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启示录》作者:萝德艾芙 文案: 一个曾经有着辉煌文明的大陆,因为无度的贪婪和膨胀的物欲,耗尽了资源,破坏了生态。国家内部皇权更迭、内战频繁;各国之间掠地屠民、征战不断。长达两个世纪的屠戮让大陆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瘟/疫横行。人类的堕落最终引起天怒之罚,大陆在瞬间山崩地陷,被竖立起来的海洋吞没。只有一块大陆的碎片,在崩裂中从原大陆断离,被巨浪卷走,经过几百年的漂浮,终于在怒气平息下来后的海洋中停了下来。这块大陆和上面的生灵们,成为大毁灭中的幸存者。 方洲稳定下来以后就一直发展航海,他们一直想找到原大陆,或者幸存下来的其他大陆碎片。八千年中,曾有很多探险船队出去寻找大陆或者岛屿,但都无功而返。八百年前,镀铎皇室的唯一继承人涌泉王子,因为一直梦到有新大陆的存在,建造了一个当年最宏伟的舰队去探险,却一去无回,致使镀铎王朝时代结束,进入摄政王时代。 八千年来,每一代方洲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方洲是否真的逃过了原大陆的天惩?方洲是否会再次面临沉没的命运?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大陆存在?当启示录降临的时候,人们又将怎样选择? 再次面临末世之灾的一代方洲少年们,他们谁会选择生存,谁会选择毁灭?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异世大陆 西方罗曼 末世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林,战泽,冰河,明煜 ┃ 配角:浪升,狄桑,晓宸,洛青,战濛,浪云,洛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面临末世方洲大陆上的少年们 立意:当生存还是毁灭不是一道选择题的时候,什么才是拯救 当最后的方洲消失在海平线 今夜无人能眠 夕阳将两个并肩站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拖在甲板上,把飘飘的白衣映成了淡红色。洛林和冰河站在船头,目送着最后一艘移民船驶离海珠港,驶离这片大陆,驶向东海尽头的无风带,大约在三个月后将与停泊在无风带里的另外一百五十艘大帆船汇合,一同进入玄洞,永远离开这个受到诅咒的世界,进入另一个空间大陆。 这艘名为“最后的方洲”的四桅巨型帆船,是方洲三年新大陆移民计划中的最后一艘大船。三年间方洲各国倾尽所有人力物力和资源,昼夜不停地打造巨型远洋帆船,将方洲大陆上所有选择离开的居民,送上前往新大陆的航程。 海珠湾,这个号称能停泊方洲大陆所有船只的巨大海湾,如今名副其实地将方洲大半非远航大帆船都容纳了进来。这些船只在过去的几年中,往返于海珠港和方洲其他港口,分期分批地将各地移民摆渡过来,从这里登上全新制造的远洋大帆船。洛林和冰河的“战泽号”,曾是一艘两层甲板的三帆战列舰,后来被用来当作摆渡船,往返于港口之间。随着“最后的方洲”的离开,这些摆渡船就将永远的弃留在海珠港。 布满整个内海湾和外海湾的船只连成一片,构成了一副壮丽的“千帆落尽,倦舟归航”的画面。夕阳下,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桅杆在平静的海水中静静地摇着,似乎在向远航船上的人们招手挥别,此起彼伏的各种木船在海水中摇摆的声音混合着空中偶尔海鸥的鸣叫,给这个安宁的画面增添了无限的寂寞和离愁。 被用作摆渡船的“战泽号”曾经是一艘南海海军的战船,在完成了这最后一次摆渡移民的任务后,正停泊在外海湾的军港码头,洛林和冰河已经不知道目送走多少这样载满方洲移民的远洋大船了,今天,他们最后一次扬起双臂,向这最后一艘大船,也是向崭新的人生,挥手致别。 “最后的方洲”上所有的人似乎都来到了的甲板上,桅杆上也站满了船上的水手,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向海港内沉默的摆渡船,眺望着无人相送的空旷的港口码头,向方洲和选择留下来的人们,向这个生活了世世代代的家园,道一声永别。汽笛响起,回荡在这寂静的海湾。这时,从马上要驶离外海湾的大帆船上,传来了高亢嘹亮的男高音,很快,歌声汇成千人合唱,他们唱的,正是海珠港最著名的歌谣《不夜港》: 看银色大河将我缠绕,看碧色海湾将我拥抱, 驾粼粼波光将船只摇,乘幽幽碧浪将白云邀。 远洋吧远洋吧,四海为家的少年郎心比天高。 听风吹千帆帆过多少,听谁唱船歌歌声未了。 祈闪闪星光把归途照,盼脉脉顺流托船起锚。 归来吧归来吧,不夜海港的未眠人妆容已老。 曾发誓再不流泪的洛林,把右手按在左胸前,安抚着那里的痛。他想起六年前那个海滩上的篝火家宴,也是这样一个微风拂面的傍晚,在叠涛城的城堡海滩花园里,他弹奏着曼陀林,战泽唱起这首歌。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的无忧无虑,没人知道末日的诅咒,没人知道新大陆的存在,没有移民,没有选择,没有生离死别,有的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们对未来的憧憬:成为一名海军,成为飞鸿精英骑士,和哥哥洛青,表哥晓宸,新朋友战泽一起,驰骋方洲大陆所栖身的海洋。 “我们向他们告别好不好?”冰河那好听的男低音在洛林耳边响起。洛林点点头,于是二人迅速爬到主桅杆的第二个横杆上坐好,洛林从怀里掏出银质短笛,回应着“最后的方洲”上的合唱,吹起《不夜港》那悠长浪漫又不失欢快的曲调。穿透力极强的笛声向四周飘荡开去,向东追随着大船在大海深处隐去,向北沿着方洲大河往内陆飘去,直到大船消失在黑暗的海平线上,直到月光照在应是华灯初上的不夜港。 海珠港的夜景,曾经是神话般的存在,那彻夜灯火辉煌的不夜港,是多少航海人梦中的灯塔。地处方洲大河入海口的海珠城被大河一分成为东西两岸,海珠城那层层依山坡铺开的亭台楼阁,仿佛海市蜃楼般的画卷,舒展在两岸边,每当夜晚灯火齐明的时候,从河上乘船观看两岸的夜景,满眼都是金色的辉煌,仿佛天上的璀璨的繁星落了下来,点缀在大河两岸。加上河水中的倒影,让乘船人有一种穿过星海的感觉。 在移民新大陆计划开始之前,为了防止出现混乱的局面,镀铎派出陆战队,南海国派出海军,来维持港口的秩序和民众的安全。载满货品的商船不再穿梭于方洲各个港口码头,海珠城挤满了从水陆各地涌来的等待上船的移民。随着大批人口的迁移,昔日繁华的海港逐渐沉寂下来,决定留下来的居民们也都从沿海的地方搬到了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所以现在,只有远远的高坡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往日那灯火辉煌的不夜港,只在记忆里闪耀。 “我明天一早上岸去,和这个城市做个后的道别。”冰河轻声地说道。笛声渐停。洛林点点头。二人默默地先后滑下桅杆,回到甲板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苏菲妈妈做的可诺力煎饼卷儿。”望着黑乎乎的码头,冰河突然念叨了一句。虽然近几年来,雪山般冷漠的冰河已经融化了不少,但这样直白感性的流露,还是非常少见的。洛林明白冰河没有说出口的请求。三年来,洛林从来没有离开过“战泽号”,没有登上过方洲任何一块土地,一年前,当冰河终于找到洛林的时候,曾经试图劝他上岸去看看。都被洛林拒绝了。离开这条船,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洛林想想都觉得窒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证明自己还能呼吸。冰河马上转过身来,双手用力按住洛林的双肩。洛林低下头来,前额抵在冰河的胸膛,听着那熟悉的心跳,依然那样舒缓,强劲。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无言地回到了甲板下的舱房里。洛林拿出他的画本,开始在烛光下描绘起刚才“最后的方洲”驶离港口的画面。冰河则拿起《原大陆神话》的手抄本,继续研究古老的原大陆关于更古老的史前世界的描述,同时第一万次在心中问起:不知道未来的人们,会怎样描述这个我们生存了八千年的方洲呢。在那些故事里,谁的名字会被写进历史和传说?一定会有洛林和战泽,也许会有冰河? 洛林把画本放回抽屉的时候,看到了躺在抽屉里的那块石头,于是拿出来,用双手捧着,想把石头捂热。黑褐两色的扁圆形的石头上,天然生成的纹路构成一副奇妙的画面,画面中,一艘单帆大船停泊在方洲大河的月帆港,背景则是依山而建的月帆京城,山顶上的月帆城堡清晰可见,甚至好像还有旌旗飘扬在城堡的塔楼上。 这是战泽小时候在海珠港码头淘来的宝贝。战泽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块石头,他曾说,是这块石头让他立志走遍方洲大陆。“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没来得及去呢,就进了飞鸿骑士训练营,以后漂在海上的时间肯定比在陆上多。”战泽曾经很遗憾地说。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落在了石头上,洛林擦拭着石头上的水痕,他知道,是时候做出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把石头放在枕边。今夜注定无人能眠。 盛世繁华的不夜城变为寂静的无人港 清晨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冰河,在粥香中醒来,发现洛林已经不在他的床铺上了,自己的床头放了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燕麦粥。冰河匆匆吃完简单的早餐,来到顶层甲板,眼前一亮:今天的洛林穿着南海海军飞鸿骑士团的制服,这还是一年多来冰河第一次见到一身戎装的洛林。洛林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冰河,朝阳将他一身雪白的制服映照得像冰山雪莲,鲜红的飞鸿骑士胸章和红色宽腰带分外醒目,这是象征方洲最精英的战队的制服,是当年那三位少年梦寐以求的荣誉。 冰河觉得嗓子一紧。想起四年多前第一次见到洛林和战泽并肩站在月帆城堡的城墙垛口,好奇地观察着自己和一行人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们穿的是陆战队的海蓝色制服。今天,冰河第一次看到洛林穿上了白色的海战队制服。 虽然冰河知道洛林能听到自己澎湃的心潮,但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声音再次出卖他内心的激荡,好在他们之间不需多说话,他向洛林点点头,然后便加入到起锚的准备工作中。冰河跳到码头上,解开缆绳抛回到船上,收起舷梯板,升锚;驾驶舱内,洛林把船开出了外海湾军港。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内港最大的渔人码头驶去。内湾虽然几乎被弃置的船占满,却异常地安静,好在留下来的中间的水道,还够几艘中小型帆船进出。他们兜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地方,把船停靠在码头边,冰河把锚放下,把缆绳抛到岸上,安放好舷梯板,下到岸边,用了三条缆绳,把“战泽号”牢牢地固定在三个系缆桩上,他将三条缆绳再三再四确认后,才回到船上。 等在甲板上的洛林眼睛直直地盯着拴住船身的缆绳,好像自己的生命就系在上面。“放心吧,他被拴得牢牢的,跑不了。”冰河尽量轻松地安慰道。然后他握住洛林冰凉的手,牵引着他向船舷梯板走去。出乎他的意料,洛林虽然走得很慢,但是没有任何停顿和抗拒,冰河不想知道,这需要消耗多少洛林内心的定力,跨出这一步。三年了,自从那次出海任务,洛林和战泽就再也没有回到陆地上来。 当洛林的双脚终于踩在陆地上的时候,他觉得全世界都在摇晃,特别是脚下的地面。他感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吸力在拉着他,不让他继续前行,还有一种海浪般的幽怨,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在挽留他,也在责备他的离去。“我去去就回,我要去帮他完成心愿。”洛林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艰难地迈步前行,他知道自己不能犹豫,不能停下来,哪怕一秒。他把身体的重心完全靠在了冰河的臂膀上,像个晕船的人,蹒跚迈步。 空无一人的码头,用寂静诉说着末世的荒凉。对洛林来说,风吹过清冷的街道,追逐着落叶所发出的声音,比人声鼎沸和车水马龙的喧闹,更震耳欲聋。 “这才不是他要看到的。”幽怨的声音随着水波从身后传来。洛林闭起眼睛甩了甩头发,再睁眼时,他用眼睛当画笔,把记忆中热闹的景象一幕幕描画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于是荒凉的码头在无声中变得热闹起来,人群中,战泽回过头来朝他笑着,年轻的脸上,深灰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他的嘴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左嘴角下的酒窝时隐时现。然后他转过身,朝一个方向跑去,洛林和冰河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 洛林眼前的景象,在人头攒动的繁华和空旷荒凉的冷寂之间穿插着。寂静中,他听不到战泽那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声,他只能用眼睛寻找,就在他觉得战泽的身影要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时,人流和车马就会渐渐淡去;战泽回过身来等待他们跟上,眼中满是期待和许诺,仿佛在说:“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最好的……” 在海珠港土生土长的战泽永远有分享不完的“海珠港最好的”东西给他们,最好吃的冰激凌,最美味的可诺力卷,最辣的烤肉,最臭的豆腐,最苦的柠檬酒,最甜的蜂蜜茶,最腥的生鱼,最香的脂粉,最曼妙的舞姿,最动听的歌曲,最疯狂的涂鸦,最幽静的花园,最优雅的沙龙,最神奇的占卜师…… 他们走过渔人码头前的中心广场,那个曾经永远人声鼎沸,铺满临时摊位的地方,现在被一群群的海鸥占领着,晴好的阳光下,它们恣意地或站或卧,似乎在等待着人类的归来。广场上的大喷泉早已不再喷水了,喷泉中高大的海神雕像,落寞地伫立着,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大海的方向,似乎也在等待,等待灭世的海水,站立起来。 他们走过带顶棚的长街,这里曾是海珠城最繁华的一条主要商业街,从早到晚,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经常被挤得水泄不通。因为越到晚上越热闹,固有“辉煌一里长明街”的外号。如今,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全关闭了,空空荡荡的街道显得格外的宽敞。遮雨用的顶棚上爬满了紫红色的三角梅,给这个洗尽铅华的灰白色街道抹上了一层昔日的繁华。 他们穿过海神公园,被惊起的鸽子,成群地咕咕叫着低低掠过树梢。公园中心的海神殿是海珠城的地标之一,如皇宫般高大宏伟,全白色的大理石外墙,巨大的中心圆顶被六个塔楼包围着,大小一共七个金色的穹顶在蓝天下耀眼夺目。这个永远要排长队才能进去参观的海神殿,安安静静地站在阳光下,似乎沉浸在对昔日的缅怀中。突然,从神殿内部传来一阵悠长的歌声,是唱诗班的诵唱,不过已经没有了优美丰富的和声,只有两三个声音在唱着不完整的声部。 他们在歌声中,继续向前走着。 终于,在一间空荡荡的小店前,他们停下了脚步,苏菲妈妈的糕点屋。和所有被弃用的房屋一样,店门是敞开着的,往日摆满了五颜六色糕点的柜台上,空空如也。洛林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画了几个战泽最爱吃的可诺力煎饼卷儿,冰河最爱吃的拿波里泡芙,和自己最爱吃的贝壳形状的千层酥。画完,这个小店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他们三个人一起来的那个下午,他们被热情老板娘强迫着品尝了所有的甜点,小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当地人。结果就是,接下来那个下午,他们再也没有胃口品尝其他的“海珠港之最”了。 苏菲妈妈的糕点屋在一条起起落落左弯右绕的商业街上,这条小路则是连接两个山坡的必经之地,如今,所有的店铺都空无一人,有些看起来已经关闭很久了。山坡上沿路的住家们也都已经搬走。他们要去坡顶的一所小院儿,那是四年前他们一起住过的地方。爬到一半的时候,洛林不得不停下脚步,弯着腰喘息着,每一次深呼吸,他胸口的旧伤就会跟着抽痛,他拼命不去回忆那被利剑刺中的瞬间,但是每一次抽痛就会把记忆的闸门撬得更高一些,而那闸门后的洪水,威胁着要淹没整个方洲。 冰河默默地背起洛林,继续往山坡顶上走去,洛林没有反抗,顺从地趴在冰河的背上,听着他依旧略显缓慢和沉稳的心跳。冰河的心跳非常的与众不同,比一般人都慢很多,有力而舒缓,洛林第一次听到这个心跳的时候,就对这个心跳声音的主人充满了好奇。冰河,的确是唯一一个洛林永远听不懂的人。 很快他们到了坡顶,小院的门紧闭着。二人对视了一下,因为他们一路走来,发现凡是搬空的住家或者店铺,都会把门打开甚至拆掉大门。难道还有人住在这里吗?洛林仔细听了听,摇摇头,没有听到任何生命迹象。冰河推了推院门,门没有锁,他们走了进去。院子里非常干净整洁,和四年前一摸一样,院子里种的柠檬树依旧结满了大柠檬,把树枝压得弯弯的。 四年前,他们坐在这个院子里喝着“海珠港最好喝的蜂蜜柠檬红茶”,因为柠檬是这个“山坡上最高的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树上最高的一颗柠檬”榨汁出来的。当时他们觉得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去战泽描述的那些神奇的地方,品尝更多的“海珠港之最”,但是,他们没想到,世界却在那个美好悠闲的下午之后,变得更加疯狂起来。 一切,都是从四年前那个夏夜开始的。 戴着一颗人鱼泪的少年 四年前 高高的桅杆上,悠闲地坐着一个少年,眺望着风平浪静的海平线,落日余晖在他的脸上涂上了一层金色。这是一天中他最喜欢的时刻,因为这时候随船游弋的海豚们的晚餐时间要到了,它们开始浮出水面,在船的周围欢快地跳跃。这次出海两个月,顺着方洲大陆西南海岸线到达大陆的最西端,然后一路向西北方向航行了一个月,在返航途中,他们的舰队遇到了一群海豚,它们已经跟随舰艇七天时间了。这个海豚家族很庞大,大概有三十条成年海豚和四五只还在吃奶的小海豚。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这群海豚选择轻松地跟随着大船向南方游弋的原因吧。 桅杆上坐着的少年叫洛林,他不仅有着超人的听力,还可以听懂动物之间的交流。此时洛林正在认真倾听船下海底世界的声音。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各种生物在水里哼鸣的声音。他听见小海豚肚子饿了在呼唤妈妈,听见成年海豚寻找食物后发给大家的定位信号。他还听到更深层海面下的小鱼虾群发出的混乱的声音。洛林从怀里掏出心爱的纯银短笛,开始模仿他听到的海豚的鸣叫声音。很快,很多海豚浮出海面,开始跳跃,仿佛在给船上的少年伴舞。 桅杆下,战泽少年老成地抱着双臂,斜依在船舷边。他时而仰头望一望桅杆上的少年,时而欣赏海豚跃出水面的优美弧线,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这也是他航海中一天最喜欢的时刻:晚饭飘香的时刻。“吃饭啦,我的夏洛特。”他轻轻地对着海豚们说道。笛声渐轻,终于停了下来。随后咚地一声,洛林已经顺着桅杆滑下来,跳到甲板上。转过身,战泽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洛林:“下次你干脆直接跳下来,再躺三个月算了。”洛林吐吐舌头,无声地一笑,绿色的双眸明亮清澈,仿佛将全部的余晖都收了进去。“洛林的笑容,就是他的武器。”战泽不禁想起洛青的话。 晚饭后,晴朗的天空开始堆积阴云,这将是一个无星无月的长夜。舰长命令收起所有风帆,加派了守夜瞭望组,从原来每四个小时换班一次改为每两个小时换班一次,以确保没有人因为困倦而放松警惕。虽然这条回航航线不是新航线了,但是谨慎是舰长雷鹏的名号。 洛林和战泽今夜没有轮班,收拾好甲板后他们就回到拥挤的舱房准备睡觉。一进门,一股被太阳晒过,被海风吹过的清香扑面而来:今天,稍微有点儿洁癖的战泽,又把他们舱房里面所有人的被褥都拿到甲板上去晒过了。洛林拍拍这位教官兼保姆的肩膀,表示感谢,然后一头钻进了被窝,滚来滚去地享受着干燥的床铺。 虽然贵为盈月三公子,南海国国主最宠爱的外甥,洛林每次出海都和普通船员一样挤在狭小的水手舱房里。舱房左右两张上下铺,一共可以睡八个人。洛林和战泽睡在靠门口左手的上铺。 战泽看着在被窝里滚来滚去的洛林,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坐在下铺,借着微弱的蜡烛光,开始写他的航海日记。其实这个日志应该叫《洛林日常流水账》,这是按照洛青的要求,记录洛林和战泽每日起居和活动事项。如果因为特殊情况不能按时记录,也要在事后尽快补上。洛林有时候会拿来看看,然后在空白的地方画一些插图。这一周几乎每页纸上都有形态各异的海豚。还有一个战泽依栏而立的侧影。 “今天是一周一次煮蛋日。五点起床哨。洛林赖床十分钟。五点半日出,升帆。六点半早饭。洛林吃了两张饼,半个苹果,没有吃鸡蛋,嫌噎。战泽吃了两个鸡蛋,被噎到。七点晨训。八点打扫厨房。十一点整理舱房,晒被褥。一日航行顺利无话。十九点晚饭。洛林吃了两张饼,一碗海鲜粥,半个苹果。二十点回仓房睡觉。今夜没有夜值。一天风平浪静。” 战泽刚一停笔,洛林就把头探出被子。战泽很默契地往头上方递去日志本和笔。只听到笔在纸张上快速滑动的声音,等战泽脱完衣服准备爬上上铺的时候,洛林把合上的日志递了回来。 战泽翻到今天的记录,大半张空白的页面上画了一张《战泽收被图》。船舷一侧上整整齐齐晒着几套被褥,一个水手正捧着一摞叠好的被褥往画面外走。战泽已经很熟悉自己的身影了。刚要把本子合起来,他看到左上角画了一个吃鸡蛋被噎到的脸。他嘴角翘了翘。合上本子,吹灭了蜡烛,手一撑,翻身上床。洛林早已经撤出了打过滚的战场,老老实实贴着仓壁数羊去了。 仰卧在床铺上,战舰随着海水摇动,恍惚中,战泽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第一次出海。 五年前,不到十五岁的战泽还是珠海港的富贵闲人,整日游荡在繁华的街头和港口,和来自方洲各个国家和港口的船家们斗嘴淘货。每逢有大商船入港之日,他必然逃学,逃训练,赶来凑热闹。海珠港是方洲最大的港口,是方洲最长的河流,方洲长河的入海口。这里气候宜人,冲击平原土壤肥沃,适合种植粮食和果树,平静的深水海湾,更是航船的最佳避风港。 从古至今,战家世代驻守这个港口,既是港口的守卫者,也是方洲航运的统领者,战家的祖先是镀铎皇室的分支,自从八百年前摄政王世代开启,战家就只听命于镀铎的摄政王。 战泽是家里的老三,大哥战濛是家里的骄傲,海珠城的明星,十五岁起,就去了月帆京城,给摄政王的儿子明煜去当伴读,并一同经历镀铎骑兵训练。几年下来,有“战神”称号的明煜已经成为镀铎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而同样出色的战濛也成为明煜将军最得力的助手和最信任的朋友。这无疑更增强了战家在海珠城乃至整个方洲的地位。二哥战洲是家里的学霸,天文地理,诗书礼乐,运筹帷幄,理所当然地将要继承家主的职责,统领海珠平原和海珠城。 所以作为家中老三,战泽真可谓是无事一身轻的闲人,因为父亲的眼中只有老大战濛,母亲的心里只装着儒雅的老二,年纪和两个哥哥相差很远的战泽就成了一个“姥爷不疼舅舅不爱”的存在。战泽十四岁那年,最疼爱他的外婆去世了,不久后他决定离家出走,并成功地在一艘鸣沙堡的商船上当了半年多地位非常卑微的少年水手。那生死次经历彻底改变了战泽的人生,他立志要加入南海海军,成为飞鸿骑士中最精英的海战队骑士。 费了一番周折战泽才说服了父母,他们同意给自己五年的时间,如果在二十岁的时候还不能进入海战队,他就回到海珠城辅佐二哥主持战家的海运事业。十五岁到十七岁,战泽一直在揽月湾的军事基地进行飞鸿骑士团陆战队的训练,认识了来自盈月堡的大公子洛青。他俩在各种磨练中,成为挚友,并双双以优秀的成绩完成训练,成为年轻的骑士。但是在接下来准备挑战海战队的选拔考核中,战泽在因训练中意外重伤,错失那次考核的机会。 考入了海战队的洛青带着万念惧灰的战泽回到盈月堡修养,在那里,热情的洛青一家人治愈了少年身心的创伤,他被这一家人的开明,平等和奔放而深深吸引着,感觉自己被这个家包容了进去,成为一员。就这样,被“收养”的战泽,“认领”了一个弟弟,洛林。洛林很小的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昏睡了几个月,醒来后就不会说话了。他一直靠手语,写字和画画来和其他人交流。因为不能言,他非常喜欢画画,能把一个情景描画得栩栩如生。此外,他还擅长音乐,通过音乐来表达感情。凡是带洞的,长笛,短笛,小号,他都能吹,凡是带弦的,竖琴,鲁特,七弦,他都能弹。十岁以后,他发现自己有超乎常人的听力,可以听见人的心跳声音,可以根据房间里人们心脏跳动的频率,呼吸的速度,来判断一个人的情绪变动。他还能听懂动物间的交流。因为这个特殊技能,小小年纪的他,就在出海航行中屡建奇功,帮助航船躲避暗礁,浮岛,绕开突变的风暴,帮助渔船准确找到捕捞地点,再结合他的优秀的星空观察力,他被称为“航海神童”。 假期结束后,洛青进入骑士团的海战队训练营,继续两年的海军训练;战泽回到骑士团陆战训练营担任教官。两年后,战泽和洛林同时通过了海战队的选拔考核,战泽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海战队新兵营。方洲头号弟控洛青要求好友每天写流水账,定期向他汇报,以便远程监控他亲爱的“航海神童”弟弟。 而此刻,枕边的这个大神童突然在睡梦中焦躁不安地颤抖起来。 贴在仓房的墙壁上默默数羊的洛林,用右手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一颗珍珠。这颗珍珠是陆战队新兵训练营结束的授勋典礼上,母亲送给他的。母亲说,这是非常罕见而且珍贵的绿珍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人鱼泪”。 据说东海深海里面有人鱼国,人鱼上半身像人类,腰以下是鱼尾。人鱼的眼睛是墨绿色的,他们常年在水中,不会流泪。只有浮出海面的时候才会流下眼泪,而这些眼泪会变成绿色的珍珠,就像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在原大陆破碎以前,人鱼族和人类有来往,他们会用各种珍珠珊瑚夜光螺与人类交易金属物品,因为他们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现在方洲大陆上存有的“人鱼泪“都是在大陆碎裂前的古董了。大陆漂移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人鱼族,故而“人鱼泪”非常珍贵难得。更有传说称,如果你有一颗“人鱼泪”,而且你又正好遇到一条人鱼,你可以许一个愿望。如果人鱼能够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你就要把那颗“人鱼泪”还给人鱼,还给大海。 “我的小洛林,这颗绿珍珠是我的母亲给我的,她也是从她的母亲那里得来的。她有两颗,一颗给了我,一颗给了我的妹妹,浪华公主,就是你的姨母,嫁给镀铎摄政王的那个。这次出海远扬,你戴着这颗”人鱼泪“,如果真的遇到了人鱼,就拿这颗珍珠换回你的声音吧。妈妈好想听听你的声音,你的歌声一定很优美。”浪锦公主把挂着珍珠的项链戴在了洛林的脖子上。这是一颗非常大的绿色珍珠,有拇指指甲盖那样大小,因为舍不得在这颗珍珠上打洞,珍珠就被嵌在一块淡绿色的椭圆形的夜光螺贝母上,远远看去,真的仿佛一只人鱼的眼。 看着洛林那双同样颜色的眼睛,浪锦忍不住把洛林的头抱在怀里,感叹道:“你长得真像你的姨母,我那可怜的浪华妹妹。她前世一定是条美丽的人鱼。希望她保佑你找到你的声音。” 迷雾中,真的好像有人鱼的歌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缠绵不绝。洛林仔细倾听,想知道这歌声是从海底传来的还是从水面上飘来的。但是迷雾越来越浓重,歌声越来越刺耳,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在警告,又仿佛在催动着海水一浪高过一浪。顷刻间,原本平静的海面如同平地起高山般,竖起了巨浪,洛林的船就像一片叶子,悬于浪峰之巅,时刻会顺着浪峰的边缘坠下去。而更令人惊悚的是,一个个更高更陡的浪山从四面夹击而来,涌动的黑色山峰,以惊人的速度攀升着包围过来,黑色的海水携着白沫山一样砸下来。 压力,洛林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压力,一瞬间就把他桎梏,一动不能动,无法呼吸,压力仿佛把他身上所有的骨头都碾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希望自己已经死去了,但是这个过程却好像停止了一般,他被牢牢地夹在了生与死之间,痛不欲生,死亦无门。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还是一生?他终于感到另外一个力量在撞击压力,他努力让自己集中精力,感受着这种撞击力。突然,压力消失了,但他自己身体向外喷发的作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炸裂。窒息感突然袭来,破碎的胸膛碾压着他的肺,使他吸不进一丝气。 一股接一股的气直接从他嘴里灌进来,将他的胸口撑开,肺片撑开,终于,他咳了起来,更多的气被吸入进来,灼烧着他的肺。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终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一个结实的胸膛,顶在自己的后背,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他把头往后仰了仰,示意抱着自己的人,他已经有意识了。 一双惊恐的眼睛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战泽。洛林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他认出了战泽。战泽的嘴在不停地动着,但是洛林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他的耳边,依然回响着尖锐的歌声,不,那不是人鱼的歌声,是海豚的鸣叫。是那群随舰游弋的海豚的尖叫,它们在紧急地互相预警,也在不停地警告这艘船,有危险,有危险在靠近! 洛林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抓起挂在胸前的银哨,颤抖地送到嘴边,气若游丝般的试图吹响哨声报警。战泽不解地看着他,眼中充满疑惑。洛林没有时间解释,他一边努力把哨声吹得更响,一边环顾四周,才发现战泽已经把他从底层舱房背到了顶层甲板,于是他拼尽全力抬起左手指向船上警钟的位置。战泽毫不犹豫地飞奔过去,敲响了警钟。 冰山和噩梦 全船立刻醒来,舰长雷鹏第一个出现在洛林眼前,此时洛林通过海豚的警告,知道危险来自正前方。他用航海手语,告诉舰长,必须掉头全速撤退。已经有水手在向四周射出照明箭,查看周围情况,射出去的火剪都消逝在黑暗中。但是可以看到海豚在船周围不安地跳跃着,向船尾方向快速游去。舰长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发布指令,调转船头,升帆,全速撤离这片海域。 沉默中,黑夜似乎越来越漫长。只有海浪的声音,和全速前进的船身承受重负的吱呀声。他们不知道后面有什么危险,也不知道前方有没有更大的危险。沉默中,全船的每一个人都紧张地忙碌在自己的岗位,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一击。 终于,月亮露出来了一下,大家回头向船尾方向望去,依然是黑黢黢的。有人又射出数枚火箭,突然舰长倒吸一口冷气:那黑黢黢的不是夜空,而是夜空里一个巨大的幽灵般的存在,一座大山! 这条航线不是新航线,而且他们一直按照航线行驶,不可能突然从水底冒出一座山来,除非,除非,是一座漂浮的山,冰山。但是这里是温带海域,怎么可能出现冰山!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大陆的西海域,现在他们回航更是往东南方向航行,不可能会有冰山出现。全船依旧在极度的紧张中沉默着,大家不知道这个漂浮的山有多大,他们是否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舰长走向洛林。 洛林还没有从噩梦引发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他呼吸困难,全身颤抖,双手双脚和四肢都针扎般地疼痛着。敲响警钟后,战泽就一直抱着洛林坐在甲板上。“洛林,你是听到海豚报警吗?”舰长蹲下身来问到。洛林点点头,又摇摇头。 “报告舰长,洛林好像是困在噩梦中醒不过来,呼吸都停止了,我给他做了紧急救援,并把他背到甲板上来,他才终于醒过来,马上就示意我去敲警钟。报告完毕。” “现在我们离开危险区了没有?”舰长继续问到。 洛林摇摇头。 “一,不知道;二,没有拉开距离。哪一个?”舰长问到。 洛林吃力地举起一个颤抖的手指头。 “还听得见那群海豚吗?”舰长再问。 洛林摇摇头。那群海豚以惊人的速度远离了这片海域。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今晚做得很好。”舰长站起身,摸了摸洛林的脉搏,说道。 “你带他到我舱房去休息,要注意给他保暖。”舰长对战泽命令到。 “是!”战泽背起洛林,离开了甲板。 不眠之夜终于过去了,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全船都松了一口气,冰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后方。舰长重新定位军舰的位置,规划回航的途径,因为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冰山漂浮在这片海域,他们决定先向南,尽快进入更温暖的水域,再向东,回到南海。 这场冰山噩梦终于结束了。而洛林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排山倒海。 世界仿佛倾斜了九十度,海洋垂直地站立起来,黑色的海水幕布般逼近地面,海平线有多长,这滔天巨浪就有多长,无边无际地向着洛林站立的地方压过来。那种被山一样的海浪压迫的感受再次袭来,洛林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之巅,俯瞰大地,从山脚到海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绵延不断的城市繁华:亭台楼阁,街道盘绕,车水马龙。看得出来,这不是方洲的城市,洛林去过方洲所有的沿海城市,就算最为繁华的海珠城,也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还来不及细看,黑浪已经来到了岸边,洛林眼睁睁地看着这人间美景,顷刻间被吞没在无情的黑色里。巨浪的冲力丝毫没有被减弱,瞬间漫到山脚。洛林闭上了眼睛,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依然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拍来的巨浪。 再次被摇醒的时候,他的肺部是熟悉的窒息后灼烧的疼痛,心脏在没有任何节奏地忽快忽慢地挣扎着。他想狂喊,生平第一次想呐喊。他张大嘴,却只有进气的份儿,没有出气的余力。 意识在慢慢恢复,他记起来,自己是在舰长的舱房里,随船医师给他喝了一碗甜甜的药汤,他疲倦地刚刚合上眼睛,噩梦就开始了。 “洛林,你能听见我吗?”传来战泽焦急到崩溃的声音。 洛林点了一下头,立刻后悔了这个动作,炸裂般的头痛,激得他一阵恶心,直接呕吐起来,身体也开始痉挛。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身体让他本来就混乱的意识更加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从梦中醒来后发现巨浪真的袭来。 战泽惊恐的叫声和加速的心跳声,慌乱的脚步声和杂乱的说话声,自己奋力呼吸发出的嘶嘶声,渐渐在洛林混乱的意识中投下了一道光:声音!巨浪吞噬大地的画面虽然真实恐怖,在巨浪中死去的感觉虽然痛苦绝望,但噩梦里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死寂。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洛林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周围的声音上:船头破浪的声音,船身摇晃的声音,风鼓船帆的声音,底舱排水的声音,他抓住了一双手腕,感觉到那疯狂的脉动和战泽擂鼓般的心跳声同步,这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声音。他明白了,自己正在努力从噩梦中清醒过来,而这个过程是对他身体极限的挑战。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停止挣扎。 当洛林完全恢复了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疗舱房里,战泽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枕着低矮的床板,一只手的手腕被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虽然浑身酸痛,但是那种被裹在针毯中的感觉消失了。他吸取了教训,不敢随便乱动,更不敢转动头部。他松开握住战泽的手,战泽马上醒了过来,跪起身来,通红的双眼望着洛林恢复了清澈的绿色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小声问道: “你认识我吗?”洛林眨了一下眼睛。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战泽又问道,听到这个问题,洛林意识到,战泽一定是担心到快崩溃了。他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很认真地眨了一下眼睛。 战泽费力地咽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现在我们在哪里吗?”洛林听了听熟悉的船只摇晃的声音,他们应该还在战舰上,于是又眨了一下眼睛。 战泽突然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洛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多希望能彻底忘记那些噩梦啊。”洛林在心中想着,不禁颤抖了一下。 “不想说就不要去想它。”战泽马上安慰道,“要坐起来吗?”洛林眨一下眼睛。战泽像托着瓷娃娃一般轻轻扶起洛林,但是低矮的床铺并没有床头,于是战泽坐到洛林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洛林低头,发现自己换了病号服,想起自己吐得一塌糊涂的,一定是战泽帮他清理了,在心里感谢着他。 “前天夜里幸亏你及时报警,我们及时掉头全速撤离,才没有撞上冰山。冰山啊洛林,这里怎么会有冰山呢!”洛林感受到背后战泽的心跳在加速,“冰山才不是最可怕的。”他在心里想到。 他示意战泽把画本给他。“你确定吗?再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吃些东西?你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喝的药还吐了出来。”战泽劝着。 洛林执意要画本和笔。战泽后来非常后悔把画本给了洛林。因为接下来的一整天,洛林都在那个画本上不停地画着,画累了,就躺下歇一会儿,画得情绪太激动的时候,就抱着战泽一起哭。平时洛林画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他没有完成的画稿,但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床上,靠着战泽,因此战泽得以亲眼看着恐怖的噩梦画面在洛林的一笔一画中逐渐呈现在眼前。他的心也跟着每一笔抽痛着。这是怎样悲惨的末日景象,仅仅是看到一个栩栩如生的的画面就能令人骇然,更何况洛林必须在梦中直面并经历这场浩劫。 “这是哪个城市?难道是月帆京城?这里是方洲吗?”看着画中那个从海岸延绵到山脚的巨大城市,陌生的建筑,盘错的道路,拥挤的交通,极尽的繁华。竖起来的海浪遮天蔽日,比山还高,好像直接从天而降。战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筋疲力尽的洛林摇摇头,躺回到床上。他用手势告诉战泽,这是海洋倒过来以前他梦里看到的景象,但是梦很长,他已经淹死了两次了。 “难怪你醒不过来。”战泽着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画面,喃喃说道:“两天之内你停止呼吸了两次。我都是按照溺水急救的方法把你救回来的。” “我不敢睡觉,不要让我睡着。”洛林手语请求道。 “那就吃点儿东西吧,总不能不睡觉也不吃饭,吃饱了才能熬夜。我去安排一下病号饭。马上回来。”洛林想拉住他,但没有力气。 等战泽急急忙忙赶回舱房的时候,他最怕看到的一幕又发生了。床上,洛林紧闭双眼,张着嘴无声叫喊着,在奋力挣扎。“不!不!不!不!不!”战泽奔到洛林身边,手足无措地跪在地板上,“叫醒他!这只是一个梦。”突然他想起洛林说过,噩梦里没有声音,一片死寂,那就让战泽的声音唤醒他!于是他抱起洛林,把洛林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 至少这次洛林在停止呼吸以前醒了过来。但是他似乎很久不能缓过来神儿,深深的陷在梦境的打击中。战泽整夜抱着洛林,两个人都不敢睡着。战泽一直不停地在说话,唱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只需要声音。 日出之后,舰长和医师又来看望他们,听到昨夜又发生了一次,他们非常担心。战泽把洛林的画稿交给舰长看,舰长看着画稿,震惊得良久无语。 “这是月帆京城吗?”战泽问道。 “不,这个城市不在方洲,看起来很像古航海图册中见到过的原大陆的大城市。”舰长说道。 战泽转头看着洛林,为什么他会梦见原大陆的城市?洛林则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舰长和医师走后,洛林又继续开始在画本上画画了。战泽的心随着洛林的每一划而刺痛着,因为很快,他认出来画面中的城市:盈月堡,洛林的家。他甚至能看到盈月堡城堡花园沙滩上那个石头做的船形平台,那个美丽的傍晚,美好的家宴。而这一切美好,正被从天而降的大海笼罩着,下一秒,这一切就将永远沉在水下。战泽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他的心在疯狂地跳动着,洛林停下笔来,转过身来,看着好朋友的目光有些涣散。两人就这样在默默地对视着,无助又彷徨。 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些噩梦意味着什么。他们宁肯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梦,哪怕它的恐怖可以夺走一个少年的生命。如果这些噩梦只需要洛林的生命去献祭,他很乐意永远沉没在噩梦中,把世界留给方洲。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夜里,无论怎样挣扎抗拒,噩梦总是如期而至,前后一共七次,除了每次都是以滔天巨浪吞噬了世界而结束这一点不变以外,每个噩梦发生的地点都不一样。白天,洛林就拼命地在画纸上不停地把梦中的场景一幅幅画出来:在盈月堡后,洛林分别看到大水吞没了揽月湾的叠涛城,海珠港的海珠城,北雪国的雪都城,皓翰国的马鞍堡,东戈壁的鸣沙堡。而除了盈月堡,叠涛城和海珠港以外,其他的地方洛林从来没有去过,但是他画出来的,却栩栩如生,战泽可以肯定的是,画中的海珠港和鸣沙堡,就是现在的样子。 最后一次,洛林又站在一座山上,更确切地说,是站在一个嵌入山腰的城市的顶层,山城层层叠叠,山脚下的平原中有一湾湖水,更远处有一条银色腰带般的大河,大河对面是一个古城废墟。 当舰长看到最后一副画的时候,突然颓坐在了椅子上。画中的城市,正是方洲的中心,镀铎国的月帆京城。而洛林,从来没有去过月帆京城。 至此,大家相信,这些噩梦不是偶然,而是一种预警。这些噩梦就是从遭遇冰山那晚开始的。难道,方洲难逃天罚,在延迟了八千年后,最终的审判,还是来临了? 七天之后,噩梦终于在月帆京城的淹没中结束了。 噩梦结束后,洛林陷入高烧昏迷中。因为每次从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以后,他都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医师说,这是噩梦引发的惊恐症,连续发作对身心有极大的伤害。他们曾试图用最大的镇静药让洛林陷入无梦的沉睡,结果只是让洛林在噩梦中停留的时间更长,心肺受到的损伤更严重。后来他们发现,如果任由洛林在噩梦中昏迷过去,然后自然转醒,反而恢复得快一些。所以每天夜里,整船的人都揪着心,等待着在噩梦中受煎熬的少年醒来。七天七夜,如果噩梦再来一次,洛林可能就永远看不到日出和陆地了。 战泽也已经心力交瘁,处在崩溃的边缘。目睹洛林的挣扎,他心痛如绞。战泽每天给洛林擦洗身上的冷汗和呕吐物,按摩他因过分挣扎和缺氧而疼痛的身体,整夜抱着洛林,不敢睡过去。就这样,二人熬过了七天七夜。 终于,经过半个月不停不息的全速全航行,他们提前回到了揽月湾军港。事先收到飞鹰传书的浪升王子,带着叠涛城最好的医官们,已经等候在军港的基地,洛林的父亲洛峰岩也在赶赴揽月湾的快艇上。 洛林被抬进基地的医护区,战泽被扶着跟在担架后面。二人被安置在一个病房里面。舰长和战泽向浪升报告了冰山事件,和接下来的洛林噩梦,并把洛林的所有画稿拿给浪升。浪升眉头紧锁。他心里已经猜到了这些噩梦的寓意。他是现在方洲唯一一个知道为什么洛林会经历这些噩梦的人。等洛林的父亲洛峰岩赶到后,他们终于要面对做出抉择的时刻。他们曾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纸里终于包不住火 刚刚打猎回来的洛峰岩收到浪升的飞鸽急信,信中说,洛林病重,他所见习的军舰正在全速回航中,请洛峰岩即刻前往叠涛城的海军基地。信中虽然没有提及洛林有生命危险,但是以浪升的稳重,这样飞鸽传书召唤他即刻动身,绝非小事。洛峰岩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带着正好跟在身边的三个侍卫,选了五匹快马,当即出发,走陆路赶往叠涛城的基地。夫人浪瑶和女儿洛桐本想第二天走水陆赶去基地所在的揽月湾,被洛峰岩暂时劝住,让她们留在盈月堡等浪升或者他的消息。 星月兼程的两天两夜,洛峰岩一行四人终于在军舰到港的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基地,见到了还在高烧昏睡中的洛林。这熟悉的一幕,似乎就在不久前才发生过,让如山峰岩石般坚强的洛峰岩,在这猝不及防的打击下显得脆弱无助。他坐在浪升的书桌前,喃喃地说道:“我们全家,不能再次失去洛林。” “我们都不能失去他。”浪升柔声地补充道,“洛林会很快恢复的,他这次是身心极度疲惫引起的昏睡,没有外伤。”浪升给自己和洛峰岩各倒了一杯酒,一边递给这位妹夫,一边安慰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洛峰岩接过酒杯,但只是心不在焉地拿在手里,风尘仆仆的他他还穿着三天前打猎的那身行装。 浪升走到窗前,看着手里的酒杯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军港海湾,开始慢慢说道:“梦启,也叫天佑之眼,只有镀铎皇室的血脉才有承袭。虽然皇室在八百年前因为涌泉王子的失踪而结束,但是第一任摄政王和涌泉王子的祖上其实是同宗。所以摄政王朝以来,梦启还是有传承的。只不过近几百年来,不是每一代摄政王都继承了梦启,有的甚至隔几代才出现一位。而且,即使有梦启,也很少出现可以同时看到过去和未来的。我们现在这位摄政王狄桑,他的父亲就没有继承,但是狄桑的确有过。至于他的明煜,据我所知,十五岁以前还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洛峰岩虽然不知道浪升这段开场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祥的预感让他不希望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南海国也算是镀铎皇室的旁支,很多秘密并不只被镀铎的摄政王独揽。而且,当年,明煜的母亲在把明源托付给我的时候,也曾告诉过我她所知道的一切。”浪升又低头看向手中晃动着的酒杯。 当年,那是十二年前,也是在这间书房,也是在这张书桌后,也是这样的密谈,洛峰岩和浪升做出了那个决定。 浪升回到书桌前,把二人手中都没有喝过的酒杯放回到桌上,拿起一摞画稿,递到洛峰岩面前,示意他翻看,然后说道:“具体这个‘天佑之眼’在什么年龄,以怎样的形式开启,对当事人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些我以前没有任何信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洛林在几周前经历了梦启,而且,一连七次,以噩梦的形式反复出现。梦境的真实度和恐怖程度可以从他的这些画稿里窥见一斑。可想而知这对他身心打击的程度。战泽详细地向我汇报了他们是怎样熬过这七天七夜的。这个两次死里逃生的孩子,经历了七次这样的噩梦还能活下来,还能画下来……也许真是上天把他派来的。” 说完,浪升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和看过这些画稿的有限的几个人的表现如出一辙,洛峰岩石化般定格在椅子中,久久不能把视线从画面上移开。他骇然,惊惧,又心如刀绞。每一个方洲人生下来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方洲只是原大陆破碎后存留下来的一块碎片,原大陆被沉入海底,只有方洲大陆块得以幸免,并在海洋上漂浮了多年,才停下来。每一个方洲人会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方洲会有一天像原大陆那样沉没吗? 滔天骇浪中,他似乎看到洛林琥珀般棕色的眼睛和两个小酒窝,正向他跑来;他看到树下躺着的洛林苍白的小脸上一丝鲜红的血迹;他看到同样苍白的小脸上终于开启的睫毛下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他看到身着飞鸿骑士团礼服的洛林向自己行礼。 “所以,这是,什么?”洛峰岩彻底困惑了。 浪升沉重地坐回到椅子中,说:“如果梦启真的存在的话,这就意味着,他,看到了,过去发生的,和未来即将发生的,他都看到了。” “唯一能证实这个理论的……”洛峰岩没有说完。 “就是狄桑。”浪升替他完成道。 “那么派谁去咨询摄政王?”洛峰岩问道。 “一旦向狄桑提起这些噩梦,就等于告诉他,除他以外,方洲还有一个存在,可以通过梦启,看到过去和未来。如果我们说就是一个普通水手梦到的,你认为他会相信吗?画稿上这些细节,如此真实,梦启到这个程度,连我都愿意相信,这是涌泉王子自己画的梦启。据说涌泉王子当年就是连续梦见方洲的沉没,才出海去寻找新大陆的。”浪升又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酒柜旁,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酒。 “所以你要亲自去?”洛峰岩问道。 “据我对摄政王的了解,不见到梦启者本人,狄桑是绝对不会给予任何回复的。”浪升说道。 “那就都别去!如果是注定的劫难,知道又能怎样!”洛峰岩一拳敲在椅子扶手上。 “峰岩,当年,你我很清楚,这一天迟早要来。就是没想到,这么快,这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要面对他命运的重负。”仿佛在回味这句话中的苦涩,浪升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他当初根本就不想留他!他是我的儿子,他完全没有必要背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这种预言,有和没有根本没用,我们能做什么?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的,从天而来的灾难,我们能做什么?”洛峰岩激动地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浪升把放在桌子上的酒杯塞到妹夫的手中:“洛林需要知道,方洲需要知道。上天不会平白警告我们。” 再次低头看着桌上摊着的画稿,洛峰岩努力平息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洛青见习的军舰什么时候回来?”他突然问道。 “应该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浪升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道,“我们还有时间,摄政王是不会声张也不会公开承认的。” “明煜在哪里?”洛峰岩继续问着。 “不在镀铎境内,前几天收到飞鹰传信,他应该在东戈壁。”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等洛林醒来后,我们会乘船走水陆,这样他有多一些时间在船上恢复体力。”浪升似乎早已做好打算。 “浪瑶和洛桐本来想赶过来,如果她们知道洛林要去月帆京城,她们一定会连夜赶过来。”洛峰岩坐会到椅子中。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 “有我在,狄桑动不到他一根毫毛。我会带着我最精英的卫队,还有战泽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点你们不用担心,我怎么把他带去,就会怎样把他带回来。同时,我需要你帮我在叠涛城驻守一下,晓宸这次和洛青他们一起出海的,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我需要有人在这里帮我镇守一下。” 洛峰岩还想争论一番,但最终,只是无言地喝掉了自己杯中的酒,咽下满嘴的苦涩: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他们要面对当初他们做出的选择的后果。 浪升的选择 第五章浪升的选择 看着洛峰岩疲惫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浪升习惯性地抬眼看向书桌边墙上挂着的少女画像。画面中的她,永远定格在十六岁花季最美丽的时刻,虽然对浪升来说,小妹妹浪云任何时候都是最美丽的。“他现在和你长得一摸一样,有时候我都怕会叫错名字。他性格也像你,善良,温柔,敏感。他的善良,让他比任何人都坚强,你放心,他会好起来的。”对着画像,浪升默默地在心中说着。 浪升是家里的长子,有两个妹妹,大妹妹浪瑶,小妹妹浪云。浪云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她长得很像他们的祖母,继承了雪国人白皙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睛,又有着南海国女孩子的娇小身材,从小就漂亮精制得像个娃娃,是浪升和浪瑶抱着长大的。浪云性格温柔娴静,喜欢弹琴唱歌,在南海国的阳光沙滩上自由自在地成长,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拥有最幸福美满的人生。但是,她却被镀铎的摄政王狄桑看中,惊为天人,执意迎娶。 浪升和自己的父母都非常反对甚至抗拒狄桑的求婚,一来镀铎远在北方,月帆京城是个山城,山顶的城堡常年寒冷;二来,镀铎是一个以保守严谨而著称的国度,镀铎人高傲冷漠,宫廷生活繁文缛节,和崇尚自由平等的南海国,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文化和世界。浪升和家人都担心,天真善良的浪云不能适应镀铎摄政王王妃的生活;三来,狄桑年龄比浪云大二十岁,比浪升还年长十几岁,求婚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而最让浪家人不能接受的,就是是镀铎皇家千年来奉行的独生子律法,居然在皇家结束后的摄政王时代,这个陋习还一直被沿用。这个律法就是,镀铎摄政王可以有很多女儿,但是为了避免争权夺利,只能有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所以每代摄政王,在生了一个儿子后,就不再生育后代了。这和南海国的大家庭文化完全背道而驰。 所以浪升非常反对这门婚事。但是,年轻天真的浪云却很喜欢那个身材高大,面貌冷峻,带着神秘感的摄政王。在她眼中,他就是传奇故事里来自北方的寒冷王子。经过很长时间的交涉,狄桑终于在两个“原则问题上”做出让步,同意:一,每年浪云可以自己或者带着孩子回南海国小住;二,除了长子,如果有其他男孩子出生,均由浪升带回南海国,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南海国居民。 让浪升和一家人都很欣慰的是,远嫁后,浪云似乎很适应北国山城的生活,至少她从来没有向家里人抱怨过镀铎王宫生活的沉闷或者月帆城冬天的寒冷。而且不久,浪云生下了儿子明煜,等到明煜两岁以后,每年浪云都会带着他到叠涛城住一段时间。聪明活泼,精力旺盛的明煜和浪升一家人相处得很好,特别是和表兄弟们在一起玩儿得非常开心。 明煜和浪升的长子晓宸年龄相仿,明煜小了半岁,两个男孩子之间的竞争从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就开始了,简直就是无休无止地一路纠缠着长大的。小的时候比个头体重,比力量和灵巧;稍微大了一些比骑马射箭,舞枪弄棒;再大一些比军队管理,用兵布阵。但是明煜永远在一点上赢不过晓宸,那就是晓宸在家里是大哥,统领两个双胞胎弟弟和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妹妹”。而明煜,永远是家中独子。浪升曾多次警告过晓宸,千万不可以拿这个做比较,也多次和自己的子女提起,不要问浪云姨妈和明煜有关孩子的问题。但是浪升每每看到明煜看着表兄弟们玩儿在一起时,目光中流露的羡慕和渴望,他知道,明煜非常在意。 浪云曾经告诉过他,明煜七岁的时候从老师那里学到了镀铎关于皇族和摄政王家族必须要遵从的独子律法,非常气愤,当场和老师顶撞起来,质问这个律法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并拿浪升一家做例子,说明兄弟之间不可能因为长幼而残杀,只会互相爱戴。他曾多次和狄桑提起要求废除这个律法,从争论到哭闹到绝食,被父亲忽视过,斥责过,惩罚过,禁闭过。但是从来不放弃。明煜对浪云保证过,等自己当了摄政王,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废除这个律法。 十二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直到明煜九岁的时候,浪云再次怀孕。从月帆京城的王宫到叠涛城的城堡,每一个人都高度的紧张。浪云生明煜的时候,是姐姐浪瑶去了月帆京城陪伴的,这次浪瑶也怀孕并且马上就要生产了,所以浪升带着妻子前往月帆京城,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按照狄桑和浪云婚前的协议,如果这次生的是个男孩儿,浪升就要把孩子抱回到叠涛城抚养。除非,摄政王狄桑愿意废除独子律法。 九岁的明煜并不知道这个安排,他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中徘徊,当浪升抵达月帆京城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明煜,那个阳光自信,热情开朗的小小少年,变成了一个焦虑不安,敏感脆弱的小男孩儿。虽然明煜在母亲面前表现的极为体贴平静,但在学堂里,在训练场上,他一会儿心不在焉,一会儿暴躁无常。浪升到的那天夜里,明煜偷偷跑去找舅舅,希望舅舅能够说服父亲的固执。浪升只能拍拍明煜的头告诉他,这不是明煜该操心的事,一切都会顺利,他只需要安安心心等待弟弟或者妹妹的到来。明煜说他希望有个妹妹,像晓容表妹和洛桐表妹那样的女孩子。浪升也希望结果可以如此简单完美。 不知道是因为过于紧张还是年龄问题,这次怀孕,浪云反应非常剧烈,最后几个月只能卧床。非常疼爱妻子的狄桑心情非常不好,脸色也越来越阴郁。在浪升试探狄桑对这个孩子生下来后的的打算的时候,狄桑表示了他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心生不满。浪升一再提醒狄桑,无论如何他不能伤害这个孩子,浪云将经受不起任何打击。 结果,浪云还是早产了,而且是难产。浪升再也不想经历一次那种精神上的煎熬了。终于,当产婆赶来报告说,孩子生下来了,但是没有呼吸,而且产妇也没有了心跳的时候,不信天不信地的浪升,跪倒在地上,心中祷告着:请救活我的妹妹,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她的生命。 然后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在一片混乱后突然死寂的王宫里,这生命的啼哭如此让人感动。很快产婆又跑来报告说,孩子被倒提起来打了一下后,哭了出来,有了呼吸,而且当她们把婴儿放到母亲的胸前的时候,奇迹发生了,母亲的心跳也恢复了,并苏醒过来。 带回她生命的,是被她赋予了生命的这个孩子。浪升和狄桑甚至都忘了问,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个男孩儿,摄政王家族中不能存在的次子。当那个小小的布包被放到浪升的怀里的时候,他看到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儿,一多半儿被一双长长的眼睛占据了,那双眼睛正在努力地要睁开。当一条缝隙终于开启的时候,浪升惊讶地看到两颗晶莹的绿色,让他莫名记起外婆最爱佩戴的“人鱼泪”珍珠项链。 方洲中部的镀铎人,大多数是深灰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明煜的眼睛是浅灰中带着蓝色,源于浪云外婆的雪国血统。而这个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传说中的人鱼族的绿色。浪升失神地想起人鱼泪的传说:如果你有一颗人鱼泪的珍珠,又遇到人鱼,你可以许一个愿,人鱼帮助你实现了愿望后,你就要把人鱼泪归还给大海。想起他刚刚向上天的祈求,浪升不由自主地紧紧搂住了怀里的婴儿。 浪云自然舍不得自己历尽艰辛才生下来的孩子,她时时刻刻紧紧抱着新生的婴儿,不能忍受他离开她的视线。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连接着她和孩子的生命。她给孩子起名明源,希望他能像南海国的浪涛那样生命不息,自由涌动。 浪升明白,强行将母子分离必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于是他和狄桑激烈争论了很久,逼着狄桑起誓不会伤害明源后,告别了妹妹,和妻子回到了南海国。整个镀铎都以为摄政王会因为次子的到来而废除独子律法,但是狄桑迟迟没有宣布他的决定。这让浪云和明煜都非常不安。虽然浪云的健康再也难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她还是坚持要自己喂养明源,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片刻不能离开她的视线,似乎在提防着狄桑。这让本来就对明源的出生非常不满意的狄桑,对这个儿子更是充满了嫉恨。 和生下来就健康无比,充满活力的明煜相反,明源天生瘦弱多病,几乎每个冬天都会生病,一病就是几个月,直到冬天结束。浪云寻遍方洲名医,大家最后总结出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让孩子在暖和的地方过冬。于是,明源四岁那年的夏末,他被送到了叠涛城,因为浪云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不能忍受舟车劳顿,所以自从明源出生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叠涛城。而明煜也因为马上要进入军营训练,不能一起来。所以小小年纪的明源,第一次离开家,就孤身一人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四岁的明源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智慧,他可以口齿伶俐地和成年人交流,虽然比较内敛,但是彬彬有礼,有问必答。他非常瘦小,苍白的小脸几乎被大大的眼睛占去了一半,柔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像极了他妈妈小时候的样子。浪升对明源有一种特别的宠爱,其他孩子们也非常喜爱这个乖巧的小表弟,晓容更是把弟弟当作娃娃一样带在身边。很快,明源适应了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大家庭,虽然他非常非常想家,想念母亲和哥哥。 南海国的阳光和温暖却没有能够阻挡病魔的侵袭,几个月后,明源旧疾复发,持续高烧不退,最后进入昏迷状态。从月帆京城赶来的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退了烧,但是明源却一直没有从昏睡中醒过来,医生们也束手无策,担心持续的高烧烧坏了他的脑子和神经系统。 祸不单行,浪升的大妹妹浪瑶公主的小儿子,洛林,也在这个时候出事了。他从高高的树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洛峰岩带着洛林和女儿洛桐乘船来到叠涛城求医。洛林的外伤很快就愈合了,但是和明源一样,他就是昏睡不醒,医生们同样担心,他摔坏了脑子,影响了神经系统。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被安置在同一个房间,周围放满了玩具,本来是最贪玩儿的年龄,他们却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在昏迷中度过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晓容和洛桐姐妹俩每天轮流守在他们身边,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按摩身体,喂汤喂药。 终于有一天,一个男孩子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清澈的眼睛,绿色的眼睛,困惑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明源,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而另外一个男孩子,洛林,却在同一天,停止了呼吸。 那是悲伤的一天。痛苦的一天。 从几个月的昏睡中苏醒过来的明源,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认识周围任何一个人,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缩在被子里,只有洛桐能够接近他。对于洛桐问他的所有问题,他都只用摇头来回应。医生宣布的结论是:明源不仅失去了记忆,还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些是不是暂时的,会不会在将来恢复一定的记忆甚至说话的功能,这些都很难预料。 失去了弟弟的洛桐非常伤心,她把对洛林的思念和关爱都放在了明源身上。当她提起洛林的名字的时候,对周围一切都没有反应的明源突然抬起了头,清澈的眼睛望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似乎在问:“这是我的名字吗?” 洛桐跑去求父亲,把明源留给她。 浪升和洛峰岩在书房里默默地对坐着。这并不是一个选择题,因为命运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需要接受这个结果。浪升则面对着更艰难的选择:是否何告诉妹妹浪云事情的真相。他决定先将摄政王次子病逝的消息传回到月帆京城,并择日将病逝的孩子下葬在叠涛城浪家墓园。然后浪升亲自去月帆京城,当面告诉妹妹其中的安排。同时,他要求一切知道内情的医师们发誓,永远埋葬这个秘密。 这个决定成为浪升今后人生中永远的悔。因为南海国海上战事突然吃紧,他没有能够立刻动身去月帆京城,等他听说妹妹浪云公主病危的消息再赶去的时候,却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他永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源的噩耗恶化了浪云本来就虚弱的病体,他不敢想象一个母亲最后的绝望。她的突然离世,是浪升永远的痛。 所以他加倍地宠爱着这个最小的外甥。每年洛林都会在叠涛城住上好几个月。两家除了年长的三个孩子外,其他三个男孩子都不知道洛林的秘密。比洛林长两岁的洛青似乎很快接受了弟弟的回归,并没有很多疑问,一味地宝贝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和洛青年龄相仿的自己的双生子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大家叫这个曾经的“娃娃弟弟”为洛林。若不是他长得越来越像少女时代的浪云,浪升真的愿意永远忘记洛林的真实身份。 而明源似乎也在洛林的身份里得到了新生。他在盈月堡的大家庭里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不再瘦弱多病,变得活泼开朗。虽然他的记忆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一直不能说话,但是他的聪敏和独特的才华,总让他成为中心人物。 洛林有着超常的听力,惊人的观察力,和天才的艺术表现力。浪升有时候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真有读心能力,早就知晓一切秘密。但是每次洛林看着浪升时候那纯真的目光中的信赖,浪升知道,洛林只是一个优秀的孩子。 然而这个十七岁的大孩子,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命运带给他的最残酷的成人礼。 浪升再一次要面对人生的选择。虽然,这仍然不是一个选择题,因为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们只需要接受这个结果。 答案也许在京城 五天后,在自己的书房里,浪升以南海国国主的身份,召见麾下两位刚刚受封的年轻骑士,洛峰岩也在场。洛林和战泽身着制服,预感到这次谈话的重要性,显得局促不安。 浪升让两个年轻人在他的书桌对面坐下来,洛峰岩则坐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中。“你们这一批训练营毕业新兵,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出海见习任务。特别是洛林,及时发出警报,避免了全船遭遇危险。战泽,这里面你也功不可没。你们均会被记战功一次。”两个年轻人刚要起身敬礼,浪升示意他们坐着不要动。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另外的紧急任务。”浪升停顿了一下,从桌上拿起已经装订好的洛林的画稿,“你们大概也很想知道,这些景象到底有什么意义吧?”两个年轻人很认真地点着头。 “全方洲,只有镀铎的摄政王,有可能解开这个迷,我必须向这位摄政王当面禀报这个情况,并将画稿带去月帆京城。他一定会亲自询问画下这些画面的人,询问更详细的梦中的景象。所以,洛林,我必须带上你同行。”洛林望着浪升,郑重地点点头。旁边的战泽显得几分焦急起来。 “考虑到目前你的身体状况,我们走水陆,从海珠港进入方洲大河,在月帆港下船,从那里到京城,只有半天的骑程。你可以利用船上的时间尽快恢复体力。”听到水陆两个子,洛林本来就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他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转向战泽,浪升继续说道:“战泽,我知道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在洛林的身边,这次如果没有你守着他,后果难以想象。京城之行,我需要你同行,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保护洛林。”战泽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立正敬礼:“战泽领命!” 浪升点头,示意战泽坐下,继续对两个年轻人说道:“镀铎的摄政王狄桑出名的冷酷,据说他有洞察人心的本领。洛林,他对你和你的梦境,会非常感兴趣,并会不断提出严酷的询问。我不会让他强迫你再次经历那些回忆,我们会保护好你。但是战泽,如果我和我的卫队不在你们身边,你就是洛林的防线,明白吗?” 战泽又从椅子上弹起,立正敬礼:“战泽明白,战泽请命!” 这时候,洛峰岩站起身,走到战泽面前,双手按在战泽的肩膀上,微微仰视着眼前比自己还高一些的年轻人,真诚地说道:“作为一个父亲,我感谢你的忠实和友谊。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战泽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回基地的路上,战泽对即将来临的月帆京城之行兴奋至极,因为两个原因:第一,这是他成为骑士以来的第一个正式的军事任务,而且是浪升王子直接下达的命令。第二,战泽从来没有去过京城。没错,他这个连鸣沙堡都去过的人,却居然没有去过月帆京城。虽然从海珠港乘船到月帆京城只需要三天的时间。 洛林则显得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战泽的兴奋。他望着马车车窗外海港上的军舰,不确定回到海上后,噩梦会不会再次袭来。 自从在基地医疗室里醒过来后,洛林就一直深陷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中走不出来。七天七夜的煎熬让他身心疲惫。噩梦中的窒息如此真实,但最让洛林不能忍受的,不是死亡带来的恐惧,而是无边无际的绝望:方洲大陆上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沉没。堪比天高的巨浪,连飞鸟都在劫难逃。只有亲眼目睹过,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的绝望。而他,经历了七次。 他希望自己能呐喊,能嚎啕,能把胸中的绝望排泄出去。但是他只能虚弱地把头埋在枕下或者战泽的怀里,无声地哭泣。 人生第一次,洛林感到迷茫。他的记忆从五岁开始,从来不记得自己会说话,但是他有超常的听力和记忆力,是家族中最受宠爱的老么,他喜欢大海,喜欢航海,一心要成为方洲最荣耀的飞鸿骑士团的海战队的一员。因为不能说话,他永远不可能成为舰长,不过只要能在海神领航战舰上当一个水手,他就满足了。但是现在,他第一次近距离的认识和体验了死亡,不,不仅仅是自己一个生命的死亡,而是一个世界的灭亡。在命运那不可抗拒的灭绝打击面前,一切都那么渺小和毫无意义,就连有海上战神称呼的晓宸哥哥,也不能拯救这片大陆。洛林自己的存在,他的奋斗,他和战泽一起为之奋斗的梦想,在训练营里苦熬了两年的战友们的奋斗,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只需一瞬间,这个世界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林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这一切就是毫无意义的噩梦,既不是方洲的去过,也不是方洲的未来。他一心盼望舅舅可以带给他安慰,提出一个完美的解释。但是似乎浪升完全没有答案,他们必须去一趟京城,希望能在方洲的中心,在摄政王那里,找到一些启示。洛林预感到,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个开头。而他,目前完全没有心力和体力去探索下一步。 他想忘掉这一切,他希望能把过去的两周从记忆中抹掉!如果有一种药,能让他忘记过去的两周,他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或者也许能像他小时候那样,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样的话,他就不是洛林了,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了父母家人,没有了战泽,那样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呢。相比之下,背负着恐惧和创伤继续前行,似乎是洛林唯一的选择。 洛林害怕天黑,害怕睡觉,害怕噩梦会继续。“不确定才是最可怕的。”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他不想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担惊受怕,他需要一个答案,无论答案是怎样的。 也许,那位远在京城的摄政王,会有一个合理的答案,解释这一切。 两天后,一艘中型三桅竖帆的商船从叠涛港的海军港起航,向东朝海珠港方向驶去。这艘貌不惊人的狭长商船是由军舰改装的,具备战船的速度和灵巧,还装备了左右各三门加农炮。船上除了挂着一面南海国的旗帜外,船身和船帆上都没有飞鸿骑士团的标识,更没有南海国国主浪升的个人徽章。为了确保以最快速度到达月帆京城,避免沿途没有必要的外交礼仪性质的停靠和进出港口的礼炮,浪升决定微服出行,等过了海珠港后再飞鸽传信到月帆京城,禀告摄政王自己的到来。 相比上几次出海时挤在军舰最底层的水手舱房,这次洛林和战泽得以住在一个宽敞的双人舱房,还有一个一半在吃水线以上的舷窗。伙食虽说不上奢侈,但是相当丰富可口。他们没有被分派任何水手任务,一时间,二人都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浪升希望洛林能多在甲板上晒晒太阳,好好休整,尽快恢复体力。可是洛林却找一切理由躲在舱房里。他不是看书就是画画,累了就发呆。当他把床边舱板上的一个无聊的木头花纹,画出了五种不同风格的图案后,战泽决定是时候好好谈一谈了。 自从上次出海回来后,战泽还没来得及和洛林好好聊天,他们就又上船了。战泽深知洛林心中的焦虑和对夜晚的恐惧,他知道洛林整夜整夜不敢睡觉,生怕睡着后会再做噩梦。白天偶尔瞌睡一下,也马上会惊醒过来。所以他的恢复非常缓慢,人也越来越憔悴。随行的军医罗劲不仅是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还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心理医师,从他们搬进基地医疗所那天开始,他就每天分别对洛林和战泽进行心理治疗。他告诉战泽,这时候最能帮助洛林恢复的,就是战泽的关怀和理解。并鼓励战泽对洛林要有耐心,和他多交流。 “上次还是个穿着灯笼裤,头戴羽毛帽的小侍从,现在成了一只站起来拿着盾牌的狮子。”正好“经过”洛林身边的战泽,看着他画本上的第五个对同一个木头花纹的演绎,啧啧地说道。“你闻起来像坨缆绳了,和我去甲板上晒晒太阳吧。”战泽知道洛林通常对自己的个人卫生要求非常高。 靠坐在床头的洛林扔掉手里的画本,捡起一个枕头,战泽刚要躲开枕头的袭击,却看到洛林用枕头把自己的头蒙住,翻身趴倒在床上。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船头破浪的声音和船身摇晃的声音。战泽在洛林的身边轻轻坐下,等了一会儿,慢慢把洛林紧紧握住枕头的双手掰开,把枕头拿开,传来洛林快要窒息的抽泣声。 战泽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能想到的话,罗劲医生大概都说了吧。他摸了摸战泽的头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不肯睡午觉的时候,阿婆就用手指轻轻抓他的额头,给他唱歌或者讲故事,他每次无论怎样挣扎,都很快就睡着了。他板起洛林的身体,让他侧过身来,把脸对着里面的舱壁,想了想,又拿起那个枕头,把舱壁上那个魔性的图案挡住,然后自己靠坐在床头,学着阿婆的样子以最轻柔的动作轻抚着洛林的额头,一边哼唱起一首家乡的民歌:“美丽的姑娘索非亚,快快来到我的小船呀,月亮就要升起来啦,快快来到我的小船呀。” 战泽头一歪,从瞌睡中醒来,正要骂自己怎么先睡着了,才发现,旁边传来洛林均匀的呼吸声。他,终于睡着了。战泽在心中感谢着阿婆。连日来因为担心洛林,战泽自己也没怎么休息,趁他终于熟睡着,战泽也躺平下来。眼睛还没闭好,就又睡着了。 浓浓的迷雾里,洛林听到海水的声音,舒缓而有节奏,他知道自己又在船上了。他仔细倾听,能听到不远处海豚的叫声。“海豚!报警!”他的身体陡然紧张起来,但是迷雾似乎包裹着他,不能动弹。一个有力的手臂抱紧了他,然后他听到那熟悉的战鼓般律动的声音,这是战泽的心跳,两年来洛林最最熟悉和信任的声音,永远伴随在他身边的声音。同时他还感受到这声音的震动,就在自己耳朵下方。所以,他不用报警是吗?再听,海豚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舒缓的海水声和战鼓般的心跳声。于是洛林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下来。继续望着周围的迷雾。直到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离他和战泽越来越近。 战泽似乎说了些什么,那脚步声又轻轻离去。洛林又回到迷雾里。“他应该叫战鼓。也许以后他的儿子可以叫这个名字。”洛林很认真地想着,“别忘了告诉战泽。”他提醒着自己。 洛林是饿醒的: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感到过饥饿了,他也不知道多久不是被惊醒的。然后他发现自己贴在战泽的背上,至少是自己的脸和耳朵是贴在战泽的背上的。这解释了一直不停息的战鼓擂动的声音。他躺平,转头看到外在一边的枕头,和舱壁上那个图案,渐渐想起来睡着前的爆发。多日来紧绷的神经让他食不下咽,睡不能眠。他看到好友眼中的焦急,舅舅眼中的关怀,但是他就是不能放松下来。现在,经过一个无梦的好眠,他觉得可以相信,一切真的会开始好起来。 “睡美人终于醒了!”战泽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咕哝着。“好饿啊。”他坐起身,看着舷窗外面,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饿不饿?”战泽转头,黑暗中并看不清对方的脸。洛林点点头。战泽摸索着点亮了蜡烛,看了看怀表,“我们睡了十二个小时?”传来他难以置信的声音。“现在早上四点。要等早饭了。”洛林比划着:“饿得肚子疼。” 于是他们决定去厨房碰运气。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值班的水手告诉他们,浪升王子特地嘱咐过,任何时候都要给他们两个准备食物。于是他们不仅喝上了热鸡汤,还有刚烤好的面包和冷肉。洛林虽然很饿,但是吃了一点儿就吃不下去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战泽非常热心地风卷残云式扫荡了二人的食物。抹抹嘴,战泽说道:“白天多晒晒太阳,在甲板上走走路,就能多吃一些了。” 浪升非常欣慰地看着朝霞中,甲板上两个年轻的身影,海风吹着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沿海岸线的短途航行,他们船上有足够的淡水可以使用,于是两个年轻人在日出前泡在大桶里,把身上“缆绳的味道“洗掉了。 “后天就要经过海珠港了。”战泽万分思念地说道,“不知道会不会正好晚上过港。”他转头看向洛林。终于睡了一觉又吃了些食物的洛林,在朝阳中显得恢复了生机,虽然他的眼角嘴边还挂着焦虑和疲惫,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是近一个月来最好的一次了。“你有在晚上乘船经过方洲大河入海口吗?”战泽问道。 洛林摇摇头。他小时候和家里去过一次海珠港,只记得那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超常的听力就是在那里,港口船坞的汽笛声,码头上车水马龙的嘈杂,人声鼎沸的喧嚣,从里到外一刻不停地敲击着他的头颅,让他头疼不已。后来他长大一些,才学会了屏蔽噪音的方法。所以洛林对海珠港的印象,不是那么友好。他告诉战泽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以为战泽要笑话自己,没想到,战泽深表同情地说:“海珠港码头那边的确非常吵闹,但那里远不是真正的海珠城,等我带着你,给你展示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海珠城吧。保证你舍不得离开。” “但是你离开了。”洛林淡淡打着手势。然后很快就后悔自己的唐突。战泽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好久,没有回应。“对不起战泽,我……”洛林还没来得及表达下去,战泽握住了他的双手,非常认真地望着洛林的双眼,郑重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就慢慢告诉你。我们在这条船上有好多时间,可以用来讲故事。” 在战泽那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中,洛林看到了少有的忧伤。他们相处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战泽虽然对洛林的问题总是有问必答,但是从来不多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对他的海上历险记也总是讳莫如深。他总说,有一天会告诉洛林的。而这一天,似乎终于到来了。 战泽的故事(1)海珠港少年的骑士情怀 方洲最长的河流,方洲长河,发源于大陆北端的雪山地带,途径北雪国,幽密林,进入镀铎境内,一路南下到达大陆的最南端的海珠平原,进入南海。入海口宽阔平缓,连接着南海海湾,内海港水深而浪静,号称可以把全方洲的航船都停泊在此。海珠港就坐落在这个大河入海口的黄金地段,是方洲最大也是最繁华的港口。这里气候宜人,平原土壤肥沃,适合种植粮食和果树,被称作方洲的菜园和果园。 海珠平原是个狭长的冲积平原,被大河从中一分为二,海珠港也跨河分成东西两岸,不同于依山而建的月帆京城的陡峭,海珠港两岸地势延绵起伏,在缓缓的山坡上盖满了亭台楼阁。远远望去像是一张巨大的画毯铺在山坡上。掌灯时候从大河上观两岸灯火,最是令人心动的奇景。 从古至今,这个港口由海珠战家世代驻守,战家既是港口的守卫者,也是方洲航运的最大的运营商。战家的祖先是镀铎皇室的分支,八百年前摄政王时代开启,战家就只听命于镀铎的摄政王。 战家世代人丁兴旺,家族庞大。这一代,战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战濛是家里的骄傲,海珠城的明星,从小就文武双全,十五岁起,去了月帆京城,给摄政王的儿子明煜去当伴读,并一同进入镀铎骑兵营训练。几年下来,有“战神”称号的明煜已经成为镀铎历史上最年轻的陆战大将军,而同样出色的战濛也成为明煜将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和最信任的朋友。这无疑更增强了战家在海珠港乃至整个方洲的地位。如果说战濛是家里的四肢,那么老二战洲是家里的头脑,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诗书琴画,运筹帷幄,理所当然地将要继承家主的职责,统领海珠平原和海珠港,经营战家航运业务。老三战泽很晚才出生,上面有两个出色能干的哥哥,他生来看似就是个富贵闲人,却因为父亲的眼中只有老大战濛,母亲的心里只装着儒雅的老二战洲,年纪和两个哥哥相差很远的战泽就成了一个“姥爷不疼舅舅不爱”的存在。 战泽从小就好像是“人家的孩子”,混在叔伯邻里的男孩子堆儿里长大,整天野在市井之中,游荡于港口码头,和来自方洲各个地方的船家们斗嘴淘货。每逢有大商船入港之日,他必然带着一帮孩子一起逃学,逃训练,赶去凑热闹。一开始学堂老师还去他父母那里告状,战泽免不了被责罚一翻,打狠了,他还会闹个离家出走,几日不归。后来,学堂老师们也就随他去了。 家里唯一关爱战泽,还时不时宠着他的人,是战泽的外婆叶凌。外婆来自月帆京城的贵族家庭,她的祖母是“马背王国”皓翰国的一位公主。据她自己说,因为小时候读了太多小说,所以一直就向往冒险,向往周游方洲。长大后,她嫁给了方洲第二大海运经营商,鸣沙堡的穆德家的次子,穆德川,夫妻经常一起出海跑船,所以叶凌年纪轻轻就走遍了方洲各地,甚至还骑着骆驼,去过沙漠腹地。不幸的是,在一次出海中他们的船队遇到风暴,穆德川遇难,她被倒下的桅杆砸成重伤,不仅从此不能再走路了,而且还因为伤到了头部,时常会犯糊涂,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叶凌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穆德若兰嫁给了战家继承人站英,叶凌就随着女儿从鸣沙堡搬到了海珠港。 这天午后,暖洋洋的太阳正照着外婆住的安安静静的小院儿,院中的柠檬树,被硕大的柠檬压低了树枝。叶凌独坐在窗前的长椅上,阅读修改着她那永远写不完的游记。突然一阵骚动由远而近,“阿婆,阿婆,你看我今天淘到一个什么宝贝!”十一岁的战泽风风火火地边跑边喊,从小院儿的门外一直叫着跑到门里。 “阿泽来了?轻一点儿,吵得我头疼。”外婆笑着说。因为战泽小时候说话喜欢带着一个“啊”字,所以外婆成了阿婆,母亲成了阿母,战泽成了阿泽。长大后,阿婆和阿泽就成了祖孙俩的称呼了。“看你热的满头都是汗,快去喝点儿冰红茶。” “放蜂蜜了吗?”战泽放下背上看沉甸甸的包袱,一边在院子里洗手洗脸一边问道。 “大杯子里的有蜂蜜,就知道你今天要来显摆你淘的东西。”外婆宠溺地说着。 “阿婆真聪明!”咕咚咕咚,战泽喝干了一大杯甜甜凉凉的茶水。 今天是鸣沙堡商船进岸的日子,战泽老早就去码头附近的集市占位子去了。阿婆生日要到了,他想给阿婆淘一件来自阿公家乡的东西。战泽拖着沉甸甸的包袱走到外婆长椅边,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包裹,左一层右一层地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小孩儿脸那么大小的一个扁圆的石头。 “怪不得一身的汗,怎么弄了块大石头回来啊?这一路背着上山,得多沉啊。”外婆心疼地说道。 “不沉不沉。阿婆您快看,这石头上有什么奇妙的东西不?”战泽急不可耐地把石头托起来,献宝一样举到外婆面前。外婆往后仰了仰,眯起眼睛观瞧着这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 “哎呦,这里面不是月帆京城吗?还有一艘大帆船!”外婆惊奇地叹道。 “没错没错!”战泽兴奋得连连点头,“这是天然形成的图案,您说巧不巧,居然在这么一块石头上,有幅风景画!是不是特别像月帆京城?” “太像了,一层层的,远看像个大蛋糕。”阿婆抚摸着光滑的石头表面。 “还有这艘大帆船!”战泽继续惊叹着,祖孙俩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 “如果一艘帆船停泊在月帆港的话,还真能看到远处山上的月帆京城呢。这也太巧了,真的不是人工刻出来的图案吗?”阿婆仔细地摸着石头表面,横看竖看。 这是一块黑黄两色的石头,黑色为主色,黄褐色夹杂在黑色的背景中,天然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案,黄褐色的图案像极了依山而建的月帆京城,山顶上的月帆城堡的几个塔楼清晰可见,甚至好像还有旌旗飘扬。更神奇的是在黄褐色下半部还浮现出几缕黑色花纹,构成一个帆船的形状,真好似一艘大帆船停泊在方洲大河上的月帆港。 “我也研究了半天,卖石头的水手对天发誓说,这是他在鸣沙堡外的百里戈壁捡来的,他就找人磨光了石头表面。您看这石头正面的黑色图案和石头后面的黑色是一样的,不像是画上去的。”战泽也把石头翻来覆去地演示着。 “今天就淘了这么一个东西?”阿婆问道。 “嗯,我想给阿婆挑一个生日礼物,这个太完美了!来自阿公的家乡鸣沙堡的石头,天然嵌着阿婆家乡的风景画。您说这有多神奇啊?阿婆您喜不喜欢?”战泽兴奋得手舞足蹈。 “哎呦,这个是送给我的?乖阿泽,阿婆太喜欢这个礼物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神奇的一个礼物。我把它放在哪儿才好呢?”外婆一边捧着石头爱不释手,一边四下张望着。于是接下来,祖孙俩就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找地方摆放这块石头,最后他们决定,给石头做个架子,放在叶凌窗前书桌上,抬头低头都能看到的地方。 “阿婆,等我长大了,也要像阿婆年轻时候那样,去周游方洲大陆,要去月帆京城,鸣沙堡,叠浪城,盈月堡,还要去雪国,去皓翰,还要去航海,去东海,南海,北冰海。到时候我带上阿婆一起去,好不好?再过几年,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好吗?” 外婆没有说话,微笑地看着外孙的眼睛,他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一心想着闯荡世界的少年。“阿婆我老了,我已看过了世界,杨帆远航纵然美好,归船最终还是要停靠在港湾。看来这家里只有你继承了穆德家的精神,穆德家的家训就是’生于海,归于海’,就像你外公那样。但是阿婆希望你,在看过世界后,能找到属于你的港湾,不要永远漂泊在海上。你现在还小,可能不懂我说的,但是你要记住我的话。“ “生于海,归于海。”战泽念叨着,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句话在脑子里回荡不去。他摇了摇头,想甩掉这种感觉。“对了阿婆,今天的鸣沙堡的船家老大是个叫卡西莫多的大伯,他好像知道我是谁,还问起我的外婆是不是您。”战泽突然想起来。 “卡西莫多?”外婆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石头,但还是掩不住吃惊地问道。 “嗯,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水手们都喜欢讲述他的冒险故事。看起来他很有本事的样子,其他船的老大们都很尊重他,特地到他船上去拜访呢。但是很奇怪,每个月有那么多鸣沙堡来的商船进港,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阿婆你认识他吗?” “以前和你外公跑船的时候也许乘过他的船吧。阿婆记不住咯。” “您的游记里有没有提到过他或者他的冒险故事啊?看起来他是个有很多故事的老船长呢。”战泽又追问道。 “说起故事啊,我们今天还没有读故事呢,快到我卧室箱子里去拿一本过来。”阿婆突然转了话题。 叶凌从家里带来的嫁妆中有一套古老的书籍,据说是原大陆时代存下来的古董书,非常珍贵。战泽从小就最喜欢听外婆给他讲这些书里的故事。书里讲的都是骑士们的冒险和爱情的故事。书中的骑士们英俊勇敢,武艺超群,他们屠龙打怪,解救被困的公主美女;他们忠心耿耿,救国土于危难中。他们到处去冒险,为了得到心爱的女子的芳心;他们去完成艰难的使命,为了效忠自己的国王领主。 战泽从外婆那里学来什么叫“悲剧”,什么叫“喜剧”。因为外婆最喜欢的故事都是悲剧结局的,比如,骑士战死沙场或者杳无音讯,痴心等待她的女子把自己关进城堡,终生眺望远方;或者骑士残废了,因为不能完美地面对心爱的女子,而选择自我放逐。但是战泽喜欢喜剧收场得故事,他最愿意看到骑士完成了使命,回来和心爱的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阿婆,今天我们读悲剧还是喜剧呀?”战泽一边从箱子里往外搬书本,一边问道。再小些时候,阿婆是绝对不让毛手毛脚的战泽碰她的宝贝藏书的,都是外婆亲自挑捡书本,捧在手中,读给战泽听。现在她相信战泽已经懂事了,才允许他摸一摸。 “你把最薄的那一本拿来,就是金色书页的那本。仔细着拿。”阿婆隔着房间说道。 战泽心中狂喜。这本书一直压在箱子最底下,阿婆从来不让他碰,更别说翻看了,阿婆说因为他太小了,看不懂。而这本书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很薄,却也是最精美的一本,红色的皮封面,烫金的字,连书页边都是金色的。看起来这本书里只有一个故事,而不是像其他那些厚厚的书,里面有好多故事。 战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小书,走回阿婆身边。阿婆把书拿在手里,却没有翻开。 “这本书里讲的不是骑士的故事,而是一个奇女子的故事,这本诗集叫《夏洛特小姐》。虽然你现在这个年龄可能还看不懂,但是阿婆我今天很开心,你的十二岁生日也快到了,我把这本书送给你当礼物。但是我担心你小小年纪,把书弄丢了,所以,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你什么时候想看这本书,就到我这里来看,看不懂的,就问我。” 战泽有点儿发懵,看看阿婆的脸,又看看阿婆手里精美的小书:“可,可是阿婆,这些都是您的宝贝啊。” “傻阿泽,阿婆的宝贝以后都留给你。”战泽觉得,他今天淘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宝贝! 但是后来,当战泽哭着读完《夏洛特小姐》这本诗集后,他伤心了很久不能自拔。小小少年的他,人生第一次尝到了忧伤的滋味。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甩也甩不掉的感觉,它就像个影子,你顶着太阳跑得再快,一不留神,它就出现在你身边,哪怕只有一小点儿,但是就那样挂在你心里;夜晚的时候它更加浓郁,可以无声无息地把你完全包围住,任你怎么翻来覆去都甩不开,如果点上灯火,它也只是退到屋角,静静地等着你闭上眼睛。战泽想尽一切办法想忘掉这个故事,但是却又忍不住读了第二遍,第三遍。甚至书中好几幅精美的插画,都让他心心念念。 “阿婆,怎么办啊,我好伤心,我想忘掉这个故事,我不喜欢悲剧。可是我又舍不得忘掉可怜的夏洛特,我也不想忘掉她,她太可怜了,到死那个骑士都不知道她为他做的事,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他。为什么呀?太不公平了!这是真的故事吗?真的有过一个女孩子叫夏洛特吗?”战泽哼哼唧唧地缠着外婆,也许他真的太小了,读不懂这本书? “我们阿泽长大了。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忘掉夏洛特小姐?”阿婆慈爱地抚摸着战泽的头发。 “如果我把她忘掉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故事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做的那些勇敢的事,再也没有人知道她那么爱一个人。那样,她就真的不存在了。”战泽其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可是这些来自原大陆的故事本来就很古老很古老了,连原大陆都早已经沉在海底了。那些骑士们和他们的故事,早就被方洲遗忘了。”外婆说道。 “但是夏洛特不一样。她和其他故事中的女子都不一样。她聪明勇敢,用丝线织成梯子,从城堡最高的塔楼逃出来;她不放弃,独自乘船顺着河流一路跟随骑士的队伍去最危险的地方。但是她为什么不去阻止骑士和公主的婚礼?她再跑快一点儿就能赶上了,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结婚?还祝福他们?自己却伤心而死呢?”战泽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愤恨。他觉得那个骑士实在是糊涂,不值得夏洛特小姐的爱。 “你长大就懂了,真正的爱,是为了你爱的人好,只要你爱的人幸福,就够了。” “不够啊,要不然她怎么会心碎而亡呢。那个兰斯哲,还号称天下第一骑士,那么傻,居然根本不知道她一直追随着他和队伍,不知道她吃的苦。不知道她爱他。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哪怕写一封信也好啊。她可以把她的名字织在那个画像上的。” “所以如果你是夏洛特的话……” “我不是女子,我不会是夏洛特。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骑士,我要解救像夏洛特小姐这样的女子,帮助她们找到她们爱的人,看到她们开心,快乐!”少年战泽的骑士情结就这样被开启了。不是去屠龙,不是去立战功,不是去抱得美人归,而是为了解救苦难的,孤独的灵魂。 叶凌把外孙搂进怀里,微笑着望着远方。“你的夏洛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附录:关于夏洛特小姐的故事 The Lady of Shallot ,《夏洛特小姐》也翻译成《夏洛特夫人》,是英国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于1883年发表的叙事诗。夏洛特的原型是亚瑟王传奇中的一个人物形象,Elayne of Ascolat,阿斯托拉托的艾琳,传说她被神秘的魔咒所困,被关在卡美洛特上游的阿斯托拉托岛上的一座城堡里,她绝对不能从窗户向外观望,只能通过一面魔镜的反射看到窗外的景象,同时她需要一刻不停地在织布机上编织挂毯。丁尼生诗中的夏洛特小姐,就这样被囚禁在高塔中,日复一日她边唱边织,把从魔镜里看到的景象都织进挂毯中,直到有一天她从镜子的映像中看到了从她窗外骑马奔过的第一骑士兰斯洛特,被他的英姿吸引,夏洛特扔掉了手中的纺锤,离开织布机,三步跑到窗口,向兰斯洛特远去的方向张望。此时突然天昏地暗,魔镜碎裂成片,织好的挂毯全都松开,夏洛特喊道:我的诅咒终于降临了。她离开了城堡,在河边找到一条小船,把自己织的挂毯铺在船中,在船头写上自己的名字,一身白衣的夏洛特躺在小船中,唱着最后一首哀歌,任小船随波而下,漂向兰斯洛特所在的卡美洛特。当小船漂到卡美洛特王宫的时候,夏洛特小姐已经逝去,兰斯洛特看到船中静静躺着的她,不禁感叹她的美丽。 艾略特曾称丁尼生是“最悲伤的英国诗人”,这首哀婉忧伤的诗篇《夏洛特小姐》和他的一系列中世纪情怀诗篇,深刻影响着同时代在绘画领域中异军突起的“前拉斐尔派”的前拉斐尔兄弟会。画派的著名英国画家约翰·威廉·沃特豪斯曾画过三幅夏洛特小姐的画: 1888年创作的《夏洛特小姐》,现藏于英国泰特不列颠美术馆。 https://www.tate.org.uk/art/images/work/N/N01/N01543_10.jpg 1894年创作的《夏洛特小姐》 ,收藏于Leeds Art Gallery https://www.johnwilliamwaterhouse.net/thumbnail/67000/67149/mini_large/The-Lady-Of-Shalott.jpgts=1459229076 1915年创作的 “I am half sick of shadows\" said the Lady of Shalott”,收藏于安大略美术馆https://www.johnwilliamwaterhouse.net/thumbnail/67000/67153/mini_large/I-Am-Half-Sick-Of-Shadows,-Said-The-Lady-Of-Shalott-C.1916.jpgts=1459229076 这篇小说里提及的《夏洛特小姐》的故事是建立在这首叙事诗的基础上的延伸。本小说故事中的夏洛特是阿斯托拉托公国的领主的独生女儿,美丽善良,喜欢唱歌,擅于编织挂毯。她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在葬礼上,她第一次看见了刚刚投奔到她父亲门前的年轻骑士兰斯哲,并被他深深吸引。可是她戴着黑色的面纱,年轻骑士向她行礼,却看不到她的脸。后来父亲又迎娶了邻国国主的的寡妇,继母带着三个女儿来到阿斯托拉托城堡。夏洛特依然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 但是不幸的是,在夏洛特十六岁的时候,父亲突然去世,在父亲的葬礼上,夏洛特第二次见到骑士兰斯哲。骑士向领主的家眷们行礼,并发誓会继续保卫公国和领主一家人。但是他依然没有看到带着面纱的夏洛特的脸。夏洛特深深的爱上了兰斯哲。葬礼后,继母就把夏洛特锁进了城堡最高的塔楼里面,说,要织完一千个挂毯,她才能走出塔楼。她可以通过一个魔镜来看到城堡外面的世界,但是只能看到方圆十里的范围,她就按照她能看到的景色,来编织挂毯。不久,国王召集所有领地的公国国主和效忠他们的骑士们去灭杀从禁忌之地逃出来的龙群,兰斯哲代表阿斯托拉托前去应征。他出发那天,从塔楼下经过,听到塔楼上传来的歌声,驻足仰望。当夏洛特从织机旁站起身来走向窗口的时候,只看到了兰斯哲转身远去的背影。 夏洛特从给她送饭和送丝线的老仆人那里听说兰斯哲的冒险,决心从塔楼里逃出去。于是她把织好的挂毯都松开,只留了一幅最为精美的挂毯,那是兰斯哲的一幅画像,他全副武装骑在白色的马上,把头盔拿在手上,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起,凝望着远方。夏洛特把所有的丝线织成了一个长长的梯子,在一个深夜里,把梯子拴在塔楼窗子外,她向父母的亡魂祈祷:我等不到骑士来救我于苦难,我要随他而去。如果今夜我注定坠塔而亡,请父亲母亲的亡魂托住我。 勇敢的夏洛特成功地滑下了高塔,带着兰斯哲的画像逃出了城堡。她在河边找到一条小船,顺水而下,漂到下一个村庄。她一路打听兰斯哲和队伍的去向,不顾人们的反对,向着龙群缠绕的险地而去。一路她靠着给人家编织挂毯而换取休息和食物,她的双手满是丝线磨出的伤痕。 历尽千难万险,夏洛特终于听到了好消息,领头出来祸害的龙群之首被屠杀,其他龙被重新打回到禁忌之地。兰斯哲亲手屠龙,立下显赫战功,被国王召进王宫。夏洛特乘小船向王宫赶去。但是就在她到达王宫城外的时候,却听说兰斯哲马上要和公主举行婚礼,国王决定把女儿嫁给这位伟大的屠龙骑士。 遥望着岸边皇宫花园里的白马骑士和盛装公主,他们就是那最完美的童话的幸福结局。夏洛特默默祝福着他们。心力交瘁的她躺进小船里,将她一直保存的兰斯哲的画像挂在船沿,轻轻唱着最后一首哀歌,任小船漂流而下。 小船经过王宫花园的时候,人们都围了过来,兰斯哲也赶了过来,他看到船上挂着的画像中的骑士,认出是自己。他看着船中女子美丽的面庞,赞叹着她的美丽,为着她的早逝而哀伤。但是最终,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来自何方。他们只知道,她为了爱而来,为了爱而去。 这,就是夏洛特小姐的故事。 战泽的故事 (2) 泽少爷的辛巴德历险记 战泽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外婆去世了。虽然外婆临终前写的遗嘱中提到要按照穆德家的传统进行海葬,战泽的母亲却不同意,她希望母亲的棺椁能够葬在月帆京城的叶家的家族墓穴中。战泽为此和母亲大闹了几日,他知道外婆希望能和外公一起“归于海”。但是全家都认为叶凌是在脑子糊涂的时候写下的遗书,不同意海葬。母亲还将外婆留给战泽的古董书收走了,说战泽不学无术,没有资格继承叶家这笔遗产,这套书应该属于二哥战洲。战泽没有争执,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套书里最珍贵的一本,早就被他藏了起来。最后,战泽在外婆的遗物中,只留了那块石头。 外婆去世的时候,大哥战濛回来奔丧,二十五岁的他已经是有三年资历的方洲大将军身边的副将。战泽本以为可以看到一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年轻将领,就像书中描写的那样,有着骑士的风采,但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穿着便服忙里忙外的大哥只是干巴巴地说教了一番,要求他改邪归正,做个听话的孩子,好好念书,以后帮助战洲打理战家事业。战濛护送载着外婆棺椁的帆船沿方洲大河而上回到月帆京城,把阿婆安葬在叶家墓园里。那天战泽没有去送行,他爬到海珠港的最高点,目送远去的帆船,战泽第一次感到茫然和无助。他生命中唯一牵挂的人就是外婆,而他却不能满足外婆最后的心愿,“归于海”。 他转身朝大海的方向望去,快十五岁了,他还从来没有出过海。突然他对大海的渴望不可遏制地袭来,他现在全无牵挂了!外婆走了,他没能实现他的诺言,带着阿婆去漂海,就像兰斯哲没有能够实现他对夏洛特的诺言,保护她。战泽突然想离开战家,离开海珠港,离开方洲大陆,把这一切都扔掉,去阿婆心心念念的大海! 他等了好几个月,才等到卡西莫多的商船再度靠岸。战泽带上两套朴素的衣服,那块宝贝书册和石头,以及几个阿婆住过的院子里种的海珠大柠檬,在码头上找到卡西莫多。 “你是战家的三公子?”卡西莫多问道。 “嗯,我是战泽。我想,乘您的船出海。我有钱,我也可以在船上帮忙。” “为什么不选战家的商船?”卡西莫多问。 “因为外婆说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战泽低下头,轻轻回答着。 “你的外婆是穆德家的叶凌?” “嗯,外婆去世了。她想海葬,但是我家里不同意,把她葬在月帆京城叶家墓园了。”战泽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卡西莫多沉默了好久。战泽仰起头来,望着老人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几岁了?家里不知道你出来吧?”良久,卡西莫多问道。 战泽摇摇头,然后回答:“十五岁。” “既然你外婆信任我,我就带上你。但是,你千万不可以说你是战家的,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能透露你的身份和真名,听到了吗?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老人声音严厉地说道。战泽点头。 “航海非常辛苦,你确定你能够跟船吗?”战泽坚定地点头。“好吧。从现在开始你就叫辛巴德,是我的远房侄孙,家里没人了,想到船上来学习当水手。你就和少年水手们吃住在一起。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能透露你的真名,切记,切记。” 战泽非常认真地点着头,心里莫名异常兴奋。他不想再当海珠码头的“小泽公子”了,他要成为水手辛巴德,跟随神秘的卡西莫多去冒险。 战泽没想到的是,他这人生中的第一次航海,的确充满着无限的艰险。 上次卡西莫多进港时掌舵的超级大帆船是典型的鸣沙堡穆德家族建造的超豪华商用帆船,是船身最大的那种货运和载人的帆船,在传统的三桅杆外另外又加上第四个桅杆。当那艘巨大的帆船进港的时候,半个海珠港的人都出来观看,简直就是一个漂浮的城堡。那艘巨轮叫“波赛冬号”,外婆告诉他,那是鸣沙文化里海□□字。 这次卡西莫多当舰长的船比“波赛冬号”小了很多,更加狭长,是个崭新的三桅帆船,有三层甲板,高挑的尾楼,船头的撞角是一个海马。更让战泽兴奋的是,这艘船在靠近船尾的左右两舷各配置了四门大炮。船首的船楼顶部还有一个小型炮。“这几年来东海海盗非常猖狂,商船都结队而行,甚至雇佣军舰护航。这艘船是新改良的货运船,比传统商船轻巧狭长,比较灵活,还安装了加农炮。”卡西莫多带着战泽一边参观一边解说。 其实这些年来,海珠港的“小泽少爷”没少溜到各种停泊在海珠港的船里去“参观”,他几次“离家出走”的时候曾连续几天藏在泊船里。他熟知各种船型的内部结构,总能在狭小拥挤的下甲板里找到藏身的缝隙。虽然他非常厌恶下船舱里的恶臭和老鼠。看到战泽对船舱结构的熟悉和了解,卡西莫多算是稍微放心了一些。他们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加农炮,这八门大炮由二十四名陆战队炮兵负责,自航行以来,还没有遇到海盗袭击,所以没有开过炮。应卡西莫多的要求,几个炮兵示范了一下加农炮的操作。 卡西莫多特地告诉战泽船上几处不为人知的秘密藏身之地,都是吃水线以上,贴着船壁加建的极为狭小的空间,仅够身材非常矮小的人藏身,里面有够三天饮用的淡水,最重要的是,里面备有求救的信号弹。“如果遭遇海盗袭击,你要第一时间找地方躲起来。你来这里不是打仗的,你的目的是活下去。万一海盗占领了这艘船,他们会要保留这船,把上面的人运到东陆沙漠腹地,当奴隶卖掉。藏在这里,找机会逃出去,找机会报警。” “南海的飞鸿骑士海军战队不是非常厉害吗?怎么还有这么多海盗船?”战泽问道。 “他们主要负责南海和西南海域,在东海巡弋的舰队也主要在深海区域,沿海岸线的线路主要还是靠战家和穆德家自己的护航舰。”卡西莫多解释着。“你就和少年水手们吃住在一起,他们做的打杂事务比较脏和累。”说着,卡西莫多拿起战泽的双手,看了看少年光滑的手指和手背:“你最好把脸弄得脏一点儿。还有,每次靠岸的时候,你可以到船长舱来找我,我带你上岸。” 当“赛特号”驶离海珠港的时候,卡西莫多特许这个名叫辛巴德的少年水手站在尾楼的最高层,眺望迅速远去的海珠港。战泽心中像是打翻了调料市场上所有的调料瓶一般,什么滋味都有。没想到就这样第一次离开故乡,他非常不舍,但是又不知道不舍什么,家吗?那个家里没有人等他,在乎他。外婆早已长眠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地下墓园。不舍的,也许是战泽一去不回的童年吧。他知道,自己踏上了长大的旅程。 很快,最让战泽没想到的两件事同时发生了:晕船和晒伤。他曾听外婆讲过,再有经验的水手也有晕船的时候,所以他特地带上了海珠平原的特产,海珠大柠檬,据说刮一刮柠檬皮,闻一下,就能减缓晕船。但是战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容易晕船,而且晕船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几个比他还小的少年水手告诉他,慢慢就会习惯了,一个外号叫黑豆豆的小男孩儿曾经一连吐了两个月,差点儿送命。战泽和几个少年水手被分配打扫甲板,他花了一整天在顶层甲板打扫地板,当天晚上就全身皮肤红肿,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更是火烧火燎般的刺痛,最糟糕的是头疼,这让本来就晕船的战泽真是生不如死。后来,他只能躲在下层甲板打扫,不敢再去顶层。 在晒脱了几层皮,把胃吐出来了几遍又塞回去后,战泽终于熬过了航海第一关。三个星期后当他们停靠在第一个港口的时候,他找到了卡西莫多。卡西莫多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个“侄孙”,点点头道:“瘦了,黑了,有点儿在船上混的样子了。”战泽嘿嘿一笑,学着水手的口吻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啊儿!” 接下来的几个月,每次靠岸,战泽就跟在卡西莫多身边,一起上岸谈交易,去权贵家里作客,在船上接待地方贵宾,甚至还会骑马到更远的腹地去采购一些稀有物品。这一切,对于从没离开过海珠港的战泽,真是眼界大开的经历。每日辛苦的劳作,难以下咽的三餐,听水手们唱歌,真是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跃,自由的海风和灼人的骄阳让战泽全然忘记了他小小少年曾有的烦恼。他觉得,接下来的人生就一直这样漂泊下去也挺好的。偶尔,在结束了一整天忙忙碌碌的苦工后,面对月朗风清的夜晚,独坐在桅杆上发呆的时候,战泽总是觉得似乎这种自由和漂泊中少了些什么。 “赛特号”离开露港后不久,前方海平线上出现了三艘船组成的船队,一直不远不近地和他们同向而行。这船队看起来是两艘小型的战舰护送一艘商船。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前方的船队似乎速度开始减慢,和“赛特号”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一天,商船似乎完全停了下来,连帆都放了下来。卡西莫多警觉地通过望远镜观望对面船只的动静。此时双方都在逆风而行,而塞特号还处于下风向。对面的商船发出求救信号,似乎出现故障。就在卡西莫多和大副二副在讨论是不是要派一艘小船过去询问的时候,对面的两艘战舰突然调转船头,升起了黑帆,顺风向赛特号驶来。 “海盗船!”甲板上所有的水手高声喊叫起来,卡西莫多吹响了哨声,船上警钟被敲响。这时候战泽正在最低层舱,今天轮到他和几个少年水手做最悲催的事情,就是排水。他第一次做排水的时候差点儿被熏得晕过去。每次做完排水,他都要头疼一整天,吃不下任何食物。他们听到警钟,感受到船在减速,然后在掉头,整条船的木板都因为吃力而在咯咯作响。他们听到人们的喊叫声“海盗!海盗!” 战泽没有时间多想,他迅速往顶层甲板方向跑去。他记得卡西莫多的叮嘱,但是他一定要先明白战况。主甲板一片混乱,主桅杆上的横帆都已经中箭起火,几个水手正在试图挂上新帆。船头方向,两艘狭长的舰船在夹攻赛特号,有效地躲在了安放在船后方的加农炮的射击范围外。不远处的那艘装扮成普通商船的大船正挂着黑帆从赛特号的后侧方快速驶来,因为对方在上风向,而且赛特的主帆都已经着火了,根本动弹不得。对方居然在船头安装了一门加农炮,正对准赛特号后面的加农炮开火。 从战泽的位置他看不到尾楼顶上卡西莫多指挥作战的位置,但是他知道,赛特号被三艘海盗船偷袭,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按照卡西莫多的嘱咐,躲进藏身处。战泽再次回到二层甲板,朝船尾更靠近加农炮的藏身处跑去。他顺手拿起几个水囊。他能听到炮兵们在喊口令,能听到船头前楼上那门小炮的射发声音。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终于听到轰然几声巨响,赛特号的加农炮发威了。但是他也感受到船身被对方加农炮击中后的猛烈摇摆。“但愿我藏身的舱壁不要被击中。”战泽一边爬进狭小的隔层,一边暗暗祷告。 经过一番短暂的激战,炮声和摇晃都停止了,战泽可以听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卡西莫多没有来找他,所以他明白,他们的赛特号被海盗占领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海盗会不会在把人和货物掠走后,把赛特号烧毁,或者弃船。他只知道,很快,赛特号又启程了。战泽藏身的夹板中,有一个可以挪动的木板,他估摸天黑了以后,才挪开木板,露出一个人脸大小的窗口,正好在吃水线以上。透过小小的窗口,他可以看到一艘海盗战舰在赛特号侧后方,想来,另外一艘一定在另一边。现在,海盗船继续扮装成普通商船,押运着赛特号,驶往目的地。很可能就是要把赛特号上所有人都当作奴隶卖掉的沙漠地带。 在这个连翻身都困难的狭小空间里,战泽只能蜷缩地躺着或者趴着,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在挣扎着想得到舒展,得到解救。每当他觉得自己要崩溃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给自己讲骑士们的故事。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正经历磨难的骑士,还是一个在等待骑士来解救的少女。 战泽的故事 (3)金色战舰 仅有的淡水也喝完了,战泽已经记不清他在这里藏了多少天。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在变得模糊,全身已经没有了感觉,轻飘飘的,他仿佛回到了海珠港,飘在半空中俯瞰着他熟悉的港口码头,小伙伴们在大街小巷跑动的身影……然后他听到了远处传来大船进港的汽笛声。只是,这汽笛声和一般的商船不一样,好像是,好像是,海军战舰! 战泽突然清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在幻听。他此时正背对着窗口蜷缩侧躺在地上,他拼命摇动着身体,想让肢体恢复知觉。终于他成功地翻过身来,面对窗口,此时麻木的全身开始针扎般的剧痛起来,他想叫喊,也许他已经在叫喊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艰难地他举起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木板才被挪开,他把眼睛凑在窗口,向外张望。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一艘通体金色的三桅帆船,在夕阳下闪闪发着光。汽笛正是这艘船发来的问候。战泽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哪里来的金色帆船呢?故事里也只有金色的盔甲和金色的战车,从来没有听说过金色的战船。 战船,对,这个三桅帆的竖帆帆船,正是南海飞鸿海军的标志性挂帆!他想起卡西莫多提起过,南海海军的战舰在东海深海巡逻,而他们现在很可能已远离海岸,进入了深海海域。战泽觉得,反正都是一死,就算这个是个幻觉,或者海市蜃楼,他也要在死前最后一搏,把信号送出去。他平静了一下因为过于激动而狂跳的心,咬紧牙关忍受着全身针扎般火烧火燎的刺痛,从绑在头顶上方板子里掏出了信号弹和火石,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怎么都拧不开弹头上的保护盖。他用牙去咬,终于盖子松动了。一颗信号弹,他只有一次机会。狭小的空间更局限着他接下来的打火动作,任凭怎样都打不出火星。 突然,赛特号附近也传出汽笛声,一定是海盗船在向海军回应,表示自己一切正常。战泽焦急地又望向窗外,金色的帆船似乎在减速,在海平线上越变越小。没有时间多想了,为了有更多的空间点燃信号弹,他攒足了最后的力气,踹开了隔板,从夹缝中跌了出去。周围居然没有人。 为了稳住双手,他忍着需要大口喘气的本能,拼命击着打火石,感觉肺都要炸裂了:“原大陆所有的骑士们请与我同在,让我燃起信号弹!”他在心中疯狂地呼唤着。终于火光一闪,信号弹顶端的引燃信发出了嘶嘶的声音,战泽紧紧握住信号弹的手柄,从小小的窗口把手伸了出去。朝船舷下风向的上空举起信号弹,瞬间,红色的火焰和烟雾直冲出去,引线上四溅的火星落在战泽的手背上和胳膊上,但是他完全感觉不到痛了,有的只是疯狂,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信号弹燃烧起来,沸腾着撒向天空。他狂叫着,发出动物般的嘶吼,那一瞬间,他好像体会到兰斯哲一□□中龙首的感觉。 接下来发生的事战泽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居然躺在一张床上,而且还是一张有着柔软床垫的床。几个月来,他已经不知道床为何物了。作为少年水手,他们没有固定的舱房和床位,每人只有一个旧船帆改成的铺盖卷,每天哪里能找到一个躺下的地方,就窝在哪里睡。战泽享受着平躺的奢侈。“睡美人终于决定回到活人的世界了。”身边传来一个声音,战泽转头去看,结果后悔莫及,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疼痛从头顶传到脚底。良久他才睁开眼睛,那个外号“黑豆豆”的少年水手的脸映入他的视线。黑豆豆就是那个因为晕船连吐了两个月,差点儿送了命的小男孩儿。 战泽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我们被南海海军救了!他们差点儿就走了,幸亏你发了信号弹,海军的战舰就冲了过来,速度快得简直像飞一样啊,一下子就打沉了海盗的护航舰,赛特号和海盗船都还没来得及装炮呢,就被几艘军舰包围了。”黑豆豆操着一口很难听懂的口音,描述着被救过程,战泽真希望自己亲眼看见这个精彩的营救。“你才不会相信呢,这次南海海军的舰队是晓宸司令亲自带领的,他是海上战神啊,那个速度,叫什么来着,兵从天降!” 黑豆豆啰哩啰嗦地报告着,战泽却急于想知道卡西莫多在哪里,他们现在在哪条船上,他们要去哪里,南海海军的战舰又在哪里。但是他说不出话来,真是干着急。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还躺在那张奢侈的床上,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灯在房间一角。这次战泽学乖了,慢慢地转动头部,看向灯光方向,卡西莫多的身影,正伏在桌子前:“舅公。”战泽如释重负地轻呼了一声。 卡西莫多告诉他,他们是七天前被乔装成普通商船的三艘海盗船袭击的,海盗船似乎非常熟悉赛特号的装备,精心等待逆风行驶的时机,发动突袭,虽然赛特号击中了一艘海盗战舰,但是不敌两面受敌,海盗还是占领了赛特号。他们把有经验的水手,士兵和炮兵都转移到了海盗船上关押在底舱,把海盗船上的水手派到赛特号上,卡西莫多则被扣留在赛特号上指挥商船继续行驶。卡西莫多说,第六天,他看到远处的南海海军舰队出现,却久久等不到战泽发出信号弹,他以为战泽已经死了,非常的伤心。当红色火焰和烟雾喷发出来的时候,他心中充满着自豪。神勇的南海海军舰队有如天降般的速度包围了三艘船,打沉了剩下了那艘海盗战船,海盗船投降。南海海军舰队在四天前,发现了被击中的那艘海盗战船的遗骸,知道附近有海盗出没,就开始搜索,直到他们发现这个由一艘战舰护送的商船船队,鸣笛致意,收到安全的回复后,本来要掉头去东南方向,却在最后关头看到其中一艘商船发出的信号弹,知道此船是被劫持的,就冲过来营救。现在,赛特号的船员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海盗则被分别关押到舰队的几艘战船底舱。晓宸的舰队会护送两艘商船回到鸣沙堡港口。 黑豆豆最先找到了昏迷的战泽。战泽被安置在卡西莫多的舱房里昏睡了两天,期间,司令晓宸曾来看过他,并亲自给他烧伤的右手换过药。明天他们就会到达鸣沙堡港口,晓宸的舰队将会离去。 听完卡西莫多的话,战泽再无睡意,他觉得他睡过了一个世界!被海盗劫持了,居然连一个海盗都没见到过;被海军解救了,居然连个海军都没见到过。他慢慢蹭到尾楼顶层的甲板上,一直坐到第二天清晨,等着日出。海风吹着他的头发,朝阳抚在他的脸上。在那地狱般的夹板中藏身的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还能再看到日出的信念。闭上眼睛,突然他有一种感觉,他最终是要“归于海”的。 就在此时,迎面的朝阳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睁开眼睛,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金色的朝霞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芒。战泽呆呆地仰望着这金色的身影:“世界上真的有金盔金甲的骑士?我是在做梦呢?” 高大的身影缓缓俯身过来,蹲在了战泽面前,朝阳重新照进战泽的眼睛中,他不禁抬手挡在眼前:一张让朝霞都失去了光彩的英俊面孔,一双比大海还深邃的眼眸望进战泽的灵魂。高挺的鼻梁投下的一抹阴影,给刀削般的下颌添上了一抹温柔。灼人的目光从战泽脸上慢慢扫过,停在了战泽举起来的右手上,那张好看的弓形唇渐渐拉长,两头微微翘起:“这只手可能会留下伤疤的。”好听的男低音响起,就像那天飘来的汽笛般,震动着战泽少年的心。战泽觉得自己的下巴被轻轻抬了一下,然后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张着嘴。他低下头,觉得自己一瞬间脸红到了脚趾头。 “伤痛是我的荣耀,伤疤是我的勋章。”他冲口而出书中骑士们常用的这句话。 低沉的笑声在战泽心中回响着。“从什么书里看来的?” “《卡美洛特和圆桌骑士》”战泽老老实实地答道。一双浓黑的剑眉高高挑起,似乎要钻进低压的帽沿里了:“哦,你居然知道这些传说故事?”深邃的眼眸再次探进战泽的心里。 战泽想垂下眼睛,却好像被钉住了不能动:“阿,外婆,给我讲的。”他心里慌乱了,卡西莫多的叮咛他一直牢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和真名。 “听你的口音,应该是海珠港的人,怎么没有在战家的船上当少年水手?” “我,我跟着卡西莫多舅公。”战泽终于从审视的目光中逃了出来,低下头诺诺地说道。他虽然混迹市井,谎话大话可以三天不重样地编,但是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而透明。 “你舅公很有眼光。你不仅救了他和他的船,还救了船上二百多人的性命,以及他们家人的生计。你今后注定不凡。”说完,他站了起来,逆光的身影再次高大而神勇。在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回头向战泽说道:“我叫晓宸。如果后会有期,可以讨论一下圆桌骑士的故事。”战泽看到晓宸的侧脸,在朝霞中微微一笑。 整整一个早晨,战泽完全石化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再也没有人帮他合回去。 晓宸,海上战神,南海海军总司令,方洲历史上最年轻的战舰总指挥,赛特号和战泽的救命恩人。那日燃烧了战泽血液的信号弹似乎又在战泽的生命中升起,一道耀眼的红光,就像晓宸制服胸前红色的飞鸿骑士勋章一般,点醒了战泽心底的一头睡狮。 战泽终于知道他活着的目的了:他要成为一名南海海军战舰上的士兵,和晓宸一起征战,做一名侠肝义胆,除暴安良的海上骑士。 又过了两个月,战泽从鸣沙堡港回到海珠港家里。整个战家和海珠港都松了口气。失踪了半年之久的战泽一封家书也没有写过,父母兄长和叔伯亲戚们都担心他已经死了,所以对于他的归来,家里破天荒地决定不再追究,而战泽,也只字不提他的遭遇,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自己在一艘商船上做了半年的少年水手。这半年中,战泽黑了,瘦了,高了,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虽然他表面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闲云野鹤的战家三少样子,但是和他混的比较近的“狐朋狗友们”却发现他变得有些沉默,有心事了。 几周后,就在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的时候,战泽正式向父母宣布,要去南海国的叠涛城,去南海飞鸿骑士营参加新兵招考,打算在完成飞鸿骑士陆战队的两年训练后,报考飞鸿骑士团的海军战队,最终成为一名海军。父母觉得他痴人说梦,奚落他,一个不学无术,从来不听管教的人,怎能忍受兵营的艰苦和管理,叫他趁早不要跑到那么远去丢战家的脸。战泽表示,他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只是通知他们一下而已,他自己有办法到叠涛城,一旦考入兵营,他也不再需要家里的供养。父母没有办法,只好盼着他考不上或者坚持不下去。 他们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时候的战泽,早已脱胎换骨。 第十章 战泽的故事(4 )树上掉下个林弟弟 “张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口了。”洛青把勺子顶在战泽紧闭的嘴唇前,一脸坏笑地说着。“你看,碗都空了。”说完还把手中的碗翻过来给他看。战泽非常配合地将任性孩童拒绝吃药的角色扮演到底,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再也不肯张嘴。 明天就是授勋庆典了,他们这期飞鸿骑士团陆战新兵营的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将被授予南海飞鸿骑士的称号。可是战泽却在病房里躺了两周,明天能不能参加授勋仪式还是个问题。但这并不是最让战泽气馁的地方,最让他痛心的是两周前他在海战队选拔考试前夕意外受伤,失去了今年的考核资格,而下一次海战队选拔赛要在两年以后。同期毕业的好友洛青则顺利考入海战队。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约好一同考入海战队,一路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地熬过了陆战新兵营的锤炼。 “吃完了赶快洗漱一下,今天我全家到叠涛城。”洛青依然努力着要把最后一口早饭塞进好朋友嘴中。终于在战泽叹气的时候,洛青得逞了。“我姐姐,南海国第一明珠会来的哦,你最好把头发洗一洗。”落青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耷拉在战泽额前的一缕长发。“还有洛林,两年没见了,这小子不知道野成什么样子了,一直不肯画一张自画像给我。”洛青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收拾着病房里的早餐盘碗。 两年的全封闭式训练,新兵们不能回家,家人也不能来探望,一个月只能互通一封家书,书信内容还可能被抽查。战泽还好,反正他和家里很疏远,几个月才通一次书信。同样是三个孩子家庭出身的洛青则不一样,他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美貌姐姐洛桐,下面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可爱弟弟洛林。洛青就是那“天下第一”的弟控,在过去的两年中平均每天要提起弟弟十多次,战泽的耳朵早都起了茧子。 “明天你家里真的不来人吗?”洛青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这个问题。 “我没有告诉过他们授勋典礼的事儿。”战泽无所谓地说道。“那至少你大哥应该知道吧,每次镀铎骑兵都会派人来参观典礼的,顺便挖人。”洛青提醒道。战泽耸了耸肩,然后被固定的左肩誓死抗议了一阵,痛得他直冒汗。洛青见状赶紧闭了嘴。 “我去叫护士帮你梳洗一下。下午我会带着咱家人来这里看你的。”洛青难得地正经了一次,温柔地对战泽说道。“不用麻烦了,反正明天都能见到。我可不想见到你们一家人哭哭啼啼的样子。”战泽故作轻松地回道。 “你就嘴硬吧。摔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脸蛋儿和嘴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洛青一边笑着一边跑向病房门口,但还是被一个枕头稳准狠地砸在了后腰上。“哎呦你肋骨不疼啦?哈哈哈哈。”病房里,战泽撑在床边捂着自己的肋骨忍了半天才调匀呼吸。 两年前他执意离开镀铎海珠港的家,到南海叠涛城的军港基地受训,立志成为一名南海飞鸿骑士团海军战队的精英骑士。全家都对他的这个决定惊讶不已,因为在他们眼中,甚至在整个海珠港眼中,战家三公子是个自由散漫,吊儿啷铛的顽劣小童,整日混迹于海港码头,流连于市井街头,逃学旷课,夜不归宿,如果被家里管急了,居然离家出走,自作主张去漂海,失踪了好几个月,搞得战家忧心忡忡。但就是那次漂海,改变了战泽,回来后不久,就向家里宣布,要启程去叠涛成,参加新兵营选拔。当时家里以为他一时兴起,料定从小散漫的他根本考不进培养精英的南海骑士团,即使侥幸考进去,也熬不过三天的兵营生活就会逃回来,于是,答应战泽去试一试,但是如果五年后战泽没有成为终极精英的海战骑士,他就得回到海珠港,帮助二哥战濛打理战家航运。 当然,让所有人惊讶得跌掉下巴的事实就是:战泽不仅顺利考入新兵营,还一待就是整整两年。家里不知道的是,战泽以最优异的学习成绩和训练成绩毕业,本来是最有希望考入海战队的人选。没想到在准备考核的时候出了意外事故,在爬绳的时候,绳子突然断了,战泽从高空坠下,折了几根肋骨,左肩脱臼,上臂骨折。这一摔,摔掉了两年一次的海战队考核机会。海战队新兵训练也是两年,然后经过一年战舰实习,才能正式成为海战队骑士团成员,在军舰上服役。这就是为什么战泽向家里承诺了五年的时间。现在,他没有机会了。他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会发生,所以此时此刻,战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何去何从。他不愿意放弃骑士的称号和生涯,他不愿意回到战家。 忍着各种疼痛,在护士的帮助下,战泽终于从头到脚把自己清洗了一翻,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决定到诊疗所的花园里去看看多日不见的大海。护士把他用推椅推到花园里,他要求多待一会儿,就让护士先回去了。护士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老老实实坐在推椅里,然后才回去。一等护士的身影消失在花园门口,战泽就倔强地站起来,一步步蹭着走到花园的墙边,用肋骨相对完好的右侧身体靠着栏杆,任强劲的海风迎面吹来,吹干他潮湿的头发。 曾多少次,战泽幻想着在授勋典礼后的海战队入队仪式上,从海神晓宸的手中接过锦旗,望着他的眼睛说:“当年那个被你的舰队从海盗手里救出来的少年,那个被你称为“日后必定不凡”的少年,终于有机会加入你的海军了。”可是现在,一切努力都成空。战泽想对着海大喊大叫一番来发泄,却遗憾不能从剧痛的胸腔挤出足够的气。筋疲力尽的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埋在被单下昏睡过去。 转回身,战泽考虑着如何蹭回到推椅那里,这时候他听见树上传来声音,抬头望去,他看见不远处花园最高的树上,居然靠坐着一个身影。此人正低着头,一条腿盘在身下,一条腿荡在枝杈下面,盘着的腿上放着一本书,他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在上面涂写着什么,黑色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这个身影显得非常安宁,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这出其不意的画面,战泽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幅被锁在童年记忆里的插画,一段被遗忘已久的故事,和一个美丽熟悉的名字。 “夏洛特”,战泽全身一紧:被关在城堡最高的塔楼里的夏洛特,靠坐在高高的窗台上,低头认真地绣着手中一幅骑士的画像,她长长的裙摆飘荡在窗外,一缕长发从束在脑后的发髻中散落下来,半遮着她美丽的侧脸。眼前这个画面,像极了《夏洛特小姐》书中的这幅插图。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树上的人停了笔,抬起头来,顺势将遮住脸的长发向后一甩,望向战泽站的地方。一张少年的脸。战泽有些着急,一边捂着肋骨,一边竭力叫道:“谁家的孩子,还不快点儿下来,那里很危险的。”好像配合他的说辞,少年坐着的树杈在越来越强劲的风中摇了摇。 树上的人迅速地把本子合起来,用嘴叼住,猫一般轻盈地从高高的树杈爬回到主树干,顺着一些战泽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踩脚点从大树上滑下来。动作干净利索,看得战泽目瞪口呆。咚地一声,少年稳稳落在地上,双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才把本子重新拿回到手里,向战泽走来。 战泽这才发现,这个少年居然身着正装,花边高领的白衬衫,腰以下整整齐齐地掖进黑色的紧腿裤里,显得双腿长得不成比例,他迎风走向战泽,衬衫上金色的单排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宽大的白色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黑色的长发在脑后飞扬。战泽心中不免腹诽了一下:“爬个树还要穿得这么拽,走个路还弄得这么仙。话说刚才那个护士给我吃的什么药。” 这时候少年已经走近,他非常彬彬有礼地向战泽点头行礼,抬头时,战泽看到他白皙的脸颊上染着两朵红晕,一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收尽了午后阳光照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少年有些羞涩地对他一笑,没有说话,而是打开手中的本子,写了几个字,把本子递到战泽眼前。 战泽有些摸不清情况,疑惑地看向本子,只见上面写着:“你是战泽?” 看看本子上的字,又抬头望望少年那双清澈的绿色眼眸,战泽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试探道:“你是洛青的弟弟洛林?”少年惊喜地使劲点了点头,笑容灿烂得有些炫目。“对,我是战泽。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居然还爬到这么高的树上去,如果被你哥哥知道了……”战泽还没说完,少年洛林急慌慌地摇头摆手,开始在本子上狂写。 战泽趁机仔细打量眼前的人,这个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弟弟?可是洛林怎么和他哥哥长得完全不一样呢?洛青是典型的南海国人的样子,古铜色的皮肤,微微卷曲的棕色短发,棕色的眼睛,个头不是很高大,但是很健壮。洛林则更像北方的镀铎人,甚至更北的雪国人,身材纤长,肌肤雪白,头发又黑又直。最奇特的,当然是他那双罕见的绿色的眼睛。战泽非常确定,在过去的两年中,洛青提起洛林不下一万次,却从来没有说过一次洛林有着绿色的眼睛。这点非常令人难以思议。 听洛青讲,洛林很小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昏睡了几个月,最终醒了过来,却失去了记忆,也不会说话了,变得很内向。他用手语和写字来和人交流,并且非常擅于绘画,可以把一个场景描绘得活灵活现。他也非常擅于弹奏各种乐器,通过演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更多时候则是把自己埋在书本里。 “哥哥每封信里都写到你。他带我们来这里看望你。他们在和医师说话。请千万不要告诉他我爬树,谢谢。”本子上写着。“只要你哥哥不问起,我可以不告诉他,但是洛林,我听说过你小时候的事,难道你不怕爬树吗?”战泽忍不住问道。犹豫了一阵,洛林写到:“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但是我总觉得,我要坐在一个高高的地方等待。我也不知道等什么。千万不要告诉哥哥。”最后一句下面还画了两条粗粗的线。洛林眼巴巴地盯着战泽,眼睛中有种期待和茫然,像极了《夏洛特小姐》书中最后一幅插画:坐在船上的夏洛特失神地望着远处,那里正举行着骑士和公主的婚礼。 这眼神解锁了战泽心底压抑了多年的孩时记忆,随同记忆苏醒的是如洪水般涌来的情绪,这让战泽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来。站在他身边的洛林似乎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起伏,开始显得局促不安,把本子和笔收了起来,走近一步,手足无措地挨在战泽身边。战泽平息了一下,再次怀疑刚才护士给他吃的药,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推椅,洛林点点头,奔过去把椅子推过来,扶着战泽慢慢坐进去,然后在椅子前蹲下身来,仰头望着战泽的脸。战泽已经不敢再看那双绿色的眼睛了。 “放心吧洛林弟弟,你的秘密我会帮你保守。但是你想过没有,与其坐在那里等,不如出去寻找?”战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非常骑士的话,或者非常骑士地说了这句话。洛林依旧仰望着战泽,若有所思的目光却飘向战泽身后的天空。 洛林执意要推着战泽的推椅走出花园,他还特地绕了很大一个弯子,避开了所有碎石子铺的路径,以免战泽的肋骨再受颠簸之苦。战泽心中非常感慨,这位年纪小小的家中老么居然这样细心。他们一路沉默地走出了花园,洛林停了一下,战泽以为他累了,正要提出休息一下,那个本子却又出现在他眼前,上面写着:“战泽哥哥,那你接下来是坐等呢,还是继续寻找?” 战泽有点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噎住了,是啊,自己接下来何去何从呢?就这样放弃了?还是继续坚持?然后他才意识到,洛林之所以这样问,一定是洛青在家人面前提起过,“你哥哥这是背后说了多少我的事儿啊?”战泽回头望着身后的人,把本子递回去。洛林调皮地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厚厚的意思。战泽转回身,叹道:“啊拉斯,啊拉斯,这就是我的诅咒,我总是把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睡过去。”战泽想起《睡美人和荆棘骑士》中的一句话。 洛林突然转到他面前蹲下,明亮的绿色眼睛充满惊喜和渴望,一边微笑一边点头。“你……知道这句话?”战泽试图猜测洛林的反应。 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战泽眯了眯眼睛,心想,原大陆的许多童话传说和传奇故事在方洲并不流行,老百姓们更是没有机会学习原大陆的历史和文化。但是各国皇家,国主的教育自然不同,估计也藏有很多古书籍。 正想着,洛林已经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睡美人的故事》里面的。哥哥你也喜欢看原大陆的传奇故事吗?你还知道什么其他的?” “你和洛青真的是兄弟吗?”战泽忍不住好笑道,“每次我给你哥哥讲原大陆的传奇故事,他居然每次都睡着了。还抱怨我讲故事不好听,笑话我喜欢老古董。”战泽吐槽道。洛林笑着翻了翻眼睛,表示同意。“我知道很多骑士的故事,还有原大陆不同文化的一些童话和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舅舅的书房里偷偷看的。”洛林写给战泽看后,就涂掉了这句话,还很小孩子气地把一根纤长的食指竖在嘴前,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战泽脑子里绕了几绕:“浪升王子?”洛林点点头。 “有很多藏书吗?”战泽问道,洛林用双手比了比。“好几个书架啊?”战泽羡慕地叹道。 “有《卡美洛特和圆桌骑士》这套书吗?”战泽接着问。洛林兴奋地狂点头,笑得灿烂天真,开心得站起身来,行了一个圆桌骑士的见面礼。 “你最喜欢的骑士是谁?“战泽继续问。洛林做了一个手捧圣杯的姿势。 战泽翻了翻眼睛:“原来是加拉哈德,还好你有眼光,没选他老爹。” 洛林做出疑惑的表情看着战泽。“没什么,个人恩怨而已。”战泽笑道。洛林依旧疑惑地看着他。战泽无奈,解释道:“因为一本叫做《夏洛特小姐》的诗集。” 洛林认真地想了半天,摇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然后蹲下身,很期待地仰望着战泽,一副“求求你讲给我听听”的表情。 战泽非常得意地拍拍洛林的头:“小朋友你还太小了,看不懂的。” 洛林坚持不懈地做出狗狗眼,战泽差点儿就沦陷了。正在这个时候,传来一个的声音:“原来你们在这里!”两人同时抬头向声音方向看去。 同样一身正装的洛青从诊疗所门口向他们走过来,白色的衬衫,黑色紧腿裤,外面照着一件深蓝色前短后长的外套。洛林立刻站起身,绕到战泽推椅后方,推着他迎上去。 “聊的这么热闹,你们已经认识了?”洛青一脸好奇地问道。洛林没有停下脚步,所以他忙着推椅子的双手就不能“说话”了。战泽很了解这个小机灵鬼的用意,只好自己对付这个弟控狂。“正巧碰到,他告诉我你们来了,还一定要推我回去。” “我和父亲还有洛林一起来的。我和父亲刚刚询问过医师的意见,他同意你今晚和我们回到兵营,这样方便明天上午参加授勋典礼。明天晚上我们全家有个晚宴,你是被点名一定要出席的哦。后天一早我们再把你还回病房。” “被点名?谁点我的名?”战泽没好气地问,想起刚才洛林告状,说洛青在家里说了一大堆关于他的事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洛青坏笑着眨眨眼。战泽回身去看洛林,洛林一副突然对天上的云彩很感兴趣的样子,仰着头不看他。 当天夜里,战泽又在梦中回到了外婆住过的小院儿。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战泽从来没有梦见过外婆,他总是梦见自己寻找外婆,但是外婆却从来没有在梦中和他相见过。战泽很内疚,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没用:没有实现带着外婆去漂海的诺言,没有说服家里尊重外婆的遗愿进行海葬,甚至一次都没有去过月帆京城,凭吊外婆。所以在进入训练营后,战泽就决心把一切对过去的回忆,连同外婆的游记手稿,《夏洛特小姐》诗集,和那块石头,一并锁在了海珠港一个当铺的保险箱里。 但是这一次不同,在梦中,当战泽穿着飞鸿骑士团陆战队的骑士礼服,胸前别着红色的飞鸿骑士勋章,走进阿婆的小院儿的时候,看到柠檬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正仰头望着树梢,双手托着裙子的前摆,接从树上掉下来的大柠檬。“阿婆?”战泽惊喜地轻声呼唤道。 回过头来,果然是阿婆,她还是战泽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她的头发却是黑色的,一点儿银色的发丝都没有,显得非常的年轻。“阿泽!你终于回来啦?这么久你去哪里了?快让阿婆看看。” 战泽快步奔向树下的阿婆,生怕一转眼她又不见了。等他奔到阿婆面前的时候,战泽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十二岁时候的样子,个头只到外婆的肩膀。他仰头看着外婆深灰色的眼睛,说:“阿婆,我是骑士了,你看到这个勋章吗?南海飞鸿骑士团的骑士勋章。”战泽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穿着少年时代的衣服。 树上传来咯咯的笑声,战泽抬头望去,斑斑驳驳的枝叶后,一个少年正坐在柠檬树最高的树杈上,一条腿荡在空中,手里捧着两个大柠檬,“接住!”清脆的声音响起,柠檬迎头掉下,落在阿婆的裙摆里,里面已经有好多柠檬了。 咚的一声,少年从树上滑了下来,秀丽白皙的脸颊上染着两朵红晕,清澈的眼睛像嫩绿色的树叶。“洛林?你怎么在这里?”战泽抬头问着居然比自己还高的少年。 “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夏洛林在陪我。”外婆摸摸战泽的头顶,“以后我走了,你要好好照看弟弟。” “阿婆你去哪里?”战泽回身,却不见了外婆的身影。地上一片散落的柠檬。“阿婆!”战泽焦急地喊着,刚要迈步跟去,衣角却被拉住了,他回头,突然又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洛林正张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向他摇头示意不要去追。战泽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红色的骑士勋章。“阿婆有没有看到我的勋章?”战泽轻轻的问。 然后战泽就醒了。 天还没有亮,熟悉的鼾声从洛青的床上传来。战泽睡意全无。这个梦,让他无比欣慰又无比的惆怅。他终于梦见了外婆,而且是个年轻健康的外婆,在战泽的记忆里,外婆一直坐在推椅里的。她一定知道了她的外孙终于成为了一名骑士,所以才来看他吧?他多希望外婆今天能参加授勋典礼。但是如果外婆真的还活着,战泽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夏洛林”,战泽在心中默念着。为什么,洛林会在他的梦里?阿婆为什么称他为夏洛林?阿婆说要好好照看弟弟。洛林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弟弟了?他想起洛林那绿色的眼睛。他想起下午在医院花园里和洛林比划着聊《卡美洛特和圆桌骑士》的景象,真的好似重新回到了阿婆的院子里,阿婆念故事,阿泽在一边卖力地比划着骑士的英姿。 所以,这是树上掉下个林弟弟?战泽噗嗤一下笑出声。 第十一章 战泽的故事(5)迷迷糊糊的授勋典礼 授勋典礼庄严而隆重,统帅南海国海陆两军的国主浪升王子,盛装出席这两年一度的盛典。能够熬到严格的训练结束,并通过更严格的考核的最优秀的士兵,才能被授予陆战队骑士荣誉。这一期入营的五百人中,只有不到三百人坚持到训练结束,其中一百人直接晋升骑士。这一百人中只有三十三人通过海军战队的考核,进入海战训练营,最终将成为军舰上的一名战斗水手。 战泽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被下了魔咒,注定永远错过最关键的时刻,比如被海盗劫持却连一个海盗都没正眼见到,比如被海军救援却连一个战斗场面都没目睹,比如拼着命准备了两年的海军战队考核却在自己的昏迷中开始并结束了,比如终于可以参加骑士授勋仪式了却被药迷得腾云驾雾般头昏脑胀。他不知道早饭里洛青给他下了什么医师开的止痛药,他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像个玩偶一样被洛青拖来拖去,摆弄着各种造型。好在,当浪升王子的宝剑压在他的肩头的时刻,他足够清醒,念完了自己永生效忠南海骑士团魂和南海国的誓言。然后他看到那鲜红的骑士勋章被别在了自己的胸前。 最后还是全身的疼痛让他终于恢复了头脑的清醒,或者说,止痛药力消失后他的脑子终于夺回来身体的支配权。战泽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的长椅里,他吃力地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骑士礼服,环顾四周,发现参加典礼的人们正在房间外面的花园草地上寒暄着。战泽怒气冲冲地要去找洛青理论,质问他有什么权利给他下药。他曾明确表示,就是咬碎牙,也不能在典礼前吃止痛药。 刚走到阳台上,洛林和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迎面走来。战泽立刻被少女美丽的容颜吸引住了。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海国美少女,浅棕色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浓密的深棕色卷发用鲜花编成辫子束在脑后,再垂到腰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动人。她一身白色的纱裙,腰间束着一条海蓝色的缎带,让身材娇小的她看起非常妩媚活泼。 洛林向战泽微微行礼,然后做了一个手势。少女的脸上顿时绽满了笑容,让本来就亮丽的脸庞更加明媚动人。“恭喜你战泽骑士。久闻大名,今天幸会。我是洛青的姐姐,洛桐。”少女大方得体的自我介绍道。 一向大大咧咧自信满满的战泽此时突然有些局促不安,他完全不知道南海国男士和女士的社交礼仪。在过去的两年兵营生活中,他就没有见过几位女性,而纵观他十七年的人生,除了母亲和外婆,也没有什么其他女性的身影。战泽张了张嘴,然后尽量优雅地行了一个骑士见面礼,拼命忍住来自肋骨的抗议。还没抬起头来,眼前却出现了洛桐伸过来的一只手,悬在空中。 战泽抬头望向一旁的洛林,他正用尽全力绷住脸忍着笑。看到战泽的求救的目光,他做了一个抬起手放到唇边的姿势。原来这里也沿用镀铎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战泽站直身体,用右手托起洛桐伸过来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说道:“战泽在此,非常荣幸见到您。”然后象征性地吻了一下。 洛桐热情大方地挽住战泽的右臂,洛林跟在战泽的左侧,三人一起慢慢向花园的人群里走去。洛桐向战泽介绍了自己的母亲,浪瑶公主,就是南海国国主浪升的妹妹。浪瑶公主关切地询问着战泽的伤势,感谢他两年来和洛青的友谊,并热情邀请他典礼后和他们全家一起回到盈月堡去养伤。四个人站在一起寒暄着,洛桐爽朗的笑声在午后的阳光下轻轻荡漾开去,战泽突然觉得,这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觉。 “睡美人终于决定回到活人的世界了?”身后传来洛青调侃的声音。战泽深吸一口气,握紧右手,慢慢转身,猛然举起拳头,正要打在对方的胸口,以报被下药之仇时,却不想眼前是一片缀满勋章的宽阔的胸膛。顺着白色的礼服向上望去,出现的是一张印在战泽心中,永生难忘的面孔。 晓宸。 再次面对,依旧是如此戏剧般地出其不意。战泽张着嘴巴,右手僵在空中,似乎又变回成两年多前那个弱小的少年水手。“咳,咳。”旁边传来洛青的提示,战泽立刻回神,没有等到下巴再次被人家推上,他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雕塑一般站在最高指挥官面前。 “稍息。”传来那熟悉的男低音。战泽放下敬礼的右手,依旧站得笔直,无视自己全身肌肉和骨头的抗议。“放松些,不必拘谨。”晓宸和蔼地说道。 战泽轻轻呼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眼睛才敢看向对方的脸,但是刚一接触到那双深邃的目光,他就突然脸红了起来,又低下头去。“你就是战泽?” “报告长官,我就是战泽。报告完毕!”战泽又条件反射般地抬头挺胸,站直身体,回答道。 “表哥,你看你把这位弟弟弄得这么紧张。”传来洛桐好听得声音,同时战泽感觉到洛桐的双手又挽住了自己的右臂。战泽的脸更红了。“好啊战泽,我就出去寒暄了几句,我姐姐就站到你那边去了。我姐姐可是从来没有在表哥面前帮我说过话的。昨天下午也是趁我不注意,收买了我弟弟。”洛青一副不嫌事儿大的继续搅和着。周围传来一家人善意的笑声。 战泽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人正向他们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偷偷抬头向四周快速环顾了一下,看到洛林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似乎在研究着什么。战泽抬了抬眉毛,洛林会意一笑,向洛青洛桐一番手语,成功引开了哥哥姐姐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晓宸示意他借一步说话,姐弟仨和他们的母亲则向提供饮料的地方走去。 “祝贺你成为一名飞鸿骑士。”晓宸开始道:“很遗憾没有见到你的家人。”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我没有通知家里。他们并不知道授勋典礼的事。”战泽隐隐意识到,是不是自己的任性,引起什么误会。 “他们不知道授勋典礼的时间,还是不知道你成为了一名飞鸿骑士?”低沉的男低音不徐不慢地继续到。 “嗯,都不知道。”战泽小声回答道。有种不安的预感。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其实战泽也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就是没想过家里需要知道。战泽犹豫着,斟酌着,他总不能说因为和家里关系不好吧?晓宸越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战泽越是不知道怎样开口。 “要不然我问,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战泽点点头。 “你没有告诉家里,是因为你没有考进海战队?”晓宸直指问题所在。 战泽犹豫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他也不确定,自己进入海战队训练营的话,是不是就会告诉家里。而且他也不确定,父母是不是真的会来参加。 “你担心家里不接受你效忠南海陆战队?”果然,这些问题都过于政治化了。战泽哪里想过这么多。 他抬起头来,望着晓宸,下了决心,直话直说吧:“我没想那么多,就是两年多前,我决定加入南海海军,和家里立下了五年之约,如果我不能在五年的时间内成为南海海军战舰上的士兵,我就必须放弃这个念头,回家帮助二哥管理家业。当时没有一个人,包括我自己,相信我能考进陆战队训练营,更没人相信我能完成两年的训练。我和家里一向很少联系,他们不太了解我在这边的情况。所以,我也就没有告诉他们我训练结束了,没有邀请他们来参加授勋典礼。” “所以你是在赌气?”晓宸问道。 战泽想了想,没有这么幼稚吧。“不算是赌气吧。我,我从小和家里就……我和家里一直就这样,他们不怎么管我,我也不麻烦他们。这样吧。” 晓宸点点头。“方洲三大航海世家,两家专营商业运输,只有南海是军事战舰。历来几乎没有战家或者穆德家的家主嫡亲效忠南海海军的。两家都会像你哥哥战濛那样,选择效忠镀铎国的骑兵。如果你通知了家里,我们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接待你的父母。” “有这么复杂吗?”战泽抬起头看着晓宸,吃惊地问道。 “也许我想多了。”沉默了一下,晓宸微笑地说道:“成为飞鸿骑士是件非常荣耀的事,我和洛青全家,都为你们两个感到自豪。” 战泽的心紧紧地抽了一下,嗓子也紧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又敬了个礼。正在这时候,洛青姐弟三人拿着酒水走了回来,晓宸从洛青手里接过一个酒杯,战泽从洛林手里接过一个酒杯。“欢迎飞鸿骑士团的新成员们!”晓宸率先干了手里的酒。 当战泽饮完自己杯中酒的时候,发现晓宸的目光正停留在他持着酒杯的右手手背上。战泽顿时僵住了。他手上被信号弹火星烫伤的伤疤依然清新可见。洛青曾问过他这北斗七星形状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他只说是放烟火的时候留下的。虽然卡西莫多告诉过他,当年是晓宸亲自为他受伤的右手进行的包扎,但是,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海军上将,他不可能记得几年前的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水手吧。 唯一没有饮酒的洛林无声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空杯子,让战泽得以把右手垂到了身边。他不敢抬眼去看对面的晓宸。“晚宴上见。”晓宸点头示意,转身离去。洛青和战泽敬礼目送。 “晚宴?”战泽他转头瞪着洛青。 “呃,记得昨天说你被点名要求参加家宴的?就是表哥,和,他父亲。”洛青朝洛桐身边靠了靠。 战泽觉得这一天是如此的漫长。“我累了,能不去吗?”他疲惫地问道。 洛林马上来到他身边,拉起他的右手,打手势表示要带他去休息一下。“让洛林陪你先去休息一下,家宴在晚上呢。你是唯一的贵宾哦,大家一定会等你来。”洛桐关心地嘱咐着。洛青刚要反对,他还想和弟弟多待一会儿呢,结果已经被洛桐推着走向下一波需要去打招呼的人群了。 兵营宿舍里,洛林和战泽费了半天劲儿,才合力把战泽从他的骑士礼服里解放了出来。筋疲力尽的战泽找到了医师开的止痛药,一口气吞了下半瓶,然后瘫到自己的床上。洛林盘着腿坐在洛青的床铺上,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战泽的一举一动。 战泽闭上眼睛,无奈地说道:“你想问什么?” 突然,他的床边一沉,战泽睁开眼睛,发现洛林已经跪上了他的床,正俯瞰着他,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泽,嘴角一抹得意的笑意,像极了一只盯着老鼠的猫,或者说,一只盯着猫的狐狸。战泽叹口气,洛林举起手里的本子摆在战泽眼前,只见上面写着:“你以前见过晓宸表哥,后来他认出你了。” 要不是已经躺倒了,战泽差点儿翻下床去。他看了又看本子上的字,摇了摇自己的头,确定止痛药不会这么快就起作用。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洛林。洛林已经从他的反应得到了自己的答案,非常满意地合起本子,直起身子,跪坐在自己的脚上,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欠起身,战泽回想着今天几次看到洛林注视自己的眼神,以及几次洛林“恰好”的救场,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人小鬼大的洛林,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读心高手。“好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战泽疲惫地问道。 洛林一手放在自己的心脏的位置,模仿心跳的动作,一手指着自己的耳朵。“你听见我的心跳就能猜出来?”战泽不可思议地问道。洛林点点头,又耸耸肩,好像在说,很简单啊。 战泽重新又躺回到床上,刚要闭上眼睛,洛林又俯身过来,拉起着他右手,指着上面的伤疤,做了一个手势,战泽猜道:“你想知道这个和晓宸有关的伤疤的故事?”洛林认真地点点头。 “以后我一定告诉你好吗?现在我太累了。”洛林又指了指洛青的床,战泽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有告诉过你哥哥,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故事。” 战泽睡着以前,感到有人给他盖上了被子,还有一只温暖的小猫蜷在被单外面,竖着耳朵在听他的呼吸和心跳。“夏洛林。”他咕哝道。 第十二章 战泽的故事 (6)家宴 “家宴”果然是在叠涛城的王宫里面举行的,但不是在什么宴会厅,而是在一个有花园的露天平台上,平台修建成一条大船的形状,可以通到城堡下面的沙滩上。家宴很随意,男士们都没有穿军装,女士们也没有穿繁复的晚礼服。大家也没有固定的座位,各自在一个摆满食品的长桌子上拿取食物后,随意围坐在一张长方形桌子前进餐。除了战泽外,就是浪升王子一家七口人和和浪瑶公主一家五口人。南海国国主浪升王子夫妇有四个孩子,长子晓宸,长女晓容,双生子晓宇和晓寰。晓容比洛桐大两岁,已经结婚,嫁给了晓宸领航战舰上的大副。双生子年龄和洛青相仿,却没有从军,也没有军衔。 战泽虽然也是大家族出身,没少参加百十口人的大家族聚会,但是这样温馨随意的家宴,还是第一次体会。镀铎人向来以严肃拘谨闻名,镀铎贵族的大家庭更是等级森严,礼数重重。战泽的随性经常受到来自长辈的训斥和同辈的鄙视。但是在浪升王子的家宴上,人人得以随意讲话,起身去拿食品,自由交换座位,小辈和长辈开玩笑,这巨大的文化差异让战泽惊叹不已。“我怎么没生在南海国呢?”他不止一次内心遗憾着。每逢这个时候,洛林就像听到了他肚子里的话一样,向他眨眨眼睛。这个鬼精灵! 晚宴过半,大家离开餐桌,三三两两地在花园草地上,或卧或坐,饮酒聊天。火把将夜色中的平台花园照得温馨明亮。洛林在吹完笛子,弹过鲁特琴以后,又拿起了第三个乐器,曼陀林,这可是源自战泽家乡海珠港的乐器,于是大家要求战泽唱一首海珠港的歌谣。被这美好的夜晚和温馨大家庭陶醉了的战泽,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洛林身边,两人非常默契地合作了一曲《不夜港》。 看银色大河将我缠绕,看碧色海湾将我拥抱, 驾粼粼波光将船只摇,乘幽幽碧浪将白云邀。 远洋吧远洋吧,四海为家的少年郎心比天高。 听风吹千帆帆过多少,听谁唱船歌歌声未了。 祈闪闪星光把归途照,盼脉脉顺流托船起锚。 归来吧归来吧,不夜海港的未眠人妆容已老。 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战泽莫名有些伤感,这首从小唱到大的歌曲,他从来没有细品过歌词的含义,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生他养他的不夜港,已经没有未眠人在等待那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了。少顷的沉默,大家似乎还沉浸在略带忧伤的歌曲余音中,洛林立刻弹起了一首欢快的曲调。在大家的掌声中,战泽感激地向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边:这个洞察一切的小精灵鬼,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敏感和包容?看着在洛林身边跳舞的洛桐和洛青,战泽突然觉得,这姐弟三个就像一窝橘猫里混进了一只黑白燕尾服猫仔。“噗。”战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画面给逗笑了。 “我向卡西莫多老船长问起过你。”身后传来晓宸的声音。战泽全身一紧,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他转过身。晓宸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有系上,一头近乎黑色的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这是战泽第一次见到没有戴军帽的晓宸,和那个英姿勃发一身戎装的年轻舰长相比,此时的晓宸多了一些慵懒的书卷气。 “报告,我,我不是有意欺瞒的……”晓宸摆摆手。战泽马上静音。 “我知道,小小年纪就能如此沉稳英勇,还被卡西莫多认做侄孙,一定出身不简单。所以我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一直希望,你能够平安长大。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这样出现了。”晓宸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一直听说,今年的陆战训练营里有一个呼声最高的学员要冲击海战队选拔,结果在练习爬绳的时候,因为绳子意外断开,摔成重伤,连参赛都不可能了。大家都非常遗憾。特别是洛青,在我这里问过好几次,可不可以给你一个补考的机会。” 战泽刚张了张嘴,想澄清一下,他可没有让洛青这小子去问过这种事啊。晓宸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继续说道:“我知道他非常看重你,看重你们的友情,希望自己的战友能和他一起进入海战队训练营,以后在同一条军舰上并肩作战。但是,这样的话,对其他的学员不公平。而且,在真正的战场上,在执行任何一个任务之前,必须要进行安全检查,这是当兵之本。切记,切记。这次教训,能在未来的战场上,救人救己。所以,战泽,如果加入海军是你的梦想,我希望你不要放弃。两年后希望能看到你加入海战队训练营,日后在军舰上,成为一名不凡的战将。” 燃烧的篝火在晓宸那张英俊无比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他一向冷峻的脸看起灵动而变幻莫测。战泽似乎又看到他个弓形唇在慢慢拉长,两头微微翘了起来,形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跳动的阴影下,这个微笑一忽儿显得霸气,一忽儿显得温柔。 战泽定了定神,说道:“自从那天在藏身的舱壁洞口看到了你们的军舰,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要成为一名海军。你当年的一句话,让我脱胎换骨,立志重新做人。我会继续努力,我一定要在旗舰上做一名出色的士兵。”战泽生生地把“守卫在你身边”这半句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晓宸拍了拍战泽的肩膀,准备转身离开。“你是怎么知道辛巴德不是我的真名的?”战泽忍不住问道。晓宸低头看着战泽右手背上的伤疤,好看的弓形上唇又伸展成一个翘起的弧度,说道:“一个能引用圆桌骑士的男孩儿,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水手。” 原来又是骑士惹的祸。 当晚,战泽和洛青全家一起留宿在叠涛城堡里。洛青被晓宇和晓寰拉到沙滩上去,和叠涛城里其他几家新晋骑士的小伙伴儿们继续篝火晚会,据说他们会玩儿通宵。洛林则早早开溜,钻进战泽的客房,粘在他身边。 “说好的家宴呢,完全是国宴啊。我这个平民百姓可真是眼界大开了。”战泽一边看着洛林帮他把受伤的左臂重新固定在胸前,一边感叹到。洛林笑着摇摇头,抽出一只手来比划了一阵。 战泽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完全想不到,关起门来,南海国最有势力的两大家族的聚会,居然如此随意亲和。这要是放在镀铎,在海珠港,在战家,那可是完全不可能的。”战泽砸了砸嘴。“对了,洛林,你有没有觉得,咱俩特默契?我好像无师自通就能看懂你的手语。等我的手好了,我跟你学手语怎么样?”战泽问洛林。 洛林顿了顿,没有马上回答,等到忙完了手中的事情后,才坐到床边,拿出本子,开始在本子上飞速地写起来:“我俩的确很默契。我发明了自己的手语,很容易学。但你是第一个家里人以外,愿意学手语的人。谢谢你,战泽哥哥。” 战泽突然很感动。几句话里,他感受到少年与生具来的孤独。洛林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有着惊人的观察力和感受力,感情丰富,敏感而细腻。他像是被锁在了高高的塔楼里,不被外界所知。外人通过洛林的手语和绘画,看到了只是他内心的一角,好比夏洛特的魔镜,映射的只是偌大世界的一片小小的景观。战泽希望洛林能从困住他的塔楼里逃出来,他会带着洛林去看大千世界,希望洛林能喊出内心的声音。想到这里,战泽感到有一种情怀在他身体里苏醒过来。 战泽突然想明白了,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放开我!你这个笨熊!”战泽哀嚎道。洛青这才放开被自己紧紧搂抱住的好朋友。 “抱歉抱歉,一时高兴,忘了兄弟你还残着。” “别高兴得太早,到时候你亲爱的弟弟可是在我的监管之下,我叫他做五百个俯卧撑他就不能做四百九十九个!”战泽一边揉着肋骨一边威胁地说。 “这个我不担心,到时候恐怕你宠他比我还过份。洛林的笑就是他的武器。”洛青笃定地说道。 “你真的愿意留在新兵训练营两年?你这么优秀,当两年教官,太浪费人才了。”洛青非常诚恳地再次询问道。 “你也知道,我本来甚至打算放弃骑士头衔,回老家的。”战泽认真地回答,“但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思来想去,我觉得留下来做教官是最好的选择,两年后我可以和洛林一起参加海战队选拔考核,我们一定可以考取的!你就在军舰上等着我们吧。” “啧啧,这才认识两天就我们了。咱俩这两年才熬出来的默契,说分就分了。”洛青几分夸张地说道,掩饰着话中的伤感。见战泽沉默着,洛青又安慰道:“任谁都没想到这个结果。昨晚家宴的时候我又问了表哥晓宸,你可不可以补考,因为连他都知道,今年进队夺标呼声最高的人选居然因为受伤都没有参加考核。他说这样对其他考核队员不公平,所以,战泽,你一定要在两年后夺标!” “他亲自向我解释了,他说得对,虽然是设施出现意外,但是在真正的军舰上,战场上,作为士兵,我们在执行任何任务之前,都应该做好一起准备和安全检查,这样才能保证顺利完成任务。”战泽说道。 “他真的和你说话了?他真的这样说了?”洛青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战泽反问道。 “唉我说战泽,你不到两天,连连俘获我家各路人心啊!先是洛林,然后我姐姐,现在居然表哥沦陷。他可是从来不在任何场合私下和下属聊天的。” “你才是他下属,我是你舅舅的下属,你家客人。” “噗,我们全家和全家的亲戚都知道鼎鼎大名的海珠港三公子战泽!浪升亲王也知道你的名字和遭遇呢。”洛青得意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有你陪在洛林身边,监督他度过接下来的两年新兵训练,比我自己亲自带他都让人放心。我们全家都感谢你,特别是舅舅,洛林可是他的心头肉呢。”说到最后的两句,洛青压低了声音。 “哦?为什么呢?”战泽好奇道。 “洛林小时候那次,是送到叠涛城舅舅家去养伤的,舅舅每天都去看他,他苏醒后也想尽各种办法治他的嗓子。洛林长大后因为拥有出奇的听力,出海时候多次立功,舅舅就认定他是个航海神童,希望他长大后能参加海军。但是大家都知道,洛林最大的挑战和阻碍来自他不能言,这很可能让他在新兵训练阶段就被淘汰掉。但是如果他有一个神一样的战友在身边帮助他,他就很可能完成新兵训练。”洛青豪情地举起手,在半空停了停后,轻轻落下,揉了揉战泽完好的那个肩膀:“兄弟,我们全家,都感谢你的选择。” 战泽有点儿哭笑不得。阴差阳错,因祸得福,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事吧?洛林,也许是一个南海国皇家的宝藏男孩儿,但是对于战泽来说,洛林是战泽捡到的宝贝,是他的夏洛特,他的夏洛林。 第十三章 站泽的故事(7)并非意外 战泽跟着洛青一家从叠涛港乘船返回到盈月堡。盈月堡在方洲南海沿海最西边的一个海湾——揽月湾,也是方洲大陆在南海的最后一个港口。因为方洲西部的海岸线完全被山脉覆盖,所以离开揽月湾后绕大陆航行的下一个港口,是在方洲西北角,接近北冰洋的格陵兰港。方洲的商船极少远航到那么远的地方,除非有南海海军的军舰护航。近几十年来,方洲和雪国几乎没有来往,所以也没有几艘船只从揽月湾到格陵兰。 这天,已经基本康复,可以自由走动甚至跑动的战泽,在洛林的陪同下,在盈月堡外面的港口集市上闲逛。两年多没有逛过码头集市的战泽兴奋无比,虽然这里的集市规模和热闹程度完全不能和方洲最繁华的海珠港相比,但是那个久违的“小泽少爷”似乎活了过来,在战泽骑士的表面下,蠢蠢欲动。洛林兴致勃勃地听战泽对海珠港天花乱坠的描述,但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战泽身上发生的变化,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很不同的战泽。他们俩在玲琅满目的集市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闲逛着,时不时用手语互相讨论着一个货品的真正价值。 他们在一个柠檬红茶摊位前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下。洛林和战泽都是贪吃甜食的人,而且都喜欢在自己的茶里放很多蜂蜜,所以桌子上的蜂蜜很快被两个人瓜分完,洛林只好跑到老板那里再买一罐蜂蜜。 “走了哥哥,又来个弟弟。你身边总有跟班的啊。”随着声音,洛林空出来的位置突然被一个不速之客占据了。战泽抬头,发现来人正是自己两年来的死敌,校场上的竞争对手,萧建澜。萧建澜来自月帆京城贵族家庭,和战泽洛青同年考入训练营,一直是战泽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除了在训练场和课堂以外,他俩在任何事上都要一争高低。从谁的追随者最多,谁吃的馒头最多,谁能饿的时间最长,到谁挑战的禁忌最多,谁接受的惩罚最惨。总之两年来让战泽不得安生存在,就是这个家伙。 现如今,萧建澜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海战队训练营。战泽很不服气,要不是自己意外受伤错过考核,哪里轮得到萧建澜考第一名!不过此时此刻,战泽觉得,同学一场,好聚好散吧。于是很有礼貌地点点头:“祝贺你如愿以偿考入海战队。” 萧建澜嘴角抽了抽,做出他那副标志性的玩世不恭冷笑脸:“没什么意思啊。真可惜,接下来的两年,没有你当我的对手。”说着,他俯身靠近战泽的面前,挑衅性地挑了挑眉毛。 “你可以到战舰上去等我。”战泽随意地靠在椅背上,顺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哦?这算是一个约定吗?”萧建澜也靠回自己的椅背,手中却摆弄着洛林的杯子。 “这个座位有人了,你还是换个桌子吧。”战泽伸手想把洛林的杯子拿回到自己这边。却不料被萧建澜一把紧紧握住了手腕,还是受伤的左手。 “两年来,你身边的位子总有人,你的床边总有人,你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现在你们终于要分开了,他居然又把自己的弟弟塞给你。”萧建澜突然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着,他攥住战泽手腕的手像烧热的铁一样灼热。战泽还没反应过来他这番话的意思,就连胳臂带人被拽过桌子的中心线,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同时后脑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头发,战泽刚要惊呼,声音还没离开喉咙,就被一张嘴给堵在了嗓子里。 “什么情况!”战泽惊得一万只骑士团的战马在心中奔过。“这是什么近身格斗术!”他受伤的左肩被死死扣在两人的胸前,完全使不上劲,他用右手拼命想推开那块石头般坚硬的胸膛,同时把头往后仰,想要躲开那正在肆意袭击他口腔的牙齿和舌头。但是扣住他后脑勺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战泽只好狠狠地咬下去。他尝到了血的味道。但是对方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这个疯子,他就是断了胳膊断了肋骨都能继续打下去的疯子。”战泽心里恨着,他恨自己一时不备,让萧建澜占了上风。但是为什么找这样羞辱的方式来挑战呢!他不是已经得意洋洋地赢了最终胜利嘛。 终于,萧建澜松开了战泽。他舔了舔被咬破的嘴唇,邪魅地笑着。 “从进入训练营第一天起,我就看上你了,但是你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总是缠着你。这两年来我和你斗,就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想着我。”萧建澜盯着战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战泽手腕疼,肩膀疼,头皮疼,脑仁儿更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他的舌头都肿了,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三个没用的字。 “因为你是最好的。”萧建澜突然又俯身过来,在战泽的耳边吹着气说道。 战泽本能地用右手攥住对方胸前的衣襟,趁对方不备顺势一代,同时自己侧身让过,用左手肘在对方后背一击,要将其摔到地上。萧建澜身手果然不一般,及时用手撑住了桌子,没有被摔个嘴啃泥。 此时周围的一些人停下来看热闹,这些码头上常年跑船的水手们什么没有见过呢,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的纠缠,一边吹着口哨。 军营这两年来,战泽没少被人明示暗示地表白过,顾及人家的玻璃心,他一般都是好言婉拒。但从来没有这样被公开羞辱过。初吻啊,就这么没了? “我没这喜好!你别自作多情了!滚!”战泽气得浑身发抖。 萧建澜的脸上又挂起了他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是不是自作多情,迟早,我们军舰上见分晓。”说完,他整了整衣服,帅气地捋了捋头发,转身离开之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可惜啊,那条绳子其实是为洛青准备的。” 战泽定在原地,周围的一切似乎凝固了,耳边只有尖锐的嗡鸣。“他说了什么?难道这一切,不是偶然,不是意外,而是一个阴谋?”他觉得自己需要坐下来。 然后他看到洛林,站在不远处,拿着蜂蜜罐子,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他,眼睛墨绿得近乎成为黑色。于是,战泽从他的惊骇中恢复了过来。他扶起摔倒的两把椅子,桌子上的两杯还没来得及喝的柠檬红茶洒了一地。他招招手,洛林马上跑了过来,担心地看了看战泽的嘴唇,又看了看战泽青紫的左手腕。满眼的焦急。 “你都听见了?”战泽存着侥幸心理。 点点头。 “害怕了?”战泽笑笑问。 摇摇头。 “别担心,我们先回去吧。不要和洛青提起来。” 点点头。洛林一路走在战泽的左边,以免拥挤的人群中有人撞到战泽伤痕累累的左臂。“兵营里,军队里,以后军舰上,很多这种人。”洛林点点头。 “但是我和洛青不是这种人。”战泽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解释一下。洛林乖巧地点头。 “这种事会时有发生。你慢慢会懂的。”洛林翻了翻眼睛,手语道:“如果你说那种事的话,我出海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听到。” 战泽僵在了原地,洛林也停下来询问般地望着他。战泽惊讶地看着洛林那张天真无邪的少年的脸,他提起这种禁忌话题的时候,居然好像在说“这杯茶不够甜,需要多加点儿蜂蜜”一般稀松平常。 战泽有点儿哭笑不得。这个小精灵鬼!他真不知道,他俩之间,谁是那个骑士,谁是那个需要被拯救的少女。 第十四章 我们一起 三天的航行在战泽的故事中度过。在出海后的第五天下午,他们的船来到了海珠港,停靠在外港口码头补充淡水和食物。战泽早早就来到甲板上,眺望着内陆的方向。傍晚的时候,他们的船终于起锚,向着内港开去,船上所有的人都来到甲板上,很多水手爬到降了帆的桅杆上,期盼着目睹大船经过不夜港时的绚丽景色。洛林本来想藏在舱房内,因为看到海珠港,就会联想起巨浪淹城,他惧怕那种绝望带来的窒息感。但是战泽这次丝毫不让步,坚持要洛林陪着他去看方洲最璀璨的夜景。 “我用我的生命保证,洛林,你看到的景象将会成为你最美好的回忆。在你伤心绝望的时候,这个景象就是你暗夜迷雾中的灯塔,永远能照亮你回航的方向。”诗人战泽掷地有声地保证着,连拉带拽把洛林拖出了藏身的舱房。 当大船驶近海珠港口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城市灯火沿着起伏的山坡层层铺开,仿佛天上的星河落下来,缓缓在眼前涌动;而当大船切入到这星河之中的时候,景象就完全变了:两岸起起落落的高坡上的灯火,与河水中的倒影相映,让河上乘船的人顿觉自己的船浮了起来,飘在晶莹的星光中,飞过一片星海。 两岸城市的喧嚣,似乎也在灯火中也变得柔和而朦胧,人声,马声,音乐声;笑声,钟声,汽笛声,给眼前这只应天上有的景色增添了人间的气息,又给这流金的世俗蒙上了海市蜃楼般的飘渺。 大船渐渐驶离了港口,如梦似幻的天空之城慢慢缩小着,最后变成一颗夜色里的蒲公英。洛林觉得自己就像又做了一个梦,只是这次,是一个美好的梦,而且,是和战泽一起,手牵着手做的梦。 这时候洛林才明白战泽的意思:亲眼见过了,就会永远存在,在记忆里,在意识中,永远凝固在那一刻,即使生命消陨,即使世界毁灭,即使时间不复存在,这一瞬,就是永恒。洛林非常庆幸自己目睹了这个奇景,和战泽一起经历了这个永恒的瞬间。将来也许有一天,当他们要面对海洋竖立起来的那一刻,当生命和时间被永远吞没在黑暗的时候,这个灯塔,就是他们的指引。 “我们一起。”洛林用一只手在胸前比划着。 “我们一起。”战泽宣誓般地重复着。 第十五章 月帆京城的不速之客们 在大河上行驶了两天两夜后,他们的商船终于停泊在月帆码头。浪升亲王的卫队和所有马匹都上了岸。虽然没有旌旗,但是飞鸿骑士团标志性的红色徽章和南国国主飞鸿卫队的海蓝色盔甲,还是非常醒目的,马上惊动了驻守港口的镀铎骑兵团。浪升吩咐驻守军立刻飞鸽传书到京城,通知摄政王自己一行的到来。他们还有半天的骑行,才能穿过月帆平原到达京城。 多少次梦想着穿上飞鸿骑士团军服,多少次梦想随团出征,洛林当然没料到,他的第一次,居然就伴随在南海国国主身边,和他那精英中的精英的飞鸿卫队一起驰骋。但此刻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反而随着京城的逼近,越来越沉重。他盯着前面卫队队员的背影,不敢去抬头看那越来越近的山城。余光中已经有黑色的海浪开始浮现。洛林的心在狂跳着,他拼力抗拒着黑色的恐惧,欢迎着全身的疼痛,帮助他分散注意力。他的四肢在快速丧失着控制力。他用内心的声音控制着□□这匹马,咬牙坚持着,不能坠马。半个马身紧随其后的战泽,焦急地盯着洛林的背影,随时准备出手相救。 终于快到城门口了,他们开始减速,战泽赶上来和他齐头并进,担心地看了看洛林疯狂起伏的胸口。洛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汗在秋末的冷风中迅速蒸发着。就在他们一骑人马穿过城门洞的时候,突然从城墙垛口上传来嘹亮的银号声,吹奏着镀铎的国宾曲,宣布着尊贵邻国访客的到来。 银号声在高挑的长长的门洞中回荡着,也在洛林的脑颅内回荡着,从内向外撞击着他的耳膜,越来越刺耳。洛林紧紧地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脑袋,俯身在马背上。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他听到过,他听到过这银号的声音,他听到过银号吹奏的这首国宾曲,而且他还听到过不止一次。但是,这怎么可能,他从来没有来过月帆京城啊。 “洛林,洛林!你怎么了?”一个细细的声音终于钻了进来,渐渐赶走了号角的嗡鸣。洛林这才发现自己捂着耳朵俯身在马背上狼狈的样子。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周围无数双眼睛在看向自己。“我们还要骑马上山,你能坚持住吗?”战泽关切地问道。“可以。”他手势回答,担心点头会加剧已经在酝酿的头痛。 月帆京城的居民被银号声吸引过来,认出南海国飞鸿骑士的标志,非常惊喜地欢迎着方洲最帅气的骑队。很多男孩子们跟随着队伍跑,眼中满是崇拜。特别是看到队伍中还有两个极为年轻的面孔时,他们满脸的羡慕。女孩子们则向队伍抛来鲜花。浪升亲王放缓马速,微笑着向路边的民众示意,飞鸿卫队的骑士们则目不斜视,保持高度警惕和整齐的队形。战泽在努力让自己的下巴不要坠向地面的同时,还要牵制嘴角不要太向上翘起。月帆京城那层层叠起的宏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而这陌生城市里居民的热情让他意外和感动。 相比战泽的兴奋,洛林显得相当矜持,他端坐马上,垂着眼睛。偶尔有花枝落到他身上,他也一动不动地僵着身体,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块粉色,引得女孩子们咯咯地笑。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模模糊糊地记得第一次进入盈月堡时坐在父亲怀里,路边人们的欢笑。这时候洛林多希望有一个宽厚的胸膛让他靠一下,他只求不要当众摔下马去。 终于到达了接近山顶的马厩,一行人稍事休息后,再步行顺着之形台阶爬到顶层的堡垒,战泽连拉带拽地拖着洛林一步一步地爬着台阶,用他俩才懂的无声的交流吐槽山城生活。但是当他们终于攀到顶层,回首向山下望去时,被脚下的景色惊艳了。此时已近日落时分,层层叠叠的房屋建筑顺山势绵延铺排到山脚,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亮起来,他们则仿佛立在星空之上。和海珠城那种舒缓延绵的景色不同,这里陡峭紧凑,显得更浓郁。但是这美景,让洛林觉得站在高高的山顶,有种游离在外的清冷感觉,可能是因为山顶真的非常寒冷吧。 月帆堡垒就像一个城中之城,更确切地说,是城上之城,因为靠山而建,堡垒前面有着高高的围墙,左右各一个了望塔,皇宫在堡垒后部,几乎完全嵌入到山体之中。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石头铺成的广场,广场中心有一个喷泉,有六个全副武装,背对喷泉而立的守卫。浪升的卫队则被要求留在广场上,只允许两个侍卫进入皇宫大门。在三层楼高的巨大的宫门前,浪升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洛林,用只有洛林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进去以后你不要直视摄政王。”洛林点点头,尽量在疲劳和寒冷中稳住自己的呼吸。 皇宫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山洞,有着惊人的高高拱起的屋顶,长长的大厅两旁都是十几米高的柱子,每个柱子之间都竖立着巨大的白色雕像,应该都是历代的镀铎国王。大厅尽头是白色大理石台阶,一个巨大的金色王座在台阶的最高层。在王座下方则另外设有一个黑色的座位,镀铎的摄政王狄桑正坐在那里。从皇宫的大门走到摄政王的座椅,需要经过这个长长的大厅,浪升亲王一行五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中回响着。洛林听见五个在加快的心跳声,和越来越近的镀铎摄政王的气息。终于,他们停下脚步,来到了摄政王面前。 行过见面礼后,摄政王低沉冰冷的声音传来:“很久不见了,浪升国主。如此突然,亲自来访,所为何事?” “摄政王大人,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禀报给镀铎,并寻求摄政王大人个人的意见。鉴于此事关乎方洲安危,我希望能在书房详谈。” 洛林虽然战得笔直,但是一直垂着眼睛。他能感受到摄政王的眼神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去,再扫回来。而且清楚的意识到,摄政王的呼吸猛然一窒后心跳突然加速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正锁定在自己身上。他牢记舅舅的话,没有抬起眼睛。 浪升看到狄桑惊疑的目光,锥子般订在自己背后的洛林身上。这神情出现在城府深沉的狄桑眼中,算是罕见的感情流露。“我带来了目击者,飞鸿骑士团陆战队骑士,盈月堡洛峰岩和浪瑶公主的小儿子,您的外甥,洛林。” 长久的沉默。洛林感觉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注视可以有如此强大的压迫力和冰冷的敌意,让他从内心感到寒冷。生长在南方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的寒冷过。自从进入月帆京城后,特别是到达城堡后,似乎每前进一步,就更寒冷一分。他咬紧牙关,绷紧已经酸痛无比的肌肉,不让身体颤抖。 终于,摄政王的心跳开始放缓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一些,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来人,带浪升亲王和他的目击者去书房。其他人安排到皇宫贵宾客房。”浪升转身向两个侍卫摇头表示不必坚持跟随,洛林也用眼神悄悄示意战泽不用担心。众人行礼后被分别带往两个方向。摄政王则一直坐在椅子上,冷眼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 洛林一路离开大厅,都能感受到脊背上刺来的摄政王冷冽的目光,听到狄桑粗重的呼吸和近乎愤怒的心跳声。“分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镀铎摄政王,为什么他看到我时候好像很震惊,还有着强烈的敌意?”被方洲最有权势的人敌视,洛林手心都是冷汗。 他们一行赶路而来,还穿着轻便的军旅薄装,和王宫里面的侍卫们穿的完全是两个季节。在海边长大的洛林实在是非常不适应这种寒冷,离开王宫大殿后,洛林身体就开始打抖了。摄政王的书房里也没有比皇宫大厅和一路走来的长廊暖和多少,巨大的壁炉没有生火。带路的卫兵退到书房门外,关上了书房的门。浪升立刻把浑身颤抖的洛林抱进怀里,帮他揉搓着背部和双臂,然后推着他走向壁炉边的酒柜,给自己和洛林倒了两杯酒,把一杯塞到洛林发抖的手中。镀铎的酒非常猛烈,大概因为这里太冷的缘故,烈酒从洛林的的嗓子一路烧到了胃里。他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今天辛苦了。我简短汇报一下,然后你就先去休息。明天一定要记得披上斗篷。”看着洛林冻得发白的嘴唇,浪升从壁炉前的椅子里捡起一块薄毯,给洛林披在了肩上。 过了好一会儿,狄桑才进到书房里来,坐进巨大的书桌后面的椅子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浪升手中的酒杯,心想:“真没把自己当客人啊。全方洲能无视他这个摄政王的,也只有南海国国主了。” 和在大厅里相反,从进书房到浪升关于冰山的汇报完毕,狄桑显得非常平静,再也没有看过洛林一眼。洛林虽然一直垂着眼睛,但是他仔细辨别着摄政王的呼吸和心跳,他发现这个人城府不是一般的深,虽然在大厅里被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引起了心绪的起伏,但是在书房里,他从头到尾都控制得很好,没有明显的呼吸变化和心跳变化。 直到浪升开始讲述洛林的噩梦的时候,摄政王的心脏开始加速了。 当浪升把画稿交给狄桑翻看的时候,洛林终于微微抬起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窥视着摄政王的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到仿佛被刀削斧砍过的脸,完全没有因为年龄而和缓了任何霸气,黑色的长发夹杂着丝丝白色,被随意地束在脑后。和大多数镀铎人一样,他身材高大魁梧,翻毛大氅让宽阔的肩膀显得更加夸张。相比之下,来自南方的舅舅和洛林自己,显得有些纤细了。洛林莫名想起舅舅书房里浪云姨母少女时代的画像,他完全不能把这两个人放在同一个画面内:“他们的儿子明煜表哥,会是什么样子呢?”洛林禁不住走神了一下。 然后他听到尖锐的吸气声,洛林知道,狄桑看到水漫京城那幅画了,就在他垂下眼睛的同时,感受到摄政王刺向自己的目光。“抬起头。”低沉的声音仿佛远方的雷鸣,沉稳中却隐藏着一份不可思议的讶异。洛林站起身来立正抬头,眼望前方,盯着摄政王头顶上方的一幅画。他记得舅舅说的,不要有目光接触。 书房里一片令人窒息的静。浪升舅舅屏住呼吸,心脏在紧张地跳动着,摄政王的心跳则渐趋平稳下来。 “你几岁了?” “十七岁。”洛林比划着,浪升翻译道。“他不会说话。”舅舅并没有多解释。 更多的沉默。摄政王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你坐下吧。” “冰山和异梦同时出现,的确不容忽视。我需要查找一些文献资料,看看有没有关于冰山的记载。浪升,你也好久没有来月帆京城了,晚餐已经安排,我们到餐厅去。”说完,狄桑站起身走向书房门口,经过洛林身边时候,冷声命令道:“你同来。” 洛林无奈地看了看舅舅。相比疲惫不堪,他更忍受不了这种刺骨的寒冷,只想躺平到床上去好好暖和一下。 第十六章 夜奔 此时此刻,在距离月帆京城不远的平原上,裹满泥浆的一人一马正在小雨中极速奔向即将关闭的城门。 三日三夜无眠无休的急行军,月帆京城的城门终于就在眼前了。放缓马速,明煜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浆,顺手抹在坐骑的鬃毛上:“闪老弟,一路辛苦啦,咱们还有座山要爬,到了顶层的马厩,给你吃半筐子苹果可好?” 镀铎国的第十二任摄政王的长子明煜跨下的这匹马,是他十八岁时邻国皓翰国的王子漠伊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匹马身形巨大,全体黝黑,有着惊人的速度和耐力,神勇无比,而且很有灵性,把明煜当作战友而不是主人,它态度骄傲,嫉妒心强,外人难以接近。它经常捉弄马夫,欺负明煜的侍卫,故而军中士兵们都叫它“魔王闪”。 三天的日夜兼程,明煜卫队的人和马均已经筋疲力竭,只得在半天前就停下休整。唯有魔王闪,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急着要把剩下的路程赶完。明煜让副将战濛留下指挥卫队,只身匹马独自走完最后半天的路程,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进入月帆京城。明煜之所以这样拼命赶路,是因为他根本不敢有片刻闲暇,不敢让自己有时间闭上眼睛,他宁肯累死在马背上,也不愿意惨死在噩梦里。 暮色中,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卫队,也没有了锦旗飞扬,连人带马都被泥浆糊住了的大将军就这样如同路人甲般,随着最后一批入城的人群,从即将关闭的城门缝中挤了进去,进到前广场。初秋傍晚的冷雨中,广场上的集市早已散尽,行人寥寥。抬头望向依山而建的层层围城,万家灯火,逐层亮起,袅袅炊烟在雨雾中,给这个冷峻的石头山城添上一丝温柔和妩媚。明煜习惯性地将目光凝聚在最顶层的城墙上那个熟悉的垛口:依旧空空荡荡。十二年了,那个每次他风光荣耀归来的时候都会站在垛口处朝他挥手的瘦小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 从山脚的大门一路之字形地盘绕上山,到达第四层的军营马厩时,连耐力无比的闪,也开始吃力地从鼻子里往外狂喷气。浑身浸透了汗水和雨水的一人一马,在半山腰寒冷的风中,雾气昭昭地踱进了军营马厩。已经在吃晚饭的值班马官儿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马厩里立即沸腾了起来,更确切地说,慌乱了起来。当值的马倌儿们没头没脑地跑来跑去,打水,拿刷子,找干草和毯子,各就各位等着伺候“魔王闪”解鞍卸嚼刷洗味料了。但是却没有人知道怎样给泥泞的大将军卸下盔甲。明煜顺着马背滑了下来,依靠在马侧,把额头抵在高高的马鞍上,等待麻木的双腿适应血液回流的刺痛。闪耐心地站在原地,支撑着伙伴,没有一丝晃动。半晌,明煜站直身体,用手拍拍老伙计的脖颈,低声嘱咐了它几句:不要踢人,不要踩人,不要咬人,不要用尾巴扫人,吃苹果要等到洗刷完毕才可以。另外他嘱咐了马倌儿给闪喂完饲料后再加半筐子苹果。 因为大将军的贴身侍卫倌儿被留在了半天路程外的兵营,明煜只好耐着性子,由临时找来的几个小兵七手八脚地卸甲,这些没有受过勤务兵训练的小兵,满手泥泞地摸索着胄甲上的各种机关暗钮,费了很多力气才一片片把盔甲卸下来。明煜拎起马夫打来的洗马的凉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草草冲去满头满脸的泥污,披上备在马厩更衣室里的便服,就匆匆赶往顶层的王宫,觐见摄政王。马厩里,几个小兵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盔甲,一个个兴奋得脸都红了:得以如此接近镀铎之子,战神明煜,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谈资,能在兵营里面大吹特吹好几天了。 “摄政王在书房里吗?”明煜询问了一下空荡荡大殿里的侍卫们。 “回禀大将军,摄政王正在小餐厅用膳。” 明煜不禁一愣。所谓小餐厅就是摄政王的私人餐厅,是给摄政王家人用膳的地方。而现如今,摄政王全家就这父子二人,明煜大多数时间巡防在外,很少回家,所以,大部分时候,摄政王都是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晚餐。 难道父亲居然料到今夜我会赶回来?明煜随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照明的火把,顺着幽暗的走廊向小餐厅所在的东翼走去,一个左拐,走廊尽头的餐厅门口果然有闪闪的烛光,隐隐好像还能听见说话的声音。难道真有客人?可是冷到没有朋友,连亲戚都极少来往的的父亲,会在小餐厅里接待什么样的访客呢? 好奇让明煜放轻了脚步,将手里的火把插到墙上的挂钩上,停在了餐厅门口。餐厅里,父亲坐在主位,面对着门口,身后的壁炉里火光熊熊,摄政王一边沉默地捻动着手里的酒杯,一边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在他右手边坐着的人正前倾着上半身,急切但低声地述说着什么,一眼望去,明煜大概猜到这个人是舅舅浪升。浪升的右手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笔直端坐的身影,看起来很年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这位年轻人微微地向门口这里侧了一下脸。 餐厅的壁炉里熊熊地燃烧着炭火,洛林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中,他毫无胃口,几乎没有碰盘子里的食物,只是全身心地欢迎着壁炉里散出的阵阵热气。听着劈劈啪啪的柴火声和低低的交谈声,他身心开始放松,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隐隐他听到走廊里有另外一个心跳声音正在接近餐厅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节奏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一首被遗忘的摇篮曲,多年后听到的时候,依然熟悉,感到安全。难道自己睡着了,在做梦吗?他感觉到眼皮的沉重,缓缓侧过脸,余光中看到走廊的火把将一个高大的剪影映在门口。只是这一瞥,洛林就对这个陌生的身影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明明连面孔都还没有看清,却已经似曾相识。 洛林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镀铎之子,方洲的骄傲,明煜。 没有前呼后拥,没有铠甲坐骑,甚至没有披风制服,来者风尘仆仆,湿漉漉的头发上和靴子上溅满了泥点,寒冷中只穿着一件甲子锁下面打底的衬衫,掖在皮裤里,显得双腿逆天的修长,让他高大的身材显得更加挺拔。英俊的脸上棱角分明,很有几分摄政王的影子。但是与狄桑那个滴水成冰的冷漠相反,明煜全身都洋溢着生命的热情,在这寒冷的夜里,也散发着太阳般的热度,正如他的名字,明亮的照耀。 此时明煜已经快步进入餐厅,“见过摄政王殿下。” 单膝跪地君臣礼毕,明煜一边起身一边抬眼望向父亲。摄政王狄桑转动酒杯的手僵了一下,那如铁幕般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是转瞬即逝。明煜在三天前就放出信鸽,请奏回城,有要事商量。看表情,父亲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到了。 “明煜!没想到能见到你!大将军啦!”还没等狄桑有所回答,坐在一旁的浪升舅舅已经起身绕过椅子,向他这里走来。明煜暗暗佩服:舅舅还是老样子,在全方洲敢不把镀铎摄政王看在眼里的,就只有这个手握海军重权的南海国国主,浪升王子了。 “见过国主。”明煜行礼到一半,就被舅舅拉住了,然后一个有力的拥抱,胸膛撞击着胸膛,旋即又把明煜推到半臂之外,上下打量起来:“快让舅舅看看方洲最年轻的大将军是不是真的自带光环,长出了翅膀。”餐厅里响起舅舅爽朗的笑声。同时,很自然地将身后坐着的人挡在了明煜的视线之外。 “是明煜的不对,多年没有去南海国拜见舅舅一家了。表哥晓宸也成为方洲历史上最年轻海军上将啊。”说完,明煜向舅舅身后望去,希望来人正是这位有着“海上战神”称号的表兄。 “明煜将军,擅自离守,不召回宫,一身马夫的装束就闯进王宫,你还顾及镀铎的颜面吗?”狄桑渗着冰碴儿的声音冷冷地从后面传来。“ “狄桑,都是自家人。你看看这孩子,赶路赶得头上靴子上都是泥浆,再急也不差一口水,一顿饭的功夫。来来,先到壁炉边烤一烤。”舅舅拉着明煜从桌子的另一边绕到壁炉那里。“看来你是真有紧急事务要汇报,我们也是今天傍晚刚到。这样吧,你们谈军务,我们明天再叙。”说完,示意已经笔直站到椅子后的年轻人和他离开餐厅。 不等狄桑回答,明煜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位年轻人吸引了过去。他站在阴影中,和明煜中间隔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位摄政王,一位南海国主,和半个房间。正呆呆地看着眼前三人的喧哗和互动的洛林感受到明煜望过来的目光,突然醒过劲儿来,垂下眼睛,恭敬行礼。他将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口,左手放在后腰,右腿撤后半步并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南海骑士见面礼,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流畅优雅。桌上摇曳的烛火,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庞:少年的面庞。 餐厅里突然异常地安静。洛林正在犹豫要不要手语自我介绍的时候,浪升说道:“咳,这位是飞鸿骑士团陆战队骑士,海战队预备役洛林,也是盈月堡你姨母的小儿子,你的表弟。” 洛林,明煜回忆了一下,对,是浪瑶姨母最小的儿子,也是明煜七个表亲中唯一一个没有见过面的。这个表弟好像不会说话,年纪比较小,应该和明源年龄相仿。 想到明源,明煜心里一痛。他下意识地举起壁炉上放置的蜡烛台,往前迈了几步。 “明煜,”舅舅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们也是今天才赶到这里,你既然有紧急的汇报,我们就先下去休息了。明天再叙家常吧。”说完,浪升向狄桑欠了欠身,转身快步走向洛林站立的地方。 洛林向摄政王行礼,然后再次向明煜行礼,抬头的一瞬,桌上的烛火在浪升袖风带动下跳动了一下,少年的脸在一瞬间被照亮:一张俊美的脸,一双狭长的眼,烛光在绿色的眸中一闪,仿若流星划过碧绿的海洋。 明煜觉得有些晕眩,不是因为这张酷似母亲的脸,而是这双眼睛,这纯净的绿色,只能是属于明源的眼睛。 洛林听到明煜骤然吸气的声音,听到他的心跳停顿了漫长的几拍,咣当一声,明煜手中的烛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听到明煜的心跳在狂热的加速。这父子在见到亲戚时候都是这样的吗?还来不及细想,洛林已经被舅舅拉着离开了餐厅。 第十七章 镀铎的诅咒 舅舅和表弟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餐厅门口,明煜的脑子一片混乱,从左耳到右耳嗡鸣不止。一双绿色的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 “明煜!”终于一个浸满威严的声音穿透进来,把明煜从恍惚中叫醒。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追到了餐厅门口。回过身,他看到狄桑站起身,向他走来,六十多岁的身躯依然高大威猛,鹰一般洞察一切的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几天?”父亲问道。 “三天三夜。” “沙漠边疆告急?” “不是。”明煜习惯性地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马上后悔了这个动作,因为满手都是泥。 “你先去换洗一下,然后马上来书房找我。”摄政王看了看一身狼狈满头泥水的长子说道。一边径自走出了餐厅。 明煜向餐桌望去,注意到洛林坐过的地方,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舅舅的食物也只吃了一半。明煜不由得暗暗恼恨自己的鲁莽,他打断了一个难得的家庭晚餐:在过去的十年间,在这个餐厅里,还从来没有过超过两个人的家庭晚餐。突然,他期盼着明晚,也许他们四个人可以在一起晚餐。 临时赶回来的结果就是自己常年不住的房间非常阴冷。虽然只是初秋,但是夜晚的山城已经像冬天一样寒冷。“源子每次都在这个时候生病,因为季节交替,很多供暖的壁炉还没有完全启动”。有多少年,明煜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了?洗漱完毕后,明煜看着昏暗灯光中镜子里的自己,三天没睡的黑眼圈,三天没刮的胡子碴,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如果明源还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肯定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明源应该更像母亲,柔和的线条,明亮的眼睛,洛林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在明煜脑中再次闪过。是的了,就像洛林的样子。明天一早,我要去好好会会这位表弟。 当明煜走进摄政王书房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潮湿的。狄桑正在大书桌后翻看着什么画稿,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阵食物的香气从壁炉前飘来,明煜扭头看到小餐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热汤,面包和肉干。明煜这才想起,从昨夜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这时候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地叫起来。走到小餐桌前,明煜面朝东方默念一下,然后坐下,风卷残云地吞完三个人的饭量。用餐巾擦擦嘴,刚要伸手去拿酒,“汇报前不可饮酒。”传来狄桑的声音。 明煜走回到大书桌前站定,并没有坐下。狄桑在翻看一份古老的地图册,里面有一些城市的俯瞰图。“父亲,”明煜犹豫着,这一路他不是没想过怎么向摄政王陈述,可是斟酌来斟酌去,也没想好一个肯定的方案。狄桑难得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洗去污垢后长子那疲倦的面容和眼睛周围的黑眼圈。这个从小被赞为骑射神童,长大后晋升为“方洲战神“的镀铎之子,很少显得如此的犹疑和脆弱。 狄桑意识到,他将要听到的汇报的骇人程度,堪比今天下午从浪升那里听到的。“直说。” “我,连着三个晚上做了同样的噩梦。”明煜沙哑着嗓子,决定直接说。明煜看着父亲的眼睛开始失去了焦距,仿佛穿过了狄桑的脸看着远处的梦境。“黑色的洪水淹没了大地。洪水从天上倾倒下来,从地底下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来。没有地方逃。城市,高山,森林,湖河,都沉没在黑色的大水中。王公贵族,市民百姓,抱着孩子的妈妈……无一幸免。”说到最后,明煜的声音随着他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这几天他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噩梦里的画面,不去感受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只有战濛知道他的梦,因为连续三天都是战濛把他从噩梦的惊恐中摇醒的。也是战濛跟随他在三天之内越过边境,途径五个驻防营,换马不换人地跟随他到最后一站。 一杯酒塞到了明煜颤抖的手中,狄桑不知道什么时候绕过书桌,站在了他面前。他的表情很难让人解读。但是可以确定,没有惊讶,甚至有些如释重负的欣慰。欣慰?明煜觉得自己一定累花了眼,就像刚才在餐厅里仿佛看到少年明源。 狄桑推着明煜走到壁炉前,把他按到沙发椅里,然后自己在对面沙发中坐下。明煜用双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感受着浓烈的中州酿一路从口腔烧到胃里。他不知道,就在前不久,同样的画面出现在同一个地点。 沉默了很久,狄桑才开口:“我一直以为你可以幸免这个诅咒,可以一生不用背负这个原罪。毕竟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被跳过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狄桑停顿了一下,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纯粹的镀铎皇家血统,承袭一个叫做梦启的诅咒。这是做为原大陆幸存者必须要记住的责罚,要承受的原罪。这样,我们才能永远不忘,原大陆是为什么被沉没的。才能够让世世代代记住,不要重蹈覆辙。” 明煜盯着仿佛陌生的狄桑。 “记得你小时候问,为什么八千年来,只有镀铎国一直在沿袭皇室独子的律法?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一直背负着这个原罪的诅咒。五千年,一万年,方洲可以忘记,镀铎不能忘记。”狄桑又停顿了良久。“梦启,不仅可以思故,也可以看到未来。虽然历代很少有关于对于未来预言的记载,但是的确有梦启看到了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涌泉王子当年就是连续在梦中看到还有其他幸存的漂浮大陆,才带着一支船队向东寻去。他亲笔描写了梦中的景色,也曾找画师绘出他看到的漂浮大陆的景象。他还提到一种紧迫感,让他不能停留在方洲大陆。” “那我看到的,是发生过的原大陆的沉没,还是,还是……”明煜急切地问道。 狄桑看着明煜的眼睛:“在你梦中被淹没的地方,有没有你熟悉的景象?比如建筑,城市,山峰地貌?”明煜闭上眼睛,他实在不愿意去回忆。“看不清,我就在地面上,周围就是洪水洪水,和惶恐的人们。不过他们的衣服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 狄桑站起来回到书桌边,翻找出一个图册,回到壁炉边,翻到一页,递给明煜:“服装像这样的?”明煜摇摇头。这个画册好像是原大陆风情民俗画册,他前后翻了几页,直到一页纸上的几件儿童服装映入眼帘:“好几个小孩子的衣服是这样的。”狄桑看了看,说,“这个是原大陆西域地区一个民族的服装,这个地区离方洲很遥远,所以我们的方洲上没有这个民族的存在,也没有这样的服装。这样看来,你的梦启,是为了记住过去。” 听到这里,明煜感觉轻松了一些,如果这是摄政王家族的负担,他愿意肩负起镀铎的承传。“父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梦启的?梦启会很频繁吗?”明煜非常想知道。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经历了第一次梦启,事后病了几天,因为太过特殊,我就去问了祖父。他才告诉我这个秘密,他说,每一任摄政王在继承王位的时候才会知道一些只有摄政王才能知道的秘密,梦启就是其中之一。后来我也有过几次梦启,大多数是和你经历的类似。我在历届镀铎皇室和摄政王的记载中寻找梦启的纪录,对照古画册寻找线索,编辑了一本《梦启录》,总结一些规律。几乎每个继承了梦启的人,都要承受身心打击,越年轻越严重,越频繁,越难恢复。历史上很多国王很早就让位给孩子,很大原因是心理不能承受。”说到这里,狄桑沉默了起来。 “父亲,浪升舅舅为什么会突然造访镀铎?”明煜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的舰队在海上收集了一些信息,我需要仔细研究一下信息的可信性。今天就先到这里。”摄政王站起身,拿起画册,走回到书桌前:“你今晚好好休息,应该不会很快再有噩梦了。”狄桑对欲言又止的明煜说道。 “父亲,舅舅他们……” “你可以退下了。”狄桑突然声音变得冷硬。 从书房出来,明煜站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去王宫西区的贵宾厅找舅舅浪升。但是他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自己也快站不住了。“明天一早。”他对自己说,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所幸的是,卧室的壁炉已经升起了火。 梦启,但愿再也不要来了。 第十八章 南方少年的初雪 虽然作为贵宾被分配到了皇宫西翼的客房区,但是战泽没有资格跟着浪升王子和洛林去赴“家宴”。于是战泽和随行一班人在大餐厅匆匆吃完晚饭,回到房间里面等洛林归来。这是一间套房,外面是起居室,进门迎面就是一堵墙那么大的壁炉,但却没有生火,临窗一张大书桌,门口靠墙一张低矮的单人小床,估计是供随从使用的。进到里间,是卧室,卧室里面的小壁炉正在烧着暖暖的火,战泽直奔壁炉而去。太冷了!住在山顶上实在是太冷了。生长在南方滨海城市的他,一点儿都不适应这种渗到骨头里的寒冷。忘了让洛林披上斗篷,战泽不无担心地想到。 张开双臂,正反烤了几遍以后才暖和过来的战泽,注意到壁炉对面放着一张巨大的床,床安置在一个台子上,要上两个台阶才能走到床边,高高的床有四个柱子,挂着厚厚的帷幔。战泽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这床武装成帐篷的样子,这里冬天得有多冷啊。想到这里,战泽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正在浴室里研究这里奇特的供水系统的时候,门口有了动静。他奔过去,果然是浪升亲王和洛林回来了。“怎么没有生火?”浪升亲王皱了皱眉。“卧室里的壁炉有生火。”战泽赶紧介绍到。“我在走廊最里面的套房,有急事去那里找我。你们都早点儿休息,明天一定要多穿点儿。”浪升亲王似乎心事重重,走前担心地看了看洛林。“是!” 恭恭敬敬送走了亲王以后,洛林一头扎进了卧室,直奔壁炉,重复了和刚才战泽一样的动作,张开双臂把自己挂在壁炉前烙饼般的翻来覆去烤了好一会儿。然后像猫一样窝进壁炉旁的长椅中,开始写写画画。这个沙发椅还是刚才战泽拖过去的。终于研究好了镀铎神奇的浴室供水系统以后,战泽回到卧室,刚要问洛林是不是想洗浴,洛林兴奋地向他招手,举起写字本给他看。 自从噩梦事件后,就很少看到洛林活泼的样子了,就连他们第一次目睹月帆京城的宏伟时,洛林都是心事重重。走过去,战泽跪坐在洛林腾出来的地方,“刚刚在餐厅见到了明煜将军!”本子上写着。战泽忽地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叫到:“真的?他本人?那我大哥也在吗?” “他一人回来的。摄政王好像都没料到他回来。”洛林手语道。“奇怪啊,大将军居然一个护卫都没带?不会是受到伏击了……”没等他说完,洛林已经摇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了。战泽只能耐心看他在本子上继续写:“看起来就是急着赶路,没有战斗过的迹象。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所以舅舅很着急地带着我离开了餐厅。我还没吃饱呢。” 摸了摸洛林的脑袋,战泽发愁到:“你怎么不快点儿吃。这个房间里好像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 “摄政王好像很不喜欢我,甚至好像恨我,每次他狠狠地盯着我的时候,他的心跳都加快。我一动不敢动。”洛林一边飞快手语着,一边打了一个抖。“这个摄政王出名的冷傲,全方洲都怕他。别担心,有浪升王子呢。”战泽安慰道。“快告诉我,明煜长什么样子?真的自带光环吗?”战泽一脸八卦的样子。 “没有看清楚,就记得他头发上都是泥巴,全身湿漉漉脏乎乎的,穿了一件马夫的衣服。”洛林指了指本子上一个人物剪影,一个穿着宽松上衣,紧身马裤,头发滴水的人影,虽然几笔勾画,却能看出此人高大霸气。战泽一脸失望的样子,但说到脏乎乎,他想起了什么,拉着洛林去浴室:“咱俩也够臭烘烘的了。来,看看这里有多神奇。”拖着不情不愿离开炉火的洛林,走进了冰冷的石头浴室。浴室里多一半的地方是个下沉式大水池。战泽脱下鞋,顺着台阶下到半人深的空水池里,把两个塞子塞在了池底的两个洞口处,再顺着台阶爬回来,拧开了堵在池子上方的两个塞子,两股泉水开始哗哗地向池子里注水。其中一个流出的居然是热水。 “温泉入室!厉害吧!怪不得这么冷的地方还有人住。”战泽开始脱衣服。洛林盯着水池发了会儿呆。战泽担心他是不是又想起了梦里的场景,赶紧走过来拉他的领子。果然洛林一掌打掉了他的手,开始自己脱衣服。 很快两个少年就开心地在宽敞的大池子里像鱼一般地钻来钻去了。战泽发现池子边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便一一打开闻了起来,把他认为很好闻的汁液都倒进水池里。不一会儿,水池里就堆满了香喷喷的泡沫。两个人开始打泡沫战。 终于玩儿累了,洛林把头靠在池子沿儿上,头顶上还有一坨白色的泡沫,苍白了多日的脸颊,染上了两朵粉红色。绿色的眼睛里水汽迷朦。 “别睡着了。”战泽潜到池底,拔开两个塞子,再打开入水口,把两个人用清水冲洗干净。要出池子时,战泽才发现,睡袍还在行李里面。幸好看到不远处有浴巾,于是光溜溜地爬出池子,一边跳着脚地叫着“冷!冷!冷!”,一边把自己擦干,裹好,拿着浴巾回到池子边,把已经闭上眼睛的洛林捞出来擦干裹好,扛到了卧室,放在壁炉边的沙发椅上。回头看了看遥远的大床,战泽决定还是在壁炉边睡地铺更暖和,于是从大床上拖来了几条被子,打好地铺,把已经睡的沉沉的洛林滚到地铺上,扔走了两人身上潮湿的浴巾,盖上被子。战泽的头还没有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在王宫的另一头,明煜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虽然正如父亲所说,噩梦没有再来。但是连续六天六夜没有怎么睡觉的他,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母亲和明源的影子,耳边是小源子清脆的童音:“煜哥哥!放我下来!” 坐起身,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明煜来到窗前,发现外面下雪了。应该是今年的初雪吧。四天前,他还在酷热的沙漠,用布包着头,骑在骆驼上。半天前,他还不知道有一个叫洛林的表弟长着一双明源的眼睛。“难道真是巧合?” 战泽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就有人在推他。推他的人是深埋在被子里的洛林。这时战泽才听到一阵阵的敲门声,门敲得很客气,但也很顽强,似乎不开门就不放弃的样子。战泽环顾黑乎乎的四周,半天才想起来他们在哪里,为什么睡地铺。战泽只好爬出暖被窝,被外面的寒冷激了一下。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房间里黑乎乎的,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衣服,只好拿起昨晚顺手扔到地上的几条浴巾,把自己上上下下尽量裹严实,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仆人模样的大男孩儿,手里提着一篮子的木头。战泽赶紧把他放进屋里来,门外的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冷战。男孩子走到起居室的大壁炉前,开始生火。然后走到小床边,看着铺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发了会儿呆,又转身去窗户处,拉开了窗帘。出去时候路过战泽身边,偷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浴巾,低着头跑出了房间。 战泽看看整齐的小床和自己身上凌乱的浴巾,很无语。外屋这么冷,难道要我睡在这里变成冰坨吗?这时候,他被窗外的明亮吸引住了,奔到窗口,外面一片雪白!大片大片白色羽毛般的雪,像落叶一样飘下来,轻盈无声。战泽张大了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下雪。他向更远的山下望去,发现靠近山脚的地方并没有下雪,真的只有山城上半段才被白色覆盖着。 他冲回卧室,一边叫着“洛林起来起来,快看快看啊!”一边拉开卧室的窗帘。他又欣赏了一会儿这神奇的白色,才跑回壁炉前,把滚在被窝深处的洛林挖了出来。光溜溜的洛林被冻得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战泽捡起被子帮他裹住,往窗边上推:“快看快看!”一边揉眼睛的洛林踉跄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使劲揉揉眼睛,一下子冲到了窗前,还推开了窗户。 初雪,两个南方少年的第一场雪。 “你疯了!”战泽把洛林光着的手臂塞回了被子里,自己的浴巾也早就七零八落了,干脆也钻进了足够大的临时被子披风。外面出奇地安静,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雪片落在地上树上的声音。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裹在一条被子里,趴在窗框上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雪。 宁静,是洛林最先到的声音。海边生长的他,意识中,永远涌动着海的声音,但是自从进入月帆京城后,就再也听不到水的流动。而洛林,从来不知道,一片片雪花,能像一块块小毯子,把空气中的声音包裹住,让世界变得如此的宁静。雪花飘落的声音,让洛林在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感到安详,仿佛自己也被裹在冷冷的毯子中,飘啊飘。 穿戴整齐的明煜来到客房区,看着一排排紧闭的房门,正在考虑要不要一路敲过去,正好看到负责生火的小男仆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便问他:“哪个房间里住着盈月堡的人?”男孩儿摇摇头,明煜又问:“哪个房间里住着一位很年轻的骑士?”这一次男孩子毫不犹豫指了指靠近走廊口的一扇门。 明煜疾步走到门口,敲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如果洛林就是洛林,浪花姨母的儿子呢?他努力回忆最后一次在叠涛城见到洛桐和洛青时姐弟俩的样子,他清楚地记得他俩有着琥珀般棕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头发,一帮孩子们还开玩笑过,说浪家的雪国基因完全被洛家的棕色给淹没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两个出神的少年惊醒过来。 战泽在醒来的这段时间内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次为什么昨晚没有把他俩的衣服事先准备好。这完全不是他的作风啊。他只好再次捡起浴巾把自己裹起来去应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是浪升亲王。 敲门声更响了,好像敲门的人要把门直接敲出一个洞来。战泽打开门,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将门口堵了一个严实,战泽目光所及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宽阔胸膛。仿佛慢动作般,战泽觉得抬头抬了很久,才望到了一双冷冽的眼睛,仿佛冻住的蓝色海洋,俯视着他。而这张冷峻的脸,和摄政王还真有点儿像。 “明……明……”这一定是他的偶像男神,哦不,偶像战神,明煜啊。怎么可能,这么一大早,居然亲自,直接,过来了。门口之人只用了一个眼神,就将战泽弹到了一边。闪身进来,随手把门轻轻地关上。和刚才敲门的凶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关门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偷偷摸来的”,战泽已经完全混乱的脑子里,居然还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进来之人是明煜无疑了。只见他先望向刚刚升起火的壁炉,又看了一眼拉开的窗帘,再转头去看门口墙边的床,目光在整齐的床铺上停留了一下,侧过头来又扫了一眼战泽身上的浴巾。“镀铎人为什么都这么喜欢研究床铺?”战泽也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左手抓着胸前的浴巾接口,右手攥着后胯的浴巾接口。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意识到还没有给明煜行过礼。他在心中挣扎了一番后,在失礼和失态之间,选择了前者。一躬到地,好歹也算个左手按胸,右手背腰的动作:“飞鸿骑士团新兵督导战泽见过明煜大将军”。他心里这个恨啊。除了洛青洛林,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见过他这么狼狈了。这多给大哥和战家丢脸啊。他真恨不能跳到窗户外面去算了。 以为进错了房间的明煜,在听到“战泽”这个名字后,眉毛挑了挑。 “战泽?”这名字有些熟悉啊,“战濛的弟弟?”明煜记得听战濛说起过这位从小调皮捣蛋的弟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要去南海国参军,成为一名飞鸿骑士团的海战队员。眼前这位少年还真有点儿战濛的影子。不过看他现在这狼狈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训练有素的精英骑士啊。 “报告明煜将军,战濛是我大哥。”战泽的脸红一下,绿一下,他绝望地看着放在起居室地上的他和洛林的还没拆过的行李袋,他们的衣服都放在里面了。 明煜若有所思地盯着战泽看,不知道在想什么。屋子里的尴尬简直能生火了。突然卧室那边传来几个喷嚏声,战泽觉得眼前一花,明煜已经冲进了卧室。“惨了啊。”战泽内心绝望地嚎叫着。趁着这个时候,他扑向自己的行礼袋,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一件外袍直接套了进去,一边扎腰带,一边向卧室跑去。 洛林光着脚,穿着昨晚脱在水池边的衣服,笔直地站在浴室门口。战泽还没来得及佩服洛林穿衣服的速度,就清楚地看到,洛林慌乱中居然穿了自己的裤子,过长过宽的裤子挂在他消瘦的胯上。战泽苦了苦脸。今早怎么这么背啊,把战家和盈余堡兄弟的脸都丢尽了。他发誓,从此以后一定穿戴整齐后再盖被子睡觉! 三个人就这样站着面面相觑。还是洛林“打破了沉默”,他优雅地向明煜行了一个礼,然后用手语表示了一下歉意,“不知道将军造访,无意冒犯”。战泽翻译给明煜。 在明煜的身后,战泽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通过观察洛林的表情来猜测这接下来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看到明煜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后,用非常低沉的嗓音柔声说到:“不好意思,是我不请自来,该道歉的是我。不过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是我表弟,战泽是我兄弟战濛的弟弟。不及拘束。”洛林一脸震惊地瞟了一眼同样一脸震惊的战泽。“啊!—— 啾!”突然,明煜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气势宏大,洛林和战泽不由得各退了一步。 “抱歉。你们是不是把整瓶的精油都倒进了浴池?”明煜问道。 战泽犹豫着点点头,他好像倒了好几瓶在大浴池里。 明煜严肃地看了会儿战泽,然后说道:“滴几滴就足够了。” 战泽惊讶得长大了嘴。几滴?他倒了三瓶不止。 噗嗤,明煜笑了起来。洛林也无声地笑起来。 “哈哈哈!”明煜干脆大声笑起来,“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他笑着喘了一口气后接着说:“战濛第一次来也倒了整整一瓶精油,后来他每天洗澡三次,一周都没有去掉身上头发上的香味儿。” 战泽紧张得皱了皱鼻子,同时拼命回忆昨晚自己选了什么香味的。“他,他用了什么香味?”战泽忙问,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个有什么好笑的。 “你自己去问他吧。”明煜笑着说,“今天下午他就能到了。” 这个插曲,彻底化解了三人之间的尴尬和陌生。明煜突然又动了起来,瞬间到了洛林身边:“快别光着脚站在这里了,怎么窗户也是开着的?”边说边推着他走到外间,按着他坐在熊熊烈火的壁炉前,拿起沙发上一个毯子,给他盖住了腿。转身又进了卧室,听起来是去关窗户。洛林和战泽还在蒙圈中,明煜又旋风般回到起居室,拎起地上的两个行李袋扔到壁炉前,说道:“穿戴整齐后,我带你们去吃早饭。”说完推门而去。 几分钟后,两个英姿勃勃的青年军官出现在明煜面前,他觉得眼前一亮。战泽和洛林穿着南海国飞鸿骑士团的海蓝色制服,象征浪花的白色滚边把军服的领子,袖口和下摆勾画出来,帅气醒目,红色的腰带束住少年特有的细腰,他俩胸前都别着飞鸿骑士团的红色胸章。以前明煜总觉得南海国军装太花哨,为此没少和表兄晓宸互相调侃。但是今天,明煜觉得这身骑士制服穿在这两人身上实在是太帅了。 他毫不吝惜地对二人点头表示赞许,可以看到两个年轻人脸上的自豪。“今天……”然而话说了一半儿,他看到说话间从嘴里冒出的哈气,突然意识到,这飞鸿骑士团的制服还是中看不中用,至少在这么寒冷的镀铎山上很不中用。“……你们没有暖和的衣服吗?”话锋一转,他问道。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洛林摇头,战泽点头。“报告将军,有披风。”战泽说道。“快去拿来。”明煜命令道。战泽刚要转身回房间,突然想起浪升王子的命令,绝对不能离开洛林半步,于是犹豫着。洛林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完全不用担心。战泽瞟了一眼浪升亲王的套房的方向,旋风般跑回房间,从行李里掏披风。 洛林这时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位传说中的战神,方洲之子,自己的表哥。明煜一洗昨日的风尘和落魄,刮掉了胡茬,黑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古铜色的肤色见证着长年累月征战的荣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而此时却又如此温柔。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穿软甲,一件深蓝色天鹅绒的无袖长罩袍,立领和胸前绣着象征月帆京城的银色星月图案,里面一件酒红色的长衫,袖口绣着金色的狮子图案。黑色的皮腰带上挂着一把长长的宽剑。在亲和中彰显着王者的霸气。然而面对着方洲最强大的军队的统帅,洛林只感到一种熟悉的亲切,难道是因为他们有相同的血脉?但是,为什么和更熟悉的晓宸表哥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呢? 在洛林审视明煜的同时,明煜也在望着他,怎么都不能将目光从那双绿色眼眸中挪开。他有一种把明源抱进怀里的冲动。但是,对面站着的这个少年,叫洛林。明煜突然觉得嗓子发紧。洛林听到明煜呼吸中的感情波动,明煜的灰蓝色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 战泽手臂上搭着两件披风赶回来的时候,看到这对视的一幕。正犹豫着该不该说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手上一轻,一件披风已经拿在了明煜手中,战泽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明煜出手,他都没看到更没料到。明煜把披风一抖,在空中兜了一个漂亮的弧度,披风落在了洛林的肩上,他一边给洛林系上披风带子,一边问:“这里很冷,还习惯吗?” 战泽拿着自己的披风呆呆地看着:“又是个弟控啊。”然后自己心中不禁嘲笑起洛青来:“没想到吧,你们家弟控是遗传的。” “来,先去吃早饭,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神奇的地方。”明煜爽朗地笑着,抬手搂住洛林的肩膀,朝走廊外面走去。 看着互相搂着肩膀走向朝阳的表兄弟,战泽心里的嘲笑凝固住了,然后觉得飞鸿骑士团所有的战马都从内心奔过,每一匹马上都骑着一个洛青,每一个洛青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说好的一起呢?”战泽在心里朝洛林的背影喊到。似乎听到他的质问,洛林回过头来,向他调皮地眨眨眼睛。 第十九章 一山三城 早饭是在一个大餐厅里,食品摆在餐厅中央的长桌子上,每个人可以自取,然后在几个小餐桌前用餐。据说王宫里的餐厅是给来城堡做客的贵宾们,还有驻守城堡的高级将士们统一提供一日三餐的地方。吃早饭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每一个见到明煜的军官都表示了惊讶和欢迎,围坐过来,所以早饭吃得很热闹。 洛林收到一封浪升亲王派人送来的短信,告诉他自己直接去摄政王书房了,可能需要一整天待在那里,信里说,明煜已经派人通知浪升,白天会照顾洛林,所以浪升让他和战泽可以跟随明煜一起自由行动,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洛林抬眼看着被军官们簇拥着的明煜,他浑身散发着成熟的大将风采,时而侃侃而谈,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的笑容就像太阳般照亮着整个餐厅,温暖着每一个在座的人。但是洛林知道,每当明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发生变化,好像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太阳的光芒。 聪明的洛林当然能猜到,明煜一定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他弟弟的影子。洛林知道明煜有个夭折的弟弟,叫明源,和自己年纪相仿,自己小时候在叠涛城养伤的时候,明源也在那里治病。但是洛林完全不记得那段时光。长辈们都或多或少地说过自己长得非常像浪云姨母,那就不难猜出自己出现在月帆城堡,给狄桑和明煜带来的影响。他只是没料到,这父子二人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特别是摄政王的敌意,让洛林怎么也不能理解。 “怎么样?出去体验一下今年第一场雪?”明煜站起身,向洛林说道。他和战泽早就等不及想冲进雪地里了。二人拼命点头。 “你们两个不会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吧?”从他们的反应看,明煜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俩都是第一次来京城。”战泽说到。明煜看了一眼洛林,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一下,然后说道:“那可有热闹看了。来吧!” 很快,洛林和战泽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他俩一出门廊,就直接一滑,滚下台阶,摔进了广场。明煜一边微笑着,一边从容地戴上手套,稳步走下台阶,走到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的广场上。摔懵的两个青年军官瞬间变成两个大孩子,不顾形象地笑着,爬起来又跌倒,跌倒再爬起来,完全不懂为什么雪会这么滑。明煜攥了一个松松的雪球,打在了刚刚站稳的洛林的胸前,就在洛林低头看自己胸前的时候,第二个雪球又到了,打在了他的头顶。旁边的战泽刚惊讶地张大了嘴,一个雪球就砸在了他脸上,吃了一嘴冰凉地雪。三个雪球彻底燃起了南海飞鸿骑士地斗志,也学着样子,从地上抓起雪就扔,完全不懂攥雪球的雪弹制作技术,还因为没有手套,双手很快被被雪冻得剧痛,因为完全没有实战经验,连一次都没有命中过目标。 兴奋和寒冷让两个南方骑士喘不上气来,彻底败下阵,洛林开始剧烈地咳嗽。明煜的笑容突然消失,飞奔过来,拉起洛林就往王宫里跑去,害得战泽一步一滑地跟在后面。他们又回到了餐厅里,洛林和战泽紧紧贴着壁炉烤火,被雪打湿的披风和制服冒着水汽。两个人的脸被冻得通红,双手也麻木了。看着洛林苍白的小脸上红红的两块,明煜想起明源小时候生病的样子,他焦急地撸了撸头发,非常心疼,后悔这么莽撞。 好在,没有什么是两杯热蜂蜜茶不能解决的,暖和过来后,烤干了衣服的二人,又想着出去打雪仗了。明煜则说:“今天的计划要根据天气改变一下,你们两个如果跟着我下山,估计是用滚的。”二人刚要争辩,但是想象了一下,那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来的陡峭的之字形台阶,上面再铺一层冰雪,顿时觉得,还是听听新计划吧。 明煜没有再解释,而是带着他们向王宫后面走去,还顺手从长廊墙壁上取了一个火把拿在手中。王宫是一半嵌在山体里的建筑,洛林和战泽正纳闷王宫后面能有什么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走进了一个不小的露天花园。这块空地像个上宽下窄的喇叭形的天井,上面是开阔的天空,三面是陡峭的石壁,一面是王宫的墙体,空地被修建成错落有秩的花园,一侧地上还修砌了一个弯弯曲曲的水池,好像一条小溪。能想象出,夏天,这里繁花盛开的样子。 明煜并没有停下脚步,一手举着火把,走到花园正中的一个石壁后面。这是一块有一人多高的石壁,上面爬满了藤类植物,石壁正面有一个少女的全身浮雕,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抱着一个水罐,正低头看向脚边的水池。在石壁后面,明煜停下脚步,郑重地看了看洛林和战泽,说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我的家人,一个是战濛的家人,虽然我们刚刚认识,但是我相信你们能保守秘密。请你们以骑士的名义起誓,永远保守接下来看到的秘密。” 洛林和战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大将军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飞鸿骑士的誓言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儿戏。但是,从昨晚第一眼看到明煜的身影,洛林就不可救药地对他产生了一种完全的信赖,现在看到明煜严肃认真的表情,他非常自然地点点头,把握拳的右手放在心脏前。战泽见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替二人发誓到:“我们发誓永远保守镀铎的秘密。” 明煜环顾了一下四周,别说花园里空无一人,整个王宫里也没有几个人。他在石壁后面摸索了一下,触碰了一个机关,卡塔一声,他拉开一个石门,里面,是一个通往地下的台阶。两个少年的心狂跳着,突然对将要开启的冒险充满了期待。他俩相视一笑。明煜把火把递到洛林手中,示意他顺着台阶走下去。洛林毫不犹豫地接过火把,弯腰低头钻进石门,一手扶着墙壁,一手举着火把,顺着非常狭窄的台阶往下走去。战泽也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拉着洛林的衣角,紧紧跟在后面。明煜殿后,从里面启动机关,锁住了石门。 洛林小心地看着脚下的台阶,他望不到阶梯的尽头在哪里,迎面吹来的劲风,几乎要吹灭他手中火把上的火苗。地道里没有想象中潮湿的气味,他听到山体共鸣的声音,他能感觉到,下面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存在。很快,前面有光从侧面射来,他知道地道要拐弯了。果然,他面前出现了一堵墙,阶梯拐往右手边,越往下走,光线越明亮,他们已经不用借助火把照明了。阶梯依然很狭窄,但是没有那么低矮了。 “洛林,停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千万不要往前走。”传来明煜的声音,同时,他抓住了战泽的衣服,以免战泽不小心撞到突然停下脚步的洛林。果然,台阶突然结束了,洛林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正站在一个悬崖上,台阶结束的地方,有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站立的平台,平台下,就是深渊,如果不知道的人,没有停住脚步,很可能就一步迈入万劫不复。 洛林莫名地兴奋起来,他喜欢爬高,他喜欢往下看的感觉,他一手扶墙,一手举着火把,探出身往下看去。他们其实站在一个巨大的山洞的顶端,山洞之大,仿佛一个有顶的山谷。最顶上有裂缝,有光线透进来,山谷下面也有亮光,看起来像是灯火。难道这是一个山中之城? 战泽从洛林的肩头望出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庆幸自己不恐高。 在平台的右手边,有一个沿着石壁凿出的石梯,顺着山体蜿蜒而下,似乎可以通到山洞的底端。正犹豫着,传来明煜的声音:“洛林,你左手边的洞口有一个放火把的地方,把火把插进去。”洛林照做了。“战泽,咱们两个换个位置。”于是二人费力地在狭窄的阶梯上对调了位置。“接下来,我们要沿着石壁上的台阶走下去。阶梯足够宽,也很结实,但是没有扶手,而且高低不平,急转弯的时候要非常当心。如果你们不想继续往下走,想回到上面花园的话,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明煜和洛林并排站在小小的平台上。洛林摇摇头。战泽没有说话。 “好,我打头,洛林第二,战泽断后。保持距离,控制速度,不要冲下来。”于是三个人开始下山。看起来很高很陡的山谷,只要足够小心,往下走还是比较容易的,特别是明煜,从小就在这里上上下下地玩耍,轻车熟路,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轻松走完。 很快,三个人已经接近谷底。这时候明煜说道:“我们停下来一会儿,从这里俯瞰地宫是最好的角度。”一直目不斜视专心数台阶的洛林和战泽终于松了口气,侧过身,靠着崖壁,往下看去。脚下,果然是一个宏伟的城市,或者说,曾经是一个宏伟的城市,很多建筑已经倒塌,但是能够想象全盛时期的辉煌。洛林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曾经在任何书籍上读到过这个地下城市的存在。 “这是原大陆时代矮人族曾经居住过的地下城,在大陆沉没以前很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离开了这里。如果他们一直居住在这个地方的话,很可能和方洲一起生存下来呢。”明煜不无感概地解释道。因为在方洲大陆和原大陆断开的时候,这块偏远的大陆上只有人类居住,所以方洲上没有幸存的矮人族,渔人族和丛林族。 三个年轻人沉默地俯瞰着脚下宏伟的古文明遗址。半晌,明煜的解说再次传来:“大陆漂移的过程对这里也产生了不少的影响,从地面进入地宫的主要进出口基本都被堵死了。重建月帆京城的时候,工匠们发现了顶端的入口,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镀铎皇族在位的时候,把其中一个地面出口疏通了,所以,这个地下宫可以被当做避难所使用,必要的时候,可以容纳全城的百姓。但是这个秘密基地,并不被民众所知。” 噩梦中的海水从天而降,淹没着高山大河。这个山洞,也终将成为水下城市。这个想法让洛林感到窒息,靠在崖壁上不敢动。战泽马上凑过来,紧紧挨着好朋友,直到洛林紧绷的身体开始放松下来, 并向战泽点点头表示感谢,战泽才松了口气。 明煜看着他们之间无声的交流。今天早上第一眼看到战泽时,对这个头顶一头乱发,裹着浴巾来开门,一身精油香的的家伙,完全没有信任感,好奇一向严谨的舅舅,为什么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安排在洛林身边。但是一上午观察下来,他不得不佩服二人之间的默契,对彼此的忠诚和信任。就像自己和战濛。想到这里,明煜的嘴角翘了翘。 “走吧,我们继续往下。” 终于,他们来到了平地,这里就像一个经历过大地震的城市,原来高耸的建筑,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柱子,诉说着昔日的盛况,一些低矮的嵌入山体的洞式房屋,还完好的保留着。中央是一块明显人为清理出来的空地,可以当做一个广场。这里到处都有火把照明,加上从山洞顶端的裂缝照进来的光线,足够他们一行三人自由行走。时不时,他们能遇见三五人一组的士兵,有些忙着搬运,有些明显就是在巡逻。 和早上那些军官的反应一样,士兵们见到明煜后都很惊喜,行礼后总要说些欢迎回来的话。而明煜似乎能叫出每个士兵的名字,洛林和战泽不禁暗暗佩服。“月帆京城驻守营的任务之一就是维护这个基地,我们一路下来崖壁上都有长明火把,地面上这些照明,储备的粮食和淡水,都是他们在定期更换。”明煜一边走一边解释。“山洞里冬暖夏凉,通风干燥,要不是见不到阳光,这里还是很适合居住的。矮人族们,大概不喜欢阳光吧?” “所以,月帆京城有三个城,依山而建的山城,山顶的城堡自成一个城上城,还有一个地下城,真是太有意思了!”洛林打着手语和战泽感叹道。“是啊,真是太神奇了。”战泽说道。 明煜这时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向一个方向望去。那里好像一个洞中之洞的入口,前面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旁则是人类雕凿的石像。“那是什么地方?”战泽好奇地问道。 “通往一个地下溶洞。那里是镀铎皇室和摄政王家族的墓园。”明煜说道。洛林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你,需要去祭拜一下吗?”洛林通过战泽向明煜问道。从一早在餐厅到刚才和士兵们的对话中不难看出,明煜很少回到京城,即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现在既然到了这里,当然应该去墓园祭拜一下吧。 明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等我。但是需要和这些士兵们待在一起。也可以和我一起去,我们可以从墓园的正门出去,回到下城门。”战泽和洛林表示愿意同行。于是三人离开了地下城,进入一个隧道,继续下行,来到当做墓园的地下溶洞。 这里比起矮人的地下城要阴冷潮湿很多,洛林和战泽都不自觉地裹紧了披风,紧紧跟在明煜身后。溶洞里有很多天然石窟和石柱,像个迷宫一般,他们沿着一条有火把照亮的路径,渐渐走出最原始自然状态的溶洞,进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大洞。这里经过人工雕凿,有平滑的穹顶,装饰性的石柱,和很多高大的雕塑,让洛林想起竖立在在王宫大厅两侧的石像。明煜没有做过多的解释,直奔一个角落而去,最后在一个石碑前跪了下来。 比起其他墓碑,这个半人高的白色的墓碑非常新,碑后一个装饰性的石头棺椁,上面雕刻着一个躺着的女子,头上照着薄薄的面纱。洛林知道这是浪云姨母的墓,他想起舅舅书房里画像上那个青春美丽的少女,她现在,就长眠在这寒冷的山洞里,永远见不到南海国的太阳,感受不到叠涛港的海风。 洛林感到一阵浓浓的哀伤包住了他,如此沉重,让他不得不跪下身来,噬人心骨的寒冷,从他脚下开始,爬上他全身,堵在他的胸口,一阵阵刺痛,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战泽看着冷冰冰的地下墓园,想到外婆也孤零零地葬在一个类似的冰冷墓园里,感到深深的悲伤。他想去祭拜她,又怕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这时候,他看到身边的洛林弯下腰,然后跪倒在地上,他忙蹲下来,握住洛林的双手,冰凉冰凉的手。“怎么了?” “只是突然感到很悲伤。”洛林手语回答。 “我也是。这里,埋葬着你的亲人。”战泽手语安慰到。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明煜和洛林跪坐在地上的身影,都垂着肩,低着头,抬着下巴,战泽突然觉得,这动作同步得神似,像极了一对兄弟。 良久,明煜起身,见到跪坐在地上的二人,赶紧把他们拉了起来:“这里非常阴冷,别坐在地上。”他对着战泽说道,没有看洛林,他不敢在这里,面对一张酷似母亲的脸,和一双明源的眼睛。“至少怕冷的明源,葬在了叠涛城的墓园,有阳光和海风作伴。”明煜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第二十章 猫鼻子小馄饨和魔王闪 当他们走出皇家墓园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初秋正午明媚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他们。但是洛林还是觉得非常冷,好像有一团棉花一样的东西堵在胸口,过滤着吸入的空气。他们现在是在月帆京城第一层的位置,离中心广场不远,山下并没有下雪,广场上的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是刚从墓园出来的三人,情绪似乎都很低落。 “还走得动吗?我带你们到第二层去,那里有一家最正宗的月帆小馄饨店。你们吃过月帆小馄饨吗?”明煜又开启了他那比太阳还灿烂的模式,他的笑容立刻吸引了两个情绪低落的少年的注意力。“我在海珠港吃过大馄饨,但是听说,月帆小馄饨非常不一样。”战泽一边说,一边仰望着二层,“这里的人每天就这样爬上爬下吗?”他又问道。 “对,这里有迷宫一样的各种上下通道,你们昨天来的时候肯定走的专供车马走的盘路,也叫主路,虽然比较绕,但是坡度很缓,也不会迷路。京城下面三层是相通的。第四层则有城墙和城门,平时城门不会关闭,只有在京城受到威胁的时候,第四层的城门才会关闭。”明煜一边解释,一边开始带领他们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石阶,向第二层走去。 “京城下面这里和海珠城有点儿像,只不过我们那里,坡没有这么陡,再高的地方,像你们这里四层以上,就没有人住了。”战泽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海珠城的坡度非常缓和,街道也宽敞许多,不像这里,直上直下的。“你还行吗?”他关切地问着胸口剧烈起伏的洛林。洛林点点头,揉揉前胸,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很碍事啊。 终于他们在一家叫“猫鼻子小馄饨”的饭馆前停下来,店面不大,地处供车马行走的主路边上,周围很热闹。小店里里外外坐满了食客,还有在等座位的。明煜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其实他们一路走来,已经被热情的百姓们慰问了很多次,明煜更是收获了许多少女献来的鲜花。店老板闻声赶出来寒暄着,坐在店门口一桌的一家人赶紧起身让座位。 “那我今天就不客气了,这是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第一次来月帆京城,我特地带他们来吃这里的猫鼻子馄饨。”说完,他把三人手中的花束递给老板,“找个瓶子插起来吧。” “猫鼻子?”战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解地问道。 “月帆小馄饨呢,越小越难包,越小越金贵,这家的袖珍馄饨,号称和猫鼻子一样小巧。所以就叫这个名字了。小馄饨的皮儿是用面粉和鸡蛋做的,不加水。里面有各种馅儿,你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馅儿,和汤头,都写在门口的板子上了。”大将军尽地主之宜,耐心解释着。 战泽和洛林研究了一阵后,都要了牛肉馅儿的小馄饨配鸡汤。 就在三个人吃着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的时候,京城外一队人马正极速奔向城门。正是战濛带着明煜的卫队。三天的急行军,经过五个驻防,小分队换马不换人地奔在回京城的路上,只有明煜的“魔王闪”和战濛的“追风”一路坚持,但是在最后一程中,战濛的坐骑和其他战马一样,已是强弩之末,附近也没有军营可以提供新的马匹,战濛只好和卫队原地扎营,目送明煜骑着“魔王闪”快速远去。虽然他非常相信明煜有足够能力安全到达月帆京城,但还是希望能在这艰难的时刻,陪伴在好朋友的身边。 战濛自视是一个非常简单直接的人,换句话说,不会感情泛滥,在他眼中,明煜就是一个感情过于丰富的人。十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战濛相信,少些婆婆妈妈,多些果断杀伐,明煜会是一个完美的战争天才。这么多年生死相依地征战下来,他不得不开始承认,可能正是这些对家人朋友的柔情和对军队战马的关怀,才使明煜成为常胜的战神:为家国,而不是为个人的荣耀。但是,战濛还是希望,好朋友不要把天下的民众和整个中州的安危全抗在自己肩上。 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天天一亮,战濛就带着卫队奔向京城。终于在中午过后,穿过了城门。虽然他们没有打出明煜的旌旗,但是大将军贴身卫队的独特盔甲还是惊动了城墙上的礼兵,他们吹响了大将军凯旋的乐曲。此时正是一天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民众们听到他们最喜爱的号声,街道顿时沸腾了起来,大家都挤到路的两旁,要一睹镀铎之子的风采。战濛抱歉地向大家招手,表示明煜并不在行列中。但是居民们依旧热情不减,见到永远伴随在明煜身边的大将战濛,姑娘们照样欣喜地抛洒着手中的花枝。战濛拈起一支挂在马鬃上的鲜花别在胸前盔甲缝中,打算待会儿交给明煜,顺便揶揄他一番。 嘹亮的银号声可以一直传到王宫里,所以刚吃完小馄饨的三人立刻起身到路边往城门方向俯瞰。看到战濛一行人受到的鲜花礼遇,明煜的嘴角坏坏地一笑:“战泽,看看谁这么风光!”说着,转身回到店里,拿起刚刚被插在花瓶里的自己的战利品,和老板道别后,走向主路在一层儿二层之间的拐弯处。战濛一行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缓慢行进在主路上的其他车马都纷纷让路,只有明煜,抱着满怀鲜花,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大刺刺地站在路中央,面对即将转弯出现的马队。 “吁!”领头的战马抬起前蹄急停,马上之人正是战濛。只见他和一队人都风尘仆仆,没有比昨夜的明煜干净到哪里去。战濛骑在马上围着明煜转了一圈儿才勒住马,同时环顾四周,停在明煜面前,下马。做为一个副将,在自己的统领面前本应立即下马,但是明煜便服步行,连个侍卫都没有带,战濛需要确定一下周围的情况。 “光天化日之下拦截军骑,这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战濛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在佩剑上,眯着眼睛,走到明煜面前,一边行礼,一边用压得非常低的声音,近乎耳语般地对明煜说道。 明煜一脸无辜而灿烂的笑着,举起手中的鲜花,塞到战濛怀里的同时,也压低声音说道:“见到统帅不立即下马行礼,我倒要看看是谁会受到军法处置。” 战濛腾出握剑的右手抱住花束,周围的百姓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明煜顺手拿走战濛刚才别在胸甲上的花,插在自己襟前,转身向周围百姓们喊道:“战濛,战濛!”于是众人跟着和道“战濛,战濛!”战濛一脸无奈地向围观的民众招手,并指向明煜,于是众人又开始欢呼起“明煜!明煜!”明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嘴角几乎从耳根咧到耳根。 战泽和洛林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出戏,“这简直就是骑士小说里的场景啊!”战泽用手语对洛林吐槽道。洛林听到了刚才二人的当街对话,突然有些脸红。“你大哥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呢。”他回应道。“我一直在怀疑,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爹一个妈生出来的,我俩之间,肯定有一个是被捡来的,不是我,就是他。”战泽翻翻眼睛,手语道。 这时候,明煜转过身来,招手示意他俩过去。“谁说我没带侍卫,看,我有最精英的南海飞鸿骑士陪同着。”明煜说着,向边上退了半步,把路的中心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站在下坡的战濛微微仰起头,打量着眼前两个大男孩般的青年军官,他们的确穿着飞鸿骑士团陆战队的制服,鲜红的腰带分外醒目。二人同时行礼,其中一人说道:“飞鸿骑士团陆战队洛林,陆战队新兵督导战泽。” “战泽?!”战濛愣了几秒,没听错吧?他使劲眨眨眼,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青年才俊,是自己的三弟? “大哥。”战泽行完骑士见面礼,又行了一个晚辈礼。起身后望着战濛,目光坚定而平静。 “战泽?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可实在是太意外了。而战濛非常不喜欢被意外。 “我是跟随浪升亲王一行,昨天下午到达的月帆京城。我奉命伴随洛林公子,这位就是南海国飞鸿骑士团陆战队骑士洛林。”战泽一板一眼地介绍着。 战濛这才仔细看向战泽身边的青年,更确切地说,还是个少年,有着一张女孩般精致的面孔,略显苍白,黑色的长发垂过肩膀,一双狭长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又仿佛能看到人的内心。 “这是我的表弟洛林。”明煜走过来站在洛林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战濛觉得,这两个外貌迥异的表兄弟身上,存在着一种共同的神韵,就好像,亲兄弟般。正在发愣的时候,又传来明煜的声音:“哎,你怎么都不理你自己的弟弟呢?他现在可是个真正的飞鸿骑士了!” 战濛目光回到自己弟弟身上,再次仔细看着站在眼前的战泽,他完全长大了,身材欣长又不失健壮,个子甚至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点,梳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头发束在脑后,一双深灰色眼睛炯炯有神,稍带青涩的面庞棱角分明,仪态举止完全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青年军官。 “战泽,飞鸿骑士,”战濛感觉着这几个字的力度,嘴角挂起开心的笑容,“我真心为你感到骄傲。”他诚恳地说道。战泽一愣,年轻的脸上在几秒内闪过一系列表情:意外,惊讶,感动,自豪。“谢谢大哥。”最终他简短回答到。 “我们正好需要两匹马回到城堡。”不用明煜多说,已经有两个侍卫下马,让出了马匹,自己则和另外两名侍卫同骑一匹马。明煜点头谢过,挑了两匹马中一匹比较温和的给战泽和洛林,自己则骑上另外一匹马。战濛赶忙把怀中的花束交给站在路边“猫鼻子小馄饨”店老板的女儿,翻身上马,一行人顺着盘路,往城堡方向奔去。 在城堡下层的马厩,一行人下马解鞍,奔波了四天的卫队士兵们坐在地上稍事休息。明煜去看望自己的战马。“魔王闪”见到明煜,非常兴奋,不停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马厩里的稻草。明煜只好把它牵出来。 马厩中心的院子里,战濛正和战泽交谈着。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般的小弟,这个站在少年的边缘,正步入男人行列的青年。战濛心中无限的感慨。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弟弟的时候,战泽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刚开始变声,努力地往上长个子,瘦得像个竹竿。这位小弟弟比战濛小九岁,从小就不受束缚和管教,喜欢野在外面,整天混迹港口码头,自由自在任性十足的战家小公子,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匪气。 战濛十五岁离家从军的时候,战泽只有六岁。战濛很少有机会回家,仅有的几次,战泽都是一副随时准备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样子。他们的兄弟感情很一般,因为这个比两个哥哥小很多的幺弟,是家中最受冷落的一个孩子,战濛知道,父亲偏爱自己,母亲偏爱二弟战洲,战泽就是混在亲戚和邻居的孩子堆儿里长大的,非常散漫,和父母哥哥关系都很疏远。这些年从父亲的信件中略略得知一些战泽的情况:十四岁时候离家出走半年之久,十五岁时候突然决定去南海国参加飞鸿骑士团的训练营,目标居然是进入中州最为精英的飞鸿骑士团的海战队。他们所有人,特别是战濛本人,都不相信战泽能坚持两个星期的时间,没想到,五年过去了,那个竹竿般的任性少年,洗去了一身散漫和匪气,如今已经是一位英俊潇洒,令人羡慕的飞鸿骑士团骑士了。 “这些年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作为大哥,我很遗憾没有去参加你的骑士授勋典礼。我也是事后从父亲的信里得知你取得的成绩的。”战濛拍拍战泽的肩膀,不无遗憾地说道。 战泽突然不知道怎样面对一个如此陌生的大哥。他们向来关系疏远,做为兄弟,甚至没有共同生活在一起太多时间。战泽虽然没有在心里责怪过父母的偏心和冷落,但是他也从来没想过,其实他也极少关心过自己的大哥。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出生入死地征战在明煜身边,保卫着方洲大陆的安危呢?想到这里,战泽第一次感到近乎后悔的遗憾。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到:“等我海战队毕业的时候,一定通知大哥。” “好,一言为定!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精英中的精英。” 这时,马厩院子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和骚动。 独自站在院子边,靠着马厩栏杆的洛林,非常欣慰地看着战泽和战濛之间的互动,他深知这位好朋友的心结,战泽虽然表面上很不在乎自己的家人,但是洛林比战泽更明白,他非常在意家人的认可和赞许。洛林习惯性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特别是马厩里战马们的心跳和呼吸。 他早就注意到闪的巨大存在。当明煜把这个全身乌黑发亮的大家伙牵出来的时候,洛林吃了一惊。他明显感受到这匹马的不一般,它桀骜不驯,刚烈暴躁,根本不适合当人类的坐骑,它一定是自觉自愿接受了明煜,把他当做战友了。洛林一点儿都不意外,闪一出来,就直奔刚才明煜骑过的马而去,另外那匹战马似乎非常惧怕闪,拼命往后退,幸好明煜拉住了闪的缰绳,低声告诫它,不要乱发脾气。洛林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下,便立刻感受到了来自闪的敌意。闪向自己这个方向瞄了一眼,动了动鼻子。洛林知道,善妒的闪,一定闻到自己身上明煜的味道,而且知道自己是个新来的。 果然,“魔王闪“趁明煜转身去拿苹果的时候,向这个新的欺负的目标发动了攻击,冲向独自站在院子边上的洛林。众人同时惊呼起来,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被“魔王闪”欺负过,不是被它咬过,就是被它踩过,被它用巨大的身躯顶在墙角,甚至用屁股撞过。明煜听到动静回过头,已经来不及拦住闪,他尖声吹着口哨,紧跟在马的后面。但是“魔王闪“好像妒火中烧的样子,朝这个身上留着浓郁的主人气息的新人冲去。 战濛也看到了冲过来的闪,这些年,他和自己的战马没少受闪的欺负,但是他知道闪不是冲着自己或者战泽而来的。余光中,他瞥见身后不远处的洛林,心里大惊,向闪冲了过去,但是被战泽一把拦住:“别动。” 就在众人惊呼的同时,洛林平静地举起右手,掌心对着“魔王闪”,好像要用一掌之力阻止一匹巨大的战马的袭击。一切仿佛慢动作般,然后画面静止,“魔王闪”居然在最后一步停了下来,巨大的头颅停在洛林举起的手掌前,洛林仰头,专注地盯着闪的眼睛,缓缓地,把手心按在了闪的额头上,“魔王闪”身上的虐气和霸气渐渐平息了下来,最后甚至表现出一丝温顺。 明煜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停住脚步,生怕再惊了闪。闪则退后了一步,打了个响鼻,掉头走开了。明煜立即把蔫头耷脑的“闪”牵回了马厩,做为惩罚,没有给它吃苹果。 “魔王闪”这戏剧性的变化让原本惊惧的一众人,直接进入惊愕状态。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个沉默的,秀气得像个女孩子的年轻人。洛林放下自己的手,向战泽笑了笑。这里唯一一个目睹过类似画面的战泽,也松了口气。他深知洛林能和动物交流的能力,甚至控制动物的能力。 “这就是神奇的盈月三公子,他能通过兽语驯服动物。”战泽向大哥解释道。战濛惊疑地在心中回味着弟弟的话,“那他能控制人心吗?” 战泽瞪大无辜的双眼看着战濛,似乎在问:“你这是什么逻辑?”战濛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但是他不禁在心中想起关于摄政王的传说,据说狄桑有读人心的本领。如果是家传,也应该传给明煜,而不是外姓表亲吧。 明煜关好了闪,急忙回身找到洛林。他心中非常后怕,他怕闪伤到洛林。明煜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洛林已经完全占据了自己的心,洛林是明煜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保护的人。因为明煜永远没有机会保护自己最爱的母亲和弟弟了。 被众人围着的洛林向明煜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必在意,自己一切都好。侍卫们和马倌儿们都很想知道他是怎样控制住“魔王闪”的。战泽站在洛林的身边帮他翻译解释着。此时,明煜多想能够听到洛林的声音,多希望能和他毫无障碍的交流。他想紧紧抱住这个弟弟,因为在他心中,洛林,就是明源,明源,活在洛林的眼睛里。 第二十一章 摄政王的愤怒 傍晚时分,明煜心心念念的家庭晚餐,终于在一波三折后,按时在小餐厅里开始了。已经闭门密谈一整天的摄政王和浪升亲王,本打算继续留在书房里,在明煜不断的“建议”下,浪升支持了他,表示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于是,摄政王父子,浪升和洛林,以及战家兄弟一共六人,齐聚小餐厅。这可是十几年来小餐厅从没有过的盛事。可惜,六个人的餐厅却并不热闹,狄桑从进来到落座,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阴冷让温暖的餐厅似乎都冻了一层霜。就连浪升,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狄桑十几年来筑起的坚不可摧的感情堤坝,彻底崩塌了。他自认为已经超越了死水无波的境界,在那坚如磐石的围城中,将感情的波涛铸造成了一座冰山,无悲无喜,五感无憾。这冰冷让他敏锐警醒,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洞察人心,理智地作出选择和判断,成为方洲各国的统领和铁腕。但是自从浪升一行人步入他的皇宫大厅的那一刻起,他经历了震惊,猜测,怀疑,惊恐,失落,悲愤,狂怒,哀伤,否认。现在,他只感到疲惫。 坐在小餐厅的主位上,看着他最大的成就,他的长子,他的继承人,方洲的战神,镀铎的骄傲,太阳般闪耀的明煜,却像一个恋爱中的白痴,捧着自己的玻璃心,挂着宠溺的笑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一个懦弱的存在。明煜还不知道,明煜还不确定,但是,他的心已经作出了选择。 狄桑把手中的酒杯慢慢放回桌上,站起身。围坐在桌前的人们都跟着站了起来。他没有说任何话,目光刀子般慢慢从浪升身上划过,经过洛林,战泽,战濛,最后扎在明煜的脸上。明煜收起了他傻乎乎的笑容。狄桑点了一下头,离开了餐桌,把一盘没有动过的食物和面面相觑的众人,留在了寂静的餐厅里。 他不想回到书房,那个白天他和浪升针锋相对过的战场。一扇熟悉的门出现在他面前。这扇门,只有一把钥匙,一直挂在他的腰间。打开锁,厚重的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尘不染的房间,好似在等待着随时回来的主人。狄桑把门轻轻地关上,点起屋子里的蜡烛。 “如果你知道,你会为了他活下来吗?”狄桑问着冰冷的房间,寂静中,只有淡淡的花香流淌,这是浪云最爱的玫瑰花香。走到黑洞洞的壁炉前,狄桑抚摸着支在沙发椅旁的绣花架,上面还有浪云绣到一半的叠涛城堡。最后那个夏天,她已经不能坐在永远燃烧的壁炉前绣花了,她只能躺在不远的床上,望着头顶一幅南海风景画,想念她的明源。 “有我,有明煜,有皇宫和京城,有整个镀铎,还不够吗?”他曾经一次次地问她。 “我只要你,我,和两个儿子在一起。”是她永远的回答。 “但是现在,你却走了。”狄桑痛苦地说道,“都是浪升的错!他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狄桑悲愤地咆哮着。 淡淡的花香,似有似无地缥缈着。狄桑跌坐在沙发椅上,喃喃地说道:“没有他的时候,一切都那么完美。” 昨天中午,收到月帆港驻军发来的飞鸽传信,报告南海国国主浪升王子带着一队人马,从一艘没有任何标识的商船上岸,直奔京城而来,同时附带了一封浪升的亲笔短信,只说,有非常紧急的事件需要面谈。狄桑摄政以来,这还是南海国主第一次不请自来,而在过去的十年中,浪升也只来过一次月帆京城,来参加明煜就任方洲骑兵大将军的典礼。能让骄傲得像个孔雀,又狡猾的像个狐狸的浪升,不经通报,亲自造访,一定是遇到了非常严重的事情。狄桑觉得这应该是关乎方洲海岸安危的大事。虽然纵观方洲这几年的形式,除了东部沙漠地带战事频繁,以及相应升级的海盗虏人以外,最近应该没有什么其他异向。 坐在空旷的皇宫大殿里,狄桑观察着浪升带着四个人走向自己。浪升站在最前,后面左右是他的两个护卫队队长,再后面是两个年轻的飞鸿骑士。和几年前相比,这位南海国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贯的优雅英俊。浪升年轻的时候是方洲著名的美男子,继承了他祖母的雪国遗传,身材高挑纤细,腿长臂长,皮肤白皙,眼睛是浅灰色的,头发是浅棕色的。他比狄桑年轻十五岁,曾经非常反对狄桑娶妹妹浪云为妻。 “很久不见了,国主殿下。如此突然,亲自来访,所为何事?”狄桑问道。 五个人中只有浪升仰头和摄政王对话,他身后的两个护卫狄桑有印象,是多年跟随在他身边的卫队亲信。最后面两个人却是非常的年轻,虽然身穿飞鸿骑士团的骑士军服,但是没有任何军衔加身,狄桑确定这两个不是浪升的双生子。 “摄政王大人,我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禀报给镀铎,并寻求摄政王大人个人的意见。鉴于此事关乎中州安危,我希望能在书房详谈。” 狄桑的目光再次扫过两个年轻人的时候,突然停在了最年轻的那个少年的脸上。他觉得好像胸口被猛刺了一下,倒吸的一口冷气梗在喉间。怎么可能?这张脸,和三十年前他在揽月湾的沙滩上见到的那张脸,一摸一样,不是酷似,而是一摸一样。如果不是他少年的装束,狄桑以为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天,夕阳西下,沙滩上,一位长裙翩翩的少女,转过身来,海风吹着她海浪般起伏的长发,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望向他。他的浪云,他心中永远的公主。 “我带来了目击者,飞鸿骑士团预备骑士洛林,他是你在盈月堡的外甥。”传来浪升的声音。 盈月堡,浪瑶的儿子。难道这只是个家族基因的巧合?只看了一眼,就能掀起他内心的狂澜,如果不是自己变老变脆弱了,就是另有蹊跷。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狄桑深吸一口气,稳住狂跳的心脏,他决定要先搞清楚浪升突访的原因。收回心情,他吩咐浪升和洛林单独去书房。 盯着那远去的身影,狄桑注意到,这个少年虽然有着浪家人高挑纤细的身材,却也有着一头镀铎人的黑色直发。浪瑶虽然是浪云的姐姐,但是她和浪云完全两种类型,浪瑶高大丰满,灰色的眼睛,温柔内向;浪云高挑纤细,浅蓝色的眼睛,浪漫热情。浪瑶带着女儿来过月帆京城一次,是明煜出生前后。狄桑没有见过浪瑶另外两个儿子。浪瑶的小儿子和明源年龄相仿。狄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如果明源还活着,正是这个年龄。他听说过浪瑶的小儿子也曾大病一场,醒来后成了哑巴。 如果浪升当年真的把明源藏了起来,那没有什么比换一个身份更容易的了。 想到这里,狄桑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座椅的扶手,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有什么权利,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藏匿一个不该生下来的孩子,夺走一个母亲的儿子,导致这位母亲因伤心而早逝。”如果不生第二个孩子,他的浪云应该还快乐地伴在他的身边,依然年轻美丽,用她海风般和煦的笑容,温暖着这座石头城堡。 狄桑恨他的次子明源,因为他的出生,夺走了浪云的健康,因为他的存在,夺走了浪云的无忧无虑,在狄桑和浪云之间筑起了一道猜忌的墙。因为他的夭折,夺走了浪云的希望和快乐,最终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明源是一个不应该出生的人,不应该存在的人。 “一件一件来。”狄桑咬牙道。再次平复心情。走向书房。 走进书房后狄桑就没有再看过洛林一眼。浪升报告了冰山事件,但明显这不是他来的原因。随后浪升开始描述洛林的噩梦。狄桑在听到“噩梦”两个字的时候,头皮开始发麻,当他再听到紧随其后的“洪水”二字的时候,他的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四肢乃至全身都开始发麻,好像有什么力量把他牢牢地钉在座椅上,而这个座椅在一点点沉到冰水下面去。狄桑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在浪升的声音中,看到递过来的画稿,他用尽全力伸手去拿,尽量不让手臂颤抖。 他翻开装订好的画稿的空白封面,第一幅画迎面而来,是巨浪下的叠涛城。画面的真实和细节,仿佛把狄桑带回了自己的梦境。画纸变得如此沉重,翻开下一页,仿佛在抬起一个世界。 连续七次的噩梦。七个不同的城市,每个城市有大小不一,不同角度的描绘,体现了梦中人所在位置的变化。虽然是白色的画纸,画面却是黑暗的。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这时候的狄桑不可能再感受到其他情绪了。 不需要任何证明,明源,终于还是回来了,携着摄政王家族最纯最强的诅咒,描绘着方洲诅咒的预言,出现在自己面前。 抬起眼,他望向桌子对面端坐的少年,少年低眉垂目的样子,完全和他母亲一摸一样。在如此轻的年纪,承受了无法想象的打击,居然,还可以不动声色地坐在他面前。他是用什么制成的?是他的存在引发了诅咒,还是诅咒选择了他来预言? “抬起头。”他尽量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少年起身立正,抬起了那张线条流畅完美的脸,目光停在狄桑头顶上方的一副画上。细致的一字眉卧在狭长的眼睛上,绿色的眼眸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高高的鼻梁和尖尖的下巴之间,被完美的弓形嘴唇画出一个一字形。黑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突然,狄桑发现他很想看到明源笑起来的样子,会不会更像他的母亲? “你几岁了?”他问道。没有回答,只有手势。狄桑心中一紧,他,居然真的不会说话。“十七岁。”浪升解释道。 “你坐下吧。”狄桑突然觉得疲惫。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两件打击性的消息,他需要找出突然重现的噩梦是不是真的传说中的“梦启”,也需要知道,明源的存在和“梦启”的引发有没有关系。 狄桑自己第一次被噩梦降临的时候是十九岁,他依旧记得那种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带来的身心创痛。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是怎样熬过连续七次的噩梦降临,一个月后还能毛发无伤地坐在他面前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明源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能逃过死神两次,熬过梦临七次。 他确定明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少年非常拘谨,而且似乎身体状态也并不很好,勉强支撑地端坐在椅子中。“懦弱。天生就该被淘汰。完全不能和明煜相比。”狄桑在心中暗道。想起明煜,他感到一丝对命运的愤怒,为什么不是自己最引为骄傲的长子继承了摄政王家族的梦启呢。虽然,狄桑暗地里希望梦启可以跳过明煜,他不希望阳光般的明煜背负这可怕的包袱,让他灿烂的笑容中被寒冷和阴影遮盖。 如果狄桑觉得今天已经足够戏剧性的话,那么当明煜突然出现在小餐厅门口的时候,才真正让他觉得这一天是如此的漫长。两天前狄桑才接到明煜的传书,说有紧急事务需要当面汇报,正从沙漠边境赶回,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浪升也没有料到明煜的突然出现。狄桑冷眼看着浪升的周旋和表演,努力自然地拉开明煜和明源之间的距离。但在最后一刻,明煜似乎看到了什么,震惊得手中的烛台都摔到了地上。 明煜关于噩梦降临的汇报,让狄桑又欣慰又惊惧。欣慰的是,他的长子也继承了摄政王家族的镀铎诅咒;惊惧的是,同时两个儿子先后被噩梦降临,这只能证明,“梦启”的确重现,而且非常紧迫。难道,方洲真的要面临迟来八千年的天惩吗? 明煜在汇报完他的噩梦降临经历后,问起了浪升一行人,狄桑没有给他多问的机会追问更多。自从母亲去世后,明煜从来没有在狄桑面前提起过弟弟和母亲,但是狄桑知道,明源的夭折是明煜内心最深的痛,也是横在父子之间的一道隐形的沟壑。参军后明煜很少主动回到京城,即使回来,也很少住在皇宫里,似乎总在逃避什么。 明天。家事留到明天。于是狄桑开始做他最擅长的事:工作。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埋在工作中,京城,镀铎,乃至方洲,内政外交,从城市布局建设,县镇道路铺设,大小河流治理,到农业收成,税赋增减,到官爵封地的奖惩,贵族的婚丧嫁娶,都亲自处理,一一过问。同时他还着手整理方洲自镀铎皇朝开始的历史文献,编辑归类,撰写总结。在工作中,他不必感受,不需感受。 狄桑连夜找出原大陆保存下来的地图和城市风貌图集,另外搬出自己曾花了好几年时间编纂的镀铎历史上所有关于梦启的记载。 第二天一早,狄桑派人送信到浪升的住处,请他第一时间到书房来。 第二十二章 针锋相对 清晨,站在窗前看着山城的初雪,浪升知道这一夜皇宫内辗转难眠的,不只他一人。多少年没有看到月帆京城的雪了?十七年?明源出生的那个冬季?门外传来敲门声,过了一会儿,侍卫队队长拿进来两封信,一封是摄政王的信,狄桑请他用完早餐后单独前往书房面谈。另一封是明煜的信,说他邀请洛林去参观下城。浪升仓促写了一张纸条给洛林,通知他和战泽今天可以自由行动,他则一整天都会和摄政王在一起。然后系上披风,快步离开客房。 来到摄政王的书房前,守卫打开房门,浪升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狄桑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冷冷地盯着浪升的一举一动。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趁得书房异常安静,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一触即发。 “见过摄政王。”短暂礼毕,浪升不等邀请,便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坐进昨天坐过的椅子里,双肘放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搭在腿上,抬起头,直视着狄桑的刀子般的目光。浪升觉得,狄桑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一贯阴冷的表情,现在被愤怒取代。 “是谁给了你这个权利?”沉默良久后,狄桑终于开始了。 “我不需要权利,这是婚前协议里双方同意的第一条。” “第一条是说生下来的男孩子将被直接带走。但是你把他留了下来。” “因为带走他,就等于杀死他母亲!” “最终你还是害死了她。” “害死我妹妹的是这个没有人性的家法和冷酷的代政者。” “愚蠢!愚蠢的感情用事!你以为这是挽救一个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吗?你的行为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把方洲置于危险之境!” “不要把不可避免的厄运归咎于一个无辜孩子的出生!他的出生,他的存在只是一个偶然,和方洲迟早要面临的命运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引发了天启,预告了天惩。而他自己,就是这个灾难的信使。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生,他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发誓不会伤害他的。” “但是你把他从我们的身边偷走了。这改变了一切。” “把他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才是他的宿命,他的使命!” 浪升摇着头,悲悯地看着狄桑。“这才是愚蠢,如此盲目固守那套荒唐过时的理论!” “历代恪守的誓言,镀铎皇朝千百年来的牺牲,为的就是保存这块大陆。” “你真的以为八千年历史中,完全没有过先例吗?那请问你摄政王家族又是怎样继承了天佑之眼呢?” “但是明源,不能存在。” “你亲眼看见他了,和他母亲一样纯洁善良,你认为他是方洲的罪人吗?你认为他能引起方洲的毁灭吗?不要执迷不悟了。”浪升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面上,前倾真上身,说道。 “执迷不悟的是你和你们这些愚蠢的家族。自以为是地捍卫你们所谓的正义,却不知道正是镀铎的牺牲,在维持着方洲的稳定。”狄桑也站了起来,俯视着面前的南海国主。 浪升摇头。双方陷入僵局。 “你为什么把他带来?”沉默良久后,狄桑终于问道。 “我需要答案。” “所以你利用他的存在来换取我的答案?真高尚啊,浪升亲王。”狄桑讽刺着。 “如果我说一个普通水手连做七个噩梦,并把梦中的情景画了下来,你会相信吗?你会善罢甘休吗?”浪升冷笑道:“我需要知道方洲是不是在面临一个灭顶之灾,如果是的话,我们有多少时间,有没有任何化解的办法,方洲有没有其他出路。八千年前这块大陆生存了下来,我们有没有第三次机会。我希望你这里,镀铎这里,能够有答案,哪怕是一线希望。” 浪升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洛林也需要一个答案,否则他将永无安眠之夜。” 狄桑回忆起自己艰难的第一次。他仍然对洛林能连续经历七次还安然地坐在自己面前而感到不可置信。 “我需要亲自问他更多的细节。”狄桑刚开始说道,就被浪升断然打断:“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地画出来了。不要再折磨他了。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为了他活下来,很多人要死去。”狄桑狠狠地说道。 浪升一拍桌子,愤怒地说道:“荒唐!变态!”浪升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如此暴怒过。 狄桑突然低低的冷笑起来,继而声音越来越大:“呵呵呵,荒唐?是谁偷走了摄政王的次子?变态?是谁欺骗一个失去记忆的孩子,让他在别人家长大?” 浪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能言善辩的南海国国主,一向自信自大自傲的浪升王子,怎么?无话可说了?真理和正义不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吗?”狄桑继续把刀子般狠毒的语言插进对方的心中。 浪升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中。他自问:后悔吗?不!如果重来一次,他仍会这样选择。 长久的沉默。浪升再次起身,踱到壁炉边的酒柜前,缓缓倒了两杯酒,拿在双手中,转身走回到书桌前,探身把一杯酒放到狄桑的面前,说道:“这件事中,没有赢家。如果方洲注定毁灭,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但是,如果,这是上天给我们的预警和启示,如果,哪怕能找到一线希望,那么,至少方洲能有一个未来。让未来,审判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选择。”说完,他举起杯子,在空中做了个干杯的动作,自己一饮而尽。 看着手中的空杯子,浪升说:“为了能有这个未来,我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合作。”狄桑冷笑道。 “冰山事件本身虽然极为异常,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但是紧接着预言式噩梦七次连发,我们需要一切能找到的文献,来理解方洲以外的世界。大面积的冰山融化和漂浮,会引起难以想象的气候变化和海洋变化,可能危及大陆。”浪升解释道。“现在我最需要确定的是:这些梦到底是不是预警。” “这些梦的确是预警之梦,方洲六大城市地貌都在其中,除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我不记得曾在任何原大陆有关的图片中看到类似的城市。所以我不知道那个城市,是一个存在的未来,还是一个已被毁灭的过去。”狄桑解释到。 “你是说,这个城市可能存在于我们大陆以外某一个地方?这可能性有多大?”浪升问道。 “无论什么可能性,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已经被淹没,就是和方洲大陆一样在劫难逃。”狄桑冷冷地答道。 “如果这样的存在不是唯一的,也许我们能找到新的大陆。”浪升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需要查阅镀铎书库里一切关于原大陆和原大陆航海方面的文献。” “当年涌泉王子就是乘船去寻找新的大陆,八百年了。”狄桑说道。 “八百年了,我们的航海技术更先进了。”浪升自信地说道,“如果真的有可能存在其他的大陆块,而且可以不受淹没之灾,我们可以派出几艘船去不同的方向寻找。” “然后呢?把整个方洲都运走?” “如果我能够推动方洲大陆再次漂移,我会毫不犹豫。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浪升说道。“但是,我要先找到一切能够找到的信息,关于原大陆时期的航海纪录,方洲漂移时期的纪录。这些都被锁在了镀铎,千百年来,南海国多次要求分享这些信息,都被拒绝了。我希望现在,摄政王能够解冻这些文献。” “你已经欺骗了整个方洲一次,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有第二次?”狄桑的声音可以滴出冰来。 “因为你没有海军,没有造船技术。离开方洲,只能依靠南海国的航海。” 又是良久的沉默。狄桑似乎在衡量着他的选择。 “明煜这次赶回来,因为他也刚刚经历了同样的梦启。”终于,狄桑说道。 浪升猛然抬起头,盯着摄政王下垂的双眼。“所以说,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难道,大限将至?”南海国主颤声道。 沉默。 浪升绕到书桌后面,站在狄桑的身边,低头看着桌子上摊开的方洲地图。 “我们有多少时间?这些画稿里,能不能看出什么玄机?”浪升又问道。 “我们是不是要通知其他国家?”依然是浪升在问。 “以现在各家族的态度,单凭几个噩梦,一座冰山,很难引起他们的重视。”狄桑言道。 “但是我们需要整个大陆全力以赴的支持,单只依靠南海国和镀铎,很难在短时间内造出足够的船只。整个人口迁移也需要时间筹划。这还是建立在如果能找到新大陆的话。” “远洋帆船的龙骨最理想的木材是来自幽密林的铁力木。南海国盛产的是柚木和橡木,适合做战舰。”浪升用手指摩挲着地图上雪国和镀铎边境的幽密林,纤长的食指顺着方洲大河南下,停在入海口的海珠城:“木材顺河而下,运到珠海城的造船港。” “雪国已经几十年没有越过雪山和中原联络了。”狄桑低声说道。“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雪山也出现在画稿里面。”浪升从洛林的画稿中抽出那张画有连绵雪山和茂密森林的画,黑色的巨浪高过了白色的雪山。 不知不觉,已近傍晚时分。此时响起了敲门声。狄桑吩咐过,除非紧急事务,不得打搅。难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进来。”狄桑应道。 门卫进来,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说无妨。”摄政王命令到。 “幽密林边境飞鸽传书,附雪国国主简信。”门卫递上托盘。 浪升和狄桑同时把目光盯向了托盘中的纸条。 第二十三章 冰原王子的漂流瓶 看着银托盘上两个细细的纸卷,狄桑和浪升都陷入思索中。下午才刚刚提到雪国,傍晚就收到快信,如果说这种巧合令人惊讶的话,那么更令人费解的是,镀铎已经十几年没有收到过来自雪国的正式消息了。最后一次收到正式信函,还是老国主冰震庭突然去世的时候,他的长子冰彦,发来一封国书,宣告自己继承国主之位。从此,这个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而相对封闭的北方国度,就彻底从中原国度的视野中消失了。每年只有几艘商船从叠涛港出发,沿西海岸向北,停经大陆的西北角的格陵兰港,最终到达大陆最北端的瑞尼尔港口。但是这十几年来,再也没有雪国的任何商队通过幽谧林,顺方洲大河,进入中原地带。 狄桑先拿起镀铎北境军鸽的纸条,展开,上面写到,一个五人雪国使团通过幽谧林到达镀铎边境,将乘船到达月帆港,面见摄政王。狄桑接着展开盖有雪国国主个人徽章的信卷,上面只简短写道,雪国近日收获一条关于镀铎的信息,特由雪国国主的弟弟冰河一行五人携带前往,面呈摄政王。 “闭关十几年的雪国,居然获得关于镀铎的信息?这又能是什么样的信息,让他们匆匆派出如此小型的皇家使团?”浪升沉吟着。 “据记载,前国主冰震庭早年丧妻,次子夭折,中年再娶,老年得一幺子。他去世后两国虽然没有了联系,但是听闻,长子冰彦即位后,就把后母和弟弟赶到格陵兰冰原去了。这次来的这位国主的弟弟,应该就是这位幺子。也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使团如此仓促成行,而且只有五人吧。”狄桑解释道。 “好在明煜回来了,明天派他去月帆码头迎接一下,无论如何这也是雪国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正式访问。”狄桑决定道。难得浪升非常赞同地点点头。 顺流而下的渡船上,冰河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夜色中的方洲大陆。从一早上船到现在,他没有离开过甲板半步,一瞬不瞬地眺望着大河两岸陌生的地貌和景观。看着山峦渐渐变成起伏的丘陵,最后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不变的无尽的绿色,绿色,绿色。这对于常年面对灰与白的冰原冻土的他来说,是最美的视觉的盛宴。平缓宽阔的大河上快速行驶的大船,比停泊在格陵兰港口的捕鲸船还平稳。河水的味道闻起来有种淡淡土腥,湿润而温暖,河面上吹来的风也是柔和的,像温柔的手指拂过长发。繁忙的大河上有很多其他船只,每当对面的船只驶过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人们会友好地招手致意。 十年来冰封在心底的感慨,在胸中翻滚撞击着,十年来第一次,他不再约束自己,不再压抑自己,任凭各种情绪、冲破冰面、拍击着他感情的堤岸。“母亲,我终于来到了你说的中原,生你养你的故乡,这里和你描述的一样,神奇、美好,充满绿色。” 一个月前,冰河也是站在甲板上,眺望着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破旧的渔船驶进格陵兰湾,环抱港湾的狭长的绿色平原已经开始泛黄了,但是顽强的格陵兰罂粟依然成片地开放着,给这个肃穆的海港抹上一层顽强的色彩。坐在桅杆上的冰河望着越来越近的格陵兰镇,数着散落在港口小镇的五颜六色的小木屋。这是他每次出海捕鱼归来的仪式,当他能看到镇子最远处那所孤零零的白色小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终于回来了,但是,冰河,永远没有家。 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冰河有一种预感,他的冰原放逐要告一段落,他的人生可能就此改变。 一头白发的格陵兰镇的老镇长古德正站在码头上,率众迎接着归来的渔船。这是格陵兰镇的传统,每逢渔船归来,镇长都要带着出海者的家人们等候在码头,给归来的亲人们送上水和食物。因为渔船的补给非常有限,每次回航的最后几天都难免水尽粮断,所以家人们都会等在码头让饥渴的亲人们能第一时间喝到干净的清水。 冰河没有家人。冰河在格陵兰镇上没有家人。冰河在方洲大陆上也没有家人。每次都是老镇长的孙女儿雪莲娜给他递上一缸水。喝完水,冰河向老镇长和雪莲娜鞠躬行礼后,便向镇子最远处的白木屋走去,那里是他住的地方。木屋的后面,有一个种满红色罂粟的花园,母亲就埋葬在这里。只有拜过母亲的墓碑后,冰河才算真正的上岸了。他照例把这次出海拾到的最独特的一个贝壳放在了墓碑前。 冰河把行李放在简陋的木屋里,又折回到镇子上,去了老镇长的家里,渔船的船长凯恩也已经等在这里了。镇长和船长正盘腿坐在小茶几前,几上的茶壶正在茶炊上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茶香,这个味道让冰河想起小时候每天都会看到的画面:母亲用一个精美的银勺子搅动茶杯中的蜂蜜,勺子碰撞在茶杯上发出好听的声音。可是自从来到格陵兰镇,母亲再也没有喝过茶,他们连茶杯都没有,更别说茶叶和蜂蜜这些奢侈品了。 冰河摇摇头,拒绝了镇长的茶,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递给船长凯恩。船长接过来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一个古色古香的琉璃瓶子露了出来。半透明的瓶子里面,有一卷东西。 “这是几天前冰河从礁石缝里捡到的。我们打开看了看,好像是中原古代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漂到北冰海这边了。我们带回来给您看看。”船长一边双手把瓶子递到古德面前,一边解释到。 古德颤抖地接过琉璃瓶,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瓶子完好无损,表面光滑,没有海藻海贝等附着物。他小心地打开瓶口,从里面倒出一个卷轴。瓶子里很干燥,卷轴保存得相当完好。卷轴是用薄羊皮做的,紧紧地卷在一个做工精致的木轴里,这种做工的确是中原的工艺。古德把卷轴又递还给了冰河,示意他展开羊皮纸。冰河小心翼翼地抽出保存完好的羊皮纸,两个手掌大小的纸面上,一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一面画了一张航海图。在航海图的下方,有一个红色的印章,是个盾牌的形状,上面一个王冠,盾牌里面有几个古体字,看起来应该是中原古代皇家的标志。 冰河并不认识盾牌里面古怪的字体,但是他能看懂另外一面中的字。他从来自中原的母亲那里学过中原的文字,知道一些中原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故事。屋子里这三个人中,也只有冰河还能看得清楚羊皮纸上的小字。他把纸拿到窗口,在透进来的日光下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 “这些字是一个叫做涌泉王子的人写的,这是他放出的第二个漂流瓶,希望拾到的人交给镀铎国王。他说他们的船到了一个无风带,但是无论怎样航行,都不能离开那个无风带。他不知道他们的船漂了多久。他把他们到达无风带以前的航线画在了后面。他说他会一直投放漂流瓶,希望消息能到达方洲,到达镀铎月帆京城。他相信如果能有办法绕出无风带,会有伟大的发现。”冰河大致能理解到这个程度。 他的心在激动地跳动着。他记得母亲曾经告诉他,在雪山的后面,是一片很大很辽阔的平原,有很多国家,最大的一个国家叫镀铎,镀铎有着方洲大陆上最宏伟的京城,是依山而造的,叫月帆京城,因为那座山看起来像一个帆船,山前有一个弯弯的湖,像月亮。中原的人都会想办法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这个伟大的京城。在中原大陆的最南边是南海国,那里很暖和,孩子们天天可以在海里游泳,那里有着各种美丽的花朵和奇异的水果,和冰原地带完全不一样。 冰河小时候有一次随着渔船出海,远远地看到过一艘巨大的帆船,像一座浮岛般地飘在静静的海平线上,三片巨大的白帆上飘着红色的旗子。老船长告诉他们,那是南海国的军舰,南海国在大陆的另外一边,和他们住的冰原地带隔着一万道山峰。从那一刻起,冰河就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离开冰原地带,去雪山的另外一边。去那个很暖和的南海,看看巨大的军舰。 但是他不能离开冰原地带,雪国国主把他和母亲发配到这个荒凉寒冷的冻土地带,没有国主的命令,他们永远不能离开这片土地。能够和渔船出海,已经是老镇长能做到的极限了。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个瓶子?”老镇长问道。 “渔船在经过破浪礁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乘小舢板去岛上找贝壳。我看见在一个礁石缝里面,有一个东西闪着亮光,我就游过去看看,发现这个瓶子卡在一个很高的缝隙里,可能是涨潮的时候留下的。”冰河说道。 古德听完冰河的陈述后,又把精致的羊皮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说:“涌泉王子的故事我们都听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这个瓶子里的条子,是不是真的那么古老了。我们把这个东西交给雪国国主,让他去决定吧。” 转过头来,古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冰河:“三天后,货船要出发去瑞尼尔港,从那里可以乘小船到雪都城。你就和船长还有我的长子阿列克一起去。我太老了,恐怕熬不了一趟来回。”顿了顿,老镇长继续道:“冰河,如果国主需要把这个瓶子送到中原去,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着到雪山那边去看看。但愿月亮女神保佑你,让你离开这冰雪之国,去看看中原大陆。” 冰河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个精致古朴的琉璃瓶,觉得自己就像这个瓶子一样,一直被卡在暗礁岛,任凭海浪怎样拍击下面的礁石,都不能让他获得自由。他需要命运的双手,把他从这里推出去,哪怕是撞个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老镇长留住冰河在他家吃晚饭,席间,镇长的孙女雪莲娜一直用漂亮的蓝眼睛在偷看冰河。雪莲娜十五岁,是镇子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她拥有着纯粹雪国人的的金头发,白皮肤和蓝眼睛。冰原地带是雪国的发配地,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被流放的罪犯或者低等的混血种。所以美丽的雪莲娜就像这里的公主一样尊贵。公主当然都喜欢王子,而冰河正是被国主流放的雪国小王子。她从小就喜欢这个比她大三岁的沉默的男孩子,她喜欢冰河漂亮的灰蓝色的眼睛和神秘的黑色头发,冰河的冷漠和孤僻让她好奇,冰河的勇猛和不羁让她着迷。 “你真的要去雪都城了吗?”饭后,雪莲娜忍不住追到门口,问即将离去的冰河。冰河点点头。“你还会回来吗?”女孩子担心地问道。冰河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他会被同父异母的国主大哥,再打回冰原地带。“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冰河,你别忘了我。”女孩子说道。冰河没有回答,欠了欠身,向少女告别,走入夜色中。 冰河的父亲是雪国的前国主冰墨恒。冰墨恒和发妻生有两个儿子,冰彦和冰岚。可惜他的妻子生冰岚的时候因难产而死,冰岚不久也夭折了。悲痛的冰墨恒鳏居多年,却在中年的时候,在幽密林里遇到了一个来自镀铎边城的少女,云曼珺,并疯狂地爱上了她。冰墨恒不顾儿子和大臣们的反对,娶了中原人云曼珺为妻,并生下了冰河。这个混血王子有着母亲的黑色头发和父亲的蓝色眼睛,冰墨恒对这个小儿子万分宠爱。 冰河八岁的时候,冰墨恒突然病逝,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遗嘱。一夜间冰河母子失去了保护,长子冰彦继承国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云曼珺母子以行魅术的罪名发配到雪国最荒凉的冰原地带。在老国主的忠实随从据理力争之后,才勉强同意他们母子居住在格陵兰镇的边缘,但还是永久剥夺云曼珺的国母身份和冰河的王子身份。而且没有冰彦的命令,他们永远不能离开雪国。 从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小王子到落魄流放的混血平民,巨大的落差给冰河母子的身心都带来极大的创伤。但是坚强的母亲,给冰河撑起了一片天,争取了几年时间,让他生存下来,并成长起来。母亲云曼珺是一个传奇般的女子,在她遇到冰墨恒以前,她曾游历过方洲很多地方,她一直希望冰河能有一天离开雪国,她教冰河中原的文字和文化,告诉他世界很大,只要心中有希望,就能生存下去。虽然云曼珺一直没有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但是她选择坚强地面对苦难生活的打击,为小小年纪的儿子撑起一个家,让冰河能在生活的巨变中生存下来。然而坚强的内心敌不过生活环境的艰苦,身体柔弱的母亲在冰河十岁的时候,没有熬过那个奇寒的冬天。 母亲的去世,让冰河一夜成人,他将一切情感都和母亲一起,埋葬在了冰原的永久冻土之下。他似乎从孩童一步成年,没有过少年时代。格陵兰镇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他很少说话。为了生存,他和最勇猛的猎户们一起去冻土带猎狼,和最拼命的渔民们一起去深海里捕鲸。除此以外很少与人交往。镇上的人都很同情这个男孩子,但随着冰河的成长,大家的同情变成了敬佩,都在他身上和眼神中,看到强者的风范。 再次上船,冰河望着码头上相送的人群,有着优美歌喉的雪莲娜,照例唱起格陵兰的启航民谣,《祈风》 如果蓝天许我一阵风,我愿风托起空中的云, 如果大海许我一逐浪,我愿浪推动航行的船, 如果白昼许我一缕光,我愿光温暖水手的脸, 如果黑夜许我一颗星,我愿星指引家的方向。 当你百里、千里、万里,漂泊在海上, 我最亲爱的人啊, 请你万里、千里、百里,回到这海港。 十一年后,冰河终于踏上了开往雪都城的货船。他还不知道,他找到的这个漂流瓶,改变的,不只是他个人的命运。而雪都城,也只是他万里征程的第一站。 第二十四章 冰原上的来客 这天一早,战泽又被洛林推醒,他爬出暖和的被窝,拿起放在枕头边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从容地披上,光着脚走到外间去开门。敲门的还是昨天那个来升火的小仆人,战泽今天可是有备无患的,他头天晚上穿好了衬衫和长裤才钻进地铺的。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没有下雪,而是浓浓的雾,希望雾大天晴,预示着一个晴朗之日吧。 昨晚的“家宴”在摄政王离开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连心事重重的浪升王子也终于活跃起来,一边饮酒,一边兴致勃勃地听他们描述白天的经历。战泽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第一次打雪仗,吃猫鼻子小馄饨,还有驯服“魔王闪”的故事,当然,他们没有提到地宫的秘密基地。当浪升也离开餐厅后,剩下两对兄弟一同去参观明煜的房间。 月帆皇宫的东侧是原来镀铎皇室的住地,摄政王时代开启以后,历代摄政王并没有住进皇室主要居住的二层,而是住在东侧一层原亲王住所。即使如此,贵为方洲大陆最有权势的统治者的长子,明煜的住所也是非常奢华的存在。高挑的屋顶,水晶吊灯,落地窗户,和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壁炉,都宣告着房间主人非凡的身份。 十五岁以后,明煜就极少住在王宫里,即使回到城堡,也很少在自己的房间过夜。他不是通宵在狄桑的书房做报告,就是回到下城和守城军队的将士们通宵饮酒。所以此刻,他也像个旁观者一样,跟着洛林和战泽,听导游战濛津津乐道地介绍着。这套豪华公寓一共有三个房间,一进门的客厅,最瞩目的就是那占据了一整座墙的壁炉;左边一个看似朴素的书房,却布满机关和隐藏的密室;右边是卧室,确切地说,整个卧室就是一张巨大的床;而卧室连接着的浴室,山洞般巨大奢华,看得战泽的下巴终于“掉”了下来,还是洛林笑着帮他推了回去。 “这,这,这么大的浴池,够半个营的人一起洗澡了!”战泽感叹地打着手语,“干嘛这么浪费。” “所以卧室的床才会那么夸张!”洛林也不禁用手势吐槽道。 虽然二人脸上的表情很一本正经,但是明煜和战濛还是一眼看出他们在吐槽,不停追问他们在腹诽什么。被逼无奈,战泽只好转移话题说:“我们在讨论,这么大的浴池,是不是要倒三瓶精油才够。”说完,他就拉着洛林逃向客厅方向。 后面传来明煜哈哈大笑的声音和战濛质问的声音,以及拳头落在结实的肌肉上的声音。 想起昨晚,战泽仍由不得笑了起来。这时候又传来敲门声,打开门,却是明煜的一个侍卫,把两封信交到战泽手中,一封是明煜给洛林的,一封是大哥给自己的。战泽问侍卫是不是要等回信,侍卫摇头,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 战泽先拆开了自己的信,只是短短几句话,今天一早战濛和明煜的卫队要跟随明煜出城一趟,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答应他的事,只好等到明天。战泽不免有些失望,本来昨晚说好,今天大哥陪他去祭拜外婆。收好信,战泽回到卧室,已经穿戴整齐的洛林正站在窗前望着浓雾发呆。战泽把明煜的信递给洛林。内容和战泽收到的基本一致,但是明煜说明了他出城的目的:去月帆港迎接雪国的使团。 “雪国!”战泽惊叫到。“天啊!雪国已经快二十年没有派人到中原了。” 洛林挑挑眉,意思是:“这你也知道?” “海珠港码头上听来的呗。”战泽解释道,“关于雪国和雪国人,一直是码头水手最爱吹牛的话题。本来呢,有很多跑雪国的商船,能带回来很多上好的皮毛,草药,干货和琥珀,后来跑雪国的商船越来越少了,这些物品就越来越珍贵了。” 洛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心里也在琢磨,昨晚还没有听说雪国的事,今早明煜就要出发去迎接,如此匆忙派出一个使团,难道也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发生?想到这里,洛林不禁打了个寒战。昨天墓园里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好像又回来了。 “反正,迟早我们会知道原因的。”战泽似乎有着同样的担忧。 “另外,亲眼见过红发碧眼的雪国人的水手们说,雪国人长得和方洲其他地方的人完全不一样。”战泽继续唠叨着,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洛林,“听说你的太外婆是雪国人?” 洛林耸耸肩膀:“我没有见过她。” “如果把你的头发染成红色,可不可以冒充雪国人?”战泽比划着。洛林推了战泽一把:“无聊。”他比了一个手势。 “你总看过画像吧?你的太外婆真的是红头发,绿眼睛吗?”战泽很少问起洛林洛青一家的血统,但是今天,他打算冒一次险。 “看到过画像,是蓝色眼睛啦,所以明煜的眼睛有些蓝色吧?”洛林倒是没有太在意地回答到。 “除了你和明煜,好像洛桐,洛青,晓宸,晓容,晓宇,晓寰,都没能继承你太外婆的基因。”战泽歪着头细数着。 洛林低下头,垂下双眼。他从小就习惯垂着眼睛,因为他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总会引起陌生人的注视,他自己也没少问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自己和哥哥姐姐长得如此不同。 感觉到洛林的沉默,战泽继续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看到真在的雪国人啦!” “我更关心他们为什么前来。”洛林比划着。 “今天你陪我去看外婆好吗?”战泽问道。洛林认真地点头。 就连洛林这个来自南海国小小属国盈月堡,远离京城朝堂繁文缛节的边境闲人,都明白浪升舅舅这次的突访,说好听了是不请自来,说不好听了就是不速之客。没想到他们到后的第三天,又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而且是从神秘的雪国来的使团。据说雪国封国多年没有和中原地区有过任何来往。因为雪国的特殊气候和地理环境,中原人很少通过幽密林翻越雪山进入雪国领地。从古至今都是雪国使团沿方洲大河顺流而下经镀铎进入方洲平原地带的。而他们回去的路途也非常遥远,只能从海上绕道南海,西海,进入北冰海,从雪山北侧的海湾登陆。 三天之内出现三次“不请自来”的巧合,这不得不让洛林心情沉重起来。难道雪国那边也发现了什么末日迹象吗? 一早,明煜就和战濛带着一队人马到月帆港口去迎候雪国使团了。洛林和战泽吸取了上午山城自由行的寒冷教训,傍晚时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地,找到城堡垛口最好的位置,打算从城市之巅俯瞰使团入城。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眺望整个月帆平原,可以看到平原上弯月形的湖,和更远的方洲大河。各种各样的人群,马队,车辆,在平原上移动着,有的向着京城的方向赶来,有的是离开京城向着大河方向而去。 洛林突然觉得,这个景象有点儿眼熟。自从进入京城城门那一刻起,各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时不时地袭来,特别是某种声音或者气味,总让洛林有种熟悉的感觉,这让一向不善于面对过去的洛林很不适应。但是在京城,特别是城堡里,有太多的人要去观察,太多新事物要适应,他选择暂时忽略这些莫名袭来的感受。 没等多久,飘舞着明煜徽号的旌旗的骑兵队伍出现在平原上,向城门方向迅速驰来。被迎接的使团出奇的精简,几乎淹没在迎接的队伍里。在一队人马经过城门的时候,城门上方垛墙又响起了嘹亮的银色号角,吹奏的国宾曲,洛林又隐隐觉得头有些疼,他庆幸自己站在离城门最远的地方。 洛林和战泽站在高高的城堡上,观看夹道欢迎的场面。虽然都说镀铎人很严肃,京城的人很高傲,但是月帆京城的民众其实很朴实,真心爱热闹,不管是谁来,好像都很热情,特别是女孩子们,喜欢用掷花来表达自己的喜爱。但是今天,好像花都扔向了明煜。洛林身边的战泽不禁翻了翻眼睛。 他们决定不去马厩,就在王宫前的空地边等着使团和明煜的到来。很快,明煜和战濛带着五个人进入了城堡。这次雪国的使团明显是仓促成行,看起来就是派了一个信使。五人中,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少年,年纪大概和战泽相仿,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白衣少年给人一种非常冷冽的感觉。与这股冷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煜投给洛林的暖暖的笑容,这一笑可以让夏日骄阳都自叹不如。 一行人从洛林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洛林仔细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因为从马厩到城堡的一段陡峭的长阶,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气喘加重,心跳加快,就连训练有素的明煜和战濛也不例外,但是,这位白衣少年不仅气息丝毫不乱,心跳也如常,而且完全听不出因为要进入王宫而表现出的任何兴奋或者紧张的情绪。洛林不禁想仔细打量了一下白衣少年,可惜一行人匆匆走过,他只看到了少年的背影:抬头挺胸,腰板笔直,白衣胜雪,让垂在脑后的一条黑色的辫子分外醒目。 “居然是黑色的头发,难道这位不是雪国国主的弟弟?”洛林心中纳闷,他很想跟进去听听使团来访原因。浪升舅舅和摄政王在大殿里,洛林希望能很快从舅舅那里听到消息。 想起摄政王,洛林不禁又打了个冷战。“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他对我的仇恨,但是有时候又好像是因为看到我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雪国使团很快从大殿出来,被安排到洛林他们住的贵宾区,那个国主的弟弟一个人住在洛林房间的正对面。而摄政王,南海国国主和明煜则又钻进了狄桑的书房。 第二十五章 当冰王子遇到热红茶 自从前一天晚上听说雪国派人过来,好久没有犯好奇病的战泽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一直和洛林絮絮叨叨,讲他小时候从海珠港码头听来的各种关于雪国人的故事,还问洛林有没有见过他太外婆的画像,可不可以凭记忆画出来。见洛林不仅不同情他的好奇心,还一脸的嫌弃,只好哀叹问为什么洛林没有像明煜那样灰蓝色的眼睛。洛林最终忍无可忍,和战泽在大浴池里展开了一番水仗。洛林很同情为他们收拾房间的仆人们,每天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混战后的浴室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壁炉边的地铺也都被重新挪回到床上。 雪国五人回到各自的房间后,战泽就一直趴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听走廊里的动静,还时不时地问洛林有没有听到走廊对面房间里的人在做什么。洛林则窝在壁炉前,在画本上描画着刚才看到的迎宾景象。洛林真心不喜欢这里的寒冷,一下午在外面城墙垛口吹风,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了,他把自己挂在壁炉边翻来覆去地烤着,担心再也暖和不过来了。看着画本上雪国少年的背影,洛林才意识到,这位少年衣着有多单薄!使团其他四人都有冰蓝色的披风,而他只在白色的长衫外套了一件白色的无袖骑行马褂,一条冰蓝色的带子束在腰间,白色的裤子和白色的马靴,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移动的冰雕。洛林不禁打了个寒战,感觉后脑开始隐隐作痛。 终于快到晚饭的时间了,虽然洛林非常不想离开壁炉,但是战泽认为本着热心关照邻居的精神,很有必要去提醒对门一下,晚餐钟声就要响起,他们可以带领雪国人去皇宫的餐厅。战泽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骑士制服,又帮着洛林把领口的扣子重新扣好,甚至愿意把自己的披风也让给洛林,然后就拉着他去串门了。 笃笃笃,战泽很礼貌地敲响了门。以洛林的听力,他也只微微地听到非常轻的脚步走到门边,在门口停顿了一阵,门才被打开。开门的正是刚才的白衣少年,他个子很高,比战泽还高出小半个头,浅蓝色的眼睛半垂着,并没有和他们目光接触,也没有主动开口,冷冽的气息似乎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好,我们也是镀铎的客人,住在你的对门。我们是来自南海国飞鸿骑士团的洛林和战泽。马上就要到晚餐时间了,你和你的使团是否需要和我们一起去餐厅?”战泽热情又不失优雅地说道。 沉默良久后,少年微微点头:“知道了,谢谢。”然而,他依然冰雕一般站在门口,既没有要随他们出来的样子,也没有要关门谢客的样子。 “嗯,那我们要叫上你的同伴们吗?”不愧是可以化解一切尴尬的战泽,他马上接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那边。”少年指了指右边的几道门。然后退后一步,准备关门。 “请问您的尊姓大名。”战泽很自然地向前迈了半步,堵住门口。 “冰河。”比冰还冷的声音,门已经快要关到了战泽的鼻子尖了。 “一起来吗?”在战泽不得不退出门口的时候,洛林终于出手相助了,他微笑着打了一个漂亮的手语。 果然他的动作引起了冰河的注意,浅蓝色的眼睛微微抬起,盯着洛林灵活的手指头。 “哦,这位是来自盈月堡的洛林,他是南海国浪升国主的外甥,也是镀铎摄政王的外甥。他邀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他的外婆来自雪国。”战泽隔着门缝翻译道,并直接将太外婆的太字去掉了。 门再次打开,冰河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洛林则微微一笑还礼,抬头时,冰河的目光移到了洛林的脸上,在浅蓝与墨绿相凝的那一瞬,洛林看到冰海上炫目的阳光,感受到一种悲凉到极度后的冷寂,突然心脏莫名地一疼,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听到洛林的吸气声,战泽立刻奔回到朋友的身边,担心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洛林。洛林用手揉了揉胸口,轻轻摇头表示不用担心。再次抬头望向冰河的时候,冰河已经又垂下了双眼,冰雕般白皙的脸上毫无波澜。 “稍等。”冰河说完消失在虚掩的门后。 “刚才怎么了?”战泽关切地问道。“他心里一扎,我也一疼。这位国主弟弟有故事的。”洛林手语解释道。随后又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他能听到其他人的心理变化,但是极少能从生理上感受到另外一个人的情绪。为什么是这个来自雪国的冰河呢? “有时候你这个感同身受的能力也不是很让人羡慕啊。”战泽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门再次打开,冰河走出来,依然是来时的一身装束,洛林发现冰河的手上多了一副露出手指的手套。“他真的感受不到寒冷吗?”洛林心中很羡慕这种耐寒的本领。冰河跟在洛林和战泽后面,却没有意思要去敲响他同伴房间的门。战泽看了看洛林,征求他的意见。洛林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形,摇了摇头,好像冰河并不想和他的同伴们一起用餐。于是三个年轻人开始向在皇宫另一侧的餐厅走去。迷阵般交错的月帆皇宫走廊中,回响着战泽轻松愉快的声音,虽然只在这里住了两个晚上,但他俨然向导般,介绍着各个走廊的去向。 进入餐厅,人并不多。晚餐的食物都摆放在自选台上,餐桌也都分开摆放,适合四五个人一桌。只有在正式的晚宴的时候,桌子才会拼成一个长长的宴会桌台,大家按照名牌入座。战泽热心地带着冰河去自选台,向他一一介绍今天的餐食。 洛林脱下身上裹着的两件披风,搭在椅背上,他现在只对热茶感兴趣。生长在南方的他,以前很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喜欢喝热茶,微胖的妈妈每天下午要喝茶,一边出汗也要喝很烫的浓茶。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把架在茶炊上的茶壶拿下来,在一个精美的茶杯里倒了一杯浓茶,然后打开茶壶的盖子,将茶壶放在茶炊下方,拧开茶炊的开关,把里面蓄着的热水灌进茶壶里,关上开关,盖上茶壶的盖子,再把茶壶放到茶炊顶上继续保温。然后洛林从桌子上的蜂蜜罐子里,舀出一大勺的琥珀色蜂蜜,放到自己的茶杯里,从茶碟上拿起茶勺轻轻搅拌杯中的蜂蜜,勺子碰在杯壁上,发出好听的声音。蜂蜜溶解在热茶里,茶的颜色也更深了。 他习惯性地把茶勺在茶杯沿上轻轻敲了两下,才将勺子放回到茶碟里,然后把茶杯把手从左边转到右边。就在他刚要端起茶杯享受这杯热茶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感情向他涌来。洛林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自己对面的冰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洛林手中的茶杯,冰雕般的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洛林感受到来自冰河的强大的情绪波动,和他内心拼命的忍隐。 犹豫了一下,洛林欠起身来,把刚做好的蜂蜜红茶推到了冰河面前,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然后拿起桌上另外两套茶杯,开始重新沏茶。冰河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拿起茶杯,而是全程盯着看洛林的沏茶过程。洛林能感受到来自冰河的情感波动在他沏茶的过程中慢慢平息了下来。他知道,这个举动一定是引发了冰河的某种回忆。终于做完了第三杯蜂蜜红茶,洛林把茶杯举到唇边,先闻了一下茶香,然后才小心啜饮了一口,甜甜的,暖暖的,就像从妈妈杯子里讨来的一口茶。如果妈妈知道自己也有爱喝热茶的时候,一定会爽朗地笑个不停。洛林的嘴角荡起一丝笑意,抬眼间,从冒着热气的茶杯的沿口,看到冰河正痴痴地望着自己,那浅蓝色的眼睛仿佛融化了的冰池,盈溢着水雾。“可怜的少年,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洛林把茶杯放回茶碟,给了冰河一个理解的笑容。 冰河好像突然醒过来,迅速垂下双眼,端起茶杯挡住了自己的脸。洛林赶紧转过头去假装在寻找战泽,正好看到战泽正托着两个盘子向他们这里走来。“吃肉才御寒。”战泽一边说,一边把一块羊排放在洛林面前,洛林皱了皱鼻子,把盘子推回到战泽那里。战泽坏笑着把另外盘子里的牛排换到洛林面前。他当然知道好朋友最不喜欢羊肉的味道。但是洛林今天完全没有胃口,他把牛排也推了回去,站起身来准备自己去取食物,他看了一眼冰河,见他还在认真地喝着那杯茶,就没有再等他。 洛林最终选了一碗汤和一盘水果回到座位上。“这样吃下去,两个月后你肯定在海战队训练营第一次考核中就被刷下来。”战泽又把牛排推回到他面前。“明天再吃吧。”洛林挥挥手。 “冰河,你们雪国人吃什么肉啊?”战泽问道。 “鱼,鸡鸭,和鹿肉。”冰河答道。 “那你一定要尝尝牛肉。”战泽又把牛排推销到了冰河面前。洛林看到冰河的犹豫,便将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几小块,示意冰河不妨先尝试一下。最终冰河也就吃了一小块,然后就把兴趣转到了桌子上的水果。 战泽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翻着眼睛道:“又来一个喜欢吃素的,无趣啊。” 洛林知道寒冷的雪国物产不是很丰富,特别是水果类,大概只有一些浆果。于是他从桌子上挑了几个南方的水果演示给冰河,如何食取。首先他拿起香蕉,扒下香蕉皮,把香蕉分了一半给战泽,剩下的举在手里咬着吃完。接下来他拿起一个奇异果,对半切开,一半分给了冰河,然后拿起小茶勺挖着吃完了手里的半个。最后是火龙果,洛林用切牛排的刀子把火龙果的一头切掉,然后像拨香蕉皮一样拨掉火龙果的皮,把火龙果放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切成一小块,分成三份,推到冰河和战泽面前。战泽全程很配合地介绍水果的名字和产地。冰河认真地观察着,品尝着,冰雕脸上看不出任何对水果味道的反应。洛林突然很想给冰河尝尝柠檬,看看那冰雕脸会不会皱一下。 正在这个时候,战濛带着雪国使团的其他四人终于出现在餐厅门口,他们向这里张望了一下,便另外选择了一个桌子坐下了。冰河始终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洛林和战泽交换了一个眼神。“接下来你想去哪里看看?”战泽问冰河道。 “书馆。”冰河答道。“书馆?你是说图书馆?”战泽试探着。 冰河想了想:“对,图书馆。”洛林和战泽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雪国贵族才学说中原话,冰河虽然少言寡语,但是他纯正的口音和中原人的血统让他们忽略了他来自雪国的事实。 洛林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战泽传染了好奇病,他现在特别想知道冰河他们为什么突然来到月帆京城,冰河又是一个有着什么样故事的人,为什么贵为雪国国主的弟弟,却明显有着中原人的外表,而且和自己使团的人全无交流?他希望尽快见到明煜,他相信明煜更愿意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因为洛林觉得浪升舅舅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他。这种感觉,随着他们到达京城后,就越来越强烈。 第二十六章 暴风骤雨 同一时刻,在摄政王一向安静的书房里,连续三天回荡着浪升激动的男中音。“看起来的确是涌泉王子的笔迹,这个戒指印章也和这些信件上的印章也完全吻合。”已经不知道是浪升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他和明煜正头挨着头,俯身在狄桑的大书桌前,比较着信轴上的字和涌泉王子的旧航行笔记。前天晚上,狄桑就把大量资料从图书馆的藏馆搬到自己的书房里,这些年来他一直编写梦启的编年册,其实早已经很熟悉涌泉王子的笔迹了。在大殿里,当雪国使团乘上漂流瓶,他展开信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瓶子中的信,的的确确是涌泉亲自绘写的。 八百年了,这漂流瓶不早不晚,偏偏在此时出现。 “当年涌泉王子的舰队是向东南方向出发的,这个漂流瓶,怎么可能是从西北海域被发现的呢?”浪升第一百次的问着同样的问题。狄桑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第二个漂流瓶,如果能找到第一个,或者另外的几个,就好了。”明煜看着方洲水域图,喃喃道。 “这和冰山在西南海域的突然出现可能有一定关系,洋流方向的改变,也许会把漂流瓶推到不同的航道上。但是,这也解释不通啊,从这张图上所绘的航海图,涌泉王子的舰队的确一直在向东面航行,没道理这瓶子出现在西北方向。除非,在南海最南,也有冰山?”浪升自言自语道。 “狄桑,我需要查看原大陆时代的地图,海洋图和航海图。方洲航海图的绘制是从大陆漂移时期开始绘制的,原大陆时期的海洋,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浪升再次申请到。 其实连狄桑自己都没有见到过浪升说的这些图纸。方洲当年并不是原大陆的中心,只是一个相对偏僻的沿海大陆,沿袭着自然生态,不曾拥有过原大陆的先进技术和资源。狄桑曾经翻遍京城所有的图书和藏品,能找到的珍贵资料都在藏馆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瓶子是怎么出现的,而是,这个瓶子此时被找到,意味着什么。”狄桑慢慢地说道。 “如果知道瓶子的漂流轨迹,也许可以复原涌泉王子当年的航线。” “八百年都过去了,你就算能复原他的航线,难道还能找到他的舰队吗?我们当务之急是如何面对将要来临的灾难。” “父亲,按照涌泉王子信上说的,如果我们能找到无风带,也许能找到新的办法,也许无风带能躲过洪水,也许无风带通往新大陆,也许……” “涌泉王子至今无归,不正是说明,这个无风带是死路一条吗?”狄桑呵斥道。“浪升,你昨天也说过,现代的航海技术已经比八百年前更先进了,但是这些年来,你们派过无数船只前往东海,有没有任何船只回来报告说,发现过涌泉说的无风带?”狄桑质问道。 “的确没有过。近几十年来,凡是前往东南方向的远洋轮都是无功而返,而且根据航海日志看,无论远洋轮向东行驶多久,回程所用的时间都是同样的。这基本证明了一点:向东航行到一定程度后,船似乎在原地打转,而不是前行。这一点,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原因和突破方法。四个月前晓宸亲自带着最新的战舰再次向东探查,我还没有接到最新的报告。”浪升若有所思道,“也许我们的方向错了,应该向西南甚至西北方向探查?” “父亲,你刚才说,当务之急,是如何面对将要来临的灾难,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的那些梦启,只是为了记住过去?”明煜突然问道。 书房内突然安静下来。 狄桑沉吟着,意味深长地望向低头看地图的浪升。沉默中,浪升慢慢抬起头来,迎住狄桑挑衅的目光。明煜注视着这无声的交流,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在书房内迅速膨胀起来,他把眼睛渐渐锁定到舅舅脸上。狄桑眉稍挑了一下,向浪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深吸一口气,浪升直起身来,在大书桌上翻找了一下,从一堆图集下面抽出洛林的画稿,递到明煜的面前:“你先看看这个。”明煜盯着舅舅的眼睛,接过画稿,低头扫了一眼画稿,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颤抖的手指吃力地翻着一篇篇画稿,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最后全身都在颤抖,颓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谁?”明煜吃力地问道,抬眼望着浪升,眼神却在诉说着他对答案的恐惧。 “洛林。”浪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答道。 “不!”明煜用手捂住了嘴,瞬间睁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抗拒和震惊。 “五周前。在出海的船上,他……经历了七次噩梦。事后他画了下来。”浪升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就是我们这次前来的原因。”他耳语般地结束了最后一句。 明煜一瞬不瞬地盯着浪升的脸,放大的瞳孔让他那双蓝色的眼睛看起来都变成了黑色。突然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在椅子中前后摇晃着。书房里只有炉火的噼叭声,和明煜粗重的呼吸声。自从浪云去世后,狄桑从来没有见过明煜如此失控过。 浪升慢慢绕过书桌,在明煜座椅边缓缓蹲了下来,伸手按住明煜抖动的双肩。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你看到了,恢复的很好。”浪升柔声说道。 明煜停止了摇动,缓缓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似乎要流出血来。突然,明煜用双手抓住了浪升的领子:“他是个孩子!他是个孩子!你偷走了他!你偷走了明源!” 狄桑闭上了眼睛。明煜的爆发,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来自明煜的愤怒和悲伤,才是刺向浪升最深的利刃。让这个狄桑婚姻上的绊脚石,狄桑家庭生活的破坏者,尝到自己蕴酿的苦果。他自以为是去拯救一个孩子,却摧毁了他珍爱的妹妹的一生和一家人。冷眼书房里的风暴,狄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咽下满嘴的苦涩。 浪升有力的双手紧紧握住外甥的双腕,凝视着他的眼睛:“为了让他活下来。” “让他活下来?你不把他从我们的生活中偷走,妈妈会活下来,我会让他更好的活下来!”明煜悲愤地咆哮道,他站起身来,拽着浪升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他小小年纪失去家人,失去记忆,不会说话,独自面对镀铎诅咒的噩梦……” 浪升用双手托住明煜的脸,锁定他的目光,柔声说道:“他在一个完美的大家庭中备受宠爱地长大,他记忆中的童年是无忧无虑,健康自由。这一切都让他成长为一个坚强的精英骑士。明煜,无论当初怎样选择都有伤害,这个选择对他,明源,是伤害最少的。”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狄桑确定此时自己的眼神就是刀子,恨恨地低声道:“浪升,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选择。这是镀铎的国事,摄政王的家事。你的干预,伤害了浪云,伤害了明煜,伤害了我们这个家,更伤害了方洲!” 明煜眼中的愤怒,在狄桑的最后一句话中,燃烧殆尽了。他攥住浪升的双手渐渐放松,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踱步到壁炉边,背对着书房里的二人,右手不停地捋着前额的头发。这是明煜在高度紧张时候的习惯动作。 良久,他似乎平静了下来,转过身来,年轻的脸上,恢复了坚毅的神情:“明源从来都不是祸之起因。方洲,将找到自己生存的出路。”说完,明煜低头行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浪升看着桌上洛林的画稿,低声说道:“他们,比我们更出色,更坚强。” 第二十七章 小泽少爷的人 战泽最不爱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小时候在家乡,他最不爱去的地方还有父亲的书房和学堂。方洲最大的月帆京城的城堡和王宫,有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比如兵器展览厅,狩猎展览厅,哪怕是乐器展览厅甚至瓷器陈列室和酒窖,都比去图书馆有意思啊。可惜这位新来的雪国公子,吃素不说,还喜欢看书,怎么和洛林一个调调的。 提起洛林,他今天上午以后好像就无精打采的,终于遇到一个愿意主动来图书馆的人,他居然叫战泽陪着冰河,自己则又窝到壁炉前去看书了。战泽觉得,自从进入月帆京城以后,洛林就变得非常紧张,总是很小心谨慎,本来就被噩梦事件重创得心力交瘁的他,现在更是情绪非常低落。 战泽和冰河现在在图书馆的三层,整个楼层的墙壁上都是各种各样的地图,航海图,城市风情画和著名风景画。战泽特意带着冰河到他最爱的一幅画前:“这就是海珠城,方洲最大的港口,也是我的家乡。这是一幅很老的画了,现在海珠城比这幅画里大了好几倍,沿着山坡盖的房子更多更高了,光是商业港口就好几个,还有两个军港,还有一个专门造大船的造船港。我家就在这个地方,我最喜欢到这里逛夜市,这里是珠宝集市,这是货物交换集市,这是动物花鸟市场,这边是香料集市,上次我带洛林去那里,他打了很多喷嚏,眼睛都肿了。从这里看城市夜景最美了。这里可以听到最动听的小曲儿。”战泽津津有味地回忆着。这是他童年的游乐场,也是他的学堂,他在弯弯曲曲上上下下迷宫般交错的小巷里长大,在熙熙攘攘的码头听各路跑船水手的口音中长大,在街头里弄各种帮会帮派的夹缝中长大,他熟知每一个集市的每一个摊位,知道他们的货物从哪里贩来再贩到哪里去。他能记得战家所有商船哪天进港哪天离港。大街小巷里,港口码头上,大家都叫他“小泽少爷”。 “小泽少爷”,战泽的嘴角抽了一下。四年多没有想起这个称呼了,那个匪里匪气的街头少年,永远留在了十五岁,留在了海珠城的码头。战泽用四年打造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未来能登上晓宸率领的“海魂号”军舰,为心目中的海神挂起一片帆的精英战士。 还沉浸在回忆中的战泽,发现冰河早就挪到了下一幅画前。他只好跟过去:“这个就是南海国的叠涛城,在方洲最大的海湾揽月湾里,也是最大的军港。南海国有着方洲最强大的海军。我和洛林三个月后就要参加飞鸿骑士团的海军战队的选拔考核,考取的话,经过三年训练,以后可以在军舰上。不想当舰长的水手就不是好骑士!”冰河在这幅画前站了好久,问道:“有军舰的画吗?”这回可算是问到了战泽的心坎里去了。他拉着冰河找到了一个专门的阅览室,里面全是各种船和军舰的资料和模型,从古至今,从结构到用料,应有尽有。 冰河好像对军舰非常感兴趣,“你看见过军舰吗?”战泽问道。 “嗯,远远的看到过一次。”冰河回答,指着一艘三帆舰说道。“这可是个远洋军舰呢。去了北冰海那边吗?”战泽问道。 “没有。” “那你是怎么看到的?”战泽好奇地问。 “我在捕鲸船上看到的。”冰河淡淡地说道。 “捕鲸船!”战泽惊呼道。捕鲸船的声誉不亚于海盗船,在战泽眼中,这些船上的亡命徒同样是海上精英。“冰河,真没看出来啊,你小小年纪,又是雪国王子,怎么可能在捕鲸船上?”冰河欲言又止,最终没有作答。“如果你真的在捕鲸船上混过,可以考虑去参加海战队的选拔考核哦。我和洛林可以帮你恶补一下。” “什么是恶补?”冰河问道。 “呃,就是在最短时间内教会你很多东西,然后去考试。” “哦。” “看你对中原这么感兴趣,你要不要和我们乘船回叠涛城?反正你们雪国人回雪国,也要绕方洲一大圈,从西南海陆回去吧?” “大概是这样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雪国去?你这次来能在中原待多久?”战泽终于忍不住问道。 “还不知道。”冰河淡淡地说道。 战泽还想再继续问,却在这时候,安静的图书馆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到回廊边朝楼下望去,只见明煜正大声地吩咐着什么,一个图书管理员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战泽和冰河对望了一眼,立即迅速回到一层,看到明煜正跪在洛林看书的沙发前,一手不停地捋着自己的头发,显得很焦急。战泽奔到沙发前,看到洛林裹着两层披风睡在沙发上。“怎,怎么了?”他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明煜突然抬起头来,红红的双眼瞪着战泽,厉声问道:“你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干什么去了,他这样多久了?”明煜莫名其妙的的怒气让战泽摸不着头脑,心中一阵不爽:“小泽少爷我从小到大,除了教官,哪里受过这样的训斥!”但是他马上平静下来,现在这都不是重点。再次看向洛林,“他,怎么了?” “他在发高烧!”明煜一手放在洛林的额头,一手搭在洛林的手腕上。 果然,洛林的脸蛋通红,呼吸也显得很急促。战泽想靠进一些:“洛林,林子。”战泽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子。洛林不安地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听到了就握握我的手。”战泽试图拉住他的手。但是被明煜抢先了。 “他握住了。”明煜急切地说道。沙发上的洛林又不安地动了一下。 “明煜将军,洛林有着非常敏感的听觉,您的声音和焦虑会让他非常不安。请您尽量保持冷静。”战泽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推了一下跪在原地的明煜,“让一下,我必须握着他的手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可是战神头上动土啊,洛林,你醒了以后要罩着我啊。”战泽心里祈祷着。明煜很抗拒地犹豫着,洛林的眼睫毛动了一下,手指也动了一下。 战泽用力推开山一样的明煜,把洛林的双手轻轻托在自己手中。 “他喘不上气,想坐起来。”战泽翻译道。跪在一旁的明煜立即轻手轻脚地把洛林扶起来,然后自己坐到沙发上,让洛林靠在自己的胸前,动作温柔得和两秒钟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已经派人去请京城里最好的医师了,以前他也给……他很有经验的。”明煜轻声说道。 “浪升亲王也带了军医来,这一路都是他在照看洛林的。”战泽希望赶快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正在这时候,图书馆的大门打开了,正是浪升本人,带着两个侍卫,似乎很意外地看到这边的混乱,立即快步走了过来。 “报告浪升亲王,是洛林,他突然发高烧。”战泽起身立正,轻声报告道。浪升回身向其中一个侍卫点了一下头,侍卫立刻离开,估计是找随队医生去了。浪升摸了摸洛林滚烫的脸:“怎么回事?”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我们进到图书馆的时候他也看着还好。”战泽回道。 “你干什么去了?”又是明煜挑衅的问话。 “是我提出要来图书馆,洛林公子请战泽公子带我参观。”此时从众人身后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才发现是今天的贵客冰河,他低垂着双眼,默默地站在远处。 “冰河王子,”浪升开口道。 “请叫我冰河。” “冰河,今天多有怠慢。我可以叫侍卫送你回到你的房间。” “不用劳烦,我自己可以回去。”说完,冰河却并没有动。 不久图书馆的门再次被打开,是浪升的随队医师先到了。他手里提着一个药箱,连披风都没来得及穿。他一边让战泽描述他们今天的活动,一边在壁炉前将身上的寒气去掉,才走到洛林身边,用一个听筒认真听着洛林的前胸和后背。“肺部有杂音,但不是很严重。先回去给他物理退烧吧。”他诊断道。 “离这里最近的是我的房间,袁医师也马上就到了……”明煜建议到。 “他是我的……”战泽刚开口,就被浪升接了过去:“送到我的套房去吧,军医罗劲和战泽已经配合了几周时间了,是照顾洛林最好的搭档。” 浪升的口气不容置疑,明煜只好退而求其次:“袁医师经验丰富,对药物使用非常有研究,医院储备着全方洲最全药物的原料,你们需要什么随时提出。” “明煜,不要过分担心,有罗医师在,洛林很快会退烧的。看来这里不适合他恢复。我们可能需要马上乘船南下,先到暖和的海珠城去修养一阵……最近你们两个都辛苦了。”最后一句的时候,浪升看向战泽说道。 又急又气的战泽被浪升这突然而来的关注弄得有点儿懵,茫然地点点头,感受到安慰的同时,仍禁不住在心里想“我小泽少爷的人,别说你就是个表哥了,任你是他亲哥也别想越过我去。” 第二十八章 海港假日 温润的海风吹动着落地窗帘,带来绿草和柠檬的清香。从午睡中慢慢醒来的洛林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久违的轻松:终于不用赶路了,终于身上哪里都不疼了,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也消失了。他听见院子里传来两个非常不同的心跳声,一个属于再熟悉不过的战泽的战鼓,一个属于平静缓慢略带神秘的冰河。伴随着心跳声还有战泽爽朗的笑声,冰河的呼吸声,各种鸟鸣,远远山坡下的海浪声,码头喧嚣的人声和船只进出港口的汽笛声。睁开眼,洛林看见院子里的一颗最高的柠檬树下,战泽正站在梯子上仰头和树上的人说着什么。 几天前,他们一行人比来时还匆忙地离开了月帆京城,洛林一直迷迷糊糊的,但是他记得明煜表哥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停泊在揽月港码头的南海国商船上,下船的时候,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和他道别。坐在船尾,洛林看着明煜骑在马上那高大英武的身姿一动不动地目送他们的船顺流而下,最后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儿。洛林希望下次见到明煜,能有多一些的时间和这个亲切的表哥待在一起。 因为事先飞鸽传书通知了战家,所以当他们乘坐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商船很低调地驶进海珠港的时候,意外地受到了倾城而出的热烈欢迎。南海国国主的意外驾临,在这个繁华的商业港城市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而销声匿迹了四年的战家三公子更是一夜间成为街头巷尾的传奇人物,这个当年的浪子如今是已是飞鸿骑士,不仅衣锦还乡,还带着南海国国主和雪国王子同行!这可是海珠港近百年来鲜有的外交盛事。 本来浪升亲王打算把洛林和战泽留在海珠港后就直接赶回叠涛城去,但是因为突然收到海鹰传报,说在东海游弋了几个月的晓宸的舰队正在全速回航,有要事相报。于是浪升亲王决定等在“海魂号”必经的海珠港,和晓宸舰队会师。因为这次镀铎之行是微服出访,行驶的商船其实是军舰改造的,内部并不舒适豪华,所以海珠城城主战英极力邀请浪升亲王一行人到岸上战家最豪华的城堡去小住几日。 战泽却坚持要住在外婆的小院儿,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三个年轻人和军医罗劲的小院儿果农时光。离开月帆京城的时候,战泽暗示过浪升亲王,冰河有意同行,于是由王子出面邀请冰河到叠涛城参观南海海军,冰河才得以脱离使团其他成员,随行前往海珠港。 看着枝叶间灵活的身影,洛林知道冰河也是个爬树高手。他正盘算着什么时候自己也上去摘几个柠檬下来,就听见院外有人在慢慢靠近。从谨慎的脚步声可以判断,来人心思缜密,做事稳重。洛林抬眼望去,看到一个年轻人穿过院门走了进来。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似乎身份不凡,衣着考究,气质儒雅。一进门他就发现树下梯子上的战泽,年轻英俊的脸上双眉一皱,薄唇微抿,露出不悦之色。正要张嘴说什么,又停住了,因为这时候冰河正好探身下来递给战泽一颗柠檬:“这个是最高的那个。”冰河说着。年轻人马上撤掉了脸上的不悦,轻轻咳了一声,宣布自己的到来。 洛林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在心中猜测着来人的身份,他赌三个柠檬,这位就是战家未来的当家人,下一任海珠城城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学霸,战泽的二哥,战洲。去京城的路上,听了完整版的战泽成长史:战泽和家里的关系,和外婆的感情,他的辛巴德历险记,以及被晓宸的舰队拯救,决心投身南海海军的故事。现在洛林对战家的人物关系已经很了解了。 战泽瞟了一眼门口,很无奈地爬下不高的梯子,放下手里满满的篮子,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来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二哥。” 果然是战洲。洛林觉得那个最高的柠檬是自己的了。但是看到战泽私下里还要给自己哥哥行礼的样子,不禁腹诽:如果自己给洛青行这么一个礼,哥哥肯定觉得自己脑子又摔坏了。 “你怎么让雪国王子去爬树摘柠檬呢?”洛林可以听到战洲耳语般的责备。 “我哪有本事让他呢,他自己要爬上去的,我这不是站在下面扶着呢吗。”洛林忍不住嘴角一抽:好久没有听到战泽使用“耍无赖”的口气说话了,还挺亲切的。 这时候冰河已经从树上滑了下来,飘然落地,站在树下向战洲点头示意,没有要上前搭话的意思。战洲很优雅地还了一个礼。还躺在窗前长椅上的洛林在想,以自己的年龄和身份,好像应该起来行个礼吧,但是他不确定被子下面自己穿的衣服是否得体。于是决定先装睡。 “二哥有什么事吗?”战泽依旧站在院门口,没有要请战洲进来的意思。 战洲环顾了一下四周,特意向屋子门口看了看,见战泽还是没有邀请的意思,才开口道:“父亲母亲希望今晚你能过去一起吃个饭。” “就这事儿还麻烦二哥亲自跑一趟,其实叫个小官儿来通知一下就好了。”战泽呵呵道。 “因为每次你都没来。”战濛冷冷回道。 “那是因为每天一到下午我的被监护人,浪升亲王的宝贝外甥就发烧啊。”说完,战泽指了指长椅上躺着的洛林。 洛林马上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他这里有罗医师的,不行我再找一个医师来看守着。总之今晚你一定得来赴家宴。” “哦,多少人的家宴啊?”战泽无奈地问道。 “就我们一家四口。” “哦,好吧。”战泽不情不愿地回答着。见战洲还要说什么,战泽突然问道:“对了二哥,你怎么还没结婚呢?要是有个嫂子,我一准去,而且保证只吃饭,不说话。” “晚饭老时间。不要迟到。”果然听到结婚二字,战洲撤的速度很快,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出了院子。 战泽回身去看冰河,只见冰河已经又爬到树上去了。于是战泽垂头丧气地走向洛林的长椅,坐下来,看着眼睛圆溜溜,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的“被监护人”,叹了口气:“要不今晚你和我一起去?”洛林马上闭上眼睛假装在发烧。“反正你又不用说话,吃饭就行了,等你吃饱了,假装不舒服,我就可以借口带你回来了。” 洛林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太没有义气了!”战泽假装气鼓鼓地抱怨着。 “你迟早要向父母解释的。”洛林手势着。 “我就说浪升亲王钦点我做你的监护人,寸步不离,所以我一直被困在南海国。” 洛林耸耸肩,随你怎样说吧。洛林坐直身体,很认真地用手语问道:“为什么你的两个哥哥都没有结婚?一般镀铎男人什么年龄结婚?” “哎呦洛林骑士,你也有八卦的时候啊?看来海珠港这块风水宝地,的确培养八卦精神!”战泽的八卦体质总是被洛林拿来嘲笑,现在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了。“你的两个表哥,明煜和晓宸,不也都没有结婚嘛。” “他们都是军队的最高统领,忙着领兵打仗,所以没办法结婚吧?但是你二哥不一样,他一直待在海珠港,家业继承人,他最可能先结婚。”洛林推理道。 “我大哥跟着你大表哥,肯定一起当光棍儿。以后咱俩跟着你二表哥,咱们仨一起当光棍儿。哈哈哈。”战泽才不感兴趣他二哥的事儿。 “我猜……”洛林打了一个手势,然后顿住,挑了挑长入鬓角的眉毛。果然,这个表情引起了战泽的好奇心,或者说,八卦的心。“你猜怎样?”他压低声音问,虽然,洛林的回答永远不可能被其他人“听”见。 “可能他挑中的新娘看不上他次子的地位,而门当户对的人选他又看不上。毕竟,按道理,你大哥才是战家的继承人。万一哪一天你大哥决定弃武从商,他岂不是没有地位了?”洛林都觉得自己太八卦了。 战泽听完洛林的解释,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儿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这样想来,他果然生来是个多余的孩子,也幸亏他是老三,反正怎样都轮不到他,他才能自由自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于是战泽笑道:“分析得有道理!难怪家里从来不约束我,反正怎样也没我老三什么事儿,幸亏如此啊,我才能去参加海军!” 洛林摇摇头,战泽关心的重点总是很奇怪。听了听树上沉默的冰河,洛林打手势问道:“为什么冰河会和我们同行?” 战泽有些窘迫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打手势道:“那天在图书馆我们一起看了好多军舰的模型和图册,他似乎特别感兴趣,而且你想不到,他说他在捕鲸船上待过!我好像就顺嘴说了一句,不如他试试能不能加入南海海军。” 洛林漂亮的绿色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捕鲸船啊,也算是航海人中的传说了。 “我感觉,他这个王子根本就是一个虚名,他很可能被他自己的哥哥打压,在雪国日子不好过。与其这样,还不如在中原打拼自己的天下。” 轮到洛林佩服战泽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了。他点点头,眼睛瞟向柠檬树,才发现,冰河已经不在树上了。“他会不会猜到我们在说他?”洛林问战泽。 战泽耸耸肩。 当天下午,战泽,洛林和冰河三个人决定到海珠港去逛一逛。虽然他们已经来了三天了,但是因为洛林一直在养病,所以冰河坚持要等到他康复了,大家一起去。战泽外婆住的这间小院儿离战家住的城堡不远,但是却在不同的山坡上,所以出门就要下坡,一路都是住户人家,到了山坡脚下,会有很多商家小店,三个年轻人顺着烘烤的香味走到一家甜点屋前,洛林和冰河都睁大了眼腈,痴痴地看着柜台上摆满的各式精美糕点。 战泽还没来得彰显地主之谊,款待新朋旧友,就被老板娘抢了先。老板娘一眼认出战泽,热情地用当地话招呼他,不断惊叹他长高了,长大了,帅过了两个哥哥,夸他如此风光回家,又责备他这几天没来她家吃他小时候最爱的点心。“我这几天每天都给你专门做了你爱吃的可诺里煎饼卷,是你最爱的开心果口味的。苏菲,快到厨房里把准备好的可诺里卷儿拿来给小泽少爷。” 老板娘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身材有点儿发福了,但是看得出年轻时候一定非常漂亮。她看到和战泽一起的两个少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哎呦,这二位就是南北两个王子吧?”说完她还很认真地行了一个礼,搞得三个人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苏菲妈妈,您别麻烦了,这两位就是我军队里的战友。我带他们出来看看咱们美丽的海港。”战泽忙着解释道。说话间,苏菲已经把一托盘的各种口味的可诺力煎饼卷儿拿了出来。苏菲和战泽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见到战泽,难免脸红了起来。她低着头,从浓浓的睫毛下偷看着战泽和他的两个朋友。洛林和冰河向母女二人点头致谢。周围传来一阵笑声,三个人才发现,他们的出现已经轰动了附近逛店的人,大家都围了过来,很多人看着战泽长大的,和他随意地打着招呼,女孩子们则吃吃地笑着,使劲看着洛林和冰河。洛林脸红了,低下头,引得女孩子们更大声地笑起来。冰河永远是一座行走的冰雕,没有任何反应。 在品尝了糕饼店中所有口味、颜色、形状的甜点后,三个年轻人终于脱身,几乎可以用逃走来形容,留下身后一阵笑声,和热情的议论声。揉了揉被填的圆鼓鼓的肚子,战泽叹气道:“你们两个还吃得动其他东西吗?”见两个人摇头摇得有气无力的样子,战泽笑道:“本来还想带你们到码头上去喝最美味的海鲜浓汤,集市里的最香烤肉肠,最苦最辣的柠檬酿。” 难得说话的冰河,这时候声音低沉地说道:“去一个人少的地方吧。”说完,瞟了一眼身边正用双手按摩额角的洛林。战泽立刻会意,说道:“如果你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我还真有一个绝好的秘密花园,离这里不远。” 第二十九章 神奇的战家花园 战泽说完,就兴奋地转身带路,回到他们下坡的地方,开始攀爬另外一排上山的石阶,这是通往战家城堡所在的山坡。冰河发现,这里的石阶道路错综复杂,好似完全没有章法,除了主要道路,其他小巷、斜街都没有路牌,店铺、房屋也没有门牌号码,非常像格陵兰港的凌乱布局。虽然自己来到中原才不到一周的时间,但是想起生活了十年的格陵兰港,却恍若隔世。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正在一个炎热的下午、顶着南方的太阳,在方洲最大的港口爬坡,不知道她会不会笑呢。 战家城堡在一个山坡的顶上,山坡并不很高,但山体很宽阔平缓,因此显得很壮观。通往山顶有三条主道路,正中间是一个笔直的的石阶路,经过山腰上的花园,正对城堡东西两边,各有一个沿坡修建的带拱顶的回廊,回廊非常高大,可以骑马在里面奔跑,据说每一侧的回廊有666个拱顶【注1】,每一个拱顶上,都绘有精美的壁画。这两条拱廊是五百多年前开始修建的。 战泽领他们走的是中间露天石阶。正闷头爬坡,心里无限感慨的冰河,觉得衣袖被拉了一下,他停下来,看到身后气喘吁吁的洛林,苍白的小脸上两朵红晕粘在颧骨上。“战泽,我们歇一下。”他抬头去叫已经走远的战泽。洛林马上坐在了台阶上。五天前从冰河第一次见到洛林到现在,他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冰河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到,洛林在最近的出海任务中大病了一场,还没恢复就随南海国国主一行人到月帆京城。最让冰河不能理解的是,浪升亲王为了这个外甥的健康,居然毅然提前离开京城,也许这个洛林的身份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特别是摄政王的长子对洛林的态度,似乎超出了一般表兄弟的感情。当然,冰河也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评判亲情的人,若不是母亲的庇护,他自己就很可能命丧兄长之手。 这时洛林抬起头,望着冰河,似乎在阅读一本书,他那双眼睛在下午强烈的太阳光下显得更加碧绿。冰河挪开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洛林总能在自己卸下防御的片刻,一眼望进自己的内心。抬头,他正好看到战泽小心翼翼地端着三个杯子,从上面的台阶走下来,冰河走上去帮他拿了一个杯子。杯子里面是散着清香的柠檬茶。 战泽坐到洛林身边,递给他一杯,说:“放了很多蜂蜜的。”又对着冰河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太甜。”然后,自己一仰头,咕嘟咕噜地畅饮起来。冰河啜了一口,果然太甜了。这个世界,他的人生,似乎也一样,从一个寒冷、贫乏、苦涩的极端,到了炎热、繁华、甜腻的另一个极端。 歇息一番后,他们再次开始爬坡,战泽把三个杯子还给了路边的店家,打着招呼。 洛林觉得,战泽和海珠城市民互动的样子,和表哥明煜在月帆京城呼风唤雨的样子,如出一辙。市民们都真心喜爱着他们心目中的城市之子,明煜显得成熟霸气,战泽更亲民随意些。不知道,冰河在自己的家乡,是个什么样子?也总是这么拒人千里的冰冷吗?想到这里,他偷瞄了一眼冰河,看得出来,冰河非常不适应这种南方的炎热,他雪白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粉红。想起自己和战泽都经历过出海被晒脱几层皮的痛苦经历,他不无同情地替这位雪国王子担心了一下。也许南方的太阳,能顺便融化他这座冰山。 一路来,冰河都非常耐心地走在行动比较缓慢的洛林身边,而平时一向体贴周到的战泽,在回到自己的家乡的那一刻,就像换了个人,花蝴蝶一样的飘来飘去,似乎要把过去四年的时光在一下午补回来。洛林会心一笑,他喜欢这个小泽少爷,还有那个辛巴德。 终于他们来到了战家城堡下面的一个花园。“这里本来是个私家花园,里面很多战家历代搜集的艺术品。后来决定向公众开放。每年十月份,就是再过几天的丰收节期间,这里会举办一个为期两周的艺术集市。洛林,如果你把一些画作留在这里,一定能热卖的。我可以找人来帮你卖。”洛林笑着摇摇头。 “说真的呢,你的画作,一定有收藏价值。冰河你知道吗,洛林是个了不起的小画家呢。”战泽兴致勃勃地边走边介绍着。冰河只知道每天洛林都要在一个大本子上写写画画,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战泽这样一提,不免引起了他的好奇。 花园环山坡而建,除了花园一进大门的广场上有一个金碧辉煌、气势磅薄的大喷泉外,花园本身和地形、景观自然融合,没有特意雕琢的痕迹。“这个花园最大的特点是还原了很多名画里的景色,这样,当你走在这个场景中的时候,就像走进了那副画里。洛林,你一定能认出很多名画的,有的甚至是通过图片里,还原了原大陆的名画场景呢。”战泽带着他们顺着一条隐藏在树荫下的弯弯曲曲的小路,环坡而行。 洛林停下脚步,张大了嘴,看着突然出现在一排小树后面的景色:这是一个被垂柳和矮树丛环抱的池塘,一座微微拱起的、有着低矮绿色扶手的小木桥,从池塘上越过,池塘中种满了睡莲。隐藏在池底的装置喷着雾气,让整个场景显得雾蒙蒙的,分不清天空和倒影,小桥和睡莲。战泽笑眯眯地看着洛林的反应。 “这是原大陆一幅非常有名的油画,叫《睡莲》,完全按照原画的比例建造的。”战泽向冰河解释着。洛林则已经着魔般的走向了池塘,呆呆地望着那座木桥。战泽示意冰河跟着他,他俩走上了木桥,从桥上看着池塘中睡莲缝隙间自己的倒影,和池塘那头望着他们的洛林。 洛林,把这一瞬,永远地刻在了脑海中。后来,每当他挣扎在理智的悬崖边缘的时候,他脑海中会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就是这《睡莲》中的二人,一个,就是和战泽乘船漂过海珠港时见到的星海夜景。 他们一行三人走进、走出了很多名画场景,最后到达花园最顶层的雕塑园。这是一个带顶棚的花园,摆放着很多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和月帆京城里那些几人高的巨大雕像不同,这里的雕像都是真人般大小,非常精致,栩栩如生。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停在同一个雕塑面前。这是一个少女的全身雕塑,她身穿白色的无袖长裙,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圆托盘,盘子上一团莲花般的火焰。她上身略略前倾,似乎刚要从跪坐中站起来,然后被定格在这一瞬。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头上的面纱。长长的薄纱将她的头、脸全都裹住,从她的左肩环到她的后背,在她将要站起来的这一瞬间,薄纱顺着她的左肩滑下来,停在左手腕处。面纱被少女的头上戴着的一个花环固定住。透过轻薄的面纱,依稀可见一张青春稚嫩的少女的脸,美丽而庄严。而这层面纱,却给她蒙上了一层无尽的忧伤。 这个雕像塑造的是一个维斯塔女神殿里的女祭司【注2】,她负责守护这团圣火。维斯塔是原大陆一个古老国家信奉的掌管灶火和家庭的女神。三个少年无言地面对着这个戴着面纱的雕像,各有心事。 冰河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曾那样娇巧玲珑,精致美丽,穿着柔软的华服,她也曾那样在寒冷和饥饿中簌簌发抖,用粗糙的围巾裹住头脸,把冰河楼在胸前。 洛林想起了几天前在月帆京城摄政王墓穴中看到的姨母浪云的墓碑后面,也有一个戴着面纱的躺在冰冷的石棺上的雕塑,她想起舅舅书房里画像中的花季少女,应该和这个雕塑中面纱后面的少女一个年龄吧。 战泽想起了自己的外婆,这是外婆最爱的一个雕塑,她可以在这个雕塑前坐上几个小时,望着少女面纱后的脸。 三个少年在沉默中结束了这个花园的梦幻之旅。似乎最后那个雕像,让每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战泽因为答应了战洲去赴家宴,洛林和冰河决定一同前往战家城堡,去见见浪升亲王。于是三人出了花园,沿着石阶继续往上走。 “洛林,快让我看看。”他们一行人的意外来访,让浪升非常开心,抱住外甥的肩膀,左右端详了半天。“恢复得不错啊,看来你真的不适合北方的天气。” 转身,看着冰河:“你还习惯南方的天气吗?会不会觉得太热了?” 冰河摇摇头说:“还好。” 浪升又转头对战泽说:“你和冰河身高差不多,看看有没有适合他这个季节穿的衣服?” “遵命!是我疏忽了!”战泽立正回答。 “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这么正式,你就像洛林的哥哥,都是一家人。”浪升无奈地摇摇头。 “是!”说完,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了,明天,晓宸的舰队就要达到海珠港,我会乘船去外港的军港码头和他见面。”说到这里,他看到三双兴奋的眼睛期盼地盯着他,不禁笑了笑:“看来你们都很想跟去的样子?”三个头有快有慢地点着,浪升觉得有点儿眼晕。“好吧好吧,你俩穿好军装啊。一早到我这里来。” 战泽一步一回头地走去赴他的家宴了,洛林给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战泽无奈地摇摇头。“没见过这么不爱吃自己家饭的孩子。”浪升轻轻地笑道。洛林突然想起了摄政王家的家宴,似乎,明煜表哥也不是很喜欢和自己的父亲吃饭吧。他很庆幸自己有两个家。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浪升揉了揉洛林的头顶:“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母亲和姐姐也会赶来海珠城,最快明天能到,最晚后天。”没有什么能比此刻洛林的笑容更有治愈力的了。浪升多希望,洛林能永远这样快乐,健康,无忧无虑。 【作者注1】666个拱顶的拱廊灵感来在意大利北部名城波隆尼亚老城西南方的圣路加拱廊。这个世界上最长的拱廊全程3.5公里,建于1674 - 1793年间,为了在□□上山时保护圣像通往山顶的罗马天主教圣殿圣路加的圣母朝圣地,Santuario della Beata Vergine di San Luca. 【作者注2】:雕像是意大利雕塑家拉斐尔·蒙蒂(1818-1881)的著名雕塑作品《戴面纱的少女》,现收藏于英国的查茨沃斯庄园。这个雕像曾出镜于2005年版本的《傲慢与偏见》电影。The Veiled Lady, Raphaelle Monti, Chatsworth House. 第三十章 海魂号 第二天一早,洛林、战泽、冰河和罗劲军医就到了浪升亲王一行人暂住的战家城堡。近中午时分,浪升亲王带着自己一行所有人,和战英的一众家人,以及海珠城的权贵们,站在城堡的广场上,准备一起下山到海港,迎接南海国的海军旗舰“海魂号”的到达。 战泽的父母还是第一次见到一身戎装的战泽,身穿飞鸿骑士制服的战泽显得高大英挺,帽檐下年轻英俊的脸庞充满了自信,笔直地站在南海国国主的身后,战英惊喜之外又激动不已,自豪之情堪比目睹战濛受封成为副帅。浪升亲王似乎也很乐意给这个“麻雀变凤凰”的戏剧性场面再添一把火,他转身把战泽叫到自己身边,对战英说到:“你们这个儿子,在两周前结束的出海演习中,还立了战功!将来他会是一个出色的海军军官。” 战英激动得手都抖了,连连感谢浪升亲王军营的栽培。洛林站在后排,尽量不让自己的嘴角咧得太明显,他没想到舅舅这么高调地在海珠城最有权势的集会上,给战泽这个面子,同时,他也深深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兄弟、战友而自豪。他倾听着战泽的呼吸和心跳,佩服好朋友的自持力,战泽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起伏。 但是,当他们一群人站在内港港口码头,听着外港传来的“海魂号”军舰上的礼炮声的时候,洛林却能感受到战泽的激动,那战鼓般的心跳以加倍的速度在擂动着,他甚至开始担心好朋友会不会因为过度兴奋而晕过去。在去京城的路上,听了战泽的故事后,他理解了南海海军对战泽的意义,以及晓宸对战泽的影响。战泽认为,他自己今天能傲然昂首的站在这里,成为一名飞鸿骑士,他所取的所有成就,都源自那日晓宸率领的战舰的救赎,和他的那一句话。如今,在自己的家乡再见“海魂号”,可以说是他人生最激动的时刻了。 鸣放礼炮结束后【注】,舰队的旗舰和另外两艘战舰开始向军港码头停靠,浪升亲王率领自己一行人还有冰河,登上了一艘小型快艇,从码头出发去外港的军港。战英则率领自己一众人等,回到城堡。港口码头聚集的看热闹的民众们也慢慢散开。 战泽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而且他们的船越靠近军港,他的心跳就越快。他曾几次近距离看见过“海魂号”,他知道那并不是一艘金色的帆船,他从“赛特号”瞭望口看到的金色的船,是夕阳镀在这艘浅灰色的船和白色的风帆上的颜色。但是,在他心中,“海魂号”就是一艘最为神圣的存在,是他心目中屠龙骑士的战车,而驱动这屠龙战车的神圣骑士,就是晓宸上将。这次,他终于可以登上这艘自己心中的圣殿,在里面见到自己最崇拜的海上战神,战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膨胀爆裂了。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手,然后他看到洛林绿色眼眸中关切的神情。那清凉的绿色让战泽滚烫燃烧的心稍微平息了一下,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发烫,手也是烫的,脸颊也是烫的。洛林微微的向他点点头,深深吸进一口气,屏住,再缓缓呼出,战泽随着洛林的动作重复着深呼吸,自己的心跳才开始缓和下来。如果说晓宸是吹动战泽风帆的不可抗拒的罡风的话,那洛林就是战泽的舵和锚。 站在两人身后的冰河,完完全全被眼前的军舰震慑住了。几年前,他曾在捕鲸船上远远的眺望过一所巨大的军舰,他不确定那艘船是不是就是“海魂号”,但是,从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立志要找到这艘南海海军的军舰,他希望能登上这种军舰,因为那样,他的命运就会彻底改变。 浪升一行人弃船登岸,再从栈桥的舷梯走上高大的“海魂号”,晓宸上将带领全船战将等候在甲板上,水手们则高座在桅杆上。战泽还在做着深呼吸,此时洛林自己也非常需要深呼吸,这也是他第一次踏上神圣的“海魂号”。这是所有冲击海战队训练营的人的梦想。当他们来到了甲板上,抬头望去,满眼的白色,雪白的海战队制服,在中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也许不久的将来,战泽和洛林也能穿上白色的海军制服。 作为南海国国主的浪升亲王,同时兼任海军元帅和陆战统帅,虽然这次微服出行,他没有穿军装,但他还是接受了海军将士们的敬礼,向大家简短的讲了几句鼓励的话后,他便和晓宸二人走进了总指挥室。一进门,晓宸刚说了句:“父亲”,就被浪升打住,他关切地看着明显比几个月前瘦了很多的长子,说道:“坐下说吧。受伤了?” 晓宸点点头,慢慢地坐到椅子上,明显把重心偏到左侧。知子莫如父。浪升继续问道:“伤到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这和我要汇报的没有关系,可以等会儿再” “作为父亲,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浪升再次打断晓宸的话,“穿着制服不舒服的话,就解开扣子。” “父亲,这是上个月的旧伤了,真的不重要,休息一下就好了。这次在东海巡弋,明显海盗势力继续壮大,他们装备精良,成群结队,还偷袭单独行动的海军军舰。我们打了几次比较激烈的海战,击毁了最大的两个海盗舰队,估计他们要想重整旗鼓,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我们可以趁机找到他们的老巢……”晓宸再次被打断。 “海战难道还需要你亲自上阵吗?还是说海盗都打到旗舰上了?”浪升问道。 “海盗完全没有机会靠近旗舰。我这个是,嗯,摔了一跤,我” “堂堂海军上将,在自己的甲板上摔了一跤,一个月还没恢复?”浪升开始失去耐心了。 “父亲,我,” “你擅离旗舰,去战舰上逞英雄吗?” “没有,我是到被俘获的海盗船上去研究他们的装置和对船只的改建。”晓宸赶紧声明。 “然后呢?摔了一跤?” “一群假装被关在牢笼里的海盗们闯出来向我们发动了突袭,我们很快就制服了海盗。但是格斗中我从顶层甲板上摔到二层甲板,裂了几根肋骨而已。”晓宸继续道。 “只是裂了几根肋骨?晓宸,你要是再谎报军情,我限你三个月不能出海,你信吗?”浪升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 “父亲,真的就是这样,顶多断了一根,也许两根,肯定不超过三根。另外,还有一处剑伤,在左肩膀。”晓宸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咕哝着说完。海上战神气势全失,完全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父亲面前认错的样子。 叹了口气,浪升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身,抬手抚摸着晓宸消瘦的脸庞。国主,统帅,战神,这些风光的君君臣臣称号后面,也都是有血有肉的父父子子。他又何曾舍得自己的骨肉在风浪中和海战中,度过青春年代,甚至付出生命呢。 “我知道你是一个谨慎、冷静的指挥官。有些教训,也只能从惨痛的经历中获得。但是,千万不要过于自信和大意,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你的士兵,你的战舰,还有你的老父亲着想。”浪升一边说着,一边帮助晓宸解开制服的扣子,“这样舒服一些吗?” 晓宸默默地点点头。让父亲担心,是他最最不愿意看到的。 “父亲,这次我要汇报的事,和海盗完全没有关系,您现在可以听了吗?”晓宸握住浪升要去解开他衬衫扣子的手。浪升还是替他解开了领口上的扣子,露出里面的绷带。“这个是固定肋骨用的,伤口早愈合了。”晓宸安慰到。 浪升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能让晓宸等不及恢复就赶来汇报的事,一定是非常紧急的。浪升隐隐有种预感,晓宸要说的,也许和这几天来他听到的事有关。沉默了片刻,浪升让起伏的情绪安稳下来,准备接受再想抗拒、也不得不面对的消息。 他点点头。 “在那条海盗船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古老的漂流瓶。”晓宸开始到。 浪升微微摇头,举起左手,捂住了眼睛。 甲板上,“海魂号”的大副,也就是洛林的表姐夫陆扬,亲自带着洛林,战泽和冰河参观旗舰。战泽的崇拜简直夸张出喜剧效果了,关键是,他自己完全不觉得。其实旗舰并没有特别特殊的地方,从结构,设计,到加农炮的设置,基本和其他战舰一样。但是在战泽眼中,任何东西他都要虔诚地摩挲一下,感受着“海魂号”的魂之所在。当他们还在第二层甲板欣赏大炮的时候,二副跑来,通知三个年轻人到总指挥室去。战泽的战鼓又开始雷雷作响。洛林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鼓励地笑了笑,战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冰河没有做声。 回到主甲板,冰河先单独进入指挥室。洛林和战泽面面相觑地等在外面,他们仍然不知道冰河的中原之行的任务是什么,更想象不到,他和晓宸要汇报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他们懂得,这些事情,不是他们可以打探的。他们对自己的京城之行的内容,也只字未提。 不久,冰河从指挥室出来,以他的冰山气质,完全看不出半点端倪。他向二人点点头,说:“叫你们两个进去。” 战泽最后深呼吸一口,挺直腰板,和洛林走进指挥室。指挥室里,浪升亲王站在一幅海洋地图前,晓宸脱去了军装,坐在一张椅子中。二人行礼。上次见到晓宸,是三个月前,洛林的陆战队训练营结业暨陆战队骑士授勋典礼上,同时,也是海战队训练营新兵入队仪式。两年之约,战泽终于如愿以偿以第一名成绩考入这一期海战队训练营,从晓宸手中接过新兵营锦旗。战泽以为那是人生中最激动的时刻了,没想到三个月后,在“海魂号”上见到晓宸本人,这才是人生巅峰吧。 不过他很快注意到,晓宸比三个月前晒得更黑了些,人也消瘦了很多。他坐在椅子里面的姿势有些奇怪,从衬衫领口,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绷带。战泽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晓宸上将受伤了?他怎么可能受伤呢?他是战神啊?身边的洛林深呼吸了一下,战泽也不自觉地跟着深呼吸了一下,稳定情绪。 晓宸看着战泽脸上表情的变化,微微一笑。这个少年,不,这个青年军官,还是把心情都写在脸上。他伸手指了指两把椅子,示意他们坐下。他看着也明显比三个月前消瘦了很多的洛林和那过于苍白的脸色,想起刚才父亲的话,知道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洛林也算是死里逃生了一次。“洛林,刚才浪升亲王向我提起你的遭遇,如果你不介意,能再向我描述一下吗?”柔声问完,他又看向战泽。因为,战泽才是那个做描述的人。二人深吸一口气,同时点点头。一开始,洛林还打手语,战泽不需要看,就能跟着复述,到后来,洛林垂着头坐在那里,直接由战泽解说后来的事,因为,后来身心俱损的洛林除了噩梦和作画以外,混乱的意识已经记不清其他事情了。 几次晓宸想打断战泽的描述,他不忍心听到洛林的经历,不忍心看他再次经历这些描述,但是他必须亲耳听到。战泽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晓宸没有问任何问题,沉默了片刻,洛林抬起头来望着晓宸,然后看向战泽,战泽直接问道:“他想知道,您也经历了类似的噩梦吗?” 晓宸不得不佩服这二人之间的默契。看来,过去的两年磨练,的确让这二人可以不需要语言就能交流。“没有,我没有经历过,而且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告诉我,你们去了京城,向摄政王寻求答案。我们这次出海,也发现了一些东西,也希望能有人可以给我们答案。但是,我觉得,也许答案,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说完,他看向一直站在地图前的浪升。 又是一阵沉默。洛林向战泽点点头,战泽又问道:“雪国在寻找的答案和我们要找的答案,是一样的吗?” 晓宸笑了。“问得好。”传来浪升的声音。他终于离开了航海图,走到他们这里,抬手示意刚要站起来的战泽和洛林不必拘礼,然后说:“战泽,麻烦你把冰河请进来。” 【作者注】因为在十七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军舰上的火炮装填速度很慢,放空所有的炮弹后,军舰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再恢复战斗力。所以当一国军舰驶入另外一国的港口时候,来舰鸣放礼炮,以示和平,没有敌意。 第三十一章 再次尝到失魂落魄的滋味 航海图前,站着五个身影,晓宸一手拿着一个绿色的瓶子,一边在地图上比划着。 “我们在这里截获了一艘乔装的海盗船,这是一艘被海盗劫持并改造成战船的穆德货船。在船长室的暗格中,发现这个琉璃瓶。这是一个保存的非常完好的漂流瓶,这种瓶子不仅工艺非常古老,而且产量有限,是镀铎皇室御用琉璃器皿的作坊制造的,现在方洲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瓶子了。用这种瓶子当漂流瓶,虽然非常奢侈,但是也更加保险,瓶子不容易碎裂,不容易进水,在冰层中也不会冻裂。”说着,他打开了瓶口的塞子。 “我找到这个瓶子的时候,封口已经被打开过,但是我相信,里面的这个信轴,就是一直保存在这个漂流瓶里的东西。”他倒出一个精致的木质卷轴,从细细的封口轻轻拉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羊皮信纸,有两个手掌大小,一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面是个精致的航海图。 洛林和战泽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个看起来应该是个古董、但又显得崭新的信轴,对羊皮纸上的内容充满了好奇。 浪升亲王这时候开口说话:“这封信,是涌泉王子亲手写的,落款有他戒指上的印章。”洛林和战泽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浪升亲王接着说道:“之所以能够如此确定这就是涌泉王子本人的的字迹,是因为在几天之前,冰河带来了一只一摸一样的漂流瓶,里面也有一个同样的信轴,信轴里面羊皮纸上的内容也基本相同。我和摄政王一起,仔细地对比了涌泉王子当年留下的书信和笔记,这羊皮纸上的字体、签名和戒指上的印章,跟涌泉王子的,完全吻合。” 说到这里,浪升示意冰河继续:“我拾到的漂流瓶中的信上说,他是涌泉王子,这是他放出的第二个漂流瓶,希望拾到的人交给镀铎国王。他说他们的船到了一个无风带,但是无论怎样航行,都不能离开那个无风带。他不知道他们的船漂了多久。他把他们到达无风带以前的航线画在了后面。他说他会一直投放漂流瓶,希望消息能到达方洲,到达镀铎月帆京城。他相信如果能有办法绕出无风带,会有伟大的发现。后面,他画了一张一摸一样的航海图。” 洛林和战泽面面相觑。 ”我找到这个瓶子里的信上则说,这是涌泉王子放出的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漂流瓶。时间,是八百年前。”晓宸把信轴递给洛林和战泽。 二人迅速瞄一眼信的内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研究背面的航海图。洛林一边摇头,战泽一边点头,然后战泽说道:“这张东海航海图和现在的航海图有很大的不同。” 晓宸满意地点点头:“观察得非常正确。看来,在过去的八百年间,这片海域,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海洋,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审问了海盗首领,他并不知道暗格的存在,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瓶子。前任货船的船长已经被他们贩卖到东隔壁外的沙漠去当奴隶了。我只能在货船的旧航海日志里找线索,发现,在货船被劫持以前,这艘货船经过一个暗礁浅滩,这个浅滩从来没有被标注过,所以应该是新近出现在这片海域的航道上,有一艘货船搁浅在暗礁处。船长派小船前去查看,水手从暗礁石缝中发现了这个瓶子,带了回来。” 说完,晓宸在墙上的航海图上指出了一个位置:“货船航海日志上记录的暗礁,就在这个位置。” “我也是在一片暗礁滩上发现卡在石缝里的漂流瓶的。是在一个多月前。”冰河说道,他走近航海图,在几乎是晓宸刚才指定的位置的对角线处,标志出他的漂流瓶的位置。 室内一阵沉默。 “一直传说,当年涌泉王子连续梦到有新大陆的存在,所以花了几年时候,打造了一个当时最先进的舰队,向东海方向出发,去寻找新大陆。这次在月帆京城的藏书阁里,我亲眼翻看了涌泉王子当年留下来的日志和航海计划书,上面的确多次写到,”说道这里,浪升看向洛林,柔声继续:“他连续七次梦到新大陆的召唤。” 洛林的身体随着船身摇晃了一下,战泽本能地扶住他的胳膊。 转向冰河,浪升继续到:“在你出发现漂流瓶的时候,洛林和战泽见习的战舰正在西海域游弋。他们的战舰和一个无端出现的冰山擦肩而过。就在那个晚上,洛林开始经历了他自己的七次梦启,但是他没有梦到新大陆,他梦到的,是方洲的毁灭。” 雪国王子冰雕般的脸上没有透露他的惊讶,但是那张本来就雪白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室内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晓宸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慢慢坐下,战泽也把洛林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回身面向浪升亲王,忍不住问道:“这一切,有联系吗?” 浪升肯定地点点头,再次看向墙上的航海图:“在冰河送来漂流瓶后,我和摄政王讨论过这之间的联系,现在加上晓宸手中的漂流瓶,我可以非常确定这些现象之间的联系。最关键的是,时间。冰山,暗礁,噩梦,两个漂流瓶,这一切都是在八月底发生的。”一边说着,浪升一边再次在地图上指出上述三个事件的海域位置。 “可是,八百年啊。这些瓶子,难道不是八百年前释放的?”战泽自言自语道。 “所以这才是最神奇的地方。这些瓶子肯定是很久以前放出的,别说是琉璃,就是石头,八百年也会留下磨损的痕迹,但是这两个瓶子,看起来不像在海水中漂泊了八百年的样子。这也是我们希望的光源。我虽然无从猜测,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伴随噩梦预警的出世,这两个漂流瓶同时被找到,绝对不是偶然,我希望,我愿意相信,这是带领我们寻找答案的路标。”说到最后,浪升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方洲的航海技术在过去的八百年里,有了更伟大的革新,我们完全可以组成比涌泉王子当年更先进的舰队,去寻找漂流瓶的起点。这也是我匆忙离开京城之前和摄政王谈论的方案之一。”浪升说道,“第二个漂流瓶的出现,只会是加速这个决定的实施。我今天就会飞鸽传信给摄政王,安排一个会面。” 战泽张了张嘴,洛林轻轻摇头,于是战泽把问题咽回了肚子里。 “今天大家都好好消化一下这些惊人的信息。任何问题,特别是关于’怎样’的问题,我们将在接下来的多方会议中慢慢讨论。我们需要两大航海世家的参与,战泽,包括你的父亲,还有穆德家。接下来,海珠港将会迎接更多的贵客们。”说完最后一句,浪升笑了一下。 冰河最先离开了指挥室,浪升低声在晓宸耳边嘱咐了几句后也离开了,战泽拉起坐在椅子中陷入沉思的洛林。 “你等一下。”晓宸轻声唤住刚要和洛林离开的战泽,吃力地从椅子中站起来。战泽的心脏又开始突突地乱跳了。洛林低着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对话,走出了指挥室。 等到浪升,洛林和冰河都出去以后,晓宸走到战泽面前,战泽严格遵守士兵的最基本要求,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晓宸低音鼓般的声音好像直接从他的胸腔里传来:“放松,我现在是以洛林的表哥的身份和你说话。” 战泽立刻垂下头来,晓宸的注视,总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作为洛林的表哥,我感谢你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守护在他身边,没有你,我可能就失去了这个弟弟。作为一个军人,我感谢你对战友的保护,每一个生命,对我都至关重要。” 战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也许是被一根手指抬起了下巴,望着那双微微俯视着他的深棕色的眼睛,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感受到一种声波的撞击,每一个词都回响在自己心里,但是他的脑子,却只嗡嗡作响。他想起两年前在叠涛城浪升亲王家宴中,篝火闪烁中的晓宸也是身穿白色衬衫,这样站在自己眼前,声音在他的胸膛间回荡。 当战泽感受到脚底坚实的陆地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居然已经离开了“海魂号”。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回复了晓宸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指挥室的。他的头脑已经不工作了,只有心脏在加班加点地赶着节拍。他多想留在旗舰上,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留在那里,而作为舰长,晓宸也不能随便离开“海魂号”。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晓宸,会是什么时候。战泽这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失魂落魄,这滋味一点儿都不好受。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读《夏洛特小姐》的长诗,好长一段时间他就是这样,总想甩掉一种感觉,却总被如影随行。 回到海珠港码头,战泽第一时间去了那家当铺,把寄存在保险箱里的《夏洛特小姐》和那块石头取了出来。一回到小院儿,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看起《夏洛特小姐》。他盯着那副夏洛特坐在小舟上,迷茫地眺望远方的插图,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幅插图,因为这幅画,如此的忧伤,让他想起城堡花园里的那个戴着面纱的女祭司雕像。院子里传来了曼陀林的声音,他知道,是洛林在弹奏。这时候,战泽突然想起了晓宸最后那句话:“每一个生命,对我都至关重要。” 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餐后,战泽无精打采地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洛林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把画本放到战泽的面前。战泽翻到今天的那页,一张夸张的素写,人群中,浪升亲王向大家介绍着战泽,战泽一本正经得意洋洋的样子,被描画得入木三分,连战泽自己都不禁想笑。翻到下一页,是“海魂号”的素描,从不同的角度画了几幅。再翻到下一页,战泽不由得一惊,这是一张晓宸的正面肖像,棱角分明的消瘦的脸庞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正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弓形嘴唇,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这张画如此的传神,仿佛随时晓宸都能从画中走出来。战泽猛然和上了画本。 洛林不解地看着战泽。他不明白战泽情绪的起伏。他明明很高兴、很激动在“海魂号”上见到晓宸,但是为什么自从下船后,他的情绪就低落了下来呢?难道是最后表哥和他说了什么话?“这张肖像画是送给你的。”洛林手语道。 “我们明天还能去’海魂号’吗?”战泽突然问道。 “如果每次舅舅要和表哥说话,都得去’海魂号’的话,我们可以就跟着去吧?”洛林猜到。 ”如果他们今晚就起航了呢?”战泽担心道。 “舅舅不是说,要先等摄政王的决定吗?” 洛林的目光落在了桌上被画本挡住一半的《夏洛特小姐》,虽然战泽给他讲述过这个长诗里的故事,洛林还是非常想读到原著,特别是里面的插画。他拉了拉出神的战泽的袖子,用目光询问战泽可不可以看看这本诗。战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即将燃尽的蜡烛在最后的挣扎中闪烁着烛光,惊醒了一直发呆的战泽,他面前放着洛林的画本,上面是“海魂号”的剪影。他转过头,发现洛林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身边,他面前放着《夏洛特小姐》的诗,翻到她坐在小船上的那页插图,可是洛林却没有在看那副画,而是以同样的姿势,仰头望向窗外黑暗的夜空。 “洛林,”战泽轻声叫道。没有反应。 “洛林?”战泽把手放在洛林眼前晃了晃,洛林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战泽探过身,仔细观察洛林的脸,只见他眼神空洞涣散,绿色的眼睛被放大的瞳仁占据着,几乎成为黑色。 战泽加大音量:“听得见我吗?洛林!醒醒!”他拉住洛林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又摸摸洛林的脸,滚烫滚烫的。 “罗医师!罗劲医师!”他大声叫道。两个脚步声先后传来,冰河先跑进了屋子。 “他这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啊?”战泽站起来,让医师坐下。 罗劲摸了摸洛林的额头,冰凉,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迟缓,听了听他的呼吸,均匀,看了看桌上书中的插画,点点头。“他可能出神过久,直接进入梦境了。从他的体征看,应该不是噩梦。” 战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洛林,他突然自责起来。自从来到海珠港,战泽就很少陪在洛林身边,特别是昨天到今天,几乎都是冰河在照顾大病初愈的洛林,而自己呢,战泽都不知道今天自己的心魂丢到了哪里去了。 “别叫醒他,让他躺平了,他会自然睡醒的。不用太担心,这种情况的确少见,但是,他是洛林啊。”罗劲安慰着六神无主的战泽。 冰河刚要过来帮忙,战泽突然醒过劲儿来,抱起洛林,走到床边。洛林像个安静的布娃娃,被放平到床上,战泽知道他喜欢侧躺,就让他面朝外躺下,摆好他的双手,盖上被单,洛林终于闭上了眼睛,沉睡过去。“晚安无梦。”这是他们现在最大的心愿。 洛林独自在一艘船上漂荡,四周都是迷雾,什么也看不到。他爬到桅杆上,坐在那里,等待。他不知道在等待什么,除了海水碰撞在船底的声音外,四周一片死寂。孤独,浓雾般地笼罩着洛林的世界。这就是世界的尽头吗?但是他们不是约好了一起的吗?那个他在哪里呢? 然后洛林睁开眼睛,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战鼓声。终归还是一场梦。他感到无比的疲惫。 第三十二章 浮生偷来半日闲 早饭后,战泽和冰河穿戴整齐,同时出现在院子里,正仰头观察着柠檬树,打算爬上去的洛林回身看着他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到他的表情,二人对视了一下,战泽立即笑弯了腰,冰河则一脸的冰霜无奈。战泽前一天叫人送过来一些他两年前回海珠城时候留在城堡的衣物,自己这次匆忙出行,除了军队里的,也没有其他换洗的衣服。他让冰河挑走了几套。其实,也没什么好挑选的,他的衣服基本都是一样的:浅色的双排扣高领衬衫,紧身黑裤,深蓝色或者墨绿色的无袖长罩衫和束腰。所以,也不奇怪,二人不约而同地穿了同样的衣服:白衬衫,墨绿色罩衫,黑裤子。因为二人身材个头都很接近,都把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所以远远看起来,像双胞胎。只不过,一个是灰色的眼睛,一个是蓝色的。 当二人再看向洛林的时候,连冰河都不禁笑了一下,因为洛林今天也套了一件墨绿色的短袖短款罩衫。三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亲兄弟。“看看洛桐能不能分清我们三个人。”战泽一边跳下台阶,一边说着。他们正要出发去港口,迎接特地赶来看望洛林的洛桐和妈妈浪瑶。 经过昨晚的自责,今天战泽表现得非常体贴,一路下山,一会儿问他热不热,一会儿问他累不累,一会儿问他渴不渴。洛林无奈地看着冰河,冰河只是抿着嘴。不过,快到港口的时候,战泽开始安静了下来,又出现了昨天下船后开始的魂不守舍的样子。轮到洛林去安慰战泽,一会儿问他这是什么,一会儿问他那个好吃不好吃。 他们来到南海商船停靠的专属码头,战泽如约带他们去吃了“最好喝的海鲜浓汤”,果然非常美味,冰河连喝了两碗,战泽照例把洛林剩下的包圆儿了,一边还唠唠叨叨:要多吃一些,一会儿妈妈姐姐看到他这么瘦,要担心的。结果,洛林开始心事重重,战泽又开始魂不守舍,冰河觉得,还是孤独最适合自己。 三个人坐在码头的长椅上,各怀心事,都没有注意,一艘类似他们昨天乘过的、专门穿梭于外海港和内海港的快艇,在码头最外端的栈桥停了下来,船上走下来几个身材高大、气宇不凡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个男子,身材高大挺拔,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半袖罩衫,红色的束腰上挂着一把长剑。他的身边,跟着三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他们张望了一下,开始向码头内走来。 洛林猛然抬起头来,在嘈杂的码头喧嚣中,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心跳。顺着声音寻去,他立刻看到了刚从快艇上下来的四个人。洛林站起身来,战泽也跟着站起来,就在冰河站起来的瞬间,洛林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战泽却犹如被施了咒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冰河犹豫了一下,留在了战泽身边。 见到冲过来的洛林,快艇上下来的四个人中,三个男子顿住了脚步,只有那个一头卷发的男子,咧开了嘴,张开双臂,迎了上去:“洛林!我的小林子!”还没说完,洛林一头扎进了他的怀抱,虽然,洛林已经比哥哥高出了半个头。 “方洲头号弟控”洛青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一贯内向腼腆的弟弟,今天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自己最高指挥官的面,冲过人群,扎进自己的拥抱中。不仅如此,洛林的拥抱非常有力,而且久久没有放开。就在洛青开始疑惑的时候,洛林终于不舍地放开了哥哥,退后一步,恢复了以往腼腆的样子,垂着头,站在他面前。但是洛林急剧起伏的胸口,诉说着洛林激动的内心。洛青上前一步,再次轻轻地搂住了洛林,他可以听见洛林近乎抽泣的呼吸声。 昨天夜里,洛青收到停泊在军港的旗舰上表哥晓宸派人送过来的信,告诉他,洛林和战泽现在正在海珠城,而且,第二天,他的母亲和姐姐也会乘船到海珠港,所以,晓宸破例允许洛青请假一天,下船去见家人。今天中午,一艘快艇来到洛青所在战舰下锚的外海港。他们的战舰和其他舰队的军舰一起,停在离外海港不远的外海上。快艇在军港码头接上了晓宸和他的两名侍卫。在从军港到内港码头的短暂航行中,晓宸告诉洛青,洛林在出海见习的时候重病一场,还没有恢复就伴随浪升亲王去了一趟月帆京城执行任务,这几天正在海珠港养病,战泽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晓宸特地叮嘱,不要过多询问洛林海上的遭遇,并要好好感谢战泽对洛林的照顾和陪伴。 洛青能感受到来自洛林的依恋,这是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会产生的对亲人的不舍。他不知道洛林经历了什么,但想来一定是非常残酷的,让这个内向腼腆的弟弟,发了疯一般地奔向自己。洛青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洛林似乎马上感受到了,抽身出来,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却努力微笑地看着哥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的。 “小林子,你瘦了好多啊。”洛青心疼地抚了抚洛林的背,感到他薄衫下突出的骨骼,没有任何肌肉的铺垫。 “你也瘦了!”洛林打着手势。这时候他才看到洛青身后的人,立刻立正,刚要行礼,被晓宸摇头制止了。他们都是便装,不需要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洛林选择了低头行礼,然后发现战泽没有跟在身边,回身望去,看见他和冰河还愣在原地。他做了一个“还发什么呆?”的表情给战泽。同时洛青故意揶揄道:“战泽这是找了个双胞胎兄弟,就不要你我兄弟俩了吗?” 隔着这么远,洛林都能听到战泽心跳加快的声音,似乎每次有晓宸在,战泽就会表现得很奇怪。冰河推了一下战泽,他才如梦初醒,迈步朝他们这里走来,冰河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身后,站好后,向晓宸低头致意,再向洛青致意。洛林已经用手语给哥哥介绍了冰河的身份,洛青虽然非常惊讶,但是很平静地点头回礼。 洛青看着木桩子一样的战泽,心里实在是纳闷他的反常,因为战泽可是在任何尴尬情景下都能镇定自若、笑逐颜开打开局面的人啊。“怎么了战泽,是不是我的出现太让你意外了?”洛青笑道。战泽脸居然红了一下,然后上前给了老朋友一个男人间的撞肩抱。 “昨天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夜里睡不着觉。”传来晓宸低沉的声音。“洛青他们这次海战队训练营毕业见习所在的舰队,正好和我们的旗舰队相遇,两个舰队联合起来打了一个漂亮的海战。所以他们提前结束任务,一道返航回叠涛港,现在也正好在海珠港上补给。”他继续解释道。 “幸亏你没有告诉我,要不然昨晚我就跳船游上岸了,然后被开除军籍。”洛青在心里想着,洛林好像听到了一样,冲他眨眨眼睛。洛青怀念弟弟的这些鬼精灵。 “战泽,好不容易有一天的假,趁船还没有到,快带我去吃好东西。”洛青催促着,同时他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起来。众人都笑了。 “我也难得上岸,不介意的话,我们三个也希望品尝一下海珠港的美食。”晓宸说道。 战泽突然像被打开了一个开关,人终于活了起来,脸上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开始不停地说话,介绍着这个码头的特点,询问大家的口味。战泽领路,洛青拉着洛林紧跟其后,冰河走在晓宸左边,两个侍卫走在最后。冰河知道晓宸有伤,所以非常注意不让行人碰到他。但是两个人并没有任何对话。 他们一行七人又回到了海鲜浓汤的店铺,店主热情地招呼着小泽少爷和他的新朋友们,见到他们每个人都气度不凡,觉得非常的有面子。晓宸没有喝汤,大概是因为左手不方便端着汤碗吧。他叫侍卫不必拘谨,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岸上时光。他看着战泽和店主及周围人们的寒暄,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战泽还是个大男孩,在赌气离家出走的冒险中,体现了惊人的勇气和沉稳。其实,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在方洲最富裕繁华的港口城市,逍遥一生。但是他却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要成为方洲最精英的海军骑士。为了什么呢? 感受到晓宸的注视,战泽的舌头马上就像打了结一样。乖乖地回到他们的桌子前,却发现晓宸面前没有汤。“有什么用一只手就能吃的东西吗?”晓宸笑着问。“肉串儿。”战泽条件反射地回答着。于是,下一站,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串儿烤肉,连洛林都吃完了自己手中的一份。洛青连吃了好几串。一边吃,一边悄悄和战泽对比(吐槽)各自军舰上的伙食,还问起了他要求的那个《洛林流水账》,结果被战泽狠狠奚落了一番。 洛林和冰河并肩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眼前难得的大家一起逛吃的画面,不禁想起两年前那个家宴,想到再过一会儿,母亲和姐姐也会加入到这个画面中来,但是他却感受不到喜悦。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为什么不能快乐起来,但是越努力越徒劳,似乎已经有黑色的海浪在眼角的余光中聚集。他绷紧了全身,准备迎接那巨大的压力。一只非常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粗糙的手指轻轻按摩着他加速的脉搏。渐渐地,黑色的浪从余光中退去,洛林也慢慢放松下来。冰河虽然人看起来比名字还冷,却有着一双温暖的手,和一颗敏感的心。洛林轻轻点点头,表示感谢。 战泽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探寻地看着洛林。洛林微笑了一下。正在这时,一声汽笛,宣告着他们等待的大船,终于进港了。 第三十三章 不醉不归不夜港 洛青拉着洛林和战泽第冲向码头岸边,这时候等待接船的人群已经将码头挤得水泄不通了。战泽站在人群后方,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冰河走在晓宸的左侧,另外两个侍卫也把晓宸的右侧和后方保护了起来,稍微放心了一下。他向贵宾站台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里空着,于是示意后面的冰河,带着洛青、洛林,向贵宾通道走去。在通道入口,居然看见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母亲穆德若兰和哥哥战洲,显然,他们也是来迎接盈月堡贵客的。 三路人在站台上汇齐,战泽向母亲和二哥介绍了晓宸和洛青。当听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海上战神本尊时,就连一向沉稳儒雅的战洲,都和方洲任何一个年轻人的反应一样,惊讶出一脸迷弟的表情。贵宾站台高出地面,非常醒目,战家集体出动迎接贵宾,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都盯着站台上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们,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个头最高的晓宸,便装也掩不住他的气宇轩昂。 冰河站在这群人的最后面。他从来没有站在岸边等待过任何人。他虽然会坐在格陵兰湾的岩石上看进出港口的渔船和货运船,但是他从来没有等过谁,也没有送过谁。当然,也从来没有人等候他,或者为他送行,也许,除了雪莲娜。冰河觉得,中原南方的太阳和温润的气候,在融化着他,在侵蚀着他的坚硬。 站在甲板上的浪瑶和洛桐,一眼就看到了站台上向他们挥手的洛林。见到健康活泼的他,她们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洛桐兴奋地挥着手中的手帕。 大家耐心地等着大船靠岸,抛锚,固定,安置舷梯。船长亲自引路,带领浪瑶和洛桐下船。洛林第一个扑进母亲的怀里,洛青和洛桐交换了拥抱和亲吻,洛林又被姐姐抱进怀里,洛青和母亲拥抱亲吻,然后战泽也被施予同样的见面礼,俨然是洛家第三个儿子的待遇。晓宸也和姑母浪瑶,表妹洛桐行了贴面礼。如此热情的南方礼仪,看得战家母子目瞪口呆。 “这位就是洛林的母亲,浪瑶公主。这位是我的母亲。”战泽介绍道。 “欢迎公主殿下光临海珠城。”战泽的母亲刚要行礼,被浪瑶拦住。 “叫我浪瑶就好了。这是我的大女儿洛桐。” “夫人您好。”洛桐行了一个镀铎的晚辈礼。 “真是个美丽的姑娘。”若兰眼前一亮,禁不住惊叹道。穆德若兰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她自己又生了三个儿子,一直生活在男人堆里,特别盼望有个女儿,在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非常确定是个可以让她百般疼爱的女儿。可惜,战泽是个混得不能再混的小小子,反而是温文尔雅的战洲,和她最亲近。 想到这里她介绍道:“这是我的次子,战洲。”战洲非常优雅地向二位女士行了吻手礼。 “欢迎光临海珠港。谢谢您们一家这些年来对战泽的关照。” “这位是冰河,来自雪国。”最后战泽介绍道,同时洛林给母亲和姐姐打了一串手语,说明他的真实身份。 冰河站在这群人的最外面,并没有进前来,他把右手放在左胸前,略弯腰,向两位女士行礼,“很荣幸。” 冰河尽量避免与两位母亲的目光接触。洛林一家戏剧性的团聚场面,足够让路人动容,更何况一个孤儿。他能感受到洛林关切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他没有抬眼,只是朝洛林方向微微颔首表示不用担心。 寒暄过后,洛桐和浪瑶的行李也已经上了岸。一众人开始向等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三位女士上了车,浪瑶和洛桐拉着洛林的手不放,所以,他也只好跟了上去。这样,战洲就没有了座位。洛青闹着要战泽继续带他游逛码头和港口,冰河表示想自己回到小院儿去,并谢绝了战洲同行的邀约。战泽看了看晓宸。 “我们要回到战舰上去了。洛青,明天中午以前,你必须回到自己的战舰上去报道。”晓宸说完,转向战泽,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挪开了目光,扫视了一下眼前的几个年轻人,点了一下头,刚要转身向栈桥走去,战泽突然问道:“报告!我申请明天送洛青去他的战舰。” 晓宸止步,皱了一下眉头,问道:“理由?” 战泽挺身说道:“向军舰上两年前的其他同营战友致敬。” 思索了一下,晓宸点头:“洛青负责向舰长转述,我同意了。注意安全。”说完,他转身离去,洛青、战泽立正行注目礼,冰河点头致意,战洲犹豫了一下,微微鞠了一躬。 “你脑子进水了!我需要你护送吗?”等晓宸一行上了快艇离去,洛青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战泽。 “很可能你船上真有我想见的人呢。”战泽眨眨眼。 “萧建澜吗?”洛青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他还在啊?没有被淘汰掉?居然还和你同一条船!”战泽想起盈月港码头那场闹剧,以及萧建澜最后那句话,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优秀啊,一直都是头筹,我们考进去了三十多人,都留下来了,这次见习,分配在两条战舰上。我和萧建澜同一条。”洛青解释着。 “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有没有……”战泽正犹豫着怎样用词。 “难得的机会,你们好好聊吧,我先回去了。”冰河说完,点了一下头,径自离开了。战洲见状,也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说正好在码头有事,也走了。 “你想问他是不是还像在陆战队训练营时候那样?他倒是没有找我麻烦,也没有看到他像挑衅你那样再挑衅其他人。锋芒减了很多,比较低调了。因为海战队强人太多,而且纪律更严格。你啊,战泽,接下来两年,有你受的。”他们俩一边离开码头一边聊着。 “我非常不信任他,你最好离他远点儿。最好不要和他分在同一组,他绝对不是一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生命的战友。洛青,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战泽停下脚步,非常严肃地看着洛青的眼睛,说道。 洛青狐疑地点点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战泽转身继续朝港口广场走去,边说:“和他斗了两年,得出的结论。不提他了!我带你去喝酒。”这时候,他心里有些后悔要求去洛青见习的战舰,万一自己的出现又勾起萧建澜的妒意,从而对洛青不利,怎么办。也许明天,他能找到借口,不去当“护花使者”了。 战泽和洛青去的地方,当然和带着洛林、冰河去的地方完全不同的风格。下午他们在各种市场上转悠,寻找稀奇的匕首、短刀等小型武器,洛青还给母亲和姐姐买了礼物,是海珠城特产的手工音乐盒,打开盖子,会有叮叮咚咚美妙的音乐声。盒子本身更是精美的工艺品,上面用镶嵌技术,把软木雕成的图案敲进木头背景里。洛青给母亲买的盒子上是一把曼陀林琴,给洛桐的,是一只精美的红色玫瑰花。 整晚,他们两个从一个酒肆逛到另外一个酒屋,听名歌姬们的弹唱,看名舞姬们的曼妙舞蹈。享受着公子哥儿们花天酒地的日常。什么末世,什么海盗,什么海战,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战泽,就是忘不掉晓宸的眼睛,似乎每一次抬头,每一个街道的转角,都可能在人群中,看到那双眼睛。 “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啊,洛青?你有没有爱上什么人?”战泽借着酒劲儿,问起明显酒量不如他的洛青。 洛青嘿嘿嘿地笑了半天:“你说我四年都在兵营里,我能爱上谁呢?我就爱一个月一次的睡懒觉。”说完,他又对着酒杯笑了半天,然后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也四年都泡在兵营里,你能爱上谁啊?” 战泽推了一把洛青:“我接下来还有两年呢,训练营开始以前,我应该好好爱一次。” 洛青又对着空酒杯笑了一会儿,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该不是喜欢我姐姐吧。” 这次战泽在洛青的头上重重的拍了一下,骂道:“她也是我姐姐,亲姐姐。” “对哦。”洛青觉得非常有道理,忘了无故被打了一下。 “对了,你见习结束后,有没有可能被分配到’海魂号’上去当水兵?”战泽又叫了两杯酒。 “不可能的。’海魂号’上不收没有航海和战斗经验的水手、水兵或者军官。据说,除了晓宸表哥,没有三十岁以下的人在旗舰上。”洛青的回答令战泽无比失望。 “怪不得,我昨天去参观了一下,好像看到的都是很沧桑的大叔们。”他猛地吞了一口酒。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洛青凑过身来,一身酒气地附在战泽耳边说道:“据说表哥当了上将接管旗舰以后,’海魂号’上很多年轻的水手、军官为了接近他,引起他的注意,作出很多离谱的事。有些人为了立战功,不惜冒险,差点儿酿出事故。”说到这里,洛青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 战泽目瞪口呆地听着天方夜谭般的海上八卦。 “后来表哥整顿’海魂号’,开除了一些人,提高了进入旗舰的门坎,结果,没在海军混过十年的人,根本没资格上他的船。他也变得特别谨慎,从来不私下和下属有任何接触。两年前他和你还说话,因为那时候你不算海军的人。”说完,他举起杯子,“干杯!咱俩又成难兄难弟啦!” 战泽茫然地和洛青碰了一下杯子,明明昨天,他还把自己留下来讲话,今天,还和他们一起逛码头,“难道是因为你我真兄弟,他把我当表弟了吗?” “你说什么?”洛青放下酒杯,问道。 “没什么。咱们再换一家继续喝!” 清晨时分,二人在战家城堡的花园石椅上醒来,看着山下依然灯火通明的“辉煌一里长明街”。“名不虚传的不夜港,有过今夜,我洛青死而无憾了。”说完,抱着自己的要炸裂的头,开始傻笑。战泽却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扶着洛青,决定回到最近的城堡,摸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刚把洛青安顿下来,就听见敲门声。 门外,果然是洛林,他一定是被母亲留宿城堡,整夜等他们回来。洛林还没进门,就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看见沙发上沉睡的洛青,“你需要一整瓶京城皇宫里的精油来洗掉你俩身上的味道。”他手语道。 “这才是男人的味道。过两天,我带你去熏陶一番如何?”出乎战泽的意料,洛林居然很兴奋地点头答应了,还做了一个“你不能食言”的手势。反而是战泽,有点儿后悔:“不过你才十七岁……”没说完,已经被洛林推进了浴室:“一言为定,不能反悔!”他手语道,眨眨眼,转身离去。 第三十四章 怦然心动的感觉 在另外一个山坡顶上的小院儿里,冰河坐在高高的柠檬树上,彻夜未眠。透过枝叶,他仰望头顶的星空。繁华城市的星空,比起格陵兰港的星空,黯淡了很多。但是,山坡下不远处的港口,却亮如白昼,彻夜长明。这就是中原最繁华的都市。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月帆京城的夜景,可能因为京城在山上,离星空更近,也可能因为京城很冷,让他感觉是在格陵兰港最暖和的夏夜,但是他知道,因为那个石头城市,冰冷坚硬,就像冰河自己。而这里的锦衣玉食、笙歌燕舞,让他觉得虚幻不实。他很好奇,一个生长在这样繁华城市里最有权势的家族的战泽,为什么会立志去当海军。难道就是因为海军代表着最高的荣耀吗? 他想起晓宸上将,这个有着”海上战神“称号的传奇男子,冷峻、理智、内敛,像一只孤独的领头狼。但是冰河能嗅到他心中的慈悲,就像在猎狼中冰河学会的,每一匹狼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和弱点,猎狼人要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来,根据狼群的特点去猎杀。晓宸虽然永远不会感情用事,但是他与生俱来的慈悲,会让他的背负,越来越沉重。 “陆战之神”的明煜,像是晓宸的反面,他热情奔放,感情用事,像太阳一样,可以让人感到温暖,也可以灼伤靠得太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冰河有一种动物的直觉,明煜会灼伤的人,是洛林。 洛林,是冰河在中原最信任的人,这也是出于他本能的直觉。因为他知道,洛林是个善良、单纯的存在,他敏感,好奇,有一颗非常坚强的心,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直到看完了不夜城的日出,冰河才从树上下来,无声无息回到房间里。望着他狼一般的身手,医师罗劲在窗帘后摇摇头。这些年轻人啊。 第二天上午,洛青被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拉去说话,她们并没有责备他彻夜不归,反倒是战泽,觉得很对不起他们,耽误了他们好不容易的一次家庭聚会。洛青的礼物让两位女士爱不释手。战泽趁机表示,他可以带她们去集市逛逛。就在他们准备动身去码头的时候,浪升亲王亲自交给战泽厚厚地一封信,叫他顺路送到晓宸手中。一夜未睡的洛林被洛桐反锁在客房里补觉,所以,只有战泽和洛青一起去了港口。临走前,战泽经过厨房,拿了一些食物和一个空罐子,全塞到一个军用背包里。到了码头上,战泽让洛青等他一下,然后跑到昨天喝汤的店铺,买了好多海鲜浓汤,放在空罐子里。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上了快艇,洛青非常感动地问道。 “你昨天还没吃够啊?这些不够你上船瓜分的,所以你还是低调一些好。”战泽笑道。 “好像也是,如果分赃不均,还可能被误会呢。”洛青眼巴巴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码头和海珠港。 “洛青,我就不送你去战舰了,我必须先到’海魂号’给浪升亲王送信,快艇再送你到你的舰上。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海魂号’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回信,我怕你时间来不及。”战泽一本正经地放朋友鸽子。 “你小子,为了能登上’海魂号’,也是用尽各种手段啊!我告诉你,别指望了,我肯定早你两年上旗舰服役!”洛青幸灾乐祸地报复道。 “你的表哥就是我的表哥,我就说这是你和洛桐姐送的。” “你就说是姐姐送的还比较可信,别提我了。”洛青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我不能过多询问你们见习航行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谢谢你,救了洛林一命。” “他是我们的弟弟,也是我们背靠背的战友,必须的。” 战泽再次来到“海魂号”前,因为今天是便装,又是独自一人,所以需要等在岸上接受检查,他出示了封印着浪升亲王个人徽章的信件和自己脖子上挂的的军牌编号,被要求打开背包,他解释这是奉命带来的食品。终于,他在一个水兵的带领下,登上了“海魂号”。 “上将不在指挥室,你先在甲板上等着吧。”一个守在门口的侍卫说道。战泽点点头。他注意观察了下一周围,果然,从水手、侍卫到经过的几个军官,都是一脸沧桑的大叔们,战泽站在这里,自觉很突兀。 背包里滚烫的海鲜浓汤热透了罐子,烫着他的背,他不舍得把背包放到甲板上,于是双手背过去托住背包。“很沉的话为什么不放下来?”突然传来那个低沉的声音,好像总能震动到战泽的心里去。他一个激灵,立刻站直立正。 “报告!有浪升亲王的信。” “进来说吧。”战泽跟着晓宸走进指挥室,门口的侍卫刚要进来,看了一眼上将的眼神,退了回去,顺手把门关上了。战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战泽把信递到晓宸手里。“坐下吧,背包放在桌子上。”晓宸依然比较吃力地坐到大书桌后的椅子中,拆开了厚厚的信。战泽想起自己两年前摔断了几根肋骨时候的惨痛经历,连呼吸都疼。于是他忍不住深呼吸了一下,确定自己的肋骨没问题。偷偷抬眼,发现晓宸询问的目光。 “嗯,您这是,肋骨……”他没说完,这算是打探军情吗? 目光回到信上,“好了伤疤还是忘不了疼是吗?”晓宸的弓形唇又在渐渐的拉长中。 “千万不要感冒。”战泽有时候很想能够管住自己的大嘴巴。 良久,晓宸把阅读完的信放回信封,放在了书桌上。“背包里是什么?” “是洛桐姐托我带给您的。”战泽站起身,打开背包,把里面的食物一件件掏出来,最后是那个烫手的罐子。 “很熟悉的香味。”晓宸看着那个罐子。 “嗯,里面是海鲜浓汤。从城堡厨房带来的。”战泽红着脸说道,没错啊,罐子是城堡厨房里的。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以盛汤的勺子和喝汤的碗。 “打开盖子我看看里面。”晓宸好奇地说道。 战泽打开了罐子的盖子,热气冒了出来,浓汤的香味填满了指挥室。 “很像我昨天我没有喝到的汤。”晓宸的弓形唇的唇角上扬着。“谢谢你,战泽。” 战泽没敢抬头,也没敢出声。默默地把盖子盖回去。 “烫到背了?”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切。 战泽的手一抖。好似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盏灯,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原因。这个发现让他感到震惊。他抬头,眼前的人看着他的目光,关切中带着一丝柔和。战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做,晓宸是他心目中最敬仰的人,战泽不会、不该、不能、亵渎这个神一般的存在。他只能崇拜他,敬奉他,不能接近,不能触摸,不能有非分之想。 战泽的脸色瞬间从涨红到苍白,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想逃出去,跳进大海里去冷静冷静。克制着自己想逃走的欲望,他立正站好,心脏在拼命撞击着自己的肋骨,他怀疑远在海珠城里的洛林,是不是都能听到他此刻的心跳声。 察觉到战泽情绪的突变,晓宸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大男孩,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眼中只有那个叫做辛巴德的少年水手,那个随时提醒晓宸,什么是肩负使命,什么叫生命之重的男孩儿。晓宸的一生,都将奉献给这个使命:保护每一个生命。 “需,需要等回信吗?”鼓起勇气,战泽小声问道。 “不需要等回信。你可以走了。谢谢你带来的汤。” 战泽行了一个礼,转身奔向门口,羞愧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战泽,”身后却传来晓宸的声音,“你长大了。你选择成为一名海军,你会是一个出色的海战指挥官。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再次面临选择,你会选择继续当辛巴德吗?” 背对着长官,战泽坚定地摇摇头。 “去吧。” 这次,战泽清清楚楚地记得离开“海魂号”的每一步,因为每一步,都像一把刀,在切割他心里的一个结。 直到傍晚,洛林才在城堡花园找到了战泽。战泽坐在戴面纱的少女的雕像前,不知道坐了多久。望着雕像面纱后的面庞,战泽明白,有些存在,就像这个雕像,也许会受伤,会流血,会破损,但是修补好以后,依然是可敬畏的存在,他们是人们情感的寄托,却不需要产生情感,更不需要喝汤。因为当他们心动的时候,就会粉碎,不能再复原。 洛林拉着平静但却沉默的战泽,回到了他们住的小院儿。 晚上,院子里,战泽坐在石凳上,膝盖上放着《夏洛特小姐》的长诗,里面夹着洛林画的晓宸的肖像。 小屋里,洛林俯身灯下,面前摊着画本,上面是一幅月光下战泽的剪影。 他身后,坐着冰河,手里捧着《原大陆神话》的手抄本,目光却落在洛林的肩膀。 窗前站立的医师罗劲,看着各怀心事的年轻人们,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浪升亲王时的情形,那种怦然心动的情怀,仿佛昨日,记忆犹新。人生就像他现在手里的这杯柠檬茶,少年时觉得入口是酸酸涩涩的苦,多年后回味却是舌尖心头的甜。 第三十五章 倾城倾国 两天后,明煜和战濛带着卫队来到了海珠城,海珠城又是倾城而出,热烈欢迎”方洲之子”明煜将军的到来和“海珠之子”战濛的归来。自从一周前浪升亲王一行人着陆海珠港后,海珠城的居民们似乎很上瘾这种“两天一倾城、三天一倾国”的热闹场面。消息传出去后,还有很多人特地从其他城镇、村庄和港口赶来看热闹。海珠城本来就是一个全年繁华热闹的港口城市,现在每天像在过狂欢节,特别是再过几天,就是年度“十月丰收节”了,所以港口排满了等待靠岸的商船、货船和渡船。为了避免水路的拥堵,明煜一行人从京城南下走陆路进入海珠城,当然,“魔王闪”拒绝乘船这个事实,大家是不会提起的。 和陡峭的月帆京城不同,海珠城地势比较缓和,纵横交错的狭窄石阶很多,所以供马车或者骑队走的大路反而十分有限,明煜一行人马避开最拥挤的港口地段,从北面进城,直奔战家城堡而去。早早地,战英就率领整个战氏家族等在城堡所在的山坡下,还有浪升亲王和冰河,洛家四口以及海珠港贵族等等,全部出动。把山脚下本来就不大的一块地段挤得满满的。商店也干脆临时关门,店主们全都跑出来看热闹。因为这一场精英会,真乃方洲盛事。 “魔王闪”最喜欢这种场合,它骄傲地抬着头,目不斜视,迈着方步,它觉得这些人类都在为它而欢呼,虽然这些可怜的人类,只有鲜花,没有苹果,骑在他背上的那个,才拥有很多苹果。说到骑在他背上的那个,明煜的心,早在一周前就顺着方洲大河上那条商船驶向了海珠城。那天目送浪升带着洛林一行人匆匆离去的远影后,明煜直奔墓园,在母亲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战濛把他强行拽走。前天突然得到父亲的通知,让他全权代表镀铎和摄政王本人,到海珠港去参加会谈。他立刻挑选了最精简、也最精英的一小队人马,一路疯狂南下,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到达了海珠城。他,需要见到明源。 远远的,明煜已经在乌泱乌泱的人群中认出了明源,不,应该是洛林。明煜欣慰地看着洛林戎装下挺拔的身影,他看起来健康、自信。这是最重要的。他叫什么名字,不重要。然而当他看清洛林周围的几个人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被狠狠地扎了一下。洛林和洛青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一身雪白南海海军制服的洛青身边是一袭白色长裙的洛桐;穿着蓝色陆战骑士制服的洛林身边,是紧紧挽住他手臂的姨母浪瑶。 明煜突然意识到,姨母和表妹大概已经从浪升舅舅那里听说,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明煜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目光不能从洛林的脸上移开。 “咳,”有人轻咳了一声,明煜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战濛。战濛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明煜看到已经迎上前来的战英夫妇,立刻翻身下马,余下的队伍才跟着翻身下马。 “欢迎大将军明煜光临敝城,无限荣幸。”战英边说边要行礼,明煜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战英。五十岁左右的战英,有着典型的镀铎人的高大身材和宽阔的肩膀,黑色的头发依然乌亮,没有夹杂一丝白色,深灰色的眼睛嵌在高高的眉骨下,看得出,战濛继承了父亲的外表。 “没想到大将军一行如此神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战英继续说道。 “事出紧急,加快了行程,实在是打扰了。”明煜略带歉意地回答到。他们本来应该在明天上午进城的。硬是让他提前了将近一天。 “哪里哪里,将军的雷厉风行是方洲佳话。请移步城堡内休息,您和卫队都被安排在城堡内,就是这些马匹,可能要留在另外的马厩。”战英说道,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战濛点点头,“父亲,我已经禀告过明煜将军这里的安排。”说完转身,把自己的坐骑和“魔王闪”交到卫队手中,嘱咐道:“你们先去安顿战马,千万注意别让魔王伤了路人。” 此时,明煜已经向浪升行过礼,并问候浪瑶公主一家人。自从洛林生下来以后,浪瑶就再也没有见过明煜,当年那个十岁的男孩子,已长成眼前这位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想起自己的妹妹,想起身边的洛林,在过去几天已经哭了好几回浪瑶,又泣不成声了。明煜紧紧拥抱了姨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谢谢您,谢谢您。”洛桐把脸埋在洛青雪白的衣袖上无声地流着泪。 洛青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转头去看洛林。洛林此时也是一脸困惑,他已经来不及分辨周围几个人狂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了,因为他突然被困在了几股感情的狂流中,让他有点儿招架不住。就在他努力让自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感情风暴中站稳的时候,他被搂进了一个有力又温存的臂膀,明煜泛滥的情感将他彻底笼罩。奇怪的是,洛林在这个拥抱和感情的席卷中,感到的是安全和依恋。对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大表哥,洛林有着谜一般的亲近和信任。 终于明煜放开了洛林,咧着嘴灿烂地笑着说:“看起来你恢复的很好,你们离开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洛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明煜又拥抱了洛桐,同样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谢谢你。” 最后,看着洛青:“想象不出来啊,当年只会爬的小跟屁虫,现在居然是海战队骑士了!”说完,以军人的见面礼,握住了洛青的手肘,撞了一下肩膀。洛青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他早记不清面孔的表哥。 至此,大家终于沿着西侧的、六百六十六个拱顶的廊桥开始往城堡方向移动了。 “晓宸已经回叠涛港了?”明煜一边走在浪升身边,一边问道。 “没有,他在旗舰上,停在军港码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明天,明天他会过来参加会谈。”浪升亲王回答道。自从一个多星期前在狄桑的书房里的正面冲突以后,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父亲战英和战濛肩并肩走在一起,母亲若兰由战洲陪着,洛青和洛林的胳膊各自被姐姐和母亲揽住。落单的战泽有些无奈。按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的他才不会在这上面浪费心思,但是自从几天前去过“海魂号”以后,他都嫌弃自己的玻璃心。正在这时,他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不用看,就知道是冰河。战泽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比悲惨,估计谁都比不过这位冰山王子。于是他扬起头,脸上挂上自己的招牌笑容,对冰河眨眨眼睛,开始聊起天来。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冰河似乎也没有注意听。 冰河对明天要举行的会议充满期盼,因为他想早点儿离开海珠城。这里的温暖湿润,这里的喧嚣奢华,这里的感情泛滥,让他觉得非常无所适从,甚至有些窒息,他习惯刺骨的寒冷让他永远保持紧张和警惕,他怀念孤苦饥饿让他一直头脑清醒。 城堡里战濛的房间内,明煜退去皮质的软甲,踢掉穿了两天两夜的马靴,仰躺在柔软的地毯上,摆成了一个大字。“你在月帆皇宫里还有个自己的套房呢,我在这里居然没有自己的房间啊?”他故意抱怨着。 “因为我的房间是最好的,其他的配不上你啊。”战濛一边费劲地脱着自己的长靴,一边吹牛道。 “你父母是真偏心你。我住在这里,你去哪里啊?” “我去战泽房间。”战濛终于成功的把双脚都从靴子中解放了出来。“现在去洗澡。你这一路是发了什么疯啊?”一路上,战濛没有质疑明煜的急行军指令,他必须以身作则,尊敬和尊从上级的指令。 “那战泽住在哪里?”明煜继续问道。 “他和洛林还有冰河住在城堡外面,原来我外婆的一个院子。”战濛解释道。 明煜立刻坐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老朋友:“你们家是多偏心啊?” 战濛耸耸肩说:“战泽从小就和外婆特别亲,喜欢住在外婆家里,逃避家里的管教。所以,他习惯住在那里吧。” “就是说洛林不住在城堡里?”明煜的口气中,怨气多于失望。 战濛停下脱衣服的动作,认真端详着明煜的脸,沉吟了一下,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怎么了?自从你回到京城以后就非常情绪无常。我观察下来,是因为洛林的出现对吗?” 明煜赌气地躺回到地毯上,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下,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没有答话。 战濛等了几秒钟,见他没有反驳,于是放缓了语气,轻声试探道:“他让你想起了你弟弟?因为他们年龄相仿?” 没有回答。明煜已经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里,连最好的战友、最忠实的搭档,也不必知道。 “有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的吗?”不愧是十几年生死与共的伙伴,战濛太了解明煜了,甚至比明煜自己都更了解他,因为作为旁观者,他更清醒。 “洛林长得非常像母亲。所以,我决定把洛林当作我的亲弟弟。”明煜闭上灰蓝色的眼睛,脑海中,母亲的脸和洛林的脸交替出现着。 战濛张了张嘴,最后选择沉默。 “对了,洛林的姐姐,叫什么名字来着?”战濛转移了话题,问道。 “洛桐。” “她结婚了吗?订婚了吗?”战濛在明煜身边坐下。 明煜睁开了一只眼睛,乜斜着身边的战濛:“你在打什么主意?” 战濛咧着嘴傻傻地笑着,脑海中回忆着刚才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的美丽的女子,惊鸿一瞥,怦然心动。“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像一朵完美的玫瑰花。” 明煜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愣愣地盯着战濛的侧面,坐起身来,凑到战濛的脸前,仔细端详着。“你干什么!”战濛往后躲了一下。 “确定一下你是战濛本人。”明煜坏坏地笑着,“‘你见过的女人中’,请问你在过去几年里见过几个女人啊?你见过玫瑰吗?玫瑰有刺知道吗?”明煜不依不饶地揶揄着好友。 战濛一拳擂在对方的胸膛上:“我当然见过很多美女,你见过多少,我就见过多少。刀剑都不怕,有刺算什么!” 明煜摇摇头,和战濛并肩坐在地毯上,说道:“咱俩注定要当很多年光棍,谁愿意嫁给我们?你让她住在军队里?在东戈壁?” “等你住进京城了,难道舍得把我留在东戈壁?我肯定让她住在京城啊。”战濛向往着。 明煜的脸色一紧。南海国的鲜花在寒冷的山城,历史不要再重演吧。“那里太冷了,海珠港这里倒是不错。” “这里是战洲的地盘。” “你是大哥你做主呗。那战泽又怎么办?”明煜哈哈笑道。 “他啊,他简直就是盈月堡的人了,他和洛青、洛林兄弟三个密不可分的样子……”战濛赶紧收住了话头。 “走!洗澡去!”战濛拍拍明煜的肩膀,顺手按着他站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异乡家宴 城堡另外一头的战泽,莫名其妙地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若兰递给他一个手帕。他们坐在小花园里喝着下午茶,一边等待战濛。母亲和战洲一直在向他打听关于洛桐、洛青和浪瑶公主的事。战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本来嘛,在这次以前,除了两年前在盈月堡住了两个月以外,他也只在两次授勋庆典前后见过这家人。母亲似乎对洛桐非常感兴趣,战泽当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是只能装傻。他希望大哥快点儿出现,他好逃离这无聊的下午茶。不知道冰河躲到哪里去了,本来想拉着他一起来,结果他一转头,这家伙就不见了。 冰河在向浪升亲王询问了今晚的安排和明天的日程后,表示想先行回到小院儿去,浪升看到他很坚持,也就没有挽留他。毕竟,今晚是两个分别的家宴,明晚,才是大宴会。想起今晚的家宴,浪升有些头疼。他本来打算等回到叠涛城以后,再告诉洛桐母女,摄政王父子二人已经知晓了洛林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没想到,明煜来得如此突然,他只好在昨天晚上告诉了妹妹和外甥女儿这个消息。浪瑶就是因为担心狄桑迟早看出端倪,所以才执意要求跟去京城,旅途上听说他们都安全回到了海珠港,才刚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明煜。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浪瑶,非常担心明煜的反应,怕他当面质问他们的选择和藏匿。 不过从今天下午明煜和浪瑶、洛桐的见面的情形看,明煜非常平静有礼。洛林对这个表哥的热情也欣然接受。但是,今晚的家宴仍然少不了感情流露的契机,想要瞒过聪慧过人的洛林,还是相当困难的。特别是战泽和冰河都不在,洛林估计会一直守在洛桐身边。也许应该把晓宸叫过来,浪升甚至动了这个念头。 恰在此时,侍卫来通报,晓宸上将正在来城堡的路上。浪升马上迎出去,看到重伤后还没完全恢复的长子,正吃力地顺着石阶往城堡方向走来,浪升的眼眶都湿润了,要不是顾虑到儿子的肋骨,他才不顾什么面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拥抱自己的儿子。 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远远地停下来费力地喘着气的晓宸,瞪大眼睛冲父亲摇了摇头。浪升向刚才通报的侍卫吩咐,赶快把罗劲医师请过来。然后快步走下去,陪着儿子慢慢向城堡大门攀爬。 “你怎么今天就过来了?”浪升关心地问道。 “听说明煜居然今天就赶到了,我决定还是早点过来的好。他这个急脾气。”晓宸只能停下脚步说话。“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他今天,还好吧?” “目前为止还都好,对你姑姑和表妹都很礼貌体贴。”浪升没再多说。父子二人沉默地走完了最后的几层台阶。浪升把儿子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套房,让他坐下来休息。很快,罗医师也赶来了,仔细全面检查了晓宸的身体状况后,安慰浪升亲王道:“正骨非常到位,上将恢复得很好,而且比常人愈合的速度快许多。他还要忍受一段不适,但是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可以完全恢复。”转头对着晓宸,罗劲继续到:“最近不要劳累,不要感冒,千万不能摔跤,身边最好经常有人照看。” “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人。”晓宸苦笑一下说到。 “你提醒一下明煜,一会儿见了面,不要和晓宸比谁的拥抱力气大。”浪升对罗劲说道。罗医师笑了起来,想起这对儿冤家小时候见面的样子。 洗漱一新的明煜和战濛走在城堡长长的回廊里,周围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瞩目这对手握方洲军队重权的年轻人,他们如同从油画中走出来的传说中的英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战濛一定要亲自送明煜到浪升亲王的房间,他当然是想正式认识一下“盈月堡的玫瑰”。他们遇见刚从浪升亲王房间方向走来的罗劲医师。 “明煜将军,战濛中将。” “罗医师!谢谢您对洛林的照顾,他看起来恢复得很好。”明煜真诚地感谢道。 “洛林身体上的创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体力恢复训练了。”罗劲微笑地说道。“另外,晓宸上将听说您提前到了城堡,刚从军舰上赶过来。他身上有伤,还在恢复期间,应该静养的,所以,” “明白了,罗医师,您费心了。”明煜笑着说道。 罗劲点头致意,刚要离开,明煜突然又说道:“罗医师,您一直在跟随在我舅舅身边吗?” 罗劲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南海骑士团,有时候会跟随王子的卫队出行。” “你当他的贴身医师、家庭医师也很多年了吧?”明煜从另外一个角度继续询问道。 “是的,有十八年了。”罗劲回答道。 明煜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罗劲一瞬不瞬地平静地回望着明煜如炬的目光。明煜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厉害的心理医师。他非常明白明煜在探问什么。是的,当年,罗劲的确曾给洛林和明源看过病,并且曾努力恢复明源的记忆。他也曾和其他几名医师发誓,永远保守病人的秘密。罗劲坦然的目光,没有让明煜探到任何明确答案。 “明煜,我们走吧。”战濛非常是时候地催促到。 罗劲再次点头致意,向反方向走去。他替浪升亲王,捏一把汗。 明煜和战濛到浪升亲王的套房的时候,浪瑶、洛桐、洛青和洛林都已经到了。明煜郑重地向浪瑶、洛桐和洛青介绍了战濛,特别强调他是自己十几年的战友和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战泽的大哥。估计他这个“战泽大哥”的身份更有亲和力,女士们立即对他充满好感,让接下来的聊天顺理成章。 而城堡另一边不远处的战泽,又很无奈地打了一阵喷嚏。 洛青和洛林对明煜和晓宸的会面更感兴趣。这对表兄弟,一个手握全方洲所有陆战兵权,一个把控着整个方洲的海军势力;一个是“方洲之子”、“陆战之神”,一个是“方洲骄傲”、“海上战神”。二人都是方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陆、海总指挥。洛青洛林两脸迷弟地全程紧盯二人的会面。 可惜,这大概是有史以来二人最文明的见面,第一次动嘴不动手地寒暄着,然后马上进入各自的战事总结和通报。 “听说你受伤了?”最后明煜关切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刀枪不入呢。” “男人身上还能没点儿功勋?”传来晓宸的超级男低音。 “今晚你要赶回军舰上吗?”明煜问道。 “今晚我会留在这里。”说完,晓宸点点头,表示明白明煜会等洛林走后,留下来和他们谈话。 这时候,房间另外一边,传来洛桐银铃般的笑声。大家转头看去,只见,战濛和两位女士交谈甚欢。明煜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看到战濛的这一面,他还以为他没有这一面呢。 战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女士们,去赴自己的家宴。浪升亲王再次感叹:战家的儿子们都不喜欢吃自己家的饭吗? 六人的晚餐,虽然四个人都怀着同一桩心事,但是家宴一如既往地愉快。明煜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和舅舅一家人、姨母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了,小时候在叠涛城的城堡和表弟表妹们欢聚一堂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为了转移他的伤感之情,晓宸历数着他俩小时后斗过的各种招数,洛青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记得,洛林更是没有出生,所以他俩听得最入神。饭后,则是给明煜补课的时间,大家讲着洛青和洛林小时后的趣事。 明煜想起一周前,舅舅浪升在父亲的书房里说的那句话:“他在一个完美的大家庭中备受宠爱地长大,他记忆中的童年是无忧无虑,健康自由……这个选择对他是伤害最少的。” 的确,如果自己有选择、能选择,明煜也会选择留在舅舅家中,和表兄弟妹们一起长大。这个时候,洛桐握住了他的手,向他微笑着,但是她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中,含着晶莹的泪水。 洛林正要起身来到姐姐身边,却听到了门外熟悉的声音,于是向门口走去。打开门,战泽正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出来开门的洛林。洛林无奈地笑着,拉着这个洛家收养的儿子回到房间里。大家看到战泽,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看到晓宸也在,战泽很是紧张了一段时间。但是在洛桐和明煜的怂恿下,他很快进入到以往的角色里,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洛青和洛林在训练营中的趣事。很多都是大家第一次听说,所以都听得津津有味。 战泽的到来给原本气氛有些微妙的聚会带来了无拘无束的转机。明煜贪婪地倾听着一切和洛林有关的描述,看着洛林不服气的时候,瞪大眼睛,快速地打着手语和战泽争辩,向母亲、姐姐和哥哥解释,战泽却一刻不停地说着,洛林着急得小脸通红。洛林在打手语的时候,他用整个身心在表达着,他的肢体、脸上的表情特别是眼睛,都在说话。让他显得鲜活而充满生机。 晓宸观察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看到明煜眼角唇边欣慰的笑容,目光中的宠溺,和放松的肢体,他知道,明煜不会怀恨父亲和姑姑当年的决定。 他看到战泽年轻的笑脸,明亮的眼睛。他有一颗金子般赤诚的心,海洋般澎湃又厚重的感情,如果他一直是那个在海上漂泊的辛巴德,晓宸愿意等他长大,把自己的心拴在他的风帆上。 他看到父亲,静静地坐在稍远一点儿的沙发椅中,脸隐藏在忽明忽暗地烛光里。当年十五岁的晓宸已经进入海战队训练营了,事后才从母亲那里,听说了明源和洛林的故事。他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背负的歉疚,希望现在,他可以解脱出来。 他看到洛桐,一直坐在明煜身边,拉着他的手,似乎要向他弥补这些年失去的手足情,其实,洛桐才是那个永远失去了弟弟的人。 他看到洛青,正在和战泽争论着故事细节的真实性,洛青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接受了现实,在他心里,明白后,果断选择了忘记。 最后他看向姑姑浪瑶,她眼中泪光闪闪,时不时看向浪升,伟大的母亲,伟大的母爱。 真的有末世吗?这一切,将在海水站立起来的瞬间,消失吗?他感到身上落下了一个轻飘飘的披风,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今天下午从山脚下爬上来,的确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 “洛林和战泽已经走了,他们回到他们住的小院儿去了。”洛桐轻声说着,正在给他盖上了一条薄毯。 “明煜呢?”晓宸坐起身问道。 “他和母亲还有舅舅去里面房间了。”洛桐好像刚哭过的样子。 “我们不用去吗?”晓宸问道。 洛桐摇摇头。 晓宸拉着洛桐坐下,看到她手中的手帕都湿透了,掏出自己的,递给表妹:“明煜后来没有为难你吧?” 洛桐的泪水又开始流下来,一边抽泣一边说:“没有。他一直感谢我。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他接受、认可了当年这个决定,看起来也很感激这个结果。”晓宸安慰道。 “我真的觉得很内疚。当时要不是我去求父亲和舅舅,” “洛桐,父亲和姑父的决定,不是因为你的请求。这是放在他们面前唯一的选择。他们当时即使有机会告诉浪云姑姑,也不会告诉明煜的。”晓宸从洛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帕帮着妹妹擦了擦眼泪。“今夜之后,希望我们都有新的开始。” “表弟们都还不知道呢。”洛桐说。 “都是亲兄弟,何必在乎表不表的,对不对?”晓宸微笑着说。“还有,那个战濛,好像对你很崇拜的样子。” 洛桐停住擦泪的手,半天才醒悟过来表哥的意思,不禁难为情地说:“表哥,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现在不说,难道等他们去了战场再说?军人的时间,非常短暂而珍贵。如果你爱上一个军人,要吃很多苦,要付出很多眼泪和相思。我希望你谨慎选择。”晓宸轻声说到。 “这就是为什么表哥你一直不结婚吗?” “结婚?我常年身边几百海里以内没有一个女性。我找到一条人鱼给你做嫂子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在安静的夜晚传遍了房间。晓宸自己也笑了起来,然后赶紧后悔地捂住了肋骨。 第三十七章 全景厅的世家会议 (一) 两只漂流瓶 第二天上午,鸣沙堡穆德家派来的人也乘船到岸了,来人是现任穆德家主的堂弟穆德若弘父子俩。穆德若弘是若兰的弟弟,姐弟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他们的母亲叶凌,也就是战泽的外婆去世的时候。若弘的小儿子穆德千炫和战泽年龄相仿,二十岁左右。千炫从小就跟着穆德家的商船跑海,经常经过海珠港,但不是每次都会去拜见姑母一家。 中午时分,被邀请来参加会谈的各路人马都聚齐在城堡内的花园中,在简单随意却又非常精致的午餐会上,大家互相寒暄、彼此熟悉,特别是一向很少和南海国有交往的穆德一家人。 这天的下午的会议选择在城堡中央最顶层的圆形全景厅。全景厅是城堡的中心建筑,由九十九个柱子撑起一个巨大的穹顶,穹顶上绘着星空的壁画。柱子之间是落地玻璃窗,东西南北一共有四块彩色玻璃落地窗。大厅的地面是由深蓝色、浅蓝色和白色三色大理石铺成的。在大厅的中央,摆放了十五张巨大的扶手椅,围成一圈,在圈子的中间、正对着穹顶星空图的地面,是一个圆形的下沉式舞池,表面绘制着一幅巨大的方洲大陆和海洋图。 明煜不得不暗叹战家千年积蓄的实力,也更理解为什么方洲从最一开始,镀铎就把商业航海和军事航海的权利分放在两个不同的属国。他一直在找机会和洛林单独相处一些时间,他想事先告诉洛林,自己也曾梦到洪水灭世,但是自己一直被各种包围着。 十五个人各自入座后,浪升环顾着每一个人,现在全方洲,只有狄桑、自己和晓宸掌握着所有的信息,连当事人洛林、战泽、冰河以及明煜,都没有全部的细节。今天的会议,就是把所有这些信息分享给在座的世家代表们,然后商讨下一步,应该怎样走。 浪升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今天我们借用战家城堡这块宝地,把大家从方洲各地召集过来,是要向镀铎、北雪国和三大航海家族通报一下,最近在方洲不同海域上出现的异象和几个惊人发现。 “虽然早些时候,大家已经互相认识了,我这里再郑重介绍一下:来自北雪国、雪国国主的弟弟、冰河王子;镀铎摄政王之子、方洲陆军大将军明煜;海珠城的城主、战家家主战英及夫人穆德若兰,他们的长子、镀铎陆军中将战濛、次子战洲,和我的部下、南海飞鸿骑士战泽;来自穆德家族、家主的堂弟、穆德若弘和他的儿子穆德千炫;来自盈月堡的浪瑶公主、她的两个儿子、也是我的属下、南海飞鸿骑士海战队骑士洛青和陆战队骑士洛林,还有她的女儿洛桐;最后是我和我的长子、南海海军上将晓宸。” 说完,浪升停顿了一下,然后走下中心舞池,走到巨大的地图上,站在南海国的叠涛城的位置,继续说道:“这一切,都是从一个半月前,也就是八月下旬开始的。冰河,请你来描述你的发现。” 冰河平静地站起身,走下舞池,站到了方洲大陆西北海域的一个地方:“八月二十五日,我们的船经过一个暗礁堡,照例派出水手划小舢板去礁堡寻找贝壳和食物。我在一个高出当时的水面两人多高的礁石缝里,发现了一个卡在那里的玻璃瓶,绿色的瓶子非常醒目。为了不弄碎瓶子,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瓶子从石缝中取了出来。这个明显是个漂流瓶,可以依稀看到里面的东西。但是这个不像一般的玻璃瓶,看起来很古老,但又保存得非常完好。我决定拿回到船上交给船长处理。船长说这是一个琉璃做的瓶子,非常珍贵。我们决定打开封口。瓶盖打开后,瓶颈封口内部有白色的蜡,看得出,放漂流瓶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将漂流瓶内的信件最好的保护起来。我们用火融化了瓶颈的蜡,倒出里面一个木头做的圆柱形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是一个轴一样的东西,找到开关,可以将卷在里面的信纸拉出来。” 说道这里,冰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绿色的琉璃瓶,当着众人的面,把瓶子里的卷轴倒出来,拉出一张羊皮纸。他原地转了一圈,以便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他手中的信纸。然后继续说道:“信纸是上好的羊皮制成的,保存的非常完好,因为瓶子里面很干燥。信纸一面是个航海图,一面是一封信。这封信的落款是涌泉王子。” 大厅里一阵惊呼,在座的十五人中,有一多半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震惊之余,面面相觑。冰河继续说下去:“写信的人说,他是镀铎王子,率领探险舰队在方洲东海海域以外寻找新大陆。自从他们进入到一个无风带以后,就一直不能离开那片海域,但是,他们在那里也有惊人的发现。他希望捡到这个漂流瓶的人,通知镀铎国的国王,加派舰队来援助他们驶离无风带。他还说,这是他投放的第二个漂流瓶,他会一直投放,希望能有一个传到京城。结尾,有他的印章。” 说完,冰河把信卷回到轴里,塞回了瓶子里,把瓶子放在地图上相应的位置。“回到北雪国以后,我把瓶子带到雪都城,交给国主。国主觉得,虽然已经过了几百年了,但是,应该把这个发现交给镀铎摄政王。所以,我在九月中出发去了月帆京城,把漂流瓶交给了摄政王。”说到这里,冰河向浪升亲王点头示意,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冰河王子到达京城的时候,我正巧在和摄政王商讨要事,等一下我会向大家解释我去京城的目的。摄政王狄桑一眼就认出了涌泉王子的笔迹,因为他常年研究古文献,非常熟悉涌泉王子的笔迹。为了确保起见,我们立刻从京城的藏书阁里搬出了当年涌泉王子航海探险前留下的书信和文件以及航海计划,对比了笔迹和王子戒指上个人印章的图案,确定无疑,这漂流瓶中的信,的确出自涌泉王子之手。”众人再次哗然。战英看向战濛,战濛摇头表示完全没有听说过。战濛看向坐在他左边的明煜,明煜耸耸肩,表示,国家机密我也不能透露给你。战洲看看左边的大哥,又看看右边的战泽,发现战泽居然知道这件事。他望向对面的洛桐,洛桐正在和自己的母亲耳语着什么,满脸的惊讶之色,看来,二位女士也是第一次听说。 穆德父子和战英夫妇交换了一下目光,双方都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洛青张大了嘴,看看左边的洛林,再看看右边的晓宸,心里在想,你们有多少惊天的事没有告诉我啊,他责备地看着对面的战泽,手语道:“我俩前几天聊了那么多,你小子居然没有透露半句。”战泽耸耸肩,给洛青回了一个手语:“我们只比你早了两天知道的啊。” 等大家安静下来以后,浪升说道:“在冰河找到这个漂流瓶的同时,在东南海域,晓宸也有发现。”他转身点头,穿着白色上将制服的晓宸站起身来,走下舞池,站到了地图上相应的位置。他举起手中另外一个绿色的琉璃瓶。大厅中再次传来惊呼声。 晓宸低沉的声音响起,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叙述了如何在一所俘获的海盗船上,找到了一个藏在暗格里的漂流瓶,如何从航海日志上找到了关于漂流瓶来历的记录,以及临时停靠在海珠港向浪升亲王汇报这个发现的同时,听说了另外一个漂流瓶的消息。“据涌泉王子在这封信里说的,我手中的这个漂流瓶,是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时间,的确是八百年前的时间。虽然,从瓶子的表面看起来,这个瓶子并没有在海水中漂流上百年时间,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这个瓶子在海水中不超过十年时间。” 这句话引来了更多的惊讶。洛林看向左手边的冰河,冰河点点头,表示同意晓宸的观察。洛林又望向对面的战泽。接下来,将是他俩登场,洛林心中难免沉重,不仅因为这是四天之内第二次谈及噩梦,而且要面对如此多的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姐姐和哥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绝对不能显示出软弱。这时候,他感受到来自明煜的注视和感情的涌动。他转过头去看着明煜,明煜的眼神非常的复杂,他似乎也感受着洛林心中的痛和恐惧。明煜努力克制着自己加快的心跳和变得急促的呼吸,向洛林微笑了一下,虽然这个笑,在明煜英俊的脸上,却显得比哭还不如。但是,洛林总能轻而易举地在明煜身上找到安全感和信任。 这时候,晓宸已经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也看向洛林,也在通过眼神鼓励他。洛林深呼吸一口,让脑海中出现可以令他感到欣慰的画面,他想起了几天前,在城堡下的花园里,“双胞胎兄弟”战泽和冰河并肩站在睡莲池塘的小木桥上,寻找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午后的阳光透过池塘边的垂柳,斑斑驳驳地洒在他们身上,洒在池塘中更斑驳的倒影上。 “几乎就在这两个漂流瓶被找到的同时,在西南海域,洛林和战泽见习的军舰在回叠涛港的航线上。”浪升亲王又开始了。大厅里异常安静,似乎都能听见那些柱子的影子在下午阳光中缓慢移动的声音。那九个一直在惊异中的与会者,同时有个预感:高潮,还在后面。 第三十八章 全景厅的世家会议 (二) 洛林的陈述 浪升离开舞池,走到洛林的椅子前,洛林和洛青同时起身行礼。浪升拍拍一脸惊疑的洛青的肩膀,示意他坐好慢慢听,然后,拉起洛林的手,带着他走回到地图上,站在他们遭遇冰山的海域位置。郑重地向所有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外甥,盈月堡浪瑶公主的小儿子,洛林。他今年十七岁,三个月前受封成为南海飞鸿陆战队骑士,和他的教官兼朋友战泽,一同考入了海战队训练营。洛林有着非凡的艺术表现力,他能把说不出来的情景描画得栩栩如生;他还有超人的听力,他能听懂动物的交流。” 说完,他向已经加入到洛林身边的战泽点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洛林向母亲和姐姐努力微笑了一下,然后侧过身,面对战英夫妇和穆德父子所坐的方向,开始了他的讲述。 明煜只能看到洛林的侧面,阳光给他少年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像一个古老壁画上金色的天使,用舞蹈般的动作、全身心地讲述着他的故事。明煜多希望自己能看懂洛林的手语,能看到他表情丰富的脸和明亮的眼睛。明煜此刻心中完全没有了任何遗憾和悲伤、完全没有了任何怨恨和愤怒,他的心在自豪和喜乐中膨胀着,似乎要冲出他的胸腔、撑破他的衣服,向全世界欢呼:这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看他如此鲜活,如此坚强,如此自信。明煜不知道一行泪水正顺着他的脸落下,打湿着他的衣襟。 坐在他旁边的战濛,在听到洛林描述噩梦开始的时候,差点惊叫出声,他忙捂住自己的嘴,在完全的震惊中,转过脸去看明煜,他只看到明煜的眼泪,但他不知道,这是明煜自豪的泪水。弟弟战泽不高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大厅中回荡着。战泽有一百种声音,他可以像个沧桑的水手讲述着海上传奇,他可以像个狡猾的街头混混商讨着自己的出价,他可以像个游手好闲的阔少调侃着京城风云,他也可以像个情场老手,深情脉脉地朗诵着诗篇。但是今天,战泽用少有的严肃低沉的声音,平静地翻译着洛林的叙述,声调没有起伏变化,声音也没有抑扬顿挫。虽然大家的视线完全被洛林所吸引过去,似乎他们看懂了他的表达。但是,他们都在听战泽的描述。战濛突然对这个弟弟生出了无比的尊敬。 浪瑶早已哭成泪人,一手拿着手帕捂住嘴,一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才能不让自己冲向洛林,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作为一个母亲,她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象自己孩子在那七天七夜之间经历的绝望和挣扎。她想起出海前,洛林还孩子般依偎在他身边,偷喝她杯子里的蜂蜜红茶,低头抚摸着颈间的人鱼泪珍珠项链,笑着递给她一个折纸,打开,里面是一幅他的画。三个月后,洛林似乎一夜成人,变得忧郁而沉静,坚强和独立,坦然面对方洲最有势力的家族代表们,平静地叙述着惊世骇俗的经历。 洛青只能盯着弟弟的背影,透过自己模糊的泪眼,金色的逆光将洛林和战泽的背影和在了一起。他们才是患难与共的真兄弟,洛青知道自己做不到战泽的一半就会先崩溃了,战泽才是洛林最坚强的依靠。 洛林垂下了双手,战泽也结束了翻译,大厅里只有浪瑶的啜泣声,洛桐和若兰也在不停地擦着眼泪。明煜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湿的。穆德父子和战英都面色苍白。洛林走向自己的母亲,在她椅子前蹲下来,仰起头,他明亮清澈的绿色的眼睛,平静而温柔。他握住母亲牢牢抓住椅子的手,用目光安慰母亲:看,我现在一切都好。 冰河起身,坐到了旁边洛林空出的椅子上,洛桐感激地向他点点头,自己挪到了冰河的椅子中,这样,洛林就可以坐在母亲和姐姐之间了。 浪升亲王站起身,从椅子下面拿起一个订装好的、白色封面的画本,一边说,一边逆时针从每个人的椅子前走过,”这个就是洛林在船上画的他梦中所见。摄政王狄桑也已经验证过,这里面那个最为宏伟的城市,的确是原大陆的帝国中心都城。”浪升停在战英面前,把手中洛林的画稿,递给他了。 然后他走到自己妹妹身边,安慰了她一番,并对旁边的洛林轻声说道:“非常好,洛林,我们为你骄傲。”浪升都没有料到,洛林能如此从容镇定地从头到尾一次性完整地叙述了那七天七夜的经历。因为在这之前,他每次只能勉强叙述一部分,其余的由战泽来完成。他意识到,洛林不仅恢复了身体上的创伤,他心里的创伤,也在愈合。 想到这里,他非常感激战泽。于是,他又回到战英夫妇面前,对他们说道:“你们的儿子战泽,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忠实、勇敢、坚强。我为洛林能有这样的战友而欣慰,而骄傲。” 若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头。战英站起身来,握住了浪升的手,真诚地说道:“作为父亲,我很惭愧,没有关心过他的成长。他的这一切,都是在南海国军营里历练出来的。所以,我要感谢你和洛林的一家。”说着,他转头向浪瑶致意。 会议至此,大家一边传看洛林的末世画稿,一边各自小声议论着。有的站在地图上,对比着画稿上的画面。有的从漂流瓶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信轴,仔细阅读着涌泉王子的信和航海图。 晓宸和明煜不约而同地找到了战泽,单独面对手握方洲海陆军权的两大战神,战泽突然又觉得自己很渺小。心在狂跳着。拼命在脑子里叫着洛林快来救我。但是此刻洛林正身陷自己家人的感情漩涡中难以自拔。 明煜先开的口:“战泽,请接受我对你的道歉。上周在京城,特别是最后一晚在图书馆里,我对你的态度实在是不应该。无论我当时是不是知道你为洛林所做的一切,我都没有权利对你发火。你们是托付生命的战友,我应该尊重这个事实。我当时,脑子很乱。”明煜真诚地说道。 战泽惊诧得满脸通红,又不敢打断明煜的道歉。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原来你欺负了我的属下,不看洛林的面子,难道我的面子也不给了吗?”这时候,晓宸替战泽解了围,半开玩笑地说道。 明煜爽朗地笑起来,回答说:“这次我是看在战泽的面子上,让你赢一回。你军队里的见习生都如此优秀,可想而知你战舰上的精兵良将多神勇了!”说完,习惯性地一拳擂在对方的肩膀上。 然后三个人都变了脸。晓宸和战泽都苍白了几分,明煜则涨得通红。他们赶忙把晓宸扶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中坐好,明煜蹲下身来急切地看着晓宸痛苦的皱起来的脸。战泽这时候很想狠狠的敲一下明煜的头,这个鲁莽的家伙,刚给自己道歉完,声音还没传到大厅那头,转眼就又闯祸。 缓了半天,晓宸才喘过一口气来。他苦笑着摇摇头,“咱俩平了。”战泽想起自己两年前的惨痛经历,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肋骨。明煜也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任何疼都能忘了,就是肋骨断了,最“刻骨铭心”。 这时候战泽看到有仆人送饮料上来,立即跑过去,要了一杯水,端回来,递给晓宸。明煜看在眼里,笑了一下,没敢再开玩笑。 晓宸对战泽说:“我也是过来谢谢你的的,看来,我替你挨了一拳。”战泽真是哭笑不得。二位大神,我躲远点儿行吗? 这时候,大哥战濛终于出现了,战泽如释重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搂进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然后自己的背上被擂了几拳,虽然不至于乌青,但也够肋骨健康的战泽缓一阵的。难道他们陆军都是这样粗野的吗?你看我们海军,在那么摇晃的战舰上还能保持彼此之间的礼貌距离,怎么你们陆地上的如此喜欢近身战? “战泽,了不起,大哥敬佩你。你现在完全一副大人的样子了,很有男子汉气概和军人气质!晓宸上将,请好好□□他。”说完刚要抬手致敬,就被战泽一把按住双臂,以为大哥也和明煜一样,每说完一句,就要在对方身上捶个惊叹号。 在舞池的地图上,穆德父子正和冰河还有战英在研究手中的画册。他们站在鸣沙堡的位置,穆德若弘惊叹着画中鸣沙堡的细节,说:“我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到过鸣沙堡,但是想来一定就是这个样子。这些新的建筑都在这幅画里,而以前拆掉的老建筑,没有在画里面。”千炫也紧紧盯着画面,挪不开眼睛,常年跑船而晒成古铜色的脸上,挂了点儿苍白。 他们四个人又走到雪都城的位置,冰河紧绷着脸,看着画面里,比雪山还高的黑色海浪逼视下的都城。他六岁就离开了雪都城,在这之前一直待在王宫里,所以对雪都城没有什么印象,这次出来以前,也只在都城待了两天。但是看着画中的城市,还是有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难道,这一切,真的要在洪水中终结吗? 战英独自站在海珠港的位置上,他不敢再看那过于真实生动的画面,他觉得全身都是冰凉的,难道,难道海珠城千年的辉煌,要在他的手中结束吗?他不敢想象,不能承受。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他不愿意相信,几个噩梦,真的就是末世的预警。 第三十九章 全景厅的世家会议 (三) 来自世家的诸多质疑 正在这时候,一声柔和但穿透力很强的锣声响起,提醒着人们,会议要开始了。大家都回到了原来的座位,洛林也坐回到洛青与冰河之间。浪升舅舅安排的这个休息时间,非常重要,让他能有时间缓和一下情绪。虽然表面上他努力做出从容镇定的样子,但是他的内心是在崩溃的边缘的。任何关于噩梦的回忆和描述,特别是他自己去描述,都无异于身临其境般的再次经历。每次海水压下来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是最恐怖的体验。他既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的存在,同时又觉得有不计其数的细针扎进他的身体。唯一能让他一脚站在现实中的,是战泽,但是战泽被两个表哥堵在了大厅另一边。他在母亲、姐姐和哥哥的包围中,感受着他们失控的感情风暴,这些感情的包裹,让洛林觉得欣慰,因为这是家人,如果最终大家能这样抱在一起,也是一种安慰吧。 浪升亲王收回了画稿和两个漂流瓶。他站起来,说到:“刚才诸位听到的,就是在过去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发生的事件。我相信大家有很多问题,也可能有更多的信息可以分享。接下来,请大家提问、或者给出你对这些事件之间联系的看法。今天的会议还有一个重要的议程,就是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话音刚落,穆德若弘站了起来。“感谢大家毫无保留的分享,震撼已经不能形容我今日所闻。但是疑问也很多。先不提两个漂流瓶出现的玄机,至少瓶子本身和里面的信件,得到了摄政王的鉴定和承认。我想知道的是,摄政王对于这些噩梦有什么解释,他是否肯定,这些噩梦是有预见性的。还有,关于做梦的人,洛林公子虽然身份不凡,但毕竟只是一个少年,是他一个人的梦境。” 浪升看了看明煜。明煜站起来,准备回答穆德的问题。 明煜今天特地没有穿军装,因为他不是以大将军的身份来这个会议的,他是以摄政王的代言人,代表镀铎和京城来参加会议的。出发以前,狄桑和明煜在书房里熬了一个通宵,讨论这次会议的目的和希望达到的结果,可能会遇到的质疑,以及相应的回复。狄桑仔细嘱咐了明煜,什么内容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只能点到为止。镀铎的众多清规戒律之一就是,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摄政王不能轻易离开月帆京城。这次会议牵扯了众多国家和世家,如果聚集到京城来,恐会引起众人的猜测和不安,既然大部分人马已经在海珠港了,事出紧急,就派明煜全权代表镀铎出席。 “不到两周前,浪升亲王一行人带着同样的问题匆匆赶往京城,面见摄政王,寻求答案。虽然噩梦的内容及画面令人震撼,但是摄政王并没有对噩梦出现一事,表现任何惊讶。因为在镀铎八千的历史中,有过无数关于特殊梦境的记载,摄政王本人就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编写了一本方洲《梦启录》,将方洲历史上所有关于奇特梦境的记载,分类总结,编写成文献。这些梦,总体分成两种:一种是梦见过去已经发生的,一种是梦见将来可能发生的。 “第一种很好理解,因为原大陆的沉没,方洲人类自始至终背负着祖先的罪恶感,梦到原大陆的沉没,是对后代不停的警告,所以八千年来,我们不曾忘记,不可重蹈覆辙。 “第二种非常少见,但不是没有出现过。刚才也提到过,涌泉王子当年就曾连续梦到方洲的末日和新大陆的召唤,才去探险寻找新大陆的。这些在涌泉王子的信件、日记和探险计划书中都反复提及,我和浪升亲王也都亲眼翻阅了这些文献。 “虽然近几百年来,关于特殊梦境的记载相对有所减少,梦启频率降低,但是,每隔几十年总会有新的梦境出现。因此,摄政王坚信,洛林连续七次的梦启,不仅绝非偶然,而且是属于非常罕见的第二种,对将来的预言。” 说到这里,明煜才撇了一眼洛林的方向。洛林虽然笔直地坐在椅子中,但是却低着头,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的反应。明煜知道,舅舅浪升没有向他具体解释过真正的答案,这个版本,也很可能是洛林第一次听到。 穆德若弘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既然这些梦境几千年来时有发生,并被记录下来,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些梦?我们鸣沙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记载,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其他国家地区有过类似的传闻。难道这只在有限的人群里发生?为什么京城一直对此讳莫如深?”一口气,他问了心中所有的问题。在座的许多人跟着点头。 正如他们料到的,这些是众人核心的问题。明煜不紧不慢地回答着:“自方洲还在漂流的时代起,镀铎皇权就决定将这些消息视为国家机密,以免引起民众更多的恐慌和绝望。这个传统就这样继承了下来,只有在位的国王或者摄政王,才有权知道。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至于梦者,从记载看,大多在镀铎境内,但这不排除有很多事件,没有被提交到京城写入资料的可能性。”说完,明煜看了一眼浪升。 浪升亲王点点头道:“要不是因为洛林把梦境描绘下来,并且被战泽交给了舰长,我们很可能永远不知道。” “但是,如此重大的启示,怎么会降临到一个南海国少年的身上,为什么只有他一人梦到了启示?”若弘再次问道这个问题。 随着这个问题,洛林也抬起头来,望向明煜,似乎在渴求着他的答案。明煜犹疑着,余光中看到战濛起身,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明煜飞快地扫了一眼浪升亲王,见他没有反对,于是向战濛点了点头,示意他来开这个头。 “大约在二十天以前,我和明煜将军正在东戈壁和绯亚马罗撒沙漠(赤色火焰)边境巡防,”战濛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一天夜里,明煜将军在噩梦中喊叫起来,惊动了整个边防营。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连大将军负重伤时候都从来没有哼过一声,所以,全营将士都被惊醒,以为有偷袭。除了大将军本人,深陷噩梦,醒不过来。” 说到这里,大厅中变得死寂,大理石地板上被西斜的太阳拖动的柱子的影子,似乎真的在发出嗡嗡的声音。洛林僵硬在椅子中,感觉全身发麻,战濛的声音在巨大的耳鸣中渐渐远去。坐在他对面的战泽仰头望着大哥,然后看向石化了的洛林,他很想穿过大厅跑过去。 “过了很久,将军才安静下来,但是依然很长时间不能醒过来,我们甚至以为他中了’狂魔咒’,全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战濛的声音嘶哑了,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当他面对着要么牺牲整个营队、要么手刃自己战友的残酷选择的时候。他和明煜都曾发誓,如果这一天来临,他们会选择杀死对方后,然后自杀,同归于尽。“幸亏将军天亮前醒了过来,他说只是做了一个非常真实的噩梦。”战濛想起那个致命的时刻,他盯着明煜虽然涣散但是清澈的灰蓝色的眼睛,小心地将横在明煜脖子上的匕首收回。“但是他并没有具体说是什么样的噩梦。在沙漠地带,我们都很迷信当地的传说,如果把噩梦说出来,梦中的事情就会发生。” 洛林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旁边的冰河和洛青都非常担心地看着他。 “第二天夜里,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整个军营再次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直到天明之前,将军醒过来,说,是同样的噩梦。然后第三天夜里,同样的噩梦再次上演。第四天一早,明煜将军决定赶回京城,向摄政王寻求关于噩梦的解释。我们日夜兼程三天三夜,无休无眠,噩梦没有再发生过,因为将军没有再睡过。在跨过方洲大河、远离了东戈壁以后,将军才告诉我他的梦的内容。” 说到这里,明煜走上前来,继续到:“我梦到在陌生的地方,夹在陌生的人群中奔跑,周围都是绝望的哭喊声,人们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然后要么呆在原地不动了、要么瘫在地上晕过去。在梦里,我也回头去看,身后的天空是黑色的,在高得看不到边的黑色天空最上面,是翻滚的白色的云,我仔细再看时才发现,那不是云,而是浪花。黑色的,也不是天空,而是比山还高还宽的水,像无边无际的浪形成的墙,或者是,海水站了起来。面对这种覆盖,逃跑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然后,我开始感到脚下在震动,仿佛大地裂开了。我转头看向大家跑去的方向,前面,地上裂开了巨大的鸿沟,更多的水,从鸿沟里开始长出来,夹击过来。” 明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在看着他正在描述的画面。战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走向对面的洛林,其他人都在震惊中,石化在自己的椅子里。 “三天,同样的噩梦,只是地方不同,但是,没有一个是我熟悉的地方。赶回到京城,我向摄政王描述了我的噩梦,他向我解释了梦启的存在和历史,我们一起查找了原大陆的文献,找到类似的服装,因为损毁的地貌,已经完全没有参照可循。从相似的服装我们得出结论,我的噩梦是第一种:看到曾经发生的原大陆的毁灭。”终于说完了,明煜慢慢收回眼神,然后望向洛林的方向。 战泽蹲在洛林的椅子边上,右手紧紧握住洛林的左手,洛林坐在巨大的椅子边缘,上身前倾,一脸的茫然。他望着明煜的脸,失神的绿色的眼睛此时被放大的瞳孔占据着、几乎变成了漆黑。 明煜扫视了一圈在坐的人,说道:“还有其他问题吗?” 战英站了起来:“关于噩梦预警我没有其他问题了。现在,我想回到漂流瓶上。梦启和漂流瓶,要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关联,很难想象;但是要说这纯粹只是巧合,也太离奇了。不知道摄政王是怎样看的。” 回答之前,明煜又看了看洛林的方向,发现战泽已经让他靠在椅背上,洛林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冰河再次站起身,走向战泽的座位,这样战泽可以坐在了洛林身边。战泽向洛桐打着手语,解释着什么。洛桐又把信息传递给了母亲,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下来。 “事先没有任何联系,我和浪升亲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在同一天到达京城,紧接着两天后,冰河王子就带着漂流瓶出现了。摄政王、浪升亲王还有我,一起讨论了很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浪升亲王更倾向于这几个事件绝非偶然,漂流瓶是寻找方洲生存的路标。摄政王认为,需要更多的信息来证实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联。三天前,在接到飞鸽传书、知道第二个漂流瓶也出现的时候,摄政王立即决定派我过来代表他,召开这个会议,请来三大航海世家的代表,听听大家的意见,并制定出下一步计划。” 战英点点头:“所以,现在摄政王也倾向于认为这几个事件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必然联系的?” 明煜果断点头:“是的。而且摄政王认为,是漂流瓶的出现在先,从而引发了方洲末日的梦境的问世,因为历史上,这种预警梦境,极少出现。虽然我们没有更多的信息,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但是镀铎希望尽快看到各家的反应和对策。摄政王原话:这是方洲最需要团结在一起的时刻。” 浪升亲王起身:“我提议,大家先休息一下,借此机会各方可以私下讨论一下你们的想法,及接下来我们要讨论的内容。” 第四十章 全景厅的世家会议(四)决策时刻 半个屋子的人都立刻向洛林的方向走去。战泽把大家带到舞池地图上去解释,洛桐、浪瑶和冰河留在他身边。“这个情况前几天也出现过,据罗劲医师的解释,洛林可能走神太久,直接进入半清醒的梦境。估计是明煜将军的描述,让他进入了相似的梦境。不过不要担心,从他安睡的情况看,应该不是很可怕的噩梦。也许很快他就会醒来。” “前几天发生过?你和罗劲都没有报告给我。”浪升有些责备道。 “父亲,您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不可能每一件小事都要叨扰到您吧。”晓宸再次帮战泽解围。 “洛林的事,都是大事,我,”浪升突然顿住,然后点了点头,继续到:“说得对。我相信战泽的判断。”说完,他把明煜拉到一边去谈话。 战泽感激地看了看晓宸。晓宸看向身边的洛青,笑着问:“洛青你还好吧?一直张着嘴,会不会很干?” 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洛青,脑子乱了,心更乱。除了这些惊世骇俗的消息:方洲末日、涌泉王子、寻找大陆,他最心疼的是弟弟,担心弟弟。同时他也意识到,四年的时间,他和洛林越来越遥远,他对他的世界和经历,完全不了解。再看战泽,这个陆战队训练营两年的室友、战友、兄弟,现在和洛林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他不知道自己是感激还是羡慕。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是表哥晓宸递过来的。洛青下意识地接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二人,只说了一句:“应该早点儿告诉我。” 战泽歉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我位置换一下,我也会这样说,可能还会打你一顿呢。” 洛青摇摇头:“兄弟,大恩不言谢。”说完把一杯水当成酒,压制住满喉的哽咽。 大厅里,战英夫妇和战洲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战濛作为明煜的人、战泽作为浪升的人,都不便加入。穆德父子又找到了冰河,在询问着什么,然后一起讨论着。战泽觉得很有意思,冰河来自大陆最西北的寒冷的冻土带,穆德家在大陆最东南的戈壁滩,他们之间的互动反而最多。年龄和他们相仿的穆德家小辈,和冰河形成了两个极端,千炫,人如其名,是个热情如火、开朗精明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已经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而冰河,就是一座冰山,除了沉默就是沉默。 这时候,洛林醒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可能大白天的时候睡着。他只记得最后听到明煜越来越遥远的声音,讲述他的噩梦。难道我是在开会的时候睡着的?他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战泽跑过来,关心写满了他的脸。“我怎么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睡了多久?”一连串焦急的手语。 战泽也用手语解释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前几天这个情况也发生过,你坐在我身边看书,然后就睁着眼睛直接进入梦境。反正罗劲医师这样解释的。他说不能叫醒你,要等你自然醒来。你没有做噩梦吧?” 洛林摇摇头,然后在大厅里寻找明煜的影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末世噩梦会找上他,也不相信他是唯一一个承载这种梦的人,他曾经以为晓宸表哥有类似的经历,却没想到,是明煜表哥。想起刚才那个梦,洛林非常迫切想见到明煜。似乎感受到他的迫切,明煜抬起头向他望来,和他交谈的浪升也回过头来,然后拉住明煜,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才放开他。明煜立即离弦之箭般奔了过来,洛林刚站起身,就被明煜轻轻按回到椅子中,并蹲下来,仰起头,灰蓝色的天空凝视着绿色的海洋。 “你也梦到了。”洛林打着手语,战泽在旁边翻译着。 “你们离开京城的前一晚,我才知道你的遭遇,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我也经历了同样的噩梦。”明煜轻声地解释着。 洛林无力地笑了笑,继续用手语说道:“让我自私一下,我觉得有表哥作伴,就不那么孤独了。”说完一滴眼泪溢出眼角,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到嘴角。 明煜的目光顺着那颗晶莹的泪珠落下,抬起长满厚茧的手,尽量温柔地抹去了弟弟脸上泪珠留下的轨迹,沙哑地回道:“我也庆幸,我再也不孤独了。”说完,他挺直身体,双手轻轻捧住洛林的头,洛林附身过来,二人把额头抵在了一起:这个明煜和弟弟明源做了五年的动作,直到十二年前分开的那一天。 旁边的战泽莫名地感动着,好像在他心中有一扇窗户,终于被微风吹开了最后一层纱帘,让他看到了窗外的景色:绿色海洋上有着蓝色的天空。他抬起头来深呼吸了一下,看到大厅另一边的晓宸,正目光无比温柔地注视着明煜和洛林。在晓宸目光闪烁的一瞬间,战泽垂下眼帘。 他知道,他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柔和但穿透力很强的锣声再次响起,提醒着人们,会议又要开始了。战泽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坐好,看向对面的洛青。他现在似乎明白,为什么洛青从来没有提起过洛林的眼睛。此时太阳已经移到了全景大厅的西侧,照亮了西侧巨大落地彩色玻璃窗, 将五颜六色的斑斓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洛林隔着大厅看向战泽,战泽的座椅正好在彩色落地玻璃窗前,他像一个坐在宝座上的骑士,被一圈炫目的光环和色彩包围着。洛林仿佛看到身穿白色海军制服的战泽,一手挥着长剑,一手握着缆绳,从桅杆上滑下,着陆的一瞬间,在灿烂的光影中回眸看向他,嘴角上挂着辛巴德式帅气的笑容。洛林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画面画下来,做成一个彩色玻璃窗。 战英首先站了起来,走到舞池中心的地图上,拿起又被放回地图上的一个漂流瓶,他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众人,说道:“八千年来,每一代方洲人都活在阴影中,生怕自己这一生,就是方洲再次沉没的时候。八千年来我们这一直在寻找出路,但是希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以握在手中。”说着,他把手中绿色的琉璃瓶举到眼前,对着彩色玻璃窗外的落日,瓶子在他手中闪闪发亮,就像冰河第一次看到卡在礁石缝隙间的那样,在阳光下,如夜航中闪烁的信号灯。“如果海珠城不在我的守望中陨落,她也可能在战濛这一代或者他们的下一代中毁灭。哪怕任何一个渺茫的希望,我们都必须倾力去寻找。所以,战家会全力以赴寻找漂流瓶的源头,寻找这个无风带。”说完,战英把漂流瓶放回到地图上,回到自己的座位。 穆德若弘起身,走向地图,声音洪亮而简短地说道:“穆德家世代忠于镀铎,忠于方洲。摄政王的指令,我们将不遗余力地去实现。” 浪升亲王站在自己的座椅前,右手握拳放在自己的左胸口,英俊的面庞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朗声说道:“南海海军将竭尽全力与两大航海世家合作,共同寻找方洲的希望和救赎。” 这时候大家全都站了起来,做着浪升亲王同样的动作,齐声说道:“为了方洲。” 此时夕阳已经变成金红色,照在这个山坡最顶上的至高点,全景厅内部泛起了金红色。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西边望去。“愿方洲的日落,是为了更多方洲人,看到全新的日出。”浪升亲王的声音在激动中有些颤抖。 等大家再度落座以后,浪升亲王继续说道:“现在方洲的航海技术比起八百年期涌泉王子时代有了了不起的进步。但是参看信轴上的航海图,我们也可以发现,方洲海域的变化也在八百年间变得更朴素迷离。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南海海军派出过各种舰队,试图探究东海深处,但是每次无论船只向东行驶了多久,回航的速度和时间都是一样的。换句话说,到了一定的海域,船只只能在原地打转,并没有继续向东挺进。不知道穆德家和战家航船有没有发现类似的情形?” 穆德千炫立刻站了起来回到道:“正是如此!我就曾经三次跟船去东海探险,无论怎样’深入’,回到鸣沙堡的时间似乎总是一样的。我们曾经向东北、东南方向试探过,结果差不多。我们的确是在原地打转。虽然洋流并没有任何异常。我们也曾在东海释放多个漂流瓶,奇怪的是,并没有找到过它们的踪迹。” 一直没说过话的战洲终于站了起来,向大家微微行礼,娓娓说道:“战家倒是一直没有对东西海域做过很多探究,但是对南海海域做过一些探查,并没有遇到你们所描述的障碍,但是无论走多远,都没有任何岛屿的迹象。现在战家的远洋轮最远能单程航行八个月的时间,在回航的航线上,会有其他船只接应补充供给。” “漂流瓶一个在西北的冰海附近找到,一个在东南暗礁堡出现。涌泉王子是向东出发的。这一切好像都自向矛盾。特别是这个西北海域,怎么漂过去的?完全是逆流而上啊。”站在舞池里的晓宸看着脚下的地图,说道。 “除非是漂流瓶从更北边的海域顺洋流而下。”冰河站在高出舞池的台阶上,一边指着北面,一边说道。 “你是说,这样绕了一大圈,绕回来?”洛青顺着地图向东走到圆形舞池的最边上,然后向北,沿着外围走了半圈儿,回到北雪国的位置。 千炫则向南绕,一直绕道西北角的格陵兰港附近。 大家都在努力思索着。 洛林从随身带的画本中,撕下来一张纸,在上面快速画了几笔,然后走到地图中心,大家都好奇地想听他的解释。他把手中的画纸给大家看,中间一块大陆,方洲大陆,四周是海洋的标志,写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然后,他把东西两头的纸张,向下挝,慢慢地,东西两头在大陆下方汇在了一起。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这样,海水不是要顺着两边,掉下去,大海早就干枯了? 洛林非常坚持地点点头,并把南北也挝了下去,一片平平的纸,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球形。“唯一的解释。”他用口型说道。战泽读唇语给大家。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是唯一的解释。战泽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抱住洛林:“天才!天才!我的天才洛林!”他兴奋得脸都红了,眼睛亮得出奇。“想想啊,我们可能一直在一个球上面航行,世世代代!”战泽的兴奋感染着持怀疑态度的人们。 “都说海洋的尽头是瀑布,我们走了一年,也没有看到瀑布。难道如果我们再走一年,能到北雪国?”战洲喃喃地说着。 “按照这个理论,如果我们同时向东、向西派出两批船队,也许,能够汇合。”晓宸沉稳的声音中,透出几丝激动。 浪升盯着脚下的地图,想象着这个平面图变成一个球形。他不敢想象,觉得头都晕了。他想起小时候的水晶球玩具,里面放了一半的水,水面上一只小木船,任你怎样滚动水晶球,小船都能浮在水面上。 这时候大家都在激动地讨论着,明显的,年轻一代人都愿意相信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猜测,年长一代人,都觉得这完全不可思议。 第四十一章 丰收节的晚宴 天色渐黑,仆人们早已点起灯火照明。大家依然兴奋地争论着。 战英揉了揉额角,和浪升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向等在一边管家点头,管家向不远处的一个仆人示意,那人敲响了手中的锣。大家安静了下来。 “从中午到现在,大家都辛苦了,休息一下吧。请大家移步楼下,今晚的晚宴在下面的大宴会厅举行。今天是十月十日双十节,也是一年一度的丰收节的第一天,晚上会有庆典和焰火。明天上午,我们充分休息好以后,再继续讨论具体的航海计划。”这时候,大家才感觉到,真的有些饿了。整个下午,大家都是在不同程度的震惊、惊愕、惊讶和惊喜中度过的。 战英和浪升以及穆德若弘率先走下了全景厅,晓宸和明煜各自收好漂流瓶和画稿后跟在他们后面,一边讨论着球形理论,一边走向宴会厅。若兰和浪瑶像姐妹般地手挽着手一起离开,战濛早就冲到了洛桐身边,洛桐大方地挽起他的手臂,二人向下方大厅走去。战洲和千炫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地图上比划着、讨论着,战洲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哥已经抢先一步当了护花使者。洛青搂着洛林各种花式夸赞,战泽和冰河无奈地摇摇头,他们只希望快点儿吃到晚餐,战泽忍不住地向冰河和洛家兄弟介绍着各种可能吃到的海珠城大餐中的美食。 很快,全景大厅寂静了下来,从南面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海港方向早已灯火通明。因为丰收节庆典马上要开始了,不夜城显得更加热闹非凡。在那璀璨的天上人间深处,有谁能想到,繁华盛世之上,一群人正在讨论方洲末日,和寻求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晚宴在全景厅下面一层的大宴会厅举行,主桌坐着五位长辈,战英夫妇、浪升亲王、浪瑶公主和穆德若弘。会议中的十个小辈坐满了一桌。战家其他的亲戚们、浪升的卫队和明煜的卫队,填满了大厅一半的席位,另外还有海珠城的几家权贵。训练有素的男仆们在桌子之间忙碌有序地穿梭着,端上一道道美食,撤下用过的盘碗。几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负责给大家添酒水。 美味的食品终于把年轻人们的兴奋中心从傍晚的讨论转移到了餐桌上。大家似乎暂时忘却了末日笼罩的阴霾,在灯光、美酒、谈笑声中,欢庆着丰收节。 冰河吃得非常少,他习惯让身体处于半饥饿状态,他也没怎么喝酒,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虽然,他在格陵兰港和水手打赌斗酒中发现,自己几乎从来没有醉过。他坐在晓宸和千炫之间,千炫和坐在他另外一边的战泽一直在热烈讨论、对比着海珠港和鸣沙堡,这对同样出身世家却没什么继承权的表兄弟倒是完美继承了祖上的冒险精神,交换着各自在海上跑船的经历。冰河对面的战濛和坐在身边的洛桐谈笑风生,坐在洛桐另外一边的战洲则显得有些落寞。他旁边的洛青一直在忙着帮明煜翻译洛林的手语。战泽一边和千炫聊着,一边还时不时瞥一眼旁边洛林的手语,猜着他和明煜的聊天。他觉得洛林和洛青恐怕是这一大家子人中,唯一不知道真相的当事人了。战泽心中替自己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感到莫名的惆怅。他不自觉地看向晓宸的方向,晓宸好像心事重重,坐在那里端着一杯酒,却没有喝过一口。突然晓宸抬眼直看到他心中,战泽一惊,手中的克诺立卷差点掉到盘子里。晓宸笑了笑,向战泽倾斜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然后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甜点过后,人们陆陆续续地向餐厅外的大露台走去,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海港的全景。战泽找到洛林,悄悄拉着他离开拥挤的露台,顺着一个隐秘的螺旋梯,直接到了楼上的全景厅。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却非常安静。他们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不夜港,“辉煌一里常明街”,和更远的东岸。 “洛林,如果,如果真的有新大陆,如果方洲的人能成功移民到新大陆,你会选择离开这里吗?”战泽用手语问道。他觉得,大厅里的静谧,不应该被声音破坏掉。 洛林摇摇头,“不知道,没想过。”他手语回答。 “如果新大陆有让你能恢复声音的办法呢?”战泽问道。 “这个很重要吗?”洛林问。 “如果能听到你的歌声,我的人生就完美了。”战泽认真地回答到。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是洛林最后的答案。他看向战泽,就在这一瞬,天空亮起了第一朵焰火,映在战泽瞬间亮起的眼眸中,仿佛那里有一片星海。 楼下露台上的人们都仰起了头,望着海港和战家城堡上方的焰火。盯住快速膨胀的火焰,人仿佛被一瞬间拉进了星空中。但愿方洲的希望,不要像着夜空的焰火,美好但虚幻,转瞬消失。 焰火结束后,海港那边和着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道,远远地飘来音乐和歌声,码头广场上的狂欢开始了。露台上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宴会厅,晚餐的杯盘桌椅都已经收拾干净,宴会厅布置成了舒适的沙龙,一个乐队正在正在准备开始演出。也许大家遵守着某些不成文的规矩,外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告辞离开,留下来聊天听音乐的,基本都是战家的人和远道而来的贵客们。于是大家更加放松地在一起,享受着节日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十五个人再次回到全景厅。经过一晚上的分头讨论和反复思索,会议很快进入讨论正题:制定具体的探险计划。大家全都站在了地图上,几艘精致的帆船模型放在地图上,浪升亲王、战英和穆德若弘各自手持一个长杆,以便推动摆放在地面上的船只。 “三家联手,可以组成庞大的舰队。”穆德开始道,“根据我们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的讨论结果,总结了三个方案。接下来分别由三家来具体讲解每一个方案。” 战英最先发言:“正如昨天提到的,战家多年来一直在南海海域探索,几代人的努力到现在没有任何结果。既然两个漂流瓶来自东海和西北方向,我们认为可以重点放在这两个方向,派出两艘舰队,一支向西北,一支向东南。东南方向很有可能会在停滞带前寸步难行,但是如果真如洛林所说的,海域是个球形,那么,西北向的舰队有机会绕到滞留带的另外一侧,也许会有突破。”一边说,战英一边向西北推动一支模型船,战洲则向东南向推动另外一支模型船。 “但是,战家没有西北航行的经验,我们的船只的建造和设计也是更适合于南方温暖水域的长途航行,所以,西北航行舰队的装备,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打造。”战英说完,把推杆递给了穆德若弘。 “第二个方案,也是兵分两路,一支舰队向东,在滞留带附近继续寻找突破口。一支舰队向西,希望可以绕到滞留带的另外一面。但是这和刚才的方案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舰队背道而驰,之间很难保持联系。”一边说着,一边也和千炫一起推动着地图上的帆船。 战泽兴奋地看了看洛林,为他想到的理论而骄傲。虽然昨晚这些长辈们认为这是一个疯狂的妄想,但是今天的计划中,似乎都将赌注押在了这个妄想上。 洛林却摇摇头,他对这两个方案都很失望。虽然水域有可能在某处汇合,但是,从来没有人成功绕行过。虽然从两个方向行进,但是没有人知道水域有多大,洋流方向和气流方向会怎样变化,偌大的海域上,两叶小舟,如何才能找到对方! 明煜似乎有着同样的担忧,眉头紧锁,看向晓宸。希望在他那里,能有更好的方案。 晓宸最后走到地图中心,将三艘主帆船的船头都指向东海:“我们认为,应该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和资源,锁定东海。四个原因,一,最后一个漂流瓶是从东海海域被发现的;二,涌泉王子是向东去的;三,涌泉王子漂流瓶里的信上绘制的也是东海海域航线图;四,南海舰队近年一直在东海寻找突破口,我们在更新东海海域地图,可以准确标识出滞留带的起点和我们目前探测到的长度。” 一边说,晓宸一边把三只船的模型推到了东海,然后把其中两艘的船头掉转,朝向南北两个方向。 “我的具体提议是,三支舰队在鸣沙堡汇合后,直奔最近的滞留带。一支舰队留守在那里作为回航的补给站,一支舰队北上寻找滞留带的终点或者突破口,一支舰队南下寻找突破口。根据方洲现有的最先进的船只的装备,南北舰队在留守站这里做好最充足的补给,可以单程航行六到八个月的时间,再返航回到补给站。这样,南北双向可以探索等于至少一年的航程。”晓宸把两个分别向南北出发的模型帆船推到了地图最边缘。 “同时,从鸣沙堡可以定期给留守船提供补给,甚至向南北两侧派先遣船做回航的接应。”晓宸把一些小型的船只模型分别推到了相应的航线上。 明煜点点头,终于有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案。众人也纷纷点头。 浪升亲王向众人说道:“大家再仔细讨论一下。一会儿我们投票表决。” 几个年轻人,洛青、洛林、战泽、战洲、冰河和千炫兴奋地聚在一起,讨论着探险队有没有他们参加的可能性,如果有,他们更希望在哪一个舰队上。明煜在和浪升、晓宸以及穆德若弘交谈了一番后,走向他们这群人。他示意洛林和战泽跟他到窗前战濛和洛桐的身边,他俩正通过落地窗,望着山腰上战家花园里热闹的艺术集市里攒动的人头,默默无言。 “今天会议结束以后,我和战濛就要赶回沙漠边境。那里才是我们的战场,守卫方洲的安全才是我们的责任,直到她的最后一刻。寻找方洲的未来和生存,要靠你们了。洛林,战泽,答应我们,一定一定要回来。”明煜的眼中是坚定的目光,但是他的声音,是无尽的不舍。 洛林郑重地点点头,望着明煜阳光下透明的灰蓝色的眼睛,突然微笑着打了一个手语:“你们两个陆军一定会晕船的,探险就交给我们海军吧。”战泽翻译着,但是明煜和战濛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洛林说的,还是战泽编的。 第四十二章 彩虹尽头的亲吻 熟悉的锣声响起,提醒着人们会议要继续了。大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任何悬念,晓宸的方案得到了全票支持。接下来大家开始制定具体方案,比如选择什么型号的帆船、每一舰队需要多少船只、每个家族能提供什么最新的技术;比如组队,选择什么样的水手、每个家族派出的代表是谁;比如何时出发,整个计划需要多久才能得到比较确切的答案。 经过一整天的讨论,最后决定,探险队将由三个舰队共九艘船只组成。代号为“全景厅”的留守舰队将由两艘最大载重的远洋帆船和一艘大型战舰组成,两艘远洋帆船由穆德家和战家提供。穆德若弘为总指挥。 代号为“飞鸿”的南向舰队由一艘远洋轮和两艘战舰组成,远洋帆船由战家提供,晓宸为总指挥,率“海魂号”和另外一艘军舰,洛林、战泽和战洲将随行。 代号为“雪鹰”的北向舰队,由一艘三桅大帆船和两艘战舰组成。航海传奇人物卡西莫多将带领这支舰队,冰河、洛青和穆德千炫随行。 十一月底,三方舰队将在鸣沙堡汇合,十二月初向东海出发。预计三个月后,就是第二年的三月份,到达停滞带进行首次突破尝试,如果依然无法通过,则按照计划,两个舰队向南北出发。最晚不超过九月中,南北队都将开始回航。在第三年的六月份,全体回到鸣沙堡。当然,这是保守计划。如果顺利找到突破无风带的路径,计划将随之改动。 又是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全景厅镀成了金红色,经过一天商讨筹划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身心疲惫,不约而同地走向落地窗前。他们眺望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城市和港湾,看着无声的喧嚣中欢庆十月丰收节的人们,对威胁着方洲的末世诅咒全然无知无觉。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让他们感受到肩负使命的沉重,而比这更沉重的,是近在眼前的长离别。城堡下面的人们,则仰望着被金色夕阳的余晖映照成一颗耀眼的金色钻石的全景厅,想象着站在里面俯瞰全城的人们有着怎样安逸奢华的生活。 城堡内的后花园里,傍晚的海风习习吹来,明亮的火把驱赶着初秋的寒冷和渐浓的夜色。十五人围坐在一张长长的餐桌前,各怀心事地吃着最后的晚餐。五个家庭,将面临两年的骨肉分离。浪升看着长子晓宸英俊的面庞,他向天空所有的星辰、大海所有的浪涛祈求,让他们安全回来,找到出路,在未来和新世界,晓宸和自己的孩子们、所有在坐的小辈们,都能拥有幸福的生活,在子孙满堂中幸福的老去。 浪升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杯子,大家都等着他的祝词,最后他只简短地说了句:“孩子们,早点儿回家。” 晚餐后,花园里响起了悠扬的曼陀林琴声。 明煜找到穆德父子,叮嘱他们,自己明天一早就要回沙漠了,摄政王要求穆德家的代表在海珠港会议结束后,北上去京城,代替明煜,向狄桑汇报这次会议的所有内容和决定。明煜也会在明天早上出发前,将详细的报告交给若弘带回京城。 战英和若兰守在战濛身边,一遍遍叮嘱着他别忘了保护好自己,有机会经常回来看看父母。 战洲听说战泽认识卡西莫多,拉着冰河一起,迫不及待地向战泽打听着关于他的消息。兄弟俩第一次有了共同语言,三个年轻人都对即将到来的探险充满了憧憬,并坚信一定能找到希望和出路。 浪升、晓宸和洛家姐弟三人一起安慰着浪瑶,说他们还要一起回叠涛城,出发前,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在一起呢。这时候,明煜也结束了和穆德父子的交代,走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晓宸对明煜和洛林说:“我们到那边拿些酒水过来吧。”洛青刚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浪瑶叫住了,派他去了另外一个方向,给她取来放在餐椅上的披肩。三人走了两步,晓宸又很自然地被浪升叫住了。 于是只剩下了明煜和洛林,穿过花园走向摆放酒水的地方。 “紧张吗?去东海,去探险?”明煜问道。洛林摇摇头,脸上尽是期待的笑容。 “你很期待这个探险?”洛林坚决地点点头。 “你还没有去过东海吧?”明煜又问道。洛林摇头,他的确一直向往着要去东海。 “你和晓宸在一条船上,我很放心,我相信他的能力,你们就算是直接找到了新大陆,他都能把你们再带回来。”明煜微笑地说着,然后又向洛林眨眨眼道:“不过千万别告诉他我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和评价哦。” 洛林笑着做了一个把嘴封住的动作。 明煜站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捧在手掌心看了看,然后递给洛林:“这个送给你。” 洛林好奇地低头看去,不禁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明煜手中一个木头雕刻的精致的小马头,和洛林从小一直喜欢把玩的一个木制小马头几乎一摸一样,只是,洛林的那一个已经非常磨损了。他抬头望着明煜,满脸的疑问。 好像洛林的反应在预料之中,明煜的眼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过分的明亮,他说:“这是一套棋里的一个棋子,是两个白色骑士棋子中的一个。这个是留在京城我房间里的那一只,还有一只,被我的弟弟明源,”说道这里,明煜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被他拿走了。他从第一次见到这套棋,就喜欢上了那匹小马,总是放在牙齿上啃啊啃,我怎么都要不回来。后来他去了叠涛城看病,我就让他带走了。然后他再也没回来过。” 洛林盯着手中的棋子。他的那只白色的小马,磨损的程度的确像是被啃咬过,他一直以为是被小动物咬过。这匹小马在他的玩具堆里。原来并不是他的,而是明源的。姐姐曾说,他和明源在同一个房间里昏睡了很久,他们一定是把那个可怜的男孩子的玩具混在了他的东西里。 洛林抬头看着明煜眼眶中的泪水,踮起脚给了面前这个外表英勇无比、内心却温柔多情的大表哥,一个轻轻的拥抱。然后,自己就被紧紧的裹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中,如此的亲切、如此的安全。洛林不介意多一个哥哥,不介意做明煜把他当作明源,如果当年是明源醒了过来的话,他也会希望明源把洛青和洛桐当亲哥哥、亲姐姐。 从明煜手里接过小马棋子,洛林试图解释着,他保留了另外一个。明煜看懂了,眼睛亮了起来:“那就让这对分别了十四年的兄弟,待在一起吧。”他的眼睛中都是满足的笑意。 洛林仔细地研究了一番手中的小马,对比着自己的那只,然后小心地将棋子放入怀兜里。 “一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一直和战泽在一起,不要离开晓宸的舰队,好吗?”明煜开启大哥模式,没完没了地开始嘱咐着,洛林乖乖地点头,像个最听话的弟弟。 当他俩拿着酒水回到家人那里时候,战濛也加入了进来。这时候,音乐声停止了一段时间了,估计是乐师去休息了。洛林走过去研究乐师们使用的乐器。在众多乐器中看到一把三十六弦的齐特琴,他拿起来拨弄了几下,琴保养得很好,金属弦音色清亮,他调了调音准,找到了指套,戴在右手的四指上,随手一拨,一声清冽的和弦在山顶花园荡漾开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洛桐听到这熟悉的和弦,离开人群走到弟弟身边,二人默契地对视了一下,洛林开始了舒缓的前奏,洛桐清纯飘渺的歌声随后加入进来,她唱的,正是家乡盈月堡的一首歌颂爱情的民歌,《彩虹下的亲吻》 当梦的面纱终于被轻挽, 当所有的童话故事被讲完。 在彩虹的尽头有一种亲吻, 比埋在下面的黄金还稀罕。 在所有古老的传奇故事中, 骑士和少女的结合总要等到冒险完成以后, 他们约定的誓言就是一个亲吻, 比彩虹下的金子还珍贵。 我亲爱的、热爱的、挚爱的, 你离开我是如此的遥远。 纵然泪水填满的大海分隔着你我, 愿爱为桥跨越重重海洋。 当梦的面纱终于被轻挽, 当童话故事终于被讲完。 在彩虹的尽头有一种亲吻, 比埋在下面的黄金还稀罕。 洛桐的歌喉犹如传说中美人鱼的声音,轻盈、飘渺又极有穿透力,可以在大海迷雾中飘荡百里。灯火月光下一身白裙的洛桐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波浪般起伏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她的目光落在战濛的身上,眼中有晶莹的泪水。 晚风中的琴声、歌声和歌中的传唱千年的故事,让所有在座的人都为之动容。特别是想到即将启程的年轻人们,他们如此年轻,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一个心爱的人,在彩虹下等待归来的亲吻。看着晓宸年轻帅气的面庞,浪升亲王任热泪顺着脸颊流淌。浪瑶把脸埋在洛青的胸前啜泣着,她的两个儿子要分别去探险,女儿倾心的战濛也将回到沙漠戈壁去征战。战英夫妇也难得地在众人面前泪眼婆娑地拉住了彼此的手,他们的三个儿子都将面临各自的挑战。 明煜没有眼泪,他的心在胸腔里酸楚地膨胀着,他从小就听母亲唱这首歌,他听母亲给明源唱这首歌,如今,刚刚找回来的弟弟,又将离他远去,归途遥遥无期。 冰河束手无策地感受着心中的冰山在强烈的震撼中坍塌着,中原南方的太阳和温情,终于瓦解了他修建了十年的堡垒,如果他回来,他一定要回到格陵兰港,他要知道,雪莲娜是不是那个彩虹下的姑娘。 当梦的面纱终于被轻挽, 当童话故事终于被讲完。 在彩虹的尽头有一种亲吻, 比埋在下面的黄金还稀罕。 【注】这首歌曲是2003年的电影Mighty Wind中的原创歌曲A Kiss At The End of Rainbow, 词曲作者是Michael John Mckean,Annette O’toole. 这首歌曲被提名2003年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虽然最终得到大奖的是当年最大的赢家、《魔戒:王者归来》的Into The West, 但是这首歌曲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里是我的中文翻译。齐特琴也叫Zither,是一种起源于奥地利、巴伐利亚地区的古老弦乐器。 第四十三章 狭路相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透,狂欢了一夜的城市才刚刚开始安静下来,正是海珠港最宁静的时刻。战英又率领着战家众人在山坡下,送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贵客们。和几天前拥挤热闹的欢迎场面相比,此刻的别离被清晨的浓雾渲染得有些凄迷。 明煜和战濛带着一小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了,他们仍旧由北部出城,和已经等在城外的剩余的明煜的队伍汇合,渡过方洲大河,直接奔回沙漠边防营。明煜再次拥抱了所有人:舅舅浪升,姨妈浪瑶,表弟洛青,表妹洛桐,和晓宸互相握住手臂,目光中充满叮咛嘱托,许下再次相聚的诺言。最后,明煜拥抱了洛林,在他左右两颊亲吻了两次,最后在洛林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平安回来,平安回到方洲大陆。”洛林郑重地点头,兄弟对兄弟,军人对军人。 战濛和父母道别后,破天荒地拥抱了两个弟弟,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被明煜改造了。“战洲,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对你说一句’早点儿回家’。战泽,别贪图冒险,你们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战洲和战泽向大哥行礼,兄弟对兄弟,军人对军人。 翻身上马,战濛望向洛桐,晨雾中她美丽的脸庞像挂着露水的玫瑰花,战濛把带着手套的右手握拳抚在胸口,向她微笑,胸口的软甲下的口袋里是洛桐送他的手帕。明煜没有再回头,“魔王闪”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向来路跑去了。 清晨的不夜城,在夜与昼相交的灰色时刻,宁静中有些哀婉。没有水泄不通的围观,没有鲜花掌声和喝彩,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离人的心里。 目送走远的一行人,穆德若弘和儿子千炫,也向大家告辞,他们要去码头,乘船直奔月帆京城,向摄政王详细汇报这两天的会议内容和结果。刚和长子道别的若兰,哭着和弟弟、外甥道别:“到了京城,去母亲墓前祭拜一下,让她保佑你们平安归来。”她说着,左右两手紧紧抓住站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手臂。 “战洲,战泽,一个月后,鸣沙堡见!”千炫目光炯炯地向堂兄弟们暂别。父子二人走向码头。 本来也要立刻回到军舰上的晓宸,被浪升留了下来,说需要和战英父子一同制定探险舰队的计划,要具体到每一条船的配置和每一个水手的选择。在他们回到叠涛港的航行期间,他们还要开始计划晓宸不在的两年时间里,南海海军的部署和对策。于是浪升父子二人同战英父子二人一起回到了城堡议事。 洛青则必须回到战舰上去了,他所在的舰队将在第二天先行返回叠涛军事基地。于是站泽、洛林和冰河一起去码头送他。望着洛青乘坐的快艇离开码头,战泽说道:“两年,其实两年也很快。你看,我已经在同一个训练营里待了两个两年了。接下来的两年,与其在海战队训练营里摸爬滚打,不如在真正的军舰上磨练!想想就很激动!不是吗,洛林?”战泽越说越兴奋。 洛林也被战泽的热情点燃了。是啊,别说新兵训练营了,就是刚毕业的洛青他们这批见习海军水手,都没有可能加入探险队。而他们三个,加上冰河,马上就要开启方洲历史上最令人激动人心的探险了。洛林转过脸去看冰河。 “如果我们四个能在同一条船上就更好了。”战泽说出洛林的心里话。 冰河淡淡地说道:“北方太冷,不适合你们。” 战泽一顿,接着道:“就像南方太热,你不习惯?” 本来是句玩笑话,没想到冰河很严肃地点点头。 洛林的确能感受到,自从来到了海珠港,冰河的内心在一天天地融化着,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的,但是他感情的涌动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 “你答应过我要去喝酒的。”洛林打手势给战泽,“今晚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怎样?接下来两年,你要喝不到了。”然后洛林促狭地眨眨眼。 战泽仰头叹口气:“洛林啊,你太小了,万一出事,我就是能熬过晓宸上将的处罚和禁闭,也活不过你舅舅那一关。” 洛林手语回到道:“你救过我很多次了,舅舅会饶过你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酒量不好呢?” 战泽一脸不屑地瞟了一下洛林,说:“我不担心你的酒量,我更担心你这模样,在酒馆里给我惹事。” 洛林脸一红,狠狠推了战泽一把。 “冰河,你的酒量如何啊?今晚咱们去喝酒,万一我需要去打架,你要负责保护洛林的。” 冰河还没张口,战泽马上又说道:“不能拒绝啊,咱们可是要去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不知道酒量,因为我没喝醉过。”冰河很认真地说,“打架也没输过。”然后又接了一句。 战泽心想:“你是没喝过酒呢,还是没有足够的酒让你喝到醉呢?”,然后说道:“好吧,今晚见分晓。” 这天的下午,战泽如约,和洛林陪着浪瑶和洛桐去逛丰收节的集市。冰河则借口要在图书馆里研究船只和战舰的结构,没有同去。他们一行四人没有去最拥挤的“辉煌一里长明街”,主要的时间都花在了战家城堡山坡上的花园里。正如战泽说的,每年十月份在这里举办两周艺术集市,花园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热闹却不拥挤。摊位的布置充满着艺术气息,和周围的景色融合在一起,令人惊喜无限。女士们更喜欢精美的手工艺品,海珠港著名的细木镶嵌工艺,可以做成家具、首饰盒、木版画等, 让浪瑶和洛桐流连忘返。战泽和洛林略显无聊地站在摊位的小路对面等着女士们。 “如果真的有新大陆,如果人们必须搬离这里,所有这些雕像、艺术品、建筑,就都要被留在这里了。”洛林有些伤感地手语道。 “能带走的一定要带走吧?实在带不走,就记在心里,到了新大陆,再复制出来。”战泽也用手语回答着。 “还有那么多动物。”洛林担忧着。 “咱们还是先找到新大陆吧。而且,到时候,一定有详细的计划的。”战泽笑笑,拍了拍洛林的头顶,“你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 “哎呦喂,两年不见,你俩还粘在一起呢?”突然从两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回身,二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居然又是在集市上,居然又是狭路相逢,怎么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这个萧建澜呢! 见到二人的反应,萧建澜得意的挂起他的招牌笑容。两年后,他似乎又长高了,北方镀铎人特有的宽阔的肩膀填满了他单薄的衬衫。他明显晒黑了,却让那张笑脸更加邪魅。他身边还跟着几个人,看样子,都是穿着便服,从军舰上下来到岸上游逛的水兵。但是这些人里面并没有战泽认识的以前同训练营的人。 “祝贺你终于考进海战队。”萧建澜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战泽,一边说道。 “也祝贺你们顺利完成见习。”战泽尽量不动声色地回答。 萧建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向了洛林,目光从他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往下挪。洛林顿时感到浑身难受。战泽迈了一步,挡住了萧建澜□□裸的盯视。 “这位弟弟和他哥哥可是完全不同风格啊。战泽,你福气不浅哦。同营一场的兄弟,别这么小气。”说完,回头和边上几个人哈哈笑起来。 战泽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点头致意,“你们时间短暂,好好玩儿吧。”说吧,转身打算离开。 “你不是海珠港的三少吗,如果有你陪着我们,也算对得起一场战友情谊了。”萧建澜一把攥住了战泽的手臂。 “放开。”战泽压低着声音愤怒地说道。 萧建澜夸张地举起双手,“我没别的意思。明天我们就要起航离开这里了,介绍一下海珠港好玩儿的地方呗。” “码头那边。”甩完这句话,战泽拉起洛林走回到小路另外一边。 洛林气得脸更白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羞辱的目光看过他。“别生气,他就是要激怒对方,然后找机会打一场架。”战泽手语道,“我看他在战舰上憋得时间太长了,今天搞不好他们会在岸上闹一次。” 和萧建澜斗了两年,战泽太了解他的套路和伎俩了。这时候,洛桐转过身来向他们展示自己刚买来的一幅细木镶嵌画,画面上是海珠港的全景,战家城堡清晰可见,似乎那全景大厅里,还隐约有人影。战泽微笑地点点头表示赞美。 “战泽!这么巧?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萧建澜居然又跟了过来,戏精一般,扮演着他乡遇故知的形象。同时,优雅得体地向洛桐行礼,一副贵族公子的翩翩气质。看得战泽和洛林都一阵恶心。 “怎么不介绍一下?”萧建澜看着洛桐,微笑地说道。 “这位是萧建澜。这是洛桐小姐。”战泽无奈地介绍着。 “难道是洛青的妹妹?真是幸会。我和洛青同营四年,现在在同一条军舰上见习。幸会幸会。”萧建澜又上前半步,殷勤地自我介绍道。 洛林趁机向洛桐快速打了一个手语:“此人不善,毋需多谈。” 收回眼中的惊喜之色,洛桐礼貌地微笑着:“我是洛青的姐姐,真巧这里遇见。”她双手握住刚买的画板,没将手递给对方,然后不动声色地转头对战泽说:“我们累了,正想回去休息呢。”说完,伸手挽住了战泽的臂弯,对萧建澜说:“你们好好玩儿吧,祝你们明天起航一路顺利。” 洛林也挽着母亲,转身一起离开。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萧建澜脸上优雅的微笑渐渐隐去,目光复杂地盯着洛林。感受到他的目光,洛林觉得背上发紧,连被摄政王盯着都没这么难受。 不愉快的插曲很快被下午茶冲散了。傍晚时分,他们找到冰河,三人一起到港口那里,去体验一次不夜港的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虽然也是一路听歌看舞,战泽这次选择的地方都是比较高雅的去处,和带着洛青这个在军营里憋了四年的人去的地方,当然很不一样了。更别提还有一个雪国王子,可不能丢了海珠港的面子。所以一晚上,还算相安无事。到了深夜,他们开始逛酒家。让战泽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冰河喝多少酒都面不变色也就算了,毕竟在意料之中,但是洛林小小年纪第一次出来喝酒,居然也是几杯下肚毫无反应的架势,这让战泽怎么也绕不过来。本来想看看热闹,喝晕一个就打道回府的战泽,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将会很漫长。 结果,居然是战泽第一个上头了,他看什么都好笑,每个台阶都踩空,然后就觉得更好笑。越喝脸越白的冰河,和越喝脸越红的洛林,无奈地对看着。他俩决定,趁战泽还能自己走路,是时候回小院儿了,可没有人想背着他爬那个坡。就在他们三人离开了最热闹的地段,抄小道往山坡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几个人堵在了一条很窄小的石阶转弯处。 第四十四章 遇袭 石阶前方出现三个人堵在上方,后面三个人堵在下方。好在都空着手。并没人说话,但是洛林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本能地浑身一紧,冰河也很快嗅到了敌意的味道,他知道这几个人是冲着洛林来的。下面三人中间个子最高的那个,晃晃悠悠地向他们走来,还揉揉眼睛,看起来好像喝醉了,但冰河知道,他是装出来的。 “小洛林,你怎么有两个战泽哥哥呀,把其中一个还给我吧。”萧建澜的声音传来。 战泽一听,又开始笑起来,甚至笑弯了腰,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骂道:“你这个贱男,给我滚远点儿,这里是海珠港,我地盘儿。” 看着战泽和下面的人对峙,冰河把注意力集中到台阶上方的三个人,这样就把洛林夹在了中间。冰河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谁的地盘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人多。” “你不顾军纪打架斗殴,不怕被开除吗?”战泽虽然喝的飘飘然,但是头脑还是非常清醒的。 “明明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我们自卫。况且,战家三少在自家地盘、合伙南海国国主的外甥欺负军营战友,这传出去了,也不好听啊。”萧建澜洋洋得意地说道。他并不知道冰河的身份。 战泽看了看跟着萧建澜的另外五个人,好奇地问道:“他们也这样认为的?你是怎么收买他们的?” 萧建澜邪魅地一笑:“想知道吗?我可以教给你。”话音未落就突然动了起来。 早有防备的战泽,立刻俯身,一手支在身后的石阶上,看准对方迈上台阶的腿,右脚狠狠地踹了出去,萧建澜此时重心刚好移到那条腿上,还没站稳,就被踹飞,他身后的二人及时将他扶住,他才没有滚下去。 同时台阶上方的人也冲了下来。他们完全没有料到的是,面对的冰河有多强大,他们还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其中两人就已经同时咽喉上各中一掌,直接晕了过去。这虽是致命一击,好在刚才冰河从战泽的话中知道对方是服役海军,所以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让他们先晕过去再说。第三个人看到前面两个一声没出就倒了,有点儿懵,后退了几步,和冰河拉开距离。冰河并没有追过去,而是守在洛林身前。 冰河回身,看到一脸兴奋的洛林,不禁好笑:这时候你还有心情看打架?再看向战泽的方向,只见他和萧建澜缠斗在一起,另外两个人只是看着,并没有要对洛林动手的意思。但是看到两个同伴一瞬间被撂倒,立即向冰河冲了过来。洛林立即撤身,让冰河有足够的空间出手,自己则贴在墙壁上继续看热闹。 再次一招制胜,地上的两个人又多了两个陪躺的。冰河向一直站在高处观望的人看了一眼。那人摆摆手,表示,我是被拉来的,与我无关。洛林两眼冒光地看着冰河,一脸的崇拜。“这小家伙喝了酒,好像变了一个人。”冰河在心里腹诽着,洛林好像能听懂一样,兴奋地咧嘴笑着。 那边,虽然脸上身上挨了几拳,战泽已经占了上风取胜,很快,萧建澜脸冲下被制伏在台阶上,战泽一条腿跪在他后腰上,一手拧住他的双手扣在背上。萧建澜却趴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地说着:“战泽,多少次我想象着你就这样骑在我身上呢,怎么样,很爽吧?” 本来不想给对方留下明显外伤的战泽,真是火了,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住嘴。” 萧建澜虽然被打败了,还想继续在语言上占便宜,“别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正要继续说下去,又被战泽一拳砸在了颌骨上。战泽解下萧建澜的腰带,勒住了他那张出言污秽的嘴。然后抬头向冰河方向望去,很佩服地看到四个躺在台阶上的身影。 “只是晕过去了。”冰河解释着。 “一招放倒两个!”洛林打着手语做场外解说。 抬头看向最后一站在高处的人,战泽说道:“你的名字,军队编号,不许说谎。” 对方犹豫着。 “你可以自己跑掉,但是接下来在军舰和兵营里,你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吧。”战泽一语道破他的处境,“我会向晓宸上将报告这次袭击事件。萧建澜这种人不配被留在南海海军。不想一起下船,就赶紧实话实话说。” 那个人见没有了退路,只好报上姓名和编号,告诉战泽,今天舰长特批一些在这次航行中、特别是在围剿海盗的海战中表现出色的见习水手们上岸半天时间,他们几个人被分到一组集体行动。 战泽把地上的萧建澜翻过来,提起他的领子对着他已经乌青的脸说道:“你们的行为和海盗有区别吗?在军舰停泊的港口、围攻港口主人家和贵客们,就没有人劝你不要自毁前程吗?” 说完,战泽把萧建澜重重扔回地面,又狠狠地在他肋骨上打了一拳,萧建澜顿时缩成一团。“这一拳是报两年前你割绳陷害队友之仇!” 战泽决定,一定要把萧建澜清除出南海舰队,赶出南海海军。 转身,战泽对唯一还清醒的人说道:“童浩是吧?你把他们带回军舰。你最好立即向舰长自首。因为这件事一定会被彻查的。”说完,看着洛林和冰河:“这下子酒醒了,咱们可以继续喝啦,怎么样?我们去庆祝一下!夜还长着呢!” 洛林担心地摸了摸战泽有点儿肿起来的嘴角和眼角。战泽看着冰河一尘不染的衣着,无奈地说:“冰河,太不够义气了,你至少陪我埃一拳嘛,这样看起来我很怂。” “你的对手是这六个人里最强大的那个。”冰河认真地说道。 战泽正要说什么,突然,洛林脸色一变,用力推开他,同时举起右手去抵挡,冰河也动了起来,抬脚踹向从后方袭来的匕首。咣当一声,匕首在划过洛林的右臂后落地。冰河用掌击中偷袭他们的萧建澜的咽喉,对方直接倒在了地上。 “卑鄙!”战泽暴怒,“无耻!这个人渣,这个败类,暗算同袍,不配,完全不配飞鸿骑士称号!” 冰河则平静地察看着洛林被划伤的手臂,好在冰河一脚踢得及时,匕首只划破了衣袖,在洛林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浅浅但是很长的口子。留了不少的血。看到血,战泽的眼睛都红了,对着地上的萧建澜就要一阵猛踢,被洛林和冰河拦住了。 “他犯的军纪已经足够被永久开除军籍好几次了。我们不能再出手了。”洛林手语劝着战泽。 “童浩,你可是亲眼看到他用匕首偷袭的。你最好找到你的其他同伴来帮忙收拾这个局面。”冰河一边用洛林和自己的手帕把洛林的胳膊临时包扎起来,一边对站在一边石化般目瞪口呆的童浩说。 三个小伙伴坐在一张露天桌子前喝着酒,气氛有些沉闷。战泽非常自责,他应该在两年前就向自己的长官报告萧建澜割绳预谋陷害洛青的事。如果当时这件事能够被调查清楚,萧建澜这种卑鄙的小人就不会留在飞鸿骑士团,不会进入海军。 洛林想安慰战泽,但是战泽不让他用右手,也就不能打手语了。所以三个人变成了喝闷酒。洛林求助地看着冰河。于是,一向沉默的冰河,被迫化身成篝火旁的游吟诗人,讲起了他在冰原上猎狼的故事。战泽和洛林很快被冰河的描述带进了一个恍若异世大陆的地方,仿佛看到在一个只有白与灰的极寒世界里,穿着兽皮的人类和狼群的斗智斗勇。 于是,不夜港的不眠夜,在冰原传奇故事中结束了。当天亮前三个年轻人跌跌撞撞的摸回小院儿的时候,等了一夜的罗劲医师才放心的闭上眼睛。 上午时分,罗劲煮好了醒酒汤等着三人起来。冰河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穿着昨天的衣服躺在地上,而且还不是自己的房间。看了看周围,发现床上躺着战泽和洛林,看来自己是被挤下来的。他不记得他们三人是怎样回到这里的,但是昨夜发生的事,依旧历历在目。他马上坐起来,去查看洛林的手臂,手臂上绑着的两条手帕已经很松了,他掀开手帕一角,不由得砸了一下嘴,没有及时处理的伤口,现在看起来有些红肿。 洛林也醒了过来,把耳朵从战泽的后背挪开,目光涣散地看着冰河。冰河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在睡意慢慢退去中、渐渐清澈起来。 “头疼吗?”他问洛林。他听说喝多了酒的人第二天都会头疼。 洛林试探地动了动头,然后摇摇头。但是马上皱眉,看向自己的手臂。 “好像要找罗劲医师处理一下。”冰河说道。“昨晚的事,还记得吗?” 洛林点点头,然后有些担心地转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战泽。 罗劲很惊讶,这三个人不到中午就已经穿戴整齐,出现在小院儿里了,虽然看起来脸色都很严肃,但是好像没有很多宿醉的症状。更没想到的是,他的第一个任务是要给洛林处理伤口。他本来要责备他们的不当心,但是看到他们三人严肃的表情和沉默的态度,他猜到,事情可能有些棘手。 于是他只是从医师的角度,很客观地对他们解释说:“再小的伤口,特别是在湿润温暖的地方,也需要马上处理、专业包扎,否则很容易感染,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手帕只可以用来临时止血。另外,受伤了就不要再喝酒了,酒精会稀释血液,让流血不容易止住。这些简单的知识,你们在军营里都学过吧?” 两个人点点头。冰河有些自责,离开冰原以前,他不记得自己有不受伤的时候,他自己总是胡乱处理一下,经常放任不管。但是,洛林和他不一样。南方和冰原不一样。洛林摸了摸冰河他的手臂,安慰地冲他笑了笑。 三个人还是很认真地喝完了罗劲给他们准备的醒酒汤,吃了一些东西后,说要去城堡见晓宸。罗劲决定明天出发前,需要再复查一下晓宸的状况,于是四人一起离开了小院。 第四十五章 别了海珠港 四个人一起等在战家城堡的小会议室外,浪升、晓宸和战家父子等人这两天一直在里面商讨、制定远洋计划。淡水是最大的挑战,战家这几年发明了淡水循环装置和淡水过滤系统,可以有效地减缓淡水的消耗速度。但是目前只有一套这样的装置曾被成功地实践过。在一个半月内组装第二套系统,事很大的挑战,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探险计划能够挑战的距离。 直到快傍晚的时候,因为有几封从停在港口军舰上发来的快信,晓宸才从会议室中出来。他看起来非常疲惫,眉头紧锁。战泽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确定是不是需要在这个时候向他直接汇报。晓宸先拆看了几封来信。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收到的报告是什么内容。把阅读过的信件收好后,他沉吟了一下,注意到战泽脸上的两块明显打架留下的淤青,对四人说:“我们还需要两个小时结束讨论。晚饭前,你们三个回到这里。罗医师,恐怕要等到晚饭后我才能接受您的检查。”说完,他回到了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内。 罗劲医师决定去城堡医疗站去了解一下战家航海医疗设备和药品储备。于是匆匆离开。 三人来到洛桐和浪瑶公主住的地方,浪瑶和若兰去花园散步了,洛桐在写信。看到三人她很开心,并询问了战泽的脸是怎么伤的,还提议可以给他遮掩一下,遮盖掉青紫得最显眼的地方。战泽后悔没直接来这里。画完妆,战泽的脸看起来没有那么色彩缤纷了。因为有心事,所以他们很快又回到小会议室门外。终于门再次打开,战洲抱着一堆图纸往外走,看见战泽,嘱咐他说:“今晚宴会后你要留下来,父母的命令。”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陆陆续续,人们从小会议厅出来,最后是战英,他看了一眼战泽,说了同样的话:晚宴后留下。战泽最后让洛林确定了一下他脸上的伪装没有被蹭掉,然后三人先后走进会议厅:冰河,洛林,最后是战泽。晓宸坐在圆桌后的一张椅子里,浪升王子则站在一幅地图前。战泽暗暗叫苦。 三人立正站好后,由战泽陈述昨晚遭遇偷袭的经历,报告了萧建澜和童浩的名字以及编号,并陈述了两年前萧建澜承认的、为了陷害洛青而割了爬绳的事情。冰河和洛林也各自陈述了昨晚的经历。洛林并作证当年亲耳听到萧建澜说道:“可惜啊,那条绳子是为洛青准备的。” 晓宸脸色铁青,他展开早先收到的军舰上的来信,又看了一边,然后起身,绕过圆桌,走到三人面前。他显得更疲惫了,靠坐在身后的桌面上,看着战泽的脸,问道:“你曾说’伤痛是我的荣耀,伤疤是我的勋章’,现在为什么把脸上的伤遮盖起来?” 战泽怎么也没料到这样的开场白,他脸上没有被粉盖住的地方,红一阵、白一阵的交替了一会儿颜色后,抬头回答到:“因为这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战友。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晓宸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转向洛林:“你的伤口怎么样?” “不影响我打手语。”洛林用手语回答,战泽翻译。 又看向冰河,晓宸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冰河王子,你贵为镀铎的客人,却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受到威胁,还需要对我的属下出手来保护我其他的属下。没有管理好我的军队,实在是我的失职。” 冰河惊讶地望着晓宸,一时语塞。三个人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现在却完全摸不清这个谈话的走向。 晓宸继续说道:“我已经收到了洛青所在军舰舰长顾彦的来信,包括海战队训练营实习督导的报告,他们在今天早上收到童浩的自首和举报,他们六人逾期归队,在海珠港滋事伤人。主谋者萧建澜也供认不讳,具体情节的描述和你们三人的描述基本吻合。训练营督导决定,将六人从海战队除名,除萧建澜以外的五人暂时保留飞鸿队军籍,留队查看。剥夺萧建澜飞鸿骑士勋号,开除军籍,终身不能恢复,终身不能加入任何方洲任何系统。陆战队保留对萧建澜进行进一步调查处置的权利。调查期间,将其遣送回原籍。” 停顿了一下,晓宸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三人想对他的伤害行为上诉到军事审判,陆战队可以在审理期间,将萧建澜暂时扣押在军港基地。”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没想到事件发展的如此神速。洛林下意识地摇摇头,冰河也摇摇头,只有战泽,思考了一下后,抬头说道:“萧建澜不配飞鸿骑士的称号,不配留在南海海军,甚至不配镀铎人的称号。我非常后悔两年前没有举报他的恶行,以至于引发了昨晚的争端。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保留追究他刑事责任的权利。但是,考虑到我们马上要出海,再回来可能是两年以后,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浪升王子终于从地图前走了过来,晓宸起立,在自己的最终统领面前立正,说道:“报告海军元帅,因为我对军队管理不力,造成海军军纪混乱,内部争斗不断。我愧对上将这个称号,请求处罚。” 战泽、洛林和冰河一听,急得都要反对。浪升抬手让大家安静。 “大家都先冷静一下。这几天大家都亲身经历了方洲历史上最紧要的时刻,在感情风暴的漩涡中做选择和决策。可以说是身心疲惫。这件事完全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南海海军的整体素质。虽说如此,冰河,我还是要代表南海海军和南海国,向你道歉。” “浪升国主,晓宸上将,能够保护我的朋友是我的义务和荣幸。请不要把我当做外人。做决定时候,也不要顾虑我的所谓王子地位。”冰河平静地说道。 浪升沉吟了一下,继续道:“这件事情,要冷静处理。舰长和督导做的决策公正果断。萧建澜这样的人一天都不能留在军舰上。他的原籍是哪里?” “报告国主。他是月帆京城人。据说家里是住在上层的贵族。”战泽报告到。 “见习水手能了解多少我们海军的情况?”浪升又问晓宸。 “基本海军生存技能以及海战常识。没有接触任何可以威胁海军的军事机密。”晓宸肯定道。 “这样的话,要么打回原籍,要么拘留在叠涛海军基地。估计他家里会通过摄政王向海军要人。” “今晚我必须回旗舰了。然后做出最后决定。”晓宸说完,又靠坐回到圆桌上。浪升看着疲惫的长子,眼中无限的疼惜。 “如果我两年前举报,如果我昨天没有带他们去宵夜,这一切都可以避免。我也有责任。”战泽说到。 晓宸看着战泽的脸,说:“战泽,两次你都是受害者,如果当时我们仔细调查事故原因,真的不会走到今天。” “好了,大家都不要揽责任了。我是最终统领,我来做决定。现在,趁晚宴前,大家都休息一下。”说完,浪升拉着洛林没有受伤的手,走出会议室。战泽刚要跟出去,被晓宸叫住。冰河见状,先走出会议室。 再次单独面对晓宸,战泽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感受到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在疯狂的涌动着,燃烧着他的血液。他感到渺小又脆弱的同时,渴望自己足够强大地坦然面对这个神一样的存在。 “你父亲,希望你这次能留在海珠港,然后随战家舰队到鸣沙堡,在那里与南海舰队汇合。”晓宸从桌子边站起来,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中,一边说道。“我同意他的请求。也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战泽瞪大眼睛望着晓宸,好像没有听明白、或者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每次单独和他在一起,他的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跳的回声和晓宸声音的回声,听得见每一个字,就是不能理解。 “洛林和洛青也会回盈月堡和家人待在一起,直到出发。所以你不必担心他。”晓宸继续说道。“战泽,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战泽茫然地点点头,看见晓宸好看的弓形唇又在慢慢地拉长。 “战泽,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 望着晓宸温柔的目光,战泽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我服从您的命令。” 战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会议室。他只看到洛林在不远处的走廊里等他。 看着失魂落魄的战泽的背影,晓宸闭上眼睛,他真的非常累。他想躺平了,不顾一切地睡一年。 第二天一清早,又是送别的时刻。战英带领着战家,在已经开始繁忙的海港码头,给一众南海国的贵宾们送行。浪升和晓宸乘坐快艇去停泊在外海港军港码头的“海魂号”,和舰队一起回到叠涛基地。浪瑶、洛桐、洛林与冰河乘坐南海商船前往叠涛城,在那里与洛峰岩和洛青汇合后,一同回到盈月堡。 战泽将留在海珠城帮助父亲和二哥筹备船队,五周后和战洲一起出发去鸣沙堡。 头一天晚上,三人回到战泽外婆的坡顶小院儿,各自写下了诀别书,留在小院儿的书房里。战泽把那块石头交给洛林,说这块石头还没有去过叠涛城和盈月堡,希望洛林带着它去南海吹吹海风,晒晒太阳,再把它带到鸣沙堡,交还给战泽。战泽还和冰河聊了很久,嘱托他好好保护洛林,并预祝他能像自已那样,在盈月堡找到一个新的家。 洛林和战泽面临着两年来的第一次分离。虽然只是短短的六周,但是当彼此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模糊,当熟悉的战鼓擂动的声音远去的时候,少年们才知道,离愁原来如此的苦涩。 望着远去的海珠港,洛林当然没有想到,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是在漫长的三年以后。 第四十六章 重逢在空中花园 回到南海后,洛青、洛林和冰河只在盈月堡小住了几日,便匆匆赶回叠涛军港基地,加入到探险队起航的准备工作和特殊训练中。特别是洛林和冰河,作为没有接受过南海海军训练的新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接受强化训练,熟悉军舰,习惯海军生活的作息,了解海军纪律和制度,掌握长期航海的生存技能。好在二人从小就经常随船出海,特别是冰河在捕鲸船上的历练,他的耐力、毅力和沉稳的心理素质,让亲自训练他们的老海军,舰长雷鹏,都暗自佩服。 摄政815年11月15日,一个由五艘战舰组成的舰队从南海国的叠涛港海军基地启航,驶向方洲大陆东南大港鸣沙堡。这五艘军舰分别是三艘现役军舰海魂号、海翼号、海鹏号,和两艘全新军舰希望号、探索号组成的。 洛林、洛青和冰河被分配在三条不同的军舰上,洛林被分配在雷鹏率领的希望号军舰上,洛青继续跟随顾彦舰长在探索号军舰上,冰河在陆扬舰长的海翼号军舰。海魂号由晓宸亲自率领,海鹏号由晓宸的大副,东桦任舰长。五艘战舰,均由南海海军里最精英的水兵和军官组成,大部分人只知道这是一个为期两年的东海探险任务。在十天的航行期间,洛林、洛青和冰河与大家一起,快速地适应着新的环境和战友们,对将要开启的探险充满了期待。 十天后,11月25日,南海海军舰队到达鸣沙堡。 来自海珠港战家的两艘超级远洋大帆船已经在一天前到岸鸣沙堡。这两艘巨型帆船,一艘是曾经完成过一年航行的“艾欧洛斯风神号”,另外一艘是按照风神号装配的新船“艾利斯彩虹号”。 穆德家的两艘超级远洋帆船也停泊在海港内,一艘就是著名的“波塞冬号”,一艘是比波塞冬号吨位还重的“迪雅号”。 相比海珠港天然形成的内港和外港,以及叠涛港夹在两个半岛中形成的天然深水港,鸣沙堡海岸线平缓,港口直面大海,非常宽阔,但是靠近海岸有很多礁石浅滩,所以进出大船必须跟随海港领航船,按照相对狭小的航线行驶,以避免搁浅。因此,九艘整装待发的船只,就排在离海湾不远的深海里,这四艘巨轮和五艘军舰,集结了方洲最强的三大航海势力的最顶尖船只,在海湾外形成了一道令人惊叹的风景线。明沙堡的居民们都站在岸上翘首观望,议论纷纷,揣测这突如其来的集结的原因。 当天下午,晓宸带领着五艘军舰上的舰长、大副、二副等一队人,分乘三艘快艇驶向港口码头。洛林、洛青和冰河也在队伍中,还有他们的老朋友罗劲医师。码头附近的海水是透明的碧绿色。岸上的建筑以白墙、蓝顶为主。在无云的蓝天和碧绿的海水间,鸣沙堡就像一座漂浮的巨轮。 鸣沙堡是整个方洲最东南的一座主要海港城市。城市以东、以北均是一望无垠的广褒戈壁,西面则是平云山脉余脉。方洲大河在拐入海珠平原之前形成了一个分支,沿平云余脉山谷向东南流淌。山脉减缓成为丘陵地带,河流冲击的平原在这个沙漠戈壁中产生了一片绿洲,鸣沙堡就建立在这个绿洲中的方洲大河分支的入海口。几千年来,作为镀铎最忠实的守卫者,穆德家族世代驻守在方洲最偏远的沙漠地区唯一的入海口,并将这里发展成为一个繁华的贸易港口。 快艇上的洛林迫切地想尽早见到战泽,以确认他是否能和自己在同一条军舰上。洛林曾询问过晓宸关于战泽的安排。晓宸告诉他,按照自己的计划,战泽一定是和洛林分配在一起的,除非,战家改变最初设计,将战泽分配到北向队或者留守队。 船一到岸,洛林就已经在一群人中听到了那熟悉的心跳声,他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循声望去,无奈,站在队伍末端的他无法透过几层人墙,看到站在穆德家众人后面的战泽。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战泽的兴奋和激动回应着自己的心潮起伏。 现任穆德家主穆德安荣带领着一众人等在港口迎接。穆德安荣有着典型北方镀铎人的高大身躯和戈壁骄阳下的古铜色肌肤。“久闻将军神勇的大名,今日有幸见到,果然无愧’海上战神’的称号啊。哈哈哈。”穆德安荣的嗓音出奇的洪亮,震得正耳目洞开的洛林全身一凛,立刻开启保护模式。 “这些年来,南海海军从海盗手里救出了不少我们东南沿海的村民,也保护了很多穆德家的商船。我们鸣沙堡对将军和南海舰队,是真心实意地敬佩和感恩。”穆德安荣继续说道,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在港湾和码头上传播开去。引得聚在码头不远处的居民们一阵喝彩和鼓掌。 在安荣一席话的感染下,洛林感受到如头顶太阳般炽热真诚的情感,在整个码头涌动起来。“这个人不去带兵打仗,真是太可惜了。”洛林在心中思忖着。 “保卫方洲的安全,是我们军人的职责。”传来晓宸一贯低沉、平稳的声音。 简短的寒暄后,大家立即动身开始向城中心走去。洛林微笑地听着战泽在靠近,很快,他终于看到了整整六周没有见到的熟悉的笑容,战泽的笑容。他深灰色的眼睛在鸣沙堡明晃晃的骄阳下闪闪发亮。二人都身穿飞鸿骑士团陆战队的制服走在队列里,所以只能以最大的笑容、最热情的目光来拥抱对方。身穿海战队白色制服的洛青摇了摇头,忍着嘴角的笑意,对“喜新厌旧”的老战友投去幽怨的一瞥。冰河感受着大家重逢的喜悦,内心感到温暖,他对这种本来很陌生、现在却很习惯的感受,充满了敬意。 跟在战泽身边的还有战洲和穆德千炫。和上次分手时候相比,战洲明显已经晒黑了很多,他这个战家未来家主,成年后很少跑船,但是在过去的几周里,他和弟弟战泽一起,在战家很有名的两位船长,战晟和战凯的监督下,进行了突击海上训练,他身上晒伤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恢复。 看到战洲,洛林不禁再次看向身边的冰河,这位冰原王子,是洛林见过的,唯一一个不会被晒伤、晒黑的人。他有时候真羡慕这些雪国人,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 “你到底被分配在哪条路线上?”洛林着急地手语问战泽。 “我也很想念你,洛林弟弟。”战泽轻声笑道。 “你不想接下来一年半都在想我吧?”洛林翻翻眼睛。 “我当然还是在南向队。你在哪条军舰上?”战泽手语道。 “希望号!为了这次探险专门改装的全新战舰。舰长是雷鹏。”洛林兴奋地比划着,“晓宸上将说,如果你还在南向队,他一定把我俩分在一起。” 战泽激动得双手握拳、直接在迈步之间跳了起来。周围的几个年轻人们,都会心一笑,他们的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探险,充满了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向往和期待,早就摩拳擦掌,恨不得今晚就出发。 穆德千炫悄悄说道:“我被分在南向队了,但是我不能在军舰上。另外,还有一位你们的老朋友。” “因为你被调到了南队,我就被分到北向队了,而且也不能在军舰上,”战洲有些遗憾地插嘴道,但紧接着又非常向往地补充道:“不过我应该是在卡西莫多船长的远洋轮上。” “我和冰河都在北向队,但是我俩在不同的军舰上。你们见到卡西莫多船长了吗”洛青也参加进来。 “我们昨天到的,今天早上上岸。还没来得及去问候卡西莫多船长。”战泽解释着。 于是几个年轻人,在启程宣布大会开始之前,一路上已经悄悄的对完了各自的笔记。 鸣沙堡是丘陵地形,起起伏伏的岸边密密麻麻盖满了白墙蓝顶的房屋。最醒目的地标建筑,是位于城市中心最高的山坡上的“空中花园”。那里本来是山腰上穆德家城堡的后花园,在近几百年间的不停的扩建中,在山顶处逐渐向更高处发展,现在成为一个六层的梯型建筑,每一层由白色的石柱撑起,并巧妙地修建了灌溉系统,每一层都种满了沙漠上罕见的珍贵树木花草。白色的石阶掩映在绿荫、溪流和水帘之间,远远望去,可不就是一个奇迹般的空中花园嘛。今天,方洲探险的启程大会,就是在这个花园里举行。 战泽已经是第二次来到鸣沙堡,和第一次那个以小水手的身份、顶着辛巴德这个假名、跟随在卡西莫多船长身后的少年相比,现在的他,生活在当年做梦都没料到的现实中:身着南海飞鸿骑士的戎装,代表方洲最大航运家族参加新大陆探险启程大会,站在自己最崇拜的传奇人物身边,步入那曾让他以为是海市蜃楼的“空中花园”。站泽突然在这一刻体会到,方洲,有太多的记忆和留恋,有太多的经历和感动。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新大陆的入口,他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很多人,要面临选择的痛苦。 大会正式开始之前,晓宸和穆德安荣、穆德若弘、卡西莫多交换了彼此手中最后的舰队配置、物品清单和人员名册。其他人则在空中花园里参观这个奇迹般的存在。 “这个名字,为什么出现在名单里?”突然,晓宸脸色一变,沉声问道。 第四十七章 集结鸣沙堡 穆德安荣看了一下他指出的名字,望向堂弟若弘。若弘似乎知道晓宸的疑问,不急不慢地说道:“这位是从京城来的,以摄政王特使的身份被派来参加这次探险。他在两周前从月帆京城来到鸣沙堡,带来摄政王的亲笔信和特使委任状。”说完,他从船队名单录的最后,抽出一张文件,递给晓宸。 晓宸接过文件,仔细阅读了盖有摄政王狄桑印章的委任书,面无表情地把文件递回去。沉吟了片刻,问道:“摄政王的信里是怎样解释他的选择的?” 穆德若弘说道:“海珠港会议结束后,我和千炫直接去了京城面见摄政王,报告了会议内容和决定,以及初步的探险计划和人员安排。摄政王除了要求千炫被分配在南向队以外,没有提出其他异议。不过他的确表示过,因为明煜将军和战濛必须坚守在边境,镀铎没有直接代表参加探险队。他说他会考虑一下,除了穆德家作为镀铎的代表以外,他是否能尽快再找其他人选。” 晓宸好看的弓形唇冷冷地拉长着。 穆德若弘继续说道:“我们回到鸣沙堡后不久,收到摄政王一封书信,说是会派一个受过专业训练、有航海经验的特使代表镀铎,参加这次探险。命令我们把他和千炫安排在一起,参加南向队。信中还说,这位是刚刚因伤从南海国退役的海军,听说有这个探险计划,主动要求代表镀铎参与进来。” 晓宸黑着脸听完,站起身,从被绿藤缠绕的石柱间望出去,正好看到水帘后洛林、洛青、战泽和冰河几个人的身影。他转过身来,严肃地说道:“萧建澜于10月13日,全景厅会议结束后第二天,因在海珠港行凶闹事,以两项故意伤害队友罪名,被剥夺骑士勋号、永久开除军籍。南海海军曾正式抄送方洲所有军队系统关于此人的处置。他被关押在叠涛海军基地等待刑事处罚期间,被摄政王的一封传书,解押回到京城。没想到,几周之后,居然以摄政王特使身份出现在鸣沙堡。” 穆德兄弟俩听闻后,面面相觑。“他自己说,几个月前在和海盗的海战中受伤,回京城疗养期间,听说了这个探险计划,担心自己没有资格以海军身份参加探险,于是主动从南海海军退役,转而效忠摄政王,以特使身份,参加这次探险。” 晓宸冷笑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人如此的卑鄙,而狄桑,竟然把这样阴险之人,安插到探险队中、安插到洛林身边。“探险队是我们百里挑一、精选再精选才组成的精英队伍,在军舰上,信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本,甚至比淡水还重要。一个满嘴谎言、两次故意陷害战友的人,就像一条毒蛇,一个炸弹,绝对不能登上南海海军的军舰和船只。作为飞鸿海战的总指挥和这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我希望你们以整个行动的全局为重,将这个隐患从船队移除。” 穆德安荣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沉重地说道:“穆德家世代效忠镀铎,执行摄政王的指令是我们必须遵守的职责。恕我不能忤背摄政王的命令,将特使从计划中除名。”说到这里,他走到晓宸面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但是我可以把真相告知他所在的远洋轮的船长和千炫等人,保证他不得擅自行动,不得离开远洋轮,不得靠近军舰。他这个特使的身份就是代表镀铎参与探险,并没有其他特权。” 沉吟了片刻,晓宸说道:“我会立即写信向摄政王请求撤销萧建澜特使身份。同时将此事汇报给浪升亲王和战英,因为他们既是这次探险的指挥成员,也是受害人家属。如果在我们出发后你们收到摄政王的回复,请一定立即海鹰传书,送到舰队。” 这句话说完,穆德兄弟的脸色更凝重了几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特使居然惹了这么大的祸。 与此同时在空中花园的顶层,启航大会的主要与会人员开始聚到藤萝架下。藤萝架下是个小剧院,五排由低到高的弧形石凳,面对一个小型的舞台。藤萝架上翠绿的枝叶遮挡了沙漠午后太阳的灼热,四面的微风吹散了浓浓的暑意,潺潺流水的声音,也让人感到凉爽。三大世家组成的九船探险队的五十多名代表,陆陆续续就坐。 洛林、洛青、战泽以及冰河刚在最后一排坐下,战洲和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介绍一下,这位是穆德家主的次子穆德弈烽,是北向队波塞冬号卡西莫多船长的副手。”战洲非常兴奋地介绍着。穆德弈烽长得非常像他的父亲穆德安荣,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皮肤黝黑,卷卷的黑发贴在脑袋上,深棕色的眼睛凹在高高的眉骨下。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如此年轻就能当卡西莫多的副手,看来是个非常有航海经验的优秀航海家。 战洲继续介绍着:“这位是北雪国国主的弟弟冰河,也是咱们北向队的。这位是洛青,一看制服就知道是海战队的精英,他也在北向队,他和冰河会留在军舰上。” “非常荣幸波塞冬号能有两艘军舰护航,早听说过南海海军的神勇,但是希望这次探险,我们不需要海战。”穆德弈烽一边向二人致敬,一边说到。 “这就是我的弟弟,战泽。这位是他的战友,洛林。” 穆德弈烽的眼睛亮了起来,盯着战泽和洛林二人看了半天,突然咧开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这就是著名的辛巴德啊,最令卡西莫多船长自豪的’侄孙’!你的机智和勇敢拯救了赛特号,你在鸣沙堡和穆德海运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了。” 除了他父亲的外形,弈烽还继承了他老爹的洪钟般的声音,他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转头看向这里。战泽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服从船长的命令,躲在夹板缝里等待救援而已。真正拯救赛特号的,是晓宸上将率领的舰队。” 洛林微笑地看着难得表现出的局促不安的战泽,心里充满了对好朋友的骄傲之情。没料到,弈烽的注意力又转到了自己身上:“你就是洛林?居然这么年轻!千炫向我描述了你的经历和那些画。”本来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弈烽只是非常感慨地拍了拍洛林的肩膀。 就在这时,洛林突然全身一紧、屏住呼吸,旁边的战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洛青和冰河也僵在原地。四人同时看向弈烽的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弈烽一惊,立即回身,看到堂弟千炫和摄政王特使,正一起走进藤萝架下。 千炫正一脸笑容灿烂,打算给朋友们安排一个“老战友重逢”的惊喜场面,但是他立刻感受到周围气氛的突变,本来热闹的会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寒意和敌意从一半的与会者身上传来,千炫很快意识到,这些人都是南海海军的人。他们都死死地盯着身边的萧建澜。 “他为什么在这里!”战泽第一个质问道。很难想象,这低沉、充满威胁的声音,出自这位永远阳光的爱笑年轻人。同时他和洛青、冰河组成了一个三角队形,站到了洛林身前,逼得弈烽连退了两步。与此同时,藤萝架下所有穿制服的海军也都站起身来。会场的气氛从轻松友好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成为众矢之的的萧建澜没有料到大家的反应如此强烈,挂在嘴边的笑容僵在那里,眼中露出一丝畏惧。 “他是,这位是,这个”千炫突然觉得舌头打结了。这是什么情况? “这位是摄政王的特使,将代表镀铎京城参加探险。”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大家回头看去,穆德安荣、穆德若弘、卡西莫多和晓宸四人,正表情严肃地走进会场。 “不可能。”战泽刚要向前迈步,但是被冰河和洛青从左右拉住了双臂,他挣扎着想挣脱出来,恶狠狠地盯着萧建澜嘴角泛起的嘲笑。他看到了晓宸的眼神后,才安静了下来。 晓宸一言未发,扫了一眼人群,用眼神告诉自己的手下们要沉住气。 穆德家的人完全没有料到局面会变得如此紧张。他们完全被萧建澜给蒙骗了,虽然他们也清楚,摄政王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也不确定,摄政王把这样一个海军公敌般的存在安插进来,到底是什么企图。 “大家请坐吧。今天是启程大会全体会议。也是继六周前海珠港的全景厅会议后,第一次集会。每家都有非常重要的信息和资源分享。紧接下来,我们将按照路线、职能等分小组继续商讨分工,同时给九条船只被配补给。时间非常紧迫。希望大家团结合作。”穆德安荣站在舞台上宣布会议开始。 “既然大家对摄政王特使的身份表示惊讶,我们就从这个宣布开始,萧建澜,将代表镀铎摄政王,以观察特使身份加入南向队,他将被安排在艾欧洛斯风神号远洋轮。为了确保特使的安全,萧建澜全程将受到贴身保护。凡事须通过穆德千炫的确认。”萧建澜嘴角的笑意被这几句话抹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了。他站起身,尽量优雅得体向大家欠身致意,在一阵沉默中,讪讪地坐了回去。 接下来,大会按照日程,宣布了最后的线路船只的配置和人员编制: 代号为“飞鸿”的南向队,由战家的远洋轮“艾欧洛斯风神号”领航,船长是战晟。两艘护航军舰分别是晓宸率领的“海魂号”和雷鹏率领的“希望号”。 代号为“雪鹰”的北向队,由穆德家的巨型远洋轮“波塞冬号”领航,船长是卡西莫多。两艘护航军舰分别是顾彦为舰长的“探索号”和陆扬为舰长的“海翼号”。 代号为“全景厅”的留守队,由两艘远洋帆船轮流值守,一艘是穆德家的“迪雅号”,由穆德若弘担任船长。一艘是战家的“艾利斯彩虹号”,由战凯任船长。“海鹏号”军舰护航,舰长是东桦。 战家研制并在长达一年的一次远洋中成功实践过的淡水处理器,被安置在“艾洛斯风神号”上,一个复制品正在“波塞冬号”上进行安装。另外,战家运来了海量的海珠港柠檬酒和用蜂蜜腌制过的、封在罐子里的海珠柠檬片。在战家去年完成的长达一年的远洋中,船员们正是通过饮用柠檬酒和柠檬汁,全船无一人得坏血症。 传说中穆德家的淡水神器“海井”也终于露面。据说这是原大陆保留下来的神器,由一种非常稀有的古老鲸鱼的头骨制成,可以把海水过滤成淡水饮用。穆德家仅有两枚,很少使用,这次为了探险队,将分别安置在南北远洋轮上。穆德家在常年的远距离航海中也发现,携带大量的豆子,可以在食用完新鲜蔬菜后,发豆芽来补充营养、改善伙食。 南海海军的最新战报表明,停滞带边缘有一条非常奇特的狭长水域,抽取上来的海水近乎淡水,可以适量饮用。并提供了大量的南海茶叶,这些茶叶可以去除储存的淡水中的味道,并给煮过的水带来营养。 最后,萧建澜代表摄政王,给大家带来了当年涌泉王子出发探险前写下的,他自己创建的船队之间传递消息的联络语言。和南海海军使用的旗语和灯语相似,只是多了声号,可以在大雾和黑夜中,利用号笛、雾角等穿透力很强的声音来交流。 全体会议结束后,在分组会议之前,晓宸把自己手下二十几人召集在一起,简短解释了一下关于萧建澜出现的前因后果、以及穆德安荣的安排。特别嘱咐战泽一众人等,严格遵守海军军纪,不得生事。今天会议结束后,全员回到军舰上直到启航。 【注】“海井”传世的旧闻,出自周密(1232—1298)的《癸辛杂识》续集上: “华亭县(江苏松江下游)市中有小常卖铺(吴语‘杂货店’),适有一物,如小桶无底,非竹、非木、非金、非石,既不知其名,亦不知何用。”后来有位“海舶老商”指出: “此至宝也,其名曰海井。寻常航海必须带淡水自随,今但以大器满贮海水,置此井中,汲之皆甘泉也。”这件能化海水为甘泉的奇器,“非竹、非木、非金、非石”,究竟是什么质料的东西呢?经学者考证:“井鱼当属哺乳纲鲸鱼目动物。”由此可知,某类鲸鱼的脑穴,具有化咸为淡的功能,遂被舶人称为“海井”。https://finance.sina.com.cn/roll/2019-05-25/doc-ihvhiews4484577.shtml 2019年05月25日 13:37羊城晚报 第四十八章 我们这幸运的几个人,我们这群兄弟连 傍晚时分,各种分组会议结束了,大家陆陆续续又回到空中花园的顶层的小剧院。穆德千炫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找到洛林和战泽,把他俩拉到顶层外围的台阶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战泽,我刚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萧建澜的事。他把我们都骗了!我还把他当做好朋友对待!他居然重伤过你!还刺伤了洛林!我真想暴揍他一顿!我,我,”看着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千炫,此时此刻却在阴险的人心和阴谋的漩涡中挣扎,洛林同情地拍了拍他的上臂。 “千炫,别冲动。事已至此,真相大白总比蒙在鼓里好。晓宸上将会去申诉要求撤换特使。但是只要你和他同船一天,就要时刻小心提防。切记,不能冲动。他非常善于挑起对方的怒火,从而到达他的目的。”战泽安慰着自己的表亲。 “我不想和他同船,我不想他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的探险队。”说完,他干脆坐在了台阶上,这让千炫看起来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爱。估计他的固执和任性让他在父亲那里受到了训斥。 “现在他人呢?”战泽扫视了一下藤萝架下的人群。 “我叫人把他带回到他的’特使房间’去了。”千炫没好气地说。 洛林和战泽无奈地相视一笑,看来,萧建澜接下来在“风神号”上不会有太悠闲的好日子过。“好了,别生气了。我好像闻到香味儿了,这可是接下来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咱们在岸上最后一顿美餐了。希望晚上能和卡西莫多船长坐在一起。” 战泽的话和烤肉的香味儿成功地转移了千炫的注意力。“你还有心情吃。”千炫哭笑不得地说着,从台阶上站起身来,又恢复了他乘风破浪的水手气质。 战泽耸耸肩,“对咱们这些将要长期节衣缩食、喝水都限量的海漂来说,还有什么比此刻的美食美酒更重要的吗?”说完,洛林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一下。 晚餐在空中花园的第三层举行,这里比起顶层宽敞了很多,地上铺种着地毯般的青草,被弯弯曲曲的人工小溪环绕着,在流动的水中,漂浮着点着油灯的小木船,船里载着酒水和甜食。檐角挂着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和着似有若无的风铃声音和各自迷人的花香。山坡下是层层灯火,虽然没有海珠港的夜景壮丽,但是在背靠广褒的戈壁、面向一望无垠的大海、头顶万丈夜空之中,这个海港显得格外的璀璨。 大家按照当地的习俗,围坐在厚厚的地毯上,依着各式的靠枕,用手吃着烤肉和抓饭,就着从身边的小溪中拿起的美酒。鼓声、歌声、音乐声隐隐从下面传上来,热闹而不喧嚣。战泽吃惊地看着洛林,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洛林,只见他的腮帮子被塞得圆鼓鼓的,油亮亮的薄唇努力地紧闭着,锁住满嘴咀嚼的美食。战泽关切地递给他一杯酒,洛林摇摇头,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望着战泽背后,一手举着烤肉,一手举着酒杯,试图比划着提醒战泽什么。 战泽笑着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身看去,立即跳起身来:“舅公!”卡西莫多船长正站在他身后,欣赏地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了的这位“侄孙”。 “哈哈哈,快别叫我舅公,要是让老家主听到,我可解释不清了。”四年时间,老船长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皱纹,在风吹日晒下,更深刻了些。“想不到啊,四年了!这双手,非常配你的军装。”一边说,老船长一边拉住战泽的双手,翻来覆去审视着上面的各种伤疤和老茧。男人的手,军人的手,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少年的手。 卡西莫多又端详着战泽的脸,依然那么年轻、光滑,没有岁月的划痕,缺少风雨的浇铸。闪烁的火光中,这张年轻的脸上的神情,像极了当年那位爱笑、爱唱、爱冒险的京城来的叶大小姐。 “舅公,我很想给您的船保驾护航呢!虽然我还没有学会怎么在船上放射加农炮。”战泽非常遗憾地说。 “希望我们这次都是和平的探险之旅,不需要动枪动炮。”卡西莫多说完,很虔诚地向天上望了一下。 “对了,这是我最要好的战友,洛林。”战泽介绍道。这时候,洛林早已咽下了满嘴的烤肉,擦干净了嘴和双手,精神抖擞地站在战泽身边,向卡西莫多敬了一个礼。 老船长看着洛林那与众不同的眼睛,他曾经非常好奇,一个什么样的少年能梦到如此惊世的预言,能促使方洲最强的几个世家联手,开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探险之旅。他看到眼前这个略显柔弱,秀气得像个女孩子的青年,虽然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但似乎命运本该就有着这样一幅纯洁无辜的面孔,特别是那双眼睛。如果说战泽的笑脸让卡西莫多对这次探险的结果充满了信心的话,这个叫做洛林的男孩的眼睛,却让他看到深深的悲哀。 卡西莫多再次望向天空,希望他只是一时眼花,祷告月亮女神保佑这两个年轻人所在的舰队一切平安。洛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沉默的老船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相信这位历经过方洲世界各种风雨人生的老人,有着比动物还敏锐的预感。他想知道,卡西莫多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战洲、洛青和冰河也围了过来,大家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聊起来。战泽问起黑豆豆,没想到卡西莫多说:“他就在波塞冬号上,现在不仅是个正式水手了,这次出航,我还让他当下甲板水手长了。他整天唠叨你,辛巴德在穆德家船上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字,你得好好谢谢他给你编的故事。” 战泽无奈地摇头笑着说:“我倒是想听听黑豆豆完整版辛巴德故事,见识见识这位少年英雄到底什么样。”说完,冲着洛林笑起来。 “估计接下来的一年半,我每天都要听好几遍辛巴德的故事啦。”战洲一脸生无可恋地说道,“不过我可也以给他们讲讲海珠港小泽少爷的往事。”说完,躲在了洛青和冰河身后。 “战洲我看你敢不敢试试!” “战洲,今晚我再给你补充几个训练营的段子。”洛青也起哄道。 这边的热闹把穆德千炫和穆德弈烽也吸引了过来。探险队中最年轻的七个成员们,在这个流灯溢彩的沙漠绿洲的空中花园里,用笑声鼓励着彼此,勇敢地面对即将开启的命运探索之旅。 “卡西莫多船长,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新大陆,或者离开方洲的办法,您会选择离开这里吗?”看着因他而起乱成一团的“餐桌”,战泽拉住刚要离席而去的老人问道。 看着眼前虽然比自己还高,但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大男孩的战泽,卡西莫多微笑着反问道:“如果你的外婆有机会看到那一天,你认为她会怎样选择?” 战泽默默地望着老人,然后喃喃地说道:“阿婆永远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冒险的。” 老船长拍了拍战泽的头,温柔地说道:“犹豫不决的时候,就闭起眼睛,听听心里的召唤。” 夜晚的码头上,分别在即的年轻人们在做着最后的道别。洛青、洛林兄弟,战洲、战泽兄弟,以及穆德千炫、穆德弈烽堂兄弟。洛青和洛林给了冰河南海国传统的家人吻别礼,洛青和战泽吻别,战洲也从弟弟那里得到了神奇的南海国待遇。穆德兄弟则给了每一个人当地的告别礼,以额头抵住对方的额头。 虽然他们每人心中都燃烧着对探险的的渴望,带着必定能找到突破无风带的信心,但是他们对无风带后面的未知世界又充满了畏惧。他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涌泉王子的舰队那样再也回不到方洲,或者一无所获地回来后却再也见不到另外舰队里的手足。他们在庆幸自己能参与到方洲历史上最伟大的航海计划的同时,又对这片大陆充满了不舍。 站在不远的晓宸走到他们中间,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军帽,托在手中,看着沙滩上篝火边这群年轻人眼中闪闪的亮光,他用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们这几个人,我们这幸运的几个人,我们这群兄弟连。今天我们和自己的亲人和家园道别,是为了方洲大陆上千千万万的父亲母亲们,有机会可以向他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讲述我们的冒险;假如我们没有成功,至少在末日到来之时,我们不会因为没有拼搏而后悔遗憾。更激动人心的时刻还在未来。盼望我们再聚时,各自带着方洲最美好的希望。从今天直到方洲末日,我们将永远不会被遗忘。” 说完,晓宸重新戴上军帽,向大家郑重行军礼致敬。年轻人们,也向自己的长兄、统帅,庄严敬礼。晓宸一番话,像罡风,鼓起了他们心中的风帆。而燃烧在他们眼中的激情和自豪,才是舰队真正前进的动力。 就在迈上快艇的一瞬,洛林突然停住了,他收回腿,转身向黑乎乎的海滩望去,仿佛在倾听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战泽,打了一个手势:“哥哥们来了。”战泽念完,才明白过来,“我大哥?还有明煜将军?”洛林兴奋地点着头。 一众人听说,又从快艇回到岸上,向洛林眺望的海滩方向走去。过了好一会儿,大家终于听到了马蹄在碎石子沙滩上的声音。一小队人马披着月光,沿着海滩白色的浪花迎面而来,即使在暗夜中,都能感受到他们的风尘仆仆,和浑身散发的沙漠的灼热气息。 马还未停稳,便有两个人跳了下来。 “晓宸!是你们吗?” “战洲!战泽!” 两个焦急的声音同时响起。果然是明煜和战濛。 “大哥!” “是我们!” 几个声音一同回答。 “你们终于赶到了。”晓宸和明煜的拥抱,就像海浪狠狠地撞在礁石上,战泽不自主地皱了一下脸,准备着被自己的大哥同样撞一下。 “本来可以早一点儿,但是路上遇到些小麻烦,耽搁了一下。”明煜满不在乎地回道。 “你们遭遇埋伏了?大家都没事儿吧?”战洲焦急地问道,看着他俩和他们身后不能再精简的小队人马。 “哈,战神出没,是他们运气不好!”战濛一手搂住了战洲的脖子,一手搂住战泽的肩膀。“大哥我怎能不说声早去早回就放你俩出海了呢!” “你信里说今天他们登船后就不再上岸了,所以说什么都得今天赶到。”明煜低声对晓宸说完,转向围过来的洛青和洛林还有冰河。 “洛青,冰河,你们跟着卡西莫多船长的舰队,我相信他能把你们怎么带出去,再怎么带回来。但是这次时间这么长,你们一定不能生病。你们两个在同一条船上吗?” 这时候战家兄弟三人也围了过来。“我们三人分别在三条船上。”冰河说道。 “军舰之间、军舰和远洋轮之间经常会有小艇往来,送信,送补给,所以我们可以经常见面的。”洛青解释道。 “我只能等你们来看我,我不能随便上军舰的。”战洲遗憾地说。 “你可以和黑豆豆做好朋友啊。”战泽打趣道。 “洛林和战泽在你的’海魂号’上吗?”战濛问晓宸。 “他们在雷鹏的’希望号’上,比起我自己,我更信任雷鹏。”晓宸笑道。 明煜和战濛都知道,“海魂号”有自己的团魂,外人,特别是没有经验的人很难融入。 “放心吧二位大哥,我们不会给舰队添乱的,我们会珍惜每一天,这样只要一年半,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就已经是优秀的海军了!”战泽非常自信地说着。 战濛欣慰地看着这个曾经最令家人头疼的小弟弟,他与生俱来的那股子皮劲儿,其实是因为他继承了战家和穆德家最优秀的冒险精神。“好好保护自己,才能保护你在乎的人。”他还是忍不住又啰嗦了一遍。 “遵命!”战泽夸张地行了一个礼。 看向洛林,明煜纵有千言万语,都噎在了喉咙里。洛林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这个亲切的大表哥,看得懂他说不出口的关切和不舍。突然他打了一番手势:“我带着两匹小马和我一起去探险!”战泽翻译道。明煜一把将洛林楼进了怀里,闻着他发间海浪的味道。 战泽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他看了一眼晓宸,这时候还不捅破这层纸吗。 “我们必须上船了。”传来晓宸的声音。 “把弟弟们都安全带回来。”明煜握住晓宸的手臂。 “方洲的安全就交给你了。”晓宸也握住了明煜的手臂。 “兄弟连,我们上船!” 【注】标题来自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三场中“阿金库尔战役”前夕,克利斯宾日亨利五世的一段演讲中的一句话。We few, we happy few, we band of brothers 第四十九章 我欠你一碗汤 战泽第一次登上“希望号”,这是一艘全新的三桅船,是专门为远洋航行的军舰改良的帆船。比起“海魂号”和“海翼号”这两艘服役多年的著名舰船,“希望号”和“探索号”这两艘新版战舰更加小巧灵活,每艘在吨位上只是“海魂号”的一半,船首的高度被大大的降低了,船身也变得狭窄而修长,这就有效地提高了航行速度,同时增加了帆船的稳定性和操舵的简易性。改良后的帆船,船身更加稳固,特别适合远洋探险和海战。而且,除了尾部的桅杆保持了三角帆,主桅杆和前桅杆使用横帆。尾部的三角帆仍采用飞鸿舰队的标志性鲜红色,非常醒目。 这艘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装载三十门加农炮的军舰,为了这次远洋探险做了特殊精简配置,加农炮只保留了十六门。人员也减半,选出来的七十五名将士,都是经验丰富的海军精英,除了厨师和医师以外,每人都要身兼数职,既是水手、也是炮兵,能当木匠也要会修理机器。 虽然战泽有些水手经验,洛林还坐拥一个“航海神童”的称号,但是作为“希望号”上唯一两个非现役海军,他俩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晓宸和雷鹏安慰他们不要有太大压力,相信他们能在接下来的一年半的磨练中迅速成长为合格的海军战士,但是和这些有着多年航海和海战经验的前辈相比,洛林和战泽还是觉得很自卑。“希望号”上的战友们则对这两个年轻人非常友善,再忙,只要他们询问,都会热心教他们学习军舰上的各种知识和技能。 二人在快乐地抢着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水手的活儿同时,洛林肩负起信号员替补的职责,他本来就精通旗语,现在更是整天拿着涌泉王子那份通讯联络语,研究灯语和声号。战泽一有时间就和炮兵们在一起学习装炮、擦炮、安装□□。炮兵是个体力活儿,几天下来,他浑身酸疼,但却开心得在梦里都能笑醒过来。他正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跟随南海军舰探险,离“海魂号”仅一船之隔,是晓宸上将率领的舰队的一员! 九条船的舰队,日夜兼程,顺风顺水地向着第一站挺进。一路航行过来,不仅没有遇到任何风暴,连一条其他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因为舰队走的航线是非商用航线,所以极少有商船、民船出没。至于海盗,更是因为几个月前晓宸亲自率领的两次海战,将东海海域的最强大的两个海盗舰队歼灭、让海盗势力元气大伤,再也不敢靠近一个由五艘军舰护航的舰队。 三个月后,也就是摄政王816年二月底,探险队顺利到达滞留带,虽然,滞留带的起点和五个月前南海海军最后测量出来的坐标向西移动了将近一百多海里,大约一天半的航行距离。因此,探险队提前到达了原定目的地。 按照原计划,第二阶段立刻开启。五艘军舰重新从远洋轮上得到最充足的补给后,一字拉开,在二百海里的长度沿滞留带向东继续挺进,开始十天的突破口搜寻。 十天后,所有军舰均报告了同样的结果:无法突破,船只好像在不停地向东挺进,但坐标并没有发生变化。换句话说,就是原地打转。于是所有的舰长、船长在穆德若弘的“迪雅号”上举行了第二阶段总结会议。按照计划,探险队将进入第三阶段:分航。 分航前,有两天的准备工作。首先,经过三个半月的航行,飞鸿南向队和雪鹰北向队的共六艘船只需要补充全新的补给,淡水、食品、活禽、医药、燃料及弹药。“艾利斯彩虹号”是全队的总后勤,装载了南北两队一年的储备。小型舰船们在几个远洋轮之间来来回回运送着补给。同时,所有船只进行彻底检修。再次确认两艘远洋轮上的淡水过滤器和“海井”的使用功能。 洛林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涌泉王子留下的行船之间的通讯语“翻译”成南海海军的旗语、灯语,并特别标注了如何把声号转换成旗语和灯语。他和战泽一起把这些内容和图解抄写了九份,分发到每一条舰船上,并和每条船上的信号员反复操练验证。 终于,三月十四日,探险队进入第三阶段。由“艾欧洛斯风神号”、海魂号和希望号组成的飞鸿队沿停滞带向南航行;“波塞冬号”、海翼号和探索号组成的雪鹰队沿停滞带向北航行。全景厅队的迪雅号和海鹏号留守在第一站,“艾利斯彩虹号”在提供完全部补给后回航到鸣沙堡,六个月后返回到留守站提供第二轮补给。 洛林和战泽所在的飞鸿队,在分航一个月后正式进入全新海域,就是说,以前从来没有船只航行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因为是全新航道,为避免暗礁、浮岛和浅滩等不测,日落以后三艘船都收帆下锚,航行速度相比之前大大的降低了。希望号是舰队中船身最为矮小又是最灵活的的一艘,所以是领航舰。但最主要的是因为这艘船上有被大家戏称为希望号的吉祥物的洛林。凭借超凡的听力,洛林从小跟船出海就曾屡建奇功,多次帮助舰队及时避开暗礁和突然转向的风暴。冰山事件更是令舰长雷鹏到现在都会做噩梦。因为需要长时间保持警觉,特别是夜晚,洛林和战泽被分配到一个单独的舱房。一开始他俩还拼命推却,后来被舰长一道命令,连人带铺盖卷儿被押送到了舰长室隔壁的舱房。 搬进舱房的第一晚,战泽百无聊赖地趴在床铺上。“我好想念水兵通铺啊,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们肯定又在赛歌了。快帮我听一下,是不是没有了我,我们不夜港队要输了。” 坐在他身边一边画画一边支着耳朵倾听各种声音的洛林笑了笑,心想,“没有你战泽,通铺那里安静好多啊。” “你笑什么!别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在笑。”战泽不服气地说。 “你们队还能坚持完今晚的比赛。”洛林挥挥手答到。其实所谓不夜港队,加上战泽也只有三个人。大部分水兵来自南海国,毕竟,海珠港的人会首选战家航运,鲜有战泽这样放着舒舒服服商船不坐、总想当骑士的、英雄主义情结重症者。 “昨天费大哥讲到一半的那个幽灵船故事,”战泽还没说完,洛林开始推他下床,一边打手势道:“你去那里待一会儿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的。” “那可不行,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战泽一本正经地说道。 “就一会儿,有事我吹会哨子叫你的。”洛林劝他道。 洛林喜欢安静,过去四个多月里,和水兵们一起住在通铺,一开始他非常不习惯,特别是每晚的歌声、琴声、故事声,入夜后的呼噜声。他总是偷偷在耳朵里堵上棉线团成的耳塞,才能睡觉。但是,他知道,喜欢热闹的战泽却是如鱼得水,在水兵堆儿里,不仅可以听到很多海军里的传奇故事,还能兜售他自己从穆德家船上听来的段子。他这阵子正对幽灵船故事着迷得紧。洛林不希望战泽在接下来漫长的航行中,太过郁闷无聊。 推推搡搡了一阵后,战泽依然稳稳当当地趴在床铺上。洛林叹了口气。几个月来,战泽的确是一刻未曾离开过他身边,大家也都习惯了看到从不分开的两个年轻人。 “你再推一推这里。”战泽哼哼唧唧地说道。 洛林干脆合上画本,一本正经地盘腿坐好,等着战泽的反应。果然,战泽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感到很无聊了吗?”洛林问道。 “四个月了,一路顺风顺水,连个风暴都没遇到过。航海怎么可以这么无聊啊。”战泽抱怨道。 “你希望遇到什么呢?”洛林问。 战泽想了想,突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然不想遇到麻烦。最好咱们明天就能找到突破口,找到个奇迹,看到一些海市蜃楼,或者海豚群跟随舰队,或者,嘿嘿,一艘幽灵船。” 洛林扶了扶自己的额头:“但愿不是这个顺序。” 战泽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解释道:“呸呸呸,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我,我要疯了。” 洛林无声地笑了起来。意识到洛林在逗他,战泽跳起身来,扑向全无防备的洛林。毫无悬念的扭打在咚的一声中结束,二人从低矮的床铺上掉到了地上。隔壁传来一声严肃的咳嗽声,顿时两人僵住了。在吵吵闹闹的底层通铺住惯了,他们全然忘记了船上没有隔音这个事实。而隔壁,正是舰长雷鹏。 “果然搬到这里是一种惩罚啊。”战泽坐在地上崩溃地打着手语,“看来以后我们只能这样讲话了。” 洛林则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对我都一样啊。哈哈。” 战泽跪起来,双手合十,望向天花板,小声说道:“还有十四个月啊,希望明天就有奇迹发生!” 当然第二天没有奇迹发生,第三天也没有,过了一个月后还是没有。但是至少他们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的航行中经历了两次大暴雨,三条船上的人们都开心地在雨中洗刷刷着,储存从天而降的淡水。这算是探险起航以来最大的两次娱乐事件了。 第二场暴雨后的晚上,正逢每两周一次的“聚餐”,就是改善伙食日。在吃了两周的咸肉、咸鱼、奶酪和干面包以后,这一天,风神号上会送来新鲜食材烹制的食品,两艘军舰之间还会互通往来。晚饭前,军舰上的人们都会聚在甲板上,眼巴巴地盯着从风神号那里划回来的小艇,心和胃一起随着小艇在海浪中一起一伏地向自己的军舰靠近。每逢这时候,小艇上的水手就感到压力山大,生怕一个不留神,将一船人盼了14天的美食,捐给了大海。 这一天,两艘军舰上的舰长还会挑选几个人到对方的军舰去参加“聚餐”。今天,晓宸带着罗劲医师和几个水兵和一大罐高浓度柠檬釀来到希望号上,雷鹏则带着爱讲故事的费大哥和“缝补补”等人去了海魂号。“缝补补”叫冯俊,因为非常擅长针线缝纫,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 当食物终于被安全地抬到餐厅里的时候,晓宸只讲了两句话:“大家辛苦了。祝好胃口!”于是晚宴开始。木桶打开,海鲜浓汤的味道立刻弥漫了整个低矮的餐厅,大家一边排队领汤,一边敲木碗、喊号子,好不热闹。 战泽大口大口地吃着新烤的面包,沾着浓汤,嚼着腊肉,他觉得这汤简直比海珠港码头上那家最著名的海鲜汤还好喝。很快,他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细嚼慢咽的洛林,刚吃完了一半。他想起起航前最后一晚,在“空中花园”的那顿晚宴,洛林吃的两腮圆鼓鼓、满嘴油呼呼的样子。近半年后的今天,大家都明显瘦了很多。也许回航的时候,每个人都只剩下一半的自己了,他心里腹诽着,并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人战起身,给来人让座。直到一碗浓汤被推到了自己面前。 看着眼前突然凭空出现的一满碗冒热气的海鲜浓汤,战泽觉得有必要晚餐结束后去找罗劲医师聊聊了。他揉了揉眼睛,汤碗还在,抬起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对面的晓宸,正满眼笑意地看着他的反应,英俊的的脸上,好看的弓形唇在快速地拉长着,末端翘了起来。 洛林依旧专心埋头吃自己的晚餐,嘴角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战泽刚要把汤碗推回去,看到晓宸的眼神,又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纠结着不知道怎么办。旁边的洛林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遵命!”战泽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周围的人几乎都笑了起来。 “我欠你一碗汤,还给你的。”晓宸低沉的声音穿过喧闹的饭桌,照例敲击在战泽的心里。晓宸上将每次来聚餐,都会把自己那一份食物分给他人,能被上将投喂,是最大的光荣。战泽舍不得喝这碗汤啊,他多希望能把这碗汤保留到永远。见他迟迟不动,晓宸又举起手里的面包说道:“还需要些面包吗?” 战泽终于知道什么叫好吃得吃出泪来。这碗人生最美味的汤,吃到肚子里,甜在心里,还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第五十章 听到请回答 晚饭后,海魂号上来的水兵们抬出了他们带的柠檬釀,倒在每人刚才喝汤的木勺子里。柠檬釀是海珠港的特产,一种用海珠大柠檬的皮釀出来的酒,以甜和清香著名,是最佳的饭后饮料,在南海国也非常盛行,只是那里出产的柠檬的皮薄了些,酿出来的难免有些酸。但是在如此清贫的远航中能尝到除了咸和苦以外的甜,大家都觉得幸福无比。于是更多的酒被搬出来享用,很快,餐厅里开始歌声一阵又一阵。 与此同时,罗劲医师在医务舱里,给需要找他诊治的水兵和军官们提供咨询。战泽和洛林被命令去找罗医师做检查。经过一番仔细的问闻望切后,罗劲医师很满意,但还是给了他们一小瓶柠檬汁,嘱咐他们,一定要在每天喝的水里面滴上几滴。 今晚轮到洛林在瞭望台值晚班,于是从罗劲医师那里出来后,洛林就直接到甲板上,和主桅杆上站岗的瞭望员换岗。因为瞭望台只能容纳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战泽只能等在主桅杆下方。每次洛林都要把战泽赶走,但是战泽坚决不同意。他的理论是,洛林会不定期的莫名其妙地“睁着眼睛做梦”,万一他一人在瞭望台上睡着了,掉下来,怎么办。虽然,所有在瞭望台上值班的通讯员都必须用安全栓把自己拴在桅杆上。 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洛林的“白日梦”好像更加频繁了,但是他自称那是“幻觉”,因为很多时候,他能意识到自己进入“幻觉”,或者“幻觉”进入他脑中。而每次的幻觉都是相似的:在一片月光明朗的海上,出现了两座海市蜃楼般的高山,高山之间仿佛一个海峡,通向看不见的、空无的远方。但每一次“幻觉”似乎都比上一次多了些细节,让这些梦境显得更真实。虽然,夜晚的大海上怎么可能在月光下出现海市蜃楼呢。 “你回去吧,等晓宸上将他们离开后你再过来。”洛林试图劝着固执的好朋友。 “我先看你爬上去系好安全栓。”战泽也不厌其烦地按照老套路应对。 无奈地摇摇头,洛林灵巧地爬上主桅杆,站在狭小的瞭望台上,把自己拴好之前,先检验了安全栓是否结实牢靠,有没有磨损。然后他按照程序,先观察自己船只尾桅上的悬灯,确认另外两艘船上的悬灯。一边侧耳倾听周围海域的动静,一边望向黑乎乎的四周。下午的一场大暴雨后,天空晴朗无云,繁星点点,却没有月亮。 “所以今天不会有月光下的海市蜃楼吧?”他自己在心念叨着,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自从上次从战濛的描述里听说了沙漠上的禁忌:“不能说出噩梦的内容,说出来,梦就会变成真的”以后,洛林就一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自己“幻觉”的内容,连战泽,他也没有告诉。洛林可不希望有一天夜里醒来,看到两座比冰山还高的存在漂浮在海面上。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似乎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马上从下方传来战泽的询问:“洛林你还好吧?” 洛林叹口气,拿起脖子上挂着个小银哨,轻轻吹了一下,表示确定。想了想,他又吹了几个长短不同的音节,考验一下战泽最近和他学习声号的成绩。他吹的是“回去”。 甲板上微弱的灯光中,战泽简单粗暴地回了一旗语手势“不”。 洛林微笑了一下,便开始专心向远处黑色的大海望去。他能够听到下甲板餐厅里的笑声,不远处风神号上传来的音乐声和歌声,那边的水手们在宽敞的甲板上喝着酒,又唱又跳。连一向安静的海魂号上都传来了笑声和歌声,看来,雷鹏和费大哥成功地把被晓宸上将管理得过于严肃的旗舰,带上了欢乐之旅。 自从离开鸣沙堡,已经将近六个月了,他们的探险可以说是出奇的顺利:无惊无险,但也毫无结果。洛林能感受到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怀疑和不安的情绪在躁动着。他很想知道,雪鹰队的进展如何,希望他们也一路顺风顺水,更希望他们能找到突破。 想到这里,洛林的目光再次望向东面,这看起来无辜的大海和无边的黑暗,却是无法突破的一堵无形的墙。他很想知道,墙那边,到底是什么。他曾试图从海豚等鱼群那里得到一些消息,但是似乎沿着无风带的海域很少有鱼群出没,看来,它们也对这无法突破的水墙敬而远之。 夜色开始淡下去,一轮满月如太阳般出现在头顶,夜空下的大海被照得出奇的明朗。凭经验,洛林知道“幻觉”又开始了,他下意识地抱紧瞭望台上的主桅杆,向他认为的东方望去。两座黑黢黢的高耸入云的大山的剪影出现在不远处,好像一对门神般守卫在一条通道的两边。这一次,洛林终于看清了为什么两山之间是空无的,因为,平静的海面,在两山之间的通道处变得湍急,仿佛平缓的大河终于来到了悬崖峭壁边缘,下一秒,就是万劫不复的向下奔腾。就在这惊人的发现的同时,在两山间空无的空间里,好像有什么在有规律地闪烁着,但是洛林没能读懂这闪烁是不是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惊骇地发现,他们的船似乎正在被这股不可抗拒的水流吸过去。 醒来,醒过来!洛林挣扎着,突然全身一震,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浑身被汗湿透了,整个人险些跌出瞭望台。“洛林,洛林,醒过来了没有?”传来战泽焦急的声音。洛林这才发现,战泽正爬在桅杆上,一手抓着桅杆上的绳索,一手握在自己挂在瞭望台栏杆外的手臂上。 点点头,洛林本能地向东边望去,依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黑黢黢什么也看不到。 “你下去休息一下,换我来。”战泽命令到。 洛林努力让自己疯狂的心跳平静下来,试图调节呼吸。然后他听到了。 洛林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笛声。就是从刚才那两座之间有光闪烁的地方。他抬起头来盯着那片黑暗之地,以为自己在幻听。然而声音在继续着,远远的,遥遥的,不紧不慢,悠长而不间断,似乎从另外一个时空飘过来。 难道自己还没有醒来吗?洛林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痛!洛林命令自己镇静下来。想! 这声音是有规律的,是一个最简单的声号:听到请回答。 他望着战泽,抽出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臂,打着手语:“你听到号笛声吗?” 战泽惊讶地看着他,倾听了半晌,摇摇头。 “你先下去,让我再听听。”洛林比划着,站起身来,努力平复着心情和呼吸,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听力放到最大接受力,倾听着。在周围的各种噪音下,那个微弱却穿透力极强的号笛声,有规律地顽强地诉说着: 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但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夜空里,除了船队,看不到第四盏桅灯。 洛林需要确定再确定,自己不是在幻听。 几分钟以后,号笛声从由远而近,到似乎要渐渐远去。洛林不再犹豫,解开安全栓,从桅杆上迅速滑落。战泽焦急地等在下方。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吗?”洛林手语问道。战泽摇头。 “我必须立刻向舰长汇报。我听到有船在发送信号。晓宸上将他们还在舰上吗?” 战泽摇头,“他们刚刚乘小艇离开,雷鹏舰长还没有回来。” “来得及把他们叫回来吗?雷鹏舰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洛林焦急地问道。 “要不然试试你的银哨,看能不能把他们叫回来。”战泽建议道。 洛林则看向舰长室,然后打手势道:“我们可以用雾角,同时告诉对方船只,我们听到了他们的呼叫。” 战泽犹豫着,“还是先用银哨吧。这是纪律,必须先请示上级。私自使用信号,后果很严重。” “声音真的在渐渐远去。”洛林心里非常着急,似乎每一秒钟,声音都在远去。 “他们应该能看到我们的船队的灯光啊。” “如果真是从滞留带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他们会不会看不到外面?就像我们看不到他们?”洛林反问着。 他们一边比比划划,一边跑向同船尾,洛林吹起胸前挂着的银哨。一长一短一长声,意思是“请与我联系。” 但是,小艇已经绕到了风神号后面,银哨的声音被巨大的船身阻挡住了。 “大副,我们去请示大副。”战泽向舰长室跑去。洛林重新回到主桅杆附近,眺望着浓黑的夜色。笛声更远了。 “大副二副都不在舰长室,我去餐厅!”传来战泽的声音,同时他风一般向下甲板冲去。 洛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航行了六个月,不能失去这一次机会。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然后,他冲进舰长室,把挂在舱壁上的雾角摘了下来,背在身上,跑回主桅杆,再次爬到瞭望台上。 一长一短一长声。“我希望和你联系。”洛林用气筒打出了回应声号。 他等了一段时间,对方的声号依然以不变的频率在呼叫,似乎没有听到洛林发出的回应。 一长一短一长声。“我希望和你联系。”洛林再次发出出了回应声号。 依然没有改变对方的节奏。 此时,却从风神号上传来了灯语:“同意你的要求。”,与此同时,一众人等也随着战泽从下甲板涌了出来,大副二副也在其中。 “洛林,我命令你停止一切操作。我们必须先请示舰长。”大副在桅杆下厉声说道。 洛林用气筒打出声号:“有船靠近。”这些声号,既是向风神号和海魂号传递消息,也是向远方神秘的船只发出信号。 此时,几艘小艇在向希望号迅速靠近。但是远方的船只依然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 洛林丛瞭望台上滑了下来。 “你的职责是报告给你的上司你观察到的信号。你无权作擅自做出任何回应。”大副非常严肃地警告着洛林。战泽抢到他身前,“我们试图召唤回晓宸上将。” “你们没有权利越级请示。更何况是上将!”暗夜中,大副的脸都气青了。 “而且除了你洛林,没有任何人,包括其他两艘船上的瞭望台,没有任何人听到了所谓的号笛。”二副这时候也插了进来。 洛林只是着急的打着手势:“他们的船在离开我们,我们必须让对方知道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信号。” 但是一片混乱中,没有人能看懂他的手语。甚至有人按住了他的双手,防止洛林再爬回瞭望台。战泽见状冲了过来,却也被制止住。“你们放开他的手,让他说话!”战泽一边挣扎一边吼道。 第五十一章 彼岸金色鸢尾花 “安静。”人群后面传来晓宸低沉却威慑力十足的声音。“放开洛林,放开战泽。” “报告上将,洛林听到笛号,从东边传来,声号是’听到请回答’,一开始声音是在靠近,现在好像是在离开。但是一直看不到对方的桅灯。”战泽没有意识到,他在说的同时,还用手打着刚才洛林的手语。 晓宸看向洛林,洛林双眼在激动中异常地明亮,他目光坚定地看向自己的最高指挥官:“我确定不是幻听。笛号穿透力很强,一直在不间断地重复同样的声号’听到请回答’,从声音变化的速度判断,声源离我们并不是很遥远,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我们应该能够看到对方船上的灯光。但是我看不到任何灯光和船只的影子。对方也似乎没有看到我们这里的三艘船。” 洛林一边飞快地打着手势,战泽一边翻译着。 这时候,雷鹏舰长也终于赶回道自己的战舰上。 “是你用雾角回应了对方?”晓宸问道。 洛林点头,同时打着手势,战泽却没有翻译。晓宸严厉地看向战泽:“一个字都不能差。” 战泽只好翻译道:“是我擅自作主,闯进舰长室,拿了雾角,发送了’我希望和你联系’这个声号。发了两次,对方没有反应。战泽只负责寻找大副和二副。我愿承担一切后果。但是我们不能失去这次机会。我现在还能听到他们的笛号。但是他们在向东远离我们。请求上将作出回应。” “上将,我以希望号舰长的名誉担保,我相信洛林的判断。”雷鹏突然说道。 洛林和战泽感激地望向他。 晓宸点头,拿过有人递来的望远镜,顺着洛林指的方向,向东面无边的黑暗望去。“用雾角和灯号同时发出信号:’听到’。” “遵命!”军舰上的通信员看了一眼洛林,朝他他点头后,向尾桅跑去操作灯号,洛林则再次爬上瞭望台,开始操作雾角。 沉默的几分钟过去了,洛林摇头,表示对方依然没有改变信号。 “他们听不见我们,就像我们看不到他们。”战泽喃喃地说着。突然,他眼中闪过狂喜的亮光,激动地向晓宸叫道:“信号弹!信号弹!如果他们听不到我们,他们也许能看到信号弹!” “知道信号弹放在哪里吗?”晓宸问道,声音中有一丝激动。 战泽点头。 “战泽,你去舰尾点亮一枚红色信号弹。” “遵命!”战泽几乎是吼道。他再次冲进舰长室,取出两枚信号弹和打火石,几名水兵和他一起跑向船尾。当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手,看着打火石上溅出的火花,点燃引线的时候,人生,在这一刻,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起点。 四十五度角举起手中的信号弹,战泽仰头看着红色的烟火在夜空中升起,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的时候,他像当年的辛巴德那样,发出了狮子般的吼声!依然不顾火星溅在手背上的灼痛。 当红色的烟雾和火光消失在黑夜中后,整条船上的人,都屏声静气地等待着,几秒钟的时间,却好似几年那般漫长。战泽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金色的军舰从暗夜中突破停滞带向他们驶来吗?或者一艘闪着绿光的幽灵船? “战泽!洛林有话!”突然呼唤声惊醒了他,立刻跑回到主桅杆,右手还死死地握着信号弹的手柄。 他只需要看到洛林的眼睛,就知道了答案。“对方笛号改变了,’看到信号,正向你靠近’。”战泽声音颤抖地翻译着洛林的手语。 这时候,风神号的船长战晟带着几个人也乘坐小艇赶了过来,穆德千炫也跟着来了。晓宸向大家简短介绍了一下这十几分钟内的突发情况。 “询问对方能否听到或者看到我们。”晓宸命令道。 洛林和灯号手同时发出询问。没有回应。 “洛林,对方有没有再发出不同内容的笛号?”雷鹏仰头问道。 几秒钟后,洛林背着雾角从瞭望台上滑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本子和笔,开始记录他能听到的声号信号。然后在下面写出翻译,战泽念出:“不能再靠近。听不到你,能看微弱光点。” “洛林,你能从声音判断对方的位置吗?”晓宸又问道。 洛林摇摇头,手语道:“声音虽然清晰,但是好像隔着山,从另外一个地方穿透过来,很难定位,大概是这个方向。”他指出的方向,依然是那个他“幻觉”中看到闪烁光点的地方。 晓宸看向雷鹏:“如果我们起锚向那里靠近,会不会对方能看得清楚?” 洛林听了听,又开始在本子上记录新的声号指令,然后迅速递给晓宸:不要靠近。火把旗语。 想起“幻觉”中看到的两山之间水流湍急的黑洞,洛林打了一个寒战。 “谁试过用火把打旗语?”晓宸向周围问道。 “报告上将,没有用过,但是我可以试试。”通信兵回答道。 晓宸点头,“找几个最长的火把。站在船头,远离缆绳和帆。雷鹏、战晟,洛林和战泽随我去船头,其他人等在甲板上。” 经过一番努力,他们终于通过火把旗语和对方建立了联系。洛林将每一条听到的声号都记录在通讯本上,把译文写在后面。因为声号和旗语的词汇有限,交流非常困难,在摸索中慢慢进行着。 对方自称是涌泉王子的探险舰队中的一艘护航舰,负责在无风带内向外发送声号和灯号。他们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感觉和概念,因为无风带内似乎时间是停止的,或者是重复的。他们每一个人和进入无风带那天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船只上的食物和淡水也没有变化。白天和黑夜快速而无规律地交替着,所以他们有时能看清外面的船只和灯号,有时候完全看不清。 当他们听说外面已经过了近八百年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晓宸问对方如何证明自己是涌泉王子本人。洛林看着翻译好的发回来的声号,确认再三后,才递给晓宸,上面写着“三,深渊,船尾,浪花”。晓宸看到后,又追加了一个问题:颜色。回答是:金色。 晓宸出发前,从父亲浪升亲王那里得到一封摄政王的密信,要求父子同时打开阅读,读后立即焚毁。信里只有一行字:“涌泉王子身上的秘密甄别纹身是一朵金色的三瓣鸢尾花。”历代皇族,都会在继承人身上纹一个独特的纹身,以备不测之时,可以用来验明证身。这个纹身和个人徽章不同,是一个非常保密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是会记载在加密的历史文档中。在南海国,历代亲王的继承人也沿袭了这个传统,在成人礼后刺上纹身。原因很简单,亲王同时是海军和陆战队的统帅,即位前都要在海战和陆战中熬炼,如果战死沙场,纹身可以用来辨认遗体。 所以当晓宸看到“三,渊,尾,花”的时候,终于可以确定,对方的确是涌泉王子本人,或者他的传人。当他看到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洛林的时候,晓宸点了点头。洛林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 洛林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因为只有他能够听到声号,其他任何人,都有足够的理由质疑这条看不见的船存在的真实性。而这一切的所谓两船之间的交流,完全可以被怀疑成是洛林一人自说自话的结果。唯一能证明他没有凭空捏造对方船只的存在的,就是这样一个验证,一个他不可能编造的答案。 晓宸理解地抚摸了一下洛林的头,安慰他道:“洛林,你做的非常出色,你知道的,一直都有两个舰长和战泽相信你。”这句话,让洛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纤长的手指缝中流了出来。晓宸示意战泽安慰一下身心疲惫的洛林,然后回到甲板中央,把目前得到的消息,简短地告诉了焦急地等候在那里的人们。船上立刻传出了一片惊叹声。 接下来的交流,花费了更长的时间,可能是因为对方时间的混乱,他们经常得到答非所问的回覆,重复的回复,甚至长时间无回复。战舰上,打旗语的信号手已经换了三班,但是没有人能接替洛林,长时间注意力高度集中,让他的头疼欲裂。 从他们目前搜集的信息可以总结出,涌泉王子的舰队无意中进入一条海峡般的通道,航行多日后,到达一个宽阔、异常平静的海域,他们很快发现在这个无风带里,时间混乱,昼夜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地交替着。他们滞留了一段时间后,打算按照原路返回,却再也寻找不到来时的海峡。无风,让帆船寸步难行,停滞,让他们忘记世界。他们偶尔看到海市蜃楼:丛林般的城市人流如蚁,浮岛般的巨轮没有风帆。直到一天,他们发现一条大船反复出现在海市蜃楼中,而且有规律地闪烁着信号。 他们开始希望,也许这并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他们一直寻找的新大陆,一个在无风带另外一面、他们不得而入的世界。花费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找到和外面交流的方式:声音。双方花了更长的时间,摸索和建立一个可以用来交流的通讯语言。 最终,他们得知,外面果然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非常大,有很多大陆、国家、人口和海洋。而他们所处的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这种通道都是单向的,一旦被进入,就不能返回,要么留在通道里,要么从另外一个方向出去。无论怎样选择,结果却只有一个:通道一旦被开启,闯入者的世界的平衡就被改变了,通道会开始膨胀,直到巨大的压力将闯入者的世界吞噬掉。所以,涌泉王子探险队闯入无风带,就等于开启了方洲世界毁灭的模式。 翻译出最后这句话后,洛林踉跄地扑向船缘,开始呕吐起来。一整夜身心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的他,终于到了的崩溃的极限。晓宸命令旗语通知对方,这里需要休整一段时间再继续联络。这时候黑夜即将结束,黎明将至。 第五十二章 方洲的耳朵和方洲的燃泽 战泽和罗劲医师把洛林架回到他们单独的舱房。他挣扎着表示要继续,他手脚冰凉,浑身滚烫,头疼欲裂,耳边嗡鸣不止,他害怕从此失去超能力的听力,而他们还没有完成和对方的交谈。他知道涌泉王子一定有一个计划。 罗劲医师非常耐心地安慰着他:“洛林,先别急,听我解释一下好吗?现在,你的身体和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如果不马上放松,接下来会出现休克晕厥甚至昏迷,造成更大的身心损伤,甚至会影响你的听力。只有你自己能阻止这些发生。你现在需要镇静下来,放松,休息。睡一觉,就都好起来了。能做到吗?”看着洛林漆黑的瞳孔慢慢放大,罗劲又说道:“先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象一幅你最喜欢的画,或者一个景色。” 洛林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在战家花园里的一幅画面,战泽和冰河站在油画般的睡莲池塘边的木桥上,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跳动在水面上,跳动在二人的身上。洛林听着战泽那擂动的心跳声,慢慢放松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舱房外面又开始暗了下来,洛林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罗劲医师给他喝的水里面除了柠檬汁肯定加了其他的东西。听到动静,战泽从窗边向他走来。洛林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如果这时候他再听到关于睡美人的话,他觉得自己会发飙,虽然洛林记忆里,没有自己发飙的经历。 他轻轻转动头部,松了口气,终于没有耳鸣了,头疼也没有那么剧烈了。他试着侧耳倾听,照例可以听到其他船上的一些声音,但是没有了笛号。他慌慌张张地询问战泽,现在是什么情况。战泽耸耸肩,说自己也刚醒来不久,被锁在房间里出不去,不知道外面怎样了,不过甲板上看起来一切正常。 洛林听了听,指了指隔壁舰长室,伸出两个手指头。“晓宸上将和雷鹏舰长都在?”战泽手语问道。洛林点点头。战泽走到薄薄的舱壁前,很没有尊严地把耳朵贴在木板上。洛林摇了摇头。正在这时,门口有开门的声音传来,他俩立刻走到小小舱房中间站好。 进来的是罗劲医师,端着一个托盘:“你们两个看起来气色不错,吃完饭能开始了吗?” 二人同时松了口气,咧开嘴笑着点头。罗劲放下手里的托盘,走到洛林身边,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年轻就是好,一觉就恢复了。你俩记住了,强撑不仅误事,还可能殃及战友。快速补充体力比什么都重要。” 战泽一边啃着干面包一边点头。洛林看着咸肉却毫无胃口。罗劲清了一下嗓子,洛林无奈,只好把难以下咽的食物塞进嘴里。叹口气,罗劲递过来一杯清水,洛林怀疑地看着水杯:“放心,只放了柠檬汁。这杯水是对你昨夜的奖励。” 他们每人每天只有五杯水的限量,所以任何多出来的淡水,都是最奢侈的奖励。洛林喝了一半,把杯子递给了战泽。战泽接过,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罗劲微笑地看着这对难兄难弟,这对形影不离的战友,被军舰上的官兵们像弟弟般地爱护着。 当他俩进到舰长室的时候看见除了晓宸和雷鹏,战晟和千炫,希望号上的大副二副等也都在。雷鹏正在航海图上比划着:“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南海海军、战家和穆德家,是在最近几年才发现这个滞留带的存在的。而且,距上次我们测出的坐标,这个滞留带的确是在向西移动,或者说,膨胀。” “这也许也能解释漂流瓶出现在东南海域。”晓宸说道。 看到洛林和战泽的出现,晓宸总结道:“今天我们需要交流的最主要内容是,确定另外那个世界的真实性和稳定性,是否知道我们的存在,是否接纳我们的进入,以及,是否有办法可以进入。”说完,他看向洛林和来自三条船上的六个通信兵,“今晚至关重要,你们需要保持高度的精准性,如果需要休息,马上提出。特别是洛林,整个方洲,我们只有你这一双耳朵。” 当天晚上的交流又是从战泽释放了一枚信号弹后开启的。 涌泉王子一方立刻讯问,从上次联络到现在,间隔了多长时间,他们是不是还是上次和自己联系的人。想来,他们的确已经彻底失去时间概念。对方提到,在他们被告知会引起通道膨胀以后,的确开始注意到他们所在的无风带似乎在慢慢变窄,虽然速度不快,但是他们已经能够开始模模糊糊地看到通道的方洲入口。于是王子开始释放漂流瓶,希望瓶子能够进入到方洲世界,通知镀铎皇朝派舰队来商讨下一步计划。 对于这边提出的问题,对方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另外那个世界大陆是一个比方洲大陆先进很多的文明,那个世界可能比原大陆还更加宏大,他们对于存在在世界之间通道的了解,来自于亲身体验,因为他们也是由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组成的,方洲将不是唯一进入到他们世界的移民,但很可能是第一个通道入口在海洋上的世界。 涌泉王子希望他们尽快说服方洲各国,开启移民计划,在通道膨胀到失去控制之前,全体一同进入新世界。涌泉王子的舰队将会在通道里坚守到最后一刻,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意味着能给方洲留下多少时间做准备。 一整夜又过去了,双方相约“第二天”继续。 紧接着在希望号的舰长室内,大家就搜集到的讯息展开了争论:“我们即看不见也听不见对方,怎么能知道这些不是胡言乱语,不是恶作剧,不是一个骗局。”战晟道出了众多人的疑问。 “那就派一艘船过去!”穆德千炫激动地说道,“一来验证无风带的确有入口,二来验证涌泉王子的舰队真的在那里,三来亲眼看看新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我们的确需要验证这三点。”晓宸低沉的声音穿过薄薄的舱壁,默默坐在隔壁舱房里的洛林和战泽静静地听着舰长室里的激烈讨论。 “我报名!”千炫霸气的声音。 战泽也站了起来,看了看洛林,又坐了回去。洛林只能留在这边当“方洲唯一的耳朵”,而战泽必须留在他身边。 “我也报名。”有一个声音附和着。 “我需要你留在船上当二副!”战晟没好气地说道。 “今夜大家都辛苦了,回去休息一下。今天下午我们商量成立先遣队的事宜。”雷鹏下了逐客令。 很快,隔壁安静了下来。“你们两个过来吧。”突然传来雷鹏的声音。战泽和洛林对视了一眼,从床铺上站起身来,跑到了隔壁。 “都听到了?”雷鹏问道。二人点头。 “今天还头疼吗?”晓宸关心地问着洛林,揉了揉他的头。“还好。”洛林手语道。 晓宸又看向战泽,笑着问道:“你很想加入先遣队吗?”战泽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能。” 晓宸站在航海图前,陷入沉思。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一场梦,传说中的整个船队被海上毒雾所迷惑而产生的集体幻觉。但是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犹疑和患得患失,他必须果断的做出决策。转身,他说:“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今夜,和接下来的许多夜晚,我们将会非常忙碌。” 战泽突然说道:“洛林说,你也要好好休息,罗劲医师说过,强撑不仅误事,还可能殃及战友。方洲需要我的耳朵,更需要你的头脑。” 洛林赶紧很认真地把战泽刚说的话翻译成手语打了一遍。晓宸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俩的双簧,紧绷的弓形唇慢慢拉长着,说道:“这话的确像罗医师说的。”抬头他对雷鹏说:“听见了吧?咱俩都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下午再过来。你把船上的事交给大副,自己赶快休息。”说完,晓宸拍了拍战泽的肩膀,然后向栓在下甲板的小艇走去。战泽觉得被晓宸拍过的肩膀,一直有股暖流在那里燃烧。 当天下午的甲板会议,基本上希望号的每个人都参与了。听说有可能派先遣队去探路,大家都很跃跃欲试。这些没家没口没牵挂的水兵们,渴望着纯粹的冒险。他们确定好了今晚交流的主题:协商怎样派船只进入通道。 又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划过还没有黑透的、深蓝色的夜空。战泽的脸上照样挂着大大的笑容。现在他多了一个外号,大家称他为“方洲的燃泽”,对应洛林的“方洲的耳朵”。这对好朋友已经从希望号吉祥物升级为探险队吉祥物了。 对方首先提议希望探险队能派出一只先遣船进入通道,以验证这个入口仍然可以通过,他们可以利用声号来指引船只找到入口。探险队询问了什么样的船只才能通过,对方回答,入口看似一个由两座高山驻守的海峡,水流平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鱼群通过,无风带的海洋里也没有发现过水下生物的存在。所以,暂时估计,只有从水面上通过船只进入。任何船只无论大小都应该能通过,但是他们建议使用装有除了风帆以外的驱动装置的船,比如手浆或者叶轮。另外,进入通道内,船的状态不能被改变,船和船之间不能通行,涌泉王子的几艘舰船之间均不能通过小船来往互动。所以,探险队派进去的船上要能有足够维持生命的淡水和食物,但是他们也不确定需要多少储备,因为通道内的时间似乎静止,又似乎在重复。 第五十三章 金钥匙先遣队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探险队进入如火如荼的组派先遣队的筹划中。整个船队每一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方案,经过归类筛选,每一种方案都会经过仔细的研究。最终选出全体公认的最可行、最可靠的方案:将风神号上装配的单桅小型帆船安装上三排橹桨,派四人,装满足够两个月的淡水和食物,进入通道。四个人选由两名南海海军、一名战家代表和一位穆德家代表组成。 四人的选择也是自愿报名在先,大家投票选出。希望号上最后选出的是爱讲幽灵船故事的费大哥,海魂号上选出的是来自盈月堡的沙普上校。穆德千炫没有竞争过来自家乡的资深通讯水手希蒙,风神号的二副战伍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作为战家代表成为先遣队队员。 为了确保可以验证每个人的身份,这四个人都有三重识别密码。第一层密码是自己的代号,这组密码只有自己知道,写下来后密封起来交给晓宸,进入通道后第一次联络的时候当场对比身份密码。第二层密码是在自己受到挟制的情况下发出的求救密码,这个密码同样被密封起来,仅限本人和其顶头上司知道。第三层密码是组合密码,只有当四人全部同意后才能发出。 两天后的傍晚,迎来了几个月来最令人牵挂的告别时刻。 “小洛林,不要让我们等太久啊,下次我们在通道里见面的时候,我可不想叫你一声大叔!”费大哥爽朗地笑着。“缝补补”递给他一条旧风帆改的薄被子,上面居然绣了七十七个字,代表希望号上七十七个人。费大哥一个劲儿的揉眼睛,大白天地抱怨蜡烛灰吹进了眼睛。这时候战泽唱起了一首海珠港水手小调: 两眼泪汪汪的姑娘呀你为什么悲伤, 难道你思念的情郎啊还在海上飘荡。 趁今夜月光明朗快来到我的小船上, 让海风吹起将我们的小船轻轻摇晃。 刚唱了一句,大家就纷纷加入进来,乱七八糟地和着。费大哥也跟着一起唱。洛林觉得自己的嗓子发紧。他虽然坚信这四个人可以顺利通过入口,但是如果他们就此杳无音讯,洛林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余生。 红色信号弹再次划破深蓝色的天空,先遣队“金钥匙行动”开始了。“金钥匙”在来自母舰的旗号和声号的同时指引下,划着橹桨,向东而去。船头船尾各挂着一盏明亮的灯。每隔一分钟,希蒙会吹响一长一短两声号笛确认自己的位置。探险队三条船一字排开,近四百人都揪着心,站在甲板、桅杆上,望着越飘越远的小船,和船上摇曳的灯光。 洛林紧张地倾听着来自对方的指示,直接用雾号发送方向指令,另外一个信号员帮他做记录,并翻译给指挥官们。从探险队的角度来看,渐行渐远的“金钥匙”似乎不是在贴在水面上划行,而是沿着一个坡在向上移动,但是传回来的笛声却表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很快,“金钥匙”的桅灯已经漂浮在半空中了,而且似乎越来越明亮,突然,两盏灯仿佛蒲公英般瞬间膨胀开来,闪烁了几下,消失在半空中。三条船上都发出了惊呼声。洛林的脑子嗡嗡作响,开始出现耳鸣,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晓宸命令大家安静下来。但是过分紧张的洛林却不能阻止耳鸣,他感到自己被紧紧抱住,一个激烈有力的节奏擂在他的胸口。他知道这是战泽在告诉他:跟着我心跳的声音,回到我这里来。渐渐地洛林放松了下来,耳鸣渐去,开始听到战泽的心跳,听到周围人屏住的呼吸,听到远处船只上的紧张质疑声。 然后他听到两种笛声,一个是来自涌泉王子舰队的熟悉地笛声:进来了,看到,正向我靠近。 一个是“金钥匙”上的笛号:进来了,正靠近主舰,稍等。 洛林激动地记录下两个声号,交给通讯兵去翻译。 大家在沉默中继续等待,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又开始传来笛声,一共四组,每一组都有自己的识别代号,第一个是沙普上校的,内容是:安全进入,看到六艘帆船舰队; 第二组来自费大哥:古老镀铎帆船上很多人。 第三组的识别码是战伍:金色花问候飞鸿队。 第四组是希蒙:我们在自己船上很安全。 四组分别由晓宸、雷鹏、战晟同时打开信封验证发送人密码。 希望号上首先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声,另外两条大船上听到这里的欢呼声,等不及看灯语传递,也先后传出更狂热的欢呼声。战泽奉命释放出一颗照明弹,标志先遣队第一阶段任务顺利完成。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内,三艘船依旧原地等候,每天和通道内的船只们保持联系,了解里面生存环境、条件,确认的确可以隐约看到新大陆的海洋和洋面上迅速移动的、没有风帆的船只。 从五月十一日洛林第一次听到号笛的那天,探险队已经在这一片海域下锚停船五个星期的时间了。先遣队进入通道的四个人似乎很快就失去了时间概念,他们认为他们刚刚进入通道不到一天的时间,所以非常讶异被告知已经两周过去了。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食用带进去的食品,只饮用了一些淡水。洛林想起费大哥那句话:下次我们在通道里见面的时候,我可不想叫你一声大叔! 虽然大家还想多些时间留在这里继续观察,但是晓宸知道,通道膨胀,给方洲留下的时间并不很多,他们必须马上回航,开始筹划移民。这天终于到来。经过一夜无休无眠的交流,探险队和涌泉王子舰队及先遣队完成了最后的通讯,开始进行起锚升帆的准备工作。 工作了一夜的洛林和战泽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舱房,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方洲是否有足够的时间运送移民,最关键的,他们是否还能顺利找到通道入口。疲惫地走向床铺,二人同时看到摆放在床铺上的东西: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海军制服。 互视了一下,再看向床铺,战泽揉了揉眼睛,洛林按了按太阳穴。走上前去,二人伸手摸了摸,的确是两套崭新的白色制服。洛林回身,雷鹏和晓宸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的反应。战泽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洛林着急地打着手语询问。一起上了一个月夜班的晓宸,已经能看懂很多洛林的手语,他微笑地点点头说:“穿上你们的新制服后到甲板上来,起航前,我来主持你们两个的入队仪式。” 战泽觉得一股巨浪袭来,猛烈地地摇晃着船身,他跌坐到床上。洛林的脸出现在他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关切地望着他。他感到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似乎想安抚住一颗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他这才感觉到,是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他看着洛林鼓励的笑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望向门口,舱门已经关上了。 “我好像也做了一个白日梦。”他喃喃地说道。 洛林用双手捧住战泽的脸,绿色的眼睛望进战泽的心里,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把一顶白色的军帽戴在了战泽头上。 “是真的?”战泽仍然不敢相信。 洛林微笑着,也在自己头上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军帽,然后郑重地向洛林行了一个军礼。 舰长室中的雷鹏和晓宸,终于听到了隔壁爆发出来的欢呼声。二人嘴上挂着笑容,继续换着自己的制服。 号声吹响,希望号和海魂号两船同时集合,全员着装在甲板两侧列队。晓宸身穿上将制服,站在希望号舰长室前。希望号上的官兵们都激动万分,虽然上将经常便服到军舰上来探望,在过去一个月中更是天天夜里都在希望号上度过,但这是第一次他以上将身份主持的全船的正式仪式。这是只有海魂号上才有的待遇。 一身戎装的晓宸,英俊威武,站在船头最高的甲板上,朝阳从他侧后方照来,将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和战泽记忆中五年前那个永远刻在他脑海中的画面叠在了一起,赛特号上那个逆光而来的金盔骑士。不仅战泽,全希望号上的官兵都一脸崇拜地仰望着他们的最高统帅。而海魂号上的官兵们,同样心怀崇敬地隔船相望。 “去年11月15日从叠涛海军基地出发,到今天我们返航,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我们不仅找到了这次探险任务的答案,我们还将比预计提前六个月回到军港。这为方洲争取到了非常宝贵的时间。但是一天不安全返回叠涛海军港,我们的任务就不算最终完成。在过去的七个月时间里,特别是在过去的五周内,我们都看到了来自两名年轻水手的努力和贡献,他们以出色的表现和功绩,证明了自己,赢得了光荣的海军称号。今天,我宣布,飞鸿骑士团陆战队骑士战泽正式成为飞鸿海战队队员,任海军中尉。陆战队骑士洛林正式成为飞鸿海战队队员,任海军准尉。”说完,晓宸亲自给战泽和洛林别上了领章肩章和臂章。战泽和洛林向飞鸿骑士团的海军军旗宣誓效忠。 战泽中尉的第一个任务是发射一枚绿色信号弹,向无风带内的舰船宣告探险队起锚回航。 集合结束后,晓宸在登上小艇回海魂号以前,对这两名崭新的海军军官说道:“你们两个的第二个任务就是赶紧去休息。我们回航要加快速度,夜里也会挂帆航行,所以接下来你们的夜值会增加。你们的健康关乎到航行的安全。”一边叮嘱,晓宸一边抬手正了一下洛林的领章,满意地微笑着:“白色制服才是属于你们的颜色。” 但是洛林和战泽实在是太兴奋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俩哪里睡得着,制服都舍不得脱下来,战泽在狭小的舱房里踱来踱去打着手语,洛林微笑地在本子上画着各种角度的海军中尉战泽。 “为什么你从来不画你自己?”战泽在看了会儿几页纸上的自己后,用手语问洛林。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了,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洛林照例只是耸耸肩。 “你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吗?你好像都很少照镜子。”战泽很遗憾地唠叨着,他总认为洛林长得这么漂亮,不画下了太可惜了。他下决心,这次回到海珠港,一定找到最好的画师,给洛林画一幅穿着海军制服的肖像。 洛林抬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无所谓地挥挥手,给战泽重新摆了一个手托军帽的姿势,开始画起来。 战泽眼珠转了转,突然低声说道:“洛林准尉!”洛林条件反射般地弹起来立正。“我命令你画一张我们两人宣誓效忠海军的正面画像。”战泽忍住笑,没等洛林反对,紧接着补充道:“这是我作为飞鸿海军中尉颁发的第一个指令,请你服从。”说完,主动摆好姿势,“你站在我左边的。” 洛林夸张地行了一个礼,翻开新的一页,快速移动着手中的笔。很快,两个年轻人肩并肩站立的轮廓出现在画纸上。“你现在快和我一样高了。”战泽观察着画面上的身影,拉着洛林站起来,比了比二人的头顶。洛林揉了揉眼睛。战泽也打了一个哈欠。于是二人万般不舍地脱下白色的制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后,才跌进低矮狭小的床铺,头还没有挨到枕头,就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四章 神的心魔 两周日夜兼程的航行后,迎来了第一个“聚餐”日。当天傍晚,三艘舰船降帆下锚,休整一夜。洛林和战泽跟着舰长雷鹏,第一次以海军军官的身份登上了海魂号。海魂号上的“大叔们”非常欢迎整个舰队最年轻的两位军官的来访,像对待弟弟们一样宠爱有加。估计每次舰长晓宸不在的时候,一向纪律严谨的海魂号官兵们就会趁机放松一下,他们对洛林的手语非常感兴趣,几个水兵还一起学用手语唱歌,而他们选的歌,居然就是那首海珠港水手小调儿“两眼泪汪汪的姑娘”,他们学了后面忘了前面,所以最后大家动作最统一的是最后两句:“趁今夜月光明朗快来到我的小船上,让海风吹起将我们的小船轻轻摇晃。” “我怎么从来没有试过一边唱歌一边打手语呢!”战泽兴奋地对洛林说,一边笑一边唱一边比划着。于是从来只是伴奏的洛林,也被强拉来一起“合唱”,几遍下来,洛林也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满足,好像自己真的能唱歌了一样。 “战泽,我们都听说过辛巴德的故事呢。”唱歌告一段落的空闲,一位老水兵突然说道。 战泽一惊,听卡西莫多船长提起过,据说黑豆豆把一个夸大其词的辛巴德的故事弄了个穆德家航船尽人皆知,风神号上有很多穆德家水手,两船之间一来一往,水手和水兵们大概交换了不少故事吧。不过战泽确定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就是辛巴德。再说了,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主人公应该是晓宸和南海舰队的神勇。所以,战泽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众人突然都笑了起来。战泽感到不妙,自从上了海魂号以后,大家看他的眼神,除了像在看吉祥物以外,还有些,亲切感?他突然想起来,穆德千炫在风神号上,大概是他说走了嘴吧。战泽只好继续装傻。 “当时只有晓宸上将和罗劲医师见过他。”老水兵说道。 战泽看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人群边上的罗医师。罗劲向他笑了笑。 战泽突然意识到,这艘军舰上大部分人,就是当年曾经救援过赛特号的英雄们。想到这里,战泽立正向大家敬礼:“感谢海魂号救命之恩!” “果真是你啊?”大家突然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当时正好信号兵换岗,还是晓宸上将第一个看到的信号弹!” “因为上将一直怀疑你们那艘商船有可能被海盗劫持。” “我们本来我们想退后一下,再暗中跟随一段时间。” “我们海魂号是第一个冲上去的!那天正好逆风,上将亲自操纵三角尾帆!” 大家对那次战役似乎记忆非常深刻,战泽虽然亲身经历了那场海战,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直接睡了过去。所以他现在像在补课一样,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解说,仿佛看到了激烈的海战场面,感受到晓宸上将带领下的海军的神勇,陌生又亲切,遗憾又自豪。 “听说上将亲自给你包扎伤口呢。” “上将也给包扎过。在这里,你看。” “我也有,在腿上。” “我的在头上,幸亏当时上将及时清理了,要不然我早就被海葬了。”一个中年水兵摘下头上的红色头巾,指着毛发不生的头顶上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战泽想起在海珠港停泊的时候,晓宸在舰长室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作为一个军人,我感谢你对战友的保护,每一个生命,对我都至关重要。”的确,他对待每一个士兵、军官、水手、百姓,都像对待他最关心最爱护的家人一样。战泽在感动的同时,也觉得释然:这就是海魂号的魂之所在。 群情激动的场面总会让洛林感到头晕眼花,他需要从这巨大情感的漩涡中抽身出来,到甲板上去平静一下。但是他知道战泽不希望自己离开他的视线,而现在正是以战泽为中心的时刻。纠结中,他发现罗劲医师默默地离开了餐厅,于是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甲板上,洛林站到罗劲医师的身边。可以说,罗医师是看着洛林长大的,小时候洛林很不喜欢医生,但是他很信任罗劲,以为他是浪升舅舅的弟弟,把他当作成小叔叔,很听他的话。罗劲除了医术精湛以外,还非常懂得人心,特别善于医治那些看不见的创伤。洛林特别佩服他这一点。洛林自己可以听到、感受到人们的感情起伏和内心困扰,却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了解和控制自己的情绪。包括他自己的情绪。 但是今晚,他似乎感受到这位心灵医师罗劲,急需接受抚慰和帮助。“小洛林,你不仅有方洲最灵敏的耳朵,更有着方洲最敏感的心。”罗劲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开始。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似乎离开嘴唇就立刻飘散在夜色中。 “其实你的表哥内心非常苦,他的背负太多、太沉重。别说一个人,就是一个神,也不可能背负整个方洲、整个世界。对吗?”罗劲仰头望着晴朗的星空,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像你和战泽,是从训练营一起摸爬滚打出来的好兄弟;像明煜和战濛,是征战多年生死相依的伙伴,晓宸也曾有过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同经历了陆战训练营、海战训练营、一起进入海军,他和晓宸一样的神勇。但是在他们遭遇的第一次海战中,他的战友就失踪了。据说那次海战非常惨烈,他们的军舰被几艘海盗船偷袭,虽然最后以海盗撤退告终,但是双方都死伤惨重。战役结束后已经身负重伤的晓宸寻不到自己的同伴,不顾一切地跳进大海里去寻找。后来被其他战友从海水里捞了回来,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罗劲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只能用九死一生来形容吧。但是他的康复之路漫长而崎岖。照他父亲浪升王子当年说的,只有心灵创伤开始平复,健康才会回来。你的表哥在无法自拔的自责中陷入严重的忧郁。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研究心理疾病治疗的。这些年来,我看着他开始接受现实,慢慢走出阴影。他在每一个被他和海军救助的人身上寻找救赎,但是他每次出海,仿佛都是一种自我放逐,他也从来没真正停止过寻找。” 听到这里,洛林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他小时候很少见到表哥晓宸,晓宸在他的心目中就是所有人形容的那样,有着各种称号和光环。每次见到他本人,洛林只能感受到他如大海般深沉,难以接近、难以捉摸。 “直到五年前。”罗劲转过身来,看着洛林的眼睛,洛林似乎明白了什么:“六年前,他在赛特号上看到了一个被他救起的少年水手。那天我也在,我不知道他在那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但是从那一天开始,晓宸开朗了很多。似乎,他在那个少年身上,找到了逝去的同伴的影子。我曾问过晓宸,他说,他只是突然明白了,唯有释怀,才有自由。他希望伙伴不会因为他的不能释怀而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听到这番话,洛林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袭来,似乎这些话预示着什么,就像在读一本书的时候,预感到不久的将来需要翻回到这一页,于是事先在这里折下一页书角作为记号。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不禁抬手揉着自己心脏的部位。 “四年前再次见到那个少年水手后,晓宸有了更多的变化,他不再是一块冷冰冰的铁板,他,温暖了很多,柔和了很多,也快乐了很多。”沉默了一阵,罗劲继续道:“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事,对吗?” 洛林点点头,他嘴唇苍白,胸口的疼痛依然在继续。 “你相信预感吗?”罗劲颤声问道。洛林摇晃了一下。罗劲立刻抱住了他。把头抵在罗劲的肩膀,洛林艰难地点了一下头。罗劲没有再说话,轻轻按摩着洛林僵硬的脊背,帮助他放松下来。 “方洲的将来充满了未知。方洲的移民之旅且慢且长。你和战泽,一定要时时刻刻保护对方,为了彼此,为了方洲,也为了在乎你们的人。”罗劲嘱咐道。 这时候,洛林听到了战泽焦急的脚步声和比脚步还紧张的心跳声。站直身体,他深呼吸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然后转身冲着甲板入口。战泽飞奔上来,看到洛林和罗医师在一起,明显松了口气,用手拍着胸口,像极了刚才洛林的动作:“呼,在这里,吓了我一跳!”说完,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二人的表情,但是没有再问什么。 “我需要透透气,正好罗医师也上来,就没告诉你。”洛林手语解释。 “别担心,这里是海魂号,全方洲最安全的地方。”罗医师说完又问:“你是怎么脱身的?” 战泽无奈地挠挠头,他突然发现洛林不在餐厅里,话还没说完,就急赤白脸地奔了出来。 这时候他们看到一艘小艇在向海魂号靠近,是晓宸带走几位官兵回来了。洛林知道他们也要随着自己的舰长回到希望号去了。“今晚没有航行,你们好好睡个踏实觉。柠檬汁还有吗?千万别忘了,每天要滴几滴。”罗劲又开启了医师模式。 “记得了,罗劲医师。我们船上也有。您这里也要多保重!”战泽一边说,一边往下甲板走去。 “今晚的话,只在你我之间。”罗劲轻声嘱咐了一句,洛林点头。 回到军舰上自己的舱房里,洛林情绪非常低落,他不敢也不愿想象如果有一天,他或者战泽,要面对没有对方的人生。他更不能想象,外表无比坚强的表哥,曾一度挣扎在悲伤的痛苦中。躺在低矮狭小的床铺上,洛林背对着战泽,默默地在心里留着眼泪。感受到他的难过,战泽没有追问,而是用手语“唱”起了那首歌: 两眼泪汪汪的姑娘呀你为什么悲伤, 难道你思念的情郎啊还在海上飘荡。 趁今夜月光明朗快来到我的小船上, 让海风吹起将我们的小船轻轻摇晃。 第五十五章 摄政王的匕首 摄政王816年8月14日傍晚,一阵遥遥飘来的号笛声惊动了迪雅号上的信号员,瞭望台上的水手也睁大了眼睛盯着海平线上浮现出来的小黑点儿。小黑点儿很快变成了三个,南海海军标志性的尾帆在夕阳下更加鲜红。迪雅号和海鹏号上的所有人员都跑到了甲板上,攀上了桅杆,在应和的号声中望着奇迹般突然出现的飞鸿队。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飞鸿队提前归来的原因,期盼着好消息。直到瞭望台上传出了兴奋的惊呼:“凯旋旗,凯旋旗,风神号上悬挂的是凯旋旗!”两船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飞鸿队逐渐靠近,领航的依然是希望号。从希望号上发来的旗语,全景厅队第一时间了解到他们找到了突破口,无人员伤亡,探险队安全回航,船上补给充沛。 穆德若弘吩咐着正在分配冷晚餐的厨房暂停自己船上的晚餐工作,拿出最好的新鲜食材,为归来的船队生火做饭,并煮新鲜的茶叶水。等飞鸿队的三艘舰船收帆下锚之后,几乘小艇分别离开迪雅号和海鹏号向探险队方向驶去,穆德若弘带着几大罐刚煮好的茶叶水,东桦带着几名医官。晓宸和雷鹏也匆匆赶到风神号。飞鸿队向全景厅队简单扼要地汇报了他们探险队的发现和收获,以及接下来的行程。穆德若弘和东桦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对于没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过的人,这些说法的确天方夜谭般地令人难以置信。双方商量好,第二天上午全体指挥人员和当事人员集中到迪雅号上去开会详谈。而今晚,日夜兼程的飞鸿队要被好好犒劳一下。 第二天上午,两个探险队五艘舰船上的重要人物们都聚齐在方洲最大的远洋帆船迪雅号上。迪雅号宏伟巨大,色彩鲜艳,像一座浮岛,稳稳地停在平静的深海中。后甲板上高高挑起的艉楼上有一个硕大的船长室,外部有着精美的雕刻,内部宽敞奢华。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战泽和洛林第一次登上这么豪华的远洋轮,看得有点儿目瞪口呆了。 “在这样的远洋轮上航行一年,都不会无聊吧?”战泽用手语赞叹着。 “我以为你一心只惦记着海魂号呢。”洛林揶揄着总比自己官大一级的好友。 “团魂在的地方就是海魂号呗。”战泽调皮地眨眨眼,回道。 “我喜欢希望号。移民开始后,我们可能要一直住在希望号上领航移民船队。”洛林想起昨晚他们的讨论,手语道。 “我已经偷偷把咱俩的名字刻在舱房里了。”战泽笑着比划道。 可以容纳三十多人的船长室里坐满了两个探险队中三大世家的代表人物们,也包括了摄政王特使,萧建澜。虽然一同航行了六个多月的时间,但是萧建澜只能待在风神号上,而战泽和洛林没有上过风神号,所以鸣沙堡会议后,双方就没有再见过面。萧建澜虽然早就听说战泽和洛林已经正式加入了南海海军,但是第一次看到穿着白色海军军官制服的二人,还是心里狠狠地抽了几下。自己的军旅生涯正是因这二人而被彻底断送,恰恰还就是这二人,在这次探险中立下赫赫战功。看着戎装裹身的战泽,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白色军帽下的洛林清俊出尘,玉树临风,萧建澜的心里真是仇恨、愤怒、嫉妒、抓狂几股暗流疯狂涌动。但是他保持着脸上的招牌笑容,远远地向瞪视着自己的战泽点头致敬。要不是穆德千炫拦住了他,他还真想走上前去向二位“道贺”。 全部人聚齐船长时候,会议马上开始,直接进入正题,晓宸代表飞鸿队,详细描述了分航后的所有经历,特别是和通道内涌泉王子舰队建立起联系的前前后后。穆德若弘在整个描述过程中,几次激动得站起来在船长室中来回踱步,他那被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泛出了红色。他几次走到洛林面前,拥抱着这个神话少年,眼中充满着敬佩。 陈述结束后,对于蜂拥而来的提问,由战晟和穆德千炫应答,因为自始至终这二人都参与了和通道内的交流,他俩分别从自己观察和思考的角度,给予了令人满意的解释。 “匪夷所思!我真希望自己在场目睹了这一切。”穆德若弘感叹道。 晓宸回应道:“何时得以目睹甚至亲身经历,这一切都取决于下一阶段的决策。我们必须尽快赶回方洲大陆,开始制定和实施下一阶段的计划。雪鹰北向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收获,距离他们预计的回航时间还有一个多月。我们飞鸿队补充一下补给,立刻起航先行回到鸣沙堡。您还需要留守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归来。也许在明年三月雪鹰队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可以派出第二梯队进入通道了。” 这番话让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激动过去以后,是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八千年来方洲世世代代面临的疑问和担忧,答案突然就这样摆在面前。每一个人,将无从逃避,无法拖延,做出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 会议结束前,穆德若弘把另外四位船长、摄政王特使和洛林留在会议厅里,然后捧出来一个小箱子,上面贴着封条,封条上有摄政王的火漆印。“这是由摄政王特使带到鸣沙堡、交给我保管的,一直存放在我这间船长室内,我收到的指示是:在胜利回航的时候打开。” 晓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穆德若弘向大家展示了一下箱子上的封条,然后用一把小刀割开封条,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有两个一摸一样的狭长的包裹,一个上面写着“摄政王特使亲启”,另外一个上面写着“洛林亲启”。晓宸暗中握紧了拳头,并向雷鹏使了一个眼色。他不确定在这个关键时刻,狄桑又埋了什么阴谋。 萧建澜毫不犹豫地拆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细长的盒子,和一封信。他先展开了信,开始阅读。年轻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从他的表情里完全读不出他的情绪。 另外一边,洛林则犹豫着,他非常不解,这个对自己三分仇恨、十分冷漠的摄政王,有什么话或者指令,需要在万里之外对他说。他深吸一口气,先打开了那个细长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把非常朴素的匕首,凌厉的杀气却透过刀鞘传出,让洛林一凛。同时他听到房间里的几个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洛林抬头看向对面正在看信的萧建澜,他面前也有个一摸一样的盒子,却还没有被打开。 洛林尽量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有些困难地拆开了信口的火漆印。 当“明源”二字赫然跳入眼帘时,洛林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其他的字都像被水泡过了一般,难以辨认地在眼前游动着。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渐渐强烈的耳鸣在脑子中回荡着。他闭上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等思绪开始清晰后,才睁开眼睛,信纸上的字迹终于渐渐停止了游动。 明源, 如果到现在你还没有猜到自己的身世,只能说明你的确是一个错误,一个不该、不配存在的错误。懦弱而且愚蠢。 你的出生夺走了你母亲的健康,夺走了你哥哥的欢乐,夺走了这个家庭的安宁。你的苏醒夺走了一个叫做洛林的男孩的生命,你隐藏在他名下的苟且偷生夺走了维持你母亲赖以生存的希望。你的存在不仅造成了几个家庭的悲剧,更是触动了方洲的禁忌,是你的存在带来了方洲的毁灭。 对于你,已经没有救赎。为了方洲,接受你的结局。 但是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想证明你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证明你不是一个懦弱愚蠢的存在,就不要躲在那些自作多情、自以为高尚的保护人身后,拿起这把匕首,亲自将特使杀掉。因为他的任务,就是将你这个错误,从方洲彻底铲除。 狄桑 字字如刀,扎进少年的心,但却让洛林异常的清醒。此时的他,好像游离了那个在震撼中备受煎熬的躯体,冷静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一脸震惊的少年,任短短的信纸从手中飘落;同样一脸震惊的萧建澜目光复杂地盯着手中盒子里的匕首;离洛林最近的晓宸紧咬牙关、握紧双拳随时准备出击;穆德若弘惊疑的目光在两个躺在盒中的匕首之间游移;舰长雷鹏缓缓向萧建澜靠近;战晟和东桦则茫然地看着其他人的反应。 晓宸和穆德若弘认得这匕首,它象征着摄政王的最高指令,持有者可以代表摄政王行使任何裁决,换句话说,这是在方洲合法杀人的武器。晓宸没有看穆德一眼,此刻他不让自己有任何思绪和情绪,他只有一个任务,保护洛林。他紧紧盯视着萧建澜的一举一动。特使也好,摄政王也罢,就算是涌泉王子本人扑过来,晓宸都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并不仅仅因为洛林是“方洲唯一的耳朵”,方洲移民的唯一导航,更因为洛林是他必须保护的战友、他的部下、他挚爱的手足。 仿佛慢动作般,萧建澜轻轻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把匕首从盒子中拿出来,放下盒子,像被施了咒一般用左手握住刀鞘,慢慢抽出匕首。漆黑的刀刃毫无反光,似乎将周围的光线都割破了,令人不寒而栗。雷鹏已经移到了他的身边,随时准备出手握住萧建澜的手腕。 第五十六章 说好的我们一起 突然萧建澜手一抖,匕首无声无息的落下的同时,雷鹏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晓宸也一步将洛林挡在自己身后。噗的一声,匕首插进了地上的木板,刀柄还在空中微微地颤动着。 “我放弃,我放弃!”传来萧建澜尖细的呼喊声,他的双手已经被雷鹏拧在了背后:“我选择背叛摄政王,我拒绝执行他的指令。” “放开特使,雷鹏你放开萧建澜。”同时穆德若弘高声叫道,“我们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我祖先的名义发誓我事先完全不知道这个密令!”萧建澜继续哀嚎着:“我曾背叛海军投奔摄政王,我是被利用了!我和洛林之间的个人恩怨不致于到让我出卖方洲的利益。现在我选择背叛摄政王。请你们将我囚禁起来吧。” 穆德若弘拾起桌子上的信,快速看了一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一脸惊愕地又看了一遍,然后木然地说道:“这封信是八个月前写的。不知道摄政王为什么要,要,下这个指令。”说完,他神情崩溃地看向晓宸。 晓宸依然一动不动地护在洛林身前,他回答道:“萧建澜是一个不可信任的存在。既然他已经宣布背叛摄政王,我代表海军收押他。” 穆德若弘沉吟了一下,无奈地说道:“只有摄政王本人可以免去他的特使身份。在这之前,他还是受到穆德家保护的的特使。” “我发誓我不知情!这是陷害,我被利用了。我宁肯接受海军的惩罚。”萧建澜还是不依不饶地扭动着。 “我们会把特使监护好,送回京城摄政王那里,由摄政王亲自处理。他将不会再出现在南海海军的视线里。”穆德若弘补充道。 此时,洛林已经回过神来。他深知萧建澜的伎俩和演技,他知道这是萧建澜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选择。洛林悄悄地把自己盒子中的匕首藏进了衣袖,盖上了盒盖。他必须证明,他有权活着,他必须活着,为了方洲,为了那些一直挡在自己面前保护着他的亲人们和战友们。 穆德若弘急忙把地上的匕首收进盒子里,和洛林面前的盒子一起,放进了木箱里,锁进了暗格中。雷鹏和战晟、东桦一起将萧建澜“护送”出船长室。晓宸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洛林,关切地看着洛林的脸,这张一贯表情生动的俊俏的面孔,此时却显得出奇的平静,那双绿色的眼睛,异样的明亮和坚定。“聪慧过人的洛林,也许你早就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只是不愿意面对那个答案吧。”晓宸不止一次在心中这样想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那张信纸,他刚要去拾起来,却被洛林拉住,摇摇头。 “先回到希望号上去。你有任何问题,我将尽我所知告诉你。”晓宸柔声说道,轻轻把洛林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洛林的身体,一直绷得紧紧的,然后洛林抬头看向关闭的门口。晓宸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门外战泽焦急的等待。 “他知道吗?”洛林手语问晓宸。 “在海珠港的时候,战泽好像猜到了什么。”晓宸想起全景厅会议期间战泽的表情,和鸣沙堡海滩告别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洛林,我不管信里都说了什么,那都是一个被悲伤而蒙蔽的老人的胡言乱语,全方洲,只有摄政王一个人固执己见。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每一个人、南海飞鸿队全体官兵,都爱你,都喜欢你,都敬佩你、在乎你。你是’方洲的耳朵’,更是’方洲的弟弟’,知道吗?嗯?” 洛林望着晓宸,想起了另外一个温柔的大表哥,哦不,明煜,他的亲哥哥,不禁笑了起来,然后泪水涌了出来。他想起明煜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候的震惊,他注视中的疑问和试探,他目光中的患得患失,他拥抱中的澎湃感情。洛林感到很幸福,很幸运,他突然特别想立刻见到明煜,于是他紧紧抱住了晓宸,在他的两颊上各亲吻了一下,用口型说了一句:“是,哥哥。” “现在我们把战泽叫进来。” 洛林推开门,战泽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口,他和众人离开会议厅后就一直等在外面,完全不知道紧闭的门后发生了什么。然后他看到萧建澜被三位船长押送出来,走向下甲板,穆德若弘急匆匆地跟出来,叫上千炫,也向下甲板走去。等来等去就是不见洛林和晓宸出来。他差点儿就敲门了。 不过看到走出来的洛林,面色虽然非常苍白但是很平静,战泽大大地松了口气。洛林看着战泽的眼睛不禁感慨:“原来你隐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战泽看着洛林异常明亮的眼睛,“出什么事了?”他刚想再问,雷鹏和战晟从下甲板折返回来,洛林手语告诉战泽晓宸要见他,自己则先要问雷鹏一个问题。战泽点头,看着洛林走向雷鹏和战晟,他们开始向洛林解释着什么。战泽转身进了船长室。晓宸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信纸,脸色铁青。 抬头,晓宸问道:“洛林呢?” “正在门口和雷鹏舰长、战晟船长一起。”战泽回答到。 “摄政王令特使刺杀洛林,同时给洛林一个机会自卫。萧建澜当场弃剑投降,现在临时被看管起来。另外洛林知道了他身世的真相,但是我还没有机会向他多做解释。你要留心一下他的情绪,他看起来太平静了,这很不正常。” 战泽被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挣扎了一番他终于问道:“您能具体形容一下当时的情况吗?特别是萧建澜的每一句话和他的动作。”于是晓宸很简短地形容了一下那短短几分钟之内发生的戏剧性场面。 听完,战泽眯起眼睛说道:“这不像萧建澜的作风,或者说这才是他的作风。他当时只能这样选择,但是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现在哪里,那两把匕首在哪里?” “他被带到下面去了,匕首都锁在了箱子里。我也不认为萧建澜会轻易放弃,但是现在他不能自由行动。我和雷鹏还需要留在迪雅号上商量回程的安排,你们几个立刻先行回希望号去。不要再离开军舰一步。” “遵命!”战泽严肃而又帅气地向晓宸行了一个军礼。向门口走去。 “战泽,”战泽住步,回身,“注意安全,你们谁都不能出事。”晓宸嘱咐着,眼神灼灼。 “是。”战泽底气不足地回应道。走出船长室。 门外,雷鹏和战晟等在那里,却没有洛林。战泽向他俩身后望去,还是不见洛林,他心头一紧,迅速扫视了一下主甲板,依旧没有看到洛林的身影。他焦急地问道:“洛林呢?他不是刚刚和你们在一起?” 雷鹏回身看了看:“我们刚才告诉了他关于萧建澜的安排。”一边说,一边寻找洛林的身影。 战泽觉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问道:“萧建澜被关在哪里?” “在下甲板的水手长舱房里。”战晟说道。 “快带我去。”战泽惊呼着,飞速跑向下甲板方向。雷鹏也紧随其后地跟了过去。听到动静的晓宸,走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战晟话还没有说完,晓宸也向下甲板方向冲了过去。 洛林寻着声音,很快找到了关押萧建澜的水手长舱房,房门紧锁,里面传来萧建澜的叫骂声。穆德千炫黑着脸守在门口。见到洛林,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习惯地向洛林身后望去,却不见永远形影不离的战泽。 “洛林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放心吧,等小艇来了,我会亲自把他押回风神号,他会一直’舒舒服服’地待在特使舱房,直到鸣沙堡。”千炫说道。 洛林让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滑了出来,千炫倒吸了一口冷气,洛林示意千炫打开舱门。千炫拼命地摇着头。 “小洛林,你来看望我了?你怎么这么快就甩掉了你的战泽哥哥呢?”房内传来萧建澜的声音。 “住嘴!”千炫骂道。 萧建澜则继续用那不急不慢的浪声说着:“我看到你把匕首藏进了袖子里。聪明的小家伙,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你。千炫,那可是摄政王的匕首,见刀如见人,你必须服从持刀者的命令哦。你不想也像我一样因为违抗命令,被关起来吧?” 千炫犹豫着,洛林推开他,打开了舱房的门,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在千炫的惊呼声中,躲在门边的萧建澜猛地从后面地扑向洛林,早有防备的洛林头都没回,反握匕首,半蹲马步,从右侧向身后刺去,萧建澜猛向左闪,将将躲开了这一刺,洛林顺势转身一个扫堂腿,趁对方重心全放在左腿的时候,重重踢在了萧建澜抬起的右脚踝上,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萧建澜失去了平衡,但是因为舱房过于狭小,他没有摔倒在地上,而是借着舱壁一撑,迅速反弹,并借势再次扑向还没有站起身来的洛林。 “面对一头进攻的狼,千万不要躲闪,握紧你手中的刀,迎上去。”洛林想起冰河的话,没有躲闪,握紧匕首,迎了上去。洛林是先感觉到那匕首的锋刃毫无阻力地插入到一个身体里,然后才听到噗的一声,紧接着来自对方的闷哼。萧建澜的身体重重地倒下,压在了洛林的身上,洛林觉得肺里的气都被这一撞,挤了出去,完全动弹不得。千炫把萧建澜的身体推开,洛林借势翻身骑在对方的身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肋骨。他看到那把匕首插在萧建澜的左锁骨间,整个刀刃都没入到对方的身体里。 洛林一个冷颤,松开了握着把柄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刺伤一个人,如果不是已经杀了一个人的话。萧建澜睁着眼睛死死盯着舱房的屋顶,咬着牙急促地喘息着,洛林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此时他的狂乱的心跳声和尖厉的耳鸣开始在他脑中回荡,没有听到逼近的脚步声、人声和千炫的叫声。但是他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萧建澜突然笑了起来,咧开嘴,牙齿间滴着血,狰狞而疯狂。他说着什么,但是洛林已经听不见了,萧建澜居然站了起来,伸手从左胸前拔出了匕首,就像进入到他身体里那样,匕首毫无阻力的被拔了出来。 洛林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一刻他似乎被钉在背后靠着的舱壁上,不能动弹,他看着萧建澜举着匕首扑了过来。洛林眼睁睁地看着瞬间逼近的匕首,对准着自己的心脏,却不能挪动。都说这一瞬间,人的一生会从眼前闪过,但是他只想到了两个词“懦弱,愚蠢”。原来,他赌上了自己的生命和方洲的未来,只是证明了摄政王是正确的。 钻心的刺痛,他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想法,还是因为那滴血的黑色的匕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看着萧建澜狰狞的笑容被愕然替代,他疯狂的喊着什么,然后被几个人拖走。洛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坠向地面,他突然觉得对不起战泽,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没有未来的方洲。 低下头,他看到很多血,很多喷涌而出的血,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呢?洛林觉得自己的思维在变迟钝。然后他看到了,和他一起坠向地面的,还有战泽,那喷涌而出的,是战泽的血,从他的脖颈处汩汩流出。战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洛林的眼睛,他似乎想说什么,问什么,但是每次张嘴,只有更多的血流出来。看着战泽深灰色的眼睛被放大的瞳孔侵蚀成黑色,洛林想安慰他:“说好的我们一起。”他忍着心口的刺痛,弯下腰来,抱住了战泽,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前,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鼓声,洛林跟随那渐渐远去的战鼓声,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七章 战鼓 梦中你回到我身边, 执起双手放我胸前, 我问你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 你说就在每次心跳之间。 我将脸贴在你襟前, 里面是渐渐远去的鼓点, 我问你去哪里去哪里我们曾约好一起, 你说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竖立起的那天。 梦里你回眸于星海之间, 展露着你一成不变的欢颜, 你说我是你不夜港永远的未眠人, 你说星海中最耀眼的灯塔是我的思念。 梦中你回到我身边, 执起双手放我胸前, 我问你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 你说就在每次心跳之间。 小船在平稳的水面上悠悠飘荡,除了水波轻抚船底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四周在淡淡的迷雾里一片寂静。这静中总好像缺少了什么,对了,缺少安宁。他可以确定在不远处,正汹涌着一场惊涛骇浪,随时可以撕破迷雾,将这叶小舟推向浪山之巅,再抛入浪谷深渊。 “你回来了?”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你是谁?”他抬头问道,头顶只有迷雾。 “我是弟弟。”小男孩的声音回答道。 “谁的弟弟?”他又问。 “哥哥的弟弟。你不记得我了?”小男孩问。 “你知道我是谁?”他好奇着。 “我记得你。”男孩继续着,“上次我叫你等等,然后你就不见了。” “原来是你?是你叫我等等?你让我等什么?”他问道。 “等等我啊,我们一起下去。”小男孩很无奈地说。 他突然充满了不安和内疚:“对不起啊弟弟,我不知道你要我等等你。后来你就一直坐在上面吗?” “也没有很久。我在等哥哥下课。” “你哥哥是谁?”他觉得嗓子发紧。 “就是哥哥。他很了不起,会读书写字,会骑马和舞剑。”小男孩自豪地说着。 “你叫什么?” “我叫弟弟。” 他开始努力爬树,想上去看看那个男孩子的眼睛,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是爬到一半就滑下来。他着急得都快哭了。 “对不起,弟弟,我没有等你。你能下来吗?”他仰头望向上面,但是雾很浓。“你能看到我吗?我爬不上去了。” “因为你长大了,就爬不上来了。” “对不起,弟弟,那天应该是你下去的,如果你先下去了,就没有了后来的这一切。”他坐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也会哭吗?” “在梦里,哭。”他泣不成声地呜咽着。 “我在你的梦里吗?” “弟弟,你下来好吗?我可以接住你。”他再次仰头,头顶的迷雾开始散去,却没有大树,没有男孩,只有一个屋顶。 “醒了醒了,他睁开眼睛了。”他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但总是好像少了些什么。一个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不要乱动,你受伤了,睡了好久,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关切的面孔、平静的声音,罗劲医师非常专业地对他说着。 “认识我是谁吗?认识就眨眨眼。”罗劲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和对答案的期待。 他眨了一下眼睛。罗劲鼓励地微笑了一下。 “知道自己是谁吗?”罗劲继续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又躺在这里?为什么大家又在问这些简单的问题?他又睡了很久很久吗?还是他又回到了那天,那个他没来得及等弟弟的那天? 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罗劲惊讶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罗劲盯着他的嘴唇。 “战泽。”他努力地说着。但是没有声音。奇怪,为什么没有声音? 这时候,更多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人迅速围到床前。 “战泽?”他再次努力。 “他在找战泽。”罗劲解释着。 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他不在这条船上了。”他看向声音的主人,他曾画过这张脸,送给战泽,这是表哥晓宸。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晓宸尽量温柔地问着他。 他仔细想着,遇到弟弟以前,他在海上漂了多久?发生了什么?好像和战泽有关。对了,他们在海魂号的甲板上看夕阳,战泽说:“都说夕阳如血,但是你看其实夕阳是淡黄色的,知道为什么吗?”战泽转过头来调皮地眨眨眼,夕阳照在他深灰色的眼珠上,看起来像透明的琉璃。“因为夕阳把红色都给了天空。你看!”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透明得如同战泽眼睛般的灰色天空染着一片血色。战泽微笑地站在船舷上“拉住他!”,然后他的身体慢慢向外仰去,洛林想奔过去拉住战泽,自己却像被绑住了,他努力着,“别动!”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他又回到了小船上,小船在平稳的水面上悠悠飘荡,除了水波轻抚船底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四周在淡淡的迷雾里一片寂静。他知道迷雾外有汹涌的惊涛骇浪,随时可以将这叶小舟推向浪山之巅,再抛入浪谷深渊。然后他听到歌声,如泣如诉。影影绰绰处,前面礁石上坐着一位哭泣的小人鱼,断了线的珍珠泪一颗颗掉到水里,发出好听的声音。 “你为什么哭啊?”坐在船舷上的他,俯看着礁石上的人鱼问道。 “我唱完了大海里所有的歌曲,姐姐们说只有到大海外面才能找到新的歌曲。可是我很怕人类。” “人类有很多美丽的歌曲。你听过《彩虹下的吻》吗?”他安慰着她说道。 小人鱼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大海里面没有彩虹。” 洛林点头,“是的呢,彩虹只在天空里出现,据说是天空对大地的一个许诺,以彩虹为凭,不能食言。” 小人鱼好奇地睁大绿色的眼睛,抬头在天空寻找着彩虹。 “我唱给你听,你要学会哦。”他开始: 当梦的面纱终于被轻挽, 当所有的童话故事被讲完 在彩虹的尽头有一种亲吻 比埋在下面的黄金还稀罕 在所有古老的传奇故事中, 骑士和少女的结合总要等到冒险完成以后, 他们约定的誓言就是一个亲吻 比彩虹下的金子还珍贵 我亲爱的、热爱的、挚爱的, 你离开我是如此的遥远 虽然泪水填满的大海分隔着你我, 愿爱为桥跨越重重海洋 当梦的面纱终于被轻挽, 当童话故事终于被讲完 在彩虹的尽头有一种亲吻 比埋在下面的黄金还稀罕 他唱完了,小人鱼又开始哭了。“很难学会吗?”他不解地问道。 “我已经学会了。是你的歌声,让我觉得好伤心。” 他笑了笑,“我唱得有那么难听吗?这样吧,我来吹笛子,你来唱好吗?”小人鱼点点头,最后一颗人鱼泪,啪嗒一声掉入水面。很快,优美的歌声和清亮的银笛声,穿透弥漫的大雾,在海面上飘荡。 “你唱得比我好听。我有一个姐姐,她的歌声也非常好听。”他满意地说。 “你姐姐也是个人鱼吗?”小人鱼问道。 “我们不是人鱼啊。”他笑着。 “可是你有人鱼的眼睛,你能和我说话,还会唱歌。”小人鱼惊讶地说着,“而且,你胸前还有一颗人鱼泪。” 他摸了摸藏在衣领下的珍珠:“你怎么知道?” “她在召唤我啊。”小人鱼笑着说,好像在说:你真傻。“你想许个愿望吗?” “我的愿望就是你一直都高兴,不要再哭了。”他温柔地说着。 “好吧,你教了我一首歌,你的愿望可以实现的。”小人鱼大方地回答。 他笑了。“如果我再教你一首歌呢?” 小人鱼很兴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要看你的愿望是不是很复杂。” “我最好的好朋友,他在大海里,你知道他怎么样了?”他问道。“他叫战泽。” “人类在大海里停止呼吸以后,会慢慢变成大海的一部分,他可能是个海浪,也可能是个浪花。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小人鱼问道。 “他为了保护我,先走了。你能认出战泽吗?”他问。 “如果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能认出他,召唤他。但是我没有他的信物。”小人鱼有些遗憾地说。 “那我教你这首歌,这首歌是我写给战泽的,你在大海中唱这首歌,他若听见,你们就是朋友了。”说完,他开始唱了起来: 梦中你回到我身边, 执起双手放我胸前, 我问你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 你说就在每次心跳之间。 我将脸贴在你襟前, 里面是渐渐远去的鼓点, 我问你去哪里去哪里我们曾约好一起, 你说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竖立起的那天。 梦里你回眸于星海之间, 展露着你一成不变的欢颜, 你说我是你不夜港永远的未眠人, 你说星海中最耀眼的灯塔是我的思念。 梦中你回到我身边, 执起双手放我胸前, 我问你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 你说就在每次心跳之间。 唱完,他摘下颈上挂着的人鱼泪珍珠项链,“我的愿望就是,你找到战泽,告诉他:大水之后,在彩虹尽头等着我。” 小人鱼急忙摆手:“我学会了这首歌,我会按照刚才我们说定的,帮你实现你的愿望。这颗人鱼泪你一定要戴好,这样等你来到大海深处的时候,我们可以找到你。你还要多久才能来?” 洛林说:“答案在歌词里啊。” 小人鱼想了想,然后说,“大海站立以后?天空还会有彩虹吗?” “我希望有。当方洲沉没以后,这个世界上还有大海,还有人鱼,和大海里的浪涛和泡沫,对不对?我们都还在这个世界里。”他微笑地说道,把项链挂回道胸前,紧紧握住。 “再见了人类。我要去找战泽了。” “再见小人鱼,战泽会给你讲很多故事,他还能教你唱更多的歌曲,大海以外的歌曲。”他挥挥手。迷雾重新聚拢,世界再次寂静。 洛林睁开眼睛,还是那个屋顶,那个房间,那张床。有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中,一手托着头睡着了。他端详着那张脸,他曾经画过这张面孔,年轻英俊的海上战神,表哥晓宸,只是现在这张脸消瘦憔悴,即使睡着了,还透着无尽的疲惫和悲伤。洛林突然注意到晓宸鬓边多出的一缕白发,禁不住想抬手掸去那层白霜:“如果战泽看到这时候的晓宸,一定会难受吧。”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瞬间引爆了那酝酿已久的风暴,惊涛骇浪终于碾轧了过来,将洛林高高抛起到浪峰之巅后,重重砸向深渊谷底,接着一浪一浪的山峰向他压来。 太沉重了,太沉重了,沉重到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最后的画面渐渐浮现,一刀刀地刻在他心脏上、划在他眼睛里、烙在他皮肤下、印在他脑海中。洛林听到萧建澜疯狂的笑声“这就是我的绝杀!”,听到舱房外奔过来的脚步声,听到熟悉的战鼓擂动声冲向自己的身前,听到匕首刺破皮肤、划过动脉、插入自己胸膛的声音,听到晓宸绝望的惊呼,千炫的哭声、和萧建澜的嚎叫。 在渐渐遁去的嘈杂中,他清清楚楚地听到每一滴鲜血的喷涌,每一次呼吸的艰难,每一声心跳的挣扎。然后是一片死寂。 他想狂呼,他想问天问地问大海,为什么是战泽!凭什么是战泽!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凭什么把我留下!同时他又想埋在被单下永不醒来,永不面对,永不知道,永不感受,被黑暗和沉寂永远吞噬。 椅子中的晓宸惊醒过来,看到床上挣扎的洛林,他跪在低矮床铺边,一手轻轻握住洛林痉挛的手指,一手温柔地抚摸着洛林汗湿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安慰这个词,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不存在了。 震惊、愤怒、拒绝、内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渐渐加速,将洛林拉向那不可抗拒的中心,在那里,有一缕白色的发丝闪动着。洛林感到深深的恐惧,那里,就是深渊的入口,那个深渊,叫做悲伤。“拉住他”,战泽的声音。他不能陷进去,他不能让晓宸陷进去,因为战泽不希望他们陷进去。洛林纵身跃向晓宸,忍受着来自心脏的撕裂般的剧痛,他必须抱住晓宸,为了战泽,他必须把晓宸从漩涡中拉出来。 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就在每一个心跳之间。 现在洛林才知道,这生离死别的痛,有多撕心裂肺。然而为了不堕入那悲伤的深渊,他们必须在有生之年的每一次呼吸中,忍受着这剧痛,挣扎在漩涡边缘。 第五十八章 挣扎在漩涡边缘 洛林想永远地沉睡下去,在那无风无波的海雾中飘荡。但是他必须醒来,为了战泽能继续活在自己的记忆里,为了晓宸能带领方洲走出末世的诅咒,为了大水之后在彩虹的末端可以毫无愧疚地面对战泽,他必须睁开眼睛,面对每一天。 这次张开眼睛,床边坐的是罗劲医师,他正低着头认真地忙碌着。洛林看向自己心脏的位置,上面一个很小的伤口,密密地缝着细线,愈合得非常整齐,在这个伤口的下方,顺着肋骨有一道很长的横向伤口,被黑色的细线缝住,皱起的皮肤像一个红肿的嘴唇。他别过头去,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毫无章法地扑腾着。罗劲医师一边继续给他换药,一边语调温和地说:“本来伤口很小,但是很深,刺伤深入胸腔,引起胸腔内积血,所以必须打开你的胸腔放血。刀刃紧紧擦着你的心脏而过,幸亏没有刺破心脏,那样的话,我们谁也救不了你了。” 洛林闭了闭眼睛,他知道,没有刺中心脏,是战泽挡的那一下。他尽量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独自跑去找萧建澜,他想证明什么?愚蠢! “洛林,”似乎知道他的思绪所向,罗劲医师继续语调温和地说:“原大陆传说中,魔鬼养了很多勾魂小鬼,最阴险恶毒的两个,一个叫“内疚”,一个叫“自责”。他们专门在人们最虚弱的时候来扰乱人心,把听信他们的人引入地狱深渊。如果他们来了,你就想象一幅最喜欢的画,让自己走到那幅画里。来,试一试,好吗?” 摇摇头,洛林用眼睛望着罗劲,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手都举不起来,只能用唇语:“战泽,战泽。” 罗劲点点头,“等我给你包扎好,讲给你听好吗?”洛林努力点头。 终于一切都收拾停当,罗劲在洛林的左侧垫了两个枕头,让他朝右侧躺着,自己则坐在了低矮的床铺前的地板上,握住洛林的手,用温和又专业的声音说道:“你现在是在海魂号上,你已经在这里十九天了。距那天,已经二十六天了。”罗劲说得很慢,给洛林足够的时间消化他听到的信息。 “那天战泽第一个找到你,扑过去想挡住那一刺。匕首划过战泽的颈部,刺入你的胸膛,划破了战泽的右侧颈动脉。他没有来得及说任何话,和你同时失去了知觉。当时你的情况看似比较稳定,伤口极小,流血不多,只是昏迷不醒。迪雅号上有三位非常有经验的医师,他们同时尽了最大努力抢救战泽。但是颈动脉破裂,回天乏术。最后战泽因失血过多而停止了呼吸。”说到这里,罗劲停了下来,看着洛林的眼睛问道:“还再继续听吗?” 洛林绿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看到很多血,很多很多血。他点点头。 “战泽心跳停止以后,你的情况也开始恶化,呼吸变得非常困难。我赶到迪雅号的时候,你已经进入心源性休克,必须马上开胸探查。而五条船舰上的八位医师里,只有迪雅号上的穆德辛医师曾经做过一次这样大胆的尝试。晓宸,”说到这里,罗劲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上将,上将他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你。我们打开胸腔,里面积满了血液,已经凝结成块,压迫着心脏。你的心脏曾一度停跳。洛林,你能活下来,是生命最大的奇迹。” 看着洛林的嘴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罗劲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战泽在哪里?” 托住洛林的下巴,罗劲等他失神的目光慢慢看向自己后,才柔声说道:“战泽一直没有孤单过。他是在晓宸的怀抱里去世的。上将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等着你的手术结果。上将亲自用淡水给战泽清洗血迹,给他换上崭新的白色制服。手术后你一直高烧,留在迪雅号七天,每一位海军都申请到迪雅号上的冰室里,轮流守卫在战泽身边。你的病情稳定后,我们把你和战泽一起运回了海魂号。等了两天,你还没有苏醒过来,上将决定举行海葬。” 罗劲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去回忆那些令人心碎的场景。这些天以来,他顽强地扮演着医师的角色,不给任何情绪让步,为了洛林,为了晓宸,为了喜爱战泽的官兵们,他不让自己去回忆,禁止自己去感受。 但是现在他眼前又浮现出当他赶到迪雅号上看到晓的场景:晓宸一身雪白的制服,前襟和袖子完全变成了红色,他的双手、脸上、脖颈、头发上都沾着血,战泽的血。他就那样跪在地板上,抱着好像安睡的战泽。他的眼睛通红,但是目光清亮而坚定,他听着医师们的诊断和建议,果断命令冒险进行开胸手术。晓宸抱着战泽走到上甲板的医疗舱外,守着战泽一起静静等候手术的结果。 “8月24日黄昏,上将在海魂号上亲自主持海葬仪式,五条舰船都鸣炮致敬。那天你也在甲板上,躺在担架里。战泽那天很帅,崭新的白色制服,头发整整齐齐地塞在军帽下面。很安详。晓宸亲吻了战泽的双颊后,把飞鸿海军的战旗盖在他身上,并亲手拉起制动绳。” 听到这里,洛林挣扎着要坐起身,“战泽,我甚至没有机会最后看你一眼。”洛林在心似乎马上要炸裂一般膨胀着,他必须去甲板上,他必须向着大海呼唤战泽的名字。没有阻拦,罗劲有力的臂膀抱起了床上的病人,向舱外走去。此时又值黄昏时刻,甲板上正在忙碌着为夜航减速而降帆的水兵们,都停下手里忙碌的任务,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走向船尾。在船尾,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凭杆而立,夕阳将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动,一缕白色,非常醒目。 晓宸转过身来,接过洛林,让他完全靠在自己他身上,罗劲站在他们身后,而他们后面,是甲板上肃然站立的全体海魂号的官兵们。 大海茫茫,洛林从来没有觉得大海如此的广阔无边,自己和这艘海魂号如此渺小。“没有战鼓的声音,我去哪里寻找你!”他绝望地在心中狂呼着。 迎面而来的海风,夹着海水的咸味。洛林耳边响起战泽的声音: “生于海,归于海,这是穆德家的家训。” “生为战家的儿子,在南海海军服役,按照穆德家训,在海魂号上被海葬,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结局!” “你问我战家的家训吗?顺风’钱’进,哈哈哈哈。” 一抹笑意挂上洛林的嘴角,“战泽,你总有办法在最艰难的时刻让我笑。快告诉我,你藏在哪一个波浪后面了?” 这时候,几只海豚跃出水面,洛林一惊。“这群海豚跟着船队好几天了。”晓宸低沉的声音好像直接从他的胸膛里震动出来一般,难怪战泽总说,每次晓宸说话的时候,他都觉得很震撼。洛林又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晓宸低头看着洛林嘴角的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洛林习惯性地摸了一下怀里,却只是碰到了伤口,不禁抽搐了一下。“找什么?”晓宸关切地问。洛林做了一个吹笛子的动作。他的银笛,留在了希望号上。“你现在可能还没有力气吹笛子。” 洛林指了指希望号。“你想回到希望号上去?”晓宸问道。洛林点头。就像他第一次醒来时候晓宸说的,“战泽不在这条船上了”。虽然这里是,曾经是战泽最魂牵梦绕的战舰,但是洛林对战泽的记忆,都在希望号上。他想回到他们共同度过了九个月时光的战舰上去。 他仰头看着晓宸,慢慢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他鬓边那缕白发,晓宸没有避开,反而把脸贴在了洛林的手掌中。想起那晚与罗劲医师的一番对话和那一句“你相信预感吗?”洛林把头埋进了表哥的怀里,任泪水肆意奔涌。 未来的路还很长,他们必须互相扶持,每一天,都要挣扎在漩涡边缘。 从海魂号上苏醒后,洛林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正如浪升亲王曾经说过的,只有当心灵的创伤开始愈合后,身体才能接受康复。一周后,罗劲医师终于同意洛林回到希望号上,条件是,罗劲也跟着去观察一周。他更担心洛林在熟悉的环境里睹物思人,不利于他心理创伤的恢复。但同时他又不放心离开晓宸。 “放心吧罗医师,我是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我会保护自己,不再走回头路。洛林还太年轻,他更需要你。”晓宸从一堆地图和航海日志中抬起头来,对罗劲说道。回程中,晓宸一直把自己埋在工作里,着手准备方洲移民的船只建造计划,计算着方洲各地的人口,交通条件,通过战家及穆德家的老水手们了解两家的船只制造程序、速度和能力。 “我只是不放心你太埋头于工作。”罗劲说着,目光从晓宸鬓边那缕白发掠过。 晓宸笑道:“就算没有你,还有其他人,整天排着队来敲我的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之就是不让我一个人待着。这是你安排的吗?” “保证不是我!”罗劲发誓,在心里想道:他们都是有着各种经历的水兵,战士,指挥官,都是过来人。他们比我更懂。 “萧建澜那里怎么样了?” “他恢复的不错,被牢牢地锁在风神号的底舱,由穆德家的人看守。他哪里也不能去,更不敢去,想除掉他的人,太多了。”罗劲冷冷地说道。对萧建澜来说,关押在战家的船上,比关在军舰上更危险。 “洛林问起过他吗?”晓宸又问。 “还没有。” “他也从来没有向我问起过他的身世。”晓宸若有所思地说着。 “给他些时间,他有太深的伤口需要恢复。”罗劲一语双关地说道。 “你注意到吗,他第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好像不记得自己不会说话。”晓宸问罗劲。 罗劲点点头,眼睛有些潮湿地回答:“他的确很努力的要说话。” “你觉得,醒过来的是,他?”晓宸试探着。 “我的猜测是,他恢复了一些关于明源小时候的记忆。” 晓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他也很少再用手语。你认为,他有可能恢复说话吗?” 罗劲摇摇头:“我不清楚。还是刚才那句话,现在,他先需要从最深的伤痛中慢慢恢复,其他一切,只能留给时间。他还年轻,才十八岁。也许在发达的新大陆,一切皆可能。” 罗劲看到晓宸对这句话的反应,眯了眯眼睛:“怎么?” 晓宸沉默了很久,清了清嗓子,艰难地说道:“我有一个感觉,他不会离开方洲。” 良久,罗劲轻轻说:“你知道,是因为如果你有选择的自由,你也会留下。”不是疑问,罗劲知道,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那把该死的匕首,正从自己的心中划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如此优秀的年轻人,这些方洲的救世者,小小年纪,却要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还要背负一生!罗劲觉得自己也需要找一个医师去倾吐一番了。 “放心去希望号吧罗医师,换个环境,也许更好。”晓宸看着罗劲的眼睛,似乎读得懂他的悲伤。“过一周,我也应该过去看看了。” 三十三天后,洛林回到了希望号,军舰上的全体官兵都在甲板上欢迎他的归队。独自走进舱房,躺倒在低矮的床铺,他习惯性地紧贴着舱壁,战泽的味道包裹着他,闭上眼睛,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耳边,永远没有了战鼓的声音,只是生命中,永远没有了他的另外一半。他们曾经约好一起面对方洲的沉没,他们也曾相约一同去往新大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会面对生离死别,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如此措不及防,如此残忍无情。“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这两个词,这两个来自生他却一直想杀掉他的父亲的词,比魔鬼派来的“内疚”和“自责”还恶毒。 睁开眼睛,洛林看到床铺上方的木板上,果然新刻了两个名字:希望号的战泽和洛林。 洛林费力地从床上慢慢坐起,自从一周前在海魂号上醒来后,他就再也不能入睡了。他找到自己的画本,开始画起来。画他脑海中出现的任何美好的画面,美好的回忆。这是让他熬过漫漫长夜、漫漫人生的唯一的办法。 因为不能入睡,他也从来没有梦到过战泽。他多希望能在梦中再见到他,虽然朝夕相处了三年时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因为他们曾经觉得人生还很漫长,还有上万海里的漂遥路和上千个夜谈的不眠夜等待着他们。 他想起战泽曾经告诉过自己,外婆去世后,好几年她都没有出现在战泽的梦里,直到他遇到洛林的那一天,战泽才终于在梦中回到了小院儿,看到站在柠檬树下的年轻、健康的阿婆。 “战泽,没有了你的战鼓擂动,茫茫大海,我寻不到你。别让我等太久,你知道我睁着眼睛都能做梦的,所以你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我。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在梦里我可以说话,可以唱歌,连人鱼都说我的歌声好听。 “战泽,我多想在梦中看见你回到我身边,执起双手放我胸前,当我问你一呼一吸之间有多远,你可以抚慰那痛楚的每次心跳之间。 “战泽,在梦里让我再将脸贴在你襟前,倾听里面渐渐远去的鼓点,当我问你去哪里去哪里我们曾约好一起,告诉我不要急不要急等海洋竖立起的那天。 “战泽,记得那夜我们乘船驶过不夜港,你回眸于星海之间的一瞬让我难忘,让我在梦里看你展露你一成不变的欢颜,我是你不夜港永远的未眠人,星海中最耀眼的灯塔是我对你燃烧的思念。” 第五十九章 雪鹰号的归来 摄政王816年11月28日 ,飞鸿队回到了鸣沙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通过飞鹰传信,将飞鸿队的发现和归期传报给鸣沙堡,再由鸣沙堡将信息传到镀铎京城、海珠城和叠涛港。所以当飞鸿队的三艘舰船抵达鸣沙堡海域的时候,已经所有数艘大型驳船和无数小艇等候在外港舰队下锚的深海处,迎接探险队的凯旋归来。除了少数轮班值守的水手和舰队官兵外,在海上航行了将近一整年的人们,终于可以登岸,踩在方洲大陆坚实的土地上。 除了洛林。 在到港前几天,他向舰长雷鹏和晓宸上将递交了一份申请报告,申请在鸣沙堡停留期间,可以被允许一直留守在希望号上,并请求免除他作为海军军官及探险队关键成员所需要履行的一切陆地上的职责。晓宸在咨询了罗劲的建议后,同意了洛林的请求,但还是在上岸前,先来到希望号上。雷鹏递给晓宸一份厚厚的卷宗,这是洛林在回航中写下的的和涌泉王子探险队建立交流的详细报告,并附有多幅插图,生动地再现了先遣队进入通道的过程,以及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通道入口的样子。 看着比两个月前又消瘦了许多的洛林,晓宸的心像是被揉进了一袋子的碎玻璃茬中。他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足够让他的军队们着急心疼。抚了抚洛林的头发,他问道:“想让我给你带些什么好吃的?” 洛林羞涩地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折纸,递给晓宸。这一幕让晓宸感慨万千:这是洛林从小的习惯,羞涩地笑着,递上一个精美的折纸,折纸里写有他的愿望。晓宸把飞鸿形状的折纸贴在自己胸口,柔声说道:“保证都带给你。另外,我也保证,除非是你自己改变主意,没有人能强迫你离开希望号。嗯?” 洛林向晓宸行了一个礼。这时候,在一旁的罗劲突然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列个清单,我申请把洛林单子上的食物多加一份。”看着洛林疑问的目光,他微笑着补充道:“你以为我会把你一人留在这里吗?” 三艘舰船从下锚停船开始,就被各种驳船和小艇包围了起来,开始各种检测、清洗和维修。因为他们马上还要起航,驶向海珠港。所以当第二天下午,一艘小艇停靠在希望号边上时候,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小艇上下来两个身材高大、相貌英武不凡的人,两手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在值班水兵的帮助下搬了好几趟,才把小艇上的物品搬到了军舰上。 二人报明身份后,在当值的“缝补补”的惊愕表情中,被带到主甲板上。看到来人,罗劲也眼前一亮,立正站好,但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洛林的舱房。来人扬了扬眉毛,罗劲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然后走进舱房。 “洛林,你清单上的东西估计终于送来了。送东西的人想见见你。还有,记住我说过的话,你需要时刻保持冷静,不能太激动,知道吗?” 洛林狐疑地看着罗劲的眼睛,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突然站起身,向门口奔去:“慢点儿啊慢点儿啊,冷静,别太激动。”罗劲操心地紧跟在后面。 门外,是一张比下午的沙漠骄阳还明亮的笑脸,灰蓝色的眼睛中,充满期待、喜悦和淡淡的忧伤。洛林忘记了一切叮咛,将自己投进了那炙热的怀抱。明煜强劲有力的心跳,擂在他抽痛的胸口。几个月来第一次,洛林感到安全。自从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无边无际的空中坠落着,等待那不可避免、却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的谷底,接受最终的撞击。但是明煜的拥抱,让他知道,原来,可以有一双足够有力的臂膀,接住他,接住他。 他记起来了,小时候有多少个呼吸艰难的夜晚,他就是这样蜷缩在这怀抱里,听那熟悉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感受到来自哥哥明煜的焦急和盼望。万般不舍,洛林睁开眼睛,发现他真的蜷缩在床铺上,背靠着一个比战泽雄壮很多的胸膛。“醒来了?”身后的胸膛里传来了声音,“罗医师说你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声音的主人轻盈地翻身下床,轻轻把他扳过来,再扶着他坐起身。胸口的刺痛已经隐去,只剩下酸胀和沉闷。“睡醒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噘着嘴。”明煜笑着看着他的嘴,忍不住在噘起的嘴唇上弹了一下。儿时的记忆如河水漫过了堤岸,脉脉地,缓缓地,温暖地滋润着一片被遗忘太久的干涸之地。 看看舱房的窗外,好似清晨的光景,洛林瞪大眼睛询问着时间。“你一直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再不醒来的话,你的那些东西就要被罗医师和那个“缝补补”吃完了。”明煜笑着摇摇头,从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兜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好在我把这个藏了起来,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还记得吗?”说完,把一个蒲公英一样的东西递过来,细细的木棍上方是一个用漂亮的糖纸包起来的小圆球。洛林依稀记得这个是糖果。但是自从他“有记忆起”,就没有再见过这样的糖。 “几周前收到飞鹰传书,知道你们要回来后,我专门托人从京城里带来的。你最喜欢的柠檬蜂蜜口味。”洛林刚要伸手接,明煜又把手缩了回去,说:“刚睡醒还是别马上吃甜的,很多好吃的等着你呢。咱们去看看罗医师给你剩了些什么。”说完,向舱门口走去。 “煜哥哥。”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屋中二人都顿住了。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明煜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儿时的呼唤。洛林也睁大了惊疑的眼睛,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你叫我什么?”明煜颤声问道,不敢回头,不敢大声呼吸。 “小时候,叫你煜哥哥。”就像一个多年不曾说话的人那样,洛林费力地、口齿不很清晰地说道。明煜觉得,这是比找到新大陆更令人激动的奇迹,他的源子,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回到他的世界里,回到他的人生中。明煜发誓,这一生再不让弟弟离开他。转过身,看着坐在床上的弟弟,一头乱发下明亮的绿色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明煜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弟弟从床上抱起,像小婴儿那样地横抱在胸前,原地旋转起来。 “小源子,我的小源子。有没有胖胖地圆起来?” 洛林被转得头昏眼花:“停。”明煜立刻停了下来,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坐好。洛林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说出两个名字:“战濛?战泽?” 明煜跪在弟弟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那双蒙着泪水的绿色的眼睛,然后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弟弟的额头上,说道:“战濛跟我一起来的,和罗医师一起在医疗舱。我们都知道了。” “因为我。”洛林的眼泪滑落下来。 明煜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弟弟的眼睛认真说道:“不。不是因为你。这一切,只因为那个叫做父亲的摄政王。” 四天之后,飞鸿队的三艘舰船再次起航,向海珠港驶去,穆德家主穆德安荣带着一众人等也随船同行。他们将和正在赶往海珠港的浪升亲王一行人汇合,与战英率领的战家一队人等,一起奔赴京城。明煜和战濛必须先回到沙漠边防营,再从那里赶赴京城。全方洲的决策者们,将齐聚在一起,商讨移民时代的到来。 于此同时,一无所获的雪鹰探险队正在返回留守站的航行中。和去时平静的海面及温和的气候相反,冬季期间的海洋气候变得凶险异常,寒冷的冰雨让这些南方水手们非常难以适应,很多人病倒。雪上加霜的是,在一次非常凶猛的风暴后,波塞冬号受到了重创,主桅杆和尾桅都折断,存放补给的底舱也进了水。他们决定放弃波塞冬号,把波塞冬号上近二百人及所有能抢救出来的补给,分散到两艘军舰上。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航行中,至少他们离开了气候和气流极为不稳定的海域,但是他们的淡水和食品也将要消耗殆尽。他们放出海鹰向留守站求救。留守站的迪雅号和海鹏号在11月底得到了按时返回的艾利斯彩虹号的新鲜补给后,穆德若弘决定派出海鹏号,去接应海鹰队。幸亏这个英明的决定,让弹尽粮绝的探索号和海翼号,在最危急的时刻,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友舰。这时候,已经是摄政王817年的一月份了。又过了五个月,飞鹰队和全景厅队的全体舰船和人员,才返回到鸣沙堡,距离他们出发,已经整整一年零七个月了,距离飞鸿队归来也过去了七个月。 在这七个月中,方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摄政王在新年伊始,颁布了一个通告,昭告整个放洲,经过多年的探查,通往新大陆的入口终于被找到了,方洲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内,将倾注全部人力、物力打造一百只全新远洋轮,加上现有的远洋轮,可以将一半以上的方洲居□□送到新大陆。通告里并没有其他具体的信息,只是号召大家不要慌乱,要团结起来,耐心等待更具体的移民计划和步骤出台。通告里当然也没有提及,如果选择留在方洲,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既然每一个方洲人懂事后会问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方洲会不会沉没,沉没会不会发生在我这一生中,当有选择永远离开方洲的诅咒时,大多数人会选择逃离。 方洲的四大港口:海珠港,鸣沙堡,叠涛港和北雪国的瑞尼尔港,都开始如火如荼的新轮船建造。平时用于商业和娱乐的航运都转为运送轮船制造的建材:橡木、松木、柚木等产自方洲各地的不同的木材;铁器、铜器、沥青等的炼造原料。大批工匠改行成为木匠、铁匠、铜匠和船匠。为了筹集资金,选择移民的家庭可以以家庭甚至村庄为单位,捐助自己将来所乘坐的帆船的建造,提供建材、出人、出力。 七月底,当冰河、洛青和战洲终于回到海珠港的时候,第一批移民船队已于两个月前,5月11日从海珠港启程,在晓宸亲自率领的护航舰队保护下,驶往东南海域了。在海珠港逗留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才从战英那里听说,洛林从来没有离开过希望号军舰,没有登上过方洲任何一寸土地。在月帆京城的皇宫会议结束后,浪升亲王提议将希望号改名为战泽号,以纪念这位英雄为方洲和方洲移民作出的贡献。战泽号作为移民船队的唯一可以导航的领航舰,将伴随每一批移民船队出发,把船队安全送入通道。因为整个方洲,只有洛林,能够听到通道内传来的导航声号。 几位年轻人沉默着,没有想到探险归来,面对的是更遥远的分离。早在他们回航遇到接应的海鹏号时候,冰河和洛青就听说了关于战泽的噩耗。当时战洲因为肺炎和坏血病正危在旦夕,大家没有告诉他。在他恢复期间,他还是听说了弟弟牺牲的消息,差点儿又被送回重病号舱房。洛青在知道了洛林的身世后,开始记起小时候发誓要自己忘掉的一些事,他终于感到释然,并依旧深深地爱着自己这位弟弟,希望能尽快再见到他。 冰河虽然非常想留在南海海军,想见到洛林,但是自从他上次离开雪都城,已经两年多的时间了,他必须赶回去参与到北雪国移民计划的实施中去。战洲必须留在海珠港,帮助父亲和战家监督新船的制造和安排移民的陆上交通和住宿安排。洛青则需要回归海军,按照自己舰队的任务安排,或者参与到移民船队的护航任务中,或者参与到水路秩序维护中。 移民计划宣布之前,在皇宫会议上就布置好了接下来方洲将进入军事化管理的时代。为了防止民众因为不实的猜测引起的恐慌和混乱,南海海军和镀铎陆军均要派出大量军队在各地维持秩序,保证新船建造的顺利进行,保证各地居民按照移民船出发的顺序而被送往相应的港口。明煜和战濛就在保卫沙漠边境的同时,维持方洲内部的安全。 海珠港码头,依然是人声鼎沸,无数驳船和小艇在内外海湾穿梭着。但不同的是,港口码头上这些忙碌的人们和船只,都是在工作,为同时在几个深水码头上建造的远洋轮运输材料,给轮流倒班的工匠们运送食物和工具。码头附近以往为商船、游轮提供休闲娱乐的商家店铺,大都关门了,留下了的几家,也是应征为工匠们提供食物。永远热闹非凡的码头广场,现在被用来堆放如山的木材、成箱的铁钉和无尽的缆绳。 战洲、洛青和冰河不禁记起当年那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时光,他们在战泽的带领下,品尝着海珠港码头上最好的海鲜浓汤、烤肉串、柠檬釀和可诺力卷儿。而眼前的这一切,却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真实。寻着香味,他们找到了那家海鲜浓汤店,店主还是老样子,见他们走过来,刚要摆摆手,看到洛青的海军制服,顿时表情变的十分激动,跑出来,拉着洛青的手说:“我记得你,曾和小泽少爷来这里。”说完,才看清楚眼前另外那个又黑又瘦之人竟然是战洲,不禁老泪纵横:“战洲少爷,您终于回来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继续道:“我们现在只给工匠提供汤,但是你们来了,一定要喝一碗。小泽少爷,你们也替小泽少爷喝一碗。战泽号军舰停在军港码头的时候,我们都去致敬了。” 三人默默地举起碗,以汤代酒,咽下无限的思念,留在心里的,是最美好的记忆。“谢谢了老板,您一定要把这个战泽最喜欢的’海珠港最鲜浓汤’的招牌带到新大陆去。”战洲说道。 洛青和冰河踏上了小艇向军港驶去,他们向着站在码头上的战洲挥手,自此一别,后会遥遥无期,他们没有人知道是否还能再相聚,再见又将是何年。他们不知道方洲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完成移民计划,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有机会进入通道,他们不知道彼此能否在新大陆重逢。他们只能相约:永不相忘。 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到了新大陆,他就代表了这一群兄弟连中的所有人。 第六十章 冰河的选择 离开海珠港,告别了战洲,洛青与冰河随着探险队的两艘军舰回到了叠涛海军港。在海上漂了将近两年的他们,决定走陆路到盈月堡。马背上的颠簸虽然腰酸背痛,但是马蹄声声的每一次踏步,都让他们感受到大地的坚实,同样也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们,这片方洲大陆,即将被沉没,方洲的历史,总有一天会变成遥远的传说。所以三天的路程,一起同行的舰队上其他的战友们都显得心事重重。 到达盈月堡后,冰河在洛青的家里住了几天,等待下一趟开往格陵兰港的货船起航。早在一年半前,探险队起航的那个月,洛桐和战濛在海珠港举行了婚礼。虽然婚后聚少离多,洛桐大部分时间住在鸣沙堡,这样离沙漠边境更近一些。几个月前,洛桐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搬回到盈月堡,准备把孩子生下来后再考虑移民的事。 冰河告诉浪瑶公主和洛桐自己的计划,他必须要回到北雪国去参加移民筹备工作,结束后将竭尽全力找到洛林,申请加入战泽号,陪伴洛林一起完成移民船队的领航任务。洛桐告诉冰河,船队回航的时候,他们全家都赶到了海珠港,在军舰上看到了洛林。因为那几天,浪升亲王、战英夫妇等都先后到军舰上去看望洛林,他因为心脏不能承受如此剧烈的情感激荡,病倒了好几日。但是洛林非常坚强,表示一定会坚持到移民计划结束。“他非常孤独,他很少打手语了,都是用写字来交流。谢谢你冰河,如果能有你陪在他身边,他大概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浪瑶哭着说。 当年洛林和冰河离开海珠港的前一夜,就是他们三人分别写下诀别书的那一夜,战泽曾与冰河长谈,拜托他,万一自己不能陪伴在洛林身边,希望冰河可以帮助洛林渡过难关。冰河知道,即使没有战泽的嘱托,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并且决定,无论洛林怎样选择,他都会陪着他,无论是去往新大陆冒险,还是留下来面对末世的巨浪。 洛青全家在盈月堡城堡平台上为冰河举办了送别宴,洛桐又唱起那首《彩虹尽头的亲吻》: 在所有古老的传奇故事中, 骑士和少女的结合总要等到冒险完成以后, 他们约定的誓言就是一个亲吻, 比彩虹下的金子还珍贵。 摄政817年十二月份,冰河终于回到了格陵兰港,一别两年零四个月。这个方洲大陆最西北的荒原地带、被雪国遗忘了的流放地,却不曾收到来自雪国国主关于移民的正式通知,他们只是从突然频繁的、来自盈月堡的货运船上听说到,镀铎摄政王宣告,新大陆被找到了,全方洲各地都在建造大帆船,准备移民去新大陆。苍老了很多的古德镇长对冰河的归来非常意外,听说了他这两年多的经历,更是激动不已,特别是想起,这一切,皆是由当年冰河捡到的那个漂流瓶开始的,不禁感慨万千。他告诉冰河,自从移民的消息传开以后,格陵兰镇凡是有能力的家庭,都已经搬去了瑞尼尔港,两个月前他自己的儿子也带着雪莲那去了那里,因为他们担心留在这里,永远不会有机会离开方洲。冰河安慰老镇长,自己马上动身去雪都城,和国主商议雪国移民计划,为格陵兰港的居民争取移民的权利。 母亲的墓前,鲜红的格陵兰罂粟成片地开放着,让他想起飞鸿骑士团的标记、南海海军的尾帆、全景厅的夕阳、鸣沙堡的日出、还有如花绽放般晕染在战泽和洛林胸前的鲜血。“母亲,我回来了。我去到了你说起过的雪山那边的世界,走过你描述过的宏伟城市,航行到从来没有人到过的遥远海域。我交往了许许多多方洲传奇般的人物,品尝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食品,最重要的,我结识到最值得信赖的朋友们,那些让我可以无畏地去爱、去付出的兄弟们。母亲,很快我又要离开了,但是我还会再回来。对我来说,走出格陵兰的那天,我就已经找寻到了自己的新大陆。未来,我会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在格陵兰港短暂停泊后,冰河随货船来到了瑞尼尔港,瑞尼尔港一片混乱,新远洋轮的建造正进行到一半,却因没有足够的铁钉、沥青等材料和而面临停工。冰河赶回雪都城,才发现原来同父异母的哥哥、现任国主冰彦已经带着家人和雪国一些贵族们,悄悄地从幽谧林南下,弃国而去。危难时刻,冰河撑起了这个国家,一面写信向京城、海珠港、叠涛港和鸣沙堡求助,一面果断命令拆毁王宫和贵族们的家宅,把一切能找到的铁器收集起来,熔炼成造船用的铁钉。几个月后,两艘来自海珠港和盈余堡的货船,运来了更多的材料,还派来了有经验的船匠和水手,加入到远洋轮制造中。 大船终于在摄政818年的七月底完工。这是方洲专门为移民计划设计改造的远洋轮,在吨位和构造上保持了原先可承载一千二百水手的大帆船的设计,但是移除了一切用于海战和自卫的军事防卫设计,节省出更多的空间,可以容纳二千人和足够维持他们五个月的补给。这艘名为瑞尼尔的巨轮从同名海港起航,经过格陵兰港,带上了等在那里的几百名格陵兰镇的居民,顺方洲大陆的西岸向南,在十一月底,到达了盈月堡所在的揽月湾,重新接受补给。两个月后再到海珠港,加入到二月份起程的第三批移民船队,离开方洲。 在盈月堡,冰河与洛青一家人再次团聚,他见到了已经八个月大的洛桐和战濛的女儿,战思燃:思念方洲的燃泽。洛峰岩、浪瑶、洛桐和思燃也将乘坐盈月堡的最后一艘轮船,随第三批移民船队离开方洲。洛青虽然也完成了守卫任务,但是他选择与战濛一起,和最后一批移民护送军舰进入通道。 冰河向浪瑶要了一样东西,说是要带给洛林。他在负责把瑞尼尔号带到海珠港后,就会加入洛林的战泽号。他很早前就向浪升亲王写信,将这个请求转给晓宸和海军,并收到了肯定的答复。 几周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洛林所在的战泽号随护送第二批移民船队的舰队返回到海珠港。摄政818年12月22日,在战泽号被命名的两周年这一天,冰河告别了停泊在海珠港外海湾的瑞尼尔号,乘坐一艘小艇,直奔军港。一向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海珠港,却在这天下起了雨,天空灰蒙蒙的。当小艇靠近军港的时候,冰河一眼看到一列军舰中的战泽号,经历过上千日夜风吹雨打的洗礼、上万海里波涛起伏的征程,曾经崭新锐进的战泽号,显得疲惫而沧桑。几年来一直盼望此刻的相逢,但此刻冰河的心,却像这天气一样,灰暗沉重,他再一次意识到,人生,没有“回去”:故地可以重游,故人可以重逢,而那逝去的青春情怀,真的一去不返了。 登船时,冰河看到在下甲板亲自迎接自己的竟然是晓宸上将和战泽号的舰长雷鹏。一别三年,雷鹏已经白霜染发,脸上的皱纹让冰河想起了卡西莫多老船长,晓宸依然高大英俊,岁月风霜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只在他的鬓角留下一缕银色。纵使是曾经坚如雪山、冷如冰川的雪国王子,此情此景,也不禁热泪盈眶了。没有敬礼,没有称呼,只有兄弟间的拥抱。 冰河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洛林。“先去舰长室吧。你的行李会有人搬到舱房的。”没有回答冰河目光中的疑问,晓宸转身往上甲板走去。冰河从自己不多的行李里拿出一个背包,跟了上去。舰长室中,交接完了所有的文书后,晓宸详细询问了冰河过去两年的经历和雪国移民的进展,雷鹏向冰河讲述了他们两次护送移民船队的经过,和下个月第三次起程的安排。 “洛林,还好吗?”冰河实在忍不住了,终于问道。 “他的身体可以承受这一年半以来的两次远航,但是他的健康并不是很理想,特别是遇到阴天下雨的天气,比如今天,他会呼吸困难、胸闷疼痛。所以,昨夜就给他吃了药,希望他能睡过这个天气。”晓宸低声说着,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担忧和不忍。“好在东南海域,气候还算稳定,暴风雨不多,阴雨天也不多。”晓宸自我安慰般地补充了一句。 “还有什么我需要特别注意的吗?”冰河问道。 “不能让他情绪太激动,很多体力活不能做,禁止爬高,不能摔跤,不能感冒,”雷鹏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冰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一眨眼间,已经站到洛林面前,洛林微笑地望着他,绿色的眼睛依然那样清澈明亮。“洛林。”冰河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而脆弱。 洛林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向前踉跄了一步,把自己挂在了冰河的身上,冰河轻柔地合拢了双臂,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瘦弱的身躯楼在怀里。“你长高了。”冰河听见自己说。洛林想起战泽也曾这样感叹道。真好,现在他们三个,终于又在一起了。 他们把面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洛林安置回自己的舱房里,冰河才发现,原来这个房间就在舰长室隔壁。“你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了?”他问洛林。 洛林摇摇头,指了指冰河的心。冰河听洛桐说起,战濛曾亲耳听到洛林和明煜说话的声音,但是洛林从来不曾在任何其他人面前说过话。对此冰河有自己的理解:和明煜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洛林。似乎在猜测他的心事,洛林眯了眯眼睛。冰河犹豫了一下,拿起随身的背包,走到小小的书桌前,开始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掏。 随着每一样被掏出来摆在小桌上的东西,洛林的眼睛越睁越大:一罐蜂蜜,两把银勺,一个漂亮的茶叶盒,一对儿和茶叶盒同花色的茶杯、茶碟,最后是一个精美的茶壶。而这一套,是洛林再熟悉不过的茶具:母亲浪瑶最喜欢的茶具。 有些担心地看着洛林苍白的脸上开始浮现的激动的红晕,冰河说道:“这是几周前路过盈月堡时候,向你母亲讨来的。我记得,你爱喝茶。” 艰苦的航海,一切皆是苦、涩、咸,就像冰河在格陵兰港的少年时代。在连淡水都是最为珍贵的远洋中,一杯浓香的蜂蜜红茶,是怎样的一种奢侈;在永远摇晃的世界里,端稳一杯茶,带来的何止是片刻的平静。冰河,记得他到达月帆京城的第一晚,从洛林手里接过那杯放了很多蜂蜜的红茶时的惊讶,看到洛林沏茶的手法而怀念起母亲时的感动,以及咽下第一口茶时带来的最甜蜜、最幸福的回忆。 有些回忆,必须被记起;有些奢侈,必须被坚持。三年漂在海上的洛林,应当享受片刻的平静和甜蜜。 第六十一章 你的声音果然很好听 几天后,在第三批移民船队出发之前,明煜和战濛终于赶到海珠港,同时盈月堡的最后一艘移民帆船也到了海珠港。于是洛林在战泽号上迎来了最大亲友团:母亲浪瑶、父亲洛峰岩、哥哥洛青、姐姐洛桐、姐夫战濛、外甥女思燃、舅舅浪升、表哥晓宸、表姐晓容、表姐夫东桦和他们的孩子们,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哥哥明煜。此外,战洲也来了。冰河没有像以前那样远远地躲在众人后面,而是微笑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忙前忙后地照顾女士们。小思燃似乎记得冰河,在众多想抱她的舅舅里,选择了冰河,搞得亲舅舅洛青非常伤感,只好在姐姐洛桐怀里寻找安慰。正享受冰河的怀抱的思燃见状,又着急着要求回到妈妈的怀里,逗得众人笑起来,最后还是爸爸战濛的肩膀胜出,高高兴兴地骑在战濛的脖子上,咿咿呀呀地笑着。 “以后,思燃的弟弟妹妹们会羡慕她出生在方洲,坐过大船。”浪升感叹着,并对身边的明煜轻声说道:“今天这些人里,除了我和晓宸、洛青还有战濛最后随海魂号进入通道,其他人都会这次离开方洲。你决定了吗?” 明煜满脸笑容地看着战濛和骑在他脖子上的思燃,低声回答道:“洛林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你父亲那里?”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明煜的目光扫过洛林,他正和母亲浪瑶坐在甲板的一个木箱子上,趁浪瑶在看思燃,悄悄从她手里的茶碟上拿起精美的茶杯,喝了一口,又轻轻放回去。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没的?”浪升继续轻生问道。 “雪天山城路滑,据说是从台阶上失足滚了下去,折断了颈骨。”明煜用最轻的声音回答道。萧建澜在两年前皇宫会议结束后第二天,突然离奇死亡。当时,明煜和战濛还没有离开京城。 “我是看着洛林长大的,了解他的脾气。他一旦下了决心,不会改变。我虽然不忍他独自面对自己的选择,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决定。明煜,你母亲……” “母亲会希望看到我和弟弟在一起。”明煜果断说完,向浪升行了一个礼,直奔洛林而去。 洛林喝完了母亲杯中的茶,因为母亲杯子中的茶才是最好喝的,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还记得鸣沙堡的奶茶吗?下次我煮给你喝,我可是专门从师学过的呢。”明煜等洛林悄悄把空杯子放回到浪瑶的手中后,蹲下身来对他说。 洛林则做了一个吃烤肉的动作。“最后一次护送任务完成后,你可以直接去鸣沙堡,和我在那里汇合,你想吃多少烤肉都行。”明煜笑道。洛林的脸色却苍白了一下,低下头。他和明煜争论过,但是明煜非常明确,在他们都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任务后,再也不离开弟弟。 明煜搂了搂弟弟,豪爽地说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方洲自由驰骋!” 十个月以后,又是起程时刻。长达三年的方洲移民计划的最后一批移民船队即将离开方洲,这也是最大的一个船队。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是离别,是没有短版的。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大家都在不同程度的道别、离别、永别中度过,而这次,将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了。 晓宸跪坐在海魂号舰长室的地板上,地上放着一个烫印着盈月堡城徽的樟木箱子,这是洛林送过来的。把手放在箱子上良久,晓宸才打开箱盖。一股樟木的清香扑鼻而来,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的画本,最上面,一个栩栩如生的精美的飞鸿折纸。晓宸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按住自己的酸胀的双眼,右手拿起信笺。 敬爱的表哥, 谢谢你接受我的选择。请原谅我自私的逃避。实在是太艰难了。这每日的挣扎,身心疲惫,我只想尽快找到永恒的安宁。对不起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留你独自坚强。请你一定要坚持住,为了我们这幸运的几个人,我们这个兄弟连。祝你们在新大陆,代我们活出崭新的人生。 这里是我所有的画稿,记录了我眼中的二十年人生,和我们一起经历的寻找新大陆的过程。请在新世界里,讲述我们的故事,世世代代,记得我们从哪里来,记得曾经的方洲,记得方洲的我们。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彩虹的尽头,再次集结。 爱你的表弟, 战泽号洛林 摄政819年10月10日,于海珠港 自懂事起,晓宸就不曾放声痛哭过。但原来,眼泪可以像洪水一样冲走郁结多年的堵塞,抚平龟裂的堤岸。而洪水过后,天空依然会有彩虹。 摄政820年2月,夕阳将两个并肩站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拖在甲板上,把飘飘的白衣映成了淡红色。洛林和冰河站在战泽号的船头,目送着最后一队移民船驶进通道,驶离这个世界,这个叫做方洲的世界,与停泊在无风带里的另外一百五十艘大帆船汇合,将顺着通道的另外一端进入一个空间大陆。 从他们的角度,庞大无比的四桅巨型帆船“最后的方洲”和紧随其后的海魂号已经漂浮在半空中了,通道口内传来了上百艘帆船的集结号声。突然,从“最后的方洲”上传来了高亢嘹亮的男高音,很快,歌声汇成千人合唱,他们唱的,正是海珠港最著名的歌谣《不夜港》: 看银色大河将我缠绕,看碧色海湾将我拥抱, 驾粼粼波光将船只摇,乘幽幽碧浪将白云邀。 远洋吧远洋吧,四海为家的少年郎心比天高。 听风吹千帆帆过多少,听谁唱船歌歌声未了。 祈闪闪星光把归途照,盼脉脉顺流托船起锚。 归来吧归来吧,不夜海港的未眠人妆容已老。 曾发誓再不流泪的洛林,把右手按在左胸前,安抚着那里的痛。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海滩上的篝火家宴,也是这样一个微风拂面的傍晚,在叠涛城的城堡海滩花园里,他弹奏着曼陀林,战泽唱起这首歌。那时候生活是多么的无忧无虑,没人知道末日的诅咒,没人知道新大陆的存在,没有移民,没有选择,没有生离死别,有的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们对未来的憧憬:成为一名海军,成为飞鸿精英骑士,和哥哥洛青,表哥晓宸,新朋友战泽一起,驰骋方洲大陆所栖身的海洋。 “我们向他们告别好不好?”冰河那好听的男低音在洛林耳边响起。洛林点点头,于是洛林从怀里掏出银质短笛,回应着“最后的方洲”上的合唱,吹起《不夜港》那悠长浪漫又不失欢快的曲调。穿透力极强的笛声向四周飘荡开去,向东追随着大船在通道入口处隐去。 四个月后,战泽号承载着洛林和冰河以及一群像他们一样对方洲有着不能割舍眷恋的水手们,返回到了海珠港,大家纷纷离船上岸,寻找最后的栖息地,船上只留下洛林与冰河。 “我明天一早上岸去,和这个城市做个后的道别。”冰河轻声地说道,“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苏菲妈妈做的可诺力煎饼卷儿。”望着黑乎乎的码头,冰河突然念叨了一句。虽然近几年来,雪山般冷漠的冰河已经融化了不少,但这样直白感性的流露,还是非常少见的。洛林明白冰河没有说出口的请求。五年来,洛林从来没有离开过战泽号,没有登上过方洲任何一块土地,一年前,当冰河终于找到洛林的时候,曾经试图劝他上岸去看看。都被洛林拒绝了。离开这条船,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洛林想想都觉得窒息。 所以当第二天一早,冰河看到甲板上一身戎装等待出发的洛林的时候,他惊讶之余又如释重负,洛林,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他们推门走进战泽外婆家的坡顶小院,一别将近五年,小院依然干净整洁,看得出一直有人在悉心打扫。院中的柠檬树上,结满了沉甸甸的大柠檬。走进房间,洛林直奔书桌而去,拉开抽屉,那个木盒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取出木盒,打开密码锁,里面是几封信,和那本《夏洛特小姐》。那几封信,是当年他们三人给对方留下的诀别书。 洛林: 此时此刻,你正在我身边写着你的诀别书。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寻找涌泉王子说的无风带,去寻找新大陆的入口。我向苍天、大海、星空、宇宙祈求:我们永远不会读到彼此的诀别书。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足够坚强,因为即使没有了我在你的身边,你终于回来了!回到这个小院儿,回到这个房间,回到这个书桌前。你会是什么样子了呢?老了?胖了?头发花白了?还是依然那个少年的你? 如果我死在陆地上,请千万不要将我埋葬在冰冷的地下,因为我要像穆德家的家训那样“生于海,归于海。”如果我死在战舰上,请为我高兴,因为海军的海葬是我的最高的荣誉。 你总说我像个战鼓,永远不知疲惫地擂动着。当有一天,你听不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请不要难过!你去看大海,我就在每一个波涛里跳动着。记得原大陆里一个关于美人鱼的童话吗?我才不会是个泡沫,我一定会是那个最高的波浪,顶着最帅气的浪花,向你扑过来。你的脸上最好是阳光般的笑容,而不是比我还咸的泪水。 我们说好要一起面对末世的巨浪。如果我食言了,那你也就不必在末世的巨浪前等我,因为你可以去新大陆啊!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找到新大陆,那么我希望你有另外一个人可以牵手面对最终时刻的降临。冰河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我觉得他生存能力特别强,和你这个几次死里逃生的神奇存在一起携手,也许你俩能逃过方洲末世呢! 写了这么多字可真为难我了。你知道我的,很能说,但是就怕写字。 明天怎样,未来如何,我不知道,无从想起。但是我知道现在你的样子:在我身边,埋头伏案,写着你的诀别书。如果我会画画,我会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但是,我只能把这个画面,刻在我的脑子里。 亲爱的洛林,我生命中的夏洛特,你长诗的结尾,不是悲剧,不是迷茫,不是小船上灵魂远去的失落的面庞,你是坚强的少年,方洲的传奇!在新世界里,希望有人能读到我们的故事,相信我们存在过,笑着我们的笑,哭着我们的哭,希望新世界里,不再有诅咒,不再有末世。 战泽书于不夜城 摄政815年十月十二日 那晚,他们留宿在小院儿。在梦里,在小院儿的柠檬树下,洛林终于见到了战泽。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梦醒之后,洛林却只记得一句,战泽说:“你的声音果然很好听。” 第六十二章 尾声 摄政820年7月,战泽号静静地停泊在方洲大河的月帆港,与平原另一端的月帆京城遥遥相望,山顶上的月帆城堡的旌旗清晰可见。洛林站在城堡皇宫的门口,通向王座的长长的大厅依旧庄严辉煌,只是洛林不再是那个被噩梦缠绕的无助少年,他不再需要躲在任何人的身后,在他右边,有明煜,在他左边,有冰河,在他身后,有几十万等在进入新世界的方洲民众。三人稳步走向大厅尽头的金色王座,在王座下方黑色的座椅里,一身黑袍的老者几乎和椅子融为一体,缕缕颤抖的白发和一双苍老的手显得更加醒目。老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已经停在他面前的来访者,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似乎在对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见过摄政王。”明煜说道。没有任何反应。“父亲!”明煜又大声呼唤道。 狄桑抬起头来,目光涣散地在三个人的脸上依次滑过,最终停留在洛林的脸上,眼中露出困惑。 “父亲,我是明煜。” 听到明煜的声音,狄桑慢慢把目光聚焦到明煜的脸上,看了很久,颤抖地说道:“明煜走了,明源走了,大家都走了。我要留下来,陪着我的浪云。” “父亲,我是明煜,我们来看你。”明煜再次试图唤起父亲的认知。 “我留在这里,方洲是我的,方洲将在我的值守中沉没。方洲是我的,将在我的值守中沉没。”狄桑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不再看向任何人。他手中,是一幅浪云的袖珍画像。 洛林看着半疯的老人,这个方洲最悲剧的存在。他走上前去,握了一下狄桑冰凉的手,手指抚过袖珍画像上母亲的脸。狄桑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洛林近在咫尺的面庞和那双清澈的绿色的眼睛,目光中似乎有片刻的清醒闪过,然后又陷入混沌。 洛林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皇宫门口走去。冰河紧随其后。明煜把狄桑散在眼前的白发拨开,又整了整他的长袍,退着走了几步,“别了,摄政王,别了,我的父亲。” “方洲将在我的值守中沉没。”空旷的皇宫大厅里,回响着镀铎最后一任摄政王狄桑的苍老的声音。 在月帆京城外的平原上,明煜骑着“魔王闪”,冰河带着洛林骑在战濛留下的战马上,奔向停泊在港口的军舰。 战泽号静静地停泊在方洲大河的月帆港,与平原另一端的月帆京城遥遥相望,山城顶上月帆城堡的旌旗清晰可见。 在一个世界以外。一双苍老的手,翻动着一本已经发黄的画册:军舰上一个少年的剪影斜倚在桅杆下,看着追逐船队的海豚跃出水面;海珠港码头一位一身戎装的青年才俊站在一群人中,一本正经地接受亲王的表杨;树影斑驳的池塘木桥上一对兄弟正低头在水中寻找倒影;一个少年奋力举起手中燃烧的红色信号弹,一艘金色的战舰正向他驶来;一个头戴红色三角巾的青年一手握着缆绳、一手举着长剑,从高高的主桅杆滑下,满脸自信地注视前方;两个身穿白色海军制服的年轻人肩并肩庄严宣誓,胸前别着飞鸿骑士的鲜红的胸章…… 最后一页是一块圆形的石头的素描,上面天然形成一幅奇妙的图画,画面中,一艘双桅帆船的剪影,远处是宏伟的月帆京城,山顶上的月帆城堡的旌旗清晰可见。图下方写着一行字:请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方洲。 从宽大的露天平台外吹进来的海风合上了画册,外面是晨雾渐渐散去的大海。隐隐约约似有集结号声传来,影影绰绰中一艘三桅帆船逆光而来,那标志性的红色三角尾帆在朝阳中鲜艳夺目。透过晨雾的阳光抚平着老人脸上被岁月和悲伤刻下的痕迹,海风吹掉了蒙在他黑色发丝上的白沙,只留下鬓边一缕银色。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灰色的眼睛望着帆船上几个熟悉的身影。好看的弓形唇在慢慢地拉长、微微翘起。 “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第六十三章 后记 《方洲启示录》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人生中除了写作文、论文、微信游记以外,第一次尝试“写东西”。本来目标是十万字,以期望能勉强跻身中篇小说行列,但是写着写着,就成了一部近二十三万字的小长篇了。 “写一本自己的书”,一直是我心心念念的愿望,从儿时就有的梦想。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在于:我是个想象力有余、创造力不足的人。所以这个梦想就只有只是想想罢了。直到2019年下半年,我又因为搬家而辞职了,面对多出来的空间和时间,特别是面对将要到来的里程碑生日,我决定送给自己一个大礼物:写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梦想,可以在任何年龄启航! 于是2019年12月份,我又重新开始构思我的小说。我先用排除大法来把不适合自己的小说体裁和题材减掉:不穿越,不修仙,不升级,不打怪,不是超级英雄,不是科幻未来,不是都市甜宠,不是霸道总裁,不耽美,不纯爱,不男频,不女傲,还不能是写实主义:人生已经很俗套了何必再去唠叨。排除大法筛选结束后,发现:诶,没剩下什么了呀! 减法做完了,把剩下的加起来:历史架空、中西合璧、探险故事、bromance。 我一直情有独钟探险故事。2005年我在大连海边一个小摊儿上看到一块石头,顿时惊为天人,扁圆的石头上,分明一艘帆船停泊在一座宏伟的山城之前,山顶的宫殿城堡清晰可见。构思小说的时候,我想起了这块石头,虽然因为刚搬完家,一时半会儿没找到这块石头,我还是决定,以这个石头里面的画为主题,讲一个孤独的大陆的故事,故事里面要有帆船,有山城,有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有末世的诅咒,有寻求生机的冒险。于是,《夜奔》就出现了。《夜奔》这一章的确是我写下的第一章,曾经想当作第一章来发表的,后来因为2020年3月份从电视里看到意大利盲人男高音波切利在米兰大教堂前的演唱,看到新冠病毒后世界各地标的末世景色,我决定把故事结尾部分的末世来临前的场景当作第一章,开始在晋江上连载。 因为最初的计划是写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洛林和明煜就是最初的主人公,围绕他们,我安排了很多角色,狄桑、浪云,浪升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然后战泽、战濛和冰河相继出现。人物有了以后,我还不知道安排他们干什么。听起来很奇葩吗?有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和我的人物们“坐下来开会”,讨论他们应该干些什么。他们说:不打怪,就是像魔戒里有个终极坏boss索伦,或者复仇者联盟里的灭霸,所以他们的探险故事不是以消灭终极恶魔为目的的。他们要么取回一样圣物,要么找到一个答案,a quest. 就像中世纪时候那些骑士,他们要去完成一个使命。 于是我决定写这些人要去冒险,乘船去冒险,去寻找新大陆,因为他们的世界要沉没了。乌拉,万岁,吼瑞!兴奋之余,不免有些发呆:我对航海一窍不通啊!我坐过两次豪华游轮、一次维京多瑙河河上游船,参观过一次古董大帆船,然后就一直在陆地上当大陆人。 不过没关系,有万能的谷歌和维基百科,我相信可以勉强过关一些名词和基本概念。所以在2019年12月底,我就着这些材料,开始动笔了。但是毫无经验的我,居然选用《权力游戏》的POV手法写作!真是脑子进水了。写了五万字后,就真的写不下去了。这个写作方法,实在太难驾驭了。 2019年年底,我回北京,又去了上海,又回北京过春节,然后就是新冠时代的到来。二月份我回到自己家中。小说早烂在了电脑里,心情也很烦乱。 转眼,三月份到了,我居住的地方也终于开始进入隔离状态。于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超长宅的时代到来了。如果不想自己疯掉,那就潜心开始真正的创作吧。于是我决定抛弃第一稿,从新开始。 从三月中动笔写第二稿,到七月一日完稿,其中经历了文思泉涌、写到深夜停不下键盘,更经历了文思枯竭、一个星期被堵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五月份开始在晋江连载,后来很多次想放弃,因为觉得读者太少,点击率太低……总之患得患失的新手通病一个不少地一出出上演着。 每次我都对自己说:不忘初心。我就是想给自己一个礼物,证明自己可以写出一部小说来打动我自己。 此外,我要对得起故事中的人物选我来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写完的那一刻,他们便在方洲的故事中得到了永生。如果我的小说还能打动一两个读者,如果还有几个人相信这些人物真的存在过、这些故事真的发生过,那我就会为方洲感到快乐。 道理简单明了,做起来真的挺难。直到今天写这篇后记,我还是在患得患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以下严重剧透 ------------------ ------------------以下严重剧透 ------------------ ------------------以下严重剧透 ------------------ 关于主要人物 战泽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活起来的人物。本来他就是一个小配角,连人物设定都没怎么完成,当时我的重点在冰河身上。2020年1月中一天晚上在北京的妈妈家,战泽突然跑到我脑子里,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我当时就哭了,马上在电脑上把战泽告诉我的情景写下来。只不过,那时候他告诉我,是战濛刺出的剑,是摄政王的命令。后来战泽越来越活泼,他经常来给我讲他的故事,所以战泽三万字的背景故事是一气呵成的,也是我第一次体验写作的快乐:不用编排、不用雕琢,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 晓宸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物形象,可能因为他让战泽着迷,所以他让我着迷。在最初的人物设定的时候,晓宸只是一个临时起的名字。但是他的出场,令我难忘,因为那时候完全就像做梦一样,我只负责敲字,把我通过战泽的眼睛看到的情景描述出来,完全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下一个动作怎么演绎。后来授勋典礼上的重逢、晓宸认出战泽,我又成了旁观者,吃瓜群众,之所以不能一手捧瓜、一手抓爆米花,是因为我需要双手在键盘上敲字,把脑海里看到的景象描述出来。这感觉,太爽,太甜蜜,太动人!第三次让我吃了更大的瓜的演绎,是海魂号上的重逢。完全就是跟着剧情走,战泽、洛林、浪升登船见到晓宸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受伤了,不知道战泽会沦陷,直到浪升关上舰长室的门后,电影开始啦! 萧建澜的出现和后续,让我终于意识到:我其实是被挑选来讲这个故事的人,这些人、这些事,一直在等我。真正所谓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要不然,怎么解释萧的突然出现!我在写洛林和战泽坐在柠檬茶摊儿上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然后他就出现了。当他说:“可惜啊,那条绳子是为洛青准备的。”时候,我惊讶得头皮都麻了!我曾犹豫很久,要不要在连载中发出来这短短的一章,因为,完全没有前因后果,没有任何铺垫,这人凭空出现,非常突兀。最终我觉得,既然写了,就发吧。这章,就是《并非意外》。 到了后来,他又被提及了一下,在全景厅会议之前,被洛青提了一下,但是我没有任何打算让他出场。他才不会听我的安排,自己就出场了,在艺术集市上大刺刺地出现了。于是有了紧接着的《遇袭》那一段。描写的倒是挺精彩、挺过瘾的,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为什么跑出来闯祸。好吧,既然你惹了这么大的祸,当然不能全身而退,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结算吧!于是有了对他的惩罚和处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萧的出现、再出现、贱招儿、被罚,一切,都是因为,他才是那个最终举起命运之剑的人,是他,刺杀洛林未遂,误杀了战泽。 这个时候,小说已经三分之二都讲完了,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前三分之一的时候高调出现。原来,伏笔是这样“埋”的。文章本天成,与我无瓜。 洛林和明煜,是最早出现的两个主要人物,反而在故事的发展中,渐渐隐在战泽的光芒之后,特别是明煜,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还有就是冰河。 所以,我已经在着手第三版了。第三版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上不会有改变,主要是调整章节顺序,让故事更有整体感、情节发展节奏更紧凑,把和故事主干不相干的章节、内容删掉,增加过渡段、填补一些漏洞。也许,也许,让明煜、冰河等人物形象更加丰富一些。 你们想在第三版中看到什么?可以通过留言告诉我哦。 --------------------剧透完毕 ------------------ --------------------剧透完毕 ------------------ --------------------剧透完毕 ------------------ 关于故事里面城市的背景 2019年夏天我有机会在意大利北部波隆尼亚小住了一段时间,游历了很多城市和地区。2020年二三月间正是意大利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为了纪念记忆中美丽的城市,为了寄希望劫后依然有彩虹,便在故事中融入了很多意大利元素,比如海珠港有索伦托和阿玛非的影子,有索伦托地区著名的曼陀林、镶嵌木音乐盒、大柠檬、柠檬酒,月帆京城有些波隆尼亚的影子,有意大利北部小馄饨(tortellini)和可诺力卷。但是我把波隆尼亚老城西南方向的圣路加拱廊放到了海珠港的战家城堡所在地山坡去了。 最后,如果你问我,这个故事到底要表达什么。我的回答:就是讲一个故事,一个曾经发生的故事,一个沉没了多年的被遗忘了的大陆的故事,以及在大陆沉没前,一群年轻人经历的探险故事,他们的付出和最终的选择。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和他们的故事,能被记起,被记住。 为什么叫方洲?和诺亚方舟多少有些关系。诺亚方舟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如果当时不是一艘大船乘载了地球上的一家八口人和各种动植物逃过大洪水,如果是一块大陆板块漂移出来,躲过惩罚,我们不就有了方洲嘛。 诺亚方舟躲过灭世洪水后,天空出现了彩虹,是神对人类的承诺,表示大劫已过,和平将至。所以我的故事中彩虹也反复出现。这篇小说写于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的时代,我们目睹、经历了多少末世般的景象。痛心、反思之余,我希望这场灾难过后,天空会出现彩虹,人类还有更多的机会和美好的未来。 非常感谢大家的阅读,特别特别感谢留言、打分的朋友们!你们的每一个点击、每一字留言,对我都是莫大的鼓励,让我坚持写完,并继续改进。也许,还会有续篇哦,因为,已经有人在我脑海中讲述他后来的故事了。猜猜他是谁。(眨眼) 2020年7月 《方洲启示录》作者萝德艾芙(Lor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