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 本站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断阳春一》作者:白日梦[出版书] 作者: 白日梦 出 版 社: 威向 书籍编号: BK1016-10002958 I S B N#: 9789862961391 出版日期: 2011/12/13 上架日期: 2011/12/13 定价: 190元 售价: 148元 ☆内容简介☆ 因一场变故,不仅让母亲遭圈禁, 安王世子雍怀舟也被迫离家习武十数年。 如今面临安王病重,急召怀舟回府, 病榻前的临终托嘱,皇室家国的大业, 平静多时的安王府随著他的归返再起涟漪── 被逐多年的孤绝与妒恨冰封在雍怀舟心中, 却在一次战役中,亲见庶弟残损的躯体而顿时融化; 而雍怀风和煦的笑颜与隐痛的坚韧, 如春风吹拂,让怀舟冷峻脸庞增添温柔的怜惜, 还多了满腔绮思与一生相守的执著。 心陷逆伦之情的雍怀舟, 该如何掌稳安王府这艘大舟,护得心爱的人平安? …… 第一章 群雄逐鹿,终得雍氏问鼎中原,立下熙朝根基,自太祖之后数代皇帝励精图治,近六十年始得大定,坐拥如画江山。 至圣十五年秋,北地已是层林尽染,江南山川仍是一派苍翠浓艳,连绵山脉跌宕起伏,几座缓峰合围出一片平坦谷地,清溪秀水自山脚蜿蜒而过,滋润如许翠竹修篁,青瓦白墙掩映其间,乍一看,好一派世外桃源,殊不知尽是胡卧龙藏。 谷主哥舒仲离至耳顺,却已退隐江湖廿余年,任那天下第一的名头流成一片传奇,只在此悉心教导几个徒弟,虽说诸徒均不负众望各有所长,然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雍怀舟却偏偏是皇室宗亲,十三载学成文武艺,一朝却要归去帝王家,传承不得神兵谷衣钵,怎不令哥舒仲离长叹短嘘。 撒金笺,松烟墨,安王雍祁钧的亲笔手书一如既往飘逸潇洒,哥舒仲离读了又读,终是一声长叹,递给小徒儿:「你兵法武艺皆以大成,我已再教不得你什么,如今你父召你回去,且收拾行李,明日便好起程罢。」 八岁被遣出王府来此学艺,十余年间不得家门而入,便是回了京也只是借宿在太子宫里,雍怀舟于这父子情义早淡得只剩薄薄一层,便是看到信中所言父亲病重,亦不会有些微挂念担忧,英俊面庞照旧平静无波,修长凤目唯见寒光闪烁。 「你母亲虽被废为庶人,你却仍是安王世子,日后怕也要如你父亲般执掌兵权镇守一方,远江湖而入朝堂,行事比不得这里恣意随性,好在你性子沉稳,为师倒也不大担心,只你这一去便如大鹏展翅,自此遨游九空,须记得莫堕了神兵谷威名。」 哥舒仲离知这徒儿性情坚忍稳重,又与太子交好,只淡淡叮咛几句便住口,雍怀舟于师父极是敬重,垂首听训,恭恭敬敬道声:「是。」迳去房中收拾行装。 翌日一早,怀舟拜别过师父并几位师兄出得谷来,谷外早有十三名卫士牵马等候,但是这些年陪伴他在此学艺的亲信家将,领头的武城牵过匹枣红骏马,一行人打马扬鞭,往北驰去。 北疆边塞哀牢关据熙朝国都平京不过十日路程,凭哀牢山天险与北方草原上句容氏一族建立起的燕朝隔山而治,十余万熙朝病士常年驻扎在此,自太祖起便修城造池屯军垦田,渐成重镇。 怀舟一行驰抵哀牢关时已是深秋,收取完粮食的大片平原上唯剩一片褐土,道旁衰草枯枝挂满白霜,一眼望去煞是萧瑟,直至临近城郊,见贩夫走卒车马行商川流不息,方才现出勃勃生气。 安王雍祁钧统帅镇北三军防范燕朝二十年,一早于城中建起帅府,每年倒有大半时日在此居住,怀舟幼时也曾随父驻扎,熟记路径,不多时便寻到府门。门口家将一早得了吩咐,知道世子不日前来,因此虽然不认得怀舟样貌,却认得那身王家气派,立时迎了进去,带至内院书房。 还未到大冷时候,书房中却已生起地龙,怀舟自外面进来,只觉浑身燥热,一抬眼见端坐桌案后面的父亲腿上犹盖了袭狼皮,显是不堪其冷,不禁吃了一惊,暗中端详,但见父亲容颜苍白消瘦,浑不似三年前望见时那副英武模样,可见确是病体沉重。 「父亲安好。」 按下惊异之色,怀舟口头问安,良久,才听得低沉一声召唤,「起来罢,站近些让我看看。」 怀舟依言起身走进几步,垂首站定。 因长年于户外习武,怀舟皮肤一早晒成蜜色,俊美面孔同安王像足十成,身形挺拔修长,静静一战,便是岳峙渊停,除却得自生母褚妃一双丹凤眼,宛然便是雍祁钧年轻时侯形容。 雍祁钧于这长子许久未见,虽说憎恨其母,却毕竟是自己骨血,眼见生得这般英武,当初积下的芥蒂便在这父子重逢中淡了去,又念及怀舟稚龄离家,十余年实是未尝对其尽些许父子之责,歉疚之情油然而生,目光与口气便不自觉地温和起来。 「你师父年前来信,说你学有所成,于兵法、武艺上已尽得他衣钵,可是真的?」 怀舟十余年不曾见父亲待自己如此和颜悦色,略略一怔,道:「师父谬赞,儿子尚仅得其皮毛。」 雍祁钧淡淡一笑,「大师兄那等本事,能学得些皮毛已是不错啦。」说完顿了顿,又问:「听说你这几年着实游历了一番,想必有些见识,不知于这北燕骑兵知道多少?」 多年淫浸兵法,怀舟岂有不知,从容而答,「擅骑射,性剽悍,论单打独斗,我朝兵士稍逊一筹。」 「与之交战,如何能胜?」 一问一答间,怀舟眼中寒芒一闪,如名刀出鞘,凛冽而璀璨。 「若用步兵对敌,需强弓劲弩接阵以待;若用骑兵交战,需择善驭之血勇兵士,彼若似虎,我便为狼,以多制强。」 安王听了,玩味一笑,「前年你陪护太子往细澜国迎娶安嘉公主,北燕大将忽拔冼率五千兵马劫杀,你手边只两千迎亲卫士,却大破敌兵,斩杀忽拔冼于马下,明明是以少胜多,怎么如今又说以多制强?」 「细澜多山,便于设伏,北燕骑兵于平原上驰骋惯了,却不擅山岳之战,方才被我所乘,若是两军陈兵列阵,胜负之局便不是这般。且那时敌我兵马相差悬殊,少不得以奇攻正,这般法子偶尔使上几次还行,却不是用兵正道,次数多了难免失手,便胜也是险胜。若得从容备战,自然还是兵多于对方,以众凌寡,胜得越容易越好。 雍祁钧统军多年,实是本朝抗燕第一人,自然深谙燕兵攻略之道,此时见怀舟所言无不切中要点,不禁微微颔首,正欲再行深问,忽见书房门被推开,一道清润中略带纤细的声音传进来。 「爹,你找我?」 怀舟闻声回头,便见门口走进个十五、六岁锦衣少年,鹅蛋脸上黑漆漆一双眸子,犹如浸了水的墨玉般,左颊上一只酒窝,未语先笑间若隐若现,端的是秀色逼人。 见了小儿子,雍祁钧威严五官霎时糊成一团,只剩下和蔼笑颜,指着怀舟道:「怀风,过来见过你哥哥。」 怀风一早听下人说同父异母的兄长今日归来,待看清怀舟冷冰冰没一丝笑模样,心中先打个突,旋即恭敬施下礼去。 「见过哥哥。」 怀舟比他高出一头,受礼时便只见怀风秀气双眉下两只浓睫一闪一闪,又黑又长,小刷子般,不禁暗忖:这般眉眼虽秀美难言,但生在男子身上,总觉太过单薄。 怀舟离家时怀风只得两岁,十余年素未谋面,两人虽是兄弟,却无多少情意,怀舟母妃又是因为戕害庶出弟弟被圈禁至今,心中更多一层芥蒂,毫无熟络可言,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雍祁钧看在眼中,蹙一蹙眉,暗自长叹。  「都坐罢。」 待两个儿子坐下,雍祁钧看向怀风:「派出去的斥候可有回复?」 「有,才传来的。」 自袖中掏出张纸呈上,怀风禀道:「渤耶部族这次老少尽出,近五千人马,现下正聚在关外西北五十里的那片松树林中,部族长老议定于今晚子时侵入我境。我已瞩罗、关二位将军加强戒备。」 怀舟素来听闻父亲极是娇宠这位弟弟,本以为被惯得不成样子,倒不料小小年纪已随父参赞军机,且言谈老练,不由大是诧异,就此又多看两眼。 雍祁钧结果军报细看,沉吟片刻,向怀舟缓缓道:「你们俩皆是宗室子弟,守土卫国份属应当,我雍祁钧的儿子,更不可不会打仗。你虽赢过燕军,经验到底还是少些,边关这几年太平许多,却也不是无仗可打,燕朝虽未大兵压境,可众多部落亦不时来扰,叫你回来,便是要你领兵打上几场,历练一番,建些军功,日后才好接这帅印。」 这番寄予厚望的慈父之情,怀舟如何听不出来,饶是父子间诸多隔膜,亦不禁动容。 「你师父说你曾数次深入燕地查看敌情,对北疆一带了如指掌,只你毕竟不在这里长驻,一些细处想必不甚清楚,让怀风说给你听听。今晚狙杀渤耶部众,便由你来领兵。」 雍祁钧说完,已感神短气促,便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因着怀舟一副疏离之态,怀风不敢像对父亲说话那般肆无忌惮,小心翼翼斟酌着道:「太子哥哥常跟我说,哥哥于北燕兵事见识极高,虽处千里之外却熟知北燕一兵一将,我也不知还有什么是哥哥想知道又不晓得的,不如哥哥来问,凡我清楚,必定言无不尽。」 怀舟点点头,「北燕骑兵一向入冬后才来我朝境内抢粮,以御严冬,今年怎么这样早,人数也不多?」 怀风狡黠一笑:「哥哥有所不知,这两年冬天燕兵已不大来劫掠我朝百姓了。」 怀舟心中闪过疑惑,知道必有缘故,凝神细听。 「北燕百姓多为游牧,冬季漫长,牲畜时有冻亡,食物不足时便只得四处抢掠维持生计,若是赶上年景好,牲口多些,那这一冬便要较其他年景太平许多。想通其中关窍,我便建议爹爹于夏秋之际开放边境互市,用粮食换北燕牲口。燕国人口远逊我朝,两万石粗粮便足以令其越冬,燕国百姓吃饱了饭,自然也不愿流血打仗,战祸因此得以平息。至于我们,亦可换得一万头牛羊,三千匹骏马。将马匹装备士兵 巩固防备,牛羊卖给行商又可换回两万五千石粮食,北燕与我各得其利,甚是划算。本来今年也极是太平,不过前些日子离哀牢关最近的渤耶族遭了狼灾,牲口死伤过半,食物不够吃,这才又来抢掠,不过别的部族不愿平白招惹我们,无人帮忙,渤耶全族十四岁以上男子皆披甲上阵,也不过五千之数。」 怀舟万料不到这年幼兄弟竟能想出绝妙主意,也虽冷漠高傲,却绝非目下无尘,对真才实学之士素来敬重,当下对怀风另眼相看,轻声赞许:「这办法甚好。」 怀风还是孩子心性,受这一赞,大是得意,觉这哥哥脸色虽难看些,倒是识货得很,当即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编贝似玉白牙齿。 宗室子弟因习于勾心斗角,无不少年老成,他这般赤子心性真真是皇族中的异数,怀舟看得有趣,脸上刀削斧凿般的刚硬棱角亦见柔和。 怀风口齿伶俐通熟军情,不多时便将此次兵祸来龙去脉并渤耶人马装备解说得一清二楚,说完,觑一觑怀舟脸色,「哥哥觉得今晚这仗如何打才好?」 怀舟谙熟哀牢关地形,方才一面听怀风讲解一面在脑中揣测渤耶行军途径,顷刻间已成竹在胸,淡淡吐出两个字来,「伏击。」 怀风眼睛眨几眨,嘴角微微翘起,「在哪里埋伏?」 「野狼坡。」 雍祁钧犹自合眼不语,犹如老僧入定,怀舟却知父亲必在留神倾听,不少得将自己推算和盘托出。 「哀牢关山势陡峭,绵延数百里,左近二十里内可通往北燕境内的道路不过两条,皆为我军修筑关卡把守,渤耶人少,我若是率军之人,必舍不得浪费兵力攻打守军,平白损伤人手,最便捷之道乃是绕过守军侵入,抢完便跑。西南方的野狼坡虽高些,但坡势极缓,尽可策马通行,据此不过三十里,乃是除关卡外最近的通道,离渤耶现在藏匿的松林也仅二十余里,五千人策马疾驰,一炷香功夫便可抵达,翻过山坡后折而向东十余里,便是几个人烟稠密的村镇。敌人订于子时进攻,定是想于寅时前打道回府,届时天尚未亮,遭抢的百姓即便前来求援,我军兵士尚未起床,待整顿好人马前去,渤耶人马亦早去的远了。」 怀风听完,双眼闪闪发亮,雀跃拍掌,「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的。那野狼坡两侧布满松林、山岩,地势又稍高些,正将一段坡道夹在当中,咱们埋伏六千人马,足可击退渤耶。」 「六千不够,八千才行。」怀舟摇头,斩钉截铁道:「六千人伏于野狼坡,另率两千人自这里出关,绕到关外西北方向的那片苇荡,那是渤耶退回部落领地的必经之地。渤耶一族极重复仇,若不能在此截杀殆尽,徒留后患。」 杀伐决断间凛冽森然,只听得怀风陡然打个寒颤。 不知何时,雍祁钧已睁开双眼,看向长子的眼神中蕴含激赏,却夹杂着更多担忧。  默认了迎敌之策,雍祁钧取出兵符,「怀风,去点八千人马,让陈英给你们当副将。」 待怀风出去,雍祁钧默然凝视长子,良久无声。 怀舟安然稳坐,鼻观眼眼观心,竟是于父亲目光中这份沉滞凝重毫不介意,一派闲适。 好半晌,雍祁钧低低一叹,「在外这许多年,过得可还好吗?」 初入神兵谷,怀舟曾异样期盼父亲关爱,然雍祁钧十多年不闻不问,这份心思也就淡了,如水中望月,明知求不得,索性望也不望,今日乍然间被塞颗月亮进手,不觉欣喜,倒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怔了怔道:「还好,师父、师兄都极照顾我。」 雍祁钧点头又摇头,「你师父待你自然是好的,只是再好,毕竟不比家里。虽说你母亲犯下大错,你却还是个孩子,与之何干,我实不该迁怒于你遣你出门,以致在外漂泊这许多年。」 怀舟母妃褚氏乃是雍祁钧正室,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子,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性情也难免骄纵些,为丈夫不喜,生下怀舟后愈发受冷落。其后雍祁钧另建别苑,暗中迎娶民女慕紫菀,竟以正妻之礼相待,生子怀风,偏宠母子二人,褚妃知晓后妒恨交加,命亲信手下戕害庶子,令堂堂皇孙从此成为去了势的废人,实是皇族中的一段丑闻,以致安王震怒,请旨太后将褚氏废为庶人,圈禁于京郊清莲观中。怀舟也受此之累,险些被废去世子之位,其后幸免,只因雍祁钧难于子嗣,一共两个儿子,幼子即已身残,自然不能传承宗嗣,对这长子便网开一面,借去神兵谷学艺之名,赶出家门了事。 提起生母褚氏所犯之罪,怀舟眼中微露黯然,「母亲罪过深重,父亲如此处置,也是应当。」 「你嘴上如此说,心里却难免埋怨。」雍祁钧噙了苦笑,缓缓道:「事过境迁,早该接你回来,紫菀也曾这般劝我,只是我一见你便想起你母亲,怒气难消。唉,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会不知儿子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偏能狠心下那般毒手。你弟弟这一生啊……他这一生……便算是废了,我再宠他,也弥补不了你母亲做下的孽,我愧对他母子,自然也就没脸让你回来,只能不闻不问。」 怀舟从未与父亲如此深谈,今日甫回来,便听雍祁钧吐露心声,微觉纳罕,但不管怎样,这一番肺腑之情说出,将十数年隔阂击穿个窟窿,怀舟不觉微微震动,心湖深处似被投了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低低一叹,雍祁钧失笑自嘲,「到底是老了,总忍不住想起旧事,一想起来便要同人念叨,你才回来,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到让你心烦。」 冲着怀舟挥挥手,道:「去用饭罢,晚上还要领兵。也就这会儿能歇歇。唉,本该让你好生歇两日的,不是父亲不心疼你,实是我已时日不多,不过半年光景,也只得趁着死前这段日子尽量调教你们两兄弟了。」 怀舟此时才知父亲已到生死大限,愕然中倏地体悟到父亲苦心,鼻子微觉发酸,怔了怔道:「父亲春秋鼎盛,一时身子不适,怎么就说颓丧之语,等过几日边关无事了,儿子陪您回京让太医好生瞧瞧,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雍祁钧贵为亲王,更是当今圣上孪生弟弟,如此重病怎会没有太医诊治,父子俩均知这不过是宽慰之语,但此时此刻,又有谁忍心戳破。 待怀舟出去,雍祁钧再掩饰不住,疲惫毕露,白丝帕子捂了嘴,撕心裂肺般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喘过气,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不禁苦笑,当真是阎王有请,不去都不成。 「紫菀,我过不多久便要去九泉找你啦。」 念及亡妻,雍祁钧眼中精光顿现。 他知妻子最放心不下幼子,故此百般谋划,总要在自己死前安排好怀风后半生。长子冷心冷情,难保不因生母之事怨恨幼弟,一旦继任安王大权在握,怀风处境堪虞,因此才有今日这一番恳谈,盼着怀舟解了心魔,日后才得兄弟和睦,便是他日阋墙,亦不会危及怀风性命。 英雄迟暮,最忌身后事料理不清,雍祁钧眼中闪过担忧、凄楚,种种情愫不一而足。窗外明媚阳光射进来,亦驱不散一室凝重。  野狼坡 秋深露重,虽严冬未至,夜里也已冷得厉害,呵出的气息凝成白雾,转瞬又挂在草尖结成冰霜。 六千人马埋伏在树木后草丛中,马蹄裹布,马口衔环,一丝声息不见,寂如群山。 一株高大油松后,怀风倚树席地而坐,镶了护心镜的皮甲漆成墨色,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正是满月,清辉落得漫山遍地,便是没有一星火光,亦能辨得清一草一木,因此便越发小心,冷得难耐亦不敢稍作移动,只将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少年的手形状优美,修长白净,在刀柄上握得久了,已冻得僵硬,于是手指一根根松开又握住,反复几遍,恰似弹琵琶时的轮指,跳跃着拨动心弦,弹到人心里去。 怀风身旁,两匹骏马头并头卧在地上,身上盖了层枯草,远处看来黑乎乎一大坨,倒像是座山岩,怀舟半倚半坐,借着这「山岩」遮住高大身形,同样持刀等待,凝神倾听四周动静。 入夜后,兄弟俩同副将陈英各领了三千人马埋伏在野狼坡两侧,两个时辰过去,穿得再暖也已被寒风吹透,怀舟侧耳间能听见不远处藏身的几个兵卒冻得牙齿打颤,咯咯有声,还听见有人正小声抱怨。 他内力深厚,纵是朔风如刀亦不觉如何难熬,但知寻常兵士定是难耐,不觉四下一瞥,目之所及,树后、草间,士兵正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取暖,林子深处,更有将几匹马赶在一处围成圈儿的,几人缩在中间避风。倒是怀风,独个儿坐着,蜷成一团,半张面孔埋在膝间,只露出一双眼睛,显是也冻透了,却一声不吭。 养尊处优之下还能吃得这般苦,怀舟此时倒真有些佩服这弟弟,见怀风手指活动间微带僵硬,略一迟疑,伸手去摸,甫一触及,只觉握住了一块冰。 温热大掌蓦然覆盖在冻僵了的手上,好似泡进热水中,甚是受用,怀风不明兄长何以突然握住他手,却乐得借此取暖,不禁抬起脸,冲怀舟欣然一乐。 月光照耀下,怀舟看见弟弟眉眼弯弯,满是亲近友善,不觉化去几分冷淡,低低道:「伸手。」 怀风不明其意,却毫不犹豫,乖乖伸了左手出来,怀舟握住,运起太玄经,内力绵绵不绝自掌心传送过去。 怀风只觉一股暖洋洋热气自手上传来,顺手臂渐渐流向四肢百骸,冻僵了的身体便在这暖流下一寸寸苏醒。 如此过了盏茶功夫,手才被松开,怀风此刻浑身上下都已暖和过来,不禁开心:原来这总是板着脸的哥哥竟是冷面热心,照这般看来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哥哥……」 怀风低低叫道,刚想道谢,却被一掌捂住嘴巴,随即听见怀舟一声低喝:「噤声。」 便在这时,士兵们也骤然安静,四周只剩一片风声,顺着北风,远方一阵纷乱马蹄声飘进每人耳中。 怀风抬头上望,月亮尚未行至中天,还是亥时初刻,渤耶人马竟是提前来了。 第二章 夹裹在北风中的马蹄声逐渐迫近,越发清晰,不多时,五匹坐骑冲上坡顶,骑手头戴厚重皮帽,乍一看似脖子上顶着颗硕大脑袋,人人手中一柄出鞘弯刀,锋利霜刃在月色下闪过一泓寒芒,正是渤耶部族装扮。 这几人显是前来探路,到了坡顶便不再前行,骑了马四处查看,当中一人取出弓箭,将点然的几支箭矢射入林中。 「咄」的几声,箭头钉在树干、地上,尾羽燃起的巴掌大火焰影影绰绰照出林中乱石、枯枝。 怀风缩在树后,胸中擂鼓一般暗道侥幸,幸得这林子够大,埋伏时人马尽往深处藏匿,渤耶人自制的弓箭射程又远不及镇北军中装备的射日弓,不然这几千人马非露馅不可。 他兴奋紧张间看向一旁,只见兄长一脸平静无波,呼吸也不见快了分毫,倒真似久经战阵般沉得住气。 过了顿饭功夫,那几个渤耶探子查看完毕,显是让眼前这荒山旷野蒙了过去,留下三人在此等候,另两人飞驰回来路报信。片刻后,引了大队人马上来。 三、五骑并列一排,五千人马长蛇般转瞬即至,当先一人身形高大肥硕,座下骏马疾风似掠过坡顶冲向熙朝境内,族中子弟尾随其后,一时只听见轰隆隆马蹄之声。 北燕境内各部族皆是天生的骑手,五千人马顷刻间已有一半越过坡顶,便在这时,怀风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冷喝:「杀!」 明明调门不高,吼声亦不算大,只一个字,却偏偏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霎时,埋伏已久的士兵从两侧林中冲出,嘶吼着策马杀进渤耶马队之中,将长蛇一斩为二,双方厮杀在一处。  从天而降的伏兵显然出乎渤耶人预料,队伍登时大乱,已冲进熙朝境内的前队开始掉转马头迎敌。这野狼坡是他们回家之路,一旦被截,十有八九便是身死异乡的下场,因恐惧而生出的破釜沉舟之心令渤耶部众杀红了眼,弯刀挥舞,状若癫狂。 野狼坡最宽处不过十来丈,万余人马混战成一团,自坡顶向两侧弥散,将南北蜿蜒伸展的坡道挤了个满满当当。最后冲出林子的近千兵士连脚也插不进去,只得奉命燃起火把为袍泽照亮,有箭法好的便借火焰点燃羽箭,射向渤耶零星奔逃的散骑游勇。 怀风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在乱军中穿梭,因他膂力小,所用刀身又狭长,便绝不与敌硬拼,仗着身形灵动,只瞅准空隙挥刀刺向敌人要害,刀刀见血,绝无落空,泥鳅般滑溜。 怀舟正与之截然相反,大开大合间手起刀落,太玄经灌注刀身,一刀下去,敌兵已身首异处。 刀来箭往中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伤者一旦落马又立刻被密集的马群踩成烂泥,几无生路。 渤耶失了先机,短短一个时辰已死伤过半,仅头尾各剩千余人尚自苦苦支撑。眼见突围无望,被困在熙朝境内的渤耶首领吹起牛角号,呜呜长鸣悲壮凄凉,声传数里,抵达野狼坡彼方,另一侧部众听出其中深意,不再恋战,策马向燕国草原深处逃离,只求保全这仅剩的千余男丁,不致令一族断绝。 一场恶战,渤耶三千子弟葬身此地,镇北军兵士虽也有死伤,却不足千人,可谓大获全胜,军中上下脸上皆露出喜悦得色。 怀舟立马坡顶,向亲兵问道:「陈副将呢?」 「末将在。」 四十来岁的黑壮汉子陈英听见召唤,打马过来,语气甚是恭敬。 看着不远处仍在突围的渤耶人马,怀舟下令:「你率三千人马围歼境内残部,伤兵一并留下,余下兵士同我去追败逃之人。」 经此一战,陈英已知这位年轻世子绝非绣花枕头,哪敢有何异议,当即领命。 怀风在方才交战时直打出里许外,这时趟着一地死尸回来,听见怀舟下令,忙道:「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激战许久,怀风累出一身大汗,几绺头发自盔中散落出来黏在颊边,鸦翅般,鼻尖上几点猩红,是溅上的敌血,样子虽狼狈些,一双眼却亮晶晶不见疲惫。 怀舟不置可否,只将手一挥,点了几名校尉带兵,自己先行纵马往北燕境内驰去,怀风此时已有些晓得了兄长性子,也不恼,打马尾随,一众人往草原深处追去。 怀舟一早在渤耶退路上埋下伏兵,只等两面夹击便可轻松获胜,因此虽距敌寇只得里许,却一路追得不紧不慢,从容等那些残兵剩勇自投罗网。如此追了小半个时辰,已依稀可见那片渤耶必经的芦苇荡。 因被流经此处的那曲河水滋养,苇荡甚大,一丛丛芦苇高大茂密,虽已被秋风吹得枯黄,却仍有半人多高,荡里的水泽进入旱季后一早半干,正是伏击的好地方。 转瞬间,渤耶人马已淌过还剩尺深的那曲河水,逼近苇荡,便在此时,怀舟一挥手,亲兵向天射出鸣镝,发出合围讯息。 鸣镝声响渐渐消失,却不见前方兵马刀剑响动,眼睁睁看着渤耶残兵冲入苇荡,一路无阻,怀舟脸上已微微变色。 「哥哥,」怀风也看出不对,打马紧追几步同怀舟并肩,「怎么办?」 此处距哀牢山已有五十余里,再往北便是燕国腹地,孤军深入甚是危险,怀舟岂有不知,但若就此退兵,他日渤耶休养生息后必然再图来犯,无异纵虎归山,且那两千伏兵是他特遣亲信武城率领,如今竟一个不见,以致功败垂成,令怀舟如何甘心。 「追,十里之内务必全歼。」 冷冷说完,怀舟已一骑当先追击上去。 渤耶人马奔驰一夜,此时马力已有不支,怎敌得过前半夜尽在休息的镇北军坐骑,怀舟率众突然发力,不多时便撵上来,待渤耶部众冲出苇荡之时,却已惊见自己被两千精兵围在中央。 这一番恶战直至丑时将末才算告捷,渤耶部众固然悉数被斩于马下,然死前一番生死相搏,竟几次险些冲出包围,镇北军围阻之下亦死伤过半,待战事平息,毫发无伤者已不足百人。 方圆里许的开阔草地上,布满战死者尸身,渤耶部众同镇北军兵士混杂交叠,全无声息,一眼看去,只觉惨烈异常。 两番恶战之下,众将士已是强弩之末,更有不少人伤势颇重,即刻返回哀牢关实是太过勉强,怀舟看看天色,自觉尚有余裕,当即下令道:「全军撤到那曲河边休整。」 将战死的同袍放到马上牵着,活着的士兵陆陆续续撤到河畔,燃起火把,三五成群,互相包扎疗伤。 此次领兵的校尉大多挂彩,唯云麾校尉齐光祖只胳膊上被削去块油皮,尚算浑全,便担起善后之责,清点伤兵整饬战马,一通忙碌后向怀舟禀道:「尚存将士一千一百三十二人,重伤者八十余人,余下皆是轻伤。」 小小一役竟死伤过半,怀舟心下恼怒,面上虽未显出,眼神却已沉凝如冰。 「世子,」齐光祖禀完军情,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又道:「二世子亦受了伤,却不肯让人包扎,只说回去府中再治,可那伤势着实不轻,失血颇多,末将担心若不及时医治,恐不大妥。只是二世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人碰,还不让告诉您,末将实是无法,世子您看……」 怀舟一怔,这才省起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看见怀风,不料竟是受了伤,不禁眉头一皱,「带我去看看。」 那曲河畔,怀风苍白着脸靠坐在一名亲兵腿上,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周几个尚且能动弹的校尉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劝道: 「世子,您这伤不止血不成的,还没等到哀牢关怕就流尽了。」 「是啊,这还有五、六十里地呢,等回了帅府再治就晚了。」 「世子,属下知道您身子金贵,平日里都让御医看诊,可咱们这次也没带人家出来不是,眼前这亲兵也是跟军医学过的,好歹先包包,回去再让太医细瞧,这荒郊野外的,哪儿还能那么讲究。」 翊宣尉马绍武最是粗豪,急得口不择言,一通讲完却见怀风眼皮也不抬,只道人已昏过去了,大着胆子去解怀风衣袍,手才碰到外甲,却见怀风一双黑幽幽眸子张开,眼神中满是倔强,小兽那样恶狠狠瞪过来。大有你敢碰我便要拼命的架势,唬得马绍武倏地缩回手,半分不敢造次。 人人皆知怀风是安王掌中至宝,如今受此重伤却不得医治,各个急得火上房,正没奈何间怀舟走了来,几人便如见了救星般。 「大世子,快来劝劝二世子罢,再不止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借着火把光亮,怀舟看得分明,一支弩箭从正面穿透皮甲射进怀风右侧大腿根儿上,入肉处正是人体腹股相接之地,鲜血浸透衣袍缓缓外渗,将身下一小块草地染成鲜红。 电光火石间,怀舟已明了弟弟缘何不让人动,心口蓦地一凛,顿一顿才出得了声,「去搭个帐篷来。」 行军营帐是野战必备之物,此次虽只是场小小伏击,倒也备了几顶,齐光祖不明主帅这时要帐篷做什么,却不敢怠慢,忙命人支起一顶。 镇北军营帐用厚毡制成,密不透风,怀舟进帐将只火把插在一角,解了披风铺在地上,又验看了帐帘确是能遮得严实,这才出了帐子来到怀风跟前,将他稳稳打横抱起。 怀风失血多了不免身子虚软,神志倒还清明,看着那帐子,眼中透出惊慌,不自觉捉紧怀舟襟口,哀哀求道:「哥哥,我撑得住,还是回家再治。」 怀舟听了,无端端脚步一滞,「别怕。」 说完目光一转,看向众人,「都给我退到十丈外去,没我号令,谁也不准靠近一步。」  被放置在披风上,怀风张大眼睛看兄长拿进伤药、裹布,随后帐帘放下,遮断外面冷风并一众担忧目光,小小营帐登时隔绝出一方隐秘。 习武之人大多懂得如何对付刀剑拳脚之伤,怀舟于神兵谷居住日久,亦多少会些,当下拿出匕首向露在外面的箭杆削去,他手法迅捷内劲深厚,箭杆贴着皮甲应手而断,埋在肉里的那段却不曾震动分毫。 怀风侧头看着,充满惊恐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怀舟一举一动,火光映出一张白的近乎透明的脸,看去格外荏弱。 卸去皮甲,底下是层墨色缎袄,怀舟先将伤处周遭衣料割开寸许大小,这才去褪怀风下衣。 「不要,」死死拽住裤腰,怀风阻住兄长动作,呜咽着央求,「就这么拔出来好不好?」 破裂的衣料下已能看得清伤口,就此拔箭也非不可,只是如何上药包扎? 怀舟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这样不好止血。」 怀风僵住,漆黑的眸子瞬间涌上泪水,满溢着恐惧与悲哀,一言不发,直直看过来。 怀舟让他看的不忍,当即出手如风,捏住怀风颈侧血脉,弄晕了过去,待看到那双长睫垂下,遮住黑眸,方才吁出口气。 昏睡中的怀风犹自紧紧拽着裤腰,颇费了怀舟一番功夫才将十根手指一一掰开,解了下衣褪至膝盖。 少年稚嫩白皙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细腻无暇的肌肤被弩箭刺出一个窟窿,鲜血染红皮肉,然最刺眼处却是下 腹上一片平坦,男子应有的器官已然不见,两股间只余个筷子粗细的孔洞。 怀舟生于王府长于宫廷,自然晓得去了势的男子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阉割后的形状,只觉异样惨酷,暗忖若是自己遭受这等厄难,倒真不如死了的好,不禁心下恻然,直至此时,始觉母亲当年实是过于歹毒。 他一面感喟一面疗伤,炙烤过的匕首深入肉中将箭头剜出,随即敷药止血包扎,一气呵成。处置妥当后又替好弟弟着好衣裤,前后不过顿饭功夫,怀风兀自昏沉不醒,秀丽双眉蹙成一团。 怀舟忍不住伸指在那眉间按揉,却不见松展,想是心中恐惧过甚,眠中亦不得安稳。 十数年间,他只道这弟弟安享天伦,却不曾想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可言说的隐痛,以往不知不觉间积下的嫉恨骤然烟消冰释,唯剩一片怜惜。 走出营帐,夜风迎面吹来,赶走一身燥热,怀舟抬头看天,见月已西去,估摸着是时候回返哀牢关,正欲号令起行,却发现原本候在四周的几名校尉俱已不见,远处倒传来一片争执之声,循声而至,只见齐光祖等人正将个破衣烂甲的男子围在中央,你一言我一句喝骂不休。 「要不是你伏兵不至,二世子怎会受伤,没用的东西。」 「头一次带兵罢,迷了路怎的?」 …… 夹枪带棒之语此起彼伏,直至发现怀舟,方才各自住口。 面对众人指责,男子本直挺挺站着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怀舟,忙越众而出单膝跪下,「武城无能,率兵来迟,请世子责罚。」 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 他是怀舟身边头一个得力的亲卫,素来秉性刚硬,几时有过这种狼狈形容,且一身血污,倒似刚刚死里逃生一般,怀舟直觉有异,眉峰一挑,「出了什么事?」 武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上又是惶愧不安又是咬牙切齿,「禀世子,我带着两千人马傍晚出关往苇荡去,行到半途时遇上一群野狼,饿极了眼来咬战马,顷刻间便将马匹咬得肠穿肚烂,死了百十匹,那些失了马的士兵也遭狼噬,我带人一阵射杀,起先倒也杀了百来只,不想剩下的狼一阵乱嚎,将左近的狼群都招了过来,灰麻麻一片,眨眼便将我们人马围在正中。也不知这些狼是不是成了精的,各个狡诈得很,先将战马咬死再来咬人,两千人就这么给困住了。我率众拼杀大半夜,折损了四百来人,这才杀尽群狼冲了出来,只是战马全给咬死了,余下的一千来人也各个带伤,好些人走不动,只得就地安置,我带着还能动的一千人往这儿赶,紧跑慢跑,到底还是误了时辰。」 北燕境内狼灾乃是一患,人所共知,且今年狼群之多较往年犹重,但能将两千人马困成这样的却是闻所未闻,几名校尉俱都半信半疑。怀舟虽素知武城不打诳语,然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也不免存了几分疑虑。 「整队,两人一骑,全军回返哀牢关。」冷眼扫视一圈,压下众人窃窃私语,怀舟挥手命武城站起,「你在前面带路。」 这一干将领无不是雍祁钧一手提拔调教,恩威并重下对安亲王敬重有加,推父及子,倒也无人敢驳怀舟面子,虽肚中腹诽无数,却各个依令而行,自去整饬人马。 因收拢了渤耶部众存活的战马,镇北军二人一骑之下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列队齐整。 怀舟上马后自亲卫手中接过怀风,拿披风裹紧了抱在身前。齐光祖恐他不便,请示道:「还是末将来带二世子罢?」 怀舟低头看看怀里不安的睡脸,心道:这样一个弟弟,如何放心交给外人。 摇了摇头:「我自己抱着就好。」 眼见士兵都上了马,武城一骑当先前面开路,千余骑往哀牢关驰行,因每匹马上多载了一人,较之来时的风驰电掣不免慢上许多。 行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见到点点火光,正是狼口余生的兵士点起来取暖的篝火,几百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神情疲惫恐惧,待看清靠近的军队是己方同袍,放松之余竟有不少人止不住痛哭流涕。 行到跟前,武城勒住了马,指着前方,「世子您看,就是这些野狼咬死我们的人马。」 时近卯末,天际已些微发白,极目四望,一草一物清晰可辨,一众人等顺武城所指看去,只见数千匹战马倒卧地上,大团大团血糊糊的肠子、脾、胃等内脏从腹部淌出铺了满地,间中夹杂着数百士兵的尸体,或残了手脚,或断了喉咙,各个血肉模糊成一团,然更多却是密密麻麻的狼尸,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粗粗一数已有三四千之数,僵直尸身上犹自龇出森森白牙,狰狞可怖,方圆不足两里的草场上,人尸、马尸、狼尸混杂堆叠,宛如修罗狱场,饶是一众将领百经杀戮,亦不禁骇然变色,待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扑鼻而入,更是各个脸色发青,恶心欲呕。 「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狼,敢情全北燕的狼都聚到这儿来打咱们镇北军的秋风,真他娘的邪性。」 死一般的沉寂中,不知是谁嘟哝出这么一句,听者无不心有戚戚,登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绍武等人先还道武城领兵无能,这时也不言语了,只咋着舌头倒抽冷气。 压下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一阵恶心,怀舟皱眉不语。他这一仗本是算无遗策,原该大胜而归,却不料让群半途而出的野畜坏了好事,心中自是不豫,但看这等场面,也知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武城能带着一千来人保住性命,实已是万幸,除了徒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不能再行苛责。 「今年怎的冒出这么一大群狼来,怪道渤耶牲畜死的那样多。」 「要这么说,渤耶人和咱们这些弟兄都得算是死在这群狼上。」 「直娘贼,原来是这群畜生为祸。」 ……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渐成嗡嗡一片,昏沉中的怀风被吵醒,迷迷蒙蒙一张眼间,血腥场面闯入眼帘。他年纪尚小,几曾见过这等景象,登时浑身一颤,唇上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怀舟不提防他这时醒来,只觉怀中身子微微发抖,低头一看,便见怀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死死盯住那片尸群,一脸惊恐。 「别看。」」 低喝一声,怀舟伸手捂住弟弟双眼,顺势扭过他面孔埋进自己胸前。手掌下的眼睛眨了几眨,长长睫毛刷过掌心,带来一阵湿意,不知是凝结的露珠亦或未干的泪水,柔软得令人心悸。 收整了伤兵的队伍行进间更加缓慢,劫后余生的人向同袍讲述着与狼群殊死相搏的经过,惊恐绝望过后虽也为葬身狼口的几百兄弟伤心,但更多还是生还的安心与庆幸。 天色渐渐亮起来,守军站在哀牢关高耸的城墙上,远远望见自家这一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利落地打开大门迎接入关。 副将陈英在经过半夜厮杀后全歼渤耶残余,早已回返,等了许久不见怀舟回来,已是心焦,这时才算松一口气,一面遣人飞奔去帅府报信,一面悄悄将齐光祖拉过一旁询问情形。 怀舟这一仗打得极是窝火,不愿多提,只淡淡吩咐陈英撒善后,带着亲兵先行回了府。 怀风伤口疼痛,醒来后便再睡不过去,咬着牙蜷在怀舟胸前一声不吭,偶尔忍耐不住,也只闷哼一记,怀舟怕马背颠簸害他疼得厉害,不敢过分奔驰,回府路上只控着缰一溜小跑,进了府门便将抱他下马来。 府中周管家一早得了信儿在门口候着,见着怀风一身血污半死不活让大世子抱进来,先就白了一张橘皮老脸,一面领着怀舟往后院卧房走,一面哀哀叫,「我的世子爷,这可遭了大罪了,还不叫王爷心疼死。」 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倒像伤的是自己亲孙子。 「又不是什么重伤,老周就爱大惊小怪。」 回了家,怀风心头一松,身上虽难受,精神倒比方才好些,强笑着安慰老管家,「我不过流了点血,养两天便好,哪里就把你唬得这样。」 又嘱咐,「爹爹问起,只说是小伤,莫让他担心。」 说是这样说,可一出口声音又低又弱,哪个肯信,越发惹得老管家提提溜溜直抽鼻子。 第三章 这帅府是王府规制,前后几重院落,层层叠叠,怀舟跟着周管家一阵七拐八绕进了后边的东跨院。 院子甚小,桌子上热水、巾帕、白布、伤药等疗伤之物已摆得满满当当,一个花白胡子七十开外的矮胖老头坐着,见着三人进来方才站起,略施一礼后指着内屋道:「劳驾大世子将二世子放到床上。」 怀舟将怀风放下后环视一圈,不见一个丫头、小厮在屋里伺候,浑不似寻常府第伺候主子的模样,不禁皱眉,正要责问,却听那老头儿又道:「王爷牵挂两位世子,在书房中等足一夜,大世子不妨先去问安,二世子这里自有老头儿照看。」 怀舟不知道这老头儿什么路数,行止间非但傲不为礼,又拿安王名头儿来赶他出去,大是恚怒。他初回王府,不明其中纠葛,不便发作,但眼神却止不住冷了下来。 「哥哥,这位是爹爹专门请来为我看病的胡太医,有他在便好,你先去见爹爹罢,他一宿没睡等咱们,心中不定怎样惦。我这边没甚要紧,你莫担心。」 怀风躺在床上,见哥哥不说话,以为他担心自己伤势不愿便即离开,于是扯了扯怀舟袖子,轻声安慰。 怀舟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是平静无波,冲怀风点点头,迈步出门。 他前脚走,周管家后脚跟着,待出了东跨院便将院门掩上,叫了两个小厮站门口候着。怀舟看了心中一凛,问道:「平日里都是谁伺候怀风,怎的不过来听差,只一个人在里头照看,出了事怎生是好?」 周管家哈着腰赔笑,「大世子不知,二世子是向来不要下人进屋伺候的,一干丫头、小厮历来只在院子外头听唤,生病时尤其如此,除了胡太医,莫说进屋,其余人等便是连院子也进不得的。」 一边说一边觑着怀舟脸色,「大世子放心,这胡太医原是太医院的掌院,医术最是高明,二世子生病从来都是他给诊治,再没出过差错的,莫看他年纪比我还老,手脚却利落,一个人尽对付得了。万一忙不过来,只扬声一叫便是,小的便在外头候着,随时遣人进去也是来得及的。」 怀舟听完,默然无语,半晌,眼神闪了几闪,转身去了。 雍祁钧此刻正闭目养神,他头次将两个儿子一同遣去杀敌,一夜间提心吊胆不能成眠,索性也不回卧房,便在书房中等候消息,直至辰初接到军报,两个儿子率军回返,这才松一口气。稍后得知幼子受伤,不免一颗心又提上半空,便要前去探视,他本熬了一夜,此时精神不济,一站起来便即头晕目眩,幸得被下仆扶住才未倒下,如此一来,便只得靠在罗汉榻的大迎枕上休息。怀舟进来时正见到父亲端着碗药汁啜饮,脸色灰白,神态较之昨天显得苍老了几分。 「儿子率兵失利,请父亲责罚。」 怀舟站到跟前,单膝跪下低头请罪。 雍祁钧吞下口中药汁,咳了两声,劝慰道:「也不算失利,毕竟是胜了,北燕狼灾今年如此之重,谁也没能料到,原不是你的错,换做是我带兵,也不过便是这般。。起来罢。」 怀舟回返府中不过移时,便是趁着安置怀风的工夫,陈英已将一战情形报与安王知晓。 于长子统军之法杀伐之断,雍祁钧从头到尾听的仔细,又听说怀风伤势不甚严重,怀舟已然亲手施疗,更是欣慰,言语中颇为嘉许。 便在这时,仆役端了早膳进来,竹节馒头、细粳米粥,各式酱菜摆了一桌。雍祁钧久病之中早已没了胃口,吃不得荤腻之物,饮食上尽是些清淡口味,这时看了却直摇头,脸带不悦。 「怎么尽是些素的,世子征战一宿,吃这些能填得饱肚子?我今日没精神过问家务,底下便这般不经心了。」 那仆役也是个机灵的,忙赔笑道:「这早膳是给王爷您预备的,哪儿敢有油腻之物,两位世子的饭菜却是厨房单做的,新鲜獐子肉蒸的大包子,才出锅,怕味道熏了您没敢往这儿端,正要请王爷示下在哪儿用膳呢。」 顿了顿又忙补上两句,「二世子那儿得了胡太医吩咐,还单有一味人参鸡粥,已经着人送过去了。」 雍祁钧这才点点头,「便摆这儿罢,快些端来。」 又命怀舟坐下,「先吃些粥暖暖胃。」 怀舟此刻方知父亲竟是连荤腥也进不得了,诧异中一阵黯然。 「父亲闻不得荤腥气,儿子还是去外面用饭罢。」 雍祁钧淡淡一笑,「听他们瞎说,哪儿那么邪乎,你只管吃你的。」 又一叹,「咱们父子多久没一起吃顿饭了。」 怀舟听了便不再言语,趋前几步扶安王落座,自有下仆为两人盛粥布菜。 怀舟忙碌一宿,早饿过了头,一碗白粥下肚才觉出饥火中烧,不一时包子端进来,一气连进五、六个方觉出七、八分饱。待又吃了几口粥,便撂了筷子端茶漱口。 「王爷,胡太医请见。」 一顿饭堪堪吃完,仆役来报,雍祁钧忙放下茶盏,「快叫进来。」 不一时,胡太医进来,略施一礼,禀道:「好叫王爷放下,二世子伤得不重,将养些日子也便好了,只伤得不是地方,行动颇有不便,须得小心伺候。」 说着瞟一眼怀舟,「大世子倒像是通晓疗伤之术的,伤口包得极好。唉,老头儿年纪大了,一人照看二世子力有不逮,底下仆役各个笨手笨脚,竟没个顶事的,说不得要劳动大世子帮着照看几日。」 雍祁钧听闻幼子无碍,心先放下一半,但听要长子前去照应,不免踌躇,暗恐怀舟不悦,正自沉吟,已听怀舟道:「既如此,怀风那屋里再加张床我睡,倒方便看顾。」 雍祁钧不料儿子这般好说话,一愣之后随即微笑,频频颔首,「我儿于孝悌一道上颇得事理。」 胡太医是老的成了精的,瞧见他二人一副父慈子孝,便不动声色的附和称赞两句,听得雍祁钧越发喜动颜色,连带着精神也健旺几分,怀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只做出一副恭顺之态。 用罢饭,雍祁钧让下人搀着回房安歇,怀舟命人备下热水,将一身血污洗刷干净,换过衣衫往东跨院而来。 怀风经胡太医重新包扎一番,此刻盖了床厚被,正让小厮扶着喝药,一见怀舟进来,眼里顿时一亮,「哥哥。」 他这卧房极是宽敞,除了自睡的一张雕花架子床,靠窗又放了张罗汉榻,是才从别屋搬来的,上面铺着簇新锦褥秀衾。 怀舟见这屋里生着地龙,便解下外袍往榻上一坐,问:「伤口可还疼吗?」 怀风一指眼前那碗黑漆漆药汁子,苦笑:「胡太医说吃下这药便镇得住疼,他医术高明得很,说话自然无虚,只这药忒难喝一些,也不知拿什么熬的,又苦又麻,叫人咽不下去。」 那药才熬出来,热气腾腾的,发散的一屋子药味,怀舟光闻那味道已觉恶心,心道喝进嘴里不定什么味儿,正要说几句「良药苦口」之类的安慰之词,便见怀风闭了眼屏了气,一口将药汤子灌了下去。 吃过药,小厮端来茶与怀风漱口,又呈上一碟子蜜饯,怀风捡着几颗杏脯含了,挥手打发小厮出去。 「你在院门口候着就是,我不叫别进来,那碟子放哥哥手边。」 怀风此刻气色比一早强得多,怀舟看在眼中,倒真有些佩服那胡太医手段,想着这里暂且用不着人伺候,见弟弟急着将人支出去,便也没拦。 不一时,那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将碟子端到榻前一张方几上,那蜜饯一端到近前,怀舟便闻到一股异香,又见腌制出的各色果子五颜六色缤纷悦目,他虽不喜甜食,这时也忍不住捻了一颗琥珀色杏脯,在指间把玩片刻,问道:「你平日里不让人近身也就罢了,碰上这种事,身边难道竟没一两个信得过的人进屋伺候?」 怀风吃过粥后又吃了一大碗药,怕逆了食,不敢便睡,倚在靠枕上正觉闷得慌,巴不得怀舟主动搭话,虽见问的是这等私密之事,也不避讳,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小时候有我娘在,她医术比这胡太医还高明些,平日里起居也好,生病也罢,照顾我是尽够的,便没再安排贴身内侍。一来怕我不自在,二来也是顾忌爹爹脸面,我这样子,万一传扬出去,于爹爹名声上不大好听。」 想起过了世的娘亲,怀风心中一恸,眼眶微微红起来。 「后来,我十岁上头娘亲生病走了,爹爹本是要指派几个机灵乖觉的小厮与我,可我那时也大了,晓得自己同别人不大一样,心里别扭不肯要,爹爹无法,便去同皇上说,要了这胡太医进府,只伺候我一人。他以前是专为皇上诊脉的,口风紧,一干家眷又都在京里,不怕他向外说些什么。我日常里起居都是自己来,原不需人服侍,只遇着病时要人伺候几日,有胡太医一人也够用了,这几年都平平安安过来,哪里想到这次伤得不巧,竟会这般狼狈。」 他说得轻描淡写,怀舟却听出其中酸楚,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沉吟间,一颗杏脯让他捏得软趴趴烂成一团。 「哥哥不喜这蜜饯味道吗?」 「哦?不是。」 怀舟不意竟会为了这个弟弟发愣,回过神来,见怀风黑黝黝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自己,不免微微发窘,慌乱中将指间那一团软泥扔进嘴中。甫一入口,只觉股酸味溢满齿间,随后便是一丝丝清甜,不同一般蜜饯的甜腻呛人,竟是极爽口回味,不由脱口而赞,「好吃得很。」 怀风闻言大乐,得意道:「这制蜜饯的方子是我娘想出来的,采八成熟的果子,拿掺了甘草、桂花、陈皮的当年新蜜来腌,味道同外头卖的可不一样,爹爹也是极爱吃的。」 一边说一边冲怀舟笑,「原来哥哥喜欢吃软烂些的,赶明儿我告诉厨房,叫他们蒸得软了再端上来。」 怀舟正欲再去拿块梨脯来尝,听了这话,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那梨脯拿在手上,怎么也不好就往嘴里送,来回捏得软了,才算吃了下肚。 这一碟蜜饯极是开胃,怀舟吃得上瘾,不知不觉一扫而空,再看怀风,已是耷拉着眼皮不言声了。 他那药原是用镇痛安神之物熬的,此时药效上来,不多时便睡沉过去,脑袋顺着靠枕歪下来,看去分外乖巧。 擦净手上蜜汁,怀舟过去将枕头放平,轻手轻脚扶怀风躺下。他原不是惯于伺候人的,动作间哪里照应的周全,一床被子不免团起一块,露出怀风下体,想是为着换药方便,竟是什么也没穿。 怀舟让那大片白腻肌肤耀得眼花,暗道这弟弟实是生得过于秀致,又想怪不得方才急着遣那小厮出去,这等样子,确是不便让人看见,也只得自己这兄长方能照应。 一想到日后征战沙场少不得再遇险情,感喟之余,怀舟不禁一阵头疼。 与渤耶一仗打完,边关着实消停下来。北燕靠近哀牢关的其他部族均从互市中得了好处,年关尽过得,谁敢无故挑起边衅,北燕朝廷又远在上京,据此五百余里,渤耶所剩妇孺老弱不几日便让其他部落瓜分个干净,竟无一人将灭族之事上报,一场战事便算悄没声儿的落了幕。 倒是怀舟,经此一战立下威风,边关将士无不晓得安王这虎父生了个虎子,如此将才帅种接掌镇北军,自是顺理成章,上下安定。只不过还未过得半月,京里忽然传来圣旨,着安王归京养病,不消半日,皇后懿旨又到,只说太后想念孙儿,命安王带了怀舟、怀风一并回京。 天家事务素来诡谲,如此一前一后两道旨意看似平常中却透着股怪异,雍祁钧并怀舟深谙背后另有文章,父子俩心照不宣,不动声色接了旨,翌日便启程归京。 一入腊月,一日冷似一日,通往平京的官道上殊少行旅,倒是林间小路,因着安王车驾而显出分热闹。 百十名铁骑亲卫披着厚呢披风护在两驾马车前后,徐徐而行,怀舟策马伴在车旁,寒风凛冽中亦不见丝毫瑟缩,身子挺拔,端的是英风飒飒,一干亲卫虽被冷风吹了一日,见主子尚且如此吃得苦,又怎敢偷懒懈怠,各个挺直了腰板赶路。 眼见快上大路,后面那辆马车帘子掀开,怀风探出头来。 「哥哥就是小心,这里便有盗匪,又有几个不要命的敢劫镇北军护卫的车驾,哪里用你亲自护卫。这下快上官道,再有半个时辰便是驿站,让武城他们盯着也就是了,哥哥上车来陪我坐坐罢,躺了一日,闷也闷死了。」 因箭伤未愈,怀风一路被圈在车里,早已闲得发慌,这时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迭声央求,几声「哥哥」只将怀舟叫的一颗心软似面团,当下弃马乘车,来同怀风作伴。 车厢里铺着厚厚一层狼皮,怀风穿了袭貂皮褂子,裹了两床锦被半躺在上面,身后一个大迎枕,怀中一只铜手炉,饶是如此还觉冷得难受,见了怀舟进来,忙掀起被子让哥哥钻进来并坐,又将手炉递过去。 「哥哥暖暖手。」 这一路行来,怀舟不停运转内息驱寒,倒不若怀风那样怕冷,只不过见弟弟如此贴心,不便拂了一番好意,于是接过炉子在手中捂了捂,不大一会又塞回怀风手里。 便是这转眼的工夫,怀风双手已是冰凉一片,怀舟触到,吃了一惊,想拿伤势已好了七、八成,再加上每日里人参、茯苓不知吃了多少下去,如何还这般体虚,一边讶异,一边扣了怀风尺关处细探脉象。 一探之下,觉脉搏跳动平稳,虽因伤势略显虚弱,倒未见甚不妥之处,实与常人无异,唯因如此,怀舟才觉怪异。想父亲出身神兵谷,内功心法尽得真传,怎么最得宠的幼子却未学得一星半点,倒似个寻常武人般。 「胡太医早上才给相的脉,说再有几日便好了。」 见兄长一脸凝重,怀风笑着宽慰,换来怀舟淡淡一瞥。 「父亲没教你内功心法吗?」 怀风一愣后方才领略到怀舟疑问,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渐渐地消失不见,低下头去,好一会儿,细如蚊蚋道:「爹爹说我身有残疾,丹田存不住气,习不得内功,神兵谷心法走的又是阳刚路子,勉强练了,于性命有碍。」 怀风隐疾原为武学上大忌,怀舟已浑然忘却,此刻一怔之下恍然大悟,甚悔失言,见怀风神情郁郁,一双手握紧成拳仍止不住微微颤抖,顿觉心疼。他性子刚硬,说不来什么软语温言,一时不知怎生安慰,只得将怀风一只手包在掌中紧紧握住。 他这样一声不吭,怀风却渐渐平静下来,松开拳头反握住怀舟大掌,轻轻道:「没事的,我又不去江湖上跟人比武斗狠,会不会内功有什么打紧,战阵上对敌厮杀,外家功夫便足够用了。」 怀风一双手看似白皙,实则厚茧遍布指掌,怀舟一摸之下已知弟弟是于刀剑上下过苦功的,想是欲用招式之精妙娴熟弥补内劲不足,这其中又不知有父亲几许用心良苦。 他兄弟二人这样肩并肩坐着,各有所思,一言不发亦不觉气闷。怀风只觉哥哥身上热似火炉,暖烘烘的甚是舒服,不知不觉靠到怀舟身上,挨紧了取暖,眼看快到驿站时竟睡着过去,脑袋从怀舟肩上滑落怀中。 前一刻还在郁郁寡欢,转眼已忘却烦恼酣然如梦,怀舟不料弟弟如此不识愁字一 味,捧住胸前瞌睡得滴里嗒楞的脑袋,哑然失笑。 因顾忌安王病体,车驾行得甚慢,眼看已是腊月二十,一行人马才进了平京,周管家等仆从都是先行几日回来候着,一早将王府整治出来迎候主子入住。 雍祁钧一路颠簸,虽有胡太医从旁招呼,下车时精神亦显不支,被一众内侍拥上床榻后便再起不了身,只着怀舟、怀风前往宫中面君。 怀风此时伤势已经见好,同哥哥一道安置好父亲,换过世子服色一并乘车往宫中而去。 安王入城的消息早已由九城巡防司报入宫中知晓,怀舟、怀风才在宫门前面下车,已见六宫总管太监刘福站在门口相迎,见了他俩颠颠地过来请安。 「可有段日子没见两位世子爷了,皇上、皇后想念得紧,一听安王爷车驾回京,立刻打发老奴来迎。两位世子爷一路上可走得顺畅,王爷身子安好?」 刘福是随侍当今圣上三十年的老人儿,深得宠信,等闲皇亲朝臣概不放在眼里,唯独安王不同别个,故此对怀舟、怀风亦是另眼相看。 「父亲身子尚可,有劳公公惦念。」 行走宫中言多必失,怀舟又不喜多言,回过一句后再无他话,怀风却是时常出入宫同刘福混熟了的,又仗着太后、皇上宠爱,素来言笑无忌,往宫里走的这一段路上扯住刘福手中拂尘笑闹,「大冬天的也不闹蝇子,刘公公见天儿捧着它做什么,倒不如换只手炉抱着,三、九天也冻不着。」 刘福一张圆饼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道:「也就小世子您爱同老奴这般玩笑,仔细让太子殿下瞧见,又要教训您不稳重。」 怀风一愕,「太子哥哥也在?」 「可不是,一大早就进了南书房同皇上议政,本是要走了,听说安王爷回来便又留下,说是等安王进宫时给王叔请安,方才皇后娘娘也来了,眼下都在宣和殿呢。」 怀风一听,脸色登时一垮,当即放开拂尘,敛眉屏息,肃手肃脚,作出副规规矩矩的恭谨之态。 自打相见,怀舟只见弟弟一派精灵率真,乍然见他装得老成样子,煞是不惯,暗暗纳罕,想太子怀干不过比自己大上一岁,秉性宽厚,待一众弟弟们素来是十分威严中又存了三分和气,正是一副嫡长子风范,怎的就让怀风怕成这样,倒比对自己亲爹还忌惮几分? 隆冬之际,万物肃杀,宫中又甚少植树,从朱雀门到后宫这一段路上,景色甚是单调,只一色的金黄琉璃瓦在暖阳照耀下晃得人眼花,直到临近宣和殿,才见几株病梅、矮松制成的盆景点缀道旁,殷红苍翠之中显出几丝热闹。 将怀舟、怀风领到宣和殿外,刘福先行进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两个内侍打起帘子请两人进去。 怀舟、怀风自幼谙熟宫中礼仪,略一整肃衣冠,垂首走进殿内,跪下问安。 宣和殿乃是历代皇帝起卧之所,外殿于隆冬中生起地龙,又燃起炭炉,俨然一所暖阁,今上景帝雍祁奕同褚氏皇后一左一右坐着,正闲话家常,太子怀干于下首相陪,见了他二人联袂进来,齐齐笑起来。 「才念叨着安王车驾怎的还未到京,巡防司便报进来人到了。」 怀舟是皇上亲侄,又是皇后的嫡亲外甥,更是同太子一起长大的得力兄弟,论身分比庶出的皇子还要尊贵些,皇后见了自然欢喜,说话声调都透出几分轻快。 景帝亦是许久不见两个侄子,见两人一个英武,一个俊美,皎如芝兰玉树,又都是文武双全,实是这一辈宗室子弟中的翘楚,不禁代弟弟高兴,同安王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和蔼笑容,待两人行完礼,招手道:「站近些让朕瞧瞧。」 待两人站到近前,上下仔细一瞅,笑意更浓,点头赞叹,「王弟好福气,生得两个好儿子。」 又问:「你们父王呢?没进宫来吗?」 「父亲旅途劳顿,进京后体力不支,已先行回府修养,不能觐见皇上,特命我二人入宫谢罪。」 怀舟禀完,景帝面色已凝重起来。这王弟是他孪生手足,情谊非比寻常,又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将、国之栋梁,眼见病起沉痾,于公于私,均是景帝心中大痛。 「皇上请宽心,父亲最近心绪宽敞,病情颇有起色,今日实是劳于行程方觉疲累,休养几日当无大碍。」 对这怜惜自己的皇伯父,怀舟一向敬爱有加,亲近孺慕之情比待安王更甚,反少了些在父亲面前的拘谨,见景帝难过,当即宽慰。 怀风亦道:「父亲这些时日气色好得多,饭量也增了,高兴时还能吃得下荤食呢,好生调养一冬,说不得明春便好了。」 他两人一唱一和,说得景帝面色和缓起来。 太子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这时插话道:「我宫里有新近得来的几支老参,明儿个拿去给王叔配药,但凡有什么需用的药材,只管跟太医院说就是。」 「谢皇兄。」 「谢太子哥哥。」 怀干颔首而笑,促狭道:「怀舟倒也罢了,怀风今儿个竟这般懂事守礼,还晓得道谢,可见是有长进了。」 因身残之故,皇上、安王、太后无不对怀风多加怜宠,皇后亦因亲妹所为更多两分歉疚,是以众人将怀风娇纵得淘出了圈儿(注),偌大宫中,竟只得怀干仗着太子身分,又是长兄,方敢严加管教,才不致令怀风无法无天。因此上对这太子哥哥,怀风委实又敬又畏,对答行事无不依足规矩,生怕又被教训一番,只是他性子散漫惯了,见怀干如此和颜悦色,登时将往日里受的教训抛诸脑后,腾地扑身上去一把抱住怀干,「太子哥哥又笑话我。」 怀干身量同怀舟相仿,模样儿同怀舟相似,武艺却差了兄弟十万八千里,这一下让怀风猴儿似的挂在身上,哪里禁得住,踉跄退了几步便倒进身后椅子里,幸得冬日里椅上都铺了锦垫,尾椎才未戳疼,只将怀干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拧了眉毛啐道:「方才这句可真是白夸了。」 扬声召唤怀舟,「快把这猢狲从我身上扒下来。」 怀舟几时见太子这般无奈,也不由得笑出声儿来,捞住怀风腰身拖了起来。 他三人这般笑闹,全不合宫中规矩,换做别人,少不得要给按个君前失仪之罪,偏他三个一人是当今太子,两个是皇上宠侄,景帝看在眼中,只觉是皇家中难得的天伦之乐,不以为忤,反而欢喜,同皇后齐齐失笑,一时间,宣和殿里尽是欢声笑语。 ( 注:此指非常淘气。) 第四章 时已近午,皇后正要传旨摆膳,太后宫中司礼太监前来,只道太后想念孙儿,命怀舟、怀风往仁寿宫中用膳。 怀干笑道:「既如此,我也一并往太后宫中去吃好了。」 既是太后旨意,皇后也不好再留,打发了三人出来。 怀风才被数落几句,一路上亦步亦趋跟着两个哥哥不敢造次,待一进了仁寿宫,即刻本性复萌,也不待内侍通禀,撒着欢儿的蹦进殿去,怀舟、怀干尚未跨进殿门,已听里面「心肝儿肉」、「宝贝孙儿」唤个不停,进去一看,太后搂着怀风居中坐着,祖孙俩正亲亲热热说个不停。 要说溺爱孙儿,太后实是这宫中第一人,怀风又生得机灵俊美,乃是太后心尖子上的乖孙,此刻得了靠山,怀风哪里还惧太子,指着怀干向太后诉苦,「太子哥哥方才还教训我没规矩,说要罚我抄书。」 太后一瞪眼,「什么规矩,我们怀风哪里用得着守规矩。」 怀风还当是帮他说话,连连点头,听到一半,方觉出太后口气不对,竟是一句挪揄之语,再看两个哥哥,已是忍不住嗤笑出声,当下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要从太后怀里爬出来,被太后一把拉住。 「你太子哥哥管着一众弟弟,哪里能只偏向你,乖孙倒也不用气,别的地方且不说,只在这仁寿宫里,你愿怎么闹便怎么闹,保管拘束不着你。」 一席话,直将怀风哄得心花怒放,怀干却只得苦笑,暗道有太后这番纵容,想再拘住这混世魔王可真是难上加难。 「哀家这些个孙儿各个都在京里,时时见着,唯独你常年在外,逢年过节才得见一次,真是想煞哀家。」 待怀舟趋前请安,太后拽住了他手念叨,怀舟许久不曾让人这般当成孩子看待,不自在到十分,眼见太后叹着叹着又要叹出眼泪来,更是窘迫,急得向太子使眼色,盼着怀干出声救上一救,却不知太子在想什么,竟是没看见,倒是怀风眼尖,心下会意,搂住太后一阵摇晃。 「哥哥学成出师,以后都不走了,我们见天儿进宫给您请安,就怕到时候您烦了我们,嫌吵得慌。」 又嚷嚷,「这里小厨房今儿个可做了八宝甜鸭没?哥哥早上只吃了碗粥,可饿得狠了。」 太后叫他一通打岔,哪里还有半分叹息感伤,眼一横,「怀舟向来不吃甜食,那鸭子端他跟前也不瞅上一瞅,你肚中馋虫念叨也就罢了,偏还栽到你哥哥身上去。」 怀风谎话拆穿,本觉尴尬,然见怀舟似笑非笑看过来,目光中甚是温柔纵容,不由脖子一梗,犟嘴道:「哥哥便不爱吃甜,许久不尝那味道,偶尔想念又有什么奇怪,哪里就是我说谎了,皇祖母可莫要冤我。」 怀舟忍笑点头,「是,今儿个不知怎的,倒是极想尝尝那鸭子。」 太后本来怕他兄弟两个不和睦,这时见两人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之态,担忧尽去,欢喜之余,一迭声地吩咐摆膳。 仁寿宫总管太监亦笑嘻嘻上前凑趣,「晓得小世子喜欢吃那鸭子,早让厨子备下了,倒不想大世子也念想着,奴才这就端去。」 不多时,八宝甜鸭、爆炒鹿肉、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干杯、炒珍珠鸡、奶汁鱼片、清蒸时鲜、炒时蔬、酿冬菇盒、龙井竹荪……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太后领着三个孙儿坐了,先夹一箸鸭肉与怀舟,怀舟于这甜丝丝的鸭子实无兴趣,却碍于方才为怀风圆谎,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尝完这一块,余下是说什么也不碰了,只捡着其他菜肴来夹。 怀风却是嗜甜,专捡鸭子并一道杏仁银耳羹吃,除了只鸭腿让怀干夹了去,一盘鸭肉竟都进了他肚子。 太后上了年纪,益发讲究节食惜福,吃下一小碗粳米便住了筷,只笑眯眯看着三个孙儿用膳。 不一时,三人吃完,怀干膳后便向太后禀明欲去理政,一面起身,一面向怀舟递个眼色过去。 「今儿个难得两个弟弟回来,皇祖母高兴,孙儿本该多陪陪叙叙家常,奈何政事繁杂,几件要务耽搁不得,孙儿还需去料理了才行,另有边关兵事需得怀舟帮我这哥哥斟酌斟酌,皇祖母恕罪,容孙儿带怀舟先行一步。」 「正事要紧,」太后脸色一肃,点点头,「怀舟、怀风这一回来,待的日子怕是短不了,叙家常的日子有的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只管忙你的去。」 看看怀舟,又笑起来,「你弟弟才回来,还不曾歇息,你做哥哥的体谅些,莫抓了差不放,忙完了遍放你弟弟回去歇着罢。」 「孙儿省得。」 怀舟、怀干告退后出得殿来,怀风依礼送到殿外,转身间,怀舟瞥见弟弟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期盼之色,晓得他嫌仁寿宫闷得慌,想跟去东宫玩耍,只是太子所议之事怕不止边关兵事那样简单,自己又怎敢擅作主张携带他同去,少不得哄道:「太子宫中尽是朝臣往来,你受不得拘束,去了反不自在,不如在这里好生待着,陪皇祖母说话解闷,议完事我便来接你。」 怀风一想甚是,乖乖点了点头,喜孜孜回了殿里。 怀干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太子所居虽唤作东宫,位置却在皇城偏南一隅,论规模比皇帝起居之所小了一圈,但仪制俱全,武将、东宫官无不齐备,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 怀舟自幼长在东宫,于这里比自家王府还熟,跟着太子一路进了书房,待宫女端上茶后便屏退一干内侍,关起门来说话。 黑黝黝沉香木制成的书桌上堆着小山般一摞奏折,怀干坐于桌后,抽出最上面一本凌空扔过来。 「你先看看这个。」 怀干身为储君,一举一动无不受人瞩目,举手投足间都得加着分小心,日复一日让宫中规矩压得喘不过气,也只得在这兄弟面前方能丢下太子身分放肆些许,露出骨子里一份不羁。 怀舟手一伸,稳稳接住折子展开细看,越看越是疑惑。 那折子是御史台五品言官陈文铎月前奏上来的,言道安王病重,已不堪据守边关之任,安王世子雍怀舟以年少初履军务,唯因宗室之故而获重权,岂能服众,日久恐有不测之虞,望圣上明察,另择良将委以重任云云。 「御史之责在于纠察百官,军国之事向非其所能议,这陈文铎不过一介小小言官,如何敢言涉兵权一事?」 怀干冷笑,「你可莫小看这陈文铎,官职虽小,靠山却大,你可知他正室夫人的表姐是谁?」 见怀舟茫然,伸手向北一指。 怀舟一愕之下低叫出声,「许贵妃?」 「可不就是北辰宫中的那位贵妃娘娘。」 怀舟霎时悟出其中缘由,当下怒气上涌,目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 景帝共育有十二子十一女,十二个皇子中只活了八个,其中三名尚在稚龄,年长些的皇子中除却太子,便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及八皇子。老四怀谷生母卑微,本人也不大得宠,老五怀广是皇后亲生,怀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老二怀熙同老八怀琛却均是许贵妃所出,面上同怀干一团和气,暗里却盯着储君之位心怀叵测。许贵妃当年与皇后一道入宫,因貌美,年轻时圣眷还在皇后之上,却因比皇后晚了半月生儿子,未能入主中宫,心中积着团火,老早已是人尽皆知,偏怀干天资聪颖,小小年纪时已显出副明君之资,圣眷日隆,七岁便立为太子,老二怀熙不过差了几天,却已是君臣有分,许贵妃心高气傲,如何能忍,眼看圣上年岁渐高,不日便是怀干登基为帝,自然心急起来,之想着如何削弱怀干羽翼,令怀熙取而代之,如此一来,自然是先从太子掌中兵权下手。镇北军虽是皇帝亲辖,但安王病重,若等怀舟为帅,这十余万精兵便是太子囊中之物,一旦宫中有变,十万铁骑不日便可勤王护驾,许贵妃纵有天大能耐亦只能望帝位而兴叹。 怀舟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这位娘娘敢情是昏了头了,以为夺了你兵权便可拉你下马是怎的,她也不想想老二那德行,除了张脸蛋算是漂亮,余下哪一样及得上你,皇上但有一分清明,亦绝不会废你立他,再说,后宫不得干政,指使陈文铎上这种折子,如此明目张胆,她便不怕惹祸上身吗?」 说完,良久不见回应,好一会儿才听太子低低道:「父皇或许不会废我,但却不能不防我。」 这句一出,犹如三九天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冻得怀舟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望着太子作不得声。 「做什么这般瞪着我。」 怀干摇头轻笑,笑声中却带了几不可闻的一丝苦闷。 「这次面上看是许贵妃发难,但准了折子的却是父皇,自古一国不可有二主,父皇年事渐高,但身子康健,说是春秋鼎盛并不为过,眼见我成年后渐掌大权,怎能不防,历朝历代,父子相疑之事还少吗,你这般惊奇做什么。」 无情最是帝王家,怀舟自然知道,可一旦身临其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不惊心,只觉心里一阵憋闷。 「皇上对你……」 「莫慌,眼前还未到你担心的那样。」 明白怀舟欲言又止下隐藏的担忧,怀干倒先笑起来,安慰道:「说相疑或是有些重了,毕竟父皇对我这太子还算满意。依我看,这次削我兵权,倒也未必全是为了防我势大,抑或是为稳住许氏一族也未可知。不然,怎的不封许平钰为帅,倒让陈英暂掌军权。」 许氏一族乃开国将军之后,代代子孙中皆有从戎之人,许贵妃从弟许平钰为人干练,统军有方,现下已是三品辅国将军,论资历声望亦仅次于安王,且曾镇守西北边陲十余年,若令此人接掌镇北军,倒确是当之不二的人选。 「许平钰倒也罢了,又焉知陈英不是许家安插进镇北军的。」 回想边关所见所闻,怀舟犹自不安,「我去边关转了一趟才知,陈英面上同许家无甚干系,他儿女亲家卢有道却是许家门生,不可不防着些。」 怀干微笑不语,过一会儿,淡淡道:「陈英这人我心中有数。」 怀舟晓得太子为人沉稳谨慎,既如此说,那便是已有盘算,也就不再啰嗦。 「你这镇北军元帅是做不成了,眼下另有一件差事,官儿不大,事不少,不知你想不想做?」 怀干端起茶,一面拿盖碗去拨浮叶,一面悠悠问道。 怀舟盯着他唇间浮起的一抹诡笑,心知这位皇兄不定又有了什么主意,偏好跟自己卖关子,真是从小到大改不了的脾性,不免起了促狭心思,装模作样皱起眉头,「父王病重,怀风年少又不谙理家,府中诸事少不得要我照料,实是分身无术,皇兄这差事若是琐碎,不如叫东宫官里哪个老成些的人做罢。」 说完,垂了眼帘低头喝茶。 怀干眨眨眼,干笑几声,「这差事是要带兵的,我手下多是些文官,哪个做得。」 见怀舟兀自不搭茬儿,关子也不卖了,径自道:「九门提督关允文半个月前歿了,吏部上了折子荐人,叫我压了下来,只等着你来坐这位子。怎样,当真不愿?」 听见「九门提督」这几个字,怀舟眼睛霎时一亮,心里明镜儿般,暗道怀干心计了得。 熙朝祖制,太子摄政后,四品以下京官儿升黜一律决于东宫,这九门提督是统领九城巡防司的管事头儿,不过五品大小,却管着平京内外九道城门并京城防务,官儿不大,权却不小,手底下一营兵马往多了说不过万把人,但胜在天子脚下,拱卫京城,凭这些人把平京内外看住了,任谁有甚小动静都如在眼皮子底下,真到了风起云涌之际,提督一声令下城门即关,凭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也一时不得便进,拖个一时三刻,宫中一应事务早料理停当了。 怀舟许久没同这皇兄玩笑,见怀干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特特地撇了撇嘴,「也罢,好歹是个带兵的差事,我将就些也就是了。」 怀干让他抻得一口气紧了又松,恨恨道:「我亲自安排的差事也不放在眼里,也就你敢这般放肆。」 怀舟斜了眼睨他,「我若是变成那些东宫官唯唯诺诺对你,你便高兴了?」 「罢罢,还是莫变的好。」 怀干苦笑,「天下至尊又至孤者莫过于帝王,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何等凄凉,我还只是太子,已没人敢忤逆于我,各个争相谄媚,老五是我亲弟弟,见了我都不敢有半分逾越,想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咱们这一辈数过来,唯有你和怀风没拿我当太子,只当我是兄长,当笑则笑,当闹则闹,若连你们两个都变了,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一番话说完,房中一下沉寂下来,两人均心有所触,一时默然不语。 其实要论起血脉之亲,怀舟、怀风自然比不上正统皇子,可妙就妙在这隔了一层。两人既是皇室宗亲中最显贵亲近的一支,却又不会觊觎皇位,怀干自然放心不过,比起自己那一干盯着储君之位的亲兄弟还要厚爱几分,存了真个儿手足之情在里头。怀舟也明白其中道理,晓得这哥哥难言之痛,待怀干的情分也自不同,三分敬他是太子,倒有七分当他是兄弟。 「你是晓得我的,这么多年,在外头的时日比在宫里还长,性子野了,于天家规矩不大理会,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现下是太子也好,日后登基为帝也罢,我总先当你是兄长,然后才是其他。」 这一席话淡淡的,不见半分慷慨激昂,怀干却觉一股酸气直冲鼻翼,赶忙将脸挡在茶碗后面,遮住湿了的眼眶,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转了话头。 「我见你同怀风处得挺好,怎样,这孩子没招你厌烦罢?」 「没有。」 提起怀风,怀舟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很好。」 「我先前还担心你不待见他,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怀干眯起眼来看他,确定说的是真心话,也笑起来,「怀风这孩子乍一看娇纵任性,其实骨子里随和温厚,极是难得的。王叔只得两个儿子,见你们兄弟和睦,必是老怀宽慰得很。」 笑到一半,欣慰之中又夹杂了无奈,「不过怀风让父皇太后宠过了头,行事率性无忌,往往出人意表,着实让人头疼,日后闯祸捣蛋的事少不了,我是无暇管教他了,你便多费些心罢。」 怀舟挑起一边眉峰,「说怀风行事率性我倒信几分,捣蛋闯祸却未必,这孩子乖巧懂事得很。」 怀干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你不晓得,怀风实是个鬼精灵,初初同你亲近,自然乖觉万分,待熟起来,摸准你脾气,晓得你疼他,便要恃宠生骄,可使劲折腾,直将人磨得烦不胜烦,就怕你到时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白白让他气个半死。」 怀舟犹自不信,「未免言过其实。」 怀干嗤地一声冷哼,「现下你自然不信,我再怎样说也是白搭,等过些日子你自然明白。」 停一停,口气又温柔起来,「这孩子性子属猫的,最是通晓人心,知道哪个待他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谁疼他,对他好,怀风分得再清楚不过,他肯亲近你,听你的话,我心中欢喜得很。」 怀舟静静听着,待怀干说完,缓缓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我娘虽是因他被圈禁,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倒是苦了怀风,这一生注定尝不得人伦之乐,我心中只有歉疚怜惜,自然会加倍疼他,断不致兄弟阋墙的。」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怀干素知这兄弟一诺千金,既是如此说来,那便再无可虑,登时放下心中压了数年的一块大石,喜笑颜开。 兄弟俩一番家常闲话后又议起朝政,不觉说了直有个多时辰。 冬日天短,才酉时过半,书房中已暗淡得需点上烛火。待宫女进来剪烛,一个小内侍亦弓着腰进来禀道:「太后着奴才过来瞧瞧两位殿下可还忙着,若是没甚事要办了,还请大世子去仁寿宫接了小世子回府。」 怀舟正同怀干说起江南漕运,讲到要紧处被人打断,微微皱了皱眉头,「且再等等。」 怀干眼尖,瞅见那内侍一脸为难之色,叫住了问道:「太后许久不见孙儿,怎会急着叫两位世子回府?可是怀风又闯出祸来?」 那内侍正进退不得,见太子问,忙跪下回话,也亏得他口齿伶俐,连比带讲,绘声绘色道:「回太子话,小世子本来在仁寿宫陪太后下棋,下了几局嫌闷,太后便让人将一只交趾国新贡上来的白鹦鹉拿给小世子取乐。小世子兴致高,教那鹦鹉学舌,冲着太后喊「标致」,逗得太后高兴得很。后来小世子嫌那鹦鹉毛色太素净,说不喜庆,便拿作画用的颜料给鸟儿上色,涂了个鹅黄顶子绿翅膀儿,满身五颜六色。可巧儿二皇子进来给太后请安,见了那鸟儿新鲜,上前逗弄,谁料那鹦鹉身上颜色未干透,翅膀儿一扑棱,溅了二皇子一脸,跟开了水粉铺子似的,那鹦鹉还不消停,嘴里直嚷「标致、标致」,气得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差点儿没揪住小世子揍屁股,太后给拦了,两边训斥一顿,打发二皇子走了,现下叫大世子接了小世子走呢,说是怕晚了皇上留二位世子用膳,到时跟二皇子坐一块儿,不定又生出什么事儿呢。」 怀舟、怀干听完,登时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罢罢,你快去罢,莫让他再出什么幺蛾子(注:鬼点子)来折腾一番。」 怀干一面笑一面催促,怀舟只得告退出来,一路紧赶到仁寿宫,进殿一看,怀风正蹲地上逗弄一只蓝眼珠的长毛波斯猫,肩上还站着花里胡哨一只傻鸟,玩得正欢,太后倚桌而坐,笑眯眯看着孙儿玩闹。 怀舟不敢耽搁,拉了怀风恭恭敬敬告退。 太后心中不舍,却也不好留人,一个劲儿地叮咛,要怀舟看顾好弟弟,莫要伤势未痊便四处蹓跶,好歹在府中养些日子才好出门,只说得怀风撅起嘴来,让怀舟狠狠瞪了一眼才没敢吱声,唯唯诺诺应了,一起出了宫去。 怀风玩了一天,并不觉如何疲累,坐上马车犹不消停,取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玉珮递到怀舟跟前显摆。 「回鹘新贡上来的和田白玉,皇上才赏的。」 荷包大小的玉珮颜色乳白,如羊油凝腻,触手温润,雕着只云中蟠龙,便是在宫中,也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精致物件儿。 「既是皇上赏的,那便好好收着,莫弄丢了。」 怀舟才嘱咐到一半,便见弟弟将玉珮往自己腰间挂,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这上面雕的龙太过威猛,不合我性子,戴了也显不出气派,倒是佩在哥哥身上好看得多。」 怀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是能随便给人的?仔细宗人府知道了按规矩治你。」 「既是赏了给我,那便是我的,我愿给谁就给谁,便是宗人府也管不着,且哥哥又不是外人,戴你身上同戴我身上又有什么不一样。」 怀风嘴一撇,不屑说道,随即又笑,「再说我身上已戴着一块,再挂一件岂不累赘。」 说着,伸手自襟口里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来。 那玉色如凝碧,乍一看如一汪碧水,寸许大小,雕成只蝙蝠形状,蝠嘴处衔着块黑色斑痕,巧雕成一枚铜钱,取的是「福在眼前」飞彩头,玉质极好,雕得也精细,只是少了几分宫廷中的凝重大气,其灵动飘逸之处,倒似是民间玉匠高人的手笔。 怀舟在手中细看一番,不免好奇,「不像是宫里的东西。」 怀风眨一眨眼,赞道:「哥哥眼睛忒厉了些。我娘说这是外祖家传的宝贝,从小便让我戴着不准离身的。」 怀舟点点头,把那玉塞回怀风衣襟里,紧上襟扣,再看腰上挂着的玉珮,想到弟弟一番心意,一丝笑意忍不住浮上眼睛。 第五章 过没几日便是年关,安王府中首次合家团圆,雍祁钧心下欢喜无限,虽在病中,仍传令张灯结彩,一干琐碎差事自有管家筹备周全。 怀舟、怀风此次回来后暂且无职,每日里给父亲请过安便各去寻事消遣。一个端坐书房翻阅邸报,间或进宫面见太子;一个却因太后懿旨不敢出门,只得在府中寻些乐子玩儿。 到得年下,父子三人进宫吃过年夜饭,回府后又放起烟花,满天焰火斑斓璀璨,映出三张笑脸。 过了除夕没几日,旨意下来,任了怀舟为九门提督,统领京城防务。 怀舟知晓职责深重,年节还未过完便走马上任,接掌了九城巡防司,日日清早往司里去,领了大小兵将,自皇城朱雀门直巡到外城崇胜门,转过一圈回来,吃罢午饭又往设在城外武家坡的兵营里去,操兵练马,一刻不停。 他这边忙得无暇喘气,怀风却是闲得险些发霉,因被太后勒令好生于府中养伤,整个年节里便是吃了睡睡了吃,跟个猪仔无甚两样,好不容易熬到出了正月十五,便撒着欢儿地往外跑,今儿个到瓦子市听说书,后儿个又去城外打猎,偏还不喜家将跟着,雍祁钧生怕他有甚闪失,自己又没精力辖制,只得叫了怀舟过来,命这大儿子费心管教。 怀舟自家公事繁忙,如何分神看顾,却又不能违抗父命,只得每日带了怀风去巡防司,想着放在眼皮子底下,总该平安无事,不曾想这怀风实是个不安分的,开头两日倒还收敛,乖乖巧巧跟在怀舟后面巡视练兵,日子久了便原形毕露,枯燥平常的差事偏也能让他找出乐子来。今儿个自西街捡回一只瘸了腿的土狗治伤,明儿又在南市买上几只毛茸茸鸡仔喂养,将个巡防司变作鸡飞狗走之场,便隔着巡防司那朱漆大门也能听见里头鸡鸣犬吠叫得热闹。 怀舟再想不到堂堂司衙让怀风祸害成这样,一进门先踩上泡狗屎,公文还未翻看里面已先夹了两根鸡毛。这且不算,短短月余,一众兵士已同怀风打得火热,上至校尉下至杂役,人人喜这安王小世子性子率直又无架子,无不同他交好,闲暇时猜枚赌酒也不避忌,带了怀风一同嬉闹,只都瞒着不让怀舟知道。 可也巧,这一日怀舟练兵时半道回营,只见怀风正同几个不当值的校尉畅饮,小脸喝得红扑扑,半醉半醒间笑嘻嘻听那几个粗豪汉子说些荤话玩笑。 怀风年纪尚小,且身子不全,于这男女淫事上不大明白,但见校尉们说的起劲,竟也听得津津有味,直把怀舟气得七窍生烟,当场发作起来,打了那几名校尉五十军棍,押着怀风回了府中。 翌日一早,怀舟往东宫面见太子,奏完公事后说起怀风诸般行径,犹自头疼不知如何教训,只听太子冷冷一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回去好生揍他一顿屁股,管教消停半月。」 怀舟闻言一怔,犹豫片刻后依言而行,回府后关上房门,将怀风摁在腿上扒了裤子便打,两掌下去,雪白屁股变作红灯笼。 怀风吃痛,哪里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眼泪刷刷往下掉,一迭声地求饶,抽抽噎噎道:「好哥哥,我日后乖乖的,再不敢胡闹。」 他这般泪眼婆娑软语告饶,怀舟哪儿还硬得起心肠,这才明白太子当日评说怀风的一番话,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宠溺之举,登时后悔不已,不由狠狠瞪了怀风一眼,叹一口气,后面几掌却再打不下去。 隔日此事让太子知晓,诧异这堂弟几时变得恁般心软,一顿取笑,好在他倒是管教弟弟们惯了的,索性代行其劳,亲自押着怀风进宫同诸位年幼皇子们一道念书,且特特给那博学多识偏又刚直迂腐的老太傅一柄精钢戒尺,指着怀风道:「但见胡闹,只管打,大不了我给他涂药。」 朔风瑞雪飘飘一过,转眼便是花发南枝,北岸冰消,但见一片杨柳如烟,穰穰桑条。 怀风在上书房中坐了足有月余,只憋得什么精神都没了,眼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眼见天地间一派春意盎然,哪里还坐得住,见天儿放了学便跑去东宫里拉着怀干衣袖央求,一时踩的东宫门槛儿也矮了几分。 怀干初时还板了脸不理,却架不住怀风的水磨功夫,又有太子妃从旁说情,念这弟弟也算是得了教训,终是点头应允。 「三月初十是你小侄儿周岁,我和你嫂嫂要去净慧寺祈福,你和怀舟跟着去踏青罢。」 净慧寺乃皇家禅寺,香火鼎盛,偌大几间禅院便建在平京城往西二十里的普云山上。 此时正值暮春,早过了踏青游赏之日,可普云山地势颇高,花开之期较之山下竟是晚了半月有余。平京城里一众桃花已是纷纷落英,半入流水半入尘埃,普云山上却是夭桃似火,开得如锦如荼热闹非凡,十里桃林将个山头妆点得妖娆粉艳。 上得山来只有一条青石小径,数里石阶直通山门。东宫车驾行到半山腰已上不得马去,需换过软轿才行,安嘉公主自嫁来熙朝后极少出门,眼见美景如画,闷在轿中如何得见,不免郁郁。怀风与这太子妃嫂嫂极是说得来,抢先向怀干求情,「太子哥哥,这般坐轿子上去岂不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忒也对不住自己眼睛,不若走上去罢,也显得咱们心诚。」 怀干、怀舟看在眼中,相视一笑。 「此处离禅寺不过三、五里,舒一舒筋骨也好。」 太子一声令下,一队人马便停在了半山腰等候,奶娘并侍女轮流抱着太子长子鸿昀,再带了几个侍卫跟从,一行十余人徒步往山上走去。 怀风在宫中憋闷许久,这一番出游不啻困兽出笼,虽然碍于兄嫂在侧不敢过分放肆,饶是如此,那一脸的欣喜兴奋之情却是怎也遮掩不住。一会儿折几枝山花给安嘉公主戴在头上,一会儿学那枝头黄鹂鸟叫逗弄小侄儿,片刻不得消停。待走了里许,见桃花越发娇艳,更来了兴致,沿途一株株品评起来。 「哥哥你看,这株桃花开得太盛,乍一看倒是漂亮,可花落后结出来的桃子却小,非得将余枝剪了才行。那株花色粉白,不如别株艳丽,可结的桃子却好,一颗桃子足有半斤来重,味道也好,才熟时摘来吃,那桃肉脆脆的,清甜可口,若是等熟透了才摘,便不能啃着吃,只需在皮上开一个小口,拿嘴一嘬,便是一股蜜汁流出来,一颗桃子下肚,饭也不用吃了。」 说着说着,勾起自己馋虫来,忍不住便咋了咋嘴,只看得怀舟忍俊不禁,又觉好奇,「你倒知道的清楚,莫不是这几株树结的桃子都尝过?」 「岂止是这几株,」安嘉公主瞟一眼怀风,咯咯笑道:「你不知,咱们这弟弟最爱吃的便是桃子,平京内外,数这普云山上结的桃子多,又大又好,招的弟弟一到夏日便见天儿往这儿跑,直拿桃子当饭吃,从夏初吃到夏末,莫说这几株,怕是这十里桃林都让他吃了个遍,哪一株最先结果,哪一株上结的桃子最甜,哪一株桃肉最脆嫩多汁,没有怀风不知的,连净慧寺里的老方丈都晓得安王世子这嗜好,每到夏末便着人将那好的桃子都摘了,制成桃脯送进府里。怀舟几时也想吃桃子了,只管叫怀风领着过来享这口腹之欲便好。」 怀干亦插嘴打趣,「怀风肖猴,爱吃桃子那是天性使然,若似怀舟一般肖虎,说不得便是爱吃肉了。」 怀舟不想还有这样一段趣事,听得兴味盎然。倒是怀风经这一番打趣,面色微赧,讪讪地住口不言,转而去逗弄小侄儿。 一行人这样不紧不慢走着,离禅寺已是不远,怀风行在前面,待转过一道山弯,倏地惊呼,「快来看!」 声音中满是惊奇赞叹,待众人都跟了上来,伸手指向道旁,「这花开得恁好!」 几人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丈许开外生着一株桃树,树身并不见如何高大,但枝桠横伸,树冠繁茂,枝头簇簇繁花色作深红,正如火怒放,端的是香飘十里,艳夺耳目。 「这是株碧桃,花开的好,却不怎么结果。」 怀干一面说,一面扶住安嘉公主走下石阶近前观看。 「这株桃树往年花开得也算漂亮,只不如今年多,乍一看,像着了一树火。」 怀风喃喃道,拽住怀舟往前走几步,正要去折段桃枝下来把玩,忽听公主叹道:「这花开得倒像是我们细澜的绯樱,只不过樱花飘落时纷纷扬扬,如下雪般,瞬间便拂了一天一地,桃花却是一点点零落成泥,见不到那等景象。」 安嘉公主嫁入熙朝已有两载,正是思乡情浓,怀干虽对这位妻子爱宠有加,却也不能轻易送返省亲,只得握住了公主之手,无言抚慰。 「嫂嫂想看绯樱落花吗,这还不容易。」 怀风眼珠一转,忽地扯脱外袍扔进怀舟怀里,只着一袭箭袖短衣便往树上窜。 他手脚灵活直如猿猴,几下便爬到树上,脚下一横,站在两枝树桠间,握住两枝树杈使劲儿乱摇,一树桃花让他这么一折腾,登时飘飘洒洒落下来,如下了场缤纷花雨,将树下众人都罩了进去,煞是好看。 安嘉公主抬头痴痴望着,一双美目中又是惊喜又是怀念。 怀干不欲去打扰妻子思乡之情,悄悄后退几步同怀舟并肩而立,低笑道:「亏得这鬼灵精想出这么个主意。」 过了片刻见怀风还不下来,不免又担心起来,「可莫要摔下来才是,摇这半天也够了,不若叫怀风下来罢。」 可目光一转望见妻子神采,却又不忍心打断这份喜悦之情。 怀舟看出他犹豫,淡淡道,「嫂嫂既然喜欢,再看一会儿罢,怀风若掉下来,自有我接着呢。」 说罢,抬头又去看树上少年。 只见夭桃如火中少年笑颜璀璨,一双明眸如星闪亮,桃花并人面登时一并刻入心中,此情此景,再不能忘。 平京春短,由普云山回来没几日,已是由春入了初夏,桃花落尽,新开的却是红艳似火的榴花,小灯笼似,极是热闹。 安王府中亦栽了几棵,便在雍祁钧起居的院子里,只开得不应景,竟是赶在病重之际,因此人人见了不觉喜庆,反倒平添一份闹心。 雍祁钧将养一冬,吃下数不清的人参灵芝,眼见开春有了起色,孰料暮春一场寒雨又浇了回去,眨眼间卧床不起,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病榻之上,雍祁钧已起不得身,本觉瘦削的脸颊益发灰败,从骨头里透出丝异样青白,因才喝了药,连咳嗽中都带出分药气来。 怀舟一大早前来请安,伺候着父亲吃了药后便被留下来说话,屋中静悄悄的,一干下人早已遣了出去,连怀风亦被支走,只剩了父子二人。 倚靠枕头半坐起来,雍祁钧喘匀了气看着长子。 「趁着你弟弟不在,咱们爷儿俩说几句实在话。」 「是,父亲,儿子听着。」 听这口气,怀舟已知父亲是要交代身后事宜,忙屏息凝神听下去。 雍祁钧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胡太医说了,我这病拖不过今夏去,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后事一早预备妥当,自有老周和宗人府操办,不用你们哥儿俩操心,只有一件事,我临死也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寻思了这些时日,也只得托付于你。」 说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怀舟手腕。 怀舟微微一愕,随即跪倒在床前,「请父亲吩咐,儿子必定竭尽所能。」 「你须答应为父,这一生一世,照顾好怀风,莫让你弟弟受半分委屈。」 死死盯住怀舟双眼,雍祁钧嘶哑着声音,低低哀求,「你母亲之事,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兄弟无干,你心里有气,只管冲为父发,千万莫拿怀风作践,你弟弟这辈子已经毁了,你看在为父面上,好歹护他周全。」 雍祁钧死前念念不忘幼子,于眼前这长子却提也不提,怀舟心肠再硬也禁不得这般,登时眼眸一暗,只是顾念着父亲病体,不得发作,强自捺住怒火,沉了声应道:「父亲放心,怀风是我亲弟,儿子必定尽心照应。」 雍祁钧听怀舟如此誓言旦旦,一时放了心,吐出一口长气,不过须臾,不知想起什么,又焦虑起来,哆嗦着嘴唇道:「怀舟,你记住了,不管以后出了甚事,怀风都是你弟弟。」 「儿子省得。」 雍祁钧挣扎着坐起,还要再说,张了嘴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如此欲言又止好半晌,焦虑更甚,却终是一语不发,颓然倒回床上,眼角淌下一滴浊泪。 从病榻前告退出来,怀舟已没了心思去巡防司,径自转身回房。 他自回府居住,为着照应幼弟,便搬进怀风院里,一溜几间正房,兄弟俩各占一半比邻而居,怀舟才踏进自己那屋,便见怀风百无聊赖趴在他床上,有一搭没一搭拽着帐子上流苏,见了他进来,腾地翻身坐起。 「哥哥,爹爹都说些什么?」 怀舟正为父亲偏心暗自气恼,冷冰冰瞥来一眼,「没什么,不过嘱咐些身后事。」 他正在气头上,不愿搭理怀风,径自背转身到桌边倒茶喝。 那茶是早就沏出来的,搁了这些时候,已有些凉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喝在口中却不是滋味,怀舟眸色一沉,想这院里服侍的下人着实惫懒,侍候茶水都如此的不经心,正欲叫进来斥责一顿,突地又省起这院子本就无人伺候,想是侍女端了茶来便退出院门候着,连叫人进来都颇为不便,心中烦躁顿时更上层楼,耐不住将茶杯往桌上一顿,抬脚便欲出门,转身一瞥间,却见怀风木呆呆坐着,面色煞白,好似傻了般,见怀舟回头,方缓过神来,凄凄惶惶叫道:「哥哥,爹爹的病真的不行了吗?那么多太医,便没一个能治的?」 他年纪尚幼,这般大悲大恸之事如何禁得住,说着说着眼泪已扑簌簌掉下来。 「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以挽回。」 省起父亲时日不久,如何还能斤斤计较,怀舟满腔怒气渐渐消弭,只剩下一片怅然。 「你这几日不要进宫念书了,好生在家陪陪父亲罢,只怕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看看怀风哭花的脸蛋,忍不住又道:「父亲还没过世呢,哭成这样好吉利吗。」 说着掏出帕子给怀风揩脸,嘱咐道:「每日晨昏定省时切记莫要在父亲面前哭出来,他老人家时日无多,莫让他反来安慰我们,心中难过。」 怀风抽抽噎噎说不出话,只一味点头,一面哭,一面抱住怀舟,将头埋进哥哥怀中。 接下来一段时日,宫中御医接连被遣来看诊,名贵药材煮了一锅又一锅,雍祁钧病情却未再现丝毫起色,待到六月盛暑,终是驾鹤西去。 当日,皇上痛失亲弟,下旨罢朝三日为祭,文武百官齐来吊唁,灵枢在王府正厅停了七日,第八日上葬进了一早修好的墓穴里。 坟址选在平京东郊,山水相绕的一块风水宝地,地下一早睡了安王继妃慕紫菀,而今雍祁钧亦躺了进去,墓石一封,夫妻俩终得团圆。 如此忙碌数日,安王后事方算料理妥当,不日旨意下来,着怀舟承袭王府,做了新安王。 其实按熙朝祖制,皇子王孙袭爵按辈减等,轮到怀舟按例当降为安国公,只是雍祁钧不同其他兄弟,皇上特下恩旨,安王一脉世袭罔替,不仅怀舟袭了王位,连怀风亦封了武阳侯,足见一门恩宠。 这段日子里,怀舟马不停蹄忙碌丧事,随后又进宫中谢恩,好不容易回来府中用饭,饭菜摆满一桌却不见怀风,问起人在哪里,伺候怀风衣食的大丫头银翘苦着脸道:「二爷这几日都在老王爷房里待着,不吃也不喝,瘦了足有一圈儿,瞧着直让人揪心。当年王妃过世那会儿,二爷也是难过的什么似的,饭也吃不下,转头就是一场病,如今老王爷也没了,二爷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再这么下去,只怕又要大病一场,王爷快去劝劝罢,奴婢是一点法子没有了。」 正午时分,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连猫都躺在回廊阴凉处打着呼噜,卧房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出抽泣声。 怀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那哭声竟是没有个停的意思,心道:这弟弟性子也忒软了些,竟是个水做的心肠,等闲女孩儿家也没这般哭法。 不禁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再这般哭下去,怕是整个王府都让你眼泪淹了去。」 怀风面冲里趴在床上,哭得有些止不住,哪里留意有人进到屋里,乍然听见怀舟说话,一惊之下回过头。 他哭的时辰不算短,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似,将怀舟吓了一跳,撩起袍子坐到床边,捧起他脸细瞧,见红肿的眼皮下面两只眼瞳还算干净,这才放了心。 「我知你伤心,只是哭成这样,父亲九泉之下好安心吗,周管家也是老背晦了,院子里连个丫头、小厮也不留,主子哭成这样,竟没个人来劝劝。」 见哥哥不悦冷哼,怀风急急辩解,「院子里有人来的,我进来时打发他们出去了。」 他哭得狠了,这一说话没喘匀气息,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哭嗝。 怀舟横他一眼,走到门口唤人,喊了几声才见个小厮过来,想是晌午正瞌睡着让人叫了起来,只露出一副迷迷糊糊的蠢样儿。 「这是睡得香甜,连自家主子都顾不上伺候了罢。」 怀舟阴沉着脸轻轻一哼,吓得那小厮当即清醒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去打盆水来。」 没心思拾掇这些个奴才,怀舟吩咐完转身又回到床边,不一会儿那小厮拿铜盆端了水进来,盆沿儿还搭着条巾子。 「你倒伶俐。」 怀舟见这奴才乖觉,气消了一半,打发了出去,将巾子浸湿了给怀风敷在眼上。 「你好歹也是个男子,哭哭啼啼,就不怕底下人笑话?」 怀舟眸色一沉,冷冷道:「伺候你的丫头说你连饭也不吃,可是有的?父亲才走便成这个样子,传出去,人家还道我这做哥哥的怎生亏待了你。」 怀风掀起巾子一角,嗫喏道:「心里难受,吃不下。」 怀舟见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好再骂,叹一口气,一言不发看着他。 怀风抽了抽鼻子,将快到眼角的泪水使劲儿眨了回去,「当年娘亲过世,还有爹爹陪我、疼我,如今爹爹也走了,只剩我孤零零一个儿……」 「胡说什么,」怀舟皱眉叱道:「不是还有我吗,哪里就剩你一个儿了。」 怀风撇了嘴看他,「你守完孝就要娶妃了,王府哪里还有我的地儿,太子哥哥前日也说,我封了侯,该当出去另立门户,他已经命人选址给我建府了,可不是让我一个人儿过活吗,怎么不是孤零零一个了。」 宗室子弟似怀舟这般年岁早已娶妻生子,偏他在外习武误了娶亲,回来后又赶上安王病重,忙于照顾老父弱弟,长辈中竟无人想起为他指婚,且因顾及怀风,屋里连侍妾也不曾安置,乍然听怀风提起娶妃,怀舟也是一呆,怔愣片刻后才道:「要娶也是三年孝满以后,又不是眼下,再者说,给你建府是祖上的规矩,你是侯爷,没有自己的府邸成什么话,却不一定非得去住。你若喜欢,只管一辈子住这儿,谁又敢轰你出去。」 「那可难说,现下虽没有,日后你娶了妃,嫂嫂却未必容得下我。」 怀舟见他一味使小性儿纠缠不清,硬是给气得笑起来。 「你是生在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她是后来的,只有你容不下她,怎会有她容不下你。再说,我便娶妻,也必是挑个性情娴淑的女子,只会待你如亲弟的,你若还不放心,赶明儿我娶妻前先让你过目,你捡那中你意的挑一遍,你挑中哪个我娶哪个还不成?若是没有和你投缘的,那我便不要,咱们兄弟两个过一辈子就是。」 一席话说的怀风破涕为笑,翻个身一头扎进怀舟怀里,搂着他腰道,「好哥哥,我胆子小,最怕孤零零一个儿没人疼没人爱。爹娘这一去,我心里慌得很,怕你不要我,赶了我走。你是我亲哥哥,若招了你嫌恶,哪怕皇上、太后再疼惜我,又有什么意思。」 怀舟让这话直戳到心口上,只觉一忽儿酸一忽儿软,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怔了片刻,将怀里细瘦的身子紧紧搂了,缓缓道:「我既应承了父亲,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这一生一世,便再无食言的。」 第六章 十月末的平京已是入了冬季,雪花初降,将枯萎的草木染上白白一层,日头行到中天便照化了去,变成一颗颗露珠,让翻飞马蹄一踏,水珠和着草屑四散飞溅,不多时便碾入地里,化作一滩泥土。 皇宫西南角的演武场上,二十余骑战马将地上枯草都踏没了去,犹自奔驰不息,操控战马的骑手们人人一根木制球杆,竞相追逐着场上的一只小球,你争我逐之下,场面格外激烈。 熙朝以武立国,虽说现下早已不是马上夺天下的情形,然历代皇帝好武之风不变,以战阵演练变化而来的马球也就成了皇帝闲暇之余的一大乐趣,今上景帝犹好此道,每年入冬都要命京中各军组建球队争逐一番,赢者固然重重有赏,然最得意处还是在皇上跟前露脸,故而人人争先。 眼下场上争逐的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绯,正僵持不休。 着黑的是皇帝亲辖的宫苑禁军金吾卫,着绯的却是九城巡防司下的将兵,两方人马均是击败了其他几支球队方才进到决赛,今日御苑内一决雌雄,不仅各王公大臣纷纷列座观战,连后宫妃嫔亦随景帝同来看个热闹,端的是露脸扬威的好日子,因此上人人卖力,将个小小马球击得花样百出,煞是好看。 怀风乃巡防司马队头领,一袭绯红窄袖骑服,手操球棍,马背上俯身一构,将革制小球牢牢控在掌中,双腿一夹马腹,带球直冲对方球门,只是才冲到半途便叫金吾卫副领古四海截住,情急之下只得提前挥杆击出,恰那古四海也伸杆来夺,两下里球没夺着,啪的一声,倒将两根球杆击了个粉碎。 怀风膂力稍逊,让那力道冲得向后一斜便欲摔下马去,也亏得他身手敏捷,左脚才滑脱脚蹬,便立时扔了半截球杆,双手捉住马鞍凌空一翻,又稳稳坐回了马上。 这一下变故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人人看的心惊目眩,眼见双方领队重又换了新杆冲回场上,方才纷纷乍舌赞叹起来。 「怀风身手倒是越发矫健,想是这两年得了你不少调教。」 怀干坐在东侧看台,手搭凉棚关注场上交战,嘴巴也不闲着,「怀风身量可比以前长了不少,看着像是壮了些。」 因年龄渐长,怀风早已不复少年时雌雄莫辩的秀美模样,脸庞生出些微棱角,越发清俊,眉宇间隐隐含了丝英气,个头儿更是窜了足有三寸,宽肩窄臀,此刻稳坐马背挥杆驰骋,端的是英姿秀逸。 怀舟一瞬不瞬看着怀风一举一动,随口应道:「可不是,先前还只到我下巴,如今已快同我一般高矮了。」 怀干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问:「怀风那侯府建成也有一年了,怎的没见他去住过?可是有哪儿不合心意?」 「他嫌那府邸太大太冷清,一个人住闷得慌,只建成那日睡过一宿便再不去了。」 不明太子何以突然问起这个,怀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一旁,斟酌着道:「他还小,一个人住我不放心,原想着等他及冠了再放他出去另住。怎么,可是有甚不妥?」 怀干摇头失笑,「没甚不妥,只是巧得很,我正要找地方安置姑母姑丈一行,怀风那宅子既然空着,不妨先给我用两天。」 「哪个姑母?」 怀舟一时没想起说的是谁,正自一头雾水,已听怀干道:「还有哪个姑母,自然是咱们的亲姑姑,楚国大长公主。腊月初三是太后七十寿诞,姑母同南越王来京祝寿,如今已在路上,再有半月也就到了。太后多年不见大姑母,肯定是要留人多住些时日的,只怕是出了正月才让走呢。听说姑母还带了几个表弟同来,住在宫中多有不便,偏驿馆行辕已住了外朝使臣,我正为这个发愁,如今倒好,将怀风那宅子收拾收拾,再从宫里拨些内侍宫女过去也就够了。」 楚国大长公主乃先皇长女,亦是今上景帝和安王的亲姐姐,早年嫁给了熙朝南边的南越国世子申屠郴。南越原是熙朝属国,到了申屠郴继位,南方边境相邻的交趾、涂丹等国均对南越虎视眈眈,屡有进犯,申屠郴一怒之下上表景帝,干脆献国称臣,从此南越便成了熙朝一行省,申屠氏封地,驻有申屠一族私兵两万,熙军五万,御守熙朝南疆,兼之申屠郴颇有才干,不遗余力笼络南疆苗、侗各部,使得南疆太平至今,故而颇得朝野上下称赏,景帝亦待之礼敬有加,不仅申屠氏嫡长子可承袭王爵世袭罔替,其余子嗣还可入朝为官,真可谓满门尊荣。 怀舟许久不见这位大姑母,一时想不起楚国大长公主什么样子,不禁有些怔忡。怀干却没留意,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怀风。 「要说起来,姑母家的老六定远同怀风可不是一般的亲,两人儿从小就玩在一起,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衣裳都能换着穿,这次定远也来祝寿,你回去同怀风说,看他高不高兴。」 他喋喋不休说了半天,转头却见怀舟正皱眉不语,心下一凛,蓦地省起当年旧事,登时噤口。 原来十余年前,长公主也曾入宫省亲,陪伴太后之际,偏赶上怀舟之母事发,安王入宫痛陈,太后搬旨治罪之时,褚皇后不忍见亲妹身陷囹圄,跪求皇上赦免,景帝正在为难之际,长公主已怒不可遏,手持太后懿旨,亲往安王府中着宗人府圈禁褚妃,为弟弟清理家务,随后改封慕紫菀为安王正妃,都没少了这位皇姑掺和。 怀干只道怀舟皱眉是为这旧日纠葛,一面暗骂自己糊涂,一面思忖如何安抚,正懊恼间,怀风已策马带球攻入对方球门,看台上登时欢呼一片,怀舟早扭过脸去鼓掌助威,哪里想到身边太子这一番烦恼。 月牙初升之际,怀舟方回府里,因才在东宫用过了饭,便径自回房去,走到院门,便见银翘同个十五、六小丫头站在门口,那丫头面相颇生,捧着叠衣裳正听银翘训斥,眼见要被骂得哭了出来,两个小厮站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一脸幸灾乐祸。 怀舟住了脚,看看几人,「这是怎么了,都堵着门口做什么?」 银翘见是主子,赶忙行个万福,「回王爷话,原先伺候二爷衣裳的莲心赎身嫁人去了,这丫头是新从外院升进来顶缺的,原以为是个机灵的,没想到这么笨,方才二爷要沐浴,这丫头只将更换的外袍拿了进去,内衫和裤子竟都给忘了,奴婢赶忙送过来,只是二爷已洗上了,守门小厮不让进去,奴婢心里急起来,这才骂了她两句。」 那丫头办砸了差事,本就害怕,这时见了怀舟更甚,哇地一声便哭出来。 「既是笨,那便打发回去,换个精细些的过来。」 淡淡吩咐一句,怀舟伸手接过那叠衣裳进了院子,临关门前扫了两个小厮一眼,「看好了,不得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走到正屋前,已能听见屋里哗啦哗啦的水声,怀舟推了推西屋门,那门紧掩了,却没从里面栓上,一推便开,屋里地上铺着长绒毯子,遮了脚步声去。 内室里一袭屏风挡住了浴桶,怀舟绕过去,本想将衣裳放下便走,却让眼前景色惑住,一时动弹不得。 屏风后,一只浴桶犹自冒着热气,让地龙一蒸,发散得屋里薄薄一层雾气。 怀风才自桶中出来,正赤着身子拿条巾子擦拭头发。少年身骨偏细,却骨肉匀停,雪白胸脯上两粒朱红,浸过热水后颤巍巍立起,如镶了两颗樱桃也似,挺翘的双臀下一双腿修长笔直,股间那地儿一丝毛发也无,光溜溜平坦坦一块,非男非女的身子偏偏别有股动人心处。 「哥哥,你进来怎的也不吱一声。」 蓦地见怀舟进来,怀风吓了一跳,头发也顾不得擦了,甩了巾子去拿屏风上挂着的衣服,却翻来翻去找不着内衫,正在着急,怀舟已回过神,将手里衣裳递了过来。 「换洗的里衣在这儿,丫头忘了拿进来。」 怀风红着脸匆匆接过,先找着裤子套了上去,正要再穿内衫,却让怀舟走近拦下,指着他后腰上一块青紫问道:「这块伤几时弄的,叫胡太医看过没?」 怀风一愣,向后歪着脖子使劲儿瞅了瞅,「想是今儿个打球的时候让马鞍硌的那一下,当时疼得很,过后儿倒不大觉得了,方才洗澡时摸了摸,不曾破皮,想来过几日便好了,不必麻烦胡太医。」 那一块巴掌大青紫瘢痕映在雪白皮子上煞是碍眼,怀舟看得皱眉,伸指轻触一触,便听怀风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莫戳莫戳,不碰还好,一碰便跟火筷子烙了似的。」 「伤成这样,半月也未必消得了印子去。」 怀舟冷哼一声,拿条干巾罩上他脑袋,「擦干头发,趴床上去。」 说罢去柜子里找药。 兄弟俩均是习武之人,这跌打伤药是屋子里常备着的,待怀风上床趴好,怀舟也拿着瓶药酒坐到了床边,拨开他背上散着的一捧半干黑发,露出伤处。 「自己的身子,恁般不知爱惜。」 倒了些药酒在手上,怀舟按上那伤处揉起来,只将怀风疼得龇牙咧嘴,一迭声唤,「哥哥,轻点儿、轻点儿。」 「力道小了瘀血怎散得开。」 话是这样说,怀舟到底心疼,只得一面揉,一面说些话分了怀风心神去,不觉将今日太子说的长公主进京祝寿一事讲了,怀风听罢喜得连连叫道:「定远也来,好极好极,这几年不见他,都不知他高还是我高,上个月还来信说要送我南越特产的果子酒,原来竟是亲自送上门来。」 怀舟不免奇怪,「他是姑母的小儿子,远居南越,你们两个如何这般相熟?」 「定远小时候多病,南越没什么名医,姑母不得已,六岁那年送了他来宫里医治,他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太医也没奈何,倒是我娘晓得怎生医治,留了他在府里调养。他在咱们家住了足有三、四年,病好才走,回了南越后也是时常来信的,前几年还来过一次,专为祭奠我娘,顺带给我捎了不少好东西。」 说起这位表兄弟,怀风双眼发亮,兴致勃勃盘算起来,「哥哥,让定远住咱们家罢,我们一起耍乐也便宜些。」 怀舟见他这般欢喜,宠溺笑道:「那好,明儿个叫人将客房收拾出来就是。」 「不用,定远来咱们家一向同我一道睡,哪里用那么麻烦。」 怀舟手下一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一道睡?你不怕他知道你身子……」 「定远老早便晓得,」怀风扭转头,笑嘻嘻道,「他小时胆小得很,最怕一人睡,我娘便叫我同他作伴,他一早便知,哥哥放心,定远同我最是交好,绝不会到处乱说。」 怀舟听了不言语,片刻后才道:「太子已安置了南越王一行在你侯府里,姑母未必肯让他出来单住,到时再说罢。」 怀风只当他应了,回过头闭起眼不再纠缠。怀舟也不作声,只一径揉着,那瘀血渐渐散了,不再作痛,揉到后来,怀风只觉腰上暖暖的甚是受用,舒服得轻哼出声。 他嗓音本就比常人清越柔美,这一哼,更多了分低回娇媚,落到怀舟耳中,登觉心神为之一荡,一股热气顺胸口直冲下腹,摸着掌下那滑腻肌肤,竟是不愿撒手…… 「行了,穿上衣服罢。」 腾地站起身,怀舟看也不看弟弟一眼,抬脚便走。 怀风只顾起身着衣,却没看见兄长离去时眼中那抹阴郁恐惧。 平日素雅的卧房布置成一片红色,龙凤喜烛燃出一室春光,掀开红纱帐幔,看向床上卧着的新娘,大红锦被下露出一段雪白背脊,如云青丝遮掩了面庞。 怀舟看着那熟悉身形,又是恐惧迷惑又是渴念欢喜,终是情不自禁解衣压了上去,酣畅淋漓一番纵送间,但闻身下人婉转低吟,销人魂魄,待搂紧了交劲之人一举泄出,更是只觉神仙之乐亦比不过人间鸳鸯。 心满意足吁出口气,将妻子翻转过来亲吻,却见身下人胸前一片平坦,发丝滑落,露出鹅蛋脸上一双点漆明眸,张口轻声唤他,「哥哥……」 …… 猛地掀被坐起,怀舟惊惧四顾,见房中一片昏暗,哪里有什么喜烛,身上盖的亦不过是床半旧蓝缎被褥,方才省悟不过是场春梦。 静坐半晌,额上冷汗渐渐干了,怀舟却仍僵直着脊背动也不动,裤裆间一团湿濡,是梦中遗下的阳精,晾得久了,渐成冰冷,直冻到血脉里去,凝成一团冰霜。 这两年间,他同怀风感情日睦,因怜惜弟弟身残,又兼喜爱怀风性情可人,不免格外疼惜几分,宠溺回护之甚,有时连太子都有些看不过眼,责备几句。 怀舟亦知自己待这弟弟好得有些过分,却无论如何耐不住讨怀风欢喜,这番兄弟之情究竟是何时变了味道,他早已想不起来,亦不愿深究,只是那日惊见怀风出浴,一腔情欲终是遮掩不住浮上心头,登时惊得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又是惶惑又是懊恼,暗责自己荒唐,如何竟对自家兄弟起了邪念,因此上这几日都避着怀风不见,只想着渐渐疏远了去,或这邪念便能淡了,只是情之一字原是自古到今天地间最勘不破的一件东西,又岂是说斩便能断的,白日里固然能强自压抑住满腔绮思,却又怎禁得住梦中真情流露,那些想不得、说不出、覆了天理、乱了人伦的念头,终是化作一场绮梦铺展开来,赤裸裸摊在眼前,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良久,曙光透进屋里,天色已微微发亮,怀舟渐渐回神,眼神却越发阴冷,寻了干净衣服换上,独自牵马出门,往城南勾栏里去。 一连半月,安王府上下人人心惊胆颤,不知自家王爷遇了什么糟心事,本就不爱笑的一张脸愈发冷峻,眼神一扫,好似刀光剑影,吓得一府下人恨不得绕着道走,伺候内院的一干丫头小厮更是喘气也不敢大声,合府上下人人自危时,却唯独怀风浑然不觉,日日里欢天喜地地掰指头数着皇姑一行到京的日子,那笑模样掩都掩不住。 好不容易捱到十一月中,南越王车驾一行抵京,景帝率一干朝臣宗亲于宣化门外郊迎。 平京城外,南越王夫妇步下车辇,领着几个儿子拜见皇帝,行礼毕,景帝赶忙上前扶起,笑道:「也就是天家才闹这许多规矩,若在小户人家,哪有姐姐、姐夫拜见小舅子的理儿。」 一席亲热体己话说得申屠郴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恭恭敬敬回道:「皇上说哪里话,您是天子,再是一家人,也有个君臣之分,岂能乱了上下礼数。」 申屠郴身材矮小肤色微黑,怎样看也没有一国王侯的堂堂气派,笑呵呵一副样貌,倒更像和气生财的大商贾,倒是一旁的楚国大长公主,高挑身段略显丰腴,虽已年过五十,白皙面庞仍能看出年轻时秀丽风姿,因长年养尊处优,更显雍容,同丈夫站在一处,殊不般配,只是夫妻俩感情却好,成亲三十余载,育下六个儿子,愈发鹣鲽情深,此刻回了娘家,见弟弟如此礼遇自己丈夫,心中欢喜,抿嘴而笑,「小户人家是小户人家,姐弟亲情虽是一样,到底身分不同,该有的礼数一丝儿也错不得,皇上待手足愈是友爱,我们夫妇才愈是得守礼。」 「到底是姐姐体恤兄弟。」 景帝微微一笑,看向夫妇俩身后的几个小辈。 「这几个都是朕的外甥罢,长这么大,竟都没见过。」 申屠郴此次只留了长子及三子监守封国,余下四个儿子俱是带了进京,见景帝问起,忙叫过儿子们一一指给景帝看,轮到最末一个高瘦黝黑双眼精亮的少年,景帝已先笑起来,「这个不用说了,朕是记得的,老六定远,几年不见,竟有这般高了,还记得小时皮得跟猴儿似的,最爱同怀风一道胡闹,拿朕的八宝印泥充胭脂哄宫女涂脸,剪了太子坐骑的尾巴,都是你们哥儿俩干的好事。」 申屠定远自到了平京城下便四处张望,寻了半日不见怀风身影,想是未随皇帝一道迎接,心下微微失落,正自不乐,见景帝提起旧事,登时不平道:「皇上不知,这些个事情回回都是怀风出的主意,拉着臣作陪……」 正说着,突地叫仪仗后面一道怒斥打断,「瞎说八道,往贡墨里掺臭豆腐、拿花瓶儿养鱼难道也是我的主意不成!」 因迎接南越王车驾,九城巡防司一早便彻查京城,且加派兵丁驻守各街巷并城门,怀风见哥哥这些日子早出晚归,连面也不同自己照,只当差事忙碌,唯恐怀舟累着,郊迎这日特特地起了大早跟在哥哥身后帮忙,眼见差事办得差不多了才同怀舟赶来宣化门,正站在一群朝臣后观望,冷不丁听见这一通编排,也顾不得君前失仪,登时耐不住叫嚷起来。 他哥儿俩这厢打嘴架,那边厢景帝同南越王夫妇均撑不住失笑,便在此时,礼部官员上前奏禀入城吉时已到,一行人便都撇下他哥儿俩上了车辇,浩浩荡荡驶入平京。 南越王的几个世子俱都上了马随车队前行,定远却在禀过父母后留在原地没动,待仪仗走得没了,便见不远处站着两人,其中一个少年牵着马正伸长了脖子张望,眉清目秀,不是怀风又是哪个。登时大叫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一面使劲儿捶打,一面嚷道:「我还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哪会不来,不过是去办差,迟了些过来而已。」 他两个又笑又闹搂在一起,怀舟只在一旁静静看着,负手微笑。 「定远,这便是我哥哥,你还从未见过呢。」 闹够了,怀风想起自家哥哥还等在一旁,忙拉住怀舟胳膊向定远显摆,「你老夸说你大哥武艺如何了得,赶明儿个让你见识见识我哥哥的本事,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怀舟不喜言笑,平素板惯了脸,此刻便是笑着亦改不了一身的萧然冷肃之气,定远不敢造次,先恭敬喊了声「表哥」,才不屑道:「谁不知表哥是神兵谷门下高徒,武艺自然是好的,我大哥习的是刀马上功夫,两人压根儿不是一个路数,如何作比,要比,只说你自己现下武艺怎样,莫要拉扯上表哥。」 怀风嘴一撇,待要反唇相讥,怀舟已淡淡道:「快到午时,宫中宴席已备,还不跟我进宫去,误了入席,太子念叨起来,我可不帮你俩遮掩。」 兄长发了话,两人哪儿还敢耽误,跟着怀舟翻身上马,扬鞭往皇宫而去。 三人抵达宫中之时,宴席已开,太子怀干主理一应琐事,忙得分身乏术,也无暇搭理他俩,怀舟将两个少年往宫里一撂,转身出宫去帮太子安置南越王带来的一应侍卫。怀风同定远无人拘束,好歹在帝后同南越王夫妇跟前应了应景,便溜到个角落所在自顾自吃酒说话,满殿荣华竟都与两人无干。 到了晚间,太后留了长公主在宫中宿下,南越王便揣几个儿子去往怀风侯府里安置,定远不愿随父兄同行,只说要去安王府同怀风住。 长公主想着弟弟、弟妹俱已亡故,怀舟这侄儿还是小时见过,长大后的为人如何实不清楚,担心幼子无人照管,便借口定远顽皮恐叨扰了怀舟,不肯答应。太后见外孙急得直跳脚,先就不忍,对女儿道:「他小哥儿俩多少年不见的,好不容易聚在一处,一道住几天有什么打紧,他两个年纪轻、好生事,你做娘的放心不下,哀家嘱咐怀舟好生照看就是。唉,你是不知,这些个孙儿里头,论做事稳重让人放心,除了怀干便数怀舟,有他在,不怕他小哥儿俩反了天去。」 恰怀干也在仁寿宫里侍奉,见怀风直向自己使眼色,亦帮腔道:「皇祖母所言甚是,姑母只管放心。」 长公主是素来信得过这太子侄儿的,见如此说,便不好再拦着,只是仍不大安心,拉过定远悄声嘱咐,「到了你表哥的府上须谨言慎行才是,眼下安王府是你表哥当家,可比不得你舅舅、舅母在世时由着你性子胡闹。」 定远一颗心早飞出去,哪里还记得住母亲叮嘱,一迭声应了,掉头拉着怀风便走。 俩人才一出门,怀干便遣个贴身的内侍往怀舟处传话,「跟安王说,要他好生看住两个惹祸精,仔细一不留神,王府都让人拆了去。」 于这安王府,定远当真可谓熟门熟路,进府后先就往怀风屋里一坐,管家老周是伺候过这位小世子的,不待怀风吩咐,已命人搬了床崭新被褥放到床上。 兄弟俩许久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两人洗漱过后便躺到一张床上,从边关御敌直说到南越风土人情,待又说起各自武艺进境,怀风忍不住又将哥哥搬出炫耀,一会儿将怀舟手把手教了他多少新招式,一会儿又说怀舟内力如何如何高强。他幼时光听定远夸赞自己兄长,心中隐隐存了艳羡,这时自己也得了这么个又有本事又疼他的哥哥,便耐不住说嘴,直将怀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非得要将定远长兄比下去才好,不由惹得定远恼起来,被子一掀,将怀风压在身下,恶狠狠道:「好你个眼皮子浅的泼皮货,有个好哥哥便美得找不着北了,明明晓得我大哥没来,偏将你哥哥搬出来作比,成心气我不成。」 说罢伸手在怀风腰侧一阵骚挠。 怀风腋下腰侧生得嫩肉,最是怕痒,被定远好一番胳肢,登时狂笑不已,乐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一面大笑一面求饶,「不说了,不说了,大爷饶命,小的再不敢了。」 定远哪里肯依,一双手非但不停,更伸进他内衫里去挠那痒痒肉,才挠了两下,忽听怀风尖声惊叫,「哥哥救我。」 转瞬一个人影袭到跟前,便觉领子一紧,身不由主向旁翻倒。 第七章 怀舟忙碌一日,亥时才得回府,本想以往常那般径自回房,但想起太子托人带来的那番嘱托,终是不大放心,往弟弟屋里来望上一望,谁知才进内室便见怀风叫定远压在身下,发丝凌乱,素缎亵衣襟口大敞,露出大半个白生生胸膛,尖叫着伸手向自己求救,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霎时怒火直冲胸臆,一个移形换影冲到床前,揪往定远脖领向旁便摔。总算他还记得这是自己表弟,没敢灌注内力,饶是如此,怒火中烧下也不免使力大了些,直将定远掼进一床厚被里,七荦八素地爬起来望着冲进来的表哥发呆。 怀风脱了桎梏,唯恐定远又扑上来,慌里慌张赤着脚跳到地上,他适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满是红潮,眼角又挂着笑出来的泪花,怎么看怎么像是受了惊嚇,怀舟只当他遭定远欺侮,一把捞住他腰紧紧搂在怀里,正要安抚,怀风已转过身背靠在他胸前指着定远笑骂:「有哥哥在,看你再敢挠我痒痒,管叫七个八个跟头摔得你爬不起来,这才叫现世报。」 定远回过神,见他一副嚣张得意之态,气得牙痒痒,爬起来站在床沿儿叫阵,「有种别把表哥扯进来撑腰,咱两个打上一场,有本事你便也把我压在身下挠上一挠。」 说着便是一记擒拿手,要将怀风拽上床来。 怀风待要接招,偏生一条胳膊让怀舟搅住了,一瞬间抽不出来,情急之下抬起脚往定远下三路袭去,两人顷刻斗在一起。 怀舟这才晓得方才一幕是他两个玩闹,倒叫自己虚惊了一场,险些出手伤人,怒火才消又起,只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恨不得将怀里这人扒了裤子狠揍一场才好。 怀风同定远正打得兴起,两人浑没注意怀舟已沉下脸一副咬牙切齿,怀风踢了两脚后觉腰间一松,正欲跳上床去过招,忽觉肘上一麻,招式使到一半便使不下去,对面定远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双手腕叫怀舟擒住,接着腿上一麻,软倒在床。 「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明儿个一起发送到东宫里念书去。」 压着怀风躺在床上,怀舟负立而立,一双眼狠狠瞪着两人,厉声恐嚇。 他平日里面无表情已是叫人发怵,这时沉下面孔,更是嚇人。怀风看出哥哥动了真怒,不敢再闹,拉着定远麻利儿躺好,讨好道:「我和定远这就睡下,再不闹的,哥哥累了一天,也早些回房安置罢,明儿一早我给姑母请过安便到巡防司帮你办差去。」 怀舟最是见不得他这讨装乖讨巧,火气扑的便熄了,虽然那脸仍是板着,眼神却由凌厉转为柔和,只是见两个少年头并头挨在一处,仍是不由自主黯了一黯。 「差事我一人尽办得,哪里用你帮忙了,定远难得来一趟,你陪着好生玩耍一番,记住莫惹是生非就成。」 轻轻叮嘱完,怀舟去一旁取了块干净巾子过来,执起怀风一双秀致脚踝,擦试他方才赤脚着地时沾染上的灰尘,两只脚弄得干净了,将被角给两人掖好,这才放下账幔出门。 待他一走,定远大大喘出一口气,捅一捅怀风,「表哥平日也爱这般板着脸不成?怪嚇人的,害得我躺直了都不敢动上一动,不过待你倒似当真不赖。」 怀风哈哈一笑,「那是我亲哥哥,自然待我好,你那几个哥哥不也一样。」 定远歪了头看他,「我几个哥哥待我也是好的……」说到一半,想起方才怀舟擦拭弟弟脚掌时那份温柔细致,咂了咂嘴,「只是比起你哥哥,那便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我哥哥们可不爱板着脸,比起表哥可要和气得多。」 怀风只将他话听进前半句,便得意的不知怎样才好,想再夸两句嘴,却恐又惹得定远挠他,后半句虽不中听,却是左耳进右耳出,于是便只剩下一径傻笑。 两人笑闹一宿,竖日直睡到日上三竿犹自不起,醒来一看,怀舟早出门去了巡防司。 两人匆匆洗漱了进宫请安,接下几日,便如脱了缰的野马,可着平京内外四九城的蹓跶,短短半月将京里的犄角旮旯都逛遍了,便出城去游远。怀舟先还不怎么拘束,这一日待一看两人日落远未回城,忙遣出人马搜寻,总算在城郊一处酒肆找见。原来这酒肆自酿的梨花白醇香可口,怀风并定远不觉吃多几杯,竟醉醺醺忘了时辰,连城门闭了也不晓得,只勾肩搭背在桌上呼呼大睡,将怀舟气得着实不轻,一碗冷水泼醒小哥儿俩,拎着脖子回了府去。 他本就不喜怀风同这位表弟过于亲昵,这下寻着由头,第二日便入宫去,藉着请安之际,将两人醉酒不归一事当个笑话说给太后并长公主听,末了道:「我那府里窖藏着不少好酒,若知表弟喜欢,老早便拿出来款待了,也不致在外面贪杯,这要是出点岔子,侄儿可怎生对姑母交代。」 再有两日便是太后寿诞,长公主这些时日忙于贺仪,少有闲暇过问定远,不想便闹出事来。她于这么子最是爱宠,虽说南越世子荒郊醉酒无伤大雅,但一想及儿子微服出游连个侍卫也不带,这要是碰上强盗剪径可如何是好,登时后怕起来,当下命人传定远同怀风进宫,疾言厉色好一通数说。 两人临夜酒醒后本已遭怀舟一番喝斥,现下又遭训诫,连太后亦不肯帮腔求情,不免有些灰溜溜的,齐齐耷拉着脑袋认错。 长公主斥骂完,想着这小哥儿俩均是淘起来翻天覆地的主儿,凑在一块儿终是叫人不得安心,于是沉下脸,命么子搬出安王府去同父兄居住。饶是定远如何央求,也只得垂头丧气让南越王押了回去,剩下怀风干瞪眼。 怀风同定远经这一番敲打,着实老实了两日,紧接着便是太后寿诞,一连三日举国同庆,平京城内外更是一派热闹非凡。 因此次还有十余国外使来宾,为防范外朝使者藉机安插细作,怀舟督察京城内外,忙得是马不停蹄,每每回府已是夜半时分,身子乏透乏余,安歇前犹不忘来怀风屋里看上一眼,掖一掖被角。 他手脚轻便,怀风熟睡之中不易觉察,只在每日清晨才发觉床头多了一包口香斋的松子糕,又或百味坊的龙须酥,俱是自己爱吃之物。 他晓得是哥哥下值带回来的,常下踞床大嚼,吃得饱了去敲怀舟房门,却总见屋里空空,人早已出门去了,如此数回,怀风过意不去,这日特意起个大早来到怀舟屋前,轻轻将门推开条缝向里张望。 怀舟起床后穿戴妥当正要出门,却见怀风扒着门缝探头探脑,不觉诧异,瞟一眼窗外,见天色仍是黑漆漆一片,知道并非自己迟误,乃是怀风这懒虫伸腰,破天荒的早起了一遭。 「有话就进来说,堵着门口像什么话。」 怀风笑嘻嘻推门进来,「我这不是担心哥哥还睡着,怕搅你清眠嘛。」 「我这些日子何曾有过清眠。」 怀舟哂笑,问他:「这才卯时,不睡你的懒觉,这么早找我作甚?」 怀风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嗫嚅道:「我这些日子玩得过了头,都没去帮哥哥办差……」 他年纪还小,并未授官,只由太子发话在九城巡防司挂了个闲职,一来为他找个事儿干,二来也是放在怀舟眼皮子底下拘着,省得生事,倒并非当真要他尽忠职守,故此这些时日他耽于玩乐,怀舟却未责备一句,这时见怀风主动请罪,不免取笑,「幸得我手下只你这么一个散仙,还供养得起,不然,天大差事也误了去。」 「那个……我晓得错了,」怀风讪讪地笑前蹭了蹭,陪笑道:「从今儿起我跟着哥哥一道上值去,再不误的。」 怀舟见他自省,已觉欣慰,微微一笑,揉揉他脑袋,「有我在,哪里就用你操这份心了,只管同定远去玩就是。」 「他出了正月才走,有的是玩的日子,也不差这几天。再说,外朝使臣这几日也该辞陛离京了,正是要紧的时候,我陪你打发了他们再去玩也不迟。」 怀舟本来不大愿意同这弟弟腻在一起,平日招惹自己心乱,只是听怀风言语,自己这兄长在他心里俨然比定远更形亲形,又觉欢喜,也便不再阻止,轻轻点了点头。 前院里,武城等几个亲卫正牵马候着,不多时,见怀舟出来,身后还跟着多日不见的武阳侯,忙齐齐躬身施礼。 「王爷、侯爷。」 怀舟接过自己缰绳,又命人将怀风的马也牵来,一行人列队上马出了府门。 此际不过卯时三刻,天边一丝光亮也无,静悄悄街面上只闻马蹄敲地之声,火把掩映下,照见怀风被冷风嗖红的双颊,呼吸之间,口鼻中逸出的热气化作白雾,袅袅腾散。 怀舟不敢多看,强逼着自己回过头,将背影甩给怀风,向前驰去。 平京北城门外十里亭,细澜、北燕两国使臣相继离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送行场面登时冷清下来,寒风中,只剩了几名礼部官员并巡防司人马一行。 怀舟目眺远方,望着两国人马渐行渐远,直至再看不清楚,方沉声向身后的武城吩咐,「靠知兵部职方司,来朝使臣已全数离京,归途之中的监视便是他们的差事了。」 武城答应一声,问道:「东宫那边用不用知会一下?」 怀舟回头扫视一圈,见一众属下人人脸带倦色,问道:「这月余都累得很了罢?」 「不累……」 「王爷忒小看咱们了,哪里就觉得累了……」 「再累也及不上王爷您!」 听这话音,一个个倒还中气十足,怀舟满意颔首。 「哥哥,明儿个便是除夕,这下差事办完,总算松口气,可得有两日歇歇了罢?」 怀风体贴哥哥辛苦,跟着忙前忙后足有半月,日日卯起三更归,并未叫过半个累字,只是长久不得空闲,未免憋得难受,这时差事办妥,自然而然便盼着能松快一番,眼见怀舟心情不错,便上赶着追问。 巡防司一众将士均是忙得月余不得歇息,不敢稍有怨言,只是眼瞅着过年,盼着歇上两天的心思却是人之常情,此刻见武阳侯替大伙儿问了出来,当下人人眼巴巴地瞅着上司。 怀舟微微一笑,「从明儿起,各都指挥使带领自己那一营人马轮流守戍卫京城,其余的人就都散了罢,好生回家过节,初四再行点卯。」 话音一落,众人齐齐欢呼。 怀舟忙碌许久,好不容捱到清闲一刻,回巡防司安排下年节期间值守事宜,之后便偷了浮生半日,与怀风提早回府,一到家躺下便睡。 他这些时日未尝睡过一个囫囵觉,此刻心下松闲,有的是时候与周公纠缠,这一觉足足睡了有八九个时辰,翌日己时才被饿醒,穿戴整齐后往怀风屋里来。 怀风屋门半敞着,内室里传出女子说话声,是银翘带着丫头正拾掇床帐扫洒除尘,桌上焚着一炉奇楠香,满屋清芬。 两个丫头见怀舟进来,放下手中物什,蹲个万福唤道:「王爷。」 怀盘环视四周,没见着怀风人影儿,问道:「怀风哪儿去了?」 「二爷一早起来会南越世子去了。」 银翘将才沏的茶呈上一碗,细细禀道:「前儿个南越王家的小世子遣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要请二爷过府品茶,二爷今儿个辰时初刻起的身,打扮停当便骑马出门去了,周管家叫了小厮佩茗跟着。二爷出门前本要跟王爷说的,只是难得见您睡个安稳觉,便没打搅,先走了,嘱咐奴婢待您醒了禀告一声。」 「走前用过早膳没有?」 「用过了,进了两个包子、一碗莲子羹。」 银翘是慕妃在世时老安王亲自挑捡来伺候幼子的伶俐人儿,于主子饮食起居极是上心,分内差事既办得妥贴,天长日久下来便也有了几分头脸,于两个年轻主子面前颇说得上话,不似其他奴才那般拘谨,回完怀舟问话,又笑盈盈道:「极少见王爷起的这样迟,早膳府上虽一直热着,这时怕也不新鲜了,奴婢半胆,叫厨房现炒几道热菜上来王爷用罢?」 怀舟点点头,顿一顿,又问:「怀风说了他几时回来没有?」 「二爷说晌午便回,今儿个除夕,咱府中年下时节晚膳开得早,二爷是指定回来跟您一道用的,想来也不会晚到哪儿去。」 怀舟「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由着银翘去传膳,自去书房中捡了本书看。 书中时日易过,将一本兵书翻完,日头已是偏西,小厮正要进来点灯,叫怀舟拦住,「马上便要用膳,这里就不必点了。」 撂下书本,怀舟步出书房,见府中下人已是来来往往忙碌起来布置晚膳,便信步进了花厅,叫来周管家问,「怀风可回来了?」 「回王爷话,二爷还没回呢。」 怀舟眉峰一挑,冷冷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派人去催催,大年下的,他要在别人家过节不成。」 自雍祁钧过世,府中只得他兄弟二人,本就比不得别府人丁兴旺,逢年过节更是冷冷清清,有鉴于此,兄弟俩便格外注重这节令,每天节下,必定是要在府中一道用膳,方不致孤寂万分,虽只两人,却也其乐融融。 到如今,怀舟习以为常,因此这时分不见怀风回来,便存了几分焦急,又想起定远,实在想不通怀风怎的竟和那黑不溜丢的猴精如此投缘,大年下的跑去喝的哪门子茶,更添几分恚怒,不由得眼神冷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周管家是伺候老主子多少年的人,一见怀舟这副模样,那是和雍祁钧在生时将怒未怒一个形状,便知这位主子是心下不痛快了,原本到了嘴边的劝慰之语立时咽了回去,改口道:「小的这便叫人去请二爷回来。唉……也许是二爷就在路上,说不得这便到了呢。」 说完便赶忙叫个小厮骑了马往侯府里去。 又过半个时辰,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花厅中只摆了几个冷盘,因怀风还未回来,熟菜便一个也没上。 怀舟一旁坐着,先头还稍觉饥饿的肚子此时已让火气灌饱,脸色便如天色那样一点点暗沉下来,周管家垂首候着,见怀舟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心中暗叫不妙,不禁埋怨起小主子怎的还不见回来,这可不是叫大伙儿陪着受罪吗? 他正叨念着,先前去找人的小厮领着佩茗回来,进门跪禀,「二保险金跟南越小世子喝醉了还没醒酒呢,南越王打发小的回来跟王爷说,今儿个便留二爷住下了,请王爷不必担心。」 两小厮说完,半晌不见怀舟发话,又不敢擅自起来,便拿眼偷觑,只见自家主子脸色阴沉得能结出冰来,嚇得还未及打个哆嗦,已听怀舟缓缓道:「备车,去侯府。」 武阳侯府建在城南,同安王府隔了半座城去,亭台楼阁占了整条胡同,若只怀风一人居住,确实冷清了些,只今年不同往日,南越王一家暂居在此,夫妇两人并四个儿子已是热闹,又有上百婢女仆奴卫士亲随,端的是一片尊荣繁华。 除夕之夜閤府灯火通明,宴席之上,申屠氏一家和乐融融。长公主不耐酒力,只小饮几杯便端了茶在一旁笑看丈夫儿子赌酒行令,听管家通禀安王前来拜见,忙命人请进来,打趣道:「明儿个才算过年,侄儿倒是心意,今儿个便来拜我了。」 申屠郴善饮,此刻正是微醺兴浓时分,越发笑意可掬,不待妻子说完,已命儿子拉怀舟入席,殷勤劝酒。 怀舟执礼甚恭,先向南越王夫妇请安问好,这才道:「小侄家中已备下酒宴,只等怀风回去,不想小礷回说他醉酒,竟在姑母这里酣睡不醒,实是失礼,小侄唯慐叨扰了姑丈、姑母,特来请罪。」 「小儿辈醉酒分属平常,哪儿有什么失礼之说?」 申屠郴性情豪爽,于妻儿面前向来无甚架子,待怀舟这太子亲信更是和蔼可亲,乐呵呵道:「真看不出,怀风生得秀气,饮酒倒爽快得很,我一罈百果露叫他同定远喝了去,嘿,这酒入口绵甜,后劲却大,两小猴儿醉得七倒八癫,只怕要到明日晌午才得醒。」 一面说一面命儿子们斟上一杯递与怀舟。 「这酒乃我南越特产,贤侄也来痛饮几杯,醉了只管住下就是。」 怀舟一颗心尽牵在怀风身上,哪有闲心品咂滋味,一饮而尽后随口赞上两句便道:「姑丈姑母有所不知,怀风有个脾胃失和的毛病,吃酒多了便要上吐下泄,醉后更甚,非得吃了药才镇得住,小侄一听他醉酒,便命人熬上了药,现在急于带他回去服下,不便多留,姑丈姑母一番好意,只得心领。」 长公主一怔,叫道:「哎呀,这孩子什么时候添的这个症候,怎的也不说一声,尽顾着贪这口福,我若知道,方才非拦着不可,唉,真是小孩子家家,恁般不知爱惜自己身子。」 责完怀风又想起丈夫,接着骂道:「都是你胡乱撺掇,既知那酒后劲大,叫他浅尝一番也就是了,偏由着他性子喝,哪有你这般做姑丈的。」 申屠郴想是受惯了妻子埋怨,一点不敢反驳,一径陪着笑认错,岂止没有王爷架子,便跟寻常丈夫相比也嫌太过软懦,怀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做人相公的,又是好笑又是诧异。 长公主骂完,消了气,叫过次子定世,「你带怀舟去屋里看看他两个醒了没有,好生将你怀风表弟送回去。」 定世比怀舟年长数岁,外貌酷肖其母,生得文质彬彬,性质却是南越王一脉相承下来的随和,怀舟跟在这位表兄身后,一路听他闲话些家常到了内院西厢。 西厢房里两个宫女是怀干派来服侍的,正坐在外屋凳子上细语闲聊,见两位主子进来,忙打薕刘进内室。 怀舟一进里屋,已闻到一股酒香,味道最浓郁处正是一张檀木大床,床榻之上,怀风同定远并头而卧,身上同盖一袭大红锦被,酣睡正沉。 定远本就肤色黎黑,尚看不出什么,怀风却是双颊两团红晕,一看便是醉得狠了,身子侧着,将头窝进定远肩头,十分亲昵。 看清两人形状,怀舟面色登时起伏不定,好在烛火摇映,定世亦无所觉,指着二人笑道:「今儿个本是请小表弟来品一品我南越特产的俨茶,不料品来品去到了酒上,这才醉倒两个猢狲。」 又问两个宫女,「两人吐过没有?」 较文静的那个宫女上前答道:「小世子没吐过,一直睡得安稳,侯爷刚躺下时干呕了几下,喂过两口茶也便压下了,之后再未醒过。」 怀舟不发一言,上前掀开被子欲抱怀风起来,才揭到一半,动作便是一滞。 第八章 锦被之下,怀风仅着一袭内衫,中袍与外褂已然没了踪影,万幸着在外面的一条墨绫夹裤未褪,用条猩红汗巾扎着,看不出异样,腰上搭着定远一条手臂,搂得正紧。 「小弟这么大了,睡觉喜欢搂人的毛病还是不改,倒叫怀舟见笑。」 怀舟僵硬一笑,不置一词,只是轻轻挪开定远胳膊,又叫过宫女问:「侯爷的衣裳是妳脱的?」 「是,侯爷外裳沾了酒渍,奴婢脱下后交与浆洗房的人收拾去了,一时不得烘干,那披来的大氅倒是干净的,在这里。」 说着,另一个圆脸宫女便呈上件藏青多罗呢的大氅来。 怀舟抓起大氅,抖开了罩在怀风身上,打横抱起。 「我这便带了人回去,表兄留步。」 因是年夜,虽时辰未晚,街上也已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幽长街巷里只一辆马车不紧不慢跑着,车厢前挂着盏「安王府」字样的杏黄灯笼。 因走得急,车厢里未及生起暖炉,饶是封得严严实实,亦微觉寒冷。为恐着凉,怀舟将人紧紧揽在胸前,怀风醉得深沉,这一番搬动也未惊醒,兀自好梦连连,呼吸匀净。 怀舟听着他清浅鼻息,怒火一股股往上窜。既恼他年节醉倒在别府,又恼他不知防备,让外人脱了衣裳也不自知,一时间气得咬牙切齿,箍在怀风腰上的手臂不由得越来越紧。怀风梦中吃痛,轻轻呻吟出声,唤回怀舟神志,那手才松得一松,只是紧绷的面孔却怎也缓和不下来,一双瞳仁越发幽暗。 百果露果如南越王所说般后劲十足,怀风这一场好醉直睡至日上三竿方醒,睁开眼时犹自迷迷蒙濛,片刻后才认清竟是躺在自家床上,却无论如何记不起醉倒后出了甚事,自己又是怎生回来的,扒拉开被子一看,又见身上只剩了内衫亵裤,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直吓得将残酒化作一身冷汗,腾一下坐起来。 他惶急之下未曾留意屋中有人,掀开帐幔跳下床才见一人正坐在桌旁端然品茗,待看清是谁,一颗心登时宁定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气,叫道:「哥哥。」 怀舟在这屋里已然喝了半日茶,一壶老君眉从早晨喝到现在,早已淡而无味,也懒得唤人重沏,有一口没一口抿着,手上一卷佛经,有一眼没一眼看着,看似闲情逸致读书品茗,实则大半心思倒都在怀风身上。这时见人醒了,却又似老僧入定,眼皮抬也不抬,只盯着经上那佛中八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看了又看。 「哥哥。」 怀风又叫一声,仍是不见怀舟理他,心下一紧,战战兢兢往前挪两挪,捱到桌边,磨磨蹭蹭半晌,攥住怀舟衣袖拽了拽,怯怯问:「昨儿个……是哥哥带我回来的?」 怀舟扔了书,冷眼看过来,见他衣衫不整,便欲叫他披了衣裳再来说话,然转念一想,这屋里地龙十足暖和,一时半会儿也冻他不着,如此一番关心着了痕迹,不免又是叫怀风顺桿爬腆脸讨了饶去的下场,于是嘴巴才张又闭,换了说辞,冷笑道:「你醉得人事不知,竟还知道是我带你回来,那你可还记得在姑母处是谁给你脱的衣裳?」 怀风怔上一怔,明白过来什么意思,脸色登时煞白,「这衣服不是回来后哥哥给我脱的吗?」 他这些年从来不曾让外人伺候更衣,怕的便是叫人看出端倪,此刻自己一副清凉之态,虽然未必便露了形迹去,可到底心惊,先就胆寒起来。 怀舟见他吓成这样,不忍中又夹杂了一丝痛快,明明是自己回来后才卸了弟弟的外裤去,却不说破,任由怀风胡思乱想,嘴角只噙着抹讥笑。 「你也不想想昨儿个是在谁的府上,当着那么多外人还敢由着性子纵饮,饮醉也便罢了,派个小厮回来说一声,也好着人去接你,偏连这点子警醒都没有,醉成一滩烂泥让人扶上床,若非我及时赶到,怕不叫那些宫女脱光了去。」 怀风往日里也曾不少次闯祸遭罚,每次一见怀舟发怒,先就红了眼圈,装出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儿来,哄得哥哥心软,也便逃了劫去,可这次不同寻常,着实是给吓住了,惊惧之下让兄长责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径傻站着听训,竟连认错讨饶的话也忘了说,呆立半晌才缓过神来,眼巴巴瞅着怀舟,期期艾艾道:「姑母和定远都是晓得我的,便是喝醉了,有他们照应,应是……不至于的罢?」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定远,怀舟才退些的火气又腾地窜起,嗤笑连连,「你指望定远照应?那小子喝得比你还甚,现在醒没醒还未可知,至于姑母,年节之中自是忙着同丈夫儿子共享天伦,哪里就顾得上你了。」 怀舟让这弟弟气了一天一夜,这时才得发作出来,自是毫不留情,言语中难得的刻薄尖利,他说一句,怀风脸色便更白一分,待数落完,才觉出弟弟神情不对,当即生出一丝悔意,可要他立时便软语去哄,那却是说什么也放不下面子的,于是只得板着脸,继续作盛怒难消状。 怀风叫他唬住,慌乱之下紧紧握住他手,「方才哥哥还说及时赶来,那便是……没叫外人看了去?」 语音凄惶中杂了一丝期盼,听着端的是让人心疼。怀舟原想硬起心肠狠狠教训一番,无论如何需叫这弟弟长长记性,可当真看到怀风一副又惊又怕的样子,终究狠不下心,冷哼一声,缓缓道:「这次是侥幸没让人看了去,有没有下次,那可难说。」一番惊吓后得来这么一句,虽是冷言冷语,可不啻于死刑遭赦,怀风心里一宽,这才记起认错。 「哥哥,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他以往认错多了,许下的话不知凡几,却没一次似今日这般真心实意,怀舟也觉出今次是吓得狠了,不再苛责,瞪他一眼,「穿衣裳去,弄整齐了便来用饭。」 「嗯。」 晓得哥哥这是气消了,怀风红着眼圈点点头,自去床上更衣。 怀舟见他隐入床帐里去,收回视线,重又捡起佛经,却再看不下去,只得又扔了,扶额苦笑。 待怀风穿戴整齐出来,怀舟已命人在外室中摆好午膳,怀风一夜未曾进食,此刻见了满桌佳肴,肚子立时咕咕叫起来,只是未得哥哥发话,不敢入座。 怀舟看了心道:偏只这时候才装得这般乖巧。 不由好气又好笑。 「还不坐下吃。」 「哦。」怀风眨眨眼,见哥哥已然没了怒火压身的气势,知道今儿个这一劫算是过了,登时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欢欢喜喜坐下,先夹一箸油爆鹌鹑送到怀舟碗里,「哥哥请用」,然后才捡了自己爱吃的八宝豆腐羹往嘴里送。 这顿饭原该是年夜时吃,却拖到这时分,怀舟虽未流露不满,怀风却先心虚起来,一面吃着,一面捡些奇闻趣事来讲,变着法儿地讨兄长高兴。 他年纪小,能有什么见闻多过怀舟去,也不过是这两日听定远说了些南越逸事,便将听来的南疆风情说来解闷。 怀舟足迹多在北方边境出没,少及南疆,于南土风俗所知不多,虽听怀风言语中多有夸大之嫌,倒也颇感兴趣,耐心倾听,时不时应上两句。 怀风见哥哥如此捧场,越发卖力,事无巨细均絮絮道来,待讲到南越沿海一带风俗,忽地停箸道:「哥哥不知,南越渔家多有拜契兄契弟的风俗,兄弟两个,竟是同夫妻一般过活的。」 怀舟正咽一块鹿肉,让他这话惊得险些噎住,好不容易啜口茶水咽了下去,故作镇定道:「混说什么,兄弟便是兄弟,怎的就如夫妻般了。」 「南越临海的人家多在海上讨生活,出海打渔也好,经商也罢,那船上是不准搭载女子的,怕触怒海神,那些男子几个月不得上岸,寂寞难耐,便找自己中意的同伴相互结拜了认作兄弟,行那夫妻之事,待船一靠岸,仍旧娶妻生子各回各家,平日便如寻常兄弟般相互走动,不过也有些情深的,不肯娶妻,只同契兄弟搭伙过日子。」 听到这里,怀舟已心如擂鼓,勉强笑道:「尽胡说,哪有这等奇事,想是定远瞎诌来唬你玩儿的。」 怀风见他不信,恼起来,急急辩道:「哥哥莫要不信,那是确有其事的。定远悄悄同我说,二表兄定世便有个契兄弟,原是横行南海的盗匪,专门劫掠往高丽、交趾的商船,姑丈为靖海平患,派了二表兄去招安,不想被那海盗头子一眼相中,不费什么事便领着一众喽啰降了,眼下正在南越效力,统领船舰,姑丈不费一兵一卒得了支海军,本来甚是高兴,可后来才知那海盗头子贼心所在,再做防范已然晚了,二表兄早同那人结了契兄弟,只瞒着没叫人知道,若非二表兄屡次拒婚,只怕姑丈、姑母现在还蒙在鼓里。这次上京祝寿,本该留二表兄同大表兄监国,姑丈却非得命二表兄同来,便是想向皇上讨个封荫,留二表兄在京做官,不想他再回南越去同那人纠缠不清。 怀舟再想不到那文弱书生般的定世还有这等大胆行径,一时惊得出了神,好一会才收敛起思绪,便听见怀风在那边喃喃自语。 「女子倒还好说,同男子可怎么做夫妻……」 怀舟一凛,斥道:「这等事体同你何干,胡想些什么。」 怀风吐一吐舌头,不敢再说,低了头扒饭,没吃几口,不知又想起什么,兴冲冲抬头道:「哥哥,南越风土人情当真同北地不大一样,好玩得紧,听定远说了那么多,倒真叫人想亲眼去看上一看,我这念头一说出来,定远高兴得很,要我同他一道回去住上些日子,我已应了,这便去同姑母说,求她回去时千万带上我。」 怀风在那边犹自说得眉飞色舞,却不见兄长脸色骤变,俨然便是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啪」的一声,怀舟将筷子狠狠扣在桌上,惊得怀风住了嘴,怔怔地看过来。 怀舟自忖向来沉得住气,只是实在禁不得弟弟这般撩拨,年夜时醉酒不归也便罢了,如今竟敢自作主张离家远游,登时肝火上涌。 他于这兄弟实存了一段说不得的龌龊念头,本就满心烦躁,因怕走火入魔管不住自己,平日里尽躲着走,但要他就此远离分府别居,一来放心不下,二来也心有不舍,于是便只剩了一缕妄念,想着反正怀风是娶不得妻生不得子的,未尝不可将他拘在身边一生一世,只他兄弟二人就此相守,清静度日,唯愿能日日看着他听他叫声「哥哥」,此生也算不枉了。 他这念头不敢言说,只得压在心底,一日甚过一日,渐成执念,今日乍然听闻怀风欲远游他乡,脱了自己羽翼护持,震惊之下恼怒异常,再压抑不住发作出来。 「你如今大了,主意也大起来,去南越这等小事又哪里需同我这做哥哥的商量,今日想起来便同我说一声,若是忘了,怕待你走了我才晓得罢。」 怀风不料他发这么大火儿,一时吓得作声不得,呆呆看怀舟铁青着脸冷笑。 「你平日里性子散漫好玩也就罢了,如今翅膀长硬,这平京城已拘不住你,想是巴不得离了我飞远些去耍。只是你便想去,也当想想自己身子,南越之地恁多瘴气,多少本朝官员弃官不做也不愿去此地为政,你倒好,不过听定远吹嘘两句,便上赶着要去,就不怕中病。如今府里有现成的大夫看顾,倒还好些,去了那儿,谁来帮你遮掩,露出形迹如何是好,你失颜事小,倒叫父亲英名扫地,这可是你做儿子的孝心。」 怀舟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尽捡着怀风痛处数说,劈头盖脸一番训斥,只将怀风骂得面色惨白,眼里噙了泪花,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落下。 待他骂完,屋里一时沉寂若死,过得好半晌,才听怀风哽咽着道:「我虽任性好玩,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哥哥放心不下我,只想护我一生一世,这些我都晓得。这次去南越之事我不曾同哥哥商量,原是我的不是,只是其中缘由却非是因定远挑唆,实是我另有一番想头。」 说到此,怀风起身,一撩袍子,跪倒在桌旁,握住怀舟右手,缓缓道:「我从小跟着爹爹学些兵法武艺,于朝政之事原本不大通晓,只是年纪大了,渐渐也看出些端倪来。自爹爹去后,哥哥袭了王爵,我亦厚禄在身,面上看着尊荣依旧,内里比之爹爹在时却已远远不及。那镇北军帅位原该哥哥来坐,却偏生只能做个五品提督,这里头缘故且不去说,便只说我刚回来那阵儿帮着禁军练兵操习棍棒,明明是父亲旧部请我帮忙,却不过情面才去,却叫人参了一本,说我僭越职守居心叵测,你只道和太子哥哥压下去便是了,不叫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这京里好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透些消息与我,又怎会不清楚,那些有心防着你我兄弟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哥哥自然心中有数,我虽不尽知,倒也猜得出几个。这京里波涛暗涌,一个不小心便能叫人推进坑里去,偏我于这政事上实在无甚天分,别人要射我暗箭,我便只能当个靶子在那儿戳着,若只得我一人也就罢了,可若牵扯到你和太子哥哥,那却不是闹着玩儿的,故此我这两年可使劲的装出个纨绔的样儿来,为的便是落个胡闹顽皮的名声,便有些小过小失,传到皇上那儿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连累不到你和太子哥哥头上。只是我这两年实在闷得很了,爹爹教我一身武艺,如今半点用不上,我心中憋屈,又不敢同哥哥说,只怕给你添乱,日日作梦都想到个逍遥的所在一展抱负才好。恰这些日子定远同我说起南越,我一琢磨,那南疆距此千里之遥,又是申屠一族的封国,天高皇帝远,朝中再怎样闹腾,于那里却波及不到,且申屠自有一族人马,又同交趾、涂丹等国毗邻,不乏争战,正是个可施展才学的所在,我便想,不若离了京城去南越军中效力,名为游玩,实则历练。定远同我一般年纪,如今已能领着一营兵马上阵守疆,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求她向姑丈说句话,让我随众征战,姑丈一向敬重爹爹,想来不会驳了这面子,届时我好生琢磨武艺兵法,才不致辜负爹爹当日培育我的一番苦心。待日后太子哥哥平安即位,必会委哥哥以重任,那时我再回来,于哥哥身边听差效力,岂不是好。」 听到这里,怀舟已是惊得说不出话,蓦地想起当年初见这弟弟时听他分析北燕军情,那份机智干练至今历历在目,这两年不见他有所作为,也只当是父亲去后自己过于纵容,以致惯得怀风耽于逸乐,不想这弟弟瞒着他独自背了这许多苦楚,若非今日说破,只怕自己仍要将他看作不懂事的孩童。 回过神,怀舟仔细端详起怀风,那紧绷的唇角显出几许倔强,一双黑眸清澈中透出坚定,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怀舟心中一酸,伸手抚上弟弟脸颊,喃喃自责,「我只道这些日子看顾得你已算周全,却不想还是疏漏许多。」 他声音虽低,怀风却听得分明,急急反驳,「不是的,哥哥疼我护我,那份周密妥帖再没人能及的。」 他于怀舟敬爱有加,见哥哥自责,也自难过,只想着如何安慰才好,怀舟见他满脸关切之情,大是喜慰,面色登时和缓下来,眼中透出几许欣然。 「地上凉,起来说话。」 怀风见他口风稍松,知道哥哥已是心软,正要趁热打铁求得怀舟点头,也不起来,就势将头拱进兄长怀里,一双手臂搂住他腰轻轻摇晃。 「哥哥舍不得我远游,是怕我水土不服无人看顾,只是我已大了,晓得照顾自己,再说还有定远陪伴,有他从旁照应,哥哥莫要过分担心才是。」 他生怕怀舟不允,特特将定远搬出来做靠山,以求怀舟放心,殊不知怀舟对这表弟绝无好感,一听定远二字便满心不痛快,只恨不得将他二人隔得越远越好,便有一丝应允的念头也当即熄了,嘴里生硬冰冷迸出两个字,「休想。」 怀风再想不到央求半天仍是这么个下场,错愕之下抬头望向怀舟,然不待他再行据理力争,怀舟已先行冷冰冰道:「你既知道我放心不下,那便安生在家待着,莫说南越,从今以后,没我跟着,连这平京城也别想出去,朝政之争自有我和太子担着,你只管做个闲散侯爷便好。那些武艺兵法无处施展也罢,只需平平安安,日后太子继位,自然有让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也不急在这一时。」 怀风失望已极,腾地站起,「哥哥」两字才叫出口,已让怀舟厉声斥道,「够了,我意已决,毋须多言,从今儿起,这离家之事再也不许提及。」 说罢拂袖而去,转身间袖尾扫过桌面,杯盘滑落,匡啷啷摔成一地碎片。 怀风从未见哥哥如此蛮不讲理,只气得脸红脖子粗却无处发作,呆立半晌,黯然低下头去。 怀舟知他心思,虽也明白怀风所虑所思确是在理,然要他就此放手看弟弟远走高飞从此天各一方,那却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 他自己尚且纠结缠绕,无力理顺一团乱麻,又哪里安抚得住怀风,索性将黑脸一扮到底,由着弟弟别扭去,只作不见。兄弟俩同住一院,竟忽地变成陌路人一般。如此可苦了一干下人,不知两个主子这是犯了哪门子脾气,大的那个素来冷着脸且不去说,竟连小的也不见了笑模样,故此人人当差时加着十二万分小心,生恐哪个不如意触了楣头去。 几日下来,整个安王府都如同入了魔障,从上到下一股阴郁之气,周老管家觉出不对来,只当小主子又闯了什么祸惹怒兄长,以致兄弟交恶,便对着怀风苦口婆心一番劝说,无非要他服个软儿认个错儿,孰料今次不同以往,任周管家说得口干舌燥,怀风只死死咬定牙关,问急了,便一梗脖子硬邦邦扔出一句「我没错」。 一顿午膳尚未用完,兄弟俩便闹得不欢而散,怀风满腹委屈诉说无门,从未这般窝囊过,他气恼兄长霸道,不肯搭理怀舟,日日不是去找定远玩耍便是闭门不出,刻意躲着怀舟避而不见,破天荒地闹起别扭来。 老管家无法,只得又来见怀舟,想着这大主子历来都挺疼兄弟,自己先来探探口气,给两兄弟说和说和,谁知才开了口,便让怀舟冷冰冰一记眼神封了回去,老管家登时铩羽而归,没了辙。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怀风记得年夜时教训,虽仍生着闷气,却不忍再撇下哥哥一人自去寻乐,于是一整日不曾出门,只在后花园练剑。 到得晚上,府中照例摆宴贺节,怀舟见他居然规规矩矩入席,意外之余不免又有几分欣喜,可一顿饭下来只见怀风埋头吃饭,连句话也不肯说,便知他气还没消,不由得才翘起的唇角又耷拉了下去。 无滋无味地用完一顿饭,怀舟心绪不佳,径自回了屋。怀风不愿同他一道回房,便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消磨,心不在焉翻了几篇《庄子》,正嫌无聊,忽然房门一开,银翘捧着只瓷盘走了进来,盘子里端端正正摆了五颗鲜桃儿,每颗有半个拳头大小,桃身青翠,尖儿上一抹粉红,端的是份稀罕物。 第九章 那桃子端到近前,已能闻到一股清香,怀风伸手拿过一个细看,又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两嗅,登时两眼放光,「这大冷天儿的,哪儿来的这等鲜桃?当真难得。」 银翘将盘子放到桌上,笑道:「二爷先别问这桃儿哪儿来的,且先尝尝那味道好不好。」 怀风最是喜欢吃桃,哪里还用人多说,当即一口咬下,嚼上几嚼咽下肚,品评道:「味道淡了些,不是十分甘甜,胜在果肉清脆,嗯,也算不错了。」 银翘撇一撇嘴,哂道:「哟,一百两银子一个的鲜桃,只不过是「也算不错」四字,二爷好刁的一张嘴。」 怀风一听这价钱,哇地怪叫起来,「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成,这样贵!我往日吃上一季的桃子也不敌这一个的钱。」 银翘一瞪眼,「二爷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时节,才到正月,哪里就长得出桃子了。这是城外普云山下的老果农从宫里花匠那儿学来的法子,跟自家院儿里盖个暖房出来,才入冬便移了几株桃树进去,那暖房日夜拿地龙熏着,弄得屋里跟五、六月份似暖和,不知废了多少炭火,才在正月里长出这么有数的几个桃子来。你是不知,这桃子原是城里首富早定下给老太爷上寿用的,讲好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结果让咱们王爷晓得了,出双倍的价硬给强买了过来,不过是为着让你尝个鲜。」 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唉,这平京城里,寻常人家一年有个二十两银子便颇过得,五个桃子五百两,抵得上平头百姓半辈子衣食了。」 她唠叨好长一通,见怀风只是捧着那半个剩桃儿发呆,急起来,拿手捅上一捅,嗔道:「你兄弟俩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都半个月了还过不去?往日里从没见你们闹得这样厉害,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只当王爷跟你隔了心,怕你受屈,今儿个周管家叫我过去端桃子,说是王爷特特地给你买来,我才算松口气。二爷,不是我做下人的说嘴,你也老大不小了,便有什么脾气也该收敛着些。你看看别的府里,有几个做兄弟的敢这么和兄长闹,又有几个做哥哥的是这样讨好弟弟的,你便有什么不如意,好好儿跟王爷说就是。我这两年冷眼瞅着,王爷虽冷了些,倒是通情达理的一个人,待你尤其好,但凡你张口求他,从来没有个不准的,这次因着什么就气成这样,你们谁也不说,不过依我看,必是王爷有他不得已的难处,你做兄弟的就不能体谅些个?」 还是慕妃在世时银翘便伺候这小主子,名儿上是主仆,私底下倒跟姐弟般,言语上也就不大避讳,半是劝慰半是数落,将怀风说得低下头去。 因两个主子闹气,安王府今年这个上元节过得极是冷清,烟花爆竹一概没有,连吃酒猜枚也无人敢耍,才三更天,阖府已是寂静无声。 主院里,只东屋点了一盏银纱灯,怀舟半歪在外间的罗汉榻上,自斟自饮,榻上一张小巧梨花木炕桌上摆了尊梅子青色的尺高酒坛,逸出淡淡甜香。 怀舟酒量甚宏,半坛梅子酒下去也只微酗,因心中嘈杂一时不得入眠,便半合了眼把玩着碧玉酒盏出神,灯火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一丝寂寥伤心。 「吱呀」一声,院门响动,有人进到院里来,怀舟只听那脚步声也知是谁,只一动不动,唇角处露出一丝苦笑。 「哥哥。」 屋外传来一记轻唤,紧接着响起两下叩门声,「可睡下了吗?」 怀舟一怔,睁开眼睛,竟呆上一呆才晓得出声,「进来。」 怀风进到屋里,晕黄光线下见怀舟半靠在榻上,不禁一呆,他极少见哥哥这样闲散颓慵姿态,像极亡父病重时起不得床的样子,霎时心下闪过一瞬慌乱,失神叫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情真意切,怀舟听的明白,天大怒气也消了一半,冲怀风微微一笑,轻轻道:「这么晚还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坐下说。」 他这样温柔和气,倒叫怀风越发羞愧,慢慢地走过来挨着怀舟坐下,吞吞吐吐道:「那个……方才哥哥着人送来的桃子,我尝了一个,味道甚好。」 怀舟「嗯」一声,点点头,「你喜欢便好。」 他两人冷战半月,今儿个重又坐到一起,一时均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便有些尴尬,沉寂了片刻,怀风从怀中掏出一直揣着的四颗桃子捧到怀舟眼前,「银翘说统共五个桃子,哥哥一个没留,都拿了给我,我一下也吃不了这些,便想着还是拿过来同哥哥一起吃的好。」 怀舟见识过他夏日里吃桃儿的样子,当真是一眨眼便能吃下五、六个,眼下这桃子大小不到应季鲜果的一半,哪里就吃不下了,便知是弟弟特意留给自己的,胸口一暖,笑道:「我又不属猴儿,不好这一口,你都吃了罢。」 怀风见他肯同自己玩笑,心下登宽,当即脱鞋上榻,窝到怀舟身边啃起桃子来,没吃两口,闻见桌上酒香,好奇问道:「这是什么酒,味道这样好闻?我竟从没见过。」 「这梅子酒是神兵谷自酿的,师兄前几日才托人带来几坛,我一直没顾得上喝,这坛还是今儿个才开的封。」 因是自斟自饮,酒盏便只备了一只,正在他手里攥着,里面淡红色酒液还剩了一半。 怀舟见弟弟不错眼一径盯着酒盏细看,便递过来道:「可要尝尝?」 怀风闻见酒香喉头发痒,自然不同哥哥客气,只他懒怠自己去倒,便低头就着怀舟手上的那点残酒吸干了,品咂一番,赞道:「绵甜甘爽,比之宫里的御酿别有一番味道,当真好酒。」 一面说一面伸舌舔了舔挂在唇上的残液,粉红色舌头一闪即逝,分外诱人,看得怀舟眼神便是一黯。 「这酒倒不怎么上头,你若喜欢,不妨多饮些。」 将碧玉盏放到桌上,让怀风自去斟满,怀舟只微笑不语看他畅饮。 怀风今日席上只吃了点菜,并无心情饮酒,此刻勾起兴头,就着桃子,吃一口喝一口,十分惬意。喝了有七、八盏,忽听怀舟悠悠道:「前日姑母进宫,求皇上让定世留京,本已是准了,只是圣旨一时未下,拖到今儿个,定世入宫求见,只道自己心恋故土不忍远离父母膝下,这其中因由想来南越王一家也是不愿外扬的,皇上便只当他念家,已是收了成命回去,眼下姑丈、姑母也当晓得了罢。」 怀风一惊,停下杯盏,「哎呀,二表兄来这一手先斩后奏,姑丈、姑母得气成什么样儿,也不知我那府里现下是怎生一番光景。」 念叨完又迷惑不解道:「那贼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竟能让二表兄不惜忤逆父母?」 他歪着头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不再去想,仍旧捧杯畅饮,只是不免带出些心思在脸上。怀舟暗中看他半晌,见他闷一声将半坛酒都喝了入肚,忽地问道:「你可是还想着去南越一游?」 那梅子酒再怎么不上头也终归是酒,让怀风这么一气喝干,头脑便有些迷蒙,上半身伏在炕桌上,直愣愣看过来,好一会儿才明白问的是什么。 摇一摇脑袋,甩去些酒意,怀风迟疑些许,小心翼翼看向怀舟,「我若说还想去,哥哥是不是又要生气?」 顿了顿,又道:「我是真想去的,只是不想惹哥哥生气。」 怀舟呼吸一窒,蓦地想起父亲刚去时怀风趴在他怀中的情景,为着那番话,他一心一意待这弟弟,两年下来将自己一颗心都赔了进去,从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腔情丝空悠悠悬着系在这人身上,这才多大功夫,怀风却已然没事人一般要离了他去,连亲哥哥也不要了。 他心中酸涩难言,又存了说不出的愤懑恼恨,眼神便一点点冷下来,垂下眼帘不置一词。 怀风等候好一阵子不见哥哥发话,慌起来,往前挪一挪,贴到怀舟身边去,拽住他胳膊,低低求恳,「哥哥……」 只叫了两个字,余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僵在那里,呐呐地不出声了。 好半晌,怀舟张开眼,幽幽问道:「姑丈、姑母再有半月就要离京,你既想去,应是已探过他们口风了罢?」 怀风半醉之下辨不出他神色喜怒,又听他问得轻柔,只当怀舟心下松动允了他去,霎时一颗心雀跃飞扬,眼眸都亮起来,欢欢喜喜道:「嗯,定远已帮我向姑母、姑丈说了,姑母是极高兴的,要我一定去多住些日子,姑丈虽没明说,但那露出来的口气也是允了我到南越军中历练的,不过只能同定远一道领兵,当个副将,却不能单独予我一队人马。」 怀舟让他这副欢喜神气刺得心口发疼,强自耐住了问:「既是领兵便容易受伤,再像北疆那次伤到不便之处如何是好?」 怀风一愣,随即道:「有定远在,他自当照顾我,不怕的。」 他一口一个定远,越发激得怀舟气恨,突地一笑,「你那身子倒不怕让他瞧见。」 怀风没听出他话外之音,犹自懵懂道:「我们向来一起吃饭一起洗澡,我身子什么样他最是清楚,自然不怕他瞧的。」 他说的这些均是儿时之事,其后两人天各一方,自然是再没有过的,此次重逢,那也只是一道吃饭罢了,怀舟也自清楚,只是听他言语中极尽亲昵信任,便如根火引子直捅到心里,腾地燃起冲天烈焰,那是说什么也再压不下来了。 咬牙切齿之下,怀舟再不打话,倏地攫住怀风腰身在膝上按住,一只手探进他裤里,寻到那光溜溜平坦坦的私密之处一按,冷冷一笑,「这地方我偶尔看见你尚且要遮遮掩掩,换做定远倒大方得很吶。」 怀舟这一下突然发难,全无征兆,怀风呆了好一会儿方悟出不对来,只觉一只大掌抚在他股间私密之处,犹如一块热铁,滚烫骇人,霎时浑身一僵,慌乱之下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哥哥,你……你做什么?」 他一副迷茫恐惧之色,毫不明白兄长此举为何,看得怀舟愤恨恼怒中又夹杂了说不尽的悲戚,一剎那扪心自问不下千百遍,怎的就偏偏看上了这人,倒将自己生生逼至绝境。只是事到如今,再悔过重来既已不能,也是不愿不甘,明知前方乃是万丈深渊,眼见便要万劫不复,然情到极处,也只得纵身一跃坠入孽海,纵百死亦不能留憾。 低低一记苦笑,怀舟手上加力,一把扯碎怀风裤子,露出白生生一双长腿,这才缓缓道:「你不是好奇那些契兄契弟如何做夫妻吗,今日我便教你一教。」 他语声平稳轻缓,然行止间却流露出一段痴狂伤心之态,怀风从未见兄长这等样子,吓得傻了,直至被压在身下才晓得挣扎,只是他身手哪里敌得过怀舟,三两下便被捉住双手拿汗巾子绑在了床头。 怀风再是懵懂不通风月,此刻也明白了兄长意欲何为,只是着实想不通好好的一场谈心怎的就变成了这样一幕,惊惧莫名间语无伦次,只翻来覆去不断叫着—— 「哥哥,你到底是醉了还是玩笑唬我?」 「哥哥不喜欢我去南越,我不去就是了,求你莫要这样吓我。」 他连说几遍,见怀舟只是不理,一径解他襟扣褪去两人衣衫,终于再按捺不住满心恐惧,双腿踹向怀舟。 他腿才一发力,怀舟已然警觉,侧身让过。怀风一脚踹空,蹬到了坑桌一只脚上,将整张桌子踹飞出去,连带着酒坛、酒盏齐齐摔在地上,饶是上面铺了一层厚毯,亦发出好大一声响动,于更深夜静之时听得分外分明。院子外头守门的小厮自然也听见些动静,不免纳罕两个主子这么晚了还在折腾,只是不得吩咐,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进来看上一看。 不容怀风再行挣扎,怀舟已扣住他一双脚踝分开放到自己腰侧,俯身压下。 怀风一击不中,再无力反抗,眼睁睁看哥哥将两人衣裳脱了个干净,赤条条两具身子贴在了一处。 抑不住浑身发抖,怀风哆嗦着嘴唇看向上方的兄长,还欲再求,突觉身下一股巨痛,火热坚硬一样物事已直直捅进身子里来,「哥哥」两字叫到一半便疼得变了声,只化作一记悲鸣。 怀舟进到里面便停住不动,紧紧摁住身下绷到发僵的身子,伏在怀风耳边轻轻道:「难受得很是吗?」 一面问一面指了指自己心口,凄然惨笑,「这里只有更难受。」 怀风怔怔看着他,淌下泪来,「哥哥,你看看清楚,我是你弟弟。」 怀舟凝视弟弟双眸一时,轻柔舔去他眼角泪珠,喃喃回应,「我知道。」 随即吻住他口唇,将一切哀求封在喉中,挺动起腰身。 不知何时,蜡烛燃到尽头,银纱灯噗地一下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昏暗,怀风已然昏了过去,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怀舟静静覆在他身上,待心中燥热退得一干二净,方才自怀风体内撤出,披衣起身。 此际已是后半夜,圆月偏西,银辉透过窗纸洒了一些进来,朦朦胧胧照出两人身影。 怀舟点起一盏灯拿近榻前,跳跃的火光映出怀风惨状。 少年白皙的身上布满情事中留下的青紫瘢痕,发簪不知去往何处,发丝散乱着遮住满是泪痕的面庞,束缚用的汗巾在竭力挣扎中已然松动,松垮垮缠着一双磨破了皮的手腕。更有点点白浊混合着鲜红从后庭泌出来,濡湿股间,直打湿了榻上锦垫。 悔恨之情一闪即逝,怀舟瞬即镇定心神,抱起弟弟安置到内室床上。 内室放着盛水用的银瓶,外壁拿厚棉裹了,入夜前备下的热水到了此时仍旧温热,怀舟倾出些许,细心拭去弟弟周身污迹。 经此一番惊吓折磨,怀风神志已失,后庭被怀舟伸入一指清理秽物亦不见丝毫反应,只一径昏沉沉睡着。 卯时过半,天际露出一点微白,值夜的两个小厮在门口守了一宿,早哈欠连天,眼看快要下值,心下松懈,顾不得天寒地冻,靠墙打起瞌睡来,才要同周公相会,忽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两人扑腾站直,待看清是谁,正要请安,便听森冷冷一道嗓音吩咐,「叫胡太医到我屋里来。」 大清早,怀舟发未梳衣未整,中衣外只披了件大氅站在院门里面,一如既往地面无喜怒,只是今儿个不知怎的,从骨子里渗出股冷意来,生生吓得小厮进喜儿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丢下金贵儿呆站着不敢出声。 见小厮飞奔着去了,怀舟转身回屋。 屋中静悄悄的,怀风尚未醒来。帐幔低垂,遮住了少年身形,掀起帐子一角坐在床沿,怀舟伸出一只手轻轻搁在弟弟额上,无人处,眉头终是忍不住皱成一团,满面阴霾。 昨夜里,他将怀风伺弄停当后才上床搂着睡下,眠了不过个多时辰便被身边动静惊醒,张眼一看,怀风竟是发起了高热,昏睡中呓语连连,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喊娘,初时尚能听得清楚,再后来嗓音渐渐哑下去,只见口唇阖动,再听不淸说的是什么,身上也因盗汗湿了一层。 怀舟心惊,将他抱在怀中擦汗,擦到下边,只见帕子上一缕鲜红,原来是情事时 后庭不得滋润,叫怀舟大力之下伤着了。那创口并不很大,只伤在尴尬之处,怀舟初时未多加留意,只清理一番作罢,并不曾疗伤,那血便缓缓渗出来,一直未停,待惊觉时,已是将底下被褥都洇湿了一块。 怀舟急迫间只想得到那胡太医,心疼懊恼之余,再顾不得许多,叫人去请了过来。 胡太医年高觉少,这些年越发少眠,每日里卯初已起床散步,今儿个绕着王府溜达了两圈正要用早饭,却叫进喜儿火急火燎地揪住了袖子道:「王爷请您,恐是有什么急症叫您去瞧,老爷子快着些,小的瞅着主子脾气可不大好。」 怀舟素来身强体健,还从未看过诊,如此急着召人过去必然不是小事,胡太医不敢怠慢,赶忙收拾了药箱叫进喜儿拿着跟了过去。 到了院子门口,进喜儿止了步道:「主子没叫小的们,您自个儿进去罢。」 胡太医点点头,接过药箱进了院子。 他一进来,还不容走到正房跟前,怀舟已先开了屋门,冲老太医冷冷道:「跟我来。」 随即便进了内室。 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胡太医搭眼一瞅,实在瞧不出这王爷身上哪点不对来,微觉纳罕,待跟着进了屋,见外屋地上四仰八叉横着一张桌子,旁边一只碎成八瓣的酒坛,更有只碧玉盏磕了个口子,这纳罕便成了吃惊,隐约生出丝疑虑不安,拎箱的手紧了一紧,便即垂下眼帘,目不斜视,跟着进了内室。 半幅帘帐掀起,露出怀风烧得通红的脸,怀舟立在床前,淡淡道:「怀风身子不适,劳烦老太医给看一看。」 话虽是冲胡太医说的,眼睛却自始至终不曾离了床上身影,其中暗含的一腔忧虑担心,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原以为是怀舟有何急症,到了跟前儿才知病的乃是怀风,只是这位小主子因何睡在大主子的房里,胡太医微觉奇怪,却也不会多嘴去问,当下伸手探向怀风额头,一摸之下只觉烫手,连忙从被中掏出怀风手腕欲一探脉象,只是还未搭脉,先瞅见那腕上一圈破皮青紫,像是拿什么东西勒的,当下便是一愣,猛地想起外室里那一地凌乱,心中登时咯登一下。 他是宫中行走多年的老人儿,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一番悸动也不过一瞬,瞬即便没事人般对那青紫视而不见,只搭脉诊病。 过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斟酌着道:「小侯爷五内不调,心火上炎,似是心气不顺淤滞于内,又兼外感风邪,是以有此症候,势头虽猛,倒不算凶险,开个方子如吃上几天也就是了。」 胡太医一面说一面偷觑怀舟脸色,见他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便欲开方,不料还未提笔便叫怀舟拦下。 「怀风身上尚有些外伤,劳烦老太医给一并瞧瞧。」 说着,掀开了被子一角。 怀风身上并不曾穿什么衣裳,赤条条躺着,被子一掀,露出一身情事痕迹来,胡太医见多识广,有什么不明白,只一眼便惊得呆了,再看看怀舟衣衫不整之态,便知这兄弟俩出了什么事,当即便是一哆嗦。 「他下面一直流血不止,请太医先给止住血罢。」 扫一眼胡太医阵青阵白的老脸,怀舟神色自若不见丝毫慌乱。 皇宫原就是天下间最大的藏污纳垢之所,胡太医自忖在宫中多年,颇见了些说不出口的肮脏污秽之事,也做过不少善后的差使,但今儿个所见仍是大为震撼,半晌回不过神。 他是看着怀风长大的,与这位讨喜的小侯爷颇为相得,乍然见怀风这样一副情态,饶是他饱经风浪,亦不免流露出些许愤慨不平,看向怀舟的眼神中便带了惊惧厌恶之色。 垂下眼帘,胡太医定一定神,着手检验怀风身子,先抬起一条右腿去看股间,他年老力衰,怀风又是仰卧,这般验看颇为吃力,正为难间,怀舟已将人侧翻过来抱在怀中,因怕怀风着凉,便只将下身露出,上半身拿被子裹了搂着,方便胡太医诊治。 胡太医仔细查看一番,见伤势不重,稍松口气,拿生肌止血的药细细抹了进去,随后又去查看身上其他各处,验了一圈,见均是些指印、吻痕之类的轻浅瘀伤,这才抹去额上冷汗,走到桌边开了个退热的方子呈给怀舟。 安置怀风躺好,怀舟拿过方子细看,见里面均是些退热的对症之物,点点头,将方子交还,便在胡太医接过时,忽地一笑,曼声道:「老太医行走宫中多年,最是得皇上信任,自是因通达事理之故,这世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然是毋须本王来教的。」 胡太医晓得眼前这位乃是天皇贵胄,纵比不得老安王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那也绝非是他升斗小民可以得罪,莫说怀风并非他亲孙,便是亲生,王爷想要,那也只有忍气吞声双手奉上。 「老朽明白,请王爷放心。」 想通其中厉害,胡太医心下长叹,再有天大怒气也只得消了,颤巍巍行礼告退,拿着方子去找人煎药。 胡太医一走,怀舟便换过衣服踱去门外叫人进来服侍洒扫,摔破的酒坛、酒盏清理出去,桌子也换了新的,收拾停当,煎好的药也端了上来。 不待胡太医喂,怀舟先行将人扶起搂在胸前,接过药碗,拿调羹舀了一勺吹凉后送到怀风嘴边。 那药甚苦,怀风昏睡中不知吞咽,一勺喂下去,倒有一半是顺着嘴角流到外面,怀舟也不嫌脏,拿巾帕揩了,接着再喂下一勺,一碗药直吃了有一顿饭工夫才完。 胡太医接过空碗,退出内室前忍不住回头再望一眼,正见怀舟坐在床头,将怀风颊上散发拨到耳后,阴沉目光掩不住动作间一缕疼惜温柔。 老太医也是自年轻时过来的,怎会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情愫,不以为然地暗自摇头,想这位小侯爷几年前尚被老安王珍如拱璧,如今落到这么个哥哥手里,当真不知是祸是福。 第十章 怀风这病来得凶猛,整整一日昀是昏昏沉沉,钣也喂不进去,只得吃过药后喂上一小碗和着人参熬着的米汤。 怀舟守在一旁,面目镇定如恒,实则以惧是惶恐,既怕怀风病势加重,又怕他病愈清醒过来伤心难受。 他这般心神不宁,自然也没了办差的心思,连巡防司也未去,只坐在床边看着怀风睡容发怔。 伺候二人的丫头们受了胡太医的嘱咐,只当小主子夜里不慎着了风,害起寒症,银翘便请了怀舟示下,在外室里生了个小小火炉熬药热粥,并两个丫头轮流看着,伺候两个主子食水。 到得晚上,怀风高热渐渐退了,喂了一剂药后又过两个时辰,终于醒了过来。 他烧了一天,甫一睁眼仍是糊里糊涂,见怀舟坐在床头正俯身看向自己,一脸担忧,自然而然叫了声「哥哥,我渴。」 怀舟一楞,马上端来杯水喂他,待他喝完,放下杯子抚着他犹带微热的脸颊,「身上还难受吗?」 怀风热度一退,神志渐渐清白,昨夜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刹那汇拢心头,烧得潮红的脸颊登时转为一片惨白,惊恐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看了怀舟片刻,倏地抬手打掉脸上胋着的大掌。 他恐惧之下使力极大,怀舟一双手让他抽得隐隐生痛,一下荡了开去。 只这一下,怀舟已经知他想起了昨夜之事,沉默片刻,柔声道:「你病了一天,粒米未进,也该饿了,我扶你起来吃些粥可好?」 他面目比平日更形和蔼,语声中又带了三分低声下气的恳求,怀风看了却只有更怕,见哥哥靠过来要抱自己,猛地翻身坐起。 他腰身酸软无力,股间又隐隐作痛,这些却都顾不得了,挣扎着向床角爬去,避过怀舟拥抱,瑟缩成一团。 怀舟本要扶他起来,张开双臂却不料怀风是这么个反应,一颗心登时坠到谷底,一片冰凉。 强抑住满腔苦涩,怀舟淡淡一笑,「这是怎么了,这样怕我?」 见怀风不言声,只露出一双眼睛戒备地望着自己,怜惜间又止不住怒气上涌,一伸手捉住他手臂从床角拽了过来圈在怀中。 怀风被他搂住,浑身上下便是一僵,随即挣扎起来,拳打脚踢间惊叫出声,「放开。」 怀舟有了防备,轻轻巧巧制住他双腕扣在身后,伏在他耳畔低声道:「银翘她们便在外间候着,你要闹得人尽皆知,也尽由得你。」 兄弟相奸本就是桩说不出口的丑事,闹将出来,施奸的那个固然逃不过宗人府惩戒,被奸的却也从此再难见人,短短一句话便逼得怀风住了嘴,万般委屈尽数化作一声呜咽。 他这一病,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如此闹腾一番,很快便虚软下来,伏在怀舟胸前动弹不得,怀舟松开他手腕,温温柔柔地搂着,见他紧咬下唇抑住哭叫,一径默默流泪,又是心疼又是内疚,情不自禁在怀风额上印下一串轻柔细吻。 怀风病尚未痊愈,经这一番折腾,才退的热度又升上来,身子打着冷颤,透过轻薄内衫传到轻抚他的手上。 怀舟觉察,赶忙用被子裹住,去外面唤了胡太医进来,针灸一番后又开了剂安神的方子吃下去,不消多久,怀风便又沉睡过去。 怀舟放心不下,一整晚搂在他怀同榻而卧,时不时摸摸他身上热度,到后半夜烧退了,才安心合眼小憩。 快天亮时,怀风高热消退清醒过来,他这一夜出了不少汗,此刻一袭内衫湿漉漉的穿着甚不舒服,还未张眼,先伸手去扯糊在胸上的襟口,这一动便惊得怀舟立时醒来,看清他动作,忙去外间叫银翘端了温水布巾并干净内衫进来,东西放下后又遣了人出去,亲自动手为怀风替换。 怀风躺了两天,身上软绵绵没半分力气,想拦阻也是不成,任是百般羞耻难堪,也只得由着怀舟脱了他衣裳擦洗干净换上新衫。 他这样乖乖的任由摆布,怀舟暗自欢喜,不消片刻打理妥当,又叫外面丫头煮了碗鸡丝粥,扶怀风坐起来喂他,只是调羹送到嘴边,怀风却别过头去。 「你便是生我的气,又何必同自己身子过不去,总须有了力气才好吵闹打骂不是。」 怀舟也不生气,举着调羹缓缓劝道,见怀风只是不理,那碗勺也就慢慢放下了,无奈苦笑,去叫了银翘进来伺候他进食。 银翘足有两日没见这位小主子,一进来见怀风病恹恹瘦了足有一圈,连唇上都没半点血色,眼圈一下便红了,恨不得立时三刻给他将养回来,端着碗一面哄劝一面喂,怀风架不住好絮叨,慢慢也便吃了。 吃完,银翘安顿他躺下,又退去外间。怀舟进来,见他安安静静躺着,浑没了往日里那份飞扬跳脱的顽皮劲儿,突地一阵心慌。 他平日里只嫌这弟弟没片刻安静,尽出些花样儿让自己头疼,今儿个陡地变了个样子,反倒万分不惯起来。 他这样站着发了一阵呆,忽听怀风问道:「为什么?」 怀风面冲里躺着,怀舟看不见他神情,但听他话语,思忖好半晌,却只得摇头苦笑,「我也不知道,惊觉时,待你的心思已然不同于兄弟。」 说话间,忽地忆起前朝一部残歌诗集中的小令,中有一句「凭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当时不甚明白其中意境,现在再读,顿然便悟了写词人的一番心曲,荡气回肠之余尽是情要深种斩之不断的无可奈何,不同得竟痴了。 怀风不想等来这样一句,震惊之后是不可置信的茫然无措,愕然回望怀舟,「可你是我哥哥。」 怀舟自怔忡中回神,不屑嗤笑,「我倒是不稀罕做你哥哥。」 他这话倒非虚言,盖因雍祁钧偏爱幼子,视长子如无物,临终一通遗言更是令人不平,怀舟纵无十分不满,也难免心存芥蒂,偏又摊上怀风这个惹祸精,几年间不知多少事上为他操心,这兄长委实做得劳心劳力,若非因此还能得怀风一分敬爱亲近,当真更无半分乐趣可言。 这话落到怀风耳中,不啻让人扇了一巴掌,顿时耳鸣目眩,话都说不出来,怀舟见他脸色大变,眼神中又是伤心又是不信,自己先就心疼起来,搂住他软语哄道:「我话说的生了,你莫往心里去。」 顿一顿,将唇贴到怀风脸颊上,缓缓道:「咱们日后仍是兄弟,只除了这件事上跟从前不大一样,你乖乖的,我只有更疼你宠你,岂不是好。」 怀风听完,绝望地闭上双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淌下。 出了正月,天气一日暧过一日,只在清晨或晚间还剩了几分春寒料峭。 南越王一家于京城过了一冬,终于耐不住思乡之情,一出正月便请辞回了封地。 这一日正是春分,城外妫水解冻,水流淙淙往东南流去,妫水河畔,太子怀千率就干朝臣宗亲为南越王夫妇送行,一番辞别之语说过,南越王夫妇已上了车辇,诸位世子或骑马或坐车也均整装待发,只有定远磨磨蹭蹭不肯上马,逮个空子钻到怀舟跟前,问:「表哥,怀风伤风还没好吗?」 怀舟温和笑容,「好些了,只是还着不得风,我便没让他出门,此番不能随你同去南越游玩,他也是不乐得很,不过以后有的是日子,待他好了再去找你也是一样。」 「唉,怎的偏在这时生病。」 定远一脸遗憾不悦,低低嘟哝,还要再问几句怀风病情,那边二世子定世已在里叫他启程,只得不甘不愿地去了。 目送南越王一行走远,怀千率众回返,入城中途问怀舟,「怀风病得当真不生?」 他知怀风同定远交好,非不得已,必然是要来送的,故此担心。 怀舟闲闲一笑,「不过是着了些凉,这几日已好多了,只是他身上才退了热,我怕他着风后又烧起来,这才没准他出门送行。」 怀千就此放心,转而说起朝中政务。 傍晚,怀舟回到府中进内院更衣,守着院门的小厮如今已换成了他的两名亲卫,直挺挺矗着,怀舟问起白日里情形,高个儿的史淳玉禀道:「您早上一走,侯爷便要出去,小的们遵您嘱咐拦下了,侯爷便不大高兴,摔上门回屋了,一天没见出来,银翘姑娘进去过再次送饭送茶,余下便无旁人进出了。」 「晚上是谁轮值?」 瘦长脸儿的程云道:「汪元和沈恒志。」 怀舟负手听着,待他两个禀完点一点头:「从明儿起,怀风要去哪便随他去,你们好生跟着照应就是。」 「是,王爷。」 内院里甚是安静,不闻一丝人语,外室桌上摆着四碟菜肴还是午时端上来的,一筷未动的放着,怀风便坐在靠窗的书桌后,一颗脑袋枕在桌上,未紧的发丝披散垂落,一双眼半睁不合,看去几要以为睡着了般。 怀舟推门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个景象,看了看那几盘凉透了的菜,走到书桌旁,轻轻执起怀风一缕头发绕在指间把玩。 「怎么不吃饭?」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也不生气,唇角流出一抹苦笑,「今日南越王一行离京,我没让你去送,可是生气了?」 他这样明知故问,怀风再是怕他,也抑不住怒气陡生,猛地坐直,气恨恨看过来。 「你派人软禁我。」 任发丝自指间滑落,怀舟收回手,淡淡道:「你风寒才愈便迫不及待要出去,再着了凉可如何是好,等你大好了我才得放心。你要出门,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拦。」 顿一顿,口气转柔,「过几日普云山上桃花便开了,你最喜欢那儿,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怀风气极,然无法可施,末了别转脸不再作声。 怀舟见他紧抿唇角一言不发,泫然欲泣又强自隐忍的样子,心弦便是一动,伸出手去欲抚怀风脸颊,手指才触及肌肤,便见怀风一颤,如炸毛的猫似跳离他身边。 「先吃饭罢。」 收回手负在身后,压下满心刺痛,怀舟轻笑,「你病才好,莫再饿坏了。」 想一想,又补一句,「你每日好生吃饭,我便吩咐下去不再禁你出行。」 他之所以派人守住门口,无非是怕怀风私自逃脱随定远南去,如今南越王一行已走得远了,顾虑一去,看管自然也就宽松许多。 说完,走到门口叫人传膳,不一时,便有人将冷菜撤下换了热腾腾新菜上来。 怀风此时怕这哥哥怕得要死,便连怀舟靠近一分也浑身戒备,但一听他许诺不再禁足,权衡半晌,慢慢走近桌子坐了下来,同怀舟相对而食。 两人吃完饭,一时无事可做,怀风便好似身处猛虎之侧,止不住惴惴不安,这些微神态自然逃不过怀舟之眼,暗叹一声,不动声色地起身喥了两步,道:「我去书房,你玩耍一会儿便睡罢,莫闹得太晚。」 言毕,去了东院书斋。 怀舟走未多久,自有下人进来收拾残羹送洗澡水,怀风将门窗锁紧方去沐浴,更下二鼓时便躺上床去,却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脑海中乱七八糟怎么也静不下来,一时满腔悲愤,只想不管不顾去太子处申诉一番,将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倒将出来,一时又怕太子震怒,与兄长反目。 他知目下朝局不稳,几个庶出皇子均心怀叵测,怀舟一旦出事,太子不啻失却左膀右臂,处境堪忧,便连自己怕也逃不过众人悠悠之口,且他于这兄长向来极是敬慕,纵然被逼着行了不伦之事,可内心深处是不愿见哥哥因此受责,只是隐隐存了个念头,盼着怀舟就此罢手,兄长仍是兄弟,这些日子只当是场恶梦,日子久了便渐渐淡去。可回想那日怀舟自承情思,这几日又见识了他软禁自己的手段,约略也明白了兄长执念已深,那是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自己的,必要成就一段孽缘,因此上又是害怕又是无措,半天想不出个法子来,倒搅得脑仁儿越发纷乱,神识混沌偏又不得安睡,折腾到三更天才起了些睡意。 怀风这样半迷半醒地躺着,朦朦胧胧间忽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唇上舔舐,湿湿热热酥酥痒痒,不觉难受,倒还有几分受用,正任其放肆,意识深处却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立时一惊,清醒过来,看清身上伏着一人,正温柔细致含住自己嘴唇舔吮不休。 「今日浴汤是加了零陵香煮的,染得你身上也这般好闻。」 怀舟见他醒了,低低一笑,动作亦由轻柔转为热烈,一只手探进亵衣底下,在怀风腰身和胸前肆意揉摸。 怀风紧闭门户,不想还是挡不住兄长来去,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立时伸手去推,才一动,一双手腕便让怀舟擒住,拿衣带缠了几匝绑在头上。 怀舟怕他像上次一般挣扎得狠了伤着腕子,带子缠得不松不紧,既让人一时挣不出来又不至于勒得难受,随即伏在怀风身上亲了亲他轻颤不已的睫毛,顺着秀气鼻梁细吻而下,咬着一双唇瓣柔声道:「乖乖的,莫要乱动。」 怀风后庭受伤着实养了几天才好,于上次那等惨痛之事记忆犹新,见哥哥又要同他行房,登时悲鸣出声,只是一个「不」字还未说完,便叫怀舟一条火热柔软的舌头伸进口中,滑过齿列与上颚,噙住了舌尖儿纠缠在一处。 怀舟一面亲一面解了两人衣裳,赤裸裸抱住了怀风廝磨。他打定主意要将怀风拖下水,明知这弟弟一时半会儿不能懂得情之一味,便先将这欲字教得怀风会了,天长日久食髓知味,自然有水到渠成的一日,于是耐住了性子调教,自家身下那根物事胀得老大却不进去,只在怀风大腿根儿上轻轻蹭着。 两人这般亲了足在盏茶工夫,怀舟放松开口唇,顺脖颈一路向下吻去,唇舌在怀风胸腹间流连不去,一双手也在全身各处游走不休。 怀风让他亲得险些喘不上气,一张脸胀得通红,口唇才得算帐便是一阵急喘,呼吸便粗重起来,待匀过气,只觉哥哥那条舌头已然亲过自己小腹,来到股间缺了物事的那一块儿,湿热柔软的舌尖抵住了平日里出尿用的孔洞,正舔舐不住,周遭那些肌肤亦不得闲,落到怀舟一双手里,又揉又按,一股异样滋味伴着羞耻难堪腾地便从身子低下烧起来,真窜到心口。 「别舔!」 怀风尖叫一声,身子止不住想打挺坐起,无奈让怀舟死死摁住了,扑腾了一阵儿又倒回床上。 他这么一闹腾,不免又是一番肌肤厮磨怀舟底下实是硬得不能再硬,这时见怀风喘息间带了深深浅浅的吟哦,一具身子染成粉红,知道这是撩拨得有了几分火候,便从卸下的衣裳中摸出个核桃大小的碧玉盒,掀开盒盖,手指挖出块玉色膏脂来,掰开怀风双腿,伸进他后庭里涂抹。 怀风瞪大眼睛看他作为,惊恐万状,后庭不自觉收缩的甚紧,裹住了进到内里的两根手指。 怀舟见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儿,怜惜中偏又生出股狂躁,既想搂住弟弟柔声安慰,又想狠狠地弄上一弄,看怀风哭着求饶。 思忖一番,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俯下身子抱住了,一面亲他额头一面哄道:「别怕,我轻轻的弄,不叫你痛。」 说话间,两指屈伸揉抹,已将那膏脂在后庭里涂匀了。 这药乃宫中之物,名叫泽庭霜,原是给伺候皇帝的娈宠之流预备的,润泽舒缓之外兼具催情之效,极好用的,怀舟初拿到手里时还担心里头媚药之性太烈,于身子有损,专叫胡太医重新调制了,减了一半媚药的分量,更多是润泽之用,只是怀风毕竟到了年岁,虽说身子不全,也隐隐有了萌动之兆,又是头一次用这等药,十分敏感,涂上不大一会儿便觉内壁渐渐热痒起来,一股子酥酥麻麻从里头蔓延到外面,自尾锥顺着脊柱便爬了上来,禁不住口中泄出几声呻吟,细细长长,宛如幼猫轻唤一般,落到耳中,真个儿荡魂销魂,怀舟眼神便是一沉,再忍不住,腰身往前一挺。 他唯恐弄疼怀风,动作间极是轻柔缓慢,可架不住分身粗大,怀风又紧张惊惧身子绷得死紧,才进了个头部,便听弟弟哀哀求道:「哥哥,你饶了我罢。」 到这当口儿,怀舟哪还撤得出来,一只手伸到两人相连连揉按,另一只手在怀风会阴上下摩挲。 「我饶了你,谁来饶我。」 苦笑着,狠狠心,终于还是慢慢地全都埋了进去。 只是进到里面便停住不动,静待怀风适应。 经这一番折腾,怀风身子已然起了反应。其实按他这年岁,寻常宗室子弟早已有了几房妾侍服伺,交媾之道那是驾轻就熟的,偏他跟旁人不大一样,一来没人教他这事,二来没有那等孽根,原就不是易生甚岁月之念,上次又是让怀舟弄得惨烈异常,不见欢愉只见后怕的,是以从未尝过这等滋味,这时底下含着火热粗大一根物事,待得久了,疼痛渐去,只剩了胀得慌,兼之那药性渐渐发散出来,内壁自行泌出些水渍,麻痒愈甚,不觉慌乱起来,一面流泪一面去看怀舟,「求求你出来,我下面难受得很。」 他此刻面色潮红,身子轻颤不已,泪汪汪地细声央求,任是谁见了也不能放过他去,更何况怀舟,见了他动情,眼中放出异样光彩,低低笑道:「我出来了你才叫难受呢。」 说着便缓缓动了起来。 「啊……」 他甫一动,怀风便是一声惊叫,声音又尖又促,待怀舟动得快了,那叫声就连成了一串,嗯嗯啊啊不绝于耳,间或夹杂了几声哭泣求饶。 「哥哥不要动了!」 「出去!」 直叫得怀舟血脉贲张,恨不得将弟弟撕碎了一口口吃进肚里。 弄到后来,怀风手腕挣得脱了,去推怀舟,却哪里推得动,反倒叫怀舟箍住了腰狠狠捣了几下,这几记猛撞均戳在后庭芯子上,怀风便觉身上着了把火,一身热气只想寻个出口发泄出来。 若是常人,这便是要出精了,泄后自己归于平静,只是他没有阳物,发泄不出,那火便一径烧着,越来越旺,直将五脏六腑都燃烧了。 怀风又是害怕又是难耐,一双手由推拒渐渐变成了紧拥,勾住了怀舟脖颈哭道,「哥哥,不要了,好难受。」 才叫了两声,忽觉一股热流从体内喷出,下身瞬时湿了一片。 怀舟正在紧要关头,只觉裹住自己的后庭紧紧一缩,登时被绞得泄了出来,待都出净了,才觉出不对,看向怀里,只见怀风双眼紧闭,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滑落,牙齿将下唇咬出深深印子,浑身滚烫,好似打摆子那样颤个不住,也看不出是舒服多些还是难受多些,再向下看,股间一片水渍,将两人小腹都打湿了去,仔细嗅上一嗅,便能闻到一股淡淡腥臊。 他行事中加了十二万分小心,却再想不到如此温柔细致仍是让怀风失禁尿了出来,不禁又是愕然又是好笑,忙撤出身子下床去取了热水巾帕来擦拭,将怀风和自己弄干净了,重又上床搂住了躺下。 怀风自小去势,小解便不同常人,关不住尿,稍有些尿意便需如厕,否则便要湿了裤裆,平日里他于此事上极在意的,喝茶饮酒都加着小心,便是怕出丑露乖,只是今日让怀舟弄得狠,一根棒子在下腹里翻搅半天,终于没能把持住漏了尿出来,如此丑态让人看了去,这一下当真是窘迫羞恼得无以复加。 他此刻心中苦痛不堪,身上也难受得厉害,因不能如常人般泄出元阳,刚刚怀舟挑起的一股邪火只在身子里盘旋兀自不去,浑身上下似被放在热锅上拿油慢慢煎烤,人之大欲原是件销魂蚀骨之事,于他偏如鸠毒,初尝甘美,稍后便是酷刑一般,却又不知如何排解,此时便紧咬着牙关不出声,背转了身子蜷成一团,将脸埋进枕头里默默流泪。 怀舟自后面搂住他,但觉怀里身子滚烫,掌下肌肤轻颤,久久不能平复,全不似往日里伺候过他的小倌儿情事后一副舒爽之态,心中奇怪,也隐约悟到是怀风身子不全所致,一时暗悔,不该心急用那媚药,明儿个还是先去向胡太医问个清楚才好。 他才做了一次,犹未尽兴,但看怀风这样,也不敢再弄,将怀中身子搬转过来,一双手在弟弟背上轻轻拍抚安慰,如此过了很久,那具身子终于渐渐凉了下来。 ——《断阳春一》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伊朵浮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