昆仑仙山的脸,怕是都被你丢尽了。” 我的手指在那茶盏上方氤氲的雾气上绕了绕:“若师父真的不愿意,大不了,徒儿自己解决了他们便是。” 韶春虽喜欢装傻,却并非真傻,他果然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看向我时,目光如炬:“楚璎,你这话是何意?” 我笑了笑,也不着急答他,只是指了指我身旁那个傻愣愣的银发少年,道:“师父不若先安排了慕如愿的住处?” 韶春沉吟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唤了人来,带慕如愿下去。 “去罢,我与师父有些事要谈。”见慕如愿有些迟疑,我便对他说道。 慕如愿这才听话地跟着侍者下去了。 待殿中安静下来,韶春方才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我站起身来,轻抬起右手,适时有风自殿外吹来,吹着我的宽大的衣袖,化作我指尖抓不住的凉意。 灼热的感觉自我掌心传来,淡金色的光芒涌现,转瞬之间,银萝鞭便已握在了我的手里。 在韶春惊异的目光中,我缓缓开口:“儿时师父扮作游方道士救了饥寒交迫的我,将我带回昆仑仙山,而后又扔给我一枝断莲让我养着,谁料那断莲竟幻化成人,成了我的徒儿溪音,五年前师父让我下山去寻萧玉师姐,我久久不归,师父却也没有派任何人来寻我,我在大漠伤了脸,而师父你给我的木盒子里所装的,便正好是可以医治我脸伤的解忧丹……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证明,师父你救我绝非巧合,你,一直都晓得我的身份不是么?” 我将银萝鞭往他面前一凑:“既然如此,那么师父你也应该认得这银萝鞭罢?” 韶春眼中光影闪动,看着我的目光越发的复杂:“你的修为……怎么恢复了?” 我轻笑:“看来师父,也有测算不到的事情。” “楚璎你快坐下!” 他忽然有些激动,拉住我的手也有些颤抖。 我被他强拉着坐下,有些疑惑:“师父这是做什么?” 他扣住我的双肩,神情异常激动:“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你的修为怎会忽然恢复?重幻之眼的禁制,究竟是如何解除的?” “楚璎你告诉我!” 他看起来十分焦急,花白的胡须都有些颤抖。 我何曾见过韶春如此失态过?于是我便愣愣地问:“怎么了?” 他松开我,一把拉过我的左手,扣住我的手腕上的脉门,半晌后,我便见他神情灰败,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些。 “师父?可是我有什么不妥?”我见他这般,便试探着问道。 韶春闭上眼,喉间动了动,半晌我方才听见他开口:“楚璎,我不该……让你下山的。” 他说:“我本是要你去面对,却不曾想,竟将你害了……” 他说:“这教我如何有颜面……去面对那位啊。” “师父,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蹙眉,实在是听不懂他说的这些话。 韶春终于睁开了双眼,那一瞬,我竟见他眼眶已有些发红。 他看向我,唇有些颤抖:“楚璎,你……怕是命不久矣了。” 我听罢,脑子一片轰鸣,右手不自觉地一松,银萝鞭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说什么?”我有些恍惚。 “楚璎。”韶春望着我,他眼中的情绪太过沉重:“我韶春此前测算天命从未失误,故而我才有自信放你独自一人下山去,谁料这一次,我竟是失算了……” “师父。”我轻轻唤他。 “你说的命不久矣,是神形俱灭的意思么?”我问他。 他则是抿紧唇,缓缓地点头。 也是此时,我才真正知道,此前在长安的那夜,舒窈的侍女欺霜所说的话的确是不假了。 “凡身一旦有所损毁,我便会消磨魂灵,是么?” 韶春深吸一口气,道:“的确如此。” “那么我如今,为什么还活着呢?”我又问他。 韶春苦笑:“若非是他,你怕是早已没命了。” “他?” “他是谁?” 我听不明白。 韶春则是深深地看着我,道:“你的眼睛可会偶尔剧痛?” 我点头:“此事我从不曾与你讲过,师父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摇摇头,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我,看向殿外,声音有些哑:“因为那本不是你的眼睛啊楚璎。” “你欠了一个人,欠了他很多。” 我听见他说道。 “我欠了谁?” 我不懂,为何总是我欠了旁的人。 自我从蓬莱仙岛的荷叶上醒来,最常听的,便是欠债二字。 溪音说我欠他一笔债,致使他怨恨了我三万年之久。 如今,韶春又说,我欠了一个人很多。 在那些被我遗忘的过往里,我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到底,曾欠过多少人? “楚璎,我不能说。”韶春轻叹。 “好。”我点点头,又道:“那么还请师父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日?” 韶春的背影好似一僵,他始终不曾转过身来。 我等了许久,方才听见他低声道:“最少三月,至多……半年。” 我听罢,久久不言。 过了许久,我方才笑了一声:“我可真是愧对长明,愧对父君……” 眼泪已在眼眶充盈,我微扬起头,闭了闭眼,将那些酸涩强压下去。 活了三万多年,我是天生的神仙,本是不老不死,此身永恒才是,可我如今,却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可活。 时间于我,本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才是。 可如今,却成了我最珍贵的。 难道,长明一脉,真要至我这里,断绝干净了么? 我一死,便成了长明的罪人,即便化为山间清风,浊世之尘,也难以消解我的罪孽。 “楚璎,你放心,我这就查阅上古典籍,我这就去找能让你活下来的方法,你可千万莫要心焦……”韶春忽然回转过身来,看向我,急急地说道。 “一定还有办法的,你不要担心。”他安慰我道。 我摇头,弯了弯唇:“师父,心焦的怕是你罢?” “楚璎……”韶春唤了我一声,却又是久久不曾开口讲话。 “师父,如果可以,我也想活下去啊……”我终是没有忍住,两行湿润自眼角滑落下来。 我的生命,自父君死 后,便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是为长明而活着,可我如今,竟连简单的活着,都做不到了。 第59章 已有决定 当我回到朝云殿的时候,我立在长长的阶梯之下,隔着朦胧的烟云,抬眼便见那长阶之上,似有一抹雪白的身影。 我不禁停驻,呆立在那里。 云雾缭绕间,他的眉眼朦胧不清,但我仍旧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久久不动。 而我犹豫良久,终是一步步地踏上长阶。 当我终于站在他身前的时候,我看着他,轻声唤道:“溪音。” 我对着他笑,可他的眼眉之间,却是一片寒凉,冷淡得可怕。 而面对着他的这副模样,我竟没由来地有些局促。 半晌都不见他开口,于是我只得干笑了几声,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他则是用他那双清澈如旧的眼瞳望着我,久久不言。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慌,便又试探着唤了他一声:“溪音?” 当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我右脸颊上的伤疤时,我听见他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你的脸……怎么了?” 我被他这一动作一惊,回过神来后,便忙往后退了两步,拢了拢头纱,尴尬道:“不碍事。” “楚璎。”他忽然唤我的名字。 我有些惊诧地抬眼,便见他正紧盯着我,眼底竟已微微有些泛红。 而后,我便听见他说:“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他的嗓音有些哑,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一怔,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了,于是便只好老老实实答:“自然是我的乖徒儿啊,溪音你是怎么了?” 他却是垂下眸,嗤笑:“这五年,你去哪儿了?” 听见他问我这话,我便晓得他定是在怪我当初不声不响地离开。 于是我便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笑了:“你可是在怪我?” 谁料,他竟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双眼紧盯着我:“你觉得呢?你说,我该不该怪你?” 我咳嗽了几声,挣脱了他的手:“溪音,当初我下山,是事出突然,当时你方才进入谕渊之境,我又如何能告知于你呢?这说起来,还不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去那谕渊之境闹得么?” 我旧事重提,就是想借此来平息溪音的怒火,让他觉得,当初的不辞而别,错不在我,全在他便是了…… 我以为我如此机敏,溪音岂会有不落套之理? 毕竟这诡辩的本事,我也与韶春那臭老头学了个七七八八。 “楚璎,你下山是为什么?”他忽然问我。 “此前萧玉师姐失踪,掌门便命我下山去寻她。”我对他解释道。 “那么五年前萧玉师叔回来的时候,你又为何没有回来呢?”他殷红的唇微微一勾,是一抹凉薄的弧度。 “我……”我张张嘴,想与他解释,可我却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要我如何与他说清楚呢? 说我在暮云城中的事?还是说我被攸宁囚禁在大漠之中的罗云宫五年之久? 这些事,他不必知道。 “沈溪音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还有你为何直呼为师的名讳?五年不见,你便忘了尊卑了?”我戳了戳他的脸。 我竟没想到,他这么一个男人的脸,竟比我这个女子还要嫩滑柔软。 这实在可气! 我这动作实在是未经过脑,随性而为。 而溪音似乎也被我吓到了,他那一张如玉般明净白皙的面庞迅速染上浅淡的红晕,眼神闪烁,似有些慌乱。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不太规矩的事情。 但我咳嗽了几声,虽是颇为尴尬,但我嘴上仍然强硬:“怎么还是这么害羞啊。” 他则是抿紧了薄唇,望着我许久,方才试探一般地轻声问我:“师父,你还走么?” “不走了!”我摆摆手,果断地答。 只是我垂下眸,却渐渐有些笑不出来了。 我即便是想走,依照我如今的境况,我又能去哪里呢? 一瞬间,我又想起韶春所说的话。 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这便是我楚璎,全部的寿命了。 身为长明神女,本该此身永恒,与天地同岁,但我,却硬生生将自己作成了这副模样,甚至还比不得凡人。 那么长明山,又该怎么办才好呢?女娲神脉若是至我这里断绝干净,那么长明山,又会落入谁的手里? 我不敢再深想了。 攸宁曾于我说过,长明山是我的责任,是我父君临终前,交托于我的重担,但它更是八荒六合无数人觊觎的灵山神脉。 长明山究竟藏着什么,我不晓得,攸宁也不清楚,父君 从未曾明说。 但我知道,若是我就此殒命,那么长明,便危险了。 我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时,却忽然听见溪音说:“这一次,我原谅你。” 当我听见“原谅”二字时,我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那一瞬,我以为,他是九天之上,蓬莱仙岛中的溪音神君。 在我自瀛水之上的荷叶中醒来,朦胧之间,看见的那个,从烟柳画桥尽处缓步走来的神君溪音。 他救了我,却说怨恨我。 后来,他将我扔进瀛水里呛了几口水,便又说原谅我。 他怨恨我,可以长达三万年都不得解脱。 而他原谅我,却又可以只在一瞬之间。 我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如此既固执无比,又轻描淡写。 但我眼前的溪音,终究还是我在昆仑仙山的徒儿沈溪音。 他并没有恢复记忆。 于是我对他笑了笑,又哄了他好一会儿,说了好些好话,方才劝他离开了。 看着溪音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忽而长叹一声,转身,往殿中走去。 我待在朝云殿中,枯坐了整整一夜。 当晨光撕破深沉的夜色,带来第一缕光明时,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到殿门处,伸手打开了殿门。 晨光彻底窜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我踏出殿门去,直接往笼在忽浓忽淡的云雾中的长阶下走去。 当我踏进韶春的殿门时,便见其正伏在案上,手里捧着厚重的古籍,正蹙着眉一点点地翻看着。 “师父。”我心中一动,便唤了他一声。 韶春闻言,便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他便放下手里的书卷,连忙迎上来:“楚璎,你可是还在担心?我不是说了么?我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我摇摇头,轻声道:“师父,你能有多大的把握?” 韶春愣住了,望着我,久久说不出话。 见状,我便拉着他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来,又替他和自己倒了茶。 而后我方才看向他,问道:“师父,你可是一夜未眠?” 见他沉默着点了点头,我便又开口道:“虽说师父你如今已修成了仙,但在人间这许多年,你怕是已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再者说……即便是神仙,也是会疲累的。” 他则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信,真就找不到破解之法。” 我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师父不必再做这些了。” “楚璎……”韶春望着我,眼神里竟有些哀恸。 我抿了抿唇,半晌才又开口:“师父,我一人殒命没什么大不了,但我是长明如今仅剩的血脉,若我死了,那么女娲神脉……不就亡了么?” “若长明一脉真的因我而就此断绝,我又如何对得起长明先祖,如何对得起我父君呢?” “他临终时的所求所愿,便只是要我守住长明山,护住长明神脉,可我如今……却只剩那么点寿命了。” “楚璎,这不是你的错。”韶春打断我。 我淡淡一笑:“师父,我是长明神女,合该为长明做些什么。” “我昨夜想了一夜,已经做了一个决定。”我再次看向韶春,说道。 “什么?”韶春问道。 我望着他,坚定道:“我想尽快找一个男子成亲。” 韶春一惊,一瞬间,他好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你,你是想……” 我则故作轻松地笑:“既然我的命数已成定局,那么我便合该趁着我还活着,替长明留个后。” 这便是我想了一夜,最终所做的决定。 既然我的殒命一惊无可改变,那么我便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替长明留下一个后人。 我需要一个拥有我的血脉,拥有长明血脉的孩子,来替我守住长明山。 只要我有了孩子,那么我即便是死,即便是永生永世都只能作为毫无灵识的一缕风,一滴水,那么我也可瞑目了。 那样,我也算是对父君有了交代。 韶春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他惊愕地望着我:“楚璎……” 我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来到韶春身前,跪在了他的面前。 “师父,我虽不清楚,你当初究竟为何而救我,又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昆仑山,但我知道,你绝不可能害我……而你所隐瞒我的那些事情,如今于我而言也不再重要了,感谢你,为楚璎所做的一切。” 我眼前的这个老头,是我在这红尘俗世里最狼狈的时候,遇见的一抹温暖。 他救了我,又带我回昆仑仙山,我晓得这些,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但他的确,于我有恩。 他始终是我的师父。 第60章 无可更改 韶春见我跪下,便一下子站起身来,忙俯身扶我:“楚璎!你这是做什么!” 我抓住他的手,看向他:“师父,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韶春面上一僵,过了半晌,才终于轻叹:“这既是你的决定,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先起来说话。”他拉住我。 我顺势站起身来,又对颔首:“谢师父体谅。” 韶春则是摇摇头,故作轻松似的笑了笑:“我何曾见你这般守礼过?到教人有些不习惯。” 我也随着他笑:“若再不尊敬师父你一些,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毕竟我这么多年,对这老头儿,一向是不太尊敬的。 韶春像是听不得我再说这些话,他摆摆手,哈哈笑了几声,眼眶却有些发红:“你这话说得违不违心!” “好了,依照你的意思,可是想找个男子成亲?”他好容易收拾好了心绪,便看向我,问道。 我一愣:“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韶春惊诧地看着我:“难不成你还想就这么随便找个男子凑合?啧,先不说你长明神女的脸面挂不住,就说对人家儿郎也不太好啊!”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像也是……” 名正言不顺的,就想找个孩子爹,任是谁,都不太会答应罢? 韶春凑过来,说道:“你看哦,若是你找一个男子成亲呢,这样你不仅会有孩子,还能捡个孩子爹……顶着你夫君的名号,他也方便替你养儿子,甚至是守着长明山不是么?” 我觉得韶春这话委实在理。 可我又想,依照我如今这般情况,谁又肯与我成亲呢? 于是我便问韶春:“可我时日不多,又有何人会愿意呢?” 韶春拍拍我的肩:“还怕找不到冤大头么?我倒是觉得,有人愿意得很!” “什么?”我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而韶春咳嗽了几声,只道:“你可有中意之人?” 我微微一怔,脑中有一瞬划过攸宁的脸,但也只是片刻,我自嘲地笑了笑,摇头:“我只要一个可以暂时替我守住长明山的男子,便可以了。” 至于是谁,也都无所谓了。 我明明已活了三万多年,但是那些冗长的岁月却都已被我忘记了,故而我此时的感觉,就好像我真是一个凡人,却连凡人的半生都活不到。 只有这么十几年的记忆,我可以丢掉多少前尘纠葛,也丢掉了许多过往情义。 “不若,为师替你举办一次招亲大会?”韶春试探似的问我。 我蹙眉:“那是否太过大张旗鼓了些?” “如若不然,那你想怎么办?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韶春问我。 我倒真的垂首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随后便抬首问韶春:“明月里师兄可有意中人了?” 谁晓得,我这话一出,韶春便一下子跳得老高:“月里?月里可不行!” 我被他这一惊一乍的给吓了一跳,有些愕然:“师父怎么了?” 我想着明月里虽然看着与韶春一般不着调,但是该稳重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月里,月里他!”韶春望着我,有些吞吞吐吐。 “月里师兄怎么了?”我有些好奇。 “他……他与你萧玉师姐好了!”韶春大声说道。 我听罢,倒是有些意外了。 没想到,萧玉师姐,竟与明月里成了。 于是我便点点头:“那倒是挺好的。” 而后我又忽然一叹:“其实我想想,谁又会答应我这门亲事呢?这于他,本就不公平。” 韶春看向我的目光深邃含光,我听见他说:“或许,真有人愿意呢?楚璎,这件事,谁又说得准?” 我摇头浅笑:“傻子才做这冤大头呢。” 要给我一个孩子,还要替我养孩子,还得替我守住长明山……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会愿意? 我若是个男子,也定不会答应。 “是啊,可偏偏,就有这样的傻子。”韶春叹了一口气,语气意味深长。 我抬首:“师父可有合适的人选?” 韶春则是捋须咳了几声:“你先回去罢,让为师……替你好好思虑一番。” 见他这么说,我也只好点了点头,转身踏出殿外去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本来想低调地找个男人成亲便罢,可韶春还是给我闹出了动静。 翌日,韶春唤人来叫我去他殿中。 只是我方才踏进殿门,便见明月里,与秋明两位师兄也在殿中。 我走了进去,便笑道:“两位师兄也在 啊。” 明月里望着我不说话,脸色竟有些沉重。 而秋明却对我浅浅地笑了:“小师妹。” 适时,韶春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而后清清嗓子,道:“楚璎啊,你的境况,我以与你这两位师兄说过了,他们都是可信之人,你不必担心。” 我听了韶春这话,再对上明月里与秋明的目光时,便没由来的有些尴尬。 摸了摸鼻子,我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当我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明月里语气颇不好地冲我道:“小师妹下山五年,怎么就把自己作成这副模样了?” 他一向是阴阳怪气的,我不与他计较。 “倒是让月里师兄见笑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你倒还有理了!这五年你钻哪儿去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你不念着昆仑山,不念着师父他老人家,那么你至少得念着你那徒儿罢?你连他也不管了?”明月里忽然一拍桌子,像是吃了炸药似的。 我被他这忽然的动作一吓,登时愣住了。 而韶春或是见气氛愈加不好,便忙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们师兄妹俩,怎么一见面就这般针锋相对的?有话不能好好说?” 随后,他又看向明月里,有些不悦道:“月里,楚璎是你师妹,你是怎么跟她说话的?再说了,这些是她的错么?这岂是她能预料得到的!” 韶春这话一出,屋内骤然寂静下来。 大家都抿着唇不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僵硬。 我见此,便干笑了几声:“师父,我知道,月里师兄也是担心我,你不必生气。” 韶春看了明月里一眼,语气稍稍有所缓和:“行了,我今日找你们二人来是为了什么,你们也晓得了,你们倒是与我说说,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看着韶春当着我的面儿就与两位师兄商讨我成亲对象的事情,我实在觉得有些尴尬,顿时连手脚该怎么放都不晓得了。 谁知下一刻,我便听明月里道:“师父,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替小师妹寻一个良人,这着实困难,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我听见韶春问道。 明月里莫名看了我一眼,而后才颇为不自然道:“旁人我不知道,但自己却是了解的,倒不如我与小师妹凑合一下算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我,连韶春与秋明师兄二人都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明月里。 我蹙眉,语气有些不善:“明月里你说什么?” 这一时气急,我也不愿喊他师兄了。 “月里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你!”韶春看了看我,也呵斥道。 明月里则是挺起胸膛,瞪向我:“怎么?我明月里配你这么个小丫头,还亏了你了?” “你倒真是敢讲!”我冷笑了一声。 我原本以为,明月里就算面上再不着调,但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可谁想,他竟是这种人? “我究竟为何不敢讲?”明月里仍是理直气壮。 “月里!”韶春厉声呵斥。 “那么你又置萧玉师姐于何地?”我沉声质问。 我想着萧玉师姐究竟是看上这厮哪一点了。 “这又关萧玉什么事?”明月里忽然愣住了眼里有些迷茫之色。 我也是一怔,不明白他这是什么反应。 “好了!”韶春高声一喝。 我与明月里俱看向他,都有些惊愕。 毕竟,韶春一直是笑眯眯的,我倒是真没有见他黑过几次脸,发过几次火。 秋明师兄适时出声,对明月里道:“大师兄,我晓得你是心疼小师妹,但只是这种感情又如何能够与小师妹结为夫妻呢?” 听了秋明这话,我也冷静下来了。 我也明白,明月里大概是真的心疼我,所以才会如此。 于是我便柔声对他道:“月里师兄,此事,你还是别掺和了。” 明月里眼中光影闪动,面上黯然:“难道,真就没有什么破解之法了么?” 我摇头:“我也不想再难为谁,这既是我的命数,是我楚璎该受的,那么我便逃脱不得。” 韶春为我不眠不休的查阅古籍,只是为了替我寻找生存之法。 而现在我面前的这两位师兄,亦是为了我忧心不已。 我很感激他们,但这一切已经注定了,我没得选择。 “师叔,我倒是觉得有一人合适。”秋明师兄看向韶春,出声道。 只是不待韶春张口询问,便听得殿外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楚姑娘,我娶你!” 我与韶春他们同时望向殿门外,便见那银发少年踏进门来。 他逆着光立 在那里,眉眼含笑。 而他的笑容,仿佛是这世间最明朗的存在。 第61章 竟是溪音 “慕如愿?” 一见是他,我便有些惊诧。 “这小子是哪儿来的?”明月里未曾见过慕如愿,当下便好生打量了他一番,蹙着眉问我。 “我捡的。”我是不太想搭理他了,只是简短地随口答道。 而秋明师兄却是看了慕如愿许久,方才温和笑道:“这位小公子看着倒是很不一般。” 明月里瞥了秋明一眼,哼笑:“有什么不一般的?不过就是一朵野花儿罢了。” 我听罢,便晓得,明月里倒是真不愧为掌门首徒,昆仑仙山未来的掌门人。 他竟一眼,便看穿了慕如愿的真身。 而秋明师兄,虽有所察觉,却还是无法真正窥探其真身。 只是明月里这话说得着实不好听,什么叫一朵野花儿?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雪域情花,祝离神君神魄所化。 他明月里倒还真敢说。 于是我便道:“月里师兄可闭嘴罢。” 明月里瞪向我,半晌后,却是气笑了:“没想到,小师妹你竟这般重口,年纪这般小的少年,你也下得去口。” 我一蹙眉,正想说话,却听得慕如愿忙开口道:“我已经有五万多岁了!哪里小了!” 他这话一出,我与明月里皆是一怔。 慕如愿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五万多岁的年纪,当真是有些吓人。 但是我想了想,那祝离神君,的确也是五万多年前殒命的。 随后我便听见明月里道:“哟?那么老?” 他这一句话,顿时便让慕如愿炸了毛:“你说什么!” “好了。”我扶额,出声阻止这两个人再继续吵下去。 “楚姑娘……”慕如愿望着我,委委屈屈的模样的确就像是一个少年无疑。 我听见他又说:“你一直都不来找我,我只好自己转啊转,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听见你好像缺一个夫君是不是呀?” 他问我,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又红了。 “我,你看我就很好啊,你选我罢,好不好?”他轻轻地说。 一时间,这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没由来的脸上便有些烫红。 这种境况实在是有些尴尬,我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拒绝他。 “慕如愿,你忘了,在清河村的那晚我与你说过什么?”最终,我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奈。 这是我这话方才说罢,便听得韶春忽然出声:“不行,你们两个是绝对不行的!” 我看向韶春,便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我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慕如愿不满地说道。 “反正,反正我不同意!”韶春一摆手。 而明月里也适时出声:“我也不同意,我小师妹怎么能配一朵小野花儿呢?” “楚姑娘……”慕如愿争他们不过,便又看向我。 “慕如愿,我们不适合。”我虽不忍他那目光,但也还是说了拒绝的话。 他的命定之人,绝不会是我。 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又如何能是他命定的救赎呢? 他虽有五万多岁的年纪,但一直待在雪域的他,想来一直是被那雪域之主保护得很好,故而一直不曾沾染人世的烟火气息,也分不清这人世复杂的情感,更不懂这世间的善恶。 他只是把我错当成了命定之人罢了。 他甚至,还不懂得何为爱。 我即便是如今再着急,也绝不可能要他与我成亲。 他若遇不到命定之人,是会死的,我不能害了他。 “楚姑娘……”慕如愿眼里光影闪烁,面上是显露分明的失落。 秋明师兄向来是细心之人,见眼下的气氛不对,他便忙上前,拍了拍慕如愿的肩,轻声道:“慕公子,这感情的事,强求不来,或许,楚璎并不是最适合你的人,人生这么长,你还怕遇不到更好的?” 只是慕如愿此刻却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看了我一眼,便愤愤转身,跑掉了。 而我看着他的背影,则是一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殿内寂静下来,我们几人相对而立,久久不曾言语。 最终,还是秋明最先出声:“小师妹不妨考虑考虑我说的这个人。” 我转过身来,还有些没缓过神:“什么?” “秋明你倒是说说此人是谁?”韶春忙出声,看向秋明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注意着韶春的眼神,再看向秋明时,便见其对韶春微微一笑,而后又看向我身后,柔声道:“他来了。” 我下意识地回转过身去,便见一袭白衣胜雪,眉目潋滟的溪音正踏 进殿门来。 他眸光幽深,一张脸庞如玉般明艳,墨发如漆,身姿颀长,缓步而来。 那一瞬,我于恍惚之间,便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之前的蓬莱仙岛,在那蓬莱瀛水之间,鼻翼间尽是缕缕荷香,而他立在画桥之上,一身白衣,外罩轻纱,如坠珍珠华光。 不论何时,他总似画中人一般,惊艳世间,碾碎光华。 “师父。”我听见他轻声唤我。 嗓音清润,似仙乐泠然。 我一瞬回过神来,忙应声:“嗯,你怎么来了?” 只是我方才说出这句话后,便忽然意识到秋明话里的意思。 于是我猛地转头看向秋明:“秋明师兄你是什么意思?” 秋明则是对着我柔和地笑:“小师妹,我以为,溪音便是最适合你的人。” “你莫不是在说笑?”我惊愕了。 “楚璎,我觉得溪音就挺好的。”韶春清了清嗓子,对我道。 “你们?”我震惊不已。 “他们可是师徒!师父?”明月里也傻眼了,端着茶盏,却喝不下茶水了。 韶春则是摇摇头,道:“月里,你就不要掺和此事了。” 明月里虽然明面上很是不着调,但是韶春的话,他却一直是会遵守的,故而当韶春说了这话,他虽有些异议,却也只得皱着眉,不再说话了。 而后韶春便又对我说道:“楚璎啊,此事,还是你们二人回去好好商量一番罢,一切,都在你们,并不在我。” 而后,我便懵懵懂懂地跟着溪音往朝云殿走。 一路上,溪音很是从容,可我却没由来的有些不自在。 我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明明装着许多的事情,却又一瞬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当我踏上朝云殿前的长阶时,我脚下一个不稳,便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而溪音适时伸手揽住了我的腰,使我免于一摔。 我慌忙抬眼,便见溪音正望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瞳中似有几丝担忧,我听见他轻声道:“师父,你可还好?”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随后回过神来,我便忙挣脱开他:“你随我来。” 我自顾自往长阶上走,也不管身后的溪音。 而我也自然没有看见他立在原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手,竟忽而薄唇一勾,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待至朝云殿中,我立在桌前,听见身后溪音的脚步声,我便僵直了身子。 “师父?” 他又唤我道。 我仍未转过身,只是嗓音平淡地问道:“我的事情,你知道了?” 殿中寂静了下来,我等了许久,方才听见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时日不多了,你也清楚了?”我又问他。 他回答地很慢,我又是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他开口道:“我知道。”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可知道,今日在掌门人那儿,我们在说什么?”我的语气有些不好。 我也不晓得我究竟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这种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我有些无所适从,更无法压制。 这一次,我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他的回答。 于是我终于是忍不住了,我转过身去,看向他,却见他正目光深沉地望着我。 我一怔,但还是勉强稳住心神,问他:“为何不说话?” 他却是望着我,竟忽然唇角一勾,笑了:“师父,我愿意的。” 他模模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听了,便是一震。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溪音,你可晓得,你在说些什么?” “师父,除了我,你不能选择旁人。”他的嗓子忽然有些莫名的哑,听在我耳畔便有一种烧灼之感。 我眼见着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直至我面前时,我方才深刻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 “溪音,我们是师徒。”我试图提醒他。 他点头:“师父你介意么?” 他俯身逼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畔:“可是我不介意啊,师父。” 我的心一瞬犹如擂鼓一般,我慌忙后退几步,闪躲着竟有些不敢看他:“溪音!你可想过这对你可公平?” 他蓦地停驻,眼神在我的右脸颊上扫过,我听见他轻笑:“公平?师父,这世间,又有多少事是真正公平的?更何况,我不在乎这些。” 也不知怎的,我骤然冷静下来,对上他的视线:“溪音,我就快死了。” 他垂眸,纤长的睫羽掩去他多余的情绪,我听见他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如此。”我轻叹一声 。 我怎么也没料到,溪音竟会这样。 我忽然有些无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要长明一脉就此断绝干净,可我又不想白白害了旁的男子。 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62章 酒香醉人 “师父,是任何人,都可以么?”我听见溪音这么问我。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道:“但你不可以。” 我如今为了留下长明山的血脉,自然是不会再想那许多。 罗云宫的五年,曾给了我许多对情爱的憧憬,但最后,那些虚妄的东西终是破碎了。 我已经顾不得了,也要不起了。 可是溪音他,我是绝对不能祸害他的。 且不说他如今是我明面上的徒儿,我与他还算是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 他还更是神界的神君溪音,蓬莱岛主。 我曾经的救命恩人,还更是个毒舌的主儿,在我落魄成一尾小灰蛇时,捏着我的尾巴尖儿,把我晃得七荤八素的。 他总是骂我蠢东西,若我此时真要他与我成了亲,那么他日后恢复了记忆,还不得气晕过去啊? 若真到了那时候,即便我已经死了,怕是也得被他骂上许久。 毕竟,他可是曾记恨了我三万多年的小气鬼。 “可是啊师父……”他又向我走近几步,修长的手指抚上我那寸寸雪白的长发:“除了我,你别想嫁给任何人。”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奇怪,向来乖顺的他,怎么眼神却又些不对劲呢? 于是我将他推远了些,蹙眉道:“溪音,这是不可能的。” 溪音则是浅浅地笑:“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 “你回去罢。”我偏过头去,实在是不想再与他说下去了。 我虽迫切需要一个成亲的对象,但此人,决不能是溪音。 溪音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烟云中,一双眼却忽然刺痛起来。 两行湿热滑下来,我以为是眼泪,可勉强睁眼,却看见自己手掌里,竟是殷红的鲜血。 我一颤,一时无力,不得已忙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而后,我的眼前,便是一片朦胧的浅红,仿佛笼着一层薄纱一般。 我缓缓握紧那沾了鲜血的手,闭上眼,不禁轻叹:“怎么这么快啊……”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除了我,韶春与秋明师兄竟都很是赞同溪音与我的亲事,就连此前还一直反对的明月里,竟也在一夜之间松了口。 我实在是不理解,他们究竟为何觉得,溪音便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于是我便死活不松口,就是不同意这件事。 这几日下来,整座昆仑仙山的弟子也差不多都得知了我回来的消息,自然也晓得了我毁了容,还白了头的消息。 一时间,来我朝云殿前试探着想见我一面,一辨真假的弟子不在少数,便是颜芳与知敏也是多番想要来见见我。 我觉得,这两个姑娘,怕是想寻着机会来笑话我罢。 怕是那些一直不服气自己该喊我一声师叔的弟子,也是打得这个主意。 但是他们真的是想多了。 他们若能踏进我的殿门,便算我输。 我正被溪音的事情烦得不行,哪里还有闲情去耍他们玩儿? 慕如愿被韶春安排着暂时住了下来,我却是半点不敢去看望他的,我实在怕他再提起要娶我的事儿。 故而听韶春讲他过得好,我便就放下心来了。 我想那些雪域来的人,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他在昆仑仙山。 只是能避的人,我都避开了,但溪音,我却实在避他不得。 我只要踏出殿外去,便不免要遇见他。 故而,我为了省事,便关起门来,将自己闷在殿中。 这日,我正举着酒杯,仔细观察着杯壁上的纹饰,鼻翼之间,尽是酒香。 却听得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来。 阳光洒进来,正对上我的眼,一时刺激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待我好容易适应,一睁眼,便见逢熙逆着光站在殿门处,一身白衣,风姿绰约。 我有一瞬恍惚,他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人模样,已是个身姿挺拔,如松俊逸的青年了。 他是越来越像曾经九天之上的神君溪音了。 而我在面对溪音神君时,总是拿不出我长明神女该有的气势,怂得厉害。 故而此时,我见他神色与曾经瀛水初见时一般无二,便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开口时,还有些结巴:“你,你有何事?” 溪音并不答我,他只是踏着轻慢的步子,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到我面前来。 他的眼眉如画,薄唇如殷,一张面庞轮廓分明,一姿一态皆可入画,当真是一身的风姿,万把的清傲风流。 远山似的眉是舒展的,眼瞳之中神色是柔和的,他的薄唇微微弯着,我听见他轻轻唤了我一声:“ 师父。” 嗓音清朗,又如涧泉清冽。 被他注视着,我便有一瞬失神。 片刻后,我回过神来,便觉得有些尴尬:“咳……什、什么事?” 他垂眸,目光凝在我手中的酒盏上。 下一刻,我手里的杯子便被他抢了去。 随后便又一撩衣袍,坐在了我的对面,替我拿了另一个杯子摆在我面前,又替我倒满了酒。 “不如,我陪师父你喝两杯?” 他举着那一杯我还未来得及饮下便被他夺去的酒水,对我浅浅地笑。 “可是……那是我的杯子。” 他要陪我喝酒我自然是没有异议,但是他何故拿了我的杯子去,又替我重新倒了一杯? “师父你介意?”他挑眉。 而我想我大抵是五年未见他了,所以才会不晓得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于是我想,抛开近日来的那些糟心事不讲,作为他明面上的师父,我也的确该问问他这五年的境况。 只是……他这一挑眉,便让我心里一抖。 这可是此前在蓬莱时,溪音要整治我时的模样。 但我又想,他并未恢复记忆,我又在怂些什么? 于是我便伸手和他碰了杯,也不多说什么,便仰头饮下。 我喝罢,看向他时,便见他却只浅酌了一口。 我也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酒量不够。 “溪音啊,这五年,你过得可还好?”我放下手里的酒盏,问他道。 他则是执起酒壶,又替我斟满一杯,而后才答:“师父问这些做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道:“听说,我不在的这五年,朝云殿已成了昆仑仙山第一殿?” 我是怎样都没有想到,溪音竟会让朝云殿成了这昆仑仙山的第一,便是明月里,也都输给了他? 原本,我朝云殿除了我,便只有溪音,空空荡荡的。 谁知我五年后归来,这朝云殿底下,竟就有了一众弟子。 这可真是扬眉吐气! “嗯。”溪音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些什么,只是又浅酌了一口酒。 “抱歉,为师虽顶着你师父的名头,却未曾真正交给你什么东西。”我忽然叹了一口气。 溪音听了我这话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半晌后,他方才抬眼看向我:“那这师徒关系,可还有什么维持下去的必要?” 听见他这话,我便是一怔:“什么?” 他望着我,目光灼灼:“楚璎,你在怕什么?” 我心头一颤,慌忙垂下眸,躲避他的注视:“溪音,你都敢直呼为师名讳了?五年不见,倒真是长胆子了!” 他则是一把抓住我的手:“楚璎,你怕我,为什么?” “放手!”我蹙眉。 挣扎间,酒盏尽摔,酒水洒遍,酒香弥漫,似乎只是闻着,便教人已有些醉了。 当我被溪音压在地上时,我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如玉的面庞,唇已有些发颤:“溪音,我不能害你,我不能……” 若是他日后恢复记忆,又会如何看待今日的事情呢? 我不能因为自己需要一个孩子,而乘人之危。 溪音的手指轻轻覆在我右脸颊的疤痕上,他的眼瞳之中仿佛盛着千里皓月,万里星辰,深邃含光。 我听见他说:“可是啊楚璎,这是我心甘情愿的,除了我,你不能嫁与任何人……” 也不知是为何,我的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眼泪流下来,我哽咽道:“溪音,我时日不多了,这对你……很不公平。” 他扣着我肩膀的手忽然紧了紧,那双眼里神色深沉:“我不在乎……” 他望着我,用那种期盼的眼光,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目光:“楚璎,我不在乎的。”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乞求,使我瞬间慌了神。 这还是溪音么?我问自己。 他何曾有过这般情态? 我又想,我与他之间,究竟是何时变得这般剪不断,更理不清的? 或许是一时的冲动,又或许是我真的醉了。 我溺在溪音的目光里,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 “你会后悔么?”我听见自己轻轻地问他。 而他望向我,虔诚郑重的吻落在我的额间,我听见他答:“不会。” 他的嗓子没由来的便有些喑哑。 或许真的是酒太醉人,那一瞬,我便什么都不再顾忌了。 浅色的纱幔垂下来,衣衫尽解,鼻翼间的酒香犹在,而我眼前的一切忽然旋转着,化作一抹最浓丽的色彩,拉着我,沉入黑暗里。 梦里,有一个身穿烟青色长袍的身影,我遥遥地望着,却无法走近他。 而他则是始终背对着我,一步一步,渐渐走远,直至最后,破碎成一缕流光,转瞬即逝。 我浮沉在黑暗里,飘飘摇摇,迷迷糊糊的,甚至不知此身为何物。 第63章 乱字当头 我初初醒来时,只觉得头一阵阵儿的疼,我蹙眉,伸手下意识地去揉额角。 只是这一动,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浑身的酸痛是怎么回事? 我清醒了些,一偏头,便吓得险些跌下床榻去。 躺在我身旁的,是光溜溜的溪音,他此刻正闭着眼,呼吸浅浅的,好似还还在熟睡之中。 昨日所发生的一切,渐渐回笼。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我把我徒儿给非礼了…… 我整个人呆住,一时间,脑子里混乱得不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眼却看见手掌里雪白的发丝。 我叹了一口气,我这么个老人家,怎么就能甩了这张老脸,干出这等事情来? “楚璎?”溪音清冽的嗓音蓦地响起。 我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他,便见他竟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望着我,殷红的薄唇勾着浅淡的笑意。 我有些尴尬,一时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但又不得不搭理他,最终,我只得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抱歉……” 他眼中露出些迷茫之色:“为何要道歉?” 我干笑:“昨日,昨日……我喝醉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听了我这话,竟支起右手撑着头,一瞬间,薄被再遮掩不住他的上半身,将他白皙,却肌理分明,线条极好的腰身都展露出来。 我来不及躲闪,他那白皙的胸膛,结实的小腹都被我瞧了个清清楚楚。 我呆愣住,一时忘了转头。 或是见我愣愣地望着他的腰身,溪音的耳朵瞬间红透,面上也有些羞涩显露分明。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羞涩归羞涩,竟还伸手来拉着我的一只手往他那小腹上摸。 我大概是懵了,只觉得他的肌肤细腻如玉,竟还下意识地数了数。 啊,他有六块腹肌。 随后我回过神,一下一子手上便像是着了火似的,烫得我直往后缩。 可溪音却是不肯,他抓着我的手腕不愿放开,还疑惑道:“璎璎,你不喜欢么?你昨晚还一直摸……”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怕他若是将那些话都讲出来,我便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只是但他脸颊的温度传到我手掌的时候,我才猛地放开了他,并威胁道:“不许再提昨日的事!” “好,你说什么都好。”他望着我,眼神温柔如水。 我无端端地觉得这样的溪音有些可怕,便往后缩了缩。 可他却忽然长臂一捞,我一个不防,便被他带进了怀里。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我便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里:“溪音!放开!” 这可玩笑不得,我和他两个都是未着寸缕啊! 溪音将我禁锢得紧紧的,低首凑到我的脖颈处,温热的气息让我极为不适。 “你方才险些掉下去。”他解释道。 我实在是被他逼得有些急了,便胡乱说道:“不要你管!” 我听见身后的他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随后,他竟俯身在我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很疼,疼得我眼里都有了泪花,我气得骂他:“孽徒!” 他终于肯松了口,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舌尖在我的锁骨处的伤口上舔舐。 我浑身一颤,便再次想要挣脱。 而我却还是被他抱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按理来讲,如今的我恢复了修为,溪音根本不可能制住我。 可是我这会儿,的的确确是无法挣脱开他的束缚。 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猜测,莫非……他也恢复修为了? 若真是这样,那便不奇怪了。 只是我还未能再深想,便听得他在我耳畔轻声道:“璎璎,我终于得偿所愿了,你知道么?” 我恨不得在他那张清隽如画的脸上甩一个巴掌印:“放开我。” 他却是孩子气地道:“我才不要。” 随后,他像是又想起了我之前的话,便沉了脸:“不要我管?嗯?” 而我望着他这副模样,便又是一晃神。 他这情态,实在像极了曾经蓬莱仙岛上的神君溪音,哪里还是我记忆里那般乖顺的徒儿? 我想这或许就是宿命罢,他该是什么样儿,终归还是会长成什么样儿。 可笑我之前竟还想着要将他这棵歪脖子树给养正直些! 只是昨日之事,我也的确有过错。 我想,若非是我时日不多,急 需一个孩子,来替我延续长明一脉,替我守住长明山,我又怎会和溪音多出这些事端来? 于是我垂眸,轻叹:“溪音,我说过,这对你不公平。” 他却亲吻着我的脖颈,问我:“那么除了我,你又还能选择谁呢?楚璎,你欠了我,便只能欠着我,一切已成定局,你还想找别人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让你选择别人?” 我闭上眼,心里无数情绪翻涌。 我不晓得,我与溪音,究竟是何以走到这一步的。 但是他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呢?我如今,除了他,又还能选择谁? 我想我这一生活得乱七八糟,身为神女,却是个落魄无比的主儿,这实在是可笑得很。 也罢……若是溪音日后恢复记忆,若是他将来恨我,那便恨罢。 反正到时候,我也已经归于尘埃,什么都不晓得了。 至于攸宁,从我离开罗云宫的那一刻起,我对他曾经那些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都已经破碎了。 如今的我,再无法回头,也做不到回头了。 为着同一个男人,伤情了两回,这于我楚璎而言,实在是极丢脸面的事情。 或许真如曾经的神君溪音所言,我的确是蠢。 但此后,我便再不会犯蠢了。 我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若是你不悔,那便如此罢。”我听见自己,这么对溪音说。 我终是妥协了。 而听了我这话的溪音,眼里的惊喜毫不掩饰,那一刻,我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么?” 他的声音轻轻的,似乎生怕这是一个梦,怕自己的声音,惊了这梦。 我有些惊愕,面对他欢喜的模样,竟有些无措。 这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他即将娶的,是一个至多活三年的女子。 这三年,还是韶春去寻来聂羽神君,为我寻来诸多天材地宝,才为我换来的三年。 可是我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却是那般毫不作假的惊喜。 我点了点头,可是心头的歉疚却更甚。 那一瞬我想,我欠溪音的,怕是永远都还不清了。 而他握紧了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璎璎,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不知道为何,我眼里又有了湿润的感觉。 我勉强勾了勾唇角,却是无法再说些什么了。 我想,以后,我又哪里还有以后呢? 但是这些话,我都不能与他讲。 面对生死,我应该更坦然一些,就如同聂羽神君曾与我讲我父君,说他赴死时的从容。 既然天命如此,我挣脱不得,那么我所能做的,便是尽我所能,留下长明血脉,护住长明山。 收拾好了心绪,我便瞪向身后的人:“还不松开?” 谁料这厮竟厚颜得很,愣是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我正想再骂他几句,却不料,他竟翻身将我压下。 “你做什么?”我瞪大双眼。 他则是抿了抿唇,有些腼腆地对我笑:“璎璎,今天我们别起来了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你说什么?” “外面太冷了,我们别起来了。”他在我身上蹭了蹭。 我实在是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更何况此时我与他还未着寸缕。 于是我便想躲开:“你给我起来!” 可奈何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我怎样都无法挣脱开。 他却是不说话了,直接在我脸上一阵乱亲,让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或许是嫌弃我话太多,他竟索性直接以吻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再说出半句话来。 我被逼得急了,便想趁机咬他。 谁料这厮太过机敏,我想做什么,他竟都看透了,致使我一次都没有暗算到他。 当他终于放开我,让我松口气时,我喘着气,模模糊糊地听见他说:“楚璎,别怪我,也别再抛下我,好不好?” 而后,他的吻郑重地落在我的眉间。 那一瞬,我感受到了他的认真。 “这五年,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但是我,我很不好……这茫茫尘世,你一声不响地走了,你要我,去哪里寻你呢?我总是怕,你再不回来了,也总是想,我该去什么地方寻你,我想你会去哪儿,会做些什么,身旁又有些什么人……我想你会不会忘记了我,会不会遇上什么人,让你再不想回来。” “可是你回来了,你既然回来了,那么,你便是我的了,好么楚璎?” 他说着这些话,温热的唇在我的额间摩挲着,带着酥麻的痒意。 “ 溪音。”我怔怔地唤了他一声。 我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眼前的这个人,对我,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溪音怎么会对我,有这样的心思呢? 而此前,我竟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过。 他轻轻地吻如雨点一般落下来,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了,也什么都再也想不起。 乱,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一个字。 我想我与溪音之间,已经乱了,再也理不清了。 第64章 尽我所能 我是被韶春的敲门声唤醒的。 方才睁开双眼,迷迷糊糊的,便听得韶春在殿门外轻咳了几声:“楚璎啊,你都睡了两日了,该出来了……也用不着这么抓紧罢?” 我猛地清醒,下意识地看向身旁。 只是这一看,我便见溪音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衣襟大敞,正以手撑着头,望着我。 他如丝缎一般的鸦青色发丝扫在我的脖颈间,带来些许的痒意。 “起来!”我瞪他,没好气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着殷红的唇笑,眉眼弯弯,听话地起身,穿好衣衫后,便立在床榻边瞧我。 我继续瞪他:“给我滚出去!” 他竟也没有生气,还是乖顺地转身往外殿去了。 而我见他出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穿好衣衫,整理了一番,这才往殿外去了。 待至外殿,我便见溪音与韶春正坐在桌前,两人相对,却是不语,各自饮着茶。 我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着过不过去。 谁晓得溪音那厮倒是眼尖得很,一下子便发现了站在珠帘后踌躇的我:“璎璎。” 韶春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也向我看来。 那一瞬,我恨不得把溪音丢出去。 “楚璎啊,还不过来?”邵春望着我。 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恹恹地唤了一声:“师父。” 韶春喝了一口茶,砸吧砸吧了嘴,方才道:“哎呀没想到楚璎你是越来越懒了,这一觉睡得可长咯!” 饶是我向来厚颜,此刻听了韶春这一番别有深意的话,也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烫。 适时,溪音放在桌子上的手似若不经意地扣了扣,韶春当即便是浑身一僵,顿时被嘴里的茶水呛住了,一顿猛咳。 我“啧”了一声,心里头总算是舒服了些:“师父你可得注意些,怎么喝个茶都能呛住?” 谁叫这老头子拿我打趣,实在是讨厌得很。 韶春摆摆手,额角似乎还有些冷汗冒出来,我听见他喘着气忙道:“得了得了,我今日也不想来打扰你,可聂羽神君定要找你……” “聂羽神君又来了?”我一怔。 韶春点了点头,眼神暗了暗,而后叹:“聂羽神君对你的事儿,也是十分上心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那向来喜欢看我笑话的聂羽神君,竟会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伸出援手。 若非是他,我怕是半年都活不过……又怎能有希望,留下长明山的血脉呢? 他之于我,的确是大恩。 “我去见见他。”沉默半晌,我说道。 “璎璎?”溪音站起身来,似乎是有些无措。 我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坐着,我去去便回。” 溪音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了。 我与韶春一同往殿外走,在浅淡的云雾笼罩下的长阶上,周遭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朦胧的,包括韶春,我连他脸上的皱痕都看不大清了。 我忽然听见韶春问我:“楚璎,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脚下一顿:“师父是指什么?” “沈溪音。”他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但只是这么三个字,我也能明白韶春的意思了。 我垂眸,笑了笑:“师父,就是他了罢,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再荒唐的事情也都发生了,溪音执意如此,我也无法阻拦。 “楚璎啊……”我听见韶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相信师父,没有人,比溪音更合适你了。”他说。 我挑眉,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又想起此前他一直要我与溪音成亲,当下便有些好奇地问:“师父你又为何这般确定?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 “楚璎,下山的那几年,你遇上攸宁仙君了罢?”韶春没有回答我,却是忽然问我。 他这一语,简直是平地惊雷,我惊愕地望着他,竟不知,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藏在广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脑海里闪过攸宁的脸。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我便回过神来,苦笑:“师父你又知道了啊。” 我抬眼望着远处的仙台琼宇,以及在缭绕的烟云间,显得如同水墨画般时浓时淡的远山高峰,心里的酸楚是有的,却远不如之前那般难受了。 “楚璎,攸宁到底是你命里的劫数啊!”韶春低叹。 我却是不信:“师父这话有误,他如何能是我的劫数?六千年前的婚约毁去,我便已经和他再无任何联系了。” 我说 :“他不再是我长明之人,如今至多……也只能算作是一个旧友罢了。” 韶春听罢,沉默半晌,才道:“若你真能这么想,那便好了。” 我应了一声,说:“师父我也不瞒你,此前那五年,我的确是遇上了攸宁,也曾动摇过,更有过些无谓的空想,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楚璎,拿得起,也该放得下。” 左右不过是个男人,我又何必念念不忘? 此前的失忆,本该是对我最好的警醒。 “但愿罢楚璎。”韶春望着我,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而后,我听见他又说:“沈溪音才是你最应珍惜之人,这一次,你可千万,要选择对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笑:“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对他好的。” 我终是要离开这人世的,与我成亲,对于溪音,到底是不公平的。 只是他执意,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努力对他好。 我希望,我或许,真的可以爱上他,以真心换真心,这样才好啊。 我不晓得失去记忆的溪音究竟为什么会爱上我,他的这份情意,来得是那样的毫无预兆。 又或者,本就是我从未注意。 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我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对溪音好。 我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我不晓得溪音日后恢复了记忆,忆起如今之日,究竟会把脸黑成什么样儿,我也不晓得他究竟会不会后悔今日所做的这个选择。 但我,不想再想那些了。 我欠溪音良多,且无前世再来还。 这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他苦心为我,将我送到这凡世里来,也是为了修复我的神魄,恢复我的修为。 只是这一切,却都被我自己搞砸了。 也不晓得,日后的他,忆起这般窝囊的我时,会否气得骂我蠢东西。 不过我想,我大抵是再也听不到他骂我一声蠢东西了。 这样也好,耳根清净。 当我与韶春一同踏进薄月殿时,便见那聂羽神君正翘着二郎腿,一口口的喝着茶。 “聂羽神君。” 韶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唤了一声。 这会子的韶春,倒是稳重耐看了许多。 聂羽神君点了点头,架子摆得十足:“不必多礼了。” 这大抵是神君做久了,受万人敬仰,香火养出来的臭毛病,即便是之前对着我,这厮架子也是颇大。 那时我可什么也不顾,只管拿了鞭子在他的那些琼枝玉树抽上几鞭子,他便老实了。 只是这会子我却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毕竟他前些日才帮我续了命,怎么说也是有恩于我,我楚璎断不会对恩人不敬。 于是我便唤了一声:“聂羽神君。” 谁知聂羽神君眼皮一掀,看向我时,脸上的惊愕之色显得很是夸张:“哟!楚璎神女对我何时这般客气了?” 我干笑了两声,道:“毕竟聂羽神君如今是我楚璎的恩人。” 聂羽神君则是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楚璎你还是正常些罢,你不是喜欢连名带姓的唤我么?” 我摸了摸鼻子:“行罢。” 我想这厮莫不是有些受虐倾向,我态度对他好些,他竟还不习惯? 难道是在想念我在他峚山上的所作所为? “过来坐!”他瞪我。 韶春轻咳了两声,道:“你们谈罢,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行离开了。” 待聂羽神君点了头,韶春方才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往薄月殿外走去了。 而我与聂羽神君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他一口口的喝茶,像喝酒似的,一杯接着一杯。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忍不住了:“聂羽神君今日来,可是有事?” 聂羽神君则是冷哼了一声,一双狭长的眼看向我:“怎么?本君闲得慌,瞎逛逛不行?” 我有些无语:“既是如此,聂羽神君只管逛便是,找我作甚?” 他瞧着我,眼睛眯了眯:“方才说你守礼,你这会子便又原形毕露了?” 我扶额:“你直说你来做什么?” 我发现自己实在是无法与他客客气气地说话。 倒不如就这般直接一些,也省得他总是那般阴阳怪气的与我说话,让我忍不住想拿着银萝鞭往他脸上招呼。 他终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那张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眼神有些沉重。 半晌后,我方才听见他轻叹:“你父 君若是知道你如今的境况,他该多难受。” 我愣住,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有一瞬的恍惚。 第65章 雪域情花 听聂羽神君提起我父君,我便有些说不出话了。 聂羽神君虽与我不大对付,但与我父君,却是极好的交情。 又或者说,他是极为敬佩我父君的。 只是奈何,长明一脉本就凋敝,我父君统共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而我却是个不成器的。 眼见这聂羽神君对我是那般恨铁不成钢,我只得苦笑:“我是辜负父君了……” 聂羽神君则是叹:“抱歉楚璎,我……仍未找到破解之法。” 我抬眼看向他:“聂羽神君已尽你所能为我续了命,如此大恩,楚璎没齿难忘。” 聂羽神君似乎是极为不习惯我对他这般恭敬的模样,当下便摆摆手:“行了,可别说这些话了,听着总觉得有些怪异。” 我垂眸轻笑:“好。” 聂羽神君有些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此次前来,便是要告诉你莫要悲观,这阴阳万物相生相克,我定能找到破解之法。” 我从未料到,聂羽神君竟会为了我的事,这般耗费心力。 他向来是不愿给我什么好脸色的,只因我儿时太过顽劣,的确差点将他那峚山掀翻。 可是当我落难时,他却仍肯帮我。 “多谢神君。”我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眼底的酸涩。 聂羽神君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殿外突兀的惊雷声打断。 适时,韶春急匆匆地推门走了进来。 我站起身,迎上去:“师父,这是怎么了?” 韶春看了我一眼,对聂羽神君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才道:“雪域的人来了。” 我有些意外,这些人来得竟这样快? 只是聂羽神君却是一头雾水:“雪域?雪域之人不是不能踏出雪域一步么?他们找到这儿来,是做什么?” “神君有所不知啊,他们是为着那雪域情花来的。”韶春忙说道。 聂羽神君听了这话后,神色微变:“雪域情花……那不是,那不是祝离神君?” 我点头:“是。” “可是那雪域情花,为何会在你昆仑仙山?”聂羽神君似乎仍是不解。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把他捡到昆仑仙山来的。” 聂羽神君却是不肯相信我的话,他哼笑道:“你捡来的?你去雪域王城捡来的?” “他长腿自己跑出来的啊。”我回了句嘴。 “你这是何意?”聂羽神君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 适时,韶春开口道:“神君,那雪域情花已化作人形了。” 聂羽神君听罢,一双狭长的眼瞪大,似是不敢置信一般。 见他看向我,我便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只是听了我的话,聂羽神君的眼眶竟有些红了。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十分激动:“楚璎,你可知道……那雪域情花,乃是祝离神君的神魄所化啊!” 我被他抓得生疼,却还是没有甩开他,只是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谁料想,聂羽神君竟忽然落了泪。 我有些发懵,说话也结巴了:“聂,聂羽神君?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我何曾见过聂羽神君这般模样? 他这人向来死要面子,即便是吃了大亏,谁见他落泪过? 就算他与我父君是至交好友,我父君死时,他虽是悲恸,却也没有流过眼泪。 他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没有眼泪一般,是个高高在上,超脱世俗的神仙。 可是这会儿,我却见他哭了。 “楚璎啊,你可听说过,雪域情花幻化成人时,便是祝离神君重生之际?” 聂羽神君不肯开口,倒是韶春叹了一口气,与我说道。 “什么?”我惊愕无比。 这倒是无人与我说过。 “祝离神君,十二重天第一人,昔年讨伐魔域,单凭一己之力,逼退十万魔兵……八荒六合,无人不知他祝离之名,他是仙神两界,永远的战神!”聂羽神君红着眼眶,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数万年前的神魔之战,你父君年岁尚轻,修为也还不如我,再加上你长明山血脉单薄,那场大战,你父君没有去,但我却是去了的……我那时年轻气盛,遭了算计,若非是祝离神君相救,我怕是早就殒命了……”聂羽神君望着我,那双眼里,情绪复杂不清。 “我峚山之乱,也是祝离神君帮我平定的,若非是他,我聂羽,又如何能做得这神君的位置这么多年?” “祝离,是我聂羽此生最大的恩人。” 聂羽神君说了许多,我沉默地听着,也渐渐明白了,他究竟为何会谈及此人,便红了眼眶。 他少年时的恩人,救他出苦难的天神,本就是最难忘的存在。 “楚璎。”我听见聂羽忽然唤我。 “什么?”我抬眼看向他。 “他……现在在哪儿?我,能见见他么?”聂羽神君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韶春道:“神君,我已命人带他前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薄月殿门处,便已立了个新发少年。 那正是我两日未见的慕如愿。 而聂羽望着他,双眼瞪大。 “楚姑娘……”慕如愿唤我,声音有些闷闷的,似乎很是不开心。 “进来罢。”我对他笑了笑。 或是因着听了聂羽的那一番话的缘故,此刻我看向慕如愿时,便忍不住多多打量了一番。 祝离神君是仙神两界最传奇的存在,他的神殿修筑在十二重天的碧海云巅之上,其金身供奉其中,不仅享人间香火,还有神仙奉上仙灵琼枝,为其多添功德。 而我眼前的这个新发少年,便是那位神秘的祝离神君么? 万世的传颂,都是为他。 数年的铭记,也只是为他。 不论神仙或是凡人,都敬佩着同一个他。 三尺青锋剑,划破旧长空。 他真的是那位战神么? 我怎么想,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慕如愿终于踏进门来,磨磨蹭蹭地走到我身旁来,又拉住我的袖子,控诉道:“楚姑娘你为何拒绝我?我这么好的人,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我想这个傻小子一定不是祝离神君。 “行了,追杀你的人找上门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无奈地开口。 慕如愿一惊,顿时有些慌乱:“啊?那怎么办?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啦?”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扑通”一声,接着便是韶春的惊呼:“聂羽神君!” 我闻声偏头,便见聂羽神君竟对着慕如愿跪了下来。 我吓懵了:“聂羽神君你这是作甚?” “聂羽,拜见祝离神君!”他并不理会我,只是对着慕如愿,郑重一拜。 慕如愿下意识地躲到我背后,只露出个脑袋:“你你你做什么呀?” “你不要拜我呀大叔!我会折寿的!”他急急忙忙道。 虽然有些对不住聂羽神君,但我还是没忍住笑了。 见聂羽神君瞪我,我方才咳嗽几声,道:“那个,聂羽神君,他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要不,要不你先起来?” 聂羽神君身形一僵,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起身了。 此时我身后的慕如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我把他从我身后边儿扯出来,说:“你好好待在这儿,我出去会会那些人。” 韶春拦住我:“楚璎不可,你如今哪里还能去与他们打斗?” 我却是不以为然:“师父你就别担心了,我好得很。” 说罢,我便往殿门外走去了。 踏出殿外,我便施展腾云之术,穿云追雾。 待至山门前,我便见一众昆仑弟子堵在那儿,正与几团冰凉的妖气对峙着。 “楚璎?” 我还没走上前去呢,便有人先看见了我。 颜芳便是那个最先注意到我的人。 她的声音不小,一时间,在场的所有昆仑弟子的目光便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 我唇角一勾:“各位好啊。” 我今日未曾戴头纱,许是我这副模样将他们吓着了,半晌都无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我,神色惊异。 “未曾想,楚璎师叔下山五年,再回来时,竟成了这副模样……” 这最先开口的,是常年跟在颜芳身边儿的知敏。 “楚璎师叔来这儿做什么?别添乱,快些回你的朝云殿去罢。”颜芳蹙着眉,说道。 然后便有许多昆仑弟子附和。 我挑眉,看来这些人,还是那么不待见我。 “都别胡闹!那是昆仑仙山掌门人的关门弟子,我的师妹!谁敢放肆!” 一抹清脆的女声传来。 我一怔,眼见着一蓝衣女子自那人群后走来。 她生得灵秀,眉眼温柔,此刻却是肃着脸,倒是颇有几分威严。 美目一横,在场之人,竟无人敢出声。 她走到我面前来,嗓音明显柔和下来:“小师妹,五年前,还要多谢你救了我。” 她对着我笑,眼眉生辉。 “萧玉师姐?”我轻轻 地唤了一声。 “嗯。”她拉住我的手,点了点头。 而后,她又说:“抱歉,因为我,你好像……受了很多苦。” 她的眼神停在我右脸颊上的伤疤,又盯着我银白的发,眼神里,满含歉意。 我摇头浅笑:“我并未受什么苦,师姐。” 第66章 冰雪为衣 我正与萧玉师姐叙旧,却见那半空中的几团妖云周身气流涌动,凭空凝作无数尖利的冰锥,忽然袭来。 一众昆仑弟子忙以手中的剑刃抵挡,乒乒乓乓的声响不绝于耳。 我立即伸手,召出银萝鞭来,只对萧玉师姐说了句“小心”,便飞身前去,挥着手中的鞭子,打向那几团冷冰冰的妖云。 这一鞭子下去,顿时打散了那几团妖云,一声清脆声响,那几团妖云竟在转瞬间化作几朵长满冰刺的冰凌花,落在地上,迅速将近十里的地上覆满冰霜。 金黄色的冰凌花绽放,周遭一片薄冰覆盖,倒是极好的景色。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的?出来说几句话如何?”我朝周遭望了望,晃了晃手里的银萝鞭,朗声道。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半空中,正悬着几个身影。 他们披着雪白的斗篷,仔细一看,那斗篷上,竟是由真的雪花儿与寒冰织成,还散发着缕缕的寒气。 早就听闻,那神秘的雪域之中,有最细软的雪花儿,极大的一朵,若以奇异花汁浸泡七七四十九日,便不会化去,还可扯成细密的雪线,织作寸寸雪缎。 而那终年不化的千年寒冰,亦可用神秘花汁浸泡,浣作半透明的冰凉薄纱。 雪域之人喜寒,也依赖寒冷,他们以雪为衣,寒冰作裳,维持自身极低的温度。 他们来到人界,这样的衣裳,便更成了最必要的东西。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那个领头的开口,嗓音粗砺干涩。 我自然晓得此人口中的“他”是谁,但我还是装作不知:“哦?你怕是闻错了罢?” 狗鼻子,还挺灵光。 “把他交出来。”他说话有些吃力,显然是很不习惯凡人的语言。 我收敛了笑意,神色渐冷:“我若是不交,你待如何?” 那人终于微微抬首,宽大的斗篷遮着,只是露出苍白到有些透明的下颚:“凡人真该死。” “你才是罪该万死。”我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 “若不交出他,我便……血洗昆仑。”他的嗓音阴恻恻的。 “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我握紧了手里的银萝鞭,对他勾了勾手指。 还想血洗昆仑?他雪域之人说是神秘,实则是不知天高地厚。 昆仑仙山岂是他们能动得了的? “都给我退开。”要见那几个人手里已有霜剑凝成,我便低首,对着地上的那群昆仑弟子喊了一声。 他们傻呆呆的,半晌才急忙往后退了好几米。 我见此,这才放下心来,一挥手里的银萝鞭,飞身便与那几人缠斗起来。 他们使剑,我以鞭身与他们纠缠,而后也渐渐懂得了他们的出招路数,便更为得心应手起来。 他们几人是极有默契的,见以剑对付不了我,便各自掐诀,共同织就一张连天冰网,妄图困住我。 我不屑一笑,直接翻身以手中的银萝鞭劈开那冰雪网,凌空而起,对准他们几人,一鞭子挥过去。 他们慌忙闪避,却已经来不及,直接被我捆住。 我“啧”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冰雪碎片,和他们打架,就是有点儿冷。 “你是,你是神!”那领头人的帽子掉下来,露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嗯,不好意思,谁让你们砸我场子的?”我拍了拍手,对他笑了笑。 “你……”那人望着我,眼里的情绪几经流转,教人看不真切。 “身为祝离神君的奴,你们哪里来的胆子以下犯上?嗯?”我踏着柔软的云层,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 那人不说话,和他绑在一起的其他几个人也不说话。 一个个的,看着倒是很像冰雕。 “之前敢起贪念,这会儿怎么怂了?”我哼笑。 “我们不是你的对手。”那人终于开了口。 我点了点头:“挺有自知之明。” “但是……”那人看向我,唇边的笑意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你若是不交出他,还会有人来找你的,即便你是神。” 我挑眉:“不论是谁,教他只管来便是,我楚璎还没怕过谁。” “他一来,你们都会死。”他忽然桀桀地笑起来,白色的睫羽下,神色诡秘无比。 “你是长明神女,楚璎对不对?”他忽然问我。 “是又如何?”我冷冷地瞧着他。 他忽然大笑起来:“他会找到你的,你的命,还有你守着的长明山,他都会拿到手的。” 我听了他这话,便是一愣。 “他是谁?”我皱眉。 接 下来,无论我如何逼问,这几个人都不肯透露半句。 “今日落到你手里,是我们失算了,但是楚璎神女,你也不会好过多少了。” 最终,那人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便与另外那几人相视一笑。 仅仅是一瞬间,他们便破碎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这昆仑仙山的山门,染做一片雪白。 他们,竟自尽了。 我立在云端,惚兮恍兮。 那人口中的“他”究竟是谁?他找我做什么? “他会找到你的,你的命,还有你守着的长明山,他都会拿到手的。”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循环着,我隐隐觉得,这一切,都与长明山的秘密有关。 但是长明山究竟藏着什么呢?我失去了记忆,并不记得父君究竟有没有与我讲过什么。 我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 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自然不怕谁来找我寻仇。 我统共就这么点时日了,他若敢来,我以命相搏便是。 至于长明山,任谁想夺去,都是妄想。 我自云端上下去,回到地上时,踩着满地的冰雪时,面对的,是众人看向我的惊异眼神。 “楚璎你,你怎会……”颜芳指着我,一双眼不自觉地瞪大。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厉害?莫不是……莫不是修炼了什么邪门歪道?”那知敏扯着嗓子大叫。 一听说是邪门歪道,众人看向我的眼神便又是变了几变。 “住口!”萧玉师姐走上前来,横眉瞪了知敏一眼。 而后,她又看向我,语气柔和了些许“小师妹无事罢?” 我对她摇头,而后便看向知敏与颜芳。 见她们眼神之中似有不满,我便晃了晃手里的银萝鞭,冷淡道:“你们二人最好注意一些,若再敢说些有的没的,我便好好收拾你们一顿。” “楚璎你!”颜芳气得不行,她旁边知敏亦是怒从中来。 我手腕一翻,直接挥出鞭子去,一众昆仑弟子慌忙闪开,鞭身直接捆在了她二人身上。 我唇角一勾,手上一用力,直接将她二人拉到我面前来。 “楚璎你要做什么?”颜芳有些惊慌无措。 知敏亦有些惊恐:“楚璎你做什么!” 我一笑:“再敢目无尊长,我便将你们二人,扔到谕渊之境去。” 以她们二人目前的修为,进谕渊之境便是死路一条,故而在她们听见我这么说以后,便是浑身一抖。 我本就是吓唬她们的,但见她们这般惊惧的模样,我还觉得挺有趣的。 “秋明你看,小师妹在欺负你的徒儿呢!” 明月里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我转头,便见他背着手,与秋明师兄二人正往这里走来。 我哼笑:“月里师兄想不想试试我这鞭子?” 明月里走过来,白了我一眼:“别了,我怕把你打残了。” “谁残还不一定呢。”我挑眉。 “你这死丫头,能不能对你师兄尊敬些?”明月里叉着腰,对我喊。 “对你?不可能。”我回怼道。 明月里正想再说什么,却被秋明拦了下来:“行了,大师兄。” “明月里你是三岁小孩儿么?就知道欺负小师妹!”一旁的萧玉师姐走过来,讥讽道。 “你们?我欺负她?”明月里惊诧得不行,好像萧玉师姐与秋明师兄都冤枉了他似的。 适时,一抹柔弱的女声响起:“师父……” 我这才想起我捆着的两人,于是我便对秋明师兄道:“秋明师兄,对不住了,但你这两个徒儿实在是太欠收拾了。” 秋明看了一眼望着他的颜芳,神色淡淡的,对着我时,却还是笑得很是温和:“应是我对不住小师妹才是,颜芳与知敏顽劣,是我管教无方。” “师父!”颜芳有些气急败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我瞥了她一眼,默默收紧了鞭子,见其柳眉一皱,我心里才又舒坦了些。 而后我便对秋明师兄道:“师兄你真得好好管管她们,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秋明师兄则是笑:“一定,一定。” 我见状,也不再为难这两个小丫头,松了鞭子,解了她们的束缚。 秋明师兄一向是温和的,此刻他看向颜芳与知敏二人时,却有些严肃起来:“还不回去?明日再来清风殿领罚。” 颜芳与知敏只得恹恹地答:“是。” 而后便转身离去了。 “去师父那儿罢。”萧玉师姐对着我说道。 我点头:“好。” 一众昆仑弟子都被 明月里遣散,我跟着他们三人,一同往韶春的薄月殿走去。 第67章 情债难还 聂羽神君把慕如愿带去峚山了。 这样也好,有聂羽神君护着他,我也算是放心了。 然后,韶春便开始替我与溪音准备婚事了。 昆仑仙山的一众弟子晓得了我与溪音的婚事后,一个个的,皆是震惊不已。 那些个女弟子更是碎了一地的芳心,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这事儿说出来,反对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便有几个昆仑仙山的长老。 也无怪于他们,便是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但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我与溪音终会走到这一步。 再多的异议,也都被韶春一力压了下去,硬是将此事定了下来。 而我面对溪音,却还是十分尴尬的,可他却总喜欢凑到我面前来。 这一日,溪音被韶春叫走了,我总算能一人待在朝云殿中,喝喝茶,看看闲书了。 只是我想清闲,有些人却偏不叫我享了这些闲散时光。 “楚璎!” 一抹有些尖利的女声传来,教我险些吓丢了握在手里的那本游记。 “颜芳?”我看向殿门处,便见那儿已立着一个姑娘。 “你来做什么?”我扔下手里的书,手肘搁在案上,撑着头看着她。 “你怎么敢……怎么敢与溪音成亲?”颜芳指着我,咬牙切齿。 我悠悠得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哼笑:“我为何不敢?” 看着颜芳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我想她怕是真的对溪音有意了。 但她这些心思,注定只能落空了。 “你与溪音乃是师徒,你怎么能与他成亲!”颜芳已经气红了眼眶。 我点了点头:“那又如何?这似乎与你并无干系。” 颜芳忽然冷笑一声,她缓缓踏进殿门来,走到我身前,指着我右脸颊上的伤疤,又将手指移至我霜白的发:“楚璎,你觉得你这副模样,配得上他么?” 我一怔,却也只是一瞬,我便冷下脸来,道:“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 颜芳挺直腰背,扬起下颚:“我如何配不得他?我夏颜芳可是大周朝睿亲王的嫡女,堂堂郡主!” 我竟不晓得,这颜芳还有有这般身世。 但凡人的富贵荣华,显赫声名,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我站起身来,走近她,唇角一勾:“原来是郡主啊……” 她挺起胸,一双眼瞪着我:“你如今已近乎苍老之态,竟还要逼着溪音娶你,楚璎,你可还有羞耻之心?” 我不晓得只是头发白了些,脸上添了道伤疤怎么就算是苍老之态了。 还有,我到底何时逼着溪音娶我了? 我一瞬便被她气笑了:“我逼着他娶我?不知郡主,是听何人说的?” 颜芳则是冷哼一声,道:“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溪音他怎么会愿意娶你?” 我睨着她,伸手点在她的额间,她一惊,连忙后退几步,又怒道:“你做什么?” 我语气凉凉道:“我自然是想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这话说罢,我便见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眉目一冷,直接伸手将她的手甩开,又逼近她,道:“夏颜芳我告诉你,沈溪音已经是我的男人了,任是谁都不能再有半分旁的心思……若你还敢有什么妄想,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这话时,我是极认真的。 若是溪音还只是我的徒儿,那么他的事情,我自然不便多管。 但他如今已经是我要成亲的对象,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不能容忍有任何女人胆敢肖想他半分! 我楚璎的男人,不是旁人能觊觎的。 “楚璎!”颜芳瞪大双眼,似乎是被我这凌厉的语气吓到了。 而我瞧着她眼里的惊惶,神色便愈发冷淡:“行了,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罢,别再来我朝云殿了,这里并不欢迎你。” 颜芳似乎是被我气极了,她直接抽了腰间的软剑,冲向我。 殿门外的阳光洒进来,成了她剑锋上的点点寒光。 我直接仰身一躲,侧过身去,躲开了她的软剑。 她的招式渐急,软剑如灵蛇般舞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直接召出银萝鞭,一鞭子打过去,缠住她的剑身,直接连同她捆住,动作一气呵成。 她显然有些傻眼了,似乎还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被捆住了。 “楚璎你放开我!”她气红了脸。 我双手抱臂,一只手摩挲着银萝鞭的手柄,轻睨她:“谁准许你一次又一次直呼我名的?” 我今日还就与她计较上 了。 若不让她长长记性,她日后怕是还会来烦我。 “你!好你个楚璎!”颜芳瞪着我。 我抬手,指尖在她脸上划了划:“我可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是什么郡主,在昆仑仙山,你什么都不是。” 颜芳瑟缩了一下,或是我的银萝鞭将她越捆越紧的缘故,她渐渐地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正在此时,我抬眼便见溪音已踏进殿门来。 颜芳自然也看见了。 “溪音师兄!”我还未开口,颜芳便已抢了先。 那声音,实在娇柔无比,惹人怜爱。 所幸的是,溪音的反应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又看向我,眼眉舒展,薄唇微微勾起:“璎璎,怎么了?” 我指了指颜芳:“你问她啊。” 我虽是这么说,但溪音要真敢问她,我便决定将他轰出去。 所幸溪音很是聪敏,他看也不看颜芳,只是走到我身前来,轻声问:“她烦你了?” 我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将银萝鞭收回来,不再捆着颜芳了。 颜芳一自由,便想走上前来,我当即开口:“站住。” 她果然依言停住了脚步,显然是有些忌惮我手里的银萝鞭。 她望向溪音,声音听着委委屈屈的:“溪音师兄……” 溪音则是冷淡地看着她,道:“我不管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现在,请你离开,以后也别再来了。” 颜芳浑身一震,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溪音,唇有些发颤:“溪音师兄?” 而我见到溪音这般,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惊讶。 毕竟失去记忆的溪音,已与九天之上的神君溪音大有不同。 身在昆仑仙山的溪音是温和的,是腼腆的,他从轻易对任何人冷脸相对。 当然,除了我。 此前的很多次,溪音总是喜欢生我的气。 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生气。 因着颜芳此前与溪音搭话时,他还算是和颜悦色,故而此时我见他这般,倒真是有些意外。 但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我是极为满意的。 我楚璎从不是扭扭捏捏之人,他既已是我要成亲的夫君,那便只能是我的男人。 这颜芳,便是我的情敌。 此前我只当她是小姑娘,除了偶尔戏耍一下她之外,并不将她放在心上。 但若是她仍是执念不断,觊觎溪音的话,我便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了。 “请你离开。”溪音冷眼瞧着她,又一次说道。 当颜芳哭着跑出朝云殿的时候,我抱臂站在溪音身侧,见他正瞧着她的背影,我便语气凉凉地说了句:“呀,被你惹哭了,怎么?要去追么?” 颜芳毕竟是个美人,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自然惹人怜爱。 我一向最见不得人在我跟前儿哭,这会儿我也有些犹豫了,我是否做得有些太过了? 毕竟是小女孩儿的情思,我就这般给她一鞭子打碎了…… 但我又想,反正只要我还活着,溪音便只能忠于我,只是我的夫君。 我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啊……我又还有多少年可活呢? 而溪音,还有长久永恒的岁月要度过。 我只要他的三年,只要这三年便好。 我楚璎从来都不是为情而生,但我却终究身处无边风月,难断情之一字。 此前我都是为了同一个男子伤情,三万多年来,竟从未好好感受过情爱之味。 在最后的这三年里,我只期盼,溪音他能陪着我度过。 待我身死魂消后,他再与何人相配,都与我无甚干系。 我只求,他能给我这三年的时光便好。 思绪纷乱,惚兮恍兮。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溪音在唤我。 “嗯?”我终于回过神来,对上他的视线。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面带笑意,眼瞳含光:“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许是他右眼尾下的那点朱泪痣太过耀眼灼人,那一瞬,我心头一阵疾跳,教人心神晃动。 我有些狼狈地别开脸:“那是你师妹啊。” 我这话说罢,我便听见他喉间溢出几声轻笑。 下一刻,我整个人便被他抱住了。 他开口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间,让我不禁一颤。 他说:“楚璎,我会陪着你的。” 他说:“这三年,你能不能……把我放进心里呢?” 他问我 ,能不能把他放进心里。 他问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万分的期盼。 我都听懂了。 眼眶渐渐有了湿意,我没有想到,他竟懂得我所有的不安。 我从来不想欠旁人任何人情,可我楚璎活了三万多年,却欠下了数笔人情债。 我欠旁人的,是人情债,可是我欠溪音的,却是情债。 第68章 成亲之日 我与溪音成亲之日,正值这一年的隆冬。 许是这一年的冬季实在是太冷了,向来身在凡世,却不染凡尘的昆仑仙山上,竟开始有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 但我看韶春深沉的眼神,却又觉得,这场大雪,似乎又是一种预兆。 我穿着一身繁复的鲛绡嫁衣,头上戴着萧玉师姐替我准备好的明珠花冠。 金丝垒成的小花骨朵儿垂下来,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一向不喜这些繁复的东西,也极不喜欢这些繁杂的规矩,可这说到底,还是我楚璎这辈子,第一次成亲,所有的不喜,也都被我忽略掉了。 在昆仑仙山的峭玉峰上,山风阵阵吹来,抬眼望去,苍翠的远山皆披上了浅淡的雪色,泛着点点银光。 溪音站在我的身侧,一身红色锦袍,身姿颀长,金冠束发,眼眉如画。 炽烈的殷红色,穿在他的身上,犹如火焰一般,更衬得他那一张面庞如玉般清隽含光,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更是夺人心魄。 我想,那舒窈帝姬怎能算得是这八荒六合第一美人?我眼前的溪音,才应是这世间难寻的绝色。 怎会有人,生得这般好看? 也难怪颜芳对他念念不忘。 峭玉峰是昆仑仙山的最高峰,笔直而上,直插云天,陡峭雄奇。 此刻,我们立在这峭玉峰的峰顶,周遭都是缥缈的烟云,忽浓忽淡,时隐时现,朦胧似轻纱一般。 韶春立在我与溪音身前,笑眯眯地望着我:“楚璎,今日是你的大婚之日,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便送你一颗七宝丹。” 韶春向来极会炼丹,他炼丹之天赋,世间难寻。 无论是修仙还是修魔之人,都渴望得到他炼制的仙丹。 故而经常有许多不要命的,偷上这昆仑仙山来,在韶春的薄月殿里翻翻找找。 韶春之前的趣味便是拉着我与他一同捉贼。 他总是喜欢放那些人进来,在他殿中一顿翻找,然后才上去把人家拿住。 修仙者,送回其山门让其师门管教。 修魔者,便会被他扔进谕渊之境,磋磨一番后,充作昆仑仙山弟子试炼时的棋子障碍。 要不我怎么说,这臭老头子阴险呢? 我在昆仑仙山十几年,都不晓得他将他炼的那些丹药究竟藏在了哪儿。 而他炼的这七宝丹,便是他最得意的杰作。 七宝丹,顾名思义,由七种天材地宝制成,可稳固神魂,增长修为,若是凡人吃了,便能直接脱离凡胎,一跃成仙。 如今的韶春,担着昆仑仙山掌门人的名号,其实,他已经位至上仙了。 他便是仙界中最会炼丹的神仙。 我晓得韶春送我七宝丹,是想再替我维系性命,可是,他与我都十分清楚,连聂羽神君都办不到,他的这枚丹药于我而言,也只能起到微末之用。 但是此丹极难保存,韶春若要炼制他,更要不眠不休小半月的时间。 为了我,他已是费了不少心力了。 于是我便接过他手里的小木盒,对他认真道:“多谢师父。” “多谢。”溪音看了韶春一眼,语气竟十分冷淡。 而韶春竟也不在意,反倒是有些战战兢兢地搓了搓手,连忙道:“不用不用。” 接着,便是明月里走上前来。 他不由分说,先是瞪了我一眼,张嘴说的话也是十分的欠揍:“也不晓得你这丫头究竟是哪里来的运气,沈溪音这么好的男儿都被你祸害了。” 我还未来得及反驳,倒是韶春先出声低斥:“月里!” 明月里一向是极为尊敬韶春的,故而韶春一皱眉,他便不再敢多说什么了,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我怀里一塞,恹恹地说了句:“日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你便告诉我。”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呢,就听见他低声嘟囔:“告诉我,让我高兴高兴。” 这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那一瞬,我真想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脸上扔。 然后萧玉师姐走上来,先是用手肘捅了明月里的腰腹一下,看见其吃痛的表情,萧玉师姐才对我露齿一笑:“小师妹,你月里师兄这个人除了贪睡,再一个就是嘴欠,他跟头猪似的,你别理他。” “萧玉!请你对你的师兄尊敬一点!猪?你敢这么形容我?”明月里一手抚着自己的腰腹,又狠狠地瞪萧玉。 可萧玉师姐压根儿不理会他,只是将手里的礼物交给了我,道:“小师妹,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只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但我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只能活三年的事,韶春都已与他们几个师兄师姐说了。 而再多的哀叹,再多的同情都是我不需要的。 萧玉师姐,果真懂我。 人生得意须尽欢,我理应如此。 溪音牵着我,一路往云巅之上走。 在云端之上,我已隐约可见九重天遥远的云宫琼楼。 彩云飞霞,凤鸣声响。 溪音立在我身旁,衣衫被这一阵阵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忽然听见他说:“楚璎,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我看向他,问:“若有,你愿陪我去么?” 溪音回望我,那双眼里,光华柔软,散作碧天里的寥落星辰:“为什么不愿?这九州之上,四海之内,只要你想,我都陪着你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让我的心一阵颤动。 曾经,我曾奢望过,要得到一个人的心。 但最终,也不过是我搭上了自己的一颗心,而他毫发未伤,依旧一身烟青衣衫,伫立于我的世界之外。 六千年前捏碎姻缘玉,本该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我即便是失了忆,竟也还是在罗云宫的那五年里,栽在了同一个男人的手里。 我楚璎可以不要情爱,不问风月,但若有人能真心待我,我也必将回以我的真心。 我曾期盼的那个人,他辜负我,欺骗我,早该将我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了。 可是面对如今的溪音,我却不得不面对他对我的这份情意。 我想,他既向我伸出手,我便合该回报他。 前尘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却的,也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放下的。 “溪音。”我唤他。 “嗯?” “陪我回长明山罢,可好?” 我从何处来,便应去向何处。 生在长明,死于长明,这应是我,最好的归宿。 溪音也应是懂我的,所以,他才会听了我的这话后,眼底渐渐有些发红。 “好。”我听见他轻声应我。 我曾见过蓬莱仙岛的神君溪音流过泪,起因是我于三万年前欠他的旧债。 我不晓得,究竟是多么沉重的一笔债,才会让他那般清傲的人落下泪来。 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溪音,他眼里也已隐隐有了水光。 有时候,我会觉得,当初的溪音与如今的溪音是两个人。 但是他到底还是他,失去了记忆,更改了性子,也难以改变他的习惯,他偶尔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右眼尾下那一点朱泪痣。 此世难寻何人能有他这般风情。 我轻叹一声,侧身去抱住抱住他的腰身,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溪音,你不要难过。” 他先是身形一僵,而后便紧紧地回抱住我。 当湿热的水滴滴落在我的脖颈间时,我听见他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璎璎,你别怕,我会留住你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溪音的这句话说出来,我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究竟怕不怕。 我会怕死么?我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的是我若是死了,便会真正的辜负父君,愧对长明,还有……亏欠溪音。 然后,这世间种种,繁华万千,都再与我毫无干系。 “溪音,你愿意替我守住长明山么?”我问他。 这话说来,是我太过自私。 可是我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溪音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凭什么替你守?”我听见他咬牙问我。 我一愣,而后便又笑了:“你会的。” 曾经的神君溪音我不确定,也不敢求那么个毒舌替我做些什么,毕竟我作为蛇身时,已被他折磨得够呛,但如今的溪音,我却十分确定,他定会替我守住长明山的。 但我很清楚,溪音终是会恢复记忆的。 他若成了蓬莱仙岛上的清傲神君,或许,便不会再对我有任何情意。 可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赌一把。 “我不会。”溪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你要好好活着,自己去守。” 我靠在他的胸膛,垂着眼,笑:“好。” 周遭烟雾弥漫,一片静谧,不远处的天宫之上,散着彩色的霞光。 天河水泛着浅淡的银光,流淌倾斜,垂直而下,幻作人间的飞流瀑布。 飞溅的水声远远地传来,几乎不可闻。 “走罢。”我直起身,拉住溪音的手,对他说道。 溪音没有说话,只是与我一同往云雾 深处走。 殷红的衣袍,犹如在云端绽开的火色霞光,他的侧脸,似画中绝美的风光。 最后的这三年,我都打算在长明山上度过。 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最后的平静却都成了我的奢望。 第69章 长明山前 当我与溪音回到长明山时,在山门前,我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攸宁。 他仍是穿着烟青色的衣衫,看着背影,似乎清瘦了不少。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好看见了我与溪音手拉手的模样。 他眼里的惊喜瞬间散去,转而凝成点点薄霜。 “楚璎。”我听见他唤我。 而我听着他的声音,便有些恍惚。 罗云宫的五年,无望的痴念,一瞬浮现在我眼前,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溪音握着我的手忽然紧了紧,我有些吃痛,看向他。 只是这一看,我便见溪音抿紧了唇,正垂眸看向我,似乎已有些不大高兴。 我叹了一口气,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胡思乱想些什么。 “攸宁仙君来我长明山,所为何事?” 而后,我便再次看向攸宁,淡淡地问道。 我以为以我这般冷淡的态度,他也合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可攸宁看着我的眼神,却好像是我背叛了他似的,教我一瞬间只觉得颇为好笑。 缘分向来不可强求,曾经,是我借着天真,强求攸宁爱我,所以后来,我终是落得一场空,只能在沉神洞中,默默地掉金豆子。 而在罗云宫的五年,则是攸宁强求于我。 我竟不晓得,他看似温和如玉,骨子里却是个霸道固执的人。 曾经他不肯与我在一起,我尊重他的决定。 可在罗云宫的时候,他却逼着我,再次面对我与他早已经过去的曾经。 不愿是他,愿也是他,他究竟凭什么一个人决定所有的事情? 不管他究竟爱不爱舒窈帝姬,我与他之间,这一世,都在没有可能了。 我早已受够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也绝不敢,再将自己的感情交出去了。 “楚璎,你为何要逃?”攸宁问我。 他紧紧地盯着我,那双眼,仍是那般柔和,又似乎藏着许多的落寞。 他是在问我,我为何要离开罗云宫。 经他一提醒,我便想起了当初放我离开的秋娘,于是我便问:“秋娘可还好?” “她做错了事,自当受些惩罚。”攸宁说得轻缓,面上仍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而我听了他这话,便皱了眉:“你把她如何了?” 攸宁望着我,许久不曾言语。 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时候,却又听见他开了口:“她到底跟在我身边不少年了,怎么?你以为我会为难她?” 他轻笑了一声,说:“楚璎,你以为,我攸宁是什么人?” 他对我似乎是有些失望了。 我垂眸,亦是笑了:“攸宁,你又何时让我真正看清过?” 攸宁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准。 失去记忆后,在江南的小院里,在那洒满月光的水门汀前,我初初见他,便觉得,他就是天界里,最温润的仙君了。 他就像是一位满身书香的凡间公子,谦和无比,平易近人。 故而溪音再与我怎么说,我都觉得他是在诋毁攸宁。 可是身在罗云宫的那五年,终让我看见了攸宁的另一面。 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我怕是此生都看不明白。 “楚璎!”攸宁似乎有些激动。 他抬手指向我身旁的溪音,紧盯着我问:“你告诉我,你与他,可是成亲了?” 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大红喜服:“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 攸宁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嗓音莫名有些干涩:“我不是……我不是叫你等我么?楚璎,一百年,于你而言,就那么难以忍受么?” 一百年?我如今,连一个一百年,都活不过去了。 我冷笑:“我可有答应过你?” “楚璎!”攸宁已经有些失控了。 他的眼眶竟已有些泛红:“我以为,在罗云宫的五年里,你已足够理解我,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意,可是楚璎,你骗了我……” “到底是谁在欺骗谁?”我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你与舒窈之间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却说,是我骗了你?抱歉,我并不这么认为。” 攸宁听了我的这些话,瞳孔微缩:“你……” 我本意是不想与他说透的,可是他已经逼我至此,我不得已,只能与他明说了。 最终,我叹了一口气:“攸宁,到此为止罢。” 我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但我想,攸宁也应该明白了我的决心。 “攸宁仙君即将即位仙界帝君之位,定是有许多 事要做,我与楚璎,便不留你了。”溪音忽然将手放在了我的腰上,对着攸宁说道。 而攸宁注意着溪音的举动,那双向来藏着万千柔波的眼里一瞬光芒陨灭。 “溪音神君,你娶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信你对楚璎是真心的,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攸宁紧蹙眉头,对溪音针锋相对。 而溪音殷红的薄唇微微一勾,眉眼之间,风情流转,艳光灼灼:“攸宁仙君,你凭什么以为,所有的人都是与你一样的?” 他冷冷地看着攸宁:“楚璎此生来世永生永世,都只能是我沈溪音的,而你,什么都不是。” 这一瞬,我有些呆滞了。 我眼前的溪音,实在是太像为失忆之前的他了。 端的是一身的清贵傲气,明艳风流。 “那么溪音神君又怎么解释之前,你借给兰枝帝妃蓬莱神物对付楚璎之事?”攸宁冷淡一笑,字字珠玑。 “你若真无旁的心思,又为何要害她?还是说,你根本就是想借此来窥探长明山的秘密?你究竟,想得到些什么?” 攸宁这些话,说得十分清楚。 而这件事,我也是晓得的。 之前我说是不在乎,但是偶尔想起时,这件事还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始终让我无法忽视。 但我不信,溪音是那样的人。 溪音沉默了,半晌后,他忽然低眼看向我,问:“你以为呢?” 我有些发懵,不明白他的意思。 溪音尚未恢复记忆,他又如何知道此前在九天之上所发生的种种? 于是我便对攸宁道:“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我相信他。” 攸宁或是没有想到我竟会这么说,他看向我:“楚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何时竟这般感情用事了?” 他这话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感情用事了。 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 溪音不会背叛我,我坚信他不会。 我正想说话,却被溪音拦住。 只听他道:“攸宁仙君说得不错,当初兰枝帝妃来借我蓬莱神物,的确是我默许的。” 他这话一出,我便惊诧地望向他。 而攸宁亦是一愣,紧接着,他便是一声冷笑:“那么溪音神君可否告诉我,你当初究竟为何要那么做?” 溪音垂眸,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眼底更多的情绪。 半晌后,我方才见他微微勾唇,嗓音清冽:“她欠我的债,不能不还。” “只是她实在太蠢,竟敢丢了自己的金身,这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 “但我对她,比起你攸宁仙君来说,要纯粹太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一直以此事相要挟,我沈溪音从不惧怕这些,我欠她的解释,我只会讲与她听,至于你,还是算了罢。” 惚兮恍兮,我不晓得攸宁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只是愣愣地盯着长明山的山门前,那缭绕不断的烟雾,思绪纷乱。 “楚璎。”我听见溪音在唤我。 我终于有了些反应,抬眼看向他。 他似乎已经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便说了一句:“抱歉。” “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我说话有些艰难,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他,终于褪去了所有的伪装,重新成了当初于蓬莱仙岛上,我遇见的的溪音神君。 他不再是我再昆仑仙山胡乱收下的小徒儿了。 为什么……就不能再晚一些呢? 仅仅只是三年,也都不可以么? 他忽然握紧了我的手,那双仿佛浸了远山翠色的眉微微蹙起,语气微冷:“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想要挣脱开他,他却将我直接揽到了他怀里。 “沈溪音!” 我觉着我这会儿胆子有些大,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可是当初那个一口一句“蠢东西”的骂我的蓬莱神君啊。 我楚璎这一辈子没怕过什么人,但他溪音算一个。 溪音却敲了敲我的头,叹了一口气:“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明白,但是楚璎,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对不会改变。” 他说:“不管是昆仑仙山的弟子溪音,还是蓬莱仙岛的神君溪音,楚璎,你该明白的,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若非是你,我又何必去凡世里走这一遭?” 彼时,微风柔软,云雾忽浓,缭绕扑散。 不远处,长明山上的琼枝玉树泛着浅淡的光华,落英缤纷。 毓灵蜂鸟偶尔飞过,留下淡淡的流光。 偶有花香袭来,忽浓忽淡,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那一瞬我觉 得,我竟有些不认识我眼前的溪音了。 “沈溪音。”我低笑一声,眼眶却有些湿润。 “你可真会糊弄我啊。” 第70章 西山之行 溪音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又成了蓬莱仙岛的神君,不再是昆仑仙山上,由我揉搓捏扁的乖徒儿。 以我与他如今的关系,我之前觉得,他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会变着法儿的想着怎么弄死我才是。 毕竟他蓬莱神君,岂是旁人随便就能染指的? 可我偏偏染了,还非要他担上替我守护长明山的责任。 按理来说,依着他此前那般爱骂我蠢东西的臭德行,定然会将我好好修理一番的。 可是他却没有。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我不知道,他也始终不肯告诉我。 可是他在长明山门前的那一番话,却让我惊诧无比。 我以为,少年溪音对我的情意,不过是因为我扶他,教他,助他之恩,失去记忆的他很单纯,从未踏出过昆仑仙山半步,自然不晓得,这大千世界,红尘万丈,还有不少惊艳的风光。 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原来身为神君的沈溪音,竟会对我生情。 这是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神君溪音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最神秘,最看不通透的人。 故而,我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对我的用心良苦。 这究竟是多么荒唐,我放在眼里,珍重在心头的人,永远会为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而辜负我。 而我从未注意过的人,却已在暗地里,默默地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长明山的落英神殿,是我在长明山上一直住着的地方。 此次归来,便是我与溪音同住。 我挣扎了好几日,终归还是决定将过往的一切都放下。 既然我与溪音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便就这么走下去罢,只要他愿意,只要他不后悔。 他若真心待我,我必回以真心相报。 至于攸宁,我与他之间,真的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只是我有些烦闷的是,在我与溪音回到长明山的第二日,长明神女与蓬莱神君成亲的消息便已传至六界八荒。 蓬莱仙岛上来了人,说是来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蓬莱神君成亲,他们蓬莱仙岛之人竟未得到过一丝消息。 仙界也来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些看热闹的。 原本清冷无比的长明山,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楚璎神女。” 当那一大拨神仙终于被我打发走了之后,我方才转过身,想要回落英殿去,却听得身后有人唤我。 我转身,便见那人正是舒窈帝姬身旁的仙娥欺霜。 我一见她,便想起了之前在凡间时,她给我的那一刀。 但见她此刻怯懦地模样,全然不见此前那毫不犹豫将匕首刺进我胸口时的模样,我便双手抱臂,挑眉道:“舒窈帝姬的婢女啊,有何事?”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我便兀自点了点头:“哦,可是你那主子让你来看看我究竟死还是没有死?” “不……”欺霜似是一惊,慌忙摆手。 我哼笑了一声,嗓音也是愈发地冷淡:“可是真不巧,是我楚璎命大,我还好好地活着。” “神女……”欺霜有些慌乱无措,而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冷眼瞧着她:“你这是作甚?” “奴婢,奴婢……”欺霜战战兢兢的,说话支支吾吾的,半晌都说不清楚。 而我瞧着她这模样,也大抵清楚了。 看来,她的确是舒窈帝姬派来一探究竟的。 只是,她又为何要叫住我? “神女,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她似乎有些激动,眼泪也在一瞬间掉了下来。 我没有想到,这欺霜,竟会这般。 我想着那舒窈帝姬的脾气,欺霜身为她身旁伺候的婢女,也只能听她的命令行事。 这其中的诸多无奈,我大多也能明白一些。 我揉了揉额角,直接对她摆手:“行了,你走罢,回去记得告诉你那主子,我会去和她清算此前的那一切的。” 瞧着欺霜急匆匆的背影,我想着那在九重帝阙里的舒窈帝姬,此刻怕是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了罢? 她敢算计我,便要做好承受后果的代价。 我楚璎向来有仇必报,她舒窈三番四次来招惹我,暗算我,这一笔笔的账,我自然要与她都一一清算清楚。 只是当我正要去九重帝阙时,却收到了西山清和道君的请柬。 请柬上说,清和道君的嫡子,西山太子繁予大婚,邀请我与溪音前去。 只是溪音欠着蓬莱仙岛一个解释,便先回蓬莱仙岛去了,而那请柬上的日子又已临近,我便召出一只毓灵 蜂鸟替我给溪音送了封信去,而后便往西山去了。 西山珑海,碧水连天,四面环山,苍翠一片。 我独自一人走到那海岸边上,直接将金简做的请柬往空中一抛,金光涌动之间,气流扑散,水波忽涌,渐渐凝成透明且柔软的浮桥,直达珑海中心小岛上的奢华宫殿。 我踏上浮桥,于朦胧的烟云之中,看向那半遮半掩在水雾间的宫殿。 红纱飘飞,宫灯数盏同燃,一片喜气弥漫。 我往这宫殿里走,一路上便有许多宫娥端着些物件匆匆走过。 我一壁走,一壁看,忍不住咂舌,想了想,我与溪音的婚礼在相比之下,似乎的确是有些寒碜。 这宫殿极大,我自己胡乱走着,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去何处观礼才是。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一华服女子由一女婢搀扶着走过李,身旁还跟着个玉面书生一般的男子。 “仙友请留步!”我喊了一声。 那女子脚步一顿,一时间,三人皆看向我。 她眼眉上挑,有些魅惑,又带着些凌厉,下颚微扬,端着一副极为高傲的姿态。 “你有何事?”她没有说话,却是她身旁的女婢开了口。 只是这女婢的语气也不大好。 “我想问,观礼的正殿在何处?”我没有怎么在意,只是问道。 只是那女婢却泼辣得很,当下便横了我一眼:“你当我家娘娘是什么人?赶紧走开!” 她家娘娘? 我又哪里知道是什么人。 于是我便问:“那么请问,这位娘娘是何人?” 我以为我的态度已足够谦逊,却不曾想,那位不知是哪里来的娘娘,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哼道:“哪里来的丫头,竟这般不懂规矩!” 她身旁的那女婢接着道:“我家娘娘,那可是兰枝帝妃的亲妹,越海的王妃!” 我一听,倒真真是有些惊愕。 兰枝帝妃的亲妹,越海王妃……此人,我的的确确是听过的。 她可是这六界闻名的风流人物。 越海龙王死了上千年,她便在身边明目张胆的养着面首,还养了不少。 或是见我愣了,便真以为我是被她这响当当的名号给吓到了,当下,那婢女便更加高傲起来,只对我道:“不管你是如何混进来的,对我们王妃不敬,便是大罪,还不速速离开?” 我挑眉:“说得可真吓人。” 但我此刻是不打算与她们计较的,便抱着臂退到了一旁。 而那像是文弱书生一般的男子则是一直沉默着的。 只是当越海王妃转过身时,他却偏头,看了我一眼,对我弯唇笑了笑。 这笑容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我只好仰着头,装作没看见。 然后见他们往前边儿走了,我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没办法,即便我身为长明神女,也还是被这迷宫一样的宫殿给难倒了。 还好,他们也没有发现我。 我跟着他们,也总算是找到了正殿。 越海王妃前脚踏进殿门,便有仆人在一旁唱名:“越海王妃到!” 周遭有许多神仙打我身旁走过,衣袖生风。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将手背在身后,便往阶梯上走去。 待至殿门处,那仆人拦住我,又将我打量了一番,面有难色。 我勾了勾唇角,直接伸手,将自己手中属于长明山的玉令给他看。 他瞪大双眼,一瞬便躬xiashen子,再不敢拦我,只是高声唱道:“长明神女到!” 他的这一声委实不小,故而在我方才踏进殿门时,殿中蓦地寂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而我挺直腰背,坦然面对众人的注视。 我一直都很少出来,故而这些人不识得我,都很正常。 只是当我瞧着那越海王妃瞠目结舌的模样时,便觉得十分有趣了。 但我面上不显,只是负手往殿中央走。 而后,我便见一个身穿紫色华服,头戴紫金冠的美髯公向我走来。 至我身前时,他对我微微弯腰,拱手一礼,道:“楚璎神女,我还以为神女不会来呢。” 我笑了笑:“繁予太子大婚,我理应来的。” 毕竟我与那繁予在儿时,还曾算作是玩伴。 “神女能来,我西山珑海,便是蓬荜生辉!”清和道君大笑几声。 只是他又瞧了瞧我身后,又问我道:“不知溪音神君为何没来?” “他回蓬莱去了,要处理一些事,实在是脱不开身。”我解释道。 清和道君点了点头:“楚璎神女能来,便已是好极!” 而后,他挥袖,道:“还请楚璎神女上座!” 我点了点头,直接往他所指的位置去了。 待我坐下时,方才全部站起来的神仙,便都在自己的桌案前,对着我弯腰行礼,齐声道:“拜见楚璎神女!” 第71章 再见阿姒 “各位请起。”我对他们摆摆手,说道。 待他们都一一坐下时,我随意地瞧了一眼那越海王妃,见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我弯了弯唇,收回视线。 适时,殿外有一声高唱传来:“舒窈帝姬到!” 紧接着,便有一女子踏进门来,身旁还跟着两个随侍的仙娥。 女子穿着一身水色软烟罗裙,上边儿有用银线绣成的小梨花瓣儿,朵朵坠在裙摆处,她迈着袅娜地步子,裙角翩跹,上面的花儿便好似随风而动。 她生得极美,一张娇艳的面庞似桃花一般,显露含春。 我不由低眼看了看自己,这才意识到,我踏出长明山时,便已施了法术,将我银白的发染作了黑色,至于右脸颊上的伤疤,我便随它去了。 这舒窈的确生得极美,也难怪她一踏进门来,便有许多男神仙望着她失神。 只是这丫头虽生得一张芙蓉面,却有一颗害人心。 她今日既来了,我便合该好生与她算账才是。 舒窈或是没有想到我竟会来参加这一场宴会,当她看见坐在上首处的我时,之前还高傲含笑的面庞,刹那间便白了又白。 她盯着我,脚步停滞,似乎是在思考此刻她究竟是该走还是该留。 清和道君适时迎上去,或是见舒窈愣在那儿,他便唤了一声:“帝姬?” 舒窈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勉强对清和道君笑了笑:“清和道君。” 清和道君笑眯眯地说:“舒窈帝姬近来可好?” “我很好。”舒窈敷衍地回了一句,而后便道:“道君,我忽然想起来,九重帝阙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来得及处理,怕是不能留下来观礼了。” 清和道君一听,便有些怔愣:“这……可帝姬既然都来了,不如先观礼后再回去?” 舒窈帝姬忙摇头:“抱歉,道君,我是真的有些急事……” “舒窈帝姬能有什么急事啊?”我举着酒盏,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我这声音不小,顿时便将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舒窈看向我,面上一僵,半晌才对着我弯腰一礼:“舒窈拜见楚璎神女。” 我一挑眉:“竟是不知,舒窈帝姬何时这般守礼了?” 舒窈帝姬眉头微蹙,勉强笑道:“神女说笑了,舒窈怎敢对您不敬?” 我哼笑了一声,心里只叹这舒窈帝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真是不小,说着昧心的话,却不见丝毫脸红。 “既然如此,若我要舒窈帝姬留下来,你是听还是不听呢?” 我偏着头看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很是僵硬,任是谁,也都听出了我对于这舒窈帝姬的不客气。 但也终究无人敢上前来替她解围。 毕竟,听聂羽神君讲,我楚璎当年,年少轻狂,可没少惹事闯祸。 这八荒六合,谁又不晓得,我楚璎是个不好惹的。 见舒窈久久不答,我便又问:“舒窈帝姬为何不讲话?可是我为难于你了?” 舒窈敛眸,声音有些弱弱的:“舒窈听神女的便是。” 她这话说的,听起来似乎十分委屈。 但我可不管她委屈不委屈,只要我自个儿痛快了,便都是好的。 我今日,可是卯足了劲,要找舒窈的不是。 舒窈帝姬由一旁的仙娥欺霜扶着,去了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来,神色有些黯淡,看起来很是不高兴。 而她身旁的越海王妃一见她,便凑上去悄悄与她攀谈:“舒窈?” 舒窈帝姬闻言,看向身旁,一见是越海王妃,她眼睛一亮,当下便唤了一声:“兰香姑姑!” 越海王妃面上露出一抹笑容,拉住舒窈的手:“我怕是有三百多年都未曾见过舒窈了。” 舒窈亦是笑:“是啊,舒窈很是想念姑姑。” 越海王妃听了她这话,顿时便笑弯了眉眼:“姑姑也想你!” 只是,她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收敛了笑容,又朝我看过来,我垂下眸,故作不知。 而后,我便听见越海王妃刻意压低声音,对她身旁的舒窈道:“你是如何招惹了那位长明神女的?” 舒窈的声音亦是低低的:“姑姑……我,我哪里晓得啊,神女她今日这样待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呢!” “这么说,她是无缘无故找你的麻烦了?”越海王妃继续问道。 “舒窈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何时得罪了楚璎神女,她竟当着这么多人损我的面子……”舒窈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 “都说这十二重天的上神脾气古怪,看来这位神女便是如此。”越海王妃冷哼了一声。 接着,她便又道:“我看呐,那位长明神女定是因着自己毁了容,而你是这仙神两界第一美人,所以她见了你,心里定是不大平衡的。” 说罢,她还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似的,又道:“定是如此!” “她是神女,我只是九重天的帝姬,我又能如何呢?”舒窈故作哀愁一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可怜的舒窈,你母亲失踪这么久,一直杳无音信,你如今无依无靠的,日后你只管避着她些便是,可莫要去招惹她,我听说这位长明神女,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越海王妃心疼地捧着自家侄女儿的脸,说道。 “姑姑……”舒窈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姑姑待会儿走时,能否带我去你的越海玩儿?”她拉住越海王妃的手臂,撒娇道。 越海王妃摸了摸她的头:“好!舒窈倒是好久不曾去我那儿玩儿了,这次可要多待些时候。” 我听了这姑侄俩的这好一番叙旧后,便险些要将自己手里的杯子砸到舒窈的脸上去了。 我想着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这么会装? 她没有招惹过我?那么此前将我骗去碧霄阁的是谁? 若她真的没有招惹过我,那么欺霜给我的那一刀又算作是什么? 她若真有她自己口中所言的那般无辜,我便把我楚璎的名字倒过来写。 听着她那些话的意思,似乎是想去越海王妃那里躲起来。 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我又怎会让如愿? 到现在,她们姑侄俩都不晓得我已经将她们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舒窈想借着越海王妃躲起来,怕是妄想。 我既说了要收拾她,便一定要狠狠地敲打她一番。 但今日怎么说都是西山珑海的繁予太子大婚之期,我总不能搅了人家的局罢?一切,还是都等到观礼之后再说罢。 这么一想,我便没有再过多的关注舒窈与越海王妃那姑侄俩,只低头悠悠地喝着酒。 这西山珑海的酒,虽比不得峚山聂羽神君用灵脂玉膏所酿的酒,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当身穿红色喜袍的繁予太子,欠着他那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娘踏进门来时,殿中的气氛蓦地热闹开来。 众人一齐鼓掌,面带笑容,迎着两位新人走近来。 而我则是趁机打量了那繁予太子一番,见其轮廓冷硬,剑眉星目,俊美异常,我便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瞧着他这器宇轩昂的模样,哪里是聂羽神君所说的那个,儿时总喜欢跟在我身后,明明流着鼻涕泡,却还是扬言要揍我一顿的那个二傻子? 我说什么也不信。 当繁予与他的新娘在众人的笑声中拜了堂后,我方才看向他身旁的姑娘。 凤冠的珠帘挡住了她的脸,却仍能窥见其令人惊艳的眉眼。 我蹙眉,觉得这位太子妃实在是有些熟悉。 繁予的手抬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掀开了挡住她脸庞的珠帘。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却是忍不住瞳孔一缩,手里的杯子都有些拿不稳了。 殿中一瞬鸦雀无声,大多人是惊艳于这位西山太子妃的容貌绝美,可我却并非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分明是阿姒。 是我在暮云城中见过的女鬼阿姒。 我在大漠之中的罗云宫里放走了她,便没有想过此生还能再一次遇见她。 可谁料想,我竟在繁予的婚礼上,再次见到了她。 而且,她还是繁予娶的太子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众人回过神来,齐声道贺时,我呆坐在案前,有些恍惚。 彼时,殿外忽然又传来一声高唱:“溪音神君到!”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又一次静下来,众人齐齐看向殿门处,我亦下意识地抬首。 而后,我便见溪音正逆着光,立在殿门处。 细碎的阳光穿过他的肩头,他一身白衣如雪,犹泛珍珠华光,面如秀玉,眉似远山,眼含波光,似自画中走来,一姿一态,极尽风华。 他一出现,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眼光,无论是之前的太子繁予,还是他身侧的新娘阿姒,都不及溪音右眼尾下的那点朱泪痣灼人耀眼。 所有人都看向他,我亦如是。 而他却只望着我,向来冷淡的眉眼总算是多了些许的柔色。 看着他向我走来,我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阵疾跳。 藏在袖间的手都不知该怎么放,有些慌乱无措,但我仍是迎着他的目光,不曾退缩过半分。 第72章 太子繁予 殿外忽有风起,衔着落花,一阵涌来,拂过他的衣衫,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而他眼眸中光华如旧, 右眼尾下的那点朱泪痣风情万千。 “拜见溪音神君。”殿中的一众神仙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对着溪音恭敬行礼。 那清和道君亦是快步迎上去,微微俯首:“溪音神君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啊!” 溪音垂眼看他,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只是冷淡道:“清和道君不必多礼,本君不过是来接妻子罢了。” 他这话一出,清和道君面上的惊喜笑容便有一瞬凝滞。 我揉了揉额角,果然,溪音是从来不会考虑给旁人面子的。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清和道君面上便又重新挂上了笑容:“溪音神君能来,这于小神而言,便已是天大的惊喜了!” 溪音淡淡地应了一声,便直接向我走来了。 他直接坐到我身旁,也不管众人的眼光,直接凑近我:“回去么?” 我有些不自在,便往后移了移,才干笑道:“你来作甚?蓬莱仙岛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他蹙起眉:“你背着我自己出来,还不允许我来抓你?” “什么叫做背着你出来?我不是遣毓灵蜂鸟给你送了一封信么?”我觉得他实在不讲理。 溪音低眼轻睨着我,冷哼了一声:“怎么?胆子大了?” “……”我怎么忘记了,我眼前的这个溪音,哪里还是在昆仑仙山上的那个乖顺徒儿? 他不把我丢进瀛水里泡上一泡便不错了,我竟还想与他讲理,我怕是个傻子。 “说话。”他双眉微拢,语气也有些不大好。 我怂了,小心翼翼道:“既然都来了,就不能结束了再回去么?” 他似乎是被我这副模样给取悦了,唇角微微勾了勾:“嗯,这次便依你。” 听到他这么说,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彼时,丝竹声响,殿外有数个舞姬迈着莲步走进来,挥着水袖,如一朵朵绽放的花儿,极尽娇柔之态。 而太子繁予拉着他的太子妃,坐在清和道君的下首处,那张冷硬的俊美面容上亦有几分柔色。 我望着他身旁的新娘,而那位太子妃亦直直地看向我。 她眼里似有光影闪动,明艳娇美的脸上,落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那就是阿姒,我很确定。 除了她,不会再有人拥有这样的眼神,也不会再有人,似她这般注视着我。 我有许多的话想问她,可眼前这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却是不容人打破的。 依照她此刻的境况来看,想来五年多前的那颗解忧丹,对她是起了作用的,如今的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躯体,再不必去寻他人的身体寄居。 可是,她究竟为何会成为繁予的太子妃呢?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或是我与阿姒对视太久,繁予忽然看向我,那双浓眉一瞬蹙起,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我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执起酒盏喝了一口。 看来,这繁予还是不大待见我啊。 瞧着他方才那模样,似乎还是有想要揍我的意思。 毕竟,我儿时的确是扒过他的裤子。 在罗云宫的五年里,攸宁曾于我讲过不少我以前的英勇事迹。 他说这繁予太子当年上仙界天宫赴宴,却被半路杀出来的我给扒了裤子。 原因是因为繁予儿时长得十分秀气,看着就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攸宁却说他是男孩儿,于是我为了探究真理,便直接上去把人家裤子扒了。 这说起来,我似乎的确有那么一点过分。 但是这事儿还不算完。 打那以后,这繁予太子便总跑到长明山来,扬言要揍我。 但最终,总是被我揍得鼻青脸肿,最后哭着回西山珑海。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他算是我儿时的玩伴的缘故。 毕竟上赶着来被我揍了那么多回,也是不容易,只是后来他长大了,就渐渐不来了。 或许,他终于觉得太丢面儿了罢。 但是这梁子,却是结下了的。 果然,看着他端着酒杯,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知道怕是不好了。 “长明神女。”他对我拱手一礼。 而后,他又看向我身旁的溪音,这回倒是正儿八经,带着几分敬佩似的,对溪音行礼:“繁予拜见溪音神君。” 这也无怪于他对我与溪音的态度不一。 毕竟我曾经的确扒过他裤子,还揍过他,他能给我什么好脸色? 再者说,我长明山神脉凋零,比之其他几脉,的 确是显得有些单薄。 而溪音少年一战成名,八荒六合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繁予对他心存敬佩,那也实属应该。 溪音可不像我,他只是低眼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嗓音冷淡:“嗯。” 繁予也不在意,他只是转而看向我,唇边的笑容有些莫名:“我与神女怕是有好些年不见了。” “我觉得繁予太子应该很不愿意见到我罢?”我挑衅似的笑。 繁予果然神色滞了滞,但也不过是一瞬,他便又恢复如常,只道:“神女这是说的什么话。” “再怎么说,儿时我与神女也算是有些交情,今日我大婚,你能来,我自然欢喜。” “神女可愿与我喝一杯?” 他看着我,那张俊美的面容哪里还找得到一丝属于小姑娘的秀气? 我想了想,也实在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便执起杯盏:“好。” 只是这繁予劝酒的功力倒是不小,他一番又一番的话说出来,要我与他一杯又一杯的喝下去。 我想着反正这酒也还不错,便也没有拒绝。 他灌我酒,大抵还是有些记着儿时的仇的,我自然也有我的不对,便和他一杯又一杯的对饮。 “楚璎。” 正当我又要一口饮尽杯盏里的酒水时,却被溪音拦下来。 我看向他,便见他远山似的眉微微蹙起,只听他道:“适可而止。” 我还未有反应,便见他看向繁予,嗓音有些冷:“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繁予怔了怔,看了我一眼,便道:“不过是与神女叙叙旧罢了,倒是忘记了神女的酒量,是我失了分寸。” 待繁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我才听见溪音问我:“除了那攸宁仙君,楚璎,你竟还有这么个青梅竹马?” 不知怎的,这话听在我耳畔,似乎带着些酸意。 我约莫是有些醉了,当下也没有多怕他了,只是捂着嘴笑了一会儿,才凑近他,悄悄地说:“什么青梅竹马啊,人家可是恨透了我的。” “是么?”溪音低眼瞧着我,语气有些意味不明。 “我小时候扒过他的裤子,后来又揍了他好几回,的确是有些过分,所以他灌我酒,我也不好推辞啊……”我继续说道。 溪音忽然抓住我的手,我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阴沉:“扒过他裤子?” “对啊,哈哈哈……”我虽忘记了以前的记忆,但是想着一个小男孩被我硬拖拽到假山后边儿扒了裤子,也还是挺好笑的。 这多伤人自尊啊,也难怪繁予对我这么大的怨气。 然后,我便感到溪音握着我的手力度加大,我有些吃痛,抬眼看向他:“你怎么了?” 他盯着我,嗓音有些阴测测的:“我竟是没想到,楚璎你儿时还有这样的爱好?” 溪音生气了,我有些迟钝地想。 可是他生什么气? “蠢东西。”我又听见他冷嗤了一声。 我蓦地一怔,这一声“蠢东西”,让我既熟悉又陌生。 我确信,我眼前的溪音,是真的已经彻底恢复记忆了。 因为再没有人,敢如他这般骂我蠢了。 而我,亦不敢反驳。 当这场盛宴终于结束之时,我由溪音牵着,在众人之前,率先离去。 我至始至终,都无缘与阿姒说上几句话。 看来,我还得来西山一趟,我迷迷糊糊地想。 只是到了珑海岸上时,溪音要拉着我走,我却死活不肯走。 “楚璎,你在闹什么?”溪音拧眉,语气有些不大好。 而我见他这般,或许是真的喝多了酒,酒劲涌上来,我便瘪嘴道:“你脾气真的好差……” “你说什么?”他看着我,眼神似有些威胁之色。 可我喝醉了,胆子自然也大了,他的语气分明已经流露出些许危险的意味,但我却并不理会他,只是道:“还是我的乖徒儿好……” “楚璎。”溪音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便冷笑了一声,道:“等你酒醒,我再与你算账。” 说罢,他便将我打横抱起,就要施展腾云之术离开。 可我眼尖地看见舒窈正自珑水凝成的浮桥走来,便一下子挣脱开了溪音。 如今的溪音虽恢复了记忆,但他的修为却尚被重幻之眼禁锢着,自然比不得如今的我。 故而我才能这般轻而易举的挣脱他的束缚。 我盯着那抱着越海王妃的胳膊,撒着娇,眉眼含笑的舒窈帝姬,哼笑了一声。 想去越海躲我?舒窈你怕是想得有点美。 我向着她走去,一伸手,银萝鞭便已被我握在了手里 。 也不管身后的溪音作何表情,我直接一鞭子便向舒窈挥了过去。 第73章 收拾舒窈 我这一鞭子打过去,直接将舒窈的一边袖袍撕裂,顿时将毫无防备的她吓得面色煞白。 她慌忙抬眼,一见是我,所有的怒气一霎消弭于微张的唇口之间。 那在一旁也吓得不轻的越海王妃早已软了腿,由她身旁的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扶着。 好一会儿,她终于缓过神来, 舒窈不说话,她却开了口:“敢问长明神女为何要这般对待我这侄女?她再不济也是九重天的帝姬,就算您是长明神女,也不该如此欺负于她!” “今日我就要收拾她,你待如何?”我用手里的银萝鞭指着舒窈,看向那越海王妃。 “长明神女你欺人太甚!”越海王妃显然被我气得不轻。 我冷眼望着她:“我劝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收拾。” “你敢!” 那越海王妃大抵是这么多年霸道惯了,初初听见我这么一句话,当下便气得浑身发抖。 “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兰香,在我面前,你都敢如此放肆?”我冷笑一声,直呼她的名讳。 我腰背挺直,轻睨着她,摆足了我长明神女的威严。 而她或是真的忌讳于我的身份,也不敢再明目张胆与我呛声。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腰,对着我行礼,又道:“兰香不敢,还请神女恕罪。” 我可不管她对我究竟是真正恭敬,还是假意逢迎,她明面儿上服了软,我心里便舒坦了。 我也不多为难她,只是道:“行了,回你的越海去罢。” “可是……神女,舒窈是小神的亲侄女,您能否放过她?”越海王妃看了身旁的舒窈一眼,仍是不肯离去。 我此时已经十分不耐了,无论她怎么说,这舒窈我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或是酒意上头,我实在是醉得很,做什么都是一想便做了。 我不愿再听越海王妃的那些废话,便直接一挥银萝鞭,鞭身缠住舒窈的腰身,我直接拉着她,施展腾云之术,往浓深的云雾里飞去。 在一大片柔软的云海里,我直接将舒窈甩在了那上面。 向来仪态万千,高贵娇柔的舒窈帝姬,就那么在我面前摔了个大跟头。 发髻散乱下来,她却也无暇顾及,只是缩着身子,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我:“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转了转手腕,杨着手里的银萝鞭,冷笑:“舒窈,你的侍女没有与你说明白么?嗯?” 我一步步走近她:“在长安的那一夜,欺霜给我的那一刀,你都忘了?”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舒窈往后缩了缩,猛地摇头。 我走到她的身前,俯xiashen,一手抓住她的衣襟,凑近她:“当初碧霄阁一事,我已饶过你一次,可你却不知悔改,竟还敢命侍女来杀我……舒窈,你好大的胆子!” “我长明山乃是上古四脉之一,我身为长明山主,比之你九重天的帝姬,不知高了你多少辈分,而你竟敢以下犯上,谋害我?” 我的声音明明很轻,可我眼前的舒窈听了我的这一番话后,却是浑身颤抖,那双美目之中,已是噙满泪水。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当是最令人心疼的风景。 可我恨她。 若非是她那一刀,我又怎会辜负父君,愧对长明? 自此浮云风月都将与我无关,即便我再是不愿,我也将于三年之后,归于尘土。 我生来,便享有永无止境的时光,我也合该借此,来好好守护长明。 可是这一切,却都止于舒窈给我的那一刀。 这究竟是有多么荒唐。 神仙,说来不死不灭,不惧不伤,可有时,却是比凡人还要脆弱。 一世为人,半点不防,只需一把冰冷的匕首,便可结束我永生的命格。 我只要活着,便是对父君最好的交代,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一个舒窈而破灭了。 这教我怎能不恨她? “神女,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哭得不能自已,身子依旧在颤抖。 此刻的她,哪里还是曾在罗云宫中,那般趾高气扬的,将所有的谎言都撕破给我看的舒窈帝姬? 但凡她还有些骨气,便不该舍下她曾经的高傲。 可是她没有,所以我说,这位舒窈帝姬,注定是个傻的,可她却不自知。 我垂眸瞧着她,轻轻地笑:“我不管你是真的后悔,还是假的,你欠我的那一刀,我都得还给你啊。” “不!神女,你不能这么做!”她面露惊恐,又往后缩了缩身子。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嗤笑一声,手指移到她的脖颈处。 她浑身一颤:“攸宁,若是攸宁知道了,他定不会原谅你的!” 听见她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好笑得很:“原谅?我为何要他的原谅?” 我忽的站起身来,握紧了手里的银萝鞭,我对眼前的舒窈道:“舒窈,你总该为自己做所的事情,付出代价。” 我这银萝鞭,是我的本命法器,是与我的神魄结了契的宝物,更是长明山最好的神物。 舒窈若是受了我这一顿鞭子,怕是她大半的修为便都消散了。 但这是她欠我的,合该还我。 看在攸宁当年舍命救我的情分上,我不杀了她,便已是我最大的让步。 “不……”舒窈摇头,那双眼紧盯着我手里的银萝鞭,神色惊惧。 我冷冷地看着她,手腕翻转,泛着银光的银萝鞭挥下,鞭身直接向打向她。 这一片云海周遭皆被我布下了结界,以舒窈的修为,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我这一鞭子打下去,直接打在方才站起身来,转过身就要逃的舒窈身上,一道血痕瞬间浸透她的衣衫,她一下子再次摔倒在地。 我又是一鞭子打上去,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交错的血痕绽开,她瞪大双眼,发出惨叫声。 可纵是她此刻看着已这般狼狈不堪,而我心中,却还是没有半分痛快之感。 舒窈已蜷缩成了一团,因为疼痛,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很是苍白,眼里不断又泪水涌出来。 “疼么?”我轻轻地问了一声。 而后,我便又是一鞭子抽过去,听着她微弱的声音,我心头却无一丝波澜。 她今日就算再痛,又哪能及得上我的万分之一? 她不单单是夺了我的生命,还让我丢了我的责任,成了长明的罪人。 此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却还能重新来过。 当我再次扬起手中的银萝鞭,想舒窈打去的时候,一道青影闪过,不过一瞬之间,鞭身便已被人问问的抓住。 待我看清来人的眼眉,便不由嗤笑:“攸宁仙君又来多管闲事了?” 而他蹙着柔和的眉,声音莫名有些低沉:“楚璎,别闹了。” “这不关你事。”我冷下脸。 “楚璎,舒窈究竟有何错?你竟这般欺负她?”攸宁的眼中亦泛起些冷色,看起来十分不悦。 他说:“你是长明神女,修为高深,舒窈自然比不得你,但你也不该如此对待她。” 他这一番话罢,我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明明是如旧的眉眼,明明仍是这般的烟青色衣衫,可他,却终究不是当初的攸宁了。 魔域里的相伴相互,他为我失去的那一只手臂,成了我对他报以愧疚之情的根本,即便是失去了记忆,这些滴滴点点,都交缠编织成了我难以舍下的梦魇。 但这些,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变了,我亦如是。 他于我有恩,但除却这恩情,我都不晓得我与他之间,可还留存有别的什么。 “若我……一定要杀了她呢?”我开口时,嗓子也不知是怎的,有些喑哑。 我本无心杀舒窈,但看攸宁这副模样,我心里翻涌着一阵莫名的怒火。 “楚璎,你变了。”攸宁望着我,神色复杂。 他不再笑,在面对我时,他一直不曾笑过,让我有些陌生了。 我脑海里偶尔也会闪过旧时,于长明山上,与我一同练剑的少年攸宁的脸。 那时的他,才是我记忆里最好的模样。 我垂眸,噗嗤一声笑了:“攸宁,你真可笑。” 话已至此,我已不想再与他多说些什么了,直接夺过我的银萝鞭,对准舒窈,再次挥鞭而去。 也许是真的喝得有点多了,当攸宁那一掌打过来的时候,我才忘记了闪躲。 他的一掌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胸口,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我一瞬失了力气,直接跌下云端。 在下坠之间,不知是我眼中的水雾,还是四周缭绕的烟云,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朦胧之间,我耳畔除却猎猎风声,便是攸宁惊慌失措的那一声:“楚璎!” 鲜血溢出唇角,朦胧之中,我看向那迅速向我而来的攸宁,眼泪从眼角一瞬滑落。 我嘴唇翕动,轻轻的声音散入无边的风声浓雾里:“如此,可能算我还了你的情?” 攸宁,你不信我。 是否,你给我的这一掌,便能算作是我还了你当年入魔域救我的恩情? 意识模糊间,我仿佛已落入一个怀抱。 鼻翼间尽是疏淡莲香,入目的,只有寸寸雪白,一如山上雪,又似云中月。 那是他衣衫的颜色。 恍兮惚兮,他微凉的吻落在我的额头。 他在一声声唤我,向来淡然自若的他,竟也有些失了方寸。 我闭上眼,意识归于黑暗,一切也都在一瞬间彻底归于安宁。 第74章 大梦终醒 当我醒来时,我已身在长明山的落英神殿中。 我偏头,便见溪音正坐在桌前,手执一杯热茶,却并不着急酌饮,他只是垂着眼眸,如玉的侧脸在氤氲的热气之间显得有些朦胧,仿佛他正是那烟雨朦胧的水墨画中的人一般,就算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亦不减半点风姿。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抬眼看向我,一双眼瞳之中似有清辉流淌。 “醒了?”我听见他清冽冷淡的嗓音响起。 “嗯。”我抿了抿唇,有些不大自在地应了一声。 他忽而冷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直接站起身来。 当他向我走来时,临着这内殿中数颗夜明珠的光芒,他穿着一身如雪的衣衫,外罩半透明的轻纱外袍曳地,银色绣线的纹饰泛着清冷的华光,似蓬莱瀛水的粼粼波光,嵌在一片雾霭云深之中。 “楚璎。”他走近我,却是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一张脸逼近我。 我有些发懵:“怎,怎么了?” “我以为你是去收拾人的,便没拦着你,哪曾想,最后竟是你被人收拾了?”他望着我,那双眼里轻嘲显露分明。 听他这么说,我也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约莫是在西山珑海的宴上,被那繁予太子好一通灌酒,我最终还是有些醉了。 但我细细回想了一番,也总算是能想起来个大概。 总之,便是我本是为收拾舒窈而去,却被攸宁一掌打下云端的凄惨故事。 攸宁…… 我一瞬便蹙了眉。 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却已不似之前那般痛得我只觉骨头都要裂了似的。 于云海之上的那一幕,我即便是喝了再多的酒,此时,我也都还是记得清的。 攸宁给我的这一掌,是真的下了狠手的。 我正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溪音却忽然扣住我的下颚,逼着我看向他。 “溪音?”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唤了他一声。 可是下一刻,我便见他的眼眶竟已有些泛红。 我听见他问我:“楚璎,你究竟知不知道,他给你的这一掌,有多狠?” 我望着他,透过他那双隐约间又光影闪动的眼,想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我知道……”我叹了一口气。 眼里忍不住有泪水落下来,我伸手去捏他的耳垂,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溪音。” “攸宁与我早已两不相干,曾经是,如今也是,他给我的这一掌,且当是我还了他儿时救我的恩情罢……” “至于你所担心的,永远都不会发生。” “溪音,你才是我的夫君。” 我说了许多,是对溪音说的,但与此同时,我也在告诉我自己,一切都已过去,不可再追溯,亦不可再贪恋。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与攸宁之间,从此,相隔的,便不止千山万水那么远了。 至于溪音,我虽不清楚,他对我的这些情愫究竟因何而起,但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确是真心待我。 只是这性子确实别扭了些,人也着实毒舌了些,故而此前,我才一直想差了。 但他待我情深义重,我也合该回以一颗真心。 或许是人之将死,我真的很希望,这世间,哪怕只有一人能记着我,那样也好啊。 溪音会记着我的。 可我对他,却始终是亏欠良多。 “我可以信你么楚璎?”他定定地望着我。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额头,我听见他低笑了一声,却是骂我:“蠢东西。” 我听了,亦是忍不住笑了:“是,我蠢。” 我本就已是强弩之末,数来算去也不过只有三年可活。 而攸宁给我的这一掌,对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所幸的是,溪音去替我寻了不少法子,找来了不少灵药替我疗伤。 渐渐地,我也终于恢复了些,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些天来,我将舒窈帝姬打了一顿的事儿,已经传遍了六界。 一时间,众说纷纭。 但大多都是言我楚璎因着往日与攸宁之间的旧情,欺舒窈帝姬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又说溪音是如何的可怜,他那样纵横八荒无人不敬的神君,却被我这般辜负。 总之,尽是说我楚璎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而我听了,则是一声冷笑,恨不得将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全都绑来打一顿才舒服。 他们这样好的口才,怎么不去人间的茶楼里做个 口若悬河的说书人?在九重天上做个闲散神仙,倒真是屈才了。 我只是想着揍那些个长舌之人,却不曾想,溪音竟真的派人前去将他们一个个的问候了个遍。 我问溪音,为何要那么做,这实在有损他蓬莱神君的面子。 可他却鄙夷地睨了我一眼,只道:“我若不将那群说瞎话的给收拾了,才是有损我的脸面。” “我可不像你楚璎,不过一个面上强装硬气的傻子罢了。” 他无缘无故的,又开始骂我。 他这嘴巴实在太毒,这是许多神仙都已经亲身领教过的,我亦是如此。 但我即便有时被他气得不行,我也还是不敢反驳他半分。 这应是我身为长明神女这么些年来,最为憋屈的事情罢? 我那日与溪音所说的话,似乎还是未曾将他的心安定下来。 所以我便常听他威胁我道:“日后不准再见那个攸宁了,蠢东西你听见没?” 我很不喜欢他这么唤我,所以我总是不搭理他。 可是就是我这样的态度,最后终于把他惹急了,整天与我闹别扭,威胁我说以后不给我养孩子了,甚至还要把长明山给夷为平地。 这叫什么话? 得,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认怂了。 只是我方才答应他,此生再不见攸宁,第二日,当我打开落英神殿的大门时,隔着朦胧的烟云,渺渺的雾色,我再一次见到了那一抹烟青颜色。 溪音不知忙什么去了,并不在长明山,攸宁似乎正是挑准了时候。 即便是周遭雾色弥漫,我也依然看清了攸宁的那双柔和眼瞳。 我正愣神,却见他已飞身掠过长长的阶梯,来到了我的身前。 “楚璎……”他轻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一手扶着门框,垂下眼眸,冷淡道:“攸宁仙君有事么?” 或是我这般冷淡的模样刺痛了他,他又上前一步,朝我伸出手来。 我当即后退一步,抬眼望向他:“攸宁仙君若是无事,便请回罢。” 他的手一时凝滞,僵在半空中,看向我的眼神之中,似有浓深的哀愁。 良久,我方才听见他道:“楚璎,那日在云海之上,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而我听了他的解释,却是嗤笑一声:“攸宁仙君今日前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个么?” “楚璎,你可是怪我?”他苦笑了一声。 我迎上他的目光,嗓音冰凉:“难道我不该怪么?攸宁,那日,你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上阻止我的?是她舒窈的未婚夫?” “我……”他愣住了。 “若是如此,那么我倒是可以不怪你。”我垂眸,笑了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双眉微拢,轻声问我。 “攸宁,你若相信我,便该信我不会真的杀了舒窈……可是你没有。”我语气平淡,叙述事实。 攸宁听罢,浑身一震,当即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他望着我,似要解释,可是开口时,却只是慌乱地唤了我一声:“楚璎……” “攸宁。”见他这般模样,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而后,我又道:“我说过了,一切都到此为止罢。” “那日你给我的那一掌,便当是我还了你儿时救我的恩罢……或许,这二者,根本无可相比,但是攸宁,再多的,我也无法还给你了。” 我只剩下不到三年的时间了。 这些,我都不打算告诉攸宁,因为没有必要。 而我欠他的,也只能由这一掌做个了结。 因为再多的东西,我都已经没有时间去还给他了。 “不!楚璎,你听我说,我当日会那样,只是因为生气你嫁给了沈溪音……怒火之下,我没有收住手,所以才失手伤了你……” “这些的确都是我的错,包括六千年前,亦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楚璎,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呢?” “在罗云宫时,我以为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以为……你是愿意等我的。” 他说这些话时,一如当初那般眼眉温柔地看着我。 可我听了,心里头却再无波澜涌起。 我只是道:“攸宁,你仍是不懂情爱所从何来,你若珍之重之,便不会要我等你。” 六千年前,我等过他的,不是么? 许是我的等待,让他忘记了,我也是会离开原地的。 他若是真的爱我,便不会要我再等他一次。 更何况,我如今哪里还等得起? 攸宁是个自私的人,这是我如今才悟出来的。 无怪于他,或许是当初的我,对于他实在太过痴心,让他错以为我楚璎此生真的就非他不可了。 “攸宁,你走罢。”最终,我只是轻轻地说道。 或许有一日,攸宁终会明白,所谓深爱,必不是要对方一味的付出,还需自己付出同等的代价。 他越走越远,我又怎么可能还在留在原地? 第75章 情意之重 天色渐晚时,溪音终于回来了。 约莫是听人说了攸宁白日里来过长明山的缘故,他踏进落英神殿时,那张脸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意。 当他那般锐利的目光看向我时,我一个手抖,手里方才咬了一口的糕点便掉在了桌上。 我讪讪笑道:“这是怎么了?”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前,开口时,嗓音莫名有些阴测测的:“攸宁来过了?” 我点了点头,如实答:“是来过。” 他听了,则是冷笑:“挨了一顿揍,竟还能到长明山来作妖,看来,是伤得不够轻。” 听他这么说,我便惊诧了:“你揍他了?” “怎么?你心疼了?”他低眼轻睨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威胁。 我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好奇,你如今分明还未恢复修为,又如何能打得过攸宁?” “收拾他,难道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溪音冷哼了一声。 “什么啊?”我有些发懵。 他再开口时,语气仍是冷淡得很:“对付攸宁,月澜便可。” 他一提月澜,我便想起了当初砸蓬莱仙岛上,那只临着瀛水顾影自怜的重明鸟。 就那只鸟,他竟还有本事与攸宁斗法? 我实在是不敢相信。 不过,说起月澜,我便想起了曾在蓬莱仙岛上,照顾过我的明秀。 于是我便忙问溪音:“明秀可还好?” 溪音一怔,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他蓬莱还有明秀这么一号人。 “与月澜相处得不错。”他如是说道。 “你是说,他们二人……”我瞪大双眼。 溪音点了点头:“是你想的那样。” 一瞬间,我觉得明秀可能真的是人生赢家没有错了。 她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达成所愿,给那只重明鸟,梳一辈子的羽毛了。 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愿她幸福。”我笑着说道。 溪音挑了挑眉,坐到我身旁来,一双眼盯着我,开始审问道:“今日攸宁来,都与你说了什么?” 他又将话题引了回来,我也逃避不得。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道:“这些重要么?” “你觉得呢楚璎?难道不重要么?”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语气里透着些危险的意味。 我一瞬认怂:“神君大人说得都对。” “快些给我交代清楚!”他蹙着眉,不耐烦地催促我。 “呃……他就是来道歉的。”我眨了眨眼,说道。 我这么一说,溪音当下便明白了。 他冷笑一声:“道歉有用的话,我揍他可不是白揍了?” 而后,他又看向我:“还有呢?” “没有了。”我认真答道。 我觉得,后来攸宁与我说得那些话,若是我讲与溪音听了,他怕是还得再唤月澜将攸宁揍一顿。 再这样下去,仙神两界可就不得了了。 毕竟,攸宁他是未来的帝君。 “真的没有了?” “没有了。” “楚璎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啊……” 我实在是很无奈,顶着他那样的视线,我又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好在他总算是相信我了,冷哼了一声:“谅你这蠢东西也不敢骗我。” 我干笑了几声,眼珠转了转,忙问:“你还没说你今日是忙什么去了?” 我这话问得十分随意,可我面前的溪音听了后,竟莫名红了耳尖。 他别过脸去,说话也有些结巴:“本君不过,不过是出去随便转了转。” 他耳尖微红,如玉般的脸颊也渐渐染上浅薄的红晕,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殷红灼人。 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他眼神闪烁,不愿看我。 我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但我面上仍是不显,只是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我哪里敢深究下去?沈溪音除了毒舌,整人的法子也是一套又一套的,早些年在蓬莱,我便已经领教过了,我可不敢再招惹他,免得将他惹急了,他又得整我。 可是…… 我瞧着他耳尖上的绯红颜色,心里莫名一动,一瞬觉得,他竟有那么一点……可爱? 许是鬼迷心窍,我竟伸出右手去,捏住了他的耳垂。 他整个人蓦地一颤,看向我的那双眼里满是惊诧。 我被他这么猛地一看,当即便回过神来,想要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望着我,目光灼热,让我根本躲避不得。 “我,我错了……” 我这已是第二次大胆地去捏他的耳朵了,上一次是我尚在病中,他不与我计较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一次……却是说不定了。 所以我十分果断地认了错。 而他的眸光越发深邃,仿佛藏着皎月星河,灼灼含光。 他俯xiashen来,一点点地逼近我。 我呼吸凝滞,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溪音?” 他握紧了我的手,嗓音一瞬有些沙哑:“楚璎。” “怎,怎么了?” 许是他望着我的眼神太过缱绻柔和,让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渐渐凑近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间,我能感觉到,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耳垂。 我一瞬忘了呼吸,心头顿时犹如擂鼓一般,脸颊烫得厉害。 谁晓得,他忽然开口,一声低笑:“你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的笑声一惊,懵了:“啊?” 他忽然直起身子,慢悠悠地执起桌前的茶杯,浅酌了一口,才瞥向我,冷哼了一声,又骂了我一句“蠢东西”。 我被他这忽然的转变弄得一愣一愣的,待我彻底反应过来后,方才怒瞪他:“沈溪音!” 但是当他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后,我顿时又泄了气,根本不敢说些什么。 我想我再他面前,实在是太憋屈了些。 怎么说,这里是长明山,是我的地界,我是长明神女,身份地位又哪里比他低了? 可我却这般没出息,竟被他愚弄至此都不敢反驳半句。 这让我有了一种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蓬莱仙岛上的那些岁月。 那时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这会儿我在自己的地界上,却还是挺不直腰背。 我实在是太窝囊了。 我正丧气着,溪音或是见我许久不说话,便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生气了?” 我仍旧不说话,誓要维护我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本以为这厮或许良心发现,会好生宽慰我几句,却不曾想,他竟又是悠悠地饮了一口茶,语气凉凉道:“还知道生气,那么你日后得多注意些,答应过我什么你可都得记得清清楚楚,半点都不能含糊。” 他又一次看向我,威胁道:“若是再被我发现你单独见了那攸宁,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 果然,这厮比我还要记仇。 他这般戏弄我,原来还是在介怀我见攸宁的这件事。 “听见没?”他拧着远山似的眉,不悦地看着我。 “听见了……”我恹恹地答了一句。 许是我这句回答总算是让他高兴了,他点点头,搁下手里的茶盏,忽的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懵了,瞪大双眼看着他。 他殷红的薄唇原本噙着些许的笑意,但见我这副表情,他便又在顷刻间沉了脸,语气颇有些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 “啊?”我愣愣地应了一声。 他冷哼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捏着我的脸颊:“欠收拾。” “……溪音,你放手。”我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嗯?”他盯着我。 “……那,你随意。”我又怂了。 他终于笑了笑,右眼尾下的朱泪痣风情撩人。 我正望着他的脸出神,却被他塞了一嘴的糕点。 或是见我愣住,他便语气轻快地对我道:“赏你的。” ……那还真是多谢你啊。 我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的这一举动了,但事实上是,我被他塞了一嘴的糕点,根本没机会说话。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寂静下来,安然不动。 他在我身旁饮茶,我则是努力地想要把嘴里的糕点吃光。 他一直在注视着我,我都知道。 我没有看他,但我心里却是一阵阵的暖意。 我想,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人,能如溪音这般待我了。 “楚璎。”我听见溪音忽然唤我。 我回过神来,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他抬起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指节一曲,一道金光凝聚又扑散,他再张开时,手掌之间,便已有一个白玉小瓶子。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他递到我手里,只是道:“你的药。” “什么药?”我将手里的小瓶子看了又看,而后打开木塞,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清冽凛然的香味袭来,实在沁人心脾。 可溪音却不肯与我多说,只是横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只管吃就是,我还会害你不成?” 我瘪瘪嘴,塞上小瓶子,小声嘟囔:“万一呢?” “你说什么?”他猛地瞪我。 我一个激灵,忙干笑道:“不过是玩笑罢了,哈哈哈……” 他伸手,一把揉散了我的发髻,这才仿佛有些解气似的,哼道:“没良心!” 我将那小瓶子放在桌上,然后看向他,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便有千千万万颗善变的心,我不晓得旁人,但我唯独晓得溪音你,是绝不会害我的。” 我相信他,因为他为了我,放下了三万年的仇恨,更为了我,甘愿与我一同去凡尘里走那一遭。 为了我,他已付出了太多太多,而这些情意之重,是我此生都还不清的。 第76章 换眼之疾 在长明山的日子虽悠闲,却也少不得有人来给我添堵。 先是那舒窈帝姬被我“重伤”的消息传至六界,引来众人瞩目。 那些九重天的神仙听了,一个个的,也当是自己太闲,便结伴来我长明山讨要说法。 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要这般对待仙界的帝姬,又言我仗势欺人,有辱长明山的脸面。 可他们到底是只敢耍耍嘴皮子,却不敢真正来与我打上一场。 因着溪音的缘故,到后来,他们便连话也不敢随便乱说了,只是与我大眼瞪小眼,气氛好不尴尬。 最终,还是攸宁派了人来,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神仙请了回去。 也不知攸宁与他们是说了什么,之后,便再无人来我长明讨要说法了。 只是这些个闲散神仙好打发,但那聂羽神君却是十分难缠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在那峚山待得好好的,作甚要见天的来我这长明山讲冷笑话。 这日溪音又不在长明山中,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我此前已经问过他好几回,可只要我一问,他便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朵,却不肯与我多透露一句……真是好生奇怪。 溪音不在,聂羽神君却背着手,大摇大摆地来了,说是来我这儿讨茶喝。 看着我面前这喝着茶,却又认不出噗嗤笑出声的聂羽神君,我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当下便横了他一眼,冷嘲道:“聂羽神君来我这儿讨茶喝,总得付些茶钱罢?” 他却是一挑眉:“想不到你长明山竟如此小气?连杯茶钱都收?” 我哼笑一声,道:“神君也该清楚,我长明山神脉凋零,哪里比得上你峚山香火鼎盛?” 他峚山之上,玉膏长流,灵气丰沛,他聂羽神君又是喜好那那些灵膏玉脂酿些酒来,那滋味我并非没尝过,可比我这长明山的陈茶要好喝千万倍。 他哪里是来讨茶喝,分明是又得了我的什么消息,跑过来嘲笑我罢了。 这聂羽神君再怎么说,也是与我父君一辈的人,可他却偏生爱与我一般见识,哪里像个长辈? 因着他时常笑话我的缘故,我也并不将他当做尊敬的长者,他若是将我惹急了,那我只管骂便是,反正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不过还是斗斗嘴罢了。 “楚璎啊,听说,你把舒窈帝姬打成了重伤?”他像是毫不在意我话里的嘲讽之意似的,只是含笑望着我,问道。 我听罢,便嗤笑一声:“什么重伤?她不过是挨了我三鞭罢了,竟夸大成重伤……我倒是想把她打成重伤,那不是没能如愿么?这事若是成了,我自然会认。” 看来,这舒窈帝姬即便是挨了我的鞭子,也还是不肯安分。 她将自己夸大成受了重伤,还煽动九重天的一众神仙来我长明山讨要所谓的说法,让我楚璎做了他人口中仗势欺人的恶人……我倒真想冲进那九重帝阙去,把她拖出来,再请她好生吃我一顿鞭子! 聂羽神君听了我的话后,便点了点头:“那个小姑娘啊,看来是极会找事的。” 我有些意外:“你信我?” “为何不信你?”他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 “毕竟你聂羽神君可是一向不肯与我讲理的。”我语气凉凉地说了一句。 他倒是气笑了:“楚璎,你当本君真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 “我可没这么说。”我别过脸去。 是了,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但他可向来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嘲笑我的机会的。 “你与攸宁,真的划清界限了?”他忽然问我。 我听他忽然提起攸宁,便是一怔,随后回过神来,便清了清嗓子,道:“好端端的,神君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怕你对攸宁余情未了,那可就苦了沈溪音咯!”他哼了一声,说道。 他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当下便一拍桌子,道:“神君以为我楚璎是个什么人?我难道分辨不出何人真心,何人假意?” “我楚璎既然拿得起,那么也合该放得下才是,神君你怕是多虑了。” 或是见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聂羽神君沉默了好半晌,方才一叹:“楚璎,若你真有你所说的那般洒脱,那么两万年前,你又如何会在人间闹出那么一档子事来?最终,还不是你父君给你收拾的残局。” 我听他提到两万年前,便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聂羽神君一怔,好似这会子才发现自己说漏了些什么。 “聂羽神君,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我逼问他。 聂羽神君摇头,又是一叹:“楚璎,两万年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同你父君一样,也只晓得个大概,多余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他又说:“你不要指 望我告诉你什么,我答应过你父君,过去的事,便都让其过去罢,你既然忘了,便是天命。” “但你与攸宁之间,实在是勉强不来的,这便是你拿命去赌过的天意啊。”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但即便是他不肯直接告诉我,两万年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也还是能够猜出一个大概。 那可能,是一个有关于我的狼狈故事。 两万年前,我可能正沉溺于对攸宁的感情之中,无法自拔。 我又想起在人间时,我遇见的骨女说,我的记忆已经全都被人洗去。 可洗去记忆之后,重归长明山时,我仍旧爱上了攸宁,痴缠多年,最终,于六千年前,与其双双捏碎姻缘玉,由此断绝我长久以来的一厢情愿。 更可怕的是,即便是再次失忆,在罗云宫的那五年里,我竟还是心生动摇了。 只是情思未起,便已被舒窈掐灭就是了。 若真是我设想的这样,那么于我而言,便是在是太可怕了。 我曾爱过攸宁,那是一段漫长又折磨的岁月。 我都无法想象,我在那两万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是这一切,如今说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君不让聂羽神君告诉我,我也只能舍了心底的好奇心,不去过问。 父君是对的,不论过去我对于攸宁究竟有过多么深重的情意,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而攸宁曾经不爱我,如今也未必是真的爱我。 他或许,只是不习惯我的离开罢了。 于是我便对聂羽神君道:“聂叔叔,您说得对,那一切,都过去了。” 许是第一次听见我尊称他为“叔叔”,聂羽神君一愣,那神色实在有些傻傻的。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我:“你叫本君什么?” 我见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叫您聂叔叔啊。” 他忽然红了脸,挠了挠后脑勺,而后又十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你这丫头,忽然对我这般尊敬起来,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再损你了。” 我执起桌上的茶壶,替他斟了一杯茶,然后看着他,郑重道:“聂叔叔,或许攸宁与我之间,本就是我曾以一己之力强求来的孽缘……这是我的劫难,也是我的命数,但是这一切,也该有个结尾了。” 聂羽神君面色亦认真起来,点了点头:“看来,你是真的想透彻了。” 我握着自己手里的茶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低首一笑:“或许,是因为溪音的缘故罢。” “怎么说?”聂羽神君似乎来了兴趣。 我一手撑着头,望向落英神殿外。 入眼一片烟波弥漫,偶有几只调皮的毓灵蜂鸟飞过,投下金光剪影。 “或许,当我于蓬莱仙岛醒来的那一刻起,我便已是一种重生。” “我不为攸宁而来,无需记得过往我做过的那些荒唐事,我应该……只是为溪音而来,我是为还他的债而来的。” “溪音说,他恨了我整整三万年,那样漫长的时光,是我怎样都不敢想象的……可是当我落在他面前时,只是作为一尾孱弱的小灰蛇,他却仍未伤我半分,甚至是为了修复我的神魄而付出不少心力,还甘愿陪我一起跳下重幻之眼,一世为人。” “我楚璎是爱过人的,即便是失了忆,却也还是分得清,何为很,何为爱。” “沈溪音究竟是恨我,还是爱我……我终于算是想明白了。” “这世间,哪里还会有人,像他这么傻呢?” 这些话说出来,我的眼里已经有些湿润了。 我想我楚璎,哪里算得是什么良人。 这六界之间,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我楚璎曾死缠烂打地追过攸宁,却始终只能是心思空付。 我有什么好的?为了一个男子,混沌了万年。 可我却很清楚的记得,溪音在蓬莱仙岛时,曾对我说,他是费尽心思,踏尽枯骨才爬上这九霄之上的,而我却仗着失忆,仗着忘了他,便自顾自的潇洒了这么些年。 我不晓得我究竟曾欠过他什么,我只知道,我如今,的的确确是欠了溪音很重的情意。 眼睛隐隐作痛,一阵热流涌动,我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便被浸染成殷红的颜色。 我听见聂羽神君惊呼:“楚璎?”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抹,便见我的手里已是寸寸深色。 那大概是血罢,我摩挲着指腹。 “聂叔叔不必惊慌,这已是常事了。”我对他说道。 可聂羽神君却望着我,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惊异:“楚璎,你告诉我,你可曾换过眼?” “换 眼?”我一愣,随后便摇摇头:“未曾。” 聂羽神君却是不信,他神色凝重地看着我,道:“可你这眼疾,分明是换眼后的后遗症!” 我听了他这话,脑中一片轰鸣,一时间已经思考不得。 换眼的后遗症? 可我哪里又曾与谁换过眼睛? 我不禁伸手,抚上自己的眼眶。 第77章 生子灵药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聂羽神君忽然一叹。 或是见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曾开口讲话,他便道:“看你的反应,这眼睛流血的毛病怕是已经有些时日了罢?也无碍,我回去替你找个方子,你吃吃看罢。” 我终于回过神来,对他摇头,笑了笑:“不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这小丫头,怎么老是拒绝旁人的好意?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脸一沉,一锤定音道。 随后,他便站起身来,急匆匆地便要往殿外走去。 只是当他方才走到殿门处时,却婚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对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对了,楚璎,你可知道溪音神君这几日给你服的是什么药?” 我有些发懵:“什么药?” 他一个没憋住,又是噗嗤一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当然是让你早些生个大胖小子的灵药啊!”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好像被雷劈中一样,目瞪口呆。 “你这老不羞!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随后我反应过来,脸上烫红得厉害,直接就指着聂羽神君的鼻子道。 我以为,他是老毛病犯了,又开始胡言乱语。 聂羽神君见我这般,当下便“啧”了一声,鄙夷似的瞥了我一眼,下颚微扬:“你这丫头,方才的礼数都到哪里去了?我可是你聂叔叔!” 我冷笑一声:“聂叔叔,你这玩笑开得有些欠揍啊。” 聂羽神君见我仍是不信,便有些急了:“我骗你作甚?” 他又朝我走过来,对我道:“你以为这些天他早出晚归的,都是在忙些什么?还不是到处去寻药材,替你炼药!” 他这话已经说得这般明白了,我也渐渐有些动摇:“你真没有骗我?” 聂羽神君横了我一眼:“得,本君告诉了你,你还当本君在框你呢?” 我的脸一霎通红,再也无法直视我面前的聂羽神君。 “聂叔叔请回罢。”我对他摆摆手,恨不得他一眨眼就消失了才好。 聂羽神君瞧着我哈哈一笑,那眼神,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揶揄:“好好好,我走!我还得回去替你找找治眼睛的方子呢。” “多谢聂叔叔。”听他这么说,我便对他道。 虽然这聂羽神君同溪音一样,多是嘴上不饶人,但对我,也确实是费了不少心力。 对于他,我是打心底里感激的。 “谢什么!走了!”聂羽神君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而我却在此时忽然想起了此前被他带走的慕如愿,于是我便忙唤住他:“聂叔叔!” 聂羽神君回头看我:“又怎么了?” “慕如愿……他还好么?”我问他道。 聂羽神君一怔,也只是一瞬,他便回过神来,对我点了点头,道:“他很好。” 随后,他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头一蹙:“楚璎,虽说他已离开了昆仑仙山,但我想,雪域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定会再来找昆仑仙山的麻烦……” “这个我清楚,我已经与师父说好了,若是昆仑仙山有事,只管告诉我便是。”我明白聂羽神君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于是我便对他说道。 只是……我想起之前那雪域来的妖精所说的“他”,那个“他”究竟是谁? 我身上,又有什么是那人迫切想要得到的? “楚璎啊,万事小心,你如今虽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但是你也该清楚,你的神魄到了期限后,便是会立即破碎的……”聂羽神君望着我,眼神蓦地染上几丝沉重之色。 我点头,笑了笑:“聂叔叔所说的,我都明白,我如今的境况便如同那凡人将死时的回光返照一般……是么?” 不用聂羽神君提点我,我自己心里也是十分明白的。 我如今虽看着仍与一般人无二,但时间一到,命数使然,我终是会死的。 “楚璎……”聂羽神君想说些什么,却又住了嘴。 我叹了一口气:“聂叔叔,既然我的命数已定,那么我如今顾忌再多,也是于事无补的……倒不如洒脱恣意一些,做我想做之事,尽我能尽之力,方不负我这最后这些年岁。” 聂羽神君仍是想劝我的,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也只能摇头,转过身去,直接往殿外走。 当他的身影隐没在弥漫的烟雾之中时,我听见他的叹息声传来:“一切,便都由你罢。” 我一人坐在殿中,手执茶盏,听了他这话,当即弯唇一笑。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披星而归的溪音。 长明山方才下过雨,他归来时,身上却不曾沾染半点雨水,仍是光风霁月,天人之姿。 而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又想起了聂羽神君与我说过的话。 “看我作甚?” 或是我盯着他太久,他睨了我一眼,嗓音清冽泠然。 我一个激灵,瞬间收回视线,咳了几声,不肯讲话。 哪晓得,溪音一伸手,直接将一只小玉瓶子放到我面前,简短道:“把药吃了。” 这若是平日里,我也绝不会多想什么,只当是他又替我寻了什么疗养身体的药,接过来吃了就是。 可是今日聂羽神君讲与我听的话,如今还依稀回响在我的耳畔。 于是我迟疑了。 或是见我迟迟未动,溪音便蹙了眉:“怎么不吃?” 我回过神来,抬眼,小心地瞧着他,又斟酌了半晌,方才开了口:“溪音……” “嗯?”他一挑眉,淡淡地应了一声,尾音上扬,出奇地撩人。 我有些愣住,一时间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说话。”他有些不耐了。 我揉了揉额角,清了清嗓子,才道:“这药……是做什么的?” 谁知,我委婉的这一问,却让他误会了。 只见他那一张如玉的脸庞骤然阴沉下来,咬牙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害你?” 他紧盯着我,那样的目光,仿佛我敢点头,他便会揍死我似的。 我浑身一颤,忙干笑道:“当,当然不是啊……” 他唇角一勾,笑意凉薄:“最好不是。” 随后,他便又将那瓶子往我面前一推,道:“把药吃了,若敢浪费本君这一番苦心,楚璎,你知道后果。” 我把那小瓶子拿起来,打开木塞,闻着那股子奇特的香味,我没有犹豫,直接往嘴里倒了下去。 没有丝毫的苦味,反倒是带着一种清甜的味道。 这是我这几日来,一直用着的药。 或是见我喝了下去,溪音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些,他将茶杯递给我,嗓音仍是有些冷冰冰的:“喝了。” 我忙摆手:“又不苦。” 他这次倒是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一时间,我与他都不再讲话,周遭一片静谧,似乎无声。 我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问他,于是我便道:“溪音,你还未告诉我,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似乎整个人都僵了僵,随后便故作不耐道:“吃不死你便对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随后,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看向我:“今日聂羽来过了?” 我点了点头:“是啊。” 他瞬间蹙起眉:“他是否与你讲过什么?” 我见他这般,心里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可我又想,如今的溪音哪里还是我能逗弄得起的? 他早已不是昆仑仙山上的沈溪音了,我自然也不敢提我与他之间这一段尴尬的师徒关系。 于是我便如实道:“如果你是指生子灵药的话,那么他的确都与我说了。” 谁晓得,我这一番话说出来,溪音整个人就好像被雷劈中一般,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他那张如玉的面庞上忽然染上绯红,就连耳尖也都染上了让人难以忽视的薄薄红晕。 他眼神闪烁,一瞬竟别过脸去,看起来十分慌乱无措。 他这副模样,实在像极了当初还是我的乖徒儿的他。 我心里有些痒痒的,嘴上就开始什么也不顾了:“你怎么比我还急啊?” 他一听我这话,猛地回过头来,瞪向我:“到底是谁急?” “……”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之言。 最终,我只得叹了一口气:“好罢,你竟又是为了达成我的心愿,才这般费尽心力……” 他扬起下颚:“呵,我还当你是个没良心的,没曾想,倒还有些脑子!” 他面上保持着那样一副高傲的姿态,可是他耳尖上还未散去的红晕却出卖了他。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溪音就是这样,总能让我不知所措。 他明明很毒舌,又极高傲,清贵无双,本是目下无尘,如清爽傲月一般的人物。 可是他,究竟是如何会看上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人的? 这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地方。 可是我又想,他或许便是我此生最后的幸运了罢? 在我最后的这三年时光里,所幸,还有这么一个人愿意陪着我,甚至愿意把一颗真心都交托于我,也不管我究竟能否给他回应。 我想,或许我真的是蠢,否则,又怎么会为着那样一个面热心冷的男人,蹉跎了上万余年? 我 又觉得,为何我遇上溪音……这样迟? “溪音,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我压制住眼底的酸涩,轻声问他。 或是听我提到孩子,溪音那一双眼瞳便亮了亮,就是连语气都有些轻快:“女儿。” “为什么?”我有些意外。 他抬眼看向我,眼底光影沉沉:“那么她便是你的影子。” 我胸口蓦地一动,瞳孔缩了缩,那一刻,我只觉得有无数莫名的情绪翻涌而来,我一笑,却牵动了眼眶中的眼泪砸下来:“你竟是这么想的啊?” 第78章 读心之术 溪音没有说话,他蓦地起身,走到我身前来,将我拉起来,双手环抱住我的腰身,低首注视着我。 我听见他说:“楚璎,我会找到办法,让你活下来的。” 然后,他温热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带着疏淡的莲香,教人不自禁地沉迷其中。 彼时,殿外雾色忽浓忽淡,新月如钩,冷淡的清辉洒进殿门来,模糊了我眼前的一切。 或许是这月色太过朦胧,又或许是溪音的话撼动了我心底最深的角落。 殿门合上,长长的幔帐落下来,我眼前,只剩下溪音的脸。 于烛火的映照之下,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仿佛是一簇细弱微笑的火焰,当他的亲吻落在我的脖颈处时我竟觉得,那一点胭脂般的颜色,已稳稳地烙印在我的胸口。 我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惚兮恍兮,衣衫尽褪,我与他虽说已是第二次这般坦诚相见,但那前一次,是在我醉酒之时,一切于我而言,都是朦胧不清的。 而此刻,我却是十分清醒的。 我虽已活了三万多年,但这些亲密情事却是我初初经历。 前次是醉酒,可这回却是在我十分清醒的时候,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 “璎璎……” 溪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畔,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惑人的风情。 我的脸已经烫得厉害,听见他这般亲昵地唤我,我也只是胡乱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再不肯说话。 他从我的背后紧贴着我,低沉的笑声响起,他的胸膛亦有些震颤。 我听见他说:“你好害羞啊……” 他的语气又有些轻快,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他的肌肤贴着我的,那样灼烫的温度本就让我无所适从,听见他这么说,我自然又是窘迫得厉害。 然后,他直接伸手,解了我的发髻,又取了他头上的玉冠。 青丝如瀑,尽数散下来,丝丝相缠。 他忽然一口咬在了我的锁骨上。 我一个猝不及防,疼得我眉头蹙起。 然后,我便感觉到,他的舌尖在我的伤处上舔舐。 我浑身一颤,有些无措。 而他则是凑近我耳畔,道:“我会你让想起我的,璎璎……” 再之后,一切都变得有些朦胧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空,耳畔唯有他偶尔的喘息声,眼前,只有头顶那幔帐的颜色。 翌日,我醒来时,便见身旁的溪音还睡着。 我一动,身体便有不适感传来,于是我起了身,轻手轻脚地往殿外去了。 在温泉汤池中沐浴,总算是消解了些许身上的疲乏之感。 只是当我要起身时,偏头却见溪音只身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已立在了我的面前。 昨夜种种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一下子烫红了脸,莫名有些窘迫,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你,你醒了啊……” 他不说话,只是负手,一步步地走到这水汽弥漫的汤池中来,一点点靠近我。 在这样缭绕不断的烟雾之中,他眼眉清隽,一点朱泪痣,殷红灼眼,仿佛天生便带着别样的风情,直教人看了,便会心神晃荡。 水声泠然,他一点点地靠近,我一瞬心如擂鼓,忙往后缩了缩:“你,你做什么?” 他微微一顿,唇角微微一弯,嗓音莫名有些哑:“躲那么远作甚?过来。” “不,不了罢?”我干笑。 我这话说罢,当下便见他面色一沉,似乎已经有些不悦了。 也正是此时,他分明是一副薄唇紧抿的模样,未曾开口说过只言片语,可我却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传来:“楚璎,你这是翻脸不认人?” 我有些发懵,我敢确信,溪音方才的确是没有说话的,可我却又那般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声音……这,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楚璎?” 或是见我走神,溪音很是不悦地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应他,便一下子被他揽进了怀里。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他,便见他唇角微微弯着,眼眉之间也多了几抹温柔。 然后,我便又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她好像有点矮……” “还是要吓一吓才会乖……” 这声音,听起来还莫名有几分满足与得意。 我彻底呆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略微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了一个猜测。 依照现下的境况来看,我似乎是能听见溪音心里所想? 有了这个猜测,我当下便想问溪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张了张嘴,又忍了下来。 此事,我还是先隐瞒下来好了。 我正这么想着,却被溪音捧着脸好一顿亲。 他的动作很轻柔,也很缓慢,犹如羽毛一般,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我被他给亲懵了:“你,你做什么?” 他则是低首睨了我一眼,神情正经,嗓音清冽:“你管不着。” 我被他这话一噎,正想着该反驳些什么,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传来:“我这么说她会不会生气啊?也罢,生气了,再哄一哄便是。” 我又一次听见了他心里的话。 一时间,我连反驳溪音都忘记了。 接下来的好几日,我每天都能听见不少溪音的心声。 说真的,他心里的那些话,加起来,都比他嘴上说出来的要多得多。 我也是实在没有想到,溪音他……竟是这么个人。 平日里瞧着他那清隽无双,目下无尘的清贵模样,我还以为他真是那般不食烟火的清傲人物。 谁料想,他竟根本就是个假正经。 平日里面上虽无甚表情,却不曾想,心里的小九九倒是挺多。 某日我趁溪音不在,便去了峚山寻聂羽神君说了此事。 谁知那厮听了,却是大笑不止。 可怜我这一张脸,都要在聂羽神君的面前丢尽了。 还好他笑累了之后,还是与我解释了一番。 说我如今的这境况,怕是溪音那生子灵药带来的副作用。 只是此事,溪音却是不晓得的。 我听了聂羽神君的话后,便发愁得不行,谁晓得他却对我笑道:“这说是副作用,却到底对你是无甚伤害的,或许,还对你有些帮助。” 我问他为何,他便道:“溪音神君向来神秘清傲,任是谁,也无法将其看穿……这一回,你倒不如用着这得来的读心术,试探一下他对你的真心,或许,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聂羽神君说得神秘,我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我可以听见溪音心声的事,便一直被我瞒着,不曾告诉过他。 也多亏了聂羽神君的这个建议,才让我晓得了溪音的另外一面。 或许,我还可以借助这莫名得来的读心术,去了解我想知道的一切。 于是这日,我与溪音相对而坐时,看着他一直低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卷,我便有些坐不住了。 犹豫了良久,我终于还是开口唤他:“溪音?” 他闻言,抬首看向我,似远山一般的双眉微挑:“嗯?”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字,尾音上扬,嗓音撩人,登时便教我忍不住心神一晃。 我暗道一声“妖孽”,但面上却是干笑了几声:“我有一件事情,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你。” 他点了点头:“问罢。”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当初,攸宁……” 谁知我方才一提攸宁,溪音便阴沉了脸,那一双眼瞳瞪向我:“你说谁?” 我一愣,随后便听见他心里道:“竟还敢在我跟前提你那旧情人?楚璎你是不是嫌近来这些日子还好过了?” 我顿时一个激灵,忙摆手道:“别冲动,我不是想提他的……” 他闻言,则是垂下纤长的眼睫,只弯了弯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不说话。 我摸了摸鼻子,继续道:“我是想问,他之前提过,那兰枝帝妃引我入局时,便是借用的你蓬莱的宝物……你可否与我明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这些话时,已经尽可能的委婉了些,就是怕他忽然发怒。 “你是否想问我,兰枝帝妃害你时,我究竟是不是同谋?” 他沉默了半晌,而后才望着我,说道。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忙摆手。 可他却是冷笑一声,那双眼看向我时,其间的清辉流逝,转而覆上些许寒冰:“楚璎,你就那么想知道?” 他轻轻颔首,嗓音冰凉:“我竟没有想到,你原来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那好,我告诉你便是。” “如攸宁所言,当初你被兰枝帝妃算计,其中,确实也有我的参与。”他薄唇轻启,望着我的眼神仍是那般寒凉。 我整个人都呆愣住了,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直白的与我明说。 “这,便是你要的答案。”他一字一句道。 “你若是恨我,怨我,那么如今也都已经晚了,你已经成了我的人,那么这生生世世,你便只能是我的,我在凌霄,你在凌霄,我入地狱,你入地狱。” “你欠着我 的,我这三万年来,一刻都不曾忘记过,而你若要还我,便只能拿你自己来还……不论你愿或不愿,这一切,已经注定了。” 第79章 真相如此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溪音竟会亲口承认,当年兰枝帝妃引我入局时,其中,的确有他的推波助澜。 “为什么?”我望着他,终是开了口。 我不信,溪音真的会害我。 谁晓得,我这话一问出来,便好像是当即点着了溪音的怒火似的,他蓦地怒瞪着我,咬着牙道:“若非是你这蠢东西自作主张,以一身修为作赌,舍弃了自己的金身撞破阵法……你又如何会神魄受损如此之严重?” 我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生气,我不撞破阵法,难道真要等那兰枝帝妃来取我的性命么? 只是我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又一次听见他的心声:“兰枝帝妃来蓬莱借我蓬莱神物时,本君便已有了打算,本想在你被其制住时,现身相救,却不曾想,我不过只是稍晚了一些,你便已舍弃金身,冲破阵法了……白白浪费了本君的一番安排!” 我有些懵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设想过各种理由,却不曾想,他之所以借给兰枝帝妃蓬莱神物,便只是为了来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只是未曾料到我竟会先他一步,破釜沉舟,甘愿舍弃金身,以神魂之态落入云霄,完全打破了他的计划…… 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一时间便有些不忍直视我眼前的溪音了。 这,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老套啊? 我哪里想过,八荒六合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溪音神君,竟是个这般闷骚的男人…… 若非是这莫名其妙的读心之术,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晓得,这面上清傲的神君溪音,内心里竟有这么多的戏。 或许是这些年遇到的阴谋算计太多,故而我再思考溪音默许手底下的人将蓬莱神物借给兰枝帝妃的这件事上,便想得有些深。 可我哪曾想,他竟只是因为这样简单的一个缘由。 他曾说恨了我三万年,可这一场算计,却终究不是为了找我算账,而仅仅只是为了要与我重逢。 溪音他……还真有些孩子心性。 思及此,我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而溪音见我笑了,那远山似的眉蹙起,嗓音里透着难以压制的怒气:“你竟还笑得出来?” 我挑了挑眉:“不然?你以为,我会怒不可遏,然后与你恩断义绝么?” 他一听这话,瞳孔微缩,一只手伸过来,攥住我的手腕,咬牙道:“你敢!” 他的双眼阴沉,犹如凝着千年的寒霜,让我一瞬觉得,仿佛身在冰天雪地之中似的。 但我此刻却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窝囊了,我迎上他危险的目光,甚至还扬唇笑了:“溪音神君既敢说出来,便也应想过后果了,不是么?” 我是故意逗他的。 “看她这副模样,不妙。” 我忽然又听见他在心里说道。 紧接着,我便见他眉头一蹙,心里更是开始了碎碎念: “难道她真要因为此事而与我断绝关系?她竟这般小气?” “可是要我与她说明当初借蓬莱神物给兰枝的原由……我又怎能说得出口?” “不妙不妙……看来,我只能在试探试探了,若是她真有此意,那么……我便将她锁起来好了。” 当他心底的这句话在我耳畔响起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唇角弯了弯,那双眼也在一瞬变得越发的深沉。 我一个激灵,浑身僵硬。 许是他这般表里不一的模样让我新奇得不行,才让我在一时间忘记了这厮的心分明就是黑的。 我竟还敢这般逗弄他……最后吃苦头的,怕还是我自己。 于是我忙干笑道:“那个……我是在与你说笑呢。” 他则是意味不明地弯唇:“是么?本君并不在意。” 我浑身一颤,心里感觉有些不好了。 他所说的不在意,我哪里会当真。 若是他真的不在意,又岂会冒出那种把我锁起来的奇怪想法…… 最终,我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溪音,我并不怪你。” 他闻言,似乎是怔了怔,却并未开口说话。 我见此,便继续说道:“不论你是因为何种原由,在兰枝帝妃为我设局时,参与其中,我如今也都不想去追究了。” “为什么?”这一次,换作他问我。 我对他笑了笑:“因为,我相信你。” 许是我这话真的撼动了他的心,那一瞬,他的瞳孔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溪音,我知道,此生此世,再无一人能如你这般待我。”我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轻说道。 我相信他,更相信我自己的感觉。 我早已失去父君,又为了同一个男人伤情上万年……我虽为神女,可我说到底,除却长明这座空山,便什么都没有了。 而现在,我至少还有溪音。 对于溪音,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或许有些感激,或许有些敬重,又或许……我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我并非是那种未曾经历风月的小姑娘,自然也分得清自己究竟是动了心,还是没有。 当初兰枝帝妃为我设下的棋局,说是我的劫数,但我如今想来,却合该也是我的机缘。 我虽失去了记忆,却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我说完这些话后,溪音却不肯再开口了。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那双眼里满是欢喜。 “她她她……怎么忽然这么懂事了啊!” 只是,他虽未开口讲话,我却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 那样轻快的语气,带着几分激动,几丝惊喜。 “好想亲她啊!” 只是这一句……好想有点不太对? 我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我面前的溪音捧住脸,他身上疏淡的莲香袭来,萦绕在我的鼻翼之间,他的唇吻上我的,那一瞬,我脑子里好像有烟花炸响。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脸颊烫红,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想要推开他,可我又怕使用神力时伤到他,毕竟如今的他,还尚未恢复修为。 只是我若不用术法,便推不开这个硬邦邦的男人。 当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喘着气,看向他的时候,便见他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仿佛变得更加殷红了,就像是一点火细微的火焰,在他如玉的脸上,显得是那样清晰而撩人。 而他垂眸看我,眼里仿佛凝着些光晕水雾,好似是蓬莱瀛水的波光:“楚璎,我很高兴。” 他的声音莫名的有些哑,可我却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认真。 彼时,温泉的水汽淡了些许,我看清了他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我一怔。 我曾见他哭过,就在蓬莱瀛水之上,就在我初遇他的那时候。 他是多么清傲的人物,又如何会轻易落泪? 可是在初遇时,我分明见他红着眼眶,神色痛苦。 那时我想,或许他是真的恨我,才会三万年都不曾解脱过。 可是我如今看他,心中的情绪便又不一样了。 “我是盼了今日多少年啊……楚璎,你知道么?” 他心底的声音再次传至我的耳畔,让我握着他手臂的手不禁又紧了紧。 心底的酸涩莫名涌来,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脸时,我却又忍不住掉了泪。 为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想,或许,他便是来救我的人。 驱散我此生的孤寂,陪伴我最后的岁月,做我的星辰,是我的朝阳。 这一日过去,我与溪音之间,仿佛又走近了许多。 只是过了半月,我便明显觉得我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虽不是多大的问题,但溪音还是去请来了九重天的医仙如寄。 如寄是一个初登仙位的年轻女子,她做凡人时,在医术方面天赋极高,在几场传播不小的时疫中,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因此,她得了福缘,种下仙根,天命至时,便成了仙。 只是这如寄初初成仙,胆子到底是太小了些。 听闻溪音神君找她,她来到长明山时,便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小仙如寄,拜,拜见长明神女……”见了我,如寄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咳了几声,忙对她道:“赶紧起来罢。” 如寄听了,这才要站起来,或许是因为紧张,又有些害怕,她本是想起身的,却一下子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连忙双手撑地,站起身来,只是那一张清秀的脸却是红了个透。 我有些想笑,但是怕我这一笑出声,她便又会多添上几分惶恐,便只好憋了下去。 “替本君的夫人诊脉。”溪音站在后边儿,轻睨着如寄,嗓音清冽凛然。 如寄浑身一抖,忙点头答应:“是,神君!” 然后,如寄便伸手,只是摩挲了手指几下,一根红线便凭空出现,蓦地系在了我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扣着红线,垂首诊脉。 看她那副蹙着眉,专心致志的模样,我倒觉得十分有趣。 方才分明还怕得很,这会儿一诊脉,她却专心得将之前那点惶恐都忘记了似的。 只是我嘴角方才一弯,便见如寄忽然抬首,猛地看向我,那双杏眼瞪 地大大的。 “怎么了?”我有些茫然。 第80章 怀有身孕 “神,神女……”如寄有些错愕。 见她这般模样,我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溪音已经有些不耐地开口道:“到底如何了?” “恭喜神君!恭喜神女!”如寄又是扑通一声跪下来,高声道。 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一惊,有些发懵:“喜从何来?” “若是小仙没诊错的话,神女您……已经怀有身孕两月有余了!”如寄忙说道。 只是她这一句话说出来,便犹如一道惊雷一般,在我耳畔炸响。 我睁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 我长明一脉,于上古时,乃是与女娲神同宗的族人,女娲神为创世之神,一身救世神力举世无双,但因着长明山与女娲神多少有些血缘关系,便也继承了些许不一般的秘术。 或许是因为这血缘的缘故,长明之人虽有捏造骨肉,锻造魂灵的强大秘术,但却从来都子嗣艰难。 到我这一代,整座长明山,便只剩下我一人而已了。 我没有想到,我竟真的这般容易的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么想着,我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的腹部。 “你确定你没有诊错?” 恍然间,我听见溪音的声音响起,似乎带着些小心翼翼。 如寄缩着脖子,结结巴巴道:“回禀神君,小,小仙……应该是没有诊错的。” 溪音闻言,他猛地看向我,那双眼瞳之中,满是显露分明的惊喜之色。 随后,他便对那跪在地上的如寄道:“行了,你回去罢。” 如寄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又对着溪音与我弯腰行了一礼,道:“小仙告退。” 待如寄步履匆匆地行至殿门处时,溪音却又唤住她:“等等。” 我见那如寄小仙的背影明显一僵,慌忙转过身来,小心问道:“神君大人可还有事?” 溪音则是一抬手,手掌里一道金光凝聚,转瞬化作一枝零花草。 他直接随便一丢,便丢到了如寄的手里,道:“这是本君给你的谢礼,你回去记得要将一些需注意的事情写清楚交与本君。” 那零花草,乃是六百年一现的珍稀药草,溪音就这么随随便便扔给了那如寄……果然,如寄手里握着零花草,那双眼都放了光。 毕竟是个医者,见了这般珍稀的药草,自然是忍不住激动。 “是!神君大人放心!”如寄忙道。 溪音颔首,只淡淡道:“行了,去罢。” 待如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的时候,溪音方才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他那样灼热的目光盯着,一时间浑身僵硬。 而后,我便见他朝我一步步走了过来,脚步声轻轻的,仿佛是怕惊了什么似的。 当他终于停在我身前的时候,我听见他嗓音轻柔地说:“楚璎,我们有孩子了……” 我心里顿时柔软如一滩水,亦是轻轻笑了:“是啊。” 这于我实在是神奇的事情。 我和溪音……真的有了孩子。 然后我便见我身前这个男人蹙起了眉,忙扶住我,道:“快坐下。” 我被他按着坐在了椅子上,又听他道:“日后你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我一愣,随即忍不住发笑:“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什么都做不得了?” 他听了,却是怒瞪我一眼:“本君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我被他这话一噎,登时便怂了:“好罢。” 而接下来的这几日,我便亲眼见证了溪音的改变。 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溪音每日都坐立不安的,他也不再出去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我,就怕我磕着碰着,有什么不妥之举。 每日嘴上的话多了,心里念叨的话便更多了。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他心里的碎碎念,面上不敢表露出一点不自然来,已是憋得辛苦。 任是谁也想不到,面上清傲话少的溪音神君,私底下,却是个实打实的话痨。 我虽偶有微词,却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些什么,只能暗自抱怨几句。 只是这准父亲溪音,却十分不好打发。 自从我怀了身孕,他便找那如寄小仙开了些药方子,要我每日都吃上三顿养胎补药。 说真的,我都要吃吐了…… 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溪音都还是雷打不动的,非要看着我把药吃了。 我根本连把药偷偷倒掉的机会都没有。 这般“苦不堪言”的日子过了许久,期间,仙神两界不少神仙得知了我有孕的消息,便都带着贺礼,陆陆续续的来看我。 一时间,我这长明山上,终于又热闹了一番。 许多人都来了,其中便包括西山珑海的繁予太子,与他的太子妃阿姒。 当我再一次见到阿姒时,一瞬竟被她那般艳丽姣好的面容晃了眼。 仿佛此前自暮云城中所见到的她,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 因为一颗解忧丹,如今的阿姒,再不是当初的恶鬼。 她有了躯体,面上便也有了神采,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娇艳动人。 只是当她来到落英神殿里时,看向我的神色却是那般复杂。 “楚璎神女。”繁予太子拉着阿姒来到我的面前。 我回过神来,看向繁予。 他对我笑了笑,看了自己身旁的阿姒一眼,而后才对我道:“听闻神女有孕,这可是大事,父君特命我与阿姒来看望你……不知神女近来可好?” 他说话虽是这般客气,但那看向我的眼神却分明透着几分不屑。 得,这记仇的太子,竟还未将儿时的那些恩怨放下。 许是溪音在场的缘故,他才不敢多有表现,若是单单只有我一人……我想此人是决计不会与我客气的,定要将我从头到脚嘲讽个遍才算解恨。 于是我便道:“不晓得繁予太子是盼着我好,还是不好呢?” 问我此言,繁予面上的笑意僵住:“神女说笑了。” 适时,聂羽神君身旁的仙童踏进门来,对着我与溪音行了一礼,道:“聂羽神君请溪音神君去侧殿一叙。” 聂羽神君早已到了,在我长明山的侧殿里独自下棋。 这会儿遣了人来唤溪音前去,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我看向溪音,便见他亦看向我,对我道:“我片刻便来。” 我点了点头,他殷红的薄唇微微弯了弯,竟伸出一只手来,揉了一把我的发顶。 我面上的笑容有些龟裂了。 而溪音却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些似的,直接往殿外去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暗暗在心底将他骂了一通。 当着外人的面儿,他能不能不要这般随意?多少给我留些面子啊! 我长明神女,被他这么一揉,哪里还剩下什么威严! 更何况,这殿中的客人,还是我儿时的死对头! 果然,当我看向繁予时,便见他那样一副快要憋不住笑的模样。 我咬牙道:“繁予,不过是儿时那么点事儿,你还念念不忘呢?” 溪音已经离开了,繁予明显要放松许多,听了我这话后,他勾了勾嘴角,道:“神女这是说的什么话?繁予可不敢。” 我一听,当即冷笑几声,道:“你繁予身为西山珑海的太子,竟这般小气?本神女儿时不懂事,不过是扒了你的裤子罢了,如何值得你记恨我这么多年?” 我这话一说出来,繁予与阿姒两人都愣住了。 前者或是没想到我会将这些话讲出来,后者则是因为刚刚得知此事而惊讶。 当繁予回过神来,看了他身旁的阿姒一眼后,便铁青着脸,瞪向我:“楚璎!你竟还有脸提!” 我则是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你既然都念念不忘,我又如何不敢提?” “你!我繁予没你想得那般小气!”他怒了,那一张俊美非常的脸上阴云密布。 我“啧”了一声,慢悠悠道:“是么?可我怎么觉得,太子似乎还记着以前我扒你裤子,还揍了你好几回的仇呢?” 繁予当下便被我气得不轻,正想开口,却被他身旁的阿姒拉了拉衣袖。 只听她轻柔地唤了他一声:“繁予。” 本来被我气得就要爆发的繁予,因着她这一句呼唤,蓦地平静下来,看向她时,眼神柔和。 过了好一会儿,他应是平复好了心绪,这才看向我,道:“楚璎,我今日来此,不是与你算旧账的。” 他说:“今日我来,只是奉了父君的旨意,来探望你,儿时的事情,休要再提了。” 我听罢,便也点了点头,果断道:“好。” 其实我也多多少少能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男儿,儿时被我扒了裤子,定是他这辈子最丢面儿的事情。 于是我便又道:“繁予,说到底,都是我儿时不懂事,今日,我便与你说上一声抱歉。” 他一愣,似乎是没有想到我竟会向他道歉。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便回过神来,面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神女何出此言,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了,我与他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繁予也大抵只是面子上过去,才会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而我这句道歉说出口,已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论何如, 看他不再对我摆着一张臭脸,这也总算是冰释前嫌了。 第81章 谜底揭开 虽说是将事情都说开了,但我与繁予之间多多少少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本来繁予就要开口说告辞,适时,阿姒对繁予道:“太子,臣妾有些话想与神女说,你能不能先去偏殿等一等臣妾?” 繁予有些惊诧:“怎么?阿姒你与楚璎神女可是认识?” 听了他这话,我一挑眉,却并不言语,只是看向阿姒。 阿姒亦是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对繁予道:“臣妾在凡间时,神女曾救过臣妾的命,是臣妾的恩人。” 繁予听罢,点了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与真诚:“原来楚璎神女竟是阿姒的恩人……” 我一听便知阿姒指的是五年多前,在罗云宫中,我赠给她一颗解忧丹的旧事。 于是我弯唇笑了笑:“太子妃与我有缘。” 繁予则是对着我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而后才又注视着我,认真道:“此前对神女多有不敬,实在是繁予气量狭小了,儿时之事,如今犹记……是我繁予太过狭隘。” 我一怔,竟没有想到,繁予竟会这么说。 他贵为西山珑海的太子,其父乃是清和道君,虽比不得出自上古四脉的神,却也能与仙界帝君比肩了。 纵是我身为长明神女,身份的确高他不少,可这繁予又何曾将我放在心里过?更莫谈这般客客气气地与我道歉。 我不禁深深地看了阿姒一眼。 想来,这阿姒在繁予心中的分量,实在不低。 “繁予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说到底都是我儿时不懂事。”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他这副样子,我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繁予亦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神女与我可算是冰释前嫌了?” 我当即点头:“繁予你何必与我这般客气,说来我们二人也算作是儿时的玩伴,你忽然这般知礼,倒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繁予低笑一声:“神女倒是看得起我,既是如此,那么我若再不领情,便是我的不是了。” 随后,他便又对身旁的阿姒道:“既然你与神女有话要说,那么我便先去偏殿等你。” 阿姒一笑,眼眉之间,都是春盛露生之美态:“谢太子。” 繁予眼神明显又柔和了几分,对我一颔首,随后便往殿外去了。 待繁予离开后,这落英神殿中一瞬便静了下来。 这殿中只剩下我与阿姒两人,但我与她相对而立,却是久久不言。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阿姒。” 她则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一身繁复衣裙,头戴花冠,腰间环佩,神采亦是那般动人,我便道:“我本以为,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阿姒却是摇头:“可是我却一早就知道,我迟早是会再见到璎璎你的……” 听了她这话,我不由蹙起眉:“你可知,即便你如今依靠着解忧丹重新拥有了一副躯体,也始终无法真正洗脱你身上的杀孽?” 暮云城中的数条人命,都是阿姒亲手犯下的罪孽。 这是深刻在她的命运之中,始终消磨不去的。 阿姒闻言,浑身一颤,眼底渐渐有些发红。 我等了许久,方才听见她颤着声音道:“我知道……” “那么你告诉我。”我定定地望着她,又一次问道:“你究竟为何会与繁予相识,还嫁给了他?” 而阿姒的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衫,垂下眸去,似乎是不敢看我。 “你身为鬼身,可冥府阎君处,却并无你的命数,你去不得黄泉,亦无法再世为人,我当初赠你解忧丹,一则不想你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徒增杀孽,二则是怜你天下之大却无你容身之所……我以为,你拥有了躯体,摆脱了鬼身,便会就此向善……可你,却又为何要出现在西山珑海,还做了繁予的太子妃?阿姒,你且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我便又道。 我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一时随心的举动,是否是做错了? “璎璎,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为了繁予而来,若非是因为繁予,我便不会费尽心思地想要活到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愿望,两万年前是你成全了我,五年之前,你再一次成全了我……璎璎,我欠你良多。”她的眼泪顺着眼眶滑落下来,无声地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她又一次提到两万年前,我隐隐地察觉到,她似乎知晓我很多的事情。 我心底怎么可能没有好奇,但我最终还是强压下来,不愿过问。 于是我便道:“你只需告诉我,人间大周朝的皇后,暮云城的城主,究竟是不是你?” 这是我一早便有的猜 测。 她果然瞪大了双眼,后退了几步:“璎璎你……” 我见她这副情状,当下便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果然如此。”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双眼空洞洞的。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见她苦笑了一声,低声一叹:“璎璎,你还是这般聪慧,我永远都瞒不过你……” 我走到桌旁,坐下来,执起一盏茶浅酌了几口,才道:“都与我说说罢。” 她立在那儿,浑身僵硬,看着我的那双美目里,满是哀愁。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璎璎,你可曾听过,西山珑海的太子繁予离开珑海神殿两万余年,也是如今,方才回归?” 我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便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她的唇弯了弯:“其实,繁予哪儿都没去,他只是……睡着了。” “这是何意?”我蹙起眉。 “繁予沉睡了两万余年,清和道君对外却说他是去六界游历山水去了。”阿姒如是说道。 “什么?”我竟是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阿姒抿了抿唇,又继续说道:“繁予两万年前受了重伤,三魂七魄四散于六界之中,就此陷入沉睡,清和道君只能替其保住躯体,却无法寻回他的神魂……而我这两万多年来,游走于四海之间,便是为了替他收集魂魄。” “我深知此事之艰难,便是连清和道君都放弃了……可我又怎么甘心就这么失去他?更何况,他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难……我赢姒已是残破鬼身,即便是灰飞烟灭,我也要收回他的所有魂魄,还他这份情意……” “这两万多年来,我的确害死了不少人,因我必须要活着,我必须要收回繁予所有的魂魄……那大周朝的皇帝身上,便留存着繁予的最后一丝神魂。” “暮云城中的人,的确都是死于我之手,我本不想那样的……可是璎璎,我寄存在周朝皇后的身上,皇后是天生的凤命,有气运相护,以她为寄主,便是在害我自己……我那时正逢戾气爆发,失去了理智,才会于一夜之间,将暮云城中的人全都杀了。” “璎璎,我与皇帝和离,只要了暮云城,便是为了还殷皎月一份人情,我更想建造出一片乐土,造福暮云城的百姓……我是想恕罪的,可是我,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她说了许多,一字一句,悲戚无比。 我一直疑惑的事情,也终于都有了答案。 我听了,心里一时涌起无数情绪,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实在是没有想到,阿姒她竟是为了繁予,而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的。 繁予与阿姒在两万余年前究竟有过什么牵扯,她又为何会认识殷皎月,以及我在他们之中,究竟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这一切,都像是被迷雾笼罩着,显得是那般朦胧不清。 可是我很清楚,只要我想,我便可直接问我眼前的阿姒,问她在两万年前,我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这一切,便都可水落石出。 可是我不愿问,又或许是,我根本不敢再去过问。 我想起攸宁,想起聂羽神君与我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我害怕去面对过去的自己。 我想将一切都放下,便不应该再去过问曾经的一切。 如今的我,又还有几日可活? 我只想珍惜如今的每一刻,只要溪音还在我身旁,只要我能顺利生下我的腹中的孩儿……这于我,便已是极大的圆满了。 “阿姒,可你应该清楚,即便你有苦衷,可你也的的确确背负了许多的杀孽……天命不会容情,它只在意事实。”我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对阿姒道。 “我知道的,璎璎。”她苦笑了一声。 “可是我不后悔。” 我垂下眼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你以为,你与他又还有几天可以相守呢?” 她已经犯下了杀孽,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她与繁予之间,今生便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我想起繁予方才的模样,看来他待阿姒亦是情深义重。 只是可怜这两个有情人,好不容易相守,却又面临着巨大的危机,这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我都明白,但是我想,我能多在他身旁多久,便待多久……直到我死,我都是甘愿的。”她望向殿外那缭绕在玉阶前的烟雾,轻轻说道。 第82章 殿中软语 那日,阿姒与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从她的字里行间隐隐地察觉到了她对于繁予的那一份执念。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她对于繁予,是真的深爱。 这两人,分明是两情相悦,可奈何,天命作弄。 阿姒说,她不后悔。 即便她逆天而行,即便她背上一身的杀孽,她都未有一颗后悔过。 我也是到了那时才明白,看似柔弱的她,竟是个烈性的女子。 为了情爱,甘愿受尽世间疾苦,不惜已此身作赌,赌她与繁予的一时情缘。 我不晓得我与她在两万年前,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见她一直都是那般亲昵的唤我,我想,我与她之间,定是关系匪浅。 我思考了几日,决定还是要为这份前尘缘分,做些什么。 烟云缭绕,彩云流散,霞光漫天。 偶有几声毓灵蜂鸟的脆鸣,仿佛是极妙的仙乐一般动听。 远处的琼枝玉树迎风摇曳,花瓣飘飞,簌簌如雨,好一番瑰丽的景色。 我穿过回廊,来到藏书的溯光殿。 当我踏进殿门时,便见溪音正端坐在案前低眉看书。 他穿着一身雪色纹银丝祥云的衣袍,外罩云轻纱衣,一张面庞仍是那般清隽如画,眉眼之间仿佛藏着万种动人风情,一姿一态,潋滟含光。 即便是过去了这么久,每当我细细打量起溪音时,都还是会忍不住为之惊艳。 我愣在殿门处,溪音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蓦地抬眼。 一见是我,他那双原本神色冷淡的眸子中似乎又光影闪过,随后,我便见他薄唇轻启:“来这儿作甚?”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我身前,远山似的眉轻蹙,似有些不悦:“这几日长明山风大,你出来,也不披上一件披风。” 说着,他将我往里边儿拉了拉,随后一伸手,一道淡金色的流光飞出,殿门便一瞬关上了。 殿门关上后,夜明珠的光芒愈加明亮。 “来找我?”他低眼瞧着我,语气平淡。 或是见我点了点头,他殷红的薄唇微微弯了弯,没有言语。 我却听见他心道:“这么快就又想我了?啧。” “……”我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了。 “有事?”他下颚微扬,面上一派清傲之态。 我瞧着他这副模样,却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我可不敢戳穿他,只能强压住笑意,清了清嗓子,故作平静道:“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说。”他简短道。 “你可还记得西山珑海的太子妃?”我问他。 溪音蹙了蹙眉,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而后才道:“不记得。” 我已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溪音神君何时会在意这些。 于是我便道:“那太子妃阿姒,似乎与我是旧识。” “似乎?”他睨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两万多年前的事儿,我也不大清楚。” “嗯,你想说什么?”他颔首。 “她原是鬼身,我在人间赠了她一颗解忧丹,再见时,她便已是繁予的太子妃了。”我对溪音说道。 “嗯。”溪音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我想了想,便将阿姒那日与我将的那些话,都给溪音将了一遍。 只是溪音听后,却仅仅只是一挑眉,还是没什么兴致,只是道:“她一身杀孽,迟早是要神魂尽灭的。” 我点了点头,道:“是,可是溪音,我想帮她一把。” 他闻言,便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帮她一把?楚璎,你莫不是闲得慌?” 溪音面色已经有些阴沉:“我说你蠢,你果然是真蠢啊……帮她,你都自身难保了,你还要帮她?你可知,逆天改命,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溪音,我说的帮她,并不是逆天改命。”我试图解释。 溪音却是冷冷地盯着我:“看来,是我这几日对你太好了?” “……溪音。”我无力地唤了他一声。 我见他偏过头去,显然是不肯在与我谈这件事情。 我略微想了想,便试探着凑上去,抱住他的腰身。 果然,我这一动作,当即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听见他气急败坏地冲我道:“楚璎你做什么!” 我靠在他身上,听见他这话,抬眼便见他的耳尖又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这么久以来,我已渐渐将他的性子大致摸清了。 他这人虽毒舌,看似冷极,但实际上,却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主儿。 当然,也是个极容易心软的人。 这是我这么些天来,通过听他心里的那些碎碎念渐渐清楚的。 然而越了解他,我便越发觉得,他这个人,真的是……太可爱了。 “溪音……”我故意拖长声音唤他,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一点。 溪音仿佛更加僵硬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方才见他转过脸来,低眼看着我,咬牙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一盏你蓬莱仙岛的莲灯。”我望着他,说道。 此前在蓬莱仙岛,溪音曾用一盏玄莲灯替我修复神魄,而那莲灯除了修复神魄的功效,还可洗去因杀孽而留下的戾气。 那些莲灯,皆是由人间的香火功德以数千年的时间炼化而成的。 阿姒的杀孽无法洗清,这是她必须偿还的罪孽。 但替她减少一些戾气,或许能保住她的魂魄不陨。 这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也应该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而溪音听了我这话,他微微眯了眯眼,蓦地嗤笑:“楚璎,你还想要些什么?说来本君听听?你可是在是欠收拾。” 最后的那几个字,他都是咬牙切齿的。 我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可事已至此,我哪能再退缩,于是我对他干笑了几声,讨好道:“我还想要你呀……” 谁知我这句话说出来,一下子便被溪音扯住了衣襟。 我听见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随后便俯身凑近我,声音有些低沉:“莲灯我给不了你,但是我,你想要,那还不简单么?” 我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嗅了嗅他身上味道疏淡的莲香,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的了。 我连忙放开了他的腰身,一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往后退了退:“别那么小气嘛,一盏莲灯而已啊。” 他的手在我的鬓间轻轻抚过,带着酥麻的痒意,让我顿时有些不安。 在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右耳一痛,我“嘶”了一声,这厮竟咬我的耳朵! 随后,我便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处,嗓音也莫名有些沙哑:“若非是怕伤了孩子,楚璎,你便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张老脸烫得厉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然都明白。 但是这会子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索性破罐子破摔,又一次抱住他,贴近他,威胁道:“你就说你给不给罢?” 他如玉般白皙的面庞上已经染了些淡淡的粉色,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仿佛又殷红了几分。 “楚、璎!”他咬着牙唤我。 我贴着他的胸膛,就是不肯松手,反正他额不敢把我怎么样,毕竟,他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呢。 “夫君……就给我一盏莲灯罢?就一盏!” 我发誓,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说过话。 这声音娇滴滴的,我细着嗓子说出来,自己一瞬就有了许多的鸡皮疙瘩。 想我身为长明神女,应是不怒自威,满身气势才是。 可是在这厮面前,什么鬼气势都没用,只能来这种恶心人的软话才能奏效。 果然,我这话一说出来,溪音瞬间便愣住了。 他的目光停在我脸上,久久不曾开口言语。 那样深沉的目光,我再他眼里,仿佛能看见碧天里的星辰,云散后的皎月。 可是被他这么注视着,我这张老脸到底是有些挂不住了。 我低下头,一张脸已是烫得厉害。 彼时,四周寂静,唯有殿外偶尔传来毓灵蜂鸟的脆鸣声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方才听见溪音唤我:“楚璎。” “嗯?”我不敢抬眼看他,只是胡乱地应了一声。 “抬起头来。”他说道。 我装作没听见,想要放开他,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他的怀里。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办法,只好抬头,看向他。 只是这一看,我便撞见了他眼底略微浮动的光芒。 “你方才唤我什么?再唤一遍,嗯?” 他的声音轻轻地,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声线撩人。 “不,不了罢?”我干笑了一声。 再唤一遍?我怕是要彻底丢了我的尊严了。 “楚璎,若你再唤我一声,不论是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替你寻来。”他继续诱骗着我。 我已经瞥见他唇畔掩藏不住的笑意,更听见了他心底跟个傻子似的笑声。 但听他说的这话,我渐渐有些动摇了 。 尊严么?这东西,我再溪音面前似乎从来都没有过罢? 丢一次是丢,丢两次还是丢啊……我一回生二回熟嘛。 “楚璎,你难道不想要莲灯了么?” 他低眼看着我,嗓音仍旧是轻柔的,如同羽毛一般,挠过我的心头。 第83章 满月之宴 最终,溪音还是给了我一盏莲灯。 他就是如此,虽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肠,却还是柔软的。 我专程去了西山珑海将莲灯交给了阿姒,她似乎还有些话要与我说,但我觉得,一切都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一颗解忧丹,一盏莲灯,便是我今生,对她最后的宽容。 不论在两万年前,我与她之间,究竟有过什么牵扯,到今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此后怀胎数月,溪音一直守在我身旁。 我曾以为,他目下无尘,性子清冷,可这些日的陪伴,终让我看清了他的真心。 对我,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如他这般,待我如珠如宝。 即便是攸宁,曾经的攸宁,对我也是若即若离,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心思。 生孩子对于我而言,倒是一件令人十分忐忑的事情。 但溪音的陪伴,也多少替我减轻了些许慌乱。 只是当我真正生产那日到来时,我才发现,原来最忐忑的,还是溪音。 生孩子真的很痛,就好像要把我这个人一分为二,生生撕裂一般的痛。 我一向是怕痛的,故而那日深刻的痛,即便是我今日想起来,都令人胆寒。 当我一觉醒来,看到自己身侧的孩子时,看着小小的他那与溪音极像的眉眼,我的心,一瞬间便软成了一滩水。 我生了个男孩儿,并非是溪音一直期待的女孩儿,所以我分明看见他的双眼里,有些失落。 我忍不住悄悄地笑,笑溪音有时真的就像是一个孩子。 有时想着想着,我便会担心,日后我走了,留下这两父子,他们怕是会幼稚到一堆去。 溪音给孩子取名重光,大概是希望他此生,永沐光明。 由此,也可看出,溪音虽有些失落重光不是个女孩儿,但他也同样珍视着这个孩子。 今日,是重光的满月宴。 我本不欲大办,但这天庭的神仙之中,传声筒实在太多,那些个神仙向来是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一听到有热闹之事,也不管有没有请柬,厚着脸皮便大摇大摆地来了。 他们来此,我总不可能将他们拒之山门外罢?故而,也只得摆上大宴,请这些神仙吃吃喝喝了。 毓灵蜂鸟在天边盘旋,烟霞万里,如梦似幻。 韶春踏进门来时,我正被溪音逼着喝他那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方子,熬成的补汤。 或是见我眉头紧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韶春竟噗嗤一声,直接笑了。 “哟,喝药呢?”他清了清嗓子,还是没忍住唇边的笑意。 我见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恨不得一巴掌招呼上去,但这老头子总归是我的师父,我只得咬牙道:“师父要喝么?我请你啊。” 韶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只听他道:“为师又没生孩子,就不了罢。” 这句话说得,我顿时便想上前去扯下他那一把白胡子。 这老头,些许时候不见,这嘴便又越发欠揍了些。 “神君。”韶春对着溪音颔首,态度之恭敬,哪里像他对我这般态度恶劣? 我真是搞不懂这老头儿,我楚璎再怎么说,也是长明神女,与各位神君地位相当,可他对我,却总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这实在是可气得很! 溪音点了点头,而后便垂眸看向我,道:“喝药。”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冷了。 我觉得当着韶春的面儿,溪音竟还如此没眼色,他也不知,给我留些面子? 我心里气得很,赌气道:“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我这话一出,当下便见溪音双眼微微眯了眯,看向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危险,我听见他缓缓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又怂了。 得,没话讲。 溪音一向是这样,他若有心思哄你,便能容忍你几分,但若是过了限度,他便会暴露本性,直接开始威胁了。 我又哪里能躲得过他的这些招数? 我只得乖乖接过他手里的药碗,憋了一口气,闷头便直接灌下去。 这药,真不是我吹,苦得我简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也不晓得溪音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药方子,我估计,定是将人间至苦的药,全都放到了一起,这才熬成了这一碗乌漆嘛黑的药罢? 我迅速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就想往嘴里灌,却被溪音阻止了。 “喝水会冲淡药性。”溪音简短地解释道。 我嘴里的苦味儿仍未淡去一分,又听得溪音这么一句话,当下便觉得嘴里似乎更加的苦了。 “你太过分了!”我忍不住控诉道。 一时之间,我望着溪音,溪音亦看着我,我们二人僵持着,气氛似乎有一瞬凝滞。 终是韶春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殿中的寂静,我听见他道:“楚璎啊,忍一忍罢?毕竟你才生了孩子,身子可要好好养一养……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许是这些天的安逸生活,许是我日日看着小重光的那张脸,便险些让我忘记了,我原是个将死之人。 一瞬之间,胸口闷闷的,酸涩涌来,几乎就要将我淹没。 本来,我早已做好安然赴死的准备。 可是,我如今,却多了两个难舍的牵挂。 一个,是我方才生下的孩子,小重光。 我想陪他长大,想陪他走遍这长明山上的每一处,想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与他听,我甚至,想给他我最好的一切。 可是,我快死了。 另一个,便是溪音,我的夫君。 许是回光返照,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逐渐恢复了此前的记忆,我想起了我父君的脸,想起了我与攸宁儿时的一切,想起了六千年前,我在拖着父君的棺椁去沉神洞之前,与攸宁双双捏碎姻缘玉。 我曾是那般深爱过攸宁,那样刻骨的深情,我都已经想起来了。 即便是在沉神洞中的六千年中,我都未有一刻不再想念他。 那是我楚璎这辈子,第一次爱上的人。 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 可是那许多年的追逐,终究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想放过攸宁,亦想放过自己。 我想那么做,却又在心底一直暗暗的以为,我是做不到的。 可是世事难料,兰枝帝妃觊觎我长明秘术,妄图要我动用术法,去复活早已殒命的景玉帝君。 我强硬的态度,终于使得兰枝帝妃对我动了手。 因为兰枝帝妃的陷害,我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也忘记了我对攸宁那些刻骨的情思。 忘记,有时便是最好的良药。 曾经我不信,但后来,我却是不得不信。 溪音救了我,从此便将我从过往的那段风月之中解救了出来,使我成为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从未想过,与天地同寿的自己,竟也有殒命的时候。 我亦未曾想到过,溪音对于我,竟是那般深情。 他曾说恨了我三万年,我曾一直不理解,可如今,我想,他对于我,大抵是想念熬成了恨意罢? 我欠他,纵然我实在想不起三万年前的事情,但我肯定,我一定害他不浅。 我很庆幸,在我一无所有,最为落魄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溪音。 他是蓬莱仙岛的一朵断莲,以残莲之身,修得蓬莱岛主之位,这其中有多少艰辛,我无法想象。 但我感谢岁月,感谢命运,将溪音,送到了我的身旁。 我正失神,却感觉到似乎是谁冰凉的手指凑到我唇边,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舌尖便绽开甜甜的味道。 是一颗糖。 我抬眼看向溪音,便见他抿了抿薄唇,偏过头去,只露出微微泛红的耳朵。 “还苦么?”我听见他别别扭扭地问我。 我只觉得嘴里的甜味儿,一直蔓延到了我的心头,整个人一瞬都好似泡在蜜罐儿里似的。 这就是我的男人啊,真可爱……那一瞬,我想。 “不苦了。”我轻轻地答。 我开心得不行,可韶春却似没眼看,他直接捂了捂自己的眼睛,叹道:“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会玩儿。” 我还未曾开口,便见溪音冷淡的看了韶春一眼。 韶春顿时一噎,直接站起身来,讪讪地笑了笑:“我还是去看看小重光罢。”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往内殿里走去了,好似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他一般。 我也不晓得,韶春究竟是为何这般惧怕溪音? 按理来讲,我是他的徒儿,溪音曾在昆山仙山时,又是我的徒儿,那么依照这辈分来讲,他也该端一端架子才是,可这老头子,怎的比我还怂? 我咀嚼着嘴里的糖果,蹙着眉思索着。 “以后喝药,不许再闹。”我正想着事情,却听见溪音说道。 我抬眼看向他,嘿嘿笑了:“如果有糖的话。” 他唇角一弯,显然是被我气笑了:“楚璎,你是小孩儿么?” 我哼了一声,顺嘴说道:“我是小孩儿他娘。” 也不知我这句话究竟是哪里取悦了他,他竟一瞬缓和了脸色,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我瞧着他这模样,便没忍住在心底嘟囔了几句他这古怪的脾气。 许是之前那灵药的药效消退了的缘故,如今的我,哪里还听得见他的心里话? 这实在是一件遗憾事。 第84章 大结局 因着我自知没有多少时间可活,便一直紧紧念在溪音与小重光的身旁,每一刻于我而言,都是那么的珍贵。 我以为,我至少还可以等到小重光长到两岁,却不曾想,这天命,却是如此薄待于我。 韶春死了。 当我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昆仑仙山上,已是一片血流成河。 我与溪音赶到昆仑时,韶春的尸首已经破碎成了流沙,随风而逝了。 整座昆仑仙山上,只剩下明月里,萧玉师姐,秋明师兄,和他们的几个徒儿了。 那是自雪域中醒来的魔物,上古魔神,以烈火铸就不灭之身,被祝离神君封冻于雪域之巅,千年万年。 只是祝离神君已殒命,昔日的封印松动,这魔物醒来,便纠集了一帮心怀贪念的雪域族人,妄图夺来雪域情花。 那雪域情花,是祝离神君神魄所化,于魔神谢匀来说,如今的慕如愿,便是当初的祝离神君,是他的仇人,所以,他想夺来雪域情花,彻底毁灭祝离神君的神魄,让其再无复生的可能。 只是我没有想到,当日我护下慕如愿,却会让韶春就此殒命。 天边已经是一片黑色的烟雾弥漫,四周的浓浓的血腥味,曾经的仙山,已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在那浓深的黑雾之中,偶尔探出一一只利爪,我听见一个浑厚阴冷的声音桀桀地笑了:“长明神女,本座终于找到你了!” 那一瞬,我当即明白了,当初那几个雪域人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看来,我与这魔神,还自有一段恩怨。 不过我不记得就是了。 “楚璎,交给我。” 我正欲往前,却被溪音拉住。 我回身看他,笑了笑:“溪音,你尚未恢复修为,又如何能与他一战?” 溪音蹙紧远山似的眉,仍不愿放手:“楚璎,不许胡闹……” 我分明听见他的嗓音有些许的颤抖。 这谢匀有多强大,他怕是与我一样清楚,当初有战神祝离,如今,却只有我,只有天上的那一帮不怎么顶用的神仙了。 彼时,祥云自天上降下,我方才说过的那帮不顶用的神仙,都已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攸宁站在众神前头,看向我时,他便向我走了过来:“楚璎。” 我点了点头:“攸宁仙君,这谢匀依然挣脱封印,还杀了我师父与昆仑仙山一众弟子,我问你,你可敢一战?” 攸宁没有丝毫犹豫,道:“谢匀作恶,仙界岂能不管?”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流光闪过,一抹身影忽然而至,赫然便是峚山山主,聂羽神君。 聂羽神君走上前来,看了我与攸宁一眼,便对天边的那团黑雾喊道:“谢匀!你好大的胆子!” 而那浓雾之中传来声音:“聂羽小儿,你又能有多大的本事?哈哈哈哈……” 聂羽蹙紧眉头:“谢匀!本君不信,以众神之力,还制服不了你这魔物!” 大战一触即发,我却担心起溪音来。 他修为尚未恢复,而那谢匀的威压实在太过恐怖,这里的神仙,没几个抗得住,如今的溪音亦然。 其实,我已知,今日,怕便是我的死期了。 但为拯救苍生而死,我楚璎还是要大笑一场,快活! 于是我便走到溪音身前,对他道:“溪音,日后你与重光,都要好好的活着。” 他的脸色一瞬苍白,那点殷红的泪痣在他的眼尾下,显得尤为灼人。 他握紧了我的手,咬牙道:“不,楚璎,此事用不着你,你随我走,随我回长明山去!” 他已经有些失控了。 我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带着我此生的不舍,眼眶中渐渐有眼泪涌出。 “溪音,我这一生活得糊涂,也从没有做过什么大事,为苍生,为你,我都没有……但是我想,或许,这一战,便是我生命,最好的结束。” “韶春死了,我得为他报仇,为这昆仑仙山报仇……谢匀是魔神,他在一日,这世间便永无安宁,溪音,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重光日后,便全指望你了……我希望你们父子两个,能够永远都过得好。”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溪音将我的手抓得越来越紧。 “楚璎!你、敢!”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看向我的目光越发的哀痛。 我轻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溪音,再见。” 说罢,我也不等他反应过来,直接便伸手掐了诀,使他陷入沉睡。 我扶住溪音的倒下来的身体,将他交托给萧玉师姐,道:“师姐,请你把他送到长明山去,拜托了。” 萧玉怔怔地望着我,好 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好。” 随后,我便见萧玉带着溪音,乘云而去。 聂羽说,只因我继承了父君的修为,所以此战是成是败,关键在我。 但父君的修为太过高深,我需要好几万年的时间,才能彻底将其运用自如,若要强行解封,只能用我自己的命来做赌注。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尤其是这些天,我的感觉越发的强烈。 时常有一瞬眼前会一片漆黑,甚至于晕倒,吐血,这些都是常事了。 我很清楚,我的的确确,是快要死了。 横竖是死,我倒不如,以命一战,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 韶春……我想起那个老头儿,眼里忍不住又泛起了泪花,我竟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情绪,伸手召出银萝鞭,看向攸宁,聂羽,与他们身后那一众神仙,道:“诸位,请随我一战!” 这帮子一向闲散无事的神仙,遇上正事,倒是个个严肃得紧,他们直接掏出自己的法器,举起手,齐声道:“好!” 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十五日之久。 整座昆仑仙山满目疮痍,血腥弥漫,尘土飞扬。 攸宁与聂羽已经受了重伤,连手都抬不起来了,那一帮子神仙,也没剩下几个人,只剩下我仍与谢匀打斗。 当我将自己的一缕神魄注入银萝鞭,锻造成一把寒冰利剑之时,我直接强行冲破了父君曾给我设下的封印,以全身之力,以此身所有修为,尽付之手中的长剑,刺进谢匀那尚无身形,只有混沌之躯的心脏之中。 一瞬之间,强大的气流喷涌而来,将我震飞的瞬间,也震碎了我的内丹。 “楚璎!” 耳畔风声猎猎,我恍恍惚惚的,听见聂羽和攸宁在唤我。 “楚璎!你!想不到……你竟……啊!” 紧接着,便是谢匀震天的嘶吼,似要撕裂天地一般。 我父君所修之功法,至寒至冷,本是我身为女子而无法修习之术,但他将修为传给我,若是我在几万年月之中慢慢融合,于我便是大有裨益的。 只是,我终归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谢匀真身由火焰所铸,如此寒凉的功法于他而言,便是足以致命的。 所以,他自爆而亡了。 四散的身体碎片,便炸成了天幕上的烟火。 我躺在地上,看着那些绮丽的花火,眼泪落下来,我想,我还是舍不得溪音。 我的小重光啊…… 我动了动手指。 此刻,我分明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在四散奔走,消散。 仙界之灾,人间之祸,都结束了。 韶春,我为你报仇了。 天边的烟火渐渐朦胧,我眼前好像出现了韶春那张老脸。 我好像还听见他说:“楚璎啊,陪师父玩儿一会儿呗?” 当年在人间捡到我的游方老道,把我带回他的昆仑仙山,给了我十几年的快活日子,他在护着我,我都知道。 三万年前的事,两万年前的事,我到底忘了什么,我到底忘记了多少人,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更不知,韶春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护我。 我欠了他,我甚至没能保住他的性命,最终,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我楚璎这辈子,所求所念,不过一寸安宁,然而安宁于我,好似都是前半生的事情,后半辈子的我,再没资格拥有。 可恨的是,我为何遇上溪音……这样迟? 他是那么的好,是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 可我,却无法陪他永生永世,短短的一年,两年,便是我能给他的所有。 而他,却一直都陪在我的身旁。 前半辈子,我爱错了人,而后半辈子,我好不容易遇上我的良人,可我,却再无法与他共度一生。 溪音啊……我是真的,很舍不得你。 可是我必须要走了。 你爱我也好,恨我也罢,只是切莫再如之前那般,记着我三万年了,那实在太累,太痛苦,我想要你好好的。 我希望,此后长长的岁月里,你能守着小重光,好好地活着。 你们父子两个,是我此生,最珍贵的宝贝。 此后我化作山间清风,化作薄雾浓云,亦或是一缕流沙……都好,只要,我还能再感受你们的温度,那都好。 这是我最无奈的选择,也是我最后的奢望。 再见,我的溪音。 再见,我的小重光。 此后千年万年,万望你们彼此珍重。 再不必惦念于我,只若是能忘了我,那便忘了罢。 山高水长,此去漫漫,只愿你们安好。 第85章 番外:所谓前尘 昔年昆仑一战,神女楚璎以身殉了苍生。 十二重天之上,长明神女的神殿之中,金身塑像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桌案前,是自人间涌来的功德,化作缕缕的香火烟雾,缭绕于整座神殿之中。 这神殿中,点满了莲灯,照得这殿中一片朦胧颜色。 步履声响,一抹身穿雪白衣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殿门处,眉眼清隽无双,右眼尾下的那一点朱泪痣灼人耀眼,他生得绝艳,是这世间难寻的好颜色。 他拉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齐踏入殿中。 “娘!我和父君又来看您啦!”穿着淡蓝色小袍子,生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甩开了白衣男子的手,小腿哒哒哒的往前跑,跑到那比他还高的桌案前,望着那金身神像笑得灿烂。 随后,他又转过身,看向那白衣男子,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了:“父君,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那白衣男子,正是溪音。 距离昆仑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万年之久。 楚璎,已经离开他一万年了。 “很快,她就会回来的。”溪音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小重光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走上前,目光落在那金身神像下的那桌案上。 那上边儿,除了香炉,还摆着一个青玉缸。 青玉缸中,有一朵水浮莲,花苞已结,仍未绽放。 而在一旁,由数盏莲灯环绕的烈火之中,正是一把冰霜凝成的长剑。 那长剑在火焰之中,似乎被烤化了些许,水珠低落下来,落在莲灯之中。 “到底还要多久啊……”小重光嘟起嘴,眼眶有些红了。 他想娘亲,特别的想。 可是父君说,他的娘亲被困在那把冷冰冰的剑里了。 “等到这把剑,化了。”溪音抬手,指向那把长剑。 小重光一看,一张小脸便苦得不行:“可是那还要很久诶……” 溪音听了他这话,却是薄唇一勾,笑了。 只是笑着笑着,他眼中竟有泪落。 小重光只听见他说:“重光,你知道,为父等了她多久么?” “我之前等了她三万年,在蓬莱的瀛水之中,在那般黑暗的水底,我就等了她好多好多年……可是她把我忘了,所以我只好拼命修炼,费尽心思,尝尽苦楚,为的就是早日踏上这九霄来,把她锁在我的身边……可是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我却又舍不得了。” “她是我活着的希望,可是她要我守着你,那我便只能等着她回来……” “重光,她一定会回来的。” 溪音抚了抚小重光的头,眼神是那么的坚定。 或许是感受到了父君的哀痛情绪,小重光一下子扑进溪音的怀里,声音软软的:“父君,我和你一起等娘回来!” 溪音没有言语,但他仍是俯身抱紧了小重光。 只是他的那双眼,却是看向那金身神像的。 他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他这万年来,唯一的支柱。 若是没有重光,他想,他又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他本是魔域中,被魔尊炽羽炼化后的一朵魔莲,只是因着炽羽功法不得当,他终成了一朵被炽羽丢弃在深渊里的断莲。 只是后来,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忽然来了个小姑娘。 她的笑容,是那片天地里,最明媚的光芒。 是她用女娲秘术,给了他新的生命。 那时候,她便成了他心底,最美好的梦。 可是那时的他,方才获得新生,根本无力救她,故而只能做她手里的一朵断莲,仅此而已。 后来,有一个少年,终于救出了她。 在去蓬莱寻药之时,她见到了她的父君。 小姑娘哭了,直接便将他仍在了瀛水之中,扑进了她父君的怀抱。 而他,则淹没在寒凉的瀛水里。 她回去了她的长明山,而他,则将自己沉在了瀛水深处,自暴自弃一百年之久。 但他还是想见她。 所以,他就拼命的修炼,终有一日,盛放在瀛水之上。 蓬莱仙岛的岛主,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那岛主收下他作弟子,实则是为了炼化他,以供他修炼之用。 于是他隐忍许久,终于在自己强大起来的时候,设了局,杀了岛主,取而代之。 自此,他成了蓬莱的神君,终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去找她的身份。 于是便有了兰枝帝妃为楚璎设下的那一局。 他原想着,设计一个与她之间,最好的重逢。 只是他怎么样都没想到 ,她竟舍得将自己的金身丢下,以一身修为作赌,撞破结界,飞入云霄之中。 他念了她三万年,那般刻骨的思念,好似要将他逼疯了一般。 而她,却仗着失去记忆,便活得那般云淡风轻。 这,便是她欠他的前尘。 曾经的他无法释怀,但如今,他却已放下了。 他只要,她能回来,便足够了。 楚璎,我等着你。 等到这冰刃融化,等到人间功德香火期满,等到青玉缸中的水浮莲盛放之时……你便会回到我身边了。 我曾等了你那般长久的岁月,在多少无望的时光里徘徊,在黑暗里挣扎了无数次,我只是为了见一见你,我只是为了……能够拥有你。 所以,我不着急的。 那么多的岁月,我都等了,我还可以继续等你。 沧海桑田,此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