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你皆浮生 作者:掌灯引渡 本文文案: “封灵之术,不可逆也。” ——除非…… 谈个恋爱。 * 他元灵被封印,与世隔绝两千年,从未接触过女子。直到某天,菩萨赶他走。 他遇到了她。 他的元灵第一次有了反应…… 他第一次,想要靠近一个人。 女主视角文案: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私自下凡一趟,就脱单了。 对方还是个武功高强的美男子。 ——也好,以后行动都有伴了。 她正沾沾自喜,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身份成谜、谎言精湛、杀人不眨眼、说翻脸就翻脸…… 甚至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都不放过。 后来,她才知道, 他们之间,有种特殊感应。 他接近她、保护她,都只是本能。 而不是爱。 她不知道的是,他早已模糊了本能与爱的界线。 【城府深沉黑切白x武力值为0但有点小聪明向日葵】 1.仙侠文,侠味重 2.剧情流,感情线简单 3.私设多 4.1v1,双箭头 5.男主对善恶没有清晰的界定,行为准则只是自己的心情,不是伟光正。后期他天赋和真身觉醒后还会更强。 6. “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都是灰色地带。” 【小剧场】在遇到怀绮之前,昱霄一直处于一个被迫禁欲的状态,遇到怀绮之后,他对情爱之事依然很懵懂。 他不敢触碰她,不敢表露一丝渴望。 倒是她不知疲倦地贴上来,告诉他,“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克制。” “你可以这样这样,还有这样。” 他终于控制不住吻住她,最青涩炽烈的爱给她,压抑千年的欲望也给她。 #始于本能,越陷越深# #缱绻共赴盛,无你皆浮生#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昱霄,怀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切白,美强惨,忠犬,甜文 立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第1章 命定之人 注定相遇 “缱绻共赴盛,无你皆浮生” - 怀绮遇到昱霄的那一日,是很不平凡的一日,但是多年后回想,她却记不得什么。 只记得天气晴朗,微风很暖,他的身体很结实。 那一日刚好是仙冥大战结束的日子,仙帝下令撤兵,这相当于认输,她身为仙界军师,感到十分挫败。 而回宫后遇到的事情,又让她火冒三丈。 她的神使居然少了一大半。 追问剩下的神使,才得知她们去了人界。 “嗯?如何去的?”怀绮不信。 私自下凡乃是重罪。违者要受天雷之苦,轻则卧床数月,重则当场毙命。她的神使向来乖巧,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趁值夜的时候……偷跑去的……” 闻此回答,怀绮双眸微眯。 她的神使每晚轮流在银河值夜,银河下便是人界,如此,倒也有可能…… 她权衡再三,决定去人界找找。 仙冥大战刚结束,仙帝定然还不知晓神使失踪之事,倘若她们真的借机私自下凡,现在找回来,还不晚。 怀绮当即往宫外走,“我下凡一趟!” “那衡乐宫的议会……” 仙冥大战结束,按惯例,应去衡乐宫总结战情。但怀绮头也没回,“推了!” 反正仙帝偏爱她,回来再解释也没事。 穿过银河的那一刻,怀绮深知自己此番行动亦是私自下凡,但别无他法,只要能护住神使,她甘愿冒险。 等把她们找回来,再私下里好好教训。 她如是想着。 下凡后,她马上便察觉神使们的气息集中于人界中部的一点,忙加速飞去。惭愧的是,她身为六芒星化形而生,元身弱小,灵力不高,下凡又极消耗修为,飞着飞着就力不从心了。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她飞得也越来越低。 就在她快要抵达那里时,她忽觉身体让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扯住了,像风筝被收回引线一般,有一种奇怪的引力,将她往某处吸着。 直到引力消失,她一下子滚落草坡。 慌乱之中撞到一个结实的身体,她本能地死死抱住。 那个人,便是昱霄。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停住他们的,只记得当时他们的身体上下叠在一起,她抱他抱得很紧。 紧到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绷紧的肌肉,他灼热的体温。 “抱歉,我——”仙界向来禁止男女私情,对男女肢体接触也管得很严,她第一反应便是赶紧爬起,但慌乱之中膝盖压到他身上一个柔软的部位,他闷哼一声,身子一颠,二人再次向坡底滑去。 怀绮怕水,这坡下就是湖,她慌极了,再顾不得别的,扑到他身上不敢动了。 好在他反应迅速,屈腿踏住坡面,再次定住二人,他们才没有滚进湖里。 这次她不敢枉自乱动,哪怕是停下了,她依然紧紧抓着他不放手。 沙土,断草,纷纷坠入湖中。她死死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正在他怀里的哪个位置,只听到耳边咚咚咚咚鼓擂般的心跳,强劲有力,应该不是她自己的。 他的手放在她腰间,她以为他要将她推开了,毕竟被人连累差点滚进湖里这种事儿搁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但是他没有。 怀绮反而感觉到,他微微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男人清冽的气息环绕着她,呼吸却是灼热,打在她耳边,带来浓烈的安全感。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爱上了这个男人的怀抱。 她想看看他是谁。 她努力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他正看着她,眼神直接,毫不避讳。 她在他眼中清晰地看到了她自己——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微风拂过,她绒绒的碎发在阳光下闪耀着。 这时,怀绮腰间一紧,眼前景物飞速旋转,脚下便着了地。 她被昱霄抱着,直接“飞”到了坡顶。 周围绿树成荫,景色优美。她忙回过头去,再次与他四目相接。 昱霄眸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怀绮有一瞬的疑惑,明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他为何会用这种眼神看她呢? 但当时她并未放心上,没有多问。 青年的怀抱很暖,但气质却很清冷,带给她一股浓烈的凉意,与这盛夏时节格格不入。 想到她还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她抱了下拳,“感谢公子今日相助,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她注意到他指尖磨破了,猜测应该是在草坡上刮的,又补充道,“你的伤记得擦药,别过。” 昱霄只是看着她,没有回应的意思。 小草被阳光照得亮亮的,湖边柳树迎风拂动,轻纱般遮掩着两块互相依偎的石头,石头上分别刻着三个字: 情人坡,相思湖。 万里晴空,湖面闪烁着晶莹水光,如碎金一般。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缓了很多,风轻轻擦过怀绮脸庞,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她顺着感应到的神使的气息离开这片树林,往巳阳城走去。 想到她和那个男子只有一面之缘,此次告别过后便再也不会相见,她有些可惜,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男子了。 可谁知道,他们很快就又见面了。 * 怀绮原本以为她的神使私自下凡是去什么地方玩去了,结果气息的源头竟是巳阳城中一户大户人家的后院中。 这户人家的围墙并非寻常石砖垒成,而是由玄铁打造,是真正意义上的铜墙铁壁,高度也是一般围墙的两倍高,顶端筑有钢针。 炎炎夏日,怀绮不寒而栗。 这绝非寻常人家,而像个拥有极大势力的府邸。 她不禁担心起来,莫非神使们遇了难,被关在这铁院之中? 她耳朵贴住铁墙听了听,里面安静无声,应该无人。她想潜进院中查看,可她灵力已经耗尽,无法使用法术,而且这围墙这么高,也难以翻越。 她向后看了看,这里紧挨着一座荒山,山中定然有石块可以垫脚,但她却难以搬动。 便在这时,头顶掠过一道白影。 她下意识抬头,方才在草坡遇到的男子,此刻竟站在铁墙上俯瞰着她,他双脚精准地踩在钢针间隙,如履平地。 阳光被他的身体遮挡,阴影笼罩住怀绮,她抬头望着他,感觉他的身形异常伟岸。 他轻轻一跃,落到她面前。 他的落地带着风,怀绮下意识后退了些许。 他怎么来了? 跟踪? 她警觉地盯着他,和他保持距离。 虽然他在草坡上救过她,但是她并未告诉他自己的去向,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着实奇怪。 她此番私自下凡,不愿与凡间之人有过多牵绊。 看见她后退,青年再次靠近。 他瞳眸漆黑,这次眼里反而没什么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侵略性。 怀绮又奇怪又害怕,立刻拔出腰间佩剑指住他,“你干什么!为什么跟踪我!” 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寒光,青年被她指住,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看都没看她的剑一眼,还是牢牢地盯着她,仿佛能提起他的兴趣的,只有她。 怀绮心跳飞快,这人看上去不太正常的样子—— 像个登徒子。 她上下看他,再次后退,青年身量很高,穿着白色劲装,身上并未佩带武器。 而她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铠甲还未脱,就匆忙下凡来了。 这身铠甲虽然厚重笨拙,但此刻却给了她很足的安全感。 然而下一刻,他向她伸出手: “里面没人,我带你进。” 他的声线清冷,和他给她的感觉一样。 是很好听的声音,但是他有些结巴,短短八个字,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 怀绮有点发愣,没想到这人这么好看,却是个结巴! 哦不,准确的说,并不是标准的结巴,更像说话不熟练似的,牙牙学语的小孩。 他的手,虽然修长,但掌心宽厚,骨节粗大,手背上青筋隆结,看起来很糙,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不相符。 他指尖上还带着方才磨出的伤口,血迹没擦,干在皮肤上,有些斑驳,他的袖子由白色的绑带护腕缠着,缠得很紧,凸显出他结实的小臂。他伸出手的时候,袖口会微微上移,露出一小节手腕,他腕上筋骨凸起,青色的血管从他的手背一直延伸进袖管里面…… 真是一双好看的手。 不似仙界那帮仙人的手秀气,是真正的,男人的手。怀绮的目光不经意在他手上掠过,没有过多停留,看着他,眯起了眼。 他带她进? 可信吗?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信任,青年扬了下唇角,做出了笑的表情,但他笑得很僵硬,不像是发自内心,而像是为了讨好她。 讨好…… 怀绮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别扭了一下。 她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 他收回手,黑瞳看着她,平静如一汪深潭。 她:“说。” 昱霄还是不说话,片刻转身便走。 这下怀绮彻底搞不懂了,这人什么情况? 青年背影挺拔,扎着高马尾,一身素白,却并不显得温文尔雅,反而有种野性的感觉。 白色往往象征着纯洁无垢,象征着温润矜贵,象征着云雾缭绕的仙界,但怀绮却莫名联想到那飘着墨绿色妖气的冥界,那些狂野而又狠辣的妖魔。 为什么呢? 看着他逐渐远离,怀绮渐渐放下剑来。 但是这时,他的背影停住了。 怀绮微微蹙眉,再次举起剑来。 他猛地转身,又走了回来。 怀绮不知他要做什么,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他步伐坚定而迅疾,神色有种豁出去般的意味,但眼里并无歹念,反而很痛苦、很不情愿似的,怀绮退了几步便没有再退。 他并未回到她身边,而是中途拐进山中,搬了一块大石头出来,面不红气不喘,放在铁壁之下。 怀绮花了点儿时间才看懂,因为她不信任他,所以他搬来石头,想搭出一个台阶,让她自己进去。 她十分不解,盯着他来来回回忙活,说不出话来。 不出片刻,一道石阶出现在铁壁之下。 昱霄回到她身边,声音又低又轻,还很磕巴,“进去吧……我在这,嗯。等你……” 他低着头,双拳紧握,显得有些压抑。额发轻轻遮着他的眉眼,看不清神色,也更让她摸不到头脑。 “你叫什么?”她问道。 这回他终于开口: “昱,霄。” 怀绮再问:“为何帮我?” 他抿住唇,不说话了。 怀绮望了眼日头,正午将近,她此番私自下凡,应当尽快回去。况且这庄中暂时无人,正是潜入调查的好时机,再耽搁恐怕情况有变,便直接走向石阶,“谢了。” ~ 第2章 白纸 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世界分为人、妖、神、鬼、仙、魔六界,后来妖、鬼、魔三界统一为冥界,神界与仙界统一为仙界,只剩人界、仙界,与冥界。 无论身为哪个种族,体内都有元灵。 在人界元灵叫灵魂,在仙界元灵叫仙灵,在冥界元灵叫妖灵,但也都统称为元灵。 元灵是他们的意志之源,也是维持他们生命的重要之物,元灵毁,则形魂俱灭。 昱霄便是世间少有的,元灵被封印者。 他自幼被禁足于寒霜峰——一个与世隔绝的荒凉之地。 那里寒气缭绕,一年四季皆是暴雪,没有昼夜,天空永远晦暗不明。 那里也没有活物,只有他自已。 他在那里待了两千年,从孩童到少年再到青年。他从未接触过女子,也没有情窦初开,他不知道人情世故,情绪反应也很匮乏。 他像一张白纸,等着谁在上面描绘色彩。 遇到怀绮的这日,正是他下山的第一日,山中名为丹青菩萨的石像显了灵,说他的命运并非如此,让他找回身世,找到命定之人,再回来唤醒元灵。 于是他们相遇。 而这些怀绮并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在她从天而降掉入他怀里的时候,他身体的反应是多么剧烈。 当时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身体。 他本想将她推开,却忽地感觉到一丝异样,一股独属于她的气息包裹住他,瞬间融入他的血肉,缠绕他的骨骼,与他整个人相融在一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一般,体内生出一股火焰,瞬间点燃他全身血脉,在他胸口熊熊燃烧,烧得他热血沸腾,烧得他整颗心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想要推开她的手,顿时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按住了,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这个力量似乎是他的本能,是他灵魂深处的欲望。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此刻已经直了。 在她抬起头时,他被她湖水般潋滟的明眸吸了进去,化作她瞳孔中的倒影。 自此,无法逃脱。 后来她离开,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心跳加快,内心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虑,还有无端生出的恐慌与烦躁。 这不是错觉,而是他身体真实的不适感,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有千万条毒蛇顺着他的血管乱窜,撕咬他的心脏,撞击他的灵魂,让他整个人焦躁难安。 他望着怀绮离去的方向,下意识握了握拳,竟有些诡异的怀念。刚刚他就是用这只手抱着她的,他似乎还能感觉到掌心残留着她的余温,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按住胸口。 那颗躁动的心,也因这余温平静些许。这种感觉,让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或是干脆留在她身边,不再分开。 渐渐地,他的视野中生出一条红线,随着她的移动向巳阳城内延伸而去。 他发现,自己竟然…… 感应得到她的气息。 这是难以抵抗的致命诱惑。 日光慷慨,洒在树木顶端,照得嫩叶闪闪发亮。她走得越远,他不适感越强,仿佛灵魂都在被撕扯,让他有种陌生的窒闷感。他禁不住迈出一步,想去到她身边,让自己舒服些。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感觉到领下异动,昱霄忙提出脖子上的水灵玉。 它形似水滴,色呈浅黄,浑浊,算不上好看。 他自幼就戴着它,以前它是透明无色的,真的就如水滴一般,里面有一缕金色烟雾不断涌动,给人一种想冲破束缚破茧而出之感,但时间久了,烟雾凝固,与玉身融为一体,使美玉变得浑浊。 丹青菩萨说,这里面是他的元灵,被水灵玉封印了。 但此时此刻,它竟然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泽。 这意味着,他的元灵有了反应。 当时那灼烧感和现在这不适感似乎一瞬间有了答案。他抬头望向怀绮离去的方向,体内仿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拉扯着。 后来在锦绣山庄院外也是一样,因为她不信任他,他本想离开,但那种感觉又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来,他不得已,垒出石阶让她进去。 至此,他只有认命。 * 此时,铁墙内,怀绮落地后,起身打量院内。 墙边红旗飘飘,这个后院竟是一个训练场,几把长-枪倚靠在草人身上,箭靶上插着几只八环六环的箭矢,地上散落着零星砍刀,看起来很快就会有人回来。 更骇人的是,场地尽头竟有一座牢房。 这在寻常人家是绝不可能出现的,眼下伫立在此,十分骇然。 她以为她的神使被关在牢房之中,急步上前。但经过一个石台时,她骤然停住—— 不对劲儿。 她回身看向石台,神使气息竟发源于此。 那只有一张圆桌大小的石台上画满了诡异的符文,如海藻般交错缠绕,似字似画,在台面蜿蜒延伸,汇成图案。 她觉得眼熟。 她虽灵力不高,却博览群书。这图案与符文,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古书上见过。 ——是冥界的,噬灵术。 此乃冥界最高级的法术之一,以活体为祭品,吸取其元灵、修为,增长己身功力。 如此说来,她要找的……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并不是神使们私自下凡,而是她们被这符文吸了过来,命丧于此。 怀绮是仙界军师,同时也是星神,她的神使们本体都是天上的星辰,每晚在银河值夜,银河下便是人界。 这些神使是她当上星神后认识的,虽然没有深交,但好歹一起共事了数百年,她对她们还是有感情的。那些细碎的记忆在这刻一同涌入脑海,平常不会在意的细节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她鼻子发酸,不敢去想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仙冥大战持续了三个月,而神使们失踪的时间,刚好开始在三个月之前。 怎么会这么巧?她一出战,神使便出了意外…… 她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石台周围四个水晶柱折射着透亮的光泽,恰如她眼中的泪珠。 两千多年来,她因元身弱小无法习得法术受过太过欺负和嘲笑,哭过太多次,久而便也学会了对眼泪这种东西收放自如。 眼下,不是该哭的时候。 怀绮抹了把眼睛,忍下鼻尖酸楚,站起身,缓缓靠近石台,想要仔细查看。 ──而便在这时,一层透明的光膜无声地笼罩整个后院,四个水晶柱射出数道灿白光刀,笔直地冲向她。 她猛地睁大眼睛,眼中映着的白色光芒璀璨如明珠。 她忙抱头蹲下,光刀贴着她的手背滑过,撞上地面,炸出滚滚烟雾。 原来是她靠得太近,触发了石台的保护机制,怀绮意识到这一点,匆忙跑出攻击范围。 然而已经晚了。 院门被一股大力顶开,庄主予温带着影卫们蜂拥而入,他们已经察觉了后院的异动。 “谁闯我膺华苑!”予温大喝一声。 他们人手一把砍刀,堵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瞪着怀绮。予温身边又站着两位贴身侍卫,一个红衣红刀,身材矮胖,叫虎山,一个白衣白扇,身材瘦高,叫观月。 “哟!这谁呀,星神怀绮?”予温笑起来,“没想到一个午休的功夫,就把你给招来了?” 听到予温念出自己的名号,怀绮怒火一瞬间烧起来。眼前的,可是杀害神使的元凶啊,她的仇人啊。她狠狠攥紧拳头。 但凡她有一丁点灵力,或是一丁点武功,她都会直接冲上去和他们拼命。 头顶光膜突然颤了颤,她下意识举目看去,竟是昱霄撞在上面。显是发现光膜存在,他满眼惊骇,猛拍了两下,目光跃过密密麻麻的影卫,笔直地落在她身上,这刻怀绮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清晰的情绪──紧张。 他在紧张她。 但紧接着,他轻功跃起,踏着光膜,以一种拼命的姿态飞向院门。 他这是……?? 要来救她? 她滞了一瞬,完全不知他图什么。 她完全想不通。 ~ 第3章 “近她者,死。” 所有危险都与她隔绝…… 昱霄此番动静之大,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他雪白的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予温沉下目光,下令: “观月,抓住那人。” “是。” 观月合起扇子,立即带人冲向院外。 怀绮此时也顾不得昱霄,看向予温,厉声喝道:“私通冥界,修炼妖术,杀我同胞!我不管你和冥王有何阴谋,我话就撂在这儿!你们,扳不倒仙界!” “哈哈哈!”予温大笑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步步逼近,“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他幽幽问道,八字胡随着嘴唇开合不停扭动。 “对卑鄙无耻之人,有何好话要讲!”怀绮拔剑指向他。在仙界,女子只能学一些动作优雅的法术,不得习武。这剑只是她身为军师的配饰,她本身并不会武功。 但她深知,即使不会武功,也不能露出畏缩之姿。 予温停下脚步,不怒反笑,“有骨气,但那又如何呢?”他一挥袖子,飞上石台,“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那我就好好享用咯……” 符文在台面上发出黑亮光芒,予温张开双臂。 当时是,狂风大作,地动山摇,水晶柱迸射出银光,直击怀绮。 怀绮微微瞠目,匆忙躲避,而那光柱却似长了脚一般,追着她射去,速度更快。她用剑去挡,也是无用,光柱顷刻间笼罩了她,将她从地面提起。 她想到她的神使们也经历了这些,心中不甘。 她怎么能就这样消散于天地间? 予温退至石台中央,双手抱球,掌间聚出光团,中有雷电贯穿,噼啪作响,不甚闪耀。他盘坐而下,身体渐渐悬浮石台上方,手中光球渐大渐亮,他挥舞双臂,一道光轨从掌间射出,与怀绮周身光芒相接,明亮胜过白昼。 而就在这时,昱霄冲出观月的拦截,闯了进来。 观月大喊一声:“主上小心!” 然而已经迟了,昱霄的身影闪过,如电如刀,切断了炫目光轨。 怀绮甚至来不及感受这噬灵术的威力,便觉腰间被猛地一挽,落向地面。 霎时间,风骤停,光骤散,敌人全部躁动起来。 ——昱霄将她从光团中拉了出来! 予温惊愕站起身,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昱霄身上。 他们跌倒在地。 “你——”多管什么闲事!怀绮刚想斥责他,却见他皱眉按着后背,想是方才凭自己的肉身生生切断了光轨。怀绮略有动容,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赶忙扶起他道: “你没事吧?” 昱霄摇头,扫了眼院顶光膜,眸光冷冽似凛冬寒风,而迎上她的目光,却是温/ru/春熙,怀绮被他瞬间切换的眼神震撼了—— 他仿似真的对她,有万千情意…… 他笑笑,“来晚了。” 这次他的笑容青涩,目光纯粹,没有丝毫演的成分,甚至只是看着她就很满足了。 怀绮瞳孔微颤,十分震撼。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对她。这么一个陌生人,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便冲进来保护她,为她受了这无妄之灾。 她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 她该说些什么? “抓住他们!” 没时间给怀绮感动,影卫便杀了过来。她不想连累昱霄,忙拾起地上她的剑塞给他: “快跑!” 昱霄没接,手一撑,从地上起来,迎上去便是一记扫堂腿,绊倒大片影卫。 又有一人挥刀砍来,被昱霄一把扼住手腕,骨骼咔咔作响,连刀也拿不住了。砍刀脱手,昱霄脚尖一踢,砍刀转而上飞。 “饶、饶命啊!” 闻得那人一声惊呼,昱霄握住刀柄,横刀一挥。一瞬,鲜血四溅,那人头颅落地,身体软在他掌中,他随手一扔,刚爬起来的影卫又被尸体砸到在地,狼狈不堪。 “近她者,死。” 昱霄脸上溅满了鲜血,杀气从眼中满溢出来,似乎与那血红汇成一片,映得他整张脸无比骇人。 怀绮在他身后,以他的身体为分界线,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半步,所有危险都与她隔绝开来。 影卫们原地踌躇,逐渐后退。予温望向虎山,使了个眼色。虎山立即举刀冲上前去: “俺来会会你!” 咣! 刀锋即落,红白刃相撞,发出一声巨响。 “抓那娘们儿!” 昱霄正要反击,听虎山这么一喊,分神看向怀绮,影卫们冲向她,她双手握着剑柄,慌乱之下竟也砍翻数人。 就这一眼,再回首时,虎山的刀锋便在眼前,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放慢了数倍,昱霄甚至能看清刀刃劈开空气荡起的气流。电光火石之间,昱霄用刀尖扎地,横身踹去。 虎山被昱霄鞋底上的灰迷了眼睛,只一眨眼的功夫,下巴传来一阵剧痛,竟是挨了昱霄一脚。虎山顿觉天旋地转,“哐嘡”一声,像座肉山般栽倒在地,震起一片灰尘。 另一边,怀绮双手握着剑柄,被影卫们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着他们就要一同冲来,她暗暗咬牙,做好了豁出去的打算,却忽见一道白影飞来,直接踹翻了面前影卫,落在自己身边。影卫们霎时被激怒,一股脑杀了过来。怀绮怔愣的同时,场面混乱,厮杀声如雷贯耳。 而这些全与怀绮无关。 她只觉腰后有一只手轻轻护着,使她完全处于某个人的保护范围之内。她回过头,看到的,是一片沾染了血的白色衣襟。 是他。 他…… 没有受伤吧? 这是敌人的血吧? 怀绮缓缓抬头,还未仔细地打量他,他便低头接上了她的目光。 那双眼本来蓄满了杀气,却在看到她的这一刹平静下来,像是波涛翻滚的海面终于寻得了片刻安宁。然后,又在看向敌人的瞬间再次翻涌起来。 怀绮嘴巴微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她从未因某人的眼神,看得失了神。 良久,厮杀声走远了,怀绮余光看到影卫们一个不剩得全倒在了血泊中,耳边遂响起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杯清茶,“走吗。” 这一刻,她说不出话来。 她久居仙界,那里有太多或儒雅、或爽朗的男子,他们长相俊美、穿着华贵、修为更是无可比拟。可无论他们怎样好,都沾染了一种庸俗之气,让人觉得污浊。 他不一样。 他像高原雪山上的一颗孤松,茕茕孑立、万古长青,在她命运的必经之路上,默默无声地赐予她庇荫,让她能在长途跋涉的倾颓中,短暂地避一避。 她无意识地点头,走。 “休想!” 予温大喝一声,一团白色光炮迎面而来,攻势之猛来不及躲避。昱霄忙将她揽在身后,架刀挡下。但光炮不散,竟将刀面弯曲。 嘣! 刀面如弦般绷断,弹向空中,失去阻碍的光炮直击昱霄面门。他轻功一跃,踢中光炮,如蹴鞠般,将光炮原路送回。 予温懵了。 这可是他吸了三个月的神使元灵才练出的光炮,就这样被他一脚踢回来了? “你是何人!”予温慌忙躲开被踢回来的光炮,忍不住问道。 光炮落在地面,炸出一团蘑菇云。 无人回应他,此番动作速度之快,快到绷断的刀刃才从空中落下,那二人已经不见了。 * 身边景物嗖嗖后退。 昱霄搂着怀绮,抄近路来到不归林。 这就是他们相遇的树林。他用轻功在林中穿行,速度之快,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了。 怀绮手扶着他的肩,低伏在他怀里,视线平视是他的胸膛。他有力的指节稳稳扣在她腰侧,力道不轻不重,带给她恰如其分的安全感。她抬头看他,青年下颌硬朗,睫毛浓密,注视前方的时候,眼底有浅浅阴影。 她能感觉到他衣衫下结实炙热的身体,她穿着战甲,并不轻,但他抱着她,用轻功跑了这么远,都未有丝毫气喘。 模糊的景物不停从余光中闪过,唯有眼前这个人是静止的,是清晰可见、触手可及的。她的心在狂跳,他们明明素不相识,他却救她于水深火热。她的目光落在他脸颊一片血渍上,良久,竟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它轻轻擦去: “谢谢你啊……” 青年踩着轻功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她指腹清凉,接触即分,如一片花瓣从脸颊蹭过,又慢慢悠悠飘到他心上,融了进去。 他心跳微不可察乱了一拍,垂眸看她。 干净的眼,瞳仁黑亮眼白清澈,映出她的模样。怀绮笑笑,昱霄顿时感到脸颊一热。 他忙抬眸,脚下轻点,重又加速。 “不必。” 平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实际上,他也不该有其他情绪——他提醒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元灵感应罢了。 方才她遇到危险,他明显地感觉到元灵异动。这让他也跟着心慌,他不敢去想如果她死了,他是不是会永远这样下去,或者干脆跟着她一同死去。所以他去救她。而危险之中,他们几次对视,他也会心跳加快,他觉得那是因为危险本身,与她无关──此刻的面热心跳也是一样。 有元灵感应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待到哪日感应没了,他们便再无瓜葛。在此之前,额外的情绪,皆是负担。 树林深处。 昱霄停下脚步,放开怀绮。 怀绮转身面对他,说出自己的疑惑,“能用轻功跑这么久,却丝毫不气喘。内息如此深厚,你到底是何来历,能告诉我吗?” 昱霄黑瞳微沉,低下头,没说话。 他不愿想起那个地方,那个不见天日,永恒飞雪,囚禁他两千年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他那些年是如何度过的。 午后的不归林很安静,只有树叶翕动的细碎声响。怀绮并不知道眼前沉默的青年在想什么,好奇地打量他。 他垂着眸,身体隐隐发抖,拳头从她说话起就一直紧握着,一副挣扎隐忍的模样。 她觉得奇怪,弯下腰,向他凑近。 一张素净的小脸从下面闯入昱霄的视线。怀绮桃花眼一眨一眨,长睫似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充满了对他的疑惑。他的心就像一个鼓满了戾气的气囊,与她目光接触,便立即泄了气,轻飘飘地塌下来。 他闭了闭眼,磕绊地问她,“告诉你,能让我,嗯。留在你身边吗?” 怀绮直起腰,为难地蹙眉。 这是什么条件啊? 她只不过是好奇他的身份,他却想要以身相许?按仙律,男女私通可是死罪! 她断然拒绝,“不能。” 考虑到今日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面,怀绮决定不再追究,好聚好散,又马上道:“啊对,”她去解自己盘起的长发,“感谢公子今日舍命相救,我身上并未携带贵重之物,只有这发绳上的两颗宝珠较为值钱,你且收下,将它当了,应该能换不少钱贝。” 她将发绳递给他。 昱霄目光下移。 这是根黑色细绳,缠绕成一圈一圈,中间串着两颗透明珠子,红豆般大小。 可他并不想要这个。 他想要的,是她。 见他不接,怀绮又将发绳向他伸了伸,“拿着啊。” 他皱眉看她,仍不接。 怀绮无奈,只好将发绳挂在他指节上。 昱霄神色微动。 他正要拒绝,一道银光从二人头顶降落。他眸光一厉,立马将怀绮揽在身后。那银光坠入草丛,化作一个白衣公子,一落地,便板着脸喝道: “怀绮,跟我回去!” 昱霄蹙眉。 这是……? 他依稀能判断出,此人是仙界的,来带她走的。他可以找到她,无论她去到哪里,可她若是回到仙界,他就只能等。 他立即道:“你不能带她走。” 很神奇的,他面对怀绮时说话很磕巴,但面对别人,就能说得很流畅,怀绮甚至听出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此忆这才注意到怀绮身旁有个男子,正护着她。他眯起细长的吊梢眼,目光锐利地游走在二人之间,似乎在打量他们的关系。 怀绮忙绕到昱霄前面,将他向后推,小声道:“你不要多管闲事!” 她又转向此忆,“咱们走吧。” 昱霄不解地看着她,想要抓住她,但怀绮转身很快,他没抓到,只触到冰冷的铠甲边缘。 这一刻,昱霄身体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被人生生抽了筋剥了皮断了骨,嘴也不听使唤了,本能地就要开口: “别。” 别走…… 可他并未说完,此忆冷冷地剜了昱霄一眼,便施法带着怀绮消失了。 昱霄的心脏骤然一紧,体内好像有某种东西,随着她的离开,被一同抽离了。之前的不适感再度袭来,而且还要更甚。他按住胸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他喘不上气,只是觉得格外窒闷和难受。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身体开始颤抖,额头上生出大颗冷汗。他苍白的指尖扶住树干,绝望地望向天空── 他,想去找她。 他,需要她。 可是…… 巨大的压迫感向他袭来,他的意识越来越远,腿脚也逐渐失去知觉,使他站不住了。 他扶着树干,缓缓单膝跪地。 最后眼前一黑…… 一下子倒在地上。 ~ 第4章 天外天 恃强凌弱,趋炎附势。 杳杳云端之上,天外有天,乃为仙界“天外天”。仙气缭绕、香气弥漫,花草树木常青不败。宫殿层层叠叠,金黄色的琉璃瓦、银白色的骨瓷、碧绿的翡翠砖,放眼望去一片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云雾中现出两个人影。 “方才那男的是谁!”此忆扔开怀绮,一双吊梢眼瞪成了圆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凡人在人界私会?知不知道这可是重罪!” 怀绮忙道:“仙少消气,您误会了──” “误会?”此忆愤怒地打断她,“我都亲眼看见了!他护着你,还让你别走!” “不是这样的,仙少听小神解释。” 她将自己下凡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而后道:“这事儿怪小神考虑不周,一时冲动了,还望仙少不要怪罪。” 瞧她态度诚恳,此忆火消了一些。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她。姑娘战甲都没脱,不像是装的,纤瘦的身体套在厚重的铁甲下,显得格外单薄。她马尾蜷曲地垂过肩膀,碎发凌乱地遮掩着额角,模样是有些狼狈的,但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显得自信而真诚。 此忆身为仙少,有太多如花美眷送上门来,但她们大都飞扬跋扈,脾气娇横,显少有这样清冷飒爽的。 他色心荡漾,神色渐渐添了些不怀好意。 怎么以前没发现她这样好看呢? 他语气不自觉柔和了些,“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那男的之前并不认识?” “嗯。” “那他舍命救你?” 怀绮不慌不忙道:“这小神也不明白,仙少若是想知道,可以下凡拷问他一番。” 他散漫审视她,“行吧,信你一回。” “那、仙少又是为何下凡?” “还不是为了你?”此忆语气暧昧,“今日议会之时,听说你身体不适,在宫中休息,便在散会后前去看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再三询问你宫中神使,才知道你去了人界。你说我要是不下凡接你,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确实,谢仙少关心。”怀绮抱拳。 其实神使们若是没有被予温所害,她可以跟着她们回来,用不着他来接的。 谁知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见怀绮恭敬有礼,此忆脸上笑意更浓,语调也放得更低,“谢什么,跟我还这么生分?说了多少遍了,你我之间可以不用敬称……” 他伸手,欲捏她的下巴。 怀绮下意识躲开。 这话他是说了无数遍,她知道。可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她更知道。 她向来不愿与他横生细枝末节。 故而,她颔首行礼,“小神不敢。” 此忆没捏到她,目色一冷,勾唇道:“有何不敢,就当是我命令你。嗯?” 他再次伸手。 怀绮忙后退几步,“恕难从命。” “呵……” 此忆两次皆未得逞,笑容褪去,脸上重新燃起怒意,“怀绮,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下凡也不通报!” “仙少大度量,相较于这等小事,锦绣山庄之事,不是更为重要吗?”怀绮口气毕恭毕敬,“凡人本无灵力,修不得法术,但锦绣山庄庄主凭借石台修炼噬灵术数月,其背后定有冥王撑腰。小神推测,他们二人已经联手,企图对仙界不利!或许冥王挑起这次仙冥大战的目的,便是将小神支开,好吸取小神神使的元灵!” 此忆冷哼一声,“那又怎样?” 怀绮:“仙少,冥王表面发动战争,背地里却做出这种事,其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呵,有就有呗!”此忆不耐烦了,转身便走,脚步飞快,“从小教仪不就告诉我们,‘妖,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本性也’。他没有阴谋才怪了呢!反正仙界实力雄厚,随他们折腾,顺便还能多抓几个妖奴使唤!” 仙冥大战中,仙界俘擒了大量妖怪,却并没有杀他们,将他们关在诛魔监,每日洗髓,试图将他们变成为仙界卖命的怪物。这办法虽好,但怀绮听闻,有不少妖怪从诛魔监逃了出去,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一个洗髓成功的。 “仙少!”怀绮无奈极了,追着他道:“这不是实力强弱的问题!冥王既已和予温联手,恐怕日后不止是仙冥大战,而是三界大战!仙界实力雄厚不假,但尽早阻止冥王阴谋,天下太平,不是更好?” 身为军师,怀绮深知这些年来仙界兵将实力下降的事实。他们过得太过安逸,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身体素质都大幅下降,平定一些小的战乱还好,与冥界对抗,还真不一定能赢。 不然这次仙帝也不会先行撤兵。 何况冥界与人界联手,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凡人虽没有灵力,数量却极为庞大,万一冥王有其他办法加以利用,仙界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呵,”此忆脚步更快,“怀绮,今日仙冥大战才刚结束,你就消停会儿吧!” “是啊,正是因为仙冥大战刚结束,小神深知它残酷无比,才更不允许它再度发生!”怀绮口气坚定道,“不管怎样,小神都要阻止!” 这不仅是为了仙界,更是为了天下。 “就你?”此忆停下来,用天生上挑的眼尾剜了她一眼,显得刻薄极了,“你有灵力吗你就阻止,知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家的就应该安分一点!不好好练女红,天天想什么呢?看兵书也就罢了,起码能帮父神分忧,还这么爱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啊?父神让你当军师那是抬举你!别以为自己就了不起了。你一个废神,把你这条小命搭上都阻止不了!就歇会儿吧昂!”他重新迈开脚步。 怀绮不甘,“仙少!” 废神是她从小到大的外号,她早就因元身弱小灵力低微被嘲讽惯了,眼下也不生气,只执着地追着他,“仙少,小神已经有办法了,小神虽不会法术,但可以智取,仙少若是因此看不起小神,小神就只能再次私自下凡了!” “怀绮!”此忆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滚圆,“你别不知好歹!” 怀绮:“小神不敢!仙少您先听小神说,小神看过,予温练功用的石台并非短时间内能建成的,若是摧毁,冥界计划定会被打乱,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此忆不屑地嗤了一声,“所以呢?摧毁石台不要法术?不要灵力?你有吗?” “这个问题小神想过了,其实炸掉石台不一定非要灵力,人界的炸-药便可解决!” 怀绮应对如流,此忆暂时没了话讲。 怀绮继续道:“仙少,小神相信,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仙冥两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冥王忽然联手人界对仙界不利,恐怕其中另有隐情。小神想炸掉石台,顺便留在人界,找到这个隐情,从根本上化解两界嫌隙。” “等等。”此忆抬手打断,“有个屁的隐情,惹是生非就是妖的本性!” 怀绮:“小神不觉得。就像仙界的神仙并非都是善者,小神认为,妖也并非一定是恶!” 此忆眉梢微扬,目光阴森地盯着她,幽幽问道:“怎么,你见哪个神仙作恶多端了?” 怀绮呼吸微沉,思绪恍然回到多年以前。 面前就有一个。 她都不愿去提那些破事了,她几乎就是感受着“神仙的作恶多端”长大的。 仙界的阴暗,她相信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身为六芒星化形而生,元身弱小,从小就很难习得法术,偏偏在仙界,以修为权贵论英雄,她无父无母,背无靠山,很快沦为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她深深地记得,那时候,此忆带着很多小朋友一起嘲笑她、拽她头发,还把她围在墙边拳打脚踢…… 最严重的一次,她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角落里。那次她哭了整整一夜,在天亮之前捡起被撕碎的衣衫掩住身体跑回了宫里。 每次被欺负,她都会哭喊,说要告诉教仪,可他们却威胁她说这是小孩子间的玩闹,没有恶意,倘若她告诉教仪,便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忍气吞声。直到后来,在又一次欺凌结束后,她忍不了了,带着浑身青紫去找了教仪。 教仪并没有因为他仙少的身份包庇他,反而狠狠批评教育了他们。他们保证下不为例。 她本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却没想到,此忆为了报复,故意摔断了教仪的琉璃法杖嫁祸给她,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她原本以为教仪还会向上次那样保护她、相信她,可是教仪却自愿选择被蒙在鼓里,不去调查真相,将她一顿鞭打。 后来她才知道,教仪因为上次教训此忆,被仙帝责罚,挨了一百下挫骨鞭。 这不同于怀绮挨的鞭子,这是仙帝专门用来责罚仙人的鞭子。前者伤的是皮肉,后者伤的是筋骨。教仪受此磨难,只能装聋作哑。 从此,她明白,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可仙界不让女子习武,连太过粗暴的法术也不让学,更别说她这样元身弱小的废物了。 于是她选择另辟蹊径。 武力方面不行,那就只有从理论方面入手了。她果断地将目标锁定在了兵法上。 也是从那日起,她学会了以前想不敢想的逾课,她放弃了学习根本学不会的法术,选择了天天泡在储慧阁看兵书。储慧阁是仙界唯一的藏书阁,什么书都有。在那里,她可以暂时逃离这个世界,忘掉那些痛苦,可以暂时不用被人欺负,她可以自由地背诵兵法,揣摩战例,她可以一步一步,向另一个世界前进。 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事上,她主动向仙帝请见,提出看法,才渐渐地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她不仅要熟练地掌握那些兵法,还要锻炼自己的口才,克服自己心底的自卑和恐惧,准确地表达自己。 所幸她所收获的,配得上她的努力。 现在,仙帝信任她,因为她灵力低微,不掌兵权,还能替他分忧。兵将巴结她,因为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升官发财。连曾经最过分的此忆,后来都因觊觎她的容貌,不再欺负她,而是有意无意地戏弄她。 照理她是应该开心的,仙界少夫人、仙界未来仙后的位置,谁不想坐?可是每当她想起过去,她对他就只有恨,透彻的恨。 她不想背叛她的过去,不想背叛她自己。 方才说出那种话,怀绮本就是潜台词仙界的恃强凌弱和趋炎附势。听闻此忆的追问,她更是坦然地看着他,很想一字一顿地回答:曾经欺辱过她的每一个—— 包括你。 但她不能。 她不想成为一个轻易被情绪支配的人。 见此忆的表情逐渐露出警告的意味,怀绮蓦地笑笑,自然道:“小神不过是开个玩笑,仙少莫当真嘛!” 此忆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呵,怀绮,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怀绮的笑容也缓缓淡去。 她抿住唇,冷冷地盯着他,此忆绷着脸,愤怒地呼吸。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周围仙雾飘飘,空气湿凉,两人位于仙界偏僻的一隅,谁都不愿让步。 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回到宫中,怀绮没有在此事上过多停留,忙到银河撤掉了对神使值夜的安排。神使们每晚在银河值夜,银河下便是人界,她们定是在值夜之时被予温用噬灵术吸了去。 她绝不会再让此事再次发生。 神使对此并不知情,难免疑惑,怀绮也不隐瞒,将予温吸噬神使元灵之事如实相告,只是在神使问起她是如何从予温手中逃出来的时候,她想到那个人的容颜,不经意间沉默了。 她还记得那个人的胸膛和体温,还有那个人骨节分明的手,和黑夜一般的眼睛。她的心跳微不可察地乱了一拍,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最后她只是牵了牵唇角,道: “这你就别管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此忆冷静下来,将方才之事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番。 其实对他来说,冥界确乃一大心患,只要存在就足以构成威胁。此次仙冥大战,仙界堪堪坚持了三个月,他已经看到了冥界的实力,这将是仙界一统天下的最大阻力。将来帝位既是他的,现在不除,到时也得他亲自动手。 更何况,现在还有人帮他除…… 何乐而不为? 他有些后悔今日拒绝怀绮了。 神使送来晚饭,他也无心享用,思来想去都不愿错失这么一个不劳而获的好机会。最后他又来到怀绮宫中,找到她,道: “回去我想了想,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支持你,我明日就送你去人界!” “真的?”怀绮双眸微眯。 她就知道他会改变主意,他不可能错过任何一件对他有利的事。 她拱手道:“那就谢过仙少了。小神定将把那石台炸成灰烬!”她话音微顿,压低了嗓音,“不过,鉴于此事牵连甚广,尘埃落定之前,还望仙少能替小神保守秘密。” “那是自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顺便提醒你一句,五日后是我祖母的诞辰,到时父神会要求全部神仙出席宴会。” 怀绮听懂他的意思,她需要在前仙后诞辰前办完此事。她沉声道:“小神明白。” 今年是仙帝母亲七千岁大寿,这场寿宴仙帝是一定会办的。 这次仙冥大战仙帝率先撤兵也有这部分的原因,他需要空出几日时间提前准备。怀绮甚至怀疑,冥王就是笃定仙帝会因此不愿恋战,才故意挑了这个时间进攻仙界。 “那你到时怎么回来?”此忆问道。 怀绮:“还要麻烦仙少来接小神了。” 此忆:“行,那你去人界之前务必把你宫中事务安排好,别给我添乱。” “是。” 这也是此次她回来的主要目的,现在值夜已经取消,她可以放心地去人界办事了。 “对了。”怀绮想到什么,道:“今日小神没去议会,仙帝说什么了吗?” 此忆:“没有,父神很信任你。” 怀绮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找仙帝解释一番,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忆:“说起仙冥两界的隐情,今日议会上,月神倒是问过一句,你没来,真是可惜。” “月神?”怀绮眉梢微扬。 印象中,月神城府极深,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偶尔回来也总是闭门不出,很少出现在天庭,对于仙界杂事更是从不过问。 他既然都问起此事,确实有些奇怪。 怀绮压低声音,“仙帝怎么说?” “他说不知道。”此忆回忆起来,“不过万归大神说,好像是因为两千多年前的什么事儿,但慑于父神威严,又不太敢说。” 怀绮脸色微变,“竟有此事?还是两千多年前!仙帝为何不让说?”她皱起眉,思忖着道,“等我从人界回来,我一定彻查此事!” 此忆:“嗯。” 怀绮陷入思量,一时安静下来。 此忆瞧着她,似乎想到什么,勾起唇角,目光带着恶意,“那既然我都这么帮你了,你是不是该回报我点什么?” 怀绮抬眸。 她知道他的意思,懒得与他废话,直言道:“仙少应当知道,仙界禁止私情。” “那又何妨?” 此忆身子向她探近,阴测测道:“仙律本就是我爹定的,管人不管己。” 怀绮目光微凝,死死盯着他。 好一个管人不管己。 这些年来仙界的发展日益走下坡路,与它接近腐朽的统治脱不开干系。 上梁不正下梁歪! “呵呵。”此忆低低一笑,“你连私自下凡的事儿都敢做,还怕这个吗?”他伸手,轻轻捏住怀绮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小脸儿。 她睫毛抖了一下,心生厌恶。 她知道,他对谁都可以这样,光她听说过的,就有七八个了。一想起他用碰过其他女子身体的手碰她的脸,她就感到恶心。 她爱的人,她要能占据他全部生命,绝不是几分之一。 看见怀绮平静眼眸下的不屑与鄙夷,此忆怒火燃起,狠狠扔开她,声音冷沉,“你知道多少女的求着我以身相许吗!”他是真的不明白,那些仙女们上赶着倒贴他,他给个微笑,给个眼神,她们就能心花怒放半天,怎么到了她这,他就只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份! 荣华富贵、无上地位,她不想要吗? “抱歉仙少。”怀绮正过脸来看着他,坚毅的脸庞显得不卑不亢,“小神对您的私生活不感兴趣,小神还有事,先行告退。” 她抱了下拳,便转身离去。 姑娘的长马尾蜷曲着垂在脑后,随着步伐微微摆动,背影虽瘦弱,却很挺拔,每一步都是坚定的。原本在她身上略显笨重的铠甲,此时都像是一件装饰品,衬得她英姿飒爽。 此忆目送她远去,悄悄攥紧了拳头。 这么多年,他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都能马上得到,更不缺女人。 偏偏她不知好歹,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不过不急,他多的是时间和她玩。他倒要看看是她道高一尺,还是他魔高一丈。 ~ 第5章 他 人界。 昱霄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自打他有记忆起,他就是晴雪灵人的徒弟,和晴雪灵人生活在晴雪山的庙堂里。 晴雪山也终年飞雪,小时候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叫“晴雪”,却始终不见雪停呢?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朋友,父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就是脖子上这块玉。晴雪灵人不止一次地训诫他,千万不能把这块玉弄丢,命丢了玉也不能丢。 他以为这是什么传家宝,倍加爱护,从来没摘下过。 晴雪灵人武功高强,便也让他跟着学,十八种武器,都要学。 晴雪山路很难走,少有人来,晴雪灵人不常下山,他也不能下,每日的生活就是习武、习武、习武。 以及偶尔杀死闯入庙堂的野兽。 晴雪灵人修为极高,无需吃饭饮水,他跟着晴雪灵人,没少挨饿。 好在他不是凡人,不会饿死。 他整日的习武,积累起来就是好几年。但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几年时光却是很短暂的。 男孩的身体长得飞快,偶尔晴雪灵人也会带着他下山,去人间的城里买些吃的穿的。他喜欢吃肉,尤其是生的、带着血的肉。但晴雪灵人不让他吃,只让他吃素。 他忘了那是他几岁的时候,总归不是很大,还称不上是“少年”。 他照常早早起来,在院中对着木桩练拳脚,晴雪灵人独自下山,提了一袋包子回来。 包子是肉馅的,他非常喜欢,吃了个精光。 也就是这一日,晴雪灵人坐化了。 他被一个自称丹青菩萨的神明带到了寒霜峰,从此与世隔绝。 那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晴雪山的雪不停。 原来是为了让他早早适应这样的生活。 他保持着每日习武的习惯,只不过由木桩变成了耸立在雪山之巅的石柱。他用冰凌打磨成十八种的武器,任凭雪虐风饕,一日都不曾停歇。 因为太过孤独,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死,也确实为了死付诸过行动,但每次血流尽之后,还是会醒过来。 他觉得他的身体很奇怪,似乎是不死的。 他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偶尔也会找点乐子,在雪地上画个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 晴雪灵人在世时钟爱围棋,他耳濡目染,也会一些。 但是每次棋局不过半,他画的棋盘就会被大雪掩埋,他一把完整的棋都不曾下完。 后来他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时感觉身体某个部位湿热粘腻。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但总归是想要一些他人的肢体接触,想要一些关心和爱。 他对着那个和丹青菩萨长得一样的石像倾吐寂寞,每次倾吐完又觉得很可笑,他指望一个石像回应他什么呢? 于是他不再开口。 再后来他连梦也不做了,那些欲望和寂寞,都不知到了哪里去。 少年的身体长成青年,直到这一日,他被赶下山。 在梦里,他回顾完自己的两千年,原来就是这样短短的一个故事。 下山后,他无处可去,辗转来到不归林,被树干间的潋滟水光吸引,躺在草坡上晒太阳。 情人坡,相思湖。 看到石头上的字,他不甚了了,但这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 阳光落在他身上,异常舒适,曾经,他也像寻常孩童一样生活在阳光下,但自从他来到寒霜峰,他再也没见过太阳。 寒霜峰终年飞雪,终日昏暗,正如他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以前他自我意识不强,不知反抗,时至今日,他终于重回阳光下,他拥有过的,他再也不想失去。 哪怕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昱霄昏迷了一整日,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星月交辉,夜色满萤。 他没有那么难受了,但体内仍有一股痛苦的缺失感,在折磨着他。 他感觉到怀绮的气息在天上,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深邃的夜空,触不可及。 他艰难地爬起来,发觉手上还拿着怀绮给她的发绳,顺手缠在手腕上。 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渍,片刻向巳阳城走去。 白日照夏城,蝉鸣伴翠藤 暖风徐人醉,巳阳一番盛 穿过贴着对联的城门,城中车水马龙、花天锦地,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间逐渐重叠。 上一次他来人间,还是跟着晴雪灵人,两千年过去,他的记忆没有半点褪色,反而更加鲜活。 此时正值夏季夜晚,城中最热闹的时候,人流熙熙攘攘,他一身素白,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像是初入凡尘的仙人,他所经之处,炎热的空气仿佛都一下子冷了好几度。 过路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有成双结对的年轻女子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宝般,互相戳了戳,悄悄议论起来,却又在看到他身上的血渍后,惶恐地避开。 他旁若无人,只走自己的路。 路边墙上贴着几张悬赏令,上面画着他的画像,然而他长相卓越,若非画技高超,画不出他半分真容。一些人看了画像,从他身旁经过,也未曾认出。 那是予温派人来贴的,白日里昱霄带着怀绮逃跑,予温发誓一定要抓住他。 他直视前方,目光未有丝毫移动,便已将那画像收入眼底,不屑地牵了牵唇角。 他走进一家布庄,老板娘笑脸相迎,但一看他身上都是血,立马吓白了脸。 昱霄:“我要衣服。” 老板娘不敢懈怠,立刻拿来几种款式和颜色的套装,哆哆嗦嗦铺开在他面前,“公子喜欢哪一款啊?我店里还能定做,绝对达到公子满意!” 店内其他客人也都被吓跑了。 昱霄没有思考,指向那套黑色劲装。 他喜欢这个颜色。 因为它恰好,与白色相反。 他换了衣服,再次走在街上时,有几个女子前来搭讪。 月光下,黑色布料泛着光泽,竟比白衣更加夺目,如果说白衣的他是出水芙蓉,那此刻的他,就是在暗夜中悄然盛开的昙花,神秘、高贵、不可冒犯。 那些女子对他心花怒放,他只冷冷绕过她们,不曾多看一眼。 一轮上弦月挂在空中,照亮了周围一圈云雾。今日在膺华苑发生的事,他尤为在意,知道怀绮不会放着那座石台不管。 他思量着,如何为她做点什么。 他向城外走去,路过一家包子铺时,老板掀起蒸笼,一团乳白色的蒸气腾升而出,他吆喝道: “包子!新鲜美味的猪肉包子!” 他被吸引,停在老板面前。 包子铺老板是个矮胖的男子,正如包子一般,他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头发被扇子吹得四散飞起,脸颊上仍是有汗滑落。看见昱霄,他顿时换上待客的招牌笑容,热情道:“买包子呀这位公子?” 昱霄点头。 老板:“十铜贝一笼,公子您要几笼呐?” 昱霄没说话,他身上哪有钱? 老板意识到什么,立马收起笑容,吹胡子瞪眼,“没钱你吃什么包子,走走走、快走!我这不赊账。”说着就抬起手,欲轰昱霄。 而下一刻,他反被昱霄掐住脖子,按在黑暗中的墙上。昱霄力道之大,老板后背与墙体碰撞,发出很重的一声闷响,他忍不住痛呼一声。 路上行人看见有人打架,立马围过来,让他们住手。 老板挣扎起来,但昱霄一只手便将他按得死死的,挣扎毫无用处。浓厚的云层在此刻飘走,月光倾洒而下,照亮昱霄的脸庞,他的表情漫不经心。 “没钱,卖还是不卖?”他微微收紧五指,漆黑的眸子映着银白的月光,像一把利刃。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冰雪气息,隔着衣衫,老板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很热,近乎是烫,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高于常人的体温,却无端让他觉得有丝丝凉意渗入血肉,这是恐惧的具象化。他不敢违抗,立刻大喊:“卖卖卖、卖!” 昱霄满意地牵了牵唇角,将他放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了,老板心惊胆战地去给他装包子。 “您、您要几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昱霄走过来,道:“一笼。” 老板立刻给他装上,“别说一笼,就是十笼、一百笼,累死我我也给公子奉上!” 昱霄觉得有些好笑。 老板装好了包子递过来,昱霄冷淡地接过,转身离开。 老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大松了口气,已经满身冷汗。 昱霄攥着纸袋,离开巳阳城。 这一路,他面无表情,行得端正,表面看不出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攥着纸袋的手心沁满了汗水,包子明明不多,却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口憋闷。 晴雪灵人不吃荤,向来也不让他吃。 可是那一日,他早早出了门,回来时,手上就拿着这么一兜包子。那是第一次。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包子递给他的呢? 他很开心地接过包子,对师傅说谢谢,但师傅一言不发,直接回了房,佝偻的背影像片落叶,一踩即碎。 从此,再也没出来。 他知道师傅打坐时不喜人打扰,就乖乖练武,等他出来,可等了好几个日落日升,都不见师傅出来,直到丹青菩萨将他接走,告诉他,师傅圆寂了。那时的他,并不懂“圆寂”是何意思,只知道,从师傅“圆寂”起,他的生命也“寂”了。 那顿饭对他而言,承载了太多。 童年最开心的时刻、师傅无声的告别、一切美好的终结、灰暗人生的开端……太多太多,压在他心头,两千年。 如今,攥在手中。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两千年,他总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过去,可那些记忆,就像被黄沙掩埋的枯骨,风吹一吹,就藏不住了…… 过去都过去了那么久,为何他还会在意? 片刻后,他像在承受煎熬般,陡然停下了脚步,紧紧闭上眼。 什么恶心的过去,都去死吧。 纸袋被他狠狠扔掉,一口未食的包子滚了一地,沾了灰,几条野狗迅速过来分食。 他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 第6章 “还不起。” “你欠我一条命,还得起…… 翌日清晨,一道银光降落不归林,化作三个人形。 此忆将怀绮一推,“到了。” 怀绮毫无防备,向前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宫主您没事吧!” 另外那个女子急忙上前去扶。这是怀绮的神使之一,唤作天市,受此忆之命陪她一同下凡,说是为了她的安全。怀绮才不信,凭她对此忆的了解,对他无利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他派人跟着她,显然是想监视她。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是仙少,她别无办法。 她深呼吸压住怒意,转身行礼,“谢仙少。” “没什么。”此忆语速缓慢,“但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让我送你至此?昨日,你和那男子不就在此——” 说到这,他不说了。怀绮知道他话里有话,解释道:“此乃小神唯一知道的僻静之地,在这现身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这不是借口,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没有必要留恋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此忆眉梢微扬,“是吗?那是我误会你了?” 怀绮没说话,看向别处。 此忆似乎是觉得无趣,冷嗤一声,“走了。” 他化作一道银光消失,怀绮微微蹙眉,举目望去—— 阴沉沉的天空一望无际。 “宫主,我们现在去哪儿啊?”天市挽住怀绮的胳膊往前走,新奇地打量林间景致。 林中虽然有雾,但挡不住花红柳绿,水木清华,这雾反而给这景色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她不禁感叹,“哇,这人界果然比仙界好看得很!” 怀绮将她的手拂下,“行了,我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四日后便是前仙后诞辰,我们还有正事要干。” “是。”天市收起笑容,郑重应道。 两人行了没几步,怀绮忽觉不妙,下意识抬眸,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衣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天市面色一紧,抬手射出一条绸带,“宫主小心!” 怀绮停下来,微微蹙眉。 又是他! 此人正是昱霄。不同的是,今日的他一袭黑衣,更加飒爽俊逸。 天市的绸带就要击中他,而下一瞬,天市一声尖叫,却被昱霄钳制在身前。 怀绮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手臂缠绕着绸带,绸带另一端紧勒着天市的脖颈,她面色涨红,整个身体都被昱霄提起,胡乱地挣扎着。 怀绮忙去阻止,“放手!” 昱霄抬眸。 他的眼中本生着杀气,这一刻杀气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神赤-裸裸,就像是某个野兽捕猎时突然被一块现成的肉吸引到了,那种直白的、不加丝毫掩饰的目光。 片刻他松开手,天市如一个物件般掉在地上,连连咳嗽。 “她不行。”昱霄长腿一迈,跨过天市,向怀绮走来,“我保护你。” 他停在她面前,一身纯黑,与他的冷酷之气相得益彰,宛如从地狱而来的魔神。 然后他目光移向地上的天市,咬字清晰,“滚。” 怀绮虽不知他为何执着于她,但若能将天市赶走,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上前扶起天市,道:“你先回去吧。” 天市狐疑地看着她。 怀绮对她耳语道:“你回去别告诉仙少,也别乱说话,仙少那边我来应对。” 天市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毕竟是怀绮的人,虽然受此忆命令,但终究还是更听主子的。 她挥动双手念了个诀,离去了。 碍事的走了,昱霄脸色柔和下来,一身戾气仿佛也弱了几分。他看向怀绮,黑瞳逐渐蓄满欲-望。 八个时辰。 整整八个时辰,她都不在身边。 他忍受了八个时辰从灵魂到肉-体的折磨。 猛兽在水灵玉中异动,此时此刻,光看着她,他已无法满足,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这不是心动,也不是思念,而是来自于他元灵的,最原始的本能。就像磁石遇到铁,他想要吸上去,以填补体内痛苦的缺失感。 “来,咱聊聊。”怀绮拽住他的袖管,边走边道,“你赖着我,是不是嫌我给的太少?你放心,你舍命相救,我不会亏待你的。想要什么你说,我一会儿就买给你。”为了买炸-药,怀绮身上带了很多钱贝。 昱霄看着她拽着他的手,心微微颤抖。 那股被唤醒的炙热感觉,又在他体内烧了起来,他的元灵闪动,他的身体…… 渴望着她。 见他没回应,怀绮看向他,“喂,问你话呢。想要什么你说,我必定——” 忽然,她头顶一黑。 “满足你”三个字未说出口,她突然被昱霄一下子拥入怀中,他像是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浮木,紧紧抱住她,大口呼吸。 “你干什么!” 怀绮双手胡乱地按在他胸膛,想推开他,但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推不动。 她反而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 好快。 让她有些意外,为何这么快呀? 她推不动他,瞧他也没做别的,便将手上的力度渐渐卸了,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由他抱着。奇怪的是,他人冷得像块冰,体温却热得像团火。被他抱着,十分难耐。 与此同时,昱霄却舒服地闭上眼,感受着她的气息,和她指尖伏在胸口的清凉。那是他心脏的位置,是他全身沸腾血液的起点,一热一凉,相互抵消,让他欲罢不能。 过了会儿,怀绮再次推他,“放手!” 可猛兽并不满足,它持续挣扎着,昱霄不仅不想放开她,甚至还想做些更过分的事情。他想咬住她的唇,从她口中汲取气息,他想蜕掉她的衣衫,与她紧密结合。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只是他仅存的一丁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片刻过去,见他还没有松手的打算,怀绮忍无可忍,大幅度地挣扎起来。 他终于缩减了力度。 怀绮猛地将他推开,没好气道:“差不多行了,你还想抱多久?” 昱霄稍稍后退了两步,黑瞳里欲-望散去,重归平静。 可他还是想触碰她。 那头猛兽挣扎不止,渴望与她接触。即使不能,离她近一点也好。 看着他过于平静的脸,怀绮有些不耐烦,“到底怎样,你才能放过我?” 昱霄不说话,黑瞳映着她的身影。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没有办法。他的元灵与她有感应,他的体内存留她的气息。这让他必须和她在一起,否则他会很痛苦。他克制着不做出过分的事情,已是最大的极限了。 怀绮瞧他没反应,又道:“听不懂什么意思吗,回报我给,你别赖着我了。” 他黑瞳微沉,“你,讨厌我?” 怀绮不假思索道:“不是,这和讨不讨厌没有关系。” 昱霄眼中生出几分探究,似乎不明白她的话。 怀绮无奈地解释,“咱俩一神一人,偶然相遇,本就不该有太多交集。你好心救了我,我不想欠你的。” 昱霄:“可你已经欠了。” 他语调平直,上前一步。他们一下子站得很近。怀绮的心跳随之漏了一拍,下意识后退一步,怔怔看着他。他平静的眼眸映着她慌乱的脸,他面无表情,尤为慑人。 “你欠我一条命。”青年沉声说着,又缓缓向她靠近一步,与她近距离四目相对。她几乎立刻就屏住了呼吸,急剧加快的心跳和轻微的窒息感让她有些晕乎乎的。 “还得起吗,嗯?”青年尾音上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还不起。 怀绮心中叫苦。她身体僵硬,完全动弹不得,只得微微后仰,试图离他远点。他却在同时倾身,向她凑近,声音缓慢低沉,却莫名震撼人心,“还不起,就交给我来保管。” 清风吹开晨雾,送来一阵清凉。怀绮的世界一瞬安静,只有树叶飒飒作响,心脏砰砰狂跳。 青年说完这话,便自行退了回去,脸庞稍柔,“炸-药在六安城,路很远,我带你去。” 他怎知她要找炸-药? 怀绮迟钝地眨了下眼,不敢发问。 其实想想便知了,她不会法术,要破坏予温的石台,只能用炸-药炸。但是炸-药在人界是禁品,只有六安城才有,因此,他连夜探清了通往六安城的每条路,打听出了获取炸-药的渠道,提前预定好了炸-药。 这一切,他都为她办妥了,但他不会说。 昱霄看到怀绮眼中流露的疑惑,无意识地弯了下唇,转身吹了个口哨。 一匹红鬃马从远处奔来,停在他身边。昱霄拿起缰绳递给她,“上马吧。” 怀绮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害羞让她脸都红了。“谢、谢谢……”她腼腆地低下头,轻轻接过缰绳,踩住脚蹬子,翻了上去。 昱霄抬眸,“我坐前面还是后面?” 怀绮迅速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后、后面吧……抓着缰绳比较有安全感……” 她坐后面的话,难道要抓着他? 马背上的姑娘很高,被阳光笼罩着,身上树影斑驳。昱霄很少仰视别人,这样看着她,心中莫名升出几分不敢亵渎的神圣之感。 昱霄垂眸,不再看她。 他上马后,怀绮霎时感觉到背后传来他身上的热量,她忙往前挪了挪,腰板挺得笔直。 昱霄看到她的小动作,面无表情地伸手,拽了下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飞奔起来。 风呼啸而过。 怀绮迎着风,非常舒服,顿时忘了方才的害羞与拘谨,笑着感叹,“好爽啊!” 她开心极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长发向后扬起,在昱霄面前飞舞。他没有刻意凑近她,只是不大的马背上,没有更多距离让他躲避。 他隐忍着别过头,尽量远离她。但她长发飘飘,无孔不入。片刻后,他心里烦躁,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恨不得将它剪了。 这时,怀绮回眸,似有所觉。 他心一紧,忙又松开。 视线重新铺满她的长发,透过发丝间隙,他看到她眉眼带笑,弯成四道小桥。“呀!对不起,忘了这事儿了。”怀绮笑着将长发拢到身前抓好,“下次我再忘,你可以提醒我。” 青年不语,黑瞳映着她的笑颜,看不出情绪。良久,他微微侧头,移开了视线。 怀绮自以为她的道歉还算真诚,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种回应,羞赧极了。 难道她说错话了? 她忙转回去,再也不敢回头了。可她又怕他还在生气,忍不住偷看他。 昱霄目视前方,放松地坐着,便见她小心翼翼地扭头,黑溜溜的眼珠瞧了过来。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待她不看他了,他的目光重回她身上。 风很大,路很长,她的长发偶尔还是会飞过来,蹭过他的脸,再飞快被她拢到身前。 昱霄看着,无意识地柔和了目光。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怒意是何时散的。 这一日,他记住了一件事──她的头发柔软、冰凉,带着花香。 ~ 第7章 冲动 握住了她的手。 六安城。 马儿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一条狭窄的楼梯前。昱霄翻身下马,拴好缰绳,登上台阶。 怀绮忙跟上他。 这人不会还在生气吧? 他背影挺拔,步伐矫健,看不出喜怒。怀绮边走边端详他,内心实在难安。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打开话匣,只好一路沉默。 二人前后上了楼,穿过拱门,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废弃的老巷子。这里空无一人,房屋全被封禁,门窗用木板钉住,十分破败。风吹过,还能听见吱嘎吱嘎的声响。 六安城整座城都很繁荣,唯独这里荒凉不堪,怀绮觉得奇怪。但她并不害怕,只道是机会来了,伸出手轻轻揪住昱霄的袖口。 他下意识皱眉,转过身看着她,“怎么了?” “害怕……”她低着头,声音小极了。 昱霄看了眼周围,并未发现可怕之物。反而是袖口轻微的拉扯感像一颗小草挠着他的心,让那囚禁千年的猛兽突然躁动起来。 他握住拳头,加快脚步。 怀绮紧跟上他。 他走得飞快,身体紧绷着,仿佛很排斥她的触碰。怀绮不禁有些疑惑——被他讨厌了? 她不知道,她的手随着步伐左右摆动,使他袖口的拉扯感更重了,也使那头猛兽更加狂躁。 他皱眉,又慢下来,心里有些崩溃。 他可以克制自己触碰她,可他抵抗不了她的触碰。甩开,更是做不到。 他闭了闭眼,有这么一瞬,他想将她推到墙边,掠夺她的气息,做尽下-流之事。可回眸看去,姑娘眼神干净,迈着脚丫,像个小孩般跟在他身后,她丝毫不知自己所依赖的青年对她存有怎样的心思,似乎还很信任他。 真是个傻姑娘,明明最可怕的,就在她面前。 他咬牙,告诉自己不能侵犯她,可那猛兽并不会管这么多,依然肆意冲撞着他的灵魂,主导着他的身体,叫他恨不得在这样极端的矛盾中死去。 他根本控制不住。 但存留的理智限制着他,他念头一动,终究…… 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嗳……”怀绮意外极了。 青年的手很大,将她的完全包裹,怀绮还能触到他手掌上的茧,那是多年习武的痕迹。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汗,怀绮虽然没有过感情经历,但她看过不少情爱话本,讲的就是男女之间的香艳故事,里面都说男人牵女人的手,就代表对女人有意思。 她脸微微发热,没有挣开。 这是昱霄第一次牵女人的手,带给他的感觉不是别的,而是小,那种一只手就能完全包住的小,仿佛握住她的手,就握住了全世界。他的心里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情绪。 他又将她的手紧了紧,女人的手,纤细、柔软,触感有些凉。那只猛兽很快平静了些,温顺地卧了下去。他心里放松很多,继而怕她挣开,不敢回头看,只顾大步往前走。 二人来到一扇小木门前,昱霄推开木门,明明是白天,里面却是漆黑一片。 怀绮拉了他一下,“这是……?” “进去就知道了。” 昱霄带她走进,屋内十分狭小,但行了几步,马上就是一个拐弯,顺着木梯直向下走,吵嚷声愈发响亮,再拐过个弯,视线豁然开朗,远处灯火通明,繁荣似集市。 “这些个姿色不错,定能卖个好价钱!” “快点!快点!没吃饭呐!” 有人赶着一队妇女从后门进来,妇女们衣冠不整,头发凌乱,低低地啜泣着,还有几个赤膊壮汉抬着成箱的金银珠宝和古董珍奇跟在其后,驱赶着她们拐进另一条走廊。屋内的男男女女,抽烟喝酒,打情骂俏。目光所及,尽是暴戾。怀绮意识到这是个不干净的地方,心中难免抵触,但握着他的手,她脚步未有丝毫迟疑,坚定地跟着他。 最靠外的厢房门开着,里面有一桌人正在打麻将,天哥叼着一个烟管,坐在正对房门的位置上,他是这里的头儿。 看到昱霄拉着怀绮走来,他吐了口烟,笑道: “哟,这次带了个妞儿过来?” 他们认识?怀绮略有诧异,跟着昱霄进了房间。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昱霄拿出个棕红色的木盒放在桌上,“夜明珠。”他道。 这是何意?怀绮皱眉。 “还真让你给偷来了,可以呀!”天哥靠在椅背上,使了个眼色,将桌上另外三人打发走了。身后的娇娘立即关上房门,拿过木盒,打开一看,笑着递给天哥。 天哥瞅了一眼,忍不住咧开嘴笑道:“那,人杀了吗?” 杀人?怀绮猛地看向昱霄,却听他“嗯”了一声,简短道:“炸-药。” 这人为了炸-药竟然?…… “哈哈哈!”天哥开怀大笑,撑在桌上,探过身子调侃,“干得漂亮,要么你跟我混吧?人才,别埋没了!” 昱霄眸色一沉,重复道:“炸-药。”他说得不重,语气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天哥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在外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这样给他说过话。他靠在椅背上,悠闲地嘬了口烟:“炸-药这玩意儿可是禁品,我也不敢卖呐。” “你耍我?”昱霄声音低得可怕。 怀绮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里的杀气,想起他看天市时的眼神就是这样,生怕他惹出事端,忙抱住他的胳膊。 他看向她。 她目光坚定,摇了摇头。 见状,天哥不怀好意地笑了,食指弹了弹烟,抖落一片烟灰,“不就是炸-药吗,既然你这么想要,我看这妞儿不错,要不然,你把她送给我,我就告诉你炸-药在哪儿。” ~ 第8章 反差 专属于她的温柔。 天哥笑容得意,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昱霄眸光微凝,手指动了动,发出细小的骨骼交错声,谁也没听见。 好一个条件,稳赚不亏。 不愧是商人。 先是骗他偷东西杀人,现在主意打到了姑娘身上……以为他还会傻呵呵地答应吗? 他知道,人界有“以物换物”的规矩,从买包子那时起便知道了。所以他遵守规矩,老老实实给人办事,只为取得自己想要的。 可…… 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好像他遵守了,依然得不到他想要的,甚至还有更过分的条件等着他。 那他何必遵守?显得像个蠢货。 况且、 况且条件是她。 那些与她相处的零碎画面从他记忆中一闪而过——她指腹轻蹭他的脸颊,她坐在马背上偷看他,她揪住他的袖口说害怕……现在她的手还握在他手中,柔得仿佛一用力便能折断。 保护她都不够,怎会抛弃她? 两千年来,他拥有的本就不多,所珍视的又接连失去。好不容易有个人,不怕他、信任他、主动靠近他,他恨不得抓紧了再也不放开,怎还会拱手相让? 不可能。 一切的权衡与计较只发生在一瞬间。 上一秒,昱霄眸光微凝,下一秒,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很好,我送——”他话音稍顿,双眸一暗,周身寒意骤增, “你去死。” 咚! 谁也未看清发生了什么,谁也未反应过来怎么了,只闻一声巨响,一只飞刀扎进墙壁。天哥笑容凝固,脸上生出些惊恐,却来不及有更多反应,便仰倒在椅子上,死了。 他胸前赫然一个血洞。 原是那飞刀穿透天哥的胸膛,扎在墙上。 怀绮脸色霎时白了,出乎意料地看着昱霄,娇娘更是全身发抖,张开嘴就欲尖叫。而她还未叫出声,昱霄身影一闪,如风过境,直接过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怼在墙上,力道之大,震得墙灰纷纷坠落。 习武两千年,他的身手绝非常人能想象,捏碎她的喉咙,宛如折断一根筷子。 “说,炸-药,在哪。” 娇娘颤抖的瞳眸映出青年硬朗的脸,他声线低沉,说着威胁的话,表情却平静得可怕。娇娘脸当即变得通红,双手攀上昱霄的手臂,奋力挣扎。青年小臂肌肉鼓起,十分坚硬,安静的厢房中,他像一个索命的魔鬼。娇娘难以挣脱,大口呼吸,艰难道:“我说、我说……你、你别杀我!别杀我……” 他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那个、碧、碧晴园。”她用力喘息,眼泪潸然而下,“从这出去,往西、往西一公里。我句句实言,大哥、大哥别杀我……” 昱霄听见了,反而收紧五指。 他掌中霎时穿来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娇娘脸色变紫,眼珠外凸,口中溢出鲜血。血液淌过他的手,一滴滴坠在地上。娇娘身体抽了抽,遂断了气,舌头和脑袋歪向一边。 昱霄松手,尸体倒下。他垂眸看着,黑瞳没有一丝波动。 他们凡人向来不遵守约定,他何必遵守? “昱霄……” 这时,他听见怀绮唤他。 方才他杀意上头,竟忘了她的存在。闻声他神色微变,忙反身去看,只见姑娘白着脸,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他顿时泄了一身戾气,将沾了血的右手背到身后,胡乱抹了抹,向她弯弯唇,笑了笑。 他很少笑,以至于根本不会笑。他不知道自己笑成了什么样,他只是不想??吓到她。 “好了,没事了。”昱霄声音无意识地软了几分,向她走去,“没人能打你的主意。” 怀绮呆呆地看着他,她知道他身手好,可她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狠辣的一面。在他杀人的同时,她无数次回想起锦绣山庄那一战,还有他看天市的眼神…… 那么的,可怕。 或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她,才变得如此温柔。 可……为何是她呢? 她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她只不过是个没有灵力、不会武功的“废神”。她值得吗?她又能吸引他多久呢?万一她不再吸引他了,他也会将她杀了吗?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怀绮没有时间多想,放了上去。 他握住。 这双手危险,却有种值得托付的力量。就像在跌下悬崖时抓住的一根荆棘,怀绮知道它有刺,可若松手,就是万劫不复。 怀绮由他牵着往外走,回首看去。 两具尸体,模样悚人,死不瞑目──娇娘倒在血泊中,舌头耷拉着,眼睛快瞪出来,天哥靠在椅背上,胸膛血洞已开始发黑,远远看去,仿似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庄内其他人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在玩乐…… 怀绮抿抿唇,小心地问昱霄,“方才那夜明珠是谁的,他们又让你杀了谁?” “你不用知道。” 他不会告诉怀绮,他昨晚来到六安城,一路打听,找到这里,又和天哥达成交易——盗取西域一富商的夜明珠,并屠杀他全家数条人命,以此换取炸-药……可惜的是,他办到了,还是没能得到炸-药,手上人命又多了两条。 早知如此,昨晚就该这样。 他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和寒霜峰“修行”的两千年,不仅没让他清心寡欲,反而让他野蛮生长、暴戾恣睢。 “怎么了?” 怀绮感觉到昱霄的不对劲,快走几步凑到他面前。 他看到她满是忧虑的双眸,充斥着暴力与对抗的心骤然柔下去,又缓缓松开拳头: “没事。”他道。 这时,有人推着货物经过,昱霄忙将她拉进怀中。她诧异回首,那人正推着货物从她方才的位置经过──不过距离尚远,还不至于撞上她,也不至于他…… 如此紧张。 手伏在他胸膛上,她感到自己被珍视着。 昱霄紧盯着那推拉车走远,才看向她,瞳眸清澈明朗,“你无需知道太多,你只需知道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不惜代价。”这双眼,被她的倒影填得满满的。 怀绮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 她活到现在,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偏爱,她大都是在别人的嘲笑和轻视中度过,连朋友都没有一个。而他的话太重,重到她承受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很低,“谢谢,心意我领了,但我没什么事要你做。” “杀了予温,替你报仇。如何?” 他说得随意极了,仿佛是在问“今天吃什么”这样的小事情,怀绮愣了一下,忙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会亲手杀了他。”这是她和予温的恩怨,不能连累他。 他一默,“好。” 同时,他也领会到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就是在这之前,予温都不能死…… “话说——”怀绮皱起眉,有些困惑,“你到底是何来历,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不重要。” 他的答案太过敷衍,怀绮不禁有些失望。在她看来,他只是不想告诉她罢了。 可是,为什么呢? 其实她也有那么一瞬,怀疑他是冥界派来的。可每当被他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便觉得,如果这都是装的,世上就没有真实的东西了。更何况,倘若他真是冥界的,反而应该编出个身份打消她的顾虑才对—— 说“不重要”实属蠢。 昱霄看出她的疑虑,表面未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冷冷地想,他活了两千年,定然不是凡人,又天生喜欢吃生的、带血的肉…… 或许,他真和冥界有关系呢? * 两人来到碧晴园。 大门紧闭,昱霄敲了敲,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开锁声,打开一条缝,一双细长的眼睛瞧了出来,“谁呀?” 女子的声音。 看到昱霄,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后不耐烦道:“找园主吗,他不在。” 语毕就欲关门。 昱霄抬手扶住门框。 门猛地一卡,关不上了。女子不管他,用力拉了拉,他扶门的动作很轻松,可门仍是纹丝不动。她眉目间更添烦躁,“还有何事?” “他何时回来?”昱霄问。 “我哪知道。” 昱霄语调陡然变冷,“不知道是吧?” 他的脸色已在这一来二去间阴沉下去,怀绮怕他不善,忙上前拿开他扶门的手,对女子笑笑,“打扰了打扰了,多谢。”她向女子点了下头,带着昱霄逃似的离开了,“无碍无碍,明日再来看看吧。” “明日?”昱霄停下来,黑瞳凝视着她,“明日还不在呢?” “那后日。” “后日还不在呢?”他加重语气,“万一她撒谎呢?”被骗过一次后,再没有谎言,能在他面前潜行匿迹。 怀绮默然,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但至少,一天两天的,她还等得起。 她笑道:“无碍,就算她撒谎,回去了也会禀报园主,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先走,剩下的明日再说。” 昱霄没说话,算是默认。 实际上他也不得不默认,每当他生出些违背她意志的想法,他就能感觉到元灵异动,让他很难继续下去。 他只好顺从。 怀绮放了心,带着他往马儿的方向走,殊不知,他回过头,看向那紧锁的大门,微微眯起了眼—— 他厌恶谎言。 * 两人上马,驰骋在羊肠小路。 碧晴园的位置较为偏僻,路上没什么人,只有野花开得烂漫。 “我们去哪。”昱霄问道。 怀绮想了想,“既然明日还要来,今晚便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下,省事。” “好。” 过了一会儿,昱霄又道:“晚上——”他停了停,语气多了些试探,“外面转转吗。” 这是何意? 约会? 怀绮愣了一下,顿时感到血液上涌,脸颊热了起来,竟有些如坐针毡之感。她蛮想答应的,但又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矜持? 如果他再强硬点就好了。 她一时没有回应,坐在后面的昱霄却已有了判断,看着她僵直的腰板,他眸中多了几分笑意,直接道:“我们先去客栈挑房间,然后再出来转。” 怀绮抿唇,心里有些微妙的惊喜。 他似乎感觉得到她的想法,好像,她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能感觉得到。 马儿在他的驱使下拐弯,怀绮初来乍到,并不认路,但她信任昱霄,也没有多问,故而并不知道,昱霄故意绕开离碧晴园最近的客栈,来到靠东边的一家。他昨晚探路时摸清了六安城每个角落,他记得这家客栈位于地下集市和碧晴园的正中间,离两边都是最近的…… 他静静注视她的背影,内心柔软地想,她干干净净,有些事,自然不能让她知晓。 ~ 第9章 夏夜 他们的夏天 二人定好房间,便闲了下来,怀绮初来人界,不想错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叫上昱霄到城中转转。 天将黑,灯火初明,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有了之前拉手的体验,怀绮这次主动拉着他,一面儿走,一面儿打量周围景色。 风清月白,夜色柔美。 很舒服的夜晚,她脚步也不禁轻快了些。 昱霄对这些东西是不敢兴趣的,尽管他在寒霜峰禁足两千年,向往人间的自由,可这些景致摆在面前,他也提不起兴趣。若非元灵感应他不能离开她太远,他压根就不会出来。 他走得很慢,被怀绮牵着,怀绮看风景,他就看着她。 并非是故意去看她的,而是她的气息在吸引着他,他的目光本能地就落在了她身上。 怀绮感觉到身后炙热的目光,回过头来,四目相接,他也没有移开目光。 他看着她,直白,纯粹。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她下意识笑起来。 昱霄愣了一下,似乎才发觉自己已经看了她很久,偏头将视线移开。 青年的侧脸很立体,下颌线清晰流畅,怀绮笑了笑,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昱霄扭过头继续看她。 路过一个路边摊时,他眼风注意到什么,停下脚步。 怀绮不知道他已经停下了,步履如常地往前走,结果被他的定力一下子扯回来,差点儿撞在他身上。 看见他笔直地看着某处,她眉头微蹙,“怎么了?” 他没回答。 怀绮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那摊子,并未发现特别之处,“看什么呢?” 昱霄拉着她走近摊子,拿起一把刀。 怀绮跟上去,这把刀很小,准确的说,只能算作匕首,他拔下刀鞘,在手里握了握。刀刃锋利,刀尖尖锐,最重要的是,它轻便,可以随身携带,刀鞘和刀面上刻有花纹,很好看。 它很适合她。 他看向怀绮,“送你。” 怀绮很是意外,“为何送我这个?” 昱霄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送她东西的想法,他只是觉得,这把刀,很适合她。但这样的理由难以启齿。 他想了想,道:“防身。” 摊子老板是个女的,一脸脂粉,打扮得花枝招展,仿似青楼里的妓-女,正摇着扇子和几位男子说笑。怀绮笑着拉着他走,“不必了,我不会武功,不太用得上。” 昱霄岿然不动,道:“无妨,随身带着,说不定哪日就用上了。” 他转头便喊老板结钱。 昨日他偷夜明珠的时候,顺便偷了不少钱贝,在她面前,他要老老实实结钱,做个“好人”。 昱霄生得俊朗,身量又高,一袭黑衣,气质出挑,只是站着,就足以吸引目光。那老板娘闻声看来,顿时两眼放光,也不管那几位男子了,忙快步走来,“哎呦!这位公子看着好眼生,是哪个府上的啊?”老板娘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气,用扇子挡着半张脸,笑容谄媚极了,“这把刀不要钱,送给公子好不好?” 怀绮双眸微眯。 说的什么话?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邪火,昱霄还未作出反应,她就先敛了笑容,站到昱霄前面,单手翻了个腕,抵在腰间,毫不客气道: “阎王府上的!怎么,想去坐坐吗?” 昱霄原本没有反应,准备丢下钱贝走人。然而怀绮接话,他垂眸,她说这话的同时,手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力度大得惊人。 他有片刻怔然。 “哟~”老板娘一只手摇着扇子,一只手调整披肩,露出大片雪白的肩颈,“我是跟这位公子说话,又不是跟你说话,你急什么?难不成,你是他娘子?” 听闻“娘子”二字,昱霄陡然抬眸。 他虽不懂儿女情长,但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怀绮身上,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好奇。 她,会怎么说? 他心里冷冷地想,女子的名节那么重要,她一定会否认吧,否认才是人之常情。 可他明明想得很开,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细微期待…… 他也想有个娘子,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像他这个年龄的男子,如若不是囿于寒霜峰两千年,早就该情窦初开了。 而他的整个少年时期,对女子开始产生朦胧好感的时候,没有女子让他接触,他的情窦也就无法开启。后来他常常在深夜醒来,发现下面是湿的,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他做了什么梦,但他毫无印象。 千年的封禁,让他的需求远大于常人,无论是情感上,还是身体上。他意识不到。 表现出来便是像此刻这样。 他一边不屑于她的回应,一边却又在心里渴望能被她承认,哪怕是假的。 与此同时,怀绮语塞了一瞬,当即接口,“对啊!我还没死呢!我们家有钱,买得起,用不着你送!”她抢过昱霄手中准备好的大额钱贝摔在摊子上,拉着他离去。 昱霄看着她,微微出神。 她方才说“对”,他没有听错吧? 呵,真傻,为何要让他尝到甜头呢?他一旦拥有,就不想失去了啊。他黑瞳渐沉,深深地凝视她。 若能占有她就好了。真的让她成为他的妻,将她套牢在身边,一辈子,只对他好。 真卑鄙,他这种人,一无所有,本就活着黑暗中,还要将她从阳光下拉进来。 算了,还是算了。不耽误她了。 她不知他的来历,不知他的身份,不知他的卑鄙,为了他与别人吵架,委屈自己做他一秒钟的娘子,已经足够了。她都不了解他,甚至不知道,他每每看着她,脑子里就会无端生出无数下-流的想法……就像此时此刻,她紧握他的手,叫他好想拥她入怀,用尽全力抱着。 可他知道,他不配。 这些渴望亲近的想法,无非是元灵感应带给他的错觉罢了,他带着目的接近她,已经很过分了,不该再对她有其他欲-望。她是个好姑娘,值得很好的人,那个人可以给她情给她爱,可以给她未来,她的怀抱也应该留给那个人,而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他配不上她,总要配得上那声“对”。 他应该像他最初计划的那样,不对她产生额外的情绪,不亲近她,不伤害她,待到感应没了,就毫不留恋地离开她。而她,继续活在阳光下,过本该过的生活。 这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怀绮小脸通红,飞快地往前走着,不敢回头看昱霄。那老板娘说的在理,她又不是昱霄的娘子,昱霄还没说话呢,她怎管的那么多?真是太冲动了,太不理智了,她现在想来,简直后悔死了,无地自容。她全然不知,身后的青年对她的背影,倾注了多少深沉的情绪。 待到走远了些,怀绮仍感觉整张脸热热的,怕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走吧? 好不容易偷得一晚闲,岂能这样浪费了?就算今晚不面对他,明日还得面对他啊。怀绮犹豫了片刻,终究停下来,松开昱霄,低着头转过身,声音细如蚊呐,“对不起啊……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冒犯了你,你别介意……” 冒犯?怎么会。 这种事儿,占便宜的永远是他啊。 昱霄黑瞳映满她的身影,瞳中有细碎的温柔,和着月色与烛火,仿佛有似海深情。 他没回应,只是伸手,“给。” 那把刀闯入视线。怀绮迅速看了他一眼,正好与他四目相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眸竟不似之前般沉静,映着周围跳动的火光,显得极为热忱。她不敢再看第二眼,想着不管是不是错觉,可以肯定的是,那双眼没有丝毫怒意。她心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松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缓缓伸出手去,“那就——谢谢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刀,没有碰到他的手,然后一脸羞红地转身,继续向前走。 仙界虽不许谈情说爱,但她空闲时间看了不少情爱话本。里面的男子就是通过送礼物,向心爱之人示好的。如此说来,他送她刀,是不是也意味着…… 喜欢她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忽然之间,她就想通了他赖上她的原因。她忙将头埋得更深,觉得如果是他的话…… 倒也蛮好。 * “皮影戏咯,皮影戏咯!” 两人走了一段路,听见吆喝,循声看去,原来他们已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戏院门口,老板正在这揽客。见二人路过,老板殷勤地问道:“哟,这对儿璧人看皮影戏吗?有优惠哦!” 怀绮接口,“演的哪一出啊?” “七夕将近,当然是鹊桥会那一出咯!”老板更加殷勤,“好多空位呢,进去看看?” 怀绮有些心动。 昱霄轻轻推了她后背一把,“去吧。”他给了旁边侍者一个眼神,侍者立即伸手引她进门,“客官请进。” 怀绮开心极了,回首看昱霄,指着门用口型说“那我进去啦”,就蹦蹦跳跳地跟着侍者进了戏院。 昱霄温柔地注视她的背影,对老板道: “我要包场。” 戏院内没点烛火,光线昏暗,只有戏台上的幕布亮着光。且人并不少,视野最好的位置在第三排正中间,已经有人了。怀绮一面跟着侍者,一面向前张望,好位置都被占了。 她有些失望,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到了倒数第四排靠边的位置。但毕竟是初次看皮影戏,她的期待大过了失望,还是蛮开心的,她向侍者道了谢,安静地等昱霄过来。 等待过程中,她看见有侍者匆匆去到三排正中间,与那个位置上的人说了几句,然后将那人带出了戏院。她心生疑惑,什么情况?这时,一位侍者停在她旁边,声音微颤: “这、这位客官,请随我来……” “怎么了?”她下意识问道。 她不会也要被轰出去吧? 侍者礼貌地笑笑,“给您换个座位……” 然后怀绮就坐到了第三排正中间,那个最好的位置。此时,昱霄也过来了,手上拿了一盘云片糕。侍者转身要走,正好与昱霄打了个照面,昱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登时低头哈腰,飞快地绕过他,跑了,仿佛极为畏惧。 昱霄坐下,将云片糕递给她。 怀绮接过来,环顾四周,发现戏院内的其他人都被陆续带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她惊讶地看向昱霄,“你包场了?” 淡淡的一声:“嗯。” 啊这…… “你真有钱……”怀绮端着云片糕,禁不住感叹。 昱霄垂下眼帘,长睫盖住黯淡的黑瞳。 其实他的钱并不够,只是凡人都很惜命罢了。老板惜命,侍者惜命,所有人,都惜命。 所以没有人会拒绝他。 怀绮拿起一片云片糕尝了一口,将盘子伸给他,“好好吃欸!你也尝尝。” 昱霄抬眸,笑了笑,“不了,你吃吧。” 本就是给她买的。 “那好吧。”怀绮双眸弯弯,笑意盈盈,“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 姑娘信任他,满足地吃着他买来的糕点,没有丝毫防备。昱霄看着,心里阴暗地想,倘若他在里面下点儿药,她也浑然不觉吧。 他隐忍地闭上眼。 只是方才那样短距离、短时间的分离,他的元灵便异动不止,那头猛兽挣扎起来,冲撞着囚笼。水灵玉在他领口下闪烁,他脑中充满了肮脏的欲-念,没有人知道。如若不是他还有理智,她现在已经成为猛兽身下的猎物了。 他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握紧拳头,暗自祈祷她不要触碰他,否则他真的拦不住那头猛兽。 “还没开始,你就困啦?” 怀绮的气息忽然靠近他,他猛地睁开眼,她探着身子,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他。他们距离很近,他都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感觉到她轻柔的呼吸。这瞬,他向来平缓的心跳顿了半拍。胸口的变化让他排斥极了,他忙又合目,别开了头,“离我远点。” 这么一句不耐烦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味。他声音闷闷的,反而显得极为克制和挣扎。 怀绮皱眉,有些猜不透他这是何意了。 “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 一个好听的女声响起,伴着奏乐,皮影映在幕布上,皮影戏开始了。她便没再管他,靠回自己的椅背。 昏暗的戏院,怀绮边吃边看,尤为投入。昱霄闭着眼,平息那头猛兽。 门外,几个侍者抬起老板的尸体,放在推车里,另外几个侍者泼水清理地上的血迹。方才发生之事他们这辈子都忘不了:老板明明已经答应了青年的要求,却在转身之时,被青年一刀割开了喉咙。 他们谨记青年之言──动作快点,否则下场一样。 * 昱霄对皮影戏不敢兴趣,只管闭目隐忍,并未看幕布一眼,也不知它在演什么。直到听闻王母娘娘一声怒吼:“人神相恋,触犯天条,该当何罪!”他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幕布上,牛郎与织女被“银河”隔开。 织女哭喊:“王母娘娘,我和牛郎是真心相爱的!求您成全我们好吗!” 王母娘娘:“你懂何为‘爱’吗!” 这句话说到了昱霄心坎里,他神色微变,凝神等待答案,只听织女道: “爱就是无论千辛万苦,我也要和牛郎在一起!就算此生永不相见,也绝不背叛!” 昱霄蹙眉,片刻勾了勾唇,重又合目。 无论千辛万苦,也要在一起……就算永不相见,也绝不背叛…… 原来,“爱”是一件麻烦又可笑的事。 那他这辈子都学不会爱,也不配得到爱。 这场戏,怀绮看得热泪盈眶,因为她是仙界的,她深知仙界禁止情爱的律令,牛郎织女的故事,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例子,一个警告,在她刚刚对身边这个人动心之时,给了她当头一棒。 做神仙,有太多束缚了。 可是怎么办,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她想试试。 散场后,两人从戏院出来,门口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台阶上还铺了红毯。侍者在红毯两边站成两列,他们走过时,纷纷鞠躬告别。 怀绮很奇怪,“怎么这么隆重?” “谁知道呢。” 昱霄直视前方,始终没什么表情。 离开戏院,时候已经不早了,街上空无一人。怀绮快走几步跟在他身旁,月色下,两人的影子挨在一起,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尤为旖旎。 “问你个问题,”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无意识地变得谨慎,“假如、我是说假如,我是织女,你是牛郎,面对那种情况——” 她埋下头,脸颊热热的,“你怎么办呀……” 姑娘话末的声音小极了,但昱霄听得很清,连她的潜台词都听出来了。他知道,她无非是想问“如果他们相恋了,受到仙界阻碍怎么办”,可这个前提根本就不存在。他稍微加快了脚步,淡淡道:“我不会爱上织女。”说完,他话锋一转,“走了,回客栈。” 怀绮猛地皱起了眉头,停下来看着他。 他却不停步,仍以同样的步速往前走着,霎时便甩开她好远。月色苍茫,灯火阑珊,月光与火光落在他背上,给他镀了一层非白非黄的模糊光影,让她看不真切。 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心里空落落的。 罢了。 她眸光暗下去,微微垂头,缓慢地迈开步子。几日后她就要回仙界了,还不知何时能再下凡。或许他们日后便再无交集,那就好好享受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吧。 人神相恋,触犯天条,本也该相忘于江湖。她不用他负责,也无需名分。 ~ 第10章 飞蛾牵线 看光了他 昱霄走了一段距离后,按捺不住元灵的异动,还是停下来,回首看她。 四目相对,姑娘猛地顿住脚步。 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他何时想起她,眼下他终于转过来,天地之间,万籁俱寂,两个人隔着几丈远遥遥相望,他伫立于灯笼下,身上披了一层暖暖的红光,而她站在月色苍凉处,身影尤为单薄。他心中升起几分难言的疼惜,微微蹙了眉,向她走去。 他不该这样的。 怀绮注视着他停在她面前,仰头看他。她眼里铺了一层水膜,十分透亮,很好看的眼睛,应该多笑,此刻却含着些委屈。 不该是这样的。 昱霄的心一下子软下去,想起自己还欠她一个答案。他认命地闭闭眼,哑声道:“如果我是牛郎,我会想办法跨过银河,走过来。” “像现在这样吗?”怀绮问。 昱霄咬牙,艰难地点了下头,走到她旁边,迈开脚步,“一起吧。” 虽然不知他身为一个凡人如何跨过银河,但怀绮满意了这个答案。她低下头跟他走,唇边漾出甜蜜的笑意,“拉手。”她伸出手去。 昱霄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 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他动动手指,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 “真好!”姑娘高兴极了,甩着胳膊大步走,使他的胳膊也跟着前后摇摆。他不知她在高兴什么,却跟着柔和了目光。 怀绮回头看他。 他眸中,她笑容明媚,一瞬照亮了整个天地。他的心颤了一下,忙别过头去。 夜色浓厚,她没看到,他脸颊有些红。 * 客栈,二人停在怀绮房门口。 “我进去啦,晚安!” 姑娘松开昱霄,朝他挥挥手,像个小白兔般钻进房门,将门带上了。 空气骤然安静,仿似连气温都降了几度。 昱霄转身,进了隔壁的房间。他关上门,如释重负地靠在门上。 应对怀绮,让他感到心力交瘁。 他用方才牵着怀绮的那只手按住胸口。离开她,他会心悸,这他知道。可是为什么,在她身边时,他偶尔也能感到心跳好快? 是感应增强了吗? 他疲惫地靠着门,视野中逐渐生出一条红线,缓慢向旁延伸,穿过墙壁── 真是诱惑啊。 他放下手,隐忍地闭上眼。这该死的感应,何时才能消失? 他不想再被它左右了。 墙壁另一边,怀绮铺好床,打开房门前去沐浴。她动作很轻,但细微的声响还是让昱霄捕捉到了,他缓缓睁开眼。 红线变了方向,越来越远。 他皱起眉。 大晚上的她要去哪? 他当即转身开门,想要跟上去。然而手抓住门把的瞬间,他元灵异动,也让他跟上去。 同样的指令,但,前者是他自己的意识,后者是他身体的本能。界限分明的两种主体,每当互相重叠,他便分不清了。对自己的不了解使他一并归为了后者。 所以他猛地顿住。 他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心情,他只是觉得,不能被元灵感应左右。他握住拳,原地踌躇了一瞬,像是要和自己较劲一般,不仅不去找怀绮,反而咬着牙向床走去。 上次怀绮被带回仙界,他不也没死吗?这说明元灵感应还是可以扛住的,他要扛。 他用力躺下来,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可以不去管这该死的感应。 可是那种心情很微妙,仿似在他心上栓了个无限长的弹簧,另一头便是怀绮。他总觉得有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拉扯着他,无以回避。这种感觉和元灵感应很像,却又比它温和…… 时间流逝,他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他一拳砸在床板上,发出巨大一声闷响。 终究翻身下床。 与此同时,怀绮躺进浴盆。这里的浴室是单人单间,不分男女。 花瓣漂浮,水汽蒸腾,她舒服地闭上眼。 正值深夜,四下无人。 昱霄悄悄停在她浴室门外。 原来是沐浴啊…… 他松了口气,那种心情也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元灵在异动。他有点想进去,但又不想让她知道他来了,准备扣门的手悬停了片刻,还是忍耐着放下了。他听见门内细碎的水流声,闻到淡淡花香,突然有一丝好奇── 沐浴是何感觉? 他并非凡人,无需清洁身体。怀绮沐浴,也只是图个舒服。眼下他也想体验下沐浴的感觉,思量再三后进了她隔壁的浴室。 水炉、香料、浴巾……沐浴所需之物皆有。他无师自通,自己弄起水来…… 无需热水,凉水就好。 怀绮听到隔壁响起了水流声,下意识睁开眼。这大半夜的,怎么还能遇着人…… 想来也与她无关,她便作罢,重又合目,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中。 半晌儿过去,她忽觉肩头微痒。她以为是水,就没理会。但那痒痒的感觉竟然会动,一点一点地爬向她的锁骨。水咋会横着流呢!她冷不丁睁眼瞧去,发现竟是只大蛾子! “啊——!” 一声尖叫划破静谧夜空。 伴随着一阵乱七八糟的声响,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到她眼前,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这是…… 怀绮惊魂未定,愣愣地看着昱霄,然后低下头——那只蛾子早就被她的尖叫惊飞了。 她又抬头,骤然意识到不对劲。 “你怎么来了!”怀绮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了起来,她忙缩进水里,拼命将花瓣拨到胸前,“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我在洗澡诶!你出去!出去!” 昱霄黑发还滴着水,微微一怔,忙挪开视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听见你——” 怀绮不听他解释,一只手指着门外,大声咆哮,“滚滚滚!你快滚!” 昱霄当即缄口,迈开一步。 正在这时,那只蛾子又飞来了。它从怀绮面前经过,在烛火的照射下投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仿佛三头六臂的怪物。她尖叫一声,猛地拽住昱霄的衣摆,哭嚎道:“把它弄走!” 然而出手后发现…… 哪有什么衣摆,那分明是条白色浴巾,松松垮垮地系在他下半身。经她这么一拽,他身体微顿,一个白色的疙瘩骤然散开,当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 两人俱睁大了双眼,惊骇地看着一片雪白从眼前滑过,坠落在地。 时间凝滞固结。 连那张扬的飞蛾,都不足以再让怀绮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她眼中,昱霄精赤着身体站在面前,全身上下,一览无余。 似乎,脸也有些红? 怀绮并没有看他身体的心思,只是由于太过惊愕,根本移不开视线——肩宽腰细,腿很长,肌肉结实,水珠顺着他的皮肤向下流淌,他腿间那一坨,嗯……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竟丝毫不遮掩,就这么让她看着。 昱霄身上的水在脚边渐渐聚出水洼,半晌儿,怀绮才反应过来,忙伸手挡在眼前,“抱歉抱歉!我无意冒犯!” 昱霄没有多少“自己的身体是宝贵的,别人不能看”的概念,便没有遮挡,见她不看了,才捡起地上的浴巾缠在腰间,“无妨,你可以随便冒犯。”说这话时,那张扬的蛾子飞到了他面前,他伸手一抓,直接丢进烛火中烧掉了,“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他向浴室门走去。 随便……冒犯…… 怀绮表面一动不动地挡着眼睛,心却跳得飞快。她不敢看他,只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门一关,满屋子只剩下她鼓擂般的心跳。 片刻后,她的心情才逐渐平复,但一闭眼,眼前又会浮现出他的身体,他块状的腹肌,带着水痕的肌肤,瞩目的尺寸……刹那间让她无比羞耻。 她放空地仰躺在浴盆中,长叹一声。 造孽啊……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随便冒犯”,还有自己喊“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和无措,隐约觉得,他好像是真的不懂。他身上,总有种不经世事的单纯。 与此同时,昱霄沉着脸站在浴室外。 他原以为,在怀绮身边时,偶尔感到的心跳加快是因为感应增强了。可方才那场意外,让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是在浴巾掉落的瞬间,心跳才变快的,同时脸和耳朵都热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上涌。 这不对。 这不是因为元灵感应,是因为他自己。 他…… 害羞了。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让他这样过。他的情绪,大部分都是一马平川。 可是现在…… 仔细想想,初次抱她的时候、初次牵她手的时候……很多时候,他也有类似的感觉。 原来,他一直在害羞吗……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他情不自禁地按住胸口,剧烈的心跳,让他莫名想起昨日,马背上,她僵直的腰板,和无数次想回头偷看他的小动作。日光明媚,她的长发闪闪发亮,随着风,轻抚过他的面颊,他第一次觉得,天下女子并非都那么聒噪,还有像她这般恬静可爱的。甚至现在,他鼻尖都萦绕着她的发香,让他流连忘返。 所以,他才会想约她出去转转,所以,他才会送她刀,所以,他才会陪她看皮影戏…… 这些,并不是元灵感应要求的。 是他自己…… 他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想着她,想着方才发生之事,竟有些陌生的感觉在体内涌动。两千年了,他从未有过,他差点儿忘了自己身为一个男子的荣誉,他只是在无数个莫名醒来的夜里,感觉到一片黏腻湿热……他忙又回到浴室,躺进了凉水之中…… 冰凉包裹住他。 他放空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那快要萌芽的情愫,也被他情窦初开的懵懂,埋进水里。 * 怀绮沐浴完了出来时,昱霄在门口站着,穿得整整齐齐。四目相对,昱霄不自然地把头扭开了,她也不知为何脸又热了起来,忙绕开他,快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哎呀哎呀好羞耻呀! 她一路走,一路崩溃。 昱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深邃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她还在生气吗? 真是抱歉啊,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听见她尖叫,才冲进去的…… 原谅他不懂的事太多。 不过放心吧,他会惩罚自己的,也会慢慢学起来,他再也不会这样冒失了。 目送怀绮回了房,昱霄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片刻后,怀绮正要吹灭蜡烛睡觉了,却见门缝底下有一张字条,不知何时塞进来的。 她略有诧异,走上前拿起来,这是一张叠好的白色宣纸,她展开一看,大大的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字形很稚嫩,像是小孩子写的,但却很工整,能感觉到写字人的用心: 对不起。 怀绮失笑,轻轻沿着折痕将纸条叠回去,收了起来。 她早就不生气了。 ~ 这晚,怀绮睡得很香。 隔壁房间,昱霄侧卧在床上,用竹签划着自己的手臂。那是他从凉席中抽出的竹签,折断后有参差不齐的截面。他已经划了很久,原本干净的手臂满是伤口,往外渗着血珠。 他机械地在手臂上划着,任凭血液一缕缕流下,也麻木得如同没有知觉。 这样的惩罚,应该够了吧? 应该…… 也够他一会儿将要犯下的罪孽……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恶有恶报”,那就请让他独自承担应得的报应,不要连累她。他不是个好人,可他想在她面前做个“好人”。 而她,将永远不知今晚发生的一切。 黑暗中,他的眼睛暗淡无光,比夜更深、比夜更冷。他放下竹签,悄悄跳窗而出。 他在黎明前归来,躺回床上,他的双手不知沾了谁的血渍,很红,他没有洗。 他紧贴住墙壁。 墙壁那边,怀绮睡着了,呼吸均匀,带着梦呓。但无论她的声音多小,昱霄都能听到。这让他方才因离开她而产生的痛苦骤然减轻,他闭上双眼,在她的呼吸声中睡着了。 不久,天亮了。叫醒他的不是阳光,也不是门外噪声,而是她不经意的一个翻身。 他陡然睁开眼。 他知道,她即将醒来。 当当当—— 怀绮刚起床,正欲打水洗漱,房门便响了。打开门,竟是客栈老板提着满满一桶水站在门口。见到怀绮后,他急急忙忙将桶放到脸盆架旁,又急急忙忙退了出去,仿佛在畏惧着什么,“客官慢用。” 怀绮疑惑地皱眉。 人界的客栈都这么贴心? 她准备关门,几个侍女又列队而入,迅速在她桌上摆了满汉全席,“客官慢用。” 怀绮眨眨眼,什么情况? “嗳!”怀绮想拦下她们问问,但她们走得太快,没来得及。 房门关上,她一头雾水。 待洗完漱吃完饭,踏出房门时,她看到昱霄站在走廊里,正向这边望着。二人四目相接,他匆忙扭过头,躲开她的目光。 怀绮顿时就明白了,不是他还能是谁?她大步停在他面前,明知故问,“你安排的?” 昱霄转过来看着她,黑瞳映满她的模样。 她好像不生气了? 即使还生气也无妨,他可以继续讨好她。 见他不回应,怀绮失笑,“行了,别傻站着了,走吧,去碧晴园。” 她绕过昱霄,向楼下走去。 昱霄的双眼明亮起来,忙跟上她。行了几步,他试探地问道:“你……不生气了?” 怀绮声音带着笑意,“早就不生气了。” 那就好。 昱霄放下心来,黑瞳平静地看着她。 不生气了就不会讨厌他,不讨厌他他就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跟过来的,”怀绮一面儿走,一面儿轻松道,“况且你昨晚已经道过歉了,我再生气,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气度?” 听到“担心”二字,昱霄恍了下神。 他跟过去,只是因为元灵感应让他过去,他控制不住自己。至于担不担心她,他并不能判断。或许是有一点,也或许一点都没有,他不在乎。反正“担心”这种心情,他本就很陌生,便无所谓是不是了。 他遂摇摇头,回应她话末的问题: “不会。” 闻声,怀绮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一本正经,怀绮再次失笑。 两人踏出客栈大门。怀绮话锋一转,“希望今日去碧晴园,能一切顺利。” 昱霄目光渐柔,“一定会的。” ~ 第11章 碧晴园 做她面前的好人。 碧晴园。 此次前来,大老远便闻得园内传来悠远的箫声,风中弥漫着淡淡紫藤花香。他们在门口下马,只见园门大敞,没有守卫。明明不是春天,却满园春色,煞是好看。 昱霄拴好马儿,走上前去。怀绮紧跟其后,觉得今日的碧晴园不太对劲。 “来者何人!” 突然,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怪风,在炎炎夏日,竟夹着森森寒气,卷起地上紫色花瓣扑面而来。 昱霄皱眉。 怀绮很是意外,正要抬臂去挡,昱霄却率先挡在她面前。那风和花浪顿时从怀绮身侧疾驰而过,未触及她一丝一毫,连额前轻盈柔软的碎发都未有任何颤动。她小心地抬眸,昱霄手就护在她头顶,轻罩着,却不触碰。 花浪褪去,二人不经意地对视,昱霄黑瞳泛起细小波澜。他后知后觉,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躲开,而是护住她……这样看着她的眼睛,他略有出神,一时分不清,方才是元灵感应在操控他,还是他自己的下意识。 怀绮笑容大方,“谢了。” 昱霄迟钝地眨了下眼,就要转身,便在同时,怀绮抓住他的胳膊,“欸,别动。” 昱霄定住,全身肌肉霎时绷紧。他不是不敢动,而是直接僵住了,就像是被她点了穴。 怀绮绕到他面前。 她看到他清澈的眸中映出自己的笑颜,然后,她看向他的头顶。 她缓缓伸出手去。 昱霄几乎立刻停止了呼吸。他眼珠微微上移,看着她的手靠近、再靠近…… 一点点、 一点点…… 他的心跳也一点点加快。 呼吸的停滞和心脏的震颤让他难受极了。他好想别过头去,不再看她,或是直接迈开脚步,远离她。可她抓着他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僵硬着身躯,任由她靠近。 一点点、一点点,怀绮从他头顶上捏下一片花瓣,然后松开指尖,让花瓣悠悠飘落。 她仰脸对他一笑,“好了。” 原来是…… 花瓣…… 昱霄看着她,缓缓地呼气吸气,逐渐放松了肌肉。可他的心脏却无法随之平静下来,仍然剧烈地颤动着,让他全身发烫。 他知道自己…… 害羞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决定好不对她产生额外情绪的,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跳的加快、身体的僵硬,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种失控感让他很害怕,潜意识里抗拒她的靠近,但心里又有个声音,想要靠近。 矛盾又别扭。 “二位有何贵干?”不知何时,门内出现一位白衣男子。长得倒标致,只是蓄满敌意的目光锐利似刀,让人觉得大煞风景。 这是园主的大弟子,名为澜刃。 怀绮听见询问,忙转身抱拳,“兄台好,在下怀绮,这是昱霄,欲面见园主,不知园主可否有空?”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昱霄目光移向澜刃,脸色陡然冷了几分。 澜刃打量着他们,敌意丝毫不减: “所为何事?” 怀绮微怔。 要直言求炸-药吗?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在同时,昱霄两根手指伸入衣襟下,夹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白色宣纸,猛地飞给澜刃。澜刃接住,展开一看,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恐,被怀绮捕捉到了。但他马上便恢复如常,笑着收起宣纸,伸出手臂道:“失礼了,二位请随我来。” “走。”昱霄迈步。 怀绮疑惑地皱起眉头,跟在他身边,小声问道:“那是什么呀?” “别说话,”昱霄平视前方,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这里交给我。”他的脸部线条切割阳光,有一种深沉的凌厉。 怀绮没得到解答,更诧异地鼓起了腮帮。 什么嘛…… 他又瞒着她干啥了? 虽然不知情,但怀绮不傻,她知道,这地方表面秀丽,却私藏炸-药,园主定然不简单。昨日他们吃了闭门羹,今日便园门大敞,还有专人迎接,他一定背着她干了不得了的事…… 而那张宣纸,便是“通行令”。 三人前后走过鹅卵石小路,左拐右拐,停在一片荷池旁边。一路上,怀绮都留意着周遭景观,除了过分美丽外,并未发觉任何异样,甚至都没有一个下人或是侍卫破坏美感,就好像,整座庄园只有澜刃一个人。她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眼下,这池中央有个亭子,用纱帘遮着,能隐约看到一男子的身影在里面晃动。 真不容易。 这是她在碧晴园看到的第二个人。澜刃转过身,“你们稍等,我去禀报师傅。” “多谢。”昱霄回复。 澜刃轻功一踩,踏着水面落到亭子外的台阶上,掀起纱帘进去了。透过纱帘,怀绮看到澜刃和园主的身影挨在一起,似是耳语。 怀绮突然就知道她为何觉得不对劲了。 这座庄园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就像是一片世外桃源,或者说,是一个幻境、一幅风景画。想从如此怪异的地方拿到炸-药,定然不容易。可昱霄说交给他,让她不禁害怕起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锦绣山庄一战,又想到他杀天哥娇娘的画面,怀绮陡然不寒而栗。她看向昱霄,他正注视着亭子方向,目光深深。他这张脸,不说话又面无表情的时候,尤为慑人。 她竟不太敢多问。 但不问,心里又不踏实。怀绮抿抿唇,索性叮嘱他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但如果拿不到炸-药,我们另想办法,千万别冲动。” 昱霄的目光移向她,霎时柔和了脸庞,“放心,不会。”他早就安排好了,今日的他会是个标准的好人──不杀人、不威胁、不生气,甚至会信守承诺、助人为乐。 “那就好。”怀绮松了口气。 很快,澜刃掀起纱帘,踏过荷池,回到他们面前,伸出一只手臂道:“请二位先随我去会客堂等待,师傅随后就来。” 二人在会客堂坐定。 侍女前来奉茶,澜刃毕恭毕敬道:“师傅马上就来,有什么事吩咐侍女就好,在下先失陪了,告辞。”语罢,他抱拳,转身离去。 怀绮借喝茶的动作偷偷瞥了侍女一眼,侍女已在他们身后站好了。她靠近昱霄,压低声音,再次提醒,“切勿冲动。” 他柔声道:“放心。” 他们静静等待,不久,昱霄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门外。一个中年男子踏入院中,匆匆走来,两人视线远远碰撞,男子霎时想起那血淋淋的尸体和血迹斑斑的信,都说字如其人,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样好看的字迹,对应的是这样狠辣的人。信中简单详细地写了他今日要说的话和要做的事,他早已烂熟于心,可真正面对昱霄时,却还是感到喉咙发紧。他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深呼吸,换上笑脸。 “他来了。”昱霄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怀绮这才注意到,一位蓝袍男子正向他们走来,年约四十有余,面容儒雅。两人一起迎上前,与园主打过招呼后,园主挥手退下侍女,正色道:“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昱霄接口:“实不相瞒,是为了炸-药。” 这几日他说话多了,磕巴自然而然地就好了,现在不仅说得很流畅,还自带沉稳的气质,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 “炸-药?”园主紧张起来,上下审视他一番,“炸-药是江湖禁品,我可没有!” “没有?”昱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我可听天哥说了,炸-药就在你府上,怎么说,多少钱两能卖给我?” 园主干笑一声,“这不是钱的问题。” 昱霄眉梢微动,“那是?” 园主叹息一声,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默了默,道:“既然阿天都告诉你了,我也就不隐瞒了。我园中藏有大量黑-火-药,威力是普通炸-药的十倍。只不过——”他面露难色,摇摇头道,“只不过我身陷囹圄,实在是爱莫能助呐!除非你能帮我解决难处,别说买,这黑-火-药送你都行!” 怀绮奇怪地皱起眉,心感不妙,悄悄晃了晃昱霄的袖口。但不同于她面前时的他,此时的他并未理会,连目光都未有丝毫挪移。 “囹圄是指——”昱霄双眸微眯。 “呵呵,”园主苦笑,叹息道,“说来话长呐……我有一小女,名为玉鸢,前段时间出城游玩,被锦绣山庄的庄主看上了。小女不愿跟他,他便将小女抓去,囚在地牢之中。” 听到锦绣山庄,怀绮眉头皱得更紧。 这么巧? “救过吗?”昱霄淡淡问道。 “予温势力强大、手段狠毒,小女在他手中,我怎敢轻举妄动?一开始,我也派人潜入地牢,试图偷偷营救,哪怕是能和她取得联系也好啊!可惜,派去的人全都没了音信。我担心小女安危,便不敢再救,之所以存了黑-火-药,是想着哪日救出小女,或是得知她已遇害,定要将锦绣山庄炸成灰烬!” 昱霄沉默。 怀绮不想让他涉险救人,轻轻抓住他的手臂,暗示地捏了捏,对园主道: “令爱一定会无事的。” “但愿吧……”园主叹息。 “我来救。” 昱霄冷不丁一句话,让怀绮和园主俱睁大了双眼。园主惊呼,“你真能救?我先给你说好,地牢里情况不明、凶多吉少,我之前派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 “你不信我?”昱霄反问。 他语气极为轻松,拥有让人无条件信服的魔力,园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你若能将她救出,别说黑-火-药,其他弹药、马匹、人手,一切的一切,全都依你。” “那倒不用。”昱霄神色散漫,“让我看看你女儿长什么样就行。” 园主高呼,“来人!拿玉鸢画像来!” 怀绮正因昱霄太过草率而气恼,闻言更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她知道,要救人首先就得清楚对方长什么样,但让他去救别的女子,还看别的女子的画像,她总感觉怪怪的。 万一是个美人怎么办? 她不高兴,心里酸溜溜的。 趁下人去拿画像的空档,园主笑笑,又追问道:“请问我还要做些什么呢?” “准备一车黑-火-药,”昱霄道,“天亮之前,锦绣山庄后山下等着。” 园主:“就这些吗?” 昱霄看向怀绮,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可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一张纸,分成三份,无需开口,甚至无需见面,便能传达很多信息……他不是个好人,可他想在她面前做个好人,哪怕这背后还是无下限的利用与威胁…… 没关系。 只要她不知道,一切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他会向她证明,他并非只靠“钱”和“杀人”办事,他可以付出很多很多,为了她。 昱霄缓缓收回目光,“就这吧。” “好嘞好嘞。”园主忙应。 这时,下人送来画像,园主接过,“好,退下吧。”他展给昱霄看,“这就是小女。” 昱霄视线下移,微微眯眼。 画得不像。 怀绮也抬头去看。这幅画只画了女子的脸,且完成度并不高,没有上色,只有简单的线条,像是匆忙赶工出来的。 “您画的吗?”怀绮随口问道。 园主连连点头,“对对。”他偷偷瞥了昱霄一眼,忙收起画像,擦了把额角的汗。 怀绮有些奇怪。 既然园主之女已被抓有段时间了,画像为何还如此潦草?更何况,是园主亲自画的。 她转头看昱霄。 昱霄迎上她的目光,微微弯了弯唇,“等我一下。”他上前一步,搂过园主的肩膀,带着园主向门外走去。 这是何意? 怀绮目送两人的背影,略有不安。 片刻后,园主独自一人回来了,脸色有点差。怀绮皱起眉,忙迎上去,“他呢?” 园主仿佛在想什么事,闻言先啊了一声,才道:“他要出发了,让你留下来等他。” 怀绮心一紧,忙向外跑去。 碧晴园门口,昱霄正在调整马儿绳套。怀绮跑出来,冲到他身边,方才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说话,眼下终于与他独处,她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疯了吗?” “怎么了。”他动作不停。 “你疯了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昱霄终于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对她,黑瞳映着她的模样,却让她捉摸不透,“你生气了?我救人,你不满意吗?” 这可是他亲自布的局…… 她若不满意,就太令人失望了。 “昱霄!”怀绮一把抓住他,压着嗓门吼道,“锦绣山庄守卫森严、机关重重,你如何进得去?又如何保证将她救出?我不是告诉过你,拿不到炸-药我们另想办法,你这样贸然答应救人,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你也太草率了!” 原来是担心他吗? 昱霄笑笑,轻轻推开她的手,眼中泛起柔意,“我不会有事的,等我。” “昱霄!” 他不看她,继续调整马儿绳套。 怀绮气愤地瞪着他。 她并不知道,他在用多大的意志忍着回首看她的欲望。他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就舍不得走了,就露出真面目,直接逼园主交出黑-火-药——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起码在她面前,他要当个好人。 他调整完了,深呼吸,望了眼日头,才再次转过来,“太阳马上落山了,待到再次升起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昱霄!” 他踩上脚蹬子,正要翻身上马,又想到什么,下来道:“你能给我一截你的头发吗?” 怀绮诧异,“啊?”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昱霄拿出一枚方才准备好的刀片,在她疑惑的注视下,他绕到她身后,拿起她一缕长发。 她没动,也没说话,默认了他的行为。 昱霄将刀刃抵在她的发上。 她的发有她的气息,只要微微使力,割断一截,带在身上,就可以缓解他因离开她而产生的痛苦。可不知为何,昱霄此刻竟想起了马背上,她的长发抚过他的脸颊,那一瞬的温柔清凉。他的刀片在她发丝上逗留了片刻,最后没有割下。“算了,”他收起刀片,回到她面前,“少一截太可惜了,我走了。” 他果断地翻身上马,“驾!” “昱霄!”怀绮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离去,重重叹了口气。 她真看不透他。 这时,园主来到怀绮身边,礼貌地邀她共进晚餐。怀绮毫无胃口,转过来笑笑道:“谢谢园主,我不饿,您不用管我。” “不饿可以少吃,但不能不吃。”园主伸出手臂请她进去,“况且,昱霄交代我要好生招待你,你不吃怎行?” “他交代你?那好吧。” “请。” 怀绮随着园主踏进大门,“对了园主,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自然当讲。” “嗯……我想看一下那张纸,可以吗?” “你说这张纸吗?”园主从衣襟下拿出那张叠成方块的白色宣纸。怀绮记得,当时澜刃就是看了这个,脸上闪过一丝惊恐,随后便请他们进去了,这张纸,一定不一般。 怀绮笑笑,“是的。” “请过目。”园主笑着递给她。 不知为何,怀绮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但她没多想,接过那张纸,“谢谢。”她没有做心理准备,直接打开了它,看到纸上的东西,她脚步一顿,神色微变。 上面是一滩血迹。 暗红到发黑的血,已然干了很久。 这是……谁的血? 园主见了她的反应,轻轻笑出声,“这就怕了?”你同伴所做的,远不止这些呐……园主从她手中拿回宣纸,叠起来放入衣襟下,继续往前走。怀绮愣愣地看向他,脑中闪过一双细长的眼睛和昱霄那句“万一她撒谎呢”…… 是她。 他还是将她杀了。 可他是何时杀的? 怀绮记得,她沐浴完回房时,已是半夜了,他跑到寒露园杀了人,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客栈,这行动速度,简直可怕…… 怀绮试探道:“他,还做了什么吗?” “姑娘,你这是在害我呐!”园主笑道,“别问太多,无可奉告。”他加快脚步。 怀绮默然。 去往饭厅的路是另一条,途径一间卧房,几个下人进进出出,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拿着抹布,还有的拿着扫帚,像是在大扫除。 怀绮看向那方,略微出神。 园主注意到她的视线,笑了笑,主动解释道:“我的卧房,清扫一下,莫见怪。” “不会。”怀绮笑着应了声。 * 与此同时,昱霄捂住胸口。 离开怀绮,他的元灵不停异动,强迫他掉头往返。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心上挂了个刺入血肉的钩子,走得越远,越是痛苦。 他咬牙扛着。 一如当年,他初至寒霜峰,为了适应囚笼般的生活,就必须压抑自己的天性。他告诉自己他喜欢孤独,他愿意留下,他死在这里就很好。他绝望过,颓废过,自-杀过,但每每从被他鲜血染红的雪地上醒来,他就觉得,老天给他这具奇怪的身体,不让他死,是不是说明,他还有一点点离开这里的可能? 不,他在想什么? 他喜欢这里,他不愿离开。 这是他至死不渝的忠诚,这是他绝不背叛的信仰。他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才能在丹青菩萨让他走的时候,平静得仿佛无所谓。只有那座山本身知道,那些年,他只能靠吹寒风看山下的盛世,来确定自己还活着。 后来,他长大了些,开始疯了般地练武、疯了般地与自己下棋、疯了般地吹风淋雪,或许他已经疯了,可当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从疯癫中,体验一丝丝正常人的生活。 时至今日,他又感觉到那种不得不做某事的压抑感,他其实是难受的,可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就要坚持到底。 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可以。 思及此,他无意识地握住左腕。 那里有她的发绳。 这一刻,连发绳上的微弱气息,都如此诱人。 ~ 第12章 自投罗网 真是刺激又愉悦。 昨日夜里,昱霄从客栈出来后,做了几件事。 先是来到天哥的地下据点,整个端掉,然后来到碧晴园,杀了那个对他撒谎的侍女。 他将侍女的尸体扔进园主的卧房,尸体的衣襟处塞着一张被鲜血湿透的纸,用娟秀的字迹告诉园主今日要演的戏,否则,他女儿就会没命。 他小时候跟晴雪灵人学过写字,他有一手秀丽的字,但偏偏在给怀绮道歉的纸条上,故意写幼稚了些。 然后他抓了园主的女儿,也就是碧晴园的公主,五花大绑,带到锦绣山庄,扔进予温的房间里。 他打听过,锦绣山庄是人界中原势力最大的府邸,庄主予温,有性-癖,热衷于抓各式各样的美女,在床上交-欢。交-欢完便会扔进膺华苑的牢房,让她们自生自灭。 一开始他不懂所谓“性-癖”是什么意思,后来思索了许久,才隐约明白是男女之事。 他将园主的女儿扔进去,自然是想向予温献上一份大礼。 他站在窗外,冷眼看着予温开餐的全过程,听着园主女儿的尖叫,黑瞳没有一丝波动。 而予温饱食完这顿,也确实将她扔进了牢房里。 其实要威胁碧晴园的话,昱霄有很多种方式,而他偏偏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碧晴园明明是无辜的,园主女儿更是无辜的,可是他依然这么做了。 在抓园主女儿的时候,他专门戴了面罩,蒙住了她的眼睛,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她在哪。 他亲手让她陷入危险中,再亲口答应救人。 那日他杀天哥和娇娘的过程被怀绮看到了,他怕她觉得他不好。 就是这么简单的目的。 而他拿的那张沾了血的所谓的“通行令”,那确实是侍女的血,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他就是昨夜让你们忌惮的人。 一张纸,分成三份,一份给怀绮道歉,一份写着他的阴谋,一份沾着他人的血。 真是刺激又愉悦。 * 昱霄来到巳阳城,锦绣山庄的人还在搜捕他,城门都设了门禁,出入皆有影卫检查。 予温本来就在抓他,只要他自投罗网,管它守卫森严机关重重,不就能毫不费力地进入地牢了吗? 被抓进去,受一些伤,让怀绮看看。 她一定会心疼的吧。 昱霄心中生出几分期待,向城门走去。 与此同时,予温的手下虎山和观月正在不归林搜寻。他们询问了很多城里百姓,因为昱霄样貌出众,很有记忆点,有人看见昱霄往不归林去过,他们便怀疑昱霄的住处在不归林中。 他们搜查了整个不归林,林中只有一个简陋的茅屋,里面住着一个少女和一个久病的老人。床边炉子熬着药,屋子里弥漫着药的苦味,老人躺在床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少女在陪着她。 观月和虎山闯进去,影卫包围住他们,用刀架在少女脖子上,少女顿时吓白了脸。 观月上前质问:“说,昱霄在哪?” 少女不明所以,她根本没有见过昱霄,也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她是老人捡来的孤女,从小和老人长大,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她认出他们是锦绣山庄的人,而锦绣山庄势力庞大,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她惨白着脸,结结巴巴道:“昱、昱霄是谁?” 观月微微眯眼,“你不认识?” 少女颤抖地摇头。 观月看一眼床上同样战栗着的老人,觉得这样的人与昱霄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应该真的不认识。 但是他并没有放过他们,而是转身往外走,同时下令:“来人,给我把这烧了。” 少女猛地睁大了双眼,影卫们得到命令,立即行动起来,少女喊叫着阻止,求他们别烧,但没有任何作用。 一个影卫威胁道:“安静点!否则你们也别想活!” 少女被影卫扔到屋外,摔在地上,老人也被影卫从被窝揪出来,丢出房门。 大火熊熊燃起,他们的家没了,而观月悠闲地摇着扇子,在火海外旁观着一幕。 虎山和观月站在一起,眉头紧锁着,神色很不忍,问道:“他们不是不认识昱霄吗,为啥还要这样?” 观月沉下脸,厌烦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只道:“你这个榆木疙瘩,像你这种人,趁早转行吧。” 虎山没得到答案,也没有好脸色,“是、是!你聪明!那我看你能不能抓到昱霄咯!” 不归林燃起大火,火焰冲天,白烟一股股地往外冒。 城外打算进城的百姓看见此景,议论纷纷,昱霄也看见了,直觉不妙。 实际上,观月这样做,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用大火吸引昱霄,看他会不会现身。 昱霄本来在城外排队,想要进城,思量片刻,果断从队伍中离开,转身向不归林前去。 他的位置已经离城门很近了,此番行为吸引了门口检查的影卫,毕竟已经排到这里,却中途离开,任谁都会觉得奇怪,一同排队的老百姓也都打量着他。 其中一个影卫发觉他好像就是他们要找的昱霄,指着他的背影大喊一声:“别跑!”立刻追上去。 影卫们全都意识到目标出现,检查也不检查了,全都行动起来,去追捕昱霄。 昱霄正往前走着,听见后面的动静,微微勾了下唇角,踩着轻功,向不归林“逃”去。 后面影卫卖命地追着,大喊:“别跑!快追!” 不归林中大火燃烧,观月就在林子口守株待兔,影卫们抓着少女和老人。 一看见昱霄现身,观月眼前一亮,“他来了!” 他们立刻动身去堵昱霄。 虽然是要自投罗网,但也不能太明显,昱霄见状调转方向,向另一条路逃去。 影卫们骑着马,背后背着弓箭,观月和虎山骑在最前面,观月下令:“放箭!” 万箭齐发,昱霄向后看了一眼,照常躲闪,但又刻意慢了一些,一只箭毫无悬念地射中他的大腿。 照常他就算中箭,仅仅一支也不会影响他逃命,但此刻他踉跄了一下,就势扑倒在地。 观月和虎山追上了他,影卫们将他团团围住。 他不动声色,作势想要爬起来,拿着长戟的影卫将他的脖子卡住。 观月翻身下马,单手开扇,笑着走上前,“呵呵,你也不过如此嘛。” 他用脚踢了踢昱霄的身体,昱霄装模做样地挣扎,影卫过来将他腿脚都按住。 观月蹲下来近距离端详他,“昱霄啊,你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昱霄被影卫们按着,虽然他有足够的力气挣开他们,但此刻也必须动弹不得。 远处的火海将天空染红,火烧云一般。抓着少女和老人的影卫姗姗来迟,观月回头看了一眼,“把那小妮拿回去献给主上,说是我抓来的。那老人就放了,自生自灭吧。” 影卫:“是!” 少女被抓着两只胳膊往后脱,她边哭边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奶奶!” 然而没用,两个影卫将她扔上马背,带着她走了。 那老人被扔在路边,因为病重,也不出声,就是哭,枯槁的手抹着眼泪。 这样的老人,倘若没人照顾,最终的结果也就是死。 虎山有些不忍,对观月道:“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残忍?那还只不过是个女娃娃。” 观月不理会,从衣襟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大拇指弹开瓶塞,伸到昱霄嘴边,“来,把它喝了。” 这是锦绣山庄的麻沸散,喝下便会全身麻痹,陷入昏厥。有毒性,但不是毒药,除非过量饮用,不会致死。 为了防止将昱霄带回去路上他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予温下令让他们给昱霄喂麻沸散。 昱霄偏过头,不喝。 观月瞪眼睛:“我让你喝了!” 他掐住昱霄的下巴,将麻沸散灌进昱霄嘴里。 昱霄一边被迫地喝下,一边扭动身体挣扎,麻沸散从他嘴角流下,几滴滴在地上,洇湿一片。 观月喂完了,将瓷瓶扔掉,心满意足地看着他。 他嘴边有水痕,下巴挂着一滴麻沸散,眼神愤恨。 观月笑着拍拍他的脸颊,“行了,带回去。” 他起身上马,影卫将昱霄架起来,昱霄问过园主,麻沸散起效很快,他现在应该动不了,很快就会昏迷过去。 他便装着,虚软地扭动了几下,然后耷拉下脑袋,不再动作。 他和少女一样,被扔到马背上,一个影卫翻身上马,控制着他。 观月看着,唇边忍不住漾开笑意,抖了下缰绳,“走吧!” ~ 第13章 不速之客 忍受刑罚,期待她的反应。…… 入夜,下起一场大雨。 地面湿透,空气阴凉,人界黑得仿似一间地狱,每个房屋都是牢笼。 不归林的火势在风吹雨打下渐弱渐微,最终化为一撮灰烬,湮灭在雨夜之中。 昱霄被带进地牢。 这昏迷是他装的。麻沸散他的确喝了,但早在他现身之前,他就已向园主问清了予温的手段,并服下了解药。 没有万全之备,他是不会自投罗网的。 吱—— 审讯室的铁皮门缓缓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涌入耳畔,“予温,你个畜牲!” 玉鸢的声音。 昱霄听得出来。 他对声音极为敏感,哪怕夜里绑架她时,她只喊了一声,就被他用石头堵住了嘴巴。但就那一声,他便记得很清。他还记得,他将她五花大绑丢进予温的卧房时,予温正和其他女人颠鸾倒凤…… 一切都是他自己布的局。 只为在怀绮面前,做个“好人”。 “把她拖出去,换个牢房。” “予温!你不得好死!” 拖拽声和女子的叫骂声从昱霄身边经过,铁皮门一响,骤然听不到了。 手臂被他们拉开,冰凉的铁索缠上手腕与脚踝,昱霄知道自己被绑在了十字架上。 “退下吧,我亲自审问。” “是。” 脚步声走远,铁皮门响了一声,重重合上。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从昱霄身上淋下,“醒醒!”予温喝道。 睁开眼,一双黑色长靴映入眼帘。 “抬头!” 昱霄应声抬头,目光带着初醒的朦胧。他满脸是水,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水流顺着他的鼻梁和下颌滑落,留下晶莹水痕,仿似一块被打湿的美玉,每条花纹都精致无比。 “说,你是何人?为何与我作对!”予温瞪着眼睛问他。 昱霄不语。 “不说?呵,那我替你说。”予温又道,“你和怀绮是一伙的,对吗?” 沉默。 “你哑巴吗!”予温大吼。 他在昱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黑瞳沉寂,仿佛一切人和物都落不进他眼里。瞧昱霄仍是不出声,他怒极,瞪着昱霄,咬牙切齿道:“杀了我这么多影卫,还能踢开我修炼数月的光炮,把救走怀绮!”他一句更比一句凶煞,一把揪住昱霄的衣领,“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嗯?!” 沉默。 “还不说是吗!”予温抓起一根铁锏。 啪! 一声脆响,有皮肉被割裂开来。这一下对昱霄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眼也没眨,面不改色地继续看他。予温颠了颠手里的铁锏,缓缓道:“不说话——我就打到你开口。”话音落下,他挥舞铁锏,重重抽在昱霄身上。 这当然不够。 他连续挥舞着铁锏,一下又一下,速度极快,力道极大。很快,在他的抽打下,锏身上逐渐映出血光,像红色花瓣一样,“说不说!说不说!”他一边抽打,一边发疯一样地吼。 这根铁锏是予温拷打犯人时最爱用的武器,它形似长剑,但有棱无刃,棱角突出,抽在身上比鞭子还要疼,且锏身顶端尖锐似刀,可在抽打过程中直接造成伤口。人们口中的杀手锏杀手锏,就是这种东西。 而此刻这锏在予温手中,就成了发泄怒火的玩具。他把昱霄当作最下贱的牲畜,肆意挥锏,宣泄心中的戾气。 不知疲倦地,予温打了昱霄好久,但他就是不说话。看着他整洁的衣服逐渐割裂出鱼鳞般的裂口,看着他嘴角流出缕缕鲜血,目光也终于燃起了恨意。予温怒气锐减,颇有股成就感。他最爱看的,就是一身傲气的人,在他面前受尽折磨,渐渐萎靡、颓废,最后变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 真是美妙绝伦的体验。 按流程,将昱霄抽成这样已经足够了,可以进行更美妙的下一步了。但不知为何,予温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让他心中格外不痛快。他麻木地继续抽打,脑子开始琢磨,究竟是少了什么呢?少了什么呢? 少了……什么呢…… 啊,他没叫! 予温猛然意识到,这人被抽了这么久,竟一声都没叫!连呻-吟都没有! 如果说锏刑是一坛窖了千年的美酒,那因吃痛而发出的呻-吟,就是盘下酒菜。 喝酒,没有下酒菜,怎能行? 予温五指一紧,加大力度、加快速度,更加张狂地抽打昱霄,试图让他发出一声哪怕最低弱的闷哼。 可是,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昱霄牙都快咬碎了,掌心都快被指甲戳出了血洞,都没熬到予温停手。他强迫自己憋着、忍着,将一声声近在齿关的痛喊压进腹中。他无数遍告诉自己,不能出声,绝不能出声,一声也不能出。否则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认输。 他不能认输! 他的意识在海浪般不断翻涌的痛感中逐渐模糊,几乎快要痛晕过去。他眨眼,用力睁眼,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必须熬过这一关,他不能晕——他一会儿还要去救人呢!为此,他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刻意数起予温挥锏的次数,一下、两下、三下…… 他清晰地数着每一下,感受着每一下的力度,体会着每一下落在身上的痛感…… 其实,他不是没预料到这些,反而是因为预料到了,才故意这样做。他甚至要刺激予温下手重一些、再重一些,他要用受伤向怀绮证明,他真的可以为了她付出很多很多,不惜代价……予温越狠,他就越期待怀绮的反应…… 她会怎么样呢? 他完全想象不出。 昱霄疼得满头大汗,嘴角残留着一缕血痕,头微垂,眼睛上翻着凝视予温,目光烈烈,几乎能将他千刀万剐。 “忍,是吗?我看你能忍到几时。”予温口气阴冷,扔了铁锏,拔出火盆中的铁烙,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火星跳动如烟花般闪耀。滚烫,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铁烙戳在昱霄身上。 一瞬,肩窝袭来汹涌热浪。无论是被匕首刺穿,还是被生生削去一块血肉,都比不过此刻的穿心之痛。灼人的炽潮席卷了全身每一寸皮肤,像掉进岩浆之中,活生生感受自己融化的过程。昱霄双眼紧闭双拳紧握,脸和脖子涨得通红,筋络爆出,根根分明。 他嗅到一股浓烈的糊味,一股烧焦的,属于自己血肉的…… 十字架剧烈颤抖,铁索绷得紧紧的,咯咯作响,似乎就要被他生生挣开。 “真是个硬骨头。”良久,予温将铁烙插入火盆,过去拍了拍昱霄的脸颊,极其缓慢地道:“那咱们就慢慢耗着,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最坏的结局,也莫过于把你下面这玩意儿——”他伸手弹弹昱霄那里,扬起眉邪恶地一笑,“剁了。让你从此以后,男不男女不女,半人半鬼地活着。很好玩,对吧?” 下流。 昱霄握紧拳头,瞪着他,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喘,像是只被摸了屁股的老虎,就要扑上去咬断他的脖颈,饮干-他的血液,将他的肉一片片撕下,嚼碎了,再把骨头啃噬成灰。但他仍是什么都没说,这样看了予温几秒后,就压住了怒火。他微微仰头,垂着眼皮俯视予温,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不屑的笑。 看不起—— 予温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猎物,看不起他。这让他心中极为不爽。他双眸紧眯,八字胡蠕动,齿缝缓慢地挤出两个字:“狂妄。”予温迈进一步,贴到昱霄面前,与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可予温身高并不占优,不能由此获得任何快-感,反而更为恼火。看了一会儿,他一巴抓住昱霄的后脑勺,用力往下按,吼道: “把头低下去!” 然而昱霄就是梗着脖子,任凭他怎么按都不肯低头。仰视的感觉让予温恼羞成怒,可昱霄偏偏勾着唇角,无比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出好戏。予温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发泄的快-感。他不想认输,只好向昱霄下身扫了一眼,抬头威胁他,“怎么,现在就不想要了?给我低头!” 闻言,昱霄黑瞳微变,死死地盯住予温,胸膛剧烈起伏。他不甘,可他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身体受伤可以愈合,零件少一个就真没办法了,在予温掌心的按压下,昱霄咬着牙,终究是愤恨而不甘地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嘛!” 予温呵呵一笑,按着昱霄的头,用力地揉了揉,像在揉一条狗,又像在揉自己的儿子。他揉够了,又用食指与拇指抬起昱霄的下颌,“来,给你吃个好东西,我们明日再玩。” 一粒黑色药丸伸到了嘴边。 昱霄冷眼看着,无动于衷。他问过园主,所以他知道,这毒药叫不眠丹,会使人无法入睡,像熬鹰一般,消磨意志,使之屈服。 而这个,园主没有解药。 “吃了!”予温手指微移,一把捏在昱霄下颚关节处,迫使他张开嘴,逼他将不眠丹吞了下去,而后又拿出一颗,运功打入他胸膛。看到昱霄吐出一口黑血,予温终于放了心,“你就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语毕,他拂袖而去,铁皮门一关,满屋子只剩昱霄粗重的喘息。 结束了。 昱霄松了口气,却不敢休息一分一秒,忍着痛放松双臂,腕上铁索顿时松弛些许,只稍微用力,便能缩出手来。方才影卫缠他时,他暗自绷紧肌肉,故而使索扣松于他手腕原本的粗细,一放松便有空可钻。 他两三下扯断脚踝铁索,直起身时顺手蹭了把嘴角的血,离开十字架,抄起铁锏走向门口。铁锏很重,他举起来打量了一番。 这玩意着实厉害,拿着也顺手,顶端尖刃无论是刺还是撬,都极为好用。 设计很人性,只不过现在是他的了。 门外站岗的影卫本来打着瞌睡,忽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猛地打起了精神,回首端详,自语道:“咦,啥动静?” 咔哒—— 开锁声清脆一响,铁皮门突然打开一条缝。影卫瞳孔放大,瞳中映出一个手拿铁锏的人影。因恐惧而大张的嘴巴还未叫出声,便身首分离,倒在血泊中。 周遭站岗的其他影卫听到动静,当即拿着长-枪向这边望来,却是比昱霄慢了一步—— 一道黑影闪过。 整条走廊的影卫全部倒下。 昱霄手中的铁锏通体染红。 他行动如风,解决他们不在话下,只是身上被铁烙烤过的地方钝钝地痛。 他表情隐忍地捂住右肩,向四周窥了窥。 这审讯室位于走廊尽头,四下无人,只有墙上挂着的火把幽幽燃烧,如跳动的鬼影。 他从一个影卫尸体上摸出钥匙串,穿过走廊,在走廊拐弯处探出头去。 两边尽是牢房,予温除了关押吃完的女子,还关押了很多男子,不知道原因。 牢房外皆有影卫把守,路尽头有一扇更大的铁墙,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透过铁墙栏杆能隐约看到外面黑暗中坐着两个影卫。他们侧倚着栏杆,嘴唇翕动,竟是睡着了……感觉到一丝异样,昱霄视线一移,恰好与对面牢里的女子四目相接。 她正注视着他,红着眼,满脸惊愕。 玉鸢呐。 昱霄昨晚绑架她时,他戴了面罩,还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未曾见过他的模样,故而并不认识他。眼下昱霄没有多余反应,只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从绑腿中抽出一根迷烟,伸进火把中点燃。 玉鸢会意,忙捂住口鼻。 不出片刻,牢中关押的人都睡着了,影卫们也靠着墙壁昏坐在地。空气安静得落发可闻,昱霄迅速闪到牢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慢慢旋转。铁锁悄无声息地弹开,他打开铁门,来到玉鸢身边,拿出刀片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在下奉园主之命来救小姐。” 他声音沉稳,动作利落,又是捱过酷刑才逃出来,玉鸢觉得可靠,忙道: “那谢谢你了。” 昱霄弯唇,“不谢。”他带着她走出牢门,“这里有个通风口,直通院外,我们从通风口离开,澜刃在外面等你。” “好,真是谢谢了。” 昱霄对她淡淡微笑,心里却禁不住想,倘若他当时没有蒙她眼睛,此时见到他,她会作何反应? 一定会吓得恨不得撞死在这里吧? 等到她回家后,从父亲那听说救她的人和绑她的人是同一个,她又会作何反应? 昱霄觉得好笑,情不自禁地扬了扬唇角。 只可惜,看不到了啊。 他拉着玉鸢向右拐去。 这条走廊呈T字型,审讯室在左拐尽头,通风口在右拐尽头,那通风口是他和怀绮初次相遇之日,他在膺华苑外等她时发现的。 其实他不屑于爬通风口。 他已救出玉鸢,手上还有钥匙,便有信心将她平安带出,通风口不通风口根本无所谓。但他被敌人带进来时,穿过数道关卡,听到无数遍影卫的“主上好”,可以判断这里门禁重重,守卫森严,正面交锋乃为下策。这样做只是想省点儿力气。 冷风吹来,昱霄抬眸。 通风口的铁窗锁着,此时正是雨天,里面传来清脆的水滴声。 他感觉到一丝异样。 风中…… 有怀绮的气息。 便在同时,那条红线穿过铁窗栏杆,向他靠近。领下的水灵玉开始异动,他难以控制地盯住红线,黑瞳微缩,面部肌肉跳了跳。 她怎么来了? “好高啊,我去审讯室搬个椅子。”玉鸢蹑手蹑脚地向审讯室走去。 昱霄并未听到她说什么。 从他离开怀绮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时辰,就像一条搁浅四个时辰的鱼,对水近乎疯狂的渴望,他亦疯狂地想要亲近她,他呼吸变快,喉结不自觉地滑了滑。只是看着铁窗而已,黑瞳便渐渐蓄满欲望……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按耐不住。 “好像,不够高。” 忽闻玉鸢出声,昱霄定定神,强迫自己看向玉鸢。她已在他发呆时将椅子搬到了通风口下。昱霄隐忍地闭了闭眼,挪开椅子,直接蹲下来,口气干脆,“踩上来。” 玉鸢一愣,“别吧,你肩上的伤……” 他肩上的伤,若是踩上去,该有多疼。她不敢想象。 “踩上来。”他重复。 简短,却有力。 她微一沉吟,郑重道:“那,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了。”她先站上椅子,然后踩上他的肩膀。他马上递来钥匙串,待她接过后,双手扶住她的脚踝,缓缓起身。 “谢谢。”她打开铁窗,“再高一点。” 他站直身子,将玉鸢大半个人送进通风口中。冷汗爬满他的额头,他的脸罕见地煞白煞白。 痛吗,痛。 饶是他这样对疼痛耐受力高的人,也痛得咬牙。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怀绮,他便觉得再痛一点,也没关系。 回到她身边,就不痛了。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开锁声,牢中一阵躁动。两个男人说着话向这个方向走来。 “那人就在审讯室里。对了,冥王今晚怎突然前来?” “得知怀绮来了人界,特意看看。” ~ 第14章 始 毫无预兆地面对真相。 那方予温和冥王发现牢中异常,正加急赶来,这方玉鸢已翻进了通风口。昱霄用嘴叼住铁锏,急忙一跃,双手扒住窗框,欲攀出去,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团紫色电球突然射来,将他一下子击飞。 他撞上墙壁,重重跌地,铁锏滚到了一边。 “喂!”玉鸢惊呼。 “快走!”昱霄伤口作痛,咬着牙艰难爬起,“澜刃在外面等你!” 玉鸢声音颤抖,“那你呢?” “他走不了了!”冥王临渊手一转,掌心爆出紫色电球,噼啪作响,不甚闪耀。 昱霄背贴住墙壁,目光燃起恨意。 他明明差一点就能出去了,明明差一点,就能回到怀绮身边了。 这“一点”有多小,他的恨意就有多大。 予温躲在临渊身后,指着昱霄大声告状,“冥王,就是他!多次坏我好事!”说完,转头喝令跟着他一同过来的几个影卫,“愣着干嘛!快去通报观月虎山,包围后院!” 嗖! 话音刚落,一把刀片飞过,予温旁边的影卫们脖颈被割,呲着血纷纷倒下。昱霄冷呵一声,缓缓放下扔刀片的右臂,苍白干裂的嘴唇,说出的话却波澜不惊,“我看你让谁通报。” 他可以不走—— 但玉鸢必须走。 “你!”予温指着他,脸色铁青,回头看了眼审讯室,门口的惨状让他连话也说不出了,他又向玉鸢的牢房看了一眼,才恍然大悟,“可以啊你,原来你是碧晴园的人?隐藏得够深啊!你不怕我事后把碧晴园端了吗!” “事后?事后就不归我管了。”昱霄口气淡漠,踏上椅子,“咔”地一声锁住铁窗。 “你、你!”予温瞪着他,一时语塞,他从未如此狼狈过,只好转向临渊,“冥王!动手啊!把他抓起来!” 临渊方才一直注视着昱霄,像在想着什么,看得出神,闻言才恢复如常,手掌一推,电球化作一道电流,立即将昱霄捆了起来。 昱霄被带回审讯室。 这一次,束缚他双手双脚的不是锁链,而是电流。蓝紫色的电流在他身上乱蹿,让他全身又麻又痛,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只能垂着头,无声地隐忍。 “你是何来历?”临渊问道。 昱霄不语。 临渊还未怎样,予温却指着昱霄,气势汹汹,“冥王,他就是个硬骨头!您不来点狠的他根本不带理您的!您千万别手下留情!” “行了!”临渊怒喝一声。 予温忙缄口。 临渊冷冷道:“不用你教我。” “是、是……”予温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后退了几步,把位置让出来。 临渊看向昱霄,憨厚地笑了一声,本就和善的面孔更显慈祥,“小伙子,别怕,老夫方才攻击你,只是想拦住你,问你几个问题,并无恶意。只要你实话实说,老夫自会放你离去。” 沉默。 但临渊听到,昱霄的呼吸重了很多。 他感觉到昱霄的动容,接着道:“老夫听予温说,你认识怀绮,还救过她。可老夫并未在你身上察觉到仙气。你既是凡人,就没必要包庇她,早点招来,便能早点离去,也不用忍受这电击之苦,懂吗?” 昱霄缓缓抬起头,盯住他,眼中恨意肆虐,仿佛变成火焰窜动,熊熊燃烧。 临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并不是因为昱霄的眼神,而是因为昱霄的长相—— 好像他失踪千年的外孙。 或者说,他外孙长大了,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并且,他外孙长得像母亲,也就是他的女儿。透过面前青年的脸,临渊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两幅面孔渐渐重合…… 从第一眼看到他,临渊便无法忽视。 可,怎么会这么巧,他找了两千多年的外孙,竟然在这里现身,还与他作对? 临渊觉得不可能,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开口问道:“你——是何来历?” 昱霄一字一顿、阴沉沉地道: “与你何干?” 冰冷的语气击碎了那一丝并不坚定的侥幸。临渊想,他外孙失踪时,虽然是个小团子,但已有了自己的性格,温暖爱笑,根本就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和他作对。 临渊彻底打消了怀疑。 “呵呵。”他憨笑一声,“你不说也罢,老夫已知晓你为凡人,剩下的,也不重要。只要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我一样放了你。”他顿了顿,“怀绮下凡,有何计划?” “不、知、道。” 同样的回答,同样的语气,和憎恨地仿佛要扑过来将他撕碎的眼睛,让临渊脸色微怒。他双手背后,还是笑笑,“我再说一遍,只要你告诉我怀绮的计划,我马上放你走。” 昱霄上下看这位衣着华贵的老者,嘲弄地笑笑,“你都知道她下凡了,还不知道她有何计划?”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无可奉告。” “你!”临渊怒气上头,一把抓住昱霄的衣领,“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想走了吗?” 昱霄一怔,别过头,没有回答。 他怎会不想走? 可他无法出卖怀绮。 从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变了。他的元灵与她有感应,他的体内存留她的气息,离开她,他会痛苦,所以他想要留在她身边;她遇难,他会心慌,所以他想要一直保护她;她生气,他会自残,所以他想要讨好她、哄她开心。 这一切,都源于他身体“利己”的本能。 而现在,为了“利己”,他应当向临渊坦白他所知道的和猜到的一切,或许怀绮的计划会失败,或许怀绮会怀疑他,但他可以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对她好,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这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可是…… 他竟然不想坦白。 只因他不想看到怀绮失望的表情。 他竟然…… 真的希望她计划成功。 这些情绪只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快到他根本意识不到,便已说出了那句“无可奉告”。直到临渊问他“你不想走了吗”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奇怪的是—— 他不后悔。 予温此时在后面添油加醋,“冥王,我就说吧,他是个硬骨头,您就得来点狠的,不然他根本不把您当回事!” 临渊松开昱霄的衣襟,此刻他的衣襟有些乱,脖子上戴的金丝线露了出来。这是他挂着水灵玉的线。临渊捏住昱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还是不说?” “我不知道。”昱霄抬眸,轻飘飘地看向他,黑瞳深不见底,“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我为何要知道她的计划?” “一面之缘,值得你舍命相救?” 昱霄嗤笑一声,“你管我?” “好,很好。”临渊连连点头,用力松开昱霄的下巴,后退一步。突然,他操控电流,将昱霄猛地倒吊起来,一炮击去: “我这就让你尝尝吊起来的滋味!” 昱霄身体上下翻转,血液全涌向脑袋,使他有些眩晕。他毫无躲避之力,挨了这一击,吐出一口鲜血。血液流进他的鼻孔,淌过他的眼睛,从他头顶一滴滴坠落,加之不断窜动的电流和身上的伤,他呼吸都变困难。 水灵玉也从他领下滑出,倒挂在空气中。它的光泽不知何时褪去了,又恢复了最初的浑浊,不算好看。 而临渊却看着水灵玉,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猛然睁大了双眼。 两千多年前,女儿步青亲手将它系上小家伙的脖子,彼时小家伙刚被封印了元灵,还在昏迷。那些泛黄的画面,在此刻变得清晰,小家伙的脸,慢慢成长为面前青年的脸。 怪不得他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像…… 临渊本想继续拷问昱霄,此刻也顾不上了,上前抓住水灵玉,“你怎会有这东西?” 昱霄闭着眼,隐忍道:“关你何事。” “这是你偷的,还是捡的?” 昱霄呼吸一滞,陡然睁开眼,他眼里进了血,无比鲜红,“这是我的!” 临渊后退一步,脸色发白,“你的?” “冥王,您干嘛呢。”予温上前,搀住临渊胳膊,“问正事呀。” 临渊看着昱霄,失控地颤抖。 “冥王您怎么了?”予温扶稳他。 “你……”临渊指向昱霄,食指也颤抖,“你不是凡人,对不对!你无父无母,对不对!”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昱霄愤恨的眼神,和痛苦的呼吸。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临渊一把收起电流。失去束缚的昱霄摔落在地。临渊忙扶起他,“卿儿!我是你外公、我是你外公!” 昱霄身子一僵,愕然看他。 “冥王?”予温亦是诧异。 临渊激动道:“水灵玉是我为你娘特质的宝玉,世间仅此一块。我是你外公啊卿儿!” “啊?”予温惊呼。 昱霄恍了下神,当即推开临渊,“我还是你祖宗呢!莫名其妙。” “卿儿……” “我不叫卿儿!” “卿儿,”临渊抓住他,“跟我回家!” “我没有家!” “卿儿,你听外公说。”临渊脸色柔和下来,笑笑道,“刚才外公没认出来你,那样做是外公不对,你原谅外公,好不好?” “我没有外公!” 昱霄身体下意识绷紧—— 你的命运,由锦绣山庄始。 那日丹青菩萨的石像显灵,让他下山时,便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此刻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而这里,正是锦绣山庄啊! 这就是所谓的“始”? 这就是他命运的起点? 他是冥界的? 他是这个妖怪的外孙? 虽然他之前早有猜测,觉得自己是冥界的谁,但此刻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他还是接受不了,他怎么会是他敌人的外孙? “卿儿?”临渊试探地唤他。 他受惊般骤然挣开临渊,“我不是!”他步步后退,同时两三下摘掉水灵玉,用力摔在地上,“这是我捡的!不是我的!你认错人了!”水灵玉落地的瞬间,他元灵震动,心脏也随之急剧跳动,让他一下子捂住胸口,踉跄了一步。 “卿儿!”临渊大惊,忙捡起水灵玉扶住他,“别这样,这里面可是你的元灵!” “不是!”昱霄气喘吁吁。 临渊叹息一声,将水灵玉塞进他手中,“为何如此排斥?你本就是我孙儿,是冥界高高在上的少主!听话,跟我回家,过你本该过的生活,不要再在人界漂泊了。” 昱霄看向他,目光更加敌视。 他不能回去。 他要和怀绮在一起。 冥界是怀绮的敌人,倘若他接受这个身份,势必也要被怀绮当成敌人。 那他就不能和她在一起了。 他会痛苦。 他会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忍受痛苦。 不行。 看到昱霄握着拳头,身体绷成一根弦,几乎就要冲过来将他杀了。临渊叹息着摇头,“罢了……此事确实太过突然,你接受不了也无可厚非。你走吧,牢中机关我来的时候关掉了,倘若有影卫拦你,你就说是我允准的。还有你的伤,回去了记得看大夫,知道吗?” 昱霄咬牙,下意识握紧水灵玉。 这个妖怪,竟然放他走…… 一瞬间,他仿佛分裂出两个人格,一个想要找回身世唤醒元灵,不让他走,另一个不想找回身世,疯狂催促他走,还告诉他,怀绮与冥界是敌对关系,他若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定然也会被怀绮当成敌人对待,他不能这样—— 他不能被她当成敌人。 绝不能。 冥界才是敌人。 挣扎了一瞬,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突然转过身,飞快地绕开他们,逃离了这里。 曾经,他是谁,他家在哪儿,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现在答案就在眼前,他本该开心的,可他竟不想面对了。他曾经那么期待的身世,就这样被他逃避了。曾经他还想唤醒元灵杀了怀绮,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是他了一般,他的所作所为全都以她为出发点,整颗心都在围着她转,根本无法控制。 他无法控制。 只想,和怀绮在一起,什么都不管。 目送昱霄走远,临渊手一伸,用法力吸来予温,一把掐住他的脖颈,质问道: “他身上的伤,可是你弄的!” “不是、不是、不是呀冥王!”予温疯狂摆手,辩解道,“是我手下!都是我手下弄的!没个轻重!冥王您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教训他们一番!杀了他们也行!冥王饶命啊!” “你手下弄的?……”临渊低声重复,猛地吼道,“你手下难道不是听你命令吗!”说话间,他五指弯曲,掌心蓄出紫色电球。 “冥王、冥王饶命啊!” 听到二人的对话,昱霄知道冥王在为他报仇,更加难受地加快脚步。 怀绮的气息就在不远处。 那里,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 第15章 失控 ——她有种预感,他想亲她。…… 外面下着雨,雨滴细而冰冷,绣花针般刺在昱霄身上,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痛。他跃出膺华苑,轻盈落地,找都不用找,目光笔直地落在怀绮身上,他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了。 “你怎么样!”看见昱霄出来,怀绮忙撑了伞迎上去。 她已在这里等了好久。 * 昨日他走后,她没有一秒不在惦念着他。随着夜幕降临,这种惦念愈发强烈。 让她长夜难眠。 她就站在园主安排的客房里,心事重重地望着锦绣山庄的方向。直到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的时候,她看到澜刃驾着马车准备出发,才猛地回过神,忙追上去,“我跟你一起!” “是你?”澜刃勒住缰绳,见她伞也没打,急声道:“快上来快上来,这么大的雨。” 怀绮坐在他旁边,掀起车帘看了一下。 车厢内,摆满了黑-火-药。 怀绮估摸了一下,这数量足以将整个锦绣山庄夷为平地。 澜刃笑道:“师傅专门多装了些,生怕昱霄公子嫌少。” “不少了,多谢。”怀绮放下车帘。 “就是不知道昱霄公子能不能救出我师妹,否则,这黑-火-药,还得我原封不动地拉回来。”澜刃叹了口气。 怀绮语塞。 这同样是她所担心的。 但她笑笑,既是回答他,也是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一定能平安救出玉鸢。” “那就好。”澜刃一鞭抽在马脖子上,加快车速,“从这到锦绣山庄还有段距离,你困了可以睡会儿。” “知道了。”怀绮礼貌应下。 但她知道,她根本睡不着。 两人一路清醒地到达巳阳城,锦绣山庄就位于巳阳城边隅。此时天还没亮,街上空无一人。为了不惊扰锦绣山庄的守卫,澜刃绕路前往,马车从山脚下绕过,悄无声息地停下。 熟悉的围墙映入眼帘。 在雨夜的衬托下,更显森然。 “等会儿吧。”澜刃压着嗓门道,“这雨下得挺及时,不然会有守卫夜间巡视。” 怀绮侧耳倾听,“里面也很安静。” “这是好事。” 闲下来了,怀绮无意识地打量着围墙,突然发现墙角处有一扇铁窗,忙指给澜刃,“你看那里,那是什么?” 澜刃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噢,那是地牢的通风口,”他话音刚落,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之前师傅派的人很多都是从这通风口进去的——不过也有去无回。” “这样么……”怀绮不安道。 澜刃看着她,没再说话,心里却生出些微同情。她都不知道,她所担心的人,是个怎样恐怖的魔鬼——他端了地下集市,专门留了个小孩,来碧晴园报信。小孩说:“不照他信里写的做,下一个消失的,就是碧晴园。” 园主当即派澜刃前去求证,澜刃看到地下集市的惨状,差点儿吓尿了裤子。 他们不敢不从。 而那魔鬼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她。连临走时对园主的吩咐都全部与她相关。澜刃一时也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替她庆幸了。 怀绮托着腮,焦急地等待着。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尤为缓慢,雨滴坠落的速度似乎都变慢了。怀绮一秒钟一秒钟地熬着,明明感觉过去很久了,可抬头看看,天依然漆黑一片。她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不知等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分钟,通风口内突然传来了声响。 她一个激灵跳下马车。 “怎么了?”澜刃撑伞跟来,只见通风口内有人影晃动,他猛地睁大双眼,蹲下来仔细查看,透过生锈的铁窗,一张灰土土的脸逐渐靠近…… “玉鸢?”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里面静了一瞬,传来少女的啜泣声,“哥……” 澜刃滞怔了一瞬,“你等着,我这就救你出来!”他站起身,握住刀柄,一刀劈去,生锈的铁窗并不牢固,“咔”地一声掉在地上。 “玉鸢!”澜刃忙将少女从通风口中抱出,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即使怀绮也看过画像,都不能分辨出这是同一个人。 兄妹重聚,抱头痛哭。 怀绮又往通风口中看了看,并没看到昱霄的身影,忙站起身,问玉鸢:“救你的那个人呢?” 玉鸢抹抹眼泪,“还在里面……” “他怎么没出来?” 玉鸢哭道:“我们本来要一起出来的,但是予温和冥王来了,他就让我先走……” “什么?”怀绮心一坠,深吸一口气,“澜刃,你先带玉鸢走,我再等一会儿。” 澜刃看向她,“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的,你快走吧。” “好嘞!”噩梦终于结束了,澜刃是真的很开心,巴不得赶紧走。他说出自己该说的最后一句话,“那请替我给昱霄公子道声谢,以后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吭声!” “好的,快走吧!” 澜刃忙拉着玉鸢走向马车。这辆马车由两匹马拉,他卸下其中一匹,拿上伞,扶着玉鸢上了马,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去…… 怀绮回到马车,重新开始漫长的等待。 她心里没底,但她记得昱霄说过,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想再等等。 再等等。 或许,他就能安然无恙地出现了。 倘若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通风口上,侧脸在雨夜中渐渐变得锋利起来…… 所幸,她并未有实施这个计划的机会。 * 天边隐隐发白时,昱霄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下,怀绮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忙撑了伞迎上去,“你怎么样?” 他浑身湿得透透的,头发上水珠串串,却仍以最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怀绮心疼不已,将伞举过他的头顶,仔细地打量他的身子,“伤得重不重?”黑衣看不出血渍,却有无数个裂口。 昱霄没回应。两人在雨中对视。 她的气息包裹住他,但这还远远不够,长时间的分别使他元灵的异动更甚,他眼里的热忱渐渐散了,汇聚成更深重的欲望。他半阖双眸,黑瞳仿佛被水汽蒙了雾,看不真切。 他缓缓向怀绮迈进一步。 同一个伞面下,本来就很近了,这一步几乎使他贴到了她身上。怀绮感到不自在,稍微躲开了些,“先上车吧。” 他还是没回应,气息微乱,仿似喝了酒。 怀绮有些奇怪,又向后缩了一步,腰碰到一个滚烫的什物。 她低头一看,竟是他的手。 他已在她不知不觉间环住了她。 “你、你干嘛?”怀绮觉得不对劲。她忙推了推昱霄,试图转移他的注意,“那个,玉鸢已经被澜刃接走了,澜刃让我代他向你道谢。还有黑-火-药,就在后面马车里,可以直接点燃。”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方才推他的那一下使他的元灵猛然平静,又在她收手之后重新躁动起来。分离的痛苦他忍了那么久,伤口那么痛,眼下他好想与她碰触,哪怕是被她推开。 推开,即是用力碰触。 他又缓缓凑了过来。 “昱霄?……”怀绮弱弱唤他,害怕地后撤一步,可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唇角微勾,眼皮半垂,在浅浅酒窝的陪衬下,好似微醺的醉眼,雨水顺着伞面接连不断地滑下,在他背后形成一道雨帘。他湿着发,脸上、脖子上挂着残留的雨珠,晶莹剔透,映着怀绮慌乱的眼眸。 ——她有种预感,他想亲她。 他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也不敢问。但在她看来,他们目前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接吻的程度。 这,可是她的初吻。 闷热而潮湿的雨气在身边不停氤氲,随着他越来越近,她骤然慌了,想离他远些,但偏偏自己却举着伞。这并不算大的伞面下,已没有多余的空间让她远离。 若是推开,恐怕他下一次更甚。 “你……”无奈,她一鼓作气,试图将他唤醒,“昱霄!” 仿似魂归于体,昱霄一下子顿住了,双眼缓缓有了聚焦。他眨了眨眼,黑瞳霎时清亮起来,然后张开双臂,嘴角上扬,笑得十分乖巧,“抱——” 抱抱他好吗。 他还没说完,却被怀绮打断道:“保持距离。”说得十分坚决。 昱霄皱起眉,眼底浮出受伤之色,“为何……”他眉头皱得极紧,仍张着双臂,不死心地向她靠近,“你,讨厌我吗……” 讨厌到,连个抱抱都不给吗…… 怀绮一默。 她对他,是有好感的,只不过这种好感还不至于让她献出初吻。她不想伤害他,便随便找了个借口,“不是,你现在身上都是水。” “哦……”是因为水啊…… 他丝毫没有怀疑,像收到什么重要指示般远离了些,大半个身子都出了伞面。末了,才小心地伸出手来,想去拉她的腕。 “别碰我。”怀绮忙收回手。 她觉得,现在的他,不太正常。 他是不正常,因为她是世上唯一与他元灵有联系的人。 他这具躯壳、这颗心,已经和他的元灵分隔了太久,面对着她,总有种天然的欲望——想要靠近的欲望,想要触碰的欲望,想要合二为一的欲望,就像磁石渴望着铁。 本能地想要吸上去。 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这种元灵带来的冲动,又在受伤之后更加强烈。 被怀绮拒绝,昱霄眉头皱了又皱,目光飘忽,呼吸急促,显得焦躁不安。他太需要和她碰触了,而这种需要又不被满足,使他按捺不住,本能地寻找别的方法。 “那,我来吧。” 他说着,轻轻握住伞柄,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恰好和怀绮的手挨在一起。 这一刻,他的眼睛又醉了,仿似天上下的不是雨,是酒。 可怀绮没醉。 随着他的脸缓缓凑过来,她浑身一紧,伞也不要了,转身就逃。可他总能看透她的心思——她还没跑出伞面,胳膊被他猛地一拉,直接撞进了他怀中,头顶一黑,他的唇蛮不讲理地贴了上来。 就在她自己的唇上。 几乎是立刻,她的气息由口中扩散,渗入他的身体,让他全身的疼痛霎时消失。他的元灵平静下来,他的心也平静下来,却又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不平静。他的耳尖一点点变红,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更贪婪地掠夺她的气息。 他感觉自己熬过的痛苦,瞬间被安抚。 与此同时,怀绮双目圆睁,拼命地推他,可他毫不费力,只一只手就将她抱得紧紧地,越推,越让他吻地粗暴。感觉到他试图撬开她的嘴,怀绮咬紧牙关,不停扭着头,拳头胡乱捶着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明明说要保护她,却又亲自伤害了她。 他总是给她一种雾里看花般的感觉,仿似一直存在着,却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在她眼中,他身份成谜、谎言精湛、杀人不眨眼、说翻脸就翻脸……虽然一直保护在她身边,虽然对她很好,但因为不了解他,她还是找不到安全感。 现在,又这样对她。 她甚至怀疑,倘若有一天他不再依赖她了,一定会直接杀了她…… 大雨还在下,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而怀绮却不觉得美好。曙光破晓,东方将白,而这世界却不因夜晚的逝去而明亮起来。 第16章 误伤 并非真要杀他,只是想让他放开而…… 怀绮挣扎了半天,除了疯狂转头,双手双腿都没闲着,又是踢又是打,试图从他嘴下脱身。她知道他体格好,耐受力强,故而没有吝啬力气。可他却毫无反应,一通拳打脚踢下来,他只是稍稍后移了一些,想躲开她,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让怀绮怀疑他是不是没有痛觉。 慌乱之中,她的手鬼使神差地摸到了那日昱霄送她的小刀。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但并不能消除她此刻的恐慌,她情不自禁地握紧刀柄,一刀刺去! 并非真要杀他,只是想让他放开而已。 但因之前的挣扎,她习惯性地用了同样的力气,使这一下蓄满了杀意。刀锋不偏不倚正中昱霄的胸口,怀绮听到了响亮的血肉割裂的声音。她有一瞬的怔愣,下一秒,昱霄吃痛地闷哼一声,腰本能地一弯,终于放了手。 怀绮却僵住了。 四目相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右手剧烈颤抖。而他后退一步,彻底醒了过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说了要保护她,却做出这种事。 他低头。 胸前插着那把刀,刀刃没过了胸膛。 他黑瞳平静无波,一把握住刀柄,猛一用力,竟将那刀插得更深了。他一声不吭,嘴角流出鲜血,却未停手,又转动刀柄…… 他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在心脏中搅动。 过瘾。 谁也不能伤害她,包括他自己。 他可以痛一点、再痛一点,既然他不会死,那就用生不如死的疼痛,来惩罚自己。 “昱霄你在干什么……”怀绮声音颤抖,瞳孔紧缩,脚步不稳地扑过去阻止他的动作,“昱霄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嗯”,可他意志坚定,死死攥着刀柄,一点点转动,没有撒手。 “昱霄!” 他站不住了,差点儿倒下,是怀绮扶住了他。他双腿发软,还是没有撒手。 怀绮掰他的手指,全身颤抖。 她似乎还说着什么,他听不太清。他只是道:“对不起啊怀绮……你不会讨厌我吧……我还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你在说什么啊昱霄!松手、松手!” “嗯……” 他听她的。 刀从他胸膛滑出来,掉在地上,刀面上鲜红的秽物霎时被雨水冲刷干净。可他胸口的血,却映满了怀绮的眼眶。 她当即按住他的伤口,拼命将他往马车方向拉扯,“我带你去找大夫,快上马、上马!” 昱霄一步不动,将手盖在她手上,鲜血从他们指缝中溢出来,像一朵朵盛放的红玫瑰。握到她的手,昱霄觉得还是自己占到了便宜,全然不在意点这伤口。他看向她,唇边带着笑意,眼神明亮,如有万家灯火。 “怀绮,你不会讨厌我吧……”他道。 怀绮急死了,怎么这种时候还在问这个!“不会不会!先去看大夫,好不好?” “那就好……”他闭闭眼,“先炸。” 他流血不止,怀绮急得快哭了,又将另一只手覆上去,仿似只要堵住指缝中的血就能堵住他伤口的血一样。她又推又拉地带他走向马车,“不炸了!不炸了!快上马,看大夫!” “别。” 她被他定住。 他呼吸微喘,声音却依旧柔软,“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第一个目标,绕了这么大的弯,好不容易就要达成了,不能放弃。” 怀绮神色微变。 他说的好像,以后他们还会有共同完成的第二个目标、第三个目标、无数个目标一样……她一直以为,他是他,她是她,只是恰巧有一件事,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她根本没有想过,他真的会一直留在她身边,像他说的那样。 既然如此,她亦不能放弃。 “那我来点黑-火-药!”怀绮忙松开他,将马儿卸下马车,“你上马等我。” 他微笑,“好。” 嘭—— 黑-火-药爆炸时,两人策马而去。与此同时,予温和临渊正在福寿堂议事,忽闻一声惊天巨响,墙体、房顶,尽数崩塌,临渊忙运功护住自己和予温,黑-火-药的冲力如一阵烈风席卷而过。转眼,周围便成了废墟,影卫们纷纷从空中摔下,其中一个奄奄一息道:“膺、膺华苑被炸了……” 话落,他咽了气。 予温与临渊对视一眼,当即前往膺华苑。院外山头塌了大半,山火四起,铁墙崩塌,硝烟弥荡,碎石、土块……所见之内一片狼藉,石台更是炸得连渣都不剩。 那是临渊专门为予温建的练功台,足足花了半年有余,再建一个,恐怕来不及了。 “这、这、这……”临渊难以置信,“这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您的宝贝孙子呗!”予温怒不可遏,“现在知道星神的计划了吧!我给您说,他俩绝对是一伙儿的!这下好了,自己的外孙跟敌人搞到一块去了,还联合起来把您的石台炸了,您说您,要这外孙有何用?依我看啊,您也别惦记着认他了,白眼狼警告!” 方才临渊已将昱霄的身世告诉了予温,也听予温说了一些昱霄的事,眼下这情况,除了他断不可能是别人了。但出于个人的考虑,临渊摇头叹息一声,并未说什么。 予温干着急,“我一凡人修炼法术不容易,全靠您的练功台,现在台子没了,之前的计划全部泡汤,我这庄子重建还要花点时间,冥王,您不糟心我糟心呐!” 临渊皱起眉,虽也犯愁,但语气十分干脆,“庄子我帮你重建,计划的事,给我几日时间,我另作打算。” “不是冥王,不是这么回事。”予温苦口婆心道,“首先,他已经和星神联手了,说不定和仙界也有来往,您想想他在牢房时看您那眼神,那是把您当敌人对待呢!他可能和您站一条战线吗?其次,他从小又没在您身边长大,对您有感情吗?对冥界有感情吗?您以为您把他带回去,告诉他当年的真相,他就能乖乖听话了?指不定琢磨着怎么反间你一计呢!再其次,以现在的形势,您不怕您新计划出来了他接着破坏?没头的!留着他当真是后患无穷啊!” “什么叫留着他后患无穷?”临渊瞪向予温,突然发飙,“予温,我再给你说一遍,他是我外孙、亲外孙!是冥界少主!是你应该尊重的人!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予温脸色唰地白了,方才的不满和愤怒全抛到了脑后,忙挽住临渊的手臂赔笑,“哎呦喂冥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让您管管他,把他关起来什么的,别让他乱跑,这不是一着急,说错话了吗,您瞧我这嘴,狗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扇我自己、我扇我自己!”他说着自己抽自己嘴巴子,一下一个脆响,倒显得尤为真诚。 临渊无心和他计较,发愁地捏捏印堂,语气软下来,“他叫昱霄是吧?” “对对对!叫昱霄。” “行,我记住了。”临渊思忖着道,“待我回去查查他的过往,看看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再做打算。他若真在为仙界办事,我自然会管束他。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你若敢伤了他,我定加倍奉还给你!” 语毕,他化作一团黑烟飞走了。 予温松了口气,怒火重燃。 身后撑伞的影卫目送临渊走远了,试探道:“主上,那咱还行动吗?” “当然行动!”予温不假思索。当着临渊的面儿他不敢妄为,但临渊走了,他哪还管那么多,当即喝令,“冥王护他,我可不护!赶紧带人去追!” 反正尸体又不会说话,如何知晓是谁杀的呢?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色昏暗,大雨滂沱。雨水络绎不绝地从予温伞面上流下,遮掩着他阴险的笑容。 * 马蹄踏过浅浅水洼,溅起朵朵白浪。雨还在下,虽比之前小了很多,但街上仍是万籁俱寂、阒无一人。怀绮驾着马,加急寻找医馆,但因为时候尚早又下了雨,街上店铺没一个开门,更别说医馆了。 她驰骋在路上,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昱霄坐在她后面,给她撑伞。他们挨得很近,风儿吹过,她襟飘带舞,发丝携着雨水的凉意,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那个晴天,她就是这样坐在他身前,侵占了他全部视野。 他不知不觉便已沉沦。 徐徐地,他阖上双目,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这一瞬,游离许久的心神,终于找到了片刻归属。他不禁暗叹── 真好。 感觉到头顶的伞举得愈发无力,怀绮偏头看向后面,昱霄闭着眼,面色苍白,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身体无力地弓着。 “欸,你怎么样?”她急道,腾出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他呼吸极为虚弱,对她的问话也没反应。怀绮彻底慌了,拔高嗓门大喊一声,“昱霄!你怎么样!” 昱霄感觉到她的在意,表面未有反应,但心里已乐开了花。他体质特殊,哪怕是致命伤也不会死,眼下他血止住不少,回去休息休息即可。他装模作样地呻-吟一声,淡淡道:“死不了,不要急,先找客栈。” 冷静的气息呵在耳边,给了怀绮莫大的支撑,她完全不知道昱霄此刻已经开心到颤抖,狠狠挥鞭,“好,你坚持住!” “快!他们跑不了多远!快追!” 忽然间,后面有人追来。怀绮心一咯噔,与此同时,昱霄的手臂从背后伸来,一把勒住缰绳,“下马。”声音强硬。 又一声:“来。”怀绮被他抱下马放在地上。他一脚踹向马屁股,马儿仰脖一声嘶鸣,狂奔着拐过前面路口。 “有马鸣!我们快追!” 一切都快到来不及怀绮反应,昱霄便拉着她躲了起来。这是路边一个草棚,棚中有一排用来放商品的木架。他们蹲在木架之后,轻而易举躲过了予温的追杀。 透过木架隔层注视着影卫们远去,怀绮心却仍是无法放松,她担心昱霄的伤,也担心敌人——客栈和医馆都未找到,他们就已没有坐骑了,倘若真与敌人狭路相逢,她不确定,以昱霄现在的身体状态,还能不能…… “放心,这种杂碎再来十倍我也可以。” 闻得他开口,怀绮忙转过身来,一下子接上他的目光。他嘴角弯弯,正欣然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怀绮一怔,还是愠怒地斥道:“你厉害!行了吧!就算伤口不致命,出血过多也会有生命危险懂不懂啊!”说着就要扶他起身,“我们快走!” 他任性地撇开她,眼睛亮晶晶地,“如果出血能换取你的关心,我可以再——” 捅自己一刀。 “胡说什么呢!”怀绮打断他,“你的命就是拿来换取我关心的吗!” 明明是在斥他,他却一板一眼地答道: “流点血,不会死的。” “你真是疯了!”怀绮气极,“亏我担心了你一晚上,原来你就是这么对你自己的,血说流就流,伤说受就受!你能不能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昱霄愣住。 这刻他想用受伤换取她关心的心思显得格外卑劣,他意识到,他不该这样。 人的感情,远不止他想的那么简单。 时间拨回两千多年前,老到发黄的过去,那时他三岁,与晴雪灵人学长-枪。晴雪灵人刻板严格,教了基本功之后,就让小男孩跟他实战练习,小男孩没多大劲,也不会闪躲,被晴雪灵人一枪-刺到胸口,流了好多血。那是他第一次受伤,昏迷了好几日,高烧不退,可晴雪灵人完全不管他,只骂他废物。 昏暗简陋的茅草屋,小男孩一个人躺了很久。若非他体质特殊,他或许会死在那个清晨。 后来晴雪灵人来拿东西,才推门进来。 小男孩感觉到光亮,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师傅的身影,以为师傅是来看他的,很欢喜,努力开口,“师傅……” 晴雪灵人充耳不闻,拿了东西便走。 房门又关上,小男孩的笑容消失在昏暗里,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永远不会有人关心。 平常不会,受伤时也不会。 这次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用受伤看看她的反应。可她让他好好的,别让她担心,淡淡的暖意蓄满他心口,取代了伤口的疼痛。 他是如此渴望着…… 像一个寻常人,拥有寻常的生活。 “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怀绮扶起他,“赶紧走吧,伤势耽误不得!” 昱霄没有多余的反应,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跟着她走,目光一寸不离地注视她。他没有看直,只是单纯不想挪开视线,不然心中这满满的情绪都将无处安放。 他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情绪。 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应。 雨水冲刷着伞面,声似鼓擂。他的伞一直向她倾斜,连自己淋着雨都不自知。还是怀绮先意识到了,忙挽住他的胳膊,挨着他走,才使头顶的伞也罩住他。 而就在她挽住他的瞬间,昱霄呼吸一滞,全身肌肉都绷紧了。雨明明下得很急,可这一刻,他却觉得雨停了,空中飘着五彩斑斓的云朵,太阳从云朵中升起,洒下万道金光。 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放慢脚步。 既然时间无法静止,那就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吧。 怀绮全然不知青年的心情。 见他步伐缓慢,面色苍冷,她有些担心,手掌按住他胸口,“怎么,还不舒服吗?” 像是有一道电流钻入他心口,青年脚步一顿,当即打开她的手,侧开头道:“没有。” 他耳朵慢慢热起来。 她应该没注意到他的心跳吧?虽然他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那就好。”怀绮半信半疑看着他。青年侧脸立体,皮肤苍白,耳朵微微发红。 真是奇怪呢,脸色这么差,耳朵却是红的。怀绮没再多问,继续搀着他往前走。 湿热的空气,让她想起雨中那个吻——他紧紧扣着她的腰,呼吸似乎还在耳畔。 她竟然,也没有那么排斥。 她以为自己很理智,能将“好感”和“喜欢”划得很清,可她错了。她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低估了他在她心里的位置。虽然有的时候她会觉得很没安全感,但更多时候,她是满足的,就像此时此刻,和他并肩同行。 只是…… 如果能再多了解他一些,就好了。 两人拐过这个路口,前面刚好有家客栈。 第17章 怕 竟然不敢触碰她啊…… 客栈。 老板看见两人狼狈地进来。青年浑身湿透,衣服淌水,刚一进门,脚下便湿了一片,姑娘面色着急,可身上干干的,一看就是被保护得很好。 姑娘小跑过来,“老板,给我两间房。” “两间?一间呗!”老板调侃。 “就两间。”青年合上伞走来,面无表情地掏出一把钱贝放在桌上,“头房,挨着,不用找。” 瞧着青年眉眼凌厉,衣衫破烂,状似刚打完架,身上还余留着淡淡戾气,又出手阔绰,只道是不好惹,老板心里发怵,不敢再玩笑,忙给他们说了房号,“都在楼上。” 怀绮心急,拔脚便走。 昱霄跟着她。 她边上楼梯边道:“进了屋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擦擦身上的水,等会儿再去看看医馆开门没。” “好。” 感觉到她的担心,哪怕是看着她的背影,他的眼神都会泛起柔意。 可不可以,再多说几句? 他还想听。 怀绮大步流星,到自己房间的门口停下,转身催促道:“行了,快去吧。” “嗯。” 他虽应下,却没有动,清澈瞳眸中装满了怀绮的身影。怀绮看得出来,她不进屋,昱霄是不会走的。她颇为无奈,扭头打开房门: “我进去了。” “嗯。” 其实他很想和她待在一起,但她主动说要两间房,他便明白了,她不想。他只求能多看她一会儿,一秒钟也好。 怀绮踏进房中,顺手将门带上。 门关死了,她才回首瞧去,透过米色的门纸,她能看到昱霄颀长的身影—— 他还在外面站着。 几秒后,他的影子动了动,慢慢走开了。 怀绮双眸微眯,方才的担忧与着急随之散去,只剩下怀疑。这间头房很大很空,很安静。她轻轻坐在椅子上,胳膊随意搭在桌边,食指指尖一下下敲着桌面。声音在房中回荡,显得无比响亮。 敢在自己心窝子里搅刀子…… 居然还没事? 这种体质绝非寻常人等。 怀绮思忖着皱起眉。她实在想问清楚昱霄的身份和来历,无论答案是什么。 可,进他房间,总得有个正当理由。 她想了想,站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溜了出去。昱霄房间就在隔壁,她知道他听觉好,一点动静都能听见,路过时专门猫着腰,脚步悄无声息,然后匆忙下楼,来到前台,要了壶热茶。 她要给昱霄送去。 这家客栈楼上住人,楼下是酒馆,由于时候尚早,馆内空无一人。 就在她提着水壶准备回去时,街上传来一阵躁动,像是有大批人马经过。 她脚步微顿,忙躲到楼梯后,透过台阶间的镂空,她看到锦绣山庄的影卫们匆忙跑过。她又到窗边望了望,这家客栈附近就有家医馆,但还未开门。其中几个影卫停在门口,粗暴地拍着大门。 她心感不妙,当即返身回到前台。 “老板,您能帮我请个大夫过来吗?” “请大夫?”老板正在算账,说着抬起眸,视线从眼镜上方越过,一见是“不好惹青年”的同伴,惊讶地推了下眼镜,“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您们给的钱多,我这就派人去请!” “谢谢。” 怀绮道了谢,一步两台阶地回到二楼。昱霄的房间很安静,她象征性地敲敲门,推门而入,“不知道你想吃点啥,就给你打了壶热水,你喝点,暖和一下。” 昱霄正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她一开门,便与他四目相接,仿佛他早就盯着门看了很久。 他眼里有些防备。 “坐着干嘛呢,”怀绮略一迟疑,忙关上门走近他,“赶紧把湿衣服脱了啊,你这样伤口会发炎的!” 昱霄敏感地站起身,向后退了退。 “怎么了?”怀绮停在他面前。 他摇头。 怀绮皱起眉,将水壶放在桌上。虽然她过来是为了问他的身份和来历,但见他还穿着湿衣服,她更担心他的伤势。 她打量他的身体。 他黑衣湿漉漉的,有大量破损,绝对伤得不轻,且衣襟有些乱,让她猛然意识到,其实他已经脱过了,却不知因为什么又穿上了。她稍加思量,“好吧,你若是因为害羞,我现在就走。我刚刚委托老板去请大夫了,你赶紧把衣服脱了吧,别捂着伤口。” 不等他回应,她转身便走。 昱霄黑瞳颤抖,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别……” 别走。 好贪心,他既不想让她看,又不想让她走。 怀绮疑惑地回首,“怎么。” 昱霄放开她,垂下眼帘,“不是害羞,你别走。” “那为何又穿上了?” 昱霄微不可察地抿唇。 其实他确实有点害羞,但这并不是他不给她看的原因。那些伤他自己看着都恶心,怎能给她看呢?她那样干净的人,应该看山看水,看盛世美好,不应该看脏东西。 他睫毛很长,垂下眼帘时,能很好地掩盖他的情绪,怀绮端详着他,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他再抬眸时,表情有点憋屈: “怕……”脏了你的眼睛。 他话都说不完整。 怀绮好奇地眨眼,“怕什么?”他杀人都不怕,这世上还有他怕的东西? 他沉默。怀绮等着他说。 片刻后,他喉结动了动,艰难开口,“你还是走吧。”在他后悔之前,赶紧走。 怀绮更疑惑了。 这啥意思啊? 但现在什么都没他的伤势重要,他的身份也可以再找机会问,怀绮没犹豫,只道:“那我走了,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了啊。” “嗯……” 怀绮快步走向房门。 两人距离逐渐增大,昱霄明显地感觉到元灵异动加重,体内仿佛有种力量在操控他,让他跟上去,或是将她喊住。他的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一步,又被他强行收回来,他握住拳头,咬牙告诉自己不能反悔。可就在怀绮手握住门把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怀绮。” 怀绮手一顿,扭过头,“又怎么了?” 昱霄抿唇,喉咙发涩。 他怎么可能放她走,从骨头到皮肤,他每一寸血肉,都眷恋着她。 怀绮意识到不对劲,皱起眉,“你刚刚到底在怕什么?”她松开门把,重新走向他,“你是怕伤势太重,吓到我吗?若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怕的。” 黑瞳中,她的身影逐渐放大,直到填满他整个视野。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沉默。 “真的昱霄,我不怕。”怀绮轻轻抓住他的衣襟,“不许动哦。” 昱霄难以自制地绷紧了身体。 他无法不听她的话,可心脏不受他控制,反而更放肆地跳了起来。如果她此时按住他的胸口,一定会被这剧烈的震动吓到吧。 奇怪的是,这种心跳加速好舒服,让他的脸和耳朵都慢慢暖了起来。 怀绮认真去解他的黑色长衫。 他们站得这样近,近到昱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清香,阳光穿过窗户洒进来,她长睫卷翘,碎发柔软,在脸上投下阴影。昱霄看得出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她非常认真,完全没注意到。昱霄的手悬在她头顶上,停了片刻,又收回来。 竟然不敢触碰她啊…… “伤得好重。”怀绮脱下他的黑色长衫搭在椅背上,接着去解他里面的白色中衣。中衣上满是破损,布满血迹,因沾过雨水而殷红一片。在那破损之下,怀绮能隐约看到他伤痕累累的皮肤,红得刺眼。 昱霄小声道:“伤口很恶心。” “我不嫌弃。”她脱口而出,头也不抬地道,“主要是怕你穿着湿衣服,伤口发炎。” 昱霄心微微颤抖。 她不嫌弃他丑陋的伤口,只担心他这个人而已。她担心他这个人。 她担心他,平常会,受伤时更会。 他可以不用再以肉身的伤痛换取关心,他只需要好好的,让她放心。 怀绮专注地解他的中衣带子,完全不知他是以一种怎样饱含情绪的眼神看着她的。她解完了,发现中衣布料与伤口粘连在一起,难以直接脱下。“算了。”她怕弄疼昱霄,也怕自己处理不好,加重他的伤势,忙松了手,抬起头道:“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吧。” 昱霄抿唇。 他低头,自己看着自己,默然。 几秒后,他突然发狠,手伸进裂口直接扯碎了中衣。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怀绮都没来得及制止,他就已三下五除二地露出了上身。 “你干什么!”怀绮惊愕,本想斥他粗鲁,但余光扫到他的身体,那惨状已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她不得不将嘴边的话放到一旁,先仔细打量他的伤势。 他整个上身都布满了伤口,纵横交错,深深浅浅,好似干涸枯裂的土地。怀绮分辨得出,这种密集的伤口且绝非打斗过程中受的,而是被人施了刑。他胸前是她“赐”他的那道刀伤,已血肉模糊,内里含着血液。她本以为这伤势已经够重了,然而他双肩下竟还有两处烫伤,皮肉翻飞,如树皮一般,完全…… 不像是人的皮肤了。 相形见绌,那刀伤似乎也没那么严重。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抬起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救的人,把自己搞成这样?”她一把抓住他的左腕,他小臂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细长划伤,已然结了痂,不像是今日受的,“还有这些,怎么弄的?” 她的眼里没有嫌弃、没有厌恶,是满满的心疼和忧虑。她甚至在气他没保护好自己。尽管伤口很痛,痛得他连呼吸都变重了,他却禁不住扬起嘴角,“放心了吗?” 放心个屁! 怀绮很想斥上一句,可看着他这副样子,还有他单纯的眼眸,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拳头因握得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忙将他往床边拽去,“赶紧躺下,大夫马上就来!” “我坐着就好。”昱霄道。 “好,那你坐着。” 昱霄坐在椅子上,怀绮坐在他旁边,两人四目相对,他眼里藏不住的开心,但她眉头拧成了疙瘩,“大夫怎么还不来,好慢啊!” 她并不知道,她才是他的大夫、他的药。她一个拥抱一个吻,就能安抚他所有伤痛。 怀绮坐不住了,“我下去看看!” “别,”昱霄忙挡住她,让她脚步一定。他小声道:“别走,陪我……” 怀绮愣住。 他没有用“求”这个字,眼里却满含细碎的光芒,怀绮从中读出了渴盼和希冀—— 她感觉到自己被迫切需要着。 可是,为什么呢? 她默然,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被他如此看重。从初次相遇到现在,从锦绣山庄一战到为她受伤,他到底怎么就赖上了她,直到此时此刻,他让她别走,陪他,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迫切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奇妙,让她想要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 她做了个深呼吸,坐回来,“好,陪你,我们一起等大夫过来。” “嗯……” 昱霄也慢慢坐下。 两人对视,空气陡然安静。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对了,”怀绮突然想起来,“那把刀——”那把他送给她的刀,被遗落在膺华苑外,随着黑-火-药的爆炸已埋葬在废墟之下。 昱霄垂下眼帘。 当时他送她刀,就是为了给她防身的。如今那把刀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他便不觉得可惜。 只是…… 伤害了她,无以弥补。 “对不起。”昱霄看向她, “我……不该那样的……如果你觉得那一刀不解气,随便你怎样惩罚我,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都可以,我承受得起。” “真的吗?”怀绮霎时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抓住机会问道,“那我想知道你的身份和来历,可以吗?” 昱霄黑瞳一沉。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怀绮眼前一亮,当即起身,“大夫来了,我去开门。” 她向房门走去。 昱霄闭上眼靠住椅背。 终究还是要面对的啊──他难以启齿的过去,急于摆脱的梦魇。 打开门,怀绮一愣。 门外不是大夫,竟是客栈老板。他一脸惭愧的笑,“抱歉呐这位客官,城中所有医馆和药铺都被锦绣山庄的人封锁了,城门也封了,好像是在堵什么人,暂时请不了大夫……” “什么?”怀绮低呼一声。 第18章 坦诚相待 他的身份和来历。 与此同时, 昱霄睁开眼,眼中一片死寂。 予温是冥界的走狗,予温的行动定是冥王所指使的。那个所谓的“外公”, 口口声声说放了他, 背地里就是这样赶尽杀绝吗? 他垂眸,看着身上的伤。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拜那两个电光球所赐,他还有更严重的内伤,他没说。 本还想着大夫来了如何给怀绮解释,既然如此, 再好不过了。 老板接着道:“不过我拿了店里常备的金创药和细布过来, 应该用得上。” 昱霄看过去。 怀绮镇定了一下, 笑着接过老板递来的东西, “谢谢老板。” 昱霄微微蹙眉, 有些坐不住了。 她怎么可以对别人也笑得这么温柔? 怀绮还欲追问城中情况,昱霄突然从身后冲出来,将老板关到了门外。 嘭! 房门重重一响,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怀绮噎住,“你干嘛?” 昱霄插上门闩,走过来拿过她手中的金创药和细布,“可以了。” “可以什么?”怀绮眼里添了些莫名其妙, “你没听见老板说的吗,予温正满世界找你呢!现在城中情况不明, 还不让我问问吗?你的伤这么重, 光涂药可不行!” 昱霄黑瞳平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怀绮皱眉。 昱霄别过头,不说话了。 他不会告诉她, 方才她面对老板时,他心里生出浓烈的占有欲。他见不得她对别人笑,见不得她明亮的杏眼映着别人的影子。明明是自己需要她,他却自私地奢望她也把他当成唯一。他知道自己卑劣,所以他不说。 “真拿你没办法。”怀绮摇头叹息,转身往桌边走,“快过来,给你涂药了。” 昱霄看向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怀绮旁边坐好了,怀绮打开药瓶,往手心里倒药,“话说,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身份和来历了吗。”她怕昱霄不答,末了又补充,“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可以吗?” 昱霄未有丝毫动容,语速缓慢,“身份,不知道,来历,忘了。” 怀绮抬眸,深深注视着他。虽没说话,眼神却仿佛是要看透他平静面容下因撒谎而局促的表情。她知道他很会演戏,或者说,是连自己都可以骗。当一个人催眠自己对一件事信以为真,那他怎么说,都很难露出马脚。 可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的目光有异于常人的坦荡和无畏,让她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不知道。 她不言不语不动,昱霄便控制不住了。 在她气息吸引下,他轻轻拿起她的食指,让她指尖蘸了蘸药膏,慢慢触在他胸膛上。 “欸……”怀绮有些诧异,但并未挣脱。 没有衣服相隔,她的指尖落在皮肤上,冰冰凉凉,酥酥麻麻,外加心脏隐隐的阵痛感,让他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闭上眼。 好舒服。 他喜欢她的触碰。 “疼吗?” 黑瞳睁开,映出怀绮担忧的面容,昱霄摇头,轻轻放开她的手。 “那你可真能忍。” 怀绮俯下身凑到他身前,自己蘸药膏,涂在他伤口上。昱霄没有接话,垂眸盯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在身前忙活。 她指腹所触之处,引起一阵酥痒。 让他体内休眠多日的毒蛇瞬间苏醒,在他心头蠕动起来。水灵玉异动,他难以抑制地回想起雨中那个吻,回想起她气息带来的安抚,他好想、好想再来一次,与她身体贴着身体,将她融进血肉里,合二为一…… 怀绮专心地给他涂着药,丝毫不知她现在正像一只伺狼的小白兔,仍用温柔的语气道:“疼吗,疼的话忍着点儿噢。” 他没有回应。 实际上他也无法回应。他无法告诉她,他不疼,他痒。 心痒难耐,有一种、有一种…… 想扑过去压倒她的冲动。 但有了之前那一刀的教训,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他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可她触碰着他,气息萦绕他心头,让他的脑子被那股邪-念填得满满的,满到装不得其他,满到承载不住,又从眼睛里溢出来。他目光发烫,手指微微蜷曲,就要控制不住了。 便在他即将抬手扑上去的时候,怀绮突然开口,“昱霄。” 他猛地一滞。 她的声音似一个耳光,让他的元灵突然冷静下来。蜷起的手指缓慢松开,他闭上了眼,声音发闷:“嗯?” 怀绮一边给他涂药,一边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身份和来历。” “我没有来历。” 怀绮皱眉,“那你过去都在干嘛?” “也没有过去。”眼睛闭上后,触觉被无限放大,昱霄感受着她指尖的清凉,由着自己的心绪道,“我只有现在和以后,都是你。”说得无比自然、无比平淡,仿似在说太阳东升西落的客观事实一般。 怀绮动作一顿,薄唇微抿。 “以后”这个词太沉重,她承受不起。 她不知如何回应,也不敢抬头看他,连涂药的速度都无意识加快了,半晌儿,她才道出一句:“可,谁会没有过去?”她顿了顿,略有动容地抬起头,“没有过去,就不会有现在,也不会有以后。” “我的过去一片空白。” “空白?……”怀绮怔怔看他,心跳因越来越接近答案而加快,“这是何意?” 昱霄沉默。 求她别问了,别再问了。他好不容易忘记那些记忆,她再问下去,他就要想起来了。 怀绮疑惑地观察他的表情,可他闭着眼,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她肃容道:“昱霄,你不是说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吗,那我们之间就该坦诚相待,对不对?你瞒得了我一时,瞒得了我一世吗?” 昱霄睫毛微抖,暗自咬牙。 真拿她没办法。 怀绮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的,你说吧,我在听。” 昱霄攥紧拳头,内心挣扎了一番。良久,他嗓音喑哑,“寒霜峰,两千年。” “啊?”怀绮猛然睁大眼睛,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她不知从何问起。 首先,能活两千年必定不是凡人。 既然不是凡人,那是神还是妖?怎么没有气息呢?怎么没见过他用法术呢? 其次,寒霜峰是脱离尘世的缥缈之地,除了驻山神丹青菩萨,再无他人居住。 倘若他所言属实,那他相当于与世隔绝两千年,所承受的孤独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是如何度过的? 再次,寒霜峰受丹青菩萨法力笼罩,除了她唯一的弟子晴雪灵人,外人无法进入。既然他能在那里待两千年,是不是也说明,他和晴雪灵人有所关联?也是……师徒吗? 她想问的太多,一时什么也没问出。 昱霄睁开眼睛,表情有些晦涩,像是迫不得已。他手伸进裤兜里,拿出水灵玉递给她。水灵玉原本戴在他脖子上,之前让他摘下来,便没有再戴回去。 怀绮接过,微微蹙眉,“这是──?” 昱霄重又闭上眼,眉目隐忍。 怀绮看他这副样子,只好作罢,提着水灵玉上的金丝线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来,“水灵玉?”她看向他,“可我记得,水灵玉是如水滴般透明的啊。你这个怎么是金色的,还闪光——这是水灵玉吗?” 他艰难地点头。 “水灵玉乃冥界至宝,你是想告诉我,你是冥界的?”怀绮表情变得凝重,蹙起眉,“可你身上,并无妖气。” 她说到“冥界”二字时,昱霄身体一紧。 随后他沙哑道:“封印了。” “封印!”怀绮重又看向水灵玉——浑浊,散发着淡淡金色光泽。原来水灵玉是因为封印了他的元灵,才变成金色的吗? 可是…… 妖怪元灵是深色的,金色元灵只有个别神仙才有啊!怎么可能? “那也不该是金色的啊,奇怪了……” 昱霄咬住嘴里的肉。 “对了,”怀绮回想起来,“我初遇你时是被一股引力吸去的,后来我灵力耗尽便感受不到了。如此说来,是你的元灵——” 将她吸去的? 昱霄眼皮动了动。这件事他自己也不明白,如此说来,他们之间…… 或许互有感应吧。 “罢了。”怀绮想了想,觉得“引力”之事相对而言还是次要的,便没有刨根问底,又追问起水灵玉来,“水灵玉至阴至寒,定是你母亲所有。而你元灵属火,拿它来封印,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况且,封灵术是冥界等级最高的法术之一。那你母亲是?你又是?” 他是? 昱霄觉得好笑,也是真的勾了勾唇角。他突然有点好奇,倘若真的告诉她,他是她敌人的外孙,是冥界的少主,她会作何反应? 是害怕地逃跑,还是直接杀了他? 好像哪一种都不尽人意啊…… 他父母不要他,外公追杀他,师傅丢下他,唯一的“同伴”某天也将抛弃他。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拥有,又一直失去。 他不说话,怀绮也不愿逼问。她推测,以封灵术的地位,他母亲绝不是冥界一般的妖怪,大概与冥界王室有关联。那他的真实身份,一定也很尊贵。但他的元灵为什么会是金色的,他父亲又是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他母亲狠心封印他的元灵,又让他在寒霜峰待了两千年? 最重要的,仙冥两界水火不容,虽然她相信妖怪并非都是恶,但以仙界的立场,是绝不容许她和冥界妖怪来往的。倘若他找回身份,那她和他,又该如何相处? 她没想过因为身份离开昱霄,但他们之间的阻力,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预感到两人日后的艰难,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小小的动作,昱霄似有所觉。 他睁开眼。 她猜到什么了吗? 昱霄害怕她因为他冥界的身份离开他,还是忍不住,“你……会把我当成敌人吗……” 此话一出,怀绮失笑,“当然不会,想什么呢?我的初心一直都是解决问题,消除两界嫌隙,从未把冥界当成真正的敌人。” 昱霄眸光隐隐发亮,“真的?” “那是自然,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怀绮顿了顿,“丹青菩萨让你下山,就是让你找回身世的,对不对?” 昱霄眼里的光微暗,不知道她此言何意。 可实际上怀绮并无深意。她笑笑,安慰他道:“终究要面对的,平常心就好。” 昱霄皱眉,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我不在乎我是谁,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怀绮一怔。 他瞳孔微颤,眼神不再如往日般纯粹,从他眼中,怀绮反而读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是倾诉、是哀求、是希望…… 怀绮低下头,苦涩地笑了。她又何尝不想将他留在身边?可是,会有很多困难。 她没有回应,只是靠近他,将水灵玉上的金丝线绕过他的脖颈,“我给你戴上吧。” 昱霄僵住。 金丝线触碰脖颈,清凉清凉,而她的指尖蹭过皮肤,却是滚烫。 他的脖子和脸,一瞬变红。 戴好了,怀绮收回身子。 昱霄忙别过头,不去看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蠢话。 他们立场对立,她怎会让他留在身边呢? 怀绮发现他脸红扑扑的,笑着调侃,“我知道为何你一直粘着我了。就是因为你与世隔绝两千年,没接触过女子,而我那日恰好抱了你,你就——” 一见钟情了! 她没好意思说完,他却也不理解,闷声追问,“我就什么?” “没什么。”怀绮改口,笑眯眯地打量青年通红的侧脸和耳尖,“就是想问你,你为啥一直粘着我呀?” 昱霄抿唇。 他第一反应是告诉她“感应”之事,但此刻自己的面颊滚烫、心跳飞快,和说错话的羞耻之感,让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感应没了,他也愿意留在她身边。就算她不要他,他也愿意。他表达能力不强,不擅长解释,便不想让她多想,所以,他低声回答: “我也不知道。” 怀绮面容微僵,“切!” 第19章 亲昵 这是他的极限了。 “那你是何时下的山?”怀绮重新拿起药瓶, 正要继续涂药,却发觉药瓶好轻,她倾斜瓶身往里面一看, 药已用了大半, 而他的伤还有很多。她不禁皱了下眉头。 “遇到你的前一天。”昱霄道。 “这么巧?”怀绮抬头看了他一眼,打量他的伤口,“这样根本不行……” 即使药量充足,也该让大夫检查一下。 昱霄察觉到她的心思,终于将头转回来。他垂眸,见姑娘杏眼黯淡, 小嘴微微撅着, 一副忧愁模样, 他无意识地柔和了目光。这样的姑娘, 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遇到第二个。他好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 告诉她“我没事”,或是真的抱在怀里,温柔地安慰。 可他不敢。 他怕这只是元灵感应带给他的错觉,他怕自己失控,再做出过分的事情,他怕自己肮脏血腥的手,玷污了这样纯洁的花朵。 恶魔, 是不配亲吻花朵的。 他移开目光,手缓缓虚握起来, 这些念头也随之沉到心底。那里是一片荒芜, 注定冰天雪地、寸草不生。 如若有情根深种,也终将长埋地下。 怀绮此时抬眸,看着昱霄的侧脸, 犹豫地抿抿唇,还是说出自己的担心,“你这明显是受了刑罚,你被他们抓住了?” “我打不过冥王。”他语气淡漠。 怀绮微微睁大了眼睛,心有余悸,“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昱霄不说话了。 怀绮有些急,“说啊!” “你不用知道。”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让怀绮的心情迅速冷却下来,“又是这句话。” 又是这句话,如一道鸿沟,霎时横在二人中间,在她想要多靠近他一些的时候,云淡风轻地推远了她。她知道,他或许是不想让她担心,才选择不告诉她。可是有时候,隐瞒并不能消除担心,坦白才能。 他沉默,她亦是无话可说。 空大的头房一瞬安静,气氛冰冷而沉闷。他垂下长睫,立体的侧脸上笼着阴影,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 怀绮有些生气,不想在他房间里待了。她站起身,嘟囔着往房门走,“你这人真是别扭,亲都亲过了,还啥都不说……” 昱霄神色微变,猛地抬眸。 不是这样的。 她的背影已走出好远,他张了张嘴,又艰难地闭上,下意识攥紧拳头。 能不能,不走…… 怀绮拉开房门,正要出去,却稍稍顿足,回过了头,“我去拿药,马上回来。” 话落,她关门离开。 拿药啊…… 昱霄闭上眼,紧绷的肌肉骤然放松了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 “快去快回……” 客栈一楼是酒馆,此时并非饭点,却有一个人在喝酒。怀绮下来时,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怀绮没放心上,到前台向老板讨药,老板递给她药,又顺便送她了些细布以便包扎。 怀绮接过,问道:“老板,现在城中是何情况?” “甭提了!”老板压低嗓门,“封城了!不让进不让出,还要登记!” “怎么回事?”怀绮煞有介事地肃起脸。 “你没听今早那声爆炸啊,有人把锦绣山庄给炸了!那声音真是响!别看我这客栈离得远,都给我吓醒了!”老板瞅了眼喝酒那人,以手掩口,用气音道,“我猜啊,是予温得罪的人太多,遭报复了!” 怀绮深深点头,“原来如此。” 言多必失,她没再多问,向老板道了谢,便回到房间。昱霄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来。”怀绮走过去坐下,将细布放在桌上,准备给他涂药,“锦绣山庄的人正在城中搜查我们,城门也有人把守,我们得想办法尽快出城,否则会很危险。” “不必,”昱霄没动,语气漫不经心,“随他们折腾。” 怀绮眉心微蹙,“无碍吗?” “你信我吗。”他懒洋洋地睁开眼。 怀绮一愣,看着他清澈平静的黑瞳,点了下头。昱霄唇角轻勾,重又合目。 相信他就好。 只要相信他,他便什么都能做到。 “别动哦,涂药了。”怀绮道。 “嗯。” “忍着点儿疼。”怀绮指腹蘸蘸药膏,轻触昱霄的伤口,小心抹匀,然后再次蘸药……她反复这个动作,一点点涂抹,认真谨慎,仿佛在摩梭世上最珍贵的雕塑。时间缓慢流逝,一道窗隔出两个世界,窗外人声渐渐嘈杂起来,窗内却万籁俱寂。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亮漂浮的尘埃,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地面,唯美得像幅画。 青年体温很高,隔着冰凉的药膏,都似能将她烫伤。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浪,一面涂抹,一面想,大雨中他也是这样,明明浑身湿透,可皮肤仍是炙热。 这就是火性体质的特点吗? 真是奇怪的反差,火性体质,性格却冷成这样。 渐渐地,怀绮余光看到,昱霄脖子上的水灵玉愈发闪耀。水灵玉封印着他的元灵,水灵玉闪,意味着他的元灵在异动。而他元灵异动,他定然会有感觉,怀绮觉得反常,冷不丁抬起头── 青年闭着眼,面色沉静。 难道是她多虑了? 怀绮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又低下头。眼下昱霄大部分伤口都已涂好了药膏,还剩最后几道锏伤。她轻轻道:“一会儿包扎完了,你睡会儿,昨晚去救人,也没好好休息。” 闻言,昱霄想到那两颗不眠丹,心中泛起些微不屑,他倒要看看,它们有多厉害。 “嗯。”他沉声应下。 待涂完了伤口,怀绮目光落到他左臂上,那些伤已经结了痂,也不知他是何时受的、如何受的。她心中无奈,却也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默默叹息一声,没再管它。她拿起细布给他包扎,“我不会医术,暂时只能这样,你将就一下,若能出城,再找大夫给你看看。” “嗯。” 昱霄的精神逐渐放松。实际上,他早就盼着她赶紧涂完,不要再碰他了。她不知道,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亲近她的冲动。她的触碰有极致的诱惑,就像濒临渴死之人看到一碗水,那水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在微风吹拂下轻轻荡漾,明明触手可及,却要忍着不喝。 她不知道,这是多大的考验。 闭着眼都如此煎熬,若是睁眼看着她,他绝对要疯了。 怀绮用细布将他上半身缠了一圈又一圈,几乎裹成木乃伊,才系上结,“好了,去睡会儿吧。” 昱霄睁眼,逃似的向床走去。 他是应该睡会儿,睡着了,就不用忍了。 然而,怀绮到窗边望了望,“附近有家裁缝店,你睡吧,我去给你买件衣服。” ──睡意全无。 他脚步一顿,扭头看她,“我也去。” “你太显眼了,我自己去即可。”怀绮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房中顿时一片昏暗。她返身走向他,“放心吧,集市上人多,我小心点儿,不会被发现的。” 昱霄皱起眉。 “快躺下吧。”怀绮拉着他的手腕,让他坐在床上。 他死死皱眉,欲言又止。 “快点,”怀绮用眼神示意他脱鞋,“我马上回来。” 昱霄抿唇,毫无办法。 终究是踩掉鞋上了床。 “对嘛!”怀绮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对他笑笑,“走啦。”姑娘笑容明媚,杏眼弯弯,映着他的模样。昱霄顿时感觉脸颊涌上一股暖流,忙合目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怀绮撅撅嘴,只好转身离去。 昱霄听着她的脚步声,听着门一开一关,才睁开眼。门纸上清晰地投出她的影子。昱霄看着它走开了,黑瞳一沉,当即穿鞋下床。他走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悄悄观察街上的情况。 车水马龙,有人在散步,有人坐在房檐下纳凉,还有人站在路边摊前,拿着摊上的小玩意把玩。 一派安详。 很快,怀绮的小脑袋出现在视野中,昱霄注意到,有几个人同时向她看去。 昱霄双眸微眯,发觉出异样。 小姑娘终究是小姑娘,看见人多,便觉得安全。 实际上,都是予温制造的假象。 他让手下们扮成普通百姓,分散在城中各个角落,只为守株待兔,等他们露出马脚。 昱霄猛地攥紧窗帘,杀气在眸中聚集。 倘若他们动怀绮一下,他将立刻跳窗而出,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但他们并未行动,只看了那一眼,便该干嘛干嘛了。怀绮顺利地进入斜对面的裁缝铺,昱霄的黑瞳才慢慢冷静下来。他推测,他们不行动,定是不愿打草惊蛇,其背后的目的,怕是想找过来,将他和怀绮一网打尽。 所以,怀绮现在是安全的。 这时,那些人抬头看来。昱霄反应快,当即放下窗帘,他们什么都没发现。片刻后,昱霄重新掀起窗帘,街上已然少了很多人…… 呵,通风报信。 下一秒,怀绮抱着件玄色长衫从裁缝店出来,闯入昱霄的视线。昱霄目光移到她身上,渐渐柔和,目送她进了客栈大门。 他迅速回床上躺好。 怀绮去的时间不短,估摸着昱霄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昱霄躺在那里,和她走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她怕吵醒他,无声地关上门,向他走去,脚步轻细如猫。她将衣服放好,轻轻坐在他床边,端详他的睡颜。 这是副好皮囊,立体、棱角分明。 特别的是,他上唇角有一粒痣,很小,小到她之前都没发现。 她顽皮心起,用指尖偷偷点了一下。 她体温比他低很多,清凉的指尖仿似一个吻,落在他唇角,无比暧-昧。昱霄闭着眼,只觉一道电流窜过,让他全身肌肉都霎时绷紧了。怀绮并不知眼前装睡的青年在承受着怎样的诱惑,又小心地撩开他鬓角碎发。她目光平静,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露出一个温情的笑,像妻子看着自己正在熟睡的丈夫。 可昱霄并不平静。 一种不可言喻的欲-念在他体内涌动起来,他情难自控地“嗯”了一声,微微蹙眉。 怀绮笑意更甜,指腹轻触他的眉心。 他骤然松开。 别碰他了,不能再碰他了。 否则他会忍不住的。 水灵玉在闪,他久久禁-欲的身体,也有了些陌生的冲动。他按耐不住地翻身,抱住她的腰,将脸深埋于她腿侧。 求求别再碰他了。 这是他的极限了——也是他允许自己对她做出的最大尺度的事。 犹如长颈鹿低下头、刺猬翻出柔软的肚皮、野马主动将嘴探进绳套,怀绮的心顿时柔软下来,轻轻拽了拽被子,将他的后背盖好。 她没有再碰他。 青年裸-露着双臂,肌理结实,每寸肌肉都充满力量感,被他抱着,怀绮连呼吸都变得谨慎,抱她的人,也终于寻得了片刻安宁。 竟是,真的有些困了…… 原来那两颗不眠丹的毒性,竟抵不过与她的片刻亲近。 渐渐地,怀绮感觉到他的呼吸安稳多了,没多久,腰上来自于他手臂的力度也逐渐松弛了,无需用力便能挣开。 她知道,昱霄睡得很沉。 她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想起身舒活下筋骨。而她稍微一动,腰间原本松弛下来的手臂就倏尔一紧,将她定住了。只道是弄醒了他,怀绮忙低头看去。他却仍闭着眼,唇角微微勾起,像在做一个甜甜的梦…… 稚气。 昱霄熟睡之时,本能的小动作,叫她一下子打消了起身的念头。怀绮放松身体,安生坐在这,不再乱动。 她看着他,思绪逐渐走远—— 她已来了人界三日,明晚之后,她就要回去了,这一回,就不知何时能再来。 他一直说要留在她身边。 可事实是,她终将独自离去。 仙界禁止男女情爱,她无法和任何人在一起。况且,冥王与予温的阴谋,她一定会阻止,而他的身份…… 又是个谜。 此时正值午后,日光毒辣,街上空无一人。怀绮靠着床头,渐渐地也倦了,丝毫不知一众影卫来到客栈附近。 领头的正是虎山和观月。 “就是这?”虎山拔刀。 观月打开扇子摇起来,“就是这。每家客栈我都派了人监视,绝不可能出错。” “那俺就冲了!”虎山当即行动。 观月一把拽住他,“慢着。”待他回过头,观月缓缓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人早就跑了,还抓个屁。” 虎山恍然大悟,“对欸!” 观月“咻”地一下合上扇子,“我带人进去,你在外面守好了,别让他们跑了。” “好嘞!”虎山应下,比了个手势,影卫们迅速包围了客栈,脚步悄无声息。 “剩下的,外面等着。” 语罢,观月踏入客栈大门,拿着白扇的手不知何时已夹了三支毒镖。 客栈内有零星几桌人在吃饭,并未留意观月。观月白扇一挥,三人倒下。其他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接连被毒镖击中,趴在桌上。老板听到异动,掀起厨房门帘,正要出来,看到观月,先是一愣,拔脚就要跑,却被观月一把抓住: “不想死,就别出声。” 老板冷汗直冒,拼命点头。 “今早是不是有一男一女入住,女的挺漂亮,男的受了伤?”观月推了老板一下,“带我过去。” 老板保持住平衡,颤抖着迈开脚步。 观月向门外比了个手势,剩下的影卫迅速涌进,跟上观月,行动敏捷而轻盈。 一切都发生地不声不响—— 可昱霄却睁开了眼,眼神清亮,如未曾入睡。 不肖片刻,房间大门被一把推开,观月冲进去,却是一愣—— 人呢? 这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等着。”他交代了影卫们一句,只身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窝—— 热的。 窗户大敞,窗帘肆意飘扬,桌子上还摆着未用完的金创药和细布,诉说着住过的痕迹。 唯独…… ——人不在。 观月双眸微眯,快步走到窗边,向下张望,虎山和影卫们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未有丝毫异样。他喊道:“人呢!” 虎山抬头看来,“没见啊!” “糟糕,让他跑了!” “什么?”虎山惊呼,“俺没见啊!” 观月眉头紧锁,沉沉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老板,“他们就定了这一间房吗?” 老板目光躲闪。 他并未回答,观月却下令:“跟我去隔壁看看!”然而隔壁也是空无一人。 观月带人搜遍了所有房间,都未找到,与此同时,虎山也没看到有人逃跑。一怒之下,观月杀光了客栈所有人,和虎山扬长而去。 他们走远后,昱霄搂着怀绮从屋顶跃下—— 二人一直躲在房脊后。 怀绮当即冲进客栈。看着里面一片狼藉,她垂下头,心痛不已。方才她几次想现身,都被昱霄拦住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客栈老板和这么多无辜的人都不会死。正是愧疚之时,昱霄走过来,口气淡漠地告诉她: “这跟我们无关。” 怀绮激动地反驳,“他们是因我们而死,怎是无关?” “他们是因观月而死。”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让怀绮一下子顿住了。可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又道:“观月是为了抓我们。” “我们没让他杀人。” 怀绮语塞,竟无法反驳。 “这跟我们无关。” 他口气平淡地重复,怀绮终于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更加深了心中的恨意—— 她要为神使们报仇、为无辜的人报仇。 昱霄望了眼日头,语气柔和下来,“现在还早,我们出城吧。” “现在出城很危险!” 昱霄淡淡反问,“何为危险。” 怀绮答不出,只好道:“总之现在不是出城的时候,我们还是别冒险了。” “你之前不是说,要想办法出城吗?” “对啊,这不是还没有办法吗?你现在受了伤,硬闯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拦得住,才叫硬闯。” 昱霄说着,脚下踩了轻功。怀绮只觉身子一轻,暖风伴着阳光从脸颊蹭过,温暖至极。碎发在她眼前乱飞,透过发丝间隙,她看到,太阳正好被他头顶挡住一半,他逆着光,对她温柔地笑。 她突然就分不清,温暖的是阳光…… 还是他。 出城的时候,他也确实没有硬闯,因为无人拦得住他,他踩着敌人的刀背和脑袋,就跃出了城门。 怀绮第一次明白—— 拦得住才叫硬闯,拦不住…… 叫来去自如。 至于“何为危险”…… 或许,他本身,即是危险。 第20章 多一点了解 这一晚,怀绮说了很多。 昱霄抱着怀绮, 甩掉追来的影卫,一路轻功,直至他们初次相遇的草坡。即使受了伤, 怀绮也未感觉到他有半点气喘。 他轻轻放开怀绮。 阳光明媚, 照得怀绮根本睁不开眼睛。那日她走得急,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周围景色,这一次,她用手遮着阳光,环顾一圈,注意到湖边有块石头, 上面写着六个字—— “情人坡、相思湖。”她轻念出声。 然而昱霄对此并不在意, 直接仰倒在她脚边, 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小心你的伤。”怀绮皱眉。 他双手枕在脑后, 翘起二郎腿, 闭着眼睛懒懒道:“无妨。” 怀绮俯视他,“你那日,就是这样?” “嗯。” “你喜欢晒太阳?” “嗯。” “为何?”怀绮下意识问道。 “因为——”昱霄陡然睁开眼,望着高悬的烈日,竟一眨不眨,“寒霜峰,没有阳光。” “这样么……”怀绮眉目间流露出疼惜之色, 她无法想象没有阳光的生活…… 两千年。 昏暗的不止是天色,也是他的心。 这一刻, 她想要照亮他。 “不要可怜我, 我早就习惯了。”昱霄语气轻松,捏住她的裙摆晃了晃,“你也躺会儿吧。” “嗯!”怀绮利索地躺在他旁边。 他用手挡在她眼前, “小心刺眼。” “那我侧过来。”怀绮扯开他的手,笑嘻嘻地侧过身面对着他,“这样就行了。” 昱霄看向她。 两个人躺着四目相对。她杏眼弯弯,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不知为何,他明明很喜欢看她,却不敢再看了,忙移开视线,用手挡住眼睛,将她抛离出自己的余光。 “干嘛,”怀绮见状敛起笑意,用力拽下他的手,闯进他的视野,“还不让人看了?” 他的脸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红。 “我……”他抿抿唇,还是将头扭到另一边,不去看怀绮,“会不好意思的。” “有啥不好意思的!”怀绮来了兴致,俯撑起来,双手双腿跨过昱霄,躺到他另一边,笑道,“我偏要看着你。” 昱霄忙将头摆正,闭上了眼。 “喂!”怀绮不甘,一骨碌坐起来,气鼓鼓地瞪着他。瞪了会儿,见他毫无反应,她灵机一动,“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 他没动,只道:“什么游戏?” 怀绮欺压过去,轻轻趴在他身上,“你先睁开眼,看着我。” 随着她的靠近,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许多,呼吸也变得谨慎了些,但仍是闭着眼,无动于衷。 “不敢玩是不是?”怀绮故意道。 昱霄眉心微蹙,终于睁开眼。 映入他眼帘的,是她如花笑靥,和金灿灿的绒发。恍惚间,他仿佛回到那日,水光潋滟晴方好,她就是这样趴在他身上,与他四目相对。只是当时的他,心里是不耐烦的。 而现在…… 他在她眼中看见了明亮的阳光,也看见了自己慌乱的脸庞。 他竟有些享受。 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想抱住她,但手臂枕在脑后,没能做到。 “我们就玩对视游戏,”怀绮这时笑着开口,“游戏规则是——这样看着彼此,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 昱霄没有回应,眼神却柔软下来。 怀绮知道,他已经开始了。 她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道:“输了的,就请对方喝酒,怎么样?你酒量行吗?” “没喝过。” “鉴于你受伤了,不能喝酒,如果这次我输了,就先欠着,等你伤好了再请你。” 他双眸缓缓弯起,展出笑颜,“好。” “那开始吧。”怀绮宣布。 “嗯……” 他声音很轻,目光沉静,瞳孔在暖阳的照射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光泽。 这真是双好看的眼睛,怀绮心想—— 就像琥珀。 之前她总看不透他,但自从他坦白来历以后,她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懂。 他只不过是个…… 不谙世事的小朋友。 连对视,都会脸红。 他的神秘、他的肆意、他的情感匮乏,不过是因为他被封闭了太久,他没有足够的经历填充他的人格,也没有足够的爱,赋予他爱的能力。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 竟然赖上了她。 看着他,怀绮突然就很心疼。 水木清华,风和日丽……一切美好都触手可及,却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他无关。 如果可以,她愿意陪他一起,将过去缺失的一并补齐。 这时,昱霄耳郭一动,扭头看向树林,眼里柔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戒备。 “怎么了?”怀绮陡然紧张。 “他们追来了。”昱霄说着,回过眸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腰,“走,请你喝酒。” 怀绮感觉到腰间来自于他手臂的力度一下子增大,忙抱紧他,“小心你的伤!”但她说话的速度赶不上昱霄行动的速度,话音一出,便冲散在飞速流动的空气中。 两人来到附近一个小镇。 七夕节将近,街上挂满了彩灯彩旗,街口架着一座简易神龛,供奉着牛郎织女的泥塑。 酒家不少,怀绮随便进了一个,要了一坛桑落酒,点了几碟下酒菜,然后把菜单一转,推给对面的昱霄,“你喜欢吃什么?” “我……”昱霄扫了一眼,“都行。” “那就再来份你们店里的招牌菜,行了。”怀绮将菜单还给店小二。 “好嘞客官,您的菜马上就来!”店小二一甩肩上的帕子,迅速离去了。 怀绮面向昱霄,闲聊道:“居然没有喜欢吃的,那你之前在寒霜峰,都吃些什么呀?” 昱霄摇头,“不吃。” “不吃?这也太惨了吧!”怀绮感叹,“虽然我在仙界混得也不咋地,但起码吃了好多美味呢!” 昱霄微微歪头,“你混得不好?” “对啊,”怀绮单手托腮,“其实从某种角度上说,咱俩挺像的。” “像?”昱霄歪头,眼里多了几分探究。 这时,店小二端着托盘来上菜了,“来了客官,您的酒、还有菜,客官慢用!” 怀绮当即拿起筷子夹菜,“嗐,不说那些,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你吃吧。” “那多没劲呀!一起!”怀绮拿起昱霄的筷子塞进他手里,用眼神示意他夹菜。 昱霄看了看手中的筷子,不动。 “吃啊!”怀绮催他。 他稍微动了下手指,筷子在他手中劈出一个滑稽的叉。怀绮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笑出声来,“你是不是不会用筷子啊!”她站起身,坐到他旁边,手把手帮他夹菜,送到他嘴边,给他吃下,“这样,会了吗?” 昱霄将头扭到另一边,“嗯……” 看着他红起来的面颊,怀绮笑着松开他,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边倒酒边道:“我喝酒就爱配花生米,可香了!你也尝尝?”她正要倒第二碗酒,又想起什么,动作一顿,“不对,你受伤了,不能喝,那你就尝尝花生米好了,炒得还可以。” 语罢,她扬起酒碗一饮而尽。 昱霄垂下眼帘,试着握了握手中的筷子,伸向花生米……吃进口中的那一刻,他感觉很奇妙。舌尖上的咸味,让他相信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怎么样,好吃吗?”怀绮期待地看向他。 他点点头。 怀绮十分高兴,满上新一碗酒,然后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昱霄,“来,咱干一个!” 昱霄迟疑着接过来。 “碰杯!”怀绮用碗边轻碰他的杯身,一饮而尽。 昱霄学着她的样子一口闷。 “可以呀!”怀绮接着倒酒倒茶,另一只手满意地拍拍他的背,“动作真标准,一看就有喝酒的天赋!等你伤好了,咱一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好啊。 昱霄低下头,摩梭着手中茶杯,嘴角微微扬起。 他第一次,体验到寻常人的快乐。 “来来来,边吃边喝!”怀绮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盘中,大快朵颐,“终于不用偷偷摸摸吃了。你知道吗,仙界不允许女子吃太多,一天只有一顿饭,还定时定量。每次我饿了,想吃东西,都跟做贼似的。” 昱霄看向她,瞳眸渐暖。 这一晚,怀绮对他说了很多,离开酒家时,已是后半夜。 星辰满天,整个小镇都进入了梦乡,两人走在街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怀绮抱着不知第几坛酒,含含糊糊地说道:“感谢你今晚请我喝酒,我喝得、畅、快、淋、漓!”她酒量不错,喝着喝着,就喝多了。 看她走得东倒西歪,昱霄眉头皱得极紧,生怕她摔了。但他不敢轻易扶她,只得紧盯着她,随时给她清理路上的“障碍物”。 她摇晃着身子往口中倒酒,他忙踢开她脚前方的一块石头,她才没有被绊到。 “你——”别喝了! 昱霄欲言又止。 今晚他已经拦过她无数次了,一点用都没有。这姑娘喝起酒来简直没上限。 “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别喝了!”怀绮大力推他一把,吐字不清地喊道:“我特么没醉,我走得稳着呢!”她说着,就大摇大摆地走直线给他看。 昱霄绷紧了神经,忙跟上她。 她明明走成了曲线,却嘿嘿笑着地看向他,“瞧见了没,直不直?” 昱霄艰难点头,“直、直。” “嗯。”怀绮闭了闭眼,一把揪住昱霄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 昱霄霎时全身僵硬,怔怔地看着她。 她脑袋摇摇晃晃,缓缓凑近他。随着她的靠近,昱霄呼吸都停止了。她垂眸,目光朦胧地落在他唇角那颗小痣上,身体前倾,几乎就要吻上去,但却只是醉醺醺地问道: “还拦我喝酒不?” 她话里带着酒香,诱惑极了。昱霄红着脸别过头,“不、不拦。” 怀绮满意地笑了,松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下酒坛,“我累了,我要歇会儿……” 昱霄低头看她,有些无助。 坐也别坐路中间呀。 “你也坐、你也坐嘛!”怀绮捏着他的衣摆,大力晃了晃。 昱霄不动。 “杵着干嘛,坐啊!”怀绮扯着嗓门喊,又大力拽了拽。 昱霄抿唇,喉咙干涩。 真拿她没办法。 他无法拒绝,顺从地坐下。 两个人,深更半夜,坐在路中间。如若不是因为怀绮,昱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每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太蠢了。 可旁边的是她,他心里又禁不住升起一丝甜意,他自己都没发觉。 和她在一起,似乎做什么都好。 怀绮蜷起双腿,胳膊交叠放在膝盖上,抬头仰望夜空。看见姑娘眼中星星点点,昱霄也抬头望去── 群星闪烁,却不敌她明亮的眼眸。 他收回目光,还是看她。 怀绮趴在腿上,歪头与他四目相对,“昱霄,你真好……”她放软了语调,“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姑娘声音绵绵密密,仿佛春雨,一滴滴渗入他的心。他柔和了目光,却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沉默。 如果她知道他接近她只是因为元灵感应,她会失望的吧。刚认识她那会儿,他甚至有好几个瞬间对她起过杀心,他甚至想过在云片糕里下药,他如此阴暗,有什么资格被她当作对她最好的人?她多美好啊,多可爱啊,她欣赏的也是美好可爱的人吧。如果她知道他多么自私卑劣、不择手段,她一定就不这么想了吧。 他和“好”这个字,根本不沾边。 旁边的姑娘哪里猜得出他的心思,瞧他瞳眸沉寂,半晌儿不吭声,她嘿嘿一笑,转移了话题,“你都告诉了我你的过去,我也跟你讲讲我的。”她语气软糯,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眼眶却闪着水光,夺目至极,“其实,我是六芒星化形而生的……” “嗯?”昱霄轻轻应了声,等她往下说。 “我小时候,问过好多神仙,就问他们,我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就说,我吸收天地灵气……”怀绮双眼弯起,呵呵笑了,眼中水光溢出,掉在袖子上,湿了一块,“但是吸收天地灵气,那不是该更厉害的吗?可我偏偏天资低劣、法术不济……” 昱霄眸光沉下去。 他手指动了动,想帮她擦擦眼泪,但这双手沾过太多鲜血污秽,实在不该触碰她这样娇嫩的花朵。他手指轻轻蜷起,虚握成拳。只能看着她直起身子,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 昱霄皱眉,猛地握紧拳头,紧到颤抖。 她重新趴下,语气平直地说道:“昱霄,你知道我小时候,因为学不会法术,受过多少嘲笑和排挤吗。他们都叫我‘废神’,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用人界的话说,就是废物。”话末,她哽咽起来,视线一瞬模糊。 还是憋不住眼泪啊。 那段日子是多么难过,她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看不清昱霄的眼神,是多么阴冷,多么想把那些人碎尸万段。 她带着哭腔,接着道:“我有段时间特别丧,我就想,为什么老天爷让我变成神仙,又不给我学习法术的能力。那他不如让我变成阿猫阿狗,也好活得舒服一些,变成猪也行啊,还能给人果腹……可我现在这样有什么用……仙界还不允许女子习武。我啥都不会,天天去教寺就是受欺负的。凡人都比我过得好。” 昱霄合目仰头,浑身肌肉紧绷到酸胀。 “于是,为了取长补短,我从小就逼着自己读书、读各种书,尤其是兵法。我一直相信——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只要我付出比他们多百倍的努力,就绝对能证明我自己。渐渐地,也有人夸我博学多识,夸我善思明辨。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吗?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我。我当时真的高兴坏了,高兴到,现在都记得他们夸我的话。 “于是我更加努力了,我发誓我一定要让那些嘲笑过我的人仰视我。终于有一天,我的能力得到仙帝的认可。他出征,让我以军师身份跟随他出战。你知道这是何等殊荣吗,仙界只我一人。我终于摆脱了‘废神’的称号,再没有一个人敢看不起我。再后来,我继承星神之位,比那些嘲笑我的人都位高一等,我终于达成了我的目标,将他们踩在脚底下,他们也不敢再对我有半句不敬。” 昱霄呼出一口气,肌肉缓缓放松。 “可是、可是我很快发现,正如我找不到人倾诉衷肠,我也找不到人分享喜悦。因为我很孤独。小时候的经历,注定我只能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一个人。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说真心话,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展现脆弱,我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是一张面具,已经长在脸上、融进骨子里。我必须坚强,像往日一样坚强,必须比任何人坚强,比全世界坚强,坚强到底,才对得起我仙界星神的身份、还有我仙界军师的地位……” 昱霄轻轻睁开眼,她啜泣着,袖子都湿透了,让他的心也闷闷的,好难受。 他又想给她擦眼泪了。 “昱霄……”怀绮直起身子。 “嗯?” 她眼泪汪汪,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模样可怜极了。他喉咙干涩到刺痛,说不出一句话。 别哭了,再哭他心都要碎了。 怀绮小心地向他挪了挪,挨住他,身子慢慢倒过去,试探着将头枕在了他肩上,“我能靠靠吗……”她嗫嚅道。 霎时间,昱霄刚刚舒缓的肌肉重又绷紧。身体仿佛失去控制一般,他腰板挺直,硬邦邦地坐着,宛如雕塑。她靠着的,是他的左肩,再往下一点,便是他的胸膛、他的心脏。她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几乎立刻沾湿了他的肩头,也有几滴落在他心上,泛起一圈圈涟漪。他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可他的心越软,身体便越僵硬,让他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 夜色深情,晚风包裹着不眠人,空中繁星闪烁,仿佛都在笑话他: 瞧那个不懂情调的人呐! 青年肩骨格外坚硬,十分硌人,随着呼吸有轻微起伏,怀绮静静感受他的呼吸,微不可查地弯起了唇,“你都不给我擦眼泪……”她娇滴滴地嗫嚅,拿起他的手,去蹭自己的脸。 习武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却很粗糙,粗大的指节蹭过她的脸,并不舒服,她撅嘴,索性抱着他的袖子蹭了起来,像只撒娇的小猫。 太可爱了。 温柔从昱霄眼里溢出,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甚至恨不得此刻便将心掏给她,让她看看那里面满满的都是她的身影。他愿意为她死、为她疯魔、为她痴狂,只要她能施舍一丁点亲昵,一丁点就好。 蹭够了,怀绮抬头瞧他的脸色,见他并不生气,才重新靠回他肩上,“有你真好……”她抽抽鼻子,“上次你说如果你是牛郎,就想办法跨过银河,走向我,我好开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就认定我了,但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也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 昱霄心里柔软地想。可他又禁不住担心,如果她知道元灵感应的事怎么办,知道他的卑劣行迹怎么办? 她还会觉得好吗? “还有昱霄,你不知道,我有好多缺点。我不开朗、不乐观、不自信、不坚强、没有安全感,什么都不会,脾气还臭。你忘了我刺你的那一刀了吗?我差点儿杀了你。真的,我觉得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她突然抬头,与他四目相接,“反正仙界也不允许,要么你还是回冥界吧,我一点都不好……” 昱霄皱眉,闭了闭眼。 原来这样在她心里就是“不好”了,那他怎么办?他心里生出无比深重的绝望,哑着嗓子道:“你就是最好的。” 怀绮鼻子一酸,视线又模糊了。 她就是最好的…… 这个世上,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她也从未被谁坚定地选择过。她活到现在,更多时候是在别人的冷言冷语和轻视谩骂中度过,她不知道被人偏爱是何等滋味,她不知道躲在别人怀里哭是何等滋味,她不知道有人可以依靠是何等滋味。 她太想要抓紧他、占有他了。 昱霄抿抿唇,嗓音喑哑,“在我面前,你可以做你自己——不开朗、不乐观、不自信、不坚强、没有安全感、什么都不会、脾气还臭的……你自己。”他顿了顿,有些艰难道,“我会为了能守护这样的你而努力。” 怀绮心里一阵暖,忍不住侧身抱住他。 青年身体坚硬如铁,却炙热如火,几乎立刻便要将她烫晕。她闭上眼,将下巴垫在他肩上,他怀里如被窝一般,有些舒服,她本就醉了,这样抱着他,意识竟真的有些昏沉。 渐渐地,她的呼吸平稳下来。 感觉到她睡着了,昱霄心里有几分莫名的悸动,似乎有一颗嫩芽,顶破冻结千年的坚冰,从土里冲了出来。让这片广袤无际的冰原荒地,终于寻得了细微色彩。它又弱又小,每一阵寒风,都能将它吹得左右摇摆,可它却有着近乎偏执的生命力,任凭风雪交加,也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鬼使神差地,昱霄缓缓抬起双手。 虽然恶魔不配触碰花朵,但偷偷碰一下,也没人知道吧…… 他的双手缓慢地向她接近,几乎颤抖地将她轻轻抱住。啊,姑娘的身体好软,仿佛真如花瓣般柔弱易折,他闭上眼,轻呼出一口气,第一次体验到活着的好处── 可以抱到想抱的人,真好。 他垂眸,眼里映着她,比夜色更温柔旖旎。他方才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那句──我会为了能守护这样的你而努力。他愿意对她好,不需要任何前提、任何回馈,哪怕她未来不要他、远离他,甚至厌恶他,他都愿意。以后、性命、尊严,只要是他有的,他都会给,倘若她接受,固然是好,倘若她嫌恶,无论是轻易玩弄,还是肆意践踏,他都心甘情愿…… 夜已深,满月高照。风在动、云在动、星星在动,他抱着她,一动不动。直到月色谢幕,远处的天边微微泛红,给群山镀上一层红晕,映出圈圈光辉。他轻声道: “天要亮了,怀绮,我们去看日出吧。” 第21章 不醉郎中桑落酒 嗯……他喜欢她。…… “嗯……”怀绮在睡梦中下意识应了声。 姑娘睡颜恬静可爱, 像个瓷娃娃。昱霄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弯弯唇。他一只手放到她腿弯处,一把横抱起她, “出发了。” * 黎明, 崖顶上。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 昱霄用轻功登上来,有轻微气喘,毕竟他外伤加内伤,平路还好,爬山便有些吃不消。姑娘的头很自然地歪在他胸口, 他怕自己胸膛起伏太大会弄醒她, 一路都不曾大口呼吸。 只有那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无法控制。 但求不要吵到她吧…… 昱霄环顾四周, 坐在一块石头前, 让怀绮枕着他的腿。他这才敢正常呼吸。之前他一心爬山,不曾留意身体状态,眼下有片刻空闲,他才感到体内阵阵刺痛,心脏也绞痛不止。他抬手摸了摸,感觉到伤口在流血,黑瞳微沉。 “嗯~” 这时, 怀绮发出声音,揉了揉眼, 缓缓醒来。昱霄当即放下手, 不再管它。 她睡眼惺忪,转过去面朝远方。 “到了啊,怎么不叫我……” 昱霄柔和了目光, 语调不觉低了几个调,“嗯,没叫。”她睡得那么香,他不忍心呐。 “昱霄……” “嗯?” 姑娘看向他,眼神清亮了些,咬字清晰地道:“你真好。” 昱霄的心颤了一下。 其实,他并不好──没有一个好人是他这样的。他对她这般,只是因为她是她。 他弯唇,“看日出吧。” “嗯……”怀绮翻身,面向远方。 日轮已升出大半,前方的天地变成一条金色隧道,视线内光芒万丈,再无其他。她注视着太阳一点点升起,仿佛看到自己黑暗孤独的生活,也终于迎来了一丝天光。 她轻声呢喃,“昱、霄……” “嗯?” “昱、霄?”她笑起来,品味他的名字。 昱霄双眸弯起,唇角上扬,浅浅一笑,轻声道:“师傅起的。” “有什么寓意吗?” “嗯……”昱霄回忆了一下,“他说,他捡到我时,刚好天亮。大概是祝福我……有一个美好在望的前景吧。” “这样么……”怀绮打了个哈欠,语调因困倦变得慵懒,“还挺应景的……那,昱霄是我的,美好和希望,也是我的。” 昱霄微愣,转而笑笑,“嗯,是你的。” 早在他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她了的时候,他就是她的了。他愿意将世间一切美好与希望都带给她,而那背后丑恶,他来背负。 “那就好……” 怀绮有些睁不开眼了,她耳边,昱霄的声音也逐渐远去,“走吧,我带你回去……” 绵绵情意,似清晨的日光喷薄而出。 * 下山的路极为崎岖,昱霄横抱着怀绮,视线受阻,颇费了些功夫,才安全下山,回到小镇寻找客栈。他步伐平稳,不曾有颠簸,让她得以安睡,只是在睡梦中,闻得他鼓擂般的心跳,她微微蹙了下眉。 昱霄垂眸,脸色陡然变黑。 该死的。 它能不能平静点! 他可以为她控制呼吸,尽管憋得很难受,可他控制不了心跳,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他咬牙,好恨。 曾经他无数次将匕首插入心脏,只为阻止它的跳动。可他止不住。直到现在,他体验到了活着的好处,却还是想让胸膛那东西停下来。他不禁想,倘若他的生命不依赖于心跳就好了,他就可以继续陪着她,又不会吵到她。 他抬眸,无奈极了,只得加急寻找客栈。 此时正值清晨,集市人多,声音嘈杂。怀绮发出细小的嘤咛,本能地将头往他胸膛埋了埋,小小的动作,挠得昱霄心口直痒痒,他的呼吸一瞬滞住,僵在原地。 难缠呐…… 他来回奔波都不曾出一滴汗,此时额上却冒出细微汗珠。他低头,脸庞柔和下来。 老老实实的,好吗? 他一身玄色长衣,身材颀长,气质桀骜,这样抱着姑娘,周围不少人都投来好奇和新鲜的目光。他察觉到了,缓缓看过去,眼神透出警告的意味,他们顿时移开了目光。 昱霄重又迈开脚步。 他找到客栈,进门时,老板正在柜台后看书,见有客人来,他反扣书本,绕出柜台,欲问“客官您几位”。昱霄忙做了个“嘘”的唇型,将老板打断,用眼神示意“她睡着了”。 老板会意,直接带他往房间走。 进了屋,老板离去,昱霄用脚关上房门,快步过去将怀绮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拉过被子,小心地覆在她身上,为她盖好。 感觉到被子的重量,怀绮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昱霄弯着腰,正在为她掖被边。 她鼻子忽地就有点酸。 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给她盖被子。 昱霄盖好了,一直身,恰好与怀绮四目相接,他愣了一下,怎么醒了? 姑娘静静与他对视,不动也不吭声。 气氛一时有些暧昧。 昱霄摸不透她的心思,但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垂下眼帘,小声道:“睡吧。” 他转身就要走。 怀绮皱眉,忙坐起来,“别!”她胡乱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许走。” 他脚步一顿,回首看她。 她委屈地撅起嘴。 因为喝了酒,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睁不开,昱霄看着,无意识地就笑了。 真可爱。 “好,不走。”他返回去,扶她躺下,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重又给她掖被边。 他腰弯得很深,动作认真仔细。怀绮注视着他,莫名笑起来。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不知是不是酒精给了她勇气,她故意将那只刚被他放回去的手伸出来,趁他弯腰忙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扯到跟前,“不让你走你就不走,真听话……”她眼皮耷拉着,晕乎乎道,“孤男寡女的,你,不怕吗?……” 昱霄滞住,怔怔地看着她。 她呼吸湿热,带着酒香,有些醉人,也有些痒。让他体内部分血气猛地涌向身体中心,他作为一个男子的欲-念,变得蠢蠢欲动。 如此确切的感觉,这是第一次。 竟真有些怕了。 他忙拿开她的手,放进被子下,“怀绮,睡吧。”话音刚落,怀绮再次屈肘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拽到面前,迅速而猛烈地,吻上他的唇──正如他那日般蛮不讲理。 昱霄猛地睁大双眼。 她并不会吻,只是轻轻舔着、咬着他的唇,在上面留恋、撒娇。他虽不反抗,却也不动作,僵硬得如一块木头—— 让人好不尽兴! 片刻,怀绮松了口,睁开眼看他,他呆愣着,宛如痴傻。 偏偏,她就喜欢他这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抬腿压在他身上,强迫他躺在身边,两只手从他的脸颊滑到脖子,扒开他的衣襟……她感觉到他很紧张,因为他体温滚烫,呼吸急促,身体绷得紧紧的…… 但是没关系,她喜欢。 本以为他也会喜欢,却见他如弹簧般弹起来,迅速跳下床整理衣服。她有些诧异,撑起身子,弱弱唤他: “欸?” 昱霄背对她,气息微乱,“你喝多了,快睡吧。”他闭上眼深呼吸,拔脚便走。 因为元灵感应,他对她,本就有无法言说的欲望,只是他一直用理智压制着。可若她主动亲近,他便难以拒绝。他已经失控过一次,真的不想再有第二次了,尤其是在她喝醉这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醒来会后悔的。 见他又要走,怀绮翻身下床,“昱霄!” 她踉跄着冲过来,从背后拦腰抱住他,“不许走!你是我的,就要留在我身边。” 昱霄隐忍地闭了闭眼,抓住她的胳膊,欲要拨开,“我是你的,但你该睡觉了。” “一起嘛……”她抱得更紧。 “不行。”昱霄语气果断。他知道,以他的力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撇下她,独自离开,但他无法忽略身前的小手和手臂,那么纤细,那么不堪一握,如何下得去手?背后的触感软软糯糯,像是团棉花糖,捧在掌心都怕会化,又怎忍撇在地上? 他做不到。 元灵异动不止,反而让他好想…… 好想…… 将她扔上床、压上去…… “哼哼……”怀绮侧脸贴住他的背,哼哼唧唧地撒娇,“你自己说的,要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怎么现在反悔了……你刚刚不是还挺听话的么……你不许走,你走了,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不会的,”昱霄闭上眼深呼吸,压制元灵感应带给他的冲动,“你不会一个人的。” “那你别走嘛……”怀绮又醉又困,有些站不住了,抱着他缓缓下滑…… 昱霄黑瞳紧缩,身体敏感地抖了一下。 一边是元灵感应的本能,一边是属于他自己内心的,不想伤害她的决心,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比矛盾。他大口呼吸,按捺住冲动,才敢转身扶她,“先起来。” 怀绮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靠在他怀中。他没有拒绝,僵硬地由她靠着,肌肉硬邦邦。她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闭上眼,倍感心安。 真好。 而便在这时,昱霄猛地横抱起她。 怀绮受惊,忙环住他的脖子,胡乱晃动双腿挣扎,“喂你干嘛呀!我不睡不睡!” 昱霄不管她,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你喝多了,该睡觉了。” “没有!”怀绮掀了被子怒气冲冲地坐起来,“我不睡!” 她头发乱糟糟的,如小孩子般撅着嘴。昱霄看着,根本发不出脾气。他坐在床边,柔声问道:“那你说,你怎样才能乖乖睡觉?” “一起睡!” 她说得太自然、太霸道,让昱霄一时难以应对。他抿唇,为难片刻,按着她的肩膀想让她躺下,“你先躺好。” “我不!”怀绮眉头一紧,用胳膊挥开他的手,“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她不顾昱霄的惊愕,直起身子跪在床上,指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我身上有酒味儿!” “不是啊。” “好,我这就去洗澡!” “啊?” 怀绮不顾昱霄的阻拦,直接踩在床上站了起来。他忙跟着她站起身,急声道: “怀绮!睡觉!” 怀绮任性地仰起头,不闻不看,一把拽下腰间束带甩向他。他下意识接住束带,再一抬眼,她竟开始扒自己的衣服。 “怀绮!”他一脚踏上床,按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洗澡都不让?!”她愤怒挣扎,但却难以挣脱,一气之下狠狠咬在他手背上。他任由她咬着,眉头也没皱一下。 即使她现在给他一刀,他都不会放手。 咬了一会儿,见昱霄没什么反应,怀绮终于松了口,一拳砸在他身上: “我讨厌你!” 那里正是他的肩窝。伤口尖锐地一痛,昱霄咬牙,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忍着痛将她扯开的衣领提上去,整理好,“睡觉。” 怀绮顿时炸了,捶着他的胸口,无边委屈,“你干嘛啊!你是不是嫌我胸小!” “啊?” “你是不是嫌我有酒味儿!” “不是啊。” “那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 “不是啊。”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是啊!” 说出这三个字后,昱霄怔住了,心头仿似刮过一场飓风,掀起千潮万浪。方才她问得急,他答得也急,几乎还没听清楚便脱口而出。此刻才后知后觉,原来她问的是…… 喜欢? 他喜欢她? 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姑娘,昱霄微微出神。原来在她心里,他是“喜欢”她的吗? 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和她在一起时,他会害羞、会心跳加快,原来,他已经喜欢上她了吗? 嗯……他喜欢她。 他用力闭上眼,无数记忆在脑中闪过。 初次相遇,她落入他怀中,明亮的双眸映着他的模样。从那之后,他开始跟着她,小心笨拙地对她好。 她本还有所警惕,但渐渐地,就完全依赖于他。她用指腹擦去他脸颊的血渍,她在外人面前握紧他的手,做了他一秒钟的娘子,她轻轻靠近他,为他捏下头顶的花瓣,她为他涂药包扎,教他用筷子……是她让他体验到寻常人的生活,给他冰天雪地的心,带来一丝暖意。 从此,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确实,一开始,他只是因为元灵感应而接近她,但与她相处的,并不是他的元灵,而是活生生的他。这些心情都是他真真切切体会到的,都是她带给他的,前所未有的感受。 好像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模糊了元灵感应与自己情绪的界限,所以他才发现,即使没有了感应他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他为她所付出的时间、精力,以及他在她身上体会到的感觉,已让他难以轻易地离开她,说出不喜欢。 如果不喜欢,这些都算什么呢? 怀绮笑起来,“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咱俩就水到渠成。” 趁他恍神之际,怀绮推开他的手,猛地按倒了他,趴在他身上,吻住他的侧颈。他的呼吸逐渐加重,她又缓缓向上,含住他的唇……他回过神来,顿悟一般猛地翻身压倒了她,她占有地圈住他的脖子,沉溺于他的主导之中。 然而,他没有继续。 陡然撑起身,他动情地看着身下的她。水灵玉不知何时从他领口滑出,悬在他脖子下,闪着异样的光泽。他知道,是元灵感应,才让他有些失控。可真正的他,不会这样。 他也不配这样。 杀过人的手,受了伤的身体,拥抱她已是不敬,亲吻更是罪过,他无法再继续。 他翻身下床。 “呜……”怀绮嘤咛。 昱霄回头,她仿似处于半睡半醒的混沌之中,眼皮颤抖,半张着嘴,无法动弹。他坐在床边,温柔地拢了拢她额前碎发,“睡吧。” “别……”她手指抬了抬,眉心紧蹙,嘴上含糊着呢喃,“别走、别走……” “不走。”昱霄当即握住她的手,“我不走。”他掌心的温度炙热而熟悉,让怀绮瞬间平静下来。她身体逐渐放松,终于睡着了,嘴唇翕动,似乎还呓语着什么。 昱霄注视着她,目光柔软。 他恍然想起昨日,她就是这样坐在床边,直到他醒来。那她当时的心情,会不会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幸福呢? 他扬起唇角。 到底是从何时动了情呢? 他不知道,也无所谓答案。他只知道,他抓住了她的手,就不会放开。 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坐到了晚上。 第22章 七夕小事(上) 约会 窗纸映着外面的天色。 昱霄坐到现在, 见证了它几次渐变,最后彻底黑下去的全过程。路边灯笼挂起,几点火光摇曳, 吵闹声愈发响亮…… 街上很热闹。 他微一思量, 黑瞳闪出零星光芒。 没记错的话,今天…… 是七夕呢。 以前他并不知“七夕”,是那日皮影戏之后,他记住了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意义。也是那一日,他第一次听到“爱”的定义。 无论千辛万苦,也要在一起…… 就算永不相见, 也绝不背叛…… 织女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他有所悸动, 无意识地看向怀绮。 姑娘仍在睡着, 小口微张, 睫毛随呼吸轻微颤抖,仿似蝶翅。 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合目,又想起他说──如果我是牛郎,我会想办法跨过银河,走过来。 事实上,他并不是牛郎, 他有身份。 他,是冥界少主。 仙冥不两立, 之前他奉为圭臬, 即使对她存有幻想,也附加了太多悲观。可今早之后,什么仙界冥界, 统统无法阻碍他,只要她对他还有一丁点“喜欢”,他便可为她倾覆天下。 只不过…… 黑暗中,长睫遮着他的眼,他神色不清,放在大腿上的手慢慢虚握起来,弄皱了衣摆。 冥王不会放弃找他,他很清楚。 或许明日、或许后日、或许未来某一日,他势必要再度面对冥王。 到时,这身份,他认、还是不认?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身影在黑暗中无比苍凉。这时,怀绮发出声音,他还没想清,当即睁眼看去,她哼唧着翻了个身,缓缓醒来。 他的大脑一瞬清空,只剩下她的模样。 “醒了。”下意识开口。 “嗯~……”怀绮懒懒地打哈欠伸懒腰,“天呐,怎么这么黑,也不点蜡烛?……” “嗯,没点。” 她睡着,他怎会点蜡烛? 意识初醒,怀绮还有点迷糊,望着天花板怔了怔,才想起昨晚喝多了,是昱霄将她抱回来的。她下意识掀起被子看了眼身上,穿得倒是整整齐齐。 她舒了口气,没发生什么就好…… ——等等,不对! 昨晚是怎么回事来着? 她喝多了,抱着昱霄睡着了……然后去看日出,被他抱回客栈…… 再然后…… 她脑中诡异地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醉得不像话:“不让你走你就不走,真听话……”,“孤男寡女的,你,不怕吗?……”,“一起睡!”,“你干什么!洗澡都不让?!”,“我讨厌你!”…… 嘶~ 怀绮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捂住脸,寻思,她怎么还耍起酒疯了呢? 她酒品一向很好的啊! 瞧她这副样子,昱霄心中一片柔软。他微不可察地笑笑,明知故问,“在想什么?” “啊……”怀绮放下手,难为情道,“我今早是不是、挺疯癫的……抱歉啊……” 哪里。 是可爱,非常的可爱。 昱霄心化作一汪水,眼中蓄满细碎情意。但马上,他收敛心情,并未让怀绮发现,只摇摇头,“你回来就睡着了,忘了?” 青年黑瞳漆漆,坦然与她对视,她突然就有点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了。她皱眉,尾音挑得很高,“是吗???” “嗯。”昱霄道,“怎么,做噩梦了?” 怀绮双目一瞠,“哪有!” 原来是做梦? “没有没有!我怎么可能做那种梦!”怀绮羞赧不已,忙将被子扯过头顶,“我就是怕我喝多了折腾你,所以问问嘛!” 哦,这样啊…… 被子挡住她的视线,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他脸庞柔和下来,目光无所顾忌地蓄满爱意,而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嗯,知道了。”他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噪声一下子泄进屋内,他回身道:“挺热闹的,出去转转?” 怀绮闻声放下被子。 屋内没有点蜡烛,光线暧昧,昱霄站在那里,逆着满窗夜色,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一片黑。但不知是月光还是火光,将他的轮廓细细勾勒,他就这样清晰地落入她眼中。 宛如披着夜色而来的神明。 她刹那恍惚,忘了他方才问了什么。 昏暗很好地遮掩了她略微泛红的脸颊,但遮不住她发亮的眼眸。她眼里映着他背后的光,明亮有神,灿若星河。 昱霄低头浅笑。 “快起床吧,出去转转。”他走过去点燃蜡烛,火光照亮半个房间。 怀绮陡然回过神,“噢……” 她掀开被子穿鞋。 明日就是回仙界的日子了,即将别离,不知何时再见,这最后一晚,也该好好玩一下。“不过……”她有些担心,“予温不是还在抓我们?我们这样出去,会不会很危险?” “危不危险,试试就知道了。”昱霄挨个点燃剩余的蜡烛,整个屋子亮堂堂。他走向房门,“你先收拾,我在外面等你。” * 华灯初上。 小镇中花天锦地,盛况空前。怀绮一从客栈出来,就被眼前之景惊到了。 客栈门口是条河。 满河河灯,星火璀璨。火光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宛如碎金。天上飘着青焰灯,与河面相互呼应,恍然间,天河一色,灯火缠绵,无休无止,人间仿佛成了天与河的夹缝。 河边、桥上,不少情侣正在放灯。昱霄见她出来了,便迈开脚步,“走,我们也放。” “好啊!” 姑娘蹦跳几步,跟到他身边,自然地用两只小手抱住他的左臂,贴着他走。 昱霄感觉到软绵绵的部位蹭着自己胳膊。 那只胳膊霎时变僵硬。 他抿唇,额头冒汗,手指微动,很想牵住她的手,或是直接将她揽进怀中搂着。 可他做不到。 抬起胳膊已然十分困难。 便在同时,怀绮似有所觉,抬头看来。他当即别过头,喉结滑了滑。 难缠。 他发现自己总是束手无策,在她亲近他的时候。他本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她,可每每与她肢体接触,他的脑子他的身体,总是失灵。 就像现在。 “怎么啦?”怀绮探身打量他,大眼睛一眨一眨,“你很热吗,出这么多汗?” 昱霄隐忍地闭闭眼,嗓音喑哑,“嗯。” 所以离我远点吧,好吗? “可是这天挺凉快的啊,我帮你擦擦。”怀绮停下来,在他有些慌乱的注视下,踮起脚尖,用袖口轻按他的额头。 昱霄霎那崩溃。 她举手投足带着花香,按在他额上的每一下,都似按在他心上,让他敏感到颤抖。他的心在动,元灵也在动,有种想上前抱住她的冲动。两种欲望互相重叠,一出现便强烈得可怕。他难以分辨,又难以忍受,手指抬了抬,却又担心元灵感应会得寸进尺,操控他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潜意识里抗拒。他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喉头滑动,“可、可以了。” 怀绮微愣,手还空悬着。 看出他的不自然,她没有说话,缓缓放下手,心里有些堵得慌。他是不是不喜欢她的亲近呀?怎么她一触碰他,他就要躲?态度也冷成一块冰。她只不过是给他擦擦汗而已,他身体每块肌肉都紧绷着,排斥得要命。 为什么呀? 当初那个亲她抱她的人,真的是他吗?是从何时起,他不再主动亲近她了呢? 记忆一点点被割裂,她想起雨中那一刀。 突然就明白了。 是她自己,将他推远了。 她胸口发闷,好想再让他主动抱她一下,可他这副样子,恨不得距她于千里之外,拥抱这种亲密的接触,岂不是个笑话?她默了默,仰脸一笑,“那好吧,去放灯吧。” 都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他。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 昱霄瞳孔微缩,忙跟在她身后。她背影落寞,头也不回,让他感觉到不对劲。他几次开口,又几次艰难地闭上,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前后走在河边,一言不发。周围都是互相依偎的情侣,显得他们十分突兀。怀绮不去管他们探究的目光,心里堵堵的,仿佛有个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 他已经这样抗拒她,她该如何挽回? 该做些什么? 突然,一声鸣响掐断思绪,一朵烟花在夜幕中爆炸。怀绮驻足,昱霄随之停下。 人群略有骚动,一部分人抬头望去。 又一朵烟花爆炸,紧接着,三朵、四朵、五朵……鸣响不断,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火,各色光穗如雨般下坠。待到第八朵时,所有人都仰首望着,议论纷纷,屋里的人也都走出来,想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万人空巷。 怀绮有种预感,求证地回首看向昱霄。 四目相接,他黑瞳沉静,映着她的身影,毫无情绪。与此同时,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怀绮忙又抬头,万千灯火撞入眼眸。 远处山顶上,无数青焰灯一齐放飞,照得整片天空亮如白昼。怀绮双唇微张,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她几乎立刻就分辨出来,金红的光点组成一颗心,而那心里面,是一个“绮”。 她怔住。 这场面震撼,饶是她见过银河群星闪烁,也被这灯火闪晕了头。 所有不安在此刻都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或者说,不再需要答案。 她已经知道──他心中有她。 这便够了。 看到她的背影微微颤抖,昱霄沉寂许久的目光,也终于迎来了须臾朗朗清明。 那些说不出的,就让行动来表达吧。 “许个愿吧。” 怀绮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从背后而来,一瞬连吵闹声都变得微弱。安静下来的天地,只有她的心跳声,和漫天璀璨。 昱霄轻轻绕到她面前。 她瞳眸承载着火光,比钻石都闪耀。他站在火光中心,似乎也在发亮。 “许个愿吧。”他重复。 有这么多青焰灯保佑,一定会实现的。 怀绮泄出一个温情的笑,满天火光霎时模糊了,与深蓝的夜色互相融合,化作一团不真切的水雾落在她眼中—— 她竟然很想哭。 昱霄抿唇,沉默地伸出手臂。 她一把抓住,用他的袖子蹭蹭眼泪,抬起脸破涕为笑。她放下他的手臂,小声道:“我没有愿望,要么,你替我许吧。” “你确定?”昱霄反问。 若让他许,可千万别后悔。 怀绮本来没当回事,被他一问,有点犹豫了。她想了想,好像确实该许个愿——愿山河无恙,愿人间安好。只是她向来不相信这些东西,过去两千年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着她,许愿无用,努力才有用。除非有什么事努力也做不到,再交给天意吧。 她看看昱霄,想说“确定”,但又怕他扫兴,三缄其口,还是决定自己许。 昱霄一直注视着她,暗自揣摩她的心思。见她就要开口,他心里生出些微妙的情绪──他想占有这个许愿的机会。 他抢先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没有给她时间,也不去看她的反应,当即闭上眼,以最快的语速在心里默念——愿怀绮喜欢他,且只喜欢他一个人,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只喜欢他一个人,她身边,也只能有他一个人,不要再出现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她,是他的。 许完了,昱霄缓缓睁眼。怀绮正好奇地端详他,没有任何不满,“许了什么呀?” 昱霄弯弯唇,没有回答。 那样自私卑劣的愿望,不能告诉她。 “算了!”怀绮也并非真想打听,见状便摆摆手,“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嗯。” 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可如果她知道他许的愿是什么,她还希望它灵验吗? 一个人,终其一生只能套牢在另一个人身边,任谁都不愿意吧。她这样美好的人,本该结识更多朋友、拥有更精彩的生活的,真是不幸,遇到了他。但作为补偿,他也会将自己全部给她,只要他有,他就给。 所以,别生气呐。 与此同时,怀绮望向天空。 方才还那样震撼的场面,现已回归平淡。那些青焰灯随风远走,分散各方,心与“绮”字,已然分辨不出来。 她有些怅然—— 人与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吗? 一齐出发,结伴同行,又被冲散,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明日她就要回仙界了。 而他呢? 他是冥界的。 与凡人相恋已然触犯天条……换成冥界妖怪,罪孽只会更加深重。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是需要一个答案的。 “昱霄,”她看向他,郑重问道,“我是仙界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办?” 以后……? 闻言,昱霄双眸微眯,之前没想清的问题重新浮现在脑海。他知道,仙冥两立,若要和她在一起,势必将面对很多阻碍,与之抗衡的唯一方法,就是变强。然而凡人之躯的自己,终究是有极限的。除非唤醒元灵、修习法术,再加上自己武功加持,定然可以变得更强。可要唤醒元灵,他就必须去找丹青菩萨,要找丹青菩萨,他就必须面对自己的身世。 面对身世…… 就在这一念之间,他下定了决心。 “当然想过,”昱霄声音轻柔,但瞳眸炯炯,摇曳着异彩的光芒,“以后,我会变强,没有任何鬼神,能将我们分开。” “此言当真。” “嗯。” 怀绮放松地笑了,“走,去别处转转。”有他这份心意,即使前路再难,也甘之如饴。 “好。” “给你。”怀绮笑嘻嘻地伸出小手。 昱霄垂眸。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的手。姑娘玉指纤纤,白如柔荑,指甲上涂着红色蔻丹,腕上戴着一翡翠镯子。这镯子在她腕上空出一大圈,更显她柔弱纤瘦,仿佛再重一点,就能将她的腕压断。昱霄呼吸不自觉地变快,喉结滑了滑,艰难地抬起手,向她靠近。 怀绮心急,一把握住,“走啦!” * “青焰灯事件”结束,小镇恢复了之前的祥和,怀绮拉着昱霄的左手,和他在人群中漫步,他半个身体都是僵硬酥麻的。 手心也沁出汗。 这么多汗,他相信怀绮一定感觉得到,可她偏偏毫无反应,大步走着,惬意极了。 他身心俱疲。 两人走进一条彩灯走廊。这里的灯笼是用彩色灯纸制成的,火光穿透灯笼照出来,便镀上了颜色。怀绮十分新奇,边打量这些灯笼,边甩着两人相握的手往前走。这时,一阵悦耳歌声传来,“红绳红绳结红绳,锁姻缘,招桃花,结了红绳就出嫁;转霉运,护平安,结了红绳把财发!”不远处有个老婆婆在卖红绳。 怀绮眼前一亮,当即有了目标,“咱也买一对儿去!” 昱霄皱眉。 她走得急,满以为他会跟着走,却不想他纹丝不动,脚底似钉在了地上,她当即又被他的定力扯回来。她回头,昱霄眉头皱得极紧: “要红绳干什么,招桃花?” 当然是做定情信物啊,这个傻子! 怀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心里虽然那么想,嘴上却是说道:“当然是为了护平安、发大财呀,走啦!”她又拉着他迈开脚步,但他仍是不动,铁一般的定力让怀绮也无法前进。 “你的平安我来护,无需红绳。” 他说得一本正经,怀绮实在崩溃,勉强找借口,“这不是图个吉利嘛!” “不吉利。” 怀绮撅起嘴,这是什么钢铁直男!满脑子只剩招桃花了吗?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拽不动他,只好丢下一句“那我自己去了”,便融进人潮之中。 “怀绮!” 听到昱霄在后面叫她,怀绮回首看去,眼前人山人海,看不真切,他焦急的面容一旦出现在视线中,便被蹿动的人头吞没了。 怀绮犹豫了一下,还是向老婆婆走去。 今日这个信物,她是一定要送的。 老婆婆面容慈祥,见有客来,忙拿出红色纸盒,眼睛笑眯成一条缝,“红绳可以现编,这里有珠子,刻字的不刻字的,都有!” 怀绮擅长手工,其实自己也会编。 她歉意地笑笑,羞赧道:“老婆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 “你说你说!”老婆婆很热情。 怀绮放松了些,“是这样的,我想用您的红线和珠子,自己来编,钱一样付。您看行吗……”毕竟要送昱霄,自己做的更有意义。 老婆婆爽快道:“可以可以!你来吧!” “谢谢婆婆!” 怀绮开心地挑了四颗刻字的珠子,分别组成“昱霄”和“怀绮”二字,编成两条红绳。老婆婆心领神会,笑意更浓,“这红绳呀,未婚男女戴着才招桃花,像你们这种小情侣戴着,那就是缔结姻缘的定情信物呀!” 怀绮笑着点头,“嗯,麻烦婆婆了!” “不麻烦不麻烦!” 买好红绳后,怀绮转过身,昱霄正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忙跑上前,喜道:“你一根我一根,都要平平安安的!” 昱霄垂眸扫了红绳一眼,没反应。 “来!”怀绮拉起他的右手,就要给他戴上“昱霄”的那一条,却被他躲开了。她无奈地抬头,“怎么,还不高兴呢?” “我不要这条。”昱霄声音闷闷的,伸出食指,指向她的手,“我要那条。” 怀绮低头,他指的正是串着“怀绮”二字的那条。她失笑,“行,这条就这条。”其实本就该给他这条的,她怕他拒绝,才没给。 “嗯。”昱霄柔和了脸庞,将左腕递去。 她着手为他戴上。 昱霄看着她,目光渐渐投入。这里之前戴的是她的发绳,自那日离开碧晴园,他便摘了去,用棉花和手帕包了好几层,放进口袋里。即使他那日淋了雨,发绳都没有湿。 找机会还给她吧,他想。 怀绮戴好了,正要说话,昱霄突然抬眸,像是发现什么危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怀中护住了。这个动作太突然太迅速,怀绮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眸光落在远处,冷冽非常,似虎视狼顾。她感到不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茫茫人海,一片祥和。她不假思索,忙低声问道: “予温的人?” “嗯。” 他沉沉应了一声,搂着她往反方向走去。贴在他怀中,肩上是他的手臂,怀绮感到温暖而安全,她抬眸,缭乱火光下,只能看到他下颌的轮廓,锋利硬朗。她突然有些失神,和他相处这么久,她都忘了,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在她面前,永远温顺。 行至河边,昱霄当即放开怀绮,目光接触到她,骤然柔软下来,“好了。” 方才他看见观月摇着扇子四处打量,显然是在寻找他们的踪迹。但观月没带影卫,只身前来,步态悠闲。昱霄推测,定是因为七夕,街上人多,观月不愿打草惊蛇。越是这样,便越要保持警惕。而刚刚怀绮独自去买红绳,倘若她那时撞上观月,岂不是很危险? 他后怕。 昱霄抿抿唇,拿过她手中的红绳,亲自给她戴上,“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不在他身边,都要平平安安的。 “你也是。”怀绮握住他的手。 第23章 七夕小事(下) 苹果皮不断,就能永远…… 接触到姑娘真诚的目光, 昱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了,他略微不自然地将手抽了回来,侧头看向别处, 心脏这才平静些许。他闭了闭眼, 好想按住胸口,感受一下它的震颤。 是因为“爱”吗? 可怀绮在这,他就只能转移话题,“有活动快开始了,我们去看看……?” “活动?”怀绮歪头。 什么活动? 他怎么知道的? “嗯,”昱霄迈开脚步, “早些时候我看到墙上贴的告示, 大概就是这个时间。” 怀绮忙跟上他, 习惯性地拉住他的手。 哪个墙呀? 她都没注意到。 她温凉的掌心贴上他的炙热滚烫, 他步伐一缓, 抿住唇,喉结动了动,怀绮没发现。 终究是躲不掉啊…… 昱霄咬牙,强装镇定地继续往前走,然而他没想到,姑娘天真烂漫,不止于此, 又一点一点地与他十指相扣,然后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胳膊, 整个人粘着他走。 她笑意盎然, 他脚步不自觉地变僵硬。 好、好软。 她抱着他,宛如一只小猫卧在他手臂上,有些重量, 带着她的体温,又软又香。 他可以对世间任何刁难施以残暴手段,却偏偏对她这样羸弱的柔软无计可施。 只能束手就擒。 怀绮抬头看看昱霄面无表情的侧脸,更加肆无忌惮地腻着他。他不为所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大半个身子,都酥麻到失去知觉。 * 昱霄是在怀绮买红绳时看到的告示,他扫了一眼,便记住了活动地点。 眼下他带着怀绮找了过来。 这里叫“夜不寐”,是家私人庄园,活动也是庄主自发举办的。 昱霄停在门口。 本来和怀绮在一起,他就要压抑元灵感应带来的欲望,已经很累了。一路上姑娘又亲昵着他,让他手心冒汗,肌肉酸痛,元灵异动也持续加剧。那头囚禁千年的猛兽早就不屑于这样虚浮表面的碰触,它想要的永远是更多,多到他无法容忍自己。他只能更努力地克制它,不给它留半点机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来的,只觉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可若一直这样累下去,似乎也很好。 庄外围观者甚多,门上贴着告示,最上面四个大字尤为瞩目——乞巧大赛。 比赛? 怀绮蹙眉,心生抵触。 她并非讨厌比赛,她只不过是有过一段不太好的经历,到现在都记得清晰。 说来也可笑。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刚开始学法术课的小女孩。 法术教仪为了培养他们的团队精神,让他们以小组为单位进行法术对抗赛,排名前三的小组将会得到奖励——金结印——一种证明实力的印记。在那个年纪,金结印是荣誉的象征,每个小朋友都很憧憬。 而个人成绩将影响小组成绩,她天资低劣修不得法术,没有小朋友愿意和她一个组。小姑娘就站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看着其他小朋友们组队,仿佛与世无争。 可她难受极了。 她也想和大家一起比赛呀。 七个人一组,总共五十个小朋友。 她是唯一多余的。 似乎连教仪都忽视了她的存在,才会将每组人数规定为七个。 直到最后教仪看到孤零零站着的小姑娘,才将每组人数调整为了十个,她就被随意安排进实力最强的一组。她记得那九个小朋友的小嘴儿撅得老高,脸色难看极了。 她站在队伍里,不敢抬头。 队友们的目光像针一般扎得她浑身难受。 教仪如组员们做好分工,互相配合,可九个小朋友讨论得热火朝天,谁也不管她,她小心翼翼地去问,得到的回应却是——随你便。结果正式比赛时她被打得落花流水,也将他们整个小组的名次拖成了倒数第一。 原本有机会拿金结印的小朋友们没拿到,对她怨气更大,以至于比赛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欺负、被孤立。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参加比赛。 也不敢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因为她“特殊”,一切本来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在她这里,就成了奢望。 所以干脆不要了。 记忆虽长,但回想起来不过是转瞬之间。怀绮盯着“大赛”两个字,仿佛又经历了过去一遍,整颗心都在苦海里沉浮,阵阵酸楚、阵阵恐惧,她甚至忘了自己还抱着昱霄,本能地收紧双臂,昱霄顿时感觉到手臂上来自于她的力度增大了,这是牵动心弦的细微变化。 他垂眸,“怎么了?” 怀绮没有回答。 她磨了磨后槽牙,觉得自己总要试着面对过去,她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中不出来,这不像她。况且乞巧大赛而已,应该是些趣味游戏,不会舞刀弄枪,有何好怕的?与其害怕,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从阴影里走出来。 怀绮很快做出了决定,仰脸对昱霄笑笑,“没事,我们进去吧。” 昱霄眸光微凝。 怎么会没事? 他分明看到了她笑里的牵强。 “不喜欢这里?”他问,“不要勉强,不喜欢我们就走。”说着便转身要走。 怀绮心下一紧,忙发力拉他,“不是。” 昱霄停住,黑瞳凝视她。 没有任何谎言能躲得过这双眼,包括她。他从她脸上看出了紧张与无措,那是撒谎前后的表现,他可以断定,她并不喜欢这里,她要进去,定是另有隐情,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明白这一点后,昱霄心口堵得慌—— 为何不告诉他? 他可以帮她解决啊。他没有灵力,对付不了神魔,对付凡人,却是绰绰有余。她不喜欢这里,只要她一声令下,或是一个点头,他可以让这个地方从今晚彻底消失。 可她若不告诉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挺喜欢热闹的,我们进去吧。” 姑娘说着,眼神已经尽力真诚了,昱霄心脏沉甸甸的,他敛眸,慢慢回到她身边,“那好。倘若觉得不舒服,我随时带你走。” “嗯。” 他带着怀绮向庄内走去。 人很多,摩肩接踵。 昱霄虽然敏感于与怀绮肢体接触,但关键时刻毫不含糊。他将怀绮轻轻揽到身前,双手护在她身体两侧,为她开出一方不会被挤到的小空间。人群拥挤,他贴着她的后背,跟着她慢慢走,这姿势,像极了他从后抱着她。 夏天的夜,还是有点凉的。而青年体温极高,怀绮感觉到一股热浪环在周身,好温暖。随着他们的移动,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她安心地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 真好。 * 活动在夜不寐的主院进行,场地开阔。他们跟着人流来到院中,人群在这里分散开来,不再拥挤了。昱霄几乎立刻便松开了怀绮,走向她旁边,怀绮抬头看他,却感到掌心一热。 她猛地低头,昱霄竟主动牵了她的手。 反正躲不过,不如主动点。 昱霄将她的小手包起来,怀绮只能看到他青筋隆结的手背。那些青色纹路是力量的象征,似连绵起伏的山脉、蜿蜒不绝的川流,而她就像栖息于山川之间的精灵,受它的庇护,无拘无束。若有外人入侵,则山震动、水翻涌,哪怕摧毁自己,也护她一世周全。她如此幸运,得的是青年空白一生中,初次心动。 怀绮有些出神,青年更是心如鼓擂。 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又兴奋又羞耻,全身都在发烫,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可他怕吓到姑娘,压抑着自己快溢出来的情绪,淡淡解释,“人多,别走丢了。” 怀绮霎时失笑,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蹩脚的借口,背后却是他笨拙懵懂的爱。怀绮笑归笑,心里依然欣慰。 他终于,勇敢一次了。 * 他们往前走了走,最后停在人群中央。 戏台上站着一位黑袍老者,正抑扬顿挫地诵着开场白:“牛郎织女鹊桥会,万人空巷斗穿针。丹心赤忱蹭淑女,日月可鉴照忠贞。今晚的乞巧大赛共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女子的结彩线、穿七孔针;其二,是男子的削巧果、赠心上人。不论输赢,只要参加,都会获得奖品一份!欢迎大家来给我们捧场!” 话落,掌声雷动,人声鼎沸。 怀绮也跟着鼓掌。 她有些庆幸,女红为仙界仙子的必修课,她修不得法术,女红还是不错的。听闻“结彩线、穿七孔针”,她很有把握,想去试试。但转念一想,予温的人还在附近搜寻着他们,这样上台,岂不是暴露行踪? 她抿唇,还是算了。 便在同时,昱霄问道:“想试试吗?” “啊?” 周围吵闹声嘈杂,他怕怀绮听不清,专门弯下腰说的,怀绮视线平视便是他的脸。她惊讶地眨眨眼,有种心事被看穿的羞意。 他怎么知道的? 昱霄弯弯唇,“不用考虑别的,只需告诉我,你想或者不想。”其他的,无需她操心。 “嗯……”怀绮垂头,指尖搓捻裙摆,小声吐出三个字,“有点想……” 昱霄眸中生出些笑意,“我们一起。” 一起…… 熟悉的恐惧感蔓延开来。 昱霄正要直起身,怀绮一把拽住他,让他动作一顿,“那、那要是输了怎么办……”她倒不怕被人笑话,可他会不会怪她啊? 昱霄皱了下眉。 还没开始,就怕输吗? 姑娘轻蹙娥眉,杏眼水灵通透。这一刻,他脑中倏尔闪过她在庄外时牵强的笑和紧张无措的眼神,结合她的过去,他突然就明白过来她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道理,他不是不懂。 昱霄的心脏顿时收紧,钝钝的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他两只手,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放在她头顶,摸了摸。 “你可以输,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他清澈瞳孔中,满满的,是她的模样。怀绮在他眼中,看到神色微变的自己。 仙界一直有争强好胜的风气,这么多年,她受到的熏陶都是不能输,输了便会被嘲笑、被瞧不起,所以为了避免失败,她避免一切挑战,也杜绝了一切成功的可能。可今日,此时此景,这个人告诉她,她可以输。 她不用再担心失败,她可以输。 所有的恐惧与焦虑尽被这句话打碎,她情绪翻涌,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鼻尖酸酸的。 在眼泪出现的瞬间,她抱住了他。 世界一瞬定格,所有声音消失不见。昱霄双目微瞠,被姑娘挣脱的两只手悬在空气中,全身僵化。他腰还弯着,怀绮只能抱他的脖子,眼前就是他的耳朵。几颗泪珠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掉在她手背上。她看见他耳尖渐渐红起来,终究是笑了,“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迅速抹去泪痕,放开他。 世界重新动起来,不知那老者说了什么,台下掌声雷动。在这一片喧哗中,姑娘笑颜明媚,发丝闪耀,是唯一安静的存在。昱霄的目光一触及她,便着了迷。他听到自己比掌声更响亮更急促的心跳,心脏的伤还没好,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刺痛感,他像被扎了一下,陡然回过神,僵硬地侧开视线。他实在做不到在被她抱过之后还风平浪静地面对她。 他艰难直起身,平视前方,喉咙干涩得说不出一个字,更别提回应她了。 偏偏姑娘浑然不觉,又问道:“但予温还在抓我们,我们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昱霄握拳,喉结滚了滚。 他很想说有他在,她放心玩就好,但心脏跳得飞快,快到他难受,这种话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他沙哑着嗓子,勉强道:“无碍。” 真的无碍吗? 怀绮歪头,困惑地望着他。 青年目视前方站着,身姿挺拔,侧脸在夜色烘托下明暗分明,十分坚毅。 怀绮莫名就信了他。 “感谢大家的热情!”老者说了很多,此时也宣布结束。他让出戏台,供匠人们准备道具,“第一部分马上开始,那么,就请参赛的各位到戏台两边站好,男左女右!” 人群立即流动起来。 “走。” 昱霄重又将怀绮揽到身前,护着她向右走去。怀绮诧异,“欸,不是男左女右吗?” “不管它。” 怀绮笑了,“这样不太好吧。”她转过身推了推他,“去那边去那边,遵守规则。” 昱霄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一步,黑瞳无光。 规则? 他的概念里,早就没有了“规则”二字。在他看来,规则是约束弱者的,越是遵守,越是严苛,他自然不当回事。但面对怀绮,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弯弯唇,笑容温顺无害,却还是护着她向右走,“好,我把你送过去,等你上场了,我就去那边。” 怀绮鼓起腮帮。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听了感觉怪怪的,却又找不到问题所在,只好道:“也行吧。” 两人向队伍走去。 队伍中皆是扎堆说笑的女子,像五百只鸭子,闹哄哄的。其中几个看到昱霄,霎时直了双眼,半张着嘴,话也顾不上接了,与之说笑的同伴们也纷纷看过来,面露意外之色。一时间,连锁效应使众女子全看向他。昱霄就像万花丛中的一点绿,格外引人注目。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的? 怀绮心里犯嘀咕。 好在昱霄身为焦点却不自知,一路垂眸,护着她在队伍后面站定。 青年身材细长,气质萧索,玄色长衣配上一张硬朗而不带表情的脸,寒意逼人。随着他的靠近,无人再敢肆意说笑,周遭气氛顿时冷了几分,他站在女子队伍中,独树一帜。 数道目光投来,带着好奇与欣赏。 怀绮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然不觉有什么好看的,然而她们可从未见过这种男子——冷漠桀骜,宛如邪魔。 迎上她们的目光,怀绮故意昂首挺胸,板了板脸色,露出一丝不屑与骄傲。 好看吧,她的! 然而她心中又有些微妙的享受。 以前她是一个人,她最怕的,就是各种活动,别人都成双结对,而她孤零零地站着,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也曾尝试着融入她们,但女孩子的小团体,有着她们共同的话题,就像一座座城堡,坚固牢靠,即使小,外人也无法入侵。 没有人接纳她。 似乎她的所有优点与长处,在“学不会法术”面前,就一无是处。 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伴儿了。 她不用再逃避,也不用畏惧。她可以像大家一样成双结对,大大方方站着。 她是个正常人。 想到这,她唇边禁不住漾起笑意。 “咳咳!”老者这时上台,一声咳嗽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我宣布,比赛正式开始!下面由我来介绍比赛规则。” 他手上拿着一张纸。大概因为眼睛花了,他将纸伸到老远,眯起眼,才嘣豆子似的念起来,“第一部分——结彩线、穿七孔针。每人一卷彩线,七个插针包,每个插针包上插有七根针,参赛者要结成七条彩线,分别穿过七个插针包上的七个针孔,最快穿完者胜。”他念完闹口令般的比赛规则,看向台下,突然皱起眉,“欸欸欸,男的站左边!你不是男的?” 昱霄原本低眸看着地面,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老者身上,黑瞳骤冷。 这是……羞辱他? 因为老者在宣读比赛规则,全场本就很安静,此言一出,空气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顺着老者的目光望了过来。 怀绮心感不妙。 她看看昱霄,又看看老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若现在赶昱霄走,岂不是有损他的颜面?虽然她也觉得他这样不对,但产生矛盾,她总不能和外人一起伤害他。 与此同时,昱霄目光紧锁着老者,缓慢地握住拳头,袅袅杀气在周身聚集。 再说一句、 再说一句试试? 他是不是男的无所谓,但他可以让这老头不再是男的。 感觉到昱霄鼓胀的小臂肌肉,怀绮生怕他惹出事端,暗示地挠了挠他的手心,对老者解释,“不好意思啊,他是来陪我的,等我上场了他就过去,能否通融一下?”她面露愧色。 “不行!”老者当即否决。 前面几个姑娘嘟囔,“这要是可以,那我也让我对象过来。”“就是就是,咱都让对象过来,也别分开站队了。”…… 怀绮听到,自知理亏,不再说话,为难地看向昱霄。他仍盯着老者,但脸色已经缓和了很多。他身体极为敏感,方才她指甲刮过他掌心的瞬间,他体内一股电流窜过,全身发麻。 他根本无法在她的亲昵下做任何事。 见有效果,怀绮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屈起食指,挠了又挠,试图让昱霄完全平静下来。昱霄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持续不断的酥麻感让他兴奋极了。他满心戾气皆被驱散,肌肉缓慢舒张,一股微妙的感觉在体内涌动。 他按耐不住地握紧怀绮的手,阻止她继续挠下去。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他控制,产生了些许不该产生的反应。他不自觉地弓背,想起方才老者问他的问题——你不是男的? 他是、他不仅是,还非常地龌龊、下流。 这刻他竟想带着她离开这里,将她推到夜色朦胧处,亲她摸她,再将她压倒在地上…… 昱霄陡然合目,隐忍地呼吸。 这下子,怀绮更紧张了,他怎么了? “欸欸!说你呢!去那边站着去!”老者等得不耐烦了,指着他,眉头拧得老高,“快点,比赛马上开始了!别耽误时间!” 昱霄憋着那股劲,勉强抬头看向老者,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慑人的气魄,“我就站这了,你能把我怎样?” “你!”老者语塞。 众人再不敢多嘴,只道是来了大人物。 双方僵持了数秒,老者别无他法,他确实无法用这具衰老的身躯强迫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站到那边去。加之时间紧迫,此事终是以老者的妥协落下帷幕。他“哼”了一声,愤然拂袖,走到台下组织参赛人员上场。 怀绮当即转过来打量昱霄,“感觉你怪怪的,是哪里不舒服吗?”之前还好好的啊。 昱霄看向她,黑瞳温柔。 怀绮恍了下神。 皎皎月色下,她竟觉得这温柔和以往不一样,它带着些朦胧的深情,或者说,是情-欲。 错觉吗? 她并未当回事,只是担心,“你还有伤在身,不舒服就说啊,别硬撑。” 是有些不舒服,昱霄闷闷地想。 可这种不舒服,无法开口。 “别担心。”他弯唇,笑里都染上些迷离,“我没事,真的不舒服,会告诉你的。” “那就好。”怀绮稍稍放心。 参赛的人很多,老者按排队顺序组织人员上场,每次五人,每人一柱香的时间,凭香的燃烧程度计时,看谁穿完七个插针包用的时间最短。怀绮站得靠后,一时半会儿轮不到她,她便和昱霄安静等着。 两人手拉手,昱霄身体肿胀难消。 戏台两边是参赛人员的队伍,中间是观众席,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 其实,他也怕暴露行踪。 他怕有锦绣山庄的人乔装成普通百姓混在观众中,发现他们,去通风报信。他虽可以保护好怀绮,可他更希望她能顺利完成比赛。 他不愿有人干扰她。 倘若锦绣山庄的人真的动身抓捕他们,势必造成混乱,他该如何还她一场真正的比赛? 不行。 绝不能给敌人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全场动静,比赛缓慢进行着,时不时有观众进入或离开。 人流量很大,越是这样,越难以甄别。 队伍也在缓慢向前挪移,他想着这些,注移力转移,身体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比赛进行得比预计的快。 轮到怀绮时,她松开昱霄的手,一面往台上走,一面回眸笑道:“我去啦!” 昱霄目送姑娘,心脏软成了棉花。 他表面看起来豪无异常,可实际上,他的元灵一直处于剧烈异动状态,让他渴望着她。之前他们距离近,他还能够勉强克制,眼下她离开他身边,他几乎就要忍不住,爆发出来。 这时老者道:“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吧?”他记得怀绮说过,她上场了他就走。 闻言,昱霄隐忍地闭闭眼。 他站在台下,已然濒临失控,倘若站到男子队伍里,便离怀绮更远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生生转身,不顾元灵疯狂颤动,果断向后走去,背影毫无留恋。 他缓慢绕过观众席的人群,站到男子队伍最后面。与此同时,怀绮已在长桌后站定。 不知是不是忍过劲了,他竟感觉还好。 似乎再远一点,时间再长一点,也可以。 远处,怀绮抬起头,看向台下。戏台上的视野很敞亮,将台下每张面孔都尽收眼底。昱霄明明换了位置,她却还是能一眼看到他。 两人的目光穿过人群,在空中交汇。 昱霄瞳眸微漾。 好美,她站在全场最亮的地方。 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站的位置,光线昏暗,阴冷窄仄。他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自卑──他配不上这样光明的人。他自然不知,在怀绮眼中,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他在的地方,才是最亮的。她心生感慨,难怪那些女子都爱看他,他果真是人群中最夺目的那一个。 香燃起,比赛开始。 怀绮猛然回过神,弯下腰捻线穿针。 台下,青年柔和的目光在她移开视线的那一刻,骤然冷下去。她站在亮堂堂的戏台上,他站在黑暗中,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 队伍的最后面,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目光冷却粘稠,腻在怀绮身上,缓缓向后退了几步,退到更浓厚的黑暗之中。 然后身影一闪,他跃出了围墙。 * 比赛十分顺利。 怀绮学女红千年,加之眼尖心细,自然完胜于这些凡人,穿完最后一个针孔,她吹灭香,香只不过烧了一指有余。这成绩,拿第一毫无悬念。但按规则,她要在台上等到其他人结束才能下去。她又望向昱霄的位置,真想现在就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她赢了。 以前她找不到人分享喜悦,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台下有个人在等她。 无论喜怒哀乐,都有人一同体悟。 然而,她没在那个位置看到他。 欸?人呢?她蹙眉,下意识扫视全场,这人去哪了?刚刚还在这呢啊。 怪了。 她没找到,心跳莫名加快。她相信只要他在台下,她就一定能看到他,可她看不到,只能说明,他走了,他离开了,他不在这里。 她的脸渐渐变苍白。 待到其他人完成比赛,老者宣布可以下台后,怀绮匆忙冲下台阶,拨开人群四处寻找昱霄。说好的一起比赛,他怎么可能走呢? 突然,一个身影落入视线。怀绮面色一紧,当即冲上前去,“你怎么在这呀!” 黑暗中,昱霄靠墙坐着。他一条腿折着,一条腿屈起来踩着地面,胳膊搭在膝盖上,姿态放松。这里乌压压都是人,以怀绮戏台上的视角,就算他再长高一尺,坐下来一样难以发现。他原本垂着眸,眼里无光,听到怀绮的声音后,他缓缓抬眸,目色略有明朗, “站累了,坐会儿。”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吓死我了!”怀绮一下子扎进他怀里,“我赢了!知不知道!” 昱霄僵住,垂眸。 赢了啊…… 嗯,他就知道,她会赢的。 只可惜,他没看到。 他柔和了目光,眼里却有些苍凉。月色撩人,照耀着玩乐的人群,而他们处于静谧的黑暗中,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胸口发闷,深吸一口气,长长呵出。姑娘身体软软,带着甜甜的花香,她脸埋的地方,正是他的胸膛。 她一定,听见他剧烈的心跳了吧? 他慢慢抬起手,想回抱住她,可他掐着一炷香的时间往回赶,手上血迹还未来得及洗,只匆忙往衣服上抹了抹。 好在玄色长衣,看不出来。 他抹得很干净,但心里膈应,依然无法用这双手去触碰她。 自然也无法对她说实话。 他终究放下手,侧开头,合目。 青年体温滚烫,肌肉硬邦邦,抱着没有想象的舒服,但怀绮却不愿松开。她双手环着青年的腰,静静感受他起伏的胸膛,她听到,在这之下,是他的心脏,跳动声一点点加剧。 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震颤。 反应这样大,为什么,却不抱她呢? 怀绮心里疑惑,抬头看他。昱霄闭着眼,面容沉寂,仿似睡着了。她微微撅嘴,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腰间放。 抱她嘛。 昱霄眉心耸了耸,睁开眼,一下子就对上姑娘的明眸。她眼里,竟有些哀求。 他的手一下子握紧。 这时,戏台上传来老者的声音,“下面进行第二部分──削巧果,赠心上人!”他顿了顿,又照着纸念道,“巧果便是苹果。传说,在七夕节这一天,给心爱之人削苹果,苹果皮不断,便能永远在一起!所以,我们这一部分比赛提高点难度,一炷香的时间,看谁削的苹果皮不断,数量最多!” 台下炸开了锅。 昱霄黑瞳映着她的模样,依旧没有抱她。怀绮蔫蔫儿地从他身上起来,“听见没,苹果皮不能断,还要数量最多。你行不行?” 他看着她,脑中回荡起老者的声音── 传说,在七夕节这一天,给心爱之人削苹果,苹果皮不断,便能永远在一起。 他突然就很想问:“你,希望不断吗?” “那是自然。” 姑娘眼神笃定,想都没想便回答了,让昱霄平静的瞳孔忍不住颤抖。他心里极端地想,只要她希望,他可以为她削无数个不断皮的苹果,只要她愿意,他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永生永世,都会陪在她身边。他甚至突然有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现,在她最需要陪伴的过去,成为她的唯一。 真遗憾。 他垂眸,长睫掩住情绪,“好。” * 第二部分改了规则后,不少人没信心,持观望态度,昱霄便候补进了第一组。 毕竟是削苹果,老者组织他们先去洗手。昱霄认真地洗了好几遍,跟着队伍上台。匠人们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小箱苹果和一把刀,最后摆上一柱香。 香点燃,比赛开始。 昱霄右手握着小刀固定不动,左手捏着苹果两端,抵在刀刃下,慢慢转动。怀绮在台下看着,第一次知道,苹果还能这么削。 很快,苹果皮盘落而下。 昱霄削好了第一个。 怀绮下意识向其他人手上看了一眼,他们正在用传统的削法一点点谨慎地推着刀刃。 照这速度,稳赢呀! 昱霄拿起第二个苹果抵住刀刃,修长的手指开始转动它,他面无表情,动作很慢,却并不显得认真,反而有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 简直像在打发时间。 赛程至半,昱霄桌上果皮冒尖,褪了皮的苹果摆了好几层。同组对手纷纷探头学习他的手法,但也只是学到了皮毛,自己模仿,该断还是断。直到最后,昱霄整箱苹果都削完了。 比赛结果显而易见。 台下一阵骚动,纷纷夸赞昱霄。 在全场的注视下,昱霄握着小刀,走到别人箱子前,拿了个苹果,就要下台。 “诶诶!还没结束,你不能下去!” 老者大喊着制止他,但他充耳不闻,跳下戏台,径直朝怀绮走去。 怀绮站在观众席最后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移动,给他让路。 他大步停在怀绮面前,宛如凯旋而归的英雄,穿过人群,来到爱人身边。 怀绮略有紧张。 青年抿着唇,表情隐忍。怀绮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一言不发,直接低头削起苹果。 唰、唰—— 苹果发出缓慢而清脆的削皮声,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人起哄地“喔”起来。 全场都兴奋不已,怀绮红着脸低下头。 连一直刻板严肃的老者,此时竟也露出笑容。随后,他无奈地摇摇头,维护场上秩序。 比赛继续,全场恢复平静。 只剩下几个小孩还在墙边打闹。 昱霄削着苹果,动作缓慢,但神色凝重,全然没有了台上时的散漫。怀绮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对待这个苹果,或者说,是很认真地对待那个承诺。他的眉峰、鼻梁、唇瓣、下颌,都因这份认真愈发硬朗。 苹果皮一点点下垂。 她看着他,也一点点出神…… 眼看着就要削完了,就在他们皆以为会万无一失的时候,一个小孩,猛地转过身要跑,正好撞在昱霄身上。 他刀刃一错,直接割断了苹果皮。 怀绮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昱霄动作一顿,她这才注意到,那果皮坠向地面。 此时正好一阵风吹过,它滚了几下,然后被别人踩扁,瘫软在地。 她双目微瞠,惊愕地看向昱霄。 而他侧对着她,弯着腰,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小孩的胳膊。小孩一脸茫然,呆呆地与他对视,几秒后,忽然神色大变,“哇”地一下放声大哭,引得周围人纷纷看了过来。 怀绮下意识向戏台方向望了一眼,好在他们的位置靠后,并未影响到比赛和前面的人,她当即上前扯住昱霄另一只手臂: “昱霄!” 她急呼了一声,离得近了,才发现昱霄抓着小孩的那只手骨节泛白,竟是正在发力。 他在扯这个小孩的胳膊! 怀绮大吃一惊,以他的力气,非要把小孩的胳膊活生生卸下来不可! “昱霄!放手!”怀绮忙去掰他发力的那只手,去撬他的手指,“昱霄!” 可是没用。 他呼吸极喘,杀气腾腾地瞪着小孩,即使是怀绮动手制止,也全无效果,他仍抓着小孩不放,似是非要将小孩大卸八块不可。 实际上,他已经很克制了。若不是怀绮在场,他抓住的,将会是小孩的脑袋。 “昱霄!”怀绮更加用力地掰他,“什么传说,都是骗人的!不至于!你快放手!” 昱霄神色微变。 骗人的? 他猛地转头看向她,瞳孔缩得紧紧的──所以你的回答,也是骗我的? 一瞬间,他心里有些东西接连崩塌。 “呵……”一声冷呵,自嘲而轻蔑,还未听清就被人群的议论声冲散。昱霄陡然松了小孩,直起身来。怀绮生怕他再迁怒于众人,忙挽住他的胳膊,他不再有反应,冷冷扫视着人群,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微微发力…… “咔”地一声,苹果被他捏爆。 果肉碎了一地,他什么都没说,就将人群吓得一哄而散,那小孩也被人迅速抱走了。 他闭上眼,深呼吸。 “再去拿一个吧。”怀绮并不知青年的心思,只以为他是在为方才的意外而生气,劝他道,“下一个一定不会断了,嗯?” 昱霄随意甩了甩那只沾有果肉的手,黑瞳睁开,平静地看着她,“我先洗手。” 语毕,他向水源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怀绮叹了口气。她一直不相信许愿,只相信努力,对她来说,“苹果皮不断就能永远在一起”的传说,也只是许愿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她无所谓的。 可是,它断了。 她居然真的有些怕,他们无法在一起…… 月色祥和,周围的喧闹、欢声笑语,全都与她无关,与他们无关。这一刻,他们只有看不到的未来,和难以揣测的命运。 苹果皮断不断,已经不重要了。 第24章 强大 带着更强大的力量,重回她身边。…… 与此同时, 庄外梧桐树上。 一年轻女子扶着树干,静静看着这一幕。繁茂的枝叶遮挡光线,她一袭黑衣, 几乎与黑暗相融, 谁也没发现。 亲眼目睹了昱霄与怀绮的种种,女子清秀眉眼笼上一片乌云,显得阴郁冷沉。她手指微微收紧,树皮上现出五个指甲印。 怪不得他不跟她走…… 原来…… 是因为怀绮。 前段时间仙冥大战,女子也参加了。她认识怀绮——仙界星神,兼军师。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 他们会在一起…… 他喜欢的, 应该是她啊。 女子默默叹了口气, 对比昱霄待她和待怀绮的不同态度, 心里隐隐不甘。 当时, 他正在杀人。 她出现的时候,那人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地。寂静的夜,漆黑的死胡同,那人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手脚拼命挣扎。 他们一胖一瘦,体格悬殊极大,但昱霄丝毫不落下风, 膝盖压在那人身上,右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左手拔出他腰间佩刀。 刀起刀落, 那人挣扎的双臂被齐齐砍下。 他痛不欲生,却又叫不出来,憋得满脸涨红, 满眼血丝,眼角都要瞪裂。 下一秒,昱霄将刀捅进他腹部。 响亮的血肉割裂声。 那人口中涌出血来,奄奄一息。昱霄眼神空洞,微微歪头,想起他好像是叫—— 虎山? 是观月的同伴,予温的手下之一。 可惜人太蠢。 方才在夜不寐,昱霄察觉到危险,便出来迎接,虎山和观月果然带着影卫过来了。昱霄和影卫们打在一起,观月见势不妙,忙对虎山道──“兄弟坚持一会儿,我去搬救兵,马上回来!”这话昱霄听见了,多么明显的谎言,偏偏虎山信了,不然今晚死在这里的…… 还有观月。 昱霄眉目间笼上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他心里冷冷地想,若不是这个蠢蛋,他可以将观月一并解决掉的。 愚蠢的人,本就不适合活着。 昱霄刀锋向上划,一路割开虎山的身体,直到胸膛。鲜血飞溅,虎山当即毙命。昱霄神色麻木,松开刀柄,手上黏糊糊的,都是血。他的视线从尸体死不瞑目的脸上移开,落到双手上,眸中闪过一丝嫌弃。 便在这时,他察觉到不对劲,陡然抬眸。 与女子四目相接。 女子站在墙角,定定地看着他。在他目光对上来的瞬间,她心跳加快,恍然失神。 两千年了啊…… 他,长大了。 小时候的婴儿肥褪去,面前的青年,脸庞瘦削,眉眼凌厉,纯色玄衣不加点缀,却并不显得朴素,反而有种禁-欲感,让人觉得不好接近。他的五官依稀还能看出小时候的轮廓,可气质已经完全变了,毫无喜怒的眼神,甚至让她感到陌生。她逐渐意识到,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用软糯声音喊她“姐姐”的粉团子,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一个杀伐果断、肆无忌惮的男人。 横跨两千年的对视,他长大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长大了。 再度重逢,她很想上前问他一句── 还记得她吗? 可他身上的寒意,让她不敢轻易冒犯。 风吹过,云挡住月亮,本就黑暗的死胡同更加阴森。青年眼神坦荡无畏,似乎并不担心被她看到多少。在她的注视下,他眸中燃起些微杀意,但几秒后,那杀意又褪去。 他面无表情地起了身。 青年很高,不怒自威,给她一种压迫感。 她又想起,元灵封印前的他,火瞳灼灼,火焰纹遍布全身,妖气十足。彼时他刚降生不久,肉嘟嘟的小手随便一指,便有火焰烧去,令众妖惊羡。但同时他身上还有种光辉圣洁的力量,众妖畏惧他,就像蝙蝠畏惧阳光。 倘若他没有被封印了元灵,现在会是什么样?曾经天赋异禀的他,如今火瞳熄灭、火焰纹隐去,完全成了一个凡人。 时隔千年,女子看着他,心情复杂。 而他却在想,这是条死胡同,她凭空出现在墙角,定然不是凡人。 她是用法术瞬移至此的。 判断出来者的身份,昱霄黑瞳沉下去,又冷又刺的眼神,如一道道冰凌,扎在女子身上。他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她主动开口。 女子迟钝地眨眨眼,露出笑容,快步走到昱霄面前,轻轻唤了声,“少主。” 虽然被他叫过“姐姐”,实际上他们并无血缘关系,按身份尊卑,她应当立即下跪,对他行叩拜礼。但他们之间,还有另一种关系,那个关系,无需行此大礼。 她向来以那个关系为准。 唤了青年一声后,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瞳眸黑黝黝,仿佛在说:何事? 女子接着道:“冥王让我带你回家。” 昱霄脸部肌肉动了动。 家? 呵。 他唇角勾起,好像在笑,但眼神却是空白的,没有半点笑意,让女子以为自己看错了。 “今晚不行。” 他说话了。 两千年过去,青年声音低沉冷冽,似大雪之夜的寒风,震荡空气,吹进她心里。 她心跳倏尔加快,忘了接话。 昱霄语毕,便要转身。 “少主!”女子回过神,忙抓住他胳膊,“你必须跟我回去。若是不回,冥王会亲自来接你。我最晚,只能帮你拖到明日早上……” 昱霄垂眸,看一眼她的手,“放开。” 命令的口气。 女子神色本有些焦急,闻言微怔,忙松了他胳膊,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云飘过,月亮重新露出来。 他目光慑人,她不敢看。 这时,空气微颤,那股威慑力陡然消失。她抬头,眼前视野开阔,青年已不见了踪影。 她立即追上去。 * 眼下,女子藏在梧桐树上,望着庄内。 昱霄回来了,向怀绮方向走去。怀绮小跑相迎,穿过人群,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停住。 不知怀绮是不是说了什么,女子看到,昱霄冷硬的脸上,有了变化。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看到这种变化。 上一次,是他杀完人,从死胡同回来,坐在墙边,怀绮扑进他怀里之后。 虽然距离远光线暗,但女子看得清晰。 两种变化一模一样,但又区别于绝大部分男子被心爱之人抱住的瞬间,他脸上的,是克制、是隐忍、是敬畏,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她一下子就明白,他爱惨了怀绮。 夜色旖旎,青年与姑娘紧密贴合,脱离尘世喧嚣,真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美好到让人窒息。 女子原本以为,他只是忘了她。 只要告诉他他们的关系和过去,她就还有一线希望──毕竟他小时候,那样亲昵她。 可看到怀绮,她突然意识到,晚了。 原本能和他一起长大的自己,在错过他的成长之后,已没有资本和其他人竞争。 * 比赛结束后,怀绮和昱霄从夜不寐出来。她真没想到,比赛第一名的奖品是── 一张冠军状。 “这这这……这不是糊弄人呢吗!”怀绮攥着冠军状疯狂摇晃,一脸不可思议之色,“人家没名次的都有一个苹果做为奖励,怎么第一名就一张破纸!” 看着姑娘,昱霄唇角无意识地上扬。 真可爱。 连发牢骚,都好可爱。 他心柔软成一汪春水,风吹一吹,就荡漾出层层涟漪。拿过姑娘手中的冠军状,昱霄弯下腰,指着冠军状最下面一行字给她看,“这不是写了吗,凭此状可以去缘结神庙免钱求签问卜一次。有机会我们去看看。” 怀绮不屑地“嗐”了一声,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她刚要说──月老那也免钱,还不限次数~却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略有发白。 天亮之后,她就要回仙界了。 她猛地转头看昱霄。青年面带笑意,眸中映着月色与她,光点细碎,温柔极了。 他还不知道,她要走了呢…… 盛夏的夜,树丛中有星星点点的流萤。清风徐来,吹动远处的铃铛架。 也吹动姑娘的绒发。 铃声盈盈笑语。 而她想说的话憋在口中,辗转几次,最终没有说出口。她勉强笑笑,“要么——现在就去?”今晚不去的话,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太晚了,星神大人。”昱霄手指微微蜷了蜷,很想放在她小脑袋上,摸一摸。但他忍住了,只是柔声道,“改日,挑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带你去。现在该回去了。” 可是…… 怀绮微微蹙眉。 倘若他们以后没机会见面了怎么办?她张了张嘴,想坚持一下,但昱霄已经将冠军状叠起来放进她手中。他轻轻合上她的五指,让她握住了,深邃的目光,有些意义不明。 “来日方长。”他道。 怀绮抿唇,竟说不出一个字。 * 夜深,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怀绮侧抱着昱霄,头枕在他肩上,闭着眼睛跟他往前走。他身板僵直,两条胳膊紧绷地垂着,不敢有丝毫摆动。 他几次垂眸看她,又几次咽了咽唾沫。 凉爽的夏夜,只是从路这头到路那头,他脑门便铺了一层细细汗珠。 他笔直得如一颗杨树,而她…… 是偷懒的树獭。 时候不早了,昱霄本想用轻功带她回客栈的,但她不同意,说要溜达回去。 天亮之后,便要别离。这最后一晚,怎么着也该慢一点、再慢一点…… 怀绮闭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察觉到她的消沉,昱霄目光落在她头顶。片刻后,他手指慢慢蜷起,虚握成拳。 任务完成,她定然要回仙界,他岂不知? 他只是不知道具体哪天罢了…… 但看姑娘的表现,他已经有了答案。 方才明明那么多牢骚,却突然欲言又止,还用水光粼粼的眼睛看着他,说今晚就去。 傻姑娘,他怎会不知她在担心什么。 还好她明日要回仙界了,不然他去冥界,还不放心她呢…… 天亮之前,他就会悄悄离开,不吵醒她。然后带着更强大的力量,重回她身边。 给她一个惊喜。 傻姑娘,以为他不知道她要走了,可实际上,蒙在鼓里的,只有她自己。 风轻轻。 灯穗晃动,火光将他们依偎着的身影映在地上,流萤飞进花苞,梧桐抖落几片嫩叶。 昱霄弯唇。 他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第25章 许愿 情真未尝不可显灵。 青年爱意滚烫, 连目光都能将人烫伤。 怀绮似有所觉,倏尔抬头。便在同时,昱霄心一紧, 忙侧目看向别处。 风儿吹来。 一缕青丝贴上怀绮唇瓣。落入她视野的, 是青年骨骼分明的下颌,和挺拔的鼻尖。 他并没有看她。 怀绮眨眨眼,鼓起腮帮。 她明明感觉到了呀。 那么热烈的目光,不可能是错觉。 夏日的夜,清凉舒适,怀绮心里却有些闷闷的——为什么他到现在, 还要刻意回避她、 回避自己的感情? 她松开昱霄, 从他身上起来。 昱霄皱了下眉。 这一路他都很煎熬, 可当怀绮终于松开了他, 他反倒想将她按回去。 他双手握拳, 压住这一瞬的冲动。 看向她,姑娘背影娇小,用两只胳膊抱住自己,微微瑟缩,惹人怜爱,“这风真冷!”她嘟囔着,昱霄拳头不自觉地松了松, 手臂肌肉抽动,几乎就要将她搂过来抱着。 可他没有。 他怕自己的欲-望玷污她的纯净,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元灵感应, 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他怕自己再多抱她一下,明日就舍不得走了。 就像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人,一旦饱食一顿, 便再也忍受不了饥饿。他只有一直让自己保持忍耐的状态,元灵感应才不会失控。 他才不会不舍。 他咬住嘴里的肉,死死握拳。 忍过去就好了。 怀绮双手上下搓动,踏着小碎步,“冷死了冷死了……”快来抱我快来抱我! 她用余光偷偷瞟他。 给你机会呢! 然而,拥抱她的只有风。身旁的青年凝视着她,一动不动,片刻后,他闭上眼睛。 这样漠然的态度,怀绮却并未感觉到自己被漠视。她刚刚无比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情绪泛滥,如狂风骤雨,将她吞噬淹没。这眼神非但不是漠视,反而是极为克制的疼惜。 他分明很想抱她。 可他宁愿闭上眼不去看她,也终究没有动动胳膊,将她揽过去。 青年低着头,双拳紧握到颤抖。他胸膛起伏不定,像是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折磨。 真没办法。 “哼,都不抱我!”怀绮故意呛他,话落却咯咯笑了,“非要我自己动手吗?” 昱霄骤然抬眸。 不顾他眼里的紧张,怀绮主动抓起他的胳膊,环过她的腰,让他搂着她,然后自然地贴在他怀中,回眸笑道:“不许松噢!” 一被她碰触,昱霄拳头便无意识地松了。 他黑瞳紧缩,手剧烈颤抖。 姑娘腰肢纤细,体温温凉,可他却觉得掌下是一团火,烧得滚烫。 他想松开,偏偏她不许松。 昱霄侧过头不看她,僵硬地端着胳膊,保持这个姿势。怀绮又若无其事地按住他的手,让他搂得更紧,“不许松。”她强调。 青年喉结滚了滚。 这刻,保持不动和松开她一样困难。 月明千里,火树银花,蛐蛐叫起来,似乎在笑话他的狼狈。他感觉到自己的五指被姑娘的五指轻轻穿过,伴随着蛐蛐的夏之乐音,他们十指紧紧相扣,他听见姑娘用轻柔甜蜜的嗓音说:“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克制。” 她说得很轻很慢,可每个字都敲在昱霄心上,击破防线,“我喜欢和你亲昵,喜欢和你拉手、拥抱,做所有美好的事儿。”她仰起小脸儿,捏住他下巴,将他的头转过来面对她,杏眼大大方方对上他的黑瞳,嫣然一笑。 他呼吸停滞,双眸霎时出了神。 活了两千年,他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可在感情方面,却懵懂宛如少年。他只知自己爱她,却不知,爱是需要表达的。 甚至拥抱,甚至亲吻。 那两千年,到底只不过是个数字,他真正活过的,只有生命最初的短短三年。 短到他来不及经历世间百态。 经历过的,也在两千年的稀释下,逐渐淡化朦胧。他所以为的“爱”,是皮影戏那晚,织女崩溃狠决的声音,是做个好人,即使那背后还是无尽的恶意,是可以抛弃情-欲,在无边折磨中变成一个苦行的僧人。这是少年之爱,是灼灼烈火,能将自己烧成灰烬。 而姑娘的爱,安静流淌。 那是潺潺小溪,一点点浸润他的心。 目光落在她水润丰盈的唇瓣上,昱霄好想倾身过去,将她吃掉。她如此诱人,却毫不自知,喋喋不休地说着软语: “今晚,我们都随心一点吧。” “我不按着你的手了,你可不要松噢!” “昱霄,你怎么不说话呀?”她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昱霄,你脸红——” “了”字未出,她被人一拉。 轻盈的裙摆转成一朵玫瑰,她后背抵住梧桐树,被青年禁锢在他与树之间。 她下巴被人仰起,昱霄低头。 晚风袭来,云海翻涌,梧桐叶飒飒作响。她的世界绽放烟火,一瞬的光影爆炸。 记忆中,有些画面渐渐重合。 在那个即将拂晓的清晨,纷乱雨滴下,他曾用同样的方式,吻她。 可少女不知爱憎,还他的,是冰冷一刀。 那些画面被血和雨水打湿,后又在她心上风干,成了干涸而粘连的伤口。 所幸,一切都还不晚。 少年还爱着,她就有机会填补亏欠。 她双手搭上他的肩,慢慢回应他。 他喘着气,身体滚烫。 唇上的温度,更似能融化万年冰川。 月皎风清,梧桐树叶如雨下。昱霄微微分开,头轻轻倒向另一边,重又低头。得到姑娘回应后,他不再满足于此,开始吸她唇瓣,吻她唇角,又从唇角吻到脸颊、耳朵、脖子…… 他紧紧抱她,压她。 那些深埋的爱意,终于得到了片刻释放。 * 这一吻太绵长。 最后,青年抱着怀绮,微微颤抖。 怀绮知道他身体的变化,温柔地顺着他后背。他死死抱她,头埋进她颈窝,发出低弱的声音。明明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这样赖在她怀中,就像只战栗的小兽,惹人心疼。 她手上动作更轻,耐心安抚他。 炙热呼吸喷在她皮肤上,有些痒,但渐渐地,他的气息平稳些许,颤抖减轻了。他深呼吸,缓慢直起身,手按着她的后脑,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才将她松开。 四目相对。 他眸中情-欲未消,显得有些迷离,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回去吧。” 怀绮下意识看向他小腹附近,又忙移开目光,脸颊微热,“你、没事了吗?” “嗯。” 怀绮忍不住瞄他,“你、确定、你、没事了?”她明明都看见了呀。 昱霄呼吸沉重,隐忍地闭了闭眼。 正值壮年的男子,怎会这么快就没事了,他两个大腿,全都是麻的,根本不知还能不能走路。只是时候不早了,他们必须得回去了。 “先走吧,一会儿就好了。”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想显得气息不稳,可入怀绮之耳还是有些艰涩。 她看向他,杏眼露出疑惑之色。 真的吗? 他不难受吗? 她可以多等他一会儿的呀。 可毕竟是男子才会产生的反应,怀绮不了解,也不便多问,既然他说走,那就走吧。 她舒展笑颜,拉住他手,迈开脚步。 他双腿似有千万只蚂蚁啃噬,无法控制,只是盲目地跟着她。姑娘没有任何害羞和不自然,重又将他的胳膊环过她腰后,让他搂着。 昱霄垂眸,对上她明媚的笑容。 他的心一颤。 什么传说,都是骗人的! 脑中回响起她的声音。 当时他绝望得快要发疯,可在他洗完手回去,被姑娘扑过来抱住的时候,他觉得,就算她骗他又怎样,就算全部都是假的、她装的,又怎样。只要她还肯装,他就愿意沉溺于她给的虚假之中,永不醒来。 这一刻,亦是如此。 他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无声无息,由被动搂她转变为主动搂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怀绮笑意更浓,不再按着他的手。 * 路边有一座神龛,供奉牛郎织女的神像。 两人路过时,怀绮看到神龛两边的竖幅上写着——世间万物,因缘和合。缘起而生,缘尽而灭。是故有悲欢离合、生死轮回。但若虔心诚意,恭敬于事,情真未尝不可显灵。 是许愿的地方…… 她微微出神,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拉着昱霄向神龛靠近。神龛旁边的铃铛架随风不停响动,遮掩着一箱红丝带。 昱霄故意慢她一步。 在她看不见他的角度,他深呼吸,闭了闭眼,一只手按住胸口—— 小鹿乱撞。 一路走来,他心跳尤其快,也使他心脏的伤口阵阵绞痛,流出血来…… “我们一起许个愿吧。” 怀绮冷不丁回头,昱霄迅速放下手,没让她看到他的异常,“你不是、没有愿望吗。” 她一愣,垂下眼帘。 是啊,她没有。 可一想到那断了的苹果皮,和天亮之后的分离,她便惴惴不安。 怀绮重又看向竖幅。 她本就是神,无需神明保佑。 此刻竟也像个凡人,盯着那句“情真未尝不可显灵”,蠢蠢欲动。 “现在有了。” 她说着,弯腰从木箱中拿了两条红丝带,递给昱霄一条,“你许吗?” 昱霄垂眸。 她指尖白皙,红丝带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他蹙眉。 怎么突然就有了? 他又抬眸,目光落在怀绮脸上。她神色坚毅,让他隐约觉得,这个愿望对她来说,定然很重要。而他的愿望,他已经许过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他抿唇,也不想让她许。 他那样自私卑劣的愿望,一定会和她的愿望冲突的。他希望她的愿望实现,只是那样,他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可他已经占了她一个愿望,总不能再阻拦她。 “你许吗?”瞧他没反应,怀绮重复。 昱霄咬牙,没说话。 “那我自己许了噢。” 怀绮正要转身,他突然道:“我许。” 她顿住。 手里的红丝带被昱霄拿走,他一言不发地走向桌后。怀绮自然不知青年在那短短一瞬间挣扎过什么,只道他是愿望比较多罢了。 两人拿起毛笔蘸墨,在丝带上写了起来。 怀绮怕昱霄偷看,边写边遮掩着,但他专心致志地写自己的,丝毫没有偷看的意思,反倒让她有些好奇了,她忙写好了,撂下毛笔凑上前,“你许了什么呀?” 他藏得快,怀绮没看到。 她撅起嘴。 “说出来就不灵了,是你告诉我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怀绮撇撇嘴,便作罢,拿着丝带环顾四周,“那我们系哪儿啊?” 昱霄歪了下头,“那儿。” 顺着他给出的方向望去,神龛后不远处有一片草地,正中央花坛里伫立着一颗小梧桐,成千上万条红丝带系在枝条上。 一红一绿,甚是妖娆。 “走!” 怀绮当即拉住昱霄手,情不自禁跑起来。她的活力让昱霄应对不及,被动地跟着她。 视野被姑娘背影占据。 月色下,她步态轻盈,长发闪着光泽,随身体飘扬摆动,像只蹦跳的小雀,灵动极了。 昱霄微微出神。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奔跑过了。 那是孩童才会做的事情,可他的童年,早早便夭折了,夭折在那个暗无天日、雪虐风饕的世界,夭折在无尽的孤寂和寒冷之中。就算是和晴雪灵人一同生活的那三年,也是居在山中,没有玩伴。屈指可数的几次奔跑,无非是犯了错误,被师傅追着打…… 寻常人的童年,是长辈的呵护、朋友的陪伴,是对异性朦胧的好感、是叛逆却又多彩的青春……而他的童年,他说不上来。 他以为自己永远残缺。 可这一刻,他们手拉手,在月光笼罩的草坪上放肆奔跑。他似乎体会到了孩童才会有的快乐,连她带过的风,都是香的,让他着迷。 他不知不觉恍惚了。 直到跑到树下,怀绮松开他。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丝带,她有些发愁,“系哪啊?” 昱霄回过神,举头看去。 小梧桐不到八尺高,唯树顶没有红丝带,一片碧绿。对于一般人来说,够到树顶很难,但昱霄比常人高很多,举起手臂便能碰到。 他将红丝带系了上去。 与此同时,怀绮绕着小梧桐转了一圈,寻找可以系丝带的地方,回来发现昱霄已是两手空空,不禁惊道:“你好了?” “嗯,我帮你。”他去拿她的红丝带。 怀绮一个激灵躲开,“不用!” 她生怕昱霄看到她许的愿,不敢让昱霄帮忙,昱霄见状滞了须臾,遂拉住一根树枝,将它压低了些,“那你系这里吧。” “太多了……” 枝条上都是别人的红丝带。 怀绮不愿和别人的系在一起,为难地皱起眉。她想要一方净土,和昱霄“二人世界”。 昱霄松开树枝,微微抿唇。 下一秒,怀绮身子一轻,猛然腾空,“啊!”她尖叫一声,双手本能地抱住什么。这才发觉,原是昱霄将她横抱了起来,她手搂着的,正是他的脖子。两人不经意间对视,昱霄几乎立刻就侧过头,躲开她的目光。 青年耳尖微红,裸-露的后颈,滚烫。 “你、系吧……” 他调整双臂抱稳怀绮,声音细如蚊呐。 这招不错。 怀绮忍住笑意,转了身过去。凭借他的身高,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够到上面的枝干。 她将自己的红丝带系在他的旁边。 拉紧绳结的那一刻,她觉得就算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也没关系。 拥有这些回忆,已经够了。 “好了。”她道。 “嗯……” 昱霄虽然应了,却没放下她,迈步便走。 “喂!”怀绮一惊,身下的摇晃感让她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放我下来呀!” 他声音平直,“无妨,走了。” “欸你这个人!”怀绮晃动双腿,“你身上有伤!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不碍事。” 小情侣的身影逐渐走远,凉风轻拂,月光下,红丝带飘扬,梧桐叶飒飒作响。风止,所有红丝带都垂落下来,了无生气地挂着,唯独顶端那两个,纠缠萦绕,固结不解。 其中一个写着: “愿此刻身边的人,能一直在身边。” 另一个写着: “和她一样。” 第26章 最后一晚 是个情场浪子。 怀绮搂着昱霄脖子。 他后颈的温度, 让怀绮觉得烫手。 她知道,昱霄抱她是因为喜欢她,搁往常她定然不会反抗, 而眼下他伤还没好, 这样耗费体力的事情,她舍不得。 可若直言担心他的伤势,恐怕不管用。 姑娘何等聪明,乖乖由他抱着走了一段路后,她拍了下他的后颈,故意娇嗔道:“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 热死我了, 快放我下来。” 青年脚步一顿。 他直视着前方, 并未看她, 硬朗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羞赧, 又迅速恢复平静。他继续往前走,喉结滚动,有些艰难道:“很热、吗?” “嗯。”怀绮一本正经地点头。 所以赶快放我下来吧! 昱霄抿住唇,不说话了。他体质属火,体温本就极高,元灵被封印的千年,他在寒霜峰都只穿一件单衣, 遇到怀绮之后,元灵感应发作, 加之对她的情感, 他体温只会更高…… 且无法控制。 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这具躯壳,依旧固执地迈着步子。 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交替, 猜不透心思。 言多必失。 怀绮也不说话,静静等待昱霄回应。 路边灯笼燃烧得热烈,将他们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地上,唯美得不像话。 青年闭闭眼,胸腔震动,“对不起……”他声音小极了,“就快到了,你坚持一下。” 啊这…… 怀绮表情定格,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可是、可是真的很热欸……” 她试图再抢救一下,昱霄却委屈地解释,“你之前不是说,我可以不用那么克制么。怀绮,我没有克制了。”求你别让我松开…… 怀绮噎住。 这不是担心他的伤吗? 她张嘴,正欲说实话,青年倏尔停下来,垂眸看她。四目相对,他黑玛瑙一般的眼珠盛满她的身影,他瞳孔微震,眼里水光波动,蓄藏了浓烈情绪,仿佛在说,别逼我好吗…… 话到嘴边,怀绮突然说不出一个字。 无论是故作嫌弃还是担心伤势,其实都并无太大差别──她的拒绝,本就是一种伤害。 用剑还是用刀子,有区别吗? 几片梧桐叶刮过地面,她的欲言又止让昱霄隐隐胸闷。他闭上眼,低低吸了口气,“怀绮……”干净地面上,青年影子低头。 夏天的风很温柔,他唇瓣落在怀绮脑门。 怀绮心脏一抖。 青年影子又直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她慌了的面孔。他泄出一个微笑,继续往前走。这一瞬间,怀绮鼻子发酸。 她想哭。 并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受了委屈,而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一个人── 懵懂而赤诚地爱着她。 * 到了客栈,昱霄用肩膀顶开房门。这一路不长,但他走来,竟出了很多汗。 脸色也有些发白。 怀绮看在眼里,愁眉不展。 她就要走了啊! 可他的伤还没好。他这么不爱惜身体,她走了,谁管他呢? 此时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昱霄将怀绮轻轻放在床上,怀绮当即拉住他,“快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倒水。” 姑娘翻身下床,昱霄站着,微微气喘。 他心脏疼,内伤也疼。然而想到抱着她走路的画面,他嘴角又禁不住扬起笑意。 真好。 就算路再长一点再难走一点,他也愿意。 与此同时,怀绮快步行至桌边,提起了茶壶。她摸了摸,转过身道:“水是凉的,用不用热一下?”但见昱霄并未坐下,她皱起眉,拔高了音调,“站着干嘛,快坐下呀!” “时候不早了,别麻烦了。”昱霄声音轻柔,向她走去,“给你个东西,我就回房。” 什么东西呀? 怀绮露出疑惑之色。 拿出一个小荷包,昱霄停在她面前,将荷包缓缓递过去,“醒来之后,才能打开。” “这是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昱霄拉起她的手,把荷包放她掌心,“早点休息,我回房了。” 到底是什么呀…… 怀绮打量着手里的荷包。 小玩意儿只有她半个掌心大,是红色的,用金丝线绣着鸳鸯花纹。 她捏了捏,手感软绵绵。 再一抬头,眼前空荡荡,昱霄人已经不见了,连房门都是关好的。 这是何等轻捷的身手? 怀绮心一紧,当即将荷包放进衣襟下,冲到床边卷起铺盖…… 她不想这最后一晚,如此轻易地结束。 * 隔壁房间,昱霄在床边坐着。 他慢慢脱去上衣,露出缠满细布的身体。 细布洁白如雪,唯独胸口和肩窝的位置,反复被血浸染、氧化,变成了暗红色—— 暗得发黑。 垂眸看着三片血渍,昱霄黑瞳沉寂。 他的内伤,不止心脏一处,只是没有通过出血表现出来罢了。他能感觉到,那些伤…… 一直在痛。 毫无愈合迹象。 心里有股恨意,顺着那些伤口无限加深、滋长……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将衣服穿好。 青年靠住床头,闭上眼。 不知是不是那两颗不眠丹在起作用,他这几日都没好好睡过,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只觉得累。 他呼吸微沉,想起那个中午,怀绮坐在他床边,他抱着怀绮的腰,渐渐睡去。 她就像他的解药。 这时,“解药”的气息逐渐靠近。昱霄眼皮动了动,敲门声随之响起。 “睡了嘛……?” 姑娘敲得很轻,声音也很低,应该是怕吵到其他房间的人。 她怎么来了? 昱霄微微蹙眉,下床去开门。 房门拉开,姑娘抱着枕头被褥站在面前。看到昱霄后,她眉眼舒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直接钻进他房间,在他床边打起地铺来。 这是何意? 昱霄滞了几秒,关上门,转身看她。 姑娘头也不抬,边铺褥子边道:“我一个人睡害怕,今晚就睡你这了。” 睡他这? 昱霄神色微变,这怎么行? 他猛地张嘴,想劝她回去,但又怕让她失望,还是抿住唇。 他为难地看着她。 感觉到青年的注视,怀绮加快动作,哼起小曲儿来。睡他这,她知道他大概率不同意,但更大概率,也不会拒绝。 她若无其事铺自己的。 等铺好了躺下了,他也没办法。 瞧她动作利落,没有丝毫不自然,显是拿定了主意,昱霄眉眼挣扎了一番,死死抿唇。 睡也不能睡地上呀。 他迈步过去,抓住姑娘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嗓音喑哑,“你睡床,我睡地上。” 怀绮双目一瞠。 这就同意了? 她嘴角不由得扯开,笑了,心里又得寸进尺地想,既然同意了,还打什么地铺呀?她顺势抱住昱霄,笑道:“那我们一起睡床吧!” 姑娘声音甜美,像只夜莺。 昱霄全身肌肉霎时绷紧。他垂眸,姑娘仰着脸看他,脸蛋上有两个酒窝。 好、好可爱…… 他的身体越僵硬,心就越软,干涩的嗓子让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唾液。 青年喉结滚了滚,呼吸微乱。 怀绮笑意更甜,一只手去抓他胳膊,让他抱着她,同时推他向床靠近,“一起吧。” 姑娘身上有独特的花香,笼罩着他,使他不太理智了。他腿弯碰到床沿,脑子里陡然生出些罪-恶的念头。然而,姑娘杏眼清澈、笑容干净,丝毫没有往那方面想,竟真的只是想单纯意义上的和他“一起睡”罢了…… 他突然有些恼。 她知道他有多危险吗? 怀绮眼中,青年神色突然变冷。她来不及反应,下一瞬,天地旋转,她直接倒在床上。 昱霄压住她,眉眼锋利如刀刻。 “一起?”他嗓音低沉,胸膛剧烈起伏,虽然瘦,但压在她身上,仍沉甸甸的,像块钢铁,“你不怕你梦里的情景真实发生吗?”他加重口气,“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夜色静静流淌。 云遮住月亮,风吹动窗,吹动梧桐叶响。 怀绮短短愣了一下,便柔和了面庞,两只手松松圈住他脖子,“你想做吗?” 她的话和夏夜一样温柔。 可落入昱霄耳中,却像巨石投入水面,一瞬的惊涛骇浪。他瞳孔微缩,眼里冷意散去,浮出三分局促和七分难以置信。 这是……何意?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才的恼怒彻底炸开,他黑瞳沉下去,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胸膛起伏更大。 他们距离如此近,呼吸在两个鼻尖交缠。 月亮又从云间露出一个角,怀绮慢慢地眨眼,收紧双臂,将他拉得更近。 想做吗? 只要他想,她就配合。 来之前她便考虑清楚了,作为女子,深更半夜,只身去到男子房间,这件事本身就很暧-昧。而她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便是做好了准备,承担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 至于仙界在她身上种下的“芙蓉印”…… 可以伪造。 那是证明处子之身的印记。仙界禁止男女情爱,千百年来她都奉为金科玉律,不敢有半分逾越。直到遇到他,所有规矩皆被打破。 她甘愿做一个违逆者。 这份爱向来如水,静静流淌,可人们偶尔也忘了,水澎湃起来,一样有磅礴的力量。 淹没天地,滔滔不绝。 烛火跳动,床帏摇曳,两个人凝视彼此。世间最美好的事,只需他动动身体便能做到。 然而没有。 青年终究翻身躺在怀绮旁边,闭上了眼。 什么都没做。 元灵疯狂异动,那头猛兽早已按耐不住,想将她一口吞掉。他仰躺着,硬是忍住了。他内心平静地想,太唐突,她以后,会后悔的。 这种事,她可以一时冲动,他不行。 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两刻钟。夜幕星辰闪烁,烛台蜡油滴落。青年握着拳头,身体隐隐颤抖,沉重的呼吸听来有几分难受。 姑娘懂他的心思。 她侧头注视他,须臾间伸出手,纤细五指轻轻覆上他骨节泛白的拳头。她本想与他十指相握,他却像是被吓到一般,猛地翻身下床。 怎么了?她忙撑起身。 “我、我睡地上……” 昱霄看也不看她,直接就躺在怀绮铺好的褥子上,紧紧闭上眼。 空气一瞬安静。 火光明亮,映照青年额边汗珠晶晶闪烁。 端详着他,怀绮逐渐放松下来,眼里生出几分忍不住的笑意,“蜡烛还没熄呢。” 昱霄眼皮一紧。 缠人。 他现在的状态,已无法支撑他爬起来,走到烛台前,将蜡烛吹灭。他咬牙,很少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黔驴技穷、狼狈至极。 无计可施。 在怀绮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昱霄喉结动了动。他抬手摸到床帏,攥住,用力一抖。 床帏带出风,将蜡烛熄灭。 屋内一片漆黑。 昱霄正欲收回手,竟被一只柔软清凉的手握住了。怀绮躺在床边,慢慢与他五指交叉。 黑暗中,昱霄陡然睁开双眼。 方才他闭着眼,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所以此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手紧紧相扣。 他的左手,她的右手。 他们手腕上,是串着彼此名字的红绳,哪怕屋内无光,也隐隐带着光泽。 昱霄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刹那悸动。他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缓缓呵出。 视线直视是天花板。 青年望着,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一刻钟,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上,手却牵在一起,像是穿越了两个世界的紧紧相拥。 倘若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窗外树丛枝叶翕动,流萤惊飞。一朵金盏菊悄然绽放,吸引蜂绕蝶舞。 昱霄黑瞳有些寂寞。 “昱霄。” 这时,怀绮柔柔唤他。他心神微动,脑袋向左偏去,想看她。但角度问题,除了她伸出来的胳膊和牵着他的手,他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了? 姑娘另一只手绕着一缕头发,唇角微扬,眼里带着笑意,“我有件事,要给你说。” 回仙界的事? 昱霄未有太大反应,轻轻地,“嗯。” “天亮以后,我就要回仙界了。”怀绮声音尤为轻快,像是在故作坚强,“一直没告诉你,是不想让离别的情绪提前到来。” 昱霄垂下眼帘。 就算他早就知道了,这一刻从她口中亲耳听到,他的心还是会痛。 像生生撕下一片血肉,他喘不上气。 落入视线的,恰好是他们相握的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多像他们即将面对的现实。 “昱霄,”怀绮接着道,“之前还说,出了城就带你去看大夫,结果也没顾上……所以我走了以后,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夫,记住了吗?你的伤,不能再耽误了。” 此刻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昱霄沉默。 他已经来不及去看大夫了。可他不想怀绮失望,轻轻闭上眼,“嗯。”他从不答应别人自己做不到的事,这是第一次。 怀绮放心地笑了,“还有就是,你在人界没有家,到处漂泊不好。我走之后,你没了顾忌,就回冥界吧,找找你的亲人,回到你原本的生活轨道里,这也是丹青菩萨交代你的。” 她说得这样温柔。 昱霄听罢,心里却生出几分难言的苦涩,他原本的生活轨道里,没有她啊…… 他不要原本的生活,他要她。 只要她。 下定决心回冥界,也是为了她。倘若没有她,他回去就失去了意义。 昱霄右手悄悄攥紧褥子,止不住地颤抖,声音却依旧轻轻地,“嗯。” “那就好。” 笑着说完,怀绮眼里的笑意逐渐淡去,显得有些木然。心里的酸楚,让她赤-裸-裸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想他回去。 水灵玉的存在,无疑说明他身份尊贵。她怕在那个世界,他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有前赴后继的追求者,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 那样,并非不好。 而是太好太好了。 她比谁都希望他过得好,却也怕他过得太好,而忘了她。 “昱霄。” “嗯。” “我喜欢你。” 昱霄猛然睁眼,右手又下意识使了把力,弄皱了褥子。他瞳孔缩得紧紧的,紧到颤动。 她说什么? 黑暗静谧的房中,昱霄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姑娘莺莺软语。 她语速很慢,吐字清晰,“虽然你总是背着我干坏事,虽然你不懂情调又木讷,虽然你爱乱发脾气让我紧张,虽然大部分时候,你表现得都没那么喜欢我……”怀绮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夜色一分一秒流逝,他们的时间在做着倒数,昱霄的时间却一瞬静止。 他心里有个声音── 我也喜欢你。 比你喜欢我还要喜欢你。 我……爱你。 “昱霄,”怀绮晃晃他们牵着的手,“虽然苹果皮断了,但那只是个传说,又不能说明什么,对吧?你削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个传说,断了,就是骗人的,没断,就是真的。” 昱霄神色微变。 断了,就是骗人的,没断,就是真的?他合目,唇角轻勾。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那些敏感脆弱的情绪,终究溶解成一汪清水,灌溉他心中的爱恋。 他会用事实向她证明──什么狗屁传说。 “话虽如此,在它断了的那一瞬,心里还是有些失望……”怀绮声音渐渐低落,又突然想到什么,急道,“不过你可别去伤害那个小孩儿,他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要懂得宽恕。” 昱霄抿唇。 宽恕…… “嗯,好。” 青年声线温顺,答应得很干脆。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再过分他都会照办。 “还有啊昱霄,你──”怀绮方才表白都没有害羞,此刻却突然有些结巴,“你、你真的好会亲呐……并且亲的时间好长……我脖子都仰累了……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你在寒霜峰待了千年,没接触过女子,我真觉得,你……” 是个情场浪子。 她轻咳一声,没有把话说完。 昱霄听懂了她的意思,脸颊慢慢热起来。其实他压根儿不会亲,他只是由着自己的男性本能去做罢了。至于时间长…… 是因为他不想和她分开。 这些,该如何告诉她? 他思量了一番,只觉脸颊更热,让他开不了口。房中静悄悄的,又无不说明姑娘还在等待他的回应。他咬牙,那股狼狈感再次出现。 怀绮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弯了弯唇。 良久,“怀绮,睡吧……”他说得艰难生硬,怀绮笑笑,往床内侧挪了挪,“那你可以上来吗,我想抱着你睡。” “……好。” 床下传来衣服摩擦声,然后,床面颠簸,有人在身旁躺了下来。 她当即翻身抱住他。 青年身体很烫很硬,像是被烧红的铁块。在触碰到他的瞬间,他明显地抖了一下。 很紧张吗? 没关系,她喜欢。 她更用力地抱紧他,小脸埋他胸口。奇怪的是,她只能听到他震颤的心跳,却感觉不到他胸膛的起伏──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怀绮有点想笑,忙忍住了。 与此同时,昱霄僵硬着身躯看她。 黑暗中,姑娘皮肤白得发光。她闭着眼,长睫卷翘,唇边隐有笑意,像是很享受。 他手指微蜷。 有些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 夏日,天亮得早。 怀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意识混沌的最后一瞬,她感到床面颠簸,迷迷糊糊地将眼睁开一条缝,竟意外看到昱霄下了床。然后他返身,将被子轻轻覆在她身上。 她只扫了这一眼,便昏睡过去。翌日,碧空如洗,她是被人晃醒的。 “怀绮、怀绮!醒醒,别睡了!” 她皱眉。 这声音……是谁啊? 她没睡醒,不想睁眼,只觉得吵,便哼唧着翻过身去。她胳膊随便一搭,惊觉身边的人不在了,心里一咯噔,才睁眼去看。 床上空荡荡,昱霄不在,地铺也没了。 人呢? 她因初醒而混沌的思绪一瞬清明,猛然想起今日是回仙界的日子。 “怀绮,回去了。” 听闻有人叫她,她脸一下子白了。 这声音是……此忆! 怀绮心神大动,猛地坐起,此忆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她手忙脚乱翻下床,直接跪在地上,颔首抱拳,急声道:“对不起仙少,小神方才睡得死,失礼了,还请仙少降罪!”她边说边偷偷地瞟着屋内,也并未看到昱霄,心中不禁思忖,昱霄那样机敏,或许早就感知到此忆要来,藏起来了吧。 她安心许多,头埋得更深。 姑娘发髻有些乱,穿得却很规整,不像是偷过腥……此忆垂着眼皮打量她,两根手指搓捏着下巴,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怀绮只顾埋首,默不作声。 那日天市被遣回来,此忆就起了疑心。询问天市原因,天市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才承认怀绮有他人陪伴……他原本想下凡抓他们现行,但念在怀绮有计划在身,到底是算了。今日在叫醒她之前,此忆已将这间房检查了个遍,寻找那男子的痕迹,但没发现任何疑点。他反而有些怀疑天市话里的准确性。 半晌儿,他懒懒道:“起来吧。” 怀绮缓缓站起,仍低着头。 此忆贼眉鼠眼瞧着她,姑娘似乎在人界过得很好,才几日不见,气色都红润了很多。他心怀鬼胎,玩味地笑笑,暧昧道:“那你说,我该降你什么罪,罚你什么?” “按仙律,应是不敬之罪,罚跪。” 她说得铿锵有力、分外严肃,此忆笑容收了收,语气更添暗示之意,“怀绮,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怀绮抬眸看他一眼。 她自然知道他龌龊心思,但她不愿奉陪,装糊涂道:“小神明白。仙少的意思是,让小神自行找仙帝领罪。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小神以为,速回仙界参与前仙后寿宴为重。待寿宴结束,小神自会承担相应责罚。” 此忆笑容没了,“你装什么傻!” 他的君子面具被怒火焚烧,露出小人的嘴脸,一把掐住怀绮下巴,抬起她的小脸,瞪着眼睛道:“别觉得自己多矜持,你在人界是个什么德行以为我不知道吗!” 怀绮静了几秒,失笑,将下巴从他手上拿开,“仙少,大早上的,火气咋这么大。” 此忆铁青着脸。 她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话锋一转,道:“人界的事儿小神都办妥了,仙少,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别迟到了。” 此忆瞪着她,片刻后,咬牙切齿道: “过后再找你算账!” 怀绮看向窗外,平静极了。 此忆抬臂,在怀绮面前一挥,两人顿时化作银光,消失在屋内。离开前的最后一瞬,怀绮看到窗帘拂动,窗外的天空,湛蓝湛蓝。 再见了,昱霄。 第27章 肮脏 表面的谦谦君子。 仙界。 怀绮和此忆落在仙云中。 这里是衡乐宫的后花园——天伦园。一会儿前仙后的寿宴就在衡乐宫举行。此时园中冷清, 只有他们两人,能隐约听得宫殿前门方向传来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与说笑声,很是热闹。 “走。”此忆一落地, 拔脚便走。 仙界仙少, 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在哪都是打眼的。加之地位尊贵,女神仙们可惦记得很。怀绮不愿与他同行,惹得一身骚,待他走开一段距离后, 才迈开脚步。 未行几步, 此忆停下来, 回头下令: “走我旁边。” 他声音怒气未消。 怀绮同时定在原地, 闻言一动未动, 只毕恭毕敬道:“小神跟在您身后就好。况且,小神在人界奔波数日,风尘仆仆,直接进去未免太过失礼,要先回寝宫收拾一番才是。” 言外之意,你先走吧。 此忆听得出来,眼里生出几分讥诮, “是吗?”他抬手施了一法,一缕银光从怀绮头顶绕到脚边, 银光所经之处, 怀绮的装束立即发生改变,“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怀绮低头看着自己, 瞳眸微冷。 她身上的日常裙装变成华丽的蝉冰纱裙,锁骨处涂上了亮粉,脖颈多了条血珠项链,双脚长靴也变成崭新半月鞋。 这是她能看到的。 她看不到的,是她长发盘起,插上鎏金镂空步摇,瓷般肌肤略施粉黛,眉间一点花钿,薄唇染上胭脂,浓妆淡抹,明媚娇艳。她的五官在仙界虽然不是最上乘的,但也足够精致。只是大多时候她都不爱打扮,使别人忽略了她的美。故而稍加雕琢,便显得惊艳。 此忆看着她,像观赏一副得意的画作。 突然,他皱了下眉头。 伸手向她耳垂处一指,两条银丝线穿过她的耳洞,悬在脸颊边,白日里折出耀眼的光。 “走吧,怀绮。”他心满意足地笑了。 怀绮抬头,圆溜溜的杏眼对上他细长的狐狸眼。在他眼里,她模糊看到了自己的轮廓,却并不觉得好,反而无比憋屈。蝉冰纱裙袖子轻薄透明,暴露出她右腕鲜艳红绳…… 她悄悄将右手背到身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 绕到衡乐宫侧面时,前来赴宴的美神正好踏入院中,远远看到了此忆与怀绮。她名为婻诗,是仙界选美大赛的冠军,颜值扛把子。因为自己的美神包袱,婻诗脸上常年挂着一副标致的笑,眼下亦是如此。但这笑容在看到他们的那一瞬变得有些僵硬。她片刻滞怔,旋即打发了身后两个神使,快步迎上来,笑意盎然, “仙少好啊!” 听到声音,怀绮看过去。 婻诗身着藕粉色薄裙,半露香肩,手腕上戴了一串儿银环,走路叮当作响。她携着一股浓郁的人工香料味停在此忆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作揖道:“参见仙少。”她目光移向怀绮,红唇鲜艳,“星神,你也在呀。” “嗯。”怀绮微笑。 此忆也展出笑颜,“哟,”他毫不掩饰地打量她,语气暧昧,“婻诗呐……你真是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看了……” 婻诗掩口而笑,“谢仙少夸奖。” 两人说话的同时,怀绮面带笑容地站在一边,心里膈应得很。待婻诗话音落了,怀绮见缝插针,“仙少,美神,你们聊,小神先行一步。”她微微颔首,便欲离去。 她腕上戴着串有昱霄名字的红绳,怀中放着昱霄送的荷包和冠军状,寿宴情况不明,这些东西在她身上无疑是个定-时-炸-弹,如果有机会抽身,她定然要回宫将它们收好。 见怀绮要走,婻诗放下手端在身前,稍稍昂头,仍是微笑着,但笑里染上些傲慢之色。 慢走、不送,她心道。 然而此忆开口,“急什么?站住。” 怀绮脚步一顿,婻诗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美神那双好看的眼睛斜过去睨视此忆,眸中隐有怒意,仿佛在说──你这是何意? 此忆若无其事地侧开目光。 各路仙人瞬移至此,三三两两踏入衡乐宫大门,互相说笑着,很是热闹。而他们站在宫殿一侧投下的影子里,空气阴凉。 婻诗忽又笑起来,转身抱住怀绮的胳膊,“是啊,急什么?”她上下扫视怀绮的装束,“妹妹今日穿得这么好看,应该和我一同进殿才是!咱们绝对是全场的焦点!” 两个姑娘站在一起,美艳不相上下。 此忆失笑,随口调侃道:“那万一——那些仙人们动了凡心,触犯禁忌,你负责吗?” “自然负责。”婻诗笑着看他,“我可不像某些人,花言巧语,拔吊无情。” “哈哈哈。”此忆干笑。 两人对视,他神色自若,婻诗目光微沉,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怀绮看在眼里,知道婻诗表面开玩笑,实则却像是借此机会暗示别的什么。且婻诗手里抱着的正是她的右臂,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端起右臂,用左手轻轻握住右腕,生怕婻诗和此忆看到红绳。 至于他们之间的腌臜事儿,她无心去想。 “怀绮,你怎么不说话呀?”婻诗转移话题,“莫非因小时候的事,跟我有了隔阂?” “怎么会,小时候的事,我早就忘了。”怀绮客套地笑着,对此忆和婻诗二人道,“那一起进宫吧,边走边聊。” “好哇!”婻诗爽快答应,眼风斜向白衣青年,歪了下头,“仙少,您先请。” 此忆眉梢轻挑,没有任何不自然,堂而皇之地经过她们,大步往前走。 他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婻诗没看到。 “我们走吧。”她挽着怀绮的胳膊,迈开脚步。怀绮与她一同跟在此忆身后,瞧她一脸阴沉地盯着此忆背影,怀绮左手悄悄将红绳拽松,一点一点脱下来,塞进束腰中。 这时,婻诗似回过了神。她扭头打量怀绮装束,笑道:“话说你这身装扮,是不是模仿的水若呀,我记得她前几日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你当时并不在场。你是何时见的她呀?”水若是仙界善神,容貌虽差了点,但胜在很会打扮,衣服妆容从不重样,一样是个美人。 怀绮闻言下意识蹙眉,目光投向此忆。 是照水若的装扮给她变的? 她迟疑了一瞬,马上又想到,婻诗一面之词,真假难辨,不能乱了阵脚。 便笑笑不说话。 “难不成你没见过她?”婻诗自问自答,笑意莫测,音量也压低了些,“这么巧呀,那妹妹不回去换一下吗?水若那人我了解,一会儿进了殿,要是看到你模仿她,定然不给你好果子吃。要么妹妹还是回去换一下吧?” 她字里行间都透着想赶怀绮走的意味,怀绮感觉得到。她本身就发愁难以抽身,闻言不禁在心里道了声──真是天助我也。她煞有介事地肃起脸,“那还真是得回去换一下了,这叫什么事呀!多谢姐姐提醒,我赶紧去了,不然来不及了。”她说着就推开婻诗的手,不等她回应,便提起裙摆往寝宫方向跑去。 婻诗望着她的背影,脸色微沉,不屑地呵了一声,“终于走了。” 那些全是她的话术,暗示怀绮回避的。 然而几乎立刻,此忆转过身来,“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走了?” 婻诗莫名其妙看他,“我没说什么啊!” “放屁,你没说什么她会走?小贱人,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此忆就要瞬移去追,被婻诗一把拽住,重又移至天伦园。 “找我算账?”她松开此忆,吼道:“破了我的芙蓉印,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 粲然宫。 这里离衡乐宫甚远,怀绮跑回来已气喘吁吁。宫中神使见自己主子回来了,连声问好,她草草应下,冲进自己卧室关上房门。 窗户大敞着。 怀绮忙来到窗边,向外探视了一番。花园中仙气飘飘,几个神使正在打理花卉。 她关窗,拉好窗帘,房中昏暗下来。 迅速拉开抽屉,怀绮拿出里面放的银色宝箱。她打开,将红绳放了进去,然后从衣下拿出昱霄给她的冠军状和小荷包。 两个小物件儿在她掌心静静躺着。 她咬唇。 人间七月的夏夜里,风清月白,流萤萦绕着树丛,青年将冠军状放在她手里,眼中满含细碎的温柔,他说──改日,挑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带你去。那时的她有多难受,现在的她就有多想他。 她想他。 想他温热的怀抱,黑夜一样的眼睛。 怀绮轻轻叹了口气,白皙指尖抚过荷包上面的金丝鸳鸯纹,却并没有打开。她决绝地将它们同红绳一起放进箱子,锁好,重新放回宝箱,合上抽屉。她安了心,遂站起身,低头审视自己──倘若真将这一身换掉,势必会引起此忆的不满,她没必要做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稍加思虑,她拉开另一个抽屉。 这里面满满的,都是她从小到大做的各种手工,有刺绣、平安穗、平安结等等。 还有发簪。 她私自跑回来,回去定然会被此忆询问,她要给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 于是她挑了个最满意的簪子,走向房门。 与此同时,天伦园内。 婻诗和此忆话不投机,已然吵了起来。 “我不管,你破了我的芙蓉印,就要对我负责,给我个名分!”她撩着左袖,给此忆看那光滑白嫩的手臂。那里原本有一朵盛开的芙蓉花,此刻已经没了,留下的伤疤极为狰狞。 此忆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名分?”他上下看她,“就你这种没脑子的花瓶,还想当少夫人?你去问问水若,跟我叫嚣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她和水若原本情同姐妹,自从被此忆同时招惹,便反目成仇,谁也不理谁了。 “你!” 婻诗脸气得通红,一直以来柔美温婉的皮囊撕裂开来,露出尖利丑陋的爪牙,“你要是不给我名分,我就向整个仙界公开你做的那些烂事,让他们看看,表面谦谦君子的仙少,背地里多么的肮脏龌龊!也让那些不明真相的女神仙们看看她们爱慕的仙少是多么卑鄙下流!反正丢人的是你,不是我!” “你敢!”此忆眉目终于染上愠色。 婻诗小人得志地笑了,“怎么,你不是不怕吗?现在急了?”她两臂环胸抱在身前,神色坦然,“我想要的不过是个名分,至于日后你娶多少妾,你随意,我不管。” 此忆瞪着她,呼吸沉重。 “别这么看着我,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不该很高兴吗?”婻诗嘲讽地笑了,抬手整理领子袖口,“正好趁着这次寿宴,带着我和仙帝仙后联络联络感情,这事儿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嗯哼?”她尾音上挑,眉梢微扬。 此忆垂在身侧的手一紧,悄悄蓄出灵力。宽大的袖子和衣摆很好地隐藏了他的杀意。 他蠢蠢欲动。 但现在杀她,一会儿宴会没法交代。他沉默片刻,手心灵力又缓缓散了。 青年展出虚伪的笑容,“行。” * 怀绮离开寝宫,忙向衡乐宫赶去。 大老远地,她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在逍遥门外和守门神推搡着。 逍遥门是仙界大门。 青年蓬头垢面,不像是天庭的神仙。虽然个子很高,但身材瘦弱,两个守门神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堵墙,他根本无力抗衡,他们一边推搡,一边争吵着什么,嘴巴开开合合。 什么情况? 怀绮步伐稍缓,目不转睛地注视那方。青年敌不过守门神,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和他们越吵越凶,像是非要进来不可。怀绮不自觉地改变了方向,想去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行,她又顿住。 就要迟到了。 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事误了前仙后的寿宴。 犹豫了一瞬,怀绮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往衡乐宫去。到达时,宫外已经无人了,兵将们将宫殿围了一圈,宫内乱哄哄的,众仙坐在自己座位上,左右逢源,高谈论阔。 她知道自己此时进去,定然会吸引他们的目光,心跳猛然变快。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缓缓踏上台阶,走进殿门。 “星神好。” 门口把守的两个兵将颔首问好。怀绮点了下头,踏进门槛。 济济一堂。 感觉到有人看过来,怀绮下意识地低头,沿着墙边走向角落里自己的位置。 这座位是按仙阶划分的。 日月星不分家,怀绮身为星神,是与太阳神和月神坐在一起的。然而月神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见不着面,为人又很孤僻,偶尔回来也闭门不出,不与众仙来往,这种宴会更是不可能参加,座位常常是空的。 而太阳神,就更神秘了。 自打她有记忆,就从未见过太阳神,也从未听仙人们提起过太阳神。她小时候不懂事,曾问过教仪一句“仙界怎么没有太阳神呀”,他讳莫如深。最终她不仅没得到答案,还被罚跪了半日,从此再也不敢言太阳神一句。 太阳神就像仙界的逆鳞,或者说,像不曾存在过一般,了无痕迹。 他们的座位一直空着,久而便被撤掉了,只剩下怀绮一个人坐。但是今日,走近了,怀绮一抬头,发现自己座位旁多了个人── 此忆坐在那里,冷眼看着她。 第28章 寿宴 莫非,是因为他? 他的脸色足以说明他现在很不爽。 怀绮心里咯噔了一下。 此忆原本的座位在宝座台上, 与她相隔甚远。她原以为自己只不过中途离去片刻,来晚了些,他应该不会怎样。谁知道这渣滓为了计较她, 竟会舍弃仙少高高在上的宝座, 坐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好在昱霄送她的东西已被她放回宫了,她也没有换下此忆给她变的这身装束。否则这场寿宴,她定不可能安然度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殿内嘈杂的声音都小了不少。她微不可察地左右瞟了一下,众仙果然都看着这边,似在探究她和仙少的隐情。 其中便有婻诗与水若…… 她们眼里, 有些妒意。 女人的嫉妒是最廉价的武器, 此忆善用之。就算怀绮不愿与他生出细枝末节, 也逃不过他想将她置于水深火热的境地。 施之以情, 取之性命。 这些思量在怀绮脑中闪过, 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未表现出任何不自然,便就坐在此忆旁边——她自己的位置,然后向他低了下头,礼貌笑道:“仙少好,您怎么坐这了?” 周围众仙不再看他们了,但怀绮知道, 他们的耳朵还在听着。她相信此忆定然也知道,故而不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只要她足够镇定,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掀不起什么浪。 此忆果然友善地笑了,“身居高位, 总觉得和你们太过疏离。正好借此机会,随便找个空位坐坐,也感受一下你们热闹的氛围。”他笑意加重,“星神不用管我,随意点就好。” “这样呐,那小神恭敬不如从命。” 美人说话分寸感极强,虽然不至于冰冷,甚至还笑脸相迎,但此忆仍觉得客套又轻蔑,让他怒意更甚。偏偏她坦然收回目光,眉宇间没有丝毫破绽,仿佛穿着他变的一身华服又中途离去险些迟到的人不是自己。 他简直想将她撕碎。 但凡她有一丁点恐惧或是无措,他都不会这样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甘极了。 他又追问:“怎么这么晚才来?” “喔,是因为这个。”怀绮摊开手掌,露出掌心握着的一根柳簪。这是她早些时候用柳条较粗的部分打磨雕刻而成的,款式与普通簪子无异,但没有上色,保留柳条原本的棕色。在以金银首饰为荣的仙界,这柳簪花纹精细,簪身光滑,有别样的美感,“此乃小神为前仙后准备的礼物,方才回宫去拿了。” 此忆垂眸看了一眼,“你自己做的?” “嗯。”怀绮不紧不慢地解释,“自古以来,‘柳’有‘留之意’,送前仙后此物,是想祝福她永葆青春,留住美好。” 此忆阴沉着脸,无话可接。 “不过小神人微言轻,怕是不能将此物亲自送与前仙后了……既然仙少问起,小神有一事相求,不知仙少能否帮忙……” “说。” “也并非何大事,就是──”怀绮双手奉上柳簪,“请仙少帮小神将此物转交与她。” 此忆微微眯眼。 瞧她低着头,一副卑微虔诚的模样,此忆莫名舒爽很多,拿过柳簪放入衣襟下, “成。” 怀绮抬头,缓缓收回双手,“谢仙少。” 这时,此忆像是注意到什么,目光移向殿门,眉梢微扬。怀绮随之看去,只见万归大神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踏入殿内。 众仙发现他来了,都注视着他。 刹那热闹气氛都肃穆了几分。 他是仙界最年长的仙人,已有万龄。 老人佝偻着腰,步态虚软无力,几乎要随时倒下去。一张苍老的脸,满是沟壑,像团起来再展开的纸。或许是因为看不清楚,他眼睛眯缝着,很费力的样子。 无人扶他一把。 半晌儿,怀绮看不下去了,手撑住地面,就欲起身前往。此忆猛地拉住她,“别动。” “怎么?”她疑惑回头。 “你忘了我之前给你说过的了?”此忆声音很低,“仙冥大战结束后的例会上,月神问起仙冥两界的隐情,万归大神说是因为两千年前的一件事,又慑于父神威严没敢说。” 怀绮皱起眉,“我记得呀。” 她当时还说等从人界回来就彻查此事呢。 “其实那日,万归大神执意要说,我父神不允,两人闹得很不愉快。最后在我父神的压迫下,他才没有说。我父神对他意见挺大的,你要是去扶,就是公然与我父神作对。” “这样么……”怀绮听着,有些为难,片刻还是打消了过去扶他的念头。 她的心像塞满了石头,沉甸甸的。 曾几何时,她也被人这样孤立。 她深知那种感觉不好受,可当她亲眼看着别人被孤立时,她却没有勇气伸出援手,只能沉默着站到加害者的那一方。 “那为何还请他来啊?”她问。 此忆玩味地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故意折腾他呗,一把老骨头了,瞬移不动,住得又远,来回折腾几趟,能受得了?” 怀绮露出不忍的神情。 她又看向万归大神,他走得很慢,堪比龟速。好在他们宴席的座位是以宫殿大门为中轴线,左右对称排列的。他座位挨着过道,还不算远。在全场看热闹似的注视下,他慢慢行至桌后,以拐杖作支撑,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 “对了,你不是要调查两千年前那事吗,等宴会结束了,你可以去问问他。”此忆道。 怀绮轻轻点头,“知道。” 最后一位仙人入座,崇礼登上宝座台。 他是仙界神司,也是战神将军的独子。可惜战神夫妻死得早,崇礼没人管,散养长大,游手好闲,给仙界惹了不少麻烦。为了给他找点事做,也是念在战神将军曾立下赫赫战功的份儿上,仙帝让崇礼混了个神司的闲官儿。 崇礼上台,预示着寿宴即将开始,众仙忙缄了口,殿内顿时落发可闻。 青年身着浅黄色礼服,站在镶嵌大量宝石的宝座台上,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正是气宇轩昂的年纪,他却一脸厌世,懒洋洋扫视台下,瞧得无人再语,才机械地开口,“寿宴开始,全场起立,恭迎仙帝仙后。” 一阵响亮的衣服摩擦声。 神仙们纷纷站起来,乌泱泱一片。万归大神也撑着拐杖费力起身。崇礼走下台去,站到宝座台斜后方,面无表情。 像是已经厌倦了这种仪式。 宝座台两侧正对着两扇门,珠帘遮掩。两位仙侍分别馋着仙帝仙后,从两扇门走出来。他们踏上台阶,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之上。仙侍立即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仙女举着大芭蕉扇,在龙椅两侧站定,轻轻摇扇。 众仙抱拳齐呼,“参见仙帝仙后!” 仙帝夜笙伸手道:“免礼。” “恭迎前仙后!”崇礼按流程开口。大概因为仙帝在场,他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力气。 话落,殿门发出耀眼白光。 众仙向门外看去,只见一张金色地毯从门口铺展开来,直至宝座台下。一位衣着华贵的银发老人跨过门槛,从白光中走来。 她银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微昂着头,腰挺得笔直,唇边带着端庄的笑意。尽管脸上皱纹明显,但姿态高傲,仍显雍容典雅。 殿门白光在她踏入宫殿后散去。 “不必多礼,都坐下吧。”她两手交握于身前,款款走向宝座台,声音浑厚威严。两个仙女举着大芭蕉扇,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 众仙反倒不太敢坐,面面相觑。 他们之中大都是和怀绮同样年龄的后生,从未见过前仙后,这是第一次。他们对前仙后的印象,只是小时候仙史课上,教仪口中一手遮天、叱咤风云的女流之辈。如今传说中的人物走到现实,他们有种天然的崇敬之感。 唯小部分年长的神仙,神色回避。而这其中,唯万归大神无动于衷,连头都没回。 瞧他们都不动,夜笙怕母后颜面扫地,忙站起来,双手招呼,“坐、坐、都坐下!” 仙帝发话,众仙才有反应,陆续坐下了。 待前仙后蓉慈踏上宝座台台阶,夜笙忙扶她在纯金凤椅上坐好。蓉慈双腿并拢,双手放于腿上,坐姿端正,微笑着向台下仙者点头。 夜笙笑笑,开始讲话: “感谢各位今日来参加吾母帝六千仙龄的寿宴!”台下掌声雷动,夜笙接着道,“自从吾父帝病逝,吾母帝就独自搬去了云峦居,连下人都不曾带。母帝平常足不出户,也鲜少与各位来往,今日,是吾母帝的诞辰,吾想借此机会,让母帝认识认识大家,也让各位开心地玩一玩,以缓解前段时间战事带来的烦忧!” 他拱手,台下再次鼓掌。 角落里的怀绮也跟着鼓掌,尽管心里并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觉得,地位高的人果然不一样,蓉慈的年龄能精确到天,而她…… 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只能通过对比外表,推测自己是两千多岁……神仙两千岁,等于凡人二十岁,这种推测在她去过人界之后,才更加肯定。 掌声又响起。 怀绮收回思绪,双手本能地去做鼓掌的动作,却无心去听夜笙说着什么。 突然,一声响亮的:“报——!” 夜笙被打断,目光放远。 众仙循声望去,所有人同时看到,守门神阿左站在殿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门口两个仙兵的长戟在阿左面前摆成叉形。夜笙皱眉,看着他,声音颇为不耐烦,“怎么了?进来说话。”他走下宝座台。 众仙窃窃私语,万归大神安静坐着。 仙兵收起了长戟。 阿左又喘了几下,才急急跑向夜笙。他高大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山,震得地面都晃动。 注视着阿左一跑到夜笙跟前,怀绮双眸微眯,脑中突然浮现出青年和逍遥门两位守门神推搡的画面,还有他枯槁粘黏的头发,漆黑绝望的双眸,瘦到凹陷的脸颊…… 莫非,是因为他? 怀绮隐感不安。 然后她便见,夜笙带着阿左向珠帘门走去,路过崇礼时,夜笙明显地向崇礼扬了下下巴,崇礼便上前维持局面,“安静安静!” 议论声戛然而止。 夜笙与阿左一同进了珠帘门,看不到了。 怀绮低垂目光,想起前段时间仙冥大战被俘擒的那些妖怪……仙帝将他们关在不见天日的诛魔监,每日以上古邪祟的灵髓折磨,试图把他们培养成为仙界卖命的怪物。然而妖怪们性情刚烈,即使自毁元灵去死,也不由仙界摆弄。也有少部分妖怪,表面顺从,实则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来报复,之前已有先例。 难不成……? 她微微蹙眉。 很快,夜笙又掀起珠帘出来了,“不好意思各位,只是一点小状况,我们继续。”他语气轻松,笑着登上宝座台,从容得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方才说到哪儿了?” 夜笙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 然而阿左没有出来,怀绮推测,衡乐宫应该还有其他出口,他大概,是从别处离开了。她探头向殿门望了望,门外空荡荡,站岗的两个兵将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 夜笙、蓉慈,和仙后妙歌分别讲完话,寿宴终于开始,美酒佳肴端上来,歌舞升平、八音迭奏,神仙们说笑玩乐,肆意享受,全然忘却了方才发生的小插曲。 但怀绮没忘。 她一面惦记着,一面拿着筷子,默默品尝桌上美味,和过去两千多年的每次宴会一样。 此忆观察她良久,忽地嗤笑一声,拿起酒壶给她倒酒,“光吃多没劲呀,喝一杯?” 怀绮扭头,看见他递来一杯酒。 她歉意地笑笑,“抱歉仙少,小神从不饮酒。”说着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小神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她一只手捏着茶杯,另一只手挡在茶杯外,用仙界标准的饮茶姿势饮下。 此忆抿唇看她,目光幽深。 “参见仙少。”这时,善神水若款款停在他们桌前。怀绮抬头,手上还拿着茶杯。 此忆柔和了脸庞,“嗯哼?” 仙界的桌子为金纹矮桌,水若将坐垫放在地上,轻轻跪上去,为此忆倒酒,“小神觉得仙少坐在这里未免太过无趣,便来替仙少解解闷儿呀。”她梳着简单发髻,声音温温柔柔,冰丝蓝纱裙布料甚少,半露酥-胸,双臂绕着一层轻薄的蓝纱带,一副清纯无害的模样。 她双手给此忆奉酒,脸上妆面清透。 怀绮默默将茶杯放在桌上,拿起筷子接着吃。她巴不得水若赶紧把这渣滓带走! 余光瞧见她无所谓的模样,此忆心里一股无名火,猛地覆住水若的手,握住酒杯。 水若出乎意料,愣住了。 明明是暧昧的动作,此忆力道却极大,丝毫没有暧昧的意味,反而像是泄愤一般,有些粗鲁。他将水若扯进一些,举起酒杯一口闷。 水若被他拽的半伏在案,手在他手的控制下,也被迫抬起,姿态有些狼狈。 此忆喝完了酒,用力放下酒杯,眼风掠过怀绮,她仍是一心吃自己的,未施舍一点关注给他。那种不在意并非是装的,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他突然就很烦躁,真想将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嘲弄一番,看看她到底有多沉着。 “仙少?” 似是发觉他脸色很难看,水若小声唤他。 此忆这才反应过来,表情舒缓了些。此时他手上还握着酒杯,也握着她的手。他没有松开,手指动了动,撇开酒杯,将她的手包住,笑道:“这里确实无趣得很,咱换个地吧。” 水若也笑了,酒窝明显,“好呀。” 两人一同站起来,手拉手走向别处。在这一刻,怀绮终于抬眸看去,那个方向坐了很多年轻神仙,包括崇礼、婻诗……热闹得很。 而她这边,只有她自己。 她突然有些失落。 并不是因为此忆的离去,而是因为,孤单的时候,她更想那个人了。 那个人,多情又克制,敏感又残暴。 第29章 不祥之兆 红珠绷出罗盘,代表孽缘。…… ──咚! 矮桌突然发出一声闷响, 吓得怀绮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垂眸去看,由于矮桌的遮挡, 她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块状物微微蠕动, 像是有人正弓着背伏在地上。 她向前探了身,才辨出竟是月老。 “您干嘛呢,赶紧起来!” 怀绮正欲起身去扶,他右手握着一壶酒,左手揉着后脑勺,先一步爬起来坐在地上, 没让怀绮麻烦, “妈的, 破桌子磕死老夫了。”方才他捡东西, 猛地一抬头, 脑袋正好撞在桌角──白缎银制成的矮桌,坚硬又沉重,就算他身为仙体,也被撞了个头晕眼花耳轰鸣。 “您没事吧!”怀绮紧张端详他。 他头发花白,胡须长得拖了地,却有一副娇小的身材,坐在地上宛如孩童。闻言他醉醺醺地摆摆左手, 眼神迷离,“没事没事……”话落就打了个饱嗝。他右手还握着酒壶, 两个脸蛋红扑扑的, 看样子喝了不少。 这时,前排一位年轻神仙摇着扇子调侃:“小月月,你快点!我们还等着你的占缘结果呢!”他那边两张矮桌拼在了一起, 同坐的还有两位年轻神仙。其中一位接口道:“别是糊弄我们的吧?占不出来就接着喝!哈哈哈!” 他们仨一起笑了。 仙界禁止情爱,“月老”这一神职早就形同虚设,月老本神也毫无地位可言。老神仙们还算敬重月老,但后生们全然不把他当回事。 连怀绮对他都比较随意。 好在月老脾气好,从未放在心上。眼下他也只是看着他们,笑骂了一声,“这仨小兔崽子!”他左手握拳在腿上放着,目光不紧不慢地移向怀绮,原本微醺的眼神露出些微探究。 怀绮未多关注,只道:“我扶您回去?” “不用,”月老压着嗓门儿,神秘兮兮地说道,“老夫嗅到了你身上的姻缘味……”他煞有介事地伸出左拳,摊开,露出掌心红珠。 这是占缘用的灵珠。 按正常流程,红珠滚向谁,就有姻缘降临到谁头上。方才月老催动灵力,罗盘中的红珠莫名弹飞,径直滚到了怀绮桌下。 因为月老的灵力施在罗盘上,正常情况下红珠是不会滚出罗盘的,倘若桌上无人有姻缘降临,红珠便不会动。 可…… 这种情况,在月老年轻时,发生过两次。 那两次,皆搅得仙界不得安宁,甚至让整个三界都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此时此刻,竟又! 月老扬起唇角,微笑看着怀绮,不禁想,难道这个一向稳当的小姑娘,也会…… 姑娘并不知晓这些,更不知晓面前表情和善的神仙老头心里已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闻言只是笑,“姻缘还有味道吗?那您说说看,我会有怎样的姻缘?对方又是何人?” 话落,月老笑意更深,却也更意义不明。 “孽缘。” 他一字一顿,语速缓慢。 怀绮瞬间白了脸。她僵硬了一瞬,随即挤出个笑容,“月老,您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哈哈哈!”月老放声大笑。 笑罢,在怀绮无力的注视下,他默了默,啧啧嘴道:“真没劲。老夫怕你一个人坐太孤单,来逗逗你,居然不上当。” 怀绮勉强地笑,“您何时能正经一点?” “这不是想逗逗你嘛!”月老把胳膊往桌边一搭,突然倾身凑近她,一脸八卦的表情,“话说,你最近就没和哪个男的……”来往比较频繁?他不方便明说,挤眉弄眼地暗示她。 “行了行了,谁看得上我呀。” 怀绮满是嫌弃地将他推远,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了好几口菜。虽然有些不自然,但这种不自然只是被冒犯后的自嘲与回避,并无刻意隐瞒之感,反而更显得真实。 月老没有怀疑她。 吃得猛了,怀绮有些噎得慌,便当即放下筷子,沉默地倒了杯茶来喝。这些反应毫无破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跳快到爆炸。 千万别露馅儿了呀。 可她越是自然,月老就越不安。他怕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真的铸就出一场孽缘。 作为往事的见证者,他不想重蹈覆辙。 月老脸上的不正经霎时褪去,像摘下了面具,露出严肃的脸,“其实我没有逗你。”他沉声道,看见怀绮的表情慢慢变呆滞,“红珠绷出罗盘,是不祥之兆,代表孽缘。” 周围吵闹声仿佛在这刻瞬间消失。 他声音明明很小,闯入怀绮的耳朵,却震耳欲聋,震到她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她怔怔看着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祥之兆”? 什么叫“孽缘”?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昱霄。 昱霄他只不过是个可怜人,从小囿于寒霜峰,没有正常地长大。他的人格不健全,也不懂道德伦常,所以做过一些坏事,但她相信,只要交给他礼貌规矩、人情世故,他会是个好人,一个比绝大多数人都好的好人。 何来“不详”之说?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没有表现出太大起伏,“您这是、何意?”可话说出来,她发觉自己的气息都在颤抖。 “意思就是──”月老停了一停,“从现在起,你要留意你身边的男子,不能产生男女之情。孽缘一旦开始,就无力回天了。” 怀绮大脑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地,她眼前竟闪过苹果皮断裂的画面──难道,那就是预兆? 她不信。 “月老,那您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万一不是昱霄呢?怀绮试探地问道。 月老微微蹙眉,有犹豫之色。 这时,前排那个摇扇的年轻神仙又喊道:“小月月,你磨磨唧唧的干嘛呢?回来啊!” “欸欸!来了!”月老忙回头应了一声,赶紧站起来,对怀绮道,“总之你最近多留意着点,老夫先过去了,改日再来找你。”他语速飞快,不等怀绮回应,便跑向自己座位。 怀绮张嘴,想拦下他,他背影已经远去。 她无奈抿唇。 宴会如火如荼,身边尽是他人的笑闹声,她却似坠入万丈寒渊,在无边孤寂和迷惘中,失去最后一丝光亮。 * 宴会至半,忽然一仙兵从珠帘门后出来,匆忙踏上宝座台,伏在夜笙耳边说起什么。 他身穿铠甲,与殿内祥和气氛格格不入。 夜笙原本笑着的脸,有些肃然,随后便交代了蓉慈和妙歌几句,带着仙兵踏入珠帘门。 他走了。 怀绮独自坐着,轻易便瞧见了这一幕。 她以为夜笙会像上次阿左来禀报时一样马上就回来,可是没有。 这次夜笙去了半晌儿,依旧未归。 怀绮觉得事态不妙。 阿左来禀报之时,她就想出去看看。但在仙界,只要是集会,除非仙帝批准,任何神仙不得随意离场。正是因此,衡乐宫外才会有一圈兵将把守。加之旁边就是此忆,她根本没办法离开,而现在此忆走了,夜笙不在,宝座台上的前仙后慈蓉和仙后妙歌正交谈甚欢。 是大好机会。 她探头望向殿门,站岗的那两个兵将还未回来。他们是随阿左的离开不见的,那殿外其他兵将也应该被阿左一同带走了。 这衡乐宫是夜笙继位后建的,面积之大,殿中耸立着不少支撑殿顶的玉柱。怀绮坐在角落里,旁边不远处就有两根,为了美观,仙帝特意在两根玉柱间挂上了蝉丝纱帘。 纱帘后的墙上,有一扇窗。 白缎银制的窗户,鎏金花纹非常好看,窗外是天伦园,仙云蓬勃,寂寥冷清。 天时地利人和。 瞧着宝座台上两位雍容华贵的女子一边聊天一边吃食,豪未留意台下,而殿中其他神仙又成桌成桌地玩着自己的,也不关注角落里的自己,怀绮一腔孤勇,不动声色地调整姿势,由坐着变成蹲着,悄无声息地挪到纱帘之后。 蝉丝纱帘不厚。 透过薄纱,她能看到殿内模糊人影,但他们吃喝玩乐,纱帘遮掩她,已经足够。 怀绮灵力甚微,几乎没有,也正是因此,她从小便会一些小偷小摸的本事。以前是为了溜进储慧阁看书,或是溜进厨房解馋,没想到后来也用在了“正道”上。那日潜入锦绣山庄后院,她借助昱霄垒出的石阶,未曾触及墙顶钢针,便轻松翻越到了院内,这日她也能不惊动任何仙人,悄悄翻窗而出…… * 夜笙来到逍遥门时,法术纷飞,天兵天将正抵御着一个怪物的攻击。 说是怪物,但又不完全是怪物。它两腿直立,与凡人相似,体型庞大,身上黑衣被肌肉崩开,破碎不堪,将将遮住关键部位。 夜笙一出现,它就像嗅到了食物的香味,猛地转头盯住他,肥大的鼻子抽了抽。它头发及肩,油腻而枯槁,一对全白的瞳眸,不见倒影。它低吼一声,露出尖利獠牙,转移目标攻向夜笙,全然不管腿边仙兵还在攻击它。 然而下一秒,夜笙抬手击出一道光刀。 怪物躲开。 光芒并未击中它,却直接将它笼罩,限制住了它的行动。怪物似有迟疑,抬头打量,便在同时,夜笙催动灵力,掌心射出一条光轨,与怪物身上光芒相接,怪物开始咆哮挣扎。 那些仙兵骤然退远了。 阿右喝令他们将怪物包围,以免它挣脱出来攻击君主,阿左则跑到夜笙旁边,急声汇报情况,“这妖物是从诛魔监逃出来的,大概是洗髓还未完成,状态很不稳定。” “行,知道了。”夜笙声音沉着,一边用灵力压制怪物,一边道,“去把神君叫来。”神君是诛魔监的管理者,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来,他罪责难逃。 “遵命。”阿左抱拳离去。 怪物在白光的作用下,体型逐渐缩小,吼声也慢慢消失了。它獠牙缩回牙床,白瞳恢复成原本的黑色,最后变成一个瘦弱的青年,蜷缩在地,痛苦地呼吸。 这正是之前在这里和守门神推搡的青年。 仙兵们不敢掉以轻心,剑尖纷纷对准他。 “带回去。” 夜笙双手背后,简短下令。 立即有两个仙兵走向青年,欲将他拽起,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被他用胳膊格开, “滚!” 仙兵黑了脸,就要强行拖拽。 “慢。” 夜笙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两位仙兵看了金袍君主一眼,顺从地退到一边。 “你想干什么?”夜笙居高临下注视他。 青年抬眸,一双蓄满戾气的凌冽黑瞳盛满了夜笙高大身影,然后缓缓爬起来,站直了。青年个头与夜笙平齐,如同带着冰锥的阴鸷目光憎恨地瞪着他,握紧痛到发麻的手掌。 “报复。”他咬牙切齿。 “哦?”夜笙眉梢微扬,上下打量他,颇为不屑地反问,“就凭你?”一个被俘擒的苟延残喘的妖奴,有何资本叫嚣? “带回诛魔监!”夜笙再次下令。 见他背过身,就要运功离去,青年忽然暴躁起来,像只恶犬般扑向夜笙,“别想走!” 然而仙兵们一窝蜂上前擒住他,他并未触碰到夜笙一分一毫。夜笙顿住,回过头漠然看着他,他在几个仙兵的共同钳制下艰难挣扎,眼中的张狂与恨意却涓滴不减,“你终将为你两千年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歇斯底里的一句话。 夜笙未有太大反应,而躲在远处假山后偷窥的怀绮却瞳孔一缩,心跳加快。 她忙转过身,背靠假山蹲了下去。周围仙云缭绕,很好地遮掩住她玲珑身躯。 两千年。 这个数字,好熟悉。 第30章 变故 不幸的人只能等死。 不仅是万归大神提起过两千年前的隐情, 怀绮突然想起,昱霄也说过…… 他在寒霜峰待了两千年。 都是两千年。 之前她未曾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刚刚从冥界妖怪口中亲耳听到那句话, 看到他燃烧着恨火的黑眸, 她莫名就想到了昱霄。她几乎可以确定,冥界仇视仙界的原因,就是两千年前的那件事。难道那件事,与昱霄有关吗? 她想彻查此事的决心更加坚定。 与此同时,逍遥门那边,青年还未被仙兵们带走, 阿左便匆忙回来了。 “禀报仙帝, 诛魔监情况异常, 神君难以抽身, 您快去看看吧!” 夜笙眉头一皱, “什么?” 他当即下令,“阿左阿右,你们留下,剩下的跟我一同前去!” “是!” 他们瞬间消失,逍遥门顿时变空旷。两个守门神站在逍遥门两边,手中长戟摆成叉形。 怀绮有些头疼。 她不会瞬移,而诛魔监建在逍遥门外的虚无之境, 离这里颇有些距离。何况门下是九曲天阶,只可上不可下, 离开势必要用到法术。 根本无需考虑, 怀绮起身往回走。 也罢,她是从衡乐宫偷跑出来的,本就该早点回去, 否则被发现,会很难办。 她小跑起来。 本以为自己可以和离开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窗户,风平浪静地坐下。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然而,她错了。 当她绕路进入天伦园后,远远的,她便看见衡乐宫笼罩着一片黑色瘴气。透过敞开的窗户,还能看见里面人影幢幢,黑光闪动。 什么情况? 她猛地顿住脚步。 怎么她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 衡乐宫就发生了意外? 小时候的经历,使她自保意识极强,对于危险的感知,也极为敏锐。今日前仙后大寿,除了两位守门神和诛魔监神君,仙界所有神仙都被要求前往衡乐宫。眼下她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衡乐宫便出现了异常。 她下意识转身,想回去找阿左阿右。 然而她一思量—— 既然衡乐宫有危险,她一个不会法术的人,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如果就这样过去找他们,她解释不清。 算了,还是先回去看看再说。 此时她脚下是一条云水路,路两边有骨瓷矮墙,高度及腰。怀绮做出决定,快速跑到前面矮墙处蹲下,一边躲藏一边向衡乐宫靠近。 百花争艳,天伦园美不胜收。 仙风拂过,水云流转。 在这一片冷清的美景之中,怀绮隐约嗅到阵阵血腥气,越是往前,越是浓烈。破碎的叫喊从窗户溢出来,组成清晰可辨的: “救命!”“快跑!” 怀绮不自觉地停下来。 与此同时,一声响亮的血肉割裂声,纯白的白缎银窗台溅上一滩鲜血。一颗头颅飞出来掉在地上,霎时炸开,脑浆迸裂。 金灿灿的墙面沾上红艳艳的脑花。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嘴巴。因惊骇而睁大的杏眼中映着殿内不停窜动的黑色瘴气。 这到底怎么了! 她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拨回到一炷香之前…… 那时怀绮刚走不久,宴会照常进行着,无人发现她缺席。也无人发现,一个黑衣男子,轻盈地飞上衡乐宫的殿顶,落脚无声。 他和逍遥门闹事的青年妖怪是一伙的。 青年负责支开仙帝,而他,负责报复。诛魔监还有几个弟兄,负责寻衅滋事拖住仙帝。 这个计划,他们密谋了好久,专门选择在今日执行,破坏寿宴,将伤害扩到最大。 男子飞上来落稳了,没有丝毫停顿,当即迈开步子,走向殿门正上方。 他一脸从容,步伐坚定。 漆黑的眸,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衡乐宫巍峨耸立,夜笙建造它的时候,为了彰显气势,刻意将殿顶架得很高。男子走在上面,几乎辨不出轮廓。行至殿顶边缘后,他面色稍柔,像是终于达成了某个心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高大的身影仿佛一根轻飘飘的鸦羽,却又比钢铁还要沉重。 ──嘭! 一声巨响,原本热闹的衡乐宫一瞬安静,蓉慈和妙歌抬眸,众仙纷纷扭头看去。 一个黑衣男子趴在门口,身下流出鲜血。 被洗髓过的妖怪,无论洗髓是否成功,元灵都掺杂了邪祟的魔气──洗髓次数越多,魔气越重。一旦妖怪死亡,那些魔气便会悉数释放,肆意占据他人肉-体,顷刻间使那人变成没有意识的怪物,直到新的宿主再次死亡。 男子原本并不知道这些,和其他被俘擒的妖怪们一样,打算自毁元灵或是找机会逃跑。 然而那日…… 对面牢笼的兄弟自毁元灵后,尸体上冒出一团黑烟。那黑烟钻入一仙兵体内,引发了一场动乱,最后还是神君将那变成怪物的仙兵给杀了,然后将逃窜的魔气收回到邪祟灵髓中。 这才平息了动乱。 今日的他,便就死在这里,用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和无数魔气,给前仙后祝寿。 鲜血从尸体下汩汩流出。 “死、死了吗?”水若声音颤抖,两只手抓紧此忆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 他安慰道:“别怕,没事。” 婻诗斜睨着他们,一脸幽怨。 与此同时,宝座台上,妙歌无措地看向蓉慈,“母帝,这──” 蓉慈沉着开口,“谁过去看看?” 一时间,殿内更加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众仙垂头,默不作声,都不愿多管闲事沾了晦气。半晌身材魁梧的魁彪仙君站起来,嗓音洪亮,“我去看看。” 他说着穿过坐席,走向殿门。 众仙神色凝重地注视他。在他往尸体走的过程中,尸体冒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 有人小声提醒魁彪,“小心点儿。” “无碍。” 魁彪停在尸体旁边。 仅仅是这几步路的功夫,魔气已愈发汹涌起来,像是烧开了的热水,冒出腾腾蒸气。但魁彪并未当回事儿,蹲下去查看了一番,抬头向蓉慈禀报,“前仙后,这好像是诛魔监被俘擒的妖奴,已经死了。” 蓉慈眉心微蹙,端庄大气的面容显得更加威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说话间,魔气像火焰般包裹了尸体。 万归大神借力拐杖,艰难地站起身,“这妖物黑气煞人,恐有不详之兆。以老臣愚见,应当尽快处理才是。” 话音刚落,魁彪呜咽了一声。 似是感知到异样,又似是被万归大神的话吓到了,众仙盯住魁彪,面露紧张。 魁彪垂着头,看不见神色。 魔气突然从尸体抽离,冲向殿内。魁彪周身腾升出魔气,慢慢站起,睁开全白的眼瞳。 变故顷刻发生。 魔气分散成无数团,在殿内横冲直撞。肆虐的魔气瞬间便击中数个仙人,与仙人身体相融。他们和魁彪一样,双眸一点点变白,长出獠牙和爪子,开始无差别攻击旁人。 尖叫迭起。 见识到了这“黑烟”的威力,众仙纷纷离席,想要逃跑,而殿门与窗户皆被魔气堵住。 他们哪里逃得掉,在殿内盲目逃遁。 “啊──!”妙歌抱头尖叫,连滚带爬地冲下宝座台,钻进珠帘门。 “你跑什么!”蓉慈沉下脸。 但妙歌已经躲进了里面,听不见她声音,蓉慈气恼极了,她也怕魔气啊,但顾及颜面,她不好躲藏,忙起身运功,试图自保。 魔气已经包裹了整个衡乐宫。 蓉慈意外地发现,她调动不了灵力。 一团魔气冲来,蓉慈惊慌躲开,魔气撞上她背后墙壁,又弹了回去,击中一位老仙人。 老仙人身体一僵,霎时开始变化。 蓉慈后怕极了,躲闪接连袭来的魔气。 殿内乱成一团,众仙也无法用法术攻击,而参加宴会又不允许携带武器,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逃窜,桌子都撞翻了,满地狼藉。 此忆急迫地大喊:“兵将呢、兵将呢!殿外不是有一堆兵将吗!”然而无人回应,那些兵将早就被阿左带走了,此时正在逍遥门。 月老撒丫子跑到墙角趴下,拿坐垫蒙住头,浑身颤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年头仙界贪于享乐而荒于修习,妙歌身为仙后,每日只顾着打扮和取悦夜笙,老仙人们则是倚老卖老,钟情于吟诗作画,没事下个棋,逗个鸟,年轻仙人们更是吊儿郎当,什么都想干,唯独不想修习。眼下即使能使出法术来,他们也不一定抵抗得了满宫殿魔气。 只有年过万龄的万归大神,以拐杖当剑,竟生生和魔气打了个平手。 “祖母,快躲起来!” 此忆拉着水若,往珠帘门跑去。方才他们一直在慌乱躲藏,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往宝座台方向跑。婻诗和崇礼跟在他们后面,也拼了命地跑。魔气时不时冲向他们,他们迅速躲开。 眼见魔气愈发猖狂,被魔气控制的人越来越多,蓉慈怕死,不得不放下面子,从宝座台下来,钻进珠帘之后。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在一来二去的躲闪中散开了,变得有些狼狈。 殿内混乱持续。 幸运的人有地方藏身, 不幸的人只能等死。 珠帘门后是一条环形走廊,有不少房间,五个人纷纷冲进最靠里的房间,妙歌也在这。 她蹲在角落里,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看见他们后,妙歌满心的不安一下子得到了宽慰,明显地松了口气,眼眶隐有泪意。 “外面怎么样了……”她颤声发问。 “母后,祖母,”此忆分别看向她们,叮嘱道,“你们在这躲好,我出去杀了他们。”他一把拿起墙上挂着的银剑,又向外走去。 崇礼接口,“仙少放心去,这里有我。” 水若眉头紧锁,跟了此忆一步,张张嘴想劝他别去,但又觉得太过自私,不好开口。 她可是善神呀。 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婻诗报复心起,忙喊道:“仙少小心!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她嗓音矫揉造作,简直司马昭之心。 水若知道婻诗是故意的,她越不想此忆走婻诗就越是催促此忆。她阴冷瞪向婻诗,婻诗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得意地翻了个白眼,表情仿佛在说,气死你! 曾经要好的俩姐妹为了同一个男人── 或者说,是为了“少夫人”这个名分针锋相对,而作为当事人的此忆却毫不在意。 他踏出房门,头也不回地将门带上。 空气安静了几秒。 水若不甘心,眼珠一转,当即换上笑脸,走上前将妙歌扶起来,“仙后别担心,以仙少的身手,绝对能制伏那些怪物!”她带妙歌到床边坐下,“来,仙后您先坐。” 这下,换婻诗黑了脸。 “前仙后~”她也唤了一声,正欲用同样的招式讨好蓉慈,结果被水若抢了先。水若先一步挽住蓉慈的胳膊,“来前仙后,您也坐。” 婻诗没碰到蓉慈,笑脸顿时垮了。 水若看也不看婻诗一眼,径自搀着蓉慈到床边坐好。婻诗咬住嘴里的肉,握紧了拳头。 该死的贱人!她在心里咒骂。 与此同时,蓉慈笑着对水若点点头,以表感谢。水若又拿来镜子和梳子,“前仙后您发髻散了,我帮您梳梳吧,我最擅长这些了!” “好。” 蓉慈笑容慈祥极了,侧过身去,将后脑露出来,水若坐在蓉慈旁边,“那我开始啦。” 见状,妙歌也伸手招呼婻诗,“来来来,婻诗,你也坐。”她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婻诗眼前一亮,重又笑起来,“好嘞,谢谢仙后!”她屁颠屁颠跑过来坐在妙歌旁边。 水若笑意微僵,扭头看她。 她对上水若的目光,笑容更添张狂。 水若愤愤地转回来,恨不得用手中发簪划破婻诗那张丑陋的脸,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妙歌和蓉慈对此视而不见。 她们不傻,因为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哪里会不懂这俩姑娘的心思。然而能坐上仙后之位的,要么是极度聪明之人,要么是收敛锋芒之人,水若与婻诗,看起来有点小聪明,实则蠢笨至极,都不是当仙后的料。 哪怕此忆喜欢,她们也不会答应。 所以隔岸观火的她们,不介意再添把火,以局外人的视角,看看这场火,能烧到多旺。 第31章 接近真相 他可以死,但真相不可以。…… 时间回到现在。 怀绮看见的头颅就是此忆砍下的。 此刻他在殿内斩杀被魔气控制的仙人, 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仿佛那些并不是他的仙界同胞, 而是真正的妖魔。一具具尸体倒下, 魔气随之抽离,四处冲撞,寻找新的宿主。此忆心中没有一丝波澜,转头便杀向另一个。 他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 窗口是积蓄的魔气,怀绮躲在天伦园,已看不清殿内情况。但冷静下来的她, 能判断出仙界大概是被算计了。逍遥门那个妖怪青年, 和仙帝突然间的离开, 都不是巧合。 而是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那些妖怪的报复心, 还真是强呢…… 怀绮眸光微凝, 看着魔气盘踞的衡乐宫,心里突然有一丝侥幸。这侥幸不出现便罢,一出现就像这魔气一样,蔓延她原本担忧的心。 还好她跑出来了。 不然或许会死在里面。 花枝摇曳,仙云袅袅攀升,遮掩着怀绮娇小身躯。她蹲着向外窥视,心里冷冷地想, 杀吧,最好把此忆、婻诗、水若……那些曾经欺凌过她的、伪善又阴恶的人全杀了。 这样的仙界, 早就病了。 与此同时, 此忆一边抵御魔气和怪物,一边环视左右,寻找怀绮的身影。 殿内魔气横行, 月老趴在角落里用坐垫蒙着头,撅起来的屁股颤抖不止。万归大神挥舞着拐杖与怪物打斗,气势磅礴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其他神仙拿着坐垫或是棍棒,一边躲避一边自保,模样战战兢兢。 却没有那个白色身影。 此忆下意识想,躲起来了? 可是,一个不会武功没有灵力的废物,能躲到哪里呢?他眉心微蹙。 突然间,他意识到,好像在意外发生前,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她了。 跑了? 他骤然转身。视线透过蝉丝纱帘,他看到一扇敞开的窗户,窗外是氤氲的魔气。 他向它走去。 这时,一个怪物瞅准时机,背后突袭他。此忆察觉到危险,猛一侧身。 怪物利爪从鼻尖蹭过。 “找死……”此忆双眸一厉,低低念了一声,反手刺去一剑,扎进怪物胸膛。 怪物皮糙肉厚,一剑难以杀死,反而被这一剑激怒,再次攻向此忆,利爪咻咻带风。 此忆连连闪避,退至墙边。 怪物张口咬过来,此忆双目微瞠,忙用剑去挡,怪物的嘴被剑卡住,两只爪子疯狂抓挠此忆。此忆后仰着,一脚踹开它,挥剑砍去。 “慢着!” 一个浑厚的男声。 夜笙此时站在殿门口,身后一堆兵将。此忆辨出父神声音,当即挽了个剑花,收了手。 怪物扑向此忆。 与此同时,夜笙用邪祟灵髓吸回了魔气,并施法将殿内所有怪物捆住了。怪物没有伤害到此忆,此忆松了口气,看向夜笙, “父神您刚刚去哪了?” 衡乐宫迅速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场梦。闻言夜笙怒不可遏,踹翻了一张白缎银矮桌,桌上的食物噼里啪啦摔落在地。 “一群废物!” 殿内安静无比,使得他这一声愈显洪亮。 仙人们纷纷垂了头。月老放下坐垫,从地上爬起来,“仙帝好!”他嘿嘿直笑,“仙帝您们聊、您们聊,俺还有事儿先走了。” 夜笙阴沉着脸,没说话。 红衣老头一溜烟跑出殿门,消失不见。 此忆扫视一圈,瞧他们都不敢吭声,他便赔笑,“这不能怪我们呐父神,谁让您老把殿外那些兵将都带走了……不然——” “轮不着你教训我!”夜笙打断。 此忆笑意消失,脸上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不服气,低下头悻悻道:“欸欸,是。” “你母后她们呢?” 此忆头也不敢抬,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父神,在里屋躲着。”说完便默不作声了。 夜笙盯着此忆看了半晌,瞧他还算老实,“哼”了一声,幽幽移开目光。 他目光落在万归大神身上。 万龄老仙人拄着拐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看样子方才和怪物、魔气打斗累得不轻。 不知夜笙想到什么,眼里泛起些微冷意。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兵将,开始下令:“你们把这些被魔气控制的废物带到诛魔监,让神君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不杀他们的前提下吸走他们体内的魔气。” “是!” 兵将们领了命,分成几队,将怪物们带走了。夜笙又下令:“此忆,你护送剩下这些仙人们回宫,保证他们的安全。” “啊?”此忆皱眉,不想干这苦差事。 夜笙斜视他。 此忆咬牙,不得不向仙人们走去。仙人们连忙行礼道谢,“谢仙少。” 万归大神站在原地,还没缓过劲儿。 此忆看向他,脸色很差,“一起吗?” “他不用。”夜笙替万归大神开口,“万归大神身份尊贵,我亲自护送。” 金袍君主温和地笑着,语气也很恭敬,明明是好事,可此忆却听出一丝恶意。他迟疑了一瞬,隐约明白了父神的心思,便没有多问,回头对仙人们道了声:“走了。”话落,他施法,带着仙人们瞬移离去。 偌大的衡乐宫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夜笙笑容褪去,眸光微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的万龄老者。片刻后万归大神抬眸,眼中带着些许不屑,“仙帝想对在下干什么,尽管来。”他声音沧桑而毫不畏惧,“反正在下一把老骨头了,本来也不怕死。” 藏在窗外的怀绮听见这一句,心神一紧。 仙帝要杀他? 殿内的金袍君主哈哈大笑,没有否认。万归大神跟着一笑,慢条斯理道:“夜笙呐,你还记得你这仙帝之位怎么来的吗?” “死到临头还一堆废话!”夜笙变了脸,右手弯曲成爪,猛地一转,掌心蓄出灵力。 “仙帝之位本不是你的!”万归大神突然拔高嗓门加快语速,像是生怕来不及说了,又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两千年前,是你给烁曦下药!害了烁曦也害了冥界公主!激化了仙冥两界的矛盾!抢来了帝位!” “你找死!”夜笙右掌一推,掌中银色灵力化作一条铁索向万归大神冲去,不容反抗地缠住他的脖子,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就杀了你!”夜笙用力一勒。 因窒息,万归大神脸涨得通红,拐杖也拿不住了。他双手抓住颈间锁链,给自己争取时间,“自从你们上位……”他艰难呼吸,用力说道,“仙界就越来越脏!” “闭嘴!” 夜笙另一只手蓄出一团银色光炮,猛地推出。光炮击中万归大神胸口,瞬间使他的心脏破裂了,他口中涌出鲜血,终于说不出话。 “我两千年前就该杀了你。” 夜笙再次击向万归大神,然后收回银色铁索。万归大神失去支撑,一下子倒在地上。 “哼!” 夜笙大步走过他,踏入珠帘门。 窗外的怀绮听见万归大神吐露当年真相,心神大动,眼下终于有机会,当即翻窗进去,跑到万归大神身边。万龄老者已经奄奄一息,就要断气了。她慌张极了,忙蹲下去摇晃他的身躯,压着嗓门喊道:“万归大神!” 在这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表面慈祥的仙帝背后竟会下如此狠手……过去那两千年来所有的讳莫如深,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解释。 因为说出真相,就意味着死亡。 “万归大神……”怀绮快要哭了。 老人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姑娘双瞳铺了一层水膜,楚楚可怜,似乎连一点点声音都能震出她的泪水。然而看见他睁眼,那双剪水双瞳就亮了亮,像承载了满天星光。 其实早在他拄着拐杖喘气时,他就发现了窗外偷听的怀绮。他不认识她,只听说过她,是仙帝信任的军师。这种人说不定可以利用职位便利,干成大事……他打心眼里希望她能救仙界,也希望能将自己隐瞒千年的真相公布于世,所以不仅没有告发她,还故意说了很多。 曾经他为了保住女儿的命,答应夜笙誓死捍卫当年秘密,可后来女儿还是因仙界而死,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依旧不敢说出真相。现在他老了,本就命不久矣, 他可以死,但真相不可以。 眼下他用尽全力苟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一句令怀绮绝望至极的话,“去练显术,秘密都在乾阳殿……”语毕,他断了气。 怀绮呆住。 万归大神的身子当即开始虚化,化作一粒粒光点散在空气中。她怔怔看着自己空出来的双手,觉得有些茫然。 乾阳殿?显术? 这是何意? 她根本无法修习法术啊! 万归大神彻底消失了,地面突然传来一声珠落玉盘般的盈盈脆响。怀绮下意识低头,方才万归大神所卧之处,放着一刻透明珠子。 这时,珠帘门后传来响动。 有人出来了。 怀绮来不及思考,迅速拿了珠子,跑到窗边翻了出去…… * 回宫路上,怀绮反复咀嚼万归大神的话,提炼出几个关键点。一,仙帝之位本该属于一个叫“烁曦”的人,但被夜笙抢走了。二,烁曦被下了药,和冥界公主有一夜浪漫…… 想到这,她脸有点红。 然而马上,震撼代替了羞耻。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两千年前的那一夜之后,冥界公主怀了身孕……?她想到一个人,两千年,时间刚好对得上。还有他金色的元灵,和他冥界尊贵的身份……接近真相的感觉让她心跳加快。 那么,乾阳殿和显术又该怎么办? 怀绮在书上看过,显术和隐术是相生相克的,隐术可以将物体隐藏起来,灵力越强,能隐藏的物体便越大,而显术恰好相反,能将隐术隐藏起来的物体显现出来。并且,隐术和显术皆为仙界禁术,不知道去哪里学。 或许…… 正是因为夜笙用隐术隐藏了乾阳殿,所以显术才会成为禁术,连带着隐术也成了禁术。 怀绮越想越胆寒。 这个仙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怀绮抬起双手,尝试催动灵力,体内却是一片空荡,没有丁点儿灵力可催。这样的她,如何学得了显术?何况她连怎么学都不知道。 她想起万归大神留给她的那颗透明珠子,赶忙拿出来观察了一番,试图寻找些线索。白日里,珠子折射出七彩亮光,好看极了。 乾阳殿…… 线索没找到,但怀绮意识到,“阳”字,和太阳有关,莫非是太阳神的宫殿? 难道那个烁曦就是太阳神吗? 第32章 调查 是为了寻他。 日月不分家, 怀绮本能地想到了月神。 他和夜笙一样是四千多龄的中年男子,以他的仙龄,足够经历当年之事。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知晓当年之事, 才在夜笙的压力下, 被迫变成了如今这般行踪不定、孤僻寡言的样子。 她决定去拜访月神。 月神的月照宫在怀绮宫殿旁边,怀绮曾路过无数次。那里常年萧条冷清,如若不是知道月神偶尔会回来住,她都以为那是座废弃的宫殿。眼下她路过,拐弯踏进月照宫的范围。 一如往日,这里没有神使, 荒凉沉寂。 月白色的宫殿伫立于仙云环抱中, 像迷雾环绕的汪洋, 竟有一丝梦幻之感。 怀绮知道无人迎接, 欲直接到殿内拜访, 一个神使突然现身。他一身米白色袍衣,笑得极为友善,“参见星神。”他弯腰抱拳,“是来找主上的吗?可能要让星神失望了。” 哦? 怀绮停步,眉梢微扬,“怎么?” 神使笑容有些歉意,“是这样的, 对于前来拜访的客人,无论是谁, 主上一概不见, 故而,星神还是回去吧。”他说着就弯腰伸出一只手臂,请她离去。 “这样吗。”怀绮难免失望。 他礼貌道:“是的, 主上不喜被打扰。不过星神若是信得过小神,可以让小神转告。” 怀绮稍加思量,笑笑道:“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他不见客,也没必要麻烦你了,我走了。” “欸,星神慢走。”神使鞠躬。 怀绮转身往外走。 居然连客都不见…… 她心思缜密,说不怀疑是假的,可她也没有足够的脸面强行去见月神。 毕竟两千年来都不曾来往,如今有事才来拜访,他不见,是人之常情。 她轻轻叹了口气。 仙云袅袅,怀绮离开了月照宫的范围,走了片刻。终究是不甘心,她还是回头看去。 月白色的宫殿与云烟交融着,朦胧之美,如海市蜃楼,也如海市蜃楼般可望不可即。 她倏尔意识到,不是月神的问题──当年之事,无论问谁,恐怕都得不到答案…… 终究只能自己调查。 她大步走向粲然宫,并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月神斗蔻便出现在神使身旁。他名字虽与“豆蔻年华”的“豆蔻”谐音,但实则却是四千多龄的中年男子,与“豆蔻”截然相反。 “怎么样?”他面带笑容,很是慈祥。 神使显然没想到主上会突然现身,愣了一下,才道:“她说没什么大事,便走了。” “嗯。”斗蔻双手背后,望着怀绮离去的方向,目光微凝,“她来找我,定是知晓了什么,你这几日继续盯着她,倘若她行动中遇到危险,暗中相助,明白了吗?” “明白。”神使郑重应道。 * 粲然宫。 怀绮坐在自己卧房的椅子上,指尖转着万归大神留下的透明珠子,愁眉不展。 显术和乾阳殿的事她毫无头绪,只能先放放。可是这样,两千年前的事该如何调查呢? 两千年前…… 两千年前…… 怀绮猛然意识到,既然是两千年前,那就是一段历史呀,仙界史册上会不会记载什么? 在仙界,所有书籍都被收揽在储慧阁,而储慧阁为仙界禁地,不许闲杂人等进入,那些史册,更是不能触及的禁忌。调查史册,对他人来说,或许有些难度,但怀绮从小就爱去储慧阁偷偷看书,她不介意重操老本行,偷溜进去翻一翻那些古老的史册…… 事不宜迟,今晚便去! 做出决定后,怀绮一下子有了活力,当即起身,拿了东西去沐浴。 她要好好睡一觉,为今晚行动做准备。 夜深。 怀绮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银色宝箱,打开。她拿起红绳,轻轻触了触珠子上的昱霄二字,唇角无意识地上扬,重又戴回手腕,然后仔仔细细地用袖子盖住,确保不会露出来。 跟她一起去调查吧。 她就欲盒上宝箱,忽地注意到下面的冠军状和小荷包。昱霄说过,小荷包醒来之后就能打开,现在已经可以打开了,她却有些舍不得了。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终究合上宝箱。 又特意拿了些灵果,她才悄悄离开宫殿,来到储慧阁外。储慧阁作为仙家禁地,早些年有结界守护,并有大量兵将把守。但由于看书的仙人本就少,仙界从未出现过擅闯储慧阁的情况。为了节省兵力,夜笙便将兵将换成了仙界灵兽——玄冰兽来看守。 然而结界无人加固,时间长了便出现一个缺口,每晚子时至天亮时分,结界法力最弱,缺口便会显现。怀绮最早发现这个漏洞还是小时候,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用食物去讨好玄冰兽,久而便和玄冰兽混熟了,即使从缺口爬进储慧阁,它也不会阻拦。 怀绮抵达时,玄冰兽正卧在地上打盹。 它体型庞大,形似麒麟,但毛发是一块一块的玄冰,周身萦绕着寒气。 她踏进储慧阁的范围。 感觉到有人闯入,玄冰兽当即睁开眼站起身,一副警惕模样。但见是怀绮,它又松懈下来,全身蓝白色的玄冰都趴了下去。 “真乖。” 怀绮靠近它,摸摸它的头。它温顺地伏下身,用鼻尖蹭她的身子,像极了撒娇的小猫。 “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怀绮摊开手心,露出里面闪闪发亮的三枚灵果。在仙界,灵果能促进灵力增长,每个神仙每年只发十二个。怀绮灵力低微,吃这个也不管用,便将它们作为奖赏留给神使们,这是她宫中剩下的最后几个了。 “喏,吃吧。”怀绮手伸向玄冰兽。 小小的三枚灵果,每枚只有葡萄那么大。 玄冰兽嘴角扬起,愉悦地叫了一声。 它的叫声类似海豚,灵动可爱,随即伸出舌头,将灵果卷进口中。 “真乖。”怀绮摸摸它的头,“那我进去咯,最晚天亮前就出来。” 玄冰兽点头,表情温顺。 怀绮笑笑,光明正大地走向结界。这结界是一个透明罩子,倒扣在地。 她从缺口钻进去。 推开储慧阁沉重的纯金大门,一股寒气袭来,让怀绮打了个寒颤。 里面没有光亮,漆黑一片。 她熟悉储慧阁的构造,钻进来关上大门,拿出火折子,三两步来到烛台前点燃了蜡烛。 烛光照亮角落一隅,旁边是座楼梯。 怀绮知道史册放在二楼,直接踏上台阶。 红木制的楼梯,踩起来吱嘎作响,无比刺耳,像是在抗议被封禁千年的寂寞。 怀绮来到二楼,摸黑点燃烛台。 储慧阁极大,装修又极为华丽,这点火光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怀绮在书架前寻找史册。 空旷的储慧阁安静极了,火光将怀绮的影子拉长,投在高大的书架上。她一排一排地寻找,专心致志,殿内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与衣服摩擦声。找着找着,她看到一本名为《元灵》的书,游走的目光停下来,落在“元灵”二字上,想起来昱霄元灵被封印的事情。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落在书顶上,欲将它拿出来看看── 元灵被封印是何种感觉,她想知道。 可是惦念自己来储慧阁的目的,怀绮犹豫了一瞬,还是收回手,决定先找史册。 如果有时间,再来看这本书吧。 她继续寻找。 储慧阁的书太多了,书架太高了,很多书都放在上面几层,她根本够不到,也看不清书名。她寻遍了所有书架中下排的书,都没找到《史册》,又搬来凳子,重新开始找上面的。 就这么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得找。 最后,在最里面那面书架的最上面一格,怀绮看到了整排的《史册》,按年号排序的。她眼前一亮,当即拿出了最后那本“天和”。 夜笙在位期间,年号天元。 上一任仙帝年号天和。 这本书很新,怀绮微微蹙眉,又摸了摸其他史册的书顶──一手灰。 由于储慧阁被封禁千年,所有书都蒙了很厚一层灰,照理“天和”这一本也不例外。然而实际上,这本书却是崭新的,一点儿灰尘都没落,就像是刚放在这里不久的新书。 怀绮觉得奇怪。 但她来不及多想,赶紧翻开。 今年是天元二十万年整,两千多年前,便是十九万七千年以后。她忙在目录中找到对应的年份,一目十行地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 翻过前面无关紧要的内容,她很快发现,史册上有这样记载── 天和十九万七千八百五十九年,昼神烁曦私通冥界妖女,处以焚灵之刑。同年,夜神未旦私通凡人,处以焚灵之刑。除去夜神一职,改为月神、星神。 天元十九万七千八百六十年,仙冥大战爆发,夜笙带兵奋力抗争,维护了三界和平。 怀绮捏着书页的指尖一紧,意识到原来两千多年前,仙冥两界就爆发过一场大战。 再往下看── 同年,夜笙即位,将年号改为“天元”。 “天和”在这里结束,后面再无内容。而夜笙在位期间的“天元”史册,并不在这里。 怀绮神色凝重。 原来烁曦不是太阳神,是昼神!他和夜神死后,才有了月神与星神一职…… 那夜神又是怎么回事? 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当年那场仙冥大战。说不定那就是仙冥两界积怨的开端。 怀绮合上史册,将书塞回原位。 此时长夜将尽,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她赶紧下了凳子,把凳子放回原位,离开储慧阁。 天亮之后,怀绮来到兵机处。 既然是战争,那定然有出兵记录。 她要查。 门外站岗的两个兵将原本靠着墙,姿态懒散,一看到军师来了,赶紧站直了,整理衣服帽子,肃然问好:“参见军师!” “免礼。” 怀绮抬抬手,有模有样道:“我进去视察一番,马上出来,你们不用管我。” “是!” 怀绮踏入兵机处,这里陈列着各种兵器和铠甲。她稍稍侧目向后看去,瞧那两个兵将并未关注她的动向,她直接进了侧面房间。 这是一间档案室。 身为仙界军师,调查当年的出兵记录,简直易如反掌。 这里陈设简单,怀绮在架子上迅速找到了十九万七千八百六十年的那一本出兵记录。 经过翻阅,上面确实记载了仙界出兵进攻冥界的事实,但出兵理由,却是空白。 怀绮觉得不对劲,又往后多翻了几页。 这场大战竟然持续了一年多。 她又拿出下一年的出兵记录。 让她惊讶的是,大战结束后,夜笙每日都派兵前往人界,出兵理由仍是空白。 她跳着翻阅了几十本记录,直到十九万八千八百六十年,夜笙才停止了派兵。 整整一千年! 怀绮回忆了一下,她是五百年前当上军师的。这件事她不知道,也并不奇怪。 她离开兵机处。 当年之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仙帝之位原本是烁曦的,夜笙为了抢夺,给烁曦下了药,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冥界公主送上了烁曦的床。两人一夜浪漫之后,冥界公主怀了身孕,那个孩子,大概就是昱霄。 后来烁曦因触犯仙律被仙界处死,仙界得知昱霄的存在,进攻冥界,冥界公主为了保护昱霄,封印他的元灵,隐藏了他的气息。但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昱霄流落人间,前后被晴雪灵人和丹青菩萨收留。所以,夜笙继位后,连续派兵前往人界一千年── 都是为了寻他。 这些虽然都是怀绮的推测,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所以,昱霄,是冥界少主…… 真是个尊贵的身份呢,不是她能比的。怀绮走在云雾缭绕的仙路上,眸光黯淡下去。 昼神为父,大妖为母,火性体质,元灵是至纯至强的金色……这样的人,倘若不是因为元灵被封印,无论成神成魔,都将有一番作为吧。而她这种没有灵力不会武功之人,如何配得上?想到这,她脑中莫名蹦出两个字—— 孽缘。 只是现在的她还并不知晓,所谓的“孽缘”,远远不是这个意思…… 第33章 摧毁 美好破碎。 回到粲然宫。 怀绮踏进殿门, 抬眸便见一道白衣身影。 她猛地一顿。 此忆背着手,正站在她正殿,打量着殿内各种盆栽。感觉到她来了, 他扭头看去, 上下扫视她一眼,微微勾唇,“去哪了?” 白衣青年眼底寒凉,笑容带着恶意。 他怎么来了? 怀绮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便作揖行礼,“仙少好, 小神醒得早, 出去转了转。”她话音稍顿, “您来小神殿中, 是——” “没什么。” 此忆语气淡淡, 迈开步子向她靠近,“昨日发生那样的事情,担心你啊。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停在她面前,凑到她耳边,语气暧昧极了,“特意来看看。” 实际上,他昨日下午便来过一趟, 当时怀绮在睡觉,他便没有打扰, 又回去了。不死心的他, 今日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杀她个措手不及。谁知道,她不在宫中。 那就给她个惊喜吧。 怀绮礼貌地弯弯唇, 展露微笑,颔首道:“谢仙少关心,借您福泽,小神无恙。小神宫殿简陋,就不留仙少了。仙少没别的事──” “诶呦~” 此忆做出夸张的表情,讥诮道:“怎么了怀绮,这就下逐客令了?可惜啊,我还真有别的事,让你失望了。”他目光阴狠,恶劣地笑着,“话说你没有灵力,又不会武功,昨日那种情况,是如何应对的?还是说,你在意外发生之前,就已经偷偷跑出去了?” 怀绮全身微僵。 果然被他怀疑了! 狡辩毫无意义,她思量了一瞬,坦然道:“是啊,殿内太闷了,小神便出去透透气。侥幸躲过一劫,真是意料之外。” “呵,透气?” “嗯。” 此忆玩味地笑笑。他有更好玩的事要做,无意深究此事,爽快道:“行,那我再问你,这些又是什么?”他突然抬起背后的右手。 怀绮抬眸。 那只手上拿着东西── 是小荷包和冠军状! 怀绮双目大睁,当即扑上去抢,“仙少!您怎么能翻小神东西呢!” 此忆手一举。 怀绮虽然不矮,但面对的毕竟也是高个男子,他胳膊举直后,她根本抢不到。 “呵……”此忆冷笑,看着她抓着他的胳膊抢夺,他慢条斯理道:“以后整个仙界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翻翻你的东西,怎么了?怀绮,你不是说你没有凡心吗,现在物证就在我手上,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仙少!”怀绮跳起来去抢。 此忆猛一转身,将她躲开。怀绮拽住他的衣服,拼命似的抢那两样东西。 那是昱霄留给她的,她不能失去。 那承载了他们无可复制的记忆。 那个小荷包,她甚至来不及、也舍不得打开,还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们还约好了,改日一起去缘结神庙呢。 瞧她这样执着,此忆摇头啧啧了两声,无不妒忌地说道:“看来那人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呢,连他送你的东西都被你这么宝贝。既然如此,我怎么忍心不给你呢?”他举起另一只胳膊,唰地一下,将冠军状撕成了两半。 怀绮瞬间静止。 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瞳孔缩紧,紧到颤抖。在这样一双水润的眼眸中,白衣青年双手动作不停,将冠军状唰唰撕个粉碎,然后手一扬,给她下了一场碎片雨,“还你!” 怀绮失神。 她怔怔看着他,眼眶微红。 “哦对,还有这个,也还你!”此忆手又一扬,一把灰烬撒向她。 小荷包已被他用法术烧掉了。 灰烬从怀绮头顶落下,沾上她的发丝、睫毛,和肩膀。她却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也像是在灰烬里感受怀抱的温度。 随后,脚边传来清脆声响。 像是有珠子掉落在地。 怀绮木然地垂眸。她脚尖前,躺着两颗晶莹剔透的宝珠,即使被火焰烧灼,也未染上一丝杂质。她记起,这是她和昱霄初见那日,她作为回报,送给昱霄的发绳上的两颗珠子。 原来,他没有当掉。 “怀绮,我可提醒你,在仙界,男女私通可是死罪!”此忆高高在上地指责她。 怀绮毫无反应,像没听见一样,久久注视着两颗珠子。片刻,在此忆阴寒的目光下, 她蹲下去,轻轻捡起了它们,攥在手中。 此忆不屑地嗤笑一声,“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仙界多的是,何必惦记着个凡人!” 怀绮抬眸。 姑娘充满恨意的目光就像一根针,扎在他身上。她咬牙不说话,眼神却似要将他扎得千疮百孔、扎得体无完肤。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为了你好。” 他语气幽幽,“纸包不住火,你以为你能瞒多久?嗯?”他一把将怀绮扯起来,圈在怀中,“我这是让你及时止损,是救你呀……” “放开我!” 怀绮激烈挣扎,此忆牢牢箍着她,不让她逃脱,“怀绮,我告诉你,现在你的把柄可在我手上,再乱动一下,我马上就去告发你。你觉得你和他,能全身而退吗!” 怀绮停住。 想起昼神和夜神因动了凡心被处以焚灵之刑的记载,她脸色隐隐发白。 并不是怕死,而是怕连累昱霄。 夜笙本就找了他整整一千年,说不定现在都没有放弃。倘若因为此事,重又将他拖进水深火热之中,她死不足惜,可昱霄是无辜的,他身世已经够可怜了,元灵又被封印导致没有灵力,不该再承受这样的责难。 她咬牙,不再乱动。 “哈哈。”此忆忍不住笑,“看,你喜欢他又怎样,不还是心甘情愿被我抱着?” “我呸!”怀绮啐他一口。 此忆笑意褪去,阴沉着脸道:“现在还敢嚣张?你看我治不治得了你!” 他撅起唇就向她凑去。 怀绮推着他使劲后仰,不让他亲到。 这时,一道白光降落,天市突然出现。显然是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脸色白了白。此忆当即松开怀绮,拂了拂衣袍,“什么事?”他烦躁开口。 怀绮松了口气,身心俱疲。 天市迟钝地“啊”了一声,忙欠身行礼,“参见仙少、参见宫主。”她面向怀绮,“宫主,前仙后请您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要事?”此忆皱眉,“她能有何事?” “回仙少,小的也不知。” 怀绮倒未多问,直接走向天市,“行,带我过去。”无论是何事,只要能让她光明正大地摆脱此忆,便是好事,她巴不得呢。 姑娘的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忆看在眼里,却全不在意。他跟着她上前几步,站到她旁边,笑容无比愉悦,“那我也去。” “仙少!”怀绮声音很大,语气很冲,“前仙后是叫我,不是叫你,还请你自重。”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笑意更浓。 怀绮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绝了!她双拳紧握,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能不能死! 天市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看看主子,又看看仙少,恨不得赶紧溜。今日她当值,早上此忆来的时候,是她把他带到怀绮卧房的,也知道他拿了怀绮的东西。眼下她注意到一地纸屑,能猜出发生了什么,生怕主子问起,那她难逃其责。她想走,却苦于前仙后传来的命令,走不得,垂头站在原地,冷汗直冒。 但怀绮并无与她计较的意思,拉住她便向外走去,“不管他,我们走。” “啊?”天市脚步迟疑,回头看了此忆一眼,白衣青年笑容不见,脸色阴沉。 她有点怵,“不管仙少吗……” “不管,带我过去。” 主子下了令,虽然慑于此忆的脸色,天市也不敢多言。她咽了口唾沫,便施法带着怀绮瞬移至前仙后的居所——云峦居。 此忆目光微凝,随之跟去。 云海蓬勃,仿似山峦。散雾被池水镀上一层浅绿色的光芒,如幽灵鬼影。水面上伫立着一根根开败了的荷花,萎缩成皱巴的木棍。 自前仙帝仙逝,蓉慈便独自搬来云峦居,没带一个下人。这里无人打理,加之她足不出户,也不和外人来往,久而久之便荒凉了。 此忆法力比天市高,先一步瞬移至此。 怀绮抵达时,他云淡风轻地站在面前,让她厌恶至极。她拧起眉头,“此忆,您贵为仙少,能不能别像颗牛皮糖?” “我乐意,你管我?”他笑。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声浑厚的: “来书房。” 蓉慈的声音,怀绮听得出来。她知道,这是隔空传话术,仙界的高阶法术之一,只有极其深厚的修为才能使出。然而她这一代神仙荒于修习,连法力高强的此忆都无法习得。 听闻前仙后命令,天市便道:“那宫主,你进去吧,小的在这等你。” “好。” 怀绮迈开一步,正要走,此忆开口:“天市,你回去吧,到时我送星神回宫。” “啊……是。”天市应下,如释重负。 怀绮怒火中烧,猛地扭头看他,“仙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像个无赖?” 此忆得意挑眉,“知道,你又奈我何?” 怀绮双拳颤抖,愤怒地呼吸。 “那个……”天市瞧着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那没什么事,小的先走了……” 她忙瞬移离开。 此忆笑意盎然,用胳膊肘顶了怀绮一下,“走啊,别让我祖母等太久。” “无耻!” 怀绮骂了一句,大步向前走去。 此忆却有种莫名的成就感,惬意跟上她。两人前后来到书房外,房门紧闭,怀绮停住,回头瞪此忆,他不会也要进去吧? 他一笑,凑到她耳畔,用小到暧昧的声音道:“放心,我肯定进去。”话落,他便化作一粒银色光点,飘到她面前。 怀绮恨极,当即抬手拍向光点。 光点迅速移开,她没碰到。她再次去拍,他又躲开,几个回合下来,她未曾触及到他分毫,而他在她眼前上下跳动,一派得意模样。 “无耻之徒!”怀绮低骂一声。 她以前还能因为身份地位与他维持表面的客气,但在他毁掉她所珍爱的两样东西后,她连维持那表面客气的耐心,都没了。 光点飞到她身后,用力撞了她后背一下。 怀绮知道,他是在催她赶紧进去。可她根本不想带着他一同见前仙后啊!她心中恨意浓浓,却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 她抬手扣门。 “进来!” 屋内传来声音,怀绮推门而入。同时,光点落在她背上,不再动弹。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画。 画挂在正对房门的墙上,画的是一只吊眼白虎。虽是老虎,却弓着身子夹着尾巴,眼里满是恐惧,像一只病猫。 这副画下是个书桌,蓉慈坐在桌后,腰板笔直,坐姿端正,拿着毛笔在纸上练字。余光瞧见怀绮进来,她头也不抬,浑厚的嗓音道了声,“进来,把门带上。” 怀绮整理心情,庄重应道:“是。” 她进了书房,将门关上,按规矩跪地行了一叩拜礼,“参见前仙后。” “平身。” 怀绮闻声站起来,“请问,前仙后今日叫小神前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是为了找人。” “找人?”怀绮皱眉。 “嗯。”蓉慈迅速写完最后几笔,将毛笔放在笔托上,开门见山,“这是我和仙帝商议后共同决定的。”她抬起头,目光笔直望来。 她身着金色袍衣,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红唇娇艳,妆容精致,即使年老,眉目间威严犹存,不愧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女人。 怀绮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是找谁呢?” “他。”蓉慈抬手,轻轻一挥,怀绮面前现出一片幻影,一个白衣男子正向巳阳城大门走去。他脸庞硬朗,目视前方,表情空白。 这正是昱霄初次来到人界的画面。 怀绮心一坠。 仙界果然还没放弃找他! 幻影显现了那一瞬,便消失了。蓉慈站起来,双手交握于身前,“此乃冥界失踪千年的少主,留卿。几日前,也就是仙冥大战结束的前一天,世观仙尊发觉寒霜峰异光闪动,用窥世镜一看,他便出现在人界巳阳城外。由于他没有气息,这一瞬过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留卿…… 怀绮心脏收紧,保持表面的镇定,“他既是妖,怎会没有气息?” “封印了。” “封印?”怀绮煞有介事地皱眉,表现得倒真像初次知晓此事一般。 蓉慈“嗯”了一声,娓娓道来: “两千多年前,仙界有一位昼神,因与冥界妖女私通,被处以焚灵之刑。这个留卿,便是昼神的遗腹子。仙界原本不知此事,是在昼神行刑那日,看到本该消散的日之曜全都汇聚去了冥界,才发觉,原来妖女早有身孕。”看到怀绮略显疑惑的神情,蓉慈补充道:“日之曜是昼神元灵中的一部分,绝无仅有,代代相传。倘若昼神没有后代,日之曜便会消散。” 这样啊…… 怀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了日之曜的存在是她全然不知的,蓉慈所言,和她自己调查出的结果一一对应,并没有骗她。 足以说明,蓉慈态度真诚。 “那封印之事──” “神仙与妖女结合出来的孽种成何体统?仙界知晓此事后,便前往冥界清理门户。然而冥界拒不配合,非要留着那个孽种!随着矛盾激化,仙界只好举兵威慑。不过仙界一向慈悲为怀,只要他们将那孽种交出来,我们自会撤兵,谁知他们死活不交,那就只能打咯。 “当时的冥界弱不禁风,很快撑不住了。那妖女便带着孽种逃到了人界。不得不说,妖女果然是妖女,自己隐藏气息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刚降生的儿子都敢伤害。” “什么意思,封灵术伤害很大吗?” “嗯。仙界也有类似的法术,被封印者,要忍受元灵抽离之苦。一般的神仙或是妖怪,元灵单一,被封印后,也要昏迷很久,而他,一半仙灵一半妖灵,还有日之曜,封印难度可想而知。何况那时他还小,所受之苦绝非寻常可比,那妖女居然也下得去手。” 怀绮悄悄捏住裙摆,心脏钝钝得痛。 “那后来呢?” “后来,”蓉慈回忆道,“妖女找到了,杀了。但那孽种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又没有气息,上哪找去。当时人界还下着大雪。” 怀绮沉默。 数秒,她抬眸,“所以如今他再度现身,仙界还是不会放过他。但,小神不明白,他一个没有气息的妖,您和仙帝都找不到,以小神的能力,又如何找得到?” “因为,你跟他的元灵有感应。” “啊?” “你不是天生灵力低微吗,其实你并非六芒星化形,而是一缕日曜转生。那日日之曜向冥界汇聚,三界动荡,你是由日之曜分离出来的,聚出形体,已耗尽了所有灵力。所以说,你是他元灵的一部分,而他元灵封印那么久,你对他,有天然的吸引力。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他就会自己找到你。” 闷雷在耳边炸开。 怀绮身体微晃,如若不是知道要在蓉慈面前保持镇定,她几乎要后退一步,瘫坐在地。 元灵的……一部分?天然的……吸引力? 她如梦初醒。 这样一来,他接近她,他保护她,他陪伴她,就都解释得通了—— 都只是本能,而不是爱。 她想起自己曾无数次问过他,为何要粘着她?他从未有一次正面回答。 也从未说过爱她。 连她那晚对他的表白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原来如此。 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以为他对她好,就是喜欢她,可她早该明白,一个自幼与世隔绝两千年的人,是不懂情爱的! 她早该明白的。 她不该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让他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人。 瞧她半天没有反应,只道她是临危受命,压力剧增,蓉慈并未怀疑,“在你很小之时,我们试过以你为诱饵,吸引他现身。或许那时他已被丹青菩萨收留,又或许是受了其他条件的限制,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便放弃了。如今他终于现身,你一定是最管用的。” “那……”怀绮动了动干裂的唇瓣,神态略显疲惫,“找到他,要杀了吗?” “暂时不用。况且,你也杀不了。他是昼神之后,不死之身,只有毁掉他的元灵,才能杀他。而他的元灵有日之曜守护,不是那么好破坏的。目前为止,只有焚灵之刑能做到。” 焚灵之刑,顾名思义,是将神仙推进焚灵火坑中,以万年神火灼烧其元灵,使之灰飞烟灭。那年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杀了烁曦。可尽管如此,也没能破坏日之曜分毫。 可见日之曜多么强韧。 “那让小神找他是为了?” “昨日宴会之事,足以见得,冥界对仙界虎视眈眈。我和仙帝商议过了,仙冥大战刚结束,仙界战力还未恢复,短时间内难以再与冥界抗衡。若是能找到他们少主,加以利用,不折损一兵一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还能想出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况且元灵感应在,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什么都能为你做。” 怀绮默了默,“小神明白了。” 也就是说,利用完再杀掉。 “明白就好。三日前,仙界潜伏在冥界的密探传信过来,说那孽种要回冥界了。我便吩咐他,找机会告诉那孽种,当年是仙界给昼神下了药,才使冥界公主意外怀了身孕,他的降生,本就是个错误。”蓉慈勾起红唇,笑容带着冷意,“果然,昨晚密探传信,说那孽种很受刺激,已经躲起来了。估计现在,临渊正满冥界找他呢。倘若你这时出现,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安慰他、救赎他,加之元灵感应的存在,他一定对你死心塌地。待他唤醒了元灵,有了灵力,那就是对付冥界的活生生的武器呀。” 怀绮神色微变。 蓉慈居然用这样的方式设计他,真卑鄙。 她垂下眼帘,遮掩住心中腾升的怒意,又咬住后槽牙,双手悄悄捏住裙摆。 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 “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一定挑战性,所以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再告诉我答案。”蓉慈昂头,展露端庄的微笑,“希望到时,不要让我失望。” * 告别了蓉慈,怀绮从书房出来,关上门,魂不守舍地向外走去。那银色光点从她背上飘起,飞在她身旁,她也无心理会。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思忖起来── 利用昱霄,她做不到。 可蓉慈的请求,说是让她考虑,实则她没有拒绝的余地。该如何是好?现在昱霄也已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正是需要陪伴安慰的时候,她该不该顺着台阶下,先去到他身边? 那“元灵感应”…… 她不想骗人感情,也不想被人骗。难道他对她,就没有半点动心吗? 怀绮握着拳,失魂落魄地走着。周身仙雾蓬勃,都仿似渗进她血肉里,让她冷得彻骨。 她从未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她曾一个人在海上漂泊了那么久,终于有一天,遇到一个同样漂泊的人。那个人与她分享同一块浮木,带她去看同一片天空,将她领进全新的海域、感受不一样的风景。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在望不到头的长夜中窥得一丝天光时,他化作泡沫消失了,连带着那块浮木,和一世繁华,全部消失了。 她又如何回到原本的生活? 此忆化为原型。 他在她旁边观察了好久,瞧她是真的在难受,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啧啧,真没想到,你的小情人儿,竟是冥界少主呐!”他笑嘻嘻地冷嘲热讽,“你还挺会装,明明就认识他,还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演技派!” 怀绮黑着脸加快脚步,不愿理他。 他死皮赖脸地跟着,笑容愈发灿烂,“你看看你,弄了半天,敢情是一厢情愿!人家锦绣山庄救你,完全是因为元灵感应,容不得你死,你不会还真以为自己魅力无穷,初次见面就能让人豁出性命保护吧?” 这些话戳中怀绮的痛点。 她嘴里泛起淡淡血腥气,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咬住了嘴里的肉,已经咬出血来。 是啊。 她哪有让人初次见面就豁出性命救她的魅力?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天,全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他不爱她,所以不回应她的表白,他不爱她,所以不让她买红绳,他不爱她,所以连拥抱、亲吻、拉手,都那么吝啬。 所有不满意的细节,只是因为不爱罢了。 他继续冷嘲热讽: “要我说啊,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祖母又让你去冥界寻他,这不是好事吗,有啥可难受的?我要是你,哪还用三日时间考虑,肯定立马就答应下来!先把他弄到身边再说!” “仙少!” 怀绮终于忍不住,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一双杏眼目光如炬,竟没有此忆想象的泪光与脆弱,“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她一字一顿,口气坚定地说道,“别自以为是地揣度我了,我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他是冥界少主才故意接近他的,您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别再跟着我!” 在此忆凝固的笑容前,她干脆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背影挺拔洒脱。 原来早就知道? 此忆眸光微沉,两手背到身后,目光落在怀绮身上,看着她越走越远。 这一次,他没有跟上去。 故而他很遗憾地错过了,怀绮洒脱背影下,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第34章 身在曹营 心在她。 冥界没有阳光, 没有植物,亦没有清风明月。这里天空总是昏暗,飘荡着墨绿色妖气。杳杳望不到头的戈壁, 日子却能一眼望到头。 昱霄站在寝宫二楼的窗前, 眺望着远方。 黑,全是黑,满目的黑,暗无天日。 曾几何时,他在寒霜峰上,这样眺望着山下, 如今, 他在冥界, 这样眺望着窗外。 景色不同, 本质却是一样的罢了。 这是他离开怀绮的第六个时辰, 他已经熬过了元灵异动最剧烈的时刻。可这并不能让他好受一些,元灵的残缺感是外力无法消除的,只有全神贯注,才能控制住想去找她的冲动。 背后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 不用回头便知道,是冥王临渊——予温的幕后主使——仙界的敌人——也是……亲人? 虽然回来的目的是为了“变强”,可当他得知当年的真相,心里还是乱乱的。 在过去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 临渊告诉了他一切,唯独隐瞒了, 烁曦是因为被下了药才与步青欢好的事实。他已经失去了太多, 倘若再让他知道,连他的存在都是场阴谋, 他会更难过的吧? 临渊不敢告诉他。 按世事伦常, 或许当年听仙界的,将他处理掉,才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既可以避免一场大战,也可以留住步青的性命。 可步青,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说舍不得。 哪怕她和这孩子的父亲没有感情,哪怕这孩子代表着那一夜的噩梦,她舍不得。 母性使然。 临渊尊重女儿的决定。况且那时,小家伙在火术方面天赋异禀,正好印证了冥界初代的王留下的预言——他说,冥界未来将诞生一个超脱三界、法力高强的新王。初王甚至将他统一冥界时用的战镰留给了预言中的新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渊都对这个流传万年却无从考证的预言持怀疑态度,直到小家伙降生,一伸指头烧了整座山头。 冥界的山可没有植物。 是无数石头实实在在垒成的。 那座山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化成灰烬。 临渊意识到,预言成真了。 他同意留下小家伙,但仙界夺走了步青的清白,又取了她性命,还使小家伙流落人界两千年无法归家,此仇不报,也太憋屈! 这两千年,除了暗中寻找自己的外孙,临渊卧薪尝胆,精练兵力,才终于在前段时间厚积薄发,于第二次仙冥大战中占了上风。 他本想乘胜追击,谁知石台被炸,所有计划全部打乱。而帮着仙界炸他石台的,正是他寻了两千多年的亲外孙…… 命运弄人。 好在昱霄没有灵力,否则那一日…… 应该不止石台被炸那么简单。 这几日临渊也有了新的计划,在向仙界报完仇之前,他要控制住昱霄。 绝不允许再有任何差池。 眼下,临渊关上房门,步态谨慎地走向昱霄,“衣服换好啦?”他笑容热情且殷勤,上下打量昱霄,“不错不错,正合身!” 这是件黑金华服,彰显身份与地位。 昱霄肩宽个高骨架大,能很好地撑起它的衣摆。穿上新衣的他,除了贵气,更有种莫名的阴郁冷沉,只站在那里,便气场压人。 临渊停在昱霄身边,笑呵呵地看着他。 青年鼻梁高挺,眉目间有他母亲的影子。当年他母亲步青可是冥界第一美人,追求者无数。他遗传了母亲的好皮囊,但作为男子,眉骨、下颌,线条又极其硬朗,将整个侧脸撑了起来,一点也不显得女气。他长得很好,从第一次见他,临渊就觉得了。 临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什么呢,这么专注?”不似人界和仙界,冥界茫茫戈壁,妖气飘荡,并不好看。 青年没有回应。 临渊扭头看他,青年睫毛纤长,在眼底投下阴影,不带表情的时候,有一股疏离之感,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不好亲近。 临渊叹了口气。 “卿儿,”他语重心长道,“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事实呐。你是我亲外孙,是冥界高高在上的少主,仙界杀了你爹娘,追杀了你两千年,我们和他们不共戴天。之前石台与锦绣山庄的事,因你不知者无罪,我不怪你,但以后,你绝不能再为仙界做事了。即使是星神求你也不行,知道了吗?” 在带昱霄回来之前,临渊已经查清了他两千年的过往,知道他在寒霜峰长大,也知道他和怀绮那几日的来往。临渊猜测自己外孙可能对她有点念想,可,她是仙界的啊! 不止因为仙冥不两立,更是因为仙界禁止情爱,这段情,并非他们能做主的。 何况她是仙界军师,极其聪明的人。 若不是她善于用兵,前段时间仙冥大战,仙界根本撑不了三个月……万一她故意接近昱霄,企图利用他的感情对付冥界,必成祸患。 无论如何,都不让他们再来往。 好在昱霄没有灵力,无法反抗他,更无法离开冥界去找怀绮。他只能顺从地待在这里,哪怕心有不甘,哪怕心早就飞了,只要他身体被圈住,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这两千多年,临渊还查过,封灵术虽不可逆,但因他元灵不完整,却可以唤醒。 唤醒之法临渊已经找到了,待到向仙界报了仇、消磨了他满身戾气,再考虑唤醒他的元灵也不迟……临渊想。而在这之前,他若有了灵力,极易被仙界利用,成为仙界对付冥界的武器……临渊绝不容许此事发生。 六千高龄的冥界君主心思缜密,早有万全之策。但毕竟这些都建立在牺牲昱霄自由的基础上,他不愿告诉昱霄,与昱霄闹得不愉快。 “卿儿,”临渊接着道,“你大了,对身边女子产生好感是正常的,但你要知道,我们是妖,仙界容不得我们。就算你们山盟海誓,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况且,你独自在寒霜峰长大,没体验过世间百态,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是你最喜欢的类型?再说了,你的元灵和她有感应,这种感应也可能影响你的判断。” 昱霄麻木地听着,不予理会。 仙界容不得?呵……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任由摆布的自己了,现在他想要的,他不择手段、不惜代价,都会得到。仙界容不得又怎样,他不介意灭了仙界。 看到底是仙界容不得他, 还是他容不得仙界。 只不过那样,怀绮会难过的吧…… 青年眼里灰黯黯的,拳头却握得很紧,临渊注意到了。他猜不出孙儿在想着什么,但觉得他这样的状态,不适合再沟通下去了。 他便笑笑,“时候不早了,走吧。” 为了庆祝今日接回失踪千年孙儿的喜事,临渊提前两日便昭告了整个冥界,今晚在禺谷殿举行宴会,很多厉害的妖魔鬼怪都会到场。 那日消息一散布出去,冥界就炸了。 他们失踪千年的少主终于找到了? 无论是未完全化为人形的小妖,还是妖力深厚的大妖,都对他们这个素未谋面的少主深感好奇,今日一大早,便到禺谷殿恭候了。 昱霄闻言没动。 他开口,“何时见丹青菩萨?” 丹青菩萨说过——只有找回身世,方可回来。他一心惦记着去寒霜峰唤醒元灵,然后去仙界找怀绮,根本无心参加什么宴会。 早在刚见到临渊之时,他便对临渊说了,想见丹青菩萨,但临渊说先回来。可回来了,又被安排着沐浴更衣,现在还要参加宴会。 他深感烦躁。 可他没有灵力,离不开冥界,更去不了寒霜峰,只能依赖于临渊。 他哪里知道临渊表面亲近下,实际却想控制住他的心思?正如临渊不知昱霄表面顺从,实际却想着唤醒元灵去找怀绮的心思。临渊也不知道,丹青菩萨可以唤醒他的元灵,只道是他思念丹青菩萨,想回去看看。 祖孙俩各怀心事,却又因互相隐瞒而出奇地和睦。就像一个深埋地下的定时炸-弹…… 只待一契机,便“嘭”地一声,炸开了。 难得听孙儿说话,临渊失笑,“这么想见丹青菩萨?不过确实,她收留你两千年,使你两千年免于灾祸,我也应该当面谢谢她。要么这样吧,等宴会结束,我就带你过去。”恰好几日前丹青菩萨托梦,送给他一粒佛珠,当时他还纳闷这是何意,现在也知晓了答案。 昱霄隐忍地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嗯。” 一个宴会,再熬一个宴会,就好了。 他告诉自己。 “走吧。”临渊含笑看着他。由于他和步青长得太像,只是看着,临渊就会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眼里不自觉地多了些宠溺,浑身散发出父亲般的慈爱光芒。 昱霄侧过头,将他抛离自己的余光。 * 临渊带着昱霄走在鹅卵石小路上,笑呵呵道:“前面不远便是禺谷殿,你初来乍到,我就不用法术带你过去了,让你熟悉熟悉路。” 这里是冥府,面积极大。 禺谷殿只是其中一角。 此时是离开怀绮的第七个时辰,昱霄元灵异动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加剧一次,他跟在临渊身旁,暗暗咬牙隐忍,听到临渊说话,也没有余力回应。临渊很快注意到孙儿不对劲,神色微变,忙扶住他的身子,紧张打量他: “你怎么了?” 昱霄脸色苍白,抿着唇摇头。 自从那次因怀绮回仙界,他在雁归林昏迷之后,他也离开过怀绮几次,反应都没这么严重。他推测,这次或许是因为仙冥两隔,距离太远,时间又太长,他有些扛不住了。 临渊感知到问题所在,忙运出一股紫色灵力,推向他胸脯——那是水灵玉的位置所在。 昱霄脑中闪过锦绣山庄地牢里,临渊用电光炮攻击他的画面,到现在他体内的内伤都没好。他几乎是下意识便躲开,“干什么!” 临渊动作一顿。 那股灵力擦过昱霄胳膊,还未击中什么,便自行消散了。昱霄察觉到这灵力并无杀伤力,抬眸看向临渊。临渊解释道:“帮你呀,孩子,我是你外公,不会伤害你的。” 昱霄微微眯眼,稍稍放松了些。 事实上,以他目前身体的状态,他也无法持续保持警惕。他忍得太辛苦了。 “别动。”临渊运功,将掌中积蓄的灵力慢慢注入水灵玉,平息他元灵的异动。 昱霄顿时舒服很多。 他皱眉,忙推开临渊的手,“不用了。” 他不习惯别人对他好。 “傻孩子。”临渊收了灵力,双手背后,和善地笑了笑,“我们是亲人,我帮你是应该的。以后你再有不舒服就来找我,或是命鬼使们叫我过去,我运功帮你平息。再或者——”他顿了一顿,语气多了些试探之意, “你直接把水灵玉给我?” 昱霄警惕起来,“不给。”他可不傻,元灵是他的命根子,倘若临渊对他元灵动点什么手脚,他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 “哈哈哈。”临渊爽朗地笑了一声,一点儿都不恼,“还是不信任我呀!无碍,不强迫你。一点一点慢慢来,会有让你信任我的那一日的。”话落,他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昱霄目光微垂,心里涌进丝丝暖意。 这就是亲情的滋味吗? 几乎是立刻,昱霄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可没把临渊当亲人。 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驱赶杂念,眼神重归阴鸷。 这时,一团黑色烟雾落地,化作一妖兵,挡住二人去路。他黄发紫瞳,绿色皮肤,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头顶长着两个巨大鬼角,宛如刀剑,唇边露着两颗獠牙,模样凶煞。 临渊停步。 “冥王,”妖兵单膝跪地,抱拳道,“收到上奏,一妖民发现荒域附近有只大鹏鸟妖作乱,是否派兵前往镇压?”他声音粗犷,双手双脚都比凡人要宽大,指甲又尖又长。佩戴的肩甲和獠牙项链随着动作发出声响。 临渊笑道:“它是饿了吧,不用管它。” 大鹏鸟妖是冥界所有兽妖中最聪明、最强悍的,也是唯一一种不用封灵术便能隐藏气息的。他们体格庞大,会喷火,平时喜食生肉、饮鲜血。据临渊所知,他们每次现身,都是抓几只小兔子小老鼠便回窝了,不具有威胁性。所以今日宴会,他不想因此兴师动众。 “是!还有冥王,仙冥大战被抓走的战将们今日又逃回来几个,也被洗了髓,现在正在药魔大人那里疗养,冥王有何指示?” 昱霄蓦地看向临渊。 这事他也听临渊说了──仙冥大战中,仙界抓走不少冥界战将,将他们关在诛魔监,每日洗髓,试图把他们变成为仙界卖命的怪物。 不知是不是体内妖的血统作怪,初闻此事时,他竟觉得很难受,觉得如果能救他们回来就好了,可是对于临渊来说,不能因小失大,为了救几个兵将就进犯仙界。 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昱霄理解临渊的决策,如果他是君主,他或许也和临渊一样的做法。 眼下临渊道:“没有,一切照常。” 昱霄听到他的回复,垂下目光,心里不是滋味,但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是!”妖兵领了命,站起身,块头壮硕仿似一座山,遂化作黑烟离去。 临渊回头招呼昱霄,“走吧。” 昱霄吸了口气,默默跟上他。 临渊笑起来,他眼睛小,一笑便眯成两条缝,和蔼可亲的模样完全不像个冥界君主,反而像是憨厚老实的弥勒佛,“这大鹏鸟妖是冥界最凶猛的妖怪之一。”他对昱霄解释,“虽然它们一般情况下不会攻击其他妖怪,但最好也不要靠近,你没有灵力,以免伤到你。” 昱霄垂着目光,不作反应。 临渊又笑了,只要能看着他,临渊就很高兴。“冥界类似的兽妖还有很多,一会儿宴会上你便能见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野妖,出没无常,也不一定认得你少主的身份。所以你平常就不要出这冥府了,外面危险,你元灵被封印着,没有灵力,也没有气息,万一那些野妖把你当成凡人攻击你,就麻烦了。” 昱霄听着这些话,呼吸微沉。 啰嗦。 那些妖怪他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提起孙儿元灵之事,临渊以前总觉得遗憾和亏欠,但自从调查得知他的元灵不完整,还有唤醒的可能,庆幸便代替了遗憾亏欠。 直到现在,他更庆幸。 还好昱霄没有灵力,否则如何管得住? 临渊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这些心情,叹了口气道:“封灵术没有解法,当初你娘封印你的元灵,也是为了保护你,迫不得已,你不要怪她。倘若不是如此,你可能已经被仙界——” 话及此,临渊又叹了口气。昱霄斜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事不关己。 临渊很想与孙儿搞好关系,余光瞧见他略有反应,又故作惋惜地摇摇头,“唉,因为你元灵的事,我总觉得亏欠于你。” 昱霄不想理他。 但眼风扫到老人的表情,他似乎真的很难受,似乎,真的在疼惜自己的孙儿…… 昱霄对欺骗和谎言的洞察力极高,他并不信任临渊,心中难免生疑。搁往常,他必然不会多说什么,甚至根本不会共情。但此刻,他想到方才老人对他的好,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应该…… 不会是装的吧? 临渊知道他的元灵可以唤醒,却故意装作不知道,情绪低落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解除封印的方法,想着哪日找到你,还你一个正常的身体。但无数次找寻,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就是封灵之术不可逆,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只是此刻他这种情绪过于刻意,有明显的表演痕迹。 昱霄到底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看到老人难受,便卸下了所有防备。他并未探究临渊的表情,垂下眼帘,微微抿唇。片刻后,他安慰老人,“没关系,丹青菩萨说,可以唤醒。” 便是这一句,注定了矛盾一触即发。 第35章 恶意 “这都办不到,说什么喜欢。”…… 昱霄说出那句话后, 临渊心神大动。 他竟然知道? 方才运筹帷幄的从容被青年一句话粉碎,临渊心中激起千层浪,勉强淡定道:“你是说你的元灵吗?还有这种说法?” “嗯。” 昱霄垂着眼眸, 声音很轻。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去安慰别人, 不太敢看老人的反应。 临渊沉默,猛然明白了为何昱霄急着要见丹青菩萨。敢情是想唤醒元灵恢复灵力? 这可不行! 恶意袭来,昱霄似有所觉,脚步微徐,目光投向临渊。六千多龄的黑袍老者拧着眉头,双唇抿得很紧, 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反而…… 隐藏着忧虑。 方才还为他的元灵难受, 怎么听到可以唤醒, 就成了这副模样?昱霄收回目光。 “你不高兴吗?”他淡淡问道。 临渊僵硬了一瞬, 随即放松了表情,露出自然的笑容,“怎么会,你的元灵可以唤醒,我当然高兴啊!真是太好了!” “真的高兴?” “是啊!” “高兴就好。”昱霄垂下眼帘,长睫投落阴影,很好地遮掩了情绪氤氲的眼。 他又道:“我突然想起, 您之前说,初王给我留了一件武器。它在哪儿?” 临渊笑意微凝, “你问这干什么?” 血月之刃威力无穷, 因为怕昱霄去找,这个事临渊当时只一句话带过了,并未告诉他详细的, 更没说血月之刃藏在哪儿。没想到他表面没反应,心里却惦记着。若真叫他恢复了灵力拿到了血月之刃,还如何管得了他? “防身啊。”昱霄声音慢条斯理,似乎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散发出幽幽寒气,“您这么怕我有危险,不该给我个武器防身吗。” “是啊,该给!” 临渊斩钉截铁,旋即放软了声音,用商量的语气道:“不过那武器藏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先给你个别的,你先用着,这样好不好?” 昱霄眸色彻底暗下去。 撒谎。 为什么要这样? 方才的恻隐之心成倍地转变为失望的情绪,他悄悄握住了另一侧的拳头,扭头对临渊微笑,眉眼弯弯,“当然好啊,谢谢冥王。” 青年语气温和,笑得很乖。 然而在他这幅笑着的皮囊之下,他早已阴下了脸,目光写满了怨恨。 为什么要骗他? 临渊完全不知道自己外孙微笑面孔下隐藏的恨意,也笑了,“孩子,你该叫我外公。” 昱霄缓缓收起笑容。 外公? 他侧开头。他没有这样的外公。 临渊也不恼,见状只笑,“罢了,等我们再亲近些,你自然就叫得出口了。” 昱霄跟着勾了下唇角,眼神却是阴寒。 是吗? * 越接近禺谷殿,气氛越是热闹。 殿外的院子很宽阔,摆了一圈长桌,桌上是各式各样的食物,不限于粘满鲜血的生肉和活蹦乱跳的昆虫……妖怪们三三两两围在长桌边上,吃喝说笑,不亦乐乎。 冥界的天空无论昼夜皆为昏暗,仿佛人间夏日里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四处跳动的冥火代替了蜡烛,投照出蓝青色光影。 场面盛大。 这宴会临渊极为重视,举办得格外隆重,只为让自己外孙感受到“家”的氛围。 到底是好奇心尚存,昱霄抬起一路垂着的眼眸。他们踏进院中,门口守卫肃然问好,全场气氛随之沉寂,众妖纷纷看过来,其中有人形的,也有长着鬼角和尾巴的半兽形,也有类似于妖兵的凶煞恶鬼形,男的高大威猛,女的娇艳妩媚,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妖怪们一怔,片刻后纷纷迎上来跪伏在他眼底,气势之恢宏,如连续蛰伏的海浪。他们齐声喊出临渊之前吩咐过他们的话: “欢迎少主回家!” 如雷贯耳,昱霄呼吸微滞。 他看到了一个崭新震撼的世界。不同于寒霜峰孤独单调的白,不同于人界虚浮表面的花花绿绿,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繁华昌盛,生活着数以万计与他留着同样的血,和他诞生于同一片天空下的妖族。仙界追杀他,可是没关系,冥界要他。而这个世界,在不久的将来,属于他自己。他无意识咬牙,攥住了衣摆,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那么差。 “家”的种子落地生根,慢慢发芽。 可是…… 昱霄蓦然合目。 他想要的, 不止如此。 禺谷殿内不少妖侍、鬼使在布置会场,身影忙碌,还有几个踩着木梯往房梁上系黑色布幔。昱霄跟着临渊踏入殿门的时候,他们齐刷刷看过来,动作不由得慢了几分。 有些人的存在,天生就吸引眼球。 “翩落呢?” 听闻冥王询问,离得最近的一个系布幔的女妖侍最先反应过来,“在、在里面。” 话落,两女子正好从黑暗处走来。其中一个扎高马尾的高个儿女子呼啦着手,笑道: “行了,去忙吧。” 另一个应了声“是”,便去布置会场了。 “翩落,来来!”临渊招呼高个儿女子。 冥火旁边,女子带着笑容循声望来,目光先落在临渊身上,随后慢慢移向了昱霄。她手上动作缓缓停住,笑意散去,有些出神。 这女子,正是那晚来人界找昱霄的那个。 今日的她身着紫色短衫,短衫外套着黑色皮护,两只袖子撸起来,打扮清爽干练。 “来来,过来。”临渊向她招手。 翩落抿唇,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她朝思暮想的青年眼下正站在临渊身边,比临渊高了一个头,气场压人。冥火跳动,映照他黑漆漆的身影,给他拂上一层浅浅的冰蓝色光泽。他身姿挺拔,黑色衣摆垂坠而下,是相当瞩目的存在。她不知不觉心跳加快。 “冥王。”翩落停在二人面前。 临渊笑着看向昱霄,伸手示意,“卿儿,这是翩落,南隅王之女。你母亲生前和她母亲是好友,你小时候也最爱和她玩了。你不在的这两千年,都是她在府上帮我。” 昱霄抬眸。 对上他的眼,翩落面颊微红。 她反应了一下,忙用右手按在胸口上,微微鞠躬,“少主好。”没了那晚的紧张尴尬,她声音状态好了很多,清脆悦耳,堪比风铃。 昱霄瞳眸黝黑,没什么情绪。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认出这是那晚来人界找他的人后,便侧开头。 翩落略有失望。 “这是冥界的奉心礼。”临渊笑呵呵地给昱霄解释,“只有熟人之间才会用的。” 昱霄表情空白,像置身事外。 翩落看出青年兴致索然,便自觉道:“冥王,少主,会场还没布置好,没别的事,我就先去忙了。”说完,她稍微欠身,就要走。 “不用忙了。”临渊笑得很慈祥,“你带卿儿四处转转,熟悉一下府里的环境。这里的事,我另找妖侍来弄。” 翩落一愣,“这……少主愿意吗?” 她目光投向昱霄。 “他当然愿意啊,是不是卿儿?” 青年侧脸消沉,明显是不愿意。翩落抱歉地笑笑,“冥王,少主今日刚回来,好好休息休息才是,熟悉环境这事儿不着急。” 没想到她会拒绝,临渊笑容微敛。 他看了昱霄一眼。 青年眸光灰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临渊对他的心思早已有数,强求并非上策,便笑着点点头,“倒也是。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这时,妖兵来报,“冥王,魔君求见。” “行,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待妖兵领了命离去,临渊笑着面向翩落,“那卿儿就先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话音一落,他化作一团黑雾,飞出门外。 翩落张嘴,正欲说什么,他已然离去。 她欲言又止地抿住唇。 看向昱霄,青年神色黯然,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慑人气场,让她有些无措。 这怎么办呀? 她正尴尬,昱霄斜目扫了眼殿门,确认临渊已经走了,他一把拽住翩落,迈开脚步。 “少、少主?”翩落受宠若惊。 昱霄拽着她走到黑暗处,反手往她背上一推,声音低沉,“带我去寒霜峰。” 翩落被他推得往前冲了几步,正好停在角落里。她转过身,惊诧无比,“什么?”她左右看了一眼,这里黑色布幔遮挡,十分隐蔽。她压着嗓门,“这可使不得啊少主,宴会就要开始了,你现在走,冥王知道了怎么办!”她顿了顿,“就算你不怕,可寒霜峰是个脱离三界的缥缈之地,我也去不了呀!” “你去不了?”昱霄微微眯眼。 黑暗中,他瞳眸闪着阴冷寒光,仿佛盯上猎物的豺狼虎豹,令人胆慑。 “是啊!”翩落如实道,“寒霜峰受丹青菩萨法力笼罩,无论神仙妖魔都进不去!” “那临渊怎么可以?” “他没告诉你吗,几日前丹青菩萨托梦送给他一粒佛珠,他可以用佛珠带你过去。”翩落对答如流,神色坦然坚定。 昱霄没看出破绽。 该死的。 他侧头看向别处,眉峰微耸。 看来只能靠那老头。 翩落观察着他,瞧他一脸烦躁,显然心已经飞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少主,冥王是不会让你去找怀绮的,你死心吧!” “你管不着。”他冷声道。 翩落无奈极了,“少主!” 那一晚他在月光下被怀绮抱住的画面萦绕脑海,翩落知道自己没可能了,可她还是想亲耳听到他的回答,哪怕是残忍的拒绝。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再存留着一丝一毫的幻想,才能彻底死心。她鼓足勇气,绕到昱霄面前,闯入他的视野,“少主,能看看眼前人吗?” 昱霄垂眸,神色有几分懒散不屑。 “喜欢我?” 翩落噎了一下。 她知道昱霄说话直接,但也只是以为他会直接地拒绝她,而不是像这样……直接地点明她的心思……这样真的很让人窘迫。 红晕爬上脸颊。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神色闪躲。 “嗯……” 从小她就喜欢他。 在他还是个粉团子的时候,她就喜欢他。她喜欢他安静睡在她臂弯中,小脸儿无意识地蹭她胸口,她喜欢他清澈眼眸看着她,对她甜甜地笑,她喜欢他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奶声奶气求抱抱,她喜欢他乖乖趴在她身上,用软糯糯的声音喊她姐姐,她喜欢他那日,懵懵懂懂地点头,然后亲手在婚书上画了押…… 那真是个能软化人心的小男孩儿。 他们定了婚约,她本以为可以和他一同长大,在他成年之时开开心心嫁给他。然而这个梦持续得时间不长,一场战争粉碎所有美好。 再见面,他已是别人的。 性格也彻底变了。 可这样的他,杀伐果断,感情淡漠,遇事永远都那么镇定,像是无所畏惧。他明明可以做没有软肋的强者,却甘愿在所爱之人面前保留着一份纯真与执着…… 他有别样魅力,反而更让她心动。 她还是很喜欢他。 “喜欢我──”昱霄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帮我把佛珠偷过来。怎么样?” 翩落神色微变。 昱霄薄唇轻勾,笑容浅淡又凉薄,眼里却透出几分野,“只要你能偷过来,我可以答应你任意一个要求,亲一下抱一下,都可以。”青年说得随意极了,“上床,我也奉陪。” 条件是这样开,但遵不遵守是另一码事。 他早就在人界学会了。 翩落不可思议地皱眉,“少主,你把我当什么了?”她口气很重,脸上也染了些愠色,“第一,我不是那种女子,我要的是真心的情谊,而不是掺杂着利益与目的的床笫之欢。第二,我是冥王的人,不可能做背叛冥王的事!哪怕你是少主,让我偷佛珠,办不到!” “这都办不到,说什么喜欢。” “即便是真的喜欢,我也不会做这种事!少主,难道你会为了‘喜欢’,背叛冥王、背叛冥界吗?你也不会的,不是吗!” 昱霄笑意散去。 他不说话,眼里像淬着冰,冷意逼人。 反正他和冥界没有感情,背叛很难吗? 翩落觉得他太过分了,她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好歹,她也是南隅王之女,各方面都不差,地位也不低。在南隅,所有妖怪还得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公主,追求者更是不缺。若不是为了等他,她这个年龄,早已谈婚论嫁。 以冥界的规矩,只要定下婚约就是夫妻,只是差一个婚礼罢了。眼前的,明明就可以称之为她的夫君,她却要以君臣之礼相待。还要考虑他的感受,不能告诉他婚约之事。现在又要听他明里暗里的诋毁,还有没有天理? 她不愿再与他交流,转过身愤然离去,长长的马尾甩出一个弧线,背影毫不留恋。 昱霄嗤笑一声。 不就是尊严和忠心吗?至少换个人,再珍贵的东西,他都能舍弃。 * 宴会开始之后,昱霄软在黑色宝座上,懒懒摇晃着酒杯。相比笑容慈祥的临渊,他神色散漫不羁,倒更有种君临天下之感。 众妖都默认了,这就是他们未来的王。 参加宴会的女妖们有意无意地向他看去,他时而倦怠地俯视全场,时而垂眸凝视酒面,冥火照耀下,他笼着一层清冷寒光,黑色碎发落在额前,隐隐约约遮了眉眼。 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是全场焦点。 神秘高贵,不可冒犯。 可昱霄却不自知,他只是无聊于这样的宴会罢了。他晃着酒杯,看着酒面在蓝青色冥火照耀下反出的光,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他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去寒霜峰唤醒元灵。然而去寒霜峰,务必要有佛珠。而佛珠那样重要的东西,又务必被临渊妥善保管着…… 之前他告诉临渊,自己元灵可以唤醒,临渊并不高兴,足以见得临渊不想他唤醒元灵。 他不唤醒元灵,就没有灵力,就只能待在冥界任由摆布,活脱脱像个笼中困兽。 这就是临渊的目的? 倘若宴会结束后,临渊仍是以别的理由拖延他去寒霜峰,他怎么办? 冥界不似人界,可以凭身手为所欲为。 他没有灵力,又敌不过临渊,佛珠那种东西,岂是他能轻易偷到的? 昱霄停住摇晃酒杯的手,眸光微沉。 还是得想办法,逼临渊一把。 可他一个“凡人”,元灵又不完整,有什么资本逼临渊? 昱霄想到那把武器。 既然是初代冥王留下的,肯定很厉害。威胁临渊,有武器在手,总比唇枪舌战好得多。 那武器在哪呢? 昱霄望着酒面,糟糕的心情使他很想将这酒一饮而尽,正好也尝尝“酒”是什么滋味。但他记得怀绮受伤时不能饮酒的叮嘱,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杯中酒他一口没喝。 这酒还是宴会开始前,临渊给他的。 当时临渊主动倒了两杯酒,自己手里拿了一杯,递给他一杯,说这是冥界上好的酒,让他也尝尝。他怀疑临渊别有用心,想下毒害他,便道:“我要你手里那杯。” 临渊未有丝毫不自然,连声说好,和他交换了酒杯。昱霄以为自己行事够谨慎了,换过来的酒肯定没问题,殊不知,临渊早预料到他会起疑,自己手里那杯才是下了毒的酒。 这么一换,那杯有问题的酒,反而悄无声息地到了昱霄手里,只待他喝上一口,半个时辰后,便能昏睡不醒,一切想要逃离的计划全部夭折。但阴差阳错,眼下这杯酒已在他手里把玩了许久,他一滴都没有喝。 昱霄望了眼台下,临渊正给妖怪们敬酒。 他收回目光,有些厌倦了。 此时他坐在宝座台上,旁边是布幔遮掩的角落。突然,一个黑影飞快地闪进角落,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过去,黑影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布幔微微颤动。 他知道那人就躲在布幔后。 但他没有做什么。 平静收回目光,倒要看看那人想做什么。 便在这时,空气异动。 一个纸刀飞来。 昱霄发现危险,手臂一抬,纸刀稳稳地夹在他两指之间。他侧目,黑色布幔大幅度晃动着,那人已经离开了…… 台下几个妖怪正看着他,似乎发现异样。他毫不避讳,移眸打量指间纸刀。 这是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他两指一搓,看到纸里写着字,手一甩,将纸条展开。他单手捋直,白纸黑字,规规整整地写着几句话,让人浮想联翩── 昼神被下了药! 冥王当年根本不想留下你! 你根本不该降生! 昱霄品味着三行字,一动不动。 台下有妖怪示意临渊,临渊回头看来,自己孙儿正凝视一张字条,面色阴沉。 临渊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忙告别了众妖,加急行至昱霄身边,抢过他手中字条,“这是什么!” 昱霄虎口一痛。 临渊抢得太快,纸边缘划破了昱霄虎口。 血珠渗出来。 昱霄无视它,面无表情抬眸。 他不是故作镇定,而是真的没什么感觉。字条上那三句话他读懂了,无非就是他爹被人算计,药性发作,强了他娘,才有的他呗,他就是个招人嫌的孤儿。 其实他自己都觉得。 他娘为何要生下他? 打掉,不好吗? 不生他,他也不会在寒霜峰忍受两千年寂寞,不会想死死不了,还要承受元灵异动之苦。不生他,他娘便活得好好的,不用带着他逃命,兴许还能嫁个良人,一辈子幸福快乐。 何必生他?一条多余的贱命。 “卿儿……” 临渊看完纸上的字,手开始颤抖,“这、你、”他抬头,两眼水润,根本说不出话来。 昱霄就知道了,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他竟没什么想说的。 可他转念一想, 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像不太符合传字条那人的期望啊……既然那人选择在这种情境下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藏到布幔后给他传信,一定是想看见他崩溃发疯的样子吧? 那就做给他看好了。 顺便,还能早一点离开这煎熬之地。 第36章 探寻 痛。 临渊很想问问他, 这纸条是谁传来的。 却已来不及了。 得知真相的青年表情一点点变了,“是真的么。”他放下酒杯站起来,瞳眸剧烈颤抖。 在这种时刻, 临渊依旧有一瞬分心, 注意到昱霄杯中酒没少。 全场一瞬安静,无数只眼睛看过去。 昱霄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为难受,有些过于低弱了,却在这样针落可闻的氛围里被放大了数倍,出奇得震荡人心。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留下我?” “为什么?” 极为困惑的语气, 没有半分呵责或埋怨, 反倒显得有几分神经质。 临渊慌了, “卿儿你别激动, 听我说。” “我没激动。”昱霄眼里黑洞洞, 麻木地笑了一下,“我就不该被生出来。不生我,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不生我,步青公主也不会死,不生我,一切都会比现在更好。” “卿儿……”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话落, 昱霄走下宝座台。在全场屏着呼吸的注视下,他穿过禺谷殿, 踏出了殿门。 众妖看向临渊。 临渊暴怒, 举起纸条,“这谁写的!”他瞪着眼睛审视台下,眼珠都凸出来。 鸦雀无声。 他攥紧纸条, “翩落!” 被叫到名字的紫衣姑娘匆忙站出来,神色凝重地抱拳,“冥王。”方才翩落正常参加宴会,意外发生时,也非常震惊。 当年之事毕竟是件丑事,除了府上和步青关系亲密者知道,其他妖怪皆不知晓。为了保护昱霄,接昱霄回来前,临渊还专门拜访了知晓当年真相的妖怪,叫他们保守秘密。谁知道昱霄回来的第一天,此事就败露了。 显然是有人特意为之。 居心何在? 况且今日宴会,为保万无一失,冥府守卫本就森严,没有邀请函,即使是用瞬移之术也进不来。此人不仅进来了,还能近距离接触昱霄,给他传纸刀,要么是受邀前来之人,要么是冥府内部之人…… 临渊绝不允许身边出现叛徒。 他向翩落下令: “你快跟着少主,以防他干傻事。” “是!” 翩落领了命,瞬移离去。 临渊接着下令,“所有兵将听令,封锁冥府,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一旦发现行迹可疑之人,直接押过来见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绝不能放过泄密者。 门外兵将得了冥王之令,当即传令下去。 一层透明光膜将整个冥府罩住,妖兵妖将迅速包围冥府,严阵以待。 临渊又叫出一个亲信,命他挨个排查府中妖怪,看有没有少了谁。 最后,他下令,“现在殿里的妖怪一个都不许走,我亲自查验字迹!” 前来参加宴会的众妖多半都不知哓当年之事,亦听不懂少主方才那番话的意思。闻言难免有些委屈和不明所以,但见冥王怒不可遏,也都清楚那应该是极为重要之事,不敢有丝毫怨言,默默服从安排。 * 临渊下令的速度赶不上昱霄行动的速度。 在翩落追出来之前,昱霄已翻过围墙,逃了出去。透明光膜在他身后笼罩冥府,翩落没看见他的去向,喝令妖兵在府内搜寻。 没有气息的好处,莫过于此。 昱霄真想谢谢那黑影,给了他逃离冥府的机会。他并未在围墙下逗留,踩了轻功,迅速消失在飘着绿色妖气的冥界苍穹之下。 他现在要去找初代冥王留下的武器。 集市。 这里妖怪来来往往。 许是他穿得太过打眼,又许是察觉到他没有气息,过路的妖怪都看着他,眼神新奇。 昱霄已经习惯了。 路边摆满了摊铺,铺顶搭着布篷,他靠边走,想拦住谁打听一下初代冥王留下的武器之事,但他不习惯主动向陌生人搭话,内心挣扎了好久,也没能拦住任何妖怪。 倒是有只女狐妖凑上来,妩媚地摇摆着毛茸茸的大红尾巴,以花扇掩住半边脸,姿态不无谄媚地说道:“哟,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呐,寂不寂寞?要不,我来陪公子散散心?” 昱霄停住。 狐妖向他抛媚眼。 冥界狐妖善魅惑之术,好食人心。平时她都是跑到人界觅食,今日出来散步,瞧昱霄没有气息,便觉天上掉馅饼,捡了个大便宜。 成年男子的心,最好吃了。 昱霄并不知狐妖心思。 瞧她这幅卖弄风骚的模样,他有点想笑。倘若她知道他是冥界少主,会不会浑身颤抖,面色煞白地给他下跪,求他饶命? 那画面应该很有趣。 然而昱霄无心戏弄她,只觉武器一事有着落了,便一扬下巴,“走啊。”他绕过她。 人类对妖多少都有些防备,狐妖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愣了愣,忙笑着跟到他旁边,“好嘞!”两人沉默地走着,狐妖一面偷偷打量昱霄,一面思忖,这里妖怪太多,挖心不方便,得先将他带到个僻静之地再下手。 拿定了主意,狐妖开始套近乎,“话说,公子看着好眼生,家住哪里呀?” “没有家。” 狐妖迟疑了一瞬,便哈哈笑了两声。没有家好啊,她就喜欢没有家的独身男子。这种男子没经历过太多世俗之苦,心是最香甜的。 “那公子凡人之躯,怎得跑冥界来啦?” 昱霄勾唇。 他就等这句话呢。 “听说冥界初代冥王临终前留下了一把武器,可斩妖屠神,威力无穷,便想来找找看。你知道它在哪儿吗?”他转头看她。 “噢,你是说血月之刃呐!那你还真是问对人了。”狐妖笑得合不拢嘴,“它被封印在伏魔谷的冰窟,离这里还挺近的!” “怎么走?” “公子初来乍到不识路,我亲自带公子过去吧!”狐妖表面笑着,心里却不屑地想,凭凡人之躯,也想拿到冥界圣器──血月之刃? 痴心妄想! 且不说冰窟的镇妖门有多恐怖,光是这伏魔谷,就在距此万里开外的阴寒之地,非妖力强劲者难以抵达。自血月之刃封印于此,数万年来,多少妖怪打它主意都有去无回,更别说凡人了!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她手里,还能给她果腹。 语罢,她轻轻摇扇。 昱霄察觉到她身上的杀意,但下一瞬,一股迷人的芳香飘来,他思绪中断。 狐妖释放魅惑之术悄无声息。 她摇着花扇,拐向旁边小巷子,放软了语气道:“来啊公子,我带你过去。” 这声音矫揉造作,可传入昱霄耳朵,就变得嘹亮空明,像是天籁,又像是撩拨人心的咒语,令他着迷。他原本想离开的,在狐妖的魅惑下,眼神慢慢变得涣散。他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跟着她走进小巷子…… 小巷深处,狐妖将他按在墙上。 因中了魅术,青年身体很软,任由摆布。他目光无神,像是支撑不住眼皮和脑袋,双眸半阖,垂着头凝视她,呼吸声粗重。 狐妖没有马上动手。 他这幅样子,恍若动情。 在人界,她挖过无数男子的心,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们中了魅术,完全就是具傀儡,呆板又木讷,身体也很僵硬。 但他并不是。 他柔软,饱含情-欲,不像是凡人中了魅术的反应,他的体温,也比凡人高了不少。 甚至比妖还要高。 奇怪。 狐妖微微歪头。 青年鼻梁高挺,五官硬朗好看,眉宇间竟有几分步青公主的影子,却又不失男子的阳刚之气,让她有些心动。看着他眸中倒映的自己的脸,狐妖突然觉得,倘若这双眼真的盛满了爱意,会更好看的吧? 她自嘲一笑,想什么呢? 她是要吃他的心!不是要找他做夫君! 下一秒她面色一厉,右手弯曲成爪,猛地掏进他胸口── 响亮的血肉割裂声。 她原以为这次行动会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男子口中溢出鲜血,在被她抓住心脏的同时直接死去──然而并不是。 眼前青年神色微变,慢慢恢复了意识。 他抬眸,一双黑瞳沸腾着怒意。 而她握住他心脏的手,如同被火焰烧灼,刺辣辣地疼,让她下意识想要松开。 这是怎么回事! 狐妖惊愕之际,青年抬手,一把扼住她右手腕,使她无法将手收回来。 她瞪大了眼睛。 在右手刀剐般的剧痛下,青年心口冒出呲呲白烟,狐妖难以置信地发现,他的血可以灼伤她的皮肤!这白烟正是她皮肤冒出的! “你、你不是凡人!”她终于意识到。 昱霄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我也没说我是啊。” 他猛地扔开她的手。 狐妖顺着他的力道往旁边冲了几步,不敢相信地抬起右手──眼前空空如也。她手腕以下,整个手掌,都被青年的血烧没了!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昱霄捂着胸口。 虽然他不死之身,不会因此丧命,但她那一下对他身体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他身上本就有伤,心脏的旧伤也没好,又挨了这一下,绞痛感剧烈,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忍下身体不适,走上前去,一把揪住狐妖衣领,“说,伏魔谷怎么走!” 狐妖被他吓到了,惨白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她快哭了,“我只知道,离这里很远很远……非妖力强劲者去不得……” “若是去了呢?” “若是去了……有去无回!” 昱霄微微抿唇,重新思考“妖力强劲者”五个字。或许他属于“妖力强劲者”,毕竟血月之刃就是初王专门留给他的,但他现在元灵被封毫无灵力,根本与“强劲”两字不沾边,只能依靠于外力。那什么样的妖怪属于“妖力强劲者”呢?他突然想起,早些时候,妖兵来报,大鹏鸟妖在荒域附近作乱,而大鹏鸟妖,是临渊盖章的冥界最凶猛的妖怪之一。 是不是可以算作“妖力强劲者”? 昱霄眸光微凝,“荒域怎么走?” “往西、往西五百里……” 昱霄当即松开狐妖,脚踩了轻功,蓄势待发。狐妖惶恐地拽住他,“你、你想干嘛?荒域有大鹏鸟妖作乱,你过去会被吃掉的!” 昱霄垂眸,冷眼看她,“滚。” 她一愣,悻悻松手。青年眨眼消失不见。 * 昱霄本欲去荒域找大鹏鸟妖,然而,当他穿过另一片集市时,一阵狂风袭来。 他停下脚步,抬头。 狂风不止。冥界本就昏暗的天空猛然黑下去,宛如黑夜降临。昱霄碎发被吹起,一缕长发贴住唇瓣,周围妖怪们纷纷喊叫着奔逃。 什么情况? 一声针尖般的鸣叫,空中飘过一只黑色巨翼,它轻轻一扇,狂风大作。 尘土飞扬,妖气涤荡。 昱霄抬臂挡住沙尘。 妖怪们全部逃走,原本热闹的集市瞬间萧条。集市上空,悬飞着一只黑色巨鸟。虽说是鸟,但它长着龙爪、蛇尾、鹰喙,体格庞大,像一座会飞的房子,翅膀扇动,便风起云涌。 昱霄露出眼睛看向它。 双方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一下子判断出,这便是大鹏鸟妖。 妖力强劲者…… 昱霄双眸微眯。如果说之前他还不确定这鸟妖是不是,那现在,便毋庸置疑了。 鸟妖见他不逃,鸣叫一声,俯冲而来。 昱霄踩了轻功,调头便跑。 他知道大鹏鸟妖凶悍,以他凡人之躯,正面交锋肯定打不过,得智取。但他不会“空中作战”,而鸟妖善飞,若是智取,首要目标便是诱其落地,否则他将永远处于劣势。 抱着这样的心思,昱霄放慢速度。 鸟妖追着他,因飞行高度过低,翅膀刮过房屋,房顶接连掀起,墙体纷纷倒塌。 它张开巨大的喙,射出一个火球。 感觉到背后袭来汹涌热浪,昱霄停下来,侧身一避,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他面前“嗖”地飞过,烧焦他一缕鬓发,撞上前方道路,燃起一堵滔天火墙,阻断去路。 鼻尖还残留着热量与焦糊味。 昱霄双目微瞠,竟是第一次感觉到怕了。 与此同时,地面一震,鸟妖落地。 一条黑色尾巴迎面甩来。 昱霄感知到危险,轻功一跃,试图落到布篷上躲开鸟妖攻击。然而身体升至半空,一黑色巨翼迎面而来,速度之快攻势之猛来不及闪避,昱霄头顶一痛,被鸟妖一翅膀扇了下来。 他后背重重跌地,震得吐出一口鲜血。 该死。 这一下摔得不轻,昱霄当头挨了一击,眼冒金星,内外伤也一并绞痛起来,使他动弹不得,只想蜷起身子忍痛。 他从未如此狼狈。 鸟妖张嘴,喉咙里蓄出火球,瞄准了他。 昱霄勉强睁眼,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出现一个红点,越来越大,他皱眉,忍着痛撑起上半身,抄起手边一块大石头,向那红点掷去。 石头精准地卡进鸟妖喉咙。 鸟妖喉咙被异物感刺激,正在酝酿的火球骤然熄灭。昱霄撑着地面,艰难爬起。鸟妖一合嘴,直接将那石头压碎了,吐出一堆碎石。 它暴怒,一爪子踩向昱霄。 昱霄刚站起来,眩晕感还未消退,便觉眼前一暗。他感到不妙,抬眸看去。 巨爪已到了头顶。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举臂顶住。鸟妖力道之大,他几乎立刻被压得单膝跪地。 鸟妖持续发力,昱霄的背越来越往下塌,膝盖已顶到胸脯,活动空间被压缩到最小。 一瞬画面仿佛静止。 任凭他机关算尽身手不凡,在这样的妖物面前,终归只是个小小的凡人,羸弱不堪。 双方僵持在此刻。 昱霄用尽全身力气顶着鸟妖爪子,脖子、额头青筋暴起,面色涨红。偏偏伤口又疼痛不止,让他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他嘴唇发白,后背额头冒出片片冷汗。 这样下去不行。 昱霄咬牙,发出用力的声音,撑着鸟妖的巨爪,试图站起来。 在他的蛮力下,鸟妖爪子失控地上抬,昱霄直起跪地的腿,就要站起来。鸟妖意识到自己踩不住他了,脸上闪过一瞬错愕,出其不意地收回爪子,转身甩给他一尾巴,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叫人猝不及防。 昱霄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觉身上吃痛,犹如一个毛毽子,被鸟妖打向半空。 终于脱离危险,昱霄有大脑片刻放空。 坠落之际,昱霄恢复精神,胡乱地扒住布篷上盖的帆布,一个缓冲,布篷层层叠叠,连锁反应地倒下一片,连带着将他砸倒在地。 痛。 却来不及缓解。 昱霄费力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帆布,一片重影中,他看到那鸟妖又张开大口,蓄出一个火球,俨然一副想把他烤巴烤巴吃了的架势。 机会来了。 昱霄抓住地上麻绳。 这是固定布篷的麻绳,他初次来集市时,便注意到了。故而早就有想法,用这麻绳将鸟妖栓住。但鸟妖机敏,他要等机会,不能显得太过刻意。否则一次不成,第二次就更难了。方才他摔下来,刻意扒住篷顶,布篷倒塌,麻绳也随之散落在地。这样他便自然而然有了机会。眼下鸟妖蓄火,昱霄趁机迅速抽出麻绳,一个翻身钻到它爪子边。 鸟妖诧异。 看到昱霄手上麻绳,它隐约明白了什么,当即扑棱翅膀,就要起飞。然而已经迟了。 昱霄两三下将鸟妖爪子捆了个结实,鸟妖没飞起来。他狠狠一拽。 嘭的一声巨响。 鸟妖滑倒在地,地面一颤,土灰黑羽漫天飞舞。它仰面朝天,奋力挣扎,但由于体格庞大,加之麻绳本就粗,又被昱霄缠了好几圈,十分结实,即使它用尽力气,也无法再起飞。 昱霄顺手将帆布扔在它头上盖住。 他双臂缠绕绳索,一脚踏在它扑棱着的翅膀上,“踩我?”他又一拽,鸟妖两只爪子被勒得更紧,疼得它鸣叫不止。它挣了挣,脚力终究比不过昱霄控制绳索的力度,挣不开,只得拼命扑棱着另一只翅膀,垂死挣扎。 昱霄下令,“带我去伏魔谷。” 鸟妖叫得极为惨烈,似不答应。 这时,“噗”地一声,鸟妖身上炸出一团黑色烟雾。昱霄赶忙躲远了些,待烟雾散去,原本躺着鸟妖的地方竟只剩下帆布了。昱霄微一迟疑,下一秒帆布被拨开,露出一个黑衣青年,他身形与昱霄相似,长相阳光。因双脚被麻绳捆着,他费劲地坐起来,自行去解脚上绳结,“伏魔谷那鬼地方,我才不去!” 只道是鸟妖化作人形了,昱霄没有多余的反应。他不慌不忙,又一拽绳索,直接打断了青年的动作,将那青年拽到了脚边。 “哎呦爷爷爷爷爷!” 青年被昱霄拽得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忙翻了个身跪起来。他一改方才的傲气,掌心十合,疯狂摇动,嘿嘿笑道:“我认输我认输,我就是瞧您好欺负,跟您闹着玩玩,您饶了我吧,行不行?”因天生长着一张笑模样的脸,他笑起来更加滑稽,求饶也显得不够真诚。 昱霄不语。 “就当你默认了哈!”他自行去解绳索。 昱霄双眸微眯,弯腰掐住青年的脖子,将他提起来──他可以顶住鸟妖踩下的那一爪,也可以徒手捏碎这鸟妖的喉咙。 青年惊恐地看着昱霄,眼前之人虽然看起来与他同龄,但眉目凌厉,浑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大气场,让人不敢逼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他又情不自禁地移开目光。 昱霄微一用力,青年整张脸霎时涨红,他疯狂挣扎,“噗”地一声,又变回原形。昱霄自然松手,瞧他伸展翅膀就要起飞,昱霄迅速一拽麻绳,它还是摔在地上,飞不起来。 鸟妖仰面朝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带我去伏魔谷!”昱霄重复。 鸟妖发出哀鸣,又张开喙,想向昱霄喷火球。昱霄一跃,直接落在它身上。它若敢喷,就顺便将它自己也烧了吧! 鸟妖一僵,讪讪收了火球。 终究是变回人形。 “行行行,我带你去!”青年站起来,脖子上落了个血红的五指印。他稍加思量,“不过你去那儿干嘛,找血月之刃?” 昱霄不语。 青年嘿嘿笑了,“咱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怎么着,不得坦诚相待一个?” 昱霄皱眉,有些烦了。 “你是不知道,这血月之刃有多危险!”青年煞有介事道,“当初初代冥王统一冥界时用的就是血月之刃,因其沾了很多妖魔鬼怪的气血,凶煞异常!才会被初王封印在冰窟。并且冥王最近刚下达了禁止擅闯伏魔谷的命令,这要是让冥王知道了,咱俩都得嗝儿屁!所以咱还是别去了吧,活着它不香吗?” 昱霄一把扼住他脖子: “你去不去?” “去!去去去去去!”青年笑着去掰昱霄的手指,“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吗,谁还不是个话痨呢,你别生气、别生气……” 昱霄松开他。 “话说,我叫黑鹏,你叫什么?”他上下打量昱霄一遍,“我看你身上并无妖气,却极为厉害,定然不是寻常人等。莫非冥界又出了个新品种的妖怪,也能随意隐藏气息?” 昱霄忍无可忍,猛地一拽麻绳。 黑鹏脚一滑,摔在地上,吃痛得嚎叫: “喂你干嘛啊!” 昱霄垂眸,“自己解了。” 黑鹏委屈地撇撇嘴,坐起来解麻绳。同时昱霄将自己这头的绳索松松系住他脖子。 “你又干嘛?”黑鹏不满。 昱霄不回答,直接道:“变原形吧。” 黑鹏慑于他的气场,只有顺从。但他心里暗暗地想,一会儿就把这人从空中扔下去! 变回原形后,黑鹏才发觉,那绳套正正好勒住他的脖子,但又不至于让他难受。他有些纳闷儿,昱霄整个这是为了啥?这又不能影响他什么。结果昱霄当即拽了下绳索。 原来绳扣是活的。 经昱霄一拽,绳索勒紧,黑鹏顿感窒息,下意识鸣叫一声。昱霄才松了力道。 “小心点飞。” 他在黑鹏背上幽幽说道。 黑鹏才反应过来。敢情是控制他的! 他欲哭无泪,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了,好好在荒域待着它不香吗? 说起他来这里的原因── 早些时候,黑鹏在荒域附近觅食。听说冥府举办宴会,吃惯了小兔子小老鼠的他,也想打打牙祭吃点儿好的,便打算过去瞧瞧,谁知道半路碰见昱霄了。瞧昱霄没有气息,一副凡人模样,他便想,尝尝烤人肉也是好的,谁知道最后不仅啥也没吃上,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现在去伏魔谷,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悲伤,他愤怒,他无奈,他绝望。 然而昱霄此时躺在他背上,悠闲极了。 * 饶是黑鹏这种妖力强劲的妖怪,万里之路也不是那么快就能飞到的。昱霄本来不觉得累,但躺在他背上,一只手握着麻绳,一只手枕在脑后,没多久便有些乏了,打起了哈欠。 自从受了予温那两颗不眠丹,他就没好好睡过一次觉了。唯一一次小憩,是在客栈抱着怀绮睡的那次,那种感觉真舒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想她。 触碰水灵玉,因为临渊注入过灵力,他的元灵很平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异动了。 可他,还是很想她…… 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 何时才能再见到她呢? 渐渐地,困意袭来,他想睡一会儿。 可无论困意怎样缠绵,他都无法入睡,身体里像缺少了某种控制睡眠的东西,让他根本睡不着。这种感觉很痛苦,明明他已经很困很困了,他的身体也需要休息。 难道没有解药,真就再也睡不着了吗? 他有些担心。 可抱着怀绮的时候,他是可以的呀。 不知这样浑浑噩噩地捱了多久,黑鹏鸣叫一声,昱霄睁开眼,满目尽是黑扎扎的瘴气。他坐起来,四面断壁高耸,正前方断壁上刻着鲜红的三个大字──伏魔谷。 谷底是累累白骨。 伏魔谷三个字之下,有一道石门。黑鹏俯冲而去,昱霄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石门前。 黑鹏随后落下,化为人形。 镇妖门上刻着一个圆形法阵,上面有大量妖怪图腾和火焰纹,最中心的圆盘上刻着一个“封”字,一把细长的刀柄贯穿其中,将这字斜着割裂成两部分。顺着刀柄向上看去,刀刃弯曲着,是把战镰,霸道地将这些妖怪全部围了起来,而那火焰纹,正是刀刃上滚落下的。 黑鹏走过来道:“这就是冰窟,有镇妖门封印,数万年来从未有妖打开过。你行吗?据说这扇门煞气甚重,万一失败了可就惨了。” 昱霄微微眯眼。 审视着门上张牙舞爪的妖魔图腾,他淡淡地想,既然血月之刃是初王专门留给他的,那打开镇妖门的东西,定然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是血吗? 他联想到自己的血可以灼烧狐妖皮肤…… 倒也符合“镇妖”二字。 试试吧。 昱霄从地上捡起一把断刃,毫不犹豫割破掌心,鲜血流出,他将掌心按在“封”字上。 “喂你干嘛啊!” 黑鹏被他的莽撞吓到,就要拉回他的手,便在这时,金光乍泄,从昱霄掌下溢出来。黑鹏更为震惊,拽着他拼命后退,“小心!” 金光迅速填满了“封”字,顺着刀柄的纹路蔓延至刀刃,再到火焰,再到全部的妖怪图腾,最后,整个石门都发出炫目金光。 整个过程只有一瞬间。 轰! 在黑鹏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镇妖门猛一下子打开,一团乳白色寒气陡然涌出。 “妈呀,这这这这这这这!”黑鹏眼珠都要瞪出来,“你你你你你你你是何许人也!” 第37章 弑祖 “反正没有感情,不是做不出来。…… 如果说黑鹏是惊愕到极点, 那昱霄此时就是平静到极点。他冷眼看着眼前的变化,仿佛事不关己,也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 一滴鲜血顺着他垂下的手指流到指尖, 顿了顿, 坠落在地。污浊的黑石地面骤然冒出刺啦啦的白烟,被灼出一个脑袋大的空洞。 黑鹏看到了,心惊肉跳。 昱霄的血在人界并无奇特,但到了冥界这种妖气横生之地,就有天然的杀伤力。 “你、你……”黑鹏丧失语言能力。 寒气已经散了,冰窟寒雾缭绕, 昱霄淡淡扫他一眼, 迈开长腿, 向冰窟走去。 黑鹏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这可是镇妖门啊!数万年来无妖能打开、触犯即死的镇妖门啊!那上面无数妖怪图腾, 并不单单只是图腾, 而是被封印其中的货真价实的妖怪!一旦被触犯,便会从门上涌出来,化为真形,斩杀擅闯者,之后再变回图腾。 是故所有来寻血月之刃者,无一生还。 而这个人、这个人的血…… 黑鹏震撼地瞪着昱霄踏入冰窟。 难不成……他……就是初王预言中那个超脱三界、法力高强的冥界未来的王? 可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将他踩在脚底下。 黑鹏用力咽了口唾沫, 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上反复试探。 昱霄已经走到了冰窟中间。 冰面像一盆热水,腾升着袅袅寒气。 毕竟是冥界几十万年以来无妖能进的必死之地, 黑鹏站在门口, 心中难免好奇,探头向里面打量,瞧着昱霄步伐从容, 没遇到危险,周围也并无异样,便动了进去看看的念头。 他心跳骤然加快,紧张极了。为了安全,身体不敢靠太近,只小心地伸出一只脚,像一只在海边试水的旱鸭子,慢慢向冰窟门探近。 然而,他脚尖还未伸进洞门,只是刚刚靠近了些许,便被一道不知哪儿来的金光击中了胸口。他“啊”地痛呼一声,直接摔在数丈远开外,震起一团蘑菇云状的瘴气。 冰窟内,昱霄脚步一定。 他回头,视线落在黑鹏身上。黑衣青年像是摔得很痛,撑着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 愚蠢。 昱霄冷呵一声,继续往前走。 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冰台上,悬浮着一把血色战镰——它刀身如新月般弯曲,刃背宽阔,后端装有尖利子刃,刀柄纤长,尾部逐渐延伸变细,弯曲成闪电形。虽然很好看,但是浑身披满冰霜,像笼了一层薄纱,可望不可及。 他在冰台前停下。 这时,冰窟里响起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血月之刃以血为契,是我送你的礼物。” 是谁说话? 昱霄抬头寻找,却不见其人。 这声音只是一种古老的法术,却似乎看得见他,马上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要和血月之刃建立血契。” 血契。 昱霄目光微凝,抬起左手。方才他就是划破了这只手打开镇妖门的,眼下血才刚刚止住,他面无表情,再次划去一刀,握拳伸向冰台,他稍稍用力,挤出血液,鲜血顺着拳眼一滴滴落下,炽热、粘稠,瞬间殷红了冰台。 血月之刃顿时有了反应。 它通体散发出血红光泽,寒霜寸寸褪去,整个冰窖都跟着热了起来。 “血月之刃听从主人意念,主人不死,血契不解。”男人苍老的声音回荡于冰窖顶端。 话落—— 嘭! 血月之刃爆出熊熊火焰,昱霄下意识退远了些。眼前战镰火星飞溅,火焰张扬,似涅槃重生、血月高悬,映照他纯黑的眸也跳动着娇艳火苗,仿似火瞳重现。 昱霄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敬畏感。 血色战镰径自飞来,悬浮在他面前,他定定看着它,一时竟不敢触碰。火焰包裹着整个刀体,片刻他伸出右手,握住火焰中的刀柄。 触碰火焰,他并不觉得烫。 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体质属火,任何比他体温低的东西,哪怕是对常人来说算“烫”的东西,在他这里都是凉的,只有远胜过他体温的火焰本身,能让他觉得暖。他喜欢这种感觉。 包裹血月之刃的火焰在被昱霄握住的同时化作一道红光,钻进昱霄右掌下,他感到体内一热,有股力量开始涌动。但那力量被一种束缚感缠绕着,让他有些难受。 他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血月之刃本体为战镰,可随主人意念化作其他武器之形。希望你尽少主之责,繁荣冥界、造福万妖。”与此同时,整个冰窖融化加剧,如下雨一般。 昱霄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意识到冰窖将要崩塌,轻功一踩,踏着破碎的冰面离去,在他迈出石门的那一瞬,冰窖骤然崩塌,伴随着隆隆声响,一切掩盖于碎石堆下。 “卿儿!” 这时,临渊的声音传来,昱霄望去,临渊带了大量妖兵,就在前面不远处等候,而那大鹏鸟妖黑鹏,正被妖兵钳制着。 昱霄逃离冥府之后,翩落找遍了冥府每个角落,都没找到他的影子,然后便见有妖民来报,说大鹏鸟妖带着一人类青年往伏魔谷方向去了。她一琢磨,昱霄元灵被封没有气息,不正是所谓的“人类青年”吗? 于是马上禀报临渊,找了过来。 伏魔谷瘴气笼罩,普通妖怪无法靠近,在临渊法力庇护下,才能一同前往。 他们抵达时,黑鹏刚从地上爬起。临渊当即下令将这“忤逆犯上”的鸟妖抓了起来。凭实力,大鹏鸟妖还真不一定打不过这些妖兵,但在临渊面前,他不敢造次。 所以便造就了昱霄眼前的局面。 妖兵们看见少主拿着血月之刃出来了,脸色白了白,带着不可思议之色互相对视一眼。 翩落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安。 与此同时,昱霄意念一动,血月之刃化作一道火光隐于他右掌心。他左掌割出的伤口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金色的小火焰纹。 金光闪了闪,而后隐藏不见。 昱霄走上前去。 青年身姿挺拔,不带表情,给人一种坦荡无畏之感。翩落在妖群中凝视他,轻轻叹息。 黑鹏看到昱霄向这边走来,挣扎着喊道:“冥王!您看,我没撒谎吧!少主真没事儿!我真是少主的坐骑,不信您问问少主!” 这话昱霄出来前黑鹏已重复了无数次,临渊懒得理他,忙迎上昱霄,上下打量他,“卿儿你无碍吧?有妖民来报,说大鹏鸟妖带你往伏魔谷方向去了,外公甚是担心。” “无碍。”昱霄声音干脆。 “那就好。”临渊松了口气,展露慈祥的笑容,“你能拿到血月之刃,外公真高兴!” 昱霄跟着弯了弯唇。 是吗? 他没说话,心情寡淡。 临渊观察着外孙的表情,笑了笑,又道:“对了,给你传字条的人抓到了,是仙界派来的,为的就是刺激你,让你难受。可见仙界有多歹毒!现在外公已经将他处置了,你可千万不要再惦记着去仙界找星神了,好吗?那帮神仙只会想着法儿的伤害你。” 听到“仙界”二字,昱霄笑意微滞,笑容慢慢淡去,面庞变得冷硬。 原来是仙界啊。 他眉目间笼上阴影。 其实一开始,他对仙界没什么感觉,好的坏的,都没有。只是因为怀绮是仙界的,才潜意识里想向仙界靠近,甚至对自己冥界少主的身份有几分排斥。但得知两千年前的真相后,他对仙界就生出了几分恨意。那不仅是因为仙界掠夺了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的权力,也是因为仙界的所作所为,确实卑鄙。相比之下,临渊的复仇计划,也算不了什么。 临渊打量的目光落在昱霄胸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儿,“欸?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黑金华服看不出血渍,但那里的衣料有些破损,临渊隐约看见昱霄带伤的胸口。 昱霄闭了闭眼,没有回答,只道: “带我去寒霜峰。” 纵使仙界万恶不赦,他也要去找怀绮。 很明显的答非所问,临渊一愣,遂意识到昱霄始终没打消去仙界的念头。他是真不明白了,怎么一个刚认识才几日的女子,就能让他的外孙这么死心塌地?他笑了笑,拿出事先计划好的说辞,“这不急,我先带你回府,叫药魔大人给你看看伤,看完了再去。好吗?” 昱霄加重口气,“我要去寒霜峰。” “听话。”临渊语气温柔又耐心,“先回家,给你检查完伤口,再去寒霜峰。” 昱霄脸色微沉,攥紧拳头。 隐隐火苗在他拳眼中跳动……这是血月之刃的火焰,只待他意念一动,便会化形而出。 这时,黑鹏大喊,“少主、少主!” 昱霄看去,临渊也随之看去。 “少主!您快给冥王说清楚,我没有攻击您,我是和您闹着玩呢,我也没有抓您,我是您收的坐骑呀,是吧?是您让我带您到这的!您快给冥王解释一下,纯属误会!”他叫喊。 黑鹏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 昱霄也没说他是冥界少主啊!倘若他早知道昱霄身份,逃都来不及,哪还敢攻击昱霄?更不会把昱霄踩在脚底下。现在可好,白白落了个“袭击少主”的罪过,他必死无疑啊!除了巴结昱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昱霄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 实际上,他要的就是黑鹏的巴结──有妖力强劲者为奴,以后行动都会方便得多。 “冥王,他确实是我的坐骑。”昱霄闻言淡淡接口,“我的人,我来处置。” 临渊笑容僵了僵。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哪怕黑鹏确实犯了过错,处置他的人,也轮不到你。 临渊自然无话可说。 “行。”他重又笑起来,“既然你收了这鸟妖,那他便交给你来处置。”他给了妖兵一个眼神,妖兵放开了黑鹏。 “谢谢冥王!”黑鹏忙跑到昱霄身后。 昱霄话锋一转,“冥王,寒霜峰。” 临渊开怀地笑了两声,“孩子,我不是说了吗,先回家看伤,然后再──”话音未落,他面前划过一道热风,将他打断。 他表情凝固。 翩落和黑鹏猛地睁大了眼。妖兵们倒吸一口冷气,躁动声明显。 昱霄握着血月之刃,指着临渊,新月形的刀身环绕着临渊脖子,刀刃明晃晃。 “去不去?”昱霄提醒道,“反正我和你没有感情,弑祖这种事,不是做不出来。” 语惊全场。 妖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护驾。 黑鹏看看昱霄,又看看临渊,瞧二人面色都很肃穆,他笑着去按昱霄举刀的胳膊,打圆场道:“少主,您跟冥王动什么气呢,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冥王一向很通情达理的──” “滚开。”昱霄斜眸。 黑鹏噎了一下。 他刚从鬼门关过来,不想再往枪口上撞,给自己惹麻烦,讪讪躲开了些。 翩落这时过来了,“少主!” 她直接拉开临渊,去推昱霄,“他可是你外公,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疯了!” 四周飘荡着黑压压的瘴气,脚边是累累白骨,姑娘的眸子映着青年暴戾恣睢的脸。 昱霄似被这句话触动,神色微变。 他五指下意识收紧,将刀柄握得更用力。 唯一的……亲人…… 唯一…… 他想起,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曾捧着一本《道伦常》,来到晴雪灵人床边,问道:“师傅,书上说,羊跪乳,鸦反哺,我知道做人要孝敬父母,可是,为何我只有师傅您呢?我的父母和亲人在哪里呀?” 彼时他刚会走。 迈着不太熟练的步子,几乎是挪过去的。 晴雪灵人正在打坐。他不喜昱霄在他打坐时来烦他,闻言连眼睛都没睁,冷声道: “你出去。” 小男孩儿的眼眸暗了暗。 因为开口说话比较早,他虽然小,却已能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不死心,“师傅……” “出去。” 晴雪灵人手一抬,一道真气打断小孩儿的软语,直接将小孩儿击出门外。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小昱霄重重跌地,痛楚清晰,仿佛全身骨肉都被摔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儿呀…… 书中写着,血缘之亲的爱,是世上最无私的,父母绝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小男孩儿咬牙忍住疼痛,捡起地上的书,沉默地爬起来,娇嫩瘦小的身子沾满了灰。 他想要父母,不想要师傅了。 可如今,他父母已逝,只有外公…… 杀了,他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昱霄一时晃神,竟没站住,由着翩落的力道后退了几步,与临渊拉开了距离。 那些过去是他久治不愈的旧伤口,溃脓在记忆里,无论何时掀起,都能让他再痛一回。 翩落紧着劝道:“冥王不带你去,也是为了你好。你是他外孙,是冥界未来的王,他怎么会害你呢?放心,你先跟着冥王回去,等时机成熟,他一定会带你去寒霜峰的。” “行了翩落!”临渊蓦地开口,似乎对这样重复啰嗦的劝阻早已不耐烦,“他都拿刀指着我了,你觉得他还在乎亲人不亲人的吗?”他怒道,“亲人在他眼里哪儿有女人重要?他不是要去寒霜峰吗,行,我现在就带他去!” 第38章 多听无益 控制,监视。 六千龄的老者面色微红, 难得地露出愤怒之色。但同时眼里又有些水光,像是很受伤。 他心心念念两千年的外孙,为了仙界一个女人, 竟用刀指着他, 说出“弑祖”这种话。 虽然他确实有意控制昱霄,但他到底是为了大局,为了报仇,也为了保护冥界和外孙,这是他作为冥界之主,同时又作为父亲和外公的责任, 他不可能为了昱霄一段没有保障的感情就轻易放弃, 何况对方还是仙界的。 “冥王……”翩落拧着眉头, 难受极了。 听到临渊这样说, 昱霄也没有自己以为的感到高兴, 反而胸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他心中的戾气不知不觉间已散去,血月之刃随后化作一道火光,回到他掌心,消失了。 一场战争,被扼杀在临渊的妥协里。 冥界的天空始终昏暗,分不出昼夜。昱霄随临渊来到人界, 才知世间已是清晨。 凭借佛珠,两人瞬移至寒霜峰。 天色昏沉, 庙堂前的积雪又厚了一层, 香灰在香炉中静静躺着,丹青菩萨坐在那里,犹如一尊没有生命的佛像。 昱霄微微抿唇。 两千年光阴稀释掉所有短期的记忆。 一切都太过熟悉, 他竟有种错觉,自己似乎从未下山过。一切都只是场梦,梦醒了,未有丝毫变化,他还是那个迎着风雪眺望山下的囚徒,不敢奢求离开。 是临渊先跪在了蒲团上。 他跪姿笔挺,神色庄重,双手握了三根点燃的香,“感谢丹青菩萨两千年来对我外孙留卿的庇护。如若不是您,卿儿或许早就被仙界抓走,生死难料……” 昱霄思绪被拽回来,微微蹙眉,侧开脸。 假惺惺。 “丹青菩萨,您是我们冥界的恩人,我无以回报,唯有以这种方式寄托恩情。”临渊上了香,伏下身,给丹青菩萨磕头。 昱霄余光看到这一幕,无声嗤笑。 装得还挺像。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临渊磕了一下之后,并未起身,而是又磕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他连续不断,伏在地上,磕了一下又一下,庙堂里回荡着冰冷而坚硬的撞击声。 香烟弥漫在空气中。 丹青菩萨闭着眼,默不作声。 昱霄讥诮的笑容渐渐消失,神色在这样的声响中一点点发生变化。 他转头,目光落在老者身上。 临渊磕的是地面,却也让昱霄那颗冷硬的心,在一下下撞击中软了下去。他咬住嘴里的肉,双拳慢慢握紧。 为什么这么认真? 再磕下去,头会破的。 半晌儿,他忍不住开口,“差不多行了,装给谁看?”以为这就能博得他的同情吗? 老人动作定格。 起身时,他眉心处有一块红斑。 临渊看了昱霄一眼,青年一双黑瞳,死死注视着他。他没说什么,关上木门离去。昏暗中,只剩下昱霄一个人盯着木门,面色阴沉。 “昱霄,转过身来。” 丹青菩萨声音响起。 昱霄神色动了动,忙转过身面对她。她的坐台很高,他仰望她,眉目冷却下来。 画面仿佛一瞬间回到往昔。 那时他初至寒霜峰,适应不了一个人的生活,仰着苍白的小圆脸儿,小心翼翼道:“丹青菩萨,我好孤独,你能和我说说话儿吗?” 而丹青菩萨闭着眼,面色始终那么沉静,就像一尊听不见声音的佛像,不为所动。 以前他还有师傅,虽然时常凶他,甚至打他,但至少他的诉求能得到回应。可在丹青菩萨这里,他的诉求就像是投进无底洞的石子,掀不起一丝波澜,也看不到终点。 那时他才三岁。 没得到回应,他失望地垂下头,自顾自说道:“丹青菩萨,我想师傅了。” 往后的日子,他对着丹青菩萨说过很多句话──丹青菩萨,会有人来接我回家吗? 丹青菩萨,我学会自己和自己下棋了。 丹青菩萨,我发现我长高了一点点。 丹青菩萨,我练会所有武功,会有人要我吗? 丹青菩萨,我看不到希望了。 他无数次仰望,无数次倾吐寂寞,甚至无数次用匕首伤害自己,却换不来她一句回应。直到后来,他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开口。在那漫长的光阴里,她总共不过与他说过两次话──一次,是晴雪灵人圆寂,他在师傅房门外等了五天四夜后,她用法力将他移至寒霜峰,告诉他今后他都将生活在这里。 而另一次,便是让他离开。 她真的太少与他说话了。所以如今听到她开口,他觉得稀罕又好笑。 终究,她只在意她自己想说的。 “要唤醒元灵,光有你一个人不行。”丹青菩萨声音缓慢而空明,“她也要来。” “她?”昱霄无意识地跟着念出声。 丹清菩萨没有接话,莲花指一抬,一粒银色光点飘到昱霄面前,化作一片幻影。 幻影中,仙气缭绕…… 昱霄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乱发男子被押在高台之上。在那台下,是燃烧着的黑紫色灵火。不少神仙围在旁边,其中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板着脸不知说了什么,然后,那乱发男子被推下高台,跌进灵火之中。 顷刻间,金色光芒铺满整个仙界,穿透云层,照亮了人界的夜空。云层移动,摩擦出闪电,有一缕金光分离出来,紧接着,天地间的光芒缩成一个金色光球,悠悠飘过三途川,来到冥界,最后融进一个女子的腹中。 画面一转,漫天飞雪。 在一片白皑皑中,女子被妇人一击毙命。 昱霄眸光微变。 那正是他和师傅晴雪灵人生活的地方── 晴雪山。 便在这时,丹青菩萨手一摆,收起幻影。 昱霄抬头,瞳孔颤抖。 “这是──” “你父母。” 当年之事临渊给昱霄讲过。闻言他后知后觉,方才他所看到的,正是自己父母死去的画面,那金光,便是日之曜。 当年仙冥大战爆发后,他母亲带着他逃到晴雪山。彼时人界是正月初,大雪纷飞。他母亲遇害,他独自捱过风雪交加的夜,在翌日清晨被晴雪灵人捡到。 所有零碎的记忆终于穿连起来。 之前听临渊讲述,昱霄总觉得置身事外,难以共情,而当他真的看到他当年的父母,血缘的联结让他有些难受,他情不自禁咬牙。 是仙界。 仙界杀了他父母,害他流落人界两千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丹青菩萨语速极缓,声音在庙堂中回荡,“你是神族与妖族的混血,能力卓绝,举世无双,自是要吃一些苦头的,否则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昱霄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动容。 他才不信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难道强者都是被糟糕的童年和恶劣的生活环境折磨出来的吗? 倒也未必。 有的强者一生幸福,而不幸的弱者,到死也没有变强。 “怀绮为日曜转生,形体是你元灵的一部分。封灵术本不可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得你元灵并未完全封印,才有唤醒的可能。” 昱霄陡然合目。 他气息不稳,“那您接下来不会要说,只有牺牲她的形体才能——”唤醒我的元灵吧? “非也,日曜间互有感应,只要你们一同来此,我便可施法唤醒你的元灵。” 昱霄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燃起细碎光芒。 丹青菩萨莲花指一抬,飞给他一粒佛珠,声音柔软了些许,“期待你们的到来。” 昱霄伸手,郑重地接住佛珠。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告别丹青菩萨,昱霄走出茅屋。临渊在风雪中转过身,“元灵唤醒了?” 昱霄沉默,不知说什么好。 视线中那条红线蜿蜒向上,探入云层,光靠他自己,是绝对上不去的。他想去仙界找怀绮,势必要回冥界,请黑鹏帮忙。 “卿儿,听外公一句劝。”临渊瞧出他的心事,语重心长道,“仙界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年夜笙为夺仙帝之位,设计害了你父母,挑起仙冥大战,那个怀绮,不仅是星神,也是仙界军师,极其聪明。万一她就是夜笙派来利用你的怎么办?你还年轻,心思单纯,最容易被人利用。听外公的话好吗?冥界条件好的女子多了,你想要谁都行!” 昱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总归是要回冥界的,他懒得与临渊废话,轻轻点了下头,“回去吧。” 临渊本已做好了强制带他回去的准备,没想到这次他竟然妥协了,还这么快。他看着昱霄,愣愣地眨眨眼,心中有些怀疑,但又怕他反悔,也不敢多问,展露笑颜道:“对嘛,这才是我的好外孙。走了,回家!” * 三途川上,血雾弥漫,鬼影飘荡。 这是冥界与人界、仙界的界河,因受妖气影响,凡人之躯掉进去,灵魂会被川水腐蚀,最后化为水鬼,永世不可再入轮回。 凡人死后,灵魂也会聚集于此,被川水超度,转世投胎。而执念深重者的灵魂,则会化为厉鬼回到人界,除非执念消失,永世不得再入轮回。神仙和妖怪死了亦是如此。 昨日昱霄初次被临渊带回冥界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个妖兵也没有,而今日这里便有大量妖兵站岗,他们落在川边之时,站岗的妖兵们齐声行礼,“参见冥王、参见少主。” 临渊道了句:“免礼。” 他看向昱霄,“三途川之水很危险,你凡人之躯,就好好在冥界待着,不要再动离开的心思,否则被这川水伤到,可就难办了。” 昱霄默不作声。 临渊话里的警告之意很明显。他知道,这个魔头一夜之间在此设了这么多妖兵,定然就是为了防止他离开冥界。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踏进冥府大门时,一妖兵来报:“冥王,魔君在禺谷殿恭候多时了。” 这是只紫皮粉毛的独角妖兵。 “好嘞,我马上过去。”临渊应了声,转头对昱霄道,“行,我去忙了,你回宫吧。” 昱霄拔脚便走,临渊又将他拉住。 “等等。”临渊给妖兵使了个眼色,“去,带少主回宫,好好侍奉。” 从这到寝宫的路昱霄会走,用轻功很快便到了,有人带着反而耽误时间。 闻言昱霄烦躁地蹙起眉。 “是。”妖兵领了命,伸出胳膊。 “少主请。” 临渊化作黑烟向禺谷殿飞去。 昱霄无可奈何,只有默认。 他跟着妖兵,一面儿走,一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魔君好像经常找临渊。 宴会之前就找过一次,今日又一次。 什么事这么急? 昱霄稍加思量,想到临渊的复仇计划。 那日他炸了锦绣山庄的石台,临渊计划被打乱,定然还会制定新的计划,魔君三番两次找临渊议事,莫非……是跟新计划有关? 昱霄双眸微眯,决定去禺谷殿探探。 然而身边有妖兵引路,他不好抽身,只有跟着走。行至寝宫楼下时,门口站岗的妖兵收起长矛让开大门,恭迎少主回宫。 昱霄进了宫,向二楼卧房走去。 给他带路的妖兵并未离开,跟着他一同上楼。他回眸,“到这就好。” 那妖兵笑道:“无碍,为了更好地侍奉少主,小的还是陪在少主身边吧。” 此时门口那两个妖兵也向这边瞧着。昱霄余光察觉到了,没再多言,默认地继续上楼。 妖兵跟着他。 走进卧房时,昱霄突然回身,给那妖兵后颈来了一击。妖兵两眼一翻,当即昏倒在地。 昱霄推开窗户,宫殿外也围了一圈妖兵。但这难不到他,他轻功跃出,动作悄无声息。 不久,昱霄落在禺谷殿的殿顶。 元灵被封印的好处,便是没有气息,只要足够敏捷,他就可以避开所有妖兵的视线。 禺谷殿是单层大殿。 昱霄轻轻揭开瓦片,向殿内窥去。 里面站了三个人影。冥界本就昏暗,殿内又不透光,更是漆黑一片。冥火幽幽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飘动的鬼影。 昱霄分辨出来,其中两人是临渊和翩落。 那剩下那个,便是魔君了。 此时他们正在说话。 声音是魔君的,但前半句已经听不到了,“……分散于人界各地,十分难找。有这些线索已是难得,还请冥王多给老臣点时间。” 他说得很恭敬。 随后是熟悉的临渊的声音,却比平常多了些阴冷,“好。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卿儿那孩子已经拿到血月之刃,还一直惦记着唤醒元灵去仙界,再耽误下去,恐怕不利。” 昱霄意识到他们谈论之事的重要性,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确保不会漏掉一个字。 魔君抱拳,沉声道:“老臣明白,那没有其他事,老臣就先退下了。”他穿着黑袍,拄一根法杖,模样苍老又神秘。 “好,你走吧。” 魔君离开,禺谷殿只剩下翩落与临渊。 “唉!”临渊重重叹了口气,向她抱怨,“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思了,宴会前专门准备了两杯酒,一杯是正常的,一杯下了麻沸散,药量足以让他昏迷四五天。” 翩落笑了笑,“可是少主并未中计。” “我就是怕他不上当,才专门将下药的那杯酒留给了自己。他果然要和我换!计划虽然成功了,但那酒他一口没喝!否则哪儿还有这么多事?他也不会拿到血月之刃!” 殿顶的昱霄五指收紧,死死攥着瓦片。 原来如此…… 当时临渊毫不犹豫地和他换了酒,他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现在看来,临渊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阴险。 翩落安慰道:“没事的冥王,血月之刃的强度依附于主人灵力,少主没有灵力,即便拿到血月之刃,能做的也极为有限。” “这我知道,但他现在一心惦记着唤醒元灵,你瞧瞧他在伏魔谷威胁我的模样,唉,这要唤醒了元灵,可怎么办呀!” 翩落沉默。 “今日我不是带他去寒霜峰吗,我听见丹青菩萨说,那星神能唤醒他的元灵。现在他收了黑鹏为坐骑,一声令下便能前往仙界,若是真要他唤醒元灵有了灵力,再加上那星神在他身边教唆,他还能乖乖听我的话?” “嗯,是有些棘手。” “我想过了,为了我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务必要将他身上的水灵玉拿过来,绝不能给他唤醒元灵的机会!” “这……恐怕不太好办吧。” “其实也不一定。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你和他有婚约,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现在回了宫,一会儿我便带药魔大人给他看伤,顺便向药魔拿几副催-情的药,混在水里给他喝了。到时你就趁机将水灵玉偷过来,只要控制住他的元灵,一样可以控制住他。此法一举两得,顺便还能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 “可是冥王……这,不太好吧,少主他心有所属,我做这种事,我……” 她良心上会过不去的。 “你呀,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你怎么不想想,那星神对他能是真心的吗?他用情越深,未来受到的伤害就越大!你现在这样是在帮他啊。等你俩把事办了,我就告诉他婚约之事,让你俩成亲。感情都是可以培养的嘛,你俩先定下来,然后你再跟在他身边与他培养感情,顺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给他离开冥界的机会。我会用灵力抑制他的元灵感应,等时间长了,他对星神的感情自然就淡了—— “谁?!” 临渊正滔滔不绝,突然发现殿顶有人偷听,下意识便抬手射去一个电光炮。 翩落惊讶地睁大眼睛,举首去看。 伏在那里偷听的昱霄,因为临渊说的话,从侧耳倾听变成了直直地盯着临渊。他呼吸急促,眼中翻涌着浓烈的情绪,这才使临渊察觉到不妙。此时电光炮射来,昱霄黑瞳中映出一团紫光,其中雷电贯穿,噼啪作响。 他体验过这玩意的威力,知道它很厉害,可不知怎么了,他躲避的欲望…… 却并不强烈。 他看着那电光炮飞来,耳边不停地回荡着临渊的一字一句,神情恍惚。 婚约……妻子……监视…… 催-情的药…… 把水灵玉偷过来…… 控制…… 他原本有那么多个瞬间,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觉得这个魔头对他还不错。虽然立场不同,但却是真的将他当亲人对待,不会伤害他。尤其是他叫不出外公,心里很别扭的时候,临渊却笑着说罢了。那一刻,尽管昱霄不承认,心里却真的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亲近了,他真的可以发自内心地喊临渊一声外公。 可现在看来,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罢了,就像他表面顺从,内心却想着逃。这个魔头也一样,表面亲切,内心却想着对付他。 他们明明是亲祖孙。 ……夹着闪电的紫色光炮击中昱霄额头。 昱霄脑子一空,意识散去。 强烈的昏迷感将他包裹,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殿顶滚下去。 第39章 决裂 “从此以后,我和你,再无瓜葛。…… 昱霄就看着那光炮击中额头。 霎时间, 眼前一黑,意识中断,昱霄身体失控, 随惯性向后倒去。极高的禺谷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下去的,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觉得,心脏被人揪着,狠狠揪着。 开始还有点痛,但紧接着就像荡秋千荡到至高点下不来了一样,整颗心都是空悬着的, 让他喘不上气, 好难受。他大口呼吸, 强撑着眼皮保持一丝清醒, 朦朦胧胧中, 视线内竟浮现出一个小孩儿…… 一个小男孩儿…… 他强撑着,花了不少时间才分辨出,那竟然是小时候的自己。 他怎么会出现? 昱霄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小男孩儿哭着跑来,蹲在他身边,摇晃他的身体,用稚嫩的嗓音哀求他,“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这里不是家,这里好可怕……” 那电光炮正中昱霄的头, 昱霄意识不清, 做不出回应,只是看着他,微微柔和了目光。 有些温情的画面, 却突然传来一声,“卿儿,怎么是你!你——全都听到了?” 临渊的声音吓跑了小男孩儿。 昱霄眸光微变,隐忍地闭上眼。 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觉得自己就是这魔头掌心的玩物、口中的笑话,没有生命、没有价值,甚至仅仅只是他庞大复仇计划中渺小的一环罢了,这叫他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少主,你怎么样!”翩落匆忙扶起他。 感觉到身体被人触碰,昱霄眼皮动了动,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翩落担忧又焦急的面容,他的心脏剧烈抽动。这无关心动,而是因为透彻的恨意,烧开了他全身血液。 婚约……妻子…… 催-情的药…… 昱霄呼吸加快,表情变得狰狞。 他意识不清,几乎快要昏迷过去,但却在这一刻违背身体的本能,将她狠狠推开,“别碰我!”他的力道亦作用于他自己身上,使他一下子仰倒在地。他后脑重重磕在地上,忍痛地闭上眼,气喘吁吁。 “少主……”翩落跌坐在一旁。 她眉头拧成了疙瘩,心疼地看着他。 临渊也伸出手想扶他,却怕自己再次激怒他,手哆嗦在空气中,迟迟不敢靠近,“对不起卿儿,是外公错了!外公错了!外公只是想保护你,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你别生气!让外公看看你受伤了吗,疗伤重要、疗伤重要!” 这话传到昱霄耳中,就是一阵嗡嗡乱响,搅得他整颗头愈发疼痛。他手背搭上额头,两条腿挣扎着,极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以保护他的名义伤害他。 他要逃。 他要离开这里。 明明几度濒临晕厥,可离开冥界的执念却只增不减,无法忽视。昱霄缓了一会儿后,强忍下头部撕裂般的痛感,艰难地睁开眼,翻身爬起来。然而刚一站起,血液翻涌,灰的、白的,针眼一样的点点铺满了昱霄视野,他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就要栽倒在地。 但他没有。 是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电光炮的威力本就极大,又击在昱霄头部,将他击得神志不清,连眼皮都睁不开。他身体重量全压在那双手上,迷迷离离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被临渊扶住了。 昱霄像被吓到一样,猛地睁大了眼睛,一胳膊甩开临渊,连连后退。 “卿儿……” 昱霄走不稳,只退了几步,就要倒。他不得不停下,下意识扶住身边墙壁,半倚在那。他憎恨地瞪着临渊,额前已经出现一大片紫红色的血斑,竟是产生了淤血。 临渊难受地注视着他,又心疼又自责,急声道:“先疗伤,好吗卿儿?”说着,他又试图靠近昱霄,昱霄扶着墙,仓皇后退。 “卿儿……唉!”临渊无奈地缩回手。 听到身后议论声,临渊向后扫了一眼。院内不少妖兵都探头向这边瞧着。他身为冥王,实在丢不起这个脸,回过头向昱霄推了一掌。他掌心飞出数道电索,全然不顾昱霄的躲避,强行缠住他的身子,“进屋再说!” 昱霄被电流缠绕,全身酥麻,无力反抗。 二人落在禺谷殿中。 临渊立即松了昱霄,“对不起卿儿,外公这也是迫不得已,你原谅外公好吗?外公不该逼你、不该监视你,外公错了!外公真错了!先让外公看看你的伤好吗?” 昱霄失去电索束缚,当即便要倒下,他忙撑住手边长桌,才堪堪保持住站立的姿势。全身的不适让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表情痛苦。 临渊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间僵在这,度秒如年。 良久,昱霄的喘息终于平稳了些,却仍是闭着眼,似乎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他眉头紧了紧,气息十分无力,“不劳冥王费心了,我对冥王,只想说一件事……” “说、你说!”临渊当即接口,“无论什么事,只要外公做得到,外公都满足你!” 昱霄缓了缓头部的不适,还是睁开眼睛看着他,神色冰冷,像一汪死水,“从此以后,我和你,再无瓜葛。” 幽暗的禺谷殿,空气阴凉。 临渊的心一瞬坠入谷底。 “卿儿,别这样……”他动容道,“外公知错了,你要外公如何弥补都行!外公已经失去了你外婆和你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昱霄忍不住冷笑。 “行啊,那就让我去找怀绮。” 青年说得随意极了,临渊皱起眉,脸色略有不满,“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事呢?卿儿,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昱霄笑意消失,“为什么?” “因为她是仙界的!” “仙界的怎么了!”昱霄觉得莫名其妙,“我喜欢她,又不是喜欢仙界!” “卿儿,你懂点事儿行不行?她可是仙界的神仙,你去找她,就是间接性选择了仙界!我能允许你这么做吗?你是冥界少主,也是冥界未来的王!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冥界想想吧?还是说,你觉得仙界更能接纳你?你忘了他们给妖兵们洗髓的事儿了吗!” 昱霄冷呵一声,讥诮道:“仙界再差,也没有人给我下药,让我娶别的女人!” “卿儿!我这是为你好!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和怀绮是不可能的!你若不想走你父母的老路,就听我的话,难道我会害你不成?更何况,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成亲吧?你已有婚约在先,按冥界的规矩,就该履行婚约!翩落可等了你两千年,你不该给她个交代吗?” “交代?我给什么交代?这婚约又不是我定的!我给她的交代,只能是退婚!” “你!”临渊气极,指着他道,“你难道就没想过怀绮接近你是为了利用你?你若偏要去找她,那就是与我作对,与冥界作对!你忘了仙界和你的血海深仇了吗!” “你少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那你说说,怀绮喜欢你什么?喜欢你无父无母,在寒霜峰待了两千年?喜欢你是个妖,和你在一起就要冒着违抗仙律的风险?她喜欢你什么!她无非是知道你是冥界少主,你的元灵对她有感应,才接近你利用你让你为她办事!你帮她炸了锦绣山庄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你还要傻到何时!” “你放屁!” 偌大的宫殿,昱霄的声音歇斯底里,掀起回音阵阵。他下意识后挪一步,捂住胸口。 那里好痛。 是啊,她喜欢他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甚至根本不懂情爱。 可是那一晚……那一晚,她躺在床边,他躺在地上,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她用春风拂面般温柔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百年的梧桐树下,他深深吻她。 光芒万丈的崖顶,她躺在他腿上,和他一起看日出,月色旖旎的街边,她靠着他的肩,诉说千年的委屈。他们将写着愿望的红丝带系在树上,他们同撑一把伞,漫步清晨的雨中。 她甚至……做过他一瞬间的娘子。 这怎么就是利用了?因为他有不太好的出身和过去,他就不值得被爱吗?为什么大人总是以“为你好”的说辞,做着伤害他的事情? 或许爱与被爱,他真的不值得。 可他也想任性一次。 气氛短暂沉寂。 昱霄双眼猩红,死死瞪着临渊。 “你真是想气死我。”临渊看见他满含恨意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 他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谁是亲人谁是敌人,他分不清吗? 临渊压着火气道:“无论怎么说,仙界对冥界都真真实实造成了伤害,倘若我不作为,他们今后还会继续伤害!你是我冥界少主、是我临渊的孙儿!就该站在我这边、听我的话、为我办事儿!休要再惦记着那个星神了!” 昱霄嗤笑一声,“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一口一个卿儿、外公,表现出一副疼爱我的样子,到头来,不过是想要一个附属品、一个走狗!你虚不虚伪、累不累啊!” “你说什么呢!” 临渊怒意爆发,一个耳光扇过去。 啪! 昱霄的头被扇向一边,发丝在脸颊上凌乱地贴着。这一下极重,堪比灵丹妙药,扇得他顿时耳清目明,头也不痛了。 他头没动,斜过眼珠,恨恨地盯住临渊。 临渊愤怒地与他对视,几秒后,昱霄蓦地笑了一下,语速极缓慢地道:“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么个外公。”说完便要走。 “你给我站住!你再说一遍!” 临渊拽了他一下,抬起右手就要施法。 “怎么。”昱霄眼疾手快,先一步扼住他的腕,“您不会还想捆我吧?” “还敢还手?反了你了!”临渊挣开他,顺势击出一个电光炮。 昱霄神色微变。 如果说方才那次,是临渊不知情,误伤了他,那这次,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昱霄心死如灰,冷眼看着那电光炮射来,竟也不躲。临渊亦没有收手,昱霄就任凭那电光炮击中胸口,将自己打飞。他的后背重重撞上墙壁,砸出一个大坑,又摔落在地,震得整个大殿一颤,墙皮石块掉了一地。 他觉得自己就像临渊手中的玩偶,高兴时玩几下,不高兴时往墙上一扔。 他感到痛,却愉悦地勾了勾唇。 反正从小到大,他已经痛惯了。何况一时的疼痛可以永远地认清一个人,值。 这一下也让临渊的怒火彻底平息。他出乎意料地瞪大眼睛,“你这孩子,你躲啊你!” “躲什么?” 昱霄扶着墙,慢吞吞站起来,露出平和的微笑,“有种再来啊,打我啊,能打到我爬不起来,我就不去了,怎么样?”一缕鲜血随着他这句话从嘴角流下,又即刻被他随手蹭去。他本就有旧伤在身,眼下又挨了这盛怒之下的一击,只觉五脏六腑痛得快要破碎在身体里。尤其是心脏,倘若他非不死之身,那一击足以震碎他的心脏,让他当场毙命。 但他强忍着,没表现出半点不适。 “卿儿……”临渊看见他无所谓的表情,彻底慌了,上前不是不上前更不是,哆哆嗦嗦地迈出一步,又缩回半步,“我……” 昱霄嗤笑一声,缓缓向他走去。 “来啊。” “动手啊!” 鲜血在他体内翻涌,他噎了一下,嘴角又溢出血来。他迅速抹去,平静地看着临渊慌了的眼眸,“怎么了,不敢了?” 临渊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那我可走了啊。” “别后悔。” 昱霄冷冷转身,向殿门走去。 凝视着他的背影,临渊心碎至极,却又不敢叫住他,更不敢拦他。殿门开了又关,昱霄离去,黑漆漆的禺谷殿内只剩下临渊一个人,孤零零的,像个罪人。 他卸了全身力气,瘫坐在地。 良久,翩落出现在他身旁,轻声道:“冥王,您——还好吧?我看见黑鹏带着少主往三途川去了,好像是要走……” 临渊苦笑一声,“无所谓了,让他去吧。我觉得,我快要失去这个孩子了。”或许也谈不上失去,临渊本就未曾拥有过他。那孩子连一声“外公”都没叫过。或者说,他没等到他叫一声“外公”,就彻底伤了他。 翩落微一沉吟,“那您的计划——” “不变。既然他执意如此,那便当成敌人对付,别下死手就行。” “是。” 临渊叹了口气,“真是委屈你了。你等了他两千年,他就这样。” 翩落抿唇,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没关系的冥王,好的东西都是值得等待的。我已经等了他两千多年,也不怕再等个三年五载。”她顿了一顿,“况且我比少主年长几百岁,他不懂事,我让着他就好。” 临渊听罢,痛心极了。 “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第40章 “我讨厌你。” “可我喜欢你啊……”…… 仙界。 怀绮从蓉慈那里回来后, 进了自己卧房。 这里被此忆翻过,一地狼藉。尤其是那被强行拆开的小宝箱,盖子开着, 倒扣在地上, 诉说着它曾受到的粗暴对待。 而那里面的东西…… 里面的东西,被此忆撕碎,烧成灰烬。 有粒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她站在门口,扶门的五指慢慢收紧。 终有一日, 她要让他付出代价。 怀绮轻轻叹了口气, 走过去, 蹲下身, 一点点拾起地上的东西, 将它们收回原位。忙碌过程中,她的袖子稍稍上移,露出手腕上的红绳。绳上那两颗珠子带着光泽,随着她的动作隐隐闪烁,她无意间看到,突然顿住。 冠军状和小荷包没了,红绳还在。 他们分开了, 记忆还在。 那夜月色温柔,风也温柔, 她将满心爱意编进红绳, 系在青年手腕上。青年眼神明亮,比繁星还璀璨。那是她第一次想和某个人走下去。那夜苹果皮断了,从不相信许愿的她, 拉着他在红丝带上虔诚地写下愿望。后来想想,这样蠢的事,她此生不会再做第二次。 那夜她主动来到他房间,躺在他床上,拉着他的手,与清风明月一同说,我喜欢你。 那是她活到现在最勇敢的瞬间。 她苍白指尖划过珠子上刻着的字痕,怔怔失神。她将一颗真心交付与他,可为什么…… 他要骗她? 明明就是因为元灵感应才接近她的,为什么不早早说清楚? 欺骗她的感情,好玩吗? 怀绮心里闷闷的,忍不住苦笑。 其实也怪她自己。昱霄那种与世隔绝两千多年的人,怎会知晓何为情爱,怎会这样随随便便喜欢上她? 根本不会。 她早该意识到的。 他甚至都没有给她表白过,怎么能算喜欢她呢?是她太自作多情,以为那就是喜欢。所以他不愿戳破真相让她难堪,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地想,他对她,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动心吗?他无数次看向她时眼里的光,都是假的吗?他砰砰乱跳的心、他满是汗的手掌,他僵硬的身躯,难不成…… 是因为讨厌她? 明明那些,都那么接近爱情。 清冷的卧房,怀绮合目,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似包袱落地,给本就凝固的空气更添了一丝沉闷。明明是闭着眼,她眼前却依稀勾勒出青年的轮廓,仿佛他就站在面前看着她。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是好想再见见他。 抱抱他炙热的身体,勾勾他修长的手指,再逗他脸红,看他隐忍的表情,然后闯到他视线里,看他清澈的双眸再一次填满她的身影。 她好想他。 便在这时,哐镗!卧房窗户突然打开,猛地撞在外面的墙体上,发出一声巨响。怀绮吓了一跳,下意识睁开眼后退,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扒着窗框顶端,自上而下翻了进来。 这人怀绮再熟悉不过。 她一下子便认出来,双目大睁。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昱霄。 她朝思暮想的……昱霄。 “你、你!”怀绮目定口呆,愣在原地。与此同时,昱霄关上窗户,转过身面对她。 两人对视。 才几日不见,他竟瘦了,脑门上绑了一条黑色发带,他气喘吁吁,脸色不太好,却带着笑容,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仿佛在说:“终于见到你了,我好开心。” 怀绮惊讶又惊喜,还有几分难言的悲恸和埋怨。她看着他,说不出话,“你──” 你怎么来了? 昱霄气喘着笑道:“手下送我过来的。”他向她走去,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热浪。 被压制过的元灵感应悄然苏醒。 这刻她的气息带来极致诱惑,他就像一块磁石,而她是世间唯一的铁,吸引着他不遗余力地扑上去。与她分别的这段时间,他更是用了比这引力还要大的力气,才忍下了想来找到的冲动,坚持到现在。 他伸手,想要抱住她。 明明上一刻怀绮还在难过,可看到他,她没有一丝怨恨,只想到蓉慈的计划和仙界安插在冥界的卧底──他这时离开冥界找过来,仙界马上就会知晓,到时可怎么办! 她心一沉,大步迎上去,直将他往窗户方向推,他伸出来的手抱到一片冰冷空气,她刻意厉声道:“你来这儿干嘛啊?你不知道你的身世吗,你不知道仙界还惦记着找你吗?你还主动送上门来,是不是傻啊!” “快给我走!”她用力推了他一把。 昱霄笑意随之淡去。 窗下是张桌子,在她的推搡下,昱霄腰撞上桌沿。他僵了僵,“我知道啊,可我──” 想你啊。 话到嘴边,他抿唇,说不出口。 怀绮也并不在乎,只道:“知道你还来,赶紧给我回去!”她身体探过桌子,去开窗。 “我不走。”昱霄道。 他不想回那冷冰冰的暗无天日的冥界了。除了怀绮身边,他哪里都不想去。 “你神经病是不是!”怀绮手扶着窗框,还未打开。她收回身体直视他,“既然你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了,就该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仙界对不起你,是仙界害了你!你若还想留在我身边,那就是傻、就是蠢,赶紧走!” 她用力指向窗户,胳膊绷得笔直。 姑娘脸上没有一丁点笑意,也没有一丁点重逢的喜悦,只有淋漓尽致的不满与烦躁。昱霄不懂这是为什么,他不计后果地来找她,不该更令她感动吗?他不说话,皱着眉头,眼巴巴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委屈。 他费尽心思地出现在这里,她却赶他走。 瞧他不为所动,怀绮下定决心,探身打开窗户。外面仙云蓬勃,空无一人。 她沉声道:“赶紧走!” “不。” “你还真蠢吗?”怀绮想不通地看着他,斥道,“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当,跑到我这来自讨没趣?赶紧走,再不走我就禀报仙帝,他们见到你,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放狠话。 一瞬,气氛降至冰点。 昱霄脸色苍白了几分。 干冷的空气被他吸进体内,刺得他肺疼,心也疼,连呼吸都是痛的。而比这更让他难受的,是她眼里透彻的嫌恶──她完全不想看到他,甚至不惜让他去死。 青年目色动容,像是很受伤。 片刻他垂眸,长睫遮住情绪波动的眼。他握紧拳头,声音小极了,“死就死。” 死在她手里,总好过苟且地活着。 “你疯了吗!”怀绮皱眉,不可理喻地看他,“你听不懂人话?别以为我是吓唬你,仙界有杀你的办法,你再不走我真喊人了!” 昱霄沉默半晌,声音艰涩,“好。” “你!” 怀绮咬牙,愤怒又无奈地看着他。 他垂着眸,不说话,也看不出情绪,只是紧握到颤抖的双拳,显得他十分痛苦。 她眼里不由自主地添了些讥诮之色。 如若不是知道元灵感应存在,她肯定会以为他是爱她的。可是他的元灵对她有感应,他渴望和她在一起,那么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打上了问号── 到底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他的本能? 她不想欺骗他的感情利用他,也不想再被他“类似爱情”的行为所蒙蔽。 两个人僵持于此。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怀绮下意识看向房门,神色微变。 有人来了。 空气霎时变得凝重。她忙去推昱霄,压着嗓门喊道:“快走!” 昱霄抬眸,黑瞳映入她的身影,隐隐颤抖──为何要走,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人影经过窗纸,停在门外。 眼见赶不走他,怀绮心急如焚,同时敲门声响起,“宫主,善神求见。” 怀绮脸色微白,攥着昱霄的衣服,扫视左右,用极低的声音道:“快藏起来!” 房门被推开,“宫主?” 千钧一发之际,怀绮身旁闪过一道热风,神使看到宫主一个人站在桌边,脸上虽带着微笑,但站姿过于笔挺,显得很不自然。 神使下意识扫了眼屋内,窗户敞着,地上有未收拾好的杂物。她视线回到怀绮身上。 与神使四目相接,怀绮确认她并未发现昱霄,暗暗松了口气,继而走向她,面色平静,“我说请进了吗?你就把门推开?” 神使一怔,慌道:“对不起宫主!” “下不为例。” 房门关上,二人声音远去。 卧房瞬间安静,昱霄坐在屋梁上,注视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眸光微沉。 他一跃而下,衣袂飘动,发出细微声响,然后打开房门,悄悄跟上她们。 水若和她的神使站在殿门口。 神使低着头,双手端着一盘雪媚娘。 怀绮从走廊里出来,向她走去。 那日宴会上,她故意将此忆从怀绮旁边带走的画面历历在目。怀绮知道水若本意不善,但最终的结果对怀绮来说却是好的。怀绮潜意识里对她还是颇有些好感,打发了身边神使,停在她面前,微笑道:“今日好漂亮。” 水若今日穿了条绿蝉纱薄裙,露出雪白的胸脯和漂亮的锁骨,脸上化了芙蓉妆,肤白唇红,精致艳丽。她完全没想到会被怀绮夸赞,闻言略有意外,但还是忍不住掩口轻笑: “你也很美呀。” 她嗓音甜美,含羞一笑能震荡整个仙界。 怀绮跟着弯弯唇,没有接话。 她不施粉黛,裙子款式简单保守,如何跟三百六十五日日日打扮不重样的善神媲美? 客套话罢了。 她话锋一转,“什么事?” 水若笑意稍减,从旁边神使手上拿过那盘雪媚娘,递给怀绮,笑道:“给你尝尝。” 怀绮垂眸。 “我自己做的。”水若又补充。 三个水蜜桃模样的雪媚娘,表面撒了一层糖粉,粉嫩软糯,看起来就很好吃。 怀绮眸光微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猜测水若居心不善,但并未表现出什么,接过来,抬眸笑了笑,“那就谢谢了。” “不用客气。”水若笑得很友善,“咱们可是好姐妹,以后可要互相照应着点儿呀。” “嗯。”怀绮双手端着盘子,微笑点头。 水若亲密地晃晃她的胳膊,“一定要记得吃啊,到时给我点儿反馈。我宫里还有点儿事儿,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聊!” “嗯。”怀绮笑着点头。 水若弯了弯眼睛,转身离去。 目送她和神使的身影消失,怀绮面色冷下来,垂眸看着雪媚娘。 片刻后,她端着雪媚娘回了卧房。 怀绮随手将盘子放桌上,抬头仰望屋梁,用极轻的声音喊道:“昱霄!” 没有回应。 “昱霄?” 她后退些许,踮脚往屋梁上看。 他不在。 去哪了? 她心里犯嘀咕,下意识看向窗户──和离开时一样,不像是走了。况且她赶他走他都不走,咋可能主动离开? 怀绮皱眉。 那是去哪儿了? 仙界到处都是神仙,夜笙蓉慈想找他,此忆认识他,他不会法术,遇到危险怎么办? 她有些着急,想出宫去找找,冷不丁一转身,刚好撞上一个滚烫坚硬的身躯。 她想得专注,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 昱霄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黑瞳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和她惊讶的脸。 四目相对,他眸光一点点变烫。 方才他躲在走廊里,偷偷看着怀绮,自己想了很多,觉得怀绮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对他。 一定是他哪里做的不好,让她失望了。 “怀绮……” 他声音压抑干涩,眼尾泛着红,“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你说,我道歉,我改,能不能──”他抿唇,垂眸挣扎片刻,艰难道,“能不能,别赶我走……” 青年低下头,不敢看她。 他明明那么高大,说这话的时候,却卑微如蝼蚁。窗外还飘荡着仙云,怀绮平静下来,沉默地看了他许久,过去关上了窗户。 她该如何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元灵感应的事?又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她朝思暮想,依然深爱的男人? 用悲伤,用愤怒? 还是用质问,用陈述? 她还没那么坚强,做不到平静地诉说这一切,也没那么任性,只顾宣泄自己的委屈。 她就只有沉默。 “怀绮……”昱霄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你现在,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银色的小宝箱放在桌上,盖子开着。 里面原本藏着冠军状和小荷包,现已不在了。或成为垃圾篓中的废纸,终究被人忘却,或成为一撮留不住的灰烬,风吹一吹就散了。 多像他们的感情,脆弱难堪。 怀绮从桌面上收回目光,闭了闭眼,觉得确实也该给他一个答案,让他滚得明明白白。 “对啊,我就是不想和你说话。”她高傲地昂起头,咬字极重,“因为我讨厌你。” 昱霄身体一晃。 他依旧不敢抬头看她,忙扶住墙,没让自己瘫软下去。体内的伤在这一刻仿佛被加深了无数倍,让他的痛楚也愈发具体。他拳头紧握,骨节泛白,嘴里咬出血腥气。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语言的杀伤力可以这样大,叫他恨不得在这样极端的痛楚中死去。 怀绮看见他痛苦的样子,有些难受,却也更加坚定。反正他对她又不是真心的,他痛苦指不定是因为元灵感应发作,与她何干? 她不会再被他蒙蔽。 至于蓉慈给她的任务,她会拒绝,而拒绝所产生的代价,她自己扛。 她磨了磨后槽牙,忍痛道:“你不是问我哪里做错了吗,我现在回答你!你出现在这里就错了!我压根儿不想看见你!你的出现,碍了我的眼,所以我生气了,懂了吗?你不是要改吗,那你滚啊!你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听见了吗!” 一字一句,如刀如剑。 昱霄像被刺到一般,猛地按住了胸口。 怎么会这么痛? 他五指用力收紧,死死抓着胸口,才发觉原来临渊那盛怒之下的一击带给他的伤痛,竟远不及怀绮几句话的万分之一。 屋内一片死寂。 空气中充斥着青年痛苦的呼吸声。 他的痛似乎传到了怀绮身上,让她也止不住发抖。难道元灵感应的威力这么大?只是说了几句狠话,他就受不了了? “你撒谎。” 久久久久的沉默后,昱霄声音突兀。 他头埋得很低,呼吸也很乱,但语气却意外地沉着,“你讨厌我,为何还戴着它?” 他抬起左手,露出手腕红绳。 上面两颗珠子刻着她的名字,光泽浅浅。而与之相配的另一根,正在怀绮右腕。 怀绮神色微变,下意识将右手缩了缩。 她忘了把它盖住。 昱霄微微勾唇,放下手,呼吸几近颤抖,“你不想见到我,为何方才那么急?” 方才她回到卧房,第一件事就是喊他,发现他不在屋梁上后,便要出去找他。 她踮脚的动作,张望的眼神,和隐隐担忧的表情,他看见了,看得清晰。 怀绮心一坠,向后退了一步。 昱霄轻轻呵出一口气,闭上眼,盖住眼里无尽苍凉,又道:“你说要喊人,为何人来了,却让我藏起来?” 那时人影停在门外,她将他的衣服抓得那么紧,她那么慌,他都感觉到了。所以他听她的话,藏了起来。 然后现在她说,她讨厌他,不想看见他。 装也装得像一点啊。 青年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说话的感觉尤为虚弱,可怀绮却听出了咄咄逼人之势。 她全部伪装被他精准粉碎。 他将她看得太透,她所有欲盖弥彰的拙劣表演,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攥住了裙摆。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尴尬或局促,反而觉得放松。她不用再装下去了。她闭上眼,无声舒了口气,鼻子酸酸的。 卧房中,青年的呼吸声逐渐变弱。 他喉结滑动,润了润干涩到发疼的嗓子,“你是有别的原因,才这么说的,对吗?” 怀绮陡然睁开眼,眼眶隐有水光。 事已至此,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别自作多情了!我就是讨厌你!” “那你说,你讨厌我什么?我改。” 怀绮噎住,意识到自己说不上来。 她哪里会讨厌他,她喜欢他,爱他。正是因此,她才容忍不了他们的感情有一丝杂质。 她咬住嘴里的肉,死死抿唇,泪水在眼眶打转。如果他现在抬起头看她一眼,恐怕她就会真的绷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他没有抬头,她就只有道: “讨厌你全部!” “是吗……”昱霄突然笑了一声,这个笑容在此刻显得极为扭曲和不正常,“可我──”他顿了顿,蓦地抬头,“喜欢你啊。” 第41章 苦尽甘来 他跪下来让她惩罚。 “……” 怀绮心脏漏跳了一拍, 看见一双又烫又痛的眼。她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灼到,下意识后退一步,脚后跟撞上地上的杂物。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我说──” 眼见他当即就要重复一遍, 怀绮先一步开口,冷声打断他,“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一个从小到大住在寒霜峰,与世隔绝两千年的人,才下山多久,怎会知晓何为情爱?过去的那么多天, 他们做尽了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 甚至她对他表明心意, 他都没有回应, 现在她赶他走, 她听到了什么? 他竟然说喜欢她。 是因为元灵感应太难熬,急了吗? 这辈子被骗一次感情就够了,她不想再有第二次。他的喜欢,鬼才信。 昱霄看见她泛着泪光的潋滟明眸逐渐浮现出冷漠之色,一颗滚烫的心也随之冷却下去。 他意识到,他的表白,来得太迟了。 迟来的深情留不住计划着离开的人。 “说啊!什么是喜欢?” 姑娘重复了一遍, 目光死死落在他身上。她唇瓣颤抖,眼中的伤痛明明灭灭, 已不再是询问, 甚至不再是冷漠的嘲讽,更像是呵责。 她似乎在怪他,说出“喜欢”这种话。 昱霄长睫垂下, 紧握的拳没有一丝血色。 负罪感如吞噬山峦的海啸,汹涌包裹他,他控制不住战栗,一种自毁的欲望缓慢滋生。 片刻后,他艰难开口,“喜欢,是……”她靠近他时,他心跳加快的紧张,是她触碰他时,他全身僵硬的无措,是在一起时会莫名开心,分开时会极为想念,是想要为她变得更好,是想要占有她,却怕伤害她,是甘愿忍受煎熬,只为给她一个未来。 那是他心中深埋的柔软。 喜欢的感觉那么清晰,答案那么确切,却无法组成文字,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想了很多词,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这种能让他冷硬的心变柔软的感觉。 最后,他近乎绝望地咬住唇瓣。 两千年,他失去了太多。如今表达障碍的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解释。 “说不出来,是吧?”怀绮没了耐心。 她如何知道面前缄默不言的青年心里已将答案重复了千万遍?看到他压抑的模样,便以为他答不上来。她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向他摊牌,“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对我,也根本不是喜欢!你敢说你接近我不是因为元灵感应?你敢说你对我好不是出于你元灵的本能?你敢说这就叫喜欢吗,你敢说吗!” “你知道了……” 怀绮点头,眼眶的泪水已摇摇欲坠。在她眨眼的瞬间,一颗泪滚下来,坠落在地,也坠落在昱霄心上,刺得他心口一痛。 她吸气,扬起嘴角,保持微笑。 她的笑本就很好看,明媚又温暖,像五月的阳光。此刻配上波光粼粼的眼眸和微红的眼眶,更是笑出了一片春和景明,娇艳欲滴。她点头,“我知道了。我若不知道,你打算瞒我多久?你想借着喜欢的名义,玩弄我多久!” “没有!”昱霄猛地抬眸。 天知道他没有玩弄,他不告诉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也怕自己表达不清楚,让她多想。可谁又能预料到,她自己提前知道了呢? 时间刹那冻结。 青年全身紧绷着,眼尾猩红。他的呼吸声在她耳畔,急促而颤抖,他纯黑的眸子里全是她,翻涌着令她分辨不出的情绪。 她从未见过他此般模样。 他的目光带着痛色,滚烫得让她害怕,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无措地与他对视。 在这一刻,“类似爱情”的错觉又来了。 她觉得自己真没出息。 自始至终,她都不怕他不喜欢她,她怕的是他自以为喜欢她,怕的是元灵感应给了他错觉,让他把本能当成喜欢。可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动了心,是真的喜欢她,甚至是…… 爱她。 红绳上的珠子玲珑剔透,倒映着他漆黑的身影,也像将他禁锢在她所筑起的囚笼里。自毁的欲望疯狂生长,倘若能博她欢心,尊严、身份、地位……一切都可以放弃。 元灵感应是真的,动心也是真的。 “我很清楚喜欢和本能的差别。”昱霄闭了闭眼,声音压抑而缓慢,“确实,我一开始迷茫过,我不知道那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直到那个清晨,你喝多了,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其实那次,不是噩梦,是真的。”他顿了顿,“我没有产生错觉,一直都很清醒,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那你呢?你明白了吗?” 从未产生错觉,一直都很清醒。 不是噩梦,是真的。 所以那日,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第一次承认喜欢她,是在那个时候……因为怕她尴尬,他说她在做噩梦,所以一直以来,她也确实认为,那就是一场梦,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她可能真的弄错了什么。 “元灵感应之事,瞒了你,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昱霄突然上前几步,怀绮一时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后退两步。却见他双膝依次跪了下来,同时他抬起右拳,拳眼中火光窜动,显现出一条束起来的赤红色鞭子。 它通体散发着火光,鲜艳如血。 怀绮傻眼了。 青年跪在她面前,已完全平静下来。他抬头仰视她,灰暗暗的瞳孔映满她的身影,却只剩下卑微。他将鞭子递给怀绮,无不自然地说道:“如果打我不能解气,我给你刀。” “……” 事情走向变得不受控制。 怀绮出乎意料,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本以为他因为元灵感应接近她,错把本能当喜欢,想就此与他断绝来往,可没想到,他会直接认错,还跪下来让她惩罚。 关键他说,他知道本能与喜欢的差别。 见她呆愣之色,昱霄又道: “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帮你。” 赤红色长鞭无人挥舞,径自从他手中扬起来,“啪”地一声,抽在他身上,将他几近崭新的黑金华服割出一道狭长的口子。而这之下,他白皙的皮肤割出一条伤口,流出血来。 青年身如顽石,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这一下让怀绮彻底醒悟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相信了他在玩真的。眼见鞭子就要抽他第二下,她想都没想,当即扑上去挡住他。 昱霄双目微瞠,鞭子在即将落在怀绮背上的那一瞬陡然定格,悬停在空气中。 姑娘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他闻到她身上独特的少女香,久久平缓跳动的心脏,终于有了一丝不规则的变化。他听见她带着哭腔说:“我不需要你这样……” 他黑瞳隐隐波动。 赤红长鞭虚化为红色光粒,回到他掌心。 他闭上眼,隐藏起心里几近崩溃的情绪,嗓音似掺了沙砾,嘶哑难听,“别哭了。” 他会有负罪感的。 可有时候人想哭时,一句“别哭了”,反而击破防线,泪水决堤。 怀绮轻轻环着他的腰,咬牙强忍泪意。 昱霄还是感觉到她的难过。 这刻他心中濒临崩塌的情感溃不成军,他放弃隐忍,由着本能去做些什么。 他动动身子,下一瞬,怀绮唇瓣一暖。 毫无心理准备的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她红彤彤的眼里满是泪水,映出青年立体的脸。在他的欺压下,她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昱霄无意识地用手垫在她脑后。 她的世界仿佛凝滞。 男人身体压在她身上,重量清晰。他闭着眼睛,动情地亲吻她,乌黑浓密的睫毛像两片鸦羽。这画面与“梦境”逐渐重合,怀绮意识到,他的爱悄无声息,又早已留下痕迹。 她释然地闭上眼睛。 泪水从她眼尾滑落,融进她鬓角。 她终于安了心。 屋外两只青鸟追逐着飞过窗户,留下一串莺啼鸟啭,一朵油桐花悄然绽放,亲吻夏天。 * 事后,怀绮才得知,昱霄收了个叫黑鹏的手下,是黑鹏将他送来的。 准确的说,是送到银河。 因为逍遥门有守门神阿左阿右把守,他们无法通行,昱霄便让黑鹏停在银河外—— 然后他自己爬了过来。 银河又称“天河”,虽为“河”,却没有水,而是云雾状灵潮,白日里为白色,到了夜间便成了墨蓝色。它和冥界三途川作用相似,凡人之躯掉进去,会被腐蚀灵魂。 他不顾黑鹏的劝阻,走到银河边上。 湍急的灵潮腾起蓬勃散雾,他毫不犹豫,踏了进去,黑鹏在后面叹息不止。 灵潮奔腾翻滚,瞬间将他淹没。 他灵魂特殊,一旦有损伤,会立即生出新的,他忍住灵魂反复腐蚀又重新生出的痛苦,一点一点向着海一般宽阔的彼岸爬去。 他想起曾几何时,姑娘用糯糯的声音问他──“假如我是织女,你是牛郎,面对那种情况,你怎么办呀?” 他冷冷说──“我不会爱上织女。” 可是后来为了让她开心,他说他会跨过银河,走过去。 当时的他没想过履行承诺。 更不知道,未来某一天,他真的会为了这个愚蠢的承诺,在银河中踉跄。 他觉得自己蠢极了。 可他没想过回头。 最后黑鹏都看不下去了,自行离开。 那日怀绮炸掉锦绣山庄回来后,便让神使恢复了银河值勤的工作。昱霄小心谨慎,避开神使们的视线,爬上岸,找到怀绮。他有内伤在身,加之出了很多汗,所以他当时很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热浪。 不过这些,他并没有告诉她。 他只是说,是黑鹏送他过来的,他用了些计谋,避开了守门神,不会有差错。 没得到过爱的人,一旦爱上谁,便会歇斯底里,在他心里,被爱的人就应该毫无负担。 而那些狼狈与不堪,只属于他自己。 怀绮听罢,担心昱霄的安危,还是想让他回去。毕竟冥界有仙界的密探,他已经来了这么久,仙界大概率已经知道了。 然而昱霄不回去,说密探已经被临渊处置了,只要他自己不暴露,仙界就不会发现他。 怀绮对此半信半疑,依旧想赶他走,但终究拗不过他,只好默许他偷偷留在仙界。 昱霄还告诉了她唤醒元灵之事,但考虑到仙界进来难,出去更难,即便有佛珠,也需要先到达人界才能用。这样怀绮就属于私自下凡了,万一被发现,后果很严重,昱霄不愿让她冒险,加之他不确定自己唤醒元灵后有没有灵力和气息,最后决定先缓缓再说。 怀绮也害怕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导致昱霄被仙界发现,为了求稳,便没反对。 定下来后,她想起昱霄刚刚挨的那一鞭,绕向他背后,“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 昱霄神色微变,忙避开她。 他之前答应过怀绮找大夫看伤,实际上却没看,甚至还多了些伤口…… 他怕被她发现,不敢让她看。 怀绮顿住,面前的青年眼里有些防备。她觉得此番情景似曾相识,上次他受伤,他就是这样。她忍俊不禁,“怎么,又不让看了?” 昱霄知道她在想什么,垂眸微微抿唇。 这次怎么说也不能给她看。 “小伤,没事。”昱霄声调温柔,抬眸看着她,“给我讲讲你这几日在仙界的事吧。” “真没事吗?”怀绮迟疑。 昱霄弯弯唇,“嗯。” 怀绮信了他,便作罢,给他说起自己这几日在仙界的经历,包括对过去之事的调查和冠军状、小荷包被毁的过程,但略去了蓉慈交给她的任务——她怕昱霄听了会有情绪。 昱霄得知冠军状和小荷包之事,原本平和的神色渐渐沉下去,眼中浮起森森冷怒。 此忆…… 他默念怀绮口中的那个名字,手指缓缓蜷起,脑海中浮现出白衣公子的模样。 有杀意在心中聚集。 但这只是一瞬间,快到怀绮还未察觉,他便恢复如常。他手指抻开,待她说完了,淡淡道:“没事儿,荷包,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就行了。缘结神庙,以后有机会一样可以去,不过——”昱霄沉默片刻,说了句让怀绮后怕的话,“那个神使,可能有问题。” 怀绮神色一紧,“你是说天市?” “嗯。”昱霄想了想,“当初跟你一同下凡的那个,就是她吧?”怀绮第二次下凡时,此忆正是派天市跟在她身边的。 当时怀绮就怀疑此忆是为了监视她。 而这次,冠军状和小荷包被此忆损毁,又恰好发生在天市当值之日,很难不让人怀疑。怀绮之前心情低落,没往这方面想。 闻言她思忖道:“看来要多留意她了。” “嗯。”昱霄柔和了脸庞,“有我在呢,我会留意着的。”只要他在,没有人可以监视她,也没有人可以近她的身。 怀绮失笑,脆生生道:“有你真好!” 青年一愣,侧开脸,耳根微红。 怀绮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接着道:“咱们先把乾阳殿和显术的事儿解决了吧。”她拿出一颗透明珠子给昱霄看,“这就是万归大神留给我的灵珠,但我不知道怎么用。” 她不知道,昱霄自然也不知道。 他偷偷看她一眼,接过珠子,近距离打量——纯透明的珠子,材质光滑,触感冰凉,映出他的眉眼。他突然道:“和你发绳上的珠子好像。”当初她作为回报送他的发绳,上面就有两颗透明宝珠。 怀绮笑道:“我也觉得,我还留着呢!”她说着就将那两颗宝珠找出来,递给他。 发绳被此忆烧了,珠子完好无损。 昱霄用手掌接住。 三个珠子躺在他掌心,对比之下,才知大小、质感、透明度都毫无差别。他分别掂了掂,发现唯一不同的是──灵珠比宝珠重一些。他将两颗宝珠还给怀绮,“留着吧。” “我本来也没打算扔。”怀绮收好珠子,言归正传,“那灵珠怎么用啊?” 昱霄低着头把玩手中灵珠,像是在想什么,侧颜沉静,“储慧阁有相关书籍吗?” “印象中没有,但可以去找找看。” 储慧阁极大,藏书千万,纵然她从小博览群书,也不可能全部看完。何况她没有灵力,向来不会看法术相关的书。 昱霄停下手上动作,默了默。 “今晚就去吧。”他看向她。 “好啊,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怀绮想起那盘雪媚娘,将它端来,“正好我灵果没了,可以把这个给玄冰兽吃。咱先尝尝?” 昱霄垂眸,看着三个水蜜桃状的糕点。 “你不怕——” “她给我下毒?”怀绮笑了,“放心,她现在还不会。她啊,估计是想拉拢我一起对付婻诗,等把婻诗解决了,才会对付我。”她说着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唇边沾了一圈糖粉。 “欸还真挺好吃的!你尝尝吗?”她抿抿唇,自然地将自己手里这个伸向昱霄。 昱霄抬眸,目光落在她唇上。 他不为所动,只是看她。 姑娘唇瓣本就饱满,像个水蜜桃,现在沾了糖粉,应该比雪媚娘更好吃。 他指尖无意识地搓捏衣摆。 可以尝尝。 怀绮看见他清澈的眸子流转着隐隐光彩,直接将雪媚娘伸到他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的心像是被挠了一下,脸颊微热。 片刻后缓缓靠近── 飞快的心跳使他紧张,明明之前好几次都没什么的,蓄谋反而变成枷锁。最后他只是咬了一点雪媚娘的边边,入口,味如嚼蜡。 “太淡了,你吃吧。” 他别过头,忍住不去看她。 “淡?我觉得挺甜的呀。”姑娘声音甜美轻快,又咬了一口,“可能因为你没吃到馅儿吧,我觉得这是世上最甜的东西。” 昱霄沉默,不以为然。 他想吃的,才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呀。 第42章 “是病啊。” “不可逆转的缺陷性疾病…… 待到夜深, 怀绮和昱霄来到储慧阁外。 她将剩下两个雪媚娘给玄冰兽吃,然而玄冰兽呲着兽齿向昱霄低吼,如临大敌的模样。 它身上寒气缭绕, 昱霄不愿靠近, 站在怀绮后面,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冷冷与它对视。 怀绮回头看了昱霄一眼,笑着对玄冰兽解释,“这是我朋友,也让他进去吧, 好吗?” 玄冰兽无动于衷。 昱霄反应却很大。他听到朋友二字, 目光一移, 落在怀绮身上, “朋友?”他蹙眉。 “啊不, 是护卫。” 怀绮赶忙改口,对玄冰兽重复,“这是我护卫,贴身的,让他也进去吧,好不好?我下次给你带更多好吃的!” 她与玄冰兽软磨硬泡。 昱霄注视她的背影,神色挣扎。 失望和愠怒在他眼中反复交织, 片刻后,他垂下眼帘, 长睫盖住黯淡的眸。 他转过身, 沉默地往回走。 怀绮正与玄冰兽说话,感觉到他走了,忙告别了玄冰兽, 小跑着追上去,“怎么了?” 他不说话,怀绮察觉他情绪不太好。 青年腿长步子大,姑娘小碎步跟着他。她稍一琢磨,明白了缘由,笑道:“哎呀,仙界不是不让那什么吗,我肯定不能说实话呀。” 他陡然停下来,转头看她。 夜深人静,雾浓露重,黑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杏眼儿明亮,像是淬了阳光的湖面,水光盈盈,笑意都溢出来,一点一点渗入他的心。他怒意霎时消散,毫无所觉。 昱霄默默低下头,只觉得难堪。 “快走啦!”怀绮忍俊不禁,拉住他手,返身往储慧阁走,“要么时间不够了。” 她声音温柔软糯,昱霄无法拒绝。 他手指紧了紧,认命地抬眸。 “它不让我进。”昱霄抿抿唇,还是停下来,脚上定力连带着怀绮也无法前进。待她回首,他轻声道,“你先去,我随后到。” 怀绮好奇地眨眨眼,“你要怎么进呀?” “偷偷进。”昱霄说完柔和了面庞,松开她手,向储慧阁扬了下下巴,“去吧。” 怀绮知道他身手好,并不担心,闻言便点头,“噢噢,那你小心点儿哦。” 他低声道:“嗯。” 昱霄静静目送她走出老远,蓬勃的云雾漫过她半个身子,也给他的衣袂拂上一层寒霜。 他终于忍不住,猛地攥住领下的东西。 在他掌中,水灵玉金光闪动,频率极快,意味着他的元灵异动剧烈。这种现象从他们重逢开始,已经持续到现在了,连与怀绮亲吻都只是缓解,而无法真正让它平息。当他产生负面情绪时,异动会更剧烈。 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煎熬让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想与她亲近,他脑中装满了罪恶的欲望。 之前还没这么严重,是重逢后加剧的。 他已经忍了一天,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眼下怀绮离去,他终于可以有分秒自由。他死死攥着水灵玉,彻骨的痛苦让他狂躁,让他恨不得捏碎它,释放元灵,也将自己毁灭。 可是万年玄冰凝炼出的水灵玉坚不可摧,乃克制火性元灵的绝佳之物。连日之曜都冲不破,他又如何捏碎?在他于草坡上邂逅姑娘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不可能有正常的生活。 他咬牙,脸色在黑暗中白得病态。 * 储慧阁。 怀绮麻利地点燃烛台。她转过身,面对着无数排巍峨耸立的书架,突然有一丝茫然。 这要怎么找? 那不像史册,是一个系列的,关于灵珠和显术的记载,不知道会在哪本书的哪一页。 储慧阁极大,离火光越远光线越暗。怀绮站在门口,书架多得一眼望不到头,最后与黑暗融为一体,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时间隧道,给人以绝望之感。她不禁叹了口气。 她对储慧阁书籍的大致分布还是有所了解的,就像之前她知道史册在二楼,毫不犹豫便上了二楼。但对于灵珠和显术,她半点印象都没有。她想了想,还是踏上旁边红木楼梯来到二楼,准备从这里找起,一楼就留给昱霄吧。 她再次点燃烛台,火光带来一丝温暖。 她走向书架,影子像巨人般落在地上,随着她脚步,影子漫过书架,变成畸形的怪物。 这时大门发出细微声响,昱霄进来了。 怀绮一顿,欢喜地绕到栏杆旁往下看。 昱霄关上门,不经意抬头,两人目光蓦然交汇。昏黄火光笼罩的围栏,姑娘露着一个小脑袋,像一只躲起来偷看的小猫。她表情明快,指指一楼的书架,压着嗓音道: “你从一楼找,我从二楼。” 尽管元灵在折磨着他,看到姑娘,他的心还是会软下去,像以往的千千万万次一样。 他点头,“嗯。” 两人分头行动,火苗摇曳,婀娜多姿。 怀绮一排一排地找,发现可能是的书籍便抽出来翻翻,然后发现不是,再塞回去,如此反复……时间缓慢流逝,在她又一次将书塞回原位后,她看到了那本──《元灵》。 上次她来储慧阁找史册时就看见了它,但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阅读,连拿都没拿出来。 眼下…… 虽然时间也很紧迫,可若再次放弃,恐怕就没有机会看了。何况她知道了“元灵感应”一事,对这本书的兴趣更大了。 她想多了解他一些。 毫不犹豫将它抽了出来。 这本书很薄,她翻到目录,大致了解到此书主要是介绍元灵的基本概念和神仙妖怪元灵的相关扩展,属于医术范畴的书。虽然她并未在目录中看到“元灵感应”的字眼。 但有个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 残缺的元灵。 她心跳加快,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昱霄不在身边,激动地翻到对应页码。 扫过相关定义与解释,怀绮目光停留在下面几行字上:“……神仙妖怪的元灵正常情况下是完整且唯一的,由于遗传或其他外界因素干扰,极少数情况下会出现元灵残缺或有多个元灵的情况,属于不可逆转的缺陷性疾病。残缺部分往往自行转生,拥有独立身体和意识,以及拥有独立的元灵,属于正常者…… “该病一般情况下呈隐性,患者不和残缺部分接触则不会发病,一旦发病则终生发病,无药可医,终生需要残缺部分相伴…… “发病症状:产生缺失感及缺失感加剧。内在表现为渴望与残缺部分亲近,同时伴有胸痛胸闷、骨痛、呼吸困难、全身绞痛等身体不适和紧张、焦虑、易怒等情绪波动。外在表现则因人而异,这里不作阐述…… “治疗办法:患者血缘之亲的灵力压制,或与残缺部分进行拥抱、亲吻、交合等亲密活动。但考虑到残缺部分为独立个体,而此法太过亲密,此条仅供参考…… “其他:患者与残缺部分分别时,或身体受伤、情绪低落时,病痛加剧,更加渴望与缺失部分亲密,血缘之亲的灵力压制有一定局限性,建议残缺部分进行适当安抚,即主动进行拥抱、亲吻、交合等亲密活动……必须要提醒的是,交合行为有一定副作用,会使──”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辨认不出了。只剩下句末的──“要慎重考虑。” 怀绮皱起眉。 怎么断在这里了? 副作用是什么啊? 她有些意难平,指尖抚过水晕染的地方,那里皱皱巴巴,触感干涩。 可是没有办法,她只能继续往下看。 “患者对残缺部分一切亲密行为皆为元灵的本能,大部分情况下难以自控,亦不会考虑残缺部分的感受,但不排除特殊情况发生,这里不作阐述。本条中本能的定义:同被烫到时会下意识拿开手,一种不过脑的自然行为。” 这是最后一段。 看到这里,怀绮捏着书页的指尖一紧。 她想起昱霄压抑隐忍的模样…… 之前她有过怀疑,难不成是因为讨厌她?知道元灵感应后,她更以为,他接近她、对她好是本能,他讨厌她才是真的,但在这一刻,答案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亲密才是本能。 他握住了一个滚烫的杯子,本该松开手,任由杯子倒在桌上,或摔碎在地上,都无关紧要。但他强忍着不松手,甚至将它攥得更紧,那就只指向了一件事── 他爱惨了这个杯子。 所以他会违背本能,哪怕一点点可能对它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不愿做。 怀绮闭了闭眼。 迟来的醒悟使人追悔,倘若她早点看到这些,在蓉慈对她说出元灵感应之事时,她就不会那么极端,将他过往对她的一切好都全盘否定,她白日里就不会……那样伤害他。 怀绮看着书上的字,怔怔失神,丝毫没注意到昱霄已经过来了。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到她身后,她都没发现。他本想叫她一声,但见她这么专注,便没打扰,跟着看了眼书里的内容。 “不可逆转的缺陷性疾病。” 他看到这,无意识念出声,“是病啊。” 他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闯进怀绮耳朵,她心脏一颤,叫了一声,差点把书扔出去。她猛地合上书回头,昱霄黑瞳注视着她,平静极了。 “吓死我了你!”她砸他一拳。 这拳落在他胸口上,没多大劲,像是将他的心挠了一下,昱霄下意识摸摸胸口。 心脏砰砰地跳。 他弯唇浅笑,“对不起。” 怀绮本来也不是真生气,闻言便忍不住笑了,将书藏到身后,“求生欲还挺强嘛!” “嗯,那能给我看看吗,我还没看完。”昱霄手臂绕到她身后,去拿那本书。 “欸——”怀绮连忙后退,“不行!” 里面都是“他的秘密”,赤-裸-裸地袒露在二人之间,多尴尬啊! 关键还涉及了……亲密活动,咳咳、 这些她自己知道就行了。 怀绮手忙脚乱将书随便塞进一个空隙里,话锋一转,“你怎么上来了,找到方法了?” 昱霄便没坚持,“嗯。” 怀绮看他这幅与常人无异的样子,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书中的发病症状联系起来。书上还说分别会使病痛加剧,需要安抚,可他们白日里重逢时,她还故意伤害他。 他到底独自忍着多大的折磨呢? 怀绮突然感叹起命运。 倘若上次找《史册》之时,她便看了这本书,了解到元灵残缺的事,她肯定就能明白昱霄的心意,自然也不会那样做了。可她没有,她一念之间的决定,造就了两个相反的结果。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多多安抚他。 以后不是现在,现在时间紧迫,他们还有正事。怀绮收回思绪,“在哪里?” 昱霄将手中的书打开,递给她。 怀绮这才注意到,原来他另一只手一直拿着两本书。她接过来,书中详细写着灵珠的功能和用法,以及催动显术的灵诀。 简言之便是—— 灵珠保存了万归大神部分灵力,拿着灵珠找到乾阳殿的位置,念出显术灵诀,便可凭借灵珠的灵力使出显术。 只不过灵珠是一次性的,用完便会消失。 怀绮惊喜抬头,“你也太厉害了吧!”她经常来储慧阁都没找到,他一下就找到了。 昱霄弯弯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而后正色道:“记下灵诀,我们把书放回去就走。” “噢噢,好嘞!” 灵诀又长又复杂,还都是些古老词汇,怀绮以前上法术课最烦的就是背灵诀,这点到现在都没改变。她一思量,索性将那一页撕下,叠起来收好了,“走吧!” 她抬起明亮的杏眼看他。 昱霄目睹她“撕书”全过程,知道她是想偷懒,心中一片软,还有点想笑。 这份柔意他素来很克制,生怕把握不好那个度,便控制不住元灵的本能,做出卑劣下流的事情。但此刻,他注视着姑娘眼里星星点点的悦色,所有恐惧尽被爱意淹没,他谨慎地抬起手,将她带到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她。 一抹羞粉爬上怀绮脸蛋,她小脑袋靠青年胸口,轻轻抱住他劲瘦的腰。 昱霄身体紧了紧,腰间的触感格外清晰。 火苗跳动,将他们合二为一的影子投照在书架上,一时连昏黄的火光都变得唯美。 青年怀里很热,肌肉硬邦邦,怀绮听见他心跳声一点点加剧,在耳边震颤。 她脸埋进他胸膛,唇角微微上扬。 而便在这时,一道火光钻入昱霄右掌,他陡然睁开眼,从梦一般的美好中醒来。 血月之刃回来了。 他神色微变,意识到不妙。 储慧阁由玄冰兽看守,只要靠近,玄冰兽都感觉得到,并非他身手好不被发现就能避免的。为了进来,他击晕了玄冰兽,并将血月之刃变成锁链捆住了它。 血月之刃回来了,说明外面有情况。 姑娘似有所觉,从他胸膛抬起头。昏暗火光下,她只能看到青年下颌的轮廓。 他一瞬隐藏起思绪,怀绮并未发觉异样。 昱霄垂眸,手温柔抚过她的发。 “我们走吧。” “嗯!” 他搂着怀绮飞下二楼,将书放回去。 “走啦!”怀绮很是欢喜,转过身便走,昱霄微微抿唇,将她拉住,她又回头。 “怎么了?” 昱霄默了默,黑瞳倒映着她的模样,干净又平静,“一会儿,我们演场戏。” 他的话很奇怪,怀绮笑意消失,皱起眉,“为何要演戏?”她下意识向门口望了一眼。 纯金打造的雕花大门耸立在烛台旁,反射着幽幽光泽,像一个阴森的旁观者。 “是不是有危险?”怀绮问。 昱霄弯弯唇,“配合我就好。” 这相当于默认了她的问题,怀绮信任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人穿过书架,突然,门外一阵异动,与此同时,整个储慧阁亮起来,灯火通明。纯金的大门被蓦地击开,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浓黑的夜色中,怒喝了一声: “谁!” 这声音,是此忆。 第43章 乱夜 他几乎丢了半条命。 怎么是他?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 可来者竟是此忆。 怀绮的心咯噔一下。 按她和昱霄的约定,她不用做什么,配合他演戏即可, 可此忆认识昱霄啊!昱霄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岂不是赤-裸-裸的暴露了? 绝不能让此忆看见他。 此忆的兵已经涌了进来,手持刀剑,呈进攻之姿。与此同时,怀绮从手边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转过身想要挡住昱霄的脸。 昱霄也毫不迟疑地将怀绮拽到了身前。 让怀绮没想到的是,他并不是要保护她, 而是用结实的手臂勾住了她的脖子, 将她…… 劫持了。 怀绮僵硬了一瞬, 一柄赤红色长剑毫不客气地抵在她下巴, 剑身散发着灼灼火光。 她意识到, 他是真的将她……挟持了。 难道他为了自保,竟不惜把她当成人质?还是说,这就是他要演的戏?怀绮冷静下来,回过头,想确认昱霄的表情。然而,她没有看到往日熟悉的面孔,她看到的—— 是一张黑色面具。 他有面具! 精致的黑甲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 只露出浅红的薄唇和硬朗的下颌,再往下, 是喉结分明的颈项。他黑瞳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目光锋利,像带着刺。在怀绮看向他之后,他黑瞳缓缓下移, 对上她的眼,刹那柔和了目光。 他唇角微微上扬。 然后抬眸,再次冰冷地盯住前方。 怀绮被他瞬间切换的眼神震撼,有片刻恍惚,但她很快便意识到,昱霄是想演一出“面具人挟持星神擅闯储慧阁”的戏码。 不得不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储慧阁乃仙界禁地,这样做不仅不会暴露他的身份,也能护她周全。 明白过来的她当即挣扎起来,大声喊道:“别管我,快抓人!”话落,昱霄马上接口,“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他勒着怀绮脖子后退。 这台词、这画面让怀绮想到情爱话本里歹徒绑架女主的戏码──简直一模一样!她觉得好笑,疯狂忍笑,心想,倒还挺好玩。 那些兵将原本正在逼近,见状忙停住了脚步,不敢再上前。此忆从兵将中走出来,肃容道:“你是何人!来储慧阁做什么!” 同时,怀绮单手扒着昱霄勾过来的手臂,装模作样地挣扎叫喊。昱霄忍不住垂眸,面具投下的阴影中,他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星神大人,装的还挺像。 昱霄心思在怀绮身上,全然没听到此忆的问话。此忆便见,人质奋力挣扎,可歹徒却以一种近乎深情的目光凝视她。 奇怪。 此忆双眸微眯。 即使歹徒戴了面具,不辨模样,这刻,他依旧觉得眼熟。此人的身高、胖瘦、眼睛,以及和怀绮站在一起的感觉,他觉得似曾相识。 此忆有了猜测,伸出右掌。 兵将立即将一把黄金弩放在他掌中。 这叫“灭魂弩”,是夜笙专门为杀妖打造的神弩,被射中的妖怪会立刻灰飞烟灭。 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拉弓,一支金色箭矢凝聚出来。 一箭射向昱霄! 灭魂弩射出的箭矢极快,离弦便是终点。昱霄察觉到危险,蓦地抬眸,却已晚了,金色箭矢快如幻影,射中他右肩,贯穿了他整个肩膀。他瞳孔缩紧,放开了怀绮,后退两步。 怀绮脸一下子白了。 但她没有犹豫,当即向此忆方向跑去。这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昱霄松手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 “去吧。” 权衡利弊,怀绮知道自己必须将这场戏演下去,否则两个人直接露馅,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此忆做了个手势,无声地下令兵将抓捕昱霄,兵将得了令,立刻行动起来。 怀绮目睹这画面,带着仓皇之色回首。 兵将如风般从她身体两侧掠过,直奔对面中箭的昱霄。剩下一部分兵将搭箭上弓,瞄准昱霄,手一松,万箭齐发。 怀绮的心提起来,脸色煞白。 面对着无数箭雨与兵将,昱霄冷静地划出一剑,剑气化作熊熊烈火,呈铺天盖地之势冲向兵将和箭矢,他身影一闪,躲进书架后面。 火焰与箭矢相撞。 普通的木制箭矢瞬间变成灰烬,落下来,火焰势头没有半分衰减,继而要吞噬兵将。 兵将们两股颤颤,撒丫子四散逃离。 转眼间,满是人的大殿只剩下怀绮一个人站在原地。火焰路径不改,笔直向她冲去,霎时间,她瞳孔映出一片火红。 就在她想要躲,却来不及躲的时候,诡异的事儿发生了。火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裂成两半,从怀绮身体两侧绕了过去—— 就这么,未曾触及她一丝一毫地…… 绕了过去! 怀绮一怔,忙转过身。 一声巨响,火焰冲出储慧阁,撞上结界,整个结界瞬间粉碎,化作赤红色烟雾。 血月之刃的强度依附于主人灵力,昱霄元灵被封还没有灵力,它就已如此厉害。 全场心有余悸。 方才此忆站在怀绮身后,与她距离不远。那火焰绕过了她,又重新聚成一团,向此忆冲去。他来不及躲避,忙用灵力拈了个盾去挡,却直接被火焰撞飞,摔在一旁。 眼下他忍痛撑起身体,瞪着那些兵将,恼怒地喊道:“躲什么躲,抓人啊!” 一切不过两三秒的功夫。 怀绮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她脸上的惊色还未褪去,站在原地,劫后余生地喘着气。她的身体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火焰的温度,暖暖的,有些烫人,和他的怀抱一样。 另一边,昱霄坐在书架下面,握着贯穿右肩的黄金箭矢。他脸上有面具,看不到表情,唯一露出来的薄唇,泛着苍冷的白。 他发了好几次力,试图将它拔-出-来,但箭矢似卡进他骨缝里,纹丝不动。 虽然表面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然而水灵玉中,他的金色元灵出现一个空洞。 灭魂弩射出的箭有摧毁妖怪元灵之效,他肉身中箭,元灵随之产生变化。一半的妖怪血统,让他几乎丢了半条命。 可他毫无所觉。 他元灵本就异动不止,不停折磨着他,使中箭产生的痛苦,也变得无声无息。 无非是元灵异动更强了些罢了。 他早已习惯了隐忍,这些算不了什么。 眼下他拔不出箭来,长长的箭身会影响他行动,昱霄没有办法,拿起地上的血月之刃,一剑斩去──血月之刃无坚不摧,纯金的箭身仿佛一根脆弱的筷子,两截掉在地上。 他斩断了箭矢两端露在体外的部分,扶着书架站起来。此忆正在外面喊“抓人”,他从书架隔层的空隙向外看,外面人影幢幢,铺满了通往大门的路。他眸光微凝。 储慧阁乃全封闭大殿,想出去,只能走正门。杀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但…… 被射了一箭,总要让他们付出点代价—— 真正的代价。 他环顾左右,书架巍峨耸立,古籍琳琅满目。浅淡书香气息中,一股恶意涌上心头。 纯粹的杀戮枯燥又重复。 他想玩点新鲜的。 昱霄唇角勾出一丝冷意,挥动血月之刃──凌冽的剑气化为烈火,如洪水猛兽,撞上一排排书架,迅速燃成一片火海。 外面的喊声立马变成了──“快去禀报仙帝!”,“快去请月神!”,“快救火!”储慧阁贮藏仙界千万年以来的所有古籍,已不可复制。储慧阁失火,对于仙界是致命性伤害。 看着外面乱成一团,昱霄心中冷冷地想,即使灭了火又怎样?烧掉的书籍回不去,留下来的书籍经过烟熏水浇,又能完好几分? 肆虐的火光映照他冷漠的眼。 在深深的夜色里,储慧阁白烟迭起,火光冲天,像一个巨大熔炉。 兵将忙于救火,已顾不得抓人。 昱霄踩了轻功,借力兵将们的头顶向大门飞去。怀绮正在殿门口焦灼地向内张望,他冲出大门时,他们有刹那对视。 一瞬连时间都变慢。 姑娘眼里复杂的情绪交织,青年眼里的幽暗褪去,生出些微茫然。他突然想起来,那些古籍……也是她所珍爱的。 她……会生气吗? 但来不及多想,殿外的玄冰兽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射出大量冰锥。他反应极快,迅速挥去一剑,火焰与冰锥相交,霎时化作一团雪白的水雾,而昱霄,消失在雾气之中。 储慧阁火势汹涌。 兵将来回打水灭火,此忆用法术阻止火势蔓延,谁也没有关注面具人的离开。 怀绮站在殿门口,疲惫地闭了闭眼。 她知道自己还不能离去。 很快,夜笙和斗蔻来了。斗蔻身为月神,主修水术,灭火再擅长不过,夜笙则顶替了此忆,控制火势蔓延。此忆得了清闲,大步迈出储慧阁,一把抓住怀绮的小臂,不顾她反抗,将她拽到附近一个僻静之地。他用力扔开她的胳膊,怒目圆睁,“那人是谁!” 怀绮手臂被他抓过的部位火辣辣得疼。 她知道他是在问那面具人,一面儿揉着自己的胳膊,一面儿皱着眉头,不满道: “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此忆怒极而笑。这个笑容在此刻显得有几分阴狠,“怎么,需要我提醒你吗?”他目光幽深,阴测测道:“他就是你在人界的相好、我祖母口中的武器,也是冥界少主、仙界余孽,他叫留卿,是不是!” 怀绮心一坠。 一种彻骨的冷从脚底钻入身体,迅速遍布全身,她几乎控制不住要战栗。 他怎么认出来了? 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心想,昱霄戴着面具,绝不可能有破绽,他要么纯属瞎猜,要么就是想套她的话!她不能露怯。 可此忆还是捕捉到她方才那一瞬的局促。 他冷笑,了然于心,等着她狡辩。 “你还别说,倒真有点儿像。”怀绮继续揉着自己的胳膊,漫不经心道,“但他凡人之躯,没有灵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何来得了仙界?况且此人戴着面具,再怎么像也只是猜测,无法确定。倘若看见一个面具人就能认出他是谁,说出去未免遭人笑话。”她话音稍顿,“还有,那个孽种可不是我相好。我说过了,我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别玷污我。” 此忆神色微变。 他准备好了一切刁难她的说辞,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若是狡辩,他还有兴致与她吵,可她若是认同,他反而觉得无趣。何况他确实只是觉得那面具人似曾相识而已,并不能说明两者就是同一个人。这事到夜笙那里,也需要证据。 另外,她那声“孽种”叫得…… 还挺自然。 眼见不能在这事儿上作文章了,此忆轻嗤一声,觉得扫兴。难道这就放过她?他眼神轻飘飘地上下扫视怀绮,正琢磨着再怎么刁难刁难她,突然发现她手里有本书,皱眉道: “这是什么?” 他猛地抢过那本书。 为防止她抢回去,他还刻意背过了身子。 怀绮皱眉,两臂环胸抱在身前。 那是之前意外发生时,为了给昱霄挡脸,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书。虽然他没接,但当时情况紧急,她根本没有松手的意识,也忘了自己拿着它,于是就一直拿了很久。 后来闲下来,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有本书。 还是本菜谱。 怀绮根本想不通菜谱这种东西怎么还作为古籍收藏在储慧阁!她本想着等火灭了将书放回去,谁知道就被此忆拽到了这里。 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怀绮根本没打算藏着掖着,更没打算和此忆抢,眼下他这副防贼的模样,她看着简直醉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里光线昏暗,大概是看不清楚,此忆背对着她翻看了半天,才回过身来。 像是很失望,他将那书用力摔在她身上,讥诮道:“怎么,还想学做菜?让你做!看你能做出个什么花儿来!” 怀绮接住菜谱,懒得理他。 她迈步要走,此忆将她拉住。 没刁难到她,他岂会善罢甘休?那本书虽然没问题,但却给了他新的思路。他带着恶意的笑,问道:“身上还藏什么了吗?” 怀绮难以置信地皱眉。 “仙少,请您适可而止!” 此忆冷呵一声,“适可而止?”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怀绮,这可是你自找的!之前我向你示好,你不接受,还偷偷留着那孽种送你的东西,你是觉得我还不如那个孽种吗!既然你不稀罕我的示好,那就忍受我的羞辱吧。身上还藏什么了吗!” 他突然动起手来,在她身上胡乱搜寻。 “你干什么!” “搜你身啊!” 怀绮奋力抵抗,可女子之力如何比得过男子?她根本占不到上风。一阵动手动脚后,此忆蓦地从她衣襟下摸到个东西,还是片状的。他终于停了手,拿出此物,“这是什么?” 那是显术灵诀,她撕下来带在身上的。 怀绮神色动了动。 这一刻,她大脑有些空白──怎么办? 显术作为禁术,了解渠道仅有储慧阁,而储慧阁一楼已经被烧,没有找第二次的机会,灵诀再被收走,灵珠就彻底没法用了,乾阳殿就去不了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该不该抢? 若是抢了,她能抢到吗? 又该如何解释? 这些念头在怀绮脑中一闪而过,下一瞬她做出决定,不能抢──她大概率抢不到,且抢了就说明她在意这个东西,有冠军状和小荷包为先例,他会更来劲的,甚至直接将它毁掉。 而不抢,至少能以不变应万变。 此忆松开怀绮,将纸片打开。黑暗中,他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这是某个法术的灵诀,抬起眸,奇怪看她,“这是什么?” 怀绮暗暗松了口气。此忆并不认识显术灵诀,这样她就可以胡扯八扯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怀绮心跳飞快,却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觉得写得挺好,就抄下来了。”末了,她又故意加了一句: “怎么,你喜欢可以送你。” 此忆嗤笑一声,将纸片团进手里,“现在知道讨好我了,不稀罕!自己留着吧!” 他随手扔还给她。 这次怀绮没能接住,纸团撞到她身体,掉在地上,滚向一边。她沉住气,没有去捡。 她抬眸,静静看着他。 此忆尽了兴,冷哼一声,翩然离去。 怀绮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待他的背影走开一段距离,她快步过去捡起纸团,小心地展开,抚平上面的褶子,重新叠好。 储慧阁发生那样的事,她作为当事人,免不了要被夜笙审问,暂时还回不了宫。她想了想,担心审问时再被搜身,将纸片叠成条状,塞进发髻里,调整自然。 ──这下,不可能再被发现了吧? 她深呼吸,向储慧阁走去。 * 与此同时,仙界另一边。 昱霄用轻功逃离后,找了个黑暗角落躲了进去。他按着胸口,虚弱地靠住墙,大喘气。这并不是因为元灵感应,而是因为那一箭,使他新伤旧伤一并复发了。拜临渊电光炮所赐,他内伤已经很重了,方才那一箭,又给他身体带来重创,使他稍微一动内息,便受不了了。加之时间过去这么久,他的旧伤也未得到有效治疗,只是放了那几把火,他就冷汗直冒。 昱霄体质一直很好,在寒霜峰那几年,他无数次自残自杀,最后都能恢复如初。抛开他自己造成的伤口,他唯一一次受伤,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与晴雪灵人学武功,让晴雪灵人刺到了心脏。当时他太小,不死之身保住了他的性命,却让他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好久。他不懂医术,也对伤势轻重毫无概念,原本想着忍一忍,回到怀绮宫中再说,但路上就难受得不行了,才被迫停在这里。他咬牙,肚子疼般地捂住身体,面具下的额头上,全是虚汗。 突然,体内猛地一阵绞痛。 一股暖流涌上来。 昱霄忙捂住嘴,下一秒他掌心一热,有什么液体落在了上面。他抬掌一看,掌心竟有一滩鲜血——他第一次见这种情况,神色微滞。 第44章 安抚 她主动献吻。 储慧阁的火势, 在夜笙与斗蔻的共同压制下,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于夜色中。 空气里夹杂着火焰的余热和水的清凉, 有一种夏日雨后初晴的温润感。 此忆和怀绮正被夜笙审问着。 半夜三更发生这种事情, 他觉也没睡好,火气很大,两手背在身后,一张脸绷得煞人,“怀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怀绮在地上跪伏着, 闻言直起身子, 端正道:“回仙帝, 小神本在宫中休息, 突然一面具人闯进来, 让我带他去储慧阁。念在储慧阁有结界守护和玄冰兽看守,他也进不去,小神便没有拒绝,带他来了。谁知他法力高强,击晕了玄冰兽,找到了结界的缺口。于是……再然后,仙少就来了……发生这样的事儿, 小神难逃其咎,还请仙帝降罪!” 她又伏下身, 扣在地上。 既然是要演面具人挟持星神擅闯储慧阁的戏码, 那就演到底好了。 夜笙听罢,当即下令一仙兵,“去把阿左阿右叫来!”他们是逍遥门守门神, 外人擅闯仙界,他们罪责难逃。待那仙兵领了命下去,夜笙又叫来一个,“你,给各级部传我命令,加强戒备,一旦发现行迹可疑者立即上报!” “是!”仙兵领了命离去。 夜笙继续问道:“既然是来储慧阁,一定是想找书,他有透露是哪本书吗?” “没有。”怀绮语气庄重,“他还没来得及找,仙少就带兵过来了。” 夜笙目光移向她旁边站着的此忆: “你怎么会来储慧阁?” 怀绮心神微动,竖起耳朵等待此忆回答。 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今晚她和昱霄的行动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一路而来又很警惕,不会有人跟踪。照理本该万无一失的,就算昱霄击晕了玄冰兽,储慧阁位置偏僻,深更半夜也不可能有人发现。 何况……那人还是此忆。 实在蹊跷。 “我……”此忆语塞了一瞬,转转眼珠,笑道:“孩儿自然是关心仙界,发现储慧阁异样,就特意来看看。谁知正好儿撞上了呢?” 他才不会让怀绮知道,是天市告诉他的。 那次在怀绮卧房搜到冠军状和小荷包后,他就觉得有问题,吩咐天市每晚去怀绮卧房查看──倒也不是监视,而是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次,检查她在做什么。谁知这第一晚,天市便发现她被子软塌塌的,人已经不见了。此忆得知后当即找遍仙界,在储慧阁发现晕倒的玄冰兽,它身上还有一条火链束缚,罕见极了。 他意识到不对劲,召集兵将冲了进去。 这才是事实,此忆没说实话,夜笙自然分辨得出。反正他出现的原因也并不重要,夜笙懒得与儿子计较,便没有追问,话锋一转,问怀绮道:“对于此人的身份,有何发现吗?” 虽是这么问,但他心里已有了些定夺。 仙界神仙不可能做出火烧储慧阁之事,凡人更不可能,此人一定是冥界的。 而冥界能放出此般火焰的…… 绝不是小人物。 储慧阁藏着不少禁术,其中就包括显术,那人目标明确,绑架的还是怀绮…… 会不会是……他? 怀绮听到问话,如实答道:“他一袭黑衣,气质不像是仙界的,手里拿着把火红的剑,剑身散发着炙热红光,很厉害。”反正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她不说,别人也会说。 她没有必要刻意隐瞒。 这时,夜笙后面旁听着的斗蔻插嘴,“对了仙帝,之前情况紧急,一直忘了说──”他上前几步,笑容儒雅随和,像是没什么心眼的人,“这火乃是九冥真火,只有上古神器血月之刃能放得出。而这血月之刃,据小神所知,是世间罕见的拥有灵识的武器,可听从主人意志单独行动,甚至变成其他武器之形,很久很久以前,便被火妖奇介所占有。”水火相克,他修炼水术的同时,也没少了解火术。 夜笙蹙眉。这血月之刃他自然知道,但这火妖奇介,他有些记不清了。 他看向斗蔻,“火妖奇介?” “没错。”斗蔻含笑回望夜笙。 月神个高偏瘦,眉目清俊,身穿纯白色长衣,笑起来温温柔柔,毫无攻击性。他长身玉立,与夜笙站在一起,气质截然不同,像一颗翠然挺拔的竹。怀绮余光注意到,他白色衣摆上还真的有墨竹图案,竹身凌厉舒展,势不可当。斗蔻顿了一顿,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就是盘古神开天辟地后,冥界第一个王。他临死前,将血月之刃留给了一个人,并预言此人会是冥界未来的新王。” 而血月之刃在面具人手中,言下之意,面具人便是下一位冥王。 这话针对性明显,就差指名道姓了。 怀绮心跳乱了一拍,手指下意识收紧,心想,难道斗蔻也知道昱霄?她不敢表现出任何反应,闭了闭眼,让自己保持镇静。 再听听他怎么说。 斗蔻弯弯唇,话锋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小神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这些线索对仙帝来说,应该够用了吧,小神相信,用不了几日,那人的身份,便会水落石出。”他垂眸,目光自然地落在怀绮身上,虽然仍是微笑着,但清亮的棕色眸子染上一层意义不明的阴翳。 怀绮跪伏着,没有看到。 夜笙闻言眯了眯眼,双唇绷成一条直线,陷入沉思。此忆眉梢微扬,亦没有说什么,但是目光投向怀绮,有淡淡的冷怒。 而怀绮,不明白斗蔻此番话的用意。 真的就是单纯提供线索吗? 四个人各怀心思── 却在这一刻默契地保持沉默。 这时,阿左阿右来了,打破短暂的沉默,“参见仙帝。”他们一同跪在怀绮旁边。 斗蔻笑道:“那仙帝忙,小神退下了。” “嗯。”夜笙从思量中回过神,怒气已消了大半。应了斗蔻后,他转而对怀绮道,“怀绮你也回去吧,鉴于你也是受害者,责罚便免了。近日多留意着点儿,有事儿我再召你。” 怀绮收起心事,直起身,郑重拱手: “谢仙帝。” “路上小心。”夜笙叮嘱完,叫来一个仙兵,下令,“你去护送星神回宫。” 怀绮微一迟疑,“不用了仙帝,我──” “父神,还是我来送吧!”此忆突然打断她,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我和星神关系好,顺便还能聊聊天儿呢。”他看向怀绮,嘴角微勾,眼神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夜笙知道儿子爱沾花捻草,见状也懒得多言,抬手退下了仙兵,算是默许,继而问阿左阿右,“白日里逍遥门可有异常?” 此忆拉着怀绮,一个瞬移消失不见。 两人转眼落在另一片仙云中。 “怪不得那团火会分成两半饶过你,怪不得他看你的眼神与众不同,原来他就是那个孽种!”此忆用力扔开她,咄咄逼人,“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对不对!你俩早就认识,何来绑架一说挟持一说,你们分明就是在演戏!” 他力道太大,怀绮不由得顺着他的力道向旁边冲了几步。她堪堪稳住身体,回过身,嗤笑一声,“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口气淡淡,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反正仙界要我利用他的感情对付冥界,我怕什么?” “你!” “仙界计划有了进展,仙少不该高兴吗?您这么生气,难不成……是因为喜欢我?” “你若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实话!”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哪里有假?假的是仙少吧?出现在储慧阁的原因,谁信啊?” “你!” 怀绮轻嗤一声,“才几个回合,仙少就说不出话来了?既然如此,就别自找没趣了,告辞。”她潦草抱了下拳,不去管此忆气愤又无力反驳的模样,转身往自己宫殿方向走去。 姑娘背影瘦弱,在浓厚夜色中像一株蒲公英,风吹一吹,就能迷失方向。但她步伐坚定无畏,又有种哪怕逆着风,也要到达自己终点的勇气。望着这样一个背影,此忆怒火中烧,抬脚狠狠踹了旁边花丛一下。 花枝乱颤,枝叶花瓣掉了一地。 黑暗中,他垂眸盯着满地落英,黑瞳似两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幽深莫测。 半晌儿他勾了勾唇角,侧脸更加阴森。 既然怀绮这边行不通…… 就从那孽种身上下手吧。 * 怀绮回到宫中时,天蒙蒙亮。 那本菜谱她还给夜笙了,现在手上没拿任何东西。她本还担心夜笙会搜她的身,专门将显术灵诀叠成条状藏进了发髻里,结果夜笙并没有搜她,倒让她蛮侥幸的。进卧室后,她关上房门,插好门锁,下意识往屋梁上看。 昱霄在吗? 便在同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衣袂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落在她面前。 “怎么才回来?” 青年声音柔柔的,脸上面具没摘,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一身黑金华服配上精致的黑甲面具,更显贵族气与神秘感,还有几分难以形容的野。他落下来后,怀绮面色一紧,一面儿推着他往里走,一面儿向房门张望,生怕有人在外面监视──此忆今晚出现在储慧阁,绝非偶然,她有怀疑,宫中神使给他通风报信。 昱霄顺着她的力道后退。 她手掌按的是他心口,气息萦绕他身体,不知怎么了,他的元灵比往日更加敏感,一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本能欲-望如瞬时爆炸的火-药-桶,威力席卷他整个神经,他脑子里浮现出流水线般的既定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他想咬住她的唇,蜕去她的衣衫,和她做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那是他久病的元灵一直渴望的药……在这种欲-望出现的刹那,昱霄几乎是慌乱地拂开她的手,步步后退,直到腘窝撞到床沿。 他觉得自己有点疯。 这是沾过鲜血和污秽的手,这是伤痕累累的残破的躯体,曾经他连触碰她都需要勇气,现在他居然想用这样肮脏的双手和丑陋的身体玷污她。她是说过他可以不用克制,但那是她的宽恕,并不代表他可以没有下限。 拥抱、亲吻,已经够了。 真的够了。 他不需要更多。 怀绮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回过首微微蹙起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昱霄连连摇头。 继而他道:“我、我先走了……” 他迈向窗户,想要离开。 在那个下雨的清晨,他从锦绣山庄出来,有同样的敏感。那日他失控地吻了她,这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怕自己再次失控,唯有离她远远的,不给自己失控的机会。 她多干净啊。 他容不得任何人沾染她,包括他自己。 “诶等等!”怀绮绕过去将他挡住。 昱霄脚步不得不停下,四目相对,那些欲念像是无数条蛆虫,在他心脏里外蠕动,撕咬他的意志,使他愈发难耐。他的身体似乎也为那些肮脏做准备,变得躁动不安。 怀绮似有所觉,目光投向他右肩。 黑色布料有一个破洞。 他被此忆射了一箭,有些事她心知肚明,她又向他靠近一步,“你的伤怎么样,那可是灭魂弩,专门斩妖除魔的。”她抬眸看他,青年的眸混沌不清,身体热浪逼人,她轻声问: “你的元灵……还好吗?” 书上有写,元灵残缺者受伤时会更渴望与残缺部分亲密,他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怀绮知道,他肯定忍得很辛苦。方才他那样慌乱地躲开她,或许就是怕控制不住吧…… 昱霄不去管元灵的异动,艰难答道: “还好。” 可怀绮分明听出了他呼吸有些乱。 “真的?” “嗯……” 青年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也看不见脸色。怀绮只有注视着他的黑瞳,那里面迷乱和清醒的状态反复交织,浮浮沉沉,极端得令她心疼。他戴了面具,怀绮注意力更集中于他眼睛和嘴巴,视线不经意下移,便看到他上唇角的那粒痣。之前她就注意到了,用指尖轻轻触了触,眼下再次看见,她突然有些感慨。 那粒痣如尘埃一般细小,细小到仿佛不存在,却又真真实实存在着。 他的爱也是如此。 细小到让她以为不存在,却又如尘埃一般卑微虔诚。她注视着这个瑕疵,一时失了神。 书中的字句仿佛一瞬间有了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患者身体受伤时,病痛加剧,更加渴望与缺失部分亲密,建议残缺部分进行适当安抚。她想要安抚他,因为他的“病”,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病”。 更是因为,她爱他。 昱霄被她看得濒临失控,心里有些崩溃。他喉结动了动,正要找借口离开,怀绮突然掀起他的面具,脚尖一踮,吻在他那粒痣上。 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她的心,紧张得就像小腿绷紧的肌肉。 时间短暂定格,怀绮吻了这一下,便迅速退回去,笑嘻嘻地看着昱霄。 他僵着,呼吸声彻底乱了。 怀绮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昱霄的面具,便又靠近他,将面具贴在他脸上,想给他戴好,昱霄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她手一颤,面具一下子掉在脚边,发出细微声响。 他合目,吻动情地落下来…… 这不再能满足他,昱霄将她推倒在床上,她的衣襟滑落肩膀。男人的吻如蛇,游走在她颈项之间,又如春雨,绵绵密密地铺满她的身体。他失去对自己的控制,本能混合着爱意,变成起此彼伏的海浪,淹没理智,击溃防线。 房中充斥着男人的气喘声。 衣料被他一点点褪下,直至腰间。清晨的空气微凉,但男人的体温滚烫,怀绮裸-露着,并不觉得冷。他不断往下褪着她的衣服,不断地亲吻她露出来的皮肤,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甘愿给他发泄的出口,哪怕破掉芙蓉印也在所不惜。可是看着昱霄越来越失控,怀绮突然想起书上那句──必须要提醒的是,交合行为有一定副作用……要慎重考虑。 副作用。 那段文字被水晕染,看不清了。怀绮不知道副作用是什么,可她有些怕── 万一会害了昱霄呢? 既然称为“副作用”,那就是不好的,她不敢冒险去赌,用一时的舒服带给他更多的苦痛,她双手抱住昱霄的下巴,停住他的动作。 男人挣脱她的手,继续往下。 怀绮更急迫地捧起他的头,他被打断,发出难受的声音,依旧试图挣脱。“昱霄。”她唤了一声,试图让他清醒一些,“仙界已经怀疑你了,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回冥界吧!” 昱霄一滞,果然抬眸。 他黑瞳里还有未退的情-欲,“我不走。”粗重的呼吸,伴着压抑沙哑的嗓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走,不要再赶我走了,好吗?” “可是──”怀绮微微抿唇。 其实她不愿面对这件事,提它是为了唤醒昱霄,但眼下开了话头,她无法中断,只能顺着说下去,反正早晚都要面对,“他们认出了你的火,知道你用的武器,很快便会调查出你是谁,一旦仙界知道你的身份,就完了。” “杀我,是吗?我不怕。” 怀绮还活着,他就不允许自己先死去。 “不止是这样。”怀绮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将实情告知与他,“仙界知道你的元灵对我有感应,已经给我下达了任务,让我利用你铲除冥界,最后再骗来水灵玉,将你杀了。我没有办法利用你,你还是走吧,否则──” 她说不下去了,心里生出几分苦涩。 昱霄眸光微沉,情-欲彻底散去,笼上森森寒意,“利用我?”他喃喃重复。 “是啊,利用你,真的,你走吧。继续待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青年声音冷沉,“谁给你的任务?” “前仙后。” 昱霄想起幻影里那个杀他父母的妇人,问道:“杀我父母的人,就是她吗?” “嗯。” 昱霄沉默,闭了闭眼。 有些恨意找到了归宿。 “要么──”他抬眸,眼里闪烁着异样的色彩,“就‘利用’试试?” 怀绮一怔,心跳加快,“什么意思?” “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光明正大留在你身边。”青年说得慢条斯理。 第45章 计 顺理成章留在她身边。 怀绮神色微变, 明白了昱霄的想法,爽快道:“好啊,既然你不介意, 我没问题!” 无非是再演一场戏而已。 她和昱霄有天然的默契, 他们的配合,必定天-衣无缝,精妙绝伦。 光是想想,就很兴奋了。 昱霄已经在这一来二去间彻底平静下来,看到怀绮眼中隐隐的光芒,他也情不自禁地弯弯唇, 同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心里有些绝望, 悄然滋长。 怎么会没忍住呢? 他垂下眼帘, 将她的衣服拉起来穿好。 姑娘肌肤白皙柔嫩, 像是触碰即化的雪。 他动作不由得谨慎了些。 用沾满鲜血的双手触碰她纯净的身体, 本就是罪过,她不拒绝,已经很奢侈了。 怀绮低眸看他,青年的力度很轻,像在呵护这世上某个易碎的珍宝。他一点一点地将她的衣服整理好,系紧绳结,清晨的光落在他头顶, 给他的发丝镀上一层浅金色,美好极了。 她沉溺于他给的温柔, 有些出神。 男人的手, 指尖温度比她体温高很多,触碰到她皮肤时,她能明显感觉到一暖一暖的。那是握刀杀人的手, 骨节粗大,与秀气完全不沾边,但并不妨碍修长好看。 穿好了,昱霄往上挪挪,与怀绮平视。 这样的姿势下,他们的身体叠在一起,四目相接,碰撞出几分暧-昧之气。 片刻他又垂眸,耳尖微微泛红。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 他应该爬起来,或是躺到一边,亦或是直接离开,总归不该与她贴得如此紧密。但他卑鄙地不想动,还是贪恋着与她的片刻亲昵。 “怎么今日──”昱霄不敢看她,声音小极了,“这么主动?”她那一吻是压垮他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现在回想,都不相信方才那样疯狂的人是他自己。 怀绮感觉到他身体变化未消,蓦地失笑,双臂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脆生生道: “安抚你啊。” 昱霄抬眸,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半晌儿,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意,长睫垂下,嘴角噙起一丝柔情,“那你真的有安抚到。” 他的元灵已经平静了很多很多。 也没那么敏感了。 怀绮笑意更深,“那就好。”她抬头向房门望了一眼,肃容道:“既然你决定留下来,那在我宫中可要小心点。这里指不定有多少此忆的眼线,他认识你,并且经过储慧阁这事,他已经猜到是你了,指不定做些什么呢。” 随着她的话,昱霄表情渐渐消失。 他抿唇,不言语。 此忆── 射他一箭的人是他,欺负怀绮的人是他,破坏小荷包和冠军状的还是他。他恨透了这个名字,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暴虐之气。 那截断箭,现在还在他身体里…… 他势必亲手送还给他。 怀绮听见昱霄呼吸声变重,但下一秒他却扬扬唇角,手放在她头顶,温柔地摸了摸。他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让她觉得安心。 “话说,你现在怎么戴上发带了?”怀绮目光投向他额上的发带,伸出手轻轻抚摸。 昱霄怕她突然将他的发带拽下来,将她手抓住,握进掌心,“想戴就戴了。”他淡淡回答。这发带是他管黑鹏要的,他总不能让怀绮看见他额上的淤紫吧。好在他恢复得快,血块已消了大半,估计用不了几日,就可以摘了。 “噢……”怀绮应了一声,突然笑起来,“可我觉得,你不戴更好看。” 她抬起另一只手,就要给他摘了。 昱霄眼疾手快,先一步翻身下床,没让她得逞。怀绮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相信他会为了个发带这样躲她。 青年站在床边,忍俊不禁。 他转移话题,“你那显术灵诀呢?”照理就在她衣襟下,但方才解她衣服,他没看到。 “在这儿呢。” 怀绮抬起双臂,从发髻中抽出叠成条状的显术灵诀递给昱霄,“我后来藏头发里了,正好,这个在我这不安全,你拿着吧。” 昱霄接过,低头看向小纸条,蓦地一笑。 “其实,我背下来了。” “你背下来了?”怀绮有种被耍的感觉,抄起枕头向他扔去,“那你不早说!” 被此忆发现的时候,她都紧张死了! “这不是想让你也记住吗。”昱霄随手一抬,抓住枕头夹在怀里。他抬眸,“我看这纸条皱皱巴巴的,是揉过吗?” 怀绮微怔,想到此忆摸她的画面,自己都觉得膈应,不想再告诉昱霄了。 “在怀里放过,难免的。”她道。 昱霄蹙了蹙眉,并不买账,“那为什么又藏进头发里?”他脸色沉下去,“是不是有人搜你身了?你被发现了?” “不是不是,没有!”怀绮连忙否认,紧着解释道,“在怀里放着难免会弄皱,藏进头发里是因为怕他们搜身,以防万一。” “那搜了吗?” “没有啊。” 姑娘杏眼纯粹,除了着急,没有多余的情绪,不像在撒谎,可昱霄依旧觉得怪怪的。 他垂眸端详纸条。 上面褶皱很碎,明显是故意揉过的。而不是怀绮说的那样,放在怀里弄皱的。 可她为何不说实话? 难道……又是此忆? 青年敏锐地猜到了答案,呼吸微沉,仿佛看到此忆摸怀绮身体又把纸片团起来扔给她的画面,旧账添新账,一笔一笔账落在他心上,压得他心脏沉甸甸。血脉里的暴虐蠢蠢欲动,他黑瞳隐约现出代表他妖怪真身的红光,同时有火苗从他右掌窜出,一瞬将纸条燃尽── 灰都不剩。 为什么,无论他怎么做,都保护不了她? 怀绮看着自己努力守护过的东西就这样消失,心里是有点难受的,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道:“总之你记住就好啦。” 昱霄抬眸。 一刹那,暴虐之气荡然无存,他露出纯良无害的笑,轻声道:“嗯。” “那现在就剩找到乾阳殿的位置了。这个交给我吧,等我打听到,我们就过去。” “嗯。” 之后怀绮想起斗蔻说过的关于血月之刃的事情,又向昱霄确认了一下,斗蔻说得果真都没错。昱霄还告诉了她他拿到血月之刃的全过程。其实他当初变出鞭子让她惩罚时,怀绮就想问他这武器哪儿来的了,但一直没来得及,眼下得到了确切答案,她无比佩服和骄傲。 而昱霄只是沉默,嘴角噙着一丝弧度,似是笑,又全然没有笑意。 早晨安宁地过去。 上午的时候,有神使来报,水若来了,怀绮动身去迎客。这次水若没有带神使,是一个人来的。怀绮宫殿有个后花园,她带水若坐在园中亭子里,昱霄一路跟着她们,躲在水若看不见的角落,暗中保护怀绮。 两人坐下后,水若拉过怀绮的手,神色很是着急,“我听说储慧阁昨晚着火了,你还被一面具人绑架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此事在仙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无人不知。 “嗐,倒霉呗!”怀绮将之前给夜笙说过的前因后果又给水若重复了一遍,水若听后花容失色,“怎还有这种事!怪不得这一路都有兵将在巡逻,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都有兵将巡逻了?” “是啊,到处都是!” 怀绮略有忧思,隐藏起心绪,道:“也是对的,前几日前仙后寿宴就发生意外,现在又有面具人作乱,仙界太乱了,不严加防范真不行。你近日也多注意着点,晚上叫几个下人守在外面,以免像我一样。” “好,谢谢妹妹叮嘱!我一定小心!” 水若说完,微一沉吟,又道,“对了,昨日那个雪媚娘,你尝了吗?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吃的,很糯很甜。” “好吃就行。”水若笑道。 半晌儿她叹了口气,“就是我最近可能做不了了,等过段时间我再做给你吃吧!” 这话明里暗里地引导怀绮追问,怀绮听得出来。她早就摸清了水若的心思,从送雪媚娘开始,就另有所图。闻言她也不刻意回避,便饶有兴致地看着水若,问道:“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婻诗……”水若带了哭腔,“自从我俩闹掰了后,她就处处针对我……” “她对你做什么了?” 兴许是觉得一下子说完意图太过明显,水若扭捏了片刻,低声道:“我俩的事,还是不让你掺和了,你能关心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姐妹之间互相关心,是应该的。”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水若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怀绮回到卧室,昱霄随后从窗户翻进来,道:“你说得没错,她就是想让你帮她对付婻诗,用不用我先杀了她?” 虽然他没有灵力,但凭他的身手和血月之刃的威力,杀一个弱女子还绰绰有余。 怀绮双目微瞠,“你疯啦!现在仙界正抓你呢,外面到处都是兵将,水若我自己可以应付,你老老实实的就行!可别冒险!” “哦……”昱霄轻轻应道,没再言语。 临近正午,怀绮收到夜笙传令,要去衡乐宫一趟。昱霄还要跟着。念在外面都是兵将,怀绮果断拒绝了他的跟随,命他在房中等候,不得乱跑。昱霄很失落,拽拽她的衣角,低着头,小声道:“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啊。” 怀绮知道他是指元灵感应,也不知说什么好,他这副样子,像极了一只咬着主人裤角呜咽,不想被抛弃的小狗。她咬咬牙,还是狠心推开他的手,“你忍忍,我会尽快回来的。” 昱霄手虚握起来,不说话了。 虽然他心里不情愿,但她都让他忍忍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听她的话,点了点头。 反正他已经习惯忍耐了,不差这一会儿。 外面夜笙的神使在催了,怀绮甚至来不及与他告别,就匆忙离去。 房门开了又关,剩下昱霄一个人站着。 他抬头,视线中那条独属于怀绮的红线,逐渐向远处延伸。他站在红线这头,闭上眼。 * 神使带怀绮瞬移至衡乐宫。 此时仙界到处都是兵将,有巡逻的有站岗的,几乎全覆盖分布。空气中有种压迫感。怀绮庆幸她最后没心软,还是让昱霄待在宫里。不然这种形势他若跟出来,简直是自投罗网。 她踏入宫中。 夜笙坐在宝座上,气场很强,怀绮行了礼后,他道:“之前前仙后交给你的任务,你还记得吧?不出意外的话,绑架你的那个面具人就是你的任务对象──冥界少主留卿。我之前派去冥界的密探被临渊发现了,早上我又派去了一个,让他去验证留卿还在不在冥界,估计下午之前就能有结果。他若不在冥界,基本可以断定,面具人就是他。反正冥界最近没什么动作,我的计划是,先将他抓住,以免他再在仙界作乱,剩下的以后再说。你有何想法?” 听到密探被临渊发现,怀绮有一瞬走神,原来昱霄真没骗她。待到夜笙说完了,怀绮默了默,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样快。 她和昱霄计划好了将计就计,心里是不怕的,但她想尽量为昱霄争取一下,便道:“小神觉得,既然他的元灵和小神有感应,那饶不了还会出现在小神身边,到时让他作为下人跟随与小神,不比抓住他更好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抓他?那他万一还在仙界为非作歹怎么办?” “小神自会约束他。” 夜笙想了想,“行,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等密探来了消息,我再作定夺。” 怀绮告别夜笙回了宫。 推开卧室房门,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昱霄坐在椅子上,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看到她进来,他起身迎过来,黑瞳映出她的身影,有星星点点的开心,“什么事呀?” 怀绮将夜笙说的传达给了昱霄。昱霄眼里的光芒渐渐隐去,有明显的失落,然而他们来没来及商量对策,昱霄便察觉到异样,匆忙说了一句“有人来了我走了”,就跳窗而去,几秒后敲门声响起,屋外来了黑压压一群人。 领头那个道:“还请星神大人原谅吾等今日擅闯,实在是情况严重,迫不得已。” 怀绮应了一声,上前开门。 门外站着一群兵将,有男有女,领头的是仙界将领卫定将军,他即刻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星神大人,吾等是奉仙帝之命专门来蹲守那妖魔的,在抓住他——” “慢着。”怀绮手一抬,“我已经向仙帝提议过了。那面具人的目标是我,交给我就好了,你们守在这,他哪还敢现身?” “仙帝的意思是,先吊着他,不给他接近你的机会,等他憋不住了,再撤兵引他上钩,也好集中火力,一次抓住他。” 怀绮蓦地一默,皱眉点头,“行吧。” 得到她允准后,卫定将军安排兵将们将整个粲然宫里里外外包围了起来,又专门安置了数个女将,时刻跟在怀绮身边。 怀绮完全可以确定,夜笙是不信任她,才想跨过她直接抓住昱霄。而她却猜不到夜笙抓他的目的。他应该明白,因为元灵感应,昱霄是听命于她的,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这样呢? 她不禁在心里为昱霄捏了把冷汗。 他们重逢了不过一日,昱霄是需要与她亲近的,仙帝这招不失为最有效的。眼下他们被迫分离,他一定会觉得难受,加之仙界防范森严,他无处可去,不知会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难以挽回之事——以前她不知道元灵感应也便罢了。现在她知道了,仿似她才是那个残缺者一般,满脑子满心的都想着与他见面,甚至都替他觉得难受。 但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翌日,昱霄依旧没有动静。怀绮又收到夜笙的召令,前往衡乐宫。 她得知了一件大事—— 蓉慈的眼睛瞎了。 不是年老,也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是被人活生生挖去了眼珠。 就发生在昨日晚上。 巧的是,昱霄昨日刚问过她,是前仙后杀了他父母吗,且从昨日到现在,她都未再见到他一眼。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绝对…… 是昱霄所为。 夜笙将她叫来,也有这种猜测。 并且蓉慈失明的同时大受刺激,已经神志不清了,她瞎着眼睛在仙界乱跑,很多神仙听到风声,都怀疑,此事与那神秘面具人有关。 蓉慈的身手、威望在仙界可是人尽皆知,又独居云峦居,闭门不出,能靠近她已极为困难,而那面具人竟能挖去她的双目,显然有杀她的能力,只是故意留她一命罢了…… 最关键的是—— 蓉慈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 夜笙将蓉慈接到了自己寝宫居住,消息传开,一时间,众仙惶恐,只道是仙界闯进一个手段极其残忍、又法力无边的妖魔,说不定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而怀绮作为唯一一个与他有过正面接触、却又毫发未损之人,更是成了众矢之的,回宫路上,一直被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然而昱霄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多次在宫外晃荡,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他就仿佛是消失了一般。然而他所做的事,又无声地宣告着所有人,他依然还在。 待到第三日,恐怖的事再次发生了。 夜笙半夜莫名醒来,发现枕边有一双被砍下来的手,伤口截面骨肉森森,还淌着血,显然刚砍下没多久,他吓了一跳,忙唤醒妙歌,妙歌看到,脸色煞白,全身颤抖。便在这时,有神使慌忙来报,说仙少手断了,妙歌眼皮一翻,直接昏了过去。夜笙一夜未睡,花了很大功夫才用再生术将儿子断手接上。 此忆被断了手,全然不慌,只是愤怒。他和昱霄有正面交锋,道:“父神,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面具人!他深夜潜入我宫中,本想杀我,却被我发现,打斗过程中,他敌不过我,被我钳制住了,我本想将他捆绑起来,谁知他突然使诈,指挥血月之刃一刀砍来,我反应不及,便断了手,让他给逃了。” 夜笙意识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昱霄砍了此忆的手,还把断手放到他和妙歌枕边,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炫耀。 太狂妄了! 还把不把仙界当回事! 可是想到仙界还要靠怀绮利用他,夜笙又不敢和他闹得太僵。他思量再三,决定放弃之前抓昱霄的计划,同时封锁消息,按兵不动,找机会让昱霄现身。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日间,整个仙界恐慌加剧。 粲然宫有兵将包围,密不透风,怀绮没有昱霄的下落,心中本就担忧,得知此忆断手之事,愈发担心起昱霄,默默祈祷他适可而止。 很快,又一个夜幕降临。 “起火了!……” 睡梦中,怀绮隐约听到一声呼喊,细弱,惊慌,从窗缝挤进来。 起火?! 她陡然惊醒,猛地坐起来,冲下床推开窗户,躁动声失去阻碍,立即放大了数倍扑面而来。只见远处火光冲天,白烟混和着云雾,通红如血,隐有人影在火海中穿梭,声音嘈杂,张袂成阴,也有法术窜动,明明灭灭。 距离太远,场面太乱,怀绮双眸紧眯,看了好一会儿,才辨得那方向竟是…… 夜笙的寝宫! 糟糕──昱霄挖了蓉慈的眼睛,砍了此忆的双手还不够,又开始打夜笙的主意了? 怀绮震惊。 昱霄只说要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可没说要做这些事情啊!天,他到底想怎样?!怀绮心急如焚,正当她无奈之际,她不经意间发现,那火海尖儿上悬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袭黑衣,衣袂飘扬,黑色面具,反射着火光,手握一把燃烧着的颀长战镰,远远看去,仿似一个死神,孤高地俯瞰着芸芸众生,无情地宣判着所有人的生死。他身体一倾,似乎正要落向火海,却忽地一顿,转过头,隔着长空万里向怀绮的方向望来。 笔直地,准确地,突然地…… 就接上了她的目光。 怀绮心一紧,很想挥动双臂,大声呼喊,让他停手,但同时,屋外那些女将已经围了过来,就在身后,她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回应,只得炯炯注视着他,似是颤抖般地轻轻摇头,在心里向他传达住手的愿望。 别去……求你了…… 但他只是静静注视了她几秒,便以一种势不可当的姿态,纵身落入火海之中。 这个人,从来都没听过她的话。 怀绮大喝一声,“去看看!”巧的是,她刚一转身,门外恰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星神大人,仙帝传您过去一趟!” 怀绮换掉睡衣,第一时间赶过去。 火势猛烈,仙界几乎所有神仙兵将全都来了,昱霄站在火海之前,被他们包围着。他们个个手持法器护身,表情愤恨而戒备,如同看着一个怪物。怀绮刚出现在包围圈之外,昱霄黑瞳便一动,目光穿过紧密的人群,径直落在她身上。他已经摘了面具,原本暴戾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如雨过初晴的天空。 他的变化太过极端,霎时间,所有神仙皆是一愣,跟着看了过来,发现是怀绮之后,他们左右对视一眼,头挤在一起议论纷纷。 怀绮不在意他们的眼光,只是心急,很想冲到昱霄面前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不能,她只能看情况行动。她从昱霄身上移开目光,匆忙行至夜笙身边,好在他和妙歌都没事,不然昱霄后果不堪设想,同时,蓉慈刚好被几个兵将抬走。 怀绮怔住。 为什么是抬—— 因为她已经没有了四肢,只剩下一个头和一个躯干,应该是刚被人砍下来的,伤口截面血肉模糊,白骨裸-露,鲜血噼噼啪啪地摔在地上,与她脸上那两个血洞洞的眼窝互相陪衬,简直就像一具半死不活的人彘。 怀绮差点儿当场吓晕过去。 看到怀绮,此忆当即指着昱霄喝道:“孽种,你要的人来了!快把火收了!” 与此同时,夜笙扯过怀绮,向昱霄微微歪了下头,对她耳语,“他说要见你,你就按前仙后的计划行事。”他提及“前仙后”时,脸上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方才被抬走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怀绮微微动容,“您是说——” 不用抓他了? “嗯,就是让他留在你身边。” 怀绮会意,点点头,顺口表示关心,“那前仙后……现在可有生命危险?” 夜笙呵呵一笑,幽幽道:“暂时没有,不过,她也该死了。”怀绮一怔,他却没觉得任何不妥,继而笑道:“还是说正事吧,倘若你能利用他,帮我铲除冥界这个毒瘤,功劳可是大大的。懂我意思吧?” “嗯。”怀绮点头。 他们在说这话时,昱霄已经收起了火海,此忆却不消停,不停地喊昱霄孽种,嘲讽他。昱霄被逼急了,突然大喊一声:“你再说一个孽种试试!”他横刀一划,燃烧着的战镰滚落熊熊烈火,凶猛地冲了过来,仿似是被他怒火点燃的一般,速度更快火势更旺。 所有神仙皆吓得连连后退。 那火焰燃成一堵墙,卷着蓬勃仙气铺天而来。此忆断手接好,已毫无影响,他迅速施了个法,击中火墙。火墙骤然改变方向,撞上旁侧水池上的拱桥,只闻轰地一声,地面颤抖,水花四溅,桥体崩塌,将火焰砸进池水中,霎时蒸发出漫天水雾。透过水雾间隙,能隐约看到池水竟已被烤干,只剩一片焦黑的池底。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 昱霄的火威力不小,她是见识过的。而此忆法术也不低,她更知道。面对昱霄的进攻,此忆躲是躲得过,可二人若真打起来,怕是会将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毫不在意地,此忆活动活动筋骨,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以为我怕你吗,你个孽种,敢不敢把武器放下,咱单挑啊!” “不敢了吧,孽──” “此忆!”怀绮厉声喝止他,忙冲到昱霄身边。他以刀柄为杖,拄在地上,强撑着保持站立的姿势,脸色惨白,嘴角有血,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此忆,呼吸急促而沉重,浑身腾升着暴戾之气。怀绮看得出,他状态很差,并且是真的急了,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昱霄,昱霄……”她抱住他的手臂,轻轻晃动,又展臂环住他,“好了,没事了。” 分离了三日之久,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也毫不吝啬。她安抚他,就像是给一头狂躁的猛兽顺毛,猛兽感受到她的抚摸,逐渐安静下来,直至卧在她脚边,完全臣服于她。她小声道:“夜笙不抓你了。” 昱霄神色动了动。 不抓他了,就意味着可以留在她身边了。 场上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求证一般的,等着这个怪物的反应。明明狂躁到不让任何人近身,难道真的能叫怀绮给降服了? 片刻后,他手中的战镰消失了。 怀绮的气息驱散他心中的戾气,神仙们看到,怪物闭上眼,双手近乎颤抖地回抱住她,下巴垫在她肩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空气一片寂静。 昱霄稍稍睁开眼,偷看怀绮。她不知道,他这几日过得多么痛苦。 不过能留下来了,痛苦也值得。 “来来来。” 夜笙招呼他们过来。怀绮推开昱霄,拉住他手,发现比平常凉了许多。 她没机会询问,带他往夜笙那里走。 众仙随着他们的靠近拼命向后扩了扩,此忆握紧双拳,咬牙瞪着二人,很不甘心。夜笙双手背后,迎上前去,打量着昱霄。青年低着头,有一种阴郁的气质。他笑道:“好孩子,知道你对仙界没有恶意,以后你就留在仙界,为仙界办事,将功补过,怎么样?” 此忆牙都要咬碎了。 昱霄闻言头埋得更深,像是害怕生人,又像是极不信任夜笙,稍稍往怀绮身后缩了缩,模样有些自闭。怀绮暗自诧异,完全看不出他是装的还是因为元灵感应真的有些不正常。 她对夜笙笑笑,“仙帝放心,小神自会让他造福仙界。他听小神的,是不是?”她晃晃他们相握的手,昱霄默了默,点头。 “好!”夜笙很是满意。倘若能除掉冥界这一大碍,挖眼和断手又有何妨?他夸赞道:“真是好孩子,那你以后就留在星神身边吧!怀绮,你可要好好管束他,他若犯什么错,我拿你试问的,记住了吗?” “是,仙帝。”怀绮应下。 一时间,众仙唏嘘,此忆眼里冒火。他喊道:“父神,您为何纵容这个孽种?” “此忆!差不多行了!”夜笙板起脸。 此忆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那孽种砍了他的手,他父神居然毫不追究,还嫌他多事? 谁是他亲生儿子啊? 然而夜笙丝毫没觉得不妥,转过身,用眼神示意神仙兵将们离开,“行,时候不早了,就散了吧!散了吧散了吧!” 第46章 暗流 阴谋、煞气,与过去。…… 昱霄的身份和他对仙界的价值众仙并不知晓, 此忆质疑后,他们亦有所忧虑,面面相觑——就这样让这个怪物留下来, 真的可以吗? 然而在仙界, 仙帝的话就是权威。 夜笙已经下了令,他们敢怒不敢言,也并无二话,陆续瞬移离去。 此忆有气无处发,面色铁青。 他握紧拳头瞪向昱霄,心中的恨和不甘疯狂涌动。然而昱霄一改原本的暴戾张狂, 保持着方才的自闭模样, 看都不看他。此忆一个没忍住, 催动灵力向昱霄攻去: “你个孽种, 装什么可怜!” 昱霄微微斜眸, 眼中杀意毕露,谁也没发现。下一瞬,他又垂眸,不动声色。 “够了!”夜笙怒喝一声,拦下这一击,“怀绮,赶紧带他走!” 此忆难以置信, “父神!” 这局面,怀绮看着心中暗爽, 闻言漫不经心地瞥了此忆一眼, 颔首道:“是。”她拉着昱霄,光明正大经过此忆,从他面前离开了。 此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目送他们远去, 回过头,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万分不解,“父神,您怎么不抓他了,就这么便宜了他?” “这都不懂?”夜笙皱起眉,训戒他道,“你以后也是要当帝王的人,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把仙界交给你?身为君主,就要明白,切莫因贪图一时之快,而丢了长远的利益。”相反的,为了长远的利益,也该忍受暂时的屈辱。 这是他深信不疑的道理。 此忆听罢,却嗤笑一声。 “父神,您要真这么想,未免太过畏手畏脚,难道一时之快和长远利益不能共存吗?” “别做梦了,哪有共存这等好事!” 此忆不以为然,“真的没有吗?父神,其实我早有计划,能在不影响利益的前提下将那孽种治一治。可惜,现在被您放跑了。” 夜笙双眸微眯,“你在怪我咯?” “当然不是。”此忆赔笑,想了想,道,“其实还能挽救一下。只要您能帮我,我就让您看看,共存,其实很简单。” * 拉着昱霄走远了些后,怀绮再没了演戏的心情,一把甩开昱霄的手,愠怒地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蓉慈的眼睛和四肢,此忆的手,还有今晚的火,你疯了吗!” 昱霄有刹那滞怔,像是没想到她会生气。随即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嘴角的血渍,没说话。那是他放火时流出来的血,因为和怀绮手拉手,一直忘了擦。 他的内伤太重了。 擦完,昱霄将那只手背到身后,蜷起来。黑暗中,苍白的侧脸格外显眼。 “问你话呢!”怀绮没了耐心,“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万一你被抓了怎么办!” “我不可能被抓。” 青年声线微冷,顿了顿,回答她前面的问题,“他们活该。”话落,他另一只手虚握着放到唇边,咳嗽了两声。 怀绮抿唇。 她知道他是想报复,但这也太莽撞了! “可是——” 她正要给他讲道理,昱霄像是变了个人,突然扼住她的手腕,“劝我的话就不必了。”他目光幽深,一步步逼着怀绮后退,语调压抑而迅疾,“蓉慈是当年之事的主谋,给我父亲下药,绑架我母亲,都是她在背后一手策划,她追杀我一千年,害我从小失去了家,不得不在寒霜峰与世隔绝,现在又教唆你利用我!我可以阻止临渊的计划,也可以不与仙界计较,但我不能放过她。我要她生不如死!还有那个此忆。”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容有几分扭曲,“他居然把手接上了,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怀绮脚后跟撞到墙根,无路可退。 两人同时停下来。 青年神色阴寒,五指力度大得可怕,怀绮被吓到了,顾不得手腕疼痛,怔怔看着他。 他黑瞳里隐约跳动着火光。 见她呆愣之色,昱霄冷冷勾了勾唇,声调沉下去,如恶魔低语,“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那你为什么还要尝试呢?此忆明明碰过你,你为什么不说实话?是护着他吗,嗯?他哪里碰了你,我就砍他哪里!” 哪里碰了她,就砍他哪里…… 所以,昱霄砍他手,并不是巧合,是故意的。怀绮略有晃神,一下子意识到,原来显术灵诀的事情,已经暴露了。 她想起昱霄当时纯良无害的笑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明明猜到了实情,为什么可以那样笑?他的笑让她以为自己瞒过他了,可实际上,她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凉凉夜色,怀绮后背发凉,青年掌心也很凉。他不再像往日那样用明亮清澈的眼眸看着她,也失去了温柔与耐心,他周身散发着隐隐煞气,手上的力度几乎要将怀绮手腕捏碎。 怀绮感觉到疼。 她所认识的昱霄,虽然在外人面前很冷,甚至很坏,但对她,却是无条件的好。 他会为她盖被子,会为她挡开拥挤人群,会为她压抑本能的欲望……他也会用力,却只是握紧她的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她的手腕攥到疼痛。她抬眸,对上一双寒潭一样的眼睛。他眼尾泛着冷冷的红,嘴角噙着抹肆意张狂,黑瞳虽然看着她,但里面全无她的影子,只有若隐若现的火焰。 她意识到,他有些不对劲。 “昱霄。” 怀绮轻唤了一声,用那只能活动的手抓住他衣服,晃了晃,“昱霄!” 听到怀绮呼唤,昱霄僵了僵。 片刻他黑瞳中火焰隐去,映出她紧张的面容,他下意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有些慌张和茫然。 “对不起。” “我……” 昱霄抬起右手,瞳孔微颤──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抓着怀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根本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哪怕是和他元灵有感应的怀绮,他都开始动手了。明明只是想和她解释的,话说出来,却咄咄逼人。 这和那个人渣此忆又有什么区别? 他抬眸,看向怀绮,眼神破碎而绝望。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事?毫无意识。 怀绮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莞尔一笑,“没关系。”此刻她经历了方才的事情,火气早已泄了。她拉上昱霄,一面儿往粲然宫方向走,一面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蓉慈是幕后主使的?这几日,你都经历了什么?” 昱霄垂下眼帘,微微抿唇。 那日清晨,他得知蓉慈就是杀他父母的元凶后,便萌生了报复的念头。他本还发愁如何瞒住怀绮,没想到中午,夜笙派兵将粲然宫包围了,他被迫离开怀绮,却也取得了行动的便利。当晚,他踩着轻功,在仙界众兵将的警备下飞檐走壁,寻遍仙界大小宫殿。最后在云峦居看到跪地忏悔的蓉慈…… 原来蓉慈这一生作恶多端,生怕恶鬼来索命,便也学着凡人,拜起了佛祖。 她跪在一个巨大的纯金佛像面前,双手十合,不停地咕哝忏悔之词。屋中没有点蜡烛,漆黑一片,她一动不动,只有嘴在念叨,身影伴着低语声显得有几分诡异阴森。而这,也正是她独自搬来云峦居连个下人都没带的原因。 昱霄听到了她的忏悔内容。 原来,蓉慈并非前仙帝烨宣的正妻,她只是一个妾。烨宣的正妻名为不夜,是仙界昼神,又称光明女神。因为争宠,蓉慈陷害不夜,使她被烨宣无奈囚于黑暗夹缝之中──那是不见天光的深渊裂缝,天雷滚滚永不停息。 不夜从光辉灿烂的天池中诞生,受无尽的幽闭与天雷折磨,意志渐渐崩塌,最后自毁元灵,消散于永恒的黑暗缝隙之间。当时她和烨宣还有一个儿子,叫烁曦。烁曦接受了母神传下来的日之曜,成为新的昼神。 期间蓉慈凭一己之力,铲除异己,自己登上仙后之位,并诞下一子,取名夜笙。 蓉慈成为仙宫唯一的女主人。 小烁曦知道蓉慈很坏,处处谨慎行事,离他们母子远远的,得以平安长大。然而烨宣对不夜母子心中有愧,即使蓉慈极力推荐自己的儿子夜笙,也依然将烁曦立为下一任仙帝。烁曦卧薪尝胆千年,早已对母神当年的冤屈有所调查,蓉慈知道,他一旦做了仙帝,他们娘俩就遭殃了,于是设计与夜笙一起害了烁曦…… 同时被他们害了的,还有战神夫妻。 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烨宣大病,蓉慈掌权,将“禁止男女私情”加入仙律。 不久,烨宣病入膏肓,昱霄降生,蓉慈为铲除后患,命夜笙率兵前往冥界“解决仙界余孽”。当时仙冥两界签有“和平协议”,永不交战,夜笙以主帅身份进攻冥界,虽然没能杀了昱霄、覆灭冥界,但也立下赫赫战功。 在蓉慈的软磨硬泡下,烨宣拖着病体,无奈将夜笙钦定为下一任仙帝。 蓉慈自始至终知道烨宣并不爱她。 他爱的是光明女神不夜。 不夜在世时,他只宠幸不夜一人,哪怕是家族联姻,蓉慈也只能委屈做妾。后来不夜不在了,他宠幸所有仙子,唯独不宠幸蓉慈。蓉慈相信,若不是因为她精灵族势力庞大,仙界需要与精灵族联姻,她或许早就被废掉了。 少女的单恋扭曲成恨。于是,在烨宣定好将帝位传给夜笙后,蓉慈毫不犹豫杀了他。 丈夫不爱她,可儿子总归是可靠的。 可怜烨宣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他以为自己是病死的,却不知这病源于枕边人长达千年的毒害。慢-性-毒-药像是看不见也触碰不到的空气,他无知无觉,以至于最后蓉慈将药量加大到致命程度时,他也毫无所觉。 夜笙登基后,仙界众神觉得蹊跷,提出质疑。蓉慈为帮儿子巩固帝位,废旧神职、立新神职、铲除潜在威胁,将整个仙界大换血,很多神仙都未曾幸免……待到夜笙终于坐稳了帝位,她以为自己可以安享晚年时,她开始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在梦里,被她害过的每个人都哭着谴责她,让她终日浑浑噩噩,难以安睡,直到她再也忍受不,独自一人搬去了云峦居,日日在佛像前忏悔,只求苍天原谅她。 在联姻之前,她也曾是个纯真的姑娘,也曾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 昱霄得知这一切,无法原谅。他装神弄鬼吓唬蓉慈,谁知她这么不禁吓,疯了。他便挖去了她两个眼珠,将她扔到天庭附近。 事实是这样的,但面对怀绮的询问,昱霄却不知如何讲述。他的语言能力不允许他讲太多复杂的事情。他抿唇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最后只是小声道:“偷听到的。” 怀绮疑惑皱眉,“偷听的谁啊?” “她自己。” “自己?”怀绮思量了一下,问道,“是她和别人聊天时说出来的吗?” “不是。她给佛像说的,在忏悔。” 怀绮微怔。蓉慈还信佛?随即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蓉慈还有点良心。 “那此忆的手呢?” 昱霄如实回答。 “胆子真大,那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粲然宫被兵将包围,昱霄无处可去,又因为兵将巡逻,不得不四处躲避,今晚经过夜笙的寝宫时,发现这里放松了戒备,明显是有意为之。他猜测夜笙想故意引他上钩,便将计就计潜了进去。在宫殿中的柱子前,他看到被法术束缚的蓉慈,一下子明白,原来夜笙是想用蓉慈当诱饵,来对付他。 于是他一把火烧去。 斩断蓉慈四肢,只是顺手而为,加深她的痛苦。既然她想活得久一点,那就久一点吧。 昱霄将实情简单说了。 怀绮听罢,想到夜笙那句“她也该死了”有点感慨。蓉慈助夜笙登上帝位,将自己后半生全押在儿子身上,但儿子却盼着她赶紧死。 好一个帝王之家啊。 他们说完这些,粲然宫刚好出现在视野。 宫外有几个神使站岗,她们远远看见仙界抓了好几日都没抓到的“怪物”和主子一起走来,白色白了白,互相对视一眼,懵了。 然而她们很快发现,那怪物低眉顺眼,和怀绮走在一起,不仅没有传说中的危险之感,反而模样很乖顺,两人一高一低,身高差很是般配,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待他们再走近些,神使看清怪物的长相,又是一滞──哪里有这么勾人的“怪物”? 昱霄的样貌,哪怕是在颜值偏高的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并且还有仙界男子没有的野性,看起来桀骜不驯,像一匹野狼。而偏偏这匹野狼在怀绮旁边却收敛野性,很温顺。 少女怀春,更别说是在禁止情爱的仙界。 对“怪物”的畏惧和对男子的欣赏共同作用,她们一时都有些紧张。 他们经过时,甚至忘了给他们行礼。 怀绮看到她们的眼神,轻咳一声,她们才如梦初醒,忙欠身补了一句:“宫主好。” 昱霄全程无视她们目光,跟着怀绮进宫。 宫内还留有大量不知事态发展的兵将,他们原本随意站着聊天,突然看见那怪物跟着怀绮进来,吓得一个激灵,站得笔直。 空气凝固了几秒。 兵将们大眼瞪小眼,昱霄面色苍冷。 怀绮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便笑笑,“啊,是这样。”她正欲上前说清楚,被昱霄一拉。 他右手一握,拳眼窜出一道火光,延展成战镰模样,刀尖对准他们。 “滚。” 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兵将们落荒而逃。 怀绮失笑。 此时天还黑着,她带昱霄回到自己卧房,顺手点燃蜡烛,“趁天还没亮,睡会儿吧。” 她床上的被子都没叠。 昱霄扫视一圈,姑娘的闺房有花有草,一盆昙花恰好盛开在墙角,还有梳妆台和各种小装饰,暖暖的橘色火光照耀,生活气息浓厚。之前他没好意思打量,现在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回家了的感觉,下意识低头,有些羞耻。 他轻声应道:“嗯。” “你背过去。” 昱霄微微抬眸,眼里闪过刹那疑惑,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道:“我出去吧。” 他转身,就要走,怀绮将他拉住。 “外面不安全,你就在这吧。”话落,怀绮松开他,背对他开始解腰束。 姑娘大大方方,昱霄却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张背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 怀绮继续解绳结。 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昱霄脑子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身体。他喉咙发干,觉得自己还是出去比较好。但下一瞬,他无意间看到烛火投照在墙上的她的影子。 影子脱下衣裙。 他瞳孔微缩,仓皇埋下头。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片刻后又小心地抬起头。 影子脱下肚兜。 姑娘身形纤瘦,却挡不住前凸后翘,婀娜窈窕,轻轻一挑长发,便有惊心动魄的美。那日他虽然吻过她,但终究没有看过全貌,此刻他目光渐渐变直,有了些感觉。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却控制不住卑劣的心。现在那颗心在狂跳,他感到血液上涌,却没有移开目光。 影子穿上睡衣,掀起被子,钻进被窝。他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又仿佛什么都看到了。 那种朦胧的美,勾得他心痒痒的。 “好了。” 怀绮吹灭床边蜡烛,昱霄的视线一下子变黑,他回过神来,负罪感很重,他垂下眼帘,黑暗中,无人能看到他红起来的脸颊和耳朵。 怀绮拍拍床,“你跟我一起还是?” “我,不了……” “那你,还是打地铺?不过我这可没有第二床被褥。”实际上不是没有,是她故意不去找罢了,她想抱着他一起睡。 昱霄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浑身不自在,喉咙干涩到发疼。 屋里有一对桌椅可以坐下来趴会儿,但他实在不想在她视野之中,他喉结动了动,艰难道:“我……去屋梁上坐着。” “你不怕你睡着了掉下来吗?” 昱霄抿唇。 怀绮听见他嗓音喑哑,“我,应该不会睡着……”因为那两枚不眠丹,他已经很久没睡着过了。他留恋着那个抱着怀绮小憩的中午,虽然很想再抱着她睡一觉,可他不敢。 要用多大的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何况他身上有伤,并不好看。 怀绮听罢不死心,“万一睡着了呢?” “不会的。” 怀绮无话可说,她从没见过女方无所谓而男方拼命逃避的。黑暗中,青年的身影飞上屋梁,怀绮扫兴地撇撇嘴,将被子拉到下巴。 屋中一片寂静,落发可闻。 怀绮隐约听到青年的呼吸,略重。她轻轻出声,“你的伤,怎么样了?” 昱霄无视伤口的疼痛,“已经没事了。” “噢。” 沉默片刻,昱霄声音很低,“我……那么对你,你不怪我吗?” 或者说,不害怕吗? 怀绮知道他指的是回宫前他抓她手腕的事儿,笑了一下,“不会啊。”其实心里是有些怪他的,但想到他对她的好,就又不怪他了。 昱霄没说话。 真是个傻姑娘。 他苦涩地想,连他自己都恨死自己了,她居然笑着说不会。这种姑娘,与其被别人耽误一辈子,不如被他耽误一辈子。 几秒后,他声音微哑,“睡吧。” 第47章 孽缘 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听他的声音, 怀绮就知道他又在瞎想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嗯,晚安。” “晚安。” 怀绮微微侧头, 看向屋梁上的青年。 “梁上君子”黑色衣摆垂在半空, 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安静地靠坐着,一条腿立起来,胳膊搭在上面,姿态放松又不羁。窗外天色渐白,银色的微光落在他身上, 虚化了他的轮廓, 仿佛一个圣光笼罩的雕塑。 她望着他的身影渐渐出神。 其实她知道的很多, 只是没有点明而已。 比如他对碧晴园做过的事情, 比如他那一晚身上的血腥气…… 那晚他们在夜不寐参加比赛, 他偷偷消失了一段时间。原本怀绮确实没有怀疑什么,真的以为他就是坐下了而已,然而在她扑过去抱住他后,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她便知道,他去杀人了。 至于原因,他们当时被予温追杀,想想便明了了, 但他不告诉她,她就没有点明。 她喜欢的从不是他在她面前刻意装出来的“好人”模样, 她喜欢的, 一直是那个最真实的他。哪怕他固执莽撞,为报仇搅乱仙界,哪怕他肆意无惧, 一把火烧了她曾经最留恋的储慧阁,她都不会改变…… 因为她喜欢他,总胜过喜欢别的。 所以一切都变得可以原谅。 可是月老说,她的姻缘是孽缘。后来她追问,月老也只是以“改日”为由搪塞了过去。 现已过去那么多日,还不见月老来找她,而昱霄来了,甚至得到仙界允许留在她身边。 她想搞清楚,这个“孽缘”到底指什么。 * 天亮了。 怀绮小眯了一觉,醒来发现昱霄姿势丝毫未变,便以为他还在睡着,小声地换衣起床。 昱霄听见细微声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要他睁开眼便能看到。他眼皮动了动,头扭向另一边,喉结滚了滚,没有睁眼。直到那声音停下来,姑娘轻轻唤了声,“霄霄?” 他心脏一紧,心跳开始加速。 怀绮站在地上,抬头望着他,便见他微微一动,低头看来,瞳眸滚烫,像压抑着什么。 “你、叫我什么?”他哑声道。 怀绮失笑,“霄霄呀,你不喜欢吗?” “……” 昱霄抿唇,有些羞耻难堪。 他怎会不喜欢,他喜欢,她的一切,他都喜欢,只是这样亲昵的称呼,他想再听一遍。 “霄霄。”怀绮接着道,“我要出去办点儿事儿,你在宫里等我一会儿,很快回来。” 随着她的话,昱霄肃起容。 他纵身一跃,哗啦啦地落在怀绮面前,语气迫切,“去哪里,我陪你。” “不用了,你帮我守着宫里。” 她今日此行涉及“孽缘”,她不可能让他跟着,更不可能让他知道。瞧他失落地表情,怀绮笑着抱了抱他,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忍忍,好吗。” 昱霄双目微瞠,霎时僵住,像一个木头人一般,任由她“冒犯”。他心软成一汪水,羞涩地低下头,怀绮看到他耳尖红成了血一般的颜色,蓦地一笑,“那我走啦。” 青年周身热浪滚滚,怀绮站在他面前,都似要被他烫伤。他心脏跳得飞快,被她亲吻过的地方还残存着她唇瓣的软,而两腿之间却是渐渐硬了,他掩饰着这些感觉,轻轻道: “嗯。” “走啦!” 房门一开一关,怀绮匆忙离去。昱霄站着没动,只是垂眸,那里的肿胀让他隐隐难受。 片刻他歪头,黑瞳里多了些探究,缓慢抬起手,轻轻覆上去,又即刻敏感地放下,握成拳头。他呼吸不禁有些乱,闭上眼放空自己。 * 参天的相思树被风吹过,飒飒作响,怀绮和月老面对面坐在玉石桌两边。 “你现在问我‘孽缘’,已经晚了。”月老吹吹茶水,抿了一口,惬意地砸砸嘴,“昨晚的事,我听说了,天机难料、天机难料啊!孽缘一旦开始,就无法挽回咯!” 搁往常,怀绮听到这种话会很忧虑,但此刻她因觉得有点假而感到无语。 “到底怎么就孽缘了,您倒是说说啊。” 月老听出怀绮话里的情绪,刻意看了她一眼,慢悠悠放下茶杯,“天机不可泄露。” “……”怀绮吸气,简直想拍案而起。 但她生生压住了,保持微笑,阴阳怪气,“我看您根本就不知道吧,纯属坑人的。” 月老大笑三声,捋着胡子,慢条斯理道:“天机确实不可泄露,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我倒是可以给你透露透露。在你之前,我还算出过两段孽缘,都一一灵验了。” “哦?”怀绮来了兴致,“洗耳恭听。” 月老不知从哪拿出一把扇子,“唰”地一声打开,闭着眼睛悠闲摇起来,“这第一段孽缘啊,就是烁曦和步青的……” 当年,蓉慈为扶夜笙上位,与夜笙一同设计,先除掉烁曦和战神夫妻,再挑起仙冥两界的矛盾,好让夜笙有机会建立功名,取得仙帝之位。于是他们把目标锁定为冥界公主步青。 冥界妖怪崇尚一夫一妻制,临渊妻子死得早,千年来他都未曾再娶,而步青,更是他的掌上明珠。步青被玷污,对临渊来说必定是一桩大事,蓉慈和夜笙有十足的把握。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一夜之后,烁曦和步青都很冷静,当他们带着烨宣闯进屋捉奸时,烁曦拉着步青的手跪在地上,一字一句,说他爱步青,将娶她为妻,正好缔两界姻缘,算是一桩好事。步青亦没有表现出丝毫可疑。 那时仙界没有禁止情爱的律令。 一场阴谋,倘若变成“两情相悦”,那就无法挑起战争,甚至无法除掉任何人,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到那时,烁曦继位,仙冥两界联姻,他们娘俩再无翻身的余地。 蓉慈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当时烨宣身体已经不行了,实权已落到蓉慈手上,在蓉慈的竭力反对与操控下,红事变白事,烁曦终究被施以焚灵之刑。 “这和孽缘有何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星神?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是阴谋,烁曦那么做,是为了自己,步青配合他,则是为了冥界。他们俩因阴谋相遇,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又因合作互生情愫,假戏真做,步青甚至诞下他们的孩子!你以为他们之间真的没有情爱吗?不仅有,而且还藏得很深!步青连她父亲都没告诉! “可是结局呢? “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变成刑场上的魂飞魄散,和雪地里的尸骨无存!你以为烁曦是触犯了仙界禁止情爱的律令才被处死的吗,并不是!是蓉慈为了杀他,才设立的罪名!可怜我月老,平白无故没了活儿干!” 说到这,月老气愤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茶杯砸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第二段孽缘呢?” “第二段是夜神未旦的故事。她和一个凡人男子相恋,在烁曦之事结束后,蓉慈以同样的方式要处死他们,未旦为了保护爱人,修炼禁术,走火入魔,不惜堕为暗神。 “可尽管如此,他们最终还是被蓉慈处死了。不过未旦堕为暗神,元灵变成魔灵,其中的月之曜在她魂飞魄散后笼罩天地。整个三界失去光明,陷入无尽的黑夜之中,最后还是三色仙分别用太极、五行、八卦阵将堕神魔灵封印在光明塔,才使三界恢复正常。现在每隔五百年,仙界还要请他们过来加固一次封印呢! “你发现了吗,这两段孽缘,一个导致仙冥大战爆发,一个使三界陷入永夜,影响范围之广,时间之长。包括前段时间第二次仙冥大战,仍是步青之事留下的余孽!现在倒好,夜笙为了对付冥界,不惜让你利用她儿子,你可要把持住啊,可别爱上他,否则这第三段孽缘开始,未来可有好戏看了!” “哦对,”月老最后又补充道,“三色仙早就被蓉慈和夜笙流放到不知什么地方了,你不认识他们,也别多问,我不会说的。还有这两段孽缘的事,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第三段孽缘的主角,我要警醒你!但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哈!否则让夜笙他们知道了,我老命不保!” 离开月老殿,怀绮心情沉重。 如果月老说的都是真的,那她和昱霄的未来,必定是一番腥风血雨。 但同时,她还有另一种设想。 倘若当年烁曦真的和步青在一起了,那仙界仙少,应该是昱霄才对,未来的仙帝,也应该是昱霄才对。烁曦不会魂飞魄散,日之曜就会完整地传到昱霄体内,她便不会得了一缕日曜化形而生,这世上也不会有她存在…… 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却又比现在要好。 现在的仙界,从根儿上已经开始腐烂了。 只手遮天、唯我独尊的前仙后蓉慈,老奸巨猾、离经叛道的仙帝夜笙,此忆更是个沾花惹草、阴险狡诈的小人。她更忘不了昨夜,夜笙为引昱霄上勾,以蓉慈为诱饵,致使她变成“人彘”,还说出“她也该死了”那种不孝之言。倘若仙帝之位一直在他们手上代代相传,那仙界将生生世世永夜难明。 这比真正的黑暗,都更可怕。 这些念头在怀绮脑中闪过,仅仅只是一瞬间,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心里有了个想法。 既然这仙界本就是昱霄的,不如帮他拿回来,改朝换代,才是拯救仙界最好的办法。而到那时,仙冥两界可以和平共存,甚至整个三界都可以和平共存。昱霄将不再是他们口中唾弃的“孽种”,将会是全新世界的王。 而她── 她的存在本就是意外。倘若能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第48章 红瞳 有近乎妖艳的美。 “怀绮。” 突然一声呼唤, 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下意识抬眸,看见此忆正在前面不远处站着。 他目光阴森,勾着唇角, 似笑非笑, 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怀绮心跳乱了一拍。 她刚离开月老殿没多远,现在月老殿就在背后,这个方向显然意味着她刚从里面出来。 不会,被他发现什么吧? 她不动声色,平稳心跳,冷声道:“这么巧啊仙少, 在这儿遇见了。” 照理, 遇到仙少, 她应当行一礼的, 但自从那日此忆毁掉小荷包与冠军状, 她便厌恶极了他,做不到维持表面的客气,加之他“搜她身”,和他们一家做过的龌龊事,她对他的厌恶已成了生理性的,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杀了。 她脸色自然不太好看,此忆却似不在意, 轻笑一声,“哟, 那孽种没跟你一起来啊?” “仙少, 有事说事,没事恕不奉陪。” 怀绮说完,错开他要走, 被他横跨一步挡住,她皱眉抬眸,对上他幽暗的狐狸眼。他双眸微眯,露出能看穿一切的狡黠精光,“去月老那干嘛了,嗯?”他尾音上挑,低沉阴冷。 “管好你自己吧,仙少。” 怀绮错身而过,留下此忆一人站在原地。 他表情渐渐冻住,面部肌肉跳了跳,猛地转过身,愤懑地瞪住她。 云烟漂浮,她的背影一往无前。 此忆拂袖,表情由愤懑慢慢变成憎恨,再变成志在必得的阴险,最后嗤笑一声,向月老殿走去——既然她不说,他就只有问月老了。 * 粲然宫。 宫外花园边上,几个神使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神色兴奋。她们手里拿着扫帚,边议论还边往宫殿方向瞅。怀绮大老远瞧见这一幕,只道是她们又在偷懒,蹙起眉加快脚步过去,喝道:“干什么呢!都扫完了?” 神使们吓了一跳,见是主子,手忙脚乱站成一排,战战兢兢行礼,“宫主好。” 她们垂着头,一副心虚模样。 天市也在里面。 “站着干嘛,扫去啊!”怀绮催促。 她喜欢花草,所以在粲然宫种了不少,每日都需要打理,除了清扫地上的落英,还要浇水、修剪等等,这些活都由神使们来做。 “……” 神使们闻言,互相拽拽衣角,没动。 怀绮神色古怪地打量她们。 其中一个叫天玑的神使被推了出来,她垂着头,唯唯诺诺道:“都、都扫完了……” “扫完了?”怀绮探头张望了眼花园的地面,确实干干净净。她又问:“水也浇了?” “浇、浇了……” 怀绮奇怪,往日她们干的没这么快啊。 “肥也施了?” “施了……” “枝也修剪了,杂草也除了?” “都、都做完了……” 这串问题问完,后面几个神使都在偷笑。怀绮肃容看向她们,“笑什么呢?这些不是你们做的吧?方才聊的何事,说来我听听!” 又一个神使被推出来,也就是天璇。她性格最开朗,笑得也是最欢,忙清了清嗓子,忍住笑意,小声道:“小的们在聊您昨晚带来的那位公子,这些都是他做的……”她停了停,眼珠一转,又道,“哦对,善神早些时候过来了一趟,也是那位公子接待的。” 怀绮神色微变。 水若过来了? 联想到方才偶遇此忆之事,怀绮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当即迈向宫殿,留下一句,“就知道你们不会聊什么正经事!” 神使们重新聚成一团,叽叽喳喳。 “欸,你说咱宫主会不会喜欢那公子啊,听见他的事儿就这么激动!” “别瞎说,仙界可禁止情爱!” “话是这么说,可感情这事谁说得准啊,难道律令禁止了就不会心动了吗?要我我也喜欢那样的男子,有男性魅力,还有种邪性。” “我也喜欢!他方才操控那把武器的样子太帅了!之前听那些传言,还以为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魔鬼,结果是这么冷峻的公子!” “对对对,我也是!” “我也喜欢!” “看样子他还会在粲然宫待一段时间,我真想找机会认识认识他!” “我也要认识!” “我也想!”…… 宫殿空荡荡,怀绮带着担心踏进殿门,腰上突然一紧,后背一暖,有人从她身后环住了她,她双目微瞠,听见熟悉的呼吸声。 “等回你了。” 青年低低呢喃,腰上来自于他手臂的力度慢慢收紧,他埋下头,用力汲取她的气息,像是脱水很久的鱼,贪婪汲取水中的氧气。 怀绮呼吸一滞,整个人僵住。 终于体会到,原来在深爱一个人的时候,被他突然亲近,真的会停止思考,失去动作。 他的鼻息喷在她颈窝,她感觉到身后的人隐隐颤抖,她的心也不停颤抖。 可是不能这样,被发现就坏了。 偌大的宫殿,怀绮轻轻开口,“昱霄。” “嗯。” 他用鼻音应她,听起来闷闷的。 怀绮于心不忍,闭了闭眼,还是道:“放手,这里——不可以。” 腰上那双手僵了僵。 怀绮不由分说将他推开,转过身面对他。 他被迫直起身,稍稍后退了两步,在她转过来的同时,他垂下长睫,不让她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与难受,也藏起自己想亲近她的心情。 所以她看到的,是一个还算平静的他。 怀绮往殿门外望了眼,确定没什么异样,匆忙将他拉到角落里,“水若过来了?” 昱霄没有抬眸,轻声道:“嗯。” “几时来的?” “你走后没多久。” 怀绮一思量,她今早离宫之时,刻意避开了神使们,且有昱霄在宫中,神使们监视她的可能性也不大。反倒是水若来寻她未果,顺便告诉了此忆,才更像事实。 她有些害怕,蓦地抓住昱霄: “那此忆有来过吗?” 昱霄抬眸,眼里有些微滞怔,浑身僵硬地由她抓着,喉结滚动,“没有。” 怀绮放开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却没有舒展,“我回来的路上,遇到此忆了。”很明显,此忆出现在那里,绝对不是巧合,他很有可能是从水若那里听到了风声。 奇怪的是── 此忆只去找了她,却并没有来找昱霄的麻烦。她摸不透此忆的想法,但她相信,此忆被昱霄砍手,是绝对不会放过昱霄的。 昱霄明白她的意思,眸光微冷。 “所以你去了哪里?” 怀绮一愣,抬眸,青年瞳眸黝黑,像是一望无际的夜空,她有些局促,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他去月老殿一事。她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仙界可要小心着点儿,我怕此忆会算计你。” 她话锋一转,“水若没对你做什么吧?” 昱霄察觉到她的回避,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侧开头,没说话。 她能对他做什么? 当时水若看见他,吓得脸都白了,如果不是极度恐慌动弹不得,她恨不得溜之大吉,哪里敢对他做什么。他上前接待,她看都不敢看他,与他说话也是磕磕绊绊,全身每个毛孔都透露着抗拒,又能对他做什么呢。 这么问,是怕她伤害他? 可这世上真正能伤害他的并不多,真正能伤人的,也不只是刀剑,甚至不是言语, 而是刻意回避的沉默。 他突然有点想笑。 以为不告诉他,他就不知道了吗,他视线里那根红线,明明是往月老殿方向去的啊,偷偷找月老,是什么意思嘛。 还正好遇到此忆了…… 他垂下眼帘,明亮的宫殿,青年的眼底却笼着一片阴霾,显得阴沉可怕。 占有欲失控疯长,他心里生出无数猜疑。 这样的情绪似火山爆发,一瞬将他燃烧吞噬,他几乎要变成一个炸-弹,毁灭自己,也毁灭她。但这种疯狂,表现出来却是水平如镜,甚至显得满不在乎,“没有。”他淡淡说道,“见你不在,她就走了,说下午再来。” “那就好。”怀绮放松下来。 这时,昱霄抬眸,目光笔直地盯住殿门,原本黯淡的眉目似生出刺来,攻击性十足。 怀绮随之看去,只见一只白靴跨过门槛。 此忆踏入殿门。 昱霄手指微动,轻微骨骼交错声响。怀绮神色变了变,有些无措。 他怎么来了? 此忆悠然地扫视殿内一圈,最后看向角落中的他们,一笑,“怀绮,我们又见面了。”这声音极其温和,有一丝暧昧的味道。 血月之刃显现,昱霄当即就要冲过去。 怀绮慌乱拽住昱霄。 青年身体定格,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此忆忍俊不禁,“哦豁,这是何意?”他带着极其恶劣的笑容,缓缓向昱霄靠近,“怀绮,你家疯狗咬人呢,不管管?” 话落,怀绮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血月之刃便“嘭”地一声爆出火焰,通体燃烧起来。昱霄握刀的手背泛白,青筋凸起。 不能让他们正面交锋。 怀绮知道此忆是故意来找事的,见势不妙忙绕到昱霄面前,将他往后推,柔声道: “回屋等我,好吗?” 青年身上肌肉坚硬,闻言垂眸。 四目相接,怀绮微怔。 她看到一双奇异的红瞳,那里面她的身影被火焰包围,有近乎妖艳的美。 第49章 激战与吻 因为她打了起来。 怀绮在他瞳中看见过摇曳的火苗, 但实打实的红瞳,她这是第一次见── 像血一样。 她有一瞬的恍惚,不明白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情绪波动吗? 但可以确定的是, 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不能让他和此忆有正面交锋。 “昱霄。”怀绮弯弯唇,贴在他怀里轻声重复,“回屋等我,好吗?” 她的亲近果然有效。昱霄看着她,虽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但瞳中的火焰渐渐熄了, 红色也随之变浅, 有复原的趋势。怀绮再度推了推他, 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走。 昱霄由着她的力道后退, 眼里生出些迷茫与失落, 像是层层涟漪,尤为明显。 怀绮知道,他听她的,他不可能拒绝。 而便在这时── 此忆讥笑,“怀绮,你怎么对一个孽种这么温柔?我都吃醋了……” 昱霄骤然抬眸,眼中的血红迅速暴涨, 吞噬眼珠,将整个眼白全部染红。 “我杀了你!” 他身影一闪, 如风过境, 怀绮双目微瞠,慌忙回身,两人已然打了起来。 “昱霄!”她崩溃。 昱霄火焰的红光和此忆法术的银光上下纷飞, 令人眼花缭乱,两个青年身影一黑一白,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整个大殿都似摇晃。 殿外神使全都围到门口,议论纷纷。 “昱霄!” 怀绮简直醉了。 她方才还说让他小心行事以免此忆算计,眼下就跟此忆打起来。先不说谁输谁赢,光是“攻击仙少”这一条罪名,就要挨天雷之苦,说不定此忆就是故意的。上次昱霄砍了此忆的手,夜笙没计较已是天大的福分,这次再有什么闪失,可不一定有那样的运气了。 “你们谁拦下他们!”怀绮求助神使。 神使们连连摇头。 怀绮也无法求助他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只能自己上前,“昱霄别打了!” 然而没用。 已经开启的战斗覆水难收。昱霄方才压抑的情绪仿似都在此刻以这种方式发泄了出来,他刀刀致命,攻势凶猛,身无灵力却全然不输有灵力之人,和此忆从左打到右,从前打到后,从地面打到半空,火焰与法术的余波荡开空气,阻绝一切靠近的可能。 怀绮跟着他们在外围移动,束手无策。 “昱霄!” “别打了!” “住手!” 一道银光飞来,怀绮慌忙侧身闪避,银光贴着她前胸飞过,撞上墙壁,炸出一片坑洼。 怀绮倒吸一口凉气,“别打了!” 此忆用法术形成护盾,抵住昱霄的攻击,喊道:“快去叫我父神!这孽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打我!”话落,护盾被击碎,昱霄更加狂躁,攻势更猛,两人再度打起来。 听到命令,一个神使立即动身离去。 怀绮意识到糟了,无论如何也得在夜笙赶来之前停住他们,不能让夜笙亲眼看到。 同时,此忆改变策略,由进攻转为防守。 在昱霄的攻势下,他几乎马上便被打得连连败退,一下子就变成了劣势。 怀绮注意到这一幕,基本可以断定,此忆就是故意的──先是激昱霄动手,吸引神使围观,有了人证,再喊夜笙过来,故意示弱,好让自己显得被昱霄“欺负”,让昱霄受罚。 既然如此…… 她双眸微眯,等待时机。 火焰迅速压过了银光,受他们打斗影响,殿内已七零八落,杂物、碎屑满地都是。 昱霄蓄力一击。 火焰冲破屏障,击中此忆。他重重撞上墙壁,跌落在地,整个大殿都似一颤。他立即爬起来,嘴角流出一缕鲜血,却像很满足似的,露出张扬的笑容,“就这?再来啊!” 昱霄已完全失控,他呼吸粗重,一双眼颜色不停变化,一下是全红,一下是全黑,一下又是一红一黑,全无眼白,鬼魅可怖。他落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有一层密密的汗珠,他的内伤不允许他继续战斗了,但他毫无意识,闻言就要与此忆接着打。怀绮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冲过去拦腰抱住他,“别打了昱霄!” 昱霄被动停下来,双瞳定格在纯黑色。 “你们看见了吧,他就是个怪物!”此忆趁机向神使们喊,“一个妖怪混血、孽种!” 昱霄双瞳再次变幻起来,浑身力气暴涨,连怀绮都不顾,拖着她就向此忆走去。 怀绮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知道她不能放手。她咬牙,双臂死死环着昱霄身体,强行拖住他的动作,“仙少您出去!”她厉声呵道,“否则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我就不出去,你能把我怎么滴?” 这话太张狂,昱霄喉咙里发出低吼,似是要冲过去将此忆撕碎,在他的蛮力下,怀绮根本阻止不了,整个人都在随着他的动作滑动,不知道何时,他就要挣脱她的束缚冲向此忆。 怀绮再无办法。 她抬头,踮起脚尖,咬住了他的唇瓣。 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怀绮仿佛回到那个醉酒的清晨,她勾住青年的脖子,将他的脸拉到面前,霸道而狂热地吻住他……她抓紧昱霄的胳膊,将身体重量全部依附于他,不让他再有一丝一毫的挪动,然后轻轻闭上眼,寻找当时的感觉。 他体温滚烫,令人眩晕,也令人沉醉。 她青涩地舔了舔他干涸的唇瓣,再温柔撬开他的齿关,将自己气息尽可能多得渡给他。青年浑身紧绷跳动的肌肉和变幻不停的双瞳逐渐安静下来,双目半阖,乖乖接受她的亲吻,和越来越深的占有,然后开始慢慢地回应她。 血月之刃消失,他身体渐渐绵软,一只手抱住怀绮,另一只手轻轻攀上她的脸颊,拇指轻抚她的肌肤,抬高她的下颌。最后闭上眼,回应她的温柔,也臣服于她给的安抚。 这真是一副绝美的画面。 “你你你你……你们!” 这下轮到此忆崩溃,他明明是来报复这个孽种的,好像不仅没成功,还被喂了一口粮。 殿门口的神使们半张着嘴,更是看呆了。 但他们全然不在乎,沉醉于彼此的温度与气息,犹入无人之境。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按下了暂停。 不止他们,此忆、神使们,全都凝固在这须臾美好,甚至云烟、甚至微风。 直到夜笙来了。 他方才突然接到一个紧急奏折,于是来晚了些,一进门看到他们吻在一起,他顿了顿,握拳放到唇边,颇为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昱霄投入极了,毫无所觉。 是怀绮察觉到异样,将他推开。 昱霄睁开眼,双瞳已恢复如常。一侧目看到夜笙,逐渐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父神!”此忆跑到夜笙身旁,指着昱霄道:“这孽种刚刚攻击我!要杀我!” 怀绮忙道:“仙帝,不是这样的。” 虽然怀疑此忆或许早就和夜笙穿通好了,但她依旧要为昱霄争辩。她拉着昱霄跪在夜笙面前,将事情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而后正色道:“仙帝,此事明显是仙少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让昱霄领罪受罚,还请仙帝明鉴!” 夜笙抿唇一言不发。 此忆站在旁边,气呼呼地握拳,“父神!您不会真相信怀绮的话吧?那些神使可都在旁边看着呢!那么多双眼睛!” 神使们互相对视一眼。 有件事,此忆不知道,怀绮也不知道。 在她们早上打理花卉时,昱霄过来,主动说要帮她们,并提出以后多多关照,少不了她们的好处。虽然此忆是仙少,法力高强,但她们方才一样见识了昱霄的实力,加之昱霄之前大闹仙界,声望已然不低,往后还要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怎么说,都不能得罪。 天璇最拎得清远近,率先开口,“我看到的也是仙少先挑事,后来宫主拖住昱霄公子,让仙少赶紧走,仙少也不走……” 此忆神色微变,夜笙呼吸微沉。 其他神使立马也跟着附和,“对,就是这样的。”,“我也看见了。”,“没错。” 天市畏缩在她们身后,不敢吱声。 “你们……”此忆气绝。 他转脸哀求夜笙,“父神,他打我可是事实啊!您不会要放过他吧?他们还亲了!” “我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怀绮回道。 昱霄垂着眸,始终沉默。 此忆嗤笑一声,“你不能用别的方法吗就只能亲?你这个借口找的──” “你真是能气死我。” 夜笙突然打断他,拂袖而去。 此忆愣住,“父神!”他带着恨意瞪了昱霄一眼,“我跟你没完!”便匆忙去追夜笙。 昱霄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粲然宫外。 夜笙和此忆走远了些后,夜笙道:“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我都不想说你。” “哎呦父神,意外,意外!” “意外……”夜笙低低呢喃了一声,忍不住笑出来,“没那本事就少折腾!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没那么好对付!” 此忆赔笑,“父神我知错了,失败乃成功之母,我下次肯定能成,您再相信我一次!” “适可而止!”夜笙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再有,你以后少在他面前叫他‘孽种’故意惹他!我和烁曦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按辈分,你该叫他堂兄!” 此忆笑容淡去,不服气道:“您都没把烁曦当兄弟,还让我把那孽种当兄弟不成?” “你──” 夜笙语塞,憋着火加快脚步。 “诶父神!”此忆紧跟着他,“那灵珠您不准备拿回来?”昨晚夜笙告诉了此忆他的推测──那晚昱霄和怀绮闯入储慧阁,估计就是为了显术,而万归大神死后少了灵珠,保不齐灵珠就在他们手中,他们的目的便是用显术和灵珠复原乾阳殿,探寻当年真相…… 此忆听完想到他当时在怀绮身上搜出的灵诀,简直悔不当初,他那时就应该毁掉它! “还有今早,怀绮去了趟月老殿,我问了月老,月老说她是来祈福的,你说她没事祈什么福,她肯定是喜欢那个孽种!” “这跟你有何关系?”夜笙不胜其烦道,“你少管他们的闲事,这些以后再说!” 第50章 浮木 潜在的危险化作一个绵长的深吻。…… 夜笙与此忆走后, 怀绮命神使们清扫“战场”。昱霄沉默地召出血月之刃,想帮忙,被怀绮一把拉住, 拽着往卧房走。他只好又收了血月之刃。两人进屋关上房门, 她第一件事便是问道:“你方才怎么了,为什么会那样?” 昱霄脸色有些苍白,脸上没什么情绪。 方才那场战斗,让他的内伤再次复发,他很疼,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 闻言他抬起左手。 这是他缔结血契的手。 失控的时候他神智不清, 说不上来原因, 只是他隐约觉得, 是血契在作怪。 黑鹏说过, 血月之刃沾了很多妖魔鬼怪的气血, 凶煞异常。之前他的元灵可以压制住煞气,但在被此忆射了那一箭后,他元灵受损,还没有恢复,那些煞气便蠢蠢欲动。 “这怎么了?”怀绮见他抬起左手,伸出双手轻轻托住他的手,低头打量。 昱霄动了动意念。 他掌心现出金色火焰纹, 怀绮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端详那火焰纹。 昱霄低眸。 姑娘力度很轻很轻, 轻得像一片清凉的雪花。她认真谨慎的模样,仿佛那火焰纹是什么严重的伤口,多使一点力气, 就会碰疼他。 他无意识地柔和了目光,瞳眸染上些暖意,连体内内伤的痛楚,都一瞬减轻了很多。 “昱霄。” 她蓦地叫他,“你看。” 昱霄收敛心情,低头看向火焰纹。金色的花纹上逐渐生长出黑色的纹路,像血管般缓缓向他手腕延伸,似乎想要与他的动脉相融合。 “应该就是因为它……” 怀绮低着头小声嘟囔,似是自言自语。 昱霄抽回手。 怀绮本能地抬头看他,青年黑瞳平静,不辨喜怒,仿佛事不关己。 “这怎么办呀?”她忍不住问,“你会彻底变成那样,再也变不回来吗?” 昱霄握了下左手,火焰纹和黑色纹路一同隐去。他弯弯眼睛,“不会的。” 她还在,他怎么舍得变不回来。 他指腹摸了摸右肩中箭的部位,触感坚硬而冰冷──那截断箭还在他体内。 他眸光微暗。 得想办法,把它取出来。 怀绮视线下移,注意到他的动作。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他的内伤一直被他隐藏得很好,额上的淤血也消了,表面没有任何异样,怀绮不可能察觉,甚至因为习惯了忍耐,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有伤在身。 现在他没戴发带,身上穿的是他随便偷来的黑衣,完好无损,他自信她看不出破绽。 “你那伤──”怀绮迟疑着开口。 昱霄扬扬唇角,“没事。” “哦……那你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两次失控,都是因为情绪波动。” 昱霄轻声道:“嗯。” 情绪波动时他无法全神贯注,便易失控。 “还有此忆喊你那两个字。”说到这个怀绮就来气,“他就是故意激你的你知道吗,你更不能生气,你生气就中计了!” 昱霄长睫垂下,盖住眼眸,“嗯。” “虽然他那样很过分,但没办法,他就是那种人,跟他计较,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嗯。” 昱霄低垂着头,深吸一口气,语气自嘲,“其实他叫的也没错,我就是个孽种。” 他都不知道他母亲为何要生下他──明明就是一场阴谋。她不生他,她就不会死,很多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他就是个祸害,所以被叫做孽种也没错。昱霄在心里默默地想。 嘴上顿了顿,接着道:“他没有过分,他说的是事实,过分的是我。我不该生气。” “昱霄……” 怀绮心疼极了。 她想起月老给她讲过的故事,口气笃定,“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父母是相爱的,只不过阴差阳错,你不要这么想。” “你不用安慰我。其实真的,我没什么感觉,只是被别人戳破的时候有点难受罢了。” 青年淡淡说着,语气平直,毫无波澜,显得格外平静。可正是因为太过平静,反倒有几分万念俱灰的感觉,让人害怕。 怀绮更慌了。 “我没有安慰你,我说的是真的。月老给我说了你父母的事情,他们是相爱的。他还给我看了他们当年在相思树下许的愿望,我可以带你去看,你不要这么想自己好不好?” 她没有骗他,当时月老讲完那些事情,便施法让她看到了千年前的画面。 参天的相思树下,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与他依偎在一起。男人身着金纹白袍,衣摆笔直垂坠,肃然工整,女人一身纯黑长裙,飘逸的裙摆随风曳成波浪。她长发编成麻花搭过肩膀,不施粉黛、不加装饰,便美得惊人,眉宇间,都有令怀绮熟悉的感觉── 昱霄长得很像她。 女人抬头打量着红叶粉花,鸦羽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甜甜地说:“我们许个愿吧。” 对比之下,男人便显得沉重。 他薄唇微抿,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心事重重。怀绮注意到,他上唇角有一粒小小的痣。 “我的愿望,就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男人说着温情的话,表情却有些悲伤。 一阵风吹过,仙云蓬勃,树叶沙沙作响。 几片花瓣悠悠飘落,融进云雾中,也有几片落在女人发顶,装点了她的昳丽明艳。 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唇角,笑得灿烂美好,“笑一笑嘛,未来一定会更好。” 男人看着她,渐渐柔和了目光,露出浅浅笑意。女人笑容更添了些满足,放下手,低头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这时她的腹部还很平坦。她想象着道:“那时候,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们会组建一个小家,卿儿也会降生,我们一家三口,或是四口,都会有幸福的生活。我的愿望,也就是如此。” 话落,她抬头,眉眼弯弯。 男人沉默,片刻后搂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轻声道:“嗯。”他目光放远,似乎在看着远方,又似乎在借着远方看未来。 看那里,有没有他们想要的幸福。 月老在这时收起法术,年轻男女的背影定格相思树下,凝成千年遗憾。 昱霄唇边生出些笑意,似是觉得很可笑。 一个被下药,一个被强x,能有什么感情? 相爱──这个词可以发生在任何两个人身上,唯独他父母,不可能。 其实他小时候也幻想过,或许他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像天下所有小孩一样,过上有父母疼爱的寻常生活。可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哪怕是做梦都想多了。一-夜-情造就的孽种,根本不配有家。就算他父母在世,他也只是个遭人嫌的私生子,他这种人,就不该出生。 “不说这个了。”昱霄抬眸,伸出手,轻轻将她带进怀中,“已经不重要了。” 曾经他想过死,因为屋檐下的燕窝中,母燕将虫子喂给雏燕,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唱着。曾经他想过死,因为山间的桃花开了,小孩子们三五成群来赏花,嘻嘻哈哈玩起捉迷藏。 曾经他想过死,因为不擅长忍受寂寞,飞舞的雪花,凛冽的寒风,单调的白,和折射着无尽黑暗的冰面,他将刀子无数次送入心脏,也在无数个夜里因渴望被爱而哭泣。 他感受过血液流干的寒冷,心脏千疮百孔的绞痛,倘若明日的阳光能照进这片雪地,他是否可以在温暖之中和融化的冰雪一起渗入泥土永远消逝。曾经他想过死,因为喜欢新鲜,可偏偏今天总像昨天,喜欢自由,可偏偏困于无形的囚笼之中。曾经他想过死,因为还没有遇到她,没有体验到这世间万般爱与美好。 现在他有她,这世界就还不算太差,现在他有她,过去的经历就还不算太糟。 甚至未来,都变得渐渐明朗。 他闭上眼,紧紧抱住她,像在拼命挣扎却不断下沉的海面上,抱到一块浮木。 怀绮懂他内心的伤痛,也回抱他。 这一次共同漂泊,他们不会再走散。 这时,窗外一道黑影闪过,昱霄陡然睁开眼。他黑瞳微移,目光似亮剑出鞘,警惕地盯住窗外。他们现在站着的位置是卧房门口,窗户就在他斜前方,怀绮与他相对,并未察觉。 眼下窗户敞着,外面仙云漂泊。 那黑影看似并无攻击性,昱霄不动声色,保持着紧紧抱着她的状态。 下一秒,一个纸刀射来。 昱霄瞳孔微缩。 这样的站位下,怀绮会被纸刀击中的。 他反应迅速,直接抱着她一转,和她调换了位置。为了不使这样的行为太奇怪,他同时闭上眼吻住她,一只手夹住背后飞来的纸刀,另一只手将她推到墙边,按在墙上亲吻。 怀绮对暗中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青年吻她,她便自然地回应,双手松松搭在他腰间。 男人的腰劲瘦,身体欺压着她,使她被禁锢于他和墙壁的狭小空间中。怀绮感觉到他的重量和热量,鼻尖全是他的味道。 昱霄吻着她,背后夹着纸刀的两根手指搓了搓,判断出这是一张字条,便没有一把火烧掉,而是偷偷塞进腰带,腾出手抱住怀绮。 潜在的危险化作一个绵长的深吻。 无声无息。 窗外的黑影并未离开,他伏在窗沿上,目睹了昱霄全部动作,忍不住露出笑容。 烁曦,不愧是你儿子。 黑影心里极为兴奋地想。 很期待与他见面。 * 昱霄生怕窗外的黑影有其他行动,一直提防着,直到黑影离开,他才卸下防备。他正要认真去吻怀绮,怀绮突然将他推开。 “你好心不在焉。” 女人对男人的专注度总是很敏感,她方才察觉到昱霄的神一直游离。 并且他下面没反应。 之前每次亲吻他多少都会有点儿的。 昱霄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黑瞳静静映着她的身影,抿唇没说话。有些事情告诉她只会徒增她的烦忧,还是他自己解决吧。 怀绮有点恼。 明明是他主动的,他还心不在焉!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小心眼儿,但她还是忍不住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 才吻了几次他就倦了,是她魅力不够? 攻击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看着昱霄过分白皙的脸,怀绮也发不出火来,“行了行了,你出去吧。”她上前拉开房门,将昱霄拽过来推出去,毫不留情关上门。 门缝带出来的风拂过昱霄脸庞。 他额发晃了晃,有一丝丝委屈。但他并没有在这种情绪过多停留,站了一会儿,瞧怀绮没有开门的意思,便快步来到角落里,拿出那张纸条打开,上面白纸黑字,写了一段话。 昱霄看完,双眸微眯,抬眸陷入思量,左掌同时燃出火苗,烧了纸条,不留痕迹。 他缓步回到怀绮房外,目光没有焦距,似乎仍在思量。然后放松地靠在她门口,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垂眸不再动弹。 她的门纸和窗纸是单面的,外面过人里面能看到影子,但里面的影子外面却看不到。怀绮注视着男人高大的身影经过房门,最后伫立在门外,赌气地想,就不给你开门,让你心不在焉!她要多惩罚他一会儿。 没多久,天璇来了。 看见青年站在门口,她眼前一亮,当即加快脚步,“诶诶,你怎么不进去啊?” 昱霄抬眸。 因为怀绮门纸单面遮光,这条走廊光线较暗。他一袭黑衣,目光冷淡,两臂环胸地靠着门,模样有几分不羁,天璇越靠近,越觉得周遭气压低了不少,直到停在他面前,一股令人想要落荒而逃的森然威压感笼罩在她周身。 她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 但青年并未如何,在判断出此人是方才第一个开口表示站在他这边的人后,他侧开头。 连话都没说。 天璇僵了僵,努力笑道:“那个……我、嗯……我是来禀报宫主的,那个,善神来了,在外面等她……既然你在这,那就你来叫宫主吧……我、我先撤了,拜拜!” 话落,她不等昱霄回应,一溜烟跑了。 第51章 私欲 她的霄霄,绝不能被别人当枪使。…… 昱霄滞了片刻, 站直了。 他转身,抬手正要叩门,房门猛然打开, 掀出一道冷风, 风中有隐隐的怒气。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怀绮站在门内,鼓着腮帮看他,表情气呼呼的,仿佛在说:你就不知道哄哄我? 不让他进他就不知道想想别的办法? 她闷闷地想,以前还知道写个“对不起”的纸条塞进来,现在只会干等着!要是水若不来找她, 他是不是要等到她主动开门为止? 气人。 两人对视数秒。 昱霄知道她不高兴, 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心里思量着字条上的内容, 也实在没想到做些什么。 他手指微蜷,“对──” “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怀绮便白了他一眼,冷漠经过他,直接往外走。 方才天璇的话她听到了,不用他叫。 昱霄抿唇,注视着她的背影走远, 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是他第一次将她气成这样。当时吻她的时候他留意着窗外, 难免分神, 他以为她察觉不到,谁知她这么敏感。 他探身去关房门,同时留意了眼窗户—— 已经关上了。 来到大殿时, 怀绮正和水若坐在矮桌后说话──水若轻轻摇着一把圆扇,怀绮含笑看着她。他怕怀绮不高兴,没再靠近,停在拐角。 桌面摆了茶具和雪媚娘,两个姑娘不知在聊什么,笑得花枝乱颤。怀绮并未注意到他,或者说,是故意无视他,几秒后,是水若先发现了他,脸上笑意褪去,有些出神。 随后怀绮也看了过来。 她倒是没再摆脸色,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昱霄略有迟疑,但还是迈步过去。 水若目光锁着他,一眨不眨。随着他的靠近,她眼眸愈发明亮,仿佛爱慕。 今早确实是她向此忆透露怀绮不在宫里的事情的,因为心有余悸,她还特意强调了是昱霄接待的她。瞧她这么害怕,此忆便顺口告诉了她昱霄的身世等事情。之前因为仙界那些传言,水若很怕昱霄,但得知这个所谓的“怪物”是强大的神妖混血甚至是此忆的堂哥之后,她心里突然就生出些别的情绪…… 虽然她一直和婻诗争此忆的宠,但实际上她们对此忆也谈不上多喜欢。 与其说喜欢此忆,倒不如说是,喜欢“少夫人”和“未来仙后”这个名号。现在昱霄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倘若不是因为蓉慈,“仙少”这个位置,还轮不到此忆来坐。 而如今蓉慈陨落,她不禁设想,万一此忆这个堂哥未来某日夺回仙界了呢? 她岂不是站错了队? 何况此忆风流成性,若不是为了权势,天下哪个女人甘愿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所以倘若此忆没了“仙少”的名号,他不会是任何女人的首选——但他堂哥不一样。 眼前这个挺拔走来的青年,每一步都带着强大的气场,在方圆铺陈开来。 这种气场使他有种微妙的禁欲感。 只要他站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女人们便望而却步。或许有胆大的或是喜欢挑战的敢于靠近,但他身上的距离感,又会使一切撩拨都显得蚍蜉撼树。越是这种人,反而越有特别的魅力,让人想要成为他的例外,得到他独一无二、铁树开花般的宠爱。 无论怎么说,总比此忆强上数倍。 “快向善神问好。” 怀绮的声音将水若拉回当下——青年已在她走神时停在了怀绮旁边。上午见面她因为害怕没好好看过他,此刻她凝神端详,青年低着眸,明明是唯我独尊的气质,一双黑瞳却干净纯粹,装满怀绮的身影,似乎再容不下别的。 听到怀绮命令,青年稍稍抬眸,目光第一次落在水若身上,接触即分。 “善神好。” 他又看回怀绮,仿佛少她看一眼都是损失──这也使得这句问好,像极了敷衍。 水若心里有点嫉妒,又有点一言难尽的复杂感觉,但表面也只能笑着点头,“好。” 仙界的桌子都是矮桌,两位姑娘坐在坐垫上,与昱霄高度悬殊极大。昱霄不用人说,自己便懂得身为“下人”的规矩,轻挑衣摆,跪了下来。这动作让怀绮有些意外,他默不作声,拿起倒扣在托盘上的茶杯,为她们倒茶。 身为“孽种”和“被怀绮收服的怪物”,他知道自己该出演怎样的戏份。 “善神。” 他倒好了一杯,双手奉给水若。 水若垂眸。 青年的手,骨节分明,黑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腕来,腕上经络凸起,系一条细细的红绳,有些温柔,又有些野。 她默默接过,继续偷偷观察他。 昱霄又倒好一杯,奉给怀绮。 水若以为他会和方才叫她一样,直接叫怀绮的名号——星神,然而不是。 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主人。” 一瞬间水若心里的妒意更加浓烈。 主人?凭什么? 凭什么她怀绮一个没有灵力,啥也不会的废物,竟能被他认作主人? 水若下意识握紧了茶杯。 青年面对她时眼里无光,神色清冷,而此刻看着怀绮,他眼里有浅浅的欢喜,就像是苍茫夜空缀上了点点星辰,这是水若不曾见过的温柔光景──她嫉妒得快疯了。 怀绮也很意外昱霄叫她主人,但当着水若的面,她不动声色,伸手去接昱霄奉上的茶。 昱霄自然地补了句:“烫。” “谢谢。”怀绮小心地接过,举到唇边,吹开氤氲的热气,稍稍抿了一口,便要放下。 昱霄响应很快,忙接过来,放在桌上。 水若全程旁观,觉得这不像是教出来的既定动作,更像是发自内心的呵护。 凭什么? 水若紧紧握着茶杯,连烫手都不曾发觉。最后到底是憋不住,她转向怀绮,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心里话,“真没想到他们口中的‘怪物’,竟能被妹妹调-教得这样好!都乖乖认妹妹为主人了,这下妹妹可享福了!” 可不是吗? 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手有身手,人不仅忠诚,还是仙冥两界共同的少主,来日可期。 她若有这一半的福分,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对付情敌,在此忆那里低声下气。 “嗐,哪有。” 水若只当怀绮是谦虚,直接无视,面向昱霄,试探道:“听说昱霄公子是神妖混血,那你今后,是选择仙界呢,还是冥界呢?” 怀绮看向昱霄。 水若那点儿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她无所谓昱霄选谁,毕竟她所期望的未来,是仙冥两界可以一统,神妖两族可以和平共处──而昱霄,将会是两界乃至整个三界共同的主宰。 只不过她爱昱霄,有人问起,她还是会对昱霄自己的答案生出几分好奇。 他会选哪个呢? 昱霄听罢,未有分秒思量,直接回答道: “我选主人。” 这不是他用逻辑得出的最佳台词,这是实话。仙界、冥界,地位、权势……对他来说都并不重要,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归宿而已。 怀绮微微滞怔。 她并未想过这个问题还有第三种可能,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会被谁坚定选择的那一个,所以在下决心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时,她也在想,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这一刻,他说他选她。 她心里暖暖的,知道在他心中,她才是第一顺位。冥界也好,仙界也罢,倘若没有她,就只是短暂虚幻的浮生罢了。 并且……她方才还在生他的气,只是在外人面前才有所收敛──“家丑”不能外扬嘛。而这一刻连那些气也变消融。他本可以坐拥这天下,却唯独想要做她身边跪伏的奴仆。 还有比这更让人释怀的吗? 她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安全感罢了。 水若听了昱霄的答案,面色略微凝固,又看到两人近乎暧-昧的眼神,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大灯笼,坐在这里怪碍事儿的。 但她此番前来别有目的,还不能走。 她只能笑着打哈哈,“选怀绮那不就是选仙界嘛,这下仙界可都有福了!” “那是自然。” 怀绮应了一句,便打发昱霄,“我们姐妹聊天,你一个男子待在这儿怪奇怪的。你先退下吧,有事儿我再叫你。”话是这么说,但她有事也不会再叫他了,他是她的,她不想再让他被别的女人“观赏”和“揣摩”。 昱霄懂她的心思,没有多言,只道: “好。” 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目送青年背影拐进里廊,怀绮安了心,继续陪水若聊天。她自然以为昱霄是回她房间等她,但她哪里知道,表面温和顺从的青年,在拐进她看不到的地方后,便悄悄跳窗而出…… 那纸条上写了,过期不候。 他要去赴这个约。 大殿里,水若饮完茶,出神地摩挲着茶杯上的青花瓷花纹。她想起昱霄奉茶的那双手,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怎么没故意碰上一下呢?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想起上午来找怀绮的事情。当时宫殿里就他一个人,没有怀绮,正是能单独相处的好机会,她怎么就…… 何况那时,他有在看她。 虽然眼里没什么情绪,但总好过方才那样──只看得到怀绮一个人。 他还主动问道:“何事?” 明明体温很高,站在他面前不算近的距离她都能明显感觉到热浪,但他嗓音却很冷沉,像冬夜里肆虐的风雪,冰一样的寒凉质感。这种冷热碰撞出的独特气质,惊心动魄。 她不自觉地结巴,“怀、怀绮在吗?” “不在。” ──简短又疏远的回答。 她不敢抬头,“那、那我下午再来……” 然后她逃似的跑了,连瞬移之术的灵诀都忘了个干净,导致没法用法术。 现在她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当时勇敢一点,说不定能给他留下个特别的第一印象呢? “我可真羡慕你。”想到这,水若忍不住道:“何时我也能有个这样的公子侍奉……” 她语气听起来酸溜溜的,怀绮笑而不语。 “话说。”水若凑近她,刻意压低声音,“你知道他的身世吗?说不定他以后──” “不可能的。”怀绮笑着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并不避讳,“仙帝给我的任务便是利用他铲除冥界,最后再杀了他,管他什么身世,总之,他活不成。怎么,你对他有想法?” 被看穿心事的水若脸色微僵。 “我哪敢有想法,不过是八卦一下嘛!”她笑得有些拧巴,旋即抱住怀绮的胳膊,话锋一转,“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是想让妹妹帮我个小忙……”似是知道难为情,她声音越来越小,讨好得晃了晃怀绮的胳膊。 “什么忙?”怀绮问。 快说吧,她等这一句等了好几日了。 “就是──”水若扭扭捏捏,极小声道:“你也知道我和婻诗闹掰了,现在婻诗处处针对我,你看你有昱霄公子,他身手那么好,杀了她,不是你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么……” 怀绮神色微变。 她推测出水若是想拉拢她一起对付婻诗,可她没想到,水若竟要杀了婻诗! 还想借昱霄之手…… “杀了她不止对我有好处,也对你一样有好处呢!”开了话头后,水若明显爽快很多,“你想想,你现在不对付婻诗,婻诗某一天也会来对付你,你到时候还得杀她,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解决了这个麻烦,免得日后烦忧,是不是?再说了,这也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你只要一声令下,这事儿不就成了吗?哪怕闹大了仙帝查出点儿名堂,受罚的也不是你啊!这样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话,听得怀绮的心渐渐下沉。 水若说得没错,倘若闹大,受罚的确实不是她,而是昱霄,她的昱霄。当初就是因为怕他出事,怀绮没让他去杀水若。 而现在,水若竟想让他去杀婻诗。 她转头正视水若。 眼前的姑娘肤如瓷唇如火,睫毛如扇,妆容精致,身上有淡淡花香,眨一眨眼,眼皮上的亮粉便闪一闪,无比鲜艳靓丽,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何况她是善神。 真讽刺,怀绮在心里冷呵了一声。 但她表面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水若摸不透她的意思,笑道:“怎么样啊妹妹?用不用现在就把昱霄公子叫出来,听听他的意见?” 怀绮一笑,拂开她的手。 “不用了,他听我的。” “哦?”水若看到她的笑容,觉得有戏,眼神更加明亮,“那妹妹的意思是──” 怀绮笑里带上些冷意,“不帮。” 她的霄霄,绝不能被别人当枪使。 第52章 缜密 势均力敌 不存在丝毫怜惜婻诗的成分, 婻诗比水若好不到哪里去,这俩人在她心里都该死,甚至此忆、甚至整个仙界, 在她心里都该死。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当了百年的军师, 这点儿谋略是最基本的,她要扶持的人,也一定能登上顶峰。 说完那句“不帮”,怀绮笑容重归温和,继而道:“姐妹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没必要搞得这么你死我活, 是不是?要我说啊, 姐姐倒不如和婻诗姐姐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把心结解开, 不就是一个少夫人之位吗, 为此破坏了姐妹情谊,至于吗?你说是不是。” 这话多少有点虚与委蛇,她没指望水若听得进去,只要水若能听出这是她的借口,她并不会跟她站在一边,这就够了。 水若笑容僵着。 她嘴角依旧保持着上扬的状态,但脸上全然没了半点笑意。待怀绮说完, 她心里生出些被耍了的感觉,不禁有些气恼, 却又不敢撕破脸, 还是笑道:“妹妹说得极是。” 正事被拒绝,水若自然没了继续待在这的兴致,但为了表面的和气, 也不好即刻离开,只得又找话寒暄起来,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也聊不下去。最后水若离开时,怀绮在门口送行,嘴角噙着一抹假笑,“以后常来玩啊。” 那靓丽身影瞬移离去后,怀绮收起笑容,脸色沉下去。她转身,正要回房,忽然察觉到异样,又回过头,一道银光刚好落地。 此忆? 她双眸微眯。 下一瞬白衣青年果然出现,他两手背在身后,转过来面对她,笑道:“又见面了。” 怀绮吐血。 上午他来一次弄出一场闹剧还不够,这才过去几个时辰,他怎么又来了? 蟑螂都没他顽强! 她心里烦,堪堪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肃容问道:“仙少,您这又是何事?” 他笑意不减反增,更加恶毒,缓缓向她靠近几步,“别生气,这次我拿了东西就走。” “东西?粲然宫怎会有您的东西?” 此忆颔首,低低一笑,“准确地说,不是我的东西。但也不是你的东西。” 怀绮蹙眉,“何物?” “万归大神的——一枚灵珠。” 怀绮神色微变。 他怎么知道灵珠在她这? 此忆呵呵直笑,“是不是很惊讶我怎么知道的?”他像是躲在角落里数钱的贼,眼里闪着得意又贪婪的光,“万归大神的真身,是万年神龟,灵体特殊,死后肉身会尽数消散,全部灵力凝为灵珠。那日寿宴上发生意外,万归大神仙逝,我父神便发现,他灵珠不见了。” 怀绮脸色白了白。 那时的情景一瞬在脑海里重现——夜笙向万归大神击出致命一击后,没有等他咽气,便进了珠帘门。她趁机翻窗进去,试图追问当年真相,可万归大神来不及告诉她,便魂飞魄散,只留下一颗灵珠,和一句—— 去练显术,秘密都在乾阳殿。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夜笙又从珠帘门出来了,她只能仓皇逃跑,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所以她并未看到,夜笙回到万归大神原本的位置,蹲下来寻找灵珠…… 他没找着,心里便起了疑。 像是很满意她的反应,此忆笑容更张扬,接着道:“当时寿宴,所有神仙都在场,只有我们星神大人,行踪不明、行迹可疑。”他语调阴阳怪气,顿了顿,看着怀绮愈发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光这两点也说明不了什么,可是前几日,你和那孽种一同出现在储慧阁,不得不让人怀疑你们的目的。加之那晚,我在你身上搜出一张纸条,我后来听父神说了这事,一咂摸,你那纸条,不就是显术灵诀吗,所以,你们两个没有灵力的废物,想用灵珠使出显术进入乾阳殿,是不是!” 他说得句句属实,怀绮下意识后退一步。 “把灵珠交出来!”此忆摊开掌心。 虽然夜笙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既然他们想调查就让他们查,反正他们也掀不起什么浪,管了反而容易引起更多麻烦。但此忆心里就是不爽,他看不惯那个孽种,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既然算计他失败了,这次,他偏要阻碍他们行动不成!所以从夜笙那退下后,他又回到粲然宫,躲起来等待时机。 他来时没看到昱霄,只有怀绮和水若正在聊天,于是他专门等到水若离开才现身的。 这次,他说什么也要毁掉灵珠。 “拿出来啊!”他手又向怀绮伸了伸,笑容已然褪去,瞪着眼睛,只剩狠厉。 “证据确凿,难不成,你还想抵赖?” 怀绮无法反驳,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没说话。但她并非害怕,而是想起那两枚宝珠,它们与灵珠有一模一样的外表—— 那时昱霄说,留着吧。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想让她留下来当纪念,但这一刻,她意识到,原来他的意思是——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 怀绮感叹昱霄缜密的心思,表面未表现出丝毫异样。为了使这一切天-衣无缝,她握紧拳头,刻意装出挣扎的模样。 此忆毫不知情,喝道:“快点!” 怀绮咬牙,没有抬头,故意用颤抖的声音道:“在、在我屋里,我去拿……” 她就要走,此忆觉得不妥,一把拉住她。 “那孽种是不是在屋里呢?”他背着夜笙偷偷行动,若是昱霄阻拦他,将这事儿闹大,捅到夜笙那里,他可就惨了。 于是他道:“你得保证,不让他知道。” 怀绮背对着他,闻言忍不住笑——昱霄才不会阻拦她将一颗没用的宝珠交给此忆呢。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回身继续演戏,“放心,只要您不故意刺激他,我就有办法应付。” “好。” 两人前后来到卧房门口。 此时怀绮哪里知道昱霄已不在宫中,自然以为他是在屋里的,专门回过身,用手势示意此忆等在门外。此忆扼住她手腕,压着声音威胁,“你要是敢使别的花样,我饶不了你!” 怀绮皱眉,挣开他手,用同样的句式回击道:“你要是敢做什么刺激他,后果自负!” “你!” 她不理,推门而入。 屋内窗户紧闭,空无一人,她关上门,下意识往屋梁上看,却也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咦,人呢? 她脑子里生出问号,但也不敢耽误时间,忙从抽屉找出宝珠,然后推门出去。 “这么快?”此忆疑惑。 她不用应付那孽种吗? “嗯。”怀绮听得出他的潜台词,瞧了房门一眼,“他睡着了……” “睡着了?” 此忆似是不信,眼睛上下扫她。然而屋里确实没什么动静,不是睡着了也很难有别的可能,他没再多言,摊开手掌。 “给我。” 怀绮将宝珠递过去。 “我告诉你怀绮,我父神给我说了灵珠的模样,你休要拿别的珠子骗我!” “不敢不敢……” 此忆接来珠子,拿到眼前端详——透明、葡萄大小、质感光滑……与夜笙所形容的别无二致,他双眸微眯,却依旧觉得不对劲。 这灵珠要来得有点过于容易了。 会不会有诈? 以怀绮的性格,她能这么轻易交出灵珠? 此忆嘴角勾出一丝冷意,掌心调出一团灵力,一下子毁掉了灵珠,渣都不剩。 怀绮双目微瞠,“你——” “拿个假珠子骗我,以为我瞎吗!”他抬头,向怀绮迈进,逼视她,一步步创造压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真的给我!” “那就是真的!”怀绮后退远离他。然而她背后便是房门,没有更多的空间可以远离。她一弯腰从他身前逃走,跑到另一边,“看来你说知道灵珠的模样只是话术,目的就是想骗我把真的给你!其实你连真假都分辨不出!” 此忆转头看她,捏紧拳头,“放屁!” “呵。”怀绮嗤笑一声,“你这人也是蛮奇怪的,我不交是罪,交了也是罪,合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呗?那你早说啊!” 此忆瞪着她,呼吸变重。 倘若她离得近一点,她都能听到他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只有她能将他气成这样。 最要命的是,他竟无言以对。 到底只是他疑心重罢了,而那颗珠子和真的灵珠无异,他没有依据支撑自己的怀疑。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 “行。”他突然一笑,阴恻恻道,“既然你一口咬定是真的,应该不怕我进屋搜吧?”他说着便推开房门,直接踏了进去。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当即冲进去。 此忆操纵着灵力,在她屋内肆意横扫,抽屉柜子自行打开,东西全都飘起来,在他审视过后,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你住手!”怀绮阻拦他。 他不管不顾,横行霸道,不到片刻,便在一个小香包里发现了另一枚“灵珠”。 怀绮脸色都变了。 “果然是假的!”此忆手一收,灵珠隔空飞来,被他一击粉碎,怀绮直接瘫坐在地。 “还骗我那孽种在睡觉?他人呢?” 怀绮闭上眼,盖住满目悲怆。 “不过反正我也不怕他,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今日看在我心情好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但是若有下次——”他一把将怀绮从地上扯起来,另一只手伸向她胸口,笑容丑恶,“我就把你扒干净……好好享受。” 在他手覆上去的前一瞬,怀绮厌恶挡开。 他没碰到,轻嗤一声,也没坚持,收回双手背到身后,“走咯!”他愉快地呼了一声,悠然踏出房门,化作银光消失不见。 怀绮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站着没动。 她等了片刻,瞧着他不会返回了,终于松了口气,抬手触了触身侧。那个圆溜溜的小东西还在,她放空地闭了闭眼。 灵珠那样重要的东西,她自然随身带着。 为了防止搜身,她专门在中衣内侧缝了个小口袋,再用棉花填满,灵珠就塞在棉花里。因为有棉花阻隔,即使仔细摸,一般人也察觉不到,只有她自己能摸出来。 所以此忆销毁的,都是宝珠罢了。 这一劫终于渡了过去,可她马上又陷入新的忧思——她的昱霄,到底哪儿去了? 灵珠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找机会去乾阳殿将灵珠用掉,才是最稳妥的方式。今早在月老殿,她已经问清楚了乾阳殿的位置,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合适的时间。她很想与昱霄商量此事,他却偏偏不在。 他去哪了呢? 第53章 乾阳殿 今夜之行,注定是一场煎熬。…… 难道是察觉到此忆来了, 专门躲起来了? 怀绮上前推开窗户,外面云水流转,繁花盛开, 未有那抹黑色身影。何况此忆已走, 他若真躲起来,现在也该出现了。 又关上窗户,她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人还丢了? 满地都是此忆弄出来的杂物,怀绮最终决定先收拾东西,顺便等他回来。 倘若他一直不回…… 不, 他肯定会回来的。 昱霄回来之时, 怀绮已经收拾好了房间。她坐在床边, 看到窗户猛然打开, 黑衣青年自上而下翻进来, 忙迎上去,“你去哪儿了?” 他返身关窗。怀绮悄悄打量他,他脸色如常,衣着整洁,表面并无异样。 他关好了窗,转过来。 怀绮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握着一束花──一束五颜六色的满天星。她惊讶抬眸,对上青年澄澈的黑瞳。他弯起眼睛, 柔柔地笑了,双眸亮晶晶地, 像淬了阳光的湖面。他将花束递给她, 轻声道:“你喜欢,送你。” 怀绮很是意外。 这…… 她低头,花束就在眼前。 小小嫩嫩的花朵, 可爱好看。青年等她来接,眼神期待而满足。 怀绮一时有些无措。 “你去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嗯。” 怀绮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伸出双手,谨慎地接过,听见男人低低的声音,“对不起,走神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了。这束花送你,满天星和星神大人最配了。” 她捧着花束,低头没说话。 角落里的昙花亭亭玉立,她最喜欢昙花,因为它瞬时绽放的美丽,其次便是满天星。只不过天庭的环境不适合满天星生长,她一直没养。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少数神使。 她可以推测,是昱霄帮神使打理花园时,从她们那里听说的。然而满天星分布于天庭外的边隅荒境,离这里有百里之远。 他不能瞬移,徒步去这么远,给她摘花。 求她原谅。 她火早就没了,面对他的赤诚,心里只剩下一片暖。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谢谢你还是我爱你,此刻都显得太过苍白。 沉默片刻,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因冲劲太大,昱霄被撞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怀绮踮着脚尖,紧紧贴着他。 他泄出一个温柔的笑,抬手回抱她。 谁也不会知道,他今日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又如何摘到百里之外的满天星的。 一束花── 既可以拿来哄人,也可以拿来掩盖事实。 桌上花瓶插着今日刚换的丁香,怀绮抱了他片刻,觉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他,过去将满天星也放进去。然而他还没够,或者说,是被勾起了欲望。被她中断,他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她调整花束,将两种花均匀混合,满天星的小花朵点缀紫丁香的大花瓣,好看极了。 她正忙着,一双炙热的手从她身后穿过,轻轻环住她的腰,耳边传来温热的吐息: “喜欢吗?” 一语双关。 男人嗓音低沉,鼻尖蹭得她痒痒的。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忍住,“嗯……喜欢。”气息有几分不稳,她不知道自己身体都在战栗。 “已经是你的了。” 他声音闷闷的,脸埋进她颈窝。 她感觉到有东西渐渐顶住了她,脸一下子热起来,他抱着她哼哼,却未有更多动作。 是想要了,但是还不能。 “话说……”怀绮浑身酥软,扶着桌沿,不让自己瘫在他怀里,“我们什么时候去乾阳殿呀?今日水若走后,此忆又来了一趟,向我索要灵珠,我用宝珠糊弄过去了。我们得尽快用掉灵珠,免得夜长梦多……” “嗯,那我们今晚就去?” “好。” 昱霄抬头,唇瓣轻吻她的脖颈、耳朵,怀绮感觉到一下一下的温润柔软,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从未有这么一刻觉得他们离那件事如此之近。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气息,她动也不敢动,堪堪支撑着自己,噤若寒蝉。 他的吻慢慢游走到她下巴,别过她的脸,吻她的唇。她轻微挣扎了一下,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扯过去。这样的姿势下,怀绮胳膊是向后伸的,无法预测他要干什么,下一瞬,她掌心好像覆住了什么,触感熟悉又陌生。 她心一紧,整张脸变红。 男人呼吸愈发粗重,怀绮感觉到腰间抱着她的那只手臂微微收紧。 “别动……” 他用气音要求她,松开她的手,重新圈住她。怀绮知道他是让她不要把手拿开,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她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拿不是,不拿也不是,只得默默崩溃。 “昱霄。” “嗯。” “可以去床上。” “不用。” 他只想抱着她,抱一会儿就好。 * 夜深,空无一人。 “月老说的就是这里。”怀绮停下来。这是一片空旷之地,云海没及腰身,无情地吞噬着所有往事,也掩盖着仙界尘封千年的秘密。 昱霄看着她,目光平和。 她环顾四周。 仙界夜晚温度很低,云雾弥荡,四下静悄悄,显得有几分森然。怀绮不自觉压低声音,“你不是记着显术灵诀吗,快破解吧!” “嗯。” 昱霄拿出怀绮事先给他的灵珠,轻轻往上一抬,灵珠飘起来,发出银白色亮光。 明明不会法术,他身体却有一种直觉,下意识做出施法动作,熟练得几乎像个习法千年的人。同时他默念灵诀,灵珠的银白色光芒化作光轨,射向前方,一个巨大的透明光膜显现出来。它呈半圆形倒扣在地,表面流动着银色光流。昱霄挥动双臂,两指射出一道闪电,击中光膜,光膜骤然粉碎,落地成烟。 乾阳殿凭空出现在眼前。 纯金打造的宫殿富丽堂皇,哪怕在夜晚,都金光闪耀。一条黄金路从殿门延伸而来,直至二人脚下,光泽穿透云雾,闪得人眼花。 “走吧。”怀绮拉住昱霄。 随着他们的靠近,殿门无声打开,泄出万丈金光,脚下云雾如水般灌进殿内。 两人踏入殿中。 明明是深夜,整个宫殿却亮堂堂,犹如白昼。昱霄在后面关上门,阻断光的传播。 这宫殿极大,是衡乐宫是数倍,殿门正对的墙面上凸起着一个巨大的立体太阳。它形态极为真实,燃烧着金色火焰,仿佛正挂在东方俯视万物──也就是因为它,乾阳殿即使在夜晚也能保持明亮如昼。 怀绮叹为观止。 她想起来,衡乐宫、天伦园,包括夜笙的寝宫在内,都是夜笙继位后才新建的。 所以若不是他和蓉慈抢来了仙帝之位,这里,才是仙界的第一宫殿。 她忍不住去看昱霄。他同样盯着那太阳,黑漆漆的眼眸不辨喜怒,只觉得冷。 这是他父亲的宫殿,照理,也是他的家。 他仙界的“家”。 或许未来还会成为他自己的宫殿,他会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以肆意燃烧的金色火焰为背景,成为主宰天下的王。这是她的宏愿,那些他失去的,她要帮他全部夺回。 怀绮做了个吐纳,“我们分头行动吧,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昱霄垂下眼帘,轻声道:“嗯。” 其实当年的真相他知道的差不多了,这次行动对他来说,更像是“查漏补缺”。 乾阳殿极大,有大量房间和暗门,两人配合着挨个调查,并未发现有价值的新线索。 怀绮有些奇怪。 万归大神说,秘密都在乾阳殿,可这里荒凉冷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尘封千年,连灰尘都没有。 她腹诽,难道有人在他们之前来过吗? 怀绮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墙面上的一对儿竖幅:“一旦一夕一春秋,一期一会一叶舟,不入轮回不入昼,不念旧岁不回头。” 都说见字如面,这字体洋洋洒洒,铁画银钩,如游云惊龙,鸾飘凤泊。 一瞬烁曦的身影仿佛再次浮现在她眼前,他穿着一袭金纹白袍,身姿挺拔,眉眼凌厉。 怀绮喊来了昱霄,想让他也看看。然而他进门,眼睛扫过那字幅,像是没看到,目光未有丝毫停留,只是问她,“怎么了?” 她用眼神示意他看。 他又扫了一眼,“嗯。”便没了下文。 怀绮察觉到他对于父母的刻意回避,没再多言,和他在烁曦房间中搜寻起来。 乾阳殿很华丽,但烁曦的房间布置却很单调,只有花瓶和一些书籍,像是没什么趣味的人。他衣柜中有不少锦衣华服,款式各样,花纹各样,但颜色都为白金,一部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隔层,一部分挂起来,没有一丝褶皱。 怀绮得出结论── 昱霄他爹是一个无趣且刻板的人。她不禁怀疑,昱霄冷冰冰的性格莫非是遗传他爹? 她瞄了昱霄一眼。 此时他站在书桌台后,低着头一动不动,像在看着什么。她好奇走过去,“干嘛呢?” 昱霄手里拿着一沓子信。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怀绮停在他身边,凑近他,发现信的落款写着“斗蔻”两个字。她低头,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开着,里面满满的,全是信。有拆封的,也有未拆封的。怀绮心生疑惑,虽然知道偷看别人信件不好,但她毕竟是来找线索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来,拿出几封信看了看。 昱霄沉默,将手中信扔进抽屉。然后脚尖一踢,关上抽屉,直接走出房门,一声不吭。 怀绮诧异地注视他离去,也顾不上他,低头快速浏览信件。信中所言,尽是一些兵营琐事,算不得线索。她又拉开抽屉,拿出他方才看的那几封,也并无特别之处。但她意识到一个线索之外的重要的事情── 就是斗蔻和烁曦关系甚好。 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胜似兄弟,连斗蔻出征境外,都不忘与烁曦书信来往。 遗憾的是,她与斗蔻不熟…… 不然或许可以向斗蔻询问烁曦的事。 她将全部信件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并无异常后,合上抽屉出了房门。昱霄背对她站在门口,听到动静,直接迈开脚步,“走吧。” 怀绮微微蹙眉,跟在他身边。 虽然他擅长压抑和隐藏情绪,但怀绮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消沉──好像就是从看了信开始的。她并不知昱霄真实的想法,只道是他触景伤情──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父母的遗物,都会难受的吧。今夜之行对他来说, 或许注定就是一场煎熬。 只是她没想到,真正磨人的,还在后面。 那是一间由米白色纱帘遮掩的房间,也是他们要查的最后一个房间。 她比昱霄先一步掀起纱帘。 所以她率先看到了墙上的画。 画上的,是一位黑裙女子,站在鹅卵石小路上。怀绮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仙界的百花公园,而那女子,正是他母亲,步青。画上阳光温柔,百花齐放,她手捧一束什锦鲜花,回眸而笑。此时微风拂过,她额边碎发轻轻飘扬,她抬手将它们挂到耳后,像是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画面定格于这一瞬,无比鲜活美好。 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它右下角的一行字──吾之所爱,冥界公主,步青。 怀绮想到月老说过的,烁曦画技高超,外号妙手丹青,曾专门为步青作过一幅画,并倾注大量法力,护那幅画刀枪不入,永世不朽。 当时她听到便感慨,这不就是他们相爱的最有力的证明吗!只可惜月老并不知道它被藏在哪里。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传说中蕴藏法力的画就在眼前,表面附着着一层波光,比想象中还要惊艳,怀绮颇为震撼,以至于没能发现昱霄已经走了过去。 他召出血月之刃,似乎想将它烧成灰烬。 第54章 仇恨的种子 是怀绮亲手埋下的。 虽然知道这画有法力保护, 但时间过去两千年,法力多少会有流失,而血月之刃是上古神器, 威力无穷, 两者相对,怀绮不确定这画上的法力还能不能顶得住。 电光火石间,她冲上去,从后环住昱霄。 “昱霄!你干什么!” 他被迫定住,声音冷沉,“毁了它。”他目光死死黏着那幅画, 也像是黏着那行字── 吾之所爱, 冥界公主, 步青。 他越看越气愤, 胸膛剧烈起伏。 爱? 开什么玩笑, 他们之间会有爱? 以为画张画写几个破字就意味着爱了?这种低级的把戏,骗谁呢? 他身体挣了挣,还想前进,怀绮察觉到,忙往后坐,使重心下移,不顾形象地拖住他。 “昱霄, 你冷静一点!” 怀绮用力箍着他的腰,拼命将他往后拖, “你不是一直不相信他们的感情吗, 现在你看到了,这又是何意?” 他哪里听得进去,“放开我。” “就算你还是不信, 那毕竟是你父亲留下的,画的是你母亲,你也不至于毁了它吧!” 昱霄猛地一滞。 母亲…… 他带着愤恨瞪着前方,黑瞳紧缩到颤抖。那里面满满当当装着那幅画。 这是他漫长而荒芜的生命中第一次见到母亲,她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在暖阳与繁花烂漫的绝世光景里,温柔地笑。 这与他想象中的一样,又不一样。 两千年了…… 他的心慨叹。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他还是无法忽视胸腔的窒闷感。在无数个泪湿的梦境里,他幻想过她的样子,可每一个,都不够真切。 她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她会梳着什么样的发型? 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渴盼着见到他? 可是没有人回应。 她像是他永远触及不到的光明,而他被囚禁于深深深深的幽暗魍地,窥不见一丝天光。 他……真的很想她。 “昱霄,冷静下来,冷静,好不好?” 昱霄咬牙。 其实血月之刃已经告诉他答案了。倘若他意念坚定,光拦住他的身体是没用的。 然而血月之刃老老实实在他手里,他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他想毁掉它。 他不再试图坚持,在她的力道下,他被动地向后退了几步,死死咬牙。 可他心里恨呀。 恨他们生下他,恨他们不能保全自己,却让一个孽种苟活至今。 他配吗? 想着这些,昱霄无意识开口,“你真的相信……这是真的?”他呢喃,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不是他们做给仙界看的?” “如果只是做给仙界看,你父亲何必倾注大量灵力护它两千年完好无损?如果他们没有感情,你母亲何苦要生下你,何苦哪怕献出生命也要护你周全?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昱霄握拳,胸口的窒闷感让他喘不上气。 他怎么会不希望他们是相爱的,他做梦都想要一个正常的家,一个相爱的、也爱他的父母,可当答案就在眼前,他却又想,一个相爱的、也爱他的父母,真的是他可以拥有的吗?他并不是孽种,他也是父母爱的结晶,也值得被承认与接纳,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是不相信他们,是不相信自己罢了。 他闭上眼,深深吸气。 怀绮感觉到双臂圈着的青年身体有隐隐的战栗,她抬头,眼前他高大的背影显得落寞哀伤。这一刻,她意识到,是时候给他说那些事情了。一道红光闪过,怀绮看见血月之刃化作火苗钻进昱霄掌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她绕到他面前,轻轻抱住他,循循善诱,“昱霄,你不该恨你父母,也不该自惭形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蓉慈,还有夜笙。”她温柔地顺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吐息,像恶魔低语,“这帝位本该是你父亲的,仙少之位也是你的,你本可以拥有一个正常完整的家,是他们害得你成了今日这样,你该恨的是他们,该报复的也是他们。单单让蓉慈生不如死是不够的,你要杀了他们,夺回仙界,夺回这一切,好不好?我帮你,我们一起。” 昱霄拳头握得更紧,骨节森白。 是啊,他本可以有家,有父母,有童年,有人世间各种情义,他本可以做个寻常人,过寻常的生活,是他们……他们夺走了这一切。 两千年的封闭,元灵的折磨,也是他们带来的。若不是他们,他就不会活得那么痛苦。 怀绮的手还在他背后上下轻柔地抚摸,却不是为了安抚他,他身体颤栗更甚,一颗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毫无所觉。 那是怀绮亲手埋下的。 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些,他挣扎许久,不太确定地问道:“夺回来,就能幸福了吗?” “当然了。”怀绮口气笃定。 似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强,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先问你,你现在幸福吗?” 昱霄咬住嘴里的肉。 现在?现在她抱着他,他当然幸福。从前他什么都没有,现在他有她,怎会不幸福呢? “嗯。”他涩声道。 有你在身边,很幸福。 “那就行了。以后我还会在你身边,你除了我,还会有更多,不用再看别人脸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也唾手可得,我们会成亲,会有孩子,会永远在一起,那时三界统一,不再有纷争,只会比现在更幸福。并且你父母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也会替你开心的。” 昱霄没说话,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这种未来是他想象不出的,但听起来似乎很好,何况她喜欢,那他无论如何也会答应。 “嗯,好。” 他要报仇,要将他失去的,全部夺回。 “真好。” 怀绮弯唇,将她的计划告诉了他。 * 这是一间书房,之后他们搜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其他特别之处。但因为喜欢书,怀绮在书架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发现一本无名剑谱。 她想了想,将剑谱收入囊中。 临走时,昱霄在门口突然驻足,他像想到了什么,掀着纱帘,犹豫片刻,回首看去──画上的女人笑得还是那么温柔。他心中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纱帘。 怀绮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察觉到他没跟上来,蓦然回头,见他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微微蹙眉,又返回去。 停在他身后时,她听见昱霄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我能带走它吗?” “什么啊?” 怀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会心一笑,抓住他的握着纱帘的手,“可它上面有法力保护,是拿不走的。” “哦……”这样啊。 昱霄垂下眼帘,心口闷闷的,很难受。怀绮握着他的手,让他放下纱帘。 她拉着他离去。 他难以无视心中郁结的情绪,一言不发。 然而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安静的书房中,那幅画无风自动,竟自己从墙上飘下来。门前的纱帘也自动掀起,给它让行,它径自飞出房门,飞过走廊,追上他们,停在了昱霄面前。 昱霄顿住,怀绮双目微瞠。 画卷悬浮空气中,表面附着着的法力流动着透明的波光,画上和他眉眼相似的女人……温柔地笑着。 * 翌日清晨,怀绮拿着剑谱翻看。 她坐在床边,昱霄坐在椅子上,他端详了她好半天,终于忍不住,过去将剑谱从她手中抽走,“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有他在身边,她还需要练剑? 怀绮失笑,“你这么厉害,我总不能一点武功都不会吧?这不就成你的累赘了?既然决定好一起报仇,我不能太差了。”她起身,将剑谱从他手里拿回来,“我要去偷把剑回来,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听到了吗?”仙界不许女子习武,她自然没有剑,好在兵器都在兵机阁,她身为军师,出入并非难事。 昱霄皱眉,没答应,也没拒绝。 “好啦,我马上回来。”怀绮轻轻抱了抱他,拿着剑谱走向房门。 昱霄沉默地转身,目送她离去。 房门一开一关。 屋内一瞬安静,青年乖乖站着,背影却像笼了一层阴影,寒凉森然。 平静面容下,他心里妒火蔓延。 还好、还好她将那剑谱带走了,不然他一定会趁现在,将它烧成灰烬。 他冷冷地想。 她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 很快她又回来了。 她在兵机阁挑选了一柄名为“白鹭”的银剑,它剑鞘刻有白鹭戏水的图案,银光闪闪,煞是好看。她没有回房,直接来到后花园。 园中有几个神使在打理花卉。 看见宫主过来,她们纷纷站直问好。怀绮点了个头,“你们退下吧,下午再弄。” “是。” 她们就要走,怀绮特意嘱咐,“没有我的允准,不得任何人过来。” “是。”她们礼貌应下。 云烟飘飘,园内就剩下怀绮一个人,她右手握着剑,左手拿着剑谱,照着比划。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亭廊顶上。 昱霄盘腿坐着,遥遥看着她。那抹淡粉色身影灵动飘逸,他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怎么好端端的非要练剑?万一她会了武功,不需要他保护了怎么办?万一她喜欢上练剑了,不喜欢他了怎么办?那他怎么办? 他越想越焦虑,无意识地攥紧瓦片,却又无法过去阻止她,只得一个人生闷气。 瓦片遭了殃,被他捏出裂痕。 这时,亭廊下有道气息靠近。昱霄垂眸,一个神使正向他走来,他缓缓蹙起眉头。 天市。 他眯了下眼,又抬眸,接着看怀绮。 “喂!” 下面很快传来喊声,天市站在亭廊底下,抬头仰望昱霄。昱霄余光看见了,懒得理她。 “公子!”天市又唤了一声。 他依旧不理她,却没想到,下一刻她自己飞了上来。她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在昱霄旁边,用闲聊的语气道:“公子,看什么呢?” 瓦片“咔”一声响,被青年失手捏碎。 他松手,任瓦片的碎片碎渣掉落,目光未有丝毫挪移,但心里已经有些烦了── 他讨厌这个人。 “看宫主呢吗?”天市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自顾自笑起来,“其实我挺好奇的,你和宫主,是怎么认识的啊?” 昱霄双臂随意搭在腿上。 关她屁事? 他心里正有火没处发。 但他想起自己答应过怀绮要控制好情绪,还是压住火,没有表现出什么。 “要么这样吧。”天市对青年的情绪变化毫无所觉,她完全不知青年已处在不耐烦的边缘,用略带羞涩的目光打量他,小心翼翼道,“你每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一件关于宫主的事情,怎么样?” 这是昱霄没想到的。 怀绮的事,还有他不知道的吗?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侧脸在光影中明暗分明。天市只道他默认了,笑道:“第一个问题,你和宫主在一起多久了?” 昱霄双眸微眯,斜目盯住她。 他黑瞳平静如水,不辨情绪,只觉得刺。天市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含笑的脸庞,笑意更浓,“你眼睛真好看。”语罢,瞧他没有半分动容,也没有半分开口的意思,她微微敛了笑意,“怎么了,多久了呀?”她甜声重复,全然不知道自己正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 “算了。”天市见他无动于衷,只好道:“你不想回答,就换一个。”她顿了顿,眼珠有意无意瞟他,“嗯……那个,我听说你被封印了元灵,那你的元灵……在哪儿啊?”她气息微颤,有些害怕,还有些试探的意味。 “说——” 忽然,天市面前划过一道冷风,下一瞬被一把血色战镰抵住了脖子。方才还静坐在旁边的青年此刻已经站了起来,双眸沉沉盯着她。 他居高临下,单手握刀,手臂伸得笔直。 黑红的细长刀柄横亘在二人之间,微风拂过,他衣袂飘飘,碎发轻扬。 很好看,此刻却因过于冷酷而显得骇人。 这一切快到她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都懵了,头不自觉地向后仰,垂眸看见明晃晃的刀刃,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听见他冷沉的声音: “是不是此忆派你来问的?” 说话间,天市脖颈一痛,那刀刃已经陷进了她皮肤里,一缕鲜血从伤口流出,她感觉到一丝黏稠的暖,全身战栗,脸色煞白,连声音都颤抖了,“是是是,你别杀我、别杀我。” “他想干什么?” 极度的恐惧下,天市控制不住地眨眼睛,眼珠动了动,一只手呈投降状,另一只手在背后偷偷摸索起来,哆哆嗦嗦回答:“他、他、他想对付公子……杀、杀、杀了公子……” 昱霄歪头,“杀我?” 他手一用力—— 怀绮正练着剑,忽而听到一阵躁动。循声看去,只见亭廊顶上溅出一片血红,仿似一面顺风扬起的旗帜。一个人头和一个人影同时坠向地面,昱霄握着血色战镰,高高立在上面。 什么情况? 怀绮心下一紧,当即冲过去,“昱霄!你干嘛呢!”她视线下移,地上已汇出血泊,那人头浸在血泊中,满脸是血,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面容惊恐到扭曲。怀绮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天市?你把她杀了!”她抬头。 “她是叛徒。”头顶的声音冰冷。 叛徒? 怀绮神色微变,真的是她! “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送上门来,问我奇怪的问题。”昱霄一跃,稳稳落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蹲在尸体旁边,将它翻过来,伸手探了探她背后。 他记得,当时她的手一直在这儿摸索。 怀绮只觉脑仁隐隐作痛,闭眼揉起太阳穴——她待她不薄啊! “这是什么?” 忽听昱霄发问,怀绮睁眼瞧去。他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举头望着她。 瓷瓶塞着瓶塞,下一秒他就要打开来看。 “危险,别动!” 怀绮一把抢过来,拿到面前端详。 这是昱霄从天市身上摸到的小瓷瓶,见状他更疑惑,起身凑近她。怀绮晃了晃小瓷瓶,又低头嗅了嗅,神色凝重地看他一眼,“这是一缕元灵,有寒气,大概是冰性的。” 正如昱霄元灵被封印于水灵玉,元灵性质特殊,难以用寻常容器承载。在仙界,这种小瓷瓶是特意制作出来用来装元灵的。 “冰性?” 昱霄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元灵是火性,冰火相克,他应该要害怕。然而他没有这种情绪,也装不出来。 就只是平静看着她。 怀绮心有余悸,拽住他上下前后地打量,“你没事吧,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 他木木地由着她拉扯,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紧张。怀绮闻言松了口气,放开他,看向手中小瓷瓶,思忖道:“仙界神仙的元灵皆为中性,这种冰魂……”她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想到什么,带着惊疑之色抬眸,“玄冰兽?” 昱霄并不关心,黑瞳静静映着她的影子。 她短暂地掂量了一下,觉得这冰魂由来太过蹊跷,转身便走,“我去储慧阁看看!” 昱霄蹙眉,忙用战镰放了把火,跟上她。 他们很快消失在云雾中。 而在他们身后──烈火熊熊燃烧,吞噬尸体,烧干血泊,转瞬掩盖掉一切痕迹。 第55章 臣服 骑士与公主。 “天市都问你什么了?” 路上, 怀绮问起,昱霄如实回答:“问我们怎么认识的,在一起多久了。”他顿了顿, 看向她, 刻意放缓了语速,“还问我──元灵封印在哪里。”此刻这句话有些暗示的意味。 “元灵?” 怀绮眉头一皱,“此忆不会是想打你元灵的主意吧!”她怕极了,一把抓住昱霄,“你元灵不在体内,可千万要小心!” 昱霄微微一愣。 继而, 他像是很喜欢被她担心似的, 双眼眯起来, 扬起唇角, 一副舒服平和的模样。 “嗯。”他轻声应道。 怀绮合目, 深深做了个吐纳,松开他。 这并不是觉得放松,而是想舒缓疲惫。 她知道此忆的手段,也知道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既然他已经惦记起昱霄的元灵,那昱霄日后势必还要面对他的算计。且他法力高强,又身为夜笙之子、仙界仙少,杀不得伤不得, 只能防着──可是这防…… 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此忆一招作废, 定然还会设计出别的更阴险更狠毒的手段, 敌暗我明,只会更难对付。 那昱霄…… 怀绮难免发愁,沉默转身, 继续往前走。 昱霄跟在她旁边,看见她忧虑的面容,心里甜滋滋的。他清楚她是在担心他,然而他巴不得此忆再做些什么来伤害他,这样他就可以多换取一些关心和在乎。 他喜欢那种感觉。 转眼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储慧阁附近。怀绮果真没有看见往日守在结界外的玄冰兽。 她心一凉,陡然停下脚步。 这意味着,她的猜测没错──为了对付昱霄,此忆将玄冰兽的元灵取了出来。 失去元灵的玄冰兽便丧失了灵力,对仙界而言再无用处,极有可能已经被杀死了。 她情不自禁地咬牙,攥紧拳头。 她拳中还握着小瓷瓶,里面冰魂带来的凉意是她即使握了这么久也暖不热的。那股凉意似乎又顺着她的手蔓延到她身体,使她像劈头盖脸地淋了一场雨,从头凉到脚底。 此、忆…… 她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如果目光有形,那一定是因恨而生的芒刺。 旁边的昱霄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自己心情也随之改变。他目光渐渐沉下去,像是极不喜欢她这种变化,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他突然挡在她面前,阻断她看向储慧阁的目光。 “你剑练得怎么样,用我教教你吗?”他问,眼睛弯弯地,笑得很温柔。 “……” 怀绮抬眸,还没从方才的悲愤中走出来。面前的青年瞳眸亮亮的,盛满了期待。 “走吧,我教你。” 昱霄不由分说地拉住她手,带她往另一个方向走。怀绮迟疑了一下,想拒绝,然而他步伐坚定,握着她手的力度很大,明明没说话,怀绮便感到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 她张了张唇,又抿住,终究是默认了。 他们来到一片云海中。 昱霄松开她,转身抬起她拿剑的胳膊,“先教你刺剑,来,把剑举起来。” 怀绮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儿他笑了,抓住她的胳膊,使她将剑平举起来。她这才回了神,胳膊又垂下去,低头道:“还、还是我自己练吧,我不会的太多了……”他武功这么好,她怕丢人。 “这又何妨?” 昱霄随口接了一句,又去抬她的胳膊,“身边就有这么好的资源,不用怪可惜的。” 他把自己称作“资源”,怀绮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此刻被他抓着,她心里的紧张大过了古怪,毕竟是被喜欢的人教,她生怕自己做不好损坏自己的形象。她顺着他的动作盲目地举着剑,有些不知所措,“是……这么举吗?” 昱霄感觉到她的羞与怕,心里乐不可支,然而表面却不动声色,“都行。”他淡淡道,“真打起来,没人管你怎么举的,你想刺对方哪里,就将剑尖对准哪里。”他没有任何不自在,径自上前扶住她握剑的手,使她的剑对准一个方向,“要么你就先瞄准我。” 他绕过去,用胸口对准了剑尖。 怀绮看着他,思绪全然不在练剑这事上。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此刻认真教学的模样比练剑本身更让她心动,她不知不觉就走神了。 “就这样,举好了不要晃。” “别晃。” 直到听到昱霄第二声“别晃”,怀绮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剑正在他胸前摇摆。她赶忙使了把力稳住剑,略有紧张地问,“那、那我万一真刺到你怎么办?” 他笑笑。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能刺到我? 然而这种话不能直说。 他温柔道:“我会躲的,放心。” 怀绮面颊微热,稍稍低下头,不敢看他。她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就练不了剑了。 然而那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他随意弹了下剑面,剑发出一声厚重的闷响。 “保持剑身不动,屈肘。”他道。 怀绮仍不敢看他,也不敢看剑,垂着头,凭感觉僵硬地屈肘,怀中似揣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再伸直,感受刺剑的路径。” 怀绮缓缓伸直手臂,伸到半截,昱霄突然道:“剑尖不要歪,要向一个方向动作,与手臂练成一条直线,直取对方。”他的声音不再温柔,反而添了些刻板,怀绮本就紧张,又生怕自己做错,让他觉得她很差劲,不由得更紧张了,手莫名地就抖了起来。 他即刻又道:“别怕,你刺不到我的,不要抖。”然而这句“别怕”却让怀绮更怕了,她心跳飞快,连剑都举不动了。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抬头,看我。视线锁定目标,就不会晃了。”昱霄好像才发现怀绮不敢看他这件事。但她怎么看他嘛!看了他还练不练剑了嘛!那就直接回去亲热好了嘛! 怀绮在心里暗骂了他好几句,小脸儿涨得通红,仍是无法抬起头来。 空气静默了片刻。 “我懂了,我们换个目标。” 突然,怀绮握剑的手腕被昱霄拉住了,她不由得跟着他迈开脚步。她垂下头,走了一会儿,嗫嚅道:“要么还是我自己练吧。” “有我教你,为何要自己练。”他头也不回,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 可是面对着他,她还怎么专心练剑啊! 天呐天呐,造孽啊! 直到身前的人停下脚步,怀绮抬头扫了一眼,他们来到一扇大红门之前,门两边伫立着两个石狮子,她就站在其中一个石狮子面前。 “光、光明塔?”怀绮视线越过大红门,落在院内一座金塔之上,惊道,“这可是仙界封印堕神魔灵的地方,是禁地!我们……” 要在这练? 她未说完,昱霄就拉着她的手,让她的剑尖对准石狮子的嘴巴。 “现在换了目标,不能再晃了。” 他将手拿开,剑的重量顿时全压到了怀绮手腕,她不禁又紧张起来,什么光明塔黑暗塔全抛在了脑后,只低着头,余光都不敢看他。 “这样吧。” 突然,怀绮感觉耳边一热,猛地一侧目,竟是昱霄的脸贴了过来。 妈呀他要干嘛呀! 正当她惊愕之际,手背又一热,剑的重量顿时少了大半。她下意识看过去,竟是他的手覆在了她手背之上。 “用腰劲。” 怀绮还未反应过来,随着这一声,侧腰被昱霄一收。她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被迫贴在了他怀里。这一瞬,怀绮只觉血液翻涌,直接上了头。他怎么这么会啊! “力点在剑尖。” 怀绮的手被他用力握住,剑笔直而精确地指向了石狮子的嘴。 这样的姿势下,怀绮站在昱霄身前,几乎和他脸贴脸,他们的右臂交叠在一起,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帮她握着剑,而他另一只手轻搂着她另一侧的腰腹,将她若即若离地固定在他怀中、他的掌控之内。 “劲力从腰经过肩膀,再到手臂,直至剑尖。”昱霄喉结滑动,缓慢而温柔地讲解,偏头看她,“听到了吗?” 这声音带着炙热的气息,喷在怀绮耳边,一瞬耳蜗都似与心脏相连,烫得她心尖一颤。她根本不知道昱霄说了什么,只是觉得,他好近,好认真。她想看他,但稍一扭头,便能与他脸颊相蹭。而他又审视地盯着她,即使用余光去瞟,也能马上与他视线相撞。 天呐天呐造孽啊! 怀绮忙点点头,心里崩溃。 这哪里是练剑啊! 昱霄移开了视线。怀绮感到自己面颊已是滚烫,平常这些情绪还能隐藏,但此刻再也藏不住了,就这样全暴露在了昱霄眼皮子底下。 但昱霄却出奇地平静,他似乎都没注意怀绮的变化,一边带着她的手臂屈伸,一边讲解道:“剑尖瞄准目标,用腰劲屈肘,再伸直,手臂与剑身连成一线,屈——伸——屈——伸……”怀绮的手臂在昱霄的带动下,流畅地动作着,每一击都带着力度,直指目标。 他体温很高,怀绮能听到他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他的心跳——竟那么平稳。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啊喂! 怀绮受他感染,渐渐地,心也平静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专心学剑了,她微微侧目,偷偷看他。他的注意力全在剑和目标上,炯炯注视着前方,目光如炬,整个侧脸都因他的专注愈发硬朗和蛊惑。这在怀绮看来,不知比他往日多了几倍的魅力。 她就由他吸引着自己全部的心神,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她看到他喉结滑动,唇瓣一开一合,似乎在讲着什么,但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眼里只有他错落有致的侧脸,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么认真、那么专注、那么…… 让人心动。 男人认真起来,果然不一般。 “来,你自己试试。”冷不丁的,昱霄松了手,退到她身后,怀绮陡然回过神,慌忙使力握住剑柄,剑才没跑偏。 别走嘛,别走! 喂! 她在心里叫嚷着,眼睁睁地看着昱霄又迈去几步,站到一旁了。 这人! 天呐天呐造孽啊,这剑到底该怎么刺啊! 怀绮只顾着看他了,完全没学到嘛。她眨巴眨巴眼睛,使劲儿管理着表情,才没有暴露出内心极端抓狂的情绪。 昱霄倒是平静得很,“剑的基本功很多,我一个一个教你,你有不懂的一定要问我。等你基本功练好了,再照着剑谱学。” 这才是学剑的正常步骤──不把基本功夯实就照着剑谱练,是练不好的。 怀绮听着,简直欲哭无泪。如此说来,她还有好多个类似方才的时刻? 不过,在昱霄的耐心与认真下,她也渐渐适应了这么亲近的教学模式,再加上她态度认真、悟性高,很快便入了门。也因为有昱霄,原本枯燥无趣又难以坚持的剑术,竟让怀绮觉得愈发有趣了起来。她享受他手把手地示范和讲解,享受他贴在身后的安定,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觉得很幸福。 他们一整日都在这里练剑,直到夜深了才回宫。怀绮沐浴完,穿了件吊带薄裙,披了个浴巾,回到房中,昱霄就在椅子上坐着等她。 四目相对,她看见昱霄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视线下移,似乎在打量她的穿着。 冰丝稠布料的吊带裙,很贴身,勾勒出她的曲线,她里面没穿东西,点点很明显。她若无其事关上门,将浴巾挂在衣架,过去铺床。 折磨了她一整天,她也要折磨折磨他! 昱霄目光跟着她移动,某种反应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忙将头扭到另一边,咬住牙。 有时候,他真的很憎恨自己的男性本能。 屋内短暂地安静,只有怀绮铺床的声响。昱霄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了些,站起身,走到她背后,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小心地问道:“我今晚,去哪里睡啊……” 怀绮手上动作不停,“还是屋梁上呗。” “哦……” 他声音似乎有些失望,怀绮眉头一皱,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不是他之前主动要求的吗?她放慢了动作,回头看他,“那你想睡哪?” 昱霄眸光微亮,“地上。” “为何?地上更舒服吗?”怀绮忍住笑,上下看他,“我说过,我没第二床被褥。” 所以还是上床吧! “不是。”他停了一停,眼眸更添柔意,“地上,离你更近。” 怀绮噎了一下。 床上不是更近吗? 她不太懂昱霄的想法,她自己都没那么介意──又不是真的要做什么。 即使真的做什么,她也没关系。 只不过,她想起《元灵》上说过的“副作用”,她怕那事儿会对他不利。 这样一想,保持距离倒也对。 她抬眸,青年一脸稚气,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就像反射着阳光的露珠,璀璨夺目。她不由得沉默。他明明那么高,站在她身边,比她高一个头,又那么冷傲,甚至可以说是狠厉,可每每面对她时,却总像个孩子,能用这样露珠般纯真、毫无杂质的眼神看她。 怀绮蓦地笑了,“好吧。” 她铺完床,到底是给他找了床被褥。 这晚,怀绮睡得很香。 梦中,她翻了个身,胳膊耷拉在床边。昱霄侧卧着,看见她手指垂下来,心微微发颤。他抬手,想将她的胳膊放回被子,可在即将触碰到她的刹那,昱霄又蜷起手指,慢慢缩了回去,他注视着眼前的纤纤玉指,心隐隐发痒。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便试图忍耐,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根本无法从她指间移开,就算闭上眼,也有种莫名的力量让他再度睁开。他越是看着,就越是心痒,良久,他有些忍耐不住,喉结滑了滑,唇凑近她的指尖…… 轻轻吻了一下。 做坏事的感觉让昱霄心跳加速,像极了最初的怦然心动。他又紧张又兴奋,立即抬眸,窥探怀绮的反应,见她呼吸平稳,睡得极熟,昱霄得寸进尺,又轻轻扶住她的掌心,在她手背上吻了吻,眼里蓄满了温情的爱意,像一个骑士亲吻他的公主。怀绮睡得很熟,这点小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她沉沉地呼气、吸气,发出细小的鼾声,昱霄听到了,微微弯唇。 他从未这样青涩地……爱过一个人。 他小心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一夜无眠。如果他不说,怀绮永远不会知道,在她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曾有这么一个夜晚,有个男孩儿,如此深情地,对她表示臣服。 翌日。 怀绮醒来已是中午。 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往地上看,然而地上空空一片,地铺没了,昱霄也不在。她又抬头,椅子上放着叠好的被褥,脸盆架旁有一桶打好的水,枕边放着她今日要穿的衣服。 他都替她准备好了。 还挺体贴。 她微微扬唇,嘴角噙起一丝欣慰的笑,赶紧起了床,洗漱完,来到殿外。昱霄正在花园中站着。他一挥战镰,仙云翻涌,掀出的风将地上的落英杂草全部带走了,地上干干净净。 神使们聚在角落,新奇地议论着他。 怀绮皱眉,忙走上前去,昱霄见了她,一下子柔和了脸庞,迎过来,“我都弄好了。” 他眼里亮晶晶,像一个讨要奖励的小孩。 她撇了神使们一眼,两臂环胸抱在身前,有些酸溜溜道:“活你干了,她们干什么?” 昱霄弯弯唇,“总有她们能干的。”他垂眸,看见她怀里的剑,“今天还要练?” “嗯,不过不能去那里了。” “为何?” 怀绮思量了一下,拉着昱霄走到一边,将光明塔与堕神魔灵之事告诉了他。 大红门本名“三阵门”,由太行阵、五行阵、八卦阵三种阵法共同封印,也是仙界禁地之一。只不过由于封印强度高,安全性好,才没有重兵把守。整扇门与门内的光明塔互相作用,镇压着塔顶的“堕神魔灵”。 “堕神”便是夜神未旦——月老之前讲过的,因与凡人相恋被蓉慈设计处死的女神仙。 她的魔灵就封印在那里。 关于三针门和堕神魔灵之事,怀绮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是这事与“烁曦之死”一样,是仙界讳莫如深的,直到那日听月老说了未旦的故事,她才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讲完这些后,怀绮为难地皱眉,“要么我们换个地方练吧,那可是禁地。” “无碍。” 昱霄却毫不在意,拉着她继续走,“女子习武,不也是仙界明令禁止的么,与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别处练,还不如在那儿,一错到底。”他说得格外轻松,回头对她淡淡一笑,又道,“再说,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你只顾练剑,其他的,不用管。” 其他的,不用管。 对于一个独立了太久的人来说,这话的威力胜过千万句“我爱你”。怀绮心一漾,蓦地失笑,抱住他的手臂,笑容灿烂,“好。” 就这样,他们一同练剑、一同睡觉,在仙界安宁地度过了几日。虽说安宁,但仙界关于昱霄是个“妖魔”的传言从未断过,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都意味着其实并不安宁。 昱霄每每听到风声,总是特别阴沉。 这日,怀绮如往日般起了床,准备和昱霄一同去练剑,却有神使来报,昨晚数个仙人离奇失踪,其中就包括美神婻诗。追问细节,神使一概不知。怀绮联想到之前水若想让昱霄替她杀了婻诗的事情,有点害怕,忙将其打发走了,问昱霄道:“是你干的吗?” 昱霄脸上没有情绪,黑瞳映着她的身影,波澜不惊,像一汪死水。 他缓缓摇头。 不是他干的就好。怀绮松了口气,并未深究,然而当晚,一仙女散步之时,在偏僻角落里发现了婻诗和失踪仙人的尸体。 他们全被挖去眼珠,砍掉四肢,弃尸手法与当初昱霄报复蓉慈的手段如出一辙……这无疑将矛头对准了一个人—— 昱霄。 这下,仙界沸腾了。 第56章 众矢之的 谁是凶手? 当夜, 夜笙传令,让怀绮带着昱霄来衡乐宫一见。怀绮不敢怠慢,当即动身前往。 路上, 她再三向昱霄确认, “是不是你干的?”“有没有离开粲然宫?”“能不能说实话?”昱霄一开始还沉默地摇头,后来索性不予回应,连摇头都没有了,只剩沉默。 他垂着眸,眼睛埋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只显得阴郁。 怀绮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急声道:“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说, 不要瞒着。我不是不信任你, 而是想了解你的真实想法, 这样才能更好地维护你,你明白吗?” 昱霄闭了闭眼,依旧没说话。 前面就是衡乐宫了,怀绮无奈叹了口气,最后叮嘱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手,知道吗?当着他们的面动手就坐实了罪名了。” “……” 这次, 怀绮听到他呼吸变重了些。她稍稍安心,知道他听进去了。 只要他老实点, 一切都还有救。 此时众仙正聚集在殿内, 七嘴八舌地向夜笙声讨,求他处置昱霄,场面之盛大, 可谓是群情激愤,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怀绮下意识向昱霄看了一眼,他还是垂着眸,侧脸明暗分明。但也不知是因为他不紧不慢的脚步,还是过于缄默的态度,怀绮竟有一种错觉──他好像并不担心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 他们跨过门槛,门口仙兵高声禀报: “星神到!” 众仙顿时闭上嘴,纷纷转身看了过来,怀绮并不畏惧,昂首向前,步伐沉稳坚定,众仙自动向两边分开,给他们让路。 他们走到最前面,停下来。 无数道目光跟着他们移动,虽无人言语,但殿内戾气却似更重了些,安静中有些森然。 “参见仙帝。” 怀绮声音庄重,跪下来,行了一叩拜礼,昱霄不用人说,跟着她跪下,俯身磕头。 周遭一片唏嘘。 夜笙负手站在坐台上,应道:“平身。” 台下的此忆见状冷笑,“哟,来啦。你个冥界杂种,就别假惺惺了,说!你是如何杀害我仙界同胞的!”他厉声喝道。 “就是!妖孽还不速速招来!” 一位仙人应和,节奏一下子被带起来,几乎立刻,讨伐声喷薄而出,他们一口一个“妖孽”、“杂种”、“孽种”、“孽障”,加上侮辱性的咒骂,似乎想用声音将昱霄撕碎。他捏紧拳头,在??千夫所指中缓慢站起来,觉得似有一块巨大石板压在背上,尤为沉重。他无意识地绷紧身体,咬牙不发出半点声响,沉默地扛下了一切或轻或重的谴责。 怀绮也站了起来,她不慌不忙,郑重道:“仙帝,这几日昱霄与我寸步不离,没有机会行凶,还请明鉴。”她声音不算洪亮,但气势却盖过了纷杂噪声。仙人们稍稍安静了些。 昱霄抬眸,黑瞳深邃。 还好,只要她相信他,其他的都无所谓。 有一仙人喊道:“星神,你糊涂了呀!他可是冥界余孽,你帮他说话?” “我是帮自己说话。”怀绮口气强硬,拉住昱霄面向夜笙,“仙帝,是您让昱霄留在我身边的,他是我的人,看管好他是我的责任。倘若他在仙界为非作歹,那便是我看管不周、治下不严,我的罪,理应在他之上。” 众仙议论纷纷,此忆黑了脸。 “行了。”夜笙抬手,示意仙人们稍安勿躁,问道:“昱霄,昨夜午时,你在哪?” 怀绮看向昱霄。 他低着头,“在主人身边。” 怀绮一笑,接道:“仙帝,昱霄每晚都被我锁在笼中,根本没有机会行动。” 这自然是谎言,实际上,昱霄打地铺,行动自由得很。且她睡得沉,昱霄若真想溜出去做什么,以他的身手,她也无从知晓。这事儿到目前为止到底是不是昱霄干的,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她维护昱霄,是无条件的,也无所谓事实,哪怕真的是昱霄干的,她也要维护。 “父神,”此忆小声对夜笙道,“她为那妖孽说话,恐有包庇之疑,不能作为证据。” 怀绮神色微变,张了张唇,又抿住。 算了。 夜笙横了此忆一眼,问怀绮,“可有人亲眼看到昱霄从你宫中离开,你作何解释?” “呵呵……”怀绮失笑,“怎么可能?晚上视线不好,他莫不是看错了吧?请问仙帝,是哪位仙人看到的?请容许我向他询问清楚,有误会也好趁早说开。” 夜笙目光放远。 “是小的。”一个侍卫拱着手,从人群中匆忙走出来,给怀绮颔首,“星神。” 昱霄微微眯眼,戒备地盯住他。 怀绮蹙起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身穿铠甲,十分面熟。怀绮一下子想起来,他是斗蔻宫中的侍卫长,因为斗蔻宫殿和她宫殿挨得很近,她还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斗蔻…… 她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众仙,并未在人群中看到斗蔻的身影——他不在。她反而看见水若,正在后面冷漠地旁观着。 斗蔻常年脱离天庭,不来也并非怪事。 她勾唇,对侍卫笑笑: “你昨晚,都看到什么了?” 侍卫腰弯得更低,恭敬道:“回星神,昨晚正是小的当差,大概午时三刻,小的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从您宫殿的方向飞来,脚踩轻功,身手很是敏捷,待小的追过去想拦住他时,他已经消失不见了……翌日,小的向月神禀报此事,就听闻有仙人失踪……” 他说着抬起眸,怯怯地瞄向昱霄,“恕小的直言,星神可别信错了人……” “是啊军师大人,”一仙人指着昱霄,怒道,“您忘了这妖孽是如何报复前仙后的?手法如出一辙,准是他没跑了!仙帝宽宏大量,没和他计较,他不但不感恩,还变本加厉!他对仙界的恨意昭然若揭,若不处置,恐怕还有更多仙界同胞遇害!您现在与他撇清关系还来得及,不然可要与他同罪呐!” “就是就是!”其他仙人纷纷应和。 怀绮沉默。 她并未去看昱霄,但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凉,也有些刺。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夜笙应后,一队仙兵抬着仙人们的尸体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腐臭气,让众仙都纷纷掩住了口鼻。仙兵们将担架放在地上,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让尸体露出头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怀绮还是别过了脸。 他们眼窝黑洞洞,模样悚人,除了躯干,白布软塌塌地向下垂着,无疑说明他们的四肢皆被砍断,和蓉慈一模一样。 只不过,蓉慈仍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相比之下,竟显得他们还幸运一些。 克服着胃里的恶心,怀绮还是稍稍上前,去看他们的样貌。认出他们身份的同时,怀绮脑中浮现出他们躲着她和昱霄走的画面——那是在他们去练剑的路上,这些仙人看见他们,刻意避开了些,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死的这些仙人,正是那些说三道四的。 她陷入沉思,所以,昱霄一气之下…… 就杀了他们? 然后怕仙界降罪,便不承认?如此说来,倒也合情合理。可是…… 怀绮扭头看向昱霄。 四目相接,他目光平静,竟显得很坦荡。她又瞥了眼此忆,他唇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怪异又可怕。 “宫主啊!” 一仙女喊着挤出人群,扑倒在婻诗的尸体上。仙兵们当即去拉,她挣扎着被架了起来,红着眼眶瞪向昱霄,“你个妖孽!我要杀了你给我宫主报仇!”她突然运功,用法力震开仙兵,直接攻向昱霄,眼神蓄满杀意。 昱霄的反应却很匮乏。 他目光从怀绮身上移向仙女,瞳眸黝黑,如两颗黑曜石,没有一丝情绪。 仙女冲向他,他抬手,掐住仙女的脖子。 仙女顿时定住。 青年手臂伸得笔直,她无法再靠近,被青年隔开他手臂的距离。她正欲运功挣脱,青年微微发力,她脖颈一紧,脚下逐渐悬空── 竟是被他缓缓提了起来! 窒息感和踩不到地面的不安感同时来袭,仙女难以运功,双手本能地去抓他的手腕。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空气短暂凝固。当他们意识到昱霄在做什么时,仙女已面色发紫,支吾不停。而昱霄一声不响,黑瞳寂寂,五指宛如铁钳。 “昱霄!”怀绮白了脸,忙跑过去,掰他掐着仙女的手指,“松手!” 她明嘱咐过他不能动手的! 而昱霄力度不减,“是她先动手的。” 他只不过是正当防卫而已。 此忆幸灾乐祸地笑,“好家伙,之前好歹还挑着夜深人静,偷偷摸摸杀人,现在可好,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 “妖孽!快放手!”有仙人怒喊。 怀绮一边掰昱霄的手指一边陪笑,“对不住各位,是我管教不严,我这就让他放手。” 另一仙人道:“与你无关,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他骨子里是妖,改不了嗜杀的本性!” “昱霄!放手!”怀绮吼他。 在一片辱骂声和指责声中,昱霄黑瞳愈发阴冷,缓缓松开了手。怀绮忙扶住仙女,以免她摔倒,急声问道:“你怎么样?” 仙女摆摆手,自己站好了,来不及把气喘匀,便面向夜笙,“仙帝,两日前我与宫主和其他几位仙人一同出行,路上遇到星神带着这个妖孽,我们怕惹麻烦,就躲远了些。但我无意中看到这妖孽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们,像是要将我们杀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一仙人闻声向前一步,“没错,当时我也在场,我作证,她所言属实!”他指着昱霄,“妖孽,有种你也来杀我啊,我不怕死!但我一定要替我死去的同胞们讨个公道,还望仙帝成全!” 众仙齐声高呼:“还望仙帝成全!” 此忆一笑,转身对夜笙道:“父神,那孽种就交给孩儿处置吧,孩儿想替您分忧。” 夜笙轻嗤一声,“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谢父神。” 看着此忆领了命走过来,怀绮下意识抓住昱霄的手臂──这段日子此忆对他的算计一件一件地在她脑中重现,她不知道昱霄到了他手里会有怎样的下场,想都没想便喊道: “仙帝,我不同意!” 语惊四座,仙人们全都沸腾起来。 身穿灰袍拿着拂尘的梓旸长老跨出一步,一捋胡子,道:“常言道,所信者,目也。已经有仙兵亲眼看见昱霄趁夜从你宫中溜出来,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倘若眼见都不能为实,那还有什么能作为证据?还是说,因为昱霄是你手下的人,你就想包庇他?” 怀绮忍俊不禁,“眼见为实?呵。”她笑里多了些冷漠嘲讽的意味,“梓旸长老,您光知‘所信者目也’,却不知它的后半句是‘而目犹不可信’,再往后是‘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人固不易矣’。意思是说,都说眼见为实,但眼见不一定为实,都说遵从自己的内心,但内心却往往会欺骗自己,所以要想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同理,了解一件事儿,也是不容易的,了解真相,更不容易。所以同样的话,我也送还给你!” 梓旸长老语塞,原本从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其他仙人也目目相看,无言以对。 怀绮顿了顿,补充道:“并非是我想否认证据,相反,我觉得这些证据都太过完美,指向又太过明显,很难不让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利用昱霄与仙界的矛盾,想栽赃陷害!况且,仙兵看到的人戴着面具,不能证明那就是昱霄本人,这样定罪,未免太过草率!仙帝,昱霄虽然脾气差了点,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此忆冷呵一声,“怀绮,事到如今你还在帮他说话?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呢!” 怀绮不理他,“仙帝明鉴!” “可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他杀的。”夜笙双手背后,云淡风轻,“怀绮,你也看到了,各位仙家对他的怨气有多大。我今日若不给他们个交代,此事就无法平息。” 怀绮不放弃,“那好,仙帝,求您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真正的凶手?”此忆闻言笑了,阴测测地迈向她,“你觉得,他存在吗?” 昱霄推了此忆胸脯一把,“离她远点。” “哟,孽种,还动起手了?” “好了!”夜笙打断他们,“怀绮,先让此忆把昱霄带走,你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查出真凶,我当即让此忆放人,这样行了吧?” “不行。”怀绮毫不客气道,“既然无法证明昱霄杀人,就没有理由带走他。昱霄是我的人,若是带走,请将我一同带走!” “怀绮,你魔怔了吧!”此忆吼道。 怀绮将昱霄往身后扯了些,不经意挡住,“总之没有足够的证据,谁也别想处置他!” 殿内鸦雀无声,沉默中火-药味十足。 昱霄垂眸。 姑娘的背影很瘦小,站在他面前,根本挡不住他,却是保护的姿态,义无反顾。 他唇角无意识勾起,眸光微暖。 傻姑娘…… 僵持之际,一仙兵慌慌张张冲进来,跪在地上大喊禀报,“仙、仙帝不好了!那面具人又出现了!就在粲然宫附近!” 第57章 威胁 “这个罪,你认,还是不认?”…… 仙兵战栗不止, 殿内却诡异得安静。只有此忆惊呼了声,“什么?”显得尤为突兀。 夜笙斜目盯住他,他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以拳掩口, 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这一幕,恰好被怀绮注意到。 她双眸微眯。 与此同时,众仙面面相觑,后又齐齐看向昱霄──罪魁祸首在这,怎么还有个面具人? “很显然,凶手根本不是昱霄!” 怀绮打破安静, 也解答他们无声的疑问, 点明他们不想接受的事实。 “仙帝, 还不去看看吗?”她道。 夜笙面色阴沉, 下令:“去粲然宫!” 然而他们赶到时, 粲然宫却并无异样,只有几个仙兵散在宫外,警惕地巡视四周。 见君主来了,他们慌忙集合,跪地行礼。 夜笙直言,“人呢?” 他们左右互看一眼,头埋得更深。 “人呢!” 夜笙声音火气骤增, 这才有个胆大的缩着脖子道:“跑跑跑……跑了。” “废物!”夜笙一脚踹倒他。 这时,又一仙兵急急来报:“仙、仙帝, 那边打起来了!”他指着身后方向。 “都是一群废物!” 夜笙深呼吸平复怒火, 随即下令:“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你们跟我走!”他胳膊一挥,带着几个仙兵瞬移离开, 众仙纷纷随行而去。 转眼,只剩下昱霄怀绮,和少量仙兵。 怀绮抓住昱霄便走。 她怕宫内有他人耳目,没有带昱霄回宫,而是避开仙兵视野,来到一个隐蔽角落。 这里空气阴冷,云雾浓厚。 怀绮松开他转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会有人替你解围是不是!” 昱霄弯起眼睛,“嗯。” 早在仙界关于他的传言愈演愈烈时,他便有所警觉,怀疑是有人在背后布局。仙人失踪事件发生之后,他更加留意仙界风声,在帮怀绮神使打理花园时,从她们口中听到不少关于失踪仙人的消息,当他发现失踪仙人与背后议论他的仙人有所重叠时,他便知道,他们凶多吉少,而他,将会背上这口黑锅。 于是他找到一个人,叫那人时刻关注仙界风声,在必要时候扮作面具人,帮他解围。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怀绮捶了他胸口一下,十分气恼,“亏我还那么袒护你!” 昱霄没躲,她拳头落在他身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笑意更浓。怀绮一拳不解气,又用两个拳头连续捶了他好几下,气道: “你还笑!” 昱霄很是享受,笑意丝毫不减。他抬手,用掌心包住她砸过来的小拳头,将她带进怀里圈住,“错了错了,别生气了。”他只是想多索取些真正的担心和呵护,而不是演出来的。 当时她真情实感的模样,让他心都化了,也让他后悔,他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些的。 他不自觉地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这样的姿势下,怀绮偎在他怀里,双手扶着他胸膛。她抬头看他,青年目色温柔,手臂很结实,被他抱着,会莫名觉得餍足,仿佛整颗心都被填满了。她气一下子就没了,很想大大回抱住他,贴紧他身体,感受他的温度与味道。但姑娘家的小心思又让她不甘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她噘起小嘴儿,一边推他,一边阴阳怪气,“同意你抱了吗?放开。” “不放。”青年声音干脆。 “放开!” “不放。” “放──” “开”字没说出来,她的唇被他吻住。 她完全没预料到,双目微瞠,瞳眸里清晰地映出青年的轮廓。他闭着眼,温柔撬开她的齿关,悄然探入,在里面轻轻试探。 一瞬连她掌下他的心跳都变剧烈。 怀绮放松下来,眸中添了些笑意。 她没再反抗,慢慢回应他的深情,沉溺于他深深深深地拥吻中,不愿醒来。 直到脖子酸了,她轻轻推开他。 昱霄吻得很投入,手臂上的力量早已不知不觉卸了,松松搭在她腰间,经她一推,便顺着她的力道后退了一步。 “好啦,咱说正事吧。”怀绮道。 他被中断,睁开眼睛,却没有从情-欲中醒过来,一双黑瞳朦朦胧胧,显得有几分迷离。他哼哼了一声,又上前,想继续吻她,怀绮按住他的胸口,将他停住,“昱霄。” 他静了片刻,闷声应道:“嗯。” “我们说正事。” 昱霄没说话,闭了闭眼,呼吸乱而粗重,像极了一个将醒未醒的微醺之人。怀绮感觉到掌下他的身体很烫,心跳也依然急促,有点怀疑,是不是元灵感应发作了? 后半夜的风微凉,昱霄情-欲难以消退,稍稍低头,看向姑娘按着他胸口的手。在这之下是他的心脏,他的软肋。须臾他轻轻抓住这只手,小心地牵起来,俯首轻吻她的手背。 好喜欢她,怎么办。 什么都给她,一辈子当牛做马够不够。 他的心这样想着,使他的吻也多了些虔敬和忠诚的意味。他觉得,或许他可以跪下来。 亲吻他的公主,本已是大不敬。 跪着,罪过是否可以轻一些。 晚风缠绵着云海,青年单膝着地,深深低头,半个身子湮没在云海中。怀绮一滞,下意识念出他的名字:“昱霄……” “嗯。”他用鼻音应她。 她突然有些心疼,不知道说什么好,抿唇默默看着他。他唇瓣柔软温暖,一下一下轻轻落在她手背,慢慢游走到她指尖。 他饮鸩止渴,鼓胀的爱意不仅没有半分消解,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一个小时候没有得到足够肢体接触的人,长大后总是特别渴望与爱人碰触,哪怕一个简单的拥抱,他想要肢体接触,一点点就好。可他刚刚被她推开,他心中的敬畏感,让他不敢再次尝试,鬼使神差,他扶着她的手贴住他脸颊,慢慢往下,触碰他的脖颈。 他还想往下。 可没办法,她胳膊就这么长。 “怀绮……”他仰视她,向她哀求,双手抓着她的手,胡乱地在颈间梭巡,像海滩上暴晒的鱼,祈求一点点水的浸润。 怀绮默了默,一狠心,将手抽回来。 他瞳孔微缩,像失去最后的稻草,跪走两步,抱住她的腿,战栗不止。怀绮感觉到他呼出的气穿过衣料,喷在她皮肤上,更加心疼。 “昱霄,起来。”她弯腰去扶他。 他身体滚烫,几乎灼手,她忍下,扶他站起来,抱住他,“昱霄,冷静点儿。” 他紧紧回抱住她,脸埋她颈窝,控制不住地哼哼,像只委屈的小兽。 嗯,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拥抱而已。 怀绮耐心地顺着他后背,半晌儿他体温才降下来,怀绮心里惦记着面具人之事,察觉到他好些了,便在他耳边轻轻开口,“昱霄,是谁替你解的围,真正的凶手又是谁?”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她不确定。 她想要昱霄的回答。 昱霄喘着气,从她颈窝中抬起脸,“凶手……是此忆。”他轻声道,气息有几分不稳,“替我解围的,是──”他凑近她耳朵,用小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念出了一个名字。 怀绮猛地睁大眼睛。 此忆是凶手,她很好理解,可是那个人。 为何要帮昱霄? 与此同时,夜笙那边又没抓到面具人——仿佛是故意耍他们玩似的,他们一出现,面具人便迅速逃走,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连续几次猫抓老鼠的游戏后,夜笙气急败坏,下令封锁仙界,进行地毯式搜查,并派兵前往粲然宫,监视怀绮和昱霄的动向。 最后,他回到帝宫,此忆正在这儿等他。 看见儿子,夜笙脚步一顿,登时拉下脸,“你个逆子,看我不揍死你!” 他说着就蓄出法力,此忆叫了一声,赶忙躲到妙歌身后,“母神您看他!” 妙歌此时坐在桌后,也是为了等夜笙。 见状她站起来,护住此忆,“行了,又不是孩子的错,谁知道那妖孽有贵人相助。” 夜笙皱眉,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 “合着你知道他的计划?” 妙歌怔了一瞬,赔笑道:“对,我知道,你别急嘛。”在夜笙难以理解的目光下,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将整件事坦白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此忆布的局。他先让妙歌在仙界散布昱霄的传言,待舆论发酵后,趁夜杀了那些仙人,包括婻诗——他已经忍了她很久了。最后他假扮成面具人,瞬移到粲然宫附近,再用轻功出来,故意让月照宫的侍卫长看到,留下证人。这样矛头便对准了昱霄。 他一个孽种,凭什么能安宁留在仙界? 他要让他进诛魔监,好好折磨他。 为了计划顺利进行,此忆不敢告诉夜笙,想着生米煮成熟饭,直接把昱霄罪名定下来,夜笙想不处置他也不行。可是谁知道,今晚会出现他和昱霄之外的第三个面具人,此忆始终想不通,谁会为了一个妖孽,淌这趟浑水? 夜笙听完,气得说不出话,用食指点着妙歌和此忆,脸颊涨红,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娘俩真能气死我!” 此忆不服,“这纯属意外!我哪知道会有人帮他,这人谁啊,图个啥啊,太恶心了!” “还能有谁,同伙呗!要么是他冥界的手下,要么是仙界的叛徒!”夜笙嗤笑一声,半嘲讽半认真地道:“不愧是一家人,那孽种现在的城府,真有当年烁曦和步青的意思了!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他不好对付,你不听,现在好了,那孽种没抓住,仙界还白白搭上几条性命!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面具人,众仙可是有目共睹,你让我怎么办,我抓谁去!” 此忆讨好地笑,“哎呦父神,别这么急着下定论嘛,我又有计划了,这次绝对能成!” “你不把我气死不罢休是不是!” “干嘛呀父神,失败是成功之母,这不是您教我的嘛?经历过这几次失败,我已经摸索出那孽种的脾性了,您再相信我一次,我这次一定能把他送进诛魔监!” 妙歌附和,“是啊,孩子这次的计划我听了,特别完美。”她对此忆挤眼睛,“赶紧把你的计划说给你父神听听!” “打住。”夜笙抬手,“不听。” “听听又不会少块肉,你就再给孩子个机会呗。”妙歌用眼神示意此忆,“快说吧。” 夜笙双手背后,没吭声。 此忆将新计划讲了一遍,这个计划包括一件夜笙不知道的事儿,夜笙听罢出乎意料,一咂摸,觉得还真的可以一试,便欣然应允。随后,他按照此忆的计划秘密前往诛魔监,挑了一个与面具人身材相仿的妖带回来,让他穿上夜行衣,并对外宣称面具人已经抓住。翌日,夜笙亲自带着“面具人”来到刑场,当着众仙的面儿,将他推入焚灵之火,魂飞魄散。 此事勉强平息。 而真正的面具人躲在角落,目睹全程。他明白,夜笙在平息此事的同时,也是在暗示他——“你”已经死了,不要再生事端。 这意味他不能再扮成面具人帮助昱霄了。他即刻将此事传信给昱霄,昱霄稍加思量,冷静回复——销毁夜行衣与面具,保全自己。 他照做,没再有其他举动。 此事同样传到怀绮耳中。 她能推测出被处死的面具人只是夜笙找来的替罪羊,并没有过多担忧,但她害怕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提醒昱霄要注意提防此忆。 昱霄自然明白。 然而他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是夜,怀绮睡着后,窗户无风自开,发出吱嘎一声响,昱霄躺在地铺上,盯住窗外。 一只飞镖射来。 他微微蹙眉,迅速夹住飞镖,镖上扎着一张纸条。他取下来打开,落款竟是此忆。 上面白纸黑字,写着—— 天伦园一见。 昱霄无声地勾了下唇,左掌烧了纸条,重新躺下,并不打算赴约。然而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又一只飞镖从窗外射来,他收到第二张字条,同样的字迹,这次上面写—— 事关怀绮,不来,你会后悔的。 他神色微变。 这是何意? 怀绮有什么事,是此忆能拿来威胁他的? 昱霄思忖着,慢慢将纸条揉进手里,攥紧了。他偏头,姑娘此时正在安睡,面色平和,是岁月静好的模样。他心脏一种柔软的情绪氤氲,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他都敢去。 片刻后,他跳窗而出。 夜深,空气湿凉,昱霄来到天伦园时,此忆站在繁花锦簇中,云雾围绕。 他走向他。 感觉到有人来了,此忆转身。 四目相对,他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摇着手里的白色纸扇,语速缓慢,“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看来,你真的很在意怀绮呢。” 昱霄微微眯眼,停在他面前。 他头发被扇子吹得轻盈拂动,又道:“可是,有了在意,就有了软肋。你不怕吗?” “想干什么?”昱霄没耐心和他打哑谜。 “呵呵。”此忆笑起来,目光恶劣,“我当然是想,让你下地狱呐。”他顿了顿,摇着扇子往旁边走了几步,“你还记得吧,我们曾在雁归林见过一面,当时怀绮是私自下凡。” 他转过身,看着昱霄的眼睛,笑道:“包括后来你们过七夕,她也是私自下凡。”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此忆走到他面前,“我要你认罪,要你承认,那些仙人是你杀的,那个面具人,也是你为了逃避罪责专门找来的。否则——我就将怀绮私自下凡之事告诉我父神。” 昱霄冷嗤一声。 就是这事? “你大概不知道吧,私自下凡,在仙界可是重罪,违者要受天雷之苦,轻则卧床数月,重则当场毙命。你想想,倘若我告诉我父神,怀绮私自下凡,怀绮的后果会是什么。” “……” 昱霄盯着他,黑瞳幽深。 他只知仙界不许私自下凡的律令,却不知违者竟是要受天雷之刑。 当年不夜女神,就是在天雷中含冤而去。 “你再想,怀绮那晚那么袒护你,已经得罪了不少仙人,若再让他们得知她私自下凡,她名声就全毁了。你难道不知道她小时候受过的排挤吗,她费了那么大劲,才得到如今的地位,你想让她,一朝回到过去吗?” 昱霄略有动容。 他恍然回到那夜,姑娘喝多了,在苍茫月色下,顶着满天繁星,向他诉说千年往事。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她。 她的痛苦,她的脆弱,她的敏感自卑,她想要变强却无能为力的挣扎……皆尽数袒露在他面前,那时他便发誓,他会为了能守护这样的她而努力,现在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再让她回到那种日子? “加上天雷之苦,这可是生死一线的刑罚呐,你甘愿让她因为你承受这些吗?呵呵。”此忆笑容更加顽劣,“可你若是认罪,那就不一样了,怀绮私自下凡的秘密,会永远被我烂在肚子里,谁也不会知道。你也只不过是会被抓到诛魔监关一段时间,不会伤不会死,过段时间还会被放出来。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嗯?”此忆尾音上挑。 昱霄沉默地垂下眼帘,握紧拳头,一层层寒意在他周身扩散开来,此忆浑然不觉,只是笑,“怎么样,这个罪,你认,还是不认?” 第58章 认罪 疯子的爱。(虐男主) 昱霄没说认, 也没说不认,他笑了一声。此刻这个笑有几分古怪。 此忆微微蹙眉。 下一瞬,血月之刃从昱霄拳眼延展而出, 他挥刀砍去, “我劈了你!” 此忆万万没想到昱霄会动手。他以为昱霄会果断答应来着。见他刀锋袭来,此忆瞳孔微缩,下意识躲开,那一刀蓄满杀意,砍在他原本位置后面的白瓷矮墙上,坚固墙体就像一面镜子般四分五裂, 噼里啪啦崩了一地, 溅起蓬勃云雾。此忆后知后觉地害怕, 脸色白了白, 看向昱霄, “你个疯子,还敢动手!” “是你找死!” 血月之刃熊熊燃烧,昱霄追着他砍,刀刃带出咻咻气流,其中掺着火焰,滚烫炙热。 此忆一边闪避,一边召出自己的凌云剑, “看今晚到底谁死!”他握紧剑柄,迎上去。 一场大战。 * 昱霄最终也没答应此忆的条件。 两人打得天伦园一片狼藉, 碎石、断枝, 花瓣遍地都是。昱霄体内的断箭已被人取出,这次没有怀绮阻拦,他也不会失控, 他打得毫无保留,连内伤裂开也不自知,直到最后身体透支得太厉害,他没顶住,被此忆一击击中胸口,摔落在地,咳出一口鲜血。 无灵力的凡人终究敌不过有灵力的神。 昱霄手背蹭去唇角的血,撑着地站起来,才发觉体内绞痛难耐,此忆察觉到他的疲惫,正欲乘胜追击,但昱霄踩了轻功,竟然逃了。 此忆轻嗤一声。 就这点出息?他还真以为这孽种要和他打个你死我活呢。 他没追,翩翩落在地上。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说明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人,相对于愣头青的愚蠢莽夫,还是和这种人较量……更有意思。 注视着那抹黑色身影远去,此忆嘴角噙起一丝冷意,“你迟早会认罪的。”他幽幽道。 * 昱霄回到怀绮卧房时,已是后半夜。 他打不过此忆,再继续下去也只能以失败作结,到时他的下场和认罪也没什么两样。 逃回来,说不定还有转机。 他扒着窗顶,自上而下翻进来。 尽管他尽力轻手轻脚的,不想吵醒怀绮,可因为内伤,他体力不支,荡进窗户时动作还是有些不利索,撞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落地,紧张看向怀绮。 好在她只是翻了个身,没有醒来。 昱霄松了口气,关上窗户,轻轻走到她床边,躺在地铺上。他扯过毛毯盖住,侧过身。 好痛。 体内似有一把刀子在搅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蜷起身子忍痛,脸色冷白,额头冒汗。 他禁不住想,为什么他要有痛觉? 强者不需要痛觉。 他闭上眼,微微张嘴,用呼吸缓和痛楚。 但他想起此忆的威胁,又难受地咬住牙。他不想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想怀绮受委屈,他只能考虑杀了此忆,可今晚一战,他发现怀绮说得对,他实力还不够。 现在这具躯壳,谁也杀不了。 求助那个人? 可此事太过危险,那个人不能暴露身份。 唤醒元灵? 可仙界难进难出。 怎么办? 他抓紧胸口,那里面有一股自毁的恨意,伴随着伤痛,在他体内翻涌。 为什么他这么废? 想着这些,昱霄意识逐渐走远——并不是睡着了,而是痛昏了过去。 * 翌日,怀绮醒来,伸了个懒腰。 她无意间瞥到地面,那里并没有像往日那般空空如也,本该早早出去的青年今日奇迹般的躺在地上,像是睡得很沉。然而他蜷缩着身体,呼吸缓慢而沉重,又显得不太正常。 怀绮觉得不对劲,皱起眉,下床蹲在他身边,轻轻晃他,“昱霄?” 很奇怪,他身体温凉。 正常情况下,火性体质的妖体温应该是很高的,就像凡人生病发热时那般。昱霄一直以来的体温也确实遵循着这个规律。眼下他身体明显失温,足以说明他真的有些不正常。怀绮的担忧得到印证,更用力地晃他,“昱霄!” 青年呼吸节奏变了变,身体稍稍伸展,缓慢睁开了眼,这一瞬,他眼中的虚无,让怀绮有种错觉——他好像很虚弱。 但马上这种感觉又没有了,眼前青年黑瞳清亮,映出她的影子,如往日一般神采。 就像是真的睡了一个好觉。 他弯唇,“怎么了。” “你怎么了啊!脸色这么差。”怀绮面容焦急,手胡乱探了探他身子,“还这么凉!” 昱霄微微滞怔。 他身体很敏感。她纤纤玉手落在他身上,触感清晰,让人兴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怀绮抬眸,目光有些诧异。 两人对视了一瞬。 昱霄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又松开她的手,“我没事。”他声音微哑,默默坐起来。 这一动,他感到体内伤口裂开,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他本能地要咳嗽。 但他忍住了,没有咳。 怀绮看着他,眼神忧虑,又带着一丝揣摩的意味。她身上还穿着睡裙,昱霄瞧见了,轻声道:“你换衣服吧,我、去给你打水……”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向房门走去。 怀绮没拦他,也没动。 房门一开一关,目送他离开之后,怀绮更疑惑地皱紧了眉头──他今天怎么怪怪的? 可若问她哪里奇怪,她又答不上来。 此时她没想到,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她背对着房门方向换衣服,刚穿上中衣,忽听见吱嘎一声响,来自身侧。 怀绮下意识扭头,窗户自己缓缓打开。 什么情况? 她微微眯眼,正欲上前,下一刻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色条状物被扔进来,打断她的脚步。 它们着了地,滚了滚,将地面也染红。 怀绮定睛一看,竟是四条血淋淋的断肢,还有一根黑红黑红的男-性-器-官。 以血液颜色来看,明显是刚砍下不久的。 怀绮猛地睁大眼睛,连连后退几步,脚后跟撞到桌脚。她脸色煞白,瞳孔颤抖。 是谁干的? 砍下来还不够,还特意扔进她房间? 她大脑有片刻空白,但很快,她极力冷静下来,意识到这杀人手法,和仙人失踪案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是此忆干的? 昱霄这时也回来了。他推开门,像是早就知道怀绮在那里一般,不用找,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水来啦。”他声音很轻快。 然而姑娘没什么反应。她扶着身后桌沿,僵硬地站着,嘴巴微张,眼睛直愣愣盯着地面某处,从他的视角看去,侧脸木然又惊恐。 他预感到某些不好的事情,脸色沉下去,黑瞳顺着她的目光移动。 地上的什物安然躺着。 他神色微变,缓缓走上前。 他分辨得出每个部位的名称,尤其是最小又最丑陋的那个……一种被挑衅和羞辱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微不可察地抿唇,黑曜石般漆黑的眼眸更加阴暗,像一望无尽的深渊。 水桶隐隐发颤,是他五指不自觉地收紧。 水面抖动,像暗流涌动。 但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召出血月之刃,将那些秽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转身,放下水桶,将受惊的姑娘轻轻带进怀里,抱着。 姑娘身躯娇小,偎在他胸膛,战栗不停。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抓住,隐忍地闭上眼。 没过多久,怀绮被夜笙召见,要她前往帝宫一叙。她命昱霄在宫中等她,只身前往,昱霄不放心,待她走后,一路尾随,潜在帝宫窗外,听见夜笙以她身兼多职为由,罢黜了她军师一职。而她坦然接受,语气淡淡。 他意识到,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会朝某个方向发展而去,任凭他手段滔天,也改变不了。 就像是命。 虽然他从来不信命,但他爱姑娘。 回宫路上,昱霄看见众仙对她避之不及,他们躲着她走,仿佛陌生人。又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昱霄听见,他们叫她丧门星,说自从她收留那妖孽在身边,仙界就没有一天消停过。他沉默,深以为然,抬眸远远看着她。姑娘走在仙云里,脊梁挺得笔直,背影却有些落寞。 他怎么能、 怎么能再让她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他先她一步回到卧房,坐在椅子上等她,她推门进来时,带着笑容,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问:“仙帝找你何事?” 她说:“没事,就问你这两日的动向。” 他没再接话。 只是这晚,他又收到此忆威胁的纸条时,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解脱—— 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去赴约,说:“我认罪。” 寂静的夜,湿冷的云雾,此忆哈哈大笑。 他就知道他会认的,一定会认的。 昱霄闭了闭眼,又说:“这件事,能不能别告诉她。”他还想在她心里做个“好人”。 “也将她的职位还给她。” 此忆收起笑容,又玩味地勾了下唇角,“哟,这还是昨晚那个扬言要杀我的你吗?”看见他抿唇,此忆呵呵直笑,“不过我大度,不跟你计较,也不用你道歉,甚至还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只不过──我要你跪着求我。” 昱霄没有思考,咬牙跪下,艰难道: “我求你。” “求我什么?” 昱霄吸气,逐字逐句道:“求你,别告诉她这件事,让她恢复军师一职。” 此忆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加张狂。他弯腰捏住昱霄下巴,让他抬头看着他,“还不够。” “我求你……”昱霄试图重复。 此忆挑眉打断他,“不想听了。”他扔开昱霄的下巴,站直身子,垂眸,“没意思。” 昱霄抬头,一双黑瞳平静到空。 此忆余光扫到自己白色靴尖,微微蹙眉。上面有一片灰。他翘起脚尖,左右打量一番,向昱霄面前伸了伸,“给我弄干净。” 昱霄低眸,沉默须臾,用袖子去擦。 此忆微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他认认真真擦那块灰,愈发觉得有趣。他忍不住笑,“这鞋底,也有点脏啊……” 昱霄不吭声,继续擦灰。 此忆用脚尖往他两腿之间猛踢了一下,打断他的动作,“我说鞋底,你没长耳朵吗!” 他说着将脚抬高了些。 昱霄眼里没有一丝光,轻轻抓住他脚踝,准备接着用袖子去擦,此忆看准了时机,蓦地补充,“我要你用舌头,给我舔干净。” 昱霄动作一顿。 他没有抬头,缓慢松开此忆脚踝,双手握拳按在自己跪着的大腿上,身体有轻微颤抖。 此忆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深深垂头的模样,和骨节泛白的拳头,都显得他极为阴郁,像是在挣扎隐忍着什么。此忆嘴角噙起一抹满足的笑,晃了晃脚尖,“来吧。” 昱霄没有动作。 “怎么,不愿意?这就受不了了?”此忆轻笑着道,“那就难办了啊,你说你都没能取-悦得了我,我又如何甘愿放过怀绮?还是说,你对她的感情,也只能支撑你到这儿了?” 昱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明显。 下一刻他重新抓住此忆的脚踝。这次他力道极大,此忆险些没站稳,下意识扶住旁边墙壁,恼羞成怒,“你他-妈-的慢点!” 昱霄闭上眼,眉头紧了紧,慢慢倾身。 慢慢靠近他鞋底。 舔了一下。 这瞬连此忆都怔了怔,没想到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他真是个疯子。 昱霄舔完,无所适从。 他身体本能地排斥舌头上的异物感,尽管尽力忍耐,他还是想要干呕出来。 此忆赶紧接了句:“别停,继续。” 昱霄强忍不适,呼吸声粗重。他皱眉,艰难地去重复那个动作。 他尝到了污秽的味道,但是他没有选择。 仙云静静流淌,他跪着,微抬着头,一次一次,重复同一个动作。刚开始他还有明显的排斥感,但后来,就只剩下麻木。他的自尊心在反复碾压中被消磨殆尽,他无知无觉。 他只是想,这就是爱吗? 他应该庆幸、应该庆幸才对,他一个从来没得到过爱的人,却拥有爱的能力。 可是为什么,爱会让他这么痛苦? 叫他恨不得一刀了结自己。 “喏,还有这个,都给我舔干净。”此忆突然收回那条腿,换另一条伸给他。 昱霄一声不响,抱着他的脚继续舔。 以此忆的视角看去,青年闭着眼跪着,一下一下的舔-舐,姿态近乎痴狂,像极了一条狗──一条听话又忠诚的狗。 如果再叫几声,就更像了。 他又忍不住扯动嘴角,笑了,“来,叫几声给我听听,叫得好听,就不用舔了。” 昱霄停下来。 他睁开眼,缓缓抬头,此忆这才看见,他眼尾微红,黑瞳颤抖,眼里的情绪已成破碎。这刻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个青年的情绪状态,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怎么叫。” 青年喉结滚动,声音细弱喑哑。此忆笑意更浓,一字一顿,轻轻吐出,“狗叫。” 昱霄低眸。 漆黑静谧的夜,云海浮动,他整个人湮没在阴影中,说不上来的沉郁怪异。 然后他张了张嘴,发出声音。 此忆不满意,“狗,都是四脚着地的。” 昱霄抿唇,头垂下去,半晌他双手撑地,呈爬行之姿,用叫声卖力取-悦此忆。 这是疯子的爱。 盲目且极端,连自己都能摧毁。 第59章 “大礼” 听没听过一个词,叫龙阳之好…… 与此同时, 粲然宫。 熟睡的怀绮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也是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却突然睁开眼,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微急。这种感觉似真非真似假非假,她一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天花板黑乎乎的。 此时还是深夜,整个房间寂静无比,只有她隐隐的呼吸声。她呆了半晌,手按住胸脯。 闷闷的。 却不知是何原因。 她闭上眼深呼吸, 缓和胸口不适, 然后翻身去看昱霄──她突然很想见到他。 然而, 地上空空荡荡。 她怔住, 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再去看,还是空荡荡一片。她知道这是在梦里,没有太当回事儿,想躺下继续睡,但却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什么召唤,她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轻轻穿鞋下床, 缓缓走上前,推开窗户。 空气凉凉的, 外面的云雾泄进窗口, 花草轻轻摇曳,这样的夜,安宁祥和, 很舒服。 她没有走大门,直接翻窗出去。 轻盈落地。 四下无人,只有云海浮动。 她衣服都没换,还穿着睡裙,空气接触皮肤,是有点凉的。她抱住自己,微微瑟缩,想起那个温热的怀抱。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很不安。 周围静悄悄。 她凭着直觉迈着步子,任意西东。 最后在天伦园停下来。 这里百花争艳,云水流转,雪白的瓷墙蜿蜒绵亘,如天堂般圣洁。她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异样,自然也没发现…… 幻术下的狼藉与肮脏。 其实她并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现实。 她是真的醒了过来,走到了天伦园。 自那晚昱霄与此忆大战一场,这里一直是断壁残垣,方才此忆察觉到有人靠近,在她出现之前,便用幻术将整个天伦园隐藏了起来。 她所看到的,皆是幻象。 而在幻象之下的真实世界中,那个断壁残垣的世界,昱霄就跪在她脚边。 他能看到她,她却发现不了他。 “她居然能找过来?”此忆攥着昱霄的衣襟将他扯起来,怀绮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此忆吼得肆无忌惮,“你不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事儿吗,她为什么会过来!” 昱霄任由他摆布,只看着她,瞳眸黝黑,如一汪死水。从她一出现起,他就看着她了。 衣襟下,他的元灵在闪烁。 是啊,她居然能找过来,为什么? 昱霄深深看她。姑娘拧着眉,神色忐忑,似乎,是在担心他啊…… 他轻轻眨了下眼,目光随之柔和。 好想、 好想再去抱一抱她。 风儿送来花儿的清香,怀绮感觉到有一道热烈的目光在凝视她,匆忙环顾四周。 却没找到那目光的主人。 也罢,这终归只是梦啊…… 她消沉下去。 天知道,昱霄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单方面地与她四目相对,她却看不见。 她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一步三回头,望向他的方向。 他看到的,是姑娘单薄的背影和惹人怜爱的小脸儿,而她看到的…… 只是一片孤单盛开的花海。 怀绮走后,此忆心有余悸。 好在来者是她,她没有灵力,感应不到幻术的存在,倘若换成别人,恐怕今晚行动又要完蛋,他已经失败怕了,再失败别说夜笙,恐怕连妙歌都不会再相信他了。他还是有些忌惮的,不敢再玩弄昱霄,赶紧带他去了诛魔监。 说起来还蛮期待的。 他专门,给这孽种准备了一份“大礼”。 * 诛魔监耸立在深渊夹缝,无尽黑暗笼罩,不见天日,在它旁边就是天雷滚滚的雷狱司。人在深渊外面,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闷雷与哀鸣。同时因为天雷压制,这里无法使用灵力。 大概是因为体内妖的血统,一靠近此地,昱霄便察觉到里面浓郁的妖的气息。 他之前在冥界便有所听闻,上次仙冥大战之后,仙界抓走了冥界不少战将,就关在诛魔监。他还了解到,仙界试图给他们洗髓,让他们变成为仙界卖命的怪物。 所以他此行,是认罪,又不仅仅是认罪。 此忆对此自然不知情。他看见昱霄步子慢了些许,猛推了昱霄一把,“赶紧的!” 昱霄向前冲了两步,黑瞳稍稍后移,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沉住气继续往前走。 一条石梯盘踞而下。 因为妖将多次出逃,诛魔监加强了防范,里外都有狱卒把守,此忆通过时,他们纷纷站直了,肃容向他行礼问好。 昱霄听见那一声声参见仙少,心里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想起自己在冥界,也有下人尊敬地向他问好,想起怀绮曾贴在他耳边说──这帝位本该是你父亲的,仙少之位也是你的,你本可以拥有一个正常完整的家。 可是现在,尽管没有人押着他,他可以自己行走,但他却连个下人都比不上。 他还要受、还要受此忆的威胁与侮辱。 凭什么? 凭什么此忆可以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和人生,他却一无所有,在寒霜峰封禁两千年? 他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 角落里,几个狱卒坐在地上喝酒玩骰子,看见此忆来了,竟一点都不慌,互相给了个眼神,便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此忆扫了他们一眼,知道哪怕夜笙下了加强防范的命令,依然有不当回事的,便也懒得管,又推了昱霄一把,“让你快点你聋吗!” 昱霄默默加快脚步。 路过一间又一间牢房,在此忆的喝令下,昱霄最后停在一间全封闭的铁牢门前。 这是此忆特意给他选的,单人单间。 此忆上前打开铁门,伸臂引昱霄进去,看似恭敬,却一脸恶劣的笑,“请进吧。” 昱霄没有犹豫,踏了进去。 铁牢中空空如也,牢中央的地面上,分散地嵌着四个铁环,不知道有什么用。 之前他进过锦绣山庄的牢房,那里都是刑具,予温将他锁在十字架上施刑。他本以为这次也是异曲同工,无非要受些皮肉之苦,然而牢中什么都没有,反倒让他有些疑惑。 此忆拿出扇子,唰地一下打开,悠闲地跟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几个狱卒。 “去,把他衣服扒了,一件都别剩。” 此忆一声令下,狱卒即刻上前抓住昱霄,开始动手。昱霄微微瞠目,眼里有了些波澜。 他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然而其中一个狱卒试图脱他裤子,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踹开了。 那狱卒撞上铁牢墙壁,重重摔在地上。 此忆脸色变了变。 这里不能使用法力,以昱霄的身手,定然很难对付,此忆还是忌惮他的,忙道:“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上!” 这个“把柄”,自然是指怀绮。 昱霄猛地一滞。 “赶紧的!”此忆又催促狱卒。 狱卒们原本被昱霄那一脚吓得不敢动作,闻声又硬着头皮继续,却都不敢再碰他下身。 昱霄闭了闭眼,艰难道: “我,可以自己脱。” 此忆想了一下,“不行。”自己脱多没意思,他就要让这孽种被别人扒干净。 最好,再被别人好好享用一番。 他无意识地扬起唇角,笑容邪恶,又催促道:“别光脱上面啊,下面呢!” 昱霄合目,不再说话,整个人安静下来,像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感觉到衣服一件件蜕去,最后睁开眼,垂眸,亲眼看着最后一块布料离开自己身体,黑瞳寂寂。 他不在意被别人看到什么,从来都没在意过,但是他在意自己是不是干净。 他的双手已经够肮脏,身体总要干净些。 不然他还有什么能留给姑娘呢? 别碰他,只要别碰他,都还不算太糟。 此忆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懒洋洋地上下打量他,昱霄上身有伤,缠着细布,下身光着,此忆目光自然也在那里停留了片刻。 他嗤笑一声,不小。 他们,应该会满意的吧。 他给狱卒们使了个眼色,狱卒会意,立即将昱霄带到牢房中央,那四个铁环的位置。 昱霄突然意识到此忆想干什么。 但他面色沉寂,不作任何反应。 其中一个狱卒对着昱霄腘窝踹了一脚,昱霄被放倒,他们协力按住昱霄的身体和四肢,打开铁环,锁住昱霄的手腕和脚踝,昱霄被四肢大开地束缚在地上,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视线前方是铁制的墙顶。 他看着,黑瞳木然又空洞。 狱卒们做完这一切,迅速回到此忆旁边,与他交换了个眼神,纷纷离去。 偌大的铁牢,只剩下此忆和昱霄二人。他摇着扇子,哼笑着靠近昱霄,语速缓慢,“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叫‘龙阳之好’。不止人界,我们仙界也有这种,只不过这是违反律令的,一旦被发现,就要被关进来……”他说着停在昱霄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昱霄紧紧闭上眼。 此忆笑出声。 这时,几个男人被押了进来。 准确的说,是几个男性精灵。 他们全身赤果,垂眸看见昱霄,黯淡迷离的双眼突然有了一丝饿狼看见肉般的光彩。 昱霄听见动静,睁眼瞧去。 他并不知“龙阳之好”是何意,但对上精灵的眼神,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下意识绷紧身体。 “别怕啊……”此忆蓦地蹲下来,去解昱霄脖子上的水灵玉,“为了让你拥有更极致的体验,我特意款待了他们不少迷香,一个一个来──他们,可都饥渴得很呢。” 第60章 扮猪吃老虎 他可不是什么活菩萨,他阴…… 水灵玉闪烁着, 此忆没想到昱霄的元灵竟戴在他脖子上。之前他让天市去套昱霄的话,天市却没了音信,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一边解着金丝线系成的活扣,一边讥诮道:“为了让你拥有更极致的体验,我特意款待了他们不少迷香,一个一个来──他们,可都饥渴得很呢……” 昱霄嗤笑一声。 “这么好的事,还是你自己体验吧。” 他左掌金红色光芒一现, 牢中狱卒纷纷倒下, 颈部全被隔开, 鲜血汩汩直流。 原是昱霄召出血月之刃, 解决了他们。 此忆手上动作一顿, 猛然回首。 那些吸了迷香的精灵失去狱卒的钳制,如逃出牢笼的猛兽,顿时向两个男子冲来。 此忆双目微瞠,大脑一瞬空白。 他千算万算,却忘了血月之刃——这孽种拥有不依赖于是否有法力,可凭主人意念操控的上古神器──血月之刃。 与此同时,血月之刃劈断铁环, 昱霄恢复自由,掐住此忆的脖子, 将他扑倒在地。 此忆出乎意料, 惊讶地瞪大眼睛,“你疯了!”他双手握住昱霄的手腕,是真的疑惑又惊愕, “你不怕我弄死怀绮吗!” “你不妨试试。” 昱霄五指收紧,声音冷而平静,一双漆黑的眸,没有丝毫波动,“别以为只有你会利用舆论,你若敢动她,整个仙界都会知道,他们尊敬的仙少此忆,在诛魔监被一群有龙阳之好的下贱犯人,糟蹋了个彻底。” 不嫌丢人,你就试试。 “你……” 此忆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爆出青筋,他挣扎起来,但瘦弱的身板全然比不过昱霄习武千年的强健体魄,在这个无法使用灵力的地方,任凭他法力无边,也毫无还手之力。他瞳眸清晰地映着青年平静硬朗的脸,青年掐着他,没有衣料遮掩,手臂结实的肌肉线条暴露无遗,连着他的肩背,全身肌理都紧绷鼓起,旁边就是狱卒的尸体和血泊,还有一群被血月之刃威慑而不敢再靠近的男性精灵,画面有一种诡异的美感。此忆毫无悬念地动弹不得,几番挣扎后勉强提膝,向昱霄两腿之间顶去,而便在这时,血月之刃受昱霄意念操控,变成四个铁环套住此忆手脚,将他四肢大开地禁锢在地上。 “昱霄!”此忆彻底慌了。 出口却一愣,发觉他叫的不是孽种—— 竟是这个人的名字。 昱霄微微眯眼,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隐忍到现在,受了那么多屈辱,不就是为了等待时机反杀吗?如今时候到了,他可不是什么活菩萨,求饶便能算了。 此时那些精灵正好扑过来,他相信报复此忆定然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果断拿开掐着此忆的手,起了身,去捡自己的衣服。 沉着又强大的男人,一步一步,带着十足的气场,即使1丝不挂,也有极致的威压感。 而那边,精灵们扑在此忆身上,此忆嚎叫着扭动身体。他一袭白衣,平日里翩翩公子的模样消失殆尽,活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蛆。 “昱霄我错了,放过我!”他开始求饶,“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求求你放过我!” 昱霄充耳不闻,穿着自己的衣服。 那些精灵虽然吸了迷香,但还有神智,过去日复一日的殴打折磨,他们清楚地记得此忆的丑恶嘴脸,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全然不管昱霄,像报复似的在此忆身上发泄着戾气。 此忆拼命求饶,最后还是被扒了个干净。 昱霄穿好了,将不停闪动的水灵玉放入领口,贴着他的皮肤,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向他走去,垂眸看着他像一个低贱的小丑,被几个精灵撕咬玩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此忆流下泪,“求——” 昱霄抬脚,踩在他脸上,“舔干净。” 这个舔自然是指鞋底。当时他跪着,舔此忆的鞋底,如今他站着,踩在此忆脸上。 他所受的羞辱,他要成倍还给他。 此忆求饶的话被堵在嘴边,喉结动了动,知道昱霄是想报复他,便也认了,没有丝毫犹豫,疯狂舔起来,片刻后含含糊糊地道: “这样,行了吗。” 昱霄唇角轻勾,脚稍稍使力,此忆的脸当即变扭曲,昱霄又左右碾了碾,“不行。” 此忆流着泪又舔了几口,“行了吗。” “急什么?” 此忆只有继续,同时那几个精灵也在*着此忆,他厌恶至极,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喘极了。昱霄没有回避,淡淡抬眸,看着他们的动作与姿势,黑瞳无波无澜。 地上液体积了很多。 昱霄移开视线,换另一只脚,“继续。” 此忆别无选择。 牢门在狱卒带精灵们进来后便关上了,此时门外围着几个狱卒,对里面持续不断的声音大为疑惑,“刚才那嚎叫怎么这么像仙少啊,咱要不要进去看看?”其中一个问。 “嗐,仙少不是说了吗,他今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孽种,没有他的命令不得入内,咱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可别多管闲事,万一帮了倒忙触了仙少的霉头,咱可吃不了兜着走!” “也是。” “对对对,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喝酒!” “就是,走走走!” 外面的狱卒勾肩搭背离去,里面的昱霄五感敏锐,全都听见了,他微不可察地弯弯唇,心里冷冷地想,还好他们没进来,否则…… 他黑瞳微移,看向旁边七横八竖的尸体。 “够了吗?”此忆嗫嚅。 昱霄垂眸,黑瞳寡淡似水,“狗叫。” 此忆说一不二,连连狂吠,昱霄却突然觉得有些无趣了,相比报复此忆,他还是更想要那个人的拥抱。他拿开脚,踩着地上聚出的血泊,走过去坐在最强壮的一具尸体上。但此忆没听到昱霄的命令,不敢停下,一声声地叫,只为昱霄尽快放过他,别让他再被一群男人*,然而昱霄静静看着,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后来他叫累了,小心开口,“行了吗。” 他嗓音明显喑哑,昱霄听出来了,却并没有复仇的快感,懒散应道:“行了。” “那能放过我了吗。” 昱霄弯弯唇,“我何时说要放过你了。” “你!” 此忆哑口无言,想起昱霄确实没说过这样就会放了他,也终于意识到昱霄不仅仅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甚至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正人君子”,他阴得很。 “来人啊,来人!” 此忆开始嘶吼,想喊狱卒过来。昱霄一条腿立起来,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玩着把刀,慢条斯理道:“大点声,都喊过来,正好,让他们看看你现在这幅模样,多么得──” 他顿了顿,噙起唇角,“诱人。” “你、你……”此忆胸膛剧烈起伏,“你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我饶不了你!” “好啊,我等着。” 此忆不再接话。 躁动的牢房,地上的液体越积越多,黏黏腻腻,血腥味混合着其他味道,难以描述。 而在这之上的圣洁世界,即将迎来白昼。世人并不知道,表面的无垢天国,背地里竟还有这种地方──它耸立在无尽黑暗之中,注定了很多事儿,是见不得光的。 也是因为黑暗,这里模糊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一个精灵突然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而亡。 原来迷香吸得太多,会让人兴奋至死。 昱霄看到了,未有丝毫动容,随着时间,那些精灵一个个猝死过去。他全程冷眼旁观,只是偶尔勾一下唇角,显得漠然至极。待最后一个精灵倒下,黑衣青年从尸体上站起来,两臂环胸抱在身前,款步过去。 他可以杀了他,昱霄想。 终于结束了煎熬,此忆在地上喘着粗气,丝毫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着什么。昱霄一脚踩住他那里,疼得他顿时吱哇乱叫,拼命扭动。 “还睡过不少女人吧?” 此忆无法回应。 “真脏……”昱霄轻嗤一声,收回脚蹲下来,手里转着方才从狱卒身上摸到的匕首,阴恻恻道:“这样,也算是为仙界除害了。” 他握紧刀柄。 此忆睁大双眼,看着他一刀下去。 “啊──!” * 一大早,怀绮被夜笙召见。 她以为是什么大事,急忙过去了,然而面见她的并非夜笙本人,而是神官大人。 他奉夜笙之命恢复了怀绮军师一职,还赏了她几箱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怀绮很诧异,问这是为何,神官大人也不知,只道他是奉命办事,而后便打发她回去了。 回宫路上。 神官派来的神使双手奉着赏她的宝贝,规规矩矩跟在她身后,引得不少仙人侧目。 怀绮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一夜之间,昱霄莫名失踪,已被罢黜的神职重新恢复,说两者没有关联,她是不信的。 昨夜她“梦游”回去之后,又继续睡,然而今早醒来,昱霄依旧不在。她意识到,那并不是梦,昱霄那时已经不在了。她原以为他是偷偷离开去做什么了,便没有声张,只在宫中静候,这样看来,他或许是和夜笙此忆做了交易——用自己换她神职恢复,如此说来,他现在定然已经在他们手上了。 她得救他。 可是,救人不能盲目,一腔孤勇做不成任何事情,她要先搞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那一切都是真的,她为何会突然醒来,又为何会去到天伦园? 那里到底有什么? 第61章 深渊(上) 光照不到的地方。…… 怀绮回到宫中, 指挥神使们安置好宝箱,便以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为由,下令她们不要打扰, 想借此偷溜出去调查天伦园。 然而就在她扒着窗口准备跳出去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宫主宫主!” 怀绮吓了一跳,险些栽出去,忙稳住身体回头,“叫什么叫,不是说了我休息了吗!” 门纸上有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矮的在前面, 扎着小双髻, 明显是她的神使, 高的在后面, 不知是谁,但身形高大像个男子。怀绮意识到有情况,微微眯眼。外面神使听到怀绮回应,声音支吾了一下,“啊……抱歉宫主……主要是仙帝、仙帝传您过去……” 怀绮皱眉。 她不是才回来吗? “什么事啊。”怀绮小心地从窗沿下来,踩着桌面和椅子回到地面,上前去开门。 “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 挺急的……” 怀绮拉开房门,看到了天璇, 她身后站着的竟是夜笙的神使。他笑眯眯伸手, 做了个请的姿势,“星神大人,随小的走一趟呗?” 怀绮哪有选择, 遵命呗。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她来的—— 竟是深渊口。 他们是瞬移至此的,这里本该黑如幻夜,可一落脚,入目却是金光璀璨,令人眩晕。 神使放下她便消失了。 怀绮下意识闭眼,忙抬臂挡在眼前。 哪来的光? 风刮得她头发肆意飞扬,衣袂呼呼作响,她耳边闷雷滚滚,风擦过脸颊,都快能割出伤口。身为军师,她之前来过这里几次,对这里的环境熟悉之至,如若不是这些深渊的标志性-事物,她会怀疑这到底还是不是深渊口了。 此时她还没看到── 在她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它散发着炫目金光,直径足以横跨整个深渊。 只不过它现在位于深渊边上。 这金色光芒数法阵中央最甚,随着距离增大,光芒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解于黑暗中。 她就站在法阵中央。 法阵外围,陈列着大量兵将。 他们手握长茅站得笔挺,严阵以待,给这本就压迫感十足的地方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而深渊之上,悬浮着两个人。 昱霄背对这方,黑色衣摆翻飞,手里的血月之刃熊熊燃烧,火焰随风张扬,他对面,是一脸愠色的夜笙,金袍被风鼓起,长发飞舞。 看见怀绮到来,夜笙用剑指着昱霄,大声道:“你回头看看,再告诉我你还不还!” 昱霄黑瞳幽深,脸上没什么情绪,甚至因为过于平静而显得有几分冷漠,或是说懒散。闻言他也不怕夜笙是在唬他,漫不经心回眸。 有人站在法阵中央,用双臂挡着脸。 烈风呼啸,她整个人都被金光包裹,头发在飞,裙子也在飞,几乎都快被直接吹起来。 这画面有些狼狈,却也格外触动心弦。昱霄脸上的散漫渐渐凝固,生出几分情绪变化。 无意识动唇,“怀绮……” 这一声卷入风中,谁也没听见,包括他自己。但夜笙却察觉到了他的动容── 他看着她的时候,连背影都是温柔的。 之前听此忆说这孽种喜欢怀绮,夜笙还有点不信,毕竟元灵感应在先,表现出类似“喜欢”的言行再正常不过,但他现在完全信了。 这孽种为了怀绮的神职,能违背元灵感应离开她这么久,已然属于自我意识而非本能,看到她时又整个人都会收起锋芒,全心神地投在她身上。还如何不让人信服这就是喜欢? 夜笙信了。 并且相信,怀绮就是他的软肋。 真可惜……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这孽种没有过去,不认亲人,性子又那么怪,连朋友都没有,某些情况下,甚至可以摒弃尊严,毫无羞耻心地忍受屈辱,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弱点,若再有法力加持,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可是,他居然动了凡心,作茧自缚──当他开始有在意的东西,他就注定与强者无关。 夜笙有了底气,厉声喝道:“不把我儿子的元灵交出来,我就把她的元灵毁给你看!” 风很大,将他的话清晰送入昱霄耳中。 昱霄脸色沉下去,转回来,一直以来死水一般的瞳眸染上了几分恨意。同时,法阵上,怀绮也听到说话声,挡着金光抬头。 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唯青年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影── 像在发光。 “昱霄?”怀绮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此景见到他,有一瞬的惊喜,但她马上冷静下来,迅速环顾四周,判断出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被夜笙叫来威胁昱霄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间拨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昱霄一刀刺在此忆两腿之间,将此忆身为男人的标志,齐齐断了个干净。 “啊——!” 此忆一声痛喊,引得狱卒们推门而入。 他们本是进来护驾,气势汹汹,可看到这一幕,又看到地上的血泊和其他狱卒的尸体,全都吓傻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昱霄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没当回事儿,当着他们的面儿,又连续刺了此忆胸口好几刀,此忆身体随着刀刃进出一抽一抽,眼睛死死盯着墙顶,口中溢出鲜血,渐渐断了气。 他死透了。 昱霄也不急着对付那些狱卒,随手拉过此忆的衣服,细细擦去刀刃上的血液,不紧不慢的样子,像是在擦拭一块被打湿的精致玉石,然后他站起身,看向狱卒们。 漆黑的眸,如暗夜一般。 狱卒们战战兢兢,互相对视了一眼。 此忆灰色的元灵从体内浮出,悬在他尸体上方。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此忆肉身已死,脸色惨白,两股战战,片刻后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昱霄双眸微眯。 血月之刃由四个铁环聚成金红色光刀,闪过去,绕着狱卒们转了一圈,他们全部倒地,脖颈鲜血直流,已然毙命。 昱霄伸手,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血月之刃恢复原状,飞向昱霄。他抓住,收起此忆的元灵,一把火烧了整个牢房。 尸体燃烧散发出异味,他在牢门口转身。 火焰的光映照他冷漠的脸,他拉过铁门,轻轻关上,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现在他还要干一件事。 这间牢房原为狱卒的休息室,独自位于这条走廊尽头,走廊中站岗的狱卒刚刚已经解决掉了,昱霄顺着走廊拐弯,来到诛魔监中部。 这里牢房一间挨着一间,每两间中间站着一个狱卒。牢房尽头还有几个狱卒席地而坐,在喝酒划拳。昱霄突然出现,他们齐齐看来,大为震惊,其中一个喊道:“有妖孽越狱!” 场面瞬间失控。 狱卒们齐齐冲上来,欲擒昱霄,昱霄却没动,只觉得好笑,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 这么急着来送死吗? 他握紧刀柄,那就成全好了。 他们打起来。 在无法使用灵力的诛魔监,昱霄手持血月之刃,以一敌百,狱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接连倒地,死了。 处在外围的狱卒们见势不妙,不再靠近,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欲悄悄离去禀报仙帝。 便在这时,昱霄蓦然抬眸。 他像是察觉到他们的心思,一刀砍翻身边剩下的几个狱卒,身影一闪,追上去,毫不留情斩杀他们,只留下一个活口。他月牙形的刀身一压,环住那狱卒的脖子,沉声道: “冥界的战俘,在哪?” 不知该称为幸运还是倒霉的狱卒白着脸,斜目看了眼脖旁闪着寒光的刀刃,两腿颤颤,直接吓尿了裤子,喉结滑了滑,说不出话来。 “别怕。” 昱霄弯了弯唇,放软了声调,“我很守信的,你带我过去,我就放了你。走!” 他放下刀,推了狱卒肩膀一下。狱卒咽了口唾沫,不敢回头,战战兢兢迈开步子。 昱霄跟上他,两臂环胸抱在身前。 其实他能感觉到冥界战俘们的气息,只不过诛魔监弯弯绕绕太多,他不熟悉,找起来会很麻烦,他更喜欢高效率的行事方法。 那狱卒开始还有点怕,后来只想办完事儿赶紧溜,走得飞快。他带着昱霄左拐右拐,最后走上一条空旷的走廊,只有火把幽幽燃烧,走廊尽头隐没在黑暗中,里面传来隐隐哀鸣。 昱霄瞳眸微沉,拇指缓缓摩挲刀柄。他察觉到附近妖气格外浓郁,知道终点就在前面。 一刀砍去。 响亮的血肉割裂声。 给他带路的狱卒头颅落地,在他耳边清晰地道:“为什么?”狱卒眼睛死死注视着他。 他看都未看,长腿跨过狱卒尸体。 行至这里,一路断断续续皆有狱卒站岗,昱霄已经杀了不少,这大概是最后一个。血月之刃沾了大量鲜血,煞气加重,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杀人时开始变得有快感。 那种感觉,无法不让人沉迷。 然而他不想做一个沉迷杀戮的怪物,还是闭上眼深深吸气,压制那种兴奋感。 穿过黑暗,走廊尽头是一扇铁门。 里面的哀鸣痛苦而绵长,伴随着整个诛魔监都能听到的闷雷声,压抑感倍增。昱霄默了默,劈开铁锁,一推牢门。 铁门猛然打开。 冷风袭来,雷声与嚎叫声一同泄出。 昱霄愣了一下。 面前的,并非普通牢房,而是一片露天修罗场,天雷时不时从上面劈下,战俘的身影像怪物般四处乱撞,到处都是沾着血迹的骷髅与尸骸,在黑暗中散发幽冷的光。 他有一瞬晃神,脑中闪过寒霜峰的模样。 无穷无尽的凛风与飞雪,永远单调的黑与白,沾了血液的积雪与冰凌,轮回反复的一日又一日……那些画面与眼前景象渐渐重叠,仿佛破碎的镜面,一片一片,映满绝望与痛苦。 不一样,却又一样。 昱霄握紧拳头。 这一刻,他似乎能感同身受。 倘若仙界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冥界同胞的,那么他将永远都不可能与仙界和解。 第62章 深渊(下) 真正的拯救是死亡。…… 一道闪电划过。 在一瞬的光亮中, 昱霄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衣不蔽体,是人的形态,体格却比人瘦弱许多, 四肢犹如竹竿, 衬得膝关节和肘关节尤为凸出,一眼望去只剩头大。这种瘦弱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洗髓会透支被洗髓者的精气,昱霄知道。 如果不是此忆威胁他认罪,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个地方,看见这一幕。 可他既然来了, 总要做点什么再回去。 比如救他们。 那两千年, 他无时无刻不幻想着有人能来救救他, 哪怕是杀了他也好, 可是没有, 谁也听不到他的呼救。如今他脱离苦海,那就让他来斩断他们的痛苦,做他们的光。 在他踏进去的时候,冥界战俘们被惊动,停止冲撞,齐齐看向他。 他们头发遮着脸,干枯成缕, 瞳眸隐藏在发丝间,黝黑黝黑, 像两个空洞。他们以为昱霄是给他们洗髓的神君, 当即冲过去攻击他。 仙界洗髓的手段并不完善,通常情况下战俘们还是有意识的,昱霄一早便打听清楚了。眼下他心中有数, 只横刀一划。 火焰四落,瞬间照亮了一片天地,也让战俘们看清了他。他们猛地顿住,意识到这不是神君,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他身姿英挺,拥有一双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的眸,手握一把燃烧的战镰,气息非妖非神,却也没有凡人身上的世俗之气,至纯至净。 “……你,是谁?” 他们中的一个开口,声音低沉嘶哑。 “我不是谁。”昱霄转过身,稍稍回眸,声音温和,“跟着我,离开这里吧。” 他迈开脚步。 战俘们惊讶地倒吸一口气,大眼瞪小眼,有些躁动,却并没有明显的喜悦之色。 也没有跟上去。 昱霄一只脚迈出铁门,另一只脚突然被一个战俘抱住,他猛地一顿,蹙了下眉,回头。 这个战俘已经扑在了地上。 他死死抱着昱霄的脚踝,像是在无声地祈求他别走。昱霄看到战俘干枯龟裂的手,心下一动,将那条迈出去的腿收回黑暗中。 战俘们正值壮年,手却如古稀老人一般。 “我们、我们走不了了……”战俘带着哭腔,艰难抬起头,蓬草般枯槁的头发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盛满泪水的绝望又清亮的眸。 昱霄微微眯眼,“站起来说话。” 战俘松开昱霄,缓缓撑起身体,却是跪在了地上,“少主……你,是我们的少主吗?”他攀住昱霄的腿,眼里铺了一层水膜,波光粼粼,像仰望神明一般仰望昱霄。 昱霄一愣,“我──” 他脑中闪过和临渊吵架的画面──老人咄咄不休的两片唇,涨红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还有那一巴掌,和被电光炮击飞的瞬间。 他不愿说是,可面对着这双渴盼的眼,也没法说不是,他就只能抿唇,沉默。 而便在这时,另一个战俘“扑通”一声跪下了,“血月之刃是冥界至宝,您能拿到,身上又没有气息,您一定是我们的少主!” 昱霄心尖一颤,抬眸去看。 那些战俘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纷纷下跪,扑通扑通的声音接连响起,震撼极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情绪激动,隐有哭腔,“少主,你怎么来这里了,冥王是如何找到你的?”“少主,冥界近日怎么样了,仙界还有没有找冥界的麻烦,冥王可还安好?”“少主,我们怎么都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您。”“少主,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又在做什么,知不知道冥王一直都在找你。”“少主,两千年了,整个冥界都盼着您归来。” ……少主、少主,他们一声声唤着,争着说着真心话,眼神明亮,像盛载了满天星辰。 那是在看信仰,在看未来。 昱霄有所触动,黑瞳颤抖,握着拳头,片刻后紧紧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又睁开眼。他没有回应,只是弯腰,把脚边跪着的战俘轻轻扶了起来,“言归正传,你方才说,你们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 战俘咬紧牙关,根本说不下去,唯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沾湿干枯的头发。同时其他战俘也失落地垂下头,一言不发。昱霄意识到有隐情,冷静扶他站好,收回手,看向他们: “都起来。” 他们不动,深深垂头。 谁也不说话。 闪电劈下,闷雷声滚滚,气氛说不上的沉闷压抑。刚刚被扶起来的战俘突然又跪下去,已是泪流满面,“少主,求您杀了我!” 昱霄微微瞠目,其他战俘纷纷伏在地上,异口同声,“求您杀了我们!” 声音伴着雷电,格外刺耳,泪流满面的战俘抬起头,“这个地方被夜笙下了咒,与我们体内的邪祟灵髓有共鸣,我们出不去,也无法自殉。我们、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昱霄神色微变,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那战俘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蓉慈寿宴,我和另外几个兄弟一起,设计将诛魔监与衡乐宫大闹了一场,我是引开夜笙和侍卫的那个。那次牺牲了一个兄弟,也是那次,几个兄弟成功逃了回去,但是这种事嘛,总要有人留下来断后。”他说着苦笑了一下。 “当时我们都争着要断后,想把逃跑的机会留给别的兄弟。都能逃回去固然最好,可万一出点儿意外,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那次行动的最后,我们还是没能敌过夜笙的围-剿,全部被抓了起来。我们本想着再找机会逃跑,反正仙界洗髓不成功,我们能够保持清醒,可谁知夜笙将我们关在了这里,这上面就是雷狱司,滚滚天雷,很快这里又被夜笙秘密施了咒术,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昱霄揪心地皱着眉。 “现在我们在这里,每日都要受洗髓的折磨,生不如死,又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刻突然变成对仙界唯命是从的怪物,和冥界的叛徒!我们怕啊!这不只是肉-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倘若我们真的变成那样,哪怕是死,我们都无法原谅自己!还有灵髓共鸣,您感觉不到,可我们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它的压迫,它就像耳边的咒语,低低地念叨,循环往复,怎么甩都甩不掉,只想呻-吟和咆哮,想将脑袋撞到石头上,或者用石头砸裂它。 “这里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我开始期盼神君的到来,因为至少他在的时候,我可以用挣扎和反抗,来感受自己还活着,还有用。可是最近,他来的频率也越来越低,我感觉到元灵在被灵髓一点点吞噬,我怕,我真的怕,我不想背叛冥界,不想做怪物,我想死。这个字在我脑子里很久了,每秒都有一根蘸了浓墨的毛笔反复地描,它越来越黑越来越粗,连纸都要洇破了! “少主,我快撑不住了!” 他抬头仰望昱霄,眼里泪光潋滟,“我很开心,我们遗失千年的少主终于回来了,也很抱歉,我没法向您尽下人的职责哪怕一日,最后还要求您来成全我。少主,能见到你真好,你知道那一瞬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黑暗中,为什么会有一轮红色的月亮呢?” 他看向旁边燃烧的火丛,“如果能像火焰那般自由燃烧,哪怕终将要归于黑暗,我也满足了。”他又抬头,“所以少主,杀了我。” 昱霄吸气,急声道:“不,还有办法。夜笙下的咒术是什么,我可以找解法,或者我去威胁夜笙,他儿子的元灵在我手上。” 战俘脸色变了变,“你杀了仙界仙少?” “嗯。” 他缓缓舒展笑颜,“不愧是我们的少主。可是别麻烦了,元灵不散就有复活的机会,你不必用仙界仙少的命去换几个冥界兵卒的命,仙界失去仙少,影响也远远比冥界失去几个兵卒要大,这样的交易不合算。” “那我就找解法!” 昱霄转身要走,战俘一惊,忙抱住他腿,“少主!少主别麻烦了!” 昱霄不管他,用力往外走。 战俘死死拖住。 昱霄挣了挣,没用,又抬脚去踹,战俘依然拼命抱着,就是不松手,喊道:“即便你找到解法又怎样,以我们现在的身体状态,回了冥界一样是累赘,我不想给冥界徒增负担!”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好,那不妨这样!”战俘一只手抱着昱霄,另一只手费力地指向身后跪伏在地上的战俘们,“请少主问问他们的选择,倘若一半以上同意您的办法,我绝无二话马上松手,反之──”他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坚毅,沉声道: “少主就别再啰嗦!” 昱霄猛地顿住。 根本不用问,他知道他们的选择,因为曾几何时,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在痛苦地活着和死亡面前,很少有人拥有负隅顽抗的勇气。 不,他们还不一样。 他们比他勇敢多了。 只不过这种勇敢的尽头,依旧看不到光。 “少主,算是我求您了行吗……”战俘抬头,满脸泪痕,唇齿间粘连着唾液,“我很感激您来救我们,但您可知,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拯救已不再是离开,而是死亡。我们已经报复过仙界,不算白来一趟,与其让我们成为冥界的拖累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让我们就地死在这里。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其余战俘也哀求,“救救我们吧。”…… 闪电冰冷地划过,雷声沉闷而绵长,昱霄合目,深深吸气,放松了全身肌肉。 说得真好。 真正的拯救不是离开,而是死亡。 * 那件事的最后,昱霄成全了他们,让他们如自己心中所愿,变成了自由燃烧的火焰。但是他终究不忍心看着他们归于黑暗,提前离开了。在最后一刻,他有问过他们── 后不后悔当初留下来断后? 他们说,每一簇火焰都会熄灭,都会变成灰烬,可火焰从不会后悔自己燃烧过。 昱霄觉得,他们是冥界的荣耀。 因为这件事,昱霄耽误了些时辰,原本藏起来睡觉的神君醒过来,发觉昱霄越狱,偷摸去禀报了夜笙,于是昱霄踏着轻功飞出深渊时中了夜笙的埋伏,被乱箭射杀,又触发了降妖阵,差点儿被困住,好在他身手敏捷,即便如此,还是躲着攻击跃了出来。 还一脚将降妖阵踹到了深渊边上。 夜笙从神君那得知此忆被害一事,来势汹汹,与昱霄大战一场,欲夺回此忆元灵。此忆血统高贵,肉身死后三日内元灵不散,除了焚灵之火,任何法术无法摧毁,所以只要三日内拿到此忆元灵,夜笙就有机会复活他。 深渊口亦属天雷压制范围之内,无法使用灵力,尽管夜笙武功高强,没有法术加持,也只是堪堪与昱霄打了个平手。 他知道硬碰硬没法降服昱霄,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先是承诺放他走,以后再也不会找他和怀绮的麻烦,然后又派人恢复了怀绮神职并赏了衣服珠宝,可昱霄根本不吃这一套。 烈风中,黑衣青年衣摆飘飘,长发摆动,无论夜笙怎么说,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也不回一个字,像是个活死人,唯一双漆黑的眸,如黑曜石一般,深邃、幽暗,只盯着他看。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灵魂。 夜笙身心俱疲,最后耐着性子问道:“你直说吧,怎样才能交出我儿子的元灵?” 昱霄终于有了反应,却是翘了下唇角: “怎样都不可以。” 他要让此忆死,彻彻底底的死。没关系,不就是三日吗,他能熬,看谁熬得过谁。 夜笙黑了脸。 丧子之痛加上昱霄的不屑,他怒不可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他当即喊人过来,小声下令抓来怀绮。 元灵换元灵,这下总该可以了吧? 于是便有了之前那一幕,夜笙用剑指着昱霄,厉声喝道:“不把我儿子的元灵交出来,我就把她的元灵毁给你看!” 昱霄看着怀绮,意识到他失策了。 此前他没想到,他这次行动有个最大的漏洞,就是没法保证怀绮的安危。 他以为他拿到此忆的元灵,夜笙就不敢用怀绮威胁他,可是事实证明,没什么用。 当她出现在他身边…… 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紧张,束手束脚。 他从怀绮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夜笙,一直以来死水一般的瞳眸染上了些许恨意。片刻他弯弯唇,慢悠悠从怀中拿出此忆的灰色元灵。 他的模样有几分散漫和轻佻,夜笙并不觉得他是想把此忆元灵还过来,神色微变,紧张道:“你想干什么!怀绮可在我手上!” 降妖阵上的怀绮挡着炫目金光,辨认出昱霄手上灰色光团是一团元灵,又结合夜笙的话一琢磨,大为失色──昱霄把此忆杀了? 她快气昏过去。 他总是爱擅自行动,一个招呼都不打,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做个“人质”,做个没什么用只能等着人来救的傻子! 是她不配与他同谋吗? “昱霄!” 她喊他,可开口却想起,外面人听不到。这降妖阵有特殊的封印之力,人在里面,完全与外界隔绝。她想了想,忙跑到降妖阵边缘,这里像有一堵透明的墙,也出不去。 她猛拍了两下,降妖阵的金光震了震。 她试图以此吸引俩人注意,有话好商量,与此同时,半空中,昱霄摊开手掌,灰色元灵在他掌中上下浮动,发着冷冷清光。他打了个响指,血月之刃化作一团火包裹住元灵。 金光震动,他感觉到了,却并没有回眸。夜笙也顾不上,慌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63章 对自己好一点 “昱霄,你要学着对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夜笙怕极了。 虽然此忆元灵三日内不散, 但对上上古神器血月之刃,他总还有些忌惮。 雷声隆隆作响,风咻咻地刮着, 此忆元灵被火焰包裹, 变成一个火球。昱霄随意抛了两下,夜笙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生怕它被风吹走了,或是直接被昱霄抛到九霄云外…… 那他会疯的。 昱霄感觉到他的紧张,觉得好笑,停止抛动看向他, “你不是想要这个吗, 还你啊。” 话落, 他将火球轻轻一送, 并未使多大力气, 火球却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冲向夜笙。它速度极快,荡开空气,带出一条笔直火焰轨道。 夜笙双目一瞠,急忙上前来接。昱霄放下手,静静观赏这一幕,唇角噙起一丝恶意。 在夜笙即将接住火球的瞬间,看好戏的黑衣青年悄悄抬了抬手指。火球突然垂直上飞, 夜笙没接住,下意识抬头去看, 昱霄又一个响指, 火球直接冲出天际,消失在彼岸云端。 “你!” 夜笙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怒目瞪向昱霄。 黑衣青年无辜地摊开双手, “还你咯,能不能拿到,就不关我事儿了。”他唇角上扬,弧度更加张狂,还带着几分冷漠和野。 “你……我事后再找你算账!” 夜笙脚下一蹬,向火球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走了。 狂风肆虐,吹动青年长长的衣摆,也撩拨他乌黑的发,他笑意慢慢消散,黑瞳沉下去,突然有些疲惫。他不想把此忆元灵还给夜笙,但也不能不管怀绮,便只能用这种办法把夜笙支开,争取点时间,可这样代价是…… 他没有血月之刃了。 倒不是怕这些兵将,他们不足为惧,而是怕别的意外──神器在手,即使他凡人之躯,也能应对自如,而神器不在…… 他就真的只是个凡人。 万一再发生什么意外,他没有帮手了。 昱霄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收起这些情绪,才敢转身去看怀绮。姑娘站在法阵边缘,也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知道她在怪他,微不可察抿唇。 对不起。 可他没有退路了。 与此同时,法阵外围,众兵将列队整齐,如贝联珠贯。瞧夜笙走了,只剩昱霄一个,他们心生畏惧,有些躁乱。站在最前面的将领忙转过身高举长刀,对兵将们发号施令。 夜笙有交代过他,如有意外,直接强化降妖阵治服妖孽,无需向他请示。 兵将们得了令,迅速镇定下来,上下挥动长茅,高声诵起圣吟,霎时间,风起云涌,降妖阵起了共鸣,金光愈发耀眼,并开始震动。 怀绮脚下一晃,忙稳住身子,没有摔倒。她向后望去,兵将们面色庄严,口型整齐,字正腔圆念着,“天火雷神,地火雷神,五雷降灵,锁鬼关魔。神帝敕下,斩邪灭魔!” 此乃咒术咒语,催动咒术的必要条件之一──咒术与法术相对,不依靠灵力而依靠咒语催动,且威力随着念咒者势力增大而增大。 在无法使用灵力的深渊,咒术便成了最佳之选,人界驱鬼除妖用的符咒亦属于咒术。但因为门槛低,咒术局限性也很大,只能催动有灵性的实物,如法阵、符咒等。 降妖阵长期设在深渊口,触发机关便可催动,能禁锢妖魔身躯,压迫妖魔精神,除此之外还可以用咒语加强,加强后金光能够灼蚀妖魔肉身,灼烧妖魔元灵,倘若不幸被金光吸入降妖阵中,更会在里面化为血水。 好在昱霄并非纯正妖魔,这降妖阵到了他身上,威力就自动削减了一半。之前他就没感觉到有多压迫,即使加强,他也不怕。 何况……怀绮在里面。 他岂能怕? 昱霄看着她,全然不在乎兵将的圣吟。 见此情形,怀绮心一紧,忙又转回去,猛拍面前的透明墙体,对昱霄大喊:“快逃!”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外面听不见,刻意强调了口型,“快逃!”想让昱霄抓紧时间离开。 毕竟她是神,降妖阵对她影响不大。只要他平安离开,她就放心了。 然而昱霄没走。 他微微柔和了目光,一倾身,向她飞来。 她猛地睁大双眼。 烈风扬起他的碎发与衣摆,他披着金光,无比耀眼,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明。 这一瞬整个世界都静止,风都停息。 在她视野中,金光将他包裹,带向法阵,他的身体穿过透明墙体,进入降妖阵。 他来到了她身边,一身风霜。 还有淡淡的,他的味道。 狂风怒号,雷声轰鸣,降妖阵持续震动,外面传来兵将们整齐的吟诵,也掺杂着隐约惊讶的呼喊,场面混乱而盛大。青年稳稳落在法阵上,胸膛微微起伏,怀绮视野剧烈颤抖,一时分不清是因为脚下,还是因为自己的瞳眸。 他不顾自身安危,为了她,闯进来。 似是因为昱霄的进入,降妖阵震动加剧,狂风更甚,金光笼罩天地。兵将们不得不停止吟诵,抬臂挡住脸,他们双脚被风吹得向后滑了一段,手背和脖子被金光割出伤口,深渊边缘碎石纷纷崩落,掉进无尽黑暗之中。 在人人自危的光景里,怀绮腰被人一揽。 “没事了。” 昱霄将她带进怀里护住,扭头观察外面情况,他的黑衣立刻被金光割出口子,黑衣下的皮肤流出血来,血珠随风而逝。 怀绮仰着脸,呆呆看他,一时失语。 不久前还了无音信的青年,此刻就在她面前,抱着她,好不真实。她很想追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很想斥责他为什么这么鲁莽,可这一刻被他抱着,感觉到他的温度,她的心不自觉地变柔软,只觉得他讨厌,太讨厌了。 折腾这一出就算了,还自己闯进来! 要不要命啊? 外面黑云翻涌,金光如刀,有兵将被风吹飞,不见踪影,剩下的兵将也顾不得昱霄和怀绮,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原本肃整的队列顿时没了秩序,场面混乱狼藉,犹如末日来临。 而法阵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安宁。 降妖阵震得厉害,昱霄却稳稳站着,如履平地。怀绮偎在他怀里,无需自己保持平衡,感觉安全多了。她抬头看他,青年盯着东逃西窜的兵将,目光冷沉,下颌线硬朗,胸膛缓慢起伏,显得可靠又镇定。“这里支撑不住这么剧烈的颤动,估计没多久便会崩塌。”他道,“到时候我们一起掉下去,这法阵定会破碎。夜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带你飞上去。” 降妖阵原本盖着深渊口,是昱霄将它踹到了边上,崩塌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怀绮点头,“嗯。” 她又想到什么,上下看他。 青年手臂和小腿的部分皮肤已经被金光消解,露出鲜红的血肉和隐隐白骨。但她自己身上却没有一丁点伤口,她大为动容,又猛地抬头,“你不该进来的,你是妖!” “这有什么。”昱霄垂眸,清澈眼瞳映满她的身影,“你忘了?我是不死之身。” 他拥有这世上最强韧的元灵,焚灵之火都无法彻底摧毁,他的心脏更是千疮百孔,即便如此,依然在他胸腔跳动。 区区一个降妖阵,又奈他何? “可我心疼啊!”怀绮不假思索,当即接口,“昱霄,你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说话间,青年的脸颊,脖子也割出伤口,血珠流出来,瞬间被风带走,散在空气中。昱霄微微一怔,低头笑了笑,抬手将姑娘飞舞的碎发轻轻挂到耳后,捧住她的脸,拇指摩挲。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没人对他好过。 他不知道怎样算“对自己好”,他只知道他不需要,因为遇到她,命运已经够慷慨了。 周围风云变幻,唯他眼里的光温柔明亮,像四月的暖阳。怀绮与他对视,沉溺在他的眼睛里,也沉溺于他尽在不言中的爱意里。她腰间来自于他手臂的力度格外清晰,脸上他的抚摸又格外轻柔,她很舒服,真想靠着这样的身体,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沉沉睡去,不去管外界怎样,不去管明天怎样。 深渊边缘持续崩碎凹陷,降妖阵一半已经悬空在深渊之外,逐渐倾斜,摇摇欲坠。 它原本像桥一样横跨深渊两边,与两边阵眼共同支撑,如今被昱霄踹到这一边,两边阵眼皆无感应,全靠地面本身支撑。 这样强烈的震动,地面必将崩塌。 怀绮虽不恐高,但她害怕从高中坠落的那种失重感,法阵倾斜时,下意识抓紧了昱霄。 昱霄小腿、手臂,还有肋处,已经出现大面积灼蚀,白骨裸露,但他毫无所觉。 他只感觉到她的害怕,敏感于她的碰触。 他低头,怀里的姑娘紧紧闭着眼,缩在他胸膛,微微战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他本来并不害怕的,这一刻心跳却突然加快,有些紧张,他肋处的灼蚀已蔓延至胸下,如果她此时睁开眼,她一定会看到他剧烈震颤的心脏吧。 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撩人,稍微调整了姿势,脸在他胸口蹭了蹭。他的心更软,不禁想,如果爱意有形就好了,他会让她看看,那将是一片多么辽阔壮美的山河大地。 地面不断瓦解,此时,降妖阵大半个已经悬空,在它坠落的瞬间,昱霄吻住了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 这一刻失重代表的不再是恐惧,而是他给的温柔与深情。金色法阵飞速下坠,两具身体自然交叠在一起,昱霄让她在上,自己在下,闭着眼轻轻地吻她,轻轻呼吸。 风从怀绮耳边刮过,青年的身体温热,厚实,她仿佛一瞬回到那一日──水光潋滟晴方好,她从草坡滚下,落入他怀中。彼时,他们素不相识,如今,他们相濡以沫。 深渊之上的世界重归黑暗, 而深渊之下,即将迎来瞬时的光明。 第64章 秘密 他会娶她。 深渊底下, 雷迅风烈。 那个吻在最后一刻结束。 昱霄松了口,紧紧护住怀绮,降妖阵重重摔落, 炸成无数金色光片, 消散于黑暗之中。 这里原本有狱卒站岗,但在昱霄逃出深渊时已经被他杀了,只剩下一地尸体。 怀绮冲压在昱霄身上,昱霄后背着地,后脑勺重重磕了一下,天旋地转, 但他咬牙没发出半点声音。怀绮有他身体垫着, 没磕着也没碰着, 只有些许冲击感, 但也像猛地扑到床上一般, 是厚实的,温软的,而并非疼痛的。 青年用身体做成的肉垫,自是无可比拟。 怀绮睁开眼,一骨碌从昱霄身上下来,忙扶起他上下打量,急声道: “你怎么样, 还好吗?” 虽是这样问,但其实无需他回答, 她能自己看出答案──他全身有好几处大面积灼蚀, 两侧肋骨不同程度地暴露着,她能看见他肋骨下的心脏正在胸腔跳动,这画面说不上来的奇异、淋漓, 她知道,他不太好。 他心脏上还有未愈的伤痕,怀绮才发现,原来他的内伤一直都没好。她无法想象,如果这法阵再坚持得久一点,他的身体会被灼蚀成什么样,会不会真像传说中那样,化为血水? 若真如此,她无法原谅自己。 深渊那么高,即使有法阵缓冲,这一下昱霄依然摔得不轻,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他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只知道疼,后脑疼,全身都疼。闻言他忍着疼痛,轻声道:“没事。” 他想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他也确实做到了,但有时候有些事藏得再好,也瞒不过亲密的人的眼睛,因为太了解了。 呼吸的轻重,眼神的温度…… 都可以成为依据。 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这世上另一个自己,不用努力便能感觉到他的伤痛。 “昱霄……” 她心疼极了,忙调整姿势,想让他靠在她怀中,他轻轻拂开她的手,无声地拒绝她,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怀绮紧跟着他起身,急道:“昱霄,不行我们就不上去了,不要勉强。” 这万丈深渊,下来容易上去难。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他们一起被关进诛魔监,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还有一线生机。 昱霄却摇头,还是要上去的。 这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深渊幽暗无光,闷雷滚滚,只有闪电带来的一瞬明亮。他抬头仰望,风扬起他的额发,眼前黑云浓厚,电流在云团中穿梭,断崖直入云霄,望不到头。他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但他绝对不会退缩。 崖壁旁有一道石阶盘踞而上,直通深渊顶部,先前此忆就是带着他从石阶上下来的。昱霄右臂被金光灼蚀,白骨裸露,用左臂抱着怀绮,以石阶为着力点,踩着轻功往深渊上飞。 怀绮贴着他的肋骨。 这是她离他心脏最近的一次。 没有皮肉相隔,他的心跳暴露无遗,一路上,怀绮多次去看,那速度一点点加剧,最后保持在一个极高的频率。虽然怀绮并不重,但抱着一个人登这样陡峭的石阶,还是用轻功,不可能不累,她担心昱霄的伤势,多次询问:“你怎么样,累了就停下来歇歇。” 他胸膛微微起伏,额上铺着一层细细的汗珠,鼻梁和脸颊被金光割出伤口,带着血痕,有种美艳的战损感,每次都只是笑笑,说: “不累。” 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确实精力旺盛,即便受伤,速度依然很快,不出片刻便登了大半。他出了很多汗,怀绮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浪,又想开口让他歇歇,但这次她刚张嘴,昱霄便抢在她前面道:“真的心疼我,就亲我一下?”他低头对她笑。 深渊的风突然变温柔,擦过他额前的发。 他笑得很阳光,露出两个小虎牙,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木头,而像个生机勃勃的少年,没有压抑与克制,直白地表达爱恨。 怀绮一愣,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此时他刚好在石阶上落脚,怀绮想,还能是假的不成?便直接将他一推,按在崖壁上。 青年比她高很多。 她抓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昱霄瞠目,停止了呼吸。 他本也只是玩笑话,想逗逗他的姑娘,却没想到她真的、真的来亲他了。他滞了一瞬,哪里还顾得上爬深渊,抱着怀绮一转,与她调换了位置,将她压在崖壁上,反客为主。 男人的吻很重,身体欺压着她,使得这个吻更动情,更具侵略性,怀绮不自觉地投入,双手蛇一般滑过他的腰腹,缠紧他。 鼻尖和口腔全是他的味道。 怀绮觉得这样也很好。 起码,是成功让他歇歇了。 风雷交加,深渊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他们碎发飞舞,衣裙交缠在一起,吻得热烈绵长。青年的腰劲瘦,随着呼吸,怀绮能感觉到他肌肉的收缩。她渐渐觉得,腰真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部位,她喜欢他的腰。 又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昱霄与她分开。 光亮照亮了他的黑瞳,他双眸半沉,那里面朦朦胧胧,是情-欲和她的影子。 他起了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 对于一个禁欲千年、从未接触过女子的纯正的雏儿来说,与爱人的任何接触,都可能唤起他的反应,何况他正值壮年。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做的可能不仅仅只有这些,但是现在,在这里,他必须控制自己,适可而止。 云中的雷声还在响,姑娘杏眼也有几分迷离,仿佛雾气氤氲的丛林,再多看一眼就会迷失进去。昱霄知道自己还有重要的事要说,不如就趁现在。他闭了闭眼,无视自己的反应,抬起右手,温柔地梳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我让血月之刃带着夜笙在仙界兜圈子,他是拿不到此忆元灵的,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定会带人来抓我,我敌不过,会被抓走。” 他声音轻柔微哑,听起来却比雷声惊心。 怀绮的神色在他说话的同时寸寸变冷,话落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要,你快走,回冥界去,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昱霄弯弯唇,笑容有些苍凉,“我和临渊闹翻了,不会回去的。”他说着,发现怀绮小脸儿上有一块灰,也不知是何时蹭上的,小心地用拇指擦去,眼里满是爱惜。在他背后,是万丈深渊和持续不断闪电与雷声,他握住她两个肩膀,深吸一口气,“等我们上去,我把你送到人界,叫黑鹏陪着你。他法力高强,并且怕我,还算值得信任。然后我会回来,让他们抓住。”他的语气,似是在进行最后的交代。 怀绮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一遇到危险就把我往外推!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的。” “可我不想你受苦。”昱霄手摩挲她的脸颊,“我不需要你面对,听话,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的。以夜笙的手段,他没法把我怎么样,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坚不可摧。” 怀绮吸气。 这话相当于挑明了说── 我的弱点,只有你。 她鼻子酸酸的,眼眶隐有泪意,但她不想哭出来,只有咬住嘴里的肉,隐忍地看着他。任凭她伶牙俐齿,思维敏捷,这一刻她都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任何话在这句话的分量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风很大,将她一缕青丝吹到唇边。 她全然不知自己眼眶已经憋得发红,眼里水光盈盈,呼之欲出,这比真的哭出来还要让昱霄难受,他看着,胸口闷闷的。 如果可以,他怎会、 怎会舍得与她分开? 不止是心理上的不舍,他的元灵、元灵感应都在发作,让他承受千万倍的痛苦。 谁又会喜欢伤痛呢? “好了,不哭。”昱霄声音温柔,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蹭过她湿润的眼底。然后将她轻轻带进怀里,抱着,“你要好好的。” 怀绮还是忍不住,有了哭腔: “那你呢……” “我没事的,真的。”昱霄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按了一下,让她也抱着他,“你知道,这是世上最强韧的身体。” 怀绮知道他指的是他的不死之身,猛地把脸埋他胸膛,死死抱他。 就算是不死之身,也不能这样折腾吧? 他不痛吗? 昱霄感受到她的情绪,深深吸气,隐忍地闭上眼,上下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片刻怀绮从他怀中抬起头,眼里泪意已经褪去,唯眼眶还有点红。 昱霄睁开眼,垂眸,两人短暂地对视,她突然想到什么,扯过自己一缕长发。 昱霄忙拦住她,“你做什么?” 怀绮不管他,指尖轻轻一划,将发丝根根斩断。她握着这截青丝抬眸,“我还记得那次你去锦绣山庄救人,离开碧晴园时,向我索要一截头发。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得知元灵感应的事,觉得你应该是想缓解你离开我的痛苦,所以现在,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她将青丝递给他。 风吹动她的发,那一缕短的与长的重又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差别,是一样的柔亮好看。 昱霄低眸,那截青丝在她手中飘动。 他微不可察抿唇,缓缓伸出手,近乎颤抖地接过,一个念头突然在心里变得清晰── 他要娶她,让她做他的妻,他孩子的娘,水乳交融,耳鬓厮磨,一生一世,白首到老。 * 他们离开深渊时,这里兵将已经逃光了,一地狼藉,昱霄抓紧时间,带着怀绮回天庭,避开各方巡守,一路飞檐走壁,潜入月照宫。 怀绮十分诧异,“为何来这里?” “以后再给你解释。” 昱霄拉着她,躲开宫中的神使,拐过几个弯,走小路来到斗蔻寝宫后面。他轻轻打开一扇窗户,示意怀绮翻进去。怀绮照做,他随后跟上,关好窗户。宫内没有神使站岗,昱霄拉上怀绮,大步流星,直闯斗蔻卧房。 斗蔻此时正在看书。 青年推门而入,他惊讶地站起来。 “带我们去人界。” 昱霄张口便是喝令,语速极快,怀绮心生疑惑,为何他敢如此对月神说话?但斗蔻却未有丝毫愠怒,反而很快响应,扣上书迎过来。怀绮隐约觉得两人很熟,似乎有私下的来往。 斗蔻非常利索,一句没多问,直接施法,带二人来到人界。这是一个死胡同,背光,空气阴凉,很适合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 昱霄拿出一根黑羽,召唤出黑鹏。 这是他们分别前昱霄管黑鹏要的,当时他说:“以后我怎么找你?”黑鹏才不想被他使唤,听而不闻,转身便走,却又被昱霄一下子挡住,“别忘了,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黑鹏全身一僵,讪讪而笑,心里懊恼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的愚蠢行径,陪笑道:“没忘没忘,这哪敢忘?”便薅了根黑羽给昱霄。昱霄接过,捏着羽根转了转,抬眼: “随叫随到?” “除了仙界,仙界去不了。” “为何?” “仙气过敏。” 昱霄眯了下眼,黑鹏哈哈一笑,“开玩笑开玩笑,我是妖,能进早就带你进了,还用来这?”这里是银河。当时昱霄来仙界找怀绮,黑鹏进不去,昱霄便让他停在银河边上。 眼下,昱霄召出黑鹏,黑衣青年出现。 “咋了少主?”他语调轻松,像熟人打招呼一般,然后注意到昱霄身上的伤,惊呼道:“妈呀少主!你这是咋了,咋伤成这样?还有这俩位,这都是谁?”他看向斗蔻和怀绮。 斗蔻主动抱拳,“斗蔻,仙界月神。” “月神?”黑鹏蹙眉,眼里染上些敌意,又盯住怀绮,“那这位是──” 昱霄向她歪了下头,“保护她。” “啊?”黑鹏一顿,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怀绮。她大方地笑了笑。黑鹏眨巴眨巴眼睛,秒懂,遂坏坏一笑,“明白明白,星神嘛!” 少主喜欢星神,他可早有耳闻。 昱霄眯眼,“少嬉皮笑脸,我在说正事。她要是有什么差错,我饶不了你!” 黑鹏听出他话里有故事,慢慢收起笑容,“这是咋了,少主您要干嘛去?” “有事。” “什么事?”黑鹏挑了下眉,“您还不回冥界吗?您不会真要和冥王断绝关系吧?” 昱霄不理他,转向怀绮,目光一下子变柔和,语气也低了几个调,“那我走了。” “嗯。” 黑鹏瞧着两人,好奇至极。 昱霄不放心,稍加思量,将他拉到一边。怀绮看着他们,不知昱霄对黑鹏说了什么,黑鹏眼前一亮,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昱霄笑嘻嘻地说了几句,昱霄没再多言。 黑鹏屁颠颠来到怀绮面前,“走!我带你在人界逛逛,你想去哪儿玩吭声,我包了!”他拍拍胸脯。 昱霄随后而至,对怀绮道:“去吧。” 怀绮舍不得他,但也没办法,叹了口气,点点头,黑鹏笑道:“开心点儿嘛,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咱在人界玩儿个几天,少主他就回来了。”他说着就打头往胡同外走。 怀绮想了想,话是这么说,但夜笙经历了丧子之痛,真的会轻易放过昱霄吗? 她回首望向昱霄,有些担忧。 青年却弯弯眼睛,扬了下下巴,示意她去吧,仿佛这只是一场最平常的聚散。同时黑鹏也在前面招手,“怀绮,快点!” 事已至此,再多的担心都是多余。 怀绮没再停留,向黑鹏走去。 她背影纤细窈窕,很快走远,没有回头。 昱霄注视她远去,看着她和黑鹏并肩,一同往前走,黑瞳格外沉静。他想,黑鹏爱笑,性格开朗,有他作伴,她定然不会孤单寂寞。 一旁的斗蔻看在眼里,心情复杂。 他们的事他一清二楚,包括不久前深渊之事,他也知道。他觉得可惜,如果不是因为怀绮,昱霄的路应该会好走一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道:“事不宜迟,咱也该走了。” 昱霄回过神,“嗯。” 与此同时,怀绮走到了胡同拐角处。她蓦地停下来,回头看。他们已经不在了。 她捂住胸口,怅然若失,跟着黑鹏拐过了这个弯,“黑鹏,他刚刚给你说了什么?” 黑鹏神秘一笑,“他不让我告诉你。” “这样吗……” “嗯。”黑鹏直乐,“不过别急,他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怀绮蹙眉,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啊? 黑鹏看她不解的模样,笑得更灿烂,但实际上他并不想瞒着她的,他只是不敢违抗昱霄的命令罢了,如果可以,他很想告诉她,昱霄当时说──那是我未来的夫人,冥界未来的王后,我要你敬重她,就像敬重我一样。 其实黑鹏一直觉得昱霄喜欢怀绮只是玩玩儿而已,一个仙界神仙,还没有法力,怎配的上他们少主?又怎做得了他们冥界的王后?可当时昱霄说得掷地有声,不容置喙,其实黑鹏不愿承认,那一刻,他有被他的口气震撼到。 并且相信,她就是。 第65章 被捕 无尽黑暗中,他数着时间。…… 昱霄回去后, 对斗蔻道了谢,便要走,斗蔻将他拉住, “降妖阵的灼蚀自身难以愈合, 你这样怎么熬得过诛魔监的刑罚?依我看,还是我运功帮你疗一下伤再走吧。” “不必。”昱霄推开他手,向房门走去,“省省力气,用在正事上吧。” “正事?你的伤不算正事吗?” 斗蔻追问,然而青年已经开门离去, 似乎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房门关上, 黑色影子走远, 回应他的只有一屋子静默。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昱霄原路离开月照宫, 此时仙界已开启全线警戒, 站岗的、巡视的、搜查的,到处都是天兵天将。夜笙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昱霄耍了,动用了全部兵力,在仙界抓捕他和怀绮,昱霄从月照宫出来后,寸步难行。 其实他有想过,和怀绮一起躲在人界, 不回来了,可这样一来, 夜笙在仙界寻不到他, 定会派兵来人界和冥界。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让临渊插手此事,唯一的方法, 便是自己回来“送死”,他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 但他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躯,他也会受伤,也会疼,也会流血,从闯入降妖阵到现在,他已经在尽力忍耐了,尽管他也是有极限的。 他闪进角落里,扶住墙,终于坚持不住,哗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胸膛剧烈起伏。 身体被灼蚀成这样,怎么可能一点事儿都没有?也就是他不死之身,经得住造,若换成普通妖怪,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便在这时,外面巡视的兵将发现了他,指着他回头大喊:“在这!妖孽在这!” 原本肃穆的空气一下子躁动起来,兵将们闻声迅速分为两路,一路直接冲过来抓他,一路从后迂回包抄,围堵他的去路,还有一个奉命离去禀报夜笙,一切行动有条不紊。 昱霄知道自己的下场,却并不坐以待毙,用指节蹭去唇角的血,踩了轻功跃过围墙。 他要逃,尽全力逃。 仙界这次为抓昱霄做足了准备,捕妖网、灭魂弩、锁灵针……一切能对付妖魔的法器通通上阵,全部用给了昱霄。他一边逃,一边躲避各方攻击,一会儿在墙顶上奔跑,一会儿上下穿梭殿顶与小径,一会儿又侧滑出兵将的重重包围,他身轻如燕,迅敏矫捷,像一阵风,抓不住拦不住,总能从他们身边逃走。 捕妖网落下时,他侧滑出去,电流织成的网捕了个空;灭魂弩射出金箭时,他蜷身滚过地面,金箭全扎在了墙上;锁灵针袭来时,他闪身躲避,注入了灵力的钢针纷纷没入云海。还有时不时击来的法术攻击,尽数被他躲开。 那么多天兵天将抓他一个,愣是抓不着。 可昱霄终归是带着伤,部分白骨裸露,肋骨下的脏器也隐约可见,经过一番全力奔逃,他的身体开始流血,血量之大,他所经之处皆留下一地血迹,如一条羊肠小路,触目惊心,他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虚软。 兵将们虽然抓不到他,但他也甩不掉兵将们,现在有了血迹,他更甩不掉了,兵将们见了“血路”,知道他受伤,士气更足。 直到最后,兵将又使出降妖阵来擒他,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体力不支,他反应慢了很多,没能躲过金光的追击,被一下子卷进去,困住了。他也没挣扎,像是一头被猎人捕捉的虚弱的野兽,倒在地上喘息,身下一滩血。 夜笙来拿人时,面色庄重。 有了之前被耍的教训,他现在冷静多了,知道跟这孽种斗,没有充足的准备是不行的。 他停在降妖阵外。 青年蜷缩在法阵里,护着身体,胸膛起起伏伏,身下的血已经汇成一片血泊,且还在蔓延扩散。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睛努力撑着一条缝,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 “能坚持到现在,也是厉害。”夜笙抬了下手,示意兵将们收起降妖阵。 兵将们会意,立刻照做,法阵消失后,夜笙踏着血泊信步走到昱霄身边,蹲下身,打量青年残破的躯体,“把怀绮藏哪儿去了?” “……”,昱霄眉目紧了紧,胸膛起伏更大,他没有回答,像是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 “呵呵。”夜笙轻笑一声,反正现在他已经抓到他了,说不说无所谓。他又道:“看你现在这幅模样,真可怜。其实我没想伤害你,是你自己自讨苦吃,只要你召回血月之刃,把此忆的元灵还给我,我就帮你疗伤,如何?” 昱霄缓缓抬眸,目光又冷又刺。 “……” 怎么,以为他很稀罕疗伤吗? 他冥界的同胞,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愿以此忆的元灵作交换,他一点点皮肉伤,又算得了什么?不就是三日吗,他坚持得住。 他又闭上眼,呼吸声粗重。 他身下的血泊水汪汪地映出他的眉眼,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抖动,有几分奇异的美。 “不还?”夜笙看出他沉默之下的抗拒,不紧不慢站起来,“勇气可嘉。来人呐!” 几个兵将迅速过来。 夜笙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昱霄,“把他带到诛魔监,关起来,让神君好好伺候。” * 这个“伺候”,自然是指洗髓。 夜笙知道,血月之刃受昱霄意念操控,他既然不能改变昱霄的意念,那就只能控制昱霄的元灵,去影响他的意念。 洗髓,便是最佳方式。 虽然仙界洗髓手法一直不完善,但夜笙从未停止过寻找改进的方法,只不过在正式找到之前进度保密,除了神君无人知晓。而前段时间夜笙和神君刚好完成了改进任务,用动物试验过后效果良好,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给那些战俘们用,他们便被昱霄杀了。 那就,拿他来试试吧。 昱霄被关进了战俘们待过的修罗场,天雷和无尽黑暗笼罩。他进来的那一刻,脑中闪过他们当时含泪的双眼,绝望的哀嚎与悲恸的哭诉,还有最后在火焰中解脱般的笑容,他本来就排斥这种环境,现在更是压抑痛苦。 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在这个地方。 但是没办法,他要抗着。 他是被狱卒们一把推进来的,直接摔在了地上,地面很脏,有血迹,有泥,还有战俘们的余烬,狱卒在他身后关上门,切断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门外传来上锁声,最后连脚步声都远去。昱霄艰难地爬起来,拂掉身上的灰,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躺下来,蜷起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的血已经流干了,现在他的身体已不再出血,只剩下疼,生生的疼。他吸气,用呼吸缓解疼痛,静静数着时间。 头顶闪电时不时划过,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黑暗中,昱霄望着天空,黑瞳黯淡无神,像两个空洞,他渐渐发现,雷声与闪电的间隔时间不等,有三秒的,五秒的,还有七秒的,但一般不会超过十秒,还发现一道闪电不到半秒便会消失,而雷声则会持续十三秒以上。 他最短十九秒看到过一次光亮,而最长,一百九十秒都没有看到。 为什么闪电那么快,而雷声那么长呢? 他静静地想。 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是黑暗多过光明吗?可是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觉得, 这个世界明亮、美好,一尘不染。 他手轻轻放在自己第四根肋骨上,在这之下是他的心脏,它有力的跳动着。 昱霄闭上眼。 “据说青丝还有情丝、相思之意,这个送你,想我的时候,闭上眼,就能看到我了。” 那时他接过青丝,姑娘轻声说道。 此刻青丝缠在心间,他闭着眼睛,发现这是真的,想念的人,其实闭上眼便能看到。 可惜他是个贪婪的人。 他不止要看到,他还要能触碰到,抱到。想念太懦弱,他要做强者,永远陪在她身边。 在第七十九个闪电划过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昱霄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开锁声响起,铁门打开,一道亮光从门缝泄进来,落在昱霄脸上,他黑瞳一移,看到有人影进来了。 是神君。 他似乎不敢贸然深入,小心走了两步,便停下来,向里扫视,寻找昱霄的身影。昱霄不动声色,神君看到侧前方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青年露出来的腿脚。他咽了口唾沫,走上去。 他此次前来,是为了拿昱霄元灵。 昱霄元灵不在体内,洗髓方便得多,只要拿到元灵便可,无需与他接触。 最关键的,不怕他反抗。 昱霄察觉到神君的靠近,知道他是来找水灵玉的,并不害怕,他最早来赴此忆之约前就已经做好了忍受洗髓折磨的准备。他稍稍动了一下,想从地上起来,一道符咒突然击中他,神君大喝了声:“缚!”符咒化为大量锁链,将昱霄束缚在地,昱霄顿时动弹不得。 冰凉的锁链缠紧他的血肉和骨骼,勒得很痛,他本能地挣了两下,锁链摩擦,更痛。他不得不保持静止,胸膛大大起伏。 可是他没想反抗啊。 他只是想站起来而已。 神君似乎很防备他,绕了一下,从他头顶方向缓缓靠近,步态谨慎。昱霄抬眼看他,他更是当即停住了,不敢再动,唯喉结滚了滚。 昱霄觉得好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得还怕起鱼肉了。 神君自然怕他,毕竟他可是凭一己之力屠了整个诛魔监的妖孽,也是……烁曦的儿子。 说到烁曦,故事可就长了。 当年,是烁曦一手建立了诛魔监。 那时候,仙冥两界互不干扰,诛魔监不叫诛魔监,而叫重明渊,也不关押冥界妖魔,而是关押犯下罪孽的神仙、精灵。烁曦不管他们的地位身份,只要触犯了仙律,都会被关进来改过自新,而神君,是烁曦亲自提点的部下。 他敬畏烁曦,认真管理重明渊,教化犯下罪孽的神仙精灵,并以此为荣。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可以就这样过去,可是造化弄人,后来天庭动乱,烁曦被害,仙冥反目,神职大换血,仙律也一改再改……虽然夜笙念在他老实,没有撤他的职,但重明渊已不再是他最初珍爱的那个众生平等的救赎园,而是无尽厮杀的修罗场,他的职责,也从教化者,变成了刽子手。 于是他渐渐的,也学会偷懒耍滑,也学会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他从光明堕入黑暗,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可心里依然敬畏光明。 之前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丝毫不知昱霄是烁曦的儿子,在昱霄杀冥界战俘时向夜笙告发了他,直到不久前,夜笙让他去取昱霄元灵,告诉他昱霄元灵是金色的,他才有了疑问──金色元灵,不是日之曜特有的吗? 他这才知道昱霄的真实身份。 他很想放了昱霄,可他不是圣人,他还有妻儿,还有一家老小,如今的仙界,背叛夜笙是要株连九族的,这种事情他只能想想,却不敢做。何况在昱霄眼里,他们是敌人,他怕放了他,反而招来杀身之祸,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讽刺呢。 他敬畏光明,却已经不敢触碰光明了。 空气静默了片刻,一道闪电劈开黑暗,昱霄收回目光,等着神君来做什么。神君却半晌儿没动,雷声隆隆响起,他脑门铺了一层汗,在黑暗中隐隐发亮。待雷鸣褪去,他才结结巴巴开口,“那、那个,先说好,这些可都是夜笙逼我的,不是我本意。你要报复去报复他,可别报复我,我我我,我只是奉命办事。” 昱霄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没有回应,直接道:“他让你来拿我元灵是不是?在我脖子上。” 神君一怔,“你这是……” “来拿。” 神君愣住,难以置信任务居然这么顺利,片刻他慌忙跪下,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感谢公子宽宏大量!感谢公子宽宏大量!那公子,元灵我就……就拿走了……?”他抬起头,语气试探。 “嗯。” 神君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像是在无声地感慨,终于把这倒霉催的任务完成了。他直起身,用袖口抹了把汗,跪走到昱霄头顶处。 青年闭上眼睛,安安静静。 锁链束缚着他的身体,他四肢大开,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全然不像那个屠杀诛魔监的魔鬼,而像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神君没有马上动手。 闪电划过,一瞬的光亮中,他看清了青年的模样,他有着和烁曦一样挺拔的鼻梁和硬朗的下颌,神君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感,还想看清更多,但青年闭着眼睛,已无从知晓。 神君深呼吸,赶走杂念,缓缓伸出手去,昱霄依然没有动,神君心跳加快,触碰到他的衣襟,轻轻拨开,一块金色石头滑了出来。 水灵玉在他脖颈处闪着光,十分耀眼。 神君本来还有怀疑,昱霄这么爽快地把元灵给他,是不是有诈?但现在看到光泽,终于放下心来,日曜之光独一无二,无法伪造,故而不可能有假。他移眸看昱霄,青年很安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神君更加谨慎,不触碰到他的皮肤,缓慢转动他脖子上的金丝线,找到绳结,小心地解开,将金丝线从他颈间抽出来。水灵玉穿在线上,他一同收好,放进自己衣襟下,本能地舒了口气。 “那我走了。”他忙站起来。 昱霄没有睁眼,“嗯。” 神君与他告了别,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没有解除他身上的咒术,便急匆匆走向铁门,步调轻快,有种结束煎熬后的欢愉感。铁门一开一关,世界重归黑暗,昱霄才睁开眼。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枷锁,黑瞳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一丝情绪,像是无所谓被怎样对待。反正他知道,洗髓会很痛苦,会想要挣扎和发疯,那被束缚着,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会等,等那种感觉到来。 第66章 西瓜味冰果 红色,像他。 人界, 锦安镇,街上。 告别昱霄后,黑鹏带着怀绮去吃冰果, 他要了一碗什锦味的, 怀绮要了一碗西瓜味的。 店内人满了,两人在店外棚子里坐下。 冥界来人界的路很远,黑鹏不会瞬移,若非昱霄召他,他才懒得来,但既然来了, 哪有不好好享受的道理?他兴致还是蛮高的。 这不, 一坐下, 他便津津乐道:“人界的冰果可好吃了, 冰沙浇上果汁, 啧啧,只要一口,便永世难忘!尤其是夏天,清凉解暑,每次我来人界,都要吃一碗才行!” 怀绮耷拉着眼皮,呆呆看着桌面, 像是在走神。黑鹏看出她兴致不高,笑着岔开话题, “话说你和少主咋认识的啊?说来听听?” 她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却是叹了口气, 没说话。 很快,小二来送冰果了。 他将什锦味的放在黑鹏面前,将西瓜味的放在怀绮面前, 一甩帕子,笑道:“姑娘好眼光,西瓜冰果可是我们店的招牌!” 怀绮礼貌地笑笑,亦没有说话的兴致。 她选西瓜味的并非是喜欢西瓜或是怎样,而是因为它是红色的,红色,像他。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垂眸慢慢搅拌冰果,眼底忧虑很重。 黑鹏听了那话拧起眉头,“欸你这个人,会不会说话,我选的什锦味就很没眼光咯?” “……”小二语塞,笑容微僵。 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突然揪住他的耳朵,“就你长着嘴!”她不顾小二的痛呼,将他扯到一边,换上招牌笑容,“自然不是,来我家店的都有眼光,客官慢用,我替您教训他。” 她揪着小二的耳朵走了。 “这还差不多。”黑鹏笑逐颜开。 那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很像夫妻,怀绮看到他们的互动,更想那个人了,她也觉得这样不好,摆摆头驱赶脑子里的杂念,命令自己想点别的。她舀了一小勺冰果放进口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了兴致,“黑鹏,问你个事儿。” 黑鹏刚吃下满满一大勺冰果,入口太凉,他无法下咽,嘴里含着,冻得直吸气,“说。”他含含糊糊接话,唇瓣哆嗦。 怀绮便直言,“冥王最近都在忙什么?” 黑鹏心一横,强行吞下冰果,一线清凉,他舒坦地呼出一口寒气,“你问这干嘛?” 怀绮小勺地品味冰果,“他不是一直想报复仙界吗,我也想,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你也想报复?” 怀绮点头,“嗯,仙界害了昱霄,我当然要报复。不过也不仅仅是报复,仙界现在越来越腐败了,我想要昱霄,做新的帝王。” “啊?那冥界怎么办?” “并不矛盾。到时三界一统,整个天下都是昱霄的,何况他本就是神妖混血。这样的血统做王,仙冥两界反而更容易消除嫌隙。” 黑鹏若有所思,“有道理。”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冥王的动向了吗?” 黑鹏刻意看了她一眼,却依然沉默。怀绮是仙界的,说实话他不信任她,可是昱霄让他像敬重他那样敬重她,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临渊计划属于冥界机密,倘若因此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一条命都不够偿的。 怀绮看出他的犹豫,知道他的担心,微不可察勾了下唇角,搅搅冰果,并不多言。 冰果的寒气在两人之间扩散。 两人的沙冰都有些化了,冰和果汁混合在一起,怀绮舀了一勺,入口,甜味淡了许多。 黑鹏一咬牙,“我实话说了吧,我可以告诉你,但不是因为相信你,而是因为你是少主选择的女人,我相信他不会看错人。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和我的坦诚。” 怀绮捏着勺子的指尖紧了一下,抬起头,却蓦地一笑,“嗯。”她没想到,这种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很不贴脸。 “冥王最近在忙着找碎片。” 怀绮笑意淡去,“什么碎片?” “好像是叫……傀儡术密传。” “傀儡术?” 怀绮知道这个东西,这是一种邪术,能操控尸体、复制活体。如果用到战争上,施术者便拥有用不完的战力。三界诞生之初,此术首次出现于人界,无人知晓来历,也无人习得此术,仙冥两界争夺此术千年,均未果,最后经过协商,以维护三界和平为由,将傀儡术密传分成五片,散落人界各处,不可现世。 仙冥两界的和平条约,也是那时签下的。 后来沧海桑田,此术已完全失传,毫无线索。而如今临渊为了报复仙界,竟重新打起了傀儡术的主意,怀绮听罢毛骨悚然。倘若临渊真的找到了五枚碎片,复原了傀儡师密传,并习得此术发动战争,三界后果将不堪设想。而没有灵力的凡人,将完全沦为炮灰。 她虽然要报复仙界,可她想采取内部政变的方式,绝非三界大战,这太残酷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 她想试探黑鹏的立场。 黑鹏默了默,说:“我不喜欢战争。不,应该说是,没有人喜欢战争。可是如果冥王要这么做,我们作为子民,也只有竭尽全力。” 言下之意,他并不支持临渊的计划。 怀绮心里有了底,这样一来,还是有机会把黑鹏收编到她这边的。何况黑鹏听昱霄的,昱霄本就与她同一立场。她不动声色,又问:“那冥王现在进展如何?找到第几片了?” 黑鹏摇头,“一片都没找到呢。前段时间刚有点头绪,结果发现是错的,不过最近好像又有新线索了,魔君天天往禺谷殿跑。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能知道第一枚碎片在哪里了。” 怀绮点头,稍稍松了口气。 但也仅仅只是稍稍。 她知道,傀儡术密传的五枚碎片依次有感应,找到第一枚,第二枚的地点便会显现,以此类推,直到第五枚。所以第一枚碎片是最难找的,可一旦找到,后面就易如反掌。当务之急,她必须尽快结束在仙界的纠葛,和昱霄加入找碎片的行动,必须和临渊抢。 她思量着,又舀了一勺冰果放入口中。 “对了,少主那一身伤是怎么弄的,回仙界又是干嘛?”黑鹏端起碗将冰果一饮而尽。 怀绮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她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黑鹏,黑鹏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气得不行,“他是不是傻啊?放着好好的少主不当,去仙界找罪受!”他琢磨了一下,“这种情况也没法回冥界搬救兵,冥王知道这事,非杀到仙界不可。” “对,这件事不能闹大,也只能这样了。黑鹏,昱霄跟临渊,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啊,他们,是因为你。” * 诛魔监,修罗场。 神君拿了水灵玉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昱霄便感觉到一股冷意侵入身体,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随后那冷意源源不断地袭来,像冬至之夜的风雪,凶猛凛冽,席卷他的身体,他越来越冷,身体本能地发抖,瑟缩。 可锁链束缚着他,他又动弹不得。 他闭着眼,暗暗咬牙,猜测神君应该是往水灵玉中注入了冰系灵髓,想这样洗他。 好啊,那就看看,能不能洗得动了。 一股又一股的冷意钻入身体,很痛,像凌迟一般。渐渐的,他身上出现一片又一片的冰霜,鱼鳞似的附着他的血肉与骨骼。然而马上又被他的血肉融化,灼伤他的血肉。 他元灵属火,冰髓无法相融,反被排斥。 而神君似乎没意识到这点,又加大力度,冰霜反复附着、融化、灼烧,越来越快,他一阵冷一阵热,额头上出了汗,身体出现细碎的伤口,到处都是。他的黑衣看不出血迹,身下的血却滴答滴答蜿蜒成一片。 黑暗中,青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呼吸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绵长。 与此同时,深渊之上。 昱霄被抓之事已经传开了,整个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反的,此忆之死被夜笙掩盖过去,只说他是外出执行任务去了。 璐瑶知道昱霄被抓后,大为惊喜。 她是婻诗的贴身神使,前不久婻诗被杀,在衡乐宫攻击昱霄,反被昱霄差点儿掐死的就是她。她原本觉得婻诗之死是昱霄一人所为,但是后来她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昱霄没有杀婻诗的动机,唯一有动机的,是水若。 因为她和水若为情反目。 这几日她一直琢磨着报复水若,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昱霄被捕,她心生一计,正好能报复水若,顺便也给昱霄点教训。 事不宜迟,她马上行动起来。 她拿出事先就有的迷香,分为分量不等的两份,多的一份送去诛魔监,以金银首饰收买狱卒,让他们在昱霄牢中点燃,那分量足以燃到深夜。少的一份吩咐宫中侍卫趁夜在水若房间点燃,待水若吸了迷香,开始发-情后,将她绑到诛魔监,然后狱卒会做完剩下的事情。 一切行动非常顺利。 狱卒来修罗场点迷香时,昱霄正在承受洗髓之苦,但他意识很清醒,他听到有人打开铁门,窸窸窣窣地做了什么,然后又关上门离开了,便觉得奇怪,果真不出片刻,他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香气,明白了有人想弄他。 这是他意料之外的。 可他没法不呼吸,甚至因为痛苦,还会深深呼吸,迷香作用下,他身体很快有了变化,面颊滚烫,全身燥热,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情不自禁想念起怀绮。她柔软的唇瓣,窈窕的身体,滑嫩的皮肤,他想去亲一亲。 可是她不在身边,他越想,便越觉得口干舌燥,他喉结滚了又滚,就像一颗快要枯死的小树,迫切地需要水的灌溉。 这种感觉来得汹涌,淡化了洗髓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再次打开。 昱霄迷离地睁开眼,朦胧的黑暗中,他看到几个虚影靠近他,好像是两个狱卒架着一个女人──他嗅到了独属于女人的香味。 狱卒蒙着口鼻,不敢久留,放下女人便跑了,铁门一关,只剩下吸了迷香的一男一女,尤为暧-昧。而且这个男的,还被束缚在地上。 女人靠着石头,没动。 昱霄听见她混乱的呼吸,明白了这其中的阴谋,冷冷勾了下唇,没发出声音。 他又闭上眼。 到底是怎样的意志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为所动?求助、躁动,或是呻-吟,他全都没有。他安静躺着,迷香还在弥漫,极端的情-欲和极端的痛苦之下,他已经分不清界限。 女人喉咙干渴,不止一次地望向他。 他无声无息,像具尸体。 女人最后还是忍不住,猴急地念了个诀解了昱霄的咒术,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衣襟。 昱霄睁开眼。 此时他黑瞳很静,视野很清晰,他认出这人是水若,一些线索在脑中慢慢串连。 水若不介意他身上黏腻的鲜血,哀求道:“我帮你解了咒术,你帮帮我、帮帮我……” 青年脸色潮红,身体滚烫,但目光平静。 甚至带着冷意。 “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水若正欲进一步动作,昱霄猛地扼住她手腕。他脸上没有额外的情绪,但力道之大,让她手腕疼痛不已,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昱霄扔开她,从地上起来,坐到角落里。 水若难以置信。 明明他也吸了迷香,她都能感觉到他身体很烫,难道他不想要吗?互相帮忙不好吗? 水若没有放弃,再次扑过去,却在碰触到他的瞬间被他一把打开了,“滚。” 他目色冷,声音更冷。 与桃花色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 水若摔在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她忍住疼痛,却忍不住体内的躁动,爬着向昱霄靠近,“公子,求求你,帮我,求你……” 青年俊郎精瘦,闭着眼睛安静坐着。闻声两臂环胸抱在身前,无动于衷。 黑暗里,他像一座精致的雕塑,水若更控制不住自己。她呻-吟着倒在他身边,扒开自己的衣襟,一边扭动,一边用带着欲望的娇音唤道:“公子、公子……求你了……” 片刻,昱霄忍无可忍,压了过来。 第67章 魔鬼诞生 夜笙会后悔他今夜创造出一个…… 水若以为青年改变了主意, 有一瞬惊喜。 然而下一瞬,她的双手被人钳住。 昱霄膝盖压住她的身体,将她双手举过头顶摁在地上, 毫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保留, 另一只手顺来一块石头,对她额角来了一下。 精准掌控的力度,恰到好处,不砸晕人,却让人痛,给人警告。漂亮孱弱的女人挨了这一下, 尖叫一声, 伤口流出血。 “清醒点了吗?” 他声音冷而沉, 和他的眼神一样。 这事情发展完全失控, 水若全身战栗, 又怕自己破了相,害怕得流出泪来。 他不是也吸了迷香吗? 怎么会这样? 青年面颊红热,手掌滚烫,说明他确实吸了迷香没错,可他神情却是淡漠, 仿佛没有情-欲。 水若更胆颤。 他竟然可以、 竟然可以在迷香作用下做出这种事? 可他偏偏就是做出来了。不仅做了,还要做更多。云中一道闪电划过, 他逆着光,瞳眸漆黑, 像雨夜里的山洞, 危险又令人向往。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有肢体上的接触,还是这样暧-昧的动作。她手腕清晰地感觉到男人的力量,能通过这力量想象出他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 如果换个情景,她会很喜欢这个姿势。 然而在此刻,她不能动弹,额角温热的血液渗入她发丛中,她就只有害怕。 然后她听见他说: “清醒点了就回答我,这事,谁干的?” 他指的是迷香一事,水若能猜出来,她开口,声音颤抖细弱,“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看来还不够清醒。” 昱霄扬起石头,就要砸第二下。水若一下白了脸,当即喊道:“知道知道!我知道!” 这不是权宜后的谎言,她确实是知道的。 从她在睡梦中闻到迷香味道的那时起,她就知道了。迷香这种调-情之物,此忆只给了她和婻诗,不是婻诗宫里的还能是谁? 她本想出去拿人,但转念一想。 对她用迷香,定然是想将她送给某个男人来糟蹋,反正她有能力脱身, 倒不如先看看男方是谁再说。 于是她按兵不动,将计就计,被带来了诛魔监,这个地方,看到昱霄。她实在庆幸,她早就想勾搭昱霄了,这无疑是天助她也。 同“病”相怜,互相“帮助”,再和他逃出去,最后再以受害者的身份向夜笙告状,将婻诗的走狗们全部弄死,岂不美哉? 开始她装作隐忍克制的样子,想等昱霄坚持不住来求她,可是没有,那就只能她自己主动了。然而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为什么他如此冷静、毫不动容? “说。”昱霄道。 “是、是婻诗宫里的人……”水若胸膛起伏,结结巴巴,“婻诗死后,宫中事务暂时由璐瑶打理,应、应该是璐瑶指使的。就是那个在衡乐宫攻击你,反被你掐住的那个……” 昱霄双眸微眯,知道是谁了。 他冷笑一声。 真是个蠢货。 凶手是谁都搞不清楚,复个屁的仇。 真要说起来,婻诗是此忆杀的,而此忆是昱霄杀的,昱霄还是她的恩人呢。 那昱霄是什么时候发现水若有问题的呢?是从狱卒将她带过来的时候。 那时她很安静,一点挣扎反抗都没有。 正常被下了药的女子,被带到一个陌生男子身边,应该是害怕、恐慌,大于欲望。 就像他的厌恶,远在欲望之上。 可她没有。 那时他便知道,她其实根本很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甚至还希望它发生。后来她扑到他身上,他认出她的身份,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其实他一直很清楚,水若对他存有怎样的心思,只是他不曾表露罢了。这次便是她将计就计,想以此接近他。那幕后黑手,定是与她结了梁子的人,也就是,婻诗的人。 于是他就等着,等她露出尾巴。 现在他的猜测全部得到印证,一个觊觎着与他发生点什么的女人,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水若似乎察觉到自己对昱霄来说已经失去了价值,谨慎道:“昱霄公子,我、我可以帮你逃出去,你先松手、先松手好不好?咱有话好商量。”她笑容很是僵硬。 昱霄听见了,微一勾唇。 反而举起石块,狠狠砸下去。石头与血肉碰撞,发出巨大声响,皮开肉绽。 这次他用了全力,水若露出惊恐的表情,却来不及有更多反应,眼皮一翻,没了意识,他连续不停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鲜血溅到他脸上,他黑瞳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停下,漆黑幽暗的修罗场,到处都是秽物,闪电时不时劈下,他杀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魔鬼,直到她头骨迸裂,脑浆四溢,死在他身下。 他手上,脸上,脖子上,全都是血。松了石块,倒在地上,精疲力尽。 那么好的条件,为何不答应? 没必要啊。他有他自己的计划,不仅能出去,还能让夜笙求着他出去。 * 深渊之上的世界,这段时间也并不安宁。 主要体现在精灵族的作乱。 自三界诞生之初,仙界分为两个种族,一个是神族,另一个,便是精灵族。两个种族分庭抗礼,类似于人界中原与西域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在精灵族公主蓉慈嫁到天庭后得以改善,维持至今,但近日又有恶化的趋势。 究其缘由,也是因为蓉慈。 当初蓉慈来和亲,家里人怕女儿受委屈,让她每日往家传个信,这个习惯延续了千年,现在都没有变。而前段时间蓉慈出事,没了消息,精灵族难免担心,几番拜访,夜笙也闭门不见,他们便觉公主有恙,暗戳戳挑起纷争。 先是断了与仙界的贸易往来,然后又在仙民中散布流言,说仙界黑暗压迫,关押良民。 近日更有精灵在天庭外四处作乱,试图搅乱仙界,夜笙必须尽快解决这些事端。然而他早就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应付他们,这几日更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蓉慈已成了人彘吧? 精灵族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若真知晓此事,更难应付,很有可能会举兵进犯神族。 昨日神君给昱霄洗髓,夜笙便在想办法解决此事,他假造了蓉慈的口信,想以此骗过精灵族,可精灵族完全不吃这一套,非要亲眼见到蓉慈才行,他不得已,只好把手下变成蓉慈的模样,结果又被精灵族识破。 事情发展到这,已成死局。 夜笙有想过实话实说,可这千年来,蓉慈报喜不报忧,在天庭过得并不好,最后遇害,也与他脱不了干系。算计老母亲蓉慈时,他忘了母亲有每日报喜的习惯,他怕精灵族刨根问底,知晓真相,那他在仙界的声望就全毁了。 不说出实情,他就还是那个温良明君。 精灵族没得到想要的交代,也看不到夜笙的诚意,肯定蓉慈出事,正在谋划进攻神族,加之仙冥两界的矛盾,仙界内忧外患,夜笙现在迫切需要一个“武器”,铲除祸根。 于是他更把希望寄托在了昱霄身上。 昱霄是神妖混血,战斗力强大,又是不死之身,多么适合来当这个“武器”。 他要拥有这个武器,他要神君洗髓成功,把这个武器属上他的名字,还有此忆元灵,也迫切需要洗髓成功来召回。这是仙界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绝容许有任何差错。 然而第二天,他派人去问神君进展,神君说,昱霄元灵排异太大,洗髓不成功。 他眉头一皱,当即下令换成火系灵髓。 一开始用冰系,他抱了侥幸心理,觉得昱霄元灵抗不住,而冰系洗火系,是不可逆的。 既然不行,换成火系,应该就没问题了。 神君得到命令,立即将水灵玉中的冰系灵髓吸出来,清除干净,同时,修罗场那方的昱霄痛苦抽离,也终于得到片刻放松。 紧接着火灵髓注入。 这是上古邪祟业炎兽的灵髓,火系之首。 这次昱霄感觉到的不是痛苦和折磨,而是一股滚烫磅礴的能量,在他体内腾升。 洗髓台上,水灵玉悬浮着。 小小的透明的玉石,因封印了昱霄元灵而呈出浑浊的浅黄色,里面火灵髓乱撞,发出一阵阵红光,盖过了原本的金色光泽。 神君念咒,促进火灵髓与昱霄元灵融合。 水灵玉上下浮动,微微颤抖。 这一次昱霄元灵排异没那么大,火灵髓安静下来,一点一点侵占水灵玉,并无异样。 之前用冰灵髓时,水灵玉剧烈震动,寒气直冒,冰霜包裹又褪去,一下发蓝光,一下发金光,变幻不停,仿佛随时都可能爆裂开来,神君都不敢靠近,生怕被这力量崩飞。 不远处就是昱霄所待的修罗场,元灵排异成这个样子,他一定很痛苦。 之前神君给那些战俘们洗,他们疯狂挣扎哀嚎,恨不得将他杀了。那还是手法不成熟的时候,现在手法成熟了,只会更加难熬。 但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可以去看看的,但是他没有──那个时候,昱霄被束缚在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神君抹了把额头的汗,低低念叨:“昼神对不住昼神对不住”,然后隔着一段距离,念咒促进冰髓的融合。因为夜笙说了,三日内洗不成,他全家都别活了。他需要活着。 他全家都需要活着。 此刻法阵上,火髓已完全吞噬昱霄元灵,占据了水灵玉,水灵玉变成一块透明的红色玉石,闪着血一般的光泽,像一颗红色玛瑙石。神君停止念咒,再次抹了把汗,双手十合,低低念叨,“昼神对不住昼神对不住……” 洗髓完成,就是这么快。 与此同时,修罗场,昱霄站在黑暗最浓的地方,神色不清,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闪电划过。 原是他全身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他之前被降妖阵消解的血肉,也依附骨骼重新长出,肌理流畅自然,与原先一样。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是他血肉生长声。 闪电消失,雷声轰鸣。 浓浓浓浓的黑暗中,他背影森然,身体似乎还有其他变化,但已看不清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声响,持续不断,伴着雷声回荡。 片刻,他陡然睁开眼。 一双全红的眼睛,血光闪耀。 …… 第68章 特别 “那上面串着的,是你的名字。”…… 三日时间, 过得飞快。 那日怀绮和黑鹏吃完冰果,话也说完了。他举手打了个响指,喊了声:“结账!” 冰果的清凉转瞬被夏日的炎热盖过。 他们在人界一家客栈落脚, 待太阳落山, 气温降下来了,又出去转了转。 因为累,怀绮夜里睡得也还沉。 原本她没心思去的,都是黑鹏给忽悠的。 一人一鸟,无需两间房,她在房中休息, 他就变成一只小乌鸦, 守在窗沿上, 有事没事就啄窗户嘎嘎嘎乱叫。人界都说乌鸦不吉利, 怀绮也不敢晾着, 待她开了窗,小乌鸦黑鹏就用人话劝她出去转转,怀绮呛他:“你要想转你就转,不用管我。”黑鹏也不去,笑说:“我走了你要出啥事咋整,少主不得把我毛都拔了?”反正就要拉着她。 可惜怀绮也是个固执的人,偏不去。两人反复磨了不知多久, 最后还是她妥协了。 因为黑鹏说:“我知道你担心少主,我也担心呀, 可是担不担心他都已经去了, 又不能帮到他,还不如好好玩玩,免得白来一趟。” “何况, 少主也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她突然就想通了,答应和他出去转转。 但他不是昱霄,带不来她情绪的变化,即便是笑也缺少笑意,更多时候像一个局外人,欣赏他的快乐——她倒也不是悲伤或忧愁,而是平静,由内而外的平静,像一块冰。 她知道,只有那团火能融化。 翌日,怀绮不再勉强自己,任凭黑鹏如何软磨硬泡,也不去了。 两人在客栈度过了三日。 怀绮没有灵力,气息本也微弱,人界“人味”重,掩盖之下她的气息便更难察觉。仙界若想寻她,需要花费些时日。 所以这三日,他们过得还算安宁。 这个清晨,是此忆被杀的第四日,按昱霄之前讲给她的计划,夜笙不会拿到此忆元灵,此忆已没了复活的可能。再过不久,仙界便会派神使来请她回去,与他重逢。 怀绮站在窗边,望着阳光铺洒的街道,不禁想,真的会有神使,“请”她回去吗? 街上行人零散,灶台冒着热气,早餐摊有人在吃饭,蓝天,白云,阳光,是个好天气。当时他们还在深渊的石阶上,她对这个说辞不可置信,肃容道:“你想干嘛,可别乱来!” 他不告诉她,只笑,“上去再说。”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然而上去之后,昱霄只顾赶路,带她回天庭、找斗蔻、送人界,一气呵成,到最后都没说干啥。 当时情况紧急,人也多,她不好问。 后来想想,他就是故意的。 他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告诉她。 恐惧来源于未知,现在怀绮有些担心,他的计划真的没问题吗,此忆真的死了吗,仙界真的会派人来“请”她,而不是“抓”她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她能做的只有等。 可等待本身就很磨人。 怀绮无声叹了口气。此时几个匠人搬着梯子在街边挂灯笼,一路人问他们咋又挂灯笼,一个匠人笑说,这不是快中秋了吗,有气氛! 她才知道,原来人界的中秋快到了啊。 上次她来人界,在人界过了七夕,这么快中秋又到了。七夕是农历七月初七,中秋是农历八月十五,这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回想一个月前,昱霄在身边。 他们在温暖明媚的情人坡相遇,坡下是波光粼粼的相思湖,他们一起骑马,看皮影戏,寥落月光下,她问他,如果我是织女,你是牛郎,你怎么办,他从月光那头走过来,说我会跨过银河,走向你,然后她牵住他的手,月亮将他们旖旎的身影投在地上。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在雨中亲吻,在破晓的清晨同撑一把伞,她给他上药,哄他睡觉。 七夕的夜,他用象征爱情的青焰灯送她满天星火,他们将写着愿望的红丝带系在同一根梧桐枝上。梧桐,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忠贞不渝。 也是那一晚,她牵着她的手…… 说我喜欢你。 怀绮放空仰倒在床上,床面颠簸了一下,她呼出一口浊气,心里长长喟叹,原来那一个多月的时光,不过是与他的片刻欢愉。 * 昱霄计划中会“请”她回仙界的神使始终没有出现,来“抓”她的也没有。怀绮很难不多想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她信任昱霄,还是选择安下心来再等等看。又几日过去,临近中秋,怀绮思量着上街买点月饼,他们来了。 她亲自应对,黑鹏躲在暗处见机行事。 “星神大人。”来者是神官,他一现身,便急忙叩拜在地上,毕恭毕敬道, “仙帝请您回去。” 哦嚯,还真是“请”回去。 怀绮不紧不慢吹开茶面上漂浮的碎茶叶,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慢条斯理道:“回去?回去干嘛?再被当作人质威胁?”她将茶杯放在桌上,脸上没什么情绪,但动作带了几分怒意,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沉闷声响。 似乎空气都一瞬沉重了许多。 “这……” 神官汗如雨下,不敢抬头。他知晓那日发生的事,但没想到怀绮这么耿耿于怀。 怀绮浅浅扬了下唇角,“还请神官大人转告仙帝,不是我不回去,而是他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心寒。那日他将我困于降妖阵,后来法阵坠落,若非那妖孽护我,恐怕我早已粉身碎骨。有需要时想起我,没需要时又不管我的死活,论情义,你们倒还不如一个妖孽。” “这、这话说给仙帝,不太好吧……” “是吗?”怀绮眉梢微扬,语气不重,但气势却十分压人,“神官大人,我不是和你商量的,你与其和我讨论这个,不如尽快回去传达仙帝,我也好尽早跟你回去,你说呢?” 神官无话可说,讪讪应道:“是……” 他起了身,瞬移消失。 怀绮舒了口气,脸色顿时明快许多。其实她无心与神官多费口舌,这番言论只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而已。当时昱霄说:“仙界派人请你回来时,你不要马上答应,要给他们个下马威,让夜笙以后不敢再拿你来威胁我。” 所以她这些话,是早就想好的台词罢了。 她是夜笙的人,被用来威胁昱霄,但不至于与夜笙反目,夜笙也不会把她当成敌人。夜笙做法不妥在先,下属对上司不满也很正常,现在夜笙有求于她,正是她摆架子下马威的好时机,即便不能妨碍夜笙以后还是会用她威胁昱霄,能让夜笙有所忌惮,也是好的。 神官离开后,黑鹏当即现身,很是不满,“你们仙界就是这么叫我少主的?妖孽?” 怀绮看他一眼,叹息道:“是啊。”她轻笑一声,看着不明确的某处,像是自言自语,“你们备受尊敬的少主,是仙界嗤之以鼻的妖孽。呵…………,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从来都不公平,有权势的、法力高强的,永远都最具话语权。而我的愿望,就是消灭这些不公。或是,成为不公。” 以前她一个人,这个愿望很难实现,她也不常去想,现在她有昱霄──这世上最锐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她相信,只要他们合力, 她的愿望指日可待。 * 很快,神官又回来了,脸上带着讨好似的笑,“星神大人,您要小神传达的话,小神一字不落地传达了,仙帝说此事确实是他考虑不周,待您回去了,他会亲自向您赔罪。还请您看在情况紧急的份上,先跟小神回去。” 怀绮依旧不慌不忙,“什么事这么急。” “这……”神官笑容淡去,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开口,“自是因为昱霄公子……不知洗髓出了什么差错,他像是疯癫了,整日在诛魔监不停地嘶吼、挣扎,咒术封不住他,降妖阵都被他冲破了好几次……仙帝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请星神大人一试……” 随着他的话,怀绮的脸色一点点凝固,“洗髓?你们竟然给他洗髓?!” 昱霄给她讲的计划里可没有洗髓这一样,并且怀绮知道,洗髓的原理是将上古邪祟的灵髓与妖的元灵相融合,取代妖的元灵,使妖失去自我意识变成怪物,完全听命于仙界。 并且这种元灵上的改变是无法控制的──也就是说,昱霄根本不可能靠意志抵抗洗髓。 难道这就是他的计划? 被仙界洗髓,因为差错发疯,谁都治服不了,从而让夜笙不得不来请她。那这个所谓的“差错”,是否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呢? 怀绮脸色苍白,无心细想这其中的隐情、真假,她现在只担心昱霄的状态──与他分别之时,他身体被灼蚀,露出大片骨肉。 他撑得住这么多日的折磨吗? 怀绮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显得是担心仙界而不是担心昱霄。“你们真是疯了,”她声音克制而冷怒,“快带我回去!” “是。” 两人一下子消失。 偌大的房间顿时空了下来,窗户还敞着,映出外面蓝蓝的天和蓬松的云。半晌,清风吹入,床帏翕动,送来一丝秋的味道。 街上大红灯笼晃动着,金色灯穗摇曳。 明日便是中秋了,月儿,也该圆了。 * 神官带怀绮瞬移回深渊口,一个狱卒正在这里候着。神官将她交给狱卒,顺便交代了一句,“千万看顾好星神的安全。” 狱卒领了命,带怀绮走下石阶。 这里还是老样子,风、雷、闪电、乌云,与那日昱霄带她离开时无异。 怀绮迫不及待地想问狱卒昱霄的事情,但以她的身份,却不能表露出对一个妖孽的太多关心。她微一思量,按捺着心绪,迂回地问起其他,“仙少……的元灵,拿回来了吗?” 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狱卒惊讶地回头看她,片刻蹙了眉,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身边,“仙帝下了令,这事儿不让外传,不过既然星神问起,小的告诉你也无妨。就是——” 他停下脚步,望望四周,手伸到底下,笑着做了个要好处的手势。 怀绮会心一笑,拔了头上银簪,将他的手拉过来,塞给他,“够了吗?” “够了够了。”狱卒卖乖地笑。 “说吧。” 狱卒忙将银簪收好,又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人后,才道:“没拿到。这回啊,仙少是真没了,复活都没望了。” 真的没有! 怀绮心里大喜,面儿上却是煞有介事地肃了容,“不是说洗髓可以控制意识吗?仙帝控制了那妖孽的意识,还拿不回仙少元灵呢?” “哎呦别提了。”狱卒愁容满面,“洗髓根本就无法控制那妖孽的意识,别说拿回仙少元灵了,光是让他平静下来,就相当之难。” “怎么回事?” 狱卒叹了口气,“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那日神君给他洗完髓,他就变得很狂躁,撞开铁门,冲破咒术,从修罗场逃了出来。他浑身着火,不认识任何人,也听不懂人话,一发飙火焰便从背上燃出来,仿似好几条火链,所经之处燃起一片火海,差点儿将诛魔监给烧了。仙帝好不容易将他擒回去,用咒术封住,又用精钢铁链缠了好几圈关进笼子里,不肖片刻又被他挣开,笼子也被他拆了,反复折腾了好几日,弄得诛魔监不得安宁。哦对,他还会操控火焰,诛魔监明明不能使用灵力,他却可以将火术运用自如,咱也不懂这是为啥。” “如此……是不是洗髓不成功啊?” 毕竟仙界洗髓手法一直不完善,她知道。 “不不,”狱卒却摇头,“仙帝和神君早就改进了洗髓手段,洗髓不仅没有任何差错,反而相当成功,那水灵玉都变成了红色的,这事怪就怪在这,明明洗髓很成功,他却完全不听仙帝的话,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可说他有自己的意识吧,他又完全不正常,整日除了发疯就是嘶吼,没日没夜,连降妖阵都降不住了。这不昨夜,他又一次大闹诛魔监,仙帝实在没招了,这才把您请回来看能不能管住他。” “为何会觉得我能管住他?” “因为,即使在疯癫状态下,他都知道护着手腕上的红绳,那上面串着的—— “可是你的名字。” 第69章 奔赴光明 那明明是无尽黑暗。…… 护着红绳? 怀绮心脏一颤, 手无意识地握住右腕,轻轻摩挲,指尖上细绳的触感格外清晰。 同样的红绳, 她也有一条。 她的心在那一瞬软下去, 随后便是迟钝的痛楚。为什么他总是这样? 每一次每一次,他的计划里,从来没考虑过自己,他永远不惜代价,连自己都能利用,每一次每一次, 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 给人肆意践踏和折磨。却又, 能将她保护得很好。 她轻轻闭上眼, 做了个吐纳。 何时, 也让她保护他一次? 狱卒嘿嘿笑着,“我知道的已经说完了,你可别往外传哈。”他将话题转移开来,“星神大人,因为这石阶实在太长了,为了节省时间,神君在前面设了一道传送符。” 他指向前下方, “瞧,就在那里。” 怀绮回到现实, 抬起眸,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前面转角的石阶上立着一个蓝紫色漩涡,在昏暗中发着幽幽光亮。狱卒笑着, 接着道:“因为符咒威力有限,最远只能设在那儿。” 有空气被卷进漩涡,带出一阵阵冷风,怀绮的碎发贴着脸颊飘动。她镇定了一下,正色道:“它会把我传送到哪里?那妖孽身边?” “是──却也不是。准确地说,是修罗场之外,神君大人正在那里等您。”说话间,二人已行至漩涡跟前,狱卒停下来,伸臂请怀绮进去,语气更庄重了几分,“小的就陪您到这了,还请星神大人独自前往。” “好。” 怀绮经过狱卒,踏入了漩涡之中。 漩涡开始加速转动,蓝紫色光芒更甚,怀绮周遭景物瞬间切换,当即就是一道热风从旁侧刮来,她一惊,下意识抱头蹲下,那风贴着她的手背掠过,随后“嘭”地一声巨响,一个狱卒撞上石壁,将厚实的石壁砸出一个大坑,地面一颤,碎石掉了一地,他也摔落在地。 原是他被人从修罗场中击了出来,那道热风便是他飞过怀绮时,身体带出来的。此时他全身着火,疯狂在地上打滚,连连痛呼。 怀绮站起身,倒吸了一口凉气。 传送漩涡在她背后隐去,她侧对着修罗场的门,脚边还躺了七七八八的狱卒,他们身上都着着火,有的还在苦苦挣扎呼救,有的已经不省人事,成了一具燃烧的焦尸。 地面和墙面上附着了厚厚一层黑灰,无疑是火焰燃烧过的痕迹。怀绮有片刻滞怔,然而紧接着,便是一声男人的低吼,像是某种凶猛的野兽,令人胆战心惊。她猛地回过神来,循声看去,胸腔那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昱霄…… 是他的声音。 修罗场的铁门大敞,黑洞洞的,像是空无一物,闪电划过,一瞬明亮,照出里面黑红黑红的狼藉,是血与污秽的混合物。 怀绮本能地咽了口唾沫。 “昱霄……” 她的昱霄,在里面。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迈开脚步,向他靠近。门内送来一阵阵阴风,男人的低啸愈发悚人。 “小心!” 突然,怀绮的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旁一拽,便在同时,几个狱卒争先恐后夺门而出,火焰追着他们从门内烧出来,又是一声低吼,伴着铁器碰撞的咣咣声响,火焰退缩回去,像是冲刷岸滩的海浪。她原本所处的位置,地面乌黑更重了几分,狱卒全部躲得老远。 “天……”神君松开她的腕,愁着脸道,“我这才一会儿没看着,他就又开始了……” 整个空间被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笼罩,凡是有行动能力的狱卒,没有一个不在颤抖。 然而怀绮没有。 她望着门内,怔怔出神。 一扇门隔出两个世界,她的世界在下刀子雨,一把一把插在她心上。他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她整颗心都飞了过去,哪怕那里面是一个魔鬼,她没有丝毫畏惧。 她只是、 只是想要靠近。 神君忙凌空画了一个保护符,催动咒术,形成护盾挡在他和怀绮身前,“星神大人,洗髓过后,元灵感应也会消失,他现在对你没有感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 门内铁器碰撞的“咚咚咣咣”声不断,夹杂着男人愤怒的低啸,让人想起笼中剧烈反抗的困兽。神君的声音被这种声音冲淡,怀绮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扇门,听见了遥远的五个字: “无差别攻击。” 她的心一咯噔,全身沸腾的血液,都瞬间凉了下去。所以,他也会攻击她吗?一直保护她的他,也会有一天,站在她的对立面…… 攻击她? “但也没准,走,进去就知道了。”神君又道,手上维持着护盾,拉怀绮走上前。 她闭上眼吸气,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 无妨。 就算是攻击她又怎样,她爱他。 这方二人刚行至门口,那方火焰便从门内冲出来,迎面攻向他们。神君精神一紧,忙念咒加固护盾,银光一亮,护盾扩大包裹住二人,像个透明的罩子,将火焰完全隔开。金红的火焰没伤到他们分毫,直撞上门对面的石壁,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整堵墙塌了大半,石块砸落在地,砸灭了部分火焰,也掩埋了部分或死或活的狱卒。余烬在石堆上燃烧,护盾被烫成了金红色,现出寸寸裂痕,然后哗啦一声响,完全碎了,化为白烟散去。 “哎呦呦呦,真是我的小祖宗!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给他洗髓纯粹找罪受!” “我的小祖宗,你老实点儿行不行?”神君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怀绮已无心去管他说了什么,也无所谓火焰造成了多大伤害,她笔直地望着前方,从行至门口,就一直望着了。 远处一个极高的石垒上,耸立着一个栏杆弯曲的畸形铁笼,里面有一个身影正在冲撞。 他每撞一下,那腕粗的精铁栏杆就向外多弯曲一分,栏杆上还有火焰烧灼的黑红印记。笼子上面是天雷滚滚,电流在厚重的黑云中窜梭,那块光线要比周围亮很多,也诡异得多。这时一道闪电刚好劈下,击中铁笼,那个身影也被铁笼传导的电流电到,吼了一声,像是起了应激反应,背上爆出火焰,更激烈地冲撞铁笼,那笼子已经快被他撞得散了架。 “乖乖,又废了一个。”神君不禁叫苦,“这可是我半个时辰前刚换的。” 石垒旁边已有大量已经散架的铁笼围栏与濒临散架的空笼子,胡乱地堆了好几摞。 凭借电流带来的隐隐光亮,怀绮看清了昱霄的样子。他赤-裸着上身,裤子烂了大半,只覆住大腿和关键部位,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连伤疤都没有,整体与平日并无异样,只不过,他身上长了些火红的茸毛,还长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和一对儿火红的…… 兽耳。 像狐狸一般的耳朵。 “我给他用的是火性邪祟之首,业炎兽的灵髓,所以他外貌会有所变化。”神君对此主动解释,又问,“需不需要我换个新笼子?” 怀绮没有回应,失神地望着昱霄。 他一双红瞳,全无眼白,闪着冰冷又危险的红光,整个人已经没了心智,如不羁的猛兽般,盲目地冲撞铁笼,想逃出来。他背上火焰燃烧,尾巴在身后垂着,低啸时会露出犬齿。这一切都消磨了他的人性,而使他像个动物。 还是个……满身火焰的动物。 怀绮胸口闷闷的。 几日不见,他成了这副样子,可明明几日之前,他还温柔地对她笑,说真的心疼我,就亲我一下?彼时他像个少年,阳光,肆意。 而现在…… 怀绮心中百感交集,可她也知道,昱霄此时正在发疯,他们随时都可能命丧于此,这绝不是她该难受和动容的时候。她咬了下嘴里的肉,抓住神君的胳膊,“这样。”她手在抖,声音却保持着镇定,“你先用咒术将他缚住,我试着去接近他,看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嗳嗳,好。” 神君连声应道,似乎求之不得,“但凭经验,咒术应该撑不了多久,你小心。” “我会的。”怀绮郑重点头。 神君当即画符,喝了声:“缚!”银光绘成的符文顿时化作大量锁链,冲向昱霄。 他眸光一动,红瞳盯住锁链,像是发现猎物的猛兽,鼻翼翕动,脸上肌肉跳了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怒啸。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更加危险,也更加陌生。他猛地张开身体,一个爆发,背上火焰迅速疯长,绕过他,穿过栏杆间隙,汇成一波火浪,铺天盖地迎了上去。 两者相撞,锁链当即粉碎,化为白烟。 神君目瞪口呆,失控地后退一步。之前他缚昱霄,昱霄虽也反抗,但火焰威力从未如此之大,直接毁灭咒术,这是第一次。 火浪粉碎了锁链,继而向他们冲来。 “小心!” 怀绮反应很快,当即扑向神君,两人一同滚到角落里,火浪撞上墙壁,如海潮般蔓延开来,还有部分火浪冲出门去,一阵轰轰隆隆的声响,仿似山崩地裂,怀绮趴在地上,头埋在臂弯里,嗅到了浓郁的火焰燃烧的味道。 整个修罗场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动静之大,深渊之上的天庭里,夜笙都感觉到颤动。 他从古籍中抬起头,有所警觉。 “这家伙之前不这样啊!”神君大惑。 两人都滚了一身秽渍,怀绮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来缚不住了,他元灵在哪儿,能不能通过控制他的元灵先让他冷静点?” “试过了,没用啊!”神君急声解释,“并且最近精灵族到处作乱,战争在即,仙帝想用他当武器,也不想轻易放弃!” “还有这事?”怀绮瞠目。 然而没有更多时间让她细想与追问,这时一团火球冲向他们,神君脸色一白,大叫: “又来了!” 他爬起来就跑,怀绮忙滚向另一边,火球重重击中地面,炸出一团雪白的蘑菇云。同时空中电闪雷鸣,气氛之谲诡,宛如末日来临。 黑云下,昱霄胸膛剧烈起伏。 他很喘。 在他们看不见他的时候,他扶着铁笼呼吸,脸色略显疲惫,但马上这种疲态又被戾气与疯狂尽数取代,不留一丝痕迹。他猛一蓄力,张开身体,背上火焰爆出,势头更旺,只待他意念一动,便会即刻汇成火浪席卷过去。 怀绮脸上全是灰,被呛得咳了两声,她从满天烟尘中抬起头,看到昱霄背后火焰汹涌,心一坠。她知道如果再不阻止昱霄,一切就都完了,诛魔监会烧成灰烬,他会逃出去,大闹仙界,所产生的代价不是她能承担的。她慌忙喊道:“昱霄!昱霄你冷静一点!”?? “…………” “昱霄!” 纤细的嗓音,尖锐而嘶哑,带着无奈和对希望的最后一丝渴盼,听起来十分孱弱,像来自梦境,加之距离远,和持续不断的雷电声干扰,传到昱霄耳中,细如蚊呐,微不可闻,但他却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召唤,红瞳猛地一缩。 他转头,直直地望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四目相接。 两道目光在遍地狼烟与肮脏中陡然交汇,怀绮一怔,看见了他眼里一闪即逝的茫然。 他……听到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只看到,昱霄呆呆地与她遥遥相望,片刻他背上火焰开始收敛,慢慢地缩向他身体,一直以来混沌的、晦暗的、不带情绪的红瞳开始缩小,露出眼白,有了淡淡的感情流露。 她描述不出这种情绪。 但她知道,不管他听没听到,认不认识她,至少他有所动容,这就是好事。 刻不容缓。 她抓住这奇迹般的空档,忙看向神君,用眼神示意他动手。神君方才躲在一块石头后发抖,惊觉昱霄没了动静,便向外窥探,瞧见怀绮的信号,马上会意,击出缚咒。 锁链疾驰而去,昱霄的注意力全被怀绮那一声吸引了,未有丝毫察觉。直到锁链到了他跟前,他才发现危险,却已经晚了,锁链迅速将他缠住,勒紧,他倒在地上,变成了蚕蛹。 然后开始挣扎起来。 这次不是暴烈的反抗,而是委屈,他发出声音,哼哼唧唧的,像一只急于摆脱束缚的小动物,有丝丝缕缕的火焰从锁链缝隙溢出来。 怀绮和神君略微松了口气。 真是侥幸…… 她急忙爬起来,顾不得处理身上泥污,便向他奔去,“神君您先走,我单独陪陪他!” “慢着!” 一道符咒挡在怀绮面前,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逼退了几步,愕然看向神君。神君急急走向她,解释道:“他现在状态太不稳定,你别慌着过去,先观察观察再说。” 怀绮咬了下下唇内侧的肉,没说什么,远远望过去。昱霄被锁链缠得死死的,像一条搁浅的鱼,不停地“扑腾”着,发出声音,看起来没什么危险,反而让她格外心疼。 “他好像……认出你了?” 神君停在她身边,和她一同望向那方。这时昱霄也不动了,似是觉得累了,微张着唇,大口呼吸,怀绮能清楚地看到他身体在起伏。 认出来了。 一定是认出来了——不然没有其他说法能解释得通他此时的安静。 他还记得她。 怀绮终究等不及,“神君您先走,我过去了。”她匆匆看了神君一眼,不等他回应,便提着裙摆向昱霄奔去,留下神君呆在原地。 昱霄听到动静,扭头看来。 四周火势都随着主人的安静有所平息,他红瞳映入她的身影,逐渐放大。虽然动不了,但被他火焰烤过空气,都吹成风,来迎接她。 怀绮踏上石垒台阶,一步两阶往上奔。 头顶黑云浓厚,雷电持续不断,风却是温暖的,还有一丝淡淡的烧灼气。 前方明明是无尽黑暗, 她却觉得奔向了光明。 第70章 报复 这是比凌迟更痛的痛。 神君看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 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啧啧,不开笼子你进得去?”他顺手击出一道开笼符咒, 这才转身离去。 修罗场的门开着, 门框和门轴已经被火烧坏了,没法关,不然之前也不会任由它敞着。 神君匆忙出去,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在门口施了道万枯咒。这就是之前困住冥界战俘的符咒, 虽然已经被昱霄冲破了好几次, 但以防万一, 还是设一个吧。 做完这些, 他才真正离去。 远处有几个狱卒围成一团, 战战兢兢地往这方望着,瞧着里面没了动静,又看见神君安然无恙出来,眼里添了几分疑惑。 神君淡然经过他们,下令:“愣着干嘛,把门口那些没用的东西拖下去。” * 修罗场内。 怀绮奔向铁笼,突然发觉自己进不去, 脚步一顿。她正欲回头求助神君,一道蓝色符咒击中铁笼栏杆。铁笼没有门和锁, 被击中后, 一整面的栏杆全部幻灭,这样就可以进了。 她匆忙回头看了一眼,神君已踏出门去, 她便没有道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昱霄身边,猛地一跪,“昱霄……昱霄我来了。” 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欢快些,可不知怎么了,话说出口还是明显的颤抖,她明明很开心的。她伸手,欲扶他起来,但锁链缠着他的身体,如虫茧一般,不留丝毫空隙。这是由符咒化成的,定然蓄藏符咒的力量,她不敢轻易触碰,手悬停了片刻,还是收回来。 闪电倏尔划过,两人不经意间对视。 昱霄眼瞳深处随之映出一道银光,仿佛也被闪电劈开了混沌,里面怀绮的模样更清晰了几分,她看见须臾的朗朗清明。 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她曾幻想过无数个与昱霄重逢的画面,或是在某个牢房,她以“主人”的身份,来探望身为犯人的他,或是在天庭某个角落,她趁夜偷偷前来,私会作为逃犯正被仙界抓捕的他,亦或是就在她的宫殿,她的卧房,他一如从前许多次那样,不打招呼突然踹开窗户,自上而下荡进来,闯入她的视野…… 她幻想过那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想到会是像现在这样,他是笼中暴烈癫狂的怪物,而她仅作为一个能安抚他的人,留了下来。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泪意涌动。 她抬手,掌心缓缓靠近他的脸庞,近乎颤抖地贴了上去,一只手轻柔地抚摸。 昱霄瞳眸微微一动,眼里荡起细碎涟漪,更深地凝望她。他脸上粘了灰和泥污,摸起来有细微的颗粒感,像是无数砂砾在她的心上打磨,她只觉得痛。他的脸本来就很棱角分明,此刻骨骼的触感更加清晰,她渐渐发觉,他的面颊有些凹陷,他又瘦了。 怀绮抿唇,心中难免又多了几分酸涩,拇指轻轻一抹,带去他脸上的污泥。 昱霄则是闭上眼,微微抬头,更紧密地贴住她的掌心,像是很舒服一般,上下蹭了蹭,嘴角噙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 怀绮一愣,泄出一个柔软的笑。 他没有停,连续不断地蹭着她,笑意愈发明显,像在回应着什么。怀绮心底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都渐渐找到了寄托。 她本就微红的杏眼,蓄起了潋滟水光。 修罗场前所未有地安静,只有闪电时不时划过,映照两人的身影,带来隆隆雷声。 他们并不知道—— 此时,夜笙正在门外看着,面色阴沉。 他是不久前来的,一行至门口,便瞧见怀绮的手轻轻抚上了昱霄的脸庞。 他双眸微眯,旁边的神君则是一愣。 神君善于察言观色,本就觉得两人有点什么,正好与夜笙撞见这一幕,更觉形势不妙,当即扬脖,要喊句“仙帝到”,却被夜笙抬手制止了,不得不保持沉默。 然后夜笙就看到了现在。 这时他冷哼一声,“她果然动了凡心。” 神君埋着头,余光瞟了夜笙一眼,腰哈得更深。搁往常他定然不会多说什么,但想到烁曦曾经对他的提拔与照顾,和他对昱霄所做之事,他有些惭愧。还有之前火浪袭来时,他大脑一片空白,若非怀绮扑他的那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得过去。他默了默,熟练道:“星神向来乖顺,怎会做这种触犯天条之事?仙帝有所不知,方才那妖孽见了星神,立马平静了许多,星神这样,定是为了安抚那妖孽,仙帝圣明,莫要错怪了星神,不然伤了星神的心,可就得不偿失了,您说呢?” 夜笙神色凝固了一瞬,忽而笑了,“神君呐,换作别的事,我一定参考你的意见,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他眼圈因多日未眠而有些乌黑,笑起来更显憔悴。 “仙帝──” 神君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夜笙已经不想和他多言,解了门口的万枯咒,踏了进去,神君急忙跟上,进去便轻咳了一声。 怀绮听见了,脸色微白,当即拿回手望了过去,直接对上夜笙冰冷的目光。 “仙帝?”她忙站起来。 昱霄睁开眼,红瞳转了过去,盯住他们,目光瞬间切换,变得锐利阴沉。 下面的神君见缝插针,忙伸手挡住夜笙,“仙帝,您别往前走了,那妖──”他刚要说妖孽,想到什么,吞了口唾沫,改口,“昱、昱霄交给星神大人看管便是……” 夜笙停下了,视线从怀绮身上移至昱霄,没说什么,微微勾了下唇,露出讥诮之色。 怀绮蹲下来,摸摸昱霄头顶,他两只狐狸耳朵动了一下,红瞳转过来,眼里的刺像是被她抚平了一样,静静看着她。她一笑,道:“你乖,我过去一下,马上回来。” 昱霄眸光微暗,垂眸,静默不言。 怀绮笑着捏捏他的小红耳朵,“走啦。”她起身,迅速下了台阶,向夜笙走去。 昱霄抬眸,目光跟着她移动,安安静静。 他不知道,怀绮的笑容在她转身离开时陡然消失,她迎上夜笙,是冷着脸的。 “参见仙帝。” 怀绮停在夜笙面前,正要跪地行礼,夜笙抓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怀绮抬眼,夜笙笑得尤为和善,让她觉得方才的他只是错觉。 然而她还是看出夜笙笑里的冷意,他皮在笑,眼神却是冰冷的,像一把刀子,这也使他整个人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所有陷阱都已埋下,他躲在暗处,玩味地欣赏猎物落网。 怀绮心里有点打鼓,不知他要做什么。 更不知,他此次一声不响突然前来,又在门外看了那么久,居心何在?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许多猜测,而夜笙却只是轻轻松开了她,“地上脏,免礼。” 他笑得和蔼可亲,怀绮觉得虚伪。 “仙帝您怎么来了?”她问。 夜笙目光越过怀绮,看了昱霄一眼,“方才他不是在闹腾吗,我听见动静就来看看。”他好整以暇地笑笑,“前段时间昱霄那孩子状态一直不太好,我今日让神君派人把你请来,这样一看,确实管用。只不过──” 怀绮眉梢微动,等着他往下说。 神君觉得不妙,想溜,拱手道:“仙帝,星神,你们聊,没什么事,小神就先──” “急什么,慢着。”夜笙打断他,口气不重,但语意强硬,“一会儿跟我一块走。” 神君汗颜,只得退后一步,默默等候。 夜笙又看回怀绮,淡淡一笑,“只不过,他是妖,暴虐嗜杀,是他的天性。你光是安抚他还不够,你还要驯化他,磨灭他的戾气。” 这是何意? 怀绮蹙眉,思量了一瞬,展露笑颜,“仙帝,我安抚了他,他不就已经没有戾气了吗,为何还要专门去磨灭他的戾气?”她回首瞧了昱霄一眼,他安静躺着,一双瞳眸注视着她,虽然是红色的,但清澈明亮,一如往昔。 如果说之前他的眼睛像盛了满天繁星的夜空,那现在,他的眼睛就像月亮── 红色的,满月。 “您看,他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夜笙跟着看去,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是很好。 但是…… 他就不想让他好。 夜笙想要的,是一个唯自己命是从的为仙界卖命的怪物,而不是一个听别人话的妖魔,更不是牵线搭桥,促成别人的姻缘好事。 何况、何况此忆,是被这妖魔所杀。 夜笙这几日废寝忘食翻阅古籍,才查到,原来元灵被封印者,即使洗髓成功,也不会失去自我意识,反而会因吸收了邪祟之力变得更强。所以昱霄根本就没有疯,他一直很清醒,他的疯癫只是装的。又因为邪祟之力暴虐嗜杀,他在装的过程中逐渐沉迷于暴力与杀戮带来的快-感,才变得如真疯一般,失去神智。 夜笙原以为,他洗了昱霄的髓,控制了他的意识,就可以召回血月之刃拿回此忆元灵,从而复活此忆,顺便用他对付精灵族的入侵。 洗髓也确实成功了,但昱霄元灵被封印,洗髓控制意识的效果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昱霄依旧拥有自我意识。他故意装疯,三番两次逃出修罗场大闹诛魔监,便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此忆元灵过了三日之期自然消散。 而精灵族的进犯,又让夜笙急于用他当武器,不可能关他太久,总会将他放出来。 所以,从昱霄被捕那时起──啊不,或许从他决定来赴此忆之约起,他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夜笙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它让夜笙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却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地方,留下了破绽。 即使夜笙一早就把怀绮抓来,他依旧可以装下去,夜笙总不能真的和一个疯子谈条件。 当夜笙理顺了昱霄的整个计划,他对昱霄就只有恨,透彻的恨。他要报复昱霄,以泄丧子之痛,和这几日不分昼夜的折磨与煎熬。 “神君,金鞭。”夜笙摊开掌心。 怀绮诧异地蹙眉。 “这——”神君一怔,笑道,“仙帝,您这是干嘛?昱霄元灵融合了邪祟灵髓,是不怕金鞭鞭笞的,您这样毫无意义呀。” “神君,你废话变多了。” “……”神君不得不住口,伸出手,闭眼念了个咒,一条金色的鞭子立马现于掌心,鞭身鳞次栉比,十分锋利,闪着耀眼金光。 此鞭注入了灭妖之力,能让妖形魂俱灭。 而昱霄不死之身,又融合了邪祟灵髓,身上伤口能过迅速愈合,金鞭的鞭笞,能让他灵魂与肉身反复销蚀又反复重新长出。 这是比凌迟更痛的痛。 神君自然知道夜笙的想法,不太想将金鞭给夜笙,但夜笙马上从他手中拿走了,面向怀绮,“现在是很好。”他语速缓慢,有几分闲散,“但我要他更好。”他将金鞭递给怀绮,“去,驯化他,我们不行,你一定可以。” 第71章 试探 真的,只是装的吗? 夜笙承认, 他这么做有试探的意味。他很想知道,她会答应,还是拒绝? 说完这席话, 他目光沉下去, 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很期待怀绮的反应。 怀绮目光下移,落在金鞭上。 接不接? 空气安静了一瞬,这刻她很清楚地知道,夜笙是故意的。方才他站在门外看了他们这么久,兴许已经对他们的关系有所怀疑, 她若是不接, 便是坐实了他们有染, 若是接了, 正好可以消除怀疑, 顺便就此接手昱霄,以免他再被他人折磨。她自己动手,也好控制力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接,这鞭子,大概也是要由别人抽在昱霄身上的。 那还不如她来。 她扭头看向昱霄。 他们距离不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夜笙的话, 但怀绮看到他瞳中透着隐隐坚定的光。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她的侧脸, 她眼里无波无澜, 没有多余的情绪,显得分外平静。 她只看了一眼,便从容接过金鞭, 握在手里。她随意颠了颠,金鞭威力无穷,但也因注入了灵力而变得极为轻便,更好控制力道。她想,这样昱霄肉身上的疼痛就会轻一些。她抬眸看向夜笙,轻轻弯了弯唇,“原来仙帝是这个意思啊,那小神自然也希望他更好一点。据说金鞭又称‘打妖鞭’,可以伤其身挫其魂,用来对付这个妖孽,定是上乘的好物。” 她声音坦荡自然,夜笙有些意外,上扬的唇角缓缓降下去,眸光变得更深,“那就去吧。”他向昱霄的方向一扬下巴。 这时神君笑着抱住怀绮的胳膊,插嘴道:“星神大人,您的演技真是高啊,方才我在外面看你安抚昱霄,那眼神,好温柔!我都差点儿心动了,我相信那个妖孽不可能不心动。这样他受到的不仅是肉身和灵体上的折磨,还有心灵上的!”他转向夜笙,“不愧是仙帝想出的主意,一举三得,高、实在是高啊!” 夜笙回以体面的微笑。 他没看到,神君用抱着怀绮的那只手暗示地拽了拽她的衣料,怀绮马上意识到,神君是专门给她机会解释,她自然地笑笑,“是啊。那妖孽因为元灵感应,很容易对我产生情爱的错觉,我早就有所发觉,这才想着顺势而为,让他爱上我,不是更有助于我利用他吗?仙帝的主意更是妙,给予他温柔,又给他伤痛,这大概是最能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方式了。” “快去吧。” 夜笙依旧笑着,但这笑里多了几分僵硬。 “遵命。”怀绮正色应道,神君松开她的胳膊,笑盈盈地看着她,她向神君点了个头,遂迈开大步,朝昱霄走去。 夜笙双手背后,转身望向她的背影,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阴冷的探究。 真的,只是装的吗? “神君,把他身上缚咒解了吧。” “嗳嗳,是,仙帝。”神君迅速响应,竖起两指念了个咒,击出一道银光,“解!” 昱霄身上虫茧一般的锁链化为银色光点消失,他恢复了自由,忙撑着地面站起来,想要迎上怀绮。神君双目微瞠,赶忙念咒,又一个符咒击过去,铁笼栏杆复原,挡住了昱霄的去路。昱霄被突然出现的栏杆撞到脑门,后退了一步,红瞳闪过一瞬失落,随即又亮起来,上前握住两根栏杆,期待地看着怀绮走来。 他大红尾巴在身后摇摆,速度极快,怀绮知道他很高兴,因为她的靠近。但是她手里握着金鞭,靠近他,却不是为了安抚他。 昱霄似乎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脸都要从栏杆缝隙探出来,眼里满满的,都是光。怀绮觉得如果不是栏杆挡着,他真的就会如小动物一般,扑过来在她怀里撒娇。 手里的金鞭突然变得沉重,怀绮的脚踏在石阶上,也如灌了铅,让她每一次抬步都尤为艰难。可她不能退缩,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怀绮登上最后一节台阶,停在栏杆之外。 昱霄红瞳映着她的模样,伸出胳膊穿过栏杆缝隙,想要触碰她。她微微向后一靠,没让他碰到,他也不在意,重新握住栏杆看着她。 怀绮吸气,回以他以令人刺痛的冷漠。 他很快察觉到不对,眼里的光渐渐暗了,耳朵有些耷拉,尾巴摇摆的速度也慢慢降低,最后停下来,垂下去了,眼神很是受伤。 怀绮回头看神君,神君会意,重新打开铁笼,昱霄微微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看着怀绮。 她没有犹豫,踏入笼中,手稍稍一放,卷起来的金鞭垂落在地,她握紧了,一鞭挥去。 栏杆在她身后复原,昱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本能地要躲,但已来不及,他下意识背过身去,金鞭落在他肩背,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此刻这声闷哼只是动物般的哼咛,他皮肤像是被切割开了一样,裂出一个又长又深的伤口,伤口边缘泛着金光,有灼蚀他血肉的趋势,但他血都没流出来,伤口又开始愈合复原。 怀绮心惊,她明明没下多重的手,金鞭依旧能给昱霄造成这样的伤害。 她不自觉地停住了,昱霄回过身,眼巴巴地望着她,未有其他动作。他眼神委屈极了,像是在问,他做错了什么? 怀绮咬牙,狠下心,再次挥鞭。 她依旧控制着力道,可金鞭却像是一把不受控制的巨大砍刀,落在昱霄身上,一下便让他皮开肉绽,他没有躲,直接被金鞭打到角落里,左侧锁骨至右胸膛裂出一道金色伤口。 血肉马上开始愈合,他转身,背贴住铁笼栏杆,眼里终于有了些害怕的意味。 夜笙在远处旁观这一切,双眸微眯。 他高声下令,“别停。” 怀绮听到命令,扬鞭挥去,昱霄依旧没有躲,刚刚愈合的血肉被重新割开,他扶住栏杆稳住身体,嘴角溢出血来。怀绮不停歇,再次挥鞭,又一道伤口落在他身上。 她连续挥动金鞭。 伤口一道、一道、又一道。 又一道…… 他身体愈合速度极快,伤口一出现便开始愈合了,但是新长出的肉很嫩,再次受伤伤势会更严重,为了尽可能少地打到他身上同一个地方,怀绮加快速度,往他没受过伤的地方鞭打,他身上很快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口子,他蜷缩在地,用胳膊护着头,发出动物般的嘤咛。 这还是怀绮掌控着力道。 见状,她佯装自己打累了,停下来喘-息。 昱霄蜷缩着,身体剧烈战栗,他身上全是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血肉生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怀绮背对夜笙那方,眼底终于可以流露出片刻疼惜。 奇怪的是,昱霄后背还铺了一层绵密的汗珠,后颈染上了红色,状似很热。 怀绮以为他是痛的,没太在意,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胸口闷闷的,像是能感觉到他的伤痛一般,那种血肉反复愈合又割开的痛。 其实她不比他好受多少。 刻意为之的伤害,从来都不是单箭头的。 许是发现她没了动静,昱霄一点一点小心地转过头来,从双臂的缝隙间看她。因为他胳膊护着头没放下来,怀绮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投来的目光炙热,似乎饱含情绪。 怀绮更难受了。 她真想过去抱抱他,或是让他靠在她的怀里,轻轻顺着他的身体,温柔地安抚。 这时,夜笙的声音传来:“接着打。” 怀绮的心绪被硬生生拉回来。 她别无选择,狠下心,厉喝一声:“看什么看!”她当即挥去一鞭,啪!的一声脆响,鞭子抽在昱霄手臂上,他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伤口露出骨头。他眼里沁出水色,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音,蜷了蜷身子,不停瑟缩。 怀绮舍不得再打下去,他身上已经没有地方没挨过鞭子了。她上下看他,喝令: “还敢挡?把手放下来!” 昱霄没有动作,片刻缓缓放下了胳膊。 怀绮本想以此拖延点时间,却意外发现,他不仅背上有汗,额头、胸脯,都有汗,亮晶晶的,十分明显。他的脸和脖子都是红色的,头顶狐狸耳朵的耳蜗内侧也充血变红,他闭着眼睛,呼吸急促,像是很难受。 又不仅仅只是难受。 他怎么了? 怀绮觉得不对劲,双眸一眯,迈开长腿,走到他身边蹲下,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把眼睛睁开。” 昱霄喉结微动,舔了舔干裂的唇瓣。 他下巴的皮肤很烫,怀绮指尖清晰地感觉到温度,更确信他状态不对。 “快点!”她催促。 昱霄手指微微蜷缩,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眼白还在,说明他神智是正常的,但他眼尾晕着浅浅的红。怀绮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眼里更多情绪,他就马上垂下眸,像是故意躲避她的目光一般,长睫投下的阴影盖住了一切。怀绮端详他,他一动不动,任由她捏着下巴,胸膛起起伏伏,呼吸声急促而粗重。 她觉得他不对劲,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他似乎很痛苦,但这痛苦里又掺了些别的东西,她看不透。她用手探他的身体,他皮肤很烫,她触碰到他的瞬间,他忙向后缩了缩。 是躲避的姿态。 “怎么了,接着打啊。”夜笙此时走到了铁笼之外,停下来,隔着栏杆看着两人。 怀绮回首,有些迟疑道:“仙帝,他……他好像不太对劲。我不会把他打坏了吧?” 昱霄闭上眼睛,胸膛缓缓起伏,很安静。 神君探头瞧了他一眼,似乎知晓了缘由,轻咳一声,“没事没事,他好得很,停止鞭打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压低了声音,“仙帝,驯化昱霄这事儿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慢慢来,让星神在这陪他一会儿,过会儿再继续,正好您站了这么久,也累了,先回去歇歇。” 怀绮也应和,“对啊仙帝,您放心回去休息,他交给我,不会有问题的。”她又看了昱霄一眼,昱霄正在抿唇,舌尖轻轻舔着唇瓣,她便道,“他这几日是不是没喝过水,我看他好像有点渴,神君能否拿点水过来?” “那是自然,星神稍等。”神君殷勤地应道,转向夜笙,“那仙帝,小神送您回去?” 夜笙呼吸微沉,直直盯着昱霄,没答应,也没拒绝。从方才神君提建议那时起,他就一直盯着昱霄了。神君见状笑嘻嘻地挽住夜笙转身往石阶下走,夜笙也没反抗,由他去了。 “仙帝慢点。”神君扶夜笙下台阶。 第72章 不眠丹 他第一个顺从的人。 怀绮看着他们踏出修罗场的门。 神君还不忘顺手将万枯咒施上, 一层透明光膜封住破损的门洞,闪了闪,随后隐去。 他们拐了弯, 消失在门外。 怀绮立刻将金鞭放在地上, 扶昱霄起来,“昱霄,昱霄你还好吗?” 他睁开眼睛,刻意不去看她,沉默地从她怀中起来,靠着一边的栏杆坐下了。 怀绮视线随着他移动, 心里一咯噔。 他这是……生气了? 她以为他会明白当时的形势的。 昱霄阖着双目, 一条腿弯着, 一条腿立起来, 姿态很随意, 但因为他面庞安静,整个人又透着一股清冷的疏离感,像一座冰雕。 怀绮微微消沉,垂下眼帘。 也对,她用金鞭打了他那么多下。 任谁谁都会难过。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抬起眸看他。他脸和脖子上的红色还未消退,使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有些白里透红, 仿佛酒后微醺的情动。他耳朵内侧也是红的。但他身上的汗已经消了,只有额头发丛中还有晶亮的汗光。 空气中充斥着他的呼吸声, 短促沉重。怀绮抿唇, 半晌儿小心地挪到他身边坐好。 他受的鞭伤已经全部愈合了,不留痕迹,然而地上的金鞭还在发着光, 像是在不断提醒着怀绮,她对他造成的伤害。 她难免觉得亏欠。 她知道昱霄是个目的性极强,且无视代价的人,他可以为了某个目标不择手段,哪怕是伤害他自己。但是他自己不在意,并不代表她就可以随意伤害他,她觉得, 她还是需要给他个道歉。 “那个,昱霄,对不起……”怀绮打破沉默,尤为真诚地道,“伤害你我很抱歉,我也是以大局为重。如果我不打你,就消除不了夜笙对我们的怀疑,后面会更难办。” 她话音刚落,昱霄睁眼看她。 他目光平静,不辨情绪,却似有魔力,怀绮心一紧,只觉自己像被施了定身法,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战战兢兢与他对视。他瞳眸是红色的,眼眶眼尾也微微泛红,使他有种娇弱的美感,怀绮心跳不由得加快。 “道歉?” 他蓦然开口,是人话,并非动物的叫声。 他会说话? 怀绮又紧张又疑惑,僵硬地看着他,心跳扑通扑通,快要在耳边炸开。 “道歉有什么用?”昱霄一伸手,一簇火焰过去将地上的金鞭卷起来送到他手中。他举起来,抬眸看她,眼里多了几分凌厉和玩味,“你也让我打几下?嗯?” 他尾音上调,声线却压得很低,怀绮听出一丝危险的意味,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这不像他。 她心中奇怪,又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昱霄,你别吓我……我真的很抱歉……” “吓你?我像吗?” 昱霄的脸庞突然逼近,怀绮本能地往远离他的方向缩了缩,他看着,恶劣地扬起唇角,笑容很冷,有嘲讽的意味,“这就怕了?” 他身上的热浪环绕在怀绮周身,是熟悉的温暖,而此刻却让她脊背发凉。 不是怕被鞭打,而是怕他这个人──这个她完全陌生的昱霄。为何他会突然变成这样? “谁怕了!”怀绮刻意昂起脸,执拗地与他对视,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丁点蛛丝马迹,但他目光却很冷静,没有丝毫破绽。 黑云在铁笼上方摩擦,雷电酝酿。 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她像一只慌乱的小白兔,而他像一只捕食的狐狸,寸寸逼近。 没一会儿,怀绮顶不住了,声音软下来,“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可你现在被洗了髓,有了变化,性情或许也变了……我确实有点儿害怕这样的你,但我不怕被打。如果你真的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你就打我吧。”她深呼吸,闭上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在她说这话的同时,昱霄眸子一点点沉下去,深深地凝视她,似乎另有所思。 片刻他蓦地笑了,“你咋这么好玩。” 他抬手,宠溺地揉了怀绮头顶一把,稍稍远离了些,语气轻松,“吓唬你的,还真信?我当然知道那是形势所迫,怪你干嘛?你打得很对,怎么会觉得我需要你道歉?” 怀绮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些错乱,“欸不是,等等,你——”她上下看他,“吓唬我?所以你没怪我?那你为啥不理我?还故意不看我!”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 昱霄没回答,只是又笑了,一双鲜红清亮的眼瞳,带着柔意和细碎的沉迷。 为何不理她? 他并没有不理她,她的鞭打和喝令给了他强烈的刺激,他只是在平息他自己。他也没想到,怀绮会以为他在生气,向他道歉。 他看她那么紧张害怕,便想逗逗她。 “笑!”怀绮用力打了他后背一下,“还笑!你就知道笑!”她又打了他两下,“你全是装的对不对!”她打得不解气,又拧了昱霄大臂一把,他白皙的皮肤出现一块红晕。 昱霄身子条件反射地缩了几下,笑容收敛了些,但眼里的情绪却百转千回,更浓烈了。 他喘着气,没说话。 “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昱霄立即摇头,额边碎发跟着一起晃动,他眼尾微红,眼中的水色快要溢出来。 怀绮有一瞬晃神,觉得他似乎对她的打骂格外敏感。但她没有过多停留,又道: “那就是承认你都是装的咯?” 她的口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得这么大火气,她就是反感,她走了心,换来的却是他的玩笑。 一道闪电撕裂黑暗,危险的电光将修罗场照得惨白。昱霄身体颤抖着,像是终于忍不住什么,突然急切地靠近她。他单膝着地,降低自己的高度来仰视怀绮,语气像是在恳求,“惩罚我吧。”他呼吸节奏很乱,使他说话的气息十分不稳,声音也很沙哑,“对,那些都是我装的,我故意不理你,骗取你的道歉,又故意吓唬你,让你害怕。我错了,所以惩罚我吧。”他递来金鞭,眼里的情绪她看不懂,也琢磨不透,“打我,骂我,把我手脚捆住,嘴堵住,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能惩罚我。” 这、这是什么意思? 怀绮傻眼了。 他若是认错道歉,她倒还有话回他,可他让她惩罚他,她怎么舍得? 她一时失语,呆呆地看着他。 面前青年呼吸急促,身上热量源源不断地向她侵袭,之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这时,修罗场门外传来声响。 怀绮下意识扭头。 神君解了万枯咒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狱卒,那狱卒双手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空碗,空碗隐隐颤动。 昱霄红瞳一转,陡然盯住他们,目光一瞬变得阴冷。他不假思索,直接站起来,背上腾升出丝丝缕缕的火焰,然后迈出一步。 “你干嘛!”怀绮忙抓住他的手。 他顿住,垂眸看她。她掌心柔软,让他心里那些又躁又狰狞的情绪无处可去。他浑身戾气逐渐淡化,毛茸茸的大红尾巴在身后扬起来,微微摆动,一副温顺的样子。 他没说话,乖乖坐回来,火焰随之消散。 “星神啊,我送水过来了!”神君一步两阶地登上石垒,探头往铁笼里面瞧,关切道,“怎么样,他现在好些了吗?” 怀绮扫了昱霄一眼,他正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将她奉若神明,但他眼睑和眼尾淡淡的红色,又无不提醒着她方才他的怪异。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如何回答,他似乎好多了,又似乎完全没好。她勉强点头,“还行吧。” “噢,那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交代你。”神君用咒术打开铁笼,示意她出来。 怀绮还没动,昱霄便率先挡在她前面,呲着犬齿向他低啸,仿似一匹护主的狼。神君脸色微白,下意识后退了些,旁边端着托盘的狱卒更是两腿发抖,额头冒出颗颗细汗。 “昱霄,乖。”怀绮将他向后扯了一下,摸摸他的脑袋,“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昱霄微一迟疑,尾巴和耳朵耷拉下来,一只手揪住她的袖口,露出失落的表情。怀绮看一眼他的手,失笑,用食指挑起他的唇角,“别不高兴了,笑一笑嘛,有个词叫早去早回,我早点去,就可以早点回来陪你了。” “小狐狸”昱霄这才松开她,放她走。 怀绮出了铁笼,神君重新用咒术封上,昱霄急切地走上前,抓住两根栏杆,巴巴地望着她,像一只被主人丢下的小动物。 “走吧。”神君请怀绮下石阶。 他们刚走了两步,神君发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回过头,那狱卒果然还端着托盘站在原处,他两腿打着颤,绝望地看着神君。 “愣着干嘛,放地上走啊!”神君无语。 狱卒像是回了魂,赶忙将托盘放在铁笼边上,跑到神君身边,神君连连摇头叹息。 三个人一起下了石垒。 怀绮原以为直接在这说就行了,谁知道神君又带着她出了修罗场。他把狱卒打发走后,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肃容道:“仙帝刚刚跟我说,昱霄之前发疯,都是他装的。” “啊?”怀绮双目微瞠。 神君点点头,接着道:“昱霄元灵不是被封印了吗,仙帝翻阅大量古籍,发现元灵被封印者是不会被洗髓控制意识的。所以他一直都有自己意识。这就只能说明,他之前发疯都是装的!仙帝还说,邪祟灵髓暴虐嗜杀,后来他可能沉迷杀戮走不出来,才逐渐变成真疯。” 看到怀绮呆滞的表情,神君笑了: “他果然没告诉你。” 怀绮回想方才她和昱霄的发生的事,有些汗颜,“可能还没来得及说吧。”仔细一想也是,昱霄一直用动物般的声音代替说话,方才却突然说了人话,想必也是觉得没必要装了。 神君点头,“嗯,我不说他应该也会找机会告诉你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提醒他,仙帝已经知道真相了,让他早做打算。这也是我叫你出来的主要目的。” “我知道了,谢谢神君。”怀绮郑重道。 “哦对,顺便还有一个事要告诉你。我给昱霄洗髓时,发现他元灵中有一缕黑丝。” 怀绮蹙眉,“你是说……他中了毒?” “对。” 无论是妖还是神,元灵都和肉身相连,昱霄元灵中有一缕黑丝,便说明肉身中了毒。 “什么毒,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应该是冥界的不眠丹。中此毒者无法入眠,最后会痛苦而死。但昱霄是不死之身,便只有痛苦。” “冥界的毒?他怎么会中冥界的毒?” 神君摇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这还得星神自己想想,他是何时有的中毒迹象。” 怀绮一思量,昱霄身为冥界少主,冥界不可能给他下毒,即便下毒,也不该是这种不让他睡觉的折磨之毒,这对冥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下毒者,应该是拿到了冥界的毒药,然后下给昱霄的……那会是谁呢? 怀绮心中有了个答案。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休息了,这真的不行。他们神和妖虽然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不能十二个时辰一直连轴转。她忙道:“那神君,你可知如何解他的毒?” “冥界的毒,自然要去冥界解。不过我知道,不眠丹本就是用来逼人服软的,所以中此毒者只要服从下毒者,便可入眠,并且从此以后只有在下毒者身边才能休息。” “可是……”怀绮联想了一下自己想到的那个答案,“昱霄怎么可能服从下毒者?” “那便是他第一个顺从的人。” “第一个顺从的人……”怀绮一回忆,露出震惊的表情,“那、那不会是我吧?” “啧啧,你要这么说,还真没准儿。” 第73章 笼中一夜 怀绮的心都化了。 神君琢磨了一下, 又笑嘿嘿地道:“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他向怀绮挑眉,“你哄他睡觉,看他能不能睡着。” “……”怀绮红着脸低下头。 神君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越界, 轻咳了一声, 话锋一转,“没什么事我就送你回去吧,万一他等急了又开始闹腾。” 他转身要走,怀绮猛地抬起头,将他拉住,“等等神君, 我还有几件事想问你。” “哦?”神君回身, “你说。” “就是昱霄……嗯……”她斟酌了一下措辞, “为何我用金鞭打他, 他会那么奇怪?” “这……” 神君有些为难, 像是不知如何解释。怀绮更疑惑了,心中升起几分紧张不安。她郑重抱拳,“希望神君如实相告,怀绮感激不尽!” “这么跟你说吧。”神君的口气有孤注一掷的意味,“当一个人不断地承受痛苦,且无力改变只能忍受,便会渐渐爱上这种痛苦, 让自己好过点。”他顿了顿,叹息道, “我在诛魔监干了这么多年, 发现过很多产生这种心理的犯人,这似乎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趋势。并且—— “在我给他洗髓的过程中,有人对他使用迷香。”神君抬眸, 神色多了几分凝重。 怀绮心一震,低低念叨:“迷香?” 她瞬间明白了昱霄会有那些反应的原因。 “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我在他元灵中发现了端倪,当我赶过去时,修罗场已经躺了一具头被砸烂的女尸,连容貌都看不出了。”神君想到什么,加上一句,“我特意检查了女尸的芙蓉印,昱霄没有动她。” 怀绮闭了闭眼,咬牙道:“看来有人想趁他被关在修罗场,让他犯下更严重的罪。” “嗯……” 空气突然沉默,两人都知道仙界的阴暗,有些话不用点明。隔了一会儿,神君道: “还有别的要问吗?” 怀绮呼出一口气,“还有就是,你之前说仙帝想拿昱霄当武器,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几日不在,故而有所不知。精灵族最近正在天庭外四处作乱,随时都可能举兵造反。因为昱霄不死之身,又是神妖混血,潜力极大,仙帝便想用他当武器,迎战精灵族。” “等等,精灵族为何造反?” “前仙后不是出事了吗,精灵族想讨个说法,仙帝没有及时回应,精灵族便急了。” “这样啊……”怀绮思忖着点头,抬眸正色道,“我知道了,谢谢神君。” 神君将怀绮送回修罗场。 昱霄抓着铁笼栏杆,和她离开时一样,她一进来,昱霄眼前便一亮,像有无数道光芒映进了他眼中,他尾巴摇起来,几乎望眼欲穿。 神君没有再往前走,示意怀绮自己过去。 昱霄的目光跟着她移动,她每靠近一步,他就更兴奋几分,尾巴摆动速度更快。 “昱霄,安静坐好。”怀绮停在铁笼外。 昱霄很听话,立刻到边上坐下了,但尾巴依旧在身后摇着,专注地看着她。 神君施咒打开铁笼,让怀绮进去。 怀绮转身对他比了个“好了”的手势,他看到信号,将铁笼关上,快步离开了修罗场。 万枯咒一封,修罗场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对上昱霄的目光,昱霄眼里的热切敛起几分,转化为平和的柔情,安安静静。 怀绮注意到笼外地上的茶壶和空碗,“咦”了一声,“这水你没喝吗?” 昱霄摇头。 怀绮泄出一个无奈的笑,过去将茶壶和碗从栏杆间隙拿了进来,坐在昱霄身边,“不管你渴不渴,我给你倒了,你就要喝。” 她倒了一碗水,笑着递给他。 昱霄垂眸,水面微微颤动着,映出外面一闪而过的电光。他很听话,接过来一饮而尽。 怀绮接过空碗,“还喝吗?” 他摇头,“你……不惩罚我吗?” 怀绮想到神君说的关于爱上痛苦的话,表情渐渐凝固,眼底生出疼惜,“昱霄……” “嗯?” 怀绮将碗放在一边,伸直双腿,拍了拍。昱霄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安静地躺下来,枕在她腿上。他翻身抱住怀绮的腰,脸埋进她怀中,尾巴自然地从身下伸出,扬起来,微微摆动,像一只卧在主人怀中的小动物。 怀绮一只手轻轻抚摸他,从头顶到后背,他人没反应,但头顶小兽耳敏感地动了一下。 怀绮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昱霄,你困吗?” 她声音轻柔,和她的动作一样。 昱霄转出脸来看她,微微歪头,眼睛一眨一眨地,似乎在问,这是何意? “没什么,如果你困的话,就睡会吧。” 昱霄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探究她话里的隐情,半晌儿又用方才的姿势抱住她。 怀绮不知道他探究出什么了没,只温柔地抚着他的背,他在她怀中,呼吸渐渐变平稳,腰间他的双臂也松滑下去。 他的尾巴铺在地上,没再动了。怀绮停止了抚摸,手轻轻搭在他身上,也闭上眼小憩。 雷声伴着闪电,很有睡觉的氛围。 她很快进入梦乡。 修罗场不见天光,怀绮醒来时,完全失去时间概念,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昱霄还睡着,他太久没休息,一入睡便很难醒来。怀绮低眸端详他的睡颜,用指尖丈量他每寸肌肤,最后落在他唇瓣上。 他唇瓣干干的,触感粗糙。 怀绮眸光黯淡下去。 他脸色本来就不好,干涸的唇瓣更显得憔悴,是他这几日受尽折磨的痕迹。 怀绮心里五味杂陈。 瞧他睡得沉,她倒了碗水,指尖沾了沾,轻轻抹在他唇瓣上,一点点浸润。昱霄在睡梦中抿了抿唇,将水分带进口中。 怀绮有些意外,又沾了下水,触在他唇上。他冷不丁含-住了她的指尖。 怀绮一愣。 昱霄的力度不轻不重,是刚刚让她难以轻易抽走的力度,她不敢动弹,感觉到他柔软的舌尖带去她指尖的水分,然后他喉结动了动,就松了口,依然在睡梦之中。 怀绮的心都化了。 她重复这个动作,喂给昱霄水喝,昱霄渐渐地醒过来,眼神惺忪,朦朦胧胧抬头看她。 怀绮冲他弯弯唇,轻声道:“醒啦?” 昱霄有些癔症,“嗯……” “不着急,你先醒醒盹儿。” 昱霄还是很困,还想睡,但他知道这个时间地点不适合再睡了,没有说话。 为了帮他尽快清醒,怀绮闲聊道:“神君说,有人对你用了迷香,有这事吗?” 昱霄哑声道:“嗯……他给你说了。” “你知道是谁吗?” 昱霄回忆了一下,“婻诗的……人。” “果然……” “我把水若杀了。” 怀绮想起神君口中的不辨面貌的女尸,昱霄这样说,那人估计就是水若了。 “杀得好。”她不禁道。 昱霄抱住怀绮,声音闷闷的,“……我不会碰除你之外的任何女人。” “嗯。” 怀绮很满意他的忠诚,摸摸他的脑袋,“对了昱霄,神君跟我说,夜笙已经知道你之前是装疯了,他很可能有对策,你要小心。” 昱霄看向她,用鼻音应道:“嗯。” 其实他早有预料夜笙会知道,不过没关系,这并不能影响他的计划。 “没事的,只要夜笙需要我对抗精灵族,我的计划就不会失败。”他坐起来,已经完全清醒,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彩,“蓉慈的事情,是我向精灵族泄出风声的,为的就是让夜笙需要我,这件事在我进诛魔监之前就做好了,如今精灵族与天庭的矛盾发酵,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到时我就能彻底离开这里了。所以怀绮,我真的会做夜笙的武器去迎战精灵族,我要把精灵族灭了,再一点点击垮仙界。” 怀绮睁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可精灵族是无辜的啊!” “他们才不无辜。”昱霄面色陡然变冷,“蓉慈犯下的罪,我要她全族一起偿还。” 怀绮大皱眉头。 她并不认同连坐这一报复手段。蓉慈犯了错,报复她一个人就好了,为何要连累别人? 这和她所厌恨的仙界又有什么差别? 然而昱霄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弯起眼睛,放软了声音,“这几日在人界玩得好吗?”他变脸如翻书,笑得温和无害,仿佛方才那个说要屠杀精灵族的人不是他自己。 怀绮忙点点头以示回应,便要反驳昱霄,“可是昱──”她话音刚起,昱霄当即打断: “怀绮,修罗场太危险,你该回去了。” 他声音冷沉,仿佛一下子又变回方才那个他。怀绮的话卡在唇边,看着他熟悉的面孔,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深深的失望包裹了她,她忍不住开口: “昱霄,你变了。” 昱霄脸色微僵,片刻垂下眼帘,“不,我没变。”他轻声道,“我一直都是这种人。” 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只不过之前他复仇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是她亲手,让他心中仇恨的火种愈烧愈旺。 “怀绮,你真的该走了。”昱霄抬起眸,“修罗场有天雷笼罩,待久了对你不好。” 第74章 谁是赢家? 他嘴角扬出一个胜券在握的…… 他下了逐客令, 显然拒绝和她讨论这件事,再坚持下去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 怀绮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是犟脾气, 她非要向他讨个说法, 难堪就难堪。 “不说清楚我就不走!”怀绮盘起腿,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头一昂,坐得笔挺端正,一副雷劈到我头上我都不走的模样。 昱霄看着她,眸光很暗。 “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问得冷淡, 怀绮赌气地回视他, 但语气保持着理性, “我觉得你没必要连坐精灵族, 不仅是因为他们无辜, 还是因为他们可以为我们所用,杀了他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昱霄幽幽地注视她,眼里情绪不明,似乎在等着她往下说,又似乎在暗暗压制着什么。 怀绮顿了顿,接着道:“常言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现在精灵族和夜笙的矛盾已经激化, 如果我们与精灵族结盟,加以利用, 日后对付仙界会更轻松, 你何必要杀他们?” 这并非是她阻拦昱霄的话术,她确实是这样想的。精灵族势力强大,留着有很多好处, 并且犯下罪过的人是蓉慈,也不该连坐全族。 “再者,我们和精灵族结盟,等击垮了仙界,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彻底归顺,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昱霄,你的谋略不比我差,这些利弊权衡起来,该怎么做,应该很明确的啊。” 昱霄低眸,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笑里有嘲弄的意味,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怀绮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以为他会反驳她,或是解释他为什么非要杀精灵族不可,但他却只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怀绮皱眉,这不是他该有的反应。 “留着他们确实比杀了他们更有价值。”昱霄抬眸,目光变得纯粹,“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失望了。你安心,我不杀他们就是。” 他柔柔地笑了,嘴角的弧度很乖。 怀绮迟钝地眨眨眼,脸上染了愠色,“昱霄,你不要拿这种话敷衍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能想出将计就计装疯卖傻的人会想不到这些吗?你刚刚明明那么明显地回避与我讨论这件事,你一定有非杀他们不可的理由。我想要的是你说出心里话,而不是敷衍地认同我。” 昱霄表情微僵,敛起笑容,眸光沉下去,红瞳映着她的身影,幽暗深邃。半晌他道:“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让他们死。”他的声音越来越阴森,唇角却缓缓上扬,重新露出笑意,“这个答案你满意了?” 此刻这个笑没有半点笑意,只让人觉得脊背发凉。怀绮神色微变,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她意识到,原来昱霄并非是有非杀精灵族不可的理由,他要灭他们全族,只是因为…… 他纯粹的杀心。 闪电划过,照亮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和暗红色的如岩浆一般的瞳眸,又瞬间回归黑暗。在冗长而沉闷的雷声中,怀绮第一次觉得,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如果他一直都是这种人的话。 看她脸色发白,像是被他吓到了,昱霄柔和了脸庞,手放在怀绮头顶,轻声道:“回去吧怀绮,我把神君叫过来,让他送你。” 他十分自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神君将怀绮送出深渊,并派狱卒护送她回宫。怀绮回去沐浴更衣后不久,神官来传令,说仙帝请她去衡乐宫一叙,她稍加思量,能猜到夜笙想干什么,淡然应下,随神官前往。 她抵达衡乐宫时,夜笙已恭候多时。 “仙帝,星神来了。” 神官轻声禀报,夜笙转过身,看见怀绮正欲跪地行礼,忙伸手上下摆了摆: “不用行礼了!” 怀绮动作一顿,带着疑惑之色抬头。 夜笙用眼神示意神官退下,面向怀绮,和蔼一笑,“此前在修罗场,有些事不方便说,但我并没有忘记。方才得到神君消息,你已经回宫了,故而,特意请你前来一叙。” 他说话间,神官离开,门卫将大门关上,整个衡乐宫封闭起来,回音阵阵,更显恢宏。 怀绮笑笑,“仙帝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不不。”夜笙连连摆手,笑容更亲切,“做错了事儿,还是要尽力弥补的。” 怀绮收起笑容,静静看着他,心里生出几分警惕和防备,他想如何弥补? 夜笙笑意也淡去些许,肃容道:“那日我之所以将你抓进降妖阵,是因为我想让那孽种有所忌惮,从而交出我儿元灵,并不想真的伤害你。谁知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我提前离开,导致你被封在降妖阵中出不来,又无人来救,致使你与那孽种一起掉下深渊,险些丧命。这种意外实在是不应该。我想了很久,此事都是我考虑不周,计划不严密,让你对我,乃至对整个仙界产生误解,我理应向你赔罪。” 话末,他走到怀绮跟前,拱手弯腰,就欲深鞠躬以表歉意。以他的身份,此乃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怀绮受宠若惊,急忙阻止他,“仙帝您可真是折煞小神了。您做了解释,表达了歉意,这已经足够了。” 夜笙惊讶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够了吗?” “嗯。”怀绮郑重点头,眼神诚挚,“另外我想说,如果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请仙帝不要再拿我来威胁昱霄。我们可以一同商量对策,择一个更好的办法,或是一起演出戏,骗他上钩,总之,请让我知情。” “好,好!”夜笙果断应允,展露笑颜。 “嗯。”怀绮微一颔首,“谢仙帝理解。那仙帝,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是是,你在人界待了那么多日,赶快回去歇歇!”夜笙十分热情,显得有几分殷勤。 怀绮礼貌地弯了弯唇,行礼离去。 路上她想── 之前的下马威果然有用,夜笙答应不会再拿她来威胁昱霄,昱霄的目的就达成了。 如此,以后行动便能少很多麻烦。 * 这日晚上,怀绮睡了个好觉。 好巧不巧,翌日,夜笙与精灵族的矛盾便彻底激化,精灵族兵临城下,进攻天庭。 怀绮得知此事,怀疑是昱霄在暗中推动着这一切,不然为何她一回宫战争便爆发了? 这也太巧了。 过分的巧合往往暗藏玄机,怀绮深信这一点,但她也清楚,她改变不了什么。 昱霄有他自己的主意,她左右不了。 精灵族入侵,夜笙当即派天兵天将前去抵御,战争爆发,他遂把怀绮召来,交代任务。 “这个给你。” 夜笙摊开掌心,露出手中的物件。怀绮垂眸,看到一块火红的透明玉石。 它里面跳动着一缕金色光点,烛火似的。 怀绮一眼便认出这是水灵玉,准确的说,是被洗髓过后的水灵玉,也是昱霄的元灵。她抬起头,装作不认识,“仙帝,这是──” “水灵玉。这里面是昱霄的元灵。” “噢……”怀绮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接过来,打量着道,“所以仙帝的意思是……?” 夜笙语气轻松,“邪祟灵髓暴虐嗜杀,昱霄杀多了人,会进入狂暴状态,无差别攻击。一会儿我要用他来抵御精灵族,为了不让他狂暴,我把他的元灵交给你,你发现异样,立刻安抚他。”他停了一停,唇边带了点笑意,“你在宫里待着就行,无需上战场。” 怀绮愣愣地眨了眨眼,继而庄重领命,“遵旨。那仙帝,我该如何安抚他的元灵?” 夜笙笑着看着她,“你平常是怎么安抚他的,就怎么安抚他的元灵,一样的。” 怀绮眸光微沉,看向手中的水灵玉,思忖着点了点头,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遂领了命,拿着水灵玉回宫。与此同时,天庭之外,神君将昱霄带出深渊,来到与精灵族的战场边缘。 这也是仙界的古战场,几次大战都发生在这里。昱霄赤着双脚,踏在被鲜血染红的残破的地面上,踝上脚镣随着步伐发出声响,脚镣中间拴着一条锁链,另一端缠在神君手中。 昱霄一步一步地走,踝后跟腱缓慢收缩,最后停下来,眯起眼睛,眺望远方的厮杀。 白昼的光将他纤细劲瘦的小腿拉得更长,他几日没见过闪电之外的光亮,情不自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换种情景,他还可以微张双臂,但是此刻他戴着手铐,他做不到。 风中带着血腥气,云雾被镀上一层血色。 神君站在他身后,看了看他,小心开口,“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仙帝说他答应您的条件,只要您能打赢这一仗,他就将您元灵中的邪祟灵髓取出来,您就可以恢复原身了。” “很好。” 昱霄睁开血一般的红瞳,尾巴甩了一下。 这是他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需要取出灵髓恢复原身,而这只能依靠夜笙,他想了想,反正他本来就要灭精灵族,以此做条件,等于白嫖,他便能全身而退。 “食言的后果,你可也一并与他说了?” 昱霄嗓音冷沉,神君连忙拱手,“自是说了。您的实力我们这几日可都有目共睹,仙帝说他不敢……”他躬身,声音愈来愈小。 昱霄嘴角扬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弧度。 “我给您解开。”神君殷勤地解了束缚他的手铐脚镣,伸臂让他继续向前,“请。” 第75章 新的征程 此事关系到三界存亡,天下太…… 这些年仙界战力衰退严重, 经受不起太大的战争,夜笙深知这一点,才极为需要昱霄。 昱霄出手之前, 仙界已被逼退了几十里, 无数兵将畏缩不前,贪生怕死的丑态尽显。 在这样的光景里,昱霄冲锋陷阵横扫千军的身影便更加震撼人心。他在精灵族的裹挟中穿梭自如,背上火焰蓬勃燃烧,化成数条一抱粗的巨大火蛇,随着他的移动野蛮生长, 如海啸般席卷整个战场, 精灵族的兵将不断淹没在他的火海中, 顷刻间化为一片血烟。 对仙界兵将们来说, 他浑身缠绕着火焰的绯红身影就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精灵族在他的进攻下溃不成军,而他行动自如,所向披靡,双手不沾一滴血,用火焰将他们一波接一波地送入地狱,他们试图从他背后攻击包围他,还未靠近, 又被他肆虐跋扈的火焰一并吞噬。 仙界与精灵族的战场很快变成昱霄一个人的屠宰场,他厌倦杀戮, 但又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 这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座伊甸园。 血雾经久不衰,笼罩半空,痛呼声, 诅咒与哀求此起彼伏,昱霄的眼神愈发狂热,攻势愈发没有章法,他开始嘶吼,瞳眸在红与黑之间来回切换,眼白被吞噬又吐出,他灵识里远远回荡着谁的声音,没有丧失理智,但不断变化的双眼和近乎错乱的进攻状态依然显得他十分恐怖和癫狂,仿佛一个怪物。 这场战争的最后,昱霄杀到了精灵族的地盘上,无论是抱着孩童哭着求饶的妇女,还是跪地磕头的一家老小,都没能动摇昱霄的杀心,哪怕一点点。他将“赶尽杀绝”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战争的结果无需赘述。 灵髓取出,昱霄的兽耳和尾巴褪去,形态复原,与之一并复原的,还有并未痊愈的满身伤口。之前灵髓给了他身体极强的愈合能力和暴虐的力量,现在灵髓取出,一切复原,他终究只有残破的躯体和弱小的凡人之力。 神官建议夜笙趁机再把昱霄抓起来,夜笙没采纳,神官不解,问道:“这是为何?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仙少的仇您不报了吗?” 夜笙闭了闭眼,脸上毫无波澜,似乎已有更好的计划,“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语速缓慢,显得胸有成竹,“我找到一个方法,可以再造我儿元灵,重塑我儿肉身……只不过需要一些时日。密探来报,临渊已寻得傀儡术密传第一枚碎片的线索,估计近日便会有所行动,那孽种虽然不服仙界,但也不服冥界呀,他只听怀绮的话……”夜笙嘴角不经意上扬,“到时我会派怀绮前去夺取碎片,看他们祖孙俩反目成仇,最好让他因此被开除妖籍,冥界后继无人,那时候,我儿复活,傀儡术也是我的,我会让那孽种,还有整个冥界付出代价。而现在,是该要他好好休息的时刻,你看他满身伤痕,不养精蓄锐,怎么为仙界卖命?” 神官恍然大悟,连忙拱手应和: “仙帝英明!” * “这世上的一切关系本质都是利益关系,夜笙不会因为我忠诚善良就放过我,而会因为我能给他带来利益而不敢伤害我。傀儡术之事早在离开冥界之前我便有所耳闻,冥界一直有仙界的耳目,夜笙也不会不知道,倘若冥界修复傀儡术密传,那对仙界来说是极大的不利,所以夜笙不会放任不管。他需要我。” 在粲然宫怀绮的卧房内,昱霄说着自己的推测。又道:“这几日他应该不会找我麻烦,待冥界有所行动,他才会有相应动作。” “我们想的一样。” 怀绮说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所以这几日你好好养伤,不然到时任务强度大,你身体吃不消。对了,还有这个,还你。”她拿出已经取出灵髓的水灵玉,递给昱霄。 水灵玉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因为融合了昱霄的金色元灵而隐隐发黄,显得浑浊,没有洗髓后的红宝石状好看。怀绮却觉得这样淡淡的颜色很温柔,故而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 昱霄垂眸,看着水灵玉,似乎有别的想法,没有马上接过。但几秒后,他什么都没说,接过来在脖子上戴好,放进衣领之下。 灵髓反噬了他大量精气,他身形消瘦了很多,锁骨明显,肩膀上骨节突出,纯色的玄衣架在他身上,有几分单薄。但这并没有使他显得憔悴和虚弱,他双目有神,脸色很好,反而给他添了许多少年气。怀绮保护欲倍增,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好了,睡会儿吧。” “嗯。”昱霄轻声道。 他翻身抱住怀绮的腰,让她坐在他枕边,怀绮扯来毯子盖在他身上,他头埋进她腿侧。 一波风浪过去,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与此同时,宫外的世界,却并不安宁。 昱霄帮仙界抵御了精灵族的进攻,却没能摘掉仙人们对他的有色眼镜,他们更加肆意地诋毁他,说他是个怪物,说他的强大是因为他是神妖混血,将矛盾指向他的血统。 还说他非神非妖非人,本就是三界之耻。 舆论爆发,没有人关心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没有人关心他在寒霜峰的两千年是如何度过的,又付出了多少汗水去习武,才使他将侥幸得来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他们只会说他是神妖混血,天生残暴,就该死。 怀绮听到风声,看一眼怀里熟睡的青年,沉默良久,拨开他眉眼间的碎发,小声说道: “你在仙界受委屈了。” 回应她的是昱霄均匀的呼吸声。 她望向窗外,想起傀儡术之事,如果夜笙派他们俩人前去夺取,他们便能光明正大地离开仙界,不用再受这种屈辱。 而他们,也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她隐隐地期待,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 昱霄一睡就是好几日,没有受到流言的影响,故而没有发生什么事端,日子勉强平稳地度过。这日,怀绮收到夜笙传令,要她往衡乐宫走一趟,她把昱霄叫醒,带他一同前往。 踏进衡乐宫时,夜笙正背着手站在一幅画卷前欣赏,发觉他们来了,转过身看向他们。 “你出去。” 夜笙蓦然开口,怀绮停下脚步,意识到这话是对昱霄说的。她看了眼昱霄,他也停住了,黑眸盯着夜笙,没什么情绪。她抓住昱霄的手臂,轻声道:“去吧,外面等我。” 昱霄眼神很干净,点点头,转身向外走。 目送他的背影拐出衡乐宫大门,怀绮收回目光,向夜笙行了一礼,语气正式,“仙帝,您今日叫小神过来,所为何事?” 夜笙不紧不慢道:“一件大事。” “哦?” 怀绮凝聚精神,心跳不禁加速。 是傀儡术的事吗? “知道傀儡术吗?”夜笙静静与她对视,“一种可以操控尸体,复制活体的邪术。” 怀绮心跳更快了,但声音保持着镇定,“知道。此术最早出现于人界,来历不明,为了防止各方争夺,被分成五片散落人界各处,不可现世,现在已经失传了。” “没错。只不过,临渊最近命手下在人界寻找傀儡术密传的线索,企图修复它。” “什么?” “这就是我此次传你过来的原因。傀儡术密传碎片依次有感应,找到第一枚碎片,第二枚碎片的地点便会显现,直到找到第五枚。据可靠消息,临渊已经有了第一枚碎片的线索,倘若让冥界得到傀儡术密传,仙界危在旦夕,故而,我们要跟他抢。我准备派你前往。” 怀绮心中大喜,表面却装模做样,“我?仙帝,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神灵力低微、法术不济……这么重要的事,您还是换个人吧。” “哈哈哈!”夜笙大笑一声,“你有没有灵力不重要,关键是你有昱霄啊……他可是神妖混血,天赋极高,还有神器血月之刃在手,你让他带你去找丹清菩萨唤醒元灵,再加以利用,抢个碎片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吗?” 怀绮作茅塞顿开状,“小神明白了!” “不过,你不止要利用他,还要暗暗挑拨他和冥界的关系,离间他的朋友和手下,摧毁他的神智,让他离不开你、只有你。懂吗?” 怀绮没想到还有个“不过”,听得后背发凉,还是平静而庄重地回应,“懂的仙帝。” “好!”夜笙豪放道,“那你们现在便出发吧!可靠消息,第一枚碎片在栖炎山中。” 怀绮领了命,告别夜笙,从衡乐宫出来,昱霄就在不远处的苍树下等她,看见她出来,他立刻迎上去,“是傀儡术的事吗?” “嗯。” 怀绮面色凝重,一边走,一边将夜笙的话转述给昱霄,略去了让她挑拨他和冥界关系的那些话,而后道:“此事关系到三界存亡,关系到天下太平,非同小可,我是不可能让仙冥任何一方将傀儡术密传据为己有的,我要将它彻底摧毁,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昱霄弯起眼睛,目光温柔,“好。” “不过……我还担忧一件事儿。”怀绮抬眸,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冥王可是你外公,你这样夹在中间,会不会很为难?” 昱霄笑容缓缓淡去,也认真地想了想,道:“我也不想他用这种方式复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我是为了自己,别有负担。” 怀绮一愣,突然意识到,昱霄与她为伍,不仅是为了帮她,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保护冥界,尽管他这种方式可能不会被临渊所理解。她又想到昱霄自己的复仇方式,似乎也没好到哪去,他明明知道有些事做起来会自损八百,可如果损的是他自己,他却毫不吝惜。 她默了默,发现他肩上的担子,要比她重多了。她又道:“对了,冥界有夜笙的耳目,你有机会还是提醒一下你外公吧。” “嗯。”昱霄轻声道。 怀绮拉住他的手,嫣然一笑,“那走,我们先去寒霜峰找丹清菩萨,帮你唤醒元灵。” “好。” 两人遂回宫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怀绮拿了剑和剑谱,昱霄想了很久,提出带走母亲的画像。怀绮知道,这是他父亲为他母亲所画,在他心里代表了父母亲两个人,他还是在意他们的。 她什么都没说,将画卷拿给了昱霄,昱霄小心地撕下上面的画像,叠起来,放入怀中。 新的征程开始了。 第76章 信物 他敢把命交给她,她就敢用命来守…… 怀绮拿着夜笙给她的通行令大大方方走出逍遥门。这是离开仙界的正经路线, 门下是九曲天阶,下了九曲天阶是彼岸花海和三途川,川这边是冥界, 川那边是人界。 “星神慢走!” 守门神阿左阿右行礼相送。 怀绮笑意盎然地冲他们摆摆手, 拉着昱霄走下九曲天阶。纯金的台阶光泽饱满,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每踩下一步都有云雾荡开,像是踩在水中,怀绮边下边讲解,“你知道吗, 九曲天阶又称成神之路, 共有九个弯, 每个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凡人若想成仙, 首先就要登上九曲天阶, 一阶都不能少!”她心情好,无意识地晃起他们相握着的手,仰脸看他,“如果下辈子你是凡人,我还是神仙,你会为了我修仙,徒步登上这九曲天阶吗?” 昱霄对上她的目光, 笑容温和,“别说走上来, 就算它插满钢刀着满烈火让我爬上来, 我也爬。”他黑瞳盛着怀绮的身影,满满的。 “好嘞!”怀绮伸出小拇指,与他拉钩。 昱霄一笑, 用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她晃了晃,故作威胁地说道:“拉钩上吊永生永世不许变!我可记住你说的话了,你要是敢食言,我就把你扔到海里喂鲨鱼!” 她装出来的威风,掩不住她眼里的笑意,故意凶巴巴的语气也显得十分调皮,昱霄看着她,整颗心都是软的,“好,绝不食言。” 两人的大拇指按在一起,盖章生效。 怀绮哈哈笑了,撒开他的手,“哎呦闹着玩的啦,你还真敢答应啊?这次不算,我怎么忍心让你爬这个,如果你下辈子是凡人,我下辈子是神仙,我就会想方设法避免与你相遇,让你好好过完凡人的一生,不要这么辛苦。” 昱霄微怔,表情渐渐消失,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用那么累,不用那么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用牺牲和放弃原本拥有的东西去追求另一个东西,他只需要好好过完这一生就够了。是啊,如果可以自由选择出身,他也希望他只是个凡人,过好凡人的一生。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已经是他,就只有牢牢抓住她的手。 片刻昱霄道: “你这样想未免太过自私。” 他语气平直,脸色平淡,但却有种莫名的强硬之感,“想方设法避免与我相遇?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转过来,与怀绮面对面,目光微沉,“无论我们下辈子是怎样的身份,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不管你如何躲我,我们都会相遇,因为我总会找到你。” 怀绮瞠目,心跳一瞬变快。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昱霄抿了下唇,稍稍低头,语气软下来,“当然,最好的一种,我们两个都是凡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白头偕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怀绮爆出一声大笑,就势摸了把昱霄的头顶,“好!” 九曲天阶很高,他们不可能真的一阶一阶走下去,怀绮说完便拿出通行令来,“咱还是瞬移过去吧,不然走到猴年马月。”这块通行令夜笙注入了法力,可以帮助他们瞬移一次。 昱霄没有异议,怀绮就念了诀,直接和他移至人界,随后昱霄用佛珠带她一同来到丹青菩萨的庙宇内,没有在人界停留。 一落地,怀绮便感觉到一股寒流,热冷切换之鲜明,如同两个世界。她打了个寒颤。眼前光线昏暗,有零散的雪花随风潜入,庙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哐嘡哐嘡乱响,庙堂的墙也有些漏风,发出尖锐绵长的鸣叫。 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丹青菩萨安然坐在莲台上,她自带一种圣洁之感,什么都不做,就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加肃穆。 怀绮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其实她不敢去想,昱霄是如何度过这两千多年的。这是一个只要出现,就会想要逃离的地方。 昱霄松开她的胳膊,没有更多动作,她自行走到蒲团后,跪下来,“小神怀绮,拜见菩萨!”她郑重叩在地上,焚香的烟丝丝缕缕,从丹青菩萨面前飘向屋顶,她还没听到丹青菩萨回应,昱霄便走上前,一把拉起她。 她听见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无需多礼。”然后他抬眸,正色道:“菩萨,我带她来,是来唤醒元灵的。” 他开门见山,态度并不尊敬,甚至还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怀绮讶异地看他,但丹青菩萨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更多的反应,只道: “好。”声音空明响亮。 语罢,她莲花指一抬,指尖飞来一粒金色光点。昱霄盯住它,似乎极为戒备,光点径直飞向怀绮,接触到她身体,倏尔将她包裹,她下意识看向昱霄,水灵玉从他衣领之下漂浮起来,散发出同样的金色光芒,她眼前一亮: “这就开始了吗?” 昱霄低眸看了水灵玉一眼,又看了看笼罩怀绮的金色光芒,放松了些许,“如果这个过程中你有任何不适,随时吭声。” 怀绮笑弯了眼睛,“没有,没什么感觉,只是有点热热的,像晒太阳一样。” 水灵玉发出的金色光芒突然扩大,将昱霄整个罩住,他来不及回应怀绮,就被一种特殊的力量压迫,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怀绮看到,他的模样在光芒中发生变化。 高扎的马尾散下来,几缕黑发寸寸变红,黑瞳化为红瞳,火焰从瞳孔烧出眼尾,眉心生出一片金红火焰纹,火苗燃烧,直蔓额顶。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衣服遮掩下,红色火焰纹从他脚底生长,顺着他的身体、手臂一路爬向他的胸口,在他胸膛中间汇聚成一团燃烧的真火,随着火焰纹蔓延,他的皮肤寸寸镀成古铜色,脸庞更加硬朗,全身肌理更加坚硬强壮。这是他生而为妖的真身。 如果说凡人状态下的他还有几分清冷的美感,那现在那份美感便彻底消失,只剩下野。 而在这层皮囊之下,怀绮隐约看到他另一个模样。那个他,身材瘦弱,没有火焰纹,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全身散发着光辉圣洁的气场,甚至有几分病态之美。 “你有妖与神两种形态,哪个作为你的主形态,全凭你个人意志。”丹青菩萨道。 怀绮意识到,他终究是选择为妖。 最终,那个光辉圣洁的他,湮没在他金红的火焰之下。光芒散去,昱霄望向她,怀绮看到他火焰摇曳的红瞳中映出她的身影。 “你……”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昱霄闭上眼,隐藏起全身变化,只保留了红黑的发色和更强壮的身体。 他睁眼,还是那颗黑玛瑙般的眼睛。 “昱霄。”丹清菩萨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元灵已经唤醒,灵力也将逐渐恢复,这个过程可能极为漫长,你要有耐心。另外,封灵之术不可逆也,你的元灵仍在水灵玉中,元灵感应不会消失,气息亦属于凡人。元灵攸关生死,请务必保护好水灵玉,玉损而人亡。” 听到“玉损而人亡”,怀绮神色微变,“这不是相当于多了个弱点吗?” 丹青菩萨道:“话是这么说,但水灵玉为万年玄冰精炼而成,本就是天下最坚固的宝物之一,想要损坏它,也并非易事。” 怀绮松了口气。 此时的水灵玉褪去了之前的淡黄色,变成得极为透明,名副其实像一滴水。里面有一缕金色烟雾,螺旋着流动、攀升,直到碰壁,又缓缓落下,如此循环往复,并散发着柔和而持续的金色光泽。这就是昱霄的元灵。 怀绮喜道:“咦,它变好看了欸。” “是吗?”昱霄低头看了一眼,将水灵玉从脖子上摘下,递给她,“那送你好了。” “啊?”怀绮一惊,下意识躲开,“开什么玩笑,性命攸关,这个还是你自己保管!” “无妨。”昱霄走近她,似笑非笑,“丹青菩萨不都说了吗,想损坏它并非易事,我不信你有那个本事。这里面是我的元灵,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 “不行不行!”怀绮疯狂摆手,“我没有那个本事可是别人不一定没有啊!咱还要找碎片呢,放我身上太危险了我身手又不好。” 她还是要躲,昱霄将她手臂一拉,她没躲过,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她又想逃,昱霄一只胳膊环住她,不由分说将她圈在身前,她挣扎起来,他的胳膊宛如铁钳,根本逃不掉。她疯狂捶他胸口,“别闹了好不好!” 在她挣扎过程中,昱霄已经给她戴好了。怀绮试图再抢救一下,推开他自行去摘,“真的太危险了,你送我个别的行不行?” 昱霄制止她,“不会有危险的,信我。” 怀绮没招,叹了口气,无奈看他。她知道昱霄是想送她信物,但这样东西未免太过沉重── 这可是他整条命。 昱霄将水灵玉放进她衣领之下,“既然你这么怕我出事,那你就好好保管咯。” 怀绮感觉到水灵玉传来的热量,摸着领下的凸-起,疑惑地皱眉,“怎么还是热的?” 丹青菩萨解释,“这是昱霄元灵的温度,也就是昱霄的体温。昱霄元灵唤醒后,会体现在水灵玉上。金光闪动的频率,便是他的心跳。”她话音微顿,“昱霄,你可想好了,你把元灵给怀绮,你的肉身便会离你的元灵更远,元灵感应会更强烈。” “无所谓。”昱霄道。 怀绮摇摇头,叹息一声,“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只好勉强收下了。”她隔着衣领握住水灵玉,虽然一脸不情愿,心里却柔软地想,他敢把命交给她,她就敢用命来守护。 “走啦。”她晃晃昱霄。 两人告别了丹青菩萨,回到人界,昱霄旋即召来黑鹏,向栖炎山出发。 第77章 危机 他的心,只能容纳一个人。…… 栖炎山脚下扎满营帐, 几个身穿盔甲的人类侍卫围坐在篝火旁烤野兔腿。 翩落回头看了一眼噼啪作响的火堆,继续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半点消息。” 观月摇着扇子, “无妨, 再等等。” 两人站在营地边上,仰望着浓雾弥荡的栖炎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日人界是个大晴天,日光毒辣,碧空如洗,云朵大团大团, 格外立体。然而栖炎山却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 显得黑暗阴沉, 连从山中吹来的风, 都带着森寒之气。 两个多时辰之前, 他们抵达山下,发觉这山的异象,小心起见,翩落没有带队进山,而是派了几个手下进山探路,并吩咐他们每隔一炷香的时间给她发个信号报平安,结果他们进山两个时辰没有半点消息, 向山中喊话也没有任何回音,翩落十分担忧, 怀疑他们出了意外, 但又不敢贸然进山,只得在这里干着急。 她是临渊派来寻找傀儡术密传碎片的,五枚碎片都由她负责寻找, 观月是临渊与予温商量后决定派给她的帮手,故而他们一起行动。 日光晒得翩落睁不开眼睛,生而为妖,她最讨厌的就是阳光,却不得不来人界执行冥王交代的任务。她手搭凉棚,正要钻进营帐里躲会儿,刚一转身,视野突然暗下来,地上掀起一道烈风,落叶、沙土扬起,篝火火苗飞舞。 她下意识抬头,一只黑色巨鸟飞过天空,巨大黑翼遮住了太阳。她双目微瞠。 这是……? 围坐在篝火旁的侍卫一溜烟钻进营帐里躲了起来,观月用手臂挡着风,整个世界都一下子凉快了很多。那只黑鸟倏尔俯冲而下,太阳又露出来,普照天地,风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翩落看清黑鸟背上的人,愣了一瞬,当即号令:“全体妖兵!出来!参见少主!” 一听“少主”两字,观月惊讶抬头,妖兵们则急忙掀起帐帘,连滚带爬地冲出来迎接,观月见状也不敢怠慢,遂即高喊: “锦绣山庄的也出来!赶紧的!” 众侍卫纷纷从各营帐中赶来,跟着妖兵们跪下,翩落和观月忙走到最前面,抱拳跪下,黑鹏随后落地,他们齐声行礼: “参见少主!” 这场面隆重,可见冥界还是认昱霄这个少主的,但昱霄却理都不理,搂着怀绮的腰从黑鹏背上一跃而下。黑鹏化为人形,跟上他们。 昱霄走了几步,停下来打量栖炎山。 翩落目光跟着他移动,从昱霄出现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锁定在他身上了。 “少主,您怎么来了?”她问。 “对啊,您怎么来了?”观月跟着应和,“您身份尊贵,这种地方,不是您该来的。” 昱霄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怀绮却被翩落吸引了注意,她们之前在仙冥大战中见过,当时怀绮穿着铠甲,在后方布局,而翩落穿着男式战袍,率领妖兵妖将进攻仙界,整个战场上,她是唯一的女子,头发高高扎成马尾,额发飞扬,英姿飒爽。 怀绮觉得她很特别——一种同性的欣赏。 她们知道彼此是谁,但互不认识,怀绮没想到,这次居然又在这见到了她。既然她是来找碎片的,那她们日后少不了还有来往。 翩落的目光也在怀绮身上停留了几秒。 此刻她知道怀绮是昱霄心之所向,怀绮却不知翩落是昱霄定了婚约的名义上的妻子。 两人对视,特别的磁场碰撞,怀绮心跳乱了一拍,率先移开目光,莫名有种危机感。 翩落移眸看向昱霄,又道:“少主,如果您今日前来是为了碎片,还是请回吧。” “欸欸欸,你怎么说话呢!”黑鹏两臂环胸抱在身前,趾高气昂地从翩落面前走过,“让我们请回?我还想让你们请回呢!少主来了,碎片就是少主的,你们压根儿没戏。”话末,他停在怀绮身边,对怀绮挑了个眉,意味深长地加了句,“是吧少夫人?” 这声少夫人一石二鸟,不仅给了怀绮存在感,还直戳翩落痛处,让她气势输了几分。 “你——”翩落瞪着他,无话可说。 黑鹏站到昱霄身后,理直气壮地叉起腰,表情仿佛在说:看你能把我怎么地? 怀绮带着笑意瞅了昱霄一眼,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完全默许黑鹏的言行。 翩落深呼吸,对昱霄正色道:“少主,不是我无礼,是这座山异象丛生实在危险,我之前派去几个手下都没了音信,您千金之躯,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没法向冥王交代。” 黑鹏立即呛道:“少主是谁,少主能不知道危险吗!还用你说?管好你自己吧!” “黑鹏,这座山真的很危险,你这样不是在帮少主,是害了少主!”翩落急道。 “嗬嗬,真会血口喷人,我会害少主?我这是相信少主!这座山危险是真的,少主厉害也是真的,你凭啥认为少主对付不了一座山?少主,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黑鹏转向昱霄。 昱霄没接话,看着山,似乎在斟酌什么。 “我自然相信少主的实力,但是俗话说得好,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初来乍到,还是这种鬼地方,小心点儿总没错,望少主三思!” 怀绮极为认同翩落的话,凝重点头。 现在这座山情况不明,贸然前往绝非上策,这不是实力强弱的问题。 昱霄也懂这个道理,才一直没有吭声。 黑鹏不依不饶,“可你刚才直接让少主回去,你这是担心他吗?你是以担心他为借口,怕他跟你抢碎片!别以为我不知道。” 翩落道:“笑话!我怎会怕少主跟我抢?少主是咱们的少主,拿了碎片也是咱们的!反倒是你,怎么话里话外把我当外人?” 黑鹏火了,张口就要反驳,被昱霄打断: “行了。” 他下令,“黑鹏,你在这守着怀绮,我进山探探情况,顺便找找失踪的那几个人。” 黑鹏脸色大变,“啊?”他目瞪口呆,怀疑自己听错了,“您要自己去?” “少主,这太危险了!”翩落急声道。 怀绮眉头紧锁,也不想让他去。 昱霄默了默,道:“可是总要有个人去,我去总比别人去合适。”何况从他决定来找碎片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这条路是不危险的。 危险也要前进,这才是他。 “别了少主,您别去了。”黑鹏提议,“还是我去吧,您和星神在这儿等我消息。” 他说着就要动身,昱霄拉住他: “不必,我去即可。” 怀绮忙道:“那我也去!” 黑鹏拂开昱霄的手,脸上虽带着笑,但语意却很强硬,“讲道理少主,您现在灵力还未恢复,虽然有血月之刃在手,但终究和有灵力的不一样,从这方面来讲,我比您更合适。” 昱霄神色微变,竟难以反驳。 他犹记得那日黑鹏把他踩在脚底下和追着他满大街跑的画面,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黑鹏的实力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那我们一起去。”他道。 黑鹏又笑了,“您去了夫人怎么办,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还是跟咱们一块去?少主,您就放心吧!一座山而已,困不住我!” 怀绮忙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的!” “真的不用了少夫人。”黑鹏摇头,“我自己去很快的,我答应你们,遇到危险马上回来,找到他们了马上回来,就算没找到,天黑之前也一定回来,你们就放心吧!” “那好。”昱霄爽快道,“如果你天黑之前还没回来,我就进山找你,不容你拒绝。” 黑鹏感受到昱霄的心意,肃容道:“好的少主!”他郑重抱拳,“少主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不会让您进山的!” “走吧。” 黑鹏就要动身,翩落想到什么,喊住他: “黑鹏等等!” 黑鹏疑惑看她,她站起来,跑进自己营帐里,拿了一件袍衣出来,递给他,“这是冥王特制的防护袍,防水防毒还保暖,你带上。” 黑鹏垂眸一瞄,不屑道:“谁稀罕?” 他直接变了真身,翅膀一挥,起飞扎进栖炎山的浓雾之中,消失不见。 他体型那样庞大,进山却不着半点痕迹,像是沉入大海的一粒沙。翩落望着他的身影,难免担忧,但也做不了什么,无奈叹了口气,也就作罢。她看向昱霄,一段时间不见,她的少主瘦了很多,身上似乎也多了些妖的感觉。 “少主——” 她正要询问几句,昱霄却面向跪着的妖兵和侍卫,道了声:“起来吧。” “谢少主!” 他们纷纷起身,衣料摩擦声和脚踩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将翩落嘴边的话堵了回去。翩落知道他是刻意的,下意识握拳,垂下头抿了抿唇,忍住自己询问的欲望。 怀绮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正要搭话,昱霄将她腰一搂,直接转了身,带她走到远离翩落的树荫处,没有给她机会。 他觉得,她们就该毫无交集。 否则就是互相伤害。 翩落感知到昱霄的态度,深吸一口气,默然钻入营帐。帐帷落下,掩盖掉一切心事。 与此同时,昱霄和怀绮在树下坐好。 难得二人世界,怀绮扯出衣领下的水灵玉,向他诉苦,“你体温太高了吧,戴着它感觉像一直被你抱着,这大夏天的,热死我了。”她吐出舌头,用手扇风。 “夏天已经过了。”昱霄笑着,重又将水灵玉放回她衣襟下,“现在是秋天。” “啊?是吗!”怀绮一愣,难以置信,“这么快就秋天了?”她想到人界的中秋节已经过了,那夏天确实过去了,周围的树叶也有变黄的趋势。“但是还是很热欸。”她道,“并且和你在一起,总感觉日子很漫长,夏天似乎才刚刚开始。”她忍不住笑起来。 日光穿过树叶间隙,留下光斑在她脸上跳动,她笑容嫣然,眼里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昱霄看着她,像一瞬坠入银河,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又很重,一下一下,让他眩晕。他觉得,他的夏天,定格在这一刻。 这时观月过来了,怀绮率先发现,本能地移开了视线,盯住观月,微微蹙眉。 她目光戒备,昱霄从心跳声中抽离出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观月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大步流星地停在他们面前,殷勤地奉上来,“少主,我给您和星神送水来了。” 昱霄垂眸,盯着水壶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它有没有问题,然后才接过来。 “放心少主,绝对安全无毒。”观月脸上带着狗腿的笑容,“还有少主,我过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向您赔个不是……之前我不知道您的身份,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儿,今后找碎片的路上少不了还有来往,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关照我,别和我一般见识。” 昱霄弯弯唇,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行。” 观月笑容更灿烂,有讨好的意味,“谢谢少主!少主真宽宏大量!那我就不打扰您和星神了,我先退下了,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 “嗯。”昱霄牵着唇角点头。 观月行礼后退,转身离去。 昱霄目送观月的背影,唇角落下来,目光微沉,怀绮也望着那方,撇撇嘴,轻嗤一声: “虚伪。” * 炎热的中午很快过去。 日影西斜,热浪消退,傍晚的风变得沁人心脾。这本来应该是个舒服的夜晚,但营寨上空却笼着一层危机感,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让每个人忧心忡忡。 不是因为别的—— 只是因为黑鹏还没回来。 他和其他人一样…… 没了音信。 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时黑鹏保证得有多信誓旦旦,此刻气氛就有多压抑紧张,翩落焦灼地走来走去,昱霄望着浓雾遮掩的山顶,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怀绮知道他的心情,跟着他一同沉默。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有些话她终究忍不住,小声地开口,“马上天就黑透了,你要进山吗?” 昱霄呼吸微沉,没有回答。 怀绮接着道,话里有试探的意味,“要么等到明日天亮再说吧,我怕你也——”她骤然顿住,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因为昱霄站起身,径直朝栖炎山走去: “你在这等我。” 他头也不回地交代,怀绮怔了一瞬,当即追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的动静惊动了众人,纷纷看向他们,翩落赶忙迎上昱霄,“少主,不再等等吗?” “你们等着就好,他回来了给我信号。”昱霄一步都没有停,直接走过翩落。 怀绮对翩落点了下头,追到昱霄身旁,“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昱霄看向她,片刻蓦地笑了,“也行,把你自己留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这个给你们!”翩落抱着两件防护袍从后追上来,“保护好自己,安全第一。” 她将防护袍递给二人。 昱霄黑瞳移向她,四目相对,翩落眼里的恳求很明显,他接过其中一件,给怀绮披上。 “一件就好,谢了。” 他的目光没有在翩落身上多停留一秒,绕过她继续向栖炎山走去,“走了。” 这一句是对怀绮说的。 怀绮感觉到空气中古怪的氛围,只道是昱霄不善接受别人的好意,并没多想。她看看昱霄的背影,拢了拢袍衣,对翩落抱歉地点头微笑,顾不上多说,赶紧去追昱霄。 他们一同进了山,翩落在原地抱着剩下的那件袍衣,觉得自己的命运,也就像它一样。 第78章 保护 他可以求,跪下来也好,磕头也罢…… 一踏入栖炎山, 眼前景物便荡起涟漪。这是踏入结界的征兆。怀绮骤然回头,他们进山的入口已经被一层透明光膜覆住,山外的营地和众手下也瞬间消失, 变成一片空旷。 “是单向结界!”怀绮警惕地打量四周。 栖炎山中黑如幻夜, 浓雾弥漫,可见范围不出一尺远。山外明明是月明星耀的大晴天,山内却飘着毛毛细雨,阴冷潮湿。 而且看样子,这雨会愈下愈大。 昱霄将袍衣上的帽子给怀绮戴上,理了理她脸侧的碎发, 系上绳结, “边走边说。”他召出血月之刃, 拉着她往山上走。 之前他让血月之刃化作火焰裹着此忆的元灵在仙界兜圈子, 后来此忆元灵消散, 血月之刃也便回到了他体内,他依然可以随时召唤。 浓雾中,怀绮只能看到昱霄的半个手臂,她怕自己走丢,或是走着走着,拉着她的突然换了个人,忙抱住昱霄的手臂, 紧贴住他,与此同时, 昱霄控制血月之刃燃起火焰, 火光驱散了方圆三尺的浓雾,雾中的景物显露出来。 周围植被茂盛,曲径通幽, 且枝叶潮湿,泥土松软,说明这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 昱霄声线绷得很紧,“小心脚下。” “嗯。” 怀绮低头看路,紧跟他的脚步,他随之变得更加专注,每一步都落得尤为谨慎,“方才你说‘单向结界’,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有进无出的结界,除非破除它。”怀绮解释,“并且结界内外的人互相看不到,也听不到彼此的声音,相当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甚至有的单向结界还有自己独立的时空,不同时刻进入的人会进入不同的平行时空,即便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也互相遇不到。” 昱霄蓦地一默,“这么说,我们和黑鹏,还有那些妖兵,可能都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倒也不一定。毕竟那种结界只是少数,我们还是先找找看,找不到再说。” 昱霄轻声道:“嗯。” 栖炎山地势陡峭,植物种类怪异,两人喊着黑鹏的名字,逐渐走进了山林深处。 时不时有鸟雀惊飞,带来一阵响动,冷风渐起,雾气不知不觉淡了很多,可见范围扩大到了一丈远,植物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摇曳着,投下一片片黑影,宛如鬼魅。雨下得紧了,积水汇成水流从山坡上冲刷而下,虫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蛇偶尔飞快地爬过草丛,又消失不见,俨然是大雨前的征兆。 昱霄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衣服也已经湿透了,粘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的身体轮廓与脊背的肌肉线条。长时间的呼喊让他的呼吸有些喘,他胸膛微微起伏,看了看四周,忽而低头道:“其实,我进山还有一个目的。” 他的鼻息穿过雨帘,落在怀绮耳畔,很温柔。怀绮抬头,一颗雨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过他的锁骨,滑进了他的衣领,留下一道水痕。他毫无所觉,扬起唇角,接着道: “就是先一步找到碎片。” 昱霄用拇指轻轻带去她脸颊的雨滴,又将她的帽子拉了拉,绳结紧了紧,“不过照目前这个形势,今晚是不可能了,黑鹏也找不到。雨越下越大,在山里走动很不安全,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先在那里落脚,等雨停了再说。” “好。”怀绮点头。 “我用轻功带你过去,走。” 昱霄将她腰一搂,脚下蓄力,便要动身,而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 “救命!” 昱霄身体一顿,绷紧了神经,怀绮也听见了,微微睁大了眼睛,两人默契地对视,屏着呼吸,谁也没有说话。只听那声音再度响起: “救命!” 是个男人的声音。 随后又是一声: “救命!有人吗!” 这声音很小,似乎距离很远,但却充满了求生的欲望,穿过响亮的风雨声清晰地传进两人耳中,让他们难以忽视。怀绮给了昱霄一个眼神,昱霄会意,接了句: “有!你在哪!” 两人凝神细听,山中传来幽幽回音,却无人回话,隔了几秒,依然是呼救声: “救命!有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不对劲。 怀绮率先开口:“在山下。” 昱霄听着也是从山下传来的,他皱眉,“奇怪,我们刚从山下走上来,边找边喊,都没发现有人遇难,怎么突然……” 呼救声还在继续,怀绮神色凝重地点头,“是有点奇怪……找了半天没动静,一说不找了,突然有人喊救命……”她听着声音,思忖着道,“声音不像是黑鹏,并且你和翩落都吩咐过妖兵,有情况发信号,也不像是他们。” “嗯。最关键的,这个结界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种有独立时空的结界,所以我们才谁也找不到,那就更不可能遇到别人了。” “对啊!”怀绮想了想,当即做出决定,“别管他,这座山怪异得很,说不定是什么能凭空发出声音的邪术,咱走咱的。如果真的有人遇难,方才不可能不回应。” “嗯,走。” 昱霄抱着怀绮,用轻功向山洞前进。 然而刚行了没几步,意外发生了。呼救声戛然而止,山中植物像是被两人的决定所激怒似的,全部颤动起来,迅速盘曲延伸,从四面八方聚拢在一起,缠成一堵墙,拦截他们。 “危险!”怀绮抱紧昱霄,本能闭上眼。 昱霄双眸微眯,将冲来的植物齐齐斩断,植物的切面爆出大量乳白色汁液,溅在地上,冒出呲呲白烟,地面瞬间被灼出一片乌黑。 ──这些植物全都有毒。 “别怕,没事。” 昱霄忙拉了拉怀绮的帽子,将她遮严实,植物源源不断地袭来,昱霄抱着怀绮,一边斩杀,一边突出重围。怀绮头埋在昱霄怀中,双手攥着他的衣服,不敢睁眼,耳边全是呼呼风声,和植物被斩断的唰唰声。 头顶电闪雷鸣,雨已经下得很大了,被斩断的植物掉在地上,吸收了水分,重又生根发芽,去追昱霄。昱霄放火去烧,试图将它们彻底杀死,但这雨水似乎也另有异常,浇在他的火上,只一瞬就将他的火扑灭了。 血月之刃放出的火不是寻常火焰,之前烧干过仙界整个池塘,如今却被这山中雨水一下子浇灭,可见这结界有多诡异。且雨后道路凹陷泥泞,山体有不同程度的滑坡,雨水冲刷坡面形成泥石流,也非常不好走。 昱霄抱着怀绮,踩着轻功,一面儿对付植物,一面儿艰难地向山洞靠近,呼出的哈气不断地被雨水冲散。突然,怀绮听到“咔”地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铁器弹开,同时昱霄闷哼一声,猛地半跪在地。她从昱霄怀中滑下来,看见昱霄抓着小腿,一个捕兽夹夹住了他的脚踝,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水。 “昱霄!”怀绮双目微瞠,忙起身扶他。 大雨如银河倒泻,植物们抓住机会,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昱霄没有功夫去掰开捕兽夹,迅速站起来,拉起怀绮就跑。 一根藤蔓从后面缠住了怀绮的手腕。 昱霄当即斩断,拖着被捕兽夹夹住的腿,拼命地冲进山洞,将血月之刃放在洞口。 火焰隔绝了植物,它们不敢进来。 昱霄忙将怀绮靠着洞壁放下,他此刻已经完全淋成了“水人”,浑身上下都在淌水。他顾不得处理捕兽夹,第一句话便是问: “你手怎么样?” 他半蹲在地,就要去抓怀绮的手。 怀绮忙将手背到身后,“没事,你的脚才是重点,快把夹子打开,夹时间长了不好!” “你给我看看!” 昱霄拔高了嗓门,不由分说抓来她的手。她手背上已经起了一片红疹,一直蔓延至袖口里面,还有些肿。怀绮忙又把手抽回来,“我这个不严重,你快看看你的脚吧!” 昱霄低着头没动,整个人异常安静,不辨情绪,几秒后像丢了魂一样猛地坐在了地上。 他身下已经聚积了一汪雨水,都是从他身上流下的,此刻他坐在积水中,还有水滴不停地掉在地上,他浑身湿透,显得无比落魄。 “昱霄,你别这样,快看看你的伤!” 昱霄却像没听到一样,呢呢喃喃地道:“都怪我,是我不小心,没保护好你……”说完他垂下眼帘,周身腾升出一股森寒之气,“我这就去找解药,顺便帮你报仇。” 怀绮神色微变,她自然不同意昱霄冒着危险再去山中,就要阻拦他,“昱──” 然而她话音刚出,就看见昱霄一个掌刀击中她的脖颈,那里正是她的晕穴。 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这个山洞是安全的,昱霄将她轻轻放倒在地上,用袍衣盖好她的身体,手一掰捕兽夹,把脚拿出来,拎着捕兽夹往洞门走。夹子的锯齿上也有毒,他裤管下的伤口已经中毒发黑,毒素向他整条腿扩散,他有所感觉。 但他毫不在乎。 那些植物还在洞外张牙舞爪,昱霄面色阴沉,心想,既然斩不断、烧不净,那他就求。 跪下来也好,磕头也罢,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得到解毒的方法。 等把怀绮的毒解了,他们今夜所受的伤,还有所流的血,他要让它们加倍奉还。 第79章 剖离痛觉 他临死前想的居然全是她。…… 怀绮醒来的时候, 洞外一片漆黑。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种诡异的邪术笼罩, 阴森压抑。 怀绮掀起身上盖的袍衣, 坐了起来,旁边不知是谁点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她突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猛地睁大眼睛,头脑也瞬间清醒了很多。 “昱霄?” 她对着洞外喊了一声,声音在洞内回荡, 空明嘹亮, 但却无人回应。洞外的植物不知何时已经退去, 此刻已是一片安宁, 透露出安全的味道。闪电划过, 陡然照亮她的视野,一棵芭蕉树孤零零地站在雨中,任凭风吹雨打。 她知道,是昱霄击退了植物,去给她找解药去了。这篝火也是他生的。 她转头,看着跳动的火苗,有些失神。 恍然间, 她仿佛看到昱霄的面容出现在火焰中,笑意温暖, 目光炙热, 让她有种错觉,这火就是从他眼里烧出来的。 她微微抿唇,心像空悬着, 无所凭靠。 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隔着衣襟握住水灵玉,默默祈祷。 与此同时,栖炎山另一边,坡陡谷深,伴随着雷雨,洪水暴涨、泥石崩解,眼看着便要引发山洪,而昱霄却连冲带滑地来到半坡间。 他扔掉用来遮雨的芭蕉叶,双手抓住坡上的灌木枝,险险定住身体。这已经是最靠下的灌木了,而视线中那簇珍珠草,却还在临近坡底的位置。坡底下,是汹涌的洪水。 这是他在山中找到的唯一一簇珍珠草。 植物变成的妖怪说,毒藤蔓的毒,唯珍珠草可解。而珍珠草长在山坡疏林中。于是他用轻功翻遍一座座山头,试图寻找哪怕一丁点珍珠草的影子。尽管这里也是最易爆发山洪的区域。雨水一刻不停地从他脸上滑落,即便是进了眼睛,他也不肯多眨那么一下,使得他那双眼猩红猩红地,布满了血丝,像着了魔一般。 他确实着了魔。 因为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怀绮。是他没保护好她,才让她中毒的,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绝不会饶恕自己。 他抓着灌木枝喘息,体内突然有一股暖流上涌,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摊开掌心一看,乌黑的血液混杂着雨水从指缝间流走—— 他咳血了。 捕兽夹上的毒液发作,他的血都变成了黑的。但他甩了甩手,并不在意。 反正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就无所谓这些。 在和植物妖怪谈判的时候,植物妖怪说,他可以告诉他怀绮中的毒怎么解,但条件是,他要用五感之一来交换,也就是触觉、听觉、味觉、视觉、嗅觉,中的其中一个。昱霄想了想,哪个都不想给,便问:痛觉行不行? 妖怪一琢磨,说行! 于是昱霄献出了痛觉,反正他早就不想要了。但剖离痛觉,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伤害。 加之他中了毒。 妖怪提醒他要多休息,养一段时间,但他现在没办法休息,他要救怀绮。 在此时的山间,任何一株灌木丛都可以是救命的稻草。而昱霄死死盯着珍珠草,毅然决然地松了手中的灌木枝,借着泥流的冲刷向坡底滑去。他召出血月之刃,用力扎进泥土中,堪堪定格在谷底的洪水之上。 他伸手去够那簇珍珠草。 ──而正在这时,头顶响起躁动,他猛然抬头,一波洪水冲散大片山体,径直从坡顶倾泻而下。这一路上他经历了太多这种时刻,已然习以为常。只不过与之前相比,这次的洪水更像是憋了好久一下子喷发的,水势,水量,都比之前猛了太多,仿似瀑布般飞流直下。 山洪。 昱霄当即意识到…… 是山洪爆发了。 他一把握住珍珠草的根部,想将它一整棵连根拔起,但洪水来临得比他的动作还要快,直接将他和珍珠草一起冲进山谷之中。 他顺着水流急速向下漂去,这水位之深,漫过他的脖子,他左手高高举起珍珠草,不让它被水淹了,右手用力挥动血月之刃,试图扎进河床之中定住身体,但水流冲力太大,河床又松,根本固定不住,脚下亦踩不稳。 他并不善水,只一会儿就连呛了好几口脏水,被水流推着往更深的河谷中漂去。 水渐渐漫过他的下巴、鼻腔,他呼吸有些困难了,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凶多吉少,他收了血月之刃,将珍珠草一根根折断,往衣襟下塞,然后按住衣襟,再召出血月之刃。 马上就要到河谷最深处,昱霄的脚尖已经踩不到河床了。水将他完全淹没,他几次想爬上岸,几次想挣扎起身,却奈何不过这疯狂的山洪,每一次都被它拍倒在污水中。他止不住地咳嗽,努力仰头,黑色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到下巴,来不及滴下,便让雨水冲掉了。 不行,他要回去。 他都找到珍珠草了,怎么能败在这里? 他又想起自己在仙界一把火烤干了整片池塘,若是火势足够大,是不是也能烤干这些洪水?想到这,他又试图引火到血月之刃上,但火苗刚出,便被一下子扑灭了。 这雨怪异,而洪水是雨水汇成的,自然也怪异。他多次尝试,皆是以失败告终。 体内热流不停翻涌,他感觉不到痛,却能判断出自己体内在出血,他一只手护着衣襟,一只手奋力扑腾,仰头大口呼吸。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已经经不住再大的折腾了,但他没办法,他必须坚持、必须平安回去。 他还要给怀绮解毒。 他还要救她。 这时,昱霄感觉到水的流向发生改变,就在下面不远处。他以为会有转机,忙向周围张望,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漂到了河谷最低点,四面八方的洪水皆在此汇聚。而水面下,竟旋转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所有洪水都被那漩涡吸了进去,消失不见。 难道这是结界灵力的源头? 就这一个走神的功夫,昱霄已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他忙收起血月之刃,一只手依旧护着衣襟,一只手挣扎着反过身,逆着水流拼命往回游。然而一道波浪迎面扑来,将他彻底压进了水面下。他的身体即刻向漩涡中心吸去,若真的陷入其中,不知会怎样。 在被吸走的那一瞬,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珍珠草,这些应该够了吧? 够了就好,其他的可以另想办法。 他的身体跟着漩涡旋转,漩涡中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植物的断枝,枝叶。 累。 喘不上气。 昱霄闭着眼,一只手拼命挣扎,口鼻冒出大量气泡。他呛了水,想咳咳不出,想呼吸也呼吸不了。他感到憋,感到心脏在狂跳,更加急切地向上游,可无论是漩涡还是洪流,都阻碍着他,他每上移一点,又将他拖下来、按下去,他有些缺氧,本能地张开嘴,大口而急促地呼吸,可涌进来的不是空气,而是水。 水,全是水,又苦又涩。 好痛苦。 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衣襟下的珍珠草,一只手拼尽全力挣扎。 空气。 他想要空气,他想呼吸。 可他上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四肢麻木,双耳嗡鸣,头脑发昏,却也更清晰地意识到死亡的靠近。他的心脏跳得急而无力,双腿蹬得越来越慢,那只挣扎的手臂也愈发虚软。可他脑子里却有一个执念,就像一张空白的大纸,只有正中央写了一行字—— 带着珍珠草回去。 即使用水冲刷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这行字都永不褪色。这使他再麻木,都死死按着衣襟不放手。他开始怀疑,不死之身是不是也会被淹死?但缺氧与窒息让他的意识逐渐远去。 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金色火焰纹若隐若现,那是他和血月之刃的血契。他手指条件反射地蜷了蜷,火苗闪现,又即刻熄灭。 他召不出血月之刃。 他的心跳慢下来,脑中闪过无数凌乱的画面。他想,如果他再呼吸不到空气,他可能真的就要死了。他原本不怕死,从来都不怕死,可在遇到怀绮之后,他怕了。 因为他有了期待。 并不是期待具体的事物,而是一种期待的心情,一种每天都很有盼头的心情。 这让他很怕死。 死,就不能回到她身边,死,就不能救她,死,就不能见到她,不能陪伴她,不能保护她。甚至,死了,那些和她在一起时所有美好的、难忘的、有哭有笑的记忆,也全都不见了。而他贪恋着这一切,贪恋着她带给他的一切,贪恋着他们的未来。一想到死,他就陷入了比死亡本身还绝望的痛苦之中。 他不想死啊。他想和她在一起,他想每日见到她,他想陪她一辈子。 他甚至…… 都还没有娶她,他怎么能死呢?难道真要等到下辈子去吗?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活着,回到她身边,救她。 ——嘭! 这一瞬,他掌心窜出一道火光,血月之刃在他手中爆出,迅速燃烧起来──就这么泡在水中燃烧起来了。火势竟前所未有的凶猛,使刀身周围呲呲得冒出气泡,连水都变热了。 “血月之刃听从主人意念”——是他求生的意念,点燃了它。 他握紧血月之刃。 水面上,缓慢地冒出几个气泡,紧接着,像是被烧开了一样地沸腾起来,在这寒冷的雨夜中,腾升起大量热气。不出片刻,漩涡中涌出一股逆流,“哗”地一声,震耳欲聋,一股巨大的冲力顶出水面。霎时间,水花飞溅,混合着雨水,泥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四面八方,势头更甚于此刻的暴风雨。 昱霄捂着衣襟落在坡顶上,气喘吁吁。他顾不上休息,忙低头检查了下怀中的珍珠草,见数量未减,又回头瞥了眼漩涡,默默记下它的位置,脚下一点,踩着轻功往回走。 血月之刃陡然消失。 并不是它将他带出来的,而是他自己凭着他心中的意念顶出了漩涡。安全之后,他无力再维持血月之刃的形态,血月之刃便回到了他体内。他大喘着气,刚用轻功行了一小段路,又剧烈咳嗽起来,他本不想停,但咳嗽不止,呼吸困难,他不得不扶住一棵树稍作调整。一弯腰,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水来,血水中还带着泥沙。他有些累,又有些冷,但并未放在心上,甩了甩手,又急忙往回赶。 如果不是遭遇了这个,他身为不死之身,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居然也会怕死。 而他临死前想的,居然全都是她。 第80章 他的脆弱 “你可以更多地依赖我。”…… 昱霄回到山洞之时, 怀绮正坐在篝火旁,双手握着水灵玉,安安静静。 火光照在她身上, 给她笼上一层橘红色的光影,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眼睛盯着某处,微微出神。昱霄顾不上把气喘匀,急步走向她。 她听到声音,下意识转头,一看是昱霄, 猛地睁大眼睛, 愣了一瞬, 遂即便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 跳起来, 火急火燎地迎上他: “怎么才回来!” 两人面对面停住,她上下打量他。 此时的昱霄浑身淌水,身上还带着泥浆。他本来有些蔫儿蔫儿的,看得出来很累,但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双眸亮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很多。怀绮很急, 又追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泥啊,你跑哪去了?有没有受伤!” 她扒拉他的身体, 将他前后左右全检查了一遍, 视线最后落在他腿上,“还有你的腿,怎么样?捕兽夹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那玩意夹力之大, 能把人骨头夹断,怀绮知道。 然而昱霄摇摇头,似乎毫不在意。 他拉着怀绮往篝火旁走去,“你中的毒我找到解药了,你坐好,我来弄。” 洞内有几块石头,可以当桌子凳子,他按着怀绮的肩膀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半蹲下来,将衣襟下的珍珠草一棵一棵小心地掏出来,放在石头上,然后拿起其中一棵,在手里揉出汁液,“把这个敷上去就好了。” 他拉过她的手,将珍珠草敷在她手背上,一点点抹匀。他的动作谨小慎微,仿佛在他手中的是世间什么易碎的珍宝,怀绮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能从昱霄这一身泥上推测出他或许遭遇了什么不测,这让她很难受。 手背涂好了,但红疹一直延伸进袖口里,需要脱掉整条袖子才能涂到。怀绮忙将手抽回来,背过身解衣服,“上面的我自己涂,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晾晾,别着凉了。” 昱霄蓦地一默,轻声道:“好。” 两人都在解着衣服,一时无言,空气中只有布料摩擦的声音。昱霄拿出内兜中母亲的画像,轻轻打开,铺在地上晾着。这个画像有法术保护,除了有些潮,完好无损。 怀绮冷不丁叹了口气,显得尤为响亮,“其实我这毒不严重。”她道,声音很轻,“你大可不必冒着雨为我去山中寻找解药,你腿上的伤,可比我这个严重多了。” 昱霄此刻正好解开了最里面的中衣,有一条黑紫色的纹路已经顺着他的腰腹爬到了他胸口,在他胸前形成一块黑斑。这意味着他体内的毒素已经从脚踝扩散到了心脏。 这个毒他问了植物妖怪,妖怪说得找这结界的主人去解,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破除结界才行。他脱了鞋,撸起裤腿看了一眼,他整个小腿都变成了黑紫色,脚踝处的伤口已经乌黑溃烂了。他匆忙放下裤腿,偷偷瞥了眼怀绮,她专心地给自己涂药,并没有留意他在干什么,他赶紧收回视线,重新把衣鞋穿好。 他不能让她知道捕兽夹有毒。 “不过,我好像找到这个结界的灵力源头了,也算因祸得福,不亏。”他道,“我猜,这座山白日大雾,夜晚暴雨。” “灵力源头?”怀绮惊道,“在哪里?” “河谷最低点,雨停了我自己去。” 河谷最低点?怀绮微微蹙眉。并不是这个位置有多奇怪,而是想到他既然会去到那里,总不可能是珍珠草长在河谷中吧,定然是他被山洪卷过去的。她猛地转过身,“所以你遇到山洪了?你是从河谷中逃出来的?” 一瞬间,他身上的泥浆有了合理的解释。 昱霄没想到居然是这样露了馅,表情僵了僵,忙摇摇头,“不是不是,路过。” “路过?”怀绮声调变高,显然是不信。 昱霄知道自己这次糊弄不过去了,心虚地笑了笑,“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你──”怀绮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瞪了他几秒,转回去继续给自己抹药,但抹药的动作带了怒意,显得有些粗鲁。昱霄笑容淡去,意识到她是真的生气了。 “怀绮……” “不是昱霄。”怀绮重又转过头来,眼里亮晶晶的,竟带了水光,“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能不能把自己当回事儿?”她突然放下珍珠草,站起来走向他,“让我看看你的腿。” 昱霄也站起来,慌忙后退: “真的没事。” 怀绮步步紧逼,“没事就给我看看。” “我……” 昱霄找不到借口拒绝,在怀绮的逼近下退到了角落里,后背撞上洞壁,退无可退。 怀绮的脸凑近他: “你自己来,还是我亲自动手?” 她声音压得很低,有威胁的意味,昱霄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鼻息,喉结微不可察动了动。此刻她只是想看他的伤势而已,但这句话如果换个情景,是极为暧-昧的,昱霄眼里染上了些意义不明的情绪,屏着呼吸,没有回应。 “那我就动手了。” 怀绮蹲下去,拽住他的裤管往上一提。昱霄没有阻止,或者说,是不知道以什么理由阻止。他的裤腿被怀绮从鞋筒里抽了上去,他的腿就这样呈现在怀绮的面前。 他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捕兽夹有毒。”昱霄忙向旁跨了一步,重新将裤腿塞进鞋筒里,“不过这毒只有结界的主人能解。所以还是要先破除结界。” 怀绮咬住唇,垂头不说话。 空气一时沉默,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乌云压在两人头顶。片刻怀绮抬起头,眼尾微微泛红,“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中毒了。” 昱霄神色微变。 她早就知道了? 怀绮站起来,从衣领下拿出水灵玉,递给他看,水灵玉中他的元灵里有一缕黑丝,那是中毒的征兆。昱霄目光一滞,怔然看向她。 “你的元灵早就出卖了你。”怀绮将水灵玉放回衣领下,“包括你体内的不眠丹,我都知道了。拆穿你不是为了责怪你什么,而是想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躲起来一个人舔伤口,你不必向我隐瞒你的脆弱,你可以受伤,可以失算,可以有做不到的事情,甚至,可以更多地依赖我。虽然我能做的十分有限,但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昱霄瞳眸颤动,神色动容地听她说完这些话,在她话落的那一刻,一把抱住她。 “永远站在他这边” “可以有做不到的事” 身为一个男子,他从小就被赋予了很多期待:要坚强、要勇敢、要独立……他从小就听世人说,男儿当自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确实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因为他知道,他身后空无一人。这个世界向来对他很严格,夺走他的父母,拿走他的童年,封禁他的自由,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脆弱,顺便也关上了他的心门。所有人都以为他冷血无情,坚不可摧,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就是这样的。 只有她。 她发现他的伤口,接纳他心中那个不为人知的少年。就凭这,他愿以毕生光阴来回报。 他身上全是湿的,怀抱却出奇地炙热,怀绮一愣,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他闭上眼睛,收紧双臂,将全部爱意倾注于她。 这一刻什么都不用说了。 只要好好感受彼此就够了。 毒素悄无声息地在昱霄体内扩散,他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上涌,匆忙推开怀绮,转身扶住洞壁,同时口中涌出一大口污血来。 他体内的毒素早就在他不知不觉中蚕食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只是他感觉不到。吐出这一口血,才让他有所察觉。 怀绮忙扶住他: “你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 昱霄胸膛剧烈起伏,手背蹭去唇角的血,抬头望了眼洞外,“撑到天亮没问题。就是我现在有点累,想睡一会儿。你陪我一起吧。” 怀绮一口答应,“好,我陪你。” “来。”她扶着他到篝火旁躺下,“把你的衣服脱了吧,穿着湿衣服睡怎么行。” 昱霄闭上眼睛,轻声道:“你脱吧。” “好。” 怀绮小心地脱掉他的衣服,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色纹路和胸口的黑斑,心中更加担忧,但什么都没说,默默将袍衣盖在他身上,然后躺到他旁边,抱住他,“睡吧。” 昱霄已经快要睡着了,却并没有无视她: “嗯,天亮了叫我。” “好。” 昱霄睡得很沉,怀绮抱着他,像抱着一块会发热的枕头,也渐渐地睡着了。 但睡梦中,却忽而冷了起来。 怀绮皱眉,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发现正是那块“枕头”在发冷。她瞬间清醒,睁开眼,只见昱霄紧紧闭着眼,呼吸很乱很急。 他怎么了? 怀绮意识到不对劲,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凉的。 “昱霄?”她急忙晃他,“醒醒了!” 昱霄呼吸节奏变了变,缓缓睁开眼睛,此时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洞外浓雾弥漫,和昨天白日里一样。他对上怀绮忧虑的眼睛,笑了笑,便要起来,“别瞎想,我没事。” 可怀绮明明看到,他笑得很牵强。 她忙按住他,“别动,躺着!你告诉我结界的灵力源头在哪儿,我去找!” 昱霄一愣,“不行,太危险了,我去。”他说话都没了力气,却坚持要起来。 怀绮自然不同意,重新将他按在地上,“你都这样了怎么去啊!” 昱霄感觉到她的担心,情不自禁笑了笑,耐心道:“外面雾太重,很容易迷路,你方向感不好,万一你去了回不来,我还得去找你,是不是?”他摸摸怀绮的头,“听话。” 怀绮脸颊微热,一思量,他说得在理。并且方向感这个东西,不是努努力就能找到的。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妥协了,“那好吧,你去吧。但你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不舒服就停下来歇会,不要勉强。”她握住他手。 昱霄郑重点头,“好。” “嗯。” 昱霄穿了衣服,起身向洞外走去。 怀绮目送他的背影踏出洞口,融进雾气之中,又盯着洞口看了半晌儿,心中依旧不安。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无意中瞥见自己手臂上的红疹已经消了,完全不留痕迹。 只是…… 她拿起脖子上的水灵玉——它今日闪得很快,并且凉的像一块冰。 * 昱霄穿过浓雾,来到昨夜那个河谷上。 他这次走得格外疲惫,路上停了好多次不说,微风吹来,都能让他打个哆嗦。他喘着粗气,昏昏沉沉地扶住旁边的树干,向下望去。 谷中洪水已经没了,当时漩涡所对应的谷底的位置,此刻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孔。 他忍着不适,向下一跃,落在黑孔旁边。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原本是很轻松的,现在却震得他全身发麻、头痛不已。 昱霄定定神,向孔内打量。 里面悬浮着一块黑色灵石,光芒耀眼。他即刻召出血月之刃,击在孔的边缘。 地面一震,黑孔周围的土纷纷凹陷坠落,露出一个洞来。往常这样一击并不需要多大力气,但此刻他却几乎拼尽全力,甚至连拿稳这血月之刃都要发很大的力才行。 他稍作休息,将血月之刃伸进洞口,勾出了那块灵石。在他握住灵石的那一瞬,灵石光芒隐去,山间雾气竟全部消散了。阳光陡然落下,天空湛蓝,大块大块的白云飘浮起来。 他一惊,警觉地打量四周。 地面开始颤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河谷上升,山峰骤降,草坪如地毯般铺上了每一寸土地。那些怪异的植物迅速缩进地下,取而代之的是苍天古树,碧绿草丛,丛间细梗引蔓,节节生枝叶,盛开出一簇簇姹紫嫣红。 紧接着,蜂拥蝶舞,溪水从山涧流下、鸟儿飞来、猴子挂在枝头、天鹅落在湖面上…… 一瞬间,整座山都在他眼前活了起来。 更令他意外的是,前方最高的山顶上,凭空出现一座山庄,昱霄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庄中之人为了隐蔽于世而设下的障眼法。 而他手中这块灵石,便是力量之源。 如此说来,碎片定然就在那山庄之中。 昱霄收了血月之刃,拿着灵石原路返回。因为身体不适,他这段路走得更加艰难,也耗费了更多时间。直到远远地看到怀绮在洞外等候,他才稍微有了些精神,加速赶过去。 怀绮忙迎上他。此刻的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脸色很差,额头上挂着虚汗,眼神也很疲惫。她忙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往山洞走: “赶紧歇会儿!” 昱霄喘着气道:“都是这灵石作祟……” 他将灵石递给她,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怀绮接过灵石,一瞬间心里百感交集。 他做到了。 灵石交到怀绮手中,昱霄如释重负,难以再多坚持一秒,闭上眼,靠在怀绮肩上。 “昱霄?”怀绮忙拖住他。 这时,黑鹏的声音传来,“少主!” 怀绮眼前一亮,扭头看去,黑鹏和翩落正带着手下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像发现了救命稻草,忙喊道:“快!你们少主中毒了!” “啥?”黑鹏惊呼一声,直接变出真身飞过来,再变回人形,“中毒了?什么毒?” “不知道,但这个毒只有结界的主人才能解。”怀绮用目光示意,“结界的主人应该就在那山庄之中,你会飞,先带着他过去!” “参见少主。” 翩落此时赶到,带领众手下行了一礼,而后看向怀绮手中的灵石,笑了笑,“果然还是少主比较厉害,我们后来也进了山,冒雨找了一整夜,都没找到暴风之眼。” 怀绮没空与她说这些,直接道:“昱霄中了毒,需要马上去找栖炎山庄主。” “中毒?”翩落盯住昱霄,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搏,神色微变,忙封住他几个穴位,“这是千山寒毒,黑鹏,你快带少主──等等。” 她突然盯住远处的半空: “不用了,他们来了。” 怀绮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只见一群侍者从远处飞来,他们一落地,目光便集中在她手中的灵石上。其中领头的是位年轻侍者,他上前一步,对怀绮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开口询问:“请问这石头,是您取来的?” “不,是他。”怀绮看向昱霄。 昱霄闭着眼,拧着眉头,似乎尤为痛苦,怀绮又道:“他中了你们山上的千山寒毒。” 侍者神色一紧,“多长时间了?” 怀绮想了想,“大概五六个时辰。” “赶紧随我去庄中解毒!”侍者当即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态,“这毒时间越长越不好解!”他面色凝重,看起来极为重视。 怀绮心下大动,很是感激,郑重抱拳: “怀绮在此谢过了!” “走了。”她扶起昱霄,带他跟上侍者。 昱霄双眼缓缓睁开一条缝,眼里的事物模糊不清,他走了几步,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只得将重心依靠在怀绮身上。 他有些撑不住了。 翩落和黑鹏他们也要跟着侍者走,却被侍者拦下,“庄主只请拿到暴风之眼的勇者,下人去一个就好,各位就此停步吧,还请见谅。如果需要,我可以让人送你们下山。” 怀绮听见这话,停下脚步,心生疑虑。 她不知道栖炎山庄的人是否可信,人多还好,但让她和昱霄两人前往,她不敢。 黑鹏似乎懂她的心思,当即道:“怎么说话呢?我想你们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他指着怀绮,“她可不是什么下人,她是我们主子的女人!这相当于一个下人都没带啊!” 侍者一怔,忙对怀绮抱拳,“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他转向黑鹏,“不过,不管是不是下人,有一个人陪着就够了。你们──” 黑鹏皱眉,直接打断他,“不是。我们少主中毒昏迷,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一个人怎么行?并且我们少夫人千金之躯,身边没有个下人怎么行?你要是不让我去,也别想请动我主子。大不了我们找别人解毒去!” “没错。”翩落接上黑鹏的话头,“反正现在暴风之眼在我们手上,我们不亏。” “这──”侍者很是为难,“可是庄主有命,只请拿到暴风之眼的勇者,你们这样,我也不好办事啊。要么我回去请示一下庄主?” 黑鹏:“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是怕我们人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主子在你们山中中了毒,性命攸关,要是因此耽误了时间出了问题,此后再无栖炎山!” 侍者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这样吧。”翩落打圆场,“我的人多,我就不去了,让他去。”她向黑鹏一扬下巴,“暴风之眼就算是我们少主和少夫人一同拿到的。既然人可以带一个,带上他不过分吧。” 话音一落,有妖兵在翩落身后小声道: “宫主,咱不去了?那碎片──” 碎片显然藏在栖炎山庄中,昱霄虽然是他们的少主,但也是他们找碎片的对手,如果放弃这次进庄的机会,相当于输在起跑线上。 这个道理,翩落不是不懂。 但她瞪了妖兵一眼,没有二话,坚持自己的选择。妖兵讪讪缄了口,不再多言。 “对!”黑鹏对翩落的提议十分赞成,“他们可以不去,我必须去!” 侍者很迫切地想息事宁人,叹了口气,勉强道:“那行吧,就带你一个。请吧。”他对黑鹏做了个“请”的手势,黑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双臂环胸抱在身前,慢悠悠走过他。 “走了。”翩落也招呼手下往回走。 两波人分道扬镳。 而便在这时,昱霄开口:“怀绮……” 方才他们争论,他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表现出来就是他眉头紧锁,额头不断冒着冷汗。怀绮一直在帮他擦汗,小声地安抚他,所以没有参与争论。 “怎么了?”怀绮听见呼唤,当即响应,却见昱霄身体一软,在她怀中倒了下去。 * “别看栖炎山环境优美,但它其实是一座休眠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暴风之眼除了可以维持结界保护我栖炎山庄,还可以压制岩浆活动,减少火山爆发的可能性。千山寒毒确实是我庄中炼制的毒药不假,但捕兽夹我不太清楚。我们山庄的人的确经常打猎,但没有用捕兽夹的习惯,并且谁会给猎物下毒?很明显,这捕兽夹的目标不是猎物,而是人。” 栖炎山庄的庄主是一介女流,名叫琬琰,得知取得暴风之眼的勇者竟中毒昏厥,极为重视,给他安排了有独立庭院的住房,并亲自为他运功驱毒。这些话是她驱毒过程中说的。 但是昱霄中毒时间长,毒素已经扩散到了全身,难以靠运功完全逼出。 并且这千山寒毒六个时辰便能夺人性命,昱霄没死,完全得益于他的不死之身。 “有点难办。”琬琰收了内力,昱霄的身体软在她怀中,她扶住他,不紧不慢道,“这已经是难以回天的程度,换做别人早死了。”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怀绮不相信。 琬琰垂眸,怀里的青年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挣扎的眉眼又无不表明着他在承受一种苦痛,一种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她用袖口按按他额头上的汗,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不止是中毒,他还有很严重的内伤,都是旧伤了。你不知道?”她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怀绮,“内伤加中毒,毒素入侵更深。并且他还有风寒。他体质属火,不畏寒,也最畏寒,这些你都不知道?” “我……” 怀绮接不上话,她第一次被人这样怼。 这个女人抱着昱霄,无所顾忌地质问她“你不知道?”,仿佛在指责她这个“夫人”做得极不称职。她听得不舒服,又纠不出错。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昱霄从不会让她知道。 琬琰看她不说话,叹了口气,道:“药浴吧。让他泡几次,看看有没有效果。” 怀绮忙颔首,“谢谢庄主。” “别客气,叫我琬琰就好。” “来你扶着他。”琬琰从床上下来,“我去给他准备药浴用的东西,一会儿回来。”她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对了,你给他盖上点被子,逼逼他体内的寒气,对他有利。” 说完她走出了房门。 如果昱霄情况好一些,怀绮一定会望着她的背影撇撇嘴,嘀咕一句:还用你说?但现在她一点心情都没有,全当自己没听见,坐在昱霄床边,小心地放他躺好。 她给他盖上被子,握住他一只手: “快快好起来吧。” 外面的黑鹏见琬琰出来了,忙上前询问,“庄主,我们少主怎么样啊?” 琬琰停都不停,“不怎么样。先药浴几日再说吧。”她绕过黑鹏,继续往前走。 黑鹏皱皱眉,不满意她的答案,又进屋问怀绮,“少主怎么样了?” 怀绮闭了闭眼,哑声道:“你别问了。” 虽然是这么一句,但黑鹏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情况并不好。他默了默,还是笑道:“嗐,没事,相信少主,他可以挺过去的。” 虽然是笑,但此刻这个笑显得有些牵强,语气也有故作轻松的感觉,怀绮没说话。 她给昱霄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拉着黑鹏走出房门,“碎片有线索了吗?”方才琬琰给昱霄驱毒,她让黑鹏在庄中调查碎片线索。 “暂时还没有。”黑鹏摇摇头,“但我得知了一件大事,夫人听了可能会不高兴。” “少卖关子,直接说。” 黑鹏小心地开口,“我听说,栖炎山庄有个新规矩,就是谁取了暴风之眼,庄主就要嫁给谁……”他声音越来越小。 怀绮“嘁”了一声,“就这?” “这还不够劲爆?”黑鹏诧异,“这可是庄主自己定的。”他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据说是因为不想被催婚,就随便开了个条件堵别人的嘴。但是现在少主取了暴风之眼,庄里人都等着庄主兑现承诺呢。” “……” 怀绮没话说。她从来没这么无语过,这件事甚至都不需要她着急。 光是昱霄那一关就过不去。 黑鹏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少夫人,你就不想说点啥?我说怎么只请拿了暴风之眼的人进庄呢,八成就是因为这个。” “少废话,接着去打探碎片线索。”怀绮转身便走,“顺便留意庄内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好嘞!”黑鹏应道。 “等等少夫人!”他又追进屋,“关于碎片线索,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说。” “碎片是由栖炎山庄的圣女世代保管的。这个琬琰是庄主,也是圣女,碎片说不定就在她身边,所以我想,可以让少主将计就计,搞个假结婚,接近琬琰,套她的话。女人嘛,一过洞房花烛夜,哪还有什么秘密?” 怀绮想都没想,冷着脸道:“馊主意。” 她猛地关上房门,把黑鹏拍在门外。 这间房自带浴室,里面有个很大的浴池。很快,琬琰带着下人回来了,每个下人手上都提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草药,开始在浴室里忙活。当琬琰再出来时,她告诉怀绮:“准备好了,现在把他扶进去吧。” 怀绮站起身,“好。” 琬琰给了下人们一个眼神,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昱霄身上穿着单衣单裤,被他们从床上扶起来,怀绮蓦地迟疑了一下: “那他的衣服……要脱吗?” 琬琰:“当然,不脱影响药浴效果。” 然而那些下人并没有去脱昱霄的衣服,直接架着他往浴室里去了,看样子要直接把他放进浴池中。怀绮更疑惑了,那什么时候脱啊? 琬琰误解了她的意思,笑道:“放心,他的衣服,当然是你来脱。我先让他们把他放进浴池,然后你再去脱就好了。” 怀绮呆住,“一件都不剩?” “不然呢?哦,剩件亵裤也可以,但是泡完了出来还是得换——你来换。” “……”怀绮下意识低下头。 她还从没做过这种事,这种事光是听一听想一想就足够让她面红耳热了。 浴室传来水流声,昱霄被放进了浴池中,下人们陆续退出,立到琬琰身后,听候差遣。 琬琰向浴室歪了下头,“去吧。我给你准备了浴衣,你进去换了再下水。” 怀绮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琬琰又道:“等等。你会按摩吗?懂穴位吗?” 怀绮一顿,“什么意思?” “他现在这种情况,药浴配上按摩,效果更好。尤其是他的腿,他的伤在左脚踝,整条左腿都需要着重按摩,让他更好地吸收药力。嗐,说太专业了你也听不懂,总之就是,按摩对他有利,我建议你给他按按。” 怀绮的脸更热了。 她还真的懂些穴位,会些按摩手法,让她在水中给他脱-干净已经很有挑战性了,现在她还要在水中给他光着的身体按摩。 他的腿…… 怀绮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事情,匆忙丢下一句:“我知道了。”红着脸溜进浴室。 浴室热气腾腾,药味很重,是苦的。 浴池水面上漂满了草药,她锁上浴室门,看见熟悉的身影坐在浴池中。 羞耻的心情瞬间褪去,她很清楚,这不是玩乐,昱霄还昏迷着,备受煎熬。 而她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如果能为他好起来做点什么,她当然愿意。这样想着,她换上浴衣,迈入浴池之中。 第81章 药浴 她指尖所到之处,力量涌动。…… 浴池中的药水不深, 刚刚漫过怀绮膝盖,她的浴衣下摆随着她的迈入漂起来,被她立刻按下去。她坚定地向昱霄靠近。 虽然怀绮无意去想别的, 但这一刻, 她的心跳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 水面上的热气缓缓向两边荡开,昱霄坐在浴池中,药水与胸口平齐。他靠着浴池边沿,因为还处于昏迷之中,歪着头,姿势虚软。 水面下, 她的纤纤玉足一步一步迈进, 水面上, 他们的距离逐渐缩小。 浴室中格外安静, 除了细碎的水流声, 只有怀绮鼓擂般的心跳。随着她的靠近,她还听到昱霄绵长的呼吸,他的身影在热气那头一点点显露出来,怀绮深吸一口气,停在他旁边。 鸦羽般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阴影,他额头上挂着晶亮的汗珠,安安静静。 怀绮跪坐下来, 紧张地伸出手,几乎颤抖地捏住他的中衣带子, 小心解开。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之前在山洞中她也给他脱过一次上衣, 但为什么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 是因为在浴池中吗? 还是因为这一次,要全部脱-光? 氤氲的热气使一切都变得暧-昧, 怀绮深呼吸,驱赶脑中杂念,剥开昱霄的中衣……药水的温度很高,她额头上很快出了一层细汗,碎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边。她将他的中衣一个袖子一个袖子地脱下来,收拢了,放在浴池边上。 然后手伸入水面下,摸到他的裤腰。 他腰上有一条裤带控制松紧,怀绮抿唇,顿了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拉开绳结。 他的裤腰松开,她又忍不住吸了口气,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别过头将他的裤子扒下来脱掉,折了两下,和他衣服放在一起。 她深呼吸,着手为他按摩。 青年的腿很细,能隐约捏到骨头,腿上的肌肉也很紧实,捏起来是硬的。 水面上漂着的草药纷纷为她游走的纤肢让路,她谨慎地避开他脚踝处的伤口,一点点往上捏,从小腿到大腿,再从大腿到小腿,循环往复。时间在她的指端一寸寸溜走,这种事情并不轻松,但她一秒都没有休息过。 昱霄的睫毛不经意间颤动了一下。 她没看到,自然也不知道,他全身的血脉正在慢慢觉醒,一股强大的妖神之力随着她的指尖在他腿间游弋,被输送到他全身。 这足以驱散他体内全部毒素。 当这股力量涌动到一定程度,昱霄皱了下眉,缓缓睁开眼睛,也是在这一刻,怀绮感觉到水灵玉异动,下意识侧目。 隔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两道目光毫无预兆地交汇。昱霄额头上冒着汗,眼神如梦初醒般朦胧,怀绮愣了一瞬,瞳孔微微紧缩。 “你醒了?” 她惊喜又诧异,但声音却很克制,像是生怕吵到他一样。他的眼神随之清醒了许多,旋即意识到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快起来。”他心一紧,忙去拉怀绮,刚醒来的嗓音,沙哑还带着一丝丝的喘。 怀绮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然而刚一动作,又猛地跪到了池底。膝盖尖锐地一痛,她忍不住痛呼一声,才感觉到双腿的存在。原来她已经在池中跪坐了太久,腿麻到失去知觉,突然起身,她失去对双腿的控制,又摔了下去。 昱霄对此并不知情,只道她是脚滑,在她跪下去的同时迅速扶住了她,“小心。” 他们的动作带出哗啦啦的水流声,怀绮只觉双腿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啃噬,她完全控制不了,也直不起身,“嘶~麻麻麻麻麻……” 她歪倒在昱霄怀中。 昱霄感觉到她的重量,无意识地用更大的力气扶稳她,“你……这是跪了多久?” 怀绮向后上方看他,青年脸上溅了几滴水珠,清澈眸子里紧张和疼惜的情绪清晰可见。 明明是该认真的时候,她却忍不住笑: “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玩笑话,她为他按摩,早已经忘乎了时间。她的世界仿佛静止,只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才又焕发新生。 昱霄一愣,望了眼窗户,窗纸上映着窗外的朗朗夜色,是墨蓝色的。怀绮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低喃道:“时间过得真快……” 他明白了什么,眼底泛起细碎的柔意,“腿麻成这样还不知道起来活动活动。”他说着责怪的话,语气却温柔极了,“赶紧坐下歇会儿。”他带她慢慢往边上走。 怀绮每一步都感觉像踩在刀尖上,很疼很麻,使这很短的距离走得尤为艰难。 但她却并不在意,盲目地跟着他,急切地问道:“你别管我,我一会儿就好了,你现在怎么样?用不用找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没事儿。”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没事儿了!” 怀绮不相信,但他不由分说地按着她靠着浴池边沿坐了下去,已来不及她反抗。他将她的双腿一点点小心地伸直,看见了她红紫色的两个膝盖,那是血液循环不畅和磕碰的痕迹。他瞳眸微暗,本就沙哑的嗓音更加低沉,“是谁让你来给我按摩的,没这必要。” 怀绮不理解地皱起眉头,“我觉得很有必要呀,按摩可以疏通经络,促进血液流通,让你更好地吸收药效,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 昱霄无奈地笑了: “我醒了,可不是因为按摩。” 怀绮更疑惑地歪头: “嗯?那是因为什么?” “你的触碰。” 怀绮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的触碰?什么意思? 昱霄看懂了她的表情,解释道:“元灵感应,你知道的。”因为元灵感应,他一直很喜欢与她亲近,包括肢体接触。 按摩确实有用,但是不足以让他醒过来,他会醒,是因为他们充分的肢体接触。那让他的身体感应到元灵的存在,以前他只是觉得舒服,元灵唤醒后,她指尖所到之处力量涌动。 如果不是因此,他不会这么快醒来。 经他提醒,怀绮恍然大悟,有种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侥幸感,“但也不亏,要不是按摩,我怎么会想到这样子碰你呢?”她不自觉地笑,“以后我就知道了,没事多碰碰你。”她抬起一条腿,脚尖踢了踢他的腰腹。 昱霄抓住她不安分的脚丫,轻轻活动她的脚踝,看着她道:“要长时间的。并且……不一定非要用手脚。”他说得很慢,声音很低,使这句话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引人遐想。 怀绮下意识问道:“那用什么?” 昱霄垂眸扫了眼自己,他身上1丝不挂,水流的浮动和热气的环绕都让他更加敏感。 他重又看向她,姑娘穿着浴衣,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看起来很光滑,湿透了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她的身材曲线。他鬼使神差地放开她的脚丫,想去抱一抱她。 这样的接触,或许更加紧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靠近,还是他赤-裸-裸的目光,怀绮觉得面颊一热,忙掀水泼他,“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昱霄:“动口也行。” 他这么说了,却并未停下,动作甚至更快了,直接将怀绮腰一搂,带进怀里。 怀绮一滞,感觉到他的身体和温度,浑身僵硬地看着他。她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对“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解出现了偏差,或者说,他是故意误解的。她本来是想让他说说就好,不用动手,他却当成了她要他吻她。 以前他的感情很克制,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压抑,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爱与欲。 怀绮慌忙看了下四周,低下头小声道:“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说完她发现,昱霄已经悄无声息地抓住了她的浴衣带子,只要轻轻一拽,她就跟他一样了。 她这才意识到,把一个男人扒光了泡在浴池里这件事,有多么危险。 她胸前一凉,浴衣带子松开,她的浴衣从中间敞开,雪白的胸脯袒露在空气中,她的脸瞬间涨红,一红一白更显娇嫩。 “昱霄。”她本能地挣扎。 并不是抗拒和他亲密,而是觉得在这里太不合适,并且他才刚醒,当务之急是找大夫或者庄主再检查一下,好好休息,而不是…… 这样真的很本末倒置。 然而男人的力气不容她拒绝,她又怕大喊大叫会引来外人,更加尴尬,只能小声地道:“昱霄,别。”同时推着他胸膛不让他靠近。 昱霄的眼神带着侵略性,她以为这样做只是徒劳,但他却渐渐收了力气,将她放开了。 她有些意外,忙将浴衣拢起来系上带子。昱霄默默走到边上坐了下来,从浴池边拿来自己的中衣,展开铺在大腿上,盖住中间,他靠着浴池边沿,闭上眼,仰头呵出一口气,“吓唬你的。放心,我只是想抱一抱。” 他声音很轻,怀绮怔怔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难堪,这显得她方才的挣扎过于敏感。 昱霄睁开眼,用手拍拍水面,“坐。” 怀绮不自然地挑了下头发,走到他旁边坐下,她的腿已在不知不觉中不麻了。她羞赧地低着头,不说话,显得有些拘谨。 昱霄:“那个画像,你拿了吗?” 怀绮知道他指的是他母亲的画像,那是他极为重视的东西,忙道:“嗯,在黑鹏那。” 当时昱霄将画像铺在山洞的地面上晾着,后来去找暴风之眼也没有拿,再然后就昏了过去。走之前怀绮将它收了起来,但不能保证随身携带,便交给了黑鹏保管。 昱霄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不想再失去母亲一次了。 他又道:“捕兽夹的事,有线索吗?” “这个我问了庄主,她说他们山庄的人确实有打猎的习惯,但是不会用捕兽夹。” “嗯,应该也不是为了捕猎,这捕兽夹很明显是针对我们的,还有那些怪异的植物。”昱霄道,“那些植物都是妖,我问过他们是受谁指使,他们只说无可奉告。” 怀绮:“这座山属于栖炎山庄,捕兽夹上的毒也是栖炎山庄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昱霄:“那你觉得,会是庄主吗?” 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怀绮姑娘,开下门。” 是琬琰的声音。 昱霄迟疑了一下,怀绮的反应更快一些,“欸!怎么啦庄主?”她自然地接话,做了个嘘的动作,让昱霄不要出声。 昱霄绷紧了神经,同时琬琰在门外喊道:“时间差不多了,让昱霄公子出来吧!” “好嘞!稍等我给他穿上衣服!” “嗯,好了你叫我。” 琬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怀绮站起来,翻出浴池,“你等着我给你拿浴巾和干净衣服。” 第82章 密谋 三个诸葛亮。 “不用。”昱霄拉了怀绮一下, “我还穿这一身。”他拿起浴池边的他的长裤。 怀绮蹙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继续装昏?” 她说要给他拿浴巾和干净衣服,就是想让他从浴池里出来, 自己擦了身子换好, 直接走出去,不隐瞒他醒过来了的事实。 如果他还穿这一身,就意味着他有别的打算。那只可能是继续装昏。因为凭怀绮自己的力气是不可能将一个昏迷的男人弄出浴池的,那他就不应该穿着干净衣服出现在外人面前。 所以把原来的衣服套上,再叫人将他从浴池中架出去,到床上换衣服, 才合情合理。 “嗯。”昱霄点头, “这样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 有利于我们暗中调查碎片。” 怀绮稍加思量, 摇了摇头, “我们擅闯栖炎山,庄主不可能不怀疑我们的目的,无论你能否苏醒,都不会影响她对我们的态度。你是拿到暴风之眼的人,现在暴风之眼还在我们手上,反而是你早些醒来,能早些与她谈判。何况捕兽夹和那些怪异植物的目标是我们, 你情况好转,对幕后主使来说便是极大的威胁, 更能促使他再次行动, 露出马脚。” 昱霄微一滞怔,旋即笑了,“你说得对,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玩笑道,“不愧是仙界军师,我才昏迷了一天而已,就被你甩开了这么多。”他站起来,身体带出响亮的水流声,双手一撑浴池边,翻了上来。 “我跟你一起去。”他道。 水花溅在池边,溅湿了一片,他没有穿衣服,浑身上下毫无遮拦,怀绮就这么看到了他的裸-体,尤其那个部位,尤为显著。她双目微瞠,猛地背过身去,“你干嘛啊!你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挡一下再出来吗!” 她拢紧浴衣,大步向衣架走去。 昱霄一边将中衣系在腰间一边跟上她,她步伐很快,脸红极了,他就知道她只是害羞而已,便没有说什么,唯笑意更浓。 * 琬琰原本候在屋内等怀绮来叫她,身边侍从站了一排,结果看见怀绮和昱霄一同走出浴室,惊讶得站了起来,“这──” 怀绮忙拱手道:“多谢庄主治疗,我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他醒过来的。” 琬琰出神地看着昱霄,喃喃道:“真是奇迹啊……”她转向侍从,“没你们的事儿了,退下吧!”然后向昱霄走去。 毕竟是中毒初醒,昱霄脸色是有些白的,琬琰格外重视,将他拉到床边,“快躺下!” 昱霄平静地注视琬琰,眼里没什么情绪,片刻顺从地躺在了床上,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笔直地望着琬琰,似乎能看穿人心。 琬琰坐到床边,“这是我栖炎山庄遇到的第一个中了千山寒毒超过六个时辰还能醒过来的人。来,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怀绮在一旁看着,昱霄将胳膊伸给琬琰,琬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青年无疑是英俊的,从她第一眼看到他的那刻起她就觉得了,他昏迷时候的安静睡颜就足以让人难以移开目光,醒着的时候一双黑眸静静纳入她的身影,更有动人心弦的魔力。 她的心跳不自觉地乱了节奏,忙垂下眸为他把脉,不再多看他一眼。 很快,琬琰收回手,从床边站了起来。 怀绮忙上前询问:“怎么样?” “已无大碍。”琬琰微笑道:“我去给他熬点儿药,一会儿服下休息即可。” “谢谢庄主。”怀绮道。 房门一开一合,琬琰离去,屋内只剩昱霄怀绮二人。昱霄从床上坐起来,怀绮过去将窗户关上,再回过头时脸都黑了,“忘了给你说了,这个庄主自己定了个规矩,谁拿了暴风之眼就嫁给谁!你瞧瞧方才她看你那个眼神,温柔,爱慕,还有一点点紧张,气死我了!” 昱霄失笑,“这不是好事吗?” “怎么好了?”怀绮睁大眼睛,“你不会也想搞个假成亲把碎片骗出来吧?我给你说不可能!我不同意!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你和别的女子有过多来往!你想别的办法!” 她知道这样说有些小家子气,但她就是不乐意,她不想装作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 除非除了假成亲,再无别的办法。 昱霄表情渐渐凝固,他没想到他随口接的一句话会让她反应这么大,忙下了床,过去抱她,“好好好,都听你的。” 怀绮噘着嘴,没说话。 昱霄又道:“并且我也没想假成亲呀,办法多得是,再不济还有山下那一帮人呢。” “山下的人?”怀绮迟疑。 “翩落他们。他们也对碎片虎视眈眈,不可能不采取行动,我们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说不定还能坐收个渔翁之利。” 怀绮眼前一亮,“还是你想的周到!” 昱霄笑了笑,“当然,这是下策,最好的办法还是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时,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昱霄察觉到了,笑意散去,黑瞳一移,警惕地盯住房门。怀绮感觉到他的变化,他抱着她的手臂都不自觉地收紧了,便意识到或许有危险来临。下一秒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黑色身影猛地闯了进来:“我去!少主你醒了?” 原来是黑鹏。 他一直在庄中暗中观察各处动向,方才听见琬琰对下人说昱霄醒了,火速赶来。 昱霄僵了僵,放松下来,“一惊一乍。” 黑鹏一愣,旋即展露笑颜,“也是。我们少主是谁,醒来有什么好惊讶的?” 昱霄看他一眼,没理他,怀绮松了口气,问道:“有什么新情报吗?” “当然啦。”黑鹏嘿嘿笑道,“今天下午的时候,琬琰下山了,一个手下都没带。” 昱霄双眸微眯,怀绮追问:“去哪了?” “圣女洞。就在隔壁山的半山腰间。”黑鹏表情严肃了些,“洞内的情况就不知道了,洞门只有她自己能打开,我进不去。” 怀绮与昱霄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黑鹏:“少夫人,之前我给你说过,这个琬琰还是栖炎山庄的圣女,圣女的责任就是世代守护傀儡术密传碎片。这个洞叫圣女洞,她又一个手下都没带,显然属于秘密行动。所以我合理怀疑,碎片就在圣女洞中。” “圣女洞……”昱霄思忖着,低低念叨。 怀绮:“你跟踪她,她没发现你吧?” “咋可能?”黑鹏不屑地摆摆手,“这庄中都是些凡人,我变作小鸟,谁认得出来?” “那就好。还有别的情报吗?” 黑鹏:“暂时没了。” 怀绮转向昱霄,“这事儿,你怎么看?” 昱霄深吸一口气,“碎片藏在圣女洞中,有一定的可能,但是──” 黑鹏插嘴,“碎片肯定就在里面!” “不一定。”昱霄摇摇头,“正是因为圣女和圣女洞指向性太过明显,反而有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还不能下定论。” “今晚吧。”昱霄对上怀绮的目光,“我们先在庄中调查一番,再做打算。” 黑鹏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那你们今晚行动,我干什么?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对这儿熟!” “不用,你装成我,在床上躺着。” “啊?啥意思?” 黑鹏不懂,怀绮却心知肚明,昱霄情况好转,捕兽夹的主人定然还会有所行动,黑鹏留下来,正好可以好好“款待”他一番。 昱霄对此不作解释,只笑了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黑鹏皱眉,有种不详的预感,正要追问,怀绮话锋一转,“对了昱霄,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些植物既然是妖,你不能以少主的身份命令他们将实情告诉你吗?” 黑鹏并不知道他们被植物攻击的事情,闻言更疑惑了,左右看看他们二人,懵圈道:“什么植物妖?你们在说什么?” 昱霄:“准确的说,他们是植物成精,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妖,不归冥界所管,也不认识我,我命令不动他们。”这件事从那些植物攻击他们起,他就很清楚了。 所以他没想过动用自己身份的“特权”。 怀绮听出了一点端倪,微微蹙眉,“那珍珠草可以解我中的毒,你是怎么问出来的?” 昱霄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些妖怪需要吸食他人五感来维持妖的状态,一个感觉换一件事,他以痛觉换来了解毒之法,他如何告诉她?他迅速思考了一番,想到了好几个说法,都可以自圆其说。但他又不想骗她,最后只是道:“以后再告诉你。” 怀绮眉头皱得更紧。 她不明白这是为何,但却没再问,只是静静与他对视,试图从他眼睛里寻得一些答案。 她知道他一定又做了什么她不高兴的事。 黑鹏以为昱霄是在避讳他,忙道:“我继续观察庄中动向,你们聊,你们聊。”说着就飞快地溜出房门,将门关上。 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越来越远,很快消失不见,怀绮叹了口气,对他扬起唇角,“算啦,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她拉着昱霄走到床边,“快躺下吧,估计药马上就来了。” 第83章 一个吻 “这样就很甜了。” 药是琬琰的下人送来的。 他来的时候昱霄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正在装睡。怀绮让他放下药离开了。 待下人远去,昱霄掀了被子坐起来,让怀绮把药拿来。他摇晃着手里的药碗, 这药为深棕色的, 很清澈,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和寻常汤药没什么区别,似乎安全无害。 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抬眸问怀绮:“你觉得,这能喝吗?” 怀绮知道他不信任庄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任她, 虽然她之前给你运功驱毒和药浴都是真的, 但也可能是为了博取我们的信任, 不得不防。这药还是先放一边吧。” 她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药碗, 放在桌上。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影子映在门纸上,怀绮看过去,道:“是黑鹏。” 话音刚落,黑鹏推门而入。这次他手上提着个人,他将这人一推,道:“动作快点!” 这人打了个趔趄,顺着黑鹏的力道往前冲了几步, 忙扶住桌沿稳住身体。怀绮正站在桌旁,见状赶紧让开了些, 发觉此人是个花甲老者, 戴着帽子,鼻梁上还架着个眼镜。 老者满头是汗,面色不太好看, 像是受过惊吓似的。他推了推眼镜,用袖口按按额上的汗,直起腰,视线先在怀绮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向昱霄,小心翼翼地询问黑鹏: “是、是这位公子吗?” 黑鹏口气毫不客气,“不然呢?这屋里还有第三个男的?”转脸又对昱霄分外殷勤,“少主,小的瞧琬琰在厨房熬药,怕她给你下毒,专门从山下掳了个大夫过来。正好也给你检查检查身体,看看恢复得怎么样了。” 怀绮闻言打量老者,昱霄则是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唇角,道:“你还挺贴心。” “那必须。”黑鹏笑眯眯地回应完昱霄,又看向老者,瞬间切换面孔,板起脸来:“还愣着干嘛!赶紧行动啊!” “诶诶,是。”老者连连应道,忙从提来的药箱中拿出一根银针,插进药里。他手都在颤抖,弯着腰,眼睛眯缝着,嘴唇噘得老高,仿佛在用嘴使劲一般,看起来专注而紧张。 片刻他拔出银针,银针并无变化。 “没有毒。”他举起银针,展示给他们三人看,动作间特意对着黑鹏多停留了两秒,然后用棉花小心擦干银针,放了回去,又端起药碗嗅了嗅,再放下时道:“都、都是解毒调理的配方,药性温和,可以服用……” 黑鹏笑了,“少主,这是我打听了很多人找来的大夫,医术高超,望闻问切样样精通,人送外号‘回春手’,您大可放心。” 昱霄黑瞳转向老者,老者正紧张地盯着他看,面色微白,额头上汗光晶亮,明显地害怕他,他心里便有了数,黑鹏一定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把人家强行带过来的。 其实他也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找真大夫过来看看,但他又觉得没必要,高低他又不会死。 老者瞧着昱霄没了回音,很自觉地开口,“这、这位公子,老夫看您面色晄白,印堂凹陷,似乎有虚寒在身,并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并且很大概率内有旧疾。如果不尽早治疗,旧伤添新伤,聚沙成塔,最后一起发作,恐怕更难医治……” 黑鹏笑意消失,看向昱霄,面露忧色。他知道昱霄受过内伤,却不知他伤现在还没好。 昱霄双眸微眯,心道这老者还真有点儿本事,但表面无波无澜,仿佛老者说的不是他。 怀绮对此很是在意,想起琬琰起初也说过类似的话,此刻两人的话互相印证,无疑说明昱霄的内伤是真实存在的。 原来他的内伤一直都没好。 她看向昱霄,目光有心疼的意味。 老者靠近昱霄,“具体伤情还需老夫为公子号号脉才能知晓,还请公子配合……” 黑鹏:“少主快躺好,让人给你看看。” 怀绮没说话,目光紧紧注视着昱霄,很焦灼,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他赶紧的。 当着她的面,昱霄知道自己推不掉,默默地躺了下去,把胳膊伸出来,搭在床边。 黑鹏迅速拉来一个椅子让老者坐下。 老者看他一眼,受宠若惊,却是连拒绝都不敢,只得战战兢兢地坐下了。他深呼吸,闭上眼,指尖触上昱霄的腕,为他号脉。 时间仿佛随着老者的合目同时按下了暂停键,怀绮和黑鹏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结果,昱霄也看着他,脸上毫无情绪,似乎只是在熬时间走一个过场,寂然的夜,房间一瞬安静,有月光透过窗户纸洒在桌面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几人的呼吸声交缠,情绪各异。 老者专心号脉的时候,都忘了害怕,状态逐渐放松,坐姿看起来更舒服自然。 片刻,老者突然睁开眼,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颗墨绿色的药丸,一掌打进昱霄胸口,昱霄没有躲闪,药丸入体,猛地咳了两声。老者探身扒开昱霄的衣襟,检查他的肩窝和胸口。此番动作之大,怀绮和黑鹏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何意?”怀绮发问。 老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怀绮还想说什么,黑鹏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压下心头顾虑,没再多言。 老者检查完,皱起眉,和上他的衣襟,凝重地一推眼镜,“五脏六腑皆有损伤,程度不一,尤数心肺损伤最重,肺部还有积液。” 这结果一半可想而知,一半出人意料,怀绮和黑鹏对看一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五脏六腑都有损伤他们能想得到原因,可肺部有积液……这是为何? 老者站起身,解答了他们无声的疑问,“他应该是落过水。因为中毒和落水,他心肺损伤加重,内伤复发,再加上受寒着凉——他体质属火,不畏寒,也最畏寒。千山寒毒虽然叫寒毒,但本身并无寒性,也就是说,落水才是他昏厥的主要原因。”他停了一停,“另外他胸口和肩窝还有外伤,虽然已经愈合,但疤痕增生,明显不是自然愈合的,这样很不好。 “内伤是被人重击过,外伤又是胸口这种关键部位,再加上落水……中毒反而成了小事情。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死了无数次。” 听着老者的话,怀绮思绪逐渐明朗。 落水…… 她想到昱霄一身泥从雨中归来的画面,还有他提到的河谷,一瞬间有些线索在她脑中串连起来,组成一条无比清晰的因果链。 她意识到,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就不会昏迷。 昱霄抿着唇,不敢看她。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对于“没保护好自己”这件事,他愧于面对她。所以从老者开始说话起,他就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 但此刻他还是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那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格外刺痛。 老者:“我向他体内打了一颗百草丸,是解毒驱寒的灵药,副作用是困劲很大,估计过会便会有感觉。那碗汤药你让他服下,今晚就差不多了。如果想要再多拿几副药巩固巩固,就请随我到店里走一趟。”他转向黑鹏,语气不自觉地弱了几分,“您作何打算?” 黑鹏:“行,那少主少夫人,我去了。” “好。”怀绮应下。 昱霄忙坐起来,“不用了,我没事了。” 夜深了,他还惦记着他们的计划。 黑鹏已经迈出去一步,闻言一愣,迟疑地转过身。他觉得这样不行,但又不太好违抗主子的命令,眼底露出为难之色。 怀绮:“别管他,听我的,多拿几副药,快去快回。去吧。”她一扬下巴,让黑鹏走。 黑鹏有些意外,眨眨眼,看向昱霄,昱霄哪里敢有二话,扭过头沉默不语。黑鹏乐了,“好嘞!走!”他拽上老者,火速走向房门。 “等等。” 昱霄叫住他们。 黑鹏诧异回头,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昱霄便道:“去都去了,再拿几根迷烟回来。” 黑鹏并未思考他的目的,直接应下: “好嘞!” 他带着老者匆忙离去。 屋内剩下昱霄和怀绮二人,气氛一下子别样了许多,昱霄怕她担心,想说点什么,怀绮却率先开了口:“来,趁热先把药喝了吧。” 她端起桌上的药碗,坐到床边。 他缄口,伸出手正欲接过,怀绮却没有要给他的意思。汤药冒着热气,她很自然地用瓷勺搅了搅,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到他面前。 她是要喂他。 昱霄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呃……那个……我自己来就行。”他还是要接过来。 怀绮把勺子放回碗中,没有给他,汤药散发的热气飘荡在二人之间,朦胧了她的脸庞,他听见她用棉花一般的轻柔嗓音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为我付出,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如同这样的小事儿,你都不肯成全我吗?” 隔着热气,她的话也似带上了温度,丝丝缕缕地往他心里钻,他的心跳不经意间加快。 怀绮重又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送到他面前,眼里纯粹而期待的光毫不掩饰。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微微张开了嘴,紧张地看着她。怀绮一笑,便将勺子送入他口中。 他五官立刻团在了一起: “烫。” “啊?是吗?可我摸着这碗也还行吧。那我多给你吹吹。”怀绮又舀起一勺。 她吹了半天,夜很静,时间仿佛被拉长,昱霄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一点点出神。 第一次有人这样喂他。 直到怀绮将第二勺药送到他唇边,他才回过神来。这次药入口是温的,正正好。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偏偏来了句: “凉。” 其实刚刚那一勺也并不烫,她不知道。 “那我少吹一会儿。” 怀绮对他的话没有半分怀疑,舀起第三勺虔诚地吹了吹,用唇瓣试温。这样试了几次,她才将勺子送到他唇边,“这次怎么样。” 她眼神明亮,有邀功的意味。 昱霄服下,道:“温度行了,就是苦。”他看向桌上的果盘,那里面摆着几个桔子。 怀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嫣然一笑: “我给你拿。”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起身前往,而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不用了。” 她手腕被人猛地一拉。 淡粉色的裙摆转成一朵花,她一个旋身,唇瓣一热,是他的唇贴了上来。 他吻了她一下。 “这样就很甜了。” 他松开她。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时间也不长,但她却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脸在烧,耳朵也在烧,她知道它们肯定都红透了。 她不敢抬头,不想让他看见,却忘了这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昱霄不可能看不到。他忍住没笑,轻轻将她的碎发挂到耳后,“你给我按摩了一整天,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刚才那三勺药我喝得很开心,好好歇一会儿吧,一会儿我们还要去调查呢,没有精力可不行。” 怀绮小声道:“没事儿,大夫不是说那个药困劲很大吗,一会儿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我可以自己去调查的,让黑鹏搁这陪你。” “我怎么可能让你自己去呢?一起。” 何况她不在,他根本不可能有困意的,哪怕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他也不会有。 “那好吧,我们一起。”怀绮笑了。 第84章 化翅 金光化成的翅膀,只是为了守护她…… 黑鹏后来是自己回来的。 他将药包和迷烟交给昱霄, 一字不落地转达了药的用法用量,而后道:“这是一个疗程的,他说吃完了再找他要。” 昱霄接过来放在桌上, 顺口问他: “用的什么手段?” 黑鹏愣了一瞬, 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把老者掳来的手段,嘿嘿一笑,“算不上啥手段,不过就是在他医馆周围放了一圈火,他要不来,人财两空。那老头可宝贝他那些药材了。” 怀绮:“其实他挺聪明的。” “哦?何出此言呐少夫人?”黑鹏挠头, 很真诚地发问, “我不聪明吗?” 怀绮笑笑, 没回答。 昱霄自然地将怀绮揽过来, 挨着自己, “你上床躺好,我们要行动了。” 黑鹏忙应道:“诶诶,是。”他迅速踩掉鞋钻进被窝,同时昱霄吹灭了蜡烛。 他拿上迷烟,正要带怀绮走,黑鹏又问: “嗳少主?你不犯困吗?” 昱霄顿了顿,没理他, 和怀绮推门离去。 怀绮跟着他走,问道:“这么晚了, 你说那人还会来吗?我怎么觉得悬。” “肯定会。” “为何?他要是来, 不早就来了吗?” 昱霄笑了,并未回答,只道: “你看着吧, 他绝对来。” 怀绮没得到想要的解释,也没再问,下意识鼓起腮帮,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为了节省时间,咱们分开行动。”走到院门外的阴影里时,昱霄将迷烟递给怀绮,“你去琬琰房间里检查。进去之前先把迷烟插-进-去,主要是看有没有暗格和密室,懂吧?” 碎片那样宝贵的东西,自然有很大可能被琬琰放在身边,怀绮懂他的意思,接过迷烟,郑重点头,“那你小心点,晚点回屋见面。” “好。” 两个人分道扬镳。 琬琰的房间怀绮刚进庄时便知道了,她很快来到琬琰屋外,此时正有两个下人坐在她房门口打盹儿。怀绮打开自己的任督脉,这可以提高她对迷烟的防御能力,然后她悄悄溜到一根柱子后,点燃迷烟。白色的烟雾徐徐飘向两位下人,他们的脑袋垂得更低,很快睡沉了。 怀绮又点燃两根迷烟,插-进琬琰窗缝里,等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推开门,潜入她房中。 琬琰平躺在床上,睡颜安详,然而怀绮知道,她已经被迷烟迷昏了。怀绮先将她屋内的摆设检查了个遍,确认没有机关,然后在各个墙体和地面敲了敲,也没发现有暗格和密室。 会不会在她身上? 怀绮凑近她,摸了摸—— 没有。 床上呢? 她摸了摸,也没有。 她擦亮火折子,在琬琰的各个抽屉和柜子里翻看了翻看。这些都不是安全的藏匿点,碎片藏在这里的可能性并不高,但谨慎起见,她还是要检查一下。她把屋内每个犄角旮旯都看了一遍,站起身来,有些发愁。 这里跟寻常女子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完全没有暗格和密室,也没有发现疑似装着碎片的东西,更没有什么机关。 唯一特别的是,琬琰梳妆台上摆了很多胭脂水粉,都是怀绮没见过的牌子。 她有那么一瞬的走神,心想,昱霄什么时候可以送她胭脂水粉用用?但是也只是那一瞬间而已,她知道自己有要事在身,不敢多想。 最终,怀绮一无所获地回到房间。 她到的时候昱霄已经到了,正在和黑鹏说着话,令她震惊的是,此刻屋内一片狼藉,有很多打斗过的痕迹,状况惨不忍睹。 而黑鹏脱掉了一只袖子,赤-裸的胳膊上缠着白色细布,布上有一块血迹,竟是受了伤。 她眉头一皱,忙加快脚步赶到二人身边,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嗓门,“这是怎么回事?” 昱霄神色凝重,“对方有备而来,身手不凡,黑鹏与他打了几个回合,在不变真身的情况下,对方毫发未损,全身而退。” “哪有,我薅掉了他一把头发呢!”黑鹏立即纠正,“我这是刻意让他!” 怀绮:“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没有。”黑鹏摇头,“他穿着夜行衣,脸上戴着面罩,包住了整个头,只能看到一双鹰一般的眼睛。他身形高大,体格比我壮好几倍,剑柄上刻着蛇的图案。他发现我不是少主之后,就想逃,我缠着他不让他走,他才和我打起来,啊对,过程中还撒了一把粉末。” “粉末在哪?”怀绮立刻追问。 黑鹏一指,地上有一片面粉状的白末,他接着道:“少主刚刚看过了,是一种毒。” 昱霄:“不着急,他还会再来的。”他转向怀绮,“调查得怎么样?有何发现?” 怀绮垂下眸,默默摇头,情绪不高。 昱霄笑了,摸了下她的脑袋,“是好事儿啊,不在她身边,我们更好找。”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怀绮抬起头。 “别的没有,倒是发现有个房间空无一人,但床是铺好的。”他笑容多了些意味深长。 怀绮神色微变,“那不会就是──” “没错。”昱霄应得很果断,“但关键就在,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房间。”他露出令人安心的笑,“不过没关系,今晚还是有收获的,时候不早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天亮了再说。尤其是你,黑鹏,胳膊受伤了,还能飞吗?” 他看向黑鹏。 黑鹏一脸无所谓的表情,“瞧您说的,我现在就飞一个给您看看。”他说着就变成小乌鸦,在屋内盘旋了一圈,又变回来,“飞可是我们鸟族的长项,少了一只胳膊我都能飞。” 这一听就是吹牛的,包括方才他说薅掉黑衣人一把头发,或许也是。 但昱霄并不拆穿,只是道: “那就好。” 怀绮:“对了昱霄,你究竟是如何判断出这人今晚一定会来的?” 昱霄笑笑,这次做了解释: “琬琰给我送了药,我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好,对他来说,尽早解决掉我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等待时机。所以我赌,他会来。” 怀绮顿悟,点头如捣蒜,“原来如此。” 黑鹏立马鼓掌,表情夸张,“不愧是我们少主!这头脑,就是不一般!” 怀绮失笑,昱霄回他一个冷冷的眼神。 之后昱霄打发黑鹏去外面守夜,和怀绮一起睡下了。翌日,天蒙蒙亮,黑鹏便来敲门: “少主,琬琰传您过去。” 昱霄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句话很是不爽,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进来说话。” 黑鹏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乐呵呵地推门而入,“怎么了少主?” “把门关上。” 昱霄站在床边,边穿衣服边道。 黑鹏殷勤地照做。 房门关上,屋子里暗了很多,昱霄舒活舒活筋骨,问:“你是谁的人,你帮她传话?” 这不是质问,也不是责怪,反而他语气懒懒的,像是在闲聊,但却莫名让人紧张。 黑鹏一愣,笑容缓缓消失,“少主您这是什么关注点,我当然是您的人呐……”他举手发誓,“我黑鹏对天地日月发誓,这辈子只忠心于少主一人!别无二心!若有二心,不得好死!不入轮回!少主相信我!” “嗯哼,一人?”昱霄凝视他。 “啊……”黑鹏摸了摸后颈,疑惑片刻,忙道,“哦不!还有夫人!您和夫人二人!” 昱霄笑了,对怀绮道:“那我去一下。” 怀绮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对着铜镜梳头,闻言看着镜子中昱霄的笑颜,也不禁露出笑意,“快去快回。” “好。” 两人一同离去。 房门没关,怀绮歪身望向他们的背影,两个黑衣青年挨得很近,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琬琰会找昱霄说些什么呢? 她带着心事收回目光,继续梳头。 桌上放着她的剑,怀绮梳好了,拿起剑,正欲去院中练习,而便在这时,哐镗一声── 身后的窗户被人猛地撞开了。 怀绮一惊,不详的预感在心头浮起,她立刻转身,只见一道寒光近在眼前,竟是一把剑正笔直地向她刺来,剑刃带出的气流掀起她的碎发,送来危险的气息,她的大脑一瞬空白,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只是本能地侧身躲开。 那剑从她面前掠过,怀绮在那银白色剑面上看到了自己惊恐的眼神,分外清晰。 她还看到,剑的剑柄末端有一个蛇头。 是他! 她当即扭头,持剑的果然是一个蒙面黑衣人,露出一双锐利似鹰的眼睛,写满了杀意。 他一招失手,没有半分迟疑,调转剑锋,再次向怀绮袭来,在这电光火石间,怀绮意识到一件事,这次他是专门来取她性命的。 他知道昱霄被琬琰叫走,故意这时候来。 就是专门取她性命的! 怀绮手中正握着剑,她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拔剑出鞘,堪堪抗下这一击。 黑衣人动作一顿,呵呵笑了,两只眼睛弯成两条桥,“不是说仙界星神没有灵力、不会武功,是一代废神吗,哟,居然也会使剑?”他声音陌生而阴冷,还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怀绮无话回他,唯心跳飞快。 黑衣人也没有要和她聊天的意思,话音刚落,又全力攻来。怀绮双手握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她和昱霄学了一段时间的剑术,虽然入了门,但远远没到能上战场打架的程度,更何况这杀手剑术高超、招招致命,武功远在她之上,她能挡下已是奇迹,哪还有还手之力。 她没什么悬念地被他逼到了墙角。 “水平不行呀。” 他面罩下的嘴角轻轻一勾,手中剑一挑,直接打飞了怀绮的剑,刺出最后一击。怀绮的瞳孔骤然放大,映出黑色身影和炫白的寒光。 完了,死定了。 她下意识抬臂挡在眼前。 “啊!” 几乎是同一时刻,黑衣人痛呼一声,噔噔噔后退了好几大步,那剑没有碰到怀绮分毫,反而是这叫声吓得她半死。 什么情况? 有人来救她? 怀绮放下手臂,只见黑衣人的剑被弹飞,掉在地上,他捂着自己右臂,眼中痛色流露,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屋内根本没有第三个人。 这房间里至始至终都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是谁救她? “日之曜……该死。”黑衣人低低咒骂,捂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过去捡剑。 虽然怀绮惊魂未定,但此刻她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黑衣人口中说的那三个字── 日、之、曜?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身体,眼前的情形让她震撼。她正被一对金光化成的翅膀保护着,翅膀羽翼丰满,体量庞大,像一双手,将她捧在掌心里。而化成这翅膀的金光发源处,竟是水灵玉,此刻正在她衣襟下闪耀着。 她怔住,恍然明白那日,在寒霜峰,昱霄为什么会说:“不会有危险的,信我。” 是水灵玉…… 是他的元灵,在保护她。 第85章 荣幸 这是他的一狐之腋,求之不得。…… 在金光迸发的那一瞬, 另一边的昱霄心口一紧,便知道怀绮遇到了危险。这并非抽象的第六感,而是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元灵的异动。 他立刻从琬琰那里赶回来。饶是他轻功了得,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 还是让那黑衣人跑了。屋内只有怀绮一个人,她捡起地上她被打飞的剑,此时,她身旁的金色翅膀已经消失,她看到昱霄,有些意外:“这么快回来了?” 昱霄没有回答, 走向敞开的窗户。 黑衣人就是从这个窗子逃出去的, 这扇窗户之外是别的院子, 住着不同的人。 怀绮停在他身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昱霄这时却关上窗户, 切断了她的视线,“感觉到你有危险,就回来了。” 怀绮微愣,原来他是能感觉到的。 “嗯。”她应了一声,看着他,凝重道,“他认识日之曜, 还知道我是仙界星神。” “知道了又怎样,区区凡人而已。” 怀绮低眸浅笑, “倒也是。”她很快敛起笑意, “对了,琬琰叫你过去,说什么了?” 昱霄口气轻松, “没说什么,就问我的身体状况和进山的目的,我说是为了碎片。” “那她怎么说?碎片在哪?” “她说碎片是他们世代守护的东西,不能随便交给别人。不过无妨,我们另想办法。” 怀绮默了默,“还说别的了吗?” 昱霄摇头。 怀绮微微蹙眉,有些怀疑。之前琬琰看他的眼神那么赤-裸-裸,她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真的没说别的什么吗?” “没有啊。”昱霄坚持自己的答案。 怀绮依旧不信,但她也没再问,笑着点了点头,之后,她找了个机会溜出房间问黑鹏,“琬琰到底都给他说什么了?” 两人在一个僻静角落里聊起来。 黑鹏的回答果然符合她的猜想,“就说拿到暴风之眼就要娶她的那个事,你知道的。”他道,“啊,还问了少主进山的目的,少主说是为了碎片,她就把碎片给召唤出来了!她给少主看,说碎片不能交给外人,除非娶了她,就不是外人了。”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哟,怎么了少夫人,少主没向您如实汇报呀?夫人您放心,我帮您监督他,他要是敢乱来,我就——”他表情一凶,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 怀绮失笑,故意追问:“你就怎样?” “我就!”黑鹏嘿嘿一笑,语气软下来,“让您打他。不过我说句公道话哈少夫人,您真没必要担心这个。之前少主在冥界的时候,因为你,和冥王闹翻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方才琬琰给他套近乎,夸了他好几句,他都没理,跟个冰雕似的,和在你面前的时候,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怀绮忍俊不禁。 其实她倒也不是怀疑昱霄,就是单纯想事无巨细地问清楚,图个安全感。她清清嗓子,道:“行吧,那琬琰还说什么了?” “嗯……”黑鹏想了想,“我告诉您,您别生气哈。她就是说,碎片与她有联结,只有她可以唤出,不经过她,我们是拿不到的。她想以碎片为条件,让少主再考虑一下婚事。” “……”怀绮汗颜,嘴角抽了抽。 “这不就是逼婚吗?”黑鹏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分析起来,“想来也是,反正嫁谁不是嫁,与其嫁个普通人,还不如趁机嫁给少主,还能当我们冥界未来的王后,稳赚不赔,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翻了个白眼,“少夫人您别急,少主连翩落都不娶呢!能娶她?” 怀绮:“那昱霄怎么说?” “他说──”黑鹏清清嗓子,学着昱霄的口气道:“他说庄主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暴风之眼还在我们手上,条件,轮不到你来提。” 怀绮失笑,完全能想象得到昱霄说这话的模样。然后她又听见黑鹏说道: “庄主无言以对,然后少主就走了,再然后我也走了。”黑鹏刚说完,突然放下双臂,直直地盯住怀绮背后,全身颤抖: “少少少、少主?……” 怀绮顺着他的目光一转头,不禁一愣。 昱霄正面无表情站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来的。 她一个激灵又回过头,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会都让他听见了吧! 昱霄走近了些,招呼怀绮过来,“来。” 怀绮悄摸摸瞄了他一眼,青年脸上无喜无怒,态度不明,她心虚,有些犹豫,但昱霄似乎等不及,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怀中揽着了,他垂下目光看她,唇角微扬,有似笑非笑的意味,“你让我躺着休息,就是为了这吗?” 方才为了溜出来问黑鹏这些,怀绮软磨硬泡地让他上床躺着,美其名曰:休息。 其实当时昱霄就已经起疑了,所以故意顺从,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结果就看见了这。 怀绮闻言没敢承认,羞赧地低着头,脸颊悄无声息地染上一抹红。昱霄看见她的反应,笑意更浓,抬眸对黑鹏道:“你可以走了。” 口气极为宽容。 黑鹏意外地睁大眼睛,照理昱霄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这样的结果是极为难得的。他赶忙应了两声:“欸欸,是。”逃似的跑了。 他走后,昱霄手臂一收,又将怀绮拉近了些,低下头去。怀绮察觉到男人气息的靠近,下意识推住他的胸膛制止他,“你干嘛?”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昱霄方才低头时闭上了眼睛,闻言又睁开,道: “你看不出来吗?” 他声音很低,胸膛在她掌下缓缓起伏,怀绮凭直觉嗅到一丝危险。他们旁边就是墙,昱霄轻轻转身,让她的背贴在墙上,再次向她靠近。怀绮被他莫名而来的欲望整懵了,愣愣看着他。外面阳光大好,几个人正在打扫卫生,说笑声和笤帚扫过地面的唰唰声混合着传来,似乎就在不远处。而这里阴凉静谧,他们贴得很近,青年的呼吸打在她鼻尖,带着侵略性。 怀绮的心情辗转几次,停留在一种说不出的刺激感上。她没有拒绝,昱霄的唇瓣贴上了她的,舌尖打开她的唇齿,悄然探入。 她下意识闭上眼,搂住他的脖子。 其实她很害怕,她故意骗他休息,偷摸溜出来找黑鹏,这看起来就是对他的不信任。然而她不知道,昱霄丝毫没有觉得这是不信任,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在意、非常在意。 她在意别的女人惦记他,在意他的态度。 这是他的荣幸,是他的一狐之腋。 是他的求之不得。 * 由于琬琰已经把碎片和条件摊开来放在明面上说了,他们也不用再调查,只需要想办法让琬琰心甘情愿把碎片给他们就行了。 看起来简单了许多,实际上却更难了。 暴风之眼虽然在他们手上,但他们拿不到碎片,也无法对暴风之眼做什么,对琬琰来说就没有足够的威胁,双方就是耗着了。 昱霄说:这是一场心理战。 怀绮深以为然。 中午,琬琰盛情款待了他们,宴席上,一个为琬琰夹菜的男人吸引了怀绮的注意。 宴席是俩俩一桌的,庄中人大都是和同性朋友做在一起,而他坐在琬琰旁边,时常对琬琰耳语,与她说笑,还为她夹菜,可见两人关系亲密,但怀绮之前却并未见过他,一次也没有。并且他留着络腮胡,身材高大健硕,看起来很凶。最关键的,他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怀绮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寒而栗。 她悄悄碰了碰昱霄,向那男子看了一眼,示意昱霄留意他,昱霄了然地一笑,摸摸她的脑袋,“吃饭。”他夹了个鸡腿放在她盘里。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怀绮所有的不安都像是被他抚平了一样,无影无踪。她下手拿起那个鸡腿。鸡腿外皮金黄,嫩滑多汁,一看就很好吃。她大大咬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而鸡腿还没吃几口,黑鹏就过来了。他神色肃穆,弯下腰对昱霄耳语。 怀绮察觉到有情况,凝神去听,但完全听不清,昱霄则边吃菜边听着,状态很是放松,随后他点点头,黑鹏便回到自己座位坐下了。 “他说什么啊?”怀绮忙问。 昱霄笑笑,“早些时候我让他去调查那男子的身份和来历。就是你刚刚提醒我的那个。他说他叫乾苍,是栖炎山庄的二当家。并且他爱慕琬琰多年,却始终得不到回应。”说到后面他放缓了语速,眼神多了些暗示的意味。 怀绮很意外地睁大眼睛: “你早就怀疑他了?” 昱霄:“宴席开始前我就注意到他与琬琰举止亲密。黑鹏说,他与那个黑衣人很像。” 怀绮微微眯眼,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如果乾苍把昱霄当成情敌,或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所以想要害他,又由此牵连到她,这样的动机也完全说得通。但说得通不代表乾苍就是唯一的答案,她想了想,道: “我也觉得像,但是要想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还需要更确切的证据。” 她说话的同时,昱霄倒了杯茶,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碎茶叶。话落他淡淡接口:“话是这么说,但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这话也有道理,怀绮默然。 昱霄静静喝着茶,一派闲散模样。 片刻怀绮道:“他身手很好。” 她本是想给昱霄提个醒,让他多防备,然而昱霄不以为意,“可惜是个莽夫。”他喝够了茶,放下茶杯,“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第86章 独钟 她失去了一个人,一颗心。…… 乾苍要杀昱霄, 这样的前提下是不该轻易露面的,即使露,也应当低调行事, 而不是这样大张旗鼓, 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原本昱霄在明他在暗,局势对他有利,现在他主动跑到明面上来,可就等同于认输了,而且显然,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琬琰。 甚至, 昱霄冷冷地想, 他是想向他宣示主权?证明琬琰跟他关系有多好? 还是笃定他认不出他? 昱霄低低嗤了一声。 为了女人丢了策略, 真真莽夫是也。 宴席结束后, 琬琰命下人送昱霄和怀绮, 黑鹏三人回房。昱霄悄悄给黑鹏使了个眼色,黑鹏心领神会,借口先行一步,变成小黑鸟,暗自折返回来,偷窥乾苍,便瞧见乾苍独自将琬琰送回了房, 然后自己进了另一间耳房。 这间房与昱霄卧房隔了一个院子。 黑鹏发现,它正好是昱霄昨晚发现的那个床铺好了人却不在的耳房。 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看了眼自己受伤的羽翼, 眼中露出阴沉之色, 随后落在树枝遮掩下,监视乾苍。 另一边,怀绮和昱霄回房后, 她第一句话便是:“赶紧把药吃了,去休息一会儿。” 自从黑鹏从老者那拿药回来,她就时刻惦记着服药时间,生怕昱霄不记得吃。 昱霄不想让她担心,便笑着说好。 他在怀绮的监督下服了药,被她逼着躺在床上,她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单手抱住他,让他睡觉。昱霄道:“我不困。” “不困也得睡,我哄你。”怀绮说着就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像是在哄小孩子。 昱霄心里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拒绝,默了默,道:“我让黑鹏去监视乾苍了,如果乾苍有行动,他会回来报告,到时候你叫醒我。” “好嘞,睡吧。”怀绮温柔应下。 昱霄被她送入梦乡,沉沉睡去。怀绮则靠着床头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去院中练剑了。 黑鹏一直没有回来,说明乾苍那边没什么动静,怀绮练得很放心。 偷得浮生半日闲。 怀绮练了一下午剑,在日落之时,看见昱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天地被一道红线隔开,夕阳斜斜地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橘红,他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一样。 “练得如何了?”隔着一段距离,他问。 怀绮停下来,此时她后背湿透,额头上也满是汗,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她额边。从她的视角看去,他的身影柔美得像是在梦境里。 “还行吧。”她喘着气,笑得神采奕奕,“温习了一下基本功,照着剑谱瞎比划。” 习武是她小时候的执念,但因为仙界的关系,她学不了。在经历了黑衣人的刺杀后,她愈发觉得习武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她不想再依赖于别人的保护,不想再被人把剑打飞,挑衅又嘲讽地叫“废神”。她不想再这样下去。 “要么,昱霄师傅,您检查检查?”怀绮扬起眉毛,眼里的光尤为明亮。 被称为师傅的昱霄笑了,“好啊。” “好啊!”怀绮立马站好了。 昱霄来到她身边,看她一招一式地把基本功展示给他看,目光一点点柔软下去。他从来没有这样纯粹而漫长地注视过一个人。 他清晰地看到她脑门上的汗珠,看到她柔软发丝跳动的金色光泽,还有她纤细的身影落在橘红色的余晖里映出的朦胧光影…… 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她展示完毕,放下剑时,昱霄将自己的神拉回来,浅笑着道:“练得不错。” 这并不是奉承,是真的不错。 “是吗?”怀绮皱起眉,“可我觉得我还有好多地方不太熟练,做的也不标准。” 昱霄的声音很轻柔,“是你对你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对于新手来说,你已经很好了。” 怀绮摇摇头,“你再帮我顺一遍吧。”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她知道她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就不惜付出更多努力。 她口气淡淡的,虽然没有表现得多坚决,但昱霄却能感受到她话里的力量。 他没有说一个字,就着她的手拿起剑来。 太阳落下,天完全黑下来,昱霄带她顺完最后一个动作,道:“总要有个过程,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练。今日就到这吧。” 怀绮笑了,“好。” 她额角流下一滴汗,似乎是感觉到痒,她无意识地抬手蹭了下。她看见手背上留下的汗光,顿了片刻,道:“我去洗个澡。” 昱霄笑起来,“嗯。” 她去洗澡的时候,昱霄也不做别的,就在浴室门口等着。他靠墙站着,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姿态很随意,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地面某处,像是在想什么,安安静静。 如果是她,他可以这样等很久。 很久很久。 无论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夜色缓慢流淌,这边怀绮还没洗完,外面却突然传来躁动声,惊动了昱霄。 他抬眸,有一串脚步正从院外跑过,伴随着兵器碰撞声,有人喊道:“快!快!”声音很急。他们好像还喊了其他什么,但因为跑得太快,声音远去,听不清了。 浴室内,怀绮也听到动静,绷紧了神经。 昱霄和她只有一墙之隔,他站直身子,对她道:“别慌,慢慢洗,我去看看。” 他说着,抱着怀迈开脚步。 怀绮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依旧不放心,也无心再洗,翻出浴池去穿衣服。 昱霄走到院外,扫视一圈。 此时那些人都跑没了踪影,四周静谧,他猜到发生了什么,便准备回去。 “少主!” 刚转过身,黑鹏落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昱霄脚步微顿,回眸道:“乾苍有行动?” “不是,是山下。” “山下”指的是谁,昱霄心中了然,他没有多问,向庄外的方向歪了下头: “去看看。” 他让黑鹏去看看,自己继续往回走。 “等会儿少主!”黑鹏欲拦。 怀绮这时从屋里出来,闯入昱霄的视线,昱霄看见她,不用黑鹏拦,自己就停下了。 “怎么回事?”怀绮快步来到他们跟前。 她湿发随意绾着,衣服也很湿,显然是还没洗好就草草结束出来的,昱霄蹙起眉,道:“没事,你继续洗,这有我。” 怀绮无视他的话,视线越过他看向黑鹏,等待他的答复。黑鹏嘿嘿一笑,“回少夫人,是观月带人攻上来的,就在庄外,我正要给少主汇报呢。好像说是要谈判啥的──” “行了,你走吧。”昱霄打断他,摸摸怀绮的湿发,“快去擦擦,别着凉了。” 黑鹏笑呵呵道:“好嘞少主!也是哈,这种事怎能逃过少主您的法眼?还用我来告诉?我真没眼力价儿!夫人您放心,这事儿就交给少主,您就只管好好休息,啥也不用管!那少主我就过去了!”语毕,他“噗”地一下,变做一只小黑鸟,扑扇两下翅膀消失在夜色里。 怀绮哪里顾得上头发,着急地看向昱霄,“我们不用过去吗?谈判谈的是什么啊?” “黑鹏去就行,我们——” 咻! 忽然,空中传来异动,怀绮下意识扭头,竟是一支箭笔直地射来。 她瞳孔微微紧缩。 “危险。”与此同时,昱霄眯起眼,将她拉到身旁,在那剑飞来的瞬间,他将它徒手抓住,那箭骤然定格在两人面前。 这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怀绮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她顺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围墙外的树枝剧烈颤动,抖落大量绿叶。 显然,人已经跑了。 “别怕。”昱霄露出笑容,取下箭上插着的信纸,手一甩将它展开,“传信的罢了。” “哦?”怀绮才注意到信纸,忙凑上前,“写的什么?”她探头去看。 昱霄垂眸,两个人一起看到,信上只有洋洋洒洒的几个字:“少主:庄后小树林一见。逾期不候。”落款是—— 翩落。 怀绮眉头微蹙,“这是什么意思?”她抬头看昱霄,“她找你干嘛?” 不知为何,没有原因, 仅仅是凭这几个字,她有一种直觉,这个女人似乎和昱霄关系不一般。这种不一般,指的是,绝非纯粹的上下属之间的关系。 她的心向下坠落。 昱霄盯着白纸黑字看了半晌,将它揉成团攥在手里,“大概是想劝我,放弃碎片吧。”话是这么说,但他觉得,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怀绮抱住他的胳膊,“那你要去吗?” “去吧。” 昱霄没有犹豫,轻声告诉她。他觉得,是有一些事情,要和翩落当面说清楚。 “哦。”怀绮下意识松开他,垂下目光,心里有种难言的酸涩,“那你……早点回。” “嗯。”昱霄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按了按,“你放心,有危险我会立刻回来。” * 小树林。 昱霄出现时,翩落并未按规矩行礼,只淡淡一笑,“你果然来了。” “有什么事,直说。”昱霄口气很冷淡。 “好啊。”翩落笑意却更浓,“那我们今晚就以平等的身份好好聊聊。”她说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昱霄微微眯眼,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他目光很冷,透着股不耐烦的意味。 翩落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不说也罢,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这幅样子,一看就恢复得很好。翩落停了一停,语重心长道,“我这次叫你过来,是想劝你,碎片的事,你还是放弃吧。你阻止不了冥王的,继续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并且你父母,你自己,都是被仙界所害,你这样帮着仙界,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是在帮仙界。”昱霄开口,口气淡漠,“碎片找齐,我会彻底摧毁它。” 翩落蹙眉,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你觉得这种东西,应该留存于世?” “……”翩落无话可接。 她也知道,傀儡术威力无穷,得傀儡术者得天下,否则当年仙冥两界也不会为夺此术大打出手,更不会将它分成五片藏于世间。虽然这些年来天下太平,没有人打傀儡术的主意,但是只要它存在,就永远是一大祸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惦记上了。 就像临渊这次一样。 这种东西确实尽早毁掉最好,永除后患,但是她不能违背临渊的意志。 自然……也不能认同他。 昱霄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有。”翩落斩钉截铁地接口,“还有一件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关于婚约的。”她顿了顿,“等找到这枚碎片,我们就一同回去……解除婚约吧?”说完她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 昱霄眸光微沉,“我正有此意。” 他就是在等她先开口。 “哦?是吗?”翩落牵了牵唇角,“那我猜,这是你此次前来赴约的主要原因吧?” “嗯。” 翩落低下头,哼笑了一声,仰起脸,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昱霄垂眸看了眼她的手,再抬眼时,恍然发现她眼里有泪光,笑容有几分苦涩。 还有几分牵强。 他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他知道她喜欢他,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喜欢他多久,有多喜欢,他一概不知,也不屑知道。 解除婚约,同样的四个字,对他来说是解脱,他可以很轻松地说出来,对她来说,却是无数个不眠夜里脑中盘旋的魔咒。 说出来,她下了很大决心。 如果不能拥有他,她就只有放他走。 还他自由。 她想起当年,他还小,裹在襁褓里,粉嘟嘟的,像个小肉球,不哭不闹,光笑,用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她,向她伸来小手…… 当时,他是喜欢她的。 像喜欢母亲那样的喜欢。 倘若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他一定会更喜欢她的,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他还会娶她。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仙界夺走了太多东西,无论她多努力,她都不能回到两千年以前,陪他长大。她也无法回到他出山那一日,阻止他和别人的相遇。而那些错过的光阴,将成为她心底永远的黑洞。 她来不及了。 她失去了一个人,一颗心。 “没别的事,我走了。” 一阵风动,昱霄的身影亦如风般去无影踪,视线内空余一片漆黑的绿。 翩落站在原地,身影单薄。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也笑不出来。 两千多年的等待…… 终究换来一句“我正有此意”。 第87章 占有 占有他的一切……包括身体。…… 怀绮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 双手握着水灵玉,心事重重。内心的不安使她不停地幻想昱霄和翩落见面的画面,根本控制不住。 他们会说什么? 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被她抢走? 越不安怀绮就越容易多想, 越是多想她就越不安, 她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而这个怪圈的尽头,只指向一件事情。 就是她有了危机感。 这和琬琰来找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怀绮不愿承认,那张字条上翩落那种“你一定会来”的笃定感深深刺痛到了她。而他也确确实实是去了,去赴她的约了。 昱霄曾在冥界待过一段时间,她怀疑或许那时候他们便认识了,或许, 那时候, 他们便已经有了故事, 而她毫不知情, 也从未过问。 从昱霄走后, 怀绮就一直握着水灵玉,监视他元灵闪烁的频率,这代表他的心跳。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喜欢监视这个词,但她实在想不到别的词来描述她现在的行为了。 她要监视他,她怕他对别人动心。 昱霄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束满天星。他踩着轻功, 从房顶落下来,看见怀绮坐在台阶上闷闷不乐的样子, 下意识笑了, 走上前,半蹲下来,将花递给怀绮, “送你。”他道。 怀绮听见了他的脚步,却没有看他,直到花束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抬眸。 “你从哪采的?”她问,目光静静的。 她眼里没有半分惊喜,也没有半分悦色,她太平静了,昱霄的笑意缓缓淡去,“就在小树林。”他顿了顿,还是扬起唇角,“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满天星吗,我就采了一束。” “哦。”怀绮木然地接过来。 昱霄:“怎么,不开心?还是不喜欢?” 怀绮看着花束,各色的满天星在她手中怒放,她抬眸,点点头,“嗯……是有点……” 昱霄蹙眉,“不开心?为何?” 怀绮没有说话,垂眸看着满天星。她的不安,焦虑,和莫名的怒意,都在心里发酵。 昱霄意识到什么,“是……因为翩落?” 怀绮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抬眼看他。青年半蹲在她面前,微微抬头仰视着她,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姿势有放低姿态的意味,她突然有些厌恨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患得患失了?她又垂眸看着手里的花,他的爱意直白又明显,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微微柔软了些。 昱霄笑了,摸摸她的头,“吃醋啦?” 怀绮躲开他的手,不理他。 昱霄笑意更浓,轻声道:“想什么呢?”他将她脖子上的水灵玉放回她衣领下,此时它闪动的频率有一些快。每当面对着她,即使什么都不做,他的心跳就会加快。“她找我,是想劝我放弃寻找碎片,没别的意思。”他道。 怀绮蓦地看向他,“真的没有吗?” 昱霄:“没有啊,我们有什么话说。” “你撒谎。”怀绮道。 她目光很淡,语气很平静,昱霄的神色微微改变。在他有些凝滞的目光中,怀绮道:“如果仅仅是因为碎片的事,以你的性格,你根本不会去赴约。你会去,是因为你知道她还有别的事要说。”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下了判决,“你有事瞒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几分颤抖。 昱霄的笑意彻底消失。 很明显,他低估了她对他的了解,或者说,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的第六感。 他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怀绮道:“她喜欢你,对吗?” 昱霄抿唇,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他不想欺骗她,可是承认这件事,也很困难。 “看来我猜对了。”怀绮笑了,只是这个笑并不快乐,甚至有几分哀伤,“那她叫你过去是想你了?想见你?你赴约是为了安慰她?嗯?”她尾音上挑,目光冷漠极了。 昱霄抬起头,眉头缓缓蹙了起来,眼里生出不解之色,“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我怎么想。” 昱霄无言以对。 他与翩落的会面,无非说了两件事,一,碎片,二,婚约。偏偏后者是那么难以启齿。 其实他之前也打过腹稿的──我和翩落有个婚约,是小时候定的,不过你放心,我爱的人是你,我会和她解除婚约的。这种话翻来覆去无论怎么说他都觉得别扭,如果可以轻易说出口,他又怎会拖到现在。 他原本打算解除婚约后再将此事告诉她,至少他可以说——已经解除了,别扭的感觉会轻一点。谁知道,偏偏在他快要达成目标的时候,她开始怀疑了。 他看着她,她眼里的冷漠令人刺痛。 “你看,你现在还是在瞒我。”怀绮道,“喜欢你的人好多,我只是其中一个。” “怀绮,你别这样……”昱霄声音很低很轻,他有一丝慌了,“你给我点时间。” “我不想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怎么会呢?”昱霄一下子动容了,在这一刻,他很强烈地感觉到她有一种失望的情绪,她觉得他被分享给了别人。可是他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给了她,再无多余。“怎么会是分享呢?”他语气迅疾,眼里的焦急和无措明明灭灭,“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我把水灵玉给了你,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怀绮被他的反应吓到,愣了愣: “可是你──” “没有可是。” 昱霄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证明自己,他不再多说什么,倾身过去,用唇堵住她的嘴。 没有可是──他把元灵给了她,他的心跳是她的,他的体温是她的,他的命也是她的。他还有什么能分得出去?不管他做什么,他在哪儿,他最终都会回到她身边。因为她是他的唯一欲念,是他的心之所向。 不会被分享,永远不会。 怀绮双目微瞠,心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她也不想让别人分走他,哪怕一次心跳,哪怕一个专注的目光,她要他的一切,也要他的身体。她猛地搂住昱霄的脖子,热烈地回应他。 满天星的花束散开来,铺在地上,妆点了月光。怀绮感觉到他肌肤的触感,他身上的温度,感觉到他的发丝,他唇齿的轻柔。 昱霄抱住怀绮,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他的身体有他独特的味道,温热的怀抱让她忍不住喘息,她从他口中汲取氧气,全身都在颤栗。 她要占有他的一切,占有他…… 包括身体。 她抬起脸,道:“进屋……” 昱霄一只手找到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她圈着他的脖子,再一次吻他的唇角。 昱霄踏上台阶,踹开房门,用脚尖把门带上。屋内漆黑一片,他把她放在床上,她圈着他脖子的手用力一拉,让他压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她一只手慢慢往下,覆了上去,说: “给我。” ---------------再往下写就要被锁了,改起来很麻烦,所以就删减了,想看的评论区留言,我想想别的办法--------------- 脱、摸、充盈感。 怀绮很舒服。 这是一次难以形容的体验。 事后,昱霄胳膊搂着怀绮,怀绮躺在他怀里,谁都没说话。怀绮听到庄外隐约传来打斗声,道:“他们动静好大,要不要去看看?” 昱霄:“不用,我回来时看过了,他们打得热火朝天,不用管。有黑鹏看着就行了。” “哦。那我们不用过去帮忙吗?” “帮哪边?” “……”好像帮哪边都不合适。 又过了会儿,黑暗中传来怀绮的声音:“嗳,你有痒痒肉吗?” 一声轻笑:“你试试看。”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我有反应。” “……我是说,你不痒。” “心痒。” 啪! 昱霄挨了一巴掌,笑得更大声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嗳,昱霄,我问你,你怕不怕死啊?” “你忘了我是不死之身了?” “我问的是怕不怕,又不是会不会!” 昱霄深吸一口气,望着天花板,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出神,然后他道:“怕。”他说得很轻,片刻微微低下头,看着怀绮,道: “为何这么问?”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找碎片这条路太危险了,白日里有黑衣人刺杀,晚上又有暗箭射来……指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 “不用怕,我会保护你。” “……昱霄,我发现,文字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 “怎么。” “你看‘愛’这个字,拆开来就是一个‘受’加一个‘心’,所以,感受到心了就是爱。你的心,我已经感受到了。” 昱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一晚,关于他和翩落的事,她一句都没有再问。 翌日,怀绮醒来时,昱霄还在身边睡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她侧过来看着他,发现有些感觉,终究是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总归是更亲近了些。 她看了昱霄几秒,昱霄似有所觉,轻轻睁开了眼。他对上怀绮的眼睛,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黏稠。 怀绮摇摇头,“睡醒了。你接着睡吧。” 昱霄闭上眼,胸膛缓缓起伏,因为初醒,他呼吸声也很重。“几时了?”他问道。 怀绮看了眼窗户,一道阳光穿过窗纸落在地上,空气带着独属于清晨的凉爽与清新。 “还早。”她道。 “不睡了。”昱霄捏了捏鼻梁,坐起来,“估计一会儿黑鹏就要过来汇报情况了。” 不出昱霄所料,两人刚穿好衣服,黑鹏就来叩门了,“少主!少主!大事不好了!” 昱霄:“进来说话。” 黑鹏推门而入,大喘着气,道:“庄、庄主被翩落他们抓走了,说是要用碎片来换!” 第88章 搜身 “给她道歉。” 昱霄双眸微眯, “别急,慢慢说。” 他的声音很平缓,很冷静, 黑鹏听了, 竟真的被安抚下来,神色放松了许多。他呼吸也不知不觉慢下来,抹一把额头的汗,道:“夜里翩落撤兵后,琬琰简单安排了一下,便回房休息了。她走之前还说今早要早起办事, 结果都卯时了都没出来, 门外侍者敲门也不应。进去一看, 人已经不见了, 床上放着一张字条, 写着用碎片来换。准是翩落没跑了。” 昱霄:“可是碎片不就在琬琰身上吗?” 碎片与琬琰有联结,琬琰召唤便可出现,翩落既然抓了琬琰,何必再向庄里人要碎片。 “情况有变。”黑鹏连连摇头,“事情一发生我就去找翩落了,她说她知道碎片与琬琰有联结,抓她时就用灵力探了她的身子, 却没有感应到碎片的存在,她搜了琬琰的房间也没搜到, 初步断定, 琬琰定是将碎片藏在别的地方了。她说这范围太大,她没有功夫搜,所以才留下字条, 威胁庄里人把碎片交出来。现在琬琰也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昱霄蹙眉,陷入沉思。 怀绮:“怎么会这样……” 黑鹏:“是乾苍将琬琰送回房的,我全程跟着,并没有看到她召唤碎片,也没看到她去别的地方,可是碎片就是不见了。” 昱霄摇头,“碎片不可能凭空消失,既然你说琬琰没去别的地方,那碎片定然还在她房中。某个角落,藏着。” 黑鹏:“怪就怪在这了,少主,翩落那人办事向来较真,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亲自搜的琬琰房间都没找到,碎片还能藏在哪儿?” 昱霄沉默了。 怀绮看向昱霄,道:“我也觉得。一个物件不可能凭空消失,一会儿我们再去琬琰房里看看吧,或许翩落忽略了什么。” 昱霄点头,轻声道:“嗯。”他抬眸,问黑鹏,“昨晚庄外都发生什么了?” “和您想的一样。”黑鹏道,“就是观月带人过来,找琬琰谈判,让她交出碎片,否则就要进攻栖炎山庄。琬琰不交,双方就打起来了。然后翩落过来了,又谈了一遍,还是没谈拢,又接着打。最后翩落先行撤兵,就不了了之了。”说到这,他很是气愤,“谁知道她背地里还有这一手!” 怀绮淡淡一笑,“很正常,兵不厌诈。这在兵法里,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黑鹏:“可我就烦这种背后耍心眼的!不能光明正大竞争吗?还绑架,还威胁!呸!” 怀绮笑笑没接话,看回昱霄,“琬琰对我们有恩,我们想想办法,把她救出来吧。” 昱霄笑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恩?什么恩?我醒来完全是依赖于怀绮你的按摩。除了最开始那一碗,喝的药也都是黑鹏拿回来的。细数起来,她不过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暂时的住处,凭这就想让我救她?好大的排面。” 黑鹏忙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同。 怀绮由衷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本人遇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们连累的,我们坐视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昱霄品了口茶,看着怀绮,温柔道:“庄中这么多人,救也轮不到我们来救,怀绮。” 见两人谈不拢,黑鹏打圆场,“多大点事儿,其实真不用救。依我看啊,少主您就以您少主的身份命令翩落放人,不就完了吗!她敢不从!按冥界律令,违抗主上那可是死罪!” 昱霄看了他一眼,喝茶不说话。 在碎片这件事上,他和冥界是竞争关系,他不想占少主这个身份的便宜。 就像黑鹏说的,他要赢得“光明正大”。 怀绮没有丝毫动摇,“昱霄,琬琰咱们势必要救,不止是因为她对我们有恩,也是为了碎片。你相信我,我们救她,绝对不亏。” 昱霄拿她没办法,呼吸微沉,开始思考怎么救。在不让碎片的前提下救人,这并非易事。片刻他道:“庄中主权现在在谁手里?”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凭这一句,怀绮知道他答应了,禁不住扬起唇角。 黑鹏回答昱霄的问话:“在乾苍手里。” 昱霄思忖着点点头,“晚点我去找他。” 然而他刚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乾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带了一帮手下,脚步声很大,昱霄听见动静,给了黑鹏一个眼神,黑鹏立即会意,变成小黑鸟,从窗户飞了出去。 随后,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乾苍健壮的身躯从门后露出来,喝道:“给我搜!”他身后的手下一窝蜂涌进来,开始翻箱倒柜。 昱霄慢悠悠地喝茶,对此熟视无睹。怀绮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们搜查,也没什么反应。 乾苍的目光雷达般扫视着二人,他们谁也没说话,一股火药味不经意间蔓延。很快,乾苍的手下搜完了,回到他身边,汇报道: “二堂主,没有。” 乾苍盯住昱霄和怀绮,道:“说!碎片是不是在你们手上!”他下巴上长着一颗瘊子,瘊子上有一根长毛,显得尖酸刻薄。 昱霄声音很淡,“不是。”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乾苍怒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赶紧把碎片交出来!万一琬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他妈的──!”他举刀一劈,桌子被他砍成两半,倒在地上。桌上的茶具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 之前被他刺杀,怀绮见识过他的功夫,不禁有些发怵,下意识去看昱霄。 昱霄看着眼前的桌子倒下去,冷冷抬眸,“发什么疯?你刚刚不是搜过了吗?” 乾苍扶着右臂,脸上有几分痛色,仿佛方才那一下也让他自己自损了八百。 原来那日刺杀怀绮,他一剑对上日之曜,整条胳膊受伤淤血,变得紫红,到现在还剧痛无比。平常不用劲倒还好,刚刚他怒意爆发,忘了这码事儿,一刀下去,痛楚钻心。 眼下他胳膊钻心地痛,他忍都忍不住,表情都扭曲了。他觉得很窘,不由得更加愤怒。 “搜了屋子,人还没搜!”他咬牙切齿。 昱霄的眸子更冷了,“你要搜身?” 乾苍:“怎么,不让搜?做贼心虚?” 昱霄微微眯眼,好一个做贼心虚。他把茶杯一扔,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搜我可以。她不行。”怀绮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稍微转了一下,将她完全隔在了身后。 她抬眸,青年的背脊笔直坚阔,是一种绝不退让的姿态。她的心一下子震颤起来。 乾苍见状笑了,笑容带着痛色,显得极为怪异,“那我不搜你,我就搜她。”他缓缓抬起左手,笔直地指向了怀绮,眼里挑衅的意味毫不掩饰。他身后的手下立即就要动身。 “找死。” 昱霄右臂一伸,伴着火光闪烁,血月之刃出现,他刀尖对准乾苍,那些人顿时定住了。 “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他道。 乾苍一愣,脸色沉下去。 其实他还是忌惮昱霄的,毕竟昱霄是中了毒还能拿到暴风之眼的人,在栖炎山千年的历史上,他是第一个。可是他的嫉妒心让他无法承认这一点,他越是忌惮,就越是厌恨昱霄。 偏偏……偏偏他喜欢的琬琰,还想要嫁给他,哪怕他身边还有别的女人。 他憎恨,为何拿到暴风之眼的不是自己? 因为他自己拿不到,他也不想别人拿到,所以每当有人闯入栖炎山,他就会悄悄放置捕兽夹,让植物怪攻击他们,将他们置于死地。 偏偏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不愿承认,他今天踏入这个门,更多的是想刁难昱霄。他看不惯昱霄。 他无视昱霄的警告,下令:“给我搜!” “谁敢碰她!”昱霄向旁侧无人的地方横刀一划,火焰击出,将对面墙壁砸出一个大坑。墙皮四落,碎裂在地,墙边的木柜晃了晃,轰然倒塌,架子上的瓷器与花瓶等物碎了一地,火焰附着在那里,燃烧起来。同时地面颤动,整个房屋似乎都在因这一击而摇晃。 相较于乾苍方才劈下去的那一刀,这一刀显然更具威慑力,乾苍脸色顿时白了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 怀绮并不想双方闹僵,见状忙起身挽住昱霄握刀的手臂,“我没事,让他们搜吧。”她声音很大,像是专门说给乾苍听的,“做贼心虚这个词用得好,不搜,我们是洗不清的。” 昱霄手臂紧绷鼓胀的肌肉都因怀绮的触碰放松了些,他看着她,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在他看来,没拿就是没拿,白的也不能说成黑的,非觉得他们拿了碎片,那就打啊,为何要委屈求全?又不是打不过。 怀绮转向乾苍,接着道:“可是如果没搜到呢?”她声音沉着有力,“乾苍二堂主,你就要无条件信任我们,不能再找我们麻烦。” “行啊!”乾苍爽快道。 “好。”怀绮也爽快地上前一步,站到了昱霄旁边,她张开双臂,“搜吧!” 乾苍下令:“搜!” 那些侍卫刚要动身,昱霄再次打断:“慢着。”侍卫们不敢不从,当即定住了。 乾苍眯起眼。怀绮疑惑地看向昱霄。 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威压,他要说话时,其他人都会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怀绮都放话了,昱霄自然不是想要阻拦。他放下血月之刃,道:“换个女的来。” 怀绮汗颜,“……” 侍卫们则是松了口气,像是在庆幸幸好不是啥大事。乾苍考虑了一下,下令: “叫灵儿过来。” 一个侍卫应声离开,乾苍充分利用时间,让剩下侍卫先搜了昱霄的身,除了他母亲步青的画像之外,未有任何发现。 很快侍卫带着一个黄毛小丫头回来了,这大概就是乾苍口中的“灵儿”,乾苍看向她,向怀绮歪了下头,“去搜她的身。” 屋内情况在灵儿进来前侍卫就给她说了,她知道要搜的是碎片,应道:“是。” 她穿着粉色裙衣,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模样似乎只有十七八岁。栖炎山庄男多女少,以女为尊,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姑娘之一。 灵儿走向怀绮,昱霄站在怀绮旁边,看着灵儿一步步靠近,瞳眸漆黑。 他面无表情,但就是这幅淡漠的样子,像一条潜伏在暗中的蛇,用冰凉的眼睛注视着谁,悄悄吐着信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 灵儿似乎注意到了昱霄,在离怀绮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她微不可察地抖,回头看乾苍,眼里带着几分犹豫与害怕。 乾苍催促:“去啊,怕啥!” 灵儿垂眸,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她刻意不去看昱霄,停在怀绮面前。怀绮的神色很温和,灵儿鼓足勇气伸出手。 就在她触碰到怀绮衣料的一瞬间,一道金光射出,直接将她打飞,她痛呼一声,身体撞上对面墙壁,又重重摔落在地。意外发生之突然,乾苍和侍卫们都瞪大了双眼。 怀绮神色微变,感觉到领下炙热,便意识到,是水灵玉──是昱霄的元灵在攻击她。 怀绮扭头看,作俑者昱霄看着灵儿,眼神微妙,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这个笑很淡,不仔细去看,根本注意不到他在笑。 她一瞬就明白了。 他是在欣赏这副画面。 昱霄似有所觉,转过眸,对上怀绮的眼,下意识柔和了目光,小声道: “搜你的身,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怀绮没想到竟是这样幼稚的理由,神色动了动,没说什么,回了他一个默许的笑。 乾苍想起了自己被日之曜击中的画面,盯住怀绮,看见了她领口下隐约闪烁的金光,厉声喝道:“你脖子上戴的什么!摘了!” “哦哦哦哦哦,抱歉,忘了。” 怀绮佯装才想起来的样子,赶忙把水灵玉摘了,交给昱霄。昱霄接过来,没说什么。 乾苍对灵儿道:“起来,接着搜!” 灵儿啜泣着爬起来,她身上沾了地上的灰土,嘴角也挂了一缕血,模样很是狼狈。 她来不及处理,去给怀绮搜身。 这一次,没有了水灵玉捣乱,灵儿搜得极为顺利,只不过她手是抖的,全程都在哭。 搜完了,灵儿逃似的过去禀报乾苍: “二、二堂主,没有……” 在她给怀绮搜身的时候,乾苍一直在旁边监督着,对此结果并无异议。但他很不甘,他觉得明明自己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却输得很彻底。无论是策略上,还是气势上,都输得很彻底,这是一场方方面面的败局。 或许,从他踏入这个门的那一刻起, 就已经注定。 昱霄将水灵玉重新戴回怀绮脖子,在她的衣领下放好,转向乾苍,目光一冷: “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 乾苍语塞了一瞬,随后突然想到什么,大声道:“还有一个男的!还有一个男的呢?” 昱霄知道他说的是黑鹏,他在怀疑他们把碎片藏在了黑鹏身上。这种想法太简单,昱霄忍不住牵了牵唇角,“你要是想搜他,可以,我可以把他叫来。不过,你要清楚一件事情,如果碎片真的是我们拿的,我们可以藏在庄中任何一个地方,绝不会让你搜到。搜身这种行为,本身就毫无意义。碎片的下落目前只有琬琰自己知道,你还不如把时间用在救琬琰上,等把琬琰救出来,我们清者自清。” “现在,你还要坚持吗?”昱霄道。 乾苍看向别处,彻底没了话讲。他带的那些侍卫气势也随之削减了大半,怏怏围着他。 这个道理他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不愿承认。让昱霄拿到了暴风之眼,后续的两次刺杀也均以失败告终,他咽不下这口气。 昱霄:“给她道歉。” 乾苍陡然转过来看着他,“你、你别得理不饶人!琬琰就是因为你们才被抓的!”这话原本在理,但此刻说出来,就少了几分底气。 怀绮抓住昱霄手臂,摇摇头,“无碍。”她看向乾苍,“只要你履行承诺就行了。无条件信任我们,再也不找我们麻烦。” 乾苍垂着眸,无奈应了声,“行吧……”他停了停,语气软下来,“方才确实是我莽撞了,希望你们别放心上……你们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不交碎片的前提下救出琬琰?琬琰在他们手里,我真的很心急……” 怀绮笑道:“我们正在想办法呢,既不交出碎片,也能把她救出来。” “啊,真的吗?”乾苍猛地抬眸,瞳仁微微颤抖。他眼里有光,像是终于看到了希望,“那你们有头绪了吗?我可以帮忙的,有什么需要你们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昱霄轻嗤一声,“变脸变得真快。” 说到头绪,他倒是还真有一点,他之前说要去找乾苍,为的就是请他帮忙。 但是现在,都是帮忙,情况却不一样了。 “救她可以。”昱霄语速很慢,气场却很压人,“但是有笔账,要先好好算一算。” “什么账?”乾苍下意识问道。 昱霄:“栖炎山的捕兽夹和植物。住在这里的两次刺杀。都是你干的?” 第89章 棋逢对手 他找到了碎片,她下好了毒。…… “栖炎山的捕兽夹和植物。住在这里的两次刺杀。都是你干的?” 乾苍原本一脸迟疑, 不懂昱霄说的“账”是什么,听闻这句问话,脸唰一下子就白了。他没想到昱霄竟然知道是他, 他以为他做得够天衣无缝了。他本就因为搜身的事儿很虚了, 这下更加紧张,两腿控制不住地发抖,汗水大颗大颗往外冒出,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否认的说辞,下意识便开口:“不是啊!你说话要讲证据,别血口喷人!”然而他的话里都带着颤音, 他自己也听出来了。 昱霄笑着, 上下看他, “证据?你现在方寸大乱的样子, 就是证据。” 乾苍瞳孔微缩, 屏住了呼吸。他周围的侍卫们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面面相觑。片刻乾苍扑通一声,猛地跪在了地上,开始磕头。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他放弃了无谓的狡辩,哀嚎着连连磕头。见状,那些侍卫也不好意思站着,接连跪下, 跟着一起磕头。他们也喊: “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霎时间,局势反转, 场面变得有些滑稽。 昱霄拉着怀绮向后让开了些, 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们,眼里带着轻蔑之色。 “别喊了。”他道。 乾苍和侍卫们当即缄口,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乾苍伏着地面,颤抖地抬起头,他额头上全是汗,正中心那一片磕得血红。 昱霄在他紧张的注视下半蹲下来,拿起他放在地上的刀,刀尖轻轻划过他的右手手指。 乾苍意识到什么,颤抖得更厉害,昱霄看着刀尖缓慢而轻柔游走于乾苍指根,语气漫不经心,“捕兽夹害我中毒,植物害──我夫人中毒,一次刺杀伤了我朋友,一次刺杀吓到了我夫人。一共四笔账。说吧,留哪根手指?” 怀绮浅浅地笑,昱霄对她的称呼是夫人,并且他在说到她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乾苍瞳孔缩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面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手,两条腿剧烈战栗,他裆部流出淡黄色的液体,竟然吓尿了裤子。 昱霄不经意蹙了下眉,“真恶心。” 他将刀尖停在乾苍的指根处,微微抬起,道:“既然你不说话,我就替你决定了。” 刀锋即落,乾苍除却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被齐齐切断。手指脱离身体,散开在地上,还微微抽搐着。鲜血涌出,乾苍痛叫一声,紧紧攥住自己的右腕,在地上打滚。 他的衣服沾上了尿液,湿了一片。 侍卫们白着脸,赶紧躲开些,不敢出声。 昱霄站起来,用脚踢了踢乾苍,口气淡淡的,“想救琬琰,就按我说的做。” * 事后昱霄让部分侍卫带着乾苍离开,剩下的留下来收拾屋子。昱霄之前威慑乾苍放的那把火也被他收回去,因为这火是听从他的意志的,所以并没有把房屋烧毁,只在附着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黑色印记。 待侍卫们收拾完毕离去,黑鹏从窗外飞进来,化为人形落在地上,一出现就笑嘿嘿的,道:“太解气了!少主你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方才他就躲在房檐下,旁观了全程。 “并且少主你居然把我称为朋友,嘿嘿,我还怪不好意思的。”黑鹏挠挠头。 其实在他心里,他只是把自己当成昱霄的手下。因为是手下,所以听从主人的命令是理所应当的。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种可能,他是昱霄的朋友,他帮他,是因为他们的情谊。 黑鹏无法用具体的词汇来形容在他听到昱霄说“朋友”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只是想,他跟定昱霄了。 昱霄瞧他一眼,并不把这当事儿,道:“我们现在要去琬琰房间调查,你一个人想干点啥干点啥,小心点儿就行。” 现在的局势,已无需黑鹏再做什么。 黑鹏:“哇塞!想干点啥干点啥?少主你咋这么好!那我去厨房找点吃的,饿死了!” “厨房吗?”怀绮插嘴,“那你顺便把你少主的药煎了吧。他今日的药还没吃,这样我们回来他就可以直接服药了,节省时间。” “好啊,拿来吧!”黑鹏伸出手。 “喏。”怀绮将药包递给黑鹏,沉声道,“注意,要全程盯着,一刻也不能离开。” 黑鹏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有人往药里下毒。他接过来,笑着点头,“好嘞夫人!” 昱霄:“其实也不用吃了,我好了。” 怀绮蹙眉,厉声呛道:“好什么好!一个疗程的都没吃完,你哪里好了?” 昱霄立马闭上嘴,不敢再吱一声。 他看起来卑微极了,黑鹏在一旁偷乐,他就喜欢看平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主被怀绮凶得无比卑微的样子。除了怀绮,这世上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让他如此这般了。 “赶紧去吧。”怀绮催促。 黑鹏:“好嘞好嘞!” 待黑鹏拿着药走了,昱霄搂住怀绮的腰,让她紧挨住他,“那咱们也走吧?” “走。”怀绮道。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他们是光明正大进入琬琰卧房的。并且这一次,有昱霄相伴,怀绮有了依赖,心里踏实得多。 琬琰的卧房很乱,被翻过的痕迹明显,他们行动起来,很快又将屋子翻了个遍。然而很奇怪,他们也没有找到碎片。 昱霄检查了屋内每个角落,寻找机关与暗格,或是一切可能藏东西的隐秘点,都没有丝毫发现,他连房梁上都看了。怀绮伏在地上敲了每块地砖,去听它的声音,也没发现异常。 他们甚至把床和柜子都移开了,依旧毫无发现,碎片仿佛真的消失不见了。 “这不对啊。”怀绮站起来,环顾四周,“碎片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还是说,琬琰在黑鹏看不到的地方把碎片藏起来了?” 昱霄不置可否,笑着看了她一眼,此时他靠着梳妆台边沿,一只手拿着琬琰的花扇,甩开又合上,来来回回,发出唰唰的声音。 他的状态很闲散,怀绮肃容道: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昱霄笑意更浓,眼睛弯起来,“找不到就不找了,等把琬琰救了,让她自己拿出来。” 怀绮想了想,“倒也是。” 她说着,一屁股坐在琬琰床上,长长舒了口气。找了这么半天,她也累了。 昱霄含笑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把扇子,唰唰唰唰。怀绮听烦了: “你能不能把那个扇子放那儿?” 昱霄笑嘻嘻地停住手上的动作,合上扇子放在桌上。他手闲不住似的,又拿起铜镜前放的一盒胭脂,打开盖子。他看到了里面鲜红色的膏体,问道:“这是什么?”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这些东西了,因为它们数量实在太多了。 “胭脂。”怀绮道,“涂嘴唇的。” “涂嘴唇?”昱霄将那膏体仔细看了看,不禁产生疑问,“怎么个涂法?” 怀绮:“用手指蘸了,涂在唇上。” 昱霄眉梢微动,就要用手去试,怀绮忙喊住他:“喂!”她起身走向他,“这可是私人用品,并且是女子用的。”她不由分说地拿走他手中的胭脂,用力放在桌上,眼神很严厉。 昱霄两手一空,笑了,他放下手,看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胭脂,“这些都检查过了?” 梳妆台是怀绮检查的,桌子上摆了很多胭脂和瓶瓶罐罐,怀绮每个都仔细查看过了。闻言她点点头,“检查过了,一切正常。” “哦。” 昱霄又随便拿起一盒胭脂打开,这一盒不同于方才的那一盒,里面的不是膏体,而是红纸。这种纸质的胭脂,轻轻一抿,便可上色。 他捏起一张,这次怀绮没有拦他。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怎么对胭脂这么感兴趣?”她挑眉,“改日送我几盒?” 昱霄:“你想要,当然可以。” “一言为定!”怀绮喜道。 昱霄看着她,也无意识地笑,才发觉,原来女孩子的快乐可以这么简单。片刻他垂眸去看红纸,薄薄的一片,拿在手里,显得脆弱易折。突然的,他就有一种直觉。 “怀绮,这个胭脂,你是怎么检查的?” 面对他这样的询问,怀绮微一迟疑,道:“就打开盖子看一看啊,不然还能怎么查?” 昱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凝重,他将胭脂箧倒扣在自己掌心,把所有红纸倒了出来。他的动作迅速而干脆,显得十分果断,然后他将红纸一张一张地分开,挨个过目。 怀绮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也拿起一盒胭脂,倒出红纸,跟他一同检查。 昱霄没发现异样,把红纸合起来,在手里弄齐,装回胭脂箧。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被胭脂染红,他又拿起第二盒检查起来。 两个人一同检查。 很快,怀绮在其中一盒红纸中,发现了被夹在中间,染得通红的,密传碎片…… 它原来藏在这里。 * 怀绮与昱霄调查的同时,黑鹏正在厨房煎药。他坐在一张老旧的马札上,单手托腮,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药锅,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破蒲扇,机械地扇动,给炉子送风。 他之前从未煎过药,不知道煎药居然这么无聊,否则他绝对不会答应怀绮。 他打了个哈欠,已经无聊得快要睡着了。然而面前的药小火慢炖,离煎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磨了磨后槽牙,觉得生不如死。 便在他这样无聊之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黑鹏听见声响,顿时来了精神,下意识挺直腰板,向厨房大门看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踏了进来。 “少夫人?”黑鹏蹙眉。 眼前的正是怀绮,她站在门口,两手端在身前,笑得很温婉,“是我,黑鹏。” 黑鹏奇怪极了,站起来道:“您不是和少主一块去调查碎片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啊,是啊。”怀绮笑了笑,向他走近,“是这样的,黑鹏,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黑鹏觉得她有些客套了,忙道: “什么事您直说,别客气。” 怀绮腼腆地一笑,小心拿出一个叠好的小纸包,递给黑鹏,“帮我把这个放进药里。” 黑鹏接过来,“这是什么?” 他将它打开。 纸包里包着大量白色粉末,黑鹏看不出个所以然,抬眸看怀绮。后者淡淡地笑着,道:“这是仙界的石韦草,经炼化做成了粉末状,对昱霄好。你也知道他脾气倔,不爱吃药,我怕他不吃,不敢当着他的面把它给你。” 黑鹏若有所思,“哦,是这样啊……”他抬眸,“那我现在把它放进去?” “嗯。”怀绮微笑着点头。 黑鹏揭起锅盖,正要把粉末倒进去,又想到什么,停下了动作,“少夫人,你确定你这个药可以和锅里这些一起服用吗?我记得有些药的药性好像是相克的。” “当然确定了,不会相克的,放心吧。” “哦。” 黑鹏再次将药伸向药锅,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他没有多想,旋即将药倒入锅中,白色的粉末很快溶解不见。 他用汤匙搅拌均匀,盖上锅盖。 怀绮的笑很温和,“谢谢黑鹏了。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昱霄。这药是仙界的,我怕他知道了,还是会不喝。” “好嘞好嘞。”黑鹏道。 怀绮放了心,“嗯,昱霄还在外面等我,那我就先走了,过会儿见。” 黑鹏:“好嘞好嘞,过会儿见过会儿见。夫人慢走,我要盯着药,就不送了。” 怀绮笑着摆摆手,“嗯,别送了。” 黑鹏目送怀绮的背影离开,重新做回马札上,依旧觉得奇怪。他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怪在哪里了,在吃药这件事上,怀绮对昱霄的态度一直很坚决,从来没有说怕昱霄不吃过。昱霄不吃,她都是逼着他吃。 可是今天…… 黑鹏皱着眉头,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也并不知道,离开厨房后,“怀绮”的容貌逐渐改变,变成了翩落的样子。 这个“怀绮”,正是翩落幻化的。 她微微上扬的唇角落下来,神色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她头不动,瞳眸后移,确认黑鹏没有跟出来,垂下眼帘,自嘲地牵了牵唇角。 除了临渊,谁都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使毒。冥界的毒药,多半都是她研制的。 仙界确实有石韦草这种灵药,但却不是白色粉末状的,而是褐色颗粒状,她方才让黑鹏放进去的,其实是乌头硷。 此毒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轻则使人昏迷,重则使人当场毙命,目前只有她有解药。 她抓了琬琰,有完美的拿到碎片的计划,她不想被昱霄破坏,所以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只要昱霄昏迷了,其他的都不足为惧。 做出这个决定,她挣扎了很久。一边是自己的私心,她喜欢昱霄,她不想害他,一边又是自己的忠心,她若不这样做,就很难处理昱霄这个麻烦,他们在找碎片这件事上,毫无疑问是竞争对手,她的心软就是对冥界的背叛。 最后她一咬牙,还是决定这样做。 爱恨是小,家国为大,她的爱情说白了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得不到任何回应,可是她对冥界忠诚,冥界将永远有她的一方天地。 她爱他,可她不能傻。 她知道昱霄不死之身,对毒药的抗性也比常人高,故而没有心慈手软,用了必死的量。 她也知道,给昱霄下毒没那么容易,于是专门挑了这种时候,变成怀绮的样子。 因为肆意变成他人模样会影响世间秩序,所以幻颜术被列为禁术,冥界仙界都一样。 若非万不得已,她绝对不会用这种法术。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计划就成功了,稍后她会派手下来监视,确认昱霄把那药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才算真的成功。 她踏出院门,闭上眼,轻轻呵了口气。 别怪我啊……昱霄。 她遂念了个决,瞬移不见。 第90章 幼稚 “以后都要劳烦姐姐多多管教了。…… 厨房里, 黑鹏越想这事,心里越不踏实,又揭起锅盖, 仔细看了看这药。 虽然倒进去了不少白色粉末, 但这药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他用汤匙舀起一勺,拿到鼻子前嗅了嗅,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他稍加思量,合上锅盖,坐回马札上。 与此同时,琬琰卧房内, 怀绮捏着被胭脂染红的密传碎片看向昱霄, 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昱霄的表情很沉着, 拿过她手中碎片, 看着她, 微微牵了牵唇角,“挺会藏的。” 不藏在隐秘的地方,而藏在这众多胭脂的其中一盒里,被红纸夹着,任谁都很难想到。 他垂眸,打量这枚碎片。 碎片外形与撕碎了的普通纸片没什么区别,但摸起来质感要比普通纸片更硬、更光滑。昱霄用拇指抹去碎片表面的胭脂, 碎片本身是米白色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为何没有字?”昱霄抬眸看怀绮。 既然是傀儡术密传碎片, 那上面应该有傀儡术相关的文字才对。 怀绮对上昱霄一脸认真的表情, 失笑,“当然没有了,你以为傀儡术密传和普通的武功秘籍一样吗?这些碎片只是它分散出的力量的物化形态, 并不是密传本身。只有五枚碎片都找齐了,才能召唤出真正的完整的傀儡术密传。并且这个碎片现在的状态,明显是被封印着,否则会直接显现出下一枚碎片的位置。” 昱霄蹙着眉点头,“这样吗。” 怀绮:“嗯,要想解除封印,或许还得琬琰亲自来。所以我说我们救她,绝对不亏。” 昱霄笑了,“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下意识伸手,想摸摸怀绮的头顶,怀绮微微瞠目,如临大敌,忙后倒身子,挡开他的手,“别碰我,你手上全是胭脂!” 昱霄手一顿,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他不甘心,转而捏了下她的脸蛋,在那里留下两个红印,“我偏要碰。” 怀绮没躲过这一下,又羞又恼,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她举起两个被胭脂染过的红彤彤的手,就要打昱霄。 昱霄看着她那带着两个红色指印的脸蛋,只觉得万分好看,那是他的杰作。便忘了躲,挨了怀绮重重一巴掌,后背落了个红色掌印。 他“嘶”了一声,本能地抬起胳膊挡。然而他不躲,怀绮就还是能打到他,没什么难度地在他背上、袖管上落下一堆红色印记,他也不还手,只是笑,仿佛很享受一样。 最后怀绮还不解气,又踮起脚,用两个掌心捧住他的脸,使劲揉起来。 昱霄眸光一滞。 虽然他知道她只是报复性地想把他的脸也弄上颜色,但是这个动作客观上却让他的心脏急速跳动。他的笑容缓缓淡去,浑身僵硬地看着她,他的心跳越快,身体便越是僵硬。 她并不知道昱霄的反应,揉得很起劲: “让你手贱,幼不幼稚?” 昱霄的脸在她掌心的挤压下变了形,怀绮揉着揉着就笑了,“真丑。” 她说着“狠话”,但语气却是娇嗔似的,眼里充满着快乐的光。 昱霄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他笑不出来,他的耳边都是自己的心跳。 他的目光微微下沉,眼里带上了些意义不明的情绪。怀绮感觉到他身上渐渐生出诡异的气压,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也不笑了。她正打算收手,昱霄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说我幼稚?” 不知是她手上的胭脂染得还是怎么,此刻青年的脸红红的,红色一直蔓延到了耳根、脖子,一直到他衣领下,她看不见的地方。 怀绮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嗯。”昱霄垂了下眸,又抬眼看她,“我看过当年的幻影,日之曜先是分离出了你的元身,才融进我身体里,按顺序,我确实比你小。我很幼稚。所以——” 他突然迈开脚步,向怀绮迈进。他们距离本身就近,这一迈,更是鼻尖贴着鼻尖,身体贴着身体,怀绮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昱霄似不满意她的反应,手伸到她腰后,用力一搂。 怀绮被他猛地带进怀里,他身上的热浪将她包裹,她的心怦怦地跳,紧张地看着他。他胸膛起起伏伏,另一只手带着她的一只手在他身上缓慢地逡巡向下,她感觉到指尖下他的身体,比往常更烫,更坚硬,他的肌肉轮廓在她掌下如此清晰。他接着那句“所以”,道: “以后都要劳烦姐姐多多管教了。” 怀绮呼吸一滞,一股热流上涌,全冲到了脸上、脑袋里,让她有些晕乎乎的。 管管管、管教? 不是,等等,他叫她什么? 姐姐? 怀绮吞了口唾沫,没想到昱霄居然是这种人,她一只手被昱霄控制着放在他那里,另一只手还扶在昱霄胸膛上,她能感觉到掌心下他的呼吸节奏,很乱。他眼尾泛着红,看着她,没再有其他话语,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应。她一颗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想了一下,一把推开他,自顾自往房门走去,“那个,碎片找到了,咱赶紧走吧。你的药可能也煎好了……” 昱霄站在原地,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他的身体不知从何时起,总是这样莫名的渴望,渴望着痛与折磨,或者更深、更无法言说的东西。他隐约能意识到这不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所以也就不奢求能被她允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这种蠢蠢欲动的欲望,跟上她的脚步。 他们穿过几个院子,一前一后来到厨房,黑鹏正盯着药锅发呆。怀绮进门时敲了敲门,黑鹏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夫人。” 昱霄随后踏进来,黑鹏又喊了声少主。 “碎片找到了吗?”他问。 怀绮:“找到了,在琬琰的胭脂箧里。现在在昱霄身上。不过碎片被封印着,还需要琬琰来解除,我们当务之急还是把她救出来。” 黑鹏大为震惊,“居然藏在胭脂箧里?” 怀绮:“嗯。药煎好了吗?” 黑鹏下意识看了眼药锅,想到“怀绮”让他倒白色粉末进去的画面,很想开口询问面前这个怀绮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但万一是呢,昱霄在旁边,这不就让他也知道了?“怀绮”可专门叮嘱过他不能让昱霄知道的。 黑鹏犹豫了一下,只道:“还没……” 怀绮微微眯眼,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她正要追问,昱霄这时上前一步,“我来吧。” 他抬起右掌,掌心燃出一团赤红火焰。他将火一推,送向药锅,火焰迅速包裹了药锅,然后瞬间散去,昱霄道:“应该好了。” 黑鹏很是意外,睁大了眼睛,就要揭起锅盖确认,昱霄打断他,“烫。” 黑鹏动作一顿,拿了一块毛巾垫着手,揭开锅盖。白烟一下子涌出,一股浓郁的药味扑来。黑鹏看了看,用汤匙搅了搅,惊喜地看向昱霄,“真的好了欸!”他又看向怀绮,“少夫人,这药好了。”然后又看回昱霄,“少主你什么时候学的这种法术?” 怀绮也很惊讶,“你灵力恢复了?” 昱霄又召出一团火焰,垂眸看着,“元灵唤醒后,我一直都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涌动,今日便能凭意念放出火来。” 怀绮目光落在他掌心火焰上,有力量源源不断从他掌心涌出,他的火焰由内而外持续渐变燃烧,深蓝的焰心,金黄的内焰,赤红的外焰,非常好看。这是他自己灵力催动的火焰。 昱霄轻轻弯指,握了握火焰,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唇边有淡淡的笑意。 怀绮看着这副画面,突然就失了神,她仿佛看到了他这副凡人皮囊下,隐藏着的他的真身。那个他,有红黑相间的发,有满身的火焰纹,还有燃烧的火瞳和额纹,那样的他,可以肆意操控火焰,可以使三界皆臣服。 他应该站在群山之巅,坐在君王的宝座之上,俯瞰芸芸众生,而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禁锢在一个凡人的躯壳里。 虽然他元灵已经被唤醒了,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她要抓紧找齐碎片,将仙界原本属于他的地位夺回来,到时候,三界一统,四海之内皆太平,而他,是世间唯一的王。 昱霄收起火焰,看向黑鹏,“盛药,我要趁热喝了它,免得某人又要凶我。”说着他轻描淡写地瞄了眼怀绮,忍不住笑意更浓。 怀绮抬眸,也笑了,“算你自觉。”她问黑鹏,“你全程都没离开吧?” 黑鹏迟疑了一下,知道怀绮是在确认这锅药有没有问题,他低着头,小声应了声:“没离开……”他没有撒谎,但是,他却无法保证这药真的没问题。他保证不了。 怀绮没有多问,“那就盛药吧。” 黑鹏不动,“嗯……少主,要不,您等会儿再喝?这药可能有点太烫了。” “无妨。”昱霄扫视厨房,看到桌上有一个碗,就向它走去,“我自己来吧。” “欸等会儿少主!”黑鹏忙挡在他面前。 昱霄蹙眉,“怎么。” “嗯……”黑鹏不知道该怎么说,语塞半天,道,“我先给夫人说几句话,行吗?” 怀绮闻言,想到黑鹏方才的欲言又止,隐约意识到这药可能有问题,肃容道: “有什么话直说。” 黑鹏一听这个,再瞧怀绮的脸色,顿时就确定了,那个“怀绮”绝对有问题。因为如果那个“怀绮”是真的,他方才说“先给夫人说几句话”,她不可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不可能让他当着昱霄的面直说。 那个“怀绮”绝对是假的。 他气不打一处来,居然有人变成怀绮的模样下毒害少主!他正要将一切全盘托出,昱霄突然召出一团火击中屋顶,屋顶顿时被击出一个大洞,一个黑衣人从这个洞掉了下来。 黑鹏和怀绮的脸色骤然变了,一瞬间意识到一件事情──有人在外面监视他们。 昱霄冷眼盯着那人,缓缓吐出四个字: “自不量力。” 方才他召出火焰煎药时,就察觉到屋顶有人在偷窥,他怀疑这药有问题,此人正是来监视他有没有喝下去的,所以他没有马上动手,故意坚持要喝药,想装给这人看,谁知道黑鹏还挺机灵,眼见他要说出实情,昱霄才赶紧动手,免得这人快一步跑去汇报。 眼下此人一袭黑衣,带着面罩,连忙爬起来磕头,“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小的也是听命令办事儿,没有选择的权力呀!” 昱霄一听“少主”的称呼,就知道此人是谁派来的了,他一句不问命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不问黑鹏这药是如何被人下了脏东西,他似乎漠不关心,只是道: “饶命可以,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这药我已经一滴不剩地全喝干净了,已经不省人事。她的计划可以顺利进行。” 黑衣人直起身,有些为难道:“这……恐怕不行。小的不能对翩落宫主撒谎。” 昱霄:“你是怕事情败露受罚吗?这样,我替你打掩护,就说是我装成喝了药的样子,骗过了你。你帮我这个忙不会有任何惩罚。” 黑衣人毫不犹豫,直接道:“那也不行。小的不是怕挨罚,毕竟小的确实能力不够,暴露了,导致计划失败,小的甘愿受罚。小的只是不想背叛翩落宫主。少主要杀那便杀吧。”他梗起脖子,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昱霄听罢,有片刻怔然,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拒绝,然后他开怀地笑了两声,“行。” 他突然发觉,他滴水不漏的计谋在冥界这些妖怪面前,显得是多么的卑劣不堪。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那少主动手吧。” “不。”昱霄带着笑意摇摇头。他所说的“行”并不是指要杀他,而是接受了他这个拒绝的理由。昱霄道:“你拒绝得没有错,我不杀你。不过,你暂时是回不去了。” 黑衣人如蒙大赦,猛地睁开眼,他眼里有光,忙磕头道:“谢少主不杀之恩!” “不必。”昱霄道。 他上前一步,摘下黑衣人的面罩,丢给黑鹏。黑鹏下意识接住,“少主,这是何意?” 昱霄勾着唇角,模样有几分懒散,“翩落是变成怀绮的样子,把毒下了的,对吧?”他顿了顿,“那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扮成黑衣人,去告诉她,这药我已经喝了。顺便去探听一下翩落把琬琰藏在哪儿了。” 黑鹏心领神会,点头道:“好嘞少主。” 昱霄看回黑衣人,微微抬了下下巴,“把你这身夜行衣脱了给他。救出琬琰之前,你就跟我在这儿待着吧。” 第91章 败局 “结束了。” 黑鹏扮好黑衣人, 来到翩落营地中。 这片营地位于栖炎山的半山腰,是翩落和观月专门安扎的,目的就是为了上山进庄行动方便。眼下观月和影卫们围在篝火旁烤野兔, 翩落独自一人坐在他们不远处的石头上, 单手托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黑鹏走过去,停在她面前,半跪下来,抱拳道:“宫主。” 翩落抬眸,见是他, 神色凝重起来: “如何?” 黑鹏压低声线, 学着黑衣人的嗓音道:“回宫主, 药已经被少主一滴不剩地喝掉了, 少主现在已陷入昏迷, 您放心。” 翩落目色微变,忙问:“亲眼所见?” “嗯,亲眼所见。” 翩落舒了口气,脸色稍有缓和,从石头上站起身,正要走,又蓦地想到什么, 道: “真的确定?他有可能是装的。” 黑鹏:“不像是装的。” 翩落不放心,“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 黑鹏按昱霄交代他的道:“少主喝完药之后, 没多久便说困了想休息, 走了几步便昏了过去,怀绮立马让黑鹏去找大夫去了。小的亲耳听见,大夫说, 少主中了乌头硷。小的回来之前,怀绮还在少主床边陪着,十分担忧。现在整个栖炎山庄的人估计都知道了,宫主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再派几个弟兄过去探探。” 翩落想了想,状态彻底放松下来,笑道:“那我便放心了。行了,你去领赏吧。” 黑鹏眼前一亮,“得嘞!谢谢宫主!” “去吧。” 目送黑鹏离开了,翩落笑容淡去,垂下眼帘,心里竟然没有以为的那样兴奋,反而有些怅然。她担心昱霄,怕他真的有事。 毕竟,那是可以致死的量。 虽然昱霄不会死,但保不齐有别的症状。 她又叫来一个妖兵,下令:“上山盯着少主,有情况立马回来向我汇报。去吧。” “是。”妖兵领了命,迅速离去。 这时观月过来了。他刚吃完烤兔腿,心情似乎很好,脸上带着笑,“没想到啊,翩落宫主疑心病也这么重?和我那巳阳城的主子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以为翩落是单纯不放心昱霄已中毒这一结果,才又派人上去盯着。 翩落听出来了,并不否认,神色淡然地牵了牵唇角,“这叫谨慎。” 观月笑容更盛,“是是是,谨慎。” “走,跟我去营帐看看。自从把她抓来,她就没消停过。”翩落迈开步子向营地走去。 观月应下,单手开扇,悠闲跟在她后面。 营地里全是站岗的,纷纷给二人行礼打招呼,其中一个营帐守卫最多,两人还未走近,隔着一段距离便听见里面躁乱的声响。翩落蹙起眉头,加快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营帐。里面光线昏暗,角落里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嘴巴塞着布团的年轻女子,正是琬琰。 琬琰正在挣扎,呜呜地喊着,看见他们进来,她停下来,眸光沉下去,冷冷盯着他们。 黑暗中,她两个眼珠隐隐发光,冰一样。 “闹够了没?”翩落开口,声音很淡,但语意却很压人,“你这样闹腾,除了白白浪费体力,还有什么意义?” 琬琰眼里生出恨意,胸膛剧烈起伏。如果目光有形,那翩落一定会被扎得千疮百孔。 翩落轻轻勾了下唇角,迈开脚步,缓缓停在她面前。她居高临下地与琬琰对视。琬琰因在地上挣扎了太久,头发和衣服都很脏乱,脸上也全是灰,但她眼里的恨和怒却毫不削减。 片刻翩落蹲下来,一把拽住她的发髻,单手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再闹腾一个试试?” 琬琰目光激愤,剧烈挣扎起来,呜呜地喊叫。翩落没有制止,反而拔-出她口中塞的布团,琬琰立刻喊道:“有种你杀了我!” “激将法对我没用。”翩落淡淡道。 琬琰:“卑鄙!小人!” 翩落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散漫: “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妖。琬琰,你说你这样闹腾,对你有什么好处?想开点,告诉我碎片在哪儿,我立马放你走。” 琬琰:“做梦!” “是吗?”翩落笑容温柔,“行,那我就放火烧山,屠你全庄。从此以后,再无天女一族。”她说着松开琬琰站起来,“我们走!” 观月接口:“好嘞宫主!” 他掀起帐帘,请翩落先行,翩落向帐门走去,没有丝毫留恋,仿佛无所谓琬琰的选择。 这下琬琰脸色变了,忙喊道: “等等!” 翩落脚步一定,瞳眸后移,“怎么?” 琬琰怕翩落真的会那么干,想先稳住她,忙道:“你、你给我点时间考虑。” “哦?”翩落回首,“多久?” 琬琰大脑飞速转动,“日、日落之前……日落之前我必定给你答复。” 翩落扬起唇角,淡淡道:“行。” 她平静穿过帐门,转眼消失在营帐外,观月随后放下帐帘,与她一同离去。立即有守卫进来重新把琬琰的嘴堵上,复又离开。 琬琰嘴巴被布团撑满,盯着微微翕动的帐帘,眼中的恨意逐渐褪去,只剩下疲惫。此时临近正午,一缕阳光从帐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她被晃到,下意识偏过头去。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是见不得光的。 观月和翩落来到篝火旁,观月伸手请翩落坐下,“坐吧宫主,这野兔味道还不错。” 周围影卫和妖兵们赶忙给主子让地儿,翩落坐下来,立马有人递来一个烤好的兔腿。 “谢了。” 翩落接过,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但是身为妖,她最喜欢吃的,还是生的、流着血的那种东西。人类的食物还是乏味了。 观月坐在她旁边,远远望向琬琰营帐的方向,道:“你说她要是日落之时还不交碎片,你怎么办?你当真放火烧山、屠她全族?”他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翩落。 翩落吃着兔腿,不假思索道: “那是自然。” 观月忍不住笑了,他就喜欢看这种好戏。 他在烤架上挑了挑,很贴心地递给翩落一个生的兔腿,“宫主请。” 这个兔腿才开始烤,所以是生的。 翩落刚好吃完上一个,并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口。生肉带着血,顺着她唇角流下,她满足地舔了舔唇角。观月在一旁看着,含笑不说话。他们的状态都因昱霄的中毒而松懈了许多,所以谁都没注意到,在这种时刻,一只小黑鸟躲过守卫视线,悄悄钻进了琬琰的营帐。 黑暗静谧的营帐里,琬琰正独自忧愁,听见细碎的响动,她下意识扭头去看。 黑鹏刚好落在地上,化为人形。 此时他没戴面罩,琬琰见是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直觉他一定是来救她的。她想让他赶紧给她松绑,但嘴被布团堵着,开不了口。她只能扭动身体,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声音很小,帐外的守卫们并未听到。 黑鹏下意识“嘘”了一声,迅速来到她身边,半蹲下来。他压着嗓门道: “庄主,我是奉少主之命来救你的。” 琬琰连连点头,呜呜地想让他先把布团拔-出-来,但黑鹏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对此视而不见,笑了笑,又接着道:“这里戒备森严,我没法直接带你回去,你安静听我说,照我说的做,到时自会有人相救。” 琬琰安静下来,微微歪头,眼里露出疑惑之色,黑鹏懒得解释,单刀直入:“下次翩落再来管你问碎片,你告诉她,碎片在圣女洞。就是你常去祭拜的那个。圣女洞。记住没有?别的你不用管,就说圣女洞就行了。如果翩落让你带她去,你就带她去,这都无所谓。” 琬琰皱起眉头,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黑鹏哪有耐心应付,用一句话敷衍: “到时你就知道了。” 他站起身,一眼不看琬琰的反应,变成小黑鸟,就要飞。琬琰微微瞠目,又扭动身子呜呜了两声,似乎在说,你别走啊!然而黑鹏已经飞了出去,她没有办法,只好作罢。 她反复思量黑鹏的话,结合当前的形势,最后决定无条件信任他。 * 日薄西山,天地被染上一层红色,翩落站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眺望远方的落日余晖,心很平静。她在这站了很久了,从日落前就已经站着了,风吹过她的发,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昱霄怎么样了?他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等她拿到碎片,她就去给他解毒。 翩落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片刻她如约来到琬琰面前,蹲下身,捏起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她语气极为随意,仿佛在问晚上吃什么。 琬琰闭着眼睛,闻言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来看她。她的目光很安静,翩落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拔-出她口中塞的布团。 她的头发很乱,唇瓣因滴水未进而变得干裂,显得有些憔悴,“先说好,我告诉你了,你不能再打栖炎山和天女族的主意。”她道。 “那是自然。”翩落声音笃定。 “那好,我说。” “在哪?” 琬琰默了默,艰难道:“圣女洞。” 翩落双眸微眯,琢磨了一下,她之前派人监视琬琰,确实见琬琰经常去这个地方,这个答案倒是可信的。她笑了,“很好。”她松开琬琰的下巴,站起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倘若让我发现你骗我,后果一样。带路!”她挥刀一劈,“唰”地一声,捆绑着琬琰的绳索尽数斩断。这一刀的距离和力度分毫不差,未伤到琬琰半根毫毛,也未触及到她半点衣料,琬琰只剩下一双手被捆绑着。 她从地上爬起来,翩落下令: “传我命令,全体一同随我去取碎片!” 她走出营帐,妖兵和影卫们全集合过来,整装待发,观月提醒她道:“不会有诈吧?” “还能有什么诈?”她反问。 昱霄都被她毒昏了,还能有什么诈? * 圣女洞是天女族每代圣女定期朝拜祖先的地方,因位置特殊,又被称为栖炎山的“肚脐眼”。琬琰由两个影卫押着,带领他们一行人来到圣女洞外。这一片的石壁上长着藤蔓,蔓条垂下来,形成一道厚重的门帘,将洞口遮掩着。若不是走到跟前,完全看不出这有山洞。 琬琰转头对翩落道:“就在里面。” “拿火把来!”翩落走上前,掀起藤蔓向内查看,里面黑漆漆的,阴冷,潮湿,能隐约听到水滴声。影卫送来火把,翩落接过,随便往里面照了照,也看不出什么,她放下藤蔓,回身道:“来几个妖兵跟我一同进去,剩下的跟观月守在外面,有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几个妖兵立即响应,来到翩落身旁。翩落伸手抓来琬琰,一把推进洞中: “带头!” 琬琰稳住身体,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她有些紧张,她完全不知道洞内是什么情况。 她进洞后,那几个妖兵举着火把跟上她,翩落走在最后。洞被火光照亮,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深,只是因为黑,又有拐弯,便显得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拐过那个弯,视线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个明亮的祀堂,桌上摆着大量灵牌、贡品,以及蜡烛、香炉等祭祀用的物件。 翩落看到,桌面正中央,有一个木箧。 琬琰也看到了,她每日来这里叩拜,知道这个木箧之前是没有的,眼下多了木箧在这,定然别有深意。她心领神会,用被捆绑着的双手指了指,“就在那个木箧里。”她道。 “你去拿。”翩落给了一个妖兵眼神。 妖兵领了命,谨慎地走过去,拿来木箧交予翩落,整个过程并没有触发什么机关。翩落一只手接过,来到琬琰面前,道:“你若是敢给我耍花样,我饶不了你。” 她声音很轻很淡,但威胁之意明显,目光冰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琬琰有意识地直视她的目光,“不敢。” “帮我拿着。”翩落盯着她,将火把递给旁边妖兵,腾出一只手来,用法术击断了木箧上的铁锁。琬琰全程看着她的动作,不知道木箧里有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翩落没有思考,直接打开盖子—— 嘭! 只听一声巨响,木箧爆炸开来,翩落被炸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尖叫一声。木箧内装的是几枚烟-雾-弹,爆炸后洞内顿时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了,妖兵们慌乱起来。 翩落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中计了。 “敢算计我?”她一只手抓住琬琰,生怕她趁乱逃跑,另一只手运出灵力,试图驱散烟雾。然而洞内空气不流通,短时间内那些烟雾难以散去,妖兵们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手足无措。“别慌!”翩落大喊控场,然而烟雾吸进鼻腔,立马被呛得连连咳嗽。 紧接着,头顶袭来一阵怪风,翩落抬头去看,一双巨大的黑色鸟爪突然从烟雾中伸出,抓住琬琰的肩膀,将琬琰从她手中抢走了。 “谁!”翩落忍着咳嗽,大喝一声,同时运功驱赶烟雾,迫切地想辨出那是谁,但浓烟滚滚,驱散一波又来一波,根本不辨事物,她眼睛很快被熏出了眼泪。妖兵们亦是如此。 混乱之中,有风向洞外刮去,将浓烟吹开一道裂缝,凭着这条裂缝,翩落隐约看到,烟雾后,是一只黑色巨翼。 这是…… 黑鹏!? 巨翼扇动,烟雾猛地向同一个方向涌动,翩落忙跟着运功驱赶,视野短暂地清明起来。她便看到,黑鸟驮着琬琰,正向洞外飞去。 “别跑!”她厉声喝道,赶忙追上去。妖兵们也紧跟她的脚步。她想,洞外还有观月他们,应该不至于让黑鸟轻易逃掉。 而当她掀起藤蔓冲出洞口时,她傻眼了。 洞外整个被栖炎山庄的人包围,昱霄和乾苍正站在最前面,冷冷地看着她。 她心一坠,下意识寻找手下的身影。他们全都跪在两边,被乾苍的人押着,模样有些狼狈。她尤其注意到,她今早派去监视昱霄的两个手下,都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愣住,脑中不禁生出一个疑问。 如果她派去的人被昱霄抓住了,那来给她汇报昱霄已中毒的人又是谁?她脊背发凉,鸡皮疙瘩次第生起,一瞬间如梦初醒。 昱霄没有中毒。 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 她看着昱霄,眼里生出难以置信之色,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赢他,想要跟他抢夺碎片,甚至不惜为此算计他,给他下毒,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引到这,救走了她好不容易抓来的人质,将她的筹码打得分毫不剩。她不甘,可她心里又控制不住地生出丝丝缕缕的骄傲。 不愧是他。 不愧是他们冥界的少主、她的夫君,不愧是她等了两千多年的“爱人”。 她明明已经很谨慎了,还是敌不过他。 这就是差距。 现在,黑鹏落在地上化为人形,琬琰站在了昱霄和乾苍中间,大局已定,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听见昱霄用平直的口气道: “结束了。” 他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在宣判她的败局。她无言以对,也难以直视他。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给他下毒。 他会怎么想? 而他似乎并不在意,没有停顿太久,也没有再说别的,继而道:“之前的约定,还记得吗?”之前他们约定好,等此事结束,就回冥界解除婚约。他一直惦记着呢。 翩落垂着头,咬住了嘴里的肉。 她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难过,她输了这一局,也要彻底失去他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提是她主动提的,时间也是她自己定的,他只是在遵守约定而已。 他只是…… 在遵守约定。 九月的天,日落后,空气是有些凉的,一阵晚风吹过,山间有树叶飘落。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就像一片落叶,不断地下沉、下沉,等着变黄,枯萎,最后碾进泥土里,化为尘埃。 黑鹏突然插嘴:“什么约定啊?”他一脸坏笑,“你俩还有约定呢?夫人知道吗?” 昱霄冷冷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翩落知道,他不直接说出来,是考虑到这么多人,不想让她难堪,他贴心地照顾着她的情绪,但她并不想要这种照顾。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我记得。” 第92章 不可磨灭的过去(三更合一) 两千年前…… 昱霄:“那就走吧。” 翩落闭了闭眼, 声音艰涩: “好,稍等。” 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压在心底, 过去找观月说话, 似乎是要交代什么。 黑鹏收起笑容,一本正经道: “去哪啊少主?” 昱霄:“冥界。很快回来。” “哦。那用我跟着去吗?” 昱霄笑了,“不用,你回去吧。怀绮还一个人在庄里。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怀绮被他独自留在庄中等候,他不放心。 黑鹏自然懂他的意思,笑道:“好嘞。” 与此同时, 旁边乾苍和琬琰也在说话。乾苍询问琬琰有没有受伤, 琬琰还没来得及回答, 便发现乾苍右手缠着细布, 手指还少了四根, 她惊讶问他怎么回事,乾苍说不出口。 黑鹏瞧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啧啧了两声,替他回答:“还能怎么回事,报应呗。” 这下琬琰更疑惑了,歪着头看向乾苍。 乾苍知道自己这次肯定瞒不过去了,准备把自己放置捕兽夹和命令植物妖怪攻击他们还有刺杀他们的事都告诉她, 顺便也表达自己的心意,能不能在一起至少都有个结果。 那些暗恋的情愫, 和为了爱情所做的龌龊事儿, 自然会得到应有的交代。 翩落这时也安排好了,从观月那走过来: “出发吧,少主。” 昱霄轻声道:“嗯。” 翩落笑了。她心里并不快乐, 但她还是笑了。然后她抓住昱霄的手臂,带他瞬移离开。他们一走,黑鹏立马端起架子,单手叉腰,下令:“全体听令!都跟着我,回庄!” * 冥界。 翩落带昱霄瞬移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这外面就是禺谷殿,临渊平常都在禺谷殿处理冥界事务。翩落松开昱霄,道: “一会儿是你说还是我说?” 昱霄:“自然是你。” 他不假思索,她话音刚落他就回答了,翩落不禁心生好奇,“为何自然是我?” 昱霄勾起唇角,“我跟他关系如何你不知道?我说他会同意?”他淡淡看着她,两个反问句说出来,眼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言下之意,他只是选择了更容易达到目的的那一个。也就是说,他十分期望着与她解除婚约。翩落的心微微下坠。 这对她来说,是这么的令人刺痛。 她有些后悔,她不该多问的,好奇心在感情里没有任何好处,除了伤人,就是伤己。尤其还是在她一厢情愿的情况下。 她笑笑,道:“好吧。” 她的笑里有几分苦涩,昱霄并未看到。 两人走向禺谷殿,殿门有两个妖兵把守,看见他们,立即行了一礼,就要禀报临渊。翩落制止他们,“不用了,我们直接进去。” “是。”两个妖兵作罢。 翩落推开禺谷殿的大门,领昱霄进去,此时临渊正在和魔君说话,听见动静,立马缄口望了过来,似乎尤为警惕。 见是翩落带着昱霄,他脸色骤然变了。 翩落看了昱霄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带他走向临渊,唤了声:“冥王。” 临渊眼睛都直了,愣愣地盯着昱霄,似乎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他,上次见他,他们还大吵了一架,他还把他打伤了。魔君见状,赶忙起身行礼,“参见少主、宫主。”他识趣,知道昱霄过来找临渊肯定有事,便道:“那冥王,老臣先行告退,晚点再过来。” 临渊看着昱霄,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魔君说话,没有回复他。魔君也没有再重复,向翩落点了下头,自行离去了。 翩落来到临渊面前,“冥王。” 昱霄随她一同停下,看着临渊,眼底始终无波无澜,仿佛之前并不认识这个人。 “冥王?”翩落又唤了一声。 临渊终于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忙站起身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昱霄身上,“是……有什么事吗?” 昱霄移开目光,并不回答。 翩落:“嗯,冥王,那个……嗯……”她犹豫片刻,一咬牙,道,“是有点事儿……” 临渊见两人的状态不对劲儿,感觉不是什么小事,笑容逐渐消失,“什么事?” 在冥界,解除婚约与和离一样,非同小可,并且两千多年来,临渊一直将翩落当孙媳妇对待,很期待他们能成亲,翩落无法想象他听了此事,会有什么反应。 她有些难以启齿,下意识去看昱霄,青年漠然站着,侧脸轮廓清晰,没有说话的意思。 临渊倒是先开口了,“说话。” 翩落抿抿唇,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个,冥王,我说了您别生气哈……我们这次回来,是想要解除婚约……” “什么?”临渊脸顿时黑了。 “冥王您别急,我是想,既然少主心有所属,再用婚约这个东西捆绑他毫无意义。” 临渊喝道:“疯了!这事谁提议的?你们俩个今儿是商量好了一同回来气我是不是?” 翩落吓得一哆嗦,垂下头,不敢吱声,咬着唇瓣,手指无意识搓捏裙摆。 “这事谁提议的?嗯?是不是你?”临渊看向昱霄,目光带着冷怒。 翩落忙道:“不是冥王,是我……” “你?”临渊看她一眼,“你别帮他说话!”他又看回昱霄,“是不是你提议的?” 昱霄抬眸,冷冷道: “是我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你!”临渊气不打一出来,扶住额头,胸膛上下起伏,“你真是……” 他这个孙儿总是能一句话将他噎死。 翩落:“冥王,我没有护着少主,这事真是我先提出来的,少主只是答应了。我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并且我也不想他将就。” 临渊重重呼出一口气,将翩落拉到一边,单独与她说话,“孩子,你是不是傻啊?强扭的瓜是不甜,但是感情这事也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不能一棒子打死。你和卿儿才认识多久,你都没和他培养感情,你就这么轻易放弃?” 翩落蓦地一默,“可是冥王,少主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争取得来?” “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卿儿跟怀绮,那是因为元灵感应,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并且怀绮是谁,仙界军师,你相信她对卿儿的感情是真的?反正我不相信。”临渊顿了顿,“她指不定是想利用卿儿对付冥界,现在卿儿跟我们抢碎片就是最有利的证据。” “这……”翩落有些动摇了。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他们确实无法确定怀绮对昱霄是不是真心的,这种怀疑无可厚非。临渊作为长辈,不可能让自己的孙儿冒着被利用和欺骗感情的风险去爱一个神仙。 昱霄站在那边看着他们,目光很冷。 他听觉太好,十分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有些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突然觉得,他今日来这里,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临渊:“再者,你和卿儿签过婚书,下过聘礼,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算作婚约了,你们就是夫妻,只是差一个婚礼。一直说婚约,是怕卿儿接受不了。冥界的婚姻最讲究一个忠诚,一只妖一辈子只能成一次亲,哪怕伴侣死了,都不会有再找的,哪还有和离之说?我先把话放在这,我绝不会同意你们两个解除婚约。” “冥王……”翩落无奈,“可是、可是少主的情况它不一样啊,不能一概而论……” “你不要想别的,翩落,我就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卿儿?就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翩落咬唇,“喜欢……” “那就要争取。”临渊口气干脆,“至少不能这样轻易放弃,怀绮不知何时会暴露真正目的呢,你到时会后悔的。” 翩落沉默。 她隐约明白,在临渊眼里,昱霄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因为元灵感应错误地以为自己喜欢怀绮,而怀绮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欺骗昱霄的感情,让昱霄为仙界办事。 所以他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自然也不同意他解除婚约,这也没有错。 她道:“那倘若,怀绮对少主的感情是真的,或是少主喜欢的不是怀绮,而是冥界一个普通的女妖,冥王会同意解除婚约吗?” 临渊想了想,道:“那倒是可以考虑。” 翩落垂下眼帘,“我明白了。” 他们再回到昱霄面前时,翩落道:“少主,要不这次就先算了,以后有机会再——” 昱霄打断她:“这么快就叛变了?” 翩落一愣,“不是少主……” 昱霄对她的解释不感兴趣,听也不听,直接道:“你放心,我就算不喜欢怀绮,也不会喜欢你,也不会跟你成亲。” 翩落僵住,全身血液瞬间凉了几分。 虽然她从不对此抱有期待,但是真的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她还是会觉得难受。 临渊见状开口:“你就真的执意要解除婚约,和那个星神在一起是吗?” 昱霄:“是。” 临渊不作回应,高喊一声: “来人!拿婚书来!” 昱霄微微蹙眉,不知他这是何意。 翩落垂着头,一时半会儿无法从昱霄方才那句话中缓过劲儿来,整个人都很消沉。 一个妖侍得了令,立即走进内室,很快捧着一个大红色的盒子出来,奉给临渊。 “冥王,婚书。” “退下吧。”临渊道。 “是。” 妖侍离去,临渊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大红折子,他唤道:“卿儿,过来看看。” 昱霄没动。 他意识到,这里面装的大概是他与翩落成婚的证据,他早已忘却的过去。 既然都过去了,又何必如此。 临渊将婚书拿出来,示意翩落拿给他看。翩落看到婚书,神色微动,过去的记忆一瞬涌入脑海,她伸出手,几乎颤抖地接过。 两千年了,她都忘了,还有这个东西。 她来到昱霄面前,将婚书拿给他。 他垂眸,看到一抹鲜艳的红,那折子很好看,大红色的,粘着金粉,只是封面上写着的“婚書”二字,有些刺目。 翩落轻轻打开折子,里面红纸黑字,密密麻麻,满满写着些什么。昱霄眼底有了细小的波澜,他不在意这上面具体写着什么,但他知道,这无不证明着他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过去——与某个女子缔结姻缘,结为夫妻。 上面红纸黑字,写着: 婚書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比翼同心,永結連理。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① 謹以,此證 新郎留卿 新娘翩落 在他们的名字上,还按着各自的指印,翩落的指印要大一些,而他的很小,绿豆似的。 这似乎……真的是他自己按的。 他冷眼看着,脑中毫无印象。 他的记忆开端是师傅,是晴雪山,是每日重复地习武,是寒霜峰,是那些孤独又单调的生活,在那之前,所有事情,他都毫无印象。 他早就没有过去了。 临渊似乎看了出来,道: “翩落,你给他讲讲。” 翩落抿唇,其实她也不愿回想那些过去,那些过去越是美好,就衬得现在的生活越是糟糕,她就越是难受。但她无法拒绝临渊的命令,咬咬牙,道:“是。” 如此,时间便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天和十九万七千八百五十九年,七月三十日,人间正值盛夏,却突然飞起大雪,昼神烁曦被仙界施以焚灵之刑,推下散灵台,形魂俱灭。一瞬,金色日曜普照三界,炫亮更甚白昼。那是他元灵中的一魂,焚灵之火无法摧毁,他肉身和元灵散去后,便留下了这一魂。 但这只是昙花一现,紧接着,光华散去,世界陷入一种比黑更黑的幻夜之中。 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万物的灵气悉数凋谢,草木皆枯、河湖皆涸,海面上波浪滔天。万兽哀鸣,整个世界仿似走向毁灭,又仿似在朝圣、在哀悼,为昼神之死感到悲恸。而这一日,同时也是冥界少主留卿的诞辰。 数道闪电降于青谧院的公主殿上。 凭借着转瞬即逝的电光,隐约可见青烟翻涌、飞沙走石,亦是一番骇人之景。 殿内一个声音响起:“药魔大人,小女胎月不足,这就要生了吗?” 黑纱遮掩下的床上,躺着一个黑裙女子。床边坐了两个人,说话的是冥王临渊,把脉的是药魔参灵——冥界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临渊都敬他三分。他闭着眼睛,回答临渊道:“胎月不足也没办法,日之曜代代相传,烁曦逝世后便会融入他后代的元灵中,谁也控制不了。除非没有后代,才会永留于世。现在日之曜已经进入少主体内,公主妖体承受不住日之曜至阳至纯之力,无法再孕育少主。不过您放心,日之曜会吸收世间灵气来补全少主的。” 说到“逝世”二字时,床上原本平静的女子忽然颤抖起来。她咬住唇,双手紧紧攥住床单,面色如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顺着眼尾滑至鬓角,浸湿了大片枕头。 她的爱人……死了。 这就像是一根钉子,穿透她的脏腑,刺穿她的骨头,将她钉在床板上,让她每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血肉。她痛苦不堪,却又挣扎不得,死死咬着唇,强忍着不发出半点声音。 她的爱人……死了啊! 在她小腹上,酝酿着一个金色光团。世间散去的灵气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使这光团渐大渐亮,不用点蜡烛,便能照亮一方。 听闻公主临产,冥界大小妖魔全来看望,眼下都围在周围。“蝶蕊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临渊嫌他们碍事,将他们打发走了,只留下步青的好友——蝶蕊,带着女儿翩落。 “差不多了。”参灵看着光团里面小孩的轮廓渐渐清晰,片刻宣布道:“结束了。” 话落,金光像爆炸一样,骤然笼罩了整个卧房,这还不够,光芒又溢出门窗,迅速在三界蔓延开来,穿透云层,照亮天与地。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金光乍泄,化作无数萤火,飘向五洲四海。风停了,天亮了,雪化了,海浪静了,万物重焕生机。 众妖齐齐跪伏在公主殿外,高声呼道: “恭迎少主——” 小孩此时悬浮于步青小腹上方,周身淡淡金光环绕。他是神与妖的混血,皮肤雪白,火焰纹遍布全身,头发是浅棕色的。妖异,却又有种圣洁、无垢的美。后来他神与妖两种形态分开,但此时还没有清楚的界线。参灵伸出双手,穿过金光,郑重接过小孩。金光散去,他给小孩裹了毛毯,放在步青身上。小孩趴着,不哭也不闹,只安静地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他生下来还没有睁过眼。步青轻轻抱过他搂在臂弯里,指腹抚过他的眉眼。 这孩子像她。 从她第一眼看到他,她就这么觉得了。 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眼中流露出温柔而细碎的光。她的指腹缓缓经过小孩的鼻梁,鼻尖,停留在他上唇角那粒痣上…… 烁曦这里,也有一颗痣。 她的心不禁泛起淡淡的酸楚,但同时又有些柔软,她在心里无声地道:“但愿我儿也能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有剑胆琴心的人。” 临渊很高兴,“来!让外公抱抱!” 他伸手抱起小孩,让小孩趴在他怀里,笑道:“哟,长得和我闺女长得可真像!和我也有几分神似!哈哈哈!” 参灵适时地退了出去,翩落过来拽着临渊的衣服摇晃,“冥王冥王,我也要看!”此时她才六百多岁,还是个小孩。 临渊俯下身,“好好好,给你看看!” “好漂亮呀,这真的是男孩子吗?”翩落第一眼就惊叹不已,“我可以抱抱他吗?” “不行!”蝶蕊此时一把拉过翩落,“抱什么抱!这可是少主,岂是你能抱的?” “无妨,都是熟人,孩子要抱就抱抱。”临渊将小孩交给她,千叮咛万嘱咐,“但你可得千万小心着点儿啊,抱好了,别摔着他。” “嗯嗯!”翩落谨慎地接过小孩,像是收到了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哇,好轻啊!”她掂了掂,甚是欢喜。小孩在睡梦中感觉到颠簸,微微动了一下,本能地偏过头,贴近她的身体,依赖上了抱着自己的人。翩落因他这小小的动作惊喜万分,“姐姐会保护好你的!” “什么姐姐弟弟的,这是少主!”蝶蕊在一旁看着,火冒三丈。 步青坐起来靠在床头,含笑道:“没事儿的小蝶,让他俩玩吧,你过来陪我会儿。” 蝶蕊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向步青。临渊站在一旁,目光一寸不离翩落怀中的小孩。 蝶蕊坐在步青床边,“我本来还说陪你过了月子再走,结果少主直接就出来了,也不是从下面生出来的,是不是不用坐月子了?” 步青忍俊不禁: “可能——不用?我还真没什么感觉。” 蝶蕊由衷地道:“那我可真羡慕你!你是不知道从下面生多痛苦!” “我还羡慕你呢,生女儿多好啊!” “这好说,让翩落给你当干闺女呗!” “还干闺女,当儿媳妇吧!” 两个女子都哈哈笑了,与此同时,翩落坐在椅子上,隔着毛毯轻轻拍着小孩,倒也是有模有样的。气氛一片和乐,谁也没有注意到门外来了一妖兵,火急火燎地把临渊叫走了…… “步青姨!”过了会儿,翩落突然大喊一声:“弟弟叫什么呀?” 步青原本和蝶蕊闲聊着,听到这个问题,陷入了沉默,片刻她道:“叫留卿吧。” 翩落眼前一亮: “咦,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嘛?” 步青笑着摇头,“没有哦。” “哦。”翩落很开心,“这个名字我很喜欢,留卿留卿!”她欢喜地唤着小孩。 “住口!少主的名字岂是你能——”蝶蕊正要喝止她,却被步青拦住了: “没事,都是孩子。” “孩子什么啊孩子!不懂规矩!” 翩落吐了个舌头,便不叫了。 蝶蕊望女成凤,对她这个女儿向来要求严格,希望她大家闺秀,而步青在这方面却很无所谓,蝶蕊经常带着翩落来找步青玩,步青都是惯着翩落的那一个。蝶蕊有时候会觉得步青太温柔了,这样是带不好孩子的。 蝶蕊回过头去,看到步青正笑着看着翩落和小孩,似乎很开心,但是她了解步青,她知道她暂时还无法从失去烁曦的伤痛中走出来,不然她不会给小孩取名叫留卿。 留卿,多么明显的含义。 她忍不住劝道: “步青,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再找一个,孩子也不能一直没有父亲是不是?” 步青看向她,笑意更深,“不会了,世上没有人能取代他。”她虽然笑着,但眼底有浓重的哀伤之色,“或许哪日我想他了,我就会去找他。蝶蕊,到时候,卿儿就拜托你了。” 蝶蕊脸顿时白了,“你可别说这胡话!” 步青只是笑,没再说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清醒,她没有说胡话。 蝶蕊在公主殿留了下来,陪着步青,小孩一直没有睁眼,也不吃不喝,就交给翩落看管,正好近期临渊不知因为什么事忙了起来,蝶蕊母女的存在,给了步青很多欢乐。 某日,翩落抱着小孩在园子里散步,不经意垂眸,毫无预兆地对上一双赤红色的火瞳,一下子愣住了。 小孩不知何时睁的眼,正安静看着她。 她很意外,缓缓睁大了双眼。 小孩咧开嘴,笑了,眸光清澈而乖巧,还带着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他们短短对视了片刻,很快,光看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小孩伸出小手,试图触碰眼前抱着自己的陌生人。 翩落猛地跑向公主殿。 步青和蝶蕊正在屋里聊天,翩落突然抱着小孩冲进来,喊道: “姨!少主醒了!” 蝶蕊见状,面色一紧,急着迎上去,“别跑!你再把少主摔了!” 步青笑吟吟道:“没事没事,摔不着。” 翩落跑得飞快,小孩没能触碰到她,下意识抓紧了她的衣襟。她绕开母亲,停在步青面前,道:“姨,我不抱了,还是你来吧。” 步青就看见,小孩紧紧攥着翩落的衣服,赤红色的大眼睛看着她,炯炯有神。 和翩落在一块的时间多,他早就熟悉了她的味道,和她怀里的温度。他依赖她。 “卿儿。”步青轻轻接过小孩,将他的胳膊放进襁褓里,重新裹好。小孩被她短暂地吸引了注意,但很快,目光又回到翩落身上,襁褓里的小手抓了抓,似乎想回到她怀里。 步青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幕,笑了: “他好像很喜欢你呢。” “那当然了!”翩落趴在床边和他对视,“我可是他生下来第一个看见的人!” “翩落!”蝶蕊厉斥一声,皱着眉头道:“你当着步青公主的面儿说这种话?” 步青笑道:“说得多好呀,小蝶,你也太见外了。”这些日子翩落对小孩的爱护她看在眼里,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儿子的感情,怕他以后跟她一样吃爱情的苦,想趁早把他的感情定下来。翩落就是最佳人选。 她道:“小蝶,咱之前不就说好了,同为女孩,就结为金兰,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况且卿儿又这么喜欢她,要么你考虑考虑,做我亲家吧!卿儿日后绝对不会亏待了她的。” 翩落白了母亲一眼: “就是!我也喜欢少主!” 蝶蕊无奈,“玩笑归玩笑,翩落比卿儿大了六百多岁,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大大小小的,对我好不就行了?”翩落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逗小孩玩,吸引他的目光,“你还比爹爹大呢!凭啥不让我找个小的啊,我就喜欢比我小的,多可爱呀,比我大的我还没兴趣呢!我觉得你应该履行承诺,要他当我未来的夫君!” 话落,小孩伸出小手,握住了她的食指。 这仿佛是一种回应,她们三个都愣了一下。翩落稍微使力想将食指抽出来,但他的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是可以抽走,却又不会那么轻易让人抽走的。小孩赤红色的火瞳注视着她,显得认真极了,翩落便笑道: “娘你看。” 蝶蕊看了她一眼,道:“注意身份,你赶紧离少主远点,别乱碰少主。” “是他抓的我啊!”翩落振振有词。 步青笑道:“小蝶,让他们玩吧。” “就是!”翩落赶紧附和,“犯得着那么严格吗,碰碰怎么了?再说了,爹爹可是南隅王,我是爹爹的女儿,若是能嫁给少主,还有利于冥界的繁荣壮大呢!你应该顾全大局。少主现在还小,我和他慢慢培养感情,以后一起长大,感情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蝶蕊眉头一皱: “你上哪学来的这些话?” 步青笑意更盛,翩落噘着嘴白了母亲一眼,不理她,对步青道:“步青姨,成亲的话,是不是要签婚书啊?我们何时签啊?” 步青笑道:“先不急,毕竟成亲不是过家家,你再考虑考虑,再听听你娘的意见。” “不听!”翩落别过头,“成亲是我自己的事,跟她有何关系?我非少主不嫁!” “你这孩子!”蝶蕊喝了一声,“我也没不让你嫁啊!你不后悔就行!” “你同意啦?那太好了!”翩落欢喜地看向步青,“步青姨,那我以后能都住在这里嘛?我想和小夫君一起生活。” 步青:“当然可以了,住下吧!” 就这样,翩落留在公主殿,和小孩一同生活。步青不擅长照顾小孩,临渊越来越忙,早出晚归,一日见不了几次面,翩落就扛下了照顾小孩的任务。她没事就抱着小孩去青谧院内四处游玩,给他讲故事,教他说话。小孩很顽皮,看到什么都想要摸一摸,尝一尝,还经常爬上爬下,弄得她心惊胆战,她一制止他,他就要反抗,挣扎着逃离她的束缚。看管他的难度和之前比上升了好几倍。 她从来都没这么心力交瘁过。 同时,她也发觉他比寻常的小孩都要聪明几分,比如他一遍就能记住她写过的字,分辨出各式的首饰,找到回屋的路。 小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的名字。 她很开心,痛并快乐着。 她陪小孩的时间长,以至于小孩和她比和步青都亲。步青看在眼里,综合考虑了多方面因素,觉得他们成亲是最稳妥的安排,加之翩落的催促,几个月后,给他们准备了婚书。 小孩的名字是步青签的,但手印, 确实是他自己按的。 那日,步青将印泥和婚书摆在床上,然后牵着翩落问道:“卿儿,你喜欢姐姐吗?” 小孩在床上坐着,大概是感觉到了仪式感,表情甚是严肃。听闻母亲的话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最后落在翩落身上。 翩落即刻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说我就知道。” “卿儿。”步青蹲下来,与他平视,同时也切断了他们相连的目光。她拿起婚书,解释道:“这里有一张纸,只要按下手印,就代表你要和姐姐互相陪伴,一起长大,一起变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分开。如果你愿意,就自己按,如果不愿意就摇头。能听懂娘说得吗?不懂也没关系,以后再说。” 小孩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反应。 “卿儿。”步青觉得他不懂,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说到“如果你愿意”时,小孩突然看向婚书,无声地打断了她。 “卿儿?” 小孩注视着婚书,没有理会。 其实类似的话他已经听翩落说过很多很多遍了,他能隐约明白那是何意。方才没有反应,只是需要时间思考和判断。 而此刻,他十分确信,自己是喜欢她的,像喜欢母亲那样喜欢她。如果能和她一直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所以他伸出小手,按了下印泥,然后在婚书上端详起来。 他的名字,翩落写过,他是知道的。 他把那些字挨个看了个遍,然后在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轻轻一按…… “这婚书,就是这么签的。” 翩落用一句话结束了故事,也终止了自己的回忆。时间回到现在,妖侍收走婚书与盒子,昱霄站在禺谷殿中,沉默着。 她接着道: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但没过多久,仙界便攻来了。他们目的明确,就是想把你带走。冥王那段时间忙的就是这件事。当时整个冥界都特别乱,公主殿也不安全。步青姨为了不让仙界的人找到你,只能将你的元灵封进水灵玉,以此隐藏你的气息。” 临渊接过话茬,“水灵玉是由千年玄冰精炼而成的,属性至寒。只有它才能压制住你体内的火性。你娘这么做,也是下了永远不让你学法术的决心。并且你元灵特殊,你娘总共逼了三次,才将你的元灵尽数逼出,一开始你还拼命挣扎,后来直接昏了过去,我施法控制着你,真是揪心的难受。” 翩落:“我在旁边看着,也很难受。” “是啊,那么小的孩子,就要受这么大的罪。我几番劝你娘算了吧,你娘不同意,说如果不封,仙界终有一日会找到你,到时你受的罪,就不止是这些了。她还说,就算让人做一辈子凡人,甚至一辈子恨她,都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他叹息一声,“可现在呢?你为了仙界一个星神,就要跟冥界作对,还要解除婚约!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其实他们讲得并不细,但昱霄听着,却像是能看到一般,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陌生的画面。一会儿是搂着谁的脖子趴在她怀中睡觉,一会儿是看着一双眼睛认真地说喜欢,一会儿是任凭如何哭喊挣扎都无法挣脱的恐怖法术,一会儿又是漫天大雪的逃亡和无休无止的追捕声……尘封千年的记忆像是一瞬间被唤醒了一般,在昱霄脑海中层出不穷。 他紧紧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即使他想起小时候的事,他也不再是小时候的自己了。 两年、二十年,都足以改变一个人, 更何况是……两千年。 临渊:“卿儿,你别忘了,你的元灵不完整,对星神的感情不一定就是爱,你可千万别被她利用了。”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昱霄睁开眼,“我是元灵不完整,又不是心智不完整,爱和利用我分得清。对于过去之事,我忘了,也不在乎。今日我是来退婚的,您不同意便罢了,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他转身就要走。 “留卿!”临渊大喝一声,“站住!” 昱霄停下来。 临渊走到他面前,“那个星神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你就非要跟她在一起吗?” 昱霄:“她哪里都好,她就是值得,我就是非要跟她在一起。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临渊瞪着他。 眼见火药味四起,翩落忙挡在二人中间,她不敢碰昱霄,只能将临渊推远了些,“冥王您让少主先走吧,你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吵来吵去也没什么意义。对吧?”她转头对昱霄挤挤眼,催他赶紧走。 昱霄冷冷看她一眼,转身迈开脚步。 临渊当即道:“不许走!既然来了,咱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昱霄转回来,“行啊,说。” 临渊:“我告诉你留卿,你最好趁早给我和怀绮断了联系!仙界没一个好东西!” “我要是说不呢?” “你没有这个选择!” 昱霄握住拳头,冷冷看着他。 临渊被翩落制约着,无法上前,隔着一段距离道:“你难道不知道仙界的阴谋吗,你元灵不完整,怀绮利用你来对付我,你别被他们骗了!” 昱霄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在仙界生活的那段时光从他脑中闪过,此忆的算计、夜笙的阴谋、还有所谓的利用,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其实临渊说的没错。 只是他相信怀绮,他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他道:“我有分寸。待我找齐密传碎片,我会彻底摧毁它,也会让仙界付出代价。” “卿儿,你想得太简单了!傀儡术密传不是那么好摧毁的,仙界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听外公的话,离开星神,回来,履行婚约。这些交给外公来办,不会有任何差错的!” 昱霄摇头,眸光笃定。 “你不同意也没用!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跟她在一起!” 昱霄双眸微眯: “那我就耗到你死,看谁活得长。” 翩落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冥王,您别说了,您让少主走吧!” 临渊呆愣在地。昱霄的这句话,他感觉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心寒,一种我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你却盼着我死的心寒。 临渊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指着昱霄道:“仙界真是厉害,让一个女人把你迷成这样!为了她,你和我吵过几次架了,你还是我孙儿吗!我真应该带你去你娘的陵园,让她看看她到底生了个怎样的儿子!她费劲心思、豁出性命地护你周全,让你远离仙界,这下可好,你为了星神与我作对,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昱霄不吭声,转身向殿门走去。 临渊又道: “你这个不孝子!你外婆你娘都去世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儿,你还要如此伤我?” 他脚步猛地一顿。 “不孝”两个字,仿佛两根钉子,将他狠狠钉在原地。 天知道,他没有不孝。他只是纯粹地,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天知道,他多么想做一个寻常男子,有父母、有家,可以好好地尽尽孝,可以平平凡凡地长大,娶妻、生子,再自然地老去、死去。而不是现在这样,一生下来几乎就是孤儿,不明不白活了两千多年,好不容易找回身份,又要肩负起这么多责任…… 有些凡人终其一生逃脱不开的命运,却是他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 他冷冷回过头,目光森寒,仿佛看的不是外公,而是灭他九族的仇人。 他道:“你说够了没有?” 翩落还在拦着临渊,而临渊的情绪已到了爆发的阈值。他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向昱霄,“好啊,真是翅膀硬了,元灵唤醒了,你就这么对你外公说话?” 昱霄转过身,对上临渊满是血丝的怒眼。他不说话,也不畏惧,寸步不让地站定了。 两个人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对方,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冥王!”翩落再次挤到二人中间,“您就让少主走吧,求您了!” 临渊瞪着眼珠,嗓音都嘶哑了,“你怎么光劝我不劝他?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已经被星神迷了心窍了?他要为仙界办事,给我作对呢!那个星神,我非杀了她不可!” “你试试。”昱霄攥紧拳头。 他声音很低,呼吸很快,瞳孔燃起火焰,额头、脖子青筋暴起。 翩落边推着临渊边回头对昱霄道:“少主你赶紧走吧!快走吧!” 临渊:“你怎么拉偏架呢!” “我没有啊!” 临渊和翩落争执起来,他们说了什么,昱霄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睛得像一面映着火焰的镜子,镜中有两张嘴、四片唇,不停地碰撞、开开合合,溅出无数唾沫星子,而镜面后蹿动着无数火焰,就要将他们吞噬湮没。 他的拳头被他攥得毫无血色,他感觉到自己的杀意,他想杀了临渊。但是残存的那一点理智压制着他,他没有动手,也不能动手。 片刻他迈开脚步,逼着自己离开。 他闭上眼,心想,到这吧,就到这吧。他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提起那件事。 第93章 无畏 “有能耐,就跟我抢啊。”…… 之前翩落带昱霄回冥界时, 他留意了她的施法动作和口诀,知道瞬移术怎么使用,他从禺谷殿出来后, 便照葫芦画瓢, 想自己回去。 然而调动了几次灵力,皆以失败告终,他目前恢复的灵力还远远不够他使用任何法术。他归心似箭,却也只能在外面等翩落出来。 他转过身,望向禺谷殿的方向,第一次期待, 能快点见到她。 禺谷殿内, 争执还在继续。 翩落的情绪已然有些崩溃, “冥王, 我知道你是为少主好、为冥界好, 但是少主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应当尊重他!” 临渊:“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不成熟的!依他的想法,一切都要完蛋!” 翩落:“就算是错误的,也应当他自己体悟,而不是你来告诉他!” 临渊愤怒地呼吸,瞪着眼睛,眼中血丝分明, “自己体悟,换作别的事情可以!但是这件事, 没有失败的余地!不可能!” 他上个计划就让昱霄破坏了, 这次若再有闪失,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这是他的底线,是他不可让步的坚持。 翩落也知道这些, 不打算再与临渊争吵,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也怪我。我今日就不该带少主过来。”她声音很轻,气息有些颤抖,像是自言自语。 临渊:“事到如今就别说这些了!” 翩落抬眼,眼眶泛着红,“行,冥王不让说,我就不说了。但是如今这个婚约已名存实亡,还望冥王接受现实,不要再自欺欺人。” “你──”临渊突然无话可说。 这相当于告诉他,在他们眼里,这个婚约已经视为无效了,哪怕他不同意解除。 翩落弯腰抱拳,道:“翩落第一枚碎片已经失手,后面四枚需要更大的努力,没有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了,还望冥王谅解。冥王,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 临渊没说话,看着她,目光很深。她也没有等他开口,抱着拳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禺谷殿外,昱霄看见翩落出来,神色动了动。他们隔了有一段距离,翩落却一眼就看到他了,她下意识露出笑容,向他走过去: “少主。”她礼貌地唤了一声。 昱霄一步不动,看着她由远及近,走完整段路来到他面前,道:“带我回去。” 他口气平直,命令一般,没有一丝温度。 翩落的笑意却没有丝毫减少,此刻她眼眶的红也已经褪去,又恢复了往日冷艳模样,“好。不过少主,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这个婚约虽然没能解除,但是在我这里,它已经不存在了,少主不必再有负担。” 昱霄眸光微沉,没说什么。 翩落:“你应该也听到了吧?冥王说,如果怀绮是真心喜欢你,他会考虑同意你们在一起,所以你们可以想办法向他证明,我觉得这并不难。以及,我不想祝你幸福,我倒是希望你不幸福,这样或许就会后悔没有选择我。” 昱霄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这话很好笑。 然后他点头,轻声道:“嗯。” 虽然是正向的回应,但是他笑容很轻佻,目光很淡,有种“你说啥就是啥”的敷衍感。 翩落也笑着,坦然地看着他,似乎毫不在意他怎么想,“走吧,回去吧。”她道,“还有四枚碎片要找呢。虽然我们偶尔有目标一致的时候,但是别忘了,我们依旧是竞争对手。第一枚碎片我输了你,下面四枚你可就要小心了。少主。”话末她放缓了语速,笑意更浓。 昱霄听出她话里挑衅与宣战的意味,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淡淡牵了牵唇角,笑容多了些玩味,却又很不屑: “好啊。”他道。 “那走吧。”翩落抓住他的手臂。 * 栖炎山庄。 翩落用瞬移术把昱霄送到他卧房外,便松开他消失了,昱霄望向卧房,屋内亮堂堂的,意味着里面的人还没睡,还在等他。 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向房门走去。 怀绮此时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突然听到房门开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昱霄站在门口。她神色微变,顿时来了精神,忙站起身迎上去,“你终于回来了!黑鹏说你回冥界了,你去干嘛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语气有些急,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眼中写满了关心与在意,昱霄闭了闭眼,忆起在禺谷殿发生的事情,不太想说话,他缓缓伸出手臂,将她带入怀中,抱住了。 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收紧双臂。 抱着她,他觉得安心,觉得踏实,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他又抱紧了些。 怀绮一愣,猝不及防。他没有说一个字,她却从他的沉默和手臂的力度上感觉到他的情绪,察觉到他有心事。她默了默,抬起双手,轻轻回抱住他,手在他背上缓慢地来回抚摸。 “怎么了呢?”她轻声道。 青年比她高一个头还多,抱她时背是弓着的,明明是支撑的姿态,但此刻却让她觉得她才是那个支点。她在支撑着他。 他们分开了很久,终于见面,领下的水灵玉在异动,怀绮感觉到了。这意味着元灵感应发作了,那他会很渴望与她亲近。她微微侧头看他,青年却很安静,没有半点渴望的样子。 他只是抱着她,静静抱着她。 怀绮轻轻地上下抚摸他的背,无声地安抚他,没再说话。她的动作温柔极了,昱霄感受着背上的触碰,深深地呼吸吸气,心渐渐放松下来。片刻他开口:“我去退婚了。” 他的唇瓣就在怀绮耳畔,说话时鼻息呼出来,怀绮感到一股湿热微痒,是暧昧的味道,但此刻却让她心绪一下子乱了。 “退婚?”她下意识重复。 黑鹏说他是去冥界了,也就是说,他是去冥界退婚——他在冥界还有婚约? 昱霄轻声道:“嗯,和翩落的。” 怀绮脸色立马变了,猛地推开他,“你跟她有婚约?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昱霄一愣,怕她生气难过,微微抿唇,垂下眼帘,小声道:“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起来卑微极了,“之前她给我传信,要和我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 怀绮冷静了些,“所以你们解除了吗?” 昱霄摇头,“临渊不同意。但是翩落已经表态了,这个婚约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他抬眸,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怀绮与他对视,没说话,半晌移开视线。 “即使存在又怎样。”她道,又看回他,蓦地笑起来,“有能耐,就跟我抢啊。” 之前她也有过怀疑,怕有另一个女人分走他的爱,但也就是那一次,他吻了她,说明了他的心意,他们在床上昏天黑地,做完在黑暗中耳鬓厮磨,他们一同入睡、一同醒来,他们一起做了那么多,她拿走了他的初吻、初恋、初次,他的一切。他把元灵都给了她,他的命都是她的,连未来都被她预定,她还怕什么? 还怕什么? 一纸婚约而已。 她笑得很明媚,双眸亮晶晶,显得无比坦荡和无畏,昱霄微微瞠目,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还没反应过来,怀绮便拉上他,向床榻走去,“时候不早啦,咱们睡觉吧。” 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一句都没有多言,她不生气,不怪他,她笑着说,咱们睡觉吧,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昱霄由她拉着,微微瞠目。 她回过头看他,见他有些呆滞的眼神,杏眼弯起来,“别瞎想,不睡荤的,睡素的。” 初秋的晚风悄然吹开窗帘。 树叶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像是意外撞见这一幕的小孩,捂着嘴巴偷笑。 这晚怀绮是抱着昱霄睡着的。 她从小睡眠质量就不好,不容易睡着,又特别容易醒,但和昱霄一起睡的这几次,却都能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她也就不知道,昱霄这晚一直都没睡着。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觉得好欢喜。只要想到以后还有无数个日夜可以和她这样一同度过,他就欢喜。自然也就睡不着了。 翌日,怀绮醒来,最先入眼的便是昱霄的胸膛。她忘了昨夜她是抱着昱霄睡着的,眯缝着眼,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她目光因初醒有些朦胧,下意识皱皱眉,胡乱的摸了摸,从上到下。 昱霄看着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男子到了一定年龄,会有“晨起”的反应,他本身就处于那种状态,被她一碰,更明显了。怀绮看到,渐渐清醒了许多。 她轻咳一声,抬起头看他,青年同时侧开脸,似乎是羞了,脸颊到耳根渐渐变红。 她忍不住就笑了,赶紧把手拿开,“我们快点起床去找琬琰解除碎片封印吧,昨晚说好了的。”她说着,就越过他,自行翻身下床,不去管床上浑身僵硬的昱霄。 昱霄愣了一瞬,抿抿唇,拉过被子盖在腰到大腿那部分,有些窘迫地道: “你让我缓缓。” 怀绮笑着看他,“哦。” 一会儿,他们叫上黑鹏,一同来到琬琰卧房外。昨晚怀绮和黑鹏两人与琬琰说好了,今日来她卧房解除碎片封印。 昱霄:“黑鹏,你在屋外守着。” 黑鹏不用问就明白昱霄的意思,一会儿碎片封印解除,下一枚碎片的藏匿点便会显现,这是绝不能让他们之外的人知晓的,昱霄让他守在外面,便是防止有人偷窥。 他笑眯眯应下:“好嘞少主。” 昱霄叮嘱:“可千万守好了。” 黑鹏拍着胸脯道:“少主您就放心吧!” 昱霄信任他,没再多言,带着怀绮上前,黑鹏则变成小黑鸟,飞到屋顶上落着了。 门口没有守卫,昱霄正要叩门,房门从里面打开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薰衣草气息。 之前给怀绮搜身的姑娘灵儿站在屋内,见是昱霄,她怯怯地低下头,小声道: “二位请进。” 昱霄笑道:“谢谢。” “不谢。”灵儿对那日的事情心有余悸,一眼不敢看昱霄,逃似的绕过他们离开了。 昱霄带着怀绮进屋,顺手关上房门。琬琰此时正对着铜镜描眉。昨夜她从圣女洞回来,好好把自己洗了个干净,今日自然要认真梳妆打扮。见二人进来了,她没有看他们,一边描着眉,一边热情地道:“来啦,找地儿坐。” 昱霄:“不用了,用不了多长时间。” 琬琰笑道:“昨日之事,非常感谢。” 昱霄随之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庄主先帮了我们。”他心里并不这么觉得,但嘴上功夫却很到位,能将这种话说得真诚自然。 怀绮跟着附和:“没错,庄主客气了。” 琬琰摇摇头,毫不避讳地道:“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帮你们,是因为昱霄公子拿了暴风之眼,我另有所图。”她看了昱霄一眼,一个又一个地拿出发簪,对着镜子在头上比划,“暴风之眼藏于河谷最低处,地势险峻复杂,白日有迷雾笼罩,是看不见的,只有夜晚暴雨时才会显现出来。而暴雨时又极为危险。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拿得到。加之栖炎山有进无出,到处都是毒树毒草,食物匮乏,连能活下来的人都没几个。昱霄公子实属厉害。” 她插好发簪站起来,整个人因打扮过显得容光焕发,她刻意装出遗憾模样,叹息道:“可惜呐,这么好的男人,心有所属了。” 昱霄淡淡笑笑,“庄主别开我玩笑了。” 琬琰哈哈两声,“那我们言归正传。之前昱霄公子给我说山下那帮人企图修复傀儡术密传利用人界,我还不信,这次被抓,我偶然听到他们讨论傀儡术之事,才发觉原来昱霄公子说的都是真的,既然这样,碎片在我这放着也不安全,还不如交给你们。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把暴风之眼还给我。你可答应?” 昱霄:“没问题。” 他拿出碎片和黑色灵石,琬琰一笑,开始调动内力,“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下一枚碎片的地点只显露一次,你们看仔细了。” 碎片与她的力量产生共鸣,开始颤动,随后凌空浮起,一片幻景出现在碎片上方。 那是一座雪山。 画面拉近,山中耸立着一方破败的寺院,寺庙中摆着一樽残旧的佛像。这樽佛像的肚子闪闪发亮,碎片就藏在里面。 便在这时,屋顶传来黑鹏的呵斥声: “谁!” 昱霄面色一紧,感到不妙。 紧接着,屋顶响起躁动声,似乎是黑鹏在上面跑过,同时,幻景像是被惊动了一般,骤然幻灭,怀绮和琬琰都意识到有情况,绷紧了神经,昱霄当即来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踩着轻功向山下飞去,转瞬消失在绿荫里。 正是翩落。 人形的黑鹏从房顶上跃下来,就要去追,昱霄喊住他:“怎么回事?” 黑鹏定住,回头道: “不知道啊!我也是才发现!” 昱霄眸光微沉,霎时回想起翩落对他说过的话──“第一枚碎片我输了你,下面四枚,你可就要小心了。少主。”他意识到,方才翩落就潜伏在窗外,窥视到了下枚碎片的地点。 看来她知道碎片被封印着,需要琬琰亲自解除封印,专门等着这一刻。 然而恐怖的是,他居然丝毫没察觉到窗外有人。这意味着翩落的身手足够敏捷轻盈,呼吸也隐藏得很好。昱霄能感知到周围一定范围内的呼吸,所以只要外面有人,他就会察觉。 昱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不用追了,晚了。” 黑鹏一愣,感觉自己搞砸了此事,忙道:“抱歉少主,是我没看守好,请您责罚。” 昱霄:“不怪你。” 这并非客套话,他是真的不怪黑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翩落,他如何怪得了别人? 这只能说明,翩落真的有两下子。 黑鹏却并不这么认为,他很重视此事,忙从窗外翻进来,“怪我少主,这事就是怪我,您不责罚我,我心里过不去。” 昱霄轻轻笑了,笑里有些无奈,“那你一会儿载我们追上她,将功补过。行了吗?” 黑鹏蹙眉,似不满意这个“惩罚”,张嘴又要说什么,怀绮在这时开口,将他打断: “什么情况?”她神色凝重。 昱霄没有再管黑鹏,走回来道:“翩落已经知道了下一枚碎片的藏匿点,我们要尽快行动了。”黑鹏在他身后跟过来。他将暴风之眼交给琬琰,拿回碎片,用灵力隐于掌心。 “现在就出发。”他道。 怀绮蹙眉,“那你知道那是哪里吗?” 幻景给出的画面只有局部,她对人界的地貌不敏感,没有认出那是何地。 昱霄闭上眼,淡淡地说出三个字: “晴雪山。” 这个地方,他死都不会忘记。 他声音很轻,伴着他的呼吸,使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一声叹息。 “晴雪山?”怀绮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不是你和晴雪灵人生活过的地方吗?” 昱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轻声道: “对,就是那里。” 那里,他的过去。 第94章 应激反应 他受不了雪山这种地方。…… 琬琰:“那你们赶紧动身吧, 别让他们抢了先。”她看向昱霄,着重道,“昱霄公子, 希望你能找到全部碎片, 彻底摧毁傀儡术。” 昱霄看着她,礼貌地笑了一下: “会的。” 他们在琬琰与一众庄中人的送行下离开,黑鹏用背驮着他们,穿梭于云层之中。 人间已是秋天,高空的温度是很低的,风刮过怀绮的脸, 她的头发疯了般在风中舞动。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吹变形了。 然后, 她腰间一紧, 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抓住了她。昱霄带着她一转, 和她调换了位置。 这样, 怀绮与他面对面,他背对着前方,挡住了袭来的风。怀绮的头发顿时安静了许多,一缕青丝贴在她唇间,她下意识抬手将它挂到耳后,一抬眸,对上青年漆黑的眸。 他额发被风吹得胡乱跳动着, 太阳被他的头顶遮住一半,他逆着光, 脸隐没在阴影中, 但眼睛却很亮,怀绮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笑意。“有我好吧?”他顺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眼睛黑亮黑亮的, 邀功似的。 怀绮心里冒出一个声音说“嗯”,但嘴上却不愿承认,故意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表现出很不屑的样子,“这不是你应该的吗?” 然而她内心是甜蜜的,嘴角情不自禁扬了起来,她不知道。昱霄看到她嘴角的弧度,知道她是开心的,笑意更浓了,“哟哟哟,某人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了,还不承认。” 怀绮立马回过头,眼睛睁得很大,脸也绷了起来,“谁嘴咧到耳朵根儿了!” 昱霄煞有介事地点头: “嗯,那就不是你。” 怀绮一秒破功,笑了出来,她又羞又恼,一拳砸在他胸膛上,“讨厌!” 昱霄却只觉得有趣,他毫不克制地笑着,挨了她几拳之后,用掌心包住她的手。 她的动作被迫停住,抬眼看他。 他目光沉迷又朦胧,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突然变得很静。 怀绮察觉到什么,心砰砰跳起来。 昱霄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她唇上,风在这刻似乎都变得温柔,她的视线也微微降落,停在青年微启的薄唇上,风声擦过耳畔,消弭而去,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交缠。 昱霄缓缓向她靠近。 怀绮下意识闭上眼。 他的头顶将剩下的半个太阳一点点遮住,柔和了日光,落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 他就要吻上去,黑鹏突然长鸣一声。 骤然而止。 昱霄眼神一下子清亮了,没有在这种氛围中停留,回过头,眉心微蹙,目光锐利。 “怎么了?”他问。 然而话音一落,昱霄就自己知道了答案。 前方的云层中,有一片黑压压的妖雾,雾中人影幢幢,正是翩落和她的手下。 她正带着大部队向晴雪山前进。 黑鹏追上了。 昱霄远远盯着他们,目光微沉。烈风下,他的发丝在脸侧拂动,他脸部轮廓清晰硬朗。 “超过去。”他斩钉截铁。 血月之刃在空气中显现,它此时是长戟模样,昱霄伸手握住,已从方才的暧昧中抽离,转为备战姿态。通往晴雪山的路只有这一条,不想落后,就得破釜沉舟。 黑鹏长鸣一声,骤然加速。 风更大了,怀绮因为惯性,一下子扑到昱霄身上,昱霄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稳住,道: “抓紧我。” 男人言简意赅,是命令的口气,手上的力度也很重,带给怀绮十足的安全感。她恍然无法将他与方才那个和她笑闹的他联系在一起。 翩落他们踩着妖雾,很快察觉到黑鹏的靠近,戒备了起来,也加快速度。 “甭想追上我们!”她大喝一声。 昱霄:“你说了不算!” 黑鹏鸣叫一声,仿佛宣战,黑色巨翼一呼扇,速度更快,云海伴着烈风,一瞬间翻涌。 他们的距离骤然缩小,几乎平行。 翩落神色微变,忙控制妖雾加速,他们的距离又拉开了些,她下令:“击落他们!” 妖兵得了令,立即向黑鹏发起进攻。 风云变幻,大量法术形成的黑色炮弹袭向黑鹏,观月同时号令影卫们放箭,黑色的灵矢骤雨般射去。这是翩落给他们的箭矢,注有灵力,比普通箭矢厉害得多,且用之不竭。 黑鹏左右躲避,张开巨喙蓄出巨大火球,向他们喷去。昱霄挥舞战戟挡开攻击,怀绮抓紧他的衣服,偎在他怀中,只觉脚下忽高忽低,极不平稳,耳边风声、爆炸声混杂。 “加速!”昱霄喝令。 黑鹏以长鸣回应,立即扇了两下翅膀,躲开层层攻击,向翩落追去,翩落那边攻击不停,速度随之加快,不让黑鹏超越。 此时他们已经飞到了人界北部,前方就是连绵的雪峰,气温已经在他们你追我赶的角逐中下降了很多,他们毫无所觉。 前方便是雪域,一片苍茫,翩落喝令停止攻击,全力加速向前。黑鹏也不甘示弱,迅速追上。他们一前一后飞进雪域之中。 天色顿时昏暗了许多,空中雪花飘舞。昱霄手下意识握紧长戟,有一刹那恍惚,他仿佛回到某个他不愿想起的地方。 他曾在那个地方,待了两千年。 尽管他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看见熟悉的景象,他还是…… 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感到恐惧、压抑…… 还有难以形容的窒闷感。 他已经受不了雪山这种地方。 翩落察觉到他的动容,抓住机会,向妖兵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放大招。 妖兵顿时会意,将妖力汇聚。 昱霄察觉到不妙,强迫自己从过去的痛苦中跋涉出来,转变策略,放出火焰进攻妖兵。翩落迅速运出法力,在他们外围形成保护罩,火焰撞上屏障,瞬间湮灭,她笑道:“就这?少主,看来那两千年,害你不浅呐。”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就是刺激昱霄,让他失控。昱霄理智上深知这一点,不想被她的话影响,但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焦虑和紧张。他眼睛生出血丝,手开始颤抖。 翩落立于妖雾之上,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少主,你跟雪山还真是有缘呐,先是和晴雪灵人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然后又在寒霜峰待了两千年。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她是面对着昱霄站的,后背对着前方,风雪从她背后刮过,她长发飘扬,衣袂飘飘,英飒极了。 昱霄不想听到这些话,大喝一声: “你给我闭嘴!” 他急促挥舞战戟,划出大量火焰,胡乱地向翩落砸去。他的招式完全不守章法,显得他有些失控和狂躁,还有些疯癫。 这样的攻势虽然猛,但太过莽撞,翩落轻而易举便避开了。她温柔道:“少主,你怎么这么激动呀?晴雪灵人和丹青菩萨没有教你,要克制、要隐忍吗?你这样可不对哦。” 她一点点蛊惑、诱导着昱霄去想起那些东西,昱霄控制不住自己,胸膛剧烈起伏。 怀绮意识到不对,抓着他的身体抬头: “昱霄,你冷静一点!” 黑鹏扭着长颈看着背上的昱霄,见状也尖锐地鸣叫,试图唤醒昱霄。然而昱霄黑瞳紧缩着,瞳眸颤抖,无法让自己平复下来。他对雪山应激反应似的,产生了强烈的生理性排斥。 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这里,但他不允许自己逃离,用理智压制着生理,显得十分痛苦。 黑鹏因此分神,放慢了速度,被翩落拉开一段距离,而翩落那边,妖兵妖力汇聚完毕,只待她发号施令,便可全部释放,一击制敌。翩落看着昱霄明明很痛苦却强行坚持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下意识咬住嘴里的肉。 她何尝不想和他怀里的那个女人一样,抱着他、安抚他,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可她不能。 她错过了,一朝便是永远。 她心里难过,但只在一瞬间,她便将这种情绪盖过去。“动手吧。”她冷声下令。 不忍又怎样,难过又怎样? 他看不见她,一切情绪就都是自我感动。 妖兵闻言释放法术,霎时间,黑色妖力爆炸一般,向黑鹏涌来。这股力量逆着风雪,在空气中震出一圈圈余波,威力撼天动地。黑鹏被妖力包裹,避无可避,发出一声针尖般的鸣叫,失去飞行能力,跌落下坠。 翩落随后设下一道结界,将他们彻底隔绝开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飞去。 她目光坚定,在心里道: 对不住了,少主。 黑鹏从空中坠落,背上的昱霄和怀绮也难以幸免。她本能地抱紧昱霄,昱霄也将她护在怀里,他们一同跌进雪地之中,厚厚的积雪被震起一团雪雾。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可能不疼,昱霄在怀绮身下,一声都没吭。 怀绮连忙爬起来,扶起昱霄: “你没事吧?” 昱霄身强体健,摔了这一下并没什么事,但他还没从方才的应激中缓过劲来,所以状态很差,他喘着气,蜷起身子,咬牙一言不发。 怀绮见状,只好把他先放在一边,去扶旁边不远处的黑鹏,“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黑鹏此时已恢复人形,他艰难地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雪,“没事没事,快去看少主。”他虽然是人形,但抖雪的姿态还是像一只鸟。 “好。”怀绮赶忙回到昱霄身边,他身体紧绷着,颤抖明显。她将他扶起来,抱进怀里,让他的下巴搭过她的肩膀,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昱霄,放轻松……” 昱霄闭着眼睛,身体在她怀中战栗,浑身的肌肉也因紧绷着而变得僵硬。 怀绮温柔地顺着他的后背,耐心道:“昱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山而已,没有晴雪灵人,也没有丹青菩萨。这里很安全,很自由,还有我陪着你,黑鹏陪着你,放轻松、放松……” 昱霄的呼吸慢了下来,身体颤抖的幅度也逐渐减轻,怀绮发觉有效,继续温声安抚他。 与此同时,黑鹏环顾四周。 纷飞的雪花使视线变得缭乱,也让他睁不开眼。他本能地眯起眼。 这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除了白,什么都没有。远处的雪山连绵起伏,横贯千里,他们不知道位于雪域中的哪个位置。 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妖力笼罩着这片区域,像是结界一般,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股妖力比他的力量强大许多,他身为鸟妖,无形之中被这股妖力压制,感觉自己的力量削减了很多。他有些不安。 这时,前面山尖上一撮积雪滚了下来,吸引了黑鹏的注意。雪块经过坡面,越滚越大,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陷在山底不动了。 昱霄突然开口: “雪崩,小心雪崩。” 他在雪山中待的时间长,非常了解雪域的特性,他知道这种地方随时都可能发生雪崩。甚至是一个喷嚏,一阵风。而方才他们从那么高的空中掉落,发出的声音和振动是非常大的──那滚下来的一撮雪就足以说明问题。 黑鹏看向他,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昱霄此刻放松了一些,趴在怀绮怀中,道:“这枚碎片恐怕我们是拿不到了。”他声音很轻,脸色苍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黑鹏眉头紧锁,“那怎么办啊?” 昱霄闭着眼摇头,“没办法。这枚碎片没有被封印,直接就可以拿到,以他们的速度,现在估计已经到了。我们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四个字落下,三人俱是沉默。 怀绮安抚他的动作没有停,他不断地感觉到放松,浑身紧绷酸胀的肌肉缓缓舒张开来,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是闭着眼,重重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在风雪中化作一团白雾,又转瞬消散在风雪中。 片刻他道:“怪我,我的。” 黑鹏一下子激动起来,“这怎么能怪你呢少主,是翩落那个不得好死的刺激你!” 他声音很大,在雪域中有回声,昱霄陡然睁开眼,作了个“嘘”的手势。同时不远处的雪山坡上有一片积雪掉落,滚成雪球砸下来。 黑鹏绷紧了神经,立即缄口。 昱霄喘着气,道:“说话小点儿声。” 黑鹏连连点头。 怀绮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碎片在晴雪山的寺庙里,昱霄以前在这里住过好几年,怎么没发现呢?她想问一问,但想到昱霄的敏感和排斥,她还是决定算了。 她摸了摸昱霄的后脑,轻声道: “好些了吗?” 昱霄点头,“好多了。”虽然他还是有些紧张焦虑,但和之前比,已经好多了。 “嗯。”怀绮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昱霄缓了缓,自己从怀绮的怀抱中起来,“一步慢步步慢,我们得抓紧时间去抢第三枚……”他站起来,此时怀绮和黑鹏头顶和身上都不同程度地落了雪花,而他身上一片雪花都没有,只有发丝上沾了几滴水珠,是雪化成的。 怀绮跟着他站起来,“正好,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你也能好受一些。”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黑鹏,黑鹏却苦起了脸,“不是我不想载你们啊少主,这里似乎有个结界,我的力量被结界压制,变不了原身。不信你们看。”他说着尝试变身,然而双翅刚一显现,便“噗”地一下又消失了,只留下几片黑羽,很快被风雪吹飞。 怀绮稍加思量,看向昱霄: “看来我们被算计了。” 昱霄沉默不语,抱着双臂环顾四周,这里茫茫雪原,不知道结界的中心在哪里。 这时,他们头顶忽然暗了下来。 他们下意识抬头去看,一片妖雾正从东北方向向西南飞去,遮挡了本就不明亮的光线,上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影,正是翩落他们。昱霄神色微变,东北正是晴雪山的方向,看来翩落他们已经拿到碎片,向下一枚碎片出发了。 黑鹏惊道:“妈呀这怎么办呀少主,他们已经走了,咱怎么出去啊?”有结界在这里,就算黑鹏可以变原身,他们也出不去。 昱霄凝视着妖雾飞快地向西南方移动,沉下了眸光,“这样。”他看向黑鹏和怀绮,“我去找找结界中心,看能不能破除它,你们留在这,不要乱跑。”结界中心便是结界的力量之源,要想破除结界,首先要找到它。 怀绮蹙眉,担心昱霄再次应激,“在这种地方,你一个人可以吗?” 昱霄蓦地一默,抬眸看着她,“不可以也得可以。”他道,声音沉着,“咱们三个中,我轻功是最好的,并且我单独行动效率高。” 怀绮一瞬失语。 如果她会哪怕一点点法术,她或许就能跟他一起行动,可是她不会, 她就只有当他的拖油瓶。 黑鹏当即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少主,我也会轻功。” 昱霄:“那你让怀绮一个人待在这?别废话了,就这样,我走了。”他没有丝毫留恋,后退两步,身影一闪,远去在风雪中。 黑鹏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在雪山遮掩后,一块空旷之地上,黑光一闪,凭空现出了一群人。 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离开的”…… 翩落众人。 她拿到第二枚碎片后,便想从昱霄身上抢来第一枚,她猜测怀绮会安抚昱霄,让昱霄平静下来,而平静下来的昱霄有黑鹏和怀绮帮忙,或许难以对付,便故意设出这分瓣梅花计,将他们三个拆开。方才空中离开的他们,只是她用黑魔石变出的幻影。 黑魔石是临渊赐予她的宝物,法力无穷,这里的结界,也是她用黑魔石设下的。 眼下昱霄已经离去,她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她将黑魔石递给身后的观月,道:“我现在去结界中心等他,你们留在这儿看着怀绮和黑鹏,不要让他们去找少主。以防万一,这黑魔石也留给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乱用。” 观月接过黑魔石,恭敬应道:“是。” 第95章 雪崩 不着痕迹地杀掉他们。 黑鹏带着怀绮来到一块石头后面, 这块石头很高,是月牙状的,可以遮挡部分风雪。 怀绮一路走来, 深一脚浅一脚, 走得十分艰辛。积雪被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抱紧自己,不经意打了个寒颤。 她被风吹得,有些冷了。 昱霄在的时候,她没觉得冷,他不在, 冷意便如同这风雪, 将她包裹。她能感觉到领下的水灵玉是烫的, 这小东西平常热得她要死, 在此刻却暖不了她浑身的冷意。 她需要的……是人。 这块月牙状的石头一半嵌进雪地里, 一半露在外面,屏障一样隔绝了部分风雪。黑鹏又从不远处搬来一块石头,放在月牙石头下,请怀绮坐下,“夫人您请坐。” 怀绮太冷,不想动,也就顺从地坐下了, 黑鹏随后坐在她旁边,他两只胳膊交叠撑在腿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道:“话说夫人,您和少主是怎么认识的啊,能跟我讲讲不?” 怀绮冻得牙都打哆嗦, 不想说话,只道: “改日再讲。” 黑鹏不死心,“那、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啥会喜欢上少主这样又凶又冷漠,还不懂情调的男的的?我觉得这方面我比他强多了,怎么就没个小姑娘喜欢我?我也想要女人。” 怀绮瞥他一眼,“改日。” 黑鹏露出失望的表情,“啊?为啥?” “太冷了。” “……哦。” 黑鹏端详了怀绮片刻,她自己抱着自己,不停地搓着手臂,双脚也不停地踩踏着地面,口中呵出乳白色的哈气,是真的冻坏了。 他自觉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怀绮身上。 怀绮有些意外地睁大了双眼,忙将衣服拿下来给他,“不用不用,你也会冷的。” 黑鹏不屑地“嗐”了一声,“这夫人您太客气了,我和少主一样,火灵根,火性体质,不怕冷,您看我这么久了打过一个哆嗦吗?” 怀绮看着他,有些犹豫了。 黑鹏:“没事夫人,您就披着吧!您要是冻坏了少主饶不了我,您就当是帮我了!” 怀绮迟疑了一下,她确实太冷,便没再拒绝,将黑色长衣披在自己身上,裹紧了些。长衣虽然不算厚,但多一件衣服还是好很多。 黑鹏心满意足地笑了,“这就对了嘛!” 两人在风雪中等着归人,另一边,观月暗中监视着他们,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歹念。 他想,何不趁此杀了他们? 他们死了,昱霄一定会发疯,昱霄虽然厉害,但是弱点也很明显,他情绪一旦失控,在这种风雪之地,就会被肆意拿捏。而临渊那边也希望昱霄离开怀绮回归冥界,那再等翩落把昱霄抓住,一切不就大功告成了? 说不定临渊还会让他领赏去呢。 观月想不出杀了他们有什么弊端,不禁更加兴奋,蠢蠢欲动,他拿出翩落方才留给他的黑魔石,低低笑了一声,谁也没听见。 他要杀他们,有一种不着痕迹的方法。 就是制造雪崩。 ~ 怀绮在石头下坐着,一股阴风突然吹来,掀起地上的积雪,在半空中弥荡。 她抬起头,才发觉风雪加大了。 阴沉沉的天,风雪肆虐,森冷得可怕。她直觉有些不妙,忙拍了拍身旁的黑鹏: “这雪势似乎有些古怪!” 黑鹏靠着石壁,早就打起了瞌睡,被怀绮一拍,蓦然惊醒,下意识左右张望。 风怒号着,雪下得很大,割得人脸生疼。 “怎么了夫人,哪里古怪了?”他问道。 怀绮的脸已被风雪吹得通红,她吸了下鼻子,“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黑鹏站起来,从石头后走出去,一回头,看见前方的雪山坡上,有雪浪奔腾而下。 他神色微变,整个身体转过去,因为太过惊讶,他反而没有太大的反应,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整座山就像一个坍塌的沙堆,雪花就像流沙,飞流直下,激起雪雾纷飞。 怀绮发觉他的变化,意识到有情况,当即站起来,走到他旁边,正好看见雪浪翻涌着雪雾,从坡面倾盆而下,就像洪水一样。 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呢喃出声: “雪崩了。” 她没有思考,一把抓住黑鹏的胳膊,“雪崩了!我们快跑!”她拔腿便跑。 她在书上看过,雪崩时不能往山下跑,要向旁边跑,于是扯着黑鹏,与雪崩的路线呈直角拼命狂奔。积雪非常得厚,像沼泽般咬人,怀绮一脚陷进去,再拔-出-来,跑得尤为艰难,风雪刮在脸上,刀子一样。 黑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盲目地跟着她跑,后来便携着她,用轻功在雪面上穿行。 照理,他们只要跑出雪崩范围便安全了,但奇怪的是,他们跑到哪里,哪里就开始雪崩。而因为脚下积雪太厚,轻功本就不容易施展,黑鹏又带着怀绮,很快体力不支。 他胸膛剧烈起伏,口鼻中喷出一团团乳白色的哈气,被风雪撞散。他边喘着气边道: “不对劲、着实不对劲……”他大喘气,话都说不完整,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无缘无故、怎么会雪崩呢?!” 怀绮抿唇。 她心里有一个猜测,但她没有证据。 或许有人…… 想让他们死呢? 他们疲于奔命的身影,在观月眼中,就是两个黑点──没有生命的形状罢了。 他和影卫们站在山顶后的安全地带,冷冷地看着雪崩,掌心悬浮的黑魔石散发出黑紫色光泽。他嘴角一勾,又操控黑魔石加剧雪崩。 雪浪像一把特大号的刷子,所经之处,只剩一片平整的白。满天的雪花和地上翻涌的雪浪连成一体,将整个世界都染成白色。 他轻笑,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这时,他身后一个影卫小心翼翼地开口:“主上……翩落宫主让我们看着怀绮和黑鹏,却没让我们杀他们,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他语气谨慎,有试探的意味。 “怎么不合适了?”观月冷笑,“等他们死了,冥王还得赏我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翩落责怪,我也可以说雪崩只是意外,他们自己引发的,她能把我们怎么样?你就安心吧!” 影卫没了话说,只好退下,“是。” 雪原的边缘是一个断崖,黑鹏和怀绮很快逃到了尽头,前面万丈深渊,已然无路。崖对面是另一片雪原,倒是没有雪崩,但两座断崖中间隔了数丈之远,哪怕是轻功都飞不过去。 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此刻雪崩已经冲到了半山腰,他们好像死,没了别的可能。 黑鹏:“妈的,老子要是能变原身,至于被雪崩追着跑?夫人你看看能不能用水灵玉把少主叫回来!他肯定有办法!” 怀绮赶忙拿出领口下的水灵玉,因为太过慌张,手都在颤抖,“怎么叫啊,我只知道我遇到危险它才会有反应!” “现在不是已经很危险了吗!” “但性质不一样啊!” 水灵玉在空气中闪着金色光泽,周围环绕着一股热浪,将方圆短距离内的飞雪都融化。 这时,雪崩冲了下来,她和黑鹏毫无悬念地被一同卷入雪浪,飞速冲下断崖。 “少夫人!” 怀绮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在他们跌下断崖的那一瞬,黑鹏一只手扒住崖边,另一只手拉住了她,他们两人的身体悬挂在半空,由手臂连在一起,在雪瀑冲刷下不停摆动,犹如两棵水草。 “你上去!”黑鹏咬牙发力,将怀绮向上提,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也涨红。 怀绮两只手陆续扒住崖边,奋力往上爬。 雪浪还在冲刷,他们的手全都冻得通红,黑鹏体力不支,双手扒着崖边却难以爬上去,怀绮一条腿一条腿地翻上断崖,回过身拉他。 “黑鹏!把手给我!” 黑鹏努力伸出一只手,递给她。 她牢牢抓住。 黑鹏借力于她,艰难爬了上来。 雪雾翻涌,他们眼睛都睁不开,呼吸之间全是冰冷刺鼻的雪花。怀绮拔出剑来,奋力挥动,试图扎进积雪下的土层中定住身体,但冲力太大,剑身固定不住,一旦扎进去,即刻又被冲了回来。他们努力往上爬,但雪崩不停冲刷着,他们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动,每向上移动一点,就马上被冲回了断崖边缘。 黑鹏额头青筋凸起,眼中血丝暴涨,“妈的,狗日的雪崩没完没了了!” 在这严寒之中,他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坚持住!”怀绮大喊。 雪花呛进她嘴里,她猛地咳了两声。 黑鹏尝试恢复原身,但调动不出妖力,说明结界还存在着,昱霄还没有破除它。 昱霄确实没有破除。 但是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他在路上,察觉到了雪崩的发生。 从小到大住在雪山的经历,使他对雪域的环境格外敏感,任何的异动,他都察觉得到。 于是他立即往回赶。 在结界中心等待昱霄的翩落半天不见他人影,也怀疑有情况发生,派妖兵回去勘察,得知有雪崩发生,立马动身往返。 此刻,怀绮和黑鹏在雪崩中挣扎,翩落比昱霄快一点,先一步回来,出现在观月旁边。 影卫们顿时噤若寒蝉,而观月投入地观赏着怀绮和黑鹏的狼狈模样,丝毫未发觉翩落已经回来了。翩落往山下看了一眼,对观月的阴谋了然于心,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观月听到她的声音,脸色立马僵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翩落会回来,惊讶地看着她: “您、您怎么回──” 这时,昱霄漆黑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正飞快地向断崖靠近,立即有妖兵汇报: “少主回来了!” 观月的话被打断,翩落忙下令妖兵: “拦住少主,怀绮我来救!” 妖兵立即动身迎向昱霄,翩落从观月手中夺过黑魔石,将力量收回。她想停止雪崩,但是雪崩已经发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她一把揪住观月的领子,将他拉到面前,“我让你看着他们,没让你伤害他们!你等着,怀绮和黑鹏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她扔开观月,又喊来一个妖兵,把黑魔石递给他,“快去结界中心破除结界,快去!”结界不破除,她自己的灵力也难以施展。 “嗳嗳,是。”妖兵接过来,火速离去。 翩落拿出一根绳索,系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确认牢固后,抓着另一头,向山下滑去。 怀绮和黑鹏正在崖边苦苦坚持,头顶突然抛来一根绳索,“快抓住!” 他们下意识抬头,翩落降低重心站在雪浪中,脚下很稳。黑鹏愣了一瞬,忙抓紧绳索,“母夜叉,亏你还有点良心!” 翩落:“我一直很有良心的好吧!” 然后她看向怀绮。 怀绮将剑插入剑鞘,也抓住了绳索,她便没有说什么,反身向上攀登。 另一边,观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三人缓慢向上移动,目光微沉。他想,翩落不让他杀怀绮,但是临渊肯定不会反对啊,只要他将她杀了,那他就是临渊的大功臣。 绳索在三人的拉扯下颤动不止,地面与绳索接触的地方被反复摩擦,露出一片冻土,连带着整块石头似乎也在晃动,他真巴不得这绳子忽然间绷断,带着他们三人一同埋葬。 他冷冷看着绳索上,翩落攀登在最上面,黑鹏在中间,而怀绮,正好在最下面,体内突然蹿过一道电流,浑身一个激灵,汗毛直立。 倘若这绳子在黑鹏与怀绮中间断开…… 不就能……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完全刺激到了,下意识看向山下的另一边,妖兵正用法阵拦着昱霄,昱霄和断崖还有一段距离。 他又看向影卫们,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绳索上的三人,不曾留意他。 他面庞悄悄放松,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从袖口中拖出一枚毒镖。 这是他们锦绣山庄最好用的暗器,他双眸紧眯,盯着绳上的三人,悄无声息地夹好了毒镖。他确信,只要他们再靠近一些,他就可以一镖割断绳索,让怀绮陷入万劫不复。 怀绮很快爬到了半山腰,她喘着气,双手冻得通红,几乎失去了知觉。 突然,她头顶飞来一道寒光。 她意识到危险,脚下一蹬,往旁边一荡,那东西没有击中她,但是却不偏不倚切断了她上方的绳索。她双目微瞠。 毒镖融进雪浪里,消失不见。而她的身体在雪海中有刹那的空悬,然后骤然坠落下去。 “怀绮!” 风雪送来一声惊慌的呼喊。 远在百丈远开外的昱霄清楚地看到了她坠落的瞬间,瞳孔缩成了一个黑点。 然后,一团火焰包裹了他的黑瞳,从眼尾烧出来。他的头发寸寸变红,火焰纹从领下爬出来,蔓过他的脖颈,在他额心汇聚,燃烧。 他的妖身不经他控制便显现出来,并爆发出超越他灵力本身的力量。他周身爆出火焰,顷刻间将阻拦他的妖兵全部振飞。 他飞速冲向怀绮。 从高处看去,他绯红色的身影跳跃在雪白的世界中,像一个火种,一颗炸-弹。 怀绮只觉风向逆转,大雪化成大雨,随着风猛烈地袭向她,呼呼作响。 她的发丝纷飞,雪浪随之消融了大片。 照理她会浑身湿透,但她却觉得有一股热浪环绕着她,那些雪水都不曾沾湿她分毫。 这股热浪。她好熟悉。 昱霄。 她来不及去确认,便跌进了混着雪水的雪浪之中,被冲向断崖。她赶忙拔剑刺入土层,试图定住身体。而剑刃切开积雪,割裂冻土,即使扎进数寸之深,却仍然无法定住她。 她在雪瀑冲刷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剑刃劈开的裂缝转瞬又被雪浪铺平。 但,周遭的空气却像是被那阵热浪烧着了一般,霎时沸腾起来,风声雪声,各式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混合着涌入她的耳朵。 “少主?” “少夫人!” “怀绮!” “宫主!少主拦不住啊!” “少主危险!您不能去!” “妈呀少主?!” “少主!”…… 一片混乱。 怀绮甚至不能分清这些都是谁在喊,她的剑刃滑至断崖边缘,最后的触点断开,迸溅出大量冰屑,她身体一轻,所有声音都在她坠下断崖的刹那间远去。 却又没有。 她坠落了一瞬,便觉手腕一紧,整条手臂被骤然提起,牵扯着她全身定格在半空之中。 雪瀑仍从头顶向下冲刷着,无休无止。怀绮顶着重如磐石的冲力和纷飞的雪块,艰难举头望去。她睫毛上沾了雪花,使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了,她朦朦胧胧看到一只青筋隆结、骨节分明的手。顺着黑色袖管往上看,不经意间,她对上一双眼睛,一双瞳孔紧缩着的眼睛。 昱霄看着她,面色煞白,惊魂未定。 此时,战镰形态的血月之刃吊挂在断崖边缘,他右手握着刀柄末端,左手拉着怀绮的手腕,他们两个的身体,全都悬吊在断崖旁,与崖顶唯一的交点,就是战镰的刀尖。 雪浪不停歇,从他头顶淋下,仿佛给他笼上了一束白光。怀绮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着。 这时,刀尖下的冰面陡然断裂,二人同时向下一颠,迅速坠落。昱霄一只手抓着怀绮不放,一只手挥舞血月之刃扎进崖壁之中,崖壁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坚冰,同时他两脚踏在崖壁的冰面上,用力定住。他们手与腕紧紧相连,牵扯着下滑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在了半空。 紧接着,怀绮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血肉割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昱霄。 她慌忙抬头看去,登时睁大了双眼。 他的左臂──也就是他拉着她的那只手臂的大臂上,插着一根细长的冰锥,冰锥与他血肉的交界处,即刻被渗出的鲜血染红。方才崖上落下一根冰锥,刺入了他的大臂之中。 他受伤了。 他还用力拉着她,这样受伤不可能不疼,但他注意力全在保持静止上,一声也没吭,似乎都不曾察觉到自己受了伤。 她想让他放手,然而这时战镰勾住的崖壁再次开裂,整整碎掉了一大块,二人再次失去借力点,跌下断崖。这一次,昱霄没再挣扎。 他们一同坠落,他收回血月之刃,将怀绮一拉,带进怀里护着,“别怕,我在。” 他的身体还是这般滚烫炙热,大量雪块、冰凌随着他们一同下坠,而怀绮被护在男人的怀中,隔绝了一切潜在的、可能的危险。 坠落过程中,昱霄的背不断撞上冰柱、冰台,全都断裂破碎,他们一路震荡一路颠簸,最后重重摔在了断崖底部,震起一团雪雾。 第96章 甘之如饴 “你!无赖!泼皮!蛮不讲理…… 断崖之上, 所有人都呆住了。 风雪肆虐,雪崩还在持续,而他们像被抽离了时间的轨道, 凝滞成一片死寂。 他们的少主, 也掉下去了。 翩落单手抓着绳索,调转身体向下看着这一幕,脸都白了,黑鹏半张着嘴,整个傻掉。 绳索断裂的时候,他们俩人都没发现, 故而不知道怀绮被冲了下去, 是昱霄妖力爆发, 惊动了他们, 他们才意识到怀绮发生了意外。然而这一切太突然了, 他们谁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昱霄和怀绮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时,妖兵们追了过来,但是已经晚了,他们要拦的人早就掉了下去。他们毫不犹豫,直接跃下断崖, 去抢救少主。山上的影卫们看着这一幕,全都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而观月, 本想杀掉怀绮一人的观月,看见昱霄也跟着坠落断崖,惨白着脸,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杀掉怀绮是可以成为临渊的大功臣,但是连累了昱霄……那可就是罪人了。 他两腿一软,差点就摊在了地上。 他忙扶住旁边一块耸立的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想,反正没人知道那绳索是他割断的,又如何怪得了他? 只要他不承认,此事就与他无关。 谁也怪不了他。 他吞了口唾沫,换上一副暴怒模样,对影卫们大喊:“还愣着干嘛!都下去找少主!” 影卫们知道此事重大,不敢怠慢,立马冲到山顶边缘,就要下去,然而看见瀑布般冲刷的雪浪,又后退回来,其中一个影卫颤声道:“主、主上,这也太危险了……” 观月大声斥道: “少主遇难,你等岂能贪生怕死!” 他直接上去给了那影卫一脚,将他踹下山崖,影卫大叫一声,身影瞬间淹没在雪浪中。 其他影卫两腿发抖,全都傻眼了。 观月:“你们下不下去!” 影卫们看明白了,这是不想让他们活命的意思。“下下下!我们这就去给少主陪葬!”他们喊叫着,陆续跳下山崖。 绳索上,翩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有那么一瞬,她想直接松开它,跟着昱霄一同下去,但是理智克制住了她,她有任务在身,不能肆意妄为,否则没法给临渊交代。 她咬住嘴里的肉,眼中的情绪辗转几次,最终放弃去断崖下找昱霄的念头,阴鸷狠厉地望向山上。她知道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观──月。 她在心里狠狠默念他的名字,眼睛生出根根血丝,旋即加速向山顶攀登。 黑鹏本来也想下去找昱霄,但是一咂摸,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继续往山上攀登,似乎心情也放松下来,连攀爬的动作都轻盈愉快了许多。 翩落先一步登上山顶,拔刀向观月走去。 观月怕归怕,但是不会等死,见状赶忙后退着躲她,“宫宫宫、宫主您这是做什么?” 翩落一言不发,挥刀向他劈去。 观月大叫一声,连忙侧身闪避,这一刀从他鼻尖前划过,劈在石头上,石头霎时现出一道又大又深的裂缝。翩落没砍中他,瞳眸无波无澜,面无表情地继续追着他砍。她的脸被风雪刮得通红,眼睛也通红,握着刀的那只手也通红,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疯癫。但她偏偏一点表情都没有,显得像个傀儡──一个被怒火操控的傀儡。观月不敢还手,只得拼命地躲她,边躲边喊:“宫主您冷静!这绳子断了又跟我没关系啊!您劈我干嘛!” “我已经派人下去救少主了!”他强调。 翩落并不反驳,像听不见一样,就是追着观月砍,刀刃带着咻咻风声,蓄满杀意。 观月哭嚎道:“不是宫主,这绳子断了,与我何干?少主去救怀绮,又与我何干?那是他自己的决定!就算我去拦也拦不住啊!这分明就是一场意外,您理清楚了再砍我嘛!” “那雪崩又作何解释!” 翩落突然开口,猛地挥去一刀,观月赶忙闪避,差点晚了一步,刀锋削掉他一缕鬓发。 他的脸顿时白了几分。 翩落倒也没想真的杀了他,他对冥界还有用。见状她一把揪住观月的领子将他拽过来,“我是不是交待过你,看着他们,不让他们去找少主就好,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不是宫主……”观月笑得很无辜,握住她揪着他领子的手,微微使力,想将它掰开,“宫主您可能对我有点误会,那雪崩跟我没啥关系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雪崩了,可能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太大了吧……” 黑鹏此时在一旁围观了很久,闻言立马来火了,“放屁!我俩何时大声说话过!”他随便抢来翩落的砍刀,就向观月劈去。 观月扔开翩落的手,连忙远离他,“行行行,我承认雪崩是我制造的,可是我的目标是怀绮,又不是少主!少主发生意外,难道不是因为、因为你手下办事不力?!”他猛地指向翩落,将矛头对准她,“是因为你的手下没拦住少主!啊不对,你就不该拦少主!” “你——”翩落语塞。 其实她也知道,怀绮遇难,昱霄定然会拼命相救,所以她命妖兵拦住他,想替他涉险,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昱霄会妖力爆发,挣脱了妖兵的拦截,最后阴差阳错地掉下了断崖。 如果她没有拦他,他或许就能早一点救出怀绮,也不至于在最后关头和她一同掉下去。 确实,她间接害了他。观月说得没错。 她不该拦他。 翩落蓦地陷入沉默。 黑鹏:“到现在你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还推卸责任!”他双手握住刀柄,砍向观月。 观月连连闪避,绕着石头躲。 黑鹏本就有些累了,经不起这样的消磨,眼下观月躲得非常灵活,他很快坚持不住,停下来喘气。而翩落忽地扔下刀,默默走开了。 “母夜叉?”黑鹏诧异。 他看看翩落略显沉郁的背影,又看看观月“你能把我怎样”的眼神,也扔下刀,“我不杀你。”他对观月道,“等少主上来了,或者冥王过来了,他们自有定夺!” 他撂下这句话,跟上翩落。 天色渐晚,风雪还在持续,雪崩势头虽然减了,但还是没有完全停止,雪浪浩浩汤汤,绵延千里,已然将断崖填满。 翩落来到山顶边缘,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一团哈气随之散在风雪中。 黑鹏追过来,“嗳,母夜叉,你别太难过了,少主肯定没事,他不死之身,你忘了?” 翩落没有睁眼,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但是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死也是重伤。何况,他怎么上来?”她声音很弱,像是叹息,有气无力。她整个人都显得哀伤极了。 黑鹏却丝毫不担心,口气轻快道:“你放心吧,少主一定有办法上来的!实在不行还有我载他们出来呢!”他停了一停,“说句你可能不喜欢听的,说不定他们俩人现在正在底下你侬我侬,不愿上来呢!哈哈哈。” 翩落一下子睁开眼,脸色都变了: “不正经!” 她的脸颊和耳根儿有些红,黑鹏不知道是风雪吹的还是怎么。他嘿嘿笑了两声,又道:“话说你们不是早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翩落垂下眸,默了默,“实不相瞒,其实我们没走,一开始离开的,只是幻影。我就是想用这种办法,将少主引到结界中央,抢来第一枚碎片。可是没想到,会──” “噗。”黑鹏不禁有些无语。 翩落略显窘迫地看了他一眼,“我让观月留在这,只是想让他看着你和怀绮,谁知他制造雪崩让你们遇难,我……也是我考虑不周,现在不仅第一枚碎片没抢到,还——唉!”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黑鹏:“嗐,多大点事儿,无碍。我还是那句话,没准儿现在那俩人在下面你侬我侬,还不愿上来呢!他俩都得感谢你!” “你不用太大心理负担。”他道。 翩落抿唇,手捏住裙摆,搓了搓,看着他道:“那你觉得,这件事儿……要不要告诉冥王……”她眼里铺了层水膜,眼眶被风吹得有些红,一向强势的她,这刻竟显得脆弱极了。 黑鹏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可千万别告诉冥王!冥王本来就不想少主和怀绮在一起,听到少主为救怀绮命都不要了,这不得气得把这雪域都烧了?当务之急,你赶紧给我把这破结界解除了,先让我恢复了真身再说。” 翩落被他一点,瞬间清明了,忙道:“我已经派人前往了,估计就快好了。” 黑鹏:“行,那就行,其他的甭管了!” ~ 断崖下是一个巨大冰壑,冰壑之下还有冰谷,一眼望不到底。昱霄后背重重跌地,震起一团雪雾,他这一路摔下来,后背撞上许多冰台,还有冰柱,顺带也磕到了后脑,他觉得自己应该摔得不轻,但是他丢弃了痛觉,感觉不到痛,也就对自己的情况摸不太准。 他想爬起来,但是身体好像不受他控制,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呼吸。 他觉得自己大概很疼,只是他感觉不到。 他们上面仍有雪块、冰凌不停掉落,随时都可能伤到他们,怀绮忙从他怀里爬起来,扶起他道:“咱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昱霄艰难站起来,在她的搀扶下往里走。 离开冰壑口,里面是条幽长的冰洞,大小仅通一人,两边冰面光滑,挂满雾凇冰雪。 怀绮从后扶着他,带他走到安全的地方,让他靠着洞壁坐下了,此时他大臂上插的冰锥已经被他的体温融断,留在外面的那一部分不见了踪影,她只看到他的衣袖被鲜血浸红。 血液从他袖口中流下,经由他的手背,一滴滴落在地上。怀绮这才注意到,他的血已经流了一路。那冰锥伤到了他的动脉。 她一下子慌了: “快把袖子脱下来,止血!” 昱霄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舒服,他脸上露出一丝隐忍的表情,随后便不动了,他扬起嘴角,道:“死不了。” 他曾经故意划破自己的动脉,想了结这漫长冰封的一生,都没能成功。 他的血染红方圆数丈远的积雪,从他身体里流干,他的心脏依然跳动。他还是会在万里雪飘中醒过来,看着新雪慢慢覆盖红色的雪。 他不会死。 这曾经是一件多么让他绝望的事。 怀绮:“可是你受伤了啊!快点!” 她说着就蹲下来去扒他的衣襟,想帮他把袖子脱下来,他感觉到她的担心,哼笑一声,终于坐直了身体,“好,脱。”他道,自主解开了衣服,把左袖蜕了下来,露出他的臂膊。 他胳膊上全是血,大臂有一道半掌长的巨大伤口,深得几乎看得见骨头。 伤口上,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冒。 怀绮轻轻拉过他的手臂,仔细检查他的伤口,帮他吹了吹,“疼吗?” 昱霄抿唇,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没有痛觉,当然不会疼。可是说不疼,她会信吗?她这么心疼他,如果让她知道他丢掉了自己的痛觉,她会更难过的吧?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怀绮便自行转移了话题,“我帮你包扎。”她道。 昱霄微一迟疑,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好。” 想来也是,从高处坠落的冰锥,刺进去,这么深,怎会不疼?怀绮叹息一声,拿起自己的裙摆,用牙扯下一根布条,给他包扎止血。 她的动作果断干脆,上等布料制成的裙子,她扯得没有丝毫心疼。 昱霄看在眼里,眸光微暖。 怀绮将布条绕着他伤口缠了几圈,系好,又扯下一条,如此重复,她的裙摆很快残破得不成样子,昱霄制止住她,道:“可以了。” 她推开他的手,说:“不可以。” 她继续给他包扎,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昱霄低垂着眼睛,看着她认真的动作和神情,觉得心里像有一团温柔的烛火,包裹着。 是啊,他是有一身炙热的血液,他从不会冷。可千年来,他也未曾感受过真正的温暖。即使阳光晒上皮肤,他的心也是冷的。而她的指尖温凉,却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感到暖。 那种被呵护、被珍视的温暖。 之前也有一次,他受伤,她给他涂药。那时,他满脑子想的尽是扑倒她,只能通过和她说话来稀释这种欲望。时至今日,他虽仍不能彻底分清何为元灵感应,何为他自己的欲念,但却也能一点一点地,慢慢体会爱情最本真的美好。现在,她就在眼前,这么近的距离。 他心动地,想去吻一下。 怀绮专心给他包扎,心无旁骛,丝毫没留意他的变化。但渐渐地,她发觉眼前光线越来越暗了,额上绒发微微颤抖,似乎正有人从头顶靠过来。她眼皮一抬,昱霄的反应却更快一步,直接按住她的后脑,吻住了她。 她下意识挣扎,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伤都没包扎好就要亲!起码等包扎好了再说嘛! 她扭动身体,猛地将他推开,却见青年眉眼带着笑,像是很得意自己方才的“偷袭”。 看见他的笑容,她心里的不满立马消散得无影无踪,也下意识跟着他笑,她没说什么,继续将他的伤口包扎好,从衣襟下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这是我走之前管琬琰要的药,专治外伤,现在伤口包扎好了,再服这个,双管齐下,你的血肯定很快就会止住。” 昱霄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你还有这一手?我怎么不知道?” 怀绮吐了个舌头: “你不知道的多了。” 自从他上次在栖炎山被捕兽夹夹中,她就生怕他再受什么伤,专门向琬琰要了些药,琬琰没有外用的,只有内服的,便给了她这个。 她拔开瓶塞,往手心里倒出一颗棕色的药丸,送到他唇边,“喏,吃了。” 昱霄垂眸看着药丸,不知想到什么,缓缓笑了,躲开她的手,摇摇头,表示不吃。 怀绮迟疑了一下,“怎么了,没毒,放心吧。”她再次将药丸送到他嘴边,他别过头,依旧不吃,然后轻飘飘地来了句,“喂我。” 怀绮蹙眉,有些不懂了: “这不都已经送到你嘴边了?” 昱霄瞄她一眼,慢悠悠道: “我是说,用嘴喂。” 怀绮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不还是要亲亲的意思吗!之前偷袭还不够,现在开始暗戳戳索取了!怀绮被他套路得很无语,也被自己蠢得很无语,扶着额,“你……” “我……?”昱霄鹦鹉学舌。 怀绮没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从头顶袭来。她又恼又无奈,知道他肯定在心里笑话她,一鼓作气地抬头,指着他,喊道:“你!无赖!泼皮!蛮不讲理!” 昱霄失笑,“对,我发现了。” 他承认得太快,怀绮完全没有骂人的快感。她怔愣了一瞬,再次扶额,不去看他。 “但我只对你这样。”昱霄接着道,声音慢而温柔,“怀绮,你是唯一的。” 她是唯一的…… 很没出息地,怀绮的脸还是热了。 或许他这个人,在别人面前,是强大的、沉稳的。就像黑鹏所言,又凶又冷漠、还不懂情调。但在她眼里,他时常是个父亲、时常是个无赖、时常是个孩子。 他很幼稚,他从不伪装,他从来都这么坦诚、坦诚到像个傻瓜,连情话都讲不好。可偏偏这么没有情调,她却总是心动。这颗心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她根本控制不住。更可怕的是,一心动,她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她什么都可以给他,就像他什么都可以给她一样。 罢了,喂就喂吧! 她心里想了这么多,表面却只是沉默地扶着额,昱霄并不能看透她沉默之下的悸动,见她如此,心中有些慌了。他怕自己过分了,惹她生气,忙道:“逗你的,这药还是我自己——”他伸手,想去拿药丸。 便在这时,怀绮猛地抬手,将药丸扔进了嘴里。昱霄一愣,而就这一愣的功夫,怀绮压到他身上,吻住了他。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 主动闯入某个人唇齿之间。 她按着他,将他抵在洞壁上,像每次被他亲吻那样,霸道的、强硬的,在他口中留下自己的味道,让他全身僵硬,只有眼睛大睁着。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种感觉——她是一个侵略者,而他是她的猎物,他为她臣服。 他是她的,他属于她,他被她占有。即使他并非为她而生,却能为她而活。 药丸的苦味在二人口中扩散,可怀绮却尝到了一丝又一丝的甜,让她 以后──再苦再难,她也甘之如饴。 第97章 恶心 爱一个人,何至于此。 昱霄反应过来, 抱紧她,热烈地回应她。 他的热情像一把火,也将她点燃, 两个身体迅速结合在一起。 地上散落的冰屑破碎地映出他们的身影。怀绮跨坐在昱霄腿间, 圈抱着他的脖子,他双手游走于她的后背与腰肢,胸膛剧烈起伏。 他一向是个很克制的人,即使是蜕下衣衫与她做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他都没有在她身上乱摸过,但这一次, 他的手不停逡巡, 似乎是想要抓到什么。亦或是, 想要发泄什么。 他毫无所觉。 那是一种最原始的, 雄性对雌性的本能。 有风从洞口丝丝刮来, 送来一线清凉,半晌儿,怀绮睁开眼,看着青年投入、动。情的模样,微微弯了弯唇,又闭上眼睛。他的身体温热硬朗,她不合时宜地走了神。 这该如何收场。 雪崩还未停止, 四周回荡的尽是轰隆隆的声音,还有雪块和冰凌时不时地掉下来摔在冰洞口。眼下情况危急, 他们还要跟翩落他们抢夺碎片, 抓紧上去才是正道。 但是什么都不做…… 他岂不是很难受? 昱霄似乎感觉到了她注意力的游离,缓缓睁开眼,怀绮看到他眼中映出她的模样。 他的目光迷离, 但眼睛依旧清澈,干净。 他慢慢停止了亲吻。 这样的姿势下,怀绮的位置比他高一点,他抬着头,是仰视的姿态。 这样一双眼,本应装下天地万物,却在遇到她之后,满满的满满的,只有她。 因为崖顶的雪崩,洞顶冰凌晃动,其中有一根断落,摔在他们旁边,崩溅出一片冰渣,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挪移,然后将脸埋进她怀中,抱紧她,微微颤抖,……………………, 她的心软成一滩,抱住他的后脑,轻轻安抚。他抱得太紧,大臂上的伤口又流出血来,将布条一点点晕染红。 她倒是有耐心,然而昱霄却先放开了她。 他似乎想站起来。 怀绮愣了一下,按住他的肩: “你还没好。” 他动作一顿,道了声:“不管它。”旋即将她抱到一边,扶着崖壁站了起来。 怀绮忙跟着他站起,他将她揽到身侧,看着冰洞更深处道:“我们得抓紧时间上去。”他又看向她,眼睛弯起,“这座山其实是一座休眠火山,在我小时候爆发过一次。” 怀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挑眉,“你是想让它爆发,借助岩浆的冲力上去?” “聪明。”他笑着摸摸她的头顶。 怀绮想了一下,有些担忧,“可是这也太危险了,况且岩浆的温度这么高——” 昱霄眼里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认真,“不会让你受伤的。” 他搂着她迈开脚步: “我们往里走。” 他有力的指节扣着她的腰侧,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挨着他的身体,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心一下子变得安定下来。 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信任他就好了。 ~ 崖顶上,结界破除,黑鹏变了原身,悬飞在被雪填满的断崖上方,喷出火团消融冰雪。 翩落站在他背上,用法术击开积雪。 两人都在风雪中努着力,然而杯水车薪,这断崖足有千尺深,中间无数冰台冰柱,给堵塞的积雪提供着支撑,何况他们不断消解,还有积雪不断累积,速度拉不开明显的差距,想凿开积雪飞下断崖绝非易事。 翩落看不到曙光,停了手,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瞬移下去找他们吧!” 黑鹏用力摇头,鸟嘴吐着人话:“你知道他们在哪吗你下去?你以为你下去就能找到他们了?下面那么危险,你就别添乱了。你要是累了就去山顶歇着,别老惦记着瞬移瞬移!” 翩落默了默,他说得在理,她之前也怕自己身陷囹圄,耽误寻找碎片,但是现在结界破除,她法力恢复了,还是有一定安全保障的。 她断然道:“那你跟我一起下去,也好有个照应,万一有危险再瞬移回来!” “我不去,我才不想当大蜡烛呢!我给你说,他俩绝对没事,你相信少主。说实在的我都想直接去歇着了,等着他们上来就好。” 翩落蹙眉,不想跟他废话,撂下一句:“那我自己去。”便瞬移消失了。 黑鹏脸瞬间绿了: “欸你个母夜叉不知好歹!” 与此同时,观月在山顶上看着他们,目光幽深。在他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妖兵。 这个妖兵就是之前翩落派去破除结界的那一个,他回来后,翩落便命他留在山顶盯着观月,防止他再耍阴招。观月自然知道翩落的用意,心中十分痛恨,但表面也只是笑笑。 其实他更痛恨昱霄。 若不是昱霄跟他们抢碎片,他早就能找齐碎片回锦绣山庄了,这些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能除掉昱霄这个障碍就好了。 但是昱霄身为冥界少主,不能伤害,要想解决掉,得用别的方法…… 之前他想杀了怀绮,让昱霄崩溃,从而被翩落击败,送回冥界,一举两得。 现在怀绮没杀成,他需要转变策略。 他心里很快有了个主意。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需要提前做准备。于是他捧住肚子,微微弯腰,露出痛苦的表情,吸引妖兵的注意。 妖兵立刻发觉了他的异常,盯着他。 他这样装了一会儿后,才问妖兵:“肚子疼,忍不住了,我能不能去方便一下?” 妖兵:“我没这个权力。” 观月没说话,继续装。 翩落瞬移离开后,黑鹏便飞了过来,变成人形,坐在石头后休息。 观月立即捧着肚子走上前,表情无不痛苦地道:“黑鹏老大,小的想去方便一下……” 黑瞳抬头,被他这声“老大”叫得心里有点愉悦,但他提防观月,并未露出愉悦之色,微微蹙眉,冷声道:“不行。谁知道你想借着‘方便’之名干什么龌龊事儿。” 观月疼得倒吸了口气,露出勉强的笑容,“诶哟瞧您说的,现在我影卫都没了,茫茫雪域,还能做什么?我真的就是想方便一下。我已经疼半天了,不信您问他。”他指向妖兵。 黑鹏看向妖兵,妖兵没说话。 观月:“我不像您和宫主,我是凡人,我得吃喝拉撒,老大您通融一下?” 他知道黑鹏的性子,推测他应该会喜欢这种“当主子”的感觉,语气非常之殷勤狗腿。 黑鹏脸色在他一来二去中柔和了很多: “那也不行,憋着。” 观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口已经有些松了,这就有戏,表情更加痛苦,“可是黑鹏老大,小的已经憋了有一会儿了,再憋恐怕——” 黑鹏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恐怕憋不住……”观月抱紧自己的肚子,“一来我尴尬,二来弄得哪儿都是……” 黑鹏立马露出恶心的表情。 他思量了片刻,看向那个妖兵,用眼神示意,“你跟着他一块去,看好了。” 妖兵:“是。” 观月忙道:“谢谢老大谢谢老大。”然后捧着肚子快步往后面山谷处走。 妖兵跟上他。 观月走出一段距离,对后面的妖兵道: “你就在这等我吧。” 然后他不等妖兵回应,跳进山谷中,消失在隐蔽处。妖兵不放心,立刻跟着他跳下去,没想到观月就在前面不远处,已经解开裤子蹲了下去,见状他又慌乱从地上站起来,两只手提着裤子,大喊一声:“你干什么!” 妖兵一愣,背过身,走远了些。 观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装出来的慌乱脸色缓缓沉下去,目光变得阴寒。他提着裤子探身向妖兵那个方向望了望,确认他没有再跟过来,迅速把裤子系上,抬头望向半空。 那里盘旋着一只黑鹰,不曾有人察觉。 这只鹰是予温专门训来传信的鹰,从观月来找碎片的第一日起就一直暗中跟着他。 这段日子,他与予温的联系,都是靠它。 他表面与予温杳无音信,实际上,这边发生的事情,予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观月伸出手臂,黑鹰立刻乖顺地落在他手臂上,不声不响。观月温柔地顺了顺黑鹰的羽毛,拿出一颗透明珠子,给它衔住。这个珠子名为窥心珠,是予温特制的,可以感应到人的内心独白,并长久地记录下来。予温便可通过法术听到观月要传达的话。 观月微抬胳膊放走它,“去吧。” 黑鹰在半空转了一圈,悄无声息飞走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而已,观月拂了拂衣袖,整理整理衣服,恢复平常讲究的模样,快步向妖兵方向走去。 “我好了我好了!”他笑道。 妖兵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迈开脚步。他们很快回到山顶,总共也不过半炷香时间。 妖兵和黑鹏都没有起疑。 观月一屁股坐在黑鹏旁边,长舒了口气,“唉呦,方便完就是舒服!” 黑鹏嫌弃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观月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笑。他确实开心,因为他终于把消息传出去了。 用不了多久,自会有“贵人”带走昱霄。 ~ 翩落瞬移到断崖下后,找了好久,误打误撞来到崖底的冰壑处。 她注意到地上有片模糊的血迹。 她精神一震,忙蹲下身仔细查看,这血似乎还是温热的,融化了部分冰雪,和雪水汇合在一起,颜色被冲淡了很多。 是他的血。 他受伤了? 翩落更加担心,同时还有一种快要找到他的紧张与兴奋,她忙看向血迹四周,果然又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另一片血迹,血迹断断续续地,一直延伸向冰壑深处。 昱霄被冰锥刺中,血流了一路。 竟然成了她寻过去的线索。 翩落整个人都抖擞起来,站起身,步伐坚定地顺着血迹走进冰壑深处。 她一路不曾犹疑,一直来到了冰洞口。 那个时候,昱霄和怀绮正在亲吻。 她听到洞内不太寻常的声音,心猛地一坠,她虽然没做过那种事,但她知道那种声音意味着什么,这一刻,她在洞口犹豫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她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还是悄悄走了进去。 偷窥的感觉让她的心跳逐渐加快。 冰洞不是笔直的,有弧度,她躲在弯曲的洞壁后,看着他们吻得热烈。 她的心脏收紧,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嫉妒、难过、怨恨、不甘……很微妙的,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羡慕。 她忙又背过身去,闭着眼睛靠在洞壁上。洞壁很凉,她毫无所觉,再凉也比不过此时她的心凉。她仰起头,内心混杂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她也好想,好想去抱抱他,亲亲他。 她少女时期的每次梦里,都有他。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除了冰凉的空气和风,她没有抱到任何东西,但是没关系,闭着眼睛就可以拥抱一切。 她听着他们的呼吸和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地,似乎感觉到怀里的空气有了实感,它是温热的,结实的,是一个男人的躯体,是他。 她慢慢收紧双臂。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这么痛? 她这一生没做过坏事,为人子女,她心怀感恩,谨守孝道;为人部下,她忠诚忠义,从不偷懒取巧;为人朋友,她可以两肋插刀;为人主上,她也不刁难苛责。世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她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好人”,但至少不是个“坏人”,不至于命运以苦难惩罚她,可是为什么,她感情的路走得如此艰难? 喜欢一个人,就这么苦涩吗? 她抱着自己,抱着冰凉的空气、那个不存在的他。她紧紧地抱着,紧紧地抱着。 她多么希望得到他爱的人是自己。这样此时此刻和他在里面做那些事的,应该是自己。 应该是她…… 是她…… 她给自己扯了一个慌,在那个谎言里,他们雪月风花,水乳相容,做尽世上美好之事。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是那根冰凌的掉落将她从美妙的虚妄中抽离出来。她像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一切快。感消失,随后而来的是成倍的恶心感。 她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这种感觉让她反胃,一股呕吐感涌上来,她用力捂住嘴巴,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她落荒而逃。 她没有瞬移回崖顶,来到一个确定不会被他们听到声音的地方,蹲下来泣不成声。 ~ 第98章 休眠火山 这雪山之下,居然是休眠火山…… 冰洞从中间断开, 下面是更深的冰沟,昱霄在断点边缘搂紧怀绮,让她贴紧自己, 道: “我们下去。” 岩浆层在接近地心的雪山深处, 想要制造火山爆发,势必要进入到更深的地方。 怀绮明白这个道理,也抓紧他,“嗯。” 她本能地低伏在昱霄怀中,昱霄感受到她手上的力度,那意味着一种依赖。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走了。” 他握紧她的腰肢, 跃下冰沟。 冰沟的崖壁上有凸出来的冰柱与冰台, 昱霄护着怀绮, 以冰柱冰台为借力点向下飞跃。 怀绮下意识闭上眼, 他的速度飞快,冷风一涌而上,她的头发和裙摆狂舞起来。 她更用力地抓紧了他。 昱霄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之前掉下冰崖时你都没怕,现在怕什么?” 他的衣服猎猎作响,盖过了他的声音,怀绮听得不是很真切, 但他说话时胸腔振动,怀绮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知道他在笑, 猜测他肯定又是在嘲笑她, 便没有接话,她盲目地抱紧他、抓紧他。青年的腰劲瘦,躯体硬实, 炙热的体温环绕在她周身,她觉得安全又舒服。 昱霄笑意更浓,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柔意。 冰沟越往下温度越高,冰柱冰台也越少,昱霄借力崖壁,还是顺利地落到冰沟底部。 这冰沟下面冰雪融化,形成一片冰川。 受流动的岩浆层影响,冰蓝色的川水向同一个方向奔流而去,一眼望不到头,昱霄将怀绮稍稍松开了些,召唤血月之刃。 火光没有化形,直接飞出去,击中崖壁。 一声闷响,崖壁碎裂,掉下一大坨冰,冰块坠入冰川,随着川流漂去。火光回到昱霄掌心隐去,昱霄搂紧怀绮一跃,落到冰块上。 冰块很大,站下他们两个人没问题。 刚落脚时冰块左右摇晃得厉害,昱霄双脚发力,稳住冰块,冰块得以平稳地顺着川流漂去。他道:“等我们上去了,我帮你报仇。”他声音很低沉,黑瞳幽深,有股狠辣的意味。 怀绮抬起头,“你知道是谁害得我?” “我看见了,是一枚飞镖割断了你那截绳索,那种飞镖我见过,是锦绣山庄的。” 怀绮神色微变,“也就是说,是观月?” “嗯。” 怀绮蹙眉,立刻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观月故意制造雪崩,想趁昱霄不在时杀了她,但她被翩落所救,他计划失败,便想用飞镖割断绳索,让她葬身断崖之下。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可是他们不是早就腾着妖雾离开了吗?” 昱霄不得而知,若有似无地牵了牵唇角: “或许是假象吧。”他道。 这川流的尽头就是岩浆层,凭借这块冰,他们穿过曲折的川道,很快来到了冰川尾部。 此时寒冷的感觉已完全消失,冰川表面水雾升腾,恍若仙境,前方一个山洞状的缺口里红光绰绰,便是火山底部的岩浆层。冰川流速湍急,源源不断奔向那个缺口,而那个缺口像一把刀,将冰川切断,隔开了两个世界。这个世界是蓝色的,而那个世界,是发烫的红色。 这水雾便是冰川蒸发生出的。 随着他们的靠近,怀绮明显地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仿佛一瞬入夏。闷热的雾气蒸腾,短短几秒钟,她额头上便有了汗。 昱霄灵力恢复了一些,虽然使不出法术,但召唤火焰是很轻松的。他召出一团火焰,将他们整个包裹起来。他的火受他意念控制,是没有温度的,不仅不会烧着他们的衣服,还能帮他们吸收越来越高的热浪。 怀绮立即感觉凉快了很多。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在火焰包裹之中,昱霄的黑瞳格外明亮,见状笑着将她带进怀里抱住。 他本就是火焰的宠儿。 岩浆?高温?都是班门弄斧罢了。 “一会儿可真的要抓紧我了。”他轻轻摸了摸怀绮的后脑,声音温柔。 怀绮在他怀里用力点头: “嗯。” 缺口就在前方几尺远的地方,他们脚下的冰块已经不知不觉融化了很多,最开始站下两个人还有很大空余,现在空余已经完全消融。 昱霄没有再等,拥紧怀绮,脚下踩了轻功,踏着水面进入缺口之中。里面的温度比想象的还要高,保护他们的火团立即变得极不稳定,昱霄调动灵力稳住火焰,踏着岩浆,蜻蜓点水般飞到岩浆上方一块凸出来的石块之上。 怀绮紧紧抓着他,不敢睁眼。 这块石头并不牢固,昱霄一落脚,石头边缘立即有碎石掉落,他往下看了一眼,碎石还没有接触岩浆,便被岩浆发出的热浪融化,化作零星赤红的光点,融进岩浆中。岩浆是暗红色的,缓慢地鼓着泡泡,像浓稠的糖浆。 然而他知道,这不是糖浆,这是可以帮助他们冲开冰顶,飞出冰崖的“神器”。 他两三下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怀绮罩住。 怀绮诧异地抬头,知道他是想保护好她,也就马上平静下来,没有推委。 昱霄召出血月之刃。此时它是一团燃烧的火球。昱霄将它轻轻抬手一送。火球在他掌心上方划出一道弧线,笔直地向下坠落。 血月之刃可以听从主人意念化作任意武器之形,自然也可以化作火球当成炸弹来用。 火球接触岩浆,没有立即爆炸。 几秒后,沉到一定深度。 嘭! 适时地爆炸。 休眠火山被一瞬唤醒,岩浆形成一个巨大的岩浆柱,猛地向上喷发。昱霄背过身去,将怀绮护在怀里。他们落脚的石块霎时被岩浆融化,巨大的冲力将他们一下子顶了上去。 怀绮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清。 她耳边一阵轰鸣,视野红光一片。 与此同时,崖顶上的雪域中,风向逆转,地面颤动,地下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黑鹏猛地从地上蹿起来,“什么情况?” 翩落瞬移出现,她方才在断崖下也感觉到异常,马上收拾情绪回来了。 “是断崖下。”她道,“可能是少主。” “嗐。”黑鹏又放松地坐回地上,不禁有些洋洋得意,“我就说不用管吧。”他又想到什么,问:“怎么现在才回来?” 翩落一愣,不自然地挠头:“我──” 她有些难堪,发愁该如何解释,她并不擅长撒谎。便在这时,一声轰响将她打断。 两人齐齐看去。 远出一座雪山顶上喷出岩浆。 岩浆足有数丈高,溢流下山坡,将雪白平整的世界点缀得极为妖冶。一股热浪随之涌来,空中飞舞的雪花直接化为气雾,席卷天地,地上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消融。 黑鹏惊呆了,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那方: “妈呀,火山爆发了?!” 翩落也很意外,忙抬臂挡住扑面而来的气流,“这雪山底下居然是休眠火山!”她的头发和裙摆被风吹得胡乱飞舞,身体向后滑动。 妖兵指着那方道: “宫主!那是不是少主!” 黑鹏和翩落定睛看去,才发现随着岩浆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火红的光团,光团跌落雪山坡上,消散而去,里面两个人一起滚了下来。 黑鹏下意识喊了一声: “少主!” 他立即变出原身,展翅飞去。 “嗳!”翩落想叫住他,那里岩浆喷涌,实在太危险,昱霄可以自己过来的。但黑鹏速度飞快,瞬间就飞出老远,她只好作罢。 她注视着黑鹏奋不顾身的模样,情绪一点点消沉下去,她心想,连黑鹏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去接他,而她却不可以。 她不能让自己涉险,更重要的, 她没有身份。 她爱的人,现在和他的爱人在一起,她出现,不仅她自己难堪,三个人都尴尬。 她只能在这里等着,干巴巴地等着。 很多时候,她是羡慕黑鹏的。他不用任何努力,就能和她喜欢的人共事。 而她,付出再多,也换不来他一次回眸。 算了。 她转过身,道:“我们先走吧观月,去找下一枚碎片。”既然昱霄已经出来,她便可以放心了,他们终究是竞争对手,她不能等他。 观月此前一直在旁边没吭声,闻言有些迟疑:“啊,现在就走?那你那些妖兵——” 昱霄掉进断崖时,翩落的妖兵们也跟着跳了下去,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有半点音信。 翩落蓦地一默,片刻才道:“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沉重,“他们没拦住少主,导致少主掉下断崖,便不会苟活。” 观月神色微变。 “这就是你们冥界的规矩吗?”他问。 翩落闭着眼,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规矩,是他们的选择。” 观月有些震撼,“你们妖族,倒是重情重义。不像我那群手下,畏畏缩缩的。” 翩落低着头,微微勾了勾唇,没说话。 “走吧。”她就要运功施法。 观月似乎不太情愿这样离开,又问道:“那你没了手下,行动不会很不方便?” 翩落动作顿了顿,“没事,我们先走,需要手下了再回冥界找冥王要便是。” 观月又道:“等需要了再要不会来不及?还是准备好了再出发吧,不差这一会儿。” “无碍。” 观月噎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翩落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笔直地投向远处的半空,脸色缓缓变了,“冥王?”她无意识地呢喃。 只见那里飘着一片黑雾── 正是向临渊向这方赶来。 翩落心一坠,心想,这下完了。 临渊突然来此,定是知道了昱霄为救怀绮掉下断崖之事,那这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冥王来了?” 观月下意识重复,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眼里有光,语调是上扬的,这种反应有些异常的兴奋,翩落察觉到了,微微蹙眉,看向他,冷声道:“你叫来的?” 观月表情缓缓凝固住,几秒后嘿嘿一笑,“宫主您这是什么话,我就没离开过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是我叫来的。 “您就这么不信任我?” 翩落目光很冷,剜了他一眼,没接话。 临渊腾着黑雾落到他们面前,他没有带妖兵,反而带着予温和锦绣山庄的影卫。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翩落和妖兵立即跪地行礼,“参见冥王!”观月同时行礼,“参见冥王、主上。” 临渊没有回应任何言语,开口便是: “那逆子呢?” 翩落抬起头,神色有些为难,这整件事无论怎么解释,昱霄去救怀绮这一点都洗不清。 片刻她道:“冥王您先消消火——” “我看见他了。”临渊打断她。 那方昱霄抱着怀绮滚下雪山山坡后,被黑鹏接住,此时黑鹏正载着他们往这边飞。 临渊眼睛有些花了,现在才看见。他也看到了火山爆发,对整件事的经过有了数。 翩落回首望了一眼,继续道:“冥王您一会儿和少主好好说,少主他——” “行了!”临渊再次打断,“这事儿要不是予温告诉我,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予温笑眯眯地站在一旁,闻言忙解释:“观月叫我送些影卫过来,我一个人送不了这么多,只能去求助冥王。这事我本来没想告诉冥王的,奈何冥王询问,我也是身不由己。” 临渊:“你做的是对的。” 观月则低头不吭声。 翩落看了他们一眼,她现在没心思追究这些,只道:“我们应当尊重少主。” 临渊冷笑一声: “尊重他,他可曾尊重过我?” 翩落一下子失语。 那方黑鹏看到临渊,立马回头问昱霄: “少主,停不停?” 昱霄目光很阴沉,淡淡道:“不停。” “好嘞少主!”黑鹏加速,欲飞过临渊。 怀绮并不知道昱霄和临渊具体的矛盾,但她知道昱霄和临渊抢夺碎片,关系定然不会多融洽,而昱霄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低下头,没有说话。 临渊抬头望着他们,见他们不打算停,直接用法力凝成雷爆索,向黑鹏击去。 黑鹏察觉到危险来临,下意识闪避,雷爆索是一条电索,形似闪电,速度也堪比闪电,黑鹏躲开之后,临渊控制雷爆索跟着调转角度,黑鹏不防,就要被击中。 “小心。”与此同时,昱霄运出火焰形成屏障笼罩住他们,电流撞上火焰,两者俱是湮灭,他们三个都没有被电到。 黑鹏立刻加速,欲逃离此处,临渊见状,双眸微眯,再次凝出雷爆索。 这次他用了更多法力,雷爆索更粗更大,速度更快,黑鹏连连躲闪,皆甩不掉,又要被雷爆索击中,昱霄调动灵力,试图再次挡下,然而这次他火焰的力量明显敌不过雷爆索,电流击碎了火焰形成的屏障,缠绕住黑鹏。 黑鹏被电到,鸣叫一声,失去飞行能力,从空中跌落。昱霄和怀绮在黑鹏背上,自然也无法幸免,在这电光火石间,昱霄抱着怀绮,毫不犹豫地从黑鹏背上跳下。电流是通过黑鹏的身体传导的,他们跳下去就不会被电到。 临渊:“翩落,你带人先走。” 翩落一愣,“冥王?” 临渊冷着脸重复,“我说你带人先走。” 翩落为难极了,“不是冥王……” 临渊打断她,“去找碎片去。”他道,“第一枚碎片稍后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翩落知道临渊这话意味着什么,她不想走,但临渊态度坚决,已然不是能听进她劝的样子,她无法抗命,咬咬牙,抱拳道,“遵命冥王。走了!”她招呼观月和妖兵。 予温看着影卫们,向观月歪了下头: “去吧。” 影卫们迅速来到观月身后,翩落带上观月、妖兵,和一众影卫,腾起妖雾离去。 那方黑鹏重重跌落在雪地上,将积雪砸出一个他身体轮廓状的深坑。昱霄和怀绮则稳稳落地,没有一丝狼狈。他目视翩落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移向临渊,语气极淡地道: “来吧,动手吧,打死我,碎片给你。” 第99章 交锋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昱霄知道临渊这次就是专门来找他事的, 他躲不过,便不打算再躲。 不就是碎片吗,想要就来抢啊。 杀了他, 碎片自然奉上。 临渊听他说完那句颇有挑衅意味的话, 神色未有丝毫改变,对予温道:“你回去吧。” 予温想看热闹,还不想走,闻言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想要说什么,但临渊决定的事情, 便不容他置喙,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 临渊就运功施在他身上, 他瞬间消失了。临渊将他送回了锦绣山庄, 然后看向昱霄搂着的怀绮。 怀绮心里的情绪很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临渊,见临渊视线投过来,下意识垂眸回避。 神妖不两立,而昱霄现在和她站在一起,和临渊作对,她作为横在两人之间的那道杆, 是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的。 这时,临渊开口了: “老夫可否与你单独谈谈?” 他语气很温和, 怀绮花了几秒钟的时间, 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她说话,颇为意外地抬起眸。昱霄则阴沉着脸瞪着临渊,似乎对这句话有诸多不爽。“你也配提这种要求?”他道。 临渊没有表露出一丝怒意, 道:“直接说也行。”他看向怀绮,想看她的意思。 怀绮觉得单独谈比较好,但是昱霄揽着她腰肢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她察觉到这力度的显著变化,便知道了,他不想让她答应。他这样肯定是有他的理由,怀绮不敢轻易做决定。 她没有吭声。 昱霄替她回答:“那就直说。” 临渊也没多说,便直言:“你不是喜欢我孙儿吗,既然你喜欢他,那你定然不想看着我们打起来吧,这样他就会受伤,就会流血。” 怀绮神色变了变,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 昱霄双眸微眯: “你想说什么?” 临渊唇角微勾,接着道:“那你就让他把碎片交给我,此事就算圆满解决,我不会动他一根手指,也不会再强迫他回冥界。如何?”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当然,你可以拒绝,那样我就会用武力硬抢。他定然不敌我。你想象一下,到时以他的性格,他是会乖乖认输,把碎片交给我,还是会抵死相护?” 怀绮脸瞬间白了。 她一下子明白了临渊的意图,他想利用他们的感情,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碎片。 临渊:“如果他抵死相护,我倒还真没办法把碎片抢过来,只不过那样,他就会受很多伤,流很多血,或者直接被我带回冥界,不知道要经历什么。你觉得这种结局怎么样?” 昱霄召出血月之刃,就要动手: “你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临渊面不改色,一动没动看着他,怀绮面色一紧,慌忙拉住昱霄,昱霄身体被迫定住,举起的刀刃也定格在空气中,他回过头,愕然地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会真要我交出碎片吧? 临渊:“两种结果我都说清楚了,就看在你心里,是碎片重要,还是他重要咯。” 这一招是他想了很久想出来的,他觉得既然昱霄喜欢怀绮,那他定然听怀绮的话。开出这个条件,既能考验怀绮对昱霄的感情有多少真心,又能得到碎片,就算她拒绝,他也能将昱霄带回去,无论她选什么,他都有收获。 至于“受很多伤、流很多血”的形容,是他夸张的而已,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可舍不得将他自己的亲孙儿往死里打。 之前他失手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怀绮几乎毫不犹豫: “我同意交出碎片。” 临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神色变了变,然后瞳眸微凝,沉沉地看着她。 碎片和他孙儿之间,她选择了他孙儿。 没有一丝难为与纠结。 怀绮看向昱霄,“把碎片给你外公吧。” 昱霄眼里带着不可思议之色,片刻将她拉到一旁,临渊听不见的距离,他道: “为什么?你真的觉得我打不过他?” 他目光灼热,语调充满了疑惑,是真的不明白她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怀绮没有思考,直接道: “不是。” 昱霄更困惑了,“那是为什么?”他顿了顿,“我们好不容易拿到第一枚碎片,现在遇到了点挫折,就要拱手相让?” “不是的。”怀绮斩钉截铁。她瞳眸微微颤抖,显得有些动容,“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们打起来。”她道,“我不想你受伤。我更不想这样的局面是由我一手造成的。” 昱霄眼里的情绪微微凝滞。 他没想过,她的理由会是如此。 为了他不受伤。 这样的理由是这样纯粹,纯粹得有些傻。 “这不还是觉得我打不过他吗?”他道,“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的。” 怀绮用力摇头,“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我不想你冒险,我怕你被带走。” 昱霄:“不用考虑我,你只需要考虑,你想不想交出碎片,你想不想。” “我自然不想。” “那就够了。” “可是相比这个,我更在意你。” 昱霄瞬间失语。 怀绮抿唇,默了默,道:“或许这样的理由有些恋爱脑,有些蠢,可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们打起来,我做不到。何况交出这枚碎片,我们还有机会抢到别的碎片,只要有一枚在我们手里,他们就拼不出傀儡术。” 临渊望着这方,看着他们的表情,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蓦地低头笑了一下。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笑,慢慢收起笑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或许……是许久未见过年轻人吵架了吧。 那方黑鹏从自己砸出的深坑里爬出来,他已经变回了人形,因为被电流击得不轻,他脑子晕乎乎的,爬出来后就翻了个身…… 躺着不动了。 昱霄沉默地看着怀绮,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情绪涌动,似乎在挣扎着什么,怀绮无法直视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片刻,她听到昱霄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不打。”他道,“我交。” 怀绮猛地抬起头来。 昱霄没有多说一个字,拉着她,回到临渊面前,临渊看着两个年轻人一步步走来,他们的表情,一个是决绝坚定,一个是沉默愧疚。 他知道昱霄是来给他送碎片的,他的计划成功了,照理他应当高兴,但这刻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心情,有一丝丝微妙。 用这种手段取得碎片,是多么卑鄙。 昱霄带着怀绮停在临渊面前: “我可以把碎片给你,但你如何让我相信,把碎片给你之后,你真的会放我们走,并且不会再强迫我回冥界?” 临渊一怔,开怀笑了,“不错,够谨慎。”他停了一停,爽快道:“你直说吧,你如何才能相信,我照做便是。” “行。”昱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抬手召唤出碎片。米白色的碎片在他掌心悬浮着,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临渊眼睛立刻直了。 “你看好了。”昱霄调动灵力,将碎片猛地击出,碎片飞向茫茫雪域,很快看不清了。 临渊看着碎片消失,惊讶地回过头: “你这是何意?” 怀绮也惊讶极了,扭头看向昱霄。 昱霄牵了牵唇角,“看清方向了吧,你把我们送去翩落那里,就可以回来取碎片了。” 临渊这才明白昱霄的目的。 他将碎片击到一个他们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这样他就有机会在他拿到碎片前,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不失为此刻最好的一种手段。 临渊冷哼了一声,“送你们走可以,但是送到翩落那里,你想得倒是挺美。” 昱霄笑了,“你用这种方式换取碎片,那我自然要要求送到翩落那里,这样才是公平竞争,你说对不对?不然我一步慢步步慢,这样明显的劣势,你觉得我会接受吗?” 临渊神色微变,没想到昱霄还能变被动为主动,跟他讨起价还起价了。 昱霄笑意更深,也更显得阴险狡猾,“当然了,你也可以拒绝,那碎片谁都别想要。” “你——”临渊一时有些狼狈。 昱霄:“嗯?冥王怎么选?” 怀绮在一旁看着两人“过招”,不禁在心里为昱霄的机智和大胆叫好。 临渊谨慎地掂量了一下,不答应昱霄条件的话,他后续倒是也有办法去找碎片,只不过那样变数就太大了,消耗的精力和兵力也大,还不一定找得着。但答应昱霄的条件,定然又会给翩落的行动增加难度。万一又让昱霄抢到了碎片,他还得再想办法夺回来。 哪个选择似乎都不太舒服。 可是做交易,本就没有那么舒服的。 相比和昱霄大战一场,再消耗大量精力和兵力去找碎片,临渊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翩落——相信她能够先一步拿到新的碎片。 “行,我答应你。”他道。 昱霄扬起唇角,“好。”他回头看向坑边昏睡不醒的黑鹏,“还有他,我们三个。” 临渊:“行。” 他走到黑鹏旁边,用法术将他唤醒了。黑鹏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见他们三人之间气氛肃穆,也不敢跟临渊问好,赶紧来到昱霄身边,小声道:“啥情况啊少主?” 昱霄没有回复,看向临渊。 临渊抬手在空中一挥,现出一幅画面,画面中,翩落正在西南方向的一片海域上飞行。 “她在这里。”临渊向昱霄确认。 昱霄点头。 黑鹏有些懵圈,看看昱霄,又看看临渊,还没搞懂这是个什么状况。 临渊道:“那就把你们送去这里了。” “动手吧。”昱霄道。 临渊施法,就要作用在他们三人身上,昱霄又打断他,“等等,我要你带我们过去。” 临渊动作一顿,“行。” 他来到昱霄身边,脚下腾出一片妖雾,将他们四个共同载起,然后再次施法。 眼前景物瞬间改变。 怀绮嗅到了一股海的味道。 临渊带他们来到翩落所在的海域,四人踩着妖雾,悬浮在海面上方。 翩落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 临渊:“可以了吧?” 昱霄:“可以了。” “那我就回去了。”临渊再次施法。 他和妖雾一同消失,他们三人瞬间从空中掉落,昱霄护住怀绮,喊了声:“黑鹏!” 黑鹏应了一声,迅速变出原身,向下俯冲接住两人,然后立刻向翩落追去。 此时双方有一段距离,海上雾气重,看得不是很真切,他们也完全没发觉有人在后面。 昱霄从他背上站起来,拉起怀绮,道: “别追。”他有上次雪域中落败的经验,决定改变策略,“不要打草惊蛇。” 黑鹏明白他的意思,把速度放慢。 前面翩落飞低了些,慢慢靠近海面,昱霄凝神观察着他们雾中依稀的身影,片刻道: “碎片可能在海里。” “海里?”怀绮下意识重复。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看向海面,此时天色已晚,海面漆黑。浪花卷着白色水沫,不停翻滚,看起来暗藏危机。 怀绮默了默,看向他,“我不会游泳。” 她是真不知道这海底下的碎片该怎么取。 昱霄:“巧了,我也不会。” 他接话接得随意,两人互看一眼,都禁不住笑了。“那我们怎么办?”怀绮问道。 昱霄耳侧的碎发在海风吹拂下轻轻拂动,他看着海面,半晌道:“看看翩落怎么做。” 因为他们都不会水,怀绮有些悲观:“我怎么觉得这枚碎片悬了呢。我们已经交出了仅有的一枚碎片,如果再不能抢到一枚,就——” 昱霄笑了,摸摸她的头顶,“无妨,有我呢。就算抢不到这枚,还有下一枚是不是,下一枚不行还有下下一枚,放心,我们总还能再抢到一枚的。”说到这,他突然压低声音: “告诉你个秘密。” 他的笑容神秘兮兮的,怀绮不禁一愣。 “什么啊,你还有秘密瞒我?” 昱霄笑容更灿烂,抬手召唤出一个发着淡金色光芒的物件,怀绮定睛一看,正是方才被他击飞,留在雪域,给临渊交换的那枚碎片。 怀绮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没交!” “嘘……”昱霄煞有介事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是假象。” “假象?”怀绮更惊讶。 昱霄笑着把碎片收起来,道:“我是将它击飞了,但是你们没看到的是,它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他将它击出去的时候,就在它上面施加了一道灵力,它并没有真的消失在雪域中,而是一个闪回,又回到了昱霄掌心。 怀绮恍然大悟,笑着推了他肩膀一下: “真有你的。” 这等于白嫖了临渊的瞬移。 他们本来因为错过了第二枚碎片,不知道第三枚碎片的地点,凭这,他们毫不费力地就来到了第三枚碎片的藏匿点。 只是…… 临渊发现自己被骗后,会怎么样? 其实昱霄心里有点担心,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临渊威胁怀绮在先,就该知道,他不会轻易缴械投降,交碎片,怎么可能? 鱼和熊掌,他都要。 他本来想跟临渊大战一场,找机会逃跑,谁知道怀绮答应了交碎片,他就只能这样了。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耍点手段再正常不过。 这时,前面翩落停止了飞行,黑鹏也跟着停下了,只见翩落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海面突然分出一道裂缝,海水都向两边让开,露出一条没有海水的缝隙,然后他们一帮人就乘着妖雾从这缝隙进入了海底。 昱霄神色一紧,忙下令黑鹏: “跟上去。” 翩落他们进去后,海水重新向中间合拢,缝隙也逐渐消失,黑鹏加速俯冲,在裂缝完全合上的瞬间,钻入了海面之下。 第100章 少女的阴谋 上一世 这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下, 是一片幻境。 前一秒,黑鹏刚从缝隙钻进来,下一秒, 眼前景物骤然切换, 怀绮双脚便着了地。 她站在幻境中,昱霄和黑鹏都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她惊讶地环顾四周,周围空荡荡,除了漂浮的迷雾,什么都没有, 隐约可闻此起彼伏的海潮声, 仿佛有海浪包裹着她。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拔出剑来, 警惕地防备着四周, 唤道:“昱霄!黑鹏!你们在哪里?” 回应她的是阵阵回声。 她不知道竟会遇到这种情况,一时有些无措,继续唤道:“昱霄!黑鹏!” 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直觉他们的消失和这个幻境有关,或许在他们的世界,她也不见了。 这时,幻境出现异动,一个尖细而扭曲的声音响起:“欢迎来到溯梦之汐。” 他语速很慢, 话里隐隐带着笑意,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怀绮双眸一厉, 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但幻境迷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那声音笑意更明显: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 四周回音阵阵, 叫人分不清声音到底来源于哪个方向。怀绮保持着警惕,握着剑柄的手心生出汗来。“故弄玄虚!”她呵斥道。 “哈哈哈。”那人似乎很开心,大笑了一声,继而缓缓说道,“说一下游戏规则。这里的时间是独立的,不影响现实,你可以尽情享受或浪费。溯梦之汐给你的主题是‘野心’。战胜它,方可离开这里,或者成就它,与溯梦之汐融为一体。祝你玩得开心。” 怀绮蹙眉,忙追问:“什么溯梦之汐?” 声音没有回答,哈哈笑着,开始远去。怀绮厉声呵道:“别走!说清楚!” 声音并不停留,转眼消逝而去。整个幻境又重归平静,只剩下她一人。 怀绮有些慌了,她完全不知道溯梦之汐是个什么东西,“野心”又意味着什么,她身手不好,万一需要武力来对抗,她孤立无援。 与此同时,翩落、黑鹏和观月也都在自己的幻境中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翩落的主题是“欲望”,黑鹏的主题是“温暖”,观月的主题是“贪婪”。他们的幻境开始变化。而昱霄,他没有听到声音,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他,与他一样,是青年模样,但是却是一头白发,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斗篷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整个人的状态都比他阴郁很多。 昱霄双眸微眯,与他对视。 那个他的神色模糊不清,只有一双黑瞳幽暗深邃,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片刻昱霄道: “你是谁?” 那个他道:“我是你。” 他嗓音很粗,也很沉,与现在的他有很大不同,昱霄愣了一下,不过这也并不重要。随后他有些无语,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自己,他问的是他具体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昱霄没应话,那个他似乎看出了昱霄对这个答案的不满,补充道:“上一世的你。” 昱霄蹙眉,“上一世?” “离开她,是我对你的忠告。” 昱霄眉头皱得更紧,“她?” “你知道为何你的元灵对她有感应吗?” 昱霄这才明白“她”指的是怀绮,便答道:“因为她是我的一缕残魂。” “那你知道,为何你会有这一缕残魂吗?换句话说,你知道为何,她会因你这缕残魂化形而生吗?”他隐隐有些激动,不等昱霄回应便自行答道,“因为上一世的她,杀了我!” 昱霄神色微变。 上一世的怀绮,杀了上一世的他,这件事听起来,是多么的令人刺痛。 “她杀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追问。 上一世的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平复情绪,声音又低沉下来,“你自己体验吧。” 话落,幻境如水面般荡起波澜,那个他的身影开始虚化。昱霄还没从方才的刺痛中缓过劲来,眼睁睁看着上一世的自己消失,眼前的幻境变成了晴雪山的模样。 大雪纷飞,周围很安静,显得有些清冷。 昱霄逐渐反应过来。 这是他被丹青菩萨接走的那一日。 他猛地回过头,果然看见,小孩模样的自己,正坐在晴雪灵人的房门前。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是晴雪灵人圆寂的第五日,他已经在这干巴巴坐了五日。 他下意识向小孩走过去。 小孩似乎看不见他,两肘支在腿上,托着腮,呆呆地坐着,盯着地面某处,双目无神。那年他才十岁,称不上少年,只能算是男孩,而这空洞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孩子流露出来的。 他穿着棕色偏灰的薄衫,和颜色更深一点的长裤,光脚踩在地上。他的衣服很肥,袖子很长,不像是他自己的衣服,他领子也很大,露出他细长的脖颈和明显的锁骨。 锁骨之下,隐约可见男孩的胸脯,他非常瘦,胸脯上全是骨头。只有靠近胸口的地方,有一点肌肉的轮廓,被衣领遮掩着。他脖子上戴着一条编成股的金丝线,线上吊着水灵玉。 当时的昱霄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一刻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当年的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两千年、 两千年了啊…… 狂风呼啸,飞雪一波又一波地撞在男孩身上,男孩扎着松垮的高马尾,头发已经被风吹得很乱了,但他身上没有落下一片雪花。他皮肤白皙娇嫩,也没有一丝风雪摧残过的痕迹。 他的裤脚很肥大,脚踝和半截小腿都暴露在空气中,冷风不停地灌进他的裤腿,但他神色未有丝毫改变,整个人都显得冷漠极了。 昱霄伸出手,想去触碰他。 他的手慢慢接近男孩的头顶,男孩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毫无反应。 他想去摸摸男孩的头,可是他的手却穿过了男孩的身体,变得透明了。 他微微一怔,又收回手来。 他的手恢复了原状。 他遂即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别人是看不到他的,他也无法触碰别人。 他的心静下来,坐在男孩旁边。 同一时刻,同一画面,青年的他和小孩子的他坐在一起,是时光的奇迹。 按他这一世的轨迹,天亮之时,丹青菩萨便会出现,告诉他师傅圆寂了,然后将他带到寒霜峰,他只需等着就行了。然而他坐在这等啊等,天亮天又黑,丹青菩萨依旧没有出现。 昱霄便知道了,他的上一世,和这一世是不相同的,他上一世并没有被丹青菩萨带走。 那他上一世,又经历了什么呢? 第七日的太阳升起,雪停了,男孩毫无预兆地站起来,昱霄忙跟着他起身。 他转过身,敲了敲门。 “师傅?” 十岁男孩的声音,圆润清亮。昱霄现在听起来,觉得奇妙极了,他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无意识地柔和了目光。 他会做什么呢? 屋内自然没有回应,男孩又敲了敲门,再次呼唤师傅,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男孩这样重复了几遍,似乎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 他手稍微用力一推,房门自己开了。 房门后,苍老的晴雪灵人坐在床榻上,是打坐的姿势,但已经没了气息。 男孩呆住了。 昱霄没有看到他任何表情变化,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连一步都没有迈进。 他以为男孩会惊讶,会难过,会冲进去抱着师傅哭嚎,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做,又轻轻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走了。 昱霄跟上他。 他赤脚经过院子,出了庙宇,下了山。 晴雪山常年飞雪,山上积雪很厚,昱霄走得尚且小心,但男孩步伐坚定大胆。 或者说,他走得很麻木。 男孩毕竟光着脚,走到一个陡坡时没踩稳,滑了一跤,从坡上滚了下去。昱霄忙追上去,男孩试图抓住什么停住滚动,但是坡上除了积雪什么都没有,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非常狼狈。昱霄几次想出手捞住他,却苦于无法触碰他,什么都做不了。 男孩最后撞上一棵枯树枝,死死抓住,才勉强停下。他一声不吭,动作利落地爬起来,拍拍肩上的雪,又继续往山下走。 昱霄一路跟着他,他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城中偷了一只烧鸡,躲进胡同里啃起来。 那时是冬天,烧鸡散发着乳白色的热气,男孩啃着,似乎也觉得烫,不停地含着鸡肉喘-息,口中也散发出热气。 这股香味在寒冷的冬天格外诱人,几个少年很快发现了他,明目张胆地向他靠近。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看就是没人养,在城里流浪的,他们看男孩的目光仿佛在看猎物,昱霄一眼就判断出他们是来抢食的。 “你是谁!”领头的那个少年呵了一声。 他们看起来都比男孩大,昱霄怕男孩受欺负,为他捏了把汗。然而男孩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吃自己的,全把他们当空气。 他们被无视,有些不爽,立马围住了男孩,男孩这才停下来。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匕首,刺伤了几个少年,逃了。 昱霄有些意外,在他记忆中,他小时候脾气还算好,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他没想到上一世的他,在无人看管后,竟会变成这样。 男孩也成为在城里流浪的一员,平常就窝在胡同角落里睡觉,偶尔才会起来活动一下。他不是凡人,无需吃喝维持生命,但他每日依旧会去偷肉吃,有时也偷点粥和水来喝。 原本在这里流浪的少年们觉得他侵占了他们的领地,非常不满,来找他事。他跟晴雪灵人习武数年,是有身手的,他们都被他刺伤,严重的被他打成了残废,不治身亡。他很快成为这里的“老大”,无人再敢冒犯。 他的生活逐渐稳定,看起来会在这里混一段时间,昱霄便不再时刻跟着他,也就不曾发觉,他交了一个朋友,变得早出晚归。 直到他做了一件让昱霄意外的事。 他不知从哪弄来一沓子纸贝,还带来一些糕点、糖果,还有一些珠宝、胭脂、绸缎…… 都是女孩子喜欢的。 昱霄觉得不对劲了。 这夜,男孩将这些东西打包好,带着来到一个湖边。昱霄跟着他,便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月色下,正在等他。那明显是个女孩子,男孩一看见她,眼睛就亮了。 昱霄意识到,那个女孩不简单。 因为他们看不见他,他可以自由行动,于是他无所顾忌地走近他们。 夜很深,虽然月色皎洁,但少女背着光,依然看不清脸。他们面对面站着,少女个头比男孩高一些,看起来也比他大,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拥抱着,旖旎极了。 随着昱霄的靠近,他们对话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他听到少女用甜美的嗓音说: “这些都是你从哪弄来的呀?” “偷来的。”男孩说。 少女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而是咯咯笑了,笑声很悦耳,像铃儿似的。 “偷?你可真大胆。”她说。 男孩:“都是给你的。” 少女完全不推委,就收下了,然后笑道:“谢谢呀,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男孩低下头,没回答。 昱霄脚步一顿,虽然他看不见男孩的脸,但是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定然是脸红了。 他脸红了,他喜欢她。 少女笑容更灿烂,一双含情目在夜里隐隐发亮。昱霄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男孩脖颈,有不合时宜的微妙变化,但她瞬间就又恢复原样,什么都没说。然后她解下自己的手绳,抓起男孩的左手。 男孩微微抬眸。 手绳和手链类似,是一种饰品,但是比手链长,需要缠绕在手腕上,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绑成不同的花型。少女将手绳慢慢绕上他的腕,一圈一圈松松地缠起来: “作为回礼,这个送你。” 男孩蓦地抬起头。 昱霄看见,他眼里的光比月色明亮。 缠好了,少女系成一个死结,用力一拉。绳结锁紧,除非剪断,再不能取下。少女握住手绳,亦握住男孩的腕,“手腕连接着脉搏,脉搏连接着心跳。我亲手将手绳系在你腕上,就代表了,你的心跳,只能属于我。知道吗?你若是敢对别人心动,就是背叛了我。” 男孩出神地看着她,胸膛起伏明显。 少女失笑,“你脉搏跳得好快哦。” 男孩一下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但手没有收回来,还由少女握着。 片刻少女摸了摸男孩的头: “回去吧。” 她松开男孩。 男孩头埋得更深,一溜烟跑走了。 少女笑着抬眸,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有两颗虎牙,笑起来很甜。 这一刻,昱霄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种感觉是那么熟悉,无论多少次转世,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不会认错。 她竟然是……少女怀绮。 这是他的上一世,那么也就是怀绮的上一世,原来他们上一世,在这么小的时候, 就遇到了。 惊讶的同时,昱霄还有些奇怪。 看上一世他们的相处状态,他们应该过得很开心,可是为什么,上一世青年阶段的他,会那么激动地说,怀绮杀了他?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朵云遮住了月亮,天地暗下来,昱霄回过神来,看见阴影中,少女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垂眸,看着手上男孩送来的东西,不知在想什么,很安静。片刻她转身走到湖边,将它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咚”的一声,它掉进湖里,一片涟漪后,再无痕迹。 她的目光始终很冷。 随后她掐了个诀,瞬移离开了。 昱霄瞬间懂了什么。 这或许,只是她的一场阴谋。 ~ 第101章 少女的阴谋(二) 短短几日就拿下了他…… 上一世的怀绮依旧元身弱小, 灵力低微,能使出瞬移之术,完全依赖于蓉慈给的灵珠。 她瞬移回仙界, 蓉慈身后。 上一世的蓉慈此时还很年轻, 穿着浅绿色锦裙,披着雪白披肩,妆容明艳妖冶。 听见怀绮回来,她从夜色满盈的书房窗边转过身,红唇漾开:“进展如何?” 怀绮神色寡淡: “很顺利。他今晚送了我很多东西。” 上一世的她也是被欺凌长大的,但与这一世不同的是, 她性格冷漠凉薄, 即使是对前仙后这样的君主, 她也懒得装什么。 蓉慈知道她的性子, 并不在意, 闻言笑意更盛,“不错。这是第一次吧?”男孩送女孩东西,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 “嗯。” “送的什么,收了吗?” 蓉慈虽然笑着,但问话口气之疏离,明显只是考察任务进度,而并非一丝一毫的关心。怀绮对此自然相当清楚, 她点头,也不带多余的情感:“有吃的, 还有用的。不过后来被我扔掉了。我不收偷来的东西。” 蓉慈会心一笑, “很好。”她停了一停,“偷东西送你,看来这孩子没什么道德概念, 这样更好,可塑性强,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怀绮跟着牵了牵唇角,“他很喜欢我,把他带回仙界指日可待。前仙后大可期待着。” 蓉慈笑容更添欣慰,“短短几日就拿下了他,这些人里你的效率是最高的,辛苦了。” “不辛苦。对了前仙后,作为回礼,我将逐命锁系在了他手腕上。”说到这,她笑意淡去,眼里只剩冰冷,“还得感谢前仙后事先将逐命锁变成了手绳模样,我才有这个机会。” 逐命锁是仙界的法器之一,只要戴上,无论跑到天涯海角,仙界都能找到。 蓉慈笑道:“应该的。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早还有法术课呢。” 怀绮微微颔首,“是。” 却在心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法术课…… 她想起上节法术课她的尴尬与难堪,突然就很烦躁,蹙起眉,转身离开。 人界。 昱霄跟着男孩回到胡同。 看着男孩一晚上辗转反侧、时不时摸着手绳傻乐,昱霄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这一世的他从小和师傅晴雪灵人生活在晴雪山,只偶尔下来过几次,还是由晴雪灵人看管着,不曾自由行动过。后来晴雪灵人圆寂,他被丹青菩萨接走,便再也没离开过寒霜峰。?? 晴雪山位于人界最北端的雪域之中,荒无人烟,除了他和师傅晴雪灵人,再无他人。来到寒霜峰之后,他便更无法接触到其他人了。 他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他的生命中只有师傅、丹青菩萨,和日复一日的习武、习武、习武。 他一直觉得,他的生命从未真正开始过。 而上一世的他,在晴雪灵人圆寂后,走的是另一条分岔路。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更丰富的经历,还有了情窦初开。 或许,昱霄想,或许这一世,丹青菩萨将他接走,便是为了改变他上一世的命途轨迹。 可是…… 为什么呢? 幻境中的时间过得比现实要快,天不知不觉亮了,男孩一夜无眠,从一开始的傻乐慢慢变得安静,似乎又想到了别的什么。 太阳完全升起时,男孩用袖子遮好手绳,爬起来走出胡同。昱霄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跟着他,然后果断地跟了上去。 男孩在城中走街串巷,步伐坚定,看起来像是有明确的目标,昱霄一路跟着他,看着他七拐八拐,走进一家酒馆。 这酒馆男孩之前也来过,所以昱霄知道,它表面是酒馆,其实是个不干净的地方。 眼下男孩再次来到这里,昱霄有种直觉。 他更是寸步不落地跟着男孩。 此时酒馆还未正式开门,一个客人都没有,男孩进门后,径直走向堂中擦桌子的店小二,店小二察觉到,抬头,见是他,笑了。 店小二没说话,但这笑容透着一丝“你果然来了”的意味。昱霄看见,双眸微眯。 以他的视角,男孩此时是背对他的,他看不见男孩的表情,只见店小二立即走向内廊。 男孩便跟了上去。 昱霄隐隐明白了男孩要做什么。 上一次男孩来这里,是因为跟那些流浪少年打架,将他们伤得不轻,严重的直接死了,酒馆背后的老大听到风声,特意将他请来。 他们说他下手狠,有天赋。 是他们需要的。 当时昱霄就担心男孩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但是男孩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 他说,他从不听别人使唤。 他们没强留,只说他若改变主意可以随时过来,但昱霄看男孩冷冰冰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可能,也就松了口气。可昱霄没想到,多日后的今天,男孩还是来了。 男孩跟着店小二来到酒馆地下的卧房外,奎哥此时还没起,屋内传来男女的嬉闹声。 店小二轻轻叩了叩门。 屋内嬉闹声戛然而止,奎哥应了一声:“何事?”懒散中透着一股不耐烦。 店小二简单说明缘由,这时奎哥的语气轻松了很多,态度也更积极:“让他进来!” 店小二开门请男孩进去,男孩踏入屋内,昱霄跟着他进去,店小二随后关上了房门。 奎哥站在床边,刚把裤子兜上,正在系裤带,他身后的床上侧卧着一个年轻女子,用被子裹着身体,雪白的肩膀和手臂露在外面。 整个屋子充斥着一股糜烂的味道。 男孩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视线在女子和奎哥身上扫过,黑瞳未有一丝波澜。昱霄印象中,这时候的他还不懂太多男女之事。 奎哥系好裤带,将地上的中衣捡起来披在肩上,一个袖子一个袖子地穿进去。 “怎么改主意了?”他口气随意。 男孩一直以来幽暗的黑瞳中罕见地透出些微妙的光,“我需要钱和势力。” 昱霄下意识握了握拳。 凭他对自己的了解,男孩绝不会无缘无故追求这些,他追求这些,定是另有所图。 奎哥穿好了中衣,开始系扣子,笑道:“呵呵,想通了就好。”他话音顿了一顿,又问:“有喜欢的小姑娘吗?” 男孩眯了下眼,没有马上回答。 奎哥系着扣子道:“没别的意思,主要干我们这一行呢──得了无牵挂。你在城里流浪多日,我知道你没有家,这方面不用担心,但你还小,嗯……怎么着也得有十一二了吧,像你这个年龄的男孩,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 “十岁。”男孩纠正。 “八九不离十。你得向我保证,在你混出个名堂之前,不能碰女人。碰也可以,但是不能动真心,不能有弱点,否则混不长的。” 男孩:“我保证。” 昱霄不清楚上一世的自己在这一刻是怎么想的,但他记得昨夜男孩面对少女时脸颊上的红晕和满眼细碎的光,他知道男孩保证不了。 奎哥系好扣子,笑了,“好,爽快。”他走到窗边桌前,拉开桌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细长的竹筒,和一个小药瓶。 “胳膊给我。”他道。 男孩没动,“干什么?” 奎哥唇角上扬,双眸弯起,笑得异常温柔,“给你弄个刺青,这里每个人都有的。” 昱霄觉得他的笑容很虚伪,这一定不是做刺青这么简单。但当时的男孩心思单纯,并没有太多防备,闻言便走了过去。 他斟酌了一下,将右臂伸给奎哥。 奎哥笑着握住他的手腕,拉起他的袖子。 小少年的胳膊,还没多少肌肉,白白嫩嫩的,奎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糙得厉害,抓着男孩的胳膊,一黑一白对比明显。 奎哥笑了,点了支烟叼在嘴里: “这么细皮嫩肉?” 他吐出烟雾,又抓住男孩的胳膊,捏了捏他的小臂。他小臂上虽然没有多少肌肉,但因为瘦,薄薄一层皮肤下就是骨头,手感还算硬实。青紫色的血管从男孩手背和手腕一路向上攀延,隐没进他的袖管里。他只有衣袖遮掩的大臂处有一点肌肉的隆起。 “会抽吗?”奎哥又拿出一支烟递过去。 男人身形高大,吐着烟圈,男孩站在他身体投下的阴影里,显得十分弱小。 他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昱霄看出他的意思,不是不会,是不抽。 但奎哥显然没有这个眼力,只当他是不会,又笑了。他也不强求,把烟收了回去,嘴上念叨了一声:“小屁孩儿。” 男孩黑瞳沉下去,脸色变得很差。 奎哥将药瓶打开,药水倒进竹筒里。竹筒前端插着一根细长的针。他拿出一个推子,插-进竹筒末端,然后重新握住男孩的胳膊。 男孩:“刺青是这样弄的吗?” “是啊。”奎哥叼着烟,将竹筒前端的针插-进男孩手臂内侧最粗的那根青色血管里,按住竹筒末端的推子,准备将药水打进去。 男孩一直观察着他的动作,此刻似乎察觉到不对,突然想要抽走胳膊,“等一下。” 然而奎哥抓得紧,他没能立刻抽走,奎哥笑容骤然消失,一下将推子按到底,男孩来不及挣脱,药水就全部打进了他血管里。 奎哥松开他,叼着烟笑起来。 那一下很痛,男孩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胳膊。他看着上面明显的针眼,片刻冷冷抬眸: “你给我打了什么?” “非荼。” “这是什么?” “让你听话的东西。”奎哥将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指间,吐了口烟圈,笑意阴冷,“既然你决定跟我混,那就要打这个,表明忠心。第一次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打得多了,会觉得很爽、很舒服,你会爱上这种感觉的。” 男孩蹙眉,似乎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奎哥吸了口烟,“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会定期向你提供非荼,否则你离了它,会非常痛苦。第一次打可以坚持三四天,等后续可能一天就要打两三次,所以,别想背叛我。” 男孩没说话,又看回手臂上的针眼。 昱霄觉得他此刻再单纯也该明白了什么,但男孩没有太大反应,似乎是觉得无所谓。 想得到某些东西,定然就要付出代价。 奎哥指间夹着烟,绕过男孩走向房门,烟雾随着他的移动在屋内蔓延。“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体验这种痛苦。走吧。” 他拉开房门。 男孩抬眸,看着他,目光很刺,似乎不太情愿,“这个任务有钱吗?” 奎哥笑道:“你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多少?” “你想要多少?”奎哥顿了顿,笑容更加张扬,“不,应该问——你觉得这值多少?” 男孩没有回答。 昱霄知道,他对这种事情还没有概念。 “你看着给吧。”他迈开脚步。 奎哥站在门口,看着男孩面无表情地穿过房门,一副桀骜模样,笑着摸了把男孩的头,“小兔崽子,见钱眼开,不愧是这块料。” 男孩反应很大,猛地打开他的手。 他也不生气,就是笑。 男孩随后被关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里。 这里狭小、闭塞,阴冷潮湿,昱霄一踏进去,就觉得很不适。他小时候经常因为犯错被晴雪灵人关禁闭,他不喜欢这种地方。而男孩在晴雪灵人圆寂前和他的经历是一样的,他相信男孩定然也跟他有同样感受,但男孩一声都没响,奎哥锁上门后,就走到角落里坐下了。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异样,片刻缓缓蜷起身子,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昱霄心里有种难言的酸楚。 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对封闭空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和焦虑,但小时候的他内心还没这么强大。奎哥把他关在这,是为了让他领略非荼的威力,可这种环境,比非荼本身更令人痛苦。 三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男孩逃不出去,也不能逃,若是被送饭的发现他不在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种处境,光是想想就很绝望了。 他本以为男孩会在这捱过难熬的三四日,结果不到半日,事情就出现了插曲。 一道银粉色的光芒降落,少女怀绮瞬移到了这里。她今日穿着粉色纱裙,转过身,看见男孩,忙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呀?害得我找你找了好久。”她抱膝蹲在他面前。 男孩猛地抬起头,见是她,眼睛都亮了,下意识看了眼铁门,外面无人,他小声道: “你怎么来了?” 他语气很急迫,但唇角却缓缓上扬,加之眼里的光,都意味着他非常开心能见到她。 少女笑起来,“想见你呀。” 她一笑两只大眼睛弯起来,露出卧蚕和两个小笑涡,还有两个小虎牙,特别灵动。 男孩眼睛有些直了,忙又低下头,“你今天不上法术课么……”他耳尖这便红了起来。 怀绮笑着,目光却很清冷,淡淡扫过他发红的耳朵和细长的、空空一片的脖颈,目光有刹那森然,但瞬间又恢复原样,脆生生道: “我逃啦!” 男孩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是惊讶,又垂下眸,声音细如蚊呐,“啊……你、你别这样,你快回去吧,我要在这待好几日呢……” “为啥呀?这是什么地方?”怀绮扭头将暗室扫视了一圈,语气更加困惑,“你干什么啦,怎么被人关起来啦?” “我……”男孩头埋得更深,脸颊也一点点变红,小声道:“我想搞钱……” 怀绮失笑,“你又不缺钱。” “但我想用自己的钱买东西送你……” 怀绮笑容一滞,似乎有些触动,但马上就露出更大的笑容,“好呀,我就喜欢你送我东西。”她眼珠转了一下,又问: “你在这关着,就有钱啦?” 男孩低着头,看不见她表情的几次转变,闻言点点头,“嗯,所以你回去吧。” 怀绮看着他,若有所思。她这双眼乍一看会觉得特别清纯干净,但眼底深处却透着精明又锐利的光,像狐狸一样。 男孩当局者迷,而昱霄旁观着他们,早已洞察到少女并不单纯的心思。她的笑,她的语调,她的关切,全是装的。 只有眼睛,她眼里的野心,掩饰不住。 片刻怀绮似乎想好了什么,一屁股坐在男孩旁边,笑道:“那我在这儿陪你呀。” 男孩惊讶地看向她,她双瞳剪水,带着笑意,映出他的模样,他忙又低下头。 空气中怦怦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怀绮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侧脸和耳朵,小少年的脸庞立体,但轮廓很柔和,此刻都红成了血一样的颜色。她突然凑近他,吻了他脸颊一下,他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缓缓睁大双眼。 昱霄也愣住了。 第102章 少女的阴谋(三) 她轻轻说:“好啊。…… 如果不是知道怀绮这么做是别有居心, 昱霄真的会打心底里羡慕男孩。 可是他现在知道了,他就只觉得讽刺。 怀绮吻了男孩那一下后,就抱膝坐回去, 格格笑着看着他, 仿佛这只是她的一个恶作剧。然而男孩全身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胸膛起伏都消失了,像是停止了呼吸。 昱霄知道这种感觉,酥麻、甜蜜,全世界都是绚烂的, 唯有自己的脑袋, 空白一片。 可惜男孩现在还太小了, 对这种事情尚未开窍, 如果他再长大一些, 昱霄想,他一定会强硬地将怀绮捞回来,回吻。 男孩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看向怀绮,胸膛上下起伏,眼里的情绪浓烈而纯粹。 上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充满这样浓烈的情绪,还是在幻境中, 男人用激动的声音说:“因为上一世的她,杀了我!” 不同的是, 上一次的他眼里满是恨, 而这一次,是爱。 那双瞳孔紧缩的、饱含恨意的眼睛,与男孩这张脸渐渐重合, 中间隔了多少的绝望和痛苦,昱霄想,应该只有男孩自己知道。 怀绮与男孩对视了片刻,似乎是觉得他这副样子很有趣,笑意更盎然。她倾身向前,双手捧住男孩的脸,笑着揉了揉。 男孩冷不丁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在这待着多无聊,不如咱们逃吧。” 怀绮惊讶地睁大双眼,“逃到哪里?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不会受罚吗?” 男孩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垂下眼帘,模样有些失落,但马上他又抬起眸,黑瞳神采奕奕,“等到饭点你再把我送回来!”反正奎哥的人只有送饭才会过来,那时候他在就行了。 怀绮思量起来,大眼睛转了一下。 这样的眼神让昱霄觉得有些精明狡猾,但她随后就又笑开来,显得单纯无害,“走。” 男孩很开心:“走!” 两个孩子从地上站起来,怀绮牵住男孩的手,拿出灵珠,就要念诀,男孩蓦地又道:“你不上法术课,真的没事吗?” 怀绮顿了顿,展露笑颜: “没事!” 她使出瞬移之术,牵着他一下子消失了。 昱霄双眸微眯,趁瞬移之术的银光还未彻底消散,融进银光里,跟着他们一同离开。 眼前画面一转。 云雾蓬勃,没及腰身,远处一个金白色的宫殿耸立着,插-入更高的云层之中。这个地方昱霄认识,千年来竟然都未有丝毫变化。 怀绮把男孩带来了……仙界。 她松开男孩的手,看向他,笑容明媚,“这里就是仙界,我生活的地方。” 男孩看了眼周身环绕的云雾,目光投向那座高耸的无垢宫殿,它立在云层之中,几只白鸽慢悠悠地扇着翅膀飞过,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显得威严而神圣。男孩没问怀绮为何将他带来这里,只道: “我喜欢这里。” 怀绮笑意更深,“喜欢就好。” 这里是天庭之外的一个偏僻角落,四下无人,很安静。怀绮拉住男孩的手,轻轻摇晃起来,“走吧,我带你去别处逛逛。” 男孩笑道:“好啊。” 昱霄看着他们手拉手往云雾更深处走去,觉得怀绮想做的应该不止“逛逛”这么简单,正要跟上去,眼前的景象出现波纹。 昱霄脚步一顿。这是幻境变化的表现,他知道,他可能无需亲自行动了。 画面扭曲旋转,变成了闹市。昱霄认出,这里是精灵生活的灵境,这个闹市便是他们的集市。周围精灵熙攘,昱霄看到怀绮和男孩站在人潮之中,男孩绕到她身后,动作小心地拢起她的发。昱霄注意到,男孩手上拿着一条淡粉色的发带,便明白,他是想给怀绮绑头发。 男孩将发带和她披散的发汇在一起,轻轻地分成几缕,给她辫起来。 这本该是一副很好看的画面,但似乎又少了点什么,显得有些单调。男孩眼里都是光,而少女低头站着,两手绞在身前,脸上没有任何娇羞之色,反而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 昱霄蹙起眉。 他很想知道怀绮此时在想什么。 马上,画面消失了,周围变成一片白色的虚无之境,昱霄听见怀绮的声音说道: “我想要什么?嗯……我挺喜欢你之前脖子上戴的那块玉,能把它送给我吗?” 这声音很空旷,像来自山谷,回音阵阵。昱霄知道怀绮指的是水灵玉,绷紧了神经,仔细聆听后面的内容。随后男孩的声音响起: “不是已经送你了?”他话里带着笑意,“你没发现它现在已经不在我脖子上了吗?” “啊?” “就在我昨晚送你的包袱里,没看见?” “啊……没看见,哈哈哈。” 昱霄神色变了几番,也是才知道男孩居然把水灵玉放进包袱一同送给了怀绮。他脑中闪过怀绮将包袱投入湖中的画面,和那一声响亮的“咚”,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沉了底。 幻境又出现波动,怀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不你别回去了吧,跟我留在仙界。” 随后是男孩的声音: “不行,会被他们发现的。” 怀绮语气带了撒娇的味道: “那晚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容易带你来一次,我还没和你待够呢。” 男孩笑了,“我也是。可是——” “没有可是,一会儿再走!” 话音未落,奎哥的声音接上:“第一个任务你就敢逃!让你尝尝苦头!” 昱霄精神一紧,同时他眼前幻境波动,变成水牢的景象,他看到男孩被丢进水池中,溅出大片水花。池中几只巨鳄迅速向男孩游来,男孩的身子被五花大绑,在水中挣扎沉浮,模样很狼狈,由于嘴被堵住,也发不出声音,只有不停呜咽。他脸和脖子很快被憋得通红,眼圈也红了起来。而奎哥站在岸上,不为所动。 巨鳄撕咬男孩的身子,鲜血很快在水面上扩散,同时男孩身上的绳子也被咬断,他得以恢复自由。他拔出口中塞的布团,拼命打开扑过来的巨鳄,从巨鳄包围中逃离,爬上岸。 男孩浑身都是血水,分不出哪里是伤口,衣服也成了碎片,挂在身上。血水从他身上淌下来,在他脚边稀稀拉拉聚成水洼,他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喘着气,目光投向奎哥,锐利的,阴冷的,像一只不屈服的狼崽。 一只巨鳄从水中爬上来,还想要攻击他, 他很快注意到,黑瞳一沉,闪身过去,风一般迅速地骑在巨鳄背上, 抡起拳头就冲它脑袋砸去。 霎时间,巨鳄头颅开裂,鲜血崩出,喷溅了男孩一脸,男孩眼也不眨一下,一拳又一拳,接连不断地砸向巨鳄的头,拳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鳄根本来不及反应和挣扎,昏死过去,而男孩毫无停手的意思,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着巨鳄的头。他脸上、身上、脖子上,都是巨鳄头颅喷溅出的鲜血,下巴上悬着一滴未流下的水珠,鲜红剔透。 衣服湿哒哒地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他后背、肩膀稚嫩的肌肉线条,因为瘦,他脊柱凸起,上面块状的骨节十分明显。 奎哥看着这一幕,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男孩挥动着拳头,双目猩红,额头、手臂青筋凸起,直到巨鳄脑袋都烂了,他才停手。 他缓缓从巨鳄身上下来,甩了甩沾满污秽的右手,扶着肩膀活动了下筋骨,看向奎哥。 这双黑瞳,始终无波无澜。 奎哥在一旁看完男孩打死巨鳄的全过程,似乎很满意,一直绷紧的嘴角终于松弛了些,冷哼了一声,背过身离去,同时向周围手下下令:“再打一百铁鞭,然后把他带回暗室接着关,这回全程盯着他,一秒都不能离开,他若再逃了,你们跟他一起受罚!我说到做到!” 昱霄眼睁睁看着男孩被吊在十字架上,挨了一百鞭,被放下来时已经意识不清,趴在地上了无生气,也没有人给他处理伤口,奎哥甚至断了他的水和食物。怀绮也没有再来找他,像是知道他会受罚一样。直到第四日,非荼的毒性发作,男孩才有了动静。 他咬住衣领,蜷起身子发抖,片刻,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开始拼命冲撞铁栏杆。 “让我出去!……”他气息十分不稳。 “我要见奎哥!……” 他双眼血丝分明,脸色潮红,浑身是汗,身体隐隐发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猛兽,呼喊着,不停撞击。然而外面的人视而不见,全然不管他,过了会儿他似乎累了,停止了冲撞,开始绕着暗室兜圈子,兜一会又坐下来,抱住自己,身体剧烈颤抖,坐不了多久又站起来,接着兜圈子,还会抽搐打颤。 他这副样子,昱霄光是看着就觉得痛苦。 这是上一世的他啊。 上一世的他,因为怀绮,变成这样。 后来男孩开始疯了般挠墙,砸墙,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直到晚上奎哥才姗姗来迟,给了他非荼。他自己亲手将非荼打进自己的身体,急得全身颤抖,竹筒都拿不稳,掉了好几次。 奎哥看着他,笑意温和。 在他们旁边—— 墙体碎裂,上面有密密麻麻极深的爪痕。 就像是怪物用利爪挠的。 待男孩缓过劲来后,奎哥递给他一个黑甲面具,笑了一声,道:“来,把它带上,你以后是我的影卫——阿烧,不再是昱霄。” 男孩脸上还带着血渍,他擦也没擦,接过面具,戴在脸上,黑瞳始终冷沉,无波无澜。 画面消失,昱霄眼前再次变成一片虚无,时间线不知跳到了几时,只闻怀绮温柔甜美的声音响起:“人界有什么好,你跟我走吧,我们留在仙界,一直在一起。” 男孩的声音回道:“可是我元灵被封印,没有灵力,也永远不可能有,我这样的凡人之躯待在仙界,什么都给不了你。”他的嗓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却很沉稳,显得很成熟。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你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我不能什么都没有。只有在人界,我才能有所作为。” 接着,是辫子抽在人皮肤上的声音,同时伴着中年女子的呵斥声:“你不是说你很快就能将那孽种带来吗!人呢!” 回应她的是怀绮的声音,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情况有变,我也没预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暂时无法将他带回仙界了,前仙后可以考虑用武力手段将他强制带回。” “武力手段确实能带回他的身体,但却带不回他的心,仙界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如果武力有用,我早就用了,还要你干嘛?你再去劝劝他,如果还不行,自己想办法!” “是。” 还是怀绮的声音:“还是不行。他只愿意跟我来仙界玩,却不愿意留下来。不过我现在可以向您保证,他不来仙界一样能被我牢牢掌控,和带回仙界没什么区别,请您相信我。”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一句接一句,几乎没有间隔,并且明显不是同一时间线上的。昱霄处在声音环绕之中,渐渐对上一世他的命途轨迹有了眉目,情绪不禁有些低落。 随后,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语气哀伤而无奈,“卿儿,冥界才是你的家,你应该跟我回去,何苦还要留在人界,为那些凡人办事?我找了你这么久,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然后又是怀绮的声音,十分轻柔蛊惑:“不要去冥界。当初就是冥界将你抛弃的,现在看你长大了变强了,就想把你找回去,怎能有这种好事?还有你的元灵,不就是他们封印的吗?是他们害你变成这样,你怎能原谅?一旦原谅,你受过的那些苦,就都白受了。并且你知道为何冥王不愿告诉你你身世的真相吗,因为你父亲也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让仙界失去了昼神,也让你失去了父亲。他们想让你心里只有你母亲,只有冥界,你岂能原谅? “要不你还是跟我回仙界吧,仙界会好好待你的,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 昱霄听着这些话语,咬住了牙。他这两世所经历的事情在晴雪灵人圆寂后才产生分歧,所以在这之前,发生的事都是一样的。所以也就意味着,过去的真相也是一样的。他知道怀绮是在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但男孩不知道。 以他对男孩的了解,男孩不仅会相信,还会奉为金科玉律,与冥界划清界限。 那男孩今后的路定然更不好走。 以前他总觉得,在寒霜峰囚禁千年很苦,可上一世的他经历这些,似乎更苦。 以前他无法理解丹青菩萨那么做的意义,可这一刻他明白,她是在救他。 否则,他还是会重蹈覆辙。 还是会重蹈覆辙。 命运就是一遍遍轮回的,无论是二回目、三回目、四回目……还是一万回目,如果不加以关键性的干预,他终究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一次又一次,千千万万次。 而幻境中,昱霄始终没听到男孩的回应。 接着奎哥的声音响起: “看这,绵城最大的富商——左龙,我刚画的画像。有人花一车金贝买他的命。暗杀会不会?若是成了咱俩二八开。怎么?嫌少?那三七。三七还不行?……成交!只要你能给我漂亮完成,四六就四六!切记,行动的时候注意点,他府上守卫森严,万一被人发现了,我可没精力救你。还有,不要走漏风声。” 还是奎哥:“为何要将金贝都兑成银票?方便携带?给你的小情人们?哈哈,年纪轻轻就学会讨好女人了。别把自己玩进去就行。” 昱霄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时间线在上一句之后,也就是男孩杀完左龙,拿到金贝之后。虽然两句话中间没有间隔,但并非一起说的。 时间线不停快进,奎哥的声音连续不断: “你的面具呢!丢了?谁让你摘下来的?面具就是你的命!把新的戴上,下不为例!你要记住,你不是你,是我的影卫──阿烧。” “三日后,一艘商船将抵达渔港,船上载着大量珠宝、皮草、古董珍奇,据说还有一些——少女和少妇。呵呵。我的计划是劫船,所有人都要参与行动。阿烧,你带几个弟兄立刻出发,在凉城悄悄登船,等我消息。” “你竟然把那些女的放了?我告诉你阿烧,你现在是道儿上的人,不是什么大善人!你要当善人就别跟我混!在我这,慈悲并不会显得你很高尚,只会显得你很蠢、愚蠢!自己去领两百鞭!再有下次你直接滚蛋!” “阿烧啊,最近任务完成得不错,晚上我要参加个赌局,虎大坐庄,你跟我一起吧。瞧你,什么眼神,不会少你好处的。” “阿烧,来尝尝,蓝因。……拿着啊,怎么,不会抽?跟我混了这么久了,不会抽这东西怎么行?还有你的酒量,也太差了,明晚有个酒局,正好你跟我一起,锻炼锻炼。不去?那你这个月没有休息了。哈哈哈,放心,桌上肯定有女人,不会让你无聊的。” “阿烧,今晚独眼有个暗杀任务,你经验丰富,你跟他一起,顺便给我把那一箱碧玺玉拿过来。地点独眼知道。好处你俩对半分。” “阿烧啊,我的眼力果然没错,你就是这块料!你还记不记得你一开始从暗室逃了,我罚了你?虽然是罚,但是你能从暗室悄无声息地逃跑,也是真的厉害。哈哈,怎么,还怪我呢?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啊!来,再干一个!” “阿烧——” “阿烧——” “阿烧——” “阿烧——” “阿烧啊——” …… 幻境中,奎哥的声音不断回荡,每声“阿烧”都是不同的音调,后面跟着不同的任务。 直到最后: “最近你们应该也听到风声了,虎大有个大动作,这件事非常重要,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阿烧,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你来做。事成之后你躲起来避避风头,也算是给你放了个长假。好处不会少。如何?……你想要多少我给多少,总行了吧?……那你准备一下,午后就出发去虎大那里吧。整个行动只有你一个人,可千万小心。切记不能走漏了风声。” 男孩似乎越来越沉默,昱霄一直没听到他的回应,只能从奎哥的话里推测他说了什么,也是简短的、冷漠的。或许也正是因此,幻境才省去了男孩的回应,只有奎哥一人的声音。 那怀绮呢? 昱霄相信,男孩和怀绮一定有秘密的见面方式,但幻境一点都没展现。 便在这时,怀绮的声音响起了: “真的要这样干吗?” 她的声音紧绷,微颤,显得很紧张忧虑。 然后是男孩的声音,已经褪去了稚气,变得低沉微哑,“嗯。”他的语气缓慢坚定,“这个任务很危险,是最好的假死时机,只要我‘死’在那场混战中,就可以无声无息地从奎哥手底下消失。到时我就可以来仙界陪你。然后你再假死,从仙界离开,我们一起去人界,这样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这些年攒的钱,够咱们在人界挥霍好多年。” 怀绮声音还是有些犹豫: “但你体内的非荼……” 男孩沉默了一下,决绝道: “我能忍。” 紧接着一阵兵荒马乱,正如男孩所言发生了打斗,中间还夹杂着爆炸声、嘈杂人声,十分混乱。但是很快,怀绮的声音出现: “走!” 幻境有了具象,渐渐变成仙界云雾缭绕的模样。怀绮带着男孩瞬移出现在仙云环抱中,此时的他个头已经比怀绮高了很多,面庞、身板,都比之前更硬朗。他长大了,也张开了,现在的他,是十五六的模样,剑眉星目。 怀绮松开抓着他手臂的手,笑容明媚,“你终于自由了,我等这一日等了好久!” 少女也长大了,带着卧蚕的小鹿眼无辜又明亮,标志性的虎牙和笑涡也更多了几分青春朝气,她像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少年低头笑了一下,腼腆极了。 因方才人界的打斗,他脸颊上有几处血渍和灰渍,他抬臂用手背蹭了一下,看着她,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等你‘死’了,我们就可以去人界,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怀绮依然在笑,但笑里多了些微妙的冷。 微风拂过,吹动少女浅粉色的裙摆。她脖颈间有几点金色,闪闪发亮。 那是金丝线折出的光。 她轻轻说:“好啊。” ~ 第103章 少女的阴谋(四) 在残破的人生中,找…… 少年在仙界留了下来。 因为身份原因, 他不能被仙界知道,只能藏在怀绮房里。平日里怀绮去上课、修习,他就隔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她。 一开始昱霄以为怀绮不知道, 但后来发现她其实是知道的, 甚至还挺享受。因为他总能看见怀绮微微侧头,用余光往后面瞟。 然后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而少年会在后面定定地看着她,无论她走到哪里,他的视线都会紧紧相随。 就算怀绮到了上课的学堂,他也会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看着她, 等她下课。 但是当他们回到房中, 面对着对方时, 他们又对此事绝口不提一个字。 这仿佛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后来昱霄才知道, 其实早在少年还没离开奎哥时, 他就经常来仙界陪怀绮了。那时少年每周根据任务量的不同会有相应的休息时间,他只要休息,就是跟怀绮在一起。 为了不引起奎哥那边的怀疑,他给自己塑造了一个“玩世不恭”的形象,没有“大姐姐”的酒局他不去,没有“大姐姐”的活动他不参与。偏偏那些“大姐姐”又喜欢他这种十几岁的少年,每次也都跟他玩。他还故意在任务期间偷偷去青楼找姐姐, 让奎哥其他手下发现,坐实他这个形象, 再美名其曰“放松”。 所以当他休息, 没有人不会觉得他是去玩了。但背过所有人,他只有怀绮一个姑娘。 同时,欺凌怀绮的人也渐渐变少了, 他们仿佛都受到一种无形的威压,不敢靠近怀绮。 一开始怀绮以为是因为少年背着她做了什么,直到有一次上课,讲到“元灵”这一节,她听见教仪说:“神仙的元灵为仙灵,妖的元灵为妖灵,有很大不同。元灵本身自带威压,所以有些修为深厚的神仙只要站在那,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元灵的威压强大。所以各位,好好修炼。”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金丝线。 这是少年的水灵玉吊坠,是他的元灵。那日她听少年说水灵玉放在包袱里送她了之后,她就连夜去找,用灵珠抽干了整片湖的水。 她突然就有一种直觉。 除了上课和修习,她闲暇时间还会偷偷溜进储慧阁,看一些法术相关的书。 她灵力低微,难以使出法术,看这些书并没有什么用,但她却每日都来,乐此不疲。 少年昱霄也会跟着,她看书,他就在一旁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沉静。 怀绮看得很快,或者说,似乎没认真看,她每页从上到下扫一遍就过了,扫完一本就马上换下一本,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这一点昱霄注意到了,但少年并未留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离开奎哥时带了很多非荼,这段日子也忍着自己的戒断反应,逐渐降低打入的频率,虽然痛苦,但可以做到从外表看不出异常。他想这样慢慢戒掉它。 这日,怀绮从储慧阁回房后,少年问道: “你打算何时跟我去人界?” 他已经在仙界陪了怀绮好些日子了,开始怀绮说有机会了就假死跟他去人界,但看怀绮每日的状态,丝毫没有想去人界的意思。 她过得很安逸。 她安于目前这样的生活。 于是少年很不踏实,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没有机会我们可以创造机会呀。” 怀绮愣了一瞬,展露笑颜: “哎呀,你急什么,我还能反悔不成?”她转过身坐到床上,拍了拍旁边,“来坐。” 少年垂下眼帘,默了默,过去坐下。 他向来这样顺从。 怀绮又笑了,笑得很甜,“怎么了。嗯?给我说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身体朝向他,眼眸明亮,是积极交流的姿态,少年低着头,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握成了拳。他抿了下唇,摇摇头,“没什么。” 怀绮还是笑着,“还难为情呢?” 少年脸颊腾起一抹淡淡的红色,头扭向远离她的一方,咕哝了一句:“哪有。” “哈哈哈。”怀绮捂着嘴,笑声清脆。 “那我亲你一下,你别不高兴了。”她说着,抓住少年的两个肩膀,把他身子扭过来,直接倾身上去,吻在他唇角。 少年毫无防备,僵住了。 吻她这件事,这些年他想过无数次,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次,但从没有真正行动过。 他越是喜欢她,就越怂。 而怀绮也没有再主动。 所以自十岁那年,暗室里,少女吻了他那一下后,他们再也没亲过。 他无数次恨当时的自己像块木头,无数次设想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怎么做。 而当年的光景重现,他却还是重蹈覆辙。 少女柔软的唇瓣在他唇角停留,他身体僵硬着,紧张地眨眼睛。 心里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不想。 不想。 少女吻完,缓缓与他分开,他终于反应过来,身体往前一跟,覆住她的唇,咬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他会回应,怀绮睁大眼睛。 少年亲吻她,片刻稍稍分开,头倒向另一边,再次吻下去,同时手攀上她的后颈,将她捞近一些。他动情地吻她,而她睁着眼睛看着他,不回应,眼神冷漠得像能淬出冰。 渐渐的,少年停了下来。 对视的瞬间,怀绮的眼睛又堆满了温柔。她扬起唇角对他嫣然地笑,他回避她的目光,道:“抱歉……我、我出去一下……” 怀绮笑容淡去,肃起容,“干嘛去?” 少年没回答,站起身就向房门大步走去,逃似的。怀绮忙提醒道:“不能走那条路。” 从正门出去容易被人发现。 这件事少年本来是知道的,也从没忘记,但此刻就是没想起来。 闻言他猛地折回来,翻窗而出。 怀绮在房中等他,故而不知道,他去了宫中的易阁。那是仙人更衣的地方。虽然神仙们大都有自己的卧房可以更衣,但为了避免特殊情况,每个宫殿还建了一个易阁。 锁上门,他待了好一会,才从易阁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兄弟站起来,浸湿了亵裤。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用力按他,想让他重新趴下,但他很疼,他不敢再按。 他就是感觉到他的变化,才出来查看的。 一直等他站够了,趴下了,少年才离开。 回去之后,怀绮笑着问他,“到底干嘛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他脸一下子涨红,挠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上、上了个茅房……” ——被她嘲笑了一整天。 当晚,少年就做了个桃花梦,梦里怀绮压在他身上,不停地吻他。 后半夜他莫名醒来,只觉身上某个部位湿热粘腻,非常难受。他又跑去易阁,发现某件贴身的衣物脏了一大片。他换下脏掉的衣物,想偷偷处理掉,却被怀绮抓了个正着。 她站在易阁门口,抱臂看着他,不似平日里和颜悦色,反而冷着脸,显得很威严: “大晚上不睡觉,跑这来干什么?” 她道。 少年一开门就撞见她,匆忙将手里的脏衣物藏到背后,难堪极了,也不敢看她,低着头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听见你出来就醒了。”怀绮口气很淡。 少年不知道说什么了,空气凝滞了片刻,怀绮上前两步到他面前,摊开掌心: “藏的什么,给我看看。” 她目光格外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少年下意识后退,然而他背后就是门,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拉开距离,他的脚后跟撞到了门底,他喉结滚了一下,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将那件脏衣物团成了团,攥在手心。 怀绮凑近他,他整个后背都贴在了门上。 这样近的距离,怀绮清晰地看见他脖子和耳尖的红晕,和眼神中的躲闪。 她双眸微眯,一把扯出他那只手。 少年猝不及防,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也有惊诧之色。 片刻她松开他,抬起眸。 她目光微沉,少年从她眼里看出,她已经知道他手里的是什么了。 他面热心跳,落荒而逃。 怀绮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中,心突然变得格外平静。 她比他成熟得早,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也是第一次,对他“长大了”这件事有了实感。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亲只会僵住的男孩,他是会产生反应、有生理欲望的男人。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有了肉身上的羁绊,他只会更爱她。 翌日晚上,怀绮教他那件事应该怎么做。床帏映着二人的身影,他们的身体都初具成人的轮廓,两相结合,别样的旖旎。 这是他们彼此的初次,怀绮觉得很神奇。她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但她却能享受于他的柔情,沉溺于他的身体。而对少年来说,这更是一段奇妙的体验,他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新鲜和乐趣。 他们在残破的人生中,找到了彼此。 日子一天天过去,少年没有再提去人界的事情,开始习惯了仙界的生活,但他的非荼日益减少,而他却还没戒掉,他感到很不安。 怀绮那边则帮他隐瞒着他来仙界的事情,连蓉慈都没告诉。蓉慈问起进展,她便编些意外糊弄过去。她看过很多情爱话本,对编故事这种事最擅长了,信手拈来。 蓉慈的意思是将少年带回仙界,培养成为仙界卖命的手下。但是怀绮从开始就没想把少年交给仙界,她表面给仙界办事,实际上都是为了她自己。哪怕最初少年就答应跟她留在仙界,她也不会交出他,只是恰好少年当时不情愿,她也就将此事如实相报。 她这些年给蓉慈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老实、内向、沉默寡言,办事又踏实,所以蓉慈很信任她,对她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日子过的平静而飞快,少年依旧每日跟在怀绮身后,暗中陪伴她;她每日还是会偷偷溜进储慧阁,翻阅法术相关的书籍。 直到某一日,一场意外打破了这种平静。 那日,怀绮法术课下课,和往常一样往储慧阁走,半路却被几个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此忆。 因为这是上一世的幻境,这个此忆自然也是上一世的,此时也是少年模样。 前段时间他闭关修炼,才一直没有出现,这日他修炼结束,刚出关。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少年少女,来意不善。 多年来被欺凌的经历让怀绮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偏偏,前几日少年昱霄的非荼用完,这日他的瘾发作,无法跟着她。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要逃。 但是他们岂会让她逃了?她刚调过头,他们便分散开来,围住了她。 他们推搡她、拽她头发,羞辱打骂她,把她堵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用脚尖踢她…… 这日,怀绮经历了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她的头发被拽散,衣服被撕烂,浑身上下都是淤青。即使他们走了,她耳边仍回荡着他们的羞辱,一遍遍折磨她,像是无限循环的诅咒。 她衣不蔽体,无法离开这里,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等着谁来救她,或是彻底“杀死”她。 少年昱霄因为非荼瘾发作,把自己手脚锁住,关在怀绮卧房的密室里。怀绮临走时和他说好回来后就来密室看他,但久久都未出现,少年心里惦记,一直捱到深夜,那股劲儿减轻了些,挣脱了禁制从密室离开。 卧房空无一人,没有怀绮回来过的痕迹,少年翻窗出去,沿着怀绮常走的那条路寻找。 在怀绮上法术课的学堂附近,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这声音距离很远,很微弱,寻常人是听不出的,好在少年听觉敏锐。 他知道,这是怀绮的声音。 他心一坠,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立刻顺着声音寻去。 随着他的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心也越来越痛。 当他在角落里看见抱着膝盖抽泣不止的怀绮时,他的心彻底碎掉,立马上前脱掉自己的外衣裹住她。她一开始没认出是他,像被吓到一般,挡开他的衣服,拼命往角落里缩,哪怕角落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然后才发现是他,放松下来,但她第一时间不是接过他的衣服,而是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少年一愣,随后沉默,只有沉默。 他打横抱起少女,将少女捡了回去,一句也没多问,帮她洗了身子,哄她睡觉。 她一直哭,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她眼圈肿肿的,睫毛湿湿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少年帮她掖好被子,用拇指轻轻带去她眼底的泪珠,深深地看着她。 最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怀绮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梦里她被人嘲笑、受人欺凌,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她睡得很累,但睡眠时间却出奇的长,醒来时窗纸映着外面的夜色,深蓝色的,甚是好看。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坐起来,下意识寻找少年,却发现他不在屋里。 她下床去宫内寻找,整个宫殿气氛压抑,每个仙侍都是一副惶惶模样。 好像在她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她向一个仙侍询问,仙侍神色凝重地告诉她,昨日夜里有几个神仙遇害,尸体被吊在仙帝寝宫里,衣服都被扒光了。 并且凶手杀人手法残忍──先是挑断对方的手脚筋脉,让其无法使用灵力;然后震碎其全身骨头,让其丧失行动能力,在极端的痛楚中求死不得;然后削掉其全身皮肤,让其不辨面貌,只剩一坨血肉;最后挖掉其眼珠,割去其声带,让其不能视不能言,在绝望的沉默中感受生命的一点点流逝…… 凶手还在地上留下血淋淋的四个大字: 还没结束。 那些尸体悬吊在仙帝寝宫的正中央,像是屠户店里挂的那一排刚宰的生肉。 早上一仙侍进宫打扫卫生时发现,惊声尖叫,此事很快在仙界传开,人人自危。 怀绮听罢,有一瞬的恍惚。她无法不将这件事和少年昱霄的消失联系起来。且他在奎哥手底下干了多年,对暗杀偷盗之类的事情极为擅长,这种层层叠加、游戏一般的杀人手法,除了极有经验的人,很难做得出来。 而且,她昨日刚刚出了事,夜里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明显,少年是在为她报仇。 她连忙追问: “死的都是谁,调查清楚了吗?” 仙侍摇摇头表示没有,又道:“尸体没有脸,辨认不出。不过仙帝已经派人去确认天庭每个神仙的安全了,失踪的定然就是遇害的。估计明日便会有结果。” 明日…… 怀绮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笑着向她道谢。 第104章 少女的阴谋(五) 可是,她不想回头。…… 然而不到第二日, 怀绮就被蓉慈缉拿了。她在天兵天将的缉押下来到蓉慈的书房,一进去,就被按着跪在蓉慈脚边。蓉慈红颜震怒, 喝道:“大胆!竟敢指使他人在仙界害人!” 怀绮抬眼, 看见几个少年少女站在蓉慈身后,怯怯地看着她——他们正是那日欺凌她的其中几个,少年昱霄还没来得及杀。而少年此忆站在他们中间,目光阴沉,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种时刻显得格外森寒。 怀绮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挺直腰板, 神色真挚道:“前仙后, 我冤枉啊!” 蓉慈义正词严:“冤枉?死者的身份已经明确, 是几位仙君的孩子, 在仙界备受宠爱。此忆跟我说,你和他们当日刚好发生了争执。这些都是证人!”她看向那些少年少女。 他们纷纷点头应和。 言下之意,除了她,谁都没有杀那几个孩子的动机。怀绮垂眸,看着地面,勾唇一笑。 真是讽刺…… 加害者反而成了受害者,站在这里指证她?她直着腰板跪着, 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眼中“备受宠爱”的孩子, 背地里又是什么模样。 此忆指着她道:“你那日刚欺负完他们, 他们就死了,凶手绝对是你指使的!” “放屁!”怀绮昂起头,回指向他们, 一字一句道:“是你们欺负的我!” 像是没想到她会反击,此忆神色微变,他旁边的少年少女们立刻紧张地反驳: “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你血口喷人!” 蓉慈蹙起眉头,似乎发觉此事没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看向此忆,眼里有疑色。 怀绮面色沉着,见状轻声哼笑了一下,下一瞬一把扒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大片青一块紫一块的胸脯和肩膀,“这就是证据!”她胸膛上下起伏,目光镇定而锐利,“如果不够,我屋里还有被他们撕烂的衣服!” 那夜少年昱霄将她捡回去时,顺带把那些布料也带了回去,并叮嘱她要小心保管。 这下此忆傻了眼,那些少年少女也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想到怀绮会反击。 她一直以来,都是唯唯诺诺的。 蓉慈神色变了几番,最后带着怒意看向此忆他们,眼神似乎在问: 她所言属实? 可是他们哪敢承认,都低头不吭声。他们也是被此忆怂恿过来的,实则很怂,知道怀绮身边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孽”,个个都不敢再得罪她,只想安身保命。 此忆左右看了一眼,瞧他们都不言语,只好自己道:“祖母少听她狡辩!” 怀绮立刻打断: “到底谁在狡辩!你心里清楚!” 此忆指着她,“你、你、谁知道你那些伤是不是自己掐的、衣服是不是自己撕的!” 他虽然还在嘴硬,但蓉慈看他们彼此的反应,对整件事的真伪已经有了定夺。 此忆:“就算是我们欺负的你又怎样,你怀恨在心所以找人报复我们,也合情合理!” 怀绮不管他,对蓉慈道:“前仙后,那日他们欺负完我,我很晚才回宫,因为情绪实在很差,睡了很久,完全不知道中间都发生了什么,晚上我醒来还问宫中仙侍怎么了,这些都有人作证。期间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找人杀他们,何况我一个女孩子,无权无势也没钱,更没有法力,谁会听我的?请前仙后明察!” 她郑重地扣拜在地上。 她这席话隐瞒了少年昱霄的部分,但已足以证明她无罪。何况她本来就没有指使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愿自主,她相信他不会连累她。 蓉慈呼吸微沉,烦躁地摆了摆手,把此忆和那些年轻人打发走了,只留下怀绮一个。 “是不是你指使的我现在不想再追究,但我可以告诉你,凶手,是昱霄,已经确定了。”蓉慈道,“那晚他还想杀此忆,还好此忆闭关修炼过,身手在他之上,才侥幸躲过一劫。也正是因此,此忆看到了他的样貌,十五六岁,乌发、黑瞳、个子很高、瘦却精壮,最关键的——手腕上带着仙界的逐命锁。 “并且我推测,他之所以把尸体吊在仙帝寝宫中,也是为了恐吓此忆。” 怀绮沉默。 她知道此忆的卧房就在仙帝寝宫中。 蓉慈顿了顿,又道: “你倒也不必怀疑此忆在瞎编,那孽种的情况,只有你我、仙帝知道,之前找来的那些和你一同接近那孽种的女孩儿也都被我处理掉了,此忆不可能知道他,更不可能编出逐命锁这种东西,可以确定,此忆没有撒谎,他确实看到了,那晚杀人的就是他。” 怀绮:“那前仙后的意思是——” 蓉慈:“他是你的人,不管你有没有指使他,他杀人已是既定事实,总要有个结果。” 怀绮知道蓉慈说这话意味着什么,低头抿了下唇,“所以,他的命不用留了,是吗?” 之前仙界之所以找到少年昱霄却不杀他,为的就是将来训练他给仙界办事,但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仙界明白,他必不可能忠于仙界了,那让怀绮继续和他来往也没有更多好处。 而且他杀了仙界那么多人,手法残忍,这是仙界所不能容忍的。 蓉慈点头,“嗯。” 怀绮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胸口突然堵了起来,喉咙也仿佛被鱼骨卡住,说不出话来。她咬住嘴里的肉,默默攥紧了拳头,一种陌生的情绪开始在心底升腾。 蓉慈:“他还以为自己藏到人界我们就找不到了?他手上带着逐命锁,无论藏到哪里,我们都会知道。现在仙界已经派兵去人界缉拿他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亲手处死他。” 怀绮默默想,之前为了隐瞒少年昱霄来仙界的事情,她专门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绳,将他手上的逐命锁偷偷换掉了,现在他手上那个“逐命锁”是假的。而真的逐命锁,早就被她系在了人界一条野狗的腿上。 仙界暂时还抓不到他。 便在这时,一个将领推门而入,向蓉慈禀报:“禀前仙后,逐命锁找到了,但是——” 他回过身,一个小兵拎着一条被五花大绑的柴狗进来了,蓉慈怕狗,吓得脸顿时白了。 “这是干什么!”她慌忙躲到桌子后面。 小兵将柴狗扔到地上,它扭着身子嘤咛,后腿上系着逐命锁变成的手绳。蓉慈看到,意识到逐命锁已经换了主人,脸一阵绿一阵白一阵红,声音都扭曲了:“那还带过来干什么!把逐命锁解下来,把这东西弄出去!快点!” 怀绮也煞有介事道:“怎么会这样……” 将领见状,慌忙命令小兵把柴狗拎出去,蓉慈才缓过劲来,把将领打发走了。 屋内又剩下怀绮一人,怀绮面带愁容道: “那现在怎么办?” 蓉慈沉沉吐出一口气,忍着怒意道:“那妖孽既然留字‘还没结束’,那就定然还会有所行动,我就不信抓不住他!”话落,她又想到什么,蓦地笑了一声,显得有几分神经质,“这么多年,你都没能把他留在仙界,你送他的手绳,他都系在狗腿上,可见他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说不定那些为你留在人界的说辞,也只是拒绝你的借口罢了。 “呵,男人,果然没有心。” 说到最后,她目光投向远处,轻轻呢喃,有些愣神。怀绮蹙眉,不知蓉慈为何会突然如此感慨,只觉得这一瞬间的蓉慈,有些脆弱。 这时,又有位将领推门来报: “前仙后,又有尸体出现了!” 蓉慈一下子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回来,肃容从桌子后走出来,“带我去看看!” 这回死的就是方才在书房“指证”怀绮的那几个少年少女,凶手杀人手法如出一辙。蓉慈调查出他们的身份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距他们离开她书房到发现尸体,才不过半个时辰,这样短的时间,相当于那孽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而他们竟然浑然不觉。 蓉慈原本觉得,他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有多厉害?但这件事让她意识到, 他的能力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仙界开启了大规模搜捕,夜里,怀绮躺在床上,觉得用不了多久,少年昱霄就会被抓,心里很是着急——等他被抓了,他就会死,他的元灵就会消散。她下意识捏住脖子上的金丝线,她不想他的元灵消散, 她有一个计划,还没有完成。 她想起那日她被欺凌的画面,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她要变强大,她要学法术,她要把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踩在脚底下,让他们臣服。她要当仙界新的帝王、三界新的主宰, 她需要他的元灵,她要尽快。 她瞬间就没了睡意,更衣起床,来到储慧阁。经过好些年的寻找,她翻阅了大量禁书,前段时间终于对“移花接木”一术有了眉目。 然后就发生了她被欺凌的事,导致她这几日都没法来储慧阁,耽误了进度。 说到“移花接木”,这是一种邪术,可以将他人元灵中的灵气占为己有,而又不破坏其元灵本身。这种邪术可以悄无声息地偷走他人能力,即使对方的元灵被封印,依旧可以偷, 并且不需要她本身灵力多强。 这个邪术施术者有多少灵力就能偷多少灵气,她可以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偷,循序渐进。 “移花接木”一术记载在一本叫《奇门异术》的古卷中,是其中一卷,因为之前她来储慧阁少年昱霄都跟着,她怕引起他的注意,不敢在这本书卷上花太多时间,扫了一眼就放回去了,只待哪日支开他偷偷把这一卷背下来。 眼下她终于独自来到储慧阁,她很兴奋,凭记忆找到放这套古卷的书架前。 还是同样的位置,怀绮已经伸出手准备拿书卷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古卷没了,取而代之是一本与“移花接木”毫无关系的书。 她心一咯噔,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了,忙在这个位置附近找起来。 附近也没有。 怀绮很奇怪,跑哪去了呢? 时间不等人,她怕少年昱霄被抓,影响她的计划,很是焦躁,更急切地找起来。而便在这时,储慧阁出现一声响动,仿佛有人从高处跳下来。怀绮一个激灵,转过身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光线昏暗,不辨事物。 脚步声响起,隐隐约约,好像有人从昏暗中走来。怀绮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跳得飞快——是谁?难道被跟踪了?这一瞬间她脑中飞快地闪过好几个念头,同时手上摸到一本厚厚的书,准备当武器扔出去。 “是我。” 人影突然出声了,很熟悉的声音。 怀绮一愣,随后那本书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个人影也从昏暗中走出来,变得清晰明确—— 竟然是少年昱霄。 怀绮先是惊讶他竟然在这,随后便是深深的厌恶和反感——他为什么会在这? 他在这她还怎么找那个书卷? 少年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睛却亮亮的,映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放大。 “终于等到你了,怀绮,我好想你。” 他轻声道。 怀绮脸色沉下来,“我不想你!”因为不需要再骗他的感情,她懒得装了,口气很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有病?” 少年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之色,继而有些委屈道:“我想为你报仇啊。” 怀绮很不耐烦,“谁让你给我报仇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没法说。”她转过去继续找书卷,“你赶紧走,别妨碍我找书。” 少年没把她的话当真,停在她身后,看着她忙忙碌碌,道:“找什么书啊,我帮你。” 怀绮头也不回,皱着眉头道:“谁用你帮啊,赶紧滚行吗!我现在烦得很!” “怎么这么凶。”少年有些失落,但依旧没动,弯了弯唇,语调轻松道:“不烦不烦,有什么烦心事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怀绮差点就脱口而出想要他的灵气了。 她憋着火,不理他,继续找《移花接木》的书卷。少年知道她心情不好,安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片刻她突然转过身要往后走,猛地和他四目相对,她烦躁地挤开他,“碍事!” 她蹲在另一个书架前,从底下开始找起,少年跟过去,她似乎感觉到,回头吼了一句: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 少年低下头,“哦,那我不看着你了。”他转过身去,背对怀绮。怀绮的影子映在对面的书架上,他看见了,目光无意识地停留,片刻反应过来她不让他看她,忙把目光移开。 “你是在找法术相关的书吗?”他问。 怀绮没好气道:“不然呢?” 少年:“哦……”他默了默,双眸微亮,“什么法术呀,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呀。” “你能帮什么?你赶紧滚就是帮我了!” 少年眼里的光再次熄灭,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见他不走,怀绮火越来越大,大步过去扯着他往储慧阁大门走,“你给我滚!” 少年意外又很委屈地看着她,盲目地跟着她走,小声道:“我还能去哪儿吗……” 怀绮:“我管你去哪儿,离开这就行!” “你不要我了吗?” “没错,我巴不得你立马去死!” 少年僵住,有些受伤地看着她。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话说重了。 至少目前,她还不希望他死。 但她又懒得补救,索性松开他往回走,口气颇为不耐烦地道:“不走就站远点!别碍我的眼!”她回到方才那个书架前,继续找。 少年不敢靠近,在昏暗中静默了片刻,小声道:“你是在气我杀了他们吗?你不喜欢那我就不杀了。怀绮,别生气了。” 怀绮不想搭理他,只顾找自己的。 她确实生气他擅自行动杀了他们,但绝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这导致他身份暴露,仙界要杀他,她的计划全要往前赶。 偏偏书卷还找不着了。 本来这些都可以不发生的,小不忍则乱大谋,都是因为他,她现在才会在这里费劲。 都是因为他。 她想着这些,心里更加躁郁,眼泪抑制不住地往外流,呼吸也变得急促。 “跑哪去了?跑哪去了?” 她不停呢喃,在找了几个书架无果后,情绪突然失控,把书架上的书猛地扒下来。 书劈里啪啦掉了一地,她胸膛剧烈起伏,泪流不止,发泄般的将架子上的书一股脑全扒下来,“跑哪去了!”她大喊。 她边喊着边扒,每一层的书都不曾幸免,地上很快堆满了摊开的书和书卷。她扒完了,转过身,发现无从落脚,粗暴地踢开它们,又到另一个书架前,如此重复。 “你给我出来!”她大喊。 少年在不远处看着她动作疯狂,着了魔似的找着某本书,目光慢慢黯然下来。 好一会儿,怀绮还是没找到,蹲在地上崩溃地大哭。少年看了她好久,此刻突然开口,声音在偌大的储慧阁中回荡,清冽冽的,却格外炽热灼心:“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缓慢地向她走近,“怀绮,找不到我们就不找了,学不会法术我们就不学了。世上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顺手捡起地上的被她扒下来倒扣在地的《三十六计》,“你看这兵法,我觉得就很适合你。你聪明,善于观察与思考,性格又很沉稳,很适合这些策略性的东西。”他蹲在她旁边,手轻轻放在她头顶,很认真地道,“你看我身手很好,但是你不知道,以前我跟师傅在一起的时候,他让我坐在那儿看书,我总看不下去。你却可以泡在储慧阁,一看就好几个时辰。” 怀绮的哭声在他的安慰声中一点一点停止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又道: “我们应该清楚地认识自己,我性格是什么,我有哪些优缺点,我适合做什么,我喜欢或不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怀绮眼圈红彤彤的,目光却逐渐凝聚。 少年:“确实,在仙界,法术和修为是衡量一个仙人能力的标准,但是我们不应该被这种标准所限制。只有世俗定义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吗?不,找到自己喜欢的且适合自己的道路,长久地坚持下去,做出一番成绩,就是强大。”他说着,拿起她的手,将那本《三十六计》放在她掌心,合上她的五指,轻轻拍了拍,目光温柔又坚定。 怀绮看着他,久久没说话。 手里的书似乎有千斤重。 她没有哭了,但眼里含着未流下的泪,像给眼睛铺了一层水膜,格外剔透。片刻她低下头,低低地吸气呼气,轻声道: “你说得对。” 可是,她不想回头。 少年顺着她的头摸了摸,安静看着她,她翻了翻手里的书,仰起头吐出长长一口气,闭上了眼。少年看着她,蓦地站起来到斜后几排的书架上拿了个东西回来,递给她: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怀绮有些迟疑地睁眼,看到少年手上递过来的,正是她找了半天的,移花接木的书卷。 原来她来时慌里慌张,找错了位置。 她诧异地接过,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目光很静,弯了弯唇,侧开头,没有回答,而是道:“你看吧,我在这躲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出去探探现在是什么情况。” 少年身影一闪,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怀绮有些失神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书卷。片刻她低下头,看着书卷和那本兵法,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离开,变得无所凭靠。 然后她抱着这两样东西,流下泪来。 ~ 第105章 少女的阴谋(六) 好的,坏的,他接受…… 几日后, 怀绮主动去找蓉慈,恳请她暂时停止对少年昱霄的搜捕。 蓉慈:“理由?” 怀绮:“这样大张旗鼓地搜捕,反而会使那妖孽藏得更严实。仙界找了他这么多日都未有丝毫进展就足以证明。” 蓉慈思量起来。 怀绮:“并且仙界大规模地搜捕他, 他也不敢来找我。敌在暗, 我在明,他不现身,我们就很难办。所以与其这样耗着,不如我们换种方式,先让他放松警惕再说。” “你有何想法?” 怀绮牵了牵唇角,“他杀了仙界这么多同胞, 直接处死他, 似乎便宜了他。我的想法就是, 先停止搜捕引他现身, 然后再抓起来好好折磨一番, 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生不如死。最后再处死他,让他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而我和他相识多年,他信任我,对我有感情,这次他杀人,大概也是为了给我报仇, 这件事交给我来做,最为合适。不知道前仙后有何看法?”怀绮抬眸, 目光投向蓉慈。 蓉慈两只手交叠握在身前, 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道: “来人,传我命令, 停止搜捕!” 怀绮微不可察地扬了下眉,唇角勾出一抹冷意,低眸,掩住自己微妙改变的神色。 命令传的很快,怀绮回宫路上,仙界各处的戒备已然撤下了,原本压抑的气氛也缓和了很多。她指尖松了松脖子上的金丝线,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往宫里赶。 上一世这时候的怀绮宫殿还不是粲然宫,是和一众仙侍们混住在司礼仙君的神宫中。 她回到自己卧房,她房中有一面书柜,她速速上前将第四层的一本《插花纲目》往里一推。书柜移向旁边,露出里面的密道。 密道是一段通往地下的石阶,怀绮迅速走进去,按住密道墙上的按钮,书柜缓缓合上。 怀绮摸黑下了石阶,来到密室门口,这个密道和密室是少年昱霄在奎哥手底下办事的那几年带人给她修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仙界谁也不知道。 她开门进去,此时少年似乎累极了,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无声无息。 他嘴里塞着布团,身体被锁链捆绑在密室的中柱上,手脚也被单独锁住,动弹不得。 自从断了非荼,少年每日都有一段时间会发疯,他就让怀绮将他锁在密室里,嘴也堵上,避免他乱叫。他一开始会很痛苦地挣扎,后来累了就不动了,像现在这样。 怀绮蹲在他面前,他衣襟敞得有些大,露出他突出的锁骨和精瘦的胸膛。他胸膛缓缓起伏。怀绮用指尖将他的下巴抬起来。 他虚虚地睁开眼睛,神色还不清醒,头发也乱糟糟的。怀绮露出笑容,轻轻顺了顺他的发,柔声道:“仙界到处都在抓你,要不然,你以后就待在这里,别出去了吧。” 少年迷离地看着她,片刻点了下头。 怀绮笑意更深,将他嘴里塞的布团拔-出-来,“怎么样了,用不用我给你解开?” 少年润了润唇瓣,哑声道: “怀绮,我们去人界吧。” 怀绮笑意微凝。少年闭了闭眼,接着道:“这不就是机会吗,因为这件事我们发生了矛盾,我把你也‘杀’了,我们就自由了。” 怀绮有些不知如何接话,默了一瞬,又展露笑颜,“要不先给你松绑吧,累不累?” 她伸手就要去解他身上的锁链,他身体猛地扭了一下,避开她的手,她神色微变,对上他微冷的目光。他冷淡地看着她,但眼底却暗藏着浓烈的情绪,“为什么每一次,提到去人界的事情,你都要回避?为什么?” 怀绮忙道:“没有啊。” “你不想去,是不是?” “怎么会呢?”怀绮道,“这不是时机不到吗?时机到了我肯定去啊。” 少年眼中情绪一瞬间翻涌: “时机时机,你总是说时机,什么才是时机?这时机还不够好吗?” 怀绮:“昱霄,你冷静一点。”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地摇头,“你不是缺少时机,你只是不想去、只是不想去。你宁可让我一直关在这里,也不想跟我去人界,你不知道我害怕这里吗,你不知道我害怕封闭的空间吗!”他越说声音越嘶哑。 怀绮有些慌了,“昱霄……” 上次储慧阁一见,她拿着书卷回来了,少年没再杀人,同时因为非荼瘾发作,让怀绮将他锁在密室,可是这一锁,怀绮似乎就不想放他出去了,这些天,哪怕他正常的时候,她也不让他出去,只是帮他解了锁链而已。 少年垂下头,再抬起头时,目光冷下去很多,却又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难过:“你可知我这么多年的梦想,就是和你一起去人界生活?怀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怀绮一愣,心突然像被攥住似的,闷闷的,喘不上气。她张了张口,知道自己应该说“喜欢”,可是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抿住唇,咬了咬嘴里的肉,从地上站起来,“我觉得你现在很不冷静,改日再说。”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一次也不曾回头看背后目光破碎的少年。 回到卧房后,她拿出藏在床榻下的移花接木的书卷。这些日子,她已经照着书卷上的步骤吸了水灵玉不少灵气,她能明显感觉到体内灵力增加了不少。他的元灵就是好用。 但她却没有很开心。 将少年元灵中的灵气吸走,他会因此变虚弱,直到灵气全部耗尽,他会死的。 她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胸口憋得慌。 被她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那本《三十六计》,她也拿出来,这些天,她总是看着这本书发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放弃了。 她看得愣神,无意识地抬起手, 轻轻抚摸它的封面。 它的封面干净、微糙,像某个人的手。 可她似乎已经很久没牵过了。 如果现在收手,他们可以一起去人界,过简单平凡的日子,可是—— 她想起无数个自己被推搡、辱骂的画面,还有被逼到角落,蜷缩起来,被他们肆意踢打的画面,和他们丑恶的嘴脸,再一次问自己, 真的甘心吗? 一辈子弱小,平平凡凡, 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摇摇头,赶走脑子里的杂念,收起这本书,将水灵玉提出来,继续修炼移花接木。 她想要的一直是强大,一直是万人仰慕、至高无上的地位。绝不是平平淡淡的一生。 因为这种邪术是自身灵力越高,吸的灵气就越多的,所以怀绮吸收灵气的速度是越来越快的,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少年元灵的灵气全部吸干了。到时她就可以修炼更多法术,去吸别人的灵气。 她看中昱霄,也是因为他元灵不在体内,操作起来更方便,所以当初蓉慈挑选女孩去接近昱霄时,她觉得时机来了,主动请缨。 只是她没想到,他这么好上钩…… 她提醒自己,从头到尾,她只是想要他的元灵而已、只是想要他的元灵。 她从未有过再多想法。 也永远不会有。 蓉慈给了怀绮十日时间引少年昱霄现身,并答应中途不询问她进程。这日,阳光明媚,百花盛放,怀绮提出领口下的水灵玉,准备吸少年灵气时,发现水灵玉颜色淡了很多。 它本来是一块浅黄色的透明玉石,现在已经接近无色了。她突然想起密室里的少年,算了算日子,已经一周没有去看他了。 而且,她还没有给他松绑。 她立马起身,打开密道机关,来到密室。 打开密室门的那一刻,怀绮手是颤抖的,少年被锁在柱子上,和几日前的姿势一样,他的外貌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身体…… 已经变得半透明了。 怀绮在门口僵住了。她才知道,原来灵气吸干的结果,就是他会彻底消失。 然后她又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情。 上次她被欺凌,他能自己挣脱锁链前来找她,他其实是拥有自行离开密室的能力的。 他可以出来杀了她、阻止她。 可是他没有动, 他一寸都没有动。 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抬头。 在他们目光即将接上的瞬间,怀绮嘭地一声重重关上门,想要逃避什么似的一步两阶地慌忙登上了石阶,狂按按钮,打开密道大门。她回到卧房,靠着书柜,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缓缓蹲了下去。 她头埋进手臂里,莫名流下泪来。 这日她没有吸他的灵气,早早上床休息了,翌日她起床后,推开卧房窗户。 外面阳光依旧明媚,但她却发现,一株向日葵枯死了。她剪下枯枝,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将它埋进它诞生和成长的向日葵花丛中。 回到房中,她想起她的房间已经好久未打扫了,找出扫帚簸箕、抹布拖把,开始大扫除。她忙活了一天,房间焕然一新,床和桌子都换了位置,花瓶也换上了新的插花。一切都那么鲜亮,带来新的气象。她躺在床上,告诉自己太晚了,该睡了,又没有吸他的灵气。 天亮得很快,她好久不赖床了,却直到中午才起。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干净如新的一切,从没有这么一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 她张开掌心,体内涌动的灵力化作一团火焰出现在她掌中,赤红的外焰、金黄的内焰,冰蓝的焰心,在她掌中跳动,就像一颗心脏。 她又合上掌心,火焰随之消散。算算日子,蓉慈给了她十日时间让她引少年昱霄现身,明日就是她向蓉慈汇报进度的日子了,她觉得自己有件计划之外的事情,务必要做。 她来到储慧阁。 那么多年来,她来这里的目的都只是寻找可以偷取他人能力的邪术,这是她找到以后, 第一次来。 有一本书,她在找移花接木的过程中看到过,写着她想要知道的东西。 她凭记忆翻到那本书,看过之后,将它放回原处,回到卧房。此时天已经黑了,她洗漱上床,还是没有吸他的灵气。 黑暗中,她望着床帏发呆。 就是在这张床上,他们一起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和无数次。 他说他会娶她。 当时她觉得有些可笑,可是为什么,此时想起来,竟只觉得酸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连梦里,她都不曾见到他。 翌日,蓉慈传唤她,她向蓉慈汇报:“那孽种现在已经被我稳住了,就在我房中。这几日他吵着让我跟他去月老那牵红线,我的计划是,牵完红线,就把他交给仙界。” “为何非要牵红线?现在交不行吗?” 怀绮:“现在他还不信任我,他非要我嫁给他,他才会听我的话。也只有他听我的话,我才能设计把他交给您呐。” 蓉慈只好应下。 回去后,怀绮来到密室,十日,恍若隔世,她看着全身半透明的他,半晌说不出话。 他平静地与她对视,似乎接受任何结局。 然而她道: “我们成亲吧。” 少年微微瞠目。 这日,天和百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一,夏至,宜开张、嫁娶,大吉。怀绮牵着少年的手来到月老宫中,不长的路,他走得气喘吁吁。 他半透明的身体太过虚弱,她恍惚已经陪他走过了大半生,走到了晚年生活。 参天的姻缘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树上缠绕的红丝线轻盈拂动。在月老的见证下,他们刺破掌心,面对着面,掌心相贴,使血脉相融,结成红线,聚于彼此腕间。 这曾经是仙界的成亲方式,但在夜笙颁布禁止情爱的律令后,便不再具有效力。 月老反复强调:“没有效力哇,仙界不承认的哇;没有效力哇,仙界不承认的哇。”少年都并不在意。他望着他们腕间相连的红线,柔软地笑,尽管他的身体在日光下愈发透明。 片刻他突然面向月老,郑重其事地道:“我,昱霄,今日在月老面前发誓,在姻缘树底下发誓,这辈子一定对怀绮好,陪在怀绮身边,永不分离。如有违背——” 怀绮忙打断他,“如有违背,下辈子。” 少年意外地看向她,她目光尤为平和,却让人觉得坚定。“下辈子加倍偿还。”她道。 他低眸笑了一下,“好啊。” 他又抬眸,“你知道吗怀绮,当初加入奎哥时,他让我保证不能对女子动真心,我答应了。但那同时,我有一点私心。既然真心不可以,那忠心、诚心、真意,可不可以。” “真高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他看着红线,轻轻说道。 可是怀绮知道,时日无多了。 从月老殿一出来,天兵天将就将他们围住了,少年本能地站在她前面保护她,然而她自己走出他身后,站到了天兵天将当中、他的对立面。她下令:“抓住他!” 灵气所剩无几的少年已没有足够的体力应对,被天兵们轻而易举地抓住,带走了。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怀绮没再见过他。 ~ 第106章 少女的阴谋(终) 她再杀我一次,我下…… 后来, 怀绮按计划修炼法术,大量吸取仙界神仙的灵气,修为越来越高。 少年昱霄已被捉拿, 却还能出现仙人离奇失踪的事情, 整个仙界人心惶惶。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灵力低微、沉默寡言、一直被仙界看不起的废柴仙子,怀绮—— 才是幕后真凶。 所以那日怀绮领兵造反,他们措手不及。 她放出火焰,火海席卷天外天,被沾染者灰飞烟灭。一场大战, 换了人间。 数日后。 她站在空荡荡的帝宫, 对水灵玉施法。 她剪断腕上的红线, 红线化作一缕鲜血, 从她腕上滑落, 滴在玉石上。 她再次施法,使血液融进玉石里面。 玉石悬浮在精致的水晶台上,与血液发生感应,发出一圈圈金红色的光晕。 血液融合了少年一缕元灵,随后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再将那缕红色分离出来,与自己元身相融。最后收起水灵玉, 走出帝宫。 有个秘密,她没有告诉别人。 其实大战前夕, 她曾乔装打扮, 来到关押少年的诛魔监,看过他。 那是她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看他。 他的身体透明得像琉璃一般, 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他被关在笼子里,身上全是伤口,连血痕都是透明的。正蜷缩着发抖。 她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微微上前半步,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最终还是收回去。 她已经害他成了这样,不忍再看他这样过完漫长的余生,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做一个决定是这样艰难。 她想结束他的生命。 这个想法最初诞生于那个夜晚,她望着床帏发呆的时候。 结束他的生命,下一世再与他相遇。 她这一世亏欠他太多,很多事情无法弥补,她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于是她找到一种方法,就是分离他一缕元灵,与她元身结合。 这样他们就不会走散。 但这种方法需要他们一滴相融的血,她觉得直接取血太过奇怪,便想到了月老的红线。 只要与他结红线,血就有了。 于是她带他去成亲。 在万年的姻缘树下,他憧憬着这一世的美好,而她计划着下一世的重逢。 一切都那么顺利,但每每到动手的时刻, 她却总是犹豫。 她要剪断红线、要杀了他。 这种红线不是普通的红线,只有代表“和离”的翡翠剪才能剪断。她无数次握着剪刀,望着手腕上的那抹红色愣神。 到底是为什么,她留恋了呢? 她脑中反复闪过那一日少年柔软的笑,和他眼里细碎的光。他说他会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陪在她身边。她当时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可是为什么,她留恋了呢? 直到那日诛魔监看望,她看到虚弱成那个样子的他。 那日是她亲口下令抓住他,他现在应该恨死她了吧,就算留下他的命,他也不会幸福。 她转身离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狂风大作的散魂台上。下面是肆意燃烧的黑紫色灵火。 她是叫天兵把他从诛魔监带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时隔多日的第一次对视,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叫柔情的东西。 是错觉吧。 他问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冷着脸说: “你也配?冥界的杂种,也配得到爱?” 在他破碎的目光中,她将他推了下去。 黑紫色的灵火将他吞噬,她将水灵玉,连同那本《三十六计》,一同扔了进去。 他们化为一缕青烟。 仙界的焚灵之火,专毁元灵、烧肉身,没有人能从里面活着爬出来。 她冷眼看着不断燃烧的灵火,一股巨大的悲伤涌向心口。 她按住心口,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鲜血洒在她脚边,染红了她的视线,她愣了很久的神,最后缓缓用袖口擦干嘴角的血渍,转身离开。 她的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改变。 由于少年的死,日之曜无所依存,笼罩天地,三界陷入永昼。 她卧室的昙花再也没开过。 永恒的白日使世间生灵不再能判断时间,三界一片混乱,日日都有人,或是神仙妖怪,来寺庙祭坛上哭诉永昼之苦,祈祷黑夜到来。 可是有一个人的生活,永远陷入黑暗。 世间还流传出这样一个故事:昼神之子爱上恶毒女仙,却被其谋害。他至死都爱着女仙,所以化作白昼永远陪在她身边。 她听到,淡淡一笑。 所有部分都是对的,唯独最后── 永昼不是陪伴,是命运对她的惩罚。让她无时无刻不铭记着,她曾经放弃过什么。 天元百三十年,冥界得知少主被害,大举进攻仙界,最后被她全部歼灭。 第二年春,她独自踏着白毯,穿过洁白无垢的帝宫,登上高高在上的帝台,一扬衣摆,恣意坐在纯金打造的帝王宝座上。 宫殿空荡荡,没有人侍奉她,更没有人给她行礼问好。她手搭上扶手,一个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脑中不断闪过一些过往。 少年走后,她一个人生活。 住在更宽敞更华丽的卧房,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和满天星,用崭新的发绳编起自己长长的发。也会和一些男人在床上欢愉。 她记不清他们的脸,如同记不清和他们欢愉的感觉。她唯一能记起的,是初次的夜里,床帏上映着的两个稚嫩的身影。 他出现过,离开也真真切切。 他元灵特殊,能力强大,怀绮很受用,但有时也会因为元身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力量而感到力不从心。她的身上逐渐生出红色的火焰纹,原本寒凉的体质也悄然发生改变。 她畏惧自己的身体, 畏惧看见那些红色的纹路。 这一世的她本体是一朵雪莲,因为太过弱小,她从未对人提起,也从未在人前表现出来过,包括少年昱霄。之前她灵力低微的时候,唯一能毫不费力使出来的法术,就是召唤一朵掌心莲。那是一朵纯白的雪莲,小小的,花瓣薄薄的,仿佛轻轻一捏就能揉碎似的。 那日她闭目养神,偶然想起这个法术,鬼使神差,再次召唤出掌心莲。 她恍惚了。 它竟然变成了红色的,怒放的,周身环绕着赤金火光的。一朵红莲。 它的花瓣大而饱满,娇艳欲滴。 她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忘记那个人,可在这一刻,她意识到,他和她,已无法分割。 她抬头望天,不知为何就流下泪来。 他们会在下一世重逢,可这一世漫长的余生,又该如何消磨? 若干年后。 她自己跳下散魂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留给世人的遗书上,她写道: “她坐拥天下,却依然孤独。午夜梦回,她怀念的还是幼时,她上下学堂的路上,有人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日子。” * 幻境终了,昱霄像是丢了魂,僵在原地。 明明只是上一世,明明不是发生在现在的他身上,他却像是生生经历了这一切。 有种撕裂般的痛楚。 少年的痛、 怀绮的痛, 全部叠加到他身上。 白发的他道:“上一世的怀绮依旧灵力低微,而你元灵强大,又不在体内,操作起来方便,所以她看中了你的元灵,故意接近你,诱惑你,让你爱上她,最后用你们的血结成的红线分离了你的一缕元灵,与你生生世世纠缠。不然你以为为何你会缺失这一缕残魂?为何你的元灵会与她有感应?都是她的阴谋!” 昱霄轻轻闭上眼。 那个他继续道: “听我的,你现在离开她还不晚,等到日后发生什么意外,就来不及了!” 昱霄睁开眼,“我不会离开她的。” 对面的他一脸不可思议,“为什么?你还嫌上一世吃亏吃得不够多吗!” 昱霄垂下眼帘,浅浅笑了一下,“嗯,她再杀我一次,我下一世还是会爱她。” 那个他猛地睁大眼睛,“你疯了?!你不知道你上一世有多恨她?我有多恨她?” 昱霄笑着摇摇头: “错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恨她,现在不恨,上一世也不恨。” 男人:“我就是上一世的你呀,你难道比我更了解你自己吗?” 昱霄蓦地一默,再抬起头时,眸光锐利似刀,“上一世的我?”他向男人迈开步子,召出血月之刃,步步制造压迫,“上一世的我死在少年时,怎会是你这种模样!”他挥起血月之刃向男人砍去,男人躲也不躲,血月之刃穿过他的身体,他直接变成幻影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 空气中响起男人爽朗的笑声,昱霄面色一紧,凝神防备四周。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是你──我是溯梦之汐的具象化,变成了你的样子。 “我故意留了些破绽,但现在看来,这些破绽对你来说太过明显。是我的失策。 “不过还是要恭喜你战胜我。 “溯梦之汐是一片梦境,能够窥探闯入者的前世今生,以及他们内心深处最放不下的东西。你的故事已然落幕,可以离开了。” 梦境开始出现波动,昱霄稍稍松了口气。 “对了,忘了说。”在梦境消散的最后一刻,男人的声音补充道: “你的主题是‘余情’。” 昱霄突然想到什么,忙道: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 男人的声音停留下来,“嗯?” 昱霄抿了下唇,有些难为情道:“上一世的我,是如何认识怀绮的?” 在梦境中,他刚好错过了少年的那几日,后来少年就已经喜欢上怀绮了。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些事情。 他很好奇,上一世的怀绮,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少年在短短几日就喜欢上了她,以至于发生后来的事情,有了他们的这一世。 梦境中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随后现出一块幻影,男人道:“自己看吧。” 男人的声音彻底消失,昱霄看向幻影,幻影中显现的是人界集市的画面。 正是少年当时流浪过的集市,那日正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集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街角一个简易搭建的舞台上,一个身穿戏服的少女正在表演戏法,引得叫好声连连。少年走在人潮中,一拐弯,正好看见这一幕—— 少女搓了搓掌心,轻轻一吹,掌心间盛开出一朵纯白的雪莲。 它小小的,花瓣薄薄的,阳光下几乎透明,却闪耀着洁白的光。寒风吹过,也不倾倒。 少女看见“戏法”成功,露出明媚的笑,掌心捧着那朵雪莲,望向台下。 不经意与他对视。 当时正值冬天,她穿着毛领锦裙,扎着双云鬓,小脸冻得通红,指尖也红彤彤的。却笑得仿佛四月的暖阳。 她睫毛上挂着水汽,湿漉漉的,一双小鹿眼弯成两道小桥,露出可爱的卧蚕。 她还有两个小梨涡和虎牙。 少年的眼神渐渐直了。 金色的阳光洒在二人之间,所有的观众都在鼓掌叫好,还有往舞台上扔钱贝的。 但是少女只看着他笑。 他呆呆地凝望她,就那一眼, 注定了一场永恒。 第107章 流觞曲水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死了…… 昱霄醒来时, 怀绮和黑鹏正围在他身边。 看见他睁眼,两人露出喜色,黑鹏道:“哇少主, 你终于醒了!你在溯梦之汐经历了什么啊迟迟不肯醒来?” 昱霄揉了揉太阳穴, 坐直了身子,目光下意识投向怀绮,她正看着他,目光柔和安然,却又有一种跨越千年的热忱。 昱霄笑了一下,对黑鹏道: “当然是未来。我和怀绮, 子孙满堂。”他说着又看向怀绮, 笑容有些坏。 黑鹏也笑了, 怀绮羞恼地打了昱霄一下: “净瞎说!” 昱霄:“哪有, 我这大实话好不好。你们呢, 你们经历了什么?”他看向他们。 两人蓦地沉默了,似乎难以启齿。 黑鹏低着头,小声道:“我回到过去了,看到了我小时候,还有我的家人……”他少见地有些悲伤,但很快又抬起头,笑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们都醒来了。” 昱霄转向怀绮, “那你呢?也是过去?” 怀绮看着他, 轻轻点了下头。 她当然是过去,因为溯梦之汐只能窥探过去,前世今生。所以她也知道, 昱霄说他看到了未来是在撒谎。她只是不愿拆穿。 他一定也回到了过去, 经历了和她一样的故事。 昱霄笑着摸了下她的头,环顾四周。翩落和观月一行人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明显还在梦境中。这里不是海底,而是一座岛屿,四面临海,植被茂盛。他正靠在一颗树下。 这时,一道红光从天而降。 昱霄双眸微眯,当即将怀绮揽到怀里。红光落地,化为一个红衣老头,佝偻着腰,头发花白,胡须长到拖了地,看起来有百岁之余。 昱霄警惕地看着他,怀绮眼中也是戒备。 黑鹏蹙眉,走向前上下打量红衣老头,开口道:“你谁呀你,深更半夜,吓唬人玩?” “去去去!”红衣老头拨开黑鹏,走向昱霄,“我是专门来接我仙岛的贵客的。” “欸等等!”黑鹏一个箭步过去挡住他,两臂环胸抱在身前,眼中添了几分欣赏,“你这老头可以呀,知道这是贵客?看样子做了不少功课,先把你身份报出来!” 红衣老头白了他一眼,不屑道:“这还用做功课?当年烁曦和步青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弟兄几个吃瓜吃了好久呢!” 这番话说得知根知底,昱霄更加警觉,压低声问怀绮:“看来是仙界的,你认识吗?” 怀绮摇头。 黑鹏双眸微眯,“你知道的不少啊。” 红衣老头不仅不慌,还很自豪: “那当然了!”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黄光和一道青光从天而降,吸引了四人的目光。 这两道光落在红衣老头两边,化为人形,一个穿着黄衣、一个穿着青衣。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除了衣服颜色不同,样貌、身材,一模一样。 怀绮一下子想起来,蹙眉道: “三色仙?” “嗳,对了!”红衣老头喜道,“我就是发现昱霄公子醒了特意前来迎接的。” 怀绮忙对昱霄和黑鹏解释,“这是我们仙界的三色仙,红衣、黄衣、和青衣。之前红衣单独现身我没认出来。”说到这她对昱霄耳语,“当年夜笙即位,给天庭大换血,把三色仙流放了。我之前给你讲过的。” 昱霄意识到什么,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黑鹏看着三个老头点点头,但眼中疑色不减,“那你们怎么在这里?” 昱霄从地上站起来,正要上前打招呼,他们三人推搡起来,黄衣道:“干嘛挤我?” 红衣:“是你们挤的我!” 青衣:“谁让你不叫我们,单独出来!” 红衣:“谁不叫你们了?” 黄衣和青衣:“你!你!你你你你你!” 红衣:“你们不是睡觉呢吗?怪我咯?” 黄衣和青衣:“怪你怪你就怪你!” 红衣:“凭啥?要不要脸!” 他们三个吵得不可开交,饶是黑鹏这种话痨,也没见过这阵仗,一时看呆了。昱霄停在原地,虽然已放松了警惕,但手还是托在怀绮身后,让她随时处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他给了黑鹏一个眼神,让他过去劝架。 黑鹏会意,挤进三人中间,大喊一声: “别吵了!烦死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三个老头互相哼了一声,谁也不理谁了。 昱霄揽着怀绮走上前,抱拳道:“见过三位仙者,我是昱霄,来此寻——” “傀儡术密传碎片。”三人齐齐接口。 昱霄一愣,笑道:“是的。” 黑鹏眼前一亮,把手伸出来,“既然知道就少废话,赶紧把碎片交出来,我们好撤!” 三人互看一眼,齐齐笑了,异口同声道: “那不行。” 他们以一致的速度,两手交握在身前,挺胸抬头,端正站好,按红黄青的顺序依次道: “我们在这里孤单了数千年。” “好不容易等到个稀客。” “拿碎片?” 三人齐声:“把我们哄高兴了才行。” “哄你们?”黑鹏呵呵一笑,“别逗了,看看这地上躺的,都是我们的对手,随时都会醒来,我们可没那功夫。” 三人面面相觑,又齐声道: “那碎片别想了。” 黑鹏噎住。 昱霄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笑道:“那如何才能哄你们开心?” 黑鹏当即附和:“对,说出来!管他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只要你们敢说,我们少主保证做到!尽管说!”话落,他受了昱霄一个警告的眼神,忙扭过头不吭声了。 三个老头一合计,齐声道: “吃点、喝点。” “噗!”黑鹏一个笑喷出来,“我还以为啥呢,闹了半天,敢情就吃顿饭呗!正好我们饿了好几天了。少主陪他们喝,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酒量!喝不尽兴再比划比划也行!” 昱霄无奈,“黑鹏。” 怀绮还没见过昱霄喝酒,小声问道: “你酒量行吗?” 昱霄摇头,“没喝过。”他只记得上一世的梦境中,奎哥说过他一句酒量不行。 但黑鹏明显不知道,以为昱霄酒量很好,一撸袖子,吹起牛来,“想当年我们少主,好家伙!踩着坛子喝!喝完身手丝毫不受影响,两三下!就把一个怪物——” “黑鹏!” 听到昱霄森然又有些冷怒的叫声,黑鹏瞥了他一眼,立马不说了,揽着三个仙人就往里去,“喝就喝!走着!” “走!”三人齐刷刷喊了声。 “慢着。”昱霄叫住他们,看了眼地上还没醒来的翩落观月,“得防止他们醒来。” 黑鹏:“对哦。” 昱霄稍加思量,“三位仙者,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我送入他们的梦境中?” 黄衣和青衣看向红衣,红衣陷入沉思,片刻道:“有,可以送。但是别人的梦境一个人只能进一次,你要进谁的?” “这样啊。”昱霄想了想,指向翩落: “那她吧。” 怀绮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她大概知道昱霄想干什么。溯梦之汐窥探的是人最放不下的东西,而翩落最放不下的── 可想而知。 红衣爽快应下:“好。那就开始吧。” “稍等。”昱霄走向怀绮,想询问她的意思,如果她介意的话,他就不去了。 他还没开口,怀绮就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他笑了,轻声道: “谢谢。” 在红衣的法术下,昱霄进入了翩落的梦境中。不出他所料,翩落的梦里,他是爱她的。他们在落英满地的樱花林中幽会,如胶似漆。 昱霄进入梦境后直接控制了她梦境里的那个他,让他按他的意念行动。 他手轻轻攀上她的脸,让她微微仰头。她似乎喝了酒,目光朦胧地对上他的眼,片刻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唇上。 她一点点靠近。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在她即将贴上他的唇时,猛地吻住了她,伸出舌头。 她也用舌头回应他。他们吻得激烈。 他把她推倒,拨下她的衣衫,她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她圈住他的脖子,他继续动作,同时远处樱花树后旁观这一切的昱霄,看着她投入的模样,冷冷地牵了牵唇角。 他会让她沉迷梦境,不愿醒来。 做完这些,昱霄又让他搂着她,给她画了好多饼,把她哄得心花怒放,才离开梦境。 梦境里的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他,只是一个幻象、一个被他操控的傀儡, 怀绮对这种手段并不介意。 见昱霄出来了,红衣老头迫不及待想带他们去喝酒,昱霄又提出条件:“不急,先给我看看碎片,让我相信碎片确实在你们手上。” 三个老头互看一眼:“好啊!” 红衣:“实不相瞒,那碎片本来在海底,溯梦之汐的最深处,但早些时候,我们发觉有外人靠近,把碎片转移了位置。现在在碧峰塔塔顶存放着,有法阵守护。” 于是,在三色仙的带领下,昱霄三人到碧峰塔确认了碎片的存在,才答应与他们喝酒。 六人来到酒宴场地。 这是一条回环弯曲的水渠,渠边有六张矮桌,呈六角形摆放。红衣老头安排他们就坐,然后将大量酒杯斟满酒,置于水渠上游。他刚一松手,酒杯便顺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去,红衣笑道:“这叫‘流觞曲水’!知道不?酒杯漂到谁跟前,谁就取杯饮酒!青衣,你赶紧去施几个法造几个小姑娘去炒菜去!还有倒酒浣杯的、唱歌跳舞的、弹琴奏乐的!” 黑鹏一听这个,啧啧嘴道:“都能施法造小姑娘了,还愁找不到乐子?” “你懂个屁,造的和真的能一样吗?” 他们隔着水渠遥遥拌起嘴来。昱霄在自己位置静坐了一会儿,一门心思在怀绮身上,还是离了自己的位置,坐到她身边,“我还是坐这吧。”他笑吟吟的,目光很纯粹。 怀绮笑了,“不能喝我替你喝。” “那怎么行,还能让你给我挡酒?” “那怎么了,谁说女子不如男?” 昱霄笑意更浓。 他们的位置在六角形最下方那个角,黑鹏在右下方。很快,菜上得差不多了,红衣坐在最上游的矮桌后,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先喝着!舞乐什么的马上就好!”说完他一饮而尽,示意姑娘们浣杯倒酒,往水渠里放。 “光喝没意思,按习惯,是不是该讲点故事乐呵乐呵?”黄衣端着酒杯笑道。 黑鹏:“好呀好呀,我就喜欢听故事!” 青衣:“好啊,那再好不过了!” 红衣:“讲什么?” 黄衣:“这不,烁曦和步青之后——神妖混血的妖神,昱霄公子在此,当然要讲讲当年那闹得沸沸扬扬的‘跨界之恋’了!” 怀绮记得当年烁曦是被下了药才跟步青有了昱霄,这对昱霄来说一定很难受,插嘴道: “揭人伤疤,不太好吧。” “无妨。”昱霄在意的却是他们这顿饭的目的,对三位仙人笑笑道: “你们开心就好。” “果然是妖神气度!妖神喝酒!”红衣老头举杯示意他喝酒,从开始到现在他一杯还没喝,面前的水渠里已经停留了很多个酒杯了。 “好。”昱霄端起一个酒杯。 怀绮还是有些担心,压住他的胳膊。他看向她,道:“无妨,谁还没有个第一次呢。” 怀绮:“我是说,你父母的事。” 昱霄笑了,“让他们讲吧,我无所谓。”说着就自然地把酒饮下。烈酒入喉,大概是有些不习惯,他皱了下眉。 怀绮看到,劝道: “你第一次喝,不行千万别逞强。” 昱霄摇头表示无妨。 他放下酒杯,才发现这些酒杯的材质极轻极薄,似纸一般,却又比纸坚韧。 这样特殊的材质,怪不得能漂在水上。 “那我们先来讲讲昼神烁曦和冥界公主步青的故事吧!”红衣老头笑得很灿烂,“想当年,冥界公主步青可是三界公认的大美人呢!多少男人垂涎三尺!追求者无数!” “可惜,公主眼光高,谁也看不上。”黄衣接口,拿过漂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青衣指着昱霄道:“你们别说,妖神大人容颜俊美,倒是和公主颇为相像呢!” 昱霄礼貌地笑了笑,按规矩拿酒来喝。他倒是不稀罕别人的赞誉,对于“妖神”之称,更是听得别扭。但他懒得多言,也不擅长应酬,便安静陪酒罢了。 怀绮也跟着喝,帮他减轻一点负担。 黑鹏催促:“讲重点啊你们!” “好嘞好嘞!这就讲。”红衣老头端起酒杯,美滋滋地抿了一口,“没记错的话,故事的起因啊,是一幅画……” 黄衣:“等等,不是因为药吗?” 红衣:“你这吃瓜都没吃全!其实在下药之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 怀绮神色微变。 下药以前就认识? 红衣:“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步青公主会和烁曦走到一起?难道仅仅是因为一夜之欢?他们原本就认识,因为下药的事,俩人便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难道你们不知道?” 怀绮下意识去看昱霄,他手中的筷子滑落在桌上,发出细微声响。他又马上拿起筷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给怀绮夹菜。 红衣:“昼神烁曦有一外号叫妙手丹青,你们都不知道吧?年纪轻轻,那画功,放眼整个三界,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这好的画作,不仅要有高超的画功,还得有好的模子!所以,这烁曦,为了画一副世上最美的画,就下凡去人间寻找美人去了!巧的是当时步青公主正好也在人间游玩。要不说缘分妙不可言呢,两人正好撞见了! “烁曦原本只知道步青公主是个美人,但从未见过。如今见到了,那可谓是一见钟情!认定了步青公主就是他画画的模子!这可就不得了了。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开启了一段孽缘呐!哈哈哈!” 红衣忍不住哈哈大笑,夹了几个花生放入口中,黑鹏在一旁吃着喝着听着,也是舒服得不行,跟着傻乐起来。 黄衣:“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青衣:“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下药之后的。红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红衣抿了口酒,“吃瓜要吃全嘛!” 而作为故事半个主角——昱霄,一边喝酒一边给怀绮夹菜,显得格外事不关己。他自己都没怎么吃,便给她夹了满满一盘子,各式各样的菜品都有,怀绮看他这样很担心。 “你还好吗?”她道。 “怎么了,我很好啊。”昱霄对她渐满的盘子视而不见,接着给她夹菜,声音很轻,“过去的事,我早就无所谓了。” 反正无论怎样,他都不该来到这世上。 “别给我夹太多,我吃不了。”怀绮道。 “无妨。你吃不了的,我吃。” 他说完,径自拿起漂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怀绮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心疼。 这时,一位姑娘端来一盘螃蟹和一盘大龙虾放在他们桌上,昱霄马上撂下杯子,“吃这个吗,我给你剥。”他话问了,但不等怀绮点头,就已经动手剥起来了。 怀绮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吃起菜来。 红衣接着讲: “这步青公主喜动不喜静,站不住!饶是整个冥界,都没留下她一副画像!让她在烁曦面前老老实实站几个时辰,还不动,完全是天方夜谭!烁曦为了追求她,也为了实现自己作画的愿望,真是煞费苦心!什么下花瓣雨、造彩虹桥,还整什么花里胡哨的闪-光-弹。” “浪漫归浪漫,偏偏人步青公主不吃这一套!大概是被烁曦整得烦了,某天,就说他,你要是能让七月飘雪,太阳西升,我就答应让你画!嘿!这本来是让烁曦知难而退的,可谁知道,还真让昼神烁曦给办到了!” 黄衣插嘴:“谁告诉你这是知难而退了?没准就是人步青公主动了心,故意给烁曦提的要求呢!女人嘛,不是就爱整这一套吗——考验真心!你们说是不是?” 青衣赞同地点头,“也对。” 红衣:“太阳从西边升起的那一天,整个人界都惊呆了,当时蓉慈已经想除掉烁曦了,烁曦搞出这么一出,蓉慈以‘滥用神力造成人界混乱’的罪名让烁曦吃了十道天雷,并怀疑烁曦在人界有了相好,这才有了下药的计划。他们本来不知道那人是步青公主,只是想挑起两界矛盾,才找了步青。谁知道这么巧?” 红衣说完,抓了把瓜子嗑起来。黄衣和青衣摇头叹息,黑鹏也沉默喝酒。 青衣:“据说那幅画现在还挂在乾阳殿?好像是步青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画像。” 红衣:“那可是!烁曦对那幅画尤为珍重,专门在上面施了法,咱也不知是什么法,使那幅画水火不侵,撕不烂、绞不碎,上面的一笔一画,连时间都无法破坏。仙界对这幅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它留在乾阳殿。” 青衣笑了笑,“说起来还挺美好的。步青公主从未当过谁的模子、更是从未找人画过画像,烁曦是唯一的。烁曦画作无数,唯独那幅画,永留于世、永垂不朽。” 黄衣:“故事是好故事,可惜呀,仙界都是一群畜牲,棒打鸳鸯!一点人事都不干!” 红衣:“主要也是正好赶上前仙帝仙逝,仙界大乱,谁都想当新帝。而烁曦作为第一顺位继承者,树大招风,就被人算计了。要怪也只能怪烁曦自己,私通外界,死罪啊!” “说白了还不是仙界不干人事吗!”…… 他们聊着,怀绮吃着菜,悲从中来。她想起那副画像上的落款:“吾之所爱,冥界公主——步青。”烁曦留下的,不仅仅是爱人的样貌,更留下了他对她的爱。还有烁曦那几句书法——一旦一夕一春秋,一期一会一叶舟。不如轮回不入昼,不念旧岁不回头。 她虽不能完全理解烁曦想要表达的东西,但至少,她知道,这样一个能文能武、才德兼备的男子,不该被仙界所害。 连他的爱人、他的儿子,都因仙界流离失所,亡命天涯…… “怀绮。” 这时,她听见昱霄唤她,一抬头发现昱霄已经在她不知不觉间剥好了全部的虾和螃蟹,蟹黄虾肉装了满满一盘子。她一时惊讶,昱霄将盘子放到她面前,“吃吧。” 怀绮很感动,“你也吃,别光喝。” 黄衣老头突然一拍桌子,喝道: “这就让我想起来仙界干的另一件棒打鸳鸯的事了!他们真是一群畜牲!” “哪件事啊?”红衣青衣齐声问道。 “堕神那件事!” 一听“堕神”,怀绮蓦然抬头。 “怎么了。”昱霄问道。 她对昱霄低语,“堕神啊!咱们当时在仙界练剑,那大红门,石狮子,就是封印堕神魔灵的地方。我还给你讲过她的故事。” 昱霄猛然想起来,“我记得。” “我们听听。”怀绮道。她有一种直觉,三色仙说不定知道比她更多的真相。 黄衣老头津津乐道: “堕神啊,原本是夜神,是掌管三界夜晚的女神。因与凡人相恋,惹来杀身之祸。她为了保护爱人,修炼禁术,走火入魔,最终堕为暗神。尽管如此也仍是难逃一死,和爱人一同被蓉慈处死了。但暗神魔灵却不消散,笼罩天地,暗无天日,算是对世界的报复。” 红衣:“说得好像谁不知道似的!当时不还是咱仨,分别用五行、太极、八卦阵将堕神魔灵封印的吗?现在每逢五百年,仙界还要请我们前去加固一下封印呢!” “他们就是施阵的那三位高人。”怀绮凑到昱霄身边,低声解释。 “你们居然这么厉害!”黑鹏喝得已是醉醺醺,端着酒杯含含糊糊地道,“那你们怎么还被囚禁在这岛上了?” 青衣:“嗐!别提了。魔灵封印后,夜笙为了巩固他的地位,提高他的声望,对外宣称魔灵是他自己封印的!他怕我们报复,开除了我们的仙籍,将我们困在这岛上,每隔五百年还要我们过去一趟加固封印,除此之外我们踏不出这仙岛半步!呵,他倒是成了全天下的救世主,而我们三人,成了笼中鸟!” 红衣:“所以呀,就算我们守着碎片,也没给他们透漏半点碎片的消息!更不会把碎片给他们!呵呵!”…… 宴会进行到这,怀绮很想笑。 这就是仙界。 她一边吃着盘里的菜,一边笑着摇头,余光看见昱霄连灌了自己两杯酒,忙去拦他: “少喝点,喝多少了?” 印象中,他从宴会开始到现在,除了给她夹菜,就光喝酒了。这仙岛的酒后劲十足,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喝,都稍稍有点上头,他这样一杯接一杯得喝,定然顶不住。 “没多少。”昱霄轻轻放下空了的酒杯,抬眸盯着她看,眼里有微醺的笑意。 怀绮忙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别喝了,吃菜吧。” 他轻声道:“你就已经秀色可餐了。” 这么一句无赖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无半分无赖之感,反倒是正经又自然。怀绮听得失笑:“你这小嘴儿,抹了蜜吗?” “你要尝尝吗?” 昱霄说着挺直腰板,倾身贴近怀绮。话是极暧昧的,而他却敛了笑意,专注地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醉意毫不掩饰。 怀绮被他看得有些羞了,也确信他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了,将他推开一些,道: “昱霄,你喝多了。” 昱霄眨了下眼,再次向她贴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飘忽,又带着侵略性。 红衣这时举起酒杯,示意昱霄: “妖神好酒量,敬你一杯。” 昱霄看向他,缓缓收回身体,回以礼貌的笑容,方才还在亲近怀绮的昱霄此刻端正地坐好了,眼里丝毫醉意都没有,判若两人。 水渠中正好又漂来一杯酒,他伸手拿来,向红衣举了一下,两人一齐饮尽。 红衣继续吃菜唠嗑,昱霄放下酒杯,看向怀绮,神态一放松,醉意也就又显露出来。怀绮道:“别喝了,我扶你回去休息。”三位仙人为了他们方便,专门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不。”他拿起漂来的酒杯饮下半杯。 “怀绮,你想看七月飘雪、太阳西升吗,我父亲可以,我一定也可以……”他对她道。 怀绮无措了一瞬,“这以后再说,你现在喝多了,我扶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昱霄饮下剩下的半杯,凑近她,“你相不相信,我们不会像我父母、堕神一样,我们会创造新的结局……你相信吗?” 怀绮看着他,片刻坚定地点了下头: “相信。” “嗯。”他又拿来一个酒杯,有些失神地在手中把玩,自语道,“我父亲没能保护好母亲,我不能像父亲一样。不能……” 他仰头又要干了,怀绮忙拦住他: “你别喝了。” 昱霄动作顿住,看着她道:“怀绮,相信我。我不会让那些悲剧在我们身上重现。” “好,别喝了。” 她没想到看起来没有弱点的昱霄,酒量居然这么差,她想把酒杯从他手里拿出来,但他死死不放,酒杯就快被捏变了形。 “少主!” 这时,黑鹏挤了过来,昱霄下意识松开了酒杯,怀绮才取得胜利,把酒杯放在桌上。 黑鹏喝得醉醺醺的,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拿着匕首,生生挤进二人中间坐下。 “你过来干嘛?”怀绮往旁边挪了挪。 昱霄脸色一黑,掰开黑鹏指头拿走他手里的刀,“你拿刀干什么?谋杀?赶紧回去。” “不,我不回去,您把刀给我,我要向您要点血!”黑鹏伸手去抢刀,身子一晃,酒水就要从杯口倾洒出来。昱霄眼疾手快,饶是有些醉了依然反应很快,一边躲着黑鹏,一边抢了他的酒杯放到桌上,酒水才没有洒出来。 “喝多了吧你。”昱霄不耐烦了,“雪崩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夫人都看不好。” “别介啊!”黑鹏挣扎着他的钳制,自顾自道,“我也是在拼命保护少夫人的!是观月太狡猾了,不关我事啊!话说少主,血月之刃不是有血契吗,我今日也要跟您立个血契,您借我点血,滴到这酒杯里,我要喝。” 怀绮浅笑,“原来是想认主呢。” “嗯!少主您赶紧的!” 昱霄看了黑鹏几秒,片刻神色柔和了些,缓缓松了手。他没说什么,自行割破指尖,往黑鹏酒杯里挤了几滴血。血液在酒水里扩散,像一条随风扬起的红纱。 昱霄打发要饭的一般,将酒杯推给黑鹏。 “谢谢少主!哈哈哈!”黑鹏如获至宝地捧起酒杯,仰头一口气饮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喝了什么玉露琼浆。他抖擞精神,抓起昱霄的手,含进口中,竟是舔净了他指尖上的血渍,“少主少主,我喝了您的血酒,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您的人了啊!按冥界的规矩,主人生,则我生,主人死,则我死。不过主人,我怕死,所以您可悠着点儿啊,千万别死。” 昱霄用看变态的眼神看他,下意识瞄了怀绮一眼,忙抽出手,“赶紧回去。” 怀绮再度失笑。 “不要。”黑鹏一下子抱住他的腰,贴在他身上,“少主少主,您陪我喝几杯吧,我一个人喝,怪寂寞的。好不好嘛?” “我不寂寞。” “少主,求您了嘛,求您了……” 黑鹏死死抱着昱霄,摇晃他的身体,哼唧不停,竟是撒起娇来。这画面太美,怀绮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然而昱霄完全不吃这一套,任凭黑鹏如何撒娇哀求,也都不为所动。他挣了几下,没挣开,有些无语: “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那您对少夫人感兴趣吧?”黑鹏当即放开他,反过来摇晃怀绮的胳膊,嚎道:“少夫人,您劝劝少主,让他陪我喝点吧!” 怀绮忍着笑意,知道昱霄这回少不了喝,无奈地叹息一声,对昱霄道: “你不是一直没怎么吃吗,正好,你再陪他吃点喝点。我在附近散散步,消消食,不用担心我。”她说着站起身来。 似是意想不到,昱霄轻轻“啊”了一声,目光随着她仰起来。他默了默,只好应下: “好吧,那你小心啊。” 黑鹏欢喜不已,赶忙回自己位置拿酒。昱霄叮嘱怀绮,“别走太远,早些回来。” 怀绮点头答应,与三位仙人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离开之前,她回首望了昱霄一眼,不知黑鹏给他说着什么,他微笑听着,很感兴趣的样子。黑鹏更是喜形于色,殷勤地给他递酒。她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回过头往前走。 她在小花园里散步,夜色温柔,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本安逸地享受着夜晚的美好,突然,余光中闪过一道银光,将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去,只见黑漆漆的灌木丛中,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是? 月色下,那人的身影显得有些阴森,看起来如鬼影一般。他看着怀绮,扬起唇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怀绮花了点时间才认出他是谁,心里一咯噔,猛地睁大双眼,本能地后撤了一步。与此同时,一股凉意从她脊背蔓延开来,遍布全身,她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害怕过。 那人不是别人,竟是…… 此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死了吗? ~ 第108章 弱点 少主,有了爱就有了弱点,何必呢…… 怀绮怀疑自己喝多了, 出现幻觉了,忙揉了揉眼睛,定睛去看, 那人影又不见了。 月色如水, 倒映着斑驳的树影。 周围静得,能听见远处海浪的声音。 当时此忆是昱霄亲手杀死的,连元灵都消散了,按理是绝对不可能复活的。 怀绮更加怀疑是自己喝多了眼花了,松了口气,但心脏仍砰砰跳得不停。 她无心再散步, 急忙往回走。 远远地, 她就望见, 三位仙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七扭八歪地倒在矮桌上, 昱霄一手扶着太阳穴,低着头,看起来还算体面。她忙加快脚步,黑鹏高举酒杯,歪倒在昱霄身上: “来啊霄霄,咱哥俩今儿个不醉不归!” 他把酒杯往昱霄嘴边送,昱霄微微抬头, 也没拒绝,笑了笑, 用扶着太阳穴的那只手接过酒杯, 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他注意到怀绮回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有些朦胧和飘忽。 怀绮跨过地上七零八落的碗筷酒杯, 蹲在他身边,想扶他起来,“走,我扶你回房。” 黑鹏忙抱住昱霄,迷迷瞪瞪地说:“不行!霄霄不能走!我还没喝够!……” 昱霄笑着,没有说话。 怀绮无奈,转而去扶黑鹏,“昱霄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他送回去。” 黑鹏死死抱住昱霄: “我不!我不走!我不能抛弃霄霄!” 然而他喝多了,力气比较虚,怀绮轻而易举就扒下他的手,把他架走了。 怀绮再回来的时候,昱霄自己还在那喝,她蹙了下眉,气冲冲地走过去:“你还喝!”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昱霄笑了笑,没有搭腔,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再放下筷子时,筷子与桌面发出的碰撞声,显示出他对自己力道的难以控制。 怀绮气归气,更多的还是担心,毕竟他第一次喝酒,喝成这样会很难受的。 她去扶他,他身子坐得笔直,脸也不红,只是低着头,格外安静。如果不是怀绮了解他,根本看不出他喝多了。 “走,我扶你回去休息。” 怀绮扶起他,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力道地站起来,跟着她走。 从宴席到房间有一段距离,昱霄路上手很不老实,老往她衣服里钻,怀绮被他弄得走不了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制止他,一来二去,让这本来就不短的路程又耗费了大量时间。 把他放倒在床上后,怀绮压在他身上,带着些挑逗性质地问道:“你想干嘛?嗯?” 昱霄双手抱住她的腰肢,猛地一翻身,与她调换了位置,“你说我想干嘛……”他道,目光迷离,语气带着醉意,黏稠又松软。 怀绮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端倪。 她脸颊一热,就想逃,他先一步吻住她。 她神色微微凝滞,他迅速投入,吻着她,手从她腰间滑到臀部,再回到腰间,反复摩挲。片刻她闭上眼,抱住他,慢慢地回应他。 他吻得更重,更急,并开始向下移动,他喘着气,拨开她的衣襟,从脖颈吻到胸口。 烛火摇曳着二人的身影,他们沉溺于酒后的情-动之中,在床榻上来回翻滚,平常较高的警觉性也被麻醉了,变得放纵,所以谁也没有发觉,怀绮的影子渐渐有些古怪。 它不再随着怀绮的动作而动作,而是自己慢慢拉长,有了自己的动作…… 它漫过床榻,从地上站起来。 然后, 与怀绮的身体合二为一。 几秒后,昱霄感觉到一丝沁凉从肩头缓缓滑入他的领口,按住了他的脊梁。他身体不自觉地绷紧。那感觉就像一条电流,沿着他的脊梁往下延伸,让他全身战栗起来。 是怀绮的手,昱霄知道。 他抬眸,本想确认怀绮的意思,却见她双眸微眯,阴冷狠厉地盯着他。 这双眼透着明晃晃的杀意,饶是昱霄喝多了,也被这目光惊了一瞬。 他的酒有些醒了。 此时在怀绮体内的,是临渊专门培养的影卫──影妖暗影。方才怀绮散步之时,暗影偷走了她的影子,并化作影子跟在她身边。 眼下在她的指尖下、他的脊梁上,是她刚刚召唤出的“冰结印”,这是临渊特制的极寒封印,只待她运功击入昱霄的脊椎,它就会一点点冻住他的骨骼、冷却他的血液,将他完全冰封──临渊交给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特意挑了这么一个暧-昧的时刻, 却没想到, 昱霄这时会抬头。 在这电光火石间,昱霄拉出她探入他领下的手,连带着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扔在地上,动作之快下手之狠,她根本来不及反抗。 她摔在了地上,忍不住痛呼一声。 “你是谁?从她身体里出来!”昱霄道。 尽管他醉了,他依然有该有的判断力和行动力,他凝聚目光看着她,不显露一丝醉态。 暗影镇定了一下,整理衣服跪在地上,行了一礼,“参见少主。” 昱霄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几分迟疑。 暗影抬起头,拿出临渊给的令牌展示给昱霄看,“实不相瞒,少主,属下是受冥王派遣而来的,也是迫不得已,恳请少主理解。” 离开雪域时,临渊威胁昱霄交出第一枚碎片,昱霄骗了他,并白嫖了临渊的瞬移。后来昱霄在溯梦之汐耽误了一些时间,在那同时,临渊发觉自己被骗,非常生气,决意要将昱霄带回冥界,无论用什么手段。 昱霄目光更加警觉,“他想干什么?” 暗影收起令牌,如实相告: “让你回冥界。” 昱霄:“告诉他,不可能。” 暗影为难了一下,小声道:“少主,恕难从命……冥王说了,如果我带不回你——”她停了停,语气郑重了些,“杀无赦。” 昱霄双眸微眯。 就在这时,暗影突然召出一把剑,从地上站起来,向昱霄刺去。 昱霄猛地瞠目,忙召出血月之刃,挡开这一剑。但是他喝了酒,反应慢了半拍,还是被她的剑锋擦过手臂,割出一道口子。 暗影看见他伤口渗出血来,勾唇道: “少主,你喝了酒,不是我的对手。” 她再次提剑向他刺去,他们打起来,她又道:“而且我现在在怀绮身体里,你不会伤我的,对不对?你也舍不得伤我,对不对?只要你舍不得,你出手就会犹豫,犹豫就会输!” 她的话字字戳中昱霄痛点,正如她所言,昱霄与她周旋十分谨慎,手重一分怕伤到怀绮的身体,手轻一分又根本敌不过她。 而且,他喝了酒。 屋子很快一地狼藉,他刀刃的火光和她剑刃的银光交相闪烁,分外缭乱。 空隙间,昱霄一刀扬起屋内的脸盆,盆中的水从半空洒下,浇在他身上,他因醉酒而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暗影待水花落下,再次向他刺去: “少主,跟我回去吧!” 昱霄并不理会,一个巧劲,将她手中的剑打飞。她惊讶地睁大双眼,立刻返身去追。与此同时,血月之刃化作一条锁链向她冲去。 她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眼看她就要被锁链缠住,她突然蜷身向前滚了一下,锁链撞在地面。她迅速站起来,握住了未落地的剑,横架在脖子上。 锁链立马停住了,不敢再靠近。 昱霄喊道:“你想干什么!” 暗影后退到安全距离,神色从容而决绝,语气却极为缓慢,似乎已胸有成竹: “少主,我现在在怀绮的身体中,您觉得我这一剑下去,她会怎样?” 昱霄呼吸微沉,死死盯着她。 锁链回到昱霄身边,变回血月之刃,悬浮在他身边。昱霄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急,他得冷静,得找机会控制住她。 暗影保持着自刎的姿势,静静看了他片刻,蓦地笑了一声,“我知道您现在在想什么,您一定在想,把我控制住,再逼我从她身体里出来。不过少主你舍得吗?这可是你心爱之人的身体,你伤我就是伤她。” 怀绮这张脸笑起来本来就好看,暗影又摆出了自刎的姿势,使得这个笑容有股别样的美感。昱霄隔着一段距离注视她,尽管知道那是暗影而不是怀绮,他依然控制不住心跳加快。 他也不禁去想,他真的舍得伤害她吗? 真的舍得吗? 湿发贴着他的脸颊,水滴接连不断地从他脸上滑落,留下一道道晶莹的水痕。他的衣服都湿透了,勾勒着他的身体轮廓,他的脚下也很快聚出一汪水洼。 他垂眸沉默良久,哑声道: “你如何进去的?” 暗影眉梢微扬,答道:“她散步之时,我偷了她的影子。”她又想到什么,“对了。” 昱霄抬眸,“嗯?” 暗影:“她散步时,有个白衣男子在暗中监视她,后来被她发现,就消失了。” 昱霄蹙眉,“白衣男子?” “对。” “谁?” 暗影:“这我就不知道了,没看清。而且看清了我也不一定就认识。” 昱霄若有所思。 怎么没听怀绮提起呢? “言归正传,少主,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您跟我回去,我就离开她的身体,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暗影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至于后面您怎么从冥界逃出来,这就不关我事了。我只是想完成冥王交代的任务,希望少主不要为难我。” 昱霄眸光一动,有些动摇了。 她是奉命而来,是他冥界的同胞,他身为少主,也不想让她因为他个人的固执领罪受死——而且他确实可以,再逃回来。 暗影又将剑往自己脖颈靠近了几分,昱霄面色一紧,清楚地看见剑刃将怀绮雪白纤细的脖颈割出一道两指长的红色伤口。 她道:“少主,你没有时间了。” 昱霄忙道: “你别冲动!把剑放下!” 暗影:“那你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几乎脱口而出: “别伤她!我跟你走!” 暗影蓦地笑了,“少主,有了爱就有了弱点,何必呢?”她将剑举到眼前,剑面映出怀绮的容颜,她喃喃道,“好看是好看,可她是仙界的啊,你这样下去,冥界又怎么办呢?” 她抬眸看向他,“你想过吗?” 冥界怎么办,你想过吗? ~ 第109章 难能瞑目 冰封肉身,洗去记忆 昱霄:“废话少说。” 暗影牵了牵唇角, “行。”她一只手架着剑,一只手召出冰结印,飞给昱霄: “把这个埋进你的脊骨。” 冰结印是个冰蓝色的菱形冰晶, 散发着寒气和淡淡的幽蓝光泽。昱霄伸手接过, 触感凉凉的,却又不会像冰一般融化。 他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抬眸道: “埋了会怎样?” 暗影:“会逐渐被冰封。”她停了一停,露出笑容,“不过你放心,不会死的。冰封之后我带你回冥界, 冥王会给你解除封印。” 昱霄点了点头。 血月之刃的火光忽然黯淡了许多, 似乎感受到主人即将遭受磨难。 昱霄收回血月之刃, 看向她道: “那你现在可以从她身体里出来了?” 暗影道:“你把冰结印埋入脊骨, 我自然就会出来。少主你应该知道, 妖从不撒谎。” 昱霄默了默,选择信任。 他将冰结印按在自己脊骨上。 冰结印立刻发出感应,进入他的身体。他立刻感觉到身体中心传来一线凉意。 与之前任何一次感觉到的冷都不一样,这种冷是由内而外的,类似于在寒冷的冬天吞下一大口冰水,那种一线冰凉。这种凉意迅速从脊骨扩散到全身,他浑身发冷, 难以自控地发抖,只眨眼间, 就呼出了雪白的冷气。 他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具体而真切地感受到冷。他瑟缩着, 艰难道: “出来!” 暗影没有立刻从怀绮身体出来,只道:“少主,要么您躺下吧, 躺下会好受一些。” 她就站在不远处,声音却像来自天边。 昱霄身上本就有水,此番冷却,外衣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只有薄薄一层,就让他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出来……”他用尽力气重复。 这时,他的头顶、四肢,都开始结冰了。冰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只他几次呼吸的时间,就迅速包裹了他的身体。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暗影终于从怀绮的肉身中抽离,向他走过来。 失去了控制的怀绮的身体倒在地上,她本人已经陷入了昏迷,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 昱霄凝视着怀绮,挤出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一句:“别伤害她。”冰彻底将他冻住,他睁着眼睛,目光定格在一往情深的瞬间。 暗影扶住他,神情复杂。 看着眼前彻底被冰封的男人,她忽然有些动容。其实她骗了昱霄,她不能确定临渊会不会解除他的封印。也许会,也许不会,只要他答应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她原本还担心他若是不相信怎么办,没想到他问都没问,就答应了。 或许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不能完全明白。她也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能叫人抛弃一切,舍生忘死? 之后,暗影摘下怀绮脖子上的水灵玉,将它和昱霄一同带回了冥界,交给临渊处置,还特意转达了昱霄那句“别伤害她”。 临渊十分高兴,叫她领赏去了,然后吩咐手下把昱霄放到冰牢的冰台上,严加看管;这还不够,他又施法将水灵玉冻结,藏了起来。做完这些,临渊派鬼使叫来药魔参灵,与他一同前往冰牢,商讨后续。 参灵此时已是个白发老者,一看到昱霄,便惊得后退了一步,“两千多年过去,这!”他上一次看到昱霄,昱霄还是小孩子,时隔两千年再次见到,他话也说不出了。 临渊哈哈笑了。 在临渊的笑声下,参灵快步走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又看向临渊,轻声道: “长得可真像。” 临渊笑声突然止住,眼中浮起淡淡的哀伤,叹息道:“是啊,很像……” 两人站在寒冷的冰牢中,望着冰台上昱霄的身体,一时皆是无言。昱霄全身是冰,睁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眼里有浓烈的不舍。他们仿佛都一瞬间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时步青躺在床上,也不知在看什么,怔怔发愣。 良久,参灵先开了口,“一直冻着也不是个办法,冥王想怎么处置?” 临渊重重叹息一声,“不知道啊!”他微微仰首,眼里闪过泪光,“这也是我无奈之举啊!不然他是不会回来的……我也不想一直冻着他,可若是解除了冰封,他定然还要跑,还要去找那个怀绮!你有主意吗?” “嗯……有是有,不过实乃下策。”参灵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既然冥王已经冻结了少主的元灵,那元灵感应亦会消失……如果能再洗去少主关于怀绮的记忆,让他彻底忘了她,定然就——嗯……不过此法一旦失败,对少主脑部的损伤不可逆转,冥王三思……” “那就这样吧!”临渊长舒口气,“恳请药魔大人洗彻底一点,别留半点痕迹。” “遵命。”参灵领了命,立即来到昱霄头部上方,“我先让少主闭上眼睛。”他说着便施起法来,然而当他运出灵力,准备合上昱霄的双眼之时,他的手却顿住了。“冥王,要么还是算了吧……”他看过来,表情很纠结。 临渊眉头一皱,“怎么了?” “您看少主的眼睛。”参灵稍稍后挪了一步,给临渊腾出位置,“冰结印封住了少主的身体,也定格了少主最后看到的景象。其实冰封的过程很痛苦,人会本能地闭上眼睛蜷缩起来,但少主没有。这足以说明——” 临渊俯下身,一边听着他说,一边观察昱霄瞳孔里的景象。他看到,这双眼里,满满的,都是怀绮的影子,根本无需仔细辨别,只一眼,就清晰到无法忽视。也就是这时,参灵道出后半句:“少主真的很看重她。” “孽缘啊……”临渊直起身,哀叹一声,“真是孽缘啊!仙界带走我女儿还不够,还想带走我唯一的孙儿!” “冥王,依我看,您覆灭仙界以后,直接把怀绮接到冥界,让他俩在一起也挺好。您可以给少主商量商量,说不定少主为了和怀绮在一起,还能帮您一块对付仙界呢!” 临渊呼吸声各外沉重。他木着脸摇头,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动手吧。” * 人界仙岛。 怀绮醒来之时,已是翌日早上。她直觉昨夜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她脑袋昏昏沉沉,什么印象都没有。她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坐在地上,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 怎么会睡到地上?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她和昱霄在床上翻滚,之后的,她完全想不起来。 她眯着酸痛发涨的双眼环顾四周,试图在屋内寻找昱霄的身影,却没看到。 水盆倒扣在地,地上有未干的水渍,还有一地狼藉。这些痕迹告诉她昨晚有打斗发生, 可…… 她低头打量自己,毫发未损。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昱霄!”怀绮探头向屋外喊了一声,停了一停,没听到任何回应。 奇怪,搁往常,他是寸步不离她的。她又喊了一声,侧耳倾听,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头升起,她慌忙去摸自己的胸脯—— 空荡一片。 水灵玉呢? 她心一坠,疯了般摸索着领口,又绕着脖子摸了一圈—— 都没有。 怀绮大脑一瞬空白,怔愣坐了片刻,又粗暴地扯开衣领,直到看到雪白一片的胸脯,才相信水灵玉确实不在了。 水灵玉不在了,而昱霄昨晚留在她身上的吻痕还在——这是独属于他的痕迹。 不要急、不要慌,他不会有事的。 怀绮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平复了数秒后,她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屋门,往黑鹏房间跑去。 黑鹏此时还在睡着,怀绮推开门,冲进他房间,大喊一声:“黑鹏!”她蹲在床边摇晃他:“黑鹏,快醒醒!昱霄不见了!” “啊?”黑鹏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五官拧到了一起,“谁不见了?” “昱霄!你少主!”怀绮停止了摇晃,急道,“你赶紧回一趟冥界,看看他是不是被冥王带走了,我在这等你消息!如果没在冥界的话,我再去仙界问问。” 黑鹏听得一脸纳闷,“不是。”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挠着头道,“少主说不定就在这岛上瞎转呢?他武功高强,咋可能有事儿?你这么急着找他干嘛啊,等等再说呗!” 怀绮面色极为严肃,“水灵玉也不见了,他一定是被人带走的!” “啥?水灵玉也不见了!”黑鹏猛地睁大眼睛,窜天猴似的跳下床来,“你别急,我这就回去看看!真是一帮神经病!吃饱了撑的!有病!”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几步,“噗”地一下变了原形,扇动翅膀飞走了。 怀绮站起来,又来到水渠。 这里保持着昨晚她离开时的模样,三位仙人还没醒,只是由趴着变成了仰着,张着嘴,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很不高兴,若不是他们昨晚非要留他喝酒,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们睡得死,全然没有醒转的意思。这种情况定然也不知道昱霄的去向,叫醒也是无用。 她叹了口气,又去岛口看了看。 翩落和观月还在昏迷着,显然还没有从溯梦之汐走出来,更不可能与昱霄的失踪有关。 她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她想了又想,昨夜也没有什么异常发生,除了散步时看到的神似此忆的身影。 难道…… 真的是他? 昱霄的失踪,会不会跟他有关?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碎片还未找齐,此忆抓走昱霄,对仙界有什么好处?反而是冥界,少了昱霄这个威胁,是直接受益者。 应该就是冥界。 况且,因为第一枚碎片,昱霄骗了临渊,临渊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才将他带走。 还有,昨晚她的记忆为何会中断?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她就又回到了卧房外。跨进门槛之时,怀绮下意识望向了床。昨晚,昱霄还躺在那,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她,可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恍若隔世。 昨晚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绮不由得握紧拳头。她真恨,恨那些带走他的人。她也好担心,好想念他,想念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的笑、他的一切一切—— 因为他是他。 她是如此的爱他,如此想和他过完一生,却全然不知,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忘记她。 第110章 奔赴 为了他,一往无前。 怀绮一直等到中午, 黑鹏才回来。 他低着头站在门口,抓着门框,迟迟没有进来, 也不出声, 整个人显得很消沉。 怀绮从未见过他此般模样,预感昱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心逐渐下沉。 她将他拉进来,挤出一点笑容,“怎么了?昱霄是在冥界呢吧?他没事吧?” 黑鹏看她一眼,艰难开口: “他——” 怀绮僵硬地扬着唇角, 神经崩成一条线。 黑鹏低下头, 紧攥着衣角, 犹豫片刻, 为难地吐出几个音节:“他、他、他——唉!” 怀绮的笑容逐渐消失, 更急了: “他怎么了啊,说呀!” “哎呀!”黑鹏一咬牙,豁出去般的道: “算了我就直说了吧!少主目前状态不太好,你做好心理准备!” 怀绮脸一下子白了。 黑鹏:“我回去之后打听了好几个妖怪,才知道少主被关进了冰牢里。然后我就扮成冰牢守卫的模样进去看了看,发现少主被几条精钢大铁链子锁着。”他说着食指拇指分开,比划出一个长度, “那链子足有这么粗,还有电流乱蹿, 就锁着他的四肢和脖子, 限制他的行动。我问了问,说是冥王让人洗他的记忆,想让他忘了你, 但过程中出了点意外,少主就开始发疯,冰结印都控制不住了,只能锁住。” 怀绮嘴唇颤抖,“发疯?” “啊……就是不说人话,一直挣扎、一直嘶吼,看得出他不想忘了你,不想被洗去记忆。但是那链子是冥王特制的,挣不断,水灵玉也被冥王冻结了藏了起来。那是少主的命根子,冻结了就使不出任何法术,也召不出血月之刃,根本逃不出去。听说,他之前为了逃跑,将身上的链子直接从墙里拔了出来!冥王修了好几次墙,链子也换了好几套。” 他顿了顿,又道:“每隔一段时间参灵就会过去给少主洗一次记忆。我进去的时候正好洗着,参灵两个手心生出好多电流,流进少主的脑袋里,不停地施法刺激他。少主一直挣扎嘶吼,几乎成了怪物!我能看出来,他真的很痛苦。洗完之后,少主会短暂地安静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发疯。看样子已经洗过好几次了,不知道他还记得你多少……他们说,等彻底洗干净了,他就不疯了。” 怀绮听到这,突然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 黑鹏眼疾手快,捞住了她,“少夫人!” 怀绮倚靠在他怀里,闭上眼深呼吸。 不止是可能被深爱的人遗忘的那种绝望感,她更不可思议,昱霄明明是临渊的亲骨肉,临渊怎么能这样对他?他下得去手吗? 怀绮努力平复下心情,从他怀里站起来。 黑鹏紧张道:“您没事吧少夫人……” 怀绮没看他,沉默地摆摆手,然后双手撑在桌边,塌下的背脊,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 黑鹏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双手叉腰,无奈道:“我都不明白,冥王怎么能这么对少主呢?少主可是他的亲外孙啊!他舍得吗?万一少主真的疯了,或是被折磨死了,那冥界可就后继无人了,冥界怎么办、我怎么办?真是神经病都!我昨天还刚喝了少主的血酒!气死我了!而且那冰牢还设了结界,除了冥王和参灵谁都无法进入!我想和少主说说话都不行!也不知少主还记不记得我了……” 怀绮沉默不语,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黑鹏语气软下来些,“算了,往好处想,少主是谁,少主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忘了我们?既然他已经有意识了,不管是疯癫的还是正常的,肯定都有办法记住我们,肯定有!” 怀绮闭了闭眼,突然松开桌沿,用力抓住黑鹏的手臂:“带我去冥界,现在!” 黑鹏一愣,迟疑道: “你想干嘛?” 怀绮:“到那你就知道了!” * 冥界,冰牢外。 怀绮和黑鹏穿着和冰牢守卫一模一样的黑衣,头上戴着配套的黑色头巾。她的头发像男子一般盘了起来,胸也裹了,但她个子在男子中略矮,模样太女气,和男子还有很大差别。 所幸冥界光线昏暗,且妖怪对他人外貌并不关注,她不张扬,也就不至于引人注目。 此时,二人躲在一块岩壁后向冰牢张望。 以冰牢为圆心,周围一大片区域都有守卫巡视和站岗,戒备比之前黑鹏过来的时候更森严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商量对策。那里乌压压的,气氛很压抑,每个妖怪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先不说冰牢里面的结界能否破除,单单是靠近冰牢,都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想从牢中救人,更是比登天还难。偷衣服容易,可那些守卫们个个秩序井然,哪怕穿上了同样的衣服,唐突闯进去,也只会引起怀疑。 这些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谁也没说话,沉默之中,牢内传来的咆哮声更加清晰。那不像是人发出的,更像是某种猛兽。声嘶力竭,骇耳骇心,伴随着咚咚咣咣的撞击声,以至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怀绮默默攥紧了拳头,她仿佛能看到昱霄在缭绕寒气中奋力拉扯锁链,挣扎着想往外逃的模样,也能看到他因无法忍受电流刺激而拼命拿头撞墙,疯狂抱头嘶吼的模样。 可他明明对她……比春风拂面还要温柔。 怀绮压下自己的情绪,沉思了很久,转过身靠住岩壁,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其实我们无需救他。”她的口气很冷静,“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水灵玉,给它解冻,解了冻,他自己就能逃出来了,不需要我们救。” “是啊!”黑鹏站在她对面,眼里迸射出一瞬光芒,转而又皱起眉,“可是以冥王的手段……那水灵玉藏的地方,能让我们找到吗?就算找到了,我们哪有那个本事解冻啊?” 怀绮摇摇头道:“冰火相克,冰压制火,火也在灼烧冰,要想保持昱霄元灵的冻结状态,定然需要冥王不断加固。只要跟着冥王,应该就能找到。”她顿了顿,又道,“从现在起,你密切关注冥王去向,若能拿到水灵玉,不让冥王加固,冻结术就会自行瓦解。” “哎哟!我怎么没想到!”黑鹏听了喜笑颜开,竖起大拇指道,“还是少夫人厉害!” 怀绮:“你赶紧行动,监视冥王。记住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他发现你。” “那您呢?” “我再在这等会儿。” “好。” 就这样,两人约定好再度汇合的时间和地点,便分开行动了。 黑鹏走后不久,冰牢又爆发出一阵暴-动,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激烈,就像是突如其来的海啸。怀绮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面隐隐颤动。她扶着岩壁探头向冰牢瞧,只见大批守卫从里面仓皇逃出,嘴巴一开一合喊了什么,牢外顿时也混乱起来。 怀绮知道,是里面的人儿又不老实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牙都咬碎了,却不能去到他身边,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他明明是很明事理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为什么? 临渊真的忍心吗? 这时,冰牢外有人喊道:“快请参灵大人过来!”立即有一个守卫向远离冰牢的方向跑去,剩下的继续留在牢外守候。 怀绮观察着此番形势,眉头紧蹙。 她不能让昱霄再被电流刺激,她得想办法进去安抚他。她必须去安抚他。 只有他平静下来,才能少受点罪。 可是,要如何进去呢?如何进去,才能不惊动任何守卫,又能靠近他?怀绮叹息一声,收回身子,在岩壁后坐下了。 不一会儿,墨绿色的天空黑了下来,整个冰牢都被电流包裹住,笼罩在瘴气之中。看来那参灵已经进去了,可冰牢内仍是躁动不止,甚至愈演愈烈,全无好转的趋势。 听着昱霄一声声低吼与痛喊,怀绮真是痛心。她完全能想象出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完全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黑鹏很快又回来了,叫了声少夫人。 怀绮从**把头抬起来,她早已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见是黑鹏,她有些急,“怎么又回来了?” 黑鹏:“冥王过来了呀,我就跟着过来了。反正那冰牢我又进不去,倒不如拐个弯过来看看你。”他笑嘻嘻地蹲在怀绮面前,“对了少夫人,我刚刚偷听到守卫和冥王的对话了。他们说电流也快控制不住少主了,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派人请你过去!” 怀绮笑了笑。 相比请她过去,她更相信冥王会找到新的方法折磨昱霄,直到他听话为止。但她没有说出来,直接问道:“水灵玉有下落了吗?” 黑鹏眉飞色舞道:“有了有了,不然我这么高兴干嘛?我在去青谧殿的路上,看到冥王正往别的方向走,我就跟上去了,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他激动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发现他去了青谧院附近的一个岩洞!等他走后,我专门进去看了看,水灵玉果然就在那里!” “那你拿过来了吗?”怀绮急着追问。 黑鹏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没有……冥王不仅加固了冻结术,还在岩洞内设下了冰华阵,水灵玉就是阵眼!这两者互相作用,不仅我们无法靠近,冻结术也无需再加固了。说白了,我们现在得破除冰华阵,才能救少主!” “什么?”怀绮低呼一声,“这……” 她眼珠转了转,想到黑鹏走后冰牢内爆发的那场特大暴-动,一下子明白,原来是冥王对水灵玉动了手脚,才使得昱霄也愈发痛苦。 她冷静地斟酌片刻,忽然站起身。 黑鹏忙跟着她站起。 她道:“像冰华阵这种法术,一般书上都会有记载,相应的也有解法。冥王现在在冰牢,一时半会出不来,是很好的机会。我去他殿里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你留下来盯紧他,如果他有要回去的迹象,赶紧来找我。” 黑鹏连连点头,“嗳嗳,好!” 怀绮也没多言,探头向外张望了张望,确定无人注意这边之后,迅速猫着腰跑了。 无论前路多么困难,她都要向前走。 * 很快,怀绮来到青谧殿附近。 原本殿外的守卫都被集中到了冰牢那里,只剩下两个在门口把守,不成威胁。 怀绮瞄了他们一眼,迅速绕到殿后方。 这里有一扇窗户。照理,青谧殿是冥王的宫殿,此时他不在,殿内应当会留一些下人。 怀绮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向里窥探。 令她意外的是, 可见范围内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把窗户完全推开,扒住窗沿往里翻。 正经武功她是不太会,但偷鸡摸狗的事她小时候做过不少。翻窗什么的不在话下。 她顺利翻进了大殿中,轻轻关上窗户。 殿内一片静谧昏暗,她一秒都不敢耽误,立刻开始搜查各个房间。 地上铺着红毯,踩起来柔软无声,走廊两边立着烛台,冥火跳动,隐隐照亮脚下的路。 殿内下人似乎也被集中去了冰牢,一个也不剩,怀绮的行动还算顺利。但她并不熟悉殿内结构和房间布局,非常谨慎的寻找之下,时间过得飞快。而她自己却感觉不到,依旧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各个房间之中。 终于,在她找遍殿内所有房间之后,她在一道暗门后面,发现了一条地下甬道。 暗门在走廊里,由一副大尺寸的山水画遮掩着。地下甬道漆黑一片,像一个无底洞。她直觉这里面应该有什么,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甬道尽头,是一间密室。 密室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很安静。 似乎没有人。 怀绮自知如此隐秘的地方可能暗藏机关,行动非常谨慎。她先是用一同带来的佩剑将门轻轻顶开一些,确认没有发生危险后,才一下子将门完全顶开。她立刻退出好远,然而屋内什么都没发生,她把剑举在身前缓缓靠近,原来这是一间书房,书架整整齐齐排了十几列。 她松了口气,才发觉握剑的手不知何时沁满了汗水。她环视屋内一圈,目光锁定在正对密室门的桌台之上。她双眸微眯,当即走上前去,检查桌上摊开的书籍。 不出所料,这些都是关于冰系法术的古籍,并且摊开的状态,无疑说明临渊不久前刚翻阅过,甚至来不及合上,就匆忙离去。 冰华阵说不定就在这些书里。 怀绮心跳加快,手也颤抖起来。 她把剑放在桌上,右手胡乱地往身上蹭了蹭,擦去汗水,左手的一根手指夹在摊开的那页,右手卷起书,指尖在书棱上一页页滑过,快速浏览书中的内容。她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冰华阵”的名字,期盼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桌上书很多,她翻了一本又一本,丝毫不敢松懈,额头上很快渗出了汗水。功夫不负有心人,翻着翻着,“冰华阵”三个字从她眼前一闪而过—— 啊!找到了! 怀绮心一紧,迅速翻回去,视线锁定在这一页上。关于冰华阵的内容很多,这一页只是起始,她一目十行,迅速扫过书页上每个字,又匆忙翻页,寻找解法。 其实冥界法术与仙界法术差别很大,理解起来并不容易,所幸她从小看得书多,过目不忘,即使不懂的,也可以记下来事后再琢磨。 她找到解法,一边阅读一边记忆,至此,她已在青谧殿耗费了大量时间,她有所察觉。她直觉临渊快回来了,而她却还在密室一般的地下书房之中,这让她心里有点没底。 虽然她和黑鹏约好在临渊回来之前来找她,可她在这种地方,黑鹏也不一定找得到。 想着尽快离开这里,她加快速度,匆忙背完了解法,将书籍恢复原样,就要夺门而去。 而便是她准备拉开房门的这一刻,门外传来临渊的声音:“……这可如何是好啊?” ~ 第111章 铭记 记忆可以被洗去,但爱的感觉洗不…… 临渊来了! 怀绮倒吸一口冷气, 大脑有片刻空白。同时,参灵的声音响起,怀绮知道他是在回应临渊, 可这一刻, 她像是失去了听觉,完全判断不出他说的内容,只是知道他出声了。 并且,声音正向这边靠近。 她猛地反应过来,转过身四下打量,寻找藏身之处。可这里分明就是个密室, 连个窗户都没有, 更没有地方容许她藏身。 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 怀绮蹲在了最后一排的书架后。 她的心跳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快。 怀绮透过重重叠叠的书架隔层往外看, 临渊与参灵一前一后踏入房门, 走向桌台。 临渊叹了口气,虚脱般坐在椅子上。参灵则伫立在他桌旁。以怀绮的视角,临渊刚好被参灵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她看不见了。 “冥王。”只听参灵试探性开口,“这强电流能压制少主一时,却压不住少主一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依我看, 还是算了吧!” 这是劝解的语气,而临渊却没回应。 怀绮看不到临渊的表情, 无法判断他的反应。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临渊突然拍案而起,喝道:“出主意的是你,说算了的也是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他比参灵要高, 怀绮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愤怒的眉眼。 “是我考虑不周,冥王息怒。” 参灵礼貌说道,将临渊按回椅子上。临渊深深呼了口气,压住了怒意,“那——”他顿了顿,沉声道:“洗到什么程度了?” 这也是怀绮想知道的事情。她禁不住屏住了呼吸,等待参灵的回答。 “少主不太老实,除了一开始他被冰封时洗去的那些浅层的记忆之外,剩下的根本洗不动,我一边洗,他一边拼命地回忆,这样折腾下去,我和少主,总得累死一个。” 一边洗,一边拼命地回忆…… 怀绮下意识攥紧了书架。 她原以为,昱霄抗不过电流的刺激,会一点一点地忘了她。然而事实却是如此。她完全能想象到那该有多痛苦。他忍着电流钻进脑子的剧痛,逆着记忆消逝的洪流,一遍遍地回忆他们的过去,他一次次挣扎、嘶吼,都只是为了将她记住,仅仅是为了将她记住。 她默然,临渊也是默然。良久,临渊又问道:“还有其他办法吗?能抹去他记忆的。” “电斥术是最强的,其他的就更……” “好一个痴情种子!只可惜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临渊重重靠在椅背上,“那有办法让他别闹腾了吗?我看那冰墙又快被他给扯裂了,再过几天,怕是要把我整个牢房给掀了!这臭小子,有这劲头干点啥不好!” 参灵稍加思索,有些为难地道:“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少主放了……” “不行。”临渊声音果断。 “嗯……”参灵沉吟片刻,“我知道冰系法术里有一分支,叫寒毒,倒是可以一试,只不过——”他声音低下来,“只不过此法也治标不治本,只是暂时的。长此以往,恐怕只会恶性循环。少主现在已经很难控制了。” 闻言,怀绮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因为参灵说得多么悚人,而是因为她看到她面前刚好有一本书,书名就叫《寒毒》。 不会就是这本吧?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那边临渊又问道: “那能否在他中毒时洗去他的记忆?” 参灵声音有些冷了,“实不相瞒,记忆是少主不容触犯的禁区,之前他被冰封,都能挣脱冰结印,不顾一切地反抗,换做寒毒,定然也是一样。并且现在少主的精神状态非常差,若再强行刺激,只会更疯癫。为了避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您不如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临渊直接打断他,敲着桌面道,“你忘了之前他遭遇雪崩掉下断崖的事了?他为了怀绮连命都不要了,还考虑什么?我就该带他去公主陵见见他母亲!让他知道知道他这条命是怎么留下来的!一天到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给仇人卖命!” 参灵语气非常无奈,“这不正说明了少主是真的喜欢她吗?最后少主不也从断崖下平安出来了吗?我看啊,您还是成人之美算了。” “我成人之美,仙界可不会成人之美!”临渊气急,“现在夜笙估计正盘算着怎么利用他端了我冥界呢!况且我又不知道怀绮对他是什么心思,是真心还是假意?万一只是利用,最后受伤的还是他!”他不再想聊此事,摆摆手道,“行了,你去给我把那本《寒毒》拿过来,就在最后一排倒数第二层。” 参灵无可奈何,道了声:“是。” 便向怀绮这方走去。 怀绮本以为参灵会再多劝临渊一番,没想到他这就过来了,她心脏跳得飞快,临渊所说的《寒毒》,不就是她面前这本吗? 她保持着镇定,悄悄向书架侧边移动。 在参灵来到最后一排书架的同时,怀绮躲在了书架侧面,屏息凝神。 参灵弯腰拿出书架上的《寒毒》,正欲离开,余光忽然扫到书架侧面的地上,怀绮露出的一寸衣角。他双眸微眯。 怀绮背靠着书架侧边,并不知道自己的衣角露了出来,已经将她暴露。她只是发觉身后突然没了动静,更加紧张,心脏快要跳出来。 这时,临渊探头向参灵望去,“就在倒数第二层,看到了吗?” 参灵收回目光,声音没有丝毫异样: “看到了。” 他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拿着那本《寒毒》走了回去,“冥王。”他刻意背朝怀绮的方向,隔绝了临渊的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体系的法术不太好练。” 怀绮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许多。而便在这时,敲门声又响起了。 她吓了一跳,再次绷紧神经。 一个下人推开房门来报,“冥王、药魔大人,少主又开始了,您们快过去看看吧!”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房间只剩下怀绮一人, 如此, 她得以全身而退。 回去路上,怀绮反复思考参灵对她的态度——是包容的,而且最关键的,他不想伤害昱霄,甚至支持昱霄跟她在一起。 这样一来,他完全有可能帮她。 于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她找到参灵的住处,想与他谈谈。 此时参灵刚从冰牢回来不久,正捧着一本书坐在桌后,眉头紧锁。昱霄目前的状态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可临渊又不想放了他。这件事实在棘手,他有些无能为力。 怀绮推开窗户翻进来时,他下意识抬头看去,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果然是你。” 怀绮笑笑,拱手道: “药魔大人。我是──” 参灵表情颇为凝重,不等她自我介绍,就将她拉到跟前,“我知道你。”他道,“少主记忆里,都是你。” 怀绮一愣,表情有一瞬的变化,旋即又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参灵:“你来我这是──” 怀绮深吸一口气,“我此番前来,是想让您下次单独去冰牢时,带上我一起。”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想去看看他。” 参灵思量着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少主被洗了记忆,可能不认识你,而且他的元灵被控制,元灵感应也不存在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万一你无法让他平静下来,后果不堪设想。”他的目光渐渐透出警告的意味。 怀绮沉默了,那句“少主可能不认识你”,深深刺痛到了她。 片刻她颔首,“我明白。” “好!”参灵爽快答应,“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带你去。走吧!” 怀绮睁大眼睛,很是意外: “真的吗,那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参灵摆摆手: “帮我拿东西,装成我的手下。” 二人准备了一下,便往冰牢前去。 路上,怀绮端着放药瓶的托盘,随口问道:“药魔大人,实不相瞒,您和冥王方才在书房的对话,我听到了,您说您洗去的是昱霄的浅层记忆,是指哪些?能告诉我吗?” “就是和你闹别扭的那些。”参灵答道,“因为少主记住这些事情的欲望并不强烈,所以我才洗得去。剩下的那些,根本洗不动。”说到这,他笑了笑,回过头看着她,“你不可能是利用他的,对吧?” 怀绮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参灵轻笑一声,回首看着前方,“他选择性地放弃了那些不好的记忆。他爱惨了你,你要珍惜。等你以后做了少夫人,可别忘了多给他吹吹枕边风,说我点好,别让他记恨我!”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有点好奇,七夕那日,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啊?” 七夕的愿? 怀绮微微蹙眉,陷入回忆,“太久远了,您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 很久之前,那个七夕之夜,她和昱霄在牛郎织女的神龛中写下各自的愿望,又挂在枫树上。 她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我看到他的记忆,那日他在红丝带上就写了四个字:‘和她一样’。他并不知道你许的愿望,但他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怀绮的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其实这么久了,她始终不知道那晚他许的愿望是什么,她一直以为,他会许一些不正经的愿望,或是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却没想到,今日命运会以这种方式揭晓答案—— 他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都能实现。 “所以,你到底许了什么?” 参灵再次看向她。 怀绮抬起头,明媚地笑了一下,“不告诉你。”说完,她直接转移了话题: “那您之后还要洗他的记忆吗?” 参灵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洗啊,可是冥王那边……我没办法。而且这才短短两日,就把我累得够呛。他年轻、精力旺盛、经闹,我可不行。”他蜷起拳头放到嘴边,咳了两声。 这时,两人已经很接近冰牢了,参灵“嘘”了一声,话锋一转,“现在开始,别说话了。”他抬起头,稳住步态。 怀绮也跟着低下头,一副标准下人模样。 路边站岗的守卫们接连向参灵问好,两人前后走过小路,来到冰牢门口。一路上,怀绮都不敢抬头,生怕叫人发现疑点。趁着参灵去开牢门的空档,才偷偷抬眸瞟了一眼。 牢门两边依旧有守卫站岗。怀绮看到参灵将一块令牌模样的玉石插入门上的凹槽。这时,一支巡逻队正好从他们背后经过,发出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怀绮又赶忙低下头去。 ——轰! 冰牢大门向上收起,寒气似潮水般溢出。 怀绮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她压下激动的心情,步履如常地跟着参灵踏进冰牢。冰牢内光线并不好,但冰面反射着透明湛蓝的光泽,还算明亮。 整个冰牢寒气袅袅,云海似的。 怀绮跟着参灵,越往里走越冷。 她身上穿的还是守卫的单衣,很快脸蛋上便冻出了红晕。她深呼吸,吐出一口乳白色哈气,端着托盘的手又攥得紧了些。冷又怎样,昱霄就在里面,即使是刀山火海,她都敢走。 牢内出乎意料地安静,衬得二人的脚步声格外响亮。他们拐了很多弯、走了很久,来到冰牢深处,冰墙之间的一条裂缝外。这条裂缝仅有一人宽,看似不设防,但外面罩着一层透明光膜——是临渊设下的结界。 参灵施法打开结界。 怀绮早已迫不及待地向裂缝内张望,这里面是一个圆形空间,类似冰窖,墙面上沟壑纵横、坑坑洼洼。有五条粗大的、带着电流的锁链从墙体伸出,末端连着一个人。他的身影灰扑扑的,蜷缩在角落里,微微颤抖。 是昱霄。 怀绮心尖一颤,瞬间就失了神。她望着那个身影,下意识咬紧牙关。 他明明是那么高的一个人,可现在,竟缩成小小的一团,侧卧在那里,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她看了一眼,就无法移开视线。 直到药瓶发出碰撞声,她才回过神来。原来竟是自己的手在发抖,使得整个托盘都颤动起来,药瓶倒了好几个。 参灵向昱霄抬了抬下巴,示意怀绮进去: “有电流压制,他无法动弹。” 怀绮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愣了几秒,猛地将托盘塞给他,冲了进去。 之前在外面看得不全,进来了才看到,有大量电流从旁侧的冰台上流出,渗入昱霄的头部。他战栗不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啸,一只手虚握着,一只手贴着地面向前伸去,似是想去够什么,但却动不了,只有食指时不时抬上一下,就像人入睡前的躯体反射。 他手伸得太远,使袖口和锁链皆向上缩起,露出了手腕上的红绳,绳上刻着怀绮名字的珠子,在电流照射下散发着七彩的光。 怀绮看着他,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直到走到他面前,她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倒了。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想扶昱霄起来,而他身上电流密布,她全然不知该触碰他哪里,手茫然地空悬着。 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昱霄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更像猛兽了。他眼皮抖了抖,身体打了个激灵,但却无法动弹,连视线都移动不得。他仍是看着地面,而眼里却有暴风雨在酝酿。 怀绮痛心不已,抬头冲参灵喊道: “快把电流停掉!” 参灵运功收起电流,“你们慢慢聊,我就在外面,有情况喊我。” 电流一消失,怀绮还未动作,便觉面前刮过一道烈风,伴随着锁链哗啦啦的声响,刚刚还躺在地上的昱霄,像离弦之箭般嗖地冲了过去,架势之大,像是要将参灵徒手撕碎、生吞活剥。但有锁链的限制,昱霄根本连裂缝都出不去。锁链被他拉扯地笔直,直得发颤,连接着冰墙的部分咔咔作响,迸溅出大量冰屑。而他却像全然意识不到锁链的存在似的,仍是着了魔地向外冲撞,愤怒地嘶吼、剧烈地喘息。 这样的他,妖魔鬼怪,不外如是。 “昱霄!”怀绮忙站起来,冲到他面前。她的一声呼唤,让昱霄静止了一瞬,然后又拉扯着锁链,疯狂地向外冲去。 他衣服很脏,头发也很乱,脸上全是灰,原本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混浊不堪,眼中有电流穿梭,就像雨夜打着闪电的混沌的天空。 见他如此,怀绮心中亦有些慌张,他这明显是被电流洗去了记忆,认不出她了,并且没有元灵感应,他对她根本没有兴趣。 怀绮还是强硬地喝道: “你冷静下!” 昱霄垂眸看了她一眼,根本不听,双手抓住锁链,开始发力。没有电流的锁链对他来说威力全无,他一咬牙,锁链与冰墙的连接点崩出冰屑,墙体开裂,残块四溅。 怀绮猛地睁大眼睛,“别!” 他不管不顾,继续发力,只听“砰砰”两声,锁链直接被他从冰墙里拔了出来。他右臂一挥,锁链像一条长鞭般抽在对面的冰墙上,一条数指深的沟壑跃然眼底,触目惊心。 怀绮低低抽了口冷气。这一瞬,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电流已停,若不能让昱霄平静下来,那么他将逃离冰牢,到时计划全部泡汤,昱霄、她、参灵,甚至黑鹏,全都会被临渊抓起来,正如参灵所言,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在这个意识浮现的同时,怀绮毫不犹豫地扶住昱霄的双肩,脚尖一踮,直接吻住了他。他刚拔出手上的锁链,劲头正足,还未来得及挣脱脚上的,便受了这突然的一吻,顿时僵住了。 有效果。 怀绮发现他不动了,更加卖力地亲吻他。虽然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但没关系,她喜欢,冷的热的都喜欢。她踮着脚尖,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紧紧依附于他,压着他。她一边亲吻,一边将他往后推。他没有丝毫抗拒,就由着她的力道步步后退,直到背撞上墙壁。 锁链哗哗地,随着昱霄的移动在响。他的身体被她吻得慢慢放松下来,眼里的电流逐渐消失,他双眸半阖,目光低垂,静静地注视她,任由她在他唇齿间游走,任由她将他紧密贴合。时间缓慢流淌,他越来越享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反应过来,眼前的人…… 是谁…… 是? 他眉梢动了动,仔细地端详眼前之人。这是……怀绮?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他有些不确定,因为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他只记得他深爱着一个人,与她有过很多很多美好的过去…… 她的怀抱,她的吻,她掌心的温度。 零零碎碎地,那些差点被洗去的记忆在他脑中不断闪回,像扭曲而破碎的镜面,让他头晕目眩。他眉头皱了皱,突然如梦初醒,是,这就是怀绮,是他手腕上定过情的人,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的全世界,是他就算死,也要铭记的人。 她怎么来了? 怎么一开始,他没认出她呢? 这一刹,他又重新感受到最初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不可自控地猛地抱紧了她,闭上眼,回应她的吻。他的猛烈进攻更加点燃了她的热情,她抱住他,与他紧拥在一起,他们吻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失控。 这是在哪,之前发生了什么,经历了多少痛苦,一瞬间全都不重要了。他只知道自己爱她,她只知道自己爱他—— 他们相爱、他们相爱。 这就够了。 ~ 第112章 铠甲 “这一次,换我救你。” 参灵瞧着时间差不多了, 到裂缝口提醒: “怀绮。” 怀绮轻轻去推昱霄,想与他分开,但他反而吻得更重了, 将她抱得更紧。 参灵:“怀绮, 再不走会引起怀疑的。” 怀绮使出更大的力气,才终于与昱霄分开,回了声:“知道了。” 她抬头,昱霄死死瞪着裂缝口,眼中电流又显现出来,不停闪动着。 她神色微变, “昱霄?”她轻轻晃动他, 紧张道:“昱霄你怎么了?” 她才刚刚让他平静下来, 可别啊。 怀绮回头看了一眼, 参灵已经不在裂缝口了, 但昱霄仍死死瞪着那个方向,他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拳头,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怀绮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肉的跳动。 他似乎想要冲上去,将参灵狠狠撕碎。 怀绮意识到,昱霄现在可能一见到参灵, 就会有发疯的趋势。 “昱霄!”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他目光未有丝毫挪移, 眼中电流疯狂涌动。这种状态, 怀绮觉得如果不是她在场,他或许已经冲上去,开始发疯了。 这样她如何放心离去? “昱霄。”怀绮轻轻抱住他的腰, 侧脸贴上他的胸膛,“答应我,平静下来。我会想办法拿回水灵玉,帮助你从这里逃出去。你一定不要冲动,好吗?”她的声音止不住发颤。 在她的拥抱下,昱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你……要走了吗?”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有些哑。 怀绮无法忽视他眼里仍在流窜的电流,垂下眼帘,点了下头。 昱霄没说话,闭了闭眼。 怀绮又抬眸,轻声道:“我会想办法拿回水灵玉,帮助你从这里逃出去。”她停了停,手放在他胸膛,“你老老实实的,好吗?” 昱霄默了默,手松松搭在她腰间,“临渊时不时会对水灵玉施法,你跟着他就能——” “我知道。”怀绮打断他,笑了笑,“我现在已经知道水灵玉在哪了。你放心吧。” 昱霄微微瞠目,“你知道了?” 怀绮:“嗯,你只需老老实实在牢里等着。这样你才能少受点罪,懂吗?” 昱霄低下头,小声道:“我明白……但是有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委屈,蓦然抬起头,眼中的情绪极为克制,“怀绮,我怕我忘了你。” 这时,参灵再次过来提醒: “差不多了。” “你给我闭嘴!”昱霄暴怒。 怀绮忙抱紧昱霄,但她没时间安抚他的情绪了,忙道:“总之,等我救你。” 话落,她亲了亲昱霄的侧脸,转身离去。 昱霄嘴唇张了张,下意识迈出一步,想拉住她。但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裂缝外。 他望着裂缝,手指缓缓蜷起来,忽然觉得,这几步路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和参灵离开冰牢一段距离后,怀绮向他打听了一下冰华阵的解法。 虽然之前她在书上看了,但她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修炼,她想从参灵这里得到一些启发。 然而参灵告诉她,书上写的是不假,但是临渊施下的冰华阵以水灵玉为阵眼,而水灵玉被冻结术冻结。在这两种法术的相互作用、共同压制下,普通破解之法根本破除不了。 怀绮下意识追问:“那这要怎么办?” 参灵沉思良久,道:“少主元灵中有一部分日之曜,日之曜是世间至强之物,倘若能激活日之曜,应该还可一试。” 怀绮思量着道: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水灵玉是阵眼吗,那要激活日之曜就要先破阵啊!”她突然有些绝望,“破阵要激活日之曜,激活日之曜要先破阵……这根本就无解啊!” 她没想到,她绕了这么一大圈,付出了这么多努力,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参灵:“或许这就是冥王想要的吧,我也无能为力。抱歉,只能帮你到这了。” 与参灵分别后,怀绮碰见了黑鹏。 他正跟着临渊往冰牢前去,看见她,他当即改变路线迎过来,急道:“少夫人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半天!还以为你出啥事了!” 之前怀绮去青谧殿调查冰华阵的解法时,交代黑鹏,如果临渊有要回殿的迹象,赶紧去找她,他确实照做了,但是他没有在青谧殿找到她,没能通知到。后来临渊又被叫去了冰牢,他就又跟着走了,俩人一直没能见到。 眼下见面,怀绮把自己单独行动所得到的情报全都汇报给了他。 黑鹏听完,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冰华阵破不了,水灵玉拿不出来,合着我们只能把少主从冰牢硬救出来?这也太难了吧!” 怀绮叹息道:“谁说不是。我不会法术,武功也不行,单靠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 “那这怎么办呀!”黑鹏急地来回踱步,“他妈的临渊是什么玩意,六亲不认?真他妈服了,把少主逼死了他就高兴了?” 怀绮虽然也急,但没心情听他骂骂咧咧: “你冷静点儿。” 黑鹏一脸委屈,“我怎么冷静啊?都在这耗了两天了!而且少主现在这状态——” 怀绮深吸一口气,“黑鹏,你了解冥界法术,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破阵?” 黑鹏想也没想,“那冰华阵肯定是要火来破啊!冰火相克嘛!”说完,他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肃容问怀绮,“火术能破吗?” 怀绮表情变得凝重,“有道理。” 之前她的重点一直在如何破阵上,却忽略了,冰华阵本质还是冰系法术, 只要是冰,就与火相克。 当火的力量压过了冰,是不是就能强行破阵?她想了想,问道: “冥界最强的火术是什么?” “不灭之火啊!”黑鹏道。 “你会吗?” 黑鹏眨了眨眼睛,“那我不会,这是冥界最高级的法术,我还没那资质。” “那你知道谁会吗?” 黑鹏眼中闪过一瞬的哀伤,垂下眼帘,缓缓摇头,“冥界最后一个会不灭之火的,两千年前已经去世了。” “谁?” “步青,少主的母亲。” 怀绮滞住,全身血液都渐渐冷却下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翩落呢,她修炼的是哪种法术?” 黑鹏:“她啊,毒术。”他眼珠一转,“嗳,你别说,倒是可以让她下个毒控制冥王试试!你说呢?”他停了一停,“就是她可能不帮我们,毕竟她要跟我们抢碎片。” “可是她喜欢昱霄啊。” “但她那个人,事业心更重。” 怀绮消沉了片刻,又打起精神,“不行,我们不能钻牛角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是我们还没想到。既然破阵这个方向走不通,那就从日之曜这个方向走。” 黑鹏:“日之曜是你们仙界的东西,我不了解。或许,可以去问问你们仙帝?” “仙帝?”怀绮摇摇头,陷入沉思,突然间,她想到什么,眼里迸射出亮光,“我可以去找月神啊!月神和烁曦是故交!而且之前昱霄在仙界的时候,他还帮过昱霄很多忙!” 黑鹏眼前一亮,“这可以啊!和少主父亲是故交,应该足够了解日之曜,也愿意帮忙!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 “等等。”怀绮拦住他, “冥王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黑鹏:“没有。冥王除了往冰牢跑,就是把自己关在青谧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说好像是要修炼什么法术,要对付少主。” “那应该就是寒毒了。昱霄能不能扛得住还是个未知数,我们得尽快。” 两人立即行动,黑鹏带怀绮来到仙界,本想和她一同前去找斗蔻,却被怀绮拒绝了。 “你还是回去监视临渊吧,如果昱霄那边有什么情况,也好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黑鹏只好应下,“好吧。”他将一根黑羽递给怀绮,“如果遇到困难,用它召唤我。” 怀绮接过,感激地看着他,“谢谢。” 他笑了,“这您就客气了,少夫人。” 黑鹏离去后,怀绮收好黑羽,来到斗蔻的宫殿。殿门由一个仙侍把守,见是怀绮,非常意外:“星神?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去人界——” 怀绮礼貌地笑笑,“我找斗蔻有点事。请问他现在有空吗,我们见一见。” “有空有空,请随我来。” 仙侍将她领到了斗蔻的棋室门外,叩了叩门:“大人,星神求见。” 门没关,怀绮看见斗蔻正在里面下棋,还是一盘单人围棋,他在与自己对弈。 斗蔻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眼中无波无澜: “进来。” 仙侍请怀绮进去,“请。” “谢谢。” 怀绮踏入房门,仙侍在她身后关门离去。 斗蔻自幼喜爱围棋,专门在殿内腾出一个房间用来对弈,只可惜,烁曦死后,仙界不再有人能和他一较高下。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自己与自己对弈。 眼下,他坐在棋盘后,刚落下一白子,怀绮进来后,他抬起头,眼睛笑眯成两条缝,招手道:“来来来,陪我下一盘。” 怀绮正着急,哪有心情下棋?她本想婉拒,但考虑到是她求人办事,拒绝不太好,才应声坐到了黑子那边。她扫了眼棋盘,眼下棋局将尽,白子已是大势所趋,她随便下一下,让斗蔻赢得开心就够了。 斗蔻伸手示意怀绮落子,“你不是和昱霄去人界找傀儡术密传的碎片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昱霄呢?没跟着你?” 他留着一字胡,显得沉稳老练。一身白蓝色袍衣,头发盘成髻,没有一丝碎发,下棋时会轻轻撩着衣袖,温文尔雅。怀绮只扫了他一眼,就感觉到他身上自带的冷清气质。他身后不远处的小炉上烹着茶,蒸汽不断冒出,整个棋室都弥漫着茶水的味道。 怀绮捏起一黑子,“说来话长。” 随着劈劈啪啪的落子声,她将昱霄被临渊囚禁的事告诉了他。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正是向您求助的,哪怕一丁点可行的建议都可以。” 斗蔻全程没插话,专心下着自己的棋,怀绮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直到她说完了,他才看了她一眼,却是问道:“你爱他,是吗?” 怀绮一愣,“月神,您这是何意?” 斗蔻道:“字面意思。希望你如实作答,这关系到我会不会帮你。我还可以告诉你,我和烁曦自幼以兄弟相称,感情深厚。我不会害他的儿子,也不会害你。” 怀绮在烁曦房间看到过斗蔻的信,知道俩人关系很好。她信任他,便如实道: “是,我爱他。” “哈哈哈。”斗蔻笑了一声,落子动作都轻快了些,“所以你们当初在仙界,是假戏真做咯?” 怀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颌。 斗蔻又道:“开玩笑。说正经的,我可以帮你,这日之曜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吗?我虽然不会这不灭之火,但我有别的办法,是烁曦用过的。” 怀绮眼前一亮,“烁曦用过的?” “呵呵。”斗蔻颔首浅笑,“不过,我有个条件。我直说了,我想和你——不,准确的说,是和‘你们’,联个手。” “联手?”怀绮疑惑。 斗蔻没答,站起身,挥臂施了一法,将整个棋室与外界隔绝开来。而后不紧不慢地沏了两杯茶过来,“人界的碧螺春,尝尝?” “谢谢。”怀绮接过,放在桌上。 斗蔻坐下来,身体前倾向她靠近,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想举兵造反,杀了夜笙,自己当新帝。”说完,他笑着收回身体,悠闲地抿了口茶。 怀绮神色微变。 杀了夜笙? 她也想杀了夜笙。 可她想让昱霄当新帝…… 而不是他。 她压下思绪,抿了口茶,“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和昱霄助您登上帝位?” “没错。” 怀绮垂下目光。 帝位是不可能让的,但是以目前的形势,除了答应他,也别无选择。 她收敛神情,又道:“那您为何不选择别人联手,而选择我们呢?” “因为,你们是特别的。” “哦?” 斗蔻牵了牵唇角,“昱霄是烁曦的儿子,而你是昱霄的爱人。你们这样的组合,是最适合联手的。”他顿了顿,“其实只要仙界能好,谁当仙帝都无所谓,我没那么大的野心。我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两点。” 他竖起两根手指,“首先是夜笙,他当仙帝这些年,仙界有多阴暗,你应该深有体会。 “你可能不知道,仙界的阴暗从前仙帝前仙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了。以前的仙界,与多个异域边界签有协议,和平相处,永不交战。然而从前仙帝继位起,他们为了一统天下,创造以仙界为中心的世界,便破坏协议,大量屠杀境外散仙,就是精灵、半仙那些,搅得整个仙界不得安宁。天庭中的忠臣们也渐渐被杀的被杀,比如烁曦、夜神,还有万归大神;命好的被流放,比如我,比如三色仙。现在天庭中的神仙都是夜笙的亲信,所以当初烁曦之死才能统一口径,瞒得密不透风。然而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干的龌龊事太多了,说都说不尽,却又想粉饰太平。所以,如果终将要有个反叛者推翻这一切,那我觉得我可以。我有兵权在手,也有实力,只不过需要几个帮手。” 怀绮以前常以军师身份跟夜笙参战,对仙界战事心知肚明,闻言,她倒有些惊讶: “您也被流放过?” 斗蔻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道:“是啊,两千多年前,我被前仙帝派去南荒域驻守被俘虏的境外散仙。呵,说是驻守,其实就是流放。当时,前仙帝让我自己选择去不去,我明知是流放,仍是选择了去。我在那待了数百年,直到如今的仙帝,也就是夜笙即位成功,才被召回。可当我回来,我发现烁曦死了,一切都物是人非。我才知道,假若我当初选择了不去,我的下场也将和他们一样!包括现在,夜笙仍经常派给我一些长期出行的任务,不让我留在天庭。不过近来这段时间还好,夜笙不知道在忙什么,没空管我。” 怀绮眉头微蹙,“他们居然不杀你?” “怎么可能不杀!我每次外出执行任务,都会遇到各种原因不明的意外,他们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所以为了自保,我收敛锋芒,唯命是从,做任何事情都小心谨慎、不留把柄,才得以苟活至今。”斗蔻叹息一声,“这不,现在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他本是开玩笑,可说出来,才发现有多么苦涩。 “那第二点?” “当然就是给烁曦报仇了!”斗蔻突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仙界以前根本没有什么禁止男女情爱的律令,什么牛郎织女,都是凡人瞎编的!仙界向来崇尚婚姻自由,他们为了杀烁曦、杀夜神,凭空捏造了罪名!还有一点你一定不知道,烁曦其实是前仙帝和太阳女神的儿子!前仙后一直将他当成眼中钉!她害死太阳女神还不够,又害死烁曦,最后还逼得夜神堕为暗神!前仙帝也是她因爱生恨亲手杀的!她一个人手上,就有无数条人命!” 这些怀绮其实知道一些,但此刻从斗蔻口中亲耳听到,她还是会觉得愤怒。她下意识握紧手中茶杯,茶水颤颤,几乎快要溅出来。 “他们最终目的就是一统三界,自立为王。凡人没有灵力不足为惧,冥界就成了他们首要铲除的对象。为何他们当年要挑起两界矛盾?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给步青下药,送上烁曦的床,又以索要昱霄为由,进攻冥界。 “那场战争开始不久,临渊就察觉到了仙界的阴谋,很快撤兵自保,事后的两千多年,也没有贸然复仇,更没让仙界再找到机会。前段时间,临渊主动开战,便是告诉仙界,他要反击了。所以他囚禁昱霄我很能理解。毕竟这场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即使临渊停手,仙界都不会放过冥界的。这对临渊来说就是一盘死棋,只能背水一战。不过你放心,我若能登上帝位,仙冥两界的恩怨便可一笔勾销,临渊不用再殚精竭虑,你和昱霄也能好好在一起。 “所以与其让你们两个当仙界的棋子,还不如与我联手。”斗蔻说着捏起一枚白子,向怀绮晃了晃,话锋一转,变得温和了些,“我可是这盘棋的主导者。” 他将白子落下,捏起一黑子在手里把玩,“夜笙和此忆,就是这黑子。你看这盘棋,我一个人下了那么久,白子本就快赢了。这枚黑子下到哪,都无关紧要。”他随手将黑子按在一个空的棋格上,棋盘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怀绮看着,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真正的棋手,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温文尔雅、心性平和,这些都是刻板印象。”斗蔻屈起食指,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脸上仍笑着,却添了些意义不明,“都说琴棋书画,琴棋书画,可下棋本质上是一种对弈、一种竞技,弹琴画画可比不了!”他的食指随着他的一字一句重重敲击着棋盘,“真正的棋手,争强好胜,意志力强悍,为了赢,可以绞尽脑汁、不择手段!所以又被称为‘胜负师’。”说到这,他轻声一笑, “怀绮,你想赢吗?” 第113章 破茧 翻盘的时候……到了。 斗蔻给仙侍说了句“我出去一趟”, 就带着怀绮瞬移到了三途川附近。 这里有妖兵站岗,守卫森严。 斗蔻和怀绮躲在彼岸花海茂盛的花丛中,他向外张望了一眼, “三途川是冥界的入口, 有结界,神仙进不去,我只能瞬移到这。” 怀绮:“无妨,我有办法。” 她拿出黑鹏之前给她的黑羽,将他召唤过来,黑鹏一出现, 看见斗蔻, 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主动向斗蔻自我介绍了一下, 便将他们带进冥界, 带到了青谧院的岩洞外。 “水灵玉就在里面。”黑鹏压着声音道。 此时冥界正值深夜,周围非常安静,墨绿色的妖气飘荡在空中,阴森诡谲。 怀绮观察这个岩洞。 大概是遵循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条定律,岩洞外丝毫不设防。冥界岩洞甚多,若不是已知水灵玉就在里面,哪怕从洞口经过, 她也很难怀疑里面有猫腻。 但是她知道,越是如此, 就越不能掉以轻心, 说不定埋伏就在洞口。 斗蔻:“这样,我头里走,去对日之曜施法, 你们跟在后面,吸引冰华阵攻击。” 黑鹏用力点头,“没问题。” 怀绮看了他一眼,却拒绝了,“我身手不好,就不进去了,不然黑鹏还得照顾我。” 斗蔻想了想,认同地点头,“也对。”他看向黑鹏,“那咱俩一起?” 黑鹏对怀绮道:“咱们是一个团体,少夫人你不能这样,你得对你自己有信心呀!” 怀绮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道理我都懂,但是时间紧迫容不得有差错,还是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给你们把风。” 黑鹏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答应下来: “那好吧。” 斗蔻用法力在身前形成护盾,带头走进岩洞中,并没有什么危险发生。黑鹏跟在后面,正要踏入洞口,却被一道电流击中,狠狠摔在几丈远开外,震起一片灰尘。 “嘶……”他痛得低低抽气。 怀绮惊讶地睁大双眼,忙过去扶他,“怎么回事?你还好吗?”虽然她很着急,但她还是压着声音,这附近就是青谧院,被临渊或者那里的守卫听到动静会很麻烦。 “黑鹏?”洞内的斗蔻想要出来,也被电流弹了一下,此时洞口已经被电流封住了。 怀绮很快意识到: “难道这个洞只能进去一个人?” 黑鹏忍着被电的酥麻感,艰难地站起来,“可是斗蔻现在也出不来了啊。” 话落,封住洞口的电流渐渐消失,斗蔻从洞内出来了,“方才是怎么回事?” 黑鹏表情变了变,“难道真的只能进一个人?”他身上酥麻感还未消退,但他也顾不上了,大步就向岩洞走去,“这回我打头!”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被电流击中,弹了回来,洞口再次被电流封住,几秒后消失。 黑鹏意识到问题所在,“我进不去这个洞!是我进不去!跟几个人没关系!” 怀绮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黑鹏打了自己嘴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推了推斗蔻,压着嗓门道:“你再进去试试。” 斗蔻用法力形成护盾挡在身前,走上前,这一次,他依然顺利进洞。 他转过身,在洞内等他。 黑鹏带着不可思议之色看向怀绮,“为啥我就进不去啊?我再试试!” 怀绮:“你小心!” 黑鹏快步走上前,和前两次一样,他刚要踏入洞口,就被电流一下子弹飞。电流会短暂地封住洞口,然后消失。 “没错,这个洞我进不去。”黑鹏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少夫人你去试试。” “我吗?”怀绮有些犹豫,“我……” 黑鹏:“我进不去,月神却进得去,只能说明这个洞被冥王施了法,任何妖怪都不得入内,你不是妖,你肯定可以。” 怀绮无措极了,“可是我不会法术,也不会武功,进去也没用啊……我只会添乱……” 黑鹏也很为难,“可是你不去的话,月神一个人,又要激活日之曜又要抵抗冰华阵的进攻,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斗蔻从洞内走出来,“怀绮,试试吧。” “我……”怀绮无法下决心。 黑鹏鼓励道:“少夫人,少主不是教过你剑法吗,你要相信自己。他还在等你救他。” 怀绮手下意识握住腰间的佩剑,咬了咬下唇,“可是我才刚刚入门,还都没有实战过,我这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敌得过冰华阵?”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黑鹏眼神无比坚定,“我已经进不去了,你若不去,我们就只能放弃这次行动,你甘心吗?” 怀绮默了默,用力摇头。 “那你试一下,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失败,但是万一你可以呢,万一这次可以成功呢?”黑鹏绕到她背后,轻轻推了推她。 怀绮转过头,看见黑鹏信任的眼神。 他被电流弹飞了好几次,脸上都是灰,还有几道血痕。怀绮下意识握紧剑柄。他可以为了进洞试一次、两次、三次……她就不能为了救昱霄,试上一次吗? 她咬了咬嘴里的肉,下定决心: “好,我试试。” 黑鹏很高兴,“这就对了嘛!我在外面给你们把风,你们放心去。” 斗蔻领头往洞内走,怀绮跟在后面,把剑挡在身前,走得极为小心。 他们顺利进洞,怀绮警惕地打量四周,洞内光线昏暗,与寻常岩洞无异。 两人屏息凝神地走了一段后,隐约看见洞尽头的地面上,泛着冰蓝色的光泽。 那就是冰华阵。水灵玉悬浮在法阵上方,被两块三角形的晶石上下压制着,原本透明的玉身此刻像是落了一层灰,模糊不清,里面金色的烟雾也凝固住了,黯淡无光。 怀绮看到了目标,眸光微亮。 斗蔻停下来,“再靠近应该就会触发冰华阵攻击了,你准备好了吗?” 怀绮舔了舔嘴唇,握剑的手心已经沁满了汗水,她看着他,重重点头,“准备好了。” “那我就过去了。” 斗蔻调动灵力,身影一闪,来到冰华阵外围。法阵感应到有人靠近,启动攻击。同时斗蔻掌心蓄出一团金色烟雾,注入水灵玉。 怀绮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一群冰刃,笔直地向她射来。 她下意识感到害怕,身体变得僵硬。 她真的可以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么猛烈的进攻,她真的扛得住吗? 她真的可以吗? 质疑与否定占据了她的思绪,她只不过是一个菜鸟,会点三脚猫功夫,她真的可以凭一己之力,引开这些攻击,为同伴创造时间吗? 真的可以吗?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而这一切,本质上都指向同一件事—— 她真的可以…… 救昱霄吗! 斗蔻法力的注入,使冰华阵发出更耀眼的蓝光,蓝光迅速连接两块三角形晶石,水灵玉被夹在中间,筛糠似的抖动起来。 在冰刃射过来的那一刻,怀绮本能地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剑柄,奋力挥动。 她好不容易找到帮手,走到这一步,胜利就在眼前,她不能放弃。 绝不能! 她这一挥挡开了大量冰刃,冰刃“乒乒乓乓”地掉在地上,她感觉到脚边有一股凉意。 她睁开眼,大喊一声:“我跟你拼了!” 同时冰刃分出一半射向斗蔻,他右掌源源不断地给水灵玉注入灵力,左掌运出护盾罩住自己。冰刃接连不断撞上护盾,为了防止护盾破碎,他一半的力量都用来维持护盾,倘若没有怀绮,全部冰刃集火于他,他是撑不住的。 冰刃持续攻击着怀绮,她一边躲闪,一边用剑格挡,但她终究是新手,不够敏捷,也容易顾此失彼,很多冰刃来不及挡开,身上不同程度地被割出伤口,都流了血。但她像是感觉不到,卖力地挥舞着剑,神色无比坚定。 黑鹏在洞外焦急地徘徊,他看不见洞内景象,只能听到不断传来的声响,偶尔还有断掉的冰刃和冰屑从洞内崩出。 与此同时,冰牢内,昱霄在地上翻滚。 他的身体一下结冰,一下冒火,他处在冷热交替的折磨中,双眼紧闭,痛苦地隐忍着。 斗蔻耗费了不少灵力,终于激活了日之曜,水灵玉迸射出金色的光芒,冰华阵开始颤抖破碎,整个岩洞也开始崩塌。 斗蔻拿上水灵玉,拉住怀绮,“快跑!” 他们冲出洞口的同时,岩洞轰然坍塌,动静之大,宛如地震。 在青谧院休息的临渊蓦然惊醒,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即翻身下床。 昱霄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能量瞬间蓄满了他的身体,所有不适感尽数消失,他从地上坐起,徒手掰断了锁着他脖子的项圈,又咔咔两声,折断了他脚踝上限制他行动的锁链。 他站起来,双手分别抓住手腕上的锁链。 火焰从他掌下烧出,如同烧着两根麻绳一般,顺着锁链迅速蔓延。 原本冷冰冰的锁链,被烧成了两根火链,烧得焦红,烧得透亮,烧得火星四射。 火链与冰墙的连结点瞬间融化,他双臂轻轻一挥。火链极长极重,在他手中却像两条红绸带似的,轻盈地划过半空,抽在裂缝外的结界上,将结界灼出一道裂痕。然后折返,刮过冰墙,环绕在他身侧。 冰墙顿时冒出刺啦刺啦的水汽,被融化出一条水盈盈的裂痕。 昱霄现在的力量,甚至无需召唤血月之刃,便能将这冰牢化作一团空气。 他唇角缓缓上扬,将手中火链攥得更紧。 他确信,翻盘的时候…… 到了。 ~ 第114章 请他成全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直都…… 临渊来到岩洞外时, 洞外已空无一人,洞也成了一片废墟。 冰牢守卫慌忙来报: “冥王,大事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临渊和守卫同时抬头望去, 冰牢像一壶烧沸的开水,白烟直冒。 临渊双眸微眯,即刻动身前往。 这样大的动静,另一方的怀绮也听到了,惊讶地看向冰牢方向。 他们此刻在戈壁滩的一块石墙后,与青谧院有一定距离, 可以清楚地看到冰牢情况。 斗蔻急道:“看来昱霄已无大碍, 我带你们离开冥界吧!这里太危险了!”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过程中, 冰牢又是几声闷响, 伴着不断涌出的白烟, 牢外人影幢幢,飞快地移动着。 怀绮注视着那方,面色凝重。 水灵玉已重回她脖子上,临渊也已前往冰牢,昱霄现在恢复自由,指不定和临渊发生什么,她放心不下。 她对斗蔻抱拳, 郑重道:“多谢月神大人今日相助,您和黑鹏先走吧, 昱霄还在这里, 我放心不下。” 黑鹏:“啊?少主力量都恢复了,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赶紧走才是!” 怀绮:“就是因为力量恢复了才不放心!”她用眼神示意斗蔻,“没时间多言了, 你们快走吧!” “那我也不走!”黑鹏当即接口,对斗蔻道,“月神您先走吧。” 斗蔻深知情况紧急耽误不得,怀绮留下来自然有她的考虑,便爽快道:“好,那我先行一步,几日后我会来人界找你们,你们多加小心。再会。”他抱了下拳,瞬移离去。 黑鹏忙道:“那少夫人,我们现在——” “去冰牢。”她斩钉截铁。 黑鹏忙拉住她,“不是,少夫人,冥王已经过去了,我们再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就在附近看看情况。”怀绮认真地解释,“放心,我不会贸然行事的。” 黑鹏松开了手,“好吧,那走。我就不变原形了,太明显了,我们抄近路过去。对了少夫人,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处理一下?” 怀绮身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还在流血,但她毫不在意,看了一眼道: “无碍。走吧。” 他们刚迈出一步,冰牢突然爆炸,声音震耳欲聋。一股冲力以冰牢为中心,席卷方圆数百里,将空气荡出层层涟漪。声势之浩大,整个冥界地动山摇。涟漪所经之处,墙崩石裂。 黑鹏惊愕地睁大双眼,在冲力袭来的同时反过身,用身体和手臂护住怀绮,“少夫人小心!”他的声音一出口,便湮没在巨大的震波之中,完全听不到了。 碎石与黄土“呼”地一声,如沙尘暴般,急速掠过黑鹏的背,黑鹏紧闭双眼,怀绮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冰牢方向,神色动容。他们的头发被吹得胡乱飞扬。透过漫天的黄沙,怀绮看到,冰牢处白烟滚滚、火光冲天,昱霄挥舞着两条火链,已经和临渊打了起来。 “快!”她大喊一声,当即拉上黑鹏,也不管他反没反应过来,拔脚便跑。 这边,他们抄近路争分夺秒地往冰牢赶,那边,电光火石的一瞬,临渊为挡下昱霄挥来的火链,忙在身前形成护盾,全力顶住,喊了声:“卿儿!”试图让他停手。 火链打在护盾上,擦出大片电光,骤然回弹,其攻势之猛,临渊虽然扛下了,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昱霄暂时停手,将火链一扯,火链划过半空,甩下大量火焰,周围妖兵们纷纷后退躲避。火焰冰雹般砸在地上,燃起一片火海。 白烟、赤火、紫电,再加上冥界原有的墨绿色妖气,使这片区域风云诡谲,全然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昱霄愤恨地瞪着临渊,一步步逼近,“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他低声呢喃,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为何、为何、为何?” 他眼珠里有电流来回穿梭,嘴上反复重复着“为何”两个字,脸上肌肉跳动不止,使他看起来就像个失控的怪物。 临渊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他向后退了一步,无措地与昱霄对视: “卿儿……” 卿儿。 这个他心心念念两千多年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他们的关系…… 会变成这样? 细数过往,自他那日在锦绣山庄认出昱霄起,他就知道,昱霄会与他作对。直至今日,他不是没妥协过,也不是没为与昱霄和解而努力过。不然他不会直到现在才将昱霄带回冥界,更不会一次次放他走——锦绣山庄那次,打伤他那次,退婚那次……他每次都希望昱霄能自己想明白,自己收手,可是…… 没有。 哪怕他给昱霄讲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哪怕他告诉过他,即使他放弃,仙界也不会放过他们,昱霄都不听,这个孩子就像是着了魔,要和怀绮站在一起,要阻碍他。甚至为了怀绮,甘愿坠入冰渊,命都可以不要。 可他的命,是他母亲牺牲自己才留下的! 临渊原本想着,如果他能交出碎片,他就再原谅他一次。可是昱霄骗了他,把他当成个傻子戏弄。这让临渊忍无可忍,终究迈出了这一步,强行将他带回冥界,囚禁起来。 到底是谁的错呢? 眼下,他也想问昱霄一句“为何”。 为何要与他作对?为何? 他们明明是亲祖孙,他们明明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临渊一时恍惚,丝毫没注意到昱霄已经没了耐心。他重新抡起火链,熟练地操控它们攻击临渊。 两条火链同时扬起,像两条巨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冲向临渊,撞碎护盾,将他狠狠缠紧了。 临渊被火焰一烫,才回过神来。但他并未挣扎,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就这么站着,任由火链蛇一般地爬上他的身体,灼烧他的肉身。 为何他们会走到这一步,为什么? 火链紧紧缠绕着他,而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是看着昱霄,眼里闪着细碎的泪光。 如果非要分个你死我活,才能结束他们的矛盾,他当然情愿,死的是自己。 昱霄的动作略有停顿,但马上发狠,用力将临渊扯到跟前,吼道:“还手啊!”他眼里的电流疯狂窜梭,几乎要溢出他的眼角。 “卿儿……” “还手啊!”昱霄又吼了一声,揪起临渊的衣领,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折磨我吗,你还手啊!来啊!我们打一架,谁赢听谁的,来啊!”他说着,眼里的电流爬满了他整个头皮。 而便在这刻,他突然身体一软,倒在地上,临渊身上的锁链也滑落在地。 “卿儿!”临渊猛地睁大双眼,忙将他扶起,紧张地打量他,“卿儿你怎么了?” 昱霄在他怀里不停痉挛,他的头皮上布满了电流。 临渊抱紧他,大声咆哮: “参灵!快叫参灵!” 参灵很快赶到,对昱霄检查了一番,神色变得凝重,“少主这是犯了痫病。” 临渊蹙眉,“痫病?” “对。” “他怎么会有这种病的?” “这、这应该是电击导致的……”参灵声音越来越小,低下了头。 临渊猛地滞住了,片刻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是我害的!”他连着抽了自己好几巴掌,“都是我害的、我害的!” 参灵忙拉住他的胳膊,“别这样冥王。” 临渊试图挣扎,参灵死死压住他的胳膊,“你别这样!现在缓解少主痉挛才是关键!” 临渊终于停止挣扎,紧紧闭上了眼。 参灵拉着临渊站起来,“这样冥王,咱们先离开这里,让少主自己待会儿。少主看不见我们,自然就会平静下来。” 临渊低头,看着昱霄痛苦的模样,非常痛心,“他自己在这行吗?” “这可是冥界!还能有人伤害少主不成?快走吧!”参灵不由分说地拉着临渊往青谧殿走去,打发妖兵,“你们也别在这站着了,都走!走走走!” 参灵将临渊拉走,妖兵们也很快散了。怀绮从石头后冲过来,扶起地上的昱霄。 “昱霄我来了……”她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趴在她怀里,他的痉挛已经减轻了很多,抬起双手,轻轻抱住了她。 黑鹏跟在她身后赶来, 揪心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眼里,昱霄一直是个没什么弱点,仿佛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的人,可这一刻,他分明看见一个受尽委屈,试图从爱人怀里寻求一点安慰的普通人。 冥界的罡风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温柔了。 怀绮顺着他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昱霄,都结束了,你现在自由了。” 昱霄喘着气,声音很微弱: “怀绮,我要杀了他。” 怀绮动作顿了顿,“谁?” “临渊。” 怀绮心头一惊,“杀他?”她笑了笑,“昱霄,我知道你现在恨他,但他是你外公,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昱霄变得有些激动,想从她怀里离开: “我和他没有感情!” 怀绮更用力地抱住他,不让他从她怀里离开,“冷静昱霄,我懂你现在的心情。” “你不懂!”昱霄试图挣脱她的怀抱。 “昱霄,你听我说。”怀绮抱着他,声音很温柔,“我无法阻止你杀他,但是你要想清楚,如果你杀了他,你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昱霄渐渐停止了挣扎,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他的声音轻极了,似乎很难过,“一直都是。” 所以有没有这个亲人,也没什么分别。 怀绮蓦地一默,无话可接。 昱霄深吸一口气,“之前有一次,他对我动手,一招击在我胸口,如果我不是不死之身,或许那日就死在他手下了。现在又这样对我。难道亲人就是这样的吗?抱歉怀绮,亲人让我害怕,让我痛苦,我不想要。” 他闭了闭眼,“我有你就够了。” 火链环绕着他们,温暖的火焰中,怀绮却感觉到他的心在慢慢冷却。 那是一种失望。 对临渊的失望。 她回想起在乾阳殿,昱霄曾小心地珍藏起母亲的画像,她确信他是渴望亲情的,只是他失望了。 这时,黑鹏在后面戳了戳她的背。 她下意识回头,看见黑鹏正在给她使眼色,让她往旁边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临渊正站在不远处,背着手看着他们。 参灵则站在他身后,一脸幽怨。 其实参灵在来的路上遇见他们了,把临渊支开,也是他们的主意,但就是因为意图太明显,临渊觉得有些不对劲,半路返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眼下他的表情有些愤怒,却又有些怀绮形容不出的情绪,他的内心似乎在挣扎着什么。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吧。 怀绮心想。 大大方方地告诉临渊,她是真心爱昱霄的,她没有想要利用昱霄,她是真心的。 请他成全。 ~ 第115章 无法弥补 (亲情线) 但怀绮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临渊正在气头上, 昱霄也很冲动,说这件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昱霄察觉到怀绮注意力的游离,下意识转过头, 看见了临渊。 “还敢回来?”他眸光一沉, 推开怀绮从地上站起来,就向临渊走去。同时两条火链从地上飘起,蓄势待发。 怀绮睁大眼睛,慌忙抱住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 昱霄去扒她的手,“放开我。” “不放!”怀绮死死抱住他。 昱霄使出更大的力气,温柔道:“乖, 松手。不然弄疼你了。” 怀绮还是不松, “不要!” 昱霄:“听话。” 黑鹏在一边看着, 也不想昱霄和临渊打起来, 登时迎上临渊, “哎呀冥王!您看看,我把少主放出来了,可是犯了大罪!您快把我抓起来带走吧!”他递去两只手。 临渊闭上眼,没说话。 怀绮仍拖着昱霄不放,“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先别动手,昱霄!” 昱霄:“没法好好说。这次的事情, 除了我们两个中死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翻篇。” 怀绮没办法, 大喊: “冥王!冥王您快走呀!” 临渊睁开眼, 沉默良久,反而迈开步子,向昱霄走了过来。 黑鹏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不知道临渊想干什么,“冥王?” 怀绮还在拼命拦着昱霄,“冥王!” 临渊停在昱霄面前,道:“这件事我确实做得有些极端,伤害了你,对不起。”他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很轻,“但是我的立场不变。我想用一种平和的方式解决我们的矛盾,可以给个机会吗,我们好好谈谈。” 怀绮有些意外, 临渊比她想象的冷静多了。 昱霄用力拨开挡在他们中间的怀绮,逼近临渊,“谈谈?被电击的人不是你,犯痫病的人也不是你,刀子没插在你身上,你当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谈谈!” “昱霄!”怀绮还想去拦他,但他直接将她挡开,力气很大,她根本拦不住。 他比临渊高很多,带着天然的压迫感,两条火链环绕在他周身,也带来强大的威压,“是,矛盾可以解决,可你对我造成的伤害你拿什么弥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一句谈谈?!”他指着自己胸口,声音低下来,也更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从你一招击在我这里的那刻起,我就发誓,绝不会原谅你。” 昱霄第一次来冥界的时候,就因为和临渊起了争执,挨了临渊一击,伤得很重。方才他给怀绮说的也是这件事。 临渊被他戳到了痛处,不停地摇头,“那日是我太冲动,我也很自责,所以从那日起我也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对你动手。” “可你还是动手了!”昱霄看着他,眼里的情绪更加浓烈,身边两条火链也烧得更旺,“甚至换了一种更折磨人的方式。” 临渊:“对不起……” 昱霄嗤笑一声。 临渊看出他的不屑,蓦地激动起来,“那你还要我怎样嘛!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跟我抢碎片,影响我的计划,我不这样如何把你带回来,如何让你留在冥界?卿儿,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仙界不可能放过我们,我这样做是为了保全冥界,保全你啊!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说到这,他已经面红耳赤。 昱霄牵了牵唇角,眼里没有一点笑意,“所以又是我的错咯?都是我活该咯?” 临渊:“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别说了,我也不在乎了。”昱霄抬手,火链冲向临渊,“我现在只想要你死。” 怀绮睁大双眼,慌忙去拦他,“昱霄!” 然而迟了,火链一圈一圈地缠住临渊的脖子,临渊一点也没有反抗。 昱霄冷冷道:“不躲?别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他收紧火链,“我对你没有感情。” 临渊顿时被勒得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起。 尽管他早就知道昱霄对他没有感情,可这一刻他还是好难过。 一个大人,做的得有多失败,才会让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认自己? 临渊本能地扒住脖子上的火链,为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余地,“你要杀便杀吧……”他艰难道,“只要我活着,我就绝不允许你阻拦我的计划!……” 昱霄看着他,瞳眸漆黑。 “昱霄!”怀绮抓着他的手臂拼命晃动,“难道你杀了他那些伤害就能弥补了吗?越是无法弥补,不越应该让他好好活着赎罪吗!” 昱霄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又让人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心如死灰和麻木决然。 临渊的脸已经被勒得有些发紫,只要他运功振开火链,他就可以解脱,但他丝毫没有运功的意思,就那么被火链勒着。 怀绮:“昱霄,其实你也很难受对不对?极致的失望是因为赋予了极致的期待,你明明那么渴望亲情,就不要亲手断送好吗?” 昱霄眼里已经有电流闪动,他道: “我不难受,我一点都不难受。” 他说这话的同时,操控着火链的右臂已经开始不规律地痉挛,叫他有些使不上劲了。 他有所感觉,他的痫病又要发作了。 怀绮抓着的也是他这只手臂。他的袖子卷起一半,她立刻就察觉到他不停抽动的小臂肌肉。遂意识到,他情绪一激动,就会犯病。 可是当一个人的情绪被另一个人调动得如此厉害,他对他,还仅仅只有恨吗? 便在这时,昱霄突然倒在地上,怀绮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临渊脖子上的火链也失去控制,一下子滑落。 “昱霄!”怀绮蹲下来,昱霄已经痉挛得很严重,头皮布满了电流。 怀绮将他上半身扶起来抱在怀里,手上下抚摸他的背,不停地安抚,他情绪依然不能平复,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气一下一下打在怀绮耳边,她心疼极了。 临渊在原地大喘气,参灵和黑鹏都搀扶着他,怀绮大声问他们,“有药吗!” 他们看向她,眼中有疑色。 怀绮重复:“有没有缓解痫病的药!” 参灵忙道:“有有有!我去拿!” 他急忙离开,黑鹏看了眼他的背影,对临渊语重心长道:“冥王,您就放过少主吧……您就当从没找到过少主,您抢您的碎片,少主抢少主的碎片,你俩公平竞争行吗?多大点事闹成这样,步青公主在天之灵都不会安息!” 临渊停止了大喘气,突然恍惚了。 步青…… 他已经有好久,不曾梦到过她了。 如果她活着,她会怎么办呢?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步青还没有死,小昱霄也没有丢失在人界。 床榻上,步青抱着才降生不久小昱霄,温柔地哄他入睡。临渊坐在她旁边,笑呵呵道:“拥有这么强的天赋,一定要好好培养,让他继承王位,成就一番大事业!” 小昱霄睡得很香,小手抓着步青的衣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就已经被人寄予了厚望。 步青轻轻将他的小手拿开,放进襁褓里裹好,为了不吵醒他,刻意压着声音道: “什么天赋不天赋的,我不想要他肩负这么多枷锁。我就要他健康快乐就行了。” 她说得极为轻松,眼里的笑意浓浓, 临渊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曾经一度认为,做他的外孙、冥界的少主,健康快乐不是很容易的吗? 这也能成为期望? 可是现在他发现,就这么简单的健康快乐,他都给不了他。 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垮,只是在平地上站着,竟生生打了个踉跄,险些倒下。 或许黑鹏说得对。 他就当从来未找到过他,他走他的阳光道,他过他的独木桥。这样对他,对他们彼此,才是最好的结局。 临渊喃喃自语: “七百年了,我想去看看她了……”他说着就转过身,向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黑鹏疑惑,“谁啊?” 然后他反应过来,或许是步青吧。 “嗳冥王,你一个人可以吗?”他没有跟上去,隔着一段距离问他。 他已经走出老远,明明很挺拔的背影,此刻却显得特别沧桑。 他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参灵很快拿来了药,给昱霄服下后,他的痉挛明显有所减轻。 参灵:“这药只能暂时缓解他的痉挛,无法从根本上抑制电流,也不能平复他的情绪。所以平常还得多注意。” 昱霄轻轻抱住怀绮,头埋进她的颈窝,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怀绮抱住他的脑袋,轻轻抚摸。 黑鹏:“我们赶紧走吧,趁冥王不在。” 怀绮:“冥王去哪了?” 黑鹏:“应该是去公主陵了,步青公主的墓在那里。他说要去看看她。” 怀绮蓦地一默,垂眸看着怀里的昱霄。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可她不禁去想,他会不会也想去看看母亲呢? 那个对他来说,不曾见过,也从未拥有,只存在于画像上的女人。 他会不会也有思念的心情? 参灵将药瓶塞给怀绮,“这药你拿着。暂时只有这么多,我会在这几日多做一些,吃完了让黑鹏过来找我要。不过最好还是多注意他的情绪,别让他犯病。” 怀绮从自己的思绪里跋涉出来,握住药瓶,非常感激:“谢谢药魔大人!” 参灵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吧!” * 他们回到仙岛的时候,三色仙已经等了他们很久,翩落和观月也从溯梦之汐醒来了,一直被三色仙控制着,才没有抢走碎片。 黄衣和青衣留下来继续看着他们,红衣带昱霄,怀绮和黑鹏去碧峰塔取碎片。 此时烈日当空,正是正午,碧峰塔耸立在热浪之中,缥缥缈缈,像在梦境般不真实。 红衣带三人来到塔顶,运功施法,解除封印,第三枚碎片于高台之上腾空而起。 碎片上方浮现出第四枚碎片的藏匿点,在荒山野岭的一座古墓之中。 ~ 第116章 告别 在梦里相拥,醒来说再见。…… 昱霄收好碎片后, 怀绮和他商量,今日在仙岛休息一下,明日再出发, 他答应了。 这日晚上, 昱霄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冥界, 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冥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清风明月,原本是长不出植物的,而这里却花团锦簇,水木清华, 是昱霄从未见过的生机盎然。 他第一次来这里, 就像冥冥之中受到某种召唤, 向花园的最中心走去。 在鲜花盛开得最茂盛的地方, 立着一块灰黑色的石碑。骨蝶从上面惊飞。 昱霄驻足, 看见石碑上刻着几个字── 步青之墓 他毫无预兆地看见这些字,内心却格外平静。 原来是她的陵园啊…… 他缓缓走上前,半蹲下来。 石碑棱角圆润,被打磨得很光滑,各色的鲜花簇拥着它,香气浓郁。昱霄看着石碑,片刻伸出手, 指尖拂过石碑上的字。 那是刻上去的,一笔笔、一划划, 沟壑极深, 一撇撇、一捺捺,极为锋利。 他细细地摩挲那些字, 普普通通很常见的字, 普普通通很常见的碑,组合在一起,却变得独一无二。 他渐渐有些出神,想起画像上,女人一袭黑裙,捧着花束,在阳光下回眸一笑的模样。 他对她的记忆,也仅仅停留于此。 他恨当时的自己太小,明明曾经拥有过她的,却直到失去了,都不记得她分毫。 他太过投入,丝毫没察觉到,他衣襟下渗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 金光在他身后不远处汇聚,渐渐变成一个人形,那是一个年轻女子,一袭黑色长裙,鱼尾般的裙摆在地上铺开。 就像画里的那样。 他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之中,不曾发觉身后站了一个人,直到那人开口: “卿儿。” 声音柔和而空明,像来自天边。 他双目微瞠,带着不可思议之色回头,她周身笼着一层金色光晕,像是从阳光里走来。 金光的笼罩也使她的身体轮廓不是那么清晰,但他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笑容,和眼里的温柔。他嘴唇微微张开,几乎脱口而出, 母亲? 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了他的心,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一些幼年零碎的记忆片段在他脑海中闪回。一会儿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一会儿是法术纷乱的光芒,一会儿是追兵的叫喊声,一会儿又是女子温柔的童谣声…… 他想想起更多,但脑海深处隐隐作痛。 步青向他张开双臂,“来。” 他没有任何思考,站起来,向她走了几步,然后跑起来,扑进了她的怀抱。 他紧紧抱住她,融进了她的光辉之中。 她的身体有实感,他从未做过这样真实的梦。 步青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扣着他的头,闭上眼睛,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 以前的他躺在她的臂弯中,小小的,现在的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多,抱她还要弓着背。 时间让一个孩子长大,而她却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她不曾经历他的成长,再见面时,他已经这么高了。 她抚摸着他的头,“对不起,卿儿,娘当初没保护好你,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昱霄在她怀里,拼命摇头。 “好孩子。”步青拍了拍他的背,做了个深深的吐纳,“娘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除了封印你的元灵,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其实娘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昱霄不停摇头。 “娘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昱霄忍不住道:“娘……” 步青怔了一瞬,笑着应道: “嗳,卿儿。” 就这一声“嗳”,昱霄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泛酸,他情绪突然爆发,更用力地抱紧她,头埋进她的颈窝,肩膀微微颤抖。 步青释然地笑了,“好孩子。” 她抱住他的头,轻轻的抚摸。 昱霄听见她的心跳,是那样真实,真实得不像是梦境,他真想在这个梦里永不醒来。 他仿佛回到小时候——独自在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周身都是水,他四肢伸展不开,只能孤独地沉睡。可他却能听到,一个不停“咚咚咚”的节奏,偶尔,还会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着以“娘”开头的话。每当他想伸个懒腰,踹到、或打到那房间的墙,就会有人轻轻揉着它,像是按下他的小胳膊小腿,让他乖。 后来他离开了那里,他也能通过熟悉的节奏和声音,认出熟悉的人—— 他的母亲。 现在也是一样,听着她的心跳,他就会感到放松和安全,就会觉得,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只要这个梦不会醒来。 这时,步青看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虚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忙道:“真高兴娘能在这里见到你,可是老天给娘的时间不多,娘可能,不能陪你多久。” 昱霄匆忙与她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明明都已经出现了,为什么不能留下?” 步青无法回答,再次把昱霄拥进怀里, “再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吧。” 昱霄压下心头浓烈的情绪,回抱住她。 步青看着自己开始消散的手,轻声道:“卿儿,答应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否定自己降生的意义,好吗?娘从来没有后悔有过你,娘真的,因有你而骄傲。” 昱霄没功夫去想太多,拼命点头。 “还有你和你外公……”步青有些失神地注视着自己的手腕,看着它一点点分解成金色光点,飘向远方,声音也添了很多无奈,“娘相信你,你这么做定然有自己的理由,娘无条件支持你,你尽管去做,不要有负担。但也不要怪外公,好吗?他是有苦衷的。” 昱霄不断点头,“好,好。” 步青笑了,愉快道:“那我就放心啦。”她看着自己的小臂一点点分解成金色光点,飘向远方,笑容渐渐褪去,她快要抱不住他了。 她下意识呢喃: “卿儿,你知道娘多想看着你长大吗?” 昱霄看到她的后背已经开始虚化,意识到她的时间快到了,心里有点慌了。 他用尽气力抱紧她,“你能不能别走?”他不断地收紧双臂,“我们才刚刚见面,你怎么就能走?别走,留下来,陪着我!” 步青闭了闭眼,“不行啊,卿儿。” 她的全身都开始消散,昱霄指缝下溢出烟雾一般的金色光点,不停地向远处飘去,无论他用多大力气,他都无法阻止。 “不要,不要……” 他疯狂地去按她身体消散的地方,但是就像他按不住一缕风,他也留不住她。 步青知道自己时间不够了,语速很快:“卿儿你听娘说,娘的真身是朱雀,传说朱雀死后会化作一团火,和太阳融为一体。娘没有离开你,娘只是换了种方式留在你身边。” “今后的日子,照顾好自己。” 步青的身体彻底化作金色光点,一粒一粒地向天边飘去。昱霄拼命用手去抓,“别走、别走!”然而他什么都抓不住,光点和金色光芒融合在一起,以一种不可挽留的速度逝去。 昱霄从梦中惊醒,满头是汗。 他胸膛剧烈起伏,发了会呆,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怀绮在他身旁,睡得安稳。 他意识到这是梦,怅然若失。 他想起那副画像,赶紧从衣襟下拿出来,再打开时,他怔住了。 那副画像只剩下画布, 画上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红衣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烁曦对那幅画尤为珍重,专门在上面施了法,咱也不知是什么法,使那幅画水火不侵,撕不烂、绞不碎,上面的一笔一画,连时间都无法破坏。” 而现在画上的人像不见了,也就意味着, 法术消失了。 昱霄突然明白了什么,抱着一张空白画布,紧紧闭上了眼。 离开仙岛时,三位仙人都来送行。 昱霄抱拳,“感谢三位仙人这些日子的收留,有缘再会。” 红衣:“哪里话,你们陪我们喝酒,我们得好好感谢你们才是。以后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们帮忙,我们定会鼎力相助。” 黄衣颇为赞同地附和,“对对对。” 青衣:“没错,随时来。” 昱霄颔首,“提前谢过三位仙人了。” “嗯,走吧!” 告别三位仙人后,黑鹏载着昱霄和怀绮起飞,黑鹏问道:“少主,咱现在往哪儿去啊?我看那幻境显示下一枚碎片是在一座荒山中,可也没显示那是什么山,在哪儿啊。” 昱霄:“人界地势北高南低,山都在北边,不用显示也该知道,往北走。” 怀绮认同地点头,黑鹏又问:“那是东北还是西北,光一个北边,范围也太大了吧。” 昱霄:“咱们之前不是去过雪域了吗,东北都是雪山,幻境中那座山没有雪,且植被稀疏,一看就是西北。” “哇塞!”黑鹏不禁感叹,“不愧是少主,这都能一眼看出来!” 昱霄:“我在人界待的时间长,所以对人界地形敏感一点。” 怀绮若有所思,“西北,那就是西域啊,又是个危险之地。据说,西域养鬼的不少。” 黑鹏:“养鬼?啥意思?” 怀绮:“就是养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当下人用。据我所知,那些‘鬼’以毒为食,浑身带毒,十分凶恶。总之,西域歪门邪道的东西太多,不是个正经地方。” “原来如此!”黑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不屑地“嗐”了一声,笑道:“管它是人是鬼,敢惹我们少主,个个变成尸体!我们少主──正道上的光!才不怕什么歪门邪道!” “小心点总没错。”怀绮叮嘱昱霄。 昱霄却像是被黑鹏的马屁拍得很开心,呵呵笑了两声,才道:“放心吧,我本就是妖,还怕它半人半鬼吗?无论是歪门邪道,还是装神弄鬼,躲在暗处便罢,若敢出来找事,我必将它们变成真正意义上的鬼。” “就是!”黑鹏附和,“少夫人您就把心放肚子里,不必多虑,这事就交给少主,有少主在,您什么都不用管!”他又问昱霄,“那少主,你再推测一下,幻境里那座山具体是哪座山,西域的山也挺多的吧。” 昱霄:“这我推不出来,不过无碍,等咱们到了西域拦个人问问,既然是在古墓之中,打听一下就是了。” 黑鹏由衷地道:“还是少主聪明!” 他扇了两下翅膀,加速向西北方飞去,辽阔的苍穹下,很快化作一个小点。 与此同时,翩落腾着妖雾出现了,观月和他们的手下也在妖雾上。 他们原本被三色仙关押了起来,是三色仙前往送行昱霄怀绮的时候,趁机逃了出来。 翩落面色极为阴沉,望住黑鹏离开的方向,加速前进。 ~ 第117章 真身 在最情动难耐的时候,显露真身。…… 黑鹏在西域最大的城外降落, 变回人形,正要走上前去,昱霄拉了他一下。 黑鹏回首, “怎么了少主?” 昱霄望着城门, 微微眯起了眼: “我来过这个地方。” 黑鹏蹙眉,“您来过?什么时候?” 怀绮也很诧异: “你怎么会来过这种地方?” 昱霄的视线从城门移向怀绮,表情放松了些,“你还记得我帮天哥偷夜明珠的事吗?” 怀绮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记得。怎么, 你就是从这里偷的?” 昱霄点头, “嗯。” 他慢悠悠道:“西域有很多珠宝商, 倒卖古墓中的陪葬品, 利润高昂。当时天哥就是和一个珠宝商约好收购夜明珠, 但珠宝商不知为何临时反悔,天哥头上的老板威胁天哥,如果拿不到货,以后就别想在道上混。我找到天哥的时候,他正因为这件事发愁。” 怀绮:“于是他就让你去把夜明珠偷了过来,顺便把人也杀了?” 昱霄看着她,缓缓摇了下头: “是我主动要求的。” 黑鹏插嘴, “这事我咋不知道?我们少主啥时候这么助人为乐了?还主动要求?” 怀绮看昱霄一眼,答案自在心中。 但她没告诉黑鹏, 又问昱霄, “所以,你不进城是担心会被他们的人认出来?” 昱霄:“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他两臂环胸抱在身前,“那个珠宝商家大业大, 在城中有不少势力。我偷夜明珠的时候触发了机关,被人围攻,打斗时面罩被挑掉了,而且他还有个儿子,我杀他时听见有人喊了声爹。” 黑鹏又贱兮兮地插嘴: “这不像你啊少主,你身手那么厉害,怎么还在这种小细节上失手啊?” 昱霄横他一眼,并不会告诉他时间紧迫,他赶时间,很多该小心的地方都是莽过去的。 怀绮沉默不语,才知道昱霄那晚面临了这样的危险,而这仅仅是为了帮她拿黑-火-药。 黑鹏见两人都不说话,嘿嘿一笑,兀自打起圆场,“没事没事,咱换个地儿打听。” 他说着就要走,昱霄一只胳膊挡在他身前,“那倒不用。”他道,“这是西域最大的城镇,别的地方还不一定有人知道。” “哦。” 黑鹏刚刚放松下来,昱霄又道:“你进去打听,我和怀绮在外面等你。” 黑鹏猛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哈?原来少主你是这个意思!?” 怀绮失笑。 昱霄推了他后背一下,“快去吧,西域盗墓的多,碎片被人盗走就麻烦了。” 黑鹏哭丧着脸,向城门走去。 “知道打听什么吗?”昱霄又问了一句。 黑鹏头也不回,声音拖得很长: “知──道——” 昱霄:“快去快回哈。” 城外有人来往,黑鹏离开后,昱霄揽着怀绮快步向到一旁的灌木丛后,按着她蹲下了。 这里植物茂盛,将二人遮掩得严严实实。 她下意识看了眼城门,紧张道: “所以……他们真的会来找你寻仇吗?” 昱霄却笑了,状态是和她截然相反的放松,“找就找呗,我会应付不了?” 怀绮有些奇怪了,“那你——” “偷个闲嘛。” 昱霄说着就坐在了地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她坐过来。 怀绮直接混乱了,“你——” 偷闲? 嬉皮笑脸? 这还是她认识的昱霄吗! 昱霄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看着她,很认真地道:“怎么了?来坐啊。” 他将她一拉,她直接栽进他怀里,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他就势抱住她的腰。 男人的气息环绕住她,她感觉到他的呼吸零星地洒在她脸颊,下意识想逃: “我坐地上就行!” “地上多脏,就坐这。” 他不放手,怀绮起不来,只好背对他坐着。青年的身体很精壮,肌肉劲实,怀绮却感觉自己屁股坐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她回头看了眼,自己正坐在他两腿盘出的空隙里,压着他中间的部位。 她忙又回过头,心跳飞快。 但昱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并未察觉到她坐在了哪里,笑道:“你紧张什么?” 他的气息温热,落在她耳边,她大脑有一瞬空白,马上转移话题: “那、那另一部分原因呢?” 昱霄:“啥原因?” 怀绮结结巴巴,“你刚刚不是说,一部分原因是怕有人认出你吗……那另一部分……” “奥。”昱霄想起来了。 这时,天边一直跟着他们的妖雾也渐渐逼近了,昱霄抬头看了眼,“往那看。” 怀绮下意识左右看,“哪?” “抬头,天上。” 怀绮马上抬头,“哪?” 然后她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妖雾,上面人影幢幢,正是翩落和观月他们。 她微微张开嘴,惊讶极了。 昱霄:“我想解决一下这帮跟屁虫。” 怀绮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昱霄轻轻一笑,“从离开仙岛时我就想,翩落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路上就多留意了一下身后。不过他们隐藏得很好,我不确定,便想着借这个机会等等他们,看他们是不是真的会出现。与黑鹏分开行动,也不会浪费时间。” 怀绮忍不住用拳头击了他肩膀一下, “你也太机敏了吧!” 昱霄又笑了,“那你要不要奖励一下?”他看了眼她的嘴唇,目光变得有些暧-昧。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 只要再近一点,她的唇就可以贴上去。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怀绮下意识看向他的嘴唇,脸慢慢变热。 ……也不是说不想。 她本能地抿了下唇。她还坐在他腿上,压着他最敏-感的部位。 昱霄看到她抿唇,像是收到了某种讯号,猛地吻了上去。 怀绮迅速圈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他。 他立刻就有了反应,一边吻着她,一边让她转过身,跨坐在他腿上。 他手不自觉地上下抚摸,吻着吻着,身体慢慢前倾,将她放倒在地上。 怀绮躺下的那一刻,他手还不忘在她脑后垫一下。 他欺身上去,正要继续吻她,怀绮望了眼天边,按住他的胸膛,“他们快到了。” 昱霄顿住。他呼吸很乱,匆忙腾出一只手,召出血月之刃,血月之刃是火光的形态,他单手将它击向天边。 怀绮知道,血月之刃可以脱离昱霄控制自己单独行动,昱霄是让它去拦他们了。 他说:“不管他们。” 他附身吻住她,同时有火焰蔓延到怀绮身下,将她的身体与地面隔开,但又不会烫到她。 火焰似水一般在她身下不停流淌,周围的灌木丛中生出一根根藤蔓,汇聚在他们身边,藤蔓上绽放出各色的花朵。 花瓣和枝叶在火焰中流动,金色的流光不停萦绕,怀绮隐约听到周围有鸟儿的欢鸣,似乎还有金色的火焰从空中飘落。 她没看清,所以她不知道,那不是火焰, 而是金红色的羽毛。 据说,妖族在欢愉之刻,最情动难耐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显露真身。 昱霄曾经一直被封印着元灵,也便封印了真身,即使后来元灵觉醒,真身的恢复依然需要时间。怀绮不知道他真身为何,也从未想过他的真身会是什么。 所以在这一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到底是什么。 昱霄背后生出一对巨大的火焰翅膀,将她轻轻环抱。他们都在丰满羽翼的庇护之下。那流动的火焰,是他浮动的羽毛,周围的鸟语花香,是感知到他的情动,为他们送来祝福。 妖神与神明的欢-爱,天为盖,地为庐,从不局限于那一丈方寸的床笫之间。 * 黑鹏打听完情报,从城门出来时,看到天边一块乌压压的黑云上,翩落正在和血月之刃化作的火焰周旋。 火焰非常灵活,像一只怎么也抓不住的泥鳅,翩落无法击落它;想甩掉它,它又燃成一堵火墙,将她挡住;试图对它强攻,它则变成一颗火球,击向她,在她身边炸开,分裂成无数火焰,将她围堵,让她应付不过来。 观月和他带来的影卫们都躲到了一边,根本不想搭手,翩落喊他们,观月便道:“我们凡人之躯,身手又在你之下,你都打不过,我们怎么打得过。宫主体谅一下嘛!”只有她的妖兵跟着她一块应付火焰,却也无法快速解决它,不知不觉就在空中耗费了很长时间。 翩落让妖兵们保存体力,自己一个人应对,她知道这是昱霄使的花招,但却无能为力。火焰困着她,她也无法立即落地。 黑鹏出来的时候,昱霄的翅膀刚好消失,他没看到,他看到翩落,先是惊了一下,她怎么来了?然后认出与她周旋的是血月之刃,而昱霄却不在附近,顿时火了。 他就要飞上去质问翩落,这时,昱霄揽着怀绮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 他愣住,“少、少主?” 他又看一眼翩落,懵了,“啥情况啊?”昱霄明明没事,怎么让血月之刃去对付翩落? 昱霄没有笑,但看起来心情很好,怀绮心情似乎也不错,搂着昱霄的腰,两人粘着。 昱霄没回答,只问道:“打听好了?” 黑鹏:“啊……对,打听好了,西域的古墓属坟山最多,凉山其次,其他山都很少。咱们可以先去坟山看看,往西十公里就到了。” 昱霄点头,“很好。那出发吧。” 他揽着怀绮就要走,黑鹏又看一眼与血月之刃周旋的翩落,叫住他, “那个,少主……” 这些人在这,不解决吗? 血月之刃也不要了? 昱霄停步回首,知道他什么意思,却显然没有那个心情,“不足为惧。” 他转过头,揽着怀绮继续往前走。从黑鹏的视角看,两人贴的特别紧,恨不得连一块,怀绮似乎给他说着什么,他笑着看着她,眼神从侧面看,都能感觉到满满的柔情。 黑鹏莫名其妙,他们怎么突然这么亲密? 他无法理解地摇摇头,忙跟上去, “你俩等会儿我啊!” 他们很快抵达坟山脚下,明明不远的距离,这里的天却阴沉沉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风吹在脸上,都阴凉阴凉的。 “好安静啊……”怀绮环顾四周。 这里没有一个人, 安静得能听见山上枝叶翕动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腐气,山间立着一块一块灰色墓碑,山上的植物并非正常的草绿色,而是发黑的墨绿色,随风野蛮地舞动着。 山中时不时还会传来一声不知名猛兽的嚎叫,划破寂静的天空,这一切,都使这座山充满了一股诡异的气息。 怀绮想起西域养“鬼”的传闻,下意识缩了一下。 昱霄立刻搂紧她,“别怕,有我呢。” 他们在入山口停步,这里是用栅栏人为地封住的,旁边一块木板上写着暗红色的“禁”字,颜料凝固在向下流淌的状态,像血一样。 或者说,就是血呢? 栅栏已经被人破坏过,可以轻易推开,昱霄搂着怀绮踏入山中,一群蝙蝠惊飞,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黑暗更深处。 ~ 第118章 月圆之夜 明亮的月色,却照不尽山中的…… 三人在山中行走了一段时间, 天色渐晚,一轮满月挂在枝头。 明亮的月色,依然照不尽山中的黑暗。 昱霄召出一团火焰照明, 道: “这里的环境和幻境中一模一样, 应该就是这座山没错。” 黑鹏弱弱道:“虽然但是……山不是本来就都长得差不多吗?” 昱霄:“话虽如此,山的走势、植被的种类和疏密程度,都有细微差别。还有这些墓碑──”他看向旁边,此刻他们正好经过一块墓碑,他道,“分布的区域也一样。” 黑鹏惊讶, “你连这都记得!” 当时幻境出现的时候, 是先给了整座山一个全景, 然后距离迅速拉近, 显示出碎片的位置, 也就是古墓之中。 因为全景的时间特别短,几乎就是一晃而过,黑鹏根本没看清。而怀绮对这种东西也不敏感。只有昱霄,在脑子里留下了些印象。 昱霄没搭腔,接着道:“幻境中的古墓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周围仅有一块墓碑,灌木稀疏, 却很高。方才在山下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数半山腰偏上的位置最符合此特点, 我们再往上走走, 应该就会有所发现。” 黑鹏:“……您也太神了。” 昱霄停下脚步,“这样,怀绮, 你和黑鹏在这里等我,我上去拿了碎片就下来。” 怀绮有些迟疑,“这样会不会很危险?” 他们每次找碎片的过程中,都会遇到不同的意外,虽然有些不是碎片本身带来的,但总归不是那么顺利,她不相信这一次,昱霄就可以顺利拿到碎片再下来。 万一他在山上遇到什么…… 他一个人…… 这时,一只乌鸦落在树枝上,惊动了怀绮,她下意识抬头,乌鸦恰好挡住了月亮,漆黑漆黑的,像月亮上的剪影。 它张开翅膀叫了两声。 周围静谧极了,除了它的叫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怀绮莫名感觉到一丝阴气。 她抓紧昱霄的手臂,坚决道:“不行。” 昱霄微微愣了一下,也没坚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嘛,那咱们一起去。” 三人继续往山上走,怀绮还是觉得很不安,却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总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可回过头,又没有一个人影。 她突然想起某件事情,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之前似乎也有过一次。 她贴紧昱霄,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昱霄,我突然想起,我好像看见此忆了。” 昱霄蹙眉,“此忆?” 怀绮:“对。” 她神色尤为凝重,正要继续说下去,黑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插嘴道:“此忆?就那仙界仙少?他不是死了吗?还是被少主杀的。” 怀绮停了一停,也有些迟疑,“是这样没错……之前我也怀疑我看错了,但是事后回想起来,此忆那个人,我不可能认错……” 昱霄:“什么时候的事?” 怀绮:“就是咱们在仙岛与三色仙喝酒的那晚,我中途不是去散步了吗,我走着走着,就突然看见银光一闪,有个人在阴影中盯着我,长得和此忆一模一样,穿着打扮也一模一样。他还对我笑!我当时吓了一跳,再一看,那人影又不见了……因为我当时喝了酒,我以为自己喝多了眼花了,可事后回想起来,太真实了。而且就是那晚,你被抓回了冥界,中间的过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昱霄微微蹙眉,想起那晚暗影也给他说过类似的话──“她散步时,有个白衣男子在暗中监视她,后来被她发现,就消失了。” 他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但他笑了笑,轻松道:“我被抓回冥界,是临渊的主意,和此忆没关系。你之所以会毫无印象,是因为我点了你的睡穴,你别多想。”他的手放在怀绮头顶,轻轻向下抚摸,停在她脖颈后,安抚地捏了捏。“此忆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的,元灵也被我毁掉了,他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你放心吧。” 怀绮有些不相信,“真的是我看错了?” 昱霄笑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黑鹏:“或许你没看错。少主,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被人复活了呢?” 昱霄笑容淡去,沉沉看着他。 黑鹏:“你看啊,此忆是仙界唯一的仙少,帝位的继承者,也是夜笙唯一的儿子,他死了,夜笙岂能善罢甘休?” 昱霄:“好好走你的路!” 怀绮却被黑鹏的话提醒,更加确定她或许真的看见了此忆,一个死而复生的此忆。 她禁不住道: “可是,元灵被毁,是不能复生的啊,夜笙是用什么办法让他活过来的呢?” 昱霄看向她,又露出笑容: “别听黑鹏瞎猜,这根本就不可能。” 怀绮知道他是在安抚她,完全没听进去,但她又实在想不到对这件事合理的解释。 似乎“不可能”就是唯一的答案。 她沉默不语,昱霄话锋一转: “能飞吗黑鹏,带我们上去。” 黑鹏:“咋了少主,不勘察地形了?” 之前谨慎起见,昱霄没有让黑鹏变出真身直接带他们上山,而是选择步行探路。 昱霄:“血月之刃回来了,咱们得快点了。”方才怀绮沉默的时候,血月之刃化作的火光闪回到他掌心,这意味着翩落击败了它,很快就会追上来,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黑鹏和怀绮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没有异议,黑鹏变回原身,在昱霄的指挥下,带他们飞至半山腰偏上的地方落脚。 这里正是昱霄之前所描述的那个地方──相对空旷,一块墓碑,灌木稀疏,却很高。 这些关键词,一一都对得上。 昱霄握灭火焰,召出血月之刃,战镰形态的神器在他手中化形而出,通体燃烧着,照亮一大片区域,比之前的火团效果更好。 墓碑在火焰的照耀下反射着幽幽红光。怀绮的目光被墓碑吸引,缓缓走上前去。 “不对啊。”她突然开口, “这墓碑怎么是歪的?” 她虽然对地形不敏感,但是她印象很深,碎片所在的古墓,旁边的墓碑,是正的啊。 昱霄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并没有太大反应,而是蹲下身,捏了一撮泥土,在指尖搓了搓。黑鹏在一旁看着二人,有些紧张: “啥意思,找错地儿了?” 怀绮不敢轻易下结论,看向昱霄,昱霄抬起头,道:“土质松软。这墓有人挖过。” 怀绮立刻转身检查了一下墓碑, 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墓碑边缘的土都是新填的,墓碑表面甚至还附着了一层新鲜的泥土。 她看向昱霄,“这墓确实有人挖过。” 这句话在此刻,异常刺耳。 又有一只乌鸦落在枝头,嘎嘎叫了两声,昱霄蓦地抬头,望着乌鸦,有些出神。 怀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昱霄?” 昱霄回过神来,却低着头,迟迟没说话。 怀绮:“怎么了?” 乌鸦又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昱霄正要开口,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方灌木突然被人拨开,一大群人举着火把走了进来,领头的正是翩落。 “少主,你这速度也不行啊。”她笑道。 昱霄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没搭腔。 翩落倒也没想听他回话,直接发号施令:“全体听令!把这墓挖开!” 妖兵们就要行动,昱霄道:“慢着。” 他毕竟是少主,他的话妖兵们还是听的,又停下来,有些无措地看向翩落。 翩落:“挖!” 妖兵们再次行动,昱霄:“急什么,有笔账还没算呢。”语气没多重,但语意慑人。 翩落下意识问道:“什么账?” 昱霄笑了一下,径直看向人群之后的观月,“当然是雪崩那笔账了。” 观月一听这,惊慌失色地拨开手下们,来到昱霄面前,跪下来连连磕头,“饶命啊少主,饶命啊少主!小的知错了!” 翩落见状,反倒有点幸灾乐祸,她也不爽观月制造雪崩这件事好久了。 观月实在是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了昱霄还惦记着这件事,慌极了,“少主,实在对不起,我当时想的就是为冥王分忧!” 昱霄向怀绮歪了下头,“去给她道歉。” 观月二话不说,立马跪着来到怀绮面前,连连磕头,“对不起少夫人,小的罪该万死!对不起少夫人,小的罪该万死!” 怀绮看向昱霄,笑了。 昱霄:“光道歉也不行啊,不够解气。” 翩落:“不能杀他,其他的随意。” 昱霄笑了一下,“是吗?” 观月害怕地叫了一声,又慌忙过来抱住昱霄的腿,痛哭流涕道:“少主原谅我……少主您给我个赎罪的机会行不行?比如、比如为您和少夫人办事,您看这样行不行?” 昱霄嗤笑一声,“哟,这么快就投靠我们了?”他看向翩落,“这样的人确定不杀?” 翩落语塞,观月意识到自己慌不择路,说错话了,更急了,又转过去给翩落磕头,“对不起宫主!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这破嘴!”他自己扇起自己巴掌来,“这破嘴、破嘴!” 昱霄:“这样吧,我要你一只手臂,此事就算翻篇。你当时,是用哪只手扔的毒镖?” 观月慌忙转回来,拼命摇晃昱霄的腿,“少主求求你,我真的知错了!” 昱霄冷眼看着他,“少废话,回答我。否则就不止是一只手臂了。” 观月意识到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惨白着脸,道:“右……” 话落,昱霄刀起刀落,一只白袖手臂掉在地上,观月痛喊一声,抱着肩膀在地上打滚。 翩落对后面影卫们下令:“没长眼吗?把你们主子带下去,止下血,包扎一下!” 影卫们方才都看傻了,经她提醒,才回过神来,慌忙过来将观月架走了。 翩落看向昱霄,“账算完了,现在可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了。小的们,挖墓!”她下令。 昱霄没搭腔,让开了地方。怀绮和黑鹏也站到一旁。怀绮看着妖兵们调动法力击打地面,凑到昱霄跟前,压低声音道: “真的没关系吗?” 昱霄看着她,笑了一下:“咱们不是查验过了,这墓已经有人挖过。” 黑鹏在旁边听着,插嘴道:“所以少主你是觉得,碎片已经不在里面了?” 昱霄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昨日幻境浮现的时候,这墓还好好的,才一日时间,突然就被挖了。这么巧的事,你觉得挖墓的人,若不是为了碎片,目的是什么呢?而且,挖墓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碎片的位置是这座墓?” 黑鹏神色微变,陷入沉思。 怀绮下意识环顾四周,小声道:“你怀疑,还有其他人在和我们抢碎片?” 昨日他们在仙岛休息了一日,翩落和观月他们也被三色仙关押在仙岛,没有行动机会。 所以,那个人会是谁呢? 目的又是什么? 怀绮突然觉得,似乎有一道危险的目光,躲在暗处,时刻注视着他们。她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包裹,久久不能平静。 昱霄揽住她的腰肢,让她更贴近自己,熟悉的体温又环绕住她,她稍微安心了些。 她抬起头,“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 “啊!” 妖兵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话。 此时古墓已经被击出一个容许一人进入的小洞,些微火光落入洞中。 场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齐齐看去。 冥界的妖兵向来勇猛,鲜少有惧怕之物,而那个妖兵此刻已经被吓得坐在了洞口旁边,脸色发白。 只见一只长满黑毛的手臂从洞内伸了出来,扒住洞的边缘。 这只手臂和人的手臂相似,但比常人的手臂更粗壮,指甲又尖又长,像五把利刃。 紧接着,又有好几只手臂陆续扒住洞的边缘,试图从洞内爬出来。 翩落大声喊道:“退后!退后!” 妖兵们都纷纷后退,那个妖兵也缓过劲来,迅速爬起来躲到一边。地面开始颤动,洞口在那些手臂的扒拉下凹陷崩塌,有类似猛兽的低啸从洞内传来。 怀绮紧张地看了昱霄一眼,他微微眯着眼,盯着那些手臂,目光锐利。 他没有丝毫紧张或是惧怕,反而有一种“我倒要看看这又是什么新花样”的笃定感,怀绮就这样被他无声地安抚了。 洞口彻底崩塌,一群不知名的活物全涌出来。它们形似人类,但全身长满黑毛,长长的白发遮住脸,只露出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睛,火光照耀下,如同一个个从地狱逃生的妖魔。 黑鹏无意识地呢喃了声:“乖乖……” 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向满月发出一声咆哮,紧接着开始攻击妖兵们。 怀绮低低抽了口冷气,忙拉着昱霄躲到灌木丛后,瞳孔缩得紧紧的。 “是鬼人。”她道。 第119章 证实 凤凰是忠贞之鸟,一生仅有一次心…… 昱霄:“就是你之前说过的?” “对。”怀绮口气迅疾, “这些东西食毒为生,血液有毒,指甲上带毒, 被它们伤到也会变成鬼人, 非常危险。” 黑鹏也慌忙跟了过来,“快跑啊!既然那墓是母夜叉挖的,那就让母夜叉对付去吧!” 与此同时,翩落那边已经和鬼人打了起来,刀光剑影,法术纷飞。 那些鬼人身手敏捷, 与妖兵们交手完全不落下风, 而且力量极大, 一爪就能刮倒一片灌木林。怀绮透过灌木间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 对昱霄道:“说的没错, 我们走吧!” 昱霄:“走。” 黑鹏变出真身载昱霄和怀绮下山,又变回人形,问道:“少主,那咱现在去哪儿?” 昱霄沉思片刻,道:“找个客栈落脚吧。现在关键是,我们不知道是谁拿走了碎片。” 怀绮:“对了,你方才在山上想说什么, 翩落突然来了,把你打断了。” 昱霄:“也没什么。就是我突然发现, 我能听懂鸟的叫声。” 怀绮蹙眉, “你能听懂鸟语?” “对。” “我听见那乌鸦在说,危险,快跑。” 黑鹏两眼放光, “哇塞少主,是不是因为你的真身恢复了?” 昱霄没搭腔,怀绮比他本人还激动: “真身?他真身是什么啊?” 黑鹏笑道:“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是翼族,跟我一样。因为步青公主真身是朱雀。” 这时,山中传来鬼人的嘶吼,他们三人同时向上看去。 昱霄:“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到了客栈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很快,他们在城外财来客栈落脚。 此时夜已深,满月像一个白玉盘挂在云间,三人围坐在桌前,怀绮道:“你们说,跟我们抢碎片的,会不会是此忆?” 这个问题她在坟山时就想问了,但鬼人突然出现,情况混乱,她没来得及。 黑鹏闻言一拍桌子,“我觉得很有可能!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啊!” 昱霄摇头,“先不说他已经被我杀了,就算他真的复活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怀绮本来就是受仙界之命来找碎片的。而且他单独拿走一片,又有什么用?任何人做一件事都是有动机的,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要报复我,他有很多种方式可以选,为何又要选择放鬼人进去这种最麻烦的方式?” 他状态很放松,语气也不重,可就是有种让人失去底气的魔力。 怀绮:“那你觉得会是谁?” 昱霄默了默,“鬼人是西域特有的,我更倾向是西域当地的人。你忘了我给你们说过,我杀了西域一个珠宝商?” 怀绮:“但是,他们怎么知道碎片的地点的?” 昱霄:“所以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黑鹏:“难道是三色仙走漏了风声?知道碎片地点的,除了咱们,就是他们了。而且我看他们嘴巴也挺大的。” 怀绮与昱霄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昱霄:“无妨,不管是谁,既然在古墓中放鬼人,目的便是置我们于死地。这一次我们逃了,他计划失败,定然还会再次行动。我们等着就是了。” 怀绮:“没错,我们等着就是了。” 黑鹏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怀绮:“先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 在同一个被窝里,怀绮凑近昱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话说,你真身到底是什么呀?” 房里熄了蜡烛,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昱霄睁开眼睛,黑瞳泛着细碎的光, “你要听实话吗?” 怀绮毫不犹豫,“当然了!” “我也不知道。” “不可能!你变一个给我看看。”她抱住昱霄的胳膊,撒娇地晃了晃,“求你了~” 昱霄忍不住笑起来: “真的不知道,也变不出来。” “哼。”怀绮噘起嘴,松开他的胳膊,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背过身不吭声了。 昱霄看了她片刻,挪到她背后,扶住她的肩膀想把她转过来,“生气了?” 她扭了扭肩膀,把他手弄掉。 昱霄停了一停,道:“我记得,我今天好像显露过一次,是你没注意。” 怀绮疑惑地回头,“你显露过?” “对啊。”昱霄嘴角挂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就在城外,灌木丛后,咱俩那个的时候。”妖族会在欢愉之刻,最情动难耐的时候,不自觉地显露真身。 怀绮回想了一下,“我怎么没看见?” 昱霄猛地翻起来压到她身上,目光扫过她唇齿之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因为你太投入了。” 怀绮一下子有点羞赧,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嘀咕:“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吧。” 昱霄轻笑,“我现在还不困,你不是想看我真身吗,我再让你见识一下。” 他就要吻下来,怀绮挡住他的唇, “可我困了。” 昱霄笑了,握住她那只手,轻轻拿了下去,“别任性,你的状态一点也不困。” 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怀绮的傲娇被瞬间击碎,单手勾住他脖子,向他身下探去。 他在她手中有了变化,吻得更具侵略性,在她身上不停逡巡,手也慢慢去试探她。 怀绮用腿夹住他,于是她很快便看到,一对巨大的火翼在昱霄背后张开。 羽翼丰满,浮毛盈动,真是好看极了。 金红色的流光萦绕着他的双翼,火焰一样的羽毛缓缓飘落,铺满了床。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翅膀。 这分明是…… 凤凰。 他的真身是凤凰。 他慢慢与她结合,她控制不住地咬住他的肩头,他带着她翻身,与她调换了位置,巨大的火翼在床上铺开,然后缓缓合拢,像怀抱一样,将怀绮紧拥在身前。 他的双臂和双翼都抱着她,她压在他身上,忍不住的发出声音。 这样旖旎的时刻,怀绮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古籍上的记载,那些冗长又枯燥的文字,在这一瞬变成零碎而暧-昧的句子—— 凤凰是忠贞之鸟,一生仅有一次心动。 凤凰涅槃而生,又名不死鸟。 凤凰是死神的使者,负责勾走人的魂魄。 她轻轻喘息,勾走人的魂魄…… 勾走人的魂魄吗? 古籍上说这只是传说,从未被证实过。可这一刻她分明感觉到,是真的。 她的魂,早就不知不觉被勾走了。 勾得心甘情愿、 勾得彻彻底底。 * 酣畅淋漓的一夜后,怀绮睡得很香,只是她没想到,昱霄的精力竟然还足够支撑他在大清早将她弄醒。 虽说已经睡了一觉,但是他们结束得晚,总共间隔也不过一个时辰。 她困得要死,不想动,便任由他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怀绮才终于睡醒,从床上爬起来。 昱霄已经在桌上备好了午餐,瞧她睁眼,笑着唤她来吃饭。 她伸了个懒腰,穿衣下床。 饱餐一顿后,歇了一会,怀绮前去沐浴。 因为找碎片,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好好放松过,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放空在浴桶中,深深吐了一口气。 浴室外,黑鹏向昱霄汇报情况,“昨夜翩落那边损伤惨重。那些鬼人没有心脏,而且伤口愈合速度极快,根本无法杀死,即使砍掉头颅,它们的身体还可以行动,甚至可以将头颅捡起来安回去。一些妖兵被它们所伤,也变成了怪物。最后翩落将那些鬼人和妖兵都困在了结界里,才堪堪结束了这场战斗。但是那结界也不是永久的,而且他们不停攻击结界,翩落还要用法力维持,不知道能撑多久。” 昱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今日上午他让黑鹏去坟山探探翩落那边的情况,黑鹏就带来了这些情报。 昱霄:“所以他们现在还在山上?” 黑鹏:“是的,翩落不敢离开。一是怕鬼人跑下山伤害更多人,二是不想放弃那些妖兵,现在她已经派人回去求助冥王了。” 昱霄又点了点头,没有多言的意思。 黑鹏有些着急,“这些鬼人那么难对付,万一我们躲不掉,还是要面对,怎么办啊?” 昱霄淡淡道:“不用怕。黑鹏,你一会儿去城中一个叫富祥府的地方看看。” 黑鹏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是何地?” “我杀的那个珠宝商的府邸。” 黑鹏神色微变: “你还是怀疑是他们在报复你?” 昱霄点头,“只是怀疑,还不确定,所以让你去勘察勘察。懂我意思吧?如果他们有可疑动向,及时回来向我汇报。” 黑鹏郑重道:“好的,我这就去。” 黑鹏刚走,怀绮便从浴室出来了,穿着浴袍,头发湿哒哒垂在胸前。 昱霄目光黏在她身上。 “刚刚和黑鹏密谋什么呢?”她走过来坐在他腿上,圈住他的脖子,笑容明媚。 他抱住她的腰肢,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一寸寸掠过。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明明笑得很甜,却让他莫名觉得妩媚极了,挠得他心痒痒的。他一只手慢慢向下,停在她大腿侧,将方才和黑鹏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目前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这样了。” 昱霄轻声道:“嗯。” 她又有些消沉,“咱们昨晚是不是不该丢下他们独自逃跑啊?你是少主,他们怎么说也是你的子民。” 昱霄轻笑一声,“没啥的,他们跟我抢碎片的时候,也没考虑过我是他们少主。”他顿了顿,“何况我这个少主,只是个名头,临渊今后会不会认我,还是另一码事。” 怀绮默然。 片刻她道:“咱们现在去城中转转吧。” 昱霄:“怎么说。” 怀绮:“既然要等幕后者再次行动,我们躲在这,还不如主动现身,吸引他们上钩。正好黑鹏已经过去了,可以印证到底是不是那些人。你说呢?” 昱霄想了一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聪明。” ~ 第120章 沧海月 想要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怀绮和昱霄在城里这一转, 还真有收获。 他们从一个布庄里出来时,昱霄眼风扫见一个黑色衣角旋进了隔壁的小巷里。 显然, 方才有人躲在巷子口, 等着他们出来。 怀绮没有昱霄敏锐, 并未察觉,昱霄便压低声音告诉她,“目标上钩了。” 怀绮神色微变,也没左右张望,不动声色地小声回他:“在哪儿?” 昱霄揽着她往前走,道: “就在后面, 一回头就能看见。” 怀绮当然不会回头去看, 只道:“方才那家布庄我还没转够, 咱们再回去看看吧。” 昱霄知道她意有所指, 道:“走。” 他立刻揽着怀绮调头往返, 有个身穿黑色长衫的男子跟在他们后面,见状也蓦然转身,拿起路边摊上的小玩意打量起来。 怀绮注意到他,怕他发觉,没多关注,和昱霄从他身后经过。 拉开一段距离后,男子再次悄悄跟上去。 怀绮和昱霄已经在城中逛了大半日, 此刻太阳西斜,红彤彤的霞光铺满了整条街。 她小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昱霄目视前方, 道:“我来解决。” 他加快脚步带她来到街角的拐弯后, 背靠住墙,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怀绮站在他另一侧, 点了点头。 这里人流稀少,路两边都是树。那个男子见他们拐过弯,也加快脚步跟过来,一出现就被昱霄掐住后颈,反按在墙上。 怀绮赶忙让开了些。 昱霄另一只手钳制着他两只手,问道: “谁派你来的?” 男子的脸紧贴在墙上,被挤得变了形,他试图挣扎,不回应昱霄的问题。 昱霄也没再问,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转而问道:“碎片在哪?” 男子轻嗤一声,“在密室。” 昱霄:“密室在哪?” 男子因为脸被挤压,说话有些困难,但仍能听出他的态度很不屑,“这能告诉你?” 昱霄扬起唇角,“很好。” 他掐着男子脖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男子的表情立马变得痛苦起来,挣扎更剧烈。 但昱霄钳制着他,任凭他如何扭动,都没有任何效果。 他的脸很快涨得通红,脖子和额头青筋突起,他试图用脚向后蹬昱霄,昱霄微微向后站开了些,他就蹬不到了。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都似向外凸出,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的嘴角流出一连串鲜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身体抽了两下,软了下来。 昱霄全程冷眼看着,动作很放松,仿佛都没有使多大力气。 他松开手,男子倒在地上, 眼睛还大睁着。 “走。”昱霄揽住怀绮,带她迅速离开了这里。 在另一条人来人往的街上,昱霄放慢了脚步,道:“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就是珠宝商的人在捣鬼,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样。” 怀绮:“那我们找到密室不就行了。” “但是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了,不知道会不会换地方。” 怀绮默了默,道: “没事,等黑鹏回来了我们再商量。” 他们经过一个银楼,怀绮想到什么,扯着昱霄进去了。 西域银楼很多,此前他们已经逛了不下五个,这个比之前逛的都更大一些,店内珠宝也更多。 怀绮拉着他的手,在店里左看右看,寻找心里的那个目标。 店内的伙计在柜台后坐着,瞧了他们片刻,主动迎上来,“客官找点什么?” 怀绮对她笑笑,“你们这有没有那种小瓶子,透明的,可以戴在脖子上的。” “有的有的,客官请随我来。” 伙计给他们带路,怀绮拉着昱霄跟上,昱霄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便随着去了。 伙计带他们来到侧室,这里也放着一些珠宝,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红锦盒展示给怀绮看,“这个沧海月是咱家刚到的新货,正好符合客官的要求,您看看?” 怀绮小心地接过来,这是个小的琉璃瓶子,只有半个小指那么大。怀绮拿在手里端详,透明无色的瓶身,清晰地映出她的眉眼。 伙计笑容满面地介绍,“它的名字‘沧海月’源于那句十分经典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您看它是不是像鲛人的眼泪那样晶莹剔透呢?而且这首诗是表达对爱人的相思与爱,寓意也十分好呢。”她看向昱霄。 沧海月里面装了半瓶彩色的亮沙,和几颗很小的水晶石,即使没有强光,也闪闪发亮。 怀绮将它微微倾斜,亮沙会随之流淌,像水一样,更好看了。 “这个瓶子能打开吗?”她问。 伙计笑道:“不能的哦,这种瓶子都是一个整体,是无法打开的。” 怀绮点点头。 又看了片刻,她将沧海月放回锦盒,道: “我要了。” 这是他们出来逛这一趟,怀绮买的唯一个东西,结钱时,昱霄就要给她付,但她抢先一步将随身携带的钱袋递了过去。 昱霄诧异地看向她,她摇摇头,目光坚定,他有点摸不清她这是在搞什么花样了。 伙计清点了钱袋里的银两,说不够。怀绮毫不犹豫地摘下耳朵上戴的银穗递过去,伙计掂了掂,笑着说够了。 从银楼出来后,昱霄道: “这是什么意思?” 他直觉怀绮并不是单纯地想要一个饰品才买它,而是有其他目的。 但怀绮完全不想告诉他,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肯定是有用我才会买的。” 昱霄只好作罢。 他们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了,不久黑鹏也回来了,急着给昱霄汇报打探到的情况。 怀绮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一起听,而是径自拐进了浴室。因为不想打断他们,也没有吭声。 昱霄望着她的背影,看她消失在屏风后,没有说什么,继续听黑鹏汇报。 浴室中,怀绮拿出了那个红色锦盒。 她将沧海月取出,一只手拿着沧海月,另一只手指着沧海月,调动灵力。 血液从她食指尖流出,穿透瓶身,注入到透明的瓶子内,使整个瓶子发出红宝石一般的光泽。 怀绮收了灵力,倾斜瓶身,亮沙和水晶石在血液中流动,给原本剔透纯净的瓶子更添了一丝妖艳的美感。 这时,黑鹏也汇报完了情况,从房中离开,昱霄来浴室找她,正好看见她拿着鲜红的沧海月。 他微微蹙眉,“你这是——” 怀绮笑了,将沧海月递给他: “送你的。” 昱霄愣了愣,指着自己,“送我?” “嗯。”怀绮靠近他一些,“你的元灵不是对我有感应吗,我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不适,虽然你一直都未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所以我想送你个这个。这里面是我的血,有我的气息。你戴着它,就相当于把我的气息留在你身边,再离开我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昱霄神色微变,垂眸看着递过来的沧海月,久久没有说话。 怀绮笑道: “怎么,还要我亲自给你戴上?” 她说着就踮起脚尖,将沧海月两端的金丝线绕过他的脖子,系在他颈后。 “你把水灵玉送给我之后,脖子一直空荡荡的,现在戴上这个,正好。” 她拉紧绳结,将沧海月放入他衣领之下,笑着看着他。 昱霄还是没说话,轻轻按住了领下的沧海月。 她说的没错,因为元灵感应,只要她不在身边,他就会感到不适,只是他习惯了,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也能感应到她的气息,就像现在,他视线中,她气息化作的红线从她身上缓缓延伸、缓缓延伸,一直到他掌下汇聚,闪闪发光。 这种感觉很奇妙,所以以后她不在身边,他也不会再难受。 他抬眸,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好想,好想好想,能一直在她身边。 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怀绮看出他的心思,又笑了,“别多想,虽然我送你这个,但并不意味着我要离开你了,我还是会陪在你身边。这个只是以防万一。” 昱霄轻轻点头,“我明白。” “谢谢你,怀绮。” 怀绮笑着摆摆手,“说谢就见外了。” 昱霄抿唇,低下了头。 怀绮:“对了,黑鹏都给你汇报了些什么啊?” “奥。” 当时黑鹏说:“少主你想的没错,偷碎片放鬼人的就是那珠宝商的儿子叫富察泰!我今天亲眼看见他把几个被毒死的人带过去喂鬼人!就在城外的地牢里!有一大群!” 昱霄轻声道:“嗯,还有吗?比方说,今日天黑前后,府上有什么动静?” 那正是他杀死黑衣男子的时候。 黑鹏点头,“有!那会儿府上特别乱,富察泰立刻命人将那些鬼人都带到府上,估计已经怀疑碎片地点暴露,防少主你呢!” 昱霄稍加思量,“好我知道了,你今晚辛苦一下,继续去富祥府监视。” 黑鹏:“少主,这个碎片你真的要和富察泰硬抢吗?那些鬼人可不是吃素的!而且就我这一日的观察,富祥府的守卫和锦绣山庄不相上下,你一旦进去,就很有可能——” “我当然知道。”昱霄打断他,“我之前就去富祥府偷过东西。所以也正因为我去过,我比你更了解富祥府的危险。如果行动的话,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就是。” 黑鹏打消了顾虑,“好,少主我相信你。那我去了。” “去吧。” 怀绮听完昱霄复述的他们的对话,也很担忧,“我觉得硬抢并非上策。” 昱霄口气笃定,“但是却是最快的方式。而且以我现在的灵力,我还是有信心对付他们的。” 上次斗蔻激活日之曜,给水灵玉注入了大量灵力,刺激了他灵力的恢复。 怀绮:“可他们有鬼人啊,还是一群!你忘了黑鹏说过的,鬼人没有心脏,杀不死,伤口愈合速度极快,砍下头颅还能长上!” 昱霄:“无妨,杀不死,就全烧了。” 怀绮微微瞠目。 ~ 第121章 夜战 “为什么赢的总是你们?” 他的语气轻飘飘, 仿佛在说一件芝麻大点的小事,眼里那种平静和从容也显得极为自信。 怀绮就像是被他无声地安抚了一样,心慢慢安定下来。 她点头, “好, 那你一定要小心。” 昱霄愉悦地笑了,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进怀里,“这不现在还没去呢吗,说早啦。” “早晚都一样。”怀绮顺势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他的胸膛很硬实, 也很暖, 肩宽腰细, 是她轻而易举就能环抱住的。他的身高也正好可以让她贴上他的胸膛。她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灵感应, 和她在一起时他的心跳向来是有些快的,她觉得很好听。 她喜欢听他心跳的声音。 昱霄笑容更加温柔,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蹭了蹭,也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夜,烛火摇曳, 两人相依偎的身影落在地上,美好得像一副画。一轮满月高悬在客栈上空, 普照着热闹的街市。 * 昱霄本想等天亮了再行动, 避开这月圆之夜,可没想到,后半夜黑鹏匆匆赶了回来。 “少主!” 他推门冲进来, 气喘吁吁地大喊:“不好了!翩落找上富祥府了!富察泰想转移碎片,地点不明!” “走。”昱霄翻身下床,快速蹬上鞋,抄起外衣边穿边往外走,“黑鹏你留下来陪着怀绮。” 怀绮急忙从床上起来,他步伐飞快,已经走出门去,黑鹏目送他离开,看向怀绮,“没事少夫人,你接着睡吧。” 怀绮:“这我怎么睡得着,我也要去!” 她立刻开始穿鞋,又想到什么,停下来看着黑鹏,“算了我还是别去了,你去,我一个人可以的。” 黑鹏有些为难,“可是少主说让我陪着你嗳。” 怀绮急道:“我不用陪,我有日之曜护体你忘了?而且——”她顿了一下,“而且我剑法可以的,不会有事的。鬼人不好对付,你去帮帮他!” 黑鹏:“少主肯定不用我帮,还得把我赶回来……” 怀绮:“以防万一!” 黑鹏没办法,又变回真身飞了出去。 夜深,满月高照,翩落已带人包围了富祥府,府中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控制在院中,鬼人也被翩落用结界困起来,圈在院内角落里,但妖兵们还忙忙碌碌地穿行于各个房间。 翩落在台阶上来回踱步,神色凝重,似乎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结果。 很快一个妖兵来报,“没找到!” 紧接着又有一个妖兵跑来,“禀报宫主,这边也没有!” 翩落停下脚步,沉默两秒,“接着找!” 她今晚的行动非常小心,在富祥府的人察觉之前就已经包围了富祥府,不可能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逃走。 “是!” 妖兵又迅速跑开。 “报——”这时再一个妖兵跑来,“宫主,在厨房灶台底下发现一条密道,直通城外!富察泰大概已经逃走了!” “什么?!”翩落睁大眼睛。 端下富祥府后,她的搜查重点一直放在富察泰的卧房和书房等房间,唯独忽视了厨房,派去的人也是最少的。 她看一眼结界里张牙舞爪,疯狂想要冲破屏障逃出来的鬼人们,一时没了主意。 便在这时,头顶突然掉下一个人。 “谁!” 她下意识后退,拔出刀来,却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摔在地上。 他显然是被人从房顶扔下来的,灰头土脸的,嘴里也塞着布团,整个人非常狼狈。 翩落定睛一看,竟就是妖兵口中已经逃跑的富察泰。绑着他的也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一条烧得金红的火链。 她立刻抬头往房顶看去,昱霄一袭黑衣,从房顶飞下来,落在她旁边。 “少主?”她愣了愣,“你怎么抓到他的?” 昱霄住的客栈就在城外,他往富祥府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富察泰逃跑。 他已经搜了富察泰的身,并未发现碎片,富察泰说碎片还在府中,他便将他抓了回来。 昱霄并不回答翩落的问话,一脚将捆绑着的富察泰踢下台阶,“说!碎片在哪!” 富察泰滚下台阶,在地上呻-吟。昱霄上前拔下他口中的布团,将他拎起来,“说。” 富察泰破口大骂,“狗东西!三界之外的臭杂种!呸!” 昱霄一只手攥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呼吸加重。 他知道自己有痫病,不能情绪波动,又将富察泰扔在地上,背过身去,闭了闭眼。 富察泰:“怪不得你一出生就克死你爹妈!你这样的活该是个孤儿!” “住口!”翩落刀尖指住他,“老实交代,碎片在哪!” 富察泰眼中布满血丝,已经十分癫狂,“碎片已经被我转移了!你们别想拿到!哈哈哈哈!” 翩落:“富察泰!你可能不太清楚现在的局势!你的鬼人已经被我控制了,你府上大大小小的下人也被我抓住了!你没有退路了!现在交出碎片,我保你不死!不交,你整个富祥府都得给你陪葬!” 富察泰仰头大笑,笑声有几分绝望,旋即看着她,吼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赢的总是你们?!” 翩落紧紧盯着他,他又看向背过去了的昱霄,眼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你们未免欺人太甚。” 他这一句没有吼,反而添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富察泰:“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父亲?明明是你先对不起我,我复仇天经地义!凭什么输的还是我?老天到底长不长眼?” 昱霄闭上眼,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富察泰:“是,夜明珠是我父亲反悔了,可这就要他拿命来还吗?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赢的总是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说完又笑起来。 那日,昱霄杀了珠宝商,拿走夜明珠后,富察泰画了昱霄的画像,通过夜明珠的事情顺藤摸瓜找到了天哥所在的地下茶坊。 但当时地下茶坊也被昱霄端了灭口,他没能得到任何线索。 几番打听,他得知巳阳城锦绣山庄在人界势力比较大,说不定会有线索,便动身前往,予温看了他带来的画像,认出是昱霄,透露给他,昱霄正在寻找傀儡术密传碎片。 富察泰翻阅古籍了解到,傀儡术密传的五枚碎片是以中原为中心,呈五角星分布的,其中定然有一片在西域。 于是他与予温商量,一旦昱霄前往西域,第一时间通知给他。予温一早便与昱霄有仇,且昱霄与予温抢夺碎片,是予温最大的障碍,予温权衡后便答应下来。 而观月与翩落一同行动,与予温一直用飞鹰传信的方式交换消息,通过观月传来的消息,予温很容易就能得知昱霄的行踪,从而转告给富察泰。 富察泰就是凭借予温的消息,先一步抵达坟山,找到碎片,并放了鬼人。 只是他没想到,他手下填墓的时候,居然碰歪了墓碑,让昱霄发现了端倪,导致最后挖开古墓受鬼人攻击的是翩落…… 富察泰回想自己复仇的全过程,笑声渐渐停下来,“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失误了那么一点点……”他说着,又流下泪来。 但他嘴角还是上扬的,也不像是哭,只是连续不断地流着泪,发出似哭非哭的声音。 昱霄背对着他,始终闭着眼睛。 翩落看着他哭哭笑笑的模样,抿了抿唇,“复仇也是需要能力的。既然你输了,就告诉我碎片在哪,以免输得更多。” 富察泰停止了流泪,嘴角扬得更高,“那你先给我松绑。” 翩落想了想,眼下局势富察泰已没有翻盘的余地,即使松绑也干不了什么,便看向昱霄。这火链是他的,松绑自然也要他来松。 片刻昱霄抬手,火链回到他身边,恢复战镰形态,悬浮在他身边。 富察泰活动活动筋骨,缓缓开口: “碎片在——” 他突然运功击向困着鬼人的结界,结界因为被鬼人撞击了太多次,本来就很脆弱了,让富察泰一击,立刻就裂出一道缝隙。 翩落猛地睁大眼睛,“危险!” 顷刻间,鬼人从裂缝中涌出,所有妖兵都纷纷后退。 只有富察泰,向鬼人迎了上去。 鬼人冲向妖兵们,富察泰抱住其中一个鬼人,咬住了鬼人的脖子,吸食鬼人的血液。 他的眼睛立马变成了红色,长出和鬼人一样的獠牙与利爪,黑发也散开,寸寸变白。 他对着满月嘶吼一声,转身和鬼人们一同冲向了妖兵们。 场面瞬间混乱,妖兵与鬼人们打起来,原先被抓住的富祥府的大小下人也四下奔逃。 鬼人除了富察泰谁也不认识,有的下人被鬼人咬住,也变成鬼人,开始攻击妖兵。 局势顷刻间转换,翩落完全傻眼了,她没想到富察泰会做出这种事。 有鬼人扑向翩落,翩落用法力挡开,重新结印,想再次用结界困住他们。 昱霄冲破鬼人围攻,来到她身边,将她拦住,“带你的人撤退,这些我来解决。” 翩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但没功夫多问,马上点头,“好!” 她放弃结印,一边抵御鬼人攻击,一边招呼妖兵,“撤退!撤退!” 妖兵听到命令,不再与鬼人战斗,迅速撤离。他们虽然无法杀死鬼人,但逃还是绰绰有余的,鬼人半路冲过去攻击他们,他们灵活躲开,根本不构成威胁。 变成鬼人的富察泰见势更加狂躁,抓来一个鬼人就大口撕咬,满月之下,他的面容愈发狰狞。 黑雾在他周身腾升,他啃食了大量鬼人的血肉,满口鲜血,哈哈大笑。 他的衣服也散开了,他张开双臂,一瞬间风起云涌,黑色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整个富祥府陷入比夜更黑的黑暗之中。 翩落不再恋战,跟着妖兵一同撤退。她的人已经都撤得差不多了,有鬼人也想跟着妖兵追出门去,被昱霄拦下,一刀击了回去。 黑鹏此前一直在树上落着,这会儿也飞过来变成人形,“少主用我帮忙吗!” “你怎么来了,滚回去!”昱霄根本没空理他,不停拦截鬼人,帮助妖兵顺利撤退。 黑鹏也怕给他帮倒忙添麻烦,赶紧变成小黑鸟飞到一边去了。 妖兵撤退,鬼人失去目标,全都开始攻击昱霄,昱霄见时机成熟,变出真身。 夜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明亮如白昼,一只巨大的火鸟在半空张开翅膀,它全身燃烧着火焰,拥有世上最美的羽翎与头冠。 远在城外客栈的怀绮被那一瞬火光惊到,即刻来到窗边,向城内望去。 世界重新回归黑暗,只有那一块地方火光冲天,她隐约看见一个庞大的鸟的身影盘旋在半空,他所经之处,一片明亮。 城中人家也纷纷点亮蜡烛,向富祥府的方向望去,有小孩指着那方道:“凤凰!是凤凰!” 凤凰飞过富祥府上空,洒下大量火焰,富祥府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 鬼人不会飞,攻击不到他,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火海中挣扎与嘶吼。 富察泰背靠着墙,在火海中呆呆地望着空中的凤凰,似乎已经绝望,又似乎得到了解脱。 整个富祥府被火焰一点点吞噬。 一切都如他所言,杀不了,就全烧了。 ~ 第122章 不可替代 “你不配!” 富祥府化为灰烬, 但幸存的下人还有一些,都被妖兵抓了起来。 凤凰在落地之时合抱双翼,变回人形, 昱霄来到那些下人面前, 捏住一个侍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问道:“碎片在哪?” 富察泰宁死不说,他的下人总有想活命的,先问个女子试试。 侍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也沾满了污垢, 闻言哆哆嗦嗦摇头, “不、不知道……” 昱霄很有耐心, 也不追问真假, 又道:“那你觉得, 富察泰可能藏到哪儿?” 侍女战战兢兢,支吾半天,一下子哭了,“这、这我也没法猜啊!” 周围其他被抓起来的下人也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被问到,不敢正眼看昱霄,昱霄扫了他们一眼, 松开侍女下巴,声音柔和了几分, “只要你们告诉我碎片藏在哪, 我就放你们走,不用怕。”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了, 富祥府的灰烬还散发着余热,使方圆一片区域也热浪环绕,下人们额头上都挂着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他们谁都不敢吭声,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翩落不耐烦了,因为今晚的对峙,她已经很疲乏了,不由得脾气就有点大,吼道: “都哑巴吗!” 被她这一吼,下人们更不敢说话了,其中不乏几个中年男子,竟也哽咽起来。 也可以理解,经历今晚的变故,任谁也不能波澜不惊地面对审问。 昱霄默了默,用眼神示意妖兵们退下,“不急,你们商量商量,过会儿再给我答复。” 妖兵们得了令,退到一边,不再挟持着下人们,昱霄也转身走去了树荫下,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翩落在原地静了片刻,也只好走开了。 下人们一开始还是不敢动,但过了一会儿也就渐渐交流起来,毕竟他们不想因为富祥府没了,就也把自己的命搭上。 他们在富祥府侍奉多年,变故发生之前,也跟在富察泰左右,对富察泰的行踪不说全都知道,也有一点了解,一交流,果然很快就有了推测。 也有下人受了富祥府很多恩惠,心存感激,不愿透露,但大多数还是愿意的,集体利益一旦受到个人的影响,不用别人,集体本身就会让他松口。 所以很快昱霄也就得到了答案: “碎片应该是藏到了蛟龙窟……”一个青年侍者小声说道。这是代表他们发言的。 从他口中,昱霄了解到,翩落包围富祥府之后,富察泰的一个心腹就不见了踪影。后来翩落将他们全抓起来,他们也没看到他。而且,富察泰随身携带的驭龙令牌不见了。 那个令牌是打开蛟龙窟的钥匙,对富祥府来说十分重要,富察泰一直挂在腰间。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富察泰一发现危险,就让这个心腹带着驭龙令牌逃跑了。 逃跑是为了什么? 定然是为了转移碎片。 而驭龙令牌,就只指向一种可能—— 蛟龙窟。 昱霄:“这是何地?” 青年侍者:“是西域戈壁滩上的一个岩洞,富察祖上好几代都用这个岩洞储存高价值的金银珠宝,他们还在里面养了一条巨蟒看守岩洞,今年那巨蟒大概得有七百多岁了……” 昱霄立刻出发。 * 得到碎片去向后,昱霄立刻便出发了,翩落穷追不舍,两人几乎同时抵达戈壁滩。 这是西域边隅的一片荒漠,山丘连绵,空气比人界最热的时候还要滚烫,风刮过,都是燥热的。 昱霄一刻不停,继续向蛟龙窟前进,翩落喘了口气,紧跟其上。 与此同时,财来客栈,却有另一个昱霄出现。 他穿过回廊,来到他和怀绮的房间,推门而入。 怀绮此时正在房中踱步,等待着昱霄的归来,听见门被推开,下意识回头。 昱霄背对她关上门,她立马迎上去,“你回来啦!怎么样,没受伤吧?都还顺利吗?”她上下看他,语气热切,明显是很开心他回来。 昱霄关好门转过来,她双眸映着他的身影,眼里都是光。 他牵了牵唇角,“没受伤,挺顺利的。” 怀绮神色微微改变,他的语气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些应付。 她觉得不太对劲,“真的?” 昱霄正往床榻走着,闻言脚步不停,只看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坐在床边,松了松衣领。 怀绮走上去,“那碎片呢?” 昱霄抬眸,眼神有些冷沉,片刻将她拽进怀里,揉捏她的胸口,“我累了一晚上,刚回来,你能不能别问这问那的,嗯?” 怀绮被迫坐在了他腿上,他的力气有些大,把她弄疼了,她下意识想要起来,昱霄双手箍住她,她重又跌进他怀里。 “跑什么?” 他笑了,不知为何,怀绮觉得这个笑容特别陌生,他的体温,也没有往常炙热。 “你弄疼我了。”怀绮推他,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起来,但他不放,她也就毫无办法。 她放弃挣扎,喘着气看着他,他也在看她,没有生气,反而笑着,只不过这个笑容有些奇怪,不似平日里温和,竟有些狡黠。 不,准确的说,是不怀好意。 他的目光迷离,像是想向她索取点什么,往常她会喜欢这样的眼神,也愿意配合,但此刻因为他的笑容和他粗暴的动作,她竟是有些反感。 这不像他。 但是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怀绮并未多想,只道:“昱霄你先放开我。” 她又要起来,昱霄手臂再度收紧,不让她起。他唇角又上扬了些,道:“不放。” 他向后倒去,连带着怀绮一起倒在床上,她翻身想要下床,他一把拽住她,她又扑回他身上,她喊了声:“你干嘛啊!”他也不管不顾,去扒她的衣服。 怀绮大喊:“我不想要!” 昱霄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动作,怀绮反抗,昱霄更来劲,挣扎间两人调换了位置,怀绮躺在了床上,昱霄压在她身上,也就是这时,她蓦地看到他衣领下,她送他的沧海月不见了。 她突然就意识到什么,一脚蹬开了他,“你是谁!” 她就要翻身下床,昱霄黑瞳一沉,笑容消失,想再把她拽回来。 而便是在他即将触碰到怀绮的那一刻,他被一道金光击中,直接倒在了床上。 怀绮下了床,惊慌地看着他,在她身体两侧,一双金光化成的翅膀正保护着她。是日之曜显形了。 日之曜只有在怀绮感知到危险时才会显形保护她,此前她没有怀疑昱霄的身份,日之曜也就没有反应。 她无意识地后退,从桌上拿起剑来,指着他,“你是谁!你为什么变成他的样子!” 昱霄轻嗤一声,从床上下来,“当然是为了见你了。怀绮,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虚无,容貌、发型、衣着、身形,都开始改变。怀绮眼睁睁看着,他从昱霄的模样,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双眼睁得大大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 此忆。 她那晚没有看错,此忆…… 复活了。 复活了,就站在她面前。 他笑着,张开手臂供她打量,“怎么样,我是不是和生前没什么变化?” 怀绮面色苍白,全身都在颤抖,指着他的剑也抖起来。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你什么时候复活的,如何复活的,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可此时此刻看着他,她的心里只有抵触与恐慌,她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此忆看见,笑意更深,“怎么了,见到我,你不高兴吗?嗯?” 怀绮嘴唇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此忆笑容渐渐消失,“你什么表情?我记得我刚进屋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可是带着光的。难道我就这么比不上那个孽种?” 他向她靠近,一步步制造压迫,“怀绮,我这次来呢,就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就把水灵玉交给我,以后我可以替代昱霄,爱你,呵护你,陪在你身边。你看怎么样?” 怀绮下意识摇头,他靠近一步她就退一步,已经退了大半个屋子。日之曜化作的翅膀还护在她身边,流光溢彩,羽翼丰盈。 什么是爱?什么是呵护? 她心里早有定夺。 此忆停下来,“不同意?那我换套皮囊给你说话。” 他手在面前一挥,整个人又开始变化,他的身形拔高,白色长袍变成黑色劲装,散下来的长发也束成马尾,又变回了昱霄的模样。 他很是骄傲,张开双臂让她看,用昱霄的音色说着昱霄永远不可能说的话:“你看呐怀绮,我进可是仙界少主,让你享尽荣华富贵,退可是冥界少主,昱霄能给的我都能给。买一赠一,多么合算,你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他露出笑容,──是在昱霄这幅皮囊上,露出此忆才会有的笑容。 怀绮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不配。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握紧剑柄,道:“你别恶心我了!你以为你变成他的模样,你就是他了吗?你个渣滓!无耻之徒!别说复活了,你重新投胎也没用!” 此忆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怀绮,你这么说,可就不好玩了。” 怀绮双手握剑指着他,眼里的防备与愤恨似乎变成了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此忆冷笑一声,“那个孽种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你看他时眼里的光,都不曾分给我丝毫。” 昱霄这张脸线条锋利,眉眼凌冽,冷笑的时候很有味道;受伤时眼中的水光和眼尾的微红也特别好看,可想到这幅皮囊下的人是此忆,怀绮就只觉得气愤。 他在侮辱这层皮。 怀绮:“他哪里都比你好!” “你不配!” 此忆握紧拳头,极为受挫,可怀绮有日之曜护体,他也动不了她。 他咬咬牙,恨声道:“你等着,我定会让那孽种付出代价!” 此忆说完,化作一道银光消失了。 怀绮大喘着气,紧紧闭上了眼,片刻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剑也松开了,滑落在地。 她的掌心早已沁满了汗水。 日之曜化作的双翼散去,水灵玉恢复平静,她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突然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了上来。 ~ 第123章 夺取 一切,就快结束了。 此忆走后没多久, 黑鹏就回来了,怀绮已经从地上起来,坐到了椅子上。 那张此忆坐过的床, 她都不想再碰一下。 黑鹏推门进来时, 怀绮条件反应地站了起来,生怕是此忆回来,瞧是黑鹏,又松了口气,迎上前去。 “你怎么回来了?昱霄呢?”她问。 黑鹏把门关好,表情很轻松, “嗐, 少主嫌我碍事, 给我赶回来了。” 他向桌子走去, 给自己倒了杯水。 怀绮蹙眉跟上去, “他现在在哪?” 黑鹏喝完水,将今晚昱霄火烧富祥府,审问富祥府下人的过程给她讲了一遍,道:“少主现在去蛟龙窟取碎片了,让我先回来。” 怀绮心里还是担心,尤其是想到此忆那句“你等着,我定会让那孽种付出代价!”她心就慌得不行。她一时沉默, 不知该如何将此忆来过的事告诉黑鹏。 黑鹏对此毫未察觉,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得酣畅淋漓, 喝够了又道:“话说少主的真身是真漂亮,凤凰!那凤翎、凤尾,还有凤冠, 简直绝了!这下我们翼族可扬眉吐气了!” 怀绮看了他一眼,因有心事,也无心搭话,光点了点头。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怪不得少主是不死之身,原来真身是凤凰!夫人你听说过吗,凤凰是不死鸟,就算元灵散尽也有机会重生。” 怀绮依旧没接话,片刻她想到什么,问道:“那他有什么弱点吗?” “弱点?”黑鹏双手叉腰,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没听说凤凰有什么弱点,又不怕死。要说有,那可能就是夫人您了吧!”他坏笑起来。 他的眼神也很贱,怀绮一下子就无语了,正要让他严肃点,他突然变得激动: “噢有!”他看着怀绮,眼睛睁得大大的,“少主不是有痫病吗?这应该是个弱点!哦对,那药我还没找参灵拿呢!我现在就去吧!” “痫病……”怀绮无意识地跟着念叨了一遍,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 她有种直觉。 一定不能让此忆知道昱霄这个病。 黑鹏瞧她没说话,就要出门去,怀绮神色一紧,忙又叫住他,黑鹏回身,怀绮想把此忆来过的事告诉他,但张口又觉得,等昱霄回来了还得再说一遍,不如到时候一起说,便又改口,“没事,你先去。” 黑鹏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眉头拧起来,走了回来,“别介啊,你到底想说啥?” 怀绮歉意地笑笑,“等昱霄回来了再说。” 黑鹏只好忍住,“那行吧!” * 昱霄此时在蛟龙窟取碎片,蛟龙窟的石门是他一刀劈开的,余波涤荡数里黄沙。 翩落都被振飞到数丈远开外。 昱霄毫不犹豫进洞去,翩落根本来不及缓口气,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上。 蛟龙窟有不知名力量笼罩,一切法术都无法施展,昱霄刚一进洞,血月之刃便消散了。同时,洞顶喷出绿色毒烟,昱霄踩了轻功,忙躲了过去,落地之时,洞壁又射出大量飞刀。 昱霄双眸微眯,蜷身滚过。 飞刀随着他的滚动,密密麻麻扎在地上。他站起身,踩着轻功,继续往洞深处飞去。 翩落此时才冲进来,洞口毒烟已散了大半,她掩住口鼻,一边挥走余雾一边绕开地上的飞刀,奋力追赶昱霄。 两人一前一后,不分伯仲。 洞内机关陷阱甚多,但毕竟是凡人所设,威胁不大,昱霄轻而易举便闯了过去。 二人追赶着通过所有机关,在洞尽头拐弯,视线豁然开朗。 并不是到了终点,而是到了断崖边。 这洞从中间断开,有一条数丈宽的悬崖,通过悬崖,才能抵达洞的另一端。 而悬崖下,是缓慢鼓着泡泡的岩浆。 昱霄刹住脚步,半个脚掌已然越过崖边,几块碎石纷纷坠落,还未融进岩浆,便被滚滚热浪化为一缕白烟。 这个断崖的宽度是轻功无法跃过的,唯一能通往对岸的是一根手指粗的绳索,像个独木桥一般连接着崖岸两端。 与此同时,翩落已经追了上来,由于洞内无法使用灵力,昱霄不能变出真身,他只得跃上绳索,借力用轻功飞往对岸。 翩落知道这样一直在昱霄后面追是无法超越他的,拔出刀来,大喊一声:“对不住了少主!”遂一刀斩断绳索。 被拉得笔直的绳索崩断,向下荡去。 翩落将刀插回刀鞘,双手抓住绳索这头荡到对崖,蹬着崖壁向上攀越。 昱霄此时正在绳索中间的位置,翩落这一下他毫无防备,直接向下坠落。他用力抓住荡下去的绳索,才没有掉进岩浆。但由于惯性,他身体仍急速下滑,抓着绳索的虎口瞬间被磨破,流出血来。他用双脚死死蹬住崖壁,才堪堪停止滑落。而便在这时,一道黑影从他头顶掠过,他抬头,竟是翩落踏着他的后背从下面飞了上去。 他神色微变,转眼间,刚刚还处于劣势的翩落,就如一只蝴蝶,轻盈地飞上了岸。 “再见了少主!” 她声音欢脱,转眼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昱霄很是恼火,迅速攀登上岸,但他已经损失了这关键的几秒,洞内,翩落已经拿到了石台上悬浮的碎片。 奇怪的是, 它并没有显露第五枚碎片的位置。 翩落有些迟疑,昱霄此时也进了洞,她下意识扭头,正要告诉他这件事,却被一声猛兽般的咆哮打断。地面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岩洞都开始摇晃。 “怎么回事!”翩落收起碎片。 岩浆溅上崖岸,一根粗大的红色尾巴扬起,抽在崖壁上。地面颤抖加剧,洞顶石块纷纷掉落在地,摔成碎粒。 没想到,这巨蟒居然藏在岩浆之下。 它缓缓从岩浆下立起身子,岩浆从它身上滑落,它全身通红,如烧红的铁烙,张开大嘴对他们咆哮一声,尖利的牙齿如匕首一般。 昱霄对此没有丝毫畏惧,冷冷看向她,向她走去,岩洞剧烈摇晃,但他步伐稳健,如履平地。 他在她面前伸出手,目光冷而锐利: “碎片给我,我带你出去。” 翩落下意识捂住碎片,后退了一步: “不行。” 昱霄注意到,她捂的位置是衣襟下,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手又伸了一下,“你轻功不好,没有灵力,是逃不出去的。” 言下之意,逃不出去,拿着碎片也没用。 但翩落还是摇头,“不行!” “那我就只有抢了。” 昱霄当即出手,两人打了起来。 外面巨蟒尾巴怕打崖壁,岩洞崩塌不止,他们在洞内交手,打得也是火热。 周围金银珠宝堆成山,巨蟒吐着信子将头探入洞口,长长的信子就要卷住昱霄的身体,昱霄跃起躲开,巨蟒没卷住他,转而将目标对准翩落,翩落在极度的慌张下,僵在原地。 昱霄看到这一幕,又从金银珠宝堆上跃下,将她捞起,再飞回来。她躲过一劫,他反手将她钳制住,说:“碎片给我。” “不给!” “那就冒犯了。” 昱霄直接上手向她衣襟伸去。 他一只手抓着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衣襟下寻找,但她也不是吃素的,一脚踹开他,昱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巨蟒撞开洞口闯了进来,尾巴一刮,金银珠宝山被撞散,昱霄和翩落慌忙从上面跃下。 两人又打起来。 昱霄:“碎片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巨蟒不停地攻击他们,他们一边躲着巨蟒,一边和彼此周旋,谁也不落下风。 岩洞还在崩塌,噪声很大,翩落扯着嗓子喊:“咱能出去再打吗!” 昱霄:“好啊,你别出不来就行。” 话落,他毫不留恋,自己踩了轻功,在石块上一点,在巨蟒头上一点,飞出岩洞,在洞外等她。 他身上没有碎片,巨蟒并不理会,目标锁定住翩落。 然而正让昱霄说对了,翩落轻功没他好,无法使用灵力的情况下,她能不能出去还是另一码事。之前和昱霄打斗,昱霄移动她也跟着移动,也就躲开了巨蟒的攻击,现在昱霄不在,单凭她自己,她反而有些捉襟见肘。加之之前和昱霄的打斗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她很难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巨蟒吐着信子向她逼近,她照着昱霄的轻功如法炮制,却根本飞不上巨蟒的头顶,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咬去,她不得不又落下,被逼得连连后退。 巨蟒开始攻击她,她慌张地四处躲闪。 “少主!”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试图得到他的帮助。 昱霄听见了,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在洞外冷眼旁观。 他感觉到元灵异动的时候,也是这时。 怀绮发觉那个昱霄是假的后,日之曜显形保护她,他感觉到了。 他意识到怀绮遇到了危险,心中一跳,更想尽快拿了碎片回去。 翩落与巨蟒纠缠了很久,几次想逃出它的围堵,但因为不够敏捷,轻功也不够好,每次都被它拦截,又不得不退回去。 昱霄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在她落地之时将她扑倒,两人一同滚到岩洞边上,撞到一摊珠宝。昱霄抄起地上散落的金链子将她两只手腕捆住。 这条项链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比一般项链要长,而且看起来很结实。 翩落疯狂挣扎,用脚踢他,他用力按住她两条腿,碎片本来因为她不断的动作就有些偏移,此刻因为她大幅度的挣扎自己从她衣襟下滑了出来。 她看见了,神色大变,昱霄眼疾手快,抓起碎片便跑。 “少主!”翩落抬起身子,望着他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喊,“昱霄!” 昱霄头也不回,灵巧躲过巨蟒的攻击,消失在洞外。巨蟒继而盯住翩落,一声咆哮。 翩落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昱霄!” 他听见背后翩落的呼唤,声音撕心裂肺,带着浓烈的不甘和愤怒。但他一步不停,踏着轻功向洞外飞去,连头也不曾回过。 还差最后一片,他心想。 一切,就快结束了。 ~ 第124章 代价 魔高一丈。 巨蟒发觉碎片被昱霄抢走, 反身去追他。 昱霄此时已经逃了一半路程,巨蟒冲出岩洞,横跨断崖, 撞进对面洞口。它身体粗大, 几乎能填满洞穴,整个洞口都被它撞塌了。 它在洞内穿梭,速度飞快,转眼就追上了昱霄,昱霄脚下加紧点地,试图甩掉它。 但是甩不掉, 他用轻功在前面飞, 巨蟒吐着信子在后面对他嘶吼, 似乎在喝令他停下。 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前面就是洞口, 此时天已经亮了, 洞口在阳光笼罩下变成一个亮点,随着昱霄的靠近逐渐扩大。 昱霄全力冲刺,在即将被巨蟒追上的瞬间冲出蛟龙窟。 外面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昱霄召出血月之刃想要击退巨蟒,巨蟒的头刚一从洞内出来,见到阳光, 就又吓得缩了回去。 它躲在洞内,对昱霄咆哮。 昱霄意识到它怕光, 轻嗤了一声, 遂收回血月之刃,转身离开。 因为他的真身在人界太过打眼,他此前不想轻易变出, 但此刻他知道了怀绮可能遇到危险,也顾不得那么多,展开双翼向财来客栈飞去。一路上,人们全都在惊呼看到了凤凰。 昱霄推开房门的时候,怀绮坐在桌边,单手揉着太阳穴,显得有些疲惫。 昱霄唤了声怀绮。 怀绮睁开眼睛,见是昱霄,倦容一扫而光,她心头格外激动,但因为之前此忆变成他的模样接近她的事情,她有些阴影,不敢马上上前,只坐在椅子上,紧张地看着他。 昱霄疾步走过来,上下打量她: “你没事吧?” 他眼中也满是紧张,不同的是,她的紧张是因为害怕,而他的紧张是因为担心她。 这是此忆装不出来的。 她一下子就确定了,这个人是他,不可能有假,她立刻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 “你终于回来了!” 昱霄愣了一下,整颗心柔软下来,轻声道:“嗯。”他回抱住她,抚摸她的后脑。 他的怀抱是熟悉的温度,在他怀里,怀绮就觉得安心,觉得一切压力都烟消云散。 片刻她松开他,问道: “碎片找到了吗?” 昱霄点头,“找到了。” “那就好。你没受伤吧?”她上下看他。 昱霄笑了,“当然没有。你呢?我感觉到元灵异动,你遇到危险了?”他说着,表情又渐渐变严肃。 怀绮垂下眼帘,默了默,道: “嗯,说出来可能有点荒诞,但是这的的确确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清醒,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昱霄越听神色越凝重,“怎么了?” 这时,黑鹏从外面回来了,手上提着茶壶,他刚刚去接了壶热水。 瞧见昱霄,他眼前一亮: “哎呀少主,回来啦!” 怀绮忙招呼他过来, “你快来,我有要事给你们说。” 黑鹏感觉到气氛的肃穆,收了笑容,快步走来,将壶放在桌上: “咋的了少夫人,啥事?” 怀绮:“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做梦,也没有出现幻觉,我是真真切切看到了。” “这……”黑鹏蹙眉,看向昱霄, “这是咋的了少主?” 昱霄看着怀绮,目光未有丝毫挪移,“你说,我相信你。” 黑鹏又看回怀绮,有些摸不到头脑。 “那我说了。”怀绮道。 她正要开口,又想到什么,过去把门插上。这还不够,她又到窗边向外望了望,把窗户也关上,拉上窗帘。 屋内光线一下子暗了很多,带来一股莫名的紧迫感。 她回到他们面前,道: “我看见此忆了。” 昱霄神色微变,黑鹏猛地睁大眼睛。 怀绮注视着昱霄,接着道:“他变成你的模样,试图接近我,还说会让你付出代价。” 黑鹏:“什么?!你真看见他了?!” 昱霄双眸微眯,没有说话。 “对。”怀绮看向黑鹏,“是他,我敢保证。他想让我交出水灵玉,取代昱霄。” 黑鹏看了昱霄一眼,沉默不语。 怀绮:“他近日肯定还会出现,指不定在什么时候,我们得多加小心。” 昱霄问道:“你说他变成了我的模样,那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怀绮:“他变成了你的模样,但是他不知道我送了你沧海月,所以他变成的你没有戴着沧海月,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你,你是绝对不会把沧海月摘下来的。” 昱霄听出一点端倪,眼神立马变了,“那你是怎么发现他没戴沧海月的?他碰你了?” 沧海月放在他衣襟下,正常情况是不可能看到的。 他目光锐利,眼神像着了火。怀绮愣了愣,忙道:“没、没有……” 昱霄攥起拳头,“他都碰你哪儿了?” 怀绮:“真没有,没碰哪儿……你忘了,有日之曜护着我,他能碰我哪儿啊……” 昱霄死死攥着拳头,关节都泛白。他没说话,怀绮听到他变粗重的呼吸,忙道:“这、这不重要,咱们还是先说重点吧,他说他会让你付出代价,他可能会向你报仇,你可千万小心!” 昱霄轻嗤一声,“我仇家多了。” 黑鹏蹙眉,“话说,元灵消散了不是不能复活了吗,此忆是怎么复活的?” 怀绮摇头,“不知道。” 默了默,怀绮又道: “那,第五枚碎片的线索呢?” 昱霄闭了闭眼,“没显示。估计富察泰偷走时,就已经显示过了。” 黑鹏:“没显示?!那怎么办啊?” “倒也无妨,我可以推测出来。”昱霄提起茶壶,往桌上倒了一些茶水。刚烧开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怀绮和黑鹏疑惑地看着他。他用食指沾了沾茶水,根本不怕烫,慢悠悠在桌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中原。” 接着他在圈的正上方画了个点,“第一枚碎片在栖炎山,中原的正北方向。” “第二枚碎片的晴雪山,东北方向。”他又在右上角画了个点。 “第三枚碎片在仙岛海域,西南方向。”他在左下角画了个点。 “这是第四枚,西域,西北方向。”他在左上角画了个点。 “看到了吗,碎片是以中原为中心,呈五角星分布的。所以这第五枚碎片——”他在右下角画了个点,“在东南方向。” “以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五芒星法阵,阵眼是最中心,也就是中原地区。”他指尖在五角星中间重复画圈,“五枚碎片必须在这里激活,傀儡术密传才会现世。如果你们足够了解人界,就会知道,这个地方——” 怀绮看着桌面,若有所思地呢喃: “锦绣山庄?……” 她抬起头来。 “没错。”昱霄接上她的目光,肯定了她的猜测,“作为人界势力最大的存在,锦绣山庄的地理位置,正好是中原最中央。” 黑鹏摸着下巴,思量着道:“所以也就是说,冥王选择与予温联手,是早就预谋好的?” 昱霄点头,“临渊应该很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他原本在锦绣山庄修建石台,让予温练噬灵术,就想让予温操控凡人为他卖命。但因为我和怀绮炸掉了石台,石台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他才选择了第二条路,傀儡术密传。” 黑鹏:“那这么说的话,其实不管最后谁拿到碎片,拿到多少,只要能在傀儡术密传现世时将它销毁,不就行了吗?”他眼前一亮,“所以我们打好最后一仗就行了呗!” 昱霄:“道理是这样,但我们该找还是要找,否则会陷入被动。” 黑鹏认真地点点头。 怀绮:“而且越到最后越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此忆现在现身了。” 黑鹏不禁爆了句粗口,“妈的,他到底怎么复活的,邪门。” 怀绮:“对了,关于此忆复活,你们说月神会不会了解一些情况?他一直在仙界。” 昱霄点头,“有可能。” 此忆复活这件事对仙界来说非同小可,斗蔻肯定会听到些风声。 怀绮:“当时就是他破除了冰华阵,帮助你从冰牢逃脱的。但是条件是让我们帮他登上帝位。他说这几日会来人界找你,应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之前怕你分心,一直没告诉你。此忆复活,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好事,他肯定也很着急。” 昱霄:“是吗,我知道了。” 黑鹏:“事不宜迟,我们现在赶紧退房向东南出发吧!” 昱霄斩钉截铁,“走。” * 人界地势北高南低,南方多为水乡、湖泊,和河流,再往南走,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前仙岛就在南部边隅的海面上,遵循五芒星的对称原则,这次他们来到东南方向的海域附近。 这里有一片雨林,参天大树遍野千里。 南方的空气潮湿闷热,明明已到了深秋,却依然温暖如春。 三人走在雨林中,都出了很多汗。 昱霄看怀绮喘着气,似乎很累了,便道:“停下来歇会儿吧。” “不用。”怀绮摇头,她觉得时间紧迫,早找到碎片早完事,不想耽误时间。 然而黑鹏显然是个及时行乐的性子,闻言立刻跑到最近的树下,往地上一坐,“哎呀妈呀,可把我累够呛!”他扯了扯衣领,用手扇风。 昱霄对怀绮道:“无妨,先歇歇吧。” 怀绮还是不想歇,但黑鹏累了,她也不好强求,昱霄知道她的心思,笑了笑,轻声道:“无妨,歇一会儿不影响什么。” 他揽着她,带她往黑鹏那走,她只好默认,跟着他一同坐下。 黑鹏抱怨:“最后一枚碎片到底在哪儿啊?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何时是个头?” 昱霄虽然让他休息了,但嘴上并不饶人:“这里除了雨林就是海,你最好祈祷碎片没有藏在海底,否则只会比走在这更累。” 黑鹏听懂这话的意思,顿时偃旗息鼓。 昱霄:“安全起见,我也不能放下你们俩个单独行动,所以我们都坚持一下吧。”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前进,但和之前一样,半点没发现碎片的线索。 天很快黑了,他们在树下落脚,准备过夜。海边昼夜温差大,晚上还是有些冷的,昱霄在地上生出火来,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也带来源源不断的热量。 怀绮坐在火堆旁边,伸手取暖。 昱霄握住她的手坐在她旁边,将她的手放在他腿上,“这样效率更高。” 怀绮笑着看着他,头倒在他肩上。 他另一只手轻轻抱住她。 风吹动火苗,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起白日里怀绮说的此忆变成他模样接近她的事情,死死咬住牙。 他绝对碰了她。 怀绮不告诉他没关系,他终究会知道的。 他用手碰了她,他就砍断他的手;他吻了她,他就撕碎他的嘴;他看了不该看的,他就戳瞎他的眼睛;他若是用言语侮辱她,他就扒掉他的皮,将他剔骨抽筋。 代价?谁让谁付出代价,还说不定呢。 前半夜安稳过去,后半夜怀绮睡着了,枕着昱霄的大腿。 昱霄靠着树干,两臂环胸抱在身前,不敢入睡,只阖着双目闭目养神。 黑鹏躺在地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参天的古树遮挡了月光,雨林中没有一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动物和昆虫发出声音,晚风轻拂,只有树叶飒飒作响。 这夜晚寂静祥和,似乎永远不会有意外发生。 黑鹏半夜醒来,从地上爬起来。 昱霄睁开眼。 黑鹏看见怀绮睡着了,指指旁边,用口型无声地对昱霄说:“我去解手。” 昱霄点头。 黑鹏转身走进黑暗中。 昱霄重又闭上眼。 静谧中黑鹏的脚步逐渐远去,然而不出片刻,昱霄听到一声尖叫,正是黑鹏的声音。 他的尖叫也惊醒了睡梦中的怀绮,她睡眼惺忪,从昱霄身上起来,“怎么了?” 不远处传来打斗声,昱霄站起身道: “我去看看。” 他迅速消失于黑暗深处,怀绮睡意全无。 昱霄半路撞见变成小黑鸟拼命往回飞的黑鹏,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三个“人影”追在后面,不用黑鹏开口,昱霄便已经知晓了答案。 黑暗中,他们的身形只有一个虚无的轮廓,很庞大,是普通人的两倍,白色的长发遮住脸,只露出两个血红的眼睛。 昱霄微微瞠目。 这不是普通人…… 而是三只鬼人。 黑鹏悬飞在昱霄面前,他们呲着牙攻击他,长长的利爪一挥,将一棵一抱粗的古树掏出一个大洞。 还好黑鹏躲得快,不然被掏出洞的就是他的身体。 照理,鬼人是西域独有的,现在他们在与西域对角线距离的东南沿海,是绝不可能遇到鬼人的。 这无疑说明,是有人专门把鬼人带到了这里,目的就是为了他们。 一个鬼人发现了昱霄,咆哮一声,向他扑来。昱霄击出一条火链,将它束缚在古树前。 另外两个鬼人还在攻击黑鹏,由于雨林树木密布,黑鹏真身伸展不开,也不好变出,只能以小黑鸟的形态躲闪。 他哭嚎:“少主救我!” 鬼人杀不死,只能放火烧。但在这古树参天的雨林,火烧又不是一个好办法。昱霄接连击出两条火链,将剩下两只鬼人也束缚在树干前,鬼人挣扎起来,无法再攻击他们。 昱霄:“好了。” 黑鹏变回人形,按着胸口,劫后余生地道:“这哪来的鬼人,吓死我了!……” 昱霄转身迈开脚步,“回去吧。” 怀绮一个人,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好嘞!”黑鹏跑向他。 然而就在他经过一棵古树时,又一个鬼人从黑暗中冲出,扑向黑鹏。 黑鹏此时刚好是背对它的,没有立刻发现。是昱霄察觉到异动,倏尔回过了头。 这一刻,鬼人长长的指甲就要触及到黑鹏,再近一寸,黑鹏就会被它所伤。 “危险!”说时迟那时快,昱霄击出一道火刃,斩断鬼人双手。 这根本不经由他大脑,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鬼人两只利爪掉落在地,它痛嚎一声,扑了个空,黑鹏猛然回头,见是鬼人,脸一下子白了。 鬼人还想攻击黑鹏,昱霄再次击出一条火链,将它束缚在树上。 黑鹏额头上全是冷汗,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没事了,走吧。”昱霄转身继续向前。 而正在这时,掉在地上的两个鬼手蓦然飞起,精准而迅速地抓住了昱霄两个肩膀,昱霄毫无防备,鬼手长长的指甲刺入他的血肉。 他发出声音,“唔……” 黑鹏愕然看向他,那两只鬼手像活了一般,抓着昱霄的肩膀试图将他放倒,昱霄站稳脚跟,才没有被它们扳倒,他右手扒住左肩的鬼手,试图将它弄下去,但鬼手抓力极大,根本无法用蛮力掰下它。 “少主!”黑鹏当即就要上前。 昱霄忙喝止他,“躲远点!” 黑鹏定住,面色苍白地看着他,脑中响起怀绮的声音:“鬼人食毒为生,血液有毒,指甲上带毒,被它们伤到也会变成鬼人,非常危险。”他毫无意识地嘀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昱霄掌心放出火焰,将两只鬼手烧成灰烬,才终于挣脱了钳制。 他的两个肩膀被鬼手的指甲刺穿,伤口冒着鲜血,血液已经开始发黑。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黑鹏不知该不该上前,紧张道:“少主……少主你怎么样……” 昱霄没搭腔,猛地扶住旁边的古树。 鬼人毒性巨大,中毒者立刻就会有变异征兆,昱霄似乎在努力保持着清醒,紧紧抓着古树,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少主……”黑鹏快要哭了。 这时,一根火把掉在地上,熄灭了。 黑鹏抬眸,怀绮正站在不远处,瞳孔紧缩地看着这一幕。 ~ 第125章 引蛇出洞 谁让谁付出代价,还不知道呢…… “昱霄!”怀绮当即向他奔去。 昱霄抬手制止她, 垂着头,说话已经有些艰难,“等等……” 怀绮不得不停下, 眼眶渐渐变红。 昱霄闭了闭眼, 喘着气召出血月之刃,让它变作一根铁链。 在怀绮和黑鹏揪心的目光下,他控制铁链从他手中浮起,将他一圈一圈捆在古树前,就像那四只鬼人一样。 他身体剧烈颤抖,没有像其他中毒变异的人一样开始发疯, 明显是在克制着自己。 “别放开我……”昱霄紧紧闭着眼睛, 努力稳定气息, “去找碎片……” 只要能把傀儡术密传破坏掉, 中毒什么的都无所谓。 黑鹏一下就绷不住了, “没有你我们怎么敌得过他们,怎么找得着碎片啊?!”他自己扇了自己两巴掌,“都怪我!我他妈就是个废物!”他的脸上瞬间出现两个红掌印。 昱霄:“别这样……” 黑鹏背过身去,用手背挡住眼睛。 昱霄看向怀绮,眼神已经变得朦胧,“我有话交代你。” 怀绮立马向他奔去,丝毫不怕他现在中了鬼人的毒, 随时都有可能发疯。 她来到他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 昱霄抬头, 看见她的泪水, 表情难受了一下。他微不可察看了看左右,小声对她道:“别哭啊,我装的。” ? 怀绮神色微变, 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眼神从方才的混沌恢复正常,是极为清醒的状态,而且绝不是努力保持的,他就是清醒的。在她接上他目光的瞬间,他甚至还冲她胜利地扬了下唇角,只不过这个笑容转瞬即逝,应该是为了不想被他人发觉。 怀绮的眼泪立马就止住了,眼中生出疑色。 昱霄给了她一个眼神,她立刻会意,主动凑近他,侧过耳朵。 昱霄声音很小,语速很快,“敌在暗我们在明,我们是劣势,这样是为了吸引他现身。我元灵力量在不断恢复,这点毒已经影响不到我,我可以自己逼出来。” 怀绮看他一眼。 方才她太着急,并未关注水灵玉,此刻她感受了一下,领下的水灵玉并没有什么异样,水灵玉装着他的元灵,他的元灵没事,也就意味着他本身并无大碍。 她信了他的话。 昱霄:“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你们别管我,让我自己待着,他一定会现身来找我。” 他悄摸望了黑鹏一眼,黑鹏还背对他们拿手背挡着眼睛,能看出他还在难受。 昱霄看回怀绮,继续道:“为了逼真,先别告诉黑鹏,随便他做些什么,别留在这里就行。” 怀绮点了下头。 她觉得为了逼真,她现在应该哭得更厉害些,但是她却完全哭不出来了,甚至还有点想笑。 如果可以,她真想击昱霄肩膀一下,说真有他的。 虽然她现在不哭了,但她眼眶的红还未消退,昱霄看着她,忍不住抿唇浅笑。 怀绮并未察觉到他的小表情,凑到他面前小声道:“那你跟他对峙的时候小心点,他这个人手段阴险。” 昱霄收起笑容,轻声道:“放心。到底谁让谁付出代价,还不知道呢。” 怀绮看着他,用目光传达了信任。 “对了,这是黑鹏后来从参灵那拿的药,小心你的痫病。”怀绮悄悄将一个小白瓷瓶放进他衣襟下,“别让他知道你有痫病,但是以防万一,还是放在你身上。” 昱霄:“好。” 瞧着差不多了,怀绮趴进昱霄怀里,大声哭泣,“呜呜呜,你放心,即使没有你,我们一定也能找到碎片,销毁傀儡术……” 昱霄一怔,心中暗叹她入戏真快,也闭了闭眼,目光朦胧地看着她,艰难道:“趁我现在还清醒,快走吧……” 实际上怀绮都笑场了,之所以趴在他怀里,就是为了掩饰她的真实状态。 她耸动肩膀,装出哭得肩膀颤抖的模样,等自己的笑劲过去了,才抬起头,“那我走了。” 昱霄:“嗯。” 怀绮松开他,转身走向黑鹏,“别难受了,任务还得继续。” 黑鹏微微侧头,“怎么继续啊!不行,我要去冥界找冥王,就算他们有深仇大恨,少主中毒他也不可能不管……” 他说着就要离开,又想到什么,把怀绮拉上,“你自己在这我不放心,跟我一块去!” 怀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走了。 临渊得知此事十分惊讶,但也只惊讶了一下,随后就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模样,“他中毒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不认我的,怎么,遇到事了又想起找我帮忙?” 黑鹏好坏赖话说尽了,临渊依旧毫不动容,铁了心不管昱霄。 怀绮配合他求临渊也是没用。 最后黑鹏只好又带着怀绮离开了。 他们走后,参灵问临渊,“真的不管少主吗?” 临渊握着茶杯,拇指轻轻摩梭杯口,眼睛看着不具体的某处,“如果真有难处,我定不会袖手旁观,毕竟他是我孙儿。但是这点小毒妖兵都能挺过来,他挺不过来就别当少主了。” 那些中毒变异的妖兵,在挺过最初的那几日之后,都渐渐恢复了正常。 原来鬼人的毒是有时效性的,时间过了,就会自己失效。 参灵点点头,“是。” 在黑鹏去找临渊的同时,此忆也来找昱霄了。 他并不知道昱霄是装的,落在昱霄面前,上下看他一遍。他肩膀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此忆牵了牵唇角,“嘶,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昱霄垂着头,闻言也没什么反应,胸膛缓缓起伏着。 此忆听见他隐忍的呼吸,又笑了,“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没见了,不知道你现在还认不认识我?” 他猛地捏住昱霄的下巴,将昱霄的头抬起来。 然而他愣住了。 昱霄的眼神,清醒得令他害怕。 昱霄直勾勾看着他,目光锐利,全然不像一个中毒变异之人。 此忆神色微变,意识到不对劲,本能地就想松开昱霄,而便在这时,铁链变成一把战镰,击中他的胸膛。 “啊!” 他痛呼一声,被击出老远,撞在一棵古树上,摔在地下。 大量树叶震落,远处一群鸟雀惊飞。 此忆嘴角流出一缕鲜血,费力支起上半身,一只手按着胸膛,一只手指着昱霄,惊讶极了,“你你你、你没中毒?!” 战镰在空中打了个回旋,回到昱霄身边,昱霄握住战镰的长柄,轻嗤一声,“重活一次,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此忆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召出一把银剑,“雕虫小技,我看没长进的是你吧!” 他举剑冲上去,两人打了起来。 此忆挥剑生猛,剑剑都是杀招,昱霄挡下他几次攻击,被剑气震得手掌发麻。 他被此忆逼退到数丈远开外,笑道:“确实有点儿长进,没白死一次。” 此忆双眸微眯,这话听起来是在夸他,实则却是在提醒他,你上次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怒意更盛,剑气也更加凛冽,回道:“那自然不能像你,活了两千年,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昱霄眸光一厉,“你说谁保护不了!” 他开始回击,一刀刀向此忆砍去,刀刃带出的气流掀起方圆一片的树叶,此忆用剑挡下,但禁不住连连后退,气焰削减了大半。 此忆飞向半空,昱霄也跟着飞起来,两人在半空中接着打。整个雨林都为之摇曳。 昱霄挥去一刀,此忆架剑挡住,两人的刀剑呈十字形隔在二人中间。昱霄没有立马去挥下一刀,而是发力,将刀刃逼近此忆。 此忆也不甘示弱,双手握着剑柄,全力顶住,也将自己的剑刃往昱霄那边推。 两人力道持平,刀剑相对静止,他们僵持在这一刻,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昱霄:“还变成我的样子,你就这么想成为我吗?” 此忆露出笑容,因为手上发着力,他的笑容显得十分狂热,“变着玩而已。你不过是个孽种,也配让我成为?” 昱霄用力将他的剑顶开,他向后滑开一段距离,昱霄追上去,两人再次打起来。 昱霄:“怀绮是我的人,你休想再碰她分毫!” 此忆:“哈哈哈,我就碰,你能把我怎样?” “我杀了你!” “杀了我,你也得死!” 雨林的树叶沙沙作响,银色的剑气和火红的刀光不停纠缠,都想把对方击落。 昱霄并没有把此忆的话当回事,那句“杀了我,你也得死”他只在听到的瞬间疑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然后就当成耳旁风过去了。他没有追问,也不去问此忆到底是怎么复活的,因为他知道,问了此忆也不会说。 他当下最重要的,就是打赢这一仗。 太阳从海平面冒出一个尖,天就快亮了,僵持中,此忆看见昱霄肩膀上的伤口,笑道:“别挣扎了,你肩膀受伤了,打不过我的!” 昱霄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是发自内心,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肩膀确实受了伤,但因为抛弃了痛觉,他感觉不到疼痛,也就丝毫不受影响。 “让事实说话!”昱霄一掌击向此忆胸膛,并未接触,火红的内力隔着一段距离将此忆振开,此忆喷出一口鲜血,向地面坠去。 左右两边一抱粗的古树也被振得摇晃,抖落大量树叶,沙沙声震耳欲聋。 此忆慌忙稳住身体,在落地之前重新飞起来,用手背蹭去唇角的血,“还带这么玩的?”他手中银剑化为银色光粒消失,他双手运出一个巨大白色光团,用力向昱霄一推, “去死吧!” 光团犹如脱缰之马向昱霄冲去,昱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用血月之刃划出一个火球。一白一红两个球体在空中相撞,瞬间爆炸开来。 这股冲力席卷整个雨林,在雨林上空形成一圈圈余波,一半是白色,一半是红色。 两人都被这股力量振飞,双双落地,雨林中的古木剧烈摇晃,沙沙声经久不息,处于爆炸中心的几圈古木纷纷倒下,发出巨响。 昱霄落地时磕到了后脑,耳朵一阵轰鸣,莫名的右手就有点拿不住血月之刃了。 周围声音嘈杂,而他的世界一瞬安静,只有耳朵自己发出的乱音,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所以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右手在痉挛,像他痫病发作时那样。 哦不,或许就是发作了。 所以他拿不住血月之刃,甚至无法马上爬起来。 换成以前的他,即使磕到后脑也不会有问题,但被电击过后,他的脑袋就经不起磕碰。 当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思维还是混沌的,他没注意到此忆正向他攻来。 他一剑刺入昱霄胸口。 一声响亮的血肉割裂声,昱霄缓缓睁大了眼睛。 ~ 第126章 趣味 疯得离谱 虽然没有痛楚, 但中剑这件事狠狠刺激到了昱霄,尤其中的还是此忆的剑。 仇人的剑,情敌的剑, 他手下败将的剑。 他眼中血丝暴涨, 猛地扑向此忆,此忆还处在得手的得意之中,一时松懈了,被昱霄重重扑倒在地。他的剑也掉在一边。 昱霄红着眼睛,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右手抡起拳头向他的脸砸去。 他的整个右半身都在痉挛, 他根本控制不了, 可这一刻他凭着肌肉记忆, 用尽全力, 一拳一拳狠狠地砸下去。 此忆的脸在他拳头下发出闷响。 “你疯了!”此忆拼命扭动挣扎, 手也掐住他的脖子,同时用脚踹他的腰腹、大腿,“你他妈胸口在流血你不知道吗!” 昱霄胸口中了他一剑,血全都滴在他身上,将他的白衣染红。 昱霄被他掐着,挨了他几脚,也不放手, 甚至挥拳速度更快,此忆慌乱之下运出法力攻击他, 他还是不放手, 身体硬生生抗下了。 此忆的法力威力很大,随便一击都是能将人打出内伤的程度,他击了昱霄好几下, 由于距离近,这威力还会更大,但昱霄一声不响,只顾抡拳,像是没事人一样。 然而他嘴角接连不断流出的鲜血,又无疑意味着他确实受到了伤害。 此忆大喊:“你放手!放手!” 昱霄像听不到,下手反而更重,他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一丝情绪,显得麻木又疯狂。 此忆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用法术击了他好几下之后,瞧他还没放手的意思,大声嚎叫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昱霄不知道疼,也就意识不到自己哪里受了伤,受了多重的伤,这大部分情况下是好事,能让他坚不可摧,但有时候也是坏事。 因为感觉不到疼,也就无法保护好自己。 比如现在。 如果他感觉得到疼,他就会躲开,或是马上松手,保存实力。 而他感觉不到,就只会盲目地挥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雨林,昱霄胸口中剑,加之此忆数次法术攻击和身体不断加重的痉挛,他渐渐有些使不上力。 虽然他感觉不到疼,但是他的身体是有极限的。 此忆只道他是个下手狠辣,对自己也狠的疯子,却不知他没有痛觉,而且还有痫病,开始哀嚎,“别打啦别打啦!我认输了!” 昱霄还是不想放手,照理此忆被打成这样,应该早就断气了,但他却还活得好好的,还能嗷嚎着向他求饶。 这不够── 还远远不够。 可是他右半身已完全失去知觉,他根本无法继续下去。 他单手掐着此忆脖子,右手垂在他身侧,动不了了。 他心中生出一丝绝望。 他右手骨节处的皮肉也破了,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 这时,此忆摸到旁边不远处的剑,抓起来就照着昱霄的脖子砍去,昱霄看见了,快一步握住剑刃,制止了他的动作。 昱霄拳眼立刻流出鲜血,顺着剑刃往下淌,此忆惊呆了,“你这人是不知道疼吗!” 昱霄面无表情,将他的剑从他手中夺来,扔到远处。 昱霄的右手控制不了,是用左手夺的剑,此忆因此脱离了他的钳制,猛地翻身爬起来。 他已经完全破了相,嘴被砸裂,鼻子都是歪的。他也看不清楚昱霄了,因为他的眼圈肿得老高。 他整张脸都是血,五官全是变形的,使他看起来可怕极了,但在昱霄眼里,却是杰作一般,让他满足。 这样远比杀了他更有趣。 昱霄用左手捡起血月之刃,以血月之刃的刀柄为杖,从地上站起来。 “还打吗,嗯?”他看着此忆,眼神无比兴奋。 相对于刀剑,他还是喜欢这样拳拳到肉的打法。 他的右臂还垂在他身侧,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使他的手指也不停弹动。 不用右手战斗是什么感觉。他想试试。 此忆似乎是感觉到疼了,抬起手轻触自己的脸,刚一接触就又猛地拿开,已经疼得无法触碰。 看到他狰狞疼痛的表情,昱霄忍不住扬起唇角。 此忆捡起剑用剑面一照,顿时被自己皮开肉绽的模样吓了一跳。 昱霄期待地看着他,“还打吗?” 此忆抬眸,昱霄的黑衣看不出血渍,眼睛也很亮,看起来要比他体面得多。 他愤恨地攥紧拳头,不甘心,却也无法不顾脸上的伤继续和这个疯子纠缠下去。 打也不是不行,但短时间内定然无法分出胜负,耽误了时间他怕自己真的会破相。 而且他自己都受了那么多伤,还问他打不打? 疯得离谱。 此忆指着他道:“这次算你略胜一筹,不过下一次你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话落,他化作银光离去。 昱霄静了片刻,眼里的兴奋散去,赶紧拿出衣襟下的药服下一颗。 他以血月之刃的刀柄为杖,缓缓走到一棵古树前坐下,半晌身体的痉挛才慢慢停止。 他闭了闭眼,心想还好这次不严重,不然可就在此忆面前出丑了。 他也意识到,不仅是情绪波动,他脑袋受到撞击也有可能犯病。只不过会比情绪波动引起的犯病轻一些。 这一次也并非坏事,至少他知道了能导致他犯病的更多因素,下次就可以多注意。 他看看自己受伤的左右手,又放下,他感觉不到痛,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 另一边,黑鹏带着怀绮离开冥界后,就想回雨林看看昱霄怎么样了,怀绮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这个点此忆应该已经过去了,他们出现不太合适,便拦住黑鹏,“现在回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再去西域看看?” 黑鹏脚步一顿,回过头,“西域?” 怀绮点头,“嗯,鬼人是西域特有的,鬼人的毒,西域应该会有解法,你说呢?” 黑鹏如梦初醒,“对呀!看把我急的,都没往这块想!”他抓住她的胳膊,“咱赶紧走走走走走!” 他们到达西域时,天已经亮了。 他们在西域的医馆一问,轻而易举就得到了答案,“鬼人的毒啊,是西域尸毒,这个毒毒性虽烈,但时效却不长,也不致死。一般我们西域的人中毒了,根本不用解毒,找个笼子关几天就好了。” 黑鹏得知这个,放心了些。 “意思就是哪怕不解毒,过几天也就好了呗。” 医馆的老大夫捋着胡子点头,“没错。” 黑鹏:“那有解法吗?” 老大夫:“解药是没有,要解的话需要将中毒者体内的毒逼出来。” 黑鹏与怀绮对视一眼,“我可以试试。” 老大夫:“但这可是很累的,不仅要把真气渡进中毒者全身每个穴位,自己也有中毒的风险。” 黑鹏默了默,“没事,我中毒没事。”他对老大夫鞠躬,“谢谢您了。” 他正要拉怀绮离开,怀绮想到什么,又道:“老大夫,您这有没有金疮药和细布?我想买一些。” 老大夫:“当然有了。” 买了东西,两人走出医馆,黑鹏立刻抓住怀绮的胳膊加快脚步,“咱赶紧回去吧,帮少主解毒。” 在这里变真身太过瞩目,他得先出城,到城外树林里变。 怀绮抬头望了眼日头,还是早上,她怕昱霄和此忆还没结束。 但是现在解法找到了,她也没理由不让黑鹏回去,硬找借口反而会引起怀疑。 她只好同意,“嗯,回去吧。” * 雨林中,昱霄运功逼出体内的毒,困意上头,靠着古树眯了一会儿。虽然困,但他睡不着,只是处于半睡半醒的混沌间,很累,当他再睁开眼时,脑袋昏昏沉沉。 不知是否是中毒的关系,他很渴,嗓子很干,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润了润干裂的唇瓣,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向海边走去。 海水是咸的,根本没法喝,他遂放弃,捧起海水洗了把脸。他动作很大,哗啦啦地捧水将脸埋进其中,却并不显粗鲁,反而添了几分豪放粗犷之气。 然后他仰躺在沙滩上。 海水不断地冲刷着岸边,也漫过他的下半身。他闭着眼,东南海边的阳光非常明媚,晒在他身上,他感到暖融融的。 他已经好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他是昼神之子,诞生于光辉一瞬的天地之间,天生向往最明亮炙热的太阳。 可他偏偏,最少见到太阳。 水珠从他的额发滑落,渗入沙滩里,他脸上的水痕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衬得他的皮肤更加光洁细腻。 他的衣裤也被水浸湿,贴住他精瘦的躯干。 他深呼吸,享受于这一刻的放空。 黑鹏和怀绮一回来,就看见沙滩上躺着的昱霄。 黑鹏落在沙滩上,变回人形,非常惊讶昱霄竟然跑到这来了,并且看起来很正常。 “少主你不是中毒了吗!”他惊讶地走上前。 昱霄手背挡在眼前,看了他一眼,没耐心向他解释。怀绮小跑到他旁边,看见他胸口和手上的伤,下意识蹙起了眉头,“我给你包扎。” 昱霄懒得动弹,也就没起来,怀绮蹲下来,拿过他的左手,用金疮药给他涂了伤口,然后用细布将他受伤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缠起来,系好。 她在医馆就是想到昱霄可能会受伤,才专门买了这些。 然后她又绕到他另一边,用同样步骤包扎他的右手。 他左手的伤口在手掌,右手的伤口却在手背骨节处,很明显,前者是因为握住了利刃,后者是因为用拳头揍了谁。 她几乎马上就能猜到昱霄和此忆是怎么打的了。 而且凭他右手伤口的严重程度,她还知道他把此忆揍得不轻。 所以她没问他战况,只道:“疼吗?” 昱霄睁开眼,透过指缝间隙看她。她逆着光,从他的视角,金色的太阳刚好被她的头顶挡住,她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光影中。 她没有看他,低着头,认真地给他涂药包扎,他手心传来她温柔的触感,忽然就忘了她问了什么,只是笑,“我赢了。” 黑鹏在旁边看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少主你不是中毒了吗?” 怎么看起来如此正常? 赢了又是什么意思? 怀绮听到昱霄说赢了,也便知道此忆已经被昱霄打退,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便将昱霄装中毒引此忆现身的事告诉了黑鹏。 黑鹏一听立马火了,“合着你们商量好的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亏我还这么担心少主!”他赌气地往远离他们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背对他们坐在沙滩上。 怀绮失笑,冲他大声道:“这不是为了逼真吗,委屈你啦,别不高兴嘛。” 黑鹏倒也理解,但他就是不高兴,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他两臂环胸抱在身前,哼了一声没搭腔。 怀绮给昱霄包扎完手,昱霄坐起来,脱掉上衣,露出肩膀和胸口的伤。 怀绮蹙起眉头,“他刺了你一剑?” 昱霄简短道:“意外。” 怀绮的眼神依然很担忧,担忧中又有些心疼,昱霄笑了,伸手摸了把她的头,“无妨,我是不死之身,中了一剑又怎样。” 他的身躯精瘦,已经有很多伤疤,怀绮看着,听着他说的话,只有沉默。 他肩宽腰细,锁骨明显,肌肉线条非常好看,脖子上的沧海月垂在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果没有这些伤疤,他的身体会更完美一些。 怀绮默默叹息一声,继续给他涂药包扎。 包好了,他就顺手用他缠着细布的左手将她搂进怀中抱着。 海浪发出哗哗的声音,远处太阳将落,有海鸥鸣叫着穿过夕阳。 怀绮靠在他怀里,心中充满了甜蜜的幸福,忍不住唇角上扬。 但昱霄却很平静,手轻轻抚摸她耳旁的发。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大自然的声音。 还有…… 混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海风吹过,海面倒映着霞光,像碎金一般。怀绮蓦地听到他开口: “我们也算一起看过海了。” 他望着远方,声音缓慢而轻柔,更像是自言自语的感叹,怀绮的心更加柔软,轻声道:“是呢。” 日落,海。 一切美好尽收眼底。 昱霄默了默,垂眸看她,“这次我没能杀了他,若有下次,必定取他性命。” 怀绮有些担忧,抬起头,道:“那他要是又复活了呢?” 昱霄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无妨,他复活一次,我就杀一次。” 怀绮知道这或许很难,很危险,但她还是信任昱霄,并且愿意做他坚实的后盾。 她也笑了,“嗯。” 沙滩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互相依偎着,好像已经到了地老天荒。 * 他们在雨林又待了几日,寻找碎片线索,期间翩落也带人找了过来,和他们分头行动。 那日昱霄从蛟龙窟离开后,她也很快逃了出来,因为她身上没有携带洞中之物,巨蟒不攻击她,她也就轻而易举地逃离了。 前几日他们双方都没有任何发现,后几日昱霄在雨林北部发现一片湖,湖水很清澈,可以直接饮用。 一开始他和怀绮黑鹏来此确实也只是为了饮水,但很快昱霄就发现了端倪。 照理像这种湖都很浅,能一眼望到底,即使比较深的,因为湖水清澈,也能望到底,故而有一个词语叫清澈见底,但这片湖却始终望不到。昱霄多次将石头投入湖中,也看不到石块沉底,或是发出碰撞的声音。 石块会不断下沉,不断下沉,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昱霄怀疑这个湖有问题,但是因为水性不好,不敢贸然潜下去,只在心里做了个标记,继续寻找其他线索,但未有任何发现。 翩落那边也是一样。 几日过去,双方都未找到更多线索,更加证明问题或许就出在那个湖上。 这日午后,昱霄又来到这个湖边,觉得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他召出血月之刃,击出一个火团。 火团冲进湖中,在湖里爆炸,湖水喷涌而出,如瓢泼大雨,溅落周遭一片。 昱霄飞起躲开,因为湖水溅了上来,湖面下降了些许。 他双眸微眯,悬飞在半空,继续击出火团。 既然没法潜下去,那就只好牺牲整片湖了。 湖水接连不断地喷出,湖边一圈泥土都被水渗透,变得泥泞湿软,范围足有数尺宽。湖面也降了几尺,但依然望不到底。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时间把它耗干。 哪怕是万丈深渊,也总得有个头吧。这湖还能是无底湖呢? 就算真的无底,湖中到底有什么,也要有个结果。 当他准备再次击出火团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昱霄动作顿住,看见斗蔻落在湖边。 他一落脚就陷了进去,惊呼:“这怎么都是泥啊!” 昱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了他片刻,暂时收了血月之刃,落在外围湖水没溅到的地方。?? 斗蔻瞬移到他旁边,已是一脚的泥,他向昱霄打招呼,“怀绮给你说过了吧,我会来人界找你。” 昱霄:“长话短说。” 斗蔻笑笑,便开门见山,“她应该告诉你我的目的了,你怎么想?” 昱霄:“什么目的,登上帝位?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斗蔻有些语塞,“之前?……之前和现在情况不是不一样吗……”他明显心虚了。 此前昱霄在仙界待的那段时间,斗蔻就找过他,谈过合作的事情,但当时斗蔻提的条件是,帝位归昱霄,兵权归他。 昱霄:“反悔也没你这么反的。” 斗蔻汗颜,“反正你已经有冥界了,仙界你也瞧不上不是?” 昱霄目光锐利,“我瞧不瞧得上不是你谈判的筹码。” 斗蔻的脸绷起来,“昱霄,你别忘了当时是谁破除冰华阵,助你从冰牢逃出来的。”?? 昱霄笑了,这个笑显得十分不屑,“正是因为我没忘,我们才能聊到现在。”他看着斗蔻,语气很淡,却带来无形的压力,“你方才也说了,现在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之前的我元灵未觉醒,也没有法力,孤身一人在仙界,备受针对,确实需要你的帮助。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没有你,照样能推翻仙界。而你没有我们,可是什么都办不成。” 昱霄停了一停,下一句话斗蔻听得十分清晰:“这不是合作,是你在求我办事。” 斗蔻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确实有私心,大概是从他意识到只有靠自己步步为营才能在仙界保全性命的那一刻起就有了。 他千年来受到的压迫和屈辱,让他越来越想反抗,就像一个无限长度的弹簧,被压得越紧,弹出时的力量就越大。 昱霄是烁曦的儿子,帝位本就是他的,一开始斗蔻考虑到这一点,也劝自己见好就收,拿个兵权安度晚年便好。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条件越来越无法满足他,只有当仙帝,走到权力的最顶端,他才甘心。 他也知道他现在筹码不足,无法和昱霄以平等的姿态去谈判。并且昱霄不是一个惦念旧情的人,说之前帮过他没有用,只有拿出实打实的好处他才会考虑。 片刻斗蔻道:“这样吧,我手头上有些关于此忆的消息,我全都告诉你,你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条件,怎么样?” ~ 第127章 魔灵 跟他一样,是不死之身。 斗蔻的话成功引起了昱霄的兴趣, 他眼里多了些其他情绪,“什么消息,你说说看。” 斗蔻不慌不忙道:“你答应与我合作, 我自然就会告诉你。” 昱霄轻嗤一声, 也不着急,“我没空跟你拉扯,不说你就回去吧。” 他转身就要走,斗蔻赶紧拉住他,“嗳等等!” 昱霄停步,回眸。 斗蔻一脸讨好的笑, “别介啊, 我说我说。” 昱霄看一眼斗蔻拉着他胳膊的手, 轻轻拂下去, 弹了弹衣袖被斗蔻抓过的部分, 仿佛斗蔻的手很脏一样。 斗蔻也没脾气,赔着笑脸,道:“就是他复活的事。” 斗蔻开始了他的讲述,从他口中,昱霄得知,夜笙为了复活此忆,动用了封印在光明塔中的堕神魔灵。 昱霄之前听怀绮说过几次, 也听三色仙讲过一次,堕神魔灵原是夜神元灵, 夜神因与凡人相恋, 被蓉慈降罪,她为了保护自己和爱的人,修炼异术, 精神逐渐失常,最后走火入魔变为堕神。她的元灵也随之变为魔灵,在她死后笼罩天地,使三界陷入永夜。 为了使三界昼夜恢复正常,三色仙用太极五行八卦阵将堕神魔灵封印在光明塔,每五百年去加固一次。 昱霄杀死此忆时,此忆元灵消散,形魂俱灭,本是无法复活的,但夜笙逆天而行,用此忆的佩剑重铸了此忆肉身。 那是夜笙熬了几个通宵练成的异术──当一个物品长久地携带在主人身边,它就沾染了主人的气息,只要将这些气息全部提取,加以炼化,就能化成主人之形。 于是夜笙选择了陪伴此忆从小到大的佩剑,并将其与堕神魔灵相融。 现在,此忆的真身是一把坚不可摧的神剑,元灵就是魔灵。 此忆的气息具备他的意志,当肉身、意志、元灵全有了,他就能复活。 听完这些,昱霄霎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把此忆揍得那么狠,此忆都生龙活虎的。 因为他跟他一样,是不死之身。 这一刻,昱霄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此忆会说杀了他他也得死那句话。 因为能杀死此忆的,自然也能杀死他。 昱霄沉默良久,道:“魔灵也有堕神的意志吧,她会甘心一直活在别人体内?” 斗蔻:“不甘心也没办法,她的肉身已经香消玉殒了。总好过一直被封印着。” 昱霄想了想,也是。 “此忆身体不会被她的意志所操控吗?” 斗蔻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照理说会的,但目前还没发生。” 昱霄微微眯眼,“知道了。” 斗蔻又换上了殷勤的嘴脸,“那您看我方才的条件──” 昱霄看他一眼,没回答,反问道:“还有什么消息吗?” 斗蔻:“暂时没了,不过我可以继续收集。还望你能考虑考虑……” 昱霄道了句行,便转身离开。 斗蔻望着他的背影,也无法强求什么,毕竟他现在是弱势的一方,他的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全看昱霄的心情。 只是有一点他没告诉昱霄,就是此忆最近正在筹备着什么,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昱霄。 斗蔻想,他得有所保留,哪怕昱霄最后还是不答应合作,他也能收个渔翁之利。 * 昱霄回去就给怀绮说了斗蔻告诉他的事,怀绮听到很是震惊,以至于她有些怀疑,斗蔻不会是故意编个故事骗他们的吧?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就像昱霄之前说过的,任何一个人做一件事的时候都是有动机的,斗蔻的目的往远了说是除掉此忆登上帝位,往近了说是想和昱霄合作,在这样的前提下,骗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她默了默道:“夜笙真是疯了,连魔灵都敢用,他就不怕魔灵反噬,控制此忆吗?” 昱霄:“魔灵力量强大,倒也正常。” 黑鹏在旁边,也听到了昱霄和怀绮的对话,插嘴道:“控制控制呗,咱管他呢?控制了岂不是更好?敌人的困难,那就是我们的福利呀!” 怀绮神色凝重,“话不能这么说,如果魔灵觉醒,对整个三界都是威胁。这就不单单是我们和此忆的恩怨了。而且此忆也不能杀,杀了他,魔灵又会笼罩天地,三界又会陷入永夜。” 黑鹏蹙眉,“这样吗,那确实有点难办。” 昱霄:“可是不杀,仙界就无法易主。” 仙界无法易主意味着什么,现在仙界是夜笙的,以后就是此忆的,帝位将永远在他们一家传承,仙界的伪善腐朽,权势角逐,将永远无法消除。 现在三界三足鼎立,互相制衡,但夜笙和此忆的目标是统一三界,形成仙界一家独大,帝王一统天下的局面。 到时仙界的阴暗会蔓延冥界人界,三界在这样的君主统治下,将会变成炼狱。 即使昱霄可以当上冥王,他也依旧要解决此忆这个威胁,否则冥界也不安定。 他突然就有点理解临渊了,有些事情,确实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黑鹏蓦地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道:“咱不是还有三色仙呢么!他们可以封印魔灵啊不是?怕什么?” 怀绮经他提醒,眼前一亮,“对啊,我忘了还有三色仙了!”她看向昱霄,“咱们可以杀了此忆,再让三色仙重新封印魔灵。三色仙应该也了解魔灵弱点,向他们打听一下绝对会有收获!” 昱霄眯了眯眼,当机立断,“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等等。”怀绮拉住他,“要不我和黑鹏去吧,你不是还要调查那个湖?” 昱霄原本计划用一日时间将湖水炸干,但听了斗蔻的消息后,就暂停了计划立刻回来向怀绮汇报了。 怀绮:“此忆要解决,找碎片也不能耽误。翩落那边随时都有可能发现那片湖。你说呢?” 昱霄犹豫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做了决定,“那你们去吧,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怀绮郑重点头,“嗯。” 昱霄看向黑鹏,“照顾好她。” 黑鹏拍拍胸脯,“放心吧少主!” 怀绮笑了,转身就要往沙滩方向走,昱霄打断她,“我送你。” 怀绮回过头摆摆手,“不用啦,这点路。你还是赶紧去湖边吧!” 昱霄只当没听到这话,跟到她身边,缠着细布的手揽过她的腰肢,带着她一起往前走。 怀绮还想拒绝,但他有力的指节扣在她腰侧,那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一句话不说,就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坚持。怀绮只好默认。但又在心里生出丝丝缕缕的甜蜜,包裹住她。 黑鹏速速跟在他们身后。 昱霄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清晰硬朗,怀绮偷看他一眼,默了默,问道:“那斗蔻还说什么了吗?” 昱霄依旧看着前方,没有挪动视线,“没有。不过我猜他只是不想说罢了。” 怀绮点点头,也觉得如此,又问道:“那你会答应他的条件吗?” 昱霄转过来看着她,神色很淡,“那本就是我的东西。”他道。 本就是他的东西,所以凭什么拱手让人? 怀绮明白他的意思,用力点头,“好,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支持你。但你也要小心,斗蔻那个人城府很深。” 昱霄笑了,抬手摸了把她的头,没说话,但怀绮感受到了来自他浓浓的宠溺,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海边,黑鹏载怀绮离去,怀绮在黑鹏背上给昱霄挥手。 昱霄弯起眼睛,笑了,也向她挥了挥手。 她开心地转过身去,面朝前方。 天边太阳就要落山了,温柔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海鸥衔着时光远去,姑娘也逐渐走出他的视线,走进更光辉灿烂的远方。昱霄有一种错觉,仿佛她走向了明天,而他永远留在了过去。他笑容淡去,在海边站了片刻,才又回到湖边,继续他的行动。 湖水水面不断下降,这个方法其实挺笨的,但对于旱鸭子的他来说,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 他蓄力挥出一击,巨大的火团冲进湖中,水花飞溅,湖水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冒出滚滚水汽,霎时便蒸发了数指高。 * 东南海域距离西南仙岛还是比较近的,黑鹏飞在仙岛附近的海面上,此时是下午日落时分,有风,海面波涛汹涌,翻涌着浪花拍打崖壁,和宁静的东南海域一比,这里就十分凶险了。 海风一阵阵刮过怀绮的脸,很冷,但比起冷,更让怀绮在意的,是风里的血腥气。 持续不断的血腥气,怀绮记得,她和昱霄初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呢。 难道这段时间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海水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她有一丝怀疑,撑着黑鹏的背向海面望去。 海风卷起她的发,她顺手挂到耳边。她看到,海面上浪花很多,里面还混杂着一些白色的什物。 她双眸微眯,凝神去看。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光线足够明亮。她的头发被风吹的纷飞。那些白色什物大小不一,海水中似乎还有淡淡的红色,不知是不是夕阳的关系。 海风一阵阵刮过来,怀绮嗅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似乎就是从海水中传来的。 她视线放远,发现这海面上漂浮着的都是白色,成片成片的,随着海浪翻卷。 整个海面,成片成片的。 她蹙眉望了片刻,当她意识到这些都是什么的时候,她一下子坐在了黑鹏背上。 这些…… 竟然是鱼的尸体。 那些白色的, 就是鱼的肚子。 这些死鱼数量十分庞大,几乎可以说是,整片海域的鱼都死绝了。 这些鱼有大有小,小的如同她在人界见过的鲤鱼,大的则是鲤鱼的好几倍。 这么多死鱼,分散地布满整个海面,怀绮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猛地捂住嘴,一阵干呕。 黑鹏在海面上飞,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些,他感觉到怀绮的异样,猜测她也看到了,便玩笑道:“怎么这么多死鱼?不会有人往海里投毒了吧?” 他的鹏鸟真身很威猛,说的却是吊儿郎当的人类语言,画面是有点滑稽的,但怀绮毫无开玩笑的心思。 “应该是发生打斗了,整个海域的鱼都受到了波及,全死了。”怀绮道。 说出这个推测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会是怎样的战斗,能把几乎整片海域的鱼都弄死? 那三色仙他们还好吗? 怀绮很害怕,这个时间节点太巧合了,正好处于他们从仙岛离开后,此忆已经复活,而唯一能封印堕神魔灵的正是三色仙。 她命令黑鹏,“快!” 黑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再玩笑,立马扇了两下翅膀,加速飞行。 仙岛呈半个椭圆形在远处出现,随着他们的靠近逐渐增大,怀绮迫不及待地向它张望,它孤独地耸立在海域中,显得十分安宁。 她下意识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有事。 然而等她再靠近一些,她的心一坠,仙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座岛的植物都枯死了。 枯黄的植物耷拉着,没有一丝生气。 仙岛原本一眼望去是花花绿绿的,但现在一片荒芜,黄土铺了满地。风一吹,那些枯叶摇摇欲坠。 橘红的夕阳洒在岛上,更有一丝凄凉的美。 黑鹏在岛上降落,有些死鱼被海水冲上岸边,又随着海水退下去。 怀绮向岛内大喊:“红衣!我们来了!” 她等了等,没有回应,红衣也没有出现来迎接他们。 黑鹏小心翼翼开口,“他们会不会——” 他没有往下说,仙岛变成这样,有些事情已经很明显。 怀绮看了他一眼,没搭腔,顺着小路往岛内走去。 黑鹏跟上,他们凭着记忆往三色仙的卧房前行。 怀绮边走边喊红衣,黄衣,青衣,但他们谁也没有回应。 一路上都是断枝枯叶,岛上没有任何声音,仿佛一座无人的空岛。 怀绮情不自禁攥紧拳头,仍然不断呼唤。 黑鹏跟在她身后,看她喊得卖力,也跟着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或许是还抱着一丝丝希望吧。 三色仙的卧房就在水渠旁边,由一圈茂盛的矮树围绕着。现在那些树都枯死了。 怀绮停止了叫喊。一阵风刮过,枯枝左右摇晃,发出杂乱的声音。 矮树内侧是围墙,遮挡着三色仙的卧房和庭院。 怀绮走到院门旁,还是没听到任何声音,停下了脚步。 院门是虚掩着的,再往前走一步就能看见院内景象。她回头望黑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黑鹏看了她片刻,目光移向院门,探过手臂,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 在这扇门之后的庭院内,是一地狼藉,血迹斑驳。 ~ 第128章 骗局 “怀绮,这下,可没人能保护你了…… 院内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到处都是血,暗红色的,快要发黑。意味着距事发已过去了很久。 怀绮和黑鹏踏入院中, 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院内有三间房, 其中一间的门掉下来一扇,窗纸是破的,檐上的瓦片在地上摔成碎块。 三间房的门窗都大敞着,风吹过,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围墙裂了,上面有很多大坑, 是被击中过的痕迹;院内的池塘也干了, 金鱼被晒干在池底。 这里残破萧然, 怀绮和黑鹏对视一眼, 心情格外沉重。 犹记得当时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 这里还是鸟语花香。 怀绮和黑鹏挨个检查了三间房,房内也是乱的,桌椅都被掀翻了,花瓶碎了一地,床帏掉下来一半,拖在地上。 地面上积的灰告诉他们,这些房已经很多日没有人来过了。 他们无法想象这里到底发生了, 但他们明白,三色仙或许已经…… 怀绮脑中蓦然闪过他们临行时, 三色仙前来送行的画面, 当时红衣还对他们说:“以后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们帮忙,我们定会鼎力相助。” 黄衣颇为赞同地附和, “对对对。” 青衣也点头,“没错,随时来。” 虽然他们没有多深的交情,可三色仙也确确实实真诚款待过他们,怀绮想到就心酸。 她沉默良久,回过头看黑鹏,“一定是此忆。”她口气笃定,眼神充满恨意,“他复活之后,知道三色仙可以封印魔灵,为了自保,将他们——” 说到这,她还是说不下去,又紧紧咬住牙,将头扭了回去。 她攥着拳头,眼里闪着愤恨的水光。 黑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太极五行八卦阵是世间绝学,只有三色仙互相配合才能使出,三色仙发生意外,就无人能封印魔灵,此忆就没法轻易杀掉,整件事都会难办得多。 他也默了默,安慰道:“没事,没有三色仙,我们还可以有别的办法。” 怀绮心中那股悲观的情绪又上来了,她拼命摇头,“不会有的,若有别的办法仙界早就用了,为何还要每隔五百年请三色仙去加固封印?碎片马上就找齐了,还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我们现在根本来不及了!” 黑鹏有些无措,“那怎么办呀。” 怀绮一直在摇头,“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仙冥大战或是三界大战了,我不想……” 那满是硝烟的战场,血流汇成的湖泊,遍地的残肢手脚,堆积成山的尸体…… 战争太残酷了,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这也是她费尽心思抢夺碎片的原因,她可以想办法杀掉夜笙和此忆推翻仙界,而绝不是纵容临渊发动战争。 万一这件事到头来还是不能圆满解决,战争还是会爆发,那她前面那些努力都白费了。 黑鹏见她如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思量半天,才道:“放心,有少主呢,你别多想,天塌下来少主顶着。而且他现在还在雨林等着呢,不管怎样,咱先回去再说,啊。” 怀绮听到他提昱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觉得他说得对,不管有没有办法,先回去把情况告诉昱霄再说。 她深呼吸,对黑鹏点点头,“那我们走。” “好。” 黑鹏立刻转身向屋外走去,怀绮跟上,然而刚走了没几步,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化作人形,将他们挡住。 “星神大人。” 来者是一老仙侍,微微弯腰,抱着拳,恭恭敬敬向怀绮禀报:“仙帝有令,让您速速回宫。” 怀绮蹙眉,“什么?召我回宫?” “是的。” 旁边的黑鹏也蹙起眉,疑惑地看向怀绮。 怀绮为难道:“我这回不去啊,你告诉仙帝,我现在正在找最后一枚碎片,正是关键时候。让他再宽限几日。” 她就要拉着黑鹏走,仙侍横跨一步再次挡住他们。 “不行啊星神大人,仙帝说了,不管什么事,都得放下先回去。”他说得非常礼貌。 怀绮有点不耐烦,“那碎片出了事谁负责?” 仙侍却很有耐心,依旧笑眯眯的,“仙帝说了,他负责。” 黑鹏在一旁看着,很无语,但也没有身份插嘴。 怀绮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道:“就非要现在回去是吗?” 仙侍颔首,“是的星神大人。” 怀绮:“那能告诉我什么事吗,这么急?” 仙侍:“回星神大人,前仙后仙逝了,需要仙界所有神仙前去守灵,为期一月。” 怀绮猛地瞠目,“什么,前仙后仙逝了?!” 黑鹏也很惊讶,睁大眼睛看了怀绮一眼。 之前昱霄在仙界的时候,将蓉慈四肢砍断,做成人彘,当时蓉慈就已经苟延残喘。 仙侍不紧不慢道:“是的,今早刚发生的事,走得突然。所以星神大人请务必跟小的回宫。” 在仙界,帝王死后要守灵一月,蓉慈身为前仙后,也属于帝王家族。这是仙界自古以来的规矩,任何神仙都无法推辞。 怀绮不想回去也没办法,默了默,艰难道:“行。” 仙侍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那请星神大人跟小的走吧。” 黑鹏看着二人,五官拧在了一起。 怀绮:“能稍等一下吗,我有话给我朋友说。” 仙侍瞧了黑鹏一眼,眼中有怀疑之色,但却是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时间紧迫,星神大人长话短说。” “知道了。” 怀绮忙拉着黑鹏到院中,远离仙侍,仙侍待在屋内没动,只远远注视着他们。 这个距离仙侍是听不见的,怀绮压低声音对黑鹏道:“那我走了,你自己回去,一定要把情况给昱霄带到。” 黑鹏点头,“你放心,我传信能力可是杠杠的。” 怀绮:“嗯,我相信你。关于我回仙界的事,你也可以如实告诉他,让他别担心。” 黑鹏再次点头。 “还有。”怀绮向后看了仙侍一眼,声音更低了,“现在正好是最后一枚碎片的关键时刻,此忆也复活了,仙帝这时候把我召回宫,很可能目的不纯,你一定要叮嘱昱霄,让他行动千万小心。” 黑鹏:“好。不过少夫人,你真的要去吗?不能推了吗?” 怀绮蹙眉,“我也想推,但守灵这种事……”她叹了口气,“真的推不掉。” 黑鹏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道:“好吧,那少夫人你在仙界也小心。”他偷偷把一根黑羽塞给怀绮,“有事叫我。” 怀绮握住黑羽,感激地看向他,“谢谢。” 黑鹏很是不满,“跟我你还客气啥。” 怀绮笑了笑,将黑羽小心收好,道:“那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嗯。” 怀绮拍了拍他的胳膊,转身向仙侍走去,“我好了,有劳大人了。” 黑鹏看了她背影片刻,走出院门,展翅起飞。 “好,那咱们就出发。”仙侍抓住怀绮手臂,正要施法,突然蹙了眉看向她,“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妖气?” 怀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自己,“妖气?” 仙侍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目光停留在她脖颈处,“你脖子上戴的什么?” 怀绮心跳得飞快,在他目光扫过她身体的时候,她生怕他发现黑鹏给她的黑羽。 但仙侍问的竟然是水灵玉。 她有一瞬的疑惑,昱霄的元灵不是没有气息吗? 但她并未多想,只道是昱霄灵力变强了气息也跟着慢慢变重了,便问道:“怎么,要摘吗?” 仙侍笑得很温和,“对,不然没法回去。” 怀绮怀疑地眯眼,“我怎么没听说过仙界还有这种规定?” 仙侍笑意更深,“一直有啊星神大人,仙界不是一直禁止妖族入内吗,星神大人戴的这个东西妖气甚重,是进不去仙界的。” 怀绮:“禁止妖族入内我知道,但是连项链都不能戴,我是第一次听说。” 仙侍依旧笑着,“因为星神大人也是第一次戴啊,是不是?” 怀绮瞬间哑然。 确实,水灵玉是她在离开仙界后才戴上的,然后就没回去过了。 仙侍:“这种妖物是不能带进仙界的,不过放心,小的可以替星神大人保管,等送星神大人回宫了,再把它还给星神大人。” 怀绮犹豫了一下,将水灵玉摘下来。 仙侍伸手要接,但怀绮却没有给他的意思,她虽然摘下来了,但是并没有直接给他。 仙侍收回手,对怀绮笑,“怎么了星神大人。” 怀绮目光锐利,“你准备怎么保管,万一你不给我了呢?我岂不是冤大头?” 仙侍又笑了笑,“星神大人就这么看重这条项链?” 怀绮坦然道:“那是自然。这是那妖孽送我的定情信物,万一丢了,我还怎么欺骗那妖孽的感情?” 仙侍思量了一下,“那这样吧。”他拿出一个锦囊递给怀绮,“这个锦囊有隔绝妖气的作用,小的打算用它来保管。既然星神大人不信任小的,小的就把这个锦囊给星神大人,星神大人自己放进去,带在自己身上,等到了宫再拿出来。” 怀绮垂眸,看了锦囊一眼,又抬眸看向他,他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毫无恶意。 片刻她接过锦囊。 仙侍知道她这是答应了,笑意更浓,他看着怀绮把水灵玉放入其中,拉紧囊口,动作小心地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微微眯了眼。 怀绮放得很认真,所以她没看到,仙侍一直以来的笑容,在这一刻渐渐消失,眼里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放好水灵玉,怀绮抬头,看到的还是仙侍的笑容。 “走吧。”她道。 仙侍却没动,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检查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携带妖气的东西。 怀绮想到衣襟下放的那根黑羽,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表面却还是波澜不惊,坦荡地看着他。 片刻仙侍收回目光,“走吧。” 怀绮心里松了口气。 仙侍带着她瞬移回仙界。 卧房的门窗是开着的,能看到外面的天空,离开前的最后一瞬,怀绮望着天边逐渐远去的黑鹏的身影,她没想到,此前在黑鹏背上对昱霄的挥手告别,竟真的是告别。 她也没想到,这让她放下一切回仙界的原因, 竟然只是一个骗局。 当她随着仙侍到达仙界后,发现仙界并没有什么变化。 按正常流程,蓉慈身为前仙后,仙逝应该到处都挂满了白色的逝幡,可现在的仙界并没有挂,还是跟平常一样,金碧辉煌,大气祥和。 怀绮觉得有些奇怪,问仙侍,“你不是说前仙后仙逝了吗?” 仙侍知道她指的是没挂逝幡,笑得特别温和,“早上刚去的,还没来得及。” 怀绮蹙眉,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她。 夜笙法力高强,即使来不及挂真的,也会用法术先变出来,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 仙侍笑着看着她,她与他对视,他的眼里没有一点笑意,甚至有些意味深长。 怀绮意识到不对劲,停下脚步,道:“送我回去。不然我告你假传圣旨!” 仙侍笑容立马消失,“你回不去了!” 他突然开始变化,身形拔高,面容变年轻,下一秒,怀绮看见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此忆。 是此忆变成了仙侍,将她骗了回来。 “你——”怀绮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此忆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是我,怀绮,我们又见面了。” 怀绮赶紧拿出锦囊,想把水灵玉拿出来,但是锦囊却怎么也打不开,她拼命拉扯,也打不开,她不禁急得手忙脚乱。 此忆笑了一下,“没用的。”他手一伸,锦囊自己从怀绮手中飞出,落到他掌上。 怀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此忆将锦囊收好,眼里闪着异彩的光芒,“怀绮,这下,可没人能保护你了。” 怀绮调头就跑,此忆用法术将她吸来,手掐住她的后颈,“还想跑?嗯?” 怀绮拼命踢打他,“放开我!放手!” 此忆并不松手,笑眯眯看着她,漫不经心道:“怀绮,我听说,昱霄脑子有点问题,是有痫病,对不对?” 怀绮神色微变,“放屁!你脑子才有问题!你听谁说的!” 此忆:“啧,还不承认。” “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 此忆笑道:“呵呵,没关系,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不过你说,我要是把你上了,再给昱霄看我上了你的画面,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犯病?” 怀绮瞳孔缩紧,“你个渣滓!” 此忆:“我本来以为那孽种很难对付,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种病。那对付他可就太简单了。你看着吧怀绮,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废人,被我踩在脚底下,永世不能翻身。” ~ 第129章 绝望 “永远不会有人爱你,永远不会。…… 怀绮眼中布满血丝, 咬牙切齿道:“那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此忆狠狠攥着她的手腕,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微笑,“那多没劲。先跟我回去见父帝吧!” 此忆带着怀绮瞬移到衡乐宫, 夜笙正坐在帝台上看书, 他们出现后,他抬起头来。 怀绮虽然厌恨此忆,厌恨仙界,但在夜笙面前还是会伪装一下的,她立马挣开此忆,跪在地上, 行了一礼, “参见仙帝。”声音毕恭毕敬, 不显露半点端倪。 在父神面前此忆也不敢造次, 哼了她一声, 抱拳道:“参见父帝。” 夜笙将书反扣在桌上,“免礼。” 此忆放下手,怀绮从地上站起来,夜笙心情似乎很好,脸上带着笑,对怀绮道:“用这个理由把你召回来,实在抱歉。不过这也是为了不让黑鹏和昱霄怀疑。” 怀绮笑笑, “仙帝哪里话。” 夜笙:“感谢你的理解。最后一枚碎片至关重要,此忆会接手你的任务, 帮你集齐碎片, 制伏那个妖孽。所以你就放心吧!” 怀绮抿了抿唇,点头道:“嗯。” 所以其实她跟没跟此忆回来都没有任何区别,夜笙就是不信任她, 想把她换掉。所以即使她不跟此忆回来,夜笙也会有别的办法带回她,或是找其他借口,或是直接用强制手段。 只是她担心昱霄的元灵,还有昱霄得知这件事会作何反应?他会不会信,会不会来找她? 夜笙:“前四枚碎片都在那妖孽手里是吗?” 怀绮:“有一枚碎片在冥界的人手里,剩下三枚都在那妖孽手里。” 夜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此忆道:“那那一枚碎片,你要多用点心了。” 此忆肃容道:“父帝放心。” 夜笙看回怀绮:“那行,你辛苦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就赶紧回去休息吧。来人呐,送星神回宫。” 一个老仙侍从夜笙旁边走向怀绮,伸出手臂,“请。” 怀绮转过身,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但想到被此忆拿走的水灵玉,还是很害怕。 能不能让夜笙帮她要回来? 夜笙看她迟迟未动,问道:“怎么了,还有话说?” 怀绮回过身,道:“仙帝,那妖孽送我的定情信物被仙少收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万一那妖孽来仙界找我,发现我把他送我的东西摘掉了,会起疑心的。” 此忆蹙眉,阴阳怪气道:“你对他可真上心呐。” 怀绮看向他,“那是自然。他这人警惕心很重,我不希望仙界的计划出任何差错。” 夜笙笑了,“无妨,那妖孽已经没有机会来找你了。你就放心地回去休息吧!” 怀绮心一坠,什么叫没有机会来找她了?但表面也只能不动声色,她垂下眼帘,轻轻道了声:“是。” 没有机会来找她了…… 她想到黑鹏给她的那根黑羽,心跳加快。 不,不可以。 怀绮出了衡乐宫就对仙侍道:“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仙侍笑道:“那怎么行,仙帝安排小神来送星神,小神就得负责到底。” 怀绮知道这不好推辞,也便作罢。 她本想把仙侍打发了就近找个没人的地方召唤黑鹏给昱霄传信,但尽快回宫一样能达成目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宫内竟多了很多神使来迎接她,仙侍和她一落地,她们就纷纷迎上来,说要帮她沐浴按摩。 怀绮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休息休息就行,你们都退下吧。”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召唤黑鹏让昱霄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来仙界,别赴此忆的约,但天不遂人愿,她们依然坚持要帮她沐浴,说在外很久回宫之后要“洗去风尘”,仿佛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 怀绮最终还是被强迫着去沐浴。 她的衣服也是神使们帮着给脱的,不给她留任何个人空间。 那根黑羽被她放在外衣的内兜里,她看着神使将她的外衣抖了抖,挂在衣架上,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还好,没有人发现。 她泡在浴桶里,神使们帮她按摩,本来很放松的事情,她却无比焦灼,只想着赶紧洗完,就算用蹩脚的理由也要找机会召唤黑鹏。 她不知道的是,已经来不及了。 * 夜幕降临,雨林更加幽深,在昱霄不断努力之下,湖底终于渐渐显露出来。 这湖足有数丈深,底部是一个五芒星图案的圆形法阵,任何物体沉入湖底,都会被法阵纳入,消失不见。 昱霄破除法阵,取得封印在阵眼的最后一枚碎片。 现在,只要抢来翩落手里的那枚碎片,一切就大功告成了。他守在湖边,等黑鹏怀绮回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今夜无月也无星,雨林比往日更黑更深。当昱霄看到黑鹏的身影出现在天边,他眼里流露出几分柔意,但很快他发现他背上没有怀绮,眼里的柔意又悉数散去,微微蹙眉。 黑鹏一落地,他立马迎上去,“怀绮呢?” 黑鹏将在仙岛的所见所闻以及怀绮的去向一五一十告诉了昱霄,尤其强调了怀绮让他转达的那句“仙帝这时候把我召回宫,很可能目的不纯”,昱霄听着,神色愈发凝重,轻轻呢喃了声:“糟糕。” 黑鹏神色变了变,“怎么了少主,有什么问题?” 昱霄语气迅疾,“你留在这里,我去趟仙界。” 这种关键时刻,不顾碎片也要把怀绮召回去,不是“可能目的不纯”,是“一定”目的不纯。他要去确认怀绮的安全。 他说着就要动身,黑鹏连连说哦。 而便在这时,一只飞刀从远处飞来,昱霄身形一顿,用两指夹住。 黑鹏一惊,盯住飞刀射来的方向,那是枝叶浓密的古树枝头,一个黑影一闪而逝,振落大量树叶。 他眸光一厉,蓄势待发,“我去追!” 昱霄喊住他:“不用。” 黑鹏定住,疑惑地看着昱霄。 飞刀上扎着一个纸条,昱霄将它拿下来,甩开,黑鹏忙凑过去,“写的啥啊少主?” 昱霄一眼扫完纸条上的字,召出一团火焰烧为灰烬,黑鹏没看到,更疑惑地看着昱霄。 昱霄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着,不要轻易离开。” 黑鹏知道情况紧急,不敢多言,连声道哦。 昱霄变出凤凰真身,展翅上腾,向东方飞去,黑鹏注视着他的身影,忧虑地蹙起眉头。 * 昱霄落在仙岛上,此忆已经等了他很久。 那张纸条上,白纸黑字,写着:怀绮在我这里,一炷香的时间,仙岛一见,勿让他人知晓。 所以他来了。 此忆在荒芜的花园中转过身来,看见昱霄,露出温和的笑容。 “来了,很准时。” 他身边一个年轻仙侍双手端着一鼎香炉,上面插的香刚好燃尽。 昱霄向他走近,“怀绮呢。” 此时的昱霄并不知道,在他脚下踩的这片土地之下,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天兵们潜在海面下,只待此忆一个信号,就会一拥而上。 此忆呵呵一笑,“怀绮?她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估计正在仙帝那里领赏呢。” 那日他被昱霄揍得很惨,但这几日不知用了什么招数,脸上的伤奇迹般地消失了,依旧是那张秀气带点邪魅的脸。 昱霄双眸微眯,“什么意思?” 此忆:“还不明白吗,怀绮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她根本没有爱过你。”他尤其加重了“根本”两个字。 昱霄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轻笑了一声,“说什么鬼话。” “你还不信。”此忆惋惜地摇摇头,从衣襟下掏出个东西,“你瞧,她把这个都给了我。” 他伸出手,微微一松,水灵玉从他手心落下,他握着金丝线,水灵玉吊在空气中,流动着金色的光泽。 昱霄神色微变,当即就要抢过来,此忆一个闪避将他躲开,“干什么,这现在是我的东西。” 昱霄没有再抢,心里一时有点乱。 怀绮戴着水灵玉,只要遇到危险,日之曜就会显形保护她,同时他也会感觉到元灵异动,知道她有危险。 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感觉,也就是说,怀绮是主动将水灵玉给此忆的。 为什么? 此忆看见他有些茫然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这么重要的东西,她都能给我,你真的觉得她对你是真心的?” 昱霄抬眸,目光变得阴沉,“给我!” 他上去抢夺,此忆一躲,他没抢到,他再次去抢,此忆再躲,几个回合下来,两人打了起来。 地上的断枝枯叶被卷起,黄土弥荡。他们赤手空拳过了几招后,互相分开,相隔了数尺。 此忆活动活动筋骨,笑道:“昱霄,你不发疯的时候,也就一般般。” 昱霄再次冲上去,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召唤武器,只用拳脚相搏,像在暗暗较劲着什么。 昱霄的目标就是抢回水灵玉,而此忆躲得特别灵敏,水灵玉被他攥在手里,不是一下就能抢到的。 昱霄:“给我!” 此忆:“这可是怀绮给我的!” “说,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拿到的?” “我再说一次是怀绮给我的!” “找打!” 两人胶着在一起,此忆边和他打边道:“你怎么不想想怀绮为什么把它给我,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你回到仙界?因为碎片就要找齐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接受现实吧!” 昱霄不说话,出手更凶,目光更阴沉。 此忆知道他不相信,他也没想要短短几句话就让昱霄相信,只要能让昱霄开始自我怀疑,这一步的目的就达成了。 此忆:“还是你觉得怀绮对你是真心的?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孽种,有什么让怀绮喜欢的?喜欢你是个孤儿,没爹没妈?喜欢你有一半妖的血统,和你在一起就要冒着违抗仙律的风险?她喜欢你什么!如果没有元灵感应,你觉得她会选择你吗!” 昱霄向他的脸蓄力冲出一拳,“闭嘴!” 其实在听到此忆说那些话时,他有一瞬的恍惚,曾几何时,临渊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质问他你觉得怀绮到底喜欢你什么。当时临渊也是告诉他,怀绮在利用他,而不是一丝一毫的喜欢他。 可他还是任性地选择相信怀绮,因为他觉得自己也配得到爱,这世上还是有人无条件爱着他。 可为什么,在所有人眼里,接近他就是在利用他,对他好就是在欺骗他的感情?因为他有不太好的出身和过去,他就不值得被爱吗? 此忆用手掌接下他一拳,知道他有些动容了,接着道:“她自始至终都是我们仙界派去的一颗棋子而已,她的任务就是欺骗你的感情,让你寻找碎片,直到现在,最后一枚碎片也出现了,最后的收尾由我负责,所以她回去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昱霄胸膛剧烈起伏,不知道是打架打的还是情绪波动引起的,他向此忆踹去一脚,“再编!” 即使别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从怀绮那里感受到的,是爱,就是爱。 此忆躲开他这一脚,露出无奈和惋惜的神情,这是一场心理战,他必须击败昱霄。 他与昱霄拉开一段距离,“不信我就给你看看她不在你身边时对你是什么态度吧!” 他手一挥,在昱霄面前变出一片幻影,幻影中,此忆正搂着怀绮,昱霄神色变了变。 怀绮坐在此忆腿上,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水灵玉,递给他,“终于可以摘下这玩意儿了,那妖孽的东西,我多戴一秒钟都觉得恶心。” 昱霄黑瞳死死盯着这一幕,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妖孽的东西…… 多戴一秒都觉得恶心…… 恶心…… 她的声音像是诅咒,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 她叫他妖孽,嫌他恶心? 还是在此忆怀里? 他心中某个信念一瞬间崩塌。 此忆手一挥收起幻影,“看见了吧,这可是怀绮亲口说的。” “我不相信……”昱霄下意识摇头,目光冷冽地看着他,“休想拿这种小把戏骗我。” 此忆嗤笑一声,“谁有功夫骗你啊,是你在骗你自己好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怀绮并不爱你只是在利用你这个事实?不然为什么我能拿到水灵玉,为什么日之曜没有保护怀绮?说明这都是她自愿的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昱霄无话可说,因为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可是他的元灵啊,他的命啊,为什么怀绮要把他的元灵给另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他的死敌,他万万不能暴露弱点的人,她也知道的。 他闭了闭眼,努力压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再次看向此忆,“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击垮我。” 此忆神色微变。 看着昱霄召出血月之刃,再次向他攻来,他更加兴奋了。或许是因为昱霄的攻势,或许是因为昱霄说那句话时,眼里明亮的光。 亲手掐灭这道光,可太有趣了。 面对昱霄的攻势,此忆迅速召出一片新的幻影,“你看呐!” 幻影挡在昱霄面前,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看到有两个人正在床上亲热。 他们1丝不挂,交缠在一起,做着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昱霄立马僵住,并非因为这个画面多么诱人,而是因为他一眼认出,床上的男人是此忆。 而女人…… 是怀绮。 他心头刚刚压住的情绪,一瞬间再次翻涌起来。他瞳孔紧缩,死死盯着这个画面,手臂肌肉开始不规律地抽动,使他握着血月之刃的手也开始颤抖。 此忆看见正在抖动的血月之刃,笑了笑,“看清楚了吗,她爱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就是个孽种,你不配得到爱,也不会有人爱你,永远不会。” 昱霄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片刻嘶吼一声,一刀劈开幻影,向此忆冲来。 幻影幻灭,此忆却一动不动,毫不畏惧。 昱霄这一刀终究没挥出去,他痫病发作,直接倒在了地上。 ~ 第130章 取代 “永别了。” 昱霄倒在地上, 因为痉挛全身不停地抽搐,他努力将手伸到衣襟下,想去拿怀绮给他的药。 此忆居高临下看着他, 胜利般地扬起唇角, “哎呀,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病呢?”他用脚尖踢了踢昱霄的身体。 昱霄艰难地从衣襟下拿出药瓶,可刚一拿出来,此忆就一脚将他手中的药瓶踢飞了。 “还想吃药?想得美。”他笑道。 药瓶掉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瓶塞也掉了, 里面的药丸全都撒了出来。 昱霄看着药丸变得遥不可及, 心中的绝望更加浓烈。 他手撑在地上, 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 但身体根本无法控制, 也使不出力。手臂一软,他又瘫在了地上。 他头皮上布满了电流,意味着他这次犯病很严重,他是不想在此忆面前这样的,此忆已经拿了他的元灵,现在又看到了他的弱点,和他最脆弱的模样。 他的自尊心和骄傲不允许他这样, 可他又根本爬不起来,不禁急得面色涨红, 脖子和额头青筋突起。 此忆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更加兴奋了,一只脚踩住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昱霄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今天——匍匐在他脚下,任人宰割。 昱霄喘着气,一只手抽搐着抓住他的脚踝,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尾也泛了红。 而这小小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没有余力再将此忆的脚拿开。 血月之刃也掉在一边,他几次想用意念操控它去攻击此忆,但毫无效果。自从被电击过后他的脑子一受刺激就会异常放电,影响血月之刃对他意志的感应。 此忆看着昱霄抓住了他的脚踝,忍不住又笑了,“你还使得出力气啊?” 昱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但已经发不出声音,唯有一双眼睛,写满了恨意。 他的脖子也涨得通红,却抓着此忆的脚踝死死不放,手背上突起的骨头和血管都显示出力量。 此忆抬了抬脚,“松手。” 昱霄抓着他,力度没有半点收敛。 此忆将那只脚踩在了地上,想离他远一点,但昱霄死死抓着他,他根本无法行走。 此忆晃了晃腿,“你放手。” 昱霄红着眼睛注视他,手指骨节分明,就像一把铁钳。 此忆:“你放不放!” 昱霄浑身痉挛着,但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减。 “行。”此忆蹲下来,在他脚边有一块黑色石头,他顺手捡起来,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举起石头,狠狠向昱霄的头砸去。 一声闷响,昱霄的额角流下一缕鲜血,他眼中的恨意更加浓烈,痉挛也更严重,但他依然抓着此忆,就是不放手。 此忆阴测测道:“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他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用石头砸昱霄的头,鲜血顿时流满了他整张脸。 因为抛却了痛觉,前几下昱霄没什么感觉,但很快,他就开始耳鸣,听不清声音了,接着视线也开始模糊,脑袋昏昏沉沉。 然而他那只手还是牢牢抓着此忆的脚踝,没有松开。 此忆疯狂地用石头砸昱霄的头,“你给我放手!放手!” 昱霄的耳鸣更加严重,眼前的世界明明暗暗。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起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会使不出力气。 他听不清任何声音,耳中只有刺耳的乱音,仿佛是从他脑子里发出来的,让他头晕不已。他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物体在他眼中都是一片虚影。 他的手渐渐变得松弛,最后从此忆脚踝滑落,他昏了过去。 但他头皮上的电流并未消退,只是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此忆停下动作,喘着气看着他。鲜血已经在昱霄头下汇聚了一滩,他闭着眼睛,很安静,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此忆知道,他不是睡着,他头部被这样击打,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他扔掉石头,翻动昱霄的身体,让他平躺在地上。 昱霄的呼吸很微弱,任由他摆布。 因为痉挛,昱霄浑身的肌肉还一抽一抽的,并没有因为他意识的昏迷就停下来。 此忆搜了昱霄的身,将他身上的四枚碎片收入囊中。 这四枚碎片得来毫不费力气,此忆情不自禁勾了下唇角。 他正要起身,又注意到昱霄脖子上戴的沧海月。 小小的琉璃瓶子,装满了红色的液体,里面的亮沙和水晶,即使在夜晚也隐隐透着光泽。 “这是什么?”此忆自语一声,将沧海月从昱霄脖子上解下,拿在手里端详。 月光下,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动,浓稠,像血一样。 饶是此忆在仙界生活了两千年,见过各种奇珍异宝,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呢喃了声:“还挺好看的。”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扼住他的手腕,他一惊,下意识抬眸,昱霄竟然又睁开了眼。 他很虚弱,眼睛只是睁开了一条缝,但力气却大得惊人。他嘴唇翕动,此忆听见他用微弱如蚊呐的声音说:“还给我……” 此忆双眸微眯,恶劣地扬起唇角,“偏不。” “还给我!……”昱霄的声音加重了些。 鲜血布满了他的脸庞,这样的重击下,正常人早就昏迷不醒了,但他却能醒过来,还能抓着他的手腕,说还给他。 此忆觉得很有趣,这个人的生命力远远比他想象的强大。他掂了掂手中的沧海月,问道:“怎么,怀绮送你的?” 昱霄没有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此忆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啧啧嘴,无不惋惜地道:“给你说了多少回了,她根本就没爱过你,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她送你的东西?”语气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昱霄听不惯他这样说话,口气更重了几分:“还给我!……”他试图从他手里抢回。 此忆迅速躲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要不这样吧,我帮你处理掉,你以后也别惦记着她了。” 昱霄忍着痉挛的痛苦,艰难地摇头,“不要……” 他手还努力地向此忆伸着,想去拉住他的衣角,制止他。 但此忆只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将他的手踢开,“这种东西,你还留着干嘛呢?” 他举起沧海月,在昱霄颤动的目光下,他将沧海月狠狠摔在地上,沧海月顿时四分五裂,碎成渣渣。 这还不够,此忆一脚踩上去,狠狠碾压。 昱霄呼吸凝滞,瞳孔紧缩地看着这一幕。 沧海月里面的亮沙和水晶散落一地,怀绮专门留给他的血液,也渗进黄土里,消失不见。 包括她的气息,也消散在风中,不可寻觅。 昱霄满脸是血,脑袋已经被砸得意识昏沉,可这一刻他就像突然清醒了一样,脑中闪过怀绮送他沧海月的画面。 自从和他在一起,她就从来未向他索取过什么,哪怕是逛西域的银楼,她也没要求过他送她礼物。 反而是她那一日,坚定地买下沧海月,不用他一分钱,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耳坠,送给他礼物。她将自己的血注入其中,说“你戴着它,就相当于我在你身边”。她亲手为他戴上,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那一幕他至今无法忘怀。 他不知道她当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做一切的,正如他不确定她到底是爱他,还是利用他。可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情,很难用具体的词汇形容,但他确定,他爱她,他就是爱她,哪怕她生生世世与他纠缠,每一世都以利用他杀了他为结局,他也甘愿。 是他选择了她,纵然难过,也与她无关。 此忆将脚从沧海月摔成的渣渣上拿开,目光移向昱霄,笑了,“不必感谢我。” 昱霄闭上眼睛,他最珍贵的东西被他摔碎、碾压,还感谢?呵呵…… 最好这一次就杀了他,否则一旦让他活着站起来,搭上一切他也要弄死他。 “对了,再送你个大礼。”此忆向昱霄击出一道光刃。 这道光刃打在昱霄手腕上,立刻将他的手腕割出伤口,鲜血涌出,而昱霄无声无息。此忆接着击出三道光刃,分别打在昱霄另一只手腕和两个脚踝。 昱霄四肢大开,仰面躺在地上,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接受任何结局。 此忆又连着击出数道光刃,打在他全身各处,他始终无动于衷。 此忆最后召出锁灵钉,七百二十根金色钉子现于他身前,他一鼓作气,将它们全部打进昱霄身体,昱霄终于有了动静,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 他不是感觉到痛,他早已抛却了痛觉,而是觉得难受,非常难受,身体里扎入无数的异物,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隐约意识到此忆对他做了什么── 用光刃断掉他全身经脉,用锁灵钉封钉他全身穴位。 这样的结果,或许就是他永远变成一个废人。 接着,此忆蹲下来,将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昱霄是不死之身,他的心脏是特殊的赤焰之心,即使离开身体,依然可以跳动,但他的肉身会因为失去心脏而失去生命力,陷入沉睡。 在赤焰之心离开昱霄胸腔的那一瞬间,昱霄微微睁大了眼,像是喘不上气了一样,张开嘴,但他的瞳孔是扩散的,已经在刹那间失去了聚焦。 此忆收起赤焰之心,运出法力将昱霄的肉身扔进海里,“永别了,我的堂兄。”他轻声呢喃,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昱霄的肉身沉入海底,海面只在他肉身投进来的那一刻溅出水花,就迅速回归平静,连气泡都没有。 海浪拍上岸边,又缓缓退下,海风不断地送来潮声,安宁祥和的夜里,昱霄消失在了这个世上,不留一丝痕迹,而此忆,戴上水灵玉,手在面前一挥,就变成了昱霄的模样。 水灵玉因为昱霄肉身受到的伤害变得异常躁动,不停地闪动,频率极快,仿佛在呼救。 此忆也感受到他收起的那颗心脏在剧烈跳动,那是它离开昱霄身体后的危机反应。 他的元灵和心脏都忠于他的肉身,而不像他…… 肉身、元灵,都是重组的。 他的瞳孔更冷了几分,将不停闪动的水灵玉放进领口下,不去管它的呼救。 至于那颗心脏,更得好好利用才是。他心想。 * 变成昱霄模样的此忆来到雨林时,发现临渊也在这里,并且已经让妖兵将雨林围了个密不透风。 黑鹏站在湖边,临渊和翩落与他在湖边对峙,此忆一眼就看懂了眼前局势,他们是来向昱霄抢碎片的。 昱霄手上有四枚,翩落手上有一枚,谁都想集齐五枚碎片,先行召唤傀儡术密传。这样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此忆很快有了主意,他现在是昱霄的模样,只要他不说,他们都会把他当成昱霄对待。 临渊不敢对昱霄动手,所以如果他借这个机会杀了临渊,再抢来那一枚碎片,仙界一统天下的计划,指日可待。 此忆想着这些,忍不住扬起唇角。 ~ 第131章 转折 她现在只想要他醒过来,活着。…… 远在云层之上的怀绮右眼皮疯狂跳动, 莫名感到不安。 她想尽快结束这毫无意义的沐浴,去召唤黑鹏,向昱霄传信。但神使们还在慢悠悠地往她身上浇着水, 给她洁身按摩, 似乎都在刻意拖延着时间。她越来越烦躁,最后终于忍不下去,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水流发出很大的一声响,她身上的水纷纷向下流淌,神使们都不得不停止了动作,惊讶地看着她。 她不顾她们的反应, 迈出浴桶, 过去拿了自己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有神使捧着浴巾跑到她身边, “宫主您先擦擦身子吧。” 怀绮身上都是水, 湿漉漉的, 并不好穿衣服,她也顾不上,匆忙回了句不用了,就把衣服套好,跑向浴室门。 “宫主您去哪啊?”有神使急声问道。 怀绮大喊一声拉肚子,就摔门而去。 为了避免他人怀疑,她确实跑去了茅房, 她宫中的茅房位置很偏,又是晚上, 周围又黑又僻静, 她进去锁上门,拿出黑鹏给她的黑羽。 她召唤了几次,黑鹏却并没有出现。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更着急地对着黑羽呼唤黑鹏的名字,搁往常,一叫他他就会现身,但这一次,任凭她喊破嗓子,他也没有出现。 她意识到,或许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万里云层之下的人界,黑鹏和此忆,已经和临渊打了起来。 哦不,准确的说,是变成昱霄模样的此忆。 她更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昱霄已经失去心脏,被断掉全身经脉,封钉全身穴位,沉入海底,陷入沉眠。而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都无法确认她是否爱他。 她靠住茅房的门,有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 该怎么办才好? 她这次回来,身边到处都是眼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为昱霄做些什么。 * 雨林中,黑鹏正在和临渊的妖兵战斗,他感应到怀绮的召唤,但是情况紧急脱不开身,便问旁边不远处也在战斗的“昱霄”,“少主,夫人叫我,去不去啊?” 变成昱霄模样的此忆击开一个妖兵,下意识道:“叫你?” 黑鹏边抵御妖兵的进攻边道:“对啊,我不是给了她一根黑羽吗?” 之前给昱霄传话的时候,黑鹏告诉昱霄,他给了怀绮一根黑羽,有事就叫他,但此忆对此并不知情。 此忆反应了一下,道:“别去了,不会有事的。” 他当然不会让黑鹏去见怀绮。 黑鹏有些意外,其实他的询问更像是一种请示,他以为“昱霄”会让他去的,毕竟怀绮的事,昱霄总是放在第一位。但“昱霄”拒绝他他也没多想,只道是情况特殊,不方便去,便应了声是,专心应对妖兵的攻击。 昱霄的武器是血月之刃,用的是火系法术,此忆虽然变作了昱霄的模样,但是变不出血月之刃,也使不出火系法术,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法术战斗。 临渊在地面上观战许久,微微眯起了眼。 他歪头问旁边的翩落,“他怎么不用血月之刃了?” 翩落笑了笑,“可能是不屑?” 在她眼里,昱霄一直是个很骄傲的人,而血月之刃是冥界神器,他不屑于用血月之刃与妖兵们战斗,也很正常。 临渊没搭腔,继续看着“昱霄”与妖兵们打斗,片刻又道:“怀绮被带回仙界了是吗?” 此忆回来之前,他也听到一些风声。 翩落点头,“对。” 临渊蹙起了眉头。 “有什么问题吗冥王?”翩落问道。 临渊默了默,摇头道:“没有。” 那边此忆振开包围他们的一圈妖兵,妖兵们摔在地上,周围古树沙沙作响,此忆飞向临渊,向他击出一道光刃。 临渊眯眼,错身躲开,此忆召出佩剑刺向他,“老东西,拿命来!” 他们立即打了起来,同时那些妖兵从地上爬起来,一齐攻向黑鹏。转眼间,黑鹏对付妖兵,此忆与临渊一对一的局面形成。 说是一对一,其实是此忆吊打临渊,因为临渊不想还手,对此忆的进攻一直持防守策略。而此忆出手毫不留情,完全是一副想要杀了临渊的架势,一来二去,临渊就显得有些劣势。 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抢来昱霄身上的四枚碎片,谁都知道碎片快找齐了,这关键时刻不能出任何差错。 所以“昱霄”对他强烈的敌意倒也显得十分合理。 翩落看着临渊被“昱霄”逼得连连后退躲闪,很是无奈,却也不能上去搭把手,因为临渊吩咐过,不能再刺激昱霄了。 所以这个形势就很不容乐观,临渊不想攻击“昱霄”,那他就很难从“昱霄”身上拿到碎片。 临渊一边抵御着此忆的攻击,一边问道:“怎么不用你的血月之刃了?” 此忆轻嗤一声,道:“杀鸡焉用牛刀?” 还真应了翩落的猜测,是不屑啊。临渊心里微微有些难过,但反而哈哈笑了两声。他又问:“你这些法术,也是刚学的?”毕竟上次在冰牢的时候,昱霄攻击他,用的还是火焰。 此忆眸光微沉,对临渊的态度很是警惕,“怎么,不可以?” 临渊:“当然不是,就是有些好奇,你的火焰明明很厉害,怎么还要去学别的体系的法术?” 此忆并不作答,反问:“你这是跟我套近乎?” 临渊哈哈笑了,笑得很和蔼,“多日不见,关心关心你嘛。” 他们说话的同时,此忆依然在攻击临渊,临渊也在费力抵御,此忆听了这话,攻势更猛,冷笑道:“谁稀罕你的关心!” 他知道昱霄和临渊关系不好,这种戏演起来还算擅长,若是他们关系稍微好上一点,他都演不出那种“明明是亲人,却因为立场不得不针锋相对”的矛盾感。 临渊用电障撑住此忆的剑气,两者相撞,力量在空气出振出层层余波,古树左右摇晃,叶如雨下。 此忆再次攻击临渊,临渊继续防御,问道:“听说你前几日中了鬼人的毒,怎么熬过来的?” 此忆向他劈去一剑,讥诮道:“关心这些,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把碎片交出来,还能饶你不死!” 临渊全力顶住,毫不犹豫道:“我不会交的!” * 怀绮从茅房出来,知道黑鹏已经指望不上,打算去帝宫一趟。 帝宫是夜笙和妙歌的寝宫,此忆的宫殿也在这里。 她离开茅房后,翻过墙头,偷溜出宫。仙界的夜晚路上没什么人,很方便她逃跑,她一路不曾停歇,直至此忆的宫殿外。那些神使们还在院中候着她,知道她是拉肚子也不敢随意催促,全然不知她已经逃出宫去。 怀绮停在此忆的宫殿外,扶着双膝,气喘吁吁。 宫外站岗的天兵看见怀绮,十分惊讶,连忙来问:“星神大人何事?怎么也不带个下人?” 怀绮来不及把气喘匀,断断续续地问道:“仙少……可在宫中?” 天兵回头,与另一个天兵对视一眼,向怀绮点头,“在呢,不过已经睡下了,星神大人想见的话,明日再来吧。” 怀绮双眸微眯,根本不信这种说辞,此忆一定不在宫中。 他不在宫中,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 在人界。 她想起被他拿走的水灵玉,还有怎么召唤都没用的黑羽,有些情况已不用点明。 怎么办? 她喘着气,大脑飞速转动。 天兵看她喘得不行,头发也跑松了,大量碎发挡在脸旁,礼貌道:“星神大人,要么您先去宫中喝杯茶歇歇?过会儿再走也可以。” 怀绮突然想到一个人,没回应,直接转身跑开。 因为沐浴,她头发并未好好打理,随意地在脑后绾了个髻,随着她的奔跑上下跳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开。天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忧虑地蹙起眉头,回到自己的位置,问另一个天兵,“你说她信了吗?” 那个天兵瘪着嘴摇摇头,然后道:“不信又能怎样,仙界谁不知道星神灵力低微?在仙界,灵力都没有,能干什么?反正这是仙少给咱吩咐的说辞,咱照着说就行了呗,干好咱分内的事,其他的别管!” 问问题的天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去禀报仙帝,星神偷跑出宫,那些神使都得受罚!” 他们看着对方,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怀绮来到月老殿,之前月老给她讲过很多仙界当年的事情,她知道月老的立场,他一定会帮她。 可是当她看到月老殿如今的模样,她滞住了。 苍天的姻缘树被连根拔起,躺在地上,树干全都秃了,树下的石桌从中间断成两半,池塘也干了。而月老殿漆黑一片,在这夜里,格外冷清,似乎已经无人居住。 一直跟在月老身边的仙童提着灯笼在院中巡查,正好看见她,走过来问道:“星神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了?” 怀绮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月老呢?” 仙童神色凝固了很多,片刻垂下眼帘,小声道:“你不知道吗,月老一个月前,突然急病仙逝了……” 怀绮神色微变,“急病?什么病?” 她回忆了一下,一个月前,她已经离开仙界,去人界寻找碎片了,这是她离开仙界后发生的事。 仙童开口,声音中的悲愤怀绮听得十分清晰:“不知道,就是在去过一趟衡乐宫后,突然仙逝了。” 怀绮脸一下子白了。 晚风吹来,明明很温柔,她却脊背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话中暗示的意味,已经很明确了。 她联想到仙岛的惨状,霎时间明白了什么。 她已经指望不上任何人了。 仙童抬起头,压抑着自己的悲伤,道:“您找月老是有什么事吗?你可以给我说,月老的法术,我偷学了很多。” 怀绮来不及伤心难过,甚至来不及有更多惶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问:“你能帮我看看仙少在哪里吗?” 仙童:“仙少?当然可以。” 他将灯笼放在地上,双手运出法力,怀绮面前很快现出一片幻影,画面中,“昱霄”的法力席卷地上的落叶,冲破临渊的电障,击中临渊胸膛,临渊连连后退,咳出一口血来。 怀绮蹙眉,以为仙童搞错了,“不是说仙少吗?” 仙童道:“这就是仙少,变成了昱霄的模样。” 怀绮猛地睁大双眼,此忆能变成昱霄的模样出现在这里,那是不是说明…… 她急声问仙童:“那昱霄呢?” “等等我给你看看。”仙童收起幻影,再次运功,召出一片新的幻影。 那是在海底,海藻随着海水摆动。 昱霄躺在一块礁石上,闭着眼睛,很安静,像是睡着了一般。然而他的身上满是窟窿,那是锁灵钉刺入留下的伤口,他胸口那里,赫然一个大洞。他的胸膛没有起伏,没有呼吸,没有一丝生气。 怀绮下意识捂住嘴,瞳孔紧缩,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一瞬间,悲伤、愤恨、忧虑、心疼……复杂的情绪一同涌现,她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 昱霄的表情并不痛苦,发丝和衣摆在水中缓缓飘动,使他看起来有一股岁月静好的感觉,可他身上的痕迹,又在诉说着他所受的苦难。 仙童看到这个画面也是唏嘘,但他与昱霄不熟,并不会和怀绮共情,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抬头望了眼黑漆漆的天空,冷静地道:“振作点,昱霄是烁曦之子,如果他死了,日之曜会笼罩天地,使三界陷为永昼。而现在显而易见,天是黑的,说明这不足以杀死他。找回他的心脏,他就可以苏醒。” 怀绮强迫自己从情绪的沼泽中跋涉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泪痕,郑重向他道谢。 仙童只笑着摆手,“不用。帮我给师傅报仇。” 他笑着,眼底却有深深的恨意。 他的师傅就是月老,怀绮明白他的意思,更严肃地点了下头。 仙童展露笑颜,提起灯笼,将她送出殿去。 怀绮离开月老殿,冷静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无法离开仙界,而且她跑出宫这么久,肯定已经被人发现,肯定有人在找她,她得赶紧回去。 此忆现在变作昱霄的模样,和临渊在打斗。看临渊的状态,应该毫不知情真正的昱霄遭遇了什么。 眼下最重要的,是拆穿此忆的身份。 临渊虽然是昱霄的外公,但上次昱霄中了鬼人的毒,临渊并未帮忙,这次也不能指望。而黑鹏忠于昱霄,他知道真相,一定会去救昱霄。 她有了计划,立刻拐弯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碎片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放弃,她现在只想要昱霄醒过来,醒过来,活着。 路上已经有人在搜捕她,她小心地避开他们,来到斗蔻的宫殿。殿门站岗的仙侍一看到她,就猜到是有急事,赶紧将她带到斗蔻面前。 斗蔻正在伏案看书,抬眸,见是怀绮,将房中下人都打发了,玩笑道:“是哪儿阵风把星神大人给吹来了?” 怀绮气还没喘匀,但目光分外坚定,吐字也很清晰: “帝位给你,帮我。”她道。 ~ 第132章 传信 原形毕露 “帝位给你, 帮我。” 斗蔻听到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神色变得肃穆, 他收起目光, 将手中书籍合起来放在桌上,“你说话,管用吗?”他道。 怀绮正色道:“昱霄听我的。只要你能帮我,我就让他答应你,我向你保证。” 斗蔻没说话,思量着, 似乎在斟酌她的话可不可信。 怀绮知道外面已经有很多天兵和神使在搜捕她, 她时间已经不多了, 急声道:“来不及了, 月神, 昱霄现在被此忆打成重伤沉于海底,心脏也被剜去。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了。如果你还需要昱霄的合作,就答应我,否则昱霄醒不来,你的计划也无法完成!” 听闻昱霄重伤,斗蔻惊讶地看着她, “还有这事!” 此忆要报复昱霄,他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 但他不知道, 这报复的手段会这么残忍,他以为昱霄都可以应对的。 怀绮神色坚定地点头,“嗯, 所以现在我们真的很需要你,只要你答应帮忙,我就让他把帝位给你。” 斗蔻脑中飞速掂量了一下,若是帮她,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他们反悔,他什么都捞不到,但不帮,他一个人,计划更不可能完成。 那还不如赌一把,何况帮他们,昱霄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下次谈判他也更有底气。 他斩钉截铁,“行,我相信你。需要我做什么?” 怀绮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很简单——” 她言简意赅地告诉斗蔻他应该怎么做,而后道:“那就这样,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一切小心。” 斗蔻点头,“放心吧。” 怀绮感激地抱了下拳,转过身,疾步离开了这里。 宫外已经到处都是搜捕她的天兵,几乎寸步难行,怀绮翻了几个墙头,远离斗蔻宫殿后,直接走出来,让他们抓回了粲然宫。 因为这次出逃的事件,整个粲然宫都被天兵包围了,宫中哪里都是神使,她也被关了禁闭,不得踏出卧房半步。 她没有一丝慌乱,全程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 与此同时,斗蔻那边也开始行动了。 她趴在窗边,望着远处袅袅升腾的云雾,一夜无眠。 * 雨林中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夜深,落叶、断枝掉了一地,所有人都很疲乏了,妖兵被黑鹏打趴了一大片,临渊也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他一把老骨头了,比不过此忆精力充沛,抵御了此忆一晚上的攻击后,他的力道渐渐虚软起来。 此忆看出他的疲惫,更加狂热,连续打伤他数次,他按着胸口连连后退,却依旧不还手。翩落实在看不下去了,飞过去挡在此忆面前,“少主,差不多行了!你难道看不出冥王一直在让你吗?你这样下去会打死他的!” 此忆一把拨开她,“我就是要打死他,别碍事!” 翩落惊愕地回过身,“少主你——” 因为临渊不还手,此忆一直占着上风,不仅毫发未伤,还越战越勇,他几乎是有恃无恐地攻击临渊,因为他知道,临渊不会对“昱霄”动手。 此忆拨开翩落后,就蓄力向临渊击出一掌,翩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他好陌生。 虽然以前“他”也会和临渊起摩擦,也会喊着要杀临渊,但每一次,他只是意思一下就结束了,仿佛小孩子赌气一般,但这一次,他好像格外认真。 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下一瞬翩落拦在此忆面前,用刀挡下此忆的一掌,道:“那你就先打死我!” 她毫不畏惧,直接向“昱霄”发起进攻。 此忆双眸微眯,笑了,“行啊!” 两人立刻打了起来。 翩落并不会像临渊一样不还手,她是尽全力迎战“昱霄”的,因为她知道“昱霄”是个强大的对手。 此忆也毫不留情,每一招都是死手。 临渊终于得了片刻空闲,按着胸口喘着气。 与此同时,斗蔻已经乔装成妖兵的模样和黑鹏交上了手。黑鹏一眼就认出他是斗蔻,非常惊讶,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来了?” 俩人以打斗为掩护,斗蔻偷看一眼那边和翩落打得不可开交的此忆,此忆注意力都在翩落身上,丝毫没发现他。他一边和黑鹏打,一边道:“怀绮叫你你不去,她只好让我过来。” 黑鹏:“少主没让我去。有啥事吗?” 斗蔻:“就是你们少主的事。我告诉你,你要保持冷静,不能一惊一乍的,以免打草惊蛇。” 黑鹏微微蹙眉,有些不满,“卖什么关子,快说!” 斗蔻又偷瞄了此忆一眼,黑鹏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向后看了一眼。斗蔻小声道:“现在在你们面前的这个,不是昱霄,是此忆。他变成了昱霄的模样,目的就是杀了临渊拿走碎片,真正的昱霄,已经被他重伤,沉于海底了。” 黑鹏猛地睁大双眼,嘴巴也张成一个圆形。 斗蔻看他仿佛马上就会叫出来似的,忙压着声音提醒他,“冷静!别让此忆发觉了,我还有话没说完!” 黑鹏是背对此忆方向的,还好。 他强迫自己压下震惊的情绪,忙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斗蔻语气迅疾,“怀绮告诉我的。我还需要昱霄的合作,没道理骗你们。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昱霄很可疑吗,不用血月之刃,也不用火系法术,一味想杀了临渊,甚至不让你去见怀绮。” 黑鹏琢磨了一下,默然。 确实有些奇怪。 斗蔻:“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昱霄!不信你可以去试试他。” 黑鹏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昱霄”,他还在和翩落打着,用着一把银色的剑,和银色光芒的法术,他的神态和表情,也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有些陌生。 虽然昱霄大多时候确实是冷漠的,但绝不是阴险。 黑鹏收回视线,斗蔻继续道:“蓉慈仙逝是假的,夜笙只是想找个借口把怀绮带回仙界。怀绮回到仙界就知道夜笙和此忆居心不良,水灵玉也被此忆收走了,她想召唤你让你提醒昱霄,不要去仙界找她,不要赴此忆的约。但你没出现。她只好去找月老,月老也出了意外,还好月老的仙童帮了她,给她看了幻影,这个昱霄就是此忆变的,真正的昱霄在仙岛那片的海底沉睡,你得去救他。” 黑鹏有些混乱,呢喃道:“即使我出现也已经晚了啊。” 他感应到召唤的时候,身边的已经是这个昱霄了。 周围妖兵不断上来攻击他,他连连躲开,不去管他们,一直在和斗蔻周旋。斗蔻又道:“昱霄是不是去见过此忆?” 黑鹏:“他是收到一张字条然后匆忙离开了,我不确定是不是此忆。” 斗蔻:“那就是了,肯定就是那时候此忆把昱霄打伤扔进海里的!怀绮看不出昱霄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只能看出他身上被刺了无数个血洞,还有胸口,他的心似乎被此忆剜出来了,你得拿回他的心。” 黑鹏脸色微白,下意识重复:“剜心?” “对。” 黑鹏神色凝重地思量了片刻,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斗蔻也跟着点了下头,“嗯,消息我带到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怀绮现在估计已经被关禁闭了,你们没事不要去找她,啊。” 黑鹏:“好,谢谢。” “嗯。” 斗蔻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立刻会意,向斗蔻重重一击,斗蔻被击飞,撞在树上,摔在地下。其他妖兵再次向黑鹏攻去,黑鹏抵御他们的进攻,斗蔻就在这个空档瞬移消失了。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一幕,只有临渊,察觉到异动,看了过去。 斗蔻已经消失,树上的叶子无风自动。 他微微眯起了眼。 黑鹏又跟妖兵们周旋了片刻,大喊一声,“冥王!冥王我要停战!我有要事相报!” 他这一声,所有妖兵都停了下来,临渊也看向他,但此忆却并未停手,还在和翩落打着。 黑鹏看了此忆一眼,迅速飞到临渊身边,将斗蔻告诉他的情报如实地转告给临渊。 他一个人是无法对抗此忆的,虽然临渊与他立场不同,但昱霄发生意外,他能寻求帮助的人,也只有临渊了。 临渊下意识看向此忆,此忆似乎察觉到什么,打斗的同时向他们看过来,正好与临渊四目相对。 黑鹏忙道:“冥王你别往那边看。” 临渊收了视线,直到黑鹏说完都很镇定,也没有再看此忆。然而此忆已经有所怀疑,三番两次扭头往他们这边看。 黑鹏说完后,临渊很冷静地下令,“这样,你去仙岛看看,我先试他一试。” 黑鹏领了命,立刻变出真身腾飞。 此忆看见他离去,目光微沉,直接击开翩落,转身飞向临渊,“你让他干什么去了?他是我的人!” 临渊笑容很亲切,道:“他说他累了,我让他找地歇歇。” 此忆轻嗤一声,“骗谁呢,你们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临渊依旧在笑,声音也很温和,“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谈谈,一直这么打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此忆讥诮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临渊还是笑,默了默,道:“其实方才他说,你不是昱霄,你是此忆变的。我想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最后一句,临渊的眼神突然变阴沉,掌心蓄出一个电光炮,直接向此忆击去。 这一招来得突然,此忆双目大睁。 其实没什么好试的,如果这个昱霄是真的,他会立刻向临渊证明,如果他无法证明,他就打到他现原形。 ~ 第133章 抉择 要心,还是要碎片? 黑鹏在仙岛落下, 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血迹。 新月高悬,月光洒满了整个仙岛,血迹已经干掉, 发黑, 就像一片影子。 黑鹏蹲下来,几乎颤抖地伸出手,指尖抚过干涸的血迹。 他喝过昱霄的血酒,与昱霄缔结过血契,他体内的血契隐隐发热,他可以确定, 这就是昱霄的血, 他主人的血。 他突然觉得胸腔窒闷, 喘不上气来。 昱霄之前为了保护他, 被鬼人的断手刺伤, 可是昱霄遇难,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这里是仙岛,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昱霄陪他喝酒,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亦乐乎。 按理他只是昱霄的手下,不该与昱霄同桌饮酒, 可昱霄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举杯他就喝。 虽然昱霄很多时候是冷漠的, 看似不可亲近, 但他知道,昱霄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 只是他这个朋友,关键时刻什么都做不了。 他压抑着几近崩溃的情绪, 继续检查周围的地面,很快他发现,在这血迹的不远处,散落着一个小瓷瓶和几颗药丸。他的视线在那上面久久停留,这些药丸是他亲自去冥界找参灵拿来的,因为昱霄有痫病,他和怀绮都很重视。 此刻看到药丸撒在地上,他突然就明白,昱霄为什么会敌不过此忆,被此忆所害了。 他犯病了。 黑鹏紧紧攥着拳头,向地面砸了一拳。 为什么他要有这种病? 如果不是这个病,他元灵觉醒,真身恢复,本该是没有弱点的。 黑鹏咬着牙,拳头死死压着地面,肩膀控制不住地颤动。 海潮声空旷悠远,远处的海平面隐隐现出一道天光。 天快亮了。 这个夜晚,好像过得尤为漫长。 凭借血迹和散落的药丸,黑鹏可以确定,昱霄就是遭遇不幸,片刻他站起来,看向苍茫的,翻卷着无数死鱼的海面。 斗蔻说,昱霄沉于海底,可是他不会水,无法下海寻找。 他再也压抑不住,对着一望无际的海面大声嘶吼:“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 老天不公,他的主人昱霄,从小就被封印元灵,囿于寒霜峰,不见天日。身为冥界少主,却没有一日享受过少主的待遇,永远被当作孽种、妖孽。 仙界不承认他,临渊也不理解他,他从未受到过公正的对待,好不容易唤醒元灵,恢复真身,可没几日,又受此磨难。 都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可是苍天是个瞎子,看不见的。 所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古。 黑鹏嘶吼完,紧紧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不会有人回应他,只有海风不断地吹着,带来深深的凉意。片刻他睁开眼,没有再在这里过多停留,变出真身往雨林赶。 他得振作。 一路调整情绪,黑鹏回到雨林时,才能维持表面的冷静,没有直接冲上去和此忆干架。 此忆已经被打出原形,不再是昱霄的模样,临渊正在和他对峙。 临渊不还手的时候,此忆能占上风,但他若是还手,便能略胜此忆一筹。此忆并不能直接杀了他拿走碎片。 黑鹏看懂现在的形势,没有去打断,站在后面旁观。 “快把我孙儿的心交出来!”临渊喝道。 此忆笑笑,漫不经心道:“我偏不,你能把我怎么样?哦对,说实在的,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让昱霄得了痫病,我也不可能利用他这个弱点击败他,是不是?”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临渊的痛点,自从那次冰牢之战,他知道昱霄患了痫病,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这个病是不可逆的,没有治愈的办法,只能在发作时靠药物缓解,很可能要伴随昱霄一生。 而昱霄的病因,就是他为了洗去昱霄对怀绮的记忆,不断地用电流刺激他的脑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发誓再也不对昱霄动手,哪怕此忆变成的昱霄多次将他打伤,他也不还手。 他真的不想再伤害昱霄,刺激昱霄了。 听到此忆这番话,临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感到全身都在颤抖。 是啊,如果不是他,昱霄就不会患病,就不会被此忆所害。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妖兵们全都被此忆打伤,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翩落也受了重击,嘴角挂了一缕鲜血,扶着古树喘息。黑鹏见状忍不住了,指着此忆吼道:“休想转移矛盾!那是我少主的家事!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 此忆闻声看向黑鹏,嗤笑一声,“你不说话我都忘了你了,你和怀绮俩人一个比一个蠢,随便找个借口,就相信我,跟我回去,导致昱霄前去赴我的约。呵呵,事到如今,你,你,你们全是凶手!”此忆指着黑鹏和临渊。 黑鹏一时哑然,气道:“你──你颠倒是非!” 此忆懒散地弹了下指甲缝里的脏东西,冷冷看向他,“怎么,我说的有一个字是错的吗?” 黑鹏怒不可遏,举起长戟向此忆飞去,“我这就杀了你给昱霄报仇!” 此忆完全不慌,大声道:“你敢动我,我就毁了他的心,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黑鹏又猛地停住,紧紧攥着长戟,眼里恨意浓烈。 “真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他恨声道。 “呵呵。”此忆轻声笑了,“与其浪费时间跟我争论,还不如想想怎么哄我开心,让我把他的心交出来。你们说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临渊问道。 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此忆耗下去了。 他现在只想去救昱霄。 只要能让昱霄醒过来,好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什么都不要。 此忆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很简单,把你手上那枚碎片给我,我就把他的心给你。” 他已经从昱霄身上拿走了四枚碎片,只要再拿到临渊手上的一枚,他就可以让傀儡术密传重现于世。 傀儡术是人界一种邪术,可以让人变成不知恐惧、不知疼痛的傀儡,还可以控制尸体,不断地让死去的人们为他战斗。这样仙界就拥有用不完的战力。 到时候,仙界打败冥界、一统天下的目标就能实现了。 尽管这样的代价是让整个人界沦为他们战争的牺牲品,但他不在乎。 黑鹏立刻对临渊喊道:“冥王不能给他!” 昱霄好不容易才拿到前四枚碎片的,他马上就能彻底销毁傀儡术阻止仙冥两界的争端了,怎么能败在这里呢? 临渊自然也知道把碎片给此忆意味着什么,沉默了。 他倒不是在乎人界的命运,他只是想拿到碎片歼灭仙界而已。 此忆笑了,“不给也行,那这颗心,就不知道会被我怎么处置了。”他张开手掌,赤焰之心浮现。 临渊神色一紧,死死盯着那颗心。 此忆也端详着这颗心,若有所思道:“是直接捏碎,还是炼化成别的东西,为我所用,你们觉得呢?” 黑鹏:“你——!”他破口大骂,“你个竖子!畜牲!你不得好死!” 此忆听了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黑鹏瞪着此忆,恨不得上去把他劈了。 此忆笑够了,才停下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交出碎片,我就把他的心给你们。” 黑鹏愤怒地呼吸,临渊和翩落皆是沉默。 本该在昱霄胸腔里跳动的赤焰之心在此忆掌上不断收缩,完全不因被剜出了主人身体就失去活力。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带来一丝暖意,但雨林中的气氛却似乎更凝重了些。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要心,还是要碎片? 临渊曾经为了碎片和昱霄闹过诸多不愉快,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为了复仇,为了取得碎片歼灭仙界,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和昱霄闹翻。 但这一刻,昱霄的心摆在天秤的另一端,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做出了选择。 “我答应你。”他道, “碎片给你,他的心给我。” 说出这一句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内心无比轻松,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轻松呢?他却说不上来。 他以为黑鹏和翩落会阻拦他,但很意外,他们谁都没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选择。 此忆眸光微沉,道:“算你识相。那你先把碎片给我,我就把他的心给你。” 临渊召出碎片,此前这枚碎片在翩落身上,后来翩落将这枚碎片交给了临渊保管。临渊道:“同时吧。只要你不耍花招,我就绝不反悔。” 此忆笑了,“行。我数到三,咱们同时出手。” 临渊:“好。” 此忆沉声道:“一……” “二……” “三……” 临渊觉得这是他活到现在度过的最漫长的三秒钟。此忆手轻轻一抬,赤焰之心飞向临渊,临渊同时飞出碎片,两个物体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抛物线,交汇再分开,落向对面。 临渊当即飞起,一把抓住赤焰之心,同时此忆也拿到了碎片。他们谁也没有耍心眼。 临渊不耍心眼是因为他不想激怒此忆,出任何差错;此忆不耍心眼,是因为他手上还有昱霄的元灵,用一颗心脏换取碎片也没什么。 而且昱霄全身经脉被断,全身穴位包括死穴都被锁灵钉钉住,头部还受了那么多次重击,即使拿回心脏,他也是个醒不过来的废人,根本没有能力阻碍他。 黑鹏问道:“水灵玉呢?” “在我这呢啊。”此忆收好碎片,道:“放心,虽然毁掉他的元灵可以彻底杀死他,但是这样三界就会陷入永昼,我心地善良,是不会这样做的。等他醒过来找我要吧。”他呵呵笑了。 黑鹏没再说什么,狠狠攥紧了拳头。 临渊将赤焰之心交给翩落,“你拿着它回去找参灵,跟他说明情况,等我回来。黑鹏,你跟我一块去仙岛。” 黑鹏马上跟过来,“好嘞。” 翩落迟疑了一下,她也想去仙岛帮忙,但临渊命令已经下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谨慎地接过赤焰之心,点头道:“好。” 此忆含笑看着他们,眼神却阴沉沉的。 他们并不管他,各自行动起来。翩落带上地上那些被打伤爬不起来的妖兵,瞬移消失,临渊带着黑鹏,也离开了。 此忆没有立刻回去,在空荡荡的雨林中站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消失,双眸微眯,整个人寒意更重。 他觉得自己明明做得万无一失,怎么还会被黑鹏识破? 难不成…… 有人泄密? 他神色变得凝重,怀绮没有灵力不可能向黑鹏汇报,那说明仙界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中有了怀疑。 会是……谁呢? ~ 第134章 牺牲 “怎么,我打伤他,你心疼了?”…… 此忆找齐碎片的消息不胫而走, 整个仙界都知道了,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是夜笙和天庭一些与夜笙亲近的仙臣,忧的是天庭之外的普通仙民和精灵们。 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 仙界要和冥界打,无论怎样都会牵连到无辜的民众,他们自然不会高兴。 但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在夜笙眼里的地位——只不过是一条贱命,当然比不上他一统三界的大计。 此忆回到仙界的时候,夜笙专门前来迎接,恭贺他凯旋。很多仙臣也到了场, 场面隆重又喜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干了什么普天同庆的好事。 夜笙还在衡乐宫摆上了庆功宴, 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宴会上歌舞升平, 酒池肉林, 此忆借着酒劲,昭告全场,说他要娶怀绮为妻。 全场无一不震惊。 这个决定有些突然,此忆也觉得,所以不怪他们惊讶,但这也是可以预见的,毕竟他觊觎怀绮很久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觊觎她, 论美貌,仙界比她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论能力, 她元神弱小灵力低微, 除了会一点兵法之外身无一物,出身也不好;论脾气,她更是没给过他好脸色。可他就是觊觎她。 他不觉得自己喜欢她, 但他就是想得到她。 尤其想看看昱霄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想听到昱霄对他们衷心的祝福。 他昭告全场这个决定后,立马就有仙臣反对他,“不行啊仙少,您要娶也该娶一些对您有帮助的女子,怀绮自小灵力低微,对您有什么用?” 还有仙臣应和,“是啊是啊,仙少三思。” 夜笙也道:“你别是心血来潮,你可想好了?” 只有此忆自己知道,他做这个决定无比坚定,他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无论怎样都不会更改。 他就是要得到她,就是要得到她。 酒宴结束后,他就醉醺醺地来到怀绮宫中,这里到处都是天兵和神使,他看得碍眼,大声道:“你们都在这待着干嘛!都滚!滚!” 天兵和神使不明所以,明明当初就是他让他们好好看着怀绮的。但是他命令下了,而且看起来喝多了,他们也不敢多问,都灰溜溜地退下了。 此忆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怀绮卧房,怀绮正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发呆。 铜镜旁摆着一个花瓶,瓶中的鲜花已经枯萎了。 从斗蔻那回来后,怀绮一夜未睡,直到现在。 本来她嘱托斗蔻传完信回来想办法告诉她一声,好让她放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宫中守卫森严,她一直没有收到消息,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听见房门被推开,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转头,一见是此忆,顿时警惕起来。 此忆打开了她房间的门,却没有马上进来,软软靠在门边,打了个酒嗝。 看见他醉醺醺的眼神和红扑扑的脸颊,怀绮意识到他喝酒了,更加警惕,她站起来,慢慢后退,“你干什么?” 而这也是个不好的迹象。此忆喝了酒,意味着他的计划很顺利,那昱霄那边…… 怀绮心中恨意浮现,攥紧拳头,死死盯着他,如果目光有形,恐怕此忆已经千疮百孔。 此忆却笑了,因为醉酒的关系,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色眯眯的。 “怎么了,怕什么?” 他说着站直了身体,带上房门,一步步向怀绮靠近。 因为喝多了,他步伐很虚软,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似的。但他直勾勾看着怀绮,有种饿狼看到肉般的贪婪。 怀绮下意识后退,然而她的卧房不大,没退几步,腘窝就撞到了床沿,无路可退了。 此忆猛地向她扑去,“你躲什么?” 怀绮迅速从他身侧钻过去,他直接扑在了床上,弄乱了她的床铺。他哎呦叫了一声。 怀绮站在他身后,向房门看了一眼。 她离房门很近,可以趁机逃跑,但是她想从此忆口中套出一些昱霄的消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跑,紧张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床上爬起来,转过身看她。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迷瞪着眼,醉醺醺地说道,“我已经告诉父帝和仙界各位大臣了,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少夫人,做仙界未来的王后!” 怀绮没有太大反应,嘴角抽了抽,表情有种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的意味,也有种微不可察的嫌弃,她道了声:“离谱。” 此忆以为她不信,加重了口气,“真的!我说过了,昱霄能给的,我也能给,我给的还比他好!” 怀绮嗤笑一声,没搭腔。 “你还不信?”此忆迈开步子,向她靠近,“我给你说,那个孽种,已经醒不过来了。他不会来阻碍我们的。” 怀绮神色微变,所有神经都像是被他唤醒了一般,“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你对他做什么了?” 此忆哈哈笑了,“对嘛,我就要你这种反应,你之前太平淡了。” 怀绮蹙起眉头,完全没耐心听他废话,“你说,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什么叫醒不过来?”她的嗓门不知不觉拔高了。 此忆闭上眼,慢吞吞揉了揉眉心,“也没什么。”他睁开眼,依旧醉醺醺的,但眼神多了些看好戏的意味,“不过是断了他全身经脉,锁住他全身穴位……”他故意作回忆状,“哦对,还往他脑袋砸了好几下,血流了好多。” 怀绮下意识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 此忆品味她的表情,片刻笑了,“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你心疼了?”他倾身靠近她,带着浓浓的酒气。 怀绮一下子激动起来,一把推开他,“那他的心呢!你把他的心怎么了!” 此忆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神色添了些怒意,“你冲我吼什么?他的心我已经给临渊了!” 怀绮一滞,有些意外,但她还未有更多反应,转瞬此忆又生出笑脸,“看我对他这么好,你是不是得感谢感谢我?嗯?比如说——嫁给我?” 他说着就要抱住她,她迅速躲开,他没抱到,笑脸又消失。 他指住她,“我告诉你怀绮,我要娶你,这话我已经放出去了!你要是敢扫了我的颜面,我让你好看!” 怀绮后腰贴住桌沿,警惕地看着他,“你休想让我嫁给你!” 此忆怒道:“你别不知好歹!仙界少夫人的位置可无数人抢着要呢!” 怀绮:“那你去娶她们啊,娶我干什么?别人都想要的东西,我还不稀罕呢!” 此忆上去给了她一嘴巴子,“怎么,还是我配不上你不成?听好了怀绮,嫁给我,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是你高攀的我,没你拒绝的份儿!” 怀绮被他打得伏在了桌子上,脸火辣辣地疼。桌上放着她的铜镜,她一抬眸,就看见镜子中的自己,脸上多了个血红的手掌印。 她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颊,此忆的声音不停在脑中回响。 嫁给我,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福分…… 福分…… 尤其是这两个字,不断重复,像回音一般。 她蓦地就笑了。 福分? 她猛然回过身,笔直地看着他,“行啊,你若非让我嫁给你,那你到时候看到的将会是一具尸体!” 此忆怒不可遏,又甩给她一巴掌。 但这一次,他的巴掌还未落下,怀绮就抄起桌上的花瓶,冲他的头重重砸下去。 她动作比他快一步,花瓶砸到此忆的头,瞬间粉碎,此忆动作停住,额角流下几缕鲜血。 他缓缓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 他暴怒,“你敢打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他抓住怀绮的头发,就将她的头往桌子上撞。 怀绮用力挣扎,向后踹开他,夺门而出,“来人啊!来人啊!仙少耍酒疯打人了!”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宫殿,殿内天兵和神使虽然被此忆轰走了,但还剩下原本就在怀绮宫中侍奉的少量神使,听闻呼喊声,都慌忙赶了过来。 怀绮抓住她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着身后道:“仙少喝多了,刚才打我,你们看、你们看!”她一只手指着自己疼痛发胀的脸颊。 那上面血红的手掌印很明显,所有神使都看到了,露出疼惜的神情。 此忆从后面追上来,因为喝多了,他速度不快,扶着墙,走得很不稳。怀绮一看到他,就害怕地往神使身后躲。 此忆很在意自己在其他神仙眼中的形象,他塑造的形象也一直是君子,当即否认,“没有的事!你们别听她胡说!你们看看我脸上这血,她砸的!”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上面的伤口很明显。 怀绮躲在神使身后喊:“我这是正当防卫!你不打我我砸你干什么!”她对神使急声道:“你们去一个人,去找仙帝!” 夜笙虽然和她立场不同,但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在别的女子宫中耍酒疯,这是面子问题。 一个神使忙道:“我去我去!” 她瞬移离开,可是很快又回来了,身后并没有带任何人,“宫主,仙帝也喝多了……说是让自行处理……” 此忆笑了,“我们都是一起喝的酒,你别指望了。” 怀绮感到绝望,这仙界还有一个明君吗? 她想到斗蔻,可是当着此忆的面找斗蔻帮忙,不就等于出卖了斗蔻吗,她不能这么做。 不过她这一闹还是有用的,起码此忆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对她动手,不然就坐实了他耍酒疯的事实。 他触了触自己额角的伤口,很疼,他得赶紧回去处理一下。他冷着脸下令:“你们!把她带回房中严加看守!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 神使们看了怀绮一眼,神色有些为难,毕竟这是她们的主子,答应他就显得有些胳膊肘往外拐。 但此忆是仙少,她们犹豫后还是应下了,“是……” “宫主请。”她们请怀绮先走。 怀绮将方才被此忆拽散的碎发挂到耳后,让自己平静下来,绕过此忆走向自己卧房。 其实方才她有刻意让自己的状态更加慌乱,也好让此忆的罪行显得更严重些。 神使们跟在她身后,经过此忆时,都低着头没看他。 她们走过后,此忆转过身望着怀绮的背影,目光阴沉,狠狠攥紧了拳头。 怀绮回到卧房,神使们就开始打扫她地上的碎花瓶渣,重新抚平她的床铺,还有两个让她坐下,想给她梳头。 但她回绝了,叫住那个帮她抚床的神使,道:“别弄了,直接换成新的。” 神使愣了一下,“是。”于是将她的床铺全都敛起来。 另一个神使说道:“宫主,你现在想干什么赶紧去,一会儿仙少可能又要加强守卫,你就出不去了。” 这话让怀绮十分意外,她去看其他神使的意思,她们都连连点头,目光甚至带着鼓励。她感激地看着她们,道了声谢谢,就立刻飞奔出去。 有了这个机会,她可以召唤黑鹏,直接将她带离仙界,带到昱霄身边。 然而,她刚出了走廊,就有一大批天兵闯了进来,将她的宫殿层层包围,宫外也包围了起来。她的宫殿又重新加强了守卫,她出不去了。 她知道这是必然,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领头的将领一眼就发现她,礼貌地向她笑了笑,向她走来,“星神大人在这做什么,臣送您回房。” 她方才刚沸腾起来的热血,一瞬就又冷了下去。 她只得在将领的护送下回房,将领还大大批评了她房中的神使们,说她们照顾不周,怎么能让星神一个人出行?并遣走了她们,换成他的人。 怀绮终究没能逃出去,这次的守卫比上次还要森严,连一只蝴蝶都飞不进来。 她呆呆地坐在房中,身边就站了两个天兵,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下。 她无法想象日后若是真的嫁给此忆,她的生活又该如何度过。 她完全冷静下来后,有些后悔方才只顾和此忆争吵,忘了问此忆昱霄元灵的事。 他的元灵现在在哪?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情况又怎么样了? “不太好。” 参灵给昱霄检查完,从床边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已经把赤焰之心放回了昱霄的胸腔,昱霄有了呼吸,体温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说明他已经“活”了过来,但是却依然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临渊和翩落、黑鹏守在床边,都神色凝重。 参灵:“少主体内的锁灵钉还未取出,这种钉子是仙界专门用来对付妖族的,封住一个穴位就能让妖族动弹不得,七百二十颗钉子,封住少主全部穴位……”他声音越来越小,“如果不及时取出,和肉身长在一起,会更加麻烦。而且少主头部受到重击,再加上剜心和沉海,这种遭遇……” 再也醒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三人都沉默了,空气一时有些凝重。 昱霄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他的衣服已经被脱下,只着一条黑色裤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 他的身体扎满了金色的钉子,头上缠着细布,胸口的伤口还未愈合,能看到里面跳动的心脏。 他全身都是伤口,数手腕脚踝伤口最深,都是他经脉被断掉的痕迹。 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很慢又很轻,呼吸微弱到根本听不到。 临渊闭了闭眼,“有什么方法,能取出他体内的钉子?”他语气尽力保持着镇定,但还是能听出隐隐的颤抖。 参灵默了默,艰难道:“仙界的法器,妖族很难……”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如果硬取也不是不可以,但要用混元真气渡进少主全身穴位,把钉子强行逼出来……但这样做的代价是,会损失毕生修为……” 参灵话音刚落,黑鹏和翩落就同时说,“我来。” 参灵愣了一下,看着他们,默然。 临渊也沉默好久,还是黑鹏打破了沉默,“让我来吧,少主之前为了保护我被鬼人所伤,我正好也为他做点什么。” 翩落不住地摇头,“可是少主不会希望你为他这样的,还是我来吧,我无所谓的,身为妖族手下,为君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应该的。我来。” 她说着就要坐在床边,黑鹏拦住她,“我也是妖族啊,我也是手下啊,你一个姑娘家家抢什么风头,我来!” 他也要往床边坐,翩落阻止他,“不行我来!” 黑鹏:“你谁啊你跟少主熟吗你凑什么热闹,我来!” “我来!” “我来!” 他们不断地抢着要来,临渊沉默好久,只觉得吵,大声喝道:“你们都出去!” 翩落和黑鹏顿时停下来,看着他。 他顿了顿,声音软下去,“我来。” 翩落神色微变,“冥王……你是冥界之主,你不能——” 临渊打断她,“别说了,就我来。这个人必须是我。”他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昱霄,眼眶渐渐变得湿润,“这个孩子是我害的。如果这件事不是我来做,那我会愧疚一辈子。让我来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想复仇了,不想和他争吵,我只想要他醒过来。只要他醒过来,我不会再阻拦他做任何事。” 翩落急道:“那您修为尽失,冥界怎么办?” 临渊长舒一口气,笑了笑,“有他呢,我放心。” ~ 第135章 老去 一夜白头 为了创造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供自己运功, 临渊将所有人都赶走了,并传令下去,除非他自己出来, 任何人不得入内。 翩落起初还担心临渊, 想给他送点水,也被门口的妖兵拦住,说什么也不放她进。 就这样,临渊自己生生在屋内坐了两天,滴水未进,不曾休息, 直到逼出昱霄体内全部的锁灵钉。 七百二十颗钉子, 全都刺入对面的墙中, 密密麻麻, 连墙都现出蛛网般的裂纹。 而在这之前, 它们竟然全都嵌在昱霄体内。 临渊每逼出一颗钉子,心就更痛一分。 把昱霄体内最后一颗钉子逼出后,临渊用袖口压了压额头的汗,从床上下来,将昱霄小心地放躺在床上。 因为钉子被逼出,昱霄身上布满血洞,他额头、鼻尖, 也满是汗,眉头紧皱, 似乎很痛苦。 临渊帮他拭去脸上的汗,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迅疾,呼吸声也很粗重, 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虽然是痛苦,但临渊却放心多了。 痛苦也好过全无生命力的安静。 昱霄一边呼吸,一边还微微动着,好像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在他的梦里追杀他。 临渊看着心疼,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摸了摸。 这个动作做出来,临渊自己便有些恍惚了,因为他是毫无意识的。而这,也是他们相识以来,他对他做过的最亲密的事。 在这之前,临渊从不敢想,他可以像现在这样,毫无争吵、毫无矛盾地与昱霄相处,他甚至还可以摸摸他的头。而他,也没有丝毫反抗,乖乖让他摸。 临渊闭上眼,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手停留在他头顶,迟迟没有离开。 片刻昱霄的呼吸更剧烈了些,临渊以为他还是排斥他,终究将手收回。 但昱霄的呼吸却并没有因此平复下来,临渊看了他很久,轻声道:“卿儿,我为我之前对你做过的事情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敢奢求太多,所以就请允准我趁着你还昏迷的时候,多看你一会儿吧……等你醒来,我就没有机会再和你这样平静地相处下去了。唔──” 说到这时,他体内突然一股暖流上涌,他下意识捂住嘴巴,有什么东西从他口中涌出,他拿起手一看,竟是一滩鲜血。 他吐血了。 他双目微瞠,感到意外和难以置信。 他的身体向来很好的,就算是失去修为,也不至于到吐血的地步。 难道是因为之前在雨林中挨了此忆几击? 他这么想着,拿出手绢擦掉掌心的血,没放在心上。 他将手绢装回去,起身去叫参灵。 他和参灵进来时,昱霄还是一副痛苦的样子,参灵神色凝重,给昱霄重新把了脉,检查了伤势,从床边站起来,道:“奇怪,脉象显示,少主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安心养伤等待醒转即可,不应该这么痛苦啊。经脉被断,也只是会失去武功和灵力,也不会是这种症状啊。” 临渊蹙眉,“他头上的伤呢?” 参灵:“头上的伤会影响记忆力和性格、脾气,会有头痛和耳鸣的症状,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再也醒不过来,也不会如此痛苦。” 很显然,昱霄现在的状态,和他所受的伤无关。 临渊陷入沉默,眉心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些。 参灵也忧虑地看着昱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片刻他道:“冥王你放心,我这就翻阅医书查明少主此番症状的原因,一日之内定将给你答复!” 临渊眼中情绪深沉,深深鞠躬道:“药魔大人受累了。” “应该的。”参灵抱了下拳,立刻离去。 临渊继续在昱霄身边守着,一夜无眠,翌日翩落进来看望,发现临渊的头发,竟就在这一夜之间,全白了。 之前临渊只有少量白发,头发梳在一起,基本看不出来,可是现在,他的头发全白了,白得浓烈,像雪一般。 她一下子就哭了。 她也是见证过临渊与昱霄矛盾的人,他们曾经吵得那么厉害,互相伤害过,失望过,从未和解。 可是因为一件事,他可以用毕生修为去救他,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不休息,一夜白头。 以前她总觉得一夜白头这种事情太过魔幻,这都是话本创作中的艺术手法,但这一刻,她信了。 临渊看见她哭,有些疑惑,直到她把铜镜递给他,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他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因为一件事,一瞬间苍老。 * 参灵翻遍医书,也没能寻出个答案,但医书提到元灵,这提醒了他,莫非昱霄这种症状,是因为元灵感应? 但元灵缺失这种情况冥界没有先例,他找不到参考,只能算是猜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势必要将水灵玉找回,或许,还要把怀绮叫来才行。 他将这个猜测告诉临渊,临渊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自然知道他当务之急是要把怀绮请来,但怀绮在仙界,不是他想请就能请来的。 他把黑鹏叫来,问他有什么想法,黑鹏表示管它呢,干就完了,立即动身前往仙界。 临渊问他用不用带点兵,他也摆摆手说不用。 黑鹏来到仙界大门,逍遥门。之前斗蔻给他说了,怀绮被关禁闭了,他知道偷偷去找她难度很大,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地去。 守门神阿左阿右看见他,立马将手中长戟挡在门前,质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他们是两个壮汉,往那一站影子都能将黑鹏罩住,声音也很浑厚。 黑鹏笑呵呵地给二人弯腰抱拳,“在下黑鹏,冥界的,有事求见你们仙少。” 怀绮是让此忆关起来的,自然是找此忆最直接。 阿左不屑地嗤了一声,“我们仙少是何人,岂是你这种妖族说见就见的?” 黑鹏继续陪着笑脸,“哎呀,你们去通报一声咋了嘛,我和你们仙少相熟,你们仙少肯定愿意见我!不愿见我再走嘛,用不了你们多少时间。” 阿左阿右对视一眼,对他的话存疑,但黑鹏没耐心和他们掰扯,直接挤开他们闯了进去,“起开吧你们!” 阿左阿右大惊,阿左指着他喝了声你给我站住,立即去追。阿右则抄近路前去禀报此忆。 黑鹏闯进此忆宫殿的时候,阿右刚向他禀报完。 此忆抬眸看向黑鹏,阿右也回首看他,阿左追着黑鹏跑进来,长戟拄在地上,气喘吁吁。 黑鹏脸不红心不跳,对此忆笑了一下,直接走向他,“你让他们出去,我有话给你说。” 他口气随意极了,甚至有命令的意味,阿左立刻喝道:“你怎么说话呢!” 黑鹏头也不回,“你家仙少都没着急,你急什么?” 阿左:“你——!” 黑鹏停在此忆面前,此忆视线从黑鹏身上移开,口气很淡,“你们退下吧。” 阿左阿右愣了一下,似乎在意外他真的让黑鹏留下了,黑鹏回头对他们吐了个舌头。他们很不爽,但不敢有二话,一脸憋屈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此忆看了黑鹏一眼,走到桌后坐下来,拿起毛笔,继续在一张红纸上写字。 黑鹏将他的宫殿环视一圈,这里都挂上了红色的喜幡,各种装饰也换成了红色的,崭新的,很喜庆的样子。他随口问了句,“怎么,要成亲?” 此忆写字的手一顿,抬起眸,眼中有种玩味的神情,“是啊,你要来喝喜酒吗?” 黑鹏眉梢微扬,阴阳怪气道:“真的啊?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呢。”另一个“喜”自然指的是碎片找齐的事。 此忆眼里的玩味之意更浓,“不然呢,我正在写喜帖,给你一份?”他停了一停,“对,还有你家少主,如果他能来的话,也给他一份。” 黑鹏笑笑,“那就不用了,我随便问问。我这次来呢,是想见怀绮一面,希望你允准。” “见她?”此忆低下眸继续写字,漫不经心道,“见她干嘛?她现在过得很好,根本不想见你们。” 黑鹏笑容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张扬了些,但语气又很客气,“是吗?那你让我看她一眼,我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真要是过得好,我就撤了。” 此忆看也不看他一眼,散漫道:“你要看我就给你看?凭什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还在忙,就不送了。” 黑鹏轻嗤一声,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此忆本以为他还会再坚持坚持,见状反而有些意外,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没有丝毫留恋,大步离开了。 此忆思量了一下,他自己来的,怀绮那里守卫森严,他不可能闯得进去,也掀不起什么浪,便由他去了。 黑鹏就是料到他会这么想,才选择自己来的。他出了此忆宫殿,又往逍遥门方向走了一段路,走到没人的地方,变成一只小黑鸟,悄悄调头,向斗蔻宫殿飞去。 他找不了怀绮,斗蔻总能找得。 斗蔻的宫殿和怀绮宫殿是挨着的,在斗蔻宫殿的二楼,可以望见怀绮宫殿的全貌。 黑鹏和斗蔻站在窗边,给斗蔻说明了昱霄的情况和来意,斗蔻望着怀绮宫殿的森严守卫,陷入沉思。 “我这几日也在想如何联系上怀绮,但是——”他摇了摇头,“自从那日她找我向你传信,我再也没见过她。” 黑鹏表情很是着急,“那怎么办啊,现在昱霄真的很需要她。没有她,我们也没办法从此忆手里拿回水灵玉。武力手段肯定是不行的,此忆已经拿到五枚碎片了。” 此忆拿到五枚碎片,这种前提下,武力手段只会催使此忆更早地开启傀儡术密传的封印。而临渊已经失去修为,昱霄还未醒来,这对冥界来说无异于自取灭亡。 临渊也考虑到这一点,对外封锁了他失去修为的消息,除了参灵、黑鹏和翩落,无人知晓这件事。 斗蔻也很发愁,“我知道,我明白,你别急,你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黑鹏也不好再说啥,愁眉不展。 斗蔻突然想到什么,猛然看向他,“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此忆要和怀绮成亲。” 黑鹏一下子睁大双眼,“什么?!” 他只知道此忆要成亲,却不知对象竟然是怀绮。 想到此前在此忆宫殿此忆问他来不来喝喜酒,要不要也给昱霄写份喜帖的话,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真不是个东西!” 斗蔻看他的反应,便了然,“嗯。此忆现在已经在准备婚仪了,等成亲当天,怀绮肯定会离开粲然宫,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机会。” 黑鹏:“你打算抢亲?” 斗蔻看着他,“你觉得如何?” ~ 第136章 相见 一步步向他靠近。 黑鹏摇头, “不行,太冒险了。就算能成功救出怀绮,水灵玉还在此忆手里。” 斗蔻:“但是, 先把怀绮救出来, 我们就多了一个帮手。而且昱霄有了怀绮,说不定就醒了呢?” 黑鹏眉头紧缩,思量片刻,道:“婚仪什么时候举行,此忆定了吗?” 斗蔻:“没有,凭我对他的了解, 很可能随时举行, 看他心情。” 黑鹏摇了摇头, “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靠谱。在仙界的地盘抢亲, 难度太大了。万一抢亲不成功, 把此忆激怒了,我们很难应对。而且我们少主的元灵还在他手上,我不放心。” 斗蔻默然,神色变得凝重。 黑鹏:“何况婚仪时间也没定下来,我们的时间太紧张了。” “确实有些困难。”斗蔻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光想着这是个办法,却忘了估计可行性和胜算。” 黑鹏懊恼地抓抓头, “唉呦愁死了。” 斗蔻也是发愁,下意识望向窗外, 粲然宫被天兵天将包裹着, 明明处在同一片天空下,那里就显得格外压抑,像笼了一片厚重的乌云。 世间牢笼, 莫过于此。 “这样。”斗蔻看向黑鹏,“你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有想法了立刻通知你。” 黑鹏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叹息道:“只能先这样了,我回去也给冥王汇报下情况,和他商量一下。” 斗蔻:“好。” 黑鹏递给他一根黑羽,“到时我就不进来了,你有想法了在彼岸花海召唤我,我出来见你。” 斗蔻接过黑羽,“没问题。” 两人告别后,黑鹏立即回到了冥界,向临渊汇报了此行的结果,他有意略过了斗蔻的存在,斗蔻是仙界的,临渊肯定会多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渊似乎早已预料到不会那么顺利,听完并未有太大反应,而是对翩落下了一道命令,让黑鹏震撼。 他对翩落下令:“去清点一下冥界的战力有多少。包括食物,兵将,武器,都清点一下。” 翩落立即去执行。黑鹏呆呆地望着临渊,只觉得不可思议。 清点战力,也就是意味着,临渊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跟仙界硬碰硬。 翩落离开后,临渊一只手捏着眉心,闭着眼,久久没说话。 以前他头发还是黑着的时候,黑鹏一直觉得他是坚不可摧的,没有什么能压垮他,可是现在,黑鹏注视着他,觉得他无比脆弱。 而这脆弱的原因,似乎都是因为昱霄的痛苦和昏迷。 黑鹏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他们明明有血缘之亲,却一直针锋相对,而现在,临渊又为了他,押上所有筹码。 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黑鹏相信,临渊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没有一丝犹豫。 哦不,或许不是没有犹豫过,是权衡之后,依然觉得值得吧。 良久临渊睁开眼,看见黑鹏,有一丝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黑鹏抿抿唇,由衷地道:“冥王,希望你跟少主,能早日和解。” 临渊微微一怔,浅笑了一下,没接话,而是道:“你不是一直担心他呢么,去看看他吧。” 黑鹏知道他或许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便应下:“好。” 昱霄是被安置在临渊的卧房的,环境很安静,黑鹏进来时,屋内没有一个人,昱霄躺在床上,呼吸声粗重。 他走近他,昱霄眼睛闭得很紧,眉头也紧皱着,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都是汗,他的呼吸又急又重,像在饱受着什么煎熬。 黑鹏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所认识的昱霄,永远是那么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和昱霄相识以来的记忆不断地涌入脑海,收服他的昱霄,命令他办事的昱霄,陪他喝酒的昱霄,保护他不被鬼人所伤的昱霄,各种状态下的昱霄,他记忆中的昱霄有多厉害,就衬得他现在眼前这个昱霄有多陌生,他越来越难受,忍不住问床上躺着的这个人,“喂,你不是挺聪明的吗,挺厉害的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救出怀绮,怎么才能拿回水灵玉,怎么才能让你醒过来?你知不知道,冥王已经为了你,准备和仙界打了,你不是最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吗,那你醒过来啊,阻止他啊,啊。” 他说完了,感到眼眶变得湿润温热,昱霄当然不会回应他,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紧紧闭上眼。 昱霄痛苦的呼吸声填满了整个屋子,也填满了他的心,让他分外难受。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一如他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一切看起来似乎已陷入僵局,但就在这日晚上,转折来了。 斗蔻来找黑鹏,说怀绮答应与此忆成亲了。 但是条件是,让她去冥界见昱霄一面。 她给此忆的理由是,也好断了最后的念想,安心地嫁给他。 此忆自然是同意了。 斗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怀绮宫中的动向,起初他看到一个天兵从怀绮宫中匆忙离开,不久此忆便跟着这个天兵过来了,再然后此忆就将怀绮带出了宫。 因为他的宫殿和怀绮宫殿挨得近,他派人一打听,便得知怀绮答应成亲了,是被此忆接到他的宫殿住了。 而此忆那边,也开始安排送怀绮去冥界的兵将。 这件事一发生,斗蔻便来通知黑鹏,让他们最好准备。 黑鹏听到非常惊喜,“这肯定是她的计谋!还是少夫人聪明!” 以见昱霄一面为条件,答应成亲,理由又合情合理,同时来到冥界的地盘,各方面都会方便得多。 非常完美的一个计谋。 只要能和怀绮有一次见面机会,整件事都会好办得多。 他们焦头烂额的事,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黑鹏与斗蔻道了谢,立即回去将此事转达了临渊,临渊对此半信半疑,道:“此忆真的会允许她过来?” 黑鹏理解他的怀疑,毕竟一个准备好破釜沉舟的人,突然得知事情有了转机,第一反应当然是不敢相信。 他道:“管他呢,咱先做好准备,到时候看她会不会来不就行了?” 临渊觉得说的在理,点了点头。 他刚点完头,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他用手握拳挡在嘴边,感觉又咳出了一丝温热。 但他没看,直接放下手去拿怀里的手绢。 黑鹏见状微微蹙眉,“冥王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临渊这样剧烈的咳嗽了,就在这短短一日间。 临渊用手绢擦了擦掌心,道:“没事,就是这几日累的。” 他确实这么想,他这几日为了逼出昱霄体内的锁灵钉,耗费了太多精力,他之前从没有这么累过。 黑鹏并未怀疑,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冥王你注意身体。” 临渊:“放心吧。” 他端起桌边的茶杯,大口饮尽。这是他最喜欢喝的朱露茶,由朱鸟之血沏成,好处良多。他每日都要来一杯,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数千年。 他放下茶杯,黑鹏瞧他也没什么事,便先行告退。 翌日,临渊真的收到通报,仙界的人在三途川边,请求一见。 临渊当即放他们进来。 此忆是亲自来送怀绮的,并带了两个位高权重的将领。妖兵将他们带来青谧殿,在门口拦住两个将领。 “这两位不能进。” 两个将领立刻就要拔剑,此忆伸手挡住他们,问道:“为什么?” 妖兵:“冥界的规矩。” 这是临渊吩咐他们的,要在殿门口拦住他们带的人,只能让正宾进殿。他们问起,就说是冥界的规矩。 此忆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马上就展露笑颜,“行,入乡随俗,那你们就在这候着。”他看向两位将领。 反正有他跟着怀绮,也足够了。 两位将领把剑又插了回去,向后退开了些。 妖兵伸手示意此忆和怀绮,“请进。” 此忆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只手拥着怀绮的腰踏入殿门。 殿内的空气是独属于冥界的阴凉,光线昏暗,墙上跳动着青蓝色的冥火。 怀绮的心跳得飞快,并不是因为紧张或害怕,而是因为她终于可以见到昱霄了,她激动。 如果不是此忆跟着,她一定会跑起来。 但是此忆在身边,她就只能按捺住自己的心情,波澜不惊地随着他步伐的节奏往前走。 妖兵在他们身后把殿门关上,殿内更加昏暗。 “冥王在里面。”一个妖侍在前面带路,引他们走进殿侧里廊,此忆不疑有他,拥着怀绮走进。 对怀绮来说,每往里深入一步,她的心就会更激动一分,停在临渊卧房门外的时候,她全身几乎都在战栗。 就在这道门后面,是她的魂牵梦绕,朝思暮念,是她的全世界。 没有人知道她这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 每日每夜,看守犯人似的监-禁,她心情压抑到极致,可是每每想到昱霄还昏迷着、还在等她,她就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能妥协。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天兵们的眼底下,做不了任何事,无法向外界传信,她尝试过各种方法,装病、闹自杀、借如厕为由逃跑……甚至是用她那拙劣的三脚猫功夫和天兵们硬碰硬,但都失败。如果不是别无他法,她又怎会答应嫁给此忆,用这种卑微的方法达成目的。 嫁给此忆,在这之前,是她宁愿一死都不愿做的事。 妖侍向他们解释:“少主近日状态非常不好,身边不能离人,冥王一直在照顾他。” 怀绮听到这话垂下眼帘,此忆却是唇角微勾,眼里的悦色流露,仿佛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怀绮感觉到他的喜悦,心中的恨更深一分。 妖侍转身敲响了面前的门。 第137章 放下 得不到的,就放掉吧。 临渊从屋内把门打开, 妖侍向三位微微颔首,自行退下了。 怀绮看见临渊一头白发,睁大了双眼, 就在这不久前, 她和黑鹏因为昱霄被鬼人所伤之事来找临渊时,他头发还是黑的…… 她隐约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心里更加难过。 此忆看到临渊,微微眯了下眼,似乎也是发觉了他头发的变化,但并没有对此表示什么, 抱了下拳, 唇带笑意道:“内人惦念旧情, 听说昱霄公子身体不适, 特意前来看望。” 他简要阐述了他今日带怀绮过来的原因, 临渊阴沉沉地看着他,他把昱霄害这么惨,居然用一句“身体不适”就轻飘飘地带过了? 临渊看着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恨不得上去跟他拼命。 怀绮听到这句话,也是愤恨,到底是有多么恬不知耻,才能把她称为“内人”, 说出这种话? 但为了大局,她忍下了, 对临渊礼貌地笑了笑。 临渊没说什么, 让开门让怀绮进去,怀绮颔首,跨入门槛。此忆要跟进去, 临渊将他挡住。 他顿住,抬眸。临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 “你没资格进这个房间。” 此忆笑意消失,低声道:“临渊,你别太过分。” 临渊笑笑,推着他跨出门槛,顺手将房门带上,走廊两侧立马涌出大量妖兵,将此忆围住。这是临渊早些时候安排好的,一直潜伏着。 临渊:“在这里,你最好老实一点。” 此忆神色微变。 房门另一侧,怀绮的目光落在昱霄身上,瞳眸颤动。 屏风后,黑鹏就要出去见怀绮,旁边的翩落用力拉住他。他回头,想问你干嘛,翩落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黑鹏愣了一下,用口型道:“你干嘛?” 翩落看着他,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 她觉得应该先给怀绮和昱霄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应该太早出去。 黑鹏蹙眉,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也没解释,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黑鹏下意识垂眸看了眼她的手,扭过头去,安静下来。 怀绮凝望着昱霄,久久不能动。 那日在黑鹏背上与他挥手告别的画面,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遥远。她没有想过,再见面竟是以这种形式。 昱霄的状态和之前一样,很痛苦的样子,怀绮眼眶生出水光,缓缓向他靠近,跪在他床边。 她不知道昱霄是如何被此忆害成这样的,不知道此忆为了刺激他犯病都做了些什么,不知道昱霄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都在难过她从未爱过他。 可是事实却是,她爱他青涩懵懂,她爱他炽烈滚烫,她爱他杀伐果断,她爱他七窍玲珑。她爱他,不是从未,是从头到尾。 她颤抖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可他满身的伤口,又让她无从下手,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 昱霄的呼吸节奏变了变,似乎是感觉到她的靠近,从沉重的绵长的,变成短促的,像一声声叹息。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弹动了一下,怀绮没发觉。 怀绮发现,她送他的沧海月不见了,下意识看了看枕边和床头柜,也没有。 她不知道沧海月是什么时候被摘下的,但她知道,昱霄不能离开她,他对她有感应,需要她的气息随时陪在身边,如果她离开他,他会很难受。 而沧海月似乎已经被摘下有一段时间了,她意识到昱霄这么痛苦的原因,从床边站起来,轻轻抱住他。 为了更多地将自己的气息传递给他,她微微启唇,噙住他的唇瓣。 屏风后的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昱霄被她抱住的瞬间,呼吸声便缓和了很多。 他就像是被怀绮安抚了似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她的气息将他包裹,源源不断地送入他体内,他安静地由她抱着,仿佛从噩梦里跋涉出来,又沉沉地睡着了。 说是抱,但怀绮不敢压着他,单膝抵在床沿,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贴着他,罩着他。 他在下她在上,他们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保持静止。 屏风后的两个人看见昱霄的变化,对视一眼,确认了问题所在,参灵猜的一点都没错。 昱霄需要她,需要她。 怀绮抱着昱霄,与他双唇相贴,看见他鸦羽般的睫毛。他的眉眼是如此优越,眉骨鼻梁高挺,皮肤干干净净,只是这样闭着眼睛躺着,什么都不做,就足以勾人心魄。 但她更想念他清澈的目光,温柔的笑,想念他抱着她时,怀里的温度。 时间缓慢流淌,仿佛是一个时辰,又仿佛是一辈子。她轻轻与他分开,伏在他身上,忍不住道:“昱霄,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睫毛颤了一下,再无反应,仿佛那一下的颤动只是她的错觉。 怀绮紧紧闭上眼,低下头,心里生出一股浓烈的无力感。 昱霄放在床边的手再次弹动了一下,她不曾发觉,自然也不曾发觉,他的心跳比正常情况下加快了很多。 怀绮低伏在他的胸膛,轻声道:“昱霄,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这像是一种哀求,又像是一种祈祷。 屏风后,黑鹏扭头看向翩落,用口型道:“差不多了吧。” 他们还要和怀绮商讨正事,不能一直让她这样。 翩落估摸了一下时间,点头。 两人从屏风后出来,黑鹏唤了声:“少夫人。” 怀绮抬起头来,看见他们,眸中闪过一瞬的意外,忙从昱霄身上起来,胡乱抹了把眼睛。黑鹏笑道:“我们不是故意偷听的,是想给你和少主留点时间。” 怀绮笑笑,“我明白。” 黑鹏开门见山,“可终于见到你了,我们有话跟你说。” “我也有话给你们说。”怀绮走向他们。 黑鹏:“那你先说。” 怀绮停在他们面前,道:“水灵玉在此忆手里,我答应与他成亲,也是想留在他身边暗中调查。你们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把水灵玉偷出来交给你们。” 方才她情绪还很低落,但此刻说起正事,她又非常庄重,完全不受个人情绪的影响。 黑鹏笑了,“我们想说的也是水灵玉的事,少主昏迷不醒,参灵说,可以试试向他的元灵传送真气。” 怀绮点头,“我会尽快。如果你感觉到我的召唤,一定要来见我。” 黑鹏:“没问题。那就没别的事了,我们本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让你暗中调查的。话说你对少主来说也挺管用的,你来之前,少主状态可差了,现在也好多了。” 他望了昱霄一眼,他的呼吸平稳,神色也不再那么痛苦。 怀绮想到什么,“对了,我之前送给他的沧海月,你们见了吗?” 沧海月黑鹏是知道的,闻言他笑意淡去,“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们把少主救回来时,沧海月好像就不见了!” 怀绮微微眯眼,“那就是了,所以他才有之前那种症状。”她顿了顿,“其实那里面装的是我的血,他需要我的气息在身边,否则就会难受。” 黑鹏:“原来如此。” 其实那晚他在仙岛是看见了沧海月的残骸的,但他不知道那就是,所以也就毫无印象。 怀绮看向昱霄,片刻将自己的长发拢到身前,指尖运出一道灵力,截下自己一节长发。 黑鹏有些诧异地注视她,翩落却意识到她想做什么。 她拿着这一缕青丝,放在昱霄枕下,她的头发一样有她的气息,可以替她陪着他,只不过会比血液微弱一点,而且会不断消散。 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它消散殆尽之前,她一定要回到他身边。 这时,门外传来打斗声,外面的此忆等不及了,和妖兵们打了起来,想硬闯进来。 怀绮看了房门一眼,对他们道:“时间不够了,帮我照顾好他。” 她的声音很轻,但又很郑重,目光在翩落身上停留。 那并没有丝毫敌意,就是最纯粹的,托付的眼神。 翩落此前一直碍于身份,不好意思跟她说话,此刻与她目光交汇,她感觉受到了鼓舞。 方才在屏风后,看见怀绮和昱霄的那一吻,看见怀绮对昱霄感情的流露,她的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又感慨万千。 她想她是时候放下某些东西了。 在怀绮转过身打算离开的时候,她突然拉住她的手。 怀绮步伐一顿,回过身来。 翩落想说些什么,但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她突然觉得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她笑着摇摇头,只道:“在此忆身边行动多加小心,我们在冥界等你的好消息。” 怀绮微愣,旋即笑了,“嗯。” “走吧。”翩落松开她。 怀绮点了下头作为告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翩落和黑鹏重新躲到屏风后,怀绮拉开房门,外面的打斗声骤然停止,怀绮边关上门边道:“打什么呢,我就多待一会儿急什么,还能跑了不成?” 她的声音随着房门的闭合骤然变小。 黑鹏躲在屏风后,松了口气,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他的心情放松了很多,翩落也是一样。 但是黑鹏有些遗憾:“如果不是因为水灵玉,我真想直接把此忆赶走,把怀绮留下。” 翩落笑笑,“放心吧,我觉得你这个愿望肯定很快就能实现。” 黑鹏觉得新奇,“你不是也喜欢少主吗,怎么了,她留下你这么高兴?” 翩落失笑,“我是喜欢他,可是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太苦了,我想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黑鹏露出意外的表情,“没想到你母夜叉嘴里居然也能吐出这种话。” 翩落笑着打了他一下,“滚蛋。我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很好,我也该往前走了。” 其实在她拉住怀绮那时,她想说的是,爱一个人并能得到正面反馈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我羡慕你,也祝福你。 ~ 第138章 阴谋 一切都没意义了。 此忆将怀绮带回仙界, 扯着她冲进他的卧房,用力扔开她,喝道:“说!你在屋里都干嘛了!” 他非常气愤, 眼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怀绮被他扔开, 身体控制不住地扑在前面的桌子上,弄乱了桌布。 怀绮将散下来的碎发挂到耳后,从桌面上起来,搁往常她一定会跟他吵,跟他打,偏要分出个胜负, 但现在她肩负重担, 跟此忆对着干没有任何好处。 她压住自己的情绪, 笑着转过身, “仙少多想啦, 我在那屋里能干什么啊,不过是坐了一会儿而已。” 此忆:“那可不是一会儿!” 怀绮上前讨好地抱住他的胳膊,“哎呀,去都去了,就多坐了片刻,你别急嘛!再说了,我一个人能干啥啊, 不过是对着空气说话罢了。” 此忆表情厌烦,甩开她的手, 她笑着, 又抱住,他还想甩开,她抱紧了不放。 他忍着怒意, 没说话。 怀绮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最吃这一套,又笑笑道:“怎么,还跟我记上仇了?我都答应嫁给你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这话是很普通的,但语气却有几分娇嗔,此忆轻嗤一声,冷下声回她:“你这转变挺大啊,前几日还拿花瓶砸我呢。” 怀绮“嗐”了一声,“那无缘无故被你关禁闭,谁还没有个脾气。还真的揪着我的小辫子不放呐?” 此忆音调骤然拔高,“什么叫无缘无故?你不往外跑我会关你?” 怀绮心想,你不关我我会往外跑?明明是他先派人监视她的。但这话她定然是不能说,笑笑道:“哎呦我知错了嘛,你就饶过我吧。” 这句依然有娇嗔的意味,此忆看了她一眼,没话说了,转而又道:“你最好实话实说,你在临渊屋里到底都干啥了?那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 怀绮蹙眉,用力放下他的胳膊,扭过头去,不高兴道:“你怎么又提这个事了,说了多少回了我就多坐了会儿,你想让我弄出什么动静?” 此忆瞪着眼睛道:“那也坐太久了吧!” 怀绮:“说了我这次去是想结束了这个念想。我为什么不能坐时间长点?你这么怀疑我,是对你自己不自信?” 此忆语塞,“你——!” 怀绮接着道:“那孽种被你弄得昏迷不醒,我和他待在一起能干嘛?无非就是对着空气说说话。” 此忆:“那你都对他说什么了?” 怀绮对答如流,“我说对不起,之前一直在利用你,害你变成这样,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和你相处那么多日,我多少还是有点愧疚的,今日前来,也是为了向你彻底告别,希望你早日醒来,诸如此类的,我还能说什么?” 此忆呼吸沉重,憋着火看她。 他直觉怀绮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没那么简单,但是他又找不到证据,她的表现也让他抓不到把柄。 这样看来,他那点所谓的直觉,好像真成了不自信。 这让他怎么甘心,他怎么可能不自信? 然而继续计较下去,只会显得她说中了似的,他不想这样。 片刻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怀绮神色微变,忙挽住他的胳膊,“嗳仙少,你去哪?” 此忆拂开她的手,没有一点好脸色,“你管我?” 他大步向房门走去,同时下令屋内仙侍,“你们留在这,好好侍奉未来的少夫人。” 仙侍们齐声应下:“是。” 虽然怀绮从自己的宫殿离开了,不用再受监-禁,但此忆依然在宫中安排了十来个手下时刻看着她,她依然不是自由的。 怀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其实她原本还想向他试探一下水灵玉的去向的,谁知道他这就走了。 她微微眯眼,不过这也没关系,目前此忆根本不信任她,即使她真的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她虽然答应了成亲,此忆依然在防备着她,这种前提下想套出水灵玉的下落十分艰难。 怀绮感觉到道阻且长,心情不禁变得沉重。 她站了片刻,那十来个仙侍都是此忆精心培养的手下,比普通仙侍更难对付,他们看着她,她也无事可做,在此忆卧房四处端详起来,琢磨着从哪里入手调查水灵玉比较好。 仙少的房间自然是金碧辉煌,比她的卧房大了好几倍,还很敞亮,而且他在房里挂了很多字画,逛他的房间跟逛画展一样。 端详了片刻,怀绮用闲聊的口气问仙侍们,“仙少最近在忙什么呀,这么辛苦。” 一个仙侍礼貌地回应她,“小神也不知。” 怀绮笑着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其实这是一种试探,她知道,他们不是不知,是不能告诉她罢了。 实际上,此忆此时在衡乐宫的密室之内,与夜笙在一起。怀绮心心念念的水灵玉,就悬浮在他们面前的石台上。 密室光线昏暗,水灵玉闪动着金色的光泽,照亮一方天地。两人站在石台旁,面容被水灵玉的金光照得忽明忽暗。 此忆脸色阴沉,“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在不释放日之曜的前提下,把那孽种彻底杀死?” 昱霄是不死之身,唯一杀死他的方法就是毁掉他的元灵,仙界有散灵台,倒是可以轻而易举做到,但是这样日之曜就会随着他元灵的消散释放于天地之间,三界就会陷入永昼。此忆不想要永昼。 作为昼神之子,日之曜是昱霄元灵的一部分,随着他元灵的消散而释放。所以这就很难办。 夜笙眯眼,“怎么可能有这种办法?” 此忆急道:“你都有办法把我复活,怎么可能找不到这种办法呢?你务必找到!” 夜笙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命令我?” 此忆有些烦躁,“唉呦,我哪敢命令您呐我的父神!这不是着急吗?你能不能帮我找找办法,我们父子合力,一定能杀了他!” 夜笙蹙眉,“你就这么想要他死?” 此忆激动道:“他杀过我一次!” 杀过他一次,这杀身之仇岂能不报? 夜笙有些无奈,“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我给你讲过多少次了,你现在不赶紧去召唤傀儡术密传,非要急着杀他作甚?” 此忆:“我等不及!碎片在我手上,随时都可以召唤,但杀他最好的时机可就是这段时间,他最虚弱的时候。万一他突然醒来就不好办了!而且这次怀绮去见他,我没能跟着一同进去,谁知道她在屋里对那孽种做了什么,万一不利于我呢?我不杀了他,无法安心!” 夜笙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恨铁不成钢。 “反正他的元灵已经在你手里,你对他做什么不行,非要杀了他?” 此忆急道:“我不安心啊!他一日不死,我们仙界就一日处于威胁之中,哪怕是歼灭了冥界也是一样,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把他杀了,那还不如就趁现在!父神,我们一起找,一起试验,一定很快就能弄死他!” 夜笙默了默,叹了口气,“行吧,那先跟我压制一下他的元灵。”他说着运起功来。 元灵的活力与肉身的状态息息相关,压制元灵便能抑制昱霄身体的恢复。 此忆眼中迸射出光芒,立马跟着运功,“好!” 水灵玉封印着昱霄的元灵,水灵玉闪动的频率就是昱霄的心跳,水灵玉的温度就是昱霄的体温,因为怀绮给昱霄传送了气息,昱霄状态刚恢复一些,受到夜笙和此忆压制后,水灵玉闪动的频率又再次减弱。 随之改变的是,躺在冥界的昱霄呼吸再次变急促。 翩落顶替临渊,正在床边守着他,见状立刻把参灵召来,参灵给他把了脉,起身道:“并无大碍,推测还是少主元灵的关系。” 翩落松了口气,“好。” 参灵叹息道:“如果少主元灵在体内,我给他传点真气,估计现在已经醒了。” 翩落:“是,元灵不在体内,确实会麻烦一些。不过无妨,用不了多久,他的元灵就能回来了。” 参灵点头,“但愿吧。” 翩落:“冥王那边怎样了?” 参灵:“正在和予温谈着,予温因为碎片之事很不高兴。” 之前翩落和观月一同寻找碎片,后来观月被昱霄砍断手臂,翩落就让观月先回去了。因为凡人在其中也帮不上什么忙,临渊便没让予温再派人过来,后来行动都是翩落自己,现在予温知道了碎片都被此忆抢走之事,来找临渊兴师问罪了。 此时在前殿,予温气道:“说好了合作,计划成功之后平分天下,现在可好,碎片都被仙界抢走了,我们人界反而面临危机,怎么办吧!” 临渊没搭腔,这回确实是他不占理,他无话可解释。 予温咄咄逼人,“之前修筑的石台,就让您孙儿给炸了,你说重建石台耗费的时间太多,让我和你一同找碎片,行,现在又是这个结果,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回事儿?” 临渊听得有些烦了,如今这个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客气道:“我再想想办法。如果此忆要召唤傀儡术密传,我定会派人去阻止,总之,不会让仙界得逞的。” 有了临渊的承诺,予温怒火才平息了些,没再说话。 临渊干咳了两声,这段时间他的咳嗽一直未好,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参灵给他号过脉,说他有些气虚,需要喝点药调理,但因为昱霄和碎片的事,他无暇顾及。 一个妖侍向临渊送来茶水,是他最爱喝的朱露茶。 他端起饮了一口,因为咳嗽,他更爱用茶水润嗓子了。 予温站了片刻,没话找话,“少主现在如何了?” 临渊被兴师问罪,自然也没有好心情,放下茶杯道:“不用予温大人费心了,他现在好得很。我说了会想办法,你回去等我消息就行了。” 予温:“你——” “行!”他不爽地转身往外走。 临渊对妖兵下令:“送予温大人离开。” “是。”妖兵领了命,立刻跟上予温。 给临渊送茶的妖侍叫柔风,也微微弯腰,“那冥王,小的也告退了。” 临渊:“去吧。” 柔风颔首,毕恭毕敬地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柔风和予温前后脚出了殿门,予温继续往三途川走,柔风拐过弯,来到一个僻静角落。 她的表情变得很消沉,召来一只骨蝶,向它低语了些什么,手轻轻一抬,放飞骨蝶。 骨蝶飞过飘着墨绿色妖气的苍穹。临渊并不知道,柔风其实是个叛徒,也不知道,这只骨蝶最终会飞过三途川和彼岸花海,来到仙界,此忆的手背上。 在数月之前,此忆还未被昱霄杀死的时候,他偷偷来到冥界,抓了一窝蝴蝶妖。 那窝蝴蝶妖是柔风的家人,此忆用她全家的性命威胁柔风给他办事,并且不能让临渊知道。 柔风也是个胆小懦弱的,不敢反抗,极端的恐慌之下,也就答应了。 于是此忆给了她一包毒药,让她一点点下给临渊。 可是临渊处事谨慎,在他食物里下毒很难,柔风冥思苦想,最终决定在他最爱喝的朱露茶中下毒。 他一直有喝朱露茶的习惯,下在朱露茶中最容易,也最稳定。 于是她挤掉原本负责给临渊沏茶的妖侍,换成自己。 这个毒药名为腐心丸,一枚便能让人久病不起,三枚便能夺人性命,此忆专门拿来五枚,研磨成粉,交给柔风。 冥界实力一直强盛,而且当时昱霄很难对付,杀了临渊昱霄直接即位,对仙界并无好处,此忆没让柔风直接毒死临渊,而是让她每次只下一个小拇指指甲盖那些量,这样这个毒药就变成了慢性的,可以一点点损坏临渊的身体。 这种方法的好处是不会被人察觉,等时机成熟,再加大药量毒死他,可以制造他突然急病暴毙的假象。 柔风坚持每日给临渊下毒,几个月下来,不曾有一日懈怠。而此忆口口声声说会让她与家人相见,却未曾兑现。 于是方才她让骨蝶传信,汇报临渊现在的身体状况,求他让她和家人见面。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家人早已被此忆杀了,她做这一切已没有任何意义,还害了临渊。 此忆收到骨蝶传信时,刚好从密室出来,他伸手让骨蝶落下,听完笑了笑,运出一道灵力,将骨蝶化为灰烬。 夜笙问他怎么了,他笑道:“用不了多久,临渊暴毙,冥界群龙无首,我们再杀了昱霄,召唤傀儡术,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 第139章 收买 人心不过是这回事。 此忆回到卧房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怀绮一直在等他,见他回来,立即笑脸相迎, “回来啦夫君。” 此忆一愣, 见鬼般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怀绮笑意盎然,“夫君呀。” 此忆眉梢微扬,勾起一边的唇角,挑起她的下巴,幽幽道:“怎么突然嘴这么甜, 说吧, 想从我这里套出点什么?” 怀绮“哎呀”了一声, 将他的手拿下去, “这不是想尽点妻妾之本分嘛。” 这不是借口,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若要探出水灵玉的下落并将它偷出来,势必要先让此忆放下戒备。而讨此忆欢心,是最行之有效的。 此忆对她的话不以为然,道:“还没成亲呢。” 怀绮:“这不是迟早的事嘛!” “呵……”此忆轻嗤一声,淡淡留下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就绕过她向床走去。 怀绮笑意僵了僵, 知道想讨好他并没那么容易。 她又扬起唇角,走到他身边, 抱住他的胳膊, “怎么尽点妻妾之本分还被你说成献殷勤?那我就是献殷勤了,我不仅现在要献,我还要献一辈子呢!” 这话她说得自己都要吐了, 此忆是她的仇人,将昱霄害得那么惨,她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因为形势所迫,要对着他说这种话。她心里多么恶心可想而知。 此忆笑了笑,笑意有些冷,将她的手拂下,并对房中仙侍们下令:“你们都退下吧。” 仙侍们应了声,前后离开,关上房门。 怀绮看了一眼,他们虽然退下了,却并未离开,就守在门外,透过米色的门纸,她能看见他们的影子。 怀绮收回视线,又笑起来,主动去解他的衣裳,“需要为妻为您宽衣吗?” “不用。”此忆挡住她的手,声音很疏离,“今晚还是一样,你自己找地儿睡,趴桌子上、在地上打地铺都行,不能出这个屋,我先睡了。”他径自坐在床边,脱下自己的鞋,去解自己的腰封。 怀绮笑意微凝,但依然坚持把戏演下去,“哎呦,这是干嘛嘛?都要成亲了,还不让我睡床。” 此忆将腰封取下,搭在床头,“别让我说第二遍。” 怀绮无奈,知道今晚是无法有进展了,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到桌边,背对他坐在椅子上。 此忆脱衣服的声音清晰可闻。 怀绮陷入沉思,这是她在他房中度过的第二夜,从前他一直想亲近她,她反抗,现在她主动了,他反而拒绝。这两夜,他都没有碰过她。 如果不是知道他以前的作为,他倒还真像个君子。 床是铺好的,此忆脱好了衣服进被窝,发出一声舒服的叹谓。 不和他一起睡,对怀绮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她也不想与自己的仇人同床。但是他这么防备她,对她的计划来说,又无疑是极大的阻碍。 该怎么办才好? 此忆用灵力熄灭房中的浮灯,怀绮的视线变得黑暗,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感觉到前路艰难,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原本打算今晚向他询问水灵玉的事,现在也没戏了。 想到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在青丝气息散尽前回到昱霄身边,她压力更大。 窗外传来莺啼声,怀绮抬头,看见两只夜莺鸣啭着飞过枝头,飞向更远阔的天空。 此忆的卧房在二楼,在这楼下,就是严阵以待的天兵。 她莫名觉得有些悲凉,阖上双目,一夜未眠。 翌日,此忆起床时,怀绮听到动静,睁开眼来。她向他看去,他正在穿衣服,她便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此忆淡淡看她一眼,一边系扣子一边道:“没那习惯。” 怀绮没接话,她知道他这是敷衍,以前他可从不早起的。 她沉默了片刻,在他跨出门离去的时候站起身道:“早点回来。” 此忆脚步一顿,回过头。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充满了渴盼,仿佛真的是一个期盼夫君早些归家的平凡女子。 他没说什么,收回目光离开。 怀绮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微微蹙眉,无法确定自己方才的表现能不能消除一些他的防备。 在他走后,外面那些仙侍又进来了,在屋内看着她。她今日依旧没有自由行动的机会。 她面向窗户,此忆的宫殿和衡乐宫挨着,她能看到云雾中耸立的衡乐宫,明明很近,却仿佛遥不可及。 一日之间毫无进展,她有些着急,虽然这件事急不得,但她还是希望尽快拿回水灵玉,让昱霄早日醒来。 她原本打算靠自己调查的,但这样看来,靠她自己太慢了,讨好此忆绝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到的。她想到求助斗蔻,斗蔻是自由身,调查起来定然比她方便。 但是,怎么联系到他呢? 她仿佛又回退到在宫殿中关禁闭的时刻,无法联系外界,不能自由行动,每日都处于别人的监视下。 在她为这个问题发愁的同时,斗蔻那边也有了行动,他领着一个仙侍来到此忆宫殿门口。 仙侍手上端着一盘刚做好的糕点,共有五个颜色,对应的是五种口味。 殿门站岗的天兵将他拦下,道:“仙少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斗蔻停下来,摇着扇子笑道:“我不进去,我就是做了一些糕点,想让咱未来的少夫人尝一尝。” 天兵蹙眉,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斗蔻摊开掌心,仙侍将手上糕点递给斗蔻,斗蔻接过,让天兵看,“喏,就是这些,你帮我送进去就行了。” 天兵垂眸看了一眼,眼中有犹疑之色,“这不行……仙少不会同意的。” 斗蔻笑笑,“瞧你这不会办事的……” 他一只手从怀里拿出一袋金银珠宝,塞到天兵怀里,压低嗓门道:“这不是仙少快成亲了嘛,咱都知道,星神自幼灵力低微,在仙界被很多人诟病,她一嫁给仙少,那不就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咱还不得抓紧攀附攀附?是不是?” 天兵打开布袋,看到里面满满的价值连城的首饰,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这些都是以前夜笙赏给斗蔻的东西,因为斗蔻没有娶妻,所以这些也就毫无用处。现在正好拿来卖人情。把这些拿去当掉,换来的银子能抵他们一整年的公饷了。 在殿门站岗的天兵有两个,斗蔻说完看向另一个天兵,“也少不了你的。”他又拿出一袋金银珠宝,塞过去,“你们看啊,你们帮了我这个忙,等我攀上少夫人,飞黄腾达了,定然忘不了你们。到时候你们还用在这站岗?太阳晒冷风吹的。我直接让你们当将军,大殿里坐着就把公饷拿了,是不是?” 这个天兵也打开布袋,顿时喜笑颜开。 斗蔻又道:“怎么样?星神嫁过来,就是少夫人,等仙少继位之后,那可就是仙后,这地位。是不是?并且我也不进去,你们也不算违反了仙少的命令。嗯?” 两个天兵都被他说得心花怒放,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在交流眼神,笑意更深。 他们把布袋收好了,互相催促,“你去送,你去。” 斗蔻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最终还是最先与斗蔻说话的天兵决定去送了,他接过斗蔻手上的糕点,向四周看了看,“就把这个给她就行了呗?” 四周空无一人,斗蔻专门挑着没人的时候来的。斗蔻把扇子合上,笑容很温和,“对。我给你说一下,这五枚糕点口味不同,其中有一个栗子味的,是我专门研究的新口味,一定要让咱未来的少夫人尝一下。” 天兵不疑有他,长长地“哦”了一声,看着糕点道:“哪个是栗子味的?” 斗蔻用扇子指了一下,“就是棕色的那个。” 五枚糕点,分别是红色、绿色、黄色、白色,和棕色,很好分辨。天兵点点头,“行。”他想到什么,蹙起眉头,“那要是有仙侍拦我怎么办?” 斗蔻:“无碍,你就把责任都推给我。” 天兵:“好,我这就帮你送去。” 斗蔻还是笑着,“麻烦了,等你送完回来我再走。” 天兵:“行。” 他立刻转身向殿内走去,片刻后,敲开了此忆房间的门。 门是仙侍打开的,天兵直接道:“少夫人呢?” 仙侍看向怀绮,怀绮也听到了天兵的问话,带着疑惑之色抬起头,天兵笑着向她招手,“少夫人请过来一下。” 怀绮微微蹙眉,不懂这是何意,疑惑地走过来。 仙侍拦住她,问天兵:“你这是做什么?” 天兵如实相告,“月神送了糕点过来,请少夫人品尝。” 仙侍:“仙少同意了?” 天兵:“月神说仙少同意了。” 仙侍有些迟疑地蹙起眉,怀绮一听是月神送来的,直觉并不简单,赶忙绕开仙侍过来接过糕点,“替我谢过月神。” 天兵笑着弯腰,“好嘞。月神还说了,栗子味是他新研究的,让您一定尝尝。” 怀绮笑道:“嗯,你快回去吧。” 天兵:“好嘞好嘞,少夫人我告退。” 他抱了下拳,立刻转身离开。怀绮并不去管仙侍,回到桌边坐下,将糕点放在桌上。 栗子味…… 她的视线停留在盘子里那枚棕色的糕点上。 仙侍关上门,和其他仙侍低语起来,他们都向怀绮看着,似乎是在讨论这件事要不要向此忆确认。 怀绮没有犹豫,直接拿起那块栗子味的糕点,一口咬下去。 她一眼就看见了嵌在糕点中心的纸条。 纸条一半已经露出来,她嘴里嚼着糕点,知道仙侍们正往这看着,并没有马上去拿纸条,而是自然地向他们道:“这个好好吃,你们要不要尝尝?” 一个仙侍笑着回道:“我们就不了,您自己食用就好。” 在他说话的同时,怀绮动作自然地将纸条藏进手心里,从仙侍的视角,怀绮只是抠了糕点一下,并没有什么异常。 仙侍说完后,她道了声:“那好吧。” 然后继续吃糕点。 她和仙侍们是隔了一段距离的,而纸条很小,其实他们并不能看到纸条的存在,怀绮深知这种情况下,考验的就是心态,越是紧张露怯,越容易引起怀疑,越是自然随意,越能迷惑眼球。 仙侍并未发现异常,但还是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离开了。 怀绮知道他应该是去通报此忆了,一边吃糕点,一边用另一只手将纸条展开。 她悄悄垂眸去看,纸条上写的东西清晰明确: 衡乐宫密室。 并没有一个多余的文字,但她相信,斗蔻是想告诉她,这就是水灵玉的藏匿点。 水灵玉藏在衡乐宫密室。 第140章 变数 但他废不掉一个人的智慧和谋略。…… 衡乐宫是夜笙为了享乐专门建造的宫殿, 一些宴席、议会也在此处举办,怀绮知道衡乐宫有密室,但不确定密室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看完纸条上的字, 怀绮正欲将其藏起, 纸条上的字突然现出淡淡荧光,自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字:万福金安。 原来斗蔻对那些字施过法,暴露空气后便会改变。 如此,便没有什么藏的必要了。 想到刚刚已经有仙侍离开去通报此忆,怀绮将纸条随手放在桌上, 拿起红色的糕点继续吃。 剩下的仙侍们还在看着她, 她能感觉到他们探究的目光, 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 这块红色的糕点里面也有纸条, 怀绮这次没有丝毫遮掩, 直接打开,里面写的:花好月圆。 她扫了一眼,便将纸条放在一边。 密室中,此忆听到仙侍来报,说斗蔻给怀绮送糕点,立马就赶了回来,他进屋时, 怀绮那块红色的糕点还没吃完。 看见他回来,怀绮惊喜地站起来, “怎么回来了?” 此忆看着她, 她手里还拿着那块正在吃的糕点,他双眸微眯,大步过去, 抢过她手中的糕点,检查了一番。 怀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夫君?” 此忆没发现异常,抬起眸,目光充满了怀疑。 怀绮笑起来,“月神送来的这些糕点还挺好吃的,你也尝尝?”她又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 此忆眯起眼,“他没事给你送这个干什么?” 怀绮眉梢微扬,“谁知道,可能是看我要和你成亲了,想讨好我?” 此忆眼中疑色不消,视线移向桌面,看见上面两张字条,立刻过去拿起来。 怀绮看着他,内心非常平静。 此忆将两张字条都看了一遍,像是很扫兴般的,将字条扔回去,冷冷抬眸。 怀绮笑道:“月神也是有心了,在里面藏了对我们的祝福。你也尝一个吧,看看能吃到什么?” 此忆哪有这心思,接过她递来的糕点,直接掰开。 毫无悬念的,这里面也有一张红色的字条,他展开来,上面写着:早生贵子。 他没吃糕点,直接放在桌上,又去掰下一个。 怀绮双目微瞠,“你干嘛啊?别浪费!” 此忆不说话,将剩下两个全都掰开,拿出里面的纸条,一个写着四海皆安,一个写着天下大统。 他全部扔在桌上,五张纸条,红纸黑字,全是祝福语,没有任何疑点。 他不禁问道:“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还给天兵撒谎说我同意了?” 怀绮眨眨眼,“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月神真是有心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忆没说什么,呼吸微沉。 仙侍通报的时候,他已经向仙侍确认过了,斗蔻送来的只有这一盘五个糕点,并无他物,所以也就不怀疑怀绮将关键的东西藏起来了。而且在这么多仙侍眼皮子底下,也根本没法藏什么。 他原本就怀疑糕点有问题,可是如此看来,也没有什么疑点,因为怀绮快要做少夫人了,送来糕点祝福顺便讨好她,在仙界也很常见。 “你过来。”他拽过怀绮,简单搜了下她的身,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怀绮不满道:“你这疑心也太重了吧。我都答应嫁给你了,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相信我?” 此忆放开她,脸色阴沉。 怀绮:“何况月神是什么人,我俩根本没有交情,你就算怀疑也怀疑点有可能的人好吗?” 这话说中了关键所在,一下子让此忆无话可说。 斗蔻被流放多年,才回来不久,又几乎足不出户,怎么可能…… 等等,不对。 此忆想到什么,目光变了变。 斗蔻和烁曦是旧友,而昱霄是烁曦的儿子。 站在这一层面上,斗蔻也不是没有帮昱霄的可能。但是他没有证据,这也仅仅只是怀疑。 而且斗蔻闭门不出,又是怎么得知昱霄之事的呢? 此忆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嗳!”怀绮喊了一声,但他并未停步。 怀绮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有没有打消他的疑心,面带顾虑地坐下。 这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每个都是聪明人,不能有一步差错。 此忆离开宫殿后,直接去了斗蔻那里,问他为何要送这糕点给怀绮。 斗蔻笑笑道:“仙少您这不是要成亲了吗,小神没什么可送的,做了点糕点,聊表心意。” 此忆目光锐利,“那为什么不实话实说,骗我的天兵说我知道此事?” 斗蔻惭愧地笑了笑,“这不是怕天兵不给送嘛。” 此忆:“那就不能直接送到我那去?” 斗蔻:“我确实是送到您宫里去的呀,我也不知道您在不在宫中,所以就直接提夫人的名字了。” 此忆无话可说。 从斗蔻那里离开,此忆又回到衡乐宫的密室,夜笙问他什么情况,此忆将事情给夜笙说了。 夜笙微微蹙眉,“是有点突然,不过也很正常,既然没什么证据,可能就真的没问题。” 此忆思量片刻,看着水灵玉道:“我要给它换个地方。” 不管有没有问题,换个地方总没错。 夜笙:“换到哪儿去?” 此忆露出笑容,拿来水灵玉戴在脖子上,“哪里都不安全,随身带着才最安全。”他说着将水灵玉放入领下。 夜笙:“你不怕被怀绮发现?” 此忆满不在乎道:“发现又怎样,她能拿走也是她的本事。” 夜笙:“那既然这样,就别杀他了,先把傀儡术密传召唤出来。” 此忆:“不,我要先举行婚仪。” 夜笙脸色变得有些差,“举行婚仪?你真是想起来一出是一出。” 此忆很不高兴,“我怎么就想起来一出是一出了?我早就想娶她了!” 夜笙压着火气道:“那你准备何时召唤傀儡术密传?依我看,这件事是小,傀儡术才是大。赶紧召唤傀儡术才是,免得夜长梦多。” 此忆:“碎片在我手上,不是随时可以召唤?急什么?还是你觉得你现在召唤冥界就不会来阻止了?” 夜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阻止我们抵御就完了,难道我们就不召唤了吗?算了,这事还得靠我,你成你的亲,碎片给我,我去召唤!” 此忆看着他,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夜笙在世,他终究只能做仙少,被夜笙踩在脚底下,但夜笙不在了,他就可以马上继位…… 做真正的天王。 但这只是一瞬间,下一瞬此忆讥诮道:“呵,抵御?你当冥界吃素的?上次仙冥大战谁撤的兵?不就是你吗?仙界能抵御得住你还会撤兵?现在去召唤碎片,那冥界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能不能召唤成功还是另一码事!还不如先成亲,及时行乐。” 夜笙语气带了些不可置信,“及时行乐?这档口你还想行乐?” 此忆不以为意,“怎么不能行乐?现在召唤傀儡术密传一点用没有!还可能被冥界抢走。而且我也想通了,昱霄一时半会儿杀不了,横竖都是等,凭什么不能行乐?” 昨日他们研究了一日,都没找到不释放日之曜就能杀了昱霄的方法,他便意识到这个计划短时间内可能行不通。 夜笙:“你现在倒是不怕他突然醒来了?” 此忆一时语塞,嘴硬道:“醒来更好,当着他的面举办婚仪,让他亲眼看着怀绮嫁给我!”那种感觉一定很美妙。 夜笙听出端倪,眯起眼来,“这就是你非娶怀绮不可的理由?” 此忆看着他,“怎么,这理由还不够充分?” 夜笙没说话,脸色很难看。 此忆:“我先把亲成了,等我杀了昱霄和临渊,解决了这两个棘手货再去召唤碎片,不是保险得多?反正昱霄现在已经被我断了筋脉,是个废人,也做不了什么。而且他的元灵我戴着,也很安全,让他醒他也掀不出什么浪来。” 夜笙:“你成亲和杀他们花的这些时间里难道就不会出现变数吗?做事都是赶早不赶晚,你怎么偏要反着来?” 此忆:“那你告诉我,能出现什么变数?昱霄昏迷不醒,临渊身体也被我搞垮了,过段时间就能杀。只要我们不召唤碎片,根本没有什么不稳定因素。” “你——”夜笙气道,“那你就这么着!失败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此忆看着他离开,嗤了一声。 其实他还是害怕昱霄醒过来的,虽然他全身筋脉被断是个废人,但他有头脑。 他可以轻而易举废掉一个人的武功,灵脉,但他废不掉一个人的智慧和谋略。 在昱霄元灵唤醒之前,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的时候,他就能凭他的头脑杀他一次,等他醒来,新仇加上旧恨,他就还能杀他第二次。 就是因为他害怕,他之前才会那么急着想要杀了昱霄。 只可惜,他做不到。 那就只能先放放,娶了他心爱的女人吧。 此忆拿出水灵玉,举到面前,因为压制中断,水灵玉光泽流动的幅度变强了些,金色的光辉映照他漆黑的眸。 如果他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元灵就好了,他冷冷地想。 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不会有弱点,不会死。 ~ 第141章 婚仪 她终此一生,只能是一个人的妻。…… 此忆从密室回来, 告诉怀绮即将举行婚仪的消息。 他以为怀绮会惊讶,会找理由拖延,但怀绮却很期待似的, 眼中闪烁着光芒, 欣然说好。 他很是意外,但表面也不表现出什么,面带笑意道: “开心就好。” 怀绮:“我自然是开心啦。”她顿了顿,“所以是哪天举行婚仪呀?” 此忆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明日。” 怀绮眉梢微扬,“这么急?” “怎么, 不合适吗?” 怀绮笑着摇摇头, “没有, 随时都可以。” 此忆:“嗯。” 两人这便没了话说, 怀绮暗自打量他, 觉得他这次从密室回来之后,身上哪里有了变化,她说不上那种变化是什么,总觉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感觉。 炽热的,让她眷恋的感觉…… 她之前戴了水灵玉那么久,多少也对昱霄的元灵有点感应,现在水灵玉戴在此忆身上, 她自然会觉得熟悉。 只是她不知道,她费尽心思想找的东西, 就在眼前。 此忆:“那我现在就去送喜帖, 你跟我一起?” 怀绮微微瞠目,“现在吗?” 此忆点头,“嗯, 怎么,晚点也可以。” 怀绮笑着摇摇头,“没有,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比较意外你已经写好了。” 此忆淡淡一笑,“除了仙界这些神仙,你还想请什么人吗,我可以再补几张,比如说,冥界的?” 他的笑里添了些意义不明,怀绮知道他在指什么,笑了笑,“那倒不用。” 此忆:“行,一切都听夫人的。” 怀绮回以笑容,心里对“夫人”两个人嗤之以鼻。 此忆:“那就跟我去衡乐宫拿吧。” “好。” 怀绮难得地出了宫,随此忆来到衡乐宫。 衡乐宫很大,正殿之外,还有无数内廊,她在仙界生活了这么久,一次都未逛完过整个衡乐宫。 斗蔻说水灵玉藏在衡乐宫的密室里,她根本猜不到那个密室在哪儿。 她也不知道,水灵玉已经被此忆转移了位置,就在他身上。 喜帖放在正殿的桌子上,此忆去拿的时候,怀绮趁机在殿内打量,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此忆一直不信任怀绮,此刻背对着她,目光后移,偷偷观察她的表现。 看见她四处扫视的敏锐眼神,他意识到他的怀疑是有意义的。 她果然目的不纯。 他拿了喜帖,若无其事转过身来的时候,怀绮看着他,露出温婉的笑容,和方才那个锐利的她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看到了她方才的模样,他可能真的会相信她是发自内心的。 他拿着一沓子喜帖停在她面前,“走吧。” 怀绮笑道:“嗯。” 此忆迈开脚步,怀绮随后跟上。她的笑容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她面容冷峻,心不在焉地跟着他。 其实,此忆就是担心怀绮会在婚仪前搞小动作,故意将她带在身边。 此忆按照喜帖的顺序依次给人送过去,每送一个都要和他们攀谈很久,怀绮也必须陪着笑脸,仅仅送了几个,她就嘴角僵硬,笑不动了。 可她没办法。 她也不知道就这样答应举办婚仪是否对局势有利,但她知道拒绝或是推辞一定会让局势不利,而且还不一定推辞得了。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到斗蔻的时候,斗蔻接过喜帖,笑容很温和,“怎么亲自来送了?派个人送来就好。” 此忆笑道:“这样才显得真诚嘛。” 怀绮跟着他一起对斗蔻笑,“感谢月神之前送来的糕点和祝福,我非常喜欢。” 斗蔻回以礼貌的微笑,“少夫人喜欢,那小神改日再给少夫人做!” 怀绮只笑,没答应,也没拒绝。 此忆没有跟他多聊,照常道了句恭候你明日的到来,便带着怀绮离开了。 给月老的仙童送喜帖的时候,仙童表情很不情愿,但还是笑着道:“恭喜仙少,夫人。” 月老见证过仙界谋害烁曦,流放忠臣,残害生灵的时刻,是仙界仅剩的忠臣之一。凭着装疯卖傻,才保住性命,多活了两千岁,可最后还是被仙界所害。 仙童身为月老的徒弟,自然对这些心中有数,他也恨仙界,想要推翻夜笙和此忆。 但他的力量太薄弱了,他把期望都寄予在了怀绮和昱霄身上,然而现在又是这样的结果。 怀绮看着他眼里复杂的情绪,很想告诉他她并不是真心的。可是此忆在身边,她没有机会。 她只能对他客套地说谢谢。 送完全部喜帖后,此忆将她送回宫中,并叫来几个仙子为她进行婚仪前的准备。 于是剩下这半日,怀绮被安排着试婚服,挑头冠,熟悉婚仪礼仪,结束后已是夜深。 她被此忆要求着早点休息,这次他让她上床了,他则是打的地铺,黑暗中,她望着床顶,久久不能入睡,睁眼到天亮。 她不能就这么嫁给他,绝对不能。 她终此一生,只能是一个人的妻,那个人是昱霄,绝不会是别人。 * 此忆早早就起来,去布置衡乐宫和迎接来宾,几个妆娘过来给怀绮沐浴,穿好喜服,用棉纱线绞去她脸上汗毛。 女子化了妆,总会更好看一些,怀绮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得明艳,心里却无波无澜。 屋里已经堆满了来宾送来的礼品,妆娘们在欢喜的忙活,她穿着洁白的婚服,坐在梳妆台后,安安静静,与整个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妆娘给她画的妆很精致,不禁夸赞道:“少夫人底子真好,稍微画点妆,效果就这么明显。” 怀绮扬扬嘴角,没搭腔。 妆化好了,妆娘将头冠戴在她头上,看着铜镜中怀绮的脸,问道:“怎么看夫人不开心呀?这女人呀,要多笑,运气才会好。” 怀绮听而不闻,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如何笑得出来? 她最爱的人还在昏迷之中,水灵玉被此忆霸占,她也被禁足没有自由,现在她又要被迫嫁给她不爱的人,她如何笑得出来? 吉时很快来到,这场婚仪隆重盛大,整个三界都不会有第二场同样规模的婚仪,万仙在恭贺,花瓣从空中飘落,但怀绮全程都是麻木的,麻木地笑,麻木地说谢谢,麻木地拜堂,麻木地走完整个仪式。 入洞房后,怀绮和此忆一同坐在床上,司仪给他们一条白色的帕子,让他们两人各自扯着一头,抓了一把枣子撒上去,然后再陆续撒上花生,桂圆,莲子。 这是仙界的习俗,寓意早生贵子。 在司仪撒上莲子的同时,怀绮手一松,白帕一端掉在地上,上面兜住的东西全撒在了地上。 此忆原本笑着,见状笑容散去,冷冷看向怀绮。 怀绮对他抱歉地笑笑,“没抓稳。” 当着司仪的面,此忆不愿发火,让司仪看了笑话,憋着火,笑道:“无碍。” 司仪礼貌询问:“用再来一次吗?” 此忆浅笑着看着怀绮,“不必了,不用这些繁琐的步骤,我和夫人也会永结同心。” 之后此忆离去,按礼数在衡乐宫和到场神仙们喝贺郎酒,怀绮在屋里等他,几个仙侍守着她。 婚仪就是在衡乐宫举办的,现在衡乐宫都是人,行动不便,她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与此同时,妖气弥荡的冥界,临渊也收到了此忆的喜帖。 是此忆故意命人在这时候送去的,没告诉怀绮,算是一种挑衅。 黑鹏得知此事,气得不行,不顾翩落的阻拦冲进临渊卧房,对着昏迷不醒的昱霄吼道:“喂,你媳妇都要被人抢走了,你他妈的还不醒!你再不醒怀绮就是别人的了!” 他这段时间和翩落一同守在他床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他醒过来,已经濒临崩溃。 可是昱霄依旧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像个死人。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胸口的空洞也重新长出了血肉,但是人却还在昏睡。 黑鹏问临渊,“我们是不是该有所行动?” 临渊知道他指的是抢婚,摇了摇头,“再等等。” 夜深,此忆携着满身酒气回来,拿出一张婚书,让怀绮签字。 婚书做得很精美,上面的贺词写得也很美好,但是并不能触动她一丝一毫。 此忆已经提前签好了他的名字,直接按在桌子上,让她也签了。 屋内的仙侍都被他打发了,他喝多了酒,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怀绮一言不发地坐到桌后,提起毛笔。 她蘸了蘸墨,在“新娘”后面写上两个字,并非“怀绮”,而是“怀琦”。此忆喝多了,没看出来。 他笑呵呵地叠起婚书,放入自己的锦囊中,然后醉醺醺地向她扑过来,“入洞房吧夫人。” 怀绮看着他靠近,手向后伸,摸到桌上的花瓶。 之前她就用花瓶砸过他一次,这次她也可以。 大婚之日,是宫中防备最弱的时候,也是最好对付此忆的时候,洞房之夜,更不会有人在房中监视她。 只要能解决掉此忆,她就有足够的时间逃跑,拿到水灵玉。 只要能解决掉此忆。 抱着这样的信念,她用尽全身力气,将花瓶狠狠砸向他的脑袋。 这次此忆喝得比上次还要多,一下子就被她砸懵了,摔倒在地。 花瓶已经碎了,怀绮看他没昏过去,又拎起凳子,扑上去狠狠地砸他。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她只是想到昱霄的头被他用石头砸过,砸得那么狠,她就想要加倍奉还。 当此忆终于失去意识昏迷过去,凳子一角已经沾满了血,此忆的头上、她洁白的婚服上也是血。 怀绮从未做过这种事,这是第一次。 她吓傻了,但是时间不容她害怕,她立刻爬起来,把喜服脱掉,换上妆娘的衣服,戴上面纱。 临走前,她想到什么,又返回来,拿上此忆的少主令牌。 令牌象征着少主的权利,见到令牌就是见到此忆本人,有令牌,一切行动都会方便得多。 宫中守卫比之前松懈了很多,她将令牌展示给他们看,说奉少主之命去衡乐宫拿东西,一路畅通无阻。 虽然她蒙着面纱,模样有几分可疑,但这大婚之夜,又有谁能想到新娘子砸昏了新郎官,偷跑出来了呢? ~ 第142章 拯救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放手。…… 怀绮跑到衡乐宫, 这里宴席结束还未收拾,一片狼藉,她直接对站岗的天兵出示令牌, “奉少主之名, 来密室拿东西,带路!” 她虽然在撒谎,但很有气势,天兵根本没有怀疑,立刻带着她往宫里走。 不知道密室在哪又怎样,她一样可以拿到水灵玉。 然而她并不知道, 水灵玉其实就在她方才砸昏的此忆衣领下, 正在闪烁着光芒。 怀绮随着天兵来到密室门口, 道:“行了, 你可以回去了。” 天兵领了命, 转身离开。 这间密室在衡乐宫深处的角落里,没什么遮挡,就是一堵由砖块垒成的墙,怀绮一眼就发现有一块砖表面比其他砖光滑得多,直接按下去。 密室门打开,一股寒气逼来。 怀绮立刻冲进密室中,然而, 密室内晦暗一片,并没有水灵玉。 原本放置水灵玉的石台是空的, 整间密室并不大, 只有一些柜子桌椅,摆着杂乱的东西,一眼便能看到全貌。 怀绮心一坠, 下意识怀疑斗蔻骗了她。 水灵玉是有金色光泽的,在昏暗的环境下会很显眼,如果在密室里,肯定能马上看到。 然而怀绮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密室里翻找起来。 她只有一次机会,不想结局是这样。 她一边找,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流下。 她忍受了这么多日的监-禁,忍受了婚仪,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不想结局是这样。 与此同时,婚房里,此忆醒转过来。 他忍着痛坐起来,摸了下额角,摸了一手血。 头上的剧痛让他的酒全醒了过来,他看见地上怀绮脱下的婚服,立刻环顾卧房,她已经不在了。 他意识到什么,马上去摸领下。 有些硌,水灵玉还在。 他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他还没输。 他从地上站起来,开门出去,询问天兵怀绮去哪了,天兵看到少主一头的血,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战战兢兢答道:“没、没见啊。” 此忆双眸微眯,“有人离宫吗?” 天兵:“有……有个妆娘……” 此忆一下子就确定,这个人一定是怀绮,他没有再问,直接瞬移至衡乐宫。 他有种直觉。 他来到密室时,怀绮正要夺门而出,差点撞在他身上。 四目相对,怀绮猛地睁大了双眼。 此忆冷冷地看着她,迈入密室,口气很淡,“找什么呢?” 怀绮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你……” 此忆带着几分炫耀的心理,从领下拽出个东西,“这个?” 水灵玉散发着幽幽的金色光泽,怀绮的瞳孔骤然缩紧。 原来水灵玉就在他身上! 此忆提着水灵玉,一步步向她迈近,“你怎么知道水灵玉一开始在这里的?谁告诉你的?嗯?” 怀绮惊慌地后退,这话让她意识到,水灵玉一开始确实在这里,斗蔻没有骗她,只是后来此忆换了地方。 现在一切暴露,她假意答应成亲留在此忆身边的目的已经很显然,她不用再继续装下去,立刻扑上去抢水灵玉。 “给我!” 此忆握着水灵玉躲开,不让她抢到。 她继续去抢,大喊:“给我!” 此忆一边躲,一边冷笑着道:“你能抢到我就给你。” 怀绮抓住他的胳膊,拼命去掰他的手,他死死攥着水灵玉,她根本掰不开。 因为此忆握着水灵玉,所以他们并未看到,这一刻水灵玉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闪动的光芒更明亮。 随之发生改变的,是躺在冥界的昱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翩落发现变化,与黑鹏对视一眼,立刻去叫参灵和临渊。 怀绮拼命抢夺水灵玉,可是此忆紧紧攥着,就是不放手,她毫无办法。 当日就是她亲手将水灵玉放进锦囊里,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如今也该要她亲自拿回来。 她绝望地哀求,“把它给我,求求你把它给我……我答应你任何事情……求求你……”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眼眶已经红了,此忆看见她这副卑微的模样,心里更恨,她之前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唯一和他好好相处的这几日,也全是装的。 可是为了这个孽种的元灵,她可以低三下四地哀求他。 为什么? 他到底差在哪了? 他忍不住道:“为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孽种?” 怀绮无法回答,扒着他的手道:“求求你给我……求你了……” 只要能把水灵玉给她,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这辈子都活在监视下,哪怕再也见不到昱霄,她都愿意。 她只是,只是想让他醒过来。 “给我……”怀绮苦苦哀求。 此忆用力挣开她,“不可能!” 怀绮后退了两步,红着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神绝望而愤恨,头发凌乱着,显得有几分疯魔。 她紧握着拳头,心想,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不能放弃,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拼了。 她拔出头上的簪子,冲上去刺向此忆的手,吼道:“给我!” 她这一下力道之大,生生将此忆的手刺穿了,此忆痛呼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水灵玉。 怀绮瞳眸颤抖,努力伸出手,抓住了水灵玉。 极致的痛楚让此忆的愤怒也到达顶峰,他向怀绮击去一掌。 这刻怀绮感觉不到痛楚,只是感觉到掌中水灵玉传来的温度,熟悉的温暖,像他的怀抱,让人怀念。 绝对不能放手。 怀绮抓着水灵玉,这一掌击开了她,也将水灵玉的金丝线扯断,她手里抓着水灵玉撞上后面的柜子。 柜子上的东西劈里啪啦掉下来,怀绮吐出一口鲜血,摔在地上。 “还给我。”此忆走过来,蹲下来去掰她的手。 “不给!”她趴在地上,还来不及爬起,蜷起身子死死护着手心里的水灵玉。 “拿出来!”此忆拽出她的胳膊。 女子的力气,照理应该没有他的大,然而他两只手去掰,却没能将怀绮的手指掰开一根。 她死死咬着牙,手背的骨节被她攥得雪白。 此忆:“你松不松手!” 怀绮艰难道:“不……松!” 昱霄对她说过,不把它摘下来,他就能护她一世安康,可是她之前轻信此忆将水灵玉放入锦囊。这一次,她好不容易再次抓住它,就再也不会放手。 “好。”此忆举起方才她用来刺他的簪子,狠狠刺向她的手。 她呻-吟一声,脖子涨红,青色的血管显露出来。 她额头上瞬间冒出汗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然而还是死死握着水灵玉不放手。 她的手流出血来,顺着拳眼渗入她的掌心,沾染在水灵玉上。 水灵玉就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样,金色光芒更亮。 她的血有她的气息。 此忆刺了她的手好几下,见她还不放,站起来,踩住她的手,狠狠碾压,“松不松!” 怀绮咬着牙,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就是……不松!”她道。 她的血源源不断地沾染在水灵玉上,床上的昱霄像是在承受什么无形的痛苦似的,不断地喘息和挣扎。 临渊问参灵:“他这是怎么了?” 参灵号完他的脉,从床边站起来,“不清楚,可能还是元灵的问题。” 翩落:“或许是怀绮有所进展了。” 临渊立刻下令:“黑鹏,你带上兵,一有消息立刻前往接应。” 黑鹏郑重抱拳,“是。” 水灵玉在怀绮血的刺激下仿佛活了过来,光芒愈发明亮,渐渐从怀绮指缝中泄出,照亮一方天地。 此忆一愣,慌忙将脚拿开,后退了几步。 他身体接触到光芒的地方,有如火烧般刺痛。 怀绮也发现水灵玉的变化,抬起含满泪水的猩红的眸,眼神仿佛看到了奇迹。 他的元灵,有日之曜存在,本身就足够强大。 光芒一瞬乍泄,照耀整个密室,将此忆炸飞,密室也完全崩塌。 而怀绮被金色光芒形成的巨大羽翼护着,轻轻放在了宫外的地面上。 昱霄的挣扎减轻了些,他的元灵,哪怕在肉身沉睡的时候,也在保护着怀绮。 宫外夜色朗朗,怀绮呼吸到清凉的空气,从未有这么一刻,感觉到如此解脱。 也是这一刻,她才发觉,其实她拿着水灵玉的那只手,早已使不上力气。 黑鹏给她的黑羽一直被她妥帖藏在身上,她召唤黑鹏,黑鹏带着一众妖兵闯入逍遥门,来接怀绮。 怀绮向他们奔去,双方就要汇合,便在这时,此忆前来阻止,运出法术缠住了怀绮。 黑鹏带着兵,试图上前救她,而怀绮毫不犹豫地抛出水灵玉,大喊了声:“快走!” 水灵玉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此忆双目微瞠,甩开怀绮就飞上去抢。 黑鹏变出真身,在半空中衔住了水灵玉,并将此忆一翅膀扇了下去。 此忆用法力保持住平衡稳稳落地,知道大势已去,重新抓住怀绮,一个瞬移消失。 黑鹏变回人形落在地上,望着此忆消失的方向,愤懑地挥了下拳头。 身后妖兵问他:“还救少夫人吗?” 黑鹏思量了一下,看了眼手中的水灵玉,“先回去。” 让昱霄醒来再说。 ~ 第143章 苏醒(三更合一) 扭转乾坤 此忆将怀绮扔进诛魔监的牢狱里, 狠狠关上铁门,“你就在这待着吧!” 怀绮扑在了地上,听见背后铁门“咣”地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下来。 她爬起来, 内心毫无波澜,水灵玉已经交到了黑鹏手上,昱霄没过多久就会醒来,剩下的一切,都无需她再担心。 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抓起衣裙的裙摆, 用牙咬住, 撕下一条来, 给自己包扎。 此忆离开诛魔监, 知道冥界拿回昱霄元灵, 昱霄或许很快就会醒来,立刻带上兵,去锦绣山庄召唤傀儡术密传。 他本来是不着急召唤的,但是他无法忽视“昱霄可能会醒来”这件事带给他的压力。 只要想到那日昱霄看他的那带着恨意的幽深的目光,他就怵。 五枚碎片位于人界的五个点,形成五芒星法阵,而处在人界中原的锦绣山庄, 便是最中心的阵眼,碎片必须在此融合。 他来到锦绣山庄时, 予温立刻派人向临渊传信, 并前去阻止此忆。 他和冥界是同一战线,不会让仙界把傀儡术密传带走。 临渊收到通报时,参灵正在给昱霄的肉身和水灵玉传送真气, 只有这样双管齐下,才能帮助昱霄醒转。 床边还有黑鹏和翩落,得知此忆前去召唤傀儡术密传,都很着急,临渊立马下令:“黑鹏,你跟我一同前往,翩落,你在这守着。走!” 黑鹏:“是!” 他们立刻离去,带上兵,前往锦绣山庄。 整个冥界都进入备战状态,万一此忆召唤傀儡术成功,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三方在锦绣山庄对峙,剑拔弩张;参灵在临渊卧房给昱霄传送真气,整个房间安静得有些压抑。 参灵传送完真气,已是深夜,他满头大汗地从床上下来,道:“差不多了,剩下的就看少主的造化了。” 翩落立马去搀住他,“辛苦药魔大人,您赶紧回去歇歇吧。” 参灵用袖口按着额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好的,有事随时叫我。” 翩落:“谢药魔大人。” 参灵摆摆手表示不客气,扶着腰离开了。他也有七千多岁了,这样的消耗身体也吃不消。 翩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几分苦涩。 参灵走后,她搬了个矮凳坐在床边陪着昱霄,昱霄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天亮。 冥界的天空没有昼夜,是人间的天亮。 他睁开眼之后,花了点时间,才零碎地想起昏迷前的事情,而那些事,对他来说,恍若隔世。 他微微偏头,翩落趴在他床边,已经睡着了,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安静极了。 他辨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着急。 水灵玉重新回到了他脖子上,换了根新的金丝线。他看到,将它放进衣领下。 翩落似乎察觉到什么,醒了过来,见昱霄睁着眼睛,霎时呆住了,眼中有惊喜,和不可置信。 昱霄看向她,对视的一瞬,她终于反应过来,站起来就要去叫参灵,昱霄将她喊住,“不用。”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翩落顿了一下,转而去给他倒水。 昱霄艰难地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他躺了太久,全身都有些使不上劲。 翩落递来水,他接过喝了一口,便又还给她,显得有几分敷衍。 “怀绮呢?”他问道。 翩落愣了一下,他昏迷了这么久,醒过来第一句话,问的还是她。 虽然翩落已经选择放下,但放下是需要时间的,她难免还是有些难受。 她接过水道:“她为了把水灵玉偷出来送到你身边,被此忆抓住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昱霄神色微变,当即穿鞋下床,“我衣服呢?”他左右看了看,“给我找件衣服。” 翩落二话不说拿来一套黑衣奉给他,他迅速穿上,拿出枕下的青丝,贴身放好。 翩落有些意外,怀绮将这缕青丝放在他枕下的时候他昏迷着,然而这刻他就像是知道一样,直接就拿了出来。 昱霄的伤还没有好全,刚醒应该多加休息,但他全然不顾,拿上腰封就往外走。 其实在昏迷之中,他有感觉到,她来过。 是她将他从元灵缺失的痛苦中带出来,是她吻了他,将气息留下。 他的感觉如此深刻,只是他醒不过来而已。 此忆说她从未爱过他,可是从未爱过,她为何会这么做? 直到方才,他听到怀绮为了把水灵玉偷出来,被此忆关入诛魔监,他更加确信了她的爱。 他恨自己的不自信,低估了她对他的爱意。 昱霄边系腰封边往外走,翩落知道他是要去救怀绮,忙追上去,急声道:“但是此忆现在正在锦绣山庄召唤傀儡术密传,冥王和黑鹏都已经过去了!” 昱霄微微眯眼,“知道了,放心吧。” 翩落还是跟着他,明明很紧急的情况,却因为他这句“放心吧”,而倍感安心。 昱霄:“他不会成功的。” 有一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那日他去赴此忆的约时,保险起见,变了四枚假的碎片带着身上,真正的碎片,一直被他用灵力隐藏在他体内,除非他死,无人能拿到。 也就是说,现在那四枚碎片还是在他身上,此忆拿到的只是假的。 无论此忆何时召唤,都注定失败。 昱霄感应了一下,体内四枚碎片的存在,无意识勾了下唇角。 翩落看着他的背影,“那你小心点,你才刚醒。” 他脑袋上还缠着细布,他系好腰封,边走边给拆了,丢在地上,“就是个废人,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他又道:“这段时间,都是你在照顾我?” 翩落礼貌回答:“给冥王帮忙而已。” 昱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值得的。” 言外之意,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翩落下意识停下脚步。 因为一纸婚约,她等了他两千年,留在临渊身边给临渊办事,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哪怕他归来时有了喜欢的人,哪怕是解除婚约,她依然选择留在临渊身边。 她本也是一府之上的公主,却甘愿做了他人的奴。 两千年了,她都忘了,她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如今这句话他亲口说出来,她就知道,她决定放下是正确的,她曾经真挚地喜欢过他,也没有喜欢错人。 昱霄还在继续往前走,背影挺拔,如一棵劲松,她怔怔望着他,很快被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步伐坚定,没有回头看。 * 昱霄让一个妖兵将他带到逍遥门,守门神阿左阿右正坐在地上打盹儿,靠着门边。 昨晚婚仪他们也参加了,喝了不少酒。 昱霄本想硬闯进去的,见状用手势遣走了妖兵,变出真身,悄悄飞了进去。 他真身本是凤凰,但因为被此忆断了灵脉,灵力不足,成了一只红色的小毛啾。 阿左阿右在逍遥门施了法,能感应妖气,若有妖闯入便会发动攻击,所以他们才会放心地睡大觉,但是昱霄元灵被封印没有气息,也就感应不到他,他很顺利地飞入了仙界。 在他视野中,有一根红线,一直向前延伸,直到看不见的云深处。 那是怀绮的气息,从他遇到怀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刻进了他生命里。他毫不犹豫,顺着气息飞去。 水灵玉被抢走之事此忆没告诉夜笙,他不想让夜笙知道他的行动确实出现了差错,他带兵去锦绣山庄也是他自己的决定,没有往上报,仙界都不知道,加之昨晚婚仪,仙界守卫很松懈,昱霄一路畅通无阻。 此忆带着主力去了人界,仙界仿佛一座空城。 昱霄顺着气息,飞到了深渊口,气息拐弯向下,深入深渊里面,这下面就是诛魔监。 诛魔监是仙界用来关押犯人的,环境极差,此忆把怀绮关在这种地方,昱霄对此忆的恨意更深了几分,立刻向深渊下飞去。 深渊中天雷滚滚,刀锋般的罡风无休无止,昱霄顶着风,躲着闪电,飞得尤为艰辛。 晦暗的深渊中,他的身影像一簇火焰,在风与雷电的阻扰下拼命燃烧。 他觉得这样不行,太慢了,变回人形,召出血月之刃,刺入深渊的崖壁之中,双脚踏着崖壁,向下滑去。 他被此忆废了灵脉和武功,但是血月之刃并不依靠这些,只要血契在,他就可以召唤。 深渊底部,诛魔监照常由狱卒们把守。 诛魔监的守卫是仙界最森严的,狱卒们围着诛魔监不停巡逻,昱霄往下滑的过程中远远看到底下的情况,微微眯眼。 * 怀绮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靠着墙角睡着了。 她梦到昱霄醒了,来接她了。 她还梦到昱霄娶了她,他们一起打败了此忆和夜笙,将仙界抢了回来,做了一对快活鸳鸯。 她还梦到,她和昱霄都老了,手牵手走在阳光下。那个世界没有纷争,没有阴谋算计,三界和平共处,一起繁荣。 那个世界真让她向往。 让她不愿醒来。 她沉溺于梦境,以至于当昱霄闯进来横抱起她的时候,她还以为这是在梦里。 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她圈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得这个梦好真实。 昱霄抱着她往外走,血月之刃从地上浮起来,上面全是鲜血,刀柄隐去,呈一把弯刀状悬浮在他身后,跟着他。 看见她睁眼,昱霄轻声道:“睡吧。” 怀绮下意识道:“是做梦吗?” 昱霄脚步微顿,笑了一下,“不是。” 他跨过一具狱卒的尸体,继续往前走,怀绮依然朦胧地看着他,“我不信。”她道。 地上七横八竖地倒了一堆尸体,死相恐怖。昱霄停下来,她迷瞪着眼睛,语气有些任性,头发乱糟糟的,此刻也显得特别可爱,他声音不自觉软了几个调,“那我证明给你看。” 他低头,吻落上她的唇。 柔软的,炙热的,怀绮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横抱着她,低头吻她,舌尖撬开她的唇齿。 真实的感觉,渐渐让怀绮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 她这些日子对他的思念和担心一瞬间有了寄托,她抬起身子,更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热切地回应他。 昱霄抱着她,手不能乱动,将全部的热情都倾注在这个吻上,两个人的呼吸在鼻尖交缠。 诛魔监的狱卒都被他杀了,还有一部分怕死的,全都躲了起来。 这里晦暗潮湿,墙上地上溅了血,到处都是尸体,他们就站在惨烈的战场中心,热烈地亲吻。 他用气息侵占她的生命。 昱霄凭着狱卒施下的传送阵回到深渊顶部,此时仙界并不知道有人闯入诛魔监,他抱着怀绮,扬长而去。 昱霄将怀绮送到冥界,交给妖兵,让他带着怀绮去青谧殿等他,然后解下水灵玉重新系在她脖子上。 他的动作认真极了,怀绮看着他,心里突然有几分难过。 元灵相当于他的命,她弄丢过一次,可他还是愿意再一次交给她。 她没有说话,默默看着他,他系好后抬起头,笑容很温柔,“等我。” 他转身要走,怀绮立即拽住他的袖口,“你去干嘛?” 昱霄回过身,看见她担忧的神情,笑了一下,“去销毁傀儡术。” 怀绮忙道:“我跟你一起!” 昱霄摸摸她的头顶,“很危险的,此忆也在。” 怀绮:“我不怕!” 她不想当躲在他羽翼下的菟丝花,她想做他手中的剑,身前的盾,和他出生入死。 虽然这个愿望在现在看来有些宏大,她的身手还远远比不上他,但是她愿意为此努力。 昱霄愣了一下,轻轻将她带进怀里抱了抱,分开时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想让他看见你。” 回来的路上,他听怀绮讲了这段时间她的经历,知道此忆想要娶她,与她办婚仪的事情。 他不想让此忆看见她,因为他微妙的占有欲。 昱霄牵起她的手,那只因为护着水灵玉而被此忆刺破流了很多血的手,轻轻吻了下她的手背。 她伤口上缠着布料,他这一下并未吻到她的皮肤,只是吻在了布料上,但是她依然感受到了那一吻的炙热。 “等我。”他道。 * 昱霄让妖兵将他带到锦绣山庄,他到的时候,双方已经打了起来,整个天空黑压压的,狼藉满地。 妖兵、影卫和天兵混战;黑鹏联手予温和此忆打着;临渊背着手站在战场外围。他为了救昱霄失去了毕生修为,怕被此忆发觉,不敢轻易出手。 他们正打得不可开交,然而昱霄出现时,却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陆续都注意到了他。 然后全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黑鹏看到昱霄,眼里忍不住流露出悦色,予温也很高兴,眼里迸射出光芒。此忆发觉到他们的变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目色沉下去。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临渊看见昱霄,瞳孔骤然缩紧,立马迎上去,责怪道:“你才刚醒,你往这跑什么?” 虽然是责怪,但他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眼中满是担忧。 昱霄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雪白的发,神色微动。 怎么全白了。 短短几日而已,他的头发全白了。 昱霄隐约意识到是因为什么,没搭腔,向前走了两步,“不要打了,碎片早就失效了,傀儡术密传召唤不出来的。” 他没有说此忆手上的碎片是假的,真正的在他身上,他只说,碎片失效了。 全场面面相觑,异常安静,似乎是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此忆最先嗤了一声,“你命挺大啊,这都醒得过来。”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异常清晰。昱霄召出血月之刃,悬飞到他面前。他被断了灵脉,本该是不能飞的,但血月之刃可以带他飞。 他的靠近让黑鹏和予温都不自觉地让开了些,他悬在半空,看着此忆,道:“跟你比还差远了,你可是死了都能复生。” 此忆顿时语塞,“你——” 黑鹏忍不住偷笑,此忆瞪了他一眼。 昱霄:“我来没别的意思,是想求和的。碎片已经失效了,我们抢来抢去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握手言和,和平相处。” 此忆讥诮道:“你说失效就失效?你骗谁呢!撒谎也请撒得高明一些,这种话也会有人信?”他望向地面,指着昱霄道,“在场的各位,他说碎片失效了,你们信吗?” 没人吭声,连妖兵都不说话。 此忆:“看看,你的人都不相信,我会相信?” 昱霄:“你召唤试试不就知道了。” 此忆巴不得如此,“行啊!那你们退下啊!” 昱霄:“但你得承诺,倘若召唤不出,就答应我的求和。” 此忆笑道:“没问题,我承诺!” 昱霄俯瞰下去,道:“全体妖兵,听我命令,退下!” 妖兵们一时有些迟疑,没动作,去看临渊。 临渊看着昱霄,不懂他这是想做什么,昱霄接上临渊的目光,格外坚定。 临渊选择相信昱霄,对妖兵们下令:“听少主的。” 妖兵们立刻退了出来,站到临渊身后。 此忆一看昱霄是玩真的,有些庆幸,“我说昱霄,你不会是被我砸得砸傻了吧?” 碎片根本不可能突然失效,若是让他试了,那他不就召唤成功了吗? 昱霄看着黑鹏和予温,向临渊那边歪了下头,他们立刻也退下了,空中只剩昱霄和此忆两人。 昱霄也退开一些,伸了下手,“请。” 此忆这时候有些怀疑了,双眸微眯,“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昱霄:“我昏迷多日刚刚醒来,能搞什么花样?” 此忆:“你说碎片失效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昱霄:“做了个梦,梦里一位高人告诉我的。” 此忆忍不住笑出声,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昱霄啊,我看你这儿是真有点问题。” 昱霄没搭腔,只道:“请吧。别忘了,召唤不出就答应求和。” 予温对此也有些疑惑,低声问临渊,“这啥情况,为啥说碎片失效了?难道真要让此忆试?” 临渊面色凝重地看着昱霄,他也不知道这孩子要干什么,但是昱霄的眼神告诉他,他可以相信他。 黑鹏有了之前在雨林昱霄被鬼人所伤装中毒的经历,没有丝毫怀疑,回答予温:“放心,我们少主精着呢。” 昱霄平静地看着此忆,等着他动手,此忆心眼也不少,怀疑昱霄是想以此为借口骗他拿出碎片跟他抢,又让昱霄退开了些。 昱霄照做。 此忆瞧着眼下这形势,他也没有不召唤的理由,便召出五枚碎片,注入灵力。 予温还是不信任昱霄,在这关键时刻飞上去想要阻止,“休想!” 此忆动作一顿,天兵立刻前去拦住予温,予温和他们打起来,此忆收回目光,看了昱霄一眼。 昱霄没什么反应,也根本没有想要抢碎片的意思。 此忆再次运出灵力,注入碎片。 碎片被灵力包裹,悬浮起来,人界东北处的雪域中立刻生出一道金色光柱,直入云霄。 锦绣山庄的地面上随之现出一个巨大金色法阵,法阵覆盖整个人界,看不到全貌,只能看到一些金光形成的线条。 此刻如果在高空俯瞰整个人界的话,会看到一个巨大的五芒星法阵,五角星右上方那个角被点亮,而锦绣山庄位于法阵最中心的位置。 此忆拿到的碎片,四枚都是假的,只有从冥界抢来的那枚是真的,而那枚就是从雪域中取得的,所以五角星右上方那个角会被点亮。 狂风四起,灰尘升腾,天空暗下来,有人惊讶地打量地上的法阵,有人睁大眼睛注视着碎片,予温也停止打斗,瞳眸紧缩地看着碎片。 黑鹏虽然信任昱霄,但是也实在看不出他想干什么,见状紧张地望着他,生怕此忆真的把傀儡术密传召唤出来了。 临渊双眸微眯,看出端倪。 被此忆灵力包裹的那五枚碎片中,只有一枚碎片在发亮,剩下四枚都毫无反应。 他不禁怀疑,难不成真的失效了? 昱霄与此忆隔着一段距离,悬飞在半空,衣摆猎猎作响,他看着此忆动作,黑瞳无波无澜。 此忆持续输送灵力,然而碎片却没有更多反应,片刻,雪域中的光柱消失,法阵隐去,天空重又明亮起来。 召唤真的失败了。 此忆难以置信地看向昱霄,“怎么回事?怎么会失效的?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昱霄:“我刚醒,上哪动手脚去。” 此忆傻眼了,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亲手从昱霄身上抢来的碎片,期间一直都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而且昱霄一直昏迷着,更不可能动手脚…… 也正是因此,他之前一直都不相信昱霄说碎片失效的话。 可是现在…… 他脑子一片空白,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根本没有做计划可能失败的打算。 予温也是松了口气,他不怕碎片失效,他就怕此忆召唤成功。 这时,包裹碎片的灵力散去,碎片向下坠落。 此忆脸色白了白,立马俯冲下去,想要接住,昱霄双眸微眯,挥动血月之刃划出一道火光,将五枚碎片收过来,速度之快,此忆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抓住了一片空气。 “把碎片给我!”他转而攻向昱霄。 昱霄直接将五枚碎片往上一抛,一刀劈去,碎片四分五裂,烧成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此忆猛地顿住,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你——” 所有人都惊呆了,黑鹏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形。 昱霄漫不经心道:“你承诺的,召唤不出就答应我的求和。那这碎片,自然是要销毁,以示诚意。” 此忆眼里带着不解和绝望,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费尽心思地抢到碎片,竟然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握紧拳头,“求和?不可能!我跟你势不两立!” 昱霄眸光深沉,“我就知道你会反悔。” 不过没关系,都无所谓的。 反正碎片在他身上。 此忆指着昱霄道:“你等着。”他对天兵下令,“撤!”然后腾着云飞走了。 昱霄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松了口气。 他们离开后,全场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仙冥两界抢夺了这么久的碎片,竟然被昱霄毁掉了。 昱霄状态还不是很好,方才坚持了那么久,此刻有些难受,隐忍地闭了闭眼,落在地上。 黑鹏立刻来到昱霄身边,“少主!你真把碎片给销毁了?” 昱霄睁开眼看着他,不置可否。 当然不可能销毁,也销毁不了,五枚碎片有灵力附着,只有融合起来召唤出傀儡术密传,才能销毁。 方才他从此忆那里拿到碎片后,调换了其中那枚真的,把假的放了进去,他销毁的那五枚,全是假的。 真的现在就在他身上。 而且他用的说辞是“碎片失效”,失效的碎片可以被销毁,也并不奇怪。 临渊走过来,对黑鹏道:“快带他回去休息吧。” “嗳嗳,是!”黑鹏扶住昱霄,欲带他离开。 昱霄没动,看向临渊,眼中有些迟疑,“你不生气?我把碎片销毁了。” 临渊一愣,这是昱霄醒来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竟然还是问他为何不生气。 他心中莫名有些酸涩,默了默,道:“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你好好的重要。” 经历了这件事,他才意识到,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不过是他的孙儿昱霄平安快乐。 昱霄看着他,瞳眸微微颤动。 他不得不承认,临渊这句话,有实实在在触动到他。 他没有父母,独自长大,对亲情的渴望,千年如一日,从未平息。 黑鹏一直希望两人能和解,见状笑道:“少主你不知道,你身中锁灵钉,是冥王给你渡了真气,将你体内的钉子逼出来的,为了这,他修为都耗尽了。你看他头发全白了。” 昱霄眸中闪过一瞬动容。 临渊却并不当回事,“修为还可以练,不是什么大事。你赶紧带着他回去休息吧。” 昱霄深深地看着他,很想说声谢谢,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人们总是羞耻于,对最亲的人说谢谢。 清晨的风吹动昱霄的发,昱霄收回目光。 耗尽毕生修为,帮他逼出体内的钉子。曾经临渊伤他最深,可这一刻,他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后好好相处。 黑鹏:“走吧少主,回去了。” 昱霄:“等等。” 他摊开掌心,五枚碎片现于他手掌,黑鹏惊呼,“我靠少主这五枚碎片哪来的?” 临渊蹙眉。其他人听见黑鹏的呼声,也都看了过来。 五枚碎片互相感应,无需注入灵力,立刻起了反应,从昱霄掌中飞起。 法阵再次显现,这一次,五芒星五个角都被点亮,碎片在空中拼在一起,互相融合,缝隙慢慢消失。 然后碎片上显现出字迹来,这就是傀儡术密传的内容。 乌云遮住太阳,整个锦绣山庄笼罩在阴影中,风将树木吹得晃动,世界有如走到了末日般诡谲。 临渊现在意识到,方才昱霄销毁的碎片,或许是假的。 予温看到傀儡术密传,知道昱霄想毁掉它,立刻冲临渊大喊:“快阻止他!” 临渊听见了,没动作。 曾经他为了取得碎片召唤傀儡术密传不择手段,但是如今傀儡术密传就在眼前,他的内心却格外平静。 毁掉就毁掉吧,他想。 是时候放开手了。 昱霄挥动血月之刃,放出火焰,击中傀儡术密传。 以锦绣山庄为中心,整个人界炸出一团金色光芒,法阵五个角的光柱骤然熄灭,力量席卷天地之间。 予温睁大了双眼,瞳孔紧缩。 他之所以和临渊联手,就是因为临渊承诺计划成功后与他平分天下,但是现在临渊放弃了,傀儡术密传被毁掉了,他的美梦泡汤了。 他怎能甘心? 锦绣山庄的铜墙铁壁被这股力量摧毁,所有人都被掀飞,摔在地上,离这股力量最近的昱霄重重跌地,吐出一口血来。 法阵幻灭,他艰难爬起来,所见之处,已是一片废墟。 风停了,乌云散了,傀儡术密传已无影无踪,他意识到,他成功了。 他忍不住露出笑意,第一反应便是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怀绮。 但他终究有些遗憾,这样的时刻,她不曾与他共同见证。 * 此忆回到仙界后,立马收到禀报,昱霄闯入诛魔监将怀绮救走了,此忆大怒,直接踹倒了前来通报的狱卒,“废物!一个废人都防不住!” 他回到宫中,椅子还没暖热乎,便听到一声巨响,有金光透过云层,渗入仙界。 他又从宫里出来,往人界一看,竟是那五芒星法阵被破除了。 金光散去,法阵也随之幻灭。 他双目微瞠,法阵消失意味着傀儡术密传被破坏,可是,碎片不是已经失效了吗? 他意识到什么,重又下凡。 他到达锦绣山庄的时候,冥界的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予温和他的影卫们。 他抓来予温质问他,“怎么回事!碎片被销毁了为什么法阵还会启动!” 予温向来是个贪生怕死的主,见此忆气得眼睛都红了,把知道的全说了,“昱、昱霄在您走后又拿出五枚碎片,您、您那个好像是假的……” 此忆勃然大怒,“什么?!” 他如梦初醒,原来正是因为碎片是假的,所以才会“失效”,所以昱霄才能直接毁掉它。这一切都是昱霄的计谋。 真正的碎片,一直都在昱霄手中。 他狠狠扔开予温,简直想把昱霄杀了。 可是……碎片为什么会是假的呢?昱霄到底是何时动的手脚? 他根本没有想过,碎片早在还在昱霄身上的时候,就已经被昱霄掉包了。 此忆愤怒至极,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昱霄,我跟你没完!” 他回到仙界,还没落脚,又被夜笙传召,他不耐烦地过去,夜笙已经知道了水灵玉和碎片的事,还有怀绮被救走的事,将他大骂一顿,“早就给你说了让你先召唤碎片,你不听!你看看,现在好了吧,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忆正在气头上,被骂更不爽,“你懂个屁!那该死的孽种早就把碎片调换了,我手里那些都是假的!我他妈啥时候去召唤都没用!” 夜笙蹙眉,“假的?你干啥吃的!你不验证真假就把碎片拿回来?!” 此忆觉得不可思议,指着自己道:“合着你怪我咯?我哪能想到那是假的!” 夜笙气得没话说,摆手轰他走,“行了行了,你这逆子啥事都办不成。” 此忆音调骤然拔高:“你说谁啥事都办不成?你办一个试试!” 这一刻,他想要杀了夜笙的念头重又冒出来。 杀了夜笙,他就可以马上继位,成为仙界的主人,还用再受这个气? 夜笙懒得跟他吵,直接道:“来人呐!把仙少带下去!” 立即有仙侍出来请此忆离开,此忆愤恨地瞪着他,想杀他的念头更加坚定。 昱霄他对付不了,夜笙他总能对付。 * 冥界,青谧殿。 参灵为昱霄把了脉,这段时间以来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站起来向各位汇报,“少主已无大碍,多加休息即可。” 他们全都松了口气。 昱霄脑袋又缠上了细布,他头上的伤其实很重,加上之前电击过的旧疾,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拆下来。 参灵表示,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一上午的。 昱霄问起来:“那我的灵脉,还有武功,还有可能恢复吗?” 参灵微微蹙眉,“这……我说不准。照理灵脉被断,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但是少主情况特殊……” 昱霄是神妖混血,不死之身,还真不能用常规去推测。 昱霄若有所思地点头。 临渊看着黑鹏和怀绮道:“行,那你们陪着他吧,我还有点事。”他转身向外走,“参灵,你跟我出来。” 参灵向他们弯了下腰,忙跟上去。 昱霄看着临渊推门离去,不疑有他,只是可惜还没跟临渊说上话。 临渊似乎是觉得他还在记恨他,并不与他亲近,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他也不是主动的人,于是他们回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现在临渊先行离去,昱霄多少有些失落,但是也只是一瞬间,便就想开了,反正今后日子还长,慢慢来吧。 翩落因为怀绮过来了,并不出现在昱霄身边,屋内剩下的就是黑鹏和怀绮,黑鹏见状也不想在这当大灯笼,丢下一句:“你们聊你们聊。”就也跑了出去。 黑鹏一走,屋内气氛顿时暧-昧了些,昱霄拉着怀绮的手让她坐在他腿上,将她抱住,道:“这段日子,真是辛苦夫人了。” 他眼里有笑,怀绮感觉到他玩闹的意味,也笑了。昱霄拉起她那只受伤的手亲了亲,柔声道:“疼吗?” 怀绮有些羞,微微点了点头。 昱霄将她的手放在他肩上,让她扶着他,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背,“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伤。” 与此同时,无人的前殿中,临渊剧烈地咳嗽,他用手绢捂着嘴,拿起来时,手绢上多了一滩鲜红的血。 参灵在旁边听他咳得撕心裂肺,眉头紧锁着,“你有没有按时吃我给你的调理的药?” 黑鹏从房间里出来,在内廊中听到参灵的声音,心里有些好奇,躲在暗处偷听。 临渊看着手绢上的血,摇了摇头,“因为那孩子的事,我哪顾得上吃。” 他们并不知道,此忆已经胁迫妖侍往临渊常喝的茶里下毒,每次只下一点点,他人检查不出,毒性却能慢慢侵蚀临渊的身体。 参灵:“你现在这样不调理怎么行!正好现在少主也没事了,从今日起,我监督你吃药。” 黑鹏听到这些对话,意识到临渊现在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他垂下眼帘,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昱霄。 不过临渊既然选择单独把参灵叫出来说这件事,定然就是不想让昱霄担心吧…… 参灵又道:“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临渊想了想,“就在给那孩子逼出锁灵钉后,没事,估计就是累的,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之前我身体一直都没什么毛病。” 毒性一直损害着临渊的身体,在临渊耗尽毕生修为救昱霄后,他身体变虚弱了,症状便显露出来。 参灵语气强硬了些,“别给我整这套说辞,总之我监督你吃药,一顿都不能少。” 临渊笑了两声,“行。” ~ 第144章 冬日 “我想看看人间的雪景。”…… 卧房里, 怀绮搂着昱霄的脖子,坐在他腿上,问道:“那现在傀儡术已经毁掉了, 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杀掉此忆, 夺回仙界了吧?” 昱霄抱着她,点了下头,“话是如此,但目前很难办,我没有灵力,可能打不过他。而且, 三色仙已死, 如果杀了他, 无法解决魔灵这个问题。” 此忆凭借魔灵复活, 与魔灵融为一体, 倘若魔灵觉醒,那会相当棘手。若杀了此忆,魔灵失去宿体,会散于天地,使三界陷入永夜,即使没有昼夜的冥界,也将陷入一种比黑更黑的环境之中。 那样的日子, 无法想象。 可是此忆若不杀,又无疑是另一种威胁。 怀绮陷入沉思, “三色仙是用太极五行八卦阵封印魔灵的, 那我们也修炼这种法术,是不是就可以──” 说到这,她又想到什么, 话音一顿,叹了口气,“我忘了我无法修炼法术了……或许可以找黑鹏试试?你,黑鹏,再加上翩落,也是三个人。” 太极五行八卦阵必须三个人一同施法,才能施出。 昱霄笑了一下,“可是我灵脉被废,不能修炼法术。” 怀绮有些发愁,“那……冥王?或者斗蔻?哦对了,自从上次给他送完喜帖,我还没跟他搭上过话,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去密室找水灵玉的时候,此忆问我怎么知道水灵玉藏在这,他会不会怀疑斗蔻啊?” 昱霄食指关节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脑袋瓜,怎么想的这么多?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夜笙和此忆对过去那些仙臣是什么态度,斗蔻在那种情况下保全性命活到今日,能这么容易让自己陷入险境?别忘了,他还惦记着跟我合作登上帝位呢。” 怀绮觉得他说的极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昱霄:“所以你就放心吧,别想这么多了,好不容易解决完傀儡术的事情,先放松一段时间,把你的伤养好。”说着,他轻轻顺了顺她的发,目光带着宠溺。 怀绮放松下来,“那好吧。” 之前她为了偷水灵玉,独自在仙界的时候,她必须步步为营,一刻也不能放松,她的精神紧绷成了一根弦。但他在身边的时候,她就不用这样,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用操心,因为天塌下来,都有人顶着了,那种踏实,和可以依赖的感觉,让她很舒服。 她抱住他,趴在他肩上,享受这一刻的安全感。 昱霄也回抱住她,轻轻扣住她的头。 * 碎片风波平息以后,仙界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怀绮留在了冥界,整日和昱霄待在一起。昱霄觉得一直在宫里待着有些委屈了她,想带她出去转转,但她不去,让他养好伤再说,他拗不过她,只有妥协。 期间,临渊把怀绮单独叫去,谈过一次话。 那日她拉着昱霄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散步,冥界没有花草树木,没有像人界那样的花园,并不适合散步,妖也没有散步的习惯。但昱霄愣是陪了她一上午。 临渊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怀绮挽着昱霄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心情很复杂。 他从未见过昱霄这样开心。 他也从未见过,一身利刺的昱霄,能在某个人面前收敛锋芒,变得温柔缱绻。 曾经他以为昱霄分不清“本能”和“爱”,以为怀绮接近他,只是为了利用他。 可是经历了这些,有些事情不用多说,也很明显。 他渐渐可以接受,昱霄的选择。 他的咳嗽这段时间并没有好转,甚至还有加重的趋势,他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几声。 参灵这时送药过来,他一直觉得,是临渊不按时服药,耽误了调理的最佳时期,才导致见效慢的。 他停在临渊身边,奉上汤药,“冥王,您该服药了。” 临渊看了一眼,淡淡道:“先放那吧。”说完,继续往窗外看。 参灵应言将汤药放在旁边桌子上,“那你可一定要记得喝啊,别敷衍我。” 临渊视线并未挪动,“放心吧。” “您看什么呢?”参灵返回来,顺着临渊的目光向窗外看去。 昱霄不知道给怀绮说了什么,逗得她直笑,一边笑还一边娇羞地打他。昱霄也不躲,乐在其中。 两个人都很开心的样子,参灵顿时明白了什么,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道:“冥王,凡间有句话,说宁拆十桩庙,不毁一桩婚。咱们冥界对亲事向来也讲究一个忠诚,倘若不是真心相爱,也很难做到。” 这些道理临渊都懂,以前他只是不确定他们之间真的有爱情,但是现在他看到了,也想通了。 那日怀绮奋不顾身偷水灵玉的事情他听黑鹏讲了,她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昱霄,足以见得她的真心。 曾经他与昱霄针锋相对,似乎这辈子都不会和解,因为经历过昱霄命悬一线、差点醒不过来的时刻,所以互相体谅才变得容易了很多。 临近中午,怀绮拐着昱霄回宫吃饭,冥界的食物都是一些生肉虫子,带着血水,虫子还是活的,他们也不喝水,而是喝酒,或是各种味道的鲜血。 因为怕怀绮吃不惯,厨房每餐都特意备了两份餐食,一份是凡间的食物,一份是冥界的,给二人奉上。 这些东西昱霄都可以吃,但因为怕怀绮嫌弃,他也让厨房把他的那份换成凡间的。 昱霄没有午休的习惯,实际上,他对睡眠一直没什么需求,他曾经服下过不眠丹,几日不睡是常事。而怀绮为了让他的伤快点好,每日用过午饭都会逼他睡觉。 于是那日怀绮陪昱霄吃过饭,哄他睡着之后,便收到了临渊的传令。 怀绮本以为他是想劝她离开昱霄,拒绝的说辞都想好了,但见到临渊后,临渊却是让妖侍奉上了一个锦盒。 锦盒里,装着一个通体血红的镯子。 这个镯子材质剔透,如水珠一般,衬得红色更加鲜亮,比红玛瑙透明,比红宝石闪耀,异常妖冶。 怀绮有些迟疑,“这是——” 临渊:“血玉镯。”他道,“以前是我夫人的,后来她重病,将此物传给了小女步青,小女诞下卿儿后,又将此物还给了我,说留给卿儿未来的娘子。” 怀绮神色微变。 傻子也明白他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临渊顿了顿,“我只是,在完成她的夙愿。请你务必要收下它。” 血玉是冥界最珍贵的玉种,仅次于用万年玄冰凝练而成的水灵玉,是王族的象征。 怀绮接过锦盒的时候,手几乎是颤抖的。 她已经拥有了水灵玉,现在,又得到了血玉镯,冥界最稀有的两样宝物,都在她身上。 她双手拿着锦盒,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向来知道临渊不同意她和昱霄的事情,也从不奢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临渊的接纳,可是现在…… 手上的锦盒,沉甸甸的。 临渊:“感谢你拿回卿儿的元灵,救了卿儿。卿儿从小吃了太多苦,我没能给他什么,还伤害了他很多。你是他最爱的人,希望日后你们过得幸福。” 这是他作为一个长辈,所能传达的最好的祝福。 怀绮沉默良久,泪水都要涌出,郑重道:“谢冥王。” 临渊却很淡然,说:“不必。” 怀绮不知道她当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只觉得一切来之不易,她要倍加珍惜。 只是从那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临渊了,参灵说临渊外出平反战乱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她和昱霄便信了。 他们不知道,实际上,临渊在送完血玉镯的那晚,就突然昏倒了,从此一病不起。 此忆的毒药像一种寄宿在人身体内的蛊,一点点蚕食着寄主的健康。 临渊并不想让他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让昱霄知道。 昱霄还有漫长的一生,万一他挺不过来,让昱霄带着对他的恨和怨活下去,总比在剩下的日子怀念他好。 可是他也不知道,昱霄早就不恨他了,也不怨他,只是想和他好好相处,来日方长。 临渊不让参灵告诉他们实情,独自在参灵的房中养病。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不是病,而是中了毒,这一切都是徒劳。 怀绮把血玉镯拿给昱霄看的时候,昱霄意外极了,亲手将血玉镯戴在她手上,许下一生的誓言: “命途迢迢,纠缠萦绕。愿得一人,看日升日落,度春秋雨雪,牢牢相锁,固结不解。” * 昱霄计划着等临渊回来后,就带着怀绮一同去见他,但临渊一直都没有回来。 昱霄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体质特殊,伤口愈合速度一直都很快。 他在冥界憋不住了,带着怀绮溜到人间去玩。 人间已到了冬日,天上飘着毛毛雪花,人们穿的都厚了,走在路上,呼出雪白的哈气。 怀绮出来时不知道,还穿着单衣,昱霄倒是不怕冷,但怀绮的小脸很快被冻得通红,头上、睫毛上,都挂了雪花。 风并不大,但因为温度低,吹来的时候,还是能让她打个哆嗦。 昱霄看到,立刻便要调头,“改日再来吧。” 怀绮却很喜欢这下雪的天气,她在仙界从未见过,她执拗地摇头,“没事,我不怕冷。” 平常她说什么他都会妥协,但此刻不行,他坚决地带她往回,“不行。” 怀绮停下来,不跟着他走。 他回过头,她看着他的眼睛,尤为真诚地道:“我想看看人间的雪景。” 昱霄看到她眼里的恳求,默了默,回到她身边,包住她的手,把她揽到怀里,让她紧贴着他。他灼热的体温立刻驱散寒冷,怀绮唇角微微扬起,抱住他的腰,贴住他的身躯,依赖着他。 昱霄没有往回了,而是带她来到一家布庄,用银两买了店里最厚的棉氅,披在她身上,然后将棉氅自带的帽子给她戴好,系上脖子处的绳子。 这个棉氅是白色的,发点淡淡的蓝,上面绣着粉色和蓝色的花朵,既好看又不会过分张扬,非常适合她。 棉氅的边缘还加了雪白的貂毛,她脸蛋红扑扑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上一世,他们初次相遇,她也是这样毛绒绒的,穿着同色的棉锦裙,在冬日的阳光下明艳地对她笑。 那真是他几世轮回,都不愿忘记的画面。 他也记起很早之前,他和怀绮在夜不寐赢过一个奖品,是可以免钱去庙堂占卜,但是那个奖品的凭证被此忆毁掉了,他们一直没能去成。于是这次,他提议把之前没做的补上。 怀绮欣然说:“好呀。” 他们来到人间最热闹的寺庙,这里香火旺盛,即使是冬日,人依然很多,有的在祈福,有的在往许愿池中投铜贝,有的在抽签占卜。 光秃秃的矮树上挂满了绘马,怀绮为了好玩,挨个翻开来看,绘马上的愿望各式各样,但都离不开身体康健、平安喜乐、财源滚滚……这些最平凡,而又最虔诚的字眼。 直到她翻到一个: 这是我和发妻缔结良缘的第一年,希望我们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她将这个绘马给昱霄看。 昱霄看了,轻轻一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也有同样的愿望呢。 雪逐渐下得大了,将整个人间妆点成银色,绘马上也落了雪,红色配上白色,挂在树枝上,就像红梅一般。 他们也去抽签占卜,占卜的是一位盲僧人,看起来有六旬高龄,摇了摇签桶,放在桌上。昱霄让怀绮先抽,怀绮毫不犹豫,抓到哪个算哪个,抽到的是大吉,她念了签上写的签文,盲僧人掐了掐指尖,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昱霄深觉他是个骗子,自己来抽了一签,竟是大凶。他把这签念了,丢给他,“那你说说,我这大凶又是何意?” 这回盲僧人掐了掐指尖,神色变得凝重,“此乃天机,若要知晓,一块金贝。” 怀绮也觉得他在糊弄人,抱住昱霄的胳膊要走,“算了,咱不占了。” 本来那奖品就是免钱占卜,现在让掏钱,可不划算。 但昱霄却无所谓,“无妨,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个大凶法。” 他拿出一条金贝丢给盲僧人,盲僧人摸到,拿起来摩挲了摩挲,又用牙咬了一下,确认是金贝后,小心地收起来,身子探向昱霄,压低声音道:“你命里有两劫,生死攸关,唤作生死劫。” 昱霄根本不信,嗤笑一声,“详细说说?” 盲僧人又掐了掐指尖,摇头晃脑道:“公子命格特殊,并非凡人,第一劫是被人算计,受了重伤,你已经顺利渡过,第二劫则是性命攸关,一不小心,便会酿成灾祸。” 昱霄双眸微眯,这下不觉得他是纯粹的骗子了。 他前段时间确实被此忆算计,受了重伤,眼下才刚刚恢复,这盲僧人确实说中了,而且也说出他不是凡人。 所以这第二劫,又可不可信呢? ~ 第145章 淋雪 “我们不用淋雪,也能白头。”…… 盲僧人:“公子命格特殊, 并非凡人,第一劫是被人算计,受了重伤, 已经顺利渡过, 第二劫则是性命攸关,一不小心,便会酿成灾祸。” 怀绮听到盲僧人的话,神色变得凝重,看了昱霄一眼,他的表情也没了一开始的戏谑。 她知道, 他跟她一样, 意识到不对劲了。 昱霄双眸微眯, “什么灾祸?” 然而到了关键的地方, 盲僧人又开始故弄玄虚, “天机不可泄露。” 怀绮最讨厌的就是故弄玄虚,别的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这等大事,一下子来火了,上前一拍桌子道:“我就是天上的,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天机’!我看你就是瞎蒙的!” 盲僧人呵呵笑了,摇着扇子道: “瞎不瞎蒙, 到时自会揭晓。” “你——!”怀绮扬起拳头,“绝对不准!看我砸了你这招牌, 庙也给你拆了!让你咒我们!” 昱霄却很冷静, “等等。”他稳住怀绮,看向盲僧人,“既然大师说一不小心便会酿成灾祸, 那大师有没有什么建议,能避免灾祸呢?” 盲僧人摇摇头,闭口不答,伸出三根指头,意思是要三块金贝。 怀绮猛地睁大眼睛,“三块金贝,你抢劫呢吧!”她拉住昱霄就走,“咱们走,听他瞎编!” 昱霄没有坚持,盲僧人也没有挽留,怀绮就拽着昱霄出了庙堂。此时雪下得已经很大了,也起了风,有雪被吹进庙堂,在门口落了薄薄一层。庙堂里的人都在往外走。 怀绮贴近他,压低声音对他道:“这人一看就是骗子!” 昱霄看着她笑起来,“我也觉得。” 他笑容带着悦色,似乎是很享受怀绮这样拽着他,或者说,贴着他。他就势搂住她的腰,让她贴得更紧。 怀绮感觉到了,抬头看他,他带着笑意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搂着她往前走。 这个吻自然极了,似乎已变成生活的常态,怀绮感觉到满满的甜蜜,方才的火气一下子全消了。 雪还在下,人间的街上很快空无一人,怀绮和昱霄走在纯白的世界,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昱霄:“冷不冷。”他天生体温灼热,不怕冷,只担心怀绮会冷,紧紧搂着她。 怀绮贴在他怀里,用力摇头,“挨着你,不冷。”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个会动的小火炉。 昱霄笑了,将她帽子上的雪轻轻弹掉,左右看了看,街上店铺关了好多,只有酒馆还开着,烟囱里冒出白色的烟。 也快到中午了,昱霄问道:“去吃点什么吗?” 这么大的雪,总不能一直在外面待着。 怀绮任性地摇头,“不要,就要溜达。” 昱霄又笑了,搂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轻声道:“好,那就溜达。” 因为体温高,雪不会在他身上存留,他的身上没有一片雪花,只有发丝上莹莹点点沾了些洁白。 怀绮从棉氅下抬起手来,把帽子脱掉。 立即就有雪花落在她头发上,昱霄眉头微蹙,立刻就要给她戴回去,“干什么?好好戴着。” 怀绮按住帽子,不让它罩在头上,固执道:“我要跟你一起淋雪。” 昱霄读过那首诗,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眉头舒展开来,但还是坚持把帽子给她戴上: “我们不用淋雪,也能白头。” 他的声音很轻,怀绮的目光一瞬变直,仿佛能听见雪擦过耳畔的声音。 昱霄将帽子重新给她戴好,搂着她往前走,并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话,让姑娘的心跳多么剧烈。 银白的世界,偶尔会有几个路人经过,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他们视而不见。 雪地上留下他们紧挨着的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都有些浪漫的意味。 曾经昱霄在寒霜峰待了两千年,最厌恨的,就是雪,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纯白色,他有一段时间,甚至因此而产生了应激反应,一看到雪就焦虑不安。但是偏偏,她好喜欢。 于是跟她一同看雪,似乎也变得美好了许多。 他们紧紧依偎着越走越远,背影消失在路尽头,仿佛真的走完了一生,走向了下一世。 * 他们回到冥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参灵在前殿等着他们,见他们出现,板着脸叫住昱霄:“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昱霄一愣,没想到参灵会这样问责他,解释道:“去人界转了转,一直待着宫里太闷了。”他轻轻推了怀绮后背一下,“你先回去吧。” 怀绮迟疑地打量他们,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还是顺从地转身离开。 待怀绮走了,参灵皱着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对昱霄道:“少主,你也回来有一段时间了,能不能收收心,别玩了。” 昱霄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还没说话,参灵又道:“今后你可是要继承王位的人,你这样一直玩下去,冥界怎么办?”他的情绪似乎很崩溃,字里行间充斥着悲痛与惋惜。 昱霄笑了一下,“您是这个意思啊,冥王不是在呢吗,让他打理就好了啊。” 参灵:“可是万一他不在了呢!” 昱霄神色微变,“您这话什么意思?” 参灵垂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让你收收心,别再玩了。” 昱霄:“是冥王出什么事了吗?” 参灵之前告诉他临渊外出平反战乱去了,他自然地联想到临渊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他并不知道,事实是临渊中了毒,已经快不行了。 这些日子,他和怀绮待在一起,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临渊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卧房中,忍受着痛苦。 临渊不让参灵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昱霄。 参灵看着昱霄毫不知情,每天都很快乐的模样,很痛心,他无数次想对昱霄坦白,可是临渊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他知道。 寻常人的晚年,儿女会在床边陪伴,可是他选择了一个人。 参灵跟了他数千年,与他感情深厚,他不愿看着他这样,为难地劝他,“可是他迟早会知道的啊,他会恨你的。” 临渊摇头,“恨我最好。” 他声音已经变得虚弱,所以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后半句是:总好过怀念。 只是他遗憾,还没能听昱霄叫他一声外公。 临渊有气无力道:“一定要查清楚,是谁,下的毒……让他小心……” 这个“他”指的是昱霄。他怕昱霄也被那人害了。 临渊的症状发展成这样,参灵也后知后觉他是中了毒,只是已经太晚了,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扭转的地步。 只能看着他油尽灯枯,直到合目。 听见昱霄问是冥王出什么事了吗,参灵不断地摇头,咬牙死守着秘密,“不是,就是说这个事啊,你今后也是当王的人,是要承担责任的。” 昱霄微微眯眼,这个说法并不能让他信服。 他觉得临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参灵大人,他要是有事,您大可告诉我,我一定尽少主之责,尽晚辈之责。” 参灵闭了闭眼,还是摇头,“真的没有,你回去吧。” 昱霄瞧他到底是没有告诉他的意思,也便作罢,“那我回房了,有事随时找我。” 他转身离开。参灵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重重叹息一声。 只要不告诉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真相会是什么。 昱霄回房后,怀绮立刻迎过来问他,“什么事啊?” 昱霄摇摇头,“大概是临渊的事,但是他不告诉我,只是让我收心,以便日后登上王位。” 怀绮微微蹙眉,思量片刻,实在想不到临渊能出什么事。 昱霄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笑了,摸摸她的头顶,“行了,别想了,这不是你操心的,我会留意的。” 怀绮看着他,放松下来,“那好吧。” * 翌日,黑鹏将斗蔻带到了昱霄面前,斗蔻向他汇报仙界这段时间的情况。 “夜笙在为怎么除掉冥界而发愁,此忆那小子不知道在干什么,整天见不着个人影。夜笙也不过问,爷俩仿佛闹掰了。” 昱霄:“那夜笙有什么进展吗?” 斗蔻摇头,“没发现,不过也不重要,仙界现在管理松懈得不行,倘若冥界以最佳状态发起进攻,应该没有悬念。难就难在,此忆体内的魔灵没法处置。” 怀绮才知道,原来昱霄已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斗蔻取得联系了,并掌握着仙界的消息。 她想到一个主意,插嘴道:“既然魔灵没法处置,那能不能转移到另一个人体内?一个对咱们没有威胁的人。” 斗蔻摇头,“魔灵已经和此忆融为一体,且不说能不能分离,找到合适的新宿体就很困难。而且魔灵随时都有可能觉醒,一旦觉醒,宿体就会失去理智。”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有个办法,魔灵最初是夜神的元灵——月之曜,可以吸收光亮,而日之曜作为昼神元灵,是制造光亮的,昼神与夜神共同掌管着人界的昼夜交替,所以我在想,倘若从昱霄元灵中分离出一部分日之曜,是不是可以与魔灵互相克制,使昼夜平衡。” 怀绮睁大眼睛,“那昱霄不就死了吗!” ~ 第146章 死别 斯人已逝,空留一场千年遗憾。 斗蔻这么说其实也是想探探口风, 既然怀绮是这样的反应,他也不会坚持,便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没有真让他这样, 毕竟就算不会死,多少对身体还是有伤害的,肯定不行。” 昱霄半晌儿没说话,此刻开口道:“现在你手里有多少兵?” 斗蔻愣了一下,“大概一千。以前还多点,这段时间夜笙一直在往回收。” 以前他被夜笙以“去境外执行任务”为由流放, 手上有一些兵权, 他在外待了数百年, 夜笙都不让他回来, 一回来就开始收他的兵权了, 从最开始的五千收到一千,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 昱霄默了默,道:“强攻吧。” 斗蔻双目微瞠,“真要强攻?” 怀绮蹙眉,“那此忆怎么对付?” 昱霄:“越拖只会越麻烦,不如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他看着斗蔻, “你方才也说了,仙界现在状态松懈, 我对冥界的实力还是比较自信的。至于此忆, 先不杀,抓起来再说。只要能限制住他的自由,他就搞不出什么花样。” 前段时间他去清点过冥界的战力, 凭借他对仙界多日以来的了解,强攻下来应该是可以的。 何况上一次仙冥大战,就是冥界略胜一筹。 斗蔻和怀绮神色都变得凝重,慎重考虑这件事。 昱霄对斗蔻道:“到时我会让黑鹏率兵进攻仙界境外,制造假象,夜笙定会派兵前去抵御,天庭内部就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然后你带兵包围帝宫,我随后会从冥界率兵包围整个天庭,只要擒住夜笙此忆,仙界就算拿下了。” 仙界以天庭为中心,神仙们大都住在这里,天庭之外称为境外,有一些散仙,还有一些精灵。而帝宫是夜笙和此忆的住处,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 昱霄这一招叫做声东击西,向境外发动攻击,便能制造出一种冥界想要采取迂回战术攻下仙界的假象,此时昱霄再带着冥界主力进攻天庭,便更容易成功。 斗蔻斟酌了一下,没有异议,“那我们哪日行动?” 昱霄:“等我消息。我最近感觉灵脉恢复了一些,容我好好调整一下。” 斗蔻:“好。” 昱霄:“我今日会对外散布我要和怀绮将要举行婚仪的消息,让仙界放松警惕。到时黑鹏进攻仙界境外,天庭定会有风声,你要做好准备,天庭一旦出兵,你就可以行动了。” 斗蔻:“没问题。” 昱霄:“那就先这样,你先回去吧,养精蓄锐。倘若发生意外,随机应变。” 斗蔻点头,“好。” 昱霄喊了声黑鹏,打算让他将斗蔻送出冥界。斗蔻又道:“等等,我想再确认一下,帝位的事——” 之前他来找昱霄,已经昱霄达成一致,合作推翻仙界,让他做新的帝王。 黑鹏从门外进来,昱霄看着斗蔻,轻轻牵了牵唇角,“放心,归你。我说话还是算数的。” 然而实际上,他是想先利用斗蔻拿下仙界,然后再对付斗蔻。他的东西,他怎会拱手让人? 斗蔻看着他,没搭腔,目光很深,似乎在怀疑他。黑鹏走到斗蔻身边,微微弯腰,伸出手臂,“月神大人,请。” 斗蔻神色瞬间切换,露出笑容,对昱霄抱拳,“那我就先行告退。祝我们合作愉快。” 昱霄:“嗯。” 斗蔻移开目光,神色一瞬间又变得很冷,随着黑鹏离开了。 昱霄注视他的背影,双眸微眯。 斗蔻走后,昱霄看向怀绮,状态松弛了很多,带着笑意问道:“怎么样,期待吗?” 他的笑有邀功的意味,怀绮被他感染,也笑起来,但内心还是有些顾虑,“但愿一切顺利。” 昱霄:“一定会顺利的。” 怀绮:“不过斗蔻是个很精明的人,你要小心。” 昱霄弯起眼睛,摸了摸她的头顶,温柔道:“放心。” 接下来的时间,昱霄调整灵脉,怀绮在一旁陪着他。红色的火焰环绕在他周身,他尝试调动了几次灵力,他的灵脉有所好转,但远远达不到他之前的水平,尝试了几次皆很快幻灭。 昱霄停下来,有些丧气地道:“这样还是不行。” 倘若强攻仙界,他大概率要跟此忆打,血月之刃虽然不依靠灵力,但灵力却可以使它更强。他没有灵力,血月之刃便没有加成。他倒是有深厚的武功功底,但不确定单凭这些能不能打得过此忆。 怀绮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没事,这么短的时间,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而且,我相信你的实力。” 昱霄蹙着眉,还是有些担心。 怀绮笑了笑,道:“就算打不过,还可以智取。说实在的,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此忆从你身上拿走的四枚碎片,竟然是假的。当时你轻而易举地销毁了碎片,不也没用任何武力吗?” 昱霄神色微变,他一心想着打败此忆擒住他,但忘了他还可以设计智取他。就像当初他设计销毁碎片那样…… 他想了想,一下子却想不出什么计谋,看向怀绮,“你有什么主意吗?” 怀绮扬起唇角,对他耳语了一番,昱霄神色慢慢变得明朗,用十分赞赏的眼神看着她,“不愧是仙界的军师,我等会就去准备。” 怀绮失笑,戳戳他的胸口道:“现在是冥界的,是你的。” 昱霄目光微直,似乎在被她指尖戳中胸口的同时,也被这句话击中了心脏,他低下头抿了抿唇,怀绮看见他脸颊都红了。 她笑意更浓,故意把他的头扳起来,让他看着她。 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昱霄忍不住倾身去吻她。她欲迎还拒,按住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 昱霄看见她明艳的笑容,就知道她是故意的,很强硬地把她两只手一把握住,拿了上去。 姑娘的手腕自是纤细,他一只手握住毫不费力。他是在床上坐着调整灵脉的,他们身下就是床。他把她两只手拿上去之后,按在她头顶,她完全没有了“武器”,任由他欺身压来。 自从昱霄这次醒来,他们还没做过比亲吻更亲密的事情。倒不是他不想,而是她一直担心他的伤,怕影响他的恢复,现在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便没有拒绝。 她本来是坐着的,被他吻得滑躺在床上,他另一只手自然地去蜕她的衣服,解开他的腰封。 她试图将手挣脱出来,但他抓得死死的,如同他的攻势,带着侵略性和占有欲。 然而他的吻却截然相反,而是温温柔柔,缠缠绵绵,一路向下,令人沉醉。 妖在最情动难耐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显露真身,他灵脉还未恢复完全,没有像之前那样展开巨大而又丰满的火翼,只有细碎的金红色光点在他周身环绕。 他手拽开系着床帘的细绳,床帘如散下的少女的长发,将他们的身影遮挡。他们的衣服一件一件被扔在了地上,最后一件,是粉色的小肚兜。 怀绮根本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明明他们上一刻,还在严肃地探讨如何对付此忆。 她看见昱霄将他贴身存放的她的青丝放在枕边,喘着气问道:“你一直带着它?” 昱霄吻着她,根本没心思回答,用鼻子哼了声,“嗯。” 怀绮溺在这一声“嗯”里。 最后的阶段,他在她身上起伏,在她耳边道:“再说一遍你是我的。” 怀绮额边有细细的汗珠,艰难道:“我是你的。” “带上名字。” “昱霄,我是你的。” “别停。” …… “怀绮,等拿下仙界,我们就成亲。” * 一切美好,似乎都是看得到的,触手可及的,然而就在这日夜深,临渊咽气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熬到仙界陨落的那一日。 临渊的弥留之际,黑鹏、参灵,还有翩落一同在床边守着。 黑鹏一直想去把昱霄叫过来,毕竟错过这最后的时刻,他就再也没机会与临渊告别了。 可是临渊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去。 临渊以为昱霄还在恨着他,不想给他徒增烦恼,然而他不知道,昱霄其实早就原谅他了。 所有人都希望把少主叫来,黑鹏煎熬了很久,终究拂下他的手,冲出了房间。 昱霄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以为黑鹏是在说笑。 临渊一向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不行了呢? 黑鹏情绪崩溃,强忍着眼泪,哽咽道:“其实他身体早就不行了,一开始参灵以为他是气虚,救你累的,可是喝了一段时间调理的药,依然不见好,甚至症状更严重了,还有类似中毒的表现,参灵这才发觉,他是被人下毒了,只不过那人很狡猾,每次只下一点点,不足以让人察觉,又能一点一点慢慢侵蚀他的身体,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昱霄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终于明白为什么昨晚参灵会对他说那些话,他本来已经起疑了的,就要好好调查一下的。 他颤声道:“谁下的毒?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黑鹏:“冥王不让哇!他现在已经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 昱霄咬了咬牙,夺门而去,然而当他来到临渊房门口的时候,里面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嚎。 还是晚了,临渊已经咽气了,妖侍们嚎啕大哭,翩落跪在床边啜泣,参灵背过身,手臂挡住眼睛。 昱霄的手在门前悬停住了,他突然不敢进去了。 黑鹏随后赶来,一把推开房门,拉着昱霄来到临渊床边。 白发苍苍的老人闭着眼睛,因为中毒,身体已经很消瘦。可是昱霄明明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壮实的。 昱霄看着他,黑瞳微微颤抖。 黑鹏猛地扑在临渊身上,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都在哭,整个屋子充满了浓烈的悲伤,但昱霄没哭,他神色恍惚地看着临渊平和的睡颜,一动未动。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明他们的关系才刚刚好转,明明他还想着跟他好好相处的。 他的记忆,分明还停留在那日临渊对他说:“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你好好的重要。” 他可以为了救他,耗尽毕生修为,一个一个地逼出他体内的锁灵钉,他可以为了他,发愁难过到一夜白头。他一直想着来日方长,可是谁都没有告诉他,没有来日。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昱霄缓缓走过去,跪在临渊床边。 黑鹏和翩落纷纷给他让出位置。 昱霄看着临渊,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声音很轻,在一片哭声中,没有人听见。 床上的人也不曾回答他。 昱霄讪笑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眼睛却一点点变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自作聪明。” 从小到大,昱霄都没有哭过,无论是被分离元灵,还是被折磨羞辱,亦或是在寒霜峰孤独到无法忍受,他都不曾展露过一丝脆弱,然而此时,从未哭过的他眼角流下一滴泪,他紧紧闭上眼睛,埋下了头。 他紧紧攥着拳头,按在大腿上,肩膀不停颤动。 不会有人懂他此刻的心情。 他从小就失去父母,孤单一人长大,他没有一天不渴望他能有个亲人,爱他疼他,照顾他。没有一天不希望,他能像个寻常人,拥有寻常的生活。 临渊是他唯一的亲人,曾经他们针锋相对,他绝望过,心如死灰过,如今一切刚刚好转,就在他以为他们可以像正常的家人一样好好生活的时候,他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已经不恨他了,他还没来得及,叫他一声外公。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斯人已逝,空留一场千年遗憾。 良久,昱霄抬起头,泪水已然无影无踪,只剩一双通红的眼睛,蓄满杀意。 “是谁下的毒?”他声音阴冷。 房中的哭声顿时小了一些,参灵忙回答他:“经调查,是冥王身边一个妖侍,叫柔风,现已抓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拷问。” 他的声音在充满啜泣的房间中异常清晰,所有人的眼中都生出几分恨意。 昱霄闭了闭眼,阴沉沉地下令:“把她押来。” ~ 第147章 终战(上) “要整个仙界一同陪葬。”…… 昱霄亲自拷问柔风为何要害临渊, 临渊作为冥王,向来待他们不薄。 柔风当初是被此忆威胁不下毒就杀了她全家,可是她全家早已被此忆杀光, 即使毒死临渊, 也不能挽救任何人的性命。如今她已经知晓真相,知道自己被此忆利用,成了枪-杆-子,悲痛欲绝。 家人的死与自己亲手害死君主的后悔与绝望一同袭来,她哭着将一切告诉了昱霄,然后咬舌自尽在他面前。 昱霄冷眼看着她的尸身倒下去, 吐出一个字: “蠢。” 这一声很低, 他黑眸幽暗, 眼中没有明显的情绪, 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森寒的恨与怒意。 他时刻记得自己有痫病, 不能情绪过激,一直在压制着自己。 此刻人间天还没亮,三界都在睡梦之中。他握紧拳头,回眸道:“传令下去,今晚,我要整个仙界一同陪葬。”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他黑瞳染红, 火焰漫出眼尾,乌黑的妖气在背后升腾。 还未恢复的灵脉奇迹般显灵, 直到后来, 所有人永生难忘,这个看起来对一切都很冷淡的少主,竟会血染天宫, 将那耸立在云端的无垢帝国,一击粉碎。 * 昱霄按照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计划,先让黑鹏带兵去仙界境外谋乱,制造假象。 翩落得知此事,主动请求与黑鹏一起,去境外另一处谋乱,这样仙界就需派两队兵将,效果更好,昱霄果断应允。 黑鹏与翩落分别选择在天庭东边和西边作乱,将天庭夹在中间。驻守在境外的仙兵很快发觉两处动乱,连夜禀报夜笙,如昱霄所预料,夜笙立刻派兵前去镇压。 斗蔻睡眠一直很轻,睡梦中听到天庭出兵的杂乱声响,一下子惊醒,没想到昱霄的行动这么快。但他也没迟疑,立即动身召集手下兵将,包围帝宫。 他的兵虽然不多,但跟了他数百年,都很忠诚,事先他就与他们打好招呼,他要推翻仙界,自立为王,他的兵将无一不支持,纷纷响应,说会誓死效忠。 帝宫只有少量天兵把守,被斗蔻的兵捉拿了,他们顺利地包围了帝宫。 宫内夜笙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地掀翻了桌子,“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叛徒!早知如此,我当年就该将他一起杀了!”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不仅仅是斗蔻的谋反,昱霄已经率兵攻上了仙界,和天庭的神仙与兵将们厮杀着。 由于事发突然,仙界又分散了两波兵力去应付黑鹏和翩落,他们根本敌不过昱霄的进攻。 这并非普通的谋乱,而是决定命运的最终战。 夜笙掀翻了桌子,此忆倒没那么激动,他之前就怀疑斗蔻与怀绮关系不简单。 但现在对他来说斗蔻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时机到了。 帝宫被包围,无法向外传令,宫内的仙侍也被他遣走了,偌大的宫殿只有他们两个人……无疑是杀了他最好的时机。 此忆幽幽道:“是啊,谁能想到仙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月神,会是个叛徒呢?不过,这帝位你坐了两千年,确实也该让位了。” 夜笙微微眯眼,“你什么意思?” 此忆手中蓄出一团灵力,一步步向夜笙走近,“你说我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帝位是如何来的,当年祖父还是仙帝的时候,你和祖母联手杀了他,当时祖父钦点的继承者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烁曦,你们又一起害死了烁曦!” 夜笙目光沉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此忆嗤笑一声,并不回答,继续道:“当时祖父钟情于烁曦的母亲,祖母为了争宠,陷害她,使她被打入雷狱司,忍受天雷之苦,最终自绝于雷霆之下。哦,还有昱霄,他作为烁曦的儿子,若不是你们,也不会这么恨仙界!你们干的这些事,天理难容!” 夜笙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冷声道:“怎么,你现在要替天行道,杀了我?别忘了,我是你爹,你杀了我,又跟当时的我有什么区别?” 此忆哈哈大笑,“说得好,可能,这就是你的报应吧。” 他飞身而起,一掌击向夜笙,夜笙蹙眉,立刻躲开,两人打了起来。 夜笙怒道:“你个逆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育教育你!” 此忆出手极狠,但语气却很散漫,“呵呵,这么自信你能打得过我吗?” 他这段时间修炼了不少异术,修为有很大长进,他不仅想杀了夜笙自己即位,还想吸取夜笙的灵力,移花接木。 夜笙怒火更旺,低吼一声,全力攻向此忆。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法术的余波使墙体都崩裂,帝宫外,斗蔻听见他们的打斗声,觉得很微妙,帝宫已被他包围,昱霄的人也已经攻上了天庭,这种情况下,仙界还能起“内忧”吗? 片刻,帝宫大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一个人被击了出来,摔在斗蔻脚边。 斗蔻大惊,立马用手臂挡着兵将向后退开。 那人的摔落震起一团云雾,待云雾散去,斗蔻看到,竟是夜笙单手撑在地上,嘴角挂了一缕鲜血。 他另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似乎被打得不轻。 斗蔻带着意外之色抬头,云雾缭绕的帝宫大门中慢慢走出一个雪白的身影,正是此忆。 此忆瞬时移动,掐着夜笙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 夜笙双手抓着此忆的手腕,艰难道:“我就不该复活你……” “现在后悔了?没用了。”此忆阴恻恻道,右手掏入夜笙的胸口。 一声响亮的血肉撕裂声,他将夜笙的心掏了出来。 夜笙猛地睁大双眼,口中涌出更多的鲜血,斗蔻和所有天兵都惊呆了。 此忆竟然杀了他的父亲。 然而下一幕,更让他们惶恐。 此忆将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他眼里不带一丝情绪,用力的咀嚼,满口都是鲜血。夜笙被他掐着脖子,还没有立刻死亡,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死死瞪着他。 他的眼神还停留在被挖心那一刻的痛苦、惊愕,与不敢相信,已来不及有更多变化。 此忆分三口吞掉了那颗心,甩了甩手上残留的血肉,目光森然地对上他的眼睛,缓缓道:“真难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吃夜笙的心,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看到血淋淋的东西,就想咬上一口。 他牙床上都是血,白衣上也沾了血,使他整个人显得很恐怖。 他手抓在夜笙头顶,开始吸取他的灵力。 蓝色的灵力从夜笙体内流入此忆手掌,进入他的身体,他的衣袂纷飞,长发也不断舞动。 夜笙渐渐断了气,软在此忆的钳制下。 所有兵将全都白着脸,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从未见过这种面画。 斗蔻表面很冷静,但内心很焦急,此忆杀了夜笙,下一步肯定就要解决他们这些违逆者,然而此忆吸了夜笙的法力,他们定然不是他的对手,这可怎么办? 他立刻扭头对近身的一个天兵道:“快出去看看昱霄那边怎么样了,让他尽快过来。” 天兵颤抖着点了下头,正要离去,此忆突然向后一击,蓝色的灵力击中天兵的身体,此忆一收,将那天兵抓在了手里,“去哪?”他问。 天兵腿都被吓软了,此忆已经吸干了夜笙的灵力,此刻松开夜笙身体,抓住天兵的头顶。 天兵顿时眼珠上翻,全身抽搐,被此忆吸干了并不多的灵力,然后此忆松开他,他倒地不起,竟是断了气。 这一切发生之快,仅在一瞬间。 斗蔻微微瞠目,所有兵将都很惊惶。 此忆看向他们,目光锐利阴沉,“你们一个都被想逃。” 透明的光膜将他们笼罩,此忆在这里设下结界,然后,杀戮开始。 另一边,昱霄双目微眯,注意到结界的出现,那里正是帝宫的方向。 不断有神仙想去帝宫通报,但都被昱霄发觉,一击致命。此时天庭的神仙已被他杀光,仙兵也被他和他的兵解决了大部分,他手里握着长剑形态的血月之刃,剑身上都是血。 仇恨给了他更强劲的力量,这里三分之二的天兵,都是他一人杀的。他带着失去临渊的痛苦与愤恨,每一剑都有超乎寻常的狠劲。 尸体已经堆积如山,云雾都染成了血的颜色,他的黑衣,脸颊上也都是血,衣服上有几处破损,给他增添了几分别样的英气。 他看了眼剩下的天兵,已经没多少了,留给妖兵们解决不成问题,便从战场中抽离,向帝宫赶去。 结界内,此忆每杀一个天兵,就将他们的身体铸成台阶,一条通往云端的红色天梯逐渐形成,在洁白的仙界,有种不相符的美感。 他的灵力也越吸越高,斗蔻已经无法伤他分毫,只能堪堪保住自己性命。 斗蔻想要破除结界带着天兵撤退,但结界十分坚固,远在他力量之上。 他一边祈盼着昱霄赶快过来,又一边怀疑就算昱霄过来了又能怎样,此忆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何况,昱霄灵脉被废。 就在他们已经溃不成军的时候,一团火焰击中了结界,整个光膜被烧得通红,现出灵力的波纹。 此忆正在吸着一个天兵的灵力,被结界的变化惊动,扭头看到了落在结界之外的昱霄。 他神色微变,猛地看了眼斗蔻,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这不单单是一场普通的谋反,而是与冥界联手的,蓄谋已久的大战。 此忆松开那个天兵,看着斗蔻和昱霄二人,哈哈大笑,“好啊,你们下的好大一盘棋啊!” 他笑得很夸张,露出他满是血的牙床,他眼中也布满了血丝,使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斗蔻不敢搭腔,天兵更是噤若寒蝉,云雾缓缓流淌,所有人都在畏惧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唯有结界外的昱霄开口: “杀我至亲,今日,我就跟你做个了断。” 他缓缓举起剑,剑尖直指结界内的此忆。 ~ 第148章 终战(下) “我不会输,我要拉着你下…… “杀我至亲, 今日,我就跟你做个了断。” 此忆听完他说的话,再次大笑, “你?了断?跟我?你一个废人, 也配跟我了断?” 昱霄放下剑来,看着他,瞳眸幽深。 此忆:“而且你不是挺恨临渊的吗,我帮你杀了他,你不感谢我,还要跟我了断?真是伤心呐。”他啧啧嘴, 故意做出很惋惜的表情。 昱霄下意识攥紧拳头。他一只手握着剑, 指甲深深刺入剑柄中。但他表面未表现出一丝动容, 冷声道:“敢不敢与我单挑?把结界打开!” 此忆笑意淡去, 微微眯眼, “我会怕你?打开就打开!” 他手一挥,光膜消失,斗蔻的天兵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血红的天阶顶端现出一座金白色的宫殿,宫殿没有墙,由几根巨大的方形柱子做支撑,金碧辉煌。 这是夜笙专门建来统一三界后用的,一直被他用法术隐藏着。 此忆飞上天阶, 登上宫殿白玉石打造的石阶,在金色宝座上落座。他翘起二郎腿, 胳膊肘支在扶手上, 轻托着下巴,合目道:“你登得上来,我就跟你打。” 他的口气闲淡极了, 声音从杳杳云端传来,空明响亮,仿若神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神明。 有的人身处黑暗却依然向往光明,有的人位于权利与地位的制高点,却在做着禽兽都不如的事情。 昱霄给了斗蔻一个眼神,斗蔻立刻带着兵撤离了,昱霄握着血月之刃,向血色的天阶走去。 此忆依旧闭着眼睛,风轻轻吹动他的额发,吹动宫殿柱子间挂着的轻纱。 夜晚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天在慢慢转亮了。 昱霄走近天阶,此忆缓缓开口:“一级一级地登上来。” 这天阶共有八百多级,算上上面的白玉石阶,足有一千多级。虽然跟九曲天阶比算不得什么,但依然很高,徒步爬上来是极累的。 昱霄没说话,依言踏上天阶。 临近天亮的时辰最为安静,空气凉嗖嗖的,越往上走,云雾越立体,一块一块,像棉花一样。 这里离天空更近,也就显得离光明更近。 昱霄踏过一千天阶,登上宫殿的时候,天蒙蒙亮。此忆睁开眼,看见他渺小的身影从宫殿地面一点点上升。 风吹过,纱帘间的风铃发出细碎声响。宫殿空旷安静,昱霄的脚步声清晰坚定。 此忆轻嗤一声,“还真爬上来了?就这么急着来送死吗?” 他坐在宝座台上,依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模样,昱霄停在大殿中央,冷冷看着他。火焰慢慢在血月之刃上燃起,血月之刃伸长变细,变成一条火链。 血月之刃本体是战镰,但可以凭昱霄的意志变换任何武器之形,刀剑适合近战,而锁链适合远战。 火链飘起来,环绕在他周身,他身上燃起火焰,额头妖纹显现,一双黑瞳染成红色,火焰从他眼尾漫出。 他脚下一踩,地面炸开,他冲向此忆,火链如蟒蛇般扬起,笔直地向此忆飞去。 此忆眸光微沉,立刻召出剑来,迎了上去。 大战开始,与此同时,天阶之下,斗蔻只身一人来到了散灵台。 这是仙界禁地之一,仙界施以焚灵之刑的地方。这里面燃烧着的黑紫色灵火可以吞噬任何神仙的肉身和元灵,使他们魂飞魄散。当初烁曦就是被算计死在了这里。 他运功吸出一部分焚灵之火,保存了起来,然后迅速离开。 他一直怀疑昱霄与他合作的真心,到底是为了共赢,还是想利用完他再把他踹掉,所以,他必须留有余地。 焚灵之火无坚不摧,是唯一能杀死不死之身的东西,倘若昱霄真的别有二心,他会用这个,将昱霄和此忆一同杀掉。 这样日之曜和魔灵一同释放,也不会使阳间昼夜失衡。 这是他最后的护身符。 冥界,怀绮一个人不停地在房中徘徊。 黑鹏来通报临渊不行了的时候,她也在场,她也很难过,但她插不上嘴。临渊是昱霄唯一的亲人,昱霄一定比她更难过,她说什么都很苍白,她看着昱霄从不相信到面色如纸,心疼极了。 然后昱霄冲了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她听妖侍们说昱霄是提前行动,攻打仙界去了,心里很是担忧,昱霄平常冷冰冰的好似永远不会被什么事所牵动,但实际上他是个很感性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他一定恨极了此忆,她很担心他会因此出什么差错。 她不停地在房中徘徊,一圈又一圈,同时还夹杂着叹息声,妖侍们看了半天,劝道:“少夫人,您别累着了,凭冥界的实力,肯定没问题的。您就放宽心吧!” 怀绮面对妖侍的时候,还是保持着笑容,冲她点了点头,但一转过头,笑容又变回愁容。 她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手肘支在桌边,闭上眼睛,捏了捏额头。 * 天宫的战斗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地上多了好几处塌陷和巨坑,是被重击过的痕迹,宫殿的柱子也溅上了鲜血,不知道是谁的,此忆的白衣多了好几处破损,脸上也被划出一道伤口,留下血痕。 昱霄火链所经之处,火焰四落,整个宫殿零零散散分布着好几处火丛,还有一块纱帘被点燃。 洁白如雪的宫殿染上血迹,燃起火焰,变得污秽和危险。 昱霄的黑衣看不出是否多了血迹,只能看出破损更多了些,他脸上的血迹也多了,嘴角有一块血斑。 此忆的剑被火链击飞,两人//quan脚相搏,昱霄状态越来越好,将此忆逼得极紧,此忆一边应付,一边哈哈大笑:“还是跟你打有意思,他们都不堪一击!” 昱霄没搭腔,出拳更狠。他的动作带着火焰,划出的风都是炽烈的,火链在他周身环绕,仿佛几只巨大的触手。 此忆的动作也有灵力环绕,尽管赤手空拳,但若被他击中,亦是粉身碎骨。 单凭肉身,两人的身手不分上下,分不出胜负。然而昱霄习武千年,耐力不是常人可比,此忆与他僵持,渐渐有些疲乏,故意打击道:“可惜啊,你是个废人,你打不过我,还是趁早收手吧!” 昱霄置之不理,两人从宫殿中央打到边上,又打回来,来回战了数百回合,此忆有些顶不住了。 他咬牙道:“投降吧昱霄,归顺于我,我不会亏待冥界的!” “做梦!” 昱霄全力冲出一拳,此忆用手臂挡在身前,这一击直接将他击飞。 他在半空中稳住身体,昱霄乘胜追击,操控火链向他射去,此忆调动灵力,向他击出无数光炮。 昱霄一个后空翻,向后滑开,光炮在他面前纷纷降落,将地面砸出一排巨坑。 “受死吧!”此忆向他射出更多光炮。 昱霄在殿内奔逃躲避,光炮追着他,不断地砸在地面,他跳跃躲闪,侧滑空翻,光炮在他身后接连炸开。 火链慢慢缠绕在昱霄右臂,将他小臂包裹,他整只手臂都燃起火焰。他将血月之刃的全部力量集中在了右臂。 该结束了。 昱霄借力殿内石柱,高高跃起,旋身落地,在光炮的层层攻击下,冲到此忆面前,一拳击去! 此忆反应不及,用法力开出护盾挡下。 昱霄一拳击在护盾上,由血月之刃加持的这一拳力量绝非常人能想象,护盾如镜面般破碎,这股力量透过护盾击中此忆胸膛,他向后摔去,口中涌出鲜血。 此忆双目大睁,对这一瞬的落败难以置信。 护盾炸开,威力席卷整个宫殿,宫殿开始崩塌。 此忆飞出宫殿,逃到云海中,宫殿不断倾斜坍塌,使云海都翻涌。昱霄在宫殿内部,放出火焰,火海冲天而起,瞬间将雪白的云海染红。 明明是清晨,天宫却现出火烧云一般的美景。下面斗蔻和兵将们看到这一幕,全都惊呆了。 黑鹏和翩落也解决完境外那些天兵,在天庭汇合,都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是昱霄放出的火焰。 黑鹏想要去帮昱霄,翩落抓住他的胳膊,道:“还是让少主自己来吧。” 黑鹏作罢。 凭借火链,昱霄从宫殿中飞出,向此忆冲去。宫殿不断向下崩塌,空中全是漂浮的火焰和碎石。 此忆侧身躲开他,他反身一拳,击中此忆腹部。 此忆向后摔开,跌进了正在塌陷的宫殿顶层。昱霄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后面的一块残壁上。 碎石在空中飞过,此忆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他明明吸收了那么多人的灵力,还修炼了那么多异术,他为什么还是会败给他,败给这个孽种? 他自然是要败的,因为仇恨的力量是无限大的,因为邪终不能胜正。 昱霄掐着他的脖子,瞳眸漆黑,不见半点情绪。 之前怀绮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用激将法将此忆逼到深渊之下,因为深渊受天雷压制,无法使用灵力,此忆会好对付得多,同时深渊关押着不少犯人,都恨着仙界,恨着此忆,可以为昱霄所用。 然而现在,昱霄凭一己之力,抓住了他。 此刻他是多么想杀了他,为临渊报仇,可是他不能。魔灵在此忆体内,他若身死,魔灵便会释放,三界都会陷入永夜。 他早就该这样的,昱霄想,他就该这样,抓住他,临渊就不会死。 罡风不断吹来,他们脚下的地面还在断裂坍塌,这里用不了多久也会分解成无数碎石,他得尽快带着此忆离开。 火链从昱霄手臂上松开,缠绕此忆的身体。 此忆不甘心,大吼一声:“还没完呢!” 他调动全部灵力,蓝白色的灵光猛然振开火链,将昱霄掀飞。这一下威力之大,他们脚下的地面骤然粉碎,昱霄在半空稳住身体,此忆冲上去,两人悬飞着再度打了起来。 此忆看见下面陈列的黑鹏和翩落的妖兵,还有斗蔻和他的兵将,意识到仙界几乎全军覆没,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破釜沉舟,要么被昱霄抓走,永世不得翻身。 他咧开嘴笑起来,此刻这个笑显得极为扭曲,“昱霄啊,我不会输,我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越笑越夸张,越笑越癫狂,在他的笑声中,风云变幻,整个天空暗下来。他头发散开,张开双臂,长发和衣袂在风中飘动。 昱霄察觉不对劲,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此忆的头发全变成了银白色,眼睛变红,嘴里长出獠牙。 他的红瞳和昱霄的不一样,昱霄的是正常的,而他的没有眼白,是一片混沌的红。 底下斗蔻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嘴里无意识地念叨: “完了,魔灵觉醒了。” 极致的欲望和贪婪,便是魔灵觉醒的钥匙。 三界全都陷入黑暗,狂风大作,人间草木枯萎,河湖干涸,牲畜的皮肉瞬间消失,只剩一具骨骼,散在地上,人们全都躲进了家里,小孩在哇哇大哭。 很早很早之前,魔灵初次释放于天地之间,就是这样的,那时是三色仙用太极五行八卦阵将魔灵封印于光明塔,可是现在三色仙已经遇害,光明塔被夷为平地,魔灵没有克制的方法。 仙界的散灵台耸立在高台之上,黑紫色灵火跳动,随风摇曳,此忆目光在那里扫过,看着昱霄,扬起唇角。 他的目标不再是昱霄,而开始大杀四方,手一挥便放出无数黑雾,被击中者受魔灵影响,也开始发疯。 昱霄一边命令黑鹏带妖兵撤退,一边阻止他,用火链缠住他的身体,限制他的攻击。 黑鹏让翩落和斗蔻带兵先走,翩落立即执行,离开了仙界,斗蔻不走,黑鹏扯着嗓子问道:“你咋不走啊!” 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稀释,变得很小。 斗蔻自然是想留下来看看有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但他当然不能告诉黑鹏,也扯着嗓子道:“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们分别躲在两块断壁后,斗蔻的兵将都跟着他一同躲进来。 仙界乌云压顶,到处充满了黑色的瘴气,都是此忆放出的。魔灵还在此忆体内,只是觉醒就已经有这样的威力,若是释放,后果更不堪设想。 昱霄悬飞在半空,用火链限制着此忆,此忆不停挣扎和嘶吼,整个人已经魔化了,看昱霄的眼神都是冰冷的,看猎物般的。 狂风吹动昱霄的发,他的衣摆猎猎作响,被火海包裹的宫殿还在崩塌,就在他们身后。在这破碎的快要毁灭的世界里,他像一个孤独的英雄。 此忆扭动身体,火链随着他的扭动而摇摆。他想用火链带动昱霄将昱霄甩飞。 昱霄用力收紧火链,保持平衡,此忆的方法不作效,又开始横冲直撞,想挣脱昱霄的束缚。 魔灵觉醒,此忆的力量翻了不知多少倍,昱霄被他拉扯着来到散灵台上空,突然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他想自投焚灵之火,释放魔灵! 昱霄更用力地抓紧火链,转动手臂将它缠在手臂上,“你休想!” 此忆看着他,大大地扬起唇角,全身升腾出黑雾。 火链缠绕着此忆的身体,黑雾从火链缝隙渗出来。 昱霄将他往回扯,想让他远离散灵台,然而同时,黑雾爬上火链,迅速向昱霄蔓延。 火链受黑雾影响,剧烈颤动嗡鸣,昱霄双目微瞠,火链怦然变回战镰原形,闪回昱霄手中。整个过程之快,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此忆抓住机会,反身俯冲向散灵台。 斗蔻黑鹏都猛地睁大了双眼,黑鹏大喊一声:“少主我来帮你!”变出真身展翅腾飞。 “别过来!”昱霄喊住他,立刻向此忆飞去。 血月之刃化作数条火焰领先于他,将此忆拦住,此忆想运功冲破它,昱霄随后赶到,直接将此忆撞飞。 血月之刃变回原形回到昱霄身边,此忆摔在地上,此刻散灵台就在他前面几丈远的地方。 他手一撑地面,腾空而起,再度向散灵台飞去。 昱霄守在散灵台上空,用血月之刃划出火焰阻止他靠近。他用黑雾攻击昱霄,两人再一次打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有魔灵力量加持,此忆无论是力气还是法术的威力都比之前高了很多,昱霄多次被黑雾击中,吐出好几口鲜血。 天空风云诡谲,火焰张牙舞爪,宫殿崩塌发出巨大声响,这一切组合在一起,仿佛末日来临。 昱霄被黑雾缠身,行动受限,渐渐不敌此忆,但凭着意志力还是与他僵持。 此忆调动全部力量,一瞬间黑雾从他体内炸出,威力席卷天地,昱霄被猛地炸飞。 透过不断翻涌的黑雾,昱霄看见,此忆正在往焚灵火坑中俯冲,距离已经极近了。 他想都没想,逆着黑雾冲过去阻止他。 血月之刃也化作火链向此忆飞去,与此同时,黑鹏再也按捺不住,展翅腾飞,向此忆喷出火球。 此忆目标明确,就是投火自尽,而黑鹏与昱霄分别从两个方向冲过去,想要阻拦他。 以他们的速度来说,昱霄是可以赶在此忆跌进焚灵火坑之前拦截他的,黑鹏也可以同时击中他。 而便在这关键的时刻,此忆突然被一道黑紫色火光率先射中,整个人提前烧了起来。 原是另一边观战的斗蔻悄悄运出一道灵力,将自己保存的焚灵之火射向此忆。 昱霄和黑鹏谁也没有防备,昱霄双目微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杀了个措手不及。 焚灵之火并非普通火焰,只要接触肉身便会迅速包裹其整个身体,此忆身体燃烧,顿时有黑光从他体内渗出,那是魔灵释放的前兆。 火链接触黑光,立即变回战镰原形闪回昱霄身边。黑鹏意识到什么,稍稍停顿。然而昱霄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扑向此忆。 他们一同摔在散灵台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此忆身上已满是焚灵之火,昱霄几乎立刻就被点燃。 “少主!”黑鹏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喷出的巨大的火球从焚灵火坑上方掠过,击中正在崩塌的宫殿,一瞬间天地颤动,宫殿崩塌加剧,仿佛一切都开始毁灭。 昱霄阻止了魔灵的进一步释放,正要爬起,此忆的黑雾穿透昱霄身体,将他死死缠住,让他无法与他分开。 此忆大笑道:“就算我死,我也要拉着你给我垫背!” 投火自尽并非他的真实目的,他的真实目的,是与昱霄同归于尽。前者只是他为了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 “少主!”黑鹏想要来帮他,昱霄直接让血月之刃化作火链将他缠住,不让他靠近。 黑鹏摔在地上不停挣扎,但毫无用处。 此忆带着昱霄腾空而起,以一种不可阻拦的速度向焚灵火坑坠落,然而昱霄想的并非挣脱黑雾保全自己,他想的还是凭借黑雾的连接将此忆拉住,他在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阻止他的念头。 最后他们双双跌进焚灵火坑里。 ~ 第149章 浮生 “我们之前在哪见过吗?”…… 又是一年盛夏, 人间艳阳高照。 此忆死后,斗蔻如愿登上帝王宝座,拨乱济危、招贤纳士、重修宫殿, 很快在仙界树立声望, 仙界百废俱兴,一日日重振。 或许他取得帝位的手段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无疑的,他是个合格的君主。 他将诛魔监的名字改回了重明渊,帮助关在里面的犯人好好赎罪,争取早日离开深渊, 重返光明。 其实诛魔监原本就叫重明渊, 烁曦在世时, 一直由烁曦打理, 他的初衷就是给那些犯过错的神仙和精灵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只是后来夜笙继位,重明渊完全成了权高者的屠宰场。 当初跟着斗蔻起兵谋反的兵将也得到了重用,被他安排在各个重要部分当将领。 他还专门为烁曦建了一个祭坛,那里十二个时辰香火不断。 祭祀是人间的习俗,神仙本身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的原因。 只是在某个夜深人静,有人看到, 他跪在烁曦的灵牌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状似忏悔。 但是仙界换了全新的血液, 没有人知道烁曦是谁,他又做了什么对不起烁曦的事情。 他一直没有娶妻纳妾,仙臣们问他为何, 他从不作答,而是昭告整个仙界,以后帝位传贤不传亲,让众仙监督。 他也多次传信冥界,想将怀绮接回来生活,赐予她太后的仙位,但是她每一次都拒绝,决意留在冥界。 他不再强求。 冥界没有太阳,天空晦暗,千年如一日,以前怀绮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她不得不承认,见不到光明很痛苦。 日子仿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没有明天。 翩落暂时顶替了冥界君主的位置,她干的很好,冥界没有因那场战乱而受太大影响。 或者说,是因为那场战斗的领导者指挥有方,使冥界的伤害降到了最小,才使战后的恢复变得容易。 然而那个领导者,却迟迟没有归来。 那一日魔灵觉醒,天地陷入黑暗,不久后又恢复光明,怀绮便知道,他或许回不来了。 她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她去质问斗蔻,斗蔻也始终一言不发。 最终她明白了什么,不再纠缠,只是含泪丢下一句话: “愿你畏惧、忏悔、痛苦此生。” 也是在那场战役结束后不久,怀绮在路边石头堆里捡了一只红色小毛啾。 小毛啾羽翼未丰,只有掌心大小,似乎是刚破壳的,已经奄奄一息。 若不是它皮毛的颜色,她可能都不会发现它。 她将它带回殿里,悉心照料,小毛啾一点点恢复活力,长出红色的羽翼,会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冲她叫。 它也很乖,从不乱飞,她伸出手就落到她指尖,用脑袋蹭她的手,似乎是在求她抚摸。 她会摸一摸它,但更多的是,她常常望着它发呆,直到泪湿眼眶。 因为真的太像了。 水灵玉碎裂了,里面的金色烟雾消失了,她将它的碎块小心地用丝绦包好,放在宝箱里锁好。 她记得有个人曾说过,凤凰,是不死之鸟。 她开始在三途川寻找他的魂魄,不舍昼夜。 这里血雾弥漫,鬼影飘荡,川边是一望无际的彼岸花海,无数死去的灵魂来到这里,在川水中沉浮。 她泡在里面,一日一日地寻找,对妖兵的劝阻置之不理,川水将她的肉身腐蚀,销灼,她也不曾停歇。 然而她始终没有找到。 她终于意识到,所谓的不死传说,只是人们对它的神化。 冥界的妖民并不知道君主的消失,翩落隐瞒了这个消息,私下里和参灵整日地研究复生之法。 那些凡人的灵魂聚在一起,偶尔也会讨论到那场战役,说他之所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都是因为神妖混血。 怀绮每每听到,付之一笑。 当一个人拥有过人的天赋,世人就会忽视他自身的努力和承担的责任与压力。 后来有一日,她听说人间突然出现一座雪山,耸立在云端,终日飞雪,如海市蜃楼一般。 她有种直觉。 她来到人间,发现那竟然是寒霜峰。 寒霜峰向来与世隔绝,在人间是看不到的,如今现身,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他曾在那里待了两千年,这是不是和他有关? 她立刻踏上了前往寒霜峰的征程。 她没有给任何人说,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想听任何人的劝慰。她出发时,轻装上阵,什么都没带。 只有那只红色小毛啾,她赶也赶不走,偏要跟着她。 想着有人作伴也好,她默许了它的跟随。 在她离开冥界的三日后,翩落才得知怀绮不见了的消息,但她没有试图寻找。 天下最懂女子的便是女子,她想,她应该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无论她所做的那些是否有意义,都没有人能够拦住她。 怀绮望着云端寒霜峰的轮廓,一路向北,走过雨林荒漠,走过戈壁雪原,它明明就耸立在那里,一寸都没有挪移,然而无论她怎么走,却始终抵达不了。 连距离都没有一丝缩短。 她在人间到处打听通往寒霜峰的路,也无人知晓,它真的就像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 前进是绝望的遥远,后退是终生的寂寞,她没有一瞬的犹豫,盲目地向它前进。 北域的极地荒无人烟,暴雪与狂风永不停息,她一身单衣,顶着风雪,一步都不曾后退。 她的全身被冻得失去知觉,还是麻木地往前走,她怀念那个温暖的怀抱,她想,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啊。 小毛啾跟着她一起,不知不觉长成了大毛啾,也会用丰满的羽翼为她遮风挡雪。 她更想他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执着打动了丹青菩萨,在某个天亮时分,永恒飞雪的北域天晴了,阳光洒在上山之路。 她终于见到了丹青菩萨。 她被圣光笼罩,恍若从天而降的神明。 怀绮说明来意,丹青菩萨是世间唯一一位超脱三界的圣者,她相信,她一定有办法救他。 丹青菩萨以前一直是石像形态,后来昱霄下山才显露真身,她手向怀绮旁边一指,声音在山间回荡: “往那看。” 怀绮微微一愣,带着迟疑茫然之色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冰台,冰台上躺着一个虚影。 他不着寸褛,拥有红黑相间的发,和精瘦的、爬满火焰纹的躯干。 怀绮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应该说是,它。 她夜以继日寻找的东西,竟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 她看了丹青菩萨一眼,猛地冲过去扑在他身边。 丹青菩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焚灵之火无坚不摧,我尽我所能,也只能留住他一缕形魄。” 怀绮下意识想去触碰他,但是她的指尖穿过他几近透明的身体,她摸到的只是一片冰凉的空气。 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她仿佛一瞬间回到他被此忆所害,昏迷不醒的时候,那种胸腔窒闷,喘不上气的感觉再度袭来。 事实上他离开这么久了,她早已习惯了日子在悲伤中度过,可是当这一刻真的看到他的模样,她才知道这世上远有比悲伤更令人痛苦的事情。 她哭不出来,她的眼泪早已在过去流干,她只是红着眼圈,大口的呼吸,像一个濒死之人。 他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缕形魄,回到了最原始的模样,1丝不挂,他的胸腔里,不再是赤焰之心,而是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绯红的石头。 丹青菩萨:“这是火心石,我的一枚灵石,本想用作他的心脏,但他元灵散尽,已经没有复生的可能。” 怀绮紧紧闭上眼。 没有复生的可能…… 世间怎会有这样冰冷的言语。 但她并没有觉得意外,这个结局她早就想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就是元灵吗,他们的相遇就是因为元灵,他爱上她,也是因为元灵感应。 元灵,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连接,或许从他们相遇的那刻起,有些事情就早已注定。 片刻,她睁开眼,看着他,极其温柔地说: “不,还有。还有一缕。” 上一世,她抛离他的元灵与自己肉身相融,只为这一世与他重逢。她是他的一缕残魂,如今,也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丹青菩萨明白她的意思,道:“你真的想好了?你可知道,你把这一缕元灵还给他,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就是你了。” 怀绮毫不犹豫:“我想好了。这个世界需要他,远胜过需要我。这一缕元灵本来就是他的,是我上一世犯下大错,才侥幸想用这种方法捆绑住他。如今我已经明白,我们之间不需要捆绑,他不曾恨过我,无论多少次转世,我们都会相遇。倘若有下一世,我希望遇到的,是没有残魂的,完完整整的他。” 丹青菩萨:“你还会有下一世,但他的形魄已经脱离了六道,脱离六道便能脱离生死,他已经没有下一世了。” 怀绮蓦地一默,良久,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道:“无所谓,只要他活着,我总能找到他。我愿意。” “好。” 大毛啾似乎感觉到她将要离去,衔住她的袖口,拼命扇着翅膀,想带她走。但她不为所动。 她轻轻顺了顺它的毛,弯唇道:“这就是我来这的意义啊。” 大毛啾看着她,渐渐松开了她,全身的羽毛都似乎耷拉了下去,变得蔫蔫的。 怀绮看向冰台上的虚影,他安静地睡着,冰台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明亮的光泽,他的轮廓也愈发模糊,仿佛随时都可能消散。 她控制不住地去亲吻他,先是额头,然后是鼻梁,然后是鼻尖和唇峰。 他的身体没有实感,只是一片虚影,她知道她吻的只是空气,但她依然想去吻。 她一路向下,他的虚影分外真实,甚至连下巴上都有细微的胡须。如果不是吻不到他,她真的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仅仅只是睡着了。 她的吻经过他身上每寸肌肤,她试图在他的形魄上,留下满满的她的痕迹,这样他就不会忘了她。 暖融融的阳光洒满整个寒霜峰,有些冰雪都开始消融。丹青菩萨闭着眼睛,静静等待他们最后的告别。 怀绮吻完他,回到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轻声道:“上一世我们发誓,如果没有在一起,下辈子一定要在一起,可是这一世,我们好像还是没能圆满。” 她想为他整理零散的额发,但出手才想起来,她触碰不了他,她手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用手掌贴住他的脸颊,哪怕那只是一片虚影。 “你要等我,无论多少次转世,我都会找到你,希望到时候,你能认出我。而在这之前,你不能爱上别人。” “无论生死,你都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此时的人间正值四月天,绿叶抽芽,草长莺飞,这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怀绮的身体轻盈浮起,化作一缕金光,融入他胸腔的火心石中。 火心石发出赤红光泽,逐渐开始跳动。 他的血脉开始觉醒,形魄一点点变成真实的血肉。 他有了呼吸,有了体温,终于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晴日,他醒转过来。 丹青菩萨已经消失了,红色金翅鸟立在他旁边的冰凌上,看到他睁眼,立刻飞起来在他身体上方盘旋,欢快地鸣叫。 他坐起来,双脚缓缓踩在雪面上。 雪面开始融化,冰凉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梦境。 他望向山下,人间绿树红花,是说不出的热闹繁盛,他有机会重新看到这世界,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但是他没有,他仿佛失去了感受情绪的能力,无悲无喜,无忧无惧。 他的心中空无一物,那颗石头心,不会因任何事情产生波动。 他按住胸口,怅然若失。 * 怀绮睁开眼,竟回到了她初次下凡的那日。 就是最初的,仙冥大战结束后,她发现神使失踪,下凡寻找的那日。 天空湛蓝湛蓝,她在云间飞行,穿过一个又一个蓬松的云朵。 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竟然穿越了。 她看过一些奇闻异事的话本,知道穿越这回事,穿越到过去,过去经历过的还会再经历一遍。 但她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心跳骤然加快。 这么说,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感觉到一股引力,滚下草坡,她还会和他相遇。 已经经历过一遍的她立刻就没有了飞行的心思,只想赶紧飞下去见他算了。 但为了不改变上一世的轨迹,她还是耐下性子等着引力的出现。 她等了很久,始终没感觉到引力,她拨开云层往下看,相思湖在阳光下闪着潋滟水光。上一世,她飞行到这里时,已经开始下坠了。 可是这一次,没有。 似乎还是有什么,被无形之中改变了。 草坡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 既然引力不会出现,她就自己滚下去。 她急忙向下俯冲,依照上一世的轨迹,跌下草坡。 急速的滚动中,她撞上一个结实的身体,死死抱住。 他一如当初,手指抠进坡面,止住滚动。 上一世的此刻,她慌忙想从他身上爬起,但膝盖压到他关键部位,将他压疼了,他们再一次向下滚去。 但这一次,她演不出那种慌张,索性舍掉这一步,只是死死,死死地抱着他。 她感觉到他炽热的体温,他紧绷的肌肉。 还有他咚咚咚咚的心跳,和上一次没有丝毫差别。 微风拂过,他们的时间有片刻凝滞。 她不敢抬头看他,她怕这一次他会推开她。 但是没有。 她还是感觉到,他微微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没变。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想看看他这一次的眼神。是否还像上一次那样,直白纯粹,不加掩饰。 同时他的声音响起,说出一句让她眼眶瞬间湿润的话: “我怎么觉得你这么眼熟,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吗?” 【全文完】