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仆》作者:小马和猫咪 文案: 夏妧只看了简介和开头,连主角都没弄明白,就穿进了这本《帝皇路》里。 即便她努力反着简介走,可最终,还是走到了命定的结局。 记得找回自己最初的心。 写在开头的话,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矢志不渝,砥砺前行。” 感谢那虽然无主,却愿为人民之仆的九千万人。 ————学习精神有感。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妧,宇文璟 ┃ 配角:宇文湛,陶蓁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个找回最初的故事。 立意:愿我心中的你,在每一个世界里幸福着 第一章 “啪!”夏妧觉得后脑勺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仰头刚要发脾气,见到身后之人时,顿时愣住了。 说话的妇人膀大腰圆,凶神恶煞,丝毫不因占了摊位的人是个小姑娘就有手下留情的想法。 “我说小娘子,你这个摊位是我们一直摆的,你懂不懂规矩啊!啊?!” 但这不是让夏妧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原因,而是她的装束实在是…… 粗麻长裙,窄袖交领,头上梳着个胡乱扎成的朝天髻,脚上一双油乎乎的布鞋…… 夏妧环视四周,倒吸的那口凉气更是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只见周围的人,每一个人,都是这副古代人的打扮!摊子周围的几个人还寻声望了过来,眼里的神情不似在参演什么蹩脚的恶作剧。 “跟你说话呢!装什么聋子啊!”恶妇人还在咆哮,说话间还往地上啐了一口:“谁不知道我们尤家煎饼在这辞鹤宫做了多少年了,才刚有事歇两天,居然就有个不长眼的来抢摊儿!嘿,我呸!” 可夏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脖子僵硬地顺着恶妇人戳出去的手指转过去,就见身后道观山门上赫然挂着一块牌子,上书—— 辞鹤宫。 夏妧发誓,她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到过任何一家同名的道观游览。这个名字,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那本不知道哪个二百五落在咖啡厅里的书——《帝皇路》。 ———————————— 下午六点,小小的街道派出所里,只有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女警坐在电脑前,勤勤恳恳地梳理着今日警情。 “呲啦……”派出所的自动门打开了。 来的人是对面一间小咖啡店的老板娘,夏妧笑着请她坐下,顺便点开了接警记录页面。 “今天下午有个男的在我店里喝咖啡,把这个文件包落下了,翻了翻没有联系方式。我今天要早些走,就把东西给你们送来啦!”老板娘利索地交待了过程,夏妧边记边点头,手下不停。 失物招领,小事情。 送走老板娘,夏妧闲着也是闲着,就翻开了那本书。 “《帝皇路》简介:讲述一位身世坎坷、深谋远虑的皇子,运筹帷幄,得继大统,与忠良之后携手共开盛世的传奇故事。 楔子 伏秋季节,凉风乍起。 …… 三两成群的流民走累了,就停在一座道观前歇脚。道观名曰“辞鹤”,在大庆朝已有数百年光景。山门前的空地上,有个小小的集市。 …… …… 就在此时,小贩之中有个卖汤圆的少女,趁乱以迅雷之势飞身上前。……当先的持剑军士趁着少女以少敌多之际,一剑刺入了她心口……” “啪!”老旧的藤椅终于不堪重负,椅子腿一歪,把坐在上面的人摔了个倒仰,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 夏妧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如果不是做梦,那就是—— 她,一个兢兢业业为民排忧的派出所小片儿警,穿越了!穿到了今天不知道哪个二百五落在咖啡厅的书里!而最让她崩溃的是…… 她根本没看完啊!她就看了个楔子,别说手握剧本了,她连个正文都没捞着! 按照套路,起码得知道大结局,才能触发剧情回到现实生活去吧。可她现在连主角叫啥都不知道,剧情也不知道,甚至自己穿了个什么角色也不知道…… 等等!自己是什么角色? 夏妧低下头,看了眼身前冒着热气的汤圆摊,心下凉了半截。 她是那个黑甲军士一剑穿心的少女! 一想到这个出场就杀青的角色,夏妧两腿一软,扶着汤圆儿摊子就要坐到地上。 旁边一个卖伞的男人赶紧伸手托了她一把。夏妧听见他在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紫鸢,小不忍则乱大谋。” 同伴? 夏妧一个激灵站直了,看了看他,又回头看看眼如铜铃的恶妇人,赶紧后知后觉地点头哈腰连连道歉,并把汤圆摊子挪到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卖伞的男人见状眉头一皱,但抬头看了看时辰,终究没说什么,回自己摊位去了。 那尤家娘子周围的人也纷纷劝说,毕竟是个刚搬来没几天的小娘子,不知道规矩也是有的,让尤家娘子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有个老翁叹口气说:“我听前几日她与人闲聊,她才搬来山下不久。说是幼时父母亡故,被个什么杂耍班子拐去,受过伤。这儿,好像不大好了。解救她的老媪也已经故去了,现下就她一个人,学着做卖汤圆为生。”说着还拿手指点了点头。 尤家娘子心想,原来是个傻子,冷哼一声也便作罢了。 近旁听着的夏妧却顾不上两侧摊主惊异的目光,对着自己大腿又是捏又是锤,还拿起胳膊咬了两口。在确认了这具身体确确实实会感到疼痛以后,她渐渐接受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完了。要是在书里死了,可能真的会死。怎么出去呢,找个地方躲一生行不行? 反正她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炮灰,有没有都不影响剧情吧。根据穿书前看到的小说简介,只要躲到男主登基,讨上老婆,估摸着天下太平了,就是全书完吧。然后是不是会有个什么天门大开霞光满天的仪式,她在人群中一下就隐回去了? 那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趁行动还没开始,赶紧逃! 可她抬头望了望天,悲催地想起,她压根儿不懂看时辰。所以书里说的哪一个节点刺杀行动会开始,她根本无从提防。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那些同伴有没有什么斩杀叛徒的行规? 正想着,山道上传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啊,这可真是个不美丽的错误…… 第二章 顺着声音,夏妧抬头望去。 只见远远地来了一支车马,人数不多的导仪过后,当先一骑上坐着个碧簪束发,锦袍皂靴的男子,当真是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是男主角来了吗? 夏妧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不由自主地开始向后退去。 快到山前,男子朝半个身位后的马车窗内说道:“二哥,前面就快到了。我已经瞧见正清真人了呢!” 车内之人没有回话。但看男子的语气,似乎车内的人地位辈分比他要高些。 二哥又是谁?会是男主角吗? 夏妧回头看了看,山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位臂挽拂尘的长须老人,带着一帮分立两旁的道童,正欲上前迎接。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呼哨响起,夏妧周围的人群就跟那刚开锅的水一样,持刃刺客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就连那卖伞的汉子也从伞里抽出一把三尺长的利剑,眼冒精光地扑了上去。 夏妧立马就要往林子里钻。奈何周围跟她相同想法的人实在太多了,那边厢刀剑铿锵,这边厢哭嚎满天,到处都乱成一团,她不仅没挤过去,还被那些饿了好几天,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的流民给推得倒在了车队附近。 只见一个黑甲军士和一个刺客刀剑相交,刺客手上力有不逮,抽刀腾挪,军士撤剑不及,顺势砍在了正拼命往道旁爬去的夏妧大腿上。 “啊!!”夏妧瞬间痛彻心扉,紧紧掐住大腿根近心端,试图止血。 军士急急撤剑,也顾不得去察看误伤百姓的伤势,回身就去捉拿刺客。 夏妧在兵荒马乱之中,连爬带拖地把自己挪到了马车后部的车轱辘上靠着。一番操作下来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她深呼吸了几个回合,才从衣服上撕咬下一片布条来,把大腿根部紧紧绑住。动脉破裂导致的失血过多,很可能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抬眼望去,刺客和军士激战正酣,那玉面郎君也早已拔出鞍上挂着的三尺青锋,正与两名刺客刀来剑往殊死拼斗。但除此之外…… 她还看到那些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的百姓流民,他们刚刚离乡背井地长途跋涉而来,想求一片栖身之地,不想却又遇上刀剑无眼的修罗场。 手无寸铁又饥肠辘辘的人们哭喊着,踩踏着,拥挤着,在这小小的一方山林里,告天无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推倒在地上,哭着呼唤阿娘,可往来逃命的人又有谁能留意到这细小的呼声呢。 夏妧本就是个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最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可是腿上的伤让她实在无法再移动半分。她只能暗暗悲痛着急。 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掀起了车帘。 车上的人低头回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女。她眼中含着悲戚,银牙咬碎,泪盈于睫,心有余而力不足坐在那里,兀自淌着血。 掀开帘子的手一顿,继而便维持着这个姿势并未收回。 道观里的习武之人逐渐加入战局,刺客们眼见不敌,且战且退。那些撤退不及的,干脆咬碎口中藏/毒,一死了之。 竟是死士。 宇文璟眯起眼睛,思量片刻,收回掀着帘子的手。 “风铉。”一声平和却无端令人受到震慑的召唤自车内传出。 “属下在!”距离马车最近的一个黑甲军士持剑上前,单膝跪下听令。 只听那个声音吩咐道:“速速清查活口。切记回护百姓。”顿了片刻,又加了一句:“给车后那人包扎。” 风铉闻言抬头望过去,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未作他想,立即起身唤来了一个年长些有经验的婢女,随后自去清点战场了。 “二哥!没事吧!” 帘子又被掀开,宇文璟对来人轻轻颔首:“无事。……明澄,你受伤了?” 宇文湛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复抬头一笑:“小伤,二哥不必挂心。”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车旁有个受伤的小娘子,宇文璟的婢女正在给她护理包扎。 宇文湛上前蹲下,跟夏妧保持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温声询问道:“小娘子,你没事吧?” 一来是还沉浸在穿书的无措之中,二来腿上伤口实在是钻心地疼。有些心神不定的夏妧抬起眼,望了望刚才小男孩的方向,见他已经被母亲领走了,心下稍安,这才回过头来看向眼前的男人。 “……多谢公子……适才将士们……护主心切,错手……错手伤了……奴?” 夏妧字斟句酌着,试图用自认为最古言古语的方式来回答。但她实在不知道这个世界里,老百姓是怎么在贵人面前自称,以至于说到后面竟带了疑问的尾音。 宇文湛一愣,片刻又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无须称奴。适才刀剑无眼,竟失手伤了你。小娘子家住何处,家中可有亲人照看,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这个问题真把夏妧问住了。 她回忆了一下刚才集市上老头说的话,硬着头皮开口:“……我独自住在山下,家中父母早亡,并无亲人。贵人不必管我,我在观中休息片刻,自会寻道童送我回去。” 宇文湛想了想道:“那怎么行,小娘子你伤得颇重,无人照看恐怕不行,不如……” 一声清清冷冷的吩咐从车内传来:“既是风铉伤了她,便送她回我府上吧。” 自己这个二哥向来说一不二,宇文湛耸耸肩,没敢反对。 他回头真诚地看着夏妧道:“小娘子,你既已受伤,断不可缺了人照料。我看就依二皇子所言,先到他府上养好伤再走吧。”说完瞄了眼落下的车帘,稍微压低了点声音又道:“我二哥最是恩怨分明。既是他手下伤了你,不把你治好,他心里到底要过意不去的。” 二皇子? 夏妧心里一紧。他要是二皇子,那这么说你也是皇子了?你们到底哪个是那“身世坎坷深谋远虑”的男主角呢? 宇文湛说完,不等夏妧回应,就对婢女抬了抬下巴示意。 婢女会意,忙唤来另一名年轻力壮些的婢女,一同扶起满身冷汗的夏妧,上了后面一辆小些的马车。 刚才挨那一刀,让夏妧清楚地感受到,身上是半点功夫都没有的。也许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是个武功高手,但她穿越过来之后,这一身功夫显然是随着原主人的灵魂,消散在风中了。 只好先去把腿治好再说。 那个名叫风铉的持剑侍卫已经清点完毕上前回报:“回禀殿下!受伤刺客均已服/毒,无一活口,身上也无任何标记,所用兵器均无官铸或私人铭记,亦未淬毒!” 宇文湛低首沉思片刻,抬起头,正对上了二哥宇文璟的沉沉目光:“回吧。今日不宜再去惊扰故人。”说完,他便放下车帘不再作声。 宇文湛让军士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臂上的伤口,又回身谢过正清真人施以援手,翻身上马自领着车队回去了。 ——————————— 夏妧因为失血过多,到了皇子府上时已几近昏迷。府中管事已接到传信,早去请了大夫候在房中。 夏妧被安置在二皇子府的客舍里。古代没有青霉素,所以尽管大夫已经给她清洗了伤口,敷上了上好的金创药止血,冷兵器上的细菌还是大举入侵。 晚上由婢女撬开牙关喂了点米汤后,到了夜里,夏妧到底还是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知。 正殿内,宇文璟怀抱着只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猫,缓缓替它顺着毛,状似随意问屋内站着的人:“如何?” “回殿下,汤圆摊子附近草丛内,发现了一对双刀。”风铉换了一身窄袖直领,站在下首一字一句回禀。 “属下已派人去查过。山下偏僻处确有一间茅屋,屋内看上去只有一个人居住,只有几件衣裙少许粮食。此外,集市上这几日确来了个卖汤圆的小娘子,名唤阿圆。” 宇文璟凝眉想了想,才继续问道:“她现下如何?” “回殿下,适才知雪来说,好像是发了高热。” “走吧,去看看。”宇文璟把白猫放下,信步朝外走去。 风铉一愣,赶紧扯过架子上的披风跟上前去。 第三章 门还开着,应是婢女在里面。 宇文璟抬脚进门,就看到知雪正俯着身子,替那小娘子擦着额头。 见来人是二皇子,她忙屈膝低声行礼。“殿下……” 宇文璟抬手示意她免礼:“问她姓名。” “……”知雪踟躇片刻,还是伏在夏妧耳边唤道:“小娘子!小娘子……你叫什么呀?” 见夏妧只是喃喃低语,知雪为难地把头凑近些,只听她断断续续似是在说:“……圆……细……圆……” 知雪直起身子,不太确定地回道:“回殿下,她好像名唤小圆。” “嗯。”宇文璟闻言,深看了夏妧一眼,突然转身向外走去。 “传太医,治好她。” 身影消失之前,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第二日中午,夏妧浑身酸痛地苏醒过来。 额前颈后汗涔涔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发过烧了。创面那么大,铁剑又没消过毒,白细胞指数肯定要飙升。好在伤口是横切的,要是竖着扎进去,她真害怕自己会得破伤风。 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她努力环视四周。 床前小几上放着一碗粥,夏妧抬起手,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她挣扎着起身,却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绞心的疼。她忍着痛,勉强够到粥碗端了过来,半靠在床头,舀起一勺粥准备入口。 可勺子好像碰到了什么。 夏妧把粥搅了搅,搅出一个小小的蜡丸。 夏妧侧头听了听,确定门外没人,这才轻轻放下碗,咬开蜡丸。 “诸事从权”。 这,莫非原主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才放权给她吗。 夏妧连粥都没心思喝了,攥着字条倒回枕上,望着古朴高悬的房梁发呆。 以前旅游住民宿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乡下那种仿古的房梁屋顶。总想着以后要是退休了,就去大理找个地方定居,拿木头榫卯相嵌着搭个小屋,面朝里海,春暖花开。 想到这里,夏妧又重新鼓起劲,再次挪了挪身子端起碗,把凉透的粥喝了个精光。 腹内不折腾了,她才重又躺下,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首先,得知道谁是主角。 其次,得知道刺客的主人是谁。 这第一个,她掌握的信息有限,只知道男主“身世坎坷深谋远虑”,以及妻子是忠良之后。这个忠良,在文科十分一般的夏妧脑子里,只能暂时往军人考虑。 再有,男主角肯定不屑于用刺杀这种手段,所以她原先的主人肯定是个反派,被刺杀的一方肯定是好人。 问题就在于,被刺杀的是两位皇子,哪个是目标人物呢?她迄今为止还没见到二皇子的面,深不深谋也无从得知。 至于第二个,刺客组织既然能把小蜡丸藏进粥里,府里肯定藏着眼线,极有可能在后厨。 夏妧作为一个处理日常居民纠纷的小片儿警,太久没有解决复杂的问题,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虽然不知道二皇子为什么把她救回来,暂且接受那个玉面郎君的说辞吧。当务之急,就是先好吃好喝地把伤养好。 作计已定,夏妧也就不着急了。她舔舔嘴唇,觉得头还是有些晕,复又沉沉睡去。 ——————————— 此刻的永安殿中,皇后端坐凤椅之上,喝了一口茶汤,眉间有些挥不去的烦闷。 坐在下首的三皇子往嘴里塞了颗葡萄,不耐烦地开口道:“母后,儿臣昨夜就已送信给您。此事的的确确非儿臣所为啊!没错,儿臣是想动宇文璟,可这不还没来得及嘛!” “会不会是你手下那帮蠢货自作主张?” “母后!您别这么说赵明他们!他们是有真材实料的!况且,”三皇子宇文茂撇撇嘴,还是继续回道:“儿臣早已问过,的确不是他们动的手。” 皇后秀眉微蹙,疑惑道:“……这就奇了。还有谁这么急着要他的命呢?” “那谁知道呢……没准儿是因为前阵子,他把那大理寺的鲁晋云给拉下了马,人家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亲家气不过,凑了帮江湖草莽寻仇呗。可惜身手不行,那俩一个都没损伤,唉!” 皇后未至四旬,即便眼角有了些许皱纹,但靠着脂粉掩饰得极好。美目流光,唇若点绛,配上通身的金钗环佩曳地凤袍,依然可谓美艳无双。只是这份美艳,与她皇后的身份到底有些不大相称。 三皇子宇文茂大抵是继承了她的美貌,即便说话间带着股嚣张跋扈,可自斟自饮的举止之间,倒也当得上风流倜傥。 皇后伸手按了按眉梢,沉沉说道:“……本宫是怕,还有别的人想要那个位置。你父皇这几日染上了风寒……虽说已经依着曹院正的吩咐吃药休养了,但本宫瞧着,你父皇这回恢复可又比从前更费时了……若是他此时动了立储的念头……茂儿,你不是不知道,他对那位的偏宠……” “那又如何!”宇文茂打断她的话,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近前。 “即便父皇还惦记着那个死人,想把皇位留给她那病殃殃的儿子……可是如今礼部户部工部都在儿臣手里,群臣要么归顺我们,要么就是明哲保身。他宇文璟能翻出什么天去!” 皇后闻言,纤纤细指狠狠地抓在漆金扶手上。 每次提到那个死了还要被追封的先皇后夏舒窈,她就狠得牙痒痒。 分明美貌身世皆不如她,偏偏入了龙潜的太子之眼。太子拼着得罪她身为宰辅的祖父,也要娶那个吏部尚书的孙女夏舒窈。明明她才该当是太子妃,竟生生被压成了侧室,叫她心中如何能平。 好在夏氏命薄,长子夭折了不算,生二子时又早产损身,还落下了个心悸的毛病。她那远房宗亲里头的什么劳什子族兄,先帝封为抚北大将军的夏云豪,阵前通敌被下属告发,判了个满门抄斩。待消息传至太子府,这夏氏竟便心悸发作一命呜呼了。 可她死了还不算,惹得太子伤心许久,登基之后又追封她为皇后。她前头居然还压了个死人,连带着儿子也不能是唯一的嫡子。那病殃殃的二皇子宇文璟,居然占了嫡和长两头儿! 此次宇文璟和宇文湛一同遇刺,老四倒没什么,可皇帝却着实为着那个病秧子揪了心,急急遣了心腹内侍到他府上,嘘寒问暖赏赐压惊不说,还下令大理寺撤查此事,像是非要给那宝贝儿子一个说法。 活人永远也争不过死人。可活人和活人却不得不争! 皇后缓了缓,看着眼前有些刚愎自用的儿子,心下微微不安,嘱咐道:“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若真是江湖草莽寻仇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不行,此事你还需多加打探,知道了吗?” 宇文茂不悦地应着:“行吧,儿臣知道了。” 他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脸上换上几分戏谑又道:“哎对了,母后,儿臣这回倒是听说了个有趣的事儿。” “哦?”皇后挑挑眉。 “儿臣听闻,那个向来不近女色的病秧子,这回居然带了个受伤的小娘子回府上!” 第四章 “小娘子?”皇后坐直身子,目有疑问。 宇文璟因着是七个月出生,自小就病痛缠身。养到七八岁上,他身子骨才健壮了些。可又遇上了先皇后病逝。小孩子心性毕竟不如大人,颇受了好些年的打击。 因此,尽管遗传了皇帝的颀长身量和先皇后的清秀姿颜,他终究还是显得瘦削了些。也因着常年气血不足,他面上血色总是不显,偏偏配上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睛,倒让人觉出几分阴郁来。 当然,皇帝只会认为是母亲早逝,孩子心中郁结所致,对他反倒平添了几分怜惜,于婚事上便未强迫他。 故而宇文璟虽贵为嫡皇子,年纪也到了二十三岁上,却还不如小他一岁多的三皇子那样早早成了亲,只待来年开枝散叶。此外,也不知是不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平日里也不见他跟那些小郎君们一般,出入烟花酒肆或是养些歌姬舞姬之类。 宇文茂摸着下巴,颇有趣味地说道:“可不是!儿臣还打听到,那小娘子就是个卖汤圆儿的……啧啧,这宇文璟的口味,还真是奇特。” 皇后靠了回去,懒懒道:“一个小娘子罢了,大约是确有几分姿色。你派个人去探探,若真是无权无势之家,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茂儿还是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我听说,你近日让人拦下了几个流民,怎么回事?” “母后,那些个拦下的流民,儿臣查了,是要上京来告御状的!” 皇后闻言心下一动:“告御状?莫非是告……” 宇文茂目光阴沉,点点头低声说道:“嗯!儿臣怀疑,是宇文璟发现了什么,在找人查筑堤的钱款。可能漏了点风声出去,引得一些不要命的平头百姓想来给老虎捋须!” “此事你可有把握遮掩?”皇后有些不安地问。 “那是自然!韩德修那老家伙要是这点账目都做不平,那儿臣看,这户部尚书他趁早让贤算了!” 皇后点点头,撂开了话不提,又与儿子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便让他回去了。 ————————————— 那受伤被带回皇子府的小娘子,此刻正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吃着苹果。床边坐了个梳双丫髻的小婢女,正一边做着绣活儿一边与她聊着闲话。 夏妧已经休养了七八日了。她掀开看过,伤口已经开始干涸还结了薄痂。 这些日子里,那个二皇子既没来看过她,也没让人怠慢她。给她安排了太医医治,用了上好的药内服外敷,饮食上也是清淡宜人,还让小婢女们来照顾她。 话说回来,其中有个叫知雪的婢女,似乎比其他人等级高一些。她隔三差五地会来看望她,顺带问些关于她身世的问题。 好在夏妧每日都要做些警情记录,记忆力练得不算差。她按着当初那老头说的话回了个七七八八,那知雪姑娘一时好像也没听出什么破绽。 醒来的第二天,她就让送饭的小婢女拿了面铜镜来。小婢女以为她是爱美,偷笑着把镜子给她拿了来。 夏妧看到镜子里的面容时,着实有些震惊。她还以为穿到书里会变成别人的模样呢,没想到这原主跟她长得这么像。 她又请人打了水来,趁着无人的时候脱了上衣擦身。她平时一天不洗澡都难受,何况三两天里就冷汗热汗地换了好几回。结果刚脱了上衣,她就明白为什么要给她编个杂耍班子的故事了。 这具本来还算白嫩的身体上,居然有好几处伤疤! 虽说看着都有些年头了,可是四五处总是有的。她拿了铜镜转着身子照了照,竟什么伤都有。 左肩上有个奇形怪状的,像是什么东西刺的;后腰上有段长而细的,像是极锋利的匕首划的;胳膊上有道断断续续的,像是鞭子缠的…… 看来这姑娘以前还真是个习武之人,估计以前还跟人多次交手。不过看着都是些旧伤了,可能这两年她技艺见长,不容易被人伤着了吧。 夏妧本身是个年轻的小片儿警,最擅长跟人套近乎。所以短短几天,她已经跟来照顾她的几个小姑娘熟悉了起来。其中有个叫盼夏的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样子,最爱聊天闲话,所以夏妧也爱跟她打听。 从盼夏口中,夏妧已经知道,带她回府的二皇子叫宇文璟,另一位是四皇子宇文湛。 当今陛下有五个儿子。长子在当年他未登基前就夭折了。宇文璟是先皇后所出嫡子,行二,八岁那年丧母。因为是早产儿,所以身体不太好。他那早早致了仕的外家好像也不是很给力。 而那看上去温和中带着活泼的玉面郎君宇文湛,则是当今宫里的梅妃所生。梅妃原是黔州府进贡的乐伎,被先帝赏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由于出身太低,所以宇文湛一向不太被皇室宗亲看重,小时候估计还被欺负过。 先皇后生前跟梅妃走得近,所以两个孩子也是一同长大,倒是比其他手足兄弟来的亲近许多。 俩人中间还有个三皇子,是当今皇后所出,据说长得很不错。但跟宇文璟好像不太对付。 宇文湛后头还有个五皇子,年纪较小,才六岁,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瑛嫔所生。 可是宇文璟和宇文湛,哪个听着都像能靠上点“身世坎坷”。那“深谋远虑”呢? 夏妧觉得,这个二皇子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有“深谋远虑”的潜质。他占了嫡,又居长,还有兄弟扶持,登上大位也算顺理成章。 可要是那个四皇子赢了……那肯定是个蛰伏多年笑里藏刀的“深谋远虑”之人。当然,不排除二皇子可能哪天没熬住,先走一步,将皇位拱手相让。 至于三皇子和五皇子……一个出场太晚,一个年纪太小,暂不作男主人选考虑。 看来得从结婚对象方面入手了。 夏妧正待问问盼夏,就听她先开口说道:“今日京里可发生了件有意思的事儿,阿圆姐姐可想听听?” “……好啊!说来听听!”夏妧只好暂时先把心里的话压下。 “也是我刚才倒水的时候,在廊下听知雪姐姐和风铉大哥聊天知道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哈!” 不要告诉别人。真是说秘密的好开头。 “阿圆姐姐,你知道户部尚书韩大人家的小郎君吗?” 夏妧摇摇头。 “我听风大哥说,今日早些时候,正阳门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驶过一辆风驰电掣的马车,可那马车上竟没有车夫!京兆府的衙吏们花了好大功夫才阻了下来。好在先头刚过了一队运送木材的车队,人还散开着,这才没撞死人。衙吏们推开车门一看,只见里头躺着那已经没了气儿的韩小郎君,还有一名吓得面无人色的妓子模样的小娘子!” 夏妧皱了皱眉,闹市纵马,听着跟闹市飙车差不多,轻者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拘留,重者可能就是危害公共安全罪得入刑了。但是多有意思,倒也不见得吧。毕竟还出了人命。 “阿圆姐姐知道最稀奇的地方是什么吗?”盼夏卖了个关子,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呀,怎么了?” “嘻嘻,”盼夏拿帕子捂了捂脸,凑过来小声说道:“那韩小郎君身上未着寸缕,想来那马发狂之时,韩公子还想跟妓子在车内,行那颠鸾倒凤之事呢!” 这…… “可到底还是出了人命啊,官府怎么说?” “可不是嘛。可怪就怪在,没过多久突然来了一队披甲的军士,将那车架围得严严实实,半点热闹都不让瞧。后来连人带车是送到了京兆府,但就没听说府尹何时要升堂。你说怪不怪?” ————————————— “哐当!”一个镶金酒杯被狠狠掷了出去,酒水洒了一地。 三皇子宇文茂站在上首,怒气冲冲地吼道:“韩德修!我看你是要反了!” “……殿下恕、恕罪!老臣……老臣也不知道是这样啊……” 屋子正中站着的个满脸悲苦的老头,不是户部尚书韩德修又是谁? “你居然敢让虎贲卫替你那死鬼儿子擦屁/股!!你是要把我也拖下水吗?!” 虎贲卫负责戍卫皇城外城,地位虽低于守卫皇宫的羽林骑,但也是皇城卫队。这满京城谁不知晓,这支卫队正握在三皇子的手里。 韩德修哪里还有平日里老奸巨猾的样子。他早已泪流满面,却又不得不一五一十地回道:“殿下!殿下息怒……老臣也是一时糊涂啊……下人来报,说门口不知什么人送了信来,只道犬子闯了祸,驾着车正往闹市而去,似是、似是还有些荒诞行事……殿下您是知道的,老臣子嗣上颇为艰难,五十岁上才堪堪得了这么一子,实在是不敢疏忽。 “原想着因着殿下的缘故,老臣跟飞虎将军也有几分交情,这才急急求去。本是想,无论如何先把那逆子拦下带回,便可不让那些荒唐事情传扬了出去,而后再以皇城外围起了骚乱,需虎贲卫支援的名义报个备。 “本是一来一回打个盹儿的功夫……可谁想……谁想到了以后却发现那孩子已经……” 出了人命,京兆府的人便不敢把死者交出去了。虎贲卫围上了才知道于事无补,可里头的情形又不好撤走。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长哪能不传开呢。 说到这里,韩德修满是褶子的脸上早已是涕泪横流。老来得子,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这么死了,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宇文茂气得直跳脚:“那你就敢动虎贲卫!?” 虎贲卫是戍守皇城的人,他阵营里的大臣结交他节制的皇城卫队,简直是诛心至极! “殿下!”旁边一直站着的青衫男子望了眼战战兢兢的韩德修,犹豫了一下,上前轻唤道:“殿下息怒,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先应对过去。” 宇文茂见自己最得力的谋士赵明开口了,到底还是压下性子:“文启,你说!” 第五章 赵明收起折扇,沉吟片刻道:“殿下,此事已交京兆府评断。眼下京兆府尹将案子压下,显然也是不敢得罪您。此事,说大也大,毕竟动用了虎贲卫。但,大事亦可化小。宠溺过甚的老父,为着回护独子,劳动了多年的交情。不过便是私交过密罢了,只要周将军自己担了……”说到这里,递了个眼神过去。 飞虎将军周驰海是留不得了。 宇文茂眯起眼睛:“……接着道来。” 赵明见三皇子会意,便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韩德修道:“至于此案嘛……该让那妓子如何说,想必对韩大人而言不难吧?” 听到此处,浸/淫官场多年的户部尚书怎还会不明。这是要将飞虎将军弃了。总归虎贲卫还在手里,管他是周将军还是李将军呢。他若再不机灵一些,到京兆府将此间关节打通,早早结案,别说顶上的乌纱,便是这项上的人头,只怕也难保了。 韩德修强忍着丧子剧痛,瑟瑟地磕头谢过三皇子,畏畏缩缩地退了下去。 当夜,趁着韩府上下皆沉浸于悲痛之中时,一条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闪身进了书房…… ———————————————— “二哥,全被你猜着了!那韩老狐狸真找了周驰海!”宇文湛放下茶盏,轻快地说道。 对面榻上坐着的人却只是轻勾嘴角,缓缓说道:“天子脚下,闹市疾御,白日狎妓,赤身露/体。这桩桩件件,他定要设法遮掩。京兆府尹是个怕事的,城防军又不在他主子手里。事急从权,”宇文璟揉了揉白猫的脖颈,似要喘口气般顿了顿,才接着道:“他除了终日一道推杯换盏的周驰海,根本无人可求。” “嗯!”宇文湛点点头:“我猜,老三肯定会舍了周驰海……那咱们要不要救他?” “不必了。周驰海不过是个无足轻重之人。若非领着虎贲卫,他也不过是老三的一条狗罢了。换一条狗,于他并无不同。落到我们手里,却也无甚用处,”宇文璟沉声道:“我们依计行事便可。” 宇文湛压低了声道:“嗯!二哥放心,我已确认过,东西就在韩德修府上!” 宇文璟微蹙眉头,谨慎吩咐:“小心些。必得万无一失!” 宇文湛也正色道:“明白!风铉和风冀先后探了两回,绝无差错!” “嗯……”宇文璟闻言便不再开口,专心替白猫顺毛。 宇文湛见了,也换上笑容扯些家常:“飞羽真是只认二哥啊。” 宇文璟弯起嘴角笑了笑。 “对了,二哥。那日进香你带回的那小娘子,现下如何了?”宇文湛突然想起这么个人。 宇文璟斟酌片刻,垂眼道:“……透着古怪。” “古怪?她身份有何问题?” “她昏迷前后的说辞倒也无甚出入。可当日她出现得实在蹊跷,只怕还有别的来头。” 既如此,先看看她这卖汤圆的身份是否能坐实。 宇文湛想着,扬声唤门外的人进来:“知雪!” 知雪闻声掀帘而入。 “婢子在!” “那小娘子能下地了吗?让她做两碗汤圆过来吧。”宇文湛吩咐道。 知雪看向宇文璟,后者只是微抬了抬眼,并没说什么,她便领了吩咐退出去了。 “做汤圆?” 这个倒是不难。一个人生活那么久,夏妧平时都是自己做饭的。只是这二皇子晾了她这么多天,突然让做汤圆,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盼夏跟着知雪过来,想给她帮忙:“阿圆姐姐,你能走吗?需不需要我扶你。” 夏妧抱歉地笑道:“有劳了。” 她由着盼夏扶到了厨房。仔细一看,糯米芝麻花生红糖皆一应俱全。她又管厨娘要了些木薯淀粉,便开始动起手来。不多时,热腾腾的汤圆便出锅了。 知雪端着汤圆回了正屋,早有婢女为二位皇子布好了小几。 “咦?她这汤圆怎似有些晶莹剔透之感?”宇文湛舀起一颗汤圆道。 知雪回忆着夏妧的话,老老实实复述道:“回四殿下,阿圆娘子说,旁人家的汤圆皆是拿糯米搓的丸子,她家的汤圆里混了些木薯粉,因而更加剔透,也更有……额,嚼劲儿。” 宇文湛吃了一个,只觉满口生香,甜而不腻,的确与众不同,便赞道:“有点意思,哈哈!” 宇文璟虽不喜甜食,但今日心情不错,又架不住对面的人吃得欢快,终究还是拿调羹舀了一颗汤圆,含入了口中。 甫一入口,他便愣住了。 这芝麻馅儿的汤圆里,分明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味,就如同…… 母后当年做的味道。 宇文湛见他不作声,奇道:“二哥?这汤圆有何问题吗?” 宇文璟咽下汤圆,不动声色地说道:“……没什么。手艺还不错。” “对啊,我也觉得挺好吃的。二哥,那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等她伤好了送回去,还是将她留下呢?” 宇文湛知道他不近女色,所以对他带回一个小娘子来也显得颇为好奇。 宇文璟没有接话,随意道:“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说要进宫吗?” “哦对!呵呵,那天我也只是递了话过去安抚母妃,今儿说好了要去看看她的,只怕她已等急了。那二哥,我先走了!” 宇文璟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去便是。 傍晚,夏妧早早用了晚膳,便溜到客舍的小厨房里捣鼓了半天。 先拿木薯淀粉混些红糖水,仔细搓成一粒一粒的小球,烧开水煮着,又将茶饼放入另一个小锅里煮开。等茶出味了,就把牛乳倒进去一起烧开。再拿纱布过滤了茶滓,倒入一个小竹筒中透凉。待红糖小球煮透,将其倒入干净的凉水之中静置片刻,再捞出来投入竹筒之中。 珍珠奶茶没有吸管肯定不行。 夏妧取出了一根晒干入药,却尚未切断的荷梗。她一边吸着珍珠,一边回想着盼夏听见自己要这荷梗时,那小脸上遮不住的困惑。 古人啊,连续命的奶茶都不知道。 中秋将至,天气凉爽。夏妧捧着竹筒坐在石凳上,听着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一时竟没留意身后的脚步声。 宇文璟处理完公务,晚膳已没了胃口。忽而想起来下午的那碗汤圆,他便想来看看这个小娘子。 刚进院子,就见她独坐在竹林旁,衣衫单薄地闲坐在风里。他走近了些,看见她手里拿着个竹筒,里面还插着一根长长的……那是……荷梗吗? “咳咳。” 宇文璟隔了几步停住脚,轻咳了两声。 夏妧吓了一跳。 她转头一看,来人长身玉立于几步之外,墨色的披风裹住了底下的月白长衫,一头黛黑乌丝用白玉发冠简单地束起。和宇文湛的温如暖阳不同,来人身上清清泠泠的气质,仿若下旬冷月落下的满地清辉。 夏妧忍不住心想,他长得可真好看呀。鼻梁挺直,长眉入鬓,一双凤眸斜向后挑起,瞳色幽黑如墨,令人看了无端心漏跳一拍。 画中人走出来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夏妧突然反应过来。莫非他就是这府邸的主人,宇文璟? 她急忙学着盼夏的样子施了个礼。 宇文璟皱了皱眉。 “……你不是府中下人,不必施此礼。”这小娘子果然有些古怪。 “哦,好。”夏妧压根儿不知道普通人此时应该施什么礼,只好弯腰鞠了一躬:“家中长辈去得早,阿圆礼数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这又是何礼? “无妨。”他扬了扬手,面色如常地问道:“今日晌午你做的汤圆,可是用了桂花入馅?” “回殿下,”夏妧垂着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问那么仔细,但还是仔细地开了口:“去厨房的路上偶然闻到了桂花香,便劳知雪姑娘替我摘了些来。拿泡过桂花的水调馅,再用来煮汤圆,撇去汤中花瓣装入碗中。这样煮出来的汤圆,虽不见桂花,却也能有桂花的香气。” 虽与母后的做法不尽相同,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的心思倒巧。” 桂花的清香缓解了红糖的甜腻,连一向没什么胃口的宇文璟也不由多吃了两颗。 夏妧想了想,还是诚心地回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殿下若是喜欢,我将这方子教了给厨娘去,日后殿下想吃,尽可吩咐人做来便是。”她的舌头倒是越来越灵活了。 竟非想尽办法留下?莫非真是自己多疑了。 可寻常百姓,如何有胆量打听这许多皇家之事呢? 盼夏虽然年幼,实际却是宇文璟正院内的人。知雪平日里不便常来,便安排了年幼又伶俐的盼夏来打探。据盼夏所言,这小娘子别的倒还好,不曾想要四处乱走,也不曾问些紧要的东西,倒是对宇文璟两兄弟的身世颇有兴趣,话里话外地引着盼夏说了许多。 “你既已无家人,独自在外谋生也是不易。何不留在府中,做个厨娘如何?” 第六章 宇文璟低下头望着夏妧,语气平平地说道。 夏妧闻言惊讶地抬起了头。 留下当个厨子? 她在心里打起了鼓,这个宇文璟,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转念一想,暂时来看,留下来好像确实不会有太大危险。 不管男主是他还是四皇子,只要他俩是一起的,最后谁当了皇帝,她都是安全的。可若四皇子是男主,那边早晚得害二皇子。不知道会不会殃及池鱼? 而且,留在这里,刺客的主人会不会继续让她干坏事儿害人? 身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害人的事情她肯定做不出来。 可照目前看来,后者可能性很大。 夏妧忽然想到,其实刺客主人完全可以不管她死活,就算被发现身份,只怕这女刺客也完全可以自尽。可是她的主人根本不知道她不是原版,却还敢让人冒着风险,把全权委托的信息给她送了进来。 莫不是刺客主人以为,她是主动想打进皇子府内部的?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了。 夏妧心里一咯噔。 莫非,宇文璟也是这么怀疑她的?所以这些天才好吃好喝供着她,其实只是想发现破绽,顺藤摸瓜捉住幕后之人。 宇文璟看着眼前的小娘子,一时无语。只见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却又许久不说话。 因为地位尊贵的缘故,很少有人敢与他对视如此之久。 宇文璟凤眸眯起:“怎么?不愿意?” “……蒙殿下不弃,阿圆自是感激不尽。”夏妧说完,赶紧低头又鞠了一躬。 ……这礼,确实有些像悼念亡者啊。 宇文璟刚松开的眉心又微微蹙起。 半晌,夏妧听他突然问道:“你的圆字,是汤圆的圆吗?” “嗯,是的。”她点点头。 宇文璟默了默,温言道:“这个名字过于家常了些。既已入我府,便依我的意思改了吧。”说着,伸手折下一支细竹,在一旁地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一字。 “从今以后,你就叫阿妧吧。” 妧,女子美好之态。 夏妧怎会不识得,那本就是她的名字。是孤儿院的院长奶奶亲自给她取的,愿她一生过得美好如愿。 想起过去,她突然有些感慨,望向宇文璟的眼中也就多了些感激。 从今以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就是阿妧了。 “阿妧……谢殿下赐名!”这次却没有鞠躬,只是望着他深深点了点头。 ————————————— 第二日早朝,崇德殿中,尚带几分病色的皇帝正蹙眉听着京兆尹的奏禀。 “这么说,周驰海是畏罪潜逃了?”皇帝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跪成一排的几位大臣。 虎贲卫副统领刘胜攥了攥拳,鼓起勇气回道:“回陛下,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皇帝瞟了一眼垂首不语的宇文茂:“茂儿,你怎么看?” “回禀父皇,儿臣以为,事有缓急。韩大人之子行事荒诞,伤风败俗,当街横死以致人心惶惶,当先由京兆府速速审结,以安民心!至于韩大人…… “他本不该与周驰海私交过甚。谁想昨日恰逢周驰海违反军纪白日醉酒,乍听得韩小郎君遇险,竟猪油蒙了心地动了虎贲卫。儿臣以为,韩大人虽有过失,但念其老年丧子……儿臣斗胆,求父皇网开一面。”宇文茂不失公正又面带悯色地回道。 他抬眼看了一眼未置可否的皇帝,顿了顿又接着道:“虎贲卫出了周驰海这等罔顾君恩的将士,是儿臣管束不严!儿臣请求父皇,允准儿臣将功赎过,尽速将其捉拿归案!”说完,撩起长袍竟也跪了下来。 皇帝没有回话,默了半晌,才召新任大理寺文如海上前:“文卿!” 跪在地上的宇文茂听得眉心一跳。 “臣在!”一个精神矍铄的干瘦老人走了上来。 “此案,交由大理寺审理,京兆府从旁协理。”文如海接旨退下,又听皇帝缓缓开口道:“韩德修私自结交虎贲军将,本应严惩。朕念你护子心切,如此,你先回府思过,待案子了结,操办了丧事再说吧。” 韩修德老泪纵横地叩首谢恩。 皇帝沉思片刻,又接着道:“三皇子御下有失,闭门思过一月!虎贲卫暂交四皇子节制。搜捕周驰海一事,也交由四皇子吧。” 宇文湛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忍不住瞟了一眼上首的二哥。后者始终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宇文茂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皇帝精力不济,早早便退了朝。文如海随着众臣鱼贯而出,只在经过宇文璟时,迅速抬眼向他望去。后者微微侧目,仿佛并非看他。可文如海却心领神会,低下头神色自若地退了出去。 ———————————————— 尽管是留下当厨娘,可毕竟是二皇子带回来的人,管事不敢真的让夏妧到大厨下干活。跟知雪商量了一番后,把她安置在了内院小厨房下,想让她先帮着做些小食茶饮。活儿不算重,又能随时听殿下召唤。 其实夏妧还挺想去大厨房的,毕竟在那儿可以更有机会打探关于刺客主人的消息。所以每次有去大厨房拿食材还箪簋的机会,夏妧总是特别主动。 她人俏嘴甜,大厨房的下人们都很喜欢跟她亲近。可是好几天了,夏妧还是没搞明白上回给她粥里藏蜡丸的是谁。 是心宽体胖大大咧咧的郑厨娘?还是老实木讷两鬓斑白的谢帮工?亦或是口齿伶俐人小鬼大的罗小厮?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问题,总之盘了个遍,夏妧觉得每个人都像有问题,但又都像没什么问题。 最糟糕的是,她没找出刺客组织,组织却能轻而易举地联系到她。 进来小厨房短短十数日,她便再次接到了主人要她下手的小纸条。 这次是在她亲自换洗后晾干的贴身衣物里。一下子,怀疑对象的范围就扩大了不少。这真是令她措手不及,更加无从找起。 唉……夏妧叹了口气,往灶上小火煨着的杏仁露里放了勺栗粉糊,手下缓缓地搅拌着。 是不是得转变一下思路,既然留了下来,或许根本就无需担心被刺客们灭口了。只要二皇子是最后的赢家,那她老老实实在府里待着,有他庇护,在府里过一生也不错啊。 看这二皇子的长相,倒是很有主角相的。 可想到这被渗透成筛子似的后宅,夏妧不得不替他捏一把汗。 不行,得设法打探一下他的成亲对象。 她一边想着,一边把做好的杏仁豆腐装好碗,放进了小托盘,不紧不慢地给正屋送去。 不知为何,这几天只要宇文璟在府上,每日寅时必会传一份甜食,且点名让她做。 宇文璟内心其实比夏妧更加疑惑。 他曾让知雪检查过,阿妧手上确有不少薄茧,但都不算很有特点。要么是她没有固定的兵器,要么就真是什么杂耍班子练过的,或是做厨下的活儿磨出来的。 十数日了,他甚至让风铉亲自盯梢,想看看她背后到底什么来头。结果带回的消息却是,虽有信鸽曾出现在她必经途中,可她径直走过,并未停留,连眼风都没飘一下。信里的内容寥寥数语,似是催促,却又未言明启信者,一时真不好断定她到底是不是收信人。风铉也试过派人跟踪信鸽,但却一无所获。 最诡异的是,这个小娘子做的吃食,的的确确非常合他口味。这个事实比她是探子的可能更令他惊讶。就好像这杏仁豆腐,吃起来不似宫宴上的那般奶香四溢,反倒是品出几分栗香来。 宇文璟自问不是耽于口腹之欲的人,却每每都能对她做的吃食多用上几口。自母后去世以后,为求谨慎,他特意对自己的饮食喜好作了掩饰。旁人只道他是单纯的食欲不振,只有他知道,这只是为保万无一失。 当然,她下厨之时都有旁人同处一室,且每次吃之前,他都会让人先行试毒,隔日亦将甜品名目抄给信任的大夫过目。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日/日动刀动剑的刺客,如何有心思做出如此精致美味的甜食。尤其是她还有一副不似作伪的天真模样。 据盼夏说,这小娘子用起吃食来,一脸的饕餮满足之态,更是让人无法将她和死士联想到一起。 可如果不是她,那信鸽又是找谁的。宇文璟心下苦笑,他府中何时变得如此热闹了? 要么是他的直觉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她隐藏得实在太好。 ———————————————— 城外东南一处小山包后,两个全身笼罩在厚厚黑色斗篷内的身影,前后隔开两步,站在一棵大槐树下。 一个略为低沉年长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主人问紫鸢怎么回事?为何还不动手?” “属下已传讯给她,但是不知为何,她仍迟迟未动手。而且,属下总感觉,紫鸢举止有异。”回话的人似乎口中含了什么东西,出口的声音嘶哑难听。 “举止有异?哼,她临阵改变计划也不是头一遭了。这次要不是她没出手,事情没准儿都成了!要不是主人……可这次她不光没回信,还让我发现有人在追踪信鸽!”声音虽压得低,但仍能听出语气中的愤怒。 回话之人迟疑道:“属下只是觉得,她性情不太如您提起过的那样。属下怕……她是不是生了反心?” 年长者略加思索道:“此人倒是惯会伪装,偏又身手过人……为防万一,她若真有什么异动,你务必尽早回报!此外,你自己要当心,不要硬碰硬,当心暴露身份。” “属下领命!” 第七章 年近花甲的大理寺正卿文如海,在副卿的位子上,已被三皇子的人压了近十年。 照理来说,他本是没有机会再坐上正卿之位的。可前不久,先头的大理寺卿鲁晋云,被人实实在在地参了个徇私枉法,协掌吏部的二皇子竟向陛下举荐了他。 于是他也算守得云开,终于有机会真正地展现才华。他当然知道,刺史哪里有这般好线报,背后少不得要靠宇文璟这样的皇子费心筹谋。所以在他心里,便将这恩给二皇子记了一笔。 此番韩小郎君一案,陛下没有采纳三皇子的提议,显然是不信任京兆尹能公正裁断。二皇子一言未发,应当对他来审理是喜闻乐见的。 如此看来……这韩小郎君的案子,应该不止是饮酒过量行事荒诞这么简单了,他必得好好查勘一番。 当下,文如海便命人将仵作验尸笔录,以及当日同饮者的口供拿来,细细重新研判。他还连夜提审事发时唯一在场的妓子,果然查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 夏妧换上了新做的秋装,挽起袖子正在小厨房后面的空地上忙活着。盼夏把碗盏送回来,绕了一圈才找到她。 虽是奉命打探,可盼夏也对这个古怪的姐姐很感兴趣,便经常跑来寻她说话。 “阿妧姐姐,你在干什么呢?” 夏妧一边用粘土糊着砖块,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想搭个面包窑。问了问知雪,她也同意了。” “面……包?”盼夏好奇地重复道。 夏妧暗暗吐了吐舌头,连忙改口:“哦,我是说,烤发面的包子。” “烤包子,需要这个奇怪的小房子吗?” “哈,这不是小房子,这是个土窑。等我做出来你就知道啦。来,把那些沙子递给我!” 盼夏赶紧帮夏妧把一旁的沙子拿过去。只见她把沙子塞入“土窑”里,填得满满的,才起身舀水净手。 盼夏打量着小土窑问:“这便做好了么?” 夏妧一边搓着手上的泥,一边笑嘻嘻地回她:“没呢。等一会儿粘土干了,我把沙子掏出来,再生火烤一烤,就差不多啦!” 前几天她又收到了刺客主人的“信”。这回倒不是什么吩咐,而是一个小药瓶,底下贴着简明的用药方法。 至于什么信鸽,她其实压根儿没看着。那信鸽在屋顶上,她又不会轻功,完全没想过有什么信件会从她够不到的地方来。 她算看出来了,即便不理会密信,好像也无人对她下手。估计是忌惮她现在在宇文璟的屋里,不好动手。那她只要留在这里,就暂时安全了。 她回头看了看盼夏小可爱,眼珠子一转,凑过去搭话。 “盼夏,我问你个事儿呗!” “嗯?阿妧姐姐你说!”盼夏高兴地凑过来。 夏妧一脸严肃地低声问道:“那个,殿下他可有喜欢哪家小娘子啊?” “啊?”盼夏属实没料到这个问题。莫非阿妧姐姐竟是想…… 可是夏妧脸上实在看不出一丝绮念,只听她接着问:“或者说有没有跟哪家千金定亲什么的,议亲也行!” “这,应该没有吧。殿下平日里几乎不与小娘子说话,也未曾听闻陛下要给他赐婚。”盼夏想了想,还是如实回道。 “这把年纪居然没个对象,真是……” “阿妧姐姐你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那四殿下呢?”夏妧又问。 盼夏更吃惊了,这怎么还打起四殿下的主意呢,到底阿妧姐姐是想干嘛呀? 夏妧看她一脸惊讶,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解释道:“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二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个皇子妃呢。而且四殿下跟咱们殿下感情那么好,我就顺便问问……” “原来如此。咱们殿下我是不知道,可四殿下的话,好像听说,兵部尚书陶大人的千金十分喜欢他呢。”盼夏歪着脑袋想了想,老老实实道。 兵部尚书……算不算世代忠良呢? 夏妧觉得这是个好思路,忙继续问道:“这兵部尚书陶大人,他祖上干什么的呀?” “这我就不知道啦!”盼夏苦笑道:“我只知道陶大人以前是镇南大将军,在西南一带打过好多仗呢。后来好像西南平定了,他不想掌兵了,就回京里来了。陛下便让他领了兵部尚书一职。” 夏妧恍然大悟。 陶小娘子的爹是大将军,给国家流血流汗,却不居功自傲,也不贪恋军权,妥妥是个忠君报国、本性纯良的好干部!那这陶小娘子当然算是“忠良之后”啊。她既然喜欢四皇子,那他俩看来就是官配了。 夏妧一想到总算确定了男主角,不由得喜上眉梢。全然没注意旁边盼夏古怪的神情。 而且,只要知道谁跟男主角过不去,那基本就是刺客的主子了。她以后逃出去隐居,记着避开那人便是。 接下来就要好好想想,怎么在四皇子有可能弄死二皇子上位的夹缝中,找到生存的空间。 …… 宇文璟缓缓合上手中的信笺,默然无语。 派去查探的手下禀报,约十年前,京里确实长期停驻过几支杂耍班子。其中一支来自黔州一带,里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也名叫阿圆。后来小女孩被一个老媪买下带走了,杂耍班主也不知道她们的去处。 这小娘子的身份竟是真的。 宇文璟从榻上抱起飞羽,一下一下地轻摸着它的头,眼睛却不知看向了何处。 半晌,他才抬眼看了看风铉,却发现对方抿着嘴,似乎有些为难之事。 “还有何事?” 风铉感觉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回殿下,盼夏昨日跟属下说,阿妧这两日,向她打听……” “嗯?”宇文璟抬起头。 “阿妧向她打听,殿下是否有心仪的女子!”风铉立即掷地有声地答道。 “……” 宇文璟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刺客想打刺杀对象的主意?又不是话本里的风流故事。 他皱了皱眉,嘴角却轻轻扬起。 这小娘子,胆子倒是不小。 ———————————— “啪!”皇帝将大理寺的奏本狠狠拍向御案。 “岂有此理!朝廷三令五申,可韩德修的儿子竟公然聚众服食禁药!还有没有把王法了?!”皇帝闭上眼,用力摁了下鬓角,几番运气才接着道:“文卿,你给朕好好查。朕倒要看看,这帮孽障到底还藏了多少,还藏了哪些。整日里只知胡混,真是枉读圣贤之书!给朕查,把他韩家给朕翻过来查!” “臣,遵旨!”文如海深深躬下腰接了旨。 由于韩小郎君身份较高,未有家人允许,京兆府不敢剖验。仵作笔录上只写,死者生前已神志不清,疑是饮酒过量,加上服用了助兴之药所致。 妓子和同饮者的口供也说,众人只是聚众饮乐。可经过秘密提审,那名妓子竟赫然翻供!她供称,韩小郎君所服并非单纯助兴之药,而是朝廷屡禁不止的致幻之药。 此后他又坚持驾车出行,并在途中滚进车厢,欲与妓子行那荒唐之事。许是服用过多,加之酒催药性,倒把自己作死了。 文如海立即着仵作剖尸查验,果然验出服用禁药的痕迹。到此,本案才算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下面站着的宇文茂也是额冒冷汗。没想到这韩德修办事如此不牢靠,竟连个妓子的嘴都堵不上。看来真是不可倚重!他养出这么个儿子来,只怕连全身而退的资格都要丢了。 宇文茂暗自思量,得赶紧找机会堵住他的嘴,免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皇帝平复了一下,看向宇文璟道:“璟儿,户部尚书的人选,你让吏部拟个单子呈上来吧。” “儿臣遵旨。”宇文璟垂着眼,声音不见起伏。 大理寺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韩府翻了个底朝天。文如海亲自坐镇,衙吏们一个犄角旮旯也不敢放过。结果不仅翻出了一堆禁药春\宫,不知道哪个毛手毛脚的,居然无意中触动了书房的机关,歪打正着地打开了个小小的密室。 密室里别的倒还罢了,可细翻之下,其中竟有户部近十年来的账本。 文如海拿到手里一翻,当下大惊失色,急忙派人将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鸟都飞不出去一只。他又安排得力之人火速赶往户部,在尽量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取出近十年的账册,由他亲自连夜核对。 待到核对完,文如海已是汗如雨下。 这几册账本跟户部存档的完全不同。应当说,户部里头摆着的那些,只是用来应付朝廷的,韩德修手里这几本,才是货真价实的历年账册。 他不敢耽搁,当即拟写奏折,好赖赶在第二日早朝,诚惶诚恐地将奏折连同证物一并呈上。 皇帝手里拿着奏折,一页一页地翻着,仔仔细细,一个字都不肯漏过。他越看面色越沉,及至后来,一旁的内侍都担心他身体要受不住了,几次想提醒他歇口气再看。 一夜未能与韩德修联络上的宇文茂,此刻正如坐针毡。他的人只知道,大理寺好像在韩府搜出些了不得的东西。但韩府被围得铁桶一般,后面的消息一点都传不出来。 跟着去户部的探子也只能知道,有人从户部取了好些书卷。可档案署门口也有人把守,一时无从打探都取了哪些。 “哼!好的很呐!”皇帝将奏折朝宇文茂头上一扔,后者赶紧捡起来,快速地翻了几页,看到后来,脸上已是血色全无。 皇帝的声音又沉又急:“难怪,年年修筑河堤,为何今秋鲁州一带还是决堤。连京郊都有了流民!原来如此,咳咳咳……”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宇文茂怎么也想不到,韩德修这个老狐狸,这么多年来居然私下里还记了本账! 他将掌管户部以来,跟工部沆瀣一气,克扣筑堤修坝与赈灾抚恤的钱款、刁难督军屯田与征地冶炼收取的费用,全都记了个全! 虽然没有写明钱款最终流向,但光是监守自盗,贪墨公帑,就足以令户部和工部大换血了。 两部背后的靠山是谁,满朝文武皆心中有数。 宇文茂不敢再往下想,急忙跪了出去。 “父皇!这、这儿臣真的不知,那韩德修与张琳,竟如此胆大妄为!儿臣、儿臣……” 工部尚书张琳听皇帝说话间,早已心中大骇。此时见了三皇子的举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有心想求三皇子救命,可总算没白在官场混这么些年。话到嘴边他一看,这阵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韩德修的账本里未必就点名了三皇子。更何况,三皇子是陛下亲生骨肉,弄不好皇帝老儿为了面子,反再治他个攀诬皇子之罪。那他便当真毫无活路了! 当下,他也只好咬咬牙,哆嗦着爬上前,不住磕头求饶。 宇文茂见张琳还算上道,赶紧接着撇清自己。 皇帝见眼前求饶的求饶、喊冤的喊冤,不胜其烦地道:“够了!” “此案,交由二皇子与四皇子督办!务必着刑部好好查,将这户部与工部里里外外查个清楚,还朕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第八章 福康殿内,龙涎香独有的甜味柔润微妙地飘散在空气中,令人闻之心生安宁。 一双柔夷正轻巧地替皇帝推拿着肩颈,让近日因朝事头痛不已的宇文启,难得有了片刻的舒缓。 宇文启知道,他终究是老了。 父皇当年留下的朝堂,着实是内忧外患,乌烟瘴气。内有宰辅李良,利用曾任礼部尚书之便,舞弊科考拉拢人才,培植势力权倾朝野,六部皆为其马首是瞻;外有将领各怀鬼胎,拥兵自重。好不容易太子妃的远亲里出了个能打仗的族兄,却又因临阵投敌被揭发,判了个满门抄斩。 亏得父皇纵情声色,早早掏空了身子,半生才只得他这么一个皇子。否则,以这帮无视民生凋零、只顾争权夺利的权臣野心,只怕他若想登上大位,也必得经一番苦战。 待他肃清朝堂,收回兵权,大庆隐隐可见中兴之望时。回身望去,一路陪伴的那些同行者,韩相,储蜃,还有舒窈……却早已不在了。 年过五旬的宇文启已逐渐感到了不□□些被他压制着的、他知道或尚且不明的势力,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如今他不过病了两场,竟有人打起了刺杀皇子的主意。 宇文启暗暗叹息。 舒窈,当年朕许你的盛世之诺,恐怕在见你之前无法兑现了。惟愿我们的璟儿,可以替我们做到。 当年,为了平衡朝堂诸方势力,宇文启在迎娶了夏氏为正妃后,又被迫将其他人收入府中。后来,两个嫡子次第降生,他终是不便再阻止其他妾室拥有自己的孩子。 因着族兄被判满门抄斩,夏氏一惊之下心悸发作。临终之时,她紧紧拉着宇文启的手,拼着大不敬的罪名也要嘱托他,将来万不可因着怜惜她,早早将宇文璟立为太子。 宇文璟年幼体弱,又无强有力的外家支撑。一个没有母族护着的太子,在这深宫与前朝的势力交错之下,只怕早早就被绞杀了。 宇文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哪里会不答应。因此,即便身为皇帝,他也只能耐心筹谋,一点一点地将这江山交到宇文璟手中。 …… “陛下?陛下?”梅妃轻声唤他。 见他已经睡了过去,她便停下手,取来薄毯给他披上,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 午后,宇文湛又跑来二哥府上蹭甜食了。顺便他也想跟宇文璟商讨一下,有关户部工部渎职贪墨一案的事宜。 一下拔出两颗钉进朝堂血肉的钉子,三皇子又被禁足府中思过,宇文湛只觉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二哥,这次全靠你思虑周详。”他喝了一口茶汤,慨叹道:“数年的布局,终是让咱们成功了!我这连着几个晚上,可都是一夜无梦呢。” 宇文璟微扬嘴角,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妓子,我已着人为她销去奴籍,好生安置了。”宇文湛说着,转头又去夸侍立一旁的风铉:“这回能这么顺利找到账本,风铉,你们兄弟俩功不可没啊!” “不敢当四殿下称赞!我们只是依二殿下推断,按图索骥罢了。” 宇文璟摸了摸飞羽的头,看向风铉点点头道:“你们的确干得不错。” 风铉惶恐地低下头,心里却一阵狂喜。 若不是弟弟风冀侥幸得了有这么个账册的消息,哪那么容易成事啊。能得到自家殿下赞许,真是难得! “对了,二哥。今日父皇让你去长河一带巡视灾情,这一去没三四个月,怕是回不来吧?你可得多带些人手,那边刚刚遭了灾,只怕治安不大好。 “唉,其实那地方名山大川很是不少。可惜现在遭了灾,恐怕你也没心思看了。 “哦对,服侍的人可不能少。眼看着要入冬了,往年这个时候你有咳症,可不能马虎啊! “啊,这回除了知雪,你要不要把阿妧也带上?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应该也会想出去逛逛吧,路上还能给你做些小食什么的……” 弟弟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宇文璟只是坐在一旁,眼里自始至终噙着些笑意,静静地听着。 说话间,夏妧已将甜食送了过来。今日,她为两位皇子做了椰子盏。 这椰子是稀罕物,向来也是只喝汁水,椰肉取出做蓉制糕。宇文湛只不知道,原来它还能被做成这般入口即化的豆腐模样。为此,他看向夏妧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赏。 一旁站着的夏妧却被他看得心里一动。 她之前就想过一个问题。假如宇文湛是最后登上大宝的人,那有没有可能,这整场刺杀根本就是他的手笔。 假意同时遇刺,实则只是除掉二哥。又可博取皇帝的怜惜,将感情转移到这个与二儿子最亲近的四儿子身上。而且他如此熟悉二皇子府,安插探子最是容易不过。 这样想着,她看向宇文湛的眼神就多停留了几分,令他心里一阵诧异。 一旁的宇文璟突然开口了:“这些都端下去吧。” “是。”夏妧闻言赶紧收回目光,上前将碗盏收好退了出去。 出门一看她才发现,今天殿下好像用的特别少呢。是不喜欢吃椰子冻吗? 天气开始凉了,怕入秋干燥,她还特意放了些杏仁粉,想给他润润肺的。 夏妧心里有事,脚步就慢了下来。刚转过回廊,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她。 一回头,却是宇文湛跟了出来。 夏妧有些紧张地看向他,握着托盘的手心渐渐湿润:“四殿下,您找我吗?” 宇文湛停在三四步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无事,只是想问问你,在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夏妧心下稍安,咬了咬唇,看向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就是怕说错什么。万一他是刺客的主人,那她可就要露馅了。 “我……”宇文湛刚要开口。 “明澄!” 宇文璟突然出现在回廊处,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是说去我书房取字帖吗?怎的还在此处。走吧,我随你同去。”他说着便走到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宇文湛望向夏妧的眼神。 宇文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好啊。” 夏妧忙在他们身后施了一礼,转头快步往小厨房去了。 她不无自嘲地边走边想,作者应该不会安排主角有刺杀兄长这么扭曲的价值观吧。还是收回天马行空的念头,好好盘盘其他人才是。 另一边,两位皇子并肩踱着步穿过回廊,慢悠悠地往书房走去。 宇文璟拂开一支横生的枝叶,状似随意地问道:“适才你与阿妧说什么呢?” “没什么,就问问她习不习惯。”宇文湛耸耸肩,想了想又摸着下巴问道:“二哥,你觉得阿妧,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啊?” 她刚才看自己那个眼神,总觉得好像有点什么。 宇文璟暼了他一眼,目视前方说道:“明澄多虑了。阿妧幼时脑子受过伤,看人容易发呆。” “哦。”宇文湛悻悻地低下头。 宇文璟却想起了刚才她看向四弟的目光,心里无端有些不自在。许是他一贯不喜这些敢打皇子主意的小娘子吧。 ——————————— 当夜,盼夏急匆匆地跑回屋里,语带羡慕地告诉夏妧。这次二皇子到长河一带巡视灾情,除了知雪,还会带上她同去。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来了书里这么些天,一直困在一方小小天地里,爱旅游的夏妧早就憋闷不已了。 而且出去一趟,正好可以看看,那些隐秘的小纸条还会不会出现。由此也能缩小卧底的嫌疑人范围。 真是一举两得。 第二天,知雪送了两件厚冬裙过来。夏妧正愁衣裳不够呢,接了衣裙就要谢她。 知雪捂嘴一笑,促狭地望着她道:“阿妧可别谢我!是殿下的吩咐。你跟我们这些经年的老人不同,府里没来得及给你制冬衣。殿下特意命人给你取了两件成衣来。一会儿你赶紧试试,看合不合身!” 见夏妧还在发愣,她又凑近些道:“殿下这是怕你出去要受冻呢。对了,靴子过两日也会送来,到时候记得带上啊!” 知雪说完,轻推了她一下,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就跑了。 夏妧站在门前,望着知雪轻快的背影,只觉得手里的冬裙有些压手。 原来殿下是这样恤下的人啊。 救了她,收留她,还给她送衣服。这样好的人,四殿下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可她想了想光风霁月的宇文湛,又觉得不大可能。 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该不会真被她乌鸦嘴说中,是宇文璟身子扛不住,自己先挂了吧? 这么一想,夏妧突然有些同情他了。 以前听院长奶奶说过,这种七八个月的早产儿,一般呼吸系统发育不太完善,最怕飘絮的春天和干燥的秋天了。在古代,一个肺炎可能就要了人命。 夏妧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多想想办法,给他做些止咳润肺的甜品吧。 院长奶奶还说过,人在九岁以前吃过的东西,长大后也会一直喜欢吃。要是九岁前没吃过,那以后的接受程度就难说了。 夏妧的口味,就是源自小时候院长奶奶给她们做的各种小吃。没想到宇文璟居然会喜欢。既如此,也是一场缘分。 当下她便决定,当好他的膳食营养师,争取让他活长一些! 这几日,宇文璟一直忙着整理随行书卷账册,每日都忙到戌时才歇。 明日要出发了,他还坐在书案前,将长河一带的灾情奏报都清点了一遍,又仔细研究了巡视路线和附近州郡的水文地理,一直忙到亥时已过,才起身回屋就寝。 经过回廊,他隐隐看见小厨房那边还有火光,想了想,还是迈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只见夏妧正蹲在小土窑前,断断续续地往里送柴火。温暖的火光,为她的小脸笼上了一圈柔美的光晕。 阿妧做吃食的时候总是尤为专注。 宇文璟忍不住心想,这样的小娘子,应该不是刺客吧? 第九章 待到第二日出门,瞥见那个正提着裙角打着呵欠,迷迷糊糊地登上后方马车的身影时,一向不苟言笑的宇文璟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夏妧还是头一回坐这么久的马车,又因为宇文璟着急赶路,车队行进速度较平常快得多,待傍晚抵达驿站时,她已经把胃都吐空了。好在一路有知雪照顾,可即便如此,下马车时,她腿还是有些软。 知雪替宇文璟布好了席位,就跪坐一旁煮起了茶。夏妧趁着这点功夫,赶紧跑去后面打来井水洗脸。 沁凉的井水敷上额头,她的精神头儿才算回来了些。她整整衣裙,去后厨将连夜制作的小食装盘送了过来。 宇文璟觉得,眼前这青花小碟里盛放着的小方块,看上去似乎要比寻常的糕点轻盈松软上许多。 他抬头望向面有菜色的夏妧,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适才说这叫什么?” “回殿下,这叫蛋、糕!”夏妧忍着胃里的不适,轻声答道。 为了感谢他的赠衣之情,夏妧昨夜琢磨了好一阵。宇文璟胃口不好,颠簸了一天肯定吃不下太结实的东西,所以她决定熬夜赶做一块大蛋糕。 面包窑烤出来的蛋糕,会比蒸锅蒸出来的水分少,放久了不容易软烂。到了驿站,她又去后厨将蛋糕分切了小块,端上来给他做下午茶。 小蛋糕配上热茶汤,他看了应该会比较有食欲吧。 宇文璟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蛋糕”,试着送进嘴里。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稀奇得很,只觉口感绵密,甜而不腻。 就着知雪煮的茶,这蛋糕不多时便让他吃掉了一半。 夏妧看他吃得虽慢,却也一口口地吃完了,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厨子的满足感。 天知道她在没有电动打蛋器的情况下,为了把奶油打发,费了多大的功夫。即便是加了白醋,她也还是打到手软,第二天早上起来,连腰带都险些没力气绑。 这样又行了几日,夏妧的小脸儿都瘦了一圈。 这日,宇文璟用完下午的小食后,便照例回驿站的房间里休息了。 知雪伺候他歇下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回到下人的房里。看了看时辰,她知道,夏妧一定还在厨下准备明日的茶点。 殿下胃不好,只能少食多餐。平日小厨房里的火能一整日留着,可到了路上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即便每日在马车上吐得昏天黑地,夏妧晚上也还是坚持去厨下忙活。 望着她空空的床铺,知雪想起殿下说的话来。 适才,她刚给殿下铺好床,准备把灯移到床头,好让殿下就寝前还能看会儿公文,就听见他问道:“赶路很辛苦吗?” 知雪一愣,连忙站好回道:“回殿下,奴婢们不辛苦。” 宇文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公文道:“那为何,你们的脸色如此之差。” 知雪摸了摸脸心想,她的脸色应该没有很差吧,不过阿妧就…… “之后赶路,你们轮着随我同乘,歇一歇吧。”宇文璟的马车比她们的马车要舒适得多,也平稳得多。 知雪受宠若惊之余,很快反应过来,忙道:“谢殿下\体恤!只是知雪早已习惯乘坐马车,并不觉如何辛苦。倒是阿妧,她初次远行,想必一时难以适应。不如就让阿妧随殿下同乘,也好时时服侍。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璟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知雪知道,殿下这是允准了。不仅如此,若她猜的没错,这才是殿下的本意。可她又想,阿妧的身份如此,难道殿下竟真对她生了什么心思吗? 折腾了一天的夏妧从厨房回来,正要倒头就睡,知雪忙把这事告诉了她。不用说,她又是一阵星星眼感动。 这么好的领导上哪儿找啊! 她决定,一定不能让他死得那么早,更不能让男主角害了他。 虽然这男主角看起来,可能比夏妧还要紧张他。 次日,美\美睡了一觉的夏妧感觉气力恢复了不少,早早起来跟知雪一道,服侍宇文璟用了早膳,便随他一起登上了皇子乘的马车。 夏妧这回真是开了眼了。 啧啧啧,真是任何一个世界里,有钱人都喜欢开好车啊。瞧这厚厚的地毯,瞧这牢牢的桌案,瞧这宽宽的座椅,瞧这大大的窗户…… 宇文璟看着正四下打量的夏妧,失笑道:“很稀罕吗?” 夏妧闻言赶紧回过头来,垂首肃容回道:“阿妧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宇文璟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便没再说话,闭目养起神来。 驿站的床铺还是太硬了,他昨夜没有休息好。为了赶路,今晨他又起得早了些,此刻便有些困倦。 夏妧见了,十分识趣地跪坐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道是不是车子好的缘故,今日她真的不怎么晕车了,还能悄悄地撩起车帘来看看外面的风景。 夏妧之前问过盼夏,发现大庆国土跟中华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太一样。想想也对,都是作者虚构的嘛。 大庆的都城在温暖的江南水乡,而这次决堤的鲁州,是在北方的长河流域一带。那里土地肥沃,是大庆的主粮仓之一,丰年里百姓收成很是不错。只是长河汛期容易发大水,历史上屡次改道,今年更是拐了个大弯,害得周边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凉爽,道路两旁的树叶也都黄岑岑的,很是好看。 只是这样的好景色,今年颗粒难收的灾民们怕是无心观赏了。 夏妧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宇文璟听得她叹气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向她。只见她手指勾着帘子,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咳咳。”他轻咳了两下。 “殿下,您醒了。”夏妧回过头来,脸上关切的神情不似作伪。 不知怎的,他就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夏妧想了想,从座椅下的陶缸里取出一把小执壶来。只见她往几上放了一只官窑粉青小茶盏,又从小执壶中倒出一些清清浅浅的液体,递过来时还微微冒着热气。 “这是……茶汤?”宇文璟拿过闻了闻,见其虽有茶香,却无沫无饽,心中暗暗称奇。 夏妧微微一笑:“回殿下,这只是茶水。虽不如知雪煮的茶汤那般醇厚,但是赶路的时候喝上一杯,也可暖胃提神。适量饮用,还可健脾消食呢。” 这里的人习惯煮茶喝,可山路颠簸,风炉在车上并不安全。所以夏妧想了个法子,寻了把小小的执壶当现代的茶壶,又将掰下来的茶饼拿纱布包了,放到里头泡出茶水来。再把执壶放进碳缸暖着,就当是保温壶了。 宇文璟低头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通体舒适。他两口喝完一盏,放回几上,向夏妧点点头:“阿妧有心了。”便不再说话,拿起鲁州的风土书卷读了起来。 夏妧也安安静静地坐回一旁,只是不时地为他续上一盏热茶。 一卷看完,宇文璟直了直有些僵硬的脖子,端起茶盏时抬眼发现,夏妧已经靠着车厢壁睡了过去。宇文璟解开了身上的披风,轻轻地为她搭上。 凉风会从缝隙处钻进来,睡着的人容易着凉。 尽管心里还有疑虑,但这般温馨的时光于他而言,实在太久未曾有过了。 母后抱憾而逝,朝堂暗潮汹涌。父皇早已心力交瘁,而他自己的力量却还不足以断绝他人的妄念。 十多年来,宇文璟没有一刻放松过警惕。可今日,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他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 不知不觉就到了驿站,宇文璟看着还在熟睡的夏妧,想了想,还是将披风抽去,放在了一旁。 已经更加往北了,风灌进来,虽算不得冷,但还是激得睡着的夏妧一抖,人也就醒了。宇文璟眼皮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马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夏妧这才发现,她竟睡了大半路,几上的茶都凉了,当下便有些惶恐地看向端坐一旁的宇文璟。 后者没有看她,径自起身下了车。夏妧赶紧整整睡皱的衣裙,也匆匆跟了出去。 这里距离鲁州已经很近了,空气中的水分也少了些。她拢了拢衣襟心想,该开始给殿下炖秋梨了。 晚上,夏妧端着秋梨盅,刚走到宇文璟门口,就听见里面响起了低低的谈话声。她听了听,好像是在谈论/公务,一时不太好敲门进去。 宇文璟已尽量压低的声音还是又气又急:“……现在已是九月,怎么可能会起瘟疫?!” 夏妧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当下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只听风铉也压低声音说道:“属下也是不敢相信!虽说伏秋大涝之后易生瘟疫,可是最闷热的时候都过去了,怎么这个时候起来?那鲁州刺史也是说不上来。 “不过,他已安排医户及早救治病患,也将城内水源撒灰杀毒。但城郊流民众多,已经开始出现譬如寒热交加、头痛呕吐及面赤气促之症,只怕一时不好压制啊。 “邹刺史知道殿下已在路上,更是担心有损殿下玉体,故特遣快马来报。还望殿下尽早定夺!” “哼!”宇文璟冷笑道:“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全须全尾地回去。便是回去了,也须得灰头土脸的才好!” 原本皇帝只是想给他一次恤下爱民的露脸机会,临到地方了却变成感染瘟疫的致命威胁。 去吧,皇子金贵,要是有个好歹,只怕遂了不知谁的意,至少那神秘的刺客主子肯定是喜闻乐见。不去吧,这都到城下了,要是在天下人面前露了怯,以后还有什么资格谈治国安民。 夏妧心道:可不就是有人不想让你好过嘛。 她咬了咬唇,轻轻敲响了门扇。 屋里静了一瞬,宇文璟的声音沉沉传来。 “进!” 第十章 三皇子府中,禁足的宇文茂正与谋士在书房密谈。 赵明已将密报呈给宇文茂看过。事出突然,稍显仓促,可他们的人好歹是将瘟疫之源送入了鲁州。虽说天气渐凉,未必能发挥最大效用,但也够宇文璟喝一壶的。 宇文茂那一向令女子着迷的嗓音中,此时却透着阴狠:“要是天欲助我,最好是让那病秧子也得上瘟疫,死在鲁州!想去收拢民心?哼,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 夏妧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她走到书案前,把南北杏炖秋梨放在案上一角,又给宇文璟布好调羹,退到一旁站定。 宇文璟抬头看向并未离去的她,目光似有不解,却也不问。 风铉见场面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问道:“阿妧可是有事要禀报殿下?” 夏妧闻言,鼓起勇气上前道:“殿下恕罪!适才阿妧在门外,无意间听见殿下和风将军的谈话……” 宇文璟面色一沉,凤眸瞬间幽深莫测。风铉也是心头一紧。 瘟疫之事事关重大,走漏了风声只怕更为棘手。 “阿妧斗胆,想为殿下排忧。”夏妧咬咬牙,还是接着说道:“阿妧曾听人说,黄蒿草,哦,就是入药后的青蒿,可治瘟疫。不知现在鲁州城中是否存有足够的青蒿。若是不足,还请殿下速速从各州府调运些过来。” 先发寒后发热,头痛呕吐,面赤气促,大概率是疟疾了。虽然她也不明白,这个一般发生在夏秋,靠蚊虫叮咬才得以传播的疫病,为什么拖到这时候才发作。也许是因为大涝之后,空气湿度较往年增加,所以今年的秋季还有不少蚊子。也可能是因为,秋季本就是蚊子繁殖的季节,所以更爱咬人。 但不论如何,趁着天气见凉蚊虫将逐渐减少,不利于病毒传播,赶紧对症下药压下去才是。 好在屠呦呦先生就是靠研究出青蒿素能治疟疾而拿的诺贝尔奖,不然获取知识基本靠报纸的小片儿警夏妧同志,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有什么好法子。 宇文璟越听心下越沉,听到最后,一双凤眸已然眯起,看向夏妧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狠戾。 夏妧也知道,她一个小小的汤圆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合常理。可一想到发病的灾民…… 孤儿院的院长奶奶是唐山人。大地震那年,她已经15岁了,还清楚地记得那场大灾之后的悲惨画\面。因为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好多人感染了肠炎和痢疾。若不是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快速反应,以及中央的强力支援,只怕老百姓没那么快能战胜疫情。 不管是什么原因,瘟疫一旦起来,便是迅速地人传人。到头来,受苦受难的还是可怜的百姓。 夏妧在辞鹤宫门前见过那些流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一想到瘟疫蔓延后他们的境遇,她便不能坐视不理。 这青蒿对于疟疾来说,简直就是流感的达菲。所以,就算拼着暴露“身份”,她也要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宇文璟。 宇文璟一言不发地看着夏妧许久,久到她觉得头皮已经开始发麻,终于听见他开口道:“风铉,快马急报鲁州刺史。让他查一查,青蒿是否可以一试。” 夏妧觉得身上的目光不那么压人了,才试着抬起头来,试探着问道:“殿下,秋梨盅快要凉了,不如让阿妧下去替您热一下?” 宇文璟闻言默了片刻,未置可否地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从房里出来以后,夏妧才发现她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第二日晚间,宇文璟一行终于抵达了鲁州城下。尽管已过了开城门的时辰,刺史邹浩仍然亲自带人打开城门,恭恭敬敬地迎了出来。 水灾过后的鲁州城,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盛景。沿河受灾的百姓纷纷拥入,但城中安置灾民的草棚早已人满为患。路边仍然可见,大量灾民尚无片瓦遮头。加上这几日疫情初起,原本需要开棚施粥维护治安的人手,又要被抽调出一部分去看护病患,此刻城中人手真是捉襟见肘。 本是将近深秋气候渐凉,可由于草棚内安置人数太多,不免较寻常秋日要潮湿闷热许多,一时间疟疾传播速度不容小觑。 邹浩已经按照宇文璟的吩咐,将方子告知了经验丰富的大夫。大夫觉得,青蒿本就有清透虚热、凉血除蒸之效,虽未曾有医书/记载其有截疟之良效,但未尝不可一试。 所以邹浩也是把心一横,将城中药铺的青蒿统统征调过来,加上甘草一并煮了汤药,给病患们服用。 上午刚刚服下,晚间便已得到了许多百姓好转的消息。这也使得邹浩一直揪着的心稍稍安定,迎接二皇子时也有了些底气。 邹浩早已将正屋收拾出来供宇文璟一行安置,但毕竟还是不符合接待皇子的规格。所以,当他领着宇文璟走进屋内时,神色间便有些赧然:“请恕下官准备不周。此处简陋,还望二殿下海涵!” 宇文璟沿着主道一路行来,眼中虽见一派萧条景象,百姓人人面有戚色,但城中布药施粥、巡逻治安皆是井井有条。他心中对这鲁州刺史的为官治理能力,早已有了几分赞赏。眼下看着这质朴无华的刺史府邸,对邹浩的为人品格更是暗暗称许。 此时城中处处是受灾后的残垣断瓦,又怕有宵小横行,将他们安置在刺史府中,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宇文璟当即摆摆手,示意邹浩不必多言,自去歇下,待明日早间再来禀报情况。邹浩目含感激地退了出去,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 夏妧去外头净了手,打了一盆温水端进正屋来,就见宇文璟坐在窗前榻上,正在翻看着一份奏报。 为了尽快抵达鲁州城,宇文璟命车马一路疾驰,中途并未停下用晚膳。 夏妧心里算了一下,距离上一次进食,他已经超过1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从昨夜到现在,二人虽仍是同乘,但他始终没有跟夏妧说过一句话。下午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进食的欲望,只喝了点温水,便一直闭目养神。直到进了鲁州城,他才睁开眼来,掀开车帘视察外面的情形。 夏妧心里堵堵的。 尽管她不想害人,可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的确是个刺客。也许手上还沾过人命。即便她不展现超出伪装身份的智识,以宇文璟的敏锐嗅觉,时间长了,也不可能不动疑心。 进城的时候,她也偷偷往窗外望去。 远远的街角处,可以看到些简陋的病人遗体安置点。草棚内一些百姓坐在席上,或无助地拥着啼哭的小儿,或强撑着精神,低声安慰幸存的亲人。众人皆是面带戚容,神情委顿。 夏妧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不忍多看。青蒿虽有特效,但这样看来,还是有不少百姓未能得到及时的救治啊。 所以,即便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但她并不后悔。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知雪给宇文璟铺好床退了出去,临走时抬眼看了一下正在屋内安置水盆的夏妧,咬咬唇,轻轻地把房门关上了。 夏妧拧了块温温的帕子,双手捧着走过去,轻声唤宇文璟:“殿下。” 宇文璟从邸报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和脖子,又站起身来去水盆净了手,才回来坐下。 夏妧觑着他的脸色,试着问道:“殿下\腹中是否饥饿,阿妧适才看过,厨下的火还没熄。阿妧可以为殿下做些小点送来。” 宇文璟抬起头来,看着夏妧有些无措的神情,平静地说:“不必了。夜已深,你们都去歇下吧。”说完又低下头,不再看她。 夏妧屈膝应是,转过身端了水盆就出去了。 待她的脚步声远去,宇文璟才重新抬起头来。他望着关上的房门,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风铉!” 正在门外安排巡夜的风铉听见传唤,连忙推门进屋来。 “殿下有何吩咐!” 宇文璟默了一默,沉沉开口:“传信给蜚隼。我要知道,当年她为谁所救。” 风铉闻言吃了一惊。 蜚隼是宇文璟手下最善追踪和调查的高手,从未有失。风铉心下暗道,用他同门里最出色的探子,来对付一个卖汤圆的小娘子,有必要吗? 可殿下的判断从未出错,所以风铉也只能咬牙应是,立即下去传讯。 第二日一早,宇文璟用过一碗白粥,几口小菜,便吩咐撤去膳席。 在外等候多时的邹浩忙走了进来。宇文璟仔细听着他通报城中情况,不时点头以示肯定。 目前,沿岸州郡均已陆续收到户部新发放的钱款。修筑河堤一事也有了眉目,工部已征调最好的工匠尽速前来。相信此次,鲁州定能修出一座真正能够抵御洪灾、保卫家园的大堤来。 此外,邹浩已安排人手日夜赶工,修缮城中被淹毁的房屋,还把身体状况良好的失地农民组织起来,重新分划田亩垦种。 最令邹浩惊喜的是,原本以为祸不单行,要遭瘟疫大难的病患们,在青蒿的药效下,居然真的康复了!疫情被有效遏止在了初期,并未造成大面积的扩散。 这对于愁绪缠身的邹浩来说,真是意外之喜。当下他便要跪起身子,替全城的百姓叩谢二殿下救命之恩。 宇文璟抬手制止了他,示意知雪为邹刺史添上一碗茶。他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垂首不语。 邹浩端起几上的茶盏,微微润了一口,又叹了口气道:“瘟疫之危虽解,但眼前还有一事,才真正令下官心烦意闷,夜不能寐啊!” 第十一章 “哦?”宇文璟抬眼问道:“何事令刺史如此忧虑?” 邹浩看着青瓷盏中的茶汤,有些难以开口。以上贡手法制成胡人靴的龙团,用百里以外取来的山泉水煮好以后,只取头三碗舀来饮用。这样的好茶,对于皇子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对于灾后的鲁州城而言,实在是太过靡费了。 宇文璟看他久久不言,心念一转,缓缓开口道:“刺史可是想说,城中粮食所储无多?” 邹浩猛地抬起头,刚想问他是如何得知。可转念一想今早给殿下呈上的早膳,心下早已了然,于是便也默认了。 宇文璟来之前确实没有想过,鲁州竟会如此缺粮。毕竟这里是粮食产地,一向储备丰厚,一年的涝害应该不至于令粮库告罄。 可沿路所见的灾民,皆面有饥色。昨日看那粥棚的大缸里,舀出的米粥也稀得不行。今晨醒来,看到身为皇子也只能食用些清粥小菜,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他正想等邹浩好好跟他说说,为何粮食会如此匮乏。 邹浩苦笑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今年长河决堤改道,流民四散,掩都掩不住,这才得以上达天听。陛下圣明,怜惜百姓,处置奸佞,这个月也已拨下款项来。可实际上,鲁州已连续三年大涝。虽是产粮地区,却年年粮食歉收。 “下官每年呈上去的奏章都石沉大海,户部也多有瞒报。朝廷的公粮我们不敢拖欠,州府内的粮仓却实打实的空虚了啊。” 宇文璟凤眸微沉,握着茶盏的手也是一紧。这个韩德修,真是死不足惜。 “下官已向附近州府求粮。但长河决堤,今年遭灾的州府不止鲁州一处,只是鲁州最为严重罢了。各州府都需开仓放粮,哪里顾得上救援邻郡呢。甫一遭灾,下官就已上书朝廷,但也是杳无回音啊……” 宇文璟抬头打量了一下邹浩。堂堂一州刺史,腰带都快挂不住了。想来这个贫苦出身靠科举入仕的地方官,早已是勇担表率,节衣缩食了吧。 “我立即着人调粮过来。城中粮食还能撑几日?”宇文璟皱着眉头正色道。 邹浩紧了紧拳头,咬牙道:“至多半月!” 宇文璟闻言却心下稍安。 持皇子印加盖的文书,快马加鞭送到最近的军粮屯库,再调运粮食回来。最快的第一批粮食大约十五日便能抵达。看这邹浩的神情,半月恐怕已是极限。但他既已说了可撑半月,当也决不会食言。 宇文璟唤来风铉,挥毫写就一份调粮文书,盖上皇子印玺,嘱咐他着人快马传送。风铉不敢耽搁,接了文书立即出去安排。 邹浩心下一松。看来二皇子果真愿意承担挪用军粮的责任,先行救济灾民。他暗暗算着援粮能够到来的时间,心里满是沉甸甸的感激。 ———————— 夏妧在厨房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太多可以制作的食材。最后,她只好拿些陈年红豆细细洗了,又用温水浸泡半日,加点百合,熬煮成一碗浓稠的红豆沙。 刺史府尚且如此,何况外面百姓家里呢。 她叹了口气,将红豆沙盛入点彩青瓷碗中,给宇文璟送了过去。 虽然他不一定还吃她做的东西,但夏妧想着,还是要尽自己的本分,多还他一点恩情。至少,是他阴差阳错的庇护,让她免于面对原来的主子和生活。 夏妧进来时,宇文璟正在房内看着一卷五谷记载。她把瓷碗端到书案一角,正要退下,就听见宇文璟开口叫住了她。 “青蒿可治疟疾,是谁告诉你的?” 夏妧咬咬唇,回过头来小声答道:“阿妧只是听收养我的老媪提过,想着试一试罢了。” 宇文璟看着她,并未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调羹,试了一口红豆沙。 “今日的红豆沙熬得极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这一句,夏妧的鼻子竟有了些酸意,一直堵着的心也瞬间松快了不少。 至少他知道,她对百姓是没有恶意的。 可能是早午膳都用得不多,所以今天这一碗红豆沙,竟让他喝得几乎见了底。 夏妧收拾碗盏下去的时候,嘴角都是噙着笑的。 宇文璟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身份不明,却又不似对他怀有恶意。她究竟是何人,又到底意欲何为? ———————— 京城皇宫内的疏影殿中,宇文湛正和母妃用着晚膳。 梅妃纤纤素手持起象牙箸,夹了颗四喜丸子,送到儿子的碗里,温和地埋怨道:“知道你天天在外头做大事,可也要注意身子啊!你看你这脸,都瘦了一圈了。” 宇文湛夹起丸子,笑着道:“在母妃眼里,儿子就是胖成头猪,恐怕也是瘦的吧。” 梅妃掩嘴笑笑:“胡说什么。身为皇子,怎能口出粗鄙之言。你呀,就缺个人来管教。” 宇文湛抓筷子的手一顿,几口嚼下丸子,又道:“我知道母妃想说什么。您又想叫我娶亲了对吧?” “什么叫又想?”梅妃屏退左右,看着满脸不在乎的儿子,放下筷子说道:“二皇子是自己有主意,陛下也怜惜他。你可不一样,你若不早些将那好人家的娶回去,那陛下就不知要给你指一门什么样的亲事了!” 宇文湛也放下碗箸,收了些戏谑的神色:“母妃,我知道。您不就是想替我去求父皇,赐婚我和蓁蓁吗?” 梅妃朝殿外望了望,回头说道:“难得陶家小娘子不嫌弃你母妃的出身,又与你情投意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情投意合?宇文湛想了想,好吧,就算是情投意合吧,虽然自己这头儿的感情远不及陶蓁蓁的浓烈。 “母妃,我也没说不行啊。”他给自己舀了一碗汤:“之前只是觉得蓁蓁太小了而已。” 梅妃眼神一亮:“不小了,她如今正是二八年华,是个宜婚宜生养的年纪啊!” 宇文湛想了想,耸耸肩:“行啊。那母妃您找个机会跟父皇提了吧。儿子都听您的!” 梅妃立即笑逐颜开,心里一阵欢喜,这孩子的终身大事啊,终于是定了! ———————— 过了五日,夏妧带着刺史府中的几个婢女一道,由府吏护着,想去城外挖些野菜来做饭。 来的路上,夏妧看道旁长了不少野草,其实是可以做菜的。只是这个朝代的人可能不太懂如何处理,便只得作罢。 这些野菜虽有微毒,但处理得当,食用之后对人身体是无害的。夏妧问过宇文璟,得了他允准,便带上几个婢女一道出来了。 城内疫情已经控制住了,病患们都在渐渐好转。可是粮食短缺的问题,却也越来越浮出水面。施粥的频率已从一日两次,改为了一日一次。好在邹浩将老弱病残单独安置,额外施粥,否则只怕这些人很快就要饿死了。 夏妧她们挖了不少野菜,见日已西斜,便匆匆往回赶。快到刺史府时,她们见到两个蓬头垢面的灾民正躺在巷口处。其中一人全身浮肿,面皮胀得发亮,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夏妧遣人上去探了探,另一个人已经没了气息。 她看了看还在呻/吟的那个人,知道他应该是饿了多日,已经浑身水肿了。再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会死。 她自问无法见死不救,当下便让府吏将他扶进大门后。她又跑去厨下,寻了些米糠炒熟,再加上盐,倒入开水搅拌成糊状,端过去一勺一勺慢慢喂进他口中。 刺史夫人闻听此事,也没有责怪她,而是吩咐把那人送进了下人房里,又着人照看着。夏妧不在宇文璟房里伺候时,也时时跑来照看一二。 不知道是夏妧的方子真管用,还是此人命不该绝。过了三日,这人居然逐渐消肿,恢复了本来模样,活了过来。 他自称名叫阿霖,来自附近的山阳县。长河改道,他们村被彻底冲毁。他和同村的朋友在山上砍柴,逃过一劫。之后二人沿路乞讨而来,可又哪有人家有余粮给他们。他们一路靠树皮野菜熬到了这鲁州城中,终究已是强弩之末。 前阵子物资和床位都紧缺,官吏们原也不忍心,可见他们已是半死之人了,喂粥也是徒劳,便没有让他们住在草棚之中。想着不出两日也就是两具尸体了,还是把粮食留给有希望的人更好,到时候他们再寻张草席帮着安置了便是。 没成想老天让他遇上了夏妧,后者用院长奶奶教的法子,居然把他救活了。所以他一醒来,就挣扎着下地,对着夏妧磕了好几个响头。他直磕得脑子又犯了晕,才被人硬生生扶住了。 可他还是坚持要报恩,夏妧没法子,只好问过刺史夫人,等他大好了,就把他留在府内做个杂役。 宇文璟听说夏妧救了个将死的流民,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的疑虑更甚。毕竟,她懂的东西太多,来历又扑朔迷离,偏偏一片爱民的赤子之心却不容置疑。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不禁心想:这样的人,究竟是有人处心积虑送到自己身边,还是天意见怜,让他遇上了同路之人…… 第十二章 过了十月,空气中的寒意已经很明显了。仅着中衣的宇文璟刚练完拳,接过风铉递来的布巾擦了擦汗,便回屋更衣吩咐传膳。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母后便托当时的远房族兄,刚刚被先帝封为抚北大将军的夏云豪,教了他一套简单的拳法,嘱咐他每日晨起午后各练一遍。不为习武自保,只求强身健体。 他六岁开始练拳,风雨不辍。到得八岁时,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再也不是风里玩一阵就要头疼脑热的孩子了。 也是那一年,夏云豪领兵赶赴西北抵御戎人,对阵之时不幸中箭负伤。而后,他居然亲笔写信,阵前通敌。当时的军师黎珈及时发现了这封尚未送出的投降信,连夜将信送往朝廷。他又说动几个军士斩杀了夏云豪,死守城池直到朝廷派来援军,最终自己也以身殉国。投敌的亲笔信送到京城,满朝哗然。先帝怒不可遏,当即下诏将夏云豪一家满门抄斩。 那时还是太子妃的夏氏,因生了宇文璟后便落下了体虚心悸的病,平日里本就不能受刺/激。正在皇家书院进学的宇文璟闻听消息,立即往太子府赶去。可惜他冲进寝殿,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攥着父皇的手,向他投来那样悲悯不甘的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披着缞麻的宇文璟跪在蒲团上,早已哭成个小小的泪人。母后的贴身婢女那几日不在,还是侍妾的梅娘娘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将他拥进怀中,轻声在他耳边低语:“小殿下,太子妃殿下临走之时,最舍不下的就是您了!您可一定要珍重自身啊……” 宇文璟仿佛就是从那时,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尽管父皇真心疼爱他,但朝事繁杂,难免力所不逮。他一个八岁的小皇子,渐渐开始学会隐藏情绪,喜恶,还有身体的状况。在继后一/党的虎视眈眈之下,他小心地借着父皇的助力,暗中积攒自己的力量。 他一向觉得,父皇待他与其他兄弟是不同的。因此,他行事并不着眼于争储,而是将这江山,看作他与父皇共同的重任。他虽按照父皇的安排协掌吏部,但从来只论才干、而非因个人好恶去擢拔或贬斥官员。 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与父皇之间,已形成了某种默契。因此,他更加注意隐藏自己真实的一面。 就好比现在,其实他的身体已和常人无异。但为了麻痹敌人,他还是克制自己,尽量不出席一些需要宴饮的场合,也从不表现出对任何女子的欣赏偏爱。 所以,当这个身份不明的阿妧不仅是饮食厨艺,甚或是行事举止,都恰好令他忍不住侧目时,就由不得他不好好思量了。尤其是,他越想晾着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她的消息。 好比现在。已经吩咐传膳好一阵了,她却还迟迟未将早膳端上来。宇文璟眉头皱了皱,正想叫风铉去看看,就见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鲁州城的粮食危机早已因为几批军粮的到来而解除了。所以他的早膳也比清粥咸菜丰富了许多。 一碗小米燕麦粥,一碟蜜渍火腿丝,还有一个琉璃碗里盛着些切碎的蔬菜叶子,上面摞着一分为四的水煮蛋白,最后淋上了几滴混着胡麻油的香醋。 淀粉,蛋白,脂肪,维生素,粗纤维,氨基酸。夏妧对自己给宇文璟准备的早餐搭配非常满意。 毕竟,早餐要吃好,午餐要吃饱,晚餐要吃少,是居委大妈在小区里宣传过的呀! 因为古人不敢吃生的蔬菜,所以她特地把每样蔬菜采用大量沸水、短时焯水、适量加盐的方式处理,以便减少维生素的损耗,而且保持蔬菜的碧绿。她还特地用琉璃碗来装盘,给这盘焯水的杂菜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碧蔬砂璃。 宇文璟小口喝着粥,夹了一筷子每天早上都有的碧蔬,心里觉得舒适得很。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夏妧,却发现今天这小厨娘的鬓角发梢有些薄汗。 已经开始入冬了,早膳也不需要蒸焖煎炸,何以还会这般?他不动声色地用完早膳,趁着夏妧收拾的空档,随意地看着她问道:“阿妧早上可是出去了?” 夏妧收拾碗盏的手一顿,接着好奇地回道:“回殿下,阿妧一直在府中。殿下何以这样问?” 宇文璟收回目光,拿手帕擦了擦手:“无事。只是见你似乎有些热,以为是早间出了门的缘故。” 夏妧恍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咧嘴笑了:“晨起无事,不知殿下今日传膳传得早,就去跟阿霖踢了会儿毽子。”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玩得兴起,误了殿下的早膳,望殿下恕罪。” 宇文璟原本微弯的嘴角无端就有些挂不住了。 “那个阿霖,我记得你说过,他好像是山阳县人吧?” 夏妧没想到他会问起阿霖,把收好的托盘放下,点点头道:“回殿下,是的。” 宇文璟沉吟片刻,又道:“鲁州城形势已见好。过几日,我想去查看一下附近郡县的情形,可又不想听官府的陈词冗调,想寻个地道的向导。你若觉得他可以的话,不如此次就由他一道,随我们去山阳县一带看看吧。” 夏妧想了想,觉得阿霖虽说家贫,但颇识得几个字,谈吐虽说不上文雅,可也并不粗鄙,应当不会唐突了贵人。而且他挺健谈的,当个导游介绍风土民情应该也能胜任。当下她便替阿霖答应了下来。 阿霖听说二皇子要他当向导,难免有些担心害怕。夏妧笑着安慰他道:“阿霖,你不要太担心。殿下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但人是极好的。” 她想起在辞鹤宫前,他还吩咐风铉回护百姓,以及这次虽然怀疑她,却还是以百姓为重采用青蒿的行为,又接着说道:“而且殿下是心怀百姓之人。你放心,他不会苛待你的。” 阿霖的命是夏妧救的,对夏妧的话自是无有不信。既然她都说行了,那肯定没有不行的,当下便也安下心来了。 —————————— 兵部尚书陶炜府上,小女儿陶蓁蓁正坐在屋里,缠着母亲同意她去参加梅妃娘娘下月中的赏梅宴。 疏影殿的后面是一片梅园。每年冬季,小小的腊梅在一片雪白之中绽放,煞是好看。梅妃娘娘喜欢在十一月中、腊梅初开的时候,叫上命妇们和各府千金一道赏梅赋诗。今年的帖子,也照例送了两张到陶大人府上,就是邀请陶夫人和陶蓁蓁前去赴宴的。 若是往年,陶夫人接下也就带着女儿去了。可是今年陶大人特意嘱咐过,如今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的矛盾渐深,四皇子与二皇子又是一路的,自己家的女儿什么心思她们夫妻俩怎么会不知道。 像陶大人这种当过大将军,在军中仍颇有些威信的朝廷重臣,此时实在不宜站队选边。所以他特意嘱咐了夫人,能少往梅妃那边凑就少往那边去。 可陶蓁蓁才不管这些。她自幼随母亲长在京中,少时就与四皇子交好。那时哥哥随父亲到军中历练,京城里的小娘子们又嫌弃她不爱红妆爱武装,总与她玩不到一起。她一个人常常孤单地在府中习武练剑。 彼时宇文湛年少,尚未建府,皇室宗亲嫌他生母梅嫔出身低微,不大愿与他玩耍。二哥又自幼体弱,不能尽兴嬉戏,所以他总爱带着小内侍偷溜出宫找乐子。 一次偶然的茶楼听戏,让他碰上了同样偷溜出府、女扮男装的陶小娘子。两人相谈甚欢,之后便经常一同约着溜出来玩。 等到年纪渐长,知道了陶小娘子的真实身份时,宇文湛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陶蓁蓁却早已芳心暗许,认定他了。 所以今年母亲不同意她去参加赏梅宴,她当然不依,缠着陶夫人已经一个早晨了:“哎呀母亲!您就带我去嘛。刘大学士家的倩倩姐姐也要去呢,还有贺侍郎家的兰芝妹妹,大家都去就我不去,多不好啊。” 陶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瞥了她一眼道:“我竟不知,你与她们几个,何时这般要好了。” 陶蓁蓁被她问得一噎,讪讪道:“就、就这阵子的事儿。哎呀母亲,年年都去的,今年不去,您不怕梅娘娘会不高兴吗?” 陶夫人笑道:“这就奇了。我又没说我不去,只是不让你去。梅娘娘的帖子上也没说,收了的都得去。陶家已经有人出席了,少你一个,怎么就要惹她生气了。梅娘娘可没你想得那般小气吧。” 陶蓁蓁知道说不动母亲,气鼓鼓地威胁道:“母亲若是不带女儿去,女儿便自己想法子!” 陶夫人奇道:“那可是在宫里!你能有什么法子?” 陶蓁蓁脖子一拧,嘴硬道:“反正我就是要去!” 陶夫人轻轻吹开茶上的浮沫,温声劝道:“蓁蓁,母亲也不敢断言四皇子并非良配。可眼下局势未明,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惹急了你父亲,看他非着人把你关在这府里不可!” 陶蓁蓁咬着嘴唇,一脸忿忿不平。可她也知道,母亲这是铁了心要执行父亲的命令了。她只得萎顿在座上,攥着帖子,心中恨恨不已。 第十三章 前阵子人手不足,宇文璟命知雪跟着刺史夫人一道,帮忙照看生病的灾民。可能是不慎被过了病气,这几日知雪有些发热。宇文璟命她在刺史府中养病,不必随行。 因为是微服私访,所以他只选了几个好手纵马护卫。选了个天晴的日子,一行人便轻车简从地出了鲁州城。 山阳县本是距离鲁州城最近的一个县,虽不算富裕,但也有些底子,县里有着不少耕读人家。可惜今年长河改道,山阳县首当其冲,县城早已成了一片汪泽。 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宇文璟就会招阿霖上前,细细询问一些风土民情。这一日,他们来到了山阳县城附近的山上。 俯瞰着昔日的家乡,想到逝去的亲人们,死里逃生的阿霖难免一阵心伤感怀。 夏妧见他不好受,便走上前去,轻抚着他的后背劝道:“阿霖,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善自珍重。如此,你的家人在天上,才会觉得安心啊。” 据说她是地震后幸存的婴儿,被母亲护着才逃过一劫。救灾的部队把她送入了省城的孤儿院里。她不曾有过家人,但院长奶奶跟她说过,她的家人一定是很爱她的,要她好好活在这世上,让天堂里的家人们安心。 对于现代人而言,搭个肩膀摸个后背,都是很常见的安慰举动。但是放在古人眼里,就不见得是相同的意义了。 所以心中不悦的宇文璟就看着这个尚未娶亲的阿霖,眼泪都还没擦干,就脸红红地往旁让去,一面还偷偷拿眼瞧她。 夏妧浑然不觉自己的举止有何不妥。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将至,便去问风铉晚间投宿之事。 因为不想惊动官府,所以他们不打算住官驿或是府衙。宇文璟让风铉问了阿霖,得知山脚下有间客栈,便同意尽快赶路投店。风铉领命,带着车队往山下赶去。 天刚黑,一行人就到了山下的客栈。出乎众人意料,这间客栈并不简陋。只是此时没什么客人,显得有些萧条,陈设也有些老旧了。 鲁州一带有不少名山大川,早些年,附近州县的许多游客都会携家眷前来踏春赏秋,所以这家客栈也曾有过许多年好光景。 只是这几年,河堤缺工少料年久失修,长河频频决堤,往来的游人渐渐减少,这客栈的生意便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风铉将足份的银两交给客栈掌柜,告诉他这客栈他们包下了,不让再住进其他闲杂人士。掌柜的已经许久未见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自然是眉开眼笑地把人迎了进来,又吩咐小二烧水送到客房,还让厨房赶紧生火备饭。 夏妧给宇文璟煮好茶,便去厨下帮忙安排晚膳了。阿霖怕她用不惯乡间的炉灶,也跟过去帮忙。两人说说笑笑地忙了半晌,一道把晚膳给宇文璟端了上来。 客栈不比府中,宇文璟也没有那么讲究。见众人都行了一路也累了饿了,他便让夏妧告诉店家,再置几桌菜,大家都在一楼用膳,不必等他用完再吃。 众人都感念殿下/体恤,纷纷谢恩。 不多时,店家就安置好了另外三张大席,众人三三两两入座,也用起晚膳来。 侍卫们吃/饭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宇文璟又有心让众人松泛些,便也没让风铉对他们的闲谈出言制止。 夏妧和阿霖同桌,见他吃东西很是拘谨,便帮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到碗里。不用说,阿霖又是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夏妧没别的意思,她在现实世界里已经二十五岁了,看着十八岁的阿霖就跟个小/弟弟似的。见他因为沿路讲解累了半日,又为想念亲人伤心难过,吃个晚饭还要跟大人物隔得那么近,便想着让他多吃点。化悲伤为食欲,总是没错的。 宇文璟余光看见这一幕,眼皮跳了跳,缓缓舀了一口黍饭嚼着。 风铉看着她们俩,对阿霖说道:“阿霖,家中可曾为你定亲?” 阿霖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晕又泛了上来:“家里穷,祖上也没出什么读书人,哪有人看得上我们家啊。” 夏妧已经吃完了,拿帕子擦了擦嘴,闻言笑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吗?你还这么年轻,又有一身好气力。年轻人,勤劳能干,还怕没出头之日吗。” 十八岁,多么年轻啊,放现代才刚参加完高考吧。人生才刚刚开始,就想着难找对象?夏妧暗暗笑道,哪儿就这么妄自菲薄了。 阿霖感激地点点头,吃了一口红烧肉,鼓起勇气问道:“阿妧,我能不能跟你们回京城啊?” 京城比鲁州肯定有更多的机会。那二三线城市的人还天天想着挤进北上广深呢,阿霖有这个想法也正常。 可夏妧心想,她自己都是个寄人篱下的,要带他走,还得她的老板同意吧。她现在还真不好答应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风铉笑了笑道:“你想上京城,是为着自己啊,还是为着什么别的呢?” 阿霖脸一红,硬着头皮问他:“有什么区别呀?” 风铉双手抱胸解释道:“你若是为着自己,我们可以去请邹刺史给你谋个差事。你好好干,不怕将来没有出头之日,也不用大老远地去京城讨生活。你若是为着别的嘛……” 他瞟了一眼也在认真听着的夏妧,促狭地对他笑道:“你跟不了人家走,可以让人家留下来啊!” “咳咳咳咳!” 夏妧还没来得及听出这后面的意思,就被宇文璟呛得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给吓了一跳。 宇文璟刚夹了颗烧栗子含进嘴里,就听见风铉来了这么一句。他心里莫名一紧,一口气便没匀过来。 这板栗原是用来焖鸡肉的,可厨子手艺一般,焖得颇为夹生发硬。宇文璟现下就被这颗栗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地噎住了,憋得他一张俊脸都渐渐变成了酱紫色。 一众侍卫当即变色,风铉赶过来就要替他拍背。夏妧连忙喝住他:“放着我来!” 这种情况,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就是命里该绝了,但对于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民警察夏妧同志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小场面。 只见她猛地推开风铉,一步跨到宇文璟身后,以前弓后蹬的姿势站稳,用力拉过他靠坐在自己腿上。接着将双臂从他腋下穿过,环抱住他,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握拳的左手虎口贴在他胸肋下方。 因为宇文璟比她高上许多,所以这个动作她完成地有点吃力,但终究还是做到了。 然后,夏妧同志在一众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眼前,突然用力收紧双臂,左拳虎口向他腹部上方猛烈压下,同时挺直腰身,将他从后向前,用力顶了起来! “嗒!”一颗顽强的栗子从皇子殿下口中吐了出来,掉在了桌上,发出全场唯一的声响。 客栈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咳咳……”宇文璟弯腰咳了两声,终于喘过气来,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身旁正在抚摸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的阿妧,一时间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煞是精彩。 夏妧看他缓过来了,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好家伙,要是他就这么交代在这儿,那她还真是收拾包袱立马投奔宇文湛,等着全书完就可以了。 宇文璟一生之中从未如此狼狈过。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娘子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 尤其是他还不能生气。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刚才阿妧的法子确确实实救了他一命! 夏妧从这不寻常的安静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她勾起手指摸了摸鼻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低头说道:“幼时,好像看到杂耍班子里有人这么用过,我也记得不甚清楚了。适才一时情急,就……” 她低声说着,干脆往地上一跪:“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说完脑袋往地上一磕,居然不起来了。 宇文璟此刻心里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他扪心自问,自己的情绪从未如这般复杂激动过。 半晌,夏妧才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无妨。都早些休息吧。”说完转身抬脚就上了楼,风铉赶紧跟了上去。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散去。阿霖嘴张了张,终究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红着脸跟着侍卫们散了。 夏妧长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讪讪地看了柜台后面嘴还张着的掌柜一眼,故作镇定地回了房。 洗完澡,宇文璟将半干的长发松松挽起,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风铉替他由后向前,系上了腰封。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起适才环住自己的那个柔软怀抱来。 一丝红晕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他耳后。 “笃笃笃。”有人敲门。 “何事。”宇文璟用尚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到。 “殿下,”阿妧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炖了些秋梨水来。您用过再歇下吧!” 宇文璟扬了扬下巴,示意风铉开门。 风铉开了门,把夏妧让了进来,自己则转身把门带上退了出去。 夏妧把川贝秋梨水放在方几上,揭开还有些烫的盅盖,抬头劝道:“殿下,秋梨水温热的时候喝,效果更佳。” 呛过的人嗓子会有损伤,不宜进食太甜的东西。所以她这碗秋梨水并没有放冰糖,而是放了磨成粉的川贝。 宇文璟低头喝着梨水,突然想起来,往年这个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咳上一阵的。今年不知是不是一直用着这些甜食的缘故,竟没怎么咳嗽。 若不是今天呛伤了喉咙,只怕他都想不起这个季节容易犯咳症的事来。 夏妧见他停下了动作,奇怪地看向他。后者感觉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低声笑道:“阿妧懂得可真多。” 夏妧只当他还在说晚饭时候的事,紧了紧抓着托盘的手,没敢说话。 宇文璟看出了她的心思,沉吟片刻,还是轻轻地开了口:“今日,谢谢你了。” 夏妧闻言松了口气,脸上带着笑意道:“不敢当殿下的谢。是殿下有上天庇佑,福大命大。” “上天庇佑吗?”宇文璟小声重复着她的话,苦笑一声道:“我从不祈求上天垂怜。凡事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稳妥。所以,”他抬眼看向夏妧,缓缓道:“今日有你在我身边,谢谢。” 今后,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逃走。 不管你是谁的人,最终只会是我的。 第十四章 次日一早,阿霖带着一行人往山阴县出发。一路上,风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他发现,阿霖虽没进过学堂,但人却挺聪明。就好比这骑马,他只是出门前教了几天,阿霖便能骑着匹小马赶上队伍了。 因为山间寂静,坐在马车里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只听风铉问阿霖,山阴县和山阳县哪个更富裕,读书人更多。 “怎么说呢,我们山阳县诗书耕读的人家比他们要多吧。可山阴县的人做生意的多,那些赚了钱家里却没有儿子的,也会来我们县招婿。想着供出个把秀才举人来,就能光宗耀祖了。” “哦?那这么说,还是山阳县的读书人多啊。就好比阿霖你,我看也识得挺多字的。”风铉笑道。 阿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家是城郊的,家里倒是没什么人读出来了。不过以前隔我们家不远,住了位举人窦相公。他学问很好,人也很好,就是他教了我认字的。唉,可惜后来……” “后来?后来怎么了?” “后来有一年,大概四五年前吧,窦相公去京城参加会试,窦娘子怀着身孕在家跟婆母同住。谁知一夜之间,竟双双死在了家中。等到窦相公考完,闻讯赶回来时,尸体早已放不住,由县里主持着先行下葬了。后来,窦相公也不知去哪里了,唉……” 一想到美貌又善良的窦家娘子,还有和蔼可亲的窦老媪,阿霖暗暗叹了口气。 风铉听得眉头一皱:“这人命官司,县里难道也没有个说法吗?” 阿霖摇摇头:“官府也有差人来查,可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名堂来。最后断了个山贼入室劫货,因见窦家娘子貌美,突生歹念,便犯下杀人恶行后遁去了。可是人海茫茫,上哪里搜捕几个也不知长何样的山贼去,唉。” 风铉一拳锤在马鞍上,忿忿道:“真是岂有此理!这县令分明是草菅人命!” 阿霖想了想,凑过去接着道:“说来也怪,那一年,县里的张员外家也被山贼入室劫货了。 “幸亏那天,张夫人带着儿媳孙儿去了庙里进香,因遇上大雨,便住在了庙里。那晚啊,张员外和长子就在睡梦中,被人一刀给咔嚓了! “两个案子后来都是不了了之。所以我们都说,县令老爷就是个糊涂蛋,断不了的案子就胡乱诌个山贼出来顶上。可听说啊,人家上头有贵人。所以后来,他也还是太太平平地致了仕,回乡安心养老了。” 夏妧在马车上听见这段,无声叹了口气。 宇文璟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山阳县前些年的官吏考核,吏部都是有底的,断过的案子也一样。等回了京,让人查一查便是。” 四五年前的案子,还不算什么积年旧案,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点什么来。 夏妧抬头,感激地望向他道:“多谢殿下!若真能找出恶徒,还死者一个公道,也是他们的福分了。” 宇文璟被她看得耳根一热,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停车。”他突然吩咐道。 夏妧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几个流民正在道旁步履蹒跚地行着路。 风铉闻言赶紧让车夫勒住马放下脚凳,宇文璟掀袍下车,走了过去。风铉也下马跟了上去。夏妧忙提起裙角下了车,垂手站在车边。 那几位应该是一家人。一对满面风霜的老年夫妇,带着两个神色茫然的孩子。少年看着八/九岁,少女大些,估摸着有十四五岁了。他们身上的素服都已被风尘雨水染上了层灰色,脸上满是饥饿与疲惫。 见有贵人模样的郎君走来,他们也停住了脚,有些忐忑地站在那里。 宇文璟向老汉拱手一揖,温声问道:“在下江陵喻氏,到鲁州一带行商。敢问老人家是从何处来?可是去往鲁州城避难?” 老汉也拱手道:“老汉姓左,一家人在禹县务农。喻郎君说的不错,此番禹县也遭了灾,我们正是打算去鲁州城寻亲避难的。” 宇文璟又道:“禹县的灾情亦如此严重吗,竟无法等待救援?” 左老汉叹口气道:“喻郎君有所不知。我儿……”他眼圈红了红,接着道:“我那儿子年后身子便不大好了。连着几年大水,家里耕的地都淹了,哪里还有什么收成。两个孙儿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食不够,他竟怎么也不肯再进食。洪水来时,我们那会水的儿媳冒险游回家里,看能不能再抢出些能吃的东西,结果赶上一个浪头,人也没了……” 说到这里,一旁的少女再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左老汉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有个侄儿在鲁州城里做事,每年也有书信往来。前阵子,他派人送信来,说是听说了禹县受灾的事。他说,现下鲁州城里来了贵人,有了粮食,让我们过去寻他。我们想着,地没了,孙儿还没长成,不如就去投了他,以后也好有个长远。” 宇文璟听完,暗自长叹。一场大水,百姓竟至绝食相救的地步,这是治国者的无能啊…… 他望向脚下,左老汉一家人的鞋子早已破烂不堪,两个孙辈瘦的竹竿儿似的,二位老人明显也是强撑着在前行了。他回头召来车夫,吩咐他将车上行李取下,调头送左老汉一家人去鲁州城。 夏妧听了,忙帮着把行李拿下来给侍卫他们,还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一双簇新的靴子,交给那个少女。 见少女不肯受,夏妧便握起她的手柔声道:“小娘子,在我的家乡有句话。女子一生之中,总要有一双合穿的鞋子,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小娘子的爹娘虽不在了,但人生路还长,千万要珍重啊!” 左老汉一家千恩万谢着上了马车,宇文璟还吩咐给他们备些干粮和水,这才让车夫驾着马车往鲁州城去了。 风铉让人腾出一匹骏马,牵到宇文璟身边。后者接过缰绳,回头去看身后还在发愣的人。 夏妧还没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乘一骑”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她眼前—— 她根本不会上马。 事实上,望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四脚兽,她连扯着马鞍装一装都不敢。 宇文璟见她一动不动,皱了皱眉,还是问道:“阿妧不会骑马?” 夏妧只好硬着头皮,十分对不起她身为一个刺客嫌疑人的身份,点了点头。 宇文璟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靠了过来。他让夏妧攀住马鞍,把一只脚套进马镫。等她做好这些,他突然伸出手,扶住她的腰往上一托。夏妧身子一腾空,还没反应过来,人就稳稳坐上了马。 原来坐在马上是这么高的啊!在她原来的世界里,骑马还不算一项寻常运动,她也从来没有试过。骤然高出地面许多,她赶紧伏在马背上,这才感觉心里安定点。 和明显不会骑马的夏妧相比,宇文璟就从容多了。只见他脚踩马镫,长腿一跨,一个翻身就轻巧地坐在了夏妧身后。他的靴子袍角因为刚才下车步行,已经溅上了不少泥点,却丝毫不损他此刻的潇洒英姿。 “你一直趴着,我没办法拉缰绳。”宇文璟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夏妧闻言,只好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宇文璟见她坐好了,便一夹马腹催马前行。训练有素的骏马立即抖擞精神,昂首挺胸地迈开四蹄向前行进。 惯性让夏妧一不留神就往后仰去,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周围的侍卫立即垂下了目光。 她不出意料地闹了个大红脸,赶紧努力直起身子。可是再怎么腾挪,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还是近得令她心慌。 宇文璟唇角一勾,也抓住缰绳,稍往后仰了仰身子,心下暗笑。昨夜众目睽睽之下不是还敢抱他吗,怎么现在反过来就如此紧张了? 他低下头轻声问她:“那个阿霖,你是想带他回京吗?” 夏妧闻言一怔,她没有想过宇文璟会就这个事情征求她的意见,一时竟连心底的紧张都少了几分。 她沉吟片刻,还是说道:“回殿下,阿妧觉得,风将军说的有道理。阿霖没有功名家世,到了京城也不过是为人奴仆,虚度一生。倒不如,在邹刺史手下谋个差事,为民做些实事。想来有殿下的吩咐,邹刺史也不会怠慢他。将来若有幸,攒下了些功绩,也好谋个一官半职,有些成家立业的本钱。” 一些无品级的小吏官职,只要地方官愿意招揽,也可以取得。兢兢业业长长久久地做着,也算是吃上了皇粮,不愁将来娶妻生子,养家糊口。 宇文璟听了她对阿霖的安排,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受用的,便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他想了想又附耳过去问道:“那阿妧呢?你就不怕,虚度一生吗?” 夏妧心想,她怎么能一样呢,她的目标就是虚度一生啊!而且她这也不是为人奴仆,而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心里这么想,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她摇摇头,垂下眼小声地回道:“能服侍殿下,是阿妧的福分,并不觉得虚度。” 宇文璟垂下眼睛,看着她渐渐变红的耳朵,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 今日是十五,皇帝依例到皇后宫中用膳。 皇后让人给他添了一碗紫薯百合莲子羹,笑着道:“陛下,这莲子还是今岁盛夏时节,从碧云国寺里的莲塘中取来的,您尝尝味道如何。臣妾这个秋日里吃着,觉得很是清心呢。” 今年夏天,皇帝身体欠安,循例前往碧云国寺为苍生祈福一事,就交由三皇子代劳了。 为着户部工部的大案,皇帝将三皇子禁足府中已有数月。眼看就要过年了,皇后怎么可能看着亲生骨肉遭的罪要跨过年去。她按捺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耐不住来求情了。 皇后的祖父,前任礼部尚书、后官至宰辅的李良,当年利用科举之便,拉拢培植了大半个朝廷的势力,连宇文启都不得不为了平衡朝势,娶了李柔嘉为侧妃。李良还跟时任兵部尚书的孙毅之联手,压得他好长时间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李良,趁着他最得意的学生曾文泰通过内斗上位,接任礼部尚书之位不久,还忙着收拢老师留下的人脉之际,宇文启借着陶炜主动回京之机,在一片人心涣散之时撤换下了孙毅之,这才算将兵部稳在了手里。 可曾文泰能在李良众多的门生故吏之中脱颖而出,也算是个人物。他只用几年,便将李良的人脉保留了大半。因此现今朝廷之上,曾文泰仍然举足轻重,不容小觑。 今日早朝,曾文泰就奏请皇帝下令,由一位皇子来督办明年二月的春闱。 宇文璟还在长河巡视,宇文湛手上有着两部的大案以及搜捕生死未知的周驰海一事,五皇子宇文恪只是个稚龄孩童。放眼望去,除了朝政经验丰富的宇文茂,实在没有其他皇子可以担此一职了。 前朝后宫一起发力,他这个皇帝,难道真能揪着没有实证的皇子不放吗。何况,宇文茂虽然跋扈了些,但到底也是在宇文启跟前养大的。 皇后善妒,但确实生得美艳无双。故而诸位皇子之中,宇文茂的长相也最为出色。宇文启年轻时,璟儿体弱心郁,湛儿调皮顽劣,也就是这个粉雕玉琢的茂儿,自小聪明伶俐,也算哄得他有过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光。 因此,虽然宇文茂看人眼光不佳,又惯常嚣张跋扈了些,但皇帝也不愿太过苛责。何况即便这孩子受人挑唆,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可有皇帝压着,加上宇文璟的势力又不断扩大,也不怕他翻出什么浪来。 于公于私,皇帝也愿意抬一抬手,把这个禁足许久的儿子给放出来,揭过此事。 皇后看皇帝只顾喝着汤羹,却不说话,心里一时也是没底。 半晌,皇帝才说道:“茂儿在府中禁足,也有些时日了吧。若是诚心思过了,下个月便去礼部,跟曾文泰把春闱的事情办起来吧。” 皇后一听,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谢恩。她忽的想起一事,又柔柔开口道:“陛下可知,兵部尚书陶大人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名唤蓁蓁的,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她也是臣妾看着长起来的,很是伶俐惹人疼爱。 “臣妾想着,茂儿的王妃如今有了身孕,不便照顾他。可府中总要有个人,管着茂儿的冷热吧。臣妾想着,莫不如向陛下求个恩典,让她做了咱们茂儿的侧妃……”说着就朝皇帝望过去。 皇帝抬眼看向她,随意地道:“璟儿和湛儿尚未成亲,茂儿就考虑侧妃一事,不大妥当。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皇后咬咬唇,终究还是忍着没说什么,又亲自将擦拭的手帕递了过去。 第十五章 离开鲁州城时,已是一月中旬了。 跟着宇文璟出了趟差,夏妧逐渐习惯了马车的颠簸。考虑到知雪病了一场,还没养得大好,她主动提出想跟知雪同乘,也方便有个照应。 宇文璟思量片刻,也同意了。只是命人将她们的马车换上了厚厚的垫子,以及夹棉的车帘,又按时往炭盆里添了足足的银丝炭,省得她们路上受了风寒。 知雪一路都听夏妧讲些微服巡视的故事,一面觉得有趣极了,一面又为自己生病没能同去而深深惋惜。 当听到夏妧不好意思地说出,她在客栈里救了呛着的宇文璟一命时,知雪瞪大了眼睛,一把拉过她的手,赞叹道:“阿妧你懂得可真多啊!要是我的话,吓都吓死了呢!” 夏妧捂着嘴笑道:“你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我也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能想起这么个偏门手法来。你说,回头咱们回了府,殿下是不是得赏我点什么才是,嘿嘿!” 知雪揶揄她:“难怪殿下对你那般不同,原是早就知道,你与我们是不同的。” 夏妧心想,殿下对她很不同吗?便问她:“哪里不同?” 知雪一笑:“自然是你比我们聪明能干呀!” 夏妧知道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但一时也不好解释,便随她去了。 鲁州刺史府的书房中,刺史夫人端着绿豆薏仁粥过来时,就见邹浩独自坐在案前发呆。 “老爷有何烦心之事? ”她将托盘放在一边,走到邹浩身后,轻柔地替他松着肩膀。 邹浩神色一松,摇摇头道:“非也。我是在想,大庆的百姓或许要迎来好日子了。” 宇文璟临行前夜将他召过去,言明待回京后,他会向陛下禀明此间之事,务使朝廷免去鲁州一带三年税赋和徭役,与民休养生息。 邹浩思忖,陛下/身体不适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二皇子与三皇子之间,一两年内便会决出胜负。 三年不征税,意味着数年内军粮不会增加。也即是说,下任君王登基之初,不会为了立威建功而将目光移向内耗严重的西南戎人。不兴战事,不造宏程,百姓的日子自然会好过得多啊! 邹浩心下祈祷,但愿最终是二殿下得登大宝。有宇文启这般挽狂澜于既倒的皇帝在前,又有如此爱民克己的宇文璟在后,大庆何愁中兴无望? —————————————— 赶了大半个月,总算在年前几日回了京。挪用军粮一事,宇文璟已经先行函报皇帝。皇帝未置一词,只让他将巡视所见写成奏折,来年开朝再禀。 皇子府中,管事在宇文璟回府之前,已经循着旧例置办了起来。所以夏妧一回来,就见府中早已挂起了大红的灯笼,各屋也贴上了窗花,处处一派辞旧迎新、喜气洋洋的景象。 宇文璟跨进正屋,当值的寄秋便走了过来,替他解下狐裘,又打了热水待他净手净面毕,便跪坐下来为他煮茶汤。 宇文璟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才感觉通身寒意散去了些。 今年冬季,京城没怎么下过雪。天阴沉沉的,愈发寒冷。他唤来管事,让他今年给下人们住的庑房里,全都添上一倍的炭火,再换上新的棉被褥,夜里值夜的人也都换上厚棉靴。 管事的心想,今年虽说较往年是冷些,但也不至于,要劳动殿下亲自关照大伙儿啊。他其实已经按着规矩,给大家添过炭例了。 当然,管事的也就是脑子里转转,面上肯定不敢显露出来,当下替众人谢了恩便退了下去。 宇文璟抱起飞羽,默默在心里思量。阿妧受伤失血不少,还没养得大好,又车马劳顿地陪他出了一趟远门。哪怕是习武之人,应也会比往常虚弱一些吧。何况,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坐个马车都能吐得天昏地暗,真不知是怎样的首领,竟会训练出这么个刺客来。 大年三十的晚上,宇文璟入宫参加皇家宫宴。像寄秋和裁柳这样家在京城的下人们,都得了恩典,早早回家和亲人们团聚去了。 知雪是和夏妧一样没了家人的,盼夏老家离得远,不方便回去。当晚,她们在小厨房弄了几个菜,知雪还从大厨房的孙大娘那里,要来了一壶自酿的梅花酒。三人合坐了一席,热热乎乎地吃起了年夜饭。 为了吃点熟悉的东西,夏妧还烤了个披萨。 她拿面粉做了饼胚,乳酪切碎粒,倒上碾碎的西红柿,放进了自己做的面包窑。她无比感谢这本书的作者,没有严格按照真实的历史朝代来写,否则恐怕这些食材都找不齐。 香喷喷的六寸玛格丽塔披萨出炉,夏妧拿棉布裹着木砧板,笑嘻嘻地端了上来。知雪和盼夏俩人/大眼瞪小眼,看着这个馅儿在外头的大包子,不知从何下口。 “这个呢,叫比飒!”夏妧又开始大忽悠。 她拿小刀将饼分成了六片,铲起一片直接用手拿着,咬了一口。唔……熟悉的味道,原来的配方啊! 她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对两只呆头鹅胡说八道:“这个比飒饼啊,小娘子们必须得用手拿着吃,比一比谁更飒爽。所以又叫比、飒、饼!” 盼夏瞪着惊叹的大眼睛,由衷地称赞道:“阿妧姐姐,你懂得可真多啊!这又是那什么杂耍班子里头学的吗?”说着,也跃跃欲试地拿起了一片饼。 知雪咬了咬唇,学着夏妧的样子取了一片饼,张开樱桃小口,咬了一个角,眼里也满是惊喜。 盼夏一边吃着这稀奇的美味,一边拿腾出的手给姐姐们倒上了梅花酒。白瓷盏里摇曳着粉色的琼浆,散发出阵阵甜香。 三人各说着趣事,间或打趣一下知雪和风铉的交情,惹得知雪一阵脸红,嚷嚷着就要掐她们俩。就这么说说笑笑着,一壶酒便喝了个半滴不剩。 盼夏年纪小,酒量也浅,早就趴在了席上呼呼大睡。夏妧抱不动她,只好取来被褥为她盖上。知雪好些,可也是醉眼迷离,不敢强撑,便由夏妧扶着摸上榻,自去暖暖的被窝里睡了。 夏妧这具身体的酒量,和现实世界里的她倒是不相上下。小时候在孤儿院,六七岁的小夏妧就敢拿筷子去偷沾白酒。长大了,她跟同学同事聚餐,也能喝上二两不带晕的。 古代酿酒提纯的技术不如现代,所以酒精含量不算太高。何况又是鲜花酒,入口不辛,温温润润,夏妧被勾出了馋虫,一盏接一盏地喝。不知不觉间,大半壶酒就落入了她的腹中。 安置好了两个小姐妹,夏妧推门而出,想吹吹风醒醒酒,再好好守个岁。 走到廊下,她才惊觉外头已经下起了雪。雪下得很大,窸窸窣窣地落在屋顶树梢。只是适才屋内的人笑闹着,一时竟都没听见。 二三好友,甜酒美食,伴着远处响起的阵阵鞭炮声。夏妧发觉,自从院长奶奶去世以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开心的除夕夜了。在这个纸片人的世界里,她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日,宇文璟将她带回了府中。 若能如此平安喜乐地在书里过一生,也未尝不可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二皇子可不是男主角,这二皇子府,自然也不是什么能躲一辈子的好去处。夏妧咬唇思量着。 可若是……若是他可以是男主角呢? 宇文湛那个老四,看着实在跟深谋远虑不搭边。就算说有官配,可世间忠良之后不敢说满地跑,也不至于只有陶家那一个吧。万一还有其他人呢?没准儿宇文璟也遇上哪个将军的孙女/女儿侄女什么的,那他不就是男主角了吗? 想到这里,夏妧突然来了干劲。她暗暗给自己打气道:现在不是缺乏忠良之后,而是缺乏发现忠良之后的眼睛! 夏妧觉得,凭借她跟居委大妈们多年打交道的经验,拉纤保媒不敢说,但嗅到什么化学反应应该不难吧。 因为下着雪,所以天上没有月亮。这院子里也没有栽种梅花什么的,只有光秃秃的枝丫。 可是只要诚心许愿,管它有无明月寒梅,老天爷总能听见的吧。 夏妧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但愿能早些帮宇文璟找到适合的官配,让他坐实男主角的位子,再干掉神秘的刺客主人,顺顺利利登上皇位,跟官配携手开创盛世。这样她就可以一直紧抱他的大腿,待在这个温暖的堡垒里,彻底摆脱危险,安稳一世,然后睁眼醒来,回到现实。 宇文璟下了宫宴回到府中,缓缓踏着积雪而来。刚进正院,他便看见夏妧衣衫单薄地站在廊下,阖目祝祷。 他想起了早些时候,风铉报给他的加急密函。蜚隼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探查出一些消息。 一是当年,自黔州杂耍班子救走阿圆的老媪,是领着她往南疆而去。可查到南疆境内,线索却断了。毕竟年代久远,只能容他再花些时间设法探查。 二是近年来,确未曾听闻擅使双刀的女刺客。但的确有人在长河一带以及京城附近,见过一个武艺高强的少女。她年纪身形都与阿妧相仿,但两次皆只见到她遁去的身影。长河那次她持的是九节鞭,勾梁挂壁,身影鬼魅;京城那次她身着绣裙,未带武器。函中也提到,提供线索之人也只是匆匆一瞥,不敢确定。 此外蜚隼还提到,似乎是三皇子的人,也在查探阿妧的身世,而且已经找到了杂耍班子。不过他已做了手脚,将他们引去了别的方向。 宇文璟觉得有些奇怪。不曾听闻南疆有何势力在京城,莫非真是那个墙头草鲁晋元的什么亲家。可是江湖草莽,又能成什么气候。那个武艺高强的少女,会是阿妧吗?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在客栈,他已经知道,阿妧并不想要他的命。否则,那次她便可兵不血刃,得来全不费工夫地回去跟主子复命了。 可若不为刺杀,她到底为何要潜入他府中。 宇文璟反复推敲过,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可供对手拿捏的破绽,除了他的性命。可自她来了以后,他连气血不足之症都被调理的日渐好转。更何况她还救了他的命…… 想到这里,他松开蹙紧的眉头,缓步上前,解下了身上的白狐裘衣,无声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第十六章 夏妧太过专注,不妨有人从后面过来,吓了一跳。等发现是宇文璟时,她才惊觉有些失礼,连忙退后一步,屈身施礼。 宇文璟看着现在施礼已经有模有样的阿妧,想起了当初她那个弯腰鞠躬的样子,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夏妧不明白他为何要笑,只觉得好像在哪个地方见过这样的笑容。 调皮的,又带着些克制的。无端让她心情愉悦。 她忽然想起,身上还披着带有他体温的狐裘,觉得不合礼仪,忙要取下来还回去,却被他双手拉住裘襟定住了。 她抬头,疑惑地看向宇文璟,小声说道:“殿下,这样不合规矩。” 可能是宫宴上喝了点酒,他的嗓音里带了些温柔:“无妨。你当得起。” 夏妧想,也许她怎么说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吧。况且刚才没想过下了雪,穿的不多,站久了身上确实有些冷,便抿了抿嘴不再推辞。 “适才见你在此祝祷,可是思念逝去的亲人了?”宇文璟见她拢好了狐裘,便转身望向天边,轻声问道。 夏妧摇了摇头,诚心诚意地看着他的背影道:“回殿下,阿妧是在为殿下祈福。愿殿下年年岁岁,玉体常健。” 宇文璟身形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复又沉入深深的眸底。他转过身,低头凝视着一脸真诚的夏妧。 可能是饮酒的缘故,今夜的阿妧似比白日里平添了几许妩媚,声音也是绵绵软软的。她的双颊染上了薄薄的红晕,一双杏眸隐有水光潋滟,小巧俏挺的鼻子下,两片樱唇娇嫩欲滴。 他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心头念起:偶尔放纵一次,应当也无妨吧。 就在宇文璟想要倾身过去之时,夏妧突然开口道:“殿下,阿妧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可否允准?” 宇文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直起了身子,清清嗓子回道:“你说。” 夏妧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阿妧听知雪姐姐说,往年开年的时候,皇后娘娘宫里会置办报春宴。京城头等的贵人们都会接到帖子。阿妧想,若是殿下也去的话,能不能把阿妧带上……”说到后面,声音已是越来越小。 没办法,她的身份实在太低,不通过这种方式,哪能一次性遇上那么多世代忠良、官宦世家的小娘子啊。 宇文璟听了,微蹙眉头问道:“阿妧为何会想去报春宴?” 夏妧咬了咬唇,低下头回道:“回殿下,阿妧是想着,这样的宴席上,定会有不少巧思细作的点心。各位贵人家的婢子们也会在那儿,正好打听一下,各家甜食的名目……” 因为与皇后不对付,每年的报春宴,宇文璟几乎都是不出席的。即便到场,最多是席间露个面,与各家小郎君饮上一盏茶,便自退席了。 皇后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真借着这宴会,定下了哪个权贵家的小娘子,白白平添助力,因而对他是否出席也不甚热衷。 可若是阿妧想去看看,不管是为着什么缘故,此刻的宇文璟都不大想拂了她的意。 夏妧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不禁有些好奇。她抬头看过去,却不想望进了一对深眸。 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明白了。过了上元,我会带你去的。”宇文璟伸手替她拢了拢狐裘,柔声道:“守岁年年皆可。夜寒露重,别染了风寒。早些歇下吧。”说完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往正屋去了。 夏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温暖的裘衣内,一颗乱跳的心才终于慢慢归了位。 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她突然紧张了起来…… ———————— 上元那夜,宇文璟入宫与帝后一道,登上城楼点灯祈福。阿妧和盼夏不用当值,问过管事得了许可,便寻了两个小兽面具,一起乘坐皇子府下人出行的马车,去逛元宵灯市。 盼夏虽然年年都看,但她毕竟是爱玩的年纪,所以还是一样兴致勃勃。夏妧就更不必说了,作为一个元宵节就是朋友圈刷刷汤圆图,抢抢各大群红包,然后坚守岗位的小片儿警,几时见过这货真价实的古代元宵灯会。而且今日带了面具,夏妧觉得比较安心,暂且把神秘主人的事情抛到脑后,玩儿了再说! 两个小娘子手牵着手,挤过接踵摩肩游人如织的街市,来到了正阳门前的大灯楼下,正好赶上燃灯大典。 此时的城楼上,风寒初愈的皇帝还有些疲乏。可看着灯会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处处洋溢的节日喜庆,他的脸上也有了源源的笑意。宇文璟锦衣狐裘站在皇帝身侧,依着父皇的吩咐,上前扶着他的手,一同点燃了大灯楼。 隔得太远,夏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想来应该也是意气风发的吧。 百姓们山呼万岁,击掌欢庆。紧接着,大街两旁的楼上,各家商铺酒楼的花灯也次第亮起,上元盛会这才正式开始。 盼夏听说,留仙楼门前的灯谜最是难解,彩头也最贵重。但织云坊的香囊彩头却最适合女子。平日里,若想请坊里的绣娘们绣上一个,得花不少银钱呢。两人合计了一下,都不是那才高八斗的人,于是抬脚便往积云坊那边挤去。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坊前灯谜已经让人猜下许多了。 夏妧打眼瞧了瞧那些人领走的彩头。哇,绣得可真漂亮啊!她这双手,拿菜刀不成问题,可说到拿绣花针,就真是为难了。她想到知雪寄秋身上挂着的香囊,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腰带,顿时心痒痒地也想试一试。 她踮起脚,目光扫过那些灯谜,突然眼前一亮。嘿,这儿有个简单的漏网之鱼太适合她啦!于是她扯过那盏灯,对店家问道:“这个‘水里游鱼山上羊,东拉西扯配成双’,可是个‘鲜’字呀?” 店家看了一笑:“恭喜小娘子,这是猜中啦!只是这个有些简单,需得猜上两盏同色的,方可领一个香囊呢。” 夏妧扁扁嘴,又翻了翻。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这儿还有个“公而忘私”的谜面。她扯过灯来又问:“那这个,可是个‘八’字?” 店家笑眯眯地让人送上一个香囊,称赞道:“小娘子真聪明!来,您拿好!” 夏妧觉得运气实在是好,笑嘻嘻地接过了香囊。她看了一眼,面具下的神色却一僵。绣工是没话说,可这上头绣着的,是一只青羊。额,好像不是很适合她呀。 她内心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换的。可又怕开口惹了笑话,她只好悻悻地把香囊攥在手里,并未佩上,接着继续翻看灯谜。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清亮的声音:“店家有劳!这‘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又别离’,打一器具。谜底当是‘伞’吧!” 夏妧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长七尺,戴着昆仑奴面具的男子站在她身后,说话间已经接过了属于他的彩头。 她低头看了看,哇,是一双夏日花丛中的彩蝶。啧啧,真是漂亮。比她手里这头蠢羊好看多了呜呜呜。 “这位小娘子,”正想着,男子却突然向她揖揖手道:“在下/身为男子,用这蝴蝶穿花的图样,实在有些不妥。适才见小娘子拿的仿佛是只青羊。可巧在下正是弘农杨氏,不知可否与小娘子互换彩头呢?” 夏妧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当下就想交换。盼夏见了,却赶紧扯扯她的袖子,覆在她耳边说道:“阿妧姐姐,这女子怎么能轻易和男子互换香囊呀!那不成了、成了……” 周围人太多,她实在没办法说出“私定终身”这几个字来,只是脸红红地望着夏妧。 夏妧恍然。可她转念一想,反正以后也不会再遇上,何况那蝴蝶香囊真是好看。 现代人有句名言:来都来了! 既如此,怎么也得弄个好的回去。反正只要盼夏不说,谁知道她的香囊是和男子换来的。 想到这里,夏妧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别声张!咱们不告诉他身份便是。” 夏妧虽然戴着面具,可这身倩碧色的衣裙,衬得她露出的肌肤莹白胜雪。她一双明眸如坠星辰,跟同样是亭亭玉立的盼夏站在一处,着实颇为赏心悦目。 那杨小郎君也不着急,只静静等待她们窃窃耳语毕,又向夏妧点了点头,似是全凭她的主意。 夏妧大大方方地把青羊香囊递过去,又接过那个蝴蝶香囊仔细端详着,面具下的杏眼笑意盈盈。 “多谢小娘子!”杨小郎君拱手谢过,竟直接将那青羊香囊挂在了腰封上。他抬起头,正欲询问夏妧姓名,家住何处,不曾想那两个小娘子拿了香囊,竟一声不响地就往远处挤过去了。他当下一急,连忙领着仆从也往那边行去。 不远处,一个戴着银狐面具的少年人站在人群中,眼带轻蔑地望着杨小郎君离去的方向。他轻摇折扇,对着身旁的“侍从”笑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杨侍郎家的小郎君,今年也要下场了吧。真是难为他,还有这般的风流心思。” 他言罢便将折扇一收。可那握着扇柄的手却十指纤纤,分明是一双女儿家的手。 夏妧和盼夏生怕被人撵上,一路疾行穿过人群,到了一处人少些的牌坊下,才敢停下歇口气。 盼夏揉了揉膝盖,抬头问道:“阿妧姐姐,你把自己的香囊给了他,真没有不妥吗?” 夏妧眨眨眼对她道:“那香囊又不是我绣的,里头没有我分毫的心意,甚至都没挂在我身上过。不过就是猜谜赢的彩头而已,拿去跟他换了,与跟店家换一个,有何区别?” 盼夏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可又好像都是歪理。她一时想不出话来驳,只好不再吭声,继续歇脚。 夏妧把香囊挂上,左看右看,真是越看越漂亮,便顺手整了整腰带。突然,她动作一顿。 那段细细的腰带上,不知何时,竟被人塞了个硬硬的小纸卷! 第十七章 好在盼夏正低着头,自顾揉她被人踩疼的脚,夏妧赶紧转过身去,就着牌坊上的灯笼烛火,瞄了一眼上面的字。 “子时一刻,地点从旧。” 这是要叫她去老地方碰头吗?且不说她不知道老地方是哪儿,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去啊。 这纸条应该是刚才她们从人群中穿过时,被人趁乱塞进来的。夏妧想了想,寻了个背光的地方,几下就把字条撕碎扔了。 她拉起盼夏,急急找到车夫停放马车的地方,二话不说就上了车,吩咐车夫往府里赶去。 好不容易跟上二人的杨小郎君堪堪停住脚,就看见她们登车而去。他望着远去的马车,似有几分眼熟。半晌,他才忽然想起来,那不是二皇子府上的马车吗? 且说夏妧和盼夏回了府,知雪便给她们送来了热乎乎的汤圆。 夏妧端起碗来吃了一口,不好意思地笑道:“知雪姐姐,本该我来为你们做的,现下还要劳动你来,我可真是过意不去。你喜欢什么馅儿的,赶明儿我专门给你做一碗,怎么样?” 知雪替她们俩把斗篷收起来,又走到她身前坐下,笑着道:“我倒是不打紧。可殿下今晚早早便回了府,还以为能吃上阿妧做的元宵呢。不曾想,你们两个竟去疯了这许久。没办法,只好由我来做了,”她看向夏妧,带了点嗔怒道:“不过殿下压根儿没动过,后来就让寄秋端下去了。” 夏妧一听,碗里的元宵突然不香了。 这汤圆吧,平日里也就是一碗糯米团子。可上元这日,就会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元宵。 这叫什么,这叫仪式感。 什么人最讲究仪式感?皇家人啊。 什么人做这元宵才最有仪式感?那必须是专门做汤圆的人啊! 夏妧吐了吐舌头。这时辰了,现在做了端过去,恐怕殿下也要积食了。 她暗下决心。来年,来年一定给他做上十种八种口味的,管保给他吃出个满汉全席的仪式感来! 二月初三,一如往年,皇后宫中办起了报春宴。 京城中重臣贵族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纷纷接到了帖子。和梅妃的小型私人宴席不同,这报春宴在夏妧看来,就是一场官方组织的大型相亲盛会。它具有官方背书,资/料真实,门当户对,童叟无欺的特点。 各府都十分重视,纷纷给参与相亲的俊男美女们裁制新衣,打造钗环,争取在报春宴上争艳夺目,喜结良缘。 但是夏妧实在不明白,别人家给千金小姐裁新衣也就罢了,宇文璟让人替她和知雪也裁新衣,是几个意思? 没想到皇子府上的小小婢女,穿着也要那么讲究。 巧月坊名头虽不如织云坊,但绣工也是有口皆碑的。织云坊的布料太过华丽贵重,花样也偏大气富贵,婢女们穿上总归显得不合时宜。 知雪当然知道,自己是沾了谁的光。可既然殿下不愿点破,她也乐得蹭件新衣裙。趁着绣娘替她量尺的功夫,她悄悄嘱咐绣娘,一会儿给夏妧量尺之时可要更加仔细了,那才是正主儿。 来的绣娘是巧月坊的老人儿了,哪里会不明白知雪的意思,当下替她量完,又去请了夏妧进屋,替她除衫量体。 夏妧大大方方地除去了外衣,只穿着肚兜让她量尺。因为是制春衫,会轻薄许多,穿着现在的衣服肯定量不准。 绣娘姓宋,已经有了些年纪,也给许多小娘子量过尺,可却不曾见过如夏妧这般,半分扭捏也无,三下两下就脱干净了的,当下心中也是暗暗惊奇。 她哪里知道,夏妧每年单位组织体检,都要拍X光胸透,做个妇检什么的,也是动不动就得脱/衣服脱/裤子的,量尺这点儿程度,根本都不够看。 宋绣娘量完尺给她穿好衣服,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娘子吃过不少苦吧?”这一身的伤痕,想来幼时过得颇为艰辛。 夏妧无所谓地笑笑:“都过去了。现下我在二皇子府里,过得极好。” 宋绣娘量完尺便要去找管事的回禀,夏妧笑盈盈地施礼谢过,又把她送至小门。到了门口,宋绣娘再三推辞,让她不必远送:“阿妧小娘子且留步吧。我定会将衣裙裁得漂漂亮亮,让小娘子们看了,保准满意!” 夏妧看着眉目和蔼的宋绣娘,不知怎么地,便想起小时候孤儿院的院长奶奶了。她点点头道:“如此,就多谢宋绣娘了!” 宋绣娘走了两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在目送自己,便又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待到二月初三报春宴那日,接了帖子的各府夫人都穿戴命妇霞帔,领着用心打扮一番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依着时辰入了宫。 二皇子宇文璟带着两个婢女出现在席间时,吃惊的不止宾客们,当然还有今日宴席的主人,皇后李柔嘉。 要不是迅速回想了一遍这几日的情形,确定没有走漏风声,她简直要怀疑,这宇文璟是个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妖人了。 除了皇后,目光围着他们打转的还有三皇子宇文茂。他倒不是在看宇文璟,而是盯着他身后那个腰肢纤纤的婢女。侍从早已附耳过来,告诉他那便是宇文璟带回府上的小娘子。可他总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只是一时又死活想不起来。 原本是来替宇文璟相看的,可真来了宴上,夏妧却十分不争气地被各种美食吸引了目光。 宫里头就是讲究啊,每样小点都做的色香味俱全。这桃花糕,这杏花酒,这玉兰酥……尽管没有口福,但光看着,就能令人食指大动呀! 当然,对这些吃食一概不显兴致的宇文璟除外。 随着户部和工部从上到下的大换血,现在朝中局势已慢慢向他这边倾斜过来。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大臣和功勋世家,也从皇帝的态度中回过味来,开始蠢蠢欲动,想要领一份扶龙之功。 命妇们哪里想到,今天除了尚未娶亲的宇文湛,和想要纳侧妃的宇文茂以外,还能遇上宇文璟这么个香饽饽。当下不少人便各怀心思,掂量起自家小娘子能有几成胜算来。 兵部尚书陶炜的夫人与礼部侍郎杨颉的夫人坐在一处,两人喝着杏花酒,聊着儿女们的事情。 两人是同乡,陶夫人年纪大些,育有一子一女。长子比杨夫人的儿子要大一些,但女儿却比他小。陶大人不想女儿去蹚皇家的浑水,看来看去,觉得夫人同乡家里的独子杨善渊就很是不错。他少有才名,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他的父亲杨颉虽为礼部侍郎,但跟尚书曾文泰不算完全一条心。这是个能在复杂的官场里,调和鼎鼐又不堕其身的聪明人。 陶夫人拿起团扇摇了摇,轻声问道:“听说杨小郎君今年要下场了,是吗?” 杨夫人恭谨地回道:“姐姐好记性,确实如此。他父亲觉得,今年可以一试。” 陶夫人点点头:“令郎好文才,杨大人既说可行,那金榜题名必定有望了。如此,我就先恭喜妹妹了。” 杨夫人侧身让过,垂眼回道:“姐姐谬赞了。” 陶夫人看向远处正和宇文湛聊得甚欢的女儿,暗暗叹了口气,又道:“怎么不见令郎?今日不曾来吗?” 杨夫人也举目环视:“适才还在的,可能一时遇上旧友,寻了别处闲话吧。” 陶夫人又道:“令郎今年有十九了吧,可曾与哪家小娘子议亲不曾?” 杨夫人一愣。这话问的直白,她想到陶家的小娘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不由得细细将这问话思量一番。 一想到最近几回,见到儿子拿着个香囊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心下更是一紧,但口中却是很快答道:“这孩子主意大,家中还不曾为他说亲呢。” 陶夫人却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道:“儿大不由娘啊!”一时竟也没有再问,反倒闲闲将话题扯了开去。 宇文湛见来找二哥的人都退下了,便领着陶蓁蓁走了过来。 他刚才就已经瞧见了和知雪一道,低眉守礼地跟在宇文璟身后的阿妧。走近一看才发现,今天的她,梳了个娇俏的垂挂髻,穿了件荼白长裙外罩杏色褙子,腰带上还系着个精美的蝴蝶穿花香囊。 宇文湛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可人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愣神。旁边的陶蓁蓁已经给宇文璟问了安,起身便看见他直愣愣地盯着二皇子的婢女,心中一阵不喜。 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竟又觉得这小娘子有些眼熟,待看清她腰间挂着的香囊时,不由挑了挑眉,心道这世间还真是小。 说话间她二人已经在宇文璟席前坐了下来,夏妧和知雪见状,忙替她们布席奉茶。 宇文湛看了夏妧一眼,转头对宇文璟道:“二哥,你们这趟去长河巡视,可真是走了好长时间。留我一个人在京里,跟大理寺和刑部那帮老头儿打交道,真无趣得很啊!” 宇文璟早已注意到陶蓁蓁看夏妧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又不是去游玩,出门一趟也觉得很是疲乏。听说,近日梅娘娘也身体欠安,晚些时候我随你同去问安吧。” 宇文湛闻言,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他瞄了一眼旁边的陶蓁蓁,忙回道:“不必了二哥,我母妃没什么大事儿。她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哪里会不知道,母妃是因为替他向父皇求亲,结果碰了个软钉子。现下正在她自己宫里生闷气呢。 陶蓁蓁却一反常态地静坐一旁,默默喝着茶。 宇文湛正要问问,他们这一路都有什么趣事,却听一个声音在近旁响起。 “善渊见过二殿下,见过四殿下!” 来人锦衣玉冠,相貌风流,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派书卷气息。 第十八章 宇文湛抬头一看,原来是杨颉的儿子杨善渊,当下便笑道:“是子默呀!快来同坐!” 杨善渊谢过宇文湛,也敛衽坐了下来,可眼神却止不住地想往夏妧那边飘去。 宇文璟看了一眼来人腰间的香囊,眯了眯眼,又一言不发地侧眼去看为他奉茶的阿妧。 夏妧从听见杨善渊声音的一刹那就开始头皮发麻了。 什么破运道!说好的人海茫茫再难遇呢! 待看清那人腰间香囊时,她除了祈求众人都是不懂行的傻子以外,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陶蓁蓁本就不喜她当街与男子互换香囊之举,更何况刚才宇文湛望向她的目光里头,又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便也存了心,想捉弄一下这个分明战战兢兢,可在她眼里却是妖妖调调的小婢女。 她将喝了两口的茶盏放回几上,夏妧见状,忙舀起了一勺茶汤,想要为她添上。 “哎呀!” 陶蓁蓁在勺子递过来的时候,突然出手去碰茶盏。夏妧怕烫伤了她,急急撤手,滚烫的茶汤便浇到了她自己腿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烫伤之处传来。偏偏春衫料薄,浸着茶水贴在了她的腿上,勾勒出姣好的半身线条。 夏妧倒没什么,光顾着疼了,一旁的几个男人却都变了色。 宇文璟眉头一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茶盏。他冷眼看向杨善渊,后者一个起身便想过去扶夏妧。好在知雪反应迅速,又离得近些,赶紧一把扶起夏妧,错开了杨善渊伸过来的手。宇文湛也心头一紧,转头望向陶蓁蓁,眼中似有不满。 陶蓁蓁原只是想让她把茶汤洒在桌上,显得毛手毛脚丢个脸罢了。哪想到她这么实诚,竟这般大力撤回。那茶汤顺着力道,便泼了她自己个正着。她当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可看宇文湛目光中似有责备之意,她偏又梗着脖子,不愿服软了。 夏妧咬着牙不敢吱声,可心里却在盘算着烫伤的等级了。冲着这要命的感觉,怎么着估摸着也有个二度烫伤,留疤妥妥的。 陶蓁蓁到底还是自知理亏,看夏妧着实受伤不轻,便起身对她说道:“我车上还有衣裙,你且随我来,先处理了伤势再说吧。”说着便让自己的婢女扶着她,领着两人往外走去。 宇文璟心里还在生香囊的气,虽然有些心疼,可也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让知雪跟出去,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 皇后早已留意到她们那边的情形,见陶蓁蓁领着两个婢女出去了,心想真是天助我也。她唤来身旁内侍耳语几句,后者点点头退了下去。她便又神色如常地回过头,继续跟命妇们喝茶闲聊了。 陶蓁蓁让婢女去宫外马车取了衣裙来,自己领着夏妧在廊下等着。她见夏妧疼得冷汗涔涔,心下更是不安。廊下风大,初春的风还是带着凉意的,她想想便解下了自己的粉色披风,给她穿上了。 夏妧有些感激地看向陶蓁蓁。 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官配的姑娘虽然对她有些恶意,但并不严重。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估摸着,这小姑娘只是一时冲/动临时起意,手法稚嫩所以才失了准头。而且现在她还知道给她穿上披风,想来心地也不太坏。 两人正想着,就见廊下来了个小内侍。他朝二人施了一礼道:“二位贵人,廊下有风,皇后娘娘着小人来领二位到一处宫室更衣。” 陶蓁蓁正苦恼刚才一时夸下海口,现下应该把她领到哪里换衣服都不知,想想既然是皇后娘娘的吩咐,那自然是好的,便让小内侍领着她们过去。 小内侍领她们往内花园走着,过了一处转弯,又来了两位宫女。内侍和宫女交换了个眼神,转身道:“二位贵人随她们去便可。” 陶蓁蓁想着小内侍虽然净了身,可终归不是女子,不太方便,不进去也是应该的,也没多想便点点头,领着夏妧随着两个宫女去了。 夏妧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宫里那么多地方,一个婢女换衣服罢了,有必要这么七拐八弯的吗?当然,主要是腿上太疼,她实在不耐烦再走下去了,便忍不住出言问道:“二位姐姐,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往何处啊?” 她穿着陶蓁蓁的蜀锦披风,又自顾出言发问,倒显得她像是二人之中居高位的那个了。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突然上前扭住了她!另一个则去拉住陶蓁蓁。可陶蓁蓁怎会是个束手就擒的,当下便反手要去扭抓她的人,谁知道颈后被人一掌劈下。她身子一软,便歪了下去。 居然还有埋伏! 夏妧觉得,今天一定是触了什么霉头。遇上个换香囊的什么杨子默不说,接着莫名其妙得罪了可能的官配,被烫得杀鸡去皮一般。就连换个衣服,居然还碰上了连环的埋伏。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可惜她既不是武艺高强的原主,也不是警校出来的小片儿警。她现在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眼下还受了伤,实在没有什么武力值可言,只得乖乖任人塞了一嘴布团,束手就擒。 来不及去看陶蓁蓁被如何安置,夏妧就被人用麻袋套了头,搬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绑她的人把她丢在一张大床上,麻袋都没给她取下就走了。 夏妧真是十分讨厌这种目不能视的感觉。她凭借香炉里的燃香判断,这里应该是一处等级不低的宫殿。身下床铺柔软馨香,腿上的创伤却疼得她冷汗直流。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可能。 该不会是刺客主人把她绑来的吧? 她越想越靠谱。敢刺杀宇文璟的,如果不是私仇,那大概率就是他的竞争者,其他的皇子。比如这里的主人,皇后和她的儿子宇文茂。 可为什么绑她呢。就因为她上元节没去赴约?天啊,这么狠的吗。 她心里飞速盘算着她的大腿,不是烫伤的那条,而是金光闪闪的那个,二皇子宇文璟。她在盘算他能发现她们失踪,并且找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少。她越想越绝望,就算陶蓁蓁的婢女回来发现她们不见了,找了一圈回去告诉他们,然后再想办法找到不知道被押到哪里去的陶蓁蓁,再发现她俩不在一处,又倒过来找她。这这这,她可能早就凉了! 正想着,屋里响起一阵窸窣的衣袍声,紧接着,夏妧头上的麻袋就被人一把扯开了。 果然是你。宇文茂。 夏妧见来人是自己猜中的,眼中倒没什么惊讶。 反倒是宇文茂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这下夏妧又疑惑了。 怎么着?不是你绑我来的吗? 紧接着一个念头从她心头闪过! 莫非宇文茂不是刺客的主人? 宇文茂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狠狠说出一句:“这帮蠢货!” 他大步跨出殿外,唤来一个内侍,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后者面色大变,立即退了下去。 宇文茂面色发青地把门摔上,重新走回床前。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正低头沉思的小娘子,把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实在看不出什么,才终于坐到几旁,斟了一杯酒,正欲送到嘴边,突然动作一顿。 他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 平康坊的摘月楼! 去年有一回,他被几个王孙公子说的心痒痒,跟着他们一道去了平康坊,去看那什么仙人之姿的琳琅娘子。结果众人饮乐至宵禁,他醉酒过甚实在无法回府,便宿在了摘月楼。 夜半时分,他内急想要更衣,守夜的侍从却不知道溜哪儿去了。他只好捧着个头痛欲裂的脑袋,在黑暗中摸索着出去。 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突然听见一间屋内传来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他听得不大分明,依稀是屋内的女子在质问男子什么,而男子声音压的很低,听起来年长许多。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一个薄衾罗衫的小娘子走了出来,正撞上听墙角的宇文茂。她脸上明显还带着薄怒,见有人偷听更是柳眉倒竖,素手一伸竟将他掼倒在了地上。他昏过去之前,只记得小娘子如星摄魂的双眼,和那袅袅婷婷的身姿…… 第二日醒来,宇文茂发现已是躺回了原先的客房内,哪里还有什么宜喜宜嗔的美貌小娘子。因为醉得太厉害,他记忆都模糊了,竟有些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加上流连烟花之地彻夜未归,他怕被刺史们知道了,参到父皇面前又是个麻烦,便也没来得及去求证,急急起身回府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小娘子的眉眼与眼前的婢女相比,不过是多了几分凌厉。细细看来,根本就是同一人。他转念之间,忽的又想起了小娘子推他的那一下来。真是够劲儿啊! 夏妧见宇文茂定定地举着酒杯,半晌没喝下去,现在又转过来看向她,眼中还带了几分戏谑。 她心叫不好。 这眼神,分明是要狼变啊! 第十九章 只见宇文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勾唇笑了笑,走上前来。 平心而论,他长得确实非常好看。五官分明,剑眉星目,从夏妧的角度抬头望过去,他下颌线的弧度可以说是非常精致了。通身金尊玉贵的气场,配上唇边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放在现代,妥妥就是偶像剧霸总颜嘛! 但夏妧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看来,宇文茂并不是刺客的主人。可看他那眼神,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张脸。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原主的真实身份呢? 除此之外,她很悲催地搞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根本不是这场绑架的对象。她这八成是替陶蓁蓁挡了枪啊!这一整天的,真是上哪儿说理去。 宇文茂并没有给她松绑,只是温柔地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还伸手替她挽起了鬓边的落发。见她侧头躲了开去,他也不恼,又小心地取下她口中的布团,手上带了点力气地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小娘子是叫阿妧吧,怎么如今竟卖起汤圆来了?”他语调甚是温柔。 夏妧被迫看向他,却闭上嘴一言不发。 宇文茂挑挑眉,松开了她的下巴,搓了搓仿佛还带着脂粉的手指。他转过身去,从几上取来另一杯早已倒好的酒,笑看着她有些疑惑的眉眼,低声亲热地道:“阿妧可能也猜到了,这些原本不是为你备下的。那件事,今日怕是成不了了。不过有阿妧在,倒也不算太可惜。” 他靠着夏妧半坐在床头,端着酒杯说道:“阿妧是不是忘了,去年在摘月楼上,我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竟叫你狠狠推了一把。可惜我当时喝得太醉了,不然怎么也要好好跟你赔个不是,再与你如此这般,温存一番才是……” 夏妧越听越奇。怎么听这意思,原主还在什么青楼酒楼里干过,不能吧? “我可不像那老头子一般,是那等不知怜香惜玉之人,”宇文茂见她妙目流转,觉得甚是可爱,忍不住又哄道:“像阿妧这般可心的小娘子,说什么也不该叫你伤心难过啊。” 夏妧十分佩服自己的定力。这么个大帅哥看着她,一脸沉醉地说着情话,她还能正气凛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是新时代独/立女性的骄傲啊! 当然,也有可能是此刻半干的衣裙,摩擦着她大腿上的水泡,让她实在无心其他。 但是宇文茂显然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还在自顾着煽情的表演。他重新捏过夏妧的下巴,把酒杯端到她唇边,魅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春宵一刻值千金……” 夏妧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花有清香月有阴?” 宇文茂一愣,突然耸肩笑了起来。他见酒都洒出来不少,才连忙止住笑道:“阿妧你真是太有趣了!难怪宇文璟那个家伙也让你迷住了,非要带你回去。跟我说说,他有没有好好疼你?啊,他那破败身子恐怕不行,还是让我来教教你,什么叫疼爱吧!”说完手上运劲,竟将半杯酒尽数灌了进来。 夏妧下巴被他一托,酒水一点没剩地全部咽了下去。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杯酒里肯定加了料。现在只能指望洒掉了半杯,药效能打个折扣了。 宇文茂把杯子放回床头,解开自己外衣抛到一边,仅着中衣就爬上/床来。夏妧终于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已经背靠床头退无可退,双手被缚在身后,大腿又疼的要命,只能大声喊着,叫他不要过来。 可是就算宇文茂没有说那句经典台词,夏妧也知道,饶了七拐八弯才到的宫室,肯定是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她了。 这宇文茂也是个会玩的,并不急着将她衣服都脱掉,反而只是扯开她的衣襟,吻上了她的脖子。 夏妧又急又气,可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发烫,腿上烫伤的痛楚也变轻了,四周的家具都开始摇晃起来。 她心道完了。古人不好好研究抗生素,净整这些助兴的玩意儿了,真是要来几场严打才行! 就在夏妧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 门被踹开了! 宇文茂闻声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床帘赤脚站到地上,拧紧眉头看向当先进来的两人。 只见宇文璟面沉如水地一抬手,阻止了破门后正准备跟进来的侍卫。宇文湛大步上前,一把抓过宇文茂的衣领,把他拽得一个趔趄。 宇文璟则走过去掀开了床帘。 夏妧听着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他那仿佛敛进了漫天乌云的双眸。明明阴沉欲雨,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让她放松了下来,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宇文璟见她昏了过去,心下一急,连忙上前探她鼻息。见她呼吸顺畅,他才迅速解下/身上的锦裘,一把将衣衫不整的她连头带脚裹成个大粽子,打横抱了起来。 “我先带她回去。”宇文璟看了四弟一眼,抬脚就走,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宇文湛向他怀里投去关切的目光,但阿妧被裹得实在太严实,连根头发丝也看不到。他只好回过头来,看向衣衫略有凌乱,但依然面带不羁的宇文茂。 后者已经从适才的慌乱中清醒过来。他抬手打掉弟弟握着他衣领的拳头,整了整衣襟,对门外的侍卫扬声道:“怎么?还想进来拿爷不成?” 侍卫们面面相觑,又没有得到宇文湛的命令,一时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得垂首退开一些,站立在外。 宇文茂冷哼一声,捡起贵妃榻上的锦衣,慢条斯理地穿上,斜眼昵着自己四弟道:“我说明澄啊,这就是你这做弟弟的不对了。三哥我幸个婢女怎么了,怎么就要你带着二哥,凶神恶煞地来寻我晦气呢?”说完还坐下给自己倒了碗温水,咕嘟咕嘟几口饮尽。 宇文湛低头看着他,声音沉沉:“你初时想设计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有数!” 宇文茂闻言一哂,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嚣张地说道:“原想着今日怎么着也有一场鸳梦来着。没成想,气坏的不是四弟,竟是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哥,呵! “可惜啊,那小娘子本可以像某些人一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上位了,便看不得别人用同样的法子上去!四弟你说,是不是这样?” 宇文湛怎么会听不出他在指桑骂槐。可这里是皇后的地盘。而且确如宇文茂所言,他是皇子,阿妧只是个婢女,幸了就幸了,谁也不能拿这事指责他。 他只好咬了咬牙,一甩手,转身领着侍卫怒气冲冲地走了。 宇文茂又饮尽了一杯水。一个小内侍匆匆过来禀报,陶小娘子那边,皇后娘娘已经设法料理了。他闻言扬了扬下巴,忍不住想起刚才那段温香软玉,恨恨道:“真是晦气!” 宇文璟抱着浑身裹在裘衣中的夏妧,眼中怒意滔天,可手下动作却很轻柔。 从皇后宫中/出来后,他一路把夏妧抱上了马车,才将她的小脑袋从锦衣里揉出来。好不容易能够顺畅地喘上气的夏妧,已是双目紧闭神志不清了。宇文璟清楚地感觉到,怀中人裹在锦裘里的身子滚烫灼/热,腰肢正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却还死死咬着唇。他细看之下竟发现,阿妧已将嘴唇咬出血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上了点力气,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松开牙关。结果阿妧才刚松开嘴唇,一声娇媚无比的呻/吟就从她口中溢出。 宇文璟听得这一声,眼中更是又痛又气。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俯身含住了她的双唇,一时只觉满口腥甜。 夏妧原本浑身发烫,好像被人塞进了面包窑里烤着。突然,两片冰凉的唇瓣贴了上来,让她全身的热度仿佛有了一个出口。于是她就像渴水的鱼一样,顺着本能仰头迎了上去,拼命挣扎着,想从那处冰凉中得到更多的释放。 宇文璟只能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丝毫不能动弹。 鲜血从两人相连的唇边淌下。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头软软地垂了下去,靠在他胸口不再闹腾了。 宇文璟抬起脸来,伸出手去,细细为她拂开额前汗湿粘腻的碎发,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她。 出宫至今已经半个时辰了,这药效才算过去。宇文茂那个畜生,竟敢给阿妧喂如此霸道的药!那就不要怪他不念兄弟之情,不给他留个全尸了。 话说一个多时辰前,宇文璟正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叽叽喳喳的宇文湛,以及这个自刚才就有些惹他不喜的杨善渊,心道怎么阿妧换个衣服要如此之久,是不是伤得太严重了? 正想着,就见知雪面有急色地进来,俯身在他耳旁道:“殿下,阿妧被人带走了。我已记下那处宫室,殿下速速随我来!” 知雪能够成为宇文璟正院里头号婢女,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她人聪敏又机警,跟着风铉学过几下拳脚。虽说不能指望她御敌,但跟踪个把不算高手的内侍宫女,自是不在话下。 她方才按殿下吩咐,出去寻阿妧她们。才刚走出宁致殿,她便瞧见回廊尽头,陶小娘子和阿妧似乎跟着个小内侍离去了。她急忙跟上,却发现她们去的地方颇有些绕,便留了个心眼,并未出声唤住她们,只是远远坠着。 待到陶小娘子被击晕扛走,阿妧束手就擒被套上麻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眼见两人分别去往不同方向,知雪咬了咬牙,跟上了阿妧那头儿。她暗暗记下了宫室所在,趁着无人注意,赶紧溜回来报信。只是陶小娘子那边,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宇文璟一听,饶是他一贯冷静自持,此时眼中也有一瞬的慌乱。他急急起身,迅速抬首回望了一眼上方的皇后,转头又用狠戾的目光制止了想要跟上来的杨善渊。他递给宇文湛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立即出去召过侍卫们。众人一道随着知雪,往阿妧受困之处疾步行去。 第二十章 原本端坐殿上的皇后,见宇文璟两兄弟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匆退了席,面上很有些挂不住,正要派人跟过去看看。此时,一个宫女从后殿快步走来,低声向她禀报了抓错人之事。 皇后脸色一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即着人去将那差点被当成婢女,正准备投井灭口的陶蓁蓁直接送回马车上去。就道是宫里下人失心疯,起了歹念冲撞了贵人,已被皇后娘娘的人救了下来。因着陶小娘子尚未议亲,皇后娘娘嘱咐不宜张扬,先送回府上好生安抚再说。 陶蓁蓁的婢女抱着干净的衣裙回来,早已不见了自家主子和阿妧,正急得不行,忽然看见宇文湛一行人脚下生风地走了过来。错后半步的宇文璟远远见了她,略一沉吟,脚下不停地丢下了一句:“回去等着罢。” 婢女一愣,二殿下什么意思? 可她也顾不得细想,急忙往宫外的马车上奔去,正好赶上她家小娘子让两个脸生的宫女送了回来。 两人当下只说了几句搪塞的话,便将小娘子交给了她们,礼都顾不得施就走了。陶夫人也得了信匆匆赶来,见了昏迷的女儿,赶紧草草替她检查了一下。她见女儿身上衣衫完好,只颈后有一处淤伤,心里虽急可也不敢声张,连声吩咐车夫往府中驶去。 回了兵部尚书府,陶夫人一边着人去请陶大人回府,一边亲自细细为陶蓁蓁检查。确信她并未遭人欺辱,陶夫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不多时,陶炜已经骑马赶回了府上。他龙行虎步地跨过二门,把马鞭朝门口守着的婢女身上一扔,一把推开房门。只见夫人正抱着女儿在抹眼泪,他心下一惊,快步上前。待听得醒过来的女儿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完了今日之事后,他却沉默了。 陶炜紧紧攥着案角,半晌一言不发。他虽是行伍出身,但也是名门世家子弟。相较于一般武夫,他的心思要深沉细致许多。他略一思量,便将事情盘了个七七八八。 今日分明是皇后意图下套,却被女儿歪打正着地避了过去。现下,宫里打算随便拿两条人命来搪塞自己。看来,三皇子也在打他的主意了。 他抬头看了眼今日陪同的婢女,瞪着她道:“你是如何寻到蓁蓁的?” 那婢女战战兢兢地跪下回道:“回老爷,是、是二皇子殿下说,让奴婢回去等着的。所以、所以……” “二殿下?”陶炜倒是奇了。 “是、是二殿下。他当时正与四殿下一道,领着侍卫们往后面行去。似乎、似乎还颇为焦急……”婢女急忙将当时情形全数讲来。 陶炜皱了皱眉。这么说,二殿下是去救那个叫阿妧的婢女了?可一个小小的婢女,需要劳动他亲自过去吗。 他转身问女儿:“蓁蓁,你实话说,那婢女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陶蓁蓁咬唇细想一番,有些不确定地道:“阿妧生得的确很好看。但是,但是也不见得能令人神魂颠倒啊。哦,倒是今日,杨小郎君佩戴了阿妧与他交换的香囊而来,二殿下似乎对他颇为不喜。” 陶炜更糊涂了,二殿下的婢女,怎么又跟杨家的小郎君扯上关系了。 陶蓁蓁见父亲目露疑惑,赶紧说道:“上元那日,女儿不是去看灯会嘛。哦,女儿有着男装、戴面具的!那日,阿妧和杨小郎君猜灯谜,各得了个织云纺的香囊。她好像不喜欢自己得的那个,杨小郎君便哄骗她,与自己得的香囊互换了。”说到后来,眼中已尽是鄙夷。真是登徒子,孟浪得很! 陶炜大致明白了。看来这小娘子有几分手段,竟能惹下这许多风流债。 他看了看还一团孩子气的女儿,重重叹了口气,上前看过她颈后的伤,又着人去书房取自己惯用的药酒过来。 陶蓁蓁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心想,阿妧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早知道就不捉弄她了,唉! 陶炜一边拿了凉水帕子,亲自为她敷颈,一边缓缓说道:“过几日,你随我到二皇子府上,向殿下请罪吧。” 陶蓁蓁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一个尚书千金,因为一个婢女去跟殿下请罪?虽然心里是有些过意不去,可也不用这般阵仗吧! 陶炜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瓜,叹了口气道:“唉,你懂什么!只怕这个阿妧,是让二殿下放在心里头了。你最好祈祷她无事,否则,只怕今生都别想跟四殿下结缘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皇后和三皇子手段卑劣,绝不可靠,他现在想来仍是后怕。既然双方都打上了他的主意,那他也只能投向更有把握的那个了。 ———————— 宇文璟抱着夏妧下了马车,快步走进正院。风铉把知雪抱下马,也赶紧跟了上去。 正院门口等候的管事迎上来,一眼就瞧见宇文璟唇边的血迹,吓了一大跳,连忙问道:“殿下这是伤着了?” 宇文璟微微侧头避过:“我无事。大夫呢?” 管事心下稍安,连忙回道:“早已请来了。您看,是先让寄秋进去看看……还是等大夫看过再说?”说着拿眼去瞧殿下的神色。 宇文璟想也没想便道:“先让大夫赶紧看看!” 管事的立即着人去唤守在隔壁的大夫。 宇文璟没有将阿妧抱去下人房。那里人多眼杂,而且他不守着也不放心,所以径直将她抱去了正屋内。 他动作轻柔地把阿妧放在自己床上,又扯过锦被为她盖上。身后的管事微张了张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相比之下,一路随行的风铉和知雪就淡定多了。 知雪走上前帮忙放下纱帐,还想再替夏妧擦擦汗,却被宇文璟抬手制止了:“你先下去吧。” 大夫提着药箱进来了。宇文璟起身让过,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大夫切脉。 夏妧睡得很熟,大夫切完脉,又起身翻看她的眼皮,还拿来干净的棉布,从她口中取了些唾液查看,而后放下纱帐退了下来。 宇文璟这时才吩咐寄秋和盼夏去打热水来,替阿妧净手净面。他自己则出来坐在堂中,亲自听大夫回话。 大夫仔细斟酌了一番,才谨慎地开口:“殿下,这位小娘子当是服用了些不大上台面的助兴之药。所幸小娘子服用不算太多……” “那为何她反应如此剧烈?”宇文璟不耐地打断他。 “殿下有所不知。这药物的分量,与用药之人的年龄、体质等皆有关系。这位小娘子可能格外体弱一些,因此服用之后,反应也更为强烈。”大夫连忙说道。 宇文璟心想,阿妧难道不是习武之人?否则,即便半年前受过伤,以习武之人的底子而言,现下也不应会比陶蓁蓁差。 “接着说。” “是是,”大夫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而且此类药物,若是发/泄了出来倒还好,若是生生扛过去……” 大夫说着,抬眼觑了觑宇文璟,见他脸上神色已经不大好看,连忙又道:“不过现下药效已过,小娘子大约只会沉睡一番。这也是因她精疲力竭所致。” “可会有何后遗之症?”宇文璟磨了磨后牙,铁青着脸问道。 “殿下放心。老夫稍后会为小娘子开一副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每日一服,连服三日,体内残余可尽去。这两日多加休息便无大碍了。只是今夜小娘子醒来,恐怕会渴得厉害,多饮些温水便可缓解。” 宇文璟又细细问了大夫一些该注意的地方,便吩咐管事,领着他去外间写方子去了。 大夫写完方子交给管事,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有些话,适才老夫不便言明。可殿下既然心疼小娘子,日后这些药物不用也罢。” 管事脸色变了变,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嘱咐他莫要与人多言,又派人速速随大夫同去抓药。 夏妧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口中也渴得厉害。她慢吞吞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下帐顶,感觉有一瞬的恍惚。 这里不是她们婢女的房间啊。 唔,身下的床褥软软的,房内的熏香幽幽的,床前的薄纱飘飘的,帐外的灯光蒙蒙的,这是…… 殿下的房间啊!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记忆慢慢回笼,她想起之前好像是被宇文茂按着啃脖子来着,后来……后来好像是什么人破门进来了,接着有人就抱起了她,可再后来发生的事就完全没印象了。她是怎么回的府,怎么躺在宇文璟的床上,真是想不起来了。 啊,好渴。 “有人吗?”她张嘴想叫人,却发现嗓子哑的厉害:“请问……有人吗?” 正抱着飞羽,坐在外间沉思的宇文璟突然手上一顿,而后放下白猫便向内间走去。 纱帐被掀起,夏妧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宇文璟俯下/身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已经没有了之前骇人的热度,才收回手去几上倒了碗水过来。 夏妧突然不想那只温凉干燥的手离开额头。 宇文璟径自扶起了她,让她半坐在自己怀里,将水递到她唇边道:“用些温水吧。大夫说你会觉得渴,多饮水便好。” 夏妧实在渴的厉害,也顾不得许多了,低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水。 “还要吗?” 夏妧费力地点点头。 宇文璟便放下她,再去到了一碗水来,又像刚才那样喂她喝完了。 可能实在是太渴了,直喝到第三碗,夏妧才觉得缓解了许多。可是其他感觉又来了。 比如,大腿上烫伤的地方,虽然能感觉到已经敷上了清凉的药膏,可还是很疼。 比如,刚才喝水就发现的,她的嘴唇好像破了,疼得厉害。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去摸摸自己的嘴唇,可还没碰上,就已经被他握住了手腕。 宇文璟轻声说道:“别碰。你将自己咬破了。一会儿我再给你上点药。” 夏妧其实很想问问,为什么会是他来照顾自己。可她实在太累太困了,说话也困难,还没等他拿了药膏回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宇文璟静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又睡了过去的阿妧,无声地坐了下来。他打开白瓷药罐,拿竹签挑了一些药膏沾到指腹上,用最轻柔的力道,一点点抹到她受伤的唇上。 她究竟是不是刺客,对他有何所图,都已不重要。她背后的人,他也无所畏惧。 只是她现在的身份太过低下,要如何尽快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才能好生护住她呢? 第二十一章 夏妧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了。 她张嘴试了试嗓子:“啊,啊啊。” 觉得手脚不那么酸痛了,脑子也不晕乎了,她才坐起身来,就看见床头有个空了的药碗。 是半夜有人给她喂药了吗? 她正想着,盼夏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阿妧姐姐,你醒啦?” 夏妧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 盼夏把水盆放好,拧了帕子替她洗漱了一番。 夏妧自己撑着下了地,走过去摸到水壶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几口喝完。她想了想,回过头来问正在开窗通风的盼夏。 “殿下呢?” 盼夏支起窗户,回转身来眨眨眼道:“殿下一大早有要紧的事,出去了一趟。现下刚回来,正在外书房议事呢!” 夏妧点点头,扶着桌子坐下,又问:“昨夜可是你在照顾我?” 盼夏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不是呀。”她扭头有些促狭地笑道:“殿下不让我们进来,只自己守着你呢!” 夏妧一愣,问道:“那殿下睡哪儿啊?” 盼夏朝窗下的榻上努努嘴:“喏,那边呀!” 夏妧突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暖暖的,胀胀的,又有点酸酸的。 盼夏走过去扶起她说:“阿妧姐姐,你要是好些的话,就过来吃点东西吧。殿下说,要是你醒了就先别走。他还让我们尽快禀报,兴许是有事跟你说吧。” 等夏妧喝完小米粥,又重新给烫伤的腿换了药,坐在窗前的榻上发呆的时候,宇文璟才回来。 他一进门,就看见阿妧垂着眼睛靠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顿了顿脚步,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 夏妧听见他进来,正要行礼,却不防被他按住了肩膀。 宇文璟避开她的目光,平平开口道:“你身上有伤,不必多礼。” 夏妧只得坐下谢过,问道:“阿妧听盼夏说起,殿下是要见我吗?” 宇文璟抬头看向她。阳光从窗外漫进来,照在少女乌黑的发上,令她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他暗暗吸了口气,端坐起身正色道:“阿妧,你可愿做我的侍妾?” 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等着他发话的夏妧,闻言愣住了。 宇文璟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只见那双眼眸里,有惊讶,有不解,有无措,却独独没有娇羞。他的心不禁往下一沉。 以他如今的力量,想决定哪个世家小娘子做皇子妃不是问题。可要决定夏妧做他的正妃,父皇无论如何当也不会答应。他有信心让正妃之位空悬,却没有把握现在就让她坐上那个位置。 如果他坚持这么做,只怕会让他失去争夺龙椅的资格。如果是那样,最终他可能连自己都护不住。待他搬开所有的拦路石,成为父皇选中的继承人之时,他想抬谁当正妃就抬谁。 他甚至可以牵着她的手,登上母仪天下的那个位置。 这个念头让他惊觉,自己对阿妧的执念,何时竟已深至这般地步了? 这样想着,宇文璟一时竟觉得,侍妾的提议似乎太过草率了。阿妧会不会觉得,他是在羞辱她? 夏妧却不是这么想的。 只听她呆呆地问道:“你是……喜欢我吗?” 她其实没有去思考侍妾和皇妃的问题。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在男女之情上有些迟钝的人。不然也不会长到二十五岁,还一直是个单身狗。大学毕业时,有个男同学来找她敬酒,憋个大红脸说出追了她四年的时候,夏妧惊讶地简直可以生吞一只大鸭蛋! 她回想了一下,好像她对宇文璟也没什么非分之想。 她一直觉得,宇文璟是个体恤手下的好领导。天冷了给她们添棉衣,晕车了带她们坐豪车,生病了给她们请大夫,马车给人了就带着她同骑,过年过节还给她们放带薪假,参加宴会还会给她们做新衣服。 可除了昨夜,他亲自照顾自己以外,她真没感觉宇文璟对她有什么特别关照的地方。 而且他不是还怀疑她吗? 想来想去,虽然不太可能,但她还是冒出了一个,让她有很多很多惊讶,还有莫名的一点点期待的念头。以至于她问出口时,竟忘了彼此的身份。 宇文璟怔住了。还以为她在意的是名分,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而且这个问题,竟让他有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毫无把握的感觉。 于是他避开了夏妧的目光。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克制着心底的慌乱,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怕宇文茂还会惦记着你。你现下的身份,我不好护着。” 夏妧恍然。 宇文璟还真是个好领导啊! 下属被人欺负了,他打得过就打,暂时打不过,也要像老母鸡一样把她们护在翅膀底下。 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自嘲地在心底暗笑,仰起头眉眼弯弯地对他说道:“原来如此。殿下不必担心,阿妧以后再也不乱跑了。而且,殿下您应该也知道了吧?昨天的事,就是个乌龙。唉……”说着眉眼一耷拉,看上去着实倒霉的很。 宇文璟看着她仰起头时,雪白脖颈上露出的几点青紫痕迹,恨不得当下便伸出手去,将她揉进怀里,再也不让任何人碰触。可他话已出口,断无转还的余地。何况,要他向着别人剖白内心,简直比要他的性命还困难。 他不懂,也不会。 他隐在袖子底下的手指蜷了蜷,暗暗叹了口气道:“既如此,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吩咐,你便不要擅自出府了。” 夏妧忙敛起笑容,老老实实地点头应是。 等回了原来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夏妧才慢慢品出些失望来。可到底为什么失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算了,所长说过,想不通的事,不是一直想就有用的。还是着眼脚下,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去了一趟报春宴,除了点儿背差点被人嘿嘿嘿以外,其实还是有收获的。 起码她明白了一个概念。世代忠良吧,不单单指武将,文官也是可以的啊。她觉得自己格局太小了,太小了。什么三朝出言官的李刺史家呀,什么死谏以报国的刘大学士呀,范围实在是太广了。而且这些世家里头,好多小娘子看着都对宇文璟挺有兴趣了。 所以她忽然就觉得,她的前途光明了起来。起码不用天天担惊受怕,觉得宇文璟可能不是男主角而被人干掉了。 反正他还没成亲,大概率以后也是从这些代代忠良的世家里,选个小娘子当皇子妃的。从气质上来看,宇文璟显然比宇文湛接近“深谋远虑”多了。夏妧暗暗高兴,跟对大哥了! 而且宇文璟非常护崽。从今天看来,他甚至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护崽。 不过他这一本正经地来这么一出,倒是提醒了夏妧。要是全书完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那是不是会在这里头结婚生娃啊?哎哟,那可不成,到时候穿回去了,那得多不舍得啊。 隔日休沐,一大早门房就递了帖子进来。管事的接了一看,顿时愣住。 兵部尚书陶炜? 殿下前些日子在外书房议事,谋士们三三两两出来时,倒是有几句窃窃的私语落进了他耳中,隐约就好像有提到这个陶大人。看这帖子,他早膳后就要过来拜见殿下啊。这跟堵人没两样啊。 宇文璟刚练完拳,正吃着夏妧给他做的百合南瓜小米粥,盘算着她得多早起来,才能把粥熬得如此绵烂顺滑,就看见管事的手里捧着张拜帖进来了。 他心下略一沉吟,便有了猜测。翻开一看,果然是陶炜。 他的婢女因为被陶蓁蓁捉弄,而替她挡了大灾,他还亲自出言提醒了她的所在。于情于理,陶炜都应前来谢恩和道歉。 只不过,现在才来。这陶炜恐怕是想法子打听到宇文茂没有成事,阿妧也算全身而退,才敢上门来请罪的。要是他没猜错,连陶蓁蓁也会一并过来。 说到这个陶蓁蓁,宇文璟清楚得很。她自小就爱围着四弟打转。这小娘子本性倒不坏,就是有些骄纵。那日四弟不过是多看了阿妧两眼,她竟就气不过要捉弄她。偏偏阿妧是个实心的,又遇上皇后和宇文茂设了局,阴差阳错地就成了这般。 他知道梅娘娘有和陶家结亲的心思,四弟则无可无不可。本来,他对四弟的婚事并不欲干涉,兵部他自有打算。可如今,皇后已经用上了非常手段,看来这兵部是不能徐徐图之了。 巳时中,陶炜就带着夫人女儿一道来了。他的长子陶戬还在戍守边关,并不在京城。 宇文璟的府上,其实并不像夏妧以为的那样,被渗透成了筛子。陶炜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当日是二殿下亲自抱着婢女入的府门。他又等了两日,确定他府中没有婢女病逝、自尽,或是失足落水之后,才决定携家带口地来拜见二殿下。 宇文璟在前院接见了他们。陶炜一上来,自然是好言道谢了一番,又隐晦地提出,妻女想去探望一下当日被不慎烫伤的婢女。宇文璟听了也不推辞,只是唤来管事,让领着陶夫人母女往后院去。 第二十二章 陶炜望了去往后院的妻女一眼,暗暗庆幸自己押对了。他默默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并未作声。 宇文璟抬眼看了看他,随意道:“我记得,陶大人此前是镇守西南的。可曾听闻西南一带,有个叫聚英堂的江湖门派?” 陶炜赶紧放下茶盏,沉思了半晌才回道:“殿下说的,可是前任大理寺卿鲁晋云的亲家,南疆的吕瑛,创立的那个聚英堂?” 宇文璟似乎来了兴致:“陶大人说来听听。” 陶炜想了想,徐徐道来:“殿下,老夫当年确实与当地的江湖人士打过些交道。据老夫所知,这个吕瑛,原是当地一个小官绅家里的护院。不知师从何人,武艺倒是十分了得。后来因故离开官绅家里,自去招了几个弟兄开了个聚英镖局,替人押货送信,生意做得还不错。 “先帝在时,西戎绵越进犯。那时,官府和军队忙着抵御外敌,地方的治安便不大好。盗贼趁机横行作乱,百姓日子不甚好过。他们聚英镖局,陆续收留了不少会拳脚功夫的勇士。后来干脆占了个山头,成立了个叫聚英堂的门派,护着来往的百姓。渐渐地,山下倒也聚了不少户人家。后来,南疆一带的习武之人,除了投军的,便要数加入聚英堂的最多了。 “吕瑛这个人,我也见过一面,只觉他性情坚忍,手段狠辣,是个枭雄。此人本事不小,人却不托大。击退戎人后,当地还有不少土匪宵小。他们聚英堂并不单打独斗,倒是主动协助官兵,共同剿匪,也算在官府前过了明面。由此,他们聚英堂在整个大庆武林当中,也有了不小的地位。 “后来,他家小娘子不知怎的,竟与鲁晋云家的小郎君结识了。鲁家起初虽看不上吕家的出身,可到底拧不过独子,只好结了这门亲。不过听说,后来鲁晋云步步高升之时,倒是与这亲家走得频繁了不少。至于个中详情,老夫就不甚了解了。” 宇文璟心知他所言不虚,又看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心下便有了几分底。他轻笑道:“陶大人对驻地各方势力了若指掌,可见才干过人。无怪乎父皇引为股肱之臣,玉华很是钦佩啊。” 陶炜闻言一惊,二皇子这是执了晚辈礼啊。 来前既已做了决定,当下他便也不再犹豫,拱手道:“二殿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得蒙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臣自当竭尽所能,为陛下,为殿下分忧才是!” 宇文璟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他和宇文茂之间,已是到了决一胜负之时。既然他那头还差点火候,那自己就送他一把火。 他亲自为陶炜舀了一勺茶汤,难得地闲扯起家常来:“我听闻,梅娘娘近日身子有些不大爽利。陶大人不妨让陶夫人多进宫探望才是。” 陶炜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便点头道:“二殿下说的极是。老夫领兵在外之时,拙荆在京中,常常受梅妃娘娘照拂。此时合该前去探望才是。多谢殿下提醒!” 宇文璟见他已了然,便低头去饮茶汤。见盏中沫花正如晴天朗云般散开,他勾了勾唇角,不再多言。 陶蓁蓁同母亲一道,跟着管事进了后院。 她还是头一回进宇文璟的后院。她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跟四皇子府不大一样的院子,一边不住地腹诽,这冷心冷面的二皇子,居然真的让她们来问候一个小婢女。 夏妧完全没想过陶蓁蓁会来。此时她正躺在床上,拿着个花撑子练绣花。说起来,要不是她不懂绣花,上元夜何至于要跟杨善渊换香囊。她那日也是因他的突然出现而心烦意乱,给陶蓁蓁舀茶之时,便乱了分寸烫伤了自己,以至于后头那么多破事儿接踵而至。 她觉得说来说去,还是要多提高古代生存技能才行啊。所谓技多不压身,多学点总没错。 就在夏妧第N次扎破手指的时候,知雪敲了敲开着的门扇,领着陶夫人和陶蓁蓁进来了。 知雪请客人坐下,走到床边对夏妧说道:“陶夫人和陶小娘子听说你还病着,问了殿下,要过来探望你呢。” 夏妧感觉心情有点古怪。 受宠若惊吧,谈不上。她的等级观念没刻在骨子里。说不高兴吧,也不至于。她并没有记恨陶蓁蓁。就是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但不管怎么说,人都来了,跟她这个时代的身份一比较,她们确实是贵人,的确怠慢不得。于是她从床上坐直身子,向陶夫人她们施了个半身礼道:“阿妧谢过陶夫人,谢过小娘子。” 陶夫人跟着知雪来的路上就在琢磨。看情形,二皇子并没有把这小娘子收进房里。可为何又如此看重,竟让她们过来探望呢。看来老爷说得对,这个婢女,应当是有几分手段的。 待她见了夏妧,又是一奇。这小娘子正如女儿所言,虽然姿容清丽,但要说令人望之神魂颠倒却也还谈不上。可怎么就让二皇子放在了心上呢,还让三皇子在设局不成的情况下,动了将错就错的心思。 当下,陶夫人便不敢掉以轻心,温声说道:“那日我家蓁蓁不懂事,让小娘子烫伤了腿,不知现下可好些了?” 她当然不会去提挡祸一事。事关后宫与朝局,二人又是未出嫁的女儿家。这种事情,谁也不提,摆明了就是要严严实实地盖下去。 陶蓁蓁听到母亲提起夏妧的伤势,终究心里过意不去,也向她投去关切的目光。 夏妧大大方方地回道:“谢谢陶夫人。阿妧的腿已经用了药,现下好多了呢。” 陶蓁蓁咬了咬唇,还是试着问道:“可到底你也不曾嫁人。大夫怎么说,可会留疤?” 夏妧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之前,寄秋给她送药的时候说过,这药特别好,断不会留疤。于是她摇摇头笑道:“小娘子不必担心,应当不会。” 陶蓁蓁听了,这才心安下来,可又想起来三皇子设局一事。虽然从二皇子和夏妧的神色看来,应该还没出大事,但是到底吃亏到何等地步,她也看不出来。 夏妧见她表情古怪,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正琢磨着,她又听见陶夫人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家中可给说了人家?” 夏妧心里一咯噔。 她莫名其妙地想,怎么出了事以后,个个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是宇文璟要纳妾,现在这初次见面的陶夫人,上来就问她有没有定亲。难道她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是大龄剩女了吗?不应该吧,陶蓁蓁看着跟她差不多呀。 想了想,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回夫人的话,阿妧父母早逝,不曾为我定亲。” 陶夫人面露怜色地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陶蓁蓁忍了忍,还是附耳过去问道:“母亲,我有几句话想跟阿妧说。母亲可否回避片刻?” 陶夫人深看了女儿一眼,想想还是同意了,便由婢女领着,自去更衣。 陶蓁蓁见屋子里只剩下她跟阿妧二人,便起身走到她床前。她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小脸红红地问道:“阿妧,你跟我说说,你……你对四殿下是怎么想的?” “四殿下?”夏妧一愣,这跟四殿下有什么关系。 “阿妧不明白小娘子的意思。此事与四殿下有何相干?” 虽然来之前陶夫人跟她说,这阿妧怕是二殿下心头的人。可陶蓁蓁想起那日,宇文湛对阿妧好像也是青眼有加的样子。她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若是二殿下没有收了阿妧,莫不是嫌弃她了。若是阿妧也对宇文湛有意,既是自己害得她失了清白,大不了就让宇文湛收了她。自己日后也定不会为难她。可看她的样子,好像对宇文湛又确实没什么心思。 她想了想,又忍不住面红耳赤地问道:“那你、你老实告诉我。三皇子他有没有,有没有……”可到底脸皮太薄,实在问不出口。 夏妧终于明白过来,她这古怪的神色从何而来了。她忍俊不禁地回道:“小娘子多虑啦。他就啃了我脖子两口,我家殿下就把我救出来啦!” 陶蓁蓁听她说得直白,更是吃惊。她心道这小丫头,难怪敢当街跟陌生男子互换香囊,真是不知道哪里缺了根筋。可是听她这么回答,心里又到底安定了不少。 她看着目光坦荡的阿妧,有些好奇地问道:“那二殿下他有没有说什么呢?”既没有收进房里,也没有让人怠慢,这是什么意思呀。 夏妧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他说是说了,怕她还有危险,想收了她好给个身份。可是这毕竟是二殿下内院的事情,跟外人说好像不太合适。于是她斟酌着回道:“殿下让我这阵子不要出门,先把伤养好再说。” 陶蓁蓁不解,但也不好再追问。况且,既然阿妧对宇文湛没有心思,那她也不用对她有敌意了。听她的样子,二殿下好像也没有生陶家的气,那她跟宇文湛的事就还有戏!这样想着,她不禁面露喜色。 夏妧看着她的笑容,好奇地问道:“小娘子在想什么?” 陶蓁蓁心情大好,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花撑子,问道:“没什么。你方才是在绣花吗?” “额……”夏妧略窘道:“阿妧手笨,连朵花儿都绣不好。想着多练练,呵呵。” 陶蓁蓁看那块帕子上还有斑斑血迹,又道:“你该不会是因为不懂绣花,所以才跟杨善渊换香囊的吧?” 夏妧吃了一惊地问道:“小娘子怎么知道?” 陶蓁蓁撇撇嘴,一副这不明摆着的神情,手一挥道:“别叫小娘子了。你以后就叫我蓁蓁吧!那日/你们猜灯谜,我恰巧在人群中看见了。” 夏妧更窘了。 陶蓁蓁眨眨眼笑道:“说实话,你觉得那个杨善渊如何?” 夏妧已经看出来了,小姑娘这是想拿她当闺蜜呢。行吧,那就聊会儿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歪头想了想道:“我说实话啊,真没什么感觉。” 陶蓁蓁冲她挤挤眼:“阿妧在怕什么,是不是怕二殿下恼了你,所以不敢说实话?” 夏妧奇道:“殿下为什么要恼我?” 陶蓁蓁仔细看了看她,确信她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才抿了抿嘴,眼珠一转道:“哦,没什么,我就随便一说。” 既然二殿下没挑明,那她就别多嘴了。 陶蓁蓁觉得,自己终于机灵了一回。 第二十三章 “武功尽失?什么意思?”黑夜中,斗篷下的年长者问道。 “属下也不好形容。但总感觉,紫鸢好像并无功夫在身上。”声音沙哑的探子回道。 “竟有如此怪事?”年长的黑衣人吃惊不小。“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探清楚了!” “属下观察了一段时间,有六七成把握!” 年长者沉吟片刻道:“此事我会禀报主人。此外,宇文璟最近可有何异动?” “近日他似与谋士商议的时候多了些,但属下尚未探得太多商议的内容。只隐约似与兵部有关。”沙哑的声音回道。 “兵部?若真如主人推测那般,倒是甚好。你继续查探!” “属下明白!” ———————————— 礼部侍郎杨颉府中,杨侍郎与夫人正在内院里,跟儿子杨善渊来言去语地争辩着。 一向温文儒雅的杨侍郎将案几重重一拍,怒道:“竖子!你要反了天了吗?正妻尚且未娶,就想着抬妾进门。你还懂不懂礼法了?” 杨夫人也在一旁温声劝道:“是啊。儿啊,你若是先纳了妾,这以后,哪个世家的小娘子还愿意嫁到咱们府里啊?” 杨善渊不气不急地歪坐着,随意地说道:“若如此,那以后干脆,把阿妧抬了当正妻也使得啊。父亲,您是知道的。儿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阿妧她并非奴籍,只是感念二殿下救命之恩,才自愿入府做事的。当正妻也不算惊世骇俗。” “你、你给我住嘴!”杨侍郎被他气得不行。 杨善渊这个人,人不如其名,一点也不爱沉默。说来也奇怪,他刚出生的时候,哭声挺小的,三岁以前话也不多。所以杨侍郎觉得,这“善渊”二字取得甚是恰当。谁知道四岁开蒙以后,这孩子居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到了十四岁上,杨善渊已经是京城有名的少年才子了。写起文章来是徜徉恣肆扬葩振藻,作起诗词来是一气呵成妙笔生花。许多达官贵人都很欣赏他的才华。 而且他个性外向,爱跟朋友们踏春饮宴,与宇文湛这样的王孙公子们也偶有一同游乐。加上他又生得风流倜傥,不知是多少京中春闺的梦里人。 偏偏他是风流而不下\流,并不沉迷女色,流连青楼妓馆。他今年已十九岁了,屋里除了一个由母亲做主收了房的家生婢女之外,倒也没见纳什么妾。 这样的人,除了对科考功名之上无甚追求,谈不上上进以外,落在各府夫人们眼里,确实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杨夫人是早就想抱孙子了,可是挑来挑去,儿子都不满意,便也只好耐着性子再等等。好不容易上元节过后,有婢女来告诉她,小郎君近日似是对哪家小娘子上了心,还日日配戴着同一个青羊香囊,时不常拿在手里把玩,嘴角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杨夫人想着,若真是哪家的小娘子入了儿子的眼,那便上门去提亲吧,也好早早定下来,抱孙子就有希望了。谁知道问他吧,他却偏偏语焉不详。她知道同乡陶夫人有意和自己结亲,可儿子心里的小娘子,指定不是那个自小就别苗头的蓁蓁,所以那日报春宴上她便不敢接这话头。 今日,杨侍郎刚从礼部回来,好不容易答应下场应考的杨善渊居然主动提出,若是此次考取了功名,便要抬一门良妾进府! 杨颉虽不喜儿子竟是为着纳妾而进取,可到底还是问了问,是哪家小娘子得了他的青睐。结果居然是二皇子府上的婢女,这叫他如何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趁机结交二殿下呢。被曾文泰那个多思多疑的知道了,肯定揪着他没完! 杨善渊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只拿眼瞧她,却不说话。 杨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未成亲先纳妾,这确实不成体统啊。 她看看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的老爷,又看看一旁朝他挤眉弄眼的儿子,绞着帕子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倾过去,向老爷劝道:“老爷,渊儿说的那个小娘子,那日报春宴上我也是见过的。瞧着,倒不是个爱生事的狐媚样子。 “咱们渊儿也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那小娘子便是先入门,家里应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丑事来。渊儿好不容易考一场,您不如就听他一回?若真是高中了,那便顺着他的意纳个良妾,早日为杨家开枝散叶,也未尝不可呀。” 杨侍郎冷笑道:“那可是二皇子府上的人,你以为说纳就能纳的?” 杨夫人迟疑道:“一个婢女,你身为礼部侍郎想替儿子求了来,想来二殿下应当不至于扣着不放吧?” 杨侍郎叹了口气,觉得有些事跟她也说不通,只摆摆手又道:“再说了,你们以为,高中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这话就正中杨善渊下怀了。他当即眼神一亮,挺直身子说道:“父亲,儿子保证,若是您同意我纳阿妧为妾,今科我必为你们考个一甲回来!” 杨侍郎被他气得好笑。怎么考个功名,说得跟他自己没什么关系一样。 只见杨善渊又没皮没脸地凑了过来,俯身到父亲耳边,却是沉声道:“再说了,父亲难道看不出来吗。朝中不少人已经选了边了,父亲难道就没点儿自己的心思?” 杨颉闻言神色一怔,转头去看他,见后者嘴角笑意已渐渐淡去。他低头想了想,半晌才道:“此事,容我再想想。你这些日子好好在家温书,别再到处乱跑了!” 杨善渊见事情有门儿,立刻笑逐颜开地谢过父亲,回房“温书”去了。 杨夫人不知道儿子跟老爷说了什么,只知道老爷总算是松了口,也暂且安下心来。 她起身想去安排用膳,刚走出门又想,是不是该寻个机会找人打听打听,那个阿妧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来。接着,她又暗暗叹了口气,只怕真要是纳了进来,儿子以后的婚事就更不好说了。她一时也是喜忧参半,暗自惆怅。 ——————————— 宇文璟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让皇帝得知了报春宴那日的事情。 宇文启暗笑,随随便便拿两条宫人的命,就想把他的大臣给搪塞过去,皇后可真是好大的威风。看来儿子们真是长大了,都知道抢女人了。哼! 他将药碗放下,拿锦帕擦了擦嘴角,命人通传今夜摆驾疏影殿。 梅妃还为着上回跟皇帝提起婚事,却被不凉不热地撂在一旁而烦闷呢,就听见婢女面有喜色地进来告诉她,今夜陛下要过来用晚膳。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前些日子报春宴那边出了什么事,她一时还不甚清楚,但那边处置了两个小宫女她是知道的。听说那日,陶炜的夫人和小娘子早早便退了席,她正想让宇文湛进宫来跟自己好好说说。 可偏偏那儿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让他进宫他就百般推脱。她一时也无从知晓,只好又遣了几拨宫人去打听。她有预感,今日陛下来用膳,说不好就跟这事有关。 因为她跟先皇后走得近,现今这位可没少给她穿小鞋。凡是对那头不利的事,对她肯定不是坏事! 这么一想,她立即头也不疼了,身上也不酸软了,急急唤人去准备陛下爱吃的菜式,又叫梳头宫女来为她梳妆打扮。 酉时刚至,皇帝就过来了。梅妃堆着满脸的笑容,站在宫门口,见了他便盈盈拜下。 她虽已过三十六的生辰,但日日坚持少食多动,早睡早起。如今日渐西沉,黄昏的光影之中,她身姿竟与少女所差无几。近看之下,除了面色不如年少时那般红润剔透,她眼角竟连细纹都没生几根,端得是保养得宜。 “湄儿,朕听闻你近日身子不适,不必多礼。”宇文启唤她闺名,携着她的手一同迈入殿中来。 梅妃扶着皇帝坐下,又亲自舀了茶汤奉上,这才柔柔开口:“多谢陛下关怀,湄儿已经好多了。倒是陛下,初春乍暖还寒,要留心添衣才是。” 她本就是黔州府进贡的乐伎,有着曼妙动人的嗓音,如今将体贴的话语缓缓说来,让人听了,便不由得心生柔情。 宇文启听了她熨帖的关怀,微笑道:“朕国事繁忙,不能常来陪你。湄儿,你要自己多注意身体。湛儿可有时常进宫向你请安啊?母妃身体抱恙,他合该多来陪陪才是。” 梅妃一听,面上不显地垂眼笑道:“湛儿近来在忙着办案子呢。臣妾倒是无妨,只是他日日在外奔波,回府里也没个知冷知热的……” 宇文启没像上回一样拿话敷衍她,而是点点头道:“的确如此。湛儿不比璟儿,是该有个人看着他点。朕记得上回你提到过,是陶炜家的小娘子吧。朕看就不错,要不就她了吧!” 梅妃闻言简直喜出望外,连忙压了压嘴角,克制地施了一礼道:“如此便太好了。臣妾替湛儿谢过陛下!” 第二十四章 宇文湛与陶蓁蓁的赐婚圣旨一下来,满朝文武便都隐约猜到了陛下的意思。不少大臣已经蠢蠢欲动,纷纷将宝押在了二皇子的身上。 虽然三皇子有中宫皇后支持,还有礼部曾文泰及朝中一些老臣给他做靠山,但户部和工部去岁已经因为那个案子,失了他的掌控。如今,就连戍守皇城的虎贲卫也没在他手中。 现下的形势,吏部是牢牢掌在二皇子手中,刑部是和大理寺一起,由四皇子领着查贪墨案。任谁都知道,四皇子就是以二皇子马首是瞻的。如今,陛下给四皇子指了陶炜家的小娘子为皇子妃,这里头恐怕就有些门道了。 ———————————— 寝殿内,皇后倚坐在软榻上,挥退了为她揉肩的婢女,一脸疲惫地看着窗外的玉兰花。 她并不指望那日的事情能掩盖多久。只是皇帝这般分毫颜面也不给,却令她有些心灰意懒起来。 李柔嘉对宇文启是有感情的。这桩婚姻在她心里,并非如外人看来那般,只是祖父用来换取家族利益的筹码。 宇文启不仅是当时唯一的皇子,也是大庆朝有史以来最有魄力的皇子。 先帝耽于朝政,各方势力画地为王。是他年纪轻轻便担起监国重任,孤身与一帮把持朝政的老臣周旋。联姻李氏,收拢地方,平衡各部,稳定边关。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殚精竭虑费心筹谋,方得成就。 李柔嘉的祖父李琅,是大庆开朝以来在位最长的首辅。他早就看出,宇文启绝非任人拿捏的傀儡,所以在世之时,竭尽全力为李氏一族谋算长远。两代中宫皇后都出自他们李氏家族。 可李琅终归是敌不过宇文启的坚忍心性与过人谋略。待他临终之时,已能预见,李氏的繁盛即将走到尽头。他伏于床边,抬首环顾站成一圈的子孙后代,竟无一人可以担得起他满腔嘱托,终是长叹数声,溘然而逝。 李柔嘉自幼就常有机会见到宇文启。少年的皇子孤高冷傲,才貌俱全。尽管她生得美艳动人,却丝毫不得他的青睐。 他越瞧不上她,她便越想引起他的注意。可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他拼着激化与李氏的矛盾,也要娶夏氏为太子妃的消息。她不甘心,却也只能按照祖父和宇文启之间的默契,做个侧妃入府。 李柔嘉无声长叹。她这一辈子,拥有了世间女人最高贵的地位,却从未得到过一直渴望的真心。平心而论,宇文启对她虽没有爱,却也是有过尊重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份尊重,也渐渐消失了呢。 她握着儿子传来的密函,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将它移近烛台点燃。很快,密函就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 她还是不舍得。 —————————— 夏妧的腿伤刚好利索,就接到了陶蓁蓁送来的短笺,说是三月初一想约她同去辞鹤宫祈福。 一个尚书千金给一个婢女写信,这陶蓁蓁也算很有意思了。夏妧把带着桃花香气的短笺折起,端起了茉莉花糕,往宇文璟房中走去。 宇文璟刚从外书房回来,正坐在窗下揉着飞羽的肚子,就闻见茉莉的清香伴着熟悉的脚步声而来。他面带微笑地回头,果然看见阿妧站在身后。 “殿下,”夏妧将茉莉花糕放在几上,看着他道:“这是用刚开的茉莉花做的茶点,您尝尝合不合口味?”说完,又从旁边的小炉里舀了勺茶汤,为他喝了一半的茶盏添上。 宇文璟点点头,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淡淡的茉莉馨香从酥软的饼皮中透出来,配上热热的茶汤,落入腹中,真是说不出的熨贴。 “很好吃。”他慢慢吃完小小的一块,看向侍立在侧的阿妧。 “有事?” 夏妧咬咬唇,垂首回道:“回殿下。陶大人家的小娘子让人送信来,说三月初一,想邀我同去辞鹤宫祈福。” 因为他吩咐过,不让她乱跑,所以这次的邀约,她也不敢擅自做主。 宇文璟看着此刻有些敬畏神色的阿妧,眉心一皱。他并不想让她害怕自己,他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却不知道如何保/护她罢了。 他想了想,便柔声说道:“初遇阿妧那日,我和明澄本就是要去辞鹤宫祭奠故人的。后来事多,也便作罢。既如此,不如这次我也与你们同去吧。” 夏妧眼中闪过惊喜,虽然她也不明白喜从何来。 问之前她觉得,只要多加留心,让陶家多找几个侍卫,宇文璟应该不会不同意的。但是听到他也要同去,夏妧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心起来。 宇文璟没有漏过她的神情,心里也是一松,笑道:“正清真人上回出手相助,我还未曾向他道谢。此番若是有缘,或许你也该去见见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 夏妧侧头一想,也对,上回要不是道士们帮忙,宇文璟他们挂了,她不也很可能得不到救治,一命呜呼了吗?的确应该去谢谢人家。 待他吃完点心,夏妧收拾了空盏,便回去给陶蓁蓁写信去了。 宇文璟坐在窗下,回想着蜚隼传回的讯息。 有具体的方向,查起来很快就有了眉目。据查,聚英堂的吕瑛在十年前左右,曾收养了数位稚龄儿童,并授予他们武艺。其中有位少女名唤紫鸢,身手不凡,出类拔萃,且极为擅长刺探消息。去年前后,她奉命前往京城,暂时去向不明。 宇文璟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皱了起来。他所知认识的阿妧,身上不带任何功夫,也不见得有什么阴谋诡计。可是,这是她真正的模样吗? 三月初一那日,陶府的马车早早就候在了皇子府门前。陶小娘子完全不顾盼夏欲言又止的神情,硬拉着阿妧上了自己的马车。陶夫人只得看着胡闹的女儿,无可奈何地自乘另一架马车去了。 这回去辞鹤宫祈福,要住上两天。陶蓁蓁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夏妧说。刚上马车,她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阿妧,你知道吗?杨善渊那个家伙,想让他父亲去求了二殿下,让你给他做妾呢!” 夏妧还真是吃惊不小,但更多的是纳闷。 这过了个年,她是走了什么莫名的桃花运吗?古古怪怪的桃花一朵接一朵。有霸王硬上弓的,有老板舍身相护的,还有这种大街上猜个灯谜捡回来的。 “蓁蓁怎么知道的呢?” 陶蓁蓁撇撇嘴道:“嗐,他母亲和我母亲是同乡,向来走得近。近日她上府里来,跟我母亲打听你来着。母亲一问才知,原来杨善渊那个不着调的,居然跟他父亲说,要是高中了一甲,就要抬你回家呢!你说这人狂不狂。” 夏妧暗暗好笑,这小伙子,真是挺有意思的。都没问她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到了如此地步。真是看一眼,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的人啊。 她摇摇头对陶蓁蓁道:“想来应该是杨小郎君与父亲拌嘴,一时赌气说的话。做不得数的。” 陶蓁蓁瞪大眼睛道:“才不是呢。阿妧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虽说平时不着调,可房里的确不曾收过什么人,这我是知道的。这回连杨大人都松口了,不然杨夫人也不会来找我母亲打听了。” 夏妧问道:“那陶夫人怎么说?” 陶蓁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唔,母亲就跟她说,二皇子府上的人,肯定没有不好的呗。只是,这事儿得看二殿下的意思,劝她们还是不要冲/动。”说完又拿眼偷瞧夏妧脸色。 也不知道二殿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有。这回祈福,二殿下居然亲自陪同。所以到底现在什么情形,她也不好出言相问,只好旁敲侧击地想跟阿妧套点话。 夏妧闻言点点头。陶蓁蓁说得没错,只要宇文璟不松口,谁也带不走她。 可是,万一宇文璟同意了呢? 她仔细想想,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他不是本来就怕宇文茂还没死心,想着干脆牺牲他自己一把,好歹让她占着个侍妾的名分。现在礼部侍郎的儿子要纳妾,反正都是妾,也是一样的名花有主了,自然就解了他亲自动手的难题。而且他还可以趁机拉拢一把臣子。怎么想,这笔买卖都是划算的呀! 想到这里,夏妧终于有些紧张了。 陶蓁蓁见她神色变了几变,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话吓坏她了,于是又温言劝道:“殿下肯定不会愿意的,阿妧你不要怕。”说着探过脑袋去,看了看她袖口露出的一段布帛,扯开话题:“咦?这是什么?” 夏妧被她一问,也低头看过去:“哦,这是我做的,额,布口罩。” 第二十五章 “口罩?”陶蓁蓁拿过她递来的一块棉布样的东西,好奇地问道。 “嗯。”夏妧给她解释道:“春天杨柳飘絮,若用棉纱做成面罩,覆于口鼻之处,便可稍作遮挡。既可减少异物引起的咳嗽不适,又不影响寻常呼吸。” 夏妧心道,可惜古代没有化工企业,不然要是能搞到熔喷布,做成一次性口罩,连细菌都能挡下。不过现在也没新冠流感什么的,用薄纱棉布做一个,挡挡飘絮也够了。 陶蓁蓁把未完工的布口罩举到面前,量了量,促狭一笑:“阿妧,这布口罩应当不是给你自己做的吧?快说,是给谁做的!” 夏妧从她手里取过口罩,塞回袖中低声道:“是给殿下做的。我听四殿下说起,二殿下春秋易咳,便想着给他做个布口罩,挡一挡飘絮。” 陶蓁蓁侧头打量阿妧。后者正仔仔细细地,将那带着两道圆环的布片收好。 她心下好奇,便问道:“阿妧,你为何要给殿下做这些呀,你不是厨娘吗?” 夏妧下意识便道:“为何?自然是因为殿下对我很好呀!” 至于厨娘不厨娘的,她并不是很在意。除了本职工作,她跟着宇文璟出差的时候,照料衣食住行的事她也一并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陶蓁蓁笑看她道:“那若是杨善渊也这样对你,你会给他做这个吗?” 夏妧一愣,心道这是什么问题。这个假设完全不成立啊,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嘛。 可是既然有人问了,她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个画面。 好像,似乎,不是特别愿意的样子。 为什么呢? 陶蓁蓁看着她疑惑的小眼神,问道:“阿妧,你是不是从未心仪过何人呀?” 夏妧被她扯回思绪,老实地点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不管是二十五岁的小片儿警,还是十六七岁的阿妧,她的确没有考虑过喜欢谁这个问题。 基层派出所人手紧任务重,鸡毛蒜皮耗费精力的事儿一大堆,还要配合街道完成各类创文宣传什么的,哪儿有时间想这些。她也没有亲戚给她张罗相亲催婚,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单到了晚婚的年纪。 自从穿进满是纸片人的书里,她天天琢磨着怎么躲过刺客组织,熬到结局,更不会有心思想这些了。 现在被陶蓁蓁一问,她才发现,多给她一次感受人生的机会,结果她还是个母胎单身啊!扎心了。 陶蓁蓁想到阿妧父母早逝,家里也没个亲戚长辈教着,不懂男女之事,也是人之常情,心下对她又多了几分怜惜,便揽住她肩膀道:“阿妧,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将来她做了四皇子妃,阿妧做了二皇子的侍妾,四舍五入也是一家人嘛,她肯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夏妧被这答非所问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心想这些小女生们,脑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 因为上次行刺一事,这回宇文璟多带了一倍的侍卫,也默许了正清真人休观三日的安排。毕竟这次,除了他这个二皇子,还有宇文湛的准皇子妃陶蓁蓁也在。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正清真人还是那副不问俗事的修道之人模样,施礼过后,便引着宇文璟往正殿而去,只是在瞥见他身后的夏妧时,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夏妧瞧他似是觉察了什么,却很快又面色如常地向前行去了。 接待陶夫人一行的不是正清真人,而是一位掌接客的女道长。她谢过陶家施主的慷慨供养,领着她们往后殿的客舍行去。陶蓁蓁让婢女去正殿外候着,若是二皇子允准,便带了阿妧同回。 辞鹤宫已经被宇文璟的人盯了个严实,这回绝不会再出现刺客暴起伤人之事。经过前一阵在府里拘着,不敢随意外出的日子,他也有心让阿妧松泛松泛,便示意由盼夏随侍,让她自去寻陶蓁蓁便是。 夏妧喜出望外地谢过宇文璟,迈着轻快的步伐,随陶蓁蓁的婢女走了出去。他余光扫见那抹碧色身影翩然而去,脸上也有了笑意。 正清真人看向夏妧离去的方向,低下头若有所思。宇文璟回头见了,便问道:“真人可相信,因缘际会,和合而生?” 正清真人手捏了个万字,笑道:“殿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来专为何人、设何缘法之说?想来的便自来,想去的便自去,皆随心而为罢了。” 宇文璟低下头想了一瞬,方才一哂道:“真人通透,是我狭隘了。” 正清真人也不再接话,自引着他向正殿后东侧的一条小径行去。 绕过一片矮山梅林,一座大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到了殿外,宇文璟整了整衣冠,方才神情肃然地跨入殿内。 可惜夏妧不在,否则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里供奉着的,竟是先皇后夏舒窈的牌位! ————————————— 陶蓁蓁拉着夏妧一路走过九曲桥,来到一大片锦鲤池边,才松开她的手,神神秘秘地说道:“阿妧,这辞鹤宫的锦鲤池有个传说,你听过吗?” 夏妧觉得,理论上,作为一个在山下卖过一阵子汤圆的人,她大概率应当知道。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她的确不知道,只好含含糊糊地回道:“听过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你要说的那样?” 陶蓁蓁不负众望地展现了极高的分享欲,得了她这句便红着脸道:“应是同一个。就是啊,”她压低嗓子道:“将要出嫁的女子,若对着这锦鲤池许愿,入了门便能早生贵子,夫妻一世和和美/美呢!” 夏妧有些好笑,这还没结婚呢,就想着生孩子了。难怪古往今来,这催婚和催生总是同一套动作。 陶蓁蓁见她目露不屑,忙道:“是真的!我跟你说,我都打听过了,三皇子妃出嫁前就来这儿许过愿,过门才半年不到,就有了!算算日子,这都快要生了呢。” 夏妧想了想,宇文茂侍妾众多,半年时间能轮到正妃房里的日子估计不多,这么说来也确实算快的了。她笑着对陶蓁蓁说道:“蓁蓁,你自己许愿便是,拉我来做什么?我又不嫁人。” 陶蓁蓁不便说破,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对着锦鲤池专心许愿。 夏妧百无聊赖地转身四顾,却看见远处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往她们这边走来。她仔细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阿妧小娘子,不想今日如此凑巧,竟能在此处遇见!” 这位信步而来的翩翩佳公子,不正是那个京城九千少女的梦——杨善渊吗? 春闱刚过,杨颉特意嘱咐儿子不许乱跑,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到时候落榜可就丢脸了。杨善渊嘴上应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杨颉心情复杂地回了书房,关上门,静静坐在书案前沉思。 这已经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二封帖子了。短短三十余日,尚书曾文泰和他的门生就先后举办了两场诗会。别人可能不在意,可他身为礼部侍郎,最是清楚,这春闱前后正是忙的时候,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来吟诗作对。 只怕是李琅的这个得意门生,沉寂了这么久,有些不安分了呢。 上一回,杨颉以偶感风寒,不便出门推脱了。这次又来邀请,看来他还得想个好名目,搪塞过去。 杨善渊对他老父亲的烦恼一无所知。自打出了考场,他就信心满满,天天派人去二皇子府外打听,看能不能知道阿妧何时出府,想着制造些亲近的好机会。结果没想到,宇文璟的下人们居然口风如此之紧,探了几回除了差点打草惊蛇,一无所获。 好在那天,蹲守在巷子口的小厮见着个有些脸熟的婢女来送信,想起那是陶炜府上的人,好像还是陶蓁蓁的婢女,当下便回了自家小郎君。杨善渊略一思忖,便去磨了母亲找陶夫人打听,原来三月初一,陶蓁蓁要约阿妧同去辞鹤宫! 虽然宇文璟不欲人多嘈杂,但毕竟休观三日只是辞鹤宫的决定,并不是二皇子的命令。所以当礼部侍郎家的马车停在山门前时,道童们也不好阻拦来人,只好先把人迎进前殿,再去禀报真人。 正清真人思量一番,还是吩咐知客道长,将杨善渊让进来,只是安置在了较为偏僻的一处客舍。 杨善渊就是冲着阿妧来的,住哪儿倒是其次。当下他便谢过道长,到正殿供养一番,接着又借口欲游览后山盛景,往锦鲤池行来。 他早就料定,陶蓁蓁那个一门心思嫁给宇文湛的人,肯定会先去那求子的锦鲤池! 果然,刚走上九曲桥,远远就能望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当下他便轻摇折扇,风度翩翩地走上前去。 第二十六章 陶蓁蓁也听见了杨善渊的声音,转过身一看,瞬间觉得心里的白眼快翻到明面上了。 夏妧也很有些无奈。 杨善渊却分毫不觉一般走了过来,对阿妧拱手一揖:“阿妧,我们又见面了。” 要是没有早上陶蓁蓁那番话,夏妧可能还不觉得什么。可既然知道了对方的心思,她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况且他每次都出现得突然,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施了一礼,夏妧恭谨地回道:“见过杨小郎君。阿妧随我家殿下到此祈福,不曾想杨小郎君也在此处。” 一旁被杨善渊当成透明人的陶蓁蓁开口了:“我说杨善渊,怎么哪儿都有你啊!阿妧,别理这个人。” 杨善渊内心暗叹。要不是看在你把阿妧带出来的份上,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面带笑意说道:“蓁蓁,这不也是大家的缘分嘛。陶夫人也在吧,晚膳前我定去拜会。还望她老人家见谅。” 在夏妧看来,这俩人的CP感可比陶蓁蓁跟宇文湛强多了。可惜了,她看剧从来没站对过CP,没想到穿进了书里,还是延续了这份没眼力见儿。 陶蓁蓁撇撇嘴道:“不必,心领了。” 杨善渊却接着拱手道:“还未当面祝贺蓁蓁,不久将与四殿下喜结连理。郎才女貌,夙愿得偿,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话的确说到了陶蓁蓁心坎里。虽说这家伙还是有些揶揄她,但毕竟她喜欢四皇子这事儿,满京城没几个贵人家里不知道的。罢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来祝贺的。 杨善渊知道,陶蓁蓁这关算糊弄过去了,刚要转过身与夏妧搭讪几句,就见她屈膝一礼道:“二位贵人,时候不早了,我家殿下恐怕还等着阿妧回去,置备午后茶点。阿妧先行告退。”说完朝陶蓁蓁递过去一个眼神,绕过杨善渊便往回走。 杨善渊折扇一收,想拦又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好目送着她的倩影远去,不免暗暗顿足。 阿妧错身而过,不意带来了一阵香风,他忍不住抿了抿嘴。 喜欢她什么,杨善渊也说不清楚。 大约是上元那夜,灯下少女半遮娇颜,美目流转俏语在耳,突然就撞进了他的心里。 互换香囊时,她眼中的坦然和大方,令见惯了娇羞扭捏的仰慕者的他不由另眼相看。一时倒教他觉得,自己的风流举止实在有失磊落。所以他便想考个功名,正大光明地去找二皇子投诚。 若是以后二皇子得登大宝,她的身份便水涨船高。只要她行止得体,便是抬为正妻变作杨氏宗妇也无不可呀! 陶蓁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人都看不见啦,快捡捡你的眼珠子吧!当心喂了鱼!” 杨善渊回过头来,一反常态地陪笑道:“蓁蓁,来!子默哥哥问你,你和阿妧何时这般亲近了?我记得那日在报春宴……对了,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怎的你们一个两个都早早回去了呢?” 知雪来报时,他也想跟过去。但宇文璟禁止的眼神太过明确,他也不敢公然违背。 陶蓁蓁被他问得一噎。可毕竟事关女子名声,不管为她自己还是为了阿妧,这件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 当下她便梗起脖子道:“还子默哥哥呢,你在四殿下面前诋毁我时,怎么不记得自己是哥哥啊!我和阿妧怎么好的关你何事!走开,站了这许久,我都要晒晕了。回去歇着了!” 杨善渊抬眼看了看一点儿也不大的太阳,无奈道:“蓁蓁,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何时在明澄兄面前诋毁过你?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倒是没撒谎。宇文湛只是私下和他说起陶蓁蓁时,感叹过几句她的坚持,他便顺着说了句“她打小就是这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罢了。 陶蓁蓁这回明明白白地给了他一个白眼,甩了甩帕子匆匆走了。 宇文璟随正清真人在他院中用过午膳,回到客舍却觉得有些疲惫,便早早歇下。他还吩咐风铉,若是阿妧来了,不必拦着。 跟盼夏一起歇过午觉,夏妧用牛乳做了双皮奶,撒上点红豆,趁热便给宇文璟端了过来。到了门口,风铉见是她,便推门把她让了进去。 宇文璟合衣躺在凉榻上,看上去还在熟睡。夏妧把红豆双皮奶放在案上,脚下无声地走到床边,取了薄毯回来轻轻替他盖上。起身的时候,她却犹豫了片刻。 因为距离缩短了,夏妧觉得她能数清眼前这人的睫毛。目光顺着他紧闭的双眼向下,游过他挺直的鼻梁,薄而柔软的双唇,线条分明的下巴。 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从心底腾起,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化作了甜蜜的笑意,挂上她的嘴角。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想到了为他做的口罩。 为什么会费尽心思地给他做甜品呢?如果说光甜品也就罢了,可是她渐渐还关注起了如何为他合理安排早膳,现在又给他做起了防飘絮的口罩……对他的关心,好像是有些过了吧。 陶蓁蓁问她有没有喜欢过谁。难道,是觉得她喜欢上宇文璟了吗? 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她,喜欢上宇文璟了? 这个纸片人?这个男主角的最有力人选? 夏妧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脸颊。 这是没有希望的啊姑娘!在一起吧,就得永远留在书里。要走出去吧,就得看着他跟别人双宿双/飞。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要、喜、欢、他! 可是光想到以后要离开他,怎么好像就开始舍不得了呢。 不行!要找回理智! 她刚才本来想什么来着?哦对,口罩!她观察他,只是想看看口罩的尺寸怎么能更适合一点。对,她要量一下,这是个好机会!是的,她只是一个感恩老板,想为他做点小手工的好员工而已! 这样想着,夏妧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张开手掌,拇指相靠,双手像一只捕食的猎鹰一般,朝宇文璟下巴缓缓伸了过去。 宇文璟睁开双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双十指张开的手,带着令指节有些痉挛的力气,朝他的脖子伸来。 夏妧神色一僵,双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量也不是。 这,真是说不清了。 宇文璟抬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他一向浅眠,阿妧刚才给他盖薄毯的时候他就醒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乏,便没有睁眼。可是后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气息靠近,而且一直停留了许久。久到他有些心跳加快地以为,她是不是要亲上来的时候,气息却突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闻到一阵栀子花香。这是阿妧喜欢用的手脂香。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夏妧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如果我说,我是在替您挡风,殿下……信吗?” 宇文璟瞥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心里暗暗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妧说的,我都信。” 夏妧仿佛听见现实世界离她远去的脚步声…… 顶着这么张英俊无匹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片儿警哪里招架得住啊! 夏妧急急退到一旁,伸手摸了摸青花碗盏,小声说道:“殿下,双皮牛乳已经凉了,阿妧还是端下去吧。时候不早了,晚膳时间也快到了,吃多了甜食怕会积食不易消化。” 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也没等宇文璟回应,她就手快脚快地落荒而逃。 风铉看着从房中急急忙忙走出来的夏妧,还以为宇文璟出了什么事,连忙进了房来,却看见他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像在想着什么事。 “风铉,”宇文璟没有看他,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的性情发生如此巨变?就仿佛是,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那般……” 风铉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实在接不上来,只好默默又退了出去。 晚膳的时候,宇文璟不想大费周章,便同陶夫人一行同在客舍膳堂分席而坐。盼夏和夏妧约好,晚膳由夏妧一旁服侍,晚上她在外间守夜。 正在宇文璟觉得这顿饭会用得很舒心之时,杨善渊摇着折扇走了进来。他先向二皇子行了礼,又过去同陶夫人见礼,而后有小道士过来,也为他在一旁设了一席。 宇文璟都不用特意扭头去看,因为杨善渊望向夏妧的眼神实在太过明显。这点上,他跟陶蓁蓁很像。他们都打心眼里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况且他对高中胸有成竹,想着很快就可以娶她回家了,因此目光之中便带了几许灼/热。 一旁的陶夫人看得暗暗摇头。 这个性张扬的杨小郎君,真是得罪了谁都不知道啊。 她此前已旁敲侧击地劝阻过杨夫人了,。可奈何人家也与寻常人一般以为,若是皇子对婢女有意,自然收了房便是。既是没有,那便是没那个意思了,以后早晚要放出去的。 何况阿妧还不是皇子府的奴籍,是个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第二十七章 宇文璟今日/本就胃口一般,看见杨善渊不住飘往自己身后的眼神,更觉食难下咽。 这个杨子默,怎的一点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真是有辱斯文! 可偏偏阿妧只是婢女,又不是宇文璟的侍妾。让人多看两眼,他也不能立时发作。 他心里呕着一口气,又想起了那个香囊。盼夏已经跟他说了上元之事,看来这杨善渊是以有心算无心,对阿妧真正留了心的。跟需要争储的皇子比起来,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行事就要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胃更加难受起来。 夏妧一直背对着杨善渊,跪坐在旁留意着宇文璟的需要,见他眉头微蹙,一只手捂上了腹部,当下心头一紧,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肠胃不适?是这素斋太过寒凉了吗?” 宇文璟闻言,轻轻颔首,搁下了碗著。 夏妧见状又道:“殿下,要不早些回去歇下吧。晚间若是好些了,阿妧再给您熬一碗南瓜小米粥,您看如何?” 听着她轻柔关切的话语,宇文璟心下又觉得好了些,便由着她扶起身,先回了房。 待回了房,盼夏为他铺好床,服侍他先躺下,便退了出来。夏妧在门外拉过她,悄悄问今日殿下去了哪里。 盼夏牵着她,边走边压低声道:“你当后山大殿里供着的是谁呀?那是咱们殿下的生母,先皇后夏氏!殿下今日一个人在殿中待了许久,想是思念亡母过甚。加之这阵子太过操劳,许是染了风寒吧。一会儿我去找真人要些草药去。” 夏妧听了一惊,可现下也不便多打听。她虽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可是每次到公墓去拜祭,心里也总是会感到难过。何况是养了他八年的母亲呢。 只是山里夜来风凉,疲劳又心累的人容易感冒。在这个世界里,风寒也不是随便闹着玩的,还是得给他煮碗红糖姜汤,发发汗才好。 戌时将过,夏妧熬好了姜汤,拿小碳炉煨着送了过来。风铉还是如下午那般,直接放行。 夏妧终于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为什么风铉看见她来都不通报呢? 作为宇文璟最信任的护卫,在他休息的情况下,风铉还会随意放人进去的话——来人当是宇文璟吩咐过可以随意进出的,甚至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宇文璟是在等她吗?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还在睡着,夏妧轻轻走过去,将盛着红糖姜汤的白釉碗端了出来,放在了他床头。她还伸手试了试他额头,见没有发烧,才心下稍安。她想了想,还是抱膝坐了下来。 在这一灯如豆的静谧里,她忽然便想起了许多。除夕雪夜的微暖狐裘,长河山间的同乘一骑,报春宴后的彻夜照看,还有这扇为她留着的门。 夏妧只是有些迟钝,但她并不傻。 宇文璟的床向着窗户。此刻窗正开着,新月如眉,山风徐来,夏妧觉得好像坐进了一副画里,不愿离开。 如果真的不离开呢? “咳咳。”床上的人咳了两声。 夏妧惊醒,连忙掀开纱帘,将宇文璟扶了起来。 宇文璟看向她,声音有些沙哑:“是阿妧来了。” 夏妧点点头,给他腰后垫了个软枕,让他倚坐床头。她端起床头小几上的汤碗,用调羹舀了舀姜汤,觉得热度刚刚好,温声问道:“殿下,您许是染了风寒,盼夏已经去寻正清真人了。这是红糖姜汤,您要不要用些,发发汗兴许舒服些。” 宇文璟伸手过来,却觉得手臂有些酸软,动作不免一顿。夏妧看了出来,便收回手,重新执起调羹,舀了一勺姜汤递过去:“殿下,阿妧喂您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定定的,并没有像白日逃走时那样躲闪。 宇文璟微微一愣,但很快便从善如流地张开口,低头喝下了姜汤。 夏妧一边静静地喂,他便一边静静地喝。一碗姜汤喝完,他额上已沁出了细细的汗。夏妧从袖内抽出一条丝帕,替他轻轻地擦着。 宇文璟看向那条丝帕,简简单单的素色帕子,一角绣着个简单的圆圈。 夏妧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阿妧不大会绣花,让殿下见笑了。” 宇文璟却勾了勾唇角,鬼使神差般问了出口:“所以才会想要那蝴蝶穿花的香囊?”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像是吃醋一般,很是不妥。 夏妧却没有惊讶,只是微微撅起了嘴,点点头回顶道:“嗯,我自己不会绣,想着换个好看的也不行呀?” 宇文璟何时见过阿妧这般轻松地跟他说话,心里暗暗有些奇怪。紧接着就听见她问道:“殿下今日,可是挂念起先皇后了?” 他闻言一愣,很快移开了目光。 半晌,夏妧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母后是因心悸而亡,阿妧听说了吧?” 夏妧低低嗯了一声。 “父皇说,母后心疾渐渐加重之时跟他说过,不耐烦躺在冰冷的陵寝里等他。她若是走了,即便依着祖宗旧礼要将她葬在地宫,也必要他寻一处清静温暖的地方,供着她的牌位。让她时时能闻着梅香,听见鸟儿的歌唱。 “父皇说,母后就是这样。看着温婉,私底下其实淘气又爱撒娇。虽心软些容易妥协,可到底还是会设法变通。 “母后至死,也不相信族兄会通敌投降。父皇说,她心疾发作之时,还强撑着着人去大将军府上探问,想再看看能否有转机。待我赶回之时,她已无力再支持下去。我永远忘不了,她在父皇怀里最后望向我的那一眼。母后本是一个豁达的女子,可她临终之时的目光,却又如此不舍不甘……” 夏妧轻轻开口问道:“先皇后家族之中,可有患此心悸之症的人?” 宇文璟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摇摇头道:“据我所知,外祖父和外祖母皆无此症,家族之中也不曾听闻何人有此病症。” 夏妧想了想,又问道:“若我没猜错,先皇后应当一向是饮食清淡、身姿轻盈的吧?” 宇文璟点点头,慢慢回过味来:“阿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说无妨。” 心悸发作,在一两个小时内就去世,听起来很像是心肌梗塞的症状。夏妧在市里举行大型赛事前的培训里学到过,冠心病患者通常都有高血脂、高胆固醇的情况,因此外型上往往更多表现为肥胖。并不是说肥胖一定导致冠心病,但肥胖者确实有更高的概率得这种病。 而且冠心病与遗传关系很大。先皇后家族没有冠心病史,她本人也并无重油重盐的习惯。她做医患纠纷调解时了解过,即便是妊娠性心脏病,产后只要认真调理,清淡饮食,应当不至于加重才是。所以很有可能,她根本不是得了什么心悸之症,而是——慢性中毒。 夏妧斟酌着说出自己的判断,宇文璟听完却已是冷汗涔涔。 他从未想过母亲产后而生的心悸之症,竟有可能是一场漫长的中毒。是什么人,从潜邸之时便开始盯上了母后,竟要至她于死地。母后临终之时,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什么?可他从未听过有什么毒,能够如此缓慢而隐秘。突然,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朝堂上没有,江湖中却未必! 可是,阿妧不正是来自聚英堂吗?怎么会跟他说这个? 宇文璟目光沉沉望向夏妧。她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朦胧的月色,轻启朱唇:“你相信这世上,有人会忘记自己的过去吗?” 她转过头来,目光坦然地回望着他。 宇文璟心头一动。 这不是一个婢女在问她的皇子殿下。 “想来的自来,想去的自去。过去的事,既已忘记,便不必挂念。”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平静而缓慢地答道。 微微的笑意自她唇边泛起,渐渐染上了眼角眉梢,最后深深地浸入她的眼底。 那双星眸之中,终于有了他。 宇文璟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眼睛。 夏妧闭了闭眼,拿下他的手,柔声问道:“你现下饿不饿?用不用给你煮碗粥?” 宇文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确觉得很饿。 所以他反握住夏妧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夏妧没有躲闪,只是紧紧攥住了他的衣领,仰起头回应着他。 晚间盼夏煎了药送来,夏妧接了进去。她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宇文璟喝完,见他安稳地睡下了,才安心回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宇文璟觉得气力恢复了不少,便吩咐传膳。见是盼夏端来早膳,他有些疑惑地望向她身后。 盼夏会意,摆好碗著屈膝道:“殿下,阿妧姐姐一早便让陶小娘子叫去了,现下还未归呢。” “可知去了哪里?”宇文璟想到了那个让他心烦的杨善渊。 “这……”盼夏迟疑道,“回殿下,适才依稀听见陶小娘子说,什么碑文的。” 宇文璟心下了然。 辞鹤宫后山有一处细泉,早年间有人在泉眼处修建了一座凉亭,亭内竖着块年份已不可考的石碑。 碑上书法刚柔并济,一气呵成,因此也有很多文人学子前来瞻仰。有传说,若是学子能静下心来,细细临摹一番,来年必得高中。 想来是陶蓁蓁耐不住无聊,又寻了些景观拉着阿妧去游玩了。 宇文璟无奈地摇摇头,想起昨晚阿妧倚在他怀里说的话来。 第二十八章 昨夜,头还有些晕的宇文璟拥着夏妧,两人一起静静地坐着聊天。 “殿下。”夏妧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唤他。 宇文璟无声地扬起嘴角:“嗯。何事?” 夏妧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个,我不能做你的侍妾。” 宇文璟眉头微挑。 他其实自刚才便在思考一件事。现下阿妧心里也有他了,可上回那个侍妾的提议,如今他自己便第一个不答应。或许,如父皇当年一般拼一回?反正宇文茂那边也正待收网了,大约不会有太大关系。 夏妧不知道他的心思,自顾说下去:“我们的关系暂时不能让别人知道。” 这下倒是让宇文璟有些吃惊了。可夏妧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面色沉重起来。 “你府上,还有别的眼线。而且他们不是三皇子的人。” “我没有骗你。自初见那日,我便真的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除了知道我原叫紫鸢之外,不记得我的来处,更不记得什么功夫……我只知道,他们还有眼线在你府中。此人似乎对我颇有提防,并不曾告知我身份。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如今……”夏妧顿了顿,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但还是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急着对你下手,那总是不好的。当然,我的小命就更难保啦!” 宇文璟低下头,温柔的目光落在这个宜喜宜嗔的小女子脸上。 尽管阿妧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但他既然答应了要相信,便不会食言。 他勾起食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侧头想了半晌才开口道:“阿妧,若你没记错姓名,那么据我的线报,你曾是南疆聚英堂吕瑛的义女。” 虽然对着她本人说起她自己的过去,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宇文璟的神情却很慎重,并无戏谑。 “可据我所知,朝中与我相抗的势力之中,并无与南疆有密切关联之人。即便是陶炜,你知道的,他家小娘子也即将要与四弟成婚。” 宇文璟在脑中细细过着朝中各方势力,正色道:“不过阿妧,我相信你。若是还有其他人,身处江湖之远,却还能将手伸至庙堂之上……”他揽着夏妧肩膀的手紧了紧,“就真是不得不防了。” 夏妧明白他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暂时搞地下工作,待时机成熟,再将朝堂和江湖中的势力一道连根拔除! “可是,”宇文璟看向她道:“阿妧,虽说你都不记得了,但吕瑛毕竟是你的义父,若有一日……” 他没有说下去,但夏妧却懂他的意思。他怕负了吴瑛的养育之恩,万一她日后想起来,后悔伤心了怎么办。 虽然确实有忘恩负义的嫌疑,但是这段日子观察下来,夏妧觉得几个皇子里面,宇文璟是最有机会能给黎民百姓带来中兴与太平的储君候选人。阻碍他的人,便是在与万民为敌。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那个受过吕瑛养育之恩的紫鸢,本质上并没有心理负担。她自小成长在社会的关怀下,从她庄严起誓,“为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开始,大义和私利对她而言,从来就不是对等的选项。 “殿下,你还记得我们在山阳县郊外,遇到的左老汉他们吗?” 宇文璟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默默牵起她的手:“嗯。你说。” 夏妧由着他轻揉自己的手指,缓缓道:“阿妧不想再看到如同左小娘子她们那般,因为天灾人祸而失去爹娘的孩子了。” 宇文璟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沉沉说道:“好,我答应你。” —————————————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最美的。 虽然还不能公开,可只要一想到在这个世上,有个人与她心心相印,夏妧的嘴角就忍不住弯了又弯。心情愉悦,气色自然也跟着好起来。陶蓁蓁一大早来找她的时候,就总觉得今日的阿妧有哪里不同。真要细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今日的她,实在是比往日更加好看。 陶蓁蓁拧了朵玉兰花拾级而上,夏妧提着裙角跟在后面。眼看着凉亭就在前头,陶蓁蓁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夏妧从她身后探出头去,扬着的嘴角也是一僵。 一大早的就能在这里遇上,若不是有缘,那便是此人真能未卜先知了。 杨善渊昨晚就想好了,以陶蓁蓁的德性,跟着陶夫人老老实实听布道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想办法溜出来。况且她最爱热闹,必定会拉上新结交的小伙伴一道。 昨日她已经游过了九曲桥,今日必定就是往后山去。辞鹤宫除了那一池子保姻缘求生子的锦鲤传说,剩下的里头最负有盛名的,就要数这块旧碑石了。于是他早早起床,呼哧带喘地爬了上来,正正衣冠,对着远山练了几回脸上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着阿妧前来“偶遇”。 陶蓁蓁的脸自看见他的一刻就垮了。可都走到这份上了,不进凉亭都对不起爬过的那些阶梯。她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地迈步上去。夏妧见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心下好笑,也跟着走了上去。 杨善渊拗了个玉树临风的造型,手里的折扇一收,微微颔首对着二人道:“晨起无事,听闻后山碑石甚是灵验,故而前来观瞻。不曾想竟也能偶遇蓁蓁和阿妧,真乃幸事! “阿妧妹妹,此处山风甚凉,我见你穿得单薄,当心受了风啊。我这里有件披风,适才爬上来觉得有些热,便脱了。你若不嫌弃,就先披上吧。” 陶蓁蓁心想,以你的文采,高中什么的,还需要块石头来加持吗?还阿妧妹妹呢,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 她侧头看了看面含微笑,不知在想什么的阿妧,心道她该不是真被这姓杨的唬住了吧。 “多谢小郎君,阿妧不冷。”夏妧一整个早晨都还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中,脸上自带三分笑意。她自己也有所察觉,所以并不大与人对视,说话也尽量垂着眼睛。可杨善渊高她许多,听他说话时便难免仰视,看上去倒像那笑容是为他而来似的。 心上人亭亭玉立地站在眼前,粉面含春,杏眸带笑,杨善渊早就去了半条魂儿,当下便道:“阿妧妹妹何须客气。爬山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夏妧看了看白眼快翻上天的陶蓁蓁,忍着笑和她一起坐了下来。 杨善渊坐在她们对面,这回面对面坐着,他倒不好直愣愣看着人家小娘子了,只好偷偷拿眼瞧她。只见她转过身子,侧头看向那块碑石,像在仔细端详碑上的文字。 “咳,阿妧妹妹莫不是对书法也有研究?”杨善渊想找个话题。 夏妧神色微赧道:“不是,阿妧写字很是寻常。只是看这碑文上头起笔的几行,笔力劲挺,气势磅礴,故而多看几眼罢了。” 杨善渊心道,这可真是天助我也,当下便要高谈阔论一番。 陶蓁蓁一看他那起势,就知道他又要显摆了。这个杨善渊不仅文才好,于书法上也是涉猎颇广。不论是颜柳的正楷,还是怀素的小草,他都练得小有所成。 一想到这家伙又准备哄骗无知小娘子,她便赶紧对阿妧说道:“哎阿妧,今日我早早将你拉过来,倒忘了问你了。二殿下可好些了?昨日白日里我便瞧他脸色不大好,夜里又听闻道童来送草药,可别是染了风寒啊。” 夏妧听她说起宇文璟,心里一甜,压了压嘴角回道:“多谢蓁蓁,殿下昨天夜里是有些咳嗽,服了草药便早早睡下了。今晨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熟睡,不过看脸色已经好多了。”说完眼含深意地望了陶蓁蓁一眼。 陶蓁蓁迅速抓住重点:“你守了他一宿吗?” 夏妧不好意思地说道:“殿下/身体不适,阿妧自应服其劳。” 杨善渊闻言一愣。二皇子又不是只她一个婢女,也没听说阿妧懂医术,更何况她又不是侍妾,怎么就“应当”起来了。再看她面带娇羞的模样…… 杨善渊是何等聪明之人,电光火石之下,便明白了其中深意。 敢情阿妧是单恋二殿下啊! 他自问不是一个喜欢在感情上用强的人。现下阿妧心思不在他身上,若只是这样倒也无妨。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若她心里有了别人,对方还是二皇子这样的天潢贵胄,这就不大好办了。一来他的确是怕自己比不过宇文璟,二来,却是怕她伤心。 宇文璟是何等人才!皇者之气,深不可测。杨善渊一早就看出,陛下这江山早晚要传到他的手中。什么皇后三皇子曾文泰一/党的,根本不够看。所以他才想着撺掇明哲保身的父亲早早站队,别到最后让人给挤得出了圈儿。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娶一个平民百姓当正妃呢?那可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啊!何况宇文璟连个侍妾的名头都没给她,明摆着对她没那个意思嘛! 可他杨善渊就不一样了。杨家长房就他一个孙子,疼爱得不得了,天天盼着他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只要他脖子梗一梗,把正妻的位子悬个两三年,等阿妧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他立马就敢抬了她当正妻宗妇!反正他风流纨绔之名也担了多年,不在乎多一个宠妻无度的名声。 可阿妧若是喜欢宇文璟,恐怕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三宫六院里,独守空闺的又一伤心人。 夏妧见他脸上神情几番明灭,觉得她的意思给到了,便悄悄给陶蓁蓁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便道:“阿妧,我们都出来这好一会儿了。要不还是回去吧,我怕母亲担心了。” 夏妧点点头,跟着陶蓁蓁回身向杨善渊施了一礼,转身之时无意间瞥见了他腰间的香囊。其实这两日,她都看见他还戴着这个青羊的香囊。 杨善渊这个人,虽然轻佻了些,但也并不算是好色之徒。而且,他虽然追得有点紧,但也并没有逼她。放在夏妧生活的时代,不过就是创造条件硬撩罢了,最多就是没眼力见儿,算不上死缠烂打的。所以夏妧对他并没有太多厌恶,只是有些无语。见他还日日戴着那个香囊,又觉得他也算有心的了。 只能说是蒙君错爱,无福消受吧。 第二十九章 尽管今晨已经传讯,停止搜寻紫鸢的情况,专心探查聚英堂即可。可最新的讯息传回时,蜚隼还是已将前期查到的情况一并报了过来。 去年底紫鸢被遣往京城的同一时期,平康坊摘月楼曾出现一位年轻貌美的琵琶伎,因停留时间很短,保人未及造册她就离开了,并未引起过多注意。经过细细打听,琵琶伎的身型与紫鸢极为相似。 宇文璟留意到,这个时期正是风冀回报,探得户部韩德修手中可能握有另一本私账前后。 莫非风冀的消息是来自紫鸢的有意透露?想来聚英堂应无理由对他施以援手。又或者,这是紫鸢自己的决定? 可惜现下阿妧对过去之事毫无印象,否则,尽快揪出这股潜伏多年的隐秘势力,方可真正以绝后患。 这种知道某些事物不受掌控的感觉,令他非常不喜。 “风铉,”宇文璟将字条烧掉,吩咐道:“传讯蜚隼,让他再查一查,南疆一带可有能致人产生心悸发病之状的毒/药。此外,让风冀去查一下,李良是否有南疆那边的门生故吏此前未被留意。” 风铉领命正要出门,又听见他问道:“阿妧怎么去了这许久?” 风铉脚下一顿。 别人不知道,可昨夜阿妧在殿下房里待了足有两个时辰,一直守在门外的他最是清楚不过。虽然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但时辰摆在那里。殿下现下问的这句,究竟是出于什么身份,还真不好说。 “回殿下,属下去问问盼夏吧!” “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既然不知道眼线是谁,就只能按兵不动了。贸然频繁与阿妧见面,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 他真的好想她啊! 以前,宇文璟还嘲笑过那些耽于美色不务正业之人。可如今他知道了阿妧的心意,只恨不得天天跟她在一处,连彻底扳倒李后一/党的事情都想先丢去一旁。 士之耽兮,亦不可脱啊! 想着要过了晌午才能见到阿妧,他就有些郁闷,干脆站起身,在房内踱起步来。若是让他的谋士们见到,只怕也会大吃一惊。想到这里,宇文璟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此间已无事,不如早些回府吧! 他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便吩咐风铉备车,午膳后便启程回去。想了想,又让风铉告诉盼夏,他想在车里喝茶。 盼夏当然不知道要如何用执壶泡茶,所以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夏妧头上。刚从后山下来的夏妧接了吩咐,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笑了个倒仰。 这宇文璟,怎么这么可爱啊! 她跟小道童要了纱布做了茶包,又寻了个大小合宜的执壶倒了热水泡上,然后先上了车,往小几上备好茶盏,这才低眉顺眼地跪坐一旁,等候宇文璟上车落座。 宇文璟面色如常地登车入座,车夫将脚凳收起,驱马前行。 夏妧还没来得及将茶倒上,就被宇文璟长臂一揽,抱进了怀里。 “殿下!”夏妧压低声音嗔道。 宇文璟凑近她耳边,学着她压低声音道:“拜你所赐,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我现下算是知道了。” 夏妧小脸一红。这一本正经的情话,她还真是招架不住啊。 宇文璟看着她脸红红的样子,心里真是喜欢得不得了,便低头在她额前轻轻吻了一下,以解相思之苦。 夏妧被他亲得闭了闭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去看他。 宇文璟见她真的不好意思了,便将她微微松开一些,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今晨传回的消息,去年你似曾在平康坊出现过。若我没有猜错,你当时可能还向我的手下透漏过一些关键消息。” 夏妧闻言一愣,从他怀里挺直了身子,眨眨眼看着他道:“平康坊?是不是叫摘月楼?” 宇文璟也正色道:“阿妧,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哦,那倒不是,”夏妧老实回道:“是上回宇文茂跟我说,我曾经在摘月楼里推过他,看那样子好像下手还不轻。听他口风,当时好像还有别的男的在场,没准儿我还跟那名男子产生了争执。” 提起上回宇文茂干的混账事他就心头火起。更何况,宇文茂算什么东西,居然能比他还早遇上阿妧! 不过他还是克制着压下了心底的不快。照这么说来,只要查到宇文茂到摘月楼的日子,应当不难查到那一日,和阿妧碰面的人是谁。 毕竟紫鸢是江湖中人,能发生争执,很可能是聚英堂内部的人。江湖人士出现在摘月楼这种达官贵人常聚的地方,应当不多见。 夏妧见他不发一言地低首沉思,知道他定是有了主意,也不去打扰。只是轻轻挣脱他的怀抱,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宇文璟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又牵过她的手道:“现下只是有了些头绪。既然聚英堂的背后不是李氏的话……看来这大庆的朝局,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说到最后,凤眸之中已有寒光乍现。 夏妧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抬起头柔声说道:“殿下别怕,一切都会顺利的。” 宇文璟一愣。 自八岁母后去世以来,他便告诫自己,从此走上的是一条险之又险的路,容不得半分退缩。 可不能退缩,不意味着没有想要退缩的时候。只是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宇文湛也好,谋士们也罢,还有风铉蜚隼这些手下,都对他满怀信心,却无人能看出他藏在一次次胜利之后的烦躁与疲倦。 登往皇位的路上,总有着斗不完的对头,攻不完的心计。甚至如父皇那般,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坐稳了多年,却难免还要受到一些牵制。 可是阿妧却轻易地看出了他的疲惫和不安。 夏妧纤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眉心,眼中尽是柔情。 在作为民警生活的世界里,她已经二十五岁了。眼前这个步步筹谋的皇子,其实也才二十三岁。 她想起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还是懵懵懂懂的社会新人。很多事情都要边做边学,生怕一个工作失误,就给辖区的群众造成不良影响。 可是宇文璟在这个年纪,已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布局和谋划。如初见那次般明里暗里的刺杀,于他而言恐怕也不是头一遭了。很难想象,他这一路走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夏妧觉得很心疼。 于是,她扯了下他的衣领,将他拉得低下头来,然后闭上眼睛抬起小脸,将两片樱唇贴了上去。 宇文璟嘴角勾起,重新将夏妧揽入怀中,温柔而坚定地回应着她。 即便是为了对你的承诺,我也定会坚持下去。 ———————————— 大理寺监牢内,数月之前还是刑部尚书的张琳,一身污衣蓬头垢面,双手紧紧抓着牢房的栅栏,目光急切地看向牢房外站着的人。 来人一身黑色斗篷罩住身形,若不是气窗透进来几许月光,几乎很难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你快说!殿下那边怎么说?”张琳压低声音,哑着喉咙问道。 来人伸出三根手指:“流三千里。殿下已经让人在证据里动了手脚。记住,韩德修是主谋。你那两个孩子,殿下也已应承会替你保下。发配途中,自会有人将他们带往安全之地,好生安置的。” 张琳一愣,却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来人一哂道:“怎么,你是觉得区区一个贪污案就能把殿下拉下去吗?哼,待殿下成事,保不齐还能把你捞回京城来养老呢!你只管闭紧嘴巴,别跟韩德修一样,要别人来替你闭上嘴!” 张琳浑身一激灵,瑟瑟回道:“小人明白!明白!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小人一定什么都不说!不说!” 来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若不是看张琳还算上道,殿下才懒得要这劳什子心慈手软的名声呢!韩德修那个老狐狸,竟敢私藏账册,留个全尸都算是轻的。殿下赏罚分明,就是要看看,还有哪些个不长眼的东西敢生二心! 是夜,大理寺监牢走水。水龙队扑救不及,几位狱卒以及韩德修等几个囚犯,皆因烟尘窒息而亡。火势还蔓延至附近民居,造成了几户百姓伤亡。 皇帝着大理寺卿彻查,可查了半天,文如海也只能查到,起火原因是几个狱卒聚众饮酒,掷骰子时不慎打翻烛台,引燃了倾倒的酒坛所致。即便他想往内心怀疑的对象那边去查,对方却毫无破绽,实在令他甚为气闷。 第二日早朝,节制虎贲卫的四皇子提议,应加强城内戍卫,择期分批将城防军与驻守皇城东北的东大营士兵合营训练。皇帝准奏,并点名由二皇子负责东大营对城防军的提升训练。 第三十章 三月初五,春闱放榜。各府早已派了家丁小厮去榜下候着,看看自家小郎君可有金榜题名。 杨颉身为礼部侍郎,自然无需去凑这个热闹。他满脸喜色地跨入杨夫人的正院,见了她就道:“中了!善渊真的中了!” 忙着让人奉茶的杨夫人一听,也是又惊又喜。虽说儿子下了考场便自信满满,可她们做长辈的却不敢托大。自杨善渊进了考场,她便天天在家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他顺利高中。 “是吗!考了第几名啊?”杨夫人急急问道。 杨颉不无骄傲地说道:“这臭小子!竟然得了个一甲,陛下亲点了他个探花郎!” 杨善渊风流倜傥才貌俱佳的名声,皇帝早前也略有耳闻,今见他得中一甲,当下聊发玩心,御笔勾了他个新科探花郎。不仅如此,他还逗趣般地让曾文泰提醒杨颉,回头杏花苑的探花宴间,若是杨善渊看上了哪家小娘子,只管向他求来,他自会为其赐婚。 杨夫人乍听得陛下如此圣恩,也是喜不自胜。可一想到儿子前两日自辞鹤宫回来便恹恹的,又有些担忧。 杨颉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当即叫人去唤杨善渊过来。杨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过了好一会儿,杨善渊才慢慢悠悠地沿着抄手游廊晃了过来。得中探花,他脸上的神色却与平常无异。不对,杨颉瞧着甚至还不如往日。 “渊儿,”杨颉捋了捋胡须,压下激动的心情说道:“陛下点了你为今科探花,赐杏花苑中设宴。届时几位殿下也会到场,你若是真心喜欢那个小娘子,自去向陛下求来便是。这天大的喜讯,你可知道?” 杨善渊的眼神只在父亲说到陛下愿意赐婚的时候亮了一瞬,可旋即又暗淡了下去,百无聊赖地往席子上一坐,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现下知道了。” 这下杨颉真是好奇了,之前要死要活地催着他去二皇子府上要人。现下陛下金口玉言为他赐婚的好机会,他居然没什么反应! “因为阿妧根本不会去的。”杨善渊看不得父亲拿着见了鬼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干脆告诉他缘由。 “你如何知道?” 杨善渊本就有气,被他问得更是心烦,起身一字一句地答道:“因为她的心思,不、在、我、身、上!” 真是令人挫败丛生。 一旁的杨夫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杨善渊才貌双全,弘农杨氏又是世家名门,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小娘会看不上她的儿子。难道真如陶夫人所言,她是二殿下的人? 杨善渊说完,也不理会他们,拱拱手便转身出去了。 杨善渊猜的没错,三日后的探花宴,宇文璟只带了寄秋和盼夏随侍。至于他心心念念的阿妧嘛,此时正在跟知雪研究如何为飞羽洗澡的难题。 以往都是宇文璟亲自给飞羽洗澡的。若非亲眼所见,夏妧真的很难想象,像他那样不怒自威霸气内敛的人,居然会如此细致地伺候猫主子。 她试着把飞羽抱在怀里,用软梳轻轻为她梳着毛。见飞羽不反感她的抚摸,便进一步替她揉揉脖子和肚子,哄她开心。 知雪已经按照夏妧的建议,往浴室里放了整整两箩银丝炭,小小的浴室里登时便暖意融融。她又打了两盆温度刚刚好的热水放进去,确保中间不用拿瓢兑冷水,发出流水声。 阿妧说了,猫的祖先来自大漠,所以她们特别怕水,连水流声都听不得。虽然听起来挺玄乎的,但知雪觉得这些古古怪怪的学问,听阿妧的准没错。 夏妧拿了根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鱼干喂给飞羽。趁着她眯起眼睛认真享用的档口,她抓起飞羽的脖子,托住她的后肢抱到了浴室。 湿热的浴室让飞羽起了一丝警惕,但是下一根小鱼干又让她决定暂时放下心防。 夏妧跟知雪对视一眼,觉得有戏。两人缓缓蹲下,一个将飞羽慢慢浸入没过她四肢的温水中,一点一点用手替她揉/搓擦洗。另一个人则负责不间断地投喂小鱼干。 好不容易洗完,知雪将早早准备好的几块鹿皮大毛巾取来递给夏妧,后者小心翼翼地将飞羽包了起来。 夏妧一边轻柔地为她吸干水分,一边在心里感叹,飞羽也算是物肖其主了。明明能够感觉出她的不安,可她还是极尽克制,没有炸毛没有乱抓,全程就靠吃着小鱼干坚持了下来。 随后,知雪又取来蒲扇,俩人一起动作缓慢地摇着扇出些热乎乎的风,替飞羽烘干了毛发。确保猫主子已经没有一根湿毛之后,夏妧又给她抹上了宇文璟专门命人为猫制作的脂膏,这才让知雪推开门,拿了个帷帽挡着点风,抱着飞羽往正屋走去。 “啊嚏!” “啊嚏!” 刚从暖房出来,猫主子没事,知雪和夏妧却被里外的温度差一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两人看着香汗淋漓脸蛋红红的对方,都忍不住笑了。 知雪挽了挽鬓边汗湿的碎发,目光钦佩地赞道:“阿妧,真没想到,飞羽竟能让你洗澡了!我还以为她只喜欢殿下呢!” 夏妧将飞羽放在她喜欢待的软榻上,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道:“那不也是靠这一个月来,从不间断的小鱼干嘛。” 以前孤儿院门卫大爷养了一只白猫,虽然没有飞羽这么漂亮,但也是特别可爱傲娇。夏妧跟小伙伴们没事儿就往大爷那儿跑,蹭着撸撸猫。后来白猫晒太阳的时候被摩托车撞死了,她还偷偷哭了好久。 知雪笑嘻嘻地道:“也是。阿妧真聪明!” ———————————— 探花宴上,皇帝赐下杏花酒,让新科探花郎即兴题诗一首。 杨善渊虽心下无甚兴致,但圣命难违,只好饮尽杯中酒,提笔一挥而就。诗文如寻常般优美也便罢了,可这手一笔而下如花须蝶芒的草书,却端得引来众人侧目,连宇文璟也不禁暗暗称好。 当下皇帝便命杨善渊上前,要与他交流一番心得。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对坐在近旁的宇文璟道:“璟儿,我记得刑部侍郎杜静也写得一手好字,你可有印象?” 宇文璟拱手回道:“父皇说得极是。儿臣记得,上一回有幸得见杜侍郎临的《千字帖》,灵动自然,几可乱真。” 皇帝笑道:“正是!说起来,杨探花考卷上以颜体书就的小楷已是匀秀整密,没想到于草书上也有这份功力,真是后生可畏啊!” 杨善渊今日心情不佳,又喝了些酒,见“情敌”抬举他人,顿时有种堕了威风的感觉,当下便道:“回陛下,二殿下,不是子默自夸。若论临帖,不论是颜公的《多宝塔》还是张公的《奇怪书》,子默皆可信手书来,只恐旁人绝难分辨真伪!” 皇帝奇道:“哦?子默可有何心得?” 杨善渊勾起嘴角轻笑道:“回陛下,不敢言有心得。但每个人书写之时,均有自己的习惯和好恶,落笔之时总会有所展露。子默不才,恰巧能看出这其中几分奥妙来,因而临摹之时便比寻常人要更为肖似几分。” 皇帝闻言却默了一瞬,低头似是想起了何事。宇文璟见父皇这般,心里有些疑惑,转头看向同样面露不解的杨善渊。后者见他目光扫来,虽垂首避过,但眼中似仍有不羁,真是令他暗暗好笑。 皇帝沉默了半晌才又展颜道:“子默不愧是难得的才俊,杨侍郎,你了个好儿子啊!朕要赐你一个恩典。你说,想要什么?” 下首站着的杨颉正因为儿子不知说错了什么,令陛下沉默不语,心里头一阵着急。见陛下揭了过去,他赶紧上前谢恩道:“多谢陛下圣恩。犬子能得陛下赏识,乃杨氏之幸,不敢当陛下赏赐!” 皇帝一乐:“这样啊……那这么着吧!杨探花,原本朕想授你个正七品的编修的。既然你对字迹有独到见解,正巧杜侍郎也是个中行家,我看你就去刑部做个主事,跟他学学律法吧,你看如何?” 刑部主事在大庆是正六品的官职,一下子便从正七品跃上了正六品,杨颉大喜过望,连声叩谢圣恩。杨善渊跟着父亲一道拱手施礼,谢过皇恩,心里却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二皇子。 宇文璟也正端起酒杯看着他。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各自移开看向别处,仿佛刚才的相视只是偶然一般。 等回了府,宇文璟看着已经洗过澡,正眯着眼睛打瞌睡的飞羽,不免心下讶异。当夏妧端着百合桃胶羹进来的时候,便看他抱着飞羽,仿佛在检查是不是哪里有被强制捆绑的痕迹。 夏妧将托盘放在几上,也跪坐下来笑道:“放心吧,管保一块皮都没蹭坏!” 宇文璟奇道:“是你给她洗的?” 夏妧扬了扬小巧的下巴:“嗯?那不然呢。嘿嘿,其实是我跟知雪一道洗的。不过主意是我出的。” 宇文璟点点头,心想飞羽能喜欢她,看来真是缘分,脸上不由得又多了些笑意。 夏妧见他一个人傻乐,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道:“这有什么好乐的。哎,要不,下回我们俩一起洗吧。” 一起给猫猫洗澡,那个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很有爱啊! 宇文璟闻言却一愣。一丝可疑的红晕悄悄爬上他的耳根,大有继续向上攀援之势。 夏妧好奇地看着渐渐脸红的宇文璟,好半天才明白他是误会了…… 她立即后仰,调整了一下两人的距离,清了清嗓子道:“我说殿下,您在想什么呢?我说的是一起给飞羽洗澡!” 宇文璟被她看穿也不恼,放下飞羽就把她扯进怀里:“这么说,阿妧也瞧见我心里瞧见的东西了?” 夏妧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宇文璟,当下又气又笑:“你……” 话未出口,就已经被他的吻封住了。 夏妧只好庆幸刚才进来的时候,没忘记把门带上…… 第三十一章 春闱之后,朝廷陆续为高中之人授了官职。随着京官名单的确定,礼部尚书曾文泰的诗会也办得愈加如火如荼。 宇文湛督着大理寺和刑部熬了几个月,嘴角都忙得起了泡,总算是把户部和工部的案子办完了。 宇文茂凭着李氏多年的人脉,到底有几回赶在了文如海的前头,把一些关键的证据做了手脚,终究让张琳逃过了死罪,只判了个合家流放三千里,家财罚没。跟被烧死在大理寺监牢的韩德修相比,已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此外,两部到地方,从上到下的大批官员也受到了牵连落马。一时间,增开恩科选拔人才的言论甚得众臣赞同。 曾文泰就极力赞同开恩科:“陛下,今科仕子有才能者众多,囿于每年择录的定数,难免有不少明珠蒙尘啊。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认为,开恩科是件大大的好事,还请陛下圣裁!”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众大臣都站了出来。吏部尚书刘宣看了看二皇子不动如山的背影,想了想,也站了出来附议。 宇文璟的确也赞同开恩科,只是不能继续由着宇文茂跟曾文泰利用便利招揽人才,得想个办法才是。 于是他起身奏道:“父皇,儿臣也觉得开恩科于国有利。只是此前几位翰林任过主考,已经评过一回卷子。再开恩科择士,即便有新进的学子参考,只怕大多数文章思路也难免有所重复。 “儿臣以为,一来三弟刚刚忙完春闱,恐怕有些劳累,二来也为免二次评卷有失公允……故儿臣自请任本次监考,另择数位考官一道评卷。还望父皇允准!” 宇文茂一听心里就炸了毛。这宇文璟打的什么主意他还不清楚吗?他自己就是这么干过来的! 当下他就要起身分辨一番,却听得皇帝赞同地说道:“二皇子说的有理。曾文泰!此番你便与二皇子一道,筹办恩科吧。”说完又看了看宇文茂,接着道:“四皇子的婚事也该办起来了,就交由三皇子着礼部操办吧。曾文泰,你若是忙不过来,就让杨颉去帮着一道。” 曾文泰和杨颉连忙称是。宇文茂咬了咬牙,也只得应了下来。 宇文湛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才不想让宇文茂来帮着操办婚事呢。可是父皇已经下了旨,他也没办法。突然想到陶蓁蓁肯定也不乐意,他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陶蓁蓁倒没有太多意见,毕竟能够嫁给宇文湛,婚事谁来操办她都无所谓!她提起这事的时候,正在跟夏妧打着络子。两个女工手残党凑在一起,实在不知道能打出什么看得过眼的络子来。 宇文璟对于陶蓁蓁三天两头往自己府上来的行为,也曾提醒过四弟。可宇文湛觉得,他自己都时常往二哥府上来,所以他的未婚妻来这里找闺中密友,也不算太过分。 何况大婚在即,陶蓁蓁还想着跟阿妧多学几道甜食的做法,婚后好做给宇文湛。毕竟以前他来蹭完吃的,回头碰见她,都会表达一番对二哥的羡慕。 夏妧看着手上惨不忍睹的线团,扯了扯嘴角道:“蓁蓁,我觉得,二殿下的玉佩没有络子也挺好看的。实在不行,还是让知雪和寄秋来吧,我就算了。” 陶蓁蓁手上抓着团勉强能看出是未成形的蝙蝠络子,咬着牙道:“女子为心悦之人打络子,是为着传递心意的。假他人之手,那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心里有二殿下吗,怎么还能让别人做!” 她折腾了半天终于决定歇口气,放下络子继续道:“你想啊,二殿下若是在玉佩上用了你打的络子,岂不是说明他对你也有意吗?这般轻松便能试出心上人的心意,何乐而不为呢?” 夏妧无语。她哪里需要宇文璟用玉佩的络子来告诉她心意啊。这家伙恨不得把她变成一块玉佩,时时戴在身上才好吧。 何况,这个活计哪里轻松了?她瞥向陶蓁蓁的手上,这个当了十六年古代人的千金小姐,打的络子还不如某宝上十七八块的来得好看呢! “唔,说真的,蓁蓁。你难道不会因为四殿下他……他对你的心意,不如你对他那般深重,心里不舒服吗?”夏妧小心翼翼地问出心底一直以来的疑问。 陶蓁蓁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什么!他现下只是还不知道我有多好。等他明白了,自然心里眼里都是我啦!” 夏妧觉得小姑娘有些迷之自信,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说说,你到底喜欢四殿下哪里啊?” 在她眼里,宇文湛除了长得不错,个性不错以外,还不至于让陶蓁蓁迷得死去活来吧。 其实相处久了,夏妧发现,陶蓁蓁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大约继承了父亲的英伟高大,虽说不是樱桃小口柳叶眉的婉约美人,可也是高挑秀美的英气美人啊。 而且她个性开朗疏阔,虽偶尔耍点无伤大雅的小任性,但其实她内心善良讲义气,实在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是陶家长房嫡女,父母疼若珍宝,哥哥陶戬小将军对她也是爱护有加,完全不缺爱啊。怎么就天天追着宇文湛屁/股后头,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呢。 何况她身边还有个自小一道长大的杨善渊,那家伙虽说风流了点,但绝对称得上仪表堂堂才满京华呀。 甚至,陶家还比杨家家世更好。所谓低门嫁女,陶蓁蓁何苦要去做什么皇子妃,平白担着以后受了气,娘家人也不敢吭声的风险。 陶蓁蓁听她一问,突然就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这要从好几年前说起了吧。那时男扮女装的陶蓁蓁偷溜出府,遇上了微服出宫的宇文湛。俩人在茶馆听戏一见如故,成了对要好的兄弟。宇文湛以富贾之家的嫡子余展自称,她便谎称是陶氏旁支的庶子陶振。 有一回,俩人听戏文演到《左传》里头的《郑伯克段于鄢》,陶蓁蓁见宇文湛听得眉头紧蹙,便问他为何。 十五岁的宇文湛低落地跟小兄弟说道:“那庄公与共叔段,本是一母同胞,最终却落得手足相残不死不休。为什么生在皇家就不能兄友弟悌呢?我若是共叔段,必定追随庄公,做个富贵闲散王爷。若是腻了,就仗三尺青锋行走江湖,做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游侠儿,多么恣意潇洒!” 年幼的陶蓁蓁对他说得那般人生甚是向往,也更加亲近宇文湛这位兄长。 跟宇文璟不宜习武和宇文茂的花花架子不同,宇文湛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剑法和射箭都学得极好。陶蓁蓁不敢表露自己的功夫,怕被父亲知道了要生气,所以他那时并不知道她也会功夫。 过了两年,豆蔻年华的陶蓁蓁因为一场宫宴遇上了宇文湛,知道了他就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四皇子。回想他说过的那番话,她才明白,原来宇文湛不是随口闲谈,而是有感而发。 她以前一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可从那以后,她知道,她想要他说过的那一切。 富贵闲人也好,江湖侠侣也罢,总归是远离朝堂纷争,自在肆意的日子。 陶蓁蓁没有明说,但夏妧却听懂了。 身为领兵在外的将军家属,留在京城其实相当于半个人质吧。就好比当年的抚北大将军夏云豪,一步行差踏错,远在京城的家人连个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落得个满门抄斩。想来陶夫人和陶蓁蓁当年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外人以为的那般安稳静好。 有那爱折腾的,就有那不爱折腾的。也有宇文湛这样,为了以后不折腾,现在跟着折腾折腾的。 各花入各眼。或许,他就是陶蓁蓁眼中的那朵夭夭桃花吧。 陶蓁蓁看了看手里的络子,咬着唇道:“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者说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四殿下。等我发觉的时候,便已觉得非他不可了……所以,就算满京城的人笑话我,我也不管!” 夏妧看着脸蛋红红,眼睛却闪闪发亮的陶蓁蓁,很想告诉她,她也明白这种感觉。 —————————— 曾文泰刚从重新布置的考场出来,就碰上前来巡视的宇文璟。他正了正官帽,施施然上前迎接。 宇文璟免了他的礼,与他一同又往考场而去,路上随口问道:“听说尚书大人前些日子兴致极高,办了好几场诗会,与新科进士们诗文唱和,甚是风雅啊!” 曾文泰闻言,从容笑道:“殿下是知道的,臣当年也是科举出身。对着苦读多年熬出头之人,总免不了会多几分亲厚啊。” 宇文璟勾了勾嘴角,笑意还未到眼中,便又道:“当年尚书大人的恩师对您多有栽培,想来大人也对他的后人多有亲厚吧。” 曾文泰不慌不忙道:“恩师齐家治国之道一脉相承。想来后人也好,学生也罢,自古以来,志同道合之人总是会亲近些。”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院中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榕树下。宇文璟停住脚步,转头对身旁的曾文泰说道:“看来尚书大人对恩师之道颇为推崇啊。” 曾文泰敛眉垂首道:“师恩似海,不敢有忘!” 要不是靠着李良这棵死而不枯的大树,他一个寒门出身的进士即便爬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也肯定不能收拢这么多人才。 到底还是凭着老师当年的人脉,才有他今日在重臣中的一席之地啊。 宇文璟挑挑眉,看向树下的小草又道:“尚书大人你看,这大树底下纵是好乘凉。可玉华以为,大树下的小草,总归是难见自己一方青天。倒不如门外的那株梧桐,高洁挺直,自有一番天地。尚书大人以为如何?” 曾文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旋即垂首道:“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宇文璟知道,像曾文泰这样极善钻营又确有实力的人,在一棵树上吊死是不合常理的。只要卸下他的心防,未必不能为己所用。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得徐徐图之。 “上一辈的恩怨,玉华以为,就不必留待下一辈承担了。”宇文璟说完,抬脚又往前走去。 曾文泰没有答话,也抬脚跟了上去。 说到底,恩怨也是宇文启和李良之间的,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 第三十二章 按照大庆的皇家婚庆仪式,皇子大婚当日,由礼部主持典礼。皇子先行入宫,等候仪仗护卫队将皇子妃送进宫中,二人于皇宫正殿行礼并接受帝后的教诲。若皇子非中宫嫡出,则生母妃嫔亦可到场观礼。其余皇子及经礼部拟选的大臣亦可入宫观礼。 皇子大婚,礼部尚书不可缺位。曾文泰便让杨颉主持开恩科一事,他自己则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婚庆大典之上。核点聘礼赏赐,拟制观礼名单,划定众臣座次,安排仪仗护卫,甚至细到行礼路线,宴席搭配,服饰用线,礼部都要一一过目,确保依礼守度,庄重高贵而又不逾祖制。 忙忙碌碌着就到了四月十九的大婚当日。宇文璟想了许久,才决定带夏妧同去。紫鸢当初给了风冀提示之后,吕瑛仍然安排她执行刺杀任务。因此他觉得,聚英堂的目标跟他的计划应当是不冲突的。 所以这段时间,为免打草惊蛇影响大计,他决定暂时将引出眼线之事放下。可今日四弟大婚,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到场。如果留阿妧一人在府中,他又不放心。斟酌之后,还是决定带上她。 出门前,宇文璟再三叮嘱夏妧:“阿妧,今日进宫,你务必寸步不离我左右。你可明白?”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慎重,但夏妧还是乖乖点头,保证不乱跑让他担心。 跟以前看的电视剧里演的不同,大庆的结婚典礼是安排在下午开始的,拜堂则是在黄昏的时候。 宇文湛和陶蓁蓁的八字合过以后,吉时定在了酉时正,差不多就是夏妧世界里的下午6点前后。 她心里算了算,他们在中午出发进宫,下午在殿外与皇子共同迎接皇子妃的到来。稍后陶蓁蓁就会送到侧殿等候。待众人入席毕,半个时辰后帝后便到场。等吉时一到,新人就会入殿拜堂行礼。 啊,真是漫长的过程啊。 不过陶蓁蓁并不在意。虽然她今天一早就被叫起来绞面上妆,连早膳都不给用。 午时刚过,当气势恢宏的皇室仪仗护卫队到来之时,陶蓁蓁便凤冠霞帔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地上了八抬喜轿。陶尚书和陶夫人依礼随后入宫,在殿外与众臣一道等候。 宇文湛今天也是金冠蟒袍,容光焕发。他佩着御赐宝剑,站在玉阶之下望着自己的新妇。手持妆扇的陶蓁蓁低眉垂首,步步近前。他上前站到她身边,两人提着袍角裙边,并肩登上台阶前往正殿外的平台。仪仗护卫队停在了阶下,不再跟随。 走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宇文湛一时也有几分恍惚。没想到,昔日跟在他屁/股后头追着喊余大哥的陶小弟,居然成了他的皇子妃。仔细一想,还真是有趣! 宇文璟和宇文茂作为年长的皇子,分立上首两侧,共同为弟弟迎亲。 宇文璟难得地带着了几分温润的笑意,看着四弟牵过新妇的手走上前来。与他相比,宇文茂的笑容就显得实在是不走心。 这个三皇子,今天看着倒比新郎官还要意气风发。配上那张三庭五眼的英俊脸庞,乍一看还以为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真是爱抢风头。夏妧悄悄腹诽。 因为宇文璟和宇文茂是皇子,所以与众臣不同,他们身后可以有婢女和侍从各一。宇文璟身后自然站着夏妧。宇文茂站在对面,见了她也是微微一愣,旋即挑了挑眉,目光在她颈侧一停,勾起食指,似是无意般轻划过下唇,幽幽对她笑了笑才移开了目光。 宇文璟见了他这般做派,也只是面色如常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可收在袖中的手却轻轻攥了起来。 一对新人走上殿前,礼部自有礼官引导皇子妃前往侧殿等候,宇文湛则与众人进入正殿,依次分席而坐。 申时末,殿外击鼓声响起,殿门关闭。帝后相携自另一处侧殿步入,后面跟着今天新郎官的生母,梅妃娘娘。今日的梅妃特意精心梳妆了一番,眉飞色舞,脚步轻盈地走上了皇帝右下首的位置,款款落座。 皇后今日也是美艳依旧,仪态端方。只是眉间似乎拢着一层薄雾,神色有些不大分明。 皇帝坐上龙椅,向殿中行礼的众臣抬手示意免礼。 忽然殿外响起一阵刀剑相击之声。众人一惊,纷纷向外望去。 只听一声巨响,殿门被人自外撞开了! 一大批兵士冲进殿来,将正殿上的众人团团围住。只见本该是走个过场的仪仗护卫队,此时早已脱去了罩在黑甲外的吉服,一个个手持兵刃,满脸厉色。有些人身上已经溅上了血污,看来是刚才与殿外为数不多的宫廷侍卫厮杀所致。 宇文璟眼中一道精光骤然射向宇文茂。后者气定神闲地向他望来,目光毫无退缩地抬起下巴道:“二哥猜得不错,他们都是我的人!” 皇帝惊怒交加地坐在龙椅之上,大声喝道:“茂儿,这是做何?难道你要造反吗?!” 此时,坐在他左下首的皇后缓缓起身,默默朝他拜下道:“陛下,三皇子和四皇子皆已长大成人,成家立室。陛下龙体欠安,不若早些退下来颐养天年,让茂儿替您分忧吧。” 站在宇文茂对面的宇文湛怒喝道:“宇文茂!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吧?就凭几个仪仗兵,你以为敌得过羽林骑和虎贲卫?!” 宇文茂哈哈笑道:“我说明澄,你怎还如此天真?你真以为,父皇让你节制虎贲卫,你便支使得动我掌管了数年的队伍吗?哼,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出去看看!只怕现在,他们正跟羽林骑杀得难解难分呢!” 宇文湛眉头蹙起,抬眼望出殿外,的确不曾瞧见羽林骑和虎贲卫的半片衣角。只怕现下两支队伍已在宫门前战作了一团! 他抬眼环视四周,殿中除了少数随父皇同行而入随侍站岗的侍卫外,就只有守卫二皇子和五皇子的两名侍卫是自己人了。区区十数人,要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对战,实在毫无胜算。 宇文湛咬咬牙,望向了宇文璟,后者眯起眼睛微微颔首。当下,他不再犹豫,拔出佩剑大喝一声:“护驾!”便向宇文茂刺去。 殿中的十数名侍卫皆是忠心耿耿之人,早已拔剑准备停当,得了他这声号令,当下无惧敌众我寡,也纷纷加入战局。 陶炜不能配剑入宫,但也将夫人往后一推,空手夺过一名“仪仗兵”的长剑,上前迎敌。 一时间,殿上刀剑铿锵不绝于耳。侍卫们虽武艺高强,可毕竟人数不占优。双方激斗相持,难分胜负。 皇后早已下来退至宇文茂身后,而梅妃也紧紧扑在了皇帝脚下。大臣之中,有个别会点拳脚的,也拾起凳脚桌子腿儿的,往叛军掷去,算是掠阵。更多的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只能瑟瑟退至皇帝前面,充当人墙了。 宇文璟不曾真正习武,此时自然无法迎战。他牵过夏妧,默默退至皇帝身侧,沉着观战。 正在叛军稍占上风之际,突闻“嘭”地一声,侧殿的门也被推开了! 只见一头及腰长发的陶蓁蓁,手持利剑英气逼人地冲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拿着兵刃的婢女。 “敢在我陶蓁蓁的婚礼上造反!宇文茂我看你真是活腻了!”话音未落,她手中长剑便化作银蛇,气势汹汹地攻了上去。 宇文茂的侍卫自然不会任由这疯子般的新娘伤及主人,双方剑招你来我往,都是拼命的架势。 宇文湛虽后来知道陶蓁蓁也习武,却不曾料到她剑法精进如斯,当下精神一振,挺剑上前助她一臂之力。 陶蓁蓁曳地的婚服早已被她一剑裁断。此时的她,眉宇之间分明是杀气腾腾,可宇文湛却莫名觉得她惊艳动人。两人背靠一处,双剑合璧,训练有素的叛军一时竟无法将他们拿下。 宇文茂站在下方,遥遥望向殿上的宇文璟,心内慢慢腾起一阵不安。 不对。宇文璟的反应不对劲。他目中虽有恨意,却并无焦躁和惊慌。这很不对劲! 可他分明已经算的清楚,东大营即便接报,据此也有半个时辰的距离,何况根本无人能出去报信,所以根本不可倚仗。羽林骑虽说地位比虎贲卫要高,人数也占优,但大都是一帮贵族子弟,比起实打实从军营中挑选出来的虎贲卫,战斗力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按理,此时虎贲卫应该已经拿下了羽林骑,控制了宫闱,并关闭宫门将城防军阻挡在外。等拿到父皇的退位诏书,宣告他才是这大庆的主人之后,他才会打开城门,让曾文泰特意挑选的未进入大殿观礼的大臣们进宫,联合上表奏贺。 可是如今已将近酉时!为何虎贲卫那边尚无捷报传来?难道还有什么兵力是他算漏的吗? 他抬眼向宇文璟望去,只见对方缓缓地,却无比清晰地冲他勾了勾唇角,微挑的凤眸此刻如猎鹰般锐利无匹。 难道?!宇文茂心下一惊。 第三十三章 酉时还差一刻,殿外又传来了喊杀声。 可这次众人听得分明:“东大营罗昀护驾来迟!” 话音未至,一众披甲持锐的军士已经冲上殿来,形势瞬间逆转! 残余的叛军迅速聚拢在宇文茂和皇后周围,眼神惊恐地看着护驾援军的到来。 宇文璟回身向皇帝拱手道:“父皇恕罪!分批至东大营强训的城防军,昨夜已经全部受训结束返还。 “此前父皇担心东大营驻军不听儿臣号令,曾私下给了儿臣一日的兵符简印。儿臣本想着待今日典礼过后,便将简印归还。可今日四弟大婚,儿臣怕城中看热闹的百姓众多,人群拥挤恐至祸患。故前日,儿臣特向东大营罗昀将军去信,请他分兵前来,与城防军一道拱卫皇城! “不曾想,三弟今日竟如此大逆不道,意图谋反!所幸皇天庇佑,罗昀将军护驾及时,才免去这场弥天大祸! “儿臣擅作主张,还望父皇宽恕!”说罢一撩袍角便跪了下来。 夏妧站在他身后,无措地眨眨眼,心里一万匹羊驼奔腾而过。 少来什么事先不知情那一套!原来他一开始不想让她来,是因为早就知道宇文茂那家伙要造反啊! 宇文璟真是太不够意思了,亏她刚才还跟母妃不能到场的五皇子抱作一团吓得够呛! 自从妻儿对自己刀刃相向起,皇帝便始终一言不发。此时乍听得宇文璟告罪之言,他却并没有伸手去扶。 良久,皇帝才深望了宇文璟一眼,不辨喜怒地说道:“起来吧。” 宇文璟默然起身,退到了一旁。离他最近的夏妧却发现,他低首起身时,那下颌的弧线绷的死紧。 罗昀的正规部队以压制性的战斗力,为此次逼宫闹剧画下了句点。被残余叛军围在身边的皇后和宇文茂知道,大势已去,他们败了。 李柔嘉唇角溢出一丝苦笑,遥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宇文启,眼中的慌乱已经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般的释然。 宇文茂却满脸愤恨和不甘,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满殿的将士,忽然转头狠狠望向宇文璟,怒道:“宇文璟!你竟敢私调军队!” 宇文湛却当先站了出来斥道:“笑话!宇文茂,你看看自己干的都是什么!?居然还敢污蔑二哥!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听候父皇发落吧!” 宇文璟抬头望着四弟,冰冷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瞬消融。 皇帝沉沉开口道:“茂儿,你可还有何话要说?”语气之中已尽是沉痛。 宇文茂不屑地看向这个自小就偏心的父皇,又侧头看了看全靠扶着柱子,才勉强撑住身形的母亲,回头冷笑道:“父皇,儿臣要说的可太多了……可今日,却又不想说了!因为你不配听!” 皇帝皱起了眉头。他竟不知,他曾经也真心疼爱过的儿子,对他竟憎恨至斯。 “茂儿,你……” “你别叫我!”宇文茂眼中满是悲愤地吼道:“你眼中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个死了的女人,还有她的好儿子!何须假模假样地来可怜我!即便到了这般地步,你可曾有问过母后一句,想过母后一刻?” 他懂事得早,从小就看着父皇天天往夏氏院里去,而自己眼中貌美温柔的母后,却常常独守空房,暗自垂泪。明明他生的更加伶俐可爱,可父皇永远将宇文璟那个病秧子捧在心尖上,对他只是有宠无爱罢了。 他始终不明白,夏氏有什么好,为什么父皇要这样糟践母后!他不服,他要把那个阴沉狡猾的宇文璟踩在脚下,让天下人看看,母后的儿子比夏氏的儿子要强得多! 李柔嘉听得儿子这一句,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论先来后到,她认识宇文启更早;论家世相貌,她足以傲视群美。可偏偏啊,人心由不得她做主。 她看到皇帝适才望向宇文璟的那一眼才明白,哪有那么多公不公平。那入了眼入了心的,做什么都是好的;那不被喜欢的,再好也没有用。 看着为她抱不平而奋力一搏的儿子,她突然就什么也不想争了。于是她跪了下来,向着她爱了多年的男人求道: “陛下,一切皆是臣妾的主意!三皇子年少无知,听了臣妾的教唆。还望陛下看在他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饶他性命!” 宇文启闭了闭眼,正欲开口,就被宇文茂打断了:“父皇,你以为你今天真能动得了我们吗?此刻,众多大臣们都已等在宫外,即便我今日事败,他们也会支持李氏的血脉,那就是我,继承大统!” 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璟此时终于缓缓上前,与他隔着几步停下,直视着他的双眼冷笑道:“你以为,曾文泰会支持你们吗?” 宇文茂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道:“不可能!外祖对曾文泰恩重如山,他不可能背叛李氏!” 眉心紧蹙的皇帝闻言,却轻轻勾起了嘴角,他眯起眼睛看向宇文璟。 “良禽择木而栖。三弟,”宇文璟嘴角的弧度与父亲一模一样,连眼神也几乎复刻了此时的宇文启。 只听他薄唇微启:“深恩几于仇。这个道理,你们懂得太迟了。” 宇文茂如遭雷击,最后一丝亮光也从他眼中消失。他踉跄着退后两步,才站住脚跟。 李柔嘉急忙起身扶住他,此时宇文湛向着罗昀喝道:“罗将军,速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罗昀得令,命一众将士冲上前去缴了叛军的兵械。宇文湛和陶蓁蓁亲自上前,两道银光一左一右,架在了还不愿放下手中长剑的宇文茂肩上。 李柔嘉泣不成声地转向宇文启拜道:“陛下!!茂儿他都是为了臣妾,都是为了臣妾啊!臣妾求您了,饶了他吧!哪怕废为庶人,让他此生再也不能回京也好啊……求您了……” 宇文茂看着哭到哽咽的母后,又抬眼看着几步之外的胜利者,心下一横,手中利剑突然向前刺出! 即便他活不过今日,宇文璟也休想看见明日的太阳! 众人没有料到,宇文茂竟会冒着划破喉咙的风险,贸然行刺。等宇文湛反应过来,一剑刺入他后心时,宇文璟也已被那闪着寒光的剑锋刺破胸膛…… 但也仅仅是剑锋。 因为,一双十指纤纤的手紧紧抓住了剑身,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也落在了宇文璟的心上。 是一直乖乖听话,寸步不离他的阿妧,舍掉一双手也要救他! “不要!” 皇后凄厉的喊声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宇文湛的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三哥的心脏。等他发现自己亲手弑兄的一刻,也是心下一慌急急撤剑。可宇文茂手上已是气力不支,长剑“当啷”落地,人也软软倒在了地上。 李柔嘉不可置信地爬过去抱起儿子,只见他眼中的光亮已经一点点暗了下去。 母后,若有来生,可否给我一位爱您的父亲…… 宇文启也猛然站起,急急冲下殿来。可宇文茂早已气绝,被皇后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只好转身去看受伤的宇文璟。 后者不顾自己身上的剑伤,捧起了夏妧的双手,眼中又惊又怒。 “传太医!”宇文启终是不放心,让人将宇文璟和受伤的婢女带下去医治。 夏妧忍着痛看向宇文璟,又隐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母子,微微点了点头。 宇文璟侧过头咬了咬牙,命风铉好生看好她,自己用撕下来的一片衣摆捂住伤口,坚持留了下来。 宇文启长叹了一口气,命罗昀率众将叛军押下去。观礼的大臣命妇们见此情形,也相视无言地退了出去。梅妃由婢女扶着,撑着酸软无力的双腿走向了茫然无措的五皇子,牵着他默默退了下去。 殿中除了他们父子,就只剩下了双目无神的皇后,和没了气息的宇文茂。 “柔嘉……”宇文启突然开口,唤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唤过的名字。 皇后木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隐忍决绝地击败祖父,意气风发地登上皇位,又自始至终心有所属冷落于她的夫君。若是可以,真希望她从来没有爱上他。那样,即便败了,她也是骄傲的李氏之女,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爱恨难辨。 她的茂儿,字美豫,年二十有二,风流倜傥,善解人意。她自小怕打雷,可嫁给宇文启以后的每一个雷雨夜,他都不曾歇在自己房中。是小小的茂儿,团成一团爬进她的被窝,用小小的怀抱给了母亲无尽的安慰。 为了她,茂儿自小就憋着一口气要跟宇文璟争个高下。年纪轻轻便在日薄西山的李氏余势之下,学着跟大臣们共事周旋,就是为着把宇文璟踩在脚下,替自己的母后争一口气。 可怎奈何宇文璟天资过人,又有夏舒窈在皇帝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护着。不论茂儿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扳倒他,还让他设局拉下了众多李氏当年的故旧重臣,又得了陶炜这等于军于朝皆有分量之人的支持,逼得她们不得不趁着曾文泰还有些实力,棋行险招地走到这一步。 “宇文启,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李柔嘉幽幽/道:“可从何时起,你竟连几分薄面也不愿留给我了呢?” 若非如此,茂儿又岂会忍无可忍,铤而走险。 宇文启微翕薄唇,无言以对。 他的爱,都给了舒窈。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努力,唯有爱一个人的心意,不是靠努力便有转圜的。 “柔嘉,当年夏云豪的事情,李良有没有动过手脚?”他叹了口气问道。 李柔嘉瞳孔微缩,双唇一动,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看着她游移的目光,宇文启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当年,先帝的旨意恐怕才刚出这崇德殿,李柔嘉便趾高气扬地到舒窈面前冷嘲热讽了。舒窈有心疾,不能受刺/激,乍听之下便惊惧攻心。等他赶回府中时,人已是不行了。他永远无法忘记,一向聪慧勇敢、不喜哭泣的妻子虚弱地倚在他怀中,落下最后一滴泪的样子。 一直在旁默然无语的宇文璟突然开口道:“母后的心悸,是不是你下的毒?” 第三十四章 “璟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宇文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柔嘉也是秀眉一蹙,扬起脸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夏舒窈有心疾,是因着生了你的缘故!要说下毒,我看你就是她的毒\药!哼,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福薄!” 宇文启听不了别人诋毁舒窈,但儿子的话太过令他惊讶,已经顾不得去斥责李柔嘉了。 他忘了宇文璟身上还有伤,紧紧抓住他的双肩问道:“璟儿,你适才所言何意?难道舒窈,你的母后,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吗?!” 夏氏产后不久,就渐渐得了心悸之症。宇文启曾经请过许多大夫来看,都说怕是忧思过甚、产后体虚所致,无计可施。可璟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既有此一问,定然不会是毫无依据。 宇文璟紧紧盯着皇后的脸,见她不似在嘴硬狡辩,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暂且放过李柔嘉,转头对宇文启道:“父皇,此事现下也只是儿臣的猜测,稍后容儿臣细禀,现下……” 李柔嘉冷冷地出言打断他们:“宇文启,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茂儿?”听他们提起夏舒窈,她还是一贯地心烦,至死不休。 宇文启稳了稳心神,迟疑片刻方道:“朕会下旨,将他贬为庶民,命人好生安葬。日后也允许他的后人四时祭祀。” 谋反逼宫,还能留得全尸,且祸不及家人。这已是帝王最大的仁慈了。若不严惩,只怕大庆君威将荡然无存。 李柔嘉冷冷地笑了:“好。我替茂儿谢谢他的父皇了。”说罢,轻轻放下儿子,起身抚了抚凤袍上的褶皱,直起腰身,目有不甘地看向二人。 真是一模一样的两父子啊。一样的眉眼身量,一样的深沉心机,一样的无情狠绝…… 宇文启发现她眼中闪过的绝决时一愣,正要出言制止,却已是不及。 李柔嘉提起裙角,毫不犹豫地向近旁的龙柱撞去,登时便血流满面、倒地而亡! 宇文启疾步上前扶起她,却只来得及瞥见她唇角消逝的一抹苦笑。 夏舒窈,在人世我争不过你;但愿地府里,莫要再遇上了…… ————————————— 太阳早已下山,此时张灯结彩的四皇子府中,气氛却有些尴尬。 陶蓁蓁满身血污地坐在床沿,滴溜溜地转着眼珠,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唉,怎么这么倒霉! 大婚的日子,居然碰上逼宫谋反的! 当时她一听到正殿的动静,立马坐不住了,带着两个同样习武的婢女直接拉开了殿门。外头的叛军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劈手夺下了兵刃。 他们也没想到,侧殿里的女眷会需要如何看守,当时皆在张望正殿的形势。冷不防被个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抢了剑,他们呼救声都来不及出,就被一剑封喉。 陶蓁蓁自幼跟父亲学的便是军队杀人的剑法,不讲究姿势优美,只在乎务实有效。所以在大殿上,战得兴起的她手下的亡魂,可能比宇文湛还多两个…… 想到这里,陶蓁蓁忍不住双手掩面,不忍回首。 沉重的凤冠早已失落,身上的婚服她当时嫌碍事,亲手割断了,妆扇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儿。可是堂还没拜呢,这亲到底还结不结啊。 这沾了那么多血的婚服,会不会不吉利啊。可这会儿她脱了也没别的换上啊!吉时早过了,下回什么时候才给拜堂呢? 不行!临到了了她可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今天宇文湛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她望向门口,心道怎么回了府就不见了他人影?不会真的悔婚了吧! 陶蓁蓁从床上跳起来,大跨步就往门口走去。刚一扯开房门,就跟准备进屋的宇文湛撞了个满怀! 今日之事,其实都在二哥的预料之中,因此宇文湛当然早有准备。只是他没有想到,陶蓁蓁居然是个战斗力如此强大的小娘子。 净面更衣毕,由婢女束着发的宇文湛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今日里危急时刻的那一幕来。 长发飘飘的陶蓁蓁持剑纵身跃入战圈,与他并肩作战,拼死护卫圣驾。黄昏的日光迫不及待地从被毁损的殿门处挤了进来,照在她用金线织就的婚服之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身黄金战袍。 宇文湛看着怀里抱着的人,突然觉得揽着她纤腰的手心有些发热。 虽然已有婢女为她打水净面,但显然她还没来得及重新挽发更衣。那个大殿之上英姿飒爽、奋勇杀敌的女战士,此刻正瞪着个大眼睛靠在他胸前,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你要去哪儿?”宇文湛没有松手,就这么抱着她问道。 “……我,我想去找你来着。” “哦?找我有事吗?” “找你拜、拜堂……”陶蓁蓁咬咬牙,不死心地开口。 宇文湛失笑道:“啊……可是吉时早就过了,再拜堂可能不吉利了啊!” 陶蓁蓁愣住了,这是要悔婚的意思吗? 宇文湛的脸突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过好在,有些事的吉时尚且未过……” 陶蓁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床帐走去。 “……合卺酒还没喝呢!” 红纱帐放下前,满面绯色的她才突然想起。 宇文湛勾了勾唇角,覆上她的唇:“一会儿补上……以后都补上……” “……” ————————————— 夏妧的双手经过了妥善的处理包扎,又服了止痛的汤药,正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风铉一直站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随意靠近,连知雪和盼夏都不能单独进入房内。 虽然知道是殿下的意思,可她们俩还是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 风铉却像尊门神一般守在那里,即便感知到背后两人的动作,也丝毫不为所动。 殿下适才在宫里跟他耳语时说了:“先回府。不要让任何人单独靠近她。记住,是任、何、人!” 所以,只要是个会喘气的,除了飞羽,一律不能单独靠近阿妧! 宇文璟在宫内包扎好伤口,便火急火燎般赶回府中。进了后院,见风铉如他吩咐那样坚守在阿妧门口,才稍稍安定了些。他脱下有些脏污的披风,交给风铉,轻推房门走了进来。 夏妧已经睡了好一阵,刚好进入浅睡区,所以宇文璟一推门她就醒了。她想用手肘撑着坐起来,可是手掌和手指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动作有些笨拙。宇文璟见了,连忙快步上前将她扶起。 他捧起夏妧的手,心疼不已地低声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手不想要了吗?!” 夏妧伸了伸舌头,忍着痛回道:“想要啊!可是比起这双手,我更想要保住你的小命好不好?”说着又探头要去看他的伤口:“你快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的伤口深不深?” 宇文璟苦笑道:“只是一点皮外伤,不用看了。” “怎么可能是皮外伤啊,我当时明明觉得那一剑力气好大呢!别想骗我,快点快点!” 宇文璟听她这么一说,却更心疼了。 宇文茂抱着必死决心的一剑是何其用力,阿妧却徒手抓了上去。若不是四弟出剑神速,宇文茂的手上很快卸了力,只怕现在她的手指已经不在了。 事实上,夏妧手指上的伤的确深可见骨。好在她当时一心想救宇文璟,下意识把剑身抓得特别紧。要是她心底有半分迟疑,手上怕疼稍微放松些,让那剑真的划过去,现在两只手肯定是废了。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嘴唇贴上夏妧的手心。 夏妧抿了抿嘴,没有抽回手。 “你今天这样豁出去救我,恐怕那背后之人是要坐不住了。”宇文璟抬起头,稳了稳心绪道。 夏妧听他说起这个,也犯了愁。 说好的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可现在,只怕连皇帝都要对她论\功行赏了。万一今天宫里有聚英堂的眼线,那她真是小命危矣。 “嗯,我想着,恐怕得想个办法,赶紧先把府里的眼线引出来。” “不错!” 夏妧咬着唇思索了片刻,抬起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地说道:“要不就按你说的,我先当你的侍妾吧!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宇文璟宠溺地笑着打断她:“是当我的正妃,也需要应承的条件吗?” 夏妧一愣。 宇文璟忍不住伸出手指,挠了挠她的下巴,难得带着丝撒娇的意味说道:“我哪里舍得把正妃之位给别人呢……” 夏妧凝望他专注的眼神,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是这样。对我来说,正妃和侍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若你要阿妧留在身边……那么从今以后,你身边再也不能有其他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宇文璟看着她,眼神逐渐深沉。 夏妧知道,他将来是要成为一国之君的,不论是作为平衡朝局的手段,还是为了延绵皇嗣的需要,都很可能会需要纳妾封妃。 她现在管他要的,甚至不仅仅是一个可以专房独宠的正妃之位,而是两人之间再无任何人。抛开她作为现代人,一夫一妻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即便她真是个三观歪的不像话的人,这回也的确是有苦衷的啊…… “好!”就在夏妧觉得可能等不到他回应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宇文璟终于沉沉开口了。 “我宇文璟,用这江山起誓!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从今以后绝不会再纳任何人为妾!” 这些话确实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只能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承诺她。 夏妧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她咬咬唇,逼自己冷静下来。 “殿下……” “叫我玉华吧。”宇文璟温柔地打断她。 “……好。玉华。”夏妧从善如流地改口,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居然还挺顺口。 从今天的事情看来,夏妧已经可以断定,宇文璟就是本书那个“身世坎坷、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男主角。所以有些话,她想是可以告诉他了。 夏妧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接下来所说,可能会太过匪夷所思,但希望你能试着理解。” 宇文璟见她说得郑重,也颔首正色道:“好。阿妧只管说,我都听着。” 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睡的宇文璟坐在去往皇宫的马车上,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 阿妧说,她有着来自不同时空的记忆,取代了从前的记忆。而且,如果他登基称帝,纳了忠良之后,她便会在这个世上消失。 若非他知道,阿妧从不是个信口雌黄的善妒女子,只怕真的会被她的话气笑。 可她身上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除非她一直在说谎,否则这最离谱的说辞,的确能对一切作出解释。 他害怕如果真的如她所说,待他登上帝位之后,为笼络朝臣平衡势力,纳了其他权臣之后,阿妧真的就会死去。 宇文璟在震惊中想了一夜,终于认清了一件事。 时空一说和消失一事,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不想接受其他女人。他不愿像父皇那样,连一生独守心爱之人,相伴白首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所以,不论是多么匪夷所思的理由…… 总归阿妧会是他的妻,也会是他今生唯一所爱。 想通了此节,他便不再犹豫。 宇文启昨夜没有睡好。刚刚经历了来自亲生骨肉的背叛,愤怒和痛惜交织,即便是安神汤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燥郁之火。 这把火,在宇文璟到来的时候,终于发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宇文璟发火。 “挪用军粮,私调守军,煽风点火,知情不报!宇文璟,朕竟不知,你有如此大的能耐!” “你以为,朕看不出你那些手段?啊?茂儿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置他于此万劫不复的境地!你……你可真是个帝王的好苗子!” 宇文璟昨日便知道,以父皇的才智,不可能还猜不到,宇文茂着急谋反背后全是他的手笔。 虽说今日进宫他已做好了准备,可昨日受伤失血并未得到休养,又苦思冥想了一夜,到底伤了心神。此时听了宇文启诛心之言,他便有些支撑不住,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几乎就要倒下。 他咬了咬牙,勉强稳住身形,撩起长袍双膝跪地道:“父皇,请恕儿臣不告之罪。” 宇文启心痛地看着额头都已冒出冷汗的儿子,颓然坐倒。 良久,他才平复了许多,缓缓开口道:“曾文泰他们,你可有把握?” 宇文璟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回道:“利而诱之,强而避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李后和曾文泰一/党实力尚存,正面迎战难免两败俱伤。既不可取,那便分而攻之。如今成效初显,儿臣以为,余下势力,日后徐徐分化瓦解之便是。” 宇文启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悲哀地想道:宇文茂的谋反是他设计激怒而后以逸待劳的又如何,他本就要将江山交到这个儿子手里。如今他的狠厉决绝步步筹谋,不正是自己希望见到的吗,现下为何反过来,苛责他心狠手辣不怜手足呢? 帝王心肠,终究又能容下几分慈悲…… 皇帝无声长叹,起身上前扶起儿子,唤人进来赐座奉茶毕,才问道:“你今日来,应当不只是请罪的吧。” 宇文璟热茶入口,方觉得缓过来一些,抿了抿嘴回道:“回父皇,儿臣今日,是来请求父皇赐婚的。请父皇赐儿臣迎娶昨日殿上救下儿臣的女子,阿妧,为正妃!” 他的声音平稳坚定,带着不容移转的心念。 宇文启皱起眉,紧盯着他道:“你是说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宇文璟闻言一惊,抬眼望去。 只见宇文启眉间烦闷稍解,苦笑道:“蜚隼和风铉都是储蜃的徒弟,即便他们效忠于你,可朕要找人打听他们最近的行踪,也绝非难事。” 储蜃,是宇文启年轻时候的暗卫首领,姜辰的字。宇文启登基以后,在宇文璟十四岁那年,将储蜃在世时培养的最出色的两个幼徒给了他,连同风铉的弟弟风冀一道。 尽管他们都只效忠于宇文璟一人,但毕竟还有同门师兄弟在,也是一些探查护卫的高手,即便不能查到他们在查的东西,但也是能探知一些蛛丝马迹的。 “朕听闻,蜚隼为了查她,居然都跑到南疆去了。璟儿,你确定此人可以成为你的正妃吗?朕不是食古不化之人,纵然她是个平民百姓,朕也不欲横加阻挠。” 宇文启自己当年对夏舒窈的感情就超出了储君应有的觉悟,所以他明白感情之事难以勉强,强行拆散只会造成恶果。“只是此女身份不明,敌友难辨……当然,她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既有心,朕可以赐她为你的侧妃。你待如何?” 宇文璟轻轻握了握拳,旋即又松开,温和而坚定地道:“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阿妧绝无恶意。正妃之位,除了她,儿臣不作二想!” 宇文启深吸一口气,又道:“璟儿,你应当知道朕对你的期望,将来……你的正妃之位,不比寻常,将是一道强大助力。君王之爱,注定不能太过专一……朕怕你将来后悔啊。” 宇文璟轻声问道:“那父皇,是后悔了吗?” 宇文璟当年便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夏舒窈。李柔嘉是李良的孙女,舒窈知道如果李氏无子,李良不会对他放下戒心,他也是身不由己。湄儿是舒窈见她因为无权无势又无宠,在府中受到其他人的欺辱,才让他临幸的。即便他只爱舒窈一人,最终却也不得不纳其他妾室。 “朕不后悔为了你母后得罪群臣,可也不后悔没能给她一生独宠。朕相信,舒窈也不会后悔。” 若没有当年的后院均势,朝局也好,天下也罢,最终要生民等待更长的时间才能盼来和平。舒窈也正是不愿天下生灵在派系倾轧和混战炮火之中苦苦求存,而与他一起选择妥协。 “呵,”宇文启自嘲地笑笑,“朕只后悔没有再仔细些,竟让舒窈为人所害……”他昨夜已经派人去查可致人产后心悸的毒/药了。 宇文璟低下头,嗓音喑哑地回道:“既是儿臣自己的选择,那么儿臣,也决不后悔!” 宇文启沉默半晌,终于闭起了眼睛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便依你!朕只希望,你能牵着她走上祭天的神坛,让她在这宫中长长久久地陪伴你。” 舒窈在他登基前就去世了,所以从未在这宫里生活过。和宇文璟不同,宇文启身为帝王,不论是辞鹤宫还是皇陵,出宫一回都太过兴师动众。他只能在这没有丝毫舒窈的气息的深宫里,年年岁岁地熬着,盼着与她同棺而眠的那一天。 如果宇文璟对那个女子的感情,如他对舒窈一般的话,那么身为父母,他不希望看到儿子重蹈他们覆辙。帝王本是孤家寡人,但愿他能够有挚爱之人长伴此生。 宇文璟神情大动,从不落泪的他此时眼中也有了氤氲的水汽。他忍着伤处的疼痛,起身上前,拜谢父皇圣恩。 等回了府,他第一次如此按捺不住心情,迫不及待地赶去正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夏妧。 夏妧也是又惊又喜。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皇帝驳回,改为侧妃甚至只是侍妾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能够这么顺利! 宇文璟小心翼翼地避开两人的伤处,拥着她轻声道:“阿妧,父皇说,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处。” “嗯,好!”夏妧无声地点头,想了想道:“接下来,就该处理府里的事情了。” 既然选择留下,那就一起面对吧! 宇文璟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问道:“阿妧心中可有怀疑对象?” 夏妧点点头:“不如我们一起说出来,看看猜的是否一样?” 宇文璟弯起嘴角笑道:“好。”说完凑了过去。 两人同时在对方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后,缓缓分开,默默地对视着。 虽然心情沉重,但看来此人确实可疑。 ———————— “现在动手?主人真这么说吗?”嘶哑的声音有些诧异地问道。 “不错!那位已经派人混在了太医院里头,确定了她现在没有功夫在身上。你只需将她引出,其他我们自会安排。” “属下明白。只是……主人难道真的下得去手?毕竟紫鸢看起来并没有供出那位,属下上次传讯说过,紫鸢好像记忆有损……” “你懂什么!若是宇文璟只是许她个侍妾便罢了,天长日久色衰爱弛的,不怕她不后悔。可如今那宇文璟居然许了她正妃之位,只怕她迟早要不顾主人的大恩,出卖我们!”另一位目光阴狠地道:“已经有人在查咱们聚英堂了,虽然还不知道是哪头的,但是保不齐就是紫鸢身上露出的破绽。不管她是真的脑子有问题,还是现在还念着恩情,没松口把主人和那位供出来,我们都应及早动手才是!” “……是,那属下一有机会就传讯出来!” “另外,最近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仔细别折了进去。”上位者嘱咐道。 “属下明白。圣旨下了之后,宇文璟为她单独安排了院落,属下不便时时接近。待寻到机会,属下会传讯出来,绝不打草惊蛇。” 第三十六章 赐婚圣旨下来以后,宇文璟干脆堂而皇之地将挨着的采墨园给了夏妧,作为准皇子妃的专属院落。 陶蓁蓁过来看了,也不禁连声感叹。 “想不到二殿下居然如此重视!这还没成亲呢,就把人扣在了府里,连在外赁一处院子都不放心。” 夏妧坐在小几前,用荷梗吸着奶茶,嘴角噙着甜甜的笑意说道:“也不是不放心,只是一向都住在府里,搬来搬去也麻烦。” 陶蓁蓁今日挽了妇人髻,眼角眉梢也带了些新婚少/妇的风情。她替夏妧拈起一颗葡萄,塞进她嘴里,凑近了问道:“阿妧你老实说,二殿下跟你天天耳厮鬓摩,有没有什么越礼之举啊?”说着眨眨眼睛,递过来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夏妧的手还缠着绷带,没办法自己拿东西吃。她就着陶蓁蓁的手吃掉了葡萄,把核吐在托盘里道:“你别瞎说,二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倒是你,蓁蓁,看这样子,四殿下待你很不错嘛!” 陶蓁蓁难得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嘴,轻声道:“他是待我挺好的。” 天天晚上赶回来跟她用膳不说,跟以前那种熟络完全不同,她能感觉到,宇文湛婚后总是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今天是会说话的鹦鹉,明天是留仙楼的八宝鸭,还有什么古剑名兵失传剑法之类的,全都是她喜欢的东西。更别提他还夜夜留宿在她院里…… “看来这辞鹤宫的锦鲤池很快就要显神通了啊!”夏妧促狭地望着她笑道。 陶蓁蓁又羞又气,也不顾夏妧手上有伤她胜之不武,扑过去就要拧她的脸颊:“你这没嫁人的小娘子,嘴巴倒是厉害得紧!回头看二殿下怎么治你!” 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毫无皇家妯娌的气度,看得门外侍立的婢女们也是暗暗摇头。 与她们的轻松气氛不同,正院书房里,宇文璟和宇文湛的面色却有些凝重。 宇文湛倾过身去,皱眉道:“照二哥适才所言,朝中难道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潜伏其中?不应该啊…… “吏部是您眼皮底下看着起来的,户部和工部此番咱们也按照父皇的意思,择优从各地考核上等的官员中选拔能者居之,此次恩科上榜的进士,也根据各部七品以下空悬职位所需一一擢选安排了。 “刑部我这些日子都盯着呢,没见有哪个刺儿头的。就剩下的曾文泰那帮人,这段日子不也挺安分的吗?哪儿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人啊?” 自从李良去世以后,宇文启便一直让宰相之位空悬,暗中将权力分散至六部,对上统一由他亲自决断。虽然累一些,但帝王集权的好处,就是避免了一手遮天的重臣权倾天下,挑战君威。 宇文璟对治国之道的理解与父皇趋同。尽管权分六部,但也不必每个位子上都是自己的亲信。只需此人的才能于国有利,且无不臣之心,便是可用之才。爱民如子,那是对帝王的要求。民是帝之子,而非臣之子。臣子们有自己的小算盘,对他来说并不是不可接受。 可若是有人躲在他们呕心沥血稳定下来的朝局背后,想着把宇文璟推下去,另立山头,那又另当别论了。 “而且这根本说不通啊!”宇文湛感到一头雾水。 “宇文茂倒了,说句大不敬的,这后继之人,除了二哥你,就剩下我和五弟了。我就不用说了,那五弟,他就是个娃娃!他母妃也不过是个秀女出身,平时除了去给李后请安,或是偶尔去我母妃那里送点糕点刺绣巴结着,我实在看不出来,她能有什么手段,敢跟咱们斗啊!” 宇文璟放下青瓷茶盏,侧头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不是!”宇文湛大惊失色道:“二哥,你、你不会是怀疑我吧?!我不可能啊!我也就是个跑腿的,就我这脑子,你觉得我有那本事、有那胆子吗?” 的确,一路行来,全都是靠宇文璟的细致筹谋,宇文湛只是个坚定不移的执行者罢了。 而且,虽然心里有些不忍,但宇文璟还是派人去查了梅妃。可得到的消息是,确实从未查到她与宫外人士通过任何消息。她每天不是忙着美颜养生,就是操心着宇文湛的婚姻生子,实在不像是个有心朝局之人。 况且宇文湛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兄弟两个感情好得不得了。即便不是同吃同住,可四弟的行踪人脉他却是有把握的,也不见得他有私豢杀手的功夫。更何况,宇文湛虽对江湖心向往之,可从未曾跟江湖人士有过密的交往。 他和夏妧合计半天,居然找不到一个值得怀疑的幕后之人。也是奇了。 宇文璟捏捏眉心,无奈地道:“我又没说是你,你急什么?我只是暂时未有头绪,想听听你的意见罢了。” 宇文湛长出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茶汤才道:“吓死我了,这要是怀疑我,我可真是要冤死了!我可不想要那个累死人的位子。二哥,你就多照顾弟弟我些,到时候给我封个安平王爷什么的。我呢就跟蓁蓁多生几个大胖小子,然后一家人啊,欢欢喜喜地过富贵舒坦日子去!” 宇文璟唇角一弯,笑道:“看来你对你的皇子妃很是满意啊。” 宇文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道:“二哥,不瞒你说。我以前真没觉得蓁蓁有什么特别的,成亲什么的反正也都依着父皇母妃的主意。可自从那日,她在崇德殿上与我并肩作战,我才发现原来她是这般难得一见的女子!令我,嘿嘿,令我心醉不已啊……二哥,我跟你说,每回跟她在一处时,我就恨不得立时白首,这样我们两个就能一辈子不分离啦!” 宇文璟听着四弟虽有些胡言乱语,但却也是发自肺腑的喜悦之言,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把刚才的话题撂下。 夜里,宇文璟将带来的粥取出,亲自一勺一勺地喂着夏妧。 “你真不用亲自喂我。”夏妧吃完,哭笑不得地说。 宇文璟帮她拿锦帕擦拭嘴角:“我乐意,阿妧能奈我何?” 夏妧被他反差的无赖打败了,只好给了他个白眼。 她直了直身子说道:“玉华,我都快闷在府里一个多月了。我想着过两天手上的绷带拆了,就去巧月坊看看衣裳,你觉得如何?” 宇文璟捧起她的手仔细看了一番,抬起头道:“若是挑选衣裳的话,不若去织云坊。只是过几天我要去东大营巡视,恐怕无法同你一道,届时我让风铉护送你去,如何?” “不用不用!去逛个衣裳哪里需要劳动风将军呀,你随便让几个身手过得去陪着就好啦。反正就在城里,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还怕谁敢当街行凶不成。”夏妧摆摆手道。 “……好吧。但你须得多加小心。让盼夏陪着你一道吧。” 夏妧乖巧地点点头:“嗯!” 一道身影悄悄地从窗下退了开去…… 第二日,知雪给夏妧送药过来,见她在铜镜面前扭来扭去的,便好奇地上前问道:“阿妧你在瞧什么呢?” 夏妧不愿和以前的伙伴生分了,所以跟她们约定,成婚之前还是喊她的名字。 夏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嘟囔道:“知雪,你过来看看,我这一个月没干活,是不是长胖了许多?” 知雪无语地看了看她:“阿妧,你本来就太瘦了!现下圆润了些,反倒更适合做皇子妃了呢。” “啊!我真胖了吗?” “……”知雪决定不再搭理她。 夏妧见她不应,转头问她:“知雪,织云坊和巧月坊的衣服哪家做得更好呀?” 知雪闻言,歪着头想了想,回道:“巧月坊的话,上回你也试过了,我觉得挺好的。可是织云坊的话,料子会更厚重华丽些。阿妧你以后穿的话,或许还是用织云坊的好些。不过如果只是这阵子想穿些时兴的玩玩,巧月坊的也足够了。” 夏妧点点头,又道:“我后日想去看看,盼夏随我一道,要不你也陪我同去好不好?” 知雪为难道:“既然盼夏要去,那我就不去了吧。不然殿下房里一下离了好几个,恐怕不太好。” “这样,那好吧。对了,你有没有喜欢的样式,我去帮你看看?” 知雪笑道:“我哪儿有那么多银钱呀。再说了,我/日日在府中,也穿不了那些。” 夏妧冲她眨眨眼:“那不是呀,我看风将军呀,可是常常盯着某些人的背影瞧呢……” 知雪面上一红,啐道:“呸,你这嘴碎的。别以为你要当皇子妃了,我就不敢拧烂你的嘴!”说着作势就要来掐她,吓得她连声求饶。 待到后日拆了绷带,夏妧便和盼夏一道高高兴兴地准备登上马车出门。 刚上车,突然就听盼夏“哎哟”叫了一声。 “怎么了?”夏妧关切地问道。 盼夏捂着脚踝道:“阿妧姐姐,我的脚崴了……好疼啊!” 夏妧也慌了:“那怎么办?要不还是赶紧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送她们出门的寄秋见了,忙把盼夏扶下来看了看道:“阿妧,盼夏的脚伤得不轻,确实得去找个大夫瞧瞧。我看,要不还是让知雪陪你去吧。” 宇文璟昨日出发去巡视之前交代了,不让她一个人出去,必须有人陪着。所以她也只好同意寄秋去找知雪过来。 知雪刚跟着裁柳一道帮宇文璟换下床褥,正打算抱去院中晒一晒,就被寄秋遣来的小丫头给拉去了前院。她见了坐在门口石阶上揉着脚的盼夏,又看了看还等在门口的马车,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了寄秋两句正屋里的活儿,便提着裙角上了车。 织云坊在城东,夏妧和知雪在车上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走了小半个时辰。 本该是越走越热闹的街道,却渐渐安静了起来。等夏妧感到不对劲,再次掀开车帘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驶到了城外的护城河边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 夏妧忙喊停车,车夫便勒住了马。她提着裙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这才发现,之前府中跟着出来的四五个侍卫,早已不见了踪影! 道上只余下她们和车夫三人,四周无风无响,安静得可怕,连树梢的叶子都不曾晃动一下。 夏妧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开口道:“杀我一个而已,至于弄这么大的阵仗吗?” “没办法,毕竟你是紫鸢。” 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第三十七章 “实在抱歉,我有些记不大清了。我们以前见过吗,知雪。”夏妧转身,叹了口气道:“或者,我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知雪扶着车夫的手,施施然自马车上下来。车夫也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与在皇子府门前出发时,完全不同的脸。 “叫我追燕吧。” 知雪自袖中抽出一根细细的丝带,不紧不慢地绑着袖口,声音里不带温度地回道:“你没有见过我,可我却久仰你的大名。” 四周慢慢有脚步声靠近,不多时,一个个身着紧身短打的蒙面人便手持利刃地围了上来。 知雪,现在应该说是追燕,紧了紧绑好的袖口,冷笑道:“没办法,尽管你的功夫好像的确不在了……”否则,刚才那些侍卫被击晕落马,她也不会毫无知觉。 “不过,对于一个身手不凡的习武奇才来说,谨慎点总是好的。” 夏妧有些慌张般后退了两步道:“若是我没有回去,那你也回不去府里了。难道,你还有同伴吗?” 追燕挑挑眉:“那倒不是。只不过,织云坊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也是寄秋喊来的,等你死了以后。我再挨上两剑,照样可以回去刺探。” 夏妧轻呼了口气,看来她应该没有说谎,如果府里还有眼线,她不用冒着被宇文璟识破的风险回去潜伏。 “本来吧,我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可既然你自己拉上了我,那就怨不得自己运气不好了。”追燕说到此处,眼中已经腾起了阵阵杀气。 夏妧点点头,不无感慨地想,反派真是容易死于话多啊! 追燕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飞身而上正欲刺向夏妧。只听四周风声顿起,皇子府护卫特有的墨蓝身影从天而降,众杀手一愣,旋即双方便拼杀到了一处。 一个与风铉眉眼有几分相似的护卫纵身跃至,拉起夏妧的手腕便往混战圈外退去。她边退边抬眼望去,那边风铉已经和追燕战作一团。 追燕看见风铉的一刹那,眼中不免闪过惊讶。未及细想,风铉的剑就已夹着破雪斩冰之势,毫不留情地刺了过来。她心有挂碍,手下动作便有了迟缓。 聚英堂的一个同伴见她渐渐不敌,一剑逼开对战的护卫,趁着风铉的剑指向追燕之际,陡然刺向他后心。 已被风铉一剑抵住胸口的追燕秀眉一蹙,来不及出声示警,便向前疾冲一步,抱住他旋身一转,两道剑锋应声从她前胸后背双双刺入! 风冀已经安顿好了夏妧,转身加入战圈。几个回合下来,聚英堂的杀手明显不敌,领头之人眼看形势不对,呼哨一声甩开对手,飞身遁去。来不及的逃走的,也迅速服毒自尽。 风冀动作迅速,牢牢扣住了一个杀手的下颌,手上运劲,将他下巴拧得脱了臼。众人齐齐扑上按得他不能动弹,这才险险留下了一个活口。 夏妧向着风铉跑了过去,可是已经太迟了。身中两剑的追燕已经无法再说出话来。 夏妧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她两肺皆被洞穿,已经没了活望。 此刻应是知雪的女子,深深靠在风铉怀中,艰难地举起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物事。她紧握着拳头,挣扎着想递给他,手却终究垂了下去。除了不断涌出的血沫,她的口中再也发不出只言片语,只能任由眼泪滑落,目光带着无尽的缱绻,渐渐失了焦距。 夏妧忍住哭声,心痛地为她抚上了双眼。 风铉一直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言。他伸出手,费了些力才掰开她攥紧的手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沾血的六瓣雪绒花。 那是他去山阴县的时候经过集市看见了,想到她一个人在刺史府中养伤,买来送给她聊以慰藉的。没想到,她嘴上说戴着这个多羞人,却一直悄悄揣在了身上。 “我竟不知,她的身手是这般好。” 风铉哑着嗓子,自嘲地笑道。 知雪十三岁那年入府,宇文璟见她手脚伶俐,头脑也聪慧,便让风铉教她些功夫,以备不时之需。可知雪在他手下学功夫的时候,总是笨拙得如同初次习武之人一般。 他细心地将绒花放进怀中收好,抱起知雪的尸身,垂着眼对弟弟说道:“风冀,你先带他们回去,我料理了她的事……随后便来。” 风冀目露不忍地看着哥哥,又转头去望了望远处的马车。 宇文璟坐在车上掀了帘子,向着他微微颔首。风冀得令,便不再打扰哥哥,向其余人做了个手势。众人各自散去打扫战场,押解囚徒。 马车缓缓向前,夏妧靠在宇文璟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她多么希望是她们猜错了…… 自从报春宴后,宇文璟便对知雪留了心。从他们跟着知雪去往宫殿时,他便在心中暗暗算了时辰。 除去知雪埋伏在廊后观察阿妧和陶蓁蓁中伏的时间,她回来报信的时间,也比他们赶去时耗费得更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知雪并没有立即回头,而是在门外听了一段时间。 或许是在确认阿妧是否武功尽失,也或许是在打探别的消息,总归是不寻常。 何况回想起来,知雪在阿妧昏迷之时,根本不大可能听清她说的话,却还是能准确告诉他,她叫“小圆”。 夏妧对知雪的怀疑,则更多的是来自女人的第六感。 不管是寄秋还是裁柳,即便是不甚开窍的盼夏,在说起宇文璟之时,至少也是深以为傲的。只有知雪,最早来到宇文璟身边,知道的事情也最多,对他却完全没有真正的钦佩之心,反而早早就调侃夏妧和宇文璟之间的关系。 即便她爱的人是风铉,也不该对宇文璟毫无敬畏。很可能在她内心深处,会认为自己站得比宇文璟要更高。也就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 那是知雪啊……那是她晕车吐得天昏地暗时,温声细语地喂她喝水替她拍背的知雪;那是上元之夜独自值守,做了热乎乎的汤圆等她归来的知雪;那是跟她一起大汗淋漓,小心翼翼地给飞羽洗澡的知雪;那是跟她咬着耳朵红着脸,说着些女儿心思的知雪…… 夏妧原想着,待活捉了她以后,让风铉好生劝她,把她争取过来。即便她念着恩情不愿出卖吕瑛,不肯供出背后势力也没关系。只要她不再为聚英堂所用便足够了。 可是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这些了…… 宇文璟温柔地抚着她的发,缓缓叹了口气。 与来自另一个光明时空的夏妧不同,他很小就已在诡谲残忍的朝堂中奋力求存了。像今日这般情景,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夏妧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望着沉稳得远超自身年龄的宇文璟,她心里有些不解。明明她才是年纪更大的那个,怎么常常觉得,宇文璟比她要成熟稳重得多呢? 风冀用了数遍刑,才终于撬出了些东西。可留下的这个活口身手虽不错,也曾与紫鸢接过头,但他在聚英堂内的位份却着实不高,没有办法知道吕瑛背后,那隐藏在朝中的势力。当然,审讯也不是一无所获。 “西戎人?”夏妧惊呼道。 宇文璟乍听之下也是一惊,随后一想却又觉得合理了不少。如果不是冲着皇位去的,那么要他命的人,应是冲着扰乱大庆而来的了。 总要有所图,才会有所动。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聚英堂是怎么跟西戎人勾结到一起的。况且,如果目的是搅乱大庆朝局,好让西戎人趁虚而入,那为何他们不反对扳倒宇文茂呢?李后和宇文茂一倒,大庆朝局明显会迎来稳定,这并不符合西戎的利益。 —————————— 南疆,聚英堂,群英殿后堂。 一个须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大马金刀目光沉沉地坐在雕花胡椅之上。此人正是聚英堂的主人,江湖上有名的豪杰,吕瑛。此刻他正冷冷看向堂下跪着的人,问话中带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这么说,你把追燕这个唯一的棋子,也给折进去了?” 堂下跪着的人一阵头皮发麻,咬着牙回道:“属下着实不知,追燕什么时候竟然对那个侍卫生了这种心思!” “可有留下活口?” “这个……没有。”应当皆已服毒。 “哼,”吕瑛冷笑道:“你刚才说,紫鸢记忆有损,又是怎么回事?” “回禀堂主!此事令属下也是万分惊讶!可属下的的确确听见,她在问追燕的名字。而且看她的言行举止,也与此前截然不同,就好像……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丁圭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禀报着。 即便没有当面见过,但紫鸢也早就知道,聚英堂在二皇子府上的眼线就是一个名唤追燕的探查好手。怎么可能还要问她呢? 莫非她真的生了什么变故? 所以,迄今为止那位的身份还没有暴露,不是因为她不愿,而是因为她不能? 第三十八章 夏妧由着盼夏帮忙,卸下了一身的凤冠霞帔和玉簪金钗,转了转被它们压了一天,僵硬得不得了的脖子。 当皇子妃也不容易啊。光成亲的婚服头饰就要了她半条命。她想起以前刷抖音看见的什么闽南新娘挂一身的金手镯,深感有钱姑娘的结婚难度真是古今一同。 盼夏替她换上了略微家常些的便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突然成了一个人的夏妧,终于有点紧张起来。 真的要跟书里的人结婚了呢……然后呢,会在书里生下孩子吗?这个跨越时空的孩子,算不算混血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脑洞大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夏妧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门口。 宇文璟还穿着婚服,繁复的衣袍让已有薄醉的他脚下有些不稳。夏妧见了连忙起身,走过去扶住了他。 “无妨。”他轻笑着将她拉到案边,稳稳端起了合卺酒,眼中三分醉意七分深情:“阿妧,愿你我百年同心,白头偕老。” 夏妧端起酒杯,重复着他的心愿。这也是她的承诺。 “百年同心,白头偕老!” 第二日清晨,夏妧扶着酸软的腰肢早早起了床。 今日她要以皇子妃的身份跟宇文璟一道入宫拜见父皇,还会见到宇文湛夫妇。她可不想因为昨夜折腾太过,睡过头了被陶蓁蓁笑话。 宇文璟醒来时,夏妧已经梳妆打扮得差不多了,正在拿着螺子黛在眉间比划。 他唇角勾起,下了床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将眉黛取过。 夏妧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宇文璟笑意更甚,轻抬她的下巴,温声道:“阿妧今日想要小山眉,还是双燕眉呢?” 夏妧不满地撅起小嘴:“玉华怎么懂这么多?” 宇文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四弟知道我不懂这些,怕我在你面前失了情趣,便教了我一些。” 夏妧咬了咬唇,不再为难他,忽然又想起来,急急问道:“你能画好看吗?” 宇文璟端视着她的眉眼,稳稳落下手中的黛笔:“我虽不曾为女子画眉,但于丹青上一向不曾落下。好了,阿妧看看,是否合意?” 夏妧转头看向铜镜。镜中女子眉眼带笑,粉面含春,身旁的夫君唇角微弯,静静看着镜中的她,神情温柔而专注。 夏妧悄悄攥紧了手中的玉钗,想在心中珍藏起这份静好。 不出所料,一逮到独处的机会,陶蓁蓁立马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她:“二嫂,我看你刚才叩首的时候,腰身好像有些僵硬啊?怎么,昨儿晚上没节制了是吧?” 要不是顾着这一身的行头,夏妧恨不得上前拧一把她的嘴。 “这么多御膳珍馐都塞不住你的嘴!”她压低嗓子骂道。 转眼已是十月,食材丰富了许多,御膳房端来的菜品样式齐全,看得夏妧食指大动。 陶蓁蓁却拿筷子夹了夹自己碟子里的菜,不甚欢喜地撂了筷子道:“最近吃什么都没胃口,真是烦人。” 夏妧好奇地看向她,见她气色虽不大红润,但精神倒是不错,说这话时眼里还有些骄矜,略一思量,便惊讶地问道:“蓁蓁,你、你已经有了吗?” 只见陶蓁蓁终于是憋不住了,两眼冒光地倾身过来在她耳边道:“嗯,才刚两个月不到,四殿下不让声张呢。说要等三个月坐稳了才能说。” 可她才忍不住呢,她恨不得立刻让全天下都来跟她分享这份喜悦。 难怪这次吏部听取各地官员进京述职,宇文璟想让宇文湛去帮忙看着,这家伙居然有史以来头一遭地拒绝了他二哥!而且理由还语焉不详的。感情是想多陪着自己怀孕的妻子啊! 陶蓁蓁听了夏妧的话,也是颇不好意思地道:“四殿下非要天天守着我,不许我乱跑乱吃东西,我都快闷死了。说都说不动,真是的……”嘴里虽然埋怨着,可脸上却全然没有怒意。 这辞鹤宫的锦鲤池居然,有真·锦鲤啊! 经历了穿书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以后,她再一次觉得有些事情该信还得信了。看来得找个时间赶紧去拜拜。毕竟宇文璟就她这么一个老婆,延绵皇嗣什么的,也只好由她一肩挑了。 毕竟人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 ———————— 鲁州刺史邹浩此番也进京向吏部述职,等待考核评定期间,他来到二皇子府上拜见。 他早已听闻宇文璟迎娶了上次一同前去鲁州的婢女为正妃,惊讶之余却也觉得情理之中。早在刺史府中时,夫人就曾告诉过他,殿下的那个婢女阿妧很不一般,聪慧心善,是个令人放心的小娘子。况且,二殿下并不是一个只看重家世背景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对他这样一个靠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礼遇有加了。 此次进京,他还特意带来了阿霖捎给皇子妃殿下的一袋绿豆饼。阿霖已经在鲁州府谋了份小差事,娶了妻。妻子家里是做饼的,尤以这绿豆饼最为畅销。所以阿霖夫妇知道邹刺史要上京城之后,便诚惶诚恐地送了一袋绿豆饼过来,还特意拿油纸红绸包了,图个喜庆。 宇文璟面带温和的笑容,唤人将皇子妃从后院请了来,让夏妧亲自接下了这份友人的礼物。 “你适才不在正院吗?盼夏去了这许久,才见你过来。”送走了邹浩,宇文璟牵过她的手问道。 夏妧坐了过去道:“嗯,我在你的书房看舆图呢。” “舆图?” “嗯,”夏妧点点头又道:“我想看看大庆的疆域,以后有机会的话想去走走。”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既然这本书是现实世界里的人写的,那么即便是杜撰的大陆,其风土人情也一定有迹可循。据说,《山海经》里头九尾狐住的青丘山,就在现在广东的灵池山呢。 所以,这片大庆的疆域,肯定对应着中华大地的某些地方。她研究了一下大庆舆图,比如长河鲁州,就跟黄河山东有些类似,而黔州南疆,就很像贵州云南等地。 既然幕后之人是作者设定的,那么他的来处一定会隐藏在他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里。聚英堂在南疆,幕后之人的来历也指向南疆,那就该想想云南有什么特点。 好在她以前孤儿院里的小伙伴和护工们都有云南人,她也去过几次云南,希望能够为宇文璟尽快找出幕后的不稳定因素而尽一份绵薄之力。 宇文璟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些歉然地道:“恐怕短时间内,我都无法陪你去游历山川大河了。” 夏妧摇了摇头,轻轻靠在了他的怀里:“没关系的,我们还有长长的时光相伴,总会有那一天。” 风冀刚进门口,见了这个场面赶紧缩回跨出的脚,差点没撞上后面跟着的宇文湛。 “何事?”宇文璟和夏妧分开了一些,端坐着问道。 宇文湛扒拉开风冀,有些懊恼地瞥了他一眼,领着后面的人走了进来。他来二哥府上从来不需要通报,所以风冀直接就带他过来了。宇文璟免了风铉这个月的当值,风冀便接替哥哥担起了守卫的职责。 “子默见过二殿下,见过……皇子妃殿下。”宇文湛可以不行礼,六品刑部主事杨善渊却不行。 宇文璟抬手示意他免礼,又给他们让了座。 “二哥,”宇文湛沉不住气先开了口:“上回你不是让我去查山阳县的那两桩旧案吗?” 一旁的夏妧知道,他说的是阿霖同乡窦相公和张员外家山贼入室越货杀人的案子。 宇文湛见他二哥点了头,接着道:“我就让子默去翻了翻,张家的那个案卷有问题就不说了,可窦家那个案子,真是不得了啊!那个告状的窦晋,哦就是那个后来再也不曾回乡的窦相公,他可有大蹊跷!” 宇文璟眯起了眼睛。 他已经让吏部去查了山阳县的县令考核实绩,只能说是在李氏门生故吏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过不失地熬过了任期罢了。要说唯利是图草菅人命也算不上,最多属于才不配位有些力不从心。 这两桩案子都在刑部有底的,按理来说,若是错判了,问题应该出在凶手或者案情的裁断之上,怎么会是在告状之人身上呢? “子默,你来说!”宇文湛觉得还是让杨善渊来说比较周全。 杨善渊默默收回偷偷看向夏妧的余光,拱手正色道:“二殿下,子默奉命查看卷宗之时,见到了窦相公窦晋签字的文书。虽然年代久远,但臣还是发觉,此人的字迹,与……与刑部杜静杜侍郎的字迹,当是同出一人!您看,是不是让那个叫阿霖的上来,认一认?” 第三十九章 宇文璟和夏妧同时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惨遭灭门远走他乡的举人窦晋,跟科举入仕的刑部侍郎杜静,是同一人? “你可确定?”宇文璟看向杨善渊。 “杜侍郎如今虽有刻意改变字迹,但运笔的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臣对自己的眼光有足够的把握!” 宇文璟沉吟片刻方道:“我会着人细查。子默,此事切不可为外人知晓。” 杨善渊拱手应是。 宇文湛见二哥神色沉重,也斟酌道:“若二人真为同一人,那么杜侍郎的身世就当是作假的了。我记得他是从六品做起的,要篡改一个六品官员的出身,吏部和礼部里头没有人是肯定不行的。莫非,这当中还真是有咱们不了解的人物,在暗处搅弄风云?会不会就是曾文泰?” 宇文璟看了一眼杨善渊,想想还是摇了摇头道:“曾文泰若是还有本事在我眼皮底下藏人,就不必接受我此前的提议了。杜静……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也不过三十有余。这般年轻不起眼的官员,所居之位也不甚扎眼,明显不是李氏亦或曾文泰的手笔。” “那照二哥这么说,咱们还真得仔细了,别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宇文湛说完,转头看了杨善渊一眼,后者会意,也点了点头。 夏妧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不管是宇文湛也好,杨善渊也罢,都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宇文湛也大体知道了她的“身份”吧,于是她也开口道:“既如此,就不必叫阿霖上京了。否则若有个万一,让杜侍郎瞧见了他,定然有所觉察。” 宇文湛点点头:“二嫂说得对!子默,回头你再仔细比对一下二人的字迹,不要让二哥的人白跑一趟了。” 杨善渊这才光明正大地抬头看了夏妧一眼,回道:“臣明白。” 宇文璟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却低头移开了目光,并未说什么。 商讨毕,夏妧本想留宇文湛用膳,谁知他竟急着去母妃宫中取蓁蓁爱吃的梅花糕,闲话都没聊几句就匆匆走了。 夏妧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笑道:“明澄真是变了个人似的。” 宇文湛觉得她既然已经是二嫂了,跟着二哥喊他的字便可,夏妧也没有推辞。 宇文璟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伸手环抱住她,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似有无限憧憬地低声耳语道:“阿妧,我们的孩子,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陶蓁蓁这一胎受到了皇帝和梅贵妃的极大重视。因着中宫之位空悬,后宫缺了主事之人,皇帝便晋了梅妃为贵妃,掌六宫事,一并也将一些宫里有嗣的妃嫔也晋了晋。 梅贵妃听闻陶蓁蓁有孕,简直恨不得把她库房里的东西都搬空。补品和绸缎流水价地赏赐下去,还专门指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宁太医管理她的脉案。 晨起请安的妃嫔们,每日都能见到她在挑选小孩子的虎头鞋和虎头帽。疏影殿内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梅贵妃还让人请了天尊和佛祖分别供着,皇帝笑话她,她就撇撇嘴道,只要能保佑她的长孙平安降世,她就是将这满天神佛拜个便也使得。 入了冬,陶蓁蓁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子。夏妧早早让人送了信,待第一场大雪下来,便去寻她堆雪人。 阴了好几日,今冬第一场大雪终于落了下来。晌午未至,夏妧吩咐人去备车,自己去了厨房,将亲手做的山楂卷和栗子糕带上,打算让怀着头胎,胃口不大好的陶蓁蓁多用一点。 她刚踩上脚凳,就听见巷子口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马未停稳,风冀就跃了下来奔到夏妧面前,神色有些慌张地拱手道:“皇子妃殿下,二殿下请您速速前去四殿下府上。四皇子妃殿下她……她怕是不行了!” 夏妧闻言手一滑,糕点盒子落在了雪地上,鲜红的山楂卷滚了一地。 “怎么回事?什么叫蓁蓁快不行了?!” 风冀也不知道如何回她,只牵过缰绳翻身上马:“属下也不知个中情形,殿下只快随我去吧!” 夏妧急急登车,车夫把马车架得四轮飞起,终于在两刻钟后赶到了宇文湛府上。 陶家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夏妧提起长裙疾步登上台阶穿过厅堂,几乎小跑着进了陶蓁蓁的院落。 还未进院门,就听见里面渐渐传来陶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过了一会儿却没了声响,像是人已晕了过去。 院子里已经跪满了人,有太医,有稳婆,有婢女。 宇文璟铁青着脸站在正屋门口的廊下,一把扶住跌跌撞撞走上前的夏妧,声音低低地道:“阿妧,四弟妹她,已经走了……” 夏妧只觉眼前黑了一瞬,她扶着他的手,咬咬牙站直了身子,推开关着的房门。 一屋子的血腥气,让夏妧瞬间模糊了双眼。 宇文璟不便入内,扶着她到了屏风后面便站住了脚。 泪眼朦胧间,夏妧就看见屋内榻上躺着个人,陶炜和婢女正在一旁照看着。她抬起头向着拔步床望过去,宇文湛坐在床头,双目无神地拥着怀里的人,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她扶着含泪欲泣的盼夏,一步步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她终于是支撑不住地软了下去,跌跪在陶蓁蓁床前。 她伸出手去,想再摸摸她的脸,却终是提不起力气般停在了半空,又收回来放在了她尚且微隆的小腹上。 一个月前,陶蓁蓁刚过了头三个月,已经吐得不那么厉害了。她兴致勃勃地坐在这屋里,跟夏妧猜着腹中孩子是儿是女。 她是那么兴奋和幸福,夏妧还记得她说:“名嘛肯定是陛下会赐下的,可是殿下已经答应我啦,要让我哥哥替外甥取字的!” 她还说想吃山楂卷,想吃栗子糕,夏妧都笑着一一应下。 陶蓁蓁体质一向很好,即便头胎反应大一些,也不至于突然之间就小产血崩而亡! 这不对,这不对! 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夏妧顾不得擦满脸的眼泪,撑着床沿站起身跑了出去。她一把揪过陶蓁蓁的贴身婢女,用从不曾有过的语气恶狠狠地问道:“蓁蓁吃过什么?我问你她吃过什么东西!还有,她碰过了什么,熏香,鲜花,或者什么小物件!快说!” 婢女箩枝早已泪流满面,被她拽得也是晃晃悠悠站立不住。 夏妧脑子飞快地转着,回想曾经从宫斗剧中见过的致人小产的下作手段,喘着粗气不肯松手。 一双手扶住了她的双肩:“阿妧,你……不要太过伤怀,当心伤了身子……” 夏妧猛地回头扑进了宇文璟怀里,嘶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心相惜的朋友啊。 蓁蓁是那么开朗,活泼,坦荡又勇敢。 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是蓁蓁提醒了她发觉心意,让她把握住了机会,拥有了自己的爱情。 今日初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夏妧的心却比冰还要冷。 “太医怎么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宇文璟将身上的狐裘解开,将她一起拥进暖意之中,沉沉说道:“太医说,她的脉象紊乱,血气逆行,像是用了什么行血之药。我也着人问过,弟妹除了早上用了一碗燕窝粥以外,并未用其他膳食。屋内也没有熏香,只供着府内花园里的鲜花。刚才也查过了,燕窝是梅娘娘赐下的,鲜花也并无异常。” 夏妧缓缓闭上了眼睛。 疏影殿内,太医婢女也是跪了一地。皇帝闻讯匆匆赶来,只见梅贵妃躺在床上,往日的红润早已不在,人还未醒,眉心却已皱成一团。 她听闻这个噩耗之时,还在跟瑛妃闲聊着满月宴的规矩。乍一听闻陶蓁蓁小产,母子俱亡,她急急起身,却是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宫人传了太医,只道是惊怒攻心,一时昏厥了过去。 “陛下……”梅贵妃神智渐渐清醒了些,幽幽开口道:“蓁儿她死得好惨啊!……湛儿,湛儿他得多伤心啊……” 皇帝先是失去了亲生骨肉,三皇子妃又已贬为庶人。好不容易四皇子妃要为皇家添丁进口了,却遇上这种事情。他眉头紧锁,握住梅贵妃的手便道:“湄儿,此事,朕定会查个清楚!你好好休息,朕也会着人去安抚湛儿。你安心休养吧。” 说完,也不待梅贵妃说什么,他就起身回了崇德殿,并让人立时宣大理寺卿文如海觐见。 “殿下,”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许多的陶炜上前,沉沉唤道:“丧仪已经备下了……还是让蓁蓁早些……” 无人敢上前打扰宇文湛,他只好亲自来劝。可说到后来,他也哽咽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殿下,我、我好像不行了……来世……来世……我们再一起……闯荡江湖好、好不好……” …… “殿下!他好像踢我了!” …… “殿下殿下,今天阿妧会来跟我堆雪人,我可以堆雪人吗?” …… “殿下,我吃不下,真吃不下呜呜呜。” …… “殿下,我,我好像有了呢……” …… “殿下你快看!这鹦鹉特别好玩儿!……你待我真好!” …… “……合卺酒还没喝呢!” …… …… “余大哥在上!小弟新阳陶氏,单名一个振字。与那陶大将军尚有几分远亲。今后还望大哥多多指教!” 宇文湛闭上眼睛,任由泪水缓缓而下,无声无息。 三日后,大理寺卿文如海硬着头皮报上了细查的结果。众人皆惊愕不已,调查一时陷入僵局。 第四十章 文如海丝毫不敢懈怠,眼睛都熬红了。可查来查去,也是这个结果,真是令他气闷不已。 陶蓁蓁生前最后食用的金丝血燕粥里,验出了分量很重的藏红花。经过太医查验,这金丝血燕曾让人拿熬煮的干藏红花细细熏制过。燕窝粥拿了糯米一同熬制,所以本应有的一点点酸甜气味,也跟糯米混在了一起,不易察觉。陶蓁蓁已连续服用了两日,可能是头三个月胃口太差,吃的本就不多,身体不如从前。因此不过两日便起了药效。 梅贵妃人尚躺在床上,听得这样的结果,气得将瑛妃递过来的药碗都推到了地上。 “好啊!好!”她双目发红,喘着粗气怒道:“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竟敢在本宫的东西里头动手脚,害了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啊……去,给我查!查!”说完已经干涸的眼里,又流下泪水来。 贴身婢女碧遥连声应着,又赶紧吩咐宫人们进来打扫碎瓷。 瑛妃掏出帕子印了印眼角,哽咽着劝道:“姐姐千万要珍重自身啊!四皇子尚年轻,皇孙日后总会有的……您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啊!” 疏影殿的下人们都跪在了前院,挨个儿接受盘查。可忙了一天,碧遥却一无所获。 当夜,月上中天之时,西厢下人庑房旁的水井里突然传来一声“扑通”的闷响。 待第二日清晨,有婢女打水之时,才发现井中赫然浮着一具尸首! 夏妧听了宇文璟的转述,也是咬唇陷入了沉思。 能够在梅贵妃的眼皮底下对药材动手脚,还能把人溺死在她的院中,简直跟炫耀一般,实在猖狂! 掌管疏影殿库房的婢女遗书上说,她是暗恋四皇子多年,不忿陶蓁蓁得其宠爱,想着落了她的胎。谁知竟致一尸两命,故而自己畏罪投井。 谁信啊! 一个小小的司库婢女,能有如此的心机和胆量? 她不信。宇文璟也一样。 但宇文湛却像是失去了探究的欲望,他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提不起来。每天只是待在府中饮酒舞剑,夜里便烂醉如泥地宿在陶蓁蓁生前的屋内,任谁也不敢多劝。 夏妧倚在宇文璟怀里,轻声问道:“明澄他……” 宇文璟叹了口气道:“过阵子再说吧。太多的,他现下也听不进去。” 夏妧点点头,眼圈又忍不住红了。 宇文璟低头看了看她,又道:“今日子默送来消息,他查到山阳县两宗案子之间,确有疑点。” “哦?什么疑点?”夏妧忍了忍泪意问道。 “他查看了仵作验尸单,上面说,窦家娘子是被……两人奸杀。婆媳的致命伤口皆是钝器所致。当时县令断定山贼不止一人,使用的凶器则是家中地上的花盆。”他斟酌着说道:“可他也看了半年内张员外家父子被杀的验尸单,虽然致命伤亦由花盆一类钝器击打所致,但死后皆被人斩了数刀泄愤。既已……” “既已带刀,何须多此一举用花盆呢?” 宇文璟点了点头又道:“即便窦家命案可说许是贼人临时一念,未带兵器在身。但正如你所说,既已带刀,为何还要击打张家父子致死。倒像是,寻仇报复一般。” “这山阳县的县令,当真是昏庸至极!” “子默还推断,这张家父子……会不会跟窦家娘子被奸杀一事有关联……” “你是说?”夏妧直起身子。 “嗯。” 莫非,张家父子就是奸杀窦家娘子之人?所以寻仇之人才会趁着张夫人携孙儿外出之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地要了他们二人的性命? 是谁动的手,又为何要替窦晋出这个头? 夜色已深,宇文璟替她拢了拢被子:“我已差人去查了。夜深了,快歇下吧。” 自陶蓁蓁去世以来,阿妧就没有睡过几个安稳觉,眼底已现了乌青,看得他暗暗心疼。 ———————— 夜色正浓,刑部存放文牍卷宗的库房内,杨善渊揉了揉眉心,从桌案上堆积成山的卷册中站了起来,直起身子抻了抻腰腿。 因为事关刑部侍郎,他不敢太过高调翻查相关的案卷,只好以翻看研究历年卷宗的名义悄悄查看。 结果一查之下竟发现,自杜静上任以来,有一些乍看不太起眼的案子,串联之后却大有玄机。此类案件的当事人,或本人已入仕,或亲友故旧在朝为官。正四五品的官位现下或许还不太扎眼,但却均是如杜静这般科举入仕十年间的新贵,且日后大有升迁的希望。 所以,二殿下猜的没错,有人在暗中培植新的势力。 或许,聚英堂在其中还起了什么作用。 蜚隼的消息在十日之后传回。风铉将信鸽下的纸条取下,交给了宇文璟,自己抱着鸽子下去喂食。 信中查到,窦家娘子去世那年,聚英堂曾派两人前往山阳县,其中有位十分年幼的少女,疑为——紫鸢。 夏妧也十分困惑,算起来,那年紫鸢应该只有十二岁吧。如此年幼就能执行任务了吗?而且是杀人这样的任务。看来吕瑛对紫鸢的恩情也不过尔尔。 宇文璟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握起她的手温声道:“你那时年仅十二岁……或许是吕瑛想让你目睹同伴的任务,以将你训练成为毫无感情的死士,也未可知。所幸那些记忆已经离你远去。你不必多想。” 夏妧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原来紫鸢的过去是这样的。 十二岁的女孩子,在她过去的世界里,正是在阳光下的操场上欢快奔跑的年龄。可在紫鸢的世界里,却已经要目睹甚至学习杀人这样血腥的行为了。这样的生活,不知道她会不会感到害怕和厌倦呢? ———————— 群英殿后堂。 吕瑛眉头紧锁地问丁圭:“你是说,宇文璟在查山阳县的事情?”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现下有人去翻起来。只怕杜静的身份已经见疑了。 京城传来的消息如此,丁圭也不敢疏忽。他凑上前轻声问道:“堂主,您看我们要不要……” 说着,手下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吕瑛咬了咬牙,当机立断道:“不错。不能再让他们查下去。趁杜静还没说出什么,动作要快!” “是!” 第三日一大早,刑部侍郎杜静前夜饮宴尽兴而归,途经泗水桥时不慎落水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杨善渊坐在宇文璟的书房里,静静地看着蹙眉坐在案前多时,却一语不发的二皇子,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还未设法探查杜静背后之人,他居然就意外死了! 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宇文璟并不相信什么意外。一定是聚英堂的人不知怎么得了风声,赶在了他的前头动了手。 现在这般敌在暗我在明的情势,对宇文璟来说并不多见。自他十四岁上涉足朝事以来,将近十年的时间,他都是隐忍蛰伏暗地里谋划布局的。似这般屡屡让人抢占先机之事,于他而言孰难忍受。 良久,他才开口道:“子默,你这些日子跟着杜静学刑律。在你看来,此人有何值得被拉拢利用之处?” 杨善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二皇子是打算另辟蹊径,反过来推算。 当下他也是仔细思索一番,才慎重答道:“若说此人有何过人之处,子默以为,其于书法临摹之上,确有一番成就。至于其余诸项上嘛……” “临摹……”宇文璟眯起眼睛。 临摹,字迹,聚英堂,西戎,战乱…… 莫非?! 他猛地睁大眼睛。 “子默,你持我印信,速去大理寺找文如海,命他私下调出十五年前抚北大将军夏云豪一案的证据来。再去兵部找陶炜,命他将夏云豪当年的军报找出来。你须得细细查看,比对其中字迹,不得有失!” 杨善渊闻言也是一惊,但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图,连忙接了印信匆匆退了下去。 宇文璟也是心如擂鼓。 若他猜的不错,当年聚英堂定是用了些手段,找到了擅长书法临帖的窦晋,让他临摹了一份通敌投降的信笺,让受伤的夏云豪被人斩杀于营房内。目的自然是扰乱军心,危害大庆朝堂百姓安宁。而后恐怕又许了他,待风声过去便可科考高中的前程,继续为聚英堂及背后之人卖命。可惜窦晋运气不好,过了数年他赶考之时,妻子竟被人奸杀。时任的县令是李后一/党,自然不会帮他申冤,他或许自己通过什么线索,查到了凶手是那张家父子,便托了聚英堂派人前来报仇。 或许是天佑大庆,那军师黎珈虽误中奸计,害了夏将军,却也拼死守城等来了附近驻守的援军。聚英堂的奸计才未能得逞。 又或者……他想到了李后死前游移不定的眼神。 不,恐怕李良也在其中做了什么。 或许他只是派人紧盯着夏云豪,见他出事便顺势添了一把火。那个军师也许根本不打算殉国,李氏却靠着遍布朝廷和军中的势力,动了手脚将他塑造成以死报国的英雄,在朝堂之上大肆渲染,显得夏云豪的临阵投敌更加卑劣,令先帝一怒之下判了他个满门抄斩!也害他的母后,当时的太子妃,惊惧之下猝然离世…… 以李氏结党营私,敢置天下安危与黎民百姓于不顾的秉性,他实在是不吝以最恶毒的想法去推测当年之事。 可最重要的,是烧起这把火的人。此人能够洞悉世家门阀李氏与冉冉升起的新贵夏氏之间的矛盾,且有足够的能力网罗能人异士,完成栽赃陷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李氏发觉有利可图…… 如此看来,大庆是混入了了不得的西戎人物啊! 第四十一章 夏妧将《大庆风土记》的册子合上,心底有了一个大致确定的感觉。 作者描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虚构的,只是版图上不一样罢了。她试着将各州府跟记忆中的中华大地对应了一下,风土人情,饮食习惯,都还是能找到一些端倪。 宇文璟进得房中,就看见她拿着本册子在发呆。 他拿起一旁贵妃榻上的披风走过去,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阿妧在想什么?” 夏妧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微笑道:“看了些游记,随意想想罢了。对了,今日父皇召你入宫议事,回府后便见你一直在外书房和陶大人他们商议。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宇文璟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道:“父皇派去南疆搜寻致人心悸的毒\药,与我此前一般,皆无消息。可探子无意间发现,此前频有朝廷内耗的西戎,近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妧可知,与南疆一江之隔的绵越国,他们大王子奔尼并非当今王后所生。随着大王子年岁渐长,两人背后的力量,近年来一直是角力不休。近来,似是大王子的力量不知为何得以占据上风,朝廷内斗竟有渐渐平息之势。故父皇有些担心,召我们前去商议对策。” 夏妧问道:“陶大人曾经镇守南疆,想来对付西戎人应当很有经验吧?” 宇文璟点点头道:“的确。陶大人回京任兵部尚书之前,曾是长期驻守南疆的镇南大将军,跟西戎人多次交手。不仅如此,他还未任镇南大将军以前,就是在南疆作战挣下的军功。 “尤其是三十年前,少年的陶大人就以五百骑精锐先锋,趁夜奔袭敌营烧了粮草,后又在澜水一役杀入阵中,斩首敌方大将,一战成名。因此,父皇对他关于西戎的看法,十分看重。” “原来如此。”夏妧恍然,又问道:“那此番陶大人有何高见?” “陶大人的意思,是想调驻守黔州的陶戬小将军领兵前去南疆戍卫,以防西戎人作乱。他言及陶戬自幼随他在军中历练,早已得其真传,且在黔州剿匪之时亦有了实战经验。父皇采纳了他的提议,让兵部尽快拟写调兵文书,并着户部征调军粮。” 说到这里,宇文璟神色有些赧然道:“可是,此前为救鲁州之急,我调用了一些军粮……此番可用之粮只怕不多,只盼南疆不起战事吧。否则,大庆恐怕无力持久应付。” 夏妧猜,这是他罕有的失算的时候。 “玉华,谁也无法未卜先知。鲁州若是无粮,饿殍满地之时,大庆恐怕也难保不生内乱。你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剩下的,需看天意。”她扶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宇文璟长出一口气,像是为自己鼓劲一般道:“阿妧说的有理。不过,天意叵测,恕我不能托付。你不必担心,待我再好好思量,或许尚可占得先机,消弭祸事。” 夏妧温婉一笑:“嗯!” 过了几日,夏妧照着宇文璟的意思,带了着些温补之物,并一根皇帝早年赐下的北地贡品百年野山参,进宫探望梅贵妃。 疏影殿中早已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喜意,婢女内侍举止都透着股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大的声响,惹得贵妃娘娘犯了头风,又是一顿棍杖罚下。 尽管施了粉黛,可梅贵妃脸上还是带着些遮不住的灰败神色。她给夏妧赐了座,懒懒道:“阿妧有心了。其实不必送这些与我,宫里什么都有。”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只是现下,我想赐给谁,恐怕一时半刻也是不能了。” 夏妧忍下泪意,尽着晚辈的本分劝道:“逝者已矣。贵妃娘娘节哀。” “节哀?”梅贵妃自嘲地笑笑,神色间多了几分恨意:“我是怒甚于哀啊!阿妧,旁人便罢了,可你难道真的相信,那个清漪,她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动手?分明是有那厉害的人,借着本宫的手,让本宫亲自……亲自害了本宫的孙儿啊!”说到这里,她已是哽咽难继。 “本宫自潜邸至今,在陛下的后宫里待了也算是长的了,可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号人物在!本宫就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碧遥进来打断了:“禀贵妃娘娘,瑛妃娘娘前来请安了。” 梅贵妃撇撇嘴,没再继续刚才的话,只抬了抬眼皮道:“知道了,让她进来吧。” 碧遥退了下去。不多时,风华正茂的瑛妃娘娘就环佩叮当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 “妹妹给姐姐请安了。姐姐今日可觉得好些?” 因为夏后早逝,李后自戕,宫里老人实在不多,所以礼部征询了皇帝的意见后,让提了位份的瑛妃也出席了宇文璟和夏妧的大婚典礼。算起来,今天还是夏妧第二次见到瑛妃。 夏妧听陶蓁蓁以前说起过,瑛妃闺名芳儿,原是当年先帝赐给宇文启的秀女。听闻她眉眼间很有些夏舒窈的影子,所以夏氏去后,李柔嘉便明目张胆地厌恶她,放任其他妃嫔挤兑磋磨她。 后来有一回,不知道怎么地,皇帝在疏影殿内饮酒后歇下了,恰巧碰上了来疏影殿找梅妃的瑛才人。可能是酒意上来,迷迷糊糊之间将她错看成了夏氏。 也是她运气好,那次之后竟就有了身孕。因为李后一贯不喜欢她,所以她便跟梅妃更多亲近。等诞下皇子晋了嫔位,她就更扎了李后的眼,也就更加投向同样为李后所恶的梅妃了。 梅贵妃抬手给她赐了座,夏妧跟听她们聊着些花样子和脂粉一类的话题,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心里盘算午膳还能否赶回府上跟宇文璟一道。 梅贵妃看出她的心思,便道:“阿妧,我身上还乏着,也就没心思留你用膳了。你且回吧。得空,和璟儿一道替我去看看湛儿吧……”说完又是神色一暗。 夏妧只好宽慰了她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经过瑛妃娘娘身前,她也屈膝施了一礼。瑛妃施施然还了一礼,对她嫣然一笑。 等回了府,午膳之时,夏妧跟宇文璟提起今日见到瑛妃一事。 宇文璟执著的手顿了一顿,才放下碗说道:“本想待用完膳再与你说的。今日风冀那边查到了一些消息。” “哦?”夏妧闻言也停了箸。 “你还记得,我让人查去年在摘月楼与你一道的男子吗?” 夏妧点点头。 宇文璟徐徐道:“风冀查到,那人应当就是聚英堂的堂主,你曾经的义父,吕瑛。” 去年那时,鲁晋云徇私枉法尚未东窗事发,吕瑛很可能以探望女儿的名义进京逗留。 他看了看阿妧,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昨夜,我的人在瑛妃的宫殿附近见到一个身影,据描述,与他的身形颇为相似。” 夏妧倒吸了一口凉气。 聚英堂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鲁晋云因为被罢黜出京,阖家也迁出了京城。此时吕瑛断没有进京的理由! 是什么让他坐不住了,要亲自上京城来? 还是他在朝中的那位盟友召他前来? 那位盟友,难不成是那个出身不高,宠爱也淡的瑛妃? 夏妧不自觉地道:“可是……五皇子菜鸡几岁啊……” 先利用二皇子和三皇子两虎相斗,扳倒背后的李氏,再将四皇子的精神摧毁,最后想个法子除去。那么剩下的那个皇子,哪怕年纪再小,也可以由太后在后面把持朝政吗? 可瑛妃又是如何跟吕瑛扯上关系的。 夏妧还没想通此间关节,宇文璟亦是。但二者之间的关系,他有把握慢慢可以查出。只是,关于瑛嫔目的的推断,他却觉得有些过于大胆。 五皇子太小了,即便宇文璟死了,可宇文湛还活着。虽然暂时歇了争斗之心,但未必将来不会重新振作。 这个计划的变数太大,太不周全了。 此外,母后的心悸若真是因中毒所致,那么幕后之人,至少十五年前便已开始布局。瑛妃当年不过十四五岁,显然不足以应付。 现下让他真正心忧的是,这样一个可以悉心布局十数年,毒害先皇后,陷害大将军,刺杀皇子,谋害皇孙,还与西戎人有着不明关联之人,他查遍整个大庆朝廷和后宫,竟一无所获! 一只纤纤素手抚上他的眉心。 “玉华,别急。既然吕瑛已经亲自进京了,可见他们也并不是事事尽在掌握的。” 宇文璟闻言看向她,突然一怔。 “不错。阿妧,他们的计划之中,确实出现了变数。那便是你!” “我?”夏妧一愣,但旋即有明白过来。 不错。紫鸢就是一个吕瑛他们没有想到的变数。 宇文璟是最有可能扳倒三皇子的人,从紫鸢透露给风冀关于账册的消息来看,吕瑛他们在扳倒宇文茂和李氏一族之事上,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他们等到宇文璟花费数年,已拉下户部和工部的布局完成,静待收网之时,才开始刺杀他。以紫鸢的身手,那日很可能已经得逞。 但是紫鸢,或者说当时已进入紫鸢身体的夏妧,却并没有出手,甚至还进了二皇子府上。其后吕瑛数次要求她动手,却都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最后才会为避免紫鸢不念恩情出卖他们,而让暗藏在皇子府多年的眼线冒险设计杀了她。 只可惜,夏妧不是紫鸢。她数次的举动,暴露了她可能记忆有失,根本不记得幕后之人身份一事。或许也因此,他们暂时不会要她的命。 可以幕后那人的深沉心机,肯定不会放心。所以现下,吕瑛他们可能要冒险将什么惊人的计划提前,因而有了此番他亲自进京的举动。 果真如此,那么…… 二人对视一眼。 或许,他们可以设法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除此之外,夏妧心里其实还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看过《帝皇路》这本书的开头,里面说到,紫鸢是被一剑刺中心口的。仔细想来,书里并未说她当场死亡。 从知雪布下众多杀手,只为围杀一个很可能已经武功全失的女子来看,紫鸢的身手可能高得可怕。 假如,紫鸢当日并不是身手不敌,而是有意拿捏着分寸,避过了致命一击,待风铉打扫战场之时发现她一息尚存,再将她作为唯一的活口救下,让她好趁势投靠二皇子呢? 可问题是,紫鸢究竟为何放弃了刺杀宇文璟,还想要投靠他。宇文茂当日在摘月楼听见她和吕瑛争执,莫非那个时候,她与吕瑛的关系就已经有了裂痕? 夏妧一直以来都有个疑问。 她是接受唯物主义思想教育长大的人,即便是穿书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希望求得一个明白——为什么是她? 看过这本书的女人肯定不止她一个,为什么偏偏是她穿了进来? 真正的紫鸢呢,她又去了哪里?难道以她的身手,真的被个胖妇人扇一下后脑勺就死了吗? 第四十二章 过了几日,杨善渊上门来了。 不出所料,夏云豪的投敌信是伪造的。而且伪造者十有八/九便是当年的窦晋。 “殿下请看,”杨善渊将投敌信与夏将军惯常的军情报送并请安帖一一展开,“乍看之下,几份文字确似出自一人之手。但若细细观察,便可发现,黎军师截获的信件中,大多数起笔落墨与请安帖是不同的。 “如此处‘挥汗’的‘汗’,这两点,夏将军惯常是取势远而收锋疾。窦晋之仿造,则有其形而失其神。此外,窦晋或可临摹夏将军平日里的笔迹,但当日,夏将军右肩中箭,运笔又当与寻常不同,一些需提笔运劲之处,当大不如前才是。可伪造信函之中却并无这些痕迹。” 宇文璟赞许地点点头。这个杨子默,甚至还动用了礼部的关系,找来了夏云豪的请安贴。 这份信件应当是提前伪造的,吕瑛未必能料到勇猛无当的夏云豪会右肩中箭,因而无法提前预判。 他只是判断,李良定会利用自己的力量,将这份伪造的信函与军师殉国断成死证,将夏云豪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宇文璟沉吟片刻,叫来风铉耳语几句,又交给他一小卷字条,命其飞鸽速传南疆。 而后,他便吩咐杨善渊将证物通通归还。其余一概未作交代。 杨善渊虽心有疑惑,但仍依着吩咐照办。 正在夏妧为如何引出幕后主使之人苦苦思索之时,皇子府中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何管事请盼夏禀报了皇子妃殿下,得了应允,这才将人领了进来。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些年纪了,身着洗得发白的清灰长袍,行止之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习惯。女子却是一位妙龄小娘子,瞧着与夏妧年纪相差无几。身上的衣裳已经有些陈旧,但却干净整洁。小娘子一双眼睛生得灵动,衬得她整个人气质不俗。从二人站姿来看,男子显然是女子的下人仆从一类。 只是不知为何,两人似皆有些不安。虽已刻意隐藏,但眼神却骗不了人。 夏妧命人奉了茶,温和地看向小娘子道:“适才听管事的说,二位与我家殿下是旧时相识。只是不知二位是哪里人士,现今家住何处。许久不曾走动,许是有何难处?待殿下回来问起,我也好回了他去。” 小娘子起身施了一礼,清清脆脆地答道:“谢过皇子妃殿下。只是此事个中情由复杂,恐不便与他人道来。只能待殿下回来再求告于他。望皇子妃殿下成全。” 说完缓缓屈身拜下。 夏妧打量着眼前举止端方的小娘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男子,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勉强小娘子了。何管事,你先带二位到偏厅等候,再遣人到四殿下府上,问问二殿下何时归来。” 何管事领了吩咐,自带着两人下去了。 宇文璟接了风铉的禀报,便从宇文湛府中/出来上了回府的马车。 阿妧甚少遣人来寻,此番定是有要紧之事。他便忍不住出言催促车夫。风铉也催马上前开道,一行人疾驰着赶回了府中。 进了正屋,却见夏妧好端端坐在案前看着书卷,宇文璟不免奇道:“阿妧着急唤我回府,所为何事?” 夏妧便将今日两位客人之事告诉了他,并着人将那小娘子并下人一道,带去了前厅候着。 宇文璟同她一道去了前厅,甫一进门,便瞧见那小娘子立在厅中。 见了他的面,小娘子顿时双目含泪,盈盈欲泣道:“表哥!”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宇文璟是天家血脉,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娘子唤他表哥,岂不是皇亲国戚了! 何况夏妧从未听过宇文璟有过姑舅姨母之类的亲戚,表妹又从何谈起? 除非……夏妧咬了咬唇。 “二殿下,”始终未发一言的那名年长男子单膝跪下,拱手拜了下去道:“此乃我家府上的小主人,夏氏千金。当年蒙先皇后相救,我家夫人让我带了小主人出逃。这些年来我们本已隐姓埋名,苟全性命。 “近日不知是何仇家,竟得知了我家小主人的下落,派了杀手前来。我护着小主人逃出生天。可举目四望,竟无令我们安身之处。无奈之下,只好前来投靠二殿下!还望殿下看在先皇后的份上,救救小主人吧!” 宇文璟和夏妧听得心下一惊,照这男子所言,这个小娘子竟是夏云豪的遗孤! 当年先皇后猝然长逝之时,贴身婢女确实曾离了府上数日。众人只道她是去替夏氏办些寻常未了之事,不曾想竟是奉了夏氏之命,赶在圣旨下来之前,设法寻了个一岁多夭折的婴儿尸体,偷梁换柱救下了夏云豪唯一的骨血——嫡女夏蔓。 可是,夏云豪现下还是叛国的罪人,夏蔓的出现,岂不是自投罗网? “你说你是夏氏千金,可有凭据?”宇文璟问道。 夏蔓自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道:“听闻此玉乃是先皇后赐下,原为一对。阴刻的那枚在蔓蔓手上,阳刻的那枚现下便在表哥身上佩戴着。”说完,流着泪看下宇文璟腰间。 夏妧忍不住问道:“你名中的蔓字,可是藤蔓的蔓?” 听她自称蔓蔓(wan第四声),夏妧总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宇文璟示意盼夏将玉佩递上来,夏妧也探过头来仔细瞧了瞧,还解下他腰上的玉佩一并比对。 的确,两面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阴阳相扣。 “你想让我如何救你?”宇文璟抬眼看向夏蔓。 “表哥!”夏蔓突然双膝跪地,眼神坚毅地望向他道:“求表哥为我父亲翻了这通敌叛国的冤案!我父亲是被冤枉的,蔓蔓有家书为证,父亲绝不可能通敌叛国!” 说完,她红着脸背过身去,自贴身小衣内取出两封泛黄的信件,递给了一旁的盼夏。 宇文璟示意夏妧接过信件,二人打开一看,皆是皱起了眉头。 信是普通的家书,当年夏云豪在信中除了嘱咐妻女的一些话,还隐约透露出了对战事的信心,言语间似乎还表明,他胸中已有了对敌良策。 从这两封家书来看,夏云豪的确不大可能临阵投敌。而且陶炜也隐晦地提起过,当年曾与他对阵切磋,此人武艺高强,为人坦荡。说他识人不明被陷害或许可能,说他胆小怯懦阵前投降,那是绝无可能! 既如此,便是天意了。 宇文璟让夏妧先安排她们在府内客舍住下,又立即起身进了宫。 想翻夏云豪的案子,没有皇帝的允准是不可行的。 推翻先帝定下的叛国案,意味着宇文启自己将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出乎宇文璟意料的是,宇文启居然笑道:“璟儿以为,我将杨子默送去刑部是为何。原想着让你之后……再行立威的。好!既然你已有把握,此案,朕现下就准你翻!” 片刻,自不见血的战场中拼杀过来的宇文启难得地笑了:“至于你说的朝中可疑之人,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逼其现形了。” 你若能,这江山交到你手中,朕就放心了。 第二日早朝,二皇子宇文璟当庭坦承,夏氏余孽前来求告伸冤。皇帝翻阅奏折及夏氏遗孤的证据之后,竟不顾礼部尚书曾文泰等人的劝说,执意允准了大理寺及刑部共同调查当年一案。 退朝之时,曾文泰特意在殿外逗留片刻。待宇文璟步出,他撩起衣袍便欲上前,却被后者凛然的目光逼了下去,终究只能咬咬牙,拂袖而去。 李氏大厦早已倾倒,夏云豪的案子翻起来并没有多费力。只是文如海照着宇文璟的授意,将伪造文书之事,暂且一并推到了李良头上罢了。 夏云豪恢复了抚北大将军及安北侯的封号,礼部和户部也在商讨如何为其后人恢复宅邸和田亩之事。这段时间里,夏蔓只好先暂居皇子表哥府上。 正当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夏将军平反之事时,礼部却又呈上了一份更值得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奏折。 奏折上说,皇帝及先皇后曾于夏小娘子满月礼上,金口玉言,为其与时年七岁的二皇子赐婚。现今夏小娘子尚存人世,即便二皇子已有了正妃,可论先来后到,只怕夏氏才是正妃的不二人选。故而礼部提议,应以平妻位,为夏小娘子与二皇子成婚! 宇文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盯住了曾文泰,却始终未发一言。 皇帝斟酌再三,准了礼部的奏请。 京城贵妇之中传闻,先头那个二皇子妃,当夜便将正院的古董砸了个遍,还赌气地搬回了采墨园中。二皇子为求平衡,也因着夏小娘子善解人意,二人终归没有行完整的大婚典礼,只是一顶花轿从正门抬入,便算成婚。只是凤冠霞帔却一样不落。 据说,二皇子妃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见二皇子,最后二皇子一气之下,便歇在了始终做小伏低的夏氏房中。这夏氏颇有些手段,竟也让宇文璟流连忘返起来。 传言越来越盛,连外出替夏妧采买的盼夏都听见了。她气鼓鼓地回了屋,就冲夏妧抱怨起来。 “传言真是不堪入耳!可是,可是殿下也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就这样冷落了您……”她本是宇文璟屋里的婢女,后来才跟了夏妧,但心里头早就向着她了。 “哦,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夏妧正在挑选毛笔,懒洋洋地问道。 盼夏嘟着小嘴,不忿地说道:“哼,她们说夏氏和二殿下是门当户对,说您,说您平头百姓一个,配不上殿下……”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什么似的道:“您不知道,这京城的人,最是看中门第。就连梅娘娘当年,也被她们笑话呢。” 夏妧有些好奇地问道:“笑话她什么?” “我也是听宫里头的姐姐们说的,”盼夏想了想道:“梅娘娘以前跟那些夫人们品茶,说不上太多,便被笑话了。后来,她便卯着劲儿的学这些什么时兴花样啊,点茶技艺什么的,轻易不在人前露怯。 “不过我听说啊,梅娘娘还是很在意不让别人知道这些的。有一回,有个婢子,不过是听了句她无意间的玩笑话,便叫她撵了出去。那婢子也是倒霉,刚到辛者库没多久,居然就累死了。” “什么玩笑话?”夏妧坐直了身子。 盼夏眨眨眼道:“这个事情也是瑛妃娘娘宫里的喜鹊姐姐无意中告诉我的。这事情知道的人可没几个,她以前跟那个婢子是同乡,有过些往来才知道的。说是有一回梅娘娘喝了南疆的普洱,闲闲撂下了一句‘我觉着这进贡的普洱也没什么大不了,还不如碎银子呢’。许是觉得在婢女面前失言了,不想被人知道她的眼界这么低吧。” 夏妧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出身卑微的人,也许拼命想融入上层,却始终不是那个圈子的。二者的距离,就如她和宇文璟之间那般。 当夜,她推开了关押聚英堂那个贼人的牢房门。 第四十三章 独居的日子虽然冷清,却也不算漫长。一晃就到了元宵。 皇帝与往年一般,于宫中设下了元宵家宴。依礼,宇文璟需要带着两位皇子妃入宫赴宴。 夏妧穿戴整齐步出府门时,便瞧见了站在车下,刚刚送夏氏登车的宇文璟。他见了阿妧,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想要牵她,却被后者避开了。 宇文璟咬了咬牙,冷着脸上了夏氏的车。夏妧自向后头另一辆马车走去。 二皇子添了新人,本该是热闹些的。可四皇子因为还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中,不愿出席。皇帝感同身受,便也叹着气准了。所以宫宴上,为了人多热闹些,除了皇子们和皇子妃,一些位份不高的妃嫔们便也都一并出席。 歌舞演毕,瑛妃见席间着实冷清,便大着胆子笑道:“陛下,臣妾听贵妃娘娘说起,二皇子妃做的点心很是出色。陛下可曾尝过她的手艺?” 皇帝一听,挑了挑眉看向宇文璟:“璟儿,不知是哪位儿媳,竟有这般手艺?” 宇文璟面色一僵,却还是硬着头皮起身回道:“回父皇,是……阿妧。” 夏妧紧紧攥着拳,面上尽量不显地起身,坦然道:“父皇,儿臣初时确是学过一些,不敢在御前卖弄。今日既是元宵,若父皇允准,不如让儿臣替您做碗汤圆如何?” 皇帝闻言,觉得家宴上能吃上儿媳做的菜,倒也算是天伦之乐了,便催她快去做来。 宇文璟面露不忍地小声道:“阿妧,你不必……” 夏妧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施礼退了下去。 不多时,汤圆便煮好了。夏妧亲自端着一大碗汤圆上来,让宫女为众人分好端上。 皇帝心急舀了一颗,刚进了嘴又烫的赶紧吐了出来。 宇文璟勉强吃了半颗,也放下了调羹。 夏氏坐在他右侧,却不敢真的动手吃。 毕竟是抢来的平妻,当不起品尝她的手艺。 夏妧起身道:“父皇,儿臣适才下厨脏了衣裙,恐殿前失仪,还望允准儿媳下去更衣再来。” 皇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摆手示意她自去。 夏妧冷冷看了一眼宇文璟的碗盏,拂袖而去。 可她人还未走过回廊,就听见后面一阵脚步声,一个侍卫在后面喊道:“速将皇子妃拿下!” 夏妧一惊,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众侍卫押下了。 只听身后不知是何人喝道:“传瑛妃娘娘口谕,此女竟敢谋害陛下和皇子,速速押往大理寺候审!” 夏妧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人死死按着脖颈,扭住双臂押了下去。 ———————————— 皇帝的寝殿。 太医们都摇着头从殿中退了出来。太医院院正曹方见了一脸急切的梅贵妃和瑛妃,拱手回禀:“回贵妃娘娘,陛下他……怕是不行了。此毒凶猛,尽管陛下侥幸吐出,但还是摄入了一些。陛下这些年本就身子不大好,如今又中了这不明剧毒,只怕……” 梅贵妃由瑛妃扶着,险险才站住了脚。 夏妧走了还没有半刻,宇文璟便已当场吐血被抬了下去,现在陛下只是含了汤圆一口随即吐出,竟也熬不过一个时辰了? 曹方劝道:“老臣冒死请求娘娘速速决断!尽快将四皇子请入宫来……臣等实在无能,望娘娘恕罪啊!” 就在梅贵妃和瑛妃一脸慌乱之际,一个披甲军士疾步奔至廊下,跪下大声禀报:“边关急报!西戎进犯!陶戬将军报请圣上速裁!” 竟是此时! 梅贵妃推开瑛妃的手,跌跌撞撞地进了殿内。瑛妃咬了咬牙,看了眼四周的人,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梅贵妃喝退了众人,独自扑倒在已经神志不清的宇文启床头,埋头无声地痛哭着。 哭了许久,一直肩头耸动的她缓缓抬起了头。 她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陛下?陛下?”梅贵妃轻启朱唇,用乐伎最动人的嗓音唤道。 宇文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美人。 “湄儿?……” “陛下,”梅贵妃轻声说道:“二殿下走在您前头了呢,您是不是要抓点儿紧。不然,只怕赶不上一起投胎,下辈子再做父子了呢!” 她话说得恶毒,脸上却尽是柔情。 “你……你为何!”宇文启挣扎着支起身子。 梅贵妃从地上站起来,退开了两步。 “宇文启,实话告诉你吧。夏舒窈的心悸,是我下的毒。你们一家三口,全是我送你们上的路。不必谢我!” “你、你是为了、为了湛儿?”宇文启喘得厉害。 梅贵妃哈哈笑道:“你以为,湛儿真的是你的骨肉吗?哼,你也不看看,有夏舒窈在,你一年里头能有几日在我们房中。还想有儿子!湛儿,是我绵越的血统,这大庆,也将会是我绵越的大庆!” 宇文启大吃一惊! “那湛儿的孩子……” “哼!”梅贵妃狠狠道:“陶炜手上沾了多少我绵越儿郎的血!他的女儿,也配给我们生孩子?!想得美!” ———————————————— 大理寺天牢。 夏妧静静地缩成一团坐在墙角,眼中尚带着些疑惑。 突然牢房尽头的阶梯上,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一步一步,缓慢地停在了牢房门口。 “你一定在想,那药分明只有半刻迟延,为父却为何要骗你,需待两刻后才会发作。” 夏妧抬起头望向来人,眼中不辨悲喜。 吴瑛掀开斗篷的帽子,语带可惜地道:“为父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万一哪天你想起那小子生前的好,一下后悔了,将那药用在为父身上为他报仇,那便不好了吧。” “你从我进入皇子府便打算弃了我?!”夏妧抬起头怒道。 吴瑛笑道:“不错!从你自作主张,将韩德修的私账透露给他们起,为父就知道,你已经彻底被那小子迷住了!你以为,你想投靠他的心思为父看不出来?那毒/药当初送进去,就是打算让你们两个谁也别想活的。要不是有追燕盯着你,发现你这脑子不知为何,竟受了损伤,武功也尽失,我早就派人将你灭口了!” 夏妧缓缓站起身,冷冷问道:“他们开始行动了么?” “哼,不错!堂里的人已潜入了南疆各地。今日酉时,大王子便已派兵攻打南疆首府!只怕此时,南疆危急的军报都已经送进宫了!哈哈,待宇文启咽了气,四殿下登基,这大庆的天下,就是我绵越的天下!”吴瑛笑得狰狞。 夏妧闻言直起身子,抬头望向他,缓缓勾起了嘴角。 第四十四章 “哐当!” 寝殿的门被人/大力推了开来。 梅贵妃闻声急急转头。待看清门口站的人时,她大吃一惊,险些站不住脚! “母妃!”宇文湛目眦欲裂地冲进来,大力扶住她的双肩吼道:“蓁蓁,蓁蓁她……真的是你害死的吗?!母妃!……儿臣,儿臣从未要过那些啊!您为何……”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梅贵妃被他几乎嵌入肩膀的手指抓得一痛,神色间尽是不可思议,只能张着大大的嘴,无声地看向他。 “明澄,你冷静些。” 宇文璟清冷沉稳的声音响起。 宇文湛转头看向他,眼睛通红地问道:“冷静?二哥你叫我如何冷静?不,我现在还有资格这样喊你吗……” 宇文璟上前两步,伸手搭在他肩头,有些沉重地道:“明澄,你永远是我的兄弟。” 宇文湛痛苦地抱着头,缓缓蹲了下去。 “来人啊,将贵妃拿下!” 梅贵妃惊魂未定地回头,赫然发现说话之人,不是刚才奄奄一息的宇文启又是谁? 毫无一丝病色的宇文启坐起身,极力压抑着愤怒道:“璟儿跟朕提起的时候,朕还不愿相信。多年的枕边人,竟是居心叵测的西戎贼子!可你、可你图谋江山便罢了!舒窈对你那般好,你竟然恩将仇报!朕要将你千刀万剐,以告慰舒窈在天之灵!” 宇文湛闻言一惊,想要说些什么,可看了一眼身后的宇文璟,又颓然垂下了头。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梅贵妃喃喃道。 宇文璟上前扶住父皇,转过头看向她:“梅娘娘将南疆的生活习性藏得很好。只可惜,你多年前无意说漏嘴的‘碎银子’,恐怕不是指金银俗物,而是南疆和绵越一种不大为人喜好的茶饼吧!” 梅贵妃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婢女早已被她暗地里杀害,因着多年前的一句无心失言,竟这般被识破了身份! 宇文璟起身上前,居高临下地问道:“瑛妃也是你的人吧。她一向无宠无势,这么多年来,她为你和聚英堂之间联络沟通,你倒是用得顺手。可惜啊,她从前不知,你竟是西戎人。现下既知道了,自然不会再由着你胡来。”他俯身幽幽/道:“五皇子可还小呢…… “只是我还未查到,娘娘是如何跟吕瑛这等江湖草莽混到一起的?还望娘娘为玉华解惑。” “你们怎么知道……不对,不对。那,那战报?!”梅贵妃骤然想起一事。 宇文璟不由得笑了:“娘娘果然聪明。我早已知会陶小将军加强守备,多加巡逻。既已知道今日/你们便要动手,他便于河岸密林之中设下了埋伏。只怕此时,绵越的军队已经是陶小将军的囊中之物了。” 梅贵妃被押着跪在地上,却还是硬着脖子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我们的……是紫、鸢!她骗了我们!她根本没有失忆!” 宇文璟漂亮的凤眸中闪过戏谑:“你们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夏氏遗孤,而与阿妧生分了?” 礼部曾文泰之流盯着他,看他能否重诺守信娶那夏氏为平妻,以此断定他是否能遵守双方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可在宇文璟眼里,各方的势力,能靠拉拢而不是伤筋动骨地连根拔除,自然很好。但他也不是任人威胁之人。 他微笑着取下腰间玉佩,难得带了些温情说道:“哪儿有什么夏氏遗孤。这对玉佩,不过是母后的婢女赶去报信时,夏夫人送回的心意罢了。” ———————————————— 吕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笑意盈盈的夏妧。 紫鸢这是疯了吗? “好了!叙旧就到这里吧!吕瑛,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跟风卫们练一练,消消食再说?” 这轻佻中带着几分认真的语气,正是刚刚走马上任刑部侍郎的杨善渊! 他此刻正与文如海站在台阶尽头,面带戏谑地看着他。 文如海冷哼道:“聚英堂倒是好手段,居然能轻而易举地闯入我大理寺的天牢!真以为文某不懂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吗?!” 何况,一切都尽在二皇子掌握之中。 吕瑛未及从惊怒中清醒过来,一道寒芒已然指向他眉心。 他侧身险险避过,便与来人交上了手。 纵使他身手再好,也架不住十几个高手的轮番夹攻。出口已被堵上,他更是插翅难逃。 为了确保阿妧不会有丝毫闪失,宇文璟命令风卫精锐尽出,并且吩咐,不必留手,生死勿论。 一刻钟之后,风铉的剑便无情地穿透了吕瑛的心口。 满身伤痕的吕瑛倒下前,还瞪着大大的眼睛,不愿相信地望向夏妧。 夏妧叹了口气,心里暗道:没想到吧,我也不爱吃粽子! ———————————————— 一个月前,夏妧推开了关押聚英堂那个贼人的牢房门,向他询问了与聚英堂接头的暗号和地点。 之后,她与宇文璟商议着,先是做了一场夫妻决裂反目成仇的好戏,而后留下接头暗号,坐等聚英堂的人前来上钩。 因怕打草惊蛇,夏妧不让宇文璟的人靠得太近,以免泄露了行踪被发觉。 是夜,夏妧看似孑然一人,只身前来赴约。可她不曾料到,此番竟会是吕瑛本人亲自前来!冷汗从她背后悄悄流下,她咬了咬牙,垂着眼睛上前。 吕瑛并未站得太近:“紫鸢,为父就知道,你定会回心转意。天家无情,你何必自讨苦吃!” “废话少说。这上头写着药效会有延迟,大约有多少时间容我脱身?”夏妧伸出手,现出手中的小药瓶。那还是她刚入皇子府时,知雪按着聚英堂的吩咐,偷偷塞到她晾晒完的枕头里的。 “……大约两刻钟。”吕瑛答道。 “好。元宵家宴,我会动手。从此以后,我与聚英堂再无瓜葛。” “紫鸢,你这又何苦。唉,为父还等着端午节带你回去,亲手给你做你最爱的豆沙粽呢……”吕瑛面露不舍地劝道。 夏妧心下一咯噔。 吕瑛在这个时候,提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干什么。莫非是在试探她是否真的只是假装失忆? 可是,她也不知道,紫鸢是不是真的喜欢豆沙粽啊!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从她心头闪过。 “我从不吃粽子!”冷冷丢下这一句,她转身就走。 吕瑛闻言,眯起了眼,却也并未跟上。见她走远了,他才转身离去。 心急如焚地等在远处的宇文璟不知道,夏妧刚才面临了一场怎样的豪赌。 夏妧却相信,她赌对了。 紫鸢真的和她一样,不喜欢吃粽子。不,应该说,她也喜欢喝酒,喜欢猫,渴望安定的生活…… 夏妧心想,她会穿进紫鸢的身体里,一定有着她还没弄明白的原因。 第四十五章 几乎不用审,心如死灰的梅贵妃便交代了一切。 她的父亲曾是绵越的官吏,因为得罪了王后,携妻女逃到了南疆隐姓埋名定居下来。 少时,她便认识了为避战乱,流落至南疆的吕瑛。后者经他父亲介绍,做了一个小官家里的护院。陶炜镇守南疆之时,她的父亲偷偷收留了一些西戎难民。不慎被官府发现后,她的父母都判了斩首。她因年幼,没入奴籍。后因嗓音绝妙,有幸被黔州府选中,篡改了她罪奴的身份,以培养成进贡的乐伎。在一次宫宴上,她被先帝当场赐给了太子宇文启。 宇文启一开始根本没有宠幸她,只是将她跟其他女子一起丢在府中养着罢了。原本她已经觉得一生无望了,可偏偏一次陪太子妃进香的机会,竟让她遇上了因故来到京城的吕瑛。 当年她父亲犯事之时,吴瑛因为收到同乡带来的消息,说仿佛看见了他那走失的弟弟。他急急赶回去,结果却扑了个空。待他回来才发现,湄儿一家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二人在京城重遇,当即天雷勾动地火,不久便怀上了宇文湛。她便设计让夏舒窈目睹她因无宠受辱,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夏舒窈到底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诞下宇文湛以后,她便与早已跟大王子奔尼勾结的吴瑛一道,开始密谋夺位。先是按吕瑛的吩咐,她逐渐给夏舒窈的茶叶中下毒,再提前几日加重分量,待大将军投敌的消息传来,竟顺利地让夏舒窈中计身亡。 可随后,宇文启却并未如她们所愿,立宇文璟为太子,而且还给了他最好的侍卫。 如此一来,她们反而不好浑水摸鱼地借刀杀人了。 后来李后和三皇子坐大,他们便干脆利用宇文璟的才干,坐山观虎斗。等宇文璟得手之后,便打算杀了他,将功劳推在一直追随他的宇文湛头上。 梅贵妃披头散发地坐在审讯室内,颓然问道:“该说的我都已说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湛儿?” 文如海和杨善渊默默对视了一眼。 事关天家血脉,他们可无权置喙。 —————————— 宇文璟身形萧索地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攥着一份书信,久久不语。 夏妧走上前去,牵过他握着信的手,轻声说道:“或许,远离朝堂仗剑江湖,于明澄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我有把握劝动父皇,封他个异姓的郡王,给他一处远离京城的封地,让他也能得自在。” “玉华,其实你心里清楚,那不会是真正的自在。” 宇文璟回过头,眼中竟有泪光。 他自小亲缘不厚,宇文湛是他最亲近的家人。即便他的生母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他也不愿迁怒于他。可他明白,阿妧说的有道理。远离故人,或许才是远离旧事最好的抉择。 只是心中的不舍,终是难以排遣。 惟愿广阔的江湖,能让他此后半生自/由顺遂,再无羁绊…… ———————————— 端午前的早朝上,皇帝接连两日颁布了两份震惊朝野的圣旨。 第一份圣旨,是封二皇子宇文璟为太子,辅朝监国。 第二份圣旨,却是要直接禅位于太子! 若说第一份圣旨,宇文璟也算心中有数,可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也是始料未及。退朝后,他丢下面面相觑的满朝文武,径直跟在皇帝身后,追进了后殿。 “父皇!”宇文璟急急喊住了他的父皇。 宇文启笑着站住脚:“璟儿,御花园的花儿都开了,随朕走走吧。” 宇文璟闻言定了定神,正正衣冠,平息了适才的惊愕,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宇文启坐在亭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道:“璟儿,不必惊慌。朕的身子还行,再活个十年八年,当也不成问题。” “那父皇为何……”宇文璟面露疑惑。 宇文启看向远方道:“朕打算到辞鹤宫,随正清真人修行。” “这世间,唯有真心方能求得真心。道理其实简单,可朕身负江山重任,总归无法尽善尽美。柔嘉也好,湄儿和芳儿也罢,朕的确有负她们在先,倒也不冤枉。”宇文启平静地说道:“朕老了,也累了。朕这一生,都给了大庆的朝堂与黎民百姓。到头来,也想留些日子给自己。” 他看向宇文璟,如释重负般说道:“我想去陪着你的母亲。” 宇文璟听得分明,他没有再用帝后的称谓。 未能独守一世,还望你不弃这区区余生。 ———————————— 礼部选了端午之后的吉日,举行了盛/大的新帝登基仪式。 宇文璟在玉阶之上,微笑着牵起了夏妧的手。帝后相携着一路步下台阶,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游/行御驾。 编钟齐鸣,鼓乐齐奏。大队仪仗开往祭天圆坛。 百姓们夹道欢庆,争相挤着,想要一睹帝后尊容。 人群中,一个背着行囊,面有病色的中年妇人有些迷茫地问身边人道:“大姐!咳咳,我刚从老家回来,不知这半年来竟发生了如此大事。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咳咳。” 旁边的娘子贴近她耳边喊道:“哎哟!那你可错过了好几场大戏呢!” “什么大戏啊?”人声鼎沸,她只好忍住咳嗽,提高了音量。 “多着哩!夏云豪大将军平反啦!先帝禅位给了太子,哦,就是之前的二皇子殿下!还有啊,之前做了平妻的夏氏遗孤,竟是假的!所以这皇后啊,还是先头那个卖汤圆的小娘子呢!你瞧你瞧,她们过来啦!哎哎哎别挤、别挤啊!” 对方热情地给中年妇人讲着半年来的事情,可她在听见夏大将军平反之时,便已愣在了当地。待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了新皇后的面孔时,中年妇人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惊讶,飞快地扔下行囊,拼命往御驾的方向挤去。 宇文璟和夏妧一同下车,并肩步行前往圆坛。 钟声鼓乐皆止。唯闻猎猎风声,穿过了广阔的祭天台。 宇文璟正要献上祭礼,突然听见身后远处的仪仗队伍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 夏妧也闻声回望。 只见一名中年妇人,正在跟仪仗队里的侍卫急急地说着什么。 她仔细一看,那不是巧月坊的那个,嗯,宋绣娘吗? “求求你们,我只是要见见娘娘!就说一句话!就一句!!咳咳咳咳……求求你们了!我这辈子都在等这一天!!咳咳……求求你们了!” 宋绣娘竟不顾祭天大典这样的场合,拼着被打杀的风险也要冲撞御驾? 宇文璟想了想,还是示意典礼暂缓,让礼部留意勿过吉时,而后向夏妧望了一眼。后者会意,搀着盼夏的手往宋绣娘处行去。 围观的众人见皇帝居然为了一个普通百姓,暂缓了祭天大典,纷纷目露惊佩,交相窃窃称奇。 “宋绣娘,何事如此急切?”夏妧远远拂退了仪仗护卫,隔了两步站定问道。 宋绣娘端详着她的脸,慢慢跪了下来:“小主人!奴婢该死!咳咳咳咳……竟不知夏将军已经平反!咳咳……小主人啊!您不是什么卖汤圆的小娘子,您原就是夏将军嫡亲嫡亲的女儿!您就是夏蔓啊!!” 夏妧这下真的被吓住了。 远处的宇文璟隐隐听见被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蹙着眉头走了过来。 “奴婢没有骗人!”宋绣娘脸色苍白,却分毫不敢耽搁地说道:“当年,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彤姑姑匆匆抱来一个夭折的孩子,让夫人赶紧着人带走小主人。事出突然,夫人虽满怀惊愕,但还是立即让奴婢抱着小主人从小门逃了出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临走之时,夫人从头上取下一支西域进贡的簪子,在小主人左肩留下了一个细细的波纹印记。那簪子,那簪子充了公,可没准儿宫里头还有一样的,可以比对的!后来,奴婢带着您一路逃到黔州,可是、可是奴婢自小就是家生子,实在不知市井之中竟有那如此狡猾之人。他们打晕了我,带走了小主人。 “等我醒来,已经在被送往一家富户的路上了。咳咳咳……过了两年,奴婢逃了出来,一路打听着那些人的消息。只多年后,有人隐约见过他们好像是往京城来,奴婢便跟着来在了京城,悄悄打听。可茫茫人海,却再也无法找到他们。” 夏妧却听得有些晕眩,后退了一步,跌进宇文璟的怀里才勉强站住。 宋绣娘还在絮絮说着什么,可她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是夏蔓,她才是真正的夏蔓!! 抚北大将军夏云豪这样的忠良之后! 那…… 宇文璟还来不及问她,何以面色如此苍白。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快看啊!天降祥瑞啊!!” “哇!快看快看!” “这是、这是祥云吗!” 宇文璟还未及抬头看个究竟,怀中的夏妧却身子一颤,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直直倒了下去! 他大惊失色地将她抱在了怀里:“阿妧!阿妧!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夏妧看向霞光漫布的天边,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也开始轻飘飘起来,鲜血不住地从她嘴角流下。 原来,一切的努力,最终还是逃不过早已书写好的命运。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震惊了。 观礼人群中,杨善渊再也顾不得礼仪,疾步跑上前来。 祭天台上,从不低头的帝王抱着奄奄一息的皇后,沉沉恸哭:“阿妧,朕这一生,从未祈求上天垂怜!可今日,朕真心祈求上苍的怜悯……留下来,阿妧,留下来啊……” 夏妧苦笑着抬起手,想再摸摸他的脸,却终是无力地垂下,心道:“留不留得住,老天爷说了不算,得看作者啊!” 夏妧的灵魂不受控制地往空中飘去。 就在她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瞬间,一个长相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透明灵魂,居然闭着眼睛向她的身体飘了过去。 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对方是谁。 紫鸢! 夏妧拼命伸出手去,险险握住了她的手。所有过往都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其中甚至包含着一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 紫鸢的眼睛猛然睁开,尚带着一丝狠厉的目光骤然射向了她。 夏妧知道,她认出自己了。 第四十六章 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夏妧发现,她已经回到了那张熟悉的电脑桌前。 她按着后脑勺低头搜寻了一下,捡起了地上的那本书。 她急急翻到了后几页,看了真正的结局。 所以,祭天大典之后,皇后恢复了夏家女儿的身份……大庆兴建了许多善堂,收留灾民留下的孤儿……帝后还生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所以,书里的她们算是he了吗? 她怅然地坐在了地上,带着一丝苦笑,心想:也好,本来就该是她的。 “呲啦……” 派出所的自动门又打开了。 “请问?”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人在吗?” 夏妧定定神,挣扎着慢慢爬起来:“有的,稍等!” 当她起身看清眼前的人时,却呆住了。 这个跟宇文璟长相颇为相似的男人扶了扶眼镜,辨着声音走上前来,待看清了她,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礼貌地问道:“警察同志,我刚才打了那家咖啡店门上的电话。老板娘说把我的书送到这里来了,请问是……”他的眼光落在了夏妧手中的书上:“哦,就是这本。请问我可以取回了吗?” 夏妧也低头看向这本书。 “这只是试印版,作者的名字可能不太显眼,在这里。”他说着掏出了身份证:“警察同志,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没有用笔名,这就是我的本名。” 夏妧看向身份证上的名字。 喻骅。 “你是,喻骅?” “是的。您看。” “你说你是……喻骅哥哥?”夏妧的眼睛逐渐湿润,有一些东西在她心里迅速生更发芽。 来人一愣,认真地看向她,像是细细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请问你是……夏妧吗?” …… 十八年前的孤儿院。 端午前的夏日里,一群半大的孩子在门卫大爷屋里撸着猫。 “蔓蔓,你不能这么抱,得这样!”十岁的男孩说道。 “说了多少遍呀,我叫小妧!yuan,不是wan。”七岁的女孩回道。 “多音字懂不懂。wan wan多好听,哈哈!”男孩淘气地笑道。 “怎么可能!当然是yuan好听啊!”女孩气鼓鼓地回他。 …… “喻骅哥哥,你要走了么?叔叔阿姨会很疼很疼你的吧?你还会回来吗?”女孩泪眼汪汪地问道。 “嗯。阿妧,等我长大了,一定回来找你!”男孩信誓旦旦地回答。 “可要是我也被带走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会的,我会找到你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