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VIP2019.10.16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8139 总书评数:1182 当前被收藏数:2693 营养液数:991 文章积分:58,651,204 文案: 沈笑山生的清隽俊逸,富可敌国,不近女色。 陆语为救亲人性命,成为美人计的诱饵:要尽快嫁给他,最不济,也要把帐中香派上用场。 她冒险另辟蹊径,没成想,不过几天光景,第一豪商竟真的栽到了她手里。 成婚后,陆语偶尔反思,感受如下: 俗:买买买。 雅:燃一炉傍琴台,听一曲凤求凰。 累:都谁说那厮清心寡欲来着??? 1V1/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女强 甜文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语,沈笑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倾情,倾色,倾余生 立意:财名之下,是他的心怀天下;精刮背后,是她可以读懂他以经商方式实现的抱负 第1章 入局 靖和三年,三月十六,长安。 一早,陆语站在新月坊门口,望着街头,若有所思。 过往行人纷纷对她瞩目,眼神或惊艳,或同情。 这条街上,最出名的是傅清明、原敏仪夫妇开办的新月坊,陆语是他们视如己出的外甥女。五日前,夫妻二人离奇失踪。 当天下午,两人和以前很多次一样,离开新月坊的时候没带随从,说到周围逛逛,添置些东西,多说半个时辰就回。却是一走就没了下落。 陆语当晚就开始派人寻找。几天过去,该做的都做了,一无所获:没有人发现他们被当街掳走,没有人看到他们在街头与人起争执,没有人觉得他们那天下午有何异常的言行…… 给人的感觉,就是平白不见了。 管家齐盛快步走到陆语面前,低声道:“这几日,解奕帆在悦来客栈迎来送往,解明馨或是留在家中,或是到客栈帮忙。” 解家与傅家有世仇,两家的老祖宗做生意斗得不可开交,闹出过人命,谁对谁错无处考据。随后几代人,只要有机会就踩对方一脚。 到如今,傅家只有痴迷音律开设乐坊的傅清明,解家只有经营客栈的解奕帆、解明馨兄妹。 近年来,因着豪商巨贾的带动、影响,生意场有了很多不成文的规矩,两家经营的事由又不搭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出了事,能想到的有嫌疑的只有解家,陆语少不得派人打探他们这几日的动向。 陆语道:“不是他们,自然最好。可这样一来,更说不通了。” 齐盛颔首,隐晦地道:“那么,要不要启用——” “得商量出最奏效的法子。先回家。” . 城南最繁华的地带,坐落着诸多深宅大院,陆语的家,就是其中一所。 宅子分为东西两院,东面是傅宅,西院是原府,住着原敏仪的娘家人。 这情形,要从陆语的身世说起: 母亲祖籍长安,远嫁到江南,难产而亡;五岁那年,父亲病故。 父亲临终前,请德高望重的陶君孺真人收了她做俗家弟子,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名下丰厚的产业亦做了妥善安排。 十一岁那年,师父让她去过烟火岁月,说那也是一种修行。 因着姨父姨母每年都去看望,膝下又没有儿女,她离开师父,便来长安投奔他们。 随着有了亲人呵护,父亲留下的产业接回手中。十二岁那年,她置办了这所宅院,和姨父姨母欢欢喜喜搬入。 那时外祖父还在世,很疼爱她和姨母,但姨母与外祖母、大舅积怨颇深。 两个表哥相中了这所宅子,来回说项。姨母与她顾念着外祖父的情面,便有了原家搬入西院单独开府的事。两家各过各的,倒也没什么是非。 情分随着岁月滋长,几年过去,傅清明、原敏仪俨然是陆语的双亲,陆语也希望一直承欢膝下,孝敬两位长辈。 哪承想…… 回到家中,陆语和齐盛去了外书房。 齐盛是父亲留给她的人手,这些年陆家的产业一再拓展壮大,是他的功劳。陆语视他为半个长辈,打心底尊敬信任。 二人刚坐下,有小厮飞奔进门,欢天喜地地道:“小姐,老爷、太太派人送信回来了!” 陆语立时喜上眉梢,站起身来,“快拿来。” 小厮将信件双手呈上。 陆语赏了他一块碎银子,“送信的人呢?” “送信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骑马来的,吆喝着手里有府上老爷太太报平安的信,门房的人刚接过信,他就去了西院那边。听说是太太写给原太夫人的。” 陆语顾不上深究,摆手遣了小厮,急切地取出信件来看。看完之后,喜色慢慢消散。她把信件递给齐盛。 齐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一手楷书如行云流水,是傅清明亲笔写就。 他在信中说,那日,在街巷中遇见一位高僧,能化解他们的心结,能治愈折磨原敏仪十数年的病痛,更能带他们去桃花源。想有所得,便要当即放下一切随他走。 末了他说,或许一两个月就回来,或许去桃源仙境,再不回返。不管怎样,不需挂念,傅家一切产业,归陆语所有。 齐盛眉头紧锁。这信上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方外之人慈悲为怀,不可能提出那么霸道的条件。 听说过在佛寺门前跪几天也不被允许出家的事,却没听说过哪位僧人看中谁就把人带走,不给告别亲朋的时间——那不是三两岁的孤儿,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 这行径跟坑蒙拐骗的人牙子有什么区别?让人心急如焚好几天,要是有人活生生急死累死算谁的?这难道不是造孽? 最重要的是,僧人在街头出现,引人注目。在热闹繁华的广济大街那一带,夫妻二人与僧人交谈、一同离开,总会有人看到。 但目前收集到的消息,没有人提过他们与僧人叙谈、同行。 对,可以异想天开一下:夫妻两个洪福齐天,遇到了神佛。那么,神佛难道会偷偷摸摸地显灵,只让他们两个看到? 这不是胡扯么。 无暇、无忧走进门来,奉上茶点。 无暇禀道:“小姐,上午玉霞观一名道童来传话,说后天宜破屋,让您别忘了派人去取木料。” 陶君孺是当世制琴名家,陆语得了她的真传。 制琴木料的上选,除了生长在极寒之地高山上阴坡的树木,就是桐木与梓木。而桐木梓木,又以风干百年为佳。 玉霞观历经百余年风雨,破败之处越来越多。所用木料,不乏桐木、梓木。 两年前开始,陆语每次去玉霞观,都会在奉上丰厚的香火钱之余磨烦方丈,问能不能把那些无价之宝拆一两样赏了她,总惹得方丈一通笑。 去年冬日,一场大雪压塌了部分屋宇,方丈决定拆屋重建,第一时间告知陆语:拆下的木料都送她。 陆语颔首一笑,“知道了。”不管出了怎样的事,总有过去的一天,大事小情应该照常进行。停一停,她温声吩咐两个丫头,“我乏得厉害,给我备好安息香。” 无暇、无忧立刻跑回内院,忙着熏香、备水、铺床——小姐那张绝美的小脸儿,这几天都憔悴得不成样了:面颊苍白,明显消瘦下去,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燥得起皮。生生熬成那样的。 此刻的陆语,正缓声道:“齐叔,他们出事了。” 齐盛颔首,面色凝重。 “要不了多久,债主就会登门。原府拿到了置身事外的凭据,不用指望了。”陆语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好生休息一阵,总干熬着,脑筋会锈住。” . 原府那边,此时欢声一片。 没了长年累月做和事佬的老太爷,原府与傅清明夫妇并不走动,虽然比邻而居,却如陌生人。陆语与原家现在这些人,打心底亲近不起来,只隔三差五去请个安。 而这次的事,她必须求官场人脉很广的原家帮衬。老太爷曾官至一方封疆大吏,大老爷原溶守孝之前是长安知府。 原溶就算与原敏仪隔阂再深,也不敢袖手旁观:三年孝期将满,除非失心疯,他才会在这时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 收到原敏仪的信,原溶如释重负,当即撤回撒出去的人手,并让下人敲锣打鼓地把这消息散播至街头巷尾,自己则带上信件,火急火燎地赶去官府,说明原委——这些天,官府没少出力。 这样做,是为名声,更为避免陆语再用这件事烦他。 那个样貌绝俗的外甥女,说好听了是有一股子韧劲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说难听些,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譬如这封信,她一定会找出很多疑点。不见到傅清明和原敏仪,在她那边,这事情就没完。 她可以继续找,但是,原府不奉陪。 原溶皱着眉斟酌半晌,打好了腹稿,只等陆语来责问他、求他。可是,直到入夜,她也没来。 陆语未正就出门了。当然,就算在家,也不会搭理那个大舅就是了。 未时,有一名小厮来到傅宅,直言带了府上老爷、太太的信物和一封书信。 两样信物是祖母绿吊坠、一把折扇。 吊坠是原敏仪常年贴身佩戴的。扇坠属于傅清明,扇坠上的大红色络子,是陆语亲手打的。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傅清明、原敏仪性命,在我手中。今日申时,悦来客栈,于归园略备薄酒,恭候大驾。 字迹拙劣,明摆着是找人代写,以防留下把柄。 . 悦来客栈,归园。 桌上摆着四色清淡的菜肴、一壶陈年女儿红,桌前坐着解奕帆。是二十来岁的男子,斯文俊俏。 陆语随引路的伙计进门,微笑道:“叨扰了。” 解奕帆起身与之见礼。 落座后,陆语指了指菜肴,“撤了吧,瞧着难受。”这是实话,她上火,胃也跟着上火,别说照常进食,看到菜肴、闻到菜香都难受。 解奕帆大方地主随客便,命人把菜肴更换为时鲜水果,随即遣了下人。 陆语也让随行的无暇、无忧到外面等着。 解奕帆亲自斟了两杯酒,递给陆语一杯,徐徐道:“原以为要过一两日才能约见你,可是原府动作太快,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将消息宣扬得满城皆知,无意中帮了我的大忙。眼下我要是去原府,说傅氏夫妇性命攸关,他们恐怕会将我乱棍打出。这样自打耳光的事,他们担不起。” 摆明轻重之余,似是存着挑拨的心思,陆语没理会,开门见山:“人在你手里?” “对。” “说条件。” 解奕帆笑起来,目露欣赏之色,“我原本以为,你就算不哭哭啼啼、跪地求饶,也会方寸大乱。” 陆语不语。 解奕帆笑意更浓,“好了,我们谈生意。沈慕江初春离京,游山玩水,前一阵去了终南山。你可曾听说过?” 沈笑山,字慕江,富甲天下。长安城中的生意人,见过他的没几个,却都特别关注他的消息,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口口相传。 陆语不接话,等下文。 解奕帆惬意地抿了一口酒,“这个人很奇怪,富可敌国,却不喜奢华、不近女色,每年都会到佛寺道观清修几个月。昨日,他来了长安。我要对他用美人计,选了你做诱饵。” 陆语眉心一跳,脑筋却照常转得飞快。 解奕帆继续道:“原家出孝期之后,一定想左右你的婚事,与其他们胡来,倒不如由我安排。 “你与沈慕江有相同的制琴嗜好,有才情,有财帛,又有倾城容貌,色/诱应该不难。就算是用商人的身份,你也能找到机会。 “你手段高明,他会风风光光地娶你;手段不够高明,便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留下你们苟合的证据,交由我利用。越是太平盛世,他越不能让名声受损。 “不管是哪种情形,他要出四千万两白银,换取你亲人的性命。他开的银号遍及大江南北,调配银票、银两再容易不过。 “说白了,我们见到那笔银子就会放人。 “万一你落得个自取其辱遭他嫌恶、整治的结果,用你陆家和傅家的全部财产换人就行。” 陆语凝着他,目光玩味。 陆家是地方上的富商之一,产业却达不到千万两之巨。 四千万两,对沈笑山不算什么,但对寻常人来说,想吃下这笔银子,恰如蛇吞象。 沈笑山是何许人?她想嫁他,那是做梦。所以解奕帆言语的重点是让她用下作手段成事。 就当她能算计沈笑山,一旦事发,他一定会从头彻查,她好不了,参与其中的人也休想得善终。 解奕帆不会不清楚,以解家的斤两,会被那笔银子撑死。仍然要这么做,意味的是有人帮他和解明馨全身而退,也就是说,还有人分一杯羹。或者……是很多人?毕竟,所谋取的银两数目惊人。 解奕帆审视着不动声色的陆语。她生了一副骗死人不偿命的样貌,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经不起事,遇事却是这般冷静镇定。 这样更好。这样的棋子,用起来固然煞费心神,但成事的把握更大。 “怎样?”他问。 陆语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娓娓道:“单凭那两样信物,不足以证明我的亲人在你们手里,更不能证明他们没遭毒手。 “明日我要看到他们报平安的家书,字里行间的话,要让我相信写信的人是了解我喜好、性情的亲人,这样才能确定信件不是高手模仿。 “三日后,我要亲眼看到两位亲人——你们若是机关算尽,完全可以让他们留下一些用途不同的信件,随即杀人灭口。 “况且,如果他们这几日饱受折磨、生不如死,那就算了,我救回来也没多大用,不如及早破罐破摔。” 解奕帆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末尾,眉头紧锁,目光不善地望着陆语:“你要怎么破罐破摔?” 陆语语气平静,没有一点起伏:“你们劫持人质、牟取不义之财,那我就能杀人放火。总能收买亡命徒,找到取你们兄妹性命的机会。你用人命换钱财,我用人命换人命。”杀解家兄妹没用,人可能在他们同伙手里,但是,必须表明这态度。 “……”解奕帆看着她冷幽幽的眸子,一时语凝。被人用亲人性命相要挟的时候,条理明晰地开出一堆条件、合乎情理地反过头来要挟,简直冷静敏锐到了恐怖的地步。 陆语问:“怎样?” 解奕帆定了定心神,慎重地斟酌,过了好一阵才道:“家书之事可行。你见他们的事绝对不行。你要怪,就怪原家。现在所有人都认定他们结了善缘,随高僧走了。一两个月之内,他们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当然,他们也可以被深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陆语目光一转,“那么,让他们在信中分别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最喜欢的古琴名字,我近来最想要哪种配饰。半个月之后,他们再给我这样一封家书。你必须同意,不然,我还是破罐破摔的好。” 解奕帆冷着脸斟酌片刻,“下一封家书,只有你提问题、他们回答。” “可以。”陆语把玩着酒杯,“如果我倾家荡产四处举债,尽快筹备出一半银两,能不能先把我姨母放回来?” 条件太诱人,解奕帆心动了。但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答应。如果原敏仪知道被囚/禁的地方的线索,怎么办?确保万无一失的地方,有一个就很不容易了。 总不能把人整治的口不能言、手不能写。那样一来,她还是要跟他玩儿命。 “不行。”他说,“此事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给个准话吧。” 陆语转了转手里的酒杯,语气平静:“我答应做诱饵。” 解奕帆满意地笑了。 陆语又道:“我还有一个请求。亲人回到我身边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病,我额外给你白银五百万两。” 解奕帆神色愈发愉悦,“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笔额外的生意,我没有不做的道理。只要你听话。” 陆语委婉地道:“我行事不周全的时候,你及时提点就是。生意人从来是用银子买教训。”她站起身来,“没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解奕帆颔首,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这是个什么人啊?从头到尾,没流露一丝担忧、羞愤。他说是生意,她真就跟他谈起了生意,步步紧逼或以退为进,让他被迫答应了预料之外的种种条件。 她心智得有多强悍多冷酷?同意到底是因为责任,还是亲情? 这事情必须得做成。他和妹妹要是落到她手里……生不如死恐怕都是轻的。 . 回到傅宅,夜色已浓。 陆语在书房写好一封信,唤来齐盛,遣了无暇、无忧到门外守着。 复述解家的打算之后,陆语连续交待几件事:“眼前的事,除了心腹,你不要与任何人提及,得防着隔墙有耳。 “今夜起,用信鸽传递消息,启用备用人手,你亲自筛选出最精良可靠的,列出名单。尽快。 “这些人要不着痕迹地查解家兄妹和他们的亲信,最好能让我知道每个人每一日的每件事。 “安排人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洛阳,请我师妹林醉过来。 “安排一辆马车,明早寅正出门。我要去玉霞观,请方丈帮我用木料做文章,结识沈先生。” 这是两手准备。 让她老老实实做棋子,除非孤立无援又快咽气了。 . 三月十七,巳时。 月明楼是陆语制琴之处,只有一楼偶尔有裁切打磨木料的声音、碎屑,大多数时候,整栋楼至静、至净。 此刻,陆语在月明楼顶,背着手,来回踱步。手里一把象牙骨折扇、一沓纸张。 始终抓心挠肝的,在何处都觉得憋闷,便来了视野开阔之处。 早间,她去了玉霞观,带着道教一位天师亲笔写就的一部血经,求方丈帮衬自己。 经书是师父给她的,当时告诉她,如果遇到大是大非,可以带上经书,求助玉霞观方丈。 今日方丈看到经书,如获至宝,逐页看完,却又交还给她,说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若因此收下经书,来日无颜再见陶真人,更是破戒起了贪念。 话说到这地步,她只能收起经书,由衷道谢,允诺方丈随时可以借阅。 那时候,心里酸酸的。逆境之中,持续叠加的失望担忧愤怒让人麻木,古道热肠的相助却让人想哭。 与沈笑山结识的事情,有方丈帮衬,怎样都能如愿。 沈笑山其人,师父得空过来看她的时候,因为制琴的话题谈到他,说了不少。 近几年,沈笑山在寺院道观一住三五个月的情形时有发生;回到家中,就是三五个月不出门,或是安坐家中等知己名士登门;或是没日没夜的制琴、下棋、绘图;或是挨个儿见各大管事、大掌柜。 日子过的哪儿也不挨哪儿,耗费银钱较多的只有制琴。那些银钱对他来说,九牛一毛而已。 不需相见,就让人觉得很矛盾。 师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看到的是个温良如玉、心性洁净的年轻人,但断言那只是他性情中一面:方外之人、名流雅士相对,带给彼此的自然只有惬意平和,相反,不管谁面对着品行卑劣的人,都温和不起来。 要知道,沈笑山名动天下的是经商之道、富可敌国,才华横溢,是在成名后才被世人知晓。 在商路走至巅峰的人,必然有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甚至暴躁冷血的一面。 也就是说,如果见他的地方不是清静之地,如果见他的由头与风雅无关,那么,就要做好他颠覆清心寡欲、温良如玉形象的准备。 陆语做好准备了。见他的由头与风雅有关,却是给他添堵。 万一他不计较,也没事,方丈会将她引荐给他。 陆语抬头看天色,不知道午间能不能收到姨父姨母的信件。 她希望姨父姨母知道所在之处的线索,能在信件中隐晦的提示,不过前提是能瞒过解奕帆和解明馨。 她低头,一张一张地查看纸上记载着的收集到的消息。 车夫都说姨父姨母没雇过自己。他们撒谎的可能不大,同行之间彼此相识,认识彼此的车,一个撒谎,总有人能有意无意间拆穿。那天没有生面孔出现,他们对这种事最敏感。 姨父姨母不可能乘坐别家的马车去别处。以前临时遇到急事,从来是一个出门应对,一个留在家中。姨母身子骨单薄,姨父不会和她走远。 所以,姨父姨母就是在广济大街那一带出事的。 整合收集到的消息,棘手的问题,是没办法确定姨父姨母出事前最后逗留的地方、最后一个看到他们的人。 因为时间上的不够精确,很多人说的时间都是未时左右,依据是看天色。这一左一右,往最少了说,也间隔着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能在广济大街最热闹的时段,随着缓慢前行的人/流,从东头走到西头。 有嫌疑的地方太多的时候,意味的是能力不济,奔忙一场,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除了浪费时间错失良机,她什么事都没办成。 简直就是废物。陆语在心里恨恨地数落自己,用扇头戳了戳眉心。 这时候,原溶过来了。等着陆语找他算账,一直没等到,左思右想,心里有些不踏实。 终归是他打心底漠视原敏仪和傅清明的安危,急于脱身的心思昭然若揭。想想昨日的行径,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 为原溶引路的无暇走进院门就停下脚步,仰着头扬声通禀:“小姐,大老爷来了。” 陆语当做没听到,继续踱步。 原溶苦笑,迈步往前走。 无暇展臂阻拦,“大老爷,月明楼除了我家小姐、老爷、太太,谁都不能进。” “知道、知道,”原溶无奈了,“我上去找她,不去里边都不行?” 无暇这才让到一旁。 原溶年轻的时候就是微胖身材,这几年发福,胖得面容和脑袋瓜都是圆圆的,挺着将军肚,走路总是慢悠悠。 爬月明楼这三层楼,原溶着实累得不轻,到了三楼廊房前宽阔的平台上,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他一边擦汗一边打量她。身着一袭霜色衫裙,裙子下摆浮着大朵大朵的花影,脚步轻盈,步调优雅,飘然欲仙。 唉,这个外甥女呦,总是仙气飘飘的,其实比谁都精刮,忒难对付。 他干咳一声,唤着陆语的字,道:“恩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陆语停下脚步,对他浅笑盈盈,“大舅父,您来了啊。有什么吩咐?” 好像她才发现他来了,好像她就应该在房顶上款待他。原溶反倒乐了,“怎么敢吩咐你,我是来给你赔礼的。” 赔礼就是知错了,知错了就该及时改过——“您的意思是,要向人们澄清,要继续寻找亲人?”陆语问。 原溶尴尬地笑着,又开始用帕子擦汗,“这、这怎么行……那是你姨母的亲笔书信,她又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这事情假不了,你别总往坏处想。” 陆语不接话茬,问:“太夫人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只是担心你这些天累坏了,让你有空就过去用饭,她院子里的小厨房,葫芦鸡、八宝肉做得最好……” 陆语胃里一阵翻腾。胃火更大了,到了听不得菜名的地步了。她摆了摆手,忍下不适,把话题拉回原点:“既然你们都认为我姨父姨母没事,我无话可说。” 原溶说起别的事:“我和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这样大的宅子,只你一个人住着,我们不放心。这样吧,我们长房一家跟你外祖母搬过来陪着你。你姨父姨母回来之后,心境跟以前一定大不相同,愿意一家人住在一起。” 态度特别自在,语气特别自然,好像他说的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住着她的西院,还想占了她的东院。 陆语心头火起,眉宇间的笑意倒加深几分,“外院内院有很多仆人。你们非要不放心的话,我踅摸个长辈过来撑腰就是了。” “……”原溶又尴尬地笑了,笑得脸都要僵了。 “我手头缺银子了,您该知道,做生意经常有周转不灵的时候,一年有十个月背着债过日子。姨父姨母有了下落,可我昨日还是整夜没合眼,就是愁银钱的事。”陆语一本正经地哭穷,之后神色诚挚地道出目的,“大舅,您借给我几万两银子吧。” “……?”原溶望着她,不管是她哭穷的本事,还是张嘴借钱那份儿坦然,都让他惊愕。她缺钱?长安城中的富商,可有她一席之地。 第2章 初见 陆语只当没看到原溶的窘态,娓娓道:“您借给我银子,就当买下西院了。 “这宅子,亭台楼阁园林样样齐全,想找更好的,真不容易。先前的主人家,对营造颇有见解,建宅时花费甚巨,更曾专程去京城请教过造园名家黎郡主。后来遇到难处了,才忍痛低价出售。 “我买下的时候,共花了七万两,修缮又花去一万余两,有账目可查。共计八万余两,抹去零头,一分为二,您给我四万两就行。 “我放在西院的那些瓷器、摆件儿、家具,都给我送回来,转手就能卖出去。你们如果想留下,照市价走账。 “不着急,七天之内跟我清账就行。到时候我把那边的地契房契给您。 “要是你们觉得价高,也没事,腾出来,我卖给别人。” 原溶这才明白,她是用宅子跟他置气呢。缓了片刻,他强笑道:“你缺银钱,我们理当帮衬。什么地契房契的,你只管留着。我这就回去给你筹备银两。”语毕,转过胖胖的身形,慢悠悠地下楼去。 陆语看着他走远了,坐到屋脊上,环着膝望着天发呆。 无忧跑进院门,用力扬着手里两封信,高兴得语声都有点儿变调了:“小姐,信!您想看的信!快下来吧!” 陆语腾一下站起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慢慢地坐回去,打手势让无忧上来。 不消片刻,无忧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陆语按着眉骨,低声道:“稍后你拿着以前的方子,去找济仁堂坐堂的大夫,让他给我做些去火的药丸。” “是。” 陆语缓了一阵子,拿过信件,展开来看。 解奕帆没有食言,两封信都是报平安的家书,字迹有些潦草,都答对了她的问题:她最喜欢的古琴的名字是夏莺千啭,她近来最想要的配饰是价格高昂的鸳鸯手镯。 只有他们才知道答案。 字里行间,他们列出了她平日一些衣食起居、琴棋书画方面的喜好。姨母说的全对,姨父则说错了两处:一处说她喜欢吃京城的鸭梨,一处说她喜欢茉莉茶。 信末,叮嘱她不要记挂他们,千万照顾好自己。想说的应该特别多,但不被允许。 陆语眼睛酸涩难忍,眼底却是干涸一片。 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她和齐盛坐在书房,研究两封信里有没有线索。 解奕帆、解明馨都是饱读诗书的,这种信件中,不会出现藏头藏尾之类的提示。 两个人找来找去,目标锁定到了傅清明说错外甥女喜好的两处。 这到底是真的记错了外甥女的喜好,还是提示,不得而知。 姑且当做提示。 但是,京城的鸭梨、茉莉茶之间有没有联系?当做有的话,可以想出好几种:水果铺挨着茶铺、茶摊,卖梨的摊位临近茶铺、茶摊……诸如此类。 广济大街一带细致的地形图早就描绘出来了,陆语和齐盛在图上找出符合猜测的地方,安排人去排查。 启用的那些备用人手,是父亲留给她的。父亲弃文从商时,世道不是如今的安逸太平,便物色了五十名人手,又聘请一位做过镖师的高手悉心调/教。 父亲过世后,那时还很年轻的齐盛担任陆氏大掌柜,好几次防患于未然、困境中找到出路,那些人手功不可没。 她在长安定居后,齐盛和她商量之后,将那些人另行安置,给予丰厚的银钱,为的就是提防祸事发生时,没有可靠的人手可用。 父亲虽然已经离开,却一直在保护她。 父亲做的很多事,其实都在告诉她:如果没有成为真正的财、势都雄厚的人,手里的财帛就一定会被人觊觎。 可她呢,直到现在才真正领悟。 怎么会这么蠢…… 陆语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中途又停下脚步,望向齐盛,“是我连累了姨父姨母。” 齐盛立即反驳:“局势尚未明了,断言原由为时过早。” 陆语看着他,笑容恍惚,“我只是在想,或许,不是谁都适合过烟火岁月。” 齐盛心头大急,知道她动了遁入空门的心思。也许此事过后,她便要回到陶真人身边,潜心修道,再不问世事。 他对她改了称谓:“东家,老东家在世时曾对您说过,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不要一味反思自己有没有过错,要多想想对方的过失。您还记不记得?” 陆语牵了牵唇,轻声说道:“记得。 “爹爹说,要走了,不会再回家。我哭着缠着他问,是不是我不听话不懂事,他才不要我了。 “他跟我讲了这道理,又说是他和娘亲对不起我。 “没两日,他走了。师父带我离开江南的家。 “我想了两年都没想通,爹爹娘亲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直到师父告诉我,爹爹那些话的重点,应该是在告诉我,什么是生离死别。” 几岁的孩子,如何走出丧父之痛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泪水涌到眼底,齐盛竭力忍着。 陆语却是神色恬淡,“我太贪心了。师父待我那么好,还不知足,要亲人、要亲情。” 停一停,她微笑,“以前以为,爹爹走之前、之后,没有谁比我更难过,每天都哭着入睡,哭得现在都没有眼泪了。 “不能再照顾亲人,亲人因为自己孤单、无助、受磨折……那时候,爹爹该有多疼?” 齐盛再也没办法克制情绪,背转身,擦去猝不及防掉落的泪。 转回身时,她已离开。 . 三月十八,申时。沈笑山负手走在长安城中。 远见画桥烟柳,桃李争春;近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这盛世祥和景象,却不能让沈笑山生出愉悦。 沈家在陕西的字号是“和”,来到长安这两日,他在和字号一些铺子转了转,发现的以次充好、店大欺客之类劣迹和经营问题,够记一本儿账了。 跟大掌柜、二掌柜提出质量问题,一个个比他还有理,梗着脖子说在长安同行之中,货品成色是最好的,别处怎样,他们管不着,谁看着别处的好,就去别处买。 气得他。 当然,也是那些掌柜不认识他的缘故,都当他是闲得横蹦有意挑刺的书生。 这些也罢了,让本地大掌柜、大管事照章程处置就行,另外一件事,让他窝了一肚子火。 自终南山到长安途中,他听一名道士说了玉霞观拆屋重建的事。 得知方丈已将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桐木、梓木全部许给了一位陆大小姐,虽然失落,也遵循着万事随缘之道,唏嘘之后,为对方庆幸。 就是这件事,这两日反转两次—— 昨日,玉霞观的人通过和字号长安大管事传话给他:不知何故,陆小姐不要木料了,方丈听闻他在长安,拱手相赠。 他大喜过望,当即去观中致谢。 方丈说,寻常人不知那些木料是无价之宝,路途上怠慢甚至损坏了,便是暴殄天物,是以,必须由玉霞观安排的人护送,他只等着接手即可。 他自是没什么好说,再次道谢。 今日,陆小姐派管家把玉霞观拆下来的桐木、梓木全部带走了。 当时方丈不在,主事的道士阻拦,她的管家说你们方丈正跟我家大小姐品茶下棋呢,他同意了。说完出示了方丈常拿在手中的阴阳环。 道士不疑有他,便由着管家带人运走了木料。 过了一个时辰,方丈回去了,听说后苦笑,说前两日陆小姐过来的时候,他把阴阳环赠给了她,今日是去了城中,却没见过她。 如此,他空欢喜了一场不说,还有种被人戏弄了一场的感觉。 出尔反尔,用欺诈的手段明抢宝物、夺人所爱。那陆小姐是一向骄矜霸道,还是另有隐情? 罗松快步赶上来,把查到的陆语的底细娓娓道来。 沈笑山不说话。 罗松又道:“玉霞观方丈给您下了拜帖,五日后,登门致歉。” 致什么歉?错又不在方丈。沈笑山仍是不说话。 罗松跟着他往前走,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木料一事,是属下大意了,应该派人留在玉霞观附近盯着。可谁又能料到,她居然会来这么一手。她陆大小姐在陶真人跟前好几年,到底学了些什么?陶真人也是,教出的什么俗家弟子?不对,不关陶真人的事儿,一定是原府的人把她教坏了。” 沈笑山停下脚步,看着他,“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罗松愣住。 “不守规矩的人,照章程行事便是。让她到我住处一趟。” “现在?” “现在。” 按礼数行事的话,要下帖子、等回帖、相见。这期间少说也要用去一半日时间。 但是,对不守规矩的人,他用不着礼数周全,甚至用不着好脾气好涵养。 . 陆语乘坐马车来到沈宅。 她没让无暇、无忧随行。两个丫头亦是她深信不疑的人,知晓如今局面,正因此,才没让她们同来。 她们在一旁看着,会为她难过不甘。她所能有的,是难堪。 其他的人,她不信任,带来是自寻烦恼。 马车进到沈宅,下车时,有跟车的婆子关心地问道:“小姐大抵什么时候回去?要是逗留的久,奴婢也好回去一趟,请无暇姑娘送药过来。”陆语这两日不舒坦,在服药,上下都是知道的。 陆语微笑,“说不准,也许一时半刻就回家,也许一半日回不去。我带了药,不用担心。” 她跟齐盛、无暇、无忧也是这么说的。 也许一时半刻就被沈笑山撵出去,也许他会让她在廊间罚站一两日。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抢了他最在意的心头好,他给予冷遇、惩戒也是情理之中。 婆子想着小姐既然这样说,沈宅就一定有女眷款待她。不然还了得? 陆语叮嘱车夫和跟车的人:“你们只管听从沈宅的安排。” 罗松走上前来,笑呵呵地躬身相请:“陆小姐,您随我来。” 是啊,之前的确是满腹抱怨,把她想象成了刁蛮骄矜特欠抽的小女孩儿,可在传话时见到她,叙谈几句之后,满心想的就成了:误会,一定是误会! 平心而论,陆语不是柔和婉转的做派,待人态度淡淡的,但是处事干脆利落,多余的言语,连一个字都没有。刁蛮骄矜的人可不会这样,胡搅蛮缠的话跟谁都能说上一车。 罗松莫名觉得,她和东家有些相似之处,因此,如何都反感不起来了。这会儿倒是有些担心东家动了真气,让她下不来台。说到底,木料的事,真戳到了东家的痛处。 陆语随罗松来到外书房院,与长安很多宅子一样,书房是一栋二层楼。 此刻,沈笑山站在二楼廊前宽敞的平台上。 老管家将几色干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退下时咕哝道:“今日的客人,居然是位天仙一般的闺秀,还是素不相识的。唉,难得啊,总算没白服侍您这些年。”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沈笑山忍不住笑了,下意识地望向渐行渐近的陆语。 看发髻可知,她已及笄,衣衫素淡,气韵清雅绝俗,不施粉黛的一张脸,略显憔悴,却仍旧娇艳如出水芙蓉。 同一时刻,罗松正好心地微声叮嘱陆语:“那就是我家先生。不管说什么,别撒谎就行。” “多谢。”陆语抬眼望向楼上。 陆语看到沈笑山的第一眼,只觉道骨仙风,全不似俗世中人。再细看,见他容颜清隽俊雅,黑眸如夜,笑若春风。 想象中,他就该是这般的风采照人。 见到他了。解家很快就会知晓。她已经有所行动,他们就没必要难为姨父姨母。 只要稳扎稳打,这一劫,就能渡过去。 希望虽然微薄,仍是让她唇角浮现笑意。 沈笑山并没收回视线,凝眸审视着她。 她就在他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上石阶。衣袂随清风翩飞,步履从容,仪态优雅。 走到他近前,陆语深施一礼:“江南陆语,问沈先生安。” 她是以商贾的身份来见他。说的一口官话,没有口音,语声清越。沈笑山拱手还礼,随后自顾自落座,并没让她坐下说话的意思,问道:“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 “是。” “何谓玄同?” 陆语缓声答道:“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略顿一顿,又道,“嵇康所撰《琴赋》有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玉霞观木料一事,我既辜负了师父的教诲,亦违背了琴德。”她望着沈笑山,语气真挚,“今日不是先生传我回话,是我求见先生。” 侍立在一旁的罗松张了张嘴,旋即释然而笑。他说什么来着?陆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想结识东家,绕了个弯儿而已。 沈笑山睨了他一眼,心说你傻乐什么?没见这小孩儿几句话就把主动权拿到手里了么?“不是谁要见谁,是我有事请教你。”他说。 “不敢当。”陆语恭敬地欠一欠身,“请先生赐教。” “经商?” “是。” 沈笑山道:“我要在长安逗留几日,置办些东西,却不了解行情。帮我解一题,如何?” 她是以商人身份来见他,大抵要跟他谈生意,顺带着说说木料的事。可以,但要有那个资质。 会赚钱的人,一定会花钱,擅长最合理地支配本金、运算并控制收支。基于这些,他要给她出一道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但比较有趣。 陆语颔首,“我尽力。” “随我来。”沈笑山起身转入室内,在书桌前落座,从抽屉中取出一个钱袋,抬手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陆语落座,静待下文。 罗松跟进来看热闹。 沈笑山从钱袋中取出一把铜钱、一叠银票,连同钱袋放到她面前,“过过数。” 陆语说好。铜钱六十文,银票数目相加便令人咋舌了,六十万六千二百两。她把铜钱、银票放到钱袋上,告诉他总数。 沈笑山颔首,“给你出的题,就是将我带的这些银钱花出去,一文不剩,一刻钟之内拟出章程,这章程要在一日之内落到实处。” 陆语问:“也就是说,银子得花到实处、买回实物,要根据长安实际情形估算,而不是处处依照市价。” “对。从你、从我的位置考虑皆可。” “明白了。”陆语站起身,一面磨墨,一面斟酌。 磨好墨,她又在心里盘算一遍,取过一张宣纸,落笔书写。 沈笑山也取过纸笔,写下几句话。 写完清单,时间还很富裕,陆语又清点一遍桌上银钱,纤长白皙的手指拈起钱袋,犹豫一下,又放回去。 沈笑山抬眼凝了她一眼,眼底有了浅浅的笑意。 陆语嫣然一笑,将清单递给他,“请先生过目。” 沈笑山则将手边纸张折起,扬了扬,“这是一桩生意,想不想做?” 陆语的神色既不急切也无犹豫,“荣幸之至。” 两人交换纸张。 沈笑山看到她列出的清单,漆黑的剑眉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眼底的笑意延逸到眉宇之间。 第3章 交锋 陆语看到沈笑山写在宣纸上的话,莞尔而笑。 沈笑山拿起看似空掉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银票,展开,递给陆语。 陆语也没客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罗松看过去,见银票是一万两面额,挠了挠额头,实在猜不出这两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笑山问陆语:“常光顾妙手秦的铺子?” 陆语答道:“得空就过去看看。” 长安妙手秦世代做马车、家具、门窗,现今的父子几个,俱是脑筋灵活、手艺精湛,发挥木料的长处,将有限的空间运用到极致。秦老爷子打造的马车,坚固、耐用又实用,只要配上好马,除了沙漠,去何处、走多远都不成问题。因此,价格也极为昂贵。 她平时在用的马车,正是来自妙手秦。 沈笑山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又点了点她之前坐的椅子,“这套桌椅,据说是出自妙手秦,能否辨别真伪?” 陆语敛目打量片刻,遂轻抚座椅靠背。 沈笑山留意到,她手上有几道疤痕,形状不一,深浅各异。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正是喜欢打扮爱惜容貌的年纪,不说皮肤愈合恢复能力的强弱,应该处处留神避免受伤才是。如果是制琴造成手背留下疤痕,那手上想必有茧。这样看来,倒是个不在意外貌的女孩子。 陆语在座椅靠背上不显眼之处找到一个机关,施力按下去,座面下方的券口牙子弹出一个很小的抽屉。 罗松睁大眼睛。 陆语熟练地取下抽屉,看了看,一笑,“单说这张座椅,的确出自妙手秦。” “怎么说?”罗松好奇地问。 陆语将那个小抽屉递给他,“有记号。” 罗松寻找片刻,发现隐蔽处用隶书雕刻着小小的“秦记”二字。他释然而笑,腹诽道:留记号还遮遮掩掩的,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遂将抽屉安回去。 陆语又对沈笑山道:“这应该是妙手秦三年前的样式。” 沈笑山抬手打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落座,语声和缓:“管家是这样说的。妙手秦在京城有分号,的确是秦家的样式、手艺,相较而言,总是差了些意思。” 陆语微微笑道:“这大抵是因为,分号的木工做家什,倾注的是时间精力,秦家父子做家什,倾注的却是心血。”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道:“秦家老爷子如今还亲自动手做东西么?” 陆语颔首,“老爷子是闲不住的性情,自知上了年岁,便慢工出细活,三二年做一辆马车、一套箱柜。” 怎么聊起家常来了?那道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罗松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去沏了两杯庐山云雾,借着上茶的机会,把二人手边的纸张拿到手里。 看完之后,他就笑了。 清单用洒脱有力的行楷写就,没有涂改之处,数目相加,正好是六十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 姚记当铺翡翠白菜一颗:死当之物,二十五万两 多宝斋鸳鸯手镯:二十万两 城南冯家汗血宝马两匹:十万两 妙手秦马车一辆:两万两 城南冯家大院:五开间三进,两万三千两 妙手秦家具:厅堂、书房、卧房家具各一套,各三千、五千、三千两,合计一万一千两 妙手秦文房四宝一套:六百两 杭缎、潞绸各一百匹:每匹七两,合计一千四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上等规格席面一桌:二百两 开封杨记酒楼小贩干果四份:每份十五文,合计六十文 一张单子上,涵盖衣食住行珍玩。单看最后一条,足见陆语平时连微末小事都记在心里。 不少酒楼之中,允许小贩在大堂、雅间售卖干果、水果、下酒菜、风味小吃——罗松了解这情形,却没留意过价钱,一向是随意给块碎银子或一把铜钱了事。 至于沈笑山,写下的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陆语在一刻钟内写的清单合行情,数目相差不出纹银一万两,便予以万两白银酬谢;而若清单上的数目是六十一万六千二百两零六十文,陆语便要付给他一两银子。 罗松竭力转动脑筋,想到了陆语写完清单拿起钱袋又放下的举动,想起了沈笑山眼底的笑意,再念及手里两张宣纸流露出的信息,望向陆语的目光,多了几分由衷的敬重、钦佩。 沈笑山是留了后招的。起初,他对陆语说的是“将我随身携带的银钱花出去”——钱袋里的一万两,就在其中。但在写下的承诺之中,又用这一万两做了点文章:她清单中差了这一万两,就是赚了这一万两;把这一万两花出去,就要赔一两银子。 而陆语那个举动,分明是告诉沈笑山:我知道你留了后招,但是,我不点破。 来往之间,沈笑山考的是陆语运算的能力、对行情了解的深浅,以及经商的品德:仁义的商人,凡事会留三分转圜的余地,为自己,或为对方。 毋庸置疑,陆语通过了考验,从头到尾的表现,可谓天衣无缝。 十五六岁就已如此,若是再过十年八年,还了得?——罗松帮她展望着前景。 这时候,沈笑山似是被罗松的举动提醒,与陆语说起说起清单的事:“只翡翠白菜、鸳鸯手镯、汗血宝马三样,便花去五十五万两,为何?” 陆语神色坦然:“汗血宝马就不需说了,私以为,只要是爱马又手头富裕的人,都会将之接到身边,好生看顾。 “那棵翡翠白菜,实际价值三十万两以上,当铺收下时只付了十万两,转手价是二十五万两。我看过几次,成色很好。 “至于鸳鸯手镯,玉石成色极佳,手艺巧夺天工,那个价钱,已有些委屈它。 “——这些只是原由之一。我考虑过,在清单上尽可能多一些地为先生展现长安行情,但是时机不凑巧,我没在街巷店铺间游转,已将近十天。十天的光景,很多东西的价格都可能有浮动。拿不准的事情,能搁置便搁置吧。” 沈笑山颔首。先前出题的事,她无一丝差错,眼前给出的答案,也无一丝供他反驳的余地。 他凝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你说,今日不是我要见你,而是你要见我。说原由。” 陆语心底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他问起了。再一次迅速地斟酌之后,她说道:“先生应该看得出,我是以生意人的身份求见。” 她若以闺秀身份待他,自报家门之余,要以“妾身”或“民女”自称;若以前长安知府外甥女的身份待他,自称仍是少不得一个“妾身”;只有以江南陆语的身份相见,地位才是商贾对商贾,没有男尊女卑。 若是较真儿,他要称她陆东家,她要称他沈东家——这些世情,他不会不知晓。 沈笑山颔首,“我知道,所以我才问原由。我在长安,在私宅。此刻,我只是生意人。” 陆语神色平静而温婉地道:“听先生这话,是已料到我求见的初衷是为生意了。这再好不过。的确,我求见先生的目的,就是谈一笔生意。” 沈笑山神色淡淡的,“说来听听。” “既是求见,便少不得做些准备。”陆语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厚实的信件,放到他面前。 “说来听听。”沈笑山噙着笑瞥一眼信件,并不拆开来看。 陆语神色平静温婉,“信函之中,所列店铺,皆属陆家字号;其余遍及数省的田产、宅邸,皆为先父在世时置办。 “自认熟知陆家底细的人,对陆家明面上的产业估值五百万至六百万两,实际赚到多少银钱,不便告知外人。 “陆家历年来所余银两,于去年将多数用来在福建、江南置办四座茶山,并入股银号。 “这是我手里的陆家产业。十年为期,这些产业能赚到白银四千万两。 “我求见先生,是想求先生高利借给我白银四千万两。 “或者,先生可以买下这些产业,这不是翡翠白菜、鸳鸯手镯,每年都能赚钱。有沈家打理,一直在经营的丝绸、瓷器、粮米和新添的茶叶,若是走海运,进项会更多,兴许三五年,先生就能赚回四千万两。 “而且,不论先生是借我银钱还是买下产业,你的四千万两,三个月之内我都如数偿还。” 巨贾走海运、到西洋跟玩儿似的,对寻常生意人却是难上加难。如果打通海运,陆家只那四座茶山,就能有不菲进项。 沈笑山不否认,她选营生的眼光不错,在跟他谈的生意,想法虽然罕见,但他的确有利可图,甚至称得上是暴利。只是——“总而言之,你急需四千万两白银。要用到何处?”这是他感兴趣的。 “救急。”陆语只能这样说。 罗松无奈地看着她:不是告诉你了,要跟先生说实话么? 沈笑山以食指中指拈起信件,轻轻一挥,信封落回到陆语面前,“还是说说木料的事情吧。” 陆语牵了牵唇,问:“先生的意思是,我说的这笔生意,你没兴趣?” “没有。”沈笑山说道,“我为什么要冒险借给你四千万两?” 陆语神色坦然,“为了在陆家做事的一众掌柜、伙计、茶农等人维持如今处境,甚至有更好的处境,不可以么?” 沈笑山轻轻地笑,“你为什么总能为私心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话其实很重了,陆语却是不动声色,“先生的话,单说这件事,我不认可。如果不能得到先生照拂,如果我倾家荡产,用尽一切手段,请旁人接手陆家产业,届时掌柜伙计全被更换、茶农的工钱减低之类的事,都很可能发生。只说茶农的工钱,我敢说给他们的薪酬与沈家一样,别家并非如此。” 沈笑山只是问:“我需要关心这些事么?” 陆语反问:“先生不需要关心么?” “不需要。” “先生只用这理由拒绝的话,我不接受。”陆语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深施一礼,“一个月之内,我要得罪先生了。我会不择手段,隔三差五地找到你,求你答应借银钱给我,或是买下陆家产业。” 这是一本正经又恭恭敬敬地跟他犯浑。沈笑山敛去笑意,凝着她。 他仍旧神色平和,在此刻,却给人一种莫大的压迫感,令室内氛围都变得凝重。陆语却是毫无惧色,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这理由不行,我就换别的。”沈笑山道,“你的想法实属罕见,我没必要也无兴趣陪着你折腾,行么?” 陆语道:“先生若是没有诸多罕见的奇思妙想,若是没有在生意人之中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富甲天下的不会是你。” 沈笑山不予置评,更换理由:“你一些行径,让我质疑你的品行。” “原来先生如今已到了挑拣着人做生意的地步了。”陆语唇角浮现意味不明的笑意,“先生发迹时,正值朝廷用兵,那个年月,生意人能挑拣的余地有多少?那个年月,除了你在随后数年担得起义商二字,大多数都因为发国难财遭报应了吧?” 沈笑山换了个略显闲散的坐姿,睨着她,“最起码,那些人里面,没有强人所难之余还振振有词的。” 两个人杠上了。 气氛愈发凝重,让人觉得压抑。 “我没有强人所难。了解、反思先生的生平,是因为一直觉得,能在你身上看到、领悟商魂。”陆语微微侧头,眯了眯目光清澈的大眼睛,态度诚挚地问,“先生,我错了么?” 沈笑山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你错了,也太抬举我了。” “从文当如程知行,从武当如唐意航,从教当如董飞卿,从商当如沈慕江——此为天子所言,天下人都在这样传唱,天子与天下人也都错了么?” 她是真有的说。此刻,沈笑山后悔见她了。她是个麻烦,让人有火气却发不出的麻烦。 不待他接话,陆语已继续道:“我想着,以先生如今的地位,凡事都希望见到的人对你坦诚相待、毫无隐瞒。可是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事,有口难言,亦有苦难言。这是人之常情,就算你不曾如此,至交、亲信也一定遇到过。 “我如果不是到了没得选择的地步,不会通过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见先生。 “谈生意的事,就算我有准备,在今日,也是先生先问起。 “可是之后呢,单凭听了我的意图便满口否决,这一点,我不服——我详尽列出的产业明细,照市价估算只少不多,所述情形只能比实际情形要差。你看都没看一眼。” 她如他之前某一刻那样,笑容玩味,“谈生意该这样谈么?先生是不把自己当商人了,还是没了以往的魄力?” 噼里啪啦一通说,末了反过头来质疑他的品行,顺带着用了一记激将法。沈笑山目光转冷,却是话锋一转,“据我所知,前几日,你没头苍蝇似的寻找亲人,你姨父姨母离奇失踪,没有人看到他们与人争执或被劫持,莫名其妙不见了踪迹。 “所谓的他们有了下落,是这一两日的事。 “怎么说来着?他们结了善缘,随一位高僧走了。走之前,他们连告知你一声的工夫都没有?连请过往行人告知你的工夫都没有? “若果真如此,所谓的养育你几年,也不过是只共处一屋檐下罢了。但凡有点儿情分,都该及时对你交代去向——高僧洞悉世事,怎么可能让一对明显有亲友的夫妻悄无声息地离开?怎么可能让那对夫妻的亲友寻找焦虑几日之久?若真有那位僧人,若真有神明,僧人当遭天谴。 “漏洞百出的一件事,你姨母的娘家人却信了,大张旗鼓地将消息传至街头巷尾,你缄默不语,便是默认了原府的行径。 “整件事里,你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原府深信不疑,你是不是功不可没? “人活在世,有人得生恩,有人得养恩。几年的养育之恩,你回报的便是这等不孝行径? “你说,我在朝廷用兵的年月发迹,的确是。我也确实曾与品行不佳的商人做过生意,可是,哪一个都没恶劣到你这般地步。百善孝为先,他们还是懂得的。 “有养育之恩的人刚有了所谓的下落,你便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与我相见,煞费苦心、机关算尽,诱使我与你谈生意,又一再振振有词地要我给你四千万两救急的银子。 “我想不通,怎样的难处,需得四千万两白银。而且听你的意思,是我一个月之内就必须给你? “凭什么? “我怎知你不是因为害人性命在先、牟取暴利在后?我怎知你拿到银钱之后不会销声匿迹? “鉴于这些顾虑,我凭什么用心跟你谈生意、看你做的粉饰太平的陆家产业明细? “陶真人的俗家弟子,居然是这般表里不一的德行,而今看来,以往我倒是高看了她。 “江南陆氏,有你这样的东家,是不是从父辈就烂了根底,得闲了,我会让人查证。” 陆语被他这一番话刺伤了,心疼到了极处。 生平不过四位记事及之后铭记养育之恩的长辈,除了身陷囹圄的姨父姨母,他否定或质疑了两位。 但是,他是对的。他应该这样质疑,所有长安城中的人,都该这样质疑,都该在原府宣扬消息的时候说出他这一番言辞,如此,她便能继续寻找姨父姨母,解家便不能把她当做棋子,说不定就会及早放了姨父姨母。 可是,不是局中人,谁又有闲情设身处地考虑那么多?如他一般敏锐的人,能有几个?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给不了他好印象,结识,要放下尊严觍着脸登门,所谓谈生意,要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胡搅蛮缠。 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她就算是有心以色相勾引他,也没长那根儿筋。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她不会,也不能。 深吸进一口气,陆语让自己恢复冷静,斟酌着他的一番话,迅速找到可反驳之处,语气凉凉地道:“先生双亲是何许人,据我所知,无商贾、平民知晓,他们是否影响到你,你自己清楚。 “我可以借此揣测令尊令堂的德行么?我从不认为可以。反过来看先生的意思,倒是能够横加揣测。那我就试一试。 “说不定你属于歹竹出好笋的情形——当然了,到底是好是坏,还需观望。现在起,我是真不敢恭维你的品行了。 “我姨父姨母一两个月之内就回家。原由我不需告诉你,因为被他们养育几年的人是我不是你,说了,你可能又要挑刺,连他们的品行都质疑。对着存心挑刺的人,没有人能在言语间做到滴水不漏。 “先生别忘了,我入股了票号生意。若是不答应借我银两,那我可能会假造出自沈家票号的银票,散播至民间。到那时,可不会只有我需要的四千万两。 “到时,你对银号的人,是该安抚,还是迁怒?百姓对沈家的质疑,你又需要多久平息?” 沈笑山视线死死锁住她,已带了杀气,心里却没轻视她言语中的威胁。他在明,她在暗,她可以知晓他太多事,事先做好太多准备,而他对她的了解,则是从今日开始。 罗松揉了揉一再抽搐的嘴角,心说这小姑奶奶的嘴巴和心思是真毒,果然人不可貌相。可就算这样,还是不能反感她,要知道,挤兑东家的女子,多少年也就这一个。他看戏不怕台高,这事儿也真挺有意思的。 “说下去。”沈笑山说道。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少诡辩之辞,心肠能恶劣到什么地步。 陆语称是,欠一欠身,道:“先生起先问我何谓玄同,我猜想着,用意是看我知不知道和光同尘之意。我明白,只是不能做到。 “我以为,先生有铮骨,你验证了通天下货、谋天下财、利天下人的商道。 “我以为,如今商人的本分,更应该是相互扶持,偶尔可以在生意上另辟蹊径。 “我以为,听起来再荒诞的生意,也该探究清楚、运算得失之后再同意或拒绝。可你通过一件事、凭借一个恶意的揣测,便敷衍了事。如此,日后谁想求沈家帮衬,是不是都要先自行检点品行如何?是不是都要在借钱、谈生意之前,把自己生平、不可告人的秘辛抖落给沈家? “盛世是百姓的,不是商人的。不论在什么年月,都有奸商。 “我列出的那张清单上,冯家又卖宝马又贱卖宅子,就是被同行逼迫的到了债台高筑倾家荡产的地步。 “你沈家字号在长安的铺子,也不似别处,店大欺客以次充好的情形不少见。自己不是白玉无瑕,何来的否定我的品行甚至殃及我长辈名誉的底气? “京城奇才济济。 “女子有造园名家黎郡主,更有作画名家程夫人,世人都说,她画什么,便能画出笔下人与物的魂。 “男子有绝世名将唐意航,除了在沙场算无遗漏、有胆有识,他亦擅音律,弹得一手好琴。圣上寿辰当日,唐侯爷因公差误了进宫贺寿的时辰,圣上让他自罚三杯酒,弹奏一曲《广陵散》,彼时在场之人皆是如痴如醉,圣上赞他弹琴时似与嵇康魂魄相同。 “听说唐侯爷隔三差五便去先生在京城的宅邸,偶尔有雅兴,相对谱曲、弹奏。 “此刻我倒是揣测不出,程夫人能否画得出先生安于现状、固步自封的和光同尘; “唐侯爷面对先生弹琴时,又能否弹得出先生如今看似利天下人、光风霁月,实则以个人喜好对式微的同行武断行事的商魂。” 这一番话,让数年来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沈笑山彻底寒了脸。 陆语在这时又款款后退两步,“听闻唐侯爷收藏的古琴之中,有春雷、秋笛、松雪,近几年苦寻夏莺千啭,为的是凑齐春夏秋冬四张古琴,谁若拱手相赠,他必予以相应报答。 “夏莺千啭在我手中。即便是他唐意航,我先前也舍得不相赠。 “此刻我在想,要不要将夏莺千啭赠予唐侯爷,顺带着与唐侯爷及其发妻黎郡主提一提今日相求先生的事。 “我到底是怎样的品行,因何不择手段地求先生相助,一个月之后便见分晓。 “届时不论陆语是生是死,是在红尘还是遁入空门,唯请先生将陆氏产业收入沈家字号。退一万步讲,我即便是心性卑劣,在陆氏做事之人何辜?” 她语声略略停顿期间,盈盈跪倒,语气哀而不伤:“到此刻,唯有此事,请先生成全。一个月之内,我要给先生及沈家银号带来不少麻烦,罪该万死,眼下却只能请先生多担待。一个月之后,我手里所有的上佳制琴木料、所有的古琴,都会赠予先生。” 语毕,举止优雅而虔诚地叩头一拜。 沈笑山浓眉蹙起。 罗松不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心生忐忑:陆语把东家架到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位置,东家这会儿势必满腹火气梗在心头,自己消化不了,又不能排遣出去。 她不会有性命之忧,日后却会举步维艰——她根本不知道,东家心狠手辣起来,是怎样的情形。 陆语起身,行福礼告辞:“今日叨扰先生已久,改日再相见。” 言语之间,透露了盯死了沈笑山行踪的意思。 她要转身时,沈笑山道:“且慢。” 陆语站定身形,目光澄宁、神色恬淡地望着他。 沈笑山用下巴点了点那个信封,“你敢担保,所列陆家产业明细,没有言过其实之处?” 陆语缓缓颔首,“我敢。” 沈笑山眸色寒凉如霜雪,语气冷酷:“我真想要什么东西,不会等,也不用等。 “你给了我多高的抬举,便给了我多重的辱骂。无妨,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类。 “我也看出来了,为了要我的四千万两白银,你做了不少准备。 “可以,我可以给你。 “只是,除了身外物和空手套白狼的伎俩,你还能付出什么代价?” 陆语语气淡然,似是在谈论天气好坏一般的随意:“请先生提个醒。” 沈笑山道:“我要你这个人。 “你想在一个月之后拿到四千万两,可以,条件是要在今日签卖身契、立下生死文书。即日起,你名下所有产业,归我沈家字号所有,银钱拨给你的时候,你陆语是生是死亦或生不如死,随我发落。 “而这前提,又取决于你给我的产业明细有无言过其实之处,只要有一处,沈家会在十日内以市价十中之一的本金吞掉陆家产业。 “陆东家,我这沽名钓誉蒙骗世人的黑心商人,开出的这黑心条件,你敢应么?” 第4章 发飙 陆语目光流转,语气坚定:“我敢。沈东家,这些话不是只说来吓唬我的吧?” 沈笑山转脸看向面色惊疑不定的罗松,“拟出她的卖身契、生死文书,随即带上她这份家业明细,召集人手到陆家查账,传信给各地人手辅助核实。” “是。”罗松硬着头皮应下,却站在原处不动弹,心说这又是何苦呢?那么好看又有见识的女孩子,定是万不得已才求您相助,不就四千万两么,于您又不是大数目,再说她不是三个月之内就会归还么?又是卖身契又是生死文书的,您把人吓得想不开了可怎么办? 沈笑山加重语气吩咐他:“磨墨!” 罗松吓得一哆嗦,“是!”再不敢有半分迟疑。 . 陆语上马车之前,点手唤就近的一名沈家小厮。 小厮快步走到她面前,“陆小姐,有何吩咐?” “没什么。”陆语取出一个素色钱袋,掂了掂,递给他,“承蒙照应我的随从,一点点心意。” 小厮听着钱袋子发出的动静是铜钱相撞,便笑着行礼道谢,收下了。 车夫和跟车的人却发现陆语面色苍白如纸,双唇失色,俱是担心不已。 陆语上了车,吩咐道:“回傅宅。”随即放下车帘,关上车门,手虚浮无力地寻到车厢内的机关,几次才按下去。相应的暗格弹出来,她取出薄毯、薄被,胡乱铺上毯子,盖上薄被。 救姨父姨母所需的银两,只要沈家的人手不昧着良心低估陆家各处产业的价值,沈笑山就会在一个月之后拨给她。 生意谈成了。 也把自己搭进去了。 日后是生是死,是为奴为仆,还是受尽刑罚折辱,又能否赎身,不知道。 无所谓了。解决眼前危机最要紧。 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骨头缝里蔓延至周身,额头上不断沁出汗,胃一刻不停地翻腾着,喉间泛着腥甜味道。 到底是病情重了,还是被他难为威慑之下气得要吐血,不清楚。 她蜷缩起身形,阖了眼睑,不消多久,意识陷入混沌。 马车到了傅宅,翘首等待的无暇、无忧迎上来,恭声请陆语下车。 里面没有回应。 两个丫头打开车厢门,上了车。 “小姐?”无暇轻声唤着,抚了抚陆语的额头,沾了一手的汗。她失声道:“快去请大夫来!” . 三月十九,上午,沈宅。 罗松小心翼翼地把翡翠白菜、鸳鸯手镯放到沈笑山面前,透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禀道:“陆小姐昨日列的清单,除了那桌二百两的席面、六十文的四份干果,都照着买回来了,价钱分毫不差。昨日陆小姐走的时候,赏给一名小厮一个钱袋子,里面有一把铜钱、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小厮要我把银票给您,我替您做主赏他了,那是陆小姐给他的福分。” 沈笑山拿起一个鸳鸯手镯,对着光看水头、成色,“你摆出报丧的样子给谁看?我离死远着呢。” 罗松的脸拉得更长,“我是觉着吧,您对陆小姐这事儿,办得忒不厚道。人明摆着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也摆明了是经商的好苗子,结果怎么着?您三下两下就让人把命都交代在您手里了。” 沈笑山道:“谁让她连我双亲都挖苦。” 罗松诚实地道:“是您先数落人家师父、父亲的品行。她父亲都不在世了,您真有点儿过了。” “我双亲就在世?” 罗松跟他说车轱辘话:“您先招人家的。” 沈笑山看完鸳鸯手镯,现出满意之色,放回首饰匣子里,走到窗台前,拿起喷壶浇花,“她拿程家婶婶、唐意航做文章,恨不得拿话噎死我,你没听到?” “……”罗松移步到他近前,“您先招人家的。” 沈笑山作势要踹他。 罗松动作敏捷地退开一段,表情更丧气了,“我安排了七个人去查账了。陆小姐那些木料,您要不要去看看?” 沈笑山颔首,“自然要看。备马。” “……”罗松长长地叹息一声,往外走时嘀咕道,“今儿我给自己算了一卦,早晚被您气死。” 沈笑山权当没听到。 . 时近正午,陆语在外书房的宴息室席地而坐,左手握着一块玉石,右手拿着一柄锋利至极的刻刀,眯着眼睛在玉石上雕篆“和”字。 陆家的产业,要改姓沈了,归为和字号。 无暇走进来,手里拿着盛着药丸的白瓷瓶和一杯温水。 陆语放下手里的东西,由她服侍着服了药。 无暇问道:“小姐,中午了。”不敢提饭菜,只能提醒时辰。 陆语道:“吩咐外院的管事和厨房,好生款待沈家的人,把他们当祖宗一样伺候着。” “是。”无暇眼巴巴地看着她,“那您——” 陆语拿起玉石、刻刀,“吃不下,别招我反胃。告诉你,这两天要是吐,吐出来的就是血。” 无暇听了差点儿哭出来,吸了吸鼻子,碰了碰陆语身上那件道袍,“那我服侍着您换身衣服?” 昨天,陆语从傍晚昏睡到半夜,醒了之后沐浴更衣,换了这件灰扑扑的道袍,跑来这里刻字,累了就往凉席上一躺,到现在,道袍皱皱巴巴的,无暇实在看不下去了。 “不换。”陆语说,“懒得动。” 无暇迟疑片刻,道:“西院大小姐请您过去一趟。”她是想,小姐窝着一股子邪火,不妨去那边排遣一下。 陆语却道:“让她滚。” “……”无暇站起身来,“那得奴婢先滚,这就去回话。” 陆语微笑,“她欠我二十两银子,顺道要回来。” “是。” 过了一阵子,无忧过来服侍,坐在一旁,一面做针线,一面问陆语:“小姐,昨日您从回来就开始闹脾气,到底出了什么事?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看一眼外面,道,“我让院子里的人都去院门外了。” 陆语就笑,“你家小姐借到银子了,还有主儿了。” “啊?”随着这一声,无忧扎了手,她也不在意,拿出帕子随意裹住手指,“什么叫有主儿了?” “签了卖身契,立了生死文书。” “……”无忧眼中噙满了泪。 “把眼泪忍回去。”陆语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我还真把自己这条命交待在他沈慕江手里不成?” 无忧用力点头,开始碎碎念:“一定会有办法的,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语失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陆语隐隐听到院外有几个小丫鬟齐声惊呼:“无暇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她蹙了蹙眉,等着无暇进来回话,却是好一阵都没等来,便吩咐无忧:“把无暇叫来。” 无忧应声而去,很快转回来,面色不大好,强笑道:“无暇她忽然有些不舒坦,小姐,晚一些再让她来回话吧。” 陆语冷了脸,手里的动作顿住,一瞬不瞬地凝着她,“把她给我叫进来。” 无忧不敢再有二话,快步出门,片刻后,和无暇磨磨蹭蹭走进门来。 陆语忙里偷闲地望向无暇,只一眼,手里的刻刀就没了准成,刺入了左手手心。几息的工夫,鲜血沁出,滴滴答答地落到道袍上。 无暇、无忧齐齐低呼出声,一个取出干净的帕子,一个去找药箱。 陆语皱着眉深吸进一口气,盯着无暇脸上清晰的巴掌印子,“原友梅打你了?” 无暇拿走她手里的玉石和刻刀,看着她满手的血,眼泪簌簌掉下来,哽咽着道:“是奴婢说错了话,该罚……” 陆语让她用帕子把左手缠起来,随即站起身,穿上深灰色薄底靴子,向外走,“别哭,等我给你打回来。” “嗳小姐……”无忧捧着药箱,愣了愣神,才和无暇一起出门去追陆语。 陆语已经找到齐盛,正面色冷凝地吩咐着什么,待齐盛称是,拔腿就走。 . 沈笑山骑着马,和罗松溜溜达达地来到傅宅所在的街巷。 他们是从西面过来的,趋近原府的时候,看到了陆语。 沈笑山见她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下摆皱巴巴,有星星点点的痕迹,步履优雅而快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手上缠着带血的帕子,大眼睛看着前方,眼神森寒。 活脱脱一只灰头土脸的炸毛的猫。 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一个脸上挂了彩,掌掴所致。 沈笑山没来由地想笑,“谁把她怎么了?” 罗松敢怒不敢言地瞥他一眼,心说怎么那么心狠呢?没瞧见人家满手血么? 陆语转身走进原府。 沈笑山带住马,“去里面叫一个查账的出来。”他感觉,可能有热闹可看。闲着也是闲着。 “是——”罗松拖着长音儿应声,跳下马,去了傅宅。 那边的陆语径自走进内宅,问原府一名丫鬟:“你家太夫人、大老爷、大太太、大小姐在何处?” 丫鬟见她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吓得哆嗦起来,磕磕巴巴地道:“在、在、在太夫人房里,用、用饭呢……”没等她说完,陆语已走向原太夫人的院落。 室内,原太夫人、原溶、原大太太和原友梅正围坐在一起用饭,没有人说话,只听到轻微的碰瓷声。他们听到有丫鬟在门口道: “表小姐,您稍等,容奴婢去通禀。” 随即听到的是陆语清冷的语声:“起开!” 原友梅面色微变,放下碗筷。 陆语走进门来。 四个人见她的样子,愣住了。 无暇、无忧匆匆走进门来,侍立在陆语身后。 原太夫人最先恢复了镇定,语气冷淡地道:“阿娆来了啊,那就坐下,一起吃饭吧。” 陆语不搭理她,蹙着眉望向原溶:“大舅,您的女儿打了我的丫鬟。我护短儿,来给我的丫鬟出气。您说怎么办吧?”饭菜的味道令她反胃,要竭力克制,才不至于作呕。 原溶狠狠地瞪了原友梅一眼,板着脸训斥,“谁准你打阿娆的丫鬟的!?”转脸又扯出笑容招呼陆语,“阿娆,先坐,坐下说话。” 原友梅显得很不服气,只是不敢出声辩驳。 原大太太扶额,扯着原友梅站起来。 原太夫人道:“友梅发作那丫头的事情,我听说了……” 陆语权当没原太夫人这个人似的,漆黑的眸子冷幽幽地凝住原溶:“原友梅欠我二十两银子。我要跟您借四万两,把地契房契给您。” 原溶站起来,赔着笑,“那件事我没忘,正筹备银子呢,你也知道,原家人不少,一个会打理庶务的都没有,家里实在是拮据……” 陆语打断他:“等会儿您要办两件事:用家法掌原友梅的嘴,把四万两银子给我送过去。不办也行,我准备好人手了,让他们带上房契地契,敲锣打鼓地游街,告诉长安城里的人,原家霸着我的宅子、欺负我的丫鬟。” “……”原溶额头冒出了汗,求助地望向原太夫人。 原太夫人却冷静地道:“照她说的办。” “祖母……”原友梅涨红了脸。 原大太太眼神哀怨地望着陆语,却是不敢吭声。 陆语指向原友梅,“大舅,今日您不用竹篾把她打得满嘴血、掉几颗牙,这事情就没完,给我银子也没用。对了,您要给我四万零二十两,女儿的债,理当由您这教女有方的父亲还。” 原友梅哭起来,望着陆语,目光怨毒,“我只是……” “你闭嘴!”原溶和原太夫人一起厉声喝斥她,随后前者望向后者。 原太夫人不带一点情绪地道:“照阿娆说的办。” 陆语转身吩咐两名丫鬟:“你们留下来,给我看着掌原友梅的嘴。”继而又对原溶牵出一抹冷冰冰的笑容,“原家的人要是手痒,就再打她们几下。” “不会,不会,怎么会……”原溶搓着手,强笑道。 . 沈笑山、罗松站在傅宅门前的石阶上,听一名管事说查账的进展。 陆语像去原府的时候那样折回来,仍是气鼓鼓的,似是在想什么事情,目光没有焦距。她凭着对道路的熟悉走到自家宅子前,走上石阶,经过沈笑山身边的时候,目不斜视。 沈笑山又想笑了,可是,下一刻,他就看到走上最后一阶石阶的陆语停下脚步,身形晃了晃,软软地向后仰倒。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想,疾步赶到她身边,拎住了她道袍的后衣领。 罗松奔进傅宅,扬声道:“快来两个婆子!你家大小姐晕倒了!”语毕不由庆幸:幸亏东家在近前,不然的话,在台阶上摔个倒栽葱,小命就此交代了也未可知。 沈笑山慢慢地让失去意识的陆语坐到地上,仍旧拎着她的后衣领,蹙着眉打量。 脸色难看死了,怕是病的不轻。半天一夜的工夫,她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虽然签了卖身契和生死文书,可他不是都说了,等到给她银钱的时候再发落她——提前作什么死? 两名婆子疾步赶来,合力架起陆语。 齐盛赶到近前,顾不上给沈笑山行礼,望一眼陆语,高声吩咐道:“去请大夫!” “不用不用。”罗松接话道,“我家沈先生医术不错,让他给陆大小姐把脉开方子就行。” 沈笑山睨着他,目光透着不悦。 罗松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对齐盛道:“圣手严道人您听说过吧?我家先生跟他老人家学了好几手。” 这一天里,沈笑山第二次想踹他了:这小兔崽子的嘴怎么就那么欠? 第5章 体香 陆语记得,晕倒之前,胃一阵钻心的绞痛,同时眼前一黑,想出声唤人,却发不出声音。醒来时,看到沈笑山正将一枚银针递给罗松。 她有点儿懵,茫然地看着主仆二人。 “醒了,陆小姐醒了。”罗松现出大大的笑容。 齐盛上前两步,见她神色明显流露出不解,便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原委。 陆语对沈笑山道:“多谢先生。”又对罗松予以感激的一笑。随后,仍没停息的疼痛让她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在外书房一楼的里间,躺在美人榻上。 两名二等丫鬟走进来。 沈笑山在美人榻一侧落座,扬了扬下巴,示意陆语伸手。他要诊脉。 陆语吃力地坐起来,倚着美人靠,右手放到扶手上,一名丫鬟把一条帕子盖在她腕部。 齐盛和罗松交换个眼神,退到外面等候。 室内,沈笑山给陆语诊脉。 两名丫鬟看着陆语的左手犯愁。鲜血渗透帕子,明显还没止住,只随意搁在薄毯上这一会儿,便已留下血印子。 陆语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药箱在宴息室,拿过来。” 一名丫鬟称是而去,很快折回来,把药箱放到陆语跟前,随即仍是手足无措。根本没包扎伤口的经验。 陆语摆一摆手,“你们不用管了,出去吧。无暇、无忧回来,让她们进来回话。”沈笑山就在眼前,让她有点儿心惊胆战的,害怕他下一句话就提及卖身契的事情。没脸见人倒在其次,家里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可不行。 两名丫鬟想着有通医术的人在,自己又只有添乱的份儿,便顺从地称是退下。 专心诊脉的沈笑山抬了眼睑,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到陆语脸上,凝眸审视。 傻子都看得出她是病了,他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心火、胃火太盛,她已到心力交瘁的边缘。朝夕之间,到不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他想到了她昨日眉宇间些微的憔悴之色,想到了罗松说她必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想到了她之前气鼓鼓地去了原府又回来。 她明明有着很灵活的脑筋,绝不是遇事想不开的人,倒明显有把别人逼得想不开的本事。 什么事情能让她心焦至此? 被他凝眸审视期间,陆语回视他。 这男子的眼神,干净而敏锐。从他眼中,什么都探究不到,倒很可能被他看穿心绪。 胃更疼了,又感觉五脏六腑都纠缠到了一处,齐齐跟她作对。 她额头沁出了汗,闭了闭眼。 沈笑山的手从她右腕移开,视线也自她容颜落到左手。血迹斑斑的,他可不想碰。 “先生稍等。”陆语打开药箱,慢吞吞地处理伤口。她想麻利些,但胃疼的她快抽筋儿了,快不了。 沈笑山看着她解开帕子,从药箱中取出一小瓶烈酒,旋开盖子,淋在手上,用白纱擦拭手上血渍。 她手心上的伤口很细,但应该很深,还在出血。 烈酒淋到伤口上,她似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都不是不娇气了。沈笑山不自觉地牵了牵唇。 擦净手之后,陆语找出三七粉,撒在伤口上,再用白棉纱胡乱地缠住左手。 单手没办法打结,她就缠得厚实一些,留出一段,夹在指缝间,末了剪断棉纱。 她侧转身形,左手伸向他的同时,拿起先前用过的帕子,盖在腕部。 她觉得,比起自己,他应该更注重男女大防。毕竟,人家不近女色的名声传了不是一日两日。这帕子要是不主动用上,他才懒得自己动手,可能就甩手走人了——虽然,她很希望他快些离开,省得自己提心吊胆的。这上下,招他不悦的事情能免则免吧。 沈笑山却被她一番举动扰得注意力分散了。 手指搭上她脉搏,视线却锁住她胡乱包扎起来的手。 越看越不顺眼。 到底是忍不了,抻过那段她留出来的棉纱,自中间位置扯开至适中的长度,反向缠扰住她的手,熟练地打了个结。 陆语虽然觉得他管这些纯属多余,却不由得笑了笑。没料到,下一刻,他端详一下,又解开来,给她把棉纱除掉。 她不解地看着他。 沈笑山对上她视线,漂亮的剑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陆语不免怀疑,他要对自己做伤口上撒盐的事。可是……唉,随他去吧。 沈笑山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叠白棉纱,给她重新包扎。 她缠那么厚的棉纱,倒是没了碍他眼的血迹,却会使得伤口透不了气,加之她这副不把伤病当回事的样子,兴许三两日之后,情形就会恶化。 他先前固然是没想管她死活,可罗松把他架那儿了,她的管家齐盛又好一番恳请道谢——管了这事儿,就不能让她害得自己给人敷衍了事或医术不精的印象。 他医术好坏本不需人评判,偏生罗松那兔崽子言语间提及了严道人。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行径让人疑心严道人也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辈——鉴于昨日种种,他相信那是她干得出来的事儿。 再说了,既然答应给她诊脉开方子,就得有医者的仁心,能让她少受点儿罪的事情,又是举手之劳,他不介意为之。 给陆语重新包扎伤口之后,沈笑山又留意到她随意放在美人榻扶手上的带血的帕子、棉纱,又是忍不住轻轻蹙眉,转身四顾,看到字纸篓之后,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扔进字纸篓,再将字纸篓放到房门外。 陆语在情绪起落间亲身体会亲眼看到他这些举动,饶是胃疼的整个人都要打颤,仍是忍不住笑了。 沈笑山重新在美人榻一侧落座的时候,就对上了她的笑靥。 纯真、灿烂,孩童一般的无辜、愉悦。 差一点儿,他就戳她额头了,心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情有多严重?这会儿还没心没肺的笑,是有多心宽? 但是,比之昨日,她现在的样子,让他觉得顺眼多了。 昨日的她……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近几年能激得他满腹火气却怎么着都觉得没消气的人,只她一个。 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敛目,凝神给她诊脉。 之后,他问陆语:“多久没好生用饭了?” 陆语敷衍地答:“有几天了。”姨父姨母离开多久,她就有多久没胃口,但这些小节,没必要告诉他。 “有呕血的病根儿?”他再发问。 陆语静静地凝住他,继而点头——先前对他医术的不以为然,化作三分信任。 沈笑山又问:“之前有无用药?若是有,方子是什么,你可记得?” 陆语据实回答。 沈笑山看着她,蹙眉。 陆语见他不悦,解释道:“是我以为旧病复发,让人照先前的方子去抓药的。” “你循例用的这方子,性苦寒,服后损伤脾胃,治标不治本——你不知道?”沈笑山问她。 陆语却是不以为然,“能救急就行,别的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是救急为先。” “……”沈笑山听了,都懒得再搭理她了,转脸向门外,吩咐罗松,“回宅子一趟,把我存的那几粒药取来。” 罗松沉了一会儿才恭声称是。 等罗松走了,沈笑山移步至外间,与齐盛说了说陆语病情,末了轻描淡写地道:“没别的事了,你只管去忙你的。” 齐盛明白陆语现今处境,当下二话不说,恭敬地行礼称是,退离书房。 沈笑山转回去。 陆语实在撑不住了,已歪在美人榻上,见他回返,漫不经心地问:“先生,我是不是患了不治之症?” 好像她就算得了不治之症,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也对,卖身契和生死文书在他手里,她可不就巴不得自己早死早得解脱。沈笑山没好气,“放心,你离死远着呢。” 陆语笑起来,“那就好。” 沈笑山在她近前落座,问:“可曾习武?”意在问她身体底子如何。 陆语道:“没天分。不生病的话,也只是略胜寻常护卫一筹。” “会不会针灸?” 陆语诚实地道:“不会。之于药理,只晓得一些歪门邪道。” 沈笑山抿了抿唇。她的意思是说,只晓得害人或提防别人害自己的路数。“那你跟陶真人到底学了些什么?”陶真人能文善武,能风雅亦通医术。 “修道、琴棋书画、诗书礼仪,顺带着偷学经商之道。” 她委婉地告诉他:自己跟随师父那几年,也很忙的。沈笑山弯了弯唇角,“今日服一粒药,睡一觉,吃些东西,明日起,为你针炙相辅。” “哦。” “针炙穴位为内庭、公孙、中脘、合谷、曲池、足三里。” 内庭、公孙、足三里在足部腿部,合谷、曲池在手部肘部,中脘在腹部。陆语一听他要扎自己那么多地方,立刻皱眉,“麻烦,不用了。” 沈笑山也皱眉,“没你麻烦。” “……好。”陆语捂着胃,看到他脸色不悦,又笑了,“先生一定后悔为我诊脉了吧?” 沈笑山语气不佳:“既已诊脉,就得有救人一命的仁心。” “嗯,拿我练练手也好。”陆语道。 沈笑山下巴抽紧。她这是把他当什么人了?逮住一个是一个的江湖郎中么? 陆语笑得现出莹洁的小白牙。 沈笑山想给她一记凿栗。这女孩子,忒淘气,忒坏。 陆语转移话题,无力地指了指桌案上一摞账册,“那些都是我私藏之物的明细,先生不妨看看。”继而拉高毯子,蜷缩起身形,阖了眼睑。 沈笑山并没去看账册,而是观望着她的情形。 她难受得厉害,不断地沁出汗来。 在这期间,他闻到了一种香气,异常的……好闻。恰似花香,清甜、馥郁。她汗出的越多,香气就越浓。 无疑,是她的体香。 陆语翻了个身,语声沙哑而清浅地道:“先生,看在我半死不活的份儿上,卖身契和生死文书的事情,到银货两讫之日再公之于众吧?” 病重至此,还不忘记斟酌眼前情境,可见脑子是一刻都不得闲,活活累死都是顺理成章。沈笑山扬了扬眉,不予回应。 第6章 小疯子 罗松快马加鞭,很快折回傅宅,除了药,还带了一个药箱。 将药瓶递给沈笑山的时候,罗松磨磨蹭蹭的,“先生,这药……要不然,您给陆小姐换个方子吧?” 沈笑山磨了磨牙,“少废话。” 罗松见自己可能要挨揍,这才把药瓶双手呈上。 沈笑山回到里间,让陆语服一粒药。 陆语道谢,当即服下。 沈笑山在书案后面落座,一边翻阅她收藏之物的明细,一边跟她说话:“我要在你这里住几日。” 陆语挣扎着下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户,吩咐侍立在廊间的人:“去知会管家,让他安排人给沈先生收拾出一个院子,要最好的,再挑几个伶俐的小厮丫鬟婆子服侍沈先生,记住了,要把沈先生和随从当神仙一样供着。” 有丫鬟称是而去。 沈笑山失笑。 在外面的罗松则哈哈地笑出声来。 陆语连关上窗户的力气都没了,晃晃悠悠地回到美人榻前,一头栽到上面,扯过毯子,蒙住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无忧、无暇回来了。 陆语听到她们进门的声音,拉下毯子,先让她们见过沈笑山,“这是沈先生。” 两个人一起屈膝行礼。 沈笑山抬了抬手,饶有兴致地继续查看陆语的私产明细。别说,她年纪不大,手里的好东西是真不少。 陆语问起西院那边的事:“打了原友梅没有?” 无暇道:“打了,原太夫人亲自请了家法,看着人打的,原大小姐掉了三颗牙。” 无忧则呈上一叠银票,“原太夫人取了一些体己银子贴补原大老爷,这才凑齐了。” 陆语摆了摆手,语声透着些许丧气:“拿去孝敬沈先生吧。” 无忧称是,转身交给沈笑山。 沈笑山心里笑得不轻。她别别扭扭地认怂服软的时候,乐子是真多。他对银钱没兴趣,倒是好奇数目和得来的原由,便一面清点,一面问她是怎么回事。 陆语说了说卖宅子给原府的事,末了道:“这是早就定下的事。” 沈笑山过完数,随手把银票放到一边,“四万零二十两,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陆语道:“那边有人欠我二十两,还欺负我的丫鬟。” 沈笑山明白了整件事的梗概,没撑住,笑出来。 无忧眼角余光瞥着他,念及卖身契的事情,想哭。 陆语吩咐两个丫鬟:“让人把地契房契送过去。下去歇着吧,无暇记得擦点儿药。” 两个丫鬟称是退下。 沈笑山吩咐陆语:“你老老实实歇一阵,我等着看你的琴和木料呢。” “……是。”陆语老大不情愿地应声。她不是放不下身外物的人,可古琴、木料除外,一想到那些东西都归他了,实在是肉疼。 他之于自己,应了那句俗话了:什么你的我的,人都是我的。 这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陆语闭上眼睛,让自己放空心绪,好生歇息。得快些好起来,好了才有精神想转圜的法子。 服下的那一粒药,渐渐发挥效用,疼痛减轻了,有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很舒服。但是,也让她四肢无力,头脑昏昏沉沉的,分外渴睡。 在院中的罗松是个闲不住的,跟无忧聊起家常来,比如这宅子占地多少,后园有哪些赏心悦目的景致。 无忧记着陆语让她们把沈家的人当祖宗一样供着的话,打起精神来,一一回答。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入室内。 恍惚间,陆语听着罗松的语声,觉得挺有趣的——他说的一口京片子,大抵是京城人,或者是在京城长大。 浓重的睡意袭来,她噙着一抹微笑,翻了个身。 将要堕入梦境之际,京片子和姨父信上的京城二字联系到了一起。 她猛然睁开眼睛,掀开毯子,跳下地。 起的太猛了,险些摔回去。 她也不管,火急火燎地向外走,扬声唤“无忧”,吩咐道:“让管家到他理事的小书房等我,我有十万火急的一笔账要跟他算!快快快!” 语声刚落,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沈笑山看着她,又想皱眉又想笑,“你一年要摔多少个跟头?” 陆语勉力站起来,面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多谢先生。你可能真的救了我的命了。”说完,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 把沈笑山看得一愣一愣的。 . 齐盛的小书房,无暇、无忧在门外守着,陆语和齐盛在室内相对而坐。 陆语虽然乏力得紧,大眼睛却灿若星辰,“姨父的意思,很可能是提醒我,他们失踪与京城人有关,什么鸭梨、茉莉茶,大抵不需要深究。 “姨父姨母经常来往的好友、生意人,是不是有几个来自京城的? “你问问他们身边的老人儿,随后主要查的,是谁在广济大街附近有别院——这一点可能恰好是对方极力隐瞒的,应该在近期或者去年置办,需要多做些工夫,详细打听那一带转手卖宅子的人家。 “实在不行,就让身手好的人半夜一家一家摸到账房,查他们的账。 “我觉得,顺着这条路查才对,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姨父姨母救出来。” 齐盛听完大喜,双眼也有了神采,立即起身,“我这就开始照您的吩咐行事。” . 陆语回到书房院,唤人给沈笑山沏了一杯大红袍,进门后,在他近前落座。 沈笑山瞥她一眼,见她喜滋滋的,心说真是活过来了。昨天才把自己卖掉,今日就高兴成这样——她好像就没正常的时候。 小疯子。他带着笑意腹诽着。 陆语道:“先生,我给你带路,去月明楼看看琴和木料?” 沈笑山却打量着她那件已经没法儿要的道袍,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你能不能先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样儿来?” “哦,对。”陆语一拍自己的额头,起身道,“那先生先查账,我过一阵再来。” 沈笑山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狐疑之色。 她折腾一场,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傅宅,他真要住一阵子,看看这里到底有怎样的秘辛。 第7章 狐疑 三月二十,清晨。 景竹和代安赶至傅宅。前者是二十来岁的男子,后者是十六七岁的女子。 两个人和罗松一样,是沈笑山亲自教导出来的得力亲信。他们主要负责的一件差事,是每年安排人手到两京十三省,暗中调查沈家字号的经营情形。 沈笑山在终南山的时候,两个人亲自带人在陕西境内走了一遭。 景竹和代安分别将一本薄薄的账册呈给沈笑山。账册中,记载着他们发现的很多问题。 有长安的见闻在先,沈笑山对陕西的情形估算自是好不到哪儿去,可是亲眼瞧见那么多掌柜、管事的那么多坏规矩的行径,不可控制地动了怒。 看完账册,他吩咐景竹:“依照前例,大掌柜、二掌柜同流合污的,一并除名,命资质最佳或资历最久的伙计补缺;二掌柜不知情的,便顶替大掌柜。以此类推。此外,旧货封存,更换为上乘货品;张贴告示,向以前的客人致歉,请他们到店中更换货品、领取赔偿。” “是。” “让陕西大掌柜、大管事带上辞号信,从速过来见我。” “是。” 代安见说完了正事,便问沈笑山:“罗松说,您另有差事让我办,是——” 沈笑山道:“帮我给陆小姐针炙。” 代安点头称是,沉了片刻,问道:“我听罗松说,您逼着人家陆小姐签了卖身契?” 沈笑山敷衍道:“那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代安虽然没见过陆语,在陕西却没少在无意间听说陆语一些事,挺欣赏的,故而嘀咕道:“不就是借四千万两银子么?又不白借,还把家产都送给您,您怎么好意思的?” 沈笑山蹙眉,“啰嗦。再嘴碎,就给你在陕西找个婆家。” 代安立时气短,随后却望向身侧的景竹,“嗳,你说,四千万两很多么?” 景竹看着地面,沉了片刻,“不多。” 沈笑山挑眉。 景竹仍是看着地面,仍是言简意赅:“就当您花了。” “出去。”沈笑山摆手撵人。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混帐东西?一个个的,争着抢着的胳膊肘往外拐。 . 早间,陆语发现,自己起不来了。整个人汗涔涔的,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无暇倒是不怎么担心,扶她起来,给她在背后垫上大迎枕,“您气色好一些了。” “我差不多是动不了了。”陆语无奈地看着她,“光有个好脸色有什么用?” 无暇解释道:“罗松跟我说了,这药服下去之后,感觉挺舒坦,但是药力挺拿人的。再说了,您可结结实实饿了这些天了,那口心气撑不住了,又怎么会有力气。” 陆语想想,觉得有点儿道理。她瞥一眼随意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瓶,想起了昨天罗松言语间的迟疑。应该是特别难得的好药吧?不然,他不至于那样。“沈先生那边怎么样?” 昨天下午,她回房洗漱更衣之后,那股兴奋劲儿消减了不少,人也就没了精神,往床上一倒,让丫鬟去给他传话,说自己撑不住了,改日再去看木料和琴。 他呢,让丫鬟告诉她,她身上有病气、手上有血腥气,本就该离琴和木料远远的。 她莞尔,放下心来,陷入昏睡。 晚间,强撑着起来片刻,服汤药似的用了一小碗粥。甭管怎么说,没反胃。 无暇回道:“住到了霁月堂。昨晚沈宅的人送来几个箱笼,安顿好了。沈先生好像整夜没睡,在那边的小书房一边喝酒一边下棋。他只留了负责端茶送水、洒扫的小厮婆子,丫鬟一个不要。” 陆语闻言并不意外。上次去他的私宅,就一个丫鬟都没看到。但是——“喝酒?跟罗松么?” “不是,就他自己,下棋、喝酒。” “……”陆语实在没办法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喝酒会让头脑不清醒,下棋却需要头脑保持清醒。什么人啊? 无忧捧着衣物走进来,端详陆语片刻,笑了,“气色好多了。我跟无暇服侍着您更衣洗漱吧?” 陆语一笑,“等我缓一缓。” . 昨日起,原溶依照账册,亲自带着人在府里检查一遍,把陆语留在原府的摆件儿、珍玩收拾起来,装好箱笼。 说起来,这种事太丢脸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那个外甥女,他是真惹不起。她知道原府办事不长脸却怕人揭短儿的弱点,也从不介意加以利用。 遇到这么个小煞星,他真想有多远躲多远。可是,老太爷是在这宅子辞世的,没出孝期就顶着霸占人宅子的名声搬走……除非他不想回官场了。 今日一大早,他和原大太太就起了。 他想着,还东西的时辰越早越好,青天白日的,不免被人看到,落下话柄。 原大太太一直哭丧着脸,仍然在为原友梅被打得掉牙的事情愁闷,跟原溶抱怨:“友梅只是让下人打了她的丫鬟几巴掌,她何至于把友梅整治成那样?也不知道哪个牙医可信,就算镶上牙,总能被人瞧出端倪,往后可怎么过?亲事都还没定呢。” 原溶不耐烦地一挥手,没好气地道:“是她自己找的。 “事情我也问清楚了。 “听说了我筹备银钱买宅子的事情,她先急了——怎么就轮到她了?咋咋呼呼地派人去传话,要把恩娆叫过来质问。 “恩娆本就为傅清明、敏仪的事情跟我置气呢,本不想搭理她,差遣丫鬟过来回话。 “她呢?数落完傅清明、敏仪,又数落恩娆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她的丫鬟听着怎么能忍得了?便委婉地斡旋几句,提了让她还二十两银子的事。 “她倒好,恼羞成怒了,跟一个丫头逞威风。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我看请家法掌嘴都是轻的!” 原大太太听了,一脑门子火气,闷了半晌,咕哝一句:“孩子们不合,还不是你跟太夫人做的孽!” “你说什么?”原溶立时到了暴怒的边缘,额角青筋直跳,“再说这种混账话,我休了你!” 原大太太闻言,霎时间的惊恐之后,索性豁出去了:“我说错了么?是你跟太夫人看不起商贾,尤其看不起弃文从商的商贾,陆语生父如此,傅清明亦是如此!敏修、敏仪出嫁前,你们到底把人逼成了什么样才同意的,你们自己清楚! “近些年出了个天子都赞许、首辅都赏识的沈慕江,你们才不再那样鄙薄商贾。 “人家陆语带着家产来长安投奔姨父姨母了,你跟太夫人少占人便宜了么?只说这宅子,要不是陆语来了脾气跟你计较,你跟太夫人会买下来? “上梁不正下梁歪,懂不懂?友梅借银子不还还理直气壮,你们功不可没!她被整治的那么惨,都怪你们!” 原溶震惊,急怒之下,抓起了手边的茶盏。 原大太太逼视他,“你动我一下试试!?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就把太夫人和你当年怎样逼迫陆语生母的行径告诉她!” “……”原溶气势顿消。 原大太太不屑地笑了笑,“她想必也猜出了几分。她生父病故之前,她只有五岁,却被托付给了陶真人。你们原家待她双亲但凡有一点点好,又怎会如此?她欺负我儿女的时候,我恨她,可想想那些事,就能原谅了。” “……” “原家欠她双亲的。她哪一日要是知道了,要是有了那个本事,得怎么收拾你们?要比我的女儿严重多少倍?你们原家向来不把女子当人,何时才会遭报应?” 原大老爷猛然站起身来,手指向发妻,继而却是身形一晃,向后一摔,倒在了太师椅上,捂着心口,面露痛苦之色。 原大太太一瞧他那个样子,也慌了,忙扬声唤人:“请大夫来!” . 上午,陆语的绣楼。 寝室内,沈笑山隔着床帏给她把了把脉,“底子还凑合。今日起开始针炙,三餐宜清淡养胃。” 陆语称是。 沈笑山转身唤代安进来,告知要针炙的穴位。 代安已问过陆语的病情,即刻称是。 沈笑山缓步出门。 没男子了,寝室内不需再避嫌。无暇用银钩收起床帐,无忧给代安搬来座椅。 代安走到床前,片刻凝眸,随即现出友善的笑容。 陆语也在同时打量着她,见她与自己年龄相仿,拎着一个药箱,身着一袭月白色道袍,样貌很好看,目光很和煦。她回以同样友善的笑容。 “同为女子,就别避嫌了。若是隔衣针炙,效果也不好。”代安一面说着,一面将药箱放到床头小柜子上,看到放在上面的那个药瓶,目光一凝。 “这药是不是极其难得?”陆语趁势问道。 代安回以一笑,“难得说不上,先生也制得出。只是……他嫌麻烦,不会动手。这药,是圣手严道人给他的。” “……”陆语讶然。 代安示意她卷起袖管、裤管,“谁都有不舒坦的时候,我家先生也一样。不用当回事。”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有些奇怪。陆语想探究她眼神,她却忙着去打开药箱,取所需之物了。 “你是行医之人,还是他的亲信或大掌柜、大管事?”陆语揣测着问道。 代安以为她对自己施针不放心,道:“都算吧。我所学一切,都是跟罗松、景竹一起。先生是我义父。” “……”陆语彻底懵了。沈笑山的样子,看起来,明明只有二十五六岁。就算估算有三两岁的误差,他也不至于有这样一个养女。十几岁就收养一个孩子么?——十几岁,就有少见的仁心? 代安对上她容颜,笑了,解释道:“我四岁的时候,朝廷用兵,因着恻隐之心,先生把孤苦无依又贫病交加的我带在身边,那时他十几岁。” 陆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有着她没想见过的善良的一面——沈笑山的又一面。 代安语气柔婉地告诫她:“平心静气。” “……好。” 代安犹豫一下,道:“先生……只是近来肝火格外旺盛了些。他把那药给你……可见也是很有些缘分了,或者……你好生用着便是。” 第8章 二度 说他肝火旺盛,大抵是指卖身契的事情吧。至于其他的言语,陆语就不明白了。但她看得出,代安不便多说什么,她当然就不会多问,省得对方为难。 针炙期间,代安叮嘱陆语:“中脘是胃之募穴,且是八会穴之腑会;足三里是足阳明胃经的要穴之一。这两处,平时不妨每日推拿,益处颇多。” 陆语微笑,说好。 代安却意识到什么,笑了,“瞧我,怎么忘了你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必是晓得这些的。” 陆语汗颜,“我还真不是很懂这些。”与药理相关的事,她脑筋不是很灵光,救人的医术、防人的路数只能学一种,兼顾的话,便会混淆不清,一度惹得师父哭笑不得。 代安目光一转,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只制琴、经商两样,就够你忙的了。何况还要学诗书礼仪。”停一停,好心地嘱咐她,“日后千万要爱惜自己,呕血的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幸好年纪不大,调理起来不难。” 陆语感激地颔首一笑,又道:“在长安有住处么?要不要在傅宅住下?” 代安也不客气,“能在这儿住下,自然是好。”离得近了,没事就劝劝先生,让他把陆语的卖身契、生死文书早些作废才好——富甲天下的地位了,难为一个女孩子,怎么想的呢? 陆语道:“那这样吧,稍后劳烦你自己在内宅、后园看看,寻个合意的院落。”又吩咐无暇,“调配几个伶俐的丫鬟婆子,好生服侍女先生。” . 霁月堂。 沈笑山在室内来回踱步,神色玩味。 他在室内发现了密室、暗道机关,但是,没办法启动。 这情形有点儿意思。 她是没留意到这些玄机,还是搁置不用?想到她一时缜密冷静至极一时风风火火的做派,他觉得,粗枝大叶地忽略这些也是情理之中。 就算这样,还是很有意思——机关不能启动,意味着有总机关控制。能把机关做到这地步的人,可不多。 思忖片刻,他唤罗松:“我要看傅宅与原府的堪舆图、陆小姐买下宅子之后修缮期间的账目。”账册是好东西,这些机关到底是原主请人打造,还是陆语的主意,总能找到端倪。 罗松称是,继而问道:“要是没有呢?” “那就让她给我现画、现写出来。” “……是。” 罗松出门时腹诽着:又抽什么疯呢?难不成觉着陆小姐品行有问题,宅子也有问题?这是疑心病到了什么份儿上? 转念想到那些珍贵的丹药,又觉得先生对陆小姐明明很好了。 唉……跟着个活成精的东家就是这点儿不好,忒累,你永远捉摸不透他左一出右一出明显自相矛盾的行径。 他去找齐盛,却见对方在清点原府送来的几个箱笼里的珍玩、摆件儿,便问及原由。 齐盛也没瞒他,照实说了。 罗松大乐,心想,原府是真被陆小姐拿得死死的,随即才说出来意。 齐盛并无犹豫,亲自去找。昨日,对于沈笑山住进来的事,他提出了担忧:沈笑山要是察觉到老爷太太失踪的端倪,会帮衬、冷眼旁观亦或添乱,谁说得准? 陆语却说,要的就是沈笑山好奇、探究,帮衬或是冷眼旁观,都无妨,假如添乱,那……大家伙儿就一起等着我破罐破摔,被千夫所指吧。 他想了想,也真没别的选择。 随后,陆语叮嘱他,不论明账、暗账,都要交给沈家的人查看。 当时对小姐的用意一知半解,现在,他懂了。 . 傍晚,陆语到霁月堂见沈笑山。 站在廊间的罗松歉然道:“小姐要是得空,就等一等,先生此刻有事。” 陆语一笑,“我得空。” 小书房内,传出沈笑山沉冷至极的语声:“我把陕西产业交给你们打理,你们就这样纵着手下败坏沈家字号的名誉?” 一人道:“小的近来忙于去草原的事,实在是无暇分心……诸事都不能当即获悉。” 另一人道:“正是如此,我与李大掌柜近来忙于去草原交换物品的事,实在是顾及不到旁的事。” 沈笑山语气更冷冽:“去草原,用劣等丝绸瓷器茶叶换来人家的粮食和骏马,是不是你们干的事儿?” “……”二人沉默。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让你们两个来陕西料理诸事。尤其李期,你当真是对得起我!” “大东家,您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不知道别家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语声未落,陆语听到了物件儿砸中人的声音,继而是物件儿落地碎裂的声音。 她扬眉——他毁了她哪样物件儿?在四千万两银钱到手之前,傅宅的一事一物,都还是她的好吧?霁月堂里的一事一物,都是最好的好吧? 这败家东西。 沈笑山透着寂寥的语声清晰传来:“我不管别家是怎么做生意的,我只知道沈家字号的生意该怎么做。李大掌柜,您费心了,相识十几年,到现在这茬口,我无话可说。只能请您老人家歇一歇。” “大东家!”两个人齐声唤着,双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期道:“大东家,我知错了,只求您让我继续追随。除名可以,但我仍然想为您效力,便是所做之事再微薄,也心甘情愿。” 陕西大管事附和,啰啰嗦嗦一大通。 沈笑山却没给转圜的余地,语气冷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二人欺上瞒下至此,规矩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这两封辞号信,早就给你们备下了,我同意了。此后你二人与我沈家字号再无瓜葛,欠的账补上,若撒泼耍赖,官府见。现在只请你们成全我一件事:走。” 自沈家字号除名的人,没有任何商贾会用——或是嫌弃,或是不敢。 这两个人的前程,是在商路没有前程。 片刻后,陆语看到两个中年男子走出来。一个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另一个面色颓败,身形摇摇欲坠。 罗松迟疑地看着陆语:“陆小姐,您还要见先生么?”这时候,先生火气那么盛,不见最好。 陆语对他一笑,“要见。”她从不怵有脾气的人,只怕人没脾气。 罗松无法,只好进门通禀。 片刻后,陆语走进霁月堂的小书房。 沈笑山的火气明显还没消减,坐在书桌后,面色沉冷,目光带着杀气、煞气。 孤狼,大抵就是他这样吧——没来由的,陆语这样想。 瞥见地上的碎片,她辨出是出自前朝的镇纸——出自一套少见的年月相同又同出一家的文房四宝。 “赔你更好的。”沈笑山留意到她神色,淡漠告知。 “……”陆语望向他,心说谁稀罕更好的了?你眼中更好的,不见得是我心头好。 沈笑山却似能参透她心声:“是不是你心头好我不管,只能赔给你价格更好的。尽量选雅致些的。” 陆语不置可否,将带来的药瓶放到案上,“这药大抵极其珍贵,我病情又有缓解,该还给先生。” 沈笑山却蹙眉,冷冷地凝着她,“你那病情,多久可缓解?” “……不知道,但无性命之忧。” “我知道。我给人的东西,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可是……”陆语微微侧头,审视着他,忽然间灵机一动,想通了罗松、代安言语间的未尽之语,“先生病情怕是比我更重吧?” 沈笑山扬眉,认真地审视她,“是不是又怎样?” “先生去终南山,其实与修道无关,却与病情相关吧?”陆语回视他,平平静静的,“这丹药,是近期身在终南山的严道人给你的吧?我已服过一粒,切身体会此药功效,似是能通百病。那我就有些担心了,先生到底是害了怎样的病痛?又为何舍得将这般良药赏我?” 沈笑山平平淡淡回一句:“你就当我活腻了,行不行?” 陆语也不客气:“就算活腻了,也等我沦为先生阶下囚之日再思量怎么死吧。” “我死之后,也有人替我收拾你。”沈笑山道。 “如先生一般出色的商人,有生之年,我只能见到你一个。你死之后,旁人接手,定不及你的修为、涵养,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让沈家字号毁在我手里。先生没展望过?能放心?” 沈笑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死都死了,我为什么要顾及身后事?” 陆语却是话锋一转:“这样说来,先生前一阵病重是真?” 沈笑山凝眸审视她,颇费了些力气,才压制住撵她滚出去的冲动。 陆语不再追问,又是话锋一转:“先生也知道,傅宅如今只有我一个当家理事的。您住进来,我对外人怎么交待才好?” 沈笑山压着火气,反问:“你觉得呢?” 陆语认真思量片刻,道:“卖身契、生死文书落定、公之于众之前,先生能否允我高攀,拜你为……叔父?” “不稀罕。”沈笑山毫不犹豫地否定。 “那么,我能否在一个月之内高攀,拜您为师父?”陆语这样说着,便已有下拜的意图。 “你!”沈笑山抬手指着她,语气不善,“给我老老实实站那儿!”上回她一磕,磕出了他四千万两,这回要是再磕下去,他大抵就嘎贝儿一下死她跟前儿了吧? 这小兔崽子,对他就没有安好心的时候。 第9章 毒舌 陆语也来了脾气,目光转冷,“总得找个由头吧?好端端的,你一个大男人住进来,外人要是说出什么闲话,坏了你的名声可怎么办?” “……”沈笑山望着她,品着她的言语,火气倏然化为笑意,“什么叫坏了我的名声?” “不都说你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么?”陆语悻悻的,“我是女子。” “嗯,看出来了。” “……”陆语走到桌案前,态度略有缓和,“先生,我说的是心里话,别不当回事。” 沈笑山却问:“定亲没有?” “……”陆语想给他一巴掌,“要是定亲了,我怎么可能把自己卖给你?”好歹得问问男方的意见吧?男方总不至于没出息到同意的地步吧? 沈笑山哈哈地笑起来。看她生气,他心里特别特别舒坦。 陆语板起小脸儿。 沈笑山故意逗她,“多大了?” “……十六。”陆语担心他又抽疯,把自己指给他的手下,忍着气补充道,“我不会嫁人的,能修道就修道,不能得道,也会挂着道教俗家弟子的名声过一辈子。” 沈笑山饶有兴致地问:“这事儿你说了算?” “……”陆语侧头,凝着他,“一个月之内,我说了算。” 沈笑山笑着颔首,“对。一个月之后,我说了算。” “先生总不至于做损坏自己名声的事情吧?” 沈笑山一本正经地道,“自家的字号不是白玉无瑕,却横加否定别人的品行,甚至殃及别人长辈名誉——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事儿?” 陆语抿了抿唇,笑了,“先生还记得我那些话啊?那不是用的激将法么?你怎么能当真呢?” 沈笑山瞧着笑眉笑眼的她,想到陕西店铺那些应了她言语的事情,心情就又不大好了。 “先生,”陆语换了思路,决定以柔克刚,语气更加柔和,“对外人怎么说,你好歹得给我拿个主意。” “就说——”沈笑山凝着她,“我受你姨父姨母所托,来帮你查查账,找找你是否有经营不当的问题。他们能随高僧走,自然就能遇见我。你说对么?” “对。”末尾的话,陆语虽然听着不舒服,却知道他说的没错,“晚一些我吩咐下去,如果有人问起,傅宅的人就这样应对。” 沈笑山颔首,换了个闲散的坐姿,想吩咐她可以出去了,却不料,她道: “说起经营不当的事情,我倒真有一个问题,想求先生指点。” 沈笑山故意气她:“你都成阶下囚了,还需要什么指点?”说真的,挺想看她像昨日那样风风火火闹笑话的样子——比冷静自持跟他耍花腔的样子顺眼多了。 “这不是还没到日子么?”陆语知道他想气得自己跳脚,她偏不中招,语气软软地商量他,“先生,指点我一两招吧?这样的话,我就算来日成为阶下囚,也是最无怨无悔的一个。” 沈笑山凝着她,笑意自心头直达眼底。这小崽子,讨好卖乖的时候,倒是挺讨喜的。 陆语继续努力:“先生在京城住了好几年,来到这里,想不想念京城的菜肴?这些我最熟,稍后就唤人去定席面,保证是地地道道的京菜。” 沈笑山又给她挖坑,“一起吃?” 陆语立刻摇头,忍着胃部的不适道:“不行,我就算有心,也不能吃啊,不是你吩咐我的么,三餐要清淡养胃。”略停一停,换了诱惑他的条件,“夏莺千啭和一些珍贵的木料,我藏起来了,先生要是肯指点,我会早一些让先生过目。” 笑容自沈笑山唇畔延逸开来,“你为什么要把最俗的事情跟最雅的事情混在一起说?” “我本就是能俗能雅的人。”对这一点,陆语给自己的评价既不高也不低,“有时俗得掉渣,有时只顾风雅。”她想说,你活着,你是人,就不能免俗,但是担心他听了会把自己撵出去,就忍下了。却没想到—— “难得,你总算说了两句顺耳的话。” “……”些微的讶然之后,陆语看着他,笑了。 沈笑山指了指她近前的座椅,“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些可用的建议。”其实,他挺谦虚的,待人也很和善,偏偏她总招的他反其道而行,现出最恶劣的一面。只是,担心她问起来没完没了,便补充道,“只限一事。” 陆语笑盈盈道谢、落座,随即道:“单是用人一项,就有难题,譬如精明干练的掌柜、伙计,总有同行出更高的价钱诱使他们辞号,东家想将人留下,便要出与对家同等甚至更高的例银。但长安沈家各个字号的店铺中,据我所知,没有能够被高价撬走的人。先生,这是为何?” 聊的还真是生意人的事。沈笑山笑意悠然,“国有律法,家有家规,生意人也要制定约束人、留住人的规矩。” “怎么讲?” 沈笑山问她:“如果你是寻常一伙计、掌柜,心愿是什么?认真想。”这种事,他不想失望。 陆语敛目,认真地思忖片刻,“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生意人该依据这些,制定出相应的章程。”停一停,不解地看着他,“先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先前,是没把自己放到人手的位置考量罢了。没切切实实吃过经商的苦,没切切实实感受到为商贾当差的苦,自是轻易不会去想更不会去更改规矩。沈笑山淡然一笑,又点她一句:“有赏有罚,有张有弛,有时可不拘一格。” “那么,”陆语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先生定的相应的规矩,也就是给掌柜伙计的那些实惠、约束,他们是不是打死都不会外传?” 这反应够快。沈笑山眼中有了些许赞许之色,口中却道:“没有的事。” 没有才怪。至于不能外传的原由,需得她慢慢悟。 沈笑山指了指她买下宅子之后修缮的明账和暗账,“这宅子里的密室机关,怕是不少吧?” 陆语并不意外,在他要看账册的时候,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是又怎样?” “能不能把细致的图给我?” “……图在地底下,放在何处,我真忘了。”这是实话。 “带我去找。” “……好。”陆语时刻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便应下,随即又问,“现在?” “嗯。” “……好。” 出门的时候,罗松见两个人居然都是平心静气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去往内宅的时候,齐盛赶上来。 陆语致歉之后,与齐盛到路边说话。 齐盛为提防隔墙有耳,早有准备,言语间通禀着不大不小的事的时候,将一张字条递给陆语。 字条上写着:林醉已到长安,所查京城人士貌似已有结果。 话不说满是齐盛固有的做派。是以,陆语两眼放光,深吸进一口气:“我这会儿琐事缠身,你派人代我去接林小姐;京城人士的事情,你看着安排,明日我再找你细说。” “是。” . 陆语的绣楼。 从小书房经过重重机关,进到一间密室之后,陆语走向那个控制全部机关的银质把手。 把手有南瓜大小,背景是一副八卦图。 “我来。”沈笑山出声阻止,走过去的时候,目光不善地瞥一眼她受伤的左手。 陆语没吭声。 “要怎样?”他问。 陆语走到他近前,递上一把钥匙,“转至乾、再转至乾、随后转至坤位,用钥匙开启。” 沈笑山颔首,接过钥匙,一面照她说的做,一面问:“谁的主意?” “无可奉告。” “你?” “无可奉告。” 他就笑,“就是你。” 陆语不接话。 密室的门开启了,她率先举步,向里走。 身后的那个却揪住她后衣领,阻止了她。 “怎么?”陆语蹙眉。 “多久没启用了?”沈笑山问。 “有几个月了。”陆语想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空气许久不流通,人走进去,可能会非常不舒服,甚至晕倒、中毒,这道理,类同走进一些山谷、墓穴。“这边开启,尽头的门也开启。”如此,空气能够慢吞吞地流通,她估算了一下,“我们要等半个时辰左右。” 沈笑山嗯了一声,把离开书房时带上的药瓶递给她,“拿着,再服一粒。” “……”陆语飞速盘算着:不管你是否病重,不在意是你自己的事;我要还药,你不接受——来往之间,我已经仁至义尽。由此,她接过药瓶,当下寻来一杯温水,送服一粒药。 刚服完药,她就后悔了:吃完药,用不了多久,她就浑身软趴趴,现在却要带他到地底下找机关的堪舆图——要怎么才能撑得住? 刚刚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脑筋出毛病了不成? “先生,”陆语道,“明日再来,可不可以?” 沈笑山问:“凭什么?” 陆语如实道:“我服了药,稍后可能会体力不支。” “昨日也罢了,今日怎么会?”沈笑山睨着她,“我倒是看不出,你陆大小姐是这般的身娇肉贵。” 她昨日服药之后体力不支是在情理之中,但在今日,怎么可能?他服药之后,从来是神清气爽。 陆语沉了片刻,嫣然一笑,“先生,我听说,嘴巴太过歹毒的人,要下拔舌地狱,依你看,属实么?” 沈笑山嘴角微抽。 陆语感觉好过了不少。 “对于一些人,理应如此。”这样说着,沈笑山也笑了,眼神认真地凝着她,“到了地狱,我也是你以为的前辈,一定不会忘了照顾一二。” “……”陆语实在是控制不住情绪了,握紧了拳,暗暗磨着牙。 沈笑山留意到她的神色,轻笑出声。 陆语按了按眉心,勉力绽出笑容,“原来先生还记得,是我的前辈。” 沈笑山的笑容显得愈发畅快,“知道晚辈是什么意思么?有时候,晚辈就活该吃瘪受气遭挖苦。”顿一顿,又道,“说起来,你怎么一门心思要做我的小一辈人?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儿不成?你弯得下腰,我也没闲情认下你。” 陆语的手握得更紧,以至于修剪得短短的指甲都刺痛了掌心。 这会儿,她非常非常非常想给他一耳刮子! 沈笑山端详她片刻,哈哈大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第10章 占便宜 陆语听着他清朗的笑声,抿唇、低头,告诫自己再不要跟他说话。 沈笑山瞧着她丧气的表情,唇角又忍不住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过了半个时辰,她以眼神询问沈笑山。 沈笑山颔首。 陆语迈步走进暗道,踏上通往下方的长长的石阶路,一面走,一面将两侧的油灯点燃。 慢慢的,她体力不支,眼前发花,只能凭借着直觉点燃油灯、往下走。 沈笑山见她步调越来越迟缓,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先生……”陆语身形打着晃,跟他低头,“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明日再来……好么?” 语声未落,身形已向下栽去。 沈笑山蹙眉同时,伸手揪住了她后衣领。 怎么会压制不住好奇心?怎么会没想见到她服药之后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反应? 怎么从遇见她之后,脾气就始终不受控制、脑子就始终在出错? 他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能不能走回去?”他语气淡漠地问她。 “……能。” “要不要我回去唤你的丫鬟过来?” “不行。”陆语直接否了他的提议,“她们不知道地下这些玄机。”这类事情,她从不打算让无暇无忧一众女孩子知情,知道的秘辛少一些,对她们只有好处。 沈笑山拎着她后衣领,调整彼此方向之后才松开手,“走。” 陆语抬眼望了望在此刻长的像是没尽头的来时路,闭了闭眼。 为什么要逞强带他来这里?又为什么听他的话服药? 脑子呢?心智呢? 数落自己的同时,她开始无法适应地下的空气,呼吸不畅、头脑发晕。 饶是如此,仍是强撑着向上走去。 沈笑山已经把步调放到最慢,可还是走几步就把她甩在后面。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他无法,停下脚步,等她赶上来,并肩前行。做好了跟她磨蹭许久的准备。 陆语的喘息声越来越明显。终究是撑不住了,她缓缓蹲下去,转身,坐到台阶上,“你先走吧,我得歇一阵。” “不怕我上去之后把你关在这儿?” “……”陆语皱眉,“随你。”心里腹诽:黑心的东西! 沈笑山微笑,在她身侧坐下,伸出手,“手给我。” “嗯?” “手给我。”他不耐烦地重复一遍。服药之后完全相反的反应,都让他怀疑自己诊脉出错了。 你说给就给啊?凭什么?陆语权当没听到。 沈笑山看着她,没辙,只好解释:“把脉。” “哦。”陆语面色略有缓和,却是先找帕子。 “你怎么这么麻烦?”沈笑山直接把她的手拉过来,“谁稀罕占你便宜?不是道教俗家弟子么?我也是。” 道友之间,哪儿需要讲究那些繁文缛节?随身带着条绣工考究的帕子的女道士能有几个? 矫情。 陆语转头,双眼冒火地瞪着他。 他反而笑了,“又怕坏了我的名声?” 陆语皱了皱鼻子,不吭声。 沈笑山敛了笑意,凝神把脉。结果与前两次相同,而且她情形明显好了些。 那就奇怪了。 他有些想不通。以前自己服药之后,体力是会受些影响,但绝对到不了她这地步。 思忖间,意识没能忽略指尖感触:很细腻柔滑的肌肤,微凉。 在这同时,她独有的好闻的体香萦绕在弊端。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收回手。 明明肌肤微凉,那感触却似烙在了指尖,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手移到衣摆上,用力抹了抹。 陆语亲眼看到他一脸嫌弃地收回手、擦手,气得不轻。 长这么大,她就没见过谁嫌弃自己到这份儿上的——还是上赶着占她便宜之后底气十足地嫌弃她。 她腾一下站起来,心说沈笑山,眼前的事情了结之后,你千万别落我手里,要是落在我手里,我弄死你。 想法很解气,现状很让她泄气——眼前发花,扶着墙壁,还是向前栽去。 沈笑山及时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再一次在自己跟前摔跟头的可能,继而轻轻一带,让她坐回到台阶上。 陆语喘着气,用缠着棉纱的左手蒙住眼睛,尽快让视线有了焦距,转头看他。 此刻的沈笑山,只觉掌中那只手软软的、凉凉的。 于是,握着她手的整只手都不对劲了,觉得烧得慌。 于是,他皱着眉收回手,再一次,很用力地擦了擦手。 于是,落在陆语眼中的情形,是自己又被他上赶着嫌弃了一遍。 她窝火得直磨牙,只恨自己这会儿不争气,不然一定想法子让他的手脱层皮。 地下陷入令彼此都尴尬、气恼的氛围。 他气自己。她气他。 . 良久,沈笑山侧头凝着陆语,问:“你到底为何接近我?” 为何? 陆语对上他狐疑、暴躁的视线,心里更气,继而便是怒极反笑,直率地告诉他:“为了嫁你、勾引你,行不行?” “……”他知道她见自己有所图,却是如何都想不到,她会这样大喇喇的说出这样的话。 陆语笑意渐浓,“怎么,沈慕江也有词穷的时候?” “……”沈笑山牵唇,“我怎么没见到你有勾引我的行径?” 陆语差点儿就没词儿了,沉了片刻才道:“欲擒故纵的伎俩,你总该知晓。” “凭你?”他是想说,就凭你这个变着法儿作死的做派,也能叫做欲擒故纵? “就凭我。”陆语扬眉,“先生有没有上钩的可能?”四千万两已经算是到手了,就算他不兑现,卖身契和生死文书上的言语就等同于四千万两现银——而这是最坏的打算。既然如此,她还跟他顾忌什么呢?她之前对他以礼相待简直就是多余。 沈笑山不予置评,只是深深地凝着她明亮如寒星一般美丽的眼眸,过了好一阵才道:“这会儿你生什么气呢?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 陆语卡壳了。他应该生气,应该顺着话题追究她勾引他的原由,却怎么问起不相干的事情来? 沈笑山的思绪跳转到她的病情:“你到底有几日没好生用饭了?” 七天不吃不喝,足以致命;几天只喝汤汤水水而不正经用饭,足以败掉身体——她底子不错,身体有救,但力气却不是一两日能恢复的。 在问话的时候,他便已找到她乏力至此的原由。 陆语权当没听到,不回答。 沈笑山也不再需要她的回答,站起来,对她伸出手,“走。” 陆语想也没想,抬手打开他的手——还想嫌弃她第三次?他有那个瘾是他的事情,她可不会奉陪。 沈笑山径自携了她手臂,将她拎起来,转身,向上走。 这是——照顾么?陆语转头凝着他,见他俊朗的容颜上是冷峻的、有点儿别扭的神色。 他到底在想什么?陆语暗自头疼,转念想到接近他的初衷,再看看眼前情形…… “沈先生?”她唤他。 “嗯?”他虽然蹙眉,却转头迎上她视线。 他那眼神……绝对不是打心底嫌弃她该有的。之前,他是因为不习惯、不想面对才有那样的反应吧? 而这一时的照顾,也可能只存在于这一时。 但就算只有一时,她也算是接近解家兄妹给自己定的目标了吧? 意识到这些的顷刻间,她莫名地尴尬至极,又难堪至极。 随即,她不可控制地笑了。 沈笑山停下脚步,下巴抽紧,实在是想不出她笑的原由。 可是…… 那笑容,含义复杂难辨。笑容中似有自嘲,似有释然,似有辛酸,又似有几分凄凉——像是七情六欲都掺杂了进去,独独少了应有的愉悦。 那么复杂,却偏偏美得惊心动魄。 真的是绝美的笑容。 这一生,他从没见过比她在这一刻更美的女孩。 可明明,京城有着那么多绝代佳人——不论姿色、谈吐、智慧都不逊色于她分毫的女子。 看过的那么多,真让他惊艳的女子,只眼前这一个——动不动就在他跟前犯浑、摔跟头的这一个。 简直是活见鬼了。他腹诽着。 陆语的笑意更深、更浓。 “好了。”沈笑山让自己移开视线。 她索性笑出了声。 沈笑山看住她,“你再笑,我可就继续欺负你了。” 好像她会在乎那些似的。在答应解奕帆之前,她就想到过这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情形。而今若是可能发生,那……又能怎么办?把姨父姨母的安危搁置一边,做出矜持清高的样子来么?她何曾有过那个资格? 她收敛笑意,抿了抿唇,看住他,“你想怎么欺负我?” “……”不管她有意无意,是真把他问住了。 陆语凝着他,明眸水光潋滟,“嗯?沈先生,你想怎样欺负我?” 沈笑山扬了扬眉,下一刻,甩开握在掌中的那只小手,“你给我画条道儿?” 他的举动,让陆语怀疑自己之前的揣测都是自作多情。 就算是女神仙,也受不了被他这么翻来覆去的上赶着嫌弃吧? 她的手到底是有多碍他的眼? 她真怒了,也豁出去了。 “好,我就给你画条道儿。”她轻声说着,踮起脚尖,双手上扬,猛力扯开他领口,继而,双唇凑了上去。 手给他摸了、握了——他要是想坏她名声,把这事儿对人随口一说,说是她上赶着往他手里送,她的下场起码是自断一手以示清白——世风开化,是大多数人不屑于计较那些繁文缛节了,但谁要是计较,局中人就只能受着——既然如此,她就不如做点儿直接能把自己害死或者可能有所发现的事。 焦虑太久了,她是有理由随时任性甚至轻生的。结果她不会想,坏的事情发生前,从没人给过她准备的时间。 他右边锁骨的肌肤上,有一颗微蓝的小小的痣。 捕捉到这一发现之后,她双唇落到他锁骨下方,张开、轻咬、再狠咬。 沈笑山身形一僵。做梦也没想到,女孩子能混帐到她这地步。 下一刻,他抬手,捏住,再捏开她牙关。 陆语拼命地别转脸。 他顺势松了手。 陆语靠到墙壁上,抿唇品着嘴里的血腥气,喘息着看着他。 他整了整衣衫。 随后,将她打横捞起来、困在臂弯之间,不急不缓地向上走去。 她引来乱七八糟一堆事,他需要时间,好生思量。劳什子的男女大防,在她咬他之后,在他和她之间,已经可以搁置不提。 第11章 试探 (上) 三月二十一,上午。 林醉来到傅宅。她昨日傍晚就进了长安,齐盛去接她的时候,她问明诸事,夜间去解家踩了踩点儿,齐盛锁定的那个京城人的别院,也去看了看。 两个女孩都是陶君孺的俗家弟子,情分胜过亲姐妹。 陆语闻讯时,代安刚给她针炙完,躺在床上打瞌睡。 林醉由无忧请进寝室,进门望见陆语,便现出震惊之色,失声道:“姐,怎么瘦成了这样?” “瘦了么?”陆语笑着坐起来,“上火了,病了。” 林醉坐到她身边,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原本快马加鞭,能早一日到,偏偏马儿在半路病了,我给它找人医治,物色了个好人家,又现买了一匹马,耗费了一整日。” “来了就好。”陆语问道,“开封那边的客栈,你要搁置一段时间,要不要我安排两个管事过去?” “不用,”林醉道,“都开两年了,现在有几个很得力的人手,我走开多久都没事的。” “这么厉害啊?”陆语刮了刮她的鼻尖。 林醉扬起小脸儿,绽出甜甜的笑容,有意逗她开心,语声软软地道:“快夸夸我。” 陆语逸出愉悦的笑声。 林醉只比陆语小一个来月,三年前离开师父,与陆语团聚一段时日后,四处游历。 最早,她想做女先生,教资质好的小女孩诗书礼仪,然而年岁太小,高门大户的一看到她的样子就委婉送客,寻常人家倒是有人愿意让她试试,但给不了多少银钱,她过日子都成问题,便泄了气。 陆语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笔银子,说你想做什么都行,我养你。 林醉却认认真真地打了借条,说你借给我一个女掌柜,我四处看看,选个喜欢的营生来做,要是那块料,就做个小生意人,要不是那块料,我再到你身边学一些过日子的本事。 林醉带着女掌柜转了小一年,在开封落足,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栈,经营时遇到问题,就写信请教陆语。两年下来,客栈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还清陆语出的本金之后,尚有不少盈余。 说笑一阵子,林醉忽闪着大大的丹凤眼,端详陆语,“这一阵,真是苦了你。”语毕,疼惜地展臂抱了抱陆语。 陆语现在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相较,说是两个人都不为过——长辈的失踪,让陆语性情中所有棱角显现出来,温柔沉静的一面则消失不见。 得心焦、痛苦到了什么份儿上? “有你帮衬,我和姨父姨母,一定可以渡过这一劫。”这师妹,看起来娇娇柔柔,说话都没有大声的时候,却是身怀绝技,身手绝佳。 “一定可以。” 陆语与林醉说明诸事之后,换了身颜色素淡的衫裙,携林醉去见沈笑山。 却没想到,沈笑山那边也来了客人。 “杭七爷从终南山过来了,大抵也要在这里住几日。”罗松只是这样告诉陆语。 陆语颔首一笑,并不多问,吩咐外院管事安排杭七的衣食起居。 霁月堂书房中,沈笑山正与杭七闲谈。他们是一道离京结伴去终南山的,随后沈笑山先一步离开,来到长安。交情肯定有,却是那种大事上两肋插刀、言语与小事上动辄就给彼此添堵的交情。 这会儿,杭七正将一瓶药递给沈笑山,“严道人看你一副生无可恋的德行,担心你想不开,病情加重,特地制出了这些药丸,给你备用。老人家可说了,你要是真活腻了,先去找他一趟,等他跟你算完账你再寻死觅活。” “谁寻死觅活了?”沈笑山笑微微的睨着杭七,“我好着呢,不似你,到现在还一脸病容,再不好生调养,真没几年可活了。” 罗松走进来通禀两女子过来的事,不待沈笑山出声,杭七先一步道:“快请快请,这是陆小姐的宅子,她过来,怎么还需要你通禀?”他瞧着罗松,“你就跟着你这混帐东家混日子吧,越来越不晓事,快没法儿要了。” “……”罗松只是笑,心里却想:我招你惹你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快没法儿要了。腹诽着,他转去请陆语、林醉进门。 两女子联袂进门。 杭七站起来,抢先对她们拱手行礼,略略琢磨一下,道:“陆东家,因着沈慕江的缘故,我要叨扰一段时日,不知方便么?” 陆语、林醉仪态优雅地还礼,自报家门,随即,前者道:“既然是先生的友人,自是不需客气,我已吩咐人去安排住处、下人。” “多谢,多谢。”杭七笑着落座。 两女子恭恭敬敬地给沈笑山行礼。 杭七瞥着沈笑山,好气又好笑。这厮这两年是真不大正常,眼前种种,已是特别反常的行径,是这陆东家是他克星,还是病痛所致,一时间真分辨不出。 陆语、林醉落座之后,前者不免打量杭七,后者则神色单纯地逐一打量两男子。 杭七样貌俊逸,此刻笑眉笑眼的,饶是如此松快的样子,仍旧让人无法忽略那股子慑人的气势。 陆语看不出,他是官员、商贾亦或别的行当里的高人。 林醉被两男子小小的惊艳了一下,如何都没想到,沈笑山的样貌,只比传言更出色;至于杭七,他应该是习武之人,身手非常好——只是一种感觉,类似看到同类的直觉。 沈笑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陆语两眼,觉得她与昨日有所不同。 昨日,他抱着她返回到绣楼的小书房密室,她一路都闭着眼睛,神色有些复杂。而在此刻,她静下来了。 是不是林醉的到来,让她心里对一些事有了底? 应该是。她看似什么都能不管不顾,其实,亲朋对她的影响特别大。 她一定有重情的一面。 沈笑山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的时候,陆语心绪平静。 他只是她的目标之一,发生过的事,在当时固然心绪起伏,但过去了,便过去了。 她心智时时被姨父姨母相关的事牵扯,对他只需做该做的事,没必要多思多虑。 横竖情形已经坏到没边儿了,想什么都无用处。 在他面前,她弱小,甚至应该卑微,他若是出手整治,她死无全尸。 ——最坏不过如此,最坏就是如此。想到了,能接受,旁的就再没必要耗费心神。 杭七问起长安城里有什么可去之处。 陆语娓娓道来,衣食住行都涵盖。 杭七对她现出赞许的笑容。 闲话一阵,陆语、林醉道辞离去。 杭七品着大红袍,目光微闪,哈哈地笑起来。 罗松一头雾水。 沈笑山坐到棋桌旁,权当没留意到。 杭七说道:“那位林小姐,自报家门是林醉?” 罗松颔首,“是。” 杭七又哈哈地笑,用京片子道:“我倒是想不出,她亲友如何唤她。她要是有小字、乳名还罢了,不然……唤小醉,或小醉儿?” “……”罗松无语至极。杭七爷这口没遮拦强行找乐子的本事,是真够人喝一壶的。 沈笑山不动声色,想到的却是陆语的字。 签卖身契、生死文书的时候,她用了两枚印章,一枚是她作为陆家产业东家的印章,另一枚则是私章,隶书雕篆着:陆恩娆印。 恩娆。 名字中有恩、赐,必是双亲认为是上天恩赐。 娆,有娇娆之意。 遐思间,他不自觉地抬起手,隔着衣服,碰了碰她昨日咬自己的位置。 不疼。只是……那一口,像是咬在了他心头。 总是想起她,总会想起短短几日间相见时她的模样。 美。真的很美。 但是,如果她是个蛇蝎美人呢?如果她的姨父姨母失踪是她一手导致,如果她真为了牟取暴利不顾一切,他又该如何对她? . 董岚,三十五岁,生于京城,出自书香门第,十三岁来长安定居,成年后经营珍玩、香料铺子。 现年一妻三妾,膝下五子一女,俱读书。上次乡试,长子、次子、三子均下场考试,名落孙山。 现居城北董宅,于去年冬日通过一名管事在广济大街夹巷中置办一所三进宅院,从不曾告知亲友。 董岚与解家兄妹明面上从没有来往。 ——这是备用人手查出的最有嫌疑的男子的底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爱妾喜欢茉莉,每年每到相应时节,院落内外遍植茉莉,茉莉花开时,亲手采摘,或烹茶,或酿酒,或入菜。这自然不是谁都知晓的,是备用人手通过董岚亲友探听到的消息。 而这一点,又合了傅清明信中提及的茉莉二字。 齐盛说完这些,补充道:“董岚那边,有几个人盯梢,这两日,他都没去过别院。” 陆语颔首,来回踱步,分析之后,问齐盛:“我姨父姨母失踪当日,别院那边有没有马车轿子之类出入?” 齐盛苦涩的一笑,“有,当日早晚都有马车出入,而且每日如此。那边的管事晚间回家,一早过去——董岚拨给了他一辆马车。” 林醉隐约猜到陆语用意,道:“那所宅子共二十来间屋子,昨夜时间不富裕,我只查看了十来间,亭台楼阁就不用说了,来不及细看。今夜我再去一趟。” “这类事,只能辛苦你。”陆语对她笑了笑,“而如果宅子之中没有密室,那就是把人转移到了别处,那名管事一定知情。总之,眼下最重要的是能够完全确定董岚与此事有关。盯紧董岚,如果他是解家兄妹的同伙,一定会遮人耳目的相见。我们得找到真凭实据。”毕竟,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是猜测。 齐盛称是,继而喃喃道:“要是有法子打草惊蛇就好了,让他们心慌,急着相见。” 陆语目光微闪,“给解奕帆、解明馨下帖子,准备厚礼,明日我要再去一趟悦来客栈——如果董岚是他们的同伙,应该腾不出盯着我的人手,但一定会留意解家兄妹的动向。我主动去见那对兄妹,就不信他不好奇。” 齐盛用力点头,笑容愉悦。 林醉帮着分析:“这件事情上,解家兄妹在明处,人应该没在他们手里。是以,对他们就只能应付,要是逼迫他们招供,风险太大。董岚那边就不一样了,只要确定他是同伙,我们就能撬开他的嘴,让他说出傅家叔父婶婶所在之处。就算他不知道,姐姐也能逼着他为我们效力,探究出可信的消息。” 陆语点头一笑,“正是。” 齐盛听着,频频点头,望向林醉的目光,又多了三分尊敬。想一想,他有些为难了,“人手打探消息什么的没问题,刑讯逼供之类的事,就不在行了。只是拳打脚踢的话……没多大用吧?” 林醉微笑,“齐叔不用担心,这种事,姐姐就能办。一般人到了她手里,不出半个时辰,你问什么他就照实说什么。” 齐盛讶然失笑,原来,小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绝活。 . 午后,沈笑山与杭七下棋的时候,谈及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始末,问:“你说,这事情蹊不蹊跷?” 杭七听完,温和的眼神转为锐利,“这不是胡扯么?你有没有派人去查?” “还没有。” “还没有?”杭七挑眉。 “毕竟是闲事,管不管,我还在想。” 杭七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然后,我巴巴地跑过来了,你就想,不如用一用,帮你弄清楚这件事。” 沈笑山微笑,“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老七,查这种小案子,不出三日就有结果了。” 杭七揶揄道:“少抬举我,这案子的关键在于陆小姐,你住进来到现在,还没头绪,就是对她束手无策。” “我等会儿邀她一起出门逛逛,试探一下。” “你也肯出力就行。”杭七手里的棋子落回棋子罐中,“我这就去广济大街转转。”那对夫妇是在那一带消失不见的,能归为案发地。 “我随后就到。” 第12章 试探 (下) 陆语走进霁月堂,听得沈笑山的打算,当即称是,“能随先生出门走动,乐意之至。” 沈笑山问道:“体力吃得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多余,管她这些做什么? 陆语盈盈一笑,“不碍的。” 出门的时候,她将自己常用的马车让给他,自己坐的是一辆样式寻常的。 到了广济大街,两人先去了新月坊,在门口站了片刻,沈笑山道:“你不是寻找过几日么?你亲人当日走过的一些地方,总该知道。” “是。” “带我走一遍。” “好。” “别带随从。”他道,“你我运气好的话,也能平白失去踪迹。那滋味,我其实很好奇。” 陆语凝了他一眼,心知他的言语有所指,隐隐地带着刺。她只当无所觉,不动声色。 她与他走在街头,引来行人的瞩目,很多人挂着善意的笑容,低声讨论陆大小姐身侧那清俊男子是她什么人。 陆语引着他走过自己所知的姨父姨母当日走过的路、光顾过的店铺。 沈笑山一面走,一面记下所经之路的情形。走了一刻钟,他在一个小摊前驻足,要了一碗甜酪,示意她吃。 陆语没拒绝他这份好意。她需要尽快痊愈,应该少食多餐,再者,走路的确耗费体力,在家闹出怎样的一惊一乍都没所谓,在街头失态可是万万不行。 她吃甜酪的时候,沈笑山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她。 表情乖顺,低眉敛目,一口乳酪,一口樱桃,吃相十分认真、优雅,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嘴角,绽出浅淡的满足的笑。 他站起身来,取出钱袋付账,发现自己只带了一叠银票,没带铜钱、碎银子。总不能让她付账。于是,他取出一张面额最小的,递给摊主。 陆语带了钱袋,也有铜钱、碎银子,但是没闲情帮他。 摊主看清楚银票面额之后,瞪大了眼睛:二百两? 与陆大小姐结伴闲逛的这男子,到底是来照顾他生意,还是来刁难他的?——他怎么可能找的开? “不用找,收着吧。”陆语笑道,“沈先生银子多,你就当提前过年了。” 沈笑山对她偏一偏头,走开去。 摊主反应过来,对着二人的背影好一番鞠躬道谢,恨不得磕几个。他觉得,自己今日不是提前过年,是遇到活菩萨了。足足二百两,照常来讲,他要忙碌多少年才赚得到? 又往前走了片刻,沈笑山停下脚步,环顾周围,目光深沉,语声转低之只有她能听到:“如果你我今日失去踪迹,该是怎样个走失的法子?” 陆语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问自答。 沈笑山瞥过附近的店铺,“可以走进一间铺子,相熟的掌柜或伙计说,有一张古琴,辨不出真假,要我们帮帮眼。 “这样,我们就会被请到里间或是后院。毫无提防之下,被人下药或下手制住。 “兴许有人注意到我们走进店铺,但是没有人会在意我们走没走出来。” 他说的当然不是彼此,是傅清明夫妇。陆语颔首,“有这可能。” 沈笑山又望一眼夹巷,“又有可能,有人在这时走上前来传话,说我们的一位故交在附近一所宅院,仍以琴做明目。 “那么,我们就会走进神色如常地走进一所宅院,仍是不会引起路人注意,没有人会想到我们一去不回。 “如果不是有这种前提,就称不上离奇失踪,你说对么?” 陆语再颔首。 沈笑山凝着她,眸色愈发深沉,似是想触碰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等我们失踪之后,不出几日,最该继续寻找的亲人却甩手不管了。意识到异状的人,是不是该怀疑那个亲人?” 他对她的怀疑,加重了。 陆语不答,转移了话题:“我见你,原本可以通过玉霞观方丈帮忙引见,以琴结缘。” 沈笑山颔首,“可你没那么做。” “那样做,耗时间、耗心力。”陆语缓步走着,侧头看着他,目光坦诚,“在你面前,我能跟你谈条件的机会不多,可能只有那一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怀疑我品行恶劣。没关系。只是,这种话留在心里就好,不需对我说。” 沈笑山牵了牵唇,“说不得了?” “说不得。”陆语认真地道,“我要是当街哭诉你轻薄我,那场面,会不会很有趣?” 沈笑山一笑,“不妨试试。” “你再旁敲侧击,我就试试。” 沈笑山转身,顺着原路返回,温声道:“你大可以把真实原因告诉我。毕竟,我希望只是疑心病重了些。” “再等等。”陆语说。 “只要有人参与的局,就没有死局。”沈笑山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不管怎样的过错,只要有一丝余地,就能挽回。嗜血的魔尚能立地成佛,何况寻常人。” 陆语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你有没有那种情形——想到亦或谈到,想回到某一年,把走过的路重走一次,把生涯改写。” 沈笑山颔首,“有过。”真有过,这种话题,曾与友人谈起,有着三分玩笑之意,亦有着几分想让岁月回头、挽回一次失误的希望。 “我从不会。一次有人问起,我想了很久,结果是——” “什么?” “我想回到投胎之前。” 沈笑山目光微凝。 “这世间哪有什么对错。你说了,嗜血的魔尚能立地成佛。你看,有时错到最后,便对了。”她抬头,望一眼晴空,眯了眯眼睛,“我也不能想对错。” 如果真是自己连累姨父姨母身陷囹圄……那样的错,要如何弥补,又怎样宽恕? 她转身,先一步踏上返回乐坊的路。 那背影,孤傲,又孤单。 没来由的,他觉得她哭了——她心里在哭。哭得很委屈,很难过。 那一刻,他心弦被牵动,狠狠地疼了一下。 第13章 发现 走进新月坊,沈笑山心绪紊乱。 有些从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似乎正在发生。 对她一直以来存着的质疑,只是因为那份本能的抵触而起。 . 悦来客栈,解奕帆的书房。 解明馨看着陆语命人送来的帖子,掸了掸,“我出面应付她。” 解奕帆立时摇头,“不行。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难对付。” 解明馨抿出一抹讥诮的冷笑,转身取出誊录下来的傅清明、原敏仪写给陆语那两封信,“我看出来了,是挺难对付的。你根本就不该答应她的条件,说不定这两封信里有提醒她的线索。她要是找到,我们就完了。” 解奕帆皱眉,“这两封信,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当时说没问题的是你,现在说这种话的也是你。跟我事后诸葛亮,有意思么?” “你总没正形,看得还是不够仔细。”解明馨剜了他一眼。 解奕帆愈发的不耐烦,“不是盘问过收买的那名原氏房里的二等丫鬟了么?她说夫妇两个写的都对。” “她一个二等丫鬟,知道什么啊?”解明馨反驳道,“陆语本就喜好颇多,方方面面最喜欢的,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解奕帆黑脸,“已经这样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信件不是只有我们看,都说没蹊跷,你总拿这件事说什么?你那张嘴是真欠收拾!” 解明馨的不悦到了眼底,却笑了,“你该不是相中陆语了吧?” “胡说八道!”解奕帆凝着她,“我要是对她有一点点兴趣,等得到现在才与她正式相见?你说话长点儿脑子行不行?可别让我觉得你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 解明馨睇着他,“我本就是见识短的女子。”停一停,把话题扯回原点,“明日我见陆语。不,今晚就见,谁耐烦一大早赶来这里等着她。你这就命人给她回话。” 解奕帆斟酌之后,有所退让,“一起吧。” 解明馨嫣然一笑。 解奕帆警告道:“到时候机灵点儿。要是坏了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解明馨不以为意,回以挑衅地一笑。 . 回到傅宅,沈笑山进到霁月堂书房,罗松、景竹、代安已经在等,齐齐奉上从速调查傅清明、原敏仪一事的收获。 罗松说:“陆小姐是与原府同时收到所谓报平安的信件的。” 景竹说:“原府当即就把消息宣扬得街知巷闻。” 代安说:“当日,陆小姐去过悦来客栈。悦来客栈老板与傅家有世仇。 罗松说:“陆小姐明显是迫不得已,请先生让我们继续追查此事,帮她一把。” 沈笑山沉吟片刻,笑了,“好。”总不能说,他们三个一向最准确的直觉都出了错。至于自己…… “真的?”罗松、代安俱是双眼放光。 “这就对了。”景竹说。 沈笑山哈哈地笑,继而敛了笑意,正色吩咐三个人一些事。 三人恭声领命,神色愉快地走出去。 临近傍晚,杭七回来了,直奔霁月堂,“这事情不对,猫腻怕是少不了。” 沈笑山直接让他看三名手下的记录。 杭七翻阅完,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你这些人手,跟着你是不是屈才了?” 沈笑山对他的打趣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道:“这事情,你就别管了。就算管,也别给傅宅和我的人添乱。” 杭七睁大眼睛,“这叫什么混帐话?对我说这件事的是你,让我不管、担心我添乱的也是你。”停一停,目光微闪,牵出促狭的笑,“不对,你这可是不对劲了啊。” “这事情没得商量,你得听我的。” 杭七若有所思,“瞧你这意思,是要帮陆小姐了——如果是管闲事,管得太多了;如果是当个案子,你立场就先出问题了。没出结果之前,就得认定所有参与其中的没有无辜之辈。”虽然,他私心里也偏向陆语,但并没有落实到行径上的打算。 “沈家的人就是认定陆语是无辜的。” “……”杭七哽了哽,眼底笑意却加深了,“要是出错,你要怎样?” “她是无辜的。我需要怎样?” 杭七讶然。这厮其实是在说:不管这件事是怎样的,他都会把局面做成让陆语处于被逼无奈的位置。 好奇、戏谑、调侃的情绪交织之下,他问:“如果她陆语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你该怎样? “我已说过。”沈笑山懒得再重复。 杭七追问:“是沈家丢不起错看错信一名女子的脸,还是你不管对错也要陪着她?” “与你无关。”沈笑山说,“记住我说过的话。不然,你此刻就得离开长安。” 态度是对友人罕见的强势。 相识几年之久,杭七怎么会不知道,沈笑山看起来是无欲无求早晚能得道成仙的做派,其实却揣着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傍身的绝技大多是歪门邪道。 坐拥白银帝国的沈笑山,在以往没有弱点,没有失误。 现在,情形不同了。明知道那女子可能成为他的弱点,明知道那女子核能让他出现重大的失误,也不在乎。 “我不走。我帮你。”杭七说。 他相信,就算这件事是错的,那也一定值得。 . 暮光四合十分,陆语前去悦来客栈,林醉打扮成丫鬟模样随行。 这一次,阵仗不小:备了很多礼品,带了不少家丁。 家丁遵从她事先的吩咐,径自把礼品送进客栈大堂,堆放起来,有人瞧着咋舌,问怎么回事,便照实笑道:“我们陆大小姐给解东家、解小姐的一点儿心意。” 陆语见到解家兄妹之前,有伙计飞跑着前去通禀了礼品的事。 解奕帆、解明馨听了,同时皱眉:虽说相见不需要遮人耳目,却也没必要让外人以为两家在攀交情。 解明馨遣了伙计,低声道:“她今日前来怕是居心不良。”说着,狐疑地打量解奕帆,“上次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知道我们有同伙?” “她自然会怀疑甚至认定我们有同伙。”解奕帆想到上次陆语说过的话,耐着性子解释,“如果不是这样,她恐怕早就买凶把我们掳到傅宅动刑逼供了。毕竟,她虽然年纪小,在长安却是家大业大的主儿。” 解明馨注意力转移,探究着他的神色,“我怎么听着,你对那个狐狸精没有一点轻看的意思?” 解奕帆黑了脸,“我凭什么轻看她?你要是没句人话,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别留在这里坏事!” “是啊,不用轻看。”解明馨笑盈盈地摇着手里的团扇,“三两日就把沈慕江勾引进了家中,那手段,谁比得了?就为这个,今日我也无论如何都要见她。正好,把一个月的期限改为半个月。” “不行!”解奕帆语气更差,却将声音压得极低,“半个月的时间,哪儿够那对夫妻痊愈?不是跟你说了,如果那对夫妇没有大碍,她会额外给我们一大笔银两?” 解明馨挑眉道:“你还真相信她啊?” “她为了亲人,什么都豁出去了,我自然相信。” 解明馨哽了哽,呛声道:“可你怎么就不想想,那对夫妻要是活不过一个月呢?我听说……” 解奕帆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缓缓加力,“再说这种丧气话,我把你舌头割掉!” 解明馨刚要还嘴,伙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陆小姐到了。” 两人即刻调整状态,解奕帆恢复了斯文的样子,解明馨则显得端庄矜持。 虽然明知道会被很快打发出去,林醉还是随着陆语走进室内,趁机打量兄妹两个。 寒暄见礼之后,解明馨替陆语做主,对林醉摆一摆手,“你下去吧。” 林醉无动于衷,看向陆语,等姐姐出声吩咐了,才行礼称是,“小姐,奴婢就在门外。”意在如果有意外,高声言语一声即可。 解明馨着意打量着林醉,等人走了,啜了口茶,不怀好意地道:“陆小姐这丫鬟,实在是少见的标致。我瞧中了,能不能送给我?” 陆语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不能。她不是我的丫鬟。” 解奕帆睨了解明馨一眼。 “可她明明……” “就在刚刚,她不是了。”陆语道。 “……”解明馨的视线在陆语脸上梭巡,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小刀子,“你该清楚,现在我与家兄能对你颐指气使,甚至可以随意折辱。” 陆语颔首,“可以,怎样折辱都可以。我很希望你们把我折磨的发疯。” 解奕帆轻咳一声,微声告诫解明馨:“闭嘴!”继而挂上和煦的笑容,对陆语道,“玩笑而已,陆小姐别放在心头。” 陆语不置可否,即刻道:“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双眼却是没闲着,注意到解明馨眼神复杂地睇着解奕帆,并且,发现她戴着的那副红宝石耳坠少了右耳上那一颗——这是什么意思?女子总不可能只穿一个耳洞。 她深凝了一眼,结论是解明馨无意间遗落了。 解明馨可以瞧不起她,却不该看低与她相见这件事,在会客之前,理应悉心审视妆容。 片刻之间,解明馨就暴露了刻薄、粗心大意两个短处,应该能够加以利用。 解奕帆已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陆语心念一转,看着他,道:“我能不能只跟你说?” “可以。” “不行!” 解奕帆、解明馨同时出声。 陆语心头一乐。 解奕帆吩咐解明馨:“你出去!” “你休想!”解明馨落在陆语面上的视线,刻薄又恶毒,“你要怎么样?对沈慕江投怀送抱之后,还要来勾引他么?” 陆语只觉好笑,“我就算勾引,又关你什么事?”语声刚落,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飞速地闪过。她没能抓住,因为解明馨猛然起身,厉声骂道: “贱人!你简直是天生的贱人!” 陆语抬手,用指关节蹭了蹭下巴,平静地望向解奕帆:“解东家,这的确是你的妹妹,而不是你从路边捡来的泼妇?”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解明馨说着,卷起袖子,冲向陆语。 陆语端坐不动,看到了她手腕上有清晰的被人钳制所至的淤痕。 解奕帆则及时拦下解明馨,“混帐东西!”他已暴怒,没想到解明馨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展露足以致命的缺点。 他想也没想,便给了解明馨一耳刮子,“你给我滚出去!” 陆语心情不错,闲闲看戏,下一刻,让她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解明馨亦是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给了解奕帆一巴掌。 原本只是想试探兄妹两个有无默契,从弱点下手,加以挑拨,但这样迅速地闹成这个场面……她一时间难以判断是利是弊。 解奕帆咬着牙,凝了解明馨片刻,便意识到他们中了陆语挑拨离间的计,他转身指着陆语:“你给我滚!等我改日唤你过来!” 陆语起身道辞。生平第一次被人态度粗暴地撵出门,她心情居然还不错。 回家的路上,她反复回想着那对兄妹的种种情形,很幸运,之前在客栈的灵光一现再次光顾。 这一次,她抓住了。 她猛地坐直身形,握住林醉的手,紧紧的。 林醉担心不已,忙问:“姐姐,怎么了?” 第14章 蹊跷 那对兄妹太奇怪了,根本不像兄妹。 例如解奕帆对解明馨根本没有做兄长应有的威信;例如解明馨对解奕帆根本没有做妹妹该有的恭敬顺从;例如解明馨今日对她的敌意,竟是源于担心她企图勾引解奕帆。 真正的兄妹,怎么会当着外人的面相互掌掴? 先挨打的那一个,没有半分震惊,有的只有怒火和迅捷的反击——初次挨打的话,怎么也得先懵一下吧? 被反抽一巴掌的那一个,最气急败坏的事情,是她这个导致那一幕出现的罪魁祸首——她先前想看的,可是解奕帆惩治口没遮拦言语恶毒的解明馨。 结果呢?她先是挨了骂,继而被撵出门。这算不算是他们无意识地维护彼此、迁怒于她? 陆语将见闻、想法告知林醉,问:“我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自觉有一定的根据,可毕竟太荒谬了。 林醉思忖片刻,摇头,“不是你疑神疑鬼,的确是很反常。依我看,你刺到了足以让解明馨失态发狂的痛处。”顿一顿,又问,“解奕帆得二十来岁了,解明馨得有十七.八岁了吧?成婚没有?” “都没有。”陆语喃喃低语,“如果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怎么会在我面前失态呢?” 林醉失笑,“沈先生住进了傅宅,足以让他们认为你言听计从。那种人,会把你往好处想么?如果真做过什么丑事,现在已经把你当同类了。再说了,你又没真凭实据,他们有什么好怕的?这话不中听,但事实如此。” 陆语缓缓地点一点头,“得顺着这件事着手查他们,兴许,能查出他们牟取暴利的原因。”只一转念就心慌起来,“我把解明馨惹恼了,她要是用我姨父姨母撒气可怎么办?……我太冒失了。” “齐叔不是派人盯着解家的人了么?她如果找两位长辈的辙,就要亲自或是派亲信到藏人之处,只有好处。”林醉担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总往坏处想。” 陆语苦笑,“这些天,我其实一直是这样。” 不论醒着、睡着,心神都在梦魇之中。一时因为进展兴奋异常,一时因为可怕的联想如坠深渊。 林醉心疼的搂住她,“会过去的。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两位长辈。” 回到家里,询问之后,两人得知沈笑山、杭七也出门了,骑马走的,不知去了何处。 陆语巴不得他们临时起意去了别处。这一两日最为关键,如果沈笑山从中作梗的话,真就要了她的命了。 . 此刻,沈笑山、杭七身在解奕帆的书房。 越是人多眼杂的地方,越容易进入。 他们过来,其实是想探究陆语见解家人的目的,但是没成想,她只逗留了片刻光景——他们还没到,她就已离开;他们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解家兄妹争执着走出归园,回了书房。 无趣的等了很久,见解奕帆肿着半边脸去了归园会客,沈笑山安排景竹去听窗跟,不用计较方式好不好看;同样肿着半边脸的解明馨则匆匆离开客栈,那女子,由代安负责。 沈笑山、杭七在书房里间外间走了一趟,表情都有点儿别扭。 外间挺普通的,陈设和一般老板理事的书房一样,书架书柜书桌存放最多的是账目和一些做门面的闲书、字帖。大致检查后发现,稍后需要细看的,是两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的账册。 里间情形就有些古怪了: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子脂粉气;箱柜之中,大部分是男子家常穿戴,少部分则是女子从里到外的衣物,新旧程度不一。 样式寻常的架子床上,床单有明显的褶皱。 杭七俯身,眯了眯眸子,瞥见两根长长的发丝。 沈笑山则检视着地面、床榻板,发现一颗红宝石耳坠,想了想,取出一方帕子、一个布袋,隔着帕子拿起耳坠,放进布袋。 解奕帆但凡见客,都在归园,能出入他书房还留下衣物的女子,有几个? 杭七微声道:“这事儿有意思了。” 沈笑山道:“估摸着连你都要大开眼界了。” 杭七道:“你去查查账目,那是你最在行的。” “查不出什么,谁会把私账放在家外?”沈笑山虽然不抱什么希望,还是转去了外间。 这时候,景竹推开窗户,迅捷地翻身而入,面色凝重、语速很快地道:“我应该是找到了证据,您拿回去琢磨,我得继续跟着来见解奕帆的董老板——他等会儿就要走了,解奕帆也要回来了。”语毕,将手里的一叠字条交给沈笑山。 . 陆语拿到了董岚别院的堪舆图。 她和林醉留在外院的书房,一起观看。如果有密室,总要依照风水来建,她们要在这基础上找出需要重点查找的位置。 姐妹两个正低声讨论的时候,齐盛快步走进来,语声虽低,但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二位小姐,董岚去了悦来客栈见解奕帆。” “当真?”陆语既惊喜又意外。 齐盛笃定地颔首:“您到悦来客栈的时候,一名伙计就去给他报信了。他出门时换了寻常管事的装束,骑马赶去客栈的。等他离开客栈,也会继续跟着。” “接下来……”陆语按捺下喜悦之情,权衡着今夜要从哪些事着手。 这时候,有小厮高声禀道:“两位大小姐,沈先生和杭七爷来了!” 陆语连忙收起堪舆图。 林醉道:“我跟齐叔去别处商议,尽量帮你拿出个大致的章程来。你先应付那两尊佛。” 陆语颔首,只能如此。 沈笑山、杭七相继走进门来。 陆语行礼之后,唤无暇、无忧。 杭七反客为主,吩咐两个丫头:“下去。我与沈笑山有要事告知你家小姐。” 无暇、无忧听了,只觉得他舒朗的神色中多了几分凝重,不免担心陆语,不吭声,只是望着她。 陆语予以安抚地一笑,打个手势。 沈笑山凝着陆语,“你知道我是谁,那你知道杭七是谁么?” “不知道。”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怎么会探究他身边的人的底细。 “我是杭七,锦衣卫里的杭七。”杭七取出一块腰牌,送到陆语近前,“一般官员与沈先生的交情,未免落得被弹劾官商勾结,都尽量不让别人知晓。我亦是如此。” 陆语端详了锦衣卫的腰牌片刻,起身深施一礼,“多有怠慢,还望大人恕罪。”心里却完全乱成了一锅粥:他们想要做什么?如果想帮她还好,如果因为沈笑山的怀疑而讯问她,甚至将傅宅的人禁锢在家中…… 杭七对她这反应有点儿哭笑不得。他抬手示意免礼,言简意赅地表明立场:“沈先生要帮你,我要帮他。你们两个更熟稔,说话能说到点子上。快些商议出结果,我去吃口饭。”语毕大步出门。 陆语望着沈笑山。下午他不是还在怀疑她么? 沈笑山取出一个布袋,起身递到她手边,“这些东西,你没办法及时拿到手。我与杭七今日是通过你才有这些收获,别的要是想着手,就得从头查起,要耗费不少时间。” 陆语接过布袋,拿在手里,并不急着看,清亮的眸子定定地审视着他。 “陆恩娆,我是真的要帮你。”他语气温和,认真地回视她,“这些天,你一定没少下功夫查证。将你的进展、想要的结果告诉我,我们会让你如愿。” “我没有拒绝你与杭七爷任何事的余地,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陆语指出费解的一点,“你说的是帮我,让我如愿。我不是很明白,先生要帮我什么?” 铁了心帮她救亲人? 仍旧怀疑她牟取暴利,却愿意助纣为虐? 态度要是模棱两可,帮忙变添乱的可能得有多大? 第15章 联手 “嗯?”沈笑山一边眉毛扬了扬,“说仔细些。” 陆语直言问道:“先生本意是帮我救人,还是帮我谋财害命? “所谓的出手相助,是随时垂询我的想法,还是大包大揽,让我袖手旁观? “我应该做到心里有数吧?” 沈笑山反问:“你想怎样?” 陆语照实道:“我很难接受袖手旁观。” “那就只辅助你,凡事商量着来。” 陆语掂了掂手里的布袋,敛目思忖。 沈笑山问道:“要我赌咒发誓才相信?” 陆语摇头,再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沉着而诚挚,“我要救人,救我的姨父姨母。关乎他们安危的事,我就算明知别无选择,还是会生出诸多顾虑。恳请先生海涵。” 沈笑山颔首以示理解。 陆语走到书案后方,这才取出他给她的布袋里的东西:一枚红宝石耳坠、一叠字条。 红宝石耳坠,与解明馨耳朵上那枚样式相同。 字条上,是董岚与解奕帆的对话。很明显,沈笑山已经看过,整理出了问答顺序。 沈笑山解释道:“董岚与解奕帆相见的时候,全程都用笔墨对话。可能是相互戒备,也可能是想过后一并烧毁。 “我没让景竹顾及手法好看与否,他索性用迷药让两人昏睡过去,拿到了这些证据。这行径不碍的,两个人醒来之后,大抵会相互猜忌,若是觉出不对,有所行动,那应该更好。” 陆语一面聆听,一面匆匆看过字条上的对话—— 董岚问:她来见你,为何事? 解奕帆答:要与亲人通信,我没应。 董岚:她到底许给了你多少银两? 解奕帆:少不了你的五百万两。二人如何?病痛可有缓解? 董岚:反反复复。她到底许给你多少银两?沈已住进傅宅,横竖是赌上了性命,不妨加价。 对话到这里中断。 陆语凝视着“病痛可有缓解”、“反反复复”两句,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迅速地生生压下满腹担忧,走到书柜前,从暗格里取出这一段日子收集到的所有消息,之前做的无用功、这两日奏效的法子,都有清晰或凌乱的记录。她站在案前,打手势请他落座,“先生,这是我已知的全部枝节。我长话短说。” 干脆利落,直奔重点。沈笑山目露欣赏之色,并没落座,而是站在她对面。 走过的弯路,陆语三言两语带过,着意向他交代清楚的,是董岚相关及今日诸事,给他将梗概补充完整,“……我去悦来客栈,初衷是引起董岚注意,这目的达到了,却在期间惹得解明馨不悦,为此满心惶惑,生怕她用我两位长辈撒气。再加上字条上的言语……我恨不得今夜就找到姨父姨母所在之处。” 沈笑山心里其实很意外,没想到她已查到了这地步。照这样看来,不论他与杭七帮或不帮,这一两日内,她都能找到亲人下落。至于她有多心急、担忧,那自然不难想见,他设身处地斟酌之后,商量她: “能先一步找到傅先生、傅太太所在之处,自然是最好——凡事都是先下手为强。 “若是不能,明晨之前,便将解家兄妹、董岚及可能知情的下人全部抓获,挨个刑讯。 “景竹在监视董岚,代安在监视解明馨,杭七的人在监视解奕帆。 “人手方面不成问题:罗松已经召集长安城中的精良人手待命,另有你那些不见踪迹的人手,再就是杭七及其亲信。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能在一昼夜间找到你的亲人。 “——我是这样打算的,你呢?说来听听。” 官府那边,不需问,拜原溶所赐,她早就不能指望了。 陆语听完他一席话,才知区区半日光景,他便已做了那么多。她真的放下心来,再无顾虑,“先生所虑周全,我赞同。”说着话,取出那张董岚别院的堪舆图,“先前对董岚的怀疑,到底只是出于推测,实在不能贸然行事。眼下不一样了。 “我想着,这所别院既然是他遮人耳目买下的,大概不会只起个请君入瓮的作用,宅子里一定有密室,只是不知道在地上还是地下。 “这图刚拿到,先生帮忙看看?” 沈笑山颔首。 陆语将画轴铺开在他面前,继而,微扬了脸,看着他,“先生。” “嗯?”沈笑山抬眼看她,就见她双眼闪烁着希冀的光彩,有着他从没见过的明亮、愉悦。 “大恩不言谢。”陆语绽放出单纯璀璨的笑脸。 沈笑山为之动容。 从他过来到此刻,她只沉着冷静地了解面对现状,亦迅速让他了解诸事,所说所做一切,都关乎傅氏夫妇。 整件事情中,她从没在乎过自己的得失,从不曾为受过的怠慢、委屈、折辱做过辩解。 他想起了她在原府发飙之后,晕倒在自家门口;想起她喊着要与齐盛算很重要的账,跌跌撞撞地走出书房;想起她今日午后的言语,孤傲又孤单的背影。 她是气愤、委屈的,甚而到了极点。只是,为了亲人,全都忽略不计,一门心思寻找希望,让自己撑下去。 思及此,他心里便很不好过了。 陆语无从知晓沈笑山的想法,忙着去唤来齐盛,告知眼前情势之后,让他去见杭七,“让杭大人心里有数。” 齐盛难掩喜色,心知老爷太太即将得救。 . 解奕帆回到家中,仍是满腹火气。 在客栈与董岚相见,中途莫名其妙地就昏睡了过去。幸好心腹当时有急事找,闯了进去,及时把他和董岚弄醒了。 醒来后,他还没发作,董岚就先质问他安的什么心,在唱哪一出,把那些字据弄到哪里去了。 他斥责董岚恶人先告状,跑到他的地盘儿耍手段。 不欢而散。 心腹告诉他,解明馨正在家里发脾气,他担心她说错话做错事,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走进垂花门,一阵晚风吹来,他火气消减几分,头脑清醒过来,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今日种种,真的都是巧合么? 解明馨中了陆语挑拨离间的计,会引来什么后果?陆语会不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从而不择手段地挖解家秘辛? 陷入昏睡的事,真的是董岚做的手脚么?董岚再急功近利,也不至于傻到这么早就跟他内讧。 是陆语派人做的手脚? 更甚者,是沈笑山的人? 不管是谁的人出手,都无疑是身怀绝技之辈,他毫无所觉。 要是那样,他和解明馨、董岚已经离死不远了。 片刻间,冷汗已浸透他的脊背。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几日,傅宅里的人,包括陆语、齐盛和一众管事、得力的护院,都老老实实的,出门与否着手的事,都与追查傅氏夫妇下落无关。 至于今日,陆语陪着沈笑山在街头转了转,随后去了客栈——还是解明馨临时起意要她前去的。 傅宅的人从上到下都没接触过面生的人,更不要说身怀绝技的了,让谁看,这也是老老实实照他吩咐行事的样子。 那么,是沈笑山帮助陆语,派人介入了此事? 这就更说不通了。 几日之间,沈笑山就能消除猜忌、疑心,要对陆语伸出援手?如果是那样的轻信于人,这些年别说富甲天下了,早已死过十回八回了。 饶是陆语舌灿莲花,又怎么能把林林总总的事情说清楚,并把自己摘出去?——没有真凭实据,事情就无从谈起,只要谈起,便会引发沈笑山更重的疑心,说不定就嫌烦,甩手走人了——陆语既然已经答应做诱饵,就证明她豁不出亲人的性命,绝不敢冒这种险。 除了这些,就只剩了一个可能:沈笑山真的看中了陆语的姿色、才情,不管她品行优劣,都愿意成全她。 不能够。 京城多的是美人,上赶着要见他甚至嫁他的高门闺秀自来不少,他何苦对一个自幼失怙的商贾之女付出真心?区区前长安知府的外甥女,他怎么会放在眼中?再说了,就陆语那种从骨子里透着傲气、冷酷的性子,谁受得了? 但是……万一沈笑山就真的对陆语倾心了呢? 那……他和解明馨、董岚离死期怕是不远了。 不行! 得火速告知董岚,把人转移到别处。如果选择只有生或死,那就只有铤而走险。 就算他沈慕江为了陆语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那也需要时间。 只要两条人命握在手里,就有一半胜算。而陆语,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她赌不起,一半日的光景都赌不起。 解明馨脚步匆匆地来迎他,冷声道:“怎么才回来?你到底去见谁了?是不是那个狐狸精又折回去……” 语声未落,解奕帆已抬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祸胚!贱人!此刻起,再说一句不知轻重的话,我就把你活埋了!” 都怪她出馊主意,让他与董岚见面时通过笔墨交谈,以此留下凭据,防着董岚在银钱到手之前反悔。可现在呢?凭据是留下了,却是十有八.九给别人留下了! 这次,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说话期间,解明馨身形已经倒在地上,惊愕地抬脸望向他的时候,嘴角已经淌出鲜血。 “你……”解明馨见他神色反常,脸色苍白的厉害,预感不妙,顾不得脸上的疼痛,语声低哑而轻柔地问:“出了什么事?” 解奕帆对上她关切的眼神,僵滞片刻,长长地叹息一声,弯腰将她扶起来,“回房说。”又吩咐身边小厮,“去唤白管事来,一刻也不得耽搁。” 第16章 团聚 二人径自去了解明馨的绣楼。 白管事从速而至。 解奕帆写了一张字条,要交给白管事的时候又后悔了,把字条撕的粉碎,示意白管事附耳过来,微声交代几句。 白管事称是而去。 解明馨问道:“到底怎么了?” 解奕帆将自己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解明馨听完,一时说不出话,跌坐在就近的椅子上。 解奕帆低声道:“不管是不是我多虑,这事情已经出了岔子——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对,根本不应该让陆语去勾引沈笑山,就算让她去勾引,也该派人跟在她身边。要是那样,如今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解明馨双手搅在一起,“她要是连沈笑山都能说服,我们派人跟着她,不也是自寻死路么?”顿一顿,叹息道,“横竖这件事又不是我们能……算了,到了这地步,你就别想那些有用没用的了。” 解奕帆颓然落座,“听天由命吧。” 解明馨站起来,似是想去做什么事,刚一举步便苦涩的一笑。她走到解奕帆面前,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手,“今日的事,都怪我。” 解奕帆施力拉她起来,笑容苦涩,“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若是不得善终,别怪我。” . 沈笑山与陆语同时得到消息:董岚回到家里,解家的白管事求见,随后,董岚装扮成车夫的样子,赶着一辆马车去了别院。 杭七对陆语道:“抓人吧?一锅端。” 陆语颔首,只是有一个难处,“人抓到之后,我没有特别合适的地方。” 沈笑山道:“暂时放到我的私宅审问。随后如何处置,看你与傅先生傅太太的意思。” 陆语说好,又道:“我要去董家别院。”她必须要亲自接姨父姨母回家。 沈笑山颔首:“好说。” 杭七道:“那么,我去解家那边,尽量让那对男女留下急事离家一段时日的书信。” 陆语自是没有异议,唤来齐盛,有条不紊地吩咐道:“去请两位大夫来家里等着。 “老爷太太房里的下人,一定有靠不住的,禁足着的继续禁足,请假回家或是近日去别处当差的,连夜带回来。 “给老爷太太调派堪用的人。 “原府这两日太安静了,不对劲,你瞧瞧有没有人盯着这边,如果有,设法引开,再给原府找些事情。走水就行。 “一刻钟之后,我们走后园的侧门离开。” 齐盛称是而去。 沈笑山和杭七听出了些门道:陆语不相信任何人,但是碍于不能轻举妄动,便让家里家外看起来维持着以往的情形。等找到亲人之后,倒霉的人怕是少不了。 . 夜色已深,月明星稀。 沈笑山与陆语相对坐在疾驰的马车里,都已换了玄色箭袖长袍。 她本想骑马去的,他却要坐马车,说别的事罗松都会安排好,再说,有必要准备一辆马车。 她想着也是,总不好让姨父姨母回家时经受劳顿之苦。 黑漆小几上,放着红宝石耳坠和董岚、解奕帆的字条。 陆语看着耳坠,若有所思,但没有询问沈笑山的意思。 沈笑山也没打算主动说起。那种事,彼此心里有数就得了,实在不是什么好话题。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扁平酒壶,慢悠悠地喝酒。 随后,陆语看字条。他看她。 过了一阵子,陆语不解地对上他视线。 他牵了牵唇,视线并不转移。 陆语也就随他去,低下头,继续看字条,道:“解奕帆的字迹,和平时的书写习惯不同。他是有意这样做的。董岚的字迹,我跟管家也琢磨过,他没故弄玄虚。” 沈笑山根本来不及了解这些细节,倒是想起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你查这件事的人手在外边,我看你在家中信得过的,也只有齐管家和两名丫鬟,那么你们是怎样吩咐人手行事的?用鹰、信鸽还是什么?” “信鸽。” “信鸽也在别处?” “嗯。”陆语承认,但不打算说得太详细,“不远,也不近。” 沈笑山释然。怪不得,住进傅宅起,他就让罗松留意宅子里有无古怪之处,一无所获,能盯着的,也只有她及其三个心腹。她要是一直闷在家里不动,他们还真是无处下手。 趋近那所别院,罗松赶来通禀:“先生、大小姐,都安排好了,宅子里的人都要明早才能醒。这会儿弟兄们正在寻找密室,外院找遍了,没有。董岚那厮走得慢吞吞的,还在半路磨蹭,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能到——是奔着这儿来的。” “直接抓了,拎到这儿来。” 片刻后,沈笑山与陆语先后下了马车,他叮嘱一句:“你跟着我。” 陆语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醉赶上来,亦步亦趋地走在陆语身边。 沈笑山径自走向内宅,高大挺拔的身形多了一股肃杀之气,步履如猎豹一般,矫健而无声息,全没了惯有的悠然闲散。 堪舆图与眼前所见实物重合,他任由直觉指引着自己,走向内宅的正房。 林醉张了张嘴,想说我已经查过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对这些门道不是很在行,还是闭嘴为妙。 沈笑山一面走,一面思忖着,到了正房,径自转去位于正房东小院儿的小厨房。 房里点着一截就快燃到尽头的蜡烛,灶上的两个婆子已经陷入昏睡。 沈笑山先看了看备用的食材、炉灶。食材虽然不多,但还算新鲜;灶上有一大锅热水。 林醉眨了眨眼,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内外的仆人,饭菜是可以分开来做的。藏着两个大活人,宅子里的下人却没觉出异常——如果有,傅宅的人一定察觉到——那么,就是不需要有人单独为两人备出饭菜,密室就在厨房、茶水房下面。 沈笑山摸着鼻尖,视线梭巡,似在寻找什么。 “有药味。”陆语微声道,“先生,有药草的味道。”他之前喝酒了,这会儿嗅觉不够灵敏,所以,她不等他问,便先一步告知。 沈笑山点了点头。 罗松手脚麻利地打开两个盛放厨具的柜子,很快找出了几包药草和煎药的瓦罐。瓦罐里尚存着清洗后留下的一点清水。 这时候,沈笑山和陆语、林醉已经开始寻找机关。 林醉碰碰这儿、摸摸那儿,只要是类似按钮的东西都不放过。 沈笑山和陆语则用手叩击墙壁、地面,侧耳聆听,辨别声音是否异常,随后才寻找有无对应的启动机关。 如此过了片刻,沈笑山走到窗前,找到一块略略外突的砖,伸手按下去。 被烟火水渍浸染的斑驳的西墙上,一扇狭窄的门缓缓开启,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 逼仄、肮脏、潮湿的空间内,傅清明与原敏仪坐在稻草上,倚着墙壁。 原敏仪时不时探手摸一下傅清明汗涔涔的额头,“不行,发烫得厉害。”她语声分外沙哑,说着话,便要起身。 傅清明则握住了她的手,“没事。我觉着好多了。” “胡说。”原敏仪瞥过他受伤的右腿,泪盈于睫,“好歹要一盆水,一条帕子。”她挣开他的手,站起来,拖着虚弱的步调,走到厚重的木门前,用力拍打。 不消片刻,有男人从外面打开门亮子,语声不冷不热的:“天色可不早了,什么事?” “我家老爷病情加重了,额头烫的厉害。”原敏仪恳求道,“能不能给他些退热的药?实在不行,给我一盆净水也行,我给他敷一下。” “是么?”男人咕哝着,向里面望去。 原敏仪侧身让出足够他打量的空间,“你瞧他脸色,太差了。” “你们啊,就是心火太大了。很快就能回家,整日里胡思乱想的图个什么?”男人皱了皱眉,“等着,我让上面的婆子再煎一碗药、整治些饭菜来。” 原敏仪好一番道谢。 男人摆一摆手,“甭客气。你们要是有个好歹,我还真担不起。”说着话,关上了门亮子。 原敏仪回到傅清明近前,低声宽慰道:“恩娆一定能想出法子救我们出去。这上下你就放宽心,先把身子骨将养好。” “我只怕,那些人不但要她倾家荡产,还用我们要挟她低头做别的事……”傅清明神色悲苦,“如果赔上她的一辈子,我们两个活着与否,有什么用?”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一想到拖累她到这个地步,就恨不得一死了之……”原敏仪克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好歹再观望几日吧。要是她能救我们出去,我们却不等她,她得是个什么心情?……” 语声未落,她听到重物撞到墙壁的钝重声响,随即,是有人开铁索、开门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泪眼模糊中,隐约看到了陆语和林醉的身影,“阿娆?” “姨母,姨父。”陆语疾步走到夫妻两人跟前,见他们形容枯槁、满脸病容,面上便现出痛苦之色。 “阿娆……”原敏仪拥住她,低低地啜泣起来。 “没事了。姨父、姨母,是阿娆。阿娆来接你们回家了。”陆语拍抚着姨母的肩臂,深深地吸着气,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着情绪,“我们回家,回家再说话。” “嗯!” 沈笑山、罗松默默地架起傅清明,走出暗室。 林醉脸上挂着泪,和陆语一起搀扶着原敏仪离开。 第17章 杀意 一行人回返的时候,不用再遮掩行踪,车马大大方方地转入街巷,进到傅宅。 之前,原府西北角莫名其妙地失火了,阖府着实惊慌忙乱了一阵子。守门的护卫察觉到傅宅今夜似乎也不消停,忙去禀明管事,管事又分别去告知原溶、原太夫人。 跟发妻口角之后,原溶当下被气得不轻,好在身子骨一向硬朗,服了两碗汤药便无碍了。 此刻,他听说陆语那边大晚上的有车马进入,随行人员看起来又都不是等闲之辈,心下不由犯嘀咕:难不成,陆语花重金聘请了高手,帮她寻找傅清明与原敏仪? 犯不着吧?听说沈笑山好像住进了她的外院,要帮她看看账,指点她经商之道。她就算求人,也不该舍近求远。 如陆语这般身价的女商贾,出入都有身手不凡的护卫随行,到了沈笑山那地步,手里不知有多少顶尖高手。 又或者,陆语已经查到了眉目?傅清明、原敏仪真的是出了岔子? 说起来,那丫头这几天都老老实实的,一时间说病了,一时间又随沈笑山出门闲逛——都没派人找过,能有什么眉目? 原溶百思不得其解,有心这就过去,陆语要是还没歇息的话,便当面问问,可一想到她不论怎么着都不给自己好过的做派,便没了底气。 随她折腾去吧。他只巴望着那小姑奶奶早些寻到更好的宅子,搬去别处。 他叹着气,准备歇下的时候,原太夫人却唤他到房里说话。 行礼落座后,原溶问道:“娘,您有什么吩咐?” 原太夫人道:“今晚乱糟糟的,东西两院都不消停,你就没觉得不踏实?” “……自然有些不踏实。可那边的事,我们不能管啊。”原溶如实道,“我也不怕您说我没出息,那个外甥女,我是真怵得慌。” 原太夫人直言吩咐:“明早你便去东院看看。如果是那夫妻两个回来了,如果他们在外面吃了苦头,恩娆不让原家脱层皮才怪。她凭什么不能认定,原家非但不帮她,反倒给她添乱?” “……”原溶斟酌片刻才回过味儿来,脸色大变。 原太夫人眼含失望地看了他一会儿,提醒道:“尽早想想,怎么能哄得傅清明、敏仪释怀。只要他们略过不提,恩娆就不会有二话。” 原溶频频点头,“是是是!原敏仪一定不想让恩娆为他们置气,恩娆又最是孝敬他们。” 原太夫人听了,笑得意味深长,“是啊,那孩子,孝顺。” 原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却没办法补救,不消几息的工夫,懊悔便化作了尴尬,为自己,为母亲,亦为原府。 那样孝顺的孩子,却只肯孝顺姨父姨母,视原府上下为陌路人。 . 亥时。 傅宅趋于安静。 傅清明与原敏仪已由新换的仆人服侍着洗漱更衣,再不见回来时的形容狼狈。 沈笑山亲自为夫妻两个把脉,开了方子,而最先让两人服用的,是严道人经由杭七之手新赠他的丹药。 他们的情形,跟之前陆语那情形有得一比:心火太旺,但是好在他们没有呕血的病根儿,底子比外甥女好很多,只是都有外伤,例如傅清明腿上的刀伤、击打造成的骨裂,例如原敏仪右臂上有数道刀伤,情形有些严重。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只有陆语帮不上忙。 她转到正房后面的小花园,绕着手臂,对着夜色中静寂无波的鱼塘出神。 沈笑山走近她,望着她的背影,除了孤单、瘦削,感受不到她任何情绪。 她已心乱到了极点。 他轻咳一声。 陆语立时转身,迎向他,“先生——” 沈笑山把傅清明、原敏仪的现状如实告诉她,末了道:“总的来说,跟你之前差不多,他们需要一段时日调理外伤,你则需要三两年调理病根儿。” 陆语顾不上理他作为医者的考量、比较,凝眸看着他,茫然问道:“我姨母手臂上有刀伤?我姨父……”她语声哽住,抿了抿唇,又死死地咬住唇。 她又哭了,哭得很惨,只是,眼泪仍是到不了眼底。 沈笑山第一次难以面对她的凝视,却不得不看着她,和声道:“字条上说过的反反复复的情形,大抵就是这些外伤造成的。” “……”陆语捧住脸,用力地揉了揉,“嗯,我知道了。” “恩娆……” “先生,”陆语打断他,“我去看看姨父姨母,随后能不能去你的私宅?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那种近乎可怕的冷静。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知道最该做什么,其次该做什么。“当然可以。”他柔声道,“我陪你。” “多谢先生。”陆语深施一礼,继而回返前方。 沈笑山随着她回到正屋。 . 傅清明服了药,觉得周身的疼痛不适都缓解了很多,昏昏欲睡。 陆语走进门去,单膝跪倒在他塌前,仰脸望着他,“姨父。” “阿娆,”傅清明心头惊诧,却无力起身,只得无力地吩咐她,“起来说话。” “姨父,”陆语怯怯地握住他的手,“您……受苦了。” “这傻孩子,是我们拖累了你。要说这些日子上火,就只上火这一点。”被握着的手用力,“快起来,坐下说话。别让我这会儿还着急。” “嗯!”陆语这才起身,在床前的座椅落座,瞧着姨父的病色,眼神便仍是哀哀的。 傅清明和声道:“经了这件事,现在想想,倒是很值得。我们的恩娆,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想到对策,没有什么让我们不放心的。” “姨父……” 傅清明端详着她脸色,改唤她乳名:“阿娆,这件事,不论怎么想,都是我和你姨母的不对。不够警觉,轻易就落入有心人的圈套,连累得你十余日担惊受怕之余,还要殚精竭虑地设法找到我们。作为长辈,其实已没脸再见你。” “可是……” “没有可是,阿娆。”傅清明语气并不强硬,似是温缓道来,却能阻止她的辩解。“没有可是,阿娆,”他强调道,“我们当初既然让你来长安,就应该思虑周全,处处顾忌我们与你的安危,可事实证明的是我们没做到。你若是嫌弃我们无能,要走,我们无话可说;你若是舍不得离开,傅家就永远是你的家。” 在外面喝茶的沈笑山听完,想把手里的茶盏摔到地上。 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你若是嫌弃我们无能,要走,我们无话可说”?——她要是真想走,拿这个当由头远走高飞,他跟谁算账去? 恍神间,陆语已走出寝室,得知姨母已然沉睡之后,恭敬地问沈笑山:“现在去你的私宅,可以么?” 沈笑山对上她的眸子,亮晶晶的,却满含杀气。 他就知道,与此事相关的人,是别想活了。 第18章 讯问 (上) 三月二十二,丑时。 陆语与沈笑山策马来到沈宅。无忧相随,带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杭七、景竹、代安正在花厅享用美酒果馔,见到陆语,同时笑着起身。 杭七道:“妥了,都给你抓回来了,我们觉着可疑的、参与其中的下人,也都带回来了。” 代安提醒道:“那对兄妹,绝不是兄妹。” 景竹则道:“人手、刑具都备好了。” 陆语对他们深施一礼。 沈笑山知道她此刻没有寒暄的心情,就道:“你们今夜在这儿凑合一晚。我陪陆小姐去地牢。” 三个人笑着说好,等他和陆语走远了,景竹反应过来:“先生刚才说什么?” 经他提醒,代安也回过味儿来,“这儿难道不是他的宅子么?”在自己的地盘,跟友人、亲信说,你们凑合一晚——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杭七哈哈大笑,“这厮,要遭殃了。” 向来不苟言笑的景竹都轻轻地笑了,“好事。” 代安喃喃叹息:“陆小姐快把他收了吧。” . 沈笑山带陆语走进地牢。 无忧拎着药箱,落后二人一段。 两侧石壁上燃着灯火,清晰地映照着脚下长长的石阶。 这地牢并不给人阴森的感觉,陆语问道:“没死过人吧?” “没。”沈笑山负手走在她身侧,“我不喜欢让人死。” 不说不喜欢杀人,只说不喜欢让人死。陆语心念一转,会意,“我也希望那样整治人。” 沈笑山回以柔和的笑容,“我很愿意帮你。” 饶是在心绪极度不平静的情境下,陆语仍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瞧你刚刚那样子,仿佛这才是你最擅长的事。” “算是吧,应该比经商更拿手。” “嗯?”陆语意外。 沈笑山放缓脚步,语声平和:“家母出自世代习武的门第,家父行医,但最精通的却是歪门邪道。他们在世的时候,一个教我习文练武,一个教了我一些医术。 “我十岁那年,家母病故。家父生涯最后几年,去做了军医。” 这些陆语从没听说过,很愿意聆听。 沈笑山继续道:“家父在军中的时候,我便开始经商了。 “家父与我,几年间通信不过三两封。他看不起商人,要我参军,或是走镖,总之就是做什么都比经商好。 “我看了信件之后,算了一笔账。” 算账?陆语讶然,停下脚步。 沈笑山随之驻足,“没错,我算了一笔账:如果我到军中,能杀多少敌兵;如果我放下手里的生意,会有多少人丢掉饭碗,又有多少人因为亲人丢掉饭碗难以过活。 “那年月,在用兵的地方活得太苦的人,我见了太多。 “上阵杀敌的将士是在救世,不上沙场的人,也可以辅助将士,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让一些人不至于活得更苦。 “再就是,那时战局可喜,伤亡极少——唐意航是沙场奇才,这你总该听说过。朝廷不曾招兵,我便不觉得有必要主动投身到军中参战。” 陆语点头。 “于是,我把这些想法如实告知家父。”沈笑山唇角笑意更浓,眼底却多了丝丝缕缕的伤感,“随后,家父大抵是生气了,病故之前,再没给过我只言片语。 “他离开之后,有三二年,我一面经商,一面没完没了地琢磨他留下的所有医书,以及与药理相关的歪门邪道。 “在与严道人结缘之前,医术一般,但那些歪门邪道,自认琢磨透了。” 一番话,其实告知了她很多事,很多他走过的路。陆语看着这一刻的男子,仍旧是风轻云淡、不惹尘埃的样子,其实却是释然与怅惘并存。 沈笑山笑着示意她继续前行。 “谢谢。”陆语说。谢谢他告诉她这么多鲜为人知的事。 “应该的。” 应该的?陆语不明所以,但顾不上追究。 沈宅的地牢,颇具规模:青石方砖路两旁,是一扇一扇铁门,铁门后面,是一间一间牢房。 没有污秽味道,廊间甚至燃着一炉体仁圆。 他不喜欢让人死,亦不喜人在生不如死之余,脏了他的地方。 陆语莞尔。 沈笑山问道:“先讯问哪个?” “董岚。” 沈笑山简直有些钦佩她了:董岚是从犯,而且解家兄妹一定曾有意无意间羞辱过她,但她并不急于找那两人算账,先从枝节着手。 走进关押董岚的那间地牢,陆语打量之后,叹息着道:“沈先生,我简直有些钦佩你了。” 他不由得笑了。 无忧走进地牢,看清眼前情形,哑然失笑:地牢面积不大,干干净净的,分为里外间,里间有供人歇息洗漱的硬板床、脸盆等东西;外间有用来束缚住人犯的座椅、窄窄的床,茶几,座椅对面,是供刑讯、做笔录的人用的桌案座椅;左手边,多宝架样式的樟木架贴墙而立,上面陈列着形形色.色的刑具。 此刻,董岚就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帕子,眼神充斥着惶惑、恐惧。 “我给你做笔录。”沈笑山说着,已走到一旁的桌案前,取出一叠宣纸,动手磨墨。 “有劳。”陆语留意到刑具架上有一个银针包,挨着放着一个小匣子。她走过去,打开匣子,看到了几个特别精巧的琉璃瓶,瓶中是颜色不同的药水。 她转头看他一眼,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真奇怪,在这种时刻,她竟生出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当然她很清楚,只是同类而已——小奶猫也是大猫的同类,却能被大猫一巴掌就呼出去老远——她那点儿道行,跟他比起来,有着这种差距。 罗松、景竹走进来,意态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沈笑山道:“此刻起,他们也是你的人手。” 陆语道谢,从无忧手里接过药箱,道:“上去等着吧。”关乎刑讯的场面,越是不见血的手法,越是让寻常人过后回想起来瘆的慌,她不想让无忧目睹这些。 无忧迟疑着,轻声道:“小姐,我不怕。” “听话。”陆语语气依然柔和,但是不容置疑。 无忧无法,只好离开。 陆语把药箱安置在刑具架上,继而落座,先问站在门边的两个人:“解家兄妹关在何处?” 罗松刚赶过来,不知情。 景竹即刻道:“对面那间。” 陆语道:“这里的门开着,对面那间的门亮子打开。” “是!”罗松应声而去。 景竹微笑。他就知道,过来观看,一定能长些见识。不待陆语吩咐,便走到董岚面前,取出塞着他嘴巴的帕子。 董岚则通过这只言片语陷入绝望:解家兄妹也被抓了,无疑,陆语已经查清楚那件事的原委。其实,在路上被人轻而易举地擒获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虽然他与陆语只有几面之缘,虽然她在亲人失去下落后予以的应对都是通过解奕帆得知,并不妨碍他知晓这女孩子有着超出年龄的城府。落到她手中,长安董家的前程,是没有前程。至于他,傅清明与原敏仪受过的皮肉之苦,他恐怕会十倍百倍的承受。 紊乱的思绪间,他听到陆语语气平平地问道: “你的姓氏,与昔年的探花郎董飞卿有无牵系?” 董岚怎么也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涉及的,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斟酌之后,他摇头,“没有,正如江南陆家与京城陆家,只是同姓而已。” 陆语颔首微笑,“很好。你若是攀扯董先生,罪加一等。” 董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问题的答案,他选择实话实说,是赌对了。 他想抢在陆语询问之前,道出自己的情有可原之处,但望向陆语的时候,却是不敢出声。 这一刻的女孩,唇角噙着笑意,但是目光灼灼,周身都带着杀气。 他的感觉,就像是大半夜遇见了美得惊心动魄的女魔,让他生出透骨的恐惧。 陆语道:“我跟你交个底,你若是实话实说,我会尽量不殃及旁人,不让你的妻妾儿女生不如死。但你若还心存不切实际的希冀,敷衍甚至欺骗于我,那就对不住了,你每说一句谎话,我就抓你一个亲人。” “……我不敢,不会。”董岚说道。 “我姨父姨母的事,你跟我从头说起。”陆语语气不温不火,“在下手之前,你见过哪些人,知晓哪些可以加以利用的消息?” 董岚清了清喉咙,迅速地理清思路,据实道:“去年夏日,解奕帆找到我,给了我一万两银子,让我遮人耳目地置办一所带密室的别院,地址要在广济大街那一带。我问缘故,他说正在谋划一件大事,我要是办妥这件事,便有望成为他的同伙,更有三百万两的暴利。 “我妻妾成群,有五子一女,两个铺子经营得并不好,又有让几个儿子考取功名的执念,时常入不敷出。彼时,就算只看在那一万两有盈余的份儿上,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解奕帆说不需心急,我便让管事慢慢寻找,过了挺长一段时日,才物色到了那所别院。 “宅子的事情办妥之后,解奕帆开始让我利用本就有的交情更频繁的接近傅先生,投其所好,每一次,都会给我一千两白银,并予以相应的用得到的东西,例如两架古琴,例如弹琴时要燃的傍琴台香料的上佳配方。 “我自然想的到,他要对傅家下手,于心不忍,但终究是利欲熏心,又自认没留把柄给他,随时可以抽身,便照着他的安排行事。 “这次的事情之前,我就曾先后两次在傅先生、傅太太游转街头时,遣人请他们到就近的茶楼,辨别古琴的真伪,一次是明知是假,做出上当受骗的样子,第二次用的古琴是真,虽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资历摆在那儿,勉强算得珍贵。 “不知陆小姐记不记得,去年冬日,傅太太房里的一名二等丫鬟连翘辞了差事。她离开傅宅一个月之后,去了我那所别院做大丫鬟,但对家里人谎称新雇主在外地,她要随行,好处是能多赚一份月例。 “我每个月给她十两银子,只让她在我心腹问起傅先生、傅太太与你的习惯、喜好的时候知无不言。 “今年,沈先生离京去往终南山途中,解奕帆便将俘虏傅先生、傅太太的打算告诉了我。 “他许了我三百万两,说要用夫妻二人的安危要挟你出五百万两。” 陆语道:“后来,你抬高了价钱。” “……是。”董岚承认,据实道,“我与你姨父熟稔,知道江南陆家是闷声发大财的主儿,估算着你的产业怎么也得有一千万两,再加上傅家遍及不少地方的乐坊……临时换成现银虽然吃力,但若变卖一些产业,凭着字号的名誉向银号借银子,不难筹措到一千万两。” 陆语讽刺地笑了笑。 一万两、一千两、十两、三百万两、五百万两……再到解奕帆最初向她狮子大开口要的四千万两,这些数字在她脑海浮现,跳跃着,跳跃着,跳的她怒火更盛。 她问:“你们做的是求财的事,为什么对我姨父姨母用刑罚?” “因为,”董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最初解奕帆要他们写的所谓报平安的书信,存了歹毒的心思。 “他要他们写信告诉你和原家,照顾你这几年,常觉得疲惫不堪,到如今已有心力交瘁之感。这样的话,原家少不得嘲笑你,甚至于,会将这种事传扬出去,让你被整个长安城里的百姓怀疑、耻笑,而你会更急于找到他们,要个说法。 “解奕帆要挟你的同时,也想毁了你。 “傅先生与傅太太抵死都不肯。 “解奕帆给了我三万两,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不然的话,他就把这件事栽赃到我头上,找你去讨要好处。 “我已经没了退路,就……就让看押夫妻两个的人用刑罚逼迫。但是没用。 “他们在那种时候,变着法子寻死。宁肯死,也不肯写下一句伤你的话。 “我怕他们如愿身死,不敢再乱来。解奕帆听说之后,也怕了,让我等等。两日后,他改了主意,让夫妻两个写了那封遇见高僧的报平安的书信。” 陆语这才知道,姨父姨母的外伤因何而起,他们又为了不让她在担心之余伤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她克制着心头翻涌的酸楚、愤怒,手肘撑着桌案,左手反复抚着眉心。 解家与傅家的世仇,说隔了八辈子都不为过。解奕帆没理由会那样恨姨父,更没理由恨屋及乌地想摧毁她。 那么,是谁?谁存着毁掉两位长辈和她的歹毒心思? “他累了。”陆语转头对罗松、景竹道,“让他躺一躺。” 二人称是,合力把董岚架到仅容一人平躺的窄床上,用浸过水的绳索将人固定起来。 董岚腿肚子直转筋,陷入更深一层的恐惧。 陆语拎过带来的小药箱,放在床侧的茶几上。 沈笑山一直安安静静地记录她和董岚的问答,这会儿觉得一时半刻没什么好记的,就算有,他也能毫无错漏的补上,便起身踱步到她近前。 药箱里的东西,他是有些好奇的。 陆语语气凉凉地道:“你种种说辞,其实都是在告诉我,是解奕帆对你利诱在先,你才伙同他劫持我两位长辈。我听懂了。 “但我要问你的是,你有没有察觉到,解奕帆还有同伙,或者,他也是受人唆使。 “解奕帆跟我要的是四千万两。 “你们同流合污这么久,私底下一定没少见面,你也不可能没想过拿捏住解家的把柄以图自保。是以,应该知晓一些解家的秘辛。 “这些,你都好生回想,把我能用到的消息告诉我。 “不然,你会知道,银针只有在医者手中才能救人,在我这种人手里,会让你生不如死。” 董岚瞧着她那对冰冷幽深的眸子,听完一番语气平静的话,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恐惧之中,掺杂了一分疑惑:这些事,她直接去问解家兄妹不就好了?何必绕弯子? 陆语似是参透他心思,予以冷冰冰的一笑,“我这脑子,从来就分不清主次,不论何事,惯于从枝节下手。”她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包,再将一枚长长的银针拈在指间。 第19章 讯问 (下) 董岚双腿明显哆嗦起来,“陆小姐,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陆语不说话。 沈笑山则在看药箱里的东西:两把小巧的匕首、银针、药水、药粉和一小坛烈酒。 他颇有闲情地逐一取出盛着药水的小瓶子,看上面贴着的标签。 董岚说道:“我买通了悦来客栈一名伙计、解家一名管事妈妈,他们与我说过一件事。 “解奕帆与解明馨,不管是不是亲兄妹,他们两个都已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这两年,晚间常歇在一起。 “解明馨是个醋坛子,每每有人想为解奕帆说亲,她就会闹出一些事来。为此,解奕帆从不敢应承说项的人。” 他一面说,一面满含希望地观察陆语的神色。 陆语无动于衷,“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董岚摸不清楚她是已经知情,还是根本不相信,转念一想,暗骂自己蠢:这点子所谓的解家的秘密,她随意讯问两个解家的下人就能知情,而且解家的下人所知的一定比他多——他得告诉她一些不能轻易察觉、查到的事。 “陆小姐再容我想想,再给我片刻光景……”他语声沙哑而颤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 “好,我不急。”陆语把玩着长长的银针,瞥见身侧的沈笑山正饶有兴致的赏看两把匕首。她睇着他:这会儿她心情非常恶劣,看什么都烦,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 沈笑山理亏地一笑,将匕首放回原处,回到之前的桌案前,记录下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其实觉得没必要——都猜出来了,可终归是不想她冲自己炸毛,也就将这些自以为是废话的言语记录在案。 罗松、景竹看着这一幕,眼里都有了笑意。 董岚说道:“以我猜测,解奕帆一定还有同谋,你别生气,听我说理由。” 陆语抿了抿唇。 “我与解奕帆结识,是因为他将悦来客栈打理的不错,有外地的亲朋过来,又不愿意到我家中住的,我就安排他们到悦来住下。 “一来二去的,跟解奕帆有了些许交情。 “在我看,他是很有头脑的人,做生意精明,看世情挺通透的。没有不爱财的人,但他真不是贪婪的性情。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自然分得清爱财取之有道与贪婪成性的差别。 “细想起来,他从去年春日起,就有些不大对劲了,只我就撞见过两次他在客栈发无名火,把掌柜伙计吓得什么似的。常在他那里住的一个朋友也跟我提过一嘴,说他偶尔连续三两日发脾气、酗酒,问我有没有听说他生意上遇到了难处。 “没有。我根本没听说过。 “开始让我帮衬他之后,他才显得平静了一些,但人瘦了很多——你以前应该没见过他,他现在比以前起码瘦了十来斤。 “一个人性情大变、暴瘦,除了深陷绝境,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是想,有没有可能,他和解明馨的丑事被人知道了,以此要挟他做劫持你亲人的傀儡? “对了,还有,他自去年起,虽说没少给我银钱,但是比起他的客栈进项,不足挂齿。可是解家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我买通的那名管事妈妈跟我说,他和解明馨在家里没少为银钱的事犯愁,一犯愁就相互发脾气,动手的时候都不少见。 “我就想,是不是在劫持你亲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要不断地用银钱打点要挟唆使他的主谋?要不然,他和解明馨就要身败名裂,死的时候会是最难看也最难堪的情形。 “要是这样想,对方在长安城,一定是身份显赫,非富即贵。” 这一番对解奕帆的分析,算得上合情合理。沈笑山一面走笔如飞,一面整合出有用的信息,记在心里。 陆语看着董岚,仍是不动声色。 董岚慌慌张张地建议道:“你可以从解家的下人着手,查一查他这两年都见过哪些人。不管怎样,他也不可能每次都独自去见那个居心叵测的人。” 陆语扬了扬唇角,“没别的可说了?” 董岚斟酌之后哑声道:“真没有了。我对解奕帆,所知道的、能想到的,就是这些。真的,我可以发最歹毒的誓!” 陆语不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那么,你呢?” “……” 陆语凝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有没有同谋,不论家里家外?” “我……我只有帮我做事的那几个下人。” “嗯?”陆语扬眉。 “还有……我的妾室,蔺姨娘。” 能告知这种事,足见董岚对蔺姨娘的信任与宠爱。可是,所谓的信任与宠爱,比不得他对皮肉之苦的惧怕。 男人…… 陆语在心头冷笑,又是话锋一转:“说说当日的情形吧——三月十一,我姨父姨母出事的那一日。” 董岚称是,稍一思忖之后,娓娓告知: 那天,解奕帆酝酿许久的计划落到实处。 傅清明、原敏仪结伴走在街头,添置所需的一些物件儿。 他让申管事伺机而动。 有前两次临时邀请夫妻二人去别处辨别古琴真伪的经历在先,傅清明、原敏仪看到他的亲手书写的请帖,自是不会生疑,又听得别院就在附近,便随着申管事过去了。 他早早地在内宅正房等候。 夫妻两个过去之后,饮过几口茶,双双晕倒。 他让申管事找由头,把内宅、后园的下人相继派遣出去,随即将两个人关到位于厨房下方的密室,由一名护院和两名婆子看管。 过了小半个时辰,申管事又对一众下人说:两位客人在后园看了看景致,走侧门离开了。——为了不显得突兀,这种假戏,申管事以前已唱过几次。 所以,在那所别院的绝大多数下人,都觉得与平时无异,想破了头,也不会把傅氏夫妇失踪和明面上的主人家申管事联系到一起。 别人长久的算计,自己一时的不经意,酿成了姨父姨母与她生离数日的苦果。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姨父姨母对安危的防范之心,都用在了她身上,却没想过,自己也是能被惦记利用的。 她为什么忽视姨父姨母的安危? 为什么没想到他们也可能遇到意外? 所谓的孝顺,到底孝顺在了何处!? 陆语敛目凝着手里的银针,暂且抛开千般自责,竭力让语气平静:“对我亲人用刑罚之前的事,事无巨细地说来。” 董岚称是,边回忆边诉说:“我与你说起解家,总是只说解奕帆,大抵是习惯了,实在是看不惯解明馨那个样子。 “我看到那封强人所难的信件当日,是解奕帆见的我。 “隔了一日,解明馨便邀约我私下相见。 “她要我用些狠辣的手段,因为没有人能看得了在意之人承受皮肉之苦。 “随后,她给了我一张三万两的银票。又说解奕帆那边也是铁了心要如愿,让我看着办。 “……随后,我吩咐申管事和两个婆子,对傅先生傅太太动刑罚。 “末了,解奕帆明显犹豫了、撑不住的时候,解明馨又私下与我相见,说那些要死要活的戏,看看就算了,不可当真。她要我加重刑罚,可是……我真的不敢了,我看得出,傅先生傅太太不是在乎自己的命,是在乎外甥女的名誉。……” 陆语面色波澜不惊,心却已疼到极处。 那样的恩情,怎样回报都不为过。可是,承欢膝下、回报恩情是正确的选择么? 不见得是。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放下比惜取更好。 有些人,你若在意,便该远离。 放下,可换取亲人余生平宁,总是值得的。 “所以,你是为了银钱,也就是为了贪欲,对我亲人用私刑,承认么?”陆语冷声问。 “……” 片刻后,纤长又纤细的银针隔衣刺入董岚肋部一个穴位,轻挑慢捻的手法分外沉着,引得董岚发出无法克制的痛苦至极的哀嚎。 被用酷刑的惨叫声,不过如此。这种不见血的整治人的手法,最是优雅,也最是残酷。 他痛不欲生。 他想昏厥过去,他想死——但也只能想一想。事实告诉他,只能清醒着承受。 “这就受不了了?”陆语轻笑,“我都有些替你担心了,接下来的日子,你要怎么过?” . 走出关押董岚的地牢,陆语身形向右移动,继而倚着墙壁,素手无力地抬起,又落下。 谁都不知道她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沈笑山知道。他示意罗松、景竹及在廊间看守的护卫退下,又去关上解家兄妹所在的地牢门上的门亮子。 他走到她面前,“很难受?” 陆语身形缓缓地、缓缓地贴着墙壁向下滑去,蹲在地上,双臂环膝。 沈笑山其实很希望她能哭出来,发泄出来。 陆语将姿势蜷缩成人一看就觉得特别痛苦的姿势。她双手捧住脸,喃喃低语:“他们要钱财……可姨父姨母背后的财主是我啊。” ……这切入点就不对,偏生别人还没办法开解。于是,沈笑山弯腰,抚了抚她鬓角,“恩娆,在我看,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反问:“如果就是那么简单呢?” “……”如果就是那么简单,其实也完全是说得通的。沈笑山想辩驳,却是找不到辩驳她的凭证。 廊间片刻的静默之后,陆语把面颊埋进臂弯,发出痛苦到极点却极低微的呜咽。 就像是一只被丢弃的小兽一般呜咽着。 沈笑山无法克制随着她变得哀恸的情绪,别转了脸。 谁都不知道,此刻他有多想把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 第20章 南辕北辙 等她心境略有缓和之后,沈笑山给她分析现状:“眼下只是刚开始,不宜下断言。不管事情有没有那么简单,你都该往更复杂的地方去想。这种事,有第一次,或许就有第二次。” 陆语仍是环着膝,抬起脸,望着他,“第二次?陆家的产业,不是要姓沈了么?”他名下的产业,官、商、匪盗都不敢惦记,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沈笑山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我不想要了。” “那怎么行呢?”陆语迅速盘算着,“已经说好了的,我连我这条命都搭上了,你却出尔反尔?” “我说的是要你这个人。” “……”要她这个人,其实可以有几种含义,哪种含义都好不到哪儿去,全在他稀不稀罕。 沈笑山拉她起来,“听好了,帮你归帮你,别的事全看我心情。你要是想拿回卖身契和生死文书,就争气些;你要是遇事只有消极逃避的心思,动不动就想遁入空门,那是做梦。” 陆语皱着眉看他,“杭七爷知道卖身契的事情么?”说实在的,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这种事都不长脸。 “你可以亲口讲给他听。”沈笑山无所谓地笑了笑,明知不厚道,还是问她,“傅先生、傅太太知道卖身契的事情么?” 陆语有点儿慌了。姨父姨母要是知道那件事,不知道会多自责。其实,她打心底觉得他不会趁人之危,但是,万一他又闹脾气跟她较真儿呢? 得要句准话。 “先生,”她语气柔软下来,“我两位长辈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你求求我。” “嗯!”陆语老老实实地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求求你了。” “……说句话就想打发我?” 陆语眼神诚挚,“先生想怎样,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 “当真?” “当真。”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是不能豁出去的?——她腹诽着。 沈笑山逸出愉悦的笑声,“成,容我想想。” 陆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先生尽管慢慢想。”只要给她时间,事情就有得转圜。 沈笑山不难猜出她心思,笑得更为愉悦。只要给她一些关乎她亲人的事情忙,她就依然是最有韧性的女孩。他偏一偏头,“接着审?” 陆语又有了精气神,“好。” . 解奕帆和解明馨同在一间地牢,被塞住嘴绑在椅子上,背对着彼此。 之前陆语的问题、董岚的回答,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早就沉到了谷底。 讯问他们两个的时候,林醉赶过来帮忙。毕竟,她与陆语最有默契。 罗松、景竹让解奕帆和解明馨面对着陆语,取下他们嘴里的帕子。 陆语道:“我问,你们答,不要啰嗦与问话不相干的事。” 解明馨急切地道:“这件事是我的主意……” “掌嘴。”陆语用下巴点了点解奕帆。 罗松会意,走到解奕帆面前,掐指算了算,之后给了解奕帆八记耳光。他当然不敢用多大力气,发狠的话,两巴掌就能把解奕帆打昏死过去。在他,不过是意思一下。 尽管如此,解奕帆也被打得不轻,口鼻淌出血来。 解明馨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明白过来,恨陆语歹毒,又恨自己连累解奕帆受这种苦,大颗的眼泪掉落,却是不敢再吭声。 掌嘴之后,罗松给解奕帆擦去血迹,站在一旁。 陆语单刀直入:“你们是兄妹乱/伦,还是另有隐情?” 此刻的解奕帆却望着坐在一旁做笔录的沈笑山,面上现出恐惧之色。 他并没机会亲眼见到沈笑山,却有心腹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过沈笑山的样貌气度。有一种人,你看到了就会知道是他,绝不会出错。 此刻的沈笑山,居然像陆语的小跟班儿似的给她打下手…… 没有比这更坏的局面了。之前最坏的猜测,也没坏到这程度。 他恍神的时候,解明馨已经在回答问题:“我们不是兄妹。” 解奕帆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她与我并非血亲。” 陆语凝视着解明馨的眼睛,不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反应,“谁能为你们证明?” 解奕帆先一步答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证明了。是因此,我们才想牟取暴利,远走高飞。” “知情的人,死了。”解明馨眼中噙着泪,交织着痛苦、无助、怨恨之色。 陆语问:“是谁?怎么死的?” 解奕帆和解明馨沉默不语。 陆语微笑,“不想说?” 二人仍是沉默。 陆语道:“你们知道,我姨父姨母受过私刑。现在,请解东家尝试一二。” 傅清明和原敏仪的伤病,林醉是知道的,闻言便转到放刑具的木架前,取下一根木棍、一把匕首和一坛烈酒。 解明馨慌了,转头望向解奕帆。 解奕帆回以冷漠的一瞥。 陆语看着,不置一词。 林醉走到解奕帆跟前,手里的木棍挥出,击打在解奕帆右腿膝下。 解奕帆有所准备,事到临头,仍是扛不住,发出低而痛苦的一声惨叫。 随即,林醉手里的匕首轻巧地翻飞,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末了,将烈酒浇在伤口上。 解奕帆惨叫着,身形竭力扭动着。 “我说!我说……”解明馨哭起来,抽泣着道,“知情人是我的乳娘樊氏。她已经死了。” 陆语问道:“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解明馨道,“她察觉到我们两个有染之后,劝说过我很多次。我见到她,总觉得难堪,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离开解家。过了一年多,她死了。我们闻讯后,请过好几个人验尸,都说她是暴病而亡。” “她有没有亲人、至交?” “没有。她男人走得早,孩子夭折了,交情深厚的人,都在解家当差,现在也都在。”解明馨吸了吸鼻子,恳切地望着陆语,“陆小姐,这些都是可以查证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语问道:“是谁指使你们对我姨父姨母下手的?” 片刻的沉默后,两个人异口同声:“没有人。” “嗯?”陆语视线在二人面上梭巡。 “真的没有。”疼痛使得解奕帆面容扭曲了,语声有些打颤,“我们在家中越来越放纵,知情的下人越来越多;我们因着彼此,绝不会谈婚论嫁——这事情迟早会被外人知晓。为这缘故,我们打定主意要远走高飞,但若没有足够的银钱,到何处都难以过活,于是,只能明知作孽还要铤而走险。”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一番解释,可我就是没办法相信,原因你们该清楚,董岚的猜测明显更合情理。”陆语道,“这上下,我要是把你们送入衙门,将那桩丑事公之于众,再加上劫持人质的罪过,你们会死得很惨。如此,不如打个商量,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想少吃些苦头,把藏在你们背后的人告诉我。我可以从轻发落你们。” “你多虑了,没有人指使我们。”解奕帆望向陆语,“董岚对你说的那些事,不过是捕风捉影。我性情大变的那段时间,正是明馨乳娘暴病而亡之后,我担心她不满于被打发出解家心怀怨恨,对不相干的人颠倒黑白,说我们两个做了有悖人伦的事。每日惶恐,自然心绪暴躁,喜怒无常。这些,你也可以查证。” 又是一番合情合理的应答,陆语的狐疑反倒更重:直觉告诉她,他在撒谎,这番言辞,是早有准备,早就烂熟于心的应对之辞。 “把他带走。”陆语指了指解奕帆。牵系彼此太深的两个人,放在一起讯问,益处与坏处几乎持平。她要单独讯问他们。 解奕帆似乎早就料到,没有反应。 解明馨的惶惑恐惧更重。 . 一整夜的讯问,经了几次手段不同的刑罚,解奕帆与解明馨的说辞仍与最初一致。 “就算有那个人,他们也是抵死都不肯说了。”陆语叹着气说出结论。 林醉、罗松、景竹都难掩沮丧之色。 陆语说的没错。他们看过的人已经太多,以解家兄妹的心性,能捱过这一夜,日后就算施以更残酷的刑罚,口风也不会有所改变。 要么就是陆语多疑了,要么就是他们为了更不可告人的秘辛选择嘴硬到底。甚至于,从一开始,他们就想到了今时今日,准备好了这番说辞。 沈笑山也清楚这些,对陆语道:“接下来,交给杭七。如果他的种种手段都不奏效的话,那就不用指望了,要从别处下手查证。” 言语不多,却已表明他也相信解家是被人指使的立场。 一行人离开地牢,走向马车的时候,沈笑山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朝阳。 今日,是三月二十二。吉日,诸事皆宜。 算起来,他与陆语,缘起至今不过六天而已。可是为什么,他却有一种已和她相识很久很久的感觉? 在她,不需问,六天就是六天。念及此,他不免悻悻然。 . 回到家中,陆语先后去给姨父姨母请安,说了一阵子话,告知的都是让他们宽心的事,别的只字不提。 早饭她是和姨母一起用的,胃口很好,就着酱菜,用了一碟子水晶包、两小碗黑米粥。 原敏仪却不能忽视她眼下浅淡的一抹乌青,关切地问:“昨晚是不是整夜没睡?” “是啊。”陆语笑盈盈道,“抓到那些人了,得赶早去问问原委。” “这件事……” “您就别管啦。”陆语拉着姨母的手撒娇,“有齐管家、沈先生和我师妹支招,我不会行差踏错的。” 原敏仪怜爱地搂过她,“真是苦了你。说起来,你是怎么说动沈先生帮衬的?” 陆语违心地道:“不是有玉霞观的方丈帮我引荐么?我想见他并不难,他又有侠义心肠,便来帮我了。” “这般情形,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原敏仪不疑有他,语带笑意,“真没想到,沈先生是那般出色的人,品行就更不需说了。” 是啊,品行是不需说的。他所有的好,天下人都知道;所有的心狠歹毒睚眦必报,都用在她身上了吧?——陆语打心底认为,自己是十年甚至百年不遇的倒霉鬼。 说起来,卖身契、生死文书,要怎么样才能拿回来? 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通情理的,不然也不会帮她那么多了。 嗯,想法子讨他欢心就是了。要是这样行不通,就厚着脸皮请师父出面。不管怎么着,她在长安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总不能真的卖给他之余还把性命交给他。 卖身契,意味的是要余生在他跟前为奴为仆;生死文书,意味的是她不论怎么个死法、死在谁手里,只要他认可,谁追究都没用。 她是无所谓,可姨父姨母齐盛等人怎么受得了? 陆语回到绣楼,睡到午后起身,用过饭菜,唤无暇去请沈笑山到月明楼。 . 沈笑山身着一袭净蓝色粗布长袍。样式寻常,颜色寻常,穿在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便出奇的好看。 陆语在楼前凝望着他,微笑颔首,转而取出钥匙,带他走进月明楼。 一楼屋宇全部打通,用来存放、切割、打磨木料。自玉霞观而来的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木料,已妥善安置起来。 沈笑山凝了陆语一眼,目光中有赞许。即便是他,也不会有更好的安置方式。 二楼分成里外间,存放着她和傅清明、原敏仪夫妇往年觅得的好琴。 是好琴,却非趋之若鹜的名琴,陈设也没有亮眼之处。 三楼与一楼一样,几间屋宇打通,却布置得颇有韵味: 南北两侧琉璃窗前,是一座一座的屏风——乍一看是落地镶嵌起来的字画,实则是一幅又一幅并排而立的刺绣,纯白底色,绣以当世诸位名家的行书、楷书、草书。书法无一不精妙,绣工无一不精巧。 沈笑山的心完全静下来,一幅一幅,驻足赏看。 他甚至看到了至交唐意航和自己以往的笔墨。 这样的氛围,平和至极,安宁至极。 陆语启动在琴室单独设立的机关。位于东侧的密室缓缓打开来。 沈笑山循声望去。 “以往并不会委屈这些琴栖身密室,如今情形不同,只得如此。”陆语站在密室门口,浅笑着示意他进门看。 沈笑山颔首,缓步入内。 居中位置的琴台上,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琴。 神农式,鹿角灰胎,髹黑漆,斑驳着修补创痕的红漆。 桐木琴面,梓木琴底。 他走到近前,凝眸细看。 琴面上有流水断。一般来说,长期弹奏的琴,过百年才出断纹,除非作假。辨别真假,也容易。 他抬手抚琴。 侧耳聆听,琴弦没发出任何杂音。 流水断深而清晰,抚琴时的触感却是整齐平滑,感觉不到纹路。 他手指离开琴弦,细细查看琴的每一部分。 位于琴背的龙池上方,用小篆刻着琴的名字“夏莺千啭”,龙池下方有四方印章,右侧有铭文。 种种细节相加,足够让他确信,眼前的,便是至交唐意航一直苦寻的那张古琴。 “夏莺千啭。”他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那首诗浮现在心头: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注】 陆语款步走上前来,问:“先生以为,这张琴价值几何?” 沈笑山反问:“你以为呢?” 陆语拒绝回答:“琴在我手里,我在问你。”她打手势示意他下楼——他们就不能说话,一说话就要牵扯到利益得失,这些事,不该在这地方谈及。 沈笑山与她一起往楼下走去,期间温缓地道;“最在乎琴的时候,这琴自然是无价之宝,何况又是我至交想得到的。但是,遇见了更在乎的,这琴的价值,就不好说了。” “嗯?”陆语不懂。 沈笑山停下脚步,深沉而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想,我遇见了最在意的人。其他一切比起她,都算不得什么。” 陆语微微侧头,端详他片刻,继而轻快一笑,“琴不值钱了没事。宅子下面的暗道密室,先生不是很有兴趣么?我为先生引路,这就带你去瞧瞧,今日必不会再出意外。” “……”沈笑山蹙眉看着一脸无辜的她。她是真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故意装糊涂?要是前者,是有多笨?要是后者,是有多坏?念及上次在地下的事,他眉宇舒展开来,“上次的意外是什么?你咬我?” 陆语闻言,面颊烧得厉害。她所说的意外是自己体力不支由他送回地上,他所说的却是那件完全可以忽略的小事。“那……不是你气得我么?”她底气不足地辩解。 “……”他气她?他怎么气她了?沈笑山认真反思着。 陆语的注意力却已转移,凝着他的领口,讷讷地问:“你,那儿,还疼么?” 沈笑山嘴角一抽。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第21章 俗 这时候,无暇快步走过来,行礼后禀道:“原大老爷早间来过一趟,要见您,老爷听说之后有些不悦,让管家把他打发走了。这会儿,他遣人送来了帖子,邀请小姐和沈先生今日傍晚去原府用饭。老爷让您二位做主。” 陆语问沈笑山:“先生得空么?” “不得空。”出于长年累月懒得应酬的习惯,沈笑山想也没想就摇头。 陆语对无暇道:“我得空。” 沈笑山看她一眼,“那我也得空。” 无暇垂下头,忍下心头笑意,“那么,奴婢就说您二位会一同前去?” 陆语嗯了一声,又道:“我要陪先生在这里赏鉴古琴、木料,你们在外面守着,不管什么事,都等我出去再说。” 无暇称是而去。 陆语引着沈笑山走到一楼,启动密道机关,引着他走进去。 沈笑山看得出,她已派人收拾过。路两侧燃着灯火,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没了长久不流通的霉味,含着淡淡清香。 “下面有一些密室,大多空着,只有几间存放了一些东西。”陆语走在前面,“我请先生来,是想让你看看我藏在这里的东西。” 沈笑山问:“然后,让我估量价值几何?” 陆语诚实地嗯了一声。 他没应声,望着她的背影。 她穿着一件青莲色道袍,宽衣广袖,一头青丝用竹簪束在头顶,步调闲适从容。这样看,便少了女子的柔美,多了几分飘逸洒脱。 “恩娆。”良久之后,他唤她。 “嗯?”陆语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目露困惑。何时起,他们这样熟络了? 沈笑山说:“你也可以唤我的字。” “不敢。”陆语转身,走到密道的岔道口,向右转弯。 “你先前打算怎样过一生?” “先前想着,守着姨父姨母和家产过完这一生。”陆语笑了笑,“我能如愿么?” “不能。”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漫不经心地问,很明显,并不指望他给予多好的答案。 “像寻常女子那样过,不也很好么?” “有什么好的?”陆语不以为然地道,“经营一个家的苦与乐,哪里比得上独自一人的逍遥自在?” “以前我也这么想。现在不是了。” 陆语不接话,略略加快脚步,走至一间密室前,启动机关,石门开启后,走进去,拿出火折子,点亮密室中的明灯。 沈笑山已经能够确定,她并不是不明白——起码不是完全不明白他一些话语的意思,只是不想回应。 这间密室里,只散放着几个大小相同的箱笼,显得空荡荡的。 “下边的地形图,应该是放在这儿了。”陆语一面打开一口箱子,一面咕哝着,“找不到图的话,我连放着私藏的宝物的密室都找不到。” 沈笑山笑出来,“你姨父姨母知道这些机关么?” “知道,但是一看图就已头疼了,懒得用,觉得我多余。”陆语笑着叹气,“一来二去的,我也没了兴致,索性搁置了。” 他释然。随着她打开箱笼,瞥见里面都是一些卷轴、账册。 到了第四口箱子,陆语总算找到了地形图,现出愉悦的笑容。她将箱笼合上,用帕子拭去箱盖上的尘土,把地形图铺展开来,又移灯过来。 沈笑山走到她身侧,俯身凝眸,扫了几眼便已讶然,“说把这宅子下面挖空了都不为过吧?” “差不多。”陆语解释道,“是秦老爷子引荐给我的一位高手。营造时的诸多能工巧匠,也是他帮忙找的。我是想,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密室能派上用场。没想到,秦老爷子称为高手的人,是真有绝活,地下这阵仗……我真是没想到。” “怎么样的阵仗?” 陆语对他一笑,“在这宅子,东西两院,每一个院落正屋住着的人,只要我愿意,想听谁墙角就听谁。” “这就有点儿吓人了。”他说。 陆语语带笑意:“你可要留神了,不要在房里说我坏话。” 他轻轻地笑,侧头凝视着她。 陆语权当没留意到,专心看图。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沈笑山说。 “不敢当。先生请说。” “对一个人倾心,需要多久?” “……”陆语纤长的睫毛颤动一下,手指在图上沿着几个线条迅速描摹一遍,站直身形,退到一边,再一次地,避开这种话题,“路线我都记下了,先生是在这里看图,还是把图带走?” “有些话题,你怎么一直逃避?”沈笑山双手撑着箱盖,一面看图,一面问她,“你在怕什么?” 陆语笑一下,沉默以对,坐到一旁的一口箱子上,也不管上面的灰尘。 怕什么? 她在他面前,自一开始就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有什么好怕的。有些话不予应对,是不想自己难堪罢了。 “怎么不说话?”他语气已有些咄咄逼人。 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昨夜我讯问解奕帆、解明馨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刻意回避了——他们知道我拿不出四千万两,是以,当初开的条件是要我勾引你,得个被你迎娶或是与你苟合的结果,那样的话,你会帮我出那笔银两。在当时,我答应了。现在他们已经在杭七爷手里,你不出今日就会知晓。” “那又怎样?”她并没那样做,是通过自己的人脉、胆色见到他的。 “没怎样。我只是要先生明白,我与你结缘,是因有所图而起。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做派,如果我被逼迫到了不得已的情境……我真的会按照他们的意图行事,不论能不能成。” “所以——” “所以,先生就别再试探我了。”陆语抿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我如果对你再有所图,不过是设法请你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其他的,我不敢,更不会觊觎。” 原来,她把他表心意的话统统当成了试探——也是自作孽,前两日都还在对她步步紧逼,言语间招她伤心委屈的时候必然不少。 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转变,她又怎么可能参透。 参不透没关系,他得让她自此刻明白、记住。 沈笑山站直身形,踱步到她面前,凝着她,“我并没有试探你。我是认真的请你考虑,余生与我携手。” “……?”陆语吃惊之下,只能用眼神表达心绪。 “你若是答应,劳什子的卖身契、生死文书的事情,就此翻篇儿;你若是不应,我只能揪着那件事不放,留在长安,留在你近前——除此之外,我没别的法子可想。” “……”陆语仍是望着他,做不得声。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近距离地看着她,“答不答应?” 陆语抿了抿唇,蹙眉道:“我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不是现在这情形,我可能会……” 他接道:“勾引我?投怀送抱?” “嗯。我会是很恶劣的做派。” 他眼中有了笑意,“那多好,你就当事情毫无进展,不妨一试。” 陆语立时摇头,“还没学。” “是么?”他趋近她面容,“那是谁轻薄我了?” 陆语睁大眼睛,“我什么时候轻薄过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再凑近她一些,“你都上嘴咬了,还想怎么轻薄?” “……”灼热的气息让陆语紧张起来,向后躲避的同时,一手撑身,一手抵住他胸膛,嚅嗫道,“谁轻薄人会用那个路数啊……” “往严重了说,你是不是跟我有了肌肤之亲?”沈笑山握住她的手。 陆语慌乱地抽回手,特别认真地提醒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计较这种小节?再说了,随后你不也抱我了么?” “嗯。”他颔首,“那又怎样?”他当时不抱她上去,还能扔着不管么? “那不就扯平了么?你也说过,我们算是半个道友,既然如此,就不该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现在我觉得,必须计较。” “那、那你想怎么计较?”很罕见的,陆语说话磕巴起来,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被他气的。 沈笑山噙着笑意,故意瞥一眼她领口。 陆语抬手掩住领口,大眼睛里有震惊之色,“难不成,你还想咬回来啊?” 他撑不住,笑出声,“好提议。” “……”陆语身形慢吞吞地向后移。 沈笑山抬手扣住她后颈,靠近她,直到呼吸相闻的距离。 陆语不但脖颈动弹不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害怕了?”他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低柔。 不怕,她只是紧张得要命,另外是气他闲得慌,又跟自己较真儿。 他抬了抬下巴,双唇落在她眉心,印下轻柔的一吻。 陆语懵住了,面颊上似是着了火。窘迫至极,却不敢发作。扯平了、扯平了……她在心里碎碎念。 飞起霞色的脸,煞是动人。他柔声道:“日后我陪着你、照顾你。好么?” 陆语用了些时间才能动了。她用手背抹了抹眉心,“你,能不能先把卖身契还我?” 他在跟她谈终身大事,她第一反应是卖身契……沈笑山原本柔软至极的心绪立时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他磨了磨牙,“不是我说,你有时候怎么这么——俗呢?” 第22章 吻 (一更) “人都不归自个儿管了, 谁还雅的起来?”陆语如实道出心绪, “你不给我卖身契,又怎么谈得上照顾?” “你先答应我, 我自然就还给你。” 陆语又抹了抹眉心,神色趋于平静, “你先把卖身契还我,我自然会考虑。” 末尾六个字,中间有足可忽略的停顿,但他留意到了。也就是说, 她多少存着敷衍之心,不是打心底对他无意, 就是不能相信他是诚心诚意。 她在他面前, 怎么一直是引得他肝火旺盛的难题?沈笑山觉得头疼,“你就给我句准话,答不答应?” “先生,你混淆了主次顺序。”陆语不得不提醒他,“卖身契在你手里, 我就没有……” “闭嘴。”沈笑山浓眉蹙起, “卖身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动不动就提起?” 陆语奇怪地看着他, “那不是你跟我签的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有什么不能提的?” 沈笑山忽的心念一动, “你怎么只提卖身契, 不提生死文书?” “那个不打紧……”陆语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先生是说,你可以一起还给我?” “……”他实在气不过,抬手给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陆恩娆,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将事情本末倒置。” “我有么?”陆语强忍着才没撇嘴:她仗着他喜欢她?就他这种所谓的喜欢的路数,谁受得了?谁敢相信? “你有。”他加重语气。 “好,我有。”陆语抬手示意他退后,“我们离远点儿行不行?离这么近……不好。”语毕,再一次抹了抹眉心。那似是亲吻婴孩一般的举动,却似在她眉心打下了火热的烙印,分外不适。 沈笑山又气又笑,维持原状,不让她如愿,“别打岔行不行?” 陆语无法,认命的叹了口气,“先生,我的意思是,生死文书和卖身契——你再不爱听我也得提,这两样东西在你手里,我不论答应你什么,都有可能是为了换回自由之身,不定何时就会反悔——做不得准的。” “我不在意。” “……我在意。”陆语终究是被磨烦的有了些火气,“你不把那两样东西还我,那我就是任你发落的处境,你让我做你的丫鬟、陪房、小妾或是到庄子上种地,甚至让我死在你面前,我都不能有二话。鉴于这些,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讨价还价?你想怎样,直接说、直接做就行了。” 语毕,她摆出一副“来吧,我随时能死给你看”的样子。 他怎么就理不清楚这件事呢?怎么就非要让她把最难启齿的话说出口? 前所未有的,她觉得灰头土脸,便又沮丧至极地嘀咕道,“都跟你说了,他们最初是让我出卖色相,我都答应了……别说谈情了,你想……怎么样,我又怎么能说不行?等到杭七爷把解奕帆的口供拿来,你就明白了。” 又不是没应下那一桩肮脏下作至极的生意,你跟我装什么矜持?——她不想有朝一日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只得再一次跟他掰开揉碎了说。 沈笑山的心又柔软下来,两指托起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当时谈及这些的时候,言辞是不是特别不中听?” “有点儿吧。”她悻悻的,“不是说了,你很快就会看到相关口供。”言下之意是:别想让我重复给你听。 沈笑山话锋一转:“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大风大浪。都太太平平的,算命的早就饿死了。” 陆语不以为然,“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并不能宽慰自己。” “你忽然遇到这样的变故,在当时,应下他们什么,都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不能因此轻看你。”沈笑山深深地凝视着她,“恩娆,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陆语微微动容。 “你对我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他眼神依旧清明真挚,“小兔崽子,是我栽到你手里了,不关你的事。” “……”陆语一边的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下。 “这件事情中,所有参与其中的,所有想从中获益的,我们都要让他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他眼中闪过寒光,“一如昨日,我会全力帮你了结此事。” “多谢先生。” “眼前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我算不算也被人当成了棋子?”他正色道,“凭解家,你给他四千万银两,他都没命花。所以,他只是分一杯羹的人。”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谈及这些,陆语的脑筋就又灵活起来,“解奕帆之所以敢出面促成此事,一定是唆使他的人攥着更致命的把柄,或是他能想见,收到银两后,也能安然无恙。解家的下人,要一个个排查;解明馨招出来的已经死去的樊氏,也要详查生平。——这些我已经吩咐人去办了。” 沈笑山目露欣赏之色,继而对西方偏一偏头,“那边,你就没怀疑过?” “从原府把所谓的报平安的信宣扬出去的时候,我就起了疑心。”陆语苦笑,娓娓道,“原大老爷最怕我这个亲戚跟他找辙,我固然能利用他这个弱点,不怕他,却也真不敢硬碰硬。 “另外安排人手、不着痕迹地查证诸事,原因之一,也是担心原府盯着我这边的动静。 “说到底,我只是个小商贾,而原府在长安官场上人脉很广,因着我外祖父的缘故,名誉很好。 “在我为姨父姨母寻到更安稳的光景之前,我都不能与他们在明面上撕破脸。” 沈笑山听出了很多弦外之音。面前的女孩子,在前几日,当真是四面楚歌的处境:原府急于撇清干系,不肯帮忙;他这被她逼着出手的人,言行间总存着质疑。 他有点儿酸楚,满心疼惜之情。 陆语则继续说着自己的打算:“先生,你看这样好不好?等到杭七爷有了最终的结论,就把那些相关的人交给我吧?我还会用到他们,但要等待时机。安置他们的地方,我尽快准备出来。” “不必。我说了,会帮你,就要帮到底。”沈笑山和声道,“把你跟我谈生意的那份儿精明拿出来,你自己说,我和杭七全力帮你的话,是不是好过你单打独斗?” 陆语当然承认。 “再有,我们是三月十七立的字据,一月为期,我把四千万两拨给你,字据才算落到实处,你和陆家产业归我。” 陆语点头。 沈笑山正色承诺道:“到下个月十七,不论怎样,我都会把卖身契和生死文书还给你,立的字据会销毁,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真的?”陆语双眼一亮,焕发出喜悦的光彩。 “但是,”沈笑山微微侧头,瞧着她,笑,“在那之前,我教你一些货真价实的生意经。每日上午,你去我那里上课。再者,关于音律,你我能探讨的也少不了。”每日和她见面,是必须要保证的事。 “我做得到。”陆语笑眉笑眼地承诺后道,“那么,先生,那些字据文书的事,你和友人、亲信是不是要对我姨父姨母守口如瓶?”如果动辄威胁她跟亲人揭她的底,她可不干。那样的话,不如破罐破摔。 “这是自然。”他感觉得到,她面对自己已经有了底气,很好,这正是他想见到的情形。 陆语推他,“我们快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原府那边的密室暗道。”私藏的珍宝已经不需要让他看了——目的只是为了赎身,他已经做出承诺,她自然能省则省。 沈笑山一听就猜出了她的心绪。 他很喜欢她眉飞色舞地小模样,但非常不喜欢她对自己也那般精刮。“虽说你不用再头疼那些字据了,让我看看私藏的宝物又能怎样?” 陆语气定神闲地道:“沈先生,你自己说的,栽到我手里了。既然是这样,偶尔迁就一下我的爱财之心,不过分吧?” 他拧眉,“你怎么能把我对你的心思和身外之物放在一起说?” 她笑盈盈地用他说过的话应对:“因为,我就是这么俗的一个人啊。” “我看上你就缺理了是吧?” “我看过一些戏折子,似乎是这样。”陆语很真诚地提醒他,“而且,你眼神儿似乎不大好。” 一句话,让他那一点点火气化作了由衷的笑意。他再一次扣住她后颈,低头瞥一眼领口,“我记得谁问过我,还疼不疼。” “……”陆语暗骂自己脑袋抽筋儿兼嘴欠。 他逼近她,侧转脸,怕她听不清、听不懂似的,在她耳边道:“我疼,怎么办?” “可我们不是扯平了么?”陆语的脸颊再一次烧起来,“我是咬了你,可你不也……” 又跟他算账,又煞风景。他问:“你咬得我见血,我亲你一下,就算扯平了?” “……那你说吧,怎么样才能不再提?”陆语非常不喜欢被人翻旧账,不消片刻,就又跟他起了豁出去的心思,“你要是好意思,就咬我一口。高兴的话,大可以咬我的脸。这总行了吧?” “你说真的?”沈笑山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视线真就在她脸上梭巡着。 陆语抿了抿唇,“真的。只要你日后不再提。” 她脸红的厉害,可理智却能摒弃忐忑不安,平平静静地跟他谈条件——她倒是有始有终,自一开始到如今,绝大多数的事,都演变成一桩又一桩的、见银钱或不见银钱的生意。 “你能不能把你自己当成个女孩子,把我当成对你有意的男人?”他问。 “不是你先跟我算账的么?”陆语瞪着他,“就咬了你一口,还是我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就没完没了的……” 他那叫跟她算账?那是情不自禁,那是打心底的喜欢。却被她曲解成了这样。 是有多不解风情? 脸皮薄一点儿的,这会儿都想跳河了吧? “小兔崽子,我还就没完没了了。”他低头,双唇准确地、牢牢地捕获她红艳艳的唇。 吸吮、咬啮,一点儿也不温柔,重重的。 “先生……”那触感,似有惊雷在她脑际忽然炸开,她陷入从没有过的慌乱。她最坏的设想,不过是他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咬一口,可此刻……太亲密了吧? “先生,我失言了……”她急于认错,想终止他的举动,却是不清楚,此时言语,恰好能给他可乘之机,不过几息的工夫,因着唇齿相依、他舌尖的探入,周身一阵战栗。 “沈慕江……”她近乎呜咽地唤他。失误再一次光顾。 他就像是一个初试身手却天赋异禀的猎人,在这场甜美的较量之中,笃定地探寻着汲取着她的美好。不消片刻,如鱼得水。 她明明震惊、气恼至极,身形不可自控地绵软下去。 这亲吻,随之变得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悱恻。 男子灼热的含带着淡淡清苦药香的气息环绕住她整个人。她意识到自己的溃不成军,他的攻城/略地,却已失了气力,头脑陷入混沌,无法扭转现状。 有那么一刻,她想,为什么不对他痛恨?为什么不拼死抗拒?这才是该做的。 是了,因何而起? 只是,念头一闪而逝,不容她抓住。 ※※※※※※※※※※※※※※※※※※※※ 沈笑山:哈哈哈O(∩_∩)O~今儿我过年了,发红包! 第23章 窃听 (二更) 她扣住他肩头, 扯住一点衣衫, 攥在手里,虽然力道微薄, 还是一点点加重力道。 他终是肯饶了她,侧转脸, 在她耳边轻唤:“恩娆。” 她竭力平复着狂跳的心、紊乱的呼吸,再开口时,语声沙哑:“这回,是不是就真扯平了?” 沈笑山服气了, 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以后不再提了。”她轻声说,“这种事, 我都会忘记的。” “为何要忘记?”他和她拉开距离, 看她此刻神色。 陆语避开他打量的视线,定了定神,红着脸推开他,起身,慢腾腾地收起地形图, 拿在手里。又用了些时间, 才能步调如常地向外走去。 沈笑山随之向外, 追到她身侧, “怎么不说话?” “总归是你觉得两不相欠了,我为什么要记得?”陆语语气平静, “往后你忙你的, 我忙我的, 谁能如愿,顺其自然便是。” 因着她第一句,沈笑山失笑,“我只是情不自禁。你不跟我一本正经地算账,我大抵就不会这样。” “你就是在讨债。”陆语停下脚步,双眼冒火地看着他,“你讨完债了,我也还了那笔债了,这类事情就翻篇儿了。你认可么?” “……” “你要是还觉得不够,那我随你回你的宅子,好生服侍你……” 他霎时寒了脸,“你给我闭嘴!” 陆语也冷了脸,扬了扬眉,“你今日所说的所有的话,我就算是想相信,也没半分凭据可循。既然如此,我就只能还是那个舔着脸去见你、逼出你的火气跟我签下那些字据的江南陆语……” “闭嘴!混帐!”他咬着牙逼近她,在她退到墙壁前无处可退时,手如铁钳一般扣牢她的下巴,“我是看出来了,男欢女爱,你不稀罕,或是从没想过。 “没关系。 “但我只要你此刻起记住:我容不得任何人贬低你,尤其容不得你自己折辱自己。 “我对你从一开始就只有质疑、怀疑,把你当成了一个有胆色又有头脑但明显居心叵测的商人。但我从没看低你。 “我这回决定帮你之前,没问过你的意图,是因为已经打定主意,不论你意图再纯良、再歹毒,我都会成全。——明白这意思么?你就算坏到没边儿了,我也认了。大不了,我带你走。 “我喜欢你,但我不欠你的。之前对你的质疑试探,都是应该的,我要是轻易放下戒备的做派,这些年早已死了多少回。 “这两日我一再表明心意,一再与你走近,也只是因情意而起。 “你要是再认为我只是在试探你,再说那些自甘卑微的话……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我以沈家字号的名誉起誓,承诺你的,绝非虚言,如若有违,就让我倾家荡产,为天下人唾弃。” 语毕,他情绪缓和几分,手缓缓松开,再轻揉她的下巴,“对不起。”对不起,又被你这嘴毒的小女子惹得来了火气。 陆语用了好久才消化掉他一番话,先是愣怔地看着他,继而,便是哀哀的眼神。 “我明白你的委屈,真明白。”沈笑山抚着她的眉眼,“日后不高兴的时候,往死里诟病我就好,别贬低你自己。” “如果我初心就是牟取暴利,你也肯成全?”她讷讷地问。 “成全。” “结果呢?值得么?”她哑声问。 “值得。怎样都值得。”他笃定地颔首一笑,“我说过,大不了,带你走。” “带我去何处?”她问。 沈笑山就笑,“与我两情相悦之前,你不用知晓那么多。” “哦。” 他抚着她肩臂,眼中尽是疼惜,“我对你没有歹心。相信我,最起码,别总往坏处想我,好么?” 片刻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继而转身,引着他向前走去。 “其实,我们就这样,让我每日看到你的笑,便知足了。”他似是在自言自语。 陆语脚步微顿,只当他在自言自语,心海却翻涌起别样的浪潮。 . 原溶走进原太夫人房里,行礼后道:“恩娆和沈先生答应傍晚前来做客。” 原太夫人嗯了一声,“虽说你们还没出孝期,酒菜果馔也不要显得寒酸,好生款待。” 原溶称是,继而道:“我听东院管家那意思,傅清明和敏仪似是有些不舒坦,我记得,家里有两支三十年的山参,是不是给他们送过去,表示一下心意?” 原太夫人道:“你可以巴结着恩娆一些,对他们却大可不必。总有见到他们的机会,摆明轻重是最要紧的。原家落得个薄情寡义、任由至亲自生自灭的名声,对他们和恩娆的生意也没益处。他们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总该听得进这些道理。” 原溶却没办法乐观,“万一他们真生气了,宁可迁居别处也要让原家声名扫地……” 原太夫人冷笑一声,“迁居别处?原家向哪里的芝麻官吏递句话,不够他们受一阵磨折?他们倒是好说,恩娆这几年在长安置办的产业,也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就不怕原府使绊子,让那些店铺关张?”略停了停,继续道,“你就别寻思那些没用的了,敏仪巴不得活生生把我气死,最要紧的是,迁居别处是治标不治本的下下策,恩娆是如何都不会答应的。那丫头,虽然是低人一等的商贾,骨子里却比谁都傲气。” 原溶叹道:“您说的这些固然对,可到底是片面的考虑……” 原太夫人冷淡地斥道:“啰嗦,一时间我又哪里能把方方面面的考量都说给你听?照我吩咐行事就是了。” “……是。” 母子两个并不知道,此刻,有人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一番对话,尽数听了去。 . 往回走的时候,沈笑山费解地道:“士农工商,说商贾低人一等不假,但这种话,由你外祖母随随便便说起,我听着是真别扭。” 陆语面无表情地道:“她是原太夫人。我才不稀罕有她那样的外祖母。” 沈笑山不由扬了扬眉,“你偶尔会提起你外祖父,在我看,对老人家尊敬有加。” “外祖父跟她是两回事。”陆语说道,“但凡她稍稍有点儿人性,家母和姨母也不会在出嫁之前被她折磨得生了重病,出嫁之后的际遇,多少跟婚前的事有些关系……总之,那是个极为专治的没人性的人。外祖父病故之后,我一向当做没那个人了。” “可你今日答应赴宴了。” “今时不同往日。我要多与原府的人走动,想着法子的打探消息。” 他笑着补充道:“还要安排人手,该听墙角就听墙角。” “嗯!”陆语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不管有没有用,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上。 “再有,你姨母和原太夫人的恩怨,你是否一清二楚?”他问。 陆语摇头,“我只知道个大概。再多的,也不好多问,怕勾起我姨母的伤心事。” “还是问问吧。应该有知情的老人儿吧?”沈笑山道,“我是真觉得原府对你姨母或你的态度,都不对劲。只说原太夫人,她那些言语,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厌弃你姨母。而对你,她多少该有些迁怒、嫌弃,但我听着,她似乎很了解你——只是因为你外祖父在世时疼爱你么?” 陆语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 沈笑山:快夸我聪明! 吃瓜群众:嘚瑟什么?旁观者清而已。 陆语:这章红包我发哦~^_^ . 一更忘记定时了,二更写着写着睡了一觉,三更在路上,会比较晚,大家明早再看~ 谢谢继续支持的你们,记得留言哦,么么哒! 第24章 无名火 (三更) 有些事, 身在局中, 便以为是合情合理:外祖父在世的时候,她和姨父姨母便与原家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外祖父去世之后, 她和姨父姨母便与原府相敬如冰。 更多的,从来没反思过。例如原太夫人对姨母的厌弃到了那等地步, 为何会同意搬来这里与他们比邻而居?当初她要是坚决反对,就没有搬过来的事情发生——最重要的是,她理应反对。 其次,原太夫人又为何会在她跟原溶置气的时候, 拿出体己银子,帮原溶买下西院? 那样专治霸道的一个妇人, 在威严及至尊严被外孙女挑衅的时候, 该做的难道不是动怒、硬碰硬么? 说到底,东西两院闹翻了,传出去不过是原溶家中也有一本难念的经,谁都不长脸。原太夫人为何不予计较? 至于姨父姨母这件事,如果解奕帆所说的那些成真, 如果沈笑山真的娶了她, 或与她有染, 原府能否从中获益? 依照解奕帆所说的, 最好的局面是沈笑山娶她,那么, 原府就是第一豪商的姻亲;最坏的局面是沈笑山与她有染, 那么, 原府若是闻讯,不论是圆滑地斡旋还是为她主持公道,是不是也能从中获益? 不,不对,不止如此…… 如果原府是幕后真凶,就是现在这局面,对原府也只有益处:她就算与沈笑山清清白白,也能在来往之间生出三分交情。 沈笑山住在傅宅,没对外隐瞒的意思。不消多久,他与原溶的妹妹、妹夫、外甥女交情匪浅的消息,便会传得沸沸扬扬——能请得动他做客小住的人,数年来屈指可数。 如此,原府已经可以得到一些无形的益处:着人做生意的话,商贾会自发地给几分方便,甚至于上赶着帮衬,以图与沈家字号搭上关系。甚至于,原溶及其二弟原灏出了孝期之后,仕途上也能得到好处。 要知道,沈慕江的至交是名动天下的悍将唐意航,唐意航的恩师则是权倾朝野的首辅程知行。原家的人若是打着与沈慕江交情不错的幌子行事,吏部的人会不会在原溶候缺的时候给些方便? 首辅与悍将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及时注意到这等小事——左不过是一个前任长安知府补缺的事罢了。 而沈笑山就算及时获悉,因在傅宅居住过,又能说什么?还能跟人细数原府与傅家的烂帐不成? “不管怎样,原府都能从中获益。”陆语得出结论,语速很慢,语声有些沙哑,神色已经寒凉似霜雪。 沈笑山及时提醒她:“现在一如你之前寻找你姨父姨母那样,凭借的只有推测,没有真凭实据。” 陆语点头,手攥成拳。 他和声缓解她情绪:“目前只是怀疑而已。但愿是我们太多疑,误会了他们。毕竟,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很多人都有嫌疑。” 陆语用力咬住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沈笑山眯了眯眸子,忽然凑近她一些,凝着她右边唇角。 陆语立时后退,瞪着他,“又要干嘛?” 情绪正恶劣,直接跟他炸毛了。 沈笑山却闲闲地道:“我才留意到,你嘴角有疤。”细细的,自唇角向下巴的方向,半寸长左右。不留意的话,都不会发现。 “哦。”陆语抬手摸了摸唇角,知道他不是胡闹,情绪便有所缓和,“小时候,被甘蔗皮儿划的。” “嗯?”他讶然。 “很奇怪么?” 小孩子不论哪儿受伤,伤疤都会慢慢变淡,只要不是很严重,成年后,大多疤痕会消失不见,除非——“你是不是很容易落下疤痕?” “不是吧。”陆语抬起左手,看了看之前被刻刀划伤的地方,又看手背,“只要不是很深的,都不会留疤。要是一受伤就留疤,我这手早没法儿看了。” 沈笑山哦了一声,又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是容易留下疤痕的皮肤,小时候吃甘蔗受的伤,长大后还有疤痕——她那时是笨到了什么份儿上? 难以想象。 陆语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有点儿窘,“我就是这么笨。刚才不是提醒过你么?你眼神儿不好。”眼神儿好也不会看上她了。 沈笑山忍俊不禁,“我是眼神儿不好,而且死心眼儿,一棵歪脖树上吊死的那种死心眼儿。” “……你才是歪脖树呢。”陆语皱了皱鼻子,气冲冲地往回走。 这男人,忒过分了,忒讨厌。 沈笑山哈哈大笑。 . 傍晚,陆语窝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无暇、无忧哄着她换衣服。 无暇捧着一叠衣服,“小姐,虽说您天生丽质,可也别总穿灰扑扑的道袍吧?简直是暴殄天物。您只要随便穿一身寻常闺秀的衣服,就是倾城之姿。” 无忧捧着首饰匣子,“就是就是。而且,您改改可哪儿坐哪儿的习惯成不成?别处不像绣楼、书房这么干净,您瞧瞧,进了一趟月明楼,回来就灰头土脸的,知情的是您不拘小节,不知情的岂不是要说我们不尽心?” 陆语皱眉,侧头打量二人,“这一本正经地委婉地教训我做派,想吓死我不成?”又问,“我怎么灰头土脸了?” 无忧改为怯生生的样子,“道袍沾了那么多灰尘……奴婢是不是用错词儿了?” 其实,真就是灰头土脸的回来的。陆语暗暗叹了口气,老大不情愿地起身去洗漱一番,由着两个丫鬟帮自己换了衣饰。 . 陆语和沈笑山相形去往原府,无暇、无忧、罗松、景竹随行。 陆语问沈笑山:“稍后要是有人问先生以什么名义住进傅宅,我怎么说?”姨父姨母已经归来,之前的说辞不能用了。 沈笑山道:“我与你以琴结缘,其次是有生意要做,再就是有心帮你把生意经营得更好。总之,你我目前是友人。” “好。”她收回视线。 沈笑山则凝眸打量着她。 大抵是顾虑到原府仍在孝期的缘故,她身着一袭荼白衫裙,袖口、衣摆、裙摆处浮着花朵暗影。 窈窕而纤弱的身形,在素淡颜色的映衬下,更显羸弱,那份似是与生俱来的高雅韵味却更显著。 只戴了珍珠耳坠、银坠珍珠钻石簪子两样首饰。 看似低调,却完好地衬托出了她的气韵。 珍珠便不需说了,那盈盈珠光,衬得她肌肤胜雪;这几年,因着番邦友国的使臣接踵而至,钻石弃了最早的金刚石之称,被广泛地用到饰物上,此刻那两颗亮晶晶的小石头摇曳在她头上,熠熠生辉。与她相映生辉。 最悦目的,自然还是她这个人。 侧脸的线条,真是有心挑剔也找不出瑕疵:额头饱满光洁,漆黑的尾端上扬的眉色如墨,小鼻子鼻梁高高的,天生微微上扬的唇红艳艳的,小下巴不知为何抽紧,却依然是极美的线条。 分开看赏心悦目,合到一起,便让人有怦然心动之感。 这小崽子说他眼神儿不好? 胡扯。 他看中的,可是遗世独立、可遇不可求的美人。 要说眼瞎,也是真瞎过——先前那几日,真没意识到,她有着这般的美。 . 原府花厅里,在座的是原溶、二老爷原灏、大少爷原成栋、二少爷原成梁、二小姐原友兰和三小姐原锦。 看着沈笑山、陆语相形走进来,俱是陷入片刻的愣怔,室内因此陷入静默。 男子一袭净蓝直身,女孩一袭荼白衫裙,都是寻常衣料,可穿在他们身上,并不能折损半分气度。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竟如神仙眷侣一般——不是一般的般配。 陆语没闲情探究原家人的心绪,示意沈笑山与自己走到原溶跟前,行礼后笑为二人引见。 沈笑山拱手行礼。 原溶自是回过神来,忙笑着起身拱手还礼,继而让陆语落座,亲自为沈笑山引见在座的原府其余的人。 陆语倒是没想到,原友兰与原锦也会在场。 以往,这两个人与原友梅一样,在她面前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对商贾的不屑,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没少惹得她动气出手整治,在孝期内两个人安分了些,但还是逮住机会就奚落,今日露面,要说不是居心不良,她可不信。 她落座后,望向姐妹两个,却发现,两个人竟然都没了以往的高傲骄矜,正目光柔如春水地望着沈笑山。 陆语皱眉,不由得多看了沈笑山两眼。 确实是少见的好看,但是,也没好看到让女子失态的地步吧? 随即,她就生气了。 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也懒得探究。 她只知道,那两个对着他犯花痴的人膈应到她了。 ※※※※※※※※※※※※※※※※※※※※ 三更虽然迟到,但还是来啦~ 本章及前两章的留言红包,统一在下章更新之后发放,留言的么么扎,忘记留言的快去补哦~ 爱你们!(づ ̄ 3 ̄)づ . 沈笑山:我想吊死在你这棵歪脖树上,认真脸.jpg 陆语:闭嘴,前方有两个貌似惦记你的,先灭了再说╭(╯^╰)╮ 第25章 淘气 (一更) 此刻, 原大太太正在房里训斥原友梅:“你去做什么?你的牙还没镶上, 说话都不清不楚的,见客太失礼了。” “我只是想隔着门窗看一眼。”原友梅气恼地道, “您怎么也揭我的短儿?我的牙是怎么被打掉的,您忘了不成?” 原大太太压低声音:“当时是你祖母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你要怪就怪她, 别跟我絮叨别的。” 原友梅抱怨道:“她怎么那么心狠?”气闷了这些天,她也想明白了,事情的症结不是陆语心狠,是长辈不给她撑腰。 原大太太道:“我得去外面应承着。你老老实实留在房里, 早点儿歇息,千万别自作主张。要是惹得你祖母厌烦, 不定又怎样罚你。” 原友梅没精打采地道:“知道了。” 原大太太去了花厅, 见礼、寒暄之后,她坐到陆语跟前,先解释原二太太没露面的原因,“她娘家有事,前两天就回去了, 过几日才能回来。”又问起傅清明和原敏仪的情形:“听说有些不舒坦?” 陆语颔首, “要将养一阵。” 原大太太目露困惑, “那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陆语就笑, 意味深长地轻声反问:“是啊,那十来天, 他们去了何处?” 原大太太紧张起来, “他们那些天……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明日我去看看你姨母, 方便么?” 原大太太是很耿直的性情,不善于掩饰情绪。陆语和她相互之间并无成见,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大多是因为原府别的人与事。 “您只管去。姨母若是不得空,您不妨去我房里坐坐,下午我都得空。” “那就好。”原大太太主动说起原友梅的事,“……这次虽然罚得重了些,但终归是个教训,已经有所收敛。” 两人说话期间,原友兰、原锦沉默着端坐在一旁,侧耳聆听几个男子在说什么。 原溶问起沈笑山怎么会住到傅宅。 沈笑山用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应对。 二老爷原灏则笑道:“沈先生难得来一次长安,打算逗留多久?” 沈笑山道:“没想过。”只要陆语在这里,他就不会离开。 原溶笑道:“到了先生这地位,自然能随心所欲。” 沈笑山微笑,“生性散漫罢了。” 随后,原成栋、原成梁态度恭敬地请教沈笑山一些琴棋书画制艺相关的问题。一来二去的,话题转移到制琴。 原成梁看了胞妹原锦一眼,对沈笑山道:“去年起,舍妹也在学制琴,因为没有高人指点,走了不少弯路。” 原锦站起身来,对沈笑山福了福,语气柔婉地道:“若是没入门就请教先生与表姐这样的高手,便是给人徒增烦扰。如今摸索出了些门道,有些不懂之处,便成了迈不过去的门槛儿,恳请先生与表姐日后拨冗赐教。” 最早张罗着学琴的,是原成栋、原成梁,原锦凑趣跟着一起学。兄弟两个以此事为由头,总去找陆语。 没几次,陆语就烦了,让他们去找新月坊里一位学徒,说入门了再找我。兄弟两个倒是照做了,却耽搁了学业,被原太夫人下了禁令。 原锦那边,原太夫人却是鼓励的态度,说艺不压身。为此,原锦就一直没放下。 此刻这样说,不外乎是想与沈笑山攀上交情,能时时前去傅宅。陆语心知肚明,想着原锦也算是很有勇气了——初相见就立名目攀交情,不是谁都做得到。思及此,她转头望向原友兰。 原友兰正望着原锦,神色平静,死死揉在手里的帕子却泄露了心绪。 沈笑山不接原锦的话茬,只是含笑望向陆语,“制琴是门学问,我不过是浪得虚名,眼下住到傅宅,也是想向陆小姐学几招。”直接把事情推给了她。 “先生谬赞了。”陆语凝了他一眼,心里的笑意到了眼底。他的态度,她还是很满意的。 原友兰也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心里不免幸灾乐祸:沈慕江要是会轻易应下这种事,怎么会落得个不近女色的名声? 原锦闻音知雅,虽是意料之中,到底有些窘迫,微红了脸,戏却必须得唱下去。她转身向陆语深施一礼,换了小女儿家的姿态,语气稍稍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表姐,我们是表姐妹,又是同好,你好歹就收下我这个资质愚钝的徒弟吧?” 比起以前傲慢甚至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态度,眼前原锦的仪态,惹得陆语一阵恶寒。 原成梁在一旁笑道:“好啊,我看成!” 陆语抿出微笑,语声和煦:“这些话,我是要当玩笑,还是——” “绝不是玩笑,”原锦忙换了郑重的态度,语气诚挚,“我是诚心喜欢制琴,求表姐成全。”心里在想:我把你架到高处,你只有答应的份儿。如此,日后我去傅宅的时候,你能用什么借口拒之门外? 沈笑山闲闲地喝了一口茶。跟陆语用这种招数,是自讨苦吃。 花厅里安静下来,众人都等着陆语表态。 陆语神色一整,对原锦道:“承蒙家师不弃,收我为俗家弟子,这是我生平一大幸事。她老人家说过,制琴这门学问,真心想学的话,定要有吃苦耐劳的好品行。” “我吃得了苦。”原锦道,“表姐,我是真心要向你求教。” “是否有心,只嘴上一说可证明不了。”陆语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当初我恳请家师教我,她让我做了六个月的琴弦,每日从早到晚,只做这一件事。” 原锦暗暗倒吸一口冷气,半年之久,只做琴弦,累不累放到一边,只那份儿枯燥就能把人闷疯。陆语要是照本宣科……不对,她凭什么让她做那样的苦差?还没成名家,没资格收徒。 陆语徐徐道:“我资历尚浅,学艺不精,自是不敢收徒,辱没家师的名声。 “但你一心求学,我似乎没有不帮衬的道理,但那些学问毕竟是家师的心血,外传于人之前,我总要看看其人是否心诚,找个由头考验一下。 “你做不到,就算了;做得到的话,我禀明家师,请她同意,尽心帮衬于你。 “别怪我絮烦,这种事不是儿戏,你一定要想清楚。我要是想敷衍你,也不会说这么多。” 原锦预感不妙,却已没办法反悔。陆语将计就计,把她逼到了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她嚅嗫着问:“表姐想怎样考我?” 陆语道:“制琴时,诸如上琴弦、刮灰胎之类,是很细致的手艺活儿,手要灵巧,要有耐性。 “我自然不能用这类事让你过于辛苦,便给你找一件相近的事情。 “听说你针线尚可,曾与长安最有名的绣娘学习,擅长双面绣。九月初,是太夫人的寿辰,你给她老人家绣一幅双面屏风吧,一面绣松鹤延年,一面绣花开富贵——有一次我去她的小书房,瞧着她门口那扇屏风不大好。 “等到她寿辰,我借花献佛。你的针线,原府与傅宅的人都认得出,太夫人亦然,看到后,定会夸你有孝心。 “制琴的事,要是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放下一段时间,其实好过做无用功。 “如何?” 原锦求助地望向原成梁。 她女工是很好,但毕竟不是以此为生的绣娘,速度慢。 五个多月的时间,想绣成那样大一幅双面屏风,一定要放下所有的事,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赶工。 不能找人帮衬。陆语说了,认得她的手法。 这等于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禁足五个多月。 太歹毒了。 原成梁倒是想帮她,苦于自己起哄在先,怎么拉得下脸反对? 原大太太笑道:“我觉着可行,既能沉淀心性,又是在尽孝心。就算初衷不是求学,这也是该当的。”她是故意敲边鼓,上次友梅受罚之后,原锦明里暗里说风凉话,把友梅气哭了好几回。她惹不起陆语,还惹不起二房一个小丫头? 原大老爷哈哈一笑,难得地在人前支持发妻,“的确是这个道理。” 原成栋亦是笑着附和。 原友兰也带着笑意道:“对三妹来说,此事不难。你放心,我得空就过去帮你分线。” 原灏干笑着望向原成梁,目露不悦。两个孩子这是办的什么事?当着外人的面,平白给长房看笑话。 沈笑山眼含笑意,在陆语不经意望过来时,用口型道:“淘气。” 到此刻,原家的人都没意识到她言语中的陷阱:她说“会禀明家师,请她同意,尽心帮衬于你”,到时候陶君孺同意与否,还不是她说了算? 陆语微不可见地对他扬了扬眉,很自然地移开视线,再一次问原锦:“如何?” 第26章 怒了 (二更) 到了这地步, 原锦只能应下, “全凭表姐吩咐,我定会尽力而为。”回到原位落座, 哭一鼻子的心都有了。 原成栋则通过此事心生警惕,借故把原友兰唤到门外, 正色警告:“你给我听好了,千万别招惹恩娆,除非你也想被她拘在房里好几个月。” “我知道,娘也叮嘱过我了。”原友兰见哥哥面色特别严肃, 不由打起了退堂鼓,“哥, 要不然, 我寻个由头回房吧?”余光瞥向花厅,想到风姿俊朗的沈笑山,便又踌躇起来,“来都来了,中途离开, 便是失礼于人……我记住你的话了。” 原成栋立时看出是怎么回事, 烦躁起来, “谁叫你和三妹来的?恩娆有娘款待就行了, 你们来添什么乱?” “是二叔和二哥的意思。”原友兰如实道,“他们向爹爹提起的, 说我和三妹跟陆语年纪相仿, 又能听到沈先生的高论……” 原成栋语声低而沉冷:“不是我贬低自家的手足, 但你们姐妹几个的资质,哪一个比得了恩娆?沈先生和她以琴结缘,冲着她才住进傅宅的。不管他如何出色,原家的闺秀,看看就罢了。明白我的意思么?”做哥哥的,只能这样委婉地提点。 原友兰听了,又是羞赧又是难过: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那样明显;知道那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可也想在其中沉沦一段时日,哥哥却连这机会都不给。 她红着脸,垂下头,已经带了哭腔:“我明白……你放心吧。” 原成栋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友兰再回到花厅的时候,虽然极力掩饰,仍是被陆语捕捉到时时出现在眼中的失落难过。而且,再也没看过沈笑山一眼。 陆语心情好了很多。 用膳时,男女分席,已经叙谈了一阵,便没用屏风隔开。两桌席面的规格相同,只是酒水不同,男子享用的是陈年烈酒,女子用的是果子酒。 原大太太见原友兰老老实实的,原溶与原成栋跟沈笑山谈笑风生,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款待陆语,亲自为陆语布菜,又哄道:“原家虽说还没出孝期,可你不是外人,先生又是你的友人,今日便随意些。这果子酒清淡可口,对身体也有好处,我们不妨喝一些。” 陆语称是,“那我就陪您喝两杯。” 原大太太的笑愈发和蔼,“这就好。” 原友兰、原锦默默地吃饭,都是味同嚼蜡。 男子那边的气氛自然是越来越热闹。沈笑山酒量佳,从来不是秘辛,甚至于,有过他嗜酒的传言,是以,原家四个男子都是不遗余力地劝酒。 陆语想着,这倒好,有人陪着他畅饮,夜间大抵不用独酌了。可是,病愈没多久,酒喝多了只有坏处,他以前的、新得的丹药,在她和姨父姨母手里,病痛万一发作起来……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蹙眉,数落自己:他怎样,关你什么事?专心应对原大太太才是正经事,言行间亲近一些,日后问起母亲与姨母出嫁前的事,更容易得到答案。 这种陈年旧事,不能只听一两个人的说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顾虑或忌讳,对她一定有所保留。那么她该做的,便是多方面打听,将听闻的枝节拼凑完整。 沈笑山并没贪杯的意思,瞧着原家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说点到为止,改日再开怀畅饮。 原家四人见他面色毫无变化,便知真是海量,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不敢再劝。 用过饭,喝了几口茶,沈笑山与陆语起身道辞,原家的人一起送二人出门。 原大太太又与陆语提及明日下午去傅宅的事,“你可别忘了。” 陆语笑道:“怎么会。我等着您。” 沈笑山则对原溶说:“有些事情想请教您,明日下午您若是得空,能不能移步到傅宅?” 原溶立时道:“当然有空,我一定去。”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成了他一块心病,急于知晓原委,只要有一丝打听消息的机会,便会抓住。 又寒暄几句,沈笑山与陆语返回傅宅。 沈笑山叮嘱她:“我有空就到地底下转转,你记得吩咐下去。”她的人要是把他当贼,未免尴尬。 陆语一笑,“我记下了。”辞了他,唤齐盛到外院书房,将所需要安排下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齐盛一一记下,随后道:“杭七爷、林小姐一起审讯安置在沈宅的那些人,早就带着口供回来了。都乏得紧,用饭后歇下了。”随后将口供交给她。 陆语只是问:“解家那两个人改口没有?” 齐盛摇头。 “那就先交给沈先生过目吧。”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太多,她需要时间消化,实在没精力核对口供中有无细微的出入。 齐盛称是。 陆语去给姨父姨母请安,闲话一阵,回到绣楼,早早洗漱歇下。 夜半醒来,短暂的恍惚之后,最先浮上心头的事,是他说喜欢她。 他说他栽到她手里了。 她有种立刻下地照照镜子的冲动。 虽然那厮心狠嘴毒促狭的时候十分可恨,但在她心里,终究是值得尊敬的一号人物。所以,实在是想不通,他看上自己什么了? 可要说是逗着她玩儿的玩笑,也不可能。她何德何能,值得他毁掉自己的清誉? 呸呸呸——她揉了揉头发,他清誉重要,她的名节就不重要么?——这般贬低自己的想法,委实不该有。 不用有了。 在彼此面前,他的清誉、她的名节,都各自亲手毁的差不多了。 算了,想来无用的事,不如省省脑筋。 辗转反侧多时,了无睡意。她索性起身穿戴齐整,带着当值的无忧去了外院书房,铺开宣纸,写下诸多人名、事件。这样能让眼前局势一目了然,看久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到转机。 同一时间的霁月堂,书房里灯火通明。 沈笑山正在看杭七刑讯得到的口供。刑讯逼供是杭七的看家本领,又是旁观之人,诸事都是从头问起。 陆语不一样,她是局中人,问起的便是最关心的、最起疑的环节。 果然,他看到了她提及的受要挟接近他、出卖色相的记录。 解奕帆、解明馨似乎认为他已经知情,对此没有丝毫隐瞒,不乏让他一看就光火的言辞。 幸亏如今富甲天下的是他,要是换个色.欲熏心的,那她岂不是注定要跳进火坑、被人恣意欺辱? 解奕帆铤而走险,除了求财,也是在保护解明馨——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怎么就想不到那样的计划兴许会让陆语余生都在耻辱愤怒的炼狱中挣扎? 反观陆语当时的应对,那份儿冷静敏捷,便是久经风雨的男子,也不见得做得到——既然如此,解奕帆为何意识不到她会走出困局,为何不反过头来与她联手? 明知对手能力非凡却心存侥幸就是蠢,又蠢又贪财的人,死不足惜。 他把口供摔在书案上,起身来回踱步。 良久,他停下脚步,双手交握,活动一下指关节,扬声唤罗松:“备车!” 正在外间打瞌睡的罗松闻声立时跳起来,高声称是,又问:“要去哪儿?” “回宅子一趟。” “是!” . 沈笑山大半夜要回沈宅的消息,陆语当即获悉。 他是不是在口供中找到了破绽,要回去亲自审问? 这对她太重要了。陆语赶去霁月堂,恰逢沈笑山走出院门。 夜色中的男子,穿着玄色箭袖长袍,神色冷酷。 这样子的他,让她想起了初见那日。也许他不是有所发现,是看了部分口供之后,要离开吧? 沈笑山已看到她,不由蹙眉,责怪道:“怎么还没歇息?” “回先生的话,早就醒了。”陆语不带情绪地道,“听说先生要出门,我担心仆人安排得不妥当,过来看看。” 沈笑山意识到她神色、语气比之平时都有微妙变化,心生不解。 难不成有起床气?可她不是说早就醒了么? 他走到她近前,审视片刻,语气柔和下来,“横竖也醒了,要不要跟我回趟沈宅?” “可以么?”陆语眼眸变得亮晶晶的。 沈笑山背在身后的握着一沓口供的手动了动,克制住了刮她鼻尖的冲动,“可以。我要亲手收拾那个人渣。完事后,你不妨瞧瞧。” 陆语意外,凝着他,目光越来越柔和。 他笑着偏一偏头,“走着。” 陆语笑着跟上去。到了马车前,刚要唤人再备一辆车,他已抬手示意,“快些。” 她只当他要骑马,便由无忧服侍着上了车,刚坐定,他随后而至,坐到她对面,吩咐无忧:“你再备一辆车随行。” 无忧当即称是而去。 陆语张了张嘴。何时起,她的丫鬟这么听他的话了? ※※※※※※※※※※※※※※※※※※※※ V前三章的红包马上发,本章及上章一样,依旧不要大意的留言吧~ 感谢投雷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づ ̄ 3 ̄)づ 第27章 双更合一 静寂的夜色之中, 马车不疾不徐地前行。 沈笑山出门时带上的口供,此刻已转到陆语手中。她借着小小的羊角宫灯阅读。 “不用急着看。”沈笑山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壶,旋开盖子喝一口酒,“到沈宅之后,你要在书房等一段时间。” 陆语哦了一声, 收起那些纸张, 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有一股子无名火,不由担心, “你可悠着点儿, 别把人整治得断气。” 沈笑山莞尔, “我像是那么冒失的人?” 平时自然不会意气用事, 可那脾气一上来, 什么事做不出?陆语腹诽着。 沈笑山又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 化作了小火苗,一路燃烧着落入胃中。这让他情绪有所缓和, 对上她视线, 看出她的担忧,笑着叹了口气,“你这年纪, 不该这样冷静。你有时候冷静得已经反常了,怎么做到的?” 她这年纪, 该是遇到恶人只想杀之而后快的光景, 而不是处处顾及全局。 “谬赞了。”陆语笑了笑,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不缺银钱,缺的是自保的能力。——八岁起,师父就这样告诉我,凡事都让我自己拿主意。慢慢的我就明白了,凡事结果最重要,其余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说的对。”沈笑山深深地凝视着她,“你真该从一开始就告我原因。” 陆语目光流转,“我倒是想,你不会相信的。” “对,这一点,说的也对。”他移到她身边,“你怎么那么了解我?” “……”陆语往一边挪了挪,“谁了解你了?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能想到这些。” “你就是了解我。” 陆语不知道他又在抽哪门子邪风,“好,我了解你。” “我们有缘,是命中注定的那种有缘人。” “……”谁跟你命中注定了?她强忍着没出声反驳。 沈笑山展臂,一手落在她肩头,侧头,在她耳边轻语:“看不到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想起过,可那是出于他一些言行,算么?思忖间,他灼热的带着酒味的气息萦绕在耳际,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于是她抬手推他,否认道,“没有。” “你有。” “没有。” “有。” “……”陆语是觉得,说车轱辘话太幼稚了。 “你有。”他阖了阖眼睑,闻着她身上极为好闻的香气,亲了她面颊一下,“你说谎的时候,我感觉得到。” 陆语气得不轻,偏又要顾及着外面的车夫、跟车的人,发作不得。她微声道:“想这样那样的人,是你,不是我。照你这架势,我是不是过几天就要嫁你啊?” 几个时辰之前,他才对她表明心意,总得给她斟酌的时间吧? “那多好。”沈笑山闻言只有喜悦,甚而立时生出憧憬,立时算起了日子,“四月有两个吉日,你觉得怎样?” 陆语气结。 在她炸毛之前,沈笑山放开她,柔声道:“你没忘记我说过的话就好。我会一直等你答复。” 陆语用手背蹭了蹭脸,用力的。 沈笑山噙着愉悦的笑,坐回原位。 . 解奕帆、解明馨再一次被安置到同一间地牢,只是,一如上次,他们背对着背,不要说交谈,连传递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这间地牢很反常,反常之处在于,纤尘不染,布置得很雅致。 两名护卫走进来,把解奕帆放在居中的半人高的硬板床上,将他呈大字型捆绑起来;继而调整解明馨座椅的位置,让她处于观望解奕帆的最佳角度。 两张高于床的四方桌放在墙角,罗松亲手搬到床两侧,放到适合的位置。 “行了,去忙吧。”罗松对两名护卫打个手势。 片刻后,沈笑山来了,进门时带上牢门。 他和罗松各自从刑具架上拿起一个药箱,放在四方桌上,打开来,先后取出两个乌木托盘。 罗松手边的一个托盘里,是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沈笑山从药箱里取出来的也是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数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瓶子里有颜色不同的液体。 罗松取出一把小剪刀,把解奕帆的右边衣袖剪开、扯掉,又把右边中裤豁开至膝上。 沈笑山取出止血粉、疗外伤有奇效的药膏、包扎伤口的棉纱。 这一幕幕落在解明馨眼里,唯有可怖之感。 解奕帆是要被整治的人,感触比她还糟糕,“你们……” 沈笑山道:“放心,不是给你放血。”语气居然很温和。 “你有福了,”罗松接道,“我家先生好几年没亲自收拾过人了。” 解奕帆道:“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 沈笑山的手在手臂上缓缓移动,停顿处,皆是关节、穴位。 罗松那边亦是如此。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解明馨抖着声音问道。 罗松闲闲地解释道:“今日,先生只是要他一条胳膊、一条腿。日后,他右臂、右腿就是摆设了。” 沈笑山拿起一柄闪着森寒光芒的柳叶刀,刀在指间飞速旋转几下。 “哥……”解明馨抽泣着唤道。 那一声呼唤,反倒让解奕帆镇定下来,“这是我该得的报应。” “很好。”沈笑山打量着他,视线比手里的刀更锋利,语气却仍是温和的,“我不妨跟你们交个底。 “就算你们此刻招出幕后元凶,我也会废掉你一臂、一腿,如你所说,这是你该得的报应。而且你们放心,这种情形无药可救。” 解明馨抽泣的声音更大。 “不准哭!”解奕帆哑着声音呵斥她。 解明馨强自收了声,泪水却落得更急。 沈笑山转眼凝望着她,“至于你,今日起,每日用一碗有解药的汤药即可,你少不得要在毒发时体会一番近似肠穿肚烂的感触。药性不发作的时候,你与常人无异,可以照顾解奕帆。——你们不是想厮守么,我成全。” 疯子,简直是歹毒残酷至极的疯子!——解明馨想说出口,对上他森寒的视线,生生哽住。 “七日内,你们什么都不需告诉我。”沈笑山道,“七日后,我再问你们。到时依然嘴硬,我就继续收拾收拾解奕帆。” 解奕帆、解明馨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沈笑山对罗松打个手势。 罗松取出一枚银针,走到解明馨身后,银针刺入她的哑门穴,还不忘为沈笑山做补充:“这种事,大同小异,能废掉人的胳膊腿,就能把整个人废掉。解奕帆要是变成那样,再被扔进大牢,那日子……” 解奕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解明馨神智已近崩溃,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沈笑山,眼中的恐惧,一如看到了猛鬼、恶魔。 这人太可怖了,动刑的同时,亦是在诛心。 . 沈笑山的书房很舒适。 老管家送来了清香四溢的茶、香软可口的点心,笑容慈爱:“陆小姐先用着。先生还交代厨房给您和随行的姑娘做些易克化的饭菜,迟一些就送来。” 陆语由衷地笑着道谢,“辛苦您了。” “不敢当,不敢当。”老管家摆了摆大手,笑眯眯地转身向外,“小的只盼着您能常来。” 无忧抿了嘴笑。 陆语等老管家走远,睨着无忧,“你怎么回事?临来的时候,怎么一副把沈先生当东家的样子?” “因为先生开始全心全意帮您了啊。”无忧笑容更灿烂,“他吩咐的事,错不了。” “……”陆语无语得很。深更半夜的,男女共乘一辆马车,也能叫错不了?但也怪自己,动辄与他单独相对大半晌,落在这丫头眼里,可不就不用时时遵循着礼数规矩了。 她转头就抛下这件事,细细环顾书房。 上次过来,全部心神都用来应对他,并没仔细打量。 东面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一幅偌大的疆域图。她走过去,细细观望,才知这图并非常见的舆图:两京十三省境内,都有颜色不同的标记。 陆语对沈家字号还是有些了解的,此刻便将所知情形与舆图做了比对。 红色记号是票号,橙色记号是银楼,玄色的是酒楼,绿色是客栈,青色是粮米铺…… 寻找到规律之后,陆语再看这幅图,便被震慑到了。 他产业之庞大、拓展地域之广,超乎她预料。说他富可敌国,真的不是夸张之辞。 眼前的这幅图,所呈现的就是他的白银帝国,而作为这白银帝国的君主……偶尔那德行,说游手好闲都不为过吧? 陆语不懂,要用怎样的经商之道,才能悠哉悠哉地度日之余,又将一切掌控于手? 他是经商奇才? 不,他的头脑能力简直让她觉得可怕。 陆语摇头,低低叹息着转回到书案前落座,喝茶、吃点心。 老管家送来四道菜、两碗热汤面,放到临窗的圆几上,退出去之前道:“沈宅的人在一楼候着,陆小姐要是有什么吩咐,让随行的姑娘到楼下传话便是。” 陆语说好,再次道谢,随后唤无忧一起用饭。醒来后到现在,真有些饿了。 四道菜是云片火腿、水磨丝、芙蓉鱼片、鸡丝豆苗,用五寸碟盛着,色香味俱佳。 比之菜肴,陆语更想吃的是热汤面。汤汁鲜美,臊子新鲜,最上面码着薄薄的肥瘦均等的肉片。 她尝了尝,煞是可口。 “这厨艺,太好了吧?”无忧西里呼噜地吃了一阵之后,忍不住赞道,“越是家常的菜肴面食,越见功底。单说眼前这些,就算一等一的勋贵之家、生意最红火的酒楼里的厨子,也就这样了吧?要知道,这可是临时准备的。” 陆语笑了笑。沈笑山那性情,对什么讲究起来,必要讲究到极处的。 吃完这一餐,无忧收拾起碗盘,送到楼下。 待她折回来,陆语道:“你到西次间歇着,有事我再叫你。”刚刚去看过了,那边有躺椅、薄毯,分明是值夜的人备着的。她近日睡得少,犯不着总让心腹陪自己熬着。 无忧知晓她的性情,依言行事。 手边的口供,只是更为详尽,多了些枝节。陆语反复看了几遍,也没什么收获。 那么,沈笑山的火气,只能是源于那些刺目的言辞。 所以,再一次的,他帮她。用他的方式。 意识到这一点,陆语心头一暖。 十多天孤立无援、单打独斗,那种煎熬,偶尔几乎逼得她要发狂发疯。事实上,在那些日子里,有时候的言行已经很反常。 太需要人分担、帮衬,所以请了妹妹林醉过来,所以诱使沈笑山好奇并介入。 如今的情形,是超出她预计的乐观。 没别的事好做,陆语移了明灯到舆图前,长久地看着。图中其实大有乾坤,可以看到银号、丝、茶、绸缎、粮米逐步拓展至四方的路线,可以发现以往忽略的存着商机的地带,亦可以发现有些地方较之别处还很贫穷,饶是沈家,也无法让生意遍地开花。 不知不觉,晨曦初绽,陆语没有察觉,仍在研究着图中玄机。 沈笑山走进门来,见她毫无察觉,便轻咳一声,问:“找到适合陆家的新财路没有?” 陆语闻言转身,回眸,笑,见他已换了平时常穿的净蓝色长袍,眉宇间亦恢复了惯有的平和淡泊。 沈笑山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关乎海运生意的图正在做,等做好了,拿给你看。” “那太好了。”陆语欣然点头,继而就好奇地问他,“你每次看到这幅图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是斟酌如何安置那些根本花不完的银钱,还是运筹帷幄,亦或生出种种隐忧? 沈笑山却道:“我看这图的时候,只是往上面添加记号。其他的,别的时候才会思量。” “下棋、独酌的时候么?”话说出口,陆语才觉得不妥。他的行径,按理说,她不应该留意的。 他嗯了一声,继而笑微微地转身,凝着她的侧脸,“你怎么会知道?” 陆语有点儿窘,索性强词夺理,“你不是说我了解你么?” “没错。”沈笑山唇角上扬,笑意更浓,“来。”他携了她的手,去往东次间。 动作是那么自然,仿佛他们经常这样,她却是从骨头缝里觉得不自在。她停下脚步跟他较劲,一次不能挣脱,就来第二次、第三次。 沈笑山控制着力道,不让她疼,也不让她挣脱,“我连你的小爪子都不能碰了?” 陆语生生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不刁难我么?” 沈笑山笑道:“只是让你看样东西。来。” 陆语随他走入东次间。 沈笑山让陆语落座,启动一个机关,书架自中间徐徐分开,现出里面一个存放着珍玩的檀木架。 陆语揉了揉自己被他握过的手,问:“解奕帆、解明馨那边怎样了?” 沈笑山的视线在檀木架的木格间梭巡,“等会儿你可以亲眼去看。” “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这是不是说,你相信我?”他问。 陆语很诚实地点头,“是。”到如今,她没有不信他的理由。 他笑一笑,将对二人的处置如实道来。 陆语听完,思忖片刻,问:“为何是七日后?” 沈笑山解释道:“前三四天,两个人必要想着自尽求个解脱,自然不能如愿。而这期间,他们招出的人很可能是攀咬,不足信。 “随后他们才会认命,知道怎样做才是上策。 “经验之谈,但诸事总会出意外,或许用不了七天,或许会更久一些。”语毕,他看到了那个想找的首饰匣子,从架子上取下来。 陆语思量之后,迟疑着问:“你先前是没想到用这法子,还是懒得动手?” 沈笑山挑了挑眉。寻常人在此刻,该感激不尽才是吧?可她是什么意思?埋怨他没尽早出手? 陆语也意识到了言辞的不妥,连忙补救:“我只是稍稍有些好奇。毕竟,这意味的是,我七日左右就能获知真凶是谁,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忘乎所以了?”沈笑山打断她,拿着首饰匣子走到她近前,“能不能忘乎所以地答应嫁我?” 陆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人魔怔了不成? 沈笑山哈哈一笑,放下匣子,问她借帕子。 陆语以为他要擦拭匣子上的浮尘,便将随身带的素色丝帕递向他。 沈笑山则在此时打开匣子,接帕子之际,手势一转,丝帕就罩住她的手,随即,另一手取出一只玉镯,给她戴上。 “嗳……”他动作太快,陆语反应过来的时候,玉镯已经到了腕上,敛目一看,便认出是鸳鸯镯中的一只。 沈笑山又取出另一只镯子给她戴上,这才回答她先前的疑问:“我听着你先前的意思,是想凡事做主,我跟杭七给你打打下手就行。到这上下,我实在是压不住火气了。这法子歹毒了些,却能攻心,我们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原来如此。”陆语应着,要将镯子摘下。 他则收起她的帕子,眯着眸子端详一下,“好看。戴着吧。” 价值二十万两的镯子,只这价钱,就让她觉得沉手。而没有帕子垫着,要摘下来,还真不容易。 “初见你给我开的单子上的东西,都买回来了。”沈笑山在她对面落座,解释道,“看口供的时候,才知道你目前最喜欢的首饰是这对儿镯子。” “这算是——”陆语凝着晨光中的男子。 “当信物成不成?” “不成。” 他笑,并不意外,“只是给这对儿镯子找个妥当的去处。你要是不收,这就替我扔下楼。” 陆语心念一转,道,“我私藏之物中,有一支狼毫,犀角制成,颇有年月了。晚一些赠予先生。”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沈笑山道,“要礼尚往来?” “应该的。”陆语端详着腕上的镯子。 “送我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他说。 陆语第一反应是:“琴?” 他皱眉,“我又不能整日把琴带在身边。” 陆语细细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檀香手串?” “……” “念珠?” “……” “绣心经的道袍?” 沈笑山忍无可忍,探手过去,连连拍在她额头,“闭嘴!” 陆语一面躲闪,一面逸出开心的笑声。 第28章 合力 相识以来, 他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美丽而璀璨的笑颜, 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开心的笑声。 被她情绪感染,他也笑了, 收回手,“再说下去, 你就要送我木鱼儿了吧?” 陆语笑道:“我会做又适合送你的物件儿,实在是不多。” 沈笑山不予置评,“你亲手制成的琴,印章、铭文请谁雕刻?” 在琴背面雕刻印章铭文的, 必须是高手:琴上的漆若是裂损,制琴者痛心疾首事小, 难以修复如初留下瑕疵事大。 “不请人啊, 我自己刻。” 沈笑山笑着颔首,“那成,给我做个印章。”这两件事,有相通之处:字数少、字体大的铭文,用的就是刻图章的刀具;字数多、字体小的铭文, 用的刀具更小更锋利。她就算不曾做过玉石印章, 找块好木头现学现卖也能做得不错——功底在那儿呢。 陆语爽快点头, “外书房存着些做印章的石头, 回去之后,你选一块。” 沈笑山嗯了一声, 瞥她的左手一眼, “没事了吧?” “没事了。” 他这才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口头上虽是说定了, 陆语心里哪儿能过意的去,回到家里,洗漱更衣、请安用饭之后,带上跟他提过的那支犀角狼毫、二两密云龙去了霁月堂。 密云龙产量极少,在本朝是贡茶,若非天子赏赐,达官显宦平时都很难尝到。 沈笑山不免好奇:“从哪儿淘换来的?” “一位师叔赏我的。”陆语解释道,“一些孝敬姨父了,手里这些,就请先生笑纳吧。” 他说道:“回头我传话给福建那边的人,明年起,让他们给傅先生每年送一些密云龙过来。” “……”陆语不由嘀咕,“敢情只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啊?好没意思。”小财主跟豪商的距离,偶尔实在是让人沮丧。 沈笑山莞尔,拿起那支狼毫来看。犀角笔杆,蓝田玉笔帽,笔头恰如其名。年代久远,材质不论在什么年月都属罕见,任何喜欢文墨的人,都会视为无价之宝。 “收下吧,我也用不着。”陆语道。不然,宁可看着他把鸳鸯手镯毁掉,也不能收在手里。 “行啊。横竖放在哪儿都还是你的。” 陆语权当没听到。 沈笑山道:“我得去给傅先生针炙。傅太太那边有代安。你在这儿看看账册。”他收起狼毫,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大摞账册。 陆语不明所以。 “这是去年长安丝、茶、银号的总账目,我调过来几日。” 陆语会意,欣然点头,又提醒他:“我姨父姨母还虚弱得很,眼前的事,只说将元凶抓到了、在盘问就好,别的等他们好一些再如实相告。” 沈笑山笑微微地道:“他们心绪不宜大起大落,我似乎比你更清楚。”给夫妇二人诊脉开方子的就是他。 “……要跟你统一口风而已。”陆语横了他一眼,“你说话能不这么噎人么?” “你把我气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更多吧?”他笑着举步出门。 陆语坐在书案前,看着面前的账册,心情就如得到了无价之宝:在账册里能看到、学到的东西太多了,更何况,他要她看的,是长安过去一年的总账目。 他说过要点拨她经商之道,以为是随口一说,到此刻才知道他言出必行,惊喜之余,是由衷的感激。 他的经商之道,哪怕只学到皮毛,也够寻常人受益终生。 . 针炙期间,沈笑山与傅清明闲话家常。 傅清明瞧着眼前清雅出尘的年轻人,笑,“看着你,总是恍惚,怀疑你不是名动天下的沈慕江。” “那我该是谁?”沈笑山也笑,“行医之人?” 傅清明摇头,“不像俗世中人。” 沈笑山在心里叹气:你们家的人都什么毛病?我一门心思地往红尘里扎,你们话里话外地老把我往空门里推。“大抵是近几年总闭门谢客的原因吧。”他说。 傅清明自然知道,对方的气度是心性使然,与习性无关,面上则是笑着颔首,将这话题跳过去,提起玉霞观那些木料的事:“我听说木料的事出了些波折,我那外甥女出尔反尔?” 说着话,已面露不安,担心外甥女那时一定是急糊涂了,有些事便率性而为。虽说沈笑山摆明了没当回事,到底是她不对在先。 陆语用木料作为结缘的引子,参与并旁观的人很多,知晓她本意的却只有方丈和齐盛。沈笑山道:“没有的事,是我临时改了主意,下人来回传话却不及时。木料由恩娆保管,最是妥当。” 傅清明不疑有他,放下心来,说起外甥女,不自觉地现出自豪之色,“那孩子,制琴已有所成,经商方面的头脑,比你是相距万里,比我却要精明得多。” 沈笑山和声道:“话不能这么说。您那新月坊,本意就不是为了求财。” 傅清明出自书香门第,自幼痴迷音律,精通各类乐器的制作、弹奏。十几岁就开建了新月坊,制作售卖乐器,若有人想学艺,有专人悉心教导。 原敏仪与傅清明结缘,就是在新月坊。 二人成婚之后,齐心协力经营,到如今,新月坊已有数间分号。 ——这些事,住进傅宅之前,他便有耳闻。 略顿了顿,他又道:“恩娆的确聪慧,是少见的好苗子。这会儿,我让她在霁月堂看我手里的部分账册。她若是看得出门道,近期我就让她把陕西各地的账目过一遍,每日上午前去即可。您意下如何?” 傅清明大喜过望,“难得你这般赏识恩娆,这是她的福分。多谢,多谢!”若不是正在针炙,就要下地行礼了。 “您客气了。”沈笑山生怕他下一刻也生出陆语曾有过的心思,提议让陆语拜他个师父、认个叔父什么的,道,“陶真人、玉霞观方丈都是我打心底敬重的前辈,他们视我与恩娆如弟子,我们两个小辈,于情于理,都该相互扶持。” “原来如此。”傅清明不由得感叹缘法的玄妙。 沈笑山笑笑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针炙后,沈笑山让傅清明安心歇息,回返霁月堂,进门后,就看到陆语正在翻阅账册,神色专注,小扇子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手边备了笔墨纸。 小模样煞是动人。 他并不扰她,亲自去沏了两杯密云龙,随后将一杯送到她手边。 陆语这才察觉到他回返,闻到密云龙的香气,先是讶然,随即就望着他笑。 那笑容除了固有的美,还让他觉得甜甜的。 这一定不是错觉。他坚持这么认为。 为了不打破此刻的温馨氛围,他不言不语的,喝完一杯密云龙之后,转去给她磨墨。 等到罗松在门外问要不要传饭,陆语即刻起身回内宅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蹙眉。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 到密室暗道中听墙角的事,齐盛昨日便安排下去了:挑选出最值得信任的人手,每日轮班窃听,及时将听到的值得一提的事或是拿不准轻重的言语记录下来。 齐盛的办事效率,自来是立竿见影——午间,陆语一边用饭,一边看昨夜至晌午得到的消息记录。 于是,原府一些事情呈现在她眼前: 原锦攀交情未遂的事,原太夫人说,等着寿辰当日鉴赏那幅双面绣屏风。 原灏结结实实地训斥了原成梁和原锦一通。 原锦回到房里,哭着咒骂了陆语一阵。 上午,原大太太出门前,把原友梅、原友兰唤到跟前,问她们有没有亲手绣的帕子。 姐妹两个说有。 原大太太当即让她们唤人各取五条来,看到帕子之后才说,还过得去,下午我去东院的时候带上,说是你们给恩娆的一点儿心意。 两姐妹抱怨了几句,却架不住母亲的声色俱厉,也就依了。 没有大事,没有想听到的秘辛。本能生出的失望浮上心头之际,陆语就想到了解奕帆、解明馨那边的事,心情立时转好。 急什么呢?就算这七日一无所获,那兄妹两个也不会再有退路,定会招出元凶。 就算她直觉出错,沈笑山也不会的——他们两个一起出错,是绝不可能的事。她笃定。 . 下午,原溶与原大太太如约而至,前者去霁月堂见沈笑山,后者见原敏仪未遂后,转去陆语的绣楼。 陆语出门相迎,请原大太太到宴息室说话。 原大太太带来了原友梅、原友兰各自送给陆语的几条帕子,“都知道你没工夫做针线,她们就送你几条帕子,针线虽然不及阿锦那么好,倒也勉强能看。” 陆语不动声色地收下,笑盈盈道谢,唤丫鬟上茶点。 原大太太又道:“我还带了些阿胶、燕窝过来,放在你姨母房里了,只盼她不要嫌弃。” “瞧您说的。”陆语从无暇手里接过茶盏,送到原大太太手边,“姨母实在是精力不济,需得静心将养。”落座后,如实道,“您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有些体己话想与您说。”谁都不傻,将话摆到明面上,有益无害。 原大太太如何看不出这一点。陆语与长房相安无事的时候,对她一直淡淡的,与长房哪个生了是非,就当她不存在。 自昨日到此刻,这孩子话里话外都表露了要与她叙谈的意思,这正是她喜闻乐见的。 如果能走近一些,日后陆语能看在她的情面上,对她的儿女少一些敌意,遇到分歧少一些计较、多几分宽容,就是她烧了高香了。 “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只盼着,你也跟我交个底——你姨母没有大碍吧?”原大太太神色坦诚、真挚。 “没有大碍。”陆语搬出了沈笑山,“我姨父姨母要是情形不好,沈先生也容不得,昨日怎么可能与我一起去原府做客。” 原大太太闻言神色一缓,笑了,“的确。倒是我胡思乱想了。” “您也是担心我姨母。”陆语抬手示意无暇、无忧到门外守着。 原大太太亦遣了随侍在侧的丫鬟。 陆语开门见山:“我娘和姨母出嫁前后的事,以前我只隐约听说过一些,也不好当面问我姨母。这三年呢,原府在孝期,我也不好拿这些事烦您。现在原府就要出孝期了,我就想,您能不能把所知的说给我听听?” “这……”虽然早有预感,陆语迟早为生身母亲、姨母追究陈年旧事,但在眼下,原大太太不免觉得这时机有些微妙,“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陆语理由充分:“我姨父姨母那封所谓的报平安的信,原府一收到就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了——我倒不是怨大舅什么,他急于脱身,还不是笃定太夫人不在乎我姨母的死活?太夫人但凡有过一句担心的话,我大舅也不会那么做。” “那件事……”原大太太面露不安地道,“我和成栋、友梅、友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大舅就请示过太夫人,火急火燎地出门了。我们真想不到那么多,你大舅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 陆语一笑,“这些不难想见。” 原大太太心念一转,紧张地道:“清明和敏仪的事——” “我只能跟您说,有蹊跷。大舅要不是觉得不对劲,昨日怎么会请沈先生和我过去?” “那……”原大太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她对原大老爷的怨念不是一日两日,却知道他的仕途关系到三个孩子的前程,万一陆语把他整治得不人不鬼的…… 陆语笑着安抚她:“您放心,我知道大舅孝顺,太夫人说的对不对,他都只能照办。我心寒、窝火,都是冲着太夫人。” “对对对,你心里有数就行。” 陆语趁势道:“所以我就想弄明白,太夫人和我姨母,到底生过哪些罅隙?” 原大太太不由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不过是敏仪的姻缘不合太夫人的意。”停一停,念及陆语的生母原敏修,目光一黯,“敏修那时候也是。” 陆语一笑,“儿女姻缘不合父母心思的事,比比皆是,她们怎么就闹到了仇人一般的情形?” 原大太太啜了一口茶,想起昔年旧事,神色有些恍惚,“我嫁进原家之后,老太爷常年在外地做官,太夫人带着一家人留在长安,督促子嗣的课业,张罗儿女的婚事。” 她放下茶盏,坐到陆语身边,压低声音:“太夫人在府中,多少年来都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到如今,说起来是我主持中馈,其实只是挂了个头衔。 “她那个人,打心底瞧不上商贾,带的我家老爷也是那样。 “敏修当初与陆东家结缘,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年多,亲事才定下来。” 陆语问道:“怎么个闹法?” 原大太太语声更低:“那时候我还没在原家站稳脚跟,凡事都是后知后觉,只听说,陆东家请人上门说项之后,太夫人就把敏修关到了别院。 “我跟敏修虽然谈不上姑嫂情深,但我们平时相处得挺融洽的——这真不是在你跟前讨好卖乖的话,你可以跟府里的老人儿打听去。 “我瞧着敏修被关在别院的日子久了,很担心,便吩咐下人想法子去打听消息。没两日,下人给我回信,说……太夫人饿了敏修好几天,敏修那身子骨哪儿受得住啊,病了。就那样,太夫人都不给找大夫,不给饭食。” 陆语抿紧了唇。 原大太太携了她的手,“我瞧着不是个事,就跟老爷照实说了。老爷也怕闹出人命,就带着我一起去太夫人面前求情。 “我们跪了一天一夜,到了还是我家老爷说要将事情告知老太爷,太夫人才松了口,派人把敏修接回府中,请大夫诊脉开方子。 “敏修病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动,出嫁前都还在服药……” 说到这儿,她不由长叹一声。 陆语深缓地吸进一口气。 “敏修嫁到江南之后,与原府全然断了来往,逢年过节做场面功夫的礼品都不送。两家生疏至此,大抵也是后来你被送到陶真人跟前的缘故之一。” 陆语缓缓颔首。 原大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到了敏仪,她要嫁的也是商贾,太夫人脾气更盛。我跟老爷一早料到,先一步求着她老人家手下留情,又及时写信请老太爷干预,总算没让她在明面上大动干戈。 “可我们没料到的是……” 陆语忍不住问道:“没料到什么?” 原大太太握紧了陆语的手,神色颇为复杂,“你姨父姨母这些年都无所出,就是因为……太夫人当年让敏仪服了一段日子的避子汤药。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房里知情的下人,都被太夫人寻由头处置了。我家老爷又秉着百善孝为先的处世之道……” 陆语咬了咬牙。 同一时刻,沈笑山正在与原溶叙谈。 沈笑山单刀直入:“傅家的事,到今日,你是摸不着头脑了吧?” 原溶自是颔首称是。 “傅家若是将这些事公之于众,是不是在情理之中?” “是,可是……”原溶拿出帕子擦汗,“我并不知情啊沈先生……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沈笑山牵出一抹冷笑,“你以为,该被追究的只是你知情与否?” 原溶懵了,冷汗直流,不知所措,“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以为,如果你知情,便该重塑家风;若是不知情,那我可就由着性子来了。”沈笑山笑微微地道,“说到底,不管你知情与否,先把家风正一正,碍眼的应该尽早予以发落。” 第29章 承诺 /应对 原溶用了些时间, 才明白沈笑山的意思, 登时脸色煞白,“先生是怀疑……” 沈笑山取出解奕帆的口供, “不是怀疑。” 原溶接到手里,一目十行地看完, 瞠目结舌,随后又逐字逐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越看,汗出的就越多。末了, 他把口供捏在手里,对着面前虚空陷入沉思。 守孝三年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 在大事当前的时候, 终于飞快地转了起来。 沈笑山一直凝眸打量着原溶的神色,连最细微的反应都没错过。 不出所料,原溶与傅清明原敏仪被劫持的事情无关。 说白了,原溶对家事迟钝也好、敷衍也罢,到底是官至知府的人, 要是做出那等事, 不是疯了, 就是蠢到没边儿了。 再一个原因就是, 找到傅清明与原敏仪之前,原府有意无意间招惹过陆语的, 只有原溶和原友梅——是贼就有三分心虚, 如果事情与原溶有关, 他不论怎样,也会约束自己和儿女的言行,不会在收到报平安的信件的时候急于撇清关系,而会用官场上那一套与陆语虚以委蛇。 退一万步讲,如果事情就是原溶一手谋划,也该让他看到解奕帆的口供——打草惊蛇。 只有原家动起来、乱起来,他们才会现出破绽。 原溶回过神来,递还口供的时候,只觉得手有千斤重。 沈笑山道:“原大人刚才什么都没看过。” “是。”原溶颔首,正色道,“没看过是一回事,该说的还是要说。先生怀疑原家与那件事有关,是情理之中。想来你们已经在着手查证。今日起,我亦会设法彻查。只盼着是我们都多疑了,而若与原府有关,不论是谁,我都不会姑息!” 沈笑山颔首,“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先生只管拭目以待。” 沈笑山岔开话题:“原太夫人不看重母女情,而你似乎也不看重兄妹情,为何?” “这……”原溶挣扎片刻,诚实地笑道,“这真不能说……实在是不能说。” 沈笑山扬眉一笑,也不勉强,“无妨,我自己查。” “……”原溶苦笑,叹气,心说真是作孽啊。 . 将至酉时,陆语亲自送原大太太出门。 原大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陆语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心里一定难受得紧。她携了陆语的手,“那些事,便是我不说,你也能从别处打听到,所以我就没瞒你,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就是想,你要是计较……” 陆语对她盈盈一笑,“那笔账,与您和您儿女没关系。往后我跟你们好生走动着。” 原大太太暗暗透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您回去之后,太夫人少不得问您跟我说了些什么,寻找您的错处。”陆语道,“她要是为此不悦,您就往我头上推。” 原大太太冷笑,“随她去就是了。上次友梅的事,她真是让我心寒了——我也不是说你对不对的,可作为长辈,在孩子闹矛盾的时候,是不是该从中调和?可她是怎么做的? “这上下是你教训友梅,该当的。下次要是换了比原家门第更高权势更大的人家,也出了类似的事,她也不为孩子做主的话,我两个女儿还有活路么?她们便是再不成器,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跟你说心里话,就那件事,真是让我把她和老爷看清楚了,心寒得不行——都是只看功利不计情分的人。往后啊,我得多长些心眼儿,给孩子早做打算。” 不管什么事,陆语都是一样,做了就是做了,连说自己有错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她想一想,道:“归根结底,是您到如今还没主持中馈,不管谁都知道,原府的事情,太夫人说了算。您要是当家做主的人,我就算找友梅算账,让她吃亏,也绝不会是当日那个情形。” 原大太太若有所思。 送走原大太太,陆语被原敏仪唤到房里说话。 陆语见姨母气色比早间又好了一些,不由绽出愉悦的笑容,“针炙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是啊。”原敏仪倚着床头,示意陆语到跟前落座,问道,“你这两日,不是去原府,就是款待原大太太,走动得未免勤了些,是为了什么?” “就是生气啊。”陆语面不改色地道,“您身陷囹圄的时候,他们那个行径,我生气,也想不通,就请原大太太过来,问问原由。” “陈年旧事了,我都忘了,你还追究什么呢?”原敏仪握住她的手,“这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往后我们多加小心,高高兴兴地度日就是了。” 陆语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您真能忘么?” “大嫂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原敏仪坐直身形,目露警惕。 “没什么。”陆语道,“我只是想,要不趁着沈先生肯帮衬的机会整治一下原家,不是太傻了么?” “阿娆,”原敏仪握紧她的手,“有什么话,你不妨跟我交个底,我是一点点事情都经不起的人么?你到底听说了些什么?” 陆语犹豫片刻,照实说了:“您多年无所出的原因,我知道了。” 原敏仪身形一僵。 “我知道了。”陆语强调后道,“以前您不肯跟她计较,定是有着诸多考量。我想的到。现在不用了。您不计较,我也要替您计较。” 原敏仪泪盈于睫,“阿娆……” 陆语轻轻地抱了抱她,“再就是我娘在她手里遭过的罪,我总要讨个说法。虽然,我没见过娘亲,都不知道她的样子。可我想,如果她没在出嫁之前差点儿被饿死,弄得身子骨那么孱弱,也不至于难产而亡。” 原敏仪的眼泪滑落到腮边。 “我一直以为,是八字克双亲,请师父算,自己也算了好多次……”陆语垂了眼睑,抿出一抹艰涩的笑容,“姨母,现在我是不是找到那个我不是丧门星的理由了?” 原敏仪哽咽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这样怨怪自己呢?” 陆语的笑容愈发艰涩,甚而有了些难堪的意味,“从爹爹走后,我一直这么想。” “不是,不是你的错。”原敏仪把她搂到怀里,泪如雨下,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我当初服药的事,你一定知晓了……我只是步了姐姐的后尘,明白么? “姐姐不认命,想尽法子寻医问药,才有了你……可毕竟是勉为其难,身子骨受不住……你姨父这些年都不准我为儿女之事寻找良医,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前面有活生生的例子摆着:不可行。要孩子,她大概就要难产而亡,她走后,他可能就会因为自责郁郁而终。 陆语身形僵住,接下来的时间,眨一眨眼睛,似乎都需要莫大的力气。 她不知道是如何离开姨母的院落回到绣楼的。 . 原溶离开之后,沈笑山遣人去请陆语到霁月堂。他的意图,有必要及时告知她。 得到的回信是她手边有事,实在来不了。 他等。 等到傍晚,又差人去请她,由头是让她帮自己挑选做印章的玉石。 得到的回信跟上次一样。 他索性把无忧唤到面前询问:“她忙什么呢?” 无忧嚅嗫道:“我家小姐在书房,书房里有个密室。她把自己关里边了。” 沈笑山扬眉。 无忧补充道:“大抵是不高兴了。以前小姐不高兴的时候,都是这样,在里面一闷就是一半天。”语毕,眼含期许地望着他。 她把自己关在密室?关在那间除了机关再无其他东西的密室?——坐都没地方坐,应该是去了下面的密室。“没什么事,晚一些她就出来了。”沈笑山道,“去忙吧。” 无忧称是告退。 . 几间存放着珍玩字画古籍的密室,陆语在堪舆图上做了标记。沈笑山一间一间地寻过去。不出所料,她就在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不大,陈设比起别处,已算不少:书柜、桌椅、醉翁椅、软榻,地上铺着兽皮毯子。 此刻,陆语坐在地上,在一块玉牌上雕刻兰草。听到密室的门缓缓开启又关拢的声音,看也不看,只是皱眉。 “小气包子似的。”沈笑山语带笑意,走过去,席地坐到她身侧。 陆语不吱声,闷头忙自己的。 也不知道原大太太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没好事就是了。沈笑山没问,顾自与她说起和原大老爷相见的情形,末了道:“我问过他,为何漠视兄妹情分,他说不能说。” 陆语嗯了一声。 他柔声问她:“自己在这儿闷着,闷什么坏主意呢?” 陆语放下玉石、刻刀,拍了拍手,转头认真地看着他,“我想杀人。” “杀谁?”他说,“我给你把他拎过来。” 陆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 沈笑山趁势哄道:“不管想做什么,没力气可不成,上去吃饭吧?” “晚一些再上去。”陆语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取出的却不是书籍,而是一壶酒、两个小巧的白瓷酒杯。 沈笑山起身坐到软榻上,留意到枕畔有两个小老虎布偶,一个是卧姿,另一个是坐姿。 做的栩栩如生,却已经很陈旧,磨损得很严重。 他拿到手里端详着。 “那是爹爹、娘亲留给我的。”陆语斟满两杯酒,走到他近前,递给他一杯,“坐着的那个,是娘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做的。另一个,是爹爹买给我的。” 沈笑山把布偶放回原处,接过酒杯,“一直带在身边?” “嗯。”她回身拿过酒壶,又坐到地上,“爹爹病故之后,师父去接我,说不要带太多累赘的物件儿。我最喜欢这两个布偶,不带什么也要带上它们。”语毕,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斟满。 沈笑山重新坐回到她身侧,把玉石、刻刀归拢起来,放进工具匣,“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哭鼻子?” 陆语用下巴点了点他的酒杯,“陪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他就笑,“不怕喝多了之后,我欺负你?” “我自找的,就不能算欺负。” “而且,你也不会把自己灌醉。”他笑着和她碰了碰杯,一起饮尽杯中酒,随即拿过酒壶斟酒。 “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爱哭?”陆语问道。 他如实道:“就是这么觉得。” “没错。到师父跟前起初那两年,晚上经常哭。想爹爹,没有一天不想。总想梦见他,他总是不肯入梦。那时起,就总病歪歪的。师父有一次开玩笑,说照顾我那两年,生生让她老了十岁。”她喝了一口酒,“小时候哭的太多,长大之后,没眼泪了。” 沈笑山似是能够看到,小小的女孩,在暗夜中蜷缩着身形,搂着自己心爱的布偶,默默地流泪。他抚着她的肩臂,心里酸酸的。 他眼中的疼惜不容错失。她笑了笑,说起心里一直存着疑影儿的一件事:“你决定帮我的那天下午,在街上说了不少让我特别难受的话,可到了晚上,你就决定帮我。先前总顾不上细问原由,现在能跟我说说么?” “行啊。”沈笑山慢条斯理地喝了小半杯酒,“在街上说那些话,是试探你,原本想步步紧逼,逼着你多少透露点儿实情。到半道我就不能照计划行事了。你那个样子,我看了,心里很难受。我早就过了动辄起善念、同情谁的年月了,不是在意的人,出手相助时只是知道该那么做,心里并无触动。对女子尤甚。挺多年,我都觉得很多女子意味的是麻烦。” 陆语抿唇微笑。 说完自己的原因,他说起别的方面的影响:“回来之后,罗松、景竹、代安又再一次一致认定你有天大的难处。 “我就想,不论你是善是恶,不论他们是对是错,这事儿都该管。 “我见过的恶人实在是太多了,也从不认为有绝对的良善之人。不论真实情形是怎样的,结果都必须是罗松他们想要的局面——他们是我最得力的心腹,平时撺掇我做什么都无妨,一旦落到实处,那就是我认可了他们的想法,我要让他们的想法变成事实。” 陆语听出弦外之音,“这也是你的用人之道。” 沈笑山颔首一笑,“聪明。就像你说过的,有些事,错到最后,也就对了。你说的是世情,但很多人会把这句话做成事实。” “受教了。”陆语和他碰了碰杯,喝完杯里的酒,倒酒时笑道,“跟你在一起,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停一停,目光一转,故意气他,“我提过想拜你为师,这话现在也算数,怎样?” 沈笑山板起脸,给了她一记凿栗,“做梦。”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又有闲情气他了,可见心境已有所缓和。 陆语笑着摸了摸额头,“你还提过带我走的话,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哪儿都行,山中、海上,你想去的,或是我想去的地方。” “都说狡兔三窟,沈先生,你算过你有多少窟么?” 沈笑山轻轻地笑,“没。我连存的银子的具体数额都不清楚。”又趁机问她,“往后你帮我清点家当?” “不。”陆语立刻摇头,“还没清点完,我就先妒忌死了。” 他哈哈一笑,“我的不就是你的么?” “明知道我财迷,还说这种话。你这等于是拿着小鱼儿哄着猫往坑里跳呢。” 他朗声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这小人儿,这份儿直率忒可爱。 陆语又和他干了杯中酒,随后站起来,“我好过多了。一起去外书房吃饭吧?叫上齐叔、罗松、代安、景竹。对了,杭七爷和林醉——” “杭七是夜猫子,这会儿一定唤上林醉出去了。” 陆语哦了一声,把酒壶、工具匣收拾起来。 沈笑山漫不经心地道:“等你姨父好一些了,我就请人提亲。不如就杭七吧?” “嗯?”陆语在书桌前转过身,凝着他,“不应该是我同意了你再提亲么?” “你同意么?” 陆语招招手,“走近些,让我好好儿相看一番。” 沈笑山撑不住,笑出来,走到她跟前,手撑着桌面,将她困在臂弯之间。 陆语抬眼审视着他,“你到底看中我什么了?” “脑子灵,能气得我火冒三丈,也能让我开怀大笑——这种模棱两可的理由,我能说一车。”他笑微微的,“真正的原因,我反倒说不清。” “那我该看中你什么?”她问。 他照葫芦画瓢地给她说了一串子理由:“脑子不慢,能气得你跳脚,能陪着你喝酒,也能让你由衷一笑。最重要的是,我心疼你,我想陪着你。以后,把你当祖宗一样供着,当孩子一样宠着——怎么都行。” 陆语忍俊不禁,笑得现出整洁的小白牙。 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相看得怎样?” “这事情让你弄得颠三倒四的,我想起来就犯晕。”陆语和他拉开距离,“反正,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不会与任何男子纠缠不清。所以,你不用有顾虑,也别催我。” “真心话?” “真心话。” “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沈笑山笑眉笑眼地问她,“这意思就是说,你横竖都吊在我这棵歪脖树上了,没错吧?” 陆语又想笑了。 “来,让我抱抱你。”说话间,他将她揽入怀中。在她难过的时候,在他心疼的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好好儿抱抱她。 陆语仰脸看着他,对上他唯有温柔疼惜的眼眸,没有抗拒。 他一番插科打诨,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难过愤懑;他此刻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给予她片刻的依靠。 她懂得。 这男子,可以成为任何女子的依靠,只要他想。 她低下头,把脸埋在他胸膛,阖了眼睑,感受着他予以的温暖、安稳,聆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沈笑山和缓地拍抚着她的背,过了好一阵,说道:“如果除了我,你不会考虑嫁给其他任何人,那就不如嫁给我。” 陆语不吭声,晓得他还有下文。 他继续道:“成婚之后,我可以留在长安,和你一起孝敬两位长辈,几时放心了,我们再去别处。说到底,我只是想每日看到你,比起这一点,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你实在不甘愿的话,我们可以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陆语沉了片刻,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衣襟,“容我想想。” 沈笑山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陆语想起一事,和他拉开距离,“就算是无意的、应该的,你也说过伤我的话,认不认?”虽然合情合理,但在当时,他那些言语,她听着是真难受。 “认。”沈笑山颔首,“我认账,也认罚。你想怎么罚我?” “迟早会罚你的。”陆语一时间哪里想的到,“以后再说。” “好。饿了没有?上去吧?” “嗯。” . 杭七和林醉策马去往沈宅。 路上,他见林醉明显还在打瞌睡,打趣道:“小小年纪,正该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你怎么却像睡不够的猫似的?” “我不是回去之后倒头就睡。”林醉掐了掐眉心,让自己精气神儿足一些,好脾气地跟他解释,“好些事要忙呢,要回两封信,要找管家询问姐姐那边的进展,还要做些针线……嗯,在房里瞎忙,不知不觉就晚了,没睡多久。以后不会了。” 杭七失笑,心知小丫头跟着熬了几日,不声不响地做了好些事,挺乖的。心念一转,他问:“出门前是不是都没顾上吃东西?” “没有。” 杭七吩咐身侧一名手下,“你先去沈宅,知会管家,备些饭菜。” 手下称是,快马加鞭而去。 林醉道谢。 到了沈宅,林醉用饭,杭七坐在她对面自斟自饮,越瞧她越是好奇: 明明身怀绝技,平日却一副小白兔的样子,一点儿习武之人的不羁也无; 明明身世飘零,近几年在经商,却是一点儿市侩俗气也无,那气质,与小家碧玉、高门闺秀都不同,是遗世独立的洁净的美。 同是陶君孺的俗家弟子,林醉与陆语不同。 陆语太复杂,傲气、韧性、高雅、精刮并存,不为她容貌惊艳的男子不多,但不被她矛盾的性情、精明的头脑吓退的男子也不多。那女子,是迟早活成精的主儿。 林醉呢,也矛盾:单纯却又聪明,单说眼前的事,她时时跟进,不外乎是怕他不为她姐姐尽心竭力;有本事却不当回事,听说这三二年就闷头打理一个客栈,心无旁骛。 恰如遗落在深谷的明珠,熠熠生辉而不自知。 这小孩儿,很值得人琢磨。 总而言之,还是人家陶君孺教导有方啊,俩小徒弟,都这样的难能可贵。——对着林醉出了会儿神,他得出结论。 “你小字是什么?”杭七脱口问道。 “嗯?”林醉睁大眼睛看他,目露惊讶。她不是姐姐,姐姐在长安商贾中是一号人物,在制琴的名流雅士之中也是后起之秀,小字常被一众长辈挂在嘴边,想瞒都瞒不住。她就不一样了,是籍籍无名之辈,而寻常女子的小字,只有亲友才能知道。 “我总连名带姓地叫你,不合适。”他笑说,“你是陆恩娆的师妹,不至于秉承着那些繁文缛节行事吧?” “……哦。”林醉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到碗里,“恩姀。师父给我取字的时候,我央着她带上姐姐小字中一个字。” “恩姀。”杭七念了一遍,眉宇间笑意更浓,“好听。” 林醉继续埋头吃饭。 “你一个女孩子,饭量倒是不小。”他开玩笑,“你要是跟着你姐姐过,不得把她吃穷啊?” 林醉又夹了一块黄鱼到碗里,吃完之后才气呼呼地闷出一句:“我姐姐养得起我,一般男子都不会比她更会赚钱。”顾忌着他身份,她能用的反驳之辞有限。 他哈哈地笑起来。 笑什么笑啊。林醉看也不看他,继续专心致志地埋头吃饭。 饭后,喝了几口茶,两人一同去了地牢。 地牢里多了些董家、解家的下人,审问他们,自是不用杭七亲自出马。 解奕帆的右臂无力地耷拉着,右腿亦成了摆设,满脸的绝望。 解明馨早间服了一碗药,傍晚发作,即将崩溃的时候,被灌了一碗解药。直到这会儿还瘫在床上,力气尽失,无法照顾解奕帆。 不论两人背后有着怎样的隐情,两个人待彼此情深意重属实,这是任谁也无法反驳的——先前固然可以说是一起起了贪念,但在如今,可就是实打实地受刑共患难了。就算这样,也没相互推诿过罪责。 查看一周,杭七招呼林醉:“走,跟我听窗跟儿去。”该做的,沈笑山和陆语都做了,他们不如从别处着手帮衬。 “好啊。”林醉爽快点头,“去哪里?” “自然是原府。” “好。”虽然知道陆语已安排人窃听原府每一房的动静,林醉仍是不动声色——暗道密室的事,她相信,沈笑山和姐姐都不会与杭七提及。不是防他,没必要而已——那是“傅宅”,地底下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 原溶回到府中,并没如常去原太夫人跟前回话,而是径直去了书房,遣了下人,独自沉思。 原太夫人派人来唤他过去,他一概充耳不闻。 毋庸置疑,傅清明、原敏仪的事情闹大了,且大到了他无从料想、难以招架的地步。 原府只要参与其中,只要事情不败露,不管是个什么结果,原府都能从中获益——沈笑山的猜忌,正是源于这一点,他的不安惶惑,亦是源于这一点。 怎么办?怎么办?!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只盼着父亲显灵,教他如何度过这一劫。 念头一起就打消。与其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不如静下心来,慎重应对。 到底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整肃家风、查清原委之前,他的仕途只能搁置——沈笑山都把事情给他摆到明面儿上了,怎么可能容着他继续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单说遍及各地的沈家字号,只要有心散播消息,不出数日,他就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唉—— 作孽啊…… 他唤来管家,吩咐道:“进京候缺的事情,别再张罗了。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管家却是犹豫着不敢应:“太夫人那边……知情了么?依小人之见,还是先去请示过太夫……” 原大老爷一拍桌案,猛然站起身来,“这府里当家做主的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的管家!?你这就给我卷包袱,滚!” 管家惊愕,愣住片刻,随即就没了畏惧,称是告退。 完全没把他当回事儿。原大老爷这才想起,此人是母亲的心腹,没来由的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唤人:“把这混帐东西给我杖责二十,撵出府去!在他滚出我原府之前,哪一个去见他,就当即给我打二十板子!” 管家这才知道大老爷是真发威了,忙跪倒在地,磕头告饶。 原大老爷却不耐烦地摆一摆手,“先去领罚,有事再找你。”语毕又招手唤亲信到跟前,微声道,“把他安置到别院。” . 原大太太还在原太夫人跟前立规矩:服侍着用膳之后,又服侍着用茶点。 原太夫人喝了几口茶,冷声问道:“你跟恩娆到底说了些什么,想起来没有?” “儿媳一直就记得清清楚楚。”原大太太不卑不亢地道,“我去看我小姑子,恩娆见我顾念姑嫂情分,就请我去她的绣楼闲话一阵,仅此而已。要说说了什么,不过是友梅友兰的琴棋书画针线、成栋的功课,就这些。” 原太夫人沉冷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原大太太似无所觉。 原太夫人道:“你是我苦心孤诣娶进来的儿媳妇,按理说,凡事都该照着我的心思行事。” 原大太太险些冷笑出声:“我嫁过来之前,并不知晓是您相中了我的门第;嫁过来之后,也没觉着您曾善待我。我的儿女在您膝下彩衣娱亲这么久,也没得着您什么庇护吧?” 原太夫人目光森寒:“不孝!” 原大太太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儿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婆媳之间,凡事要是都没个商量转圜的话,那还叫婆媳么?进门二十来年了,我只是挂着个主持中馈的头衔,这就是您苦心孤诣把我娶进原家门的本意么?” 原太夫人扬眉,“你想主持中馈?凭你?” 原大太太打定主意跟她杠上了,闭了闭眼,道:“我既然是您选的长媳,就说明了是您认定的原家宗妇,既是您认定的宗妇,连主持中馈的能力都没有?这在情理上说得过去么?” 原太夫人脑中灵光一现,即刻问道:“这是不是恩娆给你出的主意?” “瞧您这话说的。”原大太太笑了,神色极为自然地撒谎,“您是恩娆的外祖母,她于情于理,怎么可能帮我?” 原太夫人哽住了。 室内陷入令原大太太心慌的静寂。幸好,过了一阵子,原溶过来了,可她一瞧他那个脸色,心里便开始打鼓了,想着要不要寻机吩咐丫鬟,去找陆语求救。倒是没想到,原溶落座后就道: “娘,管家不把我当回事,我把他打出府去了。” 婆媳两个俱是震惊,只是,片刻后,原大太太就现出笑容。那个管家,就是太夫人的狗腿子,除了太夫人,从不把任何人当回事,原溶把他撵走了,实在是一桩喜事。 原太夫人却多看了说话的人几眼,“你把他打发走了?是何居心?” “我能有什么居心?”原溶打着哈哈,“我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该立威的时候就得立,外院的人手,理应安排一些我信得过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母亲的独断专行,在如今这档口,他实在是不能迁就了。父亲在官场上挣得的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说句最丧气的话,原家就算要灭,也不该灭在他手里。 “你再说一遍?”原太夫人切齿责问,眼中寒芒四射。 原溶避开她视线,“我也不瞒您,已经调派了人手,把管家的心腹都替换了。孝期将尽,府里里里外外的事,该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语毕站起身来,对发妻示意,“有事交代你,随我回房去。” 原大太太忙称是,又对婆婆屈膝行礼,告退离去。 原太夫人深缓地吸着气,控制着怒意,没想到,原溶和发妻嘀咕一阵又独自折返回来,恭声道:“明日起,您就不用再费心主持中馈了,我房里的人虽然不是那块料,可慢慢学着,总能上手。” “你!”原太夫人再也克制不住火气,手里的茶盅碎在他脚下,“你到底要做什么?!那沈慕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原溶定定地看住盛怒的母亲,“他沈慕江只要动一根手指头,我就在官场上死无葬身之处——唉,就别说他了,就算恩娆跟我较真儿的话,我也受不住。您明白么? “沈慕江觉得原家门风不正,我就得更正。这不丢人吧?一点儿也不丢人啊,对不对? “再就是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也实在是想不出我罪该至死的过错。您能否担待,都随您吧,我对您尽孝是一回事,对不对得起祖宗是另一回事。这回的事儿跟以前可不一样了,真不一样了。” 语毕,他板板正正的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脸色煞白,嘴角翕翕。 第30章 进展 原溶刚走, 原灏与原成梁过来了。 一进门, 原灏就发现原太夫人脸色有异,行礼后紧张地上前, “娘,没出什么事吧?” 原成梁则将茶盏送到太夫人手里, “祖母,您喝口茶。” 原太夫人无意识地接过茶,握在手里,过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定定地看住次子。 原灏心弦绷得更紧,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原太夫人的视线又缓缓转移到原成梁脸上, 直到对方再也招架不住时, 道:“明日把你娘叫回来。你大伯父要让你大伯母主持中馈,你大伯母要是杀鸡儆猴,给二房没脸,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原成梁即刻称是。 原太夫人啜了一口茶,出言责怪:“昨日你和阿锦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做那种自讨没趣的事情?” 原成梁垂下头去, 嗫嚅道:“祖母也是知道的, 东府的门, 我们轻易进不去, 前两日屡次三番派人传话,想过去请安, 可那边门房的人一句都不得空就把人打发回来了……我跟阿锦估摸着, 别说恩娆了, 连管家怕是都不知情。” “所以就自作主张?” “……是。”原成梁道,“这也算投石问路吧,瞧瞧是恩娆有求于沈慕江,还是沈慕江另有所图才住进东府。” 原太夫人敛目看着茶汤,“看出来了?” “也算看出来了。”原成梁上前两步,赔着笑道,“沈慕江言行间都给足了恩娆情面。恩娆要是有求于他,也会凡事瞧着他的脸色行事,可她并没有那样。” 原太夫人没说话。 原成梁继续道:“这样更好,您说是不是?不管怎样的门第,手头要是不富裕,不定什么时候就吃瘪。 “单说前几日买下这宅子的事,要不是有您老人家顾着我们的情面,拿出体己银子帮衬,我们不就得灰溜溜地搬走啊? “是因此,我跟阿锦才想与沈慕江搭上话,日后开个铺子什么的,不就能得到些方便么?” 原太夫人神色略有缓和,“初衷是不错,事情却办得一塌糊涂。” “吃一堑长一智。”原成梁忙道,“往后再有什么事,孙儿一定先请您老人家给拿个章程。” 原太夫人眼中有了一丁点笑意,转头吩咐原灏:“没什么事。你们回房吧。我要去东府一趟。” “什么?”原灏、原成梁异口同声。 “等不得了。”原太夫人缓缓下地,对原灏道,“不知道沈慕江用什么话敲打你大哥了。你还不知道他么?一旦关系到他的前程、名誉,就吓破了胆,对谁都言听计从。天色还不算太晚,我过去探探口风。你们好生留在家中,别惹长房的人。” 父子两个诺诺称是。 ——听了半晌,听来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林醉和杭七都有些失望。 杭七打手势示意林醉回傅宅休息,他要跟着原灏、原成梁回房。 林醉不同意,坚持要跟他一起去。锦衣卫每日做什么,最好是让姐姐一清二楚。 杭七就瞪她,心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男人的房,她怎么能去?万一父子两个跟丫鬟通房妾室打情骂俏什么的,她要怎么办? 她无辜地回视。 杭七虎着脸做了个掐人脖子的手势。 林醉只是微笑。 杭七彻底没了脾气,只好由着她。 . 用过晚饭,傅清明遵照沈笑山的叮嘱,服了一粒丹药,过了一阵子,便沉沉睡去。 比起傅清明,原敏仪情形要好一些,饭后精气神儿不错,命丫鬟取来一册书,倚着床头翻阅。 陆语还在外院花厅,和沈笑山、齐盛、代安等人一起用饭。 饭后,几个人一起转到外书房,参详着眼前情势。陆语抽空去看了看两位长辈,见姨父神色安详,姨母神色愉悦,也随之高兴起来。 姨甥两个说笑期间,有小厮来禀:“原太夫人过来了,说要看望太太,还想与小姐说说话。” 陆语没表态,只是望着姨母。长辈回来了,这类事情,便不是她该由着性子做主的。 原敏仪讽刺地牵了牵唇,“她到底是朝廷封的诰命夫人,傅宅还能把她拦在门外不成?只是我缠绵病榻,不能出门相迎,请她多担待。” 小厮称是而去。 原敏仪拍了拍陆语的手,“你只管去忙你的,不需对着那张脸。与她说了什么,我会如实告诉你。晚一些,你再听她絮叨那些有的没的。” “……”陆语犹豫着。 原敏仪握了握她的手,“放心吧。有些事,不是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陆语略一沉吟,恭声称是,吩咐房里的下人几句,回了外书房。 . 原太夫人走进原敏仪的寝室。 天青色幔帐半掩,盖着素缎面被子的原敏仪眼神冰冷地望着她。 “我这些日子都不舒坦,一直闭门谢客。这两日又总听人念叨你病了,便过来看看。”原太夫人说着话,走到床前,站在榻板上,俯视着原敏仪。 “劳你记挂,实在是罪过。”原敏仪似笑非笑的,“瞧见了?我离死还远着。” 原太夫人牵出一抹微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说说吧,自你与傅清明离奇失踪到回返,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我倒是也想知道,这是哪一出大戏。”原敏仪凝着她,“你以为呢?” “我以为,不外乎是锦帛动人心。恩娆小小年纪,却是腰缠万贯,凭谁能不觊觎?”原太夫人稳稳对上她视线,“而最清楚她家底的,莫过于你们夫妻二人。” 原敏仪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仍是饶有兴致,“说下去。” 原太夫人语声徐徐:“先来一出离奇失踪的戏,随后送一封漏洞百出的报平安的信回来,原家一看就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懒得管,会及时撇清关系。 “恩娆定会因此对原家生出百般怨恨,大事小情上寻衅生事。 “之后,你们再遣人向恩娆要赎金。那孩子孝顺,一定会让要挟她的人如愿以偿。 “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是被恩娆识破了诡计,找到了藏身之处,还是恩娆上当,让你们拿到了大笔银钱?” 原敏仪听完,竟是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怎样的事情,让你一说,罪该万死的一定是我。你还别说,这番说词,乍一听居然能说得通。要是让不明就里的局外人听到,一定会半信半疑。” 原太夫人微微一笑,问道:“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敏仪却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如今你和傅清明到底是缠绵病榻,还是被拘/禁起来了?”原太夫人审视着她,“恩娆这两日行径与以往大有不同,昨日去原府做客,今日原家人回访,你都知道么?” “知道,我还知道她为何这么做。”原敏仪话锋一转,“听说你孙女又被我外甥女整治了?” 原太夫人嘴角微微向下一撇,“阿锦是官家闺秀,晓得轻重,自是不会在人前与恩娆争长短。” “是啊,晓得轻重。”原敏仪轻笑出声,“当着一屋子人,巴巴地与沈慕江攀交情,太晓得轻重了。我真有些不明白,你不是最厌恶商贾么?怎么能容着儿孙巴结两个商贾呢?” 原太夫人冷了脸。 原敏仪让丫鬟在背后加了个大迎枕,笑意愈发舒缓,和声道:“你看不起的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贾,对于商贾中的翘楚却是不同,心里都巴不得认人家当祖宗吧?可惜啊,他们不稀罕。” 原太夫人呵斥道:“行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对谁有好处?!” 原敏仪瞧着她已震怒却不能发作的样子,逸出愉悦的笑声,“我就知道,见你没坏处,见了你,心头的火气,能排遣几分。” 原太夫人垂了眼睑,敛去眼中的怒意,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后,才再一次望着原敏仪,“我来,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想由着恩娆与原家势不两立?对,你可以说,你大哥是遇大事不偏不倚的人,但我也告诉你,我想整治他,让他对我言听计从,轻而易举,只看你们是不是逼着我出手。” 原敏仪语气淡漠:“这话说的,你整治他,跟我和阿娆有什么关系?” “是跟你们没关系,但他若是在原府成了傀儡,最难受的一定是你、傅清明和恩娆。”原太夫人笑容阴寒,“沈慕江能在长安逗留多久?你们还能打着他的幌子过一辈子不成?我把话给你放这儿,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做主把恩娆许配给一个官宦门第,到时候我倒要瞧瞧,你们是站着接受,还是跪着回绝。” 原敏仪冷笑,“恩娆的婚事,只要她自己不情愿,谁都别想给她做主。那种龌龊的心思,你就歇了吧。”停一停,秀眉一挑,满带挑衅之意,“你当初连我和姐姐的婚事都阻挠不了,还想阻挠恩娆?十个我和姐姐,也比不了她一个。你做做梦就成了,大话就别乱说了,平白惹人耻笑,又是何苦来的。” “你是说,打定主意要把恩娆的一生豁出去?” “我说了,她自己不情愿,谁都别想给她做主。言下之意是,她自己要是情愿,谁也别想阻挠。”原敏仪唇畔又漾出了笑容,“至于往后的事,她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夫妻两个听天由命,只管陪着她。” 原太夫人费解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人与以往大有不同:言辞间看似与她针锋相对,却不会被她激怒,更没说出半句她想打听到的消息。到底,是经得起事的性子,历经磨折之后,没被打垮,心思反倒更为缜密敏锐。 这儿是白来了。原太夫人冷着脸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原敏仪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只有憎恨、冷漠。 . 夜凉如水,星光寥落。 陆语负手等在外院路旁的花树下。 她穿着男子式样的藏青色箭袖长袍,灯笼光影映照着她高挑窈窕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的容颜,因为所在的位置的缘故,一半在光影之中,一半隐于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如此时天幕中的星辰,亮闪闪的,却无半分暖意。 原太夫人由丫鬟婆子的簇拥着走近她,停下脚步。 陆语没动,只是睨着她,没半点行礼寒暄的意思。 原太夫人瞧着这不是回事,摆手示意下人们退远些,继而解嘲地笑了笑,温声道:“恩娆,自你外祖父病故之后,你对我便明显冷淡了许多。我自问平时待你不薄,大事小情的都给足你颜面,你却一直是这个样子,到底是何缘故?” 陆语眯了眯眸子,“您真不知道?” “真的想不通。” “那我就告诉您。”陆语背着手走到原太夫人跟前,语声转低,“外祖父病故之前,您和他起过争执,我没说错吧?” 原太夫人颔首,语声亦低了几分:“没错。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争执是常事。难道你以为是我把他气得病倒以至身故的?” 陆语不动声色,“你们争执的原由,是您要给我定亲,要把我许配给向家,没错吧?” 猝不及防之下,原太夫人没办法掩饰眼中的惊愕。 “向家是原二太太的娘家,您想让我嫁的,是原二太太兄长的庶长子,没错吧?” “……” “怎么说来着?”陆语唇畔现出凉薄的笑意,“商贾之女,嫁入官宦之家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照常理,许配给官家当差的管事都是情理之中。外祖父为此大怒,扬言要把你休了。没错吧?” 原太夫人终于缓过神来,矢口否认:“没有,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说的?”又急切地追问,“告诉我,是谁在我们之间挑拨是非?” 陆语不答,自顾自说下去:“我对你本来就没半点儿情分,也明白你对我也一样——但凡你是个人,但凡你对我和我娘稍稍有点儿眷顾,家父怎么会在身故之前,把我托付给陶真人?知晓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当原府没你这个人了。” 有些事情,即便是自己心里承认,却容不得别人当面道破——原太夫人就是这种人,她闻言变了脸色,冷笑一声,“你想做什么?要学你娘忤逆犯上不成?!” “这就恼羞成怒了?”陆语望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也配为人/母?” 原太夫人脸色铁青,后退一步,像是这样才能把她看清楚一样,片刻后,切齿道:“到底是谁跟你胡说了些什么?!枉我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到眼下一看,你也不过是听风就是雨的蠢材!” “到这时还想往别人头上泼脏水?”陆语上前两步,笑微微地凝着她,“你问是谁跟我说的?好,我告诉你。是我爹娘,是我外祖父——他们托梦给我了,他们说,你这种毒妇,十八层地狱都不稀罕收,让我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说着,扬了扬眉,“怎么,他们没跟你说么?嗯,没说也对,哪一个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丑恶至极的脸了。” “陆语!”原太夫人语声虽然压得极低,语气却已是气急败坏,“你说话给我当心些!别逼得我与你撕破脸,到了那地步,谁都别想得着好!” 陆语却是回以盈盈一笑,“我倒是巴不得与你撕破脸呢,有你这种亲戚,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原太夫人身形一震,瞳孔骤然一缩,看住她,做不得声。 陆语与原敏修的长相并没多少相像之处,但在这一刻,那神色、意态,像极了。 又来了。 多年前的那一幕,又在眼前呈现了:原敏修眼神孤绝,却笑靥如花的说,“有你这种母亲,是我这辈子的耻辱!” 原敏修简直是她的煞星!死了还不安生,又留下一个小煞星来跟她作对! 原太夫人憋闷得要死,心口堵得厉害,脸色由青转红。 陆语却逼近她,轻声问:“原太夫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对女儿下那样的毒手?嗯?您是怎么想的?是深宅大院把你逼疯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娘与我姨母的生身母亲?” 她观察着原太夫人的眼神,但对方还没从前一刻的恼羞成怒中缓过神来,她能看到的,便只有愤怒与恍然。 她不免大失所望,嘴里却是继续挖苦兼责问:“你出嫁之前,你爹娘是不是也灌了你许久的避子汤药?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为何那般歹毒?你是怎么缓过来的?不对,那种歹毒的手段,毁的是女子的身子骨。就那样,你还生下了两儿两女,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合常理呢?你这些儿女,该不会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吧?不然,你怎么能狠到那份儿上?——不对,”她微微侧头,若有所思,“你也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吧?但凡是亲生的,也养不出你这种禽兽不如的货色!” “住口!”原太夫人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口!来人!”语毕,身形已经簌簌发抖。 陆语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她那些话,是歹毒了些,原太夫人的反应这样大,却在她意料之外。那么,原太夫人是觉得被冤枉了,还是恰好说中了、戳到了她的痛处? 丫鬟婆子齐声称是,一起赶到原太夫人面前。 就在此刻,齐盛在不远处扬声道:“来人!” 有护卫、小厮高声称是,一起赶到陆语身后。 齐盛小跑着走到陆语跟前,问:“小姐是不是要送客了?” 陆语笑着颔首,“正是。” “小的明白。”齐盛站直身形,给了原太夫人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原太夫人,天色晚了,小人就不留您了,您请。”语毕抬手示意对方走人。 原家的人在傅宅,跟别人怎么着他不管,想要对小姐颐指气使,那是做梦。他就容不得。 原太夫人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来下不去,在此刻,偏就没法子排遣,只得由丫鬟婆子搀扶着,踉跄着离去。 去往书房的时候,陆语问齐盛:“你怎么会带着人手候着?”她并没吩咐过。 齐盛就笑,“沈先生提醒我的。他说,您今日气儿不顺,要把原太夫人当场气死,总归是不好。” 陆语忍不住笑了。 这一日,外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陆语和沈笑山留在里间,当下情形,用笔墨书写勾画出来,再琢磨零打碎敲的口供和消息。 未到子时,事情便又被两个人往前推了一大步: 陆语在解家下人口供中发现,两年前,解明馨曾离开解家五个月之久,而且解奕帆没随行,她回去之后,人显得丰腴了些,脾气却委实暴躁了一阵子。 她思来想去,觉得以解明馨那种性情,除非有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然绝不肯离开解奕帆那么久。 对于他们来说的大事,除了嫁娶、生儿育女、身世相关,还能有什么事?她想不出别的。 让解奕帆和解明馨抵死不肯招供的,在这三项之中,在眼前又还有什么? 脑海中闪过很多线索促成的推测,她不能逐一抓住,却不妨碍得出最终结论。 她立刻去外面吩咐无暇:“找个有生养经验的人,去沈宅一趟,看看解明馨是否小产或是生养过。” 与此同时,沈笑山把景竹唤到里间,吩咐道:“查解家明账私账的时候,不用留意他们与谁频繁来往,要留意的是,他们以前曾来往过却在这一半年断了来往的人——着重查解家与原家上下的来往。一比对就见结果。” 子时过后,两人的猜测都得到了答案。 第31章 第31章 无暇回禀道:“前去查看的妈妈说解明馨的确生养过, 瞧着腹部上那些瘢纹, 必是足月生产,胎儿也定是白白胖胖的。” 景竹回禀道:“近几年, 原二太太向氏一直与解家有来往,向家亦是因为她, 才与解奕帆合伙做点儿短时日见盈亏的生意,从一年前开始,明面上再无往来,私账也没有走动的记录。” 陆语和沈笑山听了, 摆手示意他们下去,相视一笑之后, 俱是若有所思。 按照目前情形来看, 应该是原太夫人与二房同流合污,缺少的只有解明馨、解奕帆的口供。 杭七和林醉回来了,进门后,俱是先喝了一杯茶,随后, 前者才道:“听了大半晌的窗跟儿, 也没听到几句有用的。” 林醉见陆语正在伏案写着什么, 便走过去磨墨。 陆语瞥一眼乖得不得了的师妹, 微笑道:“我已经安排了人手,随时留意原府动静, 七爷往后不必亲力亲为。” “是么?”杭七说着, 笑微微地瞥了林醉一眼, “往日也没觉得有多辛苦,今夜却是不同,着实累得慌,你能办妥,再好不过。” 林醉凝了他一眼,有那么几息的工夫,现出些微的不自在。 原成梁回到房里之后,便百般调/戏一名丫鬟,让她不自在得很。幸好那厮还知道在孝期,没敢动真格的,不然,她真少不得落荒而逃。 那会儿才觉出自己整晚都在犯傻:西院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在姐姐掌握之中,既然如此,自己还傻呵呵地跟着杭七听什么窗跟儿? 也是奇了,脑子怎么就变成摆设了? 沈笑山将话接过去,把今夜的进展言简意赅地告知杭七。 杭七看看好友,再看看陆语,目露欣赏之色,“你们两个联手,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摆设。” 沈笑山和陆语俱是一笑置之。 “得了,都查到这地步了,只等着解奕帆、解明馨的口供就成了。”杭七现出以往了结案子时才会有的轻松神色。 “那怎么成。”沈笑山摇了摇头,“该做的还是要做。” 陆语颔首以示赞同:“万一那两个人出什么岔子呢?例如得暴病、疯了什么的。” “对。”沈笑山说。 杭七左看看又看看,继而哈哈大笑,末了起身对林醉招一招手,“走,跟我吃饭去,让这两个继续劳心劳力好了。” 林醉侧头,分别打量陆语和沈笑山两眼,笑盈盈说好,与杭七相形出门。 只可惜,他们的好意,沈笑山与陆语并不能在无意间接受:确定再不能有新的发现之后,两个人开始着手生意相关的事,不断有人被唤进遣出。 陆家字号一名管事告诉陆语,今日上午,有两个掌柜的协同铺子里的二掌柜、三掌柜和精明能干的伙计前来辞号。说完情形,把那些人的辞号信呈上。 这件事让陆语挺上火的,当下强按着火气道:“我到下月初才有时间理会这些,让他们安心等着。另谋高就之前要是出了岔子,严惩。” 管事称是退下。 沈笑山却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陆语把那一沓辞号信归拢在手里,用力地在桌面戳了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就算我姨父姨母出了事,眼下正病着,也不关陆家的事啊?我不一直活蹦乱跳的么?再说了,也不用指望我啊,生意上的事,都是齐叔出面——我跟姨父姨母怎么样,都不会影响生意。” “人辞号跟傅宅的事儿有什么关系?”沈笑山笑道,“你那疑心病,不该用在这儿。” 陆语看着他,若有所思。 “做到掌柜的人,决定辞号的话,前前后后需要的时日可不短,往最短了说,也得一个来月。更何况,他们是抱团儿辞号,所需的时日更长远。”沈笑山笑眉笑眼地提醒她,“傅家的事,到现在也就半个月左右。” “……那倒是。”这种事,陆语自认没资格与他争长短,他说的也的确在理。 “新的店规,还没立起来么?”沈笑山问道。 “是啊。”陆语沮丧地挠着下巴颏儿,“上次经你点拨之后,我是有些开窍了,但改善规矩的时候,还是没处下手。” 沈笑山漫应一声。 “先生,”陆语眼巴巴地望着他,“能不能再教我几招?” 沈笑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合着白天看的账都白看了?” “白天的账……”陆语脑筋转得飞快,“你是说,账册上就有沈家字号给掌柜、伙计的好处?嗳不行,我还没顾得上留心这些呢……”说着就站起身来,要去拿账册。 沈笑山轻笑出声,“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也站起身,走向棋桌,“跟我下几盘棋,我多教你几招。记不记得住,就是你的事儿了。” “好啊。”陆语欣然应下。 二人相对坐在南窗下的棋桌前,打好座子,开始对弈。 沈笑山问:“你知晓掌柜伙计求的是衣食不愁、有盼头、无后顾之忧,最犯难的是什么?” 陆语不好意思地笑了,“除了第一点,后两个都犯难。” 沈笑山凝了她一眼,笑,“那就是职位还没设立周全。据我所知,陆家在江南各地、长安都有不少成气候的铺子吧?” “这么说也行吧,反正在同行之中还算不错。” “这不就结了。”沈笑山道,“产业涉及地方多了,就得有更多的人手尽心打理。打个比方吧,只说这长安城,所辖就有多少县?每个县衙门,又有多少官员官差?而朝廷若只让长安知府独自管理,该是怎样的情形?长安知府闹着辞官的时候,上峰会不会觉得棘手?” “你是说……”陆语目光流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凡事都一样,要用到的章程都差不多。再一个,就是多花一些聘请人手的银钱,能免去很多麻烦。” 沈笑山颔首一笑,“差不多是这意思。不是早跟你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经商也得有相应的规矩。” “说白了就是,经商小有所成的阶段,就该制定出与律法相似的章程,约束也挽留所有的人手,让他们觉得这辈子都留在一个字号也值得。这样的前提之下要是还闹着走人,就是打心底觉得辛苦,或是不认可大东家的经商之道。” “对。”沈笑山颔首。 陆语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脑子里想的,全是制定新店规的事儿。 他抬手敲了敲她额头,“你想怎么着?” 陆语回过神来,先是歉然一笑,思忖着落子之后又抱怨:“打量谁都像你似的么?比起下棋,我更愿意斟酌正事。” “下棋就是我的正事。”沈笑山审视着棋局,“这一局,你会输得很难看。” 陆语凝神斟酌,计算之后挑了挑眉,“才怪。我棋艺也不差的,走着瞧。” 沈笑山笑而不语。 一局棋走完,他险胜之后,她才明白他先前用了激将法,不由失笑,拿过案上一把折扇,打了他的手一下。 沈笑山明明能躲开,却并没躲,笑微微地道:“去忙你的吧。” “我才不呢。”陆语把棋子收起来,和他重新开局,“起码得赢你一局。” “那可难办了。” “又用激将法?不管用了。”陆语说。 沈笑山轻笑出声,“但愿不管用了。时候真不早了,还不乏?” “不乏。”陆语给他续了一杯茶。 他失笑。 第二局期间,她把他先前的话都消化了,缠着他更加细致地告诉她规矩该怎么立。 他也不卖关子,如实道:“约束惩罚人手的同时,得有相应的奖赏。落到实处的时候,务必奖罚分明。 “寻常的规矩就不需我多说了,主要的激励着掌柜伙计总有兴头、冲劲儿的章程。 “都以一年为期即可,没有经商的脑子和好品行的,随时发现随时打发掉。 “相反,有头脑又勤勉的,得给出相应的奖赏,例如一间店铺一段时间内的进项的分红,是十中之一还是百中之一的分红,要看实际情形;例如年底额外给予多少实打实的现银,这也要看店铺的实际情形来定。 “如果是一个地方的大掌柜,就给所在地一年内的进项分红。” 陆语频频点头,又问:“那么,怎么能让人总有冲劲儿呢?” “在你手下做事满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好人手,给的奖赏可以适当增加。说白了,经商之人求的都是财,所有立的名目都该是让他得到钱财,他如果是尽心尽力,辛苦就不该白费,更不该与混吃等死的人拿一样的银钱。” 陆语用心记下,举一反三:“那么,无后顾之忧这一点,是不是就像有头有脸的管事、管事妈妈一样,给予类似容养的好处?要每月给例银,家境拮据或是无依无靠的,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沈笑山颔首一笑,“就是这意思。” 而所谈及的这些,在如今,大多数商贾还做不到,对待能力出挑的人手,更善于挖别人家墙脚,也习惯于被别家挖墙脚,被争来抢去的那些人,多数时候都是选择出价更高的东家,会不会被旧东家整治,就全看运气了——作为东家,平日恐怕都和陆语一样,一听到有人辞号就窝火,只是,她的火气是一时的,有些人的火气则要在给人穿了小鞋之后才会消散。 “这事儿有意思。太值得琢磨了。”陆语笑盈盈地道,“这么好的事,沈家为什么一直秘而不宣呢?以你的地位,还不是一呼百应啊,别人都会效法你行事的。” “没到适合的年月,就不能对外宣扬。”沈笑山耐心地解释道,“士农工商,如果从商之人的长远境遇都比其他人好,会有怎样的后果? “朝中会有官员没完没了地提议打压商贾;求财心较重、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的人会为商贾效力。 “人心浮躁了,这世道就乱了。 “世道不怕商贾处心积虑地对着干,就怕所有的商贾齐心协力。” 顿了顿,他自嘲一笑,“说白了,有些事我该出头,有机会不抓住的话,有些心愿便永远别想实现;有些事却只能是管好自己就成,触犯多方利益的事情,时机差一点儿,就是害了自己和同行。 “商贾想要有大动作、大变化,必须是世道自然而然地促成,而不是一两个人求新求变、先见之明。毕竟,朝廷随意一道命令,就能让商贾十数年苦不堪言。” 陆语不由想到了几年前他与几位巨贾倡议将银号开遍各地的事情。 她那时年岁还小,也是听姨父和齐盛说的。 银号开遍各地,是利民的大好事,不论是谁,都能揣着面额或大或小的银票走遍天下,不需再为了运送银两的事大费周章。 而这件事,若是运作不好,会让朝廷生出钱财这一大命脉掌握在商贾手中的隐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谁都知道好处颇多,但要想否定,只需要一个危害自己切身利益的理由。 为此,他与几位巨贾通过官员向朝廷提出稳妥可行的建议:限制商贾开设银号,每个商贾名下的银号不得超出两个字号; 在各地设有分号的银号,需得每年向朝廷呈报账目; 几大商贾合力帮朝廷在各省开设用于国库银两流通的银号,如此,每年各省上缴的税银,只需派锦衣卫或当地精兵良将银票送达京城即可——这种银号开出的银票,不在户部大员手中、没有皇帝最终的朱批印章、没有禁卫军前去银号取银两的话,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是一张废纸。 国库的银两,还牢牢掌握在朝廷手里。由此,商贾便不需要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银号的事情,归根结底,商贾只是于人于己方便,最终目的只是方便四方货物流通,那些出借银两赚利钱、向别家借银钱的事,对于已经富甲一方的商贾而言,都在其次。 这件说起来利国利民、谁不答应就是犯傻的事情,他与几位巨贾整整斡旋很久才如愿。 没办法,想让一些官员相信这世间有仁义的商贾,不亚于让他相信白日撞鬼,固有的坏印象、轻蔑、鄙视让他们在听到这章程之后陷入反反复复的猜忌,不遗余力地与赞成的官员唱对台戏——这种人是大多数,饶是天子圣明,文武两奇才都立场鲜明地予以支持,也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批准,来来回回地口头辩解、打笔墨官司。 毕竟,这件长远的大事,也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多少官员或家眷都把银两放到一些银楼,打着吃利息或入干股的名义,得到银楼给予的颇为丰厚的回报。 这种好处,银号给不了——通过朝廷施行的这一举措,凡事到了银号,都有明确的价钱,比起银楼巧作名目借用官员名头给的好处,甚为微薄。 皇帝、首辅程询、五军大都督唐修衡与那些跳着脚反对的官员足足磨叽了两年,一步一步的说服,又惩戒了几个明里道貌岸然、暗中通过银楼放印子钱的官员,事情才在明面上得到了一致的认可。 而沈笑山与几位巨贾,足足等了两年之后,殚精竭虑地协助朝廷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落到实处,一面让同行与百姓认可,一面让朝廷看到他们的初衷是通天下货,并无见不得人的私心。 几个人携手同心,又有天子与文武两奇才的认可协助,事情自然就进展得颇为顺利,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有了银号开遍两京十三省的可喜情形。 开路人的苦,谁没经受过,谁就不知道彼时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辛劳,承受的风险又有多大,切实感受到的,只有他们把路趟平之后的益处。 思及此,陆语忽然想到一事,手里迟迟未落的棋子落下之后,她抬眼看住他,轻声问:“你身体有恙,是不是在那三二年累的?” 沈笑山下意识地蹙眉。一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喜欢谈论自己曾有过的、如今仍有的病痛。但是,对上她关切的视线之后,不悦立时消散于无形,且当下就明白了她所指的是什么事,唇角不自觉地上翘成愉悦的弧度,“什么意思?心疼了?” 陆语拿他没辙,笑一笑,“倒是说啊,是不是?” “也不算是吧。”沈笑山道,“不定哪一年,过的就是睡得太少、酒喝太多的日子,也是自己不往好处过。” “然后就落下了一些病根儿?”她问。 他老大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陆语瞧着他,觉得他别扭的样子很是有趣,可也……很让她敬重。 她没见他之前就有敬仰认可之情,不是因为他是自己制琴的同好,不是因为他的惊才绝艳,而是他为这世道开了先河,为这世道下的商贾与百姓谋得了长远的益处。 她真的能在他身上领略到商魂。 “我想你长命百岁。”陆语敛目看着棋局,轻声说,“我想你硬硬朗朗地活到一百岁。” 沈笑山先是失笑,继而心海便起了柔软的涟漪,“我对你也一样。日后一起把身子骨养好?” “……不一起,也该养好。”她说。 “要一起,我才能养好。” “……”陆语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实在是受不了他说车轱辘话的毛病。 他就笑,笑得十分愉悦,落在她眼里,也格外地……迷人眼眸。 . 早间,原敏仪起身,由丫鬟服侍着梳妆。 陆语走进门,行礼之后,接过牛角发梳,遣了丫鬟,手势轻柔地为姨母梳理长发,笑道:“今日我来打扮您。” “好啊。”透过镜子,原敏仪打量她,“我只怕你手艺不成——都没好生打扮过自己。” 陆语笑道:“无暇说了,我天生丽质,只要不穿灰扑扑的道袍就行。” 原敏仪望着她活泼泼的笑容,随着笑起来,由衷地道:“这倒是。” “我是懒得打扮,却不是不会打扮。”陆语选出所需的簪钗,手势麻利地给姨母绾了牡丹髻,又取出一副红宝石耳坠,微眯了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给姨母戴到耳上,“好看么?” 原敏仪笑着颔首,“好看。” 陆语俯身,亲昵地搂住姨母,“那么,等会儿多吃些东西,今日少睡些。到晌午,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晒晒太阳,别总在床上躺着。生病的时候,最怕的其实就是没胃口、不走动。” “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原敏仪望着镜中的外甥女,忽然心酸难忍,落下泪来。 陆语慌了,忙取出帕子给姨母拭泪,“是不是觉得我管东管西的太烦人?只当我没说。不哭,不哭了啊。” 原敏仪愈发难过,“明明该是我照顾你,情形却正相反……” “您可真是的,这是说什么呢?” 原敏仪转身搂住她,“就是觉得,这一阵,实在是把你累苦了。” 陆语拍抚着姨母的背,柔声劝慰:“您和姨父好端端地在我跟前,让我孝敬,这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小事。”停一停,无意识地套用了沈笑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少不得经历几次风浪。我都不怕,您就更不需怕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嗯!”原敏仪用力点了点头,“一定会有后福,我们阿娆,一定是最有福气的人。” 陆语失笑,给姨母拭去眼泪,又温言软语地宽慰了好一阵。 原敏仪平静下来之后,问起昨夜的事:“见没见原太夫人?” “见了。”陆语点头,随后把两人的对话如实告知姨母,末了,又生出昨日就有过的狐疑,“我其实也在气头上,说的话算是信口开河,可她却气成了那个样子——我从没见过她变脸、失态,昨晚却分明是被我气坏了。” 原敏仪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叹息着道:“可惜,不能查她的生平。” 陆语颔首,“是啊。年月太久了,无从查起。就算谁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查清楚的。” 原敏仪沉默片刻,唇畔延逸出有些恍惚的笑容,“我倒也罢了,只是希望,你与她不是血亲。那样的长辈,与你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该辱没了你的名声。” 陆语失笑,“我有什么名声啊,只是长安城中一个商贾罢了,要与原家撇清关系,也不太难,您放心吧。” 原敏仪小看谁,也不会小看自己这外甥女,一来是出于本能的对亲人的认可,二来则是这几年的相处、这件事情上陆语始终沉着冷静的应对,无一不让她引以为豪。她拍了拍陆语的肩,“等我们好了,帮你一起谋划。” “您和姨父不用记挂这事儿,眼下不是有沈先生么?”陆语巧笑嫣然,“他能教我很多东西,不论是经商,还是为人处世。而且,他已经介入此事,敲打过原大老爷了。” 原敏仪喜出望外,“原来下人们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 “嗯?”陆语眨了眨大眼睛,“他们都编排我什么了?” 原敏仪笑着点一点她额头,“也没什么,只是说沈先生对你格外照顾而已。” “……哦。”陆语扶着姨母回到床上,“您说,我要是嫁给沈先生,好不好啊?” “……?”原敏仪一时愣住了,眼神格外复杂地看住陆语,“阿娆啊,是你钟情沈先生,还是两情相悦啊?”要是单相思,这孩子可不愁吃苦了。 “嗯……”陆语蹭了蹭下巴颏儿,想大事化小,道,“他说的,想娶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会儿就想着,要是不趁热打铁,他过了这兴头,我就是想嫁也不成了吧?” “……”原敏仪困惑地看住她,“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都变得特别复杂又特别让人心惊胆战的?” 陆语笑出来,“我跟您说的是实话,也是悄悄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明白,我明白!”原敏仪当即轻声说道,重重点头。 “反正,他是提过几次了,我也辨不出真假。”陆语道,“这事儿吧,我刚刚也想了,凭他的好名声,凭他的财势,我要是嫁了,绝对是我高攀,很值得,是不是?” “……”原敏仪呆呆地看着外甥女。 “您怎么了啊?”陆语有些紧张,“哪儿不舒坦?” 原敏仪就在这时掐住了她白皙的通透的面颊,用了些力气,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啰嗦这么多,也没跟我说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情分。劳什子的财势、名声能当什么?就你这恨不得每日插竹簪、穿道袍的德行,给你多少座金山又有什么用?名声什么的,那是人家自己修来的,跟你愿不愿意嫁有什么关系?姻缘得是两情相悦,你要是只图利,那就别去祸害人家。” “诶呦……”陆语讨饶地笑着,慢慢移开姨母的手,“瞧您说的,先前好好儿的,末一句怎么就不对啦?什么叫我祸害人家?合着我嫁谁就是祸害谁啊?” 原敏仪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打心底喜欢的,就千万不要嫁,大道理我就不跟你说了;相反,你要是打心底喜欢的,就算出身再寒微贫贱,我跟你姨父也赞同。明白么?”说着便是神色一肃,“阿娆啊,你跟姨母说实话,我们这件事,是不是需要沈先生帮衬太多?以至于……到了他想娶你做挂名夫妻的地步?” 陆语笑出声来,“什么啊,没有的事。”她笑着坐到姨母身侧,搂住她,“要是你想的那么不好的情形,我怎么有脸跟您提起啊?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对他是什么心思,想请您日后帮我观望着,他好的、不好的地方,您都及时告诉我,好么?” 原敏仪听完,沉思片刻,长舒了一口气。这孩子说的不假,要是到了被人胁迫着出嫁的地步,她恐怕会一本正经地做出一副对男子一往情深的样子给人看,不会让她和傅清明心生歉疚,眼下这样实诚……其实,已经动了三分情意,只是不自知罢了。 由此,她笑吟吟地满口应下。 . 一大早,原成梁便去向家请母亲回府。原二太太向氏见了他,当即二话不说,从速赶回原府,直奔太夫人房里。 刚进门,看到的便是原太夫人正将主持中馈的人才持有的钥匙、对牌交给原大太太,一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原溶。 不知何故,原太夫人比起她离家之前,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之多。向氏暗暗心惊,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上前去见礼。 原溶牵唇笑了笑,敷衍地说了两句寒暄的话,便晃着胖胖的身形离开了。 原大太太拿到了掌管府中大小库房的钥匙、安排一切事务的对牌,挂着心满意足的笑,说笑几句之后,也脚步轻盈地离开。 向氏面露忐忑,慌忙走到婆婆跟前,“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要出事了。”原太夫人面色冷凝,下地去往里间,“走,进去说话。” “是。” 到里间落座、屏退下人之后,原太夫人道:“这几日的事,你已知道多少?” 向氏已经镇定下来,语气和缓地道:“沈慕江入住傅宅、傅清明和敏仪获救回家、解家兄妹和董岚不知所踪——我只知道这些。” “那你知不知道,成梁与阿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那桩丑事?”原太夫人冷冷地看着她。 向氏微微挑眉,“瞧您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少年人,您怎能奢望哪一个都天赋异禀、通达世事?成梁才十九岁,这种事,是他该吃的亏;阿锦就不需说了,不是您纵着她制琴么?她是那块料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原太夫人目光森寒地望着二儿媳,心里却是颇为不安:不论向氏此刻的意态,还是她的言语,都让她觉得不对劲。 向氏冷然一笑,“您这是还没品出来,还是不想认命啊?事情已经败露了,没得转圜了,您明白么?” 原太夫人嘴角翕翕,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向氏语气幽冷:“陆语就是个小人精,不是人精,怎么可能把傅清明和原敏仪救出去?这个小人精,现在又有了沈慕江这样一个真正活成精的主儿做靠山,将会怎样? “若是不出所料,他们现在正在彻查整件事的始末,不揪出元凶不算完——不为此,早把解家兄妹和董岚送进官府了。 “您唤我回来,我还以为是事情有了转机,您找到了让沈慕江离开长安的由头,结果……您说的却是那些有的没的,想要做什么?您要做什么,才能让恩娆不追究您挟持她姨父姨母的事?” 原太夫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向氏,“你!……那件事,你是主谋,是你逼着我协同你的!” 向氏却是笑意冰冷,“我怎么逼迫您了?有谁知情?我逼迫您什么事儿了?我只是两年前说了一些话,您就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把傅清明和原敏仪劫持了,我随后做的、被您胁迫所做的,不过是帮您遮掩而已。太夫人,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换来的不该是你遇事拉我一同下水的结果。” “你混帐!”原太夫人抄起茶盏,用力掷向向氏。 向氏竟也不躲,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 可惜,原太夫人气结之下手抖,茶盏掷出的方向有误,贴着向氏的耳朵飞了出去,碎在地上。 向氏面露失望之色,“我是真想死在你手里,老天爷都不成全,可见也是看清楚了,您还不如我,我死在您手里,实在是太冤得慌。”语毕从容转身,举步向外。 “你站住!”原太夫人喝住她,“这么多年了,我待你不薄,此刻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氏回眸望向她,“待我不薄?那不是我自己赔小心赔笑脸才换得的么?您几时善待过身边的人?就算老太爷,您又何曾善待过?您啊,照我看,就是个没心肝的货色。”顿了顿,鄙夷一笑,“我猜想着,大抵与您出嫁前的一些事有关吧?” 原太夫人的脸色立时由青转红,身形也变得僵硬,手脚不听使唤。 向氏眼中的不屑更浓,“我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陆语一定会顺着这条路查下去,到末了,别的我不敢说,把您弄得生不如死是必然。您可要多加小心啊。” “我好不了,你也休想得善终!”原太夫人几乎嘶吼地道,只是,气力不足使得气势犹在,而声势全无。 向氏闻言就笑了,“谁告诉你,我想得善终了?” “……”原太夫人少见地说不出话了,缓了好半晌才问道,“你、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了什么,能把一双儿女都豁出去?啊?!” 向氏无所谓地笑了笑,“我的儿女,不是我的,是原家的,我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没他们什么事。至于为什么,只是一笔俗得掉渣的旧账而已,我也懒得跟你细说——但你放心,我一直有闲情筹谋着跟你算总账的一日。”语毕,她回转身,微扬了脸,举步走出门去。 原太夫人则是深深地蹙眉,陷入极大的困惑之中。很多事情,她实在是想不通了。 . 没过多久,陆语也陷入和原太夫人相似地困惑之中——她及时得到了婆媳两个那番对话,已经能够判定,姨父姨母被劫持的事情最终促成,婆媳两个都功不可没,可是最终的原因,却到目前都没有眉目。 她在外院书房的里间撑肘托着腮,陷入种种猜测引发的沉思之中。 “想什么呢?”沈笑山施施然走进来,敲了敲书案,在她对面的座椅落座。 陆语心下稍稍一惊,继而就平复了心情,放下手,笑笑地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看看你。” “……”一句话就让陆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无暇、无忧各自寻了由头,退了出去。 陆语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沈笑山轻笑出声,“不就那婆媳两个的事儿么?至于这么头疼?” “怎么能不头疼呢?”陆语抿了抿唇,“单听昨晚婆媳两个说的话,我真是难以相信。以前也派人听过窗跟儿,都是和和气气的,最起码,二太太对太夫人很恭敬。结果,到了昨日,她们居然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真是都是都没想到过” “秋后算账。”沈笑山真是打心底没办法生出惊异之情,“向氏只是少见的眼看马到功成还不张狂的人而已。” “嗯?”他的话引起了陆语的注意,“怎么说?” “向氏那些话,摆明了就是要假你之手整治原太夫人,但是到今日,她也没提及憎恶原太夫人的原由。”沈笑山说道,“我觉得,她好像是自一开始就笃定你能查清真相,知晓你外祖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略顿了顿,又连忙补充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见得……” “那么,不管是她原二太太,亦或原太夫人……到底都是怎样的人呢?”陆语讷讷低语,无意识地打断了沈笑山的话。随即,她站起身来,匆匆走到门边,扬声道,“去原府,把原二太太给我请来。” “是!”无暇、无忧齐齐称是,快步而去。 陆语略松了一口气,站在门边,对他招一招手。 沈笑山扬眉。做什么?又要面对面地相看他? 陆语又招手。 沈笑山不理。 “你怎么回事?”陆语又气又笑,“想求你赶紧去办一件事。” 沈笑山却将高大的身形安置到美人榻上,“今儿懒得动。” “……怎么这个时候端架子?” “除非你求求我。” 陆语走到他近前,笑盈盈问道:“说吧,怎么样求你,你才肯答应?” “我想想。” 陆语俯身,撑着美人榻的扶手,“先生,这会儿可不是没正形的时候。”却不想,语声未落,被他展臂勾低。 沈笑山凝视着眼前绝美的容颜,视线锁住她的唇,随即,牢牢捕获,吸/吮、吮吻、轻轻咬啮。 让她发出一记又一记轻轻的颤栗。 第32章 原由 仅存的一丝理智, 让陆语拼力别转脸, 双眼冒火地看着他,“什么时候啊你就胡闹?”说完连打他手臂好几下。 沈笑山笑得像只餍足的大猫, 抬手握住她的手,“手疼不疼?” “……瞧你这个欠打的劲头, 真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她气哼哼的。 他一副无赖相,“牙根儿痒可别忍着,大可以咬我几口。” 陆语皱了皱鼻子,又磨了磨牙, 嘀咕道:“别让我逮住机会。” 沈笑山大乐,“这会儿就是机会, 我保证一动不动。” “……”陆语牙疼似的吸着气, 被他握着的手到了他面颊,捏住他高挺的鼻梁,“你这个人吧……”真让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沈笑山笑容更显愉悦,语声与神色一样柔软:“这不是想你了么。” “闭嘴。”陆语拉他坐起来,“大白天的你挺什么尸啊?办正事去。”说着心虚地瞥一眼门口, 担心有下人不管不顾地进门来。 “笨。”沈笑山笑着站起来, 把她揽到怀里, “有人进门之前, 我就听到了。” “那也不能胡闹。”陆语一本正经地给他立规矩,“白日只能忙正事。” 他不吃她那一套, “我白日向来没正事。” 陆语蹙眉瞪着他, “不是我说, 你怎么这么混呢?” 沈笑山捧住她的脸,啄了啄她红润润的唇,“再数落我试试?” “……”陆语自知挣不过他,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便没吭声。 沈笑山趁机又亲了她一口,随后才道:“上午我敲打敲打原二老爷,下午一起出去逛逛?” 他说的前半句,正是陆语想请他帮衬的事。她听了,点头说好。 沈笑山对她,从来不介意趁火打劫,又深而辗转地吻住她的唇。 陆语起初气得要跳脚,可不消片刻,便被那至甜美的感受抓牢,呼吸又变得颤巍巍,掐在他腰际的手,怎么也用不上力。 唇舌交错,心弦都在轻轻地颤抖。 “恩娆,”他侧脸,双唇移到她耳畔,“商量商量婚期吧?” 陆语又气又笑又不自在,抬手推开他的俊脸,“快出去,眼前的事不了结,我什么事都不会斟酌。” 沈笑山心念一转,笑了。小家伙这会儿的说辞,跟以前可不大一样——有戏了。 “成,我这就给你忙这事儿去。”他说着,整一整衣衫,神采奕奕地出门。 陆语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必须得承认,有他帮衬着,心里特别踏实。 . 无暇过去传话,向氏没有耽搁,当下就换了身衣服,来到东院。 东西两院的人都清楚,陆语在傅宅,算是又当子嗣又当闺秀,平时白日留在家中,只要不制琴弹琴,时间都消磨在外书房。 走进书房,在厅堂见礼之后,陆语请向氏到宴息室说话。 落座后,向氏打量着陆语头上的银簪、身上的道袍,笑着摇头,“你啊,真是可惜了这好样貌——怎么就不知道好生打扮呢?” “这样穿戴自在,习惯了。”陆语一拂袖,敛了笑意,直来直去地道,“原二太太,我请您来,是为了我姨父姨母的事。” 明知道对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还是说了说原委,以及查证的进展,“……如今我已经得到消息,这件事情的主谋,是您和原太夫人。神神叨叨的伎俩,我也知道不少,只是觉得,您是行事爽利的人,就不绕弯子了,当然,这要看您肯不肯坦诚相待。” 向氏端着茶盏,敛目看着茶汤,神色平静如初,沉了片刻,缓声道:“那件事,我只是太夫人的帮凶,很多细枝末节,我都是听命于太夫人。否则,以我的头脑,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到让你提心吊胆数日的地步。” 陆语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该是打定了主意,咬定原太夫人是罪魁祸首。这一点倒是不打紧,重要的是能说出怎样的秘辛。 “原由,我要合乎情理的原由。”陆语语气清冷,“为了算计我们,你们着实筹备了很久。” “筹备得再久,纰漏仍是不少。”向氏淡淡一笑,“不出所料,是解奕帆、解明馨二人先出了破绽吧?” 陆语语气闲散地反问:“怎么说?” “他们固然想一夜暴富,但终究是受了胁迫才应下此事。”向氏微笑,“这样的人,难免心浮气躁,不堪用。” 陆语声调凉飕飕的,“多亏了他们不堪用,再堪用些,我姨父姨母都未必能活着回来。”提到这件事,她就生气,就想把不顺眼的人拎几个到面前,往死里收拾。 向氏唇角浮现出含义不明的笑容,“敏仪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你承欢膝下,消灾挡难。” 陆语顺势问道:“那您呢?您有没有福气?您的儿女有没有福气?” “我?”向氏眉眼微扬,这一刻的笑容,竟很是妩媚动人,“我从不是有福之人。至于成梁、阿锦,随着二老爷的造化活着就是了。” 陆语又问:“看起来,您的姻缘,很不如意?” “岂止不如意。”向氏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与原府一向亲近不起来,对我的事情,所知不多吧?” 陆语点一点头。 “向家是书香门第,没出过权臣,在官场做的始终是六七品的芝麻官。日子原本平平淡淡,到了我议婚的年纪,出了不少是非。”向氏平静地讲述道,“最早,我双亲相中了一个资质尚可的举人,家境贫寒了些,但有向家接济着,日后又能做个一官半职,日子定不会太苦。哪承想,我这深闺中人,竟被太夫人一眼相中。” 陆语啜了一口茶,料定这事情一定被原太夫人搅和得很热闹。 向氏也啜了一口茶,神色恍惚地回忆片刻,才敛起神思,冷静地复述当时情形:“那时我与那举人,已经算是定了亲,互换了信物、庚帖,只是没有敲锣打鼓地宣扬。 “太夫人当时却料定向家没有回绝的余地,托人前去说项时,恨不得连婚期都定下来。 “家父家母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不管说项的人怎样,就是不答应。 “太夫人便命人查我与那举人有没有私情——都没见过面,哪里来的私情?她放下心来,便用原府的权势打压我们两家。 “家父一生,就是太耿直了,那时受了几次无妄之灾,又连累得举人、亲友受了些委屈——举人家先一步受不住,退亲了,他心里始终过不了那道坎儿,气病了,没多久撒手人寰。 “家母与他情形相仿,本就是强撑着,后来见家父辞世,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 “太夫人在那时火上浇油,请说项的人让我在热孝期间出嫁,说什么,原家不会嫌弃我不吉利。 “家里没了家父家母持家,家兄本就像是没头苍蝇,一听那些话,气得要打官司。 “我把他拦下了,我说我嫁。 “就这样,脱了孝服穿嫁衣,我嫁进原府。多少年了,我始终战战兢兢、陪着小心度日,直到老太爷病故、家兄在官场上压原溶一头。 “谁都以为,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父母是怎么辞世的。可我没忘,始终都没忘。我的双亲,不见得是最疼爱女儿的人,但比他们更好的,整个长安,屈指可数。那般恩情,我忘不了。我甚至始终都觉得,是我害得他们英年早逝。我,就是个灾星。” 说到这里,向氏语声顿住,沉默下去。 陆语也好一阵子没说话。她不能因为向氏没有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地诉说就小看这件事。 不能,任何人都不该看轻向氏与双亲的情分。 父母对孩子的付出的分量,在孩子心里的地位,因人而异。对于很多人来说,父母就是不会坍塌的天,就是遮风挡雨的山,不可失,尤其不可因为自己而使得双亲受磨折。 那种自责…… 恰如姨父姨母的事之于她,如果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钱财的缘故,使得夫妻两个受了那么多苦,她真的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而向氏的事之于原太夫人,只是再一次地验证了她跋扈专横的性情。 只是,有些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可以理解的这些事情,绝不代表别人可以危害到她的亲人。 是以,陆语在沉默良久之后道:“你明知道那种切肤之痛,以你的头脑,也该想见到,我姨父姨母出事之后,我是怎么样的不好受。可你还是那样做了。” “对,我还是那样做了。”向氏抬了眼睑,定定地看住陆语,“我是想,原太夫人的外孙女,就跟她一样,我怎么算计都不为过,不论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样的说辞,倒也不能说是错,毕竟,她以前与原府的牵系,只有外祖父。陆语牵了牵唇,将话题引到别处:“你对原太夫人恨之入骨,那么,对她的生平,了解的应该不少吧?” 这世间,最了解你的人,除了最爱你的,便是最恨你的。 向氏将茶盏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抚了抚锦缎衣袖才道:“自然,对她的生平,我花费了几年工夫,了解了一些。” “说来听听。”陆语说。 向氏语气变得不阴不阳的,“她啊,也没什么弱点,唯一的一个,是她出嫁之前,家里有个义兄。我也是听一个常年服侍她的老人儿说的,说她跟那个义兄不清不楚的,为婚事好几回寻死觅活的,在她娘家,这笑话原本能讲几百年,但是当家的人哪丢得起那种脸,知情的人都被陆续处置了——跟我说过那些事情的人,眼下也已不知所踪。” 陆语微微睁大眼睛。 向氏笃定地对她点了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要是撒一字半句的谎,就让我今日横死家中。 “不过,她经了那种事,也有好处,只要是以兄妹名分活在一屋檐下却生了私情的,她观望片刻就心知肚明了。 “最早,是解奕帆、解明馨接近向家——打通官员的门路,做生意的路面就宽了。向家懒得理他们,他们就找到我这儿了。我那时也是贪财,见他们每次备的礼都特别丰厚,就一直不咸不淡地来往着。 “恰好有一次,兄妹两个见我的时候,太夫人过去了,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太夫人就看出不对了。过了一段日子,解家兄妹就不搭理我了,一门心思地给太夫人送礼送银钱。我自然心里奇怪,就派人慢慢去摸兄妹两个的底细。 “结果就不需说了,那兄妹两个……解明馨十三四起就开始不安分了,跟解奕帆有了夫妻之实。把柄在太夫人那儿,太夫人怎么找到的证据,我真就不知道了。” 陆语审视着她。 “我今日前来,就是把命搁在你手里了,我没必要骗你。尤其关乎太夫人的事情,我更没必要骗你。”向氏显得比之前更为平静地道,“帮凶与主谋的罪名有差别,可刑罚其实差不多,你我都清楚,对不对?” 陆语失笑,“罪名上的差别,正是你所在意的。偷盗一万两,要砍头;为一些由头报仇杀人,也是砍头。你选哪个罪名?” “但这件事,我就算是主谋,又能怎样?”向氏问道,“你还能把这件事闹到官府不成?” 陆语扬了扬眉,很真诚也很困惑地看着她,问:“我为什么要压下这件事?” “……”向氏哽住了。 陆语眯了眯眸子,冷声笑问:“我请您来,可以这样说家常,也可以严刑逼供,您是不是把我想的太纯良无害了些?” 向氏抿了抿唇,刚要说话,陆语已继续道: “今日您过来,对我最好是知无不言,下一次我们再见面,保不齐就在别的地方,您少不得受些可见不可见的残酷刑罚。何去何从,您自己选。” . 下午,沈笑山和陆语走在长安街头。 他如何敲打原二老爷,有没有奏效,对她只字不提。为此,她是真有点儿着急,却没法子逼着他原原本本道来,只能等待适合的时机。 不过,跟沈笑山闲逛,收获还是很多的。例如有些小摊贩,她问有没有兴旺富家的可能,他就说,再熬两三代,熬成老字号,地儿再偏、陈设再破也能赚钱;例如有些新开起来的字号,他只需看到招牌就说,长不了,多说五年十年的寿命,只因为大东家的惰性,被人排挤得倒招牌是迟早的事;再例如一些新开起来的字号,他也只需看看招牌就说,这行当能长远地经营下去,一来是选对了路,二来是经营的人也对了,没那些虚头巴脑的坏毛病。 ——这些当然不是他每日逛出来的心得,大多数是手下及时呈报给他的消息。 可就算是这样,在陆语看来,也有点儿吓人了。最起码,是把她吓到了——这情形,就像是帝王对一个州府的情形如数家珍一样。 是以,她慢慢放下了别的顾念,亦步亦趋地跟他四处游逛,消遣之余,增长见识。 “恩娆,来。” ——正凝神看着街头捏泥人儿的摊位的陆语,听到这一声唤,立时循声望去,没来由地觉得亲切。 正走向一家玉石铺的沈笑山停下脚步,一手伸向她所在的方向,再次道:“恩娆,来。” “嗯!来了。”陆语笑应着,快步走向他所在的位置。 “走,给你置办些首饰。”他说。 “什么?”陆语不明所以。 沈笑山上下打量她几眼,“一天到晚穿的灰扑扑的。我给你添置些打扮的物件儿。” “……”陆语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道袍,轻声道,“你去找会打扮的人不就得了?我怎么那么缺你给添置东西?” 沈笑山笑笑的,引着她往前走,“我看重的可不是爱打扮的人,我一直缺的,是一个我想给她添置东西的人。” ※※※※※※※※※※※※※※※※※※※※ 销假恢复更新啦,今天刚回来,更新有限,明天九千打底哈~ 新年快乐,么么哒(づ ̄3 ̄)づ╭?~ 第33章 日常 沈笑山带陆语前去的玉石店铺名为璞玉斋。 二人进门后, 掌柜的亲自款待, 笑呵呵地对陆语拱手行礼,“陆东家, 您可有段日子没来了。”又问起沈笑山,“这位是——” “这是沈先生。”陆语只能这样不清不楚地引见。 沈笑山微笑着一颔首, “来选些首饰、玉石,劳烦您将成色不错的取出来。” “得嘞,您二位随我来。”掌柜的请两人随自己到二楼,亲自沏了一壶好茶之后, 转去取来诸多首饰、成色上佳的珍珠、玉石,以及一些在经营范畴之外的好东西。 陆语一眼就相中了一块古琴形状的黄铜镇纸、一块适合做印章的田黄石。 她把玩镇纸片刻, 便让掌柜的包起来, 又拿起那块田黄石,问:“来历没问题吧?” “没有,绝对没有。”掌柜的笑道,“您是行家,一看就知道, 这块石头最适合做印章。做印章的材料的讲究, 我们再清楚不过。”印章若是自己做自己用, 来历还能忽略不计, 而若送给亲友,便务必要来历清楚, 不能是让人觉着不吉利的东西——有些人是忌讳这些的。 陆语放下心来, 细细审视着手里的石头, “可以在表面雕刻月色山景。” 掌柜的笑道:“正是。做好之后,一定极为雅致。” 陆语绽出愉悦的笑容。这块石头,比家中存着的那些石头要好,她想着,用这块石头给沈笑山做一枚印章,更拿得出手。 沈笑山在看的,都是珍珠、美玉、钻石和名贵的首饰。 他闲时对这些自然没有兴趣,但因着她的缘故,今日兴致颇浓。心里是想着,这些小石头固然不会给她的容貌增色,但这些漂亮的亮闪闪的东西,她应该拥有,越多越好。 他见她选完镇纸选印章石头,随后又认认真真地挑选扇坠,有点儿没辙地叹了口气,唤她:“过来,一起看。”语毕腹诽道:这叫个什么女孩子? 相识至今,她好像只在初见那一日,打扮得像模像样的,随后这些天,简直是怎么难看怎么穿,幸好小模样不是一般的标致,不然可禁不起她这么胡来。 简直是暴殄天物。 陆语到了他近前,道:“你选吧,我看看你眼光如何。” 沈笑山欣然颔首,“行啊。” 掌柜的亲自取来几套名贵的头面,放在二人近前。东珠、南珠、祖母绿、鸡血石、和田羊脂玉,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 沈笑山看一眼首饰,看一眼陆语,再眯一眯眸子,想象她戴上之后的样子,逐一让掌柜的收起来,晚一些送到傅宅。 掌柜的乐开了花,忙完手边的事,又把店铺里压箱底的几样宝物拿出来。 陆语则在想,今日就当是自己提前置办嫁妆了——并不打算让沈笑山付账。要知道,他买下的这些,可都是首饰,换做寻常人,随意选一样送给意中人,就能做定情信物。 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可是瞧着他把银钱打水漂的架势,真有些肉疼。 沈笑山此刻正在看几十颗珍珠的成色。 掌柜的解释道:“这等成色、大小一样的珍珠,小店存着的委实不少。几颗几十颗卖出去的话,不值当,能吃下这么多珍珠的主儿,又委实不多。” 沈笑山问道:“存放的珍珠,能否在宽敞的居室做一道珍珠帘?” “能做,能做!” 沈笑山望向陆语,“月明楼三楼缺一道珍珠帘。” “……是么?哦。你都说了,那就是缺。”陆语实在是想不出反对之辞。 沈笑山撑不住,笑了。 掌柜的笑容愈发殷勤,“您稍等,我这就去全部取来,您过过眼,确定我所言非虚之后,再给您送到傅宅。” 沈笑山颔首,“辛苦。” 掌柜的走后,只留下一名小伙计在一旁侍奉茶水。 沈笑山道:“等会儿去添置些布料。”首饰需要相应的衣衫来衬。 “好啊。”陆语道,“春日要预备夏裳,多选些细葛布。” 他嗯了一声。 陆语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眼前的一把折扇上,目露惊喜,“象牙骨呢,墨玉扇坠儿,扇面儿是名家手笔……果然是压箱底的宝物,不然,玉石铺怎么可能售卖这等宝物?”夸了一同,却又放回去,“也用不着,算了。” 沈笑山莞尔,“你又不缺银钱,平时怎么总是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之前的翡翠白菜、鸳鸯手镯都是这样,她比谁都了解行情,也不是不喜欢,但就是不买。 “乱花钱怎么行啊。”陆语道,“动辄要二三十万两,对于你,是九牛一毛;对于我,却是十多双筷子少了一根——眼瞧着就少了一笔银钱,我真受不了。” “那么,每年留多少银钱应付日常开销?” “三五万两吧,也不少了。”陆语说,“遇见实在喜欢的物件儿,少不得动用积蓄。” 沈笑山缓缓地点了点头。 “今年不一样。”陆语笑道,“今年我打算散一部分钱财。”她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尤其今日。” 沈笑山瞧着她,笑,“不怕我把你花的倾家荡产?” 她不假思索地道:“那也值啊。” “真这么想?”他问。 “那还有假?” 他唇畔延逸出分外愉悦的笑容。 . 同一时刻的杭七,看着林醉,目露钦佩。 上午,他和林醉去了沈宅,核实部分口供,亲自审讯了几个人,忙忙叨叨的,没顾上用午膳。 午后,他饿了,又想吃街头贩卖的辣味小吃,就带着她一起来街上觅食。 此刻为止,小东西吃了两份肉脯、两份包子鸡皮、两份姜虾、一份煎鱼、一份粉羹——看起来跟小猫似的,却比他还能吃。 “七爷这么看我做什么?”林醉用帕子抹了抹嘴,老老实实地说,“我是真饿了。前后一共也就花了一钱银子左右,瞧你的样子,好像我把你吃穷了似的。” 杭七轻笑出声,“没,我只是见惯了吃得特别少的女孩子,瞧见你这么个真性情的,有点儿意外。” 林醉笑一笑,没吱声。 “当然,还有惊喜。”他又补了一句。 林醉没留心听,正眼巴巴地瞧着卖旋炒银杏的小贩。 杭七笑着对她抬手示意,“走着。” 林醉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多谢。我……出来的匆忙,一文钱都没带。” 杭七哈哈地笑,“想吃什么咱就吃什么,管够。” 林醉嫣然一笑。 等她吃饱之后,两个人坐在茶摊的散座喝茶。杭七问她:“你祖上是何处?” “不知道。” “嗯?” “真的不知道。”林醉说。 “你是怎么到了陶真人跟前的?” 林醉说道:“我是师父捡到的。到了她老人家跟前,这么多年,都是恩娆姐姐养着我。” “那时你记得自己的姓名,却不记得双亲姓名?”不自觉的,杭七犯了锦衣卫凡事寻根问底的毛病。 “是啊,不行吗?” “行是行,只是不大合常理。”杭七如实道,“是你不愿意记得他们吧?” “我记不记得他们是谁,又不打紧。反正他们也不稀罕认我。”林醉垂了眼睑,“我姓名从没改过,是陶真人的俗家弟子,是江南陆语的异姓姐妹——这些年了,他们想找我,不是太难的事。” “这倒是。”杭七凝住她,“你有没有想过认祖归宗?” “我才不稀罕。”林醉神色冷漠地扯一扯嘴角,“是他们不要我的,我还有什么好顾念的?” “明白这个就行。”杭七笑着碰了碰她手里的茶盏,“你有陆恩娆,有傅清明、原敏修这样的长辈,很多人盼都盼不来你这样的福气。” “嗯,我晓得。”林醉绽出甜甜的笑靥,“我跟恩娆姐,比一母同胞的姐妹还要亲厚,傅家叔父婶婶,待我也特别好。说起来,也不知道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平时总是犯愁,我要怎么报答姐姐才好啊?” “你值得人待你好。”杭七笑笑地看着她,“在陶真人跟前那几年,挺苦的吧?“ “不苦啊,苦的是姐姐。”林醉想起幼时光景,现出几分苦涩,“姐姐小时候很爱哭的,晚间总是不声不响地哭鼻子,到了第二日,大眼睛总是红红的,凭谁看了都心疼。现在的她,跟小时候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说到这儿,目光一闪,她懊恼不已,“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了也没事,我又不是随意传话给别人的人。你小时候的事,我很愿意听听。” 林醉想到他锦衣卫的身份,心下释然,随着他的话题说道:“小时候,每个白日,其实都过得很好。师父给我们讲诗书礼仪,隔三差五地会带我们出去看景致、采野果、放风筝……特别特别多好玩儿的事情。 “我早晚要习武,姐姐早晚则忙于经商、制琴的事,其余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道,只是,我们两个都不成器,那些只能用来修身养性。 “姐姐不爱做针线,长大后碰都不碰,但是小时候会给我做衣服、鞋袜,还会让齐叔给我置办不显眼的首饰——镯子、手钏、玉坠之类的。 “知道我馋荤腥了,就带着我跑出去胡吃海喝,回去之后被师父责问,都是她独自抗下,不让我陪着挨罚。 “我就总想,再也不会有人比她对我更好。” “怎么会。”杭七立时道,“就算不会有人比她对你更好,也会有人像她对你一样好。” 林醉放下茶盏,撑肘托着腮,“但愿如此吧。可我更希望的是,能像姐姐一样,对一些萍水相逢的人好,很好、很好的那种好。这样,我才会觉得,是在因果中回报了姐姐的恩情。” “……有道理。”思忖之后,杭七颔首,深以为然,心里在想:修行过的人到底是不一样,心中的格局,不同于常人。 . 离开璞玉斋之前,陆语拿出钱袋子,唤掌柜的结账。 沈笑山视线冷森森地凝了她一眼,继而又这样冷森森地凝着掌柜的,道:“你这儿来。” 掌柜的架不住他这样的气势,不自主地就到了他跟前,随后有问必答,再随后,收下了沈笑山付的银钱。 陆语睁大眼睛:什么情形这是?掌柜的怎么忽然间就当她不存在了? 沈笑山留意到她的反应,不自主地牵出由衷的笑容。 陆语横了他一眼,转念就又笑了。她从不跟自己过意不去,更不会跟银钱过意不去。横竖大部分东西都是他要买的,可不是她要添置的。最不济,把东西送还到沈宅就是了。 付账、吩咐好相关事宜之后,沈笑山和陆语走出璞玉斋。 走出去一段,陆语见掌柜的仍然站在门外,便笑眉笑眼地折回去,和他嘀嘀咕咕一阵,走进铺子,过了片刻才出来。 沈笑山问她去做什么了,她也不说。 随后,二人相形去了沈家字号的绸缎庄。 路上,陆语问他:“绸缎庄的掌柜见过你么?” 沈笑山想了想,“应该没有。” 陆语不由心生笑意。知道东家是谁,却没见过东家真容,那是个怎么样的心情,她倒真有些好奇。 “买好衣料,去看看花鸟鱼吧?”她提议。 “行啊。”沈笑山横竖无事,与她闲逛又其乐无穷,自是爽快应允。 选好衣料,陆语兴致勃勃地和他去挑选盆景、小鸟、金鱼——这些都是姨父姨母平时喜欢的,个中学问,她只是一知半解,少不得要沈笑山帮忙。 沈笑山问:“你不想养只黄鹂、八哥什么的?” “不要。”陆语连连摇头,“连我自己都养不好,还养活物?” 沈笑山忍俊不禁,“猫猫狗狗的呢?想不想养?” “不养。”陆语又摇头,“那些都是有灵性的东西,要养,就得有给它们养老送终的打算。我还是省省吧。你要是喜欢,倒是可以养几条大狗、几只活泼的大猫。” 他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又不喜欢,我养着有什么意思?” “……”陆语当做没听到,搬起一盆盆景,“这个叫什么来着?挺好看的,一起带回去。” “墨竹有什么好看的?”沈笑山端详着盆景,笑微微地凝着她,“花园里的那片竹林,不就植着墨竹呢么?” “不一样。”陆语跟他胡搅理,“我瞧着不一样。” 沈笑山心里笑得不轻,“好好好,不一样,带回去。” 陆语瞧着他,发现他神色中竟有着不容忽视的宠溺,不由片刻恍惚。 沈笑山看看那盆小竹子,再看看她,笑意更浓,“快放下,花盆上有土,不知道么?” “哦。”陆语老老实实地放下盆景,心想现在过的这叫什么日子?不是被嫌弃穿戴不够好,就是被挑剔言行。 再往前走,她说:“你瞧没瞧见建兰?我想买一盆回去……” “不行。”这件事,沈笑山可不会由着她,“你和两位长辈都不善养兰,带回去也是糟蹋珍宝。” “你不会么?”陆语振振有词,“你要是会,我跟你学不就得了?” “不准。”沈笑山摆了摆手,“这种坏毛病,别指望我惯着你。” 陆语皱了皱鼻子,却没再说什么。 “不准耍小脾气,晚上请你吃好吃的。” 陆语看他一眼,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好啊。” . 原灏搓着手,在外院走来走去,好一阵子,才硬着头皮去书房见原溶。 原溶正在盘算往后要怎么行事,见到原灏,挤出一丝笑,“二弟来了?坐。” 原灏行礼之后落座,期期艾艾地道:“上午,恩娆见向氏、沈先生见我的事情,大哥听说了吧?” “自然听说了。”原溶问道,“沈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原灏一想到那些话就恨不得冒冷汗,“他说,傅清明、敏仪前一段日子被人劫持了,还说……说娘和向氏是元凶。问我知不知情,若不知情还罢了,若是知情,该早做打算——我能打算些什么?家里家外的,当家做主的从来是你和娘。” 原溶叹息一声,却定定地审视着原灏,“你当真不知情?” “我怎么可能知情呢?”原灏登时站起身来,“这件事,不论怎么算,都捞不着好处,我怎么会那么蠢?” 原溶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要是能捞着好处,你就做了?”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原灏面皮涨得通红,“我是来找你商量求你拿个主意,你怎么话里话外都怀疑我?” “你也别怪我多心,毕竟,这么多年了,娘一直偏疼你,时时处处都为你考虑,更想为你谋得长远的益处。”原溶现出在官场上才有的圆滑世故,“你要是知道些什么,赶紧与我交底;要是真的清白无辜,也给我个准话。不论怎样,我们都是兄弟。” “我知道什么啊!?”原灏急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跳,“我要是知道的话,宴请沈慕江和恩娆那日,怎么可能刻意安排阿锦到前头来见客?——做贼的就得心虚吧?心虚就得躲着沈慕江和恩娆吧?” 原溶一想,倒真是这么回事,打手势道:“坐,坐下说话。”喝了一口茶,他问原灏,“这事情,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恩娆现在要追究因何而起,等到她查清楚了,也就该跟原家、解家等人算总账了。我们兄弟二人,不妨趁早打开天窗说亮话,赶在那之前,拿出个章程来。” 原灏欲哭无泪,“能拿什么章程?就算我能休了向氏,娘那边也没法儿撇清关系。唉……大哥,现在是你该跟我交底,你想怎么办,我全部照办就是了。” 原溶又长长地叹息一声,“正如你说的,我又能怎么样?得了,没辙,等敏仪和恩娆给个痛快就是了。” 原灏凝眸望住原溶,恨不得把手边的茶盏拍碎在对方圆圆的脸庞上。他原溶没辙?才怪。他只是不定从何处吃了定心丸,不肯正经理会他罢了。 他强按捺下火气,又跟原溶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便道辞回房。 向氏站在窗前出神,已经有好一阵了。 原锦听得母亲去过傅宅,和陆语叙谈多时才回来,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道:“娘,您和陆语叙谈得怎样?有没有提一提我这明着做绣活实则被禁足的事?” 向氏缓缓地转头,瞥了她一眼,唇角向下一撇,现出几分不耐烦。 “您倒是说话啊。”原锦携了她的手臂,撒娇地摇晃着,“这次要是没顾上,下回再见到她,您可千万别忘了。娘,我真的要闷坏了,你们好歹给我想个脱身的法子才是。” 向氏动作强硬地拂开她,“做绣活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的,总要好过四处招摇。” 原锦不免气恼,“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那日的本意可是为家里谋得财路,千错万错,这初衷总没错吧?我哪里想的到,陆语是那样的心黑……” “别和我啰嗦这些。”向氏望着花圃中开得正好的香花,“讨了便宜便是别人傻,受了教训便是别人心黑——怎么凡事都是别人的不是?照这样,你的前程好不了,再好的日子也得让你自己折腾成水深火热的情形。” “娘……好端端的,您怎么这么咒我啊?”原锦满腹委屈,红了眼眶。 “你长大了,日后行事千万谨慎。你的事情,我能管的不多了。”向氏语声中透着浓重的疲惫,神色却流露出解脱之色。 说话间,原灏急匆匆地走进门来。 原锦连忙上前行礼,忧心忡忡地对父亲道:“爹爹,出什么事了?娘亲很是不对劲呢……” 原灏皱了皱眉,冷着脸道:“不在房里做绣活,来做什么?出去!” “……”原锦刚忍回去的眼泪霎时掉下来,哭着奔出门去。 原灏问向氏:“跟我从头说说吧,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 向氏回以漠然一瞥,“去问你娘,我做什么,都是听她吩咐。” “我要你说!”原灏重重地坐到太师椅上,高声道,“不跟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别怪我家法伺候!” 向氏闻言笑出声来,“不定何时,我就要去恩娆跟前回话,你只管由着性子惩戒我,害得我语无伦次的话,看她会不会找你算账!” “……”原灏跳起来,指着她欲言又止,旋即急吼吼地出门,去了原太夫人房里。 他必须得弄清楚事态有多严重,由此才能明白沈笑山那些敲打得他心惊胆战的话因何而起。 走进原太夫人房里,看到侍立在室内、满面愁容的原成梁,他心头突地一跳,预感很糟糕。 他连向母亲行礼都忘了,站在原地,死死地看住儿子。 原成梁心虚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你也掺和进来了?”原灏轻声问道。 原成梁不敢回话,只是飞快地瞥了祖母一眼。 原灏的心瞬时凉了半截。他慢慢地走到原成梁面前,凝聚了全身的力气,给了儿子一巴掌。 原成梁被打得趔趄着后退,倒在地上,片刻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触手温湿。淌血了。 原灏瞪着原太夫人,“您到底要做什么!?您怎么能让成梁跟着您胡来!?” 原太夫人这道:“成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参与。此刻起,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原灏心里更气,“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要查出来能有多难?到这会儿了,您就别睁着眼睛骗您自个儿了,行不行!?”他焦虑地在房里团团转,“祸害!除了添乱还会做什么!?”也不知道是在抱怨他的母亲,还是在数落他的儿子。 原太夫人闭上眼睛。 原灏狂躁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之后,颓然落座,“娘,您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了钱财,还是为了惩戒敏仪?——要是为这个,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要连恩娆一并算计进去?” 原太夫人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恩娆对我,何时有过一丝敬重?同她娘一样,不孝的东西。既然如此,就合该被原家所用。” 原灏俯身,抱住头,发出低低的一声哀嚎,“您利用到她什么了?眼下我们都到绝路上了,就别说那些没用的泄愤的话了,成不成?” 原太夫人冷笑,“这件事的结果,全在你大哥。我就不信了,他还能将我逐出原府不成?还能与你分家各过不成?只要还是一家人,他就得管我们。只要他还管我们,傅清明和敏仪行事就有顾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开罪官宦门庭。” 原灏可没有太夫人那份儿笃定与乐观,“万一我大哥不管不顾了呢?” “三十几年的软肋都是颜面,到眼下,他也改不了。”原太夫人道,“这事情只是刚开了头,你别心浮气躁的,静心等待便是。此外,管好向氏。对了,你让她过来一趟,有些话,我得提前跟她说清楚。” 原灏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他没有别的选择,当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慢吞吞地回房去唤向氏。 . 临近傍晚,沈笑山和陆语回到傅宅。出去这大半日,收获颇丰,添置的东西真是人一车一车送回来的。 两个人先到外书房说话,茶点上来,无暇等人便笑盈盈地退到外间候着。 沈笑山提起原灏:“那厮不知情。被我敲打了几句,脸都没人色儿了,反过头来问了我不少事情。烦得我够呛。” 陆语坐到书案后方,不满地道:“这么点儿事情,跟我卖了这么久的关子。真好意思啊。” 沈笑山一笑,“他知情与否还不是一样。” “这倒是。”陆语取出钱袋子,在里面摸索片刻,拿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望着他,“想送你一样东西,但是,得看你跟它有没有缘。” “什么?”沈笑山来了兴致,走到书案对面,撑着桌面望着她,“送个东西怎么还拐八个弯儿?” 陆语的笑容显得有些淘气,“就是讲究缘法的物件儿。”语毕,握着东西的手伸到他近前,“接着。” 沈笑山摊开手掌,片刻后,一枚和田羊脂玉戒指落到掌上。 他看了一眼,眉眼间便飞扬起了笑意。 “戴着不合适的话,我要送回去。”陆语催促道,“你试试看。” 沈笑山没来由地觉得,她有点儿紧张兮兮的,猜测道:“你出了璞玉斋又折回去,就是为了这戒指?” 陆语不答,只是神色认真地道:“快戴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你不会把我撵走吧?”沈笑山嘀咕道,“你这小孩儿,弄得我都跟着你紧张兮兮的了。” 陆语横了他一眼,又笑。 沈笑山慢腾腾地把戒指戴到指间。 陆语眼睛眨也不眨地观望着。 “合适。”沈笑山端详着戴上戒指的手,强调道,“很合适。”语毕伸手到她跟前,让她看。 “真的啊……”陆语喃喃地道,“我只是觉得差不多,这会儿瞧着……你是真的跟这物件儿有缘。” 沈笑山见她神色有些复杂,一瞬间,很多念头闪过脑海。他绕到她身边,“陆恩娆,这戒指是一对儿吧?你的那个呢?你跟它有没有缘?” “没有,胡说,哪有啊……”陆语弱弱地否认着,却忙着把钱袋藏起来。 “小骗子,快老老实实交出来。”沈笑山笑着去抢钱袋。 这会儿,陆语也没来由地笑起来,小孩子一样,双手背到背后,“先生,真的没有,钱袋里的物件儿,你不方便看……” “傻子才信你。”沈笑山愉悦地笑着,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双手,力道适中地把钱袋拿到手中。 “先生……”陆语又是笑又是蹙眉,“最烦你这个较真儿的毛病了。” “乖。”沈笑山俯身,飞快地亲了她的面颊一下,随后麻利地取出另一枚戒指,又不由分说地给她戴上。 居然也是刚刚好,正合适。 连他都微微愣怔一下,轻声道:“不知情的,一定会以为,这是我们量好尺寸让璞玉斋做的信物。” “是啊。”陆语凝了他的手一眼,“这样巧的事,居然就让我遇上了。唉,真是的……” 沈笑山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偷着嘀咕什么呢?” “不告诉你。”陆语仰脸,大眼睛眨了眨,绽出活泼泼的绝美的笑靥。 这样可爱的陆语,让他的心都要化了。他忍不住抚了抚她面颊。 陆语却抬手推他,“离我远点儿。” 他再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成,离你远点儿。”语毕坐到她对面的位置,又道,“这事儿吧,不是我们跟物件儿有缘,是我们有缘。说说吧,我几时请人上门说项?等眼前的事儿了了就行了吧?” 这一次,很意外的,陆语只是笑,没反对。 沈笑山没想到,到了这年月,自己还能体会到心花怒放的好心情。 陆语摘下戒指,找出一个精致的锦匣,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 “不戴?”沈笑山道,“不戴也行,明日把鸳鸯手镯戴出来。” “……好吧。”她轻声说。 沈笑山惊喜,“今儿你是不是被活菩萨点化过了?这么好说话。” “闭嘴。”陆语睇着他,笑着落座,“说说正事啊?” “你说。” 陆语慢慢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亲手整治原太夫人和向氏之前,不妨先让原大老爷让她们吃些苦头——我可是铁了心了,就算姨父姨母宽宏大量,我也办不到。 “这样的话,原大老爷总要做些撇清关系的工夫,不然,原家就是蛇鼠一窝,都要被我拉下水。 “根本的原由,我已经知道一些,剩下的,也不追着问了,犯不着。我等那些人求着我、告诉我。” 沈笑山颔首,“这事儿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接下来怎么着?我替你去知会原大老爷?” “嗯!”陆语笑着颔首,“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跟他说话更方便些。” “等会儿我就去。” “好。” “那这事儿就算是结了吧?”沈笑山凝着她,眼波温柔醉人,“信物也有了,那提亲的事,我可就开始张罗了。” “你怎么万变不离其宗啊?”陆语笑着拿起手边的镇纸,作势要砸到他脸上。 沈笑山不为所动,笑意更浓,“说定了。”他喝了一口茶,给了她反对的时间。 但她没有,没有摇头,也没有出言否定。 真是神了。沈笑山用拇指转着刚戴上的戒指。这简直是他的福源,何时这小姑奶奶没正形了,不妨把这戒指供起来拜一拜。这样想着,他已觉得好笑——为了眼前这个小人儿,有时幼稚得简直让自己都嫌弃。 可是,真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陆语则缓缓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盛着戒指的小锦匣。 这对戒指,璞玉斋存放好几年了,一直没遇到有缘人——成色再好,戴着不合适也没用。 今日她想起了这件事,问过掌柜的,得知东西还压在店铺里面,便想跟自己打个赌:如果彼此戴着都合适,那么,他想娶,她就答应,其余的事,随他去就是了。 为何如此?也许只是因为,思来想去,也没法儿找出一个反感他的理由。虽然明知道,他有嘴毒的时候,更有残酷的时候,还是没法子反感。甚至于,不见的时候,总会想起他。 既然如此,那还矜持什么呢? 没人能教她,心动是怎样的情形,却不妨碍她珍惜与他这一场际遇——横竖又没打算再结识除他之外的男子。 余下的路,随缘、随他就好了。 第34章 亲事 试探/提亲 傍晚, 沈笑山和杭七一同去原府见原溶。 落座后, 杭七亮出自己的身份。 原溶心惊不已,好一通作揖赔罪:“……我治家不严, 让上差见笑了。” 杭七语气闲散:“无妨。我今年请假养伤,在外面的见闻, 能看个花红热闹,也能照实禀明上峰。归根结底,还是局中人如何应对。” “下官明白您的意思。”原溶赔着笑,抹着汗落座后, 看看沈笑山,再看看杭七, 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沈笑山一个, 就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眼下又多一个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七,不亚于要了他半条命。定了定神,他说道:“二位此次过来,有何吩咐?只管说, 不管怎样, 我都照办。” “这事儿听沈先生的。”杭七对沈笑山打个请的手势, “傅家与陆小姐想怎样, 先生跟原大人念叨念叨吧。” 原溶恭恭敬敬地道:“请先生示下。” 沈笑山一笑,把陆语的意思复述一遍, “……说白了, 陆小姐顾念着你, 想让你尽早把自己摘出去。你要是办不到,那就没法子了,到时候,一锅端。” “我记下了,记下了……”原溶的脑筋搅成了一团乱麻,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至于如何施行,要等眼前两尊佛离开之后再盘算。 沈笑山和杭七哪里看不出他的六神无主,闲话几句,便道辞回了傅宅。 二人离开一阵子之后,原溶才清醒过来,挺直了脊背,望着墙角的盆景,陷入沉思。良久,他起身去了原太夫人房里。 原太夫人的膳食,一直是厨房的头等大事,每一日都为了让太夫人多吃几口菜费尽心思。 原大太太这日正式主持中馈了——不再是挂着个虚名,大事小情都能做主。新官上任三把火,她最先拿来开刀的,便是那养尊处优得过了分的婆婆。 下午,她拟出了一张菜单,此时亲手送到原太夫人面前,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日查了查账,才知内宅的账目多有亏空。没银钱可赚的时候,就只能在衣食起居上节省些。这份菜单您瞧瞧,选出六菜一汤,随后我再让厨房照做。规格跟以往真没法儿比,毕竟,日子不好过了。” 原太夫人不置可否,拿过菜单来看,发现荤菜只有三道:酱肘子、清蒸鱼、酒醉鸭肝,其余的十几道都是素菜,所需食材,随处可见。 “你瞧着安排吧。”她神色不虞,把菜单送回到原大太太手里。 原大太太也不跟她客气,“如此,儿媳就帮您做主了。您吃着实在不合口的话,倒也不用我担心,毕竟,您这儿小厨房的饭菜做的极好,您私下拿出些银钱,小厨房就能买回上好的食材,做出上好的席面。那些我不管,只管家里的开支。” 原太夫人眼神森冷地睨着她。 原大太太一副没看到的样子,笑着行礼,告退离开。 没多会儿,原溶来了。进门后,沉吟片刻,他摆手遣了下人,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太夫人面前。 原太夫人难掩意外,“你这是——” “娘,”原溶仰脸望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您和二弟妹做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事到如今,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何做出那等愚不可及的事?” 原太夫人冷了脸,“合着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没有,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原溶语气透着沉重与无奈,“时至今日,您最让我心寒的是,做那件事之前,甚至都没提醒过我一句,这一阵,好几回,我都有五雷轰顶之感。这么多年的母子情分,您怎么能这样待我?您得记得,是您先抛下我的。” 原太夫人冷笑,“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原溶望着她,满眼失望,“我想您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跟我商量;我想您在算计别人之前,想想别人到底有没有对不起您;我更想,做错事败露之后,您能为整个家族着想,给儿孙多一些安身立命的出路。” 原太夫人不说话。 “您到现在还不跟我说实话,也罢了,我不问。”原溶语声徐徐,“只是有一点,您得记住:来日不论我做出怎样的抉择,您都别怪我。” “这话怎么说?”原太夫人问道。 “您一直以为我是为颜面活着,其实我还真不是。”原溶语气悲恸,“我顾及家族颜面的时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应该被人尊敬,我是家中长子,凡事都该顾及着他老人家——也就是原家的颜面。 “眼下不同了……真的不同了……三年孝期,你们没用来思虑父亲在世时的好,却用来算计他最疼爱的女儿、外孙女,他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要作何感想? “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挠,便是我的错。做错事,便该善后亦或承担罪责。 “如今原家也的确没有别的出路了。往后,儿子要是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多担待。” 原溶说完,俯身叩头,重重的,声声作响。 原太夫人冷笑出声,“这些话,你要是说到做到,那我也就不会在乎这些年的母子情分。你真的想好了?” 原溶缓缓地站起身来,第一次神色冷然地睨着她,“原灏如果真是能成大器的人,这些年您能容着我?那件事,随您怎么样吧,我真不在乎了。大不了,日后我找恩娆讨一碗饭吃。” 原太夫人眼底慢慢浮上恐惧之色。 . 晚间,厨房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席面,陆语、沈笑山和各自的至交、亲信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陆语和众人聚在一起,意在告知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让他们都打心底松口气,好生休息几日。 众人听了,果然都打心底松快了几分。 杭七笑着对陆语端杯,“往后我可就只叨扰、吃闲饭了,你多担待。” 陆语随着端杯,笑道:“七爷是贵客,傅家理应盛情款待。”继而又郑重地对罗松、景竹、代安道谢,各自敬了一杯酒。 罗松笑得没心没肺的,景竹唇角噙着浅淡而愉悦的笑,代安则瞥一眼沈笑山,笑得意味深长。 林醉对这些并不关心,坐在陆语身边,专心致志地吃饭。 杭七看着她西里呼噜地吃饭,等到她吃到七分饱,招呼她:“嗳,那小孩儿,跟我喝一杯?” 林醉愣了一下,才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绽出纯美的笑靥,端起酒杯,“好啊,我敬七爷一杯。” 过了一阵子,三个女孩离席,让几个男子畅饮。 林醉随着陆语回绣楼,“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啊。”陆语携了她的手。 洗漱之后,姐妹两个一起整理下午买回来的首饰、衣料。 林醉悄声道:“听罗松说,要是平时,谁都别想让先生出门买这买那的。先生得多喜欢你啊。” 陆语失笑,“这话从何说起?” “明知故问。”林醉俏皮地笑问,“他什么时候提亲?” “不知道。”不管什么事,陆语都不会瞒着这个妹妹,“他说话要是作数,过一阵就该请人说项了。” “太好了啊。”林醉压不住欢喜之情,双眼更加明亮,“那是不是说,今年我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陆语却乐观不起来,“也不一定啊。万一他只是一时头脑发昏呢?” “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林醉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问,“你喜欢他么?” “反正不烦他。” 林醉笑起来,“不烦他就行。这满天下,能让你不烦的男子,有事没事还能一起出去转转,估摸着只他一个。” 陆语不由嘀咕:“好像我多挑剔似的。” “那你以为你不挑剔呀?”林醉摇着陆语的手,又搂住她,“我真高兴。要是这样,我今年可就不回开封了,留在这儿等着喝你们的喜酒。” “成啊。要不然,在长安再开个客栈吧?走到哪儿,就把银钱赚到哪儿。” “嗯!好!” . 夜静更深的时候,沈笑山和杭七相对喝茶、闲聊。 沈笑山说:“过几日,你再找个人,给我保媒。得找夫妻两个,要有人到内宅跟傅太太说项。” 杭七立时逸出愉悦的笑容,“成!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包在我身上。”停一停,又问,“要是这样,你就得搬回沈宅了吧?” “这是自然。” “那你走你的,我可不走。”杭七说。 沈笑山睨着他,“你到哪儿不是胡吃海喝?去我的宅子不也一样么?” “那怎么一样?”杭七道,“我觉得恩姀那小孩儿挺有意思,现在得空了,我让她带着我在城里逛逛。她是又能吃又会吃,跟我挺投缘。” “恩姀?谁?” “林醉啊。恩姀是她的小字。” “哦。”沈笑山缓缓颔首,牵出玩味的笑容,“不是你想唤人小醉儿的时候了,有长进。好事。” “闭嘴!”杭七哈哈地笑着,拿起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抛给沈笑山,“给我把皮儿削了。” . 翌日,沈笑山、代安分别给傅清明把脉、针炙。 再过三两日,傅清明就能下地行走,已无大碍。比起他,原敏仪的情形更好一些。 于是,沈笑山与傅清明提出搬回傅宅的事:“我另有要事要办,往后每隔两日过来一趟,给您针炙。” “既然有事,我便不留先生了。痊愈之后,再登门道谢。” “不敢当。”沈笑山笑着行礼道辞。那边的代安,提前得了他的吩咐,也是这样告知原敏仪的。 于是,主仆几个当日上午便离开了傅宅,或是乘车,或是策马。 此事,陆语到下午才知情——连续熬了这么多天,实在是累了,这天便由着自己贪睡一次。 说走就走,他都没跟她当面道辞。 不教她经商之道了?原府那边的后续的事,他也没有要叮嘱她注意的? 洗漱的时候,陆语看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发了会儿呆。 不过,得到原府那边今日的动向之后,她便忽略了这点可有可无的情绪。 这一次,原溶的举措,带给陆语的是有些意外,却让原府的人惊掉了下巴: 一早,请安的时候,原溶毫无预兆地宣布了一件事:要与二房分家各过——下个月孝期满了,原灏便要带着妻儿搬离。 原灏惊惶交加,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太夫人则被气得脸色铁青,亦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原溶没给人斡旋的余地,像是宣布指令一般道出意愿之后,便唤上妻儿离开,出门前丢下一句:“往后诸事,我如何安排,由新管家、管事知会你们。” 态度是从没有过的强硬,手段亦是:没过多久,新上任的管家、管事便带着一大堆账册来找原灏,请太夫人做旁证。 原太夫人连摔碎了两个茶盏,才把几个人撵出门去。 而事情并没有到此打住。 下午,原溶请原太夫人到外书房,仍旧是先来昨日那一套:二话不说,撩袍跪倒在母亲面前。 原太夫人有了特别不好的预感,语气反倒恢复了惯有的冷漠兼平静:“你想如何发落我?直说便是。” “多谢您体恤。”原溶对她拜了一拜,道,“儿子想请您……三日内,自己寻个修行的地方,去修行一段时间。” 原太夫人的心彻底凉了,却仍是问:“缘何而起呢?你要对外人怎么交待?” 原溶抬头望着她,现出意外之色,也现出深埋在骨子里的冷漠无情,“对外人交待?我对外人交待什么?我眼下只是要给恩娆一个交待,给沈先生、杭七爷一个交待。 “我要让他们看到、相信,我对您和向氏之前做的蠢事,一无所知,而且,到了这地步,我也无意包庇你们。 “不是我六亲不认,这件事绝没有人能说我六亲不认。 “恩娆是父亲的外孙女,敏仪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不能因为是您的儿子,就让她们忍受那等天大的委屈。真要是出尽法宝上蹿下跳地为您和向氏周旋,才是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朝廷历年来对父亲的恩宠,对我的栽培。 “我日后能否回到官场,两说。但在之前数年,我到底是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如果这件案子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的应对之策。 “我还是那句话,有父亲在的原家,我凡事都会为他着想,为原家着想。 “父亲不在了,到如今,您牵扯其中的事情,不论事大事小,我都会是这样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做派。 “因何而起,您明白,我更明白。 “今日与其说是我给了您一个痛快,不如说是想要您给我一个痛快。 “您可以跟我翻脸,去官府告我不孝,也能成全原家和二弟的名声。 “何去何从,全在您。 “何去何从,我都感激。” 语毕,他深深一拜。 . 一般的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不会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是,原太夫人不是一般的人。 原溶想见到了,但他已经对深宅之内的尔虞我诈生出彻底的疲惫,只想顺其自然,让原太夫人给自己一个痛快。 可是,陆语没那份好心——已经确定原溶是无辜的,而且他做官期间每年考评皆为优,既然如此,为何要让这样一个人吃原太夫人的亏? 哦,原太夫人算计了姨父姨母,眼下还要算计那个在家事上没心没肺的胖乎乎的大舅,凭什么啊? 她可没闲情惯着那个所谓的外祖母。 于是,她命人时时监视原太夫人的举措,只要发现原太夫人派人到富贵门庭通风报信,便将人当即拿下,押回原府,送到原太夫人跟前。 到傍晚,陆语这边的手下便陆续押回了三个去别家报信的丫鬟和管事妈妈,见到原太夫人,完全按照陆语的吩咐,并不隐瞒身份和意图。 原太夫人气得脸都要绿了,而在震怒之后,陷入了绝望。 思前想后,原太夫人终于意识到了眼前最棘手的一个情形:陆语除了用言语刺伤她,其实什么都没做过,可是明明,背地里已经将解奕帆等人擒获,甚至于,已经拿到了证供。 饶是如此,陆语也没明打明地到她面前质问什么,更没放过任何狠话。 这才是最可怕的。 那小丫头如何行事,已经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正如下棋,她都摸不清对方的路数,怎么可能有胜算? 栽了,她已经栽到那个小丫头手里。 可是…… 原太夫人让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落难之前说服陆语的可能性。 要抓紧,原溶能给她的时间有限,想来是陆语、沈笑山给他的时间有限。 . 傍晚,罗松满脸是笑地回到傅宅,这一次,他是来送请帖的。 到了陆语跟前,呈上请帖之后,他说道:“先生今日走的匆忙,实在是事出有因,万望大小姐海涵。先生说,与您还有几桩生意没谈妥,想请您明日上午到长安沈宅一趟,面谈。” 陆语打开请帖看了看,笑,“好。我记下了,明日上午只要没有意外,便去见先生。” “多谢大小姐拨冗前去。”罗松拱一拱手,笑着道辞。 陆语抬手摸了摸下巴颏儿,目光微闪,笑得有点儿坏。 沈慕江,明日你要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那事情就简单了;要是仍旧提起嫁娶之事,也简单,只是,我也要试探你一下。 . 回到自己的宅子,享用的是最可口最合心意的菜肴、茶点,沈笑山却觉得过得分外无趣。 他真是高估了自己。 上午离开傅宅的时候还在想:长点儿出息,过几日再去见陆语,看看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寻找由头过来见他。 想的是特别好,自己却是特别的不争气:不管在做什么,那张绝美的小脸儿总在脑海浮现,总是走神。 到下午其实就有些忍不了了,可是,只能强忍着,只能盼着出现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意外:那小兔崽子派人来问他,为何匆匆忙忙地搬回私宅。 结果…… 他觉得自己颇有些灰头土脸的:人家那边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这边却等得心急火燎的。 什么事儿啊? 这回事,大抵就是谁先动心谁吃亏吧? 意识到这一点,他险些跳起来:他是动心了,可是她呢? 谁说过她对自己也动心了?这是哪儿来的信心? 眼下其实不该搬出傅宅,应该继续磨烦着她,让她烦得没法子了、肯低就了才是上策——怎么会那么蠢?谁说过她送给他戒指就代表认可他的情意了?谁说过她不反对就意味着默认他能请人上门说项?那样一个小骗子,万一昨日只是懒得多说话呢? 真是要了亲命了。 他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由此,临近傍晚他便写好了请帖,又唤罗松到跟前,吩咐下去。 要是可能,真想让她即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要是还住在傅宅,用得着上这种火? 怎么会那么缺心眼儿了呢? 他死死地掐着眉心,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了。 . 翌日,陆语赶早出门,去往沈宅。 出门前,原太夫人派人过来下帖子,意思是她几时得空,要过来叙谈片刻。她并没犹豫,说明日再说。 在这一日,旁的事,都比不得去见沈笑山更重要。 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他今日的态度。 如果他变了,变回了初见的冷酷无情……没事,她会把他当做这辈子最大的血淋淋的教训,日后再不会接触任何一个男子。 如果他态度没变……想到自己的盘算,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马车进到沈宅,陆语随着老管家去了沈笑山的书房院——也就是她初次见他的地方。 走进门,她噙着微笑对他盈盈失礼。 他起身回礼,请她落座。 老管家奉上茶点之后,笑呵呵地退了出去。 随即,沈笑山到了她跟前,端详着她,“陆恩娆,想我没有?” “……?”陆语抬眼看着他,口不对心地道,“想你做什么?” 沈笑山由衷地笑出来,抬手抚了抚她面容,“不用想我。其实只要没忘记我,我就知足了。” 陆语推开他的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沈笑山才没跟她讨论茶的心情,“我估摸着,姨父三日后便可下地走动、会客,姨母那边,代安说明日便可随意下地走动——这样的话,我明日先请人到姨母面前说项,随后再请人到姨父跟前说项,你说好不好?” 陆语抬了眼睑,笑盈盈地审视他片刻,“你是说,想与我共度余生的话还作数?” “废话。那种话,我怎么会乱说。” “那,你要依我三个条件。” “你说。” 第35章 算计 耍坏 “先生, 请您坐下聆听。”陆语打个手势, 敛了笑意,神色转为郑重。 “好。”沈笑山研读着她的神色, 却看不出端倪。 陆语起身,踱步到书案近前站定, 恰好是首次前来初时与他说话时的位置。 沈笑山的心悬了起来,心里是清楚,一定要拿出第一次相见对付她的精气神儿——瞧这架势,事情小不了。 陆语欠一欠身, 神色和煦、面不改色地撒谎:“先前你在傅宅小住,下人生出不少揣测, 风言风语的, 我姨母听说了一些。对此,她疑心是我不自重,贪图先生的财与势。”说到这儿,她抿唇笑了笑,“不瞒你说, 有时候我都会生出这样的疑心。” “此事不难。”沈笑山道, “我能让你们打消疑虑。” “这不是关键。”陆语轻轻摇了摇头, “关键在于, 这事情总归是太快、太突然了。不论是沈先生,还是我, 数日光景便要定下终身, 任谁也会觉着过于草率。” 沈笑山扬了扬眉, “要照你这么说,这世间岂不是压根儿就没有一见倾心的事情?” “自然有。可你我不是。” 沈笑山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峰,忍不住跟她抬杠:“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那你的一见倾心可够高明的。还没怎么着呢,我就签了卖身契。先生真是尽管算尽——怎么都能如愿,是吧?” “……”沈笑山打个手势,“那事儿我们可早就说好了。” 陆语继续反问:“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贪图你的钱财?” “我不需要知道。”沈笑山语气平平,“一来你不是,我确信无疑;二来你若是贪图钱财,等亲事落定后,我将全部产业拱手相赠便是——你既然是我的意中人,你想要什么,我都该让你如愿。” “……”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她真没思虑周全,最起码,他这般应对,她就没算到。 他算是将了她一军。她总不能说那好,你把白银帝国送给我吧;更不能说不行,话题毕竟是她引出来的。 这只狐狸…… 她决定奉行少说少出错的处事之道,直接诉诸意愿:“这些有的没的,就不多说了。 “这件事,我姨父姨母全看我愿不愿意,所以,关乎我自己的事,再大再小,我都能做主。 “你先前说过的一些话,来的路上,我反复斟酌过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觉得太仓促了。 “你能答应我三件事,到时候,我二话不说,一定追随在你左右,不论多久。” 沈笑山正色道:“你说。” “第一,不论你是否尽快请人说项,今日之后,你我再不能相见;下次相见,是三年后的今日。你在或不在长安,都不能打扰打我,不能干涉我的事情。 “第二,我只是不想你打扰到我,但很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姨父姨母。这一点,我知道很不讲理,可我最在意的,就是这两位长辈。 “万一你应下前两条,才有这第三条:我们以后怎么过,在哪儿过,都要随着我姨父姨母的心愿。也就是说,只有我觉得放心了,才会去别处,要是余生都不能放心,那我就会一辈子守着他们。 “这就是说,万一你娶我,有些事说起来也等于是你入赘,在何处度日,要随着我与亲人的步调。” “你说话怎么让我听着那么别扭呢?”沈笑山第一反应是不悦,“什么万一万一的?当我是十几岁的小孩儿么?终身大事,怎么可能儿戏。” 陆语歉然一笑,“我失言了,望先生海涵。” 沈笑山凝着她,“认真的?我是指,三年不见你那一条。” “认真的。”陆语望着他,目光悠远,“三年换余生,先生觉得值不值?” 他当然不是觉得不值,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原本想让她通融一下,可是,对上她的大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所以,他便愿意抛开所有合理与不合理的情形,去思量她所列出的条件。 其实真不用思量,她说的,他必须照做。眼下需要思量的,是那三个条件要如何能做到最好,不让她挑刺儿。 虽然,心里存着一万个不情愿…… 他就算是没对她一见钟情,也是几日之间生情的,怎么可能受得了三年不见的煎熬?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怪她么?她第一次见他,可是跟他谈生意,还是恨不得挖他祖坟的那种谈生意的法子——搁谁受得了?搁谁还顾得上看她有没有动人之处? 开出这样的条件,都不是要命,简直是缺德。 可是……有什么法子? 谁叫他看中的就是这么个人呢? 稍有一点儿含糊,恐怕这婚事就别想提了。 三年换余生。 她说的。 的确,值得。太值了。 “我答应。”沈笑山说,“我都答应。” “……”陆语凝着他,“认真的?” 沈笑山险些光火,“谁会拿一辈子的大事儿谈笑?” 陆语微笑。 “要立个文书么?”沈笑山问道。 “悉听尊便。”陆语说。 “你对我的话,总是存着怀疑,那就立下文书。”沈笑山亲手备下笔墨纸砚,磨墨的时候,不时看她一眼。 陆语神色淡然地回视,目光沉静如水。 沈笑山心头五味杂陈,最多的是不舍。想到要长达三年见不到她,就难受得厉害。要怎么能时时知晓她的近况、远远地不被察觉地看到她,都需要格外谨慎妥善地安排下去。 头疼死了。 一大早,这小姑奶奶就给他出了一堆难题。昨日真应该给自己算一卦——今日是灾日,应该避出去,打死都不见她,直到她歇了这份儿心思。 但是,悔之晚矣。 沈笑山写好两份文书,与陆语先后签字盖上私印。 陆语想起印章的事,道:“给先生做的印章,过几日,我派人送过来。——不着急走吧?” 沈笑山嘴角轻轻一抽,“我哪儿也不去。” 陆语笑了笑,欠一欠身,“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等等。”沈笑山唤住她,取出初见时签下的生死文书和卖身契,转到她面前,送到她手中,“这些不宜过别人的手。” 陆语接到手里,查看之后,轻声道谢,有心当场撕毁,又觉得太失礼。 沈笑山从案上拿过一个火折子,递给她。 陆语将纸张点燃,与他一起看着燃烧成灰。 沈笑山问道:“我能写信给你么?”随即就自问自答,“能写信给你,你方才并没有提及此事,文书上自然也没有。” 陆语失笑,“先生说的是。” “那就好。”那他就不用在此刻倾诉衷肠了——正儿八经地对她说些什么,他还真没学会。 陆语再次道辞。 沈笑山送她出门,边走边叮嘱道:“今日我就给你写出一些药膳方子,再给你找一位药膳师傅。这事儿必须依我。你和姨父姨母的身子骨,都需要好生调理一段时间,尤其你,你已经落下病根儿,总不当回事的话,迟早出大事。” 陆语笑着说好。 “原府那边,我派人盯着呢,杭七也是,日后你只管随心处置原府一些人。何时来这儿看解家两个人,派人打个招呼就成,需要的话,我避出去。” “知道了。”陆语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在临别之际,他最记挂的是她和姨父姨母的身体,其次是原府那边的事。看起来都是与风月离愁不舍不搭边儿的事,其实证明的正是他对她的心疼、关心。 行至室外,走到楼梯口前,她停下脚步,“先生就送到这儿吧。” 沈笑山不说话。 “送到这儿就够了。”陆语对他一笑,“我知道,今日又不讲理了,又成了你的难题。” “正像初见一样。可是,预兆的一定是好事。”沈笑山飒然一笑,“听你的,就送到这儿。” “珍重。” “好好儿照顾自己。” “我会的。”陆语凝了他片刻,转身下楼。 沈笑山视线不离她的背影。 恰如初见的女孩,衣袂飘飞,步履优雅,清逸如仙。 他在前所未有的被动情形下,看她走下长长的石阶,唤上随行的无暇、无忧,向院外走去。 他想起初见时她的憔悴、步步为营、锋芒迫人,想起自己动怒后的不留余地; 想起同住在傅宅的时日,他的试探、讽刺,她的隐忍伤心; 想起近日她展露的欢颜、狡黠。 往日种种,最让他后悔的,自然是对她说过的那些刺心的言语。 而她又分明提起过,说要跟他算那笔账。 三年的期限,算不算对他的惩罚? 算不算都不重要了,此刻最重要亦最让他揪心的是,她的背影,没流露哪怕一点点的迟疑、不舍。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着实刺痛了他。 此刻就是这般态度,要不了多久,她岂不是就要忘了他?而他,岂不是就要失了她? 那…… 生平第一次,他想在郑重许诺之后耍赖、反悔。 就在此刻,即将离开他视线的陆语止步、回眸望向他。 笑盈盈的。 沈笑山硬生生地按捺下举步赶到她面前的冲动。说好了的,不送。微末小事都出尔反尔的话,她对他的不信任会更重。 同一时刻,陆语遥遥凝望着驻足目送自己的男子。 他神色复杂,不舍、难过与忐忑是那么真切,不容忽视。 这是第一次,他的样子不再是从容淡泊,无法掩饰心头情绪,清晰地展露在她面前。 陆语定一定神,轻声交代无暇、无忧两句,原路折回。 沈笑山心头惊喜交加,却不知她返回的意图为何,一时间竟愣怔在了原地。 一如离开时,陆语回返到他面前。 沈笑山愈发忐忑,想问她是不是不忍心了,是不是也觉得条件太过苛刻了,冲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没过脑子的话:“不走了?” “……”陆语转头望向楼下,确定没有下人,才轻声道,“就算我想,你好意思么?” “那你这是——不是,我脑子成摆设了,斟酌不了什么事儿。” “……”陆语无奈地望着他。到底是在室外,她总要担心隔墙有耳——有些话,就算被他的心腹听了去,也是不妥。 沈笑山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侧身相请,“到书房说话。” 陆语笑着颔首,与他相形回到书房。 沈笑山不知她又要说什么,索性拖延她近在咫尺的时间,亲自去沏茶。端着茶返回来的时候,见她仍旧站在书案前,望着他平时就座的位置出神。 他将茶盏放在临窗的圆几上,轻咳一声。 陆语回过神来,转身看着他。 “不管你要说什么,喝完一盏茶的工夫总得有吧?”他询问的同时,打手势示意她到窗前落座。 “当然有。”陆语抿唇一笑,“今日出门前,我跟姨父姨母说,要傍晚才回去。” 沈笑山惊喜笑道:“那多好。到何处消遣,其实也不见得比在我这儿更好。”又因着喜悦,一面说着话便已一面飞快转动脑筋,“我私藏在这儿的东西不少,算得上宝物的也不少,你瞧瞧,给我帮帮眼?” 陆语莞尔,“那些都是小事。” “对,”沈笑山不甘不愿地承认,“是小事。可保不齐就有一两样物件儿,是姨父姨母心悦之物。” “我要是不想提姨父姨母过目呢?”陆语走到他近前。 沈笑山反问:“……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条道,让我把你留到傍晚?你只管说,不论有无可能,我都会尽力而为。” 陆语认真地看着他,“我对你,就那么重要?” 沈笑山蹙眉,“废话。” 陆语轻轻地笑了,“可是,我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身家性命。”沈笑山道,“恩娆,能不能再跟我再签一份生死文书、卖身契?” “……” “这一次,身份调转过来。日后我何去何从,全由你发落,只要你能让我追随在你左右。” 陆语讶然。富甲天下的沈笑山,要跟她签卖身契,要把这辈子交待在她手里…… 泪意到了她眼底。至于因何而起,她也说不清楚。 “这事儿吧,我想来想去,还就得这么办。”沈笑山眉眼之间有了神采,“你不答应都不行,回头我就去找姨父姨母说。不管稀不稀罕我的钱财,好歹把我这个人留在跟前,总不是坏事。” 陆语瞧着他,片刻后,缓缓地抬起左手,抚上他面颊,“沈慕江,你可得想好了——值么?” “值。”沈笑山颔首,“就这么着了,行么?你想跟我说什么,都省下。今日傍晚之后,沈家就是你当家了,不管什么事儿,依着你的心思去办就成。” “……”陆语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你啊……” 沈笑山一头雾水,看牢她的眼睛,偏偏什么端倪都没看出。 陆语的手落下去,携了他的手,“我回来,是想跟你说……那份文书,作废了。” “……”沈笑山不自觉地握紧她的手,随即又因为过分的惊喜,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片刻后才问,“原由呢?” “……” 没了禁锢,没了痛苦,沈笑山的脑子就又转得飞快了,“到底是你不舍,还是这本就是你设的局?”他侧头,没好气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小兔崽子,你得给我句实话。” 给实话,是个什么说法?——她自己都不知道。 今日这事情,就是她对他的一次最重要的试探,他的反应过于恶劣的话,那就算了——他与她的缘分就到此为止;如果他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她会观望一阵,看他是否守诺,若是守诺,几个月之后,自然会找由头偶尔见上一见。 可他今日的反应,既不恶劣,也不在她预料之中——她看到的、品出的,是他对自己的……无法忽视又超出预计的情意。 且已是情深意重。 定了定心神,陆语回道:“没什么好交代你的,我就是……” “我要娶你。”他说。 陆语沉吟着,双手握住他右手,摩挲着他右手的拇指,“真是这样的话,我嫁你。不管怎样,都嫁。” “我当真了。”沈笑山凝着她眼眸。 “是否当真,你看着办吧。”她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沈笑山端详着她,忽而俯首,狠狠地吻住她,惹得她低呼出声,他也不管。 她用的这种试探的手段,他招架住了,只能说是鸿运当头,并不敢认为是自己的情意打动了她。 好一阵子,直到她气喘吁吁,他才饶了她,温暖有力的手掌在她背部轻轻一拍,“小崽子,你这都坏的没边儿了。” 陆语无声地笑了,把脸埋在他胸膛,直到气息恢复如常才道:“我们就得是这样,多大多小的玩笑都能开。你要是再挖苦我品行不端、谋财害命,那我真就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信,这回的教训,足够我记二十年。”沈笑山捧住她的脸,一下一下地啄着她的唇,“我再也不会了,你再别这样折磨我了,成么?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她又忍不住笑开来。 下一刻,便被他趁虚而入,再度深深吻住。 这一日,沈笑山以报复为名,磨烦到傍晚才肯放她回家,当然,期间也不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做,让她看了看自己给各个字号的店铺立的店规,又让她看了看自己珍藏的一些物件儿,觉得她与姨父姨母喜欢的,都命罗松、景竹收起来,送到傅宅去。 陆语看过他立的店规,只觉耳目一新,那是这世道下别的字号没有也想不到的,看起来是给了掌柜伙计管事太多的好处,实际上,却又在同时设立激励并约束着他们的条条框框,最终目的,只是留住有上进心、对东家忠心耿耿的好人手。 ——这种账,要往长远了算,对自家只有好处。 不消片刻,她就打好了一个照猫画虎的腹稿,并当即写给他看。 在这方面,沈笑山之于她,是绝对的良师益友,该夸的夸,该否的否,亲自帮她调整、修改。 就这样,江南陆家的新店规出炉了。 . 翌日,陆语在外书房,忙着告知齐盛新店规和额外的不准外传的规矩。 杭七那边,则请了现任长安知府景老爷、景太太登门为沈笑山与陆语的亲事分别在外院、内宅说项。 原本是不用这么急,但沈笑山经了昨日被陆语那么一吓,快吓出心病来了,觉得还是趁热打铁的好。万一迟两日这小姑奶奶又气儿不顺了,又摆他一道……他不认为自己受得住。 陆语和齐盛同时从一名管事口中得到消息,前者笑而不语,后者笑眯眯的,像足了要嫁女儿的长辈。 . 傅清明拖着病体见了景老爷,听清楚对方来意,心下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心。经过开方子针炙时与沈笑山的接触,他真的说不出对方半点儿不足,那般的人物心悦恩娆,自然是喜事;只是恩娆对他是怎样的心思呢?若只有感激,若只为了感激而嫁,那岂不就是他与发妻耽误了那孩子的一辈子? 是以,他首次的没答应说项的人,不是端架子,而是真心实意的。 景老爷不明所以,只当是抬头嫁女儿,没当即答应是应当应分的,更何况早就做好了登门几次说成这事的打算,当场自然是笑呵呵的,丝毫不悦也无,不中听的话更是一个字都没有。 在内宅的原敏仪见到景太太,得知原委之后,面上委婉地应承着,心里则生出不尽的喜悦,料定沈笑山定是得到了恩娆的默许,才请人来说项的——恩娆可是昨日才去过他的私宅。恩娆要是对他压根儿没那份心思,他也不会麻烦杭七在这时就做足场面功夫。 . 林醉听说之后,脚步轻快地寻到外书房。 齐盛笑着行礼退出去。 “姐,这事儿定了?”林醉难掩喜悦,走到坐在太师椅上的陆语跟前,俯身抱了抱她。 “算是吧。”陆语盈然一笑。 “太好啦。”林醉高兴得不得了,“你嫁的如意,我这辈子的心愿,也就了却了一桩。” 陆语轻笑出声,“你这小丫头,别只顾着我,你自己呢?” “我?”林醉眨了眨眼睛,“我还早着呢。” “嗳,我可没比你大多少,怎么就叫还早着呢?” “论年纪,我是跟你差不了多少,可是论心智,我就算再活三五年,也比不上你。”林醉很无奈地侧了侧头,“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当着我的面儿,怎么好意思说这些的?”陆语笑意更浓,拍了拍她的手臂,“是不是要趁这时候听我夸你啊?” “好啊。”林醉笑出来,“先前你顾不上,这会儿总该有闲情夸我几句了。” “我才不呢,等师父她老人家来了,我请她夸您。” “可别。”林醉立时扁了扁嘴,“我最怕见师父了,她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训我三天三夜。” 陆语逸出愉快的笑声,“放心,不会的。现在我们家恩姀长大了,懂事了,师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姐妹两个说说笑笑的时候,原太夫人得到了傅宅这边的消息,不由神色一凛。 她问身侧的丫鬟:“你说的当真?真是景老爷、景太太登门说项的?” “千真万确,奴婢可不敢有一句假话。”丫鬟正色保证之后,又提醒道,“况且,不是说那杭七爷是锦衣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么?他是沈先生的至交,请景老爷景太太来说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原太夫人脸色更差,心绪亦然。 请了那般分量的说项的人,她还能拿什么压着傅清明和原敏仪? 至于陆语那边,就更难打动了,那原本就是个随时豁得出一切的让人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孩子。 而最讽刺的是,这一节,在她原本的计划之中,是应该发生的。真的发生了,局面却与南辕北辙,全不由她控制了。 她缓缓地逸出一声叹息。 算来算去都没算到,沈笑山对陆语动了真心。 怎么发生的呢? 陆语那种精刮过了头、冷静过了头的心肠,怎么样的男子都该受不住才是。 沈笑山就算是要娶她,也该是受胁迫、被逼无奈,只要没有旁人敲边鼓,有权有财有势的男子,都不会选择她做枕边妻。 哪承想,沈笑山就受得住陆语那种性情,并且动了真情。 是陆语在沈笑山面前矫揉造作么? 是沈笑山只看中了她的美貌么? 大抵是这样的。 沉了片刻,她吩咐丫鬟:“去把向二小姐请来。” 丫鬟嗫嚅道:“可是,太夫人……万一传话的人又被半路绑回来……可怎么好啊?” “不会。”原太夫人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去向家,向家如今与我算是一体,恩娆的人不会阻拦。” 丫鬟这才称是而去。 事情真没出原太夫人所料,至下午,向二小姐便轻车简从地来了。 向氏闻讯之后,给气得不轻,冷着脸静坐片刻,却又冷笑,微声自言自语:“真是好良言劝不住该死的鬼。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这日,原灏什么都没做,自早间就被原府管家、管事困在书房看帐,听人报账。 原家的家底,他怎么会不知道,一直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地过着,原溶要把他分出去,也给不了他多少维持生计的银钱。 他一概好好好、是是是地应承着,从速打发了管家管事,让他们告诉原溶:今日傍晚之前,便搬回原家先前的宅子。 传话的人没多久就折回来,说大老爷准了,小的们会帮二老爷、二太太收拾箱笼。 原灏垂头丧气地回到内宅,连和向氏算账的心思都没了,只是问她:“我要是带着你走,恩娆不会责难你我吧?” “不会。”向氏道,“这边的事,我料想着,她什么都知道。既然懒得理会,便是默许了。” “那可就见了鬼了,她怎么会知道的?”原灏想了想,不免一阵心惊肉跳,“难不成,她把原府上下的人都收买了?” 向氏到了这会儿,反倒笑了,“是啊,恩娆连太夫人和我都收买了,让我们变着法儿地寻死路,给你添堵。” “……”原灏这才说起景老爷、景太太到傅宅说项的事,“看起来,恩娆嫁给沈慕江,是迟早的事了吧?” 向氏轻轻地嗯了一声,“小时候受过的苦,长大之后,老天爷总会用福报弥补。人人如此。坏事做尽的人,迟早会得到清算,想死怕是都死不成。” “……不是,你这是咒谁呢?”原灏不免蹙眉,将话题拉回去,“既然是这样,那你应该有活路吧?——你不是与景太太很熟稔么?等搬回老宅子,我跟成梁捣鼓出点儿像样的东西,你拿到景府,好歹让景太太给你递几句好话,让恩娆既往不咎。” 向氏闻言,面露意外,“怕我出事,损了你和成梁的颜面?” “胡说八道!”原灏瞪着她,“我倒是有一把掐死你的心,可你到底是成梁和阿锦的生身娘亲,你要是出了大事,他们可怎么办?说来说去,你对他们,是不太尽心,可也只是没尽到十分的心思,比起挺多人,算是很不错了。” “……”向氏语凝。 原灏长叹一声,“唉——我知道,打一开始就知道,你嫁我,看起来是高嫁,其实是我高攀,得以拜堂成亲,是娘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遇到事情,我当下是生气,恨不得把你怎么着,可一静下心来,就想起了这些年的夫妻恩情,就想起了成梁和阿锦……” 向氏因着他的言语,想到了一双儿女,不由泪盈于睫。 “别不好受,不管怎么着,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没了娘。”原灏哀伤的望着她,“你说是娘吩咐你做了糊涂事,我就相信,让成梁和阿锦也相信。娘往后……大哥的意思是让她寻个清修的去处,既然如此……我们就趁势保住你。 “冤有头债有主,恩娆总不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娘日后去清修了,她也就该消气了。 “我知道你比我聪明,那么,眼下你就算是只为着一双儿女,给自己盘算一番,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成么?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老夫老妻了不是,说多了就矫情了。” 向氏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别哭,还没到哭的时候呢。”原灏又长叹一声,“归根结底,是我不争气,对不住你,要是和大哥一样,早早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让你过得更体面一些……唉,说这些没用,眼下你得给我划出个道儿来,要怎么着,才能保你渡过这一劫。赶紧想,我在这儿等你给我个准信儿。” 向氏陷入愣怔。求生的对策,她根本没想过。甚至于,她从没想到过,原灏会在这种时候要管她——不管是为了儿女,还是他所说的夫妻恩情,她都没想到。 她原本以为,这些年,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罢了,谁都没把她放在心里,谁都不会在她陷入绝境时为她寻求转圜的法子。 这时候,有管事请示后进门,禀明了向二小姐来到原府的事。 原灏立时目露喜色,摆手遣了下人,眼神殷切地望着向氏,“你外甥女过来,能不能帮到你?” 向氏却是一脑门子官司,瞪了他一眼,“你打量我的侄女,也是陆恩娆那般的人么?” “……那……娘怎么会让她过来?”原灏讷讷地问。 “我们的向二小姐,容色出众,是我们的原太夫人打两年前就开始栽培的人。”向氏冷声道,“这俩人,哪一个跟我都不是一条心。这时候,去求哪个,都不亚于自寻死路。” “……唉——!”原灏站起身来,走到向氏跟前,用力戳了戳她眉心,“你这个惹事精!能不能少说丧气话?你快些想辙!想不出来,我就亲手打死你!” 向氏心里颇有些啼笑皆非,片刻后,缓声道:“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照着恩娆的安排行事,我兴许能有一条活路,要是自作主张,她就真容不得我了。” “你这话当真?”原灏正色询问她。 “当真。” 原灏犹豫片刻,又郑重点头,“那行,我们就照着恩娆和大哥的安排行事。这样要是出了事,姓向的,我可饶不了你,生生世世都会咒你、找你玩儿命!” 向氏心头的笑意终是到了面上,“随你怎样。打量谁怕你似的。” “……没良心的东西!”原灏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向氏却是笑意更浓,继而,泪水悄然滑落。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流露对她的顾念与不舍? 可这些又有什么用?换了谁,能不与她这个帮凶清算那笔账? . 向二小姐来到原府之后,箱笼还没安置妥当,原太夫人便唤她随自己到傅宅去。 向二小姐喜出望外,“听说沈先生就住在傅宅,那我随您前去,岂不是就能见到他了?哎呀呀,那样的人物,我日盼夜盼着要一睹真容呢。” 原太夫人一听这话,多看了她清雅绝俗的面容两眼,“你这样子是忒讨人喜欢,可你这做派言语,实在是叫人厌烦。你给我记住了,不论见到谁,都不准多说话,除了是、否能回答的话,别的一概给我装样子不做声。” “……哦,我知道了。”向二小姐不免生出几分沮丧。 “走吧!”原太夫人没好气地起身,快步向外。 向二小姐望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 她以为到傅宅是要见沈笑山,却不想,原太夫人要见的是杭七。 下人传话期间,她不免嘀咕:“杭七爷是哪位啊?我们见他做什么?” “沈慕江已经回自己在长安的私宅住了,眼下在傅宅的贵人,只有杭七爷。” “那您是……”有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向二小姐脑海,可是太快了,没容得她抓住。 “安生些,看我意思行事,看不懂就装得矜持些,别说话。” “……哦。”向二小姐又忍不住撇了撇嘴。她又不是逮住谁就跟谁口没遮拦的,今日听到的这都是些什么话?真是莫名其妙的。 . 原太夫人、向二小姐造访的事,齐盛亲自前去禀明杭七。 杭七第一反应是:“原太夫人过来是意料之中,她带着个什么二小姐算是怎么回事?” “这,小的哪儿知道啊。”齐盛牵出憨厚的笑。 杭七思忖之后,笑容可掬地道:“原太夫人带了女孩子……那这么着吧,您把林小姐请来——陆小姐这不是刚有人提亲么,不便款待外人,您说是不是?林小姐是外来客,向二小姐也是女孩子,见面想来能有些话说。我说实话,款待女客的时候,十年八年才有一回。您多担待,帮我说服林小姐受累过来一趟?” 齐盛略一思忖,便满脸笑容地道:“您等着,万一林小姐不应,我就回来传话,要是应下了,林小姐就由丫鬟婆子陪着过来了。” “有劳。”杭七起身回礼。对于陆语视为亲人的这位管家,不论是沈笑山还是他,都是很尊敬的。 “您瞧,这我哪儿受得起啊?您这可又折我寿了。得嘞,您等着!”齐盛深施一礼,快步出门而去。 . 林醉听清齐盛的来意,爽快地应允下来,“您这一通说,我要是不去,怕是要担上欺师灭祖的罪过了。得了,咱走着。” “您瞧您这话说的,好像小的逼着您去似的,我哪儿有那个胆儿啊?对不对?”齐盛陪着笑,乐颠颠地随她往外走,“我就是照实说,杭七爷真心实意地想请您去罢了。” 林醉斜睇他一眼,“不管怎样,我已然应了,客气话就不需说了。再说了,原太夫人带着女孩子过来,指定没安好心,姐姐不方便去,我再不露面,岂不是太不成样子了?” 齐盛打心底赞同,连连颔首,“对对对,您说的是!” 行至外院花厅,齐盛止步,林醉带着随行的丫鬟款步而入。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已然在座。 林醉行礼时,匆匆打量,见向二小姐看起来是清雅绝俗,却不禁细看——只要多看一眼,就能捕捉到她眼中的市侩——精明、精刮与市侩可是两码事。 她心安不少——这等女子,不论杭七还是沈笑山,都不会看中。他们要是只看人样貌不分人品行的话,也不会至今孑然一身了。 杭七客客气气地请林醉落座。 林醉去开封之前,安身之处都是傅宅,原太夫人自然见过,但在此刻,她却明知故问:“杭七爷,这位闺秀是——” “刚刚不是说了么?林小姐,陶君孺真人的俗家弟子,陆语的师妹。”杭七回身落座,“此外,亦是我的至交。” “哦。”原太夫人笑微微地颔首。 林醉虽然觉得原太夫人在自己自报家门之后还问出处很多余,却也很感激他那一句“我的至交”。没想到的是,杭七下一句说给原太夫人的,便存了质问的意味: “怎么,我的至交碍您的眼了么?先前明明已经自报家门,您却明知故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您得给我个说法。”他闲闲地抚弄着茶盏,“瞧不起我可以,瞧不起我的至交,在我这儿,要能定律法的话,那就是罪该万死。” 林醉睁大眼睛,心说不至于吧?你这到底是帮恩娆姐呢,还是害她呢?——她得仔细琢磨琢磨。 杭七闲闲地瞥了她一眼,心里真是没好气。 这傻孩子,心里怎么就只有她师姐、没有她自己呢?可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她师姐也是那种缺心眼儿的人——为了姨父姨母,忍辱负重都是轻的,卖身契和生死文书都签了。唉……这俩女孩子,世间女子要是都学她们,男人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呦。 只是,若世间的女子都像她们一样争气,这世道挺多宅门内的冤孽也就出不了了吧? 说到底,挺多事儿都是女色引起的,挺多案子也都是好面子重女色的窝囊废男人使阴招做下的,那种男人,也不见得是从根底上就是坏的,要是都有个明白事理、制得住夫君又有本事治家的女子在身边,应该就不会到外边作孽去了。 好事,这绝对是好事——敛目思忖之后,杭七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却无从揣测他的所思所想,前者笑吟吟地道:“七爷,实不相瞒,老身是带着人来为你的友人说项的。” “哦?是么?”杭七微微挑眉,“我的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您想给我哪位友人说项?” “沈慕江。”原太夫人道。 杭七失笑,“这不是开玩笑么?沈慕江已有意中人。” 原太夫人抬手指一指向二小姐,“七爷,您瞧瞧她,姿色有哪一点不及陆恩娆?按理说,我是不该偏向向二小姐,阻挠外孙女的婚事,可我……” “您想怎样?”林醉冷声接道,“您就是不想让我姐姐过得好,傻子都能看明白,您就别再掩耳盗铃了成不成? “这些天了,您这左一出右一出的,您不累,不嫌磕碜,我看着都累,都替您窘迫得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明摆着就该低头认错求饶的事,到了这地步,居然还异想天开。 “真是开眼界了……我就算是得道成仙,再过五百年,也不见得能看到您这么不要老脸的人。” 原太夫人听了,猛然拍案起身,“你!你是哪里来的贱人!哪里来的胆子羞辱我?!我可是诰命夫人!来人呐!” 杭七将话接过去,“得嘞,原太夫人,您省省吧。” 原太夫人有求于他,自是强敛起怒容,笑脸相对,“杭七爷,您这是——” “我刚刚听到了贱人两个字儿,您是骂谁呢?”杭七望着她的目光冷幽幽的,“要是骂林小姐的话,我得替她抱不平,跟您讨个说法;要是骂向二小姐,我得请您主持公道,抽那贱人几十个耳光了。就这两条路,您这就想想,这就给我答复,不然,您和向二小姐,还是一起去衙门回话的好。” “……”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皆是满目震惊。 林醉也是,不明白杭七为何借题发挥到这地步——用得着么?对姐姐林林总总的事情有益么?嗯……并没有。 那他这是抽哪门子疯呢? 真是的。 这不二百五嘛。 她在惊愕之后,瞪了他一眼。 这下,轮到杭七惊愕了,心说这是什么事儿啊,自己为她讨公道,她还瞪自己……找谁说理去? 他算是看出来了,哪天死了,一准儿是被她冤死的。 小混蛋,早晚拾掇你。他腹诽着、磨着牙,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原太夫人,您就跟我交个底吧,还想怎么折腾,还想怎么折腾陆恩娆? “她不是有耐性的人,沈慕江与我也不是多有耐性的人,这一点,按您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应该早就算到了。 “这步棋,是最后一招,还是所余的奇招之一?如果只是奇招之一,那麻烦您下次选个样貌能看得过眼的,也省得我坐在这儿瞧着她就觉得难受。 “来人!送客!” 原太夫人闻言脸色骤变,听到末尾,站起身来,却非求饶,而是冷声警告:“杭七爷,不论您是谁,我夫君在世的年月,也是官居封疆大吏的人!他不在了才多久,您怎么就能这么欺辱我这么个妇人?!您就不怕我递折子给皇后娘娘么?” 一听这话,林醉不免担心杭七的前程,眼角余光瞥向他。 “甭跟我扯这个,没用。”杭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要是能上折子,您夫君病故之后就该上折子了——那么大的事儿,您都没找辙找后路,眼下的事儿,除非心里有鬼,也该早上了折子了。太夫人,明白点儿事理、长点儿脑子再说话,行么?不然啊,就您那蠢劲儿,我都恨不得当即给您一巴掌让您下地狱去了。” 原太夫人听完,嘴角翕翕,半晌说不出话。 向二小姐却惦记着自己那几十个耳光,起身跪倒在杭七跟前,连连告饶。 杭七不搭理向二小姐。 原太夫人缓了好半晌才能言语:“如此,老身叨扰了,七爷另有大事要忙,您忙着,老身告退。” “去吧。”杭七漫不经心地摆一摆手,“只是,向二小姐明日要是没掉几颗牙,我可是容不得。” “……”原太夫人面色颓败,“是。” “啊?!”几乎在同时,向二小姐惊呼出声——三言两语的,就要把她打得掉几颗牙,凭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了你听凭恶人摆布,你就该受这个教训。”杭七冷声道。 向二小姐对上他森寒的视线,立时胆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就这样,原太夫人与向二小姐灰溜溜地离开了傅宅。 随后,杭七笑眉笑眼地看着林醉,“一说你师姐你就炸毛了,什么时候对我也能这样?” 林醉鼓一鼓小腮帮,又斜睇他一眼,“凭什么对你也那样啊?你拿什么跟我师姐比啊?” “嗳你这小崽子,说这种话可就没良心了啊。”杭七起身,“要不是你说了那些招惹原太夫人的话,我至于放狠话么?” “那不是早晚的事情么?凭你跟沈先生的交情,凭你的阅历,总不会看不出原太夫人的意图,难不成,您要先脚请景老爷景太太来说项,后脚就又替沈先生相中别的女子。可那也不成啊,沈先生的主,这种事的主,除了他自己,谁都做不了吧?再不然,是您相中向二小姐了?这事儿倒是好说,我就能请人帮您和她说项。” “……”杭七给她气得不轻,“你啊,你太能说了……”杭七蹙眉,又掐着眉心,“这会儿给我走远点儿,我得消化消化。” 林醉失笑,行礼告辞。 这事情的结果,不出杭七所料,向二小姐被打掉几颗牙之后,哭天抢地地回家去了。 . 提亲的事情施行之后,沈笑山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危害:他不能再随意地见陆语了,想要见面,就得编排出根底是偷偷摸摸明面上却是光面堂皇的理由。 这情形,先前怎么就没想到没事先留后招呢? 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事,眼下自己这份儿糊涂,只能归咎于被情意冲昏了头脑。 嗯,还昏得五迷三道的。 幸好还来得及想辙。 但是,对她,又能想什么辙呢? 这事儿真不是现想就有对策的事儿,愁的他够呛。 同一日的陆语,却在听方方面面得到的关乎原府的消息。 消化完之后,她就想:治标不如治本。过一两日,还是让原太夫人、向氏开开眼界为好。 转过天来,沈笑山的请帖送到陆语手里。他邀她去山中踏青、钓鱼。 踏青什么的,别说他提的不合时宜,就算正合时宜,她也没兴趣,可是,却对山中钓鱼有浓厚的兴趣——她儿时、年少时,就是跟着师父在山中长大的。 是以,收到信她就对姨父姨母扯了个谎,翌日天没亮,她就唤上无暇无忧,和自己乘坐马车,前去沈宅与沈笑山汇合,去往山中钓鱼。 渔具,她一直都有,准备得特别充分,只是少有出门钓鱼的机会而已。 路上她一直在想:也不知道自己擅长的钓鱼的法子,他是否知晓。 无暇无忧在这时候,则在检查小姐备用的衣物鞋袜有没有带齐全,见没有疏漏之后,又开始操心午间的饭食,在车里找了个遍,也没瞧见饭菜,便透过小窗子问跟车的护卫、婆子。 陆语听着就笑了,摆一摆手,“你们就放心吧,午间一定有人送饭给你们吃。” “小姐,我们是为自个儿么?”无暇恨不得打她一下的样子。 陆语笑意更盛,把两个丫头先后扯回原处,“我都安排好了,你们乖乖地在山下等着就成。” 无暇道:“那可不成,您到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平时也罢了,这次去的可是山里……您没个贴身服侍的人怎么成?” 无忧立时颔首以示赞同,“是啊小姐,我……” “得了,我怕你们了,成吧?无暇跟着我上山,无忧在山下照料车马、看顾随行的人,此外,还要顾及齐叔有没有派送信的人来。这些事儿吧,应该是你们两个做,只留一个……” 无暇抢话道:“小姐,无忧肯定能担待得了。您方才说的这些事,虽然琐碎了些,但归根结底是没大事。” “是啊小姐,您就放心吧。”无忧附和,频频点头。 陆语心知肚明,这两个丫头一向是本着既为她好又为彼此好的前提行事,由此不再说什么,颔首以示允许。 到了山下,安排好随行人等,沈笑山、陆语和无暇策马上山。 沈笑山在前面带路,引着主仆两个去往自山中自上而下的河流。 途中,他不免回首,细细打量陆语,先是讶然,继而失笑。 她换了男子装束,长发用竹冠束在头顶,上衣样式与短褐相仿,玄色,长度及膝;脚上登着一双玄色小靴子,高及膝下;中间现出一截同色的缎面中裤;而手里,则拎着个原木箱子,与书箱一般大小。 这样看起来,她像是个十三四岁的拎着书箱去上学的小男孩。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对她说了。却引来她的不满: “钓鱼这种事,还要分男女么?” “当然不分男女,”沈笑山连忙道,“我这不是觉着你累得慌么。” 陆语这才没再吭声。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前行的脚步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速度。途中,他们遇到了三个行人,一个樵夫,两个猎户。 山路越来越狭窄难行。 陆语慢走几步,让沈笑山走到前面去。 沈笑山再看了一眼她的马背上驮着的沉甸甸的箱子,对她伸出手。 “快走吧。”她不领情。 “我这马跟了我好几年了,受得起这点儿累,再重的行囊都驼过。”沈笑山说,“你那匹,一看就没出三两岁,忍心让它吃苦?” 陆语被他说得没话好反驳,便默默地把箱子交到了他手里。 早间,又是山中,袭来的风寒凉萧瑟,在马上驰骋时,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陆语随着沈笑山策马到了一片山林中间,速度时快时慢,也不管地势陡峭或是平缓。 将要行至一个陡坡边缘时,陆语胯/下的骏马身躯猛然一震,僵立在原地。 陆语不明所以,展目一望,才知一旁是悬崖峭壁。 沈笑山的马反应如出一辙。他腾身落地,回首循着她的身影而去,疾步行至悬崖边缘时,语声和缓地道:“恩娆,把手给我。” 就在这一刻,原本在陆语身后的无暇赶上前来,“小姐,危险!您快躲一边儿去!” 在这一刻,陆语心头被莫名的暖意与悲伤抓牢,险些落泪。 下一刻,无暇策马赶到了她前面。 骏马险些栽到悬崖下边儿去,而无暇,也随着骏马的失蹄向悬崖下面栽去。 “无暇!”陆语急了,虽然生平没学多少功夫,但在这会儿,也把所学的一切用上了。 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上去记挂,飞身扑向无暇。 万幸,在无暇跌落悬崖那一刻,陆语抓住了她的手。 可在此刻,她身形也已跌至悬崖边缘,她的力气也没多少,撑不了多久。 “小姐……”无暇哭起来。 “等着,等着!”陆语这才想起来,还有随行的人,扬声道,“沈慕江!你死哪儿去了?!” 刚喊完,便有一只有力的手扣住她的肩颈,“抓紧!” 随后,她身形一轻,站起起来,连带着的,也将无暇带上来。 无暇想要跪地行礼,陆语却将她推开去,“滚开去,要烦死你了——平白无故的,惹这么大祸……” 可就在她抱怨数落的时候,横出的斜坡崩塌了。 她与沈笑山同时一愣,亦同时栽下去。 马儿比他们的反应更敏捷,嘶鸣着退开去。 地势太过陡峭,两个人向下翻滚的速度很快。陡坡上的野草之间,分散着诸多坚硬的碎石,人的身形碾过,疼得尖锐。 陆语阖了眼睑,直到与他一同滚落坡底,才慢慢睁开眼睛。 沈笑山放开她,坐到一旁。 陆语双腿、后背疼得厉害,却懒得起身,只是换了个姿势。 她像是忽然之间丧失所有气力,不说话,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湛蓝的天空 沈笑山忽然起身压住她,双唇残暴地落下。与其说在亲吻,不如说他是在宣泄心中的怒火。 捏着她下巴的手似是铁钳一般,双唇也被咬得生疼。陆语不能再平静以对。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僵。 陆语觉出方才手的触感温湿,她手势僵住,随即在他背部摸索,寻到了后肩胛骨周围那一块被浸湿的衣料。 他受伤了,方才被石块尖厉地棱角刺伤了。 沈笑山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继续蛮横地亲吻着她。 她的安静、顺从,让她整个人都绵软下来。沈笑山的火气一点一点消减,与她唇齿间的厮磨也慢慢柔和起来。 逐步探询,加深这亲吻,带来的是那般美好的感觉。 最美最美的,无可替代的感受。 她战栗着,喘息着。渐渐地,予以回应。 她搂住他,搂住这个不论何时都把自己安危看得最重的男子。只这一点,就已让她动容至落泪。 沈笑山安然享有着这一刻。 他的恩娆,就在他眼前。 她就在他怀里,不会离开。 ※※※※※※※※※※※※※※※※※※※※ 这章写的有点儿着急了,末尾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修改,望见谅~ . 这几天出了点儿意外,腿给烫伤一片,再就是挨烫没过两分钟就摔了一跤,还摔得不轻,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一直留院观察治疗着~ 一大家人,赶上哪个堂哥堂嫂抽疯,就得有人倒霉,一向是这样,这回轮到我了而已o(╥﹏╥)o 第36章 落定 、故人至 留在上面的无暇, 惊惶无助地呼唤陆语。 沈笑山扬声告诉她没事, “安心等着。”随即,关切地询问陆语, “你怎么样?” “没事。”陆语坐起来,催促他, “我们快上去吧。” “既然没事,就在这儿看看景致。”他说。 “你受伤了。快些。”陆语拉他起身。 沈笑山见她面带愧疚、紧张,问:“心疼了?” 陆语睇着他,“是又怎么样?” 他低低地笑着, 把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后颈, “真没事。别瞎担心。” “嗯。”陆语的双手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背后, 又慢吞吞地搂住他。 沈笑山留意到她的反应,心里暖洋洋的,俯首吻了吻她眉心,“傻乎乎的。” 陆语不明所以,“嗯?” 他数落她:“有我呢, 在上面你添什么乱?要是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陆语解释道:“我身边数来数去, 就那么几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那时候哪儿顾得上斟酌什么。” 沈笑山拍抚着她的背。他总算是明白, 为什么在她遇到大事小情的时候, 也能控制住局面——她待无暇如此,待齐盛等人必然也是如此, 人心换人心, 心腹自然也会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快上去。”陆语拉着他站起来, “除了后背,别处有没有伤到?”语毕,紧张兮兮地打量他。 “没了。”沈笑山环顾周围,寻到通往上方的路,携了她的手,“走着。” 这一次,她不同于以往,手始终安然地由他握着。 “今儿怎么这么乖?”他故意笑问她。 陆语斜睇他一眼,“怕你走不动啊。你少说也得比我大十来岁吧?” “……”他磨了磨牙,“你这小孩儿吧,嘴忒毒。” 她逸出轻快的笑声,“那你还对我这么好。” “好么?”他问,语声柔柔的。 “好。” “好到什么份儿上了?” “……嗯……”她的大眼睛忽闪一下,语声亦是柔柔的,且真挚,“好到我想嫁你了呀。” “真的?”他停下脚步,眸子亮晶晶的。 “问的真多余。”她小声嘀咕。 他就笑了,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 她绵软的小手一个翻转,反握住他的手,先一步举步向前,“我们快些回去吧。” . 钓鱼的事,因了那宗意外作罢,可是沈笑山一点儿遗憾也无——陆语陪他返回宅邸,等到罗松帮他敷药之后,又与他下棋、谈笑到临近傍晚,期间少见地变得絮叨,一再询问他还疼不疼、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碍。 搁平时,他一定会抵触,在今日,则是分外受用。 霞光映照下,陆语回到傅宅,先回绣楼更衣,又命人给无暇备一碗安神茶——在沈宅时,已有大夫为无暇开了方子,更有人为她备了压惊的汤药。 无暇没服安神茶,却是目光微闪,在陆语耳边低声言语几句,笑盈盈地去了正房。 . 原敏仪听无暇一番诉说,动容之后是后怕,“你们这些孩子……谁准你们去地势那般险峻的地方的?” 无暇赔着笑,“去之前,谁也不能料到会出这种岔子。” 原敏仪关切地问及陆语:“恩娆呢?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没有。”无暇笑道,“伤都在沈先生身上。” “……”原敏仪笑一笑,起身去了陆语的绣楼。 陆语刚穿戴打扮齐整,见到姨母,笑盈盈相迎。 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提亲的事,不会告知闺秀,但是陆语不同,这次请人说项的沈笑山亦不同,原敏仪索性据实告知陆语。 陆语听完,微笑,“您和姨父要是觉着不踏实,就往后推,要不就索性把这事情否了。” “胡扯。”原敏仪无奈地戳了戳她的面颊,“我可找不出不答应的原由。” “那就答应呗。”陆语道,“我听您的。” 原敏仪笑着携了她的手,“瞧你这态度,怎么看怎么不着调。你得给我句准话。” “我明明是挺认真地让您答应的。” “你这孩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当下我真分辨不出来。”原敏仪笑道,“这事情,你得亲口告诉我,我才能心安。” 陆语眨了眨眼,故意道:“我怎么都行。你们答应,我高兴;不答应,我也高兴。” “瞧瞧,瞧瞧,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原敏仪失笑,“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我早就跟你说了,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我们绝不会替你做主。 “今日的事情,我多问了几句,无暇没法子,就跟我多说了几句。 “依我看,先生可是把你看得比自身安危更重,你就更不能有一搭没一搭的——那叫没心没肺,知道么? “好生思量一番,再给我句准话。” 陆语听完,又是感激又是想笑,却都要忍下去,依照姨母的话忍了片刻才说道:“我要是不在意他,怎么会在他的宅子逗留那么久啊?——我也怕他伤重不吱声,才要亲眼瞧着的。” 原敏仪面上一喜,“这样说来——” “姨母,我愿意嫁他。”陆语轻声道。 原敏仪由衷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继而担心起外甥女来,“你有没有被吓到?有没有让大夫给你开方子?” “什么事情,能大得过您和姨父双双不见踪影的时候啊?”陆语实话实说,“现在真没什么事儿能吓到我了。但是,他的心意,我能品出来。” “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原敏仪神色一缓,“既是如此,就不要难为人家了,下次景老爷景太太再来,我跟你姨父就不抻着了,痛痛快快地应下亲事。景老爷公务在身,哪儿有那么多时间专程过来啊。” “依您的心思就是。”陆语笑眉笑眼地说。 随后几日,原太夫人没找到任何能够要挟陆语或沈笑山的机会,反倒被子嗣气得不轻。 不知不觉的,沈笑山给解奕帆、解明馨的七日期限到了。 陆语最在意的并不是他们的态度、说辞的转变,而是这个期限的到来。 这天上午,她知会了原溶,要他派人将已经去庵堂修行的原太夫人请回来。 原溶自是爽快地照办。 这几日,原太夫人过得非常不痛快,不论长子勒令她去庵堂修行,还是向二小姐的事,都让她窝了满腹无处排遣的无名火。可不论怎样,她到了听人差遣的地步已是事实。 见到原太夫人,陆语一句话也无,直接带她去沈宅看望解奕帆、解明馨。 看到解家那对名义上的兄妹的现状之际,原太夫人因着震惊、恐惧,忍不住簌簌发抖—— 干净整洁的地牢之中,解奕帆残了半边身子,一条腿与一条手臂已经动弹不得。 解明馨虽然衣饰,神智却明显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见到原太夫人,便抬手指向她,恨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唆使我们的!我要是有一个字不属实,便让我天打雷劈、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解奕帆颔首表示赞同,“她说的属实。不论怎样,给我们个痛快吧。” 除了原太夫人,陆语又唤了几个人前来,见到随后而至的人,他们并没这种反应。 不是逮住谁咬谁,足见指证原太夫人的言辞非虚。 陆语颇有闲情地为原太夫人解释了解奕帆的现状因何而起。 原太夫人思忖一阵,身形颤抖着跌坐在地。 陆语目光淡漠,语气亦然,“到哪日,这等刑罚落到您身上,您可要怎么过啊?” 原太夫人抖得更厉害。 陆语目光冷然地看住原太夫人,“你需要多久给我答案?” 原太夫人说不出话,只是定定的满含恐惧的看住解奕帆。 “我等你。”陆语有时候是最没耐心的人,有时候又是最有耐心的人,这一次,她是后一种状态,“等我耐心耗尽的时候,不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别怪我一刀一刀地把你哪条胳膊或腿剁掉。” 此刻的原太夫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语摆一摆手,命人把原太夫人架出去,随即审问解奕帆与解明馨,开门见山:“你们有孩子,那孩子现今在何处?” 解明馨双眼有了焦距,定定地凝住陆语,良久,轻声道:“孩子在原太夫人手里。 “樊氏是遭了原太夫人的毒手。 “孩子到如今是死是活,我们一直拿不准——正因此,才生出万般焦虑,总有行差踏错之处。” 陆语蹙了蹙眉,“所说当真?” 解明馨凄然一笑,“我如今是什么境地了?奕帆又是怎样的情形?我怎么可能再有只言片语的欺瞒。” 沈笑山的刑罚,真的击垮了他们。陆语缓缓颔首,“想知道孩子的下落么?” 解明馨立时急切地点头,“想!” “那么,来日上公堂时,如实道出原太夫人的罪行。” 解明馨陷入片刻愣怔,继而嚅嗫道:“你真的要将她告上公堂?” “这是自然。” 这无疑是超出了解明馨预料的答案,“原大老爷——” 陆语懒得理会这种问题。 解明馨抬眼望着她,揣度着她的神色,半晌才讷讷地道:“我们……真的低估了你。太蠢了……” 陆语目光淡漠,“真希望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可惜,晚了。” 解明馨凄然一笑。 陆语举步走出地牢,望一眼站在阳光下却满脸颓唐的原太夫人,吩咐随从:“把原太夫人送到地牢,交给管家发落。” 原太夫人身形一震,又面露惊愕。 陆语笑容冰冷,扬一扬眉。的确,她是有耐心等待原太夫人诉诸原委,却没有放虎归山的闲情,人还是放在跟前最踏实。 老管家乐颠颠地过来,“陆小姐,先生有事请教您,若你不急着回府,请移步书房。” 陆语笑意中的冰冷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骄阳般的璀璨,“眼下倒是没别的事,不需急着赶回去,有些事,也需当面答谢。” “那就好,那就好。”老管家殷勤地躬身相请,“您随我来。” . 陆语步调轻盈地进到书房。 在忙着看帐的沈笑山对她歉然一笑,指一指窗前的座椅,“先坐一会儿。” “只管忙你的。”陆语先在书架上选了一册书,才到窗前落座,“来之前我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沈笑山笑笑地凝了她一眼。 陆语知道他在看自己,并不回眸,而是神色安闲地翻开手中的书。 沈笑山一心二用,边看帐边和她闲聊:“这宅子,你觉得怎样?” 陆语的睫毛忽闪一下,“不如傅宅。问这个做什么?” “成婚之前要修缮宅邸。”沈笑山道。 陆语故意道:“要不然,我们往后就住在傅宅。” “不成。”沈笑山瞥她一眼,“你实在不习惯的话,我们就再建一所更好的宅子,到时候,把姨父姨母接到跟前就是了。” 陆语就笑了,“何必那么麻烦。沈先生是谁啊,形同入赘那种闲话,凭谁也不会说的。” “两回事。有些事一定要走捷径,有些事一定要舍近求远。” 陆语笑意更浓,“开玩笑而已。这宅子很好。” “淘气。”他瞥她一眼,转而问起她对原太夫人等人的打算。 陆语照实说了。 沈笑山颔首说好。到了如今的局面,她怎样应对都在情理之中。随后他说:“我在看京城一个银号的细账,你不想看看?” “可以么?” “快过来。” 陆语走过去,站到他身侧,俯身瞧着账册。 沈笑山索性重头看起,边看边给她讲解一些要点。 “你慢点儿看不行么?”没看几页,陆语就抱怨道,“打量我是你啊?根本就一知半解的,你不让我细看,我哪儿听得懂啊。” 他笑着揽过她,把她安置在怀里,再一次重头来过。她对开银号,只有入股分红的兴致,并无亲力亲为的打算,但是,开银号这行当,有不少有趣的事情,很值得琢磨,能够举一反三地用到别处。 陆语的不自在只有片刻,很快就被他讲解的内容吸引,凝神聆听。 如此,他算是顺道给她上了一堂关乎生意经的课。半个时辰之后,他放下账册,陆语则起身去给他亲自沏茶。 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视线不离她的倩影。 今日她穿了淡粉色春衫、白色暗绣花影裙子,裙子薄而多褶,随着她步调漾出优美涟漪;绾了高髻,斜插坠珍珠簪钗,戴着珍珠耳坠,抬手时,现出腕上的鸳鸯手镯;漆黑的眉尾端上扬,大眼睛灿若星辰,小鼻子鼻梁高挺,唇色泛着本色的嫣红。 ——那么美,美得让他心旌摇曳。 热茶送到他手边,他忍不住勾低她,索吻。厮磨半晌,问道:“今日怎么这么好看?” “有么?”陆语想了想,“大抵是没穿灰扑扑的道袍吧。” 他不由想起以前的事,低低地笑起来。 . 齐盛见到原太夫人之后,便把人送到了地下一间密室——这是陆语和他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原太夫人在密室里,被真切的绝望一点点吞噬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孤身被囚/禁,地牢中除了四面墙、一张床、被褥枕头,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东西让她打发时间。 要如厕,便要拍打密室厚重的门,力道轻了,外面根本听不到,需得她用尽全力。在外面看守的两名婆子察觉到了,便会按下启动机关的石门,问明原由之后,会立刻带她去如厕的地方。 生平不遇的难堪经历。 要喝水的结果却不一定:看门的婆子心情好,就当下给她一碗水,要是心情不好,就要过一两个时辰才给她水喝。 陆语已经把她当做锒铛入狱的人犯来对待了。 如果她不说出实情,那么,她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到日光。 . 正如先前原敏仪对陆语所说的那样,景老爷、景太太第二次登门的时候,夫妻二人便应下了亲事,没两日便互换庚帖,开始商议接下来的事项。 这件事,知情人不曾刻意宣扬,却也不曾刻意隐瞒,一来二去的,消息便传遍街头巷尾,再传得四方皆知。 时光无声消逝,至三月末,这日早间请安的时候,原敏仪提点陆语:“没事就别满大街晃了,在家做做针线。” “做针线?”陆语小手一摆,“不。” 原敏仪柔声哄道:“要嫁的人了,好歹学些皮毛,我给你请几位绣娘来教你,好不好?” “不。”陆语蹭到姨父身边,“姨父,我姨母这是要逼着我上吊,您也不管管。” 傅清明哈哈地笑起来,“张嘴就是不吉利的话,该打。”停一停又道,“不学就不学,我们雇几个绣娘随你嫁过去就是了。” “好呀,”陆语携了姨父温暖的手,轻轻摇着,“还是姨父疼我。” 原敏仪没好气地瞪着两个人,片刻后就笑了,“随你们吧,横竖我是拿阿娆没辙。” 傅清明说起妻子刚才谈及的另一件事:“往后要是觉着闷了,出门前安排一番。俗例就是这样,定了亲的女孩子,尽量少四处走动。” “知道。”这一点,陆语倒是不抵触,“我往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制琴、琢磨经商之道,实在闷了,就去玉霞观或是秦老爷子那里转转。” 夫妇二人满意地笑了。 一起吃过早饭,原敏仪问起原太夫人的事:“我听无暇说,原太夫人早就要见你,你却没理会。怎么打算的?” “再磨她两日。”陆语道,“我是铁了心要把她送上公堂,你们同意么?”届时少不得有官差来询问证词,甚至要到大堂作证。 “同意。”夫妻两个同时应声,随后傅清明道,“你放心,这件事由你做主,我们这边,你不需顾虑什么。原大老爷要是出幺蛾子,我们自会应承。” 陆语绽出甜美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夫妻两个因着外甥女的亲事,这一阵心情格外愉悦,身子骨便恢复得很好,这日起,开始如常度日,相形去了新月坊。 已经吃过不带随从的大亏,如今出门,夫妻二人自是依照陆语的安排,带足身手上乘的人手。 陆语转去找林醉。 这些日子,林醉如贪睡的猫,早间总是赖床不起——前一阵真的是累到了,如今事情已至尾声,心神放松下来,疲惫袭来,要好好儿地缓一阵。 陆语拎着食盒、无忧捧着黑漆小几、无暇端着漱口的茶走进林醉的寝室。 在这样的季节,林醉不论日夜都喜欢开着窗,让含着花香的清风入室。今日也不例外。 此刻,天青色薄纱帐随风轻轻摇曳,林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姐姐?” “是我。”陆语柔声应道。 无暇走过去,用银钩收起帘帐, “麻烦你抽空吃点儿东西。”陆语把食盒放到床边的小柜子上,打开来,饭菜的香气溢出。 “好香啊。”林醉揉着眼睛坐起来。 无暇笑着服侍着林醉漱口,“您不用动,吃完接着睡。” 林醉伸个懒腰,逸出满足的叹息:“唉,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陆语和无暇无忧都笑了,手脚麻利地摆好小几,再摆好饭菜。 早饭是陆语昨晚就吩咐厨房准备的:红烧肉、素炒时鲜、骨酥鱼、粉羹分别用小盘子盛着,另有一碗银丝面,一小碗燕窝羹。 “姐姐吃过没有?”林醉问。 “吃过了。”陆语在床边坐下,“我跟姨父姨母一起吃的。无暇无忧也早就吃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啦。”林醉绽出纯美的笑靥,举筷大快朵颐。 对陆语来说,看妹妹吃饭,从来都是享受。 林醉边吃边与陆语闲聊:“你和先生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杭七爷说,不出三日就会天下皆知——要知道,多少人都盯着先生的亲事呢,只他手里的掌柜伙计,就盼着有个内掌柜的。” 陆语就笑。 “定了日子没有?”林醉又道,“姨父姨母肯定舍不得你,不会三两年后再让你出嫁吧?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拘在家里很久?” 陆语轻笑出声,“哪儿啊,姨父姨母翻了黄历,来回倒腾八月头尾的两个吉日呢。” 林醉也笑出了声,“倒腾什么啊,自然是月尾啊,总得过完中秋再送你出嫁——得了,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起来,他们对先生也太好了些。” 再好,那厮也不见得领情,依着他,恨不得下个月就成亲。陆语腹诽着。 “对了,下午我要和杭七爷去妙手秦的铺子,你得帮我引荐一下,不然秦老爷子一定不会见我们,也不让我们见识他那些宝贝。” “行啊。”陆语取出随身携带的印章,“这是他老人家给我刻的,你拿着这个,说是借用半日就成。” 林醉放下碗筷,擦净手才接过印章,“老爷子对你这么好啊。” 陆语笑道:“我也算是手艺人,有幸与老爷子投缘罢了。” . 因着陆语这一层关系,杭七和林醉很顺利地见到了秦老爷子。 秦老爷子七十来岁,须发皆白,双眼神光充足,笑容分外和蔼。观其举止,杭七与林醉心内笃定,老人家是习武之人。 老爷子把印章还给林醉,问道:“恩娆近来可好?” 林醉恭敬地回道:“还好,在忙家事。她要我们带来了一些孝敬您的物件儿,已经交给掌柜的了。” 老爷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二位随我来。” 他们随着老人家走到店铺后方的庭院,再转入东厢房。 这三间厢房中陈列着的东西,都是出自秦老爷子之手,且是他最满意的,只售予有缘人。 一进门,林醉就逸出了欢喜的笑容,所见一切,都让她惊喜兼好奇。 比起她,杭七要冷静许多——她要添置物件儿,而他只是来开开眼界。她兴致勃勃地观摩一个书箱的时候,他与秦老爷子信步至次间。 他自报家门:“在下是京城的杭七。” 秦老爷子笑问:“与沈先生同来长安的杭七爷么?” 杭七一笑,不敢托大,“在长安,只是借住在傅宅、叨扰陆小姐的杭七。”心下很是钦佩老爷子的消息灵通,他想,陆语尊敬并交往之人,大抵都非寻常人物。 “先生与恩娆的好消息,老朽听说了,高兴得很。”秦老爷子笑得似个由衷欢喜的孩童,“最早她过来的时候,那份儿挑剔啊,气得我恨不得把她撵出去——制琴的人么,雅致又细致。那孩子的眼光是真好,一来一往的,觉着她那性子也是真招人喜欢。” 杭七莞尔,“近日逛了不少店铺,听说您老人家与陆东家是忘年交,便烦她卖个人情,来长长见识。要不然,这些宝物,我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言重了。”秦老太爷笑道,“只要是与恩娆搭边儿的人过来,不用她引荐,我也会好生款待。” 杭七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梳妆台上面的一大一小两个首饰匣子。 两个匣子与平时所见的样式不同,大一些的,三面都有抽屉;小一些的,只有正面有抽屉,却分为大小共九个。 挺有意思的。 秦老爷子抬手道:“不妨细瞧瞧。” 杭七笑着道谢,逐次打开两个匣子,匣子里面盛着做样子的零碎物件儿。大的那个,把有限的空间合理又巧妙地运用起来;小的那个,适用于盛放小巧的修饰妆容的物件儿,还可以存放信件银票等等。 看完表象,他又开始琢磨有没有机关,果然有——两个匣子都一样,背面及盖子皆有玄机,藏着大小不等的几个小抽屉,按到机关,抽屉便会弹出来。 “有意思……”他转头看着秦老爷子,“您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秦老爷子却对他刮目相看,“这么快就把这些机关识破的人可不多。” “我这不是早就听说您爱在物件儿上设机关么,要是平时,也不会当即琢磨。”杭七如实解释,随即又道,“太有意思了,我得带回去瞧一阵,再给它们物色个好去处。两个匣子连同妆台,能卖给我么?” “这是自然,既然把你们领进了门,这儿的东西就随你们挑。” “那就成。” 如此,盘桓多时,杭七买下了女子闺房中用的妆台、杌凳、首饰匣子、贵妃榻,林醉买下的则是书箱、药箱、书桌、书架。 妙手秦的伙计会从速送到傅宅,二人付账之后,与秦老爷子道辞,相形离开。 秦老爷子目送二人,等他们走远之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下一个好消息,大抵不远了。” 信步游走期间,杭七与林醉开始琢磨晚间要去哪儿吃晚饭。他们饿了的时候,可哪儿是哪儿,不饿的时候,却会为光顾哪家绞尽脑汁——招牌菜只有一道的,不想吃招牌菜的时候不去;大堂与雅间不够干净的,不去;价钱太便宜或太贵的,不去……俩吃货林林总总的条件太多,矫情的很,符合他们条件的便屈指可数。最终,两个人选定了京城醉仙楼开在此地的分号。 席间,两个人说起在妙手秦买下的家什,赞叹之后便开始后悔了—— 杭七说:“我一个大男人,买那些干嘛?” 林醉说:“我在用的书箱药箱,也都是秦老爷子的手笔,有异曲同工之妙。” “算了,送给你吧。”他说。 “我也正想着把买下的东西送你呢。”林醉嫣然一笑,“这样就好了,物尽其用。” 他凝着她,有片刻恍惚。 . 午后,陆语在外书房理事。 期间齐盛来禀:“原太夫人又闹着要见您,说会告知您存疑之处,只要您给她个痛快。” “今日没工夫搭理她。”陆语道,“对了,打官司的章程,你给我写出来——过一阵就要忙活这种事了,我不是很清楚。” “您等着。”过了一阵子,齐盛奉上相关律例摘要。 陆语看完之后,心烦起来:要走的过场委实不少,她担心姨父姨母刚刚痊愈的身子骨撑不住。 怎么办? 不报官了,自己钝刀子磨人?那可不成,那等于在跟前养了一群需得日夜防范的贼,最重要的是,不经过官府,她又不是出自官宦门庭,把好几个人整治死,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就得好生打点,让这事情干脆利落地收场。杭七、沈笑山一定会出面帮衬,但是,傅宅该做的门面功夫还是要做,混个好人缘儿,以后行事更方便。 齐盛揣摩着她的心思,不等吩咐就列出了一张名单,“小的事先扫听了几句,要麻烦到这些人。” 陆语感激地一笑,“您辛苦。” 接下来,主仆两个开始琢磨如何把人情送的让人满意又不需过金银——过金银是行贿,是以,傅宅在这当口,要送的是心意——多少人都会迫于沈笑山、杭七的压力忙活一阵,傅宅得让人家知道,自己知道好歹。 齐盛如数家珍地说出每个人的生平、现状,让陆语拿主意。 越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越是费脑子。 没过多久,陆语就开始按眉心,发了今日不再会客的指令。 齐盛建议道:“您去刻会儿印章?” “不去。”陆语说,“静不下心来。” “那,您到房顶上凉快凉快去?”——大小姐的习惯,他最是了解。这两招要是都不管用的话,那就麻烦了,要不了多久她就得炸毛。 “好啊。”陆语笑出来,“虽说不能随意出门了,我看看门外的景致总不为过。” 齐盛笑着请她出门,“正是。” 书房院的三层楼,屋顶样式与月明楼相同,陆语有事没事就上去看看。于她,于仆妇,都不足为奇。 却是没想到,这习惯在今日,会引来她与一位远客不按常理出牌的相见。 . 唐修衡策马走在长安的街巷之中,管家阿魏和一辆盛满厚礼的马车相随。 沈笑山是他的至交,离京之后,他就安排了人手遥遥随行——沈笑山离京之前,活脱脱一只病猫,病情委实不轻。恩师程询和他都挺担心的,怕那厮怠慢自己,不好好儿医治。 由此,沈笑山的消息,总是及时传回唐府和程府。在长安知府携发妻到傅宅提亲的时候,他就知道,挚友好事将近,就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遂以伤病复发为由,磨烦了皇上几日,得了一个月的假。 今日刚到长安,先去了沈宅,沈笑山却出去跟此地大掌柜找辙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回住处。 他总不能在沈宅傻等着,就生出了亲自送名帖到傅宅拜望的心思——离京时,恩师、师母、妻子薇珑和双亲都备了给陆语和傅家的厚礼,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傅宅一趟,当下把礼送出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由此,前往傅宅。 趋近傅宅的时候,阿魏策马赶到他身侧,“公子,这可罕见啊,您瞧。”语毕,抬手指引。 唐修衡循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女子在宅邸外院的一栋小楼顶上漫步。 女孩身着一袭烟青色衫裙,容颜娇艳如出水芙蓉,气韵清雅绝俗。 同一时刻,女孩察觉到主仆两个的瞩目,回望过来。 唐修衡在她回望之际便收回视线,微声问阿魏:“像不像?” “像什么?”阿魏不明所以,老大不情愿地收回视线。真正的美人,实在是少见。他想多看两眼,身边的爷却不成全。 “像不像先生?” 阿魏又望一眼女孩,认真思忖片刻后道:“像。起码得有五分的相同。” “把廖家的拜帖送过去,我在这儿等着。” “……”阿魏回神后,踌躇地问,“自称姓廖么?” “不行?” “得嘞,这就去。” ※※※※※※※※※※※※※※※※※※※※ 腿部大面积烫伤入院,期间手术治疗,导致延误更新很久,万分抱歉~~ 唐修来打酱油了哈~ 第37章 打哑谜 此刻的陆语, 见刚才望向自己的人直奔家门口, 只得下楼去——身在闺中,没事在房顶上转悠, 少不得让人觉得奇怪。当然了,没事往房顶上瞧的行人也不多见就是了——闲的他们。 刚到书房, 便有管事来禀:有客至,用的是京城廖家的名帖,来请安、送礼。 之前陆语并没仔细端详那主仆两个,只隐约觉得气度不凡, 名帖不清不楚的,传话的也没细说, 便不能让她知道对方出自哪个京城廖家——泱泱大国, 人多,同姓的也多。 她想到早间姨父姨母对自己的提点,便吩咐道:“告诉来客,两位长辈不在,我不方便见客, 不妨改日再来。若是还没有下榻处, 傅家可以帮忙安排客栈。”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在家中见外客便更不妥了。 管事即刻前去传话。 那边的唐修衡听了, 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刚刚还在房顶上晃悠,这会儿怎么就不方便见客了?顾忌男女大防?这都什么年月了? 是以, 他吩咐阿魏改换说辞:“我来送礼、谈生意, 必须见到陆东家。” 阿魏知道, 自家这位爷不定哪根儿筋又不对了,忘了陆小姐与沈先生的亲事已定。可也之敢腹诽,不敢言明,老老实实地前去传话。 陆语听了,想一想,颔首道:“请到花厅,请客人稍等。”放下手边的事,她缓步去了花厅。一进门,便看到了那名男子。 穿一袭深衣,负手而立,正望着花厅正面墙上的水墨山水。听得她的脚步声,男子转身。 这是她家中待客的花厅,尚无一句交谈,氛围却与平时不同。男子生得俊美无双,眉眼间凝着清冷沉郁;明明是暖融融的大白天,他整个人却似被明月清辉笼罩,由此使得室内氛围没来由地变得清冷、安静——有些过分的安静。 陆语举步走向他的时候,发现这人眼神干净而锋利,有久居上位者的慑人气势,和…… 杀气、煞气。 唐修衡拱手一礼,“在下冒昧登门,叨扰了。” 陆语微笑着还礼,“劳阁下久等,失礼了。” “廖公子?”落座后,她问,“来自京城么?” 唐修衡颔首,“是。” “要见我,是为何事?”陆语问道。 “谈生意。”他说。 陆语眼中的笑意更浓,“我一直闲居家中,不打理生意。” 男子神色淡漠,但语气温和,“好歹听一听?” 还挺霸道的。她心生笑意,“我要是说不想听,阁下会怎样?” “不怎样,日后每日过来叨扰几次而已。” 陆语失笑,“免了。请说。” 唐修衡直言道:“我想带走你私藏的一架古琴,条件随你开。” 陆语凝了他一眼,心念数转,“夏莺千啭么?”前一阵的日子太闹腾,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使得她收藏着夏莺千啭的事传扬了出去。 “是。” “那要看你与它是否有缘。” 他颔首一笑,仍是言简意赅:“愿意一试。” 这人笑起来是真好看,足以颠倒众生的那种好看。她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带男子去了月明楼,推开厚重的木门,“请。” 无暇、无忧随行。 进到月明楼的男子,身上的杀气、煞气消散于无形。 逐层走过楼内的楼梯,来到顶楼。 陆语取出夏莺千啭,放到琴台上,“请过目。” 在他验看期间,她亲手燃起一炉傍琴台。这期间她留意到,男子验看古琴的方式、顺序,与沈笑山完全相同。 他不是什么廖公子。陆语已经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她微声吩咐无暇无忧备下净手的水。 “的确是夏莺千啭。”唐修衡说,“依你看,我与它是否有缘?” 陆语不答,只是道:“弹一曲《广陵散》,不敷衍,琴就是你的了。”语毕,她示意他净手。 唐修衡剑眉微扬,看着她,玩味地笑了,“仅此而已?” 陆语回以玩味的笑,“你若是敷衍,只能让你失望而回,此生,此事不得再提。” 唐修衡见她神色认真,将话说到了这地步,不由生出迟疑,“能否退一步,再做商量?” 陆语笑容和煦,但态度坚定,“公子没听清么?” “……”唐修衡抬手,用指关节刮了刮眉骨,暗怪自己多余:应该自一开始就自报家门,眼下……这事儿闹的。“但愿琴声能入你的耳。” 他认认真真地清洗双手。这期间,眉宇间的沉郁转为平和淡泊。 陆语踱步至一架屏风前,瞧着上面俊逸有力的字迹,“庙堂上有首辅程阁老、五军大都督唐意航文武两奇才。这幅字是依照唐侯的笔迹绣成,我瞧着格外的好,阁下觉得呢?” 唐修衡望过去,唇角弯了弯,“凑合。少见的适合放在琴房的字,没戾气。” 陆语一笑,“的确。唐侯的字,大多存着锋芒。” “哪儿淘换来的?”随着交谈,唐修衡不自觉地说起了京片子,“我瞧着这些屏风中有不少名家手笔,有一些好像并没流传到外面。” “照原样临摹下来的机会,总是有的。” “照我看,沈慕江的字最是难得,干净、洒脱,是真的字如其人。”唐修衡说道。 “是么?”陆语笑笑的,“还有谁的字好?” “程阁老与程夫人,”唐修衡一边擦手,一边如实道,“也是字如其人。” “的确。”陆语道,“只是,那二位的字,不及他们的画。” “这倒是。”唐修衡一笑,极漂亮的双眸似是落入点点阳光璀璨的芒,“阁老的骏马、夫人的山水,无人可及。” “那么,阁老的爱徒唐侯爷呢?”陆语问他,“他的画如何?”唐修衡原本是临江侯世子,前几年皇帝亲封他为济宁侯,便有了唐家父子两侯爷的情形。 “画还不如字。” “唐侯一些工笔画最佳。”陆语笑道,“其余的,仍像是他的人。” “怎么说?” “有些画,初看惊艳,但是看久了,心绪会被影响。” “是么?”他一边眉毛扬了扬。 “我收藏了他一幅猫图,一幅八骏图,前者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千看不厌;后者却越看越觉得气势凌人,压得人心里不舒服。我真是佩服他,笔下的马儿都能随了他的性情。” 唐修衡逸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思忖片刻,和声道:“流传到外面的图,该是前几年所作。” 陆语故意问道:“如今他画里的锋芒有没有少一些?” “不知道。”他说,“这几年只偶尔画亲友,再就是猫狗花草——性子张扬的人与物,没画过。”画的最多的,是薇珑和孩子们,笔调想有脾气都不成。 陆语颔首,语气真挚:“是我这俗人人心不足了。唐侯的才智,倾注在了军国大事,对那般人物,不该有锦上添花的奢求。” 唐修衡凝了她一眼,“你是风雅之人。” “不敢当。” “工笔最好的,不是唐家人,是董先生和他夫人——董飞卿和蒋徽,知道吧?” “闻名且仰慕已久。”陆语笑着凝了他一眼。他很有意思,但凡她称赞他的言语,他都要扯到别人头上。是的,她确信无疑,这男子是唐修衡。 唐修衡放下帕子,活动活动指关节,“有很久没碰琴了,我这会儿还真有点儿心虚了。你将就着听。” 陆语婉然一笑:“我不听手法,听心境。” 男子颔首以示赞同,随后和声道:“这一曲《广陵散》是送你的。琴是否给我,再说。” “这么快就改主意了?”陆语调侃道,“先前可是打定主意要带走的架势。” “凡事就得先用架势压人。”唐修衡半开玩笑地道,“眼见着压不住陆东家,不低头怎么成?” 陆语生出满心笑意。这人,实在是有意思。 唐修衡道:“献丑了。” “是我的荣幸。请。” 唐修衡在琴台前落座,娴熟地调琴之后,十指一旋,宛若山间清泉、美玉相击的琴声流转开来。 清绝出尘,真是天籁之音。 随着曲子的韵律,琴声发生转变,一时悠缓婉转,一时深邃苍远,一时悲凉悠远,一时大气磅礴。 饶是陆语本意存着挑剔,不消片刻,也被那琴声吸引,全然沉浸其中,心绪随着旋律起伏,一时满心舒畅,一时万念俱空,一时心生悲戚,一时满腹豪情。 嵇康作此曲的心境,他全然明白,亦在琴声中全然展现出来。 琴声止,室内陷入静寂。 片刻后,陆语才回过神来,轻声而由衷地道:“这琴声,算得当世一绝。” “谬赞了。”唐修衡起身,“琴棋书画,我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今日唐突了,改日设宴赔罪,届时还望赏脸。” 这就要走了。陆语心头又生出笑意,“言重了。” “告辞。”唐修衡拱一拱手,举步离开。 陆语相送,期间道:“琴是你的了。稍后我会命人送到沈先生的府邸——是住在那儿吧?” 唐修衡脚步一顿,认真地看着她,“不为难?” “不为难。”陆语亦是态度认真地道。 唐修衡不再推辞,到了垂花门外,停下脚步,再次道歉:“今日的事,多担待。” “客气了。聆听你的《广陵散》,可不是谁都有的好运气。” 唐修衡的笑容透着心安,“留步。” 陆语欠一欠身,“多有怠慢,侯爷多担待。” 唐修衡问:“眼神儿怎么这么毒?” “有些人,看到了,自然而然就知道是他。” “何时看出来的?”他笑笑地问。 “见到你,就猜出了几分。程夫人出自廖家,你用的是她的姓氏。”停一停,陆语故意道,“说到底,你并没想隐瞒身份。” 唐修衡解释道:“本意只是想借故与你混个脸熟,寒暄几句就说实话,没成想,你没给我那机会。” 陆语盈然一笑,“你既然来了,自然要把琴带走。” “那我就不客气了。凭你,迟早会制出最好的琴。” “借你吉言。”因着先前的事,陆语就没刻意在言语间用敬称。他不喜繁文缛节,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相见。 “既然不是外人,那么,请傅先生、傅太太两日后拨冗一见——还有你。”唐修衡取出礼单,“我恩师、师母、内人、双亲给你的见面礼。” 打着送礼的名义登门,却到此刻才让主人家看,也只有他做得出这样的事。陆语神色恭敬地收下礼单,“我就却之不恭了。” “走了。”唐修衡轻一摆手,举步离开。 目送他远去之后,无忧喃喃低语:“原来真是那位爷啊……怎么长得那么好看啊?这就是活脱脱的男妖精吧?一点儿也不像驰骋沙场的人……” 陆语、无暇同时笑出声来。 之后,陆语吩咐齐盛,那夏莺千啭送到沈宅。 齐盛还不知道造访的是谁,不免迟疑:“那架琴,您不是说过么,除了唐侯爷,谁也别想拿走。” “我并没食言啊。” 齐盛听了,双眼一亮,“您是说——” 陆语微微颔首。 齐盛又惊又喜,“明白,明白了。您交代的事,我这就去办。” 此刻的唐修衡,正坐在去往沈宅的马车上,闭目养神。 见面之前就笃定,沈笑山的意中人,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意料之外的是陆语的性情与做派。 那女孩子,处事利落直接,且在无形中给人压力:他本意真是用琴做由头跟她混个脸熟,她舍不得夏莺千啭的话,他把春雷、秋笛、冬雪送给她就是——都是爱琴之人,名琴在谁手里都一样,但是春夏秋冬要凑齐整,不然总是别扭。 可她呢,不消多少言语,就柔中带刚地给他摆出了你要么带走要么这辈子都别再提这事儿的局面。他想报出真名实姓的时候,她不给机会,他要是坚持,太跌份儿了,只得随着她的言语行事。 但她也真会缓和局面——譬如他弹琴之前与他的交谈,很委婉地点破了他的身份,方式让人挺受用的。她若不那么做,他必须得承认,局面会让他很尴尬,会小小的栽个跟头,还是栽了也自认活该的那种。 可是,这样,他只有更心安,更愉悦。 沈笑山能添个神仙眷侣,一直都是他和亲友的心愿。要不然,那厮真能活成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没什么坏处,可也没什么益处。人么,日子还是热闹一些的好。 到沈宅的时候,霞光满天。 刚下马车,唐修衡就看到沈笑山走来,不由由衷一笑。 沈笑山走到他近前,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个慢性子,不是早就启程了?怎么走了好几天?” “又不急着见你。”唐修衡笑微微地回敬一拳。 . 傅清明、原敏仪回家之后,陆语禀明唐修衡前来的事,轻描淡写地提了提琴的事,末了道:“侯爷说两日后会再次登门,我替你们答应了。” 夫妻二人惊喜交加。毕竟不在京城,能一睹沙场奇才的风采,于很多人都是莫大的幸事。 陆语取出礼单,命人把礼物搬到厅堂,与长辈一同过目。 程询让唐修衡带来的是三把折扇,扇面上分别有骏马、墨竹和琴赋; 程夫人的是三幅小幅山水画; 黎郡主,也就是唐修衡发妻的是一套文房四宝、一套宝石头面和一个宅邸模型——模型是给陆语的; 唐修衡双亲的是一件玉雕和两方古琴样式而年代久远的镇纸。 皆是弥足珍贵。 此外,自然是唐修衡的,很有些意思:他给傅清明的是首辅程询给新月坊的匾额题字,附带的笺纸上说,他的字拿不出手,便请恩师题字;给原敏仪的是两部关于琴的古籍;给陆语的是一幅偌大的亲笔画,画的是一个宅邸的花园部分景致,有山有水有桥廊,分外怡人。 陆语觉得画中布局眼熟,思量片刻便回头去看黎郡主给自己的宅邸模型,比对之后,便知唐修衡画的是那个宅子的花园。 那对羡煞天下人的眷侣,是何用意? 身边没人能答得出的问题,陆语很快放弃徒劳的揣测,与姨父姨母商量着筹备怎样的回礼。 杭七、林醉在外面用过晚饭才回来,得知唐修衡登门的事,兴高采烈地去了沈宅,一去就是整夜,返回时一身浓烈的酒气。 齐盛恰好遇见他,笑着打招呼:“七爷不会是喝了整夜吧?” “就是喝了整夜。”杭七笑道,“那俩酒仙儿还没尽兴呢。” 齐盛失笑。 “我有事要问大小姐,她得空么?”杭七说。 “得空,小姐在外院书房。” “等会儿我就去见她。”杭七回房,从速洗漱更衣,穿得板板正正的去见陆语,落座后,好奇地问道:“那架名琴送到了沈宅,我问唐侯,他只说是你赏他的。真的?” “侯爷这话说的,是抬举我,还是敲打我呢?”陆语失笑,“是我拱手相赠。” “你啊,应该磨他一段日子,横竖他要逗留小一个月。”杭七笑道,“一来就让他了了一桩心愿,也太便宜他了。” “我怎么敢。”陆语笑道,“要不然,你把琴借回来,据为己有一段时日。” 杭七老老实实地认怂:“我看见他就打怵,更不敢。”继而岔开话题,问起原太夫人那边有无进展。 陆语如实相告:“等会儿就去见她。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杭七摆一摆手,“侯爷来了,这事儿就轮不到我管了。”说着站起身来,“我得跟恩姀出门,踅摸好吃的去。” ※※※※※※※※※※※※※※※※※※※※ 一写修衡相关的情节我就怀疑会不会变话痨了~~O(∩_∩)~但愿你们不烦~ 第38章 过往真相 陆语与齐盛顺着密道来到地下, 先去了存放着各色宝物的一间密室。 唐修衡带来的那些物件儿, 过于珍贵,为此, 她少不得找出些压箱底的宝物用来回礼。前所未有的,在送出礼物之前, 心中唯有欢喜。 齐盛安排好问话的密室,备好笔墨纸砚。 陆语忙了好半晌,经由齐盛提醒,才想起原太夫人的事, 转去问话之处,“把人带来。” 几日不见而已, 原太夫人却明显苍老很多, 以往充斥着淡漠寡情的双眼,失去了光彩。 陆语冷冷地审视片刻,道:“你要见我?” “是。” “为何?” 原太夫人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我想当面求你,给我个痛快的了断。” 陆语挑了挑眉, “没听清, 再说一遍。” “我……求你了, 给我个痛快的了断。”原太夫人眼睑低垂, “过往很多事,你不知道最好。真的, 这一次, 请你相信我。” “给你个痛快的了断?”陆语明眸中闪烁着寒意, “何为痛快?让你落发修行?或是让你净身离开原家?”语毕,定定地看住原太夫人,不放过对方每个细微的表情。 原太夫人抬起眼睑,眸色复杂,“可以么?” 陆语牵出玩味的笑,“让你落发修行,去玷污清静之地?让你净身离开原家,继续祸害无辜之人?”她摇了摇头,“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原太夫人身形一僵,眼中刚刚焕发出的光彩在她语声落地时泯灭。 陆语换了个闲散的坐姿,语气却是格外缓慢冷酷:“你要是再跟我讲什么颜面、纲常的浑话,那么,我保不齐就亲手把你一刀一刀剁了。”略顿一顿,又道,“解奕帆的现状也不错,他那情形,再继续动手的话,就会变成活死人。那门手艺,我倒是想学一学,若能拿你练手,很好。” 原太夫人死死地咬紧牙关。必须这样,不然,她无法止住牙齿的打颤。 陆语又道:“有话就说。没话说,权当是我又太闲了,最后一次敲打你。但是,你见我,是有代价的。”她漠然的凝视着原太夫人,留意到对方眼中的惊惶、恐惧,心头冷笑。 果然,原太夫人这种人,与任何品行卑劣的人没有差别,怕遭受酷刑,更怕死。虽然在那之前,一直把别人的性命视为草芥,无情地践踏。 这更让她憎恶。 过了好一阵,原太夫人才能应声:“既然如此,我就跟你细说由来。我所说的事,兴许会让你一生都耿耿于怀。你一定要听,我就讲给你听。” 陆语弯了弯唇角,“辛苦了。” 原太夫人又一次垂了眼睑,看着脚尖,思忖良久后道:“你或许也猜到了,解明馨的经历,与我相仿。 “我在闺阁时,意中人是伯父过继的子嗣,名义上他是我的堂哥。 “我嫁你外祖父时,是十七岁,在那之前,已与堂哥有夫妻之实。 “原家的姻缘,我想尽了法子,也没能使得双亲回绝。 “在那时,我想过私奔,却在那时发现,堂哥是无情无义之人——比起我,他更在意能承袭的产业,放不下,不肯走。 “我心灰意冷,嫁入原家。 “成婚没多久,堂哥暴病而亡。 “我猜想是你外祖父做的手脚,恨极了他,但是什么都没问过,不曾提起。 “婚后诸多不如意,一点点的累积,我受不了了,加之你外祖父是症结所在,便打定主意报复他。 “我不想他有任何绵延血脉的子嗣。” 陆语瞬间想到原大老爷在太夫人之前的唯唯诺诺,也想到了他在知道案情后的果决——“怪不得。”这样说的时候,她示意原太夫人继续讲述。 原太夫人继续道:“我算着时间,假装有孕,先后有了四个孩子,那时你外祖父常年在外奔忙,根本顾不上家事。如此,我行事自然容易。 “第一个,是从外面抱来的。 “你娘亲的生身母亲,是个通房。 “你姨母也是一样。 “他们……” 陆语打断她,问道:“你名下有四个孩子,只说了三个——第二个是怎么回事?你给原家生的吧?” 原太夫人震惊地望着陆语,好半晌做不得声。 “怎么?”陆语在她回神时问道。 “你太奇怪了……你只是庶女所生……”在原太夫人看来,这该成为陆语的一个打击。 “你并不是我的外祖母,这再好不过,得空我会庆贺一番。” “……” “真的。”陆语展露出由衷地轻松的笑靥,“说说原二老爷吧。他是你生的吧?” 原太夫人挣扎片刻,黯然点头,“可惜,他不成器,妻儿也不成器。” “照你那个管教的法子,就算是奇才,都别想展露头角。” “……” “说下去。”陆语吩咐道。 “还说什么?”原太夫人现出些微茫然,“随后种种,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陆语闲闲地望一眼一旁默默记录的齐盛,“要说,这是口供。今日我心情不错,你别惹得我发话整治你才好。” 原太夫人沉默一阵之后,轻声道:“膝下三个孩子都是那般来历,我如何都不能疼爱。 “可是,你外祖父却分外疼爱你娘和你姨母。 “虽然有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子,我却愈发恨他,大抵是因此,便大事小情的跟他作对。 “只是,好歹是官宦门庭,平日里,并不能处处亏欠名下两个女儿。而且日积月累的,我对她们,有了些情分。 “没想到,她们长大之后,都是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为了江南商贾神魂颠倒,一个为了长安小商贾心醉神迷。 “你娘出嫁之前,我跟她说,要么断了生儿育女的路远嫁,要么按照我的心思定下终身大事。 “她选了前者,我也成全了她。 “到了你姨母的姻缘,情形大同小异。 “她们都恨我入骨,百思不得其解。 “你出生,是我没想到的事情。你娘因为难产身死,倒在我意料之中。 “你娘身死之后,我只是觉得,与她的尘缘彻底了却。可是,十多年之后,你却来到长安,而且样貌与她酷似。 “我每次看到你,都是满心嫌恶。我没来由的觉得,你就是我这辈子的讨债鬼,不把你死死拿捏在手里,我余生将不得安生。 “平日里,也只是这样想一想,向氏利用我与堂哥的旧事言辞隐晦的要挟,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时我才知道,苦心寻到跟前的儿媳妇,才是我真正的灾星。 “后来想,有钱能使鬼推磨,等到事成之后,给她大笔银钱,给向家好处,她自然就会缄默不语。 “见过解家兄妹之后,我看出端倪,整件事便在我心里有了轮廓。 “随后的事不需我多说,你也能想见到:我彻查解家所谓兄妹两个的奸/情,着人逼着樊氏自尽,夺走他们的孩子,以此作为他们虏获傅清明、敏仪的把柄。 “他们照做了。 “我是想,事情不论成与不成,对原家都有莫大的好处。成了,第一豪商沈慕江便会成为我的外孙女婿,不成,也会从中拿到你与他不干不净的把柄,他会成为长期予以原家益处的冤大头,如此,我亲生的儿子、孙儿都能走上仕途。 “我只是没算到……你,是那样的人——脑子里所思所想,都与我背道而驰,而且,会那么快寻到傅清明和敏仪的下落……经了这些日子,我已想见到。 “再一个没算到的,自然是沈慕江的心思。他居然在区区几日间,就真的对你动了真情,且雷厉风行地帮衬你。” 她没料到,陆语压根儿就是冷酷无情之辈,根本不顾忌原家在官场的地位,更没算到的是,傅清明、原敏仪在这件事情上,完全依照陆语的心思行事——以前明明都是大事化小的性情,之所以改变,如今反思,大抵是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无形中受了外甥女的影响。 陆语问道:“我娘与我姨母的生身母亲,还在么?” “不在了,在她们小时候就处置了。” 这答案在陆语意料之中,转而问起另一件事:“解奕帆和解明馨的孩子呢?” “生了一场病,没熬过去,早就死了。” “……”陆语的指关节轻轻叩击着桌面,“你有无过错?” “有,我不曾发话让仆妇善待那孩子,她们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大人也就罢了,娇气的小孩子,一旦出了事,便会关乎生死。” “原来你知道,你竟然知道。”陆语讽刺地笑了笑,“把那些仆妇的名字告诉我,不要少说,也不要牵连无辜,这都是轻易能查证的事。” 原太夫人黯然点头,老老实实道出相关仆妇的名字,继而问道:“你要把她们也送进大牢么?” “自然。”陆语凝着对方,“所有牵连其中的人,所有助纣为虐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让官府主持公道。” “打算何时把我告到官府?” “那就不一定了。”陆语笑意酷寒,“还没把你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是以,我真不着急。” “……”原太夫人愣愣地凝视她片刻,抿出不屑的一笑,“原本是我的一枚棋子,侥幸反败为胜,是该有这般嘴脸。”她想激怒陆语,让她在此刻就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激怒我,没有任何好处。”她转头望向齐盛,“齐叔,吩咐下去,加派两个人时时刻刻看守她,三日内,她离开这房间之后,便让她面壁思过,不吃不喝不能言语,只要说一个字,就剁掉她一根手指。” 齐盛恭敬地道:“是。大小姐放心,我记下了。” 原太夫人微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继而匪夷所思地望着陆语:“如今你既然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置涉案之人,又何必要我清清楚楚地诉诸原委?” 陆语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其实已经不需要你再细说原委了,但我还是想听。你说这是为什么?” 原太夫人语凝。 思量片刻之后,陆语如实道:“或许是因为,我想验证一件事:你所做一切,并不是因为我或我本有的钱财。现在,话里话外的,我也听出来了,你并不稀罕我那点儿钱财,你稀罕的是财势并存。毕竟,您老人家的眼界大、野心更大。如此,我就心安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桩祸事,是否因自己而起。归根结底,有些祸事,如果根苗是自己的话,她就无法原谅自己,余生何去何从,就要重新思量了。 是的,如果原太夫人的说辞是另外一种情形,如果那桩祸事的根苗在自己身上,那么,她真的无法原谅自己,会生出诸多自责隐忧,会退掉与沈笑山的亲事,继而遁入空门——先前一直懒得见原太夫人,正是因此而起——她害怕听到的事实与最残酷的设想相符,害怕与亲人、沈笑山别离。 别离,她不想的,只要自己不曾做错事,姨父姨母与沈笑山,都是她不能割舍的人。反之,便只有忍痛离去。 话说回来,虽然原太夫人所说的一切不会影响到她的命途,相关诸事,也让她特别不舒服。 例如母亲与姨母的生母被处置了,例如解奕帆、解明馨的孩子已经病故。 那对兄妹为了孩子才铤而走险,却不知道,孩子早已不在人世。 陆语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起身道:“齐叔,送这人到官府之前,不需对她客气。找几个擅长折磨人的妇人过来,日夜看守在身边,把看家的本领都用上。” “是。” 陆语走向密室门口。 “你何时把我送到官府?”原太夫人的语声分外古怪,高亢,却又明显地透着怯懦。 石门开启,有近身看守的人分列在原太夫人左右之后,陆语转身回眸,定颜一笑,缓声道:“到你生不如死的时候。” . 原太夫人讲述的一切,陆语命人誊录了几份。其中两份,此刻呈现在沈笑山与唐修衡眼前。 沈笑山看完之后,把纸张扣在桌上,转去取酒。 唐修衡看完之后,把纸张揉在手里,蹙着眉运气。他来之前,只听说了个梗概,一半日间得知期间这么多的龌龊、歹毒,又与沈笑山意中人相关,不免气闷。 沈笑山给他斟满一杯酒,“压压惊。” 唐修衡苦笑,“你倒是见怪不怪了。” “的确。” “陆大小姐作何打算?”唐修衡问。 沈笑山坐回到书案后方,饮尽一杯酒之后才道:“好歹得磨原太夫人几日,她不是性子急的人。” 唐修衡莞尔,“那多好。” 沈笑山一面斟酒一面叮嘱:“你别介入太多。” “明白。我只帮点儿小忙。” . 原太夫人的口供,陆语自然也给了姨父姨母一份。 原敏仪愤怒哀伤之后,便意识到在如今都是无谓的,于是告知陆语:“你看着办吧,那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陆语说知道了,转而把原二老爷唤来,让他看生身母亲的口供。 原二老爷陷入震惊引起的长久僵滞之中,继而竟是暴跳如雷,嚷着要见原太夫人。 陆语答应了。 随后得到的消息是,原二老爷把原太夫人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原太夫人当场崩溃,号哭不已。 . 而陆语,始终没有切实的感触。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没完全消化掉原太夫人那些话。换言之,她还懵着,没回过神来。 稀里糊涂的过了两日,到了唐修衡再次造访傅宅的日子,代安随行。 态度和气的寒暄之后,唐修衡指一指代安:“算是我半个干闺女。” 代安与沈笑山的渊源,傅清明与原敏仪、陆语都有耳闻,又知晓他与沈笑山的交情,听了这一句,因着他的年纪和出奇俊美的样貌,都忍不住笑了。 代安也笑,“年岁不大,却总说这种让人误会你已然一把年纪的话。” “有么?”唐修衡笑容清朗,又转向陆语,“跟代安算是熟人了吧?” “是。”陆语笑着点一点头,请他落座,唤人奉上大红袍和精致可口的点心。 叙谈期间,唐修衡始终是柔和又略显随意的态度,便使得傅清明与原敏仪的敬畏消减,随之发生的,是对于晚辈而生的喜欢、疼爱。 陆语自然看得出,他是刻意放下架子,讨得长辈欢喜,不由动容——他与沈笑山的交情之深厚,怕是和她与林醉的情分有得一比。 代安随行,便是来陪陆语说话的,这会儿坐过来,低声谈及沈笑山这两日的行径:“先生这两日脾气坏得很,连番的发落手下呢,把侯爷都惊得一愣一愣的——先生那样子,侯爷以前还真没什么机会见到。” 陆语心生笑意,“我还以为,他们只忙着喝酒呢。” 代安就笑,轻声道:“两只大醉猫,到晚间就开始喝。” 此刻的唐修衡,正与傅清明、原敏仪说着乐坊的事情。三个人相谈甚欢。过了一阵子,他提出觉得这宅子很不错,想四下转转,“听说两位刚痊愈,想来不宜走动,便烦请陆小姐为在下引路,让代安陪着你们说说话。” 傅清明与原敏仪自然称好。 陆语应声起身,与唐修衡相形出门,离开花厅,她问他:“想去何处?” “哪儿都行。我其实是觉着这宅子地底下的玄机不少,就想四下看看。” 陆语失笑,“你倒是实诚。” “一向如此。” “那就先去高处。”陆语道,“到月明楼吧,在楼顶看看宅子的格局。” “行啊。” 去往月明楼期间,陆语告诉他所经小院儿、小楼的名称及用处。 唐修衡神色悠然地观望。 到了月明楼,顺着外面的石阶到达楼顶,他问陆语:“那天你在房顶上晃悠什么?是偶然还是经常如此?” “经常。” “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笑笑地看她一眼。 陆语如实道:“没法子,心烦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盛不下自己。” “有时候我也那样。但是,京城大多是四合院,鲜少建楼,唐府、程府亦然。我就算上房,也看不到多远。” 陆语忍不住轻轻一笑,“说起来,你是把程家也当做家了吧?” “是,本就是我另一个家。” 陆语凝着他,“原来,传言非虚?” “关乎我的传言,别的我不知道,但我是程家唐家两家的儿子这一种,属实。”唐修衡闲闲地道,“从记事起,我从小到大,有一半的时日都在程家。师父师母待我,比他们的亲生骨肉更好,我待他们,自认像他们的儿子一样孝顺。” “唉,那是怎样玄妙的缘分啊。”陆语喃喃叹息之后,问道,“你怎么会那么喜欢在师父家里住呢?明明都在京城,师徒之间情分再深,照常理说,也深不过与父母之间的情分。” 唐修衡一笑,转身,缓缓在屋顶踱出去几步,“可能是因为,我手足多的缘故吧。” “嗯?”陆语不懂,而且并没掩饰,但也并没指望他予以答复,却没想到—— “自我二弟出生后,细枝末节的,我娘就顾不上我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但她就是那样。”唐修衡一面缓缓踱步,一面缓声道,“师母与恩师一样,待我极好,到如今,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我的喜好。待我到那地步的长辈,我怎么能不依赖且敬重,自然就想常住在程府,而且,也如愿了。” 陆语释然一笑,“原来如此。”略顿一顿,又道,“侯爷,多谢。” 谢谢他讲述这些不为外人道的实情,谢谢他对自己的信任。 “这就见外了。”唐修衡脚步未停,继续缓缓踱步,在这期间观望视线所及的景致,“那都是你该知道的。对于与你相关的事——我指的是姨父姨母那档子事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陆语想了想,“之后要报官,还能有什么。” “何时报官?” “……不知道,等我消气了再说。”陆语很诚实地告诉他。 他微笑,“慕江料到了。” 他提及了意中人,引得陆语莞尔一笑。 “实在不解气,就交给我们。”唐修衡说。 “不用。”陆语说道,“对于原太夫人那种人,寻常的刑罚就够用了。她其实是特别懦弱的人。” 唐修衡脚步停了停,“懂了。” 片刻后,陆语低声道:“不是我说啊,你怎么这么吓人啊?” “嗯?”唐修衡停下脚步,望着她,不明所以。 “你……”陆语指了指他穿着薄底靴的双脚,“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怎么跟猫一样?” 唐修衡失笑,“武夫么,有什么本事,便不需掩饰。” “不。”陆语摇头,“你是真的一点点声音都没有,真跟猫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真没遇见过你这种人,你该知道,我师妹也是身怀绝技之人,但真没你这道行。说句实在话,我瞧着你,真有些瘆的慌。” 唐修衡逸出清朗悦耳的笑声,“行家啊。随你怎么想吧,我就这样儿。” 陆语玩味片刻,也笑了。先前她以为,他只是坐镇中军帐运筹帷幄且算无遗漏的悍将,现在想来,关乎他一马当先杀敌的传言也是实情。 这样百年不遇的男子,也只有黎郡主才配得起。前所未有的,她带着满腹善意腹诽。 这时候,唐修衡眯着眼睛环顾四周,继而凝望陆语:“我想在这宅子住一阵,你同意么?”他是看出来了,傅宅真正当家做主的,是陆语。 “为何?”陆语并没当即答应,“如果是为了地底下的东西,我可以把布局图给你。” “不。”唐修衡轻轻一笑,“我想认个妹妹。” “嗯?”陆语一头雾水。 “跟你做兄妹,以后就是你的娘家人了,在沈慕江跟前,就更有底气了。” “……”陆语听了,心里笑得不轻,“你就跟我说实话吧。堂堂侯爷,犯不着为了不住在沈宅找莫须有的借口。” “你这小孩儿……”唐修衡微声咕哝一句,才用平时的语声回答,“我这一离京,皇上遇到军务相关的事,就少不得派锦衣卫给我加急送来。我是没所谓,可沈慕江膈应。再说了,我是真想添个妹妹,正儿八经认的妹妹,明白我这意思吧?”他说着,眼里已有了孩童般的真挚单纯,“成不成?” 陆语扬眉,笑,“侯爷,你这日子怎么过的?怎么就过到上赶着认义妹的地步了?” “我也正纳闷儿呢。”他说。 陆语绽出由衷的笑靥。 “怎么着?”他煞有其事地说,“要是不同意,我可就上赶着找傅先生的辙了。” “怎么可能不同意啊。”她又不傻。 就这样,事情定下来。两日后,唐修衡便连同傅清明原敏仪夫妇在傅宅设宴,摆了几桌酒席,到场的都是他就近的属下或傅家的朋友。 随后,唐修衡理所当然地住进傅宅。 沈笑山通过阿魏知晓头尾之后,笑着摇头,“我是真服了他。”家里家外,唐修衡最不缺的是兄弟,最缺的是让他疼着宠着的妹妹。不想要姐姐,他不需要同辈照顾呵护他。 阿魏也是满脸的笑,“侯爷的性子,您是最清楚的。” “杭七和林小姐呢?这两日都没听人提起他们。” “那二位去了终南山。本就离得不远,加之林小姐想请教圣手严道人一些事,七爷就带她去了。” “好事。”沈笑山颔首,玩味地笑了。 . 唐修衡住进沈宅第三日,便有人登门求见,言明的事由是认亲。 当时,陆语与他正在书房参详一架由新月坊得来的古琴,听得管事通禀,俱是讶然失笑。 “要是你,会怎样应对?”陆语问他。 “让他滚。”他说。 陆语就笑着吩咐管事:“不见,送他走。” 第39章 第39章 一晃, 唐修衡已在傅宅的听风阁住了五日, 每日不过几件事:看公文卷宗、回信、钓鱼、喝酒、晒太阳,偶尔瞧瞧有来历的古琴。到晚间, 比照着堪舆图,到地下的密道间转转。 这日上午, 陆语亲自去酒窖找出两坛陈年好酒,送到听风阁。 唐修衡正在书房写信,见到她,用下巴点一点桌案对面的太师椅, “坐,跟我扯扯闲篇儿。” 无暇、无忧听了, 俱是笑得眉眼弯弯。她们都很喜欢听这位年轻的侯爷说京片子。 陆语落座后, 说了来意,“酒交给小厮了。” “谢了。”唐修衡笑眉笑眼的。 阿魏奉上一盏热茶,随即侍立在一旁。 陆语问唐修衡:“杭七爷到这儿,四处踅摸好吃的,满世界游玩, 你却怎么没有那个兴致?以前来过?” “长安的地形、布局、防务, 我一清二楚, 都在心里——都在心里了, 我还转什么?” “……在心里的,跟亲眼瞧见的, 总归不同。” 唐修衡如实道:“人多的地方, 懒得去。” 陆语轻笑出声。 唐修衡又指一指身边的阿魏, “他每日要么亲自出去,要么派手下出去转,看到的、听到的,都会告诉我。” 言下之意是,有人帮他看、帮他听。 陆语叹服,随即留意到,他正在书写的信件很长——起码手边的一页信纸已经写满了,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三言两语了事。“在写家书?我在这儿会不会影响你?” “不影响。”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给师父写信而已。” 五军大都督给首辅写信,还这么多话,怕不是在信中讨论军国大事吧?陆语想着。 “我从小就这样。跟别人话少,跟师父话痨。”唐修衡瞥她一眼,猜出她的心思,“只是跟他聊聊家常话。” 陆语莞尔,“门都不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跟他显摆,吃了哪些可口的饭菜,喝了哪些陈年佳酿,再叮嘱他,切勿与我一样胡吃海喝,饮食要以养身为本。” 陆语睁大眼睛,“哪有这么给人添堵的。” 很少见的,唐修衡眉眼间延逸出狡黠的笑,耍坏的狐狸似的。 “对了,哥,”陆语想起一事,诚心求教,“我给长辈的回礼都备好了,只差郡主·的,回赠她一些模型妥当么?就是长安部分园林和林林总总的家具的模型——秦老爷子制成的。毕竟没见过面,不知道郡主的喜好。” “把那些模型给我吧。”他说。 “嗯?” “送她一两样首饰就行。” “……”陆语沉了片刻,“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那就打个商量,好歹把那些模型分我一些。” “……你们是夫妻,还分什么啊?”停一停,陆语忍不住嘀咕,“回礼有你的份儿——跟我矫情什么呢?” 唐修衡手里的笔移到一旁,哈哈地笑起来,“不是已经送了我最好的礼么?别的可千万别准备了。听我的。别大手大脚的,像样些的东西都留着做嫁妆,我又不能时时在你跟前儿。” 陆语啼笑皆非,随即神色柔和地瞧着他,“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真的很少。” “谁碰见你这么个难缠的主儿,都得成话痨。”他说。 陆语笑一笑。 “等我歇够了,带你到街上转转。”唐修衡说,“添置些东西。”想给她添置些嫁妆。 “好啊。”陆语欣然点头。跟他出门游玩,凭谁也不敢诟病。 信写完了,唐修衡搁下笔,等墨迹晾干,折叠起来,放入信封,连同一些重要信函一并交给阿魏,“派人送回去。”语毕起身,对陆语偏一偏头,“钓鱼去?” “好。” 春日和煦的阳光、徐徐的清风交织的气息,煞是怡人。 小河畔,柳荫下,兄妹两个闲闲垂钓。都有些姜太公钓鱼的意思,要在这样的时刻,斟酌一些事。 唐修衡问她:“原太夫人的事,你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她让他这慢性子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可能是还没醒过神来吧。”陆语如实道,“最早我不论如何都要查出罪魁祸首,只是想证明,祸根是或不是我。” 唐修衡低眉敛目,思忖片刻,颔首,“明白。” “目前为止,我不能说是我,也不能说不是我。”陆语摸了摸下巴颏儿,神色茫然,“眼下据我所知的一切,是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因此,我就愿意多折腾原太夫人几天,不急着把她告到官府。” “有没有想过,在原太夫人或向氏背后还有人?” “想过,这几日也派人查证了。没有了。” 唐修衡满意地点一点头。 齐盛快步走过来,交给陆语一封信,“林小姐给您的。” 陆语即刻看了看,随后把信收起来,交代道:“再有来认亲的,还是不见。” 齐盛称是而去。 唐修衡牵了牵唇。 陆语侧头看他一眼,“你早就猜出来了,对么?”不然,上次有人登门认亲的时候,他也不会是那样的态度。 “既然是兄妹,你周围的人,我少不得派人查查生平。” “你这种人啊,简直活成千年的狐狸精了。” 唐修衡哈哈一笑,“林醉怎么说?” “她说,不相干的人,不要理会。不管真假,找上门的那家,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唐修衡又是一笑,“那小孩儿,看着像是不谙世事,其实很聪明。” “那是自然。师妹比我聪明得多。” “陶真人的徒弟,都差不了。”顿了顿,他吩咐阿魏,“沈先生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你派人去问他,能不能送我。” 阿魏当即唤一名小厮快马加鞭去传话。 过了半个时辰,小厮回禀:“先生问您要那玩意儿干嘛。” 唐修衡说:“借花献佛。” 小厮又去传话,过了半个时辰,又回来通禀:“先生问您要送谁。” “林小姐。”唐修衡说,“她是身怀绝技之人,那把匕首她用着更妥当。” 小厮又去传话,再回来时,道:“先生说,您小时候,阁老和夫人没少画您的肖像,要用几幅图换匕首。” 唐修衡抿了抿唇,“想得美,不给。跟他说,再跟我蝎蝎螫螫的,我可就去抢了。” 小厮忍着笑,再次离开,回来时道:“先生说,抢到匕首之后,喝几杯,他新得了几坛北地的烈酒。” “这厮。”唐修衡失笑,“那就这么着。”说着话,取出一锭银子,赏了小厮,“去歇着吧。” 在一旁的陆语,全程看完这一场戏,很有些叹为观止,“你们一直这样么?” “嗯。小事都这样,大事反倒是一句话就成。” 陆语满心笑意。 “在长安好多了。”唐修衡望着澄净的河水,“在京城,挺多时候我问一句话,要等几日才有回音,这么来回倒腾几次,一件事得一个来月才有结果。” 陆语绝倒。 . 这日傍晚,罗松来到傅宅,送给唐修衡和傅清明各一坛好酒,临走时交给齐盛一封信,“给大小姐的。” 齐盛当即转交给陆语。 信上只有一句话:今夜我来见你。 陆语不由绽出甜美的笑。 晚饭时,与之前一样,傅清明、原敏仪、唐修衡和陆语围坐在一起。 经过几日相处,傅清明与原敏仪对唐修衡的敬仰之情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 是的,心疼。没来由的,他们心疼这个俊美无双的沙场奇才。 席间,唐修衡并没喝酒。三个都是病秧子,要好生将养,如此,他自然不会在饭桌上饮酒。 原敏仪提及西面的原府:“下午我在乐坊的时候,原大太太去找我了,一味的赔不是,又说原大老爷这一阵病倒在床,实在起不得身,这才没到东府问安。” “目前的事,原溶处理的还凑合。”唐修衡说,“只是,到底少了些仁心,不然,也不会让恩娆一度孤立无援。”他指的是沈笑山出手帮衬陆语之前的光景。 “对。”傅清明道,“就只为这一点,那一家,我们再不会来往。” 唐修衡颔首以示赞同,“那种人,离远些就对了。危难时刻只想撇清关系的人,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 原敏仪叹了口气,“所以,我没好生应承原大太太。只恩娆这一笔账,就够我记一辈子了。” 陆语笑着看一眼姨母。 原敏仪则眼含疼惜地拍了拍她的手。 唐修衡道:“过一段,原溶就会被安置到别处。山高水远的,又常年不挪窝,等他衣锦还乡的时候,起码十年二十年之后了。” 陆语问道:“有没有搭人情?” “没。”唐修衡笑说,“吏部有熟人,一句话的事儿。” 陆语心里暖暖的。 唐修衡解释为何这样安排:“原家就算还在长安,也不敢再给你们添堵。可我是想,这种人,离远一些更好——他要是总存着那种心思,说不定就会重蹈向氏原太夫人覆辙,又何苦。” 傅清明与原敏仪深以为然,俱是以茶代酒,敬了唐修衡一杯。 . 这晚,绣楼上下一片静寂。 沈笑山来访的事,陆语并没隐瞒无暇和无忧:“先生要过来一趟,在密室跟我说说话。你们早些歇息。” 两个丫头闻言,同时绽出理解的笑容,无暇更是道:“我们提前备下美酒茶点,把在房里服侍的打发走,然后就偷懒睡觉去了——别的也用不着我们管,凭沈先生的身手,外面值夜的人绝不会察觉。” 陆语笑着揉一下她白皙的面颊。 子时,沈笑山如约来到。 陆语已经在等,他进门后,就眉眼含笑地走过去。 沈笑山张开手臂,将她揽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又满含宠溺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想我了?”陆语笑问。 “这还用问?”沈笑山啄了啄她的唇,“你这小没良心的,我要是不传信来,过不了多久,就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陆语道,“侯爷时不时就提起你。今日你们来回传话,磨烦那把匕首的时候,我正跟他钓鱼呢。” 沈笑山失笑,用冒出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脸,“那你评评理,谁更烦人?” “都一样。”他下巴蹭着面颊,让她觉得痒痒的,不由得笑意更浓,别转脸,寻到他的手,“来。” 绣楼的书房里,有两间密室,一间就是他们此刻身在之处,只用来安置总机关,另一间则用来陆语盛放自己所作的图纸、字画、藏书——这一间,无暇无忧是知道的,并且陆陆续续地帮陆语布置得更舒适。 宽敞的房间里,燃着两盏八角明灯,书柜、书桌、茶几、座椅、软榻妥当地安置在各处,墙壁雪白,没有字画挂屏之类的饰物。 沈笑山敛目望着散落在地上的坐垫,“还打坐么?” “偶尔。我只是习惯了在地上坐着。”陆语走到茶几前,打开食盒,取出点心、果脯、瓜果,“喝酒还是喝茶?” “先喝酒,再喝茶。” 陆语莞尔,斟满两杯酒,两杯清茶。 沈笑山走到书桌前。桌上有一叠纸张,他拿到手里观看。是琴身、琴各个零件的样式图。墨迹很新,看得出,是最近绘成。 “正好,你看看。”陆语一面说,一面捏开一个小核桃,“那些木料不能总闲放着,闲下来就该制琴了。式样不是很满意,又想不出更好的。” “那些木料,做两三架琴不成问题吧?” 陆语吃完小核桃才答:“嗯,不出意外的话。”手艺活儿就是那样,不出意外,所有的材料都能用上,可要是出意外,就会全部打水漂。 “没我的份儿?”他问。 “有啊。”陆语语声一顿,又捏开一颗小核桃,“我只做一架,余下的都给你。” “那就做一对儿。” “……好啊。”她想了想,欣然点头,“这主意好。” “不急,往后慢慢商量。” “嗯。”陆语说完,慢条斯理地品尝第二颗小核桃。 放下那一摞纸张,沈笑山仍是不急着就座,移步到书柜前,“里头的东西,我能看么?” “我要是说不能,你就不看了?” “你要是说不能,我就不看了,但会很不好过。”谁会心大到能够对意中人的有所隐瞒不以为意?他说完,等了片刻,听到咔吧一声,继而才是她的回应: “那你还问。看就是了。” 沈笑山一笑,打开镶嵌着玻璃的偌大的书柜,发现里面存放的都是用狭长的盒子收起来的字画。 他随意取出两幅,在书桌上铺展开来。居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幅字画是董飞卿不知何时所作的一首豪情飞扬的诗词,那幅画则是程夫人最擅长的山水画。 一看之下,便生疑窦:他与这两个人,见面时少,近几年平均一年也就三五次,但是因着唐修衡的缘故,情分深厚,因而对他们的大事小情也就了如指掌。据他所知,刚看过的字画山水画,都不曾外传——外人观瞻时有,当下恳请临摹下来时有,却不曾赠予他人。 根本不曾流传到外面的东西,恩娆是怎么收藏到手里的?——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那手法、布局,又分明就是出自董飞卿与程夫人之手——不会看错的,要是连这都分不出,他也就白认识他们一场了。 怎么回事? 他不由得细细回想程夫人与董飞卿是何时落笔,又凝神甄别眼前两幅做成的时间。 万幸,眼前这两幅似乎并没有做旧的心思,根本没动过手脚,是以,时间上就分别晚了一年和四年。 这就有点儿神了——时间不同,却有相同的画作,凭他对程夫人与董飞卿的了解,他们是绝对没有那份闲情的。 这就是赝品,却又让人没法儿说是赝品。 此时,捏开小核桃的咔吧声又一次传入耳。陆语对他说:“书柜里的存着的字画,都是这样,也有侯爷和你的。” 沈笑山默默地把字画山水画收起来。 陆语吃完小核桃,用清茶漱口之际,沈笑山走向她。 她放下茶盏,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他已到了眼前,俯身,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凝着她,不无困惑地问:“怎么回事?” 陆语思忖着如何应答之际,左手伸向茶几,取了一颗小核桃,随着咔吧一声,小核桃被捏开——她其实并不想继续吃核桃了,这只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沈笑山与她调换了位置——也不能这么说,事实是他坐到了椅子上,把她安置到了自己怀里。“别卖关子,快说说。” “猜猜看。”陆语把手里的小核桃抛回果盘。 “明明是赝品,却找不出端倪。是不是你的手笔?” “是啊。”陆语笑着躲避,和他拉开些距离,继而,素手闲闲落在他肩头,认真地望着他,“我最初见你,就要挟你可能会做假的银票,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他颔首。 “我也知道,这句要挟的话,不会比激将法的效果更好,但是,我该告诉你的,就得说出来。”他心神紧绷了,她反倒放松了,任由自己意愿寻找到最舒适的位置,末了,头靠在他肩头, “如果你那时不帮我,那我只能伪造银票,那东西,只要有合适的纸张,就能做出来,所需的印章、字迹,于我是很容易模仿。 “除了制琴,弄虚作假是我另一个绝活。”末了,她这样揶揄自己。 “这就有点儿神了。”沈笑山把玩着她绵软好看的手,“怪不得,只收藏名家名作,却没有自己所作的字画。” 陆语转手端起酒杯,送到他唇边。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这门手艺,我不会用的,又不是长脸的事情。存在这里的东西,都是闲来无事消磨时间。”她说,“琢磨各名家的手法,特别有意思。” “写过我的字么?”他饶有兴致地问。 “写得很少。” “嗯?”没来由的,他生出些许不满。 “你那么抠门,传到外面的真迹太少了。”她抱怨他供自己练手的东西太少,“我总不能摁着一两样东西来回倒腾吧?” 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陆语忽然心头一动,淘气地笑了,“说起来,我倒是能用这本事气气原家的人。唉,怎么这才想到呢?” “当心些,别一不留神把人气死。” 她笑着嗯了一声,说起黎郡主送的模型和唐修衡那幅画,大致讲述了布局、景致后,问:“那是哪一家的宅邸?” 沈笑山却反问:“觉着如何?” “特别好。”陆语由衷地道,“不论怎样的宅邸,其间都不大可能有山有水有绝美的景致——定是营造出的,却是一点点匠气也无,浑然天成一般。郡主是造园名家,那宅子定是她的手笔,只是,属于何人呢?” 他这才如实相告:“是我在京城的住处,前几年请郡主帮忙建成的。” 陆语敛目思忖,片刻后,唇角上扬。那对眷侣的用意,她明白了。“随你回京城,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她倒是并不觉得他很思念京城的友人长辈。他这样的人,一旦与谁有了深厚的情分,就是一辈子的事,却不见得需要时时相见——能在京城那地方深居简出的人,也只有他。 他若是不成家,便是悠然自得的隐士。 “我的打算,就是你的打算。”沈笑山笑说,“你如果愿意,近三二年,我们得空就天南海北地去转一转。”他拍一拍她的背,“横竖你这小身板儿也需要好生调理三二年,子嗣的事不用急。” “……”陆语嘀咕道,“想的还挺长远。” 他哈哈一笑。 陆语看着他,“那你打算带我去何处?” “山中,海上。” 他措辞看似是泛指,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山中、海上有落足之处。“好啊,我跟你同去。”她说起唐修衡为姨父姨母做出的安排,“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我也真喜欢四处游玩,时常憧憬,你是同好,这再好不过。” “说定了?” “当然。” 他抬手。 她会意,与他击掌,继而就打趣:“幼稚。” “你坏的都没边儿了,凡事不像模像样的让你承诺,不定何时就得出岔子。” “……”陆语转手取过酒杯,喝了一口,然后道,“今日我醉了,不管说了什么,明日大抵就忘了。”他那么委婉地揶揄她不像是一诺千金的人,她索性此刻就耍赖。 “你看,说来就来。” 陆语逸出愉悦的笑声。 . 转过天来,唐修衡就知道了陆语那门自觉不长脸的手艺,起因是他跟她要字画:“给我两幅,为难的话,一幅也成,我带回京城,显摆显摆。” “……”陆语很是无语,心说我的字和画有什么好显摆的?要不是与沈笑山定亲,你们知道我是谁啊?“没有。”她照实说,“一幅都没有。” 轮到唐修衡无语兼费解了:不论是初见还是近几日闲谈,他都发现她对字、画的见解非常人可及,偶尔的看法,甚至是让他意外且惊喜的——这样的人,书、画造诣必然很深厚,绝不输于名家——不论什么事,只要是行家,功底就一定差不了。 沉了片刻,他说:“不信。” 陆语瞧着他想指责又懒得指责的拧巴神情,笑了,“真没有,我怎么可能骗你。” “……还是不信。” 陆语没辙了,只好亲自取出几幅自己仿写名家的字、画,也包括他的,“最好的,我都晓得是怎样的笔法,就不用再有自己的画作了。” 唐修衡用心观摩之后,多看了她几眼,眼神中欣喜与欣赏并存,“你这小孩儿,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这门绝活,能做到她这种真假难辨的地步的人,实属罕见,而她为人所知最擅长的却是制琴与经商,算起来便是难能可贵。 对于他的褒奖,陆语并不当真,“放心,我绝不会用这门手艺祸害好人。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能用得到我这手艺,派人传句话就行。” 唐修衡爽快地颔首,“不定哪天,就真得让你帮忙。” 接下来,陆语就开始用这门手艺祸害原太夫人和向氏了。 她命人找来二人的字迹,做到深谙于心后,她先替原太夫人写了一封悔过书,话里话外的,是替原太夫人自省,非常委婉又非常歹毒地把原太夫人数落得一无是处,骂得体无完肤。 据回禀的人说,原太夫人看完悔过书之后,就开始筛糠,过了一会儿,晕厥过去。 陆语不以为意,又连写了几分备用的口供,交给仆人:“每日给她一份。” 越是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对脸面看得越重,就算到了绝境,也会权衡轻重:我要死了,但我只是利欲熏心犯了一次错;我要死了,我这些年就是个令人发指的畜生——两者之间,自会选择前者。 陆语笃定自己对原太夫人的了解,所以才有此举。不论如何,让原太夫人老老实实上公堂且招供罪行才是最重要的。 拿捏住了原太夫人,陆语挺舒心的,正琢磨着哪天把向氏唤到面前的时候,让她腻烦的原锦来了。 原锦最先求见的是唐修衡,声称自己有天大的冤情要请他做主。 “让她一边儿凉快着去。”唐修衡是这样打发她的。 原锦别无他法,求见陆语。 陆语想了想,吩咐无忧几句。 于是,无忧来到外院,对等在门口的原锦说:“我家大小姐说了,您事先连个亲笔书写的拜帖都没有,不见。” 原锦无功而返,亲笔书写的拜帖却在当日午后送到傅宅。 陆语神色愉悦,“让她明日上午过来。”原锦固然没恶劣到伤天害理的地步,但给个教训也是该当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原锦这件事是真正的一波三折—— 第二天,原锦悉心打扮之后,命人备车,却被下人告知:“太太说,今日不让您出门。” 她不免气闷,当即去母亲房里讨说法:“娘,您是怎么回事?我去傅宅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您么?” 向氏当即给了她一耳刮子,“分明是为了你自己,要寻机见唐侯爷!” “……”原锦捂着脸,一时间做不得声。 “你那点儿花花肠子,谁看不出?”向氏满脸怒容地看着她,“上次的教训还不能让你长记性?这次要是惹了唐侯爷的眼,你是不是挺着尸回来都未可知!给我滚回房里,继续绣屏风去!” 母亲从未有过的慑人的怒意,让原锦打心底害怕了。她倒退两步,慢吞吞转身,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了。 向氏深深吸进一口气,抬手理了理鬓角,“备车,去傅宅。” . 见向氏前来,陆语不难想到是怎么回事,愈发觉得这女子通透。可是,一码归一码。她要跟向氏算的账,还得算。 落座后,陆语取出两份口供,着无暇交给向氏,直言道:“您看看我给您备下的东西,选一条路。”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这一刻,向氏也不知道是真的绝望了,还是真的解脱了。她面色苍白的接过两份口供,阅读时,看到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字迹,当即满脸震惊。 她试图寻找这不是自己书写的凭据,然而,费神好半晌都是徒劳。 这事情给她的感觉,到末了是说不出的诡异与恐惧。 她放弃寻找端倪,悉心阅读字里行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一份口供,是骂人不带脏字的自己骂自己的悔过书,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她一样都没有,为此,便有了蛇蝎心肠,胁迫原太夫人作孽; 第二份口供,是言辞委婉但用意毒辣的指责原太夫人,话里话外把一切过错推到了原太夫人头上,细数了原太夫人身在闺中的不堪之事,除此之外,亦承认了自己贪婪、歹毒,由此才全力帮衬原太夫人作孽。 她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却死死地捏住纸张。 陆语纤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座椅扶手,“这两条路,我给你设想过了,第一条路,你与原太夫人同罪;第二条路,你坐几年牢,就能回到尘世。你想怎样?” 向氏哽了哽,到底是轻颤着回道:“坐牢。” “好。” “这是……”向氏竭力望向陆语,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怎么来的?”她几乎怀疑这是自己梦游的时候写下的。 陆语权当没听到,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向氏当即放弃,强撑着站起身来,施礼道辞:“我回去静候发落。多谢。” 陆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打手势命无忧送客。 当天下午,原太夫人疯魔了一般,没完没了地絮叨要见陆语。仆人担心她疯了,不得不通禀。 闻讯时,陆语正在和唐修衡下棋。 他先一步站起身来,“正好,我随你去开开眼界。” 于是,两个人来到关押着原太夫人的密室。 原太夫人神色异常,是随时会发狂或崩溃的那种眼神。两人进门时,她留意到了气势慑人、气度尊贵的唐修衡,当即冷笑着问陆语:“这是又巴结上了哪位大人物?” 陆语一笑置之。 唐修衡不动声色,寻了张椅子落座。 “你居然还有脸带外人来见我?好,很好。”原太夫人走到陆语面前,恨声道,“那我们就把彼此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说道说道。” “哦?”陆语挑一挑眉,“那就说来听听。”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在原太夫人面前,有什么心虚理屈的事。 “先说今日这一桩事。你找人仿照我的笔迹写出的几分所谓的悔过书和口供,到底是何居心?!”原太夫人眼中跳跃着仇恨、憎恶的光芒,“把我作践得一无是处,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不屑地轻哼一声,“别说你是危言耸听,就算真的把那种东西交给外人,我也不怕!到最终,世人耻笑的只会是你!” 陆语敛目微笑,抚了抚绣着花朵纹样的春衫袖口,随后,双手背到身后,踱开去几步,“耻笑我么?我怎么了?” “你生来就冷心冷肺,不值得任何人怜惜。”原太夫人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斥责道:“我要是成为街知巷闻的笑柄,你外祖父若是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你大舅二舅再不成器,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 “——只要是知晓一点点人情世故的人,在这当口,为着他们,也会大事化小。 “可你呢?你偏要扰得原家离心分家各过,置人论纲常于不顾! “你就是个扫把星,根本就不该出生。自己没想过么?为何年幼时父母双亡?为何回到长安后,遭亲戚觊觎手中钱财?是你自己不招人待见!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到你娘,她是白眼儿狼,而你还不如她!” 陆语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这个老妇人,摆明了是受不住眼前的处境,跟她破罐破摔。这种人,跟她理论一句都嫌多,都掉价。 她举步向外,走出去两步便停下来。 凭什么被这样一个毒妇数落一通?为什么要只给她轻蔑却不给还击?只因为她已是阶下囚? 陆语回转身,凝住原太夫人。如果目光有形,原太夫人那张脸已被她凌迟。 “我是不该出生。”这时候,陆语的语气出奇的平缓,“该怪谁?你在我娘出嫁前让她服用避子药,可她却不信邪,千方百计地医治,有了我。 “你告诉我,这件事,该怪谁?” 有那么一刻,原太夫人的视线游离至别处,是因招架不住陆语冷酷的视线,“那是长辈之间的恩怨,轮不到你问东问西!” 陆语轻轻一笑,“你这样子,都不如撒泼打滚的泼妇。说人话,行么?” 那轻笑间的鄙薄嫌恶带给原太夫人重重一击,让她愈发的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再说外祖父,”陆语道,“他生前对我不薄,可我也不曾忤逆过他老人家,自认算是尽心孝敬了。不是看在他的情面,谁要跟你们比邻而居?要是住得远,你们可能就找不到算计我们的机会,我姨父姨母不会吃那么多苦。 “于我,外祖父是慈爱的长辈,于我娘、我姨母,他并非称职的父亲,他自己应该也清楚。 “我不招人待见?我再不济,也比你亲生的孙儿孙女强一些,起码不会见到富贵门庭中人就舔着脸自讨没趣。 “说到这儿,得多谢你教子有方——教出来的儿子碌碌无为,到如今,孙辈还不如儿子。可喜可贺。” 原太夫人反诘:“你又算什么东西?那沈慕江有意娶你,谁知你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心真脏,脏得令人发指。”陆语走到原太夫人面前,用满带杀气的眼神逼视着她,语声轻而冷冽,“外祖父病故之后,我就觉得与他尘缘已了,不肯让原家大事小情的占便宜,就是因为他娶了你这样一个满心污浊、脏得令人作呕的披着人皮的畜生。” 原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成拳。她想狠狠地掌掴面前的女孩。可是……她那么迫切地想动手,却不敢。 陆语看出她的心思,牵了牵唇,语声徐徐:“到此刻为止,你还没看清楚事态。好,我告诉你。 “你最关心的,不过是你最终的下场,想早日得个解脱。 “我会尽快把你送到官府,最重要的是,一定会把你做过的那些歹毒恶心的事情昭告天下。 “不论我娘、我姨父姨母还是我自己,都以有你这样的明面上的亲人为耻。 “天下人如何评判,无所谓。向着我们,我们感激之至;用孝字说事,随他们去,有本事就替我来孝敬你这么个祸根。哦,不用,我居然忘了,你亲生儿子都不管你死活了,别人哪儿还顾得上对我说三道四的? “我告诉你,在你进大牢之前,别惹我。 “忘了跟你说了,那些仿造你笔迹的悔过书和口供,是我亲力亲为。我什么都能替你写,书写时间也由我做主。 “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让你有多不堪,就能有多不堪。 “你要是在进大牢之前自尽,我会让你的儿子、孙儿、孙女一并陪葬。 “你也别想入土为安。 “要是在进大牢之前自尽,在你死后,我会当众鞭尸,把你挫骨扬灰! “犯了罪过,就要接受相应的惩处。你想逃避,那是做梦! “原太夫人,你自己说,”陆语语气森寒,“我这种不招待见的人,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原太夫人面色早已转为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陆语收回手,深深吸进一口气。 原太夫人倒向地面。 眼尖手快的仆人立时奔上去扶住她。 唐修衡从头到尾观看,一直保持沉默,此刻,闲闲站起身来,说:“恩娆,犯不着跟这种东西置气。” 陆语缓缓颔首,“说的是。” “你……”原太夫人犹不死心,挣扎着站定身形,“你就是个……” “明日就送官府吧。这事儿我做主了。”唐修衡的语声慢条斯理,却阻止了原太夫人随后的言语。 “好。上去就着人去办。” 唐修衡走过原太夫人的时候,轻描淡写地道:“在下唐修衡。” 已经离开密室,往前走去的陆语听着,心生笑意。 唐修衡刚出门,就听到仆人的呼声:“晕过去了!快去叫大夫!” 陆语回眸,瞧着他,打趣道:“瞧你这名声,直接把人吓晕了。” 唐修衡就笑,“你要是觉着不亏心,这么说也行。” ※※※※※※※※※※※※※※※※※※※※ 前一阵忙主业和伤疤修复了,焦头烂额的~在后台弄了请假条,但我今天找半天也没瞧见,就撤了假条恢复更新了^_^ 下章估计也是万更,能写到两只成亲~不是愚人节玩笑哈~ 本章留言都送红包,节日快乐么么哒! 第40章 第40章 当日傍晚, 唐修衡派人唤景老爷来傅宅。 景老爷是长安知府, 要经手原太夫人、解奕帆等人的案子,他有必要事先打个招呼, 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枝节。毕竟,傅清明和原敏仪看事情再通透, 现在身子骨也虚弱得很,万一连日着急上火的,少不得又病倒在床。到那地步,最不好过的还是陆语。 那小孩儿吃的苦受的累已经太多, 该过静好安逸的日子了。 景老爷闻讯之后,连轿子都没坐, 快马加鞭而至。 彼时, 唐修衡正在和陆语在后花园信步,因为薇珑的缘故,他对园林总会比较留心,一面走,一面询问陆语一些问题。 各地的造园手法不同, 亭台楼阁的样式也存在差异。幸好, 陆语识得一位当地造园名家, 又常与工匠探讨, 知晓其中很多门道,对他当然是知无不言。 景老爷来了, 陆语便先一步回避:“我去吩咐人备茶点。” 唐修衡颔首, 走向就近的一座凉亭。 陆语避开与景老爷碰面的石子路, 绕弯回往内宅。期间止步回眸,见景老爷仪态无比恭敬神色分外肃穆地向唐修衡行礼。这种时刻的唐修衡,有着久居上位者的慑人威仪,便是神色语气温和,仍会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她收回视线,举步前行。 她了解京城文武两奇才的生平:程阁老在唐修衡这个年纪,已经跻身内阁,未到而立之年便入阁拜相;唐修衡在诸多少年郎安享富贵或对前途茫然无措的年纪,已然投身军中,屡立奇功。 唐修衡儿时既是程阁老的爱徒,亦是程家半个儿子,一个月有大半个月住在程府。随着岁月消逝,唐修衡长大成人,俨然就是程家另一个异姓子嗣。 所以,世间情缘,并不是只有血亲才是情分最深厚的。 所以,她并不需要为过往耿耿于怀。 说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不过是缘分深浅只差,这差别并不取决于血脉。 . 经过陆语、沈笑山、唐修衡合力安排之后,一场状告原太夫人、向氏、解奕帆、解明馨的官司正式开场。 击鼓鸣冤之人,是曾作为棋子的董岚。 董岚只有这样做,子嗣才不会被他的事殃及太重。 对于景老爷来说,这案子简单得很:人证、口供俱全,他需要做的,只是在公堂上详细询问一番,聆听几个恶人之间的相互指责、攀咬。傅家那边,他只命人去认真细致地询问了一遍,当场记下口供,请傅清明、原敏仪、陆语及齐盛等人签字画押之后,再没去打扰。 随着原太夫人、向氏被关进牢房,原府的人迎来了每日心惊胆战的光景。 原溶真的病了,却不敢再躲避,拖着病体到傅宅求见唐修衡。 唐修衡只是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几句,末了叮嘱一句:“安心养病,来日好生为官。” 原溶这才松了一口气,自此闭门谢客,除了应承上门的官差,再不应承任何人。 原灏、原成梁和原锦那边,则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他们其实一直都心存侥幸,并不认为陆语会把事情闹得街知巷闻,哪成想…… 原灏带着一双儿女去求原溶,吃了闭门羹,又去求傅清明和原敏仪,亦是没见到人。陆语那边,不要说她绝不会见他们,就算有那份闲情,他们也真没胆量去见。 至此,他们知道,除了等候最终的结果,再无别的选择。 . 原太夫人生平所作的令人惊掉下巴的那些不可理喻的事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唐修衡把傅宅琢磨透了,有了出门的闲情。这日,对着长安街巷的绘图琢磨了一阵子,带陆语出门闲逛。 他得给这个妹妹好好儿添些嫁妆。 陆语想的则是,得好好儿给这个哥哥和他的妻儿添置些东西。是以,出门之前,从钱匣子里取出一叠银票和不少散碎银两。 走在街头,唐修衡瞥一眼她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抿了抿唇,“多余。哪儿就用得着你花钱了?” 陆语斜睇他一眼,“管得着么?” 他牵了牵唇,笑得有点儿无奈,“你要是不跟我抬杠,这一天就过不去,是吧?” “嗯,是那意思。”她笑说。 “快,带我去拜见秦老爷子。”唐修衡兴致盎然,“我得从他老人家那儿淘换点儿好东西。” 陆语笑着给他引路,“你可别太贪心,好歹给我们这些老主顾留一些宝物。” 来到妙手秦,伙计一看到陆语,就笑道:“大小姐、这位客官,随小的来。”一面说着,一面躬身带路。 “老爷子忙什么呢?”陆语问道。 伙计轻声道:“擦拭他那些宝贝呢。” 陆语和唐修衡俱是莞尔一笑。 秦老爷子毕生珍藏的宝物,都安置在后罩房——厢房是比较有缘的人才能进的,后罩房则只有与他投缘又有眼力的人才能进。作为老爷子的忘年交的陆语,来到妙手秦,就算他不在,也能随意出入后罩房。 陆语和唐修衡相形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擦拭一套家具模型的秦老爷子。 二人一起上前行礼。 “总算来了。”秦老爷子站起身来,笑眯眯地看着陆语,“还以为你得过一阵才得空。” “再不得闲,来您这儿总是有空的。”陆语笑笑地侧身,抬手指向唐修衡,“这位是……”说他的爵位,还是说他的名字呢?一时间,她拿不准。 唐修衡却先一步对老爷子拱一拱手,“晚辈冒昧,叨扰了。”继而指一指陆语,“这是舍妹。” “……?”陆语讶然失笑。 秦老爷子则是哈哈一笑,“晓得。一看到人,就知道是谁了。快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物件儿。”拱手还礼之后,抬手相请,又轻咳一声,补一句,“先说好啊,这儿不少东西是我私藏的,只给看,不准拿走。” 唐修衡老老实实地道:“嗯,尽量吧。” 一句话惹得老爷子逸出慈爱的笑容,嘴里却道:“尽量可不成,必须得照我的规矩来。” 唐修衡一笑,认真地道:“规矩能定就能改。” “我瞧出来了,你是来抢东西的,不是来看的。” “您珍藏的宝物,恩娆如数家珍,我早就‘看’过了。”停一停,唐修衡半是自嘲地道,“再说了,我本就是土匪性子,您该知道。” 秦老爷子哈哈大笑,“你这样的小土匪,我只盼着越多越好。” 不消几句话,两个人就聊上了,还是都不拿架子那种情形。陆语对此并不意外。这个半道捡来的哥哥,她到目前为止,算是了解了:只要他愿意,怎么样的长辈,都会对他生出由衷的疼爱之情。 她由着二人叙谈,自己停在一个新建的园林模型跟前,凝神观望,片刻后喃喃地道:“哥,我要这个。” “成。”唐修衡想也没想就说。 惹得秦老爷子气哼哼地道:“瞧瞧,你们就是来抢我宝贝的。” “这么多年认个妹妹,不惯着怎么行?”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 秦老爷子道:“这就是强词夺理了。董夫人不也与你情同兄妹么?” “您也说了,是情同兄妹。”唐修衡笑笑地解释,“她常年忙忙叨叨的,一直没正儿八经地跟我结拜为兄妹。” 秦老爷子笑问:“她最近忙什么呢?” “还不就是学院、香露铺子那些事儿,偶尔闹着要跟飞卿一起走镖。” 秦老爷子大手一挥,“那可不行,走镖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太苦了。” “是吧?十之八/九我都拦下了,偶尔顾不上,后知后觉。横竖是没辙。”语毕,唐修衡无奈地摇了摇头。 秦老爷子又是笑又是叹气。 陆语听到耳里,也是满心笑意。董夫人蒋徽与唐修衡的渊源,她自然清楚,那女子与夫君,是在都脱离家族之后结成眷侣的,成亲后回京,一些事闹得天下皆知。 那是一对不曾被亲人善待却一直被友人、异姓长辈呵护的眷侣,自然,最重要的,是自身的才干。不然,哪里能在几年间成为天下学子敬慕的名士与名师。 如果可以,谁都会选择家丑不可外扬,可有些家丑委实令人发指,不由得人不追究、惩戒。 陆语和唐修衡在秦老爷子这里流连许久。 老爷子这里存放着诸多亲手制作的形形色/色的模型,珍藏的是苦心孤诣谋到手的古籍、玉雕、乐器。兄妹两个感兴趣的都是前者——前者是老爷子相较而言愿意售出的物件儿。 由此,倒是没经过多少周折,两个人就选定了不少模型。 付账的时候,陆语没拿钱袋子,只说:“送到傅宅的时候再结账。” 唐修衡摇头,“不行,这就结。” 秦老爷子瞧一眼陆语,笑着对唐修衡道:“还是听这孩子的吧,不然她得跟我找补好几年。见谅,见谅吧。” “……”唐修衡很无奈地瞧了瞧陆语。 陆语却是笑靥如花,出门的时候才道:“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了吧?” “花了钱怎么还一副占了便宜的德行?”唐修衡没好气,手里的折扇轻轻敲了敲她脑门儿。 “管不着。”陆语捂着头,抬手推开折扇,笑容璀璨。 接下来,两个人去了多宝阁、璞玉斋等铺子,唐修衡认真又利落地搜罗了不少文房四宝、头面、珍贵的首饰。已经有了前车之鉴,自是让阿魏事先打过招呼,断了陆语付账的路。 陆语不觉得怎样,只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随后,陆语开始为唐修衡的一双儿女添置衣料玩具。他与郡主膝下是一对儿龙凤胎,现在大概五六岁了——那是她的侄儿侄女,只要想一想,心里就暖融融的,要为他们添置的东西当然是多少都觉着不够。 唐修衡瞧着她那个架势,先就忍不住了,“嗳,做姑姑的,这么宠孩子可不好。” “这儿就近的一些衣料,这几年也是贡品了,拿得出手。这儿的孩子的玩具,我问过了,跟京城的有些不同。”正在选玩具的陆语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再说了,这是给孩子们添置的,关你什么事啊?” 唐修衡无声地咬了咬牙根,手里的折扇又一次敲在她脑门儿,“不是我说,你这小兔崽子,就没有缺理的时候。” 陆语抬手隔开折扇,煞有介事地道:“你可注意了啊,再打我,我跟你急。” 他笑开来,很快做出选择:“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成吧?” “你要去哪儿啊?”陆语认真地问。 “你别管了。”他转身,晃一晃手里的折扇,大步流星地走远,走出去几步就停下来,对阿魏道,“你跟着我就行,别的人都守着大小姐。” “是!”阿魏即刻吩咐下去。 到晚间,陆语瞧着齐盛交给自己的各个店铺送来的衣料、首饰、珍玩的清单,才知道唐修衡大半晌都忙什么去了——给自己添置嫁妆去了。都不需想,这些东西是一车一车送回来的。 “这也……太多了吧?”她托着腮,喃喃叹息。 这个哥哥,也太好了。 . 翌日,陆语邀沈笑山、代安和唐修衡一起垂钓。 这次她选的地方,是近山地带,少有人至,且途中绝不会出岔子。要求只一点:要早到,越早越好。 晨曦初绽、阳光微露时分,沈笑山与唐修衡坐在水流湍急的河畔树荫下的竹椅上,望着两道置身于河水之中的倩影。 一次次的,她们轻摇着鱼竿,慢慢加重力道,再将鱼线甩出去。若是鱼饵落入之处合乎意愿,便静心等待,若相反,便重来。 陆语今日穿着深灰色道袍,因着钓鱼之故,将下摆向上移了几寸——在适当的位置打结,隐约现出玄色中裤。脚上蹬着一双玄色小靴子,过膝。 ——沈笑山有意无意间,对陆语的观望更多一些。 她越走越远,要面临的河水的湍流愈发迅猛。 但她不在意。 河水没过靴子的时候,她脚步停下来,慢慢的、优雅的旋转着手中鱼竿上的鱼线,停止的一刻,鱼饵垂落之处,正是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 也许很短暂,也许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扬杆而笑,“嗳,逮到了!” 她钓到了一条二斤多的鲤鱼。 沈笑山当即笑道:“今儿你得下厨做鱼。” 唐修衡神色愉悦,爽快颔首,“成。” 陆语喜滋滋地折回来,听到他们的言语,故意问唐修衡:“真会做菜啊?” 唐修衡一面接过鱼,放到身边的桶里,一面不满地咕哝:“总瞧不起我,这是什么毛病?” “还不是你惯的。”她说。 两个男人同时哈哈一乐。 在远处的代安扬声道:“侯爷、先生,午间做烤鱼,晚间回家做骨酥鱼吧?” “你倒是会给我们安排。”唐修衡笑道,“行。” 代安就转头对陆语道:“侯爷和先生做的骨酥鱼算是一绝,特别特别好吃,烤鱼也是一样,别提多香了。” “是吗?那我们得多钓几条鱼。”陆语立时眉飞色舞起来,重新上了鱼饵,再一次缓步走进河流深处。 沈笑山和唐修衡都有些不放心,怕她一不小心扎河里去,也就不再看热闹,带上渔具,系上长袍下摆,走进水中,在她附近钓鱼。 她用的垂钓手法,他们并不擅长,这会儿都是现学现卖,幸好对二人来说,领略诀窍并非难处,区别只在于钓到的鱼是大是小。 阿魏、景竹、罗松等人见他们兴致颇高,眼下又没需要帮衬的事情,便各自取出带来的渔具,在不远处寻了个安静的所在,坐在岸上垂钓。 这个春日的清晨,氛围静谧,却又分外祥和。 “不想走了。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钓到一条鱼,送回岸上的时候,唐修衡跟沈笑山说,“这会儿想着,把京城的亲友都接过来,往后就这么过下去。” 沈笑山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没错,你是中邪了。”唐意航是喜欢清静,却不是闲得住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唐修衡笑出来,“你这人吧,忒会煞风景。” 到了巳时,一行人收获颇丰,上钩的鱼不论大小,都很肥美。 沈笑山唤陆语和代安:“找地儿歇着去,等着吃饭。” 两女子欣然说好,上岸后,到马车上换了衣服鞋袜,转到一片芳草地晒太阳。 代安与陆语这一阵没怎么见,不愁没有话题,笑眉笑眼地闲谈着,同行的男人们则张罗起饭食来:找干草枯树枝、搭烤架、取出带来的厨具、燃火、收拾鱼、烤鱼。 都是平时看起来稍嫌慢性子的人,又都是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全然是训练有素的做派,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观望着,委实是一桩美事。 唐修衡忙里偷闲,逗陆语和代安:“你们不来帮帮忙?” 陆语诚实地道:“我就会吃,不会做饭。” 代安道:“我也是。” 他就笑,“笨。”又叮嘱她们,“好歹走动走动。水里泡半天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她们笑着说好,依言起身,漫步在附近,赏看周遭潋滟的美景。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在鱼的香味飘在风里的时候,忙循着味道找回去。 几条鱼同时烤,这会儿刚刚烤好、撒上了调料。烤鱼的是沈笑山和唐修衡。 陆语和代安携手走过去,又同时伸出双手去拿,“正好,一人一条。”指的是他们亲自烤的鱼,都要尝一尝。 沈笑山莞尔,“急什么,没人跟你们抢。” “馋猫么,都这样儿。”唐修衡笑道。 陆语、代安由着他们揶揄,烤鱼拿到手,只顾着用心品尝。 鱼烤的外酥里嫩,加之鱼肉鲜美、调料鲜香,当真是满口生香。 陆语吃一口沈笑山烤的鱼,又吃一口唐修衡烤的鱼,喃喃道:“好吃,真好吃诶。” “是吧?我没骗你吧?”代安忙里偷闲地应道。 “嗯,真的太好吃了。”陆语由衷地道,除了这样简单直接的言辞,她找不出更好的词令来诉说唇齿间的美味。 沈笑山和唐修衡瞧着她们的样子,俱是唇角上扬,都觉得,这会儿的她们,像足了爱吃鱼的猫,享受美味的样子煞是讨喜。 到晚间,正如先前说过的,唐修衡在傅宅亲自下厨,给傅清明、原敏仪和陆语亲手做了骨酥鱼和几道菜肴。 傅清明和原敏仪为之满心欢喜,案子引发的些许阴郁情绪,一扫而空。 接下来的日子,陆语陪同唐修衡去拜访了诸如玉霞观方丈、长安造园名家等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细细游览了几座名园。 唐修衡则让她扮成小厮模样,随自己去了行宫、衙门内游转一番,当然,都是先向皇帝讨了个不大不小一半日就能办完的差事。那种地方,到底不是能够随意进出之地。 这晚,更是和陆语站在城楼之上,俯瞰长安夜景。 这是因为,思来想去,他能让这个妹妹觉得新鲜一些的事情,实在是有限。毕竟,这是在她的一亩三分地。 陆语自是觉得其乐无穷,尤其长安夜景,实在是一幅宏大瑰丽的画面。 彼时,唐修衡站在一旁,慢慢地饮酒,显得格外的松散惬意。 “以前也经常这样看夜景吧?”陆语问。 他扬了扬唇角,“不一样。以前看的是守备防务,这次看的是人间烟火。” 陆语莞尔。 . 杭七和林醉离开终南山,雇了一辆马车,返回长安城。 路上,他问她:“听说,有人到傅宅认亲?” “就那么一次。”林醉说,“见唐侯和姐姐不理会,大抵是知难而退了。” “该是惧怕侯爷之故,但是不难想见,他们不会断了这份念想,定会绞尽脑汁寻找机会。” “姐姐说了,闲着也是闲着,权当解闷儿了。” 杭七一笑。 林醉素手托腮,望着窗外思忖一阵子,道:“可那种事,应承起来难免气闷。偶尔我会想,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的话,姐姐说一句不知下落就行了。” “凭什么?”杭七挑眉,“是他们不要你,又不是你离家远走。没听说过占理的躲着缺理的人的事儿。” 林醉笑了笑,现出讽刺之意,“他们现在想认我,不外乎是知道我们姐妹情深,又知道姐姐如今将要嫁给第一豪商,又有了唐侯爷那样的异姓兄长。这般身份,别说在长安,就是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又有哪个敢惹?”停一停,唇畔的讽刺转变成不安,“他们不是要认我,是想跟姐姐搭上话罢了,那种人,谁不腻烦?我实在是不想让姐姐因我心烦动气。” “那就把事情揽过来,我们亲手收拾他们。”杭七语气坚定。 林醉认真地看着说话的人。他的言辞,她怎么觉得哪儿不对劲呢? 杭七见她满眼疑惑,思忖片刻,问:“你是觉得凭你我之力收拾不了他们,还是觉得,我之于你,还只是个外人?” “你……”林醉缓缓吸进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本来就不能不算是外人啊。” “……”杭七瞪着她,眼神却显得很受伤。 林醉苦恼地蹙了蹙眉,“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本来就是么,你我非亲非故的,因为姐姐的家事才结缘,你帮沈先生,我给姐姐打下手。你迟早要回京。何年何月若有缘再碰面,杭大人若还记得我,便是我的荣幸了。” “什么叫我迟早要回京?”杭七也蹙了蹙眉,却因烦躁而起,“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林醉愕然,“我跟你回京干嘛?我要留在长安,送姐姐出嫁,还要物色个适合自己在这儿长久经营的营生。” 杭七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他踅摸一阵,找到酒壶,旋开盖子,连喝了几大口,才摆一摆手,“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要生气了。” “就要”生气了?不是已经生气了么?可是,生的又是哪门子气?她怎么惹着他了?——林醉敛目,又想笑,又疑惑。 杭七满心气闷:如果不是很欣赏又很信任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子,他怎么可能与她四处游玩?如果不是很欣赏又很信任一名非亲非故的男子,她怎么可能与他四处游玩?相互都是这样,那说明的还能是什么?——多多少少也得有点儿情愫吧?这种事,这辈子,他可是头一遭,打心底这样认为的。 难道之于她,只是因为是通过陆语、沈笑山结识的,才对他放下戒备? 难道说,这么多天,都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那这玩笑可太大了,他受不起。 他不相信。 他得想辙。 . 景老爷分外缜密地核实过所有人证的口供,派出诸多人手前去查证。他明白,越是唐修衡亲自交代过的事,自己越不能只听凭吩咐、走个过场,要尽到自己为官的本分。 万一唐修衡哪天又来询问一些细节,他一问三不知的话,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要说枝节,也有,原太夫人不论在公堂、牢房,都是一言不发。不论怎样的询问,都是神色平静或呆滞,不予承认,也不否认。 这倒是不难,有实打实的旁证在,她就算不露面,也能定她的罪。 对原太夫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了然于胸之后,景老爷都生出了几分火气,回到宅邸,跟发妻说了原委,末了,气哼哼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人?你说她是怎么想的?简直是个疯子!” 景太太递给他一杯清心的茶,亦是蹙眉,“往远了说,养在膝下那么多年的孩子,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也该生出真切的情分,她却那般歹毒。往近了说,恩娆何辜?解奕帆与解明馨那个孩子何辜?她怎么就不能善待恩娆,不能吩咐下人善待那个无辜的孩童?” “这个毒妇。”景老爷道,“决不能轻饶了她!” “那么,解家兄妹——” “按律处置。”景老爷语气坚决,“那两个太蠢了。换个稍稍聪明些的,从一开始就该对恩娆开诚布公,联手对付原太夫人。若是那样,亲生骨肉大抵就不会丧命。” 景太太思忖片刻,缓缓点头,“对啊。原太夫人和向氏打恩娆的主意,已是经年之事。早一些有恩娆帮衬,应该能找到那孩子的下落。” “不说这些了,越说越生气。”景老爷喝了一大口茶。 “那就说说高兴的事。”景太太道,“得空我去找傅太太一趟,商量商量沈先生和恩娆的事,等到这案子结了,选个吉日下聘。婚期也商量一下吧?早些定下来,两家也能早些在明面上着手准备。” 景老爷神色有所缓和,“说的是。我忙外边的事,你好生张罗这件事。沈先生的终身大事,我们能牵线搭桥,实属幸事。” 景太太深以为然,“我晓得。” . 这日上午,林醉和杭七回到傅宅,洗漱更衣之后,前者倒头大睡,后者急匆匆地去见陆语。 陆语正在书房料理家里家外的事,见到他,笑着起身见礼,唤无暇无忧上茶点。 杭七并没落座,而是走到书案前,“我有件大事要求你。” “真的?”陆语半信半疑,放下手里的账册,审视着他。 杭七肯定的一颔首,“你可得帮我。” 陆语摆手遣了留在书房的小丫鬟、管事等人,“说来听听。” 杭七这才落座,正色道:“我想娶林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的心思?” 陆语闻言,立时笑了,想了想,颔首道:“好。” “她要是不同意,你得帮我劝劝她。” “……?”陆语一头雾水。居然到此刻还不知晓林醉的心思,合着在一起就是结伴胡吃海喝游山玩水了? “明白没有?”他问。 “明白,走一步看一步。”陆语道,“她要是断然回绝,我该做的是支持她。” 这倒好,他找了个随时会把自己晾到一边的帮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目前能做的只能是请她去探口风,先做到心里有数,才好再做打算。 他颔首以示同意,问起唐修衡:“侯爷呢?” “我姨父姨母带他去拜访名士、雅士,这几日都是这样,早安排好了。”陆语说。其实,他是想在回京之前,多陪陪两位长辈。 “怪不得,又是你在打理庶务。”杭七心想,等她出嫁之后,夫妇二人一定很不习惯。 陆语一笑置之,问起他在终南山的见闻,杭七据实相告,叙谈多时方道辞回房。 下午,陆语去找林醉,闲话几句,切入关乎杭七的话题:“仆人们都说,杭七爷对你格外的好。” 当初,林醉提起她和沈笑山的事,说的也是这类言语。 “他对我好?”林醉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和我一起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就是对我好?” 陆语和声反问:“如果他不是觉得你特别出色,不是想经常见到你,不会这样吧?” “我是你师妹,他当然要高看一眼。”林醉斜倚着大迎枕,意态慵懒。 “反过来呢?你对他是怎样的看法?” “……”林醉敛目思忖,良久,笑一下,“我怎么知道啊,懒得想那些不相干的事。”语气已经有点儿耍赖的意味,“说些别的吧,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你瞧瞧。”语毕,唤丫鬟去取来。 陆语笑着说好,话题就此打住。晚间用饭前见到杭七,笑着告诉他:“恩姀说她懒得想那些。” 那就是有希望,起码不是无望。杭七立时喜上眉梢,“没告诉她,托你探口风的是我吧?” “没。” “那就好。多谢多谢。”杭七深施一礼。 陆语侧身避开,“受不起。快去用饭吧,侯爷等你跟他喝酒呢。” 杭七笑得现出一口白牙,“跟我想一块儿去了。” . 盛世清明、案件少的缘故,原太夫人、向氏等人一案,从审案到出结果只用了半个月左右。 原太夫人秋后问斩; 董岚流放千里; 解奕帆、解明馨该受到的处置,本该本该比董岚重,但因二人一个行动不便,一个身子骨彻底败了,便处以三年牢狱的刑罚; 向氏亦如此。 此外,其余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之人,诸如原太夫人与解家、董岚手里听命行事的下人,都按律予以相应的惩戒。 无暇听说之后,跟陆语抱怨:“怎么才三年的牢狱责罚?”说的是谢家兄妹和向氏。 陆语耐心解释道:“监牢那种地方,待一年半载,人就差不多废了。判三年刑罚的,古来就不多,在如今,他们已算异数。” 无暇这才释然而笑,“没便宜他们就好。” 而随着案件的了结,到了唐修衡回京的日子。他总得留出几日,陪伴家中亲友。 他离开前夕,陆语问明他回程安排,得知他与几名随从快马加鞭返回,阿魏则负责带人护送箱笼回去。 于是,她和齐盛监督着仆人们将一些物件儿妥善包裹起来,放入箱笼,又和阿魏商量着安排好相应的车马。 翌日清晨,傅清明、原敏仪送到街巷转角处才止步,望着唐修衡远去的背影,前者目露不舍,后者则红了眼眶。 陆语、林醉、杭七策马送到城外。 天空湛蓝,骄阳璀璨,和煦的风暖意融融。 到了城门外,唐修衡带住缰绳,示意随从。 随从立刻将两个大大的厚实的牛皮信封呈上。 唐修衡交给陆语:“提前做的一点儿功夫,日后你兴许用得着。” 陆语默默地接过,手摩挲着信封。已到兄妹分别的时刻。 他对人的好,从不在言语间流露,却又时时刻刻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关心照顾。 她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一次这样难过,是林醉只身远行的时候。 唐修衡见她鲜见的现出不舍、落寞,笑:“恩娆啊。” “嗯?”陆语抬眼看他。 “哭一鼻子,我立马回去,再哄你仨月。”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小孩子似的。听了他这不着调的言语,她失笑,“想哭也被你扰得没眼泪了。” 唐修衡神色温和,语气亦是:“如今且由着你的性子,随你在何处居住,再过三二年,定要接你回京城的家。” 这般言语,如此暖心。陆语含笑点头。这时候,她隐隐听到飒沓的马蹄声趋近。 不需看也知道,是沈笑山。 唐修衡对她颔首一笑,又用眼神照顾到林醉,随后对杭七道,“你好生养伤,公事私事的,如实告知你上峰就行。” “明白。” “回吧。”唐修衡用下巴点了点渐行渐近的沈笑山,“我跟沈先生还有点儿事情要商量。” 三人听他这么说,便顺从地点头,拨转马头。 扬鞭之前,陆语回首对唐修衡道:“哥,珍重。” 唐修衡笑容和煦,“珍重。” 沈笑山是从城外另一条岔路来的。要是也走官道,知道的是他送挚友,不知道的怕要误会他追着陆语满大街跑,传出去便成了笑话。 由此,他与陆语等人便只是遥遥相望,相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到了唐修衡近前,沈笑山望一眼前方,“走着,我再送你十里八里的。” “行啊。” 一行人慢悠悠地去往远方。 . 仆人收拾听风阁的时候,在书房发现了用狭长的匣子存放着的匕首,上面有一张笺纸,写着“赠林恩姀”。 于是,林醉刚回到傅宅,就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取出来鉴赏之后,是削铁如泥的无价之宝。 他用这样的方式将宝物交给她,不外乎是不想她为着回礼伤脑筋。名动天下的唐意航,似乎只要愿意,就算是微末小事,也会办的妥妥帖帖。可面对尖酸小人的时候,却是十足十的冷酷狠辣。 林醉感动得不得了,捧着宝物去找陆语,“侯爷这个人啊,善良周到的这一面,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 语毕,她想到了他在傅宅时的情形。虽然她与他相处的光景少,却能感觉到,他因着姐姐而对自己于微末处的照顾。很奇怪的,他对姐姐,完全是兄长的样子,对她,则是一时向对待妹妹,一时又像是对待晚辈。 不管是长辈还是拐着弯儿的兄长吧,都太暖心了。 而今日,他离开了。既然选择策马回京,想必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然,就会和来时一样乘坐马车了。 这一路,不知多辛苦。 林醉有点儿鼻子泛酸。 陆语看出她的难过,为着转移对方心绪,打趣道:“你这小妮子,上次离开长安的时候,有没有哭鼻子啊?” 林醉吸了吸鼻子,“哭了几百里路而已。” “一想那情形,就心疼得不行。”陆语笑着揽住她,“有长远的打算之前,都留在我近前,相互照应着,好么?” 林醉认真地问:“这样好么?” 陆语亦是神色认真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听我的吧,从长计议。” “好,我听你的。” 唐修衡离开三日后,杭七物色到了一所宅院,离开前对陆语交了底:“我又没有沈先生、侯爷那样洁身自好的好名声——不是我不洁身自好,是外人不知道。虽然长辈也在,可我长期居住,总归对恩姀不好。以后若能如愿求娶她,到时也不至于传出闲话去。” 考虑得的确是那么回事。陆语理解地一笑,“宅子里的酒窖美酒多的是,想喝什么酒,随时派人过来拿。” 杭七笑容爽朗,“成。我得了什么乐器相关的好东西,也会借花献佛,送给傅先生。” 他离开之后,起初几日,陆语观察林醉的情绪,结论是小妮子一切如常:有时出去闲逛,有时闷在房里噼里啪啦地打算梳理账目,有时则在征得同意之后,在月明楼及宅邸的密室、密道中流连忘返。 陆语遂不再关注。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就好。林醉不同于寻常闺秀,有主心骨,杭七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她总留意的话,保不齐就会在无意间做出偏帮谁的事——别人可以敲边鼓,于她却是不妥。 时光荏苒,炎炎夏日来临。 到室外就似进入蒸笼的时节,陆语一向不喜,除了晨昏定省,终日留在绣楼的小书房里,写写画画、刻印章、研读琴谱,实在没事做就打坐。 沈笑山得知她白日不愿走动晚间又习惯早睡之后,舍不得让她出门或晚间费神相见,便与她时时书信往来。没过三两次,两个人就开始在信中打哑谜卖关子,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语,要琢磨一阵才辨出,如此小事,也觉其乐无穷。 傅清明和原敏仪也都由着她,在她这边的小厨房里增派了人手,叮嘱一定要打理好她的饮食。 林醉却不是受季节影响的人,照样隔三差五出门。 过了端午节,到了沈笑山那边下聘的日子。当日,外院很是热闹,内宅的仆人都欢欢喜喜地跑去前面看热闹。 陆语却烦恼地挠着下巴颏儿:聘礼送来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定下婚期,到时候,得准备嫁妆。那意味的是,她要离开姨父姨母,再不能与他们朝夕相对,再回来,是嫁出去的人回娘家。 想一想就已生出百般不舍。 事情也不出她所料,没过几日,婚期定在八月二十六。 那日起,不论是她还是两位长辈,每晚饭后,谈笑的时间明显延长。时不时的,原敏仪会到陆语的绣楼,姨甥两个单独说许久体己话。 婚期越来越近,沈笑山开始与她在信中商量具体事宜,例如描绘出琴房书房正房修缮的图形之后,问她如何布置,一并附上的是备用的种种家具明细。末了,则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供她考虑。因此,信不似信,总要用大大的牛皮信封装着,更要随附着各类图纸。 对于这种事,陆语没办法做出贤淑柔顺的态度说什么让他做主的话,认真揣摩、反复思量之后,详尽道出自己的主张,他的想法,同意的就说好,不同意的就否掉。 两个人偶尔会在信件中各执己见,有条有理但措辞柔和地说服对方。终归是两个人新婚及之后一段岁月的家,因为在意,都想面面俱到。 争执的结果,各有输赢,差不多持平的样子。 琴房的格局,自然要沿袭月明楼的样子,这是他打心底认可的。陆语说,这边存着很多水墨屏风,成婚后送过去就好。 他拧巴的那根儿筋不知怎么被触动了,回信说我已着人筹备,这事情你不用管了。在娘家的物件儿,理应留给长辈,哪有连屏风都倒腾的? 陆语就说,确实存了很多,这三二年一直让精于此道的绣娘慢慢绣制,横竖用不完,搬一些过去又怎么了?况且你一个大男人,看得出绣艺的好坏么? 他回信说是我们两个人的琴房,我当然要出一份力,关乎刺绣,不论男女,只要不善此道,都是外行,我们有什么差别?我会看,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几句话真把她呛住了。她没来由的想到了送给黎郡主的那些模型,彼时唐修衡知情后,说什么让她分他一些。她当时只奇怪,夫妻怎么还分你的我的。眼前这位倒好,还没成亲,就开始跟她计较你的我的了。原由是她原以为最不需要计较的小事。 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她琢磨一阵,回信说那就各出一半。你也说了,是你我共有的琴房,而琴房不同于别处,不可将就。必须如此。不然的话,我的嫁妆就算铺十里,也是清一色的水墨屏风。 眼瞅着就要炸毛了。沈笑山对着她的信笑了大半晌,回信说照办,随即言辞转为平时的柔和,好生哄了一番。 陆语只回一句:日后事事皆如此。 沈笑山郑重应允。 陆语这才满意,转而与他商议下一桩事。 . 盛夏时节,酷热难耐的时候,原大老爷带着家眷,悄无声息的搬离了原府,与此同时,将房契地契派管事送到傅宅,交给陆语。 管事道:“老爷说,承蒙大小姐开恩、唐侯大度,才有重回官场之日。如此恩情,无以为报。为今能做的,不过是给大小姐一份清净。” 陆语淡然颔首,“有心了。几时启程赴任?” “夏末。” 陆语示意无暇打赏送客,收好房契地契之后,唤齐盛派人将西院收拾出来,安排相应的仆人。 之后她将林醉唤到面前,把绣楼中所有的机关密室都告诉她,末了道:“日后住到西院的,不外乎是姨父姨母的好友,或对傅家忠心耿耿有头有脸的管事——房子总空着也不好。等我嫁出去之后,你就住到绣楼来,下面的密室,你知道的,存着师父赏我们的很多宝贝,可以随时去看。” 林醉沉默片刻,点头,“好。” 陆语展颜一笑,“那我就把家交给你了。” 林醉却凑到她跟前,搂住她,把小脸埋在她肩头,“虽说只是从傅宅到沈宅,可我心里怎么这么不好过?”语声闷闷的。分明不是离别,却让她满怀离别之情。 “我也不好过。”陆语轻拍着她的肩,“等我安稳下来,就把你接过去住,好么?” “不好,我要孝敬姨父姨母,和你在家时一样,直到他们适应你不时时在跟前的日子。” “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陆语逸出轻轻的一声喟叹。 “这是说什么呢?”林醉的面颊蹭了蹭她肩头,“要这么算,我不是还有一堆麻烦等着你收拾么?时机未到而已。” “是是是,”陆语微笑,“我这个俗人,又说俗话了。” . 七月末,唐修衡的亲笔信送到陆语手中,起先是一些家常话,比如长辈孩子和平辈对她的回礼有多喜欢爱重,比如京城夏日的一些冰饮、习俗,随后说八月将离京巡视,他算了算,在她吉日之前能路过陕西,到时会来长安盘桓三两日,送她出嫁。又叮嘱她,一些友人会跑到傅宅凑趣,记得知会长辈,多备几桌酒席。 这固然是与她有一份兄妹的缘分,但更多的,是他要喝至交沈笑山的喜酒。陆语心头如被阳光普照,欢欢喜喜地给他回信,言辞简练地讲述秦老爷子又做成了什么样的家具、他曾拜访的名士雅士又有怎样的新作,夏日里,长安有哪些冰饮、哪些开胃的果馔,她又淘换了哪些美酒…… 不知不觉,写满三页信纸。遣人将信送出之后,她才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话痨了,之后,便隐约明白唐修衡给恩师写信话痨的缘故了。 那是对不是亲人却胜过至亲的人的随心之举。 . 八月二十五一早,风尘仆仆的唐修衡如约而至,还没坐稳,一班故交便寻了过来,样貌迥异,却都是双眼神光充足、言辞举止利落爽快。 大抵是他的昔日同袍、同僚。 傅清明和原敏仪早有准备,将一行人请到西府,尽心款待。 唐修衡找陆语说话,未开口先取出一个小册子,“你送的那些模型惹的祸。” 陆语忙问:“怎么说?” 唐修衡解释道:“你嫂子对着琢磨到我动身之前,攒了一大堆问题,原打算派个专人过来一趟。这次我又过来,就把这事情揽下来了。 “你要是都明白,抽空写信告诉她,不明白的话,差人去请教一下。这事儿得麻烦你了。” “乱客气什么?我记下了。”陆语让无忧把小册子好生存放起来,又道,“嫂子那样的名家都不明白的事,我怎么可能晓得?哪天宴请诸位名家就是,逐一请教。” 唐修衡笑着颔首,“也只能这样了。回信少不得写好几本,你权当给她记账。何时她过来,或是你回家,让她好好儿犒劳你。” 话里话外的,都已经把她当做家人了。 陆语失笑,“那是我们姑嫂的事,你别管。风尘仆仆的,快去听风阁洗漱用饭歇息一阵。” 唐修衡笑容清朗,“成。” . 这日傍晚,陆语来到供着父母灵牌的小祠堂。 她虔诚而恭敬的上香、叩拜,继而双手合十,望着灵牌,在心中对双亲道: 娘亲、爹爹,明日便是女儿出嫁之日。 娘亲拼上性命换来我的出生,爹爹生前故后为我殚精竭虑,始终予以呵护照顾。 我曾怀疑,是否辜负了爹爹如山的父爱、长远的寄望。总是消沉、消极。 不论如何,我走过来了。 如今,我上有姨父姨母,身边有意航哥哥、恩姀妹妹的呵护帮衬,明日此时,又将与沈慕江结为连理。 他待我很好,紧要关头,看重我的安危胜过他自身。 ——爹爹、娘亲,我过得很好,出嫁会也会不骄不躁、不忘初心,好生度日。 你们放心吧。 没有一日,我不想起他们,时常视你们不在眼前为缺憾。 时常想,对我嘘寒问暖的长辈,是你们,该有多好;时常憧憬,如果你们还在,我会如何彩衣娱亲,如何做你们的贴心小棉袄。 可是,我们此生缘短。 没关系。来生,恩娆还做你们的女儿。 今日起,我仍会牢牢记得娘亲的恩情、爹爹的音容笑貌。为着你们,我会努力过得更好。 ——她深缓地吸进一口气,再次恭敬叩拜。 . 自八月二十四开始,沈宅便处处洋溢着欢笑、喜庆的气氛。 诸多故交、手下纷纷赶至,总有几个会在夜静更深时仍缠着沈笑山不妨,与他畅谈、饮酒。 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害得他没了去看陆语的机会——就要成亲了,过分的喜悦,总让他如在最美的幻梦之中,想寻到她面前,证实一切属实。 虽然心有不甘,还是要如常应承友人们。 得到唐修衡已到傅宅的消息,沈笑山放下心来。 傅宅若万一有什么事,唐修衡自会及时知会他。而唐修衡所在之处,如今又怎么可能有意外之事发生。 恩娆会顺顺利利地与自己成亲。他心头安稳下来。 . 八月二十六,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透明的阳光璀璨而不炙热。 陆语早早起身,沐浴、穿嫁衣、由人服侍着装扮起来。 萦绕在身边的,一直是欢笑声、赞美声。 这些让她心神陷入恍惚,仿佛走入了一个只有喜悦的梦境。 不是不担心的:下一刻梦醒了,该怎么办? 绣楼中的人散去,只剩下她自己,才恢复了冷静,暗笑自己竟然会患得患失。 她想展望成婚之后的光景,心绪却自有主张,总在回忆过往。 就这样,在回忆中,迎来了吉时。 她向姨父姨母辞别。 傅清明叮嘱的语声半是欢喜半是不舍。原敏修则语带哽咽,两次用帕子飞快地拭去掉落的泪。 陆语心头酸楚难忍,鼻子泛酸。片刻后,泪水无声滑落。 如何的不舍,在这样的日子,都不会被纵容。 大红盖头落下,她由喜娘扶着起身,步出房门,走过长长的铺就红毡的路,上轿。 喧嚣的锣鼓声中,花轿起,带她去往生涯的归宿。 ※※※※※※※※※※※※※※※※※※※※ 以为今天就写到拜堂了呢,结果估算错误,删掉好几个情节,一万多字,才写到恩娆出嫁~ 明天花烛夜,开启两只的甜蜜模式~ 上章红包马上发,本章不用说,继续哦~ 晚安~ 第41章 第41章 林醉站在傅宅门前的人群之中, 目送花轿走远,唇角绽出喜悦欣慰并存的微笑,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她不想在人前失态,强忍住泪意,独自回到内宅, 去了陆语的绣楼。 夫妇二人被掳走的事情发生之后, 陆语便命内外管事更为尽心地调/教下人,且让齐叔悉心点拨并提携傅宅堪用的管事,又针对仆人制定了赏罚分明的规矩。经过这几个月成效显著:下人们行事更为伶俐兼爽利, 经历过一两次赏罚之后, 对主人家多了一份敬畏和忠心。 是因此, 在这样的大日子, 外院内宅虽然喧嚣热闹, 喜气洋洋的仆人们仍是分毫不差的办妥了差事。 比如眼前的绣楼内外, 丫鬟婆子各司其职,院落屋宇收拾得井井有条。 林醉信步走到姐姐最喜欢逗留的小书房, 视线略过姐姐常翻阅的书, 每日必用的文房四宝,往日熟悉的一幕幕在脑海浮现。 姐姐与她同病相怜,年幼时被迫离开家园, 到师父跟前学艺、修行。姐妹两个相伴长大的岁月里,师父的居处便是她们的家。 年少时, 先后辞别师父, 来到少有清净的俗世红尘。 傅宅是姐姐的又一个家。 就在今日, 姐姐即将踏入另一个家,一个钟情她、珍惜她的男子给她的港湾。 但长安沈宅也不是他们定居之处,迟早,夫妻两个要回京城。毕竟,沈先生一生的至交、胜于至亲的人们在那里。 而在携手回京之前,夫妻两个大抵还要远行游历。 有的人,似是注定了长久的漂泊,一直在寻找或回往家园的路上。 包括她。 这倒不算什么,只要自己身心自在,这活法就是对的。 有了沈先生那样的神仙眷侣,姐姐的生活,不愁完满之时。 遐思过后,林醉眼中的泪意化为了由衷的喜悦。 真是,难过什么呢?为姐姐高兴还来不及。该是繁文缛节引发的。 俗话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离愁,多半是因此生出——姐姐日后是沈先生的夫人,再不全然是江南陆氏,亦不全然是傅家的外甥女,更不全然是她林醉最亲最近的姐姐。那感觉,就像是姐姐被抢走一部分似的。 凭什么?每思及此,她就有些意难平。今日尤甚。 意识到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掌灯,她才意识到夜幕已经降临。 她走出绣楼,去往姨父姨母房里,路上算了算时间,料定姐姐与沈先生已经拜堂成亲,这时候,先生——不,该叫姐夫了,姐夫一定已经在应承宾客。 . 正如林醉料想的那样,仪式以毕,沈笑山已在外院应承宾客,陆语终于得了清净。 大红盖头,要等新郎回房就寝时才挑落。对于这一节,她倒是忘了询问,是遵从了哪里的风俗——沈笑山的祖籍、江南亦或长安? 有好处,就算苦着脸,也不需担心被人看到; 也有坏处,闷得慌,睁眼闭眼眼前都是红彤彤一片。 陆语透过垂下的盖头缝隙,从袖中取出封红,语气柔和地遣走喜娘和服侍在侧的丫鬟。 一名丫鬟退下之前,语气恭敬地道:“先生交代过,等宾客散去,夫人不妨更衣歇息片刻。奴婢将夫人的陪嫁丫鬟唤来可好?” 陆语回以微笑,“不必。” 丫鬟称是离去。 陆语缓缓地透了一口气。这一身凤冠霞帔沉甸甸的,穿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觉得累。 但是比起更衣,她只想静坐着缓一缓。心绪平静下来,才有心思理会细枝末节。 她仍旧如先前一般,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阖了眼睑。 来时路上,她又掉了几滴泪。 走至心欢喜觉满足的阶段,她终于又能够落泪。以前总怀疑,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曾经,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人。 父亲卧病时,她总是哭。父亲就笑着打趣:“阿娆,女孩子家的眼泪是金豆子,要省着掉。” 她说我不要金豆子,我要爹爹痊愈,抱着我出去玩儿。 父亲便将小小的她抱到床上,用温暖的大手为她擦去满脸的泪,大多数时候,唇角噙着无奈的笑,有那么三两次,眼中有泪光。 那三两次,她看到之后,哭得更凶,但是不敢出声,怕吵到父亲,憋得狠了,双肩一颤一颤的。 父亲总是把她安置到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头,大手抚着她的肩臂,或是握着她的小手,逸出微声的长长叹息。 父亲对她,心中的万般不舍,从不曾对她多说。不说都哭个不停,说了怕是真要哭出人命。 父女天人永隔之后,她到了师父跟前。 还是哭,还在牛角尖里困惑着,不明白死亡的真相。 起初的每一个默默望着窗纱流泪的深夜,师父会走进室内,坐在床畔,把她连同被子抱在怀里,轻声拍抚着,柔声给她讲古老的传说、美好的寓言。那些故事,从来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平宁圆满。 “阿娆乖,日后睡前,反复默想师父给你讲的故事,记住了?”师父如是说。 师父收留林醉之后,姐妹两个同住一室,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哭。 一个深夜,她把动作放到最轻,寻找拭泪的帕子的时候,小小的林醉窸窸窣窣地坐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望着她。 片刻后,跳下地,将一条帕子送到她面前,用甜美稚嫩的声音说:“姐姐,是新的,我没用过。” 她接过,轻声道谢。 林醉转身回去,爬上床,躺好之后,轻声说:“姐姐有伤心事,我知道的。” 她其实很不自在,默默地躺好。 林醉继续说:“师父说,女孩子是水做的,哭是寻常事,不哭才是稀罕事。” 师父在师妹面前的维护之辞,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以前,我也每天哭鼻子,来到师父这儿之后,就不用哭了。”林醉语带满足,语速很慢,“现在,有吃有喝,有师父撑腰,有师姐作伴,什么都不缺。”说着该是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再不用担心挨饿、挨打。” “挨饿、挨打?”她愕然。那种事,对于那时的她,超出认知。 “是呀,经常。”林醉答。 就这样开始轻声交谈,过了一阵子,她的哀伤散去,只余下震惊好奇。林醉则抱着枕头被子跑到她那边,姐妹两个并排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倾诉各自以前的经历。 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两个人才有了睡意。 睡前,林醉探出热烘烘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姐姐,不要哭。白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你也特别漂亮。” 林醉无声地笑着,寻到她的手,“以后,我把你当亲姐姐。” 她握住那只小手,“好。以后,我把你当亲妹妹。” 是两个小孩子的童言不假,但这些年走过来,从未食言。 一次次的促膝长谈之后,她知道林醉是被一个家族舍弃的小可怜儿。 大人的事,林醉并不清楚,只从下人嘴里听说,生父绝情地休弃了生母,迎娶另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进门。 继母进门后,她总吵着闹着找母亲,继母十分厌弃。 一段日子之后,继母在她大哭的时候,板着脸对她说:“哭吧,是该哭。你娘投河自尽了,你也该去别处号丧了。” 懵懂无知的林醉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婆子拎上马车,经过两日颠簸,到了开封一个膝下没有儿女的人家——继母把她白送给人了。 那对夫妇给她改名“招弟”,收留她的居心可想而知,把她当小丫鬟使唤,事情做不好,挨骂挨打不给饭吃是寻常事。 那种日子过了多久,林醉说不清楚。自云端辗转化作尘的巨大差异,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服侍两个所谓的长辈,不论哪一点,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漫长到了可怕的地步。 后来,那一家的男人不知是欠了赌坊的债,还是借了高利印子钱,应该都有,不然以林醉的年龄,不会听说那些词令。 讨债的上门几次之后,夫妻两个寻机连夜逃走了。 讨债的再次上门时,见这情形,粗声大嗓的咒骂几句,说这破房子,也就能抵几十两银子的债。 当时林醉怕得要死,哆嗦着蜷缩在灶房角落,生怕那些人一不高兴就把她摔死。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讨债的面相凶恶,对她却有怜悯之心,无意间发现她之后,为首的把她高高抱起,端详一阵,笑着问她叫什么,是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她说我叫林醉,乳名元娘,被家里送给他们了。 讨债的啧啧称奇,“这样标致的一个小孩儿,居然有人不要。” 对,两家都不要她。 讨债的问:“知道你爹娘的名字么?” 她摇头。 “知道家住何处么?” 她又摇头。 有人就插嘴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日行一善把这孩子送回去,转头岂不是又要转手别人,遇上个好人家也罢了,万一卖给人牙子,你还不如现在就把她——” 抱着她的人笑了,说也是,迈开步子就走,“我给你找个好去处。丫头,多少年以后万一再遇见,我要是正在讨饭,记得赏我俩馒头。” 随后,几经辗转,她被人带到了陶君孺真人面前,终于有了安身之处。 先前林醉选择在开封落脚,意在寻找昔年恩人,予以报答。陆语心知肚明,以妹妹的聪慧流转,彼时一定询问过那人的姓名。 不需问,自然如愿以偿了,否则,林醉会据实相告,不会答应留在长安从长计议。 至于林醉是否记得生父的姓名,陆语从没问过。不需问,那是林醉不需要记得的歹人。 但是,唐修衡已经知晓那家人的底细——上次临行前,他说做了点儿功夫,指的就是这件事。 她只翻了翻,还没用心看。时候未到,不需要提前生气,替林醉不值。何时那家人找到认亲的机会,再用心阅读也不迟。 慢慢的,陆语的心沉静下来,亦要到此刻,才念及此间男子。 不揭盖头,她无法看到他今日的样子,只是没来由的,拜天地、入洞房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由心而生的喜悦。 这样想着,她意识到自己唇角上扬成了微笑的弧度。 说起来,很久没见,倒真想早些看到他清隽俊雅的容颜。 . 外院大摆筵席的喜堂之中,唐修衡与几位昔年袍泽开怀畅饮——这一桌,沈笑山已经敬过酒。 他们几个在傅宅送完新娘子,又来新郎家中喝喜酒的事,在座宾客都知晓。 唐修衡一度是沙场、庙堂之上出了名的面冷心狠之辈,手法至为冷酷的事做过几桩,煞星的名声便盖过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进入太平盛世,招惹他的只有关乎军务的官员,寻常人对他的畏惧渐渐淡化,留下来的只有对沙场奇才的仰慕与尊敬。 最开始,宾客们都有些拘束,见他与友人谈笑风生,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等沈笑山敬酒时,一对老友相互打趣、一个灌酒一个找辙不喝引得满堂人哈哈大笑之后,气氛转为十足十的喜庆热闹。 先前杭七也在,碍于在长安盘桓时日已久,加之锦衣卫的身份,不宜久留,与沈笑山喝酒、当面诚挚道贺之后,便先走一步。 唐修衡手边的酒杯空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给他满上。这时,他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闪入堂中,穿着深色长袍,那高大挺拔的身姿、矫健轻灵的步伐,像极了他最熟悉的弟兄。想转头去看,却有人对他举杯,他满饮。 此时,那人自顾自拎着一把椅子走到唐修衡身侧,放下之后,跟着他进门的仆人摆好餐具、茶水,另有一碗喜面。 仆人欠身退开去,那人落座,先喝了一口茶,继而拿起筷子,开始风卷残云的吃喜面。 唐修衡侧头端详男子片刻,轻轻地笑了,“这不着调的。” 在座其余的人,自然早就看清楚了男子的样貌:面如冠玉,飞扬的剑眉之下,是一双极漂亮的凤眼,唇角、下巴上有隔夜的胡茬,不经意间看谁一眼,目光锐利。 他是董飞卿,唐修衡的发小,亦是沈笑山除了唐修衡交情最深的人。 闻名于世的名师名士董先生,亦是闲来亲自走镖的三合镖局总镖头,此时没有在书院的温和淡泊,只有作为镖师才有的桀骜不羁。 唐修衡慢悠悠饮尽一杯酒,揶揄道:“董先生,活土匪似的来喝喜酒,你怎么好意思的?” 董飞卿不理他,专心吃面。 明显是饿了,但那吃相却很悦目,起码,有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酒杯,举筷吃菜——看他吃,看饿了。 董飞卿吃完面,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喝了一杯酒,用眼神和其余几人打过招呼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唐修衡:“哥,不是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是东西呢?” 唐修衡嘴角微微一抽,“我怎么你了?” “是不是你说的,在太原等我汇合……” 唐修衡一边眉毛微微一扬,打断他:“我说‘如果’时间允许,在太原等你汇合。你迟了。” “只迟了两个时辰。”董飞卿没好气,将刚满上的酒一口喝尽,“就这么会儿,你害得我在路上耽搁了两日。这么大一侯爷,瞧你这事儿办的。” 末一句引得聆听的几个人哈哈大笑。 唐修衡却不明白,神色认真地询问:“在太原没汇合,你直接来长安不就得了?我们董先生迷路了?” 同桌的人又是一通笑。 “什么董先生,”董飞卿气乐了,“这会儿我是董镖头——放心,今儿怎么着都斯文不起来了。我是要直接来长安,可半路上遇见了你一个旧识的家眷,拉车的马病在荒郊野外了,我把马安置好,坐车的人呢又病了……别提了,就这么着,差点儿误了喝喜酒。” 唐修衡无语得很,“谁让你不带随从的?” “出来走镖,只有镖头趟子手,哪儿有随从?我半道来喝酒,怎么能拉上别人?”董飞卿眯着凤眼睨着他,“你要是多等我半日,轮得着我做好人?” 唐修衡笑开来,拍拍他的肩,“得,董爷,我欠你的,行了吧?今儿陪你喝到尽兴为止。” 董飞卿的火气势头猛,消散的速度也快得吓人,听完牵了牵唇,眉眼间都有了笑意,“真话?” “废话。” “嗯,我舒坦了。”董飞卿这才恢复了平时的做派,笑眉笑眼地跟在座的几个人叙谈,碰杯饮酒。 此时沈笑山在别处敬酒,别桌宾客的注意力自然都在新郎官身上,没人留意到唐修衡这边的动静。 董飞卿展目望去,见还有两桌就敬完酒了,笑道:“正好,我等到最后再让他招呼。” 唐修衡则将两盘暖胃养胃的菜肴端到他面前,“正好,你吃点儿东西,慢着点儿。在座的都是弟兄,没人挑你的理。。” “真得听你的,不然招架不了。不尽兴不就白来了么。”董飞卿笑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菜。 同桌的几个人,其实都是昔年与兄弟两个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袍泽,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在军中的时候,虽然只有一两岁之差,唐侯一时把董先生当兄弟,一时把董先生当小孩儿似的惯着训着;董先生一时把唐侯当兄长,一时把唐侯当长辈似的耍赖犯浑。 也掐架,为了彼此不顾自身安危的事情发生后,不是你狠狠踹我一脚,就是我给你重重一拳,气得什么似的。 铁血儿郎不怕死,却怕相伴长大的异姓手足出闪失。 他们几个,比不得唐修衡与沈笑山、董飞卿过命的交情,是单纯的在军中生出的深厚情分,不论在沙场还是庙堂,都以唐修衡马首是瞻,是唐修衡的弟兄,亦是心腹,是以,知晓一些寻常人不知的旧事。 当初南征北战间隙,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也是奇了,两个静下来能活活把人闷死的人,竟是一见如故。 朝廷用兵那些年,沈笑山经商辗转各地的路线,正是沿着唐修衡征战的路线。 几次粮草军饷供应不及时之际,沈笑山化解燃眉之急不要分文回报。 唐修衡一面运筹帷幄,一面记挂着友人处境,小事命亲信去了结,棘手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亲自赶去料理。 有些钻律法空子的匪盗出身的奸商,趁着兵荒马乱官府顾不上跟他们磨烦的机会,大赚黑心钱。那等货色,两个人联手另辟蹊径。冒险潜入机关消息遍布、高手云集的黑心商贾家中,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十根手指都不够数。 每次他们后知后觉,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气得嘴唇直哆嗦:身为将帅,去沙场之外冒非生即死的险,万一出了闪失,弟兄们哭都找不着地方。 唐修衡笑说,他跟沈慕江联手做什么事,都出不了岔子,人只是懒得端官家的饭碗。 唐修衡与麾下将士立下不世之功那一战,筹备时日长远,那次是沈笑山利用商贾身份之便,带心腹深入敌国领地,绘出详尽的地形图,随后有了唐修衡率精兵直捣敌国黄~龙生擒元首的大捷之日。 ——这期间,董飞卿自然通过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 战事结束之后,沈笑山专心做商人,唐修衡回庙堂为官。前者不曾有一日投身军中,但为战捷所付出的,不少于任何一名将士。只是,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他无心功名,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同在京城的几年,世人慢慢晓得两个人有来往,也仅此而已,只以为是两个人风雅的一面兴趣相投。 只有知情人明白,他们是真正为彼此豁出身家性命的过命之交,那种军营内外相隔仍能联手成大事的默契,几乎不可思议。 唐修衡成婚之前,沈笑山去了京城,一住好几年。如今唐修衡两次来长安,再自然不过。 看着眼前相伴长大的兄弟二人,再转头望一眼神采奕奕的沈笑山,他们只觉暖心。 岁月如掌中沙,无情流逝,万里江山换了新颜,而故人皆在,风采依旧,赤子之心未改。 沈笑山满场打了一圈酒之后,自是要到唐修衡那桌落座,举步时,一眼望见了董飞卿,笑意立刻到了眼底,快步走过去。 董飞卿笑望着他走近,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道:“走了一趟边关,途中听闻沈先生的喜讯,忙日夜兼程赶来。今日不修边幅,且来迟了,唯请先生海涵。” 沈笑山悠然一笑,“董先生赏光来喝喜酒,在下本该倒履相迎,却到此刻方知先生到来,罪过。还请先生恕我礼数不周。” 看热闹的几个人强忍着笑意。 唐修衡咳了一声。他不但喉咙不舒服,嘴角也要抽筋儿了。幸好,下一刻,董飞卿就直奔主题,唤仆人斟满三杯酒,道: “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语毕倒酒一般,饮尽三杯酒,动作洒脱自如,随即示意仆人把另外三个空杯放到沈笑山面前,斟满酒,“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远千里赶来道贺,你就说,值不值三杯酒?” “值。”沈笑山笑微微地颔首,亦将三杯酒饮尽,动作如行云流水。 两人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往口中倒酒,但仪态赏心悦目。满堂的人都看着他们,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来了——灌得了沈先生酒的人出现了。 沈笑山亲自执壶为董飞卿倒酒,“赶在这种日子,我就想起你成婚时候的事了。连个请柬都没给我送吧?你自己说,这笔账,我该不该跟你找补?这件事,你该不该罚?” “该罚。”董飞卿不得不承认,当初他成亲,是在外漂泊期间,不但没给一般好友送请柬,在当时甚至是有意躲着他们。于是,他喝酒,随后拍一拍唐修衡的肩,“都知道,这是我哥。修衡哥跟新娘子已是兄妹,那不用说,我也是新娘子的娘家人。”他麻利地给沈笑山倒好三杯酒,“来吧,多敬舅兄几杯,绝对不吃亏。” 众人俱是忍俊不禁。 沈笑山喝酒之前嘀咕一句:“这顺口溜让你说的。” 又是满堂笑声。 这一轮之后,董飞卿端起一杯酒,对满堂宾客示意:“容我喧宾夺主。沈先生去不了别处了,得坐下来跟我慢慢喝——有我磨烦着,凭谁也不能让他移步,诸位见谅,我先干为敬。” 宾客们笑着举杯同饮。 落座之后,沈笑山与董飞卿当然不会像之前那个喝法,边喝边叙谈。 沈笑山问:“能逗留多久?” 董飞卿略略盘算一下,“半个月左右。” 沈笑山又问唐修衡:“后天走?” 唐修衡嗯了一声,“人多的地方,喝酒没意思。明晚再畅饮。” 董飞卿飞扬的眉眼间尽是笑意,环顾同席的人,“这种机会,好几年都没一次。”他对沈笑山举杯,语气真挚,目光亦是,“沈哥,恭喜,祝你们夫妻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多谢。”吉祥话今晚听了一车,但从好友口中说出的,便是他能听到心里的。 随后再喝酒,一桌人都是一口一口慢慢来。董飞卿之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沈笑山千杯不醉,他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认真灌酒,来那么一出,不过是断了别的宾客再敬新郎酒的路。 . 二更天,曲终人散。唐修衡、董飞卿和袍泽转去小花厅叙旧。 沈笑山吩咐老管家和管事,定要尽心服侍小花厅里的几个人,随后回往内宅。 路上,念及董飞卿专程赶来,心海又添三分愉悦。 董飞卿生平之起伏跌宕,没几个比得了:从军征战立功无数却不要封赏,中过探花入过官场,没多久却辞官四处漂泊,漂泊期间与蒋徽成婚,回京安稳下来,建学院教书之余,与友人开了个镖局。 昔年小董探花的这些年,有些人开玩笑说是变着法儿的作妖。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磨折中有狼性,顺遂时有担当。 两人初结缘的几年,没什么共事深交的机会,彼此只是有一份无条件的认可。有一度,他常年行踪不定,直到近几年,才在京城时时碰面,了解了彼此的脾性,成为莫逆之交。 陆语提及董飞卿,总要尊称一声董先生,大概想象不到,那厮是特别有趣的一个,更是最不着调的一个,有时候一惊一乍的——跟她偶尔不长脑子的情形有的一比。嗯,两个人一定也很投缘。 又多一个哥哥。 她这后台,也太硬了些。 遐想着,他牵了牵唇。 空中弯月如钩,星光熠熠。空气中有茉莉香、桂花香和酒香。 宾客众多,委实喝了很多酒。只是,头脑异常清醒。 走过垂花门,他的步调加快。 正房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灯火通明,映照灯光影的窗纱上,贴着大红喜字,门上贴着喜联,廊间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 寝室在二楼东侧,他抬头望一眼那边的窗户,大步流星地入室,上楼。 有丫鬟迎上来,低声告诉他,夫人没叫陪嫁的丫鬟服侍,独自留在房中等待。 他其实有些意外,那些嫁娶的场面功夫,本不需她恪守的。 想到她独自等了这么久,不免生出几分疼惜。 在门外,喜娘捧着托盘迎上来,贴着小小喜字的托盘上,放着合卺酒、酒杯。 沈笑山取出打赏的封红,接过托盘,“辛苦了。没别的事了。” 喜娘于是明白,自己的差事已了,说了几句吉祥话,行礼离去。 沈笑山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反手带上,视线望向千工床。 如他离开时一般,陆语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一袭大红嫁衣,盖着大红盖头,红色中的金丝银线,闪烁着微光。 他走到她近前,托盘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转手取过玉如意,挑落红盖头。 他在门外说话时,陆语就听到了,那一刻,心跳得有点儿急。 眼前那片耀目的红,随着玉如意轻轻摇曳一下,随后,眼前变得明亮。 她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后,意识到眼前是他穿着大红喜服的挺拔身形。 她缓缓地抬眼望向他。 沈笑山正在凝视着她。 累累珠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小脸,双眉漆黑,唇瓣嫣红,目光流转间,大眼睛闪着黑宝石一样的光彩。 视线相交,她眉宇间有了清浅笑意,不知是不是妖冶的红色映衬之故,眼角眉梢平添三分柔媚。 原本想问她为何傻等着,解释为何此时才回来。但在四目相对之际,他忘了,只一味凝视着自己绝美的新娘。 陆语觉得,红色不但没削减他独有的清隽俊雅,反倒在无形中彰显。他一身浓烈的酒味,使得脸色透着些许苍白,双眼却比平时更加明亮,凝望着她的眼中,尽是温柔缱绻。 那眼神,让人甘愿沉溺其中。永远。 永远么?似乎是首次,她在愉悦时想到这两个字。 不要贪心,不需要永远,余生同心便好。 此时,他弯身,怕吓到她似的,缓缓凑近,修长手指托起她的脸,再坚定而温柔地捕获她红唇。 陆语呼吸一滞,一颗心砰砰乱跳。是这日子的缘故么?她居然紧张兮兮的。 他辗转吮吸带来的感触,让她的几分恍惚淡去,有了真实感。他口中是淡淡茶香,或许是周身的酒味所至,让她感觉气息分外灼热。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揽住她身形。 怀抱的温暖,让她踏实几分,长睫缓缓下垂,阖了眼睑。 唇舌交错,引得她轻轻一记颤栗,身形明显地变得柔软。下意识地寻找依托,一手虚虚地搭在他肩头。 没有交谈,可这绵长的亲吻中,又分明有着他无言的诉说:想念,疼惜,要她回应,欢喜,难自制——到了这一步,他恋恋不舍地别转脸,在她耳边轻唤: “恩娆。” “嗯。” “阿娆。” “嗯?”她应声中有了疑问,总叫她做什么?醉了? “你肯嫁我,是我此生最长久最纯粹的幸事。”长久的幸运不难寻,弥足珍贵的是长久与纯粹并存。她能让他变得简单、心思单纯,基于此,不再吝啬笑容,时时心怀欢笑与暖意。 陆语无声地笑了。 沈笑山转身斟满合卺酒。该好生完成嫁娶的仪式,如此才不枉她的等候。他递给她一杯,坐到她身侧,语气温柔而郑重:“我大抵不擅长对一个人好,但我会尽力学着对你好。余生为期。” “我也是。”她亦郑重许诺,“我大抵不擅长对一个人好,但我会尽力学着做好你的妻子。余生为期。” 喝完合卺酒,陆语轻轻点一点他的衣襟,“去洗漱更衣吧?” 他视线扫过撒着红枣、花生、栗子的床榻,颔首说好,唤人备水铺床,随后,亲手为她摘下头冠,低语一句:“傻乎乎的,多累人啊。” 陆语没想老老实实照规矩来,只是胡思乱想太久,回过神来没多久,他就回来了。累,当然累,但有他这一句话,足以抵消。 盥洗室在寝室东侧,是梢间,分成两间,仆人上下经由东侧楼梯即可。 无暇无忧过来,服侍着陆语除掉嫁衣、首饰。 陆语周身松快不少,沐浴又缓解了几分疲惫。换上红色寝衣,在床上歇下,望着红纬,想到花烛夜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生出忐忑。 沈笑山回来时,一眼就察觉到了她心绪,遣了丫鬟,放下床帐,在她身边侧躺,以肘撑身。 陆语不自觉地往一旁挪了挪。 他笑,刮一刮她鼻尖,有意用言语缓解她心绪,“怕不怕?” 陆语顾左右而言他,“烛火,不熄掉么?” “不行,要点一整夜,不然不吉利。” “……什么时候起,你也信那些了?” “我不信,仆人们总有信的。” 什么习俗啊这是?陆语皱了皱鼻子,腹诽着,这不是诚心难为新娘子么? “已经上了贼船,想什么都没用了。”他没正形地打趣。 陆语斜睇着他,“你再吓我,我可就撂挑子了。” 他轻笑着把她揽入怀里,语声低柔:“没事的。我怎么舍得委屈你。” 陆语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轻如羽翼的亲吻,落在她额头、面颊、唇角…… 他的手自她背部开始游转,感受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转到前面,呼吸越来越急促,生出炙热的渴望。 但理智又提醒他不能急切鲁莽,不能让怀里的人害怕惊惶。 心中当真是天人交战。 起初,他每个动作,都会让陆语本能的瑟缩,他便以亲吻安抚。 慢慢的,她察觉到他的百般克制,忍得艰辛,不由得反过头来心疼他。 她这一天过得不易,他比她要应承的事情多了数倍。就那样,也是周身透着愉悦,甘之如饴地耐着性子跟她磨叽。——这要是换了别的事,早就抱怨了。 一切,不过是因珍惜而起。 她双臂环住他肩颈,抿唇微笑,“沈慕江。” “嗯?” “没事。”只是想叫他一声,随后,她主动亲了亲他唇角,再点一点他的唇,轻轻含住。 一室旖旎,暗涌的情/欲,被这一举动燃起。 衣衫尽除,她因赧然而双颊微红,水光潋滟的眸中似是氤氲着薄雾,气息不宁,目光迷离。 悬身相看,眼前动人心魄的美,让沈笑山呼吸一滞。 肤质雪净,通透无暇,沁出她天生的异常好闻的香气,起伏山峦顶端,是娇嫩粉红,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含情带怯地仰了仰头,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忍不住低低一呼——心口处,印上了他的唇。 他握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陆语便是有心,在此刻也已无力推拒,整个人春水一般软绵绵的。 他完全覆上她身形。 如此的亲密无间,在他高大颀长身形的对比下,她显得娇小柔弱。 温暖到近乎烫热的怀抱,熟悉的男子气息,将她整个人包围、吞噬。 怀中的女孩恰如一朵含苞欲放的最美的娇花,过往牵系着他的心魂,此刻燃烧了他通身血脉。 几经试探,几番拨撩,在她动情之后,温缓采撷。 帐中香风萦绕,帐外红烛轻轻摇曳。 第42章 第42章 (捉虫) 红烛焰, 君共眠 已过三更,宅院在秋夜的静谧祥和中沉睡着。 人却还没睡,例如仍在外院小花厅饮酒谈笑的唐修衡、董飞卿等人,例如内宅中结为连理的眷侣。 沈笑山拥着陆语,关切地问:“好些没有?”她是他命定的不可抗拒的诱/惑, 是以, 多少年的冷静自持,在今夜,终究不能贯穿收尾, 情难自制时不免孟浪, 弄疼了她。 “没事,本来就没事。”陆语自认是不怕疼的人,一年总会有那么几次,手被刻刀、锯条、裁刀伤得鲜血淋漓,比起那些, 眼下这点儿事情, 委实不算什么。 她挪动身形, 枕着他的手臂, 把锦被拉高些,再环住他腰身。 沈笑山低头吻了吻她漆黑浓密的发丝。相依相偎的温馨,他实在不愿打破,“过一阵子再叫水?” 陆语嗯了一声, 片刻后, 轻声说:“原来是这样的, 真没什么好怕的。” “你不娇气而已。” 陆语自是清楚,只稍稍吃了点苦头,全因他的体贴。心念一动,抬眼看着他锁骨下方,笑了,“真留下疤了。”指的是她咬过他的那一口。 他敛目瞧着她,想到当日情形,笑,“多好。这是最好的信物。” 信物二字,提醒了陆语。她摘下戴在双腕上的配饰,本是该戴在颈间的玉坠,时候未到,就先充当了手串。 “你看看。”陆语说。 他拿在手里,细细赏看。玉坠是和田羊脂玉做成,两枚都是半月形,雕篆如意纹样,缀着细细的银链。再看背面,分别雕刻着人长久、共婵娟的小字。是她的字迹。“你做的?”她没有在成型的配饰上留下自己相关印迹的习惯。 “嗯。夏日里,时间宽裕。”陆语问,“喜欢么?” “当然喜欢。”他为之动容,“戴上?” 见他是打心底喜欢这份心意,她心里甜甜的,自是点头说好,“刻着人长久那个是你的。” 沈笑山选出来戴上,随后坐起来,拎着另一枚说:“来,给你戴上。” 他起身的同时,陆语就手疾眼快地拽住锦被,听他这样说,磨磨蹭蹭地拥着锦被坐起来,“好吧。”随后,又要用锦被裹住自己,又要盖住他腰际往下,手忙脚乱了一小会儿。 他忍着笑意,帮她戴上吊坠。 这期间,陆语视线没个着落。横竖不看他就是了。 “敢碰不敢看?”他打趣道。 “谁说的。”陆语心想也是,前一刻还搂着他,这会儿看看又能怎样?思及此,抿了抿唇,看着他线条优美的肩臂、坚实的胸膛……到此打住,抬眼对上他视线,脸在发烧,却嘴硬道,“皮相而已。皮相即为幻象。不看也罢。” 沈笑山低笑着作势去抢锦被,“万物到头皆为空。看即为不看,不看即为看。” 陆语忙拥紧被子,耍赖的笑着躺回去,心里暗怪自己嘴欠,这类言辞,他再擅长不过。 “又不是没看过。”他笑着随着她躺下,把她拥到怀里。 是啊,又不是没看过,且不是只看看而已,可是——“此一时,彼一时。”陆语给他盖好被子,“谁还没个别扭的时候。跟我说说话。” “好。”他眼含宠溺,点一点她的唇,说起外院喜宴上的事情,自然,重点提起的是董飞卿。 陆语喜出望外,“董先生也来了?” “对,你董家哥哥来了,要在家里小住半个月左右——话里话外的,认定了你这个妹妹,你想不认都不行。” “那多好,快跟我说说他的喜好,免得怠慢了他。” 他就笑,“他可不是谁能怠慢的主儿。” 两个人头抵着头,轻声言语,似一对儿亲密的鸽子。 同一时间,外院的小花厅里,只剩了唐修衡、董飞卿,其余几个喝不动也熬不起了,已有小厮服侍着到客房安歇。 此刻,兄弟两个的话题,是上次唐修衡带回京城诸多回礼: 陆语送给程阁老的是孤本道教经书; 送给程夫人的是大小狼毫画笔十二支、囊括如今所有作画所需颜色的一套颜料; 送给唐修衡双亲的是一套小巧精致的十二生肖玉雕,一册巴掌大小的画册——薄薄的尺寸分毫不差的书页,皆是玉石制成,正反两面都有赏心悦目的画作; 给唐修衡的是一册没了扉页所以不知年月、不知作者的残旧兵书; 给薇珑的是大大小小的园林、家具模型; 给孩子们的是妙趣横生的各色玩具及衣料、画册等等。 此外,陆语也没忘记唐修衡格外看重的董飞卿蒋徽夫妇。 因此,外出回京的董飞卿收到了一部手抄书籍,其中收录着针对现今学府学院的十三篇见解及建议,是陶真人去年所作,由陆语整理成册。 蒋徽收到的礼物,是陆语从玉霞观和师父两边得来的六种不流于世的香料——教书育人之余,蒋徽喜欢制作香料,名下的香露铺子,如今已成各地闻名的字号。陆语意在供蒋徽参详配方,写在了随附的笺纸上。 ——哄得孩子们欢喜雀跃不难,送给一个人心头好也不难,难的是让这么多人都收到心头好,如获至宝。 “我就纳闷儿了,这么多宝物,她是从哪儿淘换来的?”董飞卿说,“瞧这架势,私藏的奇珍异宝,不会比沈哥少。” “恩娆的父亲就不是凡俗之辈。”唐修衡说,“他留给恩娆的,看得见的是宝物,看不见的是宝藏。” 当年的闷声发大财的江南陆氏,到了今时今日,他自然已了解颇深。 董飞卿琢磨一阵,深以为然,“的确。再加上陶真人教导有方,自己又天资聪颖,可不就活成精了。” “什么话让你一说,都能不伦不类的。”唐修衡笑着摇头,“才高八斗的小董探花,平日里真是俗得掉渣儿。” 董飞卿一乐,“你也没强到哪儿去。” 唐修衡一笑,“近墨者黑。”兴许从小时候起,就被这厮带沟里去了。 董飞卿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 天色微明时分,陆语恍然醒来。眨了眨眼睛,几息的回想之后,才知身在何处。 这是在沈宅,此间男子已是她的夫君。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男子怀抱的温暖,意识到自己被他松松圈在臂弯间,而自己的右臂,就搭在他腰际。大概是平时睡觉爱搂着被子的缘故吧。 几时睡下的?记不清了,横竖已经特别晚了,说笑许久又叫水沐浴后才歇下。 原本以为,会因着疲惫睡过头,睡前还让沈笑山一定要按时唤醒她,现在倒是不用担心了,但是,醒的未免太早了些——红烛还在摇曳,曙光尚未流转入室。 身边的男子呼吸匀净,仍在睡梦中。 陆语抬眼瞧着他。 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垂下,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她的手滑出锦被,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眉梢。 他浓眉微动,环着她的手臂动了动,随即,将她搂紧些。 她唇角上翘,并不收敛,继续试探,几次后,他习惯了这般碰触、安心沉睡,便以指尖轻柔地描画着他的容颜。 漆黑的剑眉、此刻似是延逸着风情柔情的眼梢、高挺的鼻梁、弧度完美的唇、白皙的面颊…… 视线亦随着手势,恣意看着他。 这样的情形,以前从没有过,从来不好意思没完没了地盯着他看。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是她的夫君,真正成为了她最亲最近的人之一。 他属于她,她亦属于他。 她不自觉地绽出甜甜的笑容。 手收回被中,静静依偎着他,只觉心安。过了一阵子,她的注意力转移——仍是他,但兴趣在于他的身形,或者说,是男子身体与女子的差异。 她学医是一点好也没学,净学了些歪门邪道,但不论正统还是邪道,都少不得要知晓经脉穴位。了解的方式,不外乎书上的图形、人形木桩。 近距离的接触的男子,迄今为止只有他。 她的手慢吞吞地滑到他肩头,再慢吞吞往下游转,隔着寝衣,用心感知手指所经的骨骼、穴位,在心中默念出来。 随后,又开始描摹他的身形。 嗯,宽肩窄腰,是绝佳的好身形。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肌肤的韧性、弹性。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大部分时日,都在书房以下棋饮酒消磨时间。可是,身体却明显是最佳状态。 怎么做到的? 她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便没有留意到,拥着自己的男子的呼吸已不再是之前的匀净绵长。 在她的手描摹着面容的时候,沈笑山就醒了,心生笑意与暖意,觉得她孩子气,自是由着她。 她之后的举动,便让他啼笑皆非了:像是在一本正经地琢磨他身上的骨骼经脉,要是换个疑心重的,不定能想到哪儿去。 想到她好歹也是通医术的人——虽然好东西一样没学吧,倒也能理解她对男子身体构造的一份单纯的好奇。也随她。总之,不失为一种乐趣。 可她接下来所做的,就不能让他心如止水了。 没猜错的话,她是通过手在看他的身形。 那只小手的动作极轻柔。先前一切,那过程都是享受,在此刻,小火苗就要被点燃——她越轻柔,越似撩拨。 他身形微微一动,转手到背后,捉住那只停留在腰际为非作歹的小手。与此同时,睁开眼睛,亲一下她的唇,“忙什么呢?” “嗳,醒了?”陆语只当他刚醒,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什么。” 沈笑山看着清晨的她,见她眉眼间存着些许慵懒,双唇有点儿干燥。 他凑过去索吻,直到她唇瓣转为柔润,直到她气息不宁才罢休,“猜错了几个穴位?”他语气随意地问。 “……?”陆语眨了眨眼睛,这才明白,他早就醒了,“你怎么这么坏呢?”她皱着鼻子抱怨,其实是借此掩饰自己的心虚气短。 “怎么只研究上半身?”他低低地笑。 笑得她脸颊直发烧。她转身背对着他,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和声道:“我要睡个回笼觉。” 沈笑山笑得更厉害,手落到她纤细的腰肢,“说起来,我也没琢磨过女子的经脉骨骼,更不知道穴位的位置是否有偏差。没机会。”说话间,手就动起来,却不是找穴位,而是隔着衣衫摩挲她的肌肤,缓缓上移。 陆语忙捉住他的手。 他岔开话题,“说真话,还乏么?不乏就说说话。” 他不再拿穴位的事打趣,陆语求之不得,也就诚实地道:“不乏了。”整个夏日只与他在书信中交谈,不知有多少话想跟他说。 “转过来,让我看着你。”沈笑山说着,板过她身形,让她面对着自己,一手寻到她的手,“下午要认亲,来的自然没有亲戚,都是走得近的友人、弟兄。我跟你说过,没忘吧?” “没忘,备了见面礼。”陆语道,“到时候,谁给我引见?景太太还是代安?” “当然是景太太。”沈笑山摩挲着她的手,时轻时重。 陆语不以为意,因为提及代安,不免问起:“昨日是代安和几名女管事款待女眷?” “嗯。” “想想都觉得累。”那么多人,而且诸多宴席上,女子也不乏喝酒的。 “好像都喝多了。”沈笑山语带笑意,“各省大管事、大掌柜都带着家眷来了,那些人的妻女,有些酒量很不错,跟代安几个又熟稔,少不得要喝得尽兴。” 别的女管事,陆语没见过,关心的只有代安,“代安酒量如何?” “还行。得空就跟罗松、景竹跑出去喝酒,但昨日人太多,说不好。” “那你有没有吩咐人准备好醒酒汤、解酒的药啊?”陆语追问。 “醒酒汤应有尽有。”他语速和缓,说话间,仍旧时轻时重地摩挲着她的手,“解酒的药倒是没准备——不至于醉成那样吧?况且外院有药草房,她实在难受得厉害,找你修衡哥把脉开方子就成。修衡现在医术也很不错了。” 陆语轻轻点头,“你们这些人,怎么什么都会?能文能武能赚钱,这也罢了,还通医术,会做菜,菜又做得那么好吃,就差不会绣花了吧?” 他轻笑,“对饭菜特别挑剔的男人,不少都会亲力亲为。你不挑剔,是好事。” 两个人就这样闲闲地说着话,他的手,一直在摩挲着她的手。 陆语一直没当回事,由着他。 但是,过了片刻,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手法其实显得特别随意,慢慢的,却让她觉得特别舒适:似有暖流通过他掌心、手指传递到了她体内,让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包括心神。 于是,她更显慵懒,将身形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与他说话时,声音不自主地变得轻柔。 又过了一阵子,她察觉到了蹊跷:身体开始燥热、躁动。经了昨夜,她知道那是动情的前兆。 她的手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掌——他要是也火急火燎的也罢了,问题是,现在她快管不住自己了,要竭力克制,身形才不至于蜷缩、发颤。 沈笑山不让她如愿,以醒来后独有的略带沙哑慵懒的声音问她:“怎样?” “……”陆语咬了咬唇,完全明白过来,“沈慕江……”她想说你怎么这么坏?她只是找他身上的穴位,他倒好,直接利用穴位收拾她。可是,一出声,她就知道自己语气不对,太软太柔了,像在撒娇。 “这一招,以前只是看过一眼,我还以为不管用呢。”他眸中闪着清浅笑意。 体内的躁动已经成为煎熬。陆语蜷缩起身形,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你也太……” 她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吻住她的唇。 这关头,这样亲密的举动,立即让她难以自持。 而之于他,先前压制于心的渴望,也只需这亲吻,便能化为实际行动。他利落地除去彼此束缚。 “……”陆语弱弱地道,“说来就来啊……” 他差点儿撑不住笑出来,“早被你扰得要疯了。我沾火就着。” 陆语抿了抿唇,“你这只千年黑心狐狸精……” “阿娆,好么?”他在她耳边询问,继而吮住那颗白皙圆润的耳垂。 “你说呢?”她不自主地扭动着身形,手无意识地抚着他的背。但是,这笔账,她一定会记很久,直到找补回来才算完。 他再度吻住她的唇,坚定的、热切的,却又存着一份似乎出自本能的温柔。一如接下来的索要。 ※※※※※※※※※※※※※※※※※※※※ 船族中的一对儿清流出现了^_^ 为这两只结婚庆贺,红包继续飞~ 另外下章为防盗章,0点更新,不要订阅,明早六点之前准时替换。订阅了也没关系,替换的字数只多不少。见谅见谅,偶尔一两次,不会总这样的~ 么么哒(づ ̄ 3 ̄)づ 第43章 第43章 清晨, 代安苍白着一张俏脸, 捂着胃,磨磨蹭蹭地去找唐修衡。 不用问她也知道,唐修衡、董飞卿一定会整夜把酒言欢。 小花厅里, 门窗敞开, 流转着晨间清新微寒的空气。 南窗前的花梨木桌上, 放着四色水果、四色干果,再就是酒具。唐修衡与董飞卿相对而坐, 意态闲散。 水果干果没动过,酒却不知道已喝了多少。 代安走进门, 苦着脸望着二人:“侯爷、董先生。” 董飞卿一看她那个样子, 笑了, “闺女, 怎么打蔫儿了?” 唐修衡牵了牵唇。 代安因为董飞卿的措辞不满, “侯爷也只说我是他半个干闺女。”言下之意是,你忒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董飞卿瞥一眼唐修衡,“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半个干闺女, 那不就见外了么?” 代安无语得很, 慢悠悠地走近几步, “先生, 我没事的时候总是想, 你这样不着调的做派, 在家里, 是你哄孩子,还是孩子哄你?” 两男子同时哈哈大笑,随后董飞卿才道:“甭瞎担心,孩子有程家唐家两头的祖父祖母教导着,差不了。” “哦。”代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找了把椅子坐下,“那很好啊,你能做好孩子的玩伴就行。唉,只是心疼尊夫人,平时得多累啊。” 这样的话,只有不见外的人才会说,董飞卿自是全盘接下,又与唐修衡笑了一阵。 代安用惨兮兮的眼神望着唐修衡,“笑什么啊,侯爷,没看我半死不活的么?来找你开方子的。” “喝高了?”唐修衡笑问。 “嗯。胆和胃都要吐出来了。”代安有气无力的,“我不能掺酒,昨天前后喝了好几种,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唐修衡笑着起身,“来,看看你这条命还剩几分。”随后走过去,给代安把脉。 董飞卿在一旁打岔:“我说闺女,你不是也懂点儿医术么?开个解酒的方子而已,怎么还要劳动我哥?”仍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代安横了他一眼,“我只知晓经脉穴位那些,不会治病。难道拿银针的就擅长针灸么?我就只会整治人。” 董飞卿笑着颔首,“说的也是,我跟你半斤八两。”又好奇地问,“沈哥没教你点儿正经的医术?” “那些啊……”代安嗫嚅道,“自然教过,懒得学。” “跟我一样。” 唐修衡瞥了董飞卿一眼,“瞧你那德行,好像多长脸似的。” 董飞卿理亏地笑一笑,摸了摸鼻尖。 代安不由得笑了,心想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把脉之后,询问代安几句,唐修衡唤人备笔墨,给代安开方子。 董飞卿起身伸个懒腰,“我去捯饬捯饬,省得见恩娆妹妹的时候不成个样子。”说话间,高大的身形已经到了门口。 . 自盥洗室返回寝室后,陆语坐在妆台前的锦杌上,对镜梳头。沈笑山折回来,她问:“等下要我帮你更衣么?” 沈笑山一愣,“我有手有脚的,哪儿就用到你了?” “哦。寻常夫妻,都是那样,我自然要问你一声。” 沈笑山走到她身后,透过镜子看她,“我们不是寻常的夫妻。你要是同意,我倒是乐得反其道而行,每日伺候着你洗漱更衣。” “……”陆语望着镜中的他的笑,笑得像只存着餍足之意的大猫,且有点儿坏。不,不是猫,是黑心狐狸。 沈笑山看出她有点儿拧巴,拿过她手里的牛角梳子,俯身搂住她,“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啊,横竖拿你没辙。”她抬手抚着他的下巴。 他亲昵地蹭了蹭她面颊,“累不累?还早,能再睡一阵。” 累是一定的,又折腾一场,腰腿酸软,可再累,今日也不能由着性子来,今日的事情可不少。“不睡了。吃完饭,喝杯浓茶就好。” “等到午后,睡个午觉。捱过这两日就好了。”他柔声说着话,一手自有主张地把住一侧丰盈。 陆语抬手打开,嗔怪道:“手往哪儿放呢?” 他一脸无辜,慢条斯理地说:“那你说放哪儿。” “怕你了成不成?”她笑着推他,“离我远些。” 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手臂将她缠得更紧,“怕什么?” “怕你又耍坏,把我拐床上去。”她轻声说。 “怎么会。”凡事得有个度,又怎么舍得难为她。他扬了扬牛角梳子,“好好儿坐着。”随后,帮她梳理七/八分干的长发。 陆语端端正正地坐好,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早饭十分丰盛,各色颜□□人、香气扑鼻的菜肴,盛在精致小巧的碗碟之中,另有灌汤包虾饺等面食和用大海碗盛着的羹汤,摆了满满一桌。 新嫁娘在这里的第一餐早餐,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陆语真的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昨晚喝酒太多,沈笑山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瞧了她一会儿,也有了食欲,吃了不少菜,喝了一碗汤。 吃过早饭,时间是辰时初刻。沈笑山去外院,与昨日留宿在此的友人打招呼,喜宴后续一些事也需要他调配人手去办。 他抱了抱她才出门。 陆语唤上无暇无忧和本就在沈宅当差的双玉,在正房中转了转。虽然之前通过信件,已经对正房格局了如指掌,但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沈笑山的一个好处,就是话从不说满,这就使得陆语所见一切都比想象中更好。 信步游转期间,随行三名丫鬟笑盈盈地交谈。 陆语听到了不少事情—— 双玉和一众丫鬟,都是夏日里才来到沈宅。在那之前,沈宅的女仆只有灶上和针线房里的几位妈妈。 她与沈笑山的婚事,在长安引起了轰动。 一来是她的嫁妆太多:双亲留给她的妆奁已然不少,姨父姨母又完全是嫁女儿的心态,筹备的嫁妆甚多,唐修衡给她添置的嫁妆,两位长辈也要她一并带上。 出嫁前,为这事情,她哭笑不得的,说随意弄几十抬应付场面就得了。本来么,嫁的那个人可是富可敌国的沈笑山,嫁妆就算铺出去几百里,于他也是九牛一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姨父姨母的想法却是不同,他们说,嫁妆不是给他看的,是给外人看的,你得让人知道,自己也是身价不菲,嫁不嫁他,手里的产业都足够一世锦衣玉食。 她就笑,说是啊,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我在商贾之中数得上名号。 姨父姨母说那就对了,更不用低调行事——没法子,我陆恩娆不但银子多,傍身的名贵物件儿也多,姨父姨母给的嫁妆也是面面俱到,嫁妆就是越多越好,就是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被说得没词儿了,索性手一挥,说我不管了。 姨父姨母哈哈地笑,说本来就不归你管,回绣楼待嫁去。 于是,成婚前夕送到沈宅的嫁妆,是一百二十四抬。而出嫁之际,又有一百二十抬随行。理由是,第一次的嫁妆是江南陆氏夫妇留给女儿的妆奁,第二次是傅家嫁女儿。 掏心掏肺对她好的两位长辈,她承欢膝下的时日,不过区区三四年。 阵仗大小,她倒是无所谓。往俗了说,她算是腰缠万贯的小财主,姨父姨母的新月坊这些年也没少赚银子,别说二百多抬嫁妆以私藏的古董字画珍玩居多,就算是现买,弄出这阵仗也不是难事。 看热闹的人们却与她心境不同,为之兴奋不已——双玉笑道:“嫁妆安置在外院,好多人看,有人说江南陆家的财势底蕴不可小觑,有人说傅先生和太太真是把外甥女当成了亲骨肉,嫁妆准备得太丰厚了些。” 嫁妆已叫人津津乐道,沈宅这边喜宴的排场,亦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 他是深居简出的人,但两京十三省与他或他的财势有牵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他娶妻一事,打一开始就没想瞒任何人,不然也不会让景老爷景太太说项。为此,该知会的人都发了请柬,只是,碍于赴宴之人太多,喜宴的规格不同,设宴的地点也不同:走得近的人,在沈宅,其余宾客要到指定的酒楼赴宴,由沈家的亲信款待。 就是这种看得出亲疏的安排,来不来随意。 昨日,长安城最出名的四间酒楼被沈家包下来:雅间用来款待赴宴的宾客,大堂则自午间起设十二菜一汤的流水席,愿意沾沈笑山和陆语喜气的百姓,都可以前去,酒水不限,但用饭时间以一个时辰为限。 结果,昨日四间酒楼爆满,过了三更天才消停下来。排队等流水席的人堵住了长街,大多数雅间也都临时增加了一两桌席面——那是不请自来的,到沈宅送上贺礼,自觉地转去酒楼。 ——这些,陆语到此刻才听说,暗暗称奇:真没有他办不出的事儿啊。 辰正,一众仆人前来请安,陆语回到正屋,在厅堂落座。 先来请安的是内宅两名管事妈妈、两名大丫鬟。很明显,沈笑山给她留了添加得力人手的空间。 陆语与四个人闲话一阵,命无暇无忧打赏。 几个人满心欢喜地行礼谢赏,退了出去,跟着进门的是二等丫鬟,都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一个个生得唇红齿白,站了一大排——屋宇院落多,用到的人手也少不了。 最后进来的是小丫鬟,人数更多,都是七、八岁的年龄,一张张小脸儿水灵灵的。 陆语看着欢喜之余,不免纳罕:谁挑选的?短短时日,招揽这么多样貌讨喜又伶俐勤勉的丫鬟,实非易事。再一个……是不是有点儿以貌取人的嫌疑? 见过并打赏了内宅仆人,陆语转到做为小书房的西次间,正准备清点嫁妆账目、妥善安置的时候,双玉来禀:“夫人,唐侯和董先生来了。” “是么?”陆语面露喜色,立时站起身来,“快请。” 她折回厅堂的时候,恰逢唐修衡与董飞卿进门。 走动间匆匆打量,目标自然是唐修衡身侧的男子。身姿挺拔、凤眼明亮,唇角噙着愉快的笑容,这是个让她觉得很矛盾的人:有与生俱来的优雅尊贵,又有几分桀骜不羁。 她来不及多想,走上前去,屈膝行礼,“哥。”又转向董飞卿,“董先生。”是没见过,但来的只有他们两个。 唐修衡侧身,抬手示意免礼。 董飞卿则笑着拱手还礼,“在下董飞卿。” 唐修衡看着陆语,适时接道:“你董家哥哥。” 董飞卿立时颔首,笑道:“对了,叫飞卿哥,不能叫先生。” 陆语微笑,见他神色真挚,又见唐修衡微笑颔首,便再度端端正正地行礼,“飞卿哥。” 董飞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快免礼。” 陆语抬手请二人落座,唤人上茶点。 这些时候,董飞卿自然留心打量她了:容颜娇艳如出水芙蓉,一袭红衣,反倒更加彰显了她清雅绝俗的气韵。 是罕见的美人,最重要的是举止做派也让人打心底觉着自然、舒服。待她落座,董飞卿将手里的一册书和一个小匣子交给一名丫鬟:“贺礼之外,额外的一点儿心意。” 丫鬟转手交给陆语。 董飞卿又道:“我是俗人,送礼自然也俗,你嫂子比我强点儿。看看?” 大名鼎鼎的名师、名士,跟她说自己和夫人俗……陆语心中失笑。当面查看礼物,本不合礼数,但送礼的人要求如此,便可从善如流。 她微笑着说好,将小匣子暂且搁到一侧的茶几上,先看那一册书。 董飞卿瞧着,现出被嫌弃的表情——小匣子里的礼物,是他送的。 唐修衡莞尔。 茶点送上来,两男子也不拘礼,闲闲品茶。 书没有名字,显得格外陈旧,不厚,却给人厚重感。陆语小心翼翼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浏览,才知这是一部关于制琴的著作,且是手抄本。看过开端几页,便知是自己不曾阅读过的,而内容,则分明是制琴高手写就。 陆语望向董飞卿,由衷地道:“太贵重了。” “在你眼里贵重而已。不懂行的人,不知会如何怠慢它。”董飞卿觉得此刻的她目光过于干净、单纯,像孩童,他语气不由得更加温和,“这是你嫂子送你的,快看看我送你的。”语毕,竟有点儿担心她打心底不喜欢自己那份礼物。 唐修衡撑不住,轻轻一笑。他看得出,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董飞卿对陆语的态度,已经从认定的妹妹变成哄孩子了——那厮怕孩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是此刻这样子。 也难怪,她与他们,毕竟隔着十来年岁月,加之这次见面,她不会心存任何戒备,对董飞卿又一直存着仰慕之情,可不就本性流露,显得孩子气。 仰慕董飞卿……唐修衡摸了摸下巴,想着不出两日,她那仰慕之情就得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董镖头、飞卿哥的兄妹情。 但是,两个人一定投缘。平日里,董飞卿嘴巴毒,她其实跟董飞卿有一拼。 这时,陆语已经让无忧把书籍好生存放起来,取过匣子,打开来,惊见里面是十二颗钻石,红底、充足的光线映衬下,熠熠生辉。要比寻常所见的颗粒大许多。 她微微睁大眼睛,书籍是无价的,钻石却要用真金白银高价买回,所以——“这个,也是太贵重了些。” 董飞卿只是道:“你就说,喜不喜欢这种石头?” “喜欢啊,”陆语诚实地道,“但这么多,颗粒又这么大,真觉得烫手。” “喜欢就行。”董飞卿笑笑的,“也是机缘巧合到手的,放心,来历清白得很。再贵重的物件儿,也比不得陶真人的真知灼见——你给我的那本书,我受益匪浅。” “我借花献佛罢了。”陆语把匣子盖上,仍是让丫鬟好生存放起来,由衷道,“谢谢飞卿哥。” “乱客气什么?”董飞卿笑眉笑眼的。 说话间,沈笑山走进门来,瞥过二人,道:“不是下午才认亲么?” “不是就有等不了的人么?”唐修衡说。 陆语轻笑,三个男子却是哈哈大笑。 沈笑山道:“有几个弟兄要走了,等你们送呢。” 唐修衡、董飞卿同时慢腾腾起身,同声道:“还送什么?矫情。” 陆语随之起身,心里已是笑不可支。 唐修衡对她打个手势,“走了。” 董飞卿则道:“下午得认亲,到时候人不少,别怕,有我给你撑腰。” 沈笑山蹙眉:“她怎么就那么缺你给撑腰呢?本来该叫嫂夫人,你非上赶着认妹妹,搅和的乱七八糟。” 董飞卿大乐,“就上赶着了,你能怎么着吧?”说完,挂着璀璨至极的笑,对陆语打个留步的手势。 沈笑山眼含温柔地凝了她一眼,“该忙什么忙什么,没别人来了。” 陆语笑着点头,送到门口,目送三名男子往外院走去。 都是高大挺拔的身形,身量相仿,给人观感却不同。沈笑山何时都是淡泊悠然之姿,唐修衡总是透着一股子清冷,董飞卿则透着锐气不羁。 陆语转身进门时想着,沈笑山昨晚跟她说的果然不假,平日里的董飞卿,不是她仰慕的董先生,做派更贴近他作为镖头的身份。 意外,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觉得那也是个只要愿意,就能与任何人走近的人。 生平大起大落如董飞卿的人,几十年出不了一个,一路走来,必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目。 她看得出,董飞卿在唐修衡、沈笑山面前,是最松弛自在的状态,一言一行皆出自本心。说一个大男人可爱,似乎有些不妥,但她真有这种感觉。 . 外院事情多,住在沈宅的宾客也多,午间,沈笑山自是不能回来用饭。陆语早就想到了,一个人吃饭,胃口仍是很好——沈宅的饭菜,可不是一般的好吃。 用过饭,她回寝室睡了一觉,得养好精神,免得认亲时精气神欠佳。 下午,认亲的时候,有近二十人到场,其中有几名女眷。 景太太在一旁笑吟吟地帮忙引见。 陆语守着礼数,落落大方地与所见众人逐一行礼、寒暄。 最先自然是唐修衡、董飞卿,两人年岁不比谁大,但地位在那儿摆着呢。说起来是陆语的娘家人,但更是沈笑山的手足,自然是两头的事情都要捧场。 董飞卿瞧着她,见她言行始终从容优雅,与每个人寒暄时,言语都是滴水不漏,至于一些善意的玩笑、打趣,也都应对自如,应对时间越久,她越发的神采奕奕、风采照人。 “这小孩儿,”他微声对唐修衡道,“好多所谓的大家闺秀都比不了她。” “这还用说?”唐修衡眉梢一扬,“沈慕江的夫人,只能是我这妹妹。” “对,这话对!”董飞卿颔首附和,随即就拧眉,“啊呸,什么叫‘我这妹妹’?也是我妹妹。” 唐修衡笑容明朗,“你才认多一会儿?我忘了。” 认亲的过场走完,时间已近黄昏,一行人转到花厅用饭,男女宴席中间,隔着屏风。 陆语与景太太、代安及到场的几位女眷坐在一起,因为尚不熟稔,席间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但你一句我一句的,加之代安与景太太妙语连珠,氛围倒也融洽欢快得很。至于酒,一桌人都只是做样子喝了一酒盅。 一众男子坐了两桌,开怀畅饮的缘故,气氛越来越热烈,却没有任何一个说过哪怕一句失格的话。今日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凡俗之辈,能做成事的人,酒后胡言乱语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陆语记下了每一个人的样貌、特征,但是知道,平时不定多久才能见一次。不是相隔千山万水,就是无要事不会来见沈笑山。 没法子,沈笑山就是那个性情,跟谁再亲近,也不需要每日相见。 无疑,她是例外,他们要长相厮守,但以后也少不了小别的时候——就算他改了习惯,她偶尔还需要闭关制琴呢。 女眷这边散席后,陆语回到正房,早早洗漱歇下。 倚着床头看书的时候,沈笑山借着更衣的由头回来一趟,先到寝室告诉她:“我得很晚回来,不害怕吧?” 陆语扬眉,笑,“怕什么?问的好奇怪。”顿一顿,又道,“你不必顾忌时间,今夜不回来才好。” “你说什么?”他慢悠悠地磨出这四个字,忽的欺身上了床,将她压在身下。 她低声惊呼,继而笑着扭动身形,手脚并用地往下撵他,“吓得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你这小东西,”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身形纹丝不动,手还到了锦被之中,作势要挠她的痒,“什么叫这么大岁数了?谁叫你不早出生几年的?” 第44章 第44章 “你这是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陆语又气又笑, 指尖戳着他眉心,“我冤枉你了么?”假设性的问题,她根本不会费脑筋考虑,直接忽略不提。 “不管我比你大多少,都算是在等你。”沈笑山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煞有介事地叹息道, “等你这么多年,我容易么?” 陆语笑得不轻,勾住他的脖颈, “瞧瞧, 说的跟真的似的。” “不信?又气我。”沈笑山停留在她肋间的手动了动。 “这招对我不管用。”陆语贴了贴他面颊,她不怕痒,所以有恃无恐,又语气柔柔地挑衅,“跟你一般年纪的, 成婚早的, 儿女都十多岁了, 这是实情——反正我就是不承认说错了话, 沈先生,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能把你怎么样?”沈笑山点了点她的唇,“把你亲的找不着北。”继而说到做到,有点儿蛮横地吻住她。 起初, 陆语仍是忍不住低低地笑, 随着亲吻越来越热烈, 逐步投入,沉浸到那般美好的感受。 沈笑山却是不忘初衷,在她柔软如春水一般的时候,手不安分起来。 这厮!又耍坏。陆语头脑瞬时恢复清醒,托起他的脸,主动吻上他的唇。 这绵软甜香的亲吻让他心旌摇曳,心神却还保持着清醒,暗暗叹息:可惜,还要回外院,不然…… 陆语的手又凭感觉摸索着解开他的玉带,随手扔到一旁。 玉带落到床上的声响、与此同时敞开的长袍,让沈笑山一愣,和她拉开距离,低头看了看,开怀而笑,“小兔崽子,没安好心吧?” 陆语整理好寝衣,坐起来,语气软软地道:“哪有,我这不是想你了么。” 沈笑山心头大乐,动手脱掉外袍,信手扔到床尾,坐在床边,蹬掉脚伤的薄底靴子,做出一副下了狠心的样子,“成,就冲这句话,不管外院那些人了,先把我家阿娆服侍得妥妥帖帖的。” 陆语闻言,第一反应是躲到床角,双腿收起来,双手拉过锦被,罩住自己,又紧张又忍不住笑,言语却不肯服软,“别胡扯了。吓唬谁呢?” 沈笑山瞧着她那样子,也是笑得不轻,“这是什么样子?好像我是土匪似的。” 陆语一本正经地道:“土匪可没你难对付。” 沈笑山探手夺锦被,“来,该歇息了,没被子怎么行。” 陆语已经确定,他只是在跟自己闹,但是下意识地抓紧被子一角不松手。笑意怎么也忍不住,笑得她的手都没什么力气。 沈笑山当然也没用力。 浮着鸳鸯锦绣的大红锦被,被两个人拉扯着,锦缎映着灯光,随着位置的变换,折射出不同的盈盈光彩。 沈笑山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也忍不住笑,闹了一会儿,麻利地从床边移到她近前,一把搂到怀里,狠狠地亲一下,“真是要命了。你耍坏,我都喜欢得要命。” 陆语心说我可没你那么大度,这一点,学不来。但是,听到他说喜欢,心里熨帖得很,手臂环住他肩颈,“真喜欢啊?” 沈笑山抵着她额头,“嗯。” 陆语说:“不够,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他用锦被裹住她,又柔柔地强调,“我喜欢阿娆。” 陆语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奖励似的亲他一下,“真好。” “哄你睡着再回外院?”沈笑山柔声问她。 陆语笑出声来,“哄我睡着——就算不是大我十来岁,我也会觉得,在你跟前就是个小孩子。”委婉地重申:她就是没说错话。 沈笑山轻轻地笑,“平日里,本就该把你当小孩儿一样惯着、照顾着。” “那样也很好。”陆语抚着他唇角,“说起来,你真的有过我要是早出生几年如何如何的想法么?” “有过。”沈笑山侧一侧脸,“起初只是想,你怎么才出现?我怎么才遇见你?” 这倾诉情意的言语,并不花哨,却让陆语动容,凝住他明亮的眸子,只觉得那双眸子太亮,似是落入了璀璨的星光。 沈笑山语声和缓:“于是想,早一年半载结缘的话,你与姨父姨母也不至于吃眼前的苦。但这想法委实经不起推敲,我处事的很多习惯早已定型,没有特定的原由,根本不会理会任何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于是就有了不切实际地想法,设想你若是早出生几年,该是怎样的情形。” “结果呢?”陆语好奇地问。 沈笑山就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行。早几年,我的日子不安生,偶尔心累至极,周围亦有凶险——还是算了吧。” “嗯……可是,我怎么听着很心疼呢?”陆语侧了侧头,“要是那样的话,我倒是愿意早生几年了。”眨了眨眼睛,设想道,“帮不到你什么,但你总有个诉说心里话的人,时不时给你弹弹琴、捣捣乱、和你下两盘棋。凶险什么的,不打紧。” 她从来不喜在假设的前提上展望什么,此次却破了例。沈笑山的心弦被柔软地牵动着,“有这几句话,足够了。”停一停,又道,“有些眷侣的情缘,其实早已注定。譬如你我。” “对。”陆语点头,“不会早,不会晚,结缘的时机,一定是刚刚好。”楼下自鸣钟的声响,让她心绪回归现实,“你真该回外院了。” “不着急。”他磨蹭着。 陆语笑道:“我说真的,今晚不用顾及我,只管与修衡哥、飞卿哥把酒言欢。想也知道,你们就算同在京城的时候,也鲜少有三个聚在一起的机会。再说了,那可是我娘家人,为了我的娘家人,你几日不归,我和别人都只有夸你的份儿。” 沈笑山哈哈一笑,心境更为开朗,“倒真是那么回事儿。但咱先说好了,绝对不生气。” “嗯!”陆语用力点头,“绝对不生气。明早再回来,回来早了我才真的会生气。” 沈笑山又哈哈地笑。要说之前一点儿顾忌没有,绝对是假话。他想和两个兄弟好好儿聚聚,但这日子,不免担心她觉得失落孤单。眼下好了,看得出,她是真的希望他珍惜与兄弟团聚的机会。“遇见你,我是几世修来的福?”他低声喟叹。 陆语认真地道:“千年修来的。” 他扬眉。 陆语笑着挣出他怀抱,“你这千年黑心狐狸精。” 沈笑山立时会意,想到早间的事,笑着凑过去,予以迅速而热烈的一吻,“早间的账,你只管记着,我等你报复回来。” 陆语推他,“快更衣走人。我等着明早看谁被灌倒。” 沈笑山给她掖好被子,才转去更衣,回了外院。 宾客道辞或到客房安歇之后,沈笑山与唐修衡、董飞卿去了书房院后面的花厅。 厨房最拿手的几道菜早已备下,三人落座后,罗松、景竹带领小厮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沈笑山交代罗松、景竹:“我们清清静静地说说话,闲人勿进。书房里备好的画轴卷宗,等会儿一并取来。” 二人笑眉笑眼地称是而去。 . 因着笑闹了那一阵子,重新歇下后,陆语毫无睡意,只好寻回先前在看的书,借读书助眠。 过了许久,有了睡意,她放下书,熄了床头的灯。 那三个人坐在一起,怎么可能只是扯闲篇儿、喝酒,少不得谈及一些要事、大事。是以,沈笑山今晚大抵不会回来就寝,最早也要天亮之际回返。独自睡在宽大的床上,她感觉也很好——安安稳稳睡一觉,养足精神,便该投入到全新的光景了。 翌日,事实正如她所料想的,沈笑山辰时才回房沐浴,而陆语已用过早饭。 她估摸着时间,寻到沈笑山所在的盥洗室,见他穿着中裤,中衣刚上身。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整夜饮酒叙谈,眉宇间也不见疲惫之色,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以前喝醉过没有?”陆语问他。 “当然。”沈笑山和声道,“常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没醉过。” 陆语扬了扬眉,“酒品怎样?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沈笑山想了想,“反正不撒酒疯不胡说八道,只管放心。” “哦。”陆语放下心来,又好奇,走到他近前问,“现在醉了没有?”他言行举止如常,实在看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一句——连喝两天了,真怀疑等会儿要带着一只醉猫回门。 沈笑山笑开来,“我要是说醉了,你还让我跟你回门么?我要是说没醉,那不就是醉了?” 的确,通常说自己没醉的人,都是喝醉的人。陆语笑了,“看出来了,没醉,不用给你备醒酒汤。”停一停,说起唐修衡:“修衡哥是今日走吧?” “嗯。回姨父姨母那边辞行了。”沈笑山抚一抚她肩臂,“他不让我们送。” “……”陆语沉默片刻,轻轻叹息。 “走了一个,还有一个。”沈笑山穿好中衣,半开玩笑地宽慰她,“走的那个哥哥多闷啊,剩下的这个欢实,那说话歹毒、一惊一乍、风一阵雨一阵的样子,跟你有得一比。” 陆语心绪转移,扬眉,“修衡哥怎么就闷了?我怎么就嘴毒还一惊一乍的了?嗳,沈慕江,你这三言两语的,可把我们兄妹三个都诟病了一番。” “有么?”他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夸人的话。” 陆语笑出来,戳了戳他心口。 他揽住她腰肢,托起她的脸,“昨晚睡得好么?” “好得很。” “不会说话。”他说,“你应该说,我不在,你怎么可能睡得好。” “我才不给你脸上贴金。”陆语催促他,“快些,我急着回娘家呢。” “不差这一会儿。”沈笑山一手托起她的脸,低头索吻。 “闹什么?我涂了口脂……”她言语被亲吻湮没,口脂亦被他一口一口吃掉,还含糊地说,“饿了。” 陆语无语得很。 一两日的光景而已,他的手就养成了不安分的习惯,手沿着领口为非作歹。 陆语索性也解开了他的中衣,想以此让他罢手。 他却是不以为意,不消片刻,便让她衣衫不整、气息不宁。直到她不轻不重地咬住他的唇,才低笑一声,不再胡闹。 陆语别开脸,把脸埋在他胸膛,调整呼吸。 他抚着她修长的颈子,温温柔柔的。 下一刻,她的手拨开他衣襟,咬住了他锁骨下方一小块肌肤。 沈笑山失笑,“这也值得炸毛?乖,我给你顺顺毛。”语毕,拍抚着她肩臂。之后,却是身形一僵—— 她的咬转变成了啃啮,先是轻轻的,再慢慢加重力道。 那滋味……只几息的工夫,他已心痒难耐。刚想抱起她回寝室,便打消了念头:车马已经等在垂花门外。想阻止她,可那虽是煎熬,却是甜蜜的。 他在心里跟自己较劲的时候,陆语和他拉开一点距离,抬眼看着他,说:“我想吃樱桃了。” 第45章 第45章 一大早, 唐修衡就到了傅宅, 命随从准备启程。 傅清明和原敏仪闻讯连忙起身,寻到听风阁。 唐修衡告诉二人,自己是来辞行的。 傅清明由衷地道:“这般劳顿, 看着就不落忍。” 唐修衡笑道:“权当疏散疏散筋骨。” 原敏仪心疼不已, 叹息道:“算上路程, 少不得耽搁好几日公务,又得着实忙碌一阵。”停一停, 又殷切地叮嘱,“只是, 再忙也要照顾好身体, 少喝酒。” “知道。高兴了才喝几杯, 平时真不胡吃海喝的。”唐修衡温言道, “倒是您和姨父, 身子骨需得好生调理三二年。” “我们没事,”原敏仪忙道,“平日里其实很清闲。” 傅清明附和地颔首, “你就放心吧。” “既然清闲, 得空去京城小住一阵吧?”唐修衡顺势与夫妻两个提及自己的打算, “我跟圣手严道人通过信件, 他说今年要四处访友, 便行踪不定, 明年春日到京城, 能住上一二年。您二位要是在京城, 有他亲自把脉开方子调理着,不愁早日复原。” “这——”原敏仪与傅清明对视一眼,笑道,“要是那样,我们有什么好说的?以前就想过,到京城开开眼界。毕竟,那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 “到时静下心来住一阵,住哪儿都行。”唐修衡唇角徐徐上扬成愉悦的弧度,“习惯与否,我们再作打算。” “好。”夫妻二人同时应声。 唐修衡神色真挚,“我说真的,不是突发奇想。” 夫妻二人笑出来,傅清明道:“我们也没敷衍你,明白你的意思,明年一定去。真的,说定了。” “那成。”唐修衡逸出舒朗的笑容,“到时阿魏来接你们——还记得那小子吧?” 傅清明颔首,“自然记得。” 说定了这桩事,又叙谈一阵,唐修衡郑重行礼道辞。 原敏仪道:“早知道你这就走,我就唤人去叫恩姀了。” “不用扰她,送来送去的麻烦。”唐修衡洒脱地摆一摆手,请夫妇二人留步,飞身上马,又拱一拱手,扬鞭绝尘而去。 林醉起床后前去请安,听说了此事,先是遗憾,随即又笑,“侯爷骨子里是洒脱之人,我们随着他处事便好。反正,迟早还能再相聚。” “说的也是。”傅清明、原敏仪深以为然。 三个人用过早饭,坐在一起闲话家常,直到沈笑山与陆语回来。 是正经的外甥女婿了,沈笑山少不得行大礼拜见两位长辈。 傅清明、原敏仪和陆语都是感触颇深。与慕江是一家人了——到此刻,这种感觉才变得真实起来。 礼毕,五个人在厅堂言笑晏晏,至午间,一起享用丰盛的宴席。 饭后,傅清明与沈笑山到书房叙话,原敏仪和林醉一左一右携了陆语的手,和她一起回绣楼,说体己话。 路上,原敏仪道:“送你出嫁的时候,我和恩姀更多的是不舍,今日却是不同,心中只有欢喜。” “嗯,我也差不多。”陆语笑盈盈的,如实回道。 林醉认真打量着她,笑容透着安心,“看得出,姐姐过得很好。” 原敏仪附和地颔首,“是啊。” 陆语默认。由心而生的知足、愉悦之情,做不得假。 原敏仪说起实际的事情:“这两日,我跟恩姀一起督促着仆人归置箱笼,再过一两日,让齐盛带人给你送过去,自然,到时候,齐盛就不需回来了。” 齐盛随着陆语走,这是没得商量的事。就算陆语肯对生意上的事情亲力亲为,齐盛也不肯违背在老东家面前发过的誓——除了陆语修道他不能陪同,别的情形,一定要在她近前效力。 陆语道:“齐叔跟过去就行了,至于那些身外物,就不用带过去了。” “那怎么成?这事情就听我们的吧,明年我们要出门。”原敏仪和声给她摆道理,“惯用的东西、所余的藏品,自然要握在你自己手里。以慕江的财势,绝不可能觊觎你的嫁妆,倒是会帮你妥善保管——比放在家里更稳妥。” “……”陆语无奈,“杂七杂八的,又得多少东西?我这是嫁人还是搬家?” 原敏仪轻笑出声,“又嫁人又搬家。” 陆语和林醉同时笑了。随后,陆语念及姨母刚刚的一句话,问:“明年要出门?去京城么?” 来的路上,沈笑山跟她提了一嘴,说唐修衡会邀请两位长辈到京城,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当时她就问,是不是你和修衡哥商量之后决定的。 他说是。 原敏仪答道:“是。侯爷不外乎是为我们考虑。”随后,把唐修衡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那就去吧。”陆语道,“先生在京城的宅邸颇多,到时候随意选一处住下。要是不愿意承他的情,我帮你们添置一所宅子。” 原敏仪斜睇她一眼,“那还不是一回事?你不要管这些,到时候我们和慕江商量就是了。” “……” 林醉忍俊不禁,笑着揽住陆语的肩,“姐姐日后可要当心了,姨父姨母如今更喜欢外甥女婿。” 陆语连连点头,“我看出来了。” 原敏仪笑意更浓。 此刻,傅清明和沈笑山正在谈论往后的事。 傅清明先说了唐修衡邀约之事。 沈笑山道:“您和姨母在京城好生调理身体,住上一二年吧。我常住的宅院,是黎郡主督造而成,住着很舒心。” 傅清明颔首,“你的情形,我们已然知晓。恩娆的性情,便不需说了。你们顾念着我们,我们也要为你们考虑。到京城之后,少不得从长计议,留在那里。这事情倒不算什么,你们日后作何打算?——侯爷话里话外的意思,我听出来了,你近一二年不会回京城吧?” 沈笑山颔首,歉然一笑,娓娓解释:“短期之内,我不能和恩娆一起回京。回去之后,再出来就不容易了——七事八事的,不定被哪个枝节或哪个人绊住。 “起先我真没敢指望您和姨母到京城定居,想着守在你们跟前,确保你们无后顾之忧了,再与恩娆出趟远门,到名下位置偏远的地方转转。 “眼下既然是这样,您和姨母同意的话,明年我就和恩娆启程,要是不答应,也好,我们一家人一道去京城。” 傅清明不由笑了,“这话说的,我们可不管你们的事。恩娆喜欢游山玩水,是好事。” 沈笑山以茶代酒,“我敬您。” . 陆语和沈笑山盘桓到临近黄昏,起身道辞。 马车自垂花门外行至外院,沈笑山听到了杭七的语声,便吩咐车夫停下,撩了帘子,问道:“过来有事?” 杭七颔首,“找林小姐说点儿事情。” “是你难得找恩姀一趟就被我逮着了,还是隔三差五过来?” 杭七哈哈一笑,“我总有事情需要请教她,隔三差五就得麻烦她拨冗相见。” 沈笑山微微一笑,“那行,不耽搁你了。走了。” 杭七则望向车里,扬声对陆语道:“嫂夫人,有用得着我的事情,找人传句话就成。” 陆语失笑,应道:“我记下了。多谢。” 目送马车离开傅宅,杭七举步走进待客的花厅。等了片刻,林醉过来了。 这一阵,杭七下帖子请她到外面相见的时候居多,起初不找借口,只是想跟她一起吃吃喝喝,她有时候赴约,有时候婉拒。随后他就总在吃喝之余找个似是而非的由头,信末总会附上一句“不见不散”。这四个字让她觉得有压力,怕这个闲得横蹦的人傻呵呵地等很久。于是,只好前去。 落座后,林醉看着他,问他为何事前来。 杭七道:“这些日子,我查了查开封附近的林氏。知道是哪一家吧?” “猜得出是哪一家。”林醉平静地看着他,“早晚也要找到姐姐面前。你这样问我,是何用意?” “我想问你一句准话,想不想见那家人。” “不想。”林醉不假思索地道,“与他们相关的事,我早就忘了。” 杭七凝着她,想在她目光中探究她心绪,但她平静如初。 “真的忘了。”林醉慢言慢语地强调,“那个门庭中任何一个,都是我最不需要记得的人。” 忘记,自然是假的,她只是不想记得。杭七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头,“明白了。” “关于那个门第的事,你什么都不管,就是帮我的忙。”林醉语气诚挚,“多谢了。”如果关乎自己的事,必须有人受累出面,在这男子与姐姐之间,她更愿意麻烦姐姐。 “……”杭七非常非常受挫。 这一阵,他与她一点点进展也无。她待他,仍如以往,但明显多了一份戒备,会在他试图表露心迹的时候岔开话题,打岔不成的话,索性编个借口甩手走人。 林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道:“七爷,往后一段日子,我怕是要忙得晕头转向。是以——” 是以,以后就不用再邀她出门了。这是她的未尽之语。 得,帮忙不成,反倒让她决心和他疏远。杭七按了按眉心,“你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我就该这样。”林醉看住杭七,唇角上扬,笑容如往昔一样单纯。 “……”杭七思忖片刻,道,“我年底回京。在你改口之前,每日傅宅各处落锁之后、天亮之前,我在宅院中高处等你。”说着,站起身来,唇角逸出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叨扰了,告辞。” 林醉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他已大步流星出门。 她吸进一口气,蹙了蹙眉。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人实在是让她头疼。 . 回到沈宅,下了马车,沈笑山问小厮:“董先生呢?” 小厮回道:“先生还在睡,午间吩咐小的们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吵他,让他睡到自然醒。” 想也知道,董飞卿定是累狠了。沈笑山与陆语都有些不落忍,前者道:“别不当回事,照办。” 当晚,管事送来一摞厚厚的账册,上面写的,都是收到的贺礼。 沈笑山命人把账册放到寝室外间,让陆语一起看。 陆语兴致缺缺,摆一摆手,“不看,又不是给我的。” “这叫什么话?”沈笑山扬眉,“这是给我们两个的。” 陆语道:“都是冲着你的名头。” 沈笑山抿了抿唇,“程府、唐府、董家也是只冲着我?” “先认识你的。”陆语抿唇一笑,“反正我不管,你好生记在心里,往后哪家有喜事的时候,得给相应的回礼。” 沈笑山无法,笑着嗯了一声。 “我这也是多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陆语笑着去了楼下的小书房,忙自己的事。 她的嫁妆太多,时间太少,到现在还没安置完。等到家里那些东西送来,数目又很可观。随着东西一并过来的,还有名下产业的所有账目,这也要另行安置。 沈笑山早就考虑到了这些,空闲的地方也很多,只是,需要她对照着堪舆图选出最合心意的院落。 再有,她记挂着薇珑的事情,要给长安城中诸位造园名家写好请帖,尽快让他们来赴宴并答疑解惑。 不知不觉的,她就忙到了夜阑人静时。 沈笑山起先以为,小妻子只是到小书房看看书、写写字,片刻即回。没想到,这人一去就没了影,他看完礼单明细,沐浴更衣,又在床上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她回房安歇。 谁家的新娘子像她似的?嫁过来的第三晚,就把夫君晾在一旁。 再说了,不知道他等着跟她算账么?早间她耍坏的事,怎么可能翻篇儿?要是定力差点儿,不知道会多狼狈。当然,他早间也仅限于没有很狼狈就是了。 但是,事情得来回考虑,昨晚他整夜没回来,她不也高高兴兴的么? 一事归一事,他得讲道理。 所以,等着吧。 沈笑山从千工床上的暗格中找出一本奇门遁甲来看,慢慢翻阅,以此消磨时间。 过了子时,陆语直接走外侧楼梯去了盥洗室,沐浴更衣之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见沈笑山还在看书,不由意外,“以为你早就睡了。”说话间,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穿着寝衣走到床前。 陆语穿着一身淡粉色绣牡丹花的寝衣,加之刚出浴,面颊白里透红,为出水芙蓉现身说法。实在是娇柔之至。 沈笑山先前以为,她穿素净的颜色最美,但这两日看下来,是怎样的颜色都能驾驭。 他遐思间,陆语在床边落座,除掉束发的银簪,随着动作,一头长发水一般倾泻到后背。她回身点一下他面颊,“要继续看书么?” “要。”沈笑山下意识地回答,话一出口就醒过神来,忙改口,“不是,不看了。” “……瞧你这份儿颠三倒四的。”陆语笑着取过他手里的书,放回暗格,在他身边歇下之后,伸手熄了床头的灯。 “亮着灯多好。”沈笑山将她拥入怀里,“黑灯瞎火的,你看得见我么?” 陆语语气很无辜地煞风景:“大半夜的,我看你做什么?” 沈笑山说她平时嘴毒,真没冤枉她。“行,你不看我,我看你,这总成吧?”他把玩着她凉凉的发丝,“幸好,有没有灯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语无语得很,心说你要想显摆你身怀绝技、双眼一如夜猫子,什么时候不成?怎么偏要选在此时? “又在心里数落我什么呢?”沈笑山语带笑意,手去寻她的手。 手落入他掌中的时候,陆语立刻攥成了拳,“你要是再那么算计我,我可就豁出去了,往后只要你急着出门的机会被我逮住,我就把你拖回到床上。” 昏黑的寝室内,响起沈笑山清朗的笑声。 陆语趁机抽回手,背在背后。 沈笑山狠狠地亲了她一下,“我真是服气了。我犯得着总跟你耍花招么?照你这样,往后我是不是就不能握你的手了?” 陆语点头,很诚实地“嗯”了一声。 沈笑山不乐意了,“你跟我耍坏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不一样。”陆语有点儿底气不足。 “坏孩子,不讲理。”沈笑山搂紧她,啄了啄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唇。 陆语轻轻地笑着。 沈笑山把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呼吸,低低喟叹:“这么香。” 陆语沉默。这种话,就不是她能搭茬的。 沈笑山摩挲着她面颊的肌肤,呓语一般地道:“这样细致滑嫩,像什么呢?” “……”像什么?陆语只知道,这像是不带脑子的他才说得出的话。 沈笑山烫热的身形如小火炉一般笼罩并温暖着她。她阖了眼睑,闻着他独有的类似药草清香一般的气息。 缓缓地,因着那份温暖,陆语全然柔软亦放松下来。 真好。 有他在,真的很好。 他的亲吻落下来,热切的。 她予以温柔的回应。 . 林醉醒来没多久,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自鸣钟声响。她默默数着,随后知晓,时间刚至寅时。 幼年习武起,林醉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数年不改。在如今,算是很纵容自己的惰性了。 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想起昨日杭七说过的话。 说什么在傅宅高处等她,不见不散。 昨晚睡前,她四处看了看,没瞧见,便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只是……她睡前,还没到各处都落锁的时辰。 万一那厮在哪个楼顶等她壹夜……那是傻还是疯? 林醉揉了揉眼睛,没惊动丫鬟,用冷水洗漱一番,随后换了身行动灵便的深色衣衫。准备妥当之后,在仍是昏黑一片的天色中,越窗而出,到厢房的屋顶上向上观望。 不消片刻,林醉就看到了杭七。 杭七悠然自得的坐在月明楼顶,仰头望着星空。 林醉气不打一处来,飞身赶至他面前。 杭七意识到她到来,语气闲散:“来了?” 林醉却是磨着牙道:“这是月明楼,你怎么能来这里?”说着话,就不由分说地去拽他手臂。 杭七则趁势握住了她绵软的手。 ※※※※※※※※※※※※※※※※※※※※ 感谢上章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兔子 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46章 第46章 林醉反应奇快, 手腕一转, 立时挣脱。 杭七笑着站起身来,“换个地方说话。” 林醉轻轻点头。 片刻后,两个人走在就近的一条窄巷中。 将至九月的凌晨, 空中无月, 只有寥寥星光, 空气湿润而寒凉。 林醉落后杭七半步,背着手, 意态闲散。 他们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从不主动说话, 只是默默地走在一旁。只是如此, 他就觉心安、惬意。是以, 他也长久的沉默着。 走到窄巷尽头, 林醉转身往回走, 侧头看他一眼。在终南山,听他与人谈笑时,她得知他数年累积下来的伤病不少, 情形严重。换了寻常人, 早就废了, 在他倒是还好, 只需要将养一半年。思及此, 她打破沉默:“伤势怎样了?” 杭七本想说没事了, 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时好时坏。” “那你该好生歇息, 夜间不要四处走动。”她说。 “白日你又不肯见我。” 林醉权当没听到。 “我要是这么熬一阵, 估摸着到年底就垮了。”杭七继续装可怜,“你不搭理我,我心里真是煎熬的很。什么病都一样吧,心绪最重要,是这个道理吧?” 林醉凝了他一眼,显得很头疼的样子,“又不是我招惹你。我们是因为先生、姐姐才相识的。” “知道。是我自找的。”杭七笑笑地看着她,“见到你,病就好了八、九分。” 林醉无语得很,片刻后问他:“你到底想怎样啊?”语气很无奈,但是软软的。 “你对我,是当做寻常的萍水相逢的男子么?”到这地步了,他不得不直来直去。 林醉歪了歪头,认真地斟酌片刻,又低头看着脚尖,“不是。你与别人,还是不同的。” 这答案真是模棱两可,他只得在装可怜的基础上继续做文章,“我知道,眼下是我强求了。毕竟,你见过先生那般没有烟火气的半仙儿,又见过唐侯那般俊美无双的妖孽,再看看我,自然是怎么都不顺眼。” “……”林醉停下脚步,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子,“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敬先生、侯爷如神明。” 明明在嗔怪他,却是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态度,不知道多讨人喜欢。杭七逸出由衷的笑容,“那你倒是说说,到底看不上我什么?” 林醉斟酌过措辞之后才道:“哪里就谈得上那些了?七爷,你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七,是吃皇粮的人。而我,只是一介布衣。我从意识到之后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杭七蹙眉,“你这话就有些胡搅理了。” 林醉讶然。 杭七耐心地给她摆道理:“沈先生要是打一开始就想吃皇粮,眼下一定能在朝堂呼风唤雨,地位不见得比唐侯低——人就是懒得端那个饭碗罢了。那般的人物,不也娶了你姐姐么?你姐姐从没沾过原家的光,更不以原家的亲戚自称,这没错吧?——所以,你这难道不是胡搅理么?” 林醉关注的重点出现偏差:“你说先生那些话,是指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别打岔。那些得空再告诉你,眼下先说你跟我。” “……好吧。”林醉老大不情愿地应声,“那也不同。姐姐与我不同,我出色百千倍。” “才怪。你比你姐姐强多了。” 林醉停下脚步,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好好好。”杭七笑起来,随后却道,“但是,你姐姐是打骨子里就有刺儿,能把人扎死,这你得承认吧?随时随地能把人整治死的女孩子,谁受得了?” “又胡说。”林醉板起了小脸儿,“你跟姐姐换一换试试?换了你,遇到那种大事小情居心不良的亲戚,又能怎样?我倒是觉得,姐姐已经很仁慈了。” 杭七迅速斟酌一番,态度诚恳:“也对,的确是那么回事。”下一刻就发现,跑题了,忙往回扯,“我失言了,但也没什么,这又不是诟病她。还是说你我,身份之别不用考虑了,那我过些日子能请人登门说项了吧?” “……什么啊。”林醉又气又笑,“我跟你投缘是真,但也真没到那种地步。提亲、成亲……想想就头疼,我可应付不来到官宦门庭中的日子。” “我幼年时双亲先后离世,是驸马爷、唐侯栽培,才有了今时今日。”杭七语气温和,言辞却很谨慎,“我要是真有那个福气,娶你进门,你也不需侍奉公婆,更不需应对杂七杂八的亲戚。其余的,之于你,不过是换身衣服,换个身份而已。以你这做派,怎样的情形都应付得了。放心,有些官员的女眷,还不如到你客栈入住的客人。” 末一句,让林醉笑了。偏头想一想,她低声咕哝,“可是……那是我从没想过的事。” “没想过?”杭七敛目思忖,“因为身世么?” “怎么可能。”林醉一笑,“不论师父还是姐姐,这些年都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要讲缘分。姐姐与我,都是与双亲无缘的人。姐姐的双亲是过世太早,我的双亲么……一个寻了短见,一个把我当物件儿。都是运道所至,我倒不会耿耿于怀。我说没想过,是没想过与哪个男子携手余生。我是觉得,自由自在的光景最好,最值得珍惜。” 杭七蹙眉,“但你那自由自在,也得有个限度吧?” “没想过。”林醉如实道。 “……”杭七想敲敲她那颗小脑瓜,手动了动,终究是按捺住了,“那就打个商量,隔三日空出一日见我,好么?” “……说这么多,其实都是成婚之后的情形。”林醉保有着近乎局外人的冷静,“话说到底,我与你,还是觉得差了点儿什么。到底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杭七陷入深深的困惑。 差了点儿什么。差的到底是什么?她都不知道,他又能如何才能让她倾情? 真是要了命了。 . 一早,用饭的时候,沈笑山说起昨日看过的礼单:“河南林家送的贺礼很是显眼,我大致估算了一下,价值三万两左右。” “这么多?”陆语扬眉,“你打算怎样处理?” “退回去。你觉得呢?” 陆语一笑,“同意。” 说话间,罗松抱着一大摞账册过来了,放下账册,恭恭敬敬地对夫妻两个行礼,随后道:“这是您要的山中的账册。” 沈笑山蹙眉,“怎么不送到书房去?” “您不是说了,一送来就拿到您面前么?”罗松无辜地道,“我怕别人偷摸着翻阅,再者,赶着出门呢。” “去哪儿?”沈笑山问。 “董先生让我给他钓几条新鲜的鱼,晚间他要吃骨酥鱼。” 沈笑山笑了,“他醒了?” 罗松点头,“嗯,丑时就醒了,在前院来来回回走,晃悠了大半个时辰。” “那快去吧。” “成。”罗松对陆语拱一拱手,“夫人,小的去了啊。” 沈笑山睨着他,心说这小子是不是一起来就吃撑了?哪儿就用得着特地跟陆语说这一句了? 陆语笑着点头,“去忙吧。” 罗松笑眉笑眼地出门而去。 陆语瞥一眼那一大堆账册,“山中的账册?什么意思?”在她想来,他该是在山中有宅邸,只是,不管怎样大的宅邸,所需花费,应该都到不了记这么多本账册的地步。 “等我看完再告诉你。” 陆语说好,转而岔开话题,说起宴请长安诸位造园名家的事。 沈笑山听了,道:“把席面摆在后花园的花厅吧,园子里现在有些看头。” “好啊。” “真有一小本的问题要请教?” “是啊。”陆语笑道,“晚一些让你瞧瞧。” “那孩子……”沈笑山想到薇珑平时的做派,不由得笑着摇头。 “那孩子?”陆语讶然。黎郡主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是修衡看着长大的,”沈笑山说,“比你大一些,小我们一截。” 陆语莞尔,“是特别出色的女子吧?” 沈笑山想一想,很客观地评价薇珑:“样貌不需说,好看;聪慧,懂事,缜密。另外洁癖重,有时候太较真儿,细致的简直能要人命。” 陆语失笑,猜测道:“有时候,给你督造宅子的时候?” “嗯。”他颔首,“院墙从一头到另一头,偏差不能超过五厘,其余的更是如此。我那宅子各处,拆了建、建了拆多少回。” 陆语打趣道:“沈先生,您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真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她那个较真儿的架势,连你修衡哥都受不了。修衡有时候就够细致、较真儿了,对薇珑都要甘拜下风。建我那宅子的时候,几个工匠让她磨得坐地大哭——那情形,你就想吧。” 陆语笑出声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早些见到郡主了。” “除了这一点,真是特别好一小孩儿,跟你肯定投缘。”他说。 话里话外的,他是把大名鼎鼎的造园名家黎郡主当小孩子,为这一点,陆语又忍不住笑了。 饭后,沈笑山唤来两名小厮,把账册搬到书房去,随后整日查阅账册。 董飞卿则唤人把陆语请到他所在的住处,“带我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这个妹妹与老爷子投缘,他听修衡哥说过。 “好啊。”陆语立时点头,“等我一刻钟。” “嗯。” 陆语唤人知会了沈笑山一声,回正房换了身道袍,带上唐修衡给自己的两个大大的信封,继而返回到外院,与董飞卿一起出门。 他提议之下,兄妹两个同坐一辆马车——马车出自妙手秦,这是他有这提议的原由。 路上,他像是个好奇的大孩子,一直在琢磨车里的机关。 “有意思,把马车做成这样子,真是神了……”他由衷地慨叹。 陆语就笑,“对老爷子来说,这种是一般的,另外还有一种防范恶人的,车厢四面夹着玄铁,凭谁用什么歹毒的伎俩,在外面做文章都不能得逞。” “这就更神了。”董飞卿按动一个机关,身侧一块实木弹起,继而现出的是一个放着酒壶、酒杯的茶几,“那种马车,我能不能买八辆回去?” “行啊。”陆语道,“老爷子存着十几辆,平时谁想买,他看着不顺眼的、觉得用不着的,都不肯卖,就这么着,好些年都没卖出去。你要是买,他一定答应。但是,话说回来,你买那么多做什么?” 董飞卿道:“给程家的祖父祖母叔父婶婶各一辆,给唐家的伯父伯母各一辆,再给薇珑和你一辆。”停一停,又解释,“他们是修衡哥的软肋,你则是沈哥的软肋。如今的确是盛世,但在富贵门庭中,不会有清平安乐之日。” 陆语动容,继而问道:“嫂子呢?你不给她添置一辆么?” “她用不着。”董飞卿笑道,“身手不见得比我差,头脑也就比千年的狐狸稍差一点点——千年的狐狸,也就是程叔父和修衡哥那种。” 陆语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嫂子一定不是寻常女子,却没想到,她这么出色。” “出色?”董飞卿扬了扬眉,“那就分谁看了。”说着就笑开来,“你跟她肯定投缘,跟薇珑也是——你不似她们,跟我和沈哥似的,性情复杂得很,投缘的人也就多。” 有些人,有着多种面目,他如此,她亦如此。 陆语很明白他的意思,唇畔又一次逸出由衷的笑容。这个公认的文武双全的哥哥,在这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却很了解她——同类一般,再就是,他言语内外,其实告知了他很多事情,都是外人所不知的。 董飞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我也要喝。”陆语说着,为自己斟满一杯酒。 “嗯?”董飞卿飞扬的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飞卿哥,”陆语端杯,与他的酒杯一碰,“我敬你。” 董飞卿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端杯,与她同时一饮而尽。他知道,修衡哥认下的妹妹差不了,却没想到,竟与自己这样投缘。 随后,他提起林醉:“那孩子的身世,你知道么?我还没派人详查过。” “我不知道,但是,修衡哥已经知晓。”陆语取出那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分给他一个,“修衡哥给我的,一起看看。” “好。” 两个人先后看完手中关乎林醉身世的记录,又交换阅读完毕之后,董飞卿蹙了蹙眉,面上现出嫌恶的神色,“这种人……” “是啊,这种人……”陆语点一点头,看住他,“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要设法整治他们了。”先前是不想提前给自己添堵,现在么,只想针对那家人出口恶气。 “我帮你。”董飞卿说,“你怎么打算的?” 陆语娓娓道来,对这个哥哥,没有丝毫隐瞒。 第47章 第47章 廊间的棋桌上, 摆着一局走到中途的棋。陆语站在桌前, 斟酌棋局期间,秦老太爷与董飞卿的交谈声不时传入耳中。 沈笑山与陆语成亲当日,老太爷前去赴宴, 远远地望见董飞卿了。今日正式相见, 自是打心底高兴。 不消片刻, 董飞卿就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又过了一阵子, 便惹得老人家吹胡子瞪眼起来。 陆语听着,只觉有趣。 面前两相纠缠对峙的棋局, 随着棋子一颗一颗落下, 现出胜负的趋势。 这时候, 董飞卿已经选好不少东西, 让秦老太爷算账。 陆语走进门去, 取出荷包。 董飞卿睨着她。 她就笑,“带银钱了?”他们这样的大男人,出门其实少有带银钱的习惯。 董飞卿失笑, 嗯了一声, 随后, 取出一叠皱皱巴巴的银票。 秦老太爷算完账, 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瞥过银票, 故意显得很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票子, 拿到银号,人给兑银子么?” “您这小老头儿,说话是真伤人。”董飞卿把银票放到桌上,一张一张抚平,“这可是我喝着风吃着土赚来的,模样虽然差了些,也一样能换来真金白银。哪张不对,您到我镖局砸场子去。” 秦老太爷哈哈一乐,“我要是真想跟你过不去,也得去书院败坏你的名声。” “也成。”董飞卿笑笑的。 秦老太爷帮他将银票叠整齐,故意气他:“这次花费着实不少,尊夫人知情么?你可别在我这儿败家,回头她找我算账可怎么办?” “……”董飞卿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好几年花一回钱,您瞧您这蝎蝎螫螫的。再这样,我可要跟您犯浑了。” 秦老太爷又笑了。 陆语也笑。 董飞卿瞧了瞧纸上的数字,数出相应的银票。 秦老太爷对陆语道:“丫头,我这儿有块好木头,给你做了砚台、镇纸,晚一些给你送家里去。” “是吗?太谢谢您了。” 秦老太爷逸出慈爱的笑容,又对董飞卿道:“马车给你留出两辆——不是说要给恩娆一辆么,你回京也得用一辆,余下的我让伙计送到京城的铺子,再送到你家中,如何?” 董飞卿颔首一笑,“行啊。”停一停,又道,“价比黄金的车辆,半道不能让人给劫了吧?” 秦老太爷哈哈大笑,“你董镖头添置的东西,除了唐侯、沈先生,谁敢抢?”说着,大手拍了拍董飞卿的肩,“你这乌鸦嘴。” 说说笑笑间,兄妹两个辞了老爷子,走出铺子,转到街头。 这时节的天空,是澄明的蔚蓝色,阳光纯粹,凉风飒飒。 时间尚早,街头行人不多。比起添置东西,董飞卿对长安市井更有兴趣,陆语看出来,便与他缓步走在街上。 景竹、无暇、无忧等随从远远地跟随。 走了一阵子,陆语便发现,不管自己步调是快是慢,董飞卿都落后她几步的距离,不闻步履声。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问:“我又不会一边走一边撒银票——你这么跟着我做什么?” 董飞卿乐了,“习惯而已。” “难不成,跟人一起闲逛的时候走散过?” 他嗯了一声,“有时候,有的人不长脑子。我除了跟在后头,没别的法子好想。” 陆语觉得,他这习惯挺暖心的,嘴里则道:“这样的话,我会担心你不定何时跑得没影。” 董飞卿就笑着走到她身侧,与她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人与人,女子与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明显是不需人照顾且会时时照顾别人的人。 太懂事了。也就因为这份太懂事,倒更让他这个哥哥心疼。 并肩走在街头,他整个人显得特别放松,背着手,手里的折扇,偶尔会慢悠悠地转几圈。 他悠然地望着所见一切,偶尔,神色会如孩童般单纯、好奇。 这样的时刻,他是极静的,清贵无瑕沉静内敛的贵公子模样。而那份安静,不会让人生闷,只觉安然。 因此,陆语也完全放空心绪,在别样的心境中,观望着并不陌生的景象。 打破这份静默而惬意的氛围的,是沈宅一名管事,他快步走到二人近前,恭敬行礼后,呈上一封信:“董先生,您的家书,刚收到的。” 沈笑山接过,看一眼信封上的字迹,心里就有数了。 管事转向陆语:“夫人,先生问您和董先生,午间回不回去用饭,若是不回,先生帮您二位定一桌席面。” “那就在外头吃?”陆语问董飞卿。 已经展开信纸在看的董飞卿说好。 管事行礼离开。 董飞卿看信的时候,眉眼间就有了笑意。是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 陆语见状,便知信中没有让他心烦的事,放下心来。 董飞卿收起信件,对她道:“蒋徽——不是,解语——啊呸,是你嫂子写给我的信。”他是想,陆语不见得知晓妻子的小字。 陆语又是笑又是惊讶,知晓他的性子,便直来直去地问:“你说起嫂子,怎么连名带姓的?” “一直就这样。程叔父数落过我多少回,改不了。”他有些头疼的样子,似是自己也对自己很犯愁。 “我可真是服气了。”陆语道,“嫂子是不是问你能否按期回家?” “哪儿啊。”董飞卿摸了摸鼻尖,缓步往前走,“她让我在长安多留一段时日。月初她给学子们上几堂课,就跟程家祖父祖母、婶婶、唐家伯父伯母带着三家几个孩子出趟小远门,到城外看看秋日景致,怎么也得一两个月回家。跟我说,入冬前回去就行,当然了,在这儿过年也成。” 陆语听得出,董家与程家、唐家完全是把日子放在一起过的情形。至于蒋徽,自然是洒脱的不依赖夫君的性情——好感更深。“那你也别太晚回去。”她说。 “我就得听她的。”董飞卿说,“回去就七事八事的。难得清闲,在这儿有沈哥和你给我安排一切,不多住一段太傻了。”说话间,伸了个懒腰,“再与你们团聚,不定什么时候了——沈哥其实也没谱得很,不定什么时候才肯回京。” “那就随你。”陆语笑道,“我自然希望你多留一段时日,只是担心你想念孩子。” “那些小没良心的,又不会想我,平日其实也真轮不到我们管。”董飞卿眉眼间又有了那种特别柔软、温柔的笑意,“好几岁了,开始习文练武了,一个月二十来天都赖在程家唐家——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在家的时候,每日要特地去寻他们,只为了看一眼。”说着蹙了蹙眉,嘀咕道,“谁家当爹的跟我似的?满京城追着孩子跑。” 陆语大乐,“你也是够可怜的。修衡哥呢?” “也没比我强哪儿去。”董飞卿笑出来,“他那对儿龙凤胎,跟他一样,特别黏程家的长辈,如今一个月得有二十来天住在程府,他下衙之后,得先去程府看孩子,随后才回家。要不皇上总开玩笑呢,说唐意航是投错了胎,这明明就是程家的人。” 陆语笑出声来,“那多好,有程家长辈教导,你们的孩子,定然青出于蓝。” “有程家长辈教导,总不至于太差就是了。”董飞卿谦辞之后又道,“孩子们是该有那样好的长辈带着,我跟你嫂子、修衡哥跟薇珑,性情其实都有劣势,万一什么时候抽风跟孩子拧上,说不定就会埋下隐患。的确是总麻烦长辈,但是,万幸,他们乐在其中。” 一席话,其实点出了不少事情,陆语不方便接话,便只是道出心声:“程阁老与程夫人,当真是不世出的人物。” “那是。”董飞卿眸子亮晶晶的,“叔父婶婶的好,寻常人想象不到。” “是想象不到,所以,我只是敬他们如神明。” “……其实我也是。那对儿神仙眷侣……好成什么样儿,我真是说不清楚。”董飞卿对她一笑,话锋一转,“先前有意无意的,叔父婶婶都提过沈哥的终身大事,叔父是怀疑沈哥有心遁入空门,婶婶则是着急——她就是认定了沈哥缘分未到,就盼着他出门走动,遇到意中人。” 陆语莞尔。两位长辈想的,其实都没错。之于沈笑山,两条路都是可行的。 “沈哥那个人,到底有多厉害,你肯定不知道。”董飞卿神色转为郑重,“我是打心底钦佩他。但是,那厮黑脸发火的时候,也吓人的很。往后万一遇见了,你能避开就避开,避不开又被牵连了,千万要告诉我们。这么多娘家人呢,咱惧他什么?” 陆语笑着说好,心里却想,那厮黑脸发火的情形,在相识之初就见识过了,能越过那情形的事情,应该不多。 说起交情至深的兄长,董飞卿唇角浮现愉悦的笑意,“沈哥最神的地方在于,不论怎样数目字繁多的账目,到了他那儿,便能边听边算出具体的数字,分毫不差——好些管事掌柜踏实勤勉,见识不到他这本事;见识到他这本事的,都是他眼中的鸡肋,除名可惜、留着膈应,就委婉地告诫一下。那情形,我有幸见过三两次,真是……太神了。我就不明白了,他那脑筋是怎么长的?”语毕,很认真地看着陆语。 陆语笑开来。 . 得知兄妹两个午间不回家用饭,沈笑山转去后花园的静园。 这小院儿的仆人,只在他来之前、走之后服侍,院落完全贴合名字中的静,他进入之后,除了晴朗天阴暗天的风声、雨雪天的雨雪声,没有任何声息。 他缓步而入,启动密室机关。 偌大的书架向两侧徐徐打开,他走进去,伴着书架合拢的声音,他站在室内正中的位置,脚下停顿的位置,正是八卦图的圆心。 这居室,四面都张贴着一幅幅山中或海上的图。 他观望着山中的图,很久,继而来来回回踱步,踩出来的路线,迂回婉转,极其复杂。 不知不觉,大半日的光景就这样消磨掉。 他回到外院书院,坐到书案前,取出管事新送来的一个纸袋中的纸张,凝神阅读。 他在看的,是林家——林醉身世相关的那一个门第相关种种。 只是看着,就已动怒了—— 林醉,那是恩娆的妹妹。 恩娆的妹妹,出自那样一个不堪的家族: 林醉生父林远道,继母是锦衣卫一名旗手的女儿。 林醉三四岁的时候,生母自尽,又被新进门的继母无情地打发出去。 林醉八岁那年,林家有人得到锦衣卫旗手的照拂,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林大老爷完全是淫/乐姿态,他及子嗣先后纳妾数名,且不把那些小妾当人,动辄打骂,致残者、自尽者不在少数——相较而言,这些事更让沈笑山关注。 律法之中,没有哪一条是针对这种行径的,没有惩戒打骂妇孺的刑罚。 但也正是这种行径,最让他不齿。 思忖之后,他唤来景竹:“去安排:派人请杭七过来一趟,再者,请林远道未时来见。” 景竹应声而去。半个时辰之后,杭七来到沈宅,待他落座后,沈笑山开门见山:“林家与锦衣卫有牵扯,你怎么说?”这是询问就能知晓的事,他自然不会绕远再去查证。 杭七苦笑,“这事儿吧,你得问陆大人。再者,林家只是借着锦衣卫的名头胡作非为,本身在当差的两个,倒是本本分分的人。” 统领锦衣卫的,是驸马爷陆开林,亦是唐修衡、董飞卿的发小。 沈笑山求证:“那两个,真是本分的人?” “真的。”杭七态度笃定,“说实话,林家那些事,我也来来回回查证过了。如今在锦衣卫当差的,一个是林远道的岳父,一个是林远道的堂弟林九郎,俩人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功劳,却也真没犯过错。林九郎早就在京城安家了,与林家并不怎么来往,林家的大事小情,都不曾理会。” 沈笑山因此心安许多,“那就行。毕竟,要是牵扯到锦衣卫,这事儿就得换个章程来办。” “放心吧,我那些同僚,真没有品行龌龊下作的。”杭七笑道,“听起来,你要管这事儿?” 沈笑山嗯了一声,“林家送了一份大礼,我退回去了,但也因此生疑,便命人查了查。看到的让我恶心的事儿却是不少。” “三两日的工夫而已,便查到了那么多?” 沈笑山笑而不语,并没告诉杭七,所知一切,只是这半日查到的——让人知道他的手下不比锦衣卫的动作慢,也不见得是好事。 杭七又猜测:“唐侯告诉你的?” 沈笑山仍是一笑置之。唐修衡?关乎林醉的事,那厮只会直接告知陆语,他要是不问,他才不会主动告知。 说到底,他如今也是太闲了吧,净管些以前并不会在意的事。 沈笑山询问道:“我要整治林家,你什么意思?不管?” 杭七叹气,“问过了,恩姀不让我管。” 沈笑山笑出来,“那你就别管,我来扮这个讨人嫌的多事的角儿。” 杭七颔首,“那最好。有你跟嫂夫人出手,不愁把林家弄得死去活来一番。我就看看热闹,敲敲边鼓。” 沈笑山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你得跟嫂夫人商量过了么?万一她与你同时出手,路数再跟你拧着来的话——”杭七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那可就有些麻烦了吧?” 沈笑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万一被这厮言中,那么,未时来见的林远道,他得怎么安置? 杭七端详他片刻,大笑。 ※※※※※※※※※※※※※※※※※※※※ 目前更新跟榜单走,本次榜单任务是一万五,绝对会超过很多的~ 下章后天更个肥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leskine; 感谢本月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Datougui 小兔子 溏心 柟柟 玄天 花与蓝 爱你们,么么哒! 第48章 第48章 沈笑山给董飞卿、陆语定的席面在义和楼顶楼雅间。 雅间位置极好, 站在窗前, 远能望见湖光山色,近能看到繁华街景。此外,室内布置得十分雅致, 除了用饭的主间, 另有棋室、琴房等等。 董飞卿很满意, 一坐下就不想走了,“午间、晚间都在这儿吃, 下午跟你杀几盘儿。” “好啊。只是,早间我听说, 你晚间要吃骨酥鱼?” “对, 把这事儿忘了, 那就傍晚走。”董飞卿笑笑的, “回去给你做鱼吃。” “真的啊?”陆语惊喜, “你也会做饭?” “这话说的。”董飞卿笑着伸了伸手,“该学的都学了一些。” 陆语莞尔。 酒菜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落座片刻后, 伙计便将酒菜上齐, 给董飞卿、陆语斟酒时道:“这是先生派人送来的好酒。” “真周到。”董飞卿笑得很舒心, 赏了伙计一块碎银子, “忙去吧。” 伙计笑着谢赏, 行礼退下。 董飞卿端杯, 问陆语:“喝点儿?” “好, 跟你喝几杯。”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 陆语倒是都不介意喝点儿酒。 董飞卿跟她碰了碰杯,闻了闻味道,一饮而尽,继而赞道:“好酒。” “是吧?”陆语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酒,目光灵动,“这是我以前送给先生的。” “回头给我几坛。” “这还用说?”陆语笑道,“姨父如今不宜饮酒,我藏在酒窖里的好酒,过两日连同家当一并送来,到时候分给你和修衡哥。” “你倒是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他。”董飞卿故意现出吃醋的样子,“说起来,修衡哥上次在长安小住的时候,都带你到哪儿玩儿了?”心里有数了,哄妹妹的路数就不用重复了。 陆语照实说了,末了由衷地道:“带我去看长安夜景那次,我是怎么样也忘不掉了。” “他倒是会哄你高兴。”董飞卿笑道,“那个人,平时不言不语的,但那份儿细致,真是谁都比不了。” 陆语颔首,给他斟满酒,认真地看着他:“哥,给我讲讲你们的事情吧。” “行啊。”董飞卿神色柔和,“说来也简单。这么多年,修衡哥都跟金元宝似的,谁见了都喜欢。我不行,我小时候,那可是实打实的人嫌狗不待见。” “胡说。”陆语撑不住,笑,“你对自己倒真下得去嘴。” 董飞卿也笑,“真的,不骗你。修衡哥跟嫂子成亲之前,京城多少闺秀哭天抢地的。我跟你嫂子呢,算是在沧州偷摸着成亲的,就没一个女的心里不好受。人比人,真是能活活气死一大片。” 陆语笑得手软,险些端不住酒杯。她想着,什么事到了飞卿哥哥嘴里,都会特别有趣,便是只冲这一点,怎样的人瞧着他,也只有欢喜的份儿。 “说起嫂子,可是喊着我们几个哥哥长大的,结果呢,到了这几年,修衡哥就不准我叫她妹妹了,哪回我不长记性不叫嫂子,那厮就不言不语地端详我大半晌,不把我看得心里发毛不算完。”董飞卿笑着摇头,“什么人啊?怨不得开林、恺之总说数他坏,蔫儿坏蔫儿坏的。开林、恺之你都知道吧?就是咱们那俩驸马爷,一个是锦衣卫统领,另一个是在翰林院的程家大公子。” 陆语点头,“自然都听说过,你们几个了不得的人物,是一起长大的。前两年,程家哥哥不是高中了状元么?” 董飞卿颔首嗯了一声,“有点儿可惜,差一步就平了程叔父连中三元的传奇,原本能稳中解元,结果当日他是醉着去了考场,还是跟程叔父一起喝的——爷儿俩也不知道哪根儿筋拧住了。后来程家祖父听说了,舍不得孙子,让儿子休沐的时候跪祠堂,说这首辅简直是程家的祸害。” 陆语随着他的言语心头一紧,“程叔父跪祠堂了么?” “真跪了。”董飞卿说着,笑出声来,“阖府都知道老太爷发话了,他不跪,老太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公主和恺之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跟皇后娘娘和皇上说了,皇后娘娘派宫人给叔父送去一对儿护膝,皇上则让宫人传话给老太爷,说我让程知行气得跳脚的时候都舍不得罚他,你可悠着点儿。这么着,叔父就只跪了两个时辰。” 陆语笑得不轻。 兄妹两个笑了一阵,又碰杯喝了一杯酒,随后,董飞卿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陆语一直笑盈盈地听着,心里着实生出了欣羡之情。但是,有几个瞬间,心头闪过一丝隐忧:程家、唐家、董家、沈家与皇家的日子,几乎喜乐圆满的过了分——如今无妨,二三十年之后也无妨,再往后呢? 只是,念头一起,她便暗骂自己骨子里藏着个乌鸦嘴,净想些不吉利的事情,当即就强行把那念头打消。 饭后,伙计撤下饭菜,换上水果、点心,又送来一壶酒,见两个人要下棋,目光微闪,退下没多久,大掌柜亲自送来一套玉石棋局,殷勤地笑道:“沈夫人和董先生将就着用。近日承蒙沈先生关照,生意愈发红火,小的无以为报,只能在小事上尽量服侍得周到一些。” 董飞卿和陆语俱是笑着道谢,心里是很清楚,义和楼是沈笑山先前摆流水席的酒楼之一,只当日的酒菜所值银钱,便能抵酒楼一两个月的进项。 下棋的时候,沈家管事前来传话:“夫人,林远道喝完喜酒之后,还留在长安。先生唤他今日相见,问您同不同意。” 陆语与董飞卿都有些意外,继而又都微微一笑。 “没什么不同意的。”陆语说,“听从先生安排就是。” 管事称是而去,过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问陆语:“先生问夫人和董先生,晚间是否回家用饭。” 陆语颔首,“回去用饭。董先生晚间要在家吃骨酥鱼。” “我亲手做,罗松带回去的鱼,可别动。”董飞卿补充道。 管事称是退出,半个时辰后,再一次来了,请示道:“先生问董先生,要哪些配菜,他提前吩咐厨房。” 陆语想到了唐修衡和他让小厮来回传话的事,笑着摇了摇头。 董飞卿却是习以为常了,想了想,道:“请先生拟出个菜单子,让厨房备好食材,到时候我一并做出来就是了。” 管事笑着称是离去,半个时辰后,又折回来,奉上一份沈笑山亲笔写的菜单子。 董飞卿看完之后,笑道:“挺齐全——你家先生是想累死我吧?也行,横竖无事,我跟你家夫人早些回去便是。另外,加一道辣炒雪里蕻,馋那一口儿了。” 管事称是。在他行礼告辞之前,陆语真受不了了,赏了他一张十两的银票,吩咐道: “跟先生说,就这么着了,再有事,他做主就成,不用跟董先生商量了。”上一次是在跟修衡哥钓鱼,她无所谓他们蝎蝎螫螫,这次却是在下棋,他们总这么来回倒腾,让她分神——总要惦记着,过不了多久,管事大概就又来了——连输了两局了,这是主要原因。 董飞卿哈哈地笑,“你家夫人说的是。” 管事笑说“小的明白了”,行礼退离。 . 笑着遣了传话的管事,沈笑山启动密室机关,缓步走进去。 此间密室,亦是空空荡荡,只在入门处有一个风铃,墙角设有一张软榻,再无其他陈设,四面墙壁上张贴着山中的图。 山中居处,简直成了他这几年的一块心病,不论所在何处,隐秘之地都有这些图——随时随地,只要心静的时候,他便看一看,再一次斟酌,再一次斟酌着调整路线。 这路线,只能有极少数的人知晓,终点处,必须是任何外人都不能到达的。 他想和陆语一起涉足的地方,这是其一,另外便是海上居处——那里便很简单了,没有这么多迂回曲折。 未时前,室内风铃响了——这是管家有事通禀的信号。 沈笑山走出密室,回到桌案前。 管家道:“林远道来了。夫人和董先生回来了。董先生去了厨房,说得用一两个时辰才能做完一席饭菜——您要是着急,就别等着吃了。” 沈笑山笑出来,“林远道,先晾着吧。告诉董先生,多晚我都等。” 管家笑呵呵地称是而去。 过了一阵子,陆语款步而入。她换了一身淡粉色衫裙,是那种很浅淡的粉,初绽的蔷薇色,娇嫩亦洁净。 “喝酒了?”沈笑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陆语点一点头。 “不学好。” 她就笑。 “到后园转转?”他记挂着她宴请诸位名家的事。 “好啊。”陆语。 “没心没肺的。”他起身时,咕哝着,“自己要做东,却是什么都不管。”没冤枉她,除了写请帖、派人送出去,她真是什么都没安排。 “不是有你么。”她底气不足地反驳,“我不是忙么。” 是啊,忙,忙着跟不着调的哥哥胡吃海喝去了。他望她一眼,唇畔逸出纵容的宠溺的笑。 陆语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手指挠了挠他手心。 沈笑山受用得很,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夫妻两个相形去了后园,悠闲地走在石子路上。 园中亭台楼阁间,有竹林,海棠林,一片又一片的芳草地、花海。 陆语被成片的火红的月季吸引,走过去,静静地看着,“这花,怎么能美成这个样子。” 沈笑山微笑。 “有个文人不喜欢月季,在书里提到它,话十分难听。”提到这事情,陆语就有些生气,“原本那人的书是值得一看的,但为着这一点,我就如何都不肯看了。” 沈笑山莞尔,“你也是太闲了,跟个见不到面的人置什么气。” 陆语睇他一眼,“月季又不会说话,他却横加诟病不能为自己辩解的花——那样小家子气又不可理喻的人,真是少见。” 沈笑山觉得可爱,拍了拍她脑门儿。哪个文人惹她不悦之后,便对那人的诗作文章不闻不问。其实算来算去,是她吃亏,毕竟,成了名的文人,都是瑕不掩瑜,她也不管那些。 “先生啊。”陆语瞧着他,笑得活泼泼的。 他却心生警惕,“又憋什么坏呢?” 陆语笑意更浓,“得空,你写一篇赞誉月季的文章,好不好?” 他甩手走人,“这事儿让飞卿办。修衡也行。那两个,都是笔杆子比刀还锋利。我一个商贾,写什么文章啊?” 陆语笑着追上去,“是我要给月季昭雪,就得你帮我。” “昭雪的词儿都出来了……”他哈哈地笑,“这样吧,我让解语抽空写篇文章。她讲述事情的功底最好,看过照着她话本子编的戏吧?” “看过啊,话本子、戏文,我都会背了。”陆语想一想,“嗯,这事情让嫂嫂帮忙也成。不用你,等我跟她见面之后,自己跟她说。” “行啊。”沈笑山携了她的手。芝麻大点的事情而已,却能说这么多,且只觉有趣。 陆语第一反应是环顾周遭,见没有下人留意他们的举动,也便安然,任他将手握在掌中。“你今日忙什么了?”她问他。 “忙什么?”沈笑山想了想,“看帐、看图。” “什么图?” 他沉了片刻,“一起去看看?” 她点头,嗯了一声。 沈笑山带她去了静园的密室。 陆语看到张贴在墙上的一幅一幅明显是一次次修正过的图,出了神。 “以前听着在京城的你们这些奇才的事情,只觉惊艳,为你们欢喜。”她轻声道,“如今有了你,有了两个哥哥,阁老也不再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我知晓了他很多事,听着就觉着亲近。” 沈笑山微笑,“懂。”真的,他懂得那种心情。 “今日,我缠着飞卿哥,让他说了以前、如今好多事。”陆语转头看他一眼,满眼都是柔和的笑意,“他只说有趣的、可喜的事,我听着,一直就只有喜悦,真的,从没这样开心过。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我骨子里有个小乌鸦——时不时就会设想不吉利的事。” 他笑,万般温柔地搂了搂她,“什么小乌鸦,你设想的,该都是实打实的事。”小妻子么,他可以数落,别人可不行——包括她。 她也笑着,温温柔柔的,“那时想过,这样的盛世,这样的君臣和睦、亲如一家,不论以前还是往后多少年,都是不曾有过的盛景。而这种罕见的情形,是注定只有一次的吧?我真是没法子不为几十年之后担忧。但也只敢担心那么一刻,不敢多想。” 沈笑山默认。父子两阁老、师徒两奇才,加之程叔父又连带的教导飞卿、开林,膝下又有一个小文曲星的儿子……说是盛景,不足以道出那种荣耀,只是词令有限,找不出更相宜的。 这盛景,迟早会被打破,如阿娆所言,几十年之后,兴许就会被打破——或许是皇室,或许是与家族无缘的某一家的子嗣。 “到这会儿,我知道,不用担心了。”陆语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也真是傻,你们这群千年的狐狸精,怎么会不安排好退路呢?” 他柔柔地吻她一下,“小兔崽子,夸人也总是不肯好好儿夸。”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看了这些,我总算是明白了,不需担心了。不管哪一家,真到了没法子可解的困局,大可以到你建的居处住几年,再入世,情形定已扭转。” 他颔首。 她转头,望着一幅幅山中的图,抬起手,纤长灵秀的手指在虚空中描摹着山中绘图迂回复杂至极的路线。 “这样复杂,走进去容易,可是,走得出来么?”她讷讷地道。 沈笑山微笑,“为的就是不让人轻易找到。” “怪不得,山里的花费要记那么多账。”她半转头,看住他极漂亮的瞳仁,“程叔父、修衡哥和飞卿哥,也知道这件事了么?” “嗯。”他说,“这是必然要做的事。” 她仰起脸,大眼睛愈发明亮,原本在虚空中描画的手,转到他面上。随后,双臂绕上了他颈子。 “嗯?”他扬眉,“怎么?” “没怎么,就想抱抱你。”她说。她只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爱极了这个男人。这男人,值得她深爱。 他笑开来,拥紧她,低下头,下颚蹭了蹭她发际漂亮的桃心。 “路尽头,是不是桃花源一般的所在?”她搂着他腰杆,问。 “嗯。”他说,“找不见桃花源,就索性自己建一个。” 她笑,“会带我去么?” “当然。”他一下一下地亲着她面颊,“不带我家阿娆,带谁去?” 她仰起脸,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辗转的,温柔的。 她没想到的是,这亲吻让他的欲随着情动而滋长。 而且,他并不控制。 稀里糊涂的,她就被他捞起来,抵在了墙上。 “沈慕江……”她弱弱地唤着他。这样隐秘的地方,他定然不会控制当下念想。可是……似乎还有什么事等着他们应对。什么呢?居然想不起来。 他褪去彼此束缚,叹息一般地道,“阿娆,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这个人,总把情话说的不伦不类,她嗔怪着,更多的,却是甜蜜。由此,她多了一份从容,整个人攀住他,“慕江……”声音低低的、哑哑的。 随着薄汗沁出,她的体香越来越浓,室内的氛围因此过于怡人并诱人,让他脑筋都有些迟钝麻木了。 那份儿心颤神迷,加倍的冲击着彼此心魂,席卷四肢百骸。 末了,他拥着她,反反复复地吻着她鬓角,无限缱绻。 “慕江,”她搂着他颈子,淘气地咬一咬他耳垂,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 他动容,下一刻,就险些把持不住,又想要。 她笑出来,拧了拧身子,“不准了。这会儿可不准你由着性子来。嗯,我想起来了,林远道来了,飞卿哥在给我们做饭——不能耽搁太久。” 他面容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爱煞了她此刻的小模样:面颊绯红,大眼睛里氤氲着雾气,水灵灵的。“这会儿不准,晚间行不行?” “……”她偏一偏头,又扁一扁嘴——只需一想,便认真地困扰起来。 他大笑,用力啄了啄她的唇。 他的阿娆,是与他心魂想通的知己,亦是他的小开心果。这样一个小人儿,再怎么疼着、宠着,都嫌不够。 . 五日前,林远道携继室、庶长子来到长安,在客栈住了两日,置办了一所暂时居住的宅院。 每日送拜帖到傅宅,但是,如同石沉大海,傅家的人连句回话都懒得给。 沈宅就更不需说了,明明近的很,就是进不了那道门。 天下人都知道,沈慕江不是摆架子的性情,但是,想见他,不会比见到当朝大员容易半分。 可是,再难,也要想法子见上一面,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寻回女儿,与沈家常来常往。 今日,贺礼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正沮丧着,有沈家管事传话,让他来沈宅相见。 未时就到了花厅,却被晾了起来。等的时间越久,林远道越是不安。 . 回房匆匆洗漱之后,老管家和一名小厮抬着一个小箱子来见夫妻二人,笑眯眯地道:“董夫人派人送来了两口箱子,一个给董先生,这个是给先生和夫人的。” “是么?”陆语双眼一亮,让两人把箱子送到书房,和沈笑山一起打开来看。 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封信。 沈笑山取出信纸,和陆语一起看。 字迹极好看,笔调却没有寻常女子的柔和——像男子写的。 蒋徽在信中说,料想着董飞卿会在长安盘桓三两个月,少不了给他们添麻烦。 看到这儿,夫妻两个俱是一笑。 蒋徽在信中写了一个药方,是给董飞卿调理伤病的,要沈笑山费心抓出药来,早晚派人盯着董飞卿服用。 信末,她语气明显地透着俏皮和些许得意,说前一阵,她与程叔父一起去了修衡哥在程家的小库房,抢了四幅给孩子们画的工笔画,料想着陆语应该会喜欢。 看完信,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暖洋洋的。 箱子里,自然放着蒋徽提到的四幅画作,另有琴房中不可缺的傍琴台香料。 画都是小幅的,唐修衡的与董飞卿各自的粉雕玉琢的儿女、大黄狗、小花猫跃然纸上。 “这是文昫,这是绎心,”沈笑山指给陆语看,“这小子是董家的云昭,小名阿昭,这个是筠心,飞卿的宝贝疙瘩。” 陆语瞧着,低低地惊叹,“这几个孩子,也太漂亮了。”文昫与阿昭都与父亲酷似,那漂亮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小唐修衡、小董飞卿;绎心与筠心必是随了母亲,也是漂亮得不像话。 心念一转,她又问:“修衡哥在程家还有小库房?” 沈笑山和声道:“那是,程家嫡子该住的书房院,他打小就住着。他比恺之更像是程家的儿子,眼下成家了,还是动不动就到程府住几日——老爷子和叔父婶婶都是打心底疼着他,尤其老爷子,几日不见,就想的慌。唐家伯父总说,幸亏儿子多,要不然,得一天到晚跟程家生气——亲爹想儿子的时候,老得去程家找,算什么事儿啊。” 陆语大乐,“恺之哥哥不吃醋吗?” “他有什么好吃醋的?”沈笑山笑道,“这些年,修衡就是程家的子嗣,事无巨细地张罗、安排,他这程家大公子,不知道省了多少心。是一起长大的,恺之又是通透到极处的性子,修衡对他,比对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都好。” “唉……奇缘啊。”陆语喃喃地感慨。 “的确。” 陆语小心翼翼地收起画作,“晚一些装裱起来,贴在小书房。”说着,心念一动,“恺之哥哥没能连中三元,是父子两个故意的吧?” 沈笑山就笑,“不是故意的,还能是怎样?程家真不需要他锦上添花了。老爷子明面上发作,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当时他上火,只是气儿子、孙子不事先跟他说一声。” “我猜就是这样。” 两人出了书房,提起林家的事。 . 暮光四合时分,林远道坐不住了,在花厅里来来回回踱步。 沈慕江到底是什么意思? 成心要他难堪么? 俗话不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么。认回亲生女儿的事情,比成就一段良缘更让人乐得成全吧?执意不肯成全的话,事情传出去,落下坏名声的可是沈家。 既然提出相见,定是存着善意。但眼下算是怎么个章程?难不成,沈夫人从中作梗,要在小事上难为他? 何必呢? 他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之于沈笑山,陪着妻子、弟兄,可比见他重要了百千倍。 各处掌灯的时候,饭菜上了外书房院的花梨木圆桌。 沈笑山、陆语和董飞卿就座,言笑晏晏。 一道道色泽诱人的菜肴羹汤,皆是董飞卿、沈笑山在京城常吃的。 “都这么好吃。”陆语笑笑地享用美味,神色一如心满意足的小猫。 两个男人则是推杯换盏。 “你那镖局,近期进项如何?”沈笑山问董飞卿。 “从你们遍地开银号起,生意就差了许多。”董飞卿如实道,“但是,镖局人手就那些,愿意接的也都是肉镖、票镖,其次是珍宝。名声闯出去了,人们都是尽量找我们。细算起来,赚的倒比以前多了一些。” “那就行。” “说起来,书院这两年都是赔本儿赚吆喝。”董飞卿道,“帮我们想想辙?不然忒丢人——别家都赚的盆满钵满,我们要是没别的进项,得喝西北风。” 沈笑山哈哈一乐,“聪明却不够富裕的孩子不在少数,凭谁瞧着,也不忍心拒之门外。这事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往后每年拨给你们一笔银钱就是了。” “行啊。”董飞卿也不客气,“反正你是真富的没边儿的人,到时候我们告诉那些孩子就是了,几时出人头地了,得念着你沈慕江一份儿恩情。”寻常人眼里的金山银山,到了沈笑山这儿,不足挂齿,他倒也真不需要替这兄长省钱。 “闲的你。”沈笑山就道,“要是那样,一文银子也不给。” “不是,怎么一遇见落个好名声的事,你就不肯呢?”董飞卿无奈。 “打死也不肯。”沈笑山语气闲散,“回头别家书院有样学样,都找我的管事掌柜讨银子,我怎么办?银子再多,也得看我高不高兴给。什么年月都不缺哭穷的人,尤其你们这些开书院的。你跟解语这么快就名满天下,也得感谢好些同行不是东西,名符其实的斯文败类,有他们比着,你们可不就是凤毛麟角。” 董飞卿大笑。 陆语亦是忍俊不禁。 沈笑山与董飞卿碰杯喝酒之后,瞥一眼陆语,同时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又无奈地笑。 继而,沈笑山送了些明珠豆腐、清炒时鲜到她碗中——骨酥鱼微辣,雪里蕻鲜香辛辣,她西里呼噜地吃了不少,再纵着,她明日怕要胃疼。 陆语知晓他的意思,乖乖地吃素菜,随后,董飞卿又给了她一大块骨酥鱼,“听话就有赏。等会儿喝些汤。” 陆语笑着说好,又道,“还想吃雪里蕻。做的太好吃了。”是很寻常的一道菜,他却做成了少见的美味。 董飞卿眼中尽是宠溺、纵容,“喝完汤再吃。” 他说话间,沈笑山亲手盛了三小碗龙井竹荪,送了一碗到她手边。他与董飞卿的,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喝酒的时候,菜吃得少,汤汤水水的,根本不肯碰。 两个男人照顾她的时候,态度都是极其自然。 席间,无暇进门来禀:“林家大太太来了,奴婢已经将人请到了花厅。” 陆语道:“民以食为天,我还没吃好。她若是等不及,改日再来便是。” 沈笑山、董飞卿轻笑出声。 . 原家相关的案子,荀氏详细了解过了,一早便知,陆语绝不是好相与的性子,甚至于,是个冷心冷肺的人。 那样一个对外祖父的发妻、子嗣毫不手软的女孩,对于师妹林醉,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视为麻烦,不想理会,还是会为林醉做主?——做主么?可能么? 若是如此,倒会变相地成全林家。 荀氏估量着,陆语与沈笑山不会很在意林醉的事情,明面上的怠慢,大约只是时间不凑巧,顾不上应承罢了。相见之后,只要好生应对,他们便会体谅,从而劝说林醉回家——父女相认的事情,是功德一件,两个与道家渊源颇深的人,总不会回避这种事。 由此,荀氏等待的时间虽长,却无一丝焦躁,安稳得很。 . 傅宅,外书房。 齐盛在跟林醉说刚得知的消息:“林家大公子,今日去了原二老爷家,求娶原锦。” 林醉讶然,“原二老爷怎么说?” “轮不到他说什么,原锦同意了,已经跟林骧交换了信物,如何都要嫁过去。” “……”林醉无语得很,皱了皱鼻子,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片刻后停下,问:“齐叔,依你看,我该怎么办?这件事,不用也去麻烦姐姐定夺吧?” 齐盛笑呵呵的,“随心就行。咱们想怎样就怎样。” “……哦。”林醉挠了挠额头,“这还不如不说,我听了,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齐盛轻笑出声。 “我出去透透气,想一想。” 齐盛侧身,做个请的姿势。区区几日而已,林醉却已完全是陆语在家时的做派,帮着长辈打理庶务,每日昏定晨省,彩衣娱亲,只是不肯碰切实的账务,避讳着,不给人猜忌的机会。 林醉在外院信步走着,没多久,杭七来了。 她有些无奈,这男子,对她的疑虑说不出个所以然,却一切如常,甚至变本加厉,有事没事就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找她——只今日,早间、午间已经见了两次。 既如此,她想着,也不差这第三回 了,当即让小厮把他请到面前。 杭七告诉她,林远道、荀氏已先后被沈笑山、陆语请到了沈宅。 林醉抚着额头,着实地头疼起来了。早就知道,林家,要交给姐姐发落,却没想到,眼下连姐夫都介入了。与姐姐是说不着亏欠的,可是,姐夫也跟着上火,便觉着亏欠了。 “你不想见见他们?”杭七亮亮的眸子凝住她。 “不相干的人,见来做什么?”林醉少见的有些没好气。 “但是,他们是你的心病。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实情。真要是不在意,你也不至于……”说到这儿,他语声顿住。 “我也不至于怎样?”她问。 “也不至于这么窝囊。”杭七有了些许火气,“你又不欠他们的,总这么躲着,算怎么回事?你总不能让恩娆和先生护你一辈子吧?我只看着,都上火。” 她沉了好一会儿,闷出一句:“本来就是窝囊的性子。在姐姐跟前,我自来就是不播不转的人。” “……”杭七是真对她没辙了,无奈地笑着,抬起手。那是要碰触她面颊的手势,但在中途,他忍住了,收回了手。 但是,林醉也真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语气沉静而坚定:“我这就去姐姐姐夫家中。” “我陪你。”他立时说。 林醉看着他,缓缓抿出单纯澄澈的笑容,“好。” 两个人此时并不知晓,也想象不到,陆语、沈笑山就快把荀氏和林远道气疯了。 . 陆语换了身粗布深衣,走进内宅待客的花厅,进门后,便望见了闻声起身的荀氏。 荀氏是样貌婉约、举止娴雅的女子。 同是女子,荀氏亦被陆语的样貌惊艳到了。果然,人不可貌相。瞧着像是仙子一般,心肠却那般冷硬。她腹诽着。 陆语态度柔和地与之见礼,落座后,慢悠悠地品着茶,细细地审视着荀氏。 那目光似乎是温和的,可是没来由的,慢慢的,荀氏生出莫大的压迫感。 荀氏牵出一抹笑,客气地问:“夫人唤我过来,有何吩咐?” “言重了。”陆语一笑,“其实,本不是我要见你,是林家要见我们姐妹。” “夫人说的是。”荀氏立时抓住机会,身子微微前倾,态度诚挚,“这些年,林家一个个过得浑浑噩噩,下人又办事不力,寻找多年,也没找见元娘。元娘,就是我们女儿的乳名,夫人应该知道吧?” “我并不知晓。我师妹小字恩姀。”陆语慢言慢语地道,“你们找过她?我也没听说过。为何认定恩姀是林家的孩子?” “元……”荀氏随着陆语改了对林醉的称谓,“恩姀耳际有一刻黑色的痣,肩头有三颗红色的小痣,连成一线。恩姀小时候,家里闹得不成样,长辈做主,把她打发到了开封一户人家,近日,林家派人到开封仔细打听了,知晓了她的下落。细细问过一些认识恩姀的人,说她耳际的确有那颗痣。我便想着,错不了。” 陆语颔首,“原来如此。都听说了哪些?” “听说那户人家很是不成样子,躲债时撇下了恩姀。再后来,恩姀遇见了一个好心人,辗转将她送到了陶真人跟前。”荀氏苦笑,“陶真人的居处,我们真的不知晓。在以前,也的确不知道,夫人便是恩姀的师姐。直到最近,才能笃定此事。已然知晓,无论如何也要接恩姀回家。家里,的确是对不住她。” 陆语凝眸望着对方那张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听说林家一大堆庶子庶女,夫人这些年无所出?” “……”荀氏一愣,不知道这气韵高雅的女孩子,怎么就直来直去地甩出了这种话。只是,有求于人,她只能受着,“的确,这些年都无所出。” 陆语放下茶盏,抚着粗布衣袖。 绫罗绸缎,沈笑山从不穿,虽然如今朝廷对商贾没了那么多限制,更不管商人穿戴什么,可他实在是穿惯了布衣,说布衣穿着最舒坦。她是他的妻子,如今人们都知道她是长安数得上名号的女商贾,这些年亦是习惯了淳朴的布衣。尤其喜欢刚上身时,闻到的阳光味道。暖暖的,心里熨帖得很。 “你的手保养得还凑合。”她问荀氏,“平时做针线么?”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她到底想说什么?荀氏腹诽着,笑着摇头,“不善女工,平时只是侍弄花花草草。”关乎风雅的余下的事由,不能提,提了是自取其辱。 “那你一定不知道,这样一身衣服,从织布到做成,需要多久。”陆语凝着她,“我与恩姀,六岁起就学做这些。先父给我的傍身银钱不少,我那时学做这些,是为了和恩姀作伴。” “你们那时候……过得太辛苦了些。”荀氏当真是有些意外的。 “恩姀是特别要强的性子,六岁开始,就总想法子赚零花钱。我们如今都不大肯碰针线了,大抵是因为,那时候做了太多,就像是吃什么吃顶了一般。”陆语问荀氏,“你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荀氏没应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可就算那样的日子,恩姀也只觉舒心,比起在开封做小丫鬟、被动辄打骂训斥的光景,好了百倍。”陆语语气仍是温和的,停留在荀氏面上的视线,却变得凉凉的。 “恩姀小时候,林家实在是太乱,出了不少是非。”荀氏言辞委婉地把自己摘出去,“她生母自尽了,外祖父家又家破人亡,林家上上下下的,便迁怒到了她头上。我那时是不情不愿嫁过去的,待恩姀的确少了一份宽和怜悯,凡事便考虑不周,公婆如何吩咐,便如何行事。” “撒谎。”陆语漂亮的大眼睛猫儿一般慵懒地眯了眯,嘴角一牵,现出一抹玩味地笑,“你公婆早就入土为安了,怎么着?今日你想把他们气得夜半来找你?” “……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到了今时今日,你对恩姀都无一丝愧疚。”陆语凝着她,“我不妨跟你交个底,林家那些烂帐,我已全然知晓。别的我倒是不大在意,在意的是你与林远道选的这个认亲的时机。这样的嘴脸,简直让我恶心得无以复加。” 荀氏第一反应是愕然。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言语怎么像是在砒/霜里浸过似的?也太歹毒了些。最可气的是那态度,话里话外能让人脱层皮,态度却是那样的从容,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站起身来,压下了席卷心头的恼羞成怒,“夫人,有话直说。听你这意思,是不赞成我们一家团聚?” 陆语盈盈一笑,“明明是一厢情愿,却把话说得这样理所当然。林家那点儿面子,这些年都被你们当鞋垫子了吧?不要脸的人见过不少,却没见你们这种路数。” 荀氏深吸进一口气。她想反唇相讥,可是,眼前女孩活脱脱是个随时保持着最冷静优雅的状态不带脏字儿地骂人逼吝人的小疯子——在这儿起了冲突,她躺着出去都未可知。她只能忍,只能设法挽回僵局:“夫人可以责难我种种不是,可是,老爷是打心底记挂着亲生女儿。你好歹体谅体谅他。” “他若稍稍有个人样儿,也不至于选这个时机来找女儿。”陆语道,“你就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林家没有活出人形的人,可是相较而言,他最不是东西。”她用下巴点一点荀氏身后的座椅,“坐下。我就是想跟你聊聊,但你要是逼着我刁难你,我也乐得奉陪——今日高兴,我一高兴就手痒。你得感激是沈夫人请你来,而不是陆语请你相见——换个地方,早就让婆子大耳瓜子招呼你了。我家先生到底是斯文人,我不好意思败坏他的名声。” 语毕,她摸了摸下巴颏儿,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有意无意的,她总担心损了他的名声……这样的夫妻,大约是极少见的。 “……”明明是纯美如仙的女孩子,说话时俗起来,也真是能俗得尘埃里——一下子就从清冷云端到了烟火人间。可那份儿无形中显露的慑人气势,又把荀氏压得胆怯畏惧。她只能照办,回身落座时,双腿已经在发抖。 她知道,这一晚,会煎熬至极,也难堪至极。 ※※※※※※※※※※※※※※※※※※※※ 锁了大半天,真让人泄气~这回应该能过了~ 第49章 第49章 林醉与杭七策马来到沈宅, 前者去见陆语, 后者则去找沈笑山和董飞卿。 沈笑山正要去见林远道,杭七有意同去,坐着不动的董飞卿不乐意了, 懒懒地问:“你们都走了, 我怎么办?” “这是什么话?”沈笑山止步回眸, 微笑,“又不打算凑热闹了?” 董飞卿悠悠一笑, “如果只有恩娆着手,我闲着也是闲着, 就给她打打下手。现在你们夫妻两个一起出面, 我就算有心, 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算了。”他转向杭七, “你听我的, 也别瞎起哄了,横竖没你什么事儿。坐这儿跟我喝几杯。大名鼎鼎的杭七爷,要是在京城, 我可不敢让你这么抬举我。” 杭七失笑,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因此爽快落座, “那我就陪董先生喝几杯, 难得先生瞧的起我。” 沈笑山听得哈哈一笑, 举步出门。 那边的林醉, 已经到了花厅外, 正在与陆语轻声交谈, 她有必要知道姐姐姐夫的态度,更有必要跟姐姐表明态度。末了,她眼含感激与挣扎地看着陆语,“让姐夫也跟着费神,我实在是……” 陆语就握了握她的手,“说什么呢?他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也不只是为你,打心底瞧不上那家人而已。” 林醉点一点头,“如此,我就不啰嗦什么了。” 姐妹两个相形走进花厅。 陆语落座后,不言不语的,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荀氏。 荀氏方才险些被陆语活活气死,到了这会儿,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好林醉,是最重要的事。 她见林醉目光单纯,且无恼火怨怼,心头一松,赔着笑问道:“元娘,还记得我么?” 林醉客气地一笑。 荀氏大喜过望,可是下一刻,便听到林醉认真地看着她,反问:“元娘是哪个?” 荀氏的笑容僵住。 “至于你,我倒是记得。”林醉语声清浅,“你怎样嫌弃我,对我说过怎样的话,我都记得。” “我……”荀氏咬了咬牙,站起来,走到林醉近前,“当初,的确是我对不起你。”这些事,不能再委婉地为自己开脱,不然,陆语那小疯子少不得跟她犯浑。要说不怕,绝对是假的。 “言重了。”林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 荀氏咬一咬牙,知道这些年所会的唱念做打,今日怕是要全部用上。“我对不起你。”她重复着这一句,深深施礼的时候,眼泪掉下来,语气转为哽咽,“是我错了,该罚。等你回到家中,只管由着性子让你爹爹罚我,就算是让他将我撵出家门、送进庵堂,我也不会有二话。……”说话间,她见林醉无动于衷,抽噎着跌坐在地。 陆语敛目喝茶,借此掩饰眼中的笑意。 林醉却是没有任何反应,和之前一样,就那么平平静静地瞧着荀氏在唱的这一出戏。 荀氏取出帕子,一边擦拭眼角一边抽泣道:“我这里,你怎么样都可以,毕竟不是血脉相连的人。可是,你总得顾及着你爹爹和家中手足吧?你爹爹已到中年,对你的思念之情,越来越重。这一两年,常有夜不能寐之时,白了许多头发……你好歹见见他,与他说说话,父女连心,你说可是?” 林醉仍旧不动声色。 如此,荀氏将话说了一车,却没有一句能够打动林醉,而姐妹两个那份儿看起来安然实则透着入骨的冷漠的态度,让她渐渐觉得,自己就像是跳梁小丑。 这戏,是如何也唱不下去了。 她不再言语,坐在地上,垂首不语。 过了一会儿,林醉出声道:“你起来吧。听我说。” 荀氏依言站起身来。 林醉道:“我不是聪慧之人,却也没傻到看不出你们企图的地步。 “林家,与我无关。 “原本我与你们本可相安无事,可你们来到长安,用认亲的事情烦扰沈先生和我师姐,让我满心嫌恶。 “好自为之。 “我料想着你们日后没有好日子可过,再不会有做跳梁小丑的习惯。而万一还有,便是我为沈先生与师姐摒弃碍眼的东西的时候。 “信与不信,到时再看。” 林醉转头望向陆语,微微一笑,“我对她,只有这些忠告。” 陆语颔首,端了茶,唤无暇无忧送客。 . 比起陆语故意故意磨人心魂、给予羞辱,沈笑山这边的情形就简单得多了。 他走进花厅,径自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神色略显淡漠。 林远道已经笃定,对方今日根本不会讲究待客之道。心里苦笑着,上前去躬身一礼,“林远道见过先生。” 沈笑山抬手指了指就近的椅子,示意他落座。 林远道有些拘谨地坐了。 “今日请你来,有几件事要问。”沈笑山开门见山,“到长安后,傅宅、沈宅你们两头递帖子,何故?” 林远道回道:“要认回失散多年的女儿。我们多方查证,确定林醉便是我的长女。” 沈笑山颔首:“只有生恩、没有养恩的亲人,认来何用?她如今比你们过得差么?” “……”林远道起身,又是拱手行礼,避重就轻,“所以,才想请先生、尊夫人行个方便。我知道对不起亲生女儿,真的想弥补亏欠她的一切。” “当真?” “当真。” 沈笑山侧转身,右臂搭在三围罗汉床的靠背上,手指轻轻敲打一下,“林骧与原锦今日定下了亲事,你可知情?” 林远道望着沈笑山,见对方虽然意态随意闲散,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但是笔直望向自己的视线,却十分锋利,刀子一般。 这富甲天下的豪商,超出人想象的年轻英俊,也有着超出寻常人的慑人的气势。让他胆怯。 “嗯?”沈笑山用下巴点了点他,“答话,且不要有废话。” “……知情。” “为何?” “……是二人两情相悦。” 沈笑山轻轻一笑,“我想也是。” 林远道面上一喜。 沈笑山笑意更浓,“跟你说几句闲话?” “请先生赐教,我洗耳恭听!” 沈笑山语气更为和缓:“内人与原家余下的人,没有大的过节,但绝不会走动,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原家的人若想从她手里谋得好处,那是自寻烦恼。我深以为然,若是原家哪个自作聪明,想通过裙带关系如何如何,我少不得让她成为第二个原太夫人。 “这些,林家可知?” 原本满脸喜色的林远道,随着他的言语,神色转为颓唐、懊悔。 他就说,初来乍到,很多事摸不清底细,偏生继室与林骧不信,说原家二房只损了一个妇人,便说明陆语并没怪罪原家旁的人,再说了,她也不可能与亲舅舅桥归桥路归路,如今僵持着,怕是还在责难那位在牢狱中的二太太。而通过与她的亲舅舅结亲,这不就跟她是亲戚了么?往后凡事谨慎,变着法子哄着敬着,不愁常来常往,这样的话,不也就跟沈笑山常来常往了么?——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捷径。 他便同意了,由着儿子每天围着原家转,想尽法子,与原锦勾搭上了。 这下好了,亲事必须要退掉,可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笑山继续道:“至于林醉,你笃定的亲生骨肉,内人问过她的心思。 “她是如何也不会认你,你就放心吧。 “这些事其实很有意思:原家是内人与我嫌弃的门第,林家则是林醉满心嫌恶的门第。而你们两家结了亲。” 林远道身形一晃。 沈笑山又道:“两年前,我款待过一位来自番邦的生意人,还算投缘。谈笑时,他问我,富可敌国是怎样一回事,而有太多的钱财的乐趣,又在何处? “我说你不妨帮我找一件事,我有兴趣,而你又觉得不可能。 “他便与我打了个赌。 “几日后,我们两个到了一个荒村。他说我们打个赌,一昼夜之间,你让这荒村变成一个寻常情形的热闹村镇。 “赌注也不大,一些波斯美酒而已。 “我赢了。 “我不至于闲得与人显耀财势,只是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这样的人,若要你林远道一夕间尽失所有,成为盛世中流离街头之人,有多难?” 林远道沉了片刻才全然明白过来,身形猛然一震,向后踉跄着退去,“沈先生,您……手下留情!”说着话,他跪倒在地。 可在这时候,沈笑山却已起身离座,高大挺拔的身形已趋近门口,“起来。你这样的人跪谁谁折寿。” 罗松走过去,把林远道拽起来。 沈笑山在门口止步,回眸望着林远道:“还有什么话?捡着最重要的跟我说。” “我……我只求先生高抬贵手,来生定当效犬马之劳!” 沈笑山刀子一般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个转儿,轻蔑地牵了牵唇,“让你来,真是多余,平白脏了我这一亩三分地。”语毕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此时此刻,林远道如果能说一句想见女儿,日后固然不会好过哪儿去,却不见得真会流离失所。 . 当夜,林远道与荀氏回到暂居的宅院,马车却不能进门。 他们气急败坏地下车,却见门房不是自家的人,正要询问,便听到门对过传来的林骧的语声:“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才回来……”他语气很奇怪,梦游中的呓语一般。 “怎么回事!?”夫妻两个快步走过去。 “我出去、回来都是雇的马车,回来之后,里面的人不肯放我进去。我急了,说是这家的大少爷。 “可里面的人说,这宅子不是易主了么?你双亲跟人签了文书,交出了地契,已经带着箱笼搬去别处。我不信,身上的银子又只剩了一吊钱……只能在这儿等着。 “怎么回事?你们真的把这宅子卖了?新住处在哪里?” 荀氏预感不妙,却还心存希冀,转头看向林远道。 林远道想到了沈笑山说过的话,知道这已经开始应验了,面如死灰,片刻后,两眼向上一翻,晕了过去。 . 林醉离开之前,与陆语说了原锦的事,“我固然不喜她的品行,可是,毕竟没有深仇大恨。 “她如今必是觉得家道中落,觉得要为自己多做打算,却是六神无主出了错。 “姐姐,这事情我都听说了,何况你。但是,你别恼她。说起来,不过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我倒不是觉得你们顺手整治她就怎样了,而是觉着真犯不着。 “她在你跟前,不过是三两下就能打发掉的货色,何必做那掉价的事。 “她若经了此事还是死性不改,那么,日后迟早会应了自食恶果那句话。总之,你和姐夫新婚燕尔,董先生又在做客,就别见那些晦气的人,有时间多花心思,让董先生住得惬意才是。” 陆语听了,笑着携了妹妹的手,“我晓得了。回头跟你姐夫说一声。他也知晓了,有必要知晓我们的态度。” “那我就放心了。”林醉绽出纯美的笑靥。 姐妹两个权当散步,步行着去垂花门。 半路上,林醉敛目斟酌着什么。 陆语也不打扰。 林醉停下脚步,“姐姐,我想出门走动些时日,十天半个月就回来。” “这是——” “林家左一出右一出的,我真是膈应坏了,就想趁节气正好,随意走走,排遣排遣那股子不快。”她歉然地看着陆语,“本想替你孝敬姨父姨母的,可我……实在是……”偶尔,实在是有些无地自容,恐怕难以长久地将坏情绪压在心头,不挂到脸上。 “姨父姨母有我们,不要担心。”陆语笑着搂了搂她,“什么都不要想,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是,要回来。” “我会的,真的只是出去半个月左右。”林醉紧紧地抱了抱姐姐,“回来就没事了。我心宽,你也不是不晓得。” “那我就放心了。”陆语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换了是谁,又能真的做到全无感触、憋闷呢? . 翌日一早,林醉辞了傅清明、原敏仪,策马离开,一路疾驰,很快离开长安,没过半日,视野中便已不见那座城。 她这才让骏马放缓速度,取出水壶,喝了一口,却被呛得不轻:姨母给她备了水壶和天寒时用来御寒的酒壶,她心神总有些恍惚,方才也没仔细分辨,错拿了酒壶当水壶。 她剧烈地咳了一阵,好半晌才缓过来,苦笑之后,叹了口气。 “发什么愁呢?”近前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语声。 林醉被吓了一跳,大眼睛寻到那人,定定瞧着,“你怎么来了?”说完,咬了咬唇,不知作何感想。 “被呛到而已,便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你这样独自出门?我怎能心安?” “……”林醉把酒壶放回行囊中,小声道,“谁管你是否心安。” “死活我都得跟着你。”杭七笑道,“要不然,你每到一处,我就烦劳就近的锦衣卫、友人的属下去烦你。” “……” . 杭七到底是如愿以偿了。 林醉瞧得出,他会说到做到,为了不出三日就打道回府,只得别别扭扭地让他跟着,只是有言在先:“我可是只选深山老林,到里面找古刹道观,你要是过不惯辛苦日子,不妨早些回去。” 杭七不以为意,“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林醉还能说什么?在心里腹诽自己今年真是霉运连连。 没成想,未过两日,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所深山中,她没留意到山中猎虎安放的机关:细细的线只要被触碰,便会在正前方射来一支速度奇快的利箭。 她失误在先,迟钝在后,中了招。幸好凭着本能飞身跃起,避过了被伤及要害。 在她身后几步的杭七察觉时已晚,眼睁睁地瞧着她腿部中了一箭。 “混帐!”杭七也不知道是在怪自己,还是在怪她,赶过去抱起林醉,反身折回到就近的参天大树下,扯下身上的斗篷铺在地上,再将她放下,“脑子呢?林恩姀?脑子呢?!”他磨着牙问着。 林醉不语,只是蹙了蹙眉,中箭的疼实在是难以消受,过一会儿才喘息着道:“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这山中有绝妙景致,我才来的。” “那你就睁眼瞎似的走道儿?先前不是都避过了此类埋伏?”杭七苦笑,语调倏然变得温和之至,“等我一下,忍一忍。要是瘸了腿回去,你姐姐还不得要我以死谢罪啊。” “就是怪你。”林醉撇一撇嘴,推他一把,“要是瘸了我再跟你算账!” 杭七笑了笑,转身从行囊中找出药物和包扎所需之物。这时,见林醉坐了起来。他站在她面前,看着那支箭,有些犯难。拔箭可远比中箭时更疼。 他坐在她身侧,剪开箭支周围的衣衫,又将她揽到怀里,“忍着点儿。”他知道,她这会儿已疼极了,不然,不会允许他这样。 “嗯。”林醉垂眸盯着他的手和那支箭。 “你不能看看别的?”杭七要去拔箭的手倏然转了方向,托起她的脸。 “看你?”林醉讶然,以为他被看得紧张了,“你没经验的话,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杭七双唇覆上,让她的话淹没在唇齿之间。牙齿轻叩,吮咬着她的唇。 林醉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他撩拨所致,双唇轻轻颤栗着,心里恨得厉害。还有比他更黑心的人么?居然在这种时候讨便宜……正在心里抱怨的时候,撕裂的锐痛不期而至。 他利用这空隙拔出了箭,飞快拿过棉布捂住她伤口,阻止血花飞溅。 “是不是疼得厉害?”他和她拉开距离,柔声问道。 林醉深深呼吸,“还……好。”这方式虽然上不得台面,却不得不承认,比眼睁睁等待、承受要好过很多。当然,她也绝不会因此感激他。 杭七一面熟练地给她上药包扎,一面歉意地道,“今日委屈你了。因我而起,对不住了。” 林醉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已有些失力,语声显得虚弱几分,“已经这样了,就认了吧。等我缓过来,说不定会跟你算这笔账。” 杭七看了她一眼,想笑,笑不出。那巴掌大的小脸儿,此时已格外苍白。这种疼痛,寻常大男人都忍不住呼痛,可她却是一声不吭。 他沉默下来,只专心给她处理伤口,手势沉稳,却渐渐连呼吸都屏住。她探出手去,碰了碰他浓眉,低声问道:“杭七,你在担心我?” “废话!”他语气粗暴。 林醉却微笑起来,问:“你怎么不打开我的手?” “……”包扎完伤口,杭七握住她的手,“日后让我陪着你,在你身边照顾着,好么?” “……”林醉凝住他那双漂亮之至的眼睛,仍是沉默。 在杭七以为她不会答复要转移话题之时,听到她轻声说: “试试也行。你愿意的话。” 杭七笑起来,继而起身将她抱起,用斗篷裹住她,“附近其实有我一所宅子,想让你去住两日,又担心你跟我翻脸。”他叹息一般地吁出一口气,“早知你要受这份儿苦,我如何都会如实相告。” “……” 就这样,林醉住进了杭七在深山中的一所小院儿,院落有四个老仆人在打理,照料她的是两位笑容朴实但寡言少语的老婆婆。 只是个小院儿,没有前后院之分,只有正屋和东西两侧各两间耳房。 如此,她睡东面寝室,杭七每晚则歇在西面次间。 . 次日午间,杭七站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她应声,索性走了进去。 林醉还在沉睡。 已经换了一袭丁香色寝衣,头上簪钗除去,一头浓密长发铺散在枕上。脸色很差,唇色泛白,眉宇间却无一丝痛楚,平宁恬静。 老婆婆将饭桌搬到里间,摆好饭菜碗筷,俱是将动作放到最轻,随即无声退出。 杭七轻摇林醉肩头,“醒醒。” 林醉蹙眉,睁了睁眼,“有什么事么?” “有,吃点东西再睡。” “不吃,我再睡会儿。”林醉想要翻身向里,伤口作痛,提醒她不要乱动,只得放弃,无奈地嘀咕,“伤哪儿不好?偏偏伤了腿。” 杭七失笑,“快起来,听话。” “不是说了,不想吃……” 杭七已将锦被丢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没忘了提醒一句,“放松些。” 林醉恨得连鼻子都要皱起来了,又想着他也是好心,就忍了吧。坐到椅子上的时候,看到满桌美味,就有了食欲,拿起筷子。 杭七找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给她搭在肩头,在她身侧落座后,故意逗她,举筷挡下她伸向火腿炖肘子的筷子,“你受伤了,这些不能吃。” “……那我吃什么?” 杭七用下巴点一点她手边的米粥。 “谁说我只能喝粥了?受伤的人最要紧是多吃多睡多走动,饭菜不合心意的话,对伤势恢复全无益处。”林醉气呼呼的,“只让我喝粥的话,你把我抱这儿来干嘛?故意气我馋着我?你不要太心黑行不行?”她是馋猫,只给看不给吃,太不厚道了——她少见地想跟他翻脸。 杭七被引得轻笑,“这倒是难得。我说一句你就有八句等着。我也不求你贤淑大度,说话委婉些不行?” “不行。”林醉隔开他的筷子,认认真真地道,“我根本不需你无微不至,只要饭菜让我如意些就成,好么?”继而埋头吃菜。 杭七侧目看着示威一般大快朵颐的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只生闷气的猫。情绪不佳,吃相却极为优雅悦目。 林醉心里也有分寸,晓得适可而止。由着性子胡吃海喝的话,对伤势全无益处,到最后倒霉的可是她。 饭后,杭七又将林醉抱回到床上,从一个老婆婆手里接过一碗药,“来,喝了。” 林醉看着颜色深浓的药汁,费力地吞咽一下,“这个……你给我用的是最好的外敷药,不能不喝么?”也不是不能忍受汤药的苦,可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为好。 “喝不喝?”杭七笑笑地看着她,“我喂你?” “……”林醉扁一扁嘴。 “喝了好得更快一些。别磨蹭,躲不掉。”杭七揉了揉她的脸。 “真怀疑你是故意折磨我。”林醉没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没得商量,只好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药一口气喝下。 “张嘴。”杭七将一块糖送到她唇边。 林醉乖乖含入口中,之后又将盛着糖块的小碟子捧在手里,“一块不够。” 孩子气。杭七满心笑意,可是看到这样的她,是如今最美的事。“我去去就来。”他出门而去。 林醉试着动了动右腿,一动就似牵扯到了伤口,近几日是一定要注意了。想起拔出的带着自己血肉的那支箭,再想到这一路,摇头苦笑。 老婆婆走进来,端来一碗羹汤。 林醉不想喝,但是,见老婆婆虽无言语,但眼神殷切,也便一口气喝掉。 杭七这是用了心思在照顾她生活。可这样的照顾,是出于真情,还是要征服一个女子,还有待观望——毕竟,她的出身,是那么的……一言难尽。 . 杭七折回来之后,坐在床前,笑笑的,不知道第多少次问她:“跟我过吧?” 林醉侧头看着他,“并不觉得你对我特别好。” 杭七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还是差了点儿什么?” “……”林醉敛目沉默多时,嗯了一声。 “也对。”杭七起身宽衣,“我睡会儿。” “……?”林醉睁大眼睛看住他。 他把她托起,挪到里侧,“这是我的床。” 林醉要气迷糊了,挣扎着起身……你的床,你只管睡,我再寻安身之处便是了。 ※※※※※※※※※※※※※※※※※※※※ 下章待调整,明早再来看~ 手误买了也没关系,这方面对作者有限制,字数绝不会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莫子荨 20瓶;胖兔子 10瓶;Datougu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第50章 杭七一把按住她, “就你现在这德行, 我要是有歹心,绝不用等到现在。就是离你近一些,躺一会儿, 又绝不会有二人传出去, 你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妥。”林醉说,态度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 眸子里却有了慑人的寒意。 “没什么不妥的。我睡的那间屋子,只有座椅茶几硬板床。我没执行公务, 又在自己家里, 且觉得你不是计较这些小节的人——仅此而已。” “……那你就睡吧。”林醉平静静静地说。 “谢了。”他笑出来。 “客气了。这是你的宅子。” 杭七真就躺到床上, 好好儿歇了一小觉, 起来只觉神清气爽。 至晚间, 饭后,杭七洗漱更衣之后,罩上一件家常的宽袍, 带着个小药箱来找林醉, “换药。” 林醉已经歇下, 挣扎着:这种伤, 哪个大夫也不可能不看就能医治, 他全然看了, 又亲手医治, 就算还在长安, 也不会再换人:但他又动不动说要娶她,还跟她同榻而眠……这就让她很别扭了。 “快些,我还有事。”杭七说。 林醉闻言,慢吞吞地在锦被下扯开伤口近处的睡裤——簇新却不十分合体的睡裤,一如其余一大堆簇新却不合身的衣物,大抵是两位老妪去买来的,不是多好,撕开时也心疼,可也没别的法子——伤在膝上,她总不能把裤子脱掉。 再豁得出去,再不计较繁文缛节,也不该是那个路数。 杭七坐到她身侧,将她右腿托起,打开包扎的棉纱,一层层解开来。 初次包扎不能避免余存的鲜血渗出,棉纱所剩越少,被血浸透的面积越大。剩下最后几层的时候,他将一种药膏涂在棉纱上,“等一会儿,这样揭开容易一些。” “倒是很有经验的样子。”林醉是受益者,自然有点儿庆幸,“怎么学会的这些?” 杭七轻笑,“用同僚练手练出来的。有些人小时候是真怕疼,比你差远了。” “不说还真是看不出。”林醉笑着回一句。 过了一会儿,杭七将棉纱一层层打开来,打开手边的瓶瓶罐罐,“忍着点儿,加了一种药,有些疼。” “没事。”林醉慵懒地倚着大迎枕,放松身形,“机不可失,你尽管变着法子折腾我。” 杭七唇角向上轻扬,勾出生就的风情纹路。目光只专注地看着她伤口,心无旁骛。 这男人很是冷静克制,她根本不需担心他会趁机让她尴尬羞恼。 包扎完伤口,杭七给她盖上锦被,亲自将手边东西收拾出去,折回来后,跟她闲聊: “等你好一些了,和我一道回京吧。” “不。”林醉想也不想就摇头。 “还是看不上我?” “……也不能那么说。” 杭七缓缓起身,又到了她身侧,托起她的脸,看了片刻,指腹摩挲着她肌肤,末了,双唇倏然落下,覆上她唇瓣。 林醉懵了,睁大眼睛。 他初时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舌尖抵进她口中的时候,气息灼热几分,呼吸亦变得急促起来。 林醉手抵着他胸膛,身形向后退去,想问清楚他这是在唱哪一出戏。 杭七的手没入她发间,扣住她后脑,手势强势,使得她头上簪钗逐一松脱,掉落在椅子上。 随即,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左腿,模糊叮嘱:“别乱动,别用力。” 林醉低喘着,抵着他胸膛的手没再施力。 良久,他双唇滑到她耳际,合着灼热的气息,低声道:“之前你说,差了点儿什么,差的就是这份儿亲近吧?” 林醉忙着调整紊乱的呼吸,别转脸,手推着他,示意他离开。 他轻轻地笑着,倒也适可而止,回了西面房间歇下。 . 转过天来,晚间,林醉坐在书桌前,给师父写信。 杭七每日都要用书房,给沈笑山传递消息。进门后,看到她写信的情形,讶然挑眉:她是用左手写字。 他笑问:“你是双手都能写字,还是这会儿被鬼魂附身了?” 林醉抬眼看他,幽幽道:“你说什么?” 她做出的女鬼出没的样子,落在杭七眼中,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情形: 晚风习习,将月色清凉送入室内。莹白灯光下,白衣黑发,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唇色嫣红。皓腕纤细,手指纤长,无意识地抚过纸张,小小动作,却是撩人。她抬眼望向他,目光沉静如水,修长的颈子一览无余。 天生丽质,无一丝媚惑之举,却实实在在的诱惑着他。 至于她的语气——他心生笑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午后还悲恸落泪,此刻便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都说鬼魂阴气重,你呢?”杭七托住了她尖尖的小下巴,触感微凉,细腻如玉。他指腹微动,轻柔摩挲。 林醉打他的手一下,气得小腮帮鼓鼓的,语声却没一点儿气势,“不准总这样。” 杭七笑着收回手,问她:“怎么总瘸着一条腿走来走去的?”他语气不佳,“伤口崩开我不是白忙了?” “伤了而已,又不是瘫了。”林醉又气又笑地打他一下,“早知道你管东管西,才不让你给我包扎。” “这不是为你好么?”杭七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小克星,转而问道,“今日疼得厉害么?” “好多了,没事。” . 林醉的伤复原的很快,可是,伤愈后,她却懒得去别处了,先写信告诉陆语,谎称半路经过友人的住处,觉着景致不错,就打算住一阵。 随后对杭七说:“我还要借住一段日子,行么?” 杭七当然欣然同意。 这日,白日里,杭七独自出门,临走时说,晚间兴许不会回来。 林醉无所谓,只是奇怪,在这样的地带,他有什么可忙的事情。 一整日,她都百无聊赖的,窝在院中的长椅上发呆。 林家那边,如今是个怎样的处境,她一点点知晓的兴趣也无。 以前一直认为,那是与自己无缘、无关的一家人,不值得自己回想以前,更不值得对他们生出怨怼,甚至寻机报复。 也真是一直这样度过来的。 然而到了如今,他们找到近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言行……前所未有的,她觉得难堪、屈辱。 她是出自林家,但是,除了这条命,他们给过她什么? 眼下却要这样,让她觉得身上多了污点,擦不去,洗不净。 出来走动的目的,就是避开人群,有意无意间,不会再听到与他们相关的任何消息,缓解盘桓在心头的那份对自己的厌弃之情。 真的,有时候,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因为林家而这样,太不值得,甚至太蠢太笨,却不能控制。 也许,过几日就能想开,不再耿耿于怀。 晚间,用过饭,林醉让老仆人们只管去歇息,自己仍回到了院中的躺椅上,望着空中明月。 过了一阵子,没来由的烦闷,便去厨房踅摸了一些酒,自斟自饮。姐姐说过,实在难受的时候,喝点酒,任性一回,有益无害。她认可,并且,没人知道,有些个不眠之夜,她会喝闷酒到三更半夜。 总也醉不了。 名字是醉,生平却未醉过。这样想着,她唇角牵了牵。 过了一阵子,杭七拎着一坛酒,踏着月色走入院中,一眼就看到了自斟自饮的林醉。 看起来,她像是很惬意,又像是很孤单。 杭七走到近前,“没想到,你今日有这般的好兴致。” 林醉其实有点儿意外,问:“不是说今夜有事,不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样?”杭七将酒坛放到躺椅旁的矮几上。 林醉侧头看了看那坛酒,“特意带回来的?” 杭七知晓她体恤仆人,入夜便没人服侍着,就自己去搬来一把椅子,落座后,静静打量她。喝了酒的她,脸色不变,只是一双眼愈发水光潋滟。 “你带回来的?”林醉抬手拍开了泥封,“我尝尝。”她正嫌找到的酒难喝呢,他带回来的总该好一些。 杭七一笑置之,给她换了个杯子,倒满一杯。 林醉将酒杯送到唇畔,一饮而尽。酒入喉咙,馥郁绵醇,到了胃里,毫无烧灼感。“果然不错。”她微笑赞道。 杭七由着她,等她又喝尽两杯酒的时候,才道:“歇下吧。” 林醉睇着他,“你乏了只管去睡,管我做什么?” 杭七笑意加深,“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林醉问道:“什么酒?”她真不知道。 “俗称三杯倒。” “……”怪不得,让她这就歇下。 杭七解释:“此酒名为烈焰,大漠冬日夜间奇寒,居民又豪放喜饮烈酒,便有了它。大漠人喝个三杯五杯,可驱寒,又可一觉到天明。寻常人喝了,却是三两杯便醉倒。”顿了顿,又道,“自然,也是因人而异,说不定你天生海量。” 林醉轻声道,“独乐不如同乐,我今日舍命陪君子。” 杭七失笑,“你以茶代酒就是。” “那倒不用,不过备些解酒茶倒是应该的。”林醉慵懒起身,亲自去了厨房。 杭七留在原处,倒了一杯酒,细细品着。 片刻后,林醉回到他面前。那烈酒性子的确是霸道,却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让人醉得神志不清,是以,她依然目光清明。 随后,二人慢慢饮酒,闲闲说话。 杭七问她:“心里不痛快?” “……”林醉不吭声。 她是这样的,不论如何憋闷,都不肯找由头撒气,总是安安静静的。有时候,他瞧着,心弦会一抽一抽的,有些疼;有时候,则会没来由地生气,气她这性子,也气自己不能帮她排遣心头的苦闷。 “你这样,会闷坏的。”他叹息一般地道。 “不会。”林醉说,“我心宽着呢。” “嗯,心宽得很,心宽的跑到深山老林来生闷气了。”杭七没忍住,笑着拍拍她脑门儿。 “不要你管。”林醉轻轻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煞有介事地道,“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你别招惹我,要是真醉了,说不定会跟你撒酒疯。” 杭七轻笑出声,“求之不得。” 林醉侧头瞧了他一会儿,“你真没别的事可忙么?这宅子让我住着,住不坏的。” “不是早跟你说了,我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你。” 林醉费力思索,“说过么?” “就算没说,我现在不就是那个意思么?”杭七问道,“想没想过咱俩的终身大事。” “官宦门庭中的日子,哪里是我这种人能过的。” 口风算不算有所松动了?杭七心头一喜,“我从小进了锦衣卫,无亲无故。如今与沈先生情形相仿,只有好友同僚。我们一起过日子,你不需侍奉公婆,由着性子度日便是了。” “一个亲人都没有么?”林醉转头瞧着他。 “没有了。”杭七笑着刮了刮她鼻尖,“我是被家里卖给了人牙子,猜猜卖了几两银子?” 林醉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他说的也只有“几两”而已。 “二两。”杭七笑道,“值二两银子的锦衣卫,你听说过么?” 没来由的,林醉又想笑,又有些心酸。沉了片刻,她轻声问他:“恨过么?” “恨过。”杭七道,“进锦衣卫,是在人牙子手里倒腾了一阵之后的事。总归是命不错,先被当时的首领相中,后来又得了唐侯、陆指挥使的提携。慢慢的,就转过弯儿来了:没有他们的心狠,怎么有后来的好运道?账要是这么算,我倒是该感激他们。” 林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绽出清浅又甜美的笑,“是啊。但是——” “但是,被他们牵连到的时候,就窝火的不行。是么?”他柔声问。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抚了抚额,“……太丢人了。那滋味,跟谁都说不出……人怎么能那么不讲道理?那样的……无耻、下作。” 在她,这已是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吧?“我明白。”杭七拍抚着她的肩臂,“与你无关。我们这样的命,算是很不错了,只是与家人无缘,被他们早早舍弃。而有些人,可真是天生的倒霉孩子,长辈不仁、家族不睦,可想要离开的话,得生里死里的折腾几场。” “你说的是……”林醉托腮想了想,“董先生?” 他笑,颔首。 “他好些事,我听说过。那些年,他的确是太不容易了。”林醉感慨之后才数落他,“什么叫天生的倒霉孩子?不要这样说他,那是姐姐的董家哥哥。” 杭七笑出声来。 林醉发觉,自己手势已有些不稳,抬眼看看夜空,前一刻觉得月光太亮,后一刻又觉得天空黯沉无际。 酒意上头了。 “你给我喝这样的酒,安的什么心?”她不是指责,是单纯好奇他的用意。 “就想让你别总做小闷葫芦,醉一场,心里兴许能好些。”他促狭地笑着,“再者,也真想看看,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撒酒疯,得是什么样子。” 林醉皱了皱鼻子,横了他一眼。 杭七慢条斯理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林醉的茶有些凉了,脚步迟缓地去了厨房,换了一壶。 回来之后,她又要为他斟酒。 杭七抬手阻止,“点到为止。”他可不想醉的不省人事,有心结的又不是他。 林醉也不坚持,转而给他斟了一杯茶,起身送到他手里,巧笑嫣然。 杭七倚向椅背,望着月光下清丽绝尘的女子,慵懒地笑着接过茶盏。 茶杯到了唇畔,他因为刚喝过烈酒,未曾察觉茶香不对。 茶水入口时,他觉出了味道怪得很。 也就在这刹那间,含笑在他身边观望的林醉忽然出手,一手强力捏开他下颚,一手把住他握杯的手。就这样,强行让他将一杯热茶悉数喝了进去。 “茶里放了什么?”他问。这才顿悟她为何那么殷勤。 林醉却是不慌不忙,转回到美人榻上,“加了点酒膏而已。”之后少见地现出挑衅之色,“这东西比烈酒还要歹毒,一点点就足以让你醉倒。不是想要我撒酒疯么?” 杭七又气又笑,心说自己可真是吃饱了撑的。他好脾气地摆一摆手,“得,我自作自受,认了。” 明知茶水放了酒膏,他却又倒了一杯,端着起身转到林醉面前,俯身趋近。 林醉此时已是头晕眼花周身无力,眼睁睁看他俊颜趋近,硬是呆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真醉了,也想撒撒酒疯。”他将茶杯送到她唇边,笑容满带惑人的风情,“陪我一杯。” “休想。”林醉抿紧了唇。 “一口。”杭七做出让步。 “……” “……”杭七叹息一声,将茶杯收回,送到了自己唇畔,喝了一口。 林醉不明所以,已是目光朦胧的一双大眼忽闪着,像只茫然的兔子。 杭七忽然俯首过去,抬手捏开了她下颚。 林醉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拼命想要别开脸逃脱,又死命咬住牙关。可他的手有着一把强悍得让人无从抗拒的力量,她被动地张开了嘴。 他双唇落下来,含在口中的水,准确无误送入她口中,与此同时,手势改为托高她下巴。 茶水滚落喉间,又落入胃里。 林醉蹙眉,心里恨,恨这酒膏和茶水掺在一起的味道怎么比药还难喝,更恨这男人怎么吝啬得一点点亏也不肯吃,这种事他也好意思陪着她胡闹…… 杭七却没有她这些恼火,抿了抿唇,回味着她唇瓣带来的美好感受。 在她心口的手移开去,落在她腰际,另一手却绕到她脑后扣住,容颜再度贴近。 林醉有些恼了,“有完没完?” 杭七不答话,视线锁住她双唇,“味道很好。”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她的唇,而是美味的果馔。 清雅冷冽的气息合着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鼻端。浓密如刷的睫毛垂下,挡住了他的目光。 他稍稍别开脸,双唇轻羽般扫过她脸颊,“我醉了。” 醉了能不能成为不克制的理由?可以。他这样告诉自己。 林醉明知推不动他,还是做着无用功。中途意识到自己不是只长了手,一腿猛地弯曲,膝盖发力袭向他腹部。 杭七蹙了蹙眉,随即身形一偏,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双唇毫不犹豫地落下,去捕捉她唇瓣。 林醉别开脸去,用尽全力挣扎。酒精麻痹了头脑,她甚至不记得要拒绝他靠近的理由,却知道必须如此,如同本能。 一张美人榻上,两只醉猫以暧昧的姿势纠缠抗衡,不消多时,俱是低低喘息起来。 林醉狠狠咬住了杭七肩头,拿出了宁死也不松口的执着。 杭七却在此时觉出自己举动已迟缓失力。 还是她狠,一杯加了酒膏的茶水的威力,超出他预计。 他抬手推她,她还是不松口。 真服了。 他抱着她下了躺椅,转去寝室,不顾肩头还被她咬着,将她放到床上。 杭七没好气地除掉外袍、蹬掉鞋子,“我得睡这儿。”横竖都醉成这样了,又不能把她怎样,料想她也没力气撵他。 在床外侧歇下之前,意识到到林醉还穿着鞋,又帮她脱掉。终是意难平,甩手将一双绣鞋丢到了屏风外。躺下之后看向她,她却已堕入梦乡,唇上还有血迹。 隔着锦袍、中衣生生咬出血来…… 无暇顾及肩头的伤,他捏住她下巴,咬了咬她红艳艳的唇。 怀念的美好感触再次体会到,重重的咬一点点演变成了吮吸啃噬。 倒是有心享有更多,却压不住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他不无沮丧的仰面平躺,手胡乱掐了掐她柔韧纤细如柳的腰肢,抿一抿唇,笑,“扯平了。” 这一夜,生平未醉的两个人,都破了例。 ** 林醉醒来时,晨曦初绽。她是被热醒的,蹙眉撩开被子,揉着眉心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情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在杭七怀中。他的俊颜近在咫尺。 林醉阻止自己再打量他,抬手按着头,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见整整齐齐的,松一口气。 她推开杭七,坐起身来。周身乏力,头疼欲裂,眼前直冒金星。他让自己喝的到底是酒还是毒药? 到了外间,寻到茶水,连喝几杯才不再口干舌燥。 老妪听闻林醉已经起来,匆匆进门来。 “葛花解酒快,你去找找有没有。”林醉实在是难受得厉害,嗓子都哑了。 老妪出去了一阵子,找来葛花,照林醉吩咐的,做了一壶解酒茶。 林醉喝了一杯,指了指寝室,“去给他灌两杯。” 老妪惶恐地摇头,“奴婢不敢。” 林醉蹙眉,“有什么不敢的?” 老妪索性道:“……真不敢。” “……”林醉抚额,无奈地笑了,“我来。” 杭七睡得很沉,林醉很顺利地给他灌了两杯解酒茶,看看天色,想着过些时候他就该醒了吧? 可是到了天光大亮时,她都神清气爽的了,杭七还是没醒。 林醉坐到床边,推他,“醒醒!” 杭七不耐地蹙眉,脸微微侧转,继续睡。 林醉又倒了一杯解酒茶,板过他的脸,捏开他下颚,又给他灌了一杯。 “杭七?”林醉大力摇他,忍着笑意道,“快醒醒,失火了!” 杭七倏然睁开眼睛,她含着得意、戏谑的笑颜入眼来,十足的神采飞扬。 林醉吁出一口气,“总算是醒了,快起来,已是辰时了。” 杭七心念数转,已将昨夜记忆迅速梳理了一遍,见她要走,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施力将她带倒在身侧,“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林醉不解之余,手腕用力翻转,挣脱他钳制,便要跳到地上。 杭七则环住她腰肢,将她猛力带回怀中。身形翻转,他欺身压住她,双腿绞住了她双腿,又将她双臂反拧,一手扣住她双腕。 林醉又惊又恼,甚至有些怀疑他之前是装醉——刚醒酒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我怎么你了啊?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灌醉我也就算了,还咬我,你欠我一句抱歉。”他眼中尽是笑意。 林醉汗颜不已,嘴里自然还是要为自己开脱:“那一定是你不安分在先。” 杭七视线自她眉宇下落到她唇瓣,“我碰不得我认准的人?” “是你没事找事的,给我喝那么烈的酒,我从没这么难受过。” 他牵了牵唇。 “还好意思跟我算账,你睡这儿了,我说什么了?”她气鼓鼓的。 杭七笑出声来,面容离她更近了一些,近到她能清晰感知他鼻息。 林醉红了脸,紧抿了双唇,身形极力扭动着,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感知到他呼吸急了些、热了些,她不敢再动了。 “给我亲一下。”杭七视线又锁住她唇瓣,语声柔软了一些,作乱的手也到了她肩头。 亲吧亲吧……亲一下又不会死人,又不是没亲过。林醉没好气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僵硬得像根木头。 那因为羞涩、气恼微红的双颊,不安颤动的睫毛,嫣红的双唇,修长白皙的颈子……都在诱惑着他,让他心头发烫。 他的唇覆了上去,在她清醒着允许的时候。 唇瓣被轻柔含吮,林醉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屏住呼吸,侧开脸,睁开眼看住他,没忘记他说的是亲一下。 杭七却扣住她后脑,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眼睑。 她不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 他再度吻上她双唇。 毫无章法、忽轻忽重地吮吻啃噬,舌尖带着探询意味,碰到她的唇齿。 林醉瑟缩着,却是无处可逃。她屏住了呼吸,感受如电流一般,自唇齿流窜到了周身。 “你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不算数?她想说这一句,却因舌尖被他无意碰触而噤声,身形微颤,脑子里轰的一声。 原本打算的浅尝辄止,因为品尝到的甜美,让他想索取更多。因为这种事对她食言,他不在乎。 林醉从来不知道,有一种感受,可以让人心神迷醉,无从清醒。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一定是还没完全醒酒。 他清雅冷冽的气息,身体炙热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变成了一张冷热交替的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无从挣脱。 她的身形酥软下去,双手已被放开,却已忘了挣扎。 在这一刻,两个人迷失在彼此给予的感受之中。 . 当日,两个人动身回往长安。 在山中的路曲折又险峻,两个人一如来时,要走出去。 路上,杭七问她:“我要娶你,你给我句准话,答应么?” 林醉不说话。都纠缠到什么地步了?要是打心底很抵触,又怎么会那样。 “回去之后,我要正儿八经地提亲,是去姨父姨母家好,还是去沈宅好呢?” “我也不知道。”林醉说。 杭七展臂搂住她,在她额头亲一下,“回去我去问你姐姐。” “这些日子,你知道他们的情形么?”林醉抬手抹了抹额头,问他。 “当然知道。”杭七告诉她,“你姐姐宴请了附近造园名家,逐一请教一些问题,着实忙了几日——黎郡主可是可她列了一小本儿的问题。 “你姐夫不知又对什么事情较真儿了,白日里整日关在书房,谁都不见,到了晚间,又跟董先生商讨至半夜三更。 “董先生每日白日出门,要么闲逛,要么和你姐姐一起去拜访名士。真是没想到的事儿,那么投缘,那不是俩刺儿头么。” “胡说。”林醉打他一下,“他们都是最好最好的人。” “嗯,对。”杭七笑应道,“那么,别的事情,想不想知道?”指的是林家的现状。 “听听也行,反正回去也要问几句。” “那就跟你说说。”杭七心想,那件事,在外人看来,乐子可不少。 ※※※※※※※※※※※※※※※※※※※※ 前面还有一章哈~ 本文余下的,都是甜甜蜜蜜开开心心的小日常,算是这一系列文的番外汇总~更新我还是做不到日更,去外地医院修复疤痕、工作室出差的情况较多,到五一假才有时间~所以,下章五一更~ (づ ̄ 3 ̄)づ 第51章 第51章 见沈笑山当夜, 林远道便急火攻心病倒了。他与荀氏、林骧携带的金银细软, 宅院新主人并没扣下,见三个人在门外聚齐了,悉数奉还, 让他们另寻安身之处。 林家三人当夜住到一间客栈, 请来大夫把脉诊治。 林远道的情形, 不宜车马劳顿,可他又怎么待得下去, 第二日便命林骧雇了一辆马车,从速离开长安。 回到家中, 三个人一起瘫倒在地:宅邸仍在, 却已是七零八落。 林远道那些妾室、庶女、庶子及其小妾通房趁他不在家, 瓜分了家产。拿到现银的, 当即跑到别处置办住处田地;拿到字画珍玩房契地契的, 转手变卖,换成银钱——无一例外,事情进展的十分顺利。 值得一提的是, 获益多的, 是常年遭受林远道和儿子们打骂的妾室通房, 分钱财时, 有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出面帮忙。至于林家子女, 后知后觉在先, 人心不足争夺家产在后, 已经成为街坊四邻的笑柄。 谁给他们的胆子, 谁给他们提供迅速兑换银钱、置办产业的门路,林远道再清楚不过,当下只是呆愣愣的,一言不发。 荀氏与林骧如何都不能接受这种情形,缓过神来之后,逐个去问那些造反的人。岂料,那些人众口一词:他们收到了林远道的亲笔信件,林远道在信中指派给了自己那份儿财产。说完之后,又取出作为凭据的信件。 荀氏与林骧俱是眼前发黑,觉得这比大白天遇见鬼还要诡异。林远道怎么可能写那么多封书信将家产分散一空?可那笔迹,又分明就是他的。 荀氏缓过神来,二话不说,雇马车送自己回娘家。 林骧则打听到了自己几个小妾的下落,逐一找上门去,却吃了闭门羹。他气不打一处来,想的是没有我,你们怎么可能有今时今日,在门口破口大骂。结果,被一顿乱棍打出去老远。再去纠缠,便有沈家字号的掌柜、官差出面,将他不带脏字地骂得体无完肤。 林骧如此,他几个兄弟亦如此。那几个人所得的只有银钱,没过多久,便因好赌、好色挥霍一空,只好去找以前同在一屋檐下的人,还愿意识得他们的,都是手无分文;手里有银钱的,都是女子,都不肯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自最初就全然安定下来的人,是林远道的妾室与庶女,一早便投靠亲友或远走别处,与林家划清界限。 至于林骧兄弟几个的妾室,也不是不想走,是咽不下以前被他们强抢到身边欺辱打骂的那口气,好不容易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又有人给撑腰,不好好儿折腾他们一番,会成为余生的遗憾。等时机到了,自然也要另寻安稳的去处,销声匿迹。 林氏兄弟眼看着就要沿街乞讨的时候,终于想起了父亲,忙回到旧宅去寻。 林远道病倒了,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家中仆人全都走掉,只剩下一个无处可去的老仆人服侍饭菜汤药。 兄弟几个见到父亲,长吁短叹好一阵,才想起来追究,这一场天大的变故,到底因何而起。 林远道颇有点儿死不起可活着也没劲的意思,神色木然地把原由据实相告,更说出了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沈慕江,你们要是有本事,就去找他吧。” 兄弟几个自然不敢跟沈笑山较劲,却不认为山穷水尽:还有荀氏。打听之后,心才真的沉到了谷底: 荀氏回到娘家之后,没两日,荀家就收到了在锦衣卫当差的荀大人的书信,让他们把荀氏送进庵堂,若不照办,别怪他翻脸无情,算算荀氏当年将嫡长女逐出家门的账。 荀家只能照办,把荀氏打发到了荀大人指定的庵堂之中。到底是窝火,便找林家的辙:当年荀氏的嫁妆是六十四抬,而荀氏回娘家的时候,却只孤单单一个人。嫁妆去了何处?林家何时还给荀氏,让她转送给庵堂,在佛前赎一点点罪? 原本荀家也只是想趁机踩一脚落水狗,刁难一番出出气也就罢了——林家的情形,谁看了都知道,已经完了。 岂料,林氏兄弟几个却摆出了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面对荀家传话的人,振振有词地说,我们还没跟你们家要人,你们居然好意思来找我们要嫁妆?谁让她私自回娘家的?谁家的主母会那样不成体统?我父亲还没休了她呢!还想要嫁妆?迟早被休的下作女子,还想带回嫁妆?做梦!林家没计较她这些年败坏妇德的种种已是仁至义尽! 荀家听了,一个个气得直哆嗦,直接把林家告到了官府。 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如果两头都混帐的话,就容易得很:当地知府以咆哮公堂之过,赏了林氏兄弟各十大板,责令林远道尽快写下和离文书,送还荀氏的嫁妆,若家底不足,倾力而为即可; 荀家那头,仗着锦衣卫里有人,在公堂上也不乏嚣张的言行,知府不惧那个,也先后寻由头赏了荀家一些人一通板子,告诫他们日后要谨言慎行。 如此一来,林家只得变卖现有的亦是仅存的宅院,以换来的这些银钱充当荀氏当初的嫁妆。 荀家挨打受警告之后,又收到了荀大人满篇斥责的信件,自然是偃旗息鼓,收下那些应付事的银钱之后,夹起尾巴做人。 林家父子几个,自此陷入潦倒的境地:一个个病愈或伤愈之后,手中再无银钱,四处去借银钱,处处碰壁。 也就是在这时候,兄弟几个以前那些妾室,都不知所踪。 迅速地走完这一步又一步,只一个来月,林远道就带着几个儿子,过上了流离失所的日子。 ——沈笑山得知这些之后,只觉无趣:“废物。原本还为他们考虑了几条垂死挣扎的路,结果倒好,他们一条都没用。” 陆语听了,失笑,“那你以为呢?稍稍有些头脑的人,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那样,在当初,更出不了嫡长女被送出家门的事。” “也是。”沈笑山漫应一声,随即并没有就此放手,吩咐下去:“盯住林氏父子,让他们转着圈儿地丢人现眼一番,便问问他们余生愿不愿意到指定的庄子上为仆。愿意就安排,不愿意便让他们去牢里吃饭,法子无所谓。” 归根结底,那是与林醉相关的人,总转着圈儿现世,不是长久之计。 陆语那边,记挂着林醉,用信鸽传信,询问几时回来。 林醉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原本快回到长安了,可是杭七同僚请他帮忙查点儿事情,横竖无事,情形又允许,她就跟他一起帮这个忙,顺道长长见识。 陆语不由莞尔。 杭七那边也传信给陆语,问来日提亲的话,是到傅宅,还是到沈宅。 陆语回一句“废话,自然是到傅宅”。姨父姨母就是林醉的长辈,妹妹的婚事,由长辈操持,更为妥当。 杭七倒是有闲情,很快又传信给她,说沈夫人,劳烦您说话文雅些。 陆语笑了一阵。 时光如水,无声流逝至十月初。 董飞卿很听蒋徽的话,一直安安稳稳住在沈宅,时时与唐修衡通信,得知兄长正在去往漠北巡视的途中。 他问唐修衡,大概何时回京。 唐修衡说怎么也得到腊月,有两年没走远道了,出来这一趟,舒坦得很。 那种感受,他懂,便说那好,我也腊月回京,到时候到半路去迎你,一道走。 唐修衡言简意赅地回一句:闲的你,不缺你。 他哈哈地笑了一阵。 唐修衡转头派人问沈笑山,说我腊月回京,到时候要是得空,送我一程? 沈笑山就回了仨字儿:不得空。 唐修衡就说,那我再绕路去找你一趟。 沈笑山没辙,只得改口说自己得空,到时候去送一段。 再怎样,他也不忍心让至交大冬天里多一程奔波的路。 董飞卿听说了,说这叫什么事儿,我这上赶着的他不搭理,转头上赶着跟你找辙。 沈笑山说你才知道啊,那厮就没对劲的时候。 董飞卿就说,那么大一侯爷、奇才,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真愁人。 三个男人来来回回这些事,陆语闲来听罗松、代安说了,笑得不轻。 这一阵,她主要着手的是造园相关的事:之前设宴请当地名家到家中,本意只是帮薇珑请教一些习俗、地带影响的造园手法,但在过程中,也听出了很多门道,兴致颇浓,连带的就又为薇珑设身处地着想,生出了新的诸多疑问,又追着名家刨根问底一通问。 幸好几位名家都不是藏私之人,对她知无不言,且乐在其中。 她将所得一切细细归纳,言辞简练地书写成册。薇珑的问题是一小本,她回答的、附送的足足写了厚厚的两大本。写成之后,让沈笑山帮忙检查一遍,确定没有错处、遗漏之处,加了一封信件,派人加急送到京城。 东西送出之后,她才想起了一件事:蒋徽说,要陪程家、唐家几位长辈带着孩子们出门散心,却没提薇珑。 那么,薇珑——自己这位不曾谋面的嫂嫂,在这段日子,是不是就安心在家打理家事、潜心研究造园相关诸事?——或者,重点只在后者? 薇珑的公公婆婆,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儿媳妇进门后,当成女儿一般疼爱,平日一切,自来是随着她的喜好。三个妯娌进门后,俱是随着夫君全力协助长房,用得着的时候就倾尽全力,用不着的时候便悠闲度日。那光景,不知道有多和睦,寻常人一听,便只有羡慕。 如此,陆语想着,自己猜想的应该没错:夫君孩子都不在身边,嫂嫂便全心全意地琢磨造园相关诸事,说不定正在筹划着建造更好的一处园林。但愿,她送去的那些记录在案的文字,对她有助益。 . 唐修衡在百忙之中,还记挂着明年请傅清明、原敏仪到京城的事,先是派阿魏专程来给两位长辈请安——正儿八经地混个脸熟,明年阿魏要前来迎接护送;随后又派专人送来他的名帖,以确保来年行程中一帆风顺——都是看起来可有可无的事,但他得让两位长辈知道,自己是实心实意请他们去京城。 至此,傅清明与原敏仪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好意全然接受,与陆语、沈笑山商量之后,有条不紊地安排离开长安诸事。 至于到底为何如此,他们并没深究。是太清楚,如沈笑山、唐修衡一般的人,有些事,知晓了反倒没好处——可以直言不讳的事,他们从不会有半分迟疑,避而不谈的事,定然是另有原由。 . 这几日,董飞卿对制作乐器有了浓厚的兴趣,一日总有大半日留在新月坊。 傅清明、原敏仪对此只有欢喜之情,引着他在乐坊各处游转,详尽解释。 一来二去的,三个人熟稔并亲近起来。 陆语则在家闷了几日,终日留在书房,与齐盛一起看帐。未到年底,当然还不到盘点账目的时候,但新拓展的茶、丝绸、银号的经营情形,有必要提前做到心里有数,为来年早做安排,妥当的继续,不妥的就做出调整。 茶山、丝绸这两项,情形甚为可喜,加之今年风调雨顺,没有额外的支出,是以,到如今便已有两笔算得可观的盈利。 至于银号,在目前并无利润,但是,陆语并不沮丧,反而笑盈盈道:“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有驰名天下的几位富商的银号开遍各地,别人想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齐盛亦是一笑,“声誉稳了,才有利可期。那头的老板也没有因此心浮气躁,唯一担心的,便是您撤股。” “怎么会。”陆语道,“与别人相较,他做到这地步,已属难得,足见对这行当是颇有见解。”停一停,笑,“到明年就好了。” 齐盛会心一笑。 以前入股银号的时候,打的是江南陆家的名号,而在陆语嫁给沈笑山之后,入股银号的一方便是沈笑山的夫人——同行都知晓,少不得与银号互惠互利,商贾之间有了生意往来,就会连带的逐步得到百姓的认可。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需要以此为荣,更不需要心生抵触。 嫁娶,就算是她与沈笑山这样的情形,也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成亲那一日起,彼此的利益就绑到了一起,不可分割。 由此,陆语就不难理解,为何有些人心甘情愿地选择联姻,谋取两家长远的利益。 当然,她理解的人里,不包括原锦——与自己搭边儿的,存着利用自己获取利益心思的人,不要说理解,她连原谅都不肯给,一直没搭理原锦,是答应过林醉,不计较。 说到原锦,陆语倒是通过无暇、无忧听说了一些事。 先前林骧上门提亲,原锦不管不顾地亲自出面应承下来,原灏气得跳脚,当下却是无计可施:女儿都那样表态了,万一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被人揪住了把柄,他再反对,便是把女儿往绝路上逼。 可是,后来,林骧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林家那些事,通过两省大大小小的商贾传回长安。 原灏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原锦则是万念俱灰,在床上挺尸,好几日不吃不喝。 原灏和原成梁气急了,把她拽起来给了几耳刮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一番,她才像是回了魂,嚎啕大哭一场,从那之后,被看了起来。她倒也老实了,每日在房里做针线。 陆语听完,想着不论如何,日后原灏、原成梁都不会再给她生事的机会,那就这样吧。 而她最早的打算是,原锦和林骧自作聪明,那就让他们从速成亲好了,倒要看看他们谁能把谁整治死。 怎奈沈笑山没有与人磨叽的耐心,更无看戏的闲情,一出手,林远道那一支林家,便等同于消失了。 整件事情中,她唯一觉得不够解气的,是荀氏。 当日相见,她毫不留情地讥讽,专往荀氏心窝子上戳,是在为林醉抱不平。 林醉被打发出府之前,荀氏的言语、态度,必然刺伤了当时那小小的女孩。 不然的话,林醉不会在有机会被送回家的时候,选择缄默,不说自己的身世。那根心头的刺,是自己的被嫌弃,是所谓家园带给她的已只有冷漠不仁,甚至还有恐惧……千般滋味,也只有林醉自己清楚。 若是可能,陆语很想将荀氏施加在妹妹心头的阴影,数倍偿还。 可惜的是,能想到的法子有限,而若想实现这一目的,便要让荀氏长期留在长安,如此她才有挖坑布局的时间。 她跟沈笑山提过,他说不值当,让那样一个女人怕你怕到骨子里,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吧?更何况,那种人就是漠视小孩子的安危,但凡有一点儿仁慈之心,林醉也不会是那个际遇。她在乎的是她力所能及的名声利益,夺走这些,才是整治她的上策。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甚至于,那就是实情。人心,尤其是三四十岁的一个女子的心智,是谁也无法从根底上纠正的。 既然荀氏不能幡然醒悟,不能对林醉生出切实的愧疚,那么,就让她余生沉浸在失去所有的痛苦中好了。 由心而生的愧疚,很折磨人的心魂;失去所有的不甘、落差,也很折磨人的心魂——很难说孰轻孰重。 账目理清楚了,陆语手边没有别的事,白日里沈笑山又着实忙碌,她就每日前去新月坊,给姨父姨母帮点小忙,和董飞卿探讨些乐器相关的事。 原敏仪友人的琴损坏或是该调弦了,送到新月坊,总要顺带说一句:“你外甥女要是能帮忙就太好了,说实话,最信得过的还是她的手艺。” 陆语很愿意做这些,每每听说,都主动将琴讨到面前,尽力而为。 对于她制琴的事,董飞卿先前只是听说,却没见过她做这些与琴相关的事,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兴致勃勃的。 修复乐器的房间并不算大,光线充足,极静、极净。 居中的长案上,整齐有序地放着诸多工具、瓶瓶罐罐——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漆。 修琴之前,要将琴上面的浮尘拭去,仔细地洗净双手,随后检查异状,确定判断无误,再动手修复。 换弦、调弦之类,在陆语是易如反掌。 其实特别讲究技巧、手法。董飞卿记得,薇珑小时候,也学过一阵制琴,当然了,半道迷上了造园,一头扎进去,且是再没出来过——这些年是一架琴都没制成,但是,懂琴是真,亲朋好友的琴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都会找她。 到十多岁的时候,薇珑还行,怎么样的琴出了问题,都能给修复,区别只在于花费的时间长短。 嫁到唐家之后,这一门手艺就荒废了——修衡哥见她每日忙忙叨叨的,便不准她再为这样的事耗费时间心神,而她也是一年半载遇到一回这样的事,一次比一次手生、吃力。 后来认头了,小手一挥,对人实话实说:我真的已经忘了这回事,而且侯爷也不让我再碰琴。 谁听了,都少不了笑一通:琴艺无人可及的唐修衡,不让结发之妻碰琴——是他拧巴到了极致,还是堂堂黎郡主在睁着大眼睛说瞎话?怎么想,都是乐子。 董飞卿想不到的是,对这些事,真有乐在其中的人。 弹琴的乐趣他晓得,修琴的乐趣在何处?每次瞧着陆语如同对待珍宝甚至友人一样地对待面前的琴,他就会生出这种疑问,正如他不明白蒋徽没完没了倒腾香料的乐趣何在——琴修好了,要物归原主;香料香露做好了,要送人或放到铺子里售卖。 好吧,大家伙儿都没冤枉他,他就是个俗得掉渣儿的人,理解不了妻子一些爱好,更理解不了陆语这种风雅之人的心思。 抛开这些,董飞卿很喜欢与傅清明、原敏仪坐在室内,看着陆语忙忙碌碌。 这样的氛围,会让他心里特别安静、惬意。每到陆语修补琴面、上漆的时候,他便忍不住走近些观看。 上漆是很繁琐的一件事,对手法要求极高,上几层漆,漆的厚薄与是否均匀,都会影响琴音,手法精湛无误,琴的音色会更好;若相反,琴的音色会变差。手法再差些,则会让人在弹琴时感受到漆面不平,很难不受影响。 手艺活儿他见的多了,迄今最服气就是这一手:这不是你半道累了就能歇一阵再继续的事,必须一次做成且做好。而且陆语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双手出奇的稳定,全是心神控制。 琴面毛病小的,上漆也容易;反之,便需要耗费很长时间。遇到前者,他能心绪放松地观望,顺道跟妹妹学两手;遇见后者,他就不免有些紧张,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她就白白耗费了心血。 几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陆语在动手之前,对面前的琴真是了如指掌,连木料的纹路对上漆的影响都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他觉得有趣的事情,便是看着陆语将一架琴各个部分拆开来,他能顺道看看琴腹中的铭文。 陆语对他解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琴最好不要拆开再重新粘合,这种事就是真的看运气了,不论如何笃定,重新粘合期间,也可能出点问题,粘合好了之后,音色可能还不如先前。” “那你怎么还拆开?”他问。 “我正走运。”她笑眉笑眼的,“而且,只要感觉可以,就没失过手。” 董飞卿莞尔,“在你眼里,经手的琴,是不是就像形形色/色的人?” “嗯。”陆语颔首,“就像是形形色/色的经历迥异的人,有些曾被常年怠慢,有些则是养尊处优,有的则类似傻人有傻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资质,但境遇一直很好,主人家一直珍惜。对着琴的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看得出这些,偶尔会感慨唏嘘一番。为此,就会很急切地让它们变得更好。” 董飞卿听着有趣,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份由衷的欣赏与钦佩。 . 这天,沈笑山与几名大管事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代安走进门来,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沈笑山问道。 代安不吱声,走到他近前,递上一张名帖。 沈笑山一看,当即扬眉,吩咐管事留在原处等待,自己则匆匆走出书房,连手里的账本都没顾上放下。 代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微声道:“刚到的,在门外。您和侯爷、董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沈笑山不答反问:“带了多少随从?” 代安道:“明面上的,只看到了两男四女。” “胡闹!”沈笑山语声虽低,却分明有些烦躁。 代安仍是有些紧张,但又没来由地想笑,心说门外那小姑奶奶,不声不响跑过来,也不怕吓死几个。 沈笑山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远远地就望见,一名女子站在大门外,正在端详宅门、院墙,略微偏着头,有些烦恼的样子。 得,还没进门,就开始挑上毛病了。 沈笑山进到门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对女子勾一勾手。 女子见到他,先是绽出喜悦的笑容,快步走向他,随即就发现他神色不对,脚步就开始磨磨蹭蹭的,笑容也显得底气不足。 “快点儿。”沈笑山又勾一勾手。 “哥,”女子期期艾艾地走到他近前,“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笑山卷起手里的账册抡向她。 “嗳,”女子抬手护住脸,却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账册重重抡起,却是轻轻落下,连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两下。沈笑山道:“谁准你来的?唐意航都不知情吧?” 女子微笑,“路上给他写信了,他没搭理我。” “那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没记错的话,沈笑山是头一回跟她这么上火,“黎郡主、唐夫人,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薇珑小声嘀咕:“谁让你跑到长安来成亲的。我来见……”说到这儿,目光微闪,笑出来,“不对啊,我来看我妹妹,你着急上火的做什么?” “……”沈笑山心想,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准儿把你踹出去,片刻后,他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我这回可是奉旨前来的。”薇珑看着他,眉眼间盈着清浅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明年要修缮东宫,皇上指派我与工部协力,从速竣工。我就说,想到别处看看,多积累些见闻。皇上与皇后娘娘起初不允,被我烦得久了,看到我就头疼,就说让我看着办。” 沈笑山不由一笑。她黎郡主翻来覆去跟皇上皇后磨烦一件事,这些年都没听说过,那情形,还真是难以想见。 薇珑继续道:“随后就容易了,程叔父拨给了我人手,我又从家里选了四名自幼习武的丫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停一停,语气更加柔和,“恩娆为了我那些疑问,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给我答疑解惑,我前来看看她,是理所应当。” “你别扯这些。”沈笑山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程叔父怎么都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 薇珑唇角上扬,眉飞色舞的,“叔父说了,许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四处跑,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了?他给安排。” “……”沈笑山嘀咕一句,“我看数他最不着调。”一个不着调的,又教出了这么些不着调的。 “得了,不就是这次让你们后知后觉了么?”薇珑笑道,“下不为例。下次出门前,我挨个儿告诉你们。”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心想自己也是多余,上什么火呢?最该上火的是唐修衡。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你怎么着?住我们家,还是住哪儿?” 薇珑眼巴巴地瞧着他,“这话说的,我大老远地过来投奔你们。” “这儿的宅子,不比你给我建的那一所,别说院墙高低不平,就连一些房间的墙都是倾斜的。”他故意吓她。 “又不是我常年住着,恩娆又不会总在这儿住下去……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沈笑山就觉得,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说来说去,没他什么事儿。 薇珑已经问道:“恩娆呢?” 沈笑山看着她,神色有点儿别扭。 薇珑轻笑出声,“你贿赂贿赂我,我就喊恩娆嫂嫂。就怕唐意航不答应,恩娆可是他正正经经认的妹妹。” 沈笑山不接话茬,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去新月坊了,飞卿也在。” “是吗?那正好,我带了一架古琴过来,找不出毛病,可就是不对劲,得请教请教恩娆。”薇珑说着,转身就走,一刻都等不了的样子。 “你给我等等。”沈笑山唤住她,暗暗叹气:她慢性子起来,唐修衡都比不了,她急性子起来,就立时三刻要如愿。此刻一看便知,那份儿心急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下去了。 头疼……他看到她的时候,头疼的时候居多。 他转身唤来代安、罗松,“你们带人,陪郡主去新月坊。”又对薇珑道,“让你的随从进来,歇息一阵,督促着仆人给你收拾院落。” “好。” 沈笑山与薇珑一起走到门外,见笑笑地站在门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熟人:程禄与程安,都是程府的老人儿,首辅多年的心腹,程禄更是程府的大管家。 他释然一笑。不怪叔父和薇珑没事先知会他们,有这两个人一路随行,凭谁都出不了岔子。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薇珑是策马而来,问过才知,载着箱笼的马车随后才到。 “累坏了怎么办?”沈笑山没辙地看薇珑一眼。 “哪儿有那么娇气。”薇珑神气活现的,“眼下让我和泥垒墙,都不在话下。” 沈笑山哈哈地笑,“句句不离盖房子。” “就这毛病。”薇珑也笑,笑得现出小白牙。 沈笑山的心腹换下了薇珑的随从,薇珑利落地上马,笑着摆一摆手,“哥,晚间让厨房多做几道菜。你家里的饭菜好吃,早就馋了。” 沈笑山爽快点头,“成。” 薇珑一带缰绳,素手一拍马背,与代安等人迅速离开他视线。 沈笑山转身回往书房。眼下第一件事,是给唐修衡写信说明此事,让他放心。再一想,笃定修衡早就知情了,程叔父也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可能不事先告知——这件事,薇珑是少见的坚持,皇上又已答允,饶是首辅,也没法儿阻拦。 修衡不理薇珑,也是情理之中,能说什么呢?说你做得对往后要再接再厉,还是说你这就给我回家? 横竖不需担心,也就随她去。 . 新月坊门前那条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行人在转角处下马,薇珑与沈笑山的这些左膀右臂,并不陌生。她亲自背上远道带来的古琴,只让代安和自己一道去乐坊。 走在街上,薇珑问起陆语相关诸事:“我要是不自报家门,你猜她认不认得出我?” 代安认真地想了想,笑道:“应该猜得出您的身份。夫人眼力绝佳,又心细如发。” “那我就试试。”薇珑笑道,“到时候,我要是把场面弄得尴尬了,你可得帮我打圆场。” “不会的。”代安是清楚,陆语的锋芒从不会针对素未谋面的女子。过了一会儿,她看一眼薇珑,忍不住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路多辛苦啊。您要是想来,让先生派人去接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薇珑微笑,悄声道,“以皇上的意思,要拨出几个锦衣卫和一些工部的官员随我四处走,束手束脚的,想想就不自在。 “而且,有些年了,我做梦都想去一些著名的园林亲眼看看,却是山高水远的。凡事都得有头一回,这次又是难得的机会:孩子们都跟长辈出门散心了,他们又不是离不开我。这次顺利的话,以后就有底气了。” 代安释然,想了片刻,道:“侯爷那边……早就知道了吧?” 薇珑一笑,“要是不知道,早派人把我劫回去了。” 代安忍俊不禁。 到了新月坊门前,薇珑与代安低语几句,独自带着古琴走进新月坊,与迎上前来的人说明原委之后,提出要见沈夫人。 随后,她被请到了待客的小花厅,等了片刻,有女孩走进门来。 一头青丝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在头顶,身着一袭浅色道袍,身形纤细窈窕,气韵高雅出尘,而那容颜,正如出水芙蓉。 饶是顶着美人、才女名声过了这些年的黎薇珑,亦有片刻惊艳。 与此同时,陆语也在打量着她,就见女子身着一袭深衣,眉宇间盈着些许疲惫,样貌清艳脱俗,给人的感觉如空谷幽兰一般,洁净、柔美,叫人一见,便不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情,而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目光又是内敛、坚韧的。 这样出色的人,每日都能见到几个就好了。这样想着,陆语上前去,笑盈盈与薇珑见礼,问明前来的原由,亲手接过古琴,请薇珑先坐,自己亲手把琴放到窗前的花梨木长案上。 薇珑没落座,而是跟了过去,娓娓解释:“是我表嫂私藏的,有几年没动过了,今年取出来弹奏,却发觉音色大不如前,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语颔首,认真检视。 薇珑等待期间,环顾室内,初时觉得窗明几净,没过多久,便有所得:门窗、槅扇的样式很新颖。只是……她眯了眯眸子,就近的多宝架不对称,左高右低,但又是半圆形,做工没得说。 “这架琴……”陆语放下琴,用帕子擦了擦手,摸了摸下巴颏儿,“委实可惜了。”语毕,现出惋惜之情。 “怎么说?”薇珑忙问。 陆语刚要应声,便听到董飞卿在外面唤自己: “陆恩娆,你快些,姨父那里来了位旧识,急着找你呢。” 陆语失笑。 薇珑一听,却恨不得拔腿就跑:她一直只顾着高兴,怎么就忘了这个坏脾气的飞卿哥? ※※※※※※※※※※※※※※※※※※※※ 明天继续挑战万更~ 节日快乐么么哒(づ ̄ 3 ̄)づ 第52章 第52章 陆语歉然一笑, 又欠一欠身,转到花厅外,对董飞卿道:“让他们等等,凡事不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 “你这儿也有事?我以为你过来跟人扯闲篇儿了。” 陆语对他摆一摆手,“去忙你的。是女客。” 董飞卿一听, 立刻颔首转身, 去了傅清明那边。 这期间,薇珑一直背对着门口,生怕董飞卿走进来看到自己。要是那样, 只一想就尴尬得要冒汗。 幸好, 他没进来。 薇珑松一口气, 想到他之前连名带姓地唤陆语, 心说他这个毛病,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听得陆语转回到室内, 薇珑轻轻吸进一口气,转过身形时, 已然神色如常。 陆语走回到案前, 继续先前的话题:“这架古琴,琴弦是新换的,用的倒是相宜, 也照料得当;存放的几年,木料也没出问题。问题在于琴身上的漆。 “不知道你有没有问过亲人, 几年前存放起来之前, 是否请人为这架古琴重新上漆。 “依我看, 最上面的一层漆有三四年了,选用的是生漆混合磁粉,便使得琴音变得生硬,加之本就没有必要,生硬之余,又添一份沉闷。” 耐心地解释完,她遗憾、失落兼具地一笑,手轻柔地抚一下琴,“自然,这是我一家之言,可以再请别人看看。” 在她,是没有办法了,没可能把漆去掉。漆是用来保护琴的,持琴的人应该保护好漆面,不能本末倒置,若是强来,只要稍稍一个不小心,琴会受到更严重的损伤。这真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 这张古琴的命运就是这样,遇见了好心办坏事的主人,要是熟人所谓,她少不得发作一番,数落一通,但这种萍水相逢的,也只能默默地惋惜。 薇珑听完,凝神细看琴身。 成婚之后,就把与琴相关的知识、手艺一步步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年少时毕竟学过,此刻一听原委,那根筋便又开始转动,不难领会。 她看不出漆的时间长短,也没问过表嫂是否在几年前请人做过这等画蛇添足的事,她只是相信陆语的见解与眼力。 “这样啊……”薇珑喃喃低语,“我就说么,琴弦是我给表嫂的,也是我给换的,可那音调,怎么听怎么别扭。再多的,我就不晓得了,问过几句,此刻想想,委实不得章法。之前我还怀疑,是不是受潮了,不然不可能这样。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唉……” 她直起身,很抱歉地看着陆语,“好端端的,让你知晓这种事,真是过意不去。”在爱琴的人眼里,这简直就是一桩惨案:挺好的琴,被个二百五弄残废了。而陆语无疑就是爱琴的人,那份惋惜之情,凭谁都看得出。 陆语回以一笑,“言重了。帮不上忙,抱歉。” 薇珑轻轻地拨一下琴弦,难掩沮丧,“跟着我远道而来,却是这个结果。”她看着陆语,“该怎样安置它?” “放在家中,仍旧好生存放,引以为鉴。”陆语和声道,“或者换个琴面——琴底是上好的梓木。怎样都可以。” “好,等我回去,据实相告,让她自己决定。” 许是心绪所至,女子眉眼间的疲惫更浓。陆语见她不急着离开,便抬手相请,“喝杯茶?” 薇珑问道:“要是不耽搁你,倒还有一些事情要请教。” “荣幸之至。” 两女子落座,陆语唤人换了两盏新茶。 陆语先一步问道:“刚到长安?” 薇珑颔首,“对。” 陆语指一指多宝架,又问:“是不是有何不妥?”方才对方眼神玩味地看了一会儿,她留意到了。 薇珑就笑了笑,如实道:“细看的话,左边高了一些,但材质手艺又很好。” “是么?”陆语仔细地看了片刻,也笑,“的确。先前竟从没留意过。” “是我多事。”薇珑说,“自幼就有这个毛病。” 陆语笑笑地端起茶盏,示意女子品尝。 风尘仆仆地把琴送来,不论是受人所托,还是自己也急于解惑,都证明女子对此事的在意。 那样在意,中途却走神,不断打量室内陈设,且有闲情估量多宝架不对等。 为什么?是出于固有的敏锐眼光,亦是因为居室相关才是她最在乎的事。 她啜了一口茶,深凝了女子一眼。分外优雅的举止,清贵无瑕的气质,必是因着多年养尊处优而心性洁净形成。 应该有随侍在侧的丫鬟,但是没有。 说一口官话,不经意间,会说一半句京片子。 对于美人的美貌,流传到四方的时候,会有好几种说法。而这女子的美貌,与某个人相关的一种传言相符。 陆语唇角缓缓上扬,心说这可真是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心念数转之后,她心头生出种种疑问甚至担心: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新月坊?不,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到长安?沈笑山是否已经知情? 要是没有这些顾虑,她恐怕按捺不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开个玩笑的念头。 但到底是不是? 陆语放下茶盏,有了主意,道:“这架琴,如果万一是我看走了眼,便是暴殄天物。能否把琴放在乐坊几日,容我带到玉霞观去问问那里的方丈?” 薇珑瞧着陆语,若有所思。之前陆语态度笃定,此刻却这样说……这小妮子。她笑了,欣然点头,“好啊。” 陆语起身,走到案前,取出两份相应的字据,提笔签字、盖上私印,又请薇珑过目,“你我各留一份,取琴时,凭这字据即可。若无异议,请签下名讳。” 薇珑心头一动,抿嘴笑了,“好啊。”她取过笔,用行书写了个名字:程清欢。 陆语仔细鉴赏过笔迹,眼中尽是笑意。上次唐修衡自称廖公子,今日黎郡主借用了首辅姓氏。 这夫妻两个。 她将字据放到一旁,后退两步,深深施礼:“恩娆见过嫂嫂。” 薇珑连忙还礼,站直身形,走过去携了陆语的手,绽出欢喜的笑容,“当真是玲珑心肝的人。这才多一会儿啊,我就露馅儿了。” “嫂嫂本就没想瞒我啊。”不然的话,不会照实回答关于陈设的问题,还主动说明是从小就有的习惯——有那种挑剔到极点又美到极致的女子,这天下能有几个? “见到你了,太好了。”薇珑笑着摇了摇陆语的手。因着先前已有书信来往,加上唐修衡、董飞卿的缘故,两女子一见如故。 “快跟我说说,怎么突然间就来了这里?”陆语问道,“飞卿哥都没提,先生也是——我不明白。” “容我慢慢告诉你。” . 听得罗松说完话,董飞卿愣了片刻,“属实?” 罗松称是。虽然他是跟随黎郡主来乐坊的,但是通禀消息给董先生,是自家先生吩咐的差事。 “知道了。”董飞卿转身,回过味儿来,走向小花厅,期间抬手摸了摸鼻尖,微不可闻地嘀咕着,“这小兔崽子……” 他轻咳一声,缓步进门,正在说笑的两女子的语声戛然而止。 陆语望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薇珑看似不动声色,眼神却泄露了忐忑之情。 董飞卿走进花厅,背着手走到薇珑跟前,语气凉凉的:“怎么着?我给黎郡主磕几个?” 薇珑立时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弱弱地唤他:“飞卿哥……” 陆语见他神色沉冷,也跟着心弦一紧,站起身来。要知道,这可是沈笑山、唐修衡都说过的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人,当真发起火来,谁能拦得住?——那俩的脾气,有时候就够邪性的了。 这种场面,她若在场,他会不会火气更大? 她清了清喉咙,刚要说去亲手沏茶给他,顺道去揪个人来打圆场,他却打个手势,“恩娆,没你事儿,你坐着你的。” “……”陆语无法,只得照办,又想这样也好,他总不能当着一个妹妹的面儿,给另一个妹妹——也是嫂子的人下不来台。大不了,他犯浑,她也跟他犯浑就是了。 董飞卿仍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凉凉地凝着薇珑,“来,你跟我掰扯掰扯,到底怎么回事?” 薇珑就照实说了,自是没忘了搬出程叔父做主这一节。 董飞卿嘴角明显抽搐一下,飞扬地剑眉舒展开又轻轻蹙起,“你家侯爷怎么说?” 薇珑顾左右而言他:“我写信告诉他了。” 董飞卿再问:“你家侯爷怎么说?”语气、语速一般无二。 “他……一直没说什么,”薇珑飞快地看他一眼,“没给我回信。” “那就连我们都不告诉?” “……我是想,他兴许跟你们说了,甚至不让你们给我好果子吃。”薇珑道,“我要是还写信告知,不是让你们为难么?索性就不管不顾地过来了,大不了被你们撵走。” “……”她还显得可怜兮兮的,这跟谁说理去?董飞卿扬了扬眉,看着她的眼神,却分明柔和下来。 陆语见状,心知没事了,站起身来,“我去姨父那边一趟。”也不等董飞卿应声,便笑盈盈地快步出门。 董飞卿审视着薇珑,沉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说你让我说什么好?嗯?” “这两年,解语姐姐动辄就与你一道出门,还曾两次独自出远门,我怎么就不行啊?”薇珑语声软软地为自己辩解。 “你跟她一样么?”董飞卿抬了抬手,作势要敲她的额头。 薇珑身形微微向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他眼中有了些许笑意,“我要是跟她过招,都不见得能赢。你行么?” “我有身怀绝技的人随行。”薇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唐家不少丫鬟,都是自幼习武。这是程叔父的主张……” “你别动不动就搬出叔父。”董飞卿没好气,“他又没在跟前儿,你能吓唬住谁?” 薇珑忍不住笑了。 董飞卿叹一口气,“我说的是你,懂么?这事儿让你办的……” “飞卿哥。”薇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一眨,“下不为例,真的。” 董飞卿吁出一口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修衡哥?他在外喝着西北风巡视,你倒好,一竿子支出来这么远,都比得上后院儿着火了。你怎么忍心,怎么好意思的?” “说来说去,还是心疼你修衡哥。”话虽如此,薇珑其实挺感动的,心海荡漾着暖暖的涟漪,“他啊……其实早就知道了。眼下一定是懒得搭理我,把我晾起来了。以他的脾气,要是后知后觉,路上不定怎么给我使绊子,没准儿刚出京城,我就泄气,打道回府了。” 飞卿哥无疑是聪明绝顶的人,但是,遇到唐修衡的事情,是从来不带脑子的。谁惹到他哥哥,就一定是谁不对,再不做他想。这人不像沈哥,沈哥生完气,一定能梳理清楚原委,而他不会,你不跟他掰开揉碎说清楚,他一直忙着的只有帮哥哥出气。 董飞卿听完,思忖片刻,皱着眉看住薇珑,“我心里还是不舒坦,你说怎么办吧?” 薇珑犯愁,“怎么办?你说吧。” “认罚么?” “……好、吧。”薇珑苦着脸站在那儿。 董飞卿走到她面前,右手抬起,中指蜷缩,指尖搭上拇指的指腹。 “都这么大人了……”薇珑很无语,又明显有点儿怕。 “少废话,不准动。” 薇珑垂了眼睑。 他的手凑到她额头跟前。 薇珑修长的颈子一梗,不自觉地皱眉,又闭了闭眼。 他的手却离她远了些。 薇珑看着他。 他的手又趋近。 薇珑再次闭了闭眼。 他笑开来,手又离她远了些。 薇珑有些忍无可忍了,“诶,董先生……”挨凿栗的那点儿疼,其实不算什么,等着挨那一下才是最难受的。 她言语刚出口,他就给了她一记凿栗。 在他,是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她,却真觉得有些疼。她又是皱眉又是笑,“幼稚!”语声刚落,脑门儿上又挨了一下。 “行了,你行了啊。”薇珑抬手揉着,“当着唐意航的面儿,你可得喊我嫂子。” “那你倒有个当嫂子的样儿啊。”董飞卿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把不知谁留下的折扇,作势要打她,“仗着叔父给你撑腰,跟我们都没句实话。” 薇珑笑出声来,快步避出去一小段,“你再接着罚,我可喊恩娆来救命了。哥,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么?” 董飞卿唰一下抖开折扇,“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董飞卿神色一整,“往后有事先问家里人,再进宫请示,别动不动就先搬出圣命,害得叔父在中间和稀泥。你要是让修衡哥心里不痛快,错又不在他,我可不饶你,损招儿多的是。”停一停,又道,“再有二回,黎薇珑,你可别怪我把你心仪的园林夷为平地。” 这警告,分量已经特别重,由此,她敛目斟酌之后,态度诚挚地保证:“我知道。再不会了,真的。” 董飞卿这才笑了,“得了,我心里舒坦多了。走着,带你给姨父姨母请安去。” 走出花厅,薇珑情绪缓和下来,小声抱怨:“说来说去,你就是跟叔父和你哥最亲。但凡遇到点儿事情,就恨不得不要我这个妹妹了。”他的话很有听头,她也听明白了。 董飞卿就笑,“没叔父和修衡哥,我怕是早就活成了人渣,或者,骨头已经烂在沙场上。你这次出门,让叔父颇费心力,修衡哥心里能落忍?懂?” 薇珑对他一笑,“懂是一回事,抱怨是另一回事。” “越大越没心没肺了。”董飞卿无奈地摇头,“出门就出门,你跟做贼似的干嘛?” 薇珑笑出声来。 . 是近黄昏,陆语和董飞卿、薇珑回到沈宅。 都没想到的是,唐修衡分别写给几人的信件,就在此时送达。 几个人借着回房更衣的时间,展开信件来看。 唐修衡对沈笑山说:薇珑离京之前,恩师便传信给他,讲述原委之后,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个愿意长年累月坚持且乐在其中的事情,弥足珍贵。又说,如今我们的日子安稳了,不妨成全身边人的心愿,尤其有才情的女子。不要把她们想得过于柔弱,更不要以所谓的好意将她们困于深宅大院,让她们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看了,想了大半晌,结果是深以为然。但是,终究是有些担心薇珑娇气,吃不了鞍马劳顿的苦,每日获悉,亦每日都怀疑她会半途而废。出于这种顾虑,就没传信告知,省得恩娆空欢喜一场。 眼下人到了,你多费心,何时受不了她那个脾性了,把她撵回京城就是了。 沈笑山看完信,莞尔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而修衡转述的程叔父的话,很值得人深思。由此,他又将信细看了一遍。 唐修衡在信中对陆语说:造园相关诸事,让你忙了许久,你嫂子到长安,当面致谢是缘故之一,理所应当。但我担心的是,致谢之后,她少不得给你添乱。也无妨。何时心里不痛快了,立刻跟我或董家哥哥说,我们给你做主。另,漠北有不少新奇有趣的物件儿,等我回去带给你。照顾好自己。 陆语一面看,就一面弯了唇角,心里暖融融的。 唐修衡这一次写给董飞卿的信件,足足两页,对兄弟二人来说,这情形委实罕见。 修衡先是说了薇珑一事的每个枝节,随后说,料想着你看到信件的时候,已经训过薇珑了,快些消气,尽早翻篇儿。 性情如你我,没有解语与薇珑,便不会有今时的喜乐圆满。不需赘言。正如恩师所言,如今该我们让她们心愿得偿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话,怕着怕着,便蹉跎了岁月,误了她们的执念。 董飞卿看到这儿,笑,低语一句,“那就翻篇儿。” 接下来,修衡所说的,是一些感触: 行至漠北,总是忍不住回想昔年的戎马生涯,想起昔年的沈慕江、董飞卿。 烽火狼烟、生死攸关,恍若前生事。 比噩梦更凶险的年月,是你们与我一起走过,后来功成身退的亦是你们。 这些年,你一番大起大落,慕江越过离尘世越远。都是你们的选择,可我贪心,盼着你们诸事顺遂,希望你们在这红尘中鲜活地耀武扬威地活着。 尤其你,总不让我放心的董飞卿,我二十来年的兄弟。 这几年,你我同在京城,光景越来越好,我心里踏实了一半儿。 而至今时今日,慕江身边亦有神仙眷侣为伴。 至此,我已无憾,你亦当如此,余生要做的是惜福。 这些不需与慕江说,那是时不时把有看成无、把无看成有的人,诸事都在他心里。 这一路搜寻了诸多美酒。毕竟,我们兄弟三人,还要陪着恩师把酒言欢几十年。 此刻手边有酒,遥敬你一杯。 董飞卿看完信,唇角噙着笑,低低地道:“这厮……” 唐修衡一旦跟他多说点儿什么,定要引得他心绪千回百转。从来如此。 是了,这是他二十年来的哥哥。 小时候,最难过的时候,哥哥不言不语地陪在近前; 作战时,千钧一发的时候,哥哥豁出安危,为他挡下敌军的刀枪冷箭; 他离了家门,流离在外的时候,哥哥与叔父一样,派人遥遥相随,尊重他选择之余,只要他活着; 他与蒋徽回京之后,哥哥与叔父帮他们把日子越过越圆满,寻常诸事,时时提点。说起来,以前他真不是过日子的做派。 有了孩子之后,他终于能清醒坚定地应对大事小情了,切实地为程家、唐家出一份力。 到底曾经进过官场,深知庙堂之上风云变幻,一丝差错也不能出,深知叔父与哥哥的不容易,便容不得任何人私下里给他们添堵。 日子不就得这么过么,相互扶持着,也相互提醒着。多少人敬如神明的叔父,都一直不能把家中的老太爷哄服帖,何况他们。他们兄弟两个,就得把日子放在一起过,相互督促着。 叔父对修衡哥说的那些话……董飞卿又仔细看了几遍。 这些,不论他还是修衡哥,以前都没真正意识到。 他就不用提了,自家的媳妇儿,他是真管不了。 她一炸毛,他就怂了。 所以,孩子大一些之后,她想跟着他走镖,他就黑着脸让她随行;她想去看心仪的美景,就算路途再远,他也只能让她去,自己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 而薇珑呢?在她小时候,他们几个男孩子还在纠结从文从武的时候,她就有了明确的目标:造园,建造最美最美的园林,给亲人和哥哥姐姐们住。 一晃这些年,她从没气馁,一直付诸努力。 帮着盖房子,可以,但她一提到想去看外地的知名园林,男孩子们总是一句不准打发她。 不放心,真的不放心。那是他们疼着惯着长大的妹妹,一想到路途上的辛苦、变数,就已认定她应付不来。 年少时,她只偶尔提一嘴,被哄劝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 长大至今,她似乎再没提过,是已知晓说了也没用吧?要做好唐府宗妇,要孝敬公婆、父母、程家三头的长辈,更要照顾孩子。由此,建造园林——她最爱的事由,倒成了消遣一般,得空了才接个对口的差事。 男人有抱负,女子又何尝不能有?她为什么就不能在家宅安稳岁月亦安稳的时候,为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多做些尝试? 男人总以保护妇孺为名,有意无意间限制了她们出行的自由。 这是不对的。只是从没有人深思过。 这世道,固然是连叔父、修衡哥都无法改变那些条条框框,但从自身做起,不委屈身边的女子,总不是难事。 所谓惜福,难道不是让亲朋如意么? 这样想着,董飞卿就觉得,下午对薇珑的话有些重了。嗯,回头哄哄她,陪着她去逛园林。 收起信件的时候,想到程叔父,他又笑了。这可真是一生的良师益友,一件事,又给他上了特别重要的一课。 . 薇珑也收到了唐修衡的信件,看过却是啼笑皆非。 他只有一句话给她:从速给我认个错。 “偏不。”她笑着把信件收进信匣子,心说还从速,我要是把你晾起来,你还能从漠北飞到长安跟我算账不成? 但凡有法子,她这次也不至于这样。 孩子大一些了,又都特别依赖唐家、程家和外祖父外祖母,夫君都是三家长辈看着教导着长大的,她要是不放心才是脑筋有问题。在这前提下,她想远行的心愿越来越强烈。 造园不同于别的,就算再有天分,只对着一些图画琢磨别家的手法、意境,能领悟到的也有限。 这些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便是恩娆给她的那些秦老爷子做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园林模型,观摩之后,便觉眼界开阔许多,生出诸多切实的疑问——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再详尽的园林图,也无法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所有细节。 当下就迫切地想来长安,当面感谢恩娆,亲眼看看那些园林的实景。结果,与唐修衡一说,被他三哄两哄,就哄得说日后再商量。 第二日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却不能再当下与他提及。 他守诺,最恨朝令夕改。自己从不食言,也不会轻易接受别人食言。 没法子,只好另辟蹊径,等他离京后,抓住机会,去求皇上与皇后。在那期间,一边周旋一边觉得不妥,皇上勉勉强强同意之后,连忙找到程叔父跟前,把所思所想娓娓道来。至于别的长辈,不需说便知道,会被当面否了,索性省省力气。 程叔父听完,说为自己一生痴迷的事情做点儿什么,谁都不敢说是错。我给你安排。意航那边,你斟酌着办。 她就说,那就先别告诉他了,他迟早要上火,那就不如晚一些。 程叔父笑说我会怎么办,你也斟酌一番。 就这样,打着哑谜似的,事情完全定下来。 当时婶婶在场,就说你们要不要再想想?意航陪同的话,我才能全然放心。 叔父却是大手一挥,对婶婶说,明年让修衡安排你去西南转转——别处也行,自己选。我没空陪同,你敢不敢去? 婶婶立时颔首,说我有什么不敢的?程知行,我可当真了。 叔父哈哈大笑,说这不就结了。 婶婶就说,别只顾着笑,晚一些我们一起去见薇珑的双亲、公婆,好生说说,别让他们误会你独断专行。 叔父说那是自然,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说出不了岔子了,不用担心。 当时她听着、看着,感动得想哭。 . 晚间,沈笑山、陆语、董飞卿和薇珑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董飞卿问薇珑:“歇息两天再逛园林吧?” “你带我去么?”薇珑问。 “我跟沈哥一起陪着你。”董飞卿道,“拜访名家的事情,就交给恩娆了。” 薇珑一听,再瞧瞧他神色,便知他已完全释怀,绽出了喜悦的笑容。 陆语完全赞同,“就这么着。”又对薇珑解释,“新月坊那边事情多,我这几日抓紧帮长辈料理清楚。” 薇珑说好,又问沈笑山,“哥,你白日里有空么?” 沈笑山失笑,“你不用管那些,理应带你出去玩儿几天。大半夜的逛园子,我跟飞卿倒是看得清,就怕你掉河里去。” 几个人一通笑。 席间,薇珑与陆语也喝了一点点酒,很快就把座位挪近,语气欢快的交谈。 沈笑山和董飞卿瞧着,唯有庆幸与心安。 说心里话,两女子都不是好相与的性情,薇珑的孩子气,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看得到,小脾气发作起来,也是能气死一大片的主儿,至于陆语,就不需说了——该交好的前提再多,可人与人要是没有那个缘分,谁也没辙。 可是还好,真好,她们一见如故。 用过饭,陆语亲自去薇珑住的小院儿里里外外查看一番,见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才稍稍心安,又对薇珑道:“有什么不妥的、短缺的,千万要告诉我。” 薇珑说好,“放心,我绝不会跟你见外的。” 陆语见她眉宇间更显疲惫,便让她早早歇息,明日再说话。 当夜,歇下之后,陆语与沈笑山说了很久的话。 下午,薇珑把成行前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她听完,感慨颇多,转述给他听之后,问:“要是我以后也想独自出远门,你会答应么?” 沈笑山想了想,“在这之前,就俩字儿:不准。在此之后,当然要有商有量。最不济,你让我安排人手远远地跟着你就行。” 陆语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你们有个良师益友,我们都跟着沾光。唉,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轻笑,“谁说不是。” “这些你以前没想过么?” “我想这些做什么?”沈笑山微微扬眉,“遇见你之前,没成家的打算;遇见你之后,一直昏头涨脑,不是提心吊胆,就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哪有那个工夫。” 陆语笑着亲了亲他的唇,“真心话?” “嗯。”他搂紧她,沉了片刻,问她,“阿娆,想回江南看看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语有些意外。 “那是你的祖籍,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我猜想,你应该存着回去的念想。” 陆语沉默片刻,“想,有时候做梦,会回到江南的家,看到爹爹。偶尔更离奇,甚至会看到娘亲——就是模糊的一个影子,醒来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 “明年安排好手边诸事,我们就回去看看。” “不会打乱你的安排么?” “不会。在江南住一段,随后乘船入海。”他语气柔和,“我是这么打算的,同意么?” “同意。”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下一刻便心念一转,故意逗他,“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扔在江南,独自入海?” “你猜,我舍得么?”他笑得温情脉脉,手滑入她衣襟,手势也是温情脉脉的。 她不答,只是咬了咬他的唇。 他轻抚过她腹部,委婉地问:“没事吧?” “又问。”她皱眉。 他予以一吻,“小骗子,我担心你糊弄我。” 频繁炽烈的缠绵悱恻,床笫之欢,少不得要念及是否会有喜脉。而她如今的情形,又不宜有喜。为此,他少不得一再确定。 “我才不会。”陆语认真地道,“这种事,我一定会听你的。不听你的话,赔上小命的话,我不值,你更不值。” 父母的前车之鉴,带来的是他们一生、她数年的痛苦。那样的生离死别,她经不起,不允许。 “总之你放心,那是我的事。不准再问了。话说三遍惹人烦,知不知道?”她说。 他轻轻地笑,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要是我不是有儿女的命,怎么办?”这是乌鸦嘴,还是患得患失?她懒得分辨,该问的,就该提早问清楚。 “那不也特别好么。”沈笑山说,“只有你我,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固然少了孩子带来的欢笑,可也少了每日为他们上火忧心。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什么的时候,便该在同时明白要舍弃什么。万事万物,随缘即可。” 陆语忍着笑,抬手掩住他的唇,“闭嘴。再说下去,我少不得怀疑自己嫁了个道士。” “你怎么这么难答对?”他翻身把人压住,“俗语说多了,你说我比俗语还俗;跟你文绉绉的,你说会想起初见那日,瘆的慌;跟你说点儿真格有用的,又说我像道士。你给我划个道儿?”语毕,或轻或重地咬啮着她肩头。 言语里的不满,辨不清真假,咬啮则让她微微的疼或痒。她笑得身形直颤,“我错了还不成?” “你都快把认错当饭吃了,傻子才信。” 陆语笑得更欢,身形扭着,挣扎着,一手却也不示弱地去撩他,省得让他由着来,还没怎么着,她先溃不成军了。 笑声、低语声,很快变成紊乱的凝重的呼吸声。 她一时与他捣乱,一时迎凑向他,一时又咕哝着抱怨。 带给他的感受,是趣致无穷。 这回事,他眼中的她的千娇百媚,是因她很单纯的好奇、探索而起:阴阳相融,本就是自自然然地存在于世间的事,她便没有那么多矜持、顾忌。除非气儿不顺了,存心淘气,才会这不行那不行,不把他磨得告饶不算完。 大多数时候,情潮退却,都是相拥而眠,有些时候,譬如今夜—— 沈笑山一面拍抚着陆语,让她安睡,一面在脑子里斟酌事情。 陆语睡了一小觉之后,通过呼吸声,知道他仍未入眠,便推一推他,睡意朦胧地道:“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我自己睡更舒坦。”说着翻个身,“整个床都是我的。” 沈笑山撑不住,轻笑出声。 “我说真的。”陆语拥紧了被子,“你一到这会儿还睡不着,就是心里有事。去忙吧。不然我总觉得你会花痴似的盯着我看——会做噩梦的。” 沈笑山笑着轻拍她一巴掌,继而凑过去吻一吻她的脸,“我想到了些给你和姨父姨母调理身子骨的药膳,得尽早记下来。我真去书房了啊。” “嗯。”陆语点点头,绽出甜甜的笑,“少喝酒。” “知道。”沈笑山起身穿戴整齐,出门前给她掖了掖被角。 到了外书房,他习惯性地先去取酒,手摸到酒壶的时候,想起了陆语的叮嘱。 迟疑片刻,手收回去。 算了。不喝了。 他在书案前落座,亲手备好笔墨纸砚,写下记在心里的几道药膳的配方与做法。 这些事,其实是重中之重。没个好身子骨,再好的日子,也不能安然享有。 放下笔的时候,天色已微明。 景竹走进来禀道:“董先生在外院转了俩时辰了,您是不是去看看他?我拿不准他是在思忖事情,还是临时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事。” 第53章 第53章 “不用管。”沈笑山说, “要是有闲心,不妨琢磨琢磨他踩出的图,或是走出的路线。” 景竹称是,继而仍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嗯?”沈笑山望着他。 景竹行礼告退, 转身时晃了晃头, “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毛病。大半夜的……” 沈笑山失笑。 没什么想不通的,有人心里有事, 喜欢跑到房顶上踱步, 有人心里有事, 惯于大半夜的在外院晃悠。 他仔细检查了写好的药膳方子, 转去家中的药房, 查看了所需的药材, 见没有短缺的,这才放心。 走出药房, 随意转了转, 便看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背着手,在外院的空旷处缓步走着,飞扬的眉眼在此刻现出少见的清冷沉着;脚步看似随意没有章法, 实则是一条迂回的路线。 沈笑山轻咳一声。 董飞卿见了他,笑着扬了扬眉, “起这么早?” 沈笑山顺势颔首一笑。 兄弟二人走到一处, 低声交谈起来。 . 杭七与林醉回到长安, 杭七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心思,请景老爷、景太太到傅宅说项。 虽然,明年林醉要随傅家到京城,明面上牵线搭桥的人不能跟进到他们成亲,但是,景家可以随着心思,请身在京城的亲朋继续把这事情管到底。这些,他事先就说明了,景老爷与景太太欣然应下,转过天来,欢欢喜喜地去了傅家提亲。 当时林醉身在沈宅,正与陆语、薇珑说话。 陆语发现,自己与薇珑是一见如故,妹妹与薇珑则是性情使然的投缘,不消说什么,便有默契。 两个都是单纯柔和的性情,不到一定地步,锋芒绝不外露。坐在一起说笑的情形,只在一旁瞧着,就觉得很舒服。 这样再好不过,两人都新添了一个朋友,等林醉来日到了京城,不会觉得日子无趣。 思忖着这些,陆语笑得眉眼弯弯。 林醉先前一番打算,到今时只能取消,日后的,要等她自己到了京城再说。她给她备下得力的人手就行。傍身的产业不用说,要嫁妹妹了,到时候把想给的都放进嫁妆就行。 为妹妹准备嫁妆,这件事,陆语真是一想就满心雀跃,一遍遍在脑子里过账,盘算着如何才算是准备周全。 林醉用过午膳,道辞回了傅宅。 薇珑请陆语到自己房里,在宴息室落座,兴致勃勃的问:“听说杭七与恩姀妹妹的好事近了?” 陆语颔首一笑,“我正盘算着怎样给恩姀准备嫁妆呢。” “这个啊,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薇珑烦恼地挠了挠额角,“你要是问我木材、石料、砖头瓦块的价钱,我如数家珍,别的却是两眼一抹黑。” 陆语忍俊不禁,“我看过先生手里京城的账目,晓得行情。唯一犯难的是陪嫁的宅子、田庄,这个只有你能帮我,要告诉我哪里的宅子景致好、哪里是好的村庄地。” 薇珑立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个我最清楚。”随后让丫鬟去沈笑山的书房借了一幅京城舆图过来,指着大致方位,告诉陆语,自己感觉景致好的几个私宅所在地,以及几块分散在京城不同方位的村庄地,末了又逐一用言语细致地描绘出大致情形,让陆语权衡利弊。 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说了一下午的话。 接下来,薇珑出门去看长安几个著名的园林的时候,总会派人去请来林醉,与沈笑山、董飞卿一行四人,徜徉在园林之中。 陆语每日前去新月坊,帮姨父姨母梳理账目、还生意上的人情账,清点乐坊中的乐器,筛选出迟一些要送进京城的,逐一上账。 傅清明和原敏仪看着她做这些可谓得心应手,不免啧啧称奇,说以前可没这么麻利。 陆语笑而不语。沈笑山的本事,她好歹学到一些,就足够应付手里这些事。 料理完这些事,薇珑那边还没看完园林:偌大的园子,动辄占地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她又是用行家的眼光细细地瞧,用时自然较长,幸好左右无事,听她讲述其中种种学问,亦是一种享受。 陆语也去凑趣。 看园林用了半个月左右,几个人相互之间越来越似一家人。这之后,逐一登门拜访长安城中的造园名家。 安逸静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似是一转眼,就已进了冬月。 也是从这一段开始,沈笑山与董飞卿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般清闲,只是信件增多,有时候一日便能收到厚厚一大摞,他们早晚各腾出一个时辰,看信、回复。 天气太冷,薇珑又急着把见闻翔实地记录下来,便不再出门。 冬日街头的景致,委实没什么可看的,沈笑山与董飞卿时常相对而坐,一面下棋饮酒,一面商议彼此手里的一些要事。 陆语和林醉却与他们不同,走在街头,了解各类营生的行情是否有变动。是可以让仆人、伙计去做,但是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印象会更深些。 而且,边走边谈,陆语可以把一些摸索出、学到手的做生意的成败经验分享给林醉。 这期间,她亦看得出,林醉已放下林家那边的事。 林家父子几个,到最终是认命了,去了沈笑山指定的庄子上,余生为仆。偶尔,傅清明、原敏仪被人问起,林醉到底是不是林家长女,夫妻两个俱是一笑,说那怎么可能,没有的事。只这一句应付事,是晓得多说了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全无益处。 林醉偶尔无意间听人议论几句,也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那些人,那一场林家牵头的闹剧,都是不相干的,都过去了。 这日,申时左右,天气变得阴沉沉的,北风吹到脸上,小刀子似的。 “大概要下雪。”林醉说,“姐,早些回家吧,下雪前后最冷。” “嗯。你要不要跟我回去?”陆语问。 “不了。”林醉笑说,“晚间吃饺子,跟姨母说好了,我要是回去的早,帮她擀皮儿。” “说的我也想吃了。那你快回去吧。”陆语轻声道,“早些学学厨艺,没坏处。” 林醉知道她言语有所指,却装作听不懂,“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嗯。” 回家途中,陆语命人去买了不少油酥烧饼、骨酥鱼、姜虾——她和家里那三个人都喜欢吃。 马车进到外院,听闻沈笑山、薇珑在董飞卿那边的书房,当即下了马车,亲手拎着大包小包寻了过去。 天气阴沉的缘故,天色早早就变得昏黑。但是,书房里没有掌灯,窗纱上反倒映着微弱的光,好像是炉火的光。 这三个,唱哪出呢?陆语腹诽着。 有小厮行礼之后,笑着为她打了帘子。 陆语迈步进门,就在这时候,闻到了香甜的气味,“烤红薯?”她问着,就笑出来。 薇珑语气欢快地应声:“恩娆,快来。” 室内光线更昏暗,陆语眨了眨眼,才看清此刻这间书房里的情形: 居中的位置,铺了一张兽皮毯子,放着一张低矮而宽大的八仙桌,南面坐着沈笑山,北面坐着董飞卿与薇珑;桌上有几碟子干果、酒水,东面近墙的位置,安放着两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火炉。 “你们可真行啊。”陆语笑盈盈地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 “你起开,恩娆要挨着我坐。”薇珑对董飞卿说,说着抽了抽鼻梁高挺的小鼻子,“嗯……是小酥鱼、姜虾,太好了,正想吃呢。” “馋猫。”董飞卿咕哝着起身,转到南面,挨着沈笑山坐下。 薇珑一名丫鬟取来一条备用的小毯子,给陆语铺在地上,接过她解下的斗篷,又去唤人把新带回来的东西装盘摆好。 陆语坐下,问:“兴致怎么这么好?”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薇珑,“折腾我跟飞卿一下午了。” 薇珑笑说:“怎么叫折腾啊?只是让你们做一餐饭而已。” “对,一餐饭而已。”董飞卿将话接了过去,“八宝肉、八宝豆腐,还要吃野味火锅,你知道准备起来多麻烦么?” 陆语则是双眼一亮,“看起来,今晚又要大饱口福了。”说着看一眼薇珑,“我也喜欢吃。” 薇珑眉飞色舞的,“我猜就是。” 董飞卿睨着陆语,“明明你比她小,怎么大事小情也都惯着她?” 陆语眨一眨眼,目光促狭,“不是我说你,总是这样,做了好人还不落好。” 董飞卿瞪她一眼,喝了一大口酒。 薇珑笑出声来。 沈笑山也笑,“今儿饭要晚一些,正好,先吃这些垫一垫。” “好。”两女子异口同声。 薇珑吩咐侍立在门口的小厮:“我让厨房备了驱寒暖胃的汤,给你家夫人取来。”从外面的严寒转入室内,该喝点汤水缓一缓再吃东西,不然,有时候跟岔气似的,难受得紧。 董飞卿扬了扬眉,笑。 薇珑睇他一眼,没好气,“我也会照顾人的。” “对,看出来了。不容易。”董飞卿强忍着笑。 沈笑山则是哈哈大笑。 薇珑携了陆语的手臂,“这两个人……” “不理他们。”陆语笑问,“手边的事忙完了?”薇珑平日里,不是把一件事没完没了地延后,就是一开头就要做完,记载见闻心得一事,当然是刻不容缓的迫切心情。 “嗯!”薇珑点头,“再整理一番就行。对了,我誊录了一份给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那太好了。” 小厮转回来,奉上一小盏汤。 陆语慢悠悠地喝汤,其余三个人则津津有味地享用她带回来的吃食。 外面的风更急了,卷着细碎的雪沙,室内光线更暗了。廊间一名小厮含着欣喜的一句“下雪了”传入室内。 “掌灯吧?”沈笑山对薇珑说,“再没点儿光亮,你就要把碗碟当饭吃了。” 薇珑笑着说好,“点一盏小宫灯就好。你想想,外面下雪,我们守着火炉,多好啊。太亮了,就不是那意思了。” 沈笑山无所谓,示意小厮照办。 董飞卿却道:“矫情!” “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薇珑说,“比起你还差了些。” 董飞卿不理薇珑,是闻着烤红薯的味道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起身走到火炉前,去取出来。 薇珑跟过去,探头探脑地看着,“哥,先挑一块最甜的。” 董飞卿瞧着她。 “给恩娆的!”薇珑简直忍无可忍了,素手轻拍他肩头一下。 “这还差不多。” 陆语和沈笑山大乐。近前这兄妹两个,随时随地能找到斗嘴的由头。 “拿好。”董飞卿用铁钳夹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薯,用油纸垫着,递给薇珑。 薇珑接到手里,很烫,她用两手倒腾着,快步走回到陆语跟前,“飞卿哥烤的红薯可好吃了,快尝尝。”说话间,把红薯放到桌上,“烫着呢,小心些。”语毕又折回到董飞卿那边,“第二好吃的是我的。” 董飞卿撑不住,笑了,“好像你能看出来似的。” 陆语笑着拿起红薯。 沈笑山本想帮她,却见她并没有显得耐不住那份儿烫似的,也便没动。 陆语把香香甜甜的红薯掰成两半,自然而然地递给他一半。 他笑着接过,看着她的手,“还行啊。” 陆语就对他扬了扬眉,笑。做手艺活儿的手,寻常的冷、烫,都耐得住。 那边的薇珑正在抱怨:“董先生,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这么大块的,不可能甜。” “你这是什么脑子?这块是最早扔炉子里的,我本来想自己吃,结果你非要起哄,才加了几块儿,忘了?我想吃的,能不甜么?” “要是不甜,我可不依。” “这话说的,不给你不就结了。”董飞卿把好大一块红薯抢回手里。 “不行。”薇珑忙道,“一人一半。” 董飞卿伸出一手,做出个掐她脖子的手势。 外面风势依旧,只是风中多了鹅毛般的雪片,飞舞盘旋,悄然无声地落地,迅速把地面铺上一层霜白。 野味火锅准备起来容易些,沈笑山和董飞卿只需备好锅底、高汤、配料,所需食材,让厨房循例切洗就行;八宝豆腐也不难做,将所需配料备齐,吩咐厨子估算着饭点儿下锅烹制就成;耗时间的是八宝肉,准备齐备,用小火蒸上,火候差一点儿,味道就会减一分。 是以,这日的晚饭,到戌时才上桌。 四个人都不想离开满室香甜与欢笑声的书房,便原地不动,让仆人把饭菜摆在八仙桌上。 都是特别愉悦的心情,是以,酒自然是少不了的,送到桌上的,是馥郁绵香的陈年梨花白。 酒菜上齐之后,薇珑又让小厮加了一盏羊角宫灯,“不然看不清这么好的菜色。” 席间推杯换盏,闲谈时,薇珑问沈笑山:“哥,近期真不能回京一趟么?叔父婶婶和我爹娘、公婆就算不想见你,也想早些见到恩娆。恩娆给他们的礼物,可都送到他们心坎儿上了。” 沈笑山缓缓摇了摇头,“我出门之前,就是被不少不好推辞但又打心底不愿意接的事儿烦的,算是躲清闲才出门的。 “不管什么事,拖个一年半载的,任谁也就没了兴致。年末或是年初,那些人不是为年关发愁,就是为了开春儿的支出发愁,得知我回去,恐怕眼睛都要绿了。 “缓缓吧。我也真还有别的要事要办。 “恩娆与长辈们,迟早能相见,不争这一时。” 薇珑想一想,会过意来。让他沈慕江为难的人,不外乎是京城的达官显宦,甚至是内务府里的人。求财的人比比皆是,他若是全都不给好脸色,少不得生出诸多是非,搁置不理反倒是最稳妥的方式。 董飞卿接话道:“缓一缓,也算是给彼此留了余地,往后说不定有互惠互利的机会。不然的话,那些人,给点儿颜色就能开染坊,驳了就要跳着脚地生事,不如清净些。” 听得出,他是知晓那些事情的。 薇珑颔首,“明白了。”心里却知道,他们口中的一时、缓一缓,恐怕要一两年之久。 要等那么久,才能再与陆语团聚,只一想,便已满心不舍。 陆语见薇珑神色有些失落,连忙岔开话题,问董飞卿:“哥,走镖不是特别辛苦么?你又不是没别的事好做,镖局里又有方镖头那样的好友,怎么动辄亲自押镖?” 薇珑闻言,心绪一转,望着董飞卿。 董飞卿逸出慵懒的笑,“我这种人,不是享清福的命,闲下来的日子久了,就觉得骨头都锈住了,脑子更是。人一旦失了警惕,可不是好事。”停一停,又道,“天地之间,万物都有灵气,时不时出来看看,总能获益。” 陆语释然一笑。 “这倒是。”薇珑接话道,“以后我每隔一二年,就要出来走走。” “得了吧,你只是为了盖房子。”董飞卿说。 “就是为了盖房子,怎么着吧?”薇珑笑笑的,“你再揶揄我,不给你建新宅子了。等以后你家阿昭、绎心长大了,我也不给他们盖房子。” “那可不成。”沈笑山笑着给薇珑手边空掉的酒杯斟满酒,“那不就要了飞卿半条命了?他的阿昭、绎心的别院、陪嫁的宅子,必须得是最好的。没你可不成。”语毕,又给董飞卿斟满酒,“还不快敬薇珑一杯?” 董飞卿笑着对薇珑端杯,“你就是我亲妹妹,我家阿昭、绎心就是你亲侄子亲侄女,别的事你看着办吧。” “这不伦不类的话,就不能好好儿赔个不是?”薇珑老大不情愿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董飞卿的酒杯空了又满,他向陆语举杯,“往后在你这嫂子跟前儿,多帮我说说好话。你更是我亲妹妹。” 陆语与薇珑忍俊不禁,一阵笑。 不知不觉的,比起以前,薇珑喝了不少酒,但心绪使然,倒很是享受微醺的感觉。 陆语酒量还行,不觉得怎样,但也绝不会劝薇珑酒。 宴席撤下,换上水果点心,酒还在,对两男子来说,这才刚开头而已。 陆语和薇珑由着他们谈论奇闻异事,挨在一起说话。 薇珑说:“我可以去秦老爷子那儿看看么?唐意航跟我提了一嘴,说老爷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几时想去,跟我说一声就行。”陆语笑道,“说不定,老爷子还有不肯示人的模型,只等着相宜的人登门。” “借你吉言。”薇珑笑道,“我倒是不敢想那些,只是想拜望老爷子,开开眼界。” 陆语笑道:“以前我缠着老爷子讨要那些模型的时候,老爷子就说,你又看不出门道,不给。 “我说我可以送给行家。 “他就又揶揄我,说你这孩子真奇怪,平时不弹琴,却霸着夏莺千啭;不懂得造园,却没完没了地搜刮我这儿的园林模型。 “我就说,这些宝物在我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稳妥些。” 薇珑听了,笑着挽住陆语的手臂,依偎着她,“其实啊,让我看,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也这么觉得。”陆语展臂拥着她,轻声道,“听说早间有家里的信件送来了,想家了没有?” “想是一定想,但不是那种心里难受的想。”薇珑如实道,“打心底不用担心什么。说起来,哪一年的夏日来着?皇上去行宫避暑,叔父和唐意航讨了两个月的假,爷儿俩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山中消夏,一去就一个多月。那时候,我可是每日老老实实在家等着他们回去,不也什么都没说?” 陆语失笑。 “后来,还是程家老太爷急了,说他们爷儿俩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是把孩子拐走可不成。三令五申的,俩人才提早回家了。”薇珑说着就笑起来,“总是那样,唐意航跟叔父一道惹得老太爷不高兴的时候,老太爷总舍不得训他,摁着叔父数落。” 陆语不由得想起了程恺之科考的事,笑意更浓,“叔父这日子,真是。” “没事,叔父压根儿不往心里去。”薇珑说,“老太爷发作他,都是家里那些事,没别的。叔父怎么说来着?哦,说算来算去,真就得有一个动不动训他的人。我想了想,还真是,皇上多少年都跟他没脾气。” 陆语笑了,“的确。”放眼天下,谁敢把对首辅的脾气显露在言行之间?放宽心去想,程老太爷的位置,也算是恰如其分,这样,首辅的日子才是什么都不缺了。 一整晚,两个人说了很多很多话。 慢慢的,薇珑的语声有些含糊了。 陆语想着,要不要让她当即回房,话说出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人依偎着自己睡着了。 她一时间有些犯愁:这么睡可不成,但自己又没力气把她抱回房,她两个哥哥也不适合那样做,把她唤醒,又不忍心。 一名样貌娟秀的丫鬟取来一张厚实的毯子,走到陆语身边,悄声道:“夫人,交给奴婢就是。” 语毕,手势轻巧地用毯子罩住薇珑,继而一弯腰,动作轻缓地抱起薇珑,举步向外。 陆语看了,颈子一梗:身量纤细的女孩子,却有这样一把力气…… 沈笑山、董飞卿亲眼看到这一幕,待丫鬟出门后,同时轻轻地笑了。 “唐家走出来的人,真没有简单的。”陆语喟叹。一直忙忙叨叨的,真没顾得上仔细打量薇珑的随从。 “那是。”两男子异口同声。 陆语敲了敲桌面,“闲坐无趣,下几盘棋怎么样?” “行啊,我先跟你杀几盘儿。”董飞卿应声后才道,“不乏?那只馋猫都那样儿了。” “不乏。”陆语笑着唤小厮取来棋具,“这样的日子可不多,我舍不得睡。” “这样的日子还多的是。”董飞卿说。 “那是以后的事儿,眼下要及时行乐。” 董飞卿笑眉笑眼的,“这话我爱听。” 沈笑山看着他们,由衷道:“也真是奇了。以你们俩的脾气,照常理说,得没完没了地掐架拌嘴。” “这是说什么呢?”董飞卿笑道,“我是恩娆的娘家人。”说着拍拍沈笑山肩头,“我可先把话放这儿,你要是敢委屈恩娆,我不把你房顶拆了不算完。” 沈笑山一乐,心说这还用得着你说?怎么可能,又怎么舍得委屈她。 陆语笑盈盈地啜了一口茶。 棋具送来,打好座子,落子前,董飞卿说:“三局两胜。你要是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反之一样。” “我要是赢了,明日你还给我们做菜吃。” “那我要是赢了,你能不能给我们做道菜?”董飞卿一面说着就已笑开来,“薇珑是较真儿的性子,谁都看不了她做菜那架势,你不一样,学学?” 陆语立时告饶,“可千万别,我一进厨房就懵了,那滋味,跟转向似的。” “做菜挺有意思的。”董飞卿道,“这样吧,你给我跟沈哥打下手,试试,成么?” “有我什么事儿啊?”沈笑山对饭菜的挑剔,比薇珑对造园的吹毛求疵还厉害,但是,他只喜欢吃现成的,不喜欢进厨房。 “就得有你。”董飞卿道,“厨艺也算是你一个绝活儿,总藏着算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定了,来吧。”说完,抬手示意陆语。 沈笑山转头叮嘱陆语:“这厮下棋没谱儿,跟他那脾气似的,没耐心法儿了就破罐儿破摔,甭提多败兴了。别上火。” 陆语笑着点头。 董飞卿则忙里偷闲,与沈笑山碰杯,“少揭我短儿。喝酒。” 一局棋到了中途,董飞卿细细地瞧了陆语一眼,低语一句:“你这路数怎么跟沈哥一样?那我怎么赢你?” 陆语心头讶然,“是么?”一直也没顾上与沈笑山正正经经对弈,也就根本不知道他的路数。 “真是邪了。”董飞卿咕哝着,又笑。什么叫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他喝完一杯酒,又道,“你们这种路数,都是得道高人对弈时的习惯,太稳了,估摸着也就修衡哥那种带着杀气的手法才破得了。回头让他对付你。” “你这说来说去的,是不是就要破罐破摔了?”陆语睇着他,“给我好好儿的,不然明天让你给我做满汉全席。” 董飞卿就笑,“明知要输,我还挣扎个什么劲儿?再说了,跟你下棋,不看你的话,就跟对着一老道似的,抬眼一看,哦,一小孩儿……知道那心情吧?” 昨晚,陆语才打趣沈笑山,说他说话像道士,眼下可好。夫妻两个视线相交,同时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董飞卿皱了皱鼻子,挪到一旁,“来来来,哥,你替我对付她。”又对陆语道,“明儿给你做好吃的。”比起熬完一局必输的棋,他自然愿意开开眼界,瞧着两个棋路相同的高手过招。 沈笑山以眼神询问陆语。 陆语颔首,“来,跟你学几招。” 沈笑山却道:“不定谁跟谁学呢。” “棋艺讲究天赋,与年龄、经验无关。”董飞卿说着话,给陆语取来一个酒杯,斟了一杯酒,“再喝点儿吧?瞧着你酒量不错。下棋跟赏花一样,不能喝茶,得喝酒。再说了,你借着酒意就能手下留情,不让沈哥输得太难看。” “瞧你这蝎蝎螫螫的。”陆语笑着,并没拒绝送到手边的酒,“反过来想,我要是输得太难看,也是喝了酒的缘故。” 董飞卿哈哈一乐,“对了,就是这意思。”随后,在一旁边慢悠悠地喝酒,边看着夫妻两个对弈,不再言语。 这样的高手对弈,他以前从没机会见过。程叔父与他们的棋路相仿,也曾与沈笑山对弈,但他并不在场。 他看着棋子一颗一颗落下,看着局势形成鲜明的对峙。 他神色越来越认真、凝重。 这样的对峙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很奇异了:到了这种时刻,双方显露的仍然不是锋芒亦或杀气,棋子仿佛有了灵性,与主人心意相通,不在乎胜败,这便使得局面明明僵持着,却给人一种从容之感。 轮到陆语落子了。她一面敛目斟酌,一面抬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酒。 思量再三,也没有和棋的可能——第一局棋,她其实并不想分出胜负,确切地说,是不想赢。但是,没有别的选择。 沈笑山噙着笑意,凝了她一眼,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 “胜就是败,败就是胜。”她轻声说着,落下制胜的一子。 “漂亮!”董飞卿由衷赞道,随即又笑,“我中间走错了一步,不然这局棋更好看。怪不得恩娆这么说。快,再来。”他帮两人收起棋子,重新开局。 夜色深了,室内光线反倒更加明亮:大雪纷飞,迅速让庭院变得银装素裹,雪光透过窗纱入室。 室内的人,守着暖炉,对着棋局,言笑晏晏。 直到后半夜,董飞卿才惊觉时间已经太晚,催着陆语去歇息:“回去赶紧歇息。我跟你学了不少招数,再跟沈哥下两盘儿,练练手。” 陆语顺势起身,道:“你们要是能掺酒,就换我从娘家带来的烈酒,敞开了喝,管够。”委婉地告诉他们,不用顾忌时间。 两男子同时一笑。 陆语披上斗篷,走到廊间,先站着看了一会儿夜色中的雪景,随后回到房里,洗漱一番,真的乏了,倒在床上,没多久就沉沉入梦。 她知道,这一晚,也会成为最珍贵的记忆。 . 腊月来临之前,陆语携薇珑先后几次去了妙手秦。 秦老爷子遇见薇珑,欢喜不比之前遇见唐修衡、董飞卿少一分。要知道,薇珑非但喜欢他手里形形色/色的模型,还有诸多用处,这一点,带给他莫大的满足。珍藏在家中的两套他最满意的模型,也主动拿出来,拱手相赠。薇珑如获至宝,当下推辞不过,隔两日让陆语帮着从别处还了这份人情。 当然了,老爷子对陆语这个小贵人只有更慈爱周到,一有空就给她做信匣子、首饰匣子、文具之类的物件儿,派伙计送到沈宅。 冬月末,唐修衡按照计划,准备启程离开漠北,传信给沈笑山与董飞卿。 薇珑听了,就知道自己也该回京了,可是——“不想走,怎么办?”她搂着陆语。 “还能再相见呢。”陆语如何不知她心里的矛盾与挣扎:为了一生痴迷的爱好,此行收获满满,在这里的每一日,也都过得舒心开心,可是,这里不是家,亲人还在等她,她也想念亲人。 薇珑的烦恼接踵而至:“迟早要走,那我就早些走吧。”想到唐修衡,她就打怵:他让她认错,她只在信里跟他东拉西扯,他就再没回信给她。 “那怎么行?”陆语忙阻拦,“天寒地冻的,不准你再骑马。要么跟飞卿哥一道走,要么等修衡哥几日,等他离得近了,去迎上他。” “……”薇珑有苦难言,却也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她一出门,董飞卿就知道了,定要把她拎回来的。 唐修衡再命人传信,也对妻子做了安排,说自己会再来长安,接上薇珑和董飞卿,到时候,沈笑山再送他一段就行了。 “还送什么送?”沈笑山又气又笑,“怎么还要捎上我?” 陆语就道:“这次之后,再见不定要什么时候了,修衡哥就想多看你几眼,省得忘了你长什么样儿。难道你还指望着他说不放心、舍不得你啊?那么大一侯爷、奇才,才不稀罕说那种话呢。”被董飞卿带的,偶尔说话也不着调了。 沈笑山笑着把她揉进怀里,一通亲。 进到腊月,经过一番场面功夫之后,杭七、林醉的亲事落定。 初四下定,摆了几桌酒席,沈笑山、陆语、董飞卿和薇珑都去了。 转过天来,沈笑山和陆语想着,应该跟两位长辈说说林醉嫁妆的事——着手准备的太早,到眼下,只需要长辈同意,便能让京城的人手逐一添置起来。 下午,一同回到傅宅,与两位长辈道明原委。 傅清明就笑道:“我们也早就在准备了。这是两情相悦的姻缘,怎样都出不了差错。你们怎么准备,我们可不管——那是你们嫁妹妹;我们准备我们的,你们也不要管——我们这是又要嫁女儿了。” 原敏仪笑吟吟地颔首以示赞同,“就是啊,就还照着恩娆出嫁时的章程来办吧。” 陆语笑着说好。 沈笑山对两位长辈的敬意,却又深了一层。 两个人来了,自然就不会急着走。原敏仪和陆语去找林醉说话,傅清明与沈笑山留在暖阁叙话,所谈及的,多数是关于京城那边的事。用过晚饭之后,又说了一阵子话,夫妻两个才告辞回家。 马车转过街角,走进沈宅所在的街道,沈笑山隐隐听到了马蹄声,似乎有十来个人的样子。 他笑了。 “怎么?”陆语问。 “修衡来了。”他说。 陆语面上一喜。 事实果然如此,夫妻两个与唐修衡先后脚进了沈宅。 两个人与唐修衡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向内宅。薇珑住在内宅西南角的一所小院儿里。 . 今日的晚饭,薇珑和董飞卿琢磨了一阵,给厨房写了个菜单,都是厨房最拿手的菜。 兄妹两个大快朵颐。吃太饱的坏处就是,吃完就犯困。薇珑早早回房歇下。 不知何故,她从梦中恍然醒来,翻了个身,又忽然坐起来。 她好像听到了唐修衡的声音。 不会这么快就到了吧? 她又是欣喜又是忐忑,慌手忙脚地穿戴整齐,匆匆向外走去。 院门口,唐修衡正在和陆语说话,问及的无非是薇珑有没有给她添麻烦。 “这是说什么呢?嫂嫂对我和恩姀特别好。”陆语笑道,“瞧你这风尘仆仆的,早点儿歇息,明日再说话——好歹留一半日吧?” “后天一早走。”唐修衡说,“我倒是想在这儿过年,可军务催得紧。” “留一天我就知足了。”陆语抬手示意他进院子,“那我就先回房了。” 唐修衡嗯了一声,看着她与丫鬟走出一段,才举步走进院中。 薇珑就是在这时候到了廊间,看到他,先揉了揉眼睛,继而绽出绝美的笑靥,“唐意航?真的是你。” 唐修衡却是不动声色,拎着鞭子、马刺,穿过院落,步上台阶。 薇珑凝着他眼睛,见他目光平静,忐忑之情消散,“快进屋吧。” “不急。”唐修衡说,“你认错的事儿还没了呢。” “我没错。叔父说的。”薇珑轻轻扯住他衣袖,“快进屋。” 唐修衡扬了扬眉,“应付事儿认个错都不行?” “就不。” 他凝住她,星眸中有了笑意,“胆儿肥了是吧?” 薇珑心里更踏实了,言语间变本加厉:“你想也别想。” 鞭子、马刺脱手的同时,他打横抱起她,在她耳边轻声地煞有介事地吓唬她,“小兔崽子,我弄死你。” ※※※※※※※※※※※※※※※※※※※※ 日万第三天√明天继续挑战~ (づ ̄ 3 ̄)づ 第54章 第54章 一早, 董飞卿掂量着手里样式有点儿奇怪的马刺,问唐修衡一名随从:“哪儿来的?” “别的国度传过来的。”随从回道,“一个官员偶然得到的,转送侯爷,侯爷就跟鞭子一道用着了。” “哪个顺手?”董飞卿又问。 “不知道。”随从笑道, “侯爷的坐骑有灵性, 这马刺还有鞭子,平时都是摆设,以防万一罢了。你再让他用一年, 估摸着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董飞卿莞尔, “他人呢?” “早起跟郡主去傅宅辞行了。” 董飞卿颔首, “晚点儿我也得去。” 昨晚, 杭七来找他, 说了一位同僚的一档子私事, 要借助他在镖局的名头,请他跟当地一家镖局打个招呼。 他听完原委, 当即应下, 跟杭七一道去了镖局。 结果,正事只几句话就说妥了,接下来却被镖头和几位镖师拉着一通喝, 天亮之后才回来。 . 这日午间,傅清明、原敏仪和林醉在家中设宴, 为唐修衡、董飞卿、薇珑践行, 沈笑山和陆语自然也去了。 下午, 一行人道辞回到沈宅,督促着下人收拾箱笼。 薇珑过来这一趟,没顾上去店铺之间游走,只在妙手秦添置了些物件儿,再就是沈笑山和陆语送她的一些她喜欢或是用得着的藏品。 董飞卿就不一样了,林林总总置办了整整六个箱笼的物件儿——他只要出门闲逛,就不会空着手回来,而且眼力独到,哪样东西都有其奇巧之处。 东西再多也无妨,沈笑山给他们配备了足够的车马、人手,会一路送到京城。 唐修衡在薇珑住的院落的书房里,唤人把陆语请到面前。 “哥,有事?”陆语进门后问道。 唐修衡指了指窗前的棋桌,“没,下盘儿棋。” 陆语依言落座。 棋局有些眉目之后,唐修衡眉峰微动,笑,“怪不得飞卿说,慕江都不是你对手。” “哪儿啊。”陆语知道他所指何事,笑,“那天各有输赢,别听飞卿哥抬举我。” 唐修衡琢磨一阵,“来盘儿和棋吧?” 陆语道:“走走看。我要是不争气,你怎么也带不上道儿,就没法子了。”听他话音儿,是要走一盘他见过或经历过的和棋,她不敢担保从头到尾一步不错,言辞间便留了余地。 唐修衡莞尔,“不能够。” 黑子、白子又一颗颗或快或慢地落下,他说起董飞卿的棋艺:“跟飞卿下棋,得找他心里真不痛快的时候,我跟师父反正是没赢过他。平时不行,动不动就把好好儿的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都不够跟他上火的。” 陆语讶然,“他怎么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一般而言,心绪紊乱的时候,哪里能够静下心来下棋,又怎么能够赢得了高手。 “就是那么个邪性的人。”唐修衡笑,“他自己怎么说来着?窝火的时候,手边不管是什么事儿,就一个念头,遇神杀神,遇魔除魔。” 陆语轻轻地笑,“真霸道。” “就是这么个人,再闹腾、再安静、再有杀气的时候,我都是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唐修衡十分自然地切入正题,“慕江不一样。我了解他性情,真遇到是非,我跟他就算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联手把事情办妥当。但是,他日子清净也安稳的时候,我就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陆语噙着笑,看他一眼,静待下文。 唐修衡问她:“你们明年可能要出海,听他提过没有?” 陆语心知,自己若是说没听说,他一定会三言两语把这话题化解再略过,从而避免她与沈笑山生嫌隙。人前的确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但那只是懒得说话而已,口才比谁都差不了。 “这事情我知道。”她说,“我想回一趟江南,看看小时候的家,停留一段,没有意外的话,就出海。” 唐修衡笑微微地落下一子,语气愈发和缓:“慕江在海上有一个小岛。上次他过去,是前几年的事儿了,一去就将近一年。 “期间只给我写过一封信。跟我说,临行前,已经对全部产业做了安排,章程都存在书房下面的密室里,让我帮他把这事儿办了。 “所谓安排,是化整为零,或者逐步转到程家、唐家手里。 “你嫁的人,富甲天下,但他也真是最不在意钱财、浮名的人。那或许是豪气,又或许是将近大彻大悟——只是将近,真悟了就坏菜了,早遁入空门了。” 陆语轻轻地笑。 唐修衡也笑,继续道:“那封信末尾,他跟我说,岛上挺好的,不想回乌烟瘴气的尘世了。我一看就急了。岛上只有他和一些仆人,好在哪儿?” 陆语却不意外,笑着落下一子,“清净啊。” “他要清净,我可不答应。”唐修衡笑说,“我给他回信,说你能不能晚一两年再隐居,眼下我跟师父的日子不太平。 “他收到信当日,就随着船只回了岸上,从速赶回京城。 “我是骗他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半年没理我。” 陆语对言语之外的兄弟情义感慨之余,又忍不住笑了。 唐修衡用指关节刮了刮眉峰,“我骗他两回了。 “头一回也是谎称有要事,把他骗到了京城,一来二去的,就定居下来。”语毕,指间棋子落下。 陆语想,那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耍赖,皆因最真挚的兄弟情分而起。 唐修衡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如今我不需要再担心他遁世,这会儿只是想跟你啰嗦几句。” “嗯,你说。” 唐修衡说:“海面上的天气,说变就变,航程若有变化,不要心焦; “到了岛上,和你们随后要去的山中,不要乐不思蜀,最多住三两个月就往回返——最好是这样。 “就算这样,你们这次远行,七七八/八的都算上,得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记得给我们写信,多多益善。 “姨父姨母、恩姀杭七,我跟薇珑、飞卿已经视为亲人——在外不用担心。 “说来说去,就是怕你们乐不思蜀,又怕你不能安心地游山玩水。这个度,得你自己拿捏。” 陆语手中的棋子迟缓地落下,随后,静静地看住他,“哥……” 唐修衡目光柔和,“你和慕江的家在京城,我等你们早些回家。记住了?” 陆语点头,再点头,用力的。 唐修衡迅速落下一颗棋子,指节敲了敲桌面,“专心下棋。” “好。”陆语敛目看着棋盘,声音闷闷的。但是,脑筋并没因心头翻涌的感动、暖意变得迟缓,仍旧能如常运算,到末了,如唐修衡所愿,和棋。 . 第二日一早,唐修衡等人启程离开。林醉事先知情,特地赶来相送。 相聚时有多欢喜,分别时便有多难过。 但是,三名女子都没有掉眼泪,一直笑盈盈地说话,叮嘱彼此。 不可以哭,哭了会让别人更难受。 薇珑抱了抱林醉,“明年就相见了,我等着。” 林醉嗯了一声。 薇珑又抱了抱陆语,“早点儿回京城,早点儿回家,好么?” “好。”陆语说。 薇珑松开她,与她对视片刻,俱是盈盈一笑,随后从容转身,举止利落地上了马车。 董飞卿对林醉说:“到京城之后,让你嫂子去看你,你们俩身手都不错,有的聊。” 林醉笑着说好。 董飞卿对陆语扬了扬下巴,“恩娆啊。” “怎么?”陆语问。 “常写信报平安,照顾好自己。” “嗯!”陆语用力点头,“我会的。” 董飞卿见唐修衡、沈笑山已经上马,且已让马车先行,不由挑眉,对唐修衡道:“不是,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怎么走?”唐修衡问,“你给我弄个八抬大轿,咱们在路上晃几个月?” 董飞卿瞪着他,“都不道个别就走,那是人办的事儿么?” “你要是实在不舍得走,就在长安过年。”唐修衡跳下马,快步走过来,“路上要是跟我找辙拿我撒气,我把你埋路上。” 语毕,抬脚要踹董飞卿。这厮分明是把浓浓的不舍之情转化成了火气,冲他来了。 董飞卿才不吃眼前亏,身法漂亮地移出去一段,“你讲不讲理?眼下这是谁拿谁撒气呢?” 唐修衡磨了磨牙,“我都不办人事儿了,可不就先拿你开刀。” 董飞卿这才明白过来,“我刚才是那么说的?” 唐修衡扬了扬手里的鞭子,“闭嘴!” 董飞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陆语和林醉已经笑得眉目弯弯。 唐修衡抬手刮了刮眉骨,转脸看向她们的时候,已恢复了温和的神色,“昨日跟你们说的话,没忘吧?” “没有。”两女子齐声应道。 “那就行。” 陆语轻声道:“哥,路上走慢些,让先生多送你们一段。昨日就说了,我要回娘家住几日。” 唐修衡哈哈一笑,“成,那我就磨烦他两日。”随即洒脱转身,扬一扬手,“珍重。走了啊。” 董飞卿见他又上马了,才出声嘀咕:“敢情是提前道别了。倒是早说啊。” 陆语笑着催他,“快走吧。嫂嫂和孩子在家等着你呢。” “成!”闹那么一下,心里就舒坦了,董飞卿逸出璀璨如骄阳的笑容,大步流星走向骏马,飞身上马之后说,“年底等着我给你们的年货和压岁钱。” 陆语、林醉笑着说好。 沈笑山对她们打个手势,“回吧,我送他们。” 她们敷衍地点头说好,并没动,目送着一行人消失在视野,转身进门时,已是满脸落寞。 回娘家住的话,只是那么一说,让唐修衡心安罢了。林醉留下来,陪着姐姐到天黑才回傅宅。 期间,林醉提起昨日唐修衡抽空跟她说的话:“委婉地告诉我,杭七品行很好,这么多年,从没做过上不得台面的事,家宅内外的人情来往,也是干干净净的。叮嘱我,要和姨父姨母一道去京城,到时候给我们接风。”她叹息一声,“这么周到的一个人。” 的确,在以前,做梦都想不到,唐修衡是这样的,细致,周到,暖心。 陆语也随着叹息一声,随即就逗林醉,“要不要哭一鼻子?” 林醉看她一眼,微笑着摇头,“不哭。” 陆语想起没见到杭七,便问他:“又有事情要办?” “嗯。”林醉说,“横竖他现在也无事,就多帮同僚一些。昨日早间和镖局的人出行,过几日才能回来。” “锦衣卫的人,在什么年月都没有清闲可言。”陆语柔声叮嘱林醉,“日后他繁忙时,可不要怨怪他。” “不会的。”林醉说,“以后,我也要找个长久喜欢的营生,就像你和嫂嫂一样。他只管忙他的,别让我一两年见不到人就行。” 陆语笑出来,“你倒是心大。”停了停,又道,“是得找个打心底喜欢的事由,慢慢来。” . 回京路上,因为要跟着坐人的、盛放箱笼的马车走,想从速赶路也不成。 沈笑山和唐修衡、董飞卿落在队伍后面,一时没正形地扯闲篇儿,一时神色严肃地谈及正事。 薇珑的马车在队伍居中的位置。她自上了马车,就一声不吭,也不要丫鬟在身边服侍。 午间,到了一个驿站。 薇珑没胃口,也懒得下车,在车里拥着毯子出神。 趁着沈笑山和董飞卿亲自喂马、洗漱、点菜的工夫,唐修衡上了马车,“吃饭去。” 薇珑摇头。 唐修衡反手关上车门,坐到她身侧,“你是打蔫儿了,还是哪儿不舒坦?” “……”她看他一眼。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马车再好,也不是你这个坐法。”车是董飞卿送给陆语的那辆,这次,陆语特地吩咐,用这车送薇珑到家。 薇珑皱了皱眉,“心里难受。” 他故意逗她:“好受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过。” “……”薇珑着恼,“唐意航,你让我清静会儿成不成?” 他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安抚地吻她面颊一下,“怎么着?掉点儿金豆子?” “不。”薇珑揉了揉眉心,“沈哥来送我们了,要是被他看到我不对劲,不好。对了,他什么时候往回走?” “明日午后吧。” “哪有你这样的?”薇珑埋怨他,“让沈哥送出来这么远,怎么好意思的?” 唐修衡只是笑。 “到回去的时候,只有他和几个随从。”薇珑横了他一眼,“早间飞卿哥真没骂错你。”她当时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又不像你,不在乎离合聚散。” “不在乎就不会来送了。” 他就笑,“这算是我求着他来的,懂么?” 薇珑抬了眼睑,看着他,“你心里也不好受,对不对?” “哪儿能啊,”他自嘲,“我这种不办人事儿的,怎么会有不好受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薇珑反倒不落忍了,双臂勾住他颈子,仰脸看着他,柔柔的笑,“我家侯爷今日真是不走运,被两个亲近的人数落。” “那你哄哄我。”他吻一下她的唇,“把认错的事儿办了。” “……可真是的,你就不能把那件事忘了?” “废话,我起码绕了八百里来接我媳妇儿,媳妇儿怎么来的长安?先斩后奏来的。”他咬一下她的唇,“搁你你能忘么?” “那不是迫不得已么?谁让你总不准我出门的,哪次说起,就把我支出去三二年那么久。” “在当时怎么不说?” 薇珑说:“总是你乱七八糟一通哄,我当下就懵住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唐修衡蹙眉,“什么叫‘乱七八糟一通哄’?你真不能总跟飞卿待着,一准儿是他把你带沟里去了。我就纳了闷儿了,他当年那探花到底是怎么中的?” 薇珑看他一本正经地抱怨,忍不住绽出由衷的笑颜,“少冤枉飞卿哥,而我可没冤枉你。” “成,”他晃了晃颈子,“我也不用吃饭了,气得都撑着了。” 薇珑又笑,“那怎么行?快去。” “你把认错的事儿办了我才去。” 薇珑头大不已,“唐意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都说了,不可能。” 他微声问:“不怕我没完没了地收拾你?” “……两回事。”薇珑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这两晚,被他折腾的不是一般的腰酸腿疼。但这就是两回事,他不屑于在那种时候诱哄她说言不由衷的话,但又不介意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吓唬她。 “黎薇珑,”他侧头含住她耳垂,“你把我弄得上不来下不去的,给我个台阶让我下来,有多难?” 耳垂丝丝缕缕的痒、麻,扰得她气息不宁,而他的言语,又让她笑了。她难耐地侧头避开,“别人又不知道。” “……”唐修衡和她拉开点儿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则将他勾近些,忽闪着大眼睛思忖片刻,认真地道:“我猜想着,叔父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了,不然,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叔父的话,你总能听到心里。我认错之后,你才会说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不用,这回我们就扯平了。 “往后,我会更尽心地对你好。” 说到这儿,她凑到他耳边,微声道,“这事儿到此为止,你要是总变着法子收拾我,我也认了。值得。” 唐修衡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心里悻悻的:带着她长大的,就是这点不好,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她门儿清。 他扣住她下巴,低头索吻,霸道的,有点儿蛮横的。手也随着这亲吻的加深,不安分起来。 虽然马车堪称巧夺天工,车门一关,就是个密闭的房间,薇珑还是没来由的担心,不敢出声,甚至不敢让呼吸声太重。别无他法,她缠紧他,回应着他,无声地化解他那点儿拧巴的心绪。 唇舌交错,慢慢的,亲吻转为清浅温柔。 到此刻,薇珑才推开他,又打开他隔着小衣覆于心口的手,“这毛病,真讨厌。”她气鼓鼓地整理衣衫。 唐修衡笑了,笑得有点儿坏。来这一趟,她没有他担心的消瘦,反而长胖了一点点,也是妙,增加的那点儿重量,恰在他喜欢的地方。 薇珑整理好衣服,找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仍是不放心,问他:“有没有不妥?” “没。”他笑微微的,“去吃饭还是让我陪着你?” “要去吃饭。”被他这么一打岔,离愁仍在,却不会再随时担心自己会掉眼泪。 “走着。” “嗳,说话算话,不准再让我认错了。” 唐修衡轻一挥手,“翻篇儿了。知道我怎么想的就行。” 薇珑绽出甜美的笑。 唐修衡神采奕奕地下了马车,又亲手扶着娇妻下车。 这时候,沈笑山和董飞卿刚喂完马,正瞧着唐修衡的坐骑说话。 是一匹通身枣红色的骏马,类比人的话,它是同类中少见的美男子,漂亮得不像话。 “我记得,那厮以前不是只选黑色的坐骑么?”沈笑山说。 “哪儿啊。以前遇见的好马,恰好都是黑色而已。”董飞卿笑道,“这是叔父马场里的,性子烈得很,用了一个来月才驯服。 “就修衡哥那身手,都被它狠摔过几回。 “每回到末了,都是人坐在地上喘气,马站着累得腿哆嗦着喘气,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其实那不是驯马,整个儿就是跟马耗耐性,耗得熟稔了,马都懒得摔他了,也就有感情了。” 沈笑山颔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可不就只能耗耐性。” 唐修衡点好酒菜,过来寻他们,“今儿什么日子?吃个饭而已,我还得挨个儿请。” 董飞卿哈哈地笑,“今儿你缺理。”说完不等唐修衡应声,便转去安排好的院落用饭。 唐修衡到了自己的爱马跟前,抬手抚着它的头。 骏马仰头,亲昵地蹭着他的手。 唐修衡说:“咱爷儿俩还得在路上走几日,回去好好儿给你拾掇拾掇。这风吹日晒的,把你弄得灰头土脸的。”语气柔和,完全就是在跟孩子说话的神态。 沈笑山嘴角一牵,“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以为你疯了。” 唐修衡一乐,抚了抚爱马的鬃毛,“多吃点儿。”随后转身,与沈笑山一同前去洗漱用饭。 进到摆着酒席的房间,沈笑山看到坐在唐修衡身侧的薇珑,笑,“外面的饭菜不似家里,来时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做睁眼瞎,稀里糊涂地往嘴里送。”薇珑笑说,“来的路上有盼头,到你家里就能吃到真正的美味。” “又矫情。”董飞卿用帕子擦着手走进门来,“蒋徽做菜不好吃么?少给你这馋猫做了?你公公婆婆知道你挑剔,鼎鼎有名的厨子都请到唐府了——你还想怎么着啊?要上天啊?” 薇珑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唐修衡冷着脸道:“你再连名带姓地提及解语,我打折你的腿。” “打,是该打。”董飞卿没心没肺地一笑,“早上说话没过脑子,你暂且别惦记我的腿,先赏我一耳刮子,让我长长记性。”说着话,走到唐修衡跟前,弯身,侧脸,“来吧,洗干净了。” 硬是把唐修衡逗得火气一扫而空,唇角上扬。 “我说真的。”董飞卿说,“你消气最重要,我这脸真不算什么。” “滚一边儿去。”唐修衡撑不住,哈哈地笑出来,抬手推开跟前的人,“真跟你生气,我早死八百回了。” 董飞卿这才笑眉笑眼地落座。 “刚说你的,记住。”唐修衡说。 “记住了。以后我不嘴欠了,跟谁都不提我媳妇儿,不提就出不了错了吧?” 惹得三个人同时笑出声来。他董飞卿,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多事都能用你想不到的方式应付。 酒菜上桌,薇珑主动要了一杯酒,随即向沈笑山端杯,“哥,吃完饭就回家吧,大冷的天,别远送了。” 沈笑山端起酒杯,“心意领了。说好了的事,不会改,也真有事详谈。”语毕,和她的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薇珑深吸进一口气,也干了杯中酒,随后闷头吃菜,好半晌,嘀咕道:“恩娆自己在家,你放心啊?” 沈笑山和颜悦色的,“那你跑出来这么远,修衡和我们放心么?” “……”薇珑被问到短处,不吱声了。 “往后遇到这种事,提先告诉我们。”沈笑山态度柔和而郑重。 薇珑抬眼看他,亦是正色承诺,“记住了。我会的。” 沈笑山取过布菜的筷子,给她夹了些她平日爱吃的菜到碗中,“多吃点儿。路上辛苦得很。” “嗯!”薇珑用力点头,费了些力气,才把泪意压下去。在今日,受得了夫君与自己没正形,受得了飞卿哥的揶揄,独独受不了沈哥这份儿惯有的温和与关心。 沈笑山点到为止,酒杯斟满,转向两个兄弟,“我回去之前,你们敞开了喝,我回去之后,你们到家之前,最好是滴酒不沾。” 唐修衡颔首,“这是自然。” 董飞卿笑说:“放心吧。有那个活阎王盯着我呢。”说完,瞥一眼唐修衡。 沈笑山喝完杯里的酒,睨着他,“今儿你是不管怎么着,都不把修衡说成人,是吧?” 董飞卿一拍额头,“还真是啊。” 唐修衡执壶在手,唇角噙着笑,给沈笑山斟酒。兄弟之间,怎么样的玩笑都开得起,他早习惯了董飞卿那张歹毒的嘴巴。 这当口,薇珑情绪缓和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飞卿哥这个嘴毒的,也只有叔父、解语姐姐和恩娆对付得了。” 三个男人闻言俱是一笑,董飞卿更是道:“乖乖吃饭,别给我挖坑。”她的话是没错,但是,提及蒋徽,一定是故意的。 薇珑抿了嘴笑。 . 第二日夜里,沈笑山回到家中,步入正房,习惯性地望向寝室,见窗纱映着灯烛光影,心里便是一暖。 回家。这感觉,原来是这么好。 曾经以为,这一生要四海为家,哪一座城里都有住宅,但哪里都不是归属。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年,在当时只觉惬意自在,而在如今,是如何都不愿回到从前了。 他脚步逐渐加快,匆匆步上楼梯,径自走进寝室。 陆语正倚着床头看书,余光瞥见他转过门口的屏风,先被吓了一跳,瞬间惊愕之后,捂着心口,“你走路有点儿声音不行么?” 沈笑山歉然一笑,“一着急就忘了。”说话间,走到床前,俯身用力而迅速地吻一下她的唇。 她笑着勾住他,却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了,过几日再回来。” “你这份儿心意,修衡他们领了,怎么可能真让我陪着走好几天。再说了,要是快一些,几天后就到京城了。”他面颊摩挲着她的面颊,“你倒是心宽,也不怕我路上被什么事儿绊住。” “除非你愿意,否则谁绊得住你?”她笑着吻一吻他的唇。 他斜身躺下,拥着她说话,“有没有好好儿吃饭?”已经安排下去了,如今她每日要服用做法不同但功效相同的药膳。 “有。”陆语说,“无暇无忧看我看得可紧了,总是盯着我用饭喝汤。”说着皱了皱鼻子,“两个小没良心的,眼下把你的话当圣旨似的。” 他轻笑,“知道是为你好而已。” 陆语依偎着他,仰脸审视,“心情不大好吧?” 他嗯了一声,“真挺奇怪的。以前想去哪儿去哪儿,安排好手边的事,就甩手走人。修衡、飞卿若是远行,也没什么大的感触。这次不一样,回来的路上,想想他们这一番折腾,尤其修衡,心里真有些……”有些怎样呢?他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陆语轻轻拍抚着他心口,“明白。于你,这或许就是成家与否的不同。沈先生,你落地了——以前是在半空悬着的半仙儿,现在是有七情六欲的一家之主了。” 沈笑山失笑,想一想,“还真是。”顿了顿,又认真地看住她,“阿娆,远行很辛苦,你真的打心底愿意么?但凡有顾虑,尽管如实告诉我,你知道,修衡他们是怎样的人……” 陆语抬手掩住他的唇,“你回来的路上,想的是不是太多了些?我要是有一点不愿意,自最初就不会同意跟你远行。姨父姨母也是一样,但凡对你有一点不放心,都会让我从长计议。” 他笑了,“这种事,这种话,就得说清楚。总不能说,我笃定你所思所想,就不问你要个准话。” “知道啦。”陆语爱娇地搂着他的脖子,蹭了蹭他面颊,“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今晚我们就好好儿说说话,把没说透的事情说透。” “嗯。”他把玩着她缎子般的长发,接着她的话道,“把没做够的事情,换换花样。” 陆语咬了他一口,又忍不住笑,“没正形的。” . 进到腊月,各地大掌柜来到沈宅,给沈笑山请安,亦正式地给陆语请安。 陆语除了为这些时不时的到前面应承一番,自己这边着实忙碌起来:陆家产业主要集中在江南、长安,两地各个店铺的账目送来,有头有脸的管事、大掌柜也来到长安,给她请安,提前拜年,最重要的是等候垂询。 陆语知会过沈笑山,让他命仆人给自己收拾出一个书房院,用来查账见人手。 夫妻两个都不清闲,她没几日就恢复了在闺中的习惯:熬到很晚才睡,有时精力饱满,索性连轴转。 沈笑山看得心疼又上火,说我帮你看帐吧。 她就用大眼睛睇着他。 他改口,说拨给你几个人行不行。 她就说,你怎么能这么看不起我。 沈笑山无言应对,只得苦笑着吩咐无暇无忧,千万照顾好她的饮食。 陆语是想,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打理。她只想跟他学真本事,却不会在实处上依赖他。那习惯一旦养成,自己迟早会变得懒惰懈怠。 那样的她,他不会喜欢。 那样的自己,她更不喜欢。 连续忙了大半个月,事情告一段落。比起去年,用时缩短了十来天,不论对她,还是对管事掌柜,都是好事。 心情好了,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活泼泼的。 到这时,就快过年了。沈笑山想着,彼此陪着异姓手足在外面逛的时候很多,彼此作伴出门的次数却少得可怜——相识之初,是跟她在街头转过,但是,给她留下的记忆并不好。 于是,他提议一起去外面转转。 陆语当即摆手,“我才不跟你去。那次你在街上,把我气得肝儿疼。” 果然不出所料。沈笑山笑着捞起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去也得去。” 是以,陆语再不情愿,还是被他带到了喧嚣繁华的街头。几日下来,就喜欢上了和他一起闲逛的光景:他用第一富商的眼光去看待人、物,稍稍提点几句,她便受益匪浅。 沈笑山慢慢发现她逐渐高涨的兴致源于好学,说陆恩娆,不带这么煞风景的。 陆语却失笑,说这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清了,这是娶了妻子的同时,还收了个徒弟。 他不免啼笑皆非,转念也就放下,随她去。现在,也真不是能够放下一切尽情游玩的光景。 但那样的光景,也不远了,过完年,他们就要启程。 . 同样的时日,情形各有不同。 腊月初,杭七道辞回了京城。再不走,上峰就真要发作他了——说好的三两个月的假,他却在长安足足耗了九个来月。 林醉每日跟在姨父姨母身边,帮他们料理年节前的大事小情——先前陆语已经帮忙梳理清楚绝大多数,他们做起来也就省时省力。 接下来,三个人开始置办年货——要送到京城的唐府、董家。 这种事,林醉以前不曾经手,所以兴致勃勃的,傅清明、原敏仪见状,索性放手让她来办。 林醉便开始翻看往年的账册,再去命人请教沈笑山,给唐家董家要用什么规格,心里有数了,才开始转动脑筋,细细的列出明细单子,亲自带着管事去采买回来。 年货送出去三两日而已,唐府、董家的年货就送到了傅宅与董家。 大略比对一番,林醉见没出差错,长长的透了一口气。 . 欢欢喜喜或是忙忙碌碌之中,年节来临。 除夕傍晚,沈笑山与陆语一同给家中仆人发了大大的封红。随后,他对陆语说:“去换身喜气的衣服,等会儿就出门。” “……”陆语愣住,“不吃年夜饭就出门?你是不是梦游呢?” “回家。”沈笑山笑道,“我们去跟姨父姨母、恩姀一起吃年夜饭。” “……”陆语又一次愣住,随即,神色恍然地看着他。 “怎么了?”沈笑山拍拍她的脸,“醒醒。” 陆语笑出来,“差一点儿就被你感动哭了,被你扰了更好。” “好听的话路上再说,快一些,时间不早了。” “嗯!”陆语转去更衣,脚步轻快,小鹿一般。 沈笑山望着她的背影,唇角缓缓上扬。 到了傅宅,傅清明、原敏仪和林醉在短暂的意外之后,便只有欢喜与感动。 自垂花门走向正房的时候,林醉歪着头,细细地看了沈笑山好几次。 沈笑山察觉到,侧头对上她视线,“怎么?” 林醉就笑,“只是觉得,我的姐夫,真是独一无二的好。” 沈笑山一笑,“过奖。” 陆语和姨父姨母听了,也笑。 欢声笑语中,过了除夕,迎来春节,又在往来拜年走动之中,过完了年。 在这期间,在长安的沈笑山与在京城的唐修衡已经详尽的安排好一切,傅清明夫妇和陆语亦然。 正月十八,阿魏来到长安,接傅清明夫妇、林醉去往京城。 陆语的离愁尚未完全消化掉,便到了自己与沈笑山启程的日子。 离开长安那一日,她一路透过车窗,望着沿途景致。 住了好几年的一座城,她 第55章 第55章 苏州。 清水巷, 乌篷船,伴着斜斜烟雨,织就出江南一角的动人画面。 景竹、罗松、代安共乘的船只走在前面,三个人兴致颇浓,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沿途见闻。 沈笑山撑着伞, 与陆语并肩而立。 听着三个人的语声, 她问:“你不是在江南住过一阵么?没带他们来?” “算是吧。” “……?”陆语看着他。人来了就是来了,什么叫算是? 沈笑山说:“先后在杭州、南京、绍兴各住过一段日子。那时他们年纪还小,到了何处, 都是在宅子里做功课。” 陆语哦了一声, 又审视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 他似乎并不愿意回顾在江南的那段岁月。思索片刻, 猜出了原因, 忍不住笑了。 “偷着乐什么呢?”他揽了她一下, 让她离自己近一些,免得淋雨。 陆语侧了侧头, 见老船夫仍在哼着小曲, 便轻声道:“想当初,沈慕江还没到富甲天下的地位,不少生意, 需得自己亲自出面。抛头露面的次数多了,便害得一些闺秀芳心暗许, 出过几档子事儿。” 沈笑山下巴抽紧, “什么叫抛头露面?” 陆语笑一笑, 语声更轻:“那时候,你的名声不是清心寡欲,是冷心冷肺。” 这些,是早在齐盛得知他们要来江南的时候,与她闲谈时提起的旧事。当然,齐盛话里话外的,都是夸他不是一般的洁身自好,正因为不曾有过妇人之仁,才有了他们这一桩姻缘。 那时期的沈笑山,颇受江南一些才女、高门闺秀的青睐,什么都不顾了,只是要他这个人,加之那时处处讲究男女大防,便有人用些跌跤、落水的伎俩,试图诱使他中招,从而只能谈婚论嫁。 哪成想,他戒心太重,反应太快,心肠又的确冷硬了些,遇见有意摔倒往自己怀里扎的,便灵巧地避开,闲闲地看着人摔个嘴啃泥;遇见更严重的布局落水的,他只当没看见,直接甩手走人,也不怕人真淹死。 这类事,出过几次,最严重的是一位闺秀寻死觅活,站在高楼上放话:沈慕江要是不来,就跳楼。他听说了,只有不耐烦,说那就让她快些死,记得提醒她,头朝下。后来,那位闺秀没死成:听人复述了他的话,当场气晕过去了。 沈笑山看着身边人那个开心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牵了牵唇,“随你编排。估摸着这会儿话再毒,也毒不过初见那一日。” 陆语笑意更浓,“我只是奇怪,你当初怎么会是那样的做派。完全可以委婉一些,既能全身而退,又能保全彼此颜面。” 沈笑山想了想,“当初?我一直就不是委婉的做派。 “那些烂糟事儿,从头一回就膈应得不行,经了那么几回莫名其妙的是非,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当时还真躲不起。 “于是,就想着,生意做得还是不够大,哪日成了商贾中的龙头,坐在家里等着人求见就行,女子一概不见。 “生闷气的时候想想而已。费心费力地把生意做大,自然不是为了那些是非,但后来如愿了,自然要顺道躲着女子。” 陆语笑了一阵,随后道:“我要是不用木料做文章,你如何都不会见我吧?” 沈笑山微声道:“所以说,我家阿娆脑瓜太灵。” 陆语眉飞色舞的,“今日得在手札上记一笔:我家先生夸我聪明。” 他笑起来,“是感激你的聪明。” “话说回来,在你来江南的时候,一定也遇见过很出色的女子吧?”陆语只是单纯的好奇这一点。 “有。”沈笑山如实相告,“那时江南有几位真正的才女,其中又有两个性情洒脱的——别人说是离经叛道,常邀请投缘的闺秀、男子甚至名儒到家中,借着赛诗会、赏花宴的由头齐聚一堂,探讨琴棋书画五经八卦等等。 “原本真是挺好的事情。我至今还在互通书信的一个友人,是在一个赏花宴中结识。 “才女杨氏深谙奇门遁甲,时不时探讨一番,于彼此都有益处,成了友人,走动过一段日子——后来就开始出那些是非,烦了,索性连才女都敬而远之。 “真不是满身铜臭还装清高,当时还没在商贾之中站稳脚跟,万一出了岔子,就要打回原形,一贫如洗。要是那样,成家是害人害己。” 陆语缓缓点头,“后来呢?富甲天下之后呢?怎么想的?” 沈笑山就笑,“说了你可不准生气。” “嗯。” “好几年我都想,娶妻成家太麻烦。” “麻烦?”陆语凝着他,“真的这么想?” 他又笑,“真的。那时怎么想都觉得,自由自在清清静静的时日最好,儿女情长、生儿育女都是负累。”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说白了,一个时不时想着隐居或是做和尚的人,想到人间喜乐,怎么可能有好的看法。” 陆语绕着手臂,一手托着腮,沉思片刻,之后缓缓点头,“明白。” “你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他不是询问,是笃定。 “对。所以我说,明白。”陆语对他一笑,目光温柔似水。 . 乌篷船停靠在码头。 一行人付了船夫银钱,顺着石阶走上一座石桥。 代安取出路线图,确认之后,收起来,赶到前面引路:“不远,约莫走一刻钟就到了。” 要去的是陆语小时候的家,可她对家宅附近的情形早已记忆模糊,少不得通过当地沈家字号的人做些工夫,绘制出了明晰的路线图。 这次出门,陆语考虑到山高水远的,无暇无忧没出过远门,路上少不了吃苦的时候,能免则免吧,于是说服她们留下。等到长安沈宅的管家安排停当,便带着包括她们两个的一众仆人进京,回那边的沈宅。 眼前的代安、景竹、罗松三个,待到夫妻两个登船入海,也要返回京城。 走过石桥,步入一条街,到尽头向右转,走出几百步,便到了陆语小时候的家。 幼年时离开,在此之前,从不曾回来。 父亲说过,不要回来,若回来,家中也无亲人等候,只能让你触景伤情,只管去别处寻得安稳自在。 那时懵懂,不懂得何为触景伤情,只听懂了那句没有亲人等候。 到了师父跟前,起初,在心里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想了好几年。大一些之后,明明有时间有机会了,却不肯回了。 是不肯,不是不想。只有自己清楚,那一场与至亲离散带来的殇痛,一直不曾消散。若是回家,父亲的话会全然应验。 所以去别处,寻求亲情的温暖。如果找不到,便断了尘缘,遁入空门。那时是这样想的。 如果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亲人带来的离殇,对于俗世姻缘,消极的想法居多。 沈笑山与至亲,亦是早早的便以永远的别离收场。 所以,今日她对沈笑山说,她明白。 陆语站在门前,抬眼望着。这些年一直安排仆人在这里,悉心打理——务必维持原貌,只是不知,能否如愿。 黑漆木门缓缓打开,齐盛安排的提前赶来的仆人躬身相迎。 陆语举步走上台阶,不知何故,脚步变得轻飘飘的,心绪也如到了云端,空茫茫的。 因此,她没理会齐刷刷站在路旁行礼请安的仆人,他们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缓步走在笔直的甬路上,她看到了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着,从外面回来,父女两个都在笑。 她循着记忆,转到外院书房,走进室内,一眼就看到并排放着的两套桌椅,一套是寻常的宽大样式,另一套则小小的。 她走过去,站在两套桌椅前。 当初那么小,连笔都拿不稳,却最喜欢跑来书房,让父亲教自己写字画画。 人小,桌子高,若是坐着,够不着;站着,便要一手撑着桌子以防摔下去,便不能遵循书写时该有的坐姿。便是老大的不高兴。 父亲总是笑着打岔,把她安置在膝上,和她一起看尽是花花草草的画册。 没多久,特地为她做的一套小小的桌椅送来家中,安置在书房里宽大的书桌旁边,文房四宝,也是特地为她订做的,很合手。 有些安静温暖的午后,父女两个就并排坐在书房中,父亲忙着看书看帐回信,她老老实实地习字画画,没多久,便累得满头大汗。 陆语走到一个书柜前,微微眯了眯眼睛,透过镶嵌着琉璃的柜门,见里面的书籍画轴仍在。 她轻轻地打开柜门,熟门熟路的找出几幅尺寸很小的画,转身放到书案上,一幅幅看过去。 小鸡啄米、小鸭子、鱼、竹子——是画的这些,但那稚嫩的手法,在如今看来,根本是涂鸦。 而在当初,却总能得到父亲的赞许、鼓励。 视线有点模糊了,她眨眼,再眨眼,过了片刻,视线恢复清晰。 她把画收起来,照原样放回书柜,举步向外,到门口,回头望向大的书桌后面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凝眸多时。 爹爹,我回来了。她在心里说。 出了书房,一路走向垂花门。这宅院不是很大,胜在精致,地段闹中取静。 临近垂花门,她又看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等待晚归的父亲。 等父亲回来了,或是小鸟一般扑到他怀里,或是坐在原地跟他耍性子;父亲或是朗声笑着把她抱起来,或是陪她坐在石阶上,耐心地解释,哄她,直到她现出开心的笑容。 没有声息的画面,却是那样鲜活。或许只是因为,在离别之初太想念,总在回想父亲在的时候的点点滴滴,且很努力的记住,直到铭刻于心,如何都不能忘。 她先去了正房,窗明几净,陈设没有变动,一如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被岁月打磨得有些陈旧了。 在厅堂,她看着一家之主就座的三围罗汉床;在东次间,她看着饭桌前长辈就座的位置。 久久的。 . 自陆语一踏进家门,沈笑山就看出了不对,是以,代她打赏下人,遣了代安、景竹、罗松安排一应事宜,自己寻到她,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有着前所未有的孤单寥落。 这般的触景伤情,是将曾经拥有的温馨欢笑细数,再将深埋于心的伤口残暴的撕开,无意中告诉自己:没有了,你已经失去。永远的,失去了。 他随着她看过书房、正房、她的闺房。 稍稍留心,便能发现诸多细节,彰显着岳父对女儿的疼爱。 岳父辞世前,为恩娆殚精竭虑之余,也与她正式道别。 告诉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告诉她,走了就不要回来。 这是很残忍的——他对自己的残忍。面对早慧的预感到离别在即的女儿,他没有办法敷衍,他只能将这尘世最残酷的真相如实告知。 他要让爱女清醒地活着,清醒地面对离散的真相,而不是善意的哄骗。 要有多用力,才能做到? 可他做到了,并在同时把女儿托付给了最稳妥的人。 生涯起伏之间,运道可以凭坚持改变,唯独出身与幼年的经历不可改,任何人在尚是一个孩童的时候,都对处境无能为力。 挣不过的处境,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也不能相见的人,对早慧的孩子,与其让她茫然困惑反抗,不如一早让她知晓:这就是你生涯的开端,你的命途,再好再坏就是这样,不要做无用功,听从我给你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安排。 恩娆是听话的女儿,一步一步走来,都遵循了父亲的安排。数年不能释怀的,是失去父亲的心殇。 终于,陆语不再走动,坐到闺房窗前的一张圆椅上。 沈笑山走过去,抬手抚着她后颈。 她迟缓地抬起双臂,环住他,脸埋下去。 过了一阵子,双肩开始轻轻地颤动,随后,是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她哭了,先是无声的,继而发出哀哀的低泣,哭得肝肠寸断。 他没出声劝慰。 她需要这样一场痛哭,与她的父亲道别:你不在了,我已接受这事实,完全接受了。放心吧。 数年让家中维持原貌而不回来,正因无法面对那份渗入骨髓的疼痛。 . 陆语用了两日调整心绪,随后恢复常态,对沈笑山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说好。 走到外院,遇见了代安。代安笑说:“听罗松说,妙手秦在这里也有分号,而且是老爷子的长孙在打理。先生、夫人,带我去开开眼界?” 夫妻两个同声说好。他们本来就一定会去那间铺子。 年节期间,一起去给秦老爷子拜年的时候,说了要远行并会在苏州逗留的事。 老爷子说,虽然舍不得恩娆这个忘年交,但也愿意她广开眼界。又想了想,说那边的铺子,是长孙在打理,正好,你们是行家,经过时帮我瞧瞧,那小子有没有做偷工减料的事。 今日天气晴好,妙手秦门前,摆放着一些吸引游人眼光的精巧的家什,表面的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进到偌大的店铺,有伙计殷勤地笑着前来招呼,询问他们是随意看看,还是有想要添置的物件儿。 他们当然是随意看看。只是,越看越无趣——值得他们琢磨的物件儿,一样也没看到。 陆语坐到铺子里陈列着的一张太师椅上,对伙计说:“这些不够好。” 伙计就笑,“那么,三位随小的去后院瞧瞧?” 陆语懒懒起身,与沈笑山、代安一起随着伙计转到后院,进了全然打通的西厢房。 陆语看了一阵,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语气、语速丁点不变地对伙计重复:“这些不够好。” 伙计心知是遇到行家了,赔笑道:“三位稍等,容小的去请掌柜的过来。” 三个人出门,站在廊间等待。 过了些时候,正屋的门帘一晃,有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在伙计指引下,快步走向三人。 他穿着一身深色布袍,衣摆上沾了些木屑,行走期间,手势自然地拂落。 他样貌俊朗,似是天生含笑的双眼神光充足,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不是多话的人,对三人行礼之后,便抬手指一指东厢房,“三位随我来。”语毕在前面带路。 代安明显有些惊讶,轻轻扯一扯陆语的衣袖,用口型问:“老爷子的长孙?” 陆语就笑着用口型说“不清楚”。还没顾上问呢。 走进东厢房,陆语瞧过几样东西,唇角就现出了愉悦的笑容,心说这妙手秦可真是的,怎么开在哪里的铺子都一样,不费些周折,就看不到见真功夫的好东西。 她看到款式熟悉的首饰匣子,打开来,一步步找出那些精巧的机关,随着手势,有小小的抽屉、小格子弹出,又收回去。 沈笑山在琢磨一个书箱,以前没看到过,但并不妨碍他慢慢找出所有玄机。 “先生、夫人,”代安笑问,“还成?” 陆语颔首,“凑合。” 沈笑山说:“过得去。” 年轻男子看下来,眼中闪烁出喜悦之情,他问:“恕我冒昧问一句,三位可是自长安来?” 代安先一步答道:“是啊。怎么了?” “那么,”男子看向沈笑山,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来自沈家?”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比起想象之中,不能够相信第一豪商是如此的年轻俊逸。 代安就笑,“是又如何?” 男子迅速打量三人一番,走到沈笑山近前,郑重行礼,“恕我眼拙,多有怠慢。见过沈先生。敝人秦旭。” 沈笑山笑微微地拱手还礼。 秦旭又对陆语行礼,“见过沈夫人。祖父在信中曾提及您要来。” 陆语笑着还礼,“那你就是老爷子的长孙了?” “正是。” 秦旭转向代安,沈笑山适时地又是漫不经心地引见:“我闺女。” 秦旭一愣,随后看看沈笑山,呆住。 代安强忍着笑意。 陆语眼中笑意更浓,加一句:“先生的义女,代安。” 秦旭这才回神,对代安行礼:“见过代小姐。” 代安落落大方的还礼,“问秦公子安。” 礼毕,秦旭说道:“三位随我去正屋吧。我尚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儿,都在正屋。” 三个人自然说好。 正屋里,厅堂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家什,其余的房间则是他用来打造家具的地方。 进门后,陆语闻到了木料的味道,深深呼吸,笑,“真好闻,是新鲜的松木么?” 秦旭对她又添一份恭敬,笑着称是。 代安瞧着他,心说我家夫人也算是手艺人,但是,制的是琴,最雅也最耗心血。 夫妻两个游转一周,同时留意到一个药箱,站在一起琢磨。 代安则想添置些妆台上的物件儿,摆弄了一个首饰匣子一阵,唤秦旭:“秦公子,我不是行家,你能告诉我其中的巧妙之处么?” 秦旭当即说好,走到她近前,耐心地讲解,态度不卑不亢,言简意赅,语调让人听着很舒服。 代安听完,眼含惊奇地看着秦旭,“你一个大男人,心思竟然比女子还要细致。” 听起来像是赞许,可稍一琢磨,就觉得别扭。 沈笑山闻言挑眉,心说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陆语则斜睇他一眼,心说还不是跟你学的,继而侧头望向秦旭。 秦旭面上是悦目的和煦的笑容,以此作为回应。但是…… 陆语眯了眯眼睛,竟见他耳根有点儿发红了。 这是性子单纯的反应,还是……什么呢?但这个反应,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挺可爱。陆语对秦旭多了一份好感。 那边的代安也留意到了,笑容玩味,“我要这个匣子,另外需要配备的物件儿,你也给我推荐几样。” 秦旭说好,动作麻利地取出几样妆台上用得着的物件儿,耐心地道出可取之处。 代安一直笑笑地聆听,不时看秦旭一眼。 秦旭的耳根更红了,回避着代安的视线,难得的是除了这一点,言行间毫无不妥之处。 陆语连赏看物件儿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瞟一眼那边的两个人,满心笑意:两人调换过来,才是常见的情形,眼下倒好。 沈笑山轻咳一声,道:“东厢房也有几样不错的东西,我们再去看看。” 不等秦旭应声,陆语就道:“由那边的伙计招呼我们就行,代安不大懂得这些,劳烦你跟她仔细说说。” 秦旭称是,恭敬有礼地送二人出门后,继续应承代安。 转到东厢房,沈笑山轻声道:“真是不容易。先前以为,那个不着调的砸我手里了。” 这不伦不类的话,让陆语笑了一阵,“你也觉得有可能?” “有戏。”他说。 这天,夫妻两个出于欣赏并有意捧场的心思,添置了一些箱柜,和几样入眼的东西。 代安添置的则是闺房中用得到的几样物件儿。 秦旭问明三人的住址,承诺会让伙计从速送上门。 接下来的数日,陆语和沈笑山结伴游玩,在街头闲逛,泛舟湖上,或是踅摸饭菜做得好的小馆子。 对代安的事,两个人不言语不干涉,只关注,便知道了代安又去过妙手秦两次,第二次相中了秦旭将要完成的一张书桌,做成了就会送到陆宅。 惹得罗松揶揄代安:“肯老老实实坐一会儿就不容易了,还添置书桌。装什么大头蒜啊?” 代安追着他一通打。 那天也是巧,罗松、景竹出去散心了,陆语和沈笑山要写信、回信,腾出半日留在家中。代安也没出门。于是,午间,三个人一起用饭。 一盘菜、一碗汤是给陆语的药膳。对于走到哪儿都能维持以往日常惯例这一点,陆语对沈笑山是很服气的。 用过饭,三个人在次间落座,喝茶,扯闲篇儿。 有小丫鬟来禀:“妙手秦的掌柜亲自来送东西给代小姐,代小姐要不要去见一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便有必要请示。 “是么?”代安立时双眼一亮,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慢一些。”陆语忍着笑,提醒道。其实是想说矜持些。 “夫人……”代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理了理鬓角。 陆语吩咐小丫鬟:“告诉秦公子,代小姐等会儿就去见他,把他请到小花厅喝茶。” 小丫鬟称是而去。 陆语笑盈盈地打量着代安,片刻后点头,“很好看。回房加一支八宝簪子吧。” 代安按捺下不自在,嘀咕道:“夫人揶揄人的路数,我真没见过。”她要是脸皮儿薄一些,这会儿一定已是满脸通红,可人家明明什么都没说。 陆语笑道:“快去吧。” 代安称是,行礼后向外走,听到沈笑山慢悠悠地说:“明年回来嫁闺女。” “先生!”代安跺脚,回眸恼火地看着他。这夫妻两个揶揄人的方式,一个太委婉,一个太直来直去的,要命。 沈笑山悠然道:“那我把他打出去?” 代安转身,伴着他愉快的笑声,快步出门。 当晚,代安找陆语说体己话:“他告诉我,那个书桌之中,有一支他亲手打磨的玉簪。我找到了。” 陆语满心愉悦,“要不要收下?”到何时,若非手足,男子送女子簪钗平安扣玉佩之类,都是用来做定情信物。 代安则反问:“夫人觉得我可以收下么?” “我和先生自然赞同。”陆语握了握她的手,“不然,也不会打趣你了。” “你们啊。”代安有些沮丧,身形一斜,头靠在她肩头,“眼睛忒毒。” 陆语笑出声来,“难得有情人,先前只担心你一头热。” 代安不是扭捏的性子,闻言笑了,“就像您和先生,有一阵,我们都担心先生一头热,急得什么似的。” 陆语捏了捏她面颊,“你这不饶人的嘴,这时候也要拿我们说事。” “跟你们学的。”代安理直气壮。 陆语笑着,“对,怪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 代安笑了一阵,随后道:“我以前真没见过他那样的,跟女子说话,耳根居然红了。第二回 去,他亲自款待,我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以前从不会这样,让我猜猜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笑笑地看着我,好半晌,看得我脸直发烧。” 只听着,便能想见到,那静默不语的一段时间中,两个人之间无声流转的青涩又清甜的情意。 “唉,”陆语忍不住喟叹,“真是没想到,居然能亲眼目睹一见钟情的良缘。” 代安却问:“您跟先生不是么?”两个人的心思太深沉,外人真的看不分明。 “怎么可能?”陆语立时变得气鼓鼓的,“他当日让我签了卖身契和生死文书,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见钟情要都是那样,不定出多少回人命了。” 代安笑得东倒西歪,笑够了,搂住陆语,“我的小义母,咱得记着这笔账,记一辈子,罚他一辈子对你好。” 陆语想了想,抿唇笑了。 . 沈笑山和陆语原本想去杭州、南京转转,但因为代安的事,便取消了那些形成,安心留在苏州。 这样的日子里,陆语和亲人手足的信件不断,字里行间,分别细细讲述近况。 傅清明、原敏仪、林醉住进了沈笑山在京城的家,不消多久,便与程家、唐家的人如亲人一般走动起来,眼下正在物色地段适合的铺子,要把新月坊开到京城,三人为此事忙得不亦说乎; 林醉的婚期定在九月,在那之前,齐盛会按照陆语、沈笑山拟出的章程,为她备好丰厚的嫁妆; 程叔父和唐修衡还算清闲,被皇帝催着多腾出些时间,分头教导太子的文武功课,程叔父得心应手,唐修衡却说头疼,情愿出去打一仗; 薇珑已经开始和工部协力修缮东宫,两位公主和两位驸马爷怕她太辛苦,整日跟着她转,劝她别太计较细节,她嫌烦,皇帝看着也烦,把四个人训了一通,她便得了清净,全然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 董飞卿和蒋徽上半年没有出门的打算,安心留在书院,教导学子、照顾孩子。 …… 看着信,便能想见到那一幕幕,忍不住会心一笑。 代安看中的秦旭,难得之处不仅仅是与她一见钟情,办事也是很有分寸的一个人:定情之后,便给身在长安的长辈写了加急信件,言明自己对代安一见钟情。 秦老爷子与沈笑山、陆语交情最深,便执笔写信给二人,说若不是山高水远的,定要亲自登门,为长孙提亲,眼下如此,只能在信中谈及,另请亲朋代为上门提亲,唯请两位担待,给长孙一个觅得良缘的机会。言辞很是恳切。 沈笑山与陆语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做派,又见老人家如此,回信时便也十分坦诚,说只要代安相看之后同意,这亲事就算定了,绝不会从中作梗,请老爷子不要为此事多思多虑,只管放心。——再怎样,也得给代安留出足够的余地。 信件送到长安没几日,有人受秦家所托,登门提亲。越两日,做场面工夫,安排了代安、秦旭遥遥相看的事。 过了几日,媒人再次登门,亲事便定了下来——也是知道,沈笑山和陆语不会在此地久留,就得从速行事,在他们临走前得出结果。 沈笑山对代安道:“秦旭回长安之前,你就留在这里,督促着本地大管事。亲事余下的章程,由他替我们出面应承。婚期就定在明年八月,到时候,我们怎么也回来了。你再着急,也得这么办,带了你这些年,你出嫁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场,不是太冤了。” “谁着急了?”代安又是感动又是笑,“我听您的。不会不务正业,会用心帮衬本地管事,把字号下的店铺打理得更好。” “那就好。” 之后数日,沈笑山和陆语登船走水路入海之前,与各处的信件来往频繁,如雪片一般。安排交代完所有事情,告诉所有亲朋行程之后,两人相形登船,离开苏州。 一路乘坐的大小船只,皆属于沈家字号。 两个人各自带在身边的,只有简简单单一个行囊,放着必须的零碎物件儿,其余的日常所需,船上都有,在船上的仆人亦服侍得分外周到。 数日在水上度过,毫不乏味:看江河波涛翻涌,看两岸奇峰峻岭,又是春日的好时节,时不时便有山花烂漫苍松翠柏入眼来。 最后一次换乘的,是一艘陆语前所未见的大船。 登船后,就见船工皆是身姿矫健训练有素,行走期间的男女仆人亦是处处透着勤勉干练。 船太大,上下三层,房间却不多,除去足够船工仆人居住的,每一间都分外宽敞,用槅扇掐出主间次间寝室棋室等等,只是格局与寻常住宅的正屋不同。 住下来之后,陆语颇觉舒适。 “日后能看到的,除去空中景致,只有深深浅浅的蓝。”沈笑山说。 陆语嗯了一声,瞧着他,发现他居然是一副在家中的样子:很松散,是最放松的状态——自长安到此刻之前,他都不是这模样。先前以为,是和她一样,因着仆人的新面孔、住处的变换略有不适。 原来不是。这沧海、大船,是让他最舒适最放松的所在。 “果然是可以四海为家的人。”她笑说。 他笑一笑,把她拥到怀里,“对着我最喜欢的景致,伴着我最喜欢的女子,这才是真正的给个神仙也不换的好日子。” 陆语却腹诽:怪不得修衡哥担心我们乐不思蜀。 漫长的航程,日子并不单调:早间看日出,晚间看落霞,余下的时间,或是在船头眺望无尽头的海洋,或是留在舱房,看翻阅船上存着的书籍,一起琢磨琴的样式,对坐下棋,或是……缠绵悱恻。 “我们这算不算是挥霍啊?”一次,陆语笑道,“这可是真正的朝夕相伴。哪天相互看腻了可怎么办?” “小乌鸦嘴。”他敲着她的脑门儿,“放心,往后的年月,动辄几个月见不到面的时候多的是。只说制琴,就得各忙各的,并且不是短短时日便能制成。” “也是。”她听了,心安下来。 他有点儿不满,“这是什么反应?怎么我踏实了,你倒开始胡思乱想了?” “患得患失。”陆语笑着勾住他的颈子,“沈先生,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是的,太喜欢了。 以前看他不得闲的时候,总是心疼。 如今看他全然的放松并真正的清闲下来,每日陪着自己,让融融的情意包围住她,是她从未想过的夫妻相处的光景,用力珍惜着。 很好。也确定,日后会更好。 他眼眸更为明亮,噙着浅浅的笑,热切地吻住她,热切地索要。 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喜欢。而且,是“太喜欢”。 听他说航程将尽的时候,陆语才询问起岛上的情形:“只有仆人?” 他颔首,“对。” “多少个?” “四五十个吧。要打理的地方不少。”他说。 陆语想一想,“那么,那些仆人,真的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为仆?” “不是。”沈笑山笑着解释给她听,“每年都会更换。如今哪儿有那么多孤苦无依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愿意不远万里到岛上,当然是为了比较诱人的益处。他们为仆一年的例银,从三百到八百两不等。船只每年都要过去两次,运送东西,调换仆人。愿意多留一二年的,事先说一声就行。” 陆语释然。一年赚三百两到八百两,等同于在显赫的门第中的等次不同的管事一年所得。可那样的好差事,不是谁都能遇到的,而且也要看资质。在高门大户的下人之中出人头地,谈何容易。 而在岛上当差,做好分内事就行,不会被人排挤,唯一的缺憾,是要远离家乡。这是一份需要人做出取舍的差事。 岛屿遥遥可见的时候,沈笑山站在船头,久久凝望。 离得这么近了,她反倒生出了好奇,并且压制不住:“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是让我乐不思蜀的所在。”他笑笑地看着她,“等你到了就知道了,不会有比那里更舒心的地方。” 陆语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这次打算住多久?”她又想起了唐修衡的叮嘱。 “我们是提前离开了江南,节省了一两个月——住半年吧。”他说。 “不行。”陆语说,“两个月。再好也不能由着性子来。” “五个月。” “最多住三个月。”夫妻两个认认真真地讨价还价。 “还没到地儿呢,急着说这些做什么?” “就得先定下来。”陆语道,“必须答应我,不然……”不然又能怎么样?她敛目看着海面,“不然我就去水里转一圈儿。” 沈笑山只是笑,不再说话。 想法当真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不解释,不争辩,只是将之搁置,晚一些再商量。陆语无计可施,便只是叮嘱他:“不管怎样,你要让船三个月后回来一趟。” “那等于是刚靠岸就回来。”看到她坚持的眼神,他终究点头说好,“大不了让船只泊在海边,等一段日子。” 所谓的小岛,是对于汪洋大海而言。离近了,陆语就觉得,这岛屿,一个月能逛完就不错。 船靠岸。 沈笑山和陆语下船、登岸。岸上已有数名仆人在等,身后是两匹骏马、七辆运送箱笼的马车。 船上的船工、仆人井然有序地从货仓中抬出一口口偌大的箱子,送到岸上。 仆人齐齐行礼之后,沈笑山交代心腹一些事情,陆语忙着打量岛上景致。 沙滩在阳光下呈浅金色,一条曲折的覆着沙土的石子路通向岛内,视线所及之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那树木是她没见过的。 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转向了,忽然间分不清方向。懵住了一会儿,抬眼望天,时近黄昏,夕阳将要陨落,她借此找回了方向。 沈笑山走过来,对她偏一偏头,“走。” 陆语一笑。 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去往住处的时候,陆语说了刚刚转向的事,“……好几天没犯过这毛病了。” 沈笑山哈哈地笑。 陆语说:“我带了罗盘,以后自己走动的时候,可不能少了它。” “过几天就好了。”沈笑山说。 “但愿吧。”陆语很快放下这件事,指着所经过的绿树、花树,问他叫什么名字。 沈笑山一一作答。 走着走着,进入视野的景致丰富起来:小河、溪流、自然生长不经修饰的草地与花树林、遥遥可见的花海、巍峨的高山…… 一切都显得格外的清新、洁净。 离海面远了,风中没了咸湿,含着花草的清香,带着春日的融融暖意,让人熏然欲醉。 陆语问他:“怎么找到这个岛屿的?” “一个做海运生意的老前辈告诉我的,并且留了引路的人。”沈笑山答道,“老人家那可是真克妻,娶一个死一个,四回之后,就断了再娶的心思。但凡有一儿半女,也轮不到我。” “老人家在这里住过么?” “没有,但是带人在不同的时节来过几次,查看岛上是否适合居住,譬如有没有怪兽巨蟒,是否有飓风、暴雨。结果发现,这里四季如春,草木葱茏,山水洁净,能见到的活物不多,自然也就没有怪兽巨蟒,有也早饿死了。“ 陆语莞尔,穿过一大片花树林,展目望去,看到了几所小房子。 沈笑山循着她的视线,告诉她:“这类屋舍是仆人的住处。最早派人过来建了二十所,有几个常年留在岛上的闲得横蹦,这几年又陆续加盖了三个小宅子——无亲无故的,在这儿安家了。” 车马、房屋之类,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陆语道:“幸亏是嫁了你,不然,我真会妒忌你的财势,咬牙切齿的那种。” 他笑着策马到了她身侧,抚了抚她后颈,“打今儿起,你就可以开始筹谋一个有趣又耗费咱家财势的事由,到时候咬牙切齿地挥霍。” 陆语笑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脑子。” 暮光四合十分,两人来到岛上的住处。是一所样式寻常的四合院,在附近,另有四个五开间的屋宇、几所仆人的住处,错落有致地分散在小河边、树林前、芳草地上等位置。 有四名仆人迎出来,都是中年人,两男两女,样貌忠厚,笑容淳朴。他们之中,只有一个见过沈笑山,对于陆语,都是首次相见,但是都事先得到了消息:先生和夫人一起过来。 四人行礼问安,夫妻两个打赏之后,走进室内。 两名女仆走进来,服侍着两人净面净手。 “摆饭吧。”沈笑山说。 “是。” 仆人忙着摆饭的时候,陆语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格局与寻常的四合院一模一样,室内亦然。 饭菜上了桌,仆人欠身退到外面。 新鲜的鱼虾蟹、鲜嫩的蔬菜、香气四溢的红烧肉、馒头花卷羹汤,摆了满满一桌。 陆语真饿了,举筷大快朵颐。比起长安沈宅的饭菜,味道差了些,但她可以忽略不计。 沈笑山却是边吃边皱眉,一脸嫌弃。 陆语见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终于,有了他不能吃到合口的饭菜的时候。 “笑,让你笑。”沈笑山探手拍她的脑门儿。 陆语笑得更欢。 “明儿就好了。”他说。 “那就好。”这种事,一次两次可以,时间久了,他定要闹脾气的。心里想着,应该是有厨艺绝佳的人随行。 感受迥异地用过饭,仆人进门来,撤下饭菜,把厨房收拾干净之后,进来禀道:“先生、夫人,热水备好了,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回住处了。” 沈笑山颔首一笑,“去吧。” 陆语稍后得知,仆人们巳时来、晚饭后离开——是依照他上次过来的惯例。想到夜间整个宅院只有他们两个,只觉自在。 被人服侍的日子是有几年了,但她更多的岁月是在师父跟前,凡事亲力亲为。沈笑山更不需说了,平时不少事情都不会经下人的手。 当夜,洗漱之后,漫长航程结束、到达目的地的心情化作透骨的疲惫,陆语躺下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沈笑山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来,对着陌生而雅致的寝室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一件事:仆人巳时才过来,早饭怎么办?总不能说,把饭菜放在院门口吧?或者,灶上一直小火热着饭菜? 她揉了揉腹部,真有些饿了,穿衣下地,洗漱后在正屋找了一圈,也不见沈笑山,便去了厨房,进门后,看着眼前一幕,愣了愣。 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厨房里,他正站在长台前,手法娴熟地切菜。 “醒了?”他问。 她没应声,走过去,从他身后环住他腰身,面颊贴着他的背。 “这黏人的毛病,可千万不能改。”他语带笑意。 “我先前以为,你带了厨子到岛上。”却不想,是这样。 “我那手厨艺,就是在这儿练出来的。”他和声解释,“要不是洒扫之类的琐事太耽搁时间,做再好也没什么意思,这院子里一个仆人都不需留。往后每日,我做饭给你吃。” “嗯。”她笑了,心里甜甜的,“要我打下手么?” “不准。”她不喜欢的事,他便不喜欢她勉为其难,“你那双小爪子,伤够多了,平时再瞎忙活,制琴时怕是会出错。” 她笑出声来。 用过早饭,沈笑山带陆语去另外几所屋舍转了转。 各有各的用处:存放岛屿一应事宜账目的,悬挂着大幅航海图、星象图的,再就是药草房、藏书阁和存放粮食的偌大的库房。 藏书阁里的书,都关乎星空、航海、大漠、高山,有不少是从外邦觅得,经由人翻译而成。 抛开豪商、雅士的沈笑山,心中痴迷的,全在这里。 他已走得足够远,他却觉得还不够远,想要探知的,很多亦是遥不可及的。 起初几日,沈笑山陪着陆语在岛上游转,让她看岛上最为柔美亦或有趣的景致、种在岛上的粮食果蔬、养的牲畜。 ——那些仆人,绝大多数做的是这些,自给自足。 “粮食果蔬牲畜太多了怎么办?”话一出口,陆语就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让船只捎回去就行了。” 他笑,嗯了一声。 熟悉了环境,陆语就让他去忙他的,自己要再把各处走一遍,有不少问题要细细地请教仆人。 他从善如流。 没过两日,陆语就打心底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首要原因是自在清净,在这里,除了要按时吃饭,没有任何需要约束言行的规矩,仆人们尊敬沈笑山和她,但平时从来是各司其职,明白自己最重要是手边的事,而不是观望主人家的行径; 其次是过于清新柔美的景致。偶尔,她会对着一面澄明的湖、一片落英缤纷的花树林低声叹息着,看上大半晌。那份美,让她觉得,这里就是隐匿在世间的一个桃花源。 她打破了从不自己作画的惯例,每每让身强力壮的仆人帮忙,把大画案搬到合适的地方,画下美景中的一角。 此外的时间,全用来请教仆人问题,诸如不识得的花草树木果蔬的名字和生长习性。 仆人们都很喜欢这个问题多多的女主人,自是知无不言。 陆语将所见所闻写画兼具地详尽记录在册。再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如面对经历任何事,她要记住,铭刻于心。 为了这些事,她空前的喜悦,精气神儿十足,将近一个月,算是住在了书房,常常大半夜还在写写画画,倦了,便转到里间的宴息室,合衣睡在躺椅上,醒了便继续忙碌。 沈笑山并不干涉,他有他乐在其中的事。 由此,夫妻两个只午间碰面的情形越来越多:早间,饭菜备好了,她还没起,他就由着她睡到自然醒,独自吃完饭,把饭菜温在灶上便出门;上午她顾忌着时间,不会走远,会按时回来用饭;而下午,天光较长,她会去远一些的地方,回来得较晚,而那时,他一如早间,又已出门。 兴致高涨地忙碌的时候,顾不上这些,等手边的事告一段落,她不由好奇,于是,这天下午早早回来,在厨房里寻到正在准备饭菜的他,问他这些天在忙什么。 “打渔、钓鱼、观星。”他说。 陆语讶然,下一刻就说:“我也要去。” “明日开始。” “好。” 于是,之后的一个来月,陆语都跟在他身边。 而在第一天,她是比较崩溃的:天还没亮,也就是后半夜吧,他就唤她起床,穿上行动灵便的衣服,策马出门。 陆语如同梦游般到了海边,随他走在沙滩上。 沙子进了鞋里,硌得难受。“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她问。 “对。” 她停下来,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赤脚走在沙滩上。 他笑着拥住她,低头索吻,“醒了吧?” “嗯。”陆语下意识地回望岛上。 “仆人夜间不会出门,走着来要三两个时辰,用拉车的马,就得告知管事。” 她放下心来,空闲的手携了他的手,“我们走吧。是去打渔?” “嗯。” “这种事有什么好玩儿的?你居然那么喜欢。” “这种事全凭运气。”他说,“有比与天地赌运气更有趣的事情么?” “……渔夫真是不容易。”她挠了挠他手心,“至于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哈哈大笑。 后来陆语所见,正如他说的,这是看运气的事,有时满载而归,有时一无所获。 每次有收获的时候,陆语都发现,他会把小鱼小虾放回海中。 “小鱼小虾更好吃。”她问,“这又是什么门道?” “不让鱼虾断子绝孙。留三分余地,海上亦如此。” “这话说的,再看到做好的鱼虾,我还忍心吃么?” “你这会儿不饿而已。” 她笑声愉悦,“也是。” 至于在浅海处钓鱼,陆语当做晒太阳——和他并肩坐着,轻声说话,和煦的阳光洒落,让海面波光粼粼,让她变得慵懒。 最有趣的,是风清月朗海面平静的夜,他划船带她出海,躺在船头观望星空。 在此之前,陆语对浩瀚星空只是一知半解。 而他不同,自幼就对星空有好奇,感觉神秘,有机会便寻找相关的书籍。在如今,他等于把自己所知所学重新温习一遍,讲给她听。 他言辞生动有趣,便让陆语很快从提不起劲到疑问不断再诚心请教。回到岛上,再看那幅星象图,也能看出些门道了。 而这门学问,所知的越多,越觉得星空的奥秘太多,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奇妙的遐想之中。 这晚,仍如先前,小船被划出去很远,回头一望,岛屿成了小小的一点。 甲板上铺了厚实的毯子,两个人躺在上面,对着漫天璀璨星光。 她枕着他手臂,感觉得出,不知何故,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侧身看着他,“怎么了?” 他也转身,面对着她,“我在想,过来的日子不短了,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有么?”陆语眨了眨眼睛,一时间不能会意,费力地思索着。在岛上,什么都有——衣食住行欢欣满足;也什么都没有——是非琐事心烦暴躁。 他的手在她背部跳跃几下,“有件事儿,多久没办了?” 陆语恍悟,笑出来。 亲吻、拥抱,是经常的,而鱼水之欢,只在起初到来时有过一次,随后,都是一样,几乎舍不得入睡。 这一段,又是每日黏在一起,但打渔、观星几乎占据整个夜晚,观星后回到岸上,径自换打渔的船再次出海。只上午、下午偷空眯一觉。幸好他做的饭菜堪称珍馐美味,药膳的功效亦很明显,她每一餐都会吃很多,要不然,怕是早熬得明显消瘦下去。 这样的“忙碌”情形,大抵一生也就这一次。 他托起她下巴,笑笑的,“来,看看我们是不是不稀罕夫妻之实了。” 陆语又笑,笑声很快被他封在口中。 原本,他只是调侃自己与妻子,原本,真是打算浅尝辄止。 可是,之前言语宛若暗示,让身体有了反应。 意识到他要动真格的,陆语急起来,“慕江……” “只有星月能看到。”他在她耳边说,“只有天与海,只有你和我。” “……”他是对的。 好一阵,她眼前亮晶晶一片。他的眸子明亮如空中的星子,星子一闪一闪,熠熠生辉。 海风回旋,隐没了彼此的凝重急促的呼吸。 海波载着船,起起伏伏;她随着他的把控,心绪浮浮沉沉。 支离破碎的低喘、呻/吟,融入海风,转瞬消散。 “这就不行了?”他点了点她的唇,笑得有点儿促狭,不等她出声,便热切地吻住,带她攀向极致的快乐。 …… 观星夜,前所未有的放纵之夜。 . 第三个月,阴天下雨时不少——若在地面,这是盛夏时节。 夫妻两个留在岛上的时间多了,开始关心仆人们遇到的不大不小略去不报的问题,能点拨的点拨,该商议的商议,需要外面伸援手的,记在心里。 闲来他看了她的画,不知是心性还是环境影响所致,画的意境完全符合这岛屿的景致,清新优美,手法纯熟,但是尽量避免运用技巧,看起来特别舒服。 “全部带回去。”他说,“每一幅都是佳作。” “但愿不是谬赞。”她笑盈盈的,“我也有能够送人的画了。” 他笑着抚了抚她后颈。 陆语每日都会翻看万年历,每日都会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等到大船到来,是当即软硬兼施地让他离开,还是真照他说的,让船只等待? 这地方,对于喜好热闹的人来说,定是没得选择才会涉足,而对于他们来说,委实是人间仙境。不要说结伴而来,便是独自前来,也真有无数乐趣,不愿离开。 偶尔,沈笑山看到她对着万年历犯愁,便忍不住笑。 大船并没按期到来,晚了五天。决定航程的,是天气,非人力可控制。 让陆语意外的是,沈笑山当即就吩咐仆人,把要带走的一些东西收拾起来,装入箱笼,送到船上,随后对她说:“走。” “……?”她说不出话。 他笑,“船上不定放了多少等着我看的信件账目,你也不知有多少信件等着回复。真在那儿等着,跟催债的差不多。” 她失笑。 就这样,他们离开岛屿,回到船上。 正如他预料的,他面前的账目信件堆成了小山,她面前则是厚厚一摞信件。 看信、回复信件的时候,沈笑山还好,不时莞尔一笑,不悦了也只是微微蹙眉。等到看帐的时候,就有些意兴阑珊——心跑远了,一时半会儿真收不回来。 他掂着一本账册,过一会儿,长长地叹息一声。 陆语忍俊不禁,走过去,俯身搂住他,“说起来,往回返这事情,吃亏的可是我。在岛上,我每日吃得都是你做的珍馐美味,往后可不会总有这种好事。” “什么珍馐美味?”他牵了牵唇,“你不是以为这词儿跟粗茶淡饭一个意思吧?” 她捏了捏他下巴,“瞧瞧,刚回到人间,这嘴巴就又刻薄起来了。又一个坏处。嗳,要不然咱掉头回去吧?” 他哈哈地笑,把她拉到怀里,“跟我一起看,一起遭这份儿罪。” “好啊。” 来时路上,因为是春日,天气并无明显变化,而回去的路上,则是一面走一面加衣服。 登岸时,已是深秋。 去往山中的路,不比航程短。大多时候坐马车,坐腻了就策马走一两日。 就算心急也急不来,他要一面赶路一面处理积攒下来的很多事情,更有身在各地的心腹赶来,当面禀明一些要事,大多是经商范畴之外——经商相关的事,传信即可。偶尔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更需要找地方暂住几日,把事情理清楚拿出章程再启程。 他又变回了寻常时日里的沈笑山,不乏压不住火气黑着脸发作人的情形。 如此赶路,药膳没可能保证她定时服用,沈笑山却早有准备,让她改喝药酒。 陆语好一番啼笑皆非。 闲来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不得不承认,他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如今气色极佳,而体力精力也明显胜于从前,胃也不再犯病来扰她。 毫无规律地在路上消磨掉两个多月之后,他们到达了出行第二个目的地。 那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高山峻岭。要去的地方,在其间的一个谷底。 进山之前,沈笑山遣了所有随从。 就像陆语在密室看到的地形图那样,路线迂回复杂之至,她看过很多次了,步入其中,仍然觉得像是走进了迷宫,没多久,便又转向了,不得不拿出罗盘来指引方向。 而这路线,大致上是天造地设,他的人手,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用了些障眼法,做了些机关。 沈笑山有时也不耐烦,跟她抱怨:“想起来,这也是吃饱了撑的。起码三代以后才有可能用得着,这么早弄这么个地方干什么?” 陆语无言可应对。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话说回来,万一命太长,活到百十来岁呢,不管哪家遭了意外,都看不了,活来活去,到末了活生生急死,太惨了。” “那还抱怨什么。”陆语岔开话题,“里面也跟岛上情形相仿么?” “适合避难隐居的人享受田园之乐。” “也建好宅子了?” “嗯。” 陆语开始算账,之后发现,他手里最烧银钱的事由,是眼前这一桩,要耗费的人力财力无力委实惊人。她笑一笑,故意逗他:“先生,我现在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把银钱都花在这桩事情上了。其实,你也没那么富裕吧?” 他清朗的笑声在山路上响起,“你不是早就说过,我是欺世盗名之辈。” “没法子,我一遇到这种事,就忍不住妒忌你的财势。” 沈笑山揽住她,“这桩事花的银钱,对于咱家,不过九牛一毛。把心放宽,你是富甲天下的人的媳妇儿,几时高兴了,把我放在家里的金银珠宝劫走就是。” 陆语笑不可支。 他担心她受不住长途走路,“累了没?抱着还是背着?” “不要。托你那些药膳药酒的福,我好着呢,别瞧不起我。” 他又笑。 如此说笑着,路程中的枯燥无聊便被驱走。 辗转整日,入夜之后,他启动设立的最后一道机关。 一道足有城门大小的石门缓缓向两旁开启,发出沉闷的声音。 陆语瞧着,颈子一梗,又被惊到了。无法想象,他与唐修衡、程叔父、董飞卿是如何只看着地形图就笃定可以设立这样的机关,亦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能工巧匠完成了这样的事——修建机关重重的皇陵的难度,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吧?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内有沈笑山的手下在等,十步之外,是一辆黑漆马车。相较而言,里面的路很宽敞,马车行走起来,空间略有富裕。 坐上马车之后,沈笑山提醒陆语,“好歹撑一会儿,别睡。多说半个时辰就到。” “嗯。”陆语的确有些疲惫。好几年了,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好在有他在身边,东拉西扯着,便能忽略身体的疲乏。 沈笑山告诉她:“如今停留在这儿的,除了沈家的人,还有程家、唐家、董家的心腹。” 陆语讶然,但很快释然一笑。居安思危、留有后路,是这世道下处于盛极之势的人必有的考量。就算能担保自己儿孙不出错,又怎敢担保之后的后人。 “但是,”她轻声说,“这路太复杂了,要是找不着可怎么办?” 他答得干脆:“要是都蠢到那份儿上了,那就该死哪儿死哪儿去,别气得这些老祖宗一起诈尸。” 她闷声笑着,依偎到他怀里,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马车停下,二人相继下了马车。没走多远,便到了此间住处。 一进门,便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陆语立即食指大动,急匆匆寻到盥洗室,洗脸净面之后,便坐到餐桌前大快朵颐。 吃到七分饱才意识到,桌上的菜肴,鱼、虾鲜美,荤菜所用的是腊肉,面食是白面馒头、面条。 通过餐桌上的情形便可推测,这里有鱼塘或河流、田地,没有牲畜。也是,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人就要全部撤离,没必要做无用功。 吃饱喝足之后,陆语转到寝室,没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策马四处转了转,情形竟与那篇她倒背如流的桃花源记中的情形大同小异。 屋舍明显是先布局再建造的,整整齐齐。环境适合甘于隐居享受田园之乐的人。 大片的原野,一部分被长留此地的人开拓成了庄稼地,闲置的则是绿草丛生、野花遍开,美得惊人。 有蜿蜒的河流、池塘,其中有鱼虾莲藕。 最最难得的,是此处居然有温泉,不知源头在何处。 如果,这里没有那么多终日忙忙碌碌眼神精明身姿矫健的人,那么,就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乐园。 可惜,山中不是岛上。在这里,她是沈夫人,时时刻刻都是。毫不抵触,只是遗憾。 而最享受的,莫过于在谷底仰望星空。 不知何故,在山中、海上看星空,要比在别处看得更为真切。或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她也说不准原由。 那一颗颗已经识得的星,一闪一闪之间,会让她觉得,它们是在对自己俏皮地眨眼睛。如此可爱,如此美丽。而山中的月,看起来,又明澈几分,亦愈发的柔婉动人。 山中望月,海上观星,从没企及能有的光景,都经历了或是在经历着。 生涯至此,其实已无憾事。有一度,怀疑自己白活了一场的时候可不少。 沈笑山到了此处,一日都不得闲,与不同的心腹游走不同的地点,探讨着一些遗憾之处,商量着当下棘手之事,拿出章程后亲自督办。 这也是有毛病。他自己都承认。其实没必要做的面面俱到,但只要知晓了,便忍不了。 忙了两个来月,他才勉强算是清闲下来,得以偶尔享受此间趣味。 最好的,已经有了,再有其他,都是寻常。 停留将近三个月之后,夫妻两个离开,去往京城。 ※※※※※※※※※※※※※※※※※※※※ 第五日万更√ 第56章 第56章 四月下旬, 清晨,京城遥遥可见。 离得近了,陆语愈发急切,不肯再乘坐马车,改为策马赶路。 沈笑山由着她, 也陪着她。 因为不着调的赶路方式, 陆语拿不准进京城的确切日期,与亲友的书信之中,只说大抵夏日能到京城。 有什么法子呢, 两个人都一样, 沿途遇见有趣的又有美食的地方, 便要停留三两日, 陆语顾着吃, 沈笑山顾着琢磨美食的诀窍在何处,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 拖延了进度。 陆语总是想着, 横竖要去京城了,在路上了,晚几日也无妨。 而离得近了, 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想念亲友。 邻近城门, 陆语望见了城门内等在路旁的人:修衡哥, 薇珑, 飞卿哥,另有一名容颜明艳至极美丽至极的女子。 那女子,大抵就是蒋徽了。 陆语不免有些意外,问沈笑山:“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能到的?” “只要有心,便不难做到。”沈笑山笑微微的,“他们记挂你,自然愿意费些工夫。” 陆语转头凝了他一眼,笑得温柔缱绻。 进了城门,跳下马,陆语刚要逐一行礼见过,薇珑已克制不住欢喜之情,到了她跟前,紧紧地拥抱她,语气里难掩喜悦之情:“恩娆,你总算是来了。” 陆语下意识地回抱她,拍一拍她的背,柔声说,“是啊,我总算是过来了。” “是回来了,不准再离开。”薇珑纠正道。 “说的是,倒是我口误了。”陆语笑了。 “瞧瞧,这哪儿是姑嫂,根本是大人哄小郡主啊。”一旁的董飞卿打趣道,“黎郡主,刚一见就霸着我妹妹,你怎么好意思的?” 薇珑皱着鼻子,扭头睇他一眼,语气却是软软的:“就好意思,你能怎么着吧?” 孩子气的话,惹得在场的人都笑出声来。 薇珑也不理会,携了陆语的手,转到容颜明艳的女子跟前,“这是解语姐姐——我们把飞卿哥扔一边儿去,单论。” 三个大男人又是一通笑。 陆语也笑着,站定身形,要郑重行礼。 蒋徽却及时抬手拦住了她,笑盈盈的,“不要讲那些虚礼。我盼着见你,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手暖暖的,稳稳的。 陆语由衷地道:“我想见姐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蒋徽轻轻地拥抱她一下,“你这小孩儿,我怎么一见就这么喜欢呢?” 陆语笑了,是啊,她也是一见就喜欢上了这位嫂嫂。 薇珑则接话道:“是我的功劳啊。” “有几分吧。”蒋徽转身,一手携了陆语的手,另一手伸向薇珑,“从长安回来那次,动不动就在我跟前儿哭鼻子,说想恩娆,说恩娆对她太好了……唉,让我说什么好?好像这些年白当了她姐姐似的。这个小没良心的。” 薇珑在她说话期间,已将手交到她手里,活泼泼的笑着,“我可没冤枉你。恩娆就是对我好,好的没边儿。你啊,有几年都懒怠理我,还粗枝大叶的。” “黎清欢,”蒋徽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磨出这三个字,“你再埋汰我,我以后可拿你儿子闺女撒气了啊。” “那也得你舍得啊,甭吓唬我,没用。”薇珑有恃无恐,“恩娆就是好,好的无法无天了,你能怎样?” “我除了吃醋,想打你一顿,还能怎么着啊?”蒋徽掐了掐薇珑绵软的小手。 薇珑雪雪呼痛。 陆语和三名男子俱是笑得不轻。 上马车之前,陆语回首,用眼神和唐修衡、董飞卿打招呼。 两人俱是笑笑地颔首,打手势示意她上车。 随后,他们上马,慢悠悠地跟在马车后面。 路上,蒋徽和薇珑说起傅清明、原敏仪、林醉的近况。 傅清明和原敏仪在京城开了新月坊的分号,人手有一些是从长安调来的,有一些则是在京城招募到的。程夫人对乐坊有诸多好奇,得空便过去,与原敏仪说说笑笑,一坐就是大半晌,也去过京城沈宅,看过陆语制的两架琴,赞不绝口。 林醉出嫁时,风风光光的。杭七的聘礼琳琅满目,诸多价值千金的昂贵物件儿。 沈笑山和陆语嫁妹妹,足足备了一百二十四抬嫁妆;在京城相处的九个来月,傅清明和原敏仪也真把林醉当成女儿了,亦准备了一百二十四抬嫁妆。送嫁妆一如陆语出嫁时,成亲前夕送去沈笑山和陆语的,成亲当日,他们备的嫁妆随花轿走。 林醉成亲之后,新月坊的情形逐步稳定下来,便开始找自己的事由。先是盘下了一个客栈,这是做惯做熟的,能有个长期的进项。出嫁前又跟齐盛学了不少做生意的诀窍,打理客栈便得心应手。 之后,因为常与薇珑、蒋徽走动的缘故,去过书院几次,喜欢极了那里的氛围,对蒋徽说,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差事,就算打杂都可以。 蒋徽骇笑,说那怎么行,我要是真让你打杂,你姐夫会打死我的。随后与林醉促膝长谈,发现林醉对易经八卦见解颇深,而书院正缺这样的先生,便让她到书院,先在藏书阁适应一下环境,随后正式成了任教的先生。 林醉起初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却是打心底喜欢这差事,分外用心,学子们就不消说了,都很喜欢这个年轻貌美又满腹学识的小先生。 陆语听了,笑,“这个人,写信时都没提过这件事。” 蒋徽解释道:“刚适应下来。也跟我说过,给你写信时,没好意思提,生怕自己做不好,今日刚告诉你,明日就出错丢掉了差事。” 笑过之后,陆语问薇珑:“东宫整整修缮了一年么?” “哪有,十来个月而已。”薇珑说。 “到冬天了而已,”蒋徽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要不是顾忌着天寒地冻的,工匠没法儿做事,你不定能磨蹭多久。” 薇珑笑着揽住陆语的手臂,“但是,皇上和程叔父都说,虽然用时长,却没乱花银钱,比预算的少很多。” 陆语问道:“太子喜欢么?” “喜欢。皇上和皇后娘娘也都挺满意的。”薇珑笑道,“去了长安一趟,我脑子里那根儿筋真的通了。皇上还说,我和程婶婶,是该得空就出去走走。婶婶去年出门游历了小半年,回来之后,画艺又有精进。” 蒋徽笑着点头,“是啊。皇上有一次去程府,顺道赏看了婶婶的水墨新作,看完之后就顺回宫里了,张贴在了南书房。” 陆语听了,只觉欢喜。 蒋徽又笑眉笑眼地轻声道:“太子如今最喜欢的就是薇珑,有一阵最怕的却是修衡哥。修衡哥要每日指点太子习武,习武方面,太子的资质不如程家、唐家的孩子,他指点的时候,总是提不起劲,也没耐心。 “程叔父知道了,索性每日陪着他和太子,时时管着、劝着。修衡哥跟太子黑脸,叔父就跟修衡哥黑脸,这样,情形才慢慢好起来。 “皇上这两年,每日都高高兴兴的,说程知行、唐意航这爷儿俩总在跟前儿,看着就舒心。” 薇珑想到一事,忍不住笑了,“我家文昫、绎心,如今一个月要在程府住二十天,唐意航总有小半个月也住在程府。我和公公婆婆想跟他说什么事,不乏去程府找他的时候。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公公抱怨,说儿子是程家带大的,眼下倒好,长孙长孙女也要在程府长大,这算什么事儿啊?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话没过脑子就说出去了,说爹,要不然,咱们搬去程府算了,横竖抢不过,那就跟着孩子走。 “公公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哈哈地笑,大家也都笑。后来这事儿真成了笑话,他们动不动就提起。唉……” 陆语听着就已笑出声来,手抚着薇珑的后颈。 蒋徽则伸手点了点薇珑眉心,“没心没肺的。” 薇珑很放松地笑着,斜了身形,倚着陆语的肩。 一路欢笑,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京城的沈宅。 傅清明、原敏仪、林醉、杭七正在外院翘首等待。 陆语下了马车,沈笑山走到她身侧,相形快步走到姨父姨母面前,恭敬行礼。 傅清明和原敏仪分别伸手扶起二人。 原敏仪起初红了眼眶,但并没落泪,外甥女气色极好,又是神采奕奕的,足见在外的日子并不辛苦,她心头便只剩了欢喜。 林醉与杭七走过来,与陆语和沈笑山见礼。下一刻,林醉就握住了陆语的手,紧紧的,“姐姐。” 陆语实在克制不住,用力地拥抱她一下。如果没有这个妹妹在家,她真是不能放心,哪儿都不会去。 唐修衡等人走上前来行礼。 沈宅的管家和几名管事和齐盛赶来,一起笑呵呵地给沈笑山和陆语请安。 这时候,董飞卿看向蒋徽。 蒋徽正与原敏仪说话,没留意到。 “蒋……”董飞卿刚说了这一个字,便知不妥,硬生生地把“徽”咽下去,飞快地扫了唐修衡一眼,改口道,“夫人,不是说你要下厨么?不早了,快去吧。” “对啊。”蒋徽笑着对原敏仪道,“今儿我给您和姨父、恩娆露一手。” “那怎么行,怪辛苦的。”原敏仪道,“慕江这儿的饭菜就很不错,你跟恩娆说说话就行了。” “那不一样。”蒋徽笑道,“您别管这些,您跟恩娆好好儿说话才是正经事。”说着转身,问董飞卿,“食材都送来没有?” 董飞卿嗯了一声。 蒋徽举步去往厨房,走出去一段,回首道:“嗳,你得给我打下手,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董飞卿当做没听到,看向别处。 “董飞卿?”蒋徽索性扬声唤他。 董飞卿望向唐修衡,“听到没有?她可是连名带姓地叫我,你不管?” 唐修衡微笑,“没听到。” “偏心眼儿!”董飞卿给了他一拳。 大家一通笑。 “董飞卿,快些。”蒋徽催促道。 “你可真是我姑奶奶。”董飞卿嘀咕着赶上去。 大家又是一阵笑,继而转到花厅落座。 寒暄一阵,薇珑对唐修衡递了个眼神,又打个手势。 唐修衡颔首一笑,与她一同起身,“我们出去走走。” 傅清明、原敏仪笑着说好。 夫妻两个出门后,径自去了厨房。 蒋徽和董飞卿正默契十足地忙碌着。 董飞卿看到薇珑,便蹙眉,“你来做什么?快出去。你那挑三拣四的样子,我一想就脑仁儿疼。” “就是来给你们添乱的。”薇珑笑道。 蒋徽则对唐修衡一笑,“你不来也要派人请你的,馋你做的红烧骨酥鱼和打卤面了。” “你倒是什么事儿都忘不了我。”唐修衡笑着,转身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这两样,吃了这么些年,难为你也吃不腻。” “一年也就吃到一两回。”蒋徽笑道,“在程府,你可是没少下厨,老太爷最喜欢吃你做的菜。” 唐修衡慢条斯理地道:“做菜也是没安好心。做了老太爷喜欢吃的,他能跟师父坐一起,喝点儿小酒,好好儿说说话。师父也是做祖父的人了,总挨训可不成。” 其余三个人都笑。 董飞卿一面拨虾线一面道:“说起来,老太爷和叔父,最喜欢还是你家那两块宝,恺之那两个儿子总吃醋。” 唐修衡笑着,整了整箭袖长袍的衣袖,走到砧板前,动手收拾蒋徽取出来的新鲜的鱼,“矫情,他们有皇祖父皇祖母疼着,动不动就在宫里住一段日子,还想怎么着?开林家那个也是。” 薇珑坐到门口的椅子上,笑盈盈地看三个人忙碌。 董飞卿问:“这一阵,你是不是没少带着我们家阿昭和筠心?” “嗯。怎么?” “那性子,越来越像你了。”董飞卿道,“别的像,我都高兴得恨不得放一挂鞭炮,可那慢性子也像你,我瞅着他们是真发愁。” 唐修衡哈哈地笑,“有招儿你就想,没招儿你就忍着。话说回来,阿昭、筠心那小脑瓜是真灵,也真是习文练武的好苗子,我最愿意教他们。” 董飞卿笑道:“那你就带着他们吧。慢性子总比急性子强。” 蒋徽则问唐修衡:“阿昭是这帮孩子里年龄最大的,有没有个哥哥的样儿啊?” “这还用问?”唐修衡笑道,“我跟师父带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懂事。” “得了吧。”董飞卿道,“没叔父婶婶在一旁管着你,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让你教成小悍匪。算来算去,数你最宠孩子。” 唐修衡哈哈一乐。 “得了便宜还卖乖。”蒋徽揶揄董飞卿,“有本事你自己教啊。” “那也得孩子愿意让我教啊。”董飞卿牵了牵唇,“再说了,修衡哥最没耐心的时候,我都不如他。这可不是逞强的事儿,我只能教大一些的孩子。” “我也差不多。”蒋徽道,“教自己家孩子,反倒拿捏不好分寸,晕头转向的。但是命好,孩子们有更好的师父,我这当娘的,最省心。”说着看一眼薇珑,“薇珑还好,得空就指点唐家那些侄子侄女笔墨。” 薇珑微笑,“那些孩子总是问我,大伯父怎么又不在家?最小的更有意思,问大伯父是不是被唐家送给程家了,不然怎么会总在程家。” 唐修衡莞尔,“这是尊师重道。” 薇珑笑着凝他一眼,“明明是自己偏心,却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唐修衡说:“我们兄弟四个,师父只有恺之一个儿子,飞卿又闲不住,总走镖,我可不就得偏心。” “其实你三个兄弟,哪个都比我老实,比我省心。”董飞卿笑道,“可你小时候偶尔会抱怨,说他们害得双亲都顾不上你了,连你喜欢吃什么都记不住,衣服也不给好好儿做。” “对,我嫌弃他们,喜欢你。”唐修衡慢悠悠地看他一眼,“喜欢的咬牙切齿的。” 这样不伦不类的话,他几年也说不了一句。董飞卿和蒋徽、薇珑一阵嘻嘻哈哈。 唐修衡看到蒋徽依次处理的食材,心里便有数了:“要做佛跳墙?” “嗯。”蒋徽答道,“前两日就让厨房开始准备了。沈哥说我这道菜做的不错,今儿就让他再尝尝。” “没良心,没给我做过。”唐修衡蹙眉,“哪回都是让我给你做菜吃。” 蒋徽见他一本正经地抱怨,笑得险些连刀都握不住,“这怪谁?再没良心,也是你惯出来的。” “……”唐修衡又蹙眉,继而笑了,“我现在这日子,就是你家阿昭以后的日子。” “应该的。”蒋徽和董飞卿异口同声。 午间,大家坐在花厅分外宽大的长方花梨木桌前,享用着唐修衡、董飞卿和蒋徽一起做的丰盛的饭菜,推杯换盏。 蒋徽不时拿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给原敏仪、陆语、薇珑、林醉夹菜,董飞卿亦如此照顾着近前的傅清明、沈笑山、唐修衡和杭七。 八宝豆腐本该用汤匙盛到碗里,董飞卿却懒得换汤匙,用筷子一块一块夹到杭七碗里。 蒋徽微微蹙眉,站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 “你别这么看我,我手都要哆嗦了。”董飞卿对任何人,都不掩饰自己宠媳妇儿并且怕媳妇儿的事实。 蒋徽失笑,刚要落座,就见那厮夹着的豆腐真的从筷子间滑落,掉向汤碗中。 “嗳。”她出声之前,手中长筷就迅捷地伸了过去,稳稳地夹住了那块豆腐。豆腐完好无损。 “厉害啊。”陆语忍不住叹息。 “是吧?”董飞卿笑眉笑眼的,“知道我为什么怕她了吧?” 一桌人都撑不住,齐声笑起来。 蒋徽啼笑皆非的,把豆腐放到他碗里,“跟姨父、沈哥喝酒吧。” “行。”董飞卿应着,却给妻子添好几筷子菜才落座。 几名女子吃完饭,由着男人们喝酒谈笑,道辞去了内宅。 傅清明和原敏仪住在正房。 原敏仪对陆语道:“起先我们是如何都不同意,可是修衡、飞卿都说,慕江根本不住内宅,常年在外书房、后花园的几个地方住着。他也提前吩咐管事了,说你们回来之后,就住在后花园的枫苓水榭或是静园。” “就该这样。”陆语笑道,“平时我们也不见外人,该住得清净些,您和姨父不一样,平时就得当家做主,管着我们。” 原敏仪就笑,“我这外甥女婿,哪里是寻常人能管的。” 薇珑与蒋徽并没久留,是知道该给陆语和姨母、妹妹留出说体己话的时间,笑着道辞时,薇珑说:“过两日再来找你。” 蒋徽则说:“过几天和沈哥去我家,继续给你做好吃的。宅子也是薇珑给建的,小,但是很精致。”说着又握了握林醉的手,“你这一段太忙,我由着你,等闲下来,和杭七去串门,也给你做好吃的。” 陆语和林醉俱是笑着说好。 送走薇珑和蒋徽,回到正房,原敏仪问陆语:“是不是边走边调理着?瞧你气色特别好。” 陆语就笑着照实说了。 “就没有慕江不会的。”原敏仪感慨着,笑得欣慰,又携了林醉的手,“杭七也特别好,对恩姀特别周到。” “他怵姐夫,怕修衡哥,”林醉笑道,“只冲这些,他就不敢不对我好。” 陆语自然知道,这是妹妹的托辞,心念一转,想起了代安、秦旭的事情,娓娓讲述。 原敏仪和林醉只知道代安定亲了,却不知道二人的缘分如此动人,前者道:“这可是一见钟情啊。” “可不就是。”林醉叹息,“唉,真羡慕。” 原敏仪转念一想,问陆语:“代安是慕江的义女,平时只是不计较称谓罢了,她出嫁,你们一定要在场吧?不露面可不成。” “要去的。”陆语笑道,“离开江南之前,他就把婚期定在了秋日,到时我们一定去。” 比起山南海北的,从京城去长安而已,原敏仪并不担心,笑吟吟的,“我跟你姨父也好生想想,送什么贺礼。” . 当晚,沈笑山和陆语歇在了枫苓水榭。 第二日,夫妻两个给唐府、程府送去拜帖。 管事回来禀道:“临江侯与唐夫人说先生夫人下午就能过去。首辅大人与程夫人则要到休沐时才得空——夫人每日要教孩子们功课。”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两人当日下午去了唐府,见到了临江侯唐栩、唐夫人和唐修衡三个弟弟、三位弟媳。当然,还有薇珑。 很奇怪的。唐家人特别容易相处,唐修衡的手足,样貌与他相仿,却没有与他性情相似的,大多随了父亲母亲的爽朗直率。 而唐修衡,性情沉郁,过于清冷了些。 说笑间,唐夫人对陆语道:“你哥哥去衙门了,下午要去宫里陪太子爷习武,晚间要去程府给孩子上课。幸亏昨日他去接你们了,不然的话,我们还要派人去程府报信。一如以往,我们想见他,并非易事。” 话里话外,很是认可儿子认下的这个妹妹,已经当做一家人。陆语笑着,“只是难为您了,平日少不得想他们父子三个吧?” “儿子也罢了,只是经常想文昫和绎心。”唐夫人笑道,“就像你哥哥说的,想他做什么?那不还有三个儿子么?唉,儿子多了倒缺理了。” 陆语忍俊不禁。 唐夫人笑着携了陆语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早些年,一门心思要个女儿,偏偏就不能如愿。眼下好了。你可是你哥哥郑重其事认下的妹妹,往后这儿就是娘家,记住了?” 陆语心头暖意涌动,用力点头,“记住了。” 唐夫人转头望着沈笑山,和声道:“以往你的婚事,真是我和程夫人一块心病,却不想,你是在等最出色的女子。” 沈笑山一笑。 陆语低眉敛目。 唐夫人又道:“恩娆是我们唐家的女儿,你可不准委屈了她。” 二公子唐修征凑趣道:“可不是,不然我们兄弟几个可饶不了你。随意一划拉,就是一片舅兄,沈哥,你可掂量着来。” 三公子唐修徽和四公子唐修衍亦是笑着附和。 妯娌四个则是抿了嘴笑。 沈笑山道:“这阵仗,也不怕把我吓坏。” 唐栩则微笑道:“慕江不是那种人。只是,”他望向陆语,“恩娆啊,万一他让你不顺心了,可千万要告诉娘家人。” 陆语笑着称是。 沈笑山则按了按眉心,“您什么时候添了说话半道拐弯儿的习惯?我还以为您能给我撑腰呢。”停一停,笑问,“您不觉着我可怜么?” 唐栩哈哈大笑。 别人也都笑起来。 盘桓多时,沈笑山和陆语道辞。 唐家人知晓夫妻两个刚回来,手里定有不少事情等着处理,便没强留,一起送到垂花门外。 回到家里,沈笑山带陆语看两个琴房。 一东一西,两栋楼遥遥相对,名字也很有趣,一个是月明楼,一个是明月楼。是他吩咐仆人改掉的,里面也做了修缮,与长安傅宅的月明楼一般无二。 陆语自然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又见那些珍贵的木料已经送来,便有些手痒了,“处理完手边的事,安心制琴。” 他说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随后几日,沈笑山和陆语差不多是被账册埋到了书房:一年多的生意上的账目,都要看一遍,做到心里有数,不然就断篇儿了,以后没办法给管事掌柜最相宜的安排。 陆语的账少,但比起他,看帐的速度很慢。 他看帐飞快,且能一心二用,常常是手里拿着一本,罗松捧着一本报给他听,两相里都不耽误,账面上微小的错处,总能及时标注、指出。 陆语初时亲眼目睹,只觉得瘆的慌,心说这哪儿是人啊?那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随后才由衷地想,他的确是经商奇才,不论头脑之灵敏、心思之缜密,都是同行望尘莫及的。 外人听闻他回到了京城,回事处便每日都会收到一大摞拜帖。 他仍如以前,闭门谢客,看都不看帖子,并不让回事处给对方回话——他的日子照常,与傅清明原敏仪的日子互不相干。 陆语抽空去了京城的新月坊一趟,见一切井井有条,账房存着不少客人定做的乐器明细单子,又去杭七、林醉家中看了看,所见一切亦让她心安。 四月的最后一天,清晨,恍惚间,陆语听到无暇轻声通禀了什么事,沈笑山说声知道了,便起身出门。 她又睡了一阵子,清醒过来,唤无暇入内,问有什么事。 无暇有些兴奋,“程阁老来了,说是奉老太爷的吩咐,到附近的庙宇求几道平安符,顺路过来一趟,和先生下两盘棋。” 阳奉阴违——陆语立时这样想着,心生笑意。随后,她匆匆起身,认真洗漱梳妆之后,让无暇带路,“去给阁老请安。” 无暇称是,“此刻在竹林边。先生说您照常起身再去给阁老请安便可。” 走出枫苓水榭,顺着石子路转了两个弯,趋近竹林。 展目望去,见沈笑山与身着道袍的男子对坐下棋,她只能看到侧脸。 男子看起来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只一个侧脸,已可断定是丰神俊朗的人。 “那就是阁老。”无暇微声道。 “真的?”陆语想着唐修衡的年龄——他可是被恩师程询带大的,可眼界中的男子,未免太年轻了些。 “错不了。”无暇又道,“奴婢亲耳听到先生唤他程叔父的。” 那么,这大抵就是相由心生的缘故了,心性通透淡泊,未尝不是一种驻颜术。 陆语微微眯了眼睛,又看了那位传奇人物两眼。随后,唇角徐徐上扬。 坐在那里的程询,仙风道骨,眉宇间透着内敛清冷。 没来由的觉得,程询与唐修衡更像父子。 走近了,沈笑山与程询同时转头,微笑着看她。 沈笑山给引见:“内人恩娆。恩娆,这位就是程叔父。” 陆语加快脚步走过去,端端正正地深施一礼,“恩娆问叔父安。” 程询抬一抬手示意免礼,“看我跟慕江下两盘儿棋。” “是。” 陆语站到一旁观棋,这期间,见程询的样貌果然如先前推断的那样,分外俊朗,双眼尤其好看。 两男子都是可以一心二用甚至多用的人,一面下棋,一面闲谈。 程询看向陆语,目光柔和,“说起来,你唤我叔父,不管从唐家还是陆家论,都没错。令尊比我年长一岁。” 是的,父亲成婚晚,二十岁才与母亲相识,婚事又是一波三折,耗费不短的时日。而叔父连这都知晓,便值得她琢磨一番了。 陆语对上程询的视线,不知何故,变得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可是,叔父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 程询一笑,“你这小孩儿倒是会哄人高兴。” 沈笑山则道:“要不修衡、飞卿总怀疑,叔父婶婶是不是偷着修道要成仙。” 程询哈哈一笑,俊朗的容颜焕发着光彩,显得又年轻了几岁,笑容分外惑人。 陆语则生出诸多感慨。这样的人,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吧?连中三元,未至而立便入阁,而立之年便成了内阁魁首,亲手带大教导的人,也都是顶天立地名扬四海的绝世人物。 什么都有了,难得的又是痴情长情之人,与发妻廖怡君是无数人羡慕的眷侣。 程询仔细端详陆语片刻,又看了看沈笑山,微笑,“像。难得。” 陆语大抵猜得出,叔父指的是她与沈笑山的心性有些像,以前,飞卿哥和薇珑都说过。 沈笑山则道:“叔父,你还没去庙里呢,别打机锋。” “我根本就不会去。”程询说,“等会儿你做几个平安符,我带回去应付老太爷。” 陆语实在忍不住,又笑了。 沈笑山倒是不意外,“好说。不过,不是我说您,也真不怪老太爷总训您,哪儿有您这么敷衍人的。” “年岁越大,他越迷信,这不要命么。”程询抬手,用指关节刮了刮眉骨,“今儿天还没亮,就让人传话给我,说做了个与几个曾孙曾孙女有关的梦,觉着不踏实,让我立时三刻去庙里求平安符。平安符要是那么有用,还用得着律法、大夫?都在家供一尊佛,每日烧香就行了。” 陆语留意到,叔父那个小动作,亦是修衡哥习惯性的小动作。像,真像父子。她又一次这样想着。 沈笑山笑出声来,“有个事儿,一直也没顾上问您。恺之科考的时候,怎么醉着就下场了?” 程询笑微微的解释,“恺之惯会偷闲躲懒,跟我说,过了而立之年再下场考试,或者去军营历练几年。在那之前,就帮着意航打理唐府的事儿。 “我是想,到那岁数了,锐气都快没了,不成。虽说意航就等于是我儿子,可跟前儿这个,该管也得管。” 陆语微笑着,给两个人续茶。 程询继续道:“就要下场考试了,他开始跟我找辙犯浑,说要是考得太好,最多与我持平,没什么意思;要是考得太差,便是给我和修衡、飞卿脸上抹黑。 “一出一出的,比撒泼打滚儿还气人。 “后来我也是气糊涂了,说既然这样,咱爷儿俩就喝酒。你把我灌醉了,明早起不来,你就别去考试,到你七老八十不下场,我也认了。可我要是没醉,第二日就算你成了醉猫,我照样儿把你拎到考场。 “结果,那混小子酒量跟我差不多。都高了,但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 “再后来,就轮到我挨罚了。活了半生,活得去跪祠堂了。跟谁说理去。” 沈笑山和陆语好一阵笑。 没过多久,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程恺之寻了过来。 陆语只一看,便能确定他的身份——样貌与叔父酷似,父子两个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程恺之一看就是性情开朗的人,笑容璀璨。 程恺之大步流星走过来,程询看向陆语,给她引见:“我儿子,恺之。”又对程恺之说,“你嫂嫂。” 程恺之紧走两步,对陆语躬身一礼,“恺之见过嫂嫂。” 陆语含笑侧身避让,继而屈膝还礼。 程恺之又对沈笑山行礼,“沈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沈笑山笑着起身拱手还礼,随后,两个人不轻不重地给了对方一拳,笑得开怀。 程恺之站在父亲身边,问:“爹,嫂嫂是修衡哥的妹妹,这事儿没我的份儿?” 程询道:“你又不缺妹妹。”他膝下只有恺之一子,但是别的房头儿女不少,恺之有三个堂妹。 “那不一样。”程恺之道,“修衡哥比我这亲儿子跟您都亲,我们俩也比亲兄弟都亲,他认的妹妹,您把我晾一边儿,合适么?” “不准掺和。”程询一笑,用下巴点了点沈笑山,“慕江可是一堆如狼似虎的舅兄了,咱爷儿俩得给他撑腰。”说着,对陆语一笑,“只你董家哥哥,就够慕江头疼了。” 陆语不方便接话,便只是一笑。 程恺之则对父亲说:“您这话说的,我心里是真舒坦。” “你怎么来了?”程询问道。 “祖父担心您不着调……啊呸,担心您糊弄他,让我到庙里看着您请平安符。”程恺之道,“我猜您就不会去,一准儿跑沈哥这儿躲清闲来了。” 程询一笑,“午间在这儿用饭,回家时带上慕江和恩娆。”他看陆语,“你婶婶早就想见你了。” 陆语点头,道:“原本今日就要去请安的。” 程恺之道:“嫂嫂,观棋无趣,跟我下两盘儿吧?飞卿哥说,你棋艺精湛,他跟你学了不少,如今下棋时竟也很少胡来了。” 程询先一步道:“这倒是真的。去吧,恩娆也指点指点恺之。” 陆语忙称“不敢当”,唤人又摆了棋桌、棋局,与程恺之落座对弈。 下棋期间,程询与沈笑山闲闲说话,只是,有一阵,说话一如打哑谜,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什么事。 前两局棋,都是陆语赢了:没可能走出和棋,故意出昏招的话,反倒会让程恺之扫兴。她认真地看着他:“故意让着我?” “没。”程恺之轻笑出声,“我静不下心来的时候居多。跟你下棋算是好的了,你手法太稳,带得我心里清净些。” “别听他胡说。”那边的沈笑山接话道,“他与人下棋,前几局必输无疑,是在看你的路数、习惯。” “这样啊。”陆语笑。 程询笑着接一句:“别让他看出你的习惯。” “嗯,”陆语乖乖点头,“我尽量。” 程恺之望着父亲,“爹,您什么时候能向着我一回?好像我骗嫂嫂似的,我真没有,正高兴得晕头转向,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 程询微微扬眉,“静不下心来下什么棋?你嫂嫂凭什么跟你虚耗时间?” “得得得,我用心些。”程恺之亮闪闪的眸子凝了陆语一眼,“当心了啊,我可动真格的了。” “好啊。”陆语欣然而笑。 接下来的对弈,各有输赢。 至辰正,几个人才想起来还没用早膳,转到枫苓水榭用饭。 饭后,陆语让他们说话,自己去了月明楼。 . 这日下午,程府正房的小书房里,陆语见到了程夫人。 有着叔父一早引发的惊讶,所以,在看到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样子的程夫人的时候,她觉得是很自然的事。 程夫人是美人,最美的是那双眼睛,当真灿若星子,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她笑的时候,双眼之中或是如同落入了点点阳光,或是温柔如三月春水。 如此美丽,真真如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行礼时,程夫人当即双手扶起她,“快免礼。来,让婶婶好好儿看看你。”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程家叔父婶婶面前,陆语便似回到了孩提岁月,一丝杂念也无,一丝心计也无,变成一个乖顺的晚辈。 程夫人携了她的手,一并在三围罗汉床上坐了,笑盈盈地打量片刻,“怪不得,修衡、飞卿几个,都是与你一相见便很投缘。不要说看举止便可揣度出几分心性,就算都是以貌取人的性子,也与你生分不起来。如你这般的美人,实在是少见。” “婶婶谬赞了。”陆语微笑着看着程夫人,“您才是真的美人。”岁月亦眷顾,不肯留下痕迹,只增添清贵优雅的女子,才称得上是真的美人。 程夫人莞尔。这样的言语,以前听过很多遍,大多时候认定是别人夸大其词,而由陆语说出来,感受却是不同。这一刻的沈慕江的夫人,曾经涉险算计沈慕江的女孩,眼神明澈单纯,言语间唯有诚挚。 她噙着笑,握住陆语的手,“真是会说话。我们就不相互捧夸了。有几日没见到你姨父姨母了,你们回来,他们很高兴吧?” 就这样,话题一步步展开来,陆语有问必答。 在说笑间熟稔之后,程夫人带陆语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不用担心顾忌什么。老太爷只是对你叔父挑剔些,对别人都很慈爱。老夫人就更不需说了,从来是向着你叔父的。” 陆语放下心来。 到了两位老人家房里,程夫人引见之后,陆语恭敬而郑重地行礼问安。 “这孩子,太好看了些。”老夫人夸赞着,抬手示意免礼,又对陆语招一招手,“来,来祖母这儿。” 老太爷亦是笑眯眯的,对陆语颔首,又问程夫人:“知行呢?他不是和慕江、慕江媳妇一道回来的?” 程夫人笑道:“和慕江一起被孩子们绊住了。” 老太爷笑了,显得慈眉善目的,“这就难怪了。这一算,孩子们有两年没见到慕江了。一个个的,倒是有心。” “都随意航。”老夫人说。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老太爷瞪了发妻一眼。 老夫人一面携了陆语的手,一面笑道:“说错了不成?想当初,您老人家离京云游,意航才多大啊,就总给你写信,小话痨似的,那么小,一写就写满好几页信纸。眼下这些孩子们,大多是知行与他指点功课。他像知行,孩子们也像他——这怎么说,我都没说错。” “说起来,意航的确是最招人疼的孩子,也是最不容易的一个孩子。”这样说着,老太爷的眼神变得格外柔软。 陆语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就算只是为了这份儿老太爷对修衡哥打心底的疼爱,叔父就会一直迁就老太爷的脾气,被发作的时候,也无二话。 老太爷喝了一口茶,示意儿媳落座,随后问陆语:“丫头,跟慕江出门,都去了何处?” 陆语答说去了江南、海上。山中的事,她略去不提。 老太爷对她现出慈爱的笑,“慕江是最缜密也最让人放心的一个。只要有机会,便不妨与他四处走走,开开眼界。我冷眼瞧着,你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爹也这样想么?”程夫人接话道,“我见了恩娆,也是这心思,就觉着,慕江与恩娆,真是天作之合。” 不同于对儿子的挑剔、苛刻,老太爷对儿媳的态度十分慈祥,笑着颔首,“像。这份儿相像,又不是导致不睦的那种,算得罕见。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天作之合。” 陆语不好搭腔,便只是低眉敛目。 老夫人用力些地握了握她的手,话却是对夫君和长媳说的:“瞧瞧你们,没得说些让我们恩娆没法儿应对的话。打住,说些别的。” “嗳,娘,”程夫人故意道,“您对恩娆未免太体贴了些。” “不是投缘的,我自然要倚老卖老。”老夫人振振有词的,“恩娆不同。真像是画儿里走出来的仙子,这一生,我也没想到能遇见这样标致的孩子。” 程夫人欣然点头,“这倒是与我一样。” 老太爷却是寿眉一扬,“一样什么?给你婆婆带沟里去了都不知道,还敲边鼓呢。你就惯着她吧,等她把京城的贵妇闺秀得罪尽了,收拾烂摊子的可是你。说起来,她可真没少办得罪人的事儿。” 话里话外,都是在体恤儿媳,便惹得其余三人笑出声来。 陆语便觉得,老爷子自有他的可爱可敬之处。 说起来,老爷子赋闲之前,也是位居次辅的人物。当然了,程家情形很复杂,老太爷与叔父当年出过很大的分歧,到末了,叔父赢了——这些,陆语听沈笑山提过一些。 幸亏是叔父赢了——陆语尊敬并喜欢老太爷,但这绝不代表她会认为别人能取代叔父。 没有谁,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叔父,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人尊敬。 如今,他是她的叔父,但是,她仍然敬他如神明。 连带的,也敬今上如神明——没有那样一位明君,父子两阁老、师徒两奇才的局面怕是难以达成。 多少年了,皇帝对师徒两个的信任从未更改,只有更深,将太子交给师徒两个教导便是最好证明。 陆语知道,这年月,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与各路奇才同在人间,遥遥的或是近距离的,看着他们。 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 这天,陆语见到了酷似董飞卿、唐修衡的云昭、文昫,亦见到了眉眼昳丽精致至极的绎心、筠心,和酷似程恺之的两个孩子。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云昭是这帮孩子的孩子王,年纪小小,性情做派却已有唐修衡的模样。 陆语瞧着,心知这是生涯于无意中在还修衡哥一份公平:他这些年甘之如饴,一直在拉扯着异姓手足,而董飞卿先一步成婚有了儿女,是在同辈中年长的,自然而然就要和他小时候一样,护着弟弟妹妹。 最好玩儿的是,飞卿哥家的云昭样貌酷似父亲,做派却像足了他的修衡伯父,慢性子就不需说了,连用指关节按眉骨的小动作都一样。 由不得她不暗暗称奇,又生出无限感慨。 其后的时日,平静依然,温馨不断。 要制作的琴的样式,两个人用了两个多月才定下了样式。 到最终,定的是仲尼式。 之后,夫妻两个都记挂着代安的婚事,索性提早赶赴长安,为她将嫁妆筹备得更细致些。 蒋徽、林醉安排了手边的事,迟一些也去了长安,为代安添一份由衷的祝贺。 代安出嫁那日,情形不输陆语出嫁当日。 陆语瞧着,唯有喜悦。莫名觉得,不管多风光的出嫁,都该是代安这般的女子该享有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姻缘呢。 旁观者想起来都已是满心愉悦羡慕,何况局中人。 代安出嫁之后,几个人逗留几日之后,快马加鞭返回京城。 “回京踏踏实实住下,近几年,不出门了。”沈笑山说。 陆语欣然说好。 他们随时可离开,却都不想再离开。因为,京城是他们的归处,是他们甘愿长久停留的家园。 【尾声】 回京城一年之后,沈笑山与陆语分别制出一架琴,又分别命名为海月、清辉。 舞阳公主与驸马程恺之善音律,得遇这两架琴并即时弹奏之后,爱不释手。 沈笑山与陆语爽快地送与二人。有些酿酒的人滴酒不沾,有些开赌坊的人从不涉赌,而夫妻两个,最大的乐趣在于制琴,弹琴倒是可有可无。 皇帝寿辰当日,舞阳与程恺之的贺礼,除了精心挑选的物件儿,还一起弹奏了一曲琴音绝唱《广陵散》。 皇帝与到场的臣子、命妇听得如痴如醉。 随即,皇帝问起琴的来处。 夫妻两个本就是存了被询问的心思,当下自是绘声绘色地道出。 皇帝分外认真地瞧了海月,又更认真地看了出自陆语之手的清辉,低声喟叹:“巧夺天工。”又对舞阳道,“送与你,是委屈这琴了,日后千万要好生对待。” 舞阳笑着称是,分外感激地谢恩。 自此,沈笑山与陆语扬名天下的名头不再是商贾、雅士,而是制琴名家。 到京城第二年的七夕,沈笑山与陆语在后花园的飞云渡遥望星空。 飞云渡自然如其名,在山顶。 他们看着传说中情形柔婉哀凉的两颗星,说了很多话,喝了一点点酒。 继而,便是缠绵悱恻的亲吻…… 过后她回想起来,是在那一夜,他们有了阿离。 阿离这小名儿,是沈笑山取的,意在时时警醒自己:要珍惜。孩子的大名沈让,则是皇帝与程叔父商量着取的。 时光总如手中流沙,不经意间便已流淌而逝。 越三年,夏日。 程询、程夫人、唐修衡、薇珑、董飞卿、蒋徽来沈宅消夏,连带着带来一帮孩子。 出面款待他们的只有沈笑山。 这些人便问:“恩娆呢?” 他说:“制琴呢,她制琴跟僧人道士闭关有的一比,不能打扰,打扰也没用。” 众人释然而笑。 沈笑山又道:“我传信给她了,晚一些她应该能看到。” “阿离呢?”程询与程夫人似是心有灵犀,同时问道。 “睡着呢。懒,也不知是随了谁。”沈笑山指一指厢房。 夫妻两个当即去了厢房,孩子们也都跟过去。 陆语在月明楼看到沈笑山的短笺的时候,天色已晚,仍是忍不住抛下手边的事,匆匆出门,寻了过去。 月光下,她看到阿离依偎在叔父怀里,近前,阿昭、筠心、文昫等几个孩子环绕着,温声哄逗着。 叔父边哄着阿离,边与唐修衡对弈;沈笑山与薇珑对弈;董飞卿则与至亲至近的蒋徽对弈。 陆语唇角缓缓上扬,款步走向他们。 悠长隽永的生涯,终归是选择善待他们这些人。 绵绵时光,情、义深长。 生涯至此,其实便已无憾事。 陆语觉得,自己是少见的幸运的人,在经历的时候,便已知晓所得的有多珍贵。 而一切的开端,是因夫君而起——她不会忘,会一直感激。但是,不会告诉他。 因为,她爱他,他爱她,无需赘言,更不需言谢。 是以,融融时光,淙淙暖意,留待余生细品之余,用心偿还即可。 ※※※※※※※※※※※※※※※※※※※※ 没想到终章会写这么多,所以也就一再延迟了更新时间~其实回头一看,不过是一些日常~ 抱歉,或许这就是一个注定让我对支持的小天使始终心存亏欠的文~不论更新情况还是其他~ 想想这个系列文,真是挺多感触~ 写修衡薇珑的时候,我本身也情绪不稳,要时不时去见心理医生,基友也总调侃我,说别写着躁郁症把自己熬成忧郁症。差点儿就让那乌鸦嘴应验了~ 随后又写程询、飞卿和本文,心态也在这期间逐步变得好起来了。 说白了,真是特别爱意航、知行、飞卿和慕江,我感谢他们几个和伴侣陆续陪伴我两年多,更感谢陪伴我与他们两年多的你们~ 再不舍,这系列文也已完结~ 感谢支持至此的每一位,爱你们!(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